《错撩清冷郎君后》 第1章 有美人兮 二月二龙抬头,城北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驴车缓缓行驶。 车板子坐着的小娘子,正是二八年华。眸光潋滟,皓腕如雪,粗布麻衣难掩旖丽容颜。 只是她神色恹恹,路过的狗都不敢上前招惹。 临近北郊的月照山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游人香客,相传此地净月寺最是灵验,姻缘子嗣,发财延寿无有不应。 佑儿从不信神佛,若真是传言那般,自己也不会如此命苦。 郑娘子瞧着她这模样,撇了撇嘴:“你也别嫌爹娘心狠,隔壁吴家翠儿是模样不如你,可去年刚及笈,你吴叔还不是一顶粉轿送她去何员外家做小去。” 佑儿冷哼一声,神色傲慢轻狂,嘴里半字不答。 见佑儿半死不死的模样,郑娘子拍着大腿惨哭道:“哎哟,这是要逼死全家了!你早两年就到了岁数了,你爹也是糊涂,愣是张家瞧不起李家看不起的,白养了你这么久,如今你兄弟到了说亲的岁数,还能由着你再留家?你不心疼我和你爹,好歹为宗儿打算不是?” 听着这般言语,佑儿心头苦闷,那张家木匠的儿子,与自己年岁相当,怎么不是良配了?还不是她爹娘想多要十五两聘礼,这才搅黄了婚事。 说话间离着山再近了些,树荫底下拂面的风不再柔和,反倒添了几分凉。 郑大坐在驴车前头,那身灰蓝色的麻衣洗得发白,腰间挂着的荷包倒是崭新,偶尔还能听到纹银脆生生的响。 听得娘子说了半晌,也不见佑儿答话,沉声道:“你嫁去刘家虽是做小娘,可刘家是什么门户?你即使去做妾,也比外头那些正室娘子尊贵!” “顶好的姻缘,这是你命好,攀上高枝了!等秋来宗儿考了秀才老爷,还能给你撑腰,那时老爷夫人也不敢为难你,这样泼天的富贵,旁人想都不敢想。” 郑娘子有了底气,竖着大拇指道:“刘家是汝州这样的人户!你进去是做小娘享福的,又不是做丫鬟伺候人,瞧着你平日伶俐的,怎的如今瞎矫情!” 佑儿啐道:“凭你们说的好听,做妾与做丫鬟都是伺候人,有甚区别?你若觉得这是好姻缘,你自己嫁去!” 郑娘子骂了句小蹄子,可心里何尝不想着若是还年轻,她定是上赶着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 再往上的路就只能靠走了,佑儿身子清瘦,青衣随着她娇躯跳落地上去,像是雀鸟般灵动。 她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方才被骂了一句,如今就仰着头道:“要想考上秀才,自己也不亲自来跪着爬上去,文曲星下凡怕也考不上啰。” 她声音清脆,那声调语气抑扬顿挫,却是给人添堵的话语。 偏偏日头落下,穿过树荫直直在她脸上停留,周身的青绿,唯那一抹透光的白皙,就如寒冬过后春日的生机。 “呸呸呸!你这死丫头好狠的心,平日里对你弟弟冷言冷语的,如今在菩萨这里,还敢混说!”郑娘子猝不及防一巴掌就要落在佑儿的背上,可她熟能生巧,早半刻就躲开了去。 郑娘子无奈又啐了一句,双手合十,虔诚拜道:“菩萨莫怪罪,宗儿今日去学堂温书,正是用功备考,可不敢耽搁!” 林荫石径里,男子的目光跃过那道落地的光斑移至远方,嘴角微微上扬,倒是有趣。 “大人,阁老的信使还在驿站等着呢。”身后的长随小声提醒。 他微不可察颔首道:“方才可听着了,那妇人说刘家?” “是,小的也听到了。”长随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小娘子看得可真美,刘家是没有丑人儿。” 此时正是紧要时候,忽得寻个美貌娘子究竟何意?男子心思缜密,沉木般的声音,压得人害怕:“盯着那户人家。” 若是想给他使美人计,真是蠢不可及。 世间多贫瘠苦寒,常有饥迫冻死骨,可这些年里,内阁却不时推下各样令法,赋税徭役了冗重,百姓的日子愈发艰难。 此番他到各府州收粮也是奉命为之,民间疾苦自然看在眼里,可远大前程何其要紧,孰轻孰重他心中分明。 靠近寺门时,郑娘子又低声道:“莫要胡言乱语,仔细冲撞了菩萨。” 金身宝座后的帷帐后,又一男子玉冠束发,一身栗色绸缎将他阴柔的面容,衬得更甚些。 郑大躬着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只在一旁点香添灯,只怕被贵人怪罪。 佑儿一进殿就察觉有些奇怪,虽说来往都是人,可前头倒像是有人盯着自己打量似的,出奇的怪。 郑娘子见她站定在蒲团前,也不下跪也不敬香的,使劲将人压下,低声啐道:“小蹄子还不快跪下!非逼得我动手打才甘心?” 她看着是清瘦身材,可这一跪倒是凹凸起伏,男子顺着她纤细的腰身往下打量,玲珑有致最是宜人,这才露出笑意神色。 帷幔轻晃,那打量的目光再不见踪影,佑儿心头惴惴不安。 回了家中,眼瞧着街坊邻里冲她笑,吉祥话道喜声从巷子口就没断过。家门口又摆着十来担贴着礼字的编篓箱盒,有上好的棉布,鸡鸭鱼肉,果脯蜜饯,最要紧的是被郑大早早抱紧的一盘子纹银。 佑儿口中发苦,只觉得刘府漆黑的大门朝她压了来。 郑娘子真心实意地喜上眉梢,见人就是笑:“多谢多谢,待佑儿出阁那日,大伙儿都来家里热闹热闹才好。” 这原本就是客套话,寻常人家婚嫁,那才是请客吃酒热闹,富贵人家娶小,不过是鸡鸣时一顶轿子的事,哪里值当花心思。 她这般说是腰杆子硬气了,不过想给郑光宗图个富贵名声,说亲时多些体面。 自古都是笑贫不笑娼,卖女的人家多了去。有些半大不小的年纪,模样不算周正三两银子卖到牙行,清秀的不过五两就卖到老鸨龟奴手里,总是人各有命不由己。 像郑家这般生个俊俏玲珑的丫头,还多留了两年的,街坊四邻都晓得夫妻二人是何肮脏打算。 第2章 青鸟欲逃 见佑儿倒不是什么欢喜模样,夫妻二人也不在意。 郑大睨着眼掂量了呈盘上的银两,揣了一锭银到怀里去,而后递给老妻:“放柜里去,过些日子给宗儿做聘。” 郑娘子心里乐开了花,欢欢喜喜地进了屋子。 “让你娘给你一两银子,买身体面嫁衣去。”郑大冷眼瞧了一眼佑儿,只当她是个物件,如今不过是高价卖去别人家罢了。 自有了京杭运河起,汝州城就成了繁华地界,上接玉京下连江南,万般生意皆是好做。 郑家在汝州开了一个茶铺,摊子支棱在巷口,仰仗着街坊邻居和来往的生意人,养家糊口节俭些倒是不算太难,可家里还要供读书人,这就捉襟见肘了。 佑儿手里握着一两银子,行过了两条街,才挑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既是换钱也是想清静地饱食一顿。 她在家里常年热茶泡冷饭,若是存了些闲钱,就想着出来吃顿舒坦的饭。 一口馄饨刚送到嘴边,抬头就瞧见了身穿松绿直裰的男子,虽只是背影却不难看出气度非凡。 时下这般打扮倒是富裕人家,佑儿挑了挑眉,羡慕别人命好,无奈自己运道。 低头吹着熨烫的汤水,可若她再多留目光一瞬,转过头去就能看到那男子阴柔面目,那人可不就是寺庙里暗中窥她之人! 佑儿吃饱喝足,总算露了些笑意,心头骂爹娘见钱眼开,骂弟弟愚不可及。妄图卖她去做妾,殊不知她可有得是力气和手腕! 裁缝店离得不远,转了两条巷子就到了。店家是女掌柜,自梳了头发用三根素银簪子盘起,靛蓝的圆领袍子上绣着福禄团花纹,看着倒是爽利可亲。 瞧着佑儿粗布麻衣的进来,仍招呼道:“姑娘好生娇俏,可是要买两身新衣裳穿?” “正是呢……”佑儿抬脚走了进去,满目的新衣花团锦簇,扯了张笑脸道:“可有嫁衣卖?” “小娘子快里头请,咱这儿不止有现成的嫁衣,还有红布彩线头,扯两匹家里做也是顶好的。” 佑儿环视一圈道:“掌柜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日子急,挑件桃红茜粉衣裳,喜庆些的就好了。” 原来是做偏房,开门做生意,往来都是贵客,掌柜并不敢低看她。 “姑娘肤白,不如试试这绯红色如何?”掌柜果真挑了件绯红衣衫,上头的缠枝花用鹅黄与碧绿丝线,真是极好看的。 佑儿伸手摸了摸花纹:“劳烦掌柜费心,不知价为几何?” 汝州人做生意最是会掌眼,佑儿荷包里能拿出多少铜板来,掌柜一眼就看得明白。 “今日沾沾姑娘的喜气,四钱银子如何?” 这银子佑儿也给的痛快,还托掌柜送到她家里去,又捎了口信说要去书斋给弟弟买些纸。 郑家娘子瞧了衣裳也是满意,又听她要将余钱花在儿子身上,哪里有什么不满。 待到城门落锁前,郑光宗下学归家,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才缓过神来。 “这夜愈发深,姐怎还未回来?” 郑娘子心里也是急,骂道:“怕是得了钱,一时忘本,等她回来看我不骂她去,这小蹄子眼界窄,得了一两银子不晓得怎么乱花去。” 早知道给她两三钱就是了……她只怕那钱被佑儿用尽,心里头好不得劲! 三人嘴上骂着佑儿,饭菜也吃的干净,半点不给她留。 待到月光如霜落在台阶上,郑光宗有些不放心,嘀咕道:“姐不会出什么事了?” 郑大不紧不慢地炒青茶,灶台的柴火照得他脸上通红,不屑道:“她那德行,要出事也是别人出事。” 郑光宗素来是厌恶这小摊子买卖行当,自诩读书人不沾染那铜臭腥味。 闻着这青涩茶味,眉头紧蹙,背过身道:“我是担心姐不愿做小,万一跑了可怎么交代!” 郑娘子听罢,甩了柴火就跑去鸡窝里头,而后叫了声天爷:“这死蹄子偷钱跑了!” 家里存了五十两银子,悉数放在鸡窝里头,也不知佑儿何时偷了去。 夜幕低垂,唯有月光朦朦胧胧照着脚下泥泞路。 佑儿只晓得顺着这条官道就能去玉京,总听来往行商说,天子脚下只要不犯懒,必然有条活路。 她哪里顾得上破损的粗布衣裳与一身的尘土,纵然已是累极,双脚仍不停歇半刻。 夜幕星河之下,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唯见隔着山隔着水,远在千里之外的玉京。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佑儿怕是流寇盗匪之徒,慌忙躲到路旁的树下。 随着两声勒停,那两匹高头大马不远不近,就停在了她藏身的树前。 黑影将仅有的月光覆盖,她的心已然吊到了嗓子眼,小心摸索着手边的石子,生怕自己被人欺去。 “大人可是累了?”随从挼风低声询问。 他当然也看到了后头躲藏的女子,却不知自家大人为何故意停在此处。 深更半夜,显得谁不正经似的…… 那前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山寺里瞧见佑儿之人宋辙。 听得是唤大人,佑儿的心这才放松片刻。她虽机灵却见识不多,因此觉得当官的再恶毒凶险,总比匪寇强些。 宋辙挥着马缰随意扫地上落叶,婆娑之声勾得佑儿心头一紧。 见她裙摆颤动,怕是惊惧不已。宋辙才心满意足,不紧不慢道:“方才瞧见一只青雀,这眨眼的功夫,倒是不见了。” 挼风听罢“嗐”了声,催道:“尚书大人已到山东界,大人这几日赴宴已然耽搁了些,如今可不敢误了回衙门的时辰。” 宋辙乃户部下设山东清吏司主事郎中,虽说任职地方,毕竟挂着户部的名头,不比那些知府县令,与玉京显少上关系。 单说朝廷这些年看重银子得紧,户部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每年徭役赋税、户籍物产、禄役经费等事务,凭它哪样都得让行省各级官员不敢得罪。 因此宋辙这番下巡府州,每日应付席面宴请倒是繁忙,毕竟谁不想与他处好关系? 第3章 卿本佳人 要说这夏粮秋税哪样松快,贵胄皇庄尤其仗势显少足交。 往年户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新帝登基励精图治,新任尚书沈谦也是不好敷衍的,因而宋辙也一改和光同尘之势,对下头严苛不少。 挼风还要再说几句,只见他一记眼风来,哪里还敢多嘴。 “也不知那只青雀为何飞奔于此,不知她那主人可知晓?” 宋辙自言自语,倒是带着晦暗不明的意味。 听得马鞍声响,主仆两人就要离去。 佑儿咬了咬唇瓣,下定决心跑了出去:“求大人带小女走一程。” 挼风这才看清来人,竟是要嫁到刘家的小娘子,他眼珠飞快在宋辙脸上转了转,只咳得两声提醒,不敢再多言。 “原不是雀鸟,竟是小娘子。”宋辙淡笑道。 古往今来,只要与钱交锋,必然就有不少阴暗盘算之事。宋辙从不信巧合,且这两日收粮遇到梗阻,本以为谁人预谋半路害他,袖弩就快飞去,却不想是佑儿。 看着她这般与先前见到全然不同,因此暗中收势,按捺道:“不知小娘子这是从何处来,又急往何处去?” 佑儿在家中虽是牙尖嘴利的,可如今疲乏狼狈又怕被人寻来,恭敬有礼道:“小女从汝州来,欲往济南府探亲。” 这条官道一路走上去,可不就是济南府。听得她这般说,宋辙心中更确信这是刘家的计策。 试探道:“你家在济南府还有亲戚?” 佑儿低眉苦楚道:“是,姑母嫁去了省府,可惜前儿收到信说却不大好了。” 宋辙知她在做假,仍旧安慰道:“世事无常,姑娘莫要伤怀。我虽有心助你,不过只两匹马,男女之大防不可不顾,还请姑娘莫怪。” 他这语气是心疼可怜,可话里的意思尽是不能助她。 佑儿这才幡然顿悟,她倒是不大在意这些礼节。可眼前之人是体面尊贵的大人,必然是怕她以名节讹上。 她是有自尊又要强的,否则也不会不肯做妾,不卑不亢道:“大人见谅,小女一时心切,并未想到这层。” 隐约鸟鸣声声回荡,抬眼望去,似有虚影在山林间飞起又藏匿。 宋辙以为自己用名节来说事,多少让她面上难堪,不敢再缠着。 怕她一个弱女子难应付交差,哄道“姑娘家赶路的确辛苦,待我到了省府,自会安排马车来接应。” 挼风不可思议看了眼宋辙,跟随他这么多年,何时有这般好心的时候? 佑儿眼中含笑,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待宋辙二人的身影远去,匿没在黑夜里,清风拂来,笑意也渐渐发冷。 她是不信宋辙的话,若是有心帮她,不如给块银锭,待天明时,哪处赁不到马车? 不过是些体面话罢了,她儿时是信的,后来年岁渐长,失望太多再不信了。 两人在暗夜行进许久,挼风憋着疑惑,忍不住问道:“更深露重恐有野兽,大人若不带着那姑娘,怕是……” 宋辙面色冷肃:“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女子既已许刘家,怕是存了引诱之心。我帮她若反被倒打一耙,说我诱拐良家女,可如何是好?现下我既不上钩,她也就回去了。” 白日打街上过,还见她欢喜吃馄饨,夜里就在此引诱他,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竟心甘情愿为效力。 挼风了然点头,还得是大人心思细腻。 刘家惯会使美人计,一家子做皮条生意,玉京城多少官员内宅都有他家教养出的人。 那小娘子身姿婀娜,又楚楚可怜,这刘家的美人计,真无孔不入哉! “待回衙门,派人去给刘家带句话,今时不比往日,从前如何我不管,可眼下莫要叫清吏司难做,今年的夏粮半斤也不能少,否则内阁必不会饶他!” 待到后半夜,草木生珠带着凉意,佑儿实在走不动路,只能靠在树下歇息。 直到朝阳升起,官道来往的嘈杂声将她从梦中惊醒,这才睁开眼。 夜里郑家夫妇晓得佑儿逃跑,不敢隐瞒刘家,连夜就跑去谢罪认罚。 高门大户的主子哪里是他夫妻能见的?刘府管事听着回禀,脸色未变分毫,当即一个眼色落到门外,自有人连夜去捉人。 天空泛起鱼肚白,官道上的行人也多了些,佑儿只觉得梦境有嘈杂起来,随后察觉自己竟腾空而起,慌忙睁开眼已被人桎梏在马车中。 眼前男人虽干瘦,却目色如炬,声色寒噤:“姨娘得了夜游症,可折腾下人们找了一宿。” 佑儿面色发白,浑身的冷意,眼角能瞧见车帘吹起,下头的泥路时现时没。 她明明已经踏在地上了,为何还挣不脱这不公的命运! “我不认得你,也不是什么姨娘!”说罢她铆足劲往前,就要从车里跳出去。 外头赶车的马夫头也不回,狠狠将她往里推。一旁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姨娘莫要白费力气,郑大夫妇昨夜捺了手印,已将你卖给了刘府,今后是生是死,全凭刘府做主。” 明明是春日,可她却觉得置身寒冬,唇齿颤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卖什么?我好端端的人,谁也不能卖了去!谁敢卖了去!” 她这话放肆,自古女子三从四德,哪有听凭自己心意的先例。 佑儿怕得发怔,悔恨自己昨夜歇息,若非如此,此时定已到济南府。只要不在汝州,刘家就不敢这般绑她。 人在坠入深渊时,唯恶念同行。她责怪着自己不够虔诚,怨恨郑家夫妇心狠,甚至连不愿带自己的宋辙也怨上了。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被送进了一方小院里。四面的高墙在无声告诉她,逃奴被抓,乱棍打死。 她若要想活,就只能认命。 日复一日被丫鬟婆子摆弄,学着那些浪荡脂粉做派,她才恍然这是进了暗门子做娼了。 如何吃如何睡,就连说话的腔调,手如何摆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见闻。 她每日学得作呕,愈发的憔悴娇弱。 过了些时日,听教习的娘子说,玉京来的大人物要她去伺候。 说的好听是伺候席面,实则不过是什么男盗女娼罢了。 第4章 暖香在怀 入了夏,她身上的绸衣换了薄纱,粉蓝的里衣在月白披帛中若隐若现。 教习的娘子出了汗在树下吃瓜纳凉,留得她一人在屋里暗自伤怀。 “你来了这些日子,想必也学了一招半式。” 身后传来男人的嗓音,房门应声紧闭,本就湿热的屋子,一时让人闷得慌。 这人便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刘礼,这宅子里的二爷。 初见他时,佑儿知晓到了绝处,心已然沉到了地底下。可看着这般温润有礼的人,心里盼着他不是什么恶人。 可这世人之恶有许多种,有人面露凶色行事泼辣,叫人见之惶恐。但有人虽和善皮囊,实则禽兽不如。 刘礼自然是后者,不去理会她眼里的厌恶,慢条斯理坐在她身旁,和煦笑道:“我知你心气高,只是人有命数,既来之则安之,这府中来去多少女子,谁不是如此?” 佑儿不答话,他也不恼,只勾手透过披帛,流转落至里衣,就能吓得娇女哆嗦求饶不停。 看着她害怕后躲,刘礼却颇有兴致欺身而下,将头埋在昆山暖玉之中,享受着她的恐惧。 佑儿十分怕他,因那日被抓了回来,刘礼在众目睽睽下朝她走来,先是浅笑怪她跑,又强拉她进了屋。 他阴鸷狠毒挑了佑儿的衣衫,丝毫不顾她的惊恐恳求,将人按倒在床上戏弄,后头就有婆子进来,褪了她的裙子去查验。 得了准话,刘礼才意犹未尽放下她:“看来你爹娘没撒谎,果真不是与人私奔。” 紧闭的屋子,因女子带着可怜嘤咛喘息,更添些热意。刘礼深吸一口女儿香,带着浓欲的指节摩挲在她的裙边,待到身下之人哭累了,才将她放过。 可惜佑儿面容姣好,是兄长指眀了要送人的,他闻得见却吃不着。 “好好拾掇一番,今夜府里有席面,你若是再这般模样,不必大哥开口,我定饶不了你。” 佑儿见过刘礼八回,次次都如现下这般,用低贱的方式戏弄于她,而后就说些狠话来威胁。 她先是不从,拼命反抗躲避,可不知为何,越是抗争他就越是兴奋。后头佑儿试着只是啜泣不语,受的折磨反倒少了许多。 “若是记不住那些把式,不如席间多饮两杯酒,有时候太清醒反倒误事,不如醉了才好。” 看着她快握碎的拳头,刘礼伸手去一一掰开,轻飘飘道了句:“烈女向来难做,你若想活着,就不必做无谓的挣扎。” 待到日头渐落,自有丫鬟来为她梳妆。 她被打扮一番,甚至娇羞妩媚。尤其那朱唇,看着如甜腻樱桃,勾得任人品尝。 刘府的游廊一弯又一弯,五步之距就有小厮打着冰扇,凉意顿时将暑色消去大半。 转过花厅,隐约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刘礼就在路的尽头冷着脸看她。 佑儿心头害怕不敢瞧他,谁知走近了,刘礼却将她发髻上的金簪取下,温声道:“我早说过烈女难做,这金簪尖锐,不必戴了。” 宋辙此番来汝州,自然是催夏粮的,他是见识过刘家的手段,也曾从这龌龊的地方脱身,今日本不愿再来,可几番推脱不得。 看着佑儿进屋,他眉头微皱,撇眼看向刘禄:“刘老爷这是何意?” 刘禄是刘府的当家人,汝州共有上等良田三十万亩,大半都在他的手中,更有南北生意数不尽,这般浩大自有人撑腰。 时下为官的人要敛财,做生意的人要依仗,互相拿捏把柄。交缠久了,倒是为难下头做事的人。依照法令事不好办,不依法令办不成事,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宋大人来汝州一遭,在座各位谁不是心生欢喜。既在刘某这陋室设席,怎能让大人不尽兴欢喜?这是刘某远房表妹,早听说大人朗月之姿,文采斐然,闹着要来敬大人酒,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宴席落座十来人,都是汝州府说得上名号的,每人身旁都围坐着妙龄婀娜的女子,双颊微红,欲色难掩。 唯独宋辙孤身一人落座,干净利落得紧,眼里不带丝毫浊气,面色坦荡不失威仪。 佑儿自然还记得他,可眼下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朝他走去。 瞧见宋辙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眼神,佑儿忽而没由来的羞愧。 她明明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进来。可而今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让佑儿慌乱不已。 宋辙倒像是并不认得她,真当她是刘家远方亲戚,是对他殷情献媚的佳人。 佑儿小心翼翼举杯,距着他唇边不到一寸时,才抬眸偷窥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请。” 宋辙瞥她手臂颤抖,不等她送往自己口中,伸手就拿了酒杯含笑倾饮。 这一来一回,众人的目光也意味不明。宋辙应酬上虽不与人拿乔,可上次花楼里的头牌娘子喂酒,他却半滴不喝,这次愿意喝下佑儿送的酒,看来是有些苗头。 刘禄一拍大腿,这是嫌花楼里的娘子不干净!以为自己把住了宋辙的心意,得意道:“宋大人好酒量!佑儿表妹还不快再敬一杯!” 刘礼看着檐下的红灯笼高高挂起,隔着衣袖摸了摸里头的金钗,喃喃自语:“倒是好运气。” 宋辙年轻俊朗,不像先前更有气不好的,还要伺候宫里的太监。 他瞧着被自己尝过滋味的朱唇,脑海里想着今夜她尝到情欲滋味的快活。 屋里的男人推杯换盏,宋辙宽泛的衣袖已然被酒水打湿得有些分量,只得抬手,佯装醉意:“本官倒有些不胜酒力,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眼瞧着鸭子快煮熟,谁想它飞去。刘禄递给佑儿一记眼风,笑道:“宋大人醉了,还不快扶大人去歇会儿?” 那娇软腬胰靠近宋辙时,却被宋辙不经意挣开。 他颤颤巍巍起身道:“本官还有些公务,先行告辞,诸位可莫怪罪。” “大人吃醉了酒,怕是走不稳当,还是让佑儿扶着才好。”刘禄上前去,不由分说将佑儿的手臂搭在宋辙身上。 温热触碰,暖香在怀。他忽而觉得身子险些颤抖,只能由得女子将自己抱住。 第5章 拂风 夏夜凉快,晚风吹得人舒畅,女子身上的香气让宋辙的心如在秋千之上,晃荡又落下。 他并未喝醉,心知这定然不是什么情愫暗生,只是女人勾引的伎俩罢了,任何一个男子皆是如此。 好在他定力尚可,这念头让他自得了些。 来时的游廊那般长,可离去时又觉着竟这般短,不过几人寒暄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垂花门。 佑儿望着外院的灯笼,朦胧昏暗,却让人心生向往。 刘礼自三人出了屋门就跟在一旁,眸光从佑儿脸上掠过,低声询道:“我这表妹素来十分倾慕大人榜眼之才,若大人不嫌弃,不如让她跟在大人身边做丫鬟伺候,也全了她这赤诚心。” 这话自然是假的,可刘府与宋辙的关系微妙,也必要再近一些才有利,因而刘禄也顺势道:“不如今夜就让佑儿表妹伺候?” 垂花门两旁的紫阳花开得正盛,蓝紫色的花朵一簇簇,被烛火映成橘红色。 宋辙分明感受到了手肘旁忽而起伏的山峦,氤氲在鼻尖的女儿香,也随着她急促的喘息愈发馥郁。 靛青衣袖被刘礼白皙的指节紧握,里头的金钗膈得他不适,眼角瞧见佑儿的神色,似嘲似讽地笑了笑。 “也可,如此就劳烦佑儿姑娘了。”宋辙的声音坦荡,平淡得没有丝毫男女之事的暧昧。 刘禄朗声一笑,这几个月的阴霾和分文未少的二十万税粮,好似都不算什么。 恰如飞羽,被风吹去。 佑儿总算是出了刘府的门,就这般意想不到,甚至有些轻而易举。颔首看了一眼被自己挽在手心的衣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她本想血溅刘府,拼死反抗,谁知一切竟然这般,如蜻蜓点水的轻快。 好像……都是因为眼前的男人,他竟然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佑儿心想,他应该是有本事的官。 刘礼在宋辙上马车前,从怀里摸出荷包,小心奉上:“还请大人善待佑儿表妹。” 这里头是什么,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 谁知宋辙松开了佑儿的手,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火折子,而后火光燃起,荷包连带着里头的纸张皆化作灰烬。 刘禄眼里带着不悦看了一眼刘礼,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刘礼不慌不忙将那金钗又戴回佑儿发髻,在宋辙淡漠的眼神下,不紧不慢道:“这算是兄长们给你的添妆,今后好生伺候宋大人,莫要失了刘府的颜面。” 佑儿只如木偶低头,想仔细看清那灰烬里是不是自己的契书。 宋辙唇角勾了笑,如薄凉看客瞧着眼前的假戏虚情,自顾自上了马车。 而后低声道:“姑娘可是不愿坐宋某的马车?” 刘禄忙拧着她往前去,低声威胁道:“你那身契即使今日烧了,明日爷也能让你爹娘再签,还不快老老实实上去伺候。” 烧了就好,佑儿听罢,眉宇间紧锁愁意渐次散去,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马车是挼风在赶,他是实诚的,真以为宋辙要女子伺候,因而驾得十分小心。 车里升腾一股酒意,佑儿坐在下首却能辨别那气味是从宋辙的衣袖传来的。 定睛一看,果然他那墨绿直裰上,唯衣袖的颜色最深。 二人沉默许久,才听宋辙漫不经心开口道:“姑娘不是去济南府吗,怎的又回了汝州?” 本来垂眸的佑儿“扑腾“跪下,还未开口,眼里就溢了泪:“大人……小女那时是从家中逃出来的,谁知与大人分别后,就被刘府的人追上……家中爹娘竟将我卖给刘府为奴……” 马车里一片死寂,她起伏不定的呼吸,格外突兀。 “小女句句属实,不敢欺瞒!还请大人怜悯放小女一条生路。” 宋辙自小就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如今已是阅人无数,见她这般自然晓得是说真话,只是人心难测,他一时仍存着疑。 见宋辙依旧不答话,朦胧灯火下带着打量,佑儿假戏真做,半是自怜半是叹道:“当初大人愿帮小女寻马车,小女心里十分感激,只是大人的马车来得太迟了……” 宋辙搭在膝上的手不可察觉地蜷了些,而后又好整以暇摩挲着墨绿绸缎,摇了摇头:“刘家两位老爷对姑娘倒是极好。” 听着他好似意有所指,佑儿双手不自觉环抱双肩,那轻如蝉翼的披帛贴着肌肤,更是似有若无了些。 她不知道,只一味地顾影自怜,连带着那紧裹身子的里衣又添起伏。 凉风袭过,吹得她瑟瑟发抖。宋辙不耐地啧了声,而后抬手道:“你好好坐下说话……” 佑儿以为他不耐烦听这些话,毕竟上官哪有耐心听百姓苦楚,因而不敢多想,小心陪坐一旁,实则只沾了沾边,依旧是半蹲着罢了。 “你那时可有等我派马车来?”宋辙主动开口问道。 佑儿忙答道:“是,小女就在那树下歇息等候,只是天色朦亮就被刘府的人发现了……” 讲到那时的情景,她如受惊的兔子,宋辙察言观色是个中翘楚,自然察觉了她这话里有些许刻意。 “就在那树下等?” 佑儿也顿时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太过刻意,遂不敢再骗他,硬着头皮道:“往前走了几步……” 挼风是晓得宋辙并未安排马车的,因此听到佑儿的话,晓得两人都在骗对方,实在在憋不住笑,握着马缰的手往内里扯了扯。 宋辙四平八稳地坐着,倒是无甚关系,唯独佑儿并未坐稳,被这突如其来的势头一晃,继而落进了那团墨绿之中。 男子的温热将她握在手中,佑儿在刘府被那教坊嬷嬷言传身教三个月,哪里不知道这举动其中深意。 她慌忙起身,隔着薄缎却更显摩挲。 指腹的触感吓得宋辙不敢动弹,只得低咳一声:“夜里行车,姑娘坐稳些。” 佑儿急得往后躲,谁知那繁琐发髻不偏不倚勾在宋辙的蹀躞带上,轻呼之声随着她娇躯轻颤,宋辙双手全然僵硬,抿唇皱眉:“姑娘还请……” 自重二字并未说出口。 “小女的头发勾住了,还请大人……” 怀里瓮声瓮气的声音,让宋辙忍不住落下了目光,果然见是自己的腰带作祟,这才幡然,顿时抽出双手道:“姑娘稍等。” 那温热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酒香,佑儿只觉脸颊通红。 第6章 此夜 马车已平缓驶了许久,两人再无话说,只一个闭眼装醉,一个低眉盘算,总之是不敢多想方才的混乱。 待到挼风停住马车,往车里头朗声道:“大人,到了。” 佑儿闻声抬眼偷偷瞧对面的男子,眉目舒展,端方自持中带着不可忽视的气势,大抵是做官的,比之旁人多了些威严。 她想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对的,这宋辙看着正直,谁知人却刁钻得紧,还与刘家搅合在一起。 忽然那双透亮的眼眸直视着她,而后眉头微微皱起,径直起身下了马车。 吓得佑儿心头突突,忙深吸一口气。 未几,外头传来挼风的声音:“姑娘快下车罢,今日在客栈将就些,明日一早大人就要回济南了。” 只听“咚”得一声,身旁就落定了一人,哪里还有方才在刘府外的小心。 “回济南?他是济南府的官?” 挼风有些好笑道:“怎得没人告诉你?我家大人可不是济南的官,大人是榜眼出身,现乃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 佑儿不晓得这些什么部什么司算多大的官,但看着在刘家宴席上的光景,大抵是个要紧的人物。 看着挼风得意洋洋的模样,故作疑惑道:“什么主事不主事的,那么大的官怎不在汝州置办个宅子,也免得住客栈辛苦。” 夜里风大,宋辙往前走着,耳边传来女子莺啼婉转的话语,可里头的字眼却让他冷哼一声,看来困在刘家三个月,她骨子里的刻薄还是没淹没,如今一朝离了金丝笼子,又成了当初那般。 明日要早起,他本是阔步往前,却不知怎的想再听听这女子要如何品评他,因而步子缓了缓。 “我家大人最是清廉且平日又不止到汝州府公干,山东大小十州府,按你这般说岂不是每处都要寻个落脚的地方?”挼风没好气答道。 佑儿心头有了自己的盘算,这三个月在刘家也是听了不少往常在市井中没听到的话,从前只一心想着玉京城天子脚下,人来车往最是繁华,怎么也能支个茶摊养活自己。可现如今才晓得,原来玉京城寸土寸金的,且不说赁个瓦房就要将她偷出来的银子使完,就连叫花子讨饭也是有自己的地盘,茶摊哪里是那么容易支起来的。而今反正是跟着宋辙了,她就先抱紧这双大腿,将来攒够了钱,总归能找到谋生的路。 故而听得挼风的话,佑儿忙问道:“既如此,大人在济南府可有住的地方?除了小哥,可还有人身边伺候?” “那是自然都有,清吏司衙门后院就是历任主事的住处。”挼风也只听她今后是要伺候宋辙的,故而毫不设防脱口而出道。 宋辙听着佑儿的话有些不对劲,心头对她的警惕又生了几分,转过头喝道:“挼风!还不去问掌柜要些水来!” 深夜里头,再是热闹的地儿也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故而他这声格外响彻,掌柜的闻声赶忙醒了瞌睡,跑上前招呼道:“大人辛苦,小的这就让小二抬水来。” 目光顺势落到佑儿身上,眼神流转倒是不难看出他多想了。 “可还有空房?”宋辙咳了一声,镇定自如道。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有有有,就在大人房间旁,大人请。” 挼风跟着宋辙多年,自是知道他的性子,官场之中周旋时并非是什么片叶不沾身的君子,可私下绝非什么浪荡轻浮的人,今日既然宋辙默许了让佑儿跟着,那必然是对她并不排斥,故而打量了佑儿几眼,心头猜测或许大人不喜欢这般纤细的。 宋辙即使不必转身,也晓得挼风心头在想什么,待掌柜开了房门,将佑儿送到门口,才道:“姑娘早些歇息,明日卯正启程,还望姑娘莫要耽搁。” 小二自然也为佑儿抬了热水来,可她哪里晓得今日就能离开刘家,连换洗的衣裳也没带,只得擦拭身子后,用皂荚将里衣也洗了,而后拧干了水汽挂在架子上。 她无心之动作,可那水声却哗哗啦啦的传入宋辙的耳中,他一开始本在浴桶里泡着闭眼解乏,却没想到脑海里忽现那娇俏的小女子坐在他对面沐浴的模样,吓得他即刻就站了起来。 可隔壁的水声却丝毫没有因此而消停,那声音哪有半点沐浴的样子,分明像是 他越是这般想,脑海里的画面就越是奇怪离谱,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慌忙紧握了拳头,扯了一旁的澡巾擦拭身子。 宋辙皱着眉头坐在床前,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没再听到隔壁的声响,这才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 男女之事,他虽没有经历,但逢场作戏时也搂抱调笑过女人,或身轻如燕,或凹凸有致,可他心里却丝毫没有兴致。 更不会只听到一些声响,就浮想联翩。 心里暗恼自己定是见识渐长,故而定力不比从前。 佑儿裹着被子侧躺着,发梢沾了水故而湿漉漉的,她悉数揽到一侧用澡巾垫着,许是这一日经历了太多事,她虽是疲乏却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今后如何谋生的盘算。 等到入睡时已是后半夜,故而醒来时已快到卯正,待她洗漱后出了门,正巧看到宋辙下楼。 “大人!” 不同于昨日梳着飞仙髻,今日她只将青丝随意挽在一侧,用碧色的绸带固定打结,看着倒是清爽了许多。 见他盯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布巾,佑儿将裹成一团的布轻轻晃了晃:“是奴婢的首饰呢。” 奴婢? 宋辙听着这声自称,蹙眉片刻才舒展了笑颜,平静的语气却不带一丝温度:“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佑儿硬着头皮上前道:“不过是好好伺候大人的主意罢了。” 眼前的女子讨巧地看着自己,他只低头看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提及伺候二字,昨夜哗啦的水声好似又浮现耳边,宋辙脸色冷却道:“你那两位好哥哥的话,你倒是记得清。” 而后拂袖转身下楼去,佑儿忙跟上他的步伐解释道:“奴婢不是都跟大人解释清楚了吗,刘家那两个哪里是哥哥,奴婢是被父母卖了的,身世可怜的紧,还望大人垂怜。” 这话真假,宋辙心里自然门清。如今夏粮已交,刘家送个女子来,不过是存了讨好他的心,万不敢使坏,这原本是逢场作戏的手段,他也想着不得罪刘家,以免征秋税时节外生枝。 故此,如今他是不能不让佑儿跟着的,至少要带着佑儿一同出这汝州城门。只是出了汝州这女子是死是活,或能活多久,也就全凭他的心意了。 佑儿见他不答话,又说了句:“奴婢洒扫浆洗都可做的。” 挼风打包好了馒头面饼,见两人出来忙上前一步去牵马车。 见宋辙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佑儿紧咬着下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后却听到里头的人道:“还不上来?” 马车轻轻晃动,宋辙抬眼就见女子如飞鸟般跳上了马车,绸带绑着的辫子在半空晃动,而后乖巧落在她的腰间。 “多谢大人,奴婢今后定会好好伺候。” 宋辙可有可无地嗯了声,就闭着眼不再理她。 马车缓缓在长街穿行,佑儿犹豫许久,轻声试探道:“不知大人家中的丫鬟,月钱几何?” 第7章 逗雀 出了城门,外头乡野自然安静,两旁不再是喧闹叫卖声,取而代之的是蝉鸣流水,就连车轮压在泥沙石子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佑儿的话,宋辙半句也没接。她心头的打算,明晃晃地摊在眼前,见人不答话,倒也不觉着尴尬,撩起了车帘往外瞧着。 “大人若早知今日仍是带着奴婢去济南府,那夜可会帮奴婢?” 她说这话带着笑,全然掩了悲意,宋辙睁开眼看她时,正好树荫斑驳从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掠过,光散落下还能看见羽睫轻颤。 碧色绸带随着马车晃动,悠悠然荡起又落下,竟让他想起旧时在庄子避暑,在荷塘边追着蜻蜓的日子。 察觉到宋辙的目光,佑儿转过头笑道:“大人可会?” “不会。” 他答得干脆利落,而后又闭目养神。 却不想宋辙竟然过了会儿才道:“与其费心为已过去的事添愁,不如想想今后该当如何。” 今后?佑儿听得他这话,眼里头又泛起了光彩,眨巴着睫毛倒是谄媚市井:“哎呀,今后自然是好好伺候大人,为奴为婢报答大人。” “啧。”宋辙听得此话,故作为难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你有心了,只怕本官无福消受。” 佑儿心头一突突,不解道:“大人这是何意?” “衙门里头伺候的人都是过档记案的,吃喝嚼用自然是由衙门付账,你怕是不行。”宋辙认真回道。 挼风在外头听得他的话,忍不住咬着唇偷笑,衙门里头宋辙最大,这些不过是他点头就能办到的事,且即使不记在衙门里头,也能单独过私账。 大人还真是好兴致,竟然有心逗这小娘子。 佑儿哪里晓得这些,听得他这般说到底是当了真,小心问道:“那不知如何能在衙门记档?” 宋辙仔细打量她,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眼里皆是担忧,强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丝于心不忍,道:“本官哪里有空过问采买奴婢这等小事。” 在佑儿眼里的愁意翻涌时,又道:“不过你可将户帖交给挼风,他平日里与采买的人关系熟稔。” 佑儿听罢低眉颔首,真是信了他的话,不知如何是好:“户帖还留在家里,我娘收着的” “那岂不是真有些难办了。”宋辙摇了摇头,倒是为她担忧的样子。 挼风已憋成猪肝色,即使微风阵阵吹来,也难以压下双颊的红意,还是那话,若是大人点头,这山东各府谁人的户帖都能再办一张。 “你这一未记档,二无户帖,若是想留在衙门做事,怕是不妥当。”宋辙一本正经道。 饶是佑儿聪颖,可涉及到自己从未经历的事情,甚至是这般严肃的事,哪里会晓得这是宋辙故意吓他的。 是故,忙道:“那奴婢每日就在大人屋子里伺候,不出门去招惹旁人。” 她这话说得难免让人多想,宋辙只觉得心口一滞,拾起手边的折扇摇了摇,赶紧将话头扯回去:“这也不必如此小心,只是你若留在衙门里头,怕是月钱难得。” 这的确戳中了佑儿的心头血,她本想跟在宋辙这里挣些银子,待存够银钱狐假虎威,借着衙门的光也能在济南立足,可现下听得这般话,真是有些泄气。 看出她心头所想,宋辙又道:“外头去做工,也是要户帖的。” 好长一阵沉默,见佑儿眉宇间尽是忧愁,心知自己是把她吓狠了,长叹一口气道:“也罢,为官的自然要为民解忧,何况是你这无依无靠的小女子。本官每月私给你半吊钱,你就在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养活自己罢。” 佑儿眼里溢出了些水汽,也不知是感激宋辙的帮衬,还是心疼原本要谈的工钱少了半吊,带着些哭腔道:“多谢大人。” 宋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而后依旧闭着眼摇扇。 佑儿也是有眼力界的,见他如此不再说话,只低着头将自己身上的银钱再盘算一遍。 夏粮催收齐全,宋辙心头暂时松快,这一路回济南府也是心情颇好,半道上三人还在平阴府暂歇片刻。 此地依山傍水,虽是正午倒乘凉树荫,倒是没有半分暑气。湖光山色最是抚慰人心,原先佑儿从未来过此地,更别提有这样清闲的时刻。 抬眼见宋辙正吃了口馒头,倒觉得十分新奇,往常总听说当官的都是吃着山珍海味,住着玉瓦金屋,这人虽吃过刘家的酒肉,眼下再看却也不像贪官污吏。 “眼下赶路你且将就些,等到了衙门自不会饿着你。”宋辙见她瞧自己,还以为这是挑上了伙食。 佑儿忙解释道:“大人多虑了,奴婢往常在家时,咸菜馒头吃惯了的。” 宋辙颔首,眉宇之间多了忧虑:“汝州自来不算苦,可放眼望去譬如这平阴府,百姓的日子就难些了,不少人连咸菜馒头也不是常能吃到的。” 郑家依着小本生计和祖上房产,还能供儿子读书,并不算真正的穷苦之人,至多是市井小民罢了。佑儿在少时经历过蝗灾,那年不少庄稼户都没有收成,汝州府涌进了不少流民,那般景象她至今难忘。 “没想到大人如此忧民……”佑儿讪讪道,她见过县衙老爷的马车当街冲撞路人,也听过什么贵胄人家的公子强抢民女,官老爷逼良为娼的传言,到底是没见过心疼百姓的。 挼风出言道:“我家大人自入仕来,纵使有难处,却秉持公信,清正不阿,哪里是旁人能比的。” 这王婆卖瓜的话让宋辙脸上一热,他自诩在官场游刃有余,登科时宁得罪内阁首辅公孙贺,也要拜当朝次辅高品为师,不过是看中他帝师身份。 这世上所有权势和派别,不过仅系皇帝一人身上,不然那沈谦只比自己早两年入仕,家中虽世代为官却不算显赫,往日先帝在位时还蛰伏于都察院,如今新帝登基不过两年就当上户部尚书。 官场之事,宋辙向来看得分明,他也深信早晚有一日,皇帝会倚重自己。 平阴湖的风吹动了他少年的志气,星目剑眉,芝兰玉树,这景象让佑儿记了好久。 回到济南府已是宵禁,挼风递了官帖,守卫自然放行。佑儿早已靠在车上沉沉睡去,待到马车进了清吏司衙门,宋辙提着气死风灯照在佑儿眼前,过了片刻她才被这光扰醒。 “到衙门了?”佑儿懵懵懂懂问道。 宋辙留了那灯给她,又嘱咐道:“让挼风带你去后院收拾,这外头是衙门公房,若无要事莫要过来,被人晓得你没有户帖,可就不大好了。” 他细心提醒,佑儿不敢不听,郑重其事点头拜谢,自是不提。 第8章 难处 翌日清晨,佑儿醒来见这陌生的屋子,愣了许久后忽而笑出声来,昨夜洒扫的高娘子给她送了两身衣裳,颜色样式倒是无甚出挑,不过是时下女子做活计时穿的巾服,浅绿的短衫长裙外头罩着灰色比甲。 佑儿高高兴兴地穿上,又给自己梳了双髻,出门时理了理衣袖,自顾自道:“衙门的布料到底是比自己买的舒服些。” “姑娘起了!”高娘子在院里洒水降尘,瞧着佑儿出来笑道:“昨夜歇得可好?” “昨夜睡得香,多谢高娘子关心,这衣裳穿着也合身呢。”佑儿瞧着游廊还未打扫,当下也不闲着,拧了帕子就跪在地上擦。 见她不是矫情的,高娘子心头的石子才落下,昨夜她还猜想这佑儿长得眉清目秀的,怕不是宋大人带回来的心上人,眼下看来倒确实是来做下人的。 “姑娘刚起,还是先吃饭去,若是饿着了,可是我的罪过。”高娘子将剩下的水往远处的草地泼去,飘荡的浮尘又落回了地上。 佑儿听明白了这言外之意,忍着饿意,问道:“不知娘子每日几时起,几时用饭休息?我今日实在不知这些,倒是让娘子一人忙活多时。” 高娘子为人爽利,听得她这话,心里也舒服几分,说起话来也算知无不言:“宋大人宽厚从未给下人立过规矩,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故而眼下仍旧是按照前面主事定的,寅正起卯正食,而后自做自的活计,晚饭前再打扫一次也就足够了。” “听起来倒是轻松,若无事时不知娘子如何?我初来乍到,万事还要多靠娘子帮衬才是。”佑儿讨巧道。 两人你来我往的,愣是没让佑儿放下帕子,说话间这游廊也就干净了。 高娘子往常都是一人收拾后院,如今佑儿帮着做事,跑前跑后倒是不懒,不过一上午的功夫,连上任主事家妻妾争宠的鸡毛蒜皮事也讲了大半。 宋辙在汝州府时积压两日的公务已堆成小山,先是登州卫所和威海卫所申领军饷,而后是盐场核税,再是每年都要照缴的泰山香税银。 哪样都要他速速裁决,已然不敢耽搁。 未几,挼风进来回禀查明了汝州郑家的事,讲明佑儿的确是逃出家门的,又说了郑家夫妇如何可恨,他嘴皮子还算利索,让人听得明白清楚。 见宋辙听罢心情尚好,上前添茶问道:“大人在马车上时为何要骗佑儿姑娘?如今看来,她倒是个可怜人。” 宋辙听罢放下狼毫,浅呷口茶,悠哉道:“这世上从不缺可怜人,她想吃我的,住我的,还要我给她银子,攒够钱带着我的银子跑,哪能轻易让这丫头得逞。” 茶香随着热气蒸腾而上,宋辙挪了舒服的姿势,仔细读着上头的陈词滥调。 不过须臾,却将手上的公文搁到桌上,问道:“那丫头在后院可还安分?” 挼风中途回过后院一趟,听得宋辙问,答道:“佑儿姑娘干活利落,嘴巴也甜,把高娘子和厨房几个娘子哄得眉开眼笑。” 果然不出他所料,宋辙还要再说什么,就听门外几声问安,而后就有人进来,打头的是山东巡抚赵炳,后头跟着两个布政使司的官员,还有济南府同知。 宋辙转脸就笑着拱手作揖:“这是什么风,把诸位大人都请来了。” 赵炳抬手扶道:“宋老弟太客气了,今日我与几位大人过来是有事相商。” 户部的律令一早他就看过了,此时见几人来自然心里头清楚,是来商定秋税的。 若说夏粮还能多少放些陈芝麻烂谷子进去充数,可这秋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实打实的钱。 按照早些年的规矩,若朝廷今年征地方十万两税,其实在最后只收得上七万两进户部,剩余三万两由总督与布政使亲自写条子,再由来年的秋税补上,如此来年的七万两里头就有三万是原该今年的钱。 年年如此,这欠款就如雪球般滚到如今。 至于为何百姓缴足了税,却有三万两没进户部箱子,那必然是经手的衙门几番中饱私囊,顶头的硕鼠又孝敬了皇帝的私库,这般惯例用时间换空间,自今已往,长此不休。 偏偏新帝是励精图治的,不像先帝那般爱修宫建殿,又加之那新任的户部尚书更是清廉,下了圣旨要各省不仅足额收齐今年的秋税,还要将去年欠下的补齐。这塌天的旨意,内阁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是劝不住皇上,就任凭他去折腾。 总之是想着其中涉及万千官员的利益,律令即使到了地方,也难以执行,到时候内阁出面周旋,既帮皇上收拾了烂摊子,又给下面卖了好,顺势还能让那尚书大人栽跟头,挡了他入阁之路。 待挼风上了茶出去,众人才掐断了寒暄,赵炳一个眼神过去,济南府同知王若禺就愁眉苦脸道:“此事怕是只有宋大人能出个主意了。” 宋辙泥鳅似的性子,哪里能被他们揪住,装傻充愣道:“抚台大人这是何意?几位大人皆是上官,宋某不过是小小主事,千万莫折煞了去。” 到底是接触了两三年,赵炳放下茶盏,沉声道:“圣旨已到,秋税的事不过日整个州府皆知,到时人心惶惶,恐不利于各府县安定。” 见他挑明,宋辙才颔首示意自己也知晓此事,只是默不作声不接下文。 “宋主事是高阁老的得意门生,必然晓得其中厉害。总督大人的意思是还请宋主事出面帮衬一二,这情我等必然铭记在心。”赵炳是三品巡抚,这般和颜悦色,已然是给足了宋辙面子。 外头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婆娑作响,那晃动不安的树影透过窗棂,打在白墙上。 宋辙看了一眼,而后飞快扫视了众人,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下官也是方才收到的律令,这新尚书行事不同先前,怕是不大好办。” 清吏司衙门还有提举、令史、掌固十来人,平日里大多在外头丈量清算,还有几人留在衙门做档算账,眼下这阵仗怕都是巴巴瞧着。 看着赵炳脸色暗下去,宋辙轻咳了声:“山东就临着玉京,谁每日不是带着几双眼睛,大人们这般阵仗来我这小衙门,怕是不过两日上头就晓得了,照例清吏司这小衙门与诸位大人不该多牵扯才是。” 六部的衙门,按理说除了日常按规程与地方交接,其余时候必然是少接触为妙。可众人也不怕他这话,总之是奉了总督的意思,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 赵炳冷哼一声:“这夏粮前脚刚足额给你户部交上去了,你却如此翻脸不认?这秋税不仅要交齐全省今年的一百二十万两税银,还要补齐去年欠下的四十万两,任凭我等通天本事,也是不堪重负。” 王若禺忙要赵炳息怒,又好言道:“宋主事不知这民生疾苦,相较往年这可多了八十万两在百姓身上,这可不是闹着玩,这怕是会出人命的!” 这话本不假,可宋辙心知肚明,百姓哪敢不缴足税赋,朝廷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中饱私囊之人,此次就将吃下去的吐些出来充盈国库,并无为难百姓的意思。 “盐场那头,还有茶税、丁税哪样挪过来周转一二,不过是你宋老弟一支笔的事,何苦为难我等哉!”布政使司参议何茂文说得直白,他自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宋辙听罢只低头静默不言,许久才起身拱手道:“抚台大人明鉴,诸位大人见谅,此事并非下官力所能及,皇上已颁圣旨,怕是若有人求到恩师高阁老的门下,依然无法。” 众人皆是沉默不言,宋辙喜怒不形于色,一团和气又道:“不过……下官定会与各地清吏司共商此事,也会写信问问阁老京中情景,若是有其他法子,必与诸位通气。” 今日本就没想过宋辙会应下此事,但听得他这般说,赵炳总算能回去交差了事,遂脸色好转了些。 “既如此,我等就静候佳音了。” 桌上的茶已冷却,宋辙独坐公房许久,如今朝廷的行事作风太凌厉了些,他深知,将来的日子并非他这般左右逢源就能得心应手的。 第9章 绦丝落 宋辙往常是让厨房将饭菜送到公房来,今日到了午时,却又让挼风传话说在后院房里吃。 一问原何如此,挼风只道是大人累着了。 衙门里耳报神最是不缺,赵炳等人前脚刚来,后脚连佑儿这新来的都晓得了。 因而如今晓得宋辙累了,高娘子拍了大腿,从小杌子跳起身道:“噫!那可不是累坏了,都往衙门里来找大人要银子哩。” 朝廷发放到地方的银钱,需得清吏司开条子,待朝廷的银子押来,大多时候也是放在各地清吏司,由衙役和都指挥司派兵共同看守。 这银子要出去,只认宋辙这张脸和主事的印章,旁的人一概不理。 因而她这话,众人也都点头,是在情理之中。 佑儿听得解释,捂住了嘴,库银竟然就在此处…… 因而再见到宋辙时竟笑得格外谄媚,这哪里是给他月钱的雇主,这分明是天上掉下的财神爷啊! 宋辙有些不解地瞧着这丫鬟打扮的人,就连挼风的位置也被佑儿抢占了去,端茶倒水,盛饭舀汤,真是面面俱到。 “你也下去吃饭。”宋辙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有些不自然道。 佑儿早让高娘子给她留了吃食,大义凛然摆手道:“大人不必为奴婢考量,奴婢说好了要伺候大人,自然不能懈怠。” 宋辙心头警铃大作,这丫头惯是鬼精,莫不是捅了什么篓子,亦或是想打他的主意。 世上没有什么事不与钱相关的,作为有此自觉的户部主事,因而睨了一眼笑意盎然的人儿,打趣道:“瞧你这般殷情,莫不是有求于本官?” “苍天可见,奴婢真是为了报答大人。”佑儿双手捧着汤碗,呈到宋辙面前,笑盈盈道:“大人喝口汤,这汤厨房熬了一上午呢。” 瑶柱火腿汤的香味扑面而来,宋辙低眉看了一眼,汤色郁白与平日不同,大抵是晓得他近日劳累,是用了心的。 宋辙接过却放到一边,道:“你不必如此拘谨,本官对下人素来没有规矩要求。” 佑儿是打听过的,厨房陈娘子每月一两银子,给她打下手的王婆每月八钱,洒扫的高娘子也是八钱,这么一算她每月半吊钱,约莫是五钱银,属实少得可怜。 若是哄得宋辙高兴,说不定还能得些赏钱,这样也就能早日攒够离去。 佑儿咬文嚼字道:“大人平日对奴婢们实在宽厚,真是三生有幸遇到大人呢。” 见她礼数虽不周全,嘴却是抹了蜜似的,宋辙心头有了数,笑道:“你这般有心,看来本官得赏你些什么才好!” 这话出来,佑儿双颊顿时红扑扑的,忽闪的睫毛也似泛着笑:“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抬眼却见宋辙端了道炒笋丝道:“这是江南春笋,清甜爽口,如今苦夏吃正合适,不如就赏你了。” 谁……谁要吃什么笋丝!人家想要赏钱! 佑儿眨巴着无辜的双眼,看着宋辙一副真诚的模样,硬着头皮含笑接过:“多谢大人……”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宋辙和善如斯,佑儿也不好意思赖着再说什么,笑着端菜出去,转眼就颓丧脸。 挼风见她霜打茄子似的,伸长脖子好奇往屋子里瞧,见宋辙正舒舒坦坦地喝汤,不解问道:“这佑儿姑娘怎的没精打采,是她这汤不好喝吗?” 宋辙收回目光落到那汤里,笑意一滞:“她做的?” “是嘞,方才高娘子拉着小的说了一通,佑儿姑娘还说大人您是山东的财神爷呢!”挼风全盘托出,一脸乐呵呵道。 也难怪了,不像陈娘子的手艺。宋辙脸上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只是不等挼风仔细瞧,就仍低头夹菜,不再言语。 饭后正是日头高挂,宋辙喝了口茶歇息,不经意抬眼看了窗外,那双髻上的碧色绸带看得人心头一阵清凉。 佑儿吃过饭就主动揽下捕蝉的活计,高娘子自然乐得轻松,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她模样俊俏又能吃苦,一时竟天仙也比不上了。 倒不是佑儿挣表现,毕竟谁不愿贪清闲,只是上午洒扫时瞧见高娘子的手腕不利索,问了才知是先前骨折还未痊愈,因此才担负了为宋辙赶蝉的活儿。 谁知佑儿身长不如挼风,眼瞧着他捉了四五只蝉,自己半只也捉不住,心头着急,恨不得跳到树上去。 正当她跳得腰疼时,墨绿的官袍从眼角滑过,而后宋辙的手握住了她的竹杆子,瞬时之间就见一只蝉落进了网中。 “可看明白了?” 佑儿回过头,半睁着眼笑盈盈看着日头下站着的宋辙,正要说话却听得他又说:“接着捉。” “大人,奴婢方才没看清……” “烦请大人再捉一只。” 宋辙不搭理她,接过竹竿放到游廊柱子旁靠着,不经意似的说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银库那头才是正经事。” 说罢自顾自地转身要离去,在拐角之时余光察觉佑儿目光果然紧随,神情疑惑道:“怎的这般看本官?” “奴婢……奴婢就是想着,不知这银库是什么意思。” 她纵有些小聪明,可心里藏着的事倒是一股脑全写在了神情上,宋辙眉头忍不住轻抖,饶有趣味地问道:“既然你好奇,不如随本官去瞧瞧。” 这话自然是说到了佑儿的心尖上了,她哪会拒绝,只当是自己那算盘打得不响,这真诚模样骗过了在官场浮沉的宋辙。 银库在衙门旁边,入口却开在前院,可那位置却不好找。并非是清吏司衙门太大的缘故,而是那银库的门需得进一间极为普通的公房。 只见宋辙进门先拨弄了一木柜,佑儿看得仔细,却也不知他那只右手是如何做的,不过刹那,对面的白墙分成左右两边,往前一瞧竟是又一道门。 看到佑儿目瞪口呆,宋辙倒是好意讲解道:“若是没有本官带着,只怕你推门时就已万箭穿心。” 顺着他手指向的地方,才看到满屋顶都是弩箭,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脸吓得苍白。 “银库就在里面,不过进门后这机关更是奇巧些,是墨家传人的手艺,可要见识一二?”宋辙只当没看见她的恐惧。 佑儿吓得连头也摇不动,声色喑哑:“不,不必了,奴婢还要捕蝉,不敢耽误。” 瞧着她毫无知觉往后退的脚步,宋辙伸手喝止:“莫要靠到门板上!” 这可不是儿戏,佑儿被他吓得越是不敢动弹,那身子却越不自觉地往后倒。 千钧一发之际,宋辙大步向前跨去,伸手扯住她腰间垂下的绦子,长裙霎时松动坠落地上,女子被他紧紧贴在身前。 第10章 哄他 屋里晦暗不明,宋辙尚不知晓佑儿的长裙已然落下,只是那女儿香离自己的鼻息那般近,他的双手还握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佑儿吓得呼吸不定,起伏之间只觉得身旁的人愈发得僵硬,她哪里晓得这是为何,也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道:“大人,奴婢的裙子落下了……” 这是什么混账话,宋辙听罢当下放手,往后退了半步,压低声音道:“你这是何意!本官可是为了救你!” 后头什么有辱斯文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佑儿现下只穿着亵裤,脚边是散落的马面裙。 这场面自然是宋辙从未想到过的,好似方才两人紧贴时听到的轻咛喘息又回荡在了耳边,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客栈哗啦的水声。 “大人……奴婢拴裙子的绦子还在你手上。”佑儿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指着宋辙手上的碧绦。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忙道:“快穿上!” 他不敢再靠近,慌忙将手上的绦子丢在裙上,而后背过身去,逼着自己想公务静心。 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心里难捱,并非宋辙有什么下作想法,他虽年岁已二十有二,可家中早已没了长辈为他操心婚嫁之事,且他心头亦不看着男女之事,此时并非逢场作戏,因而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佑儿并无这些讲究分寸,自小粉面娇嫩的,郑娘子心里眼里都是钱和儿子,从未教过她什么礼义廉耻,遂大大方方穿好裙子,道:“大人,奴婢穿好裙子了。” 噫!宋辙听得她的话,总觉得有些奇奇怪怪,忍了忍不去理会,脸色如常就带着佑儿往外走,嘱咐道:“记着今后莫要靠近此处。” 今日也是自己自找的,想吓吓这心里满是鬼主意的丫头,没想到把自己也吓着了。 佑儿自然点头,这可是生死大事,不敢不应:“奴婢记着了。” 不过是想哄宋辙赏些银子,她可不想把命搭进去。 下晌忽而乌云笼罩,大雨未落下时,闷热中夹杂着潮湿。没了蝉鸣声,宋辙安心写完要送去玉京的公文,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渍。 挼风从外头进来,端着呈盘道:“大人,厨房刚送来了紫苏饮和水晶皂儿,看着甚是可口呢。” 这倒是稀奇,往前到此时只有浮瓜沉李,今日倒是别出心裁。 时下茶摊倒是常这般依照季节变化,出一些冷热酸甜的物什,宋辙一瞧就晓得这是出自佑儿的手笔。 想着裙子落下的时,本想摆手拒绝,可话到嘴边时,看着那盘子里的水晶皂儿甚是小巧可爱,顿了顿道:“放下。” 挼风听罢,放在一旁就着急着走:“若无旁事,小的就退下了。” 这般急匆匆?宋辙疑惑道:“你不尝一块?” 平日里数他最是嘴馋,宋辙不爱吃糕点蜜饯,悉数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挼风应付道:“厨房今日做了许多,大伙儿都有呢。” 说罢急匆匆溜了出去,生怕迟了没他的那份。 宋辙看着透亮如紫玉的饮子,口嫌体正:“真是一刻也不安分。” 窗外飞来几只麻雀,停驻在窗棂上叽喳,听着宋辙自言自语。 “还算可口……” 大雨倾盆而下时,佑儿刚和几个娘子收拾完厨房回屋。 见挼风穿着蓑衣冒雨前来,一头雾水道:“雨下这么大,小哥怎来了?” 挼风讳莫如深,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才笑道:“这是大人让我给姑娘送来的,说是今日姑娘做的饮子可口,还请姑娘今后多做些茶饮送去。” 这钱不是赏,全靠她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佑儿自然应下,又拉着挼风问了宋辙有无忌口,从前人来人往的客人,如今只有宋辙一人,到底是事无巨细。 雨下得越来越大,铆足了劲儿似的,顺着屋檐落下的雨链更是水花飞溅。 这样的天气就意味着茶摊没了客,郑家夫妇心疼钱,就指着天骂,怨东怨西,但每次都是以骂完了佑儿后消气。 故此佑儿从小就不喜欢雨天的,凭什么弟弟就能每日十指不沾阳春水,下雨时在屋里读着人之初性本善,晴天时用顶贵的纸币写大字,而她日出日落都在摊子前忙活。 甚至长大后,郑娘子瞧她模样愈发俊俏,生意清闲时,还要她站在摊子前吆喝揽客。 就连她的名字,也取着要保佑弟弟的意思。她常常委屈时是在夜里,无人知晓处才落泪自怜,再醒来时又是没心没肺。 直到年岁大了,家里要打着卖她的主意收银子,这才牙尖嘴利了些,反正郑娘子是不敢打她了。 吵闹辱骂鸡飞狗跳之时,她就闹着要划脸,任凭谁也不敢再多嘴一句。 只是今日不同,她全然忘了往日随着雨声而来的心悸,握着手上的十两银子,想着今后每日要给宋辙做的茶饮点心。 她算账是把好手,掰着指头嘀咕:“我好歹要挣二两银子的工钱,如此就用八两采买食材,不如栽种些鸳鸯藤紫苏,将来也能省下一笔开销,还能摘来卖给药铺挣钱。” “大人对我还算照拂,不如再让他二钱银子的利,也算报恩了不是。” “可当初他不救我……这才让我被刘家抓了去。不行不行,一钱也不让……” “要不……还是让一钱?” 宋辙望着雨帘生出许多愁绪,年年夏日都有涝灾,他心头自然担心秋税收不齐,又添了洪涝灾情。 今年征税严苛,他虽说帮着遮掩一二,可仍旧比往日重了太多。只怕夏汛时,布政使司那头轻撂些挑子,户部情急之下就要让清吏司挑梁子。 “挼风,请何提举带上账册过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他不惧风雨现在阶前任凭点滴,又好似压着千斤重担。 待到下值时,何提举亦是一脸愁滋味地撑伞离去,又到大雨滂沱时,不出三日必然有茅屋塌陷流离失所之惨事。 自宋辙上任以来,从不敷衍推脱,虽说常与各衙门周旋权衡,可人命关天时到底比那些酒囊饭袋靠得住。 何提举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历经十来主事,从意气风发到随遇而安,哪里不知宋辙是真心实意好做官的,心里只想着上青云。 第11章 照顾他 宋辙出身本是耕读之家,无奈家族里尔虞我诈,待到科考那年,竟风雨飘摇只剩他一人。 十八中举,榜眼及第,又是高品的门生,在玉京做了两年户部提举,而后下放山东清吏司历练,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只是他心里存了大志向,他做官做得真心实意,这辈子势必要出人头地,故而在这个位置上十分清楚,闹得再难堪,也不能闹出饥荒疫病,不能让流民跑去玉京砸他的招牌。 人命固然重要,可这背后负载的价值,此之更甚。 风雨之中,还不到戌时天色就已暗,佑儿撑着伞小心护着饭菜,与挼风一道前来。 宋辙从透过窗看到二人,这才转换思绪,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大人久等,现下可要用饭?”挼风道。 见宋辙面色不太好,佑儿怕他这是饿着了,忙解释道:“下雨天不便行路,奴婢耽误时辰了。” 挼风既要撑伞又要提食盒,两只手也忙不过来,她索性无事可做,这才帮着提。 宋辙随意摆了手,止她的话:“此等小事,我不会怪罪。” 佑儿腹诽,大人真是饿了,往前都自称本官,现下倒平易近人。 摆好了饭正要走,却听宋辙问道:“你瞧着这雨今夜可会停?” 他看着佑儿,显然不是问挼风的。 佑儿回过头去看了眼细密雨帘,想了想道:“怕是要下几日呢,去岁也是这般时候,奴婢记得汝州河水翻岸,还淹死了人。” 宋辙晃眼看到她腰间的绦丝,凝眉道:“嗯,下去。” 佑儿的发尾还滴着水,分明灵动的发带也湿漉漉地死板垂下,走前多嘴问道:“明日给大人做冰糖绿豆汤喝可好?” “这些小事你自己决定。” 雷声隆隆,佑儿见他心情沉重,不敢再多说话,拧着食盒就退了下去。 这场大雨并未歇气半日,一鼓作气就是整整七日,即使做了吃食也是挼风提去。虽说同在一处屋檐下,可佑儿倒是再未见过宋辙。 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需要再洒水消热,只是人来人往四下都是脚印,倒是累得佑儿和高娘子擦拭的腰酸背痛。 “后头的我来擦。”佑儿瞧着高娘子手实在是酸痛,抢了她手上帕子道:“索性也就大人这两间屋子了,他少回倒是不脏的。” 这话也是事实,高娘子如今是真心喜爱佑儿,拉着她的手道谢:“真是有劳你了,我这就去让王婆把你那鸳鸯藤洗干净。” 昨日听挼风说宋辙这几日为了流民熬夜上火,就想着今日给他做金银米糕去去火。 谁知这屋子还没擦完,就听到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跪坐在桌前回过头就见挼风背着宋辙急匆匆跑了来。 “正好姑娘在,还请看顾着大人,我去瞧瞧这李班头怎还没请大夫来。”挼风丢下这话又跑了出去,倒是来去如风。 佑儿看着放在床上的宋辙,憔悴如斯,探了他的额头,惊呼一声:“怎这样烫!” 宋辙还有些意识,但无论如何这眼也睁不开,只察觉一双冰凉湿润的手摸着他额头,就像沙漠里头逢甘霖。 可只一瞬,又离去了。而后就听到了女子的声音,他皱着眉听着她在耳边聒噪,还有窸窣声响,很想说自己死不了,可喉咙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佑儿是不晓得这些的,用宋辙的脸盆打了干净的水,又浸湿了帕子搭在他的额头,几遍过后才见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 “大人可好些了?” 宋辙自然是回答不了她,如今他又像漂浮在水里,只能伸手去抓住那根飘荡的浮木。 过了片刻,挼风才带着大夫进来,佑儿见状想要起身挪位置时,才见到自己的绦丝又被宋辙拉扯住。 “无妨无妨。”大夫心知肚明,见她眉清目秀又这般被牵着,只当是宋辙的屋里人,哪里还敢讲究,只躬身站着为他把脉看诊。 “宋大人这是思虑过重,风邪入体,怕是夜里又淋雨染了凉气,这才起了高热,不过吃两副药就好转了。”大夫说罢又摸了摸一旁盆里的凉水。 这不摸不要紧,一摸吓得赶紧撤下他额头上的帕子,叮嘱道:“这可不能用凉水!否则……怕是!” 他不敢说不吉利的话,但言语神情自然是不大好的意思,佑儿可从没想过害人,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要用热水?”佑儿小心问道。 大夫道:“待大人吃了药,手脚暖和身子发烫时就用凉水,约莫不再发烫后再换热水。” 开了药离去时又叮嘱道:“时刻有人在旁守着,可不敢马虎大意。” 衙门里自然有衙役跟着去抓药,挼风见宋辙的手还抓着佑儿,有些替自家大人难为情,挠挠头道:“我去厨房要热水,麻烦姑娘在此看着大人。” 大人一世英名,竟然抓住小女子的绦丝不放,好在是病了才抓,否则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屋里安静,四下无人,佑儿小心翼翼伸手去掰开宋辙的手,却是于事无补,两人这手指碰在一处,你来我往,反复拉扯。 人在闭着眼睛时,总会放大一切触觉,宋辙因此愈发疲惫,身上仅剩的那点力气,也被佑儿这般磨蹭散去,残存的意志彻底击垮,由得他摆弄自己,不再反抗。 渐渐的宋辙不仅手掌冰凉,身上也直打哆嗦,吓得佑儿不敢再拨弄他的手,只能扯过绸被将自己的绦丝与宋辙的手一同放了进去。 本以为宋辙吃了药就好转了些,谁知到了夜里还是如此,死活不松开手。 “要不今夜姑娘守着大人……”挼风只觉得自己都替宋辙脸红尴尬,双眼看着地面,咬着牙道:“大人平日里不这样的,姑娘莫要误会。” 平日里?佑儿想到那是宋辙还扯掉了她的裙子,有些咂舌:“要不今后给大人换个腰带,要有坠子的那种?” 应许是这样……挼风点点头不敢多言,还贴心从柜子里给佑儿找了个软枕头来靠着。 夜里雨势渐小,到了后半夜更是寂静得紧,没了那噼里啪啦的雨声,满城人家都安睡在梦里。 佑儿也扛不住困意,左摇右摆的脖颈最终是落到了宋辙的双膝上。 第12章 红脸 宋辙只觉得自己刚舒坦一会儿,就被什么庞然大物压断了双腿,这股力道和心头的恐惧,让他从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境醒来。 天色灰蒙蒙的,不过屋子里点了两盏烛火,让他看清了此时此景。 冷白的肤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红晕,宋辙虽醒来却仍虚弱,再加之不敢有大动作吵到佑儿,只能紧握着拳头小心挪动身子。 谁知反复用力无果,反累得他气喘吁吁。 佑儿心里挂着事,睡一会儿就醒了,正好是察觉自己腰间的绦丝被宋辙拉扯的时候,她并非什么深闺女子,可夜里与男子共处一室,还反复被人扯那系裙的丝带,这换做是谁都难为情了。 因此不敢睁眼,只能咬紧牙关静观其变,谁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宋辙喘息,顿时红透了脸,猛然抬头看着宋辙。 两人对视,即使烛火里也能看出对方的大红脸。 “大人!你若喜欢奴婢这绦丝,奴婢……” 宋辙泛红的肌肤下,是突突跳动的青筋,只恨自己现下没有力气起身离去,可转瞬一想这是自己的屋子,咬着薄唇许多才铆足劲儿抬手道:“你……你先……” 下去二字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连佑儿腰间的蝴蝶结已解落了去。 “我先?”佑儿慌忙压着腰间的裙边,只当他的确想要自己的绦丝,可心头的羞意让她不敢再待在这间屋子里。 看着说话的人,佑儿压抑着不安的心,对上那深沉的眼眸,顿时手足无措。 她心里一个咯噔,反正宋辙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佑儿避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去。 宋辙就算在外头逢场作戏时,也从不当什么风流人,今日这般情形让他心头一震。 喉咙之中传来闷哼,起伏的胸膛说尽他的憋屈。 挼风卯时悄声进来,见屋子里只有宋辙一人可怜巴巴盯着他,忙道:“大人何时醒的?佑儿姑娘怎不见?” 宋辙没好气地闭了眼睛,挼风不知何意,走近了才见被子里露出的那节带子。 吓得张开了嘴,这床上看着也不像还有人……可还是谨慎些好。 背过身道:“小的先去给大人端些粥来。” “扶我……”宋辙眉眼快皱成一团,深吸一口气又道:“净房。” 那日宋辙屋门紧闭着,整一天也未打开,像是刻意回避着,挼风也未再让佑儿去帮忙照看。 倒是高娘子进屋送过几次热水,回来告诉佑儿大人醒了,大人睡了,大人吃药了。 佑儿在厨房帮着折菜,听得这些时,只一味扯着笑应下。 “咦?姑娘今日倒是话少,可是身子不舒服?”王婆好心问道。 高娘子听罢,忙净了手来摸了摸佑儿的头:“是有些发热嘞!怕是昨夜被大人染上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佑儿脸颊愈发地烫,好在这话赶话地提到煮些汤药,要熏艾等事,无人注意她此时的异样。 偏偏挼风还未进门就听到高娘子的话,想着宋辙藏在床铺里头的绦丝,心头涌起了疑云,不敢去细想。 宋辙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已然是好了大半,喝了药漱口后,就拿起了算盘开始琢磨。 “大人可歇歇,眼下何提举帮着盯着呢。”挼风出言提醒道。 宋辙见他进来,问道:“外头如何了?布政使司的存粮可够?” 挼风道:“总督衙门派了兵跟着赵巡抚去镇守了,平阴府如今只进不出,流民倒是没跑到外头来,布政使司那边倒是出了粮,只是方才递了条子来请款。” 赈灾时的账目更是难以考证,宋辙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接过了条子只见上头不多不少,写了请八十万银两的款,低声咳道:“这吃相太难看了些。” 布政使司是有存粮的,更别提每年户部例支下来的银钱,哪里是这小小平阴府的洪灾就能用尽的。 打开公文折子一瞧明细,更是啼笑皆非:“二十万石上等精米赈灾?亏他们想得出来。” 莫说这是真是假,即便这是真事,可来领粮的人怕就不止灾民,谁家见送来精米不要的? “赈灾用下等米足矣,通观史书还有不少用参了沙石的劣米。”宋辙想了想,这折子上等着他联名的地方,无论如何也落不下笔。 也只有这般,来领米的人才能是真的灾民。 夜里又下起了雨,本就存了担心,而今再见这电闪雷鸣,宋辙颓丧闭上了双眸。 “也不知这沈尚书知不知道人间疾苦。”他喃喃道,八十万两银子对于朝廷而言九牛一毛,光是皇城里头一年的开销就可抵举省三年之税,可却难为了他这下官两头难做,也暗害多少性命。 佑儿夜里多喝了凉水,亥时去净房回来,瞧见宋辙屋子还亮着灯,周遭寂静,他那咳声十分明显,骇人的紧。 这几日佑儿也听说了外头的事,尤其是王婆子,她家隔了县衙几条街,来来回回的倒是听了不少。 听说平阴府遭了水灾,佑儿这几日脑海里都想着来时遇着的平阴河,这烛火摇曳,宋辙的身影映在窗上,她想着那日午间河畔的俊秀儿郎。 “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身上搭着的外衣在夜风里吹起又落下,连带着一旁的树叶婆娑,几片绿叶拂过佑儿的发梢,这满心钻进钱眼里的人,丝毫未察觉自己此时的心境踊跃。 担忧此事影响自己仕途的宋辙忽觉脸色,许是屋里太闷热了,他起身推开窗棂,路过此处停驻的佑儿,正巧与他不期而遇。 “你这是……”宋辙见她这般,大抵是去净房,因此不再说下去,只道:“早些休息。” 佑儿忙将外衫系上,理了理洒落的青丝,往前站在窗下,脆生生道:“大人这病还未好利落,为何不睡?” 宋辙这几日确实有事,也是有刻意避开佑儿的心思,见她毫不避嫌过来,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人定是心里担心平阴府的灾情。”佑儿自顾自道,语气里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情愫。 宋辙颔首,叹道:“天灾也担忧,人祸也担忧。” “奴婢儿时赶上一次蝗灾,外府许多流民涌进汝州城,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家里没了粮,我爹娘才叫我去官府领。”佑儿回想那时,仍是心有余悸,她那时还小,那些流民面黄肌瘦的,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凶狠,似乎想要将她活吞了去。 宋辙听罢,先是迟疑不解:“为何叫你去?你年纪小……”而后恍然:“是了,你年纪小能让人有恻隐之心,因此会多添些米给你。” “奴婢每次去都涂脏脸,穿不合身的烂衣裳,等排到奴婢时,就哭些求官爷要米。若是不然,拿的米少了,我爹娘就得狠狠打我哩。”佑儿笑着解释道。 宋辙看着她神情自若,并无自怨自艾之色,倒是让他侧目:“你……” 佑儿听不得那些可怜自己的话,怕他要宽慰自己,忙打断道:“若是当初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我也能少挨几次打不是!” 说罢她福身离去,这嘴不受控制说了些胡话,真是好没意思…… 那夜宋辙现在窗边良久,待到三更时分,才抽了份折子,几经纠结落笔有神。 不论是官职还是名声,他都要! 第13章 八十万税银 “卑职山东清吏司主事宋辙,谨禀山东水患及救灾之事,恭请沈尚书大人裁决。自月初起,连日暴雨成灾,已致平阴府及周边东平、长青共十三县骤起洪涝。山东总督衙门与承宣布政司已派兵马前往、发放上中等精米、丝绸布匹等……卑职柬请准拨山东常平仓十万石赈济粮,再请截流浙江过境漕运粮十万石协济……” 宋辙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满意合封好搁到一旁。 待天色渐明,挼风打了水来伺候,才见宋辙竟闭着眼靠在太师椅上。 这是一夜未眠……挼风小声唤道:“大人,大人快醒醒,今日要去总督衙门议事,耽误不得。” 宋辙睁开眼尽是疲乏,眼里充了血丝,见挼风来,指着一旁的折子和布政使司的条子道:“你即刻去玉京,将这两样亲手交给沈尚书。若有人问你去往何处,就说我病里梦到爹娘,怕连日大雨祖宅有恙,托你回去修缮。” 挼风晓得其中厉害,小心放进怀里,不敢耽搁。 “从西城门走,先往山西去,不过莫要耽搁太久,断了尾巴立刻改道,这折子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宋辙叮嘱道。 “是!大人放心,小的必定带到。” 宋辙为官以来,遇着表决之事几乎是模棱两可,行事作风和光同尘,从未像如今这般决断过。 因而挼风一走,他这心就似轰然落地,缓了口气才起身更衣。 久不见挼风来端早饭,陈娘子怕耽误时辰,便请佑儿去送。 佑儿听罢忙提食盒去,不敢耽误。 宋辙已换好官袍,看着颇有威仪,见来的是佑儿,便从桌下不知何处将她那绦丝取出,轻飘飘地放在她手边。 “收好……那日是我烧糊涂,唐突你了。”他故作风轻云淡,说罢就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粥用菜。 佑儿见他这般磊落坦荡,心里瞬也敞亮,将绦丝收进了袖中,嘴里头却没话找话:“大人这身袍子穿着真是俊朗精神。” 宋辙低头看着袍子,闷声笑了笑:“你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 许久不见他这般说话,佑儿这才从衣袖摸出了香囊道:“这是高娘子给大人做的,奴婢在里头添了晒干的草药,许能让大人缓缓咳。” 天青色的香囊上绣着祥云纹,倒是存了好寓意,宋辙放到鼻息闻了闻,果然能闻到佩兰豆蔻等草药味。 “你还知道药理?”宋辙问道。 佑儿摇头,圆鼓鼓的双髻看着讨巧:“茶摊上每日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什么时兴糕点茶水,香包绣品都是从他们口中学的。” 宋辙了然颔首:“你倒是机灵。” 佑儿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那是,我五岁就会拨算盘了,摊子上的账目,采买收支都是我做的。” 她窃喜自己离开郑家前乱做了两月的账目,也亏得这些年郑娘子懈怠,只管收钱不管其他,丝毫未察觉银钱半点对不上。 佑儿说着就狡黠一笑:“现下定是一团乱麻!” 宋辙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放下那半碗粥道:“你既会算账,想必也是识些字的,那我今日出个题考你,可敢应下?” 对上他的目光,佑儿眼珠一转,笑盈盈道:“若是奴婢应下,可有好处?” “啪啦”一声,宋辙拨平算盘珠子,用余光扫视她的模样,还以为在他身边熏陶几日就长进了,如今看来还是市侩。 “本官昨夜看了一本,存疑的地方都另誊录在纸上,你按照本官这般接着算就是。” 宋辙还有公务,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将布政使司送来的账本放在桌面上,丢下两粒碎银子就出了门。 “查账?”佑儿皱着眉头看着十来册厚账本,含泪将两粒银子放进怀里:“我只会瞎写账,哪里会查……” 举目望去,这屋子装潢古板简朴,宋辙的衣物箱笼看着不算多,若非这架子上的书和桌上的折子,半点当官的架势也无。 又见白纸上宋辙落下的字迹,她不会看这些,就觉得那字看着甚是潇洒自如,与他这人相衬。 想到宋辙,佑儿忙止住思绪,嘟嚷:“罢了罢了,大人让我查账必然事出有因,虽说他有些抠搜,不过看来银子的面子上,帮他算算也无妨……” 官轿不疾不徐稳稳落在总督衙门,宋辙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喷嚏,下轿时神情凝重看着那紧闭的乌木门。 怕不是那群酒囊饭袋正在骂他…… 外头通报说宋辙来了,里头七嘴八舌的声音骤然平息,坐在上首的山东总督齐平宗穿着紫袍官服,四平八稳坐在上首。 他是武官,即使穿着繁琐袍子系玉带,也难掩眉宇间的浑厚威武之气。 这民政之事,合该在巡抚衙门商议才是,只是自古以来山东地势特殊,既有漕运又有盐场,故而是军事重省,总督衙门握着数万的兵权,自然压过地方衙门一头。 赵炳笑了声:“可算把主角等来了。” 在场的官员谁不是明眼人,听出了头句话就把担子压在了宋辙头上,如此众人也偷偷松了口气。 宋辙看不出什么不满,仍旧笑着与人拱手示意,行至堂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齐总督、赵巡抚及诸位大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今日。齐平宗抬手指着赵炳对面的空位道:“宋主事快上坐。” 只是宋辙刚坐定,平阴知府马思远就幽幽叹道:“眼下府衙存粮不足三日,这天却阴着不见晴,下官真是无计可施了。” “难为马大人苦撑多日,只是布政使司衙门仓库也断粮了,本官虽有心却是无力。”赵炳接过了话头,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位置,遇着灾情自然心头诸多怨言:“不知宋主事可看到请款的条子了?” 这才是今日头一份大事,众人凝神静气打量着宋辙。 “下官自然是看到了,这不多不少的八十万两。”宋辙顿了顿:“可不是笔小钱,顶得上去岁的秋税了。” 赵炳啜了口茶,闭了双眼假意养神,可眉心却皱出一条线来,这是不满了。 风雨欻至,外头的树枝被吹打在地上,极静的屋内听得格外明显。 众人不敢说话,唯齐平宗冷哼一声:“你们户部定下的税赋,名头甚多,哪样不是府县衙门摆不平,求到总督衙门来要兵去收。莫说别的,你宋辙在山东已有两年,收了不下三百万的税!” “难道就不是在座大人的功劳?而今秋税在即,又遇灾情,皇上必然体恤,你只需联名上书请拨这八十万赈灾银,又有何难?” 宋辙心里门清,这八十万若他们有点良心,到时秋税是一并充进去,若是没良心,吃得一点不剩,最后被沈谦问责的还不是自己。 好似看清了他的顾虑,赵炳啧啧道:“何必担忧这区区八十万,让盐场使把劲,今年盐价每斤抬二钱,明年秋必然能凑上。” 真是癫狂,盐税的主意也敢打,也不怕今后事平,被朝廷清算。 第14章 红袖添香 常言道,打不过就躲,躲不过就装死。 宋辙忽得咳嗽不停,一旁坐着的王若禺吓得忙往后靠了些:“宋主事这病还未好全?” “是……”宋辙从袖中搜了香囊出来,在鼻息深深吸了一口,这才缓了过来:“咳疾又添风邪,王大人莫要靠近下官。”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眼神闪躲,更有甚者用衣袖捂了鼻息,生怕被染上。 齐平宗冷声道:“既然身子不适,就该好生休养,本官也不劳你联名上书,自会禀明朝廷让宋主事有时间调理身子。” 他是二品总督,若是起了心想要宋辙丢官,自然是能做到的。 宋辙颤颤巍巍拱手道:“多谢大人体恤。” 这来回折腾一阵,回屋已是晌午后,宋辙还未进门就听到了清脆的算盘珠子声,心头哂笑佑儿还算老实。 平日里跳脱如飞雀的女儿家,冷不丁收敛神色,十指翻飞似得不停歇,过了片刻又蹙眉咬唇,提笔写下几段。 “这些都是算好了的?”宋辙的声音传来,算盘声顿时停下,佑儿顺着那搭在账本上的手掌,上挪视线就瞧见了那张俊逸脸庞。 “大人回来了!”佑儿忙起身腾位置,谁知宋辙又将她轻按住。 肩上忽然贴着他的温热,虽只是一瞬,却让佑儿心头突突然,她不知为何如此,忙道:“这是眼下这些账本查出的问题,大多是采买时节和价钱不合理。” “譬如这九月正出新米时,奴婢记得去岁是丰年,因此米行并未抬价不说,旧米每石还降了八两八钱。可这上头写着仍是贵价买进,若我是米行掌柜,衙门买一万石旧米,好歹便宜……九两罢。” 佑儿边说着,边翻出那笔账,话音落地,正好呈到宋辙眼前。 宋辙面色平静扫了一眼,而后又看到她写下的字,倒吸口凉气:“你这字倒是自成一派。” 鸡爪似的小字,看得他头皮发麻。 佑儿有些羞赫:“奴婢字写得少,也写得不好。” 宋辙分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走到墙角翻箱笼,从里头翻出本前朝欧阳信本的九成宫醴泉铭,似笑非笑道:“你今日就在此摹这帖子。” 佑儿只觉得头疼,这怎得不赏还罚,顿时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我现下要誊录你写的东西,你就在此摹帖练字,也方便给我解释这些鸡爪的意思。”宋辙说罢给她抬了凳放在自己对面。 佑儿坐下,起初还有些心头烦躁,抬眼看了几次宋辙全然是不理周遭,凛然眉眼只埋进了这账目数字中。 似乎在他手中,连算盘声也变得有序,安抚人心。 “静心平气,若是我看着满意……”后面的话宋辙并未说出口,可那意有所指的神情,变让佑儿满口应下。 这哪里是字,这分明是银子。 不时起了风,层云堆积又散去,反复不歇,佑儿写了十来个字后总算入定,宋辙早看出了她那不流畅的字体是依葫芦画瓢自己,只是功底几乎没有,因此不成章法。 若是按孩童写大字打基本功,那倒也不必,因此用欧阳信本的帖子练,最是合适。 誊录间隙,宋辙抬眼瞧对面的人,额角已有些薄汗,思索片刻后,轻悄悄起身推开了窗棂。 若是宋辙心情好些,大抵会故意指几个字问佑儿是什么,可现下毫无兴致,甚至还想尽快算出来个总数,看看这布政使司到底把自己看作什么蠢笨之才,竟敢如此敷衍。 黄昏时天色忽然明亮了些,照着万物如渡了层金箔般浓烈。 王婆提着食盒来,老远就看见窗下对坐的两人,倒有些寻常夫妇,被看添香的意思。 察觉到自己这晃神的错念,王婆忙“哎哟”一声,倒叫原本沉静如海的宋辙抬头看过来。 王婆忙闭上嘴,赶紧送饭菜过去。 对面的狼毫搁置笔架上,佑儿茫然仰头:“大人誊完了?” 手边的宣纸被宋辙拿起,头也没抬:“你就在此用饭,这字帖还得再写三遍。” 佑儿不可置信,匪夷所思:“大人!奴婢写得这些还不够?” “书写的好坏,不取决于份数。”宋辙淡淡道,而后一个眼风示意她去摆菜,半句软话也无。 佑儿猜他定是被这糊涂账本气着了,抿了抿嘴唇,故意使凳子发出闷响,不再理会他的话。 王婆见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哪里还胡思乱想什么金童玉女之流,努了努嘴,挤眉低声道:“大人这是遇着棘手事了?” 这事岂敢瞎说,且还当着宋辙的面:“我也不知,大人只让我照着帖子临摹字。” “唔。”王婆轻轻捏住佑儿的手臂:“听马厩那边说,挼风回乡去办事,看来近日大人这里要让你帮着做事,你可得机灵些。” 都晓得眼下衙门事情多,水患的事让众人皆愁眉苦脸。 佑儿回头看了眼宋辙,叹气道:“嗳,我晓得的。” 入夜时,宋辙才查完了账目,白纸对了百十页,看得出这些账目问题不少。 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宋辙脸上看得出是动了怒,佑儿忙用剪子轻轻拨弄灯芯,低声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歇。” 宋辙闻言,面无表情看着她,这样生疏带着冷意的神色,佑儿还是头次见。 正当她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话时,宋辙垂眸将手中的一沓纸小心裹起:“今日辛苦你了,下去。” “是,大人早些歇息。”佑儿起身将凳子放到原处,又被宋辙唤住。 佑儿看着桌上的一锭银子,怔怔道:“大人这是何意?” 宋辙这时眼里的冷意已藏了大半,似笑非笑:“你这账查的好,故而添些酬劳。” 佑儿有些忐忑,这给的也太多了些,可生怕他反悔,忙抓进自己衣袖里:“多谢大人,明日若要算账,还记得叫奴婢。” 宋辙汗颜,若是每日都是这样的账册,他这主事不当也罢,早被朝廷贬去天南海北了。 “既然你这样说……”宋辙手指敲了敲桌面,深思熟虑后道:“明日起,晚饭后就到我屋里来写字,你觉着如何?”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写字倒也不必了…… “写好了字,今后自有你的用处。”宋辙说得一本正经,由不得人拒绝。 佑儿不解,可听着这话又不自觉地点头认下,大抵是从未有人对她有过这样的期待,说过这样的今后。 不是将她卖掉的今后,是靠自己这双手挣来的今后。 这一刻,她才真的醒过神来,感受到了双腿真的踏实又坚定立在天地间。 第15章 缠绕 裹成竹竿似的纸依旧被宋辙小心放进了一堆画卷中,他即使平复了心情,依然为这算出来的银两心惊。 去年五月至今,朝廷下拨的银两有五百万用作屯田垦植、河堤平路等事务,秋来他照例拨二百万给布政使司和各州府采买米粮布匹,冬时又经户部允准,从盐税里抽了十万分送各衙门用作炭火钱和针线钱。 这些只是明面上例行的账,平日里一些细碎的钱,自然是另算的。 清吏司自然有稽核之权,只是往年几乎走个过场,毕竟互不干扰为难,这差事才能平顺。 可如今不同了,宋辙多少猜到了朝廷的意思,若要革新政务,这次赈灾一事必然会用他的建议,不会挪用多余的银子。 秋税照常收缴,朝廷没有告示增税,甚至还会命令禁止胡乱加税,因此这亏空的部分,自然就压在了各衙门的头上。 各地衙门若是表忠心老实交齐,自然相安无事。若是耍手段,自然是要杀鸡儆猴的,两年内必然有大人物血祭新政。 他心里隐约能猜到会是谁,只是不敢深想,可这火若想烧,他自然有柴火。 宋辙看了一眼放在书角的画缸,这些才是他的投名状,筹谋多日,只愿…… 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尚书大人可莫要让下官失望……” 接连三日皆是细雨,虽不滂沱,可这般连绵无尽时,好似将人放到锅里小火焖煮,五脏六腑都吊着不敢松下。 佑儿昨日就换了帖子,仍旧是那欧阳信本的字,只是换成了化度寺碑。 “你是在哪里识得字?”宋辙忽问道。 佑儿挑了挑眉,有些得意道:“唔,我弟弟学千字文那段日子身体不好,我爹娘怕他在学堂不适,就让我去照看他,这就识得了。” 她的话语并无卖惨博同情之意,反倒是明里暗里夸自己聪明,宋辙搁下纸笔,将笑不笑地:“倒是有些天赋。” “那是自然,若我是男儿,指不定能中个状元。”她笑着晃动脑袋,发髻上的绸带从肩后顺势落在胸前。 宋辙的目光无意跟随着,这才注意到她的耳垂原来是空荡荡,到底少了些什么。 “是我眼拙了,未认出你是女状元。”宋辙淡笑道。 佑儿一手支颐着脸,杨柳般纤弱的腰坍着,被他这话逗的“扑哧”一笑,脚尖也跟着施施然晃动,可这小动作不过里几瞬,两人皆是突然红透了脖劲。 宋辙通身一麻而后发僵,慌忙抽出被佑儿勾住的衣袍,月白的缎子从女儿家的绣鞋上划过,窸窸窣窣不成体统。 佑儿不敢动弹,可那红透的脸颊,依着原先举动下,这身段就有些欲说还休的意味来。 宋辙收回眼,欲盖弥彰地打开桌上的折子看,过了好半晌才咳了声,道:“女儿家行走坐卧最是讲规矩,你既在衙门做事,更不能随意。” 这话是训斥,可说出来又有些嗔意似的,闹得他自己竟局促得紧。 佑儿低着头咬唇,细若蚊蝇地“嗯”了声。 屋里的烛火也跟着忽明忽灭,两人的影子却缠绕在了一处,宋辙再抬眼时才瞧见,不知为何说话的声音,变得喑哑些了。 “你早些回去歇着。” 佑儿拨弄着衣袖皱巴巴的,颔首:“是……” 宋辙这才抬眼看对面的人,不知为何偏偏先往那圆润的耳垂瞧。 夜里还下着雨,不必凝神就听得到嘀嗒声,风弄竹声,水浸楼台,屋里两人呼吸不定,他只觉得自己这心也是湿漉漉的。 佑儿推开房门时,才听得宋辙如常道:“可带伞了?” “带着了。”她说话是眼睛往里头窥了一眼,这倒是没被瞧见。 门框紧闭,屋里又只剩他一人,清净孤寂。 屋外夜雨,她看着檐下的灯笼,心思婉转。 二更的棒子声传来,宋辙躺在床上难眠,若说是没有想佑儿,那未免心太冷漠了些。 左右都是事,他抹了抹额头,索性翻了个身似要将一切抛在脑后。 翌日大早,挼风一身疲惫携着风尘仆仆回来,宋辙早已在前院公房,见他进来,直起身让他到身旁坐下。 “如何?”他虽心里有些成算,如今还是有些担心结局并非他所想。 挼风嘴角扬起,压低了声:“成了,小的当夜就到了玉京,第二日城门一开就直奔户部,沈尚书看了大人的折子,当下就要李侍郎盖印拨粮,请都指挥使派兵,又派了两名员外郎分别去了常平仓和漕运衙门,算算脚程约莫下午就到了。” 宋辙提了许久的心,这才落地,又问:“可在户部听了别的事?” 挼风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小的在马厩换马时,听说川陕、福建两家清吏司这段时日都派了人进京。” 这两地都有沈氏亲眷在,宋辙倒是不意外这个,隐隐有些紧张问道:“沈尚书看到我的折子可意外?” 挼风摇头:“沈尚书不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况一直板着脸,小的也不敢多看。” 这倒也是,宋辙淡笑了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着椅子,这是自大雨后第一次觉着困,不过闭上眼片刻呼吸,就已沉沉睡去。 挼风亦是累得紧,见他睡去便悄声退下,自去屋里补觉。 这阵子挼风不在,都是佑儿去前院去送饭菜,今日亦是如此。 进了公房却见宋辙斜靠在太师椅上睡觉,一只脚还搭在了扶手上,看着甚是滑稽。 佑儿摆好菜,上前轻唤道:“大人,大人,该用午饭了。” “唔。”宋辙睡眼惺忪,待到看清来人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这般不成体统的姿态。 可他僵硬身躯许久,越是想挪正,越是发觉浑身发麻。 “大人小心!”佑儿怕他摔下,忙上前去将他扶着,岂料宋辙整个人趴在佑儿身上,两人就这般一扑一倒躺在地上。 两人靠的近,似乎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清,佑儿初次同男子贴的这般亲近,臊得脸上顿生绯红。 对上佑儿含羞带恼的双眸,宋辙分明瞧见了秋水盈盈里藏着的自己。隔着薄衫,还能感受到她的柔软。 呼吸之间,宋辙觉着自己的心跳得愈发强烈,定然是这阵子彻夜难眠出了毛病。 定然如此…… 宋辙不敢再压着他,双手撑地侧过身去,沉声道:“对不住。” 两人之间总算分开,佑儿也忙起身理好衣衫,起身退了半步,瓮声瓮气:“大人快用饭,奴婢告退。” 她离去的背影像振翅飞鸟,青绿的长裙随着她的脚步泛起涟漪,好似初见那日灵动雀跃,宋辙看得愣了许久才起身。 第16章 各怀鬼胎 昨夜玉京都指挥使司兵马过境,今日天蒙蒙亮时总督衙门就收到了信。 齐平宗思索片刻,当即带了亲信策马往登州卫去,眼下他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必与巡抚衙门搅合在一处。 倒是赵炳自然也接到了风声,赶紧让人将布政使司衙门的余粮又点了三万石出来,派了参议亲自押粮。 他此时哪里不知宋辙暗地里出卖了自己,手紧捏着茶盏狠狠摔到地上:“疯了,他这是疯了!他可知这是与我等为敌!” 谁说不是呢,下面的官员不敢说话,但眼神交接颇是热闹。 “抚台,齐总督留了话,说是去登州卫练兵半月。”前去总督衙门请示下的人回禀道。 “这……这可如何是好!” “朝廷怕是不满……” “谁说不是呢?” 堂下众人交头接耳,吵得赵炳心烦气躁,冷声道:“都闭嘴!本官还在此守着,尔等成何体统!” “只管当户部的人就是来赈灾的,白送来的粮食只管敞开大门接下!若是多问什么,诸位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赵炳行事自来大胆,他背后是靠着大树,因此从未将二品下的官员放在眼里过:“即使宋辙是高品的学生又如何?那内阁何时姓高了?” 王若禺眼珠一转,忙躬身作揖:“下官全听大人吩咐!” 众人虽有迟疑,但毕竟早就拴在了一条绳上,皆是起身道唯命是从,不敢二心。 午时过后,济南府二十里地外的官道上站了三十来人,皆是这省府县各衙门有头有脸的官员,眼下撑着油伞,翘首等着。 宋辙亦是要站在其中的,只是这气氛有些微妙,原先众人虽与他不算甚熟络,但场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招呼。而今看着他来,只是侧过身去挪位置,原本窸窣低语自他来后,鸦雀无声。 “下官见过抚台大人。”宋辙将伞递给挼风拿着,拱手站在赵炳的马车前问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过会儿还有户部的人来。 四下清风雅静,唯独点滴雨声。众人目光本就明里暗里随着他,都在等着看赵炳的反应。 过了许久才见赵炳抬手将帘子一拉,微眯着双眼,脸色沉寂得难堪:“宋主事这般行事,也不知是高明还是愚钝。” 白花花的银子,换成不值钱的赈济粮,他心里自然是不痛快。 那些被淹的县府反正是封城了,里头的人即使不被淹死,也难保不会被饿死,如今只盼着马知远办事利落些,待城门大开时,莫要让他面上难堪。 “下官不过是按图索骥,遵照律例行事。”宋辙将头低得更深些,是小心谨慎的模样:“还请抚台恕罪,莫责怪下官。” 天色阴沉,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赵炳冷笑一声,喝道:“责怪?本府可没那个资格。” “你宋主事是高次辅的得意门生,本府不过巡抚嚜,哪里敢责怪你!” 这也是众人心头的想法,内阁素来面和心不和,正副之争看似不存在,实则那个位置谁不想做。 因此这回只当是高品在背后撑腰,一来打压首辅公孙贺朋党,二来助沈谦入阁。 赵炳是山西人,与公孙贺是同乡,这些年借着这机缘,从同进士出身的八品县令,一路青云直上。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惯了,早已忘记当年的艰辛。 远处传来的阵阵锣鼓声让人心头一震,赵炳冷哼不再理他,下了马车径直走到首位去。 宋辙站在最边上,这样一来就被人群遮住了大半。 户部派来的员外郎一个姓任,一个姓韦,皆是不惑之年,身上的心眼比起众人,只多不少。 此番领命也是心焦,虽说人在户部,身不由己,可万一得罪了内阁,岂不是不值当。 两人在半个时辰前汇合,对视一眼,皆是纠结。 “任兄如何打算?”韦员外郎试探问道。 “李侍郎让你我二人将赈济粮送到山东,可没说送去平阴府,不如”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到了济南府交割给巡抚衙门,即刻打道回府,凡尘俗事不沾身。 韦员外郎为人稍老实些,担忧道:“若是沈尚书问起具体情形,该当如何?” “叫宋辙今日写个详情,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待你我二人回去交差时,公文自然早就到了”任员外郎眯了眯眼,低声道:“韦兄平时与照磨所的人熟识,誊抄出来瞧瞧也不是难事。” 老东西,把坏事丢给我来做!韦员外郎不是傻的,忙捏了捏旁边人的手腕:“任兄慎言,这可不是儿戏!” 沈谦行事狠辣,又是不讲情面的,谁敢顶风作案去。 说着话来,赵炳已率众人往前接洽,笑呵呵道:“可把两位员外郎盼来了,这下灾民总算有救了!” 韦员外郎忙道来迟,见同僚不语,只能硬着头皮又道:“不知宋辙何在?” 众人脸上意味不明,宋辙这才露了半个身子道:“下官在。” 清吏司衙门好歹是户部垂管,任员外郎这才开了口:“宋老弟站得那么远作甚。” 毕竟下着雨,满路的泥泞,众人寒暄过后,宋辙才说到点子上去:“眼下出发到平阴府,最迟傍晚就能到,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王若禺见赵炳眼风过来,忙乐呵呵道:“不如今日由下官设宴,就在济南给两位大人接风,明日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韦员外郎有些怵后头跟着压粮的兵马,虽说没得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官跟着,可人多嘴杂的,不好交代,看着这巡抚衙门是不接送粮的差,遂皱眉道:“灾情人命岂能等?不如赵抚台安排人与下官们一同去平阴。” 话到这份上,赵炳思忖片刻:“不如就派布政使司两位参议与两位大人同去,可行?” “就依抚台律令。” 众人前行,宋辙只觉衣袖被人扯住,侧目一看竟是任员外郎递了指节长的条子来。 宋辙眉宇轻抖,不敢多问这是何意。 第17章 让她同行 说来也怪,宋辙回了衙门后,这雨总算有了些止住之象。 挼风从宋辙屋里出来,按捺住心头的好奇,忙去找佑儿,不敢耽误。 听着挼风的话,佑儿手上的抹布落下,惊讶道:“我同行?去哪儿?” “嗳,你同行!”挼风亦是惊讶,又道:“大人只让我来告会姑娘一声,衙门里有人问就说回汝州有事。” “大人与我眼下就走,姑娘宵禁前出东城门等我们,到时自会接应。” 听起来神神秘秘,佑儿有些茫然,只是她晓得宋辙不是没谱的人,这必然是事出有因。 她晓得当初宋辙留下她,不过是因为心存怜悯,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既然已恰好让宋辙知晓自己算账的本事,就要凭借这微末能力求生。 不过半个时辰,就听高娘子说宋辙跟着也去平阴府了。 “这官也不好当。”高娘子往前院努努嘴:“听说京城来了大官,巡抚亲自陪着,宋大人这不也跟去了。” 佑儿脸色悻悻,懊恼道:“我还想着给大人告假哩,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怎的?”王婆放下手上的菜刀,忙往前坐在小杌子上。 “家里带了话,说是……不大好了。”藏在袖里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疼得佑儿眼里的泪顿如流水般落下:“我还想着收拾好行李就去告假,这可怎么办!” 佑儿在汝州的事只有挼风和宋辙知道,旁人问只说是在汝州买的丫鬟,又瞧着她每日要去宋辙房里习字,因此总觉得她这丫鬟多少有些通房的意思。 高娘子“哎哟”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大人哪会怪罪你哟,况且指不定你和他谁先回来,我们几个不说,谁知道哩!” 佑儿哭着抹泪,心道这衙门里就数你们几个无话不说了。 “那……既如此……我这就走!如今出去还能赁个驴车,再迟些怕是不行。”佑儿抽泣道。 陈娘子瞧这边又哭又闹的,跟过来一听,又拿了几张饼子:“路上带着吃!赶紧回!这事可不能拖!” 王婆也忙道:“姑娘快走罢!若大人比你早回,老婆子帮你告假!” 佑儿听罢又是狠掐了自己,哭道:“多谢了,若是……若是无甚大碍,我必早去早回。” 看着佑儿哭着跑去,三人坐在门槛外头,皆叹生死有命不由人。 “佑儿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大人若晚走一步看到了,怕是心都化了。”王婆年岁大,平常最是敢说话,捂着嘴道:“这么俊俏的丫鬟,难怪大人每晚……被看添香!” 高娘子笑得咯咯好一阵:“我就说大人怎么突然教佑儿姑娘写字,原来是这样!” “难怪有一日佑儿姑娘衣衫上沾了许多墨……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陈娘子边说着不停拍着王婆的背,忘情之处还加重了力道。 王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忙直呼痛,这才歇了话头。 佑儿没成想出来这么早,她行李不多,只有两件里衣和一身换洗衣裳,只是这包袱却有些份量。 她这般爱钱的人,要出远门自然是将所有值钱家当都揣在身上,因此那行李里有银子有珠花首饰,还有刘家带来的金钗。 不自觉摸了摸抱在身前的行囊,佑儿嘴角扯开了花。 宋辙换下平常直裰,出城就往平阴府去了,即使有人眼熟他,也只当是去平阴陪上官,哪里想得到他会走到半路改道。 赵炳晓得他出城的事,还与王若禺嗤笑一番:“这本事倒是你我学不来的。” 王若禺赔笑,声调抑扬顿挫:“可不是,当初科考前费了好大力才拜了高次辅门下,若非如此怎可能得榜眼的名头。” “惺惺作态,我看他宋辙这是要砸了高品的招牌。”赵炳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马蹄踏着泥泞在官道上疾驰,许是看见朝廷赈济粮来了,不少逃出来的流民又往回赶。 若不是半点生机也寻不到,谁愿意离乡背井。 宋辙思忖良久,再又遇着流民是,勒紧了马缰停下,低头问道:“敢问老丈,如今平阴府是什么光景?” 那老丈有气无力地抬眼,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宋辙摸出一个馒头递给他,道:“在下有亲眷在平阴府,如今这般也不知还能不能寻到了。” 老丈接过馒头吃了一小口,剩下的小心放进了怀里,摆摆手道:“寻不到了,那大水得有一人高,庄稼没了,屋子也没了,整个平阴府都泡在泥浆里头,没了……” 挼风听罢,出言问道:“那官府呢?可有作为?” “官府啊……”老丈面色萎黄,更是不愿再提:“前脚大水过去,后脚就封了城,粮食没见着,满城都是死人,衙门怕生瘟疫,都堆在板车上,拉到荒郊野地里烧了,能逃出来的都是为了口饭吃,翻山出来的。” 见宋辙二人沉默不语,他也不在意,叹了口气接着往回走。 “大人这是心疼平阴府?”挼风低声问道。 宋辙怔忡摇头,他是没想到这些人的心这么黑,沉声道:“布政使司竟然连放粮这等事也敢编。” 定是没粮了,否则不敢到这般地步。 “可去岁秋朝廷分明拨了钱,难不成……”挼风看了眼宋辙,这可是失察之过。 清吏司虽有稽核之责,可区区清吏司衙门,如何敢查布政使的事,何况山东民政事务,一直是巡抚亲管,他平日从不过问太细。 宋辙去岁照例查勘时,仓库里分明有十万石粮。若要从里头挪那么多米粮出去,并非易事…… “原来是想我去登州府戴罪立功。”宋辙一颗心上下浮沉,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递那折子上去,今日就该是五花大绑将他带回玉京,杀鸡儆猴。 可沈谦安排的差事,未免是将他往火坑里推,一招不慎,性命难保。 佑儿下午就出了城门,又怕在城门外待着有些碍眼,遂往前头走了段路,靠在树下躲着,原来的双髻早垮塌垂到耳下,看着倒不像丫鬟了。 不远不近的,既能看到城门,也能看到附近的大路。 “这都天黑了,也不见大人和挼风来。”佑儿咬了口饼子,嘟嚷道:“怕不成是骗我的?” 幸而今日没有下雨,可草地上却还有湿气,佑儿自然不能坐着,但站得久了,难免腰酸腿胀,只能这般歪斜身子靠在树上。 城门挂了灯,衬得这田野荒芜间却格外漆黑,佑儿心头忽而有些慌,喃喃道:“怕不是想赶我走?” 宋辙曾说过自己没有户帖一事,万事寸步难行。她也问过高娘子,在外不论是住客栈,还是置办屋子,哪怕她再进这济南府的大门,也是万万不能的。 “大人定然不会赶我走,虽说他是抠搜了些,但不至于这般坑害我。”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佑儿忙放眼望去,不是宋辙二人又能是谁。 “大人!挼风哥!”佑儿咬着饼,声音听着也不太利索。 宋辙勒马停在她面前,见她模样甚是滑稽,似笑非笑:“怎的这副样子?不是让你宵禁才出来,看来是等了许久?” 佑儿不好说自己为了出来想的借口,反倒不好在衙门久待,撇了撇嘴:“奴婢还没好好瞧过省府,就早些出来逛逛。”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衙门在西边,这是东城,怕是难为她这双腿了,沉声道:“上来,此行艰苦,事成后必有赏钱。” 佑儿却退了半步:“如何敢与大人……”当初他说过的话,自己可记得清楚。 宋辙面色沉了几分,伸过手来,打断她的话道:“时间紧迫,不讲这些虚礼。” 第18章 夫妻 佑儿从来没有骑过马,好在她眼下什么也不需要做,只在宋辙身后抓着他的衣袍就好。 难得云散,穿梭风中,抬眼就见星辰。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佑儿脑袋被颠得嗡嗡响,实在忍不住才问道。 宋辙闻声才惊觉身后的温热,只是这短暂的失神难抵心头大事,迎风清醒,沉声道:“去登州。” 登州?佑儿只觉得头更晕了,即便昼夜兼程也得明日午时才到。 见她不说话,宋辙放缓了速度,问道:“身子不适?” 挼风侧目看去,见她神色虚弱,忙问道:“你先前从未乘过马?” 佑儿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宋辙忙勒紧缰绳,利落下马道:“已是后半夜了,就在此歇会儿,寅时再赶路。” 那感情好,佑儿眨了眨难为情道:“大人,奴婢腿疼得没力气,下不来。” 挼风避开宋辙的视线,自顾自去树下拴缰绳,方才伸手请人家上马时,那般潇洒自如,如今反倒扭捏起来了。 倒不是佑儿矫情,本来就腰酸腿疼,又骑在这马上几个时辰,换个铁打的娘子也扛不住。 宋辙这是不止伸手扶着,还要亲自将人缓缓从马上抱下来。 双手握在那柳枝似的腰间时,心头微微颤动,竟然这般瘦弱轻浅。将佑儿放到地上那瞬,怀里的人双腿打着颤,半点站不住。 宋辙不禁想起自己少时学骑射时,也是如此,双腿疼了小半月才适应。 挼风寻处稍干爽的地,生了簇火,早就冰冷发硬的馒头叉在树枝上烤着,见宋辙打横抱着佑儿过来,瞪圆双目,不敢说话,只一个劲的往旁边挪动位置。 “多谢大人。”佑儿被宋辙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地上,她这才觉得稍微舒适了些。 宋辙也在一旁坐下,也不知是赶路太累让人疲乏,还是夜风拂面叫人心乱,三人坐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过了片刻,挼风将有些温热的馒头递给宋辙,小心道:“大人快趁热吃。” 谁知那馒头只是经了宋辙的手,转瞬就被他塞到佑儿的手中。 “荒郊野外将就吃些。”宋辙道。 佑儿谢过却并不急着吃,解开背得包袱,从里头摸出了两块饼,分别递给宋辙和挼风。 “这是陈娘子今日刚做的梅干菜饼。” 挼风双眸发亮,这饼是他早上央陈娘子做的,本以为今日没这口福了,谁知兜兜转转还叫自己吃上。 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不比白面馒头好吃!” 说罢就见宋辙面目表情看了自己一眼,挼风忙将饼子往口中送去,不敢多话。 宋辙拂了拂衣袍,又将饼子递给了佑儿:“那你吃这个。” 佑儿摆摆手,拒道:“吃了一整日了,现在觉得馒头挺好吃的。” 她这话说的不假,今日已经吃了三张了,实在有些腻。 挼风风卷残云似的,口就吞进肚,有些不好意思笑问:“姑娘可还有?” 自然是有的,佑儿索性将剩下的都给了他,这下行李也轻些。 宋辙慢条斯理咬了口,冷哼道:“你一股脑地吃完,那明日吃什么?” 佑儿眼珠转了转:“明日到登州,自然不缺吃的。” 打得是叫他请客的主意,宋辙也不说破,懒得打机锋,凭她高兴就是。 “奴婢敢问大人,此行为何要让奴婢通行?”佑儿心头暗想,她每月半吊钱的工钱,还要干出来行走的活,岂不是吃亏。 宋辙一副看透她心中所想的表情,淡淡道:“带你同行自然是为了方便行事,不过劳你辛苦,这个月的工钱给你双倍。” 这还差不多,佑儿这才放心咬了口馒头。 因耽搁了两个时辰,三人到登州时已过了申时,先前那般匆匆赶路,谁知进了城宋辙反倒不慌了。 进城就给了银子,要佑儿先买两身衣裳,还说需看着体面。 等用过饭,到了客栈宋辙却只要两间房,急的佑儿还未出声,就听他与掌柜说道:“拙荆身子弱,还请给个上房。” 那掌柜看了三人的户帖,这才收银子拿钥匙道:“三位请。” 这屋子干净不潮,也甚宽敞,佑儿见掌柜走了,才要说话就被宋辙捂住了嘴。 “莫说话,在外唤我郎君,不许自称奴婢。” 他贴着佑儿耳边低语,这温热的气息霎时让她双颊绯红。 待她点头,宋辙才放了手。 佑儿鹦鹉学舌般缓缓道:“郎……君?”忍下心头那丝丝起伏又难以言说的意味,低声问道:“那户帖是我的?” 宋辙嘴角勾起笑意,也不说话只从怀里拿出那帖给她。 佑儿见上头写莱州府亭文县桂花巷沈彦之妻陈氏,脸上顿时颓丧:“原来是冒名的。” “我不也是冒名的。”宋辙又将她那户帖收进怀里,转身就要出去,离去前才道:“今夜你睡床,我睡榻。” 床后隔着屏风就是净房,小二早已打来了热水,佑儿晓得他这是给自己独处的时间,倒也真是骨头快要散架了,直到泡在热水中才有些缓解。 约莫是亥时才听到敲门声,佑儿从梦中惊醒,听到他轻声咳了咳,赶忙搭上外衣去开门。 “郎君怎么才回来。”她话里还带着困意,朦朦胧胧让人多想。 宋辙带好门栓,才解释道:“出去谈生意,耽误你歇息了。” 佑儿真是困极了,眼睛也没睁开就又回了床铺,宋辙脱下外头的直裰,卸下四方巾,就着月色简单收拾一番。 他向来心思重,难得好眠。躺在榻上小心辗转,仍旧难以入睡。 低声叹息,忍不住看了眼已入梦乡的佑儿,竟有些羡慕,啧啧摇头道:“真是心大。”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人已入定。 再醒来时,天光大作,宋辙几分错愕,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撑手托腮瞧过去,就见佑儿正对镜梳妆。 自从进了衙门,套着老气横秋的灰绿衣裙,倒是忘了她原本就是姿色过人。 察觉他的目光,佑儿偏过头道:“大人……郎君可算醒了,卯时挼风还来问何时出门,见大人还在睡,就下去用早食了。” 听这话说得,瞧着他多能睡似的。 宋辙起身穿好衣裳,这碧落色的直裰倒是与佑儿身上的琵琶袖短衫相衬,不知为何,宋辙耳廓升起不易察觉的红。 大抵是睡太久了,他心情尚可,擦了把脸,看着镜中人道:“换个三绺头,时下妇人不是都这样打扮?” 佑儿可不愿意,嘀咕道:“那髻得用首饰。” “你那包袱里头不就有?今日出门戴在身上也能安心。” 佑儿听罢心头一紧,宋辙竟这么了解自己。 第19章 戏精 挼风看着下楼的二人,倒真是有些夫妇模样,忍不住朗声笑道:“爷,夫人快来用早食。” 柜台里头算账的掌柜也探出头往外瞧,昨日还觉得这家夫人看着像丫鬟,眼下再看倒是真夫妻,到底是赶路辛苦的缘故。 因他这打趣的话,佑儿双眼瞪着圆,脸红得像煮熟的虾,气息也乱得不均称。 好在宋辙回过头牵着她的衣袖,低声道:“端庄些,有人看着。” 见她深吸了口气,又道:“一两银子。” 佑儿双颊的红晕,眨眼就褪去,眉开眼笑道:“多谢郎君。” 不知情的人看着他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的,谁不说过感情好。 虽是假扮商贾夫妇,可挼风瞧着两人吃菜喝粥的模样,分明自然无瑕,再说佑儿帮着盛粥时,宋辙还颔首道多谢。 分明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郎君是不是忘给我钱了。”佑儿吃饱饭抹了嘴,抬了手出来得意一笑。 挼风听罢哽咽,恕他眼拙。 宋辙颔首,果真从钱袋里摸了一两碎银,放在她手掌心,低语道:“既收了钱,今日就好好给我办差事。” 那是自然,这可是职业道德。 等到了地方,佑儿才晓得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些。 三人出了客栈往大街上走去,七拐八拐的换了几条街才到地方。 店铺门漆黑,上头的店招写着冯氏米行,可紧闭的店门哪里是要做生意的样子。 宋辙叩门或缓或急,不一会儿就有人打开门,将三人请了进去。 那人中等身材,看着三十来岁,却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也老沉,目光扫过三人,才问道宋辙:“你就是莱州府的沈老板?” 宋辙见不红心不跳,颔首道:“正是在下,兄台可是冯爷?” 络腮胡子忙抬手道:“我乃米行掌柜,并非当家的。” 宋辙听罢,蹙眉不语。 生意买卖,不过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见宋辙脸色不愉,那掌柜解释道:“当家的本也想来见沈老板,只是突有要事,实在脱不开身。” “沈老板放心,买卖利得我也是能做些主。”掌柜暗自打量三人,又道:“几位里面请?” 这米行外头门关着,里头也只七八个簸箕放了各类米面,掌柜之人看着也不和善,倒是有些黑店的意味。 佑儿不自觉抓紧了衣袖,似感受到她的害怕,宋辙还回了头安抚的看她一眼。 只是这管什么用,佑儿低头翻了个白眼。 这店铺里头是个二进的宅子,掌柜指着两边屋子道:“听说沈老板想要中等大米,可如今外头几处都有灾情,这粮食倒是更金贵些了。” 宋辙神情舒展,带了些运筹帷幄的轻松:“这些我自然知道,我沈家世代经商,你既然做着米行生意,想必也是听说过的我沈氏。”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若非家中出了只硕鼠,我何至于急着出来采买?” 莱州大户里头自然是有沈家,可世人谁不爱听闲话,掌柜听这原是家贼难防,也有了些兴致,邀他三人坐下饮茶。 问道:“可是出了家贼?” 挼风抢了话道:“可不是!那人真是可恶的很!” “住口!别平白让掌柜看笑话。”宋辙脸色难看,看得出是愤恨难平。 掌柜不好开口,好在又听宋辙道:“这阵子若米行库存充足,那银子就如流水似的。” 谁说不是,掌柜中肯地点头:“前几日官府才来采买了几万石,比平时的价还多添了些。” 佑儿低头啜了口茶,已然明白了宋辙的打算,幽幽叹了句:“眼看着银子被水冲走,我这心里可没一日舒坦。” 宋辙骨节分明的食指从茶盏上落下,拱手道:“拙荆整日爱财如命,让掌柜见笑了。” “哼。”佑儿冷哼一声,终究是辩白不了半句。 “不知掌柜可让我先瞧瞧货?”宋辙切入正题道。 冯掌柜此时心里的疑云已去了大半,这才起身道:“沈老板请。” 待到进了屋,里头却是另一番景象,哪里来的米粮,不过是日常起居的房间。 宋辙脸上笑意顿住,只觉背脊凛然,往后退了半步,不经意挡在佑儿前头,问道:“不知掌柜这是何意?” 冯掌柜得意一笑:“沈老板不必惊慌,我这米行里所有的米,都在外头放着了。” 见宋辙眉头皱成一团,解释道:“沈老板想要什么米,就写在条子上,留下货款,三日之内必能运到莱州府。” 这般肯定自信,宋辙状似不解:“这买卖不是小事,我如何能相信?” 冯掌柜听他这般说,话里就有些不屑,道:“冯氏米行敢这般,自然有旁人不可得的长处,沈老板若是不信,那这生意就不必做了,请!” 他这是赶人了,挼风福灵心至,怒道:“你这是何意,我家爷和夫人走这么远的路来,好心好意来与你做买卖,你怎这般狂傲!” 见冯掌柜要发怒,佑儿才叹了口气:“罢了,我娘家还有些存粮,我去求求兄长,就先顶上家里的缺。等过几月收了秋粮,郎君记得还就是。” 宋辙看了她一眼,见佑儿使了个眼色,这才顺着话,懊恼道:“那岂不是让岳家看笑话!原本当初你兄长就瞧不上我,想让你嫁给旁人,你又何必说这话伤人!” 冯掌柜正凝神听着热闹,却不想被宋辙拉住,道:“兄台你说,我这可如何是好!” “沈老板自己家的事,这……这我怎知道!”冯掌柜可不想瞎参和。 正说这话,那看着孱弱的妇人忽然就闹腾了起来,骂他男人生性薄凉捂不热,骂他外头养女人,一个嚷着和离,一个说要休妻。 冯掌柜听得脑仁疼,可又十分想听。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佑儿气得摔了桌上的茶盏,又狠狠将一旁的凳子往宋辙那头砸去。 挼风吓得忙将宋辙护在身后,往冯掌柜身后躲去。 “哎!哎!可不兴动手,这可是我的物件!”冯掌柜摆着手,又怕被误伤到,只一味的远离宋辙。 “沈老板若真心想买,总是有办法的,我带你去见我家老板,你们自己好好谈,如何?”冯掌柜焦急说道。 佑儿与宋辙换了个眼色,仍然装着愤懑模样,还要把桌子掀了,好在这桌子重,她在使力之时,被宋辙抱在怀里不得动弹。 “娘子莫动气,冯掌柜方才说了,替我想想办法!”宋辙头上的四方巾也掉在了地上,哪里还有他平日里说的半点体统。 佑儿喘着粗气,被宋辙护在怀里头,依旧是胸腔起伏跌宕,此时她哪里晓得,身旁的男子心跳得厉害。 第20章 河东狮 佑儿演得兴致盎然,只晓得自己是在宋辙怀抱中,哪里来得及多想旁得。 “放开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冬另娶二房,安置在外头的事。”佑儿常在市井见得多了,平常难有这样的机会,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偷钱吃米的畜生,难道不是她举荐给你的?” 见她这架势是要挣出自己的环抱,宋辙生怕她动手打自己,悄悄拍了拍佑儿的后背,灵机一动道:“娘子莫急,原先都是我的错,这单生意若成了,我将三成利赠与娘子做私房!” 冯掌柜张了张嘴,哎呀呀! 看着宋辙恨铁不成钢,咋能外头吃腥不抹嘴,半点不把家里头的河东狮放在眼里。 见他手无缚鸡之力,更是摇摇头,虽说还年轻,可这身子岂能不保养? 佑儿这才缓了口气,回过头问道:“果真?” 两人抱得紧,正如寻常夫妻般,这一回头,朱唇差点碰在宋辙的脸上。 “是。”宋辙心跳如擂,颔首道:“不敢欺瞒娘子。” 冯掌柜眼看两人总算平息了,生怕再砸他这屋里的陈设,忙上前劝和:“夫妻哪有隔夜仇的,还请沈老板稍候一日,若我家老爷同意,今夜必有信来。” 宋辙松开了佑儿,听得这话忙拱手作揖道:“那就劳烦沈掌柜了。”又从怀里掏了两锭银子,塞到他手中,低声道:“还请帮我说些好话,这单生意要是黄了,我这娘子必胡搅蛮缠。” 见佑儿蹙眉看着他手里的银锭,冯掌柜赶紧收到自己怀里,保证道:“沈老板放心,我自然尽力。” 客客气气将三人送了出门,冯掌柜才啧啧感慨,许久没见过这般泼辣的女人了。 佑儿走在路上,这才想起方才与宋辙那般亲密,脸颊顿生绯红,方才还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眼下却又安静异常。 挼风笑道:“姑娘方才真是好架势!那东西砸的,我都看惊了!” “平日里看多了,自然就会了。”佑儿这话倒是没作假,就说她家爹娘还常常举着菜刀骂呢。 宋辙倒是饶有兴致问道:“那你还学了什么?” 佑儿看着他脸上挂着笑意,误以为他这是拿自己取笑,撇撇嘴道:“没了,看家的本领都给大人用上了,不知大人要赏多少银子合适?” “难怪方才一直盯着那两锭银子。”宋辙今日忽而变得慷慨起来,怕是撒钱撒上瘾了,随手摸出一锭银子给她:“这是你的。” 佑儿还未接过,宋辙却将银锭往手中握了握,问道:“不过经此一事,本官倒是有些好奇,你平日里这般能演能骗,究竟还骗过本官多少?” 多少?佑儿秀眉儿微蹙,俏嘴儿扮着可怜委屈,嗔道:“我这一心一意为了郎君,你倒好竟怀疑我!” 宋辙也不知为何,往常他并不觉得女子能这般做作,可今日却心慌脸热的,将银子递给她后,不敢再多纠缠。 登州府临海,这满街拉着海味卖的摊贩倒是不少,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正因如此,这水田才更稀缺。 冯氏米行越是这般十拿九稳有存粮,宋辙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他这一出京历练,就被放在离玉京最近的地方,虽说自入仕起就没打算要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可好歹也想过要当官的名声和同僚的赞誉。 毕竟这些对他的仕途最有用。 眼瞧着夏粮收得不错,只差秋税交差,自己明年这考评定然是甲等,再升上去就是情理之中。 可被这水患一搅和,眼皮子底下出了偷粮仓的事,他能平稳当着主事,已是上天垂怜。 看着人群熙攘,宋辙低声叹息:“登州这个地方,情况还是太复杂了些。” 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宋辙忙带着两人躲进了一旁的茶肆里头,半点也让外头瞧不到的位置。 “三位要点什么茶?”店小二见有人进来,忙上前招呼。 挼风道:“三盏六安瓜片,一碟炒货。” 佑儿见宋辙显然是为了躲那群策马的官兵,笑问道小二:“外头过去的是何人?真是好大的阵仗。” 店小二是见惯不怪了,解释道:“是登州卫,听说总督大人来了,这几日忙着操练哩!” “总督大人来了才练兵?”佑儿听出他这话里的深意,懵懂问道:“那平日是做何?” 店小二“哎哟”一声,眼瞧着这三人是外地来的,不晓得本府的情况,可这话赶话的,不说就是得罪买主,遂低声道:“这不是朝廷前些年下了屯田令,登州多荒地盐泽,军户自然要去地头劳作。” 佑儿对这规矩的确是知之甚少,点了点头就不再多说。 在清吏司衙门待了一段时日,也是听说了这衙门辖管的事,见宋辙沉默无话,佑儿和挼风对视一眼,皆是缄默。 六安瓜片色泽翠绿,又因无芽无梗,因此鲜醇甘甜,宋辙倒是最喜这茶味。 “你家中茶摊都有哪些茶?”宋辙嘬了口茶,随着问道。 见他情绪又起了些,佑儿道:“不过是着粗茶,比不得这样的铺子。为了多些花样,这才卖些紫苏饮子,鸳鸯汤。” “倒是难为你了。”他没有说难在何处,只是眼中的确有些心疼。 佑儿被他突然的关心吓得表情僵硬,只低头喝茶不再多话。 吃过茶,回去的路上,路过县衙前街就听到哭诉声,仔细一听竟是争抢田地之事。 挼风到前头人群里听了一圈,才回来低声道:“是军户与百姓争田,两边僵持不下。” “衙门不是划定了四方界限,且军户与百姓垦的田大有不同,为何会起争执?”佑儿不解道。 旁边的婆子听这话,插嘴道:“几位是外来的?” 见佑儿点头,了然道:“难怪不知登州的规矩,本府两面临海,因此盐场多田地少,因此这军户与农户都垦一样的地,当初划的地界,也不知怎算的,总有几家少了,几家又多了的,这不就吵起来了!” 宋辙是知晓此事的,只是这划界之时,他且在寒窗苦读,后来虽知道年年都有争执,可上头没说要如何,下头也没闹出大事,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是不为难别人,也不为难自己。 挼风听罢,不解道:“这事好办,衙门书吏再去量一次,这不就好了,为何要闹?” 婆子转过头,见几个年岁不长,衣衫齐整,摇头叹息:“几位一看就是不做农活,不知田间地头的事。若那书吏再丈量时,还叫地更少几分田,又当如何?” 佑儿抬眼看宋辙脸色不大好,以为他见不得百姓含冤受气,垫着脚低声问道:“大人要管?” 宋辙并不打算管,只是不喜欢看到自己管辖的事情出幺蛾子。 耳边酥酥麻麻的震动,叫他目光幽暗,低头见佑儿又说道:“此次隐瞒身份,为这小事暴露可不值当,不如回去派人来重新丈量。” 那双眼睛不悲不喜,带着从未有过的苍凉,看着她道:“好。” 第21章 错撩 夜影窗间落,宋辙瞧着戌时已到,放下茶盏,起身道:“你先睡。” 佑儿晓得他这是要去办正事,将薄披风给他:“夜里起风,还是搭上。” 烛火之下,周遭一切看着也多了丝暖意,佑儿早已卸下珠花头钗,青丝用一根素色绸带挽在身后。 宋辙忽而想起年少时,家中父母也如他二人眼下这般。记忆席卷,让他悲从中来,沉声道:“不用了,你早些睡。” 佑儿只当他嫌这披风累赘,不做多想。 门打开时,他抬脚出去,却听得身后的轻声:“郎君。” 宋辙脚步一滞,本想回过头又生生克制,只侧了半张脸问道:“还有何事?” 佑儿嘱咐道:“无事,郎君万事当心。”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要夜里出去干骗人的差事,怪让人担心的。 “嗯。”宋辙浅应一声,随后离去。 宋辙那时接到的条子是要他到登州查官粮,他那时只想着或许此地暗中有官粮买卖的生意。直到晓得平阴府的灾情才明白,这不止是登州的事,这是整个山东的官粮都在上下勾结之中,通过黑市贩卖出去。 黑市并非什么半夜三更才经营的地方,也不是开在空中阁楼,只是像现在宋辙这般,找到中间人牵线搭桥,而后认识卖家,商议好价钱提货便是,至于中间人自然要从中得一成的利。 这差事交给宋辙,自然是相信他找得到黑市的路子,毕竟连这都不知,他在山东岂不是真的白混了。 宋辙找的中间人是开当铺的,名唤梁大,做这个行当自然要黑白通吃。 “我的大老爷,可算是来了。”梁大见着宋辙,忙连着他进门坐下:“你说你这买粮,谈好价钱就是,何苦来非要见他们大当家啊!” 梁大是晓得宋辙的真实身份,他这些年能做这黑市的中间人,恪守的就是守口如瓶。 宋辙见他询问,自然是要隐瞒:“那么多钱,我连买家和货都瞧不见,这怎么放心。” 梁大见他不说实话,白了他一眼,不过官府的事他是没那个兴趣打听的。 “得了。”梁大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无所谓道:“只要你不搅合我这生意,随意你怎么折腾。” “这你放心,我只要粮,其余的只当不知。”宋辙保证道。 梁大晓得如今遭灾却粮,只当他是出来买粮送去给上司卖好,也不藏着掖着,道:“冯爷那边传话了,说是明日申时末请你在飨食楼喝酒。” 宋辙颔首,道了多谢。梁大这才眯着眼睛笑道:“还说请你带上夫人。” 一道让人背脊发冷的目光过来,梁大忙摆手道:“关我何事,冯爷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何时娶妻的?” 梁大与宋辙相识于济南府,那时宋辙发现衙门里有个书吏行事可疑,每回朝廷要拨款下来,他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偷奸耍滑不愿清点记档,后来宋辙使计骗他入了圈套,才晓得这人竟敢在官差眼皮子底下偷银。 倒是不敢拿多,只是每箱子库银封箱时拿几块碎银子或铜板,后来下了酷刑才坦白,原是有人雇他偷铜板,银子只是他顺带拿的。 至于为何偷铜板,自然是有人私底下铸钱。 宋辙这事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查下去,只打发了那书吏,甚至也未上报。 而梁大就是这中间转卖私钱的人,因不见宋辙有何动作,还以为是想与他合作,毕竟先前也有这样的先例。 谁知见着宋辙,却被他一口回绝,那时梁大还问:“大人既然知晓,为何无动于衷,既不追查此事,也不与我等合作,这究竟为何?” 宋辙淡淡道:“你做不下这生意,举国上下大半铜矿在云南,隔了这么远到山东来铸钱是不可能,不过是想看看新铸的钱,待流入民间时,也好早有个先机。而这比生意后头站着的人,必然是我惹不起的,既然旁人都不管,我为何要管。” 宋辙不查此事,梁大接着被上头的买家信任,因此梁大欠了宋辙一个人情。 而今,两人又对坐着,梁大见宋辙不答话,嘿嘿道:“你这不会是假凤虚凰?” 宋辙听得这话,冷哼一声:“若我是你,不该问的话,绝不多嘴。” 梁大被他看得身上发冷,不敢再问下去,双手捂着嘴,道:“我这耗子遇着猫,哪里敢多嘴多舌。” 宋辙今日回得早些,未曾想敲了几声门,佑儿才出声来应。 门打开时,屋里皂角的香味扑鼻而来,宋辙见佑儿身上穿着里衣,外头搭着衣裳,发梢还滴着水,忙关好门道:“怎么这么迟还不睡?” “反正睡着了还不是要给大人开门,不如等你回来再睡。”佑儿不敢说实话,是那掌柜说若是自己烧热水就不用另算钱,她为了省几文钱,这才耽误至此。 可这话自然是不便给宋辙说,因此随意扯了个幌子。 宋辙听罢低咳了几声,连脸颊也红透到耳根了,缓了几口气,却一句话也未说,转身就进洗漱。 夜里走了路,身上也有了些薄汗,脱下外头的直裰,看着剩下的水,倒是不够沐浴用。 “这是还要去哪里?”佑儿见他拿着衣裳要出去。 宋辙见她还不去床上躺着,忙用外袍护在身前,道:“我去寻热水。” “半吊钱。”佑儿欢喜的穿好衣裳,笑道:“郎君稍等,我这就让小二给你提水来。” 留下宋辙一人在屋里愣了愣,无奈笑她五文钱也要省,真是抠搜死了。 水声断断续续从床后传来,佑儿有些好奇,纠结许久才忍不住透过轻纱去瞧里头的身影。 可这烛光昏暗,到底是还隔了层屏风,竟然是什么也瞧不见。 谁知正当她撑着头往里瞧时,身后忽而传来宋辙的声音:“你偷看我?” 只听“咚”得一声,佑儿被他吓得撞在床头。 她双手捂着后脑勺,痛得眼泪哗啦直流,又是哭又是羞,可这张嘴却是极硬的:“我夜里就是这样睡的!谁要偷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没得二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宋辙气笑,指着她想斥两句,又见她泪流满面的终是不忍心。 无奈只能缓了两口气,和风细雨问道:“头,没事。” 佑儿眼珠一转,委屈巴巴道:“你瞧瞧,是不是鼓了好大的包。” 宋辙不知她心头又有了鬼打算,果真拿着烛台,往床边坐下,顺着佑儿手捂着的地方,仔细瞧了瞧。 她身上的温软让宋辙片刻慌神,本想将她的手挪开细看,此时哪里还敢多有动作,起身退了半步道:“是有一点。” “既然如此。”佑儿坐直了身子,得意道:“五两。”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耍滑!宋辙听罢,脸色冷下,转身再不看她。 “冤有头债有主,你害我磕到了头,五两银子不过分。”佑儿见他要走,忙伸手拉住宋辙的衣袖道。 宋辙低下头看着她的指尖,冷声道:“你一个女儿家,竟然如此耍滑,这钱真是这般重要?” “这不是因为你是大人嚜,若是旁人,又怎会在我床边说话?”佑儿不明所以,这人真是好一阵歹一阵的。 以为宋辙还要说什么,谁知他只是扯开了衣袖,留了句明日给她五两银子。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宋辙吹灭了蜡烛,倒在榻上闭着眼睛,直到心跳渐渐平静,他才缓缓入了梦。 第22章 女儿香 佑儿醒来时,屋里哪里还有人,枕头边倒是果真放了五两银子。 她顿时就笑得合不拢嘴,出来一趟倒比在衙门里头挣得多,来钱也快,心头想着自然要好好服侍宋辙,可不能放过这财神爷。 用了早饭才见挼风回来,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道:“爷真是将姑娘放到了心上。” “好端端的,瞎说什么?”佑儿不明所以,毕竟讹了宋辙几次银子,心头还有些许不好意思。 挼风却是了然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匣子道:“爷送你的,说是夜里陪他赴宴,好好打扮。” 佑儿打开就见一对玲珑清透的白玉耳珰,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笑道:“这可值些银子呢。” “就猜到姑娘你会这样说。”挼风胳膊环抱胸前,端得拷问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姑娘为何如此稀罕银钱?” 佑儿摸了摸耳珰,反手往外头一指:“这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花银子,天下谁人不爱财,难道挼风你不爱?” 挼风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就在宋辙身边做书童,虽说他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可跟着宋辙背井离乡读书科考,倒是没短缺过衣食。 “我倒是不大用得上银子。”挼风道。 佑儿闻言,剜了他几眼:“看来郎君对挼风哥倒是极好呐,一不缺衣二不少食,三不用出去赔笑挣钱。” 挼风闻言,笑道:“我比姑娘小几岁,可担不得这样称呼,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他人小鬼大,瞧得出宋辙待她有些不同的。 宋辙是下晌回来的,估摸着连饭也未曾用,拿了桌上的一块糕点就着茶就吃了去。 见他眉宇还带着冷意,半点笑模样也无,佑儿忖度几番,才出言轻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遇着难事了?” 宋辙这几日都在摸索着,从济南府布政使司仓库里头将粮食转运出来,到底周转了几人。今日他一早就蹲守在了登州府仓房外头,想看看能不能找些线索。 谁知却见到了那米行的冯掌柜,四平八稳地带着人进仓房盘货,站在外头的三班衙役还与他说笑,就这般堂而皇之,半点不遮掩。 宋辙猜想他身后的那冯老板,必然是要知府也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和光同尘了这么些年,宋辙哪里不晓得这桩事闹出来必然叫整个山东改头换面,可万一出了变故,折损的必然只有他一人。 见宋辙低头沉默,佑儿不敢再多言,只坐到镜前梳妆打扮。 屋子里淡淡玉兰香,混着香粉胭脂,又说不清是不是还有一丝佑儿身上的香味。 宋辙即使不在意,也难挡着香不经意就钻入了鼻息,他朝镜中看了一眼,只见佑儿正扭着头戴耳珰。 她虽有耳洞,可许久不戴这些,倒是有些生疏。 宽敞的琵琶袖落到胳臂上,藕节似的手腕照得宋辙眼神错乱。 察觉他的眼光,镜中女子巧笑倩兮,回过头得意问他:“如何?” 宋辙心头微微瑟缩一瞬,他最是擅长隐忍,转过头错开她的目光,用有些挑剔的神情声色道:“尚可。” 佑儿回过头又将自己打量一番,她可是花了一两银子买来了胭脂,朱唇娇颊哪里才是尚可! “必然是头上少钗点缀的缘故。”佑儿咬咬牙,将刘家给的金钗放在头上比划。 谁知宋辙又道:“这钗晃眼,不必戴了。” 佑儿依言放下,她可生怕带出去磕磕碰碰的,少了半克金子,那可得不偿失。 “怎得没几样像样首饰。”宋辙落坐在榻上,头歪在靠枕,闭眼不再瞧她,只端的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公子哥做派。 佑儿看他一时入神,倒是忘了回话,再想起来时又见他眼皮也未抬,倒也不在意她要不要回话。 左不过是一句穷,没钱买罢了。 谁知半晌过后,宋辙又慢条斯理道了句:“女子素来是极爱这些的,你倒是不同。” “我如何不同?”佑儿换了另一身芽绿的交领短衫,下头照旧是月白裙子,看着倒是清爽别致。 宋辙朝她看一眼,又回头阖眼,默了默才道:“你也喜欢首饰?我只当你喜白花花的银子。” “也不止银子。”佑儿漫不经心理了理腰间的绦丝,笑道:“金子我更喜欢。” 宋辙鼻息间传来一声冷哼,两人不再打着机锋,士大夫克己复礼,他学了小半生的儒学心学,什么欲望都藏在心头,从不在外表明,这也是文人的体面。 可见着佑儿这般明晃晃坦露自己的欲望,他倒不觉得反感,甚至还觉得她比旁人有趣。 意识到自己不受控的思绪,宋辙冷着脸侧过身子,将脑海里佑儿的模样挪开。 申时末,宋辙带着佑儿依约至飨食楼,门口的店小二听闻冯老板三字,脸上顿时笑出了褶子,躬着身请两人上楼。 宋辙今日不知是有意无意,穿了身豆绿的直裰,玉冠束发,难掩潇洒风流。 往日常见他打扮得老气横秋,那身官袍也是死板墨绿,这次到登州倒是一日比一日看着年轻风流。 一旁有妇人娘子侧目来看,佑儿低声道:“郎君打扮一番,倒是姿色不错。” 宋辙依旧是冷哼一声,只是喉结滚了几遭,似是有话有咽了回去。 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屋子,就见冯掌柜已站在走廊外头,宋辙忙上前作揖道:“倒是我来迟了,真是罪过罪过。” 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唱念做打信手拈来。 冯掌柜看了眼宋辙身后的佑儿,这才道:“沈夫人今日倒是精神了些。” 说罢,也不再寒暄,伸手往里请道:“我家老爷等候多时了,两位快请进。” 登州府算不得富裕,上有汝州百年商地,还有济南府压着,就连莱州也比此地富裕些,可即便如此,这飨食楼里头的陈设摆件也丝毫不逊色。 宋辙心里头的算盘一打,再看这屋里一水的黄花梨木,窗边小几上摆着半点不应季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定睛一瞧才知皆是玉石翡翠雕刻的。 佑儿深吸一口气,却被宋辙拉住了衣袖,抬眼就见他冷峻的神色。 冯掌柜将珍珠帘子掀开,引着两人往里间去,珠帘落下带着极好听又不刺耳的清脆声音,不禁让佑儿后背酥麻。 这哪是珍珠声,这是哗哗的银子声。 里屋的人忽而笑出了声道:“沈老板是富贵窝里出来的,瞧瞧我这屋子,如何?” 话音落地,宋辙见到了这声音的主人,竟是不惑之年,面目清俊有些儒商派头。只是身上的绫罗,腰间的玉带又与儒商讲究的恭谨德行,相距甚远。 “冯老板这里自是金玉堆砌,价值连城。”宋辙拱手作揖道:“我沈家自然是不如的。” 他这话没扯谎,沈家虽有钱,但绝不会这般高调露富。 见他这般说,冯老板自得大笑,就在人心头放松片刻时,却听得他道:“沈彦,沈家二房庶子,年纪轻轻就打理生意,沈老太爷倒是器重你,” 宋辙眼中依旧带着笑意,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掌心,已有些发热。 第23章 捂唇 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宋辙却坦然自若介绍起了佑儿:“这是我娘子陈氏,不怕冯老板笑话,若非我娘子家境殷实,我哪有机会接手家中几个铺子。” “沈贤弟说笑了。”冯席一改神色,请他二人坐下说话。 莱州沈家盘根错节,沈老太爷年少风流,去了五房姨娘,光是儿子就生了八个,幸而家大业大,可轮到真沈彦这个二房庶子头上已是不多。 沈家人口众多,隔房亲戚尚且生分,更何况是外姓人,况且他与那沈彦相逢微时,自然是听过不少沈家的事。 “前阵子才与你四叔做了笔买卖,不曾想眼下你又寻到我。”冯席笑道。 宋辙眉头紧锁,不可置信道:“冯老板确定是我四叔?他倒是有些年起不来身了。” 若非如此,这米行的生意也轮不到姨娘生的二房头上。 冯席听得他辩驳,不怒反笑:“原来如此,是我记混淆了。” 说罢又将目光挪到佑儿身上,道:“陈记的生意如今做得愈发大,夫人怎么不说要娘家帮衬沈老板一二?” 这几日空闲时,宋辙都在给佑儿介绍沈家的情况,如今听冯席问,佑儿自然是不怯:“冯老板有所不知,我娘家和他好不对付!” 说到委屈处,眼角还泛起水珠:“当初嫁给他,哪里晓得……是如今这般日子。” 宋辙脸上挂不住,冷声质问道:“你这是何意!在冯老板面前胡说什么!” 就像未听到宋辙的话,冯席饶有兴致等着佑儿继续说下去。 这倒是没如他的愿,佑儿端茶闻香,又拂了拂沫子,有模有样品了口茶,浅笑道:“明前的庐山云雾,冯老板破费了。” 陈家是做茶生意起家的,既是发达了,也没丢掉这本行。 冯席眼中暗藏的阴郁神色消散,垂下眼眸,举杯道:“不愧是陈家娘子,这茶的确是明前出来的。” 宋辙嘴角挂着浅笑,亦细细品了口茶,道:\"冯老板做事谨慎。\" 气氛融洽了些,冯席这才主动说起了生意之事。 \"有句话我就卖个老,提醒沈老板一句,看沈老板还年轻,这生意上的弯弯绕绕,还是要多学学的。\"冯席眼里虽有告诫之意,可这到底是少了些防备。 宋辙惭愧道:\"多谢冯老板赐教,想必我家中那些事,外头也有在传。我经手生意纯粹是意外,而今稍稍步入正轨,就出了内贼的笑话,若不是毫无办法,也不会求到冯老板这里。\" 他这话说的诚恳,冯席几经试探调查,自然是信了他。 \"沈贤弟年少有为,何愁事情解决不了?\"冯席这话就是应允了这单买卖:\"只是这生意归生意,旁的事就莫要多探究,我既然将货卖给你,自然这货就是干干净净的。\" \"是,这点子道理我自然明白。\"宋辙忙应道:\"不知现下可看看,毕竟是两万石粮,我头次做这么大笔的生意,还请冯老板见谅。\" 冯席睨了他一眼,笑道:\"沈贤弟还是太年轻了些。\" 屋里敞亮,烛火灯盏照着那金玉珍珠好似都发着诱人的光晕,佑儿见他这般说,脸上有些不乐意:\"冯老板也别怪他,与你做买卖的银子里还有我的私房呢,他自然是要谨慎。待我们夫妇度了此劫,今后沈家的生意,我们力之所及的,都与冯老板合作。\" 沈家在莱州附近有十几处商行,这几年虽家务败了些,但底子好歹还在。 冯席心头盘算一番,亲自为两人斟满酒杯道:\"既如此,我敬贤弟夫妇一杯。\" 这酒醇厚,入喉温润,佑儿纵使显少喝酒,也能满饮一杯。 宋辙余光瞟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冯老板这梨花白真是上品,入口柔后劲必然也足。\" 冯席脸上得意,直夸二人好酒量,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伺候的婢女,各持一壶酒为宋辙二人添上。 \"我知贤弟担心我收了你的钱又不给你粮。\"又共饮三杯后,冯席见二人眼眸涣散,双颊绯红,这才沉声说道:\"这点你尽管放心,莫说整个登州的粮都在我手中,就算是整个山东,也能听我调遣。\" 宋辙只觉得背脊发凉,可手却是忍不住撑起额头道:\"冯老板这酒怎比梨花白还烈。\" 佑儿早在第二杯时就俯首趴在桌子上,此时呼吸已然均匀。 冯席朗声笑道:\"这可不是梨花白,乃是我亲自调制的白玉醉,叫贤弟吃醉只需三杯。\" 宋辙听罢咬着牙要起身,谁知险些栽了个踉跄,得了冯席的首肯,身后伺候的人才将两人搀扶起来。 \"既然沈贤弟喝醉了,今日你夫妻二人就在我这楼里歇下!\"冯席拍了拍宋辙的肩膀,见他的确不是练家子,这才大手一挥让人下去。 被人送去了房间,佑儿与宋辙皆是丢在了床上,过了许久待察觉不到这屋里还有旁人时,宋辙才翻过身子将手搭在佑儿肩上。 本是沉睡的佑儿,秀眉轻皱,睁开眼见没人就要说话。 谁知宋辙指尖落下,挡在朱唇前,低语道:\"必还有人看。\" 他指尖有些凉意,透过她的薄唇竟然直勾勾的落到了她心上。佑儿喉咙发出淡淡的轻咛回应他的话,宋辙才缓缓落下手掌。 只是平息过后,两人才发觉这屋里传来淡淡花香,佑儿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顿觉头更晕了些,心头还有股烦躁之意。 她不耐踢开薄被,再落下腿时搭在了宋辙腿间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宋辙低头瞧见她白皙的脚踝落到自己腿间,忙低喝道:\"凝神!这香里怕是有些暖情的药材。你莫要\" 话音未落,就见佑儿睁开眼睛,懵懵懂懂看着自己,涂上胭脂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眸里还带些雾气,宋辙喉结滚了滚,心头一阵异样暖流袭卷。 \"大人\"她此时头脑发热,竟也不顾称呼。 只是后头的话还未说出口去,宋辙就伸出手将她的唇瓣捂住。 第24章 共枕眠 那房门原是虚掩着的,这异香自然是从此处钻进来的。冯席不知何时左拥右抱,娇媚如丝身着轻纱的女子正依偎他怀中。 守在门口的人见他这般行事也不觉得惊讶,半点也不去瞧他手上的动作,只低头躬身往后退去。 只留了一指宽的缝隙,但正对着床,倒是看得清楚。 宋辙忖度片刻,道了声歉意,就翻身压在了佑儿身上。只是他哪里好真的覆在她上头,被褥打在身上掩藏了他撑在床上的手肘。 佑儿还有些意乱,见宋辙与自己四目相对,竟伸出了双手去将他环抱。 宋辙本就在压抑自己翻涌的情愫,如今被她勾住腰间,猝不及防全然紧贴在了一处。察觉到了彼此的温热交织,脸上顿生红晕,压低着声音附耳轻唤道:\"你克制些!\" 只是佑儿显少喝酒,脑子已然混沌,又吸了暖情的香,自然没有宋辙这样压制的本事。 耳边热气酥酥麻麻的,她忍不住伸长了脖颈仔细贴着眼前人,低咛道:\"大人。\" 宋辙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猛烈的疼痛传来才恢复了片刻理智,他忙将自己翻身倒在床上,谁知佑儿察觉那道暖意消失,反倒不安闹腾起来。 屋里传了几道浅浅的声音,冯席脸上似得到了难以言说的满足,左右双手狠狠揉捏身边的女子,而后搂着两人离去。 佑儿醒来时已是夜半,睁开眼就落进了一旁深黑的眼眸里。 \"郎君这是做甚。\"可目之所及的地方,并非客栈,又改口道:\"这是何处?\" 宋辙眼里闪过她不明所以的恼意,转过头去看着床幔道:\"飨食楼。\" 佑儿脑海里的记忆一闪而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喝醉了,可耽误郎君的事了?\" \"没有,我也醉了。\"宋辙平静道。 可余光所见的床脚放着两人的外衫,佑儿忙提起被褥看着自己身上的里衣,脸上顿觉发热:\"我们?\" 宋辙只觉得心力交瘁,天知道方才佑儿对他又是抱又是压的,如今醒了反而认定自己是轻薄之人。 \"我也醉了,定是伺候的人脱的。\"宋辙没好气道。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宋辙,佑儿\"哎呀\"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可终是躲进了被褥不再出声。 宋辙偏过头去看那露出半头的发髻,脸上多了丝笑意,却故作深沉道:\"也不知为何,我这胳膊和腰有些疼,像是被人掐过似的。\" 佑儿方才还觉得头晕脑胀,如今都想起来了,她往日在刘家时是听过那些男女之事。 双手紧扣在胸前,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浑浑噩噩之间的触觉,分明是她自己强握住宋辙的。 她只记得,宋辙那时好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大人不会是想把这事赖在我头上?”佑儿在被褥里闷声道,她这话里还带了些娇气,听得宋辙只觉得耳边酥痒。 他不敢问佑儿是否记得什么,那暖情香发作出来,他双手被佑儿握在手里时,自己也显些控制不住。 她那般柔软,纵使自诩柳下惠的宋辙,也片刻失了神智。 见她这般,分明是想起来了,宋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道:\"兴许是这几日累着了。\" 被褥里是两人的温热,佑儿借着胆子伸出头去一瞧,却见他已然转身,这才将往上挪了些。 背脊被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宋辙深吸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她道:\"我们何时走?\" 这话听得宋辙眉头微蹙,招惹了人,这般转瞬就不在意了。 “如今怕是走不得了,你见过哪对夫妻行事过后……。“话音一转:”罢了,跟你说不明白。待到天亮就带你回去。” 佑儿听得他这样说话,那自然就无甚危险之意,看着他并不宽厚的背脊,忽觉心头踏实。 背后的手指还未挪去,宋辙不明白这女人是故意逗他,还是心里害怕,正在踌躇时,听得佑儿道:“大人平日里太操劳了,这身子看着有点弱。” 她定是故意的!旁的也就罢了,宋辙冷着张脸翻过身去,吓得佑儿手指这才想着收回去。 “难不成你觉得我先前无所作为,是因为身子弱?” 这话一出,似平地惊雷,震得两人都红了脸,佑儿不敢回他这话,也不敢与他对视,只将眼神望向目之所及的被褥上。 谁知上头绣着的鸳鸯戏水纹样,更是让她直接闭上了双眸。 见她这般倒是将宋辙气笑:“你这是何意?本……郎君竟让你不忍直视了?” 当年他可是能做探花的风姿,无奈那探花郎被工部尚书柳晁之女捉了榜下婿,这才被皇上钦点为探花,结了这佳事美谈。 为何没捉到他嘛,自然是宋辙家中无父无母无亲族,那时举子之中隐隐有传他命硬之言,因此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佑儿听得他真是带了些恼,忙睁开眼就讨好道:“郎君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心疼郎君每日辛苦,半点没有旁的意思。” 宋辙看着她朱唇皓齿,脑海中止不住的涌进那柔润芳泽,因此佑儿这话里,他只听得心疼郎君四字,竟温声柔语道:“今日事出有因,是我唐突了,还请你万莫责怪。” “你,我也唐突你了。”佑儿一字一顿从嗓子里好不容易蹦出来:“我们就忘了。” 忘了?宋辙本勾起的嘴角一怔,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洒脱。” 身旁的人终是安稳下来,平顺均匀的呼吸声在他耳畔萦绕。宋辙亦是闭着眼睛,顺着她呼吸的深浅,平日里辗转难眠的人,也因此一觉睡到了天明。 两人梳洗罢,就听冯席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知沈贤弟和弟妹昨夜睡得可香?” 他这话里有话,宋辙倒是坦然以对了,只是佑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宋辙的衣袖往他身后避了些。 “我夫妇二人不胜酒力,让冯老板见笑了。”宋辙拍了拍佑儿的手安抚,而后拱手笑道。 冯席看到,更是开怀大笑:“贤弟客气了。” 被他这般直勾勾看着打量,佑儿心头有些怵得慌,紧抓着宋辙的衣袖不肯放开。 美人娇嫩半遮面,看得冯席最欢喜,他朗声一笑,往身后唤了声:“拿约书来。” 落名捺印,一气呵成,宋辙拿过自己那份约书,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叠五百两的银票道:“这是订钱五千两,带粮食送到莱州,剩下的一半自会补上。” 时下一石米半两银,他买下两万石自然是一万两银子。 冯席接过银票看了看,似开玩笑道:“你莱州沈家,就付一半的订钱,未免太小气了些?” 宋辙恍然大悟,忙道:“冯老板莫怪,还带了些银子在客栈里,稍等给你送过来。” “不如弟妹在我这楼里四处转转,我等沈贤弟送银子来。”冯席笑道。 看似商量,实则这话里是带着强劲之意,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第25章 柔情 佑儿偷偷窥了冯席一眼,却被他抓个正着,原本紧挨着宋辙的手,下意识的将他抓牢。 两人十指相扣,却是这番场面。 宋辙使力握住她的手,面色发冷:“冯老板这是何意?” 冯席干脆利落的拍了拍桌面,起身道:“我是何意?沈老板这话说得倒是让冯某不解。” 看了看头躲到宋辙身后的佑儿,缓缓道:“你带着夫人来找我做生意,自然是听过我的规矩。” 屋里极为安静,让人心也不自觉的皱成了一团。 “既然知道我的规矩,如今还这般扭捏作态,倒是叫我好生不解。”冯席踱步到佑儿身旁,目光顺着她耳垂上的白玉珰落到雪白的脖颈上。 宋辙自然是晓得的,他决定要带上佑儿,就是因为晓得冯席的龌龊,也为了方便自己行事。 可是在他的打算里,他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也对自己足够自信,想着即便是将佑儿放在此处,他也能尽快斡旋此事。 成大事者从来不拘泥小节,何况他若还想在官场顺当下去,如今势必要做出退步。 思忖之间,手背被佑儿另一只手覆盖,她将宋辙当作短暂的依靠,也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不可!”宋辙冷声道:“我不知冯老板是否存了误会,但我并非是让妇人助我成事之人!”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番话说得如此浩然正气。 冯席脸上的怒意不再掩藏,威胁道:“既如此,那沈老板就在屋里想清楚再说!” 屋里一时只剩佑儿与宋辙,从来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人,此时因自己的所作所为感慨万千。 而那机巧尖酸的女子,任由自己靠在宋辙手臂上,忍着哭腔道:“怎么办,我们还能出去吗?” 她想问的不是能不能出去,而是除了将我留在此处,还有别的办法能出去吗? 宋辙听得明白,伸手轻拍她的肩安抚道:“能,我不会丢你在此的。” 不论是她的父母兄弟还是后来卖去的刘家,亦或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谁曾真的护过她。 都是打着牺牲她的主意,来成就自己罢了。 宋辙的话叫她心颤,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忽得落下泪来,从今日起,始于他温柔话语中。 见佑儿心绪渐渐平稳,宋辙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着佑儿的腰让她坐下。 他不了解女人,甚至从未在女人身上费过心思,可即便如此,佑儿的神情也不难看出她将自己看作此时唯一的倚仗。 知道是不应该,可宋辙真是极珍惜这样的滋味。 “莫怕,再等等。” 佑儿看着他对自己颔首,自是读懂了他的意思,可如今又不大敢信宋辙还有旁的准备。 揣着一颗如兔子般紊乱跳动的心,佑儿继续擦着泪,呜咽声倒是又比方才能亮了些。 宋辙看着她又是怕又是哭又是接着演,咬着嘴唇才忍住心头的啧啧称奇,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今后是不敢惹她哭了,这般闹腾如何了得。 冯席再来时,佑儿已经哭得嗓子疼,正要喝口茶歇会儿,却见门框往里一开,糕点粥面被人流水似得送了进来。 待摆饭的人下去,冯席才进来道:“想着沈老板和夫人必然是饿了,这便让人送来些吃食。” 穷人连这粥也掺杂了泥沙树皮,富贵人家倒是品类繁多,难怪倒在桶里的泔水也有人争着抢。 可眼下即使是山珍海味,可谁又有兴致去尝尝。 宋辙冷笑道:“倒是难为冯老板这般体贴了,不过我方才说过,还请冯老板放我和内子出去,我们这生意还能继续做。” 冯席瞧着他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沈老板真是妙人啊,难怪这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可手底下还是出了不忠的下人。” 说罢翻脸冷声斥道:“怎这般天真愚钝!” 先前还担心宋辙求着要见他是有何目的,如今瞧着这人心不狠,想法还天真可笑,哪里还会有何顾忌。 宋辙怒火中烧,不屑道:“你如此荒诞猖狂,就不怕官府饶不了你!” 像是听了什么可笑之言,冯席坐在佑儿身旁一侧的位置,抓着她的手笑道:“陈娘子这般貌美娇软,跟着你这样的人,倒是糟蹋了。” 昨夜听到眼前女子娇媚低咛,可谓是婉转动人,他可是亲眼瞧见了这女子竟将宋辙压在身下的模样,自然是觉得心猿意马。 佑儿使力将手抽出,实在是不堪这样的烂人沾染自己,狠狠呸道:“牛屎般的狗东西,别脏了姑奶奶的手!” 她在街头巷尾听过不少骂人的话,若是她想,骂他个时辰也是能够的。 宋辙起身忙将她扯到自己身后:“冯老板请自重!” 冯席面色发寒:“你二人可知,我今日就算将你们杀之,也无人敢置喙。” 宋辙冷哼一身侧过脸去,实则目光瞟了眼屋里的水漏。 见他是不相信自己,冯席倒是真的举例道:“先前就有人似你沈老板这般,不知死活。如今这尸骨早就不知被什么野猫野狗吃了。” 见两人不语,只当宋辙被自己吓住,还得意道:“沈老板也想试试?”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而后就听有人在外禀告道:“老爷!齐总督来了!” 冯席顿时转身,抬脚往外:“总督大人,大人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小的也好有个准备不是!”冯席脸上忽而笑开了花,哪里还有什么猖狂,如今只剩得谄媚。 齐平宗狠狠瞪住他,骂道:“你这刁民,竟敢绑朝廷命官!” 冯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被他这气势吓得当即跪在了地上。 待进了门,齐平宗眼神带着狠戾,脸上却挂着和善的笑:“登州民风强悍,宋主事必然是受惊了。” 宋辙起身拱手作揖道:“多谢齐总督相救,否则我今日必命丧于此,尸骨也要被野猫野狗啃了去。” 冯席心头发冷,他竟在这愚昧后生处翻了船。 齐平宗冷冷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冯席,咬着牙笑道:“这倒不至于,想来是宋主事说笑了。” 宋辙也不久留,见好就收道:“今日多谢齐总督,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慢着!”齐平宗道。 外头的下属持着长刀拦住了门框,宋辙诧异道:“不知总督大人这是何意?” 齐平宗拔出佩刀,用手上的茧子划了划,道:“今日之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宋主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否则事情闹大了,高阁老也保不住你。” “这是自然,下官这就启程回济南。”宋辙拱手道。 两人出了飨食楼,挼风挎着行李,就在门外牵着马候着,宋辙赶紧将佑儿抱上马,三人疾驰而去。 飨食楼里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震得众人头也不敢抬起。 “你方才怎么不说他和你还签了约书!”齐平宗怒吼道。 只听一声尖锐的嘶吼,冯席的双腿发出咔得一声,这是连筋踏断。 宋辙骑在马背上,别有深意回头看了眼那飨食楼,他这人说过的话,事后向来不认的。 第26章 索命 三人策马扬鞭出了城门,挼风才笑道:“得亏了大人料准这姓冯的有诈。” 宋辙看他傻乐,一度欲言又止,口中却道:“这并非难事,我虽打着沈彦的名号叫他相信,可做黑市生意的人,惯常有阴招。” 出了城门就见官道上迎来的金吾卫,一干人身着盔甲,长刀挂在腰间,往登州府疾驰而来。 宋辙扯了扯缰绳,沉着一口气往前迎上,隔了三丈下马拱手道:“顾指挥使。” 往日在玉京时两人曾打过几次照面,顾夯是御前得意的人,也是沈谦的好友,宋辙自然不敢怠慢。 顾夯见他不卑不亢,冷肃道:“你们尚书给你的玉坠呢,拿过来我瞧瞧。” “是。”宋辙将腰间挂着的荷包取下,那挂在下头的小坠子,可不就是任员外郎那日一并递在他手上的。 越是袒露在外头,旁人才不会觉得蹊跷,若是他小心翼翼揣在身上,反倒让人生疑。 顾夯拿过一看,上头果然写了个沈字,笔力深厚自是那人手笔。 “走。”顾夯将玉坠收了起来,才算信了宋辙的站位。 还回去?佑儿一头雾水,低声道:“为何还要回去?这位大人比那总督还厉害?” 宋辙再骑上马,眉头微微一蹙,淡淡道:“慎言,顾指挥使掌管金吾卫,是天子近臣,莫要胡闹。” 佑儿“唔”了声,抓着宋辙的腰间,果然不再说话。 方才是逃命,如今再回去就是索命了。 宋辙目色阴鸷,看着不远处的城门。 这几日他心里反复推敲预演,就连金吾卫来的时辰也几乎是一刻不差,而之后的事如何,就不是他能左右了。 齐平宗在飨食楼里发了大火,冯席断了腿被人拖下去医治,他在楼里养着的俏姑娘倒是没被齐平宗染指了去。 一来如今这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去发泄这些邪火,二来依照着他对这些玉京派下来的衙门主事了结,既然拿了约书,必然还有后手的。 身边的参将见他不言语,小心问道:“大人可是为那约书担心?” 齐平宗点了点头,黑着脸斥道:“这冯席到底是太自以为是了,竟然被宋辙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参将心头有数,他每日都在登州,自然是听说不少冯席的话。 如今冯席阴沟里翻船,自是因为他惯是如此行事,贪欲邪欲一日盖过一日,出事不过是早晚。 “当务之急是仓房里的那些粮食,还请大人定了主意。”参将提醒道。 齐平宗自然是晓得这些道理的,捂着发疼的额头道:“那些粮草若是不挪走,难免会留下祸端。若是挪走再回济南府,又要落人口实,眼下倒是只能破财免灾。” 参将颔首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送去平阴府,岂不是两全其美,齐平宗忍着烦意:“若有人问,就说本总督亲自来要军户捐的赈济粮。” 这点子粮食不过十万石,折成白银也就是五万两,他这些年捞到的银子可远不止这点数。 只是还从未有这样的下官,敢堂而皇之的与他作对,尤其是前两年一直在他面前,大话也不敢说半句的宋辙。 登州府仓房修筑的比其他府衙宽大两倍,这也是早年齐平宗以卫所练兵为由,上奏朝廷在此处屯粮方便行事的缘故。 眼下登州卫的官兵与府衙三班差役一同背粮挪到板车上。 这场面是极热闹的,齐平宗方才已听闻顾夯来的消息,他本以为宋辙是要回济南上报玉京再做打算,谁知竟是这般迅雷之势,逼得他刚平息的心,又生波澜。 “顾指挥使!” 一行人打马直奔登州府仓房,就见齐平宗在半路带着百十号人挡在前路。 顾家三代都是金吾卫出身,顾夯自小常在御前行走自然气势派头更胜一筹,脸色如常,勒马道:“原来是齐总督,这是专程来迎本使?” 两人都是二品官,只是顾夯家世显赫,身份不同于旁人,自然不与齐平宗客气。 “顾指挥使说笑了,若早知金吾卫大驾光临,本官必亲自在城门恭候。”齐平宗道。 这长街上上百人,还有来往的百姓,此时都是静悄悄站在两旁,这样的架势在这小州府可不多见。 “既如此,本使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顾夯表情依旧平淡又疏离。 身后的金吾卫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宋辙夹在后头过时,与齐平宗打了个照面,作揖问安叫人看着锥心。 登州知府赵靖听闻此事,吓得当场腿就打不直了,还多亏了一旁的师爷和书吏左右搀扶,这才不至于颜面扫地。 “完了完了,这次老爷我是在劫难逃了。”赵靖额头直冒汗,这些年他手里可没少替那些人流转过银子。 随便列一件出来,也够他贬官流放了,每日走在悬崖峭壁的人,自然是想过有遭一日不慎落在山崖里头。 只是上天故意留给世人贪欲和侥幸,还有一些难以推脱的冠冕堂皇,周而复始叫人堕落沉溺。 赵靖是进士出身,能做这五品知府自然脑子是不笨的,转瞬就想到自己的后路来。 “快叫夫人她们躲起来!带着银子远走高飞!”赵靖吩咐师爷道。 阵阵脚步声传来,震得人心跟着甸起又落下。 “躲?”顾夯冷哼道:“本使手底下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风雨欲来,人心惶惶。金吾卫的盔甲暗沉沉,看得人心里空落落。 正堂与院外站满了身着盔甲的金吾卫,顾夯为首在前,举着令牌干脆利落道:“拿下!” 赵靖如今才真得落到了地上,知府衙门的人平日里狐假虎威吓唬百姓,哪里见过真正这样的阵仗,皆是腿脚发软。 后院里传来女人和孩童的哭闹声,佑儿和挼风没跟进去,只站在衙门外头与路过人群一同垫着脚张望着。 “报应!”人群里传来喝彩声,接着就有人拍手称快:“这知府欺压百姓,不干人事!早该被抓了去!” 外头的声音愈发清晰,听得赵靖忙磕头道:“指挥使饶命!下官也是被逼的!布政司的粮都在仓房里头,再迟些就没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即使不清楚,那登州卫今日不同寻常的作为,和眼下的局势也不难看出是为何。 这磕头声格外响亮,赵靖一身狼狈不堪,如今生死面前,哪里在意这些。 第27章 抄家 不过须臾,知府衙门里里外外翻天覆地。 金吾卫亲自来了,后头仓房的衙役自然不敢再动弹,唯独登州卫的官兵还看着齐平宗的脸色。 副使邬榆是当今皇后的胞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说官职不如齐平宗,但却并未将这些封疆大吏放在眼里过,扬着头斜眼瞧过去道:“怎得?还要当着本副使的面偷粮?”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少爷,更是承恩公府的金疙瘩,齐平宗敢怒不敢言,气得脸色发紫:“邬副使说笑了,军户们筹集多日,这刚要送去平阴府,怎得被副使污蔑成偷粮了!” 穿堂风吹过,邬榆高束的发带肆意翻飞,他生来潇洒自在,行事自然不拘,见齐平宗死鸭子嘴硬,悠悠然指一旁的官粮道:“都搬回去好生清点,不曾想登州卫的军户竟然手里这般殷实,叫人刮目相看,回去必然好好与我姐夫说道。” 佑儿不知为何被人请了进去,到了正堂才听宋辙吩咐,要她在此清点登州府的账册。 顾夯见宋辙叫来的是一女子,面上有些质疑道:“宋主事这是何意?” 宋辙正色道:“指挥使不知,这是我衙门里头的人,算账盘查是一把好手。” “姑娘竟有这本事?”顾夯仍是不信,只是他知晓宋辙必不会作儿戏:“既如此,今日戌时本使要看结果。” 原本这也是宋辙与佑儿讨好的,既做假夫妻,也要做苦力。 宋辙领着她到师爷的位置上坐着,拿了算盘和笔墨纸砚,又让人将几箱子的账册放在她脚边,准备万全才从荷包里摸出两锭银子道:“先预付些工钱给你,我陪同料理完事,就来与你一同查账。” 这还差不多嚜,佑儿板着脸不语,只一味将银子揣在自己的钱袋里头。 不过一个时辰,方才还带着乌纱帽,穿着五品白鹤官袍的赵靖,此时已着不合身的囚服,押上囚车。 赵家女眷一律发卖,男丁全部流放,而他本人必然难逃一死。 “冤枉!顾指挥使!下官冤枉啊!”赵靖破罐子破摔,在囚车里哀嚎道:“官粮数额甚巨,下官不过五品知府,其中必有隐情,还请宋主事明鉴啊!” 齐平宗站在顾夯身旁,面上虽仍是沉得骇人,语气冰凉:“你如今已被革去官身,还有什么资格自称下官!本总督劝你还是留些力气写伏罪书,戴罪立功给你家人儿女再争条出路。” 他这话出来,赵靖果然不闹腾了,跪坐在囚车惊惧无助,人固有一死,可他最小的儿子才五岁,那般聪明伶俐。 邬榆听得齐平宗的话,蹙眉道:“方才齐总督还说那粮是……” “副使!”顾夯眸色一暗,打断他的话。 谁知赵靖听闻此话,叩首道:“那粮是总督大人从军户手里筹来的,这事可不能冤枉了总督。” 宋辙手中的约书早已交到顾夯手中,囚车也带上了断腿的冯席及他的一干手下。 如今谁人不知这口供要如何说了,邬榆自知闯了祸,悻悻站在一旁,与宋辙挤着眼睛,再不敢说话。 “带回玉京!”顾夯知他的性子,并非有意如此,遂冷声吩咐道:“莫再与这些罪人多言。” 宋辙几番思忖,心知齐平宗大抵不会沾惹上此事,遂躬身对顾夯道:“大人,仓房那边已清点出十万石粮,不如送去平阴府用作赈灾。” 与其留在此处又恐被放到黑市买卖,不如直接送去平阴府,少了布政使司掺合进来,这粮还能完好无损。 这话是沈谦在顾夯来此之前说过的,他一向料事如神,顾夯自然没问他这般说的缘由。 只是见宋辙与沈谦的打算一样,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也罢,就依你所言。” “不过嘛……”顾夯沉凝道:“这粮草是齐总督筹来的,不如就请齐总督与金吾卫一同送去平阴,料想百姓必然千恩万谢。” 宋辙心头哂笑,顾夯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般去平阴府,就是在赵炳等下官面前亲自打脸,也会叫人重新审视对他的忠心。 宋辙目送邬榆离去,这才及时抽身道:“下官先进去盘账了。” 登州临海,不像济南那般闷热,虽说也热但常有风来,吹得人心里惬意。 佑儿拨弄着算盘,片刻不敢歇,她分明可以慢慢做,甚至像在家中时那般敷衍了事,可脑海里竟会想到宋辙护着她时的样子。 “罢了,看在大人对我还不赖的份上,帮他一次也无妨。”赵靖私做的账本被查抄出来,如今两厢对照,佑儿也更方便了些。 宋辙脚还在门外,往里就瞧见她低眉誊录的模样,握笔书写倒像是大家闺秀了些。 他不知自己此时双目灼灼如火,纵使佑儿想不察觉也难,只见她将笔放在砚台上,抬眸笑道:“大人做完事了?” “是。”宋辙将手上的食盒拧起道:“忙了许久,先吃些点心歇会儿。” 经他这般说,佑儿的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咕咕响了两声。她也不觉得难为情,窥了一眼宋辙的脸色,不动声色道:“还是大人对奴婢好,方才叫挼风送些水,他耽搁这么久也不来。” 这是给自己告起状来了,宋辙心领神会道:“倒是难为挼风怕你渴了,让我给你送了茶来。” 佑儿本想突出自己辛苦,如此也能多要些工钱,这般反倒不好意思道:“奴婢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是时刻心怀鬼胎的,不过这所有的主意都是为着银子。宋辙习惯她如此,毕竟人有些瑕疵和欲望,再是正常不过,否则天下岂非皆是圣人了。 亲自递给佑儿一块糕点,又端了茶盏放到她手边道:“不是你说的,要派人给那老叟家丈量田地。” 佑儿眼珠一转,听他细细道来。 “我让挼风先回衙门请书吏过来,到时这边的事也了结了,带你去田里瞧瞧,如何?”宋辙道。 对自己这么好了?佑儿心里设防太重,毕竟在家中时,郑家夫妇只要对佑儿好颜色,那必然是有什么损事。 可看着宋辙话说的诚恳,佑儿抿了抿唇道:“丈量田地本就是大人的分内之事,岂因奴婢的缘故。” 宋辙拂了拂衣袍,勾起嘴角道:“你说的对,本官向来是爱主持公道的。” 第28章 查账 夜色深沉,正堂里仍是烛火通明,顾夯虽说了戌时看结果,可瞧着满地的账册,心里也晓得这麻烦事,吩咐了人及时添茶送饭,这才离去。 赵靖在登州府做知府已有三年,若不是因这事,怕是今年岁末评述,就要调任履新了。 佑儿已对完赵靖头年做知府时的账册,算盘珠子打得脆响,声落时她心头大骇。 “大人,这人也忒能挣钱了些。”佑儿提笔写下五万二千两,而后将厚厚一叠纸放在宋辙手边。 不止帮着布政使司衙门藏匿转运官粮,还暗中勾结黑市抬高米价,登州府本就缺粮,被他这般搅合,难怪粮价居高不下。甚至人丁税也有猫腻文章做,更不说其他官司纠葛,人情往来的打点。 佑儿见宋辙脸色不大好看,本来想说要下去休息的话,又咽了下去。 宋辙皱眉深思,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可赵靖阖族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面色凝重,思绪早已飘去玉京。 屋里悄然,过了许久忽听宋辙问道:“你怎么看?” 佑儿迷迷糊糊撑着下巴,眼睛有些昏花,听得这话眨巴眼睛道:“怎么看?这做官挣钱比做买卖容易多了。只是一个不小心,就如今日这个知府这般下场,正是应了那古话,富贵险中求。”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倒甚是有趣。 就知道她嘴里说不出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只是眼下他想与人说话理清思绪,可身边却只有她。 宋辙引导道:“你不觉得我有失察之责?” “失察?大人怕不是想多了,他有心瞒你,你岂能事事皆知,且奴婢也看得出来,那总督分明才是罪魁祸首。”佑儿斜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大人是主事,人家是总督,鸡蛋遇着石头……” 她实在是困极了,后头嘟嘟嚷嚷叫人听不清,随后竟睡了过去。 “真是好福气。”宋辙哂笑,她能吃能睡,性子单纯只爱钱,真是让人有些羡慕了:“只是我从未想过,要与权臣做对。” 将算盘放置一旁,斟酌许久才寻了折子,他心头有成算,做起事来半点不费纸墨。书至一半,瞧见佑儿已睡熟,这才起身抱她到后头榻上。 三更天后,正堂里才隐隐传了些算盘声,只是沉闷不清脆,像是下头垫了厚布似的。 翌日清晨,三年的账本已剩小半,佑儿醒来,见宋辙依旧稳坐在书案前伏首理账,愣道:“大人这是一宿没睡?” 瞧着她眼下也是乌黑,本想逗她两句的话,可话到嘴边竟然道:“昨日辛苦你了,剩下这些我自己看。” 佑儿瞧着他满脸的疲倦,却强打精神,只觉得自己这工钱都要被他挣走,哪里肯善罢甘休。 正好有人送来早食,忙拉着宋辙挪开书案前,语重心长道:“大人辛苦一天一夜,快吃过饭去歇会儿,这些账我不过大半日就能看完的。” 宋辙瞧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四目倏尔相对,明知她打得什么主意,可他那心却如潮水般涌起。 佑儿也不知为何指节一顿,仓促松开道:“大人快吃。” 见她立在原处,宋辙无奈招了招手道:“你也来一并吃。” “吃饱了好看账。” 佑儿这才点头,欲盖弥彰的“嗳”了声,这才又恢复如初。 顾夯吃了饭过来瞧他们对账的进度,见两人皆是埋头未偷懒,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这人看着又凶又傲,夫人也常说他是臭脾气,可实际是只看得起他瞧得上的人,否则任凭那人是谁,他也不会好颜色。 待到未时末,听得人来禀告,说是宋辙请他过去,顾夯放下手上的登州衙门名册,这才来了兴致。 “指挥使请看,这是赵靖这三年任登州知府时贪墨的,经算共十八万三千两之多。”宋辙又指另几本账册道:“这几本上头写的是他送出去的银子……至于里头多少,下官不敢计算。” 顾夯看了宋辙一眼,将账本拿起翻阅,不过看两行,顿时八字胡横眉倒立,“啪”得一声合上,怒道:“这赵靖实在放肆!” 宋辙是懂事的,这账本他莫说是算,连看一眼也是不能的。 佑儿早下去歇着了,屋里只剩他二人。听得这话宋辙低头不语,这账本只查三年,就意味着前头的事皆翻篇去,如今登州卫和威海卫正逢操练招兵之时,内阁里头也是晦暗不明的,他才不敢算这几本账,这本也不是他分内之事。 顾夯回过头意味深长看了宋辙一眼,道:“你倒是会做事。” 宋辙头更低了些,躬身作揖道:“下官不敢。” 这是实在话,顾夯摆了摆手,将账本放回原处,唤了人来将堂内账册,和宋辙誊录的单子一并封了箱。 随着宋辙这边的事理清,其余诸事也都陆续收尾。 翌日一早,金吾卫一干人浩浩荡荡的离去,知府同知等大小官员早都送上了囚车,眼下这知府自然由附郭县的蓬莱县令来暂代。 世人皆知,这自然是紧着挣表现好将这代字去掉的好时机,可蓬莱县令谢知到底是去岁的同进士,因着是愣头青不善交际往来,故而被赵靖等人排斥冷落。 如今站在知府衙门外头,满脸写着局促不安,顾夯见他腿肚子都在打颤,撇嘴不愿多待,也不叫他送,寒暄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宋辙将送去户部的折子请了顾夯代送,又说明了还要去丈量军户田地的事,倒是有些要在沈谦面前做一番成就的意思,可眼前这后生可不像是自找麻烦的。 顾夯不管这些,只依他所言。 知府衙门外一时人散去,只剩宋辙与谢知两人,一蓝一绿两身官袍现在原处。 “宋主事,下官实在惶恐。”谢知拱手道:“说来惭愧,其实县衙里的事大多也被师爷和书吏做主去,如今我怎能担此重任!” 宋辙倒是没有从八品县令做起仕途的经历,见他如此,倒如同僚之间积善缘似的点拨道:“赵靖都走了,登州府内想打谁骂谁,或审人抓人,皆是你说了算,你只管冷着脸丢令牌,若有人不从就即刻打出去。” 谢知皱着眉听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话。 宋辙道:“经历过秋闱,也拜见过圣上,如今你当家作主,还怕这些不入流的鱼虾?” 谢知听了进去,若有所思,恭敬作揖道:“多谢宋主事点拨,下官明白了。这就去重查前两日争田地的事。” 风吹过,宋辙颔首不语任由他踌躇满志离去。这世上总有人初入仕途时,是为了做个好官,励精图治,也有人是为了做好官,留好名,官拜庙堂。 只是不论如何,谢知倒是与他的打算,想到了一处去了。 第29章 意动 谢知回公房的路上,刚过了月洞门就见一妙龄女子,正是二八年华,月白长衫上的兰花纹将她衬得如空谷幽兰。 佑儿正要寻宋辙说说这住哪儿的事,毕竟总不能住在人家衙门里,谁知刚出了门就被谢知拦住。 衙门里如今怎会有女子?愣是她眉目如画,秋水盈盈的,谢知唤停她道:“姑娘可是府衙里的亲眷?” 亲眷?佑儿摇摇头:“丫鬟罢了。” 谢知眉头微蹙,带了几分考究,疑惑道:“听闻顾指挥使将衙门里的人都带走了,姑娘怎在此处?” 带走了?佑儿被他这话问的听得迷糊,宋辙被带走了? 天上流云卷,大眼对小眼。谢知心头暗忖佑儿的来历,只是这念头不过片刻,就听到宋辙的声音传来。 “佑儿,过来。” 面前的女子应了一声,忽而笑靥如花,提着裙摆就往前跑。 擦身而过时,谢知的眼神不自觉跟着她去,却见宋辙站在前头树下,不过五米外的一切事物,他都瞧得不真切,故而看不到宋辙正冷脸瞧着他。 谢知心里对宋辙是有感激的,只当他是上峰也是师长,遂郑重其事掸了掸衣衫,对宋辙作了个揖,这才离去。 见佑儿张牙舞爪的跑过来,宋辙低咳一声,道:“在外头稳重些。” “哎哟,瞧大人这话说的,奴婢最是稳重了!”佑儿笑呵呵道:“不过嘛,如今那姓顾的大官已走,我们不如还回客栈去等挼风?” 回客栈?宋辙眼神挪到了远处的白墙上,紧攥着指尖道:“谢县令也要重查那日丈田之事,我已知会他这几日就在府衙暂住,也好便宜行事。” “方才那个就是县令?”佑儿恍然道:“他那日不是任由苦主在衙门外跪着不理,怎如今大人要管那事,他就这般上进了?” 清风吹起两人的衣袂,荡漾盎然之间,宋辙也不否认解释,只泠然道:“大胆,竟然议论朝廷命官。” “这不是和大人说嘛。” 她的话语坦荡又亲昵,宋辙心头明白她对自己并无那男女之意,可到底总被她的话闹得浮想联翩。 本是克制的嘴角,在抬脚往前时,不动声色的勾起了笑意。 两人暂住在知府衙门里,倒是难得惬意了大半日,佑儿的屋子就在宋辙隔壁,几株绿意葱郁的梧桐树遮掩在前,显得这处屋子极安静,看得出来谢知是用心了。 佑儿歪在美人靠上,手上握着《九章算术》摇摇欲坠,本以为后面几日能轻松些,可宋辙吃午饭时就将这书递给了她。 她虽算账是把好手,可那毕竟是因为钱的缘故,这些什么方田,均输,衰分哪里是她感兴趣的? 果然不过须臾就已昏昏欲睡。 “你倒是悠哉。” 门口忽然传来的声音叫佑儿心头陡然一顿,指尖的书“咚”得落地,闷响声将她的瞌睡扫了大半。 睁开眼,就见宋辙倚在门框,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郎艳独绝。 许是这午后的日头透过苍翠欲滴的梧桐,照得他身上墨绿的衣袍泛着透亮如的浮光,佑儿不禁愣住,瞧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 宋辙就这般坦然以对,任由她打量自己,可手上却紧握着的乌纱帽,指尖也压得发白。 “大人怎么来了……”佑儿难得羞赫,翻过身下榻去拾书,欲盖弥彰解释道:“这书也忒不好握了。” 宋辙听此,倒是侧过身去不再看她,心绪收起,施施然戴正帽冠,淡淡道:“谢县令派人来请,许是他看出了这案子的关窍,你随我一同去瞧瞧。” 她就晓得,这书不是白看的,佑儿赶忙跟了上去,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扰人心难定。 “大人果真是想帮着那户人家?”分明这事书吏来做就好,如今又留在此处,必然不是这等小事的缘故。 宋辙伸手挡住前头刺眼的日光,默了默才道:“我若说即使我今日不留此,过几日玉京也有律令让我再来,你可信?” 佑儿摇了摇头,这她怎知道:“为何?” “朝廷这些年新政层出不穷,可万变不离其宗都与这田字有关。”宋辙定眸,正色道:“田地是民之根本,因此朝廷不敢轻易变法。不过,玉京里头怕是早就打了叫登州府做试点的主意。” 做试点就意味着,田地先要丈量准确,灾田荒田、肥田水田隶属谁家也要再次核定,军户和农户四方界限要定下来。其次再是这户籍人口要再核对一遍,户籍外迁之人不得继续占地,流民黑户也不能在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 顾夯来了,自然是代表着上意,他齐平宗不想被朝廷深究罪过,就只能咬着牙点头。 先是压税赋,逼得地方无退路,自然也是为了来年新政打基础,上头内阁下令,下头百姓举事,衙门夹在中间,必然妥协。 而平阴府被淹这一劫左右逃不脱,宋辙心头浮起一个骇人听闻的想法,钦天监怕是早算准了,否则这人心布局环环相扣,稍有不慎,就差之千里。 佑儿抬眸见他脸色严肃,也晓得这必是极复杂重要的事,颔首道:“大人让奴婢看书,是想要奴婢帮忙协助?” “不错,衙门里的书吏世代相传,盘根错节,清吏司人手又不足,若是重新丈田,还需你随我一同稽查推敲。”宋辙的话犹如千斤重担,这事做起来可不是十两银子的工钱了。 佑儿忐忑问道:“我不过是一介女子,这些要事交给我,大人真能放心?” 像是惊讶她竟如此古板守旧,宋辙低头瞧她一眼:“女子又如何?这知府的账你都查的,怎么田地丈量不得?” 似对她有些许期待,又道:“古有木兰从军,今家中有女儿入宫侍奉的,还可划为女户,免家中税赋。民间缫丝织布,酒楼买卖也不乏女商人,你有这般好天赋,难道真想一辈子做奴婢?” 这怎能一样,查账是在屋里,丈地可是要去外头。只是他宋辙是做官的,他这般说倒是给了佑儿些许底气,她想凭自己本事活着。 “那……这工钱?”佑儿狡黠一笑,伸出手落在宋辙身前。 这倒是准备好了,宋辙淡笑不语,只一味从怀里摸了锭金裸子,轻轻放在她手心:“这个可够?” 那自然是太够了,佑儿欢喜的收在钱袋里,惊呼道:“大人真是活财神呢!” 一分价钱一分货,因此这事自然更难些。只是佑儿眼下被这金锞子蒙蔽了双眼,如今还未想到这层。 宋辙睫羽微动,眼下是佑儿难以察觉的心绪。 第30章 宋辙身世 谢知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宋辙来兴奋道:“下官查清楚了,那老叟姓廖,乃蓬莱县东郊八仙里人,家中共有男丁三口,有上等田二亩,下等田三亩,那日到县衙就是为了那三亩下等田的事。” 宋辙与佑儿在旁坐在,也不发问催促,自倒了茶听他娓娓道来。 许是难得被人注视着,谢知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下官请了里长来问,原来这官司自军户屯田令起,就开始闹腾了。” “那年县衙的书吏去丈量田地,可廖家偏偏说自家田地皆是上等肥田,却被衙门判了三亩做下等。本来这好赖田只等庄稼出苗,就一眼能辨的,谁知出苗时这三亩地真是荒了,按道理荒田就要交军户开垦,出了粮食要分三成交农户充租金。” “廖家大郎心里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廖老叟得空就来衙门递诉状。” 宋辙搁下茶盏,语气淡淡道:“只是说这事?” 谢知心头咯噔,这也不怪他如此小心,实在是往日被赵靖等人骂惯了,听得人质疑自己暗道不好。 见他面露苦色,宋辙倒不为难:“那日廖老叟在你衙门外时,本官正好也围观了。” 看了眼佑儿,示意她来讲那日的情形。 佑儿颔首道:“那日大人与奴婢在人群里,听到的话却与谢县令讲得有些差错。” “县令可知老叟家另外的两亩田地与军户垦的三亩相连?可知那老叟还诉苦他家中的地经测已不足二亩?大人找来里长问缘由,可想过里长怕是早站在军户那头,哪里会讲实话?” 有着宋辙撑腰,她浩浩荡荡连问了谢知三题,见对方面色绯红的厉害,不好意思道:“奴婢并非针对县令。” 谢知倒是并未恼怒,走上前来作揖道:“姑娘的话没有错,是我一时着急想问出了缘由,并未去考证。” 宋辙听了他这话,斟了盏茶递给他道:“佑儿性子直率,谢县令多担待些。” 府衙原来的好茶悉数被金吾卫抄走了,眼下这茶是谢知带过来的,虽是普通但也能入口。 “既然谢县令还未来得及去考证,不如明日一早随我去瞧瞧?”茶香上浮,宋辙说得真是随意:“想来明日清吏司的书吏也到了,这田是好是坏,究竟几亩几分,我们一探究竟。” 窗外的微风吹来,谢知身上添了几分凉意,怔怔道:“济南府到登州,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大人这是早有打算?” 他心头大骇,怕是那日廖老叟在衙门外喊闹时,宋辙就即刻安排了人来。 “下官实在失职!”谢知起身作揖:“此事必要查明,还百姓公道!” 佑儿是晓得内情的,见宋辙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轻咳一声就叫谢知坐下,有种看熟人装正经的幽默。 她垂下眼眸,低头拂弄着茶沫子不敢细看。 两人商议着明日的事,谢知主动说道:“还请佑儿姑娘也同去,姑娘机敏必有助益。” 宋辙倒是假意沉凝半晌,才转过头来问佑儿:“谢县令所言,你作何想?” 佑儿抬眸,两人的眼眸里清晰可见对方的影子,何况金稞子还在钱袋里发烫嘞。 “都依谢县令的意思。”她颔首道。 谢知见宋辙认可自己,佑儿也应下提议,顿生欢喜。可知他履职至今极少被人认可的时刻。 议完了事又用过饭,谢知提着灯笼亲自将二人送回了内院,才去公房整理被赵靖荒掉的公务。 察觉身后之人离得远,宋辙放慢了半步道:“明日你要从八仙里的妇孺那里多听些有关军户,方田等事,还要听听她们各家各户田地收成,往年税赋如何交的。” 不就是套别人的话,佑儿不知不觉与宋辙走在一条水平线上,衣袂相连,只是夜色之下,难以察觉这丝不妥。 “大人放心,我最擅长这些事了。”佑儿得意道:“除了大人,咱们衙门里谁没跟我讲过家事。” 暮色苍茫,宋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过往如白驹过隙,从他脑海里浮现又落幕,低声笑了笑:“你想听我的家事?” 这是能说的吗?佑儿捂了捂嘴,忙摇头:“大人的私事,岂是奴婢能听得的?” 宋辙“嗯”了一声,半晌不言语,走在屋檐下时,才道:“今日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衙门的屋子比之客栈小了些,但胜在这墙砌得厚,宋辙坐在书案前,思绪万千。 在宋辙的记忆里,再也没见过比爹娘更恩爱的夫妻了,他自小家中殷实,爹娘见他已到了送去书院的年岁,想着家中热闹些,就想再生个孩子。 他记得每旬从书院回来,看到娘亲日渐显怀的肚子,心里盼望着那素未谋面的手足降临。 娘常说,辙儿要学富五车,今后科考入仕,给弟弟做个表率。有时又说,将来中了举人老爷,成为妹妹的倚仗。 后来啊,他不仅中举,还过了殿试,被圣上钦点成了榜眼,可身边除了挼风,没有为他高兴的人了。 从他成为孤儿那日起,宋辙就暗自发誓,也许官拜庙堂,爹娘看到才会放心。 夜来月浸窗,宋辙望着窗外黑夜,无奈叹息。 挼风宵禁前带着衙门书吏到了登州,来人是何提举的远房表亲,约莫三十年岁,看着中等身量,是衙门里方田赢分的个中翘楚。 佑儿起了个大早,推门就瞧见了挼风站在梧桐树下练剑,不过他那剑并未开刃,平日里也只是跟着衙役摆弄罢了。 “挼风小哥来了!”佑儿招呼道:“连日赶路可是辛苦?” 挼风听到她的声音,顺势收剑道:“不辛苦,大人说了不必着急赶路。” 见佑儿眼神往宋辙的屋子瞟,走上前来揶揄道:“大人一早就带着何书吏去找谢县令了,吩咐我说等姑娘醒了再去八仙里也不迟。” 她本来就是按着时辰起来的,且宋辙对公务向来上心,也绝不是说这话的人,佑儿往前走了几丈才回头道:“大人昨日说了,卯时到前面用了饭出发,你竟敢假传大人律令,我这就告你去!” “佑儿姐可饶恕小的,再不敢瞎说了!” 两人笑闹一阵,就到了前院堂前,果然见厨房的婆子拧着食盒来摆饭,佑儿得意看了眼挼风。 两人无声打着机锋,倒没逃过宋辙的眼,舀了粥放在佑儿手边道:“他才多大,你莫逗他了。” 三人相处自在轻松,谢知眼中多了些羡慕,自小家教严苛,也显少朋友交际,从未与人这般笑闹过。 第31章 命案 用过早饭,谢知带上户房的五个书吏,又点了十来个快班差役跟着同去。 宋辙倒是并不插手他的安排,毕竟人多也能让谢知心里更踏实些。 马车缓缓在官道上驶着,自出了城天色就有了些暗沉,眼瞧日头被云层卷了去,佑儿掀开帘子,忧心道:“大人,今日恐要下雨。” 谢知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心,后头马车里放了伞的。” 佑儿回过头浅笑着道了声谢,转过头窥了眼闭目养神的宋辙,她说下雨可不是谢知这个意思。 雨落下来,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也少了大半,她怎拉家常,难不成敲人家的门硬闯进去? 只是这担心究竟是多余了,还差两里路到八仙里时,就听得外头阵阵骚动。 快班的捕头王二在马车外道:“大人,前头河里死了人。” 谢知脸色泠然暗沉,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道:“快差人去请仵作!鸣锣!叫闲杂人等避开!” 佑儿急着也要下马车,却被宋辙拉住了手腕:“你留在马车里。” 如今登州形势不明朗,又有一个户部主事在此公干,只要脑子清醒还想继续领俸禄的,都不会在此事懈怠。 老仵作被衙役驾在马上赶来,来不及气喘吁吁惊恐不已,就又被拧到了尸体旁边。 查案审案并非宋辙专长,可若他不下车,岂不是面上过不去,因此只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谢知应对这等事的过程倒是叫他侧目,问话调查有条不紊。 死者身份倒是极容易查明,正是那廖老叟的儿子,而立之年乃家中的顶梁柱。 廖老叟和家人很快就被里长带来认尸,男女皆是痛哭哀嚎。 宋辙从听周围人说这尸首是廖家大郎时,就已暗道不好。待廖老叟来,谢知与他对了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瞧见了疑惑。 宋辙眉头紧锁,回过神来时,才见佑儿已不知何时站在人群里。她眼中没有去死人的害怕,在妇人堆里交头接耳,忙得脚不沾地。 那仵作眼下不敢敷衍,认真验了两遍才断定人死于昨夜,且并非凶杀,行迹看来是失足落水,衙役又问了八仙里的村民,都说没听到打斗声,也没有得罪什么人。 廖老叟不愿将儿子尸首送到衙门剖验,谢知只得当场定了是意外落水。 待人群散去,谢知叹了一口气,问道:“大人,还要去丈田吗?” 自然要去! 宋辙瞧着廖家人离去的背影,眉头不展:“为何不去,今日本就是来核查方田。” “下官领命!”谢知眼中又是踌躇满志。 再回马车,三人皆是眉间聚拢,心思各异。谢知是唏嘘廖家可怜,宋辙是忧心此事难做,至于佑儿嘛,只心尖梗阻说不明白。 静默许久才听宋辙对谢知道:“看来这府衙,还需你好好整治一番了。” 漏成了筛子,昨日下晌才说定了来八仙里,夜里苦主的儿子就失足落水。 天下无巧不成书,可这样的巧合,宋辙不信。 谢知也有怀疑,遂低头听训,不敢辩驳。 八仙里四面并未临海,其间又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饶是何书吏丈量了半辈子的田,也不得不说这村里的田地当真不错。 里长在一旁煞有其事介绍道:“以前咱们这儿大半都是荒田,多亏卫所的军户选中本里,这才有今日这般景象。” 佑儿嘴角忍不住抽抽,这是把人当傻子来骗? “大人,奴婢方才问了好些大娘大姐,都说八仙里自古就是蓬莱县里田肥水沃之地。” 里长的笑意落下,冷脸瞧了她一眼,又听她自称奴婢,出来暗讽道:“姑娘好爽朗的性子,虽在衙门里生活,却与长舌妇孺也能聊到一处去。” 不等宋辙开口,谢知忙侧身挡在佑儿道:“里长这话有失偏颇,郑姑娘是为了公务。” 宋辙面色如常,可眼神暗藏怒意,似笑非笑道:“本官都不在意,里长却对此有些意见。” 里长晓得宋辙的身份,上头的人特意嘱咐过,不能惹怒他,否则不知他要耍什么阴招让自己惹一身骚。 冯席多狂悖的人,生生被他耍的断了腿,还下了大狱,里长已花甲之年,经不得这些折腾。 “小老儿哪敢有意见,姑娘既是为了公务,自有一番道理。”里长告罪道。 佑儿白了他一眼,死老头,见人下菜碟,正要出言刺他两句,却被宋辙的眼神制住。 廖家的小门已挂了白布,木栅泥墙,三间茅屋草舍,屋檐下挂着风干的青菜,浆洗干净的衣裳挂在木架上,想必那里头还有廖家大郎的衣袍。 可它等不到他的主人了。 他媳妇哭得撕心裂肺,身旁的孩童还懵懂,可大抵是知晓发生了什么,手上烧着纸钱,口里一个劲的唤爹。 廖老叟一脸悲戚,见着几人在门口,踌躇良久才上前来,哑着嗓子道:“不知大人们还有何事?” 谢知同情道:“老丈节哀,本官与宋主事是为了方田一事来的。” 廖老叟听得这话,顿时双手拍在额头,跪坐地上:“不争了,不争了!我儿如今已去,再多田也换不回儿的命啊!” 几人皆是神色凛然,宋辙问道:“老丈为何这般说?田地事关一家生计,若是觉得有失公允,请衙门勘查也是应当。” 那里长听得这话,却咬紧了牙关,面露不悦,死死盯着廖老叟生怕他要说什么话来。 “大郎回回都劝我,可我不甘心啊,这祖业在我手里丢了这么多,不怕将来我死了愧见爹娘,只怕再这样下去,我儿孙将来连糊口的饭碗也没了!”廖老叟哭诉道,他身体佝偻瘦弱,又声嘶力竭的,看得人揪心不已。 佑儿原本觉得自己活得苦,见了什么惨事痛事的,心中也不会有波动,可如今也忍不住替这廖家难过。 “都怪我,听说有大官来了,叫那知府成阶下囚,我就想着去看看。”廖老叟无奈叹息:“万一咱家这田还有希望呢,大郎还说叫我早些睡,今日随我一同去衙门,谁晓得他……” 稚童妇孺的哭声,与老叟的话语悉数进了众人耳中。 第32章 失踪 宋辙看了眼廖家屋里的景象,琢磨片刻才道:“本官从户部清吏司衙门来,若是老叟今日还愿意丈田……” 原来是户部的大人亲自来量田,廖老叟先前还在犹豫,如今看着孙儿跪坐地上,斩钉截铁:“小老儿愿意!” 他求了多年的心愿,如今自然不能眼看着失去,指出自己田地的方向道:“大人请!” 到了田边,果然那所谓的三亩下等田与廖家剩下的二亩田就挨着方边,谢知脸上发了层薄汗,里长低着头不敢与之相视。 何书吏吆喝县衙里的人将步弓插在田地边上,绑上麻绳尺子要差役紧扯着。这才让旁边的书吏拿出鱼鳞图册记录廖家田的形至归属。 廖家这田四方标准,并不是异形田,何书吏拿着木条就路边地上一测算就得出了结论,唤宋辙道:“禀大人!这田足二亩三分。” 登州府衙的书吏也照实计算,自然是相同结果。 廖老叟心头揣了多年的大石头落地,沿着田边一直念叨着“二亩三分”,看得佑儿心里头发酸。 谢知脸色涨红,怒道:“前头丈田的人是谁!究竟如何计算的!” 跟前的王捕头瞄了眼鱼鳞图册,上头留着书吏王茂的名字,小声回道:“大人,李茂。” 李茂?谢知脑海里一番搜索,冷脸打量一旁勾着身子的里长道:“本官记得李茂是你堂弟?” 里长咚得一声,老骨头磕在地上,求情道:“我那堂弟老眼昏花,还请大人们饶恕他这一回!” “唤他来问话!”命案审查宋辙不管,可如今事关他的本职所在,自然甚是在意。 事情既已至此,难保其他人家的田地没得漏洞,索性宋辙就下令让众人将八仙里的田重测一遍。 佑儿跟在何书吏身后,看了几遍心头已明晰这步骤方法,自己心头默算几方田都与何书吏计算的相同,她思维敏捷,做事惯会一通百通,学了新本事自然乐此不疲跑去其他书吏那边监着。 宋辙看着她跳脱的身影,心头的怒火也缓了缓,这才对谢知道:“步弓的放置,麻绳上头的度量,还有差役的步数都能藏猫腻。” 谢知方才核对时已然想到了这些,见宋辙点了出来,颔首道:“下官往日疏忽大意了。” 宋辙知他老实,遂又点了句:“李茂不会来了,眼下是用人之际,你也不必再细问当初跟着他的差役是谁,当务之急还是先丈田。” 读书可靠,八股经世,再老实也不是蠢人,听得宋辙的话,谢知拍了拍脑门,作揖道:“下官明白了。”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王捕头带着衙役无功而返,一脸颓丧:“大人,李茂失踪了。” “问了邻里街坊,他昨夜就没回家去,卑职带人问询时都说以为他留宿在衙门了。” 昨夜?谢知看了眼在田边坐着的廖老叟,蹊跷之处细如丝线,他难以捉住。 而宋辙肯定想到比他更多的关键,谢知顺着宋辙的目光,正是落在了佑儿身上,低声问道:“大人是信不过衙门里的书吏,这才让佑儿姑娘盯着?” 宋辙嘴角勾起了些,淡笑道:“这是其一,她的确是学数术的好苗子。” 见宋辙身边还跟着一个未弱冠的挼风,谢知似有感悟道:“大人用人,不拘一格。” 这头的阵仗,自是引了整个八仙里的乡邻过来,见官府来丈田,都生怕再往少了量,脾气好些的还说:“家里的田先前已量过了,不劳老爷们费心了。”脾气急的甚至拿着犁头,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着与衙役干起架来。 廖老叟见着关系要好的几家亲眷来,又哭又笑得说着家里地多量出了三分,这话一出惊起千层浪来。 说不晓得他家的情况,那年卫所的军户来看地,偏偏他最是护家的性子,以往仗着自己年岁大,脾气也像炮筒子,可在那些抢地之人的面前还是如此,就是没眼力了。 长刀短刃,谁惯着他。其他人家都是夺去一二亩的,偏生他家最多,还是临溪最好的三亩。 至此,廖老叟不时的就要去县衙闹腾,可谁又管过他,怕是连衙门都没进得去。 也亏得他家大郎孝顺,只一味的埋头种地,农闲时又去码头卖力气挣工钱,一家人的日子也是能过下去。 如今大郎没了,廖家老的老,小的小,只剩那媳妇一人,怕是难糊口了。 忙活了大半日,八仙里的地总算重新测完了,几乎大半人家都少了一两分,鱼鳞图册重新备注上,谁不是欢喜的道宋辙和谢知是青天大老爷。 老百姓就是这样,几个时辰前还骂县衙不做人事,如今就另一番光景。 佑儿的汗水,将头发也沾了几缕贴在脸上。她倒是浑然不觉,仰头笑道:“大人瞧,你给我的工钱,还挺值?” 田间水稻青翠,风中还混杂着土壤的清香,云雾散去后的夕阳将世间不真切,许是知晓这光束将被熬夜笼罩,旁人既珍惜又怕得到。 宋辙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绿的帕子,手在靠近佑儿脸时,顺势落下。 “自己擦擦,泥人似的。” 佑儿赫然接过手绢,轻轻擦着脸上的泥。只是她不仅没擦对地方,还差点将嘴角也弄脏些。 宋辙无奈指了指她的唇边,片刻间的细腻柔滑,就已然让他失神。 谢知在查看修正过的图册,见每户人家都捺了手印,欢喜过来呈给宋辙,难得的松快:“大人,完成了。” 这是谢知近一年里,难得的畅快,原来做成事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这父母官是这样意思。 宋辙目光游移,忙接过图册,抽检几页:“怕是明日起,谢县令有的忙了。” 且不说登州府下辖四县,就单说这蓬莱县就有共计十一里,既已在八仙里开了头,其他地方怎能厚此薄彼。 谢知闻音知意,朗声道:“大人放心,今后登州府的田地必无瑕疵。” 见谢知倒是壮志满怀,并不怕事情麻烦,心头不知怎得似有跟刺穿过,忍着痛,像是儿时朗声读为天地立心的自己。 四下人群在里界前才散去,挼风早牵着马等在此处,见宋辙来,忙起身道:“大人,银子交给廖家了。” 见佑儿和谢知皆是一脸崇敬的眼神,宋辙不做理会,轻咳了声:“绵薄之力罢了。” 毕竟廖家的飞来横祸,有清吏司没有及时复核的缘故,并非是他同情廖家。 第33章 喂药 回去的路程风平浪静,因此日落时分恰好回了衙门。 宋辙见佑儿已十分疲惫,便拒了谢知邀他一同用饭的约,只让厨房将饭菜送到他屋子即可。 佑儿方才在马车里就有了些困意,眼下快到梧桐树下时,更是走三步退两步的,挼风本想扶着她,却见宋辙的手抢先虚扶着佑儿,这哪里还有他的位置,忙抽身跑开。 “走稳些!”宋辙语境尽是无奈:“怎困成这样。” 佑儿只觉得眼皮是半点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听到宋辙的话,张着嘴轻唤了声:“大人……” 后头的话未说出,就坠入宋辙怀中。 “如何了?”谢知听闻这头找了大夫,哪里还吃得下饭,急匆匆跑了过来。 那大夫在家里吃着饭,就被挼风抓进了衙门,惊魂未定的,这番晓得是人病了请他治,哪有好脾气:“这姑娘是风邪入体,吃两副药就好了。” 言外之意颇为明显,宋辙看了眼昏睡过去的佑儿,心下安定了大半,拱手道:“有劳大夫。” 两个穿着官袍的大人,一左一右夹着他,大夫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没什么事老朽就回去了。” “挼风,送大夫回去。”宋辙安排道。 大夫一听,忙挎着药箱急着走:“不必不必,老朽自己走。” 夜里厨房娘子来送了药,可佑儿这嘴哪里晓得张开,即使好不容易喝了口药进去,又嫌苦吐了出来。 毫无办法之际,宋辙过来正巧看到,眉宇间掠过难以察觉的忧虑,道:“给我。” “宋大人。”厨房娘子见来人是他,忙起身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解释道:“这位姑娘嫌苦呢。” 宋辙点了点头,径直就坐到了床边。 见他如此,那娘子似懂非懂地咬了咬唇,想必这姑娘名义上是宋辙的丫鬟,实则是房里人。 怪道宋辙如此上心,她悄声桥西的退了出去,还顺手掩上门。 宋辙这才焦心看着昏睡的人,低声道:“田里风大,难为你今日跑前跑后丈量。” 手端着药碗,察觉这温度正好,遂舀了勺药放在她唇边,难得的说去好言相劝的话:“良药苦口,莫要吐出来。” 任凭他怎么说,佑儿依旧如初,宋辙手有些发麻,瞧着她嘴角染上的药渍,犹豫道:“既如此,那失礼了。” 月上中天,夏夜里带着些潮湿,在屋里荡漾开来。 只见宋辙伸出手去按在佑儿嘴角两边,使了些力气才让她张口,而后勺子里的药顺势灌了进去。 一口成了,他似找到了关窍,恨不得勺子再大些,好将这药水全送进去。 “咳!”原本昏睡的人,忽而被呛醒了,有气无力睁开眼,见宋辙正掐着她的下颚,喃喃道:“大人……” 宋辙见她醒来,忙放开手道:“本官这是给你为药。” 佑儿这才咂舌,后知后觉尝到了苦味,难怪梦到郑娘子给她灌泔水,竟然是…… 她眼中升起了水花,明暗交错的烛火之中,照得眼眸如星闪。 宋辙片刻失神,侧过身道:“既然你醒了,就快喝药。” 太苦了,她虽从小卖茶做茶,可太涩的茶却半点不肯喝,更别提这苦得没边儿的药汤了。 佑儿见他这般严肃,心知这药逃不过,吓得就快泪垂:“大人饶命,你不是已经喂了奴婢一些了,想来是不必再喝了。” 宋辙不动声色用拇指摩挲着食指指尖,像是还有她唇边残余的温热。 “把药喝完,否则……”宋辙难得的说不出下文来,他好像真说不出什么威胁她的话。 否则?佑儿见他面色不愉,只怕他是想着要让自己吃些苦头,吓得忙闭着眼道:“奴婢喝。” 宋辙这才扶着她起身坐好,一眼不落地看着她喝药。 佑儿不敢耽搁,毕竟越是喝得慢,苦味留在口中就越长。放下碗露出痛苦的神色,眉头也皱成了一团。 宋辙这才露出满意神色,拿出一包蜜饯道:“吃。” 佑儿急忙抓了两个甜枣塞到口中,这才缓了过来,带着埋怨还口齿不清:“大人早不拿出来。” 谁知宋辙将油纸合上,轻抬眉头道:“我若早拿出来,估摸着你到现在还在磨蹭。” 被宋辙戳穿了心思,佑儿也不辩解,吞完了蜜枣,问道:“大人,如今事情已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说到公务,宋辙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用帕子轻轻给她擦了嘴,这才扶着她睡下去,道:“我也想回去,怕是天不遂人愿。” 昨日死了廖大郎,今日丢了李茂,明日必然还有事。 齐平宗在山东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山大王,要想从他嘴边分一杯羹,确实是难。 且即使能分到,这过程也必然坎坷,都则这么多年立下的威严,岂不是成了泡影? 佑儿窥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帕子,抿了抿唇道:“大人也觉得廖大郎的死另有蹊跷?” “自然有蹊跷。”宋辙并不藏着掖着,眸色微沉:“若我猜的没错,应与李茂有关。” “大人怀疑李茂杀人后畏罪潜逃?”佑儿心中大骇,杀人凶手竟然离自己这般近。 宋辙难得见她这般畏惧模样,倒是有趣,本想吓吓她,又顾忌她还在病中,只能实话实说道:“李茂已近六十,廖大郎正值壮年,怎有力气杀人?” “我的意思是李茂必然知道廖大郎真正死因,他这年纪能逃得了多远,且等着看。”宋辙将她的床帐落下,又嘱咐她莫胡思乱想,这才离去。 佑儿见他吹灭了烛火,忙道:“没想到大人不仅会查账量田,还会查案追凶。” 查案?宋辙在黑暗里自嘲一笑,他头次查案还是廪生,是为了查清至亲被害的真相。 “这话可莫要再说,官场上各司其职,万不能越俎代庖。” 宋辙的声音在暗夜里传来,佑儿透过床帐看到他朦胧身影,渐行渐远。 翌日清早,登州卫来了人,敲锣打鼓的将李茂五花大绑送来,说是这人形迹可疑,怕是与八仙里死的廖大郎有关系。 谢知脸色沉得能扭出水来,宋辙想到的,他夜里复盘也想到了,李茂绝不是凶手! 蚍蜉撼树的无力感,随着他迈出的步伐,愈发明显。 “既然登州卫好心把人给谢县令送来了,还不快接人?” 宋辙不知何时已站在谢知身旁,两人对视一眼,想法不谋而合。 王捕头带人在衙门口交接了李茂,卫所打头来的是个百户,见宋辙与谢知二人倒是拱手打了招呼,正当他带着人要走,就听谢知道:“多谢百户将李茂送来,不过按着疑罪从无的说法,眼下他还算不得罪犯,百户一路敲锣打鼓倒会让人误解。”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听,这事有蹊跷,当即凝神静听。 那百户朗声道:“昨日死了人,这李茂就失踪了,八仙里的乡亲谁不知晓!县令大人这话倒是有包庇之嫌。” 第34章 心意 李茂一张嘴被裹脚布堵着,瞪大了眼要为自己辩解。 谢知看了他一眼,握紧了拳头道:“且不说他一个老书吏,死者是精壮男子,再说仵作已查明死者并非他杀,百户这般岂不是搅乱民心!” 李茂点头如捣蒜,杀人偿命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谢县令说的有道理。”宋辙这次出言道:“不过嘛……这李茂在鱼鳞图册上弄虚作假,欺压无辜百姓田产,此事经查明属实。既然有违律令,谢县令还不快将他丢进大牢问话!” 围观的人众多,廖家又常去县衙外哭闹,此时自然有晓得些前事的人在人群里解惑。 百户瞧见宋辙发了话,抱拳冷笑离去。 衙门收监的牢房阴暗潮湿,壮班捕快见谢知亲自带了新犯,当即来了精神,领头的蒋捕快高壮强悍,是个爽朗性子,笑道:“大人亲自带了人来,弟兄们还不快把人带进去!” 这话音刚落就见进来的人不是李茂又是谁?自古哪个衙门不漏风,昨夜都晓得李茂失踪了,如今见他被抓回来,蒋捕快一把将他拉过,狠狠往他背上一拍:“没成想到,你这老头竟然坏得很!” 蒋捕快的岳家就是八仙里的,昨夜回家就听媳妇说了,这李茂竟少测了一分地!可恨! “平日里兄弟也没仗着你老就亏待你半分,你明知那是我岳家,还这般苛待!”蒋捕快与另几个衙役将他带进牢房里,这才将那裹脚布扯下,嫌弃往李茂脸上丢去。 谢知瞧着差不多了,这才道:“烦请诸位好好审他,此人怕是与廖家大郎的死,脱不了干系。” 蒋捕快一听,顿时坐不住了。在他看来,这八仙里廖大郎能吃苦又踏实,是条好汉。 他打小的江湖豪气,快意恩仇。听得这话,神色一凛:“大人放心,我蒋五必审个水落石出!” 宋辙抬脚往牢房里头走去,仔细瞧了每间屋子,指了指最潮的那间道:“把他丢到这屋里。” 李茂不知为何,只见宋辙眼神锐利如鹰,吓得他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 “他李茂常年在外头量田,因此这腿脚风湿病重,那屋子最适合不过了。”宋辙面如修罗,说出来的话也让人不寒而栗:“每日下晌就在那屋里撒些水,夜里寒气上来,最是叫他舒服。” 李茂吓得腿更疼了,咚得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饶命,卑职也是迫不得已,廖大郎的死更是与我无关!” 见宋辙不为所动,便朝谢知磕头道:“县令老爷明鉴啊!廖大郎人是不错的,我也不想他死啊!” 他此刻都想起来了,有一年冬刮着刺骨雪风,廖家大郎见他们几个在地里拉麻绳,还拉了他们回屋里烤火。 “廖家不是作恶多端的人,卑职都这个年岁了,做甚杀人越货的勾当啊!” 见他左顾而言他,宋辙也不着急,总之这里头还是谢知做主的,遂冷哼一声转过离去。 佑儿夜里发了汗,早起喝过药后,如今已舒坦了些。 醒来见到枕边用帕子包好的二颗蜜枣,不用想就知道谁一早来过。 厨房娘子来送药时,见她手里的蜜饯,揶揄笑道:“必然是宋大人给姑娘的?” 不难听出她话里暧昧不明的意味,佑儿低下头,佯装不知何意:“大人待人自是好的。” 厨房娘子听罢,只当她是还没过明身份,这才不好意思,打趣道:“瞧姑娘这话说的,若说是谢大人嘛,他待人温和也心善,这话倒是正理,可宋大人看着倒是性子有些冷。” 门外宋辙的脚步骤然停驻,且听里面的人讲着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宋大人那气度想必出身大户,这样的人哪里是会给下人买蜜饯果子的。我瞧着,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佑儿被她说得有些招架不住,余光里看着那方帕子就觉得脸热,忙又躺进了被褥里头道:“娘子莫打趣我了,宋大人面冷心热,你接触多了也就晓得了。” 厨房娘子只当她脸皮薄,收了碗自笑着告辞。 再出来时,也没在外头遇着人。 宋辙早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看着桌上还剩着的蜜饯,眼中凝着淡淡的疏离与惆怅。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佑儿听着外头来了脚步声,那门本是虚掩着,如今叫宋辙叩门推开。 他身姿颀长,穿着一身碧落蓝的直裰,衬得人清姿明秀,正如那厨房娘子说的,这样的气度自然不是小门小户人家才有的。 佑儿以为他是来看自己有无用药,忙撑起身子道:“奴婢刚喝了药的。” “我知道。”宋辙垂眸落座在她床边,解释道:“这屋子有药味。” 姑娘家哪听得自己闺房有异味,纵使佑儿不是什么闺秀,可眼下也闹了个大红脸。 气得撇嘴道:“这还不是因为给大人做工的缘故!” 见她恼了,宋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斟词酌句道:“我的意思是之所以晓得你喝药,是因为闻到了药味。” 不会说话请闭嘴好吗?佑儿知他不是有意,斜靠在枕头上,无力回天道:“奴婢明白大人的意思。” 许是方才厨房娘子的话让宋辙心里起了波澜,如今见着佑儿,竟罕见的嘴笨。 宋辙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半晌,道:“这些蜜饯就放在你这里,还有这几本数术书,你这几日得空便多看看。” 说罢,放下手头的东西,这就起身要走。 佑儿瞧着他这般安排,真是哭笑不得,地里的牛病了,也得歇两天,她竟还要读什么书,还好几本嘞! 佑儿急火攻心,咬牙切齿道:“大人这是要我考女状元哩。” 这和悬梁刺股,闻鸡起舞有什么区别? “若是朝廷特开恩科,我必然给你填个名。”宋辙答得认真,转过身后,却忍不住勾了勾唇道。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走出了佑儿的屋子,宋辙这才舒缓了口气,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还是莫要招惹这些男女情意才好。 不过……既然她想凭自己的双手在世上讨生活,他为她实现这心愿,也好。 第35章 命如草芥 倒是不知谢知用了什么法子,不过一夜就撬开了李茂的嘴。 时值季夏正午,院子里的暑气也带着一丝柔和,衙役来请宋辙时,见他坐在书案前,浮光落在他的发冠上,如道观里画中的仙人,叫人不敢造次。 “宋大人,县令有请。” 宋辙搁下狼毫,慢条斯理起了身。那光晕随着他的离去,直直落在书案上,只留细小的浮尘在其中飘荡回旋。 李茂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自己这些年的艰辛。 衙门书吏并非食朝廷俸禄,每月银钱从知府的润笔费里支取。按着本朝惯例,一等书吏每年一百石米,二等书吏每年八十石米,莫说出门公干还能捞些油水,这样的日子自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因此,衙门里自今以往都是铁打的书吏,流水的老爷,甚至不少书吏还是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可这一切在三年前就变了,赵靖来衙门掌大权后,头件事就要削减开支,还说要以身作则从他的润笔费里减三成,用以河堤官道等修补。 这的确是晴天霹雳,因得这话整个衙门书吏一年就少了小半的工钱,为了维持家中开支,不得已将这窟窿放到了力所能及的各处公务上。 办黄册户帖的书吏要收一笔黄册费,征赋税的书吏要得一笔勘合费,这方田丈量还来不及想名头收费,他就被赵靖叫到了面前亲自教导。 原是为了不久后军户屯田的事,他一辈子都踩在田地里头,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给秧苗土地下毒药。 肥田在他的脚下变成荒田,他腰间的银子也愈发多了起来。 “可这三年,并未听说有河堤修补之事,官道倒是清吏司年年要下银子的。”谢知疑惑道:“他削减了你们的开支,这钱又去了何处?” 蒋捕快听得此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赵靖在登州三年,后院的女人都快塞不下了。” 谢知脸上羞赫,竟不想是这等原因。 “去年冬,赵靖又叫我把八仙里的田重新测过,每户或多或少都要减下一二分。我想着这是为将来争田地留个根据。”李茂垂头,愧疚道:“廖家那地一开始就惹了他心头不快,赵靖这心眼堪比芝麻大,都记着呢,特意交代我多给他家减下一分。” “知府老爷亲自打了招呼,不论他廖老叟怎么闹腾,哪个讼师都不能帮他写状纸。”蒋捕快接过话茬道。 没有状纸就不能鸣冤上堂,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宋辙理了理衣袍,声色如常:“赵靖已然伏法,在金吾卫的地牢里他自然都会交代,你还是讲讲廖家大郎的死。” 人心永远是复杂的,李茂见赵靖已成阶下囚,生怕自己遭殃,这番话他本想谢知到知府衙门那夜就讲明的。 可走上前却听到宋辙和谢知要从廖老叟家查起,还要将八仙里的地重新丈量一番。 李茂心头暗道不好,这户部来的官手段狠辣,定然是不放过他。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并非是他去认错就能挽回的,因此他首当其冲想到的就是得有人保他才好,脑海一阵搜寻,想到了关系尚可的军户缪刚,毕竟他在卫所里还是百户。 必须要找人阻拦宋辙,李茂吓得魂飞魄散,一路念叨着敲开了缪刚家门。 谁知缪刚是个上进了,听了这话当即就把李茂绑了,连夜进了卫所禀明了此事。 “缪刚寅时左右才回来,他说卫所里的大官说了,要我在他家好好待着,时机一到就放我回来。”李茂心中忐忑,他那时哪里想得到,廖大郎那夜就死了。 宋辙听出了他的意思,句句都在维护自己,将责任全然推到了卫所上头。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谢知指着他鼻子骂道:“真是愚不可及!” 本是骂李茂的话,听在宋辙耳中却有些异样,蝼蚁尚可偷生,生灵涂炭皆因权欲争斗,因这场新贵与旧臣的斡旋。 廖大郎命如草芥,轻飘飘死在家外的河水中,这是齐平宗对宋辙的威慑,也是泄愤。 可惜了廖大郎这条命,无法撼动整个王朝的政治走向。 他所想的,谢知也同样想到了,只是位卑言轻如斯,只能听从上头律令,半点由不得自己。 佑儿身子已全然好了,拿了宋辙的钱财自然要把事情做好。 如今正坐在书吏房里,挨个查验方田户籍。 “咱们这蓬莱县倒是罢了,其他三县的县令哪个是好说话的。”一旁的书吏正与何书吏诉苦:“我有一表亲就在福山县,前两日还叫侄儿来问我这边是何光景。” 听得他们说话,佑儿手上的笔一顿,问道:“其他三县为何不好说话?” 那书吏满脸写着不可说,打着哑谜道:“咱们老爷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佑儿还要再问这是何意,就见宋辙进来对她招了招手,坦然道:“随我去见齐总督。” 这话一出,谁心里不是平地起波澜,并非因为宋辙唤佑儿,而是因宋辙竟敢单刀赴会齐总督。 佑儿不明所以,但见何书吏眼中不乏有担忧之意,自然也纳闷宋辙为何还要主动去招惹那可恶之人。 挼风将宋辙的拜帖郑重其事送到了登州卫,倒是叫齐平宗不意外。 两人就这全府勘核鱼鳞图册的事见面,不过是迟早的事,只是他原想着好歹挫挫宋辙的锐气,这事也能缓一阵子,待拖到秋税时,户部自然不好为难下头府县。 凡事只要缓一缓,大多时候都能不了了之。 “倒是个油盐不进的。”齐平宗冷笑道,看着上头竟还写着飨食楼一叙,更是怒火中烧:“叫他等着。” 酉时不到,佑儿就跟着宋辙到了飨食楼,招呼应酬的小二自然还没忘记宋辙的模样,小心翼翼问道:“爷这是来喝酒的?” 宋辙顿足,抬眼问道:“不知请齐总督喝酒,哪间房适合?” 小二不敢多嘴,只送着二人往上房去。 约定的时辰还未到,佑儿坐在宋辙身旁,到底有些露怯:“大人,奴婢万一没说对,可如何是好?” “你只管理直气壮说下去,即使错了,旁人也不会有所怀疑。”宋辙安抚道:“既然收了我的金子,就莫要打退堂鼓。” 早晓得这金子挣得这般艰难,佑儿薄唇抿成一条线,终是妥协。 嗐,毕竟是金子。 第36章 宋辙这个人,挺奸的 齐平宗晚了半个时辰才来,落座后也不叫宋辙起身,仍旧让他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 这也罢了,佑儿屈膝福身更是难熬。 宋辙余光见身旁有些颤抖的衣衫,眼眸愈发深邃。 在官场这些年,他比谁都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在绝对的权势压迫面前,他这主事不过雨中蜻蜓,自身难保也无能为力。 譬如现在这般,齐平宗不发话,他也束手无策。 好在须臾就听得齐平宗唤了免礼:“毕竟是高阁老的门生,本官如何敢受你的礼。” 往日若是听得这样的话,宋辙心里或许觉得并无所谓,不过是说他攀附权贵罢了。 可眼下却有些不同,自平阴府被淹后,再未收到高品的来信了,可想而知若是他宋辙出了岔子,高品必然以断了联络,并无干系为由,不会保他。 也正因如此,宋辙才断定了如今朝堂的目光正锁在山东,做官最忌讳左右倒戈,他这才下定了主意投到沈谦这边。 “总督堂堂二品,又是封疆大吏,即便次辅来了,也不敢忽视。”宋辙道了谢,带着佑儿四平八稳坐在一旁。 齐平宗看着依次摆上的菜色,脸上难寻笑意:“宋主事手里握着一省财权,怎吃得如此寒酸。” 他这话说的也不全对,毕竟如卫所的开支,虽是户部出军饷,军户屯田出,因此 佑儿见眼前这些小葱豆腐,炝炒白菜,青菜粥,只觉得背脊发凉,也没人告诉她拿了个金稞子就要陪宋辙这样疯闹啊。 宋辙亲自为他舀了粥,举止甚至恭敬:“大人见谅,如今平阴府尚处水患之中,你我是朝廷命官,食民之供养,自不敢奢靡。” 这是把自己叫来吃挂落?齐平宗本准备好的说词,眼下暂无机会发挥出来。 好在他毕竟吃了这么多年的官饭,什么风浪没见过,听得宋辙的话,笑道:“看不出来宋主事倒是个忧国忧民的。” 往日里左右逢迎,溜须拍马倒不是本面目。 宋辙也不恼,他说的本也是事实,斟酒举杯道:“下官还未多谢大人将鱼鳞图册造假之徒捉拿。” 齐平宗只在鼻息间闻了闻酒味,就将酒杯放回桌上,冷笑道:“宋主事客气,都是为朝廷做事罢了。” 宋辙正要说话,谁知齐平宗又道:“依本官看,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就应乱棍打死!” 佑儿听得头皮发麻,人命关天的事,岂是这样随意说的? “不过这李茂倒是认罪了,不过他区区书吏,倒是被赵靖授意才这般奸邪。”宋辙藏在桌下的手,不经意拍了拍佑儿的衣袖,又道:“根据李茂提供的线索,我已命人将登州府鱼鳞图册中存在偏颇的田地,都修正了。” “唔?”本以为宋辙会像蓬莱这般复核,谁知竟这般敷衍了事。齐平宗这才抬眼打量宋辙道:“不曾想宋主事倒是不辞辛劳。” 宋辙这才转过身,云淡风轻似的:“给总督大人说个数,你们这几日都算了多少土地出来。” “按三年前的图册计算登州府四县田地合集三百七十四万两千四百亩,按十年前登州府志记载,其中上等田近一百二十万亩,中等田一百五十万亩,剩余一百万亩为下等田。”佑儿忙起身回道,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 见佑儿身姿窈窕,面容清秀,齐平宗打量片刻才问道:“这位姑娘又是何人?倒未曾听说宋主事有妻房。” 佑儿垂眸正色道:“奴婢是宋主事的副手。” 副手?齐平宗眉头紧蹙,必然是想到了什么污秽:“本官倒是想不到,你宋辙竟然丢个女人在身边做事,怕不是假借公务之名,行被看添香之事?” 前朝覆灭时,就有一衙门主官还在正堂上,与身边妻妾扮强夺民女之戏。 这事闹腾的忒大,后来还就被人编做画本子,广为流传。 佑儿不晓得这典故,宋辙倒是有所耳闻,听得此番话,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算账之事有赖天分,她天赋了得,在八仙里与书吏丈田也是有目共睹的,大人随便打听就晓得了。” 齐平宗只宋辙这人心气高,这般年岁不结亲,必然是想着回玉京再择好岳家。 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在男女之事上被人留下把柄。 齐平宗冷声问道:“你说下等田只有一百万亩?那为何登州府当初给了二百多万亩田地给我卫所军户?难不成是看着如今收成好了,就要将田地收回去?” 宋辙这才起身走到佑儿前面,拱手道:“大人误会了,若是如此今日下官怎厚着脸来请大人?” 这话倒是叫齐平宗意想不到,只要不将田退还出去,一切还可商量。 “当初着下等田怎么算出来,想必大人与下官一样,是心知肚明。”宋辙一边说着抬手叫佑儿坐下,自己坐到离齐平宗更近些的位置:“故此下官并未处置李茂,否则事情捅出去,登州府岂不是要乱。” 这话说到了齐平宗的心坎上,他巴不得见衙门要处置李茂。这登州乱了才好啊,朝廷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要登州卫出兵来镇压,这样谁还敢问他要田地。 他还想着,到时候再叫户部拨八十万两银子来充作军需。 “宋主事若不严办他,又岂能交差?”齐平宗假意随口问道。 宋辙面上甚是忧心,当真是想到自己夹在中间的难处,懊恼道:“这事其实下官也难。” 暗觑了齐平宗一眼,有些为难道:“不过这事也不是全然无法,只要大人帮着下官翰旋一二,这田下官定然不收,这几日的事也当未曾发生过。” 天上怎会掉这样的馅饼,齐平宗不说话,只等着宋辙说下文。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这情形,对谁都是百害无一利,大人不如与下官合作。”宋辙语气低沉,缓缓道:“以钱换田,两难皆解。” 齐平宗听罢,顿时不乐意:“不行!登州卫才多少银子,难道你宋主事心里没杆秤?” 表面上的账,宋辙心头清楚,可暗地里的谁又知道。好比这夏粮,登州卫就以地荒难垦为由,从未交足过。 “倒不是让大人花足额的银子买田,不过是意思意思,毕竟卫所的弟兄还要仰仗大人吃饭,下官也记着大人一个人情。”宋辙态度诚恳道。 佑儿忍不住咬了咬牙,头回觉得宋辙这人,挺奸的。 第37章 又装醉 话说到了这份上,齐平宗自然要接下去了,思忖半晌这才问道:“你且先说来听听。” 宋辙见他动心,顿时松了口气:“如今这田照旧由军户屯,每年仍留按着三成租金支付佃户,不过清吏司要额外再收一成税,另今年的秋税还请大人帮忙翰旋一二。” 齐平宗心头也拨弄着算盘,秋税不过是叫赵炳等人把银子吐些出来,额外一成税也不算多,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宋辙又为何这般行事…… “只是这样?”齐平宗有些看不透眼前这后生,往日里只没将他放在眼里过,不过是个攀附权贵之徒,这段时日竟然让他刮目相看。 宋辙颔首:“下官不敢隐瞒大人,这修订后的鱼鳞图册照例还是要送去户部记档的,否则下官不好交代,但下官与大人之间的约定,能不能叫上头应下作数,这是下官自己的事,绝不为难大人出面。” 齐平宗在京城也是有亲信及朋党,知晓这些日子高品只字未提过这个学生。 原来那说是得意门生也不为过,可宋辙这般行事倒是不得不让人怀疑,这里头有几分是高品的意思。 “那一成利就放你清吏司?不记在户部名下?”齐平宗这话问的直接,若丢户部必然是沈谦的主意,可丢清吏司嘛……高品那老东西看似风轻云淡,实则苏州大半地都是高家的。 宋辙表情不太自然,只点了点头不敢做答。 怪道如此!齐平宗脸上讥讽一笑,道:“你这恩师,自来小心。” “是,次辅常告诫下官,举止不可不慎其几,一毫之差,悔不可追。”提起高品,宋辙面色恭敬答道。 谈及此,佑儿才起身叫候在廊外的小二重新上菜,她不再进去,只留在外头用饭,等着宋辙。 至于她为何方才必要陪在里头,按照宋辙说的原话,若两个大男人在饭桌上谈要事,尤其是涉及生死利益之事,旁边有女子在,除非必要时,是不易起冲突的。 这也是今日要带她来,且要她说出那一串数的缘由。 齐平宗那样傲慢的人,不屑对女人动手,但若是宋辙来说,必定鼻青脸肿。 再见那上房的门打开,已过戌时。比之齐平宗走得平稳,宋辙简直是摇摇欲坠,幸而一旁的小二机灵,否则必要栽跟斗的。 佑儿见状,忙上前去将他扶住,看着没二两肉的人,几乎倾在佑儿肩上,压得她咬牙切齿。 “往日不知大人是如此豪爽之人,下官真是悔恨未早日与大人交心。”宋辙醉意朦胧,口齿不清说着话:“先前都是下官的错!下官认罚!” 齐平宗见他这说着话,脸都要凑到他脖子上了,忙上前快走一步躲开,嘱咐佑儿道:“扶好你家大人。” 说罢下力拍了拍宋辙的肩道:“本官还有要事,就不送宋主事了。” “大人!”宋辙忍着痛意,双手就要去扑齐平宗:“大人的好,下官都记在心里!绝不辜负!” 罢了罢了,齐平宗连说几个好,这才将人送出酒楼外,挼风忙驾着马车过来。 这事可算了结,见宋辙上了车,齐平宗拂了拂衣袍:“酸儒文官,最是难缠。” 宋辙上了马车,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哪里还有醉意。 从怀里摸出与齐平宗签下的约书,这才露出松乏的神情:“不枉费我醉一场。” 佑儿见他心头高兴,问道:“大人今日为何要先呈白菜豆腐?” 她言笑晏晏的模样,宋辙唇角也不自觉染上了笑意:“成事都需一个过程,期间张弛有度才能拿捏人心。” 他说的话云里雾里,佑儿细细品道:“先叫他心头不高兴,再徐徐图之?” “不错,他先以为我要他退田,又见那般菜色,必然更添了层不痛快。”宋辙将约书小心放好,倒是郑重其事对佑儿表了谢意:“今日有劳你陪我同来,方才可吓到了?” 佑儿摇了摇头,不知是金子的缘故,还是宋辙的缘故,总之她在关键时刻没有怯场。 夜里的登州不算热闹,毕竟是屯兵之地,显少流寇劫匪,但相比之济南及汝州等府就清冷多了。 马车在路上行驶,衬得周遭静极了。 车中两人一时眼神交汇,宋辙慌忙低下了头,泠然道:“明日就启程回去,今夜回去将行李收拾好。”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佑儿点了点头,好奇问道:“那些地怎么办?” 声势浩大的量了一番,难不成白费了功夫? 宋辙眉宇之间是清冽之气,他显少与人提及朝政,可佑儿既然问了,思索片刻道:“被强占的上等良田,兴许明年就会有个结果,这约书和鱼鳞图册就是还田的证据。” 但佑儿不明所以,宋辙极有耐心解释道:“其实我那日之所以到登州府,是因为收到玉京传话,秋税之变在登州。我在山东时日算长,登州之事自然知晓。都说蛇打七寸,这齐总督之七寸,就是这些偷梁换柱来的良田。如果不然,我倒没那胆量与他打擂台。” 不过是围魏救赵的计策罢了,佑儿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大人先前那般行事高调,原来是先迷惑他,再叫他过几日好好给大人凑税银。” 自然如此,否则宋辙一个小主事,若真在登州挑起事来,也不见得京城有人捞他。 税银才是户部当务之急之事,若是总督不点头,他怎能收齐。 “北面鞑靼接连挑衅,待冬寒朝廷必然会发兵镇压。如今正值高筑墙广积粮之时,我眼下若叫军户退田,朝廷必不答应。只要凑足了军饷和粮草,来年打了胜仗,这田之事必然有个说法。” 打仗?佑儿眼皮子一跳,百姓最是不敢听到这话。 “大人,那鞑靼离山东远吗?” 见她眼中害怕,宋辙故作沉思道:“还是挺近的,之间就隔了三省呢。” 佑儿心道,若是真来了山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那真要多攒些银子细软,若有不测还能往南逃,江南富庶最是费钱。 宋辙见她这般,就晓得她脑袋里想什么事,难得的安逸之时,他闭着眼养神。 背负了多少人的性命,多少户人家的苦楚心酸,这仗怎么能输呢。 怀中的约书沉甸甸的,他又何尝不是将前程都压在了上头。 第38章 他的心思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古往今来,家国兴亡都是一句百姓苦。 百姓只见清查赵靖私产,复勘方田,都说他是好官,宋辙头一次觉得,原来得到了好名声,竟如鲠在喉。 从来算无遗策的人,亲眼见到在自己布局之中枉死的无辜人,亲耳听到众人都在说他这人有多好。 那日廖大郎家中的哭声,竟盘旋在宋辙耳旁,闭上眼就是稚子披麻戴孝的身影,他从梦中惊醒,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这般反复多久,宋辙总算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天光大作。 窗外虫鸣起伏,佑儿与挼风还在外头小声说话:“大人每日都这般嗜睡?” 挼风可要为宋辙澄清:“才不是,大人常深夜还忙于公务,这个时辰未起,向来少见。” 两人嘀咕间,就听门框吱呀作响,宋辙穿了身月白直裰,面无表情睨了两人一眼。 许是要赶路的缘故,他头上又戴上了老气横秋的四方巾,整个人衬得老了七八岁。 佑儿撇了撇嘴,有些责怪看一眼挼风,似在说瞧把大人吵醒了。 “挼风与何书吏先去备马。”宋辙吩咐道。 见他神色自若走过来,佑儿忙问道:“那奴婢呢?” 宋辙见她这般,存了逗她的心,一本正经道:“把你留在此处,给谢知府打杂。” “奴婢没有户帖,谢知府不会要的。” 此起前段时日仲夏,如今这季节真是惬意许多,树荫之下清风拂面,吹得人衣衫荡起了涟漪。 谢知一早就等在正堂,见宋辙才辞行,忙叫王捕头将备好的干粮和水提上,看得出这分量能吃一个月了。 “这些日子多亏了大人,下官必会铭记大人教诲。”谢知正色作揖道。 宋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淡淡道:“你我都是为朝廷做事,这礼就不必了。我倒有一事悬在心上,想请你……” 谢知听罢,忙道:“大人吩咐,下官必赴汤蹈火。” 宋辙将他带到一旁,浅要提了八仙里之事,谢知福灵心至自然晓得他的意思。 两人都是在朝中为官,虽身份不同,但谢知对朝政敏锐的洞察力还是有的,宋辙的手段他先前的确也未参透,不过自那日见了李茂后,就渐渐想通透了。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像宋辙这样夹在几个二品大官之间,还能冷静沉着,游刃有余达到自己的目的,已是十分不易。 换做是他,比如热火蚂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放心,下官必会对廖家多照拂。” 得了谢知的保证,宋辙这才放下心来。如今八仙里那里长因勾结李茂,弄虚作假已被县衙撤了身份,廖老叟不仅帮了自家,也为乡邻还了公道,眼下八仙里还没选出合适的人,就先由廖老叟兼着里长一职,倒也叫人心服口服。 谢知将人送出府衙外,作揖道:“诸位一路保重。” 登州府的长街依旧喧嚣,那日喝过茶的铺子,小二照旧忙碌不停。 不同来时那般疾驰匆匆,回去的路上,挼风驾着马车,宋辙与佑儿坐在车里,何书吏慢悠悠地骑着马,倒也自在得紧。 “大人,奴婢头晕眼花,能不能先别看了。”马车摇晃,佑儿脸色苍白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宋辙瞥了眼她手上已翻阅过半的前朝食志录,这才允准:“这书里写的一干情形,都是你今后用得上的,切不可敷衍了事。” 佑儿已读至如何赁房买宅办买卖等,往日她真是不知,以为人活在这世上且容易着,如今才晓得,原来里头的规矩真多。 “奴婢明白。”佑儿合上书,心头烦闷难受,只能斜靠在马车上缓缓。 宋辙看着她头上两团发髻,藏在袖中的手早已紧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身旁的人已睡了去,这般好的瞌睡,真是叫他羡慕不来。 马车行进到山谷之中,平坦官道就多了些碎石,磕磕绊绊叫人也难平稳。 日高风拂面,佑儿睡得正舒服,哪里晓得自己早枕在了宋辙的腿上。 起先宋辙瞳孔瞪得大,呼吸渐沉重,胸口起伏跌宕,看着是要发怒的模样,可不过须臾就瞧见他脸色潮红,眼眸左看右看就是不往下看。 抿唇克制,却是难得透着些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复了心境,似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般,低头偷偷看趴着的少女。 她换下了在登州买的衣裳,仍旧穿着清吏司衙门灰绿的短衫长裙,那曾被他握在手中的碧绿绦丝,不偏不倚搭在他的靴上。 分明这打扮半点不如她装扮过后动人,可宋辙对她这身却心突突乱跳。 君子坐怀不乱,宋辙心头反复念叨这六字真言,直到外头挼风的声音传来。 “大人,到官驿了,可要歇歇脚?” 佑儿听着声音,从睡梦醒来,朦朦胧胧起了身,倒是全然不知自己栽倒的事。 宋辙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待挼风再唤他时,才忙直起身来,掀开帘子道:“走。” 愣是一眼不看佑儿,还好她仍旧困顿着,头晕脑胀不清不楚。 跟着宋辙下马车,双腿落在平地上,可算是踏实了,笑道:“大人,要不要看看谢县令送的干粮,奴婢方才拿水时,瞧见有干鱼干虾呢,谢县令性子好人也亲和,当真不错呢。” 分明要答应,可听着她夸谢知,宋辙脱口而出就是拒绝。 佑儿不明所以,难不成要回济南了,人也变回抠搜了。 罢了罢了,宋辙心头只道自己榜眼出身户部主事,何苦和谢知比较,余光看着她那两团发髻,这才点头:“去拿。” 佑儿欢喜,回头就笑着对挼风道:“府衙的厨房娘子还做了梅干菜饼子。” “难为佑儿姐记得我爱吃,我这就去拿!”挼风一听拿受得住,拉着何书吏就去找饼。 宋辙见她眉眼得意,挑了挑眉道:“你倒是会使唤人。” “谢县令教过奴婢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大人学的。”闻到驿站里传来阵阵饭菜香,佑儿毫不在意宋辙冷下的脸色,欢欢喜喜跑了进去唤人。 宋辙心头顿生疑云,脑海不停问着谢知什么时候教的?可理智又在说别人如何关你何事? 挼风和何书吏寻了饼子和干鱼来,见他仍在原处伫立,谁知走近时,又见宋辙拂袖冷哼一声离去。 “大人这是?”何书吏如履薄冰道。 自佑儿来衙门,挼风已习以为常宋辙的阴晴不定,咬着饼含糊不清道:“被佑儿姐气的。” 第39章 月下散步 官驿的人见了宋辙的勘合,这才按着规律引四人落座。 宋辙自小就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眼下心中藏着事,食之无味不说,看着佑儿吃得尽兴,心里更是憋闷。 几次三番想问一句,可终究是忍下了。 “大人怎么不吃啊?”佑儿吃饱喝足,见宋辙碗里的饭只动了小半,甚是疑惑。 宋辙眉头紧蹙,眼中神情意味不明。 佑儿以为他又怎么不高兴了,捂了捂嘴道:“奴婢不说了。” 四人休整一番,再重新启程,佑儿吃饱喝足在马车里竟待不住,也因宋辙又闭着眼不说话,她只能坐在车把式上和挼风闲聊。 听得外头三人谈着登州府的事,宋辙依旧是闭着眼养神。 何书吏感慨道:“谢县令虽年轻,却是个好官,也不知他这代知府能不能……” 三人皆是说不清的神情,佑儿道:“我听衙门书吏们说,还从未遇过这样通情达理的官,若能把代字去掉,自然是大好事。” “不容易。”宋辙的声音在马车里头传来。 佑儿一听,忙掀开帘子问道:“为何不易?” 宋辙看她反应这般激动,似笑非笑:“你倒是关心他。” “那是自然。”佑儿伸出手指算到:“谢县令先前处境艰难,可他没有自怨自艾,反倒翻看前人留下的手札研阅。” 说得高兴时,还胳膊点了点挼风,叫对方也认可自己的观点。 “如今突然时来运转,换做奴婢我,必然要把当初那些欺上瞒下的人处置一番,但谢县令胸怀宽广,春风化雨,以德服人。”佑儿说着谢知的好处来,五个指头都数不下。 果不其然,宋辙僵硬地勾起一丝笑意:“你倒是很了解他。” “相处这些日子,自然是彼此了解嘛。不过大人也挺好的,比谢县令有智慧。”佑儿见他也含笑认可,也将他夸了夸,这才落下车帘,接着靠在车框上说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挼风竖着大拇指,低声笑道:“还得是佑儿姐会说话!” 外头的三人谈笑风生,里头的宋辙脸色寒噤,眼眸如寒冰,快要将这飘荡的车帘刺穿。 他分明是理智的人,知道这一切不快是因为佑儿发现了一块璞玉,可谢知的确是难得好儿郎,好到他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可这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时,他已快难抑制。 四人行至日暮,宋辙看了眼天色才让停车,今夜就歇在此处了。 已不是盛夏的天了,夜里起了风到底是有凉意,挼风与何书吏四处寻了枯枝落叶来生了团火,烤着干粮倒也果腹。 谢知为他们备下了许多果脯肉干,佑儿拿了些来分食众人。通红的火苗映在宋辙脸上,平日里看着端方严肃的人,也平添了几分暖意。 察觉佑儿在偷偷打量自己,宋辙的背脊不自觉更直挺了些,双手拿着肉干和馒头,就是不往嘴里塞。 何书吏只当他是嫌弃,劝道:“大人将就一顿,明日咱们走快些,宵禁前回衙门就有顿热汤喝了。” “先前大人也不嫌弃啊,今日是怎么了?”佑儿将最后一块馒头塞嘴里头,屁股往前送了两步,挨近了宋辙道:“大人身子不舒服?” 她歪着头时,发髻上的绸带顺势落下,圆溜溜的眼珠在火光中如星闪,宋辙脸颊发红,还好无人看得出。 “无事。”说罢低头闷声咬了口肉干。 挼风从小就跟在宋辙身边,眼下这情形怎叫他察觉出了几分娇羞之意。 佑儿是女子,夜里就住在马车里,宋辙三人去了披风做毯子,就围着火堆旁睡去。 许是白日里睡的太多,夜里佑儿反而不觉得困,掀开车帘与坐在地上的宋辙打了个照面。 “大人不睡?”佑儿问道。 话音刚落,何书吏和挼风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宋辙好整以暇看着她,似乎也在问她为何不睡。 “随我去前面走走。”宋辙起身道。 月光下小溪流水,两人的身影照在一旁的竹叶上,佑儿坐在宋辙身旁问道:“大人今日为何说谢县令难去代字?” 宋辙看了她一眼,满是求知的渴望,这才道:“登州的知府不好做,朝廷或许会派有些经验的人来。” 言下之意,自然是谢知暂时没有斗争经验。 “谢县令知道吗?”佑儿担心道。 宋辙颔首,这事谢知自然也是料到了的,因此才叫众人依旧称他为县令,不敢僭越。 佑儿忽然觉得这些做官的人,也挺不易,总之是各有心酸。 “大人也难。” 听她这语气像在心疼自己,宋辙哂笑:“如今离了汝州,你倒是不心疼自己了。” 如今的日子多好啊,佑儿惬意的双手撑在地上,仰着头看月光:“眼下有地方住,还有月钱拿,这已是往日做梦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宋辙看着她的侧脸,秋水剪瞳一时晃神。 “多谢大人。”佑儿转过头来对着他笑,没由来的对视,叫宋辙心里乱极了。 慌忙移目,看着水中月影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才是。” 她不解为何,宋辙看着圆月道:“世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才字何解?王婆刀工了得,陈娘子厨艺不错,你算账比之账房更快更准,其实人人皆有才,只是不知如何施展。” 他的轻声细语,却是佑儿从未听过的。 见她眼里的诧异,宋辙忽而伤感:“我娘曾说过相似的话。” “大人的娘亲定是极厉害的。”说出这样话的妇人,必然不会是她那见钱眼开的娘似的。 宋辙笑了笑不再说话,他从未见过像娘那样的女子,脑子里总是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可随着他年岁渐长后,那些话就少了,久而久之倒常见娘无声叹息。 佑儿听说过宋辙父母已离世的事,因而听着这样发人深省的话,心里也不禁为她从未见过的妇人惋惜。 翌日清晨,天色朦胧。佑儿只觉得脖子酸痛,睁开眼才看到自己竟然靠在宋辙的肩上睡着了。 “大人一夜没睡?”佑儿低着头偷偷打量宋辙的脸色,见他神色并无怪罪。 “走。” 宋辙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袍,不再多言。 他看了一整晚的月光皎洁,心中也愈发明晰自己的志向。 第40章 立女户 回了济南果然是宵禁前,陈娘子一听忙拉着王婆与高娘子打下手,厨房里热气升腾。 “大人可算回来了。”陈娘子颠勺笑道:“竟想不到大人这么正直不阿。” 登州府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济南府,先是宋辙深入虎穴狼巢,揪出布政使司官粮之案,再是宋辙为佃户重丈方田之举,如今街头巷尾谁不晓得。 倒不是谁有意为之,只是那赵靖前阵子刚在济南府里走了一圈示众,前因后果自然有人打听。 “往日还当大人心里只有上头,没想到还是有下头的。”王婆活了六十年,倒也总是看人看走眼。 佑儿进来时,三人都是一喜,只叫她不沾阳春水,先将登州府的见闻讲一遍。 她嘴皮子利索,讲起事来抑扬顿挫,偏到关键处又吊足了三人胃口,陈娘子急得就要用锅铲子吓她了。 比起这边的欢声笑语,宋辙回了公房眉头就未曾舒展过。 先不说堆在案头待他决断的事务,就说玉京来的邸报就让他心头不安。 兵部、工部、漕运几个要职都换成了首辅公孙贺的人,眼下赵靖在金吾卫地牢里刚审出些眉目,只怕后头的事朝廷会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随着邸报送来的,还有户部新下的律令,无非是些日常琐事,只多了条是单送运河沿路各司,责令今年提早勘核河道税银。 宋辙哂笑,若是沈谦这仗输了,只是进不了内阁,有皇上护着,他依旧高高在上,但他宋辙在山东就里外不是人了。 自古墙头草不会有好下场,宋辙紧握双拳片刻,心头已有答案。 佑儿端了宵夜叩门时,宋辙这屋里都带着一股子焦灼味。 见是她来,眉宇间的愁绪淡了些,也不急着用饭,只唤她到书案前,指节点了点下头的账本道:“这是运河的税银,你明日得空在我屋子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有不妥处?运河要从汝州府过,因而佑儿是听说过这笔税银的来由,南北行船经停各地歇脚时,都要给码头泊钱,这税银就是从这笔钱里抽的。 泊钱视船只大小多少来定,十两泊前里头就要抽四钱上交税银。 佑儿咬了咬唇道:“大人,汝州的刘家就管着各码头生意” 宋辙看了她一眼,自然晓得她心里的忐忑不安:“你已是我衙门里的人,不必在意其他。” 话是这样说,瞧着佑儿眼里的担忧,又道:“山东段的河道大半流经汝州,你也知晓汝州的富裕,可这河道里头的文章比地上的还多。如今既已在齐总督那里过了明路,往后与我随行就以书吏打扮,自然无人小瞧了你。” 这意思是要带她再回汝州府了。 “可是奴婢没有户帖。”佑儿心头还记挂着此事。 宋辙轻咳了声,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填:“前阵子我已交代过了,你这户籍就暂落清吏司衙门,想必这两日就能拿到了。” 竟没想到宋辙还挂着她的事,佑儿这次真的有些感动:“大人放心,这账册我必好好查看。” “嗯,你晓得认真就好。”宋辙不再看她,只往前去坐在饭桌前慢条斯理用着宵夜。 翌日,宋辙去了前院议事,佑儿果然坐在他的书桌前查账。 她往日在家时,记的都是几文钱,几吊钱的账目,如今跟着宋辙看的账从未下过万两。 不免咂舌:“衙门这般有钱,也不知为何这赋税还收得层出不穷。” 刘家富裕她是知道的,可佑儿不知的是刘家在汝州竟有码头八处,每处平摊下来一年至少有六万两泊钱,抛去每处给衙门的二千四百两税银,只是码头就要挣四十多万两! 佑儿倒吸一口凉气,若刘家真有这么多钱,也不必买她这样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女儿家,好歹是知书达理的小姐不是? 宋辙下晌回来,见佑儿面色可谓是震惊,藏在袖里的手顿了顿,问道:“这是怎得?” 佑儿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想法说明:“刘家虽富,但奴婢觉得还没到这个地步。” 见她已会举一反三,宋辙淡笑:“我昨夜早告诉你,水里头的情形比地上复杂。” 说罢将袖中的户帖递给她:“这是你的户帖,何掌固亲自跑了历城县衙给你落了户,今后你就放心在衙门做事了。” 历城是济南府的附郭县,就如登州与蓬莱,皆府县同城。 佑儿自然喜不自胜,拿着户帖左看右看,读着里头的字,忽怔道:“我从郑家单列出来了!立了女户!” 时下女户难立,即使寡妇也是暂领户名,除非家中再无男丁,衙门才允单列。 佑儿本以为是另补一个,谁知竟是这般,岂能不喜。 她又是笑又是哭,竟语无伦次,宋辙倒是刻意矜持:“你本就被郑家卖了,自然算不得郑家的人,既然如此算作孤女,就只能立女户。” 佑儿抹了泪珠,抽泣道:“大人放心,奴婢不怕回汝州去了。” 宋辙将目光落在窗外,克制自己想为她拭去残泪的情绪,只用紧绷的手取下乌纱帽,搁到桌上道:“你不怕自然最好。” 相比较佑儿漫溢的情绪,他站在书案前沉稳看着佑儿算出的账目,深思熟虑过后,才道:“既如此,这几日你就先将存疑的账目写下来,待梳理好后,与我同去汝州。” 赵靖的案子审得极快,按道理来说,官员涉及贪腐之案,必然要都察院与吏部参与共审的,一来一回盘查少说也得两个月的时间。 宋辙看着玉京下来布告,只说了赵靖与山东布政使司参议何光茂勾结,倒卖官粮流入黑市牟利,期间牵扯另几个知府县令。 只是这里头最大的官,也才是四品参议,赵炳这兼任的布政使连失察之责也未添笔写上。 倒是稀奇,莫说是官场之人,就是百姓里头的明眼人也晓得,这么多粮岂是一个参议能只手遮天的。 若是没有赵炳首肯,如何出得了布政使司仓房。 可见一来赵炳身后有人做保,二来朝廷也不打算在此时换下这巡抚。 正值催缴秋税之时,不知是齐平宗下了暗令,还是被这官粮案震慑的缘故,倒是再无人请宋辙去相商税银之事。 第41章 再回汝州 勘核河道银的期限定在了中秋,宋辙定了八月初一的日子带着挼风和佑儿去了汝州府。 沿途虽仍是同样的景致,但佑儿的心境已天差地别。 待进了城,依旧是繁华热闹,比之登州府实在是喧哗不少。 马车行进至郑家的茶摊时,佑儿将车帘落下,宋辙见她这般,自然上前掀起一角瞧了瞧。 “这是你家茶摊?”宋辙问道:“可要下去招呼?” 佑儿摇了摇头:“自然不去,既已将我卖了,我又何苦前去相认。” 郑娘子有些怨道这辆青灰顶的马车挡住了她的摊子,既撇了撇嘴见马车缓缓驶去这才罢休。 宋辙先头就叫人送了信来,这也是惯例了,总不能上官来了,才现备账册文书等物,岂不是叫人难等。 刘礼早已在约好的码头等候,见宋辙的马车来就上前道:“草民刘礼奉兄长之命在此等候大人。” 原先是怕他后头的高品,如今晓得宋辙在登州不留情面的事,这下更是不得不恭敬些。 马车停下,就见车帘掀开,里头先出来的不是佑儿又能是何人? 刘礼本躬身埋头作揖,瞧着下来的是女子装束,忙抬起头来,就见宋辙紧接着下来。 “刘二爷,许久不见了。”宋辙虚扶他一把,也不待他回答,只往码头上走去。 刘礼扯住佑儿的衣袖,低声道:“想不到宋大人对你,倒是有些情分。” 送佑儿本就是面子情,就如一锭银子,一个物件,打了摔了也无人置喙。 可眼下见佑儿衣衫整齐干净,举止也愈发沉稳,定然是时常跟在宋辙身边沾上的。 宋辙回过头来,正巧看到刘礼还未来得及松开的手。 这眼神叫刘礼觉着指尖跟着发烫,忙放下佑儿道:“许久未见表妹,倒是忘了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他没说,自然是当佑儿已被宋辙收了房,慌忙间的解释罢了。 宋辙倒也没出言否认,只招了招手叫佑儿跟上前来,面色如常道:“这次例查,本官未曾带上书吏来,不过你们可莫要想着糊弄。” “大人放心,自然是不敢的。”刘礼忙答道。 码头上风大,宋辙官袍袖口宽大,这般在风里翻滚着,就像是要羽化登仙似的。 宋辙话里有话:“都是老相识了,本官自信得过你们兄弟二人。” 虽是老相识,可这其中你来我往的,谁也信不过谁。 可今日宋辙来,也确实没带书吏来,刘礼留了个心眼道:“多谢大人信任,外头风大,大人移步府中看账?” 宋辙窥了眼佑儿,见她神色并无抗拒,这才慢悠悠道:“也罢。” 刘府挨着码头近,几人走在路上时,就见有一队商船来交泊钱。 察觉宋辙的目光,刘礼解释道:“这阵子正产丝绸,江南来的商队比往常多些。” 商船虽运货,也多沿路卖货,自然需停在码头卸货。 挼风顺着他的目光,也跟着瞧了过去。 “卸货的工人每日能挣多少?”宋辙问了个毫不沾边的话。 刘礼懵住,掐指算了算才道:“约莫一二钱。” 见宋辙是随口一句,自然不再纠结这事。 佑儿抬头看了眼刘府大门,漆黑得叫她心头又有些发怵,宋辙头也没回,只不经意将自己的衣袖送到她手边去。 待移步至花厅,丫鬟来上了茶和点心,这才到了正题上。 宋辙手搭在黄花梨小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这声音听得刘礼这心也跟着吊了些起来。 过了好一阵,才听宋辙问道:“刘老爷呢?是有要事?” 之于商贾而言,最紧要的事就是钱了,可宋辙既然来了,刘禄竟还不得空相见,自然是因为来了更要紧的人。 刘礼歉道:“生意上的事耽搁了,大人见谅。” 宋辙是刻意掐着日子来的,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佑儿听不明白这里头的机锋,只小口小口抿着茶,她和挼风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只是陪衬罢了,哪里操那谈话人的心。 宋辙端着茶盏,只品茶不语,只像是未听到他这话。 刘礼心头打着鼓,唯恐宋辙心头不快,这要不讲情面,兴许他家就得和那冯席一样,布告上半句姓名也不配写上,但子孙家眷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 “大哥说了,请大人现在府里歇脚,夜里给大人接风,亲自赔罪认罚。”他这话说得小心,不动声色打量宋辙,见他脸上波澜不惊,说不出是怒还是喜,心里也没了主意。 像是方才想事情晃神,宋辙这才搁下茶盏道:“无妨,你们家是做生意的,自然要紧那头的事才好。” 又是模棱两可的话,刘礼低着头赔笑两声。 账房的人这时才来将一应账本,批下码头的文书,缴税银的凭据都送了来放在宋辙手边。 屋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宋辙随意抽了本账册翻两页,问道:“本官不大记得请,去岁你们共抽税几何?” “回大人,八处码头共计收泊钱四十九万有余,按规矩交了约一万两税。”刘礼对答如流道。 宋辙颔首,这账册向来是衙门一份,刘家一份,按道理此番应将两边的账放一处对照的,只是这种法子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他索性年年不带,只要大家各自安好,互不妨碍即可。 “罢了,你且下去忙,本官就在此看账等着你兄长来。”宋辙说的随意,可听到刘礼的耳朵里自然又是一番滋味。 他虽是这里的二爷,可上头有个刘禄压着,不论是见玉京来的使者,还是见宋辙,瞧着都是不够格的。 惯来阴柔的脸上,在离去时多了丝狠戾。 佑儿伸长脖子见他走远,这才道:“大人还要在刘家用饭?” 外头日光斜照,宋辙转头虚着眼瞧佑儿,好似被蒙上层金色的轻纱,叫人挪不开眼。 “刘家老爷要给本官接风,这怎能拒绝。”宋辙又继续看账本道。 晓得佑儿心里打着肚皮官司,说了这话后,不过须臾再道:“一会儿你与挼风去外头吃,只莫忘了正事才好。” 正事?对面的挼风颔首称是,倒叫佑儿觉得脑子昏胀的厉害,这一下午都在说着她听不懂的揭语。 第42章 想着他 佑儿跟着挼风身旁,仔细着说应该是一路都随着先前那队商船的人。 见他们进了酒楼,两人在外头等了片刻,这才进去选了只隔两张桌的距离坐下。 小二见人来,忙上前招呼道:“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都有的。” “我阿姐瞧着那桌的鱼不错,只是不知味道如何?”挼风指佑为姐道,他这话说着并不藏着掖着,倒是让那商队的人转过来看了几眼。 出门在外的人,自然不拘小节,里头就有一大胡子笑道:“这鱼的确新鲜,小兄弟只管点就是了。” “嗳,多谢大哥。”挼风抱拳道。 大胡子端着酒笑道:“好说好说。” 往日里没瞧见挼风在外头如何办事,今日头次见识,倒是有几分宋辙骗齐平宗时的味道。 听着那商队里的人谈话,看来是连着几日在水里漂着,今日总算是能吃肉喝酒,个个都是欢喜得很。 见佑儿二人好奇看过来,那大胡子还举着酒跨出来道:“我们兄弟多日没靠岸了,今日高兴得很,扰了你们吃饭?” 挼风忙举着茶盏起身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我姐弟二人显少出远门,瞧着你们说的都是外头的事,这才好奇多听了几句。” 见佑儿低着头是小家子气模样,挼风又是还为束冠的年纪,那大胡子自然是信了他的话,笑道:“跑船挣些钱糊口罢了。” 挼风好奇问道:“大哥一人跑船就能养活全家?” 那自然是,大胡子得意掰着指头道:“我婆娘和家中一双儿女,还有我老娘,全靠我养。” 挼风激动拉着佑儿道:“姐,我也想去跑船!” “你还小怎能跑船,阿姐能养你的。”佑儿说着就要落泪:“今日是你生辰,可不兴说这些辛苦的话。” 清吏司衙门一窝的角儿,骗起人来那是手起刀落,自然得很。 旁人也是看明白了,这姐弟俩大抵是相依为命的,大胡子可怜道:“你阿姐说得不错,跑船虽比在家里多挣些,但个月回不了家,风吹日晒辛苦得很嘞。” 后头坐着的两桌人,谁听了不是陪着叹息一声。 挼风悻悻道:“瞧着码头上来往商队那么多,每日那收泊钱的大哥捞得盆满钵满,竟未想到这里头还有大哥们的辛苦钱。” 这谁说不是呢,这世上大多数的有钱人,都是因寻常底层百姓的托举而成。 剥削着底层人的劳动力和价值,以极低的酬劳给予工钱,而后有钱人因此变得愈发有钱,周而复始。 谁都知道这个道理。 “可不是!听说这泊钱今年又涨了。”大胡子转过头问道:“老林,那泊钱如今是多少来着?” “往日咱们三艘船,停两天两夜要交三百两泊钱,如今要交百三百五十两了。”老林咂舌道:“这船停两天,倒比咱们弟兄的命还值钱。” 谁说不是呢,众人又是无奈又是自嘲,且都将生计的苦闷放在辛辣的酒水中,一口又灌进了肚里。 刘府里琵琶声如女子娇嗔,如泣如诉让人闻之倾醉。 见宋辙喝了几分醉意,歪着脸松快听着曲儿,刘禄这才笑道:“大人在汝州这几日,不如就住寒舍,每日叫柔娘给大人弹曲解闷,如何?” 宋辙眼里带着几分醉意,靠在椅背上仔细看了刘禄几眼,伸手指着他晃了几下,笑道:“刘老爷这好意我是心领了,眼下我来汝州多少眼睛盯着?” 他这话是疑问句,有意无意地戳中了兄弟二人的心。 又在刘禄正要说话时,再道:“我奉命去登州一遭,如今倒叫同僚弟兄们避之不及,更别提往日积了怨的,指不定等着我这遭在你这里出些岔子,好叫我” 后头不吉利的话,宋辙恰好不说,只朗声笑了笑。 可在别人眼中,这是何意?这是后头有人撑腰,这是不把山东这官场的人放在眼里的轻狂! 毕竟他先前的手段,若非首辅亲自做保,如今山东巡抚早换人了。 内阁在上头斗法,他宋辙就是悬在半空指着下头的利剑。 刘禄举杯赔笑道:“大人说笑呢,谁不知道宋大人这前程不可限量!” 宋辙听得这话,笑着满饮一杯。唯独他心里头清楚,握着他这把利剑的主人,从来不是高品,也不是沈谦,而是他自己。 他是有些羡慕赵炳的,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竟然叫公孙贺豁得出脸面去保他。可若事情出在他身上,是谁也不可能保他。 宋辙身后无人,但他演得真切,借着内阁波诡云谲走着钢索,叫人以为后头是千军万马。 待喝完了酒时,佑儿与挼风早就驾着马车在刘府外头等着,见人出来,这才上前去接。 宋辙寒暄两句就上了马车,他今日是真的多喝了几杯,此时坐在马车里才露出了疲惫之态。 缓过神来,宋辙问道:“你们如何?” 佑儿得意说着从商队里头问到的话:“听说自年初起,凡是停靠船只都涨了泊费,按停泊天数和船只大小来算,今日这商队的三艘船停两天两夜,多付了五十两泊费。” “但文书上仍写三百两,抽税也按三百两来算。”佑儿道。 这就意味着,即使在账本上老实记下这笔收入,也会少写五十两上去。 更何况,这账本怎会每笔都记呢,宋辙自然明白这道理,心里头估算了刘家这些年瞒报了至少一半的银子,而刘家兄弟不过是给人敛财的爪牙,私吞下银子定然不算多,那其余银子去向 佑儿又道:“挼风还问了船帮,说是沿路各省,唯山东与天津如此。” 宋辙不必细想都晓得这个事,沈家祖宅在浙江,高家在苏州,玉京是天子脚下,这沿路可不是只有山东与天津有利可图。 见宋辙不说话,佑儿晓得他心里又开始盘算上了。 马车上的罩灯并不明朗,佑儿眼睛落在了宋辙的官靴上。她记得先前仍是这样的夜晚,他被送到这辆马车上的事。 察觉她心头有事,宋辙睨了她一眼道:“你还想着刘家的事?” 他从未问过佑儿,在刘家时都经历了些什么,可他即使不问却想得到有什么。 只是他不屑去问,或者说他害怕去问。 今日刘礼扯着佑儿的衣袖时,他才后知后觉想了起来,那人当初还是佑儿名义上的夫君,念及此心里头就哽得慌。 “我是在想着大人。”佑儿懵懂道。 方才心头的梗阻悉数都被风吹散了去,宋辙佯装醉意合上眼不语,只喉结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第43章 夜探 佑儿两只胳膊撑在腿上,眯着眼等着马车到地方停下。 宋辙睁开眼瞧着她,倒是好没心没肺的模样,方才还说想着他,如今就闭着眼悠悠哉,真是让人头疼。 夜里照旧歇在那家客栈,如今那掌柜的也是熟悉他了,记档铺床烧水送房,也是便利的紧。 各自回了屋子暂且不提,宋辙吃了些酒倒是睡得容易些,连什么哗啦啦的水声都听不到了,这才好容易睡到了第二日。 瞧惯了他穿官袍与直裰,今日宋辙换了身灰蓝的道袍,头戴四方巾看着又老了七八岁,真是叫人吃惊。 佑儿皱着眉头细看他道:“大人若再贴了胡子,看着比我爹还年岁大咧。” 宋辙乜了她一眼,又不甘心问道:“怎么?难不成看着丑陋?” 这倒也不是,宋辙长得是好看的,只是平日里总端着身子板着脸,常服总戴着四方巾半点不像二十来岁的人。 如今这身袍子再换上,若只看背影只怕是哪家员外老爷。 宋辙不晓得这些,因他的记忆里头,父亲在这个年岁时就这样打扮的。 已入了秋,水云重重看着就快卷来飘零细雨,幸而平阴府的水患歇了,朝廷又从赵靖那处抄来的银子里,拨了二百万用于修缮等事。 三人另寻了一处刘家码头,在外头的茶摊上坐下等着细雨过境。 佑儿额角沾了水汽,带着几缕碎发落下。宋辙看了眼就将目光落在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上。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话果然是没错的,偶有几滴雨珠溅到脚腕裙边,那冷意也不得不叫人察觉到。 正如那汹涌在心里,偶尔泛到水面的情意,只是越界而已,忽闪一瞬就钻回禁地。 下了雨,河道里就近的船免不得就落帆停下,许是从未在此停过的船只,听得这泊钱,那船老大怒道:“老子行船多年,这两天船哪处不是一天一夜只收五十两,你今日竟敢讹我七十五两!” “这青天白日做买卖,全凭你来我往,你既不愿意付钱,走就是了嘛,难不成我们逼着你停?”刘家收钱的小厮也是最厉害的,愣是没正眼瞧那船老大。 话是这个道理,可这风吹雨打的,谁知道这雨会下的多大,他的船不比那些大船,里头全是买主送去玉京的鲜货,可不敢赌。 “前年老子停过一次,分明是五十两!”那船老大看着是个耿直脾气,势必要辩个黑白出来。 无奈这样的吵闹,码头上已听了太多,不必那小厮解释,就有人告诉了船老大,整个山东都是这个价,再往前去天津也是如此。 大抵那船老大这一年鲜少跑北面的,听得众人一言一语的,这才鼓着气丢了钱。 每日忙着生计的人,遇着这些事多半都劝自己破财免灾,本就是往来的行商,自然更是如此。 在此处多花了银子,不外乎明日买卖时,多收着银子填补就是。 买卖是现实的,这一来一回,真正被讹上的,却是半点没掺进去的人。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时辰还没得停下的迹象。幸而茶摊这时也不再有人来,老板又给宋辙三人这桌添了热水。 “几位到码头这边来,可是要等船来?”雨下湿润,人心头的好奇也容易勾出来。 宋辙矜持颔首:“正是,家里几船货要来停汝州。” 见他穿戴齐整气度不,身边跟着的丫鬟也是俊俏,那老板有些艳羡,说着吉利话道:“俗话说雨是财,客官必定好生意咧!” 得了宋辙首肯,挼风赏了掌柜十来文钱,问道:“不知老板可知方才那船老大拌嘴,是为了何事?” 见他几人确实面生,茶老板也不觉得怪,毕竟这天南地北的买卖人,哪里见的完,只当他们不知当下这新规矩。 听了他解释,佑儿不满道:“凭什么无端加价!这码头隶属官府,这税赋归属户部,他刘家的心也忒黑!” “哎哟,可不兴这样说!”老板急劝道:“刘家在汝州可是说一不二的,这运河经山东也全是他家在收钱,只怕客官的话被听见,今后如何停靠?” “官府也不怕?”宋辙疑道。 茶老板压着嗓子道:“汝州是刘家说了算,府台老爷在刘家面前,也只能靠边站。” 云压得低,河道上像是笼着团拨不开的雾气,待到终于停雨时已是下晌。 三人倒是不急着走,又去了不远处的酒楼坐下,总之是将这处码头观察的透彻。 到了戌时,天色渐暗,佑儿一双眼睛在楼上紧盯着下面,待到葳蕤烛火燃起,忙拍了拍宋辙:“大人瞧!换班了。” 前一班收到的钱经清点后,自然要送走的,眼瞧着压迫银钱的小厮走远,宋辙三人才跟了上去。 佑儿虽是女子,但并不是怕苦怕累的,半点未耽搁宋辙二人的脚步。 紧随了一路,且在昨日那处码头停下。但见夜里来风,各处码头的钱陆续装上了艘不大的船。 “大人,这是何意?”佑儿低声问道。 她挨着宋辙近,说话自然是靠着他耳边的,酥痒的热气带着淡淡甜香,惹得宋辙心快抖了出来。 “今日初十,自然是将上旬收的钱全部送走。”许是压着声音,小心翼翼的说话,宋辙的声音竟像漂浮起来似的。 宋辙自然是晓得这事的,按理说刘家每年给府衙交租金,给户部交税钱,剩余的钱财自然是归自己所有。 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要上下孝敬不知多少人,这也是官场里头众所皆知的秘密。 佑儿转过头看他,两人四目交接,吓得宋辙当即深吸一口气。 只当他是猫着身子憋得慌,佑儿轻手拍他的背顺气。 宋辙无奈将她的手腕握住,冷声道:“别动。” 船只顺着运河流去,载满了金银驶去黑夜之中。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挼风皱眉道:“河道七拐八拐,弯弯绕绕的,谁知道这是去玉京还是去何处?” 宋辙讳莫如深:“会知道的。” 夜半三更,槛窗在明月被浓雾笼罩,宋辙突然推开窗棂,将手中的信鸽挥了去。 第44章 美人 这鸽子飞得必然是比船快许多的,翌日宋辙绑在信鸽腿上的信件,就握到了沈谦手上。 只写了半句诗,孤帆远影碧空尽。 不同于奏疏折子上的字迹,工整中带着圆滑,这七个字笔力干脆凌厉,这才是宋辙真正的为人。 宋辙在汝州待了三日,今日才勉强应下了府台汤玉的约,自然是他刻意拿乔的缘故。 幸而汤玉是契而不舍的性子,从宋辙下榻客栈那日起,每日都派衙役来请一遭。 今日一早,宋辙神清气爽应了约,叫他喜不自胜,请了汝州最好的戏班子到私邸,又去垂柳巷子请了几个清倌人陪坐。 待到了时辰,早就带着手下的同治、县令几人在门口候着。 “大人不如先进去?他宋辙再厉害,不过是五品,大人堂堂知府,岂不是太给他面了。”王同治在一旁拱火道。 几人素来面和心不和,背地里弯弯绕绕全靠钱财系到一个裤带上。 汤玉见他一副为自己抱不平的模样,懒得戳穿了只叮嘱几人:“莫惹他才是最要紧的,仔细想想赵靖的下场。” 说着话就见宋辙的马车过来,众人见他下来,忙上前寒暄。 宋辙却转过身伸手掀开帘子,随后就见一俏丽女子,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这般亲近,自然让人多想。 汤玉心头道了声可惜,今日还想着给宋辙使美人计,谁知人家自己带着美人来。 忽而鸦雀无声,宋辙才拱手道:“几位大人久等了,今日出门时我这丫鬟吵着要来拜会诸位,这才耽搁了时辰。” 虽是丫鬟,可她这随云髻上簪着珠花金钗,身着芥子黄的琵琶袖,哪里像是正经的奴婢,分明是宋辙房里伺候的。 “诸位大人,佑儿这厢有礼了。”一举一动如弱柳扶风,让人心生怜惜。 连宋辙的眼中也闪了丝惊讶。 都是风月场上的老客了,汤玉郎声一笑,只说不敢当姑娘的礼,当下就迎了二人到府中落座。 汝州不比济南多泉眼,可汤玉这宅子里就有一处,此乃前朝安和郡王在山东的居处,后来不知怎的落到商人手里。 再后来就归了汤玉,那泉眼在碧水之中,两面湖心亭上戏班丝竹弦乐,咿咿呀呀唱着曲。 席面就摆在湖面正对着的堂厅里,十二道热菜,八道冷盘,三道鲜汤,正是时节的螃蟹放在中间,叫人垂延欲滴,看得出是奢侈丰盛了。 幸而今日佑儿跟在宋辙身旁,瞧着汤玉请来的倌人,妩媚妖娆的,清丽脱俗的,纤弱动人的,倒是各有特色。 汤玉打了个眼风,几个倌人身后竟还藏了更艳绝的女子,身姿婀娜,凹凸有致,笑意却又妩媚不俗。 同为女子,佑儿也频频侧目。 只觉得腰间吃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如今的身份,忙换了脸色,又嗔又醋道:“大人眼睛往哪儿瞧!” 在座的都是老滑头,听得佑儿这醋意,皆是暧昧不明的笑。 汤玉见宋辙满心都放在佑儿身上,只得见那名唤娇奴的佳人,站在宋辙身后伺候。 她这位置倒是妙,一会儿推杯换盏的,若是宋辙起身时踉跄,正好她能扶着搂着抱着。 宋辙看破并不说破,只由得那娇奴站着,只是身后阵阵香粉叫他鼻息不太舒服。 酒过三巡,宋辙压着额头闷声一声,倒像是不胜酒力。 “前日叫大人在刘府少喝,如今头又疼了,可别怨奴家没提醒!”佑儿娇滴滴道。 那王同知记忆好,方才就见佑儿熟悉,此时听得说刘府,恍然大悟,这女子就是刘府送的那个! 心里骂道刘家兄弟好上不了台面的打算,用美人来笼络宋辙,难怪汤玉足足等了三日,这才请动他。 枕头风倒惯是好用。 宋辙听得她恼,也不生气还将人搂在怀中赔罪:“今日有你陪着,我自然不敢多喝不是?” 佳人眼风扫过,吹得宋辙心里起了波澜,甜滋滋的又有些说不明的意味。 “竟不想宋大人也是百转柔肠。”汤玉酒意正浓,歪在椅上笑道。 一双手捧着身旁倌人的脸道:“惹得我们月奴心头仰慕得紧。” “大人又拿奴家取笑,下回若再出条子,奴家可不来呢!”月奴嘴上说着不来,身子却钻进了汤玉怀里,撒娇卖弄让人见之发软。 佑儿今日全是长了见识,心里直呼天爷,腰间又是一疼,宋辙埋首在她耳际轻道:“收起你这副色鬼模样。” 佑儿只觉得背脊寒噤,学着那月奴往宋辙身上靠了靠,自己倒是满意极了。 回过头见宋辙,竟然又自饮了杯酒,言笑晏晏夺了他的酒杯道:“大人怎又喝?” 总算到了酒席散去之时,外头的清风将宋辙鼻尖的闷意拂去,湖心亭里正唱紫钗记,音色婉转悠长。 送走了宋辙,王同知才拉着汤玉借一步说话。 “你看清楚了?果真是刘家送的那个?”汤玉蹙眉道:“倒不知哪寻来的。” 这刘禄当真是无孔不入的,此处站着的那个官员,手里没几个刘家出来的美人? 王同知打趣道:“下官回头查查,不过瞧这样子,是送到人家心坎上了。” 若真如此,宋辙将人带回了汝州,这意思就是不与刘家为敌了,今日本想着拉拢宋辙,至少在他面前卖个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谁知竟发现如此关窍。 汤玉心里对刘家又是怕又是恨,他这府台老爷明明掌大权,却在经济二字上说不上半句话。 不论田地码头,亦或是上头指头缝里漏下的生意,他都不如刘家吃得开。 往年刘禄还敬着他,不时的送些财物,这一年来倒是少了。 “大人年底就要回京评述,这少不了盘缠打点,倒不如此番把码头生意夺了去,我手底下那些商贾,个个都听话,排着队等着孝敬府台呢。”王同知一股脑说完话,顺了口气道:“不如丢些线索出去,等宋辙那后生自己查?” 这要是有偏差,上头也饶不了他汤玉,可若是任由刘家这般独大下去,何时才能挣些银子。 他实在是太想升上去了,往日在长青府就是府台,本以为会擢升,谁知竟平调到了汝州府来。 还好汝州繁华,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安慰了。可日子久了才知道其中的门道,刘家就是上头的狗,他是打不得骂不得,出了事还要他想办法去抹平。 “吏部几个老油条,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王同知再接再厉道。 汤玉晓得他有自己的私心,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评述的确需要银子疏通关系。 第45章 上门闹 比之这厢的万千心思,佑儿倒是拿着宋辙的赏钱喜不自胜:“奴婢现在愈发熟练了。” 她自我陶醉其中,全然忽视了宋辙勾起的笑意。 “倒是那几个女子,长得真美呢,身段柔软,说起话来我都酥了。”佑儿挪揄道:“大人觉得呢?” 宋辙嘴角的笑顿时散去,睨了她一眼道:“女儿家不要说这些话。” “我又没与旁人说。”佑儿仔细瞅了眼宋辙,的确不像是为那倌人痴迷,心头如吞了一颗半熟青梅。 满嘴的涩意,可舌尖又恰好摸索到了里头的甜。 临近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客栈生意也冷清了不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隔壁房间传来的水声,在此番寂静中,更显得突兀。 宋辙眉头微挑,微转了脸又不大好意思瞧那处墙。好似那片白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听“砰”得一声,一根箭羽直射窗棂,宋辙猛得起身看去,待再无第二声传来,才上前取下那箭。 上头插着几张纸,打开一看却是刘家这些年转运银两之目的地。 临汾,洛水等地宋辙约莫都能猜到是谁,可细看完这上头写的地点,竟无几个重要之人的。 宋辙敞开了窗,一把火将这几张废纸烧去,灰烬顺着风吹落到下头街道上。 汤玉心里头七上八下,待随从回来复命,忙问道:“如何?他看了?” “他烧了。”随从偷偷窥了眼汤玉的神情道。 烧了?汤玉冷哼一声,他本就是用这些虾兵蟹将做试探,如今看来,宋辙此人要不然就是心有更大的成算,要不然就是真不打算与刘家做对。 思虑再三,汤玉缓缓道:“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趟汝州这浑水,既如此……” 大过节的不便赶路奔波,宋辙遂定了十六才启程。这自然是好的,挼风听了欢喜,每日都拉着佑儿去街上采买各类月饼。 今日正要出门,却听得客栈大堂传来喧哗声响,佑儿刚要打开屋门瞧热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是郑娘子还是谁,佑儿吓得一激灵。只听下面说着什么她跟了富贵人家,转脸就不认爹娘,还说什么当初还是爹娘给她寻来的好亲事。 约莫郑娘子是在客栈门口闹腾的,她那嗓子本就比唱戏的还敞亮,这几句话下来,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宋辙自然也听到了,这脸色沉得挼风不敢多看。 佑儿呼吸渐渐急促,可见是不想听下去,心里更是怒火中烧。先头还顾及着宋辙的看法,眼前听得郑娘子说什么不认爹娘,没得良心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掐死她等话,实在是忍无可忍。 郑娘子骂得正起劲,就连客栈掌柜与小二也拦不住她,且又怕她退到大街上去闹腾,反倒更叫人来打堆围堵。 只听得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缓缓飘了下来:“郑娘子这是什么话?当初既已卖了我,如今又来扰我,这是何苦来?” 何苦来?自然是昨日听得人说起,这死妮子跟了大官,脱胎换骨成了富贵人,这便来要点银子使。 郑娘子死也想不到,佑儿竟然来了这出,简直不符合她往日那夹枪带棒的脾性。 “郑娘子当初一百两卖了我,如今按道理已不能与我相认,今日巴巴来寻我,可是郑家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佑儿疑惑道,她两行清泪落下,只身对着鸡飞狗跳的郑娘子,到底叫人怜悯。 见郑娘子没缓过神,小心翼翼道:“难不成是宗儿弟弟出什么事了?” 郑光宗是郑娘子的命根子,哪里能叫佑儿咒了去,当即就跳起来骂道:“家里好着呢!你这黑心肝的夜叉,竟敢咒你亲弟!当真是当了人几天富贵人,全然忘了家里的好!” 她故意闹得大声,只想着佑儿害怕被主家听到,七八十两打发了她,而后这倒不失是个长久讹钱的好法子。 佑儿冷笑道:“既然家里好,为何郑娘子一大早就跑到客栈闹,难不成是想讹钱?” “呸!你仗着如今有老爷喜欢,就这般猖狂,竟敢奚落老娘!”郑娘子瞧了瞧她如今穿戴比在家中体面不知多少,余光扫过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顿时火大:“你如今装着体面人,可暗地里还不是被人转手倒腾的娼妇!” “我今日来找你,倒是不图你那些黑钱脏钱,你只把当初从家里卷了的二百两银子还我,今后我自不来找你!” 宋辙听得这些污秽之言,哪里还能冷静坐下,起身就要去开门。 “大人,这毕竟是佑儿姐的家事,你是朝中官员,可莫掺合才好。”挼风挡在门拴处,也是犹犹豫豫。 宋辙一把将他推开,使了重力将门拴抽到地上去。 “大人!” 挼风压着嗓子急唤,却已是拦不住,宋辙早走下了楼梯。 佑儿不知后头什么情况,只听得郑娘子竟然狮子大开口,俏脸又冷了几分:“你家那茶摊生意一年顶破天了能挣五十两,还要供那不成器的儿子读书,单说家里不可能有二百两也就罢了,即便是有,早就被你儿子霍霍了!半个子儿都剩不了!” 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郑娘子还做着将来郑光宗金榜题名的美梦,哪里容得佑儿在这么多人面前辱没他。 指着佑儿就骂道:“你这黑心肝的娼妇!你弟弟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岂是你能编排的!” 越说越气,竟张大了五指就要去打佑儿。 刹那之间,这巴掌未落下,反倒手被宋辙擒住,弯得她生疼。 “你是何人!”郑娘子见他一身文人打扮,只当是客栈里打尖路过的,呼痛挣扎着手道:“放开老娘!这蹄子是我生养的,我教训她天经地义!” 宋辙凛然道:“我是谁?撺掇你来闹事的人竟没告诉你?” 说罢是真的嫌脏,狠狠将郑娘子摔下去,推得她往后栽去屁股开花。 “大人切莫动气,这是奴婢的私事。”佑儿将他挡在身后道:“大人进屋去罢,郑家难缠着呢。” 宋辙却像未听进去,双眸冷然看着坐在地上直呼天爷的郑娘子。 “你若想要钱,就闭嘴进来。若再撒泼打滚,钱和命都难保,本官向来是说到做到。” 佑儿不可置信看着宋辙,她晓得宋辙爱惜羽毛,从不肯官名受损,如今为他出头,当着众人放狠话,难免不叫她心惊。 第46章 撒泼 郑娘子听得宋辙自称本官,顿时吓得打了几声嗝,似乎是要将她就快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下。 宋辙忽视了佑儿诧异的神情,小二拖着郑娘子进了客栈,掌柜笑着遣散围观之人,不时门窗皆落,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为何来闹事?”宋辙坐在条凳上,声音半点听不出情绪,叫人琢磨不透。 郑娘子晓得他是当官的后,哪里还敢正大光明打量,眼下跪在地上,难得的好生回话:“民妇是听人说我这女儿如今富贵,这才来瞧瞧,并非闹事。” 倒是好笑,方才一口娼妇一口蹄子,如今倒认了女儿。 佑儿翻了个白眼,嗤笑道:“你夫妻二人早已卖了我,如今我是富贵还是落魄,都与你郑家无关,你倒是好厚的脸皮,竟还来闹腾。” 方才之所以柔弱哭泣,那是因为想着不能失了宋辙的脸,也不想与郑娘子一样,撒泼打浑没个脸面。 如今好了,这门窗落下,反正宋辙都是知情的,索性破罐子破摔:“什么阿堵贫儿,狗嘴污我偷你二百两,我呸!就是把你三人都卖了,也值不起这个价!” 市井里的俗语,被她用得淋漓尽致,听得宋辙端起的茶盏,又轻轻落下。 郑娘子是个容易被激怒的,听得佑儿骂她乞丐狗儿,咬牙切齿就要用更脏的话还回去。 宋辙适时沉声道:“罢了!你老实交代到底拿了你多少钱?” “二十五两!”郑娘子忙抢白道。 佑儿气不打一处来,跺脚道:“你这老货!大人审问还敢撒谎,分明不到十五两,何况我卖身钱是一百两,我拿了区区十五两又如何?” 说到卖身二字,宋辙眉头微蹙,却见她满脸怒火与委屈,终是舍不得开口叫停,仍叫她骂去发泄。 “从我生下起就打着卖我的心思,后来瞧我能在摊子招徕挣钱,怕我嫁了人耽搁生意,就让张木匠家加了十五两银子的彩礼,就人家没钱悔婚不干,又打着卖我做小的盘算!”若不是挼风拉着,佑儿只恨不得上前踢她两脚。 郑娘子被她说得脸红,刚想出声反驳,就听宋辙“叮当”一声盖茶盏,吓得她只能又憋着一口气,只能听佑儿继续骂她。 竟还有张木匠家的事……宋辙心头好奇,瞧着佑儿声泪俱下,怕是心头还牵扯着这事,这才出言道:“这十五两,本官给你。” 宋辙起身走到佑儿前面,不动声色隔着衣袖将她的手腕轻握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 “如今她是我衙门的人,吃喝由我俸禄,自然不是你等能开罪的。”宋辙说起话来带着让人不敢放肆的威严,什么俸禄衙门的遣词,更是让郑娘子不敢招惹。 当下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反正拿到了十五两,也不算亏。 磕头道:“多谢大人!” 挼风这银子从她眼前划了一圈,才问了正题:“不知是谁撺掇你来闹的?说清楚了小爷就把钱给你。” 这倒是难为郑娘子了,昨日收摊时听得有路人经过,说什么瞧着这客栈住在尊贵体面之人,面容身段与这茶摊当初招呼应酬的小娘子相似。 当即就叫夫妻两人留了心眼,郑大丢了手上的活计,跑去刘家与相熟的人打听,竟才得知佑儿早被济南府下来的官老爷带走了。 夫妻俩没想过得罪官老爷,只想着佑儿必然不敢叫人家达官贵人看笑话,否则还有什么脸皮活。 这一个够蠢,一个够坏,算盘珠子就蹦到了眼下来。 宋辙这下心知肚明,怕是汤玉见自己不接他的招,怕他被刘家暗中收买,这才把注意打到佑儿的头上。 得了宋辙的首肯,挼风才将银子丢到了郑娘子脚边去。她得了银子自然不再多留,甚至眼神都没落到佑儿身上,赶着就要拿钱回去给郑光宗交束修。 人走了去,宋辙见佑儿脸上的怒气却仍旧,纳闷道:“人都走了,怎还在生气?” 佑儿心一横,从钱袋里摸了十五两出来给挼风,倒是有骨气:“这钱不该由大人替我给。” 宋辙心里生了虚火来,瞧着被退回来的十五两银子,嘴角阴沉得厉害:“你是我的人,我付银子给你了事,为何不该?” 佑儿心头一颤,不知是不是那句他的人之缘故,还是这从未见过的怒意。 “这银子根本就不该给她!”佑儿心里堵着气道:“她将我卖了一百两有余,我拿她十五两何错之有?” 宋辙从小到大就被因为这点银子发过火,哪里想与佑儿多做沟通,只身往楼上走去。 终究又见不得她难受,回过头解释道:“此事并非这区区十五两引出的,这事是有人借题发挥,想叫我丢了你。” 外头那些围观的人里头,必然有汤玉的眼线,他亲自出面速战速决给了钱,仍留佑儿在身边,这便释放出了自己一个态度。 佑儿不笨,听他这般说方才的气早飞远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宋辙跟前,见他脸色不好又不敢说话,只垂着头不说话。 掌柜拉着小二仍旧开了门窗,挼风躲在下头偷偷瞧着上头二人扭捏模样。 这场面里头,唯有他看出来,大人给的十五两并非佑儿偷郑家的十五两,而是什么张木匠家的彩礼钱。 偏生苍天为难人,一个心头别扭难开口,一个无心于感情,到底是因缘际会之可恨,枉叫有情人多曲折。 宋辙看着她这副模样,知她是抹不开面子先开口,冷声留了句:“给我端壶茶来。” 也算是破了冰。 汤玉听着小厮来回禀方才所见,不可置信再问道:“你亲眼瞧见他威胁那泼妇?” “正是!奴才亲眼瞧见,亲耳听到宋大人一口一个本官,叫那妇人再闹偿命呢!”小厮如实答道。 当时的氛围,宋辙的脸色,皆是还原得活灵活现。 汤玉目光游移不定,算不准是佑儿在宋辙心里的份量不同寻常,还是刘家给的好处实在太重。 攥紧的拳头似下定决心,冷声道:“把那泼妇杀了,叫他男人去衙门闹,说是宋辙派人动的手。” 民告官显少听过,汤玉也知其中道理,从怀里扔了一张白两银票,不屑地看着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既然一百两买他女儿,这一百两也能买他那婆娘。” 第47章 毒杀 历来官场之中,想独善其身成圣人最是艰难,因为每走一步,后头就多出无数双手要将圣人拉下泥潭。 威逼利诱,设计圈套。数不清的机缘巧合,都是根根蛛丝,而后结成密网,圣人再难逃脱。 圣人堕入地狱,与恶鬼欢聚一堂。那种油然而生的自得与满意,是多少钱财都换不来的癫狂滋味。 郑大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总之中秋月圆那夜,郑娘子欢欢喜喜备了酒菜,一家三口畅想开怀未来的好日子过后,再没醒过来。 八月十六那日,佑儿三人卯时就起程离去,走到城门口时被县衙快班的捕头追了上来。 毕竟宋辙是官老爷,捕头不敢不尊,只拦住了马车,恭敬道:“请宋大人留步,县衙有桩案子还需宋大人过堂听听。” 既是过堂,哪里有只是听案子的道理。 佑儿从昨夜起就觉得这心时而抽疼,忙拉着宋辙的衣袖道:“大人,我” 宋辙低声道了句无妨,便掀了帘子半角吩咐挼风调头去县衙。 这县衙里头的气氛也是不大好,郑大拉着担惊受怕的儿子在一旁跪着,旁边用草席裹着的不是郑娘子又能是谁。 这曹县令原本是到了快告老还乡的年纪了,自落榜进衙门书吏起,算是一路好运气胜过了本事,也亏得他装瞎装聋,装傻充愣躲过是非,这才一路高升到了县令。 本不愿惹这样的是非,无奈他告老的折子还要汤玉批送上去,这才无奈任由今日这通闹。 听得外头来禀宋辙已到,曹县令闭着眼仰天一叹。 再起来时颤颤巍巍叫师爷扶着他上前,作揖拜道:“下官拜见宋大人。” 隔了老远就开始三鞠躬了,嘴里又念叨着:“实在罪过,耽搁了宋大人。” 宋辙走进免了他的礼,只当看不见梁柱边的两人一尸,问道:“不知县令叫本官来听什么案?” 见他直入正题,曹县令松了口气,虽是被告可不敢叫宋辙下跪,还请了他坐到下首的太师椅上,规规矩矩解释道:“这是郑家父子,今日敲鼓状告大人杀害他家女眷。” 宋辙从师爷手上接了状纸,极快扫了一眼,而后才不动声色看了眼草席里头,的确是郑娘子无疑。 郑大素来恶毒惯了,但此时被宋辙一打量,还是忍不住心虚将头又低了些。 “仅凭昨日本官说的一句话,就料定了本官是杀人凶手?”宋辙冷笑,不屑将状纸丢到地上:“且不说这妇人为何而死,单说你们污蔑朝廷官员这一项,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曹县令也是头疼,一边是内阁次辅的得意门生,一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无奈弓着背捡起状纸道:“谁说不是呢。不瞒宋大人,下官这也是无可奈何,还迫不得已请大人来过堂的。” 那夜汤玉的席面上,曹县令吃着倌人敬的酒时,大抵也是这样的表情。 宋辙听着他的话有些恍惚,像是他往日里常对人说的。 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原来听起来如此无风骨,惹人轻视。他心头被重重一击,这才意识到人与人交际时,真正上位者嘴里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宋辙勾了勾嘴角,浑不在意道:“无妨,你职责所在,本官为何怪罪。” 曹县令连连点头,这才道:“这郑大咬死了大人杀他妻,赖在衙门不肯走,不知大人何解?” “你既说我杀你妻,想必是有证据的,一并呈上来。”宋辙撇了一眼公堂上挂起的明镜高悬,眼里是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 曹县令的目光一直紧随着宋辙,瞧着他看匾额,脸上顿时热辣,走到堂前正中拍了声惊堂木道:“郑大!你既是苦主,就按规矩举证,若无证据诬告上官,按律可是要流放伊犁的!” 郑大咬紧牙关,将怀里的纸团举着,哆嗦道:“草民不敢做假,这是在家中发现的断魂散,这样值钱的东西,我家里怎可能有。草民这婆娘平日里与邻里街坊没有是非矛盾,就只得罪了宋大人,若不是他还能有谁?” 郑光宗依旧打着摆子,头也不敢抬,只跟着郑大磕头。 宋辙冷笑道:“你倒是见多识广,还晓得断魂草这毒。” 俗话说多说多错,郑大自然不敢说话,只一味磕头叫曹县令查明真相。 “要想知道本官是不是凶手很简单,你说人是昨夜被杀的,那如果本官有证据昨夜在外交际,是不是就能洗清嫌疑?”宋辙起身走到郑大面前,低声道:“民不与官斗,这话我只劝一遍。” 郑光宗使劲捏着郑大的衣角,嘀咕道:“要不算了爹。” 宋辙眼中是轻蔑,半吓半讽道:“这儒巾还戴在头上,看样子是读书人。作伪证谎报案情,轻则丢了成廪生的机会,重则今后再不能科考,真是不值当的。” 郑家在书院没有门路,郑光宗也资质平常,自然没得过这成为廪生免束修的机会。 听得此,他已连磕了七八个头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可郑大是什么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怕宋辙是在出言吓唬,忽而狠狠推开郑光宗道:“你这憨货!闭嘴!”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佑儿的声音:“宋大人昨夜确实没见过郑家人!” 曹县令闻声忙道:“是何人说话,若有证据还不快进来!” 郑大哪里不晓得是佑儿的声音,本来就已杀过人了,尝到一次滋味,倒觉得没什么可怕,回过头阴深深看着佑儿进来。 谁知后头跟着的男子,竟是刘家二老爷刘礼。他心头发懵,哪里看得明白现下的形势,只咬死了是宋辙杀的人。 “启禀县令,昨夜宋主事与我兄弟二人商议秋税之事,秉烛夜谈约莫亥时才离去。”刘礼做了人证,自然让郑大心里骇然。 曹县令这才道:“仵作方才已勘验,死者毒发在戌时末,如此说来宋大人分身无乏,并无嫌疑。” 郑光宗已然是到了角落里,沿着屋檐下头的柱子躲。郑大瞧了他一眼,表情复杂叩拜:“草民也是听人说白日里的争执,这才误会宋大人,既然不是宋大人的缘故,还请县令查明真相,也好叫我这婆娘瞑目啊!” 虽说郑光宗的模样也说明了真相,可郑大仍咬死不认。 佑儿从进来时一直死命盯着草席,这衣衫是她的,发髻上的木簪是她的,再细看乌黑的脸也是她。 她以前被打骂时,甚至被刘家绑去时,也从未想过郑家人死,顶多想着今后再不往来便是。 如今看着这一幕,连牙齿也忍不住打着颤,质问郑大:“你怎下的去手?” 第48章 对峙 谁知郑大非但不怕,还佯装生气道:“跟在贵人身边,怎还这般冒失?你娘昨日还好心去看你,谁知你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好一阵奚落她,真是不孝!” 想着先前来找他的人,出手阔绰大方,还隐约说了后头有大官给自己撑腰,郑大瞧着这形情,知道是与宋辙打擂台的人。 那定然是大官人了。 小老百姓这一辈子,哪里有翻身的机会,他卖了一辈子的茶,为了几吊钱腆着脸迎来送往,实在是受够了。 俗话说能被人利用,那就说明自己还算有用,凭着这用处,他这次豁出去了,也要让郑家从此翻身! 刘礼是晓得他为人的,看似闷葫芦实则最是心狠。当初听人说郑家有女生得俏,他就暗中观察过这家子。夫妻俩是黑心爱钱,儿子懦弱,女儿刻薄,这样的人家最是好掌控。 郑大见刘礼打量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躲躲闪闪不敢再抬头。 宋辙这才缓缓起身道:“多谢刘二爷为本官作证。” “既如此,这之后的事就麻烦曹县令了,可别再抓错人判错案,到时候告老不成,反生事端。” 曹县令听得宋辙威胁话语,心头咯噔一下,点头如捣蒜自不敢辩驳半句。 谁知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头衙役匆匆跑进来道:“老爷,府台大人来了。” 哎哟!曹县令双手一拍天灵盖,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众人见了礼,汤玉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在了那草席上,指着郑娘子的尸首,责问曹县令:“你这衙门倒是热闹,怎么一桩毒杀案,竟将宋大人和刘二爷都牵扯了进来?” 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这是告诉了众人,郑娘子的死,宋辙与刘礼都脱不了干系。 公堂外的天井随着汤玉进来,站着的人更多了些。 起先佑儿与挼风到刘家说明缘由时,刘礼只当曹县令被郑家缠住,实在无可奈何,并未想到这后头竟是汤玉的意思。 眼下见宋辙神色如常,哪里不晓得自一开始宋辙将佑儿留下,许久打着今天这个主意,这是让汤玉误会,刘家与他绑到了一条船上去了。 “宋主事当真是妙人。”刘礼低声笑道:“就这么想把汝州这水搅浑?” 宋辙并不理他,只让挼风带着佑儿先去后头回避,他不愿刘礼那阴柔狡猾的目光,往佑儿身上落去。 因汤玉来了的缘故,曹县令自然将自己的位置挪到了一旁,惊堂木虽还拿在手上,可这公堂实则已交到了汤玉手上。 “堂下苦主何人?状告何事?”汤玉不比曹县令那般作态,这一坐下就拿准了气势,问话中气十足。 郑大听闻忙磕头道:“回大人,草民郑大,告这宋大人毒杀我婆娘!还请府台还草民一个公道。” 民告官自来是难得,何况这里头还站进去了一个刘家,围观之人都是屏着呼吸不敢错漏一点细枝末节。 汤玉接过师爷递来的诉状,仔细看完才道:“这郑大状告宋大人毒害他妻,还说昨日大人在碧水客栈说过要伤她妻性命之话,眼下这郑妻的确死于昨夜,一切太过巧合,宋大人可有话说?” 宋辙有官身只需站着回话即可,不疾不徐道:“昨夜下官在刘家商议秋税一事,离开刘家是亥时,这郑妻死于戌时,凶手必然另有旁人。” “正是,昨夜宋大人的确约莫酉时末到我家,直至亥时才离去,兄长那是还说夜深想留大人歇息。”刘礼在旁佐证了宋辙的话。 这案子到了这时,自然是黑白分晓,但汤玉岂是这般容易糊弄的,亲派了随从去碧水客栈问话。 昨夜宋辙分明就在客栈内,但他只说去问亥时过后宋辙有无回客栈,这样一来客栈掌柜只会说没有。 如此就能反推宋辙与刘礼在撒谎,更能将这杀人的帽子做实。 谁知待随从再回来时,在汤玉耳边低语:“属下问了掌柜与小二,都说宋大人是亥时后才回的。” “愚蠢!”汤玉骂道:“再去问宋大人几时出的门!记住不要告知他时辰!” 这一来一回的,再到公堂回话道:“大人,属下问了,是酉时出的门。” 刘礼眼中流露一丝不屑,宋辙不仅利用自己,还要利用他的随从,真是够难缠的。 宋辙这才出言道:“汤大人不会以为下官昨夜没出过门?” 这话旁人不明白,可汤玉是心里门清,看着宋辙勾起讽刺的笑意,眉宇抖了抖。 “难道是因为看到那窗户上的人影?”宋辙佯装扶额:“那是书童在我屋里读书罢了。” 原来如此!汤玉猛地起身,终究是咽下脱口而出的脏话,冷哼道:“宋大人真是好算计!” 郑大虽不知道几人打着什么机锋,可看汤玉这般必然是不占上风,遂又哭嚎道:“苍天无眼!竟叫我家破人亡啊!” 的确可怜,叫人闻之侧目。 “既然凶手另有其人,曹县令就接着破案罢!”汤玉拂袖离去。 曹县令料不准汤玉的意思,可这凶手分明就是郑大,说不定那怂货儿子还是帮凶,可瞧着这样子分明是得了汤玉吩咐才为之。 他吃过的盐的确比这一屋子人多,送走了宋辙与刘礼,回过头来搭在师爷的胳膊上直直晕了过去。 衙门里闹成一团,谁爱审谁审! 得亏是新帝登基三年才许久未见这等荒唐,先帝那时迷信长生不老之术,一心只修仙问道,闹得民不聊生,饥荒时易子而食,可衙门不理案不管百姓生死,只四处搜查祥瑞上报。 如今曹县令仅是审不下案子晕倒罢了,围观之人摆摆手也就散了。 待出了县衙,刘礼才冷笑道:“原来大人昨夜前来,竟是为了今日脱身?” 宋辙回过头去,看着马车被风掀起的帘子,淡淡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罢了,不过经此一遭,你兄弟二人必然也看清了汤府台的真面目,他怕是早生了取而代之的心了。” “这不劳宋大人费心,草民还有旁事,就先告辞了。”刘礼亦是不经意瞥了眼马车,这才转身离去。 第49章 行贿 经此一遭耽误了时辰,三人出城时已临近午时,宋辙倒又不急了,寻了临近城门的酒楼说是让佑儿先吃些东西。 “忧思伤脾,既然她并不将你认作女儿,你何苦为他久伤神。”宋辙劝慰道。 他不必为自己辩白,郑娘子之死的确是因他的缘故,若非那时气怒言语威胁,兴许汤玉不会借此挑事。 “终究是我的缘故,你若要怪我,也是应当的。” 说来也怪,佑儿自见到那毒发的尸体起,有过难以置信,也有过莫名的悲哀,可一直未落下过泪。 反倒是宋辙这话叫她鼻酸,噙着泪道:“这不怪大人,若郑大不想下狠手,她且活得刻薄长久。” 挼风只觉得眼下他不该坐在这里,他该坐到马车里。一味闷着头吃饭,见宋辙不说话时,才囫囵咽下道:“佑儿姐,这事还怪汤玉那狗官!” 正说着话,街上一阵马蹄声急匆匆而过,宋辙歪过头去看,那在前头满脸冷肃之人正是刘禄。 “这刘老爷赶着去何处啊?”挼风不解道。 佑儿看着宋辙老神在在的模样,一时五味杂陈。 眼前之人实在是善用心机,攻于算计,昨日用晚饭时,他还问自己要不要家去瞧瞧,那时想必心头已有计较。 只是郑娘子与她并不亲,郑家也只当她是获利的工具,因而毫无感情可言。很小的时候她还想过自己是不是被郑大夫妇捡来的,后来她问了邻里中年纪大的老人,可得到的答案却是自己的确是郑家人。 再长大了些,瞧见几个年岁相仿的手帕交都被家人卖去做小,这才明白了时下世风。 女子何其不易,佑儿想着宋辙从不小看她是女子,因而对他向来敬重。 如今感慨万千,心头的悲哀大抵是因为亲眼见到了人性的凉薄,心绪难以平复罢了。 “大人,刘家出事了?”佑儿问道。 见她脸上哀色缓了缓,宋辙给她斟了口茶道:“许是生意上出了什么岔子。” 挼风与佑儿对视一眼,皆猜到了宋辙的意思,大抵是那夜送走的银两出事了。 眼下刘府静如死水,虽是往来下人不断,但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刘礼仍旧坐在花厅下首,可见方才上首的位置坐着的是刘禄,耳边还回荡着下人通传去分宜的船沉湖之事。 里头不仅有前些日子凑足的金银细软,还有中秋送去的贺仪孝敬。 百万两沉湖对刘家来说的确是大事,可不至于叫刘禄亲自去处理,只因这节下沉船之晦气,又因汤玉虎视眈眈的缘故,兄弟俩一合计,还是由刘禄亲自去分宜请罪善后才好。 刘礼是猜到了,这里头必然有几分宋辙的手笔,他本就生得阴柔些,而今脸色沉下,更叫人害怕。 “到底是小瞧他了,往日只觉得是个攀附权贵的读书人,如今瞧着是个厉害角色。”刘礼喃喃道。 谋篇布局之早,看似当初顺水推舟似的接下佑儿,实则早就想到了今日,竟将所以人都哄住了。 佑儿情绪舒缓过后,三人才接着上路。 许是有些心虚的缘故,宋辙沉默了许久,才主动提了句:“你爹和你弟弟,应该无事。” 想着在公堂时两人的模样,佑儿冷哼道:“他二人岂无辜,还是杀人偿命的好!” “就依你的意思。”宋辙颔首道。 见宋辙并未说劝阻的话,佑儿掠过一丝惊讶后,才道:“我只是觉得若我是她,临死前必然是寒心失望,势必做鬼也要找郑大报仇雪恨。” 郑娘子那样的人,怎会化干戈为玉帛。 “你弟弟起先大抵是不知情的,应该是你娘被毒杀后,才被你爹威胁的。”宋辙脑中早就过了几遍郑家昨夜的情形。 这点佑儿也想得到,毕竟郑光宗那不争气的死样子,必然是被郑大威逼利诱跟着来诬告宋辙的。 两人说完了话,马车里又静默如初。 秋来暑热下了大半,许是动了心气的缘故,佑儿渐渐靠在边上沉睡过去。 宋辙瞧见她呼吸匀称后,才拿了件披风搭在她身上。 对于佑儿,他如今又添了愧疚。宋辙不敢问她心中对自己有何想法,脑海思绪紊乱,甚至想到将来或许她与自己要分崩离析。 心忽而拧成一团似的,疼得他深吸了口气。 汤玉自刘禄打马出城就收到了消息,总算是扫了上午的阴霾。 笑着对王同知道:“这正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老天爷还算对汤某些许厚爱。” 王同知听闻刘家的船沉湖之事,深思道:“百万两银子沉了海,就半点打捞不到?” 这才是蹊跷之处,汤玉从欢喜中抽回神来,俱是疑惑:“难不成被水匪盯上了?” 这自然不可能,自古官匪一家,送去分宜的东西,谁敢动半点都是嫌命太长了。 “怕这匪另有旁人。”王同知思虑片刻,回道:“总之有旁人出手治刘家,这对大人来说是好事。如今阁老指不定生气,大人再补份厚礼送去,必能让阁老欢喜。” 官员送礼必然不像刘家这样的商户,堂而皇之的没得技巧。 许多在朝中身居要职的大人,亲戚下属都经营些字画古玩,今日画出来的月圆桂香图不过工费二两,可明眼懂事之人,自然说这是魏晋朝的孤品,少说也价值五千两。 店里的掌柜若说少了,便再加价五千,直到钱货两清才好。这一来一回只说字画古玩之买卖,不提行贿之半句。 汤玉这些年虽说贪墨的多,可也没少买些无用之物回来,因此如今才这般缺钱眼热刘家。 王同知但笑不语,从袖中摸了一叠银子奉上:“下官那夫人最是粗心马虎,中秋给大人府上送的礼少了一份,今日下官来特将剩下的补上。” 汤玉瞧了一眼窗外,这才不动声色笑纳自己袖中:“你这太客气了!本官在汝州三年,真是多亏了王同知鼎力相助,今后汝州交给你,本官也能放心。” 王同知自然想要这句话,故而狠了心要送汤玉走远,这汝州城油水丰厚,将来刘家不得上头的心,只剩自己独大,何愁没得破天富贵。 “大人仁厚,下官向来是心服口服的。”王同知作揖道。 事缓则圆,他筹谋多年,必然圆满。 第50章 整治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眼前人儿,娇眉轻蹙,惹得郎君怜顾。 许是佑儿梦里也不舒坦,宋辙伸手想抚平她的愁意,却在靠近她的脸颊时,又将手抽了回来。 待回到济南府已是深夜,幸而如今是秋税征缴之时,守城的官兵见惯了他夜归,时而还倒一句大人辛苦。 “好好休整几日,不必急于做事。”宋辙将她送至卧房外叮嘱道。 佑儿道了谢,只说自己不要紧。 月夜之下,宋辙提着灯笼缓缓离去,佑儿目送他的背影,直至游廊过后,消失不见。 许是秋来多雨的缘故,人心也跟着这雨潮湿了些。 宋辙不愿将自己时而的惆怅放到佑儿身上,固执的让相信必然是公务所致,或是这恼人的雨丝。 这日也是孙书吏走了背运,平日里他仗着自己家中出了一个县令,总觉得这身份是高人一等的。 所负责的税银清点及出入记账之时,总是交给何书吏来做。 前些日子何书吏去登州回来就累出些毛病,腰腿酸痛难忍,宋辙知晓这事后还特意多许了半月的假。 这原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可孙书吏不乐意了,毕竟有些收税稍快的州府,已陆续押送了些税银来。 可是把孙书吏忙坏了,他本就清点的慢,又时常忘记自己数到了哪处,这反复折腾叫来送银的人也不胜其烦。 开始两天还是有其他书吏瞧着来搭把手,可这孙书吏倒好,半句感谢也无,反倒今日又来了银子,就坐在一旁喝茶,只叫旁人去清点。 这下书吏房里可就吵成一团了。 王书吏最是年轻,脾气也不好,骂道:“你这人怎如此龌龊,往日里欺负何书吏人老实,没少叫人家给你做事,如今何书吏回家养病,咱们几个帮你点了几天,这下还真当是我们的事儿了?” 孙书吏半点不答他的话,反阴阳怪气说着王书吏是得了家里的好处,死了个哥哥才继承了这位置。 这简直是戳人心窝,当下王书吏就要上去打他。 好在何提举的公房就在隔壁,听到吵闹赶紧来劝架,谁知孙书吏是铁了心倚老卖老不做事,见他来还问道:“这何书吏怎告了这么多日的假,别不是晓得近日衙门里忙,故意在家里躲清闲。” “你胡说八道!”何提举与何书吏是远亲,自然是不容许旁人诋毁:“何书吏的为人,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你莫要污蔑人!” 好在是衙门里,众人又都是读过圣贤书的,这才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脏话来。 佑儿赶巧是到书吏房来打下手,听得这些人在里头闹,遂拿了账册来开始招呼外头押税银的差役。 恰好王书吏缓过气来瞧见,更是对这孙书吏冷哼道:“好歹你还是书吏,竟连人家郑姑娘都不如。” 孙书吏无所谓一笑,掏出烟杆子吞云吐雾,最是惬意。 这事儿到底是没过一刻钟就传到了宋辙耳中,他先前也听过孙书吏不愿做事,只是衙门里的人如何安排,这些都是何提举平日操心的事。 既然何提举没有处置这事,他就装作不知。 眼下晓得佑儿去里那边,晓得她是从郑娘子离世的那股劲儿里缓了过来,忙大步流星朝书吏房去。 白花花的银子泛着光,映在佑儿的脸上,衬得她双颊白玉无瑕,双眼像是含着秋水,顾盼生辉。 宋辙在门口缓了步调,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 “孙书吏这是累了?” 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孙书吏脑海里过了一遍,才吓得双腿飞蹬跑上前道:“原是大人来了,属下真是……真是。” “无妨,孙书吏年纪大了,歇会儿也是应当。”宋辙打断他的话道。 众人听得这话,虽纷纷停了手头的事见了礼,可到底眼神里头是有不甘的。 佑儿久看银子,这猝不及防抬眼,眼里一切并不真切,只觉得宋辙似乎对自己笑了笑。 “不敢不敢,眼下有歇够了,属下这就去接着做事。”孙书吏将手上的烟枪往腰间一别,行动之间哪里还有方才老态龙钟的样子。 谁知宋辙却朗声道:“孙书吏留步,本官平日里最是体贴下属,如今孙书吏年岁渐长,腿脚眼神皆不利索,再如此下去怕是有碍公务。” 众人听得这峰回路转,手上的事也停了下来,虽不敢光明正大往这头瞧,却都在凝神静听。 孙书吏义正言辞,担保道:“大人放心,属下必定不耽误正事。” 院里的桂花香味扑鼻而来,却不见得再叫人舒心。 “户部的事可不能如此儿戏马虎,既然孙书吏到了年岁,那便回家颐养天年。”宋辙这才招呼了何提举过来:“从本官的润笔费里挪十两银子送孙书吏,另按着整月来算何书吏这个月的月银。” 说罢拍了拍何书吏的肩道:“辛苦孙书吏这些年在清吏司做事,本官能做的就只这些,你就莫要推辞了。” 一句话将孙书吏剩下的话都打了回去,众人这下哪里不晓得宋辙这是来赶孙书吏的,尤其是王书吏还笑道:“孙书吏放心,咱们大伙儿都会想你的。” 宋辙说完了话,半个眼神也不留给他,只朝佑儿走去。 何提举早就看孙书吏不顺眼了,只是碍着各方情面没说过重话,也没使绊子。眼下听到宋辙都发了话,忙勾着孙书吏的肩带着他王账房去结月钱。 “你清点的如何?这些事做着还顺手?” 宋辙先前带了佑儿出去时,衙门里是都晓得了,眼前见他特意过来关心佑儿,众人皆是低着头各自做事,不敢听不敢看。 佑儿将手上的账册递给宋辙看,笑道:“奴婢做着还顺手的。” 见她露了笑颜,宋辙也忍不住嘴角往上勾起,仔细瞧着上头的字道:“看来叫你练字是对的,总算写出样子了。” 都听得出他话里的宠溺,只是佑儿常听他这样说话,并不晓得其中的意味。 待宋辙离去,王书吏小声打趣道:“大人对郑姑娘倒是不同呢。” 不同?佑儿仔细想了想,才那拿出户帖道:“这倒也没有,约莫因为我是孤女,所以多有照顾罢了。” 哎哟,王书吏看着那女户二字,恨不得自扇一巴掌,先前还在偷听的众人脸上亦有愧疚之色。 “对不住,我先前不知这些,我比你年长几岁,今后只管把我当哥哥,谁要是欺负你,我必饶不了他!”王书吏是爽快人,平日里也最是仗义。 佑儿福身多谢了他,这事总算含糊过去,不再有人提。 而后佑儿这身世之事,竟一夜传开,衙门里的人平日看着她整日里都是笑意盎然的,倒是没想到身世如此可怜。 一时间,连王婆也不叫她帮着切菜打下手,陈娘子和高娘子见着她时还总强颜欢笑,倒让佑儿不好意思。 宋辙听闻挼风讲完,倒是半点没笑模样。 第51章 趵突泉 宋辙难过是心疼佑儿,同时也为自己的处境感慨。 这阵子玉京传了消息来,内阁竟调汤玉入京任光禄寺少卿,如今汝州知府空缺,大抵是要由同知顶上。 汤玉自然喜不自胜,虽是同级但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府台,且光禄寺掌祭祀宴享等事务,采买人情油水充足又体面。 刘家在中秋夜丢了百万银两,此举自然不仅是敲打刘氏兄弟,也是给最近官场里摇摆不定的人树威。 下午难得云散,料想是没有再落雨得迹象,宋辙瞥见外头盛开的金菊,搁下手上的奏疏。 情绪在半空悬浮着,看了眼对面书案坐着的佑儿,佯装随意道:“听说有人趵突泉办了赏菊会,随我去走走?” 这阵子衙门事忙,佑儿暂订了孙书吏的缺,就在书吏帮忙理账。 可宋辙却叫佑儿将账册搬到他的公房理,还说是书吏房来往人多,她是女儿家自然要避避。 佑儿还甚是不解,她往日还要抛头露面卖茶水饮子,如今这又算得了什么? 倒是宋辙义正言辞,说是衙门里不比外头,必要严谨些。说这话时,王书吏休沐在家,还陡然打了个喷嚏。 秋日是济南府最舒爽的时节,远处山峦叠嶂起伏,薄雾之中添了几处明暗交错的橘黄,自成风流。 趵突泉附近已然姹紫嫣红,翠绿垂柳在花瓣上拂过,泉中锦鲤跃然跳起,又逗得周遭游人起了笑意。 自到了济南,佑儿就整日待在衙门里,甚少出门来,更是从未到此来过,此时见景色宜人,渲染出了笑脸来:“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颜色的菊花。” 水平如镜,照得人心里也敞亮了。 “你若是喜欢,明日就让人采买些放在后院。”宋辙这人时而抠搜,时而大方,倒叫人难猜。 佑儿摇了摇头:“咱们衙门谁是种花的料?” 宋辙伸手虚扶在她腰间,挡住了接踵而至的人群,好容易寻了处安静的地方坐下,这才郑重其事道:“你娘的事,我是有责任,这点我不推脱狡辩。我知你嘴上不说,但心里必然也为她难过,因此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早日放下此事。” 他在安慰佑儿时恳切真诚,却全然忘了这十来年,自己何尝走出那年家破人亡的阴影。 佑儿被他这般盯着,微微不自在侧了身:“奴婢并未记恨大人,我虽为她难过,却不是因为大人。她这生刻薄市侩,为了几文银子,不要脸皮去骂去打,却都是想着供儿子读书,可这世上读书人那么多,秀才举人能有几个,更不说中进士的,郑光宗哪里是读书的料……” 佑儿握住拂面而来的柳条,轻飘飘道:“她不过是心疼他,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低贱商贾,非要让他高人一等罢了。” 父母之爱子,向来是如此的。 “可她辛苦半生,竟然是这等结局,丈夫和儿子共谋她的性命,大人说值不值得?” 不等宋辙回答,佑儿叹息道:“她这辈子连金簪子都还没戴过呢,记得有一年,隔壁婶子买了根素银簪,她瞧着可好生羡慕,我那时就想给她也买一根,兴许她高兴就不会打我了。” “谁知我拿了摊上的钱给她买来,她却把我吊起来打,饿了我好几天。” 宋辙看着她松开的柳枝,问道:“那银簪子呢?” “她拿去退了……” 宋辙生来耕读世家,父母有爱和睦,家里富裕不缺衣食,那种难能可贵的幸福,在这冰冷世道里,就如梦幻泡影,让人惴惴不安。 直到消散离去,他才恍然如梦初醒,原来失去却比拥有更踏实。 “天下男子多负心薄幸,不论诗经还是戏文,都是这样说的。”宋辙宽慰她道:“这世道向来是女子艰难,你早日看透这些,将来的路必然顺畅。” 话出了口,又觉得隐隐不对,转了弯又道:“不过,这世上定有人真心对你好的。” 佑儿听罢,从怀里拿了户帖出来,浅笑安然:“这些日子跟着王书吏梳理黄册,才晓得要办女户何其艰难,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必会铭记在心。” 风拂面来,吹得宋辙心里乱极了,只能看着眼前的泉水,喃喃说道:“我自会对你好的。” 他这话说得轻,正好对面人群高呼,声音传来将其盖过,佑儿的眼神也被那头吸引了去,半点不知他的心思。 宋辙见她好奇,起身望去道:“是附近的酒楼过来送点心。” 每年趵突泉赏菊会时,济南府的酒楼都会将新出的点心送来,总要评出个菊花魁,惹得满城人附庸。 宋辙刚想带佑儿过去,就在花丛人堆中看见王若禺的身影,脸色沉了些,嫌道:“那王知府也过去了,不如我带你去那楼上瞧?” “大人这是在躲那知府老爷?”佑儿好奇问道。 “此时不宜被他招惹上。”宋辙说的讳莫如深,像是嫌弃那王若禺至极,带着佑儿就走。 拾箸楼是济南府响当当的酒楼,不仅菜色味道双绝,点心茶饮也具佳,听说先帝出宫体察民情时,偶然喝了楼里的荷花瑶柱鸡汤,一直念念不忘,每年入夏必要饮一碗才好。 先帝修长生之道,常年在宫里打坐,因此这典故大抵是谣言罢了。但拾箸楼的生意因此越来越景气,这些年的菊花魁也都被它家揽了去。 宋辙带佑儿来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正好看着泉边热闹景象。 佑儿看着店小二呈上的菜色,全然是挑花了眼,每个小木条上的名字都叫人好奇,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清风朗月是何菜?” 小二贴心解释道:“就是青菜豆腐汤。” 佑儿咂舌,看着下头写的价钱竟半吊钱。一道青菜豆腐汤,赶上她的月钱了! 宋辙见她又在计算着银钱,眸中神色霎时春和景明,指着趵突泉道:“上三道你们这儿的特色菜,再将送去的点心端两碟子来。” 小二是有眼力的,方才瞧两人的穿着就知道,必然是公子带着喜爱的小丫鬟出来散心。 送来菜色也全是平日里小姐夫人喜爱的,佑儿吃得欢喜,赞不绝口:“大人你尝尝,这鱼肉嫩如豆腐,实在是妙!” 宋辙尝了一口,才缓缓道:“你觉得好,这八两银子也算花的值。” 多少?佑儿只觉得忽然耳鸣,筷子夹着的鱼肉含泪送进口中。 宋辙见她已然开怀,多日的压抑总算畅然。 王若禺来时就隐约瞧见了宋辙,可周遭众人都恭维靠近,再抬眼去哪里还有宋辙的身影。 第52章 风流 佑儿吃过饭过,就着窨过玉兰花的茶水,小心品尝一两一个的菊花酥,无奈这酥精贵小巧,一口就能吞下。 正巧那泉眼边的水榭传来报喜声,今年的魁首就是拾箸楼的菊花酥。 “呀!魁首就是这个?” 小二在窗边伸长脖子瞧,听得佑儿的话,笑道:“正是!姑娘不知这酥要做成有多难,单是花瓣要开出来,就耗了十来斤面呢。” 佑儿听罢,再瞧这酥就舍不得吃进嘴里:“难怪这般好吃。” “你若喜欢再包一份回去吃就是。”宋辙指了指她嘴角沾上了酥皮,颇有些得意道。 谁知佑儿却摇头说不好:“怎好叫大人如此破费。” 宋辙见她分明是想要,好笑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心疼我的银子?” “倒也不是这个缘故,我怕大人没带够银子……”佑儿默算了遍,这顿饭少说也得花五十两,生怕宋辙钱不够还叫自己贴。 宋辙见她收不自觉的捂在钱袋上,又是气又是无奈,拿了张银钱放在桌上道:“这菊花酥再包一份。” 小二仔细拿好银票道:“姑娘好福气,郎君是真疼你呢。” 宋辙听得脸一热,眉头蹙起:“多嘴。” 好在佑儿的心思都在银票上,见小二离去,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大人不愧是活财神!下次出来散心,还叫奴婢一起!” 看她油盐不进的财迷样,宋辙只能敷衍嗯了声。 王若禺这几日心里总不踏实,许是因为汤玉回京的缘故。见宋辙去汝州时,还等着看汤玉的笑话,后来也不知怎的,反倒是刘家遭殃,汤玉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这世道叫他看不懂了,分明那汤玉比自己还贪财好色,光是能杀头的罪状就十个指头也数不清了。 这样一想,王若禺只觉得自己实乃清官廉吏,往日种种浮光掠影,今日恭维声中说尽平生爱民志向。 佑儿与宋辙散步回去的路上,就见有传召使者策马而过,瞧这方向是去了府衙那头。 不过半日,王若禺左迁汝州知府的事就传遍了济南。 虽都是知府,可那地位能一样? 且汝州那地方的情况,也太复杂了些,王若禺抠破脑袋也想不到为何点到了他身上。 宋辙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不过是内阁斗法,卒子过河。 “大人的意思是说,如今谁沾上汝州知府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为何汤玉还能进京?”佑儿不解道。 院外的梧桐叶在秋夜凉风里,无声落下。 宋辙怕风吹来冷着她,关了窗棂道:“你那夜席间观那王同知人如何?” 佑儿想起那张尖脸猴腮琢磨片刻:“怕是个小人,奴婢记得他说话总带着目的,还想挑唆大人与玉京户部的关系!” “他惯会挑拨离间,汤玉初到汝州时就与刘家有些不痛快,都是他两边拱的火。”宋辙从来是愿意将官场上的事与佑儿讲的,当初爹娘亦是如此。 见她低头沉思,宋辙以为她是想到郑娘子的死,又透了句:“不过你放心,汤玉的报应眼看着就到了。” 宋辙那日应下佑儿的话,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他早就盯上了汤玉的命。 以王同知的性子,花了钱又伏低做小那么久,眼看着要坐上知府的位置,如今却被王若禺截胡,自然要讨汤玉一个说法。 这焰火何时爆开,引火绳在宋辙手中,自然他说了算。 这秋税节骨眼上,王若禺自然是要了事才能去赴任,汝州赋税之事眼下由同知代之,王同知先前孝敬汤玉的钱,可不是小数目,依照他如今的心思,定然要狠捞一笔的。 刘家亏空百万两,自身难保之时,对谁也不会帮,宋辙早在踏进汝州府时,就算到了这些,郑娘子的死只是他这盘棋里,被对方多提的一子罢了。 不善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 佑儿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从前看过这年岁的许多人,都是风流潇洒,唯独宋辙这人,做事周全细心,沉稳的根本不像年轻人。虽每日在一个屋檐下,可他心头那些算计,却叫人半点不知。 佑儿若有所思看着宋辙道:“奴婢那时只以为,你是想挑明汤玉与刘家的矛盾,根本没想到过这些。人说凡事走一步看三步,大人这般怕是看了五步?” 宋辙听她是在夸自己,本想矜持些可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你自己说过的,这世上能考中进士的人不多,而你家大人我,不巧正是头甲榜眼出身。可见我这头脑,与旁人比自然是略胜一筹的。” 连桌上烛火也跟着他的得意摇曳起来。 佑儿不满地撇了撇嘴,可又找不到话反驳他,只得换了话题:“不知曹县令案子查清没有,分明显而易见的事,只要把郑光宗丢进大牢一吓,都不用严刑拷问,他什么都会说的。” 知弟莫若姐,佑儿实在不满曹县令的不作为。 宋辙示意她稍安勿躁:“眼下还真不能这样,汤玉如今刚得意,曹县令必然不会动郑家父子。不过风浪起于微末间,王同知嘛,就说不清了。” 果然宋辙未骗人,这任命传到汝州时,王同知将汤玉骂得狗血淋头,又连带着吏部几个受过他恩惠的主事一同骂了一遍。 待冷静过后,当即就关在房里,将收集往日收集汤玉的罪证又看了一遍。眼下润了笔,又写上了郑家的事。 郑光宗也就罢了,毕竟郑大没给他钱,只让他继续去学堂读书。 郑大如今得了钱自然了不得,茶摊日歇业不说,还常去秦楼楚馆快活,左右邻里先是觉得他心里苦闷,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这是没得人管束心野了。 他这般潇洒自在,王同知得知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想了个狠招来。 花娘屋里暖香熏人醉,郑大舒坦过后,歇在白皙柔软的手臂上,想着如今的日子实在是痛快,忍不住哼着小曲儿。 “老爷如今是有钱了,但可想过这出去的银子多,进来的银子少,终究是不妥当。”花娘摸着他头发,小心翼翼道。 瞧见郑大眼神不悦,抢着又道:“奴家是为了和老爷长久下去,老爷若不喜欢听就罢了。” 这阵子花娘明里暗里叫他去赎身,郑大都是哄着不理会,如今听到她这般说,又当她是想着这事。 遂闭上了眼,嗤笑道:“你能有挣钱的法子?别不是叫老爷跟你做一行?” 花娘佯装生气,抽了手到:“奴家是瞧着恩客里,只有老爷是贴心的,这才费了好大力气听来的法子,老爷不信就算了。” 郑大这才半信半疑,花娘一边撩拨着他,一边在耳边吹着热气低语,这般艳景生情,哪叫他不上钩。 第53章 入京 残秋叶落,冷露无声。后院的娘子们已然换了灰蓝长袄,里头是靛蓝的棉布裙子,看着比夏衣更老气了些。 前院公房里的气压,比这暮秋肃杀之气还要沉重些。 宋辙看了汝州抵着最后关头才交上来的税银,沉声问道:“这账你们同知大人看过?” 押送银子来的,是知府衙门户房的书吏,不敢正面答宋辙的话,摸出一张书信道:“这是王同知亲笔写的欠条,还请大人过目。” 何提举纳闷道:“除了遭灾的府县今年免了税,其他州府再难也是交足了,汝州自来富贵,却偏生拖欠,这是何意?” 那书吏一脸惆怅,只对着何提举摇头。 宋辙不收这些银子,只叫那书吏原路带回去,似笑非笑道:“这书信你也给王同知退去,只告诉他一句,本官体谅他代收税银的艰辛,但凡事一码归一码,他的苦劳我自会禀明朝廷,这功劳与能力亦然如此。” 书吏不敢马虎,认真将话记下,王同知听得眼冒金星,他先前丛税银里抽了二十万出来贴补自己,实在是痛心煮熟的鸭子飞去。 而今眼里皆是冷意,只恨不得拿了他银子不办事的人,千刀万剐了去。 “王知府何时来上任?”新来的王若禺偏生与他是同宗,一个姓氏这岂不是又打自己的脸。 师爷无奈道:“王知府的口信前后脚到的,说是家中老父身子不好了,已向吏部告假下月上任。” 王若禺自然是听到了汝州税银之事,他可不想来替人收拾烂摊子。 王同知听罢连说几个好,又摔了一套茶盏,这才罢休。 山东道的监察御史衙门收了一封匿名信,里头是前汝州知府汤玉整七页二十八条罪行。 单说前面三页就足以见他灭九族。 御史薛绶是前年的二甲进士,虽是七品芝麻官,但身负替天子巡狩之责,因此做事谨慎小心,不敢疏忽。 收到这匿名信,他哪里敢置之不理,这信写的也详细,何时何地何人在场都说的一清二楚,甚至写信之人还附注了他手里有证据。 此事非同小可,薛绶收了信即刻启程去了玉京。 宋辙坐在院里晒着秋来难得的太阳,听得挼风来报,慢条斯理从摇椅上起来,缓缓道:“本官未收齐税银,理应去玉京请罪。” “这事儿都是汝州府办事不力,哪里能怪在大人身上!”挼风是实诚又护主的,自然千错万错都是让人的错。 宋辙没好气敲了敲他的头道:“去准备着,明日就出发。” 黄昏过后,佑儿照旧去了宋辙屋里写字,却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对耳珰,示意她戴上:“这个是昨日出去看到的,倒是与你相配。” 宋辙屋里没铜镜,佑儿只得摸索着将耳珰戴进,可反复几次仍旧找不到那耳洞。 朱唇轻启,眼眸朦胧,几缕青丝俏皮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屋里渐生旖旎,叫人心缭乱。 宋辙不自觉红了耳尖,轻咳了声:“我帮……罢了,你一会儿回屋里戴。” 佑儿也觉着他这里没得铜镜,忒不方便些,眨巴眼睛笑道:“多谢大人赏呀!” 许是烛火惺忪,她笑得格外明艳,直到人离去后,宋辙才醒过神来,看着她留下的字迹沉溺。 翌日清晨,众人从衙门动身去玉京,皆瞟见了宋辙眼下的乌黑。 马车里,佑儿见宋辙今日仪表堂堂,还顶着那么重的眼圈看书,纳闷道:“这马车总晃悠,这上头的字大人看得清?” 宋辙斜着眼梢看她,撂下手头的书道:“自然看得清,你怎出此言?” 佑儿俏皮伶俐指了指他的眼下,笑道:“大人这眼睛都黑成一团了!昨夜难不成偷摸做了甚?” 听她提昨夜……宋辙忽而心虚,又遮掩着拿起书看,故作严肃道:“自然是想着去玉京的事。” 他嘴上说着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可只自己心里知道,昨夜一闭眼就是佑儿戴耳珰的模样,甚至梦里他竟然上前去,摩挲到了她柔软的耳垂。 那般玉软多娇,又好似并非耳垂,而是罗衫乍褪,酥慵之处。 如今两人坐在这狭小的马车里,静默之时甚至连彼此的呼吸也能听到。宋辙闭上眼是梦中的荒唐,睁开眼是娇俏佳人,除了看书还能做甚! 玉京繁华却不比济南街上活泼,得了宋辙的叮嘱,进了城门后,佑儿也只敢微微掀起一角帘子。 “这些人也不像做官的呀。”佑儿纳闷,转头就问道:“大人说步一个官眷,七八步一个皇亲,奴婢瞧着倒也不像。” 玉京比济南冷许多,宋辙将身上的斗篷拢了拢:“我何时骗过你,等我去户部交了差事,带你在街上逛街就晓得了。” 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相处时间久了,彼此熟稔,宋辙已显少再自称本官,倒是佑儿守着规矩,可言语里也没得主仆样子。 挼风带着佑儿先回玉京的宅子收拾,虽早先在路上听说过宋辙有些私产,可瞧着这三进的院子还是目瞪口呆。 “只是三进罢了,这西园巷多是五进的府邸,佑儿姐见多了就不觉得新奇了。”挼风一面说一面介绍了守院的李伯给她认识。 从倒坐门往里头一路进来,青石铺地,院落平整。就几株榆钱树环着庭院花国,过了风雨连廊才见花厅。 又行过月洞门,翠竹栽种正堂两旁,别致风雅,屋后拐过甬道分了左右,挼风指着右边房舍道:“那边是大人书房,再后头是厨房,马厩。” “这边是歇息的地方,大人说了佑儿姐住西厢房,那边虽小巧,但地龙烧得足却暖和。 说罢就听到隔壁孟府似在办宴席,戏班子唱曲声传了过来。 “那户人家姓孟,家里老爷外放山西任知府,少爷在翰林院当值,上次我回来听说,他家两个小姐都许了沈尚书的侄儿,怕是今后要平步青云了。”挼风说着家常话,引着佑儿到了西厢:“大人说,咱们如今也算外放,这些私事不必多理会。” 两女共侍一夫,这样的事不管在哪里都不算好听。 何况还是官家小姐,佑儿啧啧称奇:“难不成他家小姐们就任由父母之命?” 挼风上次回来还和李伯聊起过,估摸着日子道:“这我哪里晓得,不过算起来嚜,明年八月就要成婚了。” 下晌时,佑儿陪着李婆子在厨房忙活,才听得原是孟家夫人寿辰,她为人处事好,女儿教养的也好,家里亲友如今正热闹着呢。 第54章 故人 宋辙是后半夜回来的,本来税银交接的事就是慢工细活,到了戌时才清点交割。 李侍郎得了沈谦嘱托,特在衙门备了一桌席面给宋辙接风,等到亥时沈谦着一身月白道袍进来,像是清风朗月的谪仙人。 众人见了礼,见他眉宇间不甚畅快,皆是给李侍郎打眼风。 李侍郎斟酌再三才道:“大人这是遇着心烦之事了?” 沈谦摆了摆手,脸上阴霾随意散了大半,问道:“听说汝州府的税银还未交上来?” 都晓得沈谦如今进内阁就临门一脚了,只差将秋税收足,叫国库充沛,便是谁也不能抹去的功绩。 席上众人沉默,这话得宋辙亲自来答,只见他起身作揖道:“请部堂大人降罪,汝州府先前交过一次税银,只是比既定少了二十万,下官不敢收留,只悉数退回,不曾想时至起程那日,汝州还没交齐。” 韦员外郎眼睛转了转,瞅了眼躬身请罪的宋辙,想着他身后是高品,这几日来玉京必然要去恩师家拜会,讨巧解围道:“汤少卿离了汝州,眼下衙门里头没得主心骨,办事自然不得力,这事想来怀不住宋主事。” 李侍郎晓得沈谦的为人,向来雷霆之势,若是要怪罪早就下令了,哪里会这般和风细雨,缓缓道:“韦员外郎说的在理,不如户部亲自给汝州府下道律令,勒其即刻押银入京?” 沈谦觉得在理,这才点头应允,又平地起惊雷道:“本官今日入宫听了件奇是,也与汝州府有关。有人写了密信揭告光禄寺汤玉,草菅人命卖官鬻爵,桩桩件件二十余条罪状,皇上大发雷霆,当即下令大理寺与都察院共查此案。” 他起身亲自扶了宋辙坐下,才环视其他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冷声道:“若是有人先前与汤玉有牵连,便早些去都察院交代,否则案子开审后被带走的,本官一律不求情做保。” 夜里宋辙留在沈谦公房里密谈半宿,到二更时才告辞离去。 “听闻你住西园巷?”沈谦冷不丁问道。 宋辙顺着答道:“是,可巧了就在孟府隔壁。” 沈谦自然是晓得的,只让他少与孟家牵扯,看样子是瞧不上那家人的处事行径。 回到家中,却见佑儿房里还亮着灯,宋辙踱步走近,又觉得不甚合理,正欲转身离去,西厢的门框“吱呀”一声,佑儿裹着斗篷出来。 宋辙一身官袍站在橘红的枫树下,端然直身,冷意仿佛凝结在他的脸上,只在看到佑儿时,又化开成笑意,问道:“你怎还不睡?” 佑儿是瞧见了窗棂上的身影,才听得他声轻不可闻的脚步,掩门赫然道:“从未睡过这么好的屋子,倒是不习惯得很。” 她总会说一些让宋辙意想不到的话,他看了眼屋子,叹道:“这屋子是我爹娘原先预备给……自然桌椅床榻都是好的。” 佑儿听罢,当即推脱道:“那奴婢如何住的!” “这有何妨……他们不会介意的。”宋辙低语道。 枫叶飒飒作响,惹得四下哗然,佑儿见他如此不再推辞,只说了白日里孟府热闹的事,打岔了宋辙藏在心底的忧伤。 “我们不过是回来住几日就走,不必与他们多往来。”宋辙嘱咐道。 佑儿点头称是,又说起了孟家两位小姐嫁一夫的事,她活了快二十年,可从未听说同时嫁进门之事。 “一妻一妾罢了,本朝可不兴官员家中娶平妻。”宋辙忍不住戳了戳她的发髻,实在是不知道这脑袋里到底藏了什么古怪想法。 佑儿咧着嘴不好意思笑笑:“奴婢是觉得沈大少爷命可真好,若是女子也能嫁两个男子……” “嘶!” 话未说完,宋辙便轻敲了敲她的额头,不悦道:“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 这有什么,大人真是没见过世面。佑儿嘀咕道:“还有妇人养面首咧!” 宋辙没听清她的话,但料想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好话,冷哼道:“本官家风淳朴,听不得这些,你既是本官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有什么邪念。” 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可见他严肃认真,佑儿也只能点头记下,这话只能心头想想。 见她乖觉,宋辙这才满意离去,还说明日要带她出门采买,喜得佑儿又是激动半晌。 昨日在马车里,看得不算真切,而今佑儿跟在宋辙身边,走在玉京的长街上,总算明白为何南来北往的客商会说,玉京繁华富贵,江南秀丽琳琅。 画鼓喧街,风帘翠幕。莫说是汝州了,这景象哪里是济南能看到的。 宋辙瞧着她这模样,但笑不语,只一味朝书斋走去。 “大人是要买书?”佑儿拉着挼风问道。 挼风也说不清楚:“看样子像是。” 宋辙打着给佑儿买些字帖的主意,一时挑花了眼,回过头瞧她竟埋首看书,顿时欣慰:“难得见你这样上进,看得什么书?” 佑儿忙将书放下,好在书封写着魏朝旧录,宋辙并未深想,只叫掌柜将这类的书都包好送去西园巷。 吓得佑儿忙说不必不必,宋辙还当她是害怕了,只说不急于一时看完,一月看本总能沉淀涵养。 三人走在长街上,采买倒是有趣。虽说是主仆关系,宋辙手里却拎着佑儿看上的东西。 一顶灰粉小轿走过,只听里头传来声“落”,须臾就见有雅致如幽兰的美人,款款走了过来。 眉如弯月,肤若凝脂。一袭碧落色兰花纹圆领长袄,走近时似有淡淡兰香。 她盈盈福身,礼数周全:“许久未见,宋郎君可还好?” 这声音也婉转动听。 宋辙倒是一愣,将手上的东西给佑儿拿着,拱手回礼:“不知姑娘是?” 那女子听闻他不识自己,双颊顿生绯红,身后的丫鬟上前答道:“我家小姐是户部李侍郎千金,宋主事先前在玉京时,随老爷去家中议事,曾与小姐见过。” 宋辙这才想起来,忙抱愧道:“宋某失礼,还请李小姐莫怪。” “郎君唤我芫娘就好,何必如此生疏。”李芫娘眉眼低垂,粉颈也透着娇羞。 宋辙往后退了半步,告辞道:“宋某还有旁的事,就不耽搁李小姐了。” 见三人离去,李芫娘难掩沮丧道:“宋郎君竟不记得我了……” 第55章 有心人 五年前宋辙刚入仕,那时先皇病重如枯槁,经年求仙问卜炼制丹药,本就让他亏损的身子元气大伤,后来又大修宫殿道台还叫国库空虚的厉害。 那年整个玉京的臣子都过的胆颤心惊。户部更是如此,老尚书自知劝不动先皇,便什么银子都敢应下,一时可为难了下头办事的人。 宋辙那时跟在李侍郎身边做事,常常被他带回家中议事,偶有两三次还在李府过夜。 他记得有次在书房为李侍郎誊录奏疏时,李芫娘送过点心来。后来似乎还见过几次面,不过都是在李府偶然遇到罢了。 “李小姐真好看,叫人见之难忘,大人为何不记得?”佑儿边说着,边将手上的糕点匀了一半给宋辙。 话虽如此说,可当年宋辙负责修缮宫殿的开支,每日为了银钱魂不守舍,哪里记得住只见里面的女子。 宋辙回想那两年眉目疏淡,睨了她一眼:“的确不记得,我是去上峰府中议事,不是去议亲。” 如今已全然想起当初,李侍郎总让自己去他府上,必然是存了结亲的意思。后来或许看出他并非留恋儿女情长的,这才打住了心思。 这些事宋辙且撂到一边,只因没过几日都察院就传了话来,说是请他去问话。 王同知写的罪状里有一条就是撺掇郑大杀妻,上头写的见证人是宋辙的名字,他刚好回了玉京,这才被叫去。 刚要上马车,佑儿就抱着斗篷跑上前来:“大人,这事与你无关的。” 宋辙弯下身子,由得她为自己系上带子,眼底笑意分明道:“你放心。” 眼看着入冬,玉京整日里灰蒙蒙的,都察院漆黑的大门敞开,书吏引着宋辙进了间公房,门窗紧闭只用烛火照亮,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问他话的人是左都御史刘景樾,这人是彻头彻尾的公孙党,因而看着宋辙进来倒是不客气。 “宋主事请坐,本官按程序问你几个问题,答得好自然就能离开。” 他这语气颇为不善,汤玉出了这样的事,按着皇上的话就是天怒人怨,五马分尸!公孙贺早将他从朋党中剪了出去,可这并不代表宋辙就能被他和善以待。 见刘景樾这般态度,宋辙淡笑坐下:“不知叫下官来所谓何事?” 记录的书吏在暗处,宋辙只看得到他借着烛火垂头书写。 “自然是你在汝州杀人的案件!” 这句话倒是说得巧,竟想将他也牵连进去。 宋辙双眸骤然深沉,阴鸷冷意攀爬在他的脸上,声色不怒自威:“看来刘大人还不知道这来龙去脉,不如请大理寺交细节交由大人看看,以免闹笑话。” 刘景樾察觉他无形的压迫感,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但他好歹是二品大员,稳住心神道:“细节如何,本官自然知晓,你且将你知道的如实讲述。” 佑儿在家中也是难安,偏巧这是李芫娘又上门来。 李伯一时没了主意,佑儿只得亲自到门口迎她:“真是对不住李小姐,我家大人今日去都察院了。” 李芫娘举止得体,说起话来也是轻柔:“是我突然来叨扰你们了,不过我今日并非来找宋郎君。” 佑儿见她欲盖弥彰看着自己,有些生涩的笑道:“姑娘不是来找我家大人的,难不成是……” “正是来找郑姑娘的。”李芫娘抢白了她的话,径直往游廊里头走去。 佑儿微哂,她本来是要说来游园的呢。不过见李芫娘还晓得自己的名字,看来是费心了。 主人家不在,佑儿只得请她去花厅小坐,上过茶后见她只低头品茶,反到让佑儿坐也不是,站着也累。 她气定神闲,佑儿便朗声问道:“不知李小姐找奴婢是为何事?” 李芫娘虽为坐在上首,可上下打量佑儿,却带着上位的姿态。 本来如幽兰的美人,平添了几分俗气。 “宋郎君身边是姑娘在伺候?”李芫娘看似随意发问,可藏在袖里的手却掐得泛白。 佑儿若是此时还不知她是何意,那真是这么多年白混了。 “都是挼风在大人身边伺候,奴婢只是随行帮衬吃食撒扫。” 李芫娘心头一喜,脸上僵持的笑意自然了些,笑着让佑儿陪她坐下说话。忍着羞意道:“既如此,想必宋郎君在山东并未纳妾收通房?” “大人一心扑在公务上,这些自是没有的。”佑儿不敢坐下,只站在原处答话。 李芫娘笑意清浅,却如春风化雨,见佑儿并不坐下,心里满意她是守规矩的。 “听闻郑姑娘是汝州府人?往年宋郎君在我家中与父亲议事时,还提到过汝州漕运支流交错,是经商往来之重地,想必郑姑娘的见识也是广阔的。” 在这些贵女眼中,商贾之地必然是下等州府,见识学问当属诗书礼教。 佑儿只当她是与自己说闲话家常,倒也不在意她话里的深意:“奴婢是汝州人,不过小姐说的漕运这些,奴婢是全然不懂。” 李芫娘今日来,一是因为那日瞧见宋辙对自己冷淡,又见他与佑儿之间举止来往亲近,心头就起了些酸意。二是晓得今日宋辙去了都察院,便想着算准时辰与他遇见。 “你跟在宋郎君身边,必然也学的几分本事的。”李芫娘提起宋辙,眼里就泛着温柔笑意:“我父亲常说,如今户部里的后生,就看着宋郎君是最有能力的,料想他今后必有造化作为。” 几个相好的手帕交都陆续定好了公子少爷,可她偏偏不愿婚嫁之事草草了之。 五年前她虽年纪小,但无意间瞧着进士游街,当即就看到了人群前头的宋辙。 少年郎君却是沉稳如竹,冠上簪花也毫无俗气,姐妹们私下都说沈家三爷是俊俏的,可在她看来,宋辙五官冷峻更胜一筹。 眼瞧着天色渐暗,李芫娘的婢女也忍不住附耳提醒她。 瞧着宋辙还未归来,只得起身告辞:“今日耽搁郑姑娘了,你我相谈甚欢,过几日我请你到家中玩可好?” 佑儿不敢答应,只说要征得宋辙应允。 李芫娘因她的小心规矩,露了和善笑意。她是奴婢,一切听从主子,自然理应如此。 送走了不速之客,佑儿只觉得腰腿酸痛,随意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歇息。 再睁眼时,听得耳边马蹄声响,而后是宋辙的声音吵得她脑仁疼。 秀眉蹙成一团,睁开眼道:“大人回来了?” “你这是做甚?难不成还想生病吃药?”宋辙就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她穿上。 怕他生气唠叨,佑儿只得撒谎道:“当然是在等大人!去了这么久,奴婢甚是担心。” 宋辙出了都察院就被高品的随从拦下,这番才从高府回来,万千愁绪听得她这话,顿时豁然开朗。 虽是严肃刻板踱步走去,脸上却带着几分红晕:“看来你还是有些良心的。” 第56章 触碰 听得佑儿讲了李芫娘来府中的事,宋辙眼中染着深意看着她道:“她是来找你说话的?” 佑儿点了盏油灯,头上的靛蓝缠花照得格外细腻,抬起脸道:“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不过嚜……李小姐虽与奴婢说话,可句句不离大人,看样子是对大人格外关切?” 她笑得狡黠,格外关切四个字还咬得重些,只看着宋辙打量。 这明晃晃的打趣叫宋辙不是滋味,他指了指一旁美人靠上的书道:“你若闲得慌,就去看书习字。” 佑儿努了努嘴,亏得是近来看了两本风流画本子打发时间,果真斜歪在榻上翻了几页。 “李小姐说过几日请我去她家做客,人家是官家小姐如何看得起奴婢,不过是借着大人的光罢了。”见宋辙方才不答自己的话,佑儿不知为何书也看不进去,转弯抹角的又提了过去,连自称也开始搞混了。 宋辙未听出她话语中的的不安,只当她还拿他打趣,剜了她一眼道:“你若想去就只管去,省的在家里无事做闲得慌。” 宋辙特意将那美人靠挪在窗下,与自己的书案挨得近些,怕她眼睛看疼,嘴里说着话又将桌上的蜡烛点起送去。 佑儿正看到兴致盎然之处,余光看到他的手落在靠边小几上,吓得忙收书往里躲。 双腿冷不丁往里勾起,却正巧顺着宋辙小腿往上去,虽是隔了衣袍,可这怎了得。 宋辙生怕烛台落下烫伤她,又是在意着手上,又是担心着腿上,好容易稳当摆好蜡烛,腰带却被佑儿的双脚夹住,勾得他猝不及防整个人顺势倾下。 两人紧贴在一处,佑儿心跳如鼓擂动,她脖颈处如羽毛触动,柔软湿润叫人酥酥麻麻。 两人的衣衫都是同样的皂角香,连梳洗用的香胰子也是一样,可眼下交织在一团,愈发浓郁明显。 分明是清淡的,偏生馥郁叫人沉溺。 两人胸腔起伏明显,佑儿脸色羞红,想起画本子上夜里私会的男女,只觉得更是喘不过气来,嘤咛道:“大人……你压着我了。” 酥软之下,这话也带着别样滋味。 宋辙岂止耳根红烫,本来只因触及柔软,只是吓得双手不敢动弹,如今听得她低声娇呼,只觉得与那夜梦里之景别无二致。 粉香腻玉,贴体熨肌。宋辙咬着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宋辙低声说了声对不住,而后手滑落在榻上,这才起身站在一旁。 瞥见佑儿衣衫褶皱,顿时背过身去,蹙着额道:“把书给我瞧瞧。” 见宋辙脸色绯红如斯,佑儿慌忙将书收到身后藏起,红梗着脖颈道:“奴婢还没看完呢。” 心头气那书斋披着羊皮卖狗肉,又不好再与佑儿多做纠缠,屋里好长一段静默后,宋辙才低声道:“今后稳重些,这般跳脱对你不好。” 心口还有宋辙留下的余温,佑儿不自觉将那书抱在胸前,颔首不语。 少见她如此女儿家模样,倒让宋辙有些手足无措,三步并作两步回了自己的书案,这下转移了话题道:“别去李家做客,此事我会与李侍郎谈的。” 谈什么?佑儿晓得婚姻之事才是要找长辈商谈,咬着唇偷瞄宋辙脸色,见他目光沉静书写折子,一时想说的话,也憋在了心里头,只清汤寡水说了句:“大人也到年纪了。” “到年纪如何?”宋辙见她一副过来人的语境,略微勾动了唇角,又掩下道:“我并非李小姐良配。” 没头没尾的话,佑儿心里不知为何踏实了不少,这一日因见着李芫娘的缘故,心里总觉得堵得慌,眼下听到宋辙的话,那口气变得轻飘飘的,随之消散去。 夜里佑儿难得失了眠,从解下裙边绦丝起,就觉得心口扑腾得挑。 她将双手按住那颗快跳出来的心时,脑海里又开始回味宋辙的温热。 周而复始,欲如藤蔓绕身,难缠得紧。 宋辙心头挂着高品今日似有若无的点拨,而今沈谦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对一直对朝局持中立态度的高品是件好事。 将来两头为难时,必然他来做和事佬,活到他这个年岁,要的不仅是权财,更要德高望重的名声流芳百世。 又过了几日,都察院并未再来请宋辙了。那日他走出都察院就上了高府的马车,这就叫人晓得他仍是高品得意门生,若再找他麻烦,岂不是与次辅公然叫板。 汤玉的案子将汝州府大半官员都传唤到了玉京,进了大理寺大牢里,根本无需大刑伺候就有几个软骨头已大喊要招供。 如今光是理出来的线索就足以叫汤玉人头落地。 王同知自然也在其中,只是他将在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甚至还说汤玉软硬相逼叫自己逢年过节孝敬,痛哭流涕之下竟也是苦主。 玉京城初雪那夜,飒飒北风刮在脸上生疼,到公孙府报信的人穿得一身黑色,叫人难辨面目。 只见一刻钟后,公孙贺亲自将他送到书房外,扶去他衣袍上的飞雪道:“景樾啊,你是老夫最得意的学生,这次老夫能靠的人,可就只有你了。” 那黑衣人落下斗篷上的帽子,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景樾。 “阁老放心,明日醒来这世上就再无汤玉这人了,他先前供词里不妥的话,学生已叫人抽出来了。”刘景樾小心答道。 他早就上了公孙贺的船,即使想抽身也是不能了,还不如杀出条血路来。 何况这朝野大半臣子,都与眼前自己的恩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除非朝野倾颓,否则怎会失势。 “去……干净利落,莫留隐患。”公孙贺目送他离去,看着眼前这场飞雪摇了摇头。 皇帝还是太稚嫩了。 天色还未大亮时,汤玉被大理寺的衙役发现早已气息消失,浑身冰凉。 大理寺卿郭俊臣听得手下来报,吓得脸色苍白,昨夜他看了一夜的口供,其中端倪初显。 本以为今日必有进展,却不曾想汤玉竟然死在了大牢里。 火把将阴冷潮湿的地牢照得明亮,刘景樾带着都察院一干御史前来,自然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郭大人办的好差!罪犯如今死了,我看你如何交代!” 郭俊臣方才已将昨日进出大理寺的人全摸查了一遍,却半点线索也无。 正当僵持不下时,外头跑来都察院的书吏,说是王同知死了。 刘景樾本是强健体魄,顿时双腿站不住,好在一旁的御史将他扶起。 一夜之间,死了一个疑犯,又死了一个证人。 玉京顿时风声鹤唳,大朝会上谁也不敢激起上怒。 第57章 收书 下了一夜的雪,佑儿醒来院子里头已堆起两尺高。 穿戴齐整去了宋辙屋里送热茶,却见他已坐在那张美人靠上,眉头紧锁成一团,不难看出心头的不满。 “大人!”佑儿冲上前去将书抽走。 都怪她昨夜听得挼风说下雪了,跑了出去看雪,再想起书落在宋辙屋里,已是躺在床上歇息时。 想着宋辙这几天过去,怕是早忘了此事,谁知…… 宋辙目光锁在她手里的书上,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了几步,匪夷所思道:“寡妇怀孕嫁江南首富,权臣夺侄子妾室为妻!你每日就看这些?” 这些东西只可悄悄看,不可堂而皇之念出来,佑儿“哎呀”一声,自己都不好意思听,一时竟退无可退贴在可墙边。 她扑簌着眼睛又羞又愤,只能嘟着嘴辩白道:“大人非要给我买,还叫掌柜把那一片的书都包了起来,又不是我自己偷偷买的!” 提到这个宋辙就后悔当初,他那时看着书封上些的魏晋二字,还怪道佑儿竟爱看那些风雅之事,如今想来那本书必然是更荒唐了的。 “这些都不许再看了,今后想要看书,就从我的书房挑。”宋辙从她手里将书抽走。 谁知佑儿哪听得这个,紧紧护在怀里不肯撒手,宋辙怕叫她手疼,哪里能再用力气。 这一来一回的,让佑儿险些撞进他怀里。宋辙双手紧紧环抱她的腰间,温软细腻的耳垂在他脸上摩挲,屋里的炭火熏得人身上也暖和。 佑儿不自觉的将手松开,拿书便“咚”得一声落到了地上。 宋辙脑海中忽然方才看过的一段话,圆润柔软是云情复起,神魂颠倒是雨意转浓,仙郎风流动荡奴心,玉骨金莲分瓣生,温存磨动吐丁香,阳和露滴牡丹亭。 一时不觉魂消,春情如醉。 他从小记忆极佳,而今头次痛恨自己这才思敏捷,可惜为时已晚。宋辙慌忙放下佑儿,虽隔着衣袍却转过身去,生怕她看出异样。 佑儿不只是害怕这书里的不堪被宋辙发现,还是自己脑海中怦然浮现的画面,总之速速捡起了那书,就跑回了自己屋里。 到底是情痴绮梦,回过神屋里哪里还有佑儿的影子,连带地上的书也不见踪影。 此事过后,宋辙倒是好长一段时日不敢再提那些话本的事。 挼风再进来时,宋辙已端坐在书案前,窗棂半开任由雪风刮来,吓得挼风忙掩住。 “果不出大人所料,汤玉昨夜死在大理寺了。说来也巧王同知也死在官驿里头。” 这本也是宋辙与沈谦意料之中的事,公孙贺为人狠辣,做事向来是不留余地的。 宋辙叫挼风在他屋里烤火暖身,自己前去西厢房寻佑儿。 几番思量还是敲了门,却见不到人来应门,又辗转去了厨房才看到她在灶下烧火。 李婆子看到宋辙来,笑着将他推了出去:“君子远庖厨,大人可不能进这地方。” “什么能不能进,当年父亲还不是每日来给母亲做吃食。”宋辙倒不甚介意这些酸儒躲懒的借口之言。 佑儿见他来,站起身里又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如今对视,总不是不同以往了些。 还是宋辙装作不在意,揭开盖看了看里头的汤,才道:“我来是想告知你,汤玉昨夜死了。” 佑儿这才恢复了神智,问道:“如何死的?大人你……” 本想拍拍她的肩宽慰两句,又觉得不妥当,背过手道:“旁人杀的,上头的人不想被他牵连,因此就出手将他杀了。” “你娘总算能安息了。”他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看着她波动的情绪道:“不过听说你爹被人下了仙人跳,银子全丢进了赌坊,如今欠了人五百两银子,至今下落不明。” 仙人跳?佑儿诧然:“他怎会被人骗?” 宋辙添了几根柴进灶,这才道:“是被花楼里的女子骗了,不过这也是王同知设的圈套,本想用钱胁迫你爹去状告汤玉,后来你爹输了钱却先偷跑了。” 他并不说是自己派人先捉了郑大。 佑儿撇了撇嘴道:“他这人从来滑头,料想是怕被人追债,躲起来了。” “若你想救他,我倒是可以帮他了事。”宋辙试探问道。 大可不必,佑儿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如今王同知已死,他再躲一阵子换了地方隐姓埋名,自然能好好过日子,可别叫他赖上你。” 宋辙不再多言,只说自己要去户部寻李侍郎,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李婆子在后头听了些话,再回来时就捂着嘴笑:“大人这是把姑娘放在心上了。” 宋辙这个年岁,不说是儿女双全,但也早该历经人事了,可这些年下来,家里没得长辈给他操持,瞧着他也没得这些心思,可叫她和李伯心里挂心。 “您老可别拿我打趣,照这么多大人岂不是更把挼风放在心上?”佑儿耳廓早已红晕,好在有火光打掩护,并未叫人瞧了去。 李婆子瞧她这般,就只二人并未互通心意,这才打住了话头。 心中失落一阵,回过味儿来,又想好在两人整日相伴,总会有戳破窗户纸那日。 宋辙今日来户部也不止是找李侍郎,只是他怕佑儿真以为自己与李芫娘有什么,这才故意提了一嘴。 他只进了衙门,就被沈谦的长随引了进去。 那长随青松是个妙人,嘴巴出了名的碎,见着他就道:“宋主事可听说了,出大事了呢,大理寺和都察院一边死一人,就快年下了,这事人心惶惶。” “听说了,那二人先前还与我吃过几次酒。”宋辙有些感怀道:“同日死去,倒是有些缘分。” 这种事了不兴讲缘分,青松张了张嘴,这话唠也有接不上话的时候。 推门进去,沈谦免了他的礼,请他到跟前坐着说话。 “后头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宋辙见他眼中疲惫,知这怕是又熬了一宿,单刀直入道:“先前高次辅找过下官,说依他的意思部堂不如借此事入阁,今后朝中好歹有个制衡。” 制衡?沈谦眼中意味不明,却未打断他的话。 “如今汤玉反正是死了,他虽从下头搜不少钱财,但也孝敬出去不少,眼下就算抄家灭族也抹不平他的烂账。不过……另死的同知也不是好的,但家底尚可与汝州首富刘家有些勾当,下官已拿了一个证人,若部堂首肯,必能让他抄家,填补上秋税的缺。” 沈谦知道宋辙这人,既然说税银的缺口能填上,必然那同知里头的玄机不少。 当即拍板道:“这事与户部事务有些关联,本官这就入宫请旨主办汝州案。” 宋辙跟着沈谦出门,告辞过后,转角进了李侍郎的公房里。 沈谦讳莫如深看了里头一眼,只见风起叶动,似有黑影闪过。 第58章 归途 李侍郎晓得他才见过沈谦,眼下见他来找自己,略微惊愕道:“不知宋主事是有何事?” 宋辙不敢坐下,只恭敬作揖道:“下官冒昧前来叨扰大人,只因在国子监读书时有一同窗,他晓得我回京来,特意托我探探大人口风……” 见他支支吾吾不说正题,李侍郎好奇道:“哦?不知是探何口风?” 宋辙稍弯下腰,正色道:“我这好友乃鸿胪寺卿二公子,礼部主事邵之平,如今已弱冠之年,他确是仰慕令千金之才,可又担心令千金已有婚配……” 原是如此,提起这事李侍郎眼中不无得意,鸿胪寺卿先前亲自请他吃酒提过这事,无奈女儿心里惦记着…… 看宋辙并无那意思,李侍郎无奈叹息道:“这事还得与我夫人商议才好,儿女婚姻之事全凭缘分,倒是宋主事莫非如今还无娶妻成家之意?” 宋辙依旧如三年前那般:“下官并无成家之意。” 李侍郎是玉京人士,当年宋家的事自然也是晓得,整个宋家二十三口人皆被毒杀,只留在外读书的宋辙幸免于难。 宋辙父亲虽是京中小官,但其夫人是经商做事的好手,因而家中颇为富贵,也正因此被族人嫉恨。听闻下毒之人连他自己也不放过,愣是拉着全族人一起死,这倒是一桩奇闻逸事。 后来时间久了,宋家的事就被世人抛到了脑后。 当年他瞧中宋辙年少有为,是做官的好资质,身上又有些家财,这才想着让芫娘与他结亲。 可惜了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反倒让芫娘心头难受许久,至今也不愿说亲。 见宋辙这般倔强,他自然不愿多费口舌,反倒平白害了自家女儿的名声,遂陪叹一声:“早日想通成家,你爹娘也能放心。” 往日有人提到这话,他必然心里诸多抗拒,可如今不同了,这话听到耳中,可脑海却是佑儿的模样。 玉京事已了结,宋辙回了家中就安排起程回济南府的事。 可连下了几日大雪,路上积雪深厚,怕回去的官道难走,又生生等到了天晴之日才出发。 大雪之时,佑儿屋里暖和,她每日帮着李婆子做事后,就躲在榻上看话本子。 反正那几日宋辙也不知在忙什么,总是大半夜才回来,白日里也多去应酬,难兼顾她这头。 如今与宋辙一同待在马车里,又不敢正大光明摸出自己想看的话本,实在是叫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见她心不在焉的,宋辙还以为她是在介意先前他失礼之事,斟酌许久道:“前几日事多,没顾到你这里,在家中可还好?” 自然好啰,佑儿挑了挑眉道:“赏雪喝茶,惬意舒服。” 他往日没有成婚的打算,可如今习惯了和佑儿在一起,有时竟奢望就这样平安无事相携到老。 可他经历过残忍现实,每每有这样的念头,就及时掐住不敢多想。 “我有事想与你商量,是关于你爹的。”宋辙见她心情尚可,忙谈了正事。 果然一听说起郑大,佑儿忍不住眉头微蹙,不耐烦的嘟起嘴道:“他又怎的?” 宋辙也不隐瞒,直说道:“我寻到他了,等回了济南就带你去见他。” 不等佑儿拒绝,他就讲了自己的打算:“汤玉挑唆他给你娘下毒,这事大理寺问出了汤玉的口供,你爹这死刑是躲不过的。我想让他帮我一个小忙,事成之后他也算戴罪立功,能保一条性命流放儋州,你意下如何?” 她本想说自己并不在意郑大的生死,可想到那张草席里的郑娘子,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不知大人想叫他帮你什么忙?” 见宋辙未立刻答话,只是有些为难看自己,顿时反应过来:“刘家?大人还想让我也做证人?” 怕她多想,宋辙解释道:“此事事关你名节,因此我并未打算叫你出面,你如今在衙门里跟我做事,已断了和汝州的往来,前尘旧事不必再沾染。” 佑儿却义正言辞道:“我在刘家时,曾听闻有女子过得很不如意,送给宦官被打被罚也是常有,稍好的就是送去做妾,能生儿育女有个依靠。她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要过堂作证岂不是自毁清白。奴婢有幸被大人带出那地方,如今又拿了女户,自然不惧这些身外之事,由奴婢过堂合情合理。” 宋辙从未见过她这般正经决绝的模样,自然晓得她说的皆是肺腑之言,心里敬重她也怜惜她。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一直陪着你。” 他并未朗声发誓做保证,轻言细语却听进了她的心里。 许是宋辙的双眸太过清亮,照得人心里明朗,佑儿鬼使神差点头道好。 回程路上,挼风看得出两人之间微妙变化,虽说相处仍是往日那般,可总觉得更亲近了些。 京郊与山东交界之处,山中积雪太厚,马车一时过不了,三人不得不就近找了户农家凑合过夜,只待明日与乡里扫雪后再行。 那农家只余一间房能住人,连炭火也无多的,三人只得用枯草堆垫在地上,又铺了两床被褥,简单搭了地铺,才凑着睡下。 挼风年龄小蜷缩着身子裹在斗篷里,不过须臾就打起了呼。 宋辙睡在中间即使睡不着也不敢辗转,只得看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佑儿的铺与两人隔开了些,但毕竟着屋子窄小,再隔也不过是两尺距离。 她身上盖着两件厚斗篷,过了许久才勉强有些暖意。 “太冷睡不着?”宋辙低声问道。 这屋里冷嗖嗖的,纸糊的窗户还漏着风,即使佑儿家中不富贵,可却不至于穷苦到这个地步。 “大人,我原先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人。”一阵冷风刮来,佑儿忍不住鼻酸道:“可跟着大人走过些地方,才知道原来世上大多数人日子都过得苦。” 她心头的想法,宋辙早先就看出来,而今听她自己说出口来,才劝慰道:“你也不必否认自己受过的苦楚,其实苦难就如冬雪,但终有晴空化雪之日,只是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等那日,而有的人足够幸运,只需一阵子就迎来暖春了。” “看来奴婢算得上幸运,至少只等了十多年就遇见大人了。”佑儿侧过身子看着宋辙,外头的月光透过窗将他的棱骨照得分明,也添了几分清冷萧瑟。 宋辙想起当初自己留下佑儿,并非出自真心,故而不敢认下她这句话。 “大人若成了大官,天下必然能少些苦寒人家。” 佑儿突如其来对宋辙说起这远大志向,让他心头微颤。 山沟的黑夜,还在漏风的茅屋里,宋辙头一次在旁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内心欲望。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有一日我实现心中志向,必然不辜负你的期望。” 第59章 私盐迹象 待到天色朦胧时,宋辙听得外头的喧哗,原是外头有人拉着板车贩盐。 官盐价高,一斤盐能换五斤米。因此民间多百姓暗地里购买私盐,在府县中还算守规矩,毕竟有官府镇着。 可在如今这山沟里头,又是两地交界之处,自然是私盐买卖高发之地。 贩盐之人冒着被官府捉拿的风险,走村串户挣些钱财,乡里百姓也乐的他们来,至少能叫吃食添些味道。 挼风扒在窗边看道:“大人,他们买卖私盐!” 此处虽在交界,可隶属山东行省管辖之地,佑儿听得这话也凑上前去偷看。 谁知宋辙却往后退了几步,躺在地铺上不语。 过了半晌,见两人还不知所谓:“且不说我们只三人,他们那么多人,贸然出去显露身份,定然不会有好结果。” 说罢拍了拍这地铺道:“何况他们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也不必逼人家到死路。赶紧过来接着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 两人一听忙回了原处,果不其然刚躺下半柱香的功夫,就听得有人来敲门。 “几位可还睡得好?”屋主是一对年轻夫妇,也因此才敢收留过路的生人。 宋辙拱手道谢:“多谢兄弟借宿,否则昨夜我三人还不知如何是好。” 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串铜钱:“这钱虽不多,却是我等心意,还请你们莫要推辞。” 夫妇俩人对视一眼,男人这才接过钱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茅屋又破旧,兄台太客气了。” 大年下的谁家不是囤了些年味,可宋辙昨日路过时却见各家屋檐下都是干净,今日观这户人家依旧如是。 又见他夫妇二人穿着不算体面干净,外头的袍子还缝补了七八处,临去时又在那草堆上放了二两银子。 佑儿将被褥收拾好抱进马车里,见他看着那篱笆院墙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大人是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宋辙扶她上了马车,离去后才道:“我只是在想他们这日子怎么过。” 见佑儿不说话,才仔细看着她头上一对缠花不见了。 “奴婢留给那娘子了。”佑儿摸了摸发髻,不好意思道:“见不得女子用布条木头挽发。” 女子之间不过句闲话,就能拉到家常来。轻叹一声道:“那娘子前两日去捡柴小产了,好在她这郎君是勤快人,农闲时去山里打猎为生,平日里节俭些日子倒能过下去。今年衙门盐价涨了不少,这才更省了些,毕竟不吃盐身子软,不吃肉忍一忍也就过了。” 盐引历来归各府衙管,朝廷也单设了盐业转运司周转官盐,按道理若非战乱天灾的,这价格倒不会波动太大。 只是这事与宋辙的清吏司无关,他对其中的门道知晓不多。 马车上已换了夹袄的帘子,挼风身上也裹得只见到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宋辙心疼他年幼,买了几个汤婆子给他煨在身上。 赶了一日的路,总算在日落时回了衙门。 高娘子见人回来,嘴里一直念着佛号,又将自己的手炉握进挼风手中道:“瞧这手都裂了,快去找何提举领些油膏抹上。” 他们掐着这时辰回来,厨房里哪里还有饭菜,人仰马翻折腾一阵,到了戌时末才用上了晚饭。 挼风被陈娘子拉到厨房嘘寒问暖,王婆拐弯抹角问宋辙与佑儿相处如何,先头挼风还咬死了说自己看不明白这些事,到后头被三人问迷糊了,才道:“大人说叫我明日给佑儿姐买些首饰,说她打扮甚至寒酸,旁的就真没了。” 三人捂着嘴笑,早就看出来大人对佑儿是有些不同的,如今看嚜倒是关照有加。 隔日休整好后,宋辙才换了身宝蓝色的灰鼠毛大氅,坚毅冷肃的面容平添了些贵气。 佑儿倒是依旧穿着衙门里的灰蓝长袄,只是外头搭了身狐狸毛斗篷。 “这身斗篷倒是衬你。”宋辙凝目片刻,这才状似随意说道。 佑儿摸了摸软乎的毛绒,福身道:“若不是大人,哪里能穿上玉京的好东西。” 屋檐上的雪,化成了水滴落下,嘀嗒声在静默时格外清晰。 宋辙反背着手去,只笑不答这话,道:“走,带你去见你爹。” 游廊后头,三双眼睛看得真切,两人在雪地里头并肩走着,这男俊女俏天作之合。 本以为是在什么隐蔽之处,没曾想竟是在城中三教九流的热闹地。 郑大那日从赌坊偷溜出来,还没回家就被人用麻袋套了头。 再醒来时就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头,一早一晚有哑奴送吃食来,旁的他一应不知。 先头几日他还有些害怕,毕竟那日在赌坊可听到了人说,若是他还不起钱就要被砍手。 后来见没人理他还管饭吃,哪怕是被关在柴房里,他也渐渐安心。 可又过了几日,他瞧着那哑奴挺好对付,就萌生了想逃出去的念头,趁着送吃食时跑了出去,没曾想外头天井还站着两个绿林匪汉打扮的,他吓得屁滚尿流,不用旁人交待,自己就退回了柴房。 心头有亏心事,他连闹腾起来问两句的胆量都没有,生怕那大刀真往自己胳膊砍。 郑大又颓丧了几日,直到眼下听到外头像是有人进来,这才警觉往门缝里偷看。 那哑奴却像是在里头放了眼睛,悄声悄息地站在门缝,露出一只眼睛与他对视。 郑大心陡然一冷,大叫道:“你做甚!” 哑奴不答,只一味的用眼珠子吓他。郑大双腿没了力气,连滚带爬的回了原处。 宋辙在外头听到这边动静,冷笑道:“他这段日子可还乖觉?” 回话的男子穿着长袄澜衫,与宋辙年纪相仿,看样子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大人放心,哑叔亲自守着,外头还有两个兄弟作陪,他一直以为咱们是赌坊里的人,怕被大卸八块,平日里大气儿也不敢出。” 听着他说话可半点不像文人,佑儿心头好奇,猜着他的身份。 宋辙颔首:“此事麻烦你了。” “能帮上大人的忙,是我们清风寨的福气,大人可别客气。” 山匪?佑儿惊诧抬头偷窥那人,可半点不像土匪头子。 知道佑儿打量自己,那人还笑道:“姑娘莫要好奇,在下清风寨二当家何泽,与宋大人是老熟人,今后姑娘得空也来我们寨里坐坐!” 宋辙回眸笑着看了眼佑儿,才道:“她胆小怕生,莫为难她。快带我们瞧瞧郑大才是正经的。” 第60章 状告 柴房门打开,外头的光亮照得郑大半睁着眼睛抬眼看去。 宋辙宝蓝的大氅在光下泛着光晕,直晃晃的照得人心生畏惧。 待外头的人往暗处走近了些,郑大才见来人竟是宋辙和佑儿,方才那丝惧怕立刻烟消云散,连带着多日来的惴惴不安一时也不见了。 “可还记得我是你老子,真是反了天了竟敢绑我!”郑大从角落站了起来,哪里还有怯懦样子,如今这又是当初串掇郑娘子打佑儿的模样。 宋辙眼风顿时刀子似的看向他,铮然凛冽的气息让人不敢直视。 “看来大人是将我这女儿教养的极好,看她如今哪里还有市井丫头的样子。”难为郑大还记得宋辙,见他脸色不悦,佝着身子腆着脸说道。 宋辙余光看了眼佑儿,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泠然道:“看到你是忘了本朝律令,严禁私自买卖良家女子这条了。可惜佑儿还想着救你一命,这才央我将你从赌坊就了出来,否则你如今这胳膊早就搬家了。” 郑大哪里不晓得这条,他本来也不是要卖掉佑儿,只是收了聘礼送她去做妾。谁晓得这死丫头不省心竟敢逃去,这才被刘家管事逼着签下卖女契。 眼下害怕被宋辙清算,唯有给佑儿打眼色道:“咱们家里什么情况,吃不饱穿不暖的,我将你送去刘家,也是为了叫你过好日子享福,你瞧瞧现下身上的料子,再想想往日里穿什么?你娘她是满心里只有宗儿,可爹是一心为你打算的呀!” 这些话他说得诚恳,不明真相的人怕觉得他是慈父了。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佑儿答话,郑大莫名觉得尴尬,悄看她一眼,竟见她带着讥笑,将他方才的真情流露无声回击。 “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自己去衙门告发刘家强买强卖良女,要么走出门去被赌坊卸两条胳膊。”佑儿言简意赅,不与他多做周旋。 这两条路对郑大而言都不是好的,告刘家之后自己还有活路?出去被赌坊抓住也是死路。 见宋辙不发话,只得下跪磕头道:“大人饶命,眼下草民这条贱命要杀要剐全凭大人,不论是为奴还是来世做牛做马都成,就这两条路实在是为难草民,还请大人宽宏大量放草民一条生路!” 外头守着的何泽与兄弟几人皆是满脸嫌弃,这天底下集齐卖女儿且自私自利,还如此怯懦敢做不敢当的男人,实在是不算多得。 佑儿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丢人如斯,好在宋辙接过话道:“本官从不信什么来时今生,且你这样的还想着给我为奴,你觉得你配吗?” “到时候在花楼喝醉了酒,跌进赌桌上头还不起钱,把本官卖了可是杀头之罪!” 他这张嘴素来是损的,只是佑儿太久没听到了,如今再听实在是刮目相看。 郑大还是要点脸皮的人,听得这些支支吾吾再说不出话来,宋辙也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见佑儿如今是多看郑大一眼都嫌脏的模样,当下摆了摆手就让人进来将郑大拎了出去。 两个壮汉将他悬架在半空,郑大心头骤然一紧,恐惧与不安如潮水袭来,吓得裤兜里湿漉漉。 一股难闻恶臭瞬间将整个柴房弥漫淹没,佑儿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宋辙用衣袖避了那场面。 实在是太丢人了,郑大脸色被臊得又红又黑,半句话也不敢再说,只能任凭被人丢了出去。 宋辙将佑儿护在身前出了柴房,郑大已被几桶井水泼了身子,如今味道也淡了些。 “你若不去衙门说明真相,我必叫郑光宗也步你今日之后尘。”佑儿威胁道:“反正横竖都是一死,给你儿子留条活路。” 郑大这样的人,活到如今这个地步,说个不好听的话,他是连儿子也不在意的。 只是听到佑儿说到死字,才冷得一哆嗦。 “你若是听本官的,说不定还能判个将功赎罪,好死不如赖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宋辙缓缓说道。 郑大却看佑儿身上的狐狸毛斗篷,眼里泛起一丝不明情绪。 思索良久,无奈点头应下。 赵炳自登州府出了事后,心头一直是七上八下的。虽说公孙贺将他力保下来,以失察渎职之罪,罚了两年俸禄平事,但而今谁不知道他的前程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日子来拜会他的人也少了许多,照此番下去,过阵子就该让他去哪处清水衙门度日了。 听得巡抚衙门外头鼓声雷动,赵炳如风声鹤唳,吓得心差点漏了出来。 历来百姓有冤,显少到巡抚衙门申诉,除非是被府县都驳回了去,或是其中涉及下头的官员,这才敢豁出性命到他这儿来。 毕竟来此处申诉的规矩是申冤苦主先打二十大板,这板子下去半条命也没了。 “快去瞧瞧!别忘了规矩!”赵炳忙将乌纱戴上,吩咐书吏先去。 郑大如今是走投无路了,宋辙拿捏着他的性命,他也不是蠢笨之人,敲了几声鼓后就跪在巡抚衙门外头喊冤。 被打了二十大板后,郑大衣衫上都是血渍,衙役将他丢在公堂上歇着,许久过后才见赵炳姗姗来迟。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惊堂木拍案而起,吓得郑大又是一顿惊慌。 “草民郑大,状告刘家逼草民卖女儿!”郑大哆哆嗦嗦从袖中摸出一纸契书道:“这是刘家给草民签下的约,还请大人过目。” 还以为是什么事,听得刘家李家的,赵炳松了口气道:“朝廷设巡抚是为了巡行天下,抚官安民,你这等事……” 书吏扫了一眼,赶紧低呼声“抚台”打断了赵炳的话,脸色凝重将契书呈了上去。 赵炳见状,接过一看上头写着是汝州刘家。 “你既然是状告汝州的事……”赵炳沉默半晌才道:“汝州知府衙门可知晓?” 这些问题宋辙早已给他过了一遍,郑大听闻忙道:“知府不知此事,草民去府衙时有官爷说知府同知都不在,叫草民直接到巡抚衙门来申冤。” 反了天了!汝州府这段日子实在不成体统,这一切起因是汤玉,可那王若禺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赵炳夺了一条令条,狠狠砸在地上道:“传话!叫王若禺即刻给本官滚去汝州!若再推脱这官别做了!” 郑大只一味哭诉求做主,全然似听不到赵炳的不悦。 刘家的秘辛他岂会不知?赵炳昨夜还在刘家送来的小妾房里过夜,想着那软腰婀娜娉婷,叫人欲罢不能的滋味,没来由的火大。 “你既然说自己也是收了钱的,那便是卖良女的共犯!”赵炳又是一根条子直击郑大鼻头,冷声道:“先丢他去牢里!” 果然如宋辙说的那般进了牢狱,不过好歹里头没有赌坊的人,这胳膊算是保住了。 第61章 风雨前 依着赵炳的意思,不如将郑大丢在牢里一辈子算了。 身旁的书吏却道:“大人还需审理此案,前两日朝廷下旨说是沈尚书要亲办汤玉的案子,说不准眼下就在来山东的路上了,且不说今日外头围那么多人,单说那郑大说她女儿如今在清吏司宋主事那里做事,想来这案子压不住的。” 赵炳差点就要用火折子点了契书,听得书吏的话,他愣了些许,手烧得疼,忙将火折子丢在地上。 “都怪这王若禺耍滑头,否则这事怎么摊在本官头上!”赵炳气得拍桌,如今历城知府还无人接手,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书吏附耳低声解惑:“抚台不如召宋主事来商议,毕竟人在他手上,说不准这父女相见,此事就了结了。” 提起宋辙,赵炳更是来气。 齐平宗当初躲去了登州不说,竟然还让自己主持秋税之事,先不说今年的银子一分也没进自己兜里,就是这去年吞进去的银子,还吐了些出来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不就是宋辙这厮! 不同于巡抚衙门的火急火燎,清吏司倒是平湖秋月般。 白日里好不容易天晴,下午起又下起了飞雪。佑儿在宋辙公房里清理今年的账册,时下有些税赋比如泰山香税就不必由衙门去收,凡是去泰山的香客都要交进山的银子。而后烧香添香油,寺里就依着价值几何来抽香税。 譬如临近岁末,泰安县就压了七万两香税来入库,却相比去年少了近一万两。 泰安虽只是县,但因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该县的县令过得比历城知府还舒坦些。 宋辙见她紧了紧斗篷,不动声色将脚边的炭盆踢了过去些。 “奴婢无能,这香税即使有漏洞,却实在难查。”佑儿束手无策道,只因每日前去泰山的香客游人众多,不必其他税赋以里划分整齐有序,这香税的账不仅与进山的人有关,还与添灯香油钱有关,有多有少冗杂繁琐。” 宋辙伸手将她手上的算盘挪开:“自太祖皇帝起,泰安县的税赋就难以拨弄清楚,即便让泰安县令来此,也是说不清的。” “那大人为何让奴婢查账?”佑儿看着已被打乱的算珠,实在不解。 “这两日你心不在焉,我听闻算术能集中心力。” 真相如何,只有他心里晓得。 事成往往需天时地利人和,山东这个局面,往日错漏今后不定如何揭发,如今沈谦是盯上此处了。 他甘愿为利刃,可不愿做活靶子,明天秋必要如他心中所愿才好。 佑儿心里谢过他的好意,但如果能将话本子还给她,或许比叫她来拨算盘更能集中心力些。 见她垂眉不语,宋辙以为这是说到她心坎上了,安慰道:“你放心,眼下叫你爹去牢里待几天,倒是比外头还万全些,你若担心他将来生计……” 越说越扯的远了,佑儿打住他的话道:“大人多虑了,郑家虽生养我一遭,但我往日给他们做工挣钱,后来他们又卖我换钱,这恩情早还完了。我不愿郑大死是因为,到底是熟识之人,故而有些舍不下,并非因为其他。大人可别因我给他生路,不如关牢里一辈子算了。” 宋辙这才相信,佑儿是真心割舍下了这些所谓亲情。 怕再说叫她生气,宋辙从抽屉里拿了个木匣子出来,放到她面前道:“瞧瞧可喜欢?” 自从那两朵缠花送出去后,佑儿头上就换回了往日的珠花,今日瞧见这四对花钗,瞠目结舌道:“都是给奴婢的?” 见她高兴,宋辙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这阵子辛苦你跟着我出远门,这些珠花收拾就当是我的心意。” 佑儿摸着发髻取下头上的珠花,挑了对丁香绒花换上。 指腹滑过温热,绒花已被宋辙接过,顺势为她插在了发髻上。 听得冷风将一声“好看”送进耳中,佑儿只觉得心头如爆竹炸开,吓得她不敢动弹。 宋辙看着她颤动的羽睫,收回了想触摸她脸颊的手。 窗外挼风的脚步声临近,传唤道:“大人!巡抚衙门来人,说是赵巡抚有事请大人商议。” 帘子起来时,宋辙已快去走上了前去,挼风临着门边的炭盆烤火暖手,并未察觉两人脸上皆是绯红。 好在宋辙已恢复冷静,叫挼风就在屋里暖和,自己独身前去。 佑儿从窗棂窥见,青竹琼枝飞花穿庭,宋辙的乌纱帽上也沾染了几片白雪,靛青补子被宽大的斗篷遮了大半,行走之时才得以露出些,显得他如苍翠之下的屹立青山。 从窗前过时看到她,肃杀寒意隐去大半,低头淡笑与她示意。 赵炳左等右等,总算听到通传声到,鼻间哼了口气,这才坐回了上首去。 宋辙进来见他高坐太师椅上,仍旧如往常那般作揖道:“下官见过抚台,不知抚台传唤所谓何事?” 见他好生懵懂的样子,赵炳敛眉想从他的脸上察觉分毫异样。 可惜片刻之间,毫无破绽。 “今日本官请你过来,原因无他。方才有人来状告你伙同汝州刘府买卖良女,本官与你同朝为官几载,自然是知晓你的本性。”赵炳这才缓缓走了下来,装作真是关心庇佑宋辙的模样,低声道:“本官怕事情闹大,就将他先行收押入牢,只要你宋主事一句话,他这辈子也出不来。” 糟老头子,事到如今竟还想炸他。 宋辙斯文坦然,正色道:“抚台大人明鉴,下官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不如叫那人与下官当面对峙,是非曲直必然有个结果!” 赵炳抬眸见他的确心中无鬼,才宽慰道:“本官相信宋主事就是,只是你身边那个郑姓女子,今后如何安置?不如将他们父女相认,给点银子把事了结?” 说来说去,还是想套他的话,可惜宋辙再似当初那般和光同尘模样,连马虎眼都不打,直截了当道:“大人这话何意?那女子是刘氏兄弟赠予下官的,至于她什么来历,下官与大人一样,哪里知晓?” 赵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意有所指他如今正爱不释手的小妾,冷哼一声道:“可恨这泼皮!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污蔑朝廷命官,看我不打死他!” 听他这般做作,宋辙便抬出了沈谦,拉着赵炳耳语道:“下官离京时听说,沈尚书要亲自来山东主办汝州的案子,这人与汝州有关,且下官听说汤玉的证词里提到过刘家的事,怕是大人这遭还真得供他吃饱喝足,说不得沈尚书要过问一二。” 汤玉证词里有什么,这也是赵炳最担心的,如今听到宋辙提的这句话,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第62章 只欠东风 郑大在牢里老实趴着,一日没人理他,连饭菜也没送来,肚子正饿得叫唤。 就见有衙役提了食盒来,香喷喷的菜香叫他咽了咽口水,可理智却将他拉了回来。 这全都和宋辙说的对上了,郑大紧张又胆怯盯着衙役给自己送来的饭菜,道:“敢问大哥,这些好酒好菜是?” “方才宋大人来给你求情,说是你女儿托他给你捎了酒菜来。”那衙役不明真相,还笑道:“可真是好福气,听说你卖女求荣,而今人家竟还给你送吃的。” 这话并不足以让郑大羞愧,他胡乱点头应下,可即使再想吃这菜,也不敢触摸筷子半点。 即使事先没有得宋辙的提醒,郑大也想得到,佑儿是不可能对他好的了,不盼着他死在牢里就好了,还给他送吃食来,真是没的道理。 好在夜里有老鼠闻着味儿就来了,郑大醒来时看着一地的死耗子,顿时精神涣散,嘴里嘟囔着有人要害他性命! 沈谦今日刚到山东,总督不在济南且他来并非为了军务,因此带着一队浩浩荡荡的金吾卫直奔巡抚衙门来。 赵炳将在历城衙署的众官员都叫起了,排着队在巡抚衙门拜见。 地牢的衙役刚跑上来就看到这样的场面,一时突兀的站在月洞门外不知如何是好。 宋辙眼尖,抬手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赵炳见是地牢里的衙役,心头就大叫不好。果然那衙役被金吾卫提到院中,又是磕头又是跪道:“小的不知这么多大人在,实在该死!” 地上还积着厚雪,他双腿跪在寒冰之中,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只听屋里一声比这冰雪还冷的声音,就像是从地府深处传来的:“何事?进来回禀。” 那是他一个小小衙役能闯进去的地方?本来衙役平日里要回禀什么事都是找书吏的,甚少见赵炳的面,眼下满脸挂着雪气,颤颤巍巍走了进去,满屋子都是乌纱帽看得他心颤不已。 上首坐着穿着紫袍的大官,年纪比赵炳轻许多,可神色却如阎罗,吓得他“咚”得一声跪在地上。 “有人在饭菜下毒,死了死了……” 赵炳眼里露了些光亮,直勾勾问道:“死了谁!” 衙役侧过身子给他磕头道:“郑大没死,死了耗子!” 这算是哪门子事!众人偷偷看着沈谦的神色,见他寒噤如斯,只是与金吾卫对了个眼神,而后屋里的雪气就被带了下去。 无人敢多说半句话,这般默默等待无疑是漫长的。 郑大被金吾卫带到堂上来时,隔着人群看了眼站在前面的宋辙,这才有些安心。 沈谦眉头微蹙,冷声道:“听说有人下毒害你?” 金吾卫将郑大按在地上跪下,粗暴的手段痛得他龇牙咧嘴。 “草民见那好菜好肉,实在是舍不得,谁知不时就见盘子里,桌上地上都是死耗子。细想来我女儿被我卖掉,早没了联系,怎会晓得我在牢里,还好心送吃食来,这分明是有人想害死我!”郑大说罢就拉扯着皮开肉绽的伤口磕头,看得在座之人惊心动魄。 沈谦拍案而起,喝道:“荒谬!” 下头的人交头接耳,谁说不是呢,牢里死人是小事,谁家衙门不是时有发生,闹到这步田地岂不是荒谬。 谁知沈谦却又平了怒气,慢条斯理道:“你方才说卖女儿?” 赵炳往人群中扫视一圈,正巧与宋辙四目相接,一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公堂之上,赵炳不敢做主位,可沈谦却只坐在下头的太师椅上,只说他是父母官,由他审才理所应当。 佑儿身为被买卖的证人,早已被人传唤到了巡抚衙门,但因顾及她女子身份,便在后头隔了半堵墙回话。 郑大将那日与赵炳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有沈谦盯着赵炳只得将那契书拿了出来。 宋辙不知何时已悄悄越过众人,退到了那半堵墙外,侧着头看了佑儿一眼。 见他眼中皆是担忧之色,佑儿对他安慰一笑,果然听到外头问话道:“姑娘可去过刘家?” 佑儿朱唇抿成一条线,眼里却是坚毅,与宋辙在那半堵墙擦身而过。 两人衣袂相接的半瞬,宋辙听得公堂上低呼哗然。 “民女郑氏见过大人,多谢大人好意但民女想站在公堂上与这人对峙!”佑儿跪在地上,身上穿着依旧是清吏司衙门里的那身,任谁也看得出来她这是做了丫鬟。 从那夜卷了家中银两跑路,到被刘家抓去后送给宋辙,佑儿口齿伶俐任凭谁也听明白了。 沈谦瞥了眼墙边,自那女子出来就双手握成拳的宋辙,眼神颇有深意:“想不到这里头还牵扯到宋主事。” 宋辙正欲上前答话,佑儿忙道:“不关大人的事,大人见民女没了去处,就收留民女在衙门里做事,这些衙门里的人都能作证!” “本官是问宋辙,你急匆匆为他说话做甚?”沈谦转瞬即逝的揶揄,并未被人察觉。 倒是宋辙耳廓不可察觉的微红,上前来作揖道:“那时正值收夏粮税时,刘家手里拿着汝州大半田地,下官不敢拂刘家的面子,后来见郑姑娘的确可怜,竟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所弃,这才想着将她带到衙门里做事。” 这事说到这里,自然所有的错处都在刘家与郑大身上,沈谦回头看了眼还在发愣的赵炳:“不如将刘氏兄弟带上堂问话如何?” 自然是万万不可,公堂上已有人将自己后院里的妾室通房过了遍,仔细想着到底有没有人经刘家的手。 赵炳张了张嘴,还没说出来声音,就见沈谦朗声道:“汝州的案子,本官想着就在济南一并办了!故已吩咐邬副使去请了刘氏兄弟来过堂,赵大人还不快让人将邬副使请进来?” 邬榆是被布政使司的参议请进来的,他虽是四品副使,但有个皇后亲姐,任谁也不敢得罪去。 刘禄与刘礼是突然被金吾卫绑来的,并非金吾卫不想好好请人,按着这位邬少爷的脾气,哪里受得了他刘家那些规矩。 当即一脚踢飞那道貌岸然的管家,将兄弟二人从席面上五花大绑捆了出来。 什么家丁壮汉哪里是金吾卫的对手,后来还是曹县令亲自将一行人送出城外。 邬榆不喜沈谦讲究,可自家妹妹也不知抽什么筋,倾慕这冷血无情的男人,还威胁他要好好帮着办差。 故而邬榆将人领进来,撇着嘴给沈谦拱手道:“人给尚书带来了,告辞!” 低头时瞥见佑儿,居然是登州府见过的俊俏小娘子,此时甚至可怜跪在地上,他本打算离去,眼下却随机挤开一个济南同知,在前排不动如山站着。 第63章 竟是情痴 路上听闻是因为郑家卖女之事,刘禄半点好脸色也不给刘礼。逼得刘礼再三保证,必然不让他受牵连,这才勉强点了头。 赵炳与他二人虽是老熟人了,可如今什么场合,自然不能显露出来。 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何人,既无官身还不快跪下!” 这官身二字,简直是戳刘禄的脊梁,他平时最不服气就是这些当官的。 因此在汝州时,总是叫大小官员来家中作客,为的就是见他们那副伪君子的面孔。 汝州城里什么知府县令见着他,都是弯着腰不敢说大话,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觉得,日子足够畅快。 若不是平日里轻狂惯了,那夜佑儿逃跑,管事也不敢签卖身契。 转送妾室出去,说破天了这事不合情不合理,却没有违法令。 可卖身契就不是一个性质了。 刘礼眼神狠戾看了眼宋辙,答道:“草民与兄长在汝州做些买卖营生,平日最是守法,这点许多大人都能作证的。” 当下就有不少人往后退了半步,邬榆一声嘲讽哼笑,更是让人脸红。 “不过这卖身契虽是刘家的印,但签署之人却是管家,料想他是人老了,竟然连律令都不记得了,待我等回去就将责罚一番,再让他给郑家父女赔罪。”刘礼抓住了这卖身契上的漏洞,这番话义正言辞,赵炳心头顿时稳重不少。 “说得也在理,尚书大人以为呢?”赵炳总算主动开口问沈谦意见了。 宋辙微不可查与沈谦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话音未落,就听久不发生的郑大闹道:“草民还有冤情要告!” 赵炳双目一瞪,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是遭了道! “草民要告汝州知府,威逼利诱草民杀妻!” 郑大说罢,周围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家子究竟是与官府相冲。 郑大磕头道:“汤知府他让人给了我毒药,让我毒杀我那婆娘,然后嫁祸给宋大人。” 佑儿接着他的话道:“幸而那日大人去了刘家商议秋税,刘家二爷与客栈掌柜皆能作证,这才没被那汤知府陷害!” 在沈谦的无声注视下,刘礼点头应道:“是,草民与兄长皆能作证。” 汝州衙门里有结案卷宗,他不敢否认。 如今汤玉已死,真相如何死无对证,宋辙上前走到佑儿身边,道:“这案子由汝州附郭县的曹县令亲审,后来汤知府也来了,见无法将下官陷害,这才离去。想必案卷文书清晰,大人随时可查。” 沈谦若有所思看了眼佑儿,问道:“你与汤玉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害你?” 这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讲明。赵炳知道,刘家知道,许多官员也心知肚明。 佑儿咬了咬着唇,疼得她双眸泛起涟漪:“因为汤知府他……意图对奴婢图谋不轨,幸而有大人护着民女,因此汤知府怀恨在心。” 宋辙眉心忍不住一跳,这话他本可应付过去,左不过是说往日有过不尊重汤玉之类的。 可佑儿这话明显更有利于自己,他将身子轻轻挪进了佑儿些,想将那些打量的目光遮住。 靛青色的衣袖落在她的肩上,顺势落在她的手腕。 佑儿噙在眼中的泪珠,顿时滚落在地上,宋辙心口一抽,往沈谦作揖道:“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她。” 邬榆看着她孱弱无助的落下泪,只觉得汤玉可恶,骂道:“汤玉那厮还好是死了,若是还活着,小爷我定去大理寺狠狠打他一顿,给姑娘报仇!” 宋辙警告的眼神瞧他一眼,堂中暗流涌动。 唯有郑大意外的往后跌坐,他是真不知道汤玉已死,天爷啊!居然死了一个知府! 喃喃道:“那么大的官,说死就死了?” 公堂上无人在意,倒是沈谦颔首道:“不错,本官奉旨离京前已看过汤玉的口供,他的确记恨宋主事,让下人用了一百两买通郑大杀妻,妄图栽赃嫁祸宋主事。” 汤玉的口供才让刘禄真正害怕起来,见沈谦分明是什么都知道,胜券在握的模样,顿生慌乱。 宋辙道:“此事既然已明晰,还请大人首肯,让郑姑娘先去后头回避。” 沈谦眉头微挑,头一次觉得宋辙这人有点意思,有城府有谋略,竟然还是个情痴。 他从来对儿女情长不屑一顾,以为宋辙也是自己这样的人,没曾想竟然这般俗人一个。 得他允准,宋辙弯腰扶起佑儿,虽是隔着长袄,却能察觉她身子已然冰冷。 索性他是情痴一片了,宋辙不顾众人目光,搀扶着佑儿去后头屋里坐下。 外头郑大又说要状告王同知,这些事与佑儿无关,宋辙给她倒了热茶道:“你这又是何苦来。” “奴婢不想大人受牵连。”佑儿双手握着茶盏,滚烫的暖意让她有了些知觉。 宋辙怜惜地擦了她脸上残留的泪,叹道:“早知如此,当时就带你走的。” 后头佑儿还问过他,会不会初见时就带她走,那时宋辙还说不必为过往多生忧虑。 见他说话自相矛盾,佑儿“噗嗤”一笑:“大人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没良心!宋辙擦拭了泪,没好气收回帕子到袖中。 “竟还笑得出来,你今日这般可不怕坏了名声。”宋辙佯装生气,冷着脸道。 佑儿并不在意这些:“反正我现在跟着大人,以后大人不要我了,我就自己谋生寻个出路,总归饿不死穿得暖有地方住就好。” “我怎会不要你。”宋辙说罢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听着外头的话。 佑儿心头本就有自己的打算,女子处事艰难,如今她还不能独立在外求生,能抱紧宋辙这株大树,仰仗着生活,自是最好。 佑儿抿了口茶,故意不回他的话,转了弯问道:“大人曾说这巡抚衙门有一女子,也是从刘家出来的?” 她心头有了计较,想着尽力帮宋辙。 郑大说到自己被赌坊追着砍胳膊,真是悲从中来,哭诉道自己实在想不通,为何被王同知使了仙人跳。 他不知道,但公堂上的所有人却都知道。 郑大是坏,可运气也实在太背了些,看着他满身浸染的血渍,谁不说一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赵炳见事情已说清,又问了郑大还有无冤情,见郑大摇头这才放心。 谁知惊堂木还未拍响,沈谦的声音又响起:“将刘氏兄弟二人先关紧牢房里。” 刘禄急道:“事情已然查明,不知大人为何无故扣我!” 沈谦起身环视众人一圈,而后浅浅道:“汤玉之事还未了结。” 众人皆是低着头不敢出声,他又道:“太祖当年亲自立下的律令,天下良籍女子非罪不得贱卖为奴,郑大违背这条律令,就该按规矩流放儋州,此事交由历城县主办。” 被邬榆挤在后头的县令,不敢与他争抢,只能伸着脖子领命称是。 宋辙隔着众人与沈谦作揖,只要将刘氏兄弟关紧牢房,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第64章 窗下美人 待众人散去,宋辙才带着佑儿回了清吏司,路上宋辙沉默不语。 见他如此,佑儿心里也不踏实。 过了许久,宋辙忽然开口道:“我如今人微言轻,害你受苦。” 苦什么?佑儿低声道:“那些话是骗人的嘛,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宋辙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并不是指那句话。 佑儿想了想问道:“那大人要到什么地步,才能言重?” 宋辙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青袍,无奈叹息不语。 至少要先换成红袍,而后再是紫袍,那时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 回了衙门,就见邬榆已在他的公房恭候许久。 仍旧墨绿绸带束发,斜靠在太师椅上,双腿搭在书桌上,看起来放荡不羁。 听得脚步声来,得意洋洋地将一只脚搭在邸报上。 “账本小爷我给你搜来了。”见着宋辙进来,邬榆吊儿郎笑道。 佑儿诧异看着他,低声问道:“这就是大人说的朋友?” 邬榆见身后跟着佑儿,忙起身将绸带往身后甩去,抢白道:“上次在登州府匆忙一见,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是……” “他是金吾卫副使,承恩公府二公子,你只管称呼他邬副使。”宋辙将佑儿挡在身前,看着邬榆眼中不愉,皆是警告之意。 邬榆没好气道:“你这宋辙好没意思,当初登州之事,是谁快马加鞭帮你在齐平宗那里找回场子!眼下之事,又是谁帮你拿这些账本来?” 宋辙带着佑儿将几箱子账册打开,翻阅几本才安抚怒气冲冲的人,道:“你的好我都记着,这些年若没有你帮衬,我可真是关关难过。” 见他这样说,邬榆才得意一笑:“罢了!你这人真是,没我帮衬还不是能过,只是有我在嚜,更得利些不是!” 佑儿打着算盘查了几页道:“大人,这些都是刘家码头的账本,可与先前那些有些不同。” 邬榆自倒了杯茶,悠哉悠哉吃下。 宋辙睨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才是码头真正的账本,邬副使将先前汝州送来的账本调换了。” “为了你这破事,我提早了两日出京,错过了顾指挥使府中办的梅花宴,你说说可怎么赔?”邬榆生得风流倜傥,即使在金吾卫每日操练,依旧是风霜未染的模样。 说着话,眼神却挪到佑儿身上道:“不如这几日我住在你这儿,就让这位姑娘照顾我起居如何?” 宋辙并不理他,只上前去拿了两本账册与佑儿坐在一处对账。 屋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饶得邬榆脑仁疼,可看着窗下女子行云流水的动作,真是幅美人图,他便生生忍着这噪音瞧着。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知。 待他一壶热茶饮尽,宋辙才道:“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与招待你了。” 两人是多年好友,当初还一同在国子监读书,自然晓得宋辙的秉性。 起初是不打不相识,邬榆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又拳脚功夫了得,自小就是玉京城的小霸王,同龄之人看着他都是躲着或恭维着,唯独宋辙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先不知那与自己擦肩而过,连正眼也不瞧的人是谁,几经打听才知是个小官的儿子,遂起了戏弄之心。 奈何宋辙一直在外求学,这事也就被邬榆放到了一边,后来再听宋辙的事竟是宋家灭族。 同窗五载,他几番招惹,都被宋辙毫不费力反击回去,因此逐渐心生好奇起来。 后来也不知怎的,竟然带着自己手下的小弟认宋辙为二哥,还让众人不准再扰他读书。 “你这人好狠的心,不过是想借你的丫鬟使使罢了。” 佑儿见邬榆面色不快,真当他是生气了,伸手点了点对面宋辙的算盘道:“大人放心,不过是起居之事,奴婢能照顾邬副使的。” 不等宋辙开口,邬榆顿时喜笑颜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找挼风要一间屋子,你们好好忙不必管我!” 他可看得明白,自己兄弟这是凡心初动,可不得添些柴火烧生米? 虽说宋辙清楚邬榆的为人,不过是富贵人家公子哥的习性,可看着佑儿姣好容颜难免不安。 “我可拒绝他的,你为何要应下。” 佑儿翻着账册的手停顿下来,摸了摸一旁的暖手炉子:“大人几次三番借了人家的情,若连要一个奴婢伺候的事都要拒,岂不是太小气了,将来若还有事求邬副使,说不得又要费些功夫。” “你又不是奴婢。”宋辙脱口而出道,自知自己情绪不稳,又补了句:“我从未将你当作奴婢。” 佑儿垂眸继续看账,只是额前几缕碎发刚好遮住了她微微上挑的细眉。 宋辙的心意这般明显,她若还是不知,那才真是愚笨不堪了。 只是经过种种事后,如今在佑儿心里情爱并未头等大事。 她从未主动探听过宋辙的家世,可去了趟玉京,哪里看不出他与自己本就是云泥之别。 人都是往上生长的,戏文话本里常说什么英雄救美,富贵公子贫家女的事,可现实之中哪里瞧得见? 何况宋辙心头有抱负志向,连喜欢他的人都是侍郎之千金,她如何相配? 因此一直警醒着自己,即使宋辙现在对她喜爱,过个年难保不会厌弃。即使他有良心不弃她,可一旦离开山东回玉京,将来娶了尊贵千金做主母,宅子里哪有她的容身之处。 妾室论起来就是奴婢,她从来是不愿做的,否则当初又怎会逃出家门。 佑儿思来想去,起身行礼道:“多谢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心里都知道的。” 宋辙只当她还未开窍,随口应下道她记得就好。 冬日里天色暗沉的早,这雪下得也让人心情低落几分。唯独邬榆是高兴的,住了宋辙对面的厢房,眼下正学着宋辙举着书,让佑儿陪着他读呢。 他哪里是读书的料,看了页就觉得眼睛疼,早不知何时眼睛从书上挪开,盯着一旁站着的佑儿发呆。 “副使可有事吩咐?”佑儿见她打量自己许久,这才硬着头皮道。 邬榆嬉皮笑脸:“夜深了,不如姑娘伺候我歇息如何?” 第65章 转折关头 佑儿哪里正经伺候过人安置,平日里宋辙可不使唤他做这些事,随邬榆进了屋福身道:“奴婢只会看账洒扫,还没学过近身伺候。” 没学过?邬榆更来了兴致,笑着拉她坐下问话:“你的意思是……你家大人并为让你近身伺候过?你二人那般亲密,我还道你是他房里的人咧!” 宋辙与她一直守礼,何曾亲密了? 佑儿只缘身在此山中,解释道:“大人心思从来是在公务上,还请副使不要误会。” 邬榆啧啧几声,想起宋辙那死板模样,摇头晃脑发笑,起身张开双臂道:“既然他未教过你,不如就让小爷教你?”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宋辙推开,面色凝重得比这大雪天还瘆人,眉头紧簇成一团道:“她并非你往日调笑取乐的姑娘,你莫要为难她。” 习武之人,早就听到外头宋辙的脚步声,怕是站了半个时辰了,再不让他进来,岂不是要在自己衙门冻晕过去,成官场上一桩美谈。 邬榆被他这般说却半点不生气,脸上的笑更甚许多。 往日里宋辙都是风轻云淡的,哪里得见今日这般急火攻心的样子,他实在瞧得有趣。 “我何曾轻薄怠慢她了?郑姑娘你评评理,小爷可为难过你?” 佑儿显少见到宋辙发怒,忙道:“大人放心,邬副使并未为难奴婢。” 谁知宋辙听到她这话,不气反笑,冷声道好。 邬榆乐呵呵看着他说下文,佑儿也以为他要说留下伺候的话时,谁知宋辙话锋一转道:“既然邬副使要安置了,你就随我继续对账,莫要贻误正事。” 看着佑儿被宋辙带走,邬榆捧腹大笑,觉得自己总算赢了一回。 宋辙果真没叫佑儿休息,二更天了还让她与自己一起对账。 这才是为难了佑儿,本来前几日就因为郑大的事没睡好,眼下还顶着困意扒拉算珠。 一开始困意上头时,她还能撑得住,到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一头栽进了账本上。 院中风雪交加,惹得他桌案上也是烛火摇曳,勾得他心如浮萍飘拂。 过了许久,宋辙才伸手轻轻触碰她的发钗,掐丝的杏花蝴蝶在发髻上安静透着光亮。 佑儿醒来时,见自己竟然在宋辙的床上,竹青色床帐将她护在其中,透过朦胧薄纱往外瞧,哪里有宋辙的人影。 今日沈谦亲临清吏司衙门,宋辙一夜未眠,老早就去前院安排妥当。 如今正迎着沈谦去公房议事,九成的心思都在朝政公务上,唯留了一成还在这屋里,如同砚台里还未凝固的墨,在陪着佑儿。 佑儿将屋子拾掇好,去了厨房帮忙,才听说尚书大人来了。 屋里的炭火烧的足,宋辙此时额间已有些许汗水。 “八处码头每年漏报至少五十万两银子,你宋辙先前是真不知情?”沈谦看着那白纸黑纸,只等宋辙一个说法。 宋辙忙起身作揖道:“下官的确有失察之责,这三年下官到山东实在艰难,可朝廷既然将这衙门交给下官,必然是有过思量的,想来是因为下官拜高阁老门下,定然认为下官学得平衡本事。” 沈谦诧异抬起眼眸,冷笑道:“在官场里做泥鳅罢了。本官好像还从未问过你,为何如今又敢这般行事?难到不怕你的恩师将你逐出师门?” 知沈谦素来是厌烦结党营私之辈,只是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他若不是与皇上年少情谊,又怎会如此独善其身。 “时也命也,如今若还做墙头草不表明心意,将来只怕落不的好。”宋辙坦诚道。 倒是个妙人,沈谦捻了本账册看道:“他们自以为万全,实则皇上早已知晓这些勾当,只待如今羊儿已肥再清算。” 自入冬后,北面江流结冰,朝廷已派兵迎战鞑靼,而今粮草充沛才是关键。 这些道理宋辙心头明白,为君为臣都有自己的筹谋,可世道里承担苦难的却只有百姓。 见他眼中有些悲悯神色,沈谦冷肃的神情缓了几分:“罢了,你也算是功过相抵。既如此下午就让赵炳亲自提审刘氏兄弟,想必是出热闹戏。” “多谢部堂开恩,下官谨记于心。” 公房外是一排潇湘竹,翠绿的叶上已叠了几层白雪,皑皑如琼花。 宋辙将沈谦送走后,站在树边瞧着雪渐渐化落成雨滴下,心头将这些日子的点滴又过了一遍。 “大人,小心着凉。”话音刚落就觉得身后一暖,原是佑儿垫着脚为他披了斗篷。 宋辙弯着腰笑得温柔,双手接过绸带自行系上,才问道:“邬副使呢?” “奴婢方才过去时,屋里早没了人影,怕是有事出去了。”佑儿见他眉宇间依旧带了些愁绪,关切道:“难道那位尚书责罚了你?” 外头冷风吹得人哆嗦,宋辙带她回了公房,边添炭火边道:“你放心,部堂并非那些歹官,只是我心头还挂着一件事。” “方才部堂说了句盐税,因此我想到那日瞧见贩卖私盐的事。” 屋里顿时暖和许多,两人对坐窗下,颇有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意境。 “盐引由知府衙门分卖,提举司制盐,转运司征税,经漕运衙门水路入京,清吏司只做盘点税银,其他并不参与。”这阵子佑儿在衙门里也学了不少,各税类种别,信手拈来:“不论私盐官盐清吏司都摸不到,真难查得紧。” 说到此处,宋辙面色也冷了几分:“我瞧着部堂的意思,怕是要拿这盐引做文章。山东几处盐场都临着登州地界,那处涉及军政盐还有海贸往来,这里头的水实在浑浊。” 俗话说引蛇出洞,皇上这是要一步步断了公孙党在山东的财路,将他们逼得穷途末路,而后一网打尽。 见佑儿一脸忧心,宋辙安抚道:“这事还不急,且要等眼前这事过了再说。” 地牢之中,寒冷无比。 刘禄让刘礼将外袍脱了给他盖上,这才暖和几分。但反观刘礼冷的缩在墙角发抖,脸色也发青了。 “待此事了结后,你就去将温泉庄子好好修葺一番,家里的事暂时不要操心了。”刘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刘礼听的这话,眼中不屑之意暗藏,看着远处走来的衙役,忽而诡异笑道:“兄长以为自己还能回去?” 刘禄来不及问他是何意,牢房门就被衙役打开:“奉抚台之命前来提审二位!” 第66章 大厦将颠 公堂四面透风,寒冷之意比地牢更甚,刘礼无视刘禄又急又怒的眼神,三缄其口就是不说话。 直到瞥见宋辙站在外头,才阴森森的笑道:“宋主事可拿到账本了?” 此时刘禄才恍然大悟,这是叛变了! “你疯了!”不顾身后用长棍压着他双腿的衙役,用力挣开就是往刘礼身上踢去:“竟敢与狗官勾结!我打不死你!” 赵炳引着沈谦正在墙后就听到这话,他正要出言阻拦,却被沈谦用手一挡。 宋辙看着刘禄狗急跳墙,意味深长:“刘二爷大义灭亲,此事本官还未来得及谢过。” 刘家的账本岂是那么好拿的,若非他策反了刘礼,邬榆他们即使再厉害的拳脚,也是远够不着的。 宋辙是经历过家族因利分崩离析的,自然看得出刘礼一直以来对刘禄的不满。 与其一辈子屈居人下,还不如破釜沉舟,让刘家重新洗牌,今后广阔天地,他自己去挣! 拿捏了刘礼的要害,威逼利诱自然不难让他投诚。 刘礼冷笑道:“兄长自小对我非打即骂,怎么事到如今也不说换个更狠辣的对我?” “明明我们都是爹的亲子,却因嫡庶之分让我受尽折辱,若非看在我娘的份上,你以为我愿意被你这般拿捏?” “可你竟然连我娘也”刘礼看着瘦弱阴柔,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手一拳打在刘禄脸上:“我这些年时时刻刻都想将你杀之!可是杀人偿命,我若死了,谁会给我娘擦碑敬香。” “娘生前最爱干净了,最受不得半点尘埃。” “如今好了,这般结果再好不过了” 赵炳脸色早已发黑,大步流星上前就喝道:“巡抚衙门岂是你们闹腾的地方?” 这话连带着宋辙也训斥了进去。 一场公审,山东各部管事的官都在外头看着,赵炳遣词造句小心翼翼,生怕将自己也饶进去了。 好在刘禄虽脾气大但绝非鲁莽之人,只说是自己贪财不敢说出替人敛财之事。 “既如此,抄家。”沈谦轻飘飘的落下这话就起身走了,在场之人皆不傻,这是盛怒了。 赵炳见他这般,是半点没有回旋余地,虽是寒冬腊月,但握着惊堂木的手已全是汗。 自那日公堂后,赵炳夜里难眠,即使睡着了也总说梦话呓语。 那小妾听得真切,心头又惊又怕,直到快寅时赵炳从梦中惊醒离去,她才睁开眼揪紧了被褥。 佑儿到清吏司衙门半年,从未见过有人找她,眼下高娘子听说有人来,忙跑去通传。 佑儿开了后门,才见是个豆蔻之年的丫鬟,礼仪规矩没得错处,见她就道:“请郑姑娘安,我家小娘有话要奴婢带到。” 佑儿一听小娘这称呼,心头就猜到些许:“不知你家小娘是?” “金钗嫁人妾,有苦不堪言。而今欲遮掩,破绽府东南。”丫鬟说罢又福身道:“小娘还说,请郑姑娘莫要忘记答应好的事。” 寒风凛冽,将她发髻上的绸带无声吹起,佑儿跑过游廊看着宋辙从外头回来,忙伸出手唤他。 垂落的发髻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挽好,宋辙藏在衣袍下的手起落几瞬,才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佑儿拉着他的手臂进了屋,将方才小丫鬟的话复述一遍:“章姑娘并非奴籍,当初是被他父亲卖给刘家的,可又与我不同,总归有个疼她的母亲,事成之后还请大人送她回去!” 宋辙的视线从被佑儿拉过的衣袖,挪到她的脸上:“你放心,若她无有错处,此番立功,定然能保下。” 夜里邬榆按图索骥,揽着宋辙从天而降,巡抚衙门东南角是赵炳的小书房,他显少来此也吩咐了人,不能随意过来。 因此这夜色之下,半点烛火也无。 邬榆抱怨道:“这地方真是瘆得慌。” “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请你和我同来。”宋辙仔细环视书房,最终指了指博古架道:“你检查那边。” 见他这是认可自己的实力,邬榆得意笑了笑,倒没想到宋辙身边哪有武艺高强的人。 好歹屋里透着清冷月光,虽有光借,但二人要尽量让影子避过窗棂。 偶有几根枯枝落在雪地上,听得人心里惧。 章娘子入府不就,从赵炳的举动能看出此处有些不同,后来小心观察几次,每每他也不能寐时,就往这东南处去。 她先头还以为是自己伺候的不尽心,赵炳半夜去找别人,后来偶尔几次远远跟着,才看到赵炳是去这间小书房。 后来佑儿忽然拿了支素金钗来,她瞧着那面容姣好女子,自然也就知道是与自己一样的出身。 所谓的刘府远亲表妹,不过是送人玩乐的工具。 可那郑姑娘与自己却十分不同,她说话举止并未有曲意讨好,眉眼间清冷磊落。 她虽有母亲疼爱,但父亲性子急脾气爆,每喝了酒就要打她们母女二人。 可郑姑娘说她连母亲的疼爱,也从没拥有过。这样的女子竟然活得像扎根在地上的树,坦然不惧。 她本不相信那郑姑娘的话,因母亲常说女子以夫为天,世道艰难离了这冠以男姓的屋檐,去哪里都活不成, 但那日她在公堂上举证刘家,章娘子这才相信她所说的,身为女子也能凭双手为自己挣一个公道,挣一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 等出了这牢笼,就能带着母亲逃离那个家。 两人在小书房翻了几遍,半点蹊跷也未发现,邬榆有些不耐道:“怕是你那线人搞错了,这里” 话还没说完,就见宋辙身后开了半堵墙。 宋辙看着自己无意拿起的砚台,原来这才是这屋子的蹊跷之处。 邬榆快步上前窥探道:“怪道外头看着这屋子要稍大些,原来竟有这道墙。” 墙上放着密密麻麻的账册,其中还有赵炳这些年写的手札,宋辙小心翼翼抽了两本出来,这才放心离去。 夜里赵炳去了另一个小妾屋里歇着,因不想再失眠,遂夜里多喝了几杯。 可惜在梦里他依旧揣着不安的心,难得安宁。 宋辙回了衙门才将那两本手札打开瞧,上头写着赵炳还是知府时的事,哪日收了多少孝敬,哪日又给了谁多少孝敬。 手札中还夹了些与旁人往来的书信,看来赵炳早就想到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这些都是他拉别人下水的证据。 上头涉及的人倒是不少,有些已安然告老,有的还在任上,甚至还有天子近臣。 难怪赵炳出身贫寒,又是三甲同进士,从边陲小城末流县令,不过二十年就能做到巡抚之位。 冬月已过,厨房陈娘子先前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鱼脯,如今也到了取下的时候。 佑儿欢欢喜喜吃了碗鱼粥,只觉得这几日的寒气都散了大半,又央着陈娘子给她留几只鱼干,只说口味好要送朋友也尝尝。 第67章 窥探圣意 金吾卫浩浩荡荡抄进巡抚衙门时,赵炳还在地牢里与刘禄打着口水官司,听说外头乱成一团,哪里还顾得上与刘禄痴缠,刘礼的娘到底是被谁奸污的,已是糊涂账。 那夜大家都醉了,不知谁提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可后来怎么了,他什么都不记得。 刘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屑呸道:“狗东西,提了裤子就不认,罪全算在爷头上。” 这罪孽自然是两个人一起犯下的,这些琐事刘禄是不怕的,他与赵炳之间搅得深,即使是死罪问斩,赵炳也会保下他这项上人头的。 邬榆带着人直冲那小书房,待到赵炳赶上来时,那一面墙的秘密,早就被丢了出来见光。 “邬副使随意进本官衙门查抄,可拿了朝廷的文书?”赵炳理直气壮道:“信不信本官即刻参你一本!” 赵炳忘了,这些话若是给旁人说或许有用,可对于含着金钥匙出身的邬榆,就如一句笑话。 “本副使的确没知会任何人,抚台请便。” 邬榆一身盔甲,意气风发的模样才让赵炳想起来,令朝廷惧怕的帝王,是这公子爷的姐夫。 不知为何,看着他无拘无畏的笑意,赵炳想起了自己刻意忘掉的前半生。 也是这样漫天大雪的冬季,他帮着娘亲在井边浆洗衣裳,口中还背着论语,那么冰凉的水也不觉得冷。 浆洗一件衣裳三文钱,他就是这样用数不尽的井水供养出头的。 寒门贵子从来是世上最大的骗局,诓骗多少人吃苦受罪去与天斗。让他们都忘了,这世上本就不是以吃苦多少来论英雄的。 沈谦与宋辙后一步才到,所有物证都被金吾卫带走了,赵炳多年来的不安终于消失殆尽。 “沈大人,本官想去给亡母上炷香,可能允准?” 他气势颓然,自知在劫难逃。 佑儿赁了辆马车等在巡抚衙门后头,马车里放了陈娘子做的梅干菜饼和鱼干,她想着平阴府离着不远,这些吃食足够撑到她回家了。 过了许久后门终于打开,章娘子褪去往日富贵衣衫,穿着绯色粗布衣裳出来,看着却精神爽利许多。 “里头在抄家,耽搁了时辰,让你久等。”章娘子本想偷偷藏几件首饰,结果那玉京来的大人冷着脸太吓人,她只得将自己的衣裳穿上,褪了所有值钱首饰,这才得以出来。 佑儿将自己的斗篷给她系上,笑道:“不碍事,这马车是衙门常租赁的,师傅人好,必能带你回家。” “我还给你放了些干粮和鱼干,想必够你路上吃。” 章娘子谢过,可惜她身上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只能谢了又谢,这才与佑儿分别。 看着佑儿备的干粮,再往下翻才见里头竟留了两锭银子,虽只二十两但也让她落了泪。 早先听说平阴府发了大水,可恨赵炳竟然不拿半点粮食赈灾,她自从买到刘家后就不得出入自由,哪里还能与家里联系。 水患时她日求夜求,只求菩萨显灵,保佑让娘亲安然无恙。 如今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越是离平阴府近了,她越是生出冰冷惧意来。 念着佛号,虔诚祈祷,只盼着她娘亲平安无事。 赵炳之事累及的官员还在清查,但这些已与宋辙无关了,他答应了沈谦的事已然做到,如今就在衙门里教佑儿下棋,算得上安然静好。 这几日佑儿心情也欢喜,邬榆先头还以为是两人都开了窍,半开玩笑逗了她几次,才晓得是因为救了人。 邬榆也不知哪里来的,金吾卫近日到处抓人,他倒好每日都要来找宋辙说话。 看着二人这般惬意,不快道:“你倒是万事不愁了,如今把我们金吾卫累得够呛。” 佑儿起身给他倒了盏茶道:“既然忙碌,为何副使还有空来?” 这阵子相处起来,佑儿也是摸清了公子哥的性子,偶尔也拿他开玩笑打趣。 “你都称我为副使了,难不成抓点人还要本使亲自出面?”邬榆又是那副纨绔模样。 见佑儿撇嘴不理他,也不生气,反笑道:“你问问你家大人,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若亲自出面,分明不是多大的事,反让人以为天塌了,别吓死在半路上才好。” 宋辙只不理他,继续拉着佑儿说棋局,惹得邬榆好生不快。 当初在国子监时,宋辙不止文章写得好,这棋艺更是天下无双,就连几个博士都败在他手下。 后来琼林宴上,还有幸与称之为国手的工部侍郎柳晁对弈,虽仅输了二子,但已是难得。 可邬榆看得清楚,柳晁设下的天元局,其实宋辙早就解过,唯有他知道那局该是宋辙胜。 “这是虎口,岂能落下。”宋辙将佑儿落下的黑子挪到另一处道:“放此处才好。” 竟然还主动给她悔棋,邬榆想到当初自己求宋辙许久,才只给他让了十子。 看着宋辙又摆下的双飞燕,啧啧道:“这丫头懂什么啊,你还不如教教我。” 佑儿头早就晕了,见他想来忙道:“这位置也不是不可以给你坐。” “五十两。” 宋辙侧眸看她,微微迟疑笑道:“与我下一局棋竟只要五十两,真是忒不值钱些了。” 邬榆却生怕他反悔,出手就摸出一锭金放在桌上,催促道:“赶紧去给小爷备些点心来。” 佑儿收了钱笑道遵命,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在人家心里就值五十两,亏得你还乐成这样。”邬榆趁其不备抓了一把黑子,抢先把四角都占了。 宋辙倒是无所谓道:“好歹……让她高兴就好。” 真是让人受不了,他邬少爷此生爱风流,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且一直是姑娘们捧着他,可见不得宋辙这副情痴模样。 “我今日来找你,也不单时下棋这般简单。”邬榆虽爱玩笑,但也不全然是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 “我妹妹传了信来,香税的事且一年自然能解。” 这必然是探听了皇后的意思,宋辙谢道:“多谢你帮我打听。” 邬榆偷偷抠出一子道:“只要是户部的事,我那妹妹心头可挂心着呢,生怕那位阎罗出差池。” 宋辙自然知晓邬家二小姐中意沈谦的事,否则上回也不会在承恩公府故意提香税难题。 邬榆好奇道:“你可知如何解?” 宋辙心头隐隐有成算,这种感觉令他触碰棋子时指尖颤动,索性放下白子去暖手,蹙着眉摇头不语。 若是他猜想是真,看来皇上和沈谦之间,也不是全然无懈可击。 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虽在山东,却能窥探圣意,这实在是让他高兴。 第68章 腊八 沈谦雷霆手腕,前两日就带着赵炳为首的五名革员离去,不仅如此,外地还有一些被牵连要革职的。 正巧临着腊月初八,衙门里忙碌许久,也借此好生热闹了一番。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王书吏是不惧这些的,他家里是做酒楼的,若不是这庖厨供他读书,如今也当不了举人进衙门做事,因此没得这个忌讳。 他来帮衬,陈娘子自然欢喜:“前段日子听说大家伙儿忙得焦头烂额,你不好好歇着,还来后厨帮忙,可真是感谢。” “娘子客气了,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王书吏絮絮叨叨道:“不过话说回来,前阵子又是汝州的账,又是那赵府的账,真是苦了我们四五日没归家。” 佑儿前阵子也去帮过忙,听他说起打趣道:“那白花花的银子过了手,我是实在羡慕的紧,王书吏以为如何?” 谁不爱银子,他爹娘苦哈哈的炒菜洗碗,一年能挣多少两?人家一顿席面都不止那个价,人比人气死人! “你还真别说,先头看到几千两银子时,我还两眼放光,如今在衙门待久了,几百万两银子都无动于衷了。”王书吏举着铲子道:“不过是钱嘛,火堆里滚一圈就化成水了嘛。” 厨房里顿时都是笑意,宋辙在门口停了脚吩咐挼风道:“你把这些年货拿进去,不必说我来过,免得扰她们的兴致。” “大人,王书吏还没订亲呢,先头订下的娃娃亲嫌他没考上进士,前阵子悔婚了。”挼风小声嘀咕道,这才提了年货进去。 宋辙听着里头佑儿的笑声,在外头站了良久。 他心头何尝不知,佑儿并非未开窍不知情为何物,只是她从来不愿正视自己的情感,用银子与懵懂来堆砌封锁她的心。 可若以对情爱的恐惧来比较,他们何尝不是同一种人。 他以沉稳伪装,她以明媚佯作。都是不敢直视内心恐惧的胆小之人罢了。 夜幕低垂,清吏司衙门难得热闹,摆了三桌席面,宋辙还买了几坛子时下最风靡的杏花醉,众人欢喜如过年。 他是难得喝酒的,在外头几乎是顺着衣袍倒掉,今日却是例外。 自添满酒杯道:“今年衙门的事繁多,好在有诸位相助才过了难关,这杯酒我敬诸位。” 众人皆是举杯共饮,前任主事是万事不理的性子,别说夜里熬通宵看账了,就是外出公干也是安排也下头。 反观宋辙,常年跋山涉水在外头亲自征税,回来也是忙着看账理事,这公房里的蜡烛从未在戌时前灭过。 都晓得他是想往上爬的,因此众人祝他前程似锦。 宋辙笑着不推辞,谁来敬他都是满饮,三巡过后还真有了些醉意。 他双手抱怀紧贴椅背靠着,眼里含着笑意看众人欢愉,外头多点了一排灯笼,照着屋檐下格外生暖意。 这场景忽而让他想到儿时家中,新年夜宴也是如此。 而后自嘲一笑,他大抵是真的醉了,竟然记忆与现实重叠起来,他一时难辩前头坐着的人,到底是谁? 佑儿歪过头看他,正好两人隔着人群相视,不同于以往只是勾唇浅笑,宋辙忽而笑得开怀,让她心如脱兔跳跃,只能慌忙垂下头不敢看去。 宋辙后头又与何提举几人喝了半坛,他并未拿乔装腔,见众人都吃的差不多,才说了散席。 佑儿帮着几个娘子收拾,也有几个还未喝醉的书吏陪着,倒是并未耽搁多久。 只是待她回屋时,才见宋辙站在门外,瞧着不知是等了多久。 怕他着凉,佑儿忙开了门请他进去道:“大人怎不去歇着,可是找奴婢有事?” 冷风吹得他酒气散了大半,但在看着她这张脸时,又觉得脸颊发热。 怕自己做什么出格事,也不必坐下,只在门边将自己手中的银票交给佑儿道:“这是你的工钱。” 佑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愣,吹了这么久的风,只是为了给她工钱?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头有期待,所以此时拿着银票,竟然有些失落,察觉自己这荒谬的想法,佑儿当即关上门,不敢再看那缕惊鸿。 朝廷对赵炳的旨意是小年夜那日到的,邸报上写了他结党营私,贪墨赈灾粮及税银等事,实在是罪无可恕。 玉京无人再敢出面为他作保,倒是皇上难得开恩,判他秋后问斩。 其余与赵炳有过利益输送的一干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富裕如王同知那般家底,悉数充了军饷。 因此汝州府衙门大半空缺,吏部点了谢知去做同知,另从吏部亲派了一个主事去登州府做镇。 佑儿读完,不禁为谢知担忧:“谢同知那般温顺老实的性子,在汝州怕是要吃亏。” 朝廷选了王若禺与谢知做正副手,也不知是要为难谁。 一个铁了心装聋作哑躲难事,一个恨不得以济苍生为己任。 宋辙深思片刻道:“如今在风头上,王知府定会老实好一阵子了。” 眼下山东巡抚与济南知府等位置都还空着,但已到了衙门封印的日子,怕是要明年正月十五之后才晓得花落谁家。 总之这些都不是宋辙操心的,若是不出什么意外,户部在这打仗备粮草的时候,是不可能轻易换各行省主事的。 倒是佑儿不知怎的,说了几句盼着宋辙去做济南知府的话。 宋辙不解道:“就这么想我在济南?我如今可是玉京直管的官,虽说不如那知府威风,但按着资历不出两年就能回玉京了,若是去做知府,怕是两年后又轮到别的地方,岂不算是耽搁了?” 佑儿私心想着他若在济南,自己兴许还能跟着去知府衙门做事,若是回了户部,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女子进去? 只是这话她藏在了心里,只懵懂道:“知府不是比主事的官大吗?奴婢想着大人做这么多事,理应升官才对。” 宋辙笑她官迷,虽说他做了些事,可到底这些陈疴夙疾里头,也有他当初睁一只眼闭一眼的缘故,因此在沈谦看来,他算是将功补过罢了。 不过佑儿哪里晓得这些,在她眼中自己一直都是极好的官,宋辙不愿与她说这些阴暗。 “升官嚜,我也是想的,只是这清吏司一时我还不想离去。”他说话意有所指,让人不得不多想。 佑儿却道:“昨夜奴婢数了银钱,差不多够买一间小院,不如这几日闲下来大人陪我去找牙行看看?” 宋辙脸上的笑意僵住,方才的话就显得像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第69章 娃娃亲 佑儿换了身体面些的行头,梳了三绺头簪了两对珠花,和身穿大氅的宋辙站在一处,倒有些新婚燕尔的意思。 牙行掌柜见来了客,忙打起精神道:“不知老爷夫人是想买卖奴婢还是?” 宋辙眼里含了笑意,客气道:“我夫人想买间小院,不需多大只周围邻里淳朴,离着官署近些就好。” 原是买屋舍,掌柜欢喜给两人倒了茶水,又拿了幅图来,介绍道:“这几处地方都是小院,但住两三人是不成问题的。” 宋辙见离清吏司衙门远,有些不乐意道:“就没有离元宝街近些的?” 掌柜犯难道:“老爷都说是元宝街了,那里挨着财神衙门,最是紧俏的地界,哪里有小屋舍。” 财神可不就在此处嚜! 佑儿咬着唇不敢笑,瞧着隔衙门两条街有一处院子,指道:“不如带我们去此处瞧瞧?” 掌柜见她指的那处,笑道:“这自然成!” 谁也没注意宋辙脸上的不情愿,他是显少情绪外露,如今铁了心不想佑儿搬出去。 那院子在巷口,临着大街上,进了院门就见一天井和三间屋舍,狭小的一目了然,佑儿却觉得大小正好。 宋辙听罢,面色冷肃挑了几处毛病,什么临街吵闹,墙面生霉,天井太小,惹得掌柜以为两人是配合着杀价。 急忙交了底道:“不瞒二位,这院子最少得三百五十两,低于这个价咱们这买卖就不谈了。” 佑儿大骇:“这墙面都生霉了,屋顶也快垮了,怎要这么多钱?” 陈娘子明明说购置一处小院,最多三百两就是顶好的了,她如今就三百多两银子,只想买个寻常普通的罢了。 掌柜得意道:“一门三进士的王家,就在这条巷里头,这地段紧俏着呢。” 宋辙看了眼外头大街,淡淡道:“既如此,我们再找找别的牙行。” 这般忙活大半日,竟一处好地方都没找到,佑儿泄气道:“劳累大人陪我一日,竟半点收获也无。” “为何非要买?”宋辙问道。 “奴婢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宋辙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将来若自己离去,她是不愿跟着到玉京的。 “置地买屋之事断不能急,我平日里出去帮你留意,若有合适的再看可好?” 宋辙见她点了头,这才放下心来。他知她的担忧,也晓得她的想法,可如今不敢挑明这些。 两人都知道,那些雪月风花在眼下关头,之于他二人,并不合适也并不适宜。若是仅凭自己的一时心意行事,定然会弄巧成拙,平添烦恼。 因此一个想躲开,一个想拖着。 年关将至,衙门洒扫擦拭一番,宋辙在腊月二十五封印那日放了众人的假,前头各公房都散去,只待十六开印来做事。 后院的娘子也都家去,只剩佑儿一人,起身出门时才觉得有些凄凉之意。 去年此时,街坊邻里还好生热闹,虽说家里仍是苛刻她,但好歹是过年,面上还是过得去。 除夕夜时,张家哥哥还给她买了一袋油酥,冰天雪地地跑来找她,可那酥吃在嘴里时还是热的。 “佑儿姐这是怎的?”见她看着屋檐发愣,挼风不解道。 见是他来,佑儿佯装还有些困意,伸懒腰道:“今日难得放晴,一时倒不敢信了。” 连着几日都是雨雪,挼风也是盼着这晴天多日,笑道:“大人说衙门眼下不开火,佑儿姐也不必忙活,外头酒楼每日三餐都要送来,只管去大人那屋吃就好。” 佑儿应道:“这自然好,往年你与大人都是这般过的?” 雪水顺着雨链缓缓落下,挼风讲道:“先前在玉京时还有李伯他们两口子,在家里贴字拂尘倒也热闹。后来到了这衙门,大人与我就这般冷冷清清,不过初五过后就有其他衙门来请,大人要一直应付席面直到十五。” 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宋辙换了身玉色直裰,发髻也用银冠束起。 佑儿打了帘子往里瞧去,鬼使神差多瞄了几眼:“大人今日怎么舍得不带四方巾了?” 宋辙搁下书,不解道:“难道四方巾不好看?” 本朝太祖时就定了规矩,若非有身份的读书人,是绝不能戴此巾的。 见他还挺得意,佑儿抿了抿嘴,皱眉道:“反正奴婢觉得,大人今日这般清爽多了。” 已经不止一次觉得宋辙年纪不大,整日里老气横秋的装扮,十分的俊俏也减了三分去。 “我瞧着倒有些不稳重,不过好歹不见客,就这般倒也无妨。” 而今宋辙屋里已备了面铜镜,镜中两人一前一后,难免四目相接。 沉默半晌,佑儿才道:“奴婢是来给大人送窗花的,大过年还是贴上喜庆。” 似乎是知道自己这般打扮让她喜欢,宋辙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走到她身旁将窗花拿在手上,修长指节叫人红脸,不敢多看:“你喜欢这样好看的?” 他这话说不出哪里怪,可听得佑儿不自觉脸上发烫。 “喜欢,奴婢已留了两张下来。” 宋辙见她粉面藏娇,勾起唇角得意笑道:“嗯,喜欢就好。” 自那日起,宋辙是彻底摒弃了他引以为豪的四方巾,外头即使下雪也束着发。 往常不理解为何邬榆从不戴四方巾,如今隐隐明白,原来是女子觉得难看。 除夕那夜,趵突泉一带最是热闹,杂耍唱戏,皮影糖画,里里外外三条街人群接踵。 佑儿跟在宋辙身后,瞧着哪样都是好奇,挼风问道:“汝州过年没得这些?” “我哪里晓得,吃了饭还要洗碗收拾,准备隔日饭菜,再不济也要烧水擦桌。”佑儿咬牙切齿道:“兴许有出去逛过,但不记得了。” 她在汝州时,每天脑子里都算着怎么抠些钱出来,和张家哥哥将来过好日子。 哪里顾得上玩乐之事。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后头有男子惊喜唤“佑儿”。 那人端正五官,身姿矫健,惹得宋辙警惕瞧去。 “张大哥!”佑儿甜滋滋笑道:“方才还想着去年除夕,张大哥给我买油酥的事,想不到眨眼就遇到了!” 张家大哥真是与佑儿心有灵犀,手上还拎着一袋油酥,忙递给她道:“方才买的,你既喜欢就送你吃去!” 难得佑儿也不与他客气,当即就接过吃去。 宋辙吃味,面上却带着笑,上前一步道:“在下宋辙,不知兄台是佑儿哪家亲戚?” “嗐,这个嘛”张家大哥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腼腆道:“我与佑儿先前订娃娃亲,可惜后来没成。” 宋辙脸色微滞,余光瞥见佑儿心满意足吃着油酥,半点不解释,寡淡道了句:“原是如此。” “张大哥如今娶亲了吗?”佑儿忽而开口问道。 宋辙紧握着双拳不语,仔细听着两人的话。 “这不是娶了远方亲戚家的女儿,我来陪她回娘家过年嚜!”提起自家娘子,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正说着话,果然见一妇人笑着走来,嗔道:“叫我在前头好等呢!” 旁边一群孩童嬉戏跑过,宋辙伸手将佑儿虚扶住,端得是温润有礼:“我们还要去前头看看,就不耽误张兄了。” 几人分别后,佑儿还有些不舍,回过头看了张家夫妇几眼。 第70章 大人俊俏 趵突泉水榭,戏班子在台上唱着金玉缘,讲的是订了娃娃亲的男女,长大后又一见钟情最终欢喜相守的故事,字字句句听在宋辙耳中却另有深意。 见佑儿一时恍惚,宋辙不顾其他,拉着她衣袖,就往外头走去,义正言辞道:“你那娃娃亲都成婚了,再听这戏徒增烦恼。” “奴婢可不是想张大哥。”佑儿说了这话,明显察觉宋辙的脚步缓了许多。 南来北往的杂耍班子在吐火,惹得众人拍手称快。 佑儿看着那火苗,喃喃道:“我只是想着,若是当初和张大哥成婚了,或许日子过得还挺安逸踏实。” 宋辙刚落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泠然道:“你觉得如今日子不踏实?还是说你心里仍有他?” 自从晓得自己有这个娃娃亲后,每当她受欺负时总会看着前头那条街的方向,心里憧憬着有朝一日张家大哥来娶她,以后两人过着好日子,等有了女儿,绝不叫她挨打受骂。 靠着这个念头,她擦了无数黑夜里的泪。 直到后来,希望幻灭。她再没脸想这亲事了,只盼着尽早从郑家逃出去。 听着宋辙的问话,佑儿仔细想了想:“往年被打时,心里想着张大哥总会来娶我的,这样就好受多了。” “如今瞧着他夫妻和睦,我也是为他高兴的。” 宋辙看着泉水不语,脑海里想着佑儿嫁人的场面,心里又是疼又是酸。 挼风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佑儿,低声道:“佑儿姐别为张大哥高兴了,大人眼下正不高兴呢。” 瞧着宋辙是误会了,佑儿本想解释,又不知怎么开口,索性陪着宋辙站在,谁也不说话。 最终还是宋辙开的口:“你心里还想着他?” “眼下自然没有。”佑儿抬眸看着他道。 宋辙正视她的目光,隔了许久才丢下一句:“你们不合适。” 自那日后,宋辙也不知怎的,从初一起就进了公房,又是写奏疏,又是写条子的,反正是铆足了劲变着花样做事。 连一日三餐也叫挼风单送去给他。 直到初五那日,布政使司新上任的杨参议做席相邀,才又出了门。 挼风两头为难,他若跟着走了,这衙门就只剩佑儿一人冷清,可若不跟着宋辙去,也是不妥当。 折中过后,问宋辙道:“大人,不如今日也带着佑儿姐出去瞧瞧?” 却不想佑儿只说身子不适,留在衙门守着。 见两人出了门,才将前两日去外头买的话本子拿了出来。 宋辙整日关在公房里也是有些好处的,譬如她就可以趁其不备将话本子带进衙门来。 那叫人魂牵梦萦的魏晋旧录又出了下册,佑儿看得又是捶桌,又是痴笑。 二更天还在怅然,竟没想到男子之间还有这般惊天动气之兄弟情,女子之间的情谊也是荡气回肠。 宋辙先头只当她找到借口不见她,眼下赴宴回来看着她屋里灯还没灭,以为是真的身子不适,心头只责怪自己这两日忙于公务,故意与她置气。 轻叩屋门道:“身子好些了?若还不舒服,我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佑儿忙将话本子放到床铺里头,这才开了门请宋辙进屋。 见她脸颊发红,宋辙以为她是起了高热,伸手试她的额头果然也有些烫。 “怕是风寒入体,你且先去躺着,我这就去寻大夫。”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这是刚刚看得那书太生动,她太兴奋了所致。 拉着宋辙道:“不用不用,奴婢睡一觉就好了,大过年的别扰了大夫兴致。” 见宋辙听不进去,佑儿伸手去拦,却无意触碰他的肩:“大人别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宋辙脚步停驻,不解道:“你难道是有事瞒着我?” 佑儿怕他看破,只能眨了眨眼,反问道:大人这话何意?” 这便真是有事瞒着,恰好又瞧见她桌上的油酥,宋辙心头渐冷了下去,勉强淡笑道:“既如此,早些休息。” 瞧着他离去,佑儿才松了口气。宝贝似的将书藏在抽屉里,这才带着笑意入睡去。 连着几日宋辙都在外头吃酒,佑儿也回过味儿来了,怕是那日自己所为让他不悦。 故而又等宋辙赴宴回来时,特意煮了醒酒汤送去。 “大人,奴婢瞧着你这几日都喝了酒,今日特意学了这醒酒汤,大人可要尝尝?” 若是前几日她送来倒是真不必宋辙喝,只是今日宋辙真入喉了几盏,眼下回来正是后劲上头,瞧着她在灯下托腮瞧着自己。 不知为何那阵阵失落涌上心头,也不瞧那汤半眼,只问道:“你心里还有那个什么张大哥?” 佑儿睁大了眼,矢口否认:“我与张大哥的亲事早三年就不作数了,人家如今夫妻美满,我为何要有他?” 宋辙听罢,歪在椅背上眯着眼打量她。 似乎是要仔细辨认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大人快喝了这汤,早些安置,”佑儿又将汤碗放到他手边:“奴婢煮了好半晌呢,不喝岂不是浪费?” 宋辙不待她说完话,就一股脑喝个干净,冷哼道:“你做的,我自然不会浪费。” 美人娇嗔最是惹人爱,瞧着佑儿睨了他一眼,他反倒是乐得一笑。 素来是沉稳如山的人,这般带着酒意风流,倒是叫佑儿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 那冷峻眉眼带了几分柔情,他一手搭在扶手上撑着额头,斜着眼瞧见她几番打量。 “怎么?可是觉得本官比你那娃娃亲俊俏?”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更添了些蛊惑之意。 听得佑儿的心也随之颤抖,她欲盖弥彰地瞥过眼去收碗,起身道:“大人早些安置,奴婢先告退了。” 宋辙直起背起身道:“为何不答我的话,到底是也不是?” 他们靠得比平常近些,紧紧挨着时佑儿还能察觉到宋辙身上的温热,他呼吸之间是桂花酒的馥郁,险些叫佑儿也吃醉了去。 身子也顿时酥麻不已,竟然鬼使神差答道:“大人俊俏。” 宋辙傲慢哼笑一声,全了自己心意才欢喜,将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既如此,你多看看岂不美哉?为何还想出去住?” 佑儿被他扰得半点不能思考克制,竟真抬额瞧了他去。 若非宋辙身长,只怕不过几寸两人就要贴到一处去。 也不知是醒酒汤的缘故,还是这猝不及防的对视,让宋辙的酒醒了大半。 他盯着佑儿的双眸,却克制矜持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也早些安置。” 第71章 官盐生意 自那日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宋辙不戴四方巾的缘故,佑儿瞧着他今日用冠,明日用绸带,真是愈发俊俏了。 虽说有一日佑儿买了书回来,正巧被宋辙抓住,但他竟一反常态,只叫佑儿夜里别看太晚。 这些反常迹象让她既欢喜又害怕。 独身一人坐着屋里,佑儿连新买的话本也看不进去,自言自语道:“他难道对我……” 这想法让她雀跃,心如黄鹂穿梭于柳条间,又沉醉于暖风。 忽得又想怕是不能,宋辙是难得的清醒克制之人,这念头又让那黄鹂坠入夏日滂沱大雨里。 情意将显未显之时,不论男女总是有许多想法去深究。 佑儿沉默思索半晌,还是决定将这呼之欲出的心意缩回去。 且先自己在这世上独立,再说情爱之事。 十六那日衙门开印,就有新旨意来,可算是全了佑儿心意。 宋辙擢升了四品郎中,虽说仍在清吏司不动,但身上必然会加些担子。 佑儿见宋辙丝毫不惊讶的模样,纳闷道:“大人早就猜到了?” “初五那日左参议杨大人请我吃酒,我便猜到了一二。只是除了南直隶,其他行省清吏司主官都是主事,如今我提了一阶怕是有难事要应对。”宋辙喜忧参半,想着前阵子沈谦提过一句的盐税,心头有些不安。 佑儿闻音知意,压低了声音道:“那位丰神俊逸的尚书想叫你查盐税?” 宋辙从这话里提取到了关键,背过手道:“丰神俊逸?” 见他下颌往上扬了扬,倒是等着人夸般有趣。 “大人面容并不输他,不必自怨自艾。”佑儿放下宋辙的任命文书打趣道。 两人对视而笑,如斯恬静。 下晌朝廷的邸报就来了,沈谦正式入阁,风头一时无两。 隔日,宋辙带着佑儿到历城卖官盐的铺子瞧去。 按着朝廷的规矩,盐业由户部统管,单设盐业提举司管盐场事务,都转运盐使司管盐税征收,每年六月交账交银到清吏司,最终呈到国库里头。 只是不同于其他税赋,关于盐税清吏司一般只负责协调中转,并不过多干涉。 而各地知府衙门负责给盐商发放盐引,这盐引通常是一张二百斤,折六百斤新米的市价。 这其中几项就占了户部全年税赋的三四成,因此几十年前有一扬州盐商,自诩其宅邸为布衣户部。 可这盐从矿井放在盐铺里头,途径多少周转不易,因此市价往往是按一斤盐至少抵五斤米卖出去。 因此穷苦人家粗茶淡饭,并非作假夸大。 佑儿问了几间铺子,这盐都是一两五钱一斤,当即反问道:“依官府定的价,应当是九钱一斤才对,你们为何高价贩卖?” 那掌柜瞧着她打扮还算体面,才惜字如金道:“行情如何自有天定,姑娘不愿买可出去瞧别家。” “什么天定,我看就是你们故意提价,赚黑心钱!”佑儿冷哼道。 她临着盐铺门口问话,自然有路过之人共鸣,皆是抱怨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自入冬以来这盐价眨眼就一个价,前几日来问还是一两四钱呢!” 盐铺掌柜也不是吃素的,拿了门楣旁的扫帚就赶佑儿出去,宋辙喝道:“放肆!她说的何错之有!” 佑儿趁着他被宋辙问住,夺了扫帚丢到一旁:“我今日只问你,为何不依官府定的价卖!” “滚滚滚!买不起就别来招惹是非!”掌柜喊了伙计过来喝退众人。 趁着场面乱了些,佑儿这才与宋辙消失在人群中。 这路还没走百步,就忽而被人唤住。 佑儿与宋辙并未同行,两人隔了几丈远,见有鱼儿上钩,宋辙就近退到那货郎后头躲着。 “姑娘想买盐?” 拦住佑儿的是个精干消瘦的男子,面色黝黑看着是常年下地劳作的模样。 佑儿往后退了半步,有些害怕点头道:“家里三个月没吃上盐了。” 见她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那男子已除了大半戒备心:“我这儿有上好的细盐,只卖一两二钱一斤,姑娘意下如何?” “不敢不敢。”佑儿摆了摆手就要走。 贩卖私盐可是要打板子下大狱的,她可是胆小的模样,那男子咬咬牙道:“姑娘放心,这盐你丢进肚子里,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人晓得是从何而来。” 佑儿怕的不行,低声道:“一两一斤,否则我不敢买。” 敢不敢买是二钱银子的事? 那汉子见她抠搜又胆小,懒得多费口舌,摊手道:“姑娘先付我一般银子,待我把东西拿来,再付剩下的。” 佑儿仔细端详那男子许久,似要将他的面孔刻进脑中,纠结半晌总算摸了半吊钱出去。 宋辙站在一处蜜饯铺子里头,点了七八样果脯,视线却紧锁在她那头。 只见佑儿呆呆靠在墙角,难得的老实巴交模样。 待那男子回来,果真包了一斤盐给佑儿,外头还裹了张荷叶,实在隐蔽。 钱货两清这才笑道:“姑娘若觉得好,下回还找我刘三买!” “到哪处找你?” “前头布庄,只管报我的名字。”刘三新做了这行生意,正是到处拉客的时候,留着这话后又去寻新的买主。 俗话说做戏做全,佑儿拿着盐倒是真走了好几条街,等着宋辙走上来寻她才放下心来。 回了衙门挼风才道:“方才跟了那汉子一路,的确每次都从布庄取盐出来的。” 佑儿尝了口白盐,果然与平日采买的官盐并未区别:“看来是披着羊皮买狗肉,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买卖。” 宋辙给她倒了盏茶净口,目光落在那盐上道:“我先前在户部时,看过盐业上头的文书,每处盐井一年有至少五百斤的损耗,瞧着这盐或是从官盐井出来,怕是有人做这里头的折损生意。” 佑儿想起先前在汝州时,郑娘子买回来的盐,几乎每遭的口味颜色都略有差错,恍然大悟道:“私盐井出来的大有瑕疵,这是官盐!” 宋辙颔首不语,他本想寻私盐踪迹,不曾想竟发现了更秘辛的事。 举国盐场二十来处,盐井更是上千,但山东这头就有不下百井。若是一处盐井折五百斤,这里头一年贪墨的数额就要以万两计算了。 “不如卑职每日守在那布庄,看看到底是谁给他送盐来的?”挼风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宋辙此番难料上头到底是要他查私盐,还是查官盐里的硕鼠。 宋辙想明白其中道理,摇头道:“不必着急,料想玉京的律令就快到了。” 第72章 混入盐场 比律令先一步到的,是赵炳死讯。 虽说他已被皇上亲判秋后问斩,但夜长梦多,总有人不想他活着。 大理寺地牢铁桶似的地方,几次三番被人行凶毒杀,听说大理寺卿郭俊辰在玉福宫外跪了一天一夜,仍是未消圣怒。 宋辙将邬榆送来的信件烧成灰烬,笑问佑儿道:“赵炳寒门贵子,一路走来从毫无根基到官拜巡抚,不过是跪了恩师又逢迎上峰,与我之历程似乎别无二致。若是哪日我被清算,是否也会不明不白死在牢中?” 佑儿本欲偷棋子的手顿了顿,微嗔道:“大人说的什么话!他是十恶不赦的烂人,岂能与大人相同?” “什么十恶不赦,十三个巡抚里头,比他作恶多端的自然有。”宋辙提了佑儿两子道:“实则是风水轮流转罢了,我如今处境亦是,可若过十几年,又有谁看得清呢” 佑儿心疼自己被他提去的两子,嘴上嘟嚷着:“大人不贪墨,不弄权欺人,不好色,怎会进大狱。” 官场的事,哪有这么简单。真想定一个人的罪,又岂是这些表象能左右的? 这朝局之下,宋辙树敌只会越来越多。 盐税占举国税赋三四成,期间涉及多少人的利益,他不过四品郎中,就要动这肥肉,且有的苦受。 正想着这事,朝廷六百里加急就来了。指了他去莱州盐场秘查官盐折损一事,睨了眼偷提他两子的佑儿,无奈道:“这回真要去趟莱州府了,只是此行必然艰苦。” “还扮沈家夫妇?”佑儿熟稔道。 宋辙淡笑不语,任凭佑儿与挼风如何追问也不说。 直到进了莱州府城门口,看着墙上张贴的告示,佑儿才看穿他打得主意。 “去盐场做工?”佑儿见他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做苦力的样子:“大人还是扮富商老爷合适。” “外表识人,素来浅薄。”宋辙敲了敲敲她的发髻:“不过既然你说不像,那待我们换身行头试试。” 宋辙带二人去了间偏僻小院,里头蛛网密布,一看就是许久没住人了。 三人皆换了身粗布衣裳,腰间勒了根破布已有穷苦意味,又去厨房灶下抹了把柴灰,涂在脸上。 佑儿嫌弃的摸了摸自己脸,又给宋辙衣衫上涂了几道黑印,问道:“大人怎对这屋子如此熟悉?” “这是沈彦的院子。”宋辙掸去浮尘道。 佑儿随着他的脚步走下那地洞,好奇道:“竟真有这人,我还以为是大人编出来的。” 原先在登州时还以为是宋辙虚构出的身份,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确有此人。”宋辙将三人的衣物悉数丢进灶台里头藏好,并不多做解释。 三人收拾齐整后,这才租了辆骡车往盐场驶去。 过完正月是招工最旺的时候,幸而天气尚好,等了两个时辰才排到佑儿。 “盐场是做体力活的,怕是不需要你这小娘子?”那工头笑得一脸猥琐,心中腹诽不看这黑脸,身姿倒是婀娜。 宋辙眉头微蹙,却又不得不忍耐着,心头涌起焦灼。 好在佑儿尚且能对付,假装擦了把泪道:“求大哥通融一二,哪怕洒扫做饭,浆洗衣裳都成的,我家那男人实在是欠太多债,若是还不上就得把我卖了去!大哥就可怜可怜我。” 见她的确是妇人打扮,那工头就起了些歪心思,黄花大闺女他是不敢轻易碰的,可已成婚的妇人嚜,那就不好说了。 与旁边几个工头互相看了眼,应允道:“既如此就去厨房做事,每月一两银子,次月初五找我结算。” 佑儿欢喜的千恩万谢:“不知大哥姓甚名谁?” “娘子可记住了,你大哥我名唤尹五,屋子就在这门边上,得闲来找我说话?”尹五边说着话就要去拉佑儿的手。 瞧着他这副色鬼模样,佑儿哪能如他的意,满口的多谢五哥,双脚确实不沾地的往厨房跑去。 转过角才猫着身子,瞧宋辙与挼风都进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三人拿的都是假户帖,若是被人察觉,横尸荒郊野外也是有可能。 盐场人多,厨房自然也大许多。好在里头做事的娘子不算难接触,佑儿凭借着赌博的丈夫,难惹的姑嫂,刻薄的婆母,一天下来总算是与她们打成一片。 “鲁娘子就是心太善了,我家婆母被我撕烂了嘴,如今大话都不敢说半句。”一旁的邓娘子絮絮叨叨,讲着自家的事。 进了盐场起,佑儿就是莱州乡下鲁姓人家的媳妇,她倒是天生的戏骨,三两句话就让人共情去。 “还请邓姐姐教教妹子,我家那不成器的,前几日还威胁我说,若是没挣到钱回去,就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提到伤心处,佑儿还挤了两滴泪噙在眼眶里头。 她脸上涂了两块黑斑,可眼睛是水灵的,看久了倒叫几个娘子觉得甚是可怜。 在此处帮工的厨娘大半是本地村里的,只有佑儿和邓娘子是外地人,因此夜里就她二人歇在灶台后头。 既能烧热水,也好暖和身子。 佑儿见她睡着,还说了句要去茅房,这才摸着黑出去。 本以为自己这一日又是切菜又是炒菜,已然足够惨了,可看着宋辙满脸苦相才乐呵道:“大人怎搞的这副鬼样!” 宋辙睨了她一眼,苦不堪言冷哼道:“你去抬盐试试。” 两人哪里还有什么体面举止,皆是坐在地上歇着。 宋辙叹息道:“天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民之艰辛实在难以估量。” 自跟着宋辙以来,佑儿已看到许多比自己更艰难的娘子,如今想着郑大夫妇的嘴脸,都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可恨了。 “大人这是苦力做少了,我那时站在茶摊吆喝,一整日下来只觉得这脚都不是自己的。”佑儿抱膝瞧着天上星辰,问道:“今日可有进展?” “算是有一些,这盐井靠海,一桶一桶的咸水打上来,几乎不算成本。”宋辙心头默了遍今日见闻:“既是水洒地上,再接一桶就是,所谓损耗无非在晾晒与搬运时,即便如此也谈不上有五百斤之多。” 佑儿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中途折损五百斤,陆续蒸煮晾晒不就能填补上大半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前头有人说着话过来,仔细一听竟是尹五那色鬼! 第73章 狼狈为奸 好在两人及时躲进树影草丛之中,宋辙将佑儿抱紧在怀中,半点不敢动弹。 尹五与人路过时还在说,要去厨房瞧瞧佑儿。 两人身上好大的酒气,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是想要调戏玩弄。 “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妇人,兄弟只管放心就是。”尹五拍着胸脯保证道。 另一人还是有些不敢:“若是她拼死反抗,惹得人听到如何?” 尹五听罢嘿嘿一笑:“我堵住她那嘴,兄弟先享福不就是了。虽说丑是丑了些,但身子倒是不错,反正不点蜡烛瞧不见,你我兄弟也不吃亏嘛!” 两人说着话走远,佑儿这才止不住颤抖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宋辙并放开她,只轻轻拍着她的背:“莫怕他,我自有法子解决。” 她果然安心在他怀里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如今改头换面的缘故,本来万事都要讲究规矩的宋辙,今夜蹲在地上也就罢了,此时还不顾男女之防抱着她。 两人谁也没先撤回身子,只在这荒野树林里片刻温存,终究要散去。 尹五脚还没踏进厨房,就听到佑儿唤他:“是五哥哥来了?” 她声音婉转,惹得尹五心猿意马:“鲁娘子这是晓得我要来?” 他撇下旁人,闻着声就张开了双臂要去抱人,谁知摸索半天也没找到佑儿。 定睛一看那树林里似乎有人影,这才笑道:“娘子这么急就去树林里,看我不好好疼你!” “好你个尹五,方才说好我先来的!”一旁的人也被那娇滴滴的声音吸引,勾得他跟着就往林子里头去。 可这进去找半天也没见到佑儿的身影,更别提声音了,低声唤了几声娘子也无人应。 过了半盏茶功夫,二人转了两圈,咚得倒在了地上,宋辙这才带着佑儿捂鼻上前察看。 佑儿笑道:“再给他们烧点迷烟。” 果然话音落下,宋辙就又点了烟,放在二人身上转几圈。 子夜时分,这林子里愈发寒冷,宋辙带着挼风,将那两个昏迷的色中饿鬼绑在树上。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邓娘子先起身出去倒潲水,却隐约瞧见林子里头似乎有两个人影。 她吓得惊呼一声,忙进屋将佑儿唤醒,拉上前去给她壮胆:“妹子可瞧见了,里头是人是鬼?” 佑儿未曾想宋辙竟然这般损,面上也害怕道:“不太像人,不如咱们先进去,等天大亮了再瞧?” 哪里等得到天大亮,到了时辰来上工的厨娘们可都瞧见了,尹五和赵东两个赤条条绑在一起,真是臊死人了! 这头动静惊动盐场的管事,大半个盐场做工的人也跟着前来围观,只见那两人如何也唤不醒。 管事林伯看着两人乌黑的唇色,暗道不好!伸手探了鼻息好歹还有一丝气。 盐场临海,夜里风大不知多凉,这一夜没被冻死已是万幸,忙叫人搭把手将两人送去了医馆。 宋辙隔着人群与佑儿相视而笑,脸上忽而觉得异常温热,好似昨夜两人紧紧相依时的余温。 白日里厨房娘子们自然边骂着尹五和赵东,边做着手头上的事。 佑儿这才晓得,这两个烂人平日里惯会调戏女子,有时是言语冲撞,多吃两杯酒壮胆竟还能上手去! “定然是平日里得罪人太多了,这才遭了报应!”邓娘子狠骂道。 “就是不知是谁下的手,真是畅快!”另几个娘子对此倒是好奇。 佑儿将菜倒进锅里炒,听着她们说笑,插嘴道:“甭管是谁了,总之这是好事呢。” 宋辙今日负责提盐水,一桶一桶冰水拧着去灶房,但凡路上多撒些出来,还要被管事的骂几句。 他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比起年年岁岁操持农活的男子,还是差了些意思。 昨日已然累的腰酸背痛,今日这一遭下来,中午连饭都累的吃不下了。 好在佑儿来送饭时瞧见,偷偷给她送了碗米汤过去。 两人此时哪里像衙门里头出来的人,比之田间地头的农户还不体面几分。 夜里佑儿照旧出去等着,宋辙早已坐在地上等她。 “大人若是撑不住,不如我们换了法子?” 宋辙摸了摸脸上贴的黑斑,当即拒绝道:“如今已有些许眉目,我明日跟着出去送盐,必还会有进展。” “难怪今日林伯让我们多备些馒头烙饼,听说来回得三日才能回来。”佑儿难免担忧。 两人各自说了见闻,直到夜风吹来才散了去。 莱州知府后院灯火如昼,盐业转运使林之道搂着个倌人吃酒,又借着那朱唇送回自己口中。 “玉液姑娘姑娘送的酒,果然与这酒杯送的不同。”林之道边说着话,手上还在玉液腰间抓了一把。 知府于文闻音知意,笑道:“今夜就要玉液伺候大人歇息,晚娘已经替大人备好厢房了,大人现下可要歇息?” 林之道又拉着那玉液喝了两口,这才指着于文打趣道:“你家晚娘是体贴人,于知府可真好福气!” 外头进来的妇人摸了摸发髻旁的玉坠,凤眼含情,上前就摸着林之道的心口道:“大人惯会打趣人家!” 于文也不恼,由得自己夫人这般轻浮。 待席面散去,夫妇二人才没了笑意,于文满饮了杯酒,忧心忡忡道:“眼下济南知府的缺还空着,听说朝廷还没选好人,只求这生意上头莫要出岔子。” “妾身算过了,上头打点怕是不能少了三万两。” 晚娘手上的翡翠戒指甚是精贵,衬得她白皙如瓷。于文拉着她的手,含在口中轻咬了口。 腻歪好一会儿,才道:“过两日盐场那边要送五万斤来,其中两千斤是咱们家的,加之前头盐商的孝敬,也该凑得够两万两。还有那位林大人身上,夫人不叫他吐个五千两出来?咱们自己再贴三千两也就够了。” “往日盐商那头与他们折半分,后来这细盐明明是官人的主意,却也要与他们分。”身上被他招惹湿漉漉,晚娘从他身上坐起来,佯装气恼扭动腰肢道:“不过如今官人真是好算计,竟还要我出面周旋。” 于文勾着她的软腰,埋到了榻上去,挑起她的裙子笑道:“为夫这先将夫人伺候好,定不叫夫人今夜白累一遭!” 林之道早就打过晚娘的主意,只是两人虽言语上逗趣,却连像模像样的酒也没喝过一杯,他心头也甚是遗憾。 无奈晚娘虽作风放荡,却是知府夫人,他暂且是将那色胆放在心头,不敢来硬的。 昨夜玉液灌了他许久酒,夜里两人胡乱闹了一回,如今半梦半醒闻着手臂上的香,又是心头一痒。 他本就常年流转花丛之中,如今正是欢快,却隐约觉得滋味并非玉液。 睁开眼吓得“哎哟”一声,看着被自己撤下衣裳的晚娘,忙打了自己一嘴巴:“怎么是夫人?” 晚娘娇嗔道:“昨夜你叫丫鬟来传话,非要我过来……” 瞧着晚娘对自己是有意,那玉指轻戳在他脸上,林之道激动得脸色潮红,喜不自胜,眯着眼就要亲上去。 谁知外头是于文急促的敲门声,闹着让他把晚娘交出来。 第74章 打草惊蛇 被这奸诈夫妻困在屋里威逼利诱,林之道哪里不晓得,这是被设了仙人跳。 即使心头再有苦难言,可到底是真做了那欺辱同僚之妻的丑事,于文这些年来又与自己有不少阴私勾结,真要闹出去,这官也保不住。 “你够狠!”林之道咬牙切齿签下欠款五千两的字据,这才得以脱身。 于文得了这保证,心中畅快勾着晚娘的腰,在她耳边吹气儿:“还得靠夫人帮衬。” 这对夫妻心头装的都是钱财权势,当初这婚成的本就来路不正,说是一丘之貉也不为过。 朝阳窗外升起,透过窗棂照进屋里,两人缠绵相拥的倒影,挂在惨白墙壁上。 佑儿早上去盐场上头送吃食时,就未见到宋辙,挼风可怜兮兮扒拉两口,慢慢挪到她身后。 “姐,大人说他那头一旦出手,盐场指定要派人搜查,到时候你不必寻我,只管去先去桂花巷接应大人。” 听得挼风的话,佑儿这心揪成一团,可眼下宋辙已迈出那步,开弓自然不能回头。 晓得挼风还有自己的事办,嘱咐道:“你也要多保重。” 挼风咬了口包子,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两人说完话就见林伯过来,如鹰的目光带着打量之色,佑儿镇定自若打了碗粥道:“林伯可要来碗粥?” 林伯并无急着理她,冷着脸对挼风道:“盐场规矩,每人只能吃一个包子。” 挼风认错道:“是我馋嘴,再不敢有下次了。” 周遭吃过饭的人,丢了碗筷自顾自继续干活,佑儿见挼风也跟着离去,这才放下心来。 “鲁娘子家中竟放心你独自出来做事?” 林伯看似随意发问,但若真回答出了差错,恐怕之后万事不好应付。 佑儿并未放下手头的事,只如闲话家常叹道:“若不出来做事,只怕还不上债就将我卖了去。” 远处海风吹来,将她额前碎发吹乱,人也多了几分可怜。 林伯喝了口粥,又问道:“尹五出事之时,你在厨房就没听到半点动静?” “并未,我与邓娘子都没听到。”佑儿转身正视他略带考究的目光:“不知那两位大哥可还好?” 隐藏在衣裙下头的双脚已然紧绷的厉害,可面上她克制着自己,半点破绽也不敢露。 好在那林伯问了两句话就算了,只是在离去前幽幽说道:“无妨,不过是冻一夜罢了。说来也巧,偏生那日你刚来,他二人就出了事。” 佑儿笑道:“那定是我这八字冲撞了两位大哥。” 看着林伯渐行渐远的身影,佑儿这才连着吐纳几口浊气。 此处盐场离海忒近,夜里寂静时若悉心去听,还能闻海浪翻涌的声音,闭着眼就像在风暴里摇晃似的。 如今佑儿是半点睡不着,心头牵挂着宋辙此时的境况,又顾及自己未知的安危。 入夜后宋辙等一干运盐的劳工就已到了莱州城外,他躬身隐在人堆里倒是丁点不显眼。 等了许久才见盐业转运使林之道前来,这人与他见过几次,因而宋辙外小心。 “就只这么点儿?”林之道刚送了五千两银子出去,眼下自然想快些找补。 带头送盐的是盐业提举司的书吏,平日里几个官老爷的是,他也是晓得的。听着林之道的话,忙解释道:“咱们提举大人先检查过了,是足足五万斤盐。” 说罢又压低声音道:“照旧损了两千斤出来,后头的事就托付大人了。” 这本就是先前说好的,林之道不好计较,点了头就叫送去盐库里头。 宋辙跟在盐桶后头,正好是他看不到的盲处,待到三更才将所有盐都放进了库里,落锁之后盐场的工人劳累过度,都歇在地上喘气。 那书吏也乏了,本想让人打道回府,此时也由得双腿坐在地上。 林之道撇了撇嘴,想着后头的事,冷声道:“今日辛苦诸位,只是盐库重地,还请诸位早回。” 世间艰苦大约就在此处了,二月刚过完年,夜里天寒料峭的,可辛苦劳作之人皆是大汗淋漓。 这泼天富贵的买卖里,莫说半两银子,只在这屋檐石板下歇息的自由,也由不得他们。 林之道虽看懂众人脸色牵强,但这些不是他这个官老爷该考虑的。 何况一会儿于文还要来,他早上还在人家后院犯下那等没脸事,依然不想见面尴尬的场景,有这些人瞧着。 “要睡滚远些睡!”想到于文,林之道哪里还有好脾气,挥了挥手就把人喝退。 那书吏被他闹得好大个没脸,可又有何办法,只能喊着众人起来,告辞离去。 正巧于文带着长随打马而来,林之道脸上露出的不愉与恨意,并没瞒过宋辙的眼睛。 瞧着两人作揖说话,看来是关系不一般,看样子背后是有些秘辛的。 行至半里地,众人都是艰难。宋辙看了眼竹林山沟,上前对书吏道:“官爷,大伙儿都累了,不如在此歇歇脚?” 瞧了宋辙眼生的很,问了管事才晓得是新来的,语气不善:“刚进来就这般躲懒?” 说着话就要取下腰间的鞭绳,方才在林之道那里受的脸色,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 管事平日里与这些劳工接触的多,不愿激起人怨,拦下那呼之欲出的长鞭道:“大人息怒,您瞧瞧大伙儿确是累了。” 这声大人听得比官爷悦耳,书吏叠了鞭子在宋辙肩上打了几下,见他吃痛这才作罢放过。 夜已过半,三更天时宋辙睁开眼往竹林里瞧去,又将块熄灭的柴火引燃,这才接着躺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林中几处黑影穿来,宋辙待看清来人才睁眼,下巴往书吏那处一抬,自有人将人绑了去。 “这些人不如都抓了去?”说话的人一身劲装,年纪与宋辙相仿。 “他们都是无辜的,走。”宋辙将身上的杂草泥灰拍了拍,瞧了眼被他下了迷烟的众人,这才转身离去。 那人见他这般,好笑道:“经年不见,你何时这般瞻前顾后,我带这些弟兄来就是为了斩草除根的。” 宋辙已是疲惫,却半点不敢耽搁,疾步跟上几人道:“沈彦兄此言差矣,这些劳工毕竟无辜。” 沈彦见他如此,吩咐众人收刀,转身拧着宋辙,如烟般散去。 第75章 上门做客 佑儿在厨房水里下了泻药,趁着天未亮就摸索着从海边逃了出去。 好不容易绕了几里地走到小镇上,心头担心挼风一个人留在盐场,也怕宋辙那头的事暴露。 此时她满脑子想的只能是赶紧离开,若是被抓住,盐场里那些杵着木棍,系着长鞭的修罗,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此处,不免又是为挼风担心,她匆促着脚步,却难掩频繁几次回头。 得亏山林里白日无野兽,但几阵呼啸声过,也叫她心里发虚。 一路念着“阿弥陀佛”,几经辗转打听,才进城到了桂花巷沈家。 门房大爷听得她姓鲁,赶忙将人请进门:“娘子一路劳碌。” 此处并非真正沈家,而是分家后沈彦单买的宅子。 宋辙的声音从林间一处屋中传来,虽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佑儿总算觉得踏实。 像是有心灵感应,宋辙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冷眼示意沈彦,捆在椅子上的书吏再发不出声音。 他向来是沉静如山海的,稳重端方。这般狠戾的模样,从未示人。 推开门框,见下人领着佑儿在廊下站着,宋辙背过手去就将门合上,连带着屋内的血腥也掩住了。 “快去换洗歇息,夜里带你去知府衙门做客。”宋辙本想上前,又担心自己身上还有些血腥气,因此只隔着湘妃竹挥了挥手。 佑儿狐疑看了眼那间屋子,自然没瞒住宋辙的眼睛,淡笑解释道:“盐场的书吏,我正与他谈事。” 说的自然也对,可不就是一问一答。 只是他每问一句白晃晃的刀子,就捅进书吏的皮肉中,手臂大腿、肚皮脸上可没一处好的。 瞧着宋辙再进来,沈彦打趣道:“往日里多厉害的人物,怎么如今还怕……” 只见他书吏身上无故又是被划一刀,正巧落在心口处,看得沈彦胆颤不敢再取笑他,只能啐那书吏道:“你再不老实交代,这心就要被活生生挖出来了。” 虽说妻女的命被人捏着,可他的命也被这两个杀神捏着。 谁的命不是命?到这个关头,还是活自己更重要。 “我说!我说!”书吏吓得流了一滩水在地上,又惊又怕道:“盐场每年出盐不止十五万石,这做账嘛,不过是添一笔,减一笔的事,损耗嚜更是按着随便写的。只怕真要细算,也是笔糊涂账。” “那林之道与于文可知晓这些?”宋辙问道。 书吏不敢不交代:“怕是不知个中深浅,提举挑了他信得过的盐商,倒腾做起私盐买卖生意,不过这些可都不干我的事啊!” 沈彦之前是见过提举司吴金的,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的面相,没曾想是个贪心的:“就不怕于知府晓得跟他闹?” 宋辙心头有了计较,见他不答话,果然往他心头刺去,吓得书吏痛哭失声:“好汉饶命,那些大人物的事,我哪里晓得!” 心头一痛,他说话的声调也尖锐些:“啊!饶命饶命!这生意是玉京大人的,于知府即使看得出来,也当睁眼瞎不敢多嘴!” “玉京哪个大人?”宋辙看着他身上流血不止,十分厌恶蹙着眉。 这就是书吏见识盲区了,吴金看似和善可亲,实则心思难测。这些秘密他是真的不知道,就那些晓得的事,皆是他自己多年摸索出来的。 见他确实是不知,宋辙这才收手:“还得劳烦你找人看着他,可不能死了,否则……” 他后头的话没说,但沈彦晓得其中厉害,自然不敢儿戏。 宋辙派人将帖子送去知府衙门时,于文正数着盐商送来的银票。 听得下头通传,亲自出去拿了帖子看,上头名号确是宋辙。又瞧着一同送来的上好徽墨,忙翻出去岁勘合的文书比对字迹,喃喃道:“他来做甚?” 好歹如今宋辙升官了,且是四品户部郎中,背后还靠着大树,跟他这样泥腿子爬上去的人自是不同的。 “快去后头通传夫人一声,准备上好席面,今夜劳她与我应酬。” 虽不知宋辙为何到莱州,可于文素来是官场上最体面最周到的人,因此到了酉时就派人在前街口候着通传。 待到马车停在衙门口,于文携着夫人晚娘正好站定在。 车帘掀开,下来的正是一身玉色圆领袍的宋辙,眉目疏朗,清介自守,俨然如风尘外物,蒹葭玉树。 晚年先前听过于文曾提过一两句关于宋辙的话,说是惯会做和事佬,承袭高阁老做派,因此先前她想象里头宋辙可不该是眼下这般仪表。 饮食男女,一响贪欢,谁不爱皮相好的?因而与于文上前见礼时,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妩媚暗涌。 谁知宋辙却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敲了敲马车道:“好佑儿,快些下来,莫让府台和夫人久等。” 只听两声甜腻娇笑,而后帘子里头缓缓下来名清丽娘子,通身气派尤其是发髻上的蓝宝石头面,羡煞了晚娘。 “方才收拾一番耽搁了,还请府台大人与夫人莫要见怪。”佑儿说着暧昧不明的话,再瞧着她不经意理了理裙摆,很难不让人多想去。 晚娘常年游走在官员交际应酬,此时便挽着佑儿的手,亲昵道:“妹妹好俊俏的容貌,不愧是济南来的,咱们这小地方可难见到这般美人儿。” 跟在两个男人后头,游走在衙门里头,灯笼红烛照得极亮堂,游廊壁上几人走过的身影,真是好些欢喜温情。 本以为宋辙是一人来,谁知是带着女客,因而落座过后,晚娘就陪着佑儿坐在一侧。 她是十八般武艺,不做轻浮浪荡事时,自然也扮得了内宅夫人。 于文敬过酒后,笑问:“宋郎中到莱州来可是有公务,若有用得着愚兄之处,还请莫要客气推辞。” 他这人素来是架子放得低,与人交际广受好评。 “此番是我叨扰府台。”宋辙陪了一杯,才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奉命到临海的几个府县瞧瞧。” 他说的似是而非,让于文摸不透其中意思,晚娘心思灵敏,笑问佑儿道:“既然宋大人有要务在身,不如妹妹就留在咱们衙门歇息,你我作伴玩耍,等宋大人办完事来接,如何?” 佑儿早已悉数背下今日要答的话,无奈婉拒道:“夫人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我家大人嚜,沿着海边公干,转一圈就回去了,哪里还要走这回头路。” 于文从这话里头就听到了几次关键,佯装不明道:“沿着海边走?海边可是有什么税赋要收?” 收到宋辙的帖子时,于文就想到了盐税,此事又听到海边二字,自然是与盐场有关。 他自来是爱多心多疑的性子,那修长眉眼往上抬,只等着宋辙的回话。 第76章 金蝉脱壳 宋辙依旧三缄其口,却是佑儿冷哼一声,翘着嘴似有不满。 晚娘给她舀了碗汤,陪笑道:“可是姐姐招待不周,惹妹妹不快了?” “哪里是姐姐的错。”说罢横眉竖眼盯了眼宋辙,秋水盈盈惹人怜,半嗔半怨道:“还不是我家大人嚜,整日里事情多,出来的时候还诓我来游山玩水,后头我才晓得,这哪里是让我玩的,分明是把我当丫鬟使呢。” 晚娘疑惑道:“嗳?此话怎讲?” 宋辙轻咳了声,不愿她多说,敷衍道:“哪里把她当丫鬟使了,不过是出来颠簸,惹得她闹脾气,倒是叫夫人见笑了。” 原来两人这是闹性子了,正好也是个机会。 晚娘当着解语花道:“我瞧着大人对妹妹就很好哩,天下有几个大人这般有前途的官?又有几个这般玉树临风的男儿,妹妹也是不可多得的美貌,如此般配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看着是在给两人做和事佬,可这眼睛最背着佑儿与宋辙四目相对,里头似有万千心绪旖旎缠绵,欲说还休。 偏生宋辙这次是接住了她的眼波,那唇角勾起的涟漪笑意,醉玉颓山般的倜傥,便是对她的回应。 这般你来我往让晚娘十分舒坦,常年帮着于文应酬,可就如她所说这般年轻俊朗的客,还是头一遭。 且他还当着佑儿的面,与自己暗渡陈仓,叫她如何心里不自得。 于文依旧低头吃着菜,对场面上的暗流涌动是半点瞧不见,只在适当之时才道:“不知宋大人在莱州待几日?可有下榻之处,不如就在我这衙门安顿如何?” 他说着这话时,晚娘眨着眼瞧宋辙,玉足勾在玉色衣袂上,似在等着那不可说的回应。 宋辙还假意顾及,看了眼佑儿,见她并无意见,这才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席面又是欢畅,这一闹就到了子夜之时,离席时宋辙脚下悬浮,佑儿更是早已醉倒。 丫鬟婆子将二人分送了两间厢房后,晚娘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与于文交换了眼神,含着笑意道:“官人若猜的没错,他这番就是来查盐税的,如今叫他趁早与我们一条心,省的夜长梦多。” 于文伸手抚摸她的软腰,笑道:“瞧夫人这是胜券在握了。” “我这还不是为了官人!”晚娘豆蔻色的指甲戳在他心口,凤眼斜梢勾得人心痒。 三更天时,晚娘推了宋辙的那扇门,借着灯笼轻手轻脚摸到了床边。 床上的人裹着被子似在熟睡,她自褪去衣裙后勾了脚上去。 大抵是方才席间多喝了两杯,如今躺在这暖意盎然的被褥里头,晚娘忽而觉得真是熏人醉。 身旁的人被她扰得也来了兴致,灯笼微弱的光在桌上照着,墙上还隐约浮现床帐里头的影子。 随风摆动,天明方歇。 待宋辙醒来时,佑儿还躺在身旁熟睡,他仔细看着这张沉静睡颜,竟然在这虎穴狼巢里有了丝丝贪恋。 听到外头有了脚步声,才低声唤醒佑儿,温声软语:“快别睡,好戏开场了。” 于文在外头闹腾拍门,宋辙披了见外袍出来瞧,诧异道:“府台这是何意?” “你……宋大人。” 话音未落就听得里头骂骂咧咧起来。 “你们夫妻俩这是还想讹我?” “上次给的五千两还不够?这次老子一分钱也不给!不过是睡了你这残花败柳,还想要钱?凭你们怎么闹,大不了鱼死网破!” 宋辙见于文脸上神色已然绷不住,上前关切道:“这里头还住了人?” 林之道愤恨将门打开,里头一股暧昧气息扑面而来,宋辙仰面紧簇,侧过身不去瞧里头衣衫不整的两人。 “宋大人?”林之道纳闷道,见于文脸色不悦,看样子又是要逼他给钱,连对宋辙也没了好脸色:“呸!以为你是个金身菩萨,想不到也与这贼夫妻同路,都想着坑害我的钱!老子这次一分钱也不给,平白无故的醒了就在这贼窝,被这贼妇人侵犯,老子的清白就不是钱了?凭你于文叫谁来也不管用!” “放肆!”宋辙冷斥道:“本官四品郎中,竟被你这个六品转运使无端辱骂!成何体统!” 于文被他的话一激,这才回了神叫晚娘先走,又是赔礼又是作揖道:“宋大人息怒,此事其中定有误会,还请宽宏大量莫计较!” 林之道被宋辙吓得本能的跪地上,眼下也知道自己这是被奸人害了,分明昨夜在醉红楼吃酒,可醒来却是在这贼窝里头。 “定然是有人坑害下官,还请宋大人替下官做主啊!下官昨夜在醉红楼,还有好些人能作证!” 他这话一出,于文抿唇成一条线,就怕遇着这样的队友! “本朝官员禁止狎妓,转运使这是何意?”宋辙已然是发了脾气,冷声吩咐于文道:“按道理林大人归我户部辖管,不过今日事发突然,还请于大人按律令将他收押,待本官上书奏请部堂,再做决定!” 林之道整个人都被吓得哆嗦,脸色惨白得紧,于文此时就算是想保他也难,何况自己眼下也有些洗不清了。 孰轻孰重他还是知晓的,当下就叫衙役来堵了林之道的嘴,将人关押收监。 佑儿隔着窗户偷偷瞧着外头的情形,低声啧啧,大人真是好有官威呐。 昨夜沈彦将林之道迷晕后,就带到那屋里躲着,只等着丫鬟婆子将宋辙送进来后,两人才扒光林之道的衣衫,将他丢到床上去。 沈彦年少时一心只想闯荡江湖,正巧在外头被人坑害时,遇到了从山西老家安葬亲眷回京的宋辙。 两人都被绑在一处破败的城隍庙里,那时沈彦被打的奄奄一息,宋辙正是心中大悲之时,却也不忍他惨死,连夜带着他逃脱虎口。 也因此沈彦欠了宋辙一条命,虽说他要报恩,可世上的情谊哪有那么非黑即白,他与宋辙之间自然还有别的瓜葛。 瞧着屋里的动静,于文不难想象夜里的场面,凭着他对林之道的了解,焉坏的茄子怎会如此折腾,定然有人在背后操纵。 更何况,这屋子本就是给宋辙预备的,怎会早上开门就变成了林之道。 这里头有太多的疑点,他看着眼前宋辙转身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了不安。 第77章 祸心暗藏 因着林之道的事,宋辙特意写了公函,从莱州卫所调了一队小旗来,如今知府衙门这阵仗,叫于文心头十分难捱。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并非胡诌,他虽为知府却是下府之主官,并非济南和汝州知府那般说得上话,且不论从玉京人脉还是品级都不如宋辙。 因而只能明面上听之任之。 宋辙去了牢房恐诈林之道,佑儿这头也当仁不让与晚娘打着哑谜。 “叫妹妹看笑话了。”晚娘擦着泪泣道:“我真是没脸活了……” 佑儿早就知道她并非贞洁烈女,如今听着她哭诉却有些难辩真伪了。 可同样是唱念做打俱佳,不过仔细观察,就看出了晚娘神色的细微变化。 “这有什么?我瞧着府台并未问罪于夫人,想必他宽宏大量,自然不会在意的。”佑儿抿了口茶道。 她轻飘飘的话语暗藏深意,压着晚娘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佑儿却依旧懵懂,托腮娇笑道:“看样子府台与夫人情深似海,倒是羡煞旁人呢。” 晚娘抬眸看着她的脸色,真是艳羡并非是嗤笑,惹得她发怔想起来曾经。 她和于文何时情深过,都是暗夜里的肮脏之人,被世人半点不容。 唯有堆在富贵金银之中,才能片刻欢愉。 “比不上妹妹与宋大人。”晚娘嘴里发苦,说着也淡淡的。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可想着于文的交代,晚娘又硬着头皮道:“不知宋大人会如何定林大人罪?我这话也不敢问官人,除了妹妹真是找不到人说了。” “我也未听我家大人讲过,不过既然夫人开口,我自然帮你问。”佑儿眨着眼暧昧不明的对她一笑。 怕是误会自己对林之道有意,可晚娘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干笑两声喝茶。 “这事到底是耽搁宋大人公务了。”九曲回肠的心思又转到了宋辙身上,双手叠在心口愧疚:“真是我的罪过了。” 瞧着她这般,佑儿才故意露了点鱼饵出来:“左不过就是出来瞧瞧罢了,我先头听我家大人说过,这次出来只当游山玩水。” “他是不愿与人结仇的,可也不想叫上头觉得他做不成事嚜。”侧过头附耳与晚娘说道:“出门之时还说亏得林大人闹腾一场,好歹算是查了个德行有亏的转运使,也不至于这次出来没得说法。” 佑儿这般说了几句,晚娘心头有了底,又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才告辞离去。 于文在屋里等的焦急,见她终于回来,上前一把将人搂紧怀里道:“我的好夫人,可探到什么了?” 晚娘没好气推他,既悔恨昨夜杀出个林之道半路截人,又暗恨宋辙耍了自己一道。 半怒半怨的,这气就暗发到了于文身上去。 两人绞缠到一块儿去,看似难分难舍的样子,晚娘才道:“问着说是出来游玩的,本不愿得罪人。如今好歹抓了个林之道,也能应付了事去。” 于文捏着她的胳膊,轻咬道:“夫人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不过我心头仍是不安,这宋辙刚提拔就到了莱州,怕是想借我敲山震虎。” 晚娘被他勾的魂飞大半,腰肢化成一滩春水,娇咛道:“那官人早做打算嚜,上头不是传话要钱吗,索性先搭桥铺路,有个依靠才好?” 大牢里头,林之道呜呜咽咽直说自己冤枉,哪里晓得于文在暗地里盘算,还想将所有罪孽都了结在他头上。 宋辙不疾不徐瞧遍了大牢里的刑具,才冷声道:“林大人为官多年,怎做得出强辱同僚之妻的事?” “冤枉啊!宋大人是不知其中内情,于文那厮两口子一丘之貉,下官真是被他们使计陷害的!” 不理会林之道捶胸顿足的模样,宋辙将上午誊录的口供举在手上:“这些足以叫你丢官了,可本官若是于文嚜,必要给你再添把柴火,毕竟设计害你一遭,哪能这般轻易放过你。” 一直哭喊的声音渐渐落低,宋辙看着他迟疑的目光,眉头微挑道:“看来林大人还是没想明白,本官与你同在户部做事,关起门来咱们是自己人,可此番巡检却让你丢官,怕是阖部脸面难看。” “事是地方犯的,林大人以为呢?”宋辙的话里带着蛊惑,虽说是想利用他得知更多消息,可林之道也觉得有道理,凭什么大家都有罪,最后却只有他一个人下水。 见他开始思虑,宋辙适时转身离去,由得他一人想明白。 挼风被佑儿引进了衙门,只解释道他是路上回济南传信的,倒是无人生疑。 “佑儿姐那包泻药下的忒狠了,我离去时好些人还堵在茅厕门口呢。”挼风想着那场面就笑不止。 佑儿有些不好意思,瞧了眼宋辙道:“此番已然打草惊蛇,就是不知这蛇到底出不出洞。” 宋辙脸上挂着笑,将挼风从盐场搜出来的凭据逐个查阅,胸有成竹道:“这几个人之间牵扯甚深,不过以钱财笼络到一处的关系,却是最薄弱。” 盐业提举司那边已经折腾了一天一夜了,送盐的书吏与劳工失踪,盐场吃食里又查出泻药。 提举吴金当即就下令,各盐场摸索往来之人,这一查就不难看出三人的猫腻。 敢与官府为敌的人,这世上不多。即便是有,后头撑腰的定然也有官府的影子。 吴金将手上的账册焚了干净,这才快马加鞭进了莱州府城。 在知府衙门书房里,两人将事情一对,这才惊觉都是宋辙在其中作怪。 “看来宋辙是存心找我们的麻烦。”吴金心头估摸半晌道:“不知林大人眼下如何了?” 提起这个于文就来气,冷哼道:“宋大人去卫所借了兵,如今这大牢谁也进不得,连我也不敢踏足。” 吴金阴沉着脸道:“他还劫了我手下的书吏。” 自然说的是协管盐场的那个,于文也接触过几次,暗道不妙:“他晓得你我太多事了,怕是……” “不至于,他亲眷儿女在我手上,若是敢背叛我,就都活不成了。” 两人商量一阵,还是觉得与林之道切割划清界限,因此连夜将手上的证据都指到他那里,连往来盐商也打好了招呼。 夜里于文又摆上席面,请了吴金与宋辙吃酒。因着有正事相谈,晚娘与佑儿隔着屏风在后头另摆了一桌。 三人说的话时高时低,晚娘眼神瞥向外头瞧了好几次。 佑儿心头咂舌,竟不想宋辙这般诱人呢,真真是蓝颜祸水的好料子。 第78章 同床而眠 月光白得荒诞,夜露淹没杂草。整个知府衙门犹如一张金丝织的密网,恨不得将所有人溺在这场倒春寒里。 寒暄过后,吴金才说到了正题上头:“不知宋大人到来,下官本该一早拜会,只是盐场那头有事耽搁了。” “哦?可是有什么棘手事?”宋辙问道。 吴金见他这般装模作样,暗睐一眼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宵小鼠辈惹事罢了。” “看来是你那提举衙门不太平?平日里还要多学学于府台,本官瞧着这知府衙门就是最清净的。” 于文窥着宋辙面色如常,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另有深意。 吴金还不晓得林之道与晚娘那荤事,还拱手作揖道:“下官必当向于府台多请教。” 几人的话传到里头那桌时,佑儿可咬着牙憋住了笑意。 晚娘虽是在场面上游刃有余的,可也被宋辙恶毒的话激中心头,咬碎了牙将苦往肚子里吞。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佑儿嗲着嗓子问道。 声音正好也让外头那桌听得明白,于文脸色暗沉下来,侧过头往后瞥了两眼。 晚娘神情有些难堪,勉强笑道:“多谢妹妹关心,我是担心这汤味道太咸了些,两位大人怕是责怪我家官人招待不周呢。” 林提举听罢,起身行礼道:“下官多谢大人与夫人招待。” 宋辙是上官,本不必说这些,只是他却转身去,隔着这薄纱屏风与晚娘四目交汇。 他浅笑说着暧昧不明又戳人肺管子的话:“夫人贤德。” 这四个字让于文的脸色也快绷不住了,自顾饮了杯酒道:“大人言重了。” 三人又续上了先前的话,总算是提到了林之道头上。 晓得他们想探听内情,宋辙大手一挥道:“吴大人与那罪员是旧相识,若想去瞧他,本官自然是允准的。否则待卫所不日押送他去玉京,将来怕是再见也难了。” “大人心慈。”吴金敬酒道,依着本意他是不想与林之道再有沾染的,只是盐场丢了许多凭据,他心中十分不安。 隔日大牢,吴金与林之道对立站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林兄可还记得南唐那幅潇湘图?当初你我搜寻许久才得。打开那画时,我却不知为何觉得,你我都如画上轻舟,这岸咱们上不了。”吴金回忆道。 那画随着金银送去了玉京,成了他二人的投名状。 “同朝为官,结党营私何止你我?又何止他宋辙?他这人向来是顺其自然的人,可从平阴遭灾起,他做官做人就泾渭分明了。不过是上头神仙打架悬了断头刀,他怕殃及自身,便拉着同僚做刀下冤魂。” 吴金眼下必须要林之道站出来了事,可却并不直接劝说,只先去讲宋辙的险恶。 窥了眼林之道的面色,又道:“我知你心头记恨于知府,可不定是他想暗算你,兴许也是宋辙设计挑拨。” 林之道眉目里的愤恨,呼之欲出。 吴金并不给他发泄的机会,拉着他的手臂道:“如今已然成定局,我劝林兄退一步自然宽。眼下这情形,流放儋州或困在大牢,秋后问斩或即刻斩杀,又有什么区别?我若是林兄,不如趁此为上头了解这危机,为儿女多着想才是!” 他说的苦口婆心,林之道心头的天秤也开始摇摆。 待吴金离去,他仍站在原处嚼着吴金的话。 宋辙既然敢叫吴金进来,还让看守的人退了三步,自然心里跟明镜似的。 入夜才去见林之道,见他眼神躲闪犹豫,亦不介意,反笑道:“看来吴提举的话,林大人是听进心里了。” 林之道握拳稳了心神:“宋大人不必说这些,想治罪尽管治,我绝不辩解!” 牢房里的火苗窜得他心里慌,而宋辙依旧是温润笑意,仿佛与他是在商讨公事,并非拷问询罪。 “林大人言重了,本官说过你罪不至死,必然不会给你罗织编造罪名,当然也不会由得你认下不该你认的罪。” 林之道听得他又说了自己不会死,眼里升起希翼,可又怕宋辙是诓骗他,因而蹙眉琢磨。 宋辙背过手去,缓步将他扶在草席上,低声道:“我给林大人讲个故事。” “有一地方同知还曾是县令时,被属地富商设计俗称仙人跳的圈套,他起先只以为是金风玉露的美事,直到后来那商人找上门,带着知府衙门的捕快来,逼那县令一千两平事,才晓得中了计。他本是新科入仕,家中少有闲钱,因而筹集这一千两甚是为难。” “恰好有人知晓他急用钱,就举荐了印子商。他虽一千两平了事,可这利钱竟越来越大,只能再借再还。后来他任了同知,当年那富商才找上门来,竟要他拿出盐引平账,否则就把当年丑事宣出去。” 宋辙见他听得认真,笑问:“林大人以为后来如何?” 见林之道眼中懵懂,又道:“后来他心里一狠,与那富商之妻许重利,合力杀了富商。后来嚜,他休妻再娶还做了知府。” 林之道此时哪里不知宋辙说的是谁,后怕得很:“大人讲的是……” 宋辙适时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按律你所犯之罪,不过是被人要挟,沦为走私官盐的帮凶,并非死罪。可旁人杀人纵火,却乐得逍遥自在。” 见林之道心头那天秤已然偏了回去,宋辙将盐场搜来的罪证拿了出来:“即便吴大人与你是好友,可这私下的大生意,却半点不带着你林大人。出了事就全叫你一人了解,只怕不是君子所为。” 林之道仔细翻着宋辙手上的保书,顿时面如死灰,痛心疾首道:“我当他是朋友,可他竟如此害我!” 宋辙不是好人,但吴金又何尝是?林之道自知落了死局,如今只能向死而生。 “人心险如山川,你连有人家犯的什么罪都不知,竟然还想着悉数认下,当真是好义气!”宋辙说罢,走出牢房唤了人来审问。 也不必再刑讯,林之道心如死灰,自然什么都招了。 临着寅时吴金被押进大牢里,宋辙才回屋歇息。 佑儿睡得朦胧,起身瞧见他脱了外衣,在将眀还暗之中,竟有几分像罗刹。 回头见她撑着腰靠在床头,宋辙只身里衣走了来:“是我吵醒你了?” 佑儿摇头挪到里头:“大人忙活一夜,快歇会儿。” 两人隔着被褥躺在床榻,屋里静默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宋辙忽而觉着他们如今相处,竟如寻常夫妻般自然。 第79章 前尘难掩 天光微亮时,佑儿侧过身,见宋辙竟还睁着眼。 许是他身后床帐太柔和,她竟觉得身旁之人冷肃眉眼,多了几分暖意。 察觉佑儿偷瞧他,宋辙微微扬了扬下颌,有些不自然地闭上眼。 她心里不失叹息,跟着宋辙这些时日,自然也懂了些他的处境。他身后是背负着新旧权臣的权斗,要以他为刃在山东捅出个窟窿出来。 可这事哪里容易了,往日还以为宋辙白日喜欢闭目养神,是不愿理会周遭。如今佑儿知道,他实在是太累了。 夜里难眠,忧思算计,万千的精力都用在了揣度人心上了。 人在看不到前路时,总是迷茫忐忑。正如眼下,宋辙越是显露筹谋,她越是不敢直视本心。莫名的畏惧从心而生,也不知是因为情,还是因为怯。 本以为宋辙会睡到卯时末,谁知不过一会儿就见他起身换了衣裳。 “大人这是要走?” 见她一身寝衣,宋辙低下头去整理衣袍:“嗯,你且再歇会儿,今日过后怕要劳累你了。” 可惜他克己复礼,几句嘱咐的话都不敢正眼瞧她,因此佑儿未窥他眼中的情欲分毫。 待到佑儿起身,就见晚娘亲自来给她送吃食,瞧着不同于前几日富丽打扮,今日倒是素雅许多。 “妹妹瞧着可还顺眼?” 晚娘生得妩媚妖娆,到底是要娇艳些才好,如今看着并不如之前那般风韵。 佑儿却赞道:“夫人美貌,如何都好的。” 被她一夸,晚娘娇声笑道:“难怪宋大人喜欢妹妹,怕是这张巧嘴也占了几分功劳。” 佑儿羞涩偏过头喝了口茶,这话她不答也答不好,索性就装羞最好。 想着于文的吩咐,晚娘将话引到正题上去:“听说昨夜宋大人可在大牢里待了许久,不知可扰了妹妹休息?” 春风渐暖,拂着窗下海棠枝叶几番颤动不停,佑儿收回目光疑惑道:“我夜里睡得熟,醒来时也未瞧见大人,夫人这么说来,倒觉得许久未见他了。” 晚娘暗撇了撇嘴,这搬做作真是让她头疼。 往常是惯会游走在男人间,酒席之上轻飘飘一个眼勾就得逞了,她太久不知该如何与女人套话,因而对阵佑儿,总不得上风。 “夫人说大人昨夜还去了大牢?”佑儿揪心道:“那般凶恶的地方,听着就让人怕呢。” 先头只觉得自己应付男人时矫情,如今看着佑儿行云流水竟有些自叹不如。 晚娘嘬了口茶,欲言又止道:“哎哟,男人间的事咱们别想了。妹妹可知宋大人有一门亲事?” 佑儿跟着宋辙进知府衙门,既没有介绍身份,也不见得是丫鬟。都是在场面上游刃有余的人,谁不晓得这是没名没分的妾室。 见她发怔,晚娘自认是搬回一局,帕子压了压唇角道:“是我的错,妹妹既然不知就算了。” “还请夫人细细讲来,我虽不知可听听也能有个准备不是?”佑儿拉着她道,看样子是真的着急担心。 她耳垂的玉坠轻摇,平添了几分自得与欢畅。只是说出话时是叹息小心:“妹妹别嫌我多嘴,我也是听官人说的,宋大人的岳家就是户部侍郎李大人,正好如今是他的顶头上司,你说巧不巧?” 若是佑儿先前没去过玉京,就真要被她唬住了,可惜她亲眼瞧见宋辙对李家小姐说话,哪里不知晚娘是在故意挑唆。 面上却悻悻,垂眉叹道:“我竟是不知,未曾想大人还有这般好佳缘。” 见佑儿是悲戚模样,晚娘只觉得这阵子的愤懑不平,如今竟烟消云散,连外头半开未开的迎春花也分外娇俏。 “妹妹也不必伤怀,听说李家小姐不仅娴静美貌还秀外慧中,定是有容人之量,今后定会照顾好你的。” 她说着这话时,因自己也是正室身份,背脊也挺直了不少。 佑儿没滋没味道:“借姐姐吉言了。” 晚娘自顾喝了口茶,手腕上的玉镯与茶盏触碰,发出“叮当”清脆声,听在她耳中就像仙乐般悠扬婉转。 佑儿见她暗压下的唇角,忽地问道:“夫人与府台当年如何相识的?” 短暂的欢愉顿时歇住,她与于文相识全是算计。本已尘封多年在记忆里,如今却被佑儿挑了出来,晚娘端详着她只是随意发问,这才放下心来。 敷衍道:“庐山底下遇见的,不过是缘分使然罢了。” 她答得笼统,佑儿却闻得几分端倪,大抵真如沈彦调查的那般。 “我还以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府台与夫人是有奇缘的。” 奇缘?不过是算计好的相遇,而后暧昧引诱,曲意周旋罢了。 当年之事犹如一匹红布,她只要一想起仿佛就能看到那布化成血水,从青石板上喷涌到她的身上。 片刻的失神叫晚娘不想再待在此处,说了自家还有庶务料理,就赶忙起身离去。 佑儿看着她有些仓促的背影深思,若说于文以重利诱惑倒也能说通,可女子弑夫素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否则是没有勇气突破那宿命牢笼的。 这事终究是在下午就被堪破。 刑部不知何时派了名主事来,带着县衙一干人等竟然将晚娘先夫的棺材刨开了。 听着下人回禀此事,她吓得当场就砸了套汝窑茶具,想寻于文却听说他被宋辙请了去。 她赶了伺候的下人,将自己关在屋里,霎时清静又冷清。 抱膝坐在榻上,只见那死去的男人,竟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双手就要掐死她。 “滚开!滚开!”晚娘挥手将眼前的幻境扫去,胸腔起伏皆是惧意。 日落黄昏时,县衙的官差领命来请她,说是前头丈夫之死还有蹊跷,需她过去问话。 晚娘自然是不走的,还说必须要于文回来再说。 可来的官差领了刑部之命,不论她是哪家夫人,也不敢为其得罪刑部不是。 好言相劝几句,就上手拖着她,强带了出去。 临别多年的恐惧,顿时如潮水般涌在心头,她嘴里反复问道:“老爷呢?老爷怎还不回来?” “于文呢!于文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不是知道你们来!他是不是在躲我!” 佑儿站在月洞门后,看着她有失分寸的咆哮,却如何也挣不脱两边官差的桎梏。 第80章 惯会使旁门左道 于文到底在何处,这事自然是宋辙的杰作。 他过午就拿出了户部郎中的架子,指明要查知府衙门三年的账,倒是让于文措手不及。 莱州府先前的同知告老归乡,如今这些民政之务全是他一人管着,因此不得不陪着宋辙在户房里干熬对账。 挼风带着卫所的兵死守在门外,有人想进来一把刀就拦着:“宋郎中在里头查账,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若是想强闯,一句:“干扰税赋之事视同造反,即刻就将人吓住。” 于文不知为何心头十分不安,向来有成算的人,有些焦灼难耐。 喝了半盏茶,见宋辙依旧看着书吏盘账,让他连话都不敢说。 衙役进来送饭点烛,偶尔宋辙拿着账本票据来问他,自然更让于文坐立难安。 直到挼风敲门进来送点心,才打破这磨人的困境。 宋辙这才神思抽回,有些抱愧道:“竟然耽搁了于府台这么久,如今这账对得差不多,就不多耽搁府台了。” 于文如蒙大赦,起身作揖道:“大人客气了,若无要事,下官先行告辞。” 宋辙捧着账本,温和颔首目送他离去。 刚出了二门管家焦急等着,手脚并用上前对于文道:“夫人被县衙带走了,到现在还未回来呢!” 于文轰然颓于墙边借力镇定,喃喃道:“他没打算放过我,既如此……” 晚娘万万没有想到,那尸骨残骸摆在验尸房里,她竟一眼就看出是谁的。 如今她是信了,陈黔这个人,即使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辨出。 刑部主事张昭无视她死灰似的脸,凛然问道:“这是你先夫陈黔,死时约莫三十有二,喉咙里有浓烟残屑的痕迹,看样子是被火烧而亡。” “但本官再验他的骸骨,竟发现中毒痕迹,结合案情文书来看,当初是有人先下毒后烧屋子,伪造成走水的迹象,陈夫人以为如何呢?” 那夜的场景她这些年有意忘却,可经张昭复述出来,全然清晰在脑海中。 晚娘手心都被掐出了血迹,却半点疼痛也未察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先夫的死另有蹊跷?” “不错,夫人当初录口供时曾说,那夜你不在家中,并不知道为何走水?”张昭将卷宗放下,睨了她一眼再道:“可巧了这毒忒狠,俗称三刻归,叫人慢慢察觉五脏六腑痛到极致,三刻后才一招毙命。” 鹤顶红与之而言太过轻松了,因此晚娘央于文花了重金才买到那毒。 不过后来中间采买的人已经死了,这是处理的干净,半点证据也没留。 因此听得张昭问话,她颇有底气道:“哦?世间竟还有这样奇怪的毒,真是闻所未闻。” 县令方觉从外头进来,站在门口听得这话,朗声道:“张大人,疑犯已带到!” 方觉与于文一干人相处并不和睦,当初也曾在知府衙门被设计仙人跳,只是他并未中招。 也是那时与初来乍到的于文撕破了脸,虽是上下级但于文素来是软刀子,明面上是没有为难过方觉,但暗地里少不了使绊子,因此本该三年任期调离时,偏被于文上书压下,由得他在此又待了三年。 知府衙门里的脏事他知晓一些,因担心三年之后再被打击报复,故而没少下工夫收集于文的错处罪行。 “府台夫人瞧着这人可面善?”方觉眼中的得意呼之欲出,张昭只管奉命查案,其余恩怨只当不见。 晚娘惊愕往后退了几步,真是活见鬼了,于文当初分明说他下了死手,这人活不成了的! “在下是买卖药材的行商栗大,夫人可还记得?” 方觉瞧着她花容失色,眼中的玩味愈浓:“夫人不必客气,本官有一日无意间瞧着他被人跟踪,这就留了个心眼,毕竟本县之人生死安危,我这做父母官的自然要管。” 他哪里是无意间发觉的,分明是觉得当初陈黔的死另有蹊跷,虽然被于文强压着结案,但还是留了后手暗查。 救了栗大后,就以盗窃罪将他关在牢房里,案卷一直留中不报,不过就是等着来日清算。 前几日卫所一队小旗将衙门围了的事,他自然是听说了。 如今见刑部也派人来,方觉料想是时机到了,此生能有几次机会坐庄,这赌注他早已压下,只看天意叫谁赢! 后头的指认水到渠成,晚娘却坚决不松口,只说要先见于文。 这事张昭不好做主,毕竟来时上头就嘱咐过,牵扯到官员上头的事,要听宋辙吩咐。 隔日听得衙役来通传,佑儿正耍赖悔棋,见宋辙问来人话,便趁机偷偷换了两子。 “想必是夫妻情深,于理于情知府也该去瞧瞧的。”宋辙应允道。 水榭风吹过,却不觉得冷。他眼睛虽未落在棋盘上,手却分毫不差将佑儿换下的两子又添上去。 待人走后,宋辙目光里带着笑意:“惯会使旁门左道。” 他言语里的宠溺呼之欲出,偏生春意上枝头,清风也和煦,佑儿眼里的笑意将涌动情意再添几分。 宋辙挪了目光到指尖白子上,可耳廓那道红晕还是将心头的跳跃显现了大半。 佑儿乘势提了他一子,问道:“大人可是记挂着那案子?”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此番他到莱州,打的就是一箭三雕的主意。 可这两日瞧着于文并非失分寸,倒是心头也有成算,因此宋辙心中不安。 “怕是生了变故,可各部有专司,审案之事我不好过问。”宋辙叹道。 殊不知他也常有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候。 果然下晌时挼风问话回来,回禀道:“于知府只说他不知那案子的事,栗大当初竟是与于府管家暗中交接,后来那于管家过堂认下,说是他与于夫人暗中有染,这才帮她害了陈黔。” “实在愧对于知府大恩,当场就撞了柱头” 佑儿听得目瞪口呆:“不会真有染?” 宋辙忍不住侧目,无奈道:“真假谁知,只是于文够狠,把自己摘得干净,怕是后头的事也留了退路。” 见佑儿眉眼皆是担忧,反而安慰道:“不必为我担心,至少抓了一个林之道,也不算全然没得交代。” 话虽如此,可佑儿哪里不晓得如今宋辙的处境艰难。若是出了岔子,玉京那头就会拿着他那些失察之罪来打压,况且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选择要立功自救,就必须承受这些压力与艰难。 毕竟能被人当刀子利用,至少证明他在朝中,还有些价值。 第81章 痴心错付 三人说着话,就见于文一身轻松走了来。抽芽的柳树从他身上拂过,宋辙面色冷肃,沉眸抿了口茶抛去杂念。 两人的交锋并未在明面上,因此见面倒是客气。 “家里这些事,让宋大人看笑话了。”于文拱手赔罪道。 他虽是垂首低眉,恰到好处的谦卑却让人厌恶。 佑儿抿唇瞧着,起身见礼就与挼风退了下去。 见她离去,宋辙才淡笑道:“于大人说的哪里话,同僚一场怎会笑话。” 他说这话看似诚恳,可脸上却带着笑,于文咬了咬牙,侧过身去:“不知宋大人如何处置林之道?” 宋辙抬眸瞧他一眼,不疾不徐道:“府台和夫人果真夫妻情深,这是恨不得即刻给林之道治罪了。” 于文听得他话中的奚落,无有所谓的勾起笑意:“一日夫妻百日恩,纵然晚娘犯了天大的罪,可到底和我有段夫妻缘分,还请大人早日将林之道移交处置,也还下官一个公道。” 于文点出了移交二字,宋辙从其中也看出他的心思,官员有罪必然是要去大理寺的,可进去了难保不会当夜就暴毙。 “待刑部张主事结案后,本官就与他一同上京,不劳于府台挂心了。” 宋辙的话里还有些不甘,这叫于文心里舒爽。 能上进士榜的,哪个不是从小被人呼天才神童,他虽是末流同进士,如今照样赢了榜眼一局,这岂不精彩。 心头还复盘了宋辙此局的漏洞,不过是输在不够狠三个字上。 成大事者,自然不能扭捏柔弱,不行心狠手辣如何成事? 宋辙回屋后,面色才深沉下来。佑儿见他这般,知晓必然是被挑衅了。 思量许久,才开口道:“大人,奴婢想见府台夫人。” 两人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了默契,只看神色就知晓对方未言说的深意。 “且容我再想想。”宋辙算是回绝了她的打算。 佑儿托着香腮,咬着这事不放,只劝他应下:“大人就让我试试,这事儿眼下只有我去最合适。” “跟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不敢说有什么长进,但见识增长许多,也因此竟无人多了些感同身受。况且沈二爷不是说,她也是被家里人卖掉的吗?因此我想去瞧瞧她,若是大人不放心,陪我去就是。” 眼下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宋辙知她是认真之人,最终还是点了头。 地牢里头暗无天日,晚娘哪里还有当初那般娇艳气韵,灰白囚服替了绫罗绸缎,金钗玉镯变成锁链铁栏,她颓然坐在草堆上,眼中毫无生气。 见佑儿来,面露吃惊:“你怎么来了?” 她何曾真心待过佑儿,不过是为了于文的交代罢了,因此不敢奢望几日相处下来,佑儿对她还起了真心。 “我听闻夫人的事,想了许多还是该来看看的,毕竟这阵子也承蒙你的关照。” 佑儿如她那般席地而坐:“你也不必觉得我是来笑话你的,我来不过是因你我都是女子,虽说你杀人放火,但想必也是逼到绝境了,否则哪里敢下手摧毁安宁日子。” 兴许是被佑儿某句话触动,晚娘眉宇有了生气,不再如先前那般惘然。 “你不必套话,我知道你的心思。”晚娘冷声道,她为了男人做许多事,怎不知佑儿也是如此。 佑儿眸色微闪,嘴角却是毫不在意的淡笑:“我与你倒是有些不同,大人是不允准我来的。他说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是男人之间的事,女人何必搅合进来。” “只有无能的男人,才靠着女人出面维持交际。也只有无情无义的男人,才会让女人顶罪。” 这些话宋辙自然没说过,此刻靠在拐角处认真听着,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也许佑儿比他想象中,更聪慧更无情,也更难动情。 晚娘冷笑道:“宋大人倒是疼你。” 藏在暗处的宋辙脸颊熨烫,垂眸等着佑儿的话。 “我在大人手下做事,他自然要护我疼我。”佑儿看着散落的裙摆,轻飘飘道:“不过你嚜,是真心爱上于府台了。” 这些年旁人在背后都说她浪荡,连于文大抵也是不信她竟然动了真情。 可佑儿只与她认识不久,就连这些都看出来了。 被人瞧破心思,自然慌乱:“你如何知晓?” 佑儿却是满脸懵懂,反问道:“怎么?没人跟你说这些?你爱他爱得那么明显,我以为是众人皆知的。” “众人皆知?”晚娘不可置信嚼着这四个字,眼中噙着的泪水却不自觉落下:“当初我为人妇,与他相识本是被陈黔逼去逢场作戏,可后来他竟对我说天长地久,也不知怎的,我竟动了真心。” 晚娘素净模样回忆往昔,半点脂粉肤浅也无,全然是痴心一片。 “陈黔死后,我愈发的爱上了他。我也知晓,他娶我本就不是真心,因此只能装作放荡模样,想着唯有帮他交际,才在他心头留一席之地。”晚娘哭泣道。 “我实在不知如何爱他……” 她甚至害怕心头的情意被于文知晓,那该多难为情,他定然觉得自己是什么脏玩意儿。 因此行事愈发没得规矩,酒席上随意与人取笑。 偏偏于文是半点不满也无,装聋作哑什么也不知。如此恶性循环,直至如今。 佑儿将袖中的绢帕递给她,叹道:“他知晓你爱她,你如今为他身陷囹圄,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相总是戳心的很,晚娘自我欺瞒却全然不肯相信。 “我信你当初纵然想杀陈黔,也是因为他先做了叫你无法忍受的事。可你未曾想到,于文知晓自己被你们设计后,就盘算着早晚报复回去。他鼓动你杀人,也推波助澜帮你杀,甚至那毒药也是……”佑儿话音未落,就被晚娘打断。 “毒药与他何干?” 从未体会过真心的人,不可自拔的陷入假意虚情之中,清醒沉沦任谁也难唤醒。 譬如晚娘,至今还在为于文洗清嫌疑。 “你以为他对你有情,不过是因为这些年,他并未纳妾罢了。你以为他对你至少有一丝真心,为得这个难辨真伪的情意自我欺骗。实则他在临县安置了外室,早已是儿女双全!” “晚娘,你俏丽动人心思敏捷,本来有更广阔的天地。” 被佑儿的话震的哑然失笑,她终究是垂头,说不出是哭声还是苦笑:“儿女双全?” “是!我们到莱州前就已知晓此事。”佑儿并未说实话,实则是沈彦暗自查到的消息。 知道佑儿并未骗她,毕竟与于文常年相处,他每隔一阵子就要离家几日,先头还以为是有公务,后头即使晚娘心头怀疑,却晓得自己并无资格过问。 她抬头看着高墙透出的一点微光,也许那广阔天地她此生再难遇到。 晚娘唇角忽而勾起怪异的笑,哑着声音道:“生同衾死同穴,官人该与我生生世世纠缠才好。” 不恨梨云梦远,恨只恨盟深缘浅。 与无情之人谈情,就如与虎谋皮,不得好报。 佑儿张了张嘴,终究再说不出半句话,同是被爹娘抛弃,可晚娘与她不一样。 晚娘终究是去不成广阔天地,那她呢? 第1章 有美人兮 二月二龙抬头,城北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驴车缓缓行驶。 车板子坐着的小娘子,正是二八年华。眸光潋滟,皓腕如雪,粗布麻衣难掩旖丽容颜。 只是她神色恹恹,路过的狗都不敢上前招惹。 临近北郊的月照山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游人香客,相传此地净月寺最是灵验,姻缘子嗣,发财延寿无有不应。 佑儿从不信神佛,若真是传言那般,自己也不会如此命苦。 郑娘子瞧着她这模样,撇了撇嘴:“你也别嫌爹娘心狠,隔壁吴家翠儿是模样不如你,可去年刚及笈,你吴叔还不是一顶粉轿送她去何员外家做小去。” 佑儿冷哼一声,神色傲慢轻狂,嘴里半字不答。 见佑儿半死不死的模样,郑娘子拍着大腿惨哭道:“哎哟,这是要逼死全家了!你早两年就到了岁数了,你爹也是糊涂,愣是张家瞧不起李家看不起的,白养了你这么久,如今你兄弟到了说亲的岁数,还能由着你再留家?你不心疼我和你爹,好歹为宗儿打算不是?” 听着这般言语,佑儿心头苦闷,那张家木匠的儿子,与自己年岁相当,怎么不是良配了?还不是她爹娘想多要十五两聘礼,这才搅黄了婚事。 说话间离着山再近了些,树荫底下拂面的风不再柔和,反倒添了几分凉。 郑大坐在驴车前头,那身灰蓝色的麻衣洗得发白,腰间挂着的荷包倒是崭新,偶尔还能听到纹银脆生生的响。 听得娘子说了半晌,也不见佑儿答话,沉声道:“你嫁去刘家虽是做小娘,可刘家是什么门户?你即使去做妾,也比外头那些正室娘子尊贵!” “顶好的姻缘,这是你命好,攀上高枝了!等秋来宗儿考了秀才老爷,还能给你撑腰,那时老爷夫人也不敢为难你,这样泼天的富贵,旁人想都不敢想。” 郑娘子有了底气,竖着大拇指道:“刘家是汝州这样的人户!你进去是做小娘享福的,又不是做丫鬟伺候人,瞧着你平日伶俐的,怎的如今瞎矫情!” 佑儿啐道:“凭你们说的好听,做妾与做丫鬟都是伺候人,有甚区别?你若觉得这是好姻缘,你自己嫁去!” 郑娘子骂了句小蹄子,可心里何尝不想着若是还年轻,她定是上赶着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 再往上的路就只能靠走了,佑儿身子清瘦,青衣随着她娇躯跳落地上去,像是雀鸟般灵动。 她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方才被骂了一句,如今就仰着头道:“要想考上秀才,自己也不亲自来跪着爬上去,文曲星下凡怕也考不上啰。” 她声音清脆,那声调语气抑扬顿挫,却是给人添堵的话语。 偏偏日头落下,穿过树荫直直在她脸上停留,周身的青绿,唯那一抹透光的白皙,就如寒冬过后春日的生机。 “呸呸呸!你这死丫头好狠的心,平日里对你弟弟冷言冷语的,如今在菩萨这里,还敢混说!”郑娘子猝不及防一巴掌就要落在佑儿的背上,可她熟能生巧,早半刻就躲开了去。 郑娘子无奈又啐了一句,双手合十,虔诚拜道:“菩萨莫怪罪,宗儿今日去学堂温书,正是用功备考,可不敢耽搁!” 林荫石径里,男子的目光跃过那道落地的光斑移至远方,嘴角微微上扬,倒是有趣。 “大人,阁老的信使还在驿站等着呢。”身后的长随小声提醒。 他微不可察颔首道:“方才可听着了,那妇人说刘家?” “是,小的也听到了。”长随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小娘子看得可真美,刘家是没有丑人儿。” 此时正是紧要时候,忽得寻个美貌娘子究竟何意?男子心思缜密,沉木般的声音,压得人害怕:“盯着那户人家。” 若是想给他使美人计,真是蠢不可及。 世间多贫瘠苦寒,常有饥迫冻死骨,可这些年里,内阁却不时推下各样令法,赋税徭役了冗重,百姓的日子愈发艰难。 此番他到各府州收粮也是奉命为之,民间疾苦自然看在眼里,可远大前程何其要紧,孰轻孰重他心中分明。 靠近寺门时,郑娘子又低声道:“莫要胡言乱语,仔细冲撞了菩萨。” 金身宝座后的帷帐后,又一男子玉冠束发,一身栗色绸缎将他阴柔的面容,衬得更甚些。 郑大躬着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喘,只在一旁点香添灯,只怕被贵人怪罪。 佑儿一进殿就察觉有些奇怪,虽说来往都是人,可前头倒像是有人盯着自己打量似的,出奇的怪。 郑娘子见她站定在蒲团前,也不下跪也不敬香的,使劲将人压下,低声啐道:“小蹄子还不快跪下!非逼得我动手打才甘心?” 她看着是清瘦身材,可这一跪倒是凹凸起伏,男子顺着她纤细的腰身往下打量,玲珑有致最是宜人,这才露出笑意神色。 帷幔轻晃,那打量的目光再不见踪影,佑儿心头惴惴不安。 回了家中,眼瞧着街坊邻里冲她笑,吉祥话道喜声从巷子口就没断过。家门口又摆着十来担贴着礼字的编篓箱盒,有上好的棉布,鸡鸭鱼肉,果脯蜜饯,最要紧的是被郑大早早抱紧的一盘子纹银。 佑儿口中发苦,只觉得刘府漆黑的大门朝她压了来。 郑娘子真心实意地喜上眉梢,见人就是笑:“多谢多谢,待佑儿出阁那日,大伙儿都来家里热闹热闹才好。” 这原本就是客套话,寻常人家婚嫁,那才是请客吃酒热闹,富贵人家娶小,不过是鸡鸣时一顶轿子的事,哪里值当花心思。 她这般说是腰杆子硬气了,不过想给郑光宗图个富贵名声,说亲时多些体面。 自古都是笑贫不笑娼,卖女的人家多了去。有些半大不小的年纪,模样不算周正三两银子卖到牙行,清秀的不过五两就卖到老鸨龟奴手里,总是人各有命不由己。 像郑家这般生个俊俏玲珑的丫头,还多留了两年的,街坊四邻都晓得夫妻二人是何肮脏打算。 第2章 青鸟欲逃 见佑儿倒不是什么欢喜模样,夫妻二人也不在意。 郑大睨着眼掂量了呈盘上的银两,揣了一锭银到怀里去,而后递给老妻:“放柜里去,过些日子给宗儿做聘。” 郑娘子心里乐开了花,欢欢喜喜地进了屋子。 “让你娘给你一两银子,买身体面嫁衣去。”郑大冷眼瞧了一眼佑儿,只当她是个物件,如今不过是高价卖去别人家罢了。 自有了京杭运河起,汝州城就成了繁华地界,上接玉京下连江南,万般生意皆是好做。 郑家在汝州开了一个茶铺,摊子支棱在巷口,仰仗着街坊邻居和来往的生意人,养家糊口节俭些倒是不算太难,可家里还要供读书人,这就捉襟见肘了。 佑儿手里握着一两银子,行过了两条街,才挑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既是换钱也是想清静地饱食一顿。 她在家里常年热茶泡冷饭,若是存了些闲钱,就想着出来吃顿舒坦的饭。 一口馄饨刚送到嘴边,抬头就瞧见了身穿松绿直裰的男子,虽只是背影却不难看出气度非凡。 时下这般打扮倒是富裕人家,佑儿挑了挑眉,羡慕别人命好,无奈自己运道。 低头吹着熨烫的汤水,可若她再多留目光一瞬,转过头去就能看到那男子阴柔面目,那人可不就是寺庙里暗中窥她之人! 佑儿吃饱喝足,总算露了些笑意,心头骂爹娘见钱眼开,骂弟弟愚不可及。妄图卖她去做妾,殊不知她可有得是力气和手腕! 裁缝店离得不远,转了两条巷子就到了。店家是女掌柜,自梳了头发用三根素银簪子盘起,靛蓝的圆领袍子上绣着福禄团花纹,看着倒是爽利可亲。 瞧着佑儿粗布麻衣的进来,仍招呼道:“姑娘好生娇俏,可是要买两身新衣裳穿?” “正是呢……”佑儿抬脚走了进去,满目的新衣花团锦簇,扯了张笑脸道:“可有嫁衣卖?” “小娘子快里头请,咱这儿不止有现成的嫁衣,还有红布彩线头,扯两匹家里做也是顶好的。” 佑儿环视一圈道:“掌柜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日子急,挑件桃红茜粉衣裳,喜庆些的就好了。” 原来是做偏房,开门做生意,往来都是贵客,掌柜并不敢低看她。 “姑娘肤白,不如试试这绯红色如何?”掌柜果真挑了件绯红衣衫,上头的缠枝花用鹅黄与碧绿丝线,真是极好看的。 佑儿伸手摸了摸花纹:“劳烦掌柜费心,不知价为几何?” 汝州人做生意最是会掌眼,佑儿荷包里能拿出多少铜板来,掌柜一眼就看得明白。 “今日沾沾姑娘的喜气,四钱银子如何?” 这银子佑儿也给的痛快,还托掌柜送到她家里去,又捎了口信说要去书斋给弟弟买些纸。 郑家娘子瞧了衣裳也是满意,又听她要将余钱花在儿子身上,哪里有什么不满。 待到城门落锁前,郑光宗下学归家,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才缓过神来。 “这夜愈发深,姐怎还未回来?” 郑娘子心里也是急,骂道:“怕是得了钱,一时忘本,等她回来看我不骂她去,这小蹄子眼界窄,得了一两银子不晓得怎么乱花去。” 早知道给她两三钱就是了……她只怕那钱被佑儿用尽,心里头好不得劲! 三人嘴上骂着佑儿,饭菜也吃的干净,半点不给她留。 待到月光如霜落在台阶上,郑光宗有些不放心,嘀咕道:“姐不会出什么事了?” 郑大不紧不慢地炒青茶,灶台的柴火照得他脸上通红,不屑道:“她那德行,要出事也是别人出事。” 郑光宗素来是厌恶这小摊子买卖行当,自诩读书人不沾染那铜臭腥味。 闻着这青涩茶味,眉头紧蹙,背过身道:“我是担心姐不愿做小,万一跑了可怎么交代!” 郑娘子听罢,甩了柴火就跑去鸡窝里头,而后叫了声天爷:“这死蹄子偷钱跑了!” 家里存了五十两银子,悉数放在鸡窝里头,也不知佑儿何时偷了去。 夜幕低垂,唯有月光朦朦胧胧照着脚下泥泞路。 佑儿只晓得顺着这条官道就能去玉京,总听来往行商说,天子脚下只要不犯懒,必然有条活路。 她哪里顾得上破损的粗布衣裳与一身的尘土,纵然已是累极,双脚仍不停歇半刻。 夜幕星河之下,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唯见隔着山隔着水,远在千里之外的玉京。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佑儿怕是流寇盗匪之徒,慌忙躲到路旁的树下。 随着两声勒停,那两匹高头大马不远不近,就停在了她藏身的树前。 黑影将仅有的月光覆盖,她的心已然吊到了嗓子眼,小心摸索着手边的石子,生怕自己被人欺去。 “大人可是累了?”随从挼风低声询问。 他当然也看到了后头躲藏的女子,却不知自家大人为何故意停在此处。 深更半夜,显得谁不正经似的…… 那前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山寺里瞧见佑儿之人宋辙。 听得是唤大人,佑儿的心这才放松片刻。她虽机灵却见识不多,因此觉得当官的再恶毒凶险,总比匪寇强些。 宋辙挥着马缰随意扫地上落叶,婆娑之声勾得佑儿心头一紧。 见她裙摆颤动,怕是惊惧不已。宋辙才心满意足,不紧不慢道:“方才瞧见一只青雀,这眨眼的功夫,倒是不见了。” 挼风听罢“嗐”了声,催道:“尚书大人已到山东界,大人这几日赴宴已然耽搁了些,如今可不敢误了回衙门的时辰。” 宋辙乃户部下设山东清吏司主事郎中,虽说任职地方,毕竟挂着户部的名头,不比那些知府县令,与玉京显少上关系。 单说朝廷这些年看重银子得紧,户部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每年徭役赋税、户籍物产、禄役经费等事务,凭它哪样都得让行省各级官员不敢得罪。 因此宋辙这番下巡府州,每日应付席面宴请倒是繁忙,毕竟谁不想与他处好关系? 第3章 卿本佳人 要说这夏粮秋税哪样松快,贵胄皇庄尤其仗势显少足交。 往年户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新帝登基励精图治,新任尚书沈谦也是不好敷衍的,因而宋辙也一改和光同尘之势,对下头严苛不少。 挼风还要再说几句,只见他一记眼风来,哪里还敢多嘴。 “也不知那只青雀为何飞奔于此,不知她那主人可知晓?” 宋辙自言自语,倒是带着晦暗不明的意味。 听得马鞍声响,主仆两人就要离去。 佑儿咬了咬唇瓣,下定决心跑了出去:“求大人带小女走一程。” 挼风这才看清来人,竟是要嫁到刘家的小娘子,他眼珠飞快在宋辙脸上转了转,只咳得两声提醒,不敢再多言。 “原不是雀鸟,竟是小娘子。”宋辙淡笑道。 古往今来,只要与钱交锋,必然就有不少阴暗盘算之事。宋辙从不信巧合,且这两日收粮遇到梗阻,本以为谁人预谋半路害他,袖弩就快飞去,却不想是佑儿。 看着她这般与先前见到全然不同,因此暗中收势,按捺道:“不知小娘子这是从何处来,又急往何处去?” 佑儿在家中虽是牙尖嘴利的,可如今疲乏狼狈又怕被人寻来,恭敬有礼道:“小女从汝州来,欲往济南府探亲。” 这条官道一路走上去,可不就是济南府。听得她这般说,宋辙心中更确信这是刘家的计策。 试探道:“你家在济南府还有亲戚?” 佑儿低眉苦楚道:“是,姑母嫁去了省府,可惜前儿收到信说却不大好了。” 宋辙知她在做假,仍旧安慰道:“世事无常,姑娘莫要伤怀。我虽有心助你,不过只两匹马,男女之大防不可不顾,还请姑娘莫怪。” 他这语气是心疼可怜,可话里的意思尽是不能助她。 佑儿这才幡然顿悟,她倒是不大在意这些礼节。可眼前之人是体面尊贵的大人,必然是怕她以名节讹上。 她是有自尊又要强的,否则也不会不肯做妾,不卑不亢道:“大人见谅,小女一时心切,并未想到这层。” 隐约鸟鸣声声回荡,抬眼望去,似有虚影在山林间飞起又藏匿。 宋辙以为自己用名节来说事,多少让她面上难堪,不敢再缠着。 怕她一个弱女子难应付交差,哄道“姑娘家赶路的确辛苦,待我到了省府,自会安排马车来接应。” 挼风不可思议看了眼宋辙,跟随他这么多年,何时有这般好心的时候? 佑儿眼中含笑,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待宋辙二人的身影远去,匿没在黑夜里,清风拂来,笑意也渐渐发冷。 她是不信宋辙的话,若是有心帮她,不如给块银锭,待天明时,哪处赁不到马车? 不过是些体面话罢了,她儿时是信的,后来年岁渐长,失望太多再不信了。 两人在暗夜行进许久,挼风憋着疑惑,忍不住问道:“更深露重恐有野兽,大人若不带着那姑娘,怕是……” 宋辙面色冷肃:“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女子既已许刘家,怕是存了引诱之心。我帮她若反被倒打一耙,说我诱拐良家女,可如何是好?现下我既不上钩,她也就回去了。” 白日打街上过,还见她欢喜吃馄饨,夜里就在此引诱他,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竟心甘情愿为效力。 挼风了然点头,还得是大人心思细腻。 刘家惯会使美人计,一家子做皮条生意,玉京城多少官员内宅都有他家教养出的人。 那小娘子身姿婀娜,又楚楚可怜,这刘家的美人计,真无孔不入哉! “待回衙门,派人去给刘家带句话,今时不比往日,从前如何我不管,可眼下莫要叫清吏司难做,今年的夏粮半斤也不能少,否则内阁必不会饶他!” 待到后半夜,草木生珠带着凉意,佑儿实在走不动路,只能靠在树下歇息。 直到朝阳升起,官道来往的嘈杂声将她从梦中惊醒,这才睁开眼。 夜里郑家夫妇晓得佑儿逃跑,不敢隐瞒刘家,连夜就跑去谢罪认罚。 高门大户的主子哪里是他夫妻能见的?刘府管事听着回禀,脸色未变分毫,当即一个眼色落到门外,自有人连夜去捉人。 天空泛起鱼肚白,官道上的行人也多了些,佑儿只觉得梦境有嘈杂起来,随后察觉自己竟腾空而起,慌忙睁开眼已被人桎梏在马车中。 眼前男人虽干瘦,却目色如炬,声色寒噤:“姨娘得了夜游症,可折腾下人们找了一宿。” 佑儿面色发白,浑身的冷意,眼角能瞧见车帘吹起,下头的泥路时现时没。 她明明已经踏在地上了,为何还挣不脱这不公的命运! “我不认得你,也不是什么姨娘!”说罢她铆足劲往前,就要从车里跳出去。 外头赶车的马夫头也不回,狠狠将她往里推。一旁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姨娘莫要白费力气,郑大夫妇昨夜捺了手印,已将你卖给了刘府,今后是生是死,全凭刘府做主。” 明明是春日,可她却觉得置身寒冬,唇齿颤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卖什么?我好端端的人,谁也不能卖了去!谁敢卖了去!” 她这话放肆,自古女子三从四德,哪有听凭自己心意的先例。 佑儿怕得发怔,悔恨自己昨夜歇息,若非如此,此时定已到济南府。只要不在汝州,刘家就不敢这般绑她。 人在坠入深渊时,唯恶念同行。她责怪着自己不够虔诚,怨恨郑家夫妇心狠,甚至连不愿带自己的宋辙也怨上了。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被送进了一方小院里。四面的高墙在无声告诉她,逃奴被抓,乱棍打死。 她若要想活,就只能认命。 日复一日被丫鬟婆子摆弄,学着那些浪荡脂粉做派,她才恍然这是进了暗门子做娼了。 如何吃如何睡,就连说话的腔调,手如何摆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见闻。 她每日学得作呕,愈发的憔悴娇弱。 过了些时日,听教习的娘子说,玉京来的大人物要她去伺候。 说的好听是伺候席面,实则不过是什么男盗女娼罢了。 第4章 暖香在怀 入了夏,她身上的绸衣换了薄纱,粉蓝的里衣在月白披帛中若隐若现。 教习的娘子出了汗在树下吃瓜纳凉,留得她一人在屋里暗自伤怀。 “你来了这些日子,想必也学了一招半式。” 身后传来男人的嗓音,房门应声紧闭,本就湿热的屋子,一时让人闷得慌。 这人便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刘礼,这宅子里的二爷。 初见他时,佑儿知晓到了绝处,心已然沉到了地底下。可看着这般温润有礼的人,心里盼着他不是什么恶人。 可这世人之恶有许多种,有人面露凶色行事泼辣,叫人见之惶恐。但有人虽和善皮囊,实则禽兽不如。 刘礼自然是后者,不去理会她眼里的厌恶,慢条斯理坐在她身旁,和煦笑道:“我知你心气高,只是人有命数,既来之则安之,这府中来去多少女子,谁不是如此?” 佑儿不答话,他也不恼,只勾手透过披帛,流转落至里衣,就能吓得娇女哆嗦求饶不停。 看着她害怕后躲,刘礼却颇有兴致欺身而下,将头埋在昆山暖玉之中,享受着她的恐惧。 佑儿十分怕他,因那日被抓了回来,刘礼在众目睽睽下朝她走来,先是浅笑怪她跑,又强拉她进了屋。 他阴鸷狠毒挑了佑儿的衣衫,丝毫不顾她的惊恐恳求,将人按倒在床上戏弄,后头就有婆子进来,褪了她的裙子去查验。 得了准话,刘礼才意犹未尽放下她:“看来你爹娘没撒谎,果真不是与人私奔。” 紧闭的屋子,因女子带着可怜嘤咛喘息,更添些热意。刘礼深吸一口女儿香,带着浓欲的指节摩挲在她的裙边,待到身下之人哭累了,才将她放过。 可惜佑儿面容姣好,是兄长指眀了要送人的,他闻得见却吃不着。 “好好拾掇一番,今夜府里有席面,你若是再这般模样,不必大哥开口,我定饶不了你。” 佑儿见过刘礼八回,次次都如现下这般,用低贱的方式戏弄于她,而后就说些狠话来威胁。 她先是不从,拼命反抗躲避,可不知为何,越是抗争他就越是兴奋。后头佑儿试着只是啜泣不语,受的折磨反倒少了许多。 “若是记不住那些把式,不如席间多饮两杯酒,有时候太清醒反倒误事,不如醉了才好。” 看着她快握碎的拳头,刘礼伸手去一一掰开,轻飘飘道了句:“烈女向来难做,你若想活着,就不必做无谓的挣扎。” 待到日头渐落,自有丫鬟来为她梳妆。 她被打扮一番,甚至娇羞妩媚。尤其那朱唇,看着如甜腻樱桃,勾得任人品尝。 刘府的游廊一弯又一弯,五步之距就有小厮打着冰扇,凉意顿时将暑色消去大半。 转过花厅,隐约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刘礼就在路的尽头冷着脸看她。 佑儿心头害怕不敢瞧他,谁知走近了,刘礼却将她发髻上的金簪取下,温声道:“我早说过烈女难做,这金簪尖锐,不必戴了。” 宋辙此番来汝州,自然是催夏粮的,他是见识过刘家的手段,也曾从这龌龊的地方脱身,今日本不愿再来,可几番推脱不得。 看着佑儿进屋,他眉头微皱,撇眼看向刘禄:“刘老爷这是何意?” 刘禄是刘府的当家人,汝州共有上等良田三十万亩,大半都在他的手中,更有南北生意数不尽,这般浩大自有人撑腰。 时下为官的人要敛财,做生意的人要依仗,互相拿捏把柄。交缠久了,倒是为难下头做事的人。依照法令事不好办,不依法令办不成事,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宋大人来汝州一遭,在座各位谁不是心生欢喜。既在刘某这陋室设席,怎能让大人不尽兴欢喜?这是刘某远房表妹,早听说大人朗月之姿,文采斐然,闹着要来敬大人酒,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宴席落座十来人,都是汝州府说得上名号的,每人身旁都围坐着妙龄婀娜的女子,双颊微红,欲色难掩。 唯独宋辙孤身一人落座,干净利落得紧,眼里不带丝毫浊气,面色坦荡不失威仪。 佑儿自然还记得他,可眼下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朝他走去。 瞧见宋辙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眼神,佑儿忽而没由来的羞愧。 她明明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进来。可而今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让佑儿慌乱不已。 宋辙倒像是并不认得她,真当她是刘家远方亲戚,是对他殷情献媚的佳人。 佑儿小心翼翼举杯,距着他唇边不到一寸时,才抬眸偷窥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请。” 宋辙瞥她手臂颤抖,不等她送往自己口中,伸手就拿了酒杯含笑倾饮。 这一来一回,众人的目光也意味不明。宋辙应酬上虽不与人拿乔,可上次花楼里的头牌娘子喂酒,他却半滴不喝,这次愿意喝下佑儿送的酒,看来是有些苗头。 刘禄一拍大腿,这是嫌花楼里的娘子不干净!以为自己把住了宋辙的心意,得意道:“宋大人好酒量!佑儿表妹还不快再敬一杯!” 刘礼看着檐下的红灯笼高高挂起,隔着衣袖摸了摸里头的金钗,喃喃自语:“倒是好运气。” 宋辙年轻俊朗,不像先前更有气不好的,还要伺候宫里的太监。 他瞧着被自己尝过滋味的朱唇,脑海里想着今夜她尝到情欲滋味的快活。 屋里的男人推杯换盏,宋辙宽泛的衣袖已然被酒水打湿得有些分量,只得抬手,佯装醉意:“本官倒有些不胜酒力,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眼瞧着鸭子快煮熟,谁想它飞去。刘禄递给佑儿一记眼风,笑道:“宋大人醉了,还不快扶大人去歇会儿?” 那娇软腬胰靠近宋辙时,却被宋辙不经意挣开。 他颤颤巍巍起身道:“本官还有些公务,先行告辞,诸位可莫怪罪。” “大人吃醉了酒,怕是走不稳当,还是让佑儿扶着才好。”刘禄上前去,不由分说将佑儿的手臂搭在宋辙身上。 温热触碰,暖香在怀。他忽而觉得身子险些颤抖,只能由得女子将自己抱住。 第5章 拂风 夏夜凉快,晚风吹得人舒畅,女子身上的香气让宋辙的心如在秋千之上,晃荡又落下。 他并未喝醉,心知这定然不是什么情愫暗生,只是女人勾引的伎俩罢了,任何一个男子皆是如此。 好在他定力尚可,这念头让他自得了些。 来时的游廊那般长,可离去时又觉着竟这般短,不过几人寒暄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垂花门。 佑儿望着外院的灯笼,朦胧昏暗,却让人心生向往。 刘礼自三人出了屋门就跟在一旁,眸光从佑儿脸上掠过,低声询道:“我这表妹素来十分倾慕大人榜眼之才,若大人不嫌弃,不如让她跟在大人身边做丫鬟伺候,也全了她这赤诚心。” 这话自然是假的,可刘府与宋辙的关系微妙,也必要再近一些才有利,因而刘禄也顺势道:“不如今夜就让佑儿表妹伺候?” 垂花门两旁的紫阳花开得正盛,蓝紫色的花朵一簇簇,被烛火映成橘红色。 宋辙分明感受到了手肘旁忽而起伏的山峦,氤氲在鼻尖的女儿香,也随着她急促的喘息愈发馥郁。 靛青衣袖被刘礼白皙的指节紧握,里头的金钗膈得他不适,眼角瞧见佑儿的神色,似嘲似讽地笑了笑。 “也可,如此就劳烦佑儿姑娘了。”宋辙的声音坦荡,平淡得没有丝毫男女之事的暧昧。 刘禄朗声一笑,这几个月的阴霾和分文未少的二十万税粮,好似都不算什么。 恰如飞羽,被风吹去。 佑儿总算是出了刘府的门,就这般意想不到,甚至有些轻而易举。颔首看了一眼被自己挽在手心的衣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她本想血溅刘府,拼死反抗,谁知一切竟然这般,如蜻蜓点水的轻快。 好像……都是因为眼前的男人,他竟然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佑儿心想,他应该是有本事的官。 刘礼在宋辙上马车前,从怀里摸出荷包,小心奉上:“还请大人善待佑儿表妹。” 这里头是什么,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 谁知宋辙松开了佑儿的手,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火折子,而后火光燃起,荷包连带着里头的纸张皆化作灰烬。 刘禄眼里带着不悦看了一眼刘礼,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刘礼不慌不忙将那金钗又戴回佑儿发髻,在宋辙淡漠的眼神下,不紧不慢道:“这算是兄长们给你的添妆,今后好生伺候宋大人,莫要失了刘府的颜面。” 佑儿只如木偶低头,想仔细看清那灰烬里是不是自己的契书。 宋辙唇角勾了笑,如薄凉看客瞧着眼前的假戏虚情,自顾自上了马车。 而后低声道:“姑娘可是不愿坐宋某的马车?” 刘禄忙拧着她往前去,低声威胁道:“你那身契即使今日烧了,明日爷也能让你爹娘再签,还不快老老实实上去伺候。” 烧了就好,佑儿听罢,眉宇间紧锁愁意渐次散去,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马车是挼风在赶,他是实诚的,真以为宋辙要女子伺候,因而驾得十分小心。 车里升腾一股酒意,佑儿坐在下首却能辨别那气味是从宋辙的衣袖传来的。 定睛一看,果然他那墨绿直裰上,唯衣袖的颜色最深。 二人沉默许久,才听宋辙漫不经心开口道:“姑娘不是去济南府吗,怎的又回了汝州?” 本来垂眸的佑儿“扑腾“跪下,还未开口,眼里就溢了泪:“大人……小女那时是从家中逃出来的,谁知与大人分别后,就被刘府的人追上……家中爹娘竟将我卖给刘府为奴……” 马车里一片死寂,她起伏不定的呼吸,格外突兀。 “小女句句属实,不敢欺瞒!还请大人怜悯放小女一条生路。” 宋辙自小就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如今已是阅人无数,见她这般自然晓得是说真话,只是人心难测,他一时仍存着疑。 见宋辙依旧不答话,朦胧灯火下带着打量,佑儿假戏真做,半是自怜半是叹道:“当初大人愿帮小女寻马车,小女心里十分感激,只是大人的马车来得太迟了……” 宋辙搭在膝上的手不可察觉地蜷了些,而后又好整以暇摩挲着墨绿绸缎,摇了摇头:“刘家两位老爷对姑娘倒是极好。” 听着他好似意有所指,佑儿双手不自觉环抱双肩,那轻如蝉翼的披帛贴着肌肤,更是似有若无了些。 她不知道,只一味地顾影自怜,连带着那紧裹身子的里衣又添起伏。 凉风袭过,吹得她瑟瑟发抖。宋辙不耐地啧了声,而后抬手道:“你好好坐下说话……” 佑儿以为他不耐烦听这些话,毕竟上官哪有耐心听百姓苦楚,因而不敢多想,小心陪坐一旁,实则只沾了沾边,依旧是半蹲着罢了。 “你那时可有等我派马车来?”宋辙主动开口问道。 佑儿忙答道:“是,小女就在那树下歇息等候,只是天色朦亮就被刘府的人发现了……” 讲到那时的情景,她如受惊的兔子,宋辙察言观色是个中翘楚,自然察觉了她这话里有些许刻意。 “就在那树下等?” 佑儿也顿时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太过刻意,遂不敢再骗他,硬着头皮道:“往前走了几步……” 挼风是晓得宋辙并未安排马车的,因此听到佑儿的话,晓得两人都在骗对方,实在在憋不住笑,握着马缰的手往内里扯了扯。 宋辙四平八稳地坐着,倒是无甚关系,唯独佑儿并未坐稳,被这突如其来的势头一晃,继而落进了那团墨绿之中。 男子的温热将她握在手中,佑儿在刘府被那教坊嬷嬷言传身教三个月,哪里不知道这举动其中深意。 她慌忙起身,隔着薄缎却更显摩挲。 指腹的触感吓得宋辙不敢动弹,只得低咳一声:“夜里行车,姑娘坐稳些。” 佑儿急得往后躲,谁知那繁琐发髻不偏不倚勾在宋辙的蹀躞带上,轻呼之声随着她娇躯轻颤,宋辙双手全然僵硬,抿唇皱眉:“姑娘还请……” 自重二字并未说出口。 “小女的头发勾住了,还请大人……” 怀里瓮声瓮气的声音,让宋辙忍不住落下了目光,果然见是自己的腰带作祟,这才幡然,顿时抽出双手道:“姑娘稍等。” 那温热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酒香,佑儿只觉脸颊通红。 第6章 此夜 马车已平缓驶了许久,两人再无话说,只一个闭眼装醉,一个低眉盘算,总之是不敢多想方才的混乱。 待到挼风停住马车,往车里头朗声道:“大人,到了。” 佑儿闻声抬眼偷偷瞧对面的男子,眉目舒展,端方自持中带着不可忽视的气势,大抵是做官的,比之旁人多了些威严。 她想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对的,这宋辙看着正直,谁知人却刁钻得紧,还与刘家搅合在一起。 忽然那双透亮的眼眸直视着她,而后眉头微微皱起,径直起身下了马车。 吓得佑儿心头突突,忙深吸一口气。 未几,外头传来挼风的声音:“姑娘快下车罢,今日在客栈将就些,明日一早大人就要回济南了。” 只听“咚”得一声,身旁就落定了一人,哪里还有方才在刘府外的小心。 “回济南?他是济南府的官?” 挼风有些好笑道:“怎得没人告诉你?我家大人可不是济南的官,大人是榜眼出身,现乃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 佑儿不晓得这些什么部什么司算多大的官,但看着在刘家宴席上的光景,大抵是个要紧的人物。 看着挼风得意洋洋的模样,故作疑惑道:“什么主事不主事的,那么大的官怎不在汝州置办个宅子,也免得住客栈辛苦。” 夜里风大,宋辙往前走着,耳边传来女子莺啼婉转的话语,可里头的字眼却让他冷哼一声,看来困在刘家三个月,她骨子里的刻薄还是没淹没,如今一朝离了金丝笼子,又成了当初那般。 明日要早起,他本是阔步往前,却不知怎的想再听听这女子要如何品评他,因而步子缓了缓。 “我家大人最是清廉且平日又不止到汝州府公干,山东大小十州府,按你这般说岂不是每处都要寻个落脚的地方?”挼风没好气答道。 佑儿心头有了自己的盘算,这三个月在刘家也是听了不少往常在市井中没听到的话,从前只一心想着玉京城天子脚下,人来车往最是繁华,怎么也能支个茶摊养活自己。可现如今才晓得,原来玉京城寸土寸金的,且不说赁个瓦房就要将她偷出来的银子使完,就连叫花子讨饭也是有自己的地盘,茶摊哪里是那么容易支起来的。而今反正是跟着宋辙了,她就先抱紧这双大腿,将来攒够了钱,总归能找到谋生的路。 故而听得挼风的话,佑儿忙问道:“既如此,大人在济南府可有住的地方?除了小哥,可还有人身边伺候?” “那是自然都有,清吏司衙门后院就是历任主事的住处。”挼风也只听她今后是要伺候宋辙的,故而毫不设防脱口而出道。 宋辙听着佑儿的话有些不对劲,心头对她的警惕又生了几分,转过头喝道:“挼风!还不去问掌柜要些水来!” 深夜里头,再是热闹的地儿也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故而他这声格外响彻,掌柜的闻声赶忙醒了瞌睡,跑上前招呼道:“大人辛苦,小的这就让小二抬水来。” 目光顺势落到佑儿身上,眼神流转倒是不难看出他多想了。 “可还有空房?”宋辙咳了一声,镇定自如道。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有有有,就在大人房间旁,大人请。” 挼风跟着宋辙多年,自是知道他的性子,官场之中周旋时并非是什么片叶不沾身的君子,可私下绝非什么浪荡轻浮的人,今日既然宋辙默许了让佑儿跟着,那必然是对她并不排斥,故而打量了佑儿几眼,心头猜测或许大人不喜欢这般纤细的。 宋辙即使不必转身,也晓得挼风心头在想什么,待掌柜开了房门,将佑儿送到门口,才道:“姑娘早些歇息,明日卯正启程,还望姑娘莫要耽搁。” 小二自然也为佑儿抬了热水来,可她哪里晓得今日就能离开刘家,连换洗的衣裳也没带,只得擦拭身子后,用皂荚将里衣也洗了,而后拧干了水汽挂在架子上。 她无心之动作,可那水声却哗哗啦啦的传入宋辙的耳中,他一开始本在浴桶里泡着闭眼解乏,却没想到脑海里忽现那娇俏的小女子坐在他对面沐浴的模样,吓得他即刻就站了起来。 可隔壁的水声却丝毫没有因此而消停,那声音哪有半点沐浴的样子,分明像是 他越是这般想,脑海里的画面就越是奇怪离谱,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慌忙紧握了拳头,扯了一旁的澡巾擦拭身子。 宋辙皱着眉头坐在床前,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没再听到隔壁的声响,这才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 男女之事,他虽没有经历,但逢场作戏时也搂抱调笑过女人,或身轻如燕,或凹凸有致,可他心里却丝毫没有兴致。 更不会只听到一些声响,就浮想联翩。 心里暗恼自己定是见识渐长,故而定力不比从前。 佑儿裹着被子侧躺着,发梢沾了水故而湿漉漉的,她悉数揽到一侧用澡巾垫着,许是这一日经历了太多事,她虽是疲乏却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今后如何谋生的盘算。 等到入睡时已是后半夜,故而醒来时已快到卯正,待她洗漱后出了门,正巧看到宋辙下楼。 “大人!” 不同于昨日梳着飞仙髻,今日她只将青丝随意挽在一侧,用碧色的绸带固定打结,看着倒是清爽了许多。 见他盯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布巾,佑儿将裹成一团的布轻轻晃了晃:“是奴婢的首饰呢。” 奴婢? 宋辙听着这声自称,蹙眉片刻才舒展了笑颜,平静的语气却不带一丝温度:“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佑儿硬着头皮上前道:“不过是好好伺候大人的主意罢了。” 眼前的女子讨巧地看着自己,他只低头看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提及伺候二字,昨夜哗啦的水声好似又浮现耳边,宋辙脸色冷却道:“你那两位好哥哥的话,你倒是记得清。” 而后拂袖转身下楼去,佑儿忙跟上他的步伐解释道:“奴婢不是都跟大人解释清楚了吗,刘家那两个哪里是哥哥,奴婢是被父母卖了的,身世可怜的紧,还望大人垂怜。” 这话真假,宋辙心里自然门清。如今夏粮已交,刘家送个女子来,不过是存了讨好他的心,万不敢使坏,这原本是逢场作戏的手段,他也想着不得罪刘家,以免征秋税时节外生枝。 故此,如今他是不能不让佑儿跟着的,至少要带着佑儿一同出这汝州城门。只是出了汝州这女子是死是活,或能活多久,也就全凭他的心意了。 佑儿见他不答话,又说了句:“奴婢洒扫浆洗都可做的。” 挼风打包好了馒头面饼,见两人出来忙上前一步去牵马车。 见宋辙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佑儿紧咬着下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后却听到里头的人道:“还不上来?” 马车轻轻晃动,宋辙抬眼就见女子如飞鸟般跳上了马车,绸带绑着的辫子在半空晃动,而后乖巧落在她的腰间。 “多谢大人,奴婢今后定会好好伺候。” 宋辙可有可无地嗯了声,就闭着眼不再理她。 马车缓缓在长街穿行,佑儿犹豫许久,轻声试探道:“不知大人家中的丫鬟,月钱几何?” 第7章 逗雀 出了城门,外头乡野自然安静,两旁不再是喧闹叫卖声,取而代之的是蝉鸣流水,就连车轮压在泥沙石子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佑儿的话,宋辙半句也没接。她心头的打算,明晃晃地摊在眼前,见人不答话,倒也不觉着尴尬,撩起了车帘往外瞧着。 “大人若早知今日仍是带着奴婢去济南府,那夜可会帮奴婢?” 她说这话带着笑,全然掩了悲意,宋辙睁开眼看她时,正好树荫斑驳从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掠过,光散落下还能看见羽睫轻颤。 碧色绸带随着马车晃动,悠悠然荡起又落下,竟让他想起旧时在庄子避暑,在荷塘边追着蜻蜓的日子。 察觉到宋辙的目光,佑儿转过头笑道:“大人可会?” “不会。” 他答得干脆利落,而后又闭目养神。 却不想宋辙竟然过了会儿才道:“与其费心为已过去的事添愁,不如想想今后该当如何。” 今后?佑儿听得他这话,眼里头又泛起了光彩,眨巴着睫毛倒是谄媚市井:“哎呀,今后自然是好好伺候大人,为奴为婢报答大人。” “啧。”宋辙听得此话,故作为难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你有心了,只怕本官无福消受。” 佑儿心头一突突,不解道:“大人这是何意?” “衙门里头伺候的人都是过档记案的,吃喝嚼用自然是由衙门付账,你怕是不行。”宋辙认真回道。 挼风在外头听得他的话,忍不住咬着唇偷笑,衙门里头宋辙最大,这些不过是他点头就能办到的事,且即使不记在衙门里头,也能单独过私账。 大人还真是好兴致,竟然有心逗这小娘子。 佑儿哪里晓得这些,听得他这般说到底是当了真,小心问道:“那不知如何能在衙门记档?” 宋辙仔细打量她,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眼里皆是担忧,强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丝于心不忍,道:“本官哪里有空过问采买奴婢这等小事。” 在佑儿眼里的愁意翻涌时,又道:“不过你可将户帖交给挼风,他平日里与采买的人关系熟稔。” 佑儿听罢低眉颔首,真是信了他的话,不知如何是好:“户帖还留在家里,我娘收着的” “那岂不是真有些难办了。”宋辙摇了摇头,倒是为她担忧的样子。 挼风已憋成猪肝色,即使微风阵阵吹来,也难以压下双颊的红意,还是那话,若是大人点头,这山东各府谁人的户帖都能再办一张。 “你这一未记档,二无户帖,若是想留在衙门做事,怕是不妥当。”宋辙一本正经道。 饶是佑儿聪颖,可涉及到自己从未经历的事情,甚至是这般严肃的事,哪里会晓得这是宋辙故意吓他的。 是故,忙道:“那奴婢每日就在大人屋子里伺候,不出门去招惹旁人。” 她这话说得难免让人多想,宋辙只觉得心口一滞,拾起手边的折扇摇了摇,赶紧将话头扯回去:“这也不必如此小心,只是你若留在衙门里头,怕是月钱难得。” 这的确戳中了佑儿的心头血,她本想跟在宋辙这里挣些银子,待存够银钱狐假虎威,借着衙门的光也能在济南立足,可现下听得这般话,真是有些泄气。 看出她心头所想,宋辙又道:“外头去做工,也是要户帖的。” 好长一阵沉默,见佑儿眉宇间尽是忧愁,心知自己是把她吓狠了,长叹一口气道:“也罢,为官的自然要为民解忧,何况是你这无依无靠的小女子。本官每月私给你半吊钱,你就在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养活自己罢。” 佑儿眼里溢出了些水汽,也不知是感激宋辙的帮衬,还是心疼原本要谈的工钱少了半吊,带着些哭腔道:“多谢大人。” 宋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而后依旧闭着眼摇扇。 佑儿也是有眼力界的,见他如此不再说话,只低着头将自己身上的银钱再盘算一遍。 夏粮催收齐全,宋辙心头暂时松快,这一路回济南府也是心情颇好,半道上三人还在平阴府暂歇片刻。 此地依山傍水,虽是正午倒乘凉树荫,倒是没有半分暑气。湖光山色最是抚慰人心,原先佑儿从未来过此地,更别提有这样清闲的时刻。 抬眼见宋辙正吃了口馒头,倒觉得十分新奇,往常总听说当官的都是吃着山珍海味,住着玉瓦金屋,这人虽吃过刘家的酒肉,眼下再看却也不像贪官污吏。 “眼下赶路你且将就些,等到了衙门自不会饿着你。”宋辙见她瞧自己,还以为这是挑上了伙食。 佑儿忙解释道:“大人多虑了,奴婢往常在家时,咸菜馒头吃惯了的。” 宋辙颔首,眉宇之间多了忧虑:“汝州自来不算苦,可放眼望去譬如这平阴府,百姓的日子就难些了,不少人连咸菜馒头也不是常能吃到的。” 郑家依着小本生计和祖上房产,还能供儿子读书,并不算真正的穷苦之人,至多是市井小民罢了。佑儿在少时经历过蝗灾,那年不少庄稼户都没有收成,汝州府涌进了不少流民,那般景象她至今难忘。 “没想到大人如此忧民……”佑儿讪讪道,她见过县衙老爷的马车当街冲撞路人,也听过什么贵胄人家的公子强抢民女,官老爷逼良为娼的传言,到底是没见过心疼百姓的。 挼风出言道:“我家大人自入仕来,纵使有难处,却秉持公信,清正不阿,哪里是旁人能比的。” 这王婆卖瓜的话让宋辙脸上一热,他自诩在官场游刃有余,登科时宁得罪内阁首辅公孙贺,也要拜当朝次辅高品为师,不过是看中他帝师身份。 这世上所有权势和派别,不过仅系皇帝一人身上,不然那沈谦只比自己早两年入仕,家中虽世代为官却不算显赫,往日先帝在位时还蛰伏于都察院,如今新帝登基不过两年就当上户部尚书。 官场之事,宋辙向来看得分明,他也深信早晚有一日,皇帝会倚重自己。 平阴湖的风吹动了他少年的志气,星目剑眉,芝兰玉树,这景象让佑儿记了好久。 回到济南府已是宵禁,挼风递了官帖,守卫自然放行。佑儿早已靠在车上沉沉睡去,待到马车进了清吏司衙门,宋辙提着气死风灯照在佑儿眼前,过了片刻她才被这光扰醒。 “到衙门了?”佑儿懵懵懂懂问道。 宋辙留了那灯给她,又嘱咐道:“让挼风带你去后院收拾,这外头是衙门公房,若无要事莫要过来,被人晓得你没有户帖,可就不大好了。” 他细心提醒,佑儿不敢不听,郑重其事点头拜谢,自是不提。 第8章 难处 翌日清晨,佑儿醒来见这陌生的屋子,愣了许久后忽而笑出声来,昨夜洒扫的高娘子给她送了两身衣裳,颜色样式倒是无甚出挑,不过是时下女子做活计时穿的巾服,浅绿的短衫长裙外头罩着灰色比甲。 佑儿高高兴兴地穿上,又给自己梳了双髻,出门时理了理衣袖,自顾自道:“衙门的布料到底是比自己买的舒服些。” “姑娘起了!”高娘子在院里洒水降尘,瞧着佑儿出来笑道:“昨夜歇得可好?” “昨夜睡得香,多谢高娘子关心,这衣裳穿着也合身呢。”佑儿瞧着游廊还未打扫,当下也不闲着,拧了帕子就跪在地上擦。 见她不是矫情的,高娘子心头的石子才落下,昨夜她还猜想这佑儿长得眉清目秀的,怕不是宋大人带回来的心上人,眼下看来倒确实是来做下人的。 “姑娘刚起,还是先吃饭去,若是饿着了,可是我的罪过。”高娘子将剩下的水往远处的草地泼去,飘荡的浮尘又落回了地上。 佑儿听明白了这言外之意,忍着饿意,问道:“不知娘子每日几时起,几时用饭休息?我今日实在不知这些,倒是让娘子一人忙活多时。” 高娘子为人爽利,听得她这话,心里也舒服几分,说起话来也算知无不言:“宋大人宽厚从未给下人立过规矩,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故而眼下仍旧是按照前面主事定的,寅正起卯正食,而后自做自的活计,晚饭前再打扫一次也就足够了。” “听起来倒是轻松,若无事时不知娘子如何?我初来乍到,万事还要多靠娘子帮衬才是。”佑儿讨巧道。 两人你来我往的,愣是没让佑儿放下帕子,说话间这游廊也就干净了。 高娘子往常都是一人收拾后院,如今佑儿帮着做事,跑前跑后倒是不懒,不过一上午的功夫,连上任主事家妻妾争宠的鸡毛蒜皮事也讲了大半。 宋辙在汝州府时积压两日的公务已堆成小山,先是登州卫所和威海卫所申领军饷,而后是盐场核税,再是每年都要照缴的泰山香税银。 哪样都要他速速裁决,已然不敢耽搁。 未几,挼风进来回禀查明了汝州郑家的事,讲明佑儿的确是逃出家门的,又说了郑家夫妇如何可恨,他嘴皮子还算利索,让人听得明白清楚。 见宋辙听罢心情尚好,上前添茶问道:“大人在马车上时为何要骗佑儿姑娘?如今看来,她倒是个可怜人。” 宋辙听罢放下狼毫,浅呷口茶,悠哉道:“这世上从不缺可怜人,她想吃我的,住我的,还要我给她银子,攒够钱带着我的银子跑,哪能轻易让这丫头得逞。” 茶香随着热气蒸腾而上,宋辙挪了舒服的姿势,仔细读着上头的陈词滥调。 不过须臾,却将手上的公文搁到桌上,问道:“那丫头在后院可还安分?” 挼风中途回过后院一趟,听得宋辙问,答道:“佑儿姑娘干活利落,嘴巴也甜,把高娘子和厨房几个娘子哄得眉开眼笑。” 果然不出他所料,宋辙还要再说什么,就听门外几声问安,而后就有人进来,打头的是山东巡抚赵炳,后头跟着两个布政使司的官员,还有济南府同知。 宋辙转脸就笑着拱手作揖:“这是什么风,把诸位大人都请来了。” 赵炳抬手扶道:“宋老弟太客气了,今日我与几位大人过来是有事相商。” 户部的律令一早他就看过了,此时见几人来自然心里头清楚,是来商定秋税的。 若说夏粮还能多少放些陈芝麻烂谷子进去充数,可这秋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实打实的钱。 按照早些年的规矩,若朝廷今年征地方十万两税,其实在最后只收得上七万两进户部,剩余三万两由总督与布政使亲自写条子,再由来年的秋税补上,如此来年的七万两里头就有三万是原该今年的钱。 年年如此,这欠款就如雪球般滚到如今。 至于为何百姓缴足了税,却有三万两没进户部箱子,那必然是经手的衙门几番中饱私囊,顶头的硕鼠又孝敬了皇帝的私库,这般惯例用时间换空间,自今已往,长此不休。 偏偏新帝是励精图治的,不像先帝那般爱修宫建殿,又加之那新任的户部尚书更是清廉,下了圣旨要各省不仅足额收齐今年的秋税,还要将去年欠下的补齐。这塌天的旨意,内阁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是劝不住皇上,就任凭他去折腾。 总之是想着其中涉及万千官员的利益,律令即使到了地方,也难以执行,到时候内阁出面周旋,既帮皇上收拾了烂摊子,又给下面卖了好,顺势还能让那尚书大人栽跟头,挡了他入阁之路。 待挼风上了茶出去,众人才掐断了寒暄,赵炳一个眼神过去,济南府同知王若禺就愁眉苦脸道:“此事怕是只有宋大人能出个主意了。” 宋辙泥鳅似的性子,哪里能被他们揪住,装傻充愣道:“抚台大人这是何意?几位大人皆是上官,宋某不过是小小主事,千万莫折煞了去。” 到底是接触了两三年,赵炳放下茶盏,沉声道:“圣旨已到,秋税的事不过日整个州府皆知,到时人心惶惶,恐不利于各府县安定。” 见他挑明,宋辙才颔首示意自己也知晓此事,只是默不作声不接下文。 “宋主事是高阁老的得意门生,必然晓得其中厉害。总督大人的意思是还请宋主事出面帮衬一二,这情我等必然铭记在心。”赵炳是三品巡抚,这般和颜悦色,已然是给足了宋辙面子。 外头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婆娑作响,那晃动不安的树影透过窗棂,打在白墙上。 宋辙看了一眼,而后飞快扫视了众人,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下官也是方才收到的律令,这新尚书行事不同先前,怕是不大好办。” 清吏司衙门还有提举、令史、掌固十来人,平日里大多在外头丈量清算,还有几人留在衙门做档算账,眼下这阵仗怕都是巴巴瞧着。 看着赵炳脸色暗下去,宋辙轻咳了声:“山东就临着玉京,谁每日不是带着几双眼睛,大人们这般阵仗来我这小衙门,怕是不过两日上头就晓得了,照例清吏司这小衙门与诸位大人不该多牵扯才是。” 六部的衙门,按理说除了日常按规程与地方交接,其余时候必然是少接触为妙。可众人也不怕他这话,总之是奉了总督的意思,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 赵炳冷哼一声:“这夏粮前脚刚足额给你户部交上去了,你却如此翻脸不认?这秋税不仅要交齐全省今年的一百二十万两税银,还要补齐去年欠下的四十万两,任凭我等通天本事,也是不堪重负。” 王若禺忙要赵炳息怒,又好言道:“宋主事不知这民生疾苦,相较往年这可多了八十万两在百姓身上,这可不是闹着玩,这怕是会出人命的!” 这话本不假,可宋辙心知肚明,百姓哪敢不缴足税赋,朝廷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中饱私囊之人,此次就将吃下去的吐些出来充盈国库,并无为难百姓的意思。 “盐场那头,还有茶税、丁税哪样挪过来周转一二,不过是你宋老弟一支笔的事,何苦为难我等哉!”布政使司参议何茂文说得直白,他自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宋辙听罢只低头静默不言,许久才起身拱手道:“抚台大人明鉴,诸位大人见谅,此事并非下官力所能及,皇上已颁圣旨,怕是若有人求到恩师高阁老的门下,依然无法。” 众人皆是沉默不言,宋辙喜怒不形于色,一团和气又道:“不过……下官定会与各地清吏司共商此事,也会写信问问阁老京中情景,若是有其他法子,必与诸位通气。” 今日本就没想过宋辙会应下此事,但听得他这般说,赵炳总算能回去交差了事,遂脸色好转了些。 “既如此,我等就静候佳音了。” 桌上的茶已冷却,宋辙独坐公房许久,如今朝廷的行事作风太凌厉了些,他深知,将来的日子并非他这般左右逢源就能得心应手的。 第9章 绦丝落 宋辙往常是让厨房将饭菜送到公房来,今日到了午时,却又让挼风传话说在后院房里吃。 一问原何如此,挼风只道是大人累着了。 衙门里耳报神最是不缺,赵炳等人前脚刚来,后脚连佑儿这新来的都晓得了。 因而如今晓得宋辙累了,高娘子拍了大腿,从小杌子跳起身道:“噫!那可不是累坏了,都往衙门里来找大人要银子哩。” 朝廷发放到地方的银钱,需得清吏司开条子,待朝廷的银子押来,大多时候也是放在各地清吏司,由衙役和都指挥司派兵共同看守。 这银子要出去,只认宋辙这张脸和主事的印章,旁的人一概不理。 因而她这话,众人也都点头,是在情理之中。 佑儿听得解释,捂住了嘴,库银竟然就在此处…… 因而再见到宋辙时竟笑得格外谄媚,这哪里是给他月钱的雇主,这分明是天上掉下的财神爷啊! 宋辙有些不解地瞧着这丫鬟打扮的人,就连挼风的位置也被佑儿抢占了去,端茶倒水,盛饭舀汤,真是面面俱到。 “你也下去吃饭。”宋辙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有些不自然道。 佑儿早让高娘子给她留了吃食,大义凛然摆手道:“大人不必为奴婢考量,奴婢说好了要伺候大人,自然不能懈怠。” 宋辙心头警铃大作,这丫头惯是鬼精,莫不是捅了什么篓子,亦或是想打他的主意。 世上没有什么事不与钱相关的,作为有此自觉的户部主事,因而睨了一眼笑意盎然的人儿,打趣道:“瞧你这般殷情,莫不是有求于本官?” “苍天可见,奴婢真是为了报答大人。”佑儿双手捧着汤碗,呈到宋辙面前,笑盈盈道:“大人喝口汤,这汤厨房熬了一上午呢。” 瑶柱火腿汤的香味扑面而来,宋辙低眉看了一眼,汤色郁白与平日不同,大抵是晓得他近日劳累,是用了心的。 宋辙接过却放到一边,道:“你不必如此拘谨,本官对下人素来没有规矩要求。” 佑儿是打听过的,厨房陈娘子每月一两银子,给她打下手的王婆每月八钱,洒扫的高娘子也是八钱,这么一算她每月半吊钱,约莫是五钱银,属实少得可怜。 若是哄得宋辙高兴,说不定还能得些赏钱,这样也就能早日攒够离去。 佑儿咬文嚼字道:“大人平日对奴婢们实在宽厚,真是三生有幸遇到大人呢。” 见她礼数虽不周全,嘴却是抹了蜜似的,宋辙心头有了数,笑道:“你这般有心,看来本官得赏你些什么才好!” 这话出来,佑儿双颊顿时红扑扑的,忽闪的睫毛也似泛着笑:“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抬眼却见宋辙端了道炒笋丝道:“这是江南春笋,清甜爽口,如今苦夏吃正合适,不如就赏你了。” 谁……谁要吃什么笋丝!人家想要赏钱! 佑儿眨巴着无辜的双眼,看着宋辙一副真诚的模样,硬着头皮含笑接过:“多谢大人……”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宋辙和善如斯,佑儿也不好意思赖着再说什么,笑着端菜出去,转眼就颓丧脸。 挼风见她霜打茄子似的,伸长脖子好奇往屋子里瞧,见宋辙正舒舒坦坦地喝汤,不解问道:“这佑儿姑娘怎的没精打采,是她这汤不好喝吗?” 宋辙收回目光落到那汤里,笑意一滞:“她做的?” “是嘞,方才高娘子拉着小的说了一通,佑儿姑娘还说大人您是山东的财神爷呢!”挼风全盘托出,一脸乐呵呵道。 也难怪了,不像陈娘子的手艺。宋辙脸上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只是不等挼风仔细瞧,就仍低头夹菜,不再言语。 饭后正是日头高挂,宋辙喝了口茶歇息,不经意抬眼看了窗外,那双髻上的碧色绸带看得人心头一阵清凉。 佑儿吃过饭就主动揽下捕蝉的活计,高娘子自然乐得轻松,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她模样俊俏又能吃苦,一时竟天仙也比不上了。 倒不是佑儿挣表现,毕竟谁不愿贪清闲,只是上午洒扫时瞧见高娘子的手腕不利索,问了才知是先前骨折还未痊愈,因此才担负了为宋辙赶蝉的活儿。 谁知佑儿身长不如挼风,眼瞧着他捉了四五只蝉,自己半只也捉不住,心头着急,恨不得跳到树上去。 正当她跳得腰疼时,墨绿的官袍从眼角滑过,而后宋辙的手握住了她的竹杆子,瞬时之间就见一只蝉落进了网中。 “可看明白了?” 佑儿回过头,半睁着眼笑盈盈看着日头下站着的宋辙,正要说话却听得他又说:“接着捉。” “大人,奴婢方才没看清……” “烦请大人再捉一只。” 宋辙不搭理她,接过竹竿放到游廊柱子旁靠着,不经意似的说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银库那头才是正经事。” 说罢自顾自地转身要离去,在拐角之时余光察觉佑儿目光果然紧随,神情疑惑道:“怎的这般看本官?” “奴婢……奴婢就是想着,不知这银库是什么意思。” 她纵有些小聪明,可心里藏着的事倒是一股脑全写在了神情上,宋辙眉头忍不住轻抖,饶有趣味地问道:“既然你好奇,不如随本官去瞧瞧。” 这话自然是说到了佑儿的心尖上了,她哪会拒绝,只当是自己那算盘打得不响,这真诚模样骗过了在官场浮沉的宋辙。 银库在衙门旁边,入口却开在前院,可那位置却不好找。并非是清吏司衙门太大的缘故,而是那银库的门需得进一间极为普通的公房。 只见宋辙进门先拨弄了一木柜,佑儿看得仔细,却也不知他那只右手是如何做的,不过刹那,对面的白墙分成左右两边,往前一瞧竟是又一道门。 看到佑儿目瞪口呆,宋辙倒是好意讲解道:“若是没有本官带着,只怕你推门时就已万箭穿心。” 顺着他手指向的地方,才看到满屋顶都是弩箭,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脸吓得苍白。 “银库就在里面,不过进门后这机关更是奇巧些,是墨家传人的手艺,可要见识一二?”宋辙只当没看见她的恐惧。 佑儿吓得连头也摇不动,声色喑哑:“不,不必了,奴婢还要捕蝉,不敢耽误。” 瞧着她毫无知觉往后退的脚步,宋辙伸手喝止:“莫要靠到门板上!” 这可不是儿戏,佑儿被他吓得越是不敢动弹,那身子却越不自觉地往后倒。 千钧一发之际,宋辙大步向前跨去,伸手扯住她腰间垂下的绦子,长裙霎时松动坠落地上,女子被他紧紧贴在身前。 第10章 哄他 屋里晦暗不明,宋辙尚不知晓佑儿的长裙已然落下,只是那女儿香离自己的鼻息那般近,他的双手还握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佑儿吓得呼吸不定,起伏之间只觉得身旁的人愈发得僵硬,她哪里晓得这是为何,也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道:“大人,奴婢的裙子落下了……” 这是什么混账话,宋辙听罢当下放手,往后退了半步,压低声音道:“你这是何意!本官可是为了救你!” 后头什么有辱斯文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佑儿现下只穿着亵裤,脚边是散落的马面裙。 这场面自然是宋辙从未想到过的,好似方才两人紧贴时听到的轻咛喘息又回荡在了耳边,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客栈哗啦的水声。 “大人……奴婢拴裙子的绦子还在你手上。”佑儿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指着宋辙手上的碧绦。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忙道:“快穿上!” 他不敢再靠近,慌忙将手上的绦子丢在裙上,而后背过身去,逼着自己想公务静心。 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心里难捱,并非宋辙有什么下作想法,他虽年岁已二十有二,可家中早已没了长辈为他操心婚嫁之事,且他心头亦不看着男女之事,此时并非逢场作戏,因而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佑儿并无这些讲究分寸,自小粉面娇嫩的,郑娘子心里眼里都是钱和儿子,从未教过她什么礼义廉耻,遂大大方方穿好裙子,道:“大人,奴婢穿好裙子了。” 噫!宋辙听得她的话,总觉得有些奇奇怪怪,忍了忍不去理会,脸色如常就带着佑儿往外走,嘱咐道:“记着今后莫要靠近此处。” 今日也是自己自找的,想吓吓这心里满是鬼主意的丫头,没想到把自己也吓着了。 佑儿自然点头,这可是生死大事,不敢不应:“奴婢记着了。” 不过是想哄宋辙赏些银子,她可不想把命搭进去。 下晌忽而乌云笼罩,大雨未落下时,闷热中夹杂着潮湿。没了蝉鸣声,宋辙安心写完要送去玉京的公文,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渍。 挼风从外头进来,端着呈盘道:“大人,厨房刚送来了紫苏饮和水晶皂儿,看着甚是可口呢。” 这倒是稀奇,往前到此时只有浮瓜沉李,今日倒是别出心裁。 时下茶摊倒是常这般依照季节变化,出一些冷热酸甜的物什,宋辙一瞧就晓得这是出自佑儿的手笔。 想着裙子落下的时,本想摆手拒绝,可话到嘴边时,看着那盘子里的水晶皂儿甚是小巧可爱,顿了顿道:“放下。” 挼风听罢,放在一旁就着急着走:“若无旁事,小的就退下了。” 这般急匆匆?宋辙疑惑道:“你不尝一块?” 平日里数他最是嘴馋,宋辙不爱吃糕点蜜饯,悉数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挼风应付道:“厨房今日做了许多,大伙儿都有呢。” 说罢急匆匆溜了出去,生怕迟了没他的那份。 宋辙看着透亮如紫玉的饮子,口嫌体正:“真是一刻也不安分。” 窗外飞来几只麻雀,停驻在窗棂上叽喳,听着宋辙自言自语。 “还算可口……” 大雨倾盆而下时,佑儿刚和几个娘子收拾完厨房回屋。 见挼风穿着蓑衣冒雨前来,一头雾水道:“雨下这么大,小哥怎来了?” 挼风讳莫如深,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才笑道:“这是大人让我给姑娘送来的,说是今日姑娘做的饮子可口,还请姑娘今后多做些茶饮送去。” 这钱不是赏,全靠她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佑儿自然应下,又拉着挼风问了宋辙有无忌口,从前人来人往的客人,如今只有宋辙一人,到底是事无巨细。 雨下得越来越大,铆足了劲儿似的,顺着屋檐落下的雨链更是水花飞溅。 这样的天气就意味着茶摊没了客,郑家夫妇心疼钱,就指着天骂,怨东怨西,但每次都是以骂完了佑儿后消气。 故此佑儿从小就不喜欢雨天的,凭什么弟弟就能每日十指不沾阳春水,下雨时在屋里读着人之初性本善,晴天时用顶贵的纸币写大字,而她日出日落都在摊子前忙活。 甚至长大后,郑娘子瞧她模样愈发俊俏,生意清闲时,还要她站在摊子前吆喝揽客。 就连她的名字,也取着要保佑弟弟的意思。她常常委屈时是在夜里,无人知晓处才落泪自怜,再醒来时又是没心没肺。 直到年岁大了,家里要打着卖她的主意收银子,这才牙尖嘴利了些,反正郑娘子是不敢打她了。 吵闹辱骂鸡飞狗跳之时,她就闹着要划脸,任凭谁也不敢再多嘴一句。 只是今日不同,她全然忘了往日随着雨声而来的心悸,握着手上的十两银子,想着今后每日要给宋辙做的茶饮点心。 她算账是把好手,掰着指头嘀咕:“我好歹要挣二两银子的工钱,如此就用八两采买食材,不如栽种些鸳鸯藤紫苏,将来也能省下一笔开销,还能摘来卖给药铺挣钱。” “大人对我还算照拂,不如再让他二钱银子的利,也算报恩了不是。” “可当初他不救我……这才让我被刘家抓了去。不行不行,一钱也不让……” “要不……还是让一钱?” 宋辙望着雨帘生出许多愁绪,年年夏日都有涝灾,他心头自然担心秋税收不齐,又添了洪涝灾情。 今年征税严苛,他虽说帮着遮掩一二,可仍旧比往日重了太多。只怕夏汛时,布政使司那头轻撂些挑子,户部情急之下就要让清吏司挑梁子。 “挼风,请何提举带上账册过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他不惧风雨现在阶前任凭点滴,又好似压着千斤重担。 待到下值时,何提举亦是一脸愁滋味地撑伞离去,又到大雨滂沱时,不出三日必然有茅屋塌陷流离失所之惨事。 自宋辙上任以来,从不敷衍推脱,虽说常与各衙门周旋权衡,可人命关天时到底比那些酒囊饭袋靠得住。 何提举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历经十来主事,从意气风发到随遇而安,哪里不知宋辙是真心实意好做官的,心里只想着上青云。 第11章 照顾他 宋辙出身本是耕读之家,无奈家族里尔虞我诈,待到科考那年,竟风雨飘摇只剩他一人。 十八中举,榜眼及第,又是高品的门生,在玉京做了两年户部提举,而后下放山东清吏司历练,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只是他心里存了大志向,他做官做得真心实意,这辈子势必要出人头地,故而在这个位置上十分清楚,闹得再难堪,也不能闹出饥荒疫病,不能让流民跑去玉京砸他的招牌。 人命固然重要,可这背后负载的价值,此之更甚。 风雨之中,还不到戌时天色就已暗,佑儿撑着伞小心护着饭菜,与挼风一道前来。 宋辙从透过窗看到二人,这才转换思绪,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大人久等,现下可要用饭?”挼风道。 见宋辙面色不太好,佑儿怕他这是饿着了,忙解释道:“下雨天不便行路,奴婢耽误时辰了。” 挼风既要撑伞又要提食盒,两只手也忙不过来,她索性无事可做,这才帮着提。 宋辙随意摆了手,止她的话:“此等小事,我不会怪罪。” 佑儿腹诽,大人真是饿了,往前都自称本官,现下倒平易近人。 摆好了饭正要走,却听宋辙问道:“你瞧着这雨今夜可会停?” 他看着佑儿,显然不是问挼风的。 佑儿回过头去看了眼细密雨帘,想了想道:“怕是要下几日呢,去岁也是这般时候,奴婢记得汝州河水翻岸,还淹死了人。” 宋辙晃眼看到她腰间的绦丝,凝眉道:“嗯,下去。” 佑儿的发尾还滴着水,分明灵动的发带也湿漉漉地死板垂下,走前多嘴问道:“明日给大人做冰糖绿豆汤喝可好?” “这些小事你自己决定。” 雷声隆隆,佑儿见他心情沉重,不敢再多说话,拧着食盒就退了下去。 这场大雨并未歇气半日,一鼓作气就是整整七日,即使做了吃食也是挼风提去。虽说同在一处屋檐下,可佑儿倒是再未见过宋辙。 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需要再洒水消热,只是人来人往四下都是脚印,倒是累得佑儿和高娘子擦拭的腰酸背痛。 “后头的我来擦。”佑儿瞧着高娘子手实在是酸痛,抢了她手上帕子道:“索性也就大人这两间屋子了,他少回倒是不脏的。” 这话也是事实,高娘子如今是真心喜爱佑儿,拉着她的手道谢:“真是有劳你了,我这就去让王婆把你那鸳鸯藤洗干净。” 昨日听挼风说宋辙这几日为了流民熬夜上火,就想着今日给他做金银米糕去去火。 谁知这屋子还没擦完,就听到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跪坐在桌前回过头就见挼风背着宋辙急匆匆跑了来。 “正好姑娘在,还请看顾着大人,我去瞧瞧这李班头怎还没请大夫来。”挼风丢下这话又跑了出去,倒是来去如风。 佑儿看着放在床上的宋辙,憔悴如斯,探了他的额头,惊呼一声:“怎这样烫!” 宋辙还有些意识,但无论如何这眼也睁不开,只察觉一双冰凉湿润的手摸着他额头,就像沙漠里头逢甘霖。 可只一瞬,又离去了。而后就听到了女子的声音,他皱着眉听着她在耳边聒噪,还有窸窣声响,很想说自己死不了,可喉咙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佑儿是不晓得这些的,用宋辙的脸盆打了干净的水,又浸湿了帕子搭在他的额头,几遍过后才见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 “大人可好些了?” 宋辙自然是回答不了她,如今他又像漂浮在水里,只能伸手去抓住那根飘荡的浮木。 过了片刻,挼风才带着大夫进来,佑儿见状想要起身挪位置时,才见到自己的绦丝又被宋辙拉扯住。 “无妨无妨。”大夫心知肚明,见她眉清目秀又这般被牵着,只当是宋辙的屋里人,哪里还敢讲究,只躬身站着为他把脉看诊。 “宋大人这是思虑过重,风邪入体,怕是夜里又淋雨染了凉气,这才起了高热,不过吃两副药就好转了。”大夫说罢又摸了摸一旁盆里的凉水。 这不摸不要紧,一摸吓得赶紧撤下他额头上的帕子,叮嘱道:“这可不能用凉水!否则……怕是!” 他不敢说不吉利的话,但言语神情自然是不大好的意思,佑儿可从没想过害人,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要用热水?”佑儿小心问道。 大夫道:“待大人吃了药,手脚暖和身子发烫时就用凉水,约莫不再发烫后再换热水。” 开了药离去时又叮嘱道:“时刻有人在旁守着,可不敢马虎大意。” 衙门里自然有衙役跟着去抓药,挼风见宋辙的手还抓着佑儿,有些替自家大人难为情,挠挠头道:“我去厨房要热水,麻烦姑娘在此看着大人。” 大人一世英名,竟然抓住小女子的绦丝不放,好在是病了才抓,否则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屋里安静,四下无人,佑儿小心翼翼伸手去掰开宋辙的手,却是于事无补,两人这手指碰在一处,你来我往,反复拉扯。 人在闭着眼睛时,总会放大一切触觉,宋辙因此愈发疲惫,身上仅剩的那点力气,也被佑儿这般磨蹭散去,残存的意志彻底击垮,由得他摆弄自己,不再反抗。 渐渐的宋辙不仅手掌冰凉,身上也直打哆嗦,吓得佑儿不敢再拨弄他的手,只能扯过绸被将自己的绦丝与宋辙的手一同放了进去。 本以为宋辙吃了药就好转了些,谁知到了夜里还是如此,死活不松开手。 “要不今夜姑娘守着大人……”挼风只觉得自己都替宋辙脸红尴尬,双眼看着地面,咬着牙道:“大人平日里不这样的,姑娘莫要误会。” 平日里?佑儿想到那是宋辙还扯掉了她的裙子,有些咂舌:“要不今后给大人换个腰带,要有坠子的那种?” 应许是这样……挼风点点头不敢多言,还贴心从柜子里给佑儿找了个软枕头来靠着。 夜里雨势渐小,到了后半夜更是寂静得紧,没了那噼里啪啦的雨声,满城人家都安睡在梦里。 佑儿也扛不住困意,左摇右摆的脖颈最终是落到了宋辙的双膝上。 第12章 红脸 宋辙只觉得自己刚舒坦一会儿,就被什么庞然大物压断了双腿,这股力道和心头的恐惧,让他从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境醒来。 天色灰蒙蒙的,不过屋子里点了两盏烛火,让他看清了此时此景。 冷白的肤色顿时以肉眼可见的红晕,宋辙虽醒来却仍虚弱,再加之不敢有大动作吵到佑儿,只能紧握着拳头小心挪动身子。 谁知反复用力无果,反累得他气喘吁吁。 佑儿心里挂着事,睡一会儿就醒了,正好是察觉自己腰间的绦丝被宋辙拉扯的时候,她并非什么深闺女子,可夜里与男子共处一室,还反复被人扯那系裙的丝带,这换做是谁都难为情了。 因此不敢睁眼,只能咬紧牙关静观其变,谁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宋辙喘息,顿时红透了脸,猛然抬头看着宋辙。 两人对视,即使烛火里也能看出对方的大红脸。 “大人!你若喜欢奴婢这绦丝,奴婢……” 宋辙泛红的肌肤下,是突突跳动的青筋,只恨自己现下没有力气起身离去,可转瞬一想这是自己的屋子,咬着薄唇许多才铆足劲儿抬手道:“你……你先……” 下去二字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连佑儿腰间的蝴蝶结已解落了去。 “我先?”佑儿慌忙压着腰间的裙边,只当他的确想要自己的绦丝,可心头的羞意让她不敢再待在这间屋子里。 看着说话的人,佑儿压抑着不安的心,对上那深沉的眼眸,顿时手足无措。 她心里一个咯噔,反正宋辙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佑儿避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去。 宋辙就算在外头逢场作戏时,也从不当什么风流人,今日这般情形让他心头一震。 喉咙之中传来闷哼,起伏的胸膛说尽他的憋屈。 挼风卯时悄声进来,见屋子里只有宋辙一人可怜巴巴盯着他,忙道:“大人何时醒的?佑儿姑娘怎不见?” 宋辙没好气地闭了眼睛,挼风不知何意,走近了才见被子里露出的那节带子。 吓得张开了嘴,这床上看着也不像还有人……可还是谨慎些好。 背过身道:“小的先去给大人端些粥来。” “扶我……”宋辙眉眼快皱成一团,深吸一口气又道:“净房。” 那日宋辙屋门紧闭着,整一天也未打开,像是刻意回避着,挼风也未再让佑儿去帮忙照看。 倒是高娘子进屋送过几次热水,回来告诉佑儿大人醒了,大人睡了,大人吃药了。 佑儿在厨房帮着折菜,听得这些时,只一味扯着笑应下。 “咦?姑娘今日倒是话少,可是身子不舒服?”王婆好心问道。 高娘子听罢,忙净了手来摸了摸佑儿的头:“是有些发热嘞!怕是昨夜被大人染上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佑儿脸颊愈发地烫,好在这话赶话地提到煮些汤药,要熏艾等事,无人注意她此时的异样。 偏偏挼风还未进门就听到高娘子的话,想着宋辙藏在床铺里头的绦丝,心头涌起了疑云,不敢去细想。 宋辙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已然是好了大半,喝了药漱口后,就拿起了算盘开始琢磨。 “大人可歇歇,眼下何提举帮着盯着呢。”挼风出言提醒道。 宋辙见他进来,问道:“外头如何了?布政使司的存粮可够?” 挼风道:“总督衙门派了兵跟着赵巡抚去镇守了,平阴府如今只进不出,流民倒是没跑到外头来,布政使司那边倒是出了粮,只是方才递了条子来请款。” 赈灾时的账目更是难以考证,宋辙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接过了条子只见上头不多不少,写了请八十万银两的款,低声咳道:“这吃相太难看了些。” 布政使司是有存粮的,更别提每年户部例支下来的银钱,哪里是这小小平阴府的洪灾就能用尽的。 打开公文折子一瞧明细,更是啼笑皆非:“二十万石上等精米赈灾?亏他们想得出来。” 莫说这是真是假,即便这是真事,可来领粮的人怕就不止灾民,谁家见送来精米不要的? “赈灾用下等米足矣,通观史书还有不少用参了沙石的劣米。”宋辙想了想,这折子上等着他联名的地方,无论如何也落不下笔。 也只有这般,来领米的人才能是真的灾民。 夜里又下起了雨,本就存了担心,而今再见这电闪雷鸣,宋辙颓丧闭上了双眸。 “也不知这沈尚书知不知道人间疾苦。”他喃喃道,八十万两银子对于朝廷而言九牛一毛,光是皇城里头一年的开销就可抵举省三年之税,可却难为了他这下官两头难做,也暗害多少性命。 佑儿夜里多喝了凉水,亥时去净房回来,瞧见宋辙屋子还亮着灯,周遭寂静,他那咳声十分明显,骇人的紧。 这几日佑儿也听说了外头的事,尤其是王婆子,她家隔了县衙几条街,来来回回的倒是听了不少。 听说平阴府遭了水灾,佑儿这几日脑海里都想着来时遇着的平阴河,这烛火摇曳,宋辙的身影映在窗上,她想着那日午间河畔的俊秀儿郎。 “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身上搭着的外衣在夜风里吹起又落下,连带着一旁的树叶婆娑,几片绿叶拂过佑儿的发梢,这满心钻进钱眼里的人,丝毫未察觉自己此时的心境踊跃。 担忧此事影响自己仕途的宋辙忽觉脸色,许是屋里太闷热了,他起身推开窗棂,路过此处停驻的佑儿,正巧与他不期而遇。 “你这是……”宋辙见她这般,大抵是去净房,因此不再说下去,只道:“早些休息。” 佑儿忙将外衫系上,理了理洒落的青丝,往前站在窗下,脆生生道:“大人这病还未好利落,为何不睡?” 宋辙这几日确实有事,也是有刻意避开佑儿的心思,见她毫不避嫌过来,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人定是心里担心平阴府的灾情。”佑儿自顾自道,语气里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情愫。 宋辙颔首,叹道:“天灾也担忧,人祸也担忧。” “奴婢儿时赶上一次蝗灾,外府许多流民涌进汝州城,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家里没了粮,我爹娘才叫我去官府领。”佑儿回想那时,仍是心有余悸,她那时还小,那些流民面黄肌瘦的,可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凶狠,似乎想要将她活吞了去。 宋辙听罢,先是迟疑不解:“为何叫你去?你年纪小……”而后恍然:“是了,你年纪小能让人有恻隐之心,因此会多添些米给你。” “奴婢每次去都涂脏脸,穿不合身的烂衣裳,等排到奴婢时,就哭些求官爷要米。若是不然,拿的米少了,我爹娘就得狠狠打我哩。”佑儿笑着解释道。 宋辙看着她神情自若,并无自怨自艾之色,倒是让他侧目:“你……” 佑儿听不得那些可怜自己的话,怕他要宽慰自己,忙打断道:“若是当初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我也能少挨几次打不是!” 说罢她福身离去,这嘴不受控制说了些胡话,真是好没意思…… 那夜宋辙现在窗边良久,待到三更时分,才抽了份折子,几经纠结落笔有神。 不论是官职还是名声,他都要! 第13章 八十万税银 “卑职山东清吏司主事宋辙,谨禀山东水患及救灾之事,恭请沈尚书大人裁决。自月初起,连日暴雨成灾,已致平阴府及周边东平、长青共十三县骤起洪涝。山东总督衙门与承宣布政司已派兵马前往、发放上中等精米、丝绸布匹等……卑职柬请准拨山东常平仓十万石赈济粮,再请截流浙江过境漕运粮十万石协济……” 宋辙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满意合封好搁到一旁。 待天色渐明,挼风打了水来伺候,才见宋辙竟闭着眼靠在太师椅上。 这是一夜未眠……挼风小声唤道:“大人,大人快醒醒,今日要去总督衙门议事,耽误不得。” 宋辙睁开眼尽是疲乏,眼里充了血丝,见挼风来,指着一旁的折子和布政使司的条子道:“你即刻去玉京,将这两样亲手交给沈尚书。若有人问你去往何处,就说我病里梦到爹娘,怕连日大雨祖宅有恙,托你回去修缮。” 挼风晓得其中厉害,小心放进怀里,不敢耽搁。 “从西城门走,先往山西去,不过莫要耽搁太久,断了尾巴立刻改道,这折子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宋辙叮嘱道。 “是!大人放心,小的必定带到。” 宋辙为官以来,遇着表决之事几乎是模棱两可,行事作风和光同尘,从未像如今这般决断过。 因而挼风一走,他这心就似轰然落地,缓了口气才起身更衣。 久不见挼风来端早饭,陈娘子怕耽误时辰,便请佑儿去送。 佑儿听罢忙提食盒去,不敢耽误。 宋辙已换好官袍,看着颇有威仪,见来的是佑儿,便从桌下不知何处将她那绦丝取出,轻飘飘地放在她手边。 “收好……那日是我烧糊涂,唐突你了。”他故作风轻云淡,说罢就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粥用菜。 佑儿见他这般磊落坦荡,心里瞬也敞亮,将绦丝收进了袖中,嘴里头却没话找话:“大人这身袍子穿着真是俊朗精神。” 宋辙低头看着袍子,闷声笑了笑:“你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 许久不见他这般说话,佑儿这才从衣袖摸出了香囊道:“这是高娘子给大人做的,奴婢在里头添了晒干的草药,许能让大人缓缓咳。” 天青色的香囊上绣着祥云纹,倒是存了好寓意,宋辙放到鼻息闻了闻,果然能闻到佩兰豆蔻等草药味。 “你还知道药理?”宋辙问道。 佑儿摇头,圆鼓鼓的双髻看着讨巧:“茶摊上每日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什么时兴糕点茶水,香包绣品都是从他们口中学的。” 宋辙了然颔首:“你倒是机灵。” 佑儿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那是,我五岁就会拨算盘了,摊子上的账目,采买收支都是我做的。” 她窃喜自己离开郑家前乱做了两月的账目,也亏得这些年郑娘子懈怠,只管收钱不管其他,丝毫未察觉银钱半点对不上。 佑儿说着就狡黠一笑:“现下定是一团乱麻!” 宋辙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放下那半碗粥道:“你既会算账,想必也是识些字的,那我今日出个题考你,可敢应下?” 对上他的目光,佑儿眼珠一转,笑盈盈道:“若是奴婢应下,可有好处?” “啪啦”一声,宋辙拨平算盘珠子,用余光扫视她的模样,还以为在他身边熏陶几日就长进了,如今看来还是市侩。 “本官昨夜看了一本,存疑的地方都另誊录在纸上,你按照本官这般接着算就是。” 宋辙还有公务,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将布政使司送来的账本放在桌面上,丢下两粒碎银子就出了门。 “查账?”佑儿皱着眉头看着十来册厚账本,含泪将两粒银子放进怀里:“我只会瞎写账,哪里会查……” 举目望去,这屋子装潢古板简朴,宋辙的衣物箱笼看着不算多,若非这架子上的书和桌上的折子,半点当官的架势也无。 又见白纸上宋辙落下的字迹,她不会看这些,就觉得那字看着甚是潇洒自如,与他这人相衬。 想到宋辙,佑儿忙止住思绪,嘟嚷:“罢了罢了,大人让我查账必然事出有因,虽说他有些抠搜,不过看来银子的面子上,帮他算算也无妨……” 官轿不疾不徐稳稳落在总督衙门,宋辙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喷嚏,下轿时神情凝重看着那紧闭的乌木门。 怕不是那群酒囊饭袋正在骂他…… 外头通报说宋辙来了,里头七嘴八舌的声音骤然平息,坐在上首的山东总督齐平宗穿着紫袍官服,四平八稳坐在上首。 他是武官,即使穿着繁琐袍子系玉带,也难掩眉宇间的浑厚威武之气。 这民政之事,合该在巡抚衙门商议才是,只是自古以来山东地势特殊,既有漕运又有盐场,故而是军事重省,总督衙门握着数万的兵权,自然压过地方衙门一头。 赵炳笑了声:“可算把主角等来了。” 在场的官员谁不是明眼人,听出了头句话就把担子压在了宋辙头上,如此众人也偷偷松了口气。 宋辙看不出什么不满,仍旧笑着与人拱手示意,行至堂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齐总督、赵巡抚及诸位大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今日。齐平宗抬手指着赵炳对面的空位道:“宋主事快上坐。” 只是宋辙刚坐定,平阴知府马思远就幽幽叹道:“眼下府衙存粮不足三日,这天却阴着不见晴,下官真是无计可施了。” “难为马大人苦撑多日,只是布政使司衙门仓库也断粮了,本官虽有心却是无力。”赵炳接过了话头,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位置,遇着灾情自然心头诸多怨言:“不知宋主事可看到请款的条子了?” 这才是今日头一份大事,众人凝神静气打量着宋辙。 “下官自然是看到了,这不多不少的八十万两。”宋辙顿了顿:“可不是笔小钱,顶得上去岁的秋税了。” 赵炳啜了口茶,闭了双眼假意养神,可眉心却皱出一条线来,这是不满了。 风雨欻至,外头的树枝被吹打在地上,极静的屋内听得格外明显。 众人不敢说话,唯齐平宗冷哼一声:“你们户部定下的税赋,名头甚多,哪样不是府县衙门摆不平,求到总督衙门来要兵去收。莫说别的,你宋辙在山东已有两年,收了不下三百万的税!” “难道就不是在座大人的功劳?而今秋税在即,又遇灾情,皇上必然体恤,你只需联名上书请拨这八十万赈灾银,又有何难?” 宋辙心里门清,这八十万若他们有点良心,到时秋税是一并充进去,若是没良心,吃得一点不剩,最后被沈谦问责的还不是自己。 好似看清了他的顾虑,赵炳啧啧道:“何必担忧这区区八十万,让盐场使把劲,今年盐价每斤抬二钱,明年秋必然能凑上。” 真是癫狂,盐税的主意也敢打,也不怕今后事平,被朝廷清算。 第14章 红袖添香 常言道,打不过就躲,躲不过就装死。 宋辙忽得咳嗽不停,一旁坐着的王若禺吓得忙往后靠了些:“宋主事这病还未好全?” “是……”宋辙从袖中搜了香囊出来,在鼻息深深吸了一口,这才缓了过来:“咳疾又添风邪,王大人莫要靠近下官。”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眼神闪躲,更有甚者用衣袖捂了鼻息,生怕被染上。 齐平宗冷声道:“既然身子不适,就该好生休养,本官也不劳你联名上书,自会禀明朝廷让宋主事有时间调理身子。” 他是二品总督,若是起了心想要宋辙丢官,自然是能做到的。 宋辙颤颤巍巍拱手道:“多谢大人体恤。” 这来回折腾一阵,回屋已是晌午后,宋辙还未进门就听到了清脆的算盘珠子声,心头哂笑佑儿还算老实。 平日里跳脱如飞雀的女儿家,冷不丁收敛神色,十指翻飞似得不停歇,过了片刻又蹙眉咬唇,提笔写下几段。 “这些都是算好了的?”宋辙的声音传来,算盘声顿时停下,佑儿顺着那搭在账本上的手掌,上挪视线就瞧见了那张俊逸脸庞。 “大人回来了!”佑儿忙起身腾位置,谁知宋辙又将她轻按住。 肩上忽然贴着他的温热,虽只是一瞬,却让佑儿心头突突然,她不知为何如此,忙道:“这是眼下这些账本查出的问题,大多是采买时节和价钱不合理。” “譬如这九月正出新米时,奴婢记得去岁是丰年,因此米行并未抬价不说,旧米每石还降了八两八钱。可这上头写着仍是贵价买进,若我是米行掌柜,衙门买一万石旧米,好歹便宜……九两罢。” 佑儿边说着,边翻出那笔账,话音落地,正好呈到宋辙眼前。 宋辙面色平静扫了一眼,而后又看到她写下的字,倒吸口凉气:“你这字倒是自成一派。” 鸡爪似的小字,看得他头皮发麻。 佑儿有些羞赫:“奴婢字写得少,也写得不好。” 宋辙分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走到墙角翻箱笼,从里头翻出本前朝欧阳信本的九成宫醴泉铭,似笑非笑道:“你今日就在此摹这帖子。” 佑儿只觉得头疼,这怎得不赏还罚,顿时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我现下要誊录你写的东西,你就在此摹帖练字,也方便给我解释这些鸡爪的意思。”宋辙说罢给她抬了凳放在自己对面。 佑儿坐下,起初还有些心头烦躁,抬眼看了几次宋辙全然是不理周遭,凛然眉眼只埋进了这账目数字中。 似乎在他手中,连算盘声也变得有序,安抚人心。 “静心平气,若是我看着满意……”后面的话宋辙并未说出口,可那意有所指的神情,变让佑儿满口应下。 这哪里是字,这分明是银子。 不时起了风,层云堆积又散去,反复不歇,佑儿写了十来个字后总算入定,宋辙早看出了她那不流畅的字体是依葫芦画瓢自己,只是功底几乎没有,因此不成章法。 若是按孩童写大字打基本功,那倒也不必,因此用欧阳信本的帖子练,最是合适。 誊录间隙,宋辙抬眼瞧对面的人,额角已有些薄汗,思索片刻后,轻悄悄起身推开了窗棂。 若是宋辙心情好些,大抵会故意指几个字问佑儿是什么,可现下毫无兴致,甚至还想尽快算出来个总数,看看这布政使司到底把自己看作什么蠢笨之才,竟敢如此敷衍。 黄昏时天色忽然明亮了些,照着万物如渡了层金箔般浓烈。 王婆提着食盒来,老远就看见窗下对坐的两人,倒有些寻常夫妇,被看添香的意思。 察觉到自己这晃神的错念,王婆忙“哎哟”一声,倒叫原本沉静如海的宋辙抬头看过来。 王婆忙闭上嘴,赶紧送饭菜过去。 对面的狼毫搁置笔架上,佑儿茫然仰头:“大人誊完了?” 手边的宣纸被宋辙拿起,头也没抬:“你就在此用饭,这字帖还得再写三遍。” 佑儿不可置信,匪夷所思:“大人!奴婢写得这些还不够?” “书写的好坏,不取决于份数。”宋辙淡淡道,而后一个眼风示意她去摆菜,半句软话也无。 佑儿猜他定是被这糊涂账本气着了,抿了抿嘴唇,故意使凳子发出闷响,不再理会他的话。 王婆见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哪里还胡思乱想什么金童玉女之流,努了努嘴,挤眉低声道:“大人这是遇着棘手事了?” 这事岂敢瞎说,且还当着宋辙的面:“我也不知,大人只让我照着帖子临摹字。” “唔。”王婆轻轻捏住佑儿的手臂:“听马厩那边说,挼风回乡去办事,看来近日大人这里要让你帮着做事,你可得机灵些。” 都晓得眼下衙门事情多,水患的事让众人皆愁眉苦脸。 佑儿回头看了眼宋辙,叹气道:“嗳,我晓得的。” 入夜时,宋辙才查完了账目,白纸对了百十页,看得出这些账目问题不少。 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宋辙脸上看得出是动了怒,佑儿忙用剪子轻轻拨弄灯芯,低声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歇。” 宋辙闻言,面无表情看着她,这样生疏带着冷意的神色,佑儿还是头次见。 正当她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话时,宋辙垂眸将手中的一沓纸小心裹起:“今日辛苦你了,下去。” “是,大人早些歇息。”佑儿起身将凳子放到原处,又被宋辙唤住。 佑儿看着桌上的一锭银子,怔怔道:“大人这是何意?” 宋辙这时眼里的冷意已藏了大半,似笑非笑:“你这账查的好,故而添些酬劳。” 佑儿有些忐忑,这给的也太多了些,可生怕他反悔,忙抓进自己衣袖里:“多谢大人,明日若要算账,还记得叫奴婢。” 宋辙汗颜,若是每日都是这样的账册,他这主事不当也罢,早被朝廷贬去天南海北了。 “既然你这样说……”宋辙手指敲了敲桌面,深思熟虑后道:“明日起,晚饭后就到我屋里来写字,你觉着如何?”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写字倒也不必了…… “写好了字,今后自有你的用处。”宋辙说得一本正经,由不得人拒绝。 佑儿不解,可听着这话又不自觉地点头认下,大抵是从未有人对她有过这样的期待,说过这样的今后。 不是将她卖掉的今后,是靠自己这双手挣来的今后。 这一刻,她才真的醒过神来,感受到了双腿真的踏实又坚定立在天地间。 第15章 缠绕 裹成竹竿似的纸依旧被宋辙小心放进了一堆画卷中,他即使平复了心情,依然为这算出来的银两心惊。 去年五月至今,朝廷下拨的银两有五百万用作屯田垦植、河堤平路等事务,秋来他照例拨二百万给布政使司和各州府采买米粮布匹,冬时又经户部允准,从盐税里抽了十万分送各衙门用作炭火钱和针线钱。 这些只是明面上例行的账,平日里一些细碎的钱,自然是另算的。 清吏司自然有稽核之权,只是往年几乎走个过场,毕竟互不干扰为难,这差事才能平顺。 可如今不同了,宋辙多少猜到了朝廷的意思,若要革新政务,这次赈灾一事必然会用他的建议,不会挪用多余的银子。 秋税照常收缴,朝廷没有告示增税,甚至还会命令禁止胡乱加税,因此这亏空的部分,自然就压在了各衙门的头上。 各地衙门若是表忠心老实交齐,自然相安无事。若是耍手段,自然是要杀鸡儆猴的,两年内必然有大人物血祭新政。 他心里隐约能猜到会是谁,只是不敢深想,可这火若想烧,他自然有柴火。 宋辙看了一眼放在书角的画缸,这些才是他的投名状,筹谋多日,只愿…… 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尚书大人可莫要让下官失望……” 接连三日皆是细雨,虽不滂沱,可这般连绵无尽时,好似将人放到锅里小火焖煮,五脏六腑都吊着不敢松下。 佑儿昨日就换了帖子,仍旧是那欧阳信本的字,只是换成了化度寺碑。 “你是在哪里识得字?”宋辙忽问道。 佑儿挑了挑眉,有些得意道:“唔,我弟弟学千字文那段日子身体不好,我爹娘怕他在学堂不适,就让我去照看他,这就识得了。” 她的话语并无卖惨博同情之意,反倒是明里暗里夸自己聪明,宋辙搁下纸笔,将笑不笑地:“倒是有些天赋。” “那是自然,若我是男儿,指不定能中个状元。”她笑着晃动脑袋,发髻上的绸带从肩后顺势落在胸前。 宋辙的目光无意跟随着,这才注意到她的耳垂原来是空荡荡,到底少了些什么。 “是我眼拙了,未认出你是女状元。”宋辙淡笑道。 佑儿一手支颐着脸,杨柳般纤弱的腰坍着,被他这话逗的“扑哧”一笑,脚尖也跟着施施然晃动,可这小动作不过里几瞬,两人皆是突然红透了脖劲。 宋辙通身一麻而后发僵,慌忙抽出被佑儿勾住的衣袍,月白的缎子从女儿家的绣鞋上划过,窸窸窣窣不成体统。 佑儿不敢动弹,可那红透的脸颊,依着原先举动下,这身段就有些欲说还休的意味来。 宋辙收回眼,欲盖弥彰地打开桌上的折子看,过了好半晌才咳了声,道:“女儿家行走坐卧最是讲规矩,你既在衙门做事,更不能随意。” 这话是训斥,可说出来又有些嗔意似的,闹得他自己竟局促得紧。 佑儿低着头咬唇,细若蚊蝇地“嗯”了声。 屋里的烛火也跟着忽明忽灭,两人的影子却缠绕在了一处,宋辙再抬眼时才瞧见,不知为何说话的声音,变得喑哑些了。 “你早些回去歇着。” 佑儿拨弄着衣袖皱巴巴的,颔首:“是……” 宋辙这才抬眼看对面的人,不知为何偏偏先往那圆润的耳垂瞧。 夜里还下着雨,不必凝神就听得到嘀嗒声,风弄竹声,水浸楼台,屋里两人呼吸不定,他只觉得自己这心也是湿漉漉的。 佑儿推开房门时,才听得宋辙如常道:“可带伞了?” “带着了。”她说话是眼睛往里头窥了一眼,这倒是没被瞧见。 门框紧闭,屋里又只剩他一人,清净孤寂。 屋外夜雨,她看着檐下的灯笼,心思婉转。 二更的棒子声传来,宋辙躺在床上难眠,若说是没有想佑儿,那未免心太冷漠了些。 左右都是事,他抹了抹额头,索性翻了个身似要将一切抛在脑后。 翌日大早,挼风一身疲惫携着风尘仆仆回来,宋辙早已在前院公房,见他进来,直起身让他到身旁坐下。 “如何?”他虽心里有些成算,如今还是有些担心结局并非他所想。 挼风嘴角扬起,压低了声:“成了,小的当夜就到了玉京,第二日城门一开就直奔户部,沈尚书看了大人的折子,当下就要李侍郎盖印拨粮,请都指挥使派兵,又派了两名员外郎分别去了常平仓和漕运衙门,算算脚程约莫下午就到了。” 宋辙提了许久的心,这才落地,又问:“可在户部听了别的事?” 挼风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小的在马厩换马时,听说川陕、福建两家清吏司这段时日都派了人进京。” 这两地都有沈氏亲眷在,宋辙倒是不意外这个,隐隐有些紧张问道:“沈尚书看到我的折子可意外?” 挼风摇头:“沈尚书不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况一直板着脸,小的也不敢多看。” 这倒也是,宋辙淡笑了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着椅子,这是自大雨后第一次觉着困,不过闭上眼片刻呼吸,就已沉沉睡去。 挼风亦是累得紧,见他睡去便悄声退下,自去屋里补觉。 这阵子挼风不在,都是佑儿去前院去送饭菜,今日亦是如此。 进了公房却见宋辙斜靠在太师椅上睡觉,一只脚还搭在了扶手上,看着甚是滑稽。 佑儿摆好菜,上前轻唤道:“大人,大人,该用午饭了。” “唔。”宋辙睡眼惺忪,待到看清来人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这般不成体统的姿态。 可他僵硬身躯许久,越是想挪正,越是发觉浑身发麻。 “大人小心!”佑儿怕他摔下,忙上前去将他扶着,岂料宋辙整个人趴在佑儿身上,两人就这般一扑一倒躺在地上。 两人靠的近,似乎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清,佑儿初次同男子贴的这般亲近,臊得脸上顿生绯红。 对上佑儿含羞带恼的双眸,宋辙分明瞧见了秋水盈盈里藏着的自己。隔着薄衫,还能感受到她的柔软。 呼吸之间,宋辙觉着自己的心跳得愈发强烈,定然是这阵子彻夜难眠出了毛病。 定然如此…… 宋辙不敢再压着他,双手撑地侧过身去,沉声道:“对不住。” 两人之间总算分开,佑儿也忙起身理好衣衫,起身退了半步,瓮声瓮气:“大人快用饭,奴婢告退。” 她离去的背影像振翅飞鸟,青绿的长裙随着她的脚步泛起涟漪,好似初见那日灵动雀跃,宋辙看得愣了许久才起身。 第16章 各怀鬼胎 昨夜玉京都指挥使司兵马过境,今日天蒙蒙亮时总督衙门就收到了信。 齐平宗思索片刻,当即带了亲信策马往登州卫去,眼下他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必与巡抚衙门搅合在一处。 倒是赵炳自然也接到了风声,赶紧让人将布政使司衙门的余粮又点了三万石出来,派了参议亲自押粮。 他此时哪里不知宋辙暗地里出卖了自己,手紧捏着茶盏狠狠摔到地上:“疯了,他这是疯了!他可知这是与我等为敌!” 谁说不是呢,下面的官员不敢说话,但眼神交接颇是热闹。 “抚台,齐总督留了话,说是去登州卫练兵半月。”前去总督衙门请示下的人回禀道。 “这……这可如何是好!” “朝廷怕是不满……” “谁说不是呢?” 堂下众人交头接耳,吵得赵炳心烦气躁,冷声道:“都闭嘴!本官还在此守着,尔等成何体统!” “只管当户部的人就是来赈灾的,白送来的粮食只管敞开大门接下!若是多问什么,诸位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赵炳行事自来大胆,他背后是靠着大树,因此从未将二品下的官员放在眼里过:“即使宋辙是高品的学生又如何?那内阁何时姓高了?” 王若禺眼珠一转,忙躬身作揖:“下官全听大人吩咐!” 众人虽有迟疑,但毕竟早就拴在了一条绳上,皆是起身道唯命是从,不敢二心。 午时过后,济南府二十里地外的官道上站了三十来人,皆是这省府县各衙门有头有脸的官员,眼下撑着油伞,翘首等着。 宋辙亦是要站在其中的,只是这气氛有些微妙,原先众人虽与他不算甚熟络,但场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招呼。而今看着他来,只是侧过身去挪位置,原本窸窣低语自他来后,鸦雀无声。 “下官见过抚台大人。”宋辙将伞递给挼风拿着,拱手站在赵炳的马车前问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过会儿还有户部的人来。 四下清风雅静,唯独点滴雨声。众人目光本就明里暗里随着他,都在等着看赵炳的反应。 过了许久才见赵炳抬手将帘子一拉,微眯着双眼,脸色沉寂得难堪:“宋主事这般行事,也不知是高明还是愚钝。” 白花花的银子,换成不值钱的赈济粮,他心里自然是不痛快。 那些被淹的县府反正是封城了,里头的人即使不被淹死,也难保不会被饿死,如今只盼着马知远办事利落些,待城门大开时,莫要让他面上难堪。 “下官不过是按图索骥,遵照律例行事。”宋辙将头低得更深些,是小心谨慎的模样:“还请抚台恕罪,莫责怪下官。” 天色阴沉,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赵炳冷笑一声,喝道:“责怪?本府可没那个资格。” “你宋主事是高次辅的得意门生,本府不过巡抚嚜,哪里敢责怪你!” 这也是众人心头的想法,内阁素来面和心不和,正副之争看似不存在,实则那个位置谁不想做。 因此这回只当是高品在背后撑腰,一来打压首辅公孙贺朋党,二来助沈谦入阁。 赵炳是山西人,与公孙贺是同乡,这些年借着这机缘,从同进士出身的八品县令,一路青云直上。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惯了,早已忘记当年的艰辛。 远处传来的阵阵锣鼓声让人心头一震,赵炳冷哼不再理他,下了马车径直走到首位去。 宋辙站在最边上,这样一来就被人群遮住了大半。 户部派来的员外郎一个姓任,一个姓韦,皆是不惑之年,身上的心眼比起众人,只多不少。 此番领命也是心焦,虽说人在户部,身不由己,可万一得罪了内阁,岂不是不值当。 两人在半个时辰前汇合,对视一眼,皆是纠结。 “任兄如何打算?”韦员外郎试探问道。 “李侍郎让你我二人将赈济粮送到山东,可没说送去平阴府,不如”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到了济南府交割给巡抚衙门,即刻打道回府,凡尘俗事不沾身。 韦员外郎为人稍老实些,担忧道:“若是沈尚书问起具体情形,该当如何?” “叫宋辙今日写个详情,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待你我二人回去交差时,公文自然早就到了”任员外郎眯了眯眼,低声道:“韦兄平时与照磨所的人熟识,誊抄出来瞧瞧也不是难事。” 老东西,把坏事丢给我来做!韦员外郎不是傻的,忙捏了捏旁边人的手腕:“任兄慎言,这可不是儿戏!” 沈谦行事狠辣,又是不讲情面的,谁敢顶风作案去。 说着话来,赵炳已率众人往前接洽,笑呵呵道:“可把两位员外郎盼来了,这下灾民总算有救了!” 韦员外郎忙道来迟,见同僚不语,只能硬着头皮又道:“不知宋辙何在?” 众人脸上意味不明,宋辙这才露了半个身子道:“下官在。” 清吏司衙门好歹是户部垂管,任员外郎这才开了口:“宋老弟站得那么远作甚。” 毕竟下着雨,满路的泥泞,众人寒暄过后,宋辙才说到点子上去:“眼下出发到平阴府,最迟傍晚就能到,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王若禺见赵炳眼风过来,忙乐呵呵道:“不如今日由下官设宴,就在济南给两位大人接风,明日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韦员外郎有些怵后头跟着压粮的兵马,虽说没得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官跟着,可人多嘴杂的,不好交代,看着这巡抚衙门是不接送粮的差,遂皱眉道:“灾情人命岂能等?不如赵抚台安排人与下官们一同去平阴。” 话到这份上,赵炳思忖片刻:“不如就派布政使司两位参议与两位大人同去,可行?” “就依抚台律令。” 众人前行,宋辙只觉衣袖被人扯住,侧目一看竟是任员外郎递了指节长的条子来。 宋辙眉宇轻抖,不敢多问这是何意。 第17章 让她同行 说来也怪,宋辙回了衙门后,这雨总算有了些止住之象。 挼风从宋辙屋里出来,按捺住心头的好奇,忙去找佑儿,不敢耽误。 听着挼风的话,佑儿手上的抹布落下,惊讶道:“我同行?去哪儿?” “嗳,你同行!”挼风亦是惊讶,又道:“大人只让我来告会姑娘一声,衙门里有人问就说回汝州有事。” “大人与我眼下就走,姑娘宵禁前出东城门等我们,到时自会接应。” 听起来神神秘秘,佑儿有些茫然,只是她晓得宋辙不是没谱的人,这必然是事出有因。 她晓得当初宋辙留下她,不过是因为心存怜悯,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既然已恰好让宋辙知晓自己算账的本事,就要凭借这微末能力求生。 不过半个时辰,就听高娘子说宋辙跟着也去平阴府了。 “这官也不好当。”高娘子往前院努努嘴:“听说京城来了大官,巡抚亲自陪着,宋大人这不也跟去了。” 佑儿脸色悻悻,懊恼道:“我还想着给大人告假哩,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怎的?”王婆放下手上的菜刀,忙往前坐在小杌子上。 “家里带了话,说是……不大好了。”藏在袖里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疼得佑儿眼里的泪顿如流水般落下:“我还想着收拾好行李就去告假,这可怎么办!” 佑儿在汝州的事只有挼风和宋辙知道,旁人问只说是在汝州买的丫鬟,又瞧着她每日要去宋辙房里习字,因此总觉得她这丫鬟多少有些通房的意思。 高娘子“哎哟”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大人哪会怪罪你哟,况且指不定你和他谁先回来,我们几个不说,谁知道哩!” 佑儿哭着抹泪,心道这衙门里就数你们几个无话不说了。 “那……既如此……我这就走!如今出去还能赁个驴车,再迟些怕是不行。”佑儿抽泣道。 陈娘子瞧这边又哭又闹的,跟过来一听,又拿了几张饼子:“路上带着吃!赶紧回!这事可不能拖!” 王婆也忙道:“姑娘快走罢!若大人比你早回,老婆子帮你告假!” 佑儿听罢又是狠掐了自己,哭道:“多谢了,若是……若是无甚大碍,我必早去早回。” 看着佑儿哭着跑去,三人坐在门槛外头,皆叹生死有命不由人。 “佑儿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大人若晚走一步看到了,怕是心都化了。”王婆年岁大,平常最是敢说话,捂着嘴道:“这么俊俏的丫鬟,难怪大人每晚……被看添香!” 高娘子笑得咯咯好一阵:“我就说大人怎么突然教佑儿姑娘写字,原来是这样!” “难怪有一日佑儿姑娘衣衫上沾了许多墨……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陈娘子边说着不停拍着王婆的背,忘情之处还加重了力道。 王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忙直呼痛,这才歇了话头。 佑儿没成想出来这么早,她行李不多,只有两件里衣和一身换洗衣裳,只是这包袱却有些份量。 她这般爱钱的人,要出远门自然是将所有值钱家当都揣在身上,因此那行李里有银子有珠花首饰,还有刘家带来的金钗。 不自觉摸了摸抱在身前的行囊,佑儿嘴角扯开了花。 宋辙换下平常直裰,出城就往平阴府去了,即使有人眼熟他,也只当是去平阴陪上官,哪里想得到他会走到半路改道。 赵炳晓得他出城的事,还与王若禺嗤笑一番:“这本事倒是你我学不来的。” 王若禺赔笑,声调抑扬顿挫:“可不是,当初科考前费了好大力才拜了高次辅门下,若非如此怎可能得榜眼的名头。” “惺惺作态,我看他宋辙这是要砸了高品的招牌。”赵炳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马蹄踏着泥泞在官道上疾驰,许是看见朝廷赈济粮来了,不少逃出来的流民又往回赶。 若不是半点生机也寻不到,谁愿意离乡背井。 宋辙思忖良久,再又遇着流民是,勒紧了马缰停下,低头问道:“敢问老丈,如今平阴府是什么光景?” 那老丈有气无力地抬眼,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宋辙摸出一个馒头递给他,道:“在下有亲眷在平阴府,如今这般也不知还能不能寻到了。” 老丈接过馒头吃了一小口,剩下的小心放进了怀里,摆摆手道:“寻不到了,那大水得有一人高,庄稼没了,屋子也没了,整个平阴府都泡在泥浆里头,没了……” 挼风听罢,出言问道:“那官府呢?可有作为?” “官府啊……”老丈面色萎黄,更是不愿再提:“前脚大水过去,后脚就封了城,粮食没见着,满城都是死人,衙门怕生瘟疫,都堆在板车上,拉到荒郊野地里烧了,能逃出来的都是为了口饭吃,翻山出来的。” 见宋辙二人沉默不语,他也不在意,叹了口气接着往回走。 “大人这是心疼平阴府?”挼风低声问道。 宋辙怔忡摇头,他是没想到这些人的心这么黑,沉声道:“布政使司竟然连放粮这等事也敢编。” 定是没粮了,否则不敢到这般地步。 “可去岁秋朝廷分明拨了钱,难不成……”挼风看了眼宋辙,这可是失察之过。 清吏司虽有稽核之责,可区区清吏司衙门,如何敢查布政使的事,何况山东民政事务,一直是巡抚亲管,他平日从不过问太细。 宋辙去岁照例查勘时,仓库里分明有十万石粮。若要从里头挪那么多米粮出去,并非易事…… “原来是想我去登州府戴罪立功。”宋辙一颗心上下浮沉,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递那折子上去,今日就该是五花大绑将他带回玉京,杀鸡儆猴。 可沈谦安排的差事,未免是将他往火坑里推,一招不慎,性命难保。 佑儿下午就出了城门,又怕在城门外待着有些碍眼,遂往前头走了段路,靠在树下躲着,原来的双髻早垮塌垂到耳下,看着倒不像丫鬟了。 不远不近的,既能看到城门,也能看到附近的大路。 “这都天黑了,也不见大人和挼风来。”佑儿咬了口饼子,嘟嚷道:“怕不成是骗我的?” 幸而今日没有下雨,可草地上却还有湿气,佑儿自然不能坐着,但站得久了,难免腰酸腿胀,只能这般歪斜身子靠在树上。 城门挂了灯,衬得这田野荒芜间却格外漆黑,佑儿心头忽而有些慌,喃喃道:“怕不是想赶我走?” 宋辙曾说过自己没有户帖一事,万事寸步难行。她也问过高娘子,在外不论是住客栈,还是置办屋子,哪怕她再进这济南府的大门,也是万万不能的。 “大人定然不会赶我走,虽说他是抠搜了些,但不至于这般坑害我。”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佑儿忙放眼望去,不是宋辙二人又能是谁。 “大人!挼风哥!”佑儿咬着饼,声音听着也不太利索。 宋辙勒马停在她面前,见她模样甚是滑稽,似笑非笑:“怎的这副样子?不是让你宵禁才出来,看来是等了许久?” 佑儿不好说自己为了出来想的借口,反倒不好在衙门久待,撇了撇嘴:“奴婢还没好好瞧过省府,就早些出来逛逛。”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衙门在西边,这是东城,怕是难为她这双腿了,沉声道:“上来,此行艰苦,事成后必有赏钱。” 佑儿却退了半步:“如何敢与大人……”当初他说过的话,自己可记得清楚。 宋辙面色沉了几分,伸过手来,打断她的话道:“时间紧迫,不讲这些虚礼。” 第18章 夫妻 佑儿从来没有骑过马,好在她眼下什么也不需要做,只在宋辙身后抓着他的衣袍就好。 难得云散,穿梭风中,抬眼就见星辰。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佑儿脑袋被颠得嗡嗡响,实在忍不住才问道。 宋辙闻声才惊觉身后的温热,只是这短暂的失神难抵心头大事,迎风清醒,沉声道:“去登州。” 登州?佑儿只觉得头更晕了,即便昼夜兼程也得明日午时才到。 见她不说话,宋辙放缓了速度,问道:“身子不适?” 挼风侧目看去,见她神色虚弱,忙问道:“你先前从未乘过马?” 佑儿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宋辙忙勒紧缰绳,利落下马道:“已是后半夜了,就在此歇会儿,寅时再赶路。” 那感情好,佑儿眨了眨难为情道:“大人,奴婢腿疼得没力气,下不来。” 挼风避开宋辙的视线,自顾自去树下拴缰绳,方才伸手请人家上马时,那般潇洒自如,如今反倒扭捏起来了。 倒不是佑儿矫情,本来就腰酸腿疼,又骑在这马上几个时辰,换个铁打的娘子也扛不住。 宋辙这是不止伸手扶着,还要亲自将人缓缓从马上抱下来。 双手握在那柳枝似的腰间时,心头微微颤动,竟然这般瘦弱轻浅。将佑儿放到地上那瞬,怀里的人双腿打着颤,半点站不住。 宋辙不禁想起自己少时学骑射时,也是如此,双腿疼了小半月才适应。 挼风寻处稍干爽的地,生了簇火,早就冰冷发硬的馒头叉在树枝上烤着,见宋辙打横抱着佑儿过来,瞪圆双目,不敢说话,只一个劲的往旁边挪动位置。 “多谢大人。”佑儿被宋辙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地上,她这才觉得稍微舒适了些。 宋辙也在一旁坐下,也不知是赶路太累让人疲乏,还是夜风拂面叫人心乱,三人坐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过了片刻,挼风将有些温热的馒头递给宋辙,小心道:“大人快趁热吃。” 谁知那馒头只是经了宋辙的手,转瞬就被他塞到佑儿的手中。 “荒郊野外将就吃些。”宋辙道。 佑儿谢过却并不急着吃,解开背得包袱,从里头摸出了两块饼,分别递给宋辙和挼风。 “这是陈娘子今日刚做的梅干菜饼。” 挼风双眸发亮,这饼是他早上央陈娘子做的,本以为今日没这口福了,谁知兜兜转转还叫自己吃上。 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不比白面馒头好吃!” 说罢就见宋辙面目表情看了自己一眼,挼风忙将饼子往口中送去,不敢多话。 宋辙拂了拂衣袍,又将饼子递给了佑儿:“那你吃这个。” 佑儿摆摆手,拒道:“吃了一整日了,现在觉得馒头挺好吃的。” 她这话说的不假,今日已经吃了三张了,实在有些腻。 挼风风卷残云似的,口就吞进肚,有些不好意思笑问:“姑娘可还有?” 自然是有的,佑儿索性将剩下的都给了他,这下行李也轻些。 宋辙慢条斯理咬了口,冷哼道:“你一股脑地吃完,那明日吃什么?” 佑儿眼珠转了转:“明日到登州,自然不缺吃的。” 打得是叫他请客的主意,宋辙也不说破,懒得打机锋,凭她高兴就是。 “奴婢敢问大人,此行为何要让奴婢通行?”佑儿心头暗想,她每月半吊钱的工钱,还要干出来行走的活,岂不是吃亏。 宋辙一副看透她心中所想的表情,淡淡道:“带你同行自然是为了方便行事,不过劳你辛苦,这个月的工钱给你双倍。” 这还差不多,佑儿这才放心咬了口馒头。 因耽搁了两个时辰,三人到登州时已过了申时,先前那般匆匆赶路,谁知进了城宋辙反倒不慌了。 进城就给了银子,要佑儿先买两身衣裳,还说需看着体面。 等用过饭,到了客栈宋辙却只要两间房,急的佑儿还未出声,就听他与掌柜说道:“拙荆身子弱,还请给个上房。” 那掌柜看了三人的户帖,这才收银子拿钥匙道:“三位请。” 这屋子干净不潮,也甚宽敞,佑儿见掌柜走了,才要说话就被宋辙捂住了嘴。 “莫说话,在外唤我郎君,不许自称奴婢。” 他贴着佑儿耳边低语,这温热的气息霎时让她双颊绯红。 待她点头,宋辙才放了手。 佑儿鹦鹉学舌般缓缓道:“郎……君?”忍下心头那丝丝起伏又难以言说的意味,低声问道:“那户帖是我的?” 宋辙嘴角勾起笑意,也不说话只从怀里拿出那帖给她。 佑儿见上头写莱州府亭文县桂花巷沈彦之妻陈氏,脸上顿时颓丧:“原来是冒名的。” “我不也是冒名的。”宋辙又将她那户帖收进怀里,转身就要出去,离去前才道:“今夜你睡床,我睡榻。” 床后隔着屏风就是净房,小二早已打来了热水,佑儿晓得他这是给自己独处的时间,倒也真是骨头快要散架了,直到泡在热水中才有些缓解。 约莫是亥时才听到敲门声,佑儿从梦中惊醒,听到他轻声咳了咳,赶忙搭上外衣去开门。 “郎君怎么才回来。”她话里还带着困意,朦朦胧胧让人多想。 宋辙带好门栓,才解释道:“出去谈生意,耽误你歇息了。” 佑儿真是困极了,眼睛也没睁开就又回了床铺,宋辙脱下外头的直裰,卸下四方巾,就着月色简单收拾一番。 他向来心思重,难得好眠。躺在榻上小心辗转,仍旧难以入睡。 低声叹息,忍不住看了眼已入梦乡的佑儿,竟有些羡慕,啧啧摇头道:“真是心大。”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人已入定。 再醒来时,天光大作,宋辙几分错愕,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撑手托腮瞧过去,就见佑儿正对镜梳妆。 自从进了衙门,套着老气横秋的灰绿衣裙,倒是忘了她原本就是姿色过人。 察觉他的目光,佑儿偏过头道:“大人……郎君可算醒了,卯时挼风还来问何时出门,见大人还在睡,就下去用早食了。” 听这话说得,瞧着他多能睡似的。 宋辙起身穿好衣裳,这碧落色的直裰倒是与佑儿身上的琵琶袖短衫相衬,不知为何,宋辙耳廓升起不易察觉的红。 大抵是睡太久了,他心情尚可,擦了把脸,看着镜中人道:“换个三绺头,时下妇人不是都这样打扮?” 佑儿可不愿意,嘀咕道:“那髻得用首饰。” “你那包袱里头不就有?今日出门戴在身上也能安心。” 佑儿听罢心头一紧,宋辙竟这么了解自己。 第19章 戏精 挼风看着下楼的二人,倒真是有些夫妇模样,忍不住朗声笑道:“爷,夫人快来用早食。” 柜台里头算账的掌柜也探出头往外瞧,昨日还觉得这家夫人看着像丫鬟,眼下再看倒是真夫妻,到底是赶路辛苦的缘故。 因他这打趣的话,佑儿双眼瞪着圆,脸红得像煮熟的虾,气息也乱得不均称。 好在宋辙回过头牵着她的衣袖,低声道:“端庄些,有人看着。” 见她深吸了口气,又道:“一两银子。” 佑儿双颊的红晕,眨眼就褪去,眉开眼笑道:“多谢郎君。” 不知情的人看着他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的,谁不说过感情好。 虽是假扮商贾夫妇,可挼风瞧着两人吃菜喝粥的模样,分明自然无瑕,再说佑儿帮着盛粥时,宋辙还颔首道多谢。 分明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郎君是不是忘给我钱了。”佑儿吃饱饭抹了嘴,抬了手出来得意一笑。 挼风听罢哽咽,恕他眼拙。 宋辙颔首,果真从钱袋里摸了一两碎银,放在她手掌心,低语道:“既收了钱,今日就好好给我办差事。” 那是自然,这可是职业道德。 等到了地方,佑儿才晓得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些。 三人出了客栈往大街上走去,七拐八拐的换了几条街才到地方。 店铺门漆黑,上头的店招写着冯氏米行,可紧闭的店门哪里是要做生意的样子。 宋辙叩门或缓或急,不一会儿就有人打开门,将三人请了进去。 那人中等身材,看着三十来岁,却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也老沉,目光扫过三人,才问道宋辙:“你就是莱州府的沈老板?” 宋辙见不红心不跳,颔首道:“正是在下,兄台可是冯爷?” 络腮胡子忙抬手道:“我乃米行掌柜,并非当家的。” 宋辙听罢,蹙眉不语。 生意买卖,不过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见宋辙脸色不愉,那掌柜解释道:“当家的本也想来见沈老板,只是突有要事,实在脱不开身。” “沈老板放心,买卖利得我也是能做些主。”掌柜暗自打量三人,又道:“几位里面请?” 这米行外头门关着,里头也只七八个簸箕放了各类米面,掌柜之人看着也不和善,倒是有些黑店的意味。 佑儿不自觉抓紧了衣袖,似感受到她的害怕,宋辙还回了头安抚的看她一眼。 只是这管什么用,佑儿低头翻了个白眼。 这店铺里头是个二进的宅子,掌柜指着两边屋子道:“听说沈老板想要中等大米,可如今外头几处都有灾情,这粮食倒是更金贵些了。” 宋辙神情舒展,带了些运筹帷幄的轻松:“这些我自然知道,我沈家世代经商,你既然做着米行生意,想必也是听说过的我沈氏。”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若非家中出了只硕鼠,我何至于急着出来采买?” 莱州大户里头自然是有沈家,可世人谁不爱听闲话,掌柜听这原是家贼难防,也有了些兴致,邀他三人坐下饮茶。 问道:“可是出了家贼?” 挼风抢了话道:“可不是!那人真是可恶的很!” “住口!别平白让掌柜看笑话。”宋辙脸色难看,看得出是愤恨难平。 掌柜不好开口,好在又听宋辙道:“这阵子若米行库存充足,那银子就如流水似的。” 谁说不是,掌柜中肯地点头:“前几日官府才来采买了几万石,比平时的价还多添了些。” 佑儿低头啜了口茶,已然明白了宋辙的打算,幽幽叹了句:“眼看着银子被水冲走,我这心里可没一日舒坦。” 宋辙骨节分明的食指从茶盏上落下,拱手道:“拙荆整日爱财如命,让掌柜见笑了。” “哼。”佑儿冷哼一声,终究是辩白不了半句。 “不知掌柜可让我先瞧瞧货?”宋辙切入正题道。 冯掌柜此时心里的疑云已去了大半,这才起身道:“沈老板请。” 待到进了屋,里头却是另一番景象,哪里来的米粮,不过是日常起居的房间。 宋辙脸上笑意顿住,只觉背脊凛然,往后退了半步,不经意挡在佑儿前头,问道:“不知掌柜这是何意?” 冯掌柜得意一笑:“沈老板不必惊慌,我这米行里所有的米,都在外头放着了。” 见宋辙眉头皱成一团,解释道:“沈老板想要什么米,就写在条子上,留下货款,三日之内必能运到莱州府。” 这般肯定自信,宋辙状似不解:“这买卖不是小事,我如何能相信?” 冯掌柜听他这般说,话里就有些不屑,道:“冯氏米行敢这般,自然有旁人不可得的长处,沈老板若是不信,那这生意就不必做了,请!” 他这是赶人了,挼风福灵心至,怒道:“你这是何意,我家爷和夫人走这么远的路来,好心好意来与你做买卖,你怎这般狂傲!” 见冯掌柜要发怒,佑儿才叹了口气:“罢了,我娘家还有些存粮,我去求求兄长,就先顶上家里的缺。等过几月收了秋粮,郎君记得还就是。” 宋辙看了她一眼,见佑儿使了个眼色,这才顺着话,懊恼道:“那岂不是让岳家看笑话!原本当初你兄长就瞧不上我,想让你嫁给旁人,你又何必说这话伤人!” 冯掌柜正凝神听着热闹,却不想被宋辙拉住,道:“兄台你说,我这可如何是好!” “沈老板自己家的事,这……这我怎知道!”冯掌柜可不想瞎参和。 正说这话,那看着孱弱的妇人忽然就闹腾了起来,骂他男人生性薄凉捂不热,骂他外头养女人,一个嚷着和离,一个说要休妻。 冯掌柜听得脑仁疼,可又十分想听。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佑儿气得摔了桌上的茶盏,又狠狠将一旁的凳子往宋辙那头砸去。 挼风吓得忙将宋辙护在身后,往冯掌柜身后躲去。 “哎!哎!可不兴动手,这可是我的物件!”冯掌柜摆着手,又怕被误伤到,只一味的远离宋辙。 “沈老板若真心想买,总是有办法的,我带你去见我家老板,你们自己好好谈,如何?”冯掌柜焦急说道。 佑儿与宋辙换了个眼色,仍然装着愤懑模样,还要把桌子掀了,好在这桌子重,她在使力之时,被宋辙抱在怀里不得动弹。 “娘子莫动气,冯掌柜方才说了,替我想想办法!”宋辙头上的四方巾也掉在了地上,哪里还有他平日里说的半点体统。 佑儿喘着粗气,被宋辙护在怀里头,依旧是胸腔起伏跌宕,此时她哪里晓得,身旁的男子心跳得厉害。 第20章 河东狮 佑儿演得兴致盎然,只晓得自己是在宋辙怀抱中,哪里来得及多想旁得。 “放开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冬另娶二房,安置在外头的事。”佑儿常在市井见得多了,平常难有这样的机会,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偷钱吃米的畜生,难道不是她举荐给你的?” 见她这架势是要挣出自己的环抱,宋辙生怕她动手打自己,悄悄拍了拍佑儿的后背,灵机一动道:“娘子莫急,原先都是我的错,这单生意若成了,我将三成利赠与娘子做私房!” 冯掌柜张了张嘴,哎呀呀! 看着宋辙恨铁不成钢,咋能外头吃腥不抹嘴,半点不把家里头的河东狮放在眼里。 见他手无缚鸡之力,更是摇摇头,虽说还年轻,可这身子岂能不保养? 佑儿这才缓了口气,回过头问道:“果真?” 两人抱得紧,正如寻常夫妻般,这一回头,朱唇差点碰在宋辙的脸上。 “是。”宋辙心跳如擂,颔首道:“不敢欺瞒娘子。” 冯掌柜眼看两人总算平息了,生怕再砸他这屋里的陈设,忙上前劝和:“夫妻哪有隔夜仇的,还请沈老板稍候一日,若我家老爷同意,今夜必有信来。” 宋辙松开了佑儿,听得这话忙拱手作揖道:“那就劳烦沈掌柜了。”又从怀里掏了两锭银子,塞到他手中,低声道:“还请帮我说些好话,这单生意要是黄了,我这娘子必胡搅蛮缠。” 见佑儿蹙眉看着他手里的银锭,冯掌柜赶紧收到自己怀里,保证道:“沈老板放心,我自然尽力。” 客客气气将三人送了出门,冯掌柜才啧啧感慨,许久没见过这般泼辣的女人了。 佑儿走在路上,这才想起方才与宋辙那般亲密,脸颊顿生绯红,方才还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眼下却又安静异常。 挼风笑道:“姑娘方才真是好架势!那东西砸的,我都看惊了!” “平日里看多了,自然就会了。”佑儿这话倒是没作假,就说她家爹娘还常常举着菜刀骂呢。 宋辙倒是饶有兴致问道:“那你还学了什么?” 佑儿看着他脸上挂着笑意,误以为他这是拿自己取笑,撇撇嘴道:“没了,看家的本领都给大人用上了,不知大人要赏多少银子合适?” “难怪方才一直盯着那两锭银子。”宋辙今日忽而变得慷慨起来,怕是撒钱撒上瘾了,随手摸出一锭银子给她:“这是你的。” 佑儿还未接过,宋辙却将银锭往手中握了握,问道:“不过经此一事,本官倒是有些好奇,你平日里这般能演能骗,究竟还骗过本官多少?” 多少?佑儿秀眉儿微蹙,俏嘴儿扮着可怜委屈,嗔道:“我这一心一意为了郎君,你倒好竟怀疑我!” 宋辙也不知为何,往常他并不觉得女子能这般做作,可今日却心慌脸热的,将银子递给她后,不敢再多纠缠。 登州府临海,这满街拉着海味卖的摊贩倒是不少,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正因如此,这水田才更稀缺。 冯氏米行越是这般十拿九稳有存粮,宋辙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他这一出京历练,就被放在离玉京最近的地方,虽说自入仕起就没打算要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可好歹也想过要当官的名声和同僚的赞誉。 毕竟这些对他的仕途最有用。 眼瞧着夏粮收得不错,只差秋税交差,自己明年这考评定然是甲等,再升上去就是情理之中。 可被这水患一搅和,眼皮子底下出了偷粮仓的事,他能平稳当着主事,已是上天垂怜。 看着人群熙攘,宋辙低声叹息:“登州这个地方,情况还是太复杂了些。” 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宋辙忙带着两人躲进了一旁的茶肆里头,半点也让外头瞧不到的位置。 “三位要点什么茶?”店小二见有人进来,忙上前招呼。 挼风道:“三盏六安瓜片,一碟炒货。” 佑儿见宋辙显然是为了躲那群策马的官兵,笑问道小二:“外头过去的是何人?真是好大的阵仗。” 店小二是见惯不怪了,解释道:“是登州卫,听说总督大人来了,这几日忙着操练哩!” “总督大人来了才练兵?”佑儿听出他这话里的深意,懵懂问道:“那平日是做何?” 店小二“哎哟”一声,眼瞧着这三人是外地来的,不晓得本府的情况,可这话赶话的,不说就是得罪买主,遂低声道:“这不是朝廷前些年下了屯田令,登州多荒地盐泽,军户自然要去地头劳作。” 佑儿对这规矩的确是知之甚少,点了点头就不再多说。 在清吏司衙门待了一段时日,也是听说了这衙门辖管的事,见宋辙沉默无话,佑儿和挼风对视一眼,皆是缄默。 六安瓜片色泽翠绿,又因无芽无梗,因此鲜醇甘甜,宋辙倒是最喜这茶味。 “你家中茶摊都有哪些茶?”宋辙嘬了口茶,随着问道。 见他情绪又起了些,佑儿道:“不过是着粗茶,比不得这样的铺子。为了多些花样,这才卖些紫苏饮子,鸳鸯汤。” “倒是难为你了。”他没有说难在何处,只是眼中的确有些心疼。 佑儿被他突然的关心吓得表情僵硬,只低头喝茶不再多话。 吃过茶,回去的路上,路过县衙前街就听到哭诉声,仔细一听竟是争抢田地之事。 挼风到前头人群里听了一圈,才回来低声道:“是军户与百姓争田,两边僵持不下。” “衙门不是划定了四方界限,且军户与百姓垦的田大有不同,为何会起争执?”佑儿不解道。 旁边的婆子听这话,插嘴道:“几位是外来的?” 见佑儿点头,了然道:“难怪不知登州的规矩,本府两面临海,因此盐场多田地少,因此这军户与农户都垦一样的地,当初划的地界,也不知怎算的,总有几家少了,几家又多了的,这不就吵起来了!” 宋辙是知晓此事的,只是这划界之时,他且在寒窗苦读,后来虽知道年年都有争执,可上头没说要如何,下头也没闹出大事,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是不为难别人,也不为难自己。 挼风听罢,不解道:“这事好办,衙门书吏再去量一次,这不就好了,为何要闹?” 婆子转过头,见几个年岁不长,衣衫齐整,摇头叹息:“几位一看就是不做农活,不知田间地头的事。若那书吏再丈量时,还叫地更少几分田,又当如何?” 佑儿抬眼看宋辙脸色不大好,以为他见不得百姓含冤受气,垫着脚低声问道:“大人要管?” 宋辙并不打算管,只是不喜欢看到自己管辖的事情出幺蛾子。 耳边酥酥麻麻的震动,叫他目光幽暗,低头见佑儿又说道:“此次隐瞒身份,为这小事暴露可不值当,不如回去派人来重新丈量。” 那双眼睛不悲不喜,带着从未有过的苍凉,看着她道:“好。” 第21章 错撩 夜影窗间落,宋辙瞧着戌时已到,放下茶盏,起身道:“你先睡。” 佑儿晓得他这是要去办正事,将薄披风给他:“夜里起风,还是搭上。” 烛火之下,周遭一切看着也多了丝暖意,佑儿早已卸下珠花头钗,青丝用一根素色绸带挽在身后。 宋辙忽而想起年少时,家中父母也如他二人眼下这般。记忆席卷,让他悲从中来,沉声道:“不用了,你早些睡。” 佑儿只当他嫌这披风累赘,不做多想。 门打开时,他抬脚出去,却听得身后的轻声:“郎君。” 宋辙脚步一滞,本想回过头又生生克制,只侧了半张脸问道:“还有何事?” 佑儿嘱咐道:“无事,郎君万事当心。”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要夜里出去干骗人的差事,怪让人担心的。 “嗯。”宋辙浅应一声,随后离去。 宋辙那时接到的条子是要他到登州查官粮,他那时只想着或许此地暗中有官粮买卖的生意。直到晓得平阴府的灾情才明白,这不止是登州的事,这是整个山东的官粮都在上下勾结之中,通过黑市贩卖出去。 黑市并非什么半夜三更才经营的地方,也不是开在空中阁楼,只是像现在宋辙这般,找到中间人牵线搭桥,而后认识卖家,商议好价钱提货便是,至于中间人自然要从中得一成的利。 这差事交给宋辙,自然是相信他找得到黑市的路子,毕竟连这都不知,他在山东岂不是真的白混了。 宋辙找的中间人是开当铺的,名唤梁大,做这个行当自然要黑白通吃。 “我的大老爷,可算是来了。”梁大见着宋辙,忙连着他进门坐下:“你说你这买粮,谈好价钱就是,何苦来非要见他们大当家啊!” 梁大是晓得宋辙的真实身份,他这些年能做这黑市的中间人,恪守的就是守口如瓶。 宋辙见他询问,自然是要隐瞒:“那么多钱,我连买家和货都瞧不见,这怎么放心。” 梁大见他不说实话,白了他一眼,不过官府的事他是没那个兴趣打听的。 “得了。”梁大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无所谓道:“只要你不搅合我这生意,随意你怎么折腾。” “这你放心,我只要粮,其余的只当不知。”宋辙保证道。 梁大晓得如今遭灾却粮,只当他是出来买粮送去给上司卖好,也不藏着掖着,道:“冯爷那边传话了,说是明日申时末请你在飨食楼喝酒。” 宋辙颔首,道了多谢。梁大这才眯着眼睛笑道:“还说请你带上夫人。” 一道让人背脊发冷的目光过来,梁大忙摆手道:“关我何事,冯爷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何时娶妻的?” 梁大与宋辙相识于济南府,那时宋辙发现衙门里有个书吏行事可疑,每回朝廷要拨款下来,他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偷奸耍滑不愿清点记档,后来宋辙使计骗他入了圈套,才晓得这人竟敢在官差眼皮子底下偷银。 倒是不敢拿多,只是每箱子库银封箱时拿几块碎银子或铜板,后来下了酷刑才坦白,原是有人雇他偷铜板,银子只是他顺带拿的。 至于为何偷铜板,自然是有人私底下铸钱。 宋辙这事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查下去,只打发了那书吏,甚至也未上报。 而梁大就是这中间转卖私钱的人,因不见宋辙有何动作,还以为是想与他合作,毕竟先前也有这样的先例。 谁知见着宋辙,却被他一口回绝,那时梁大还问:“大人既然知晓,为何无动于衷,既不追查此事,也不与我等合作,这究竟为何?” 宋辙淡淡道:“你做不下这生意,举国上下大半铜矿在云南,隔了这么远到山东来铸钱是不可能,不过是想看看新铸的钱,待流入民间时,也好早有个先机。而这比生意后头站着的人,必然是我惹不起的,既然旁人都不管,我为何要管。” 宋辙不查此事,梁大接着被上头的买家信任,因此梁大欠了宋辙一个人情。 而今,两人又对坐着,梁大见宋辙不答话,嘿嘿道:“你这不会是假凤虚凰?” 宋辙听得这话,冷哼一声:“若我是你,不该问的话,绝不多嘴。” 梁大被他看得身上发冷,不敢再问下去,双手捂着嘴,道:“我这耗子遇着猫,哪里敢多嘴多舌。” 宋辙今日回得早些,未曾想敲了几声门,佑儿才出声来应。 门打开时,屋里皂角的香味扑鼻而来,宋辙见佑儿身上穿着里衣,外头搭着衣裳,发梢还滴着水,忙关好门道:“怎么这么迟还不睡?” “反正睡着了还不是要给大人开门,不如等你回来再睡。”佑儿不敢说实话,是那掌柜说若是自己烧热水就不用另算钱,她为了省几文钱,这才耽误至此。 可这话自然是不便给宋辙说,因此随意扯了个幌子。 宋辙听罢低咳了几声,连脸颊也红透到耳根了,缓了几口气,却一句话也未说,转身就进洗漱。 夜里走了路,身上也有了些薄汗,脱下外头的直裰,看着剩下的水,倒是不够沐浴用。 “这是还要去哪里?”佑儿见他拿着衣裳要出去。 宋辙见她还不去床上躺着,忙用外袍护在身前,道:“我去寻热水。” “半吊钱。”佑儿欢喜的穿好衣裳,笑道:“郎君稍等,我这就让小二给你提水来。” 留下宋辙一人在屋里愣了愣,无奈笑她五文钱也要省,真是抠搜死了。 水声断断续续从床后传来,佑儿有些好奇,纠结许久才忍不住透过轻纱去瞧里头的身影。 可这烛光昏暗,到底是还隔了层屏风,竟然是什么也瞧不见。 谁知正当她撑着头往里瞧时,身后忽而传来宋辙的声音:“你偷看我?” 只听“咚”得一声,佑儿被他吓得撞在床头。 她双手捂着后脑勺,痛得眼泪哗啦直流,又是哭又是羞,可这张嘴却是极硬的:“我夜里就是这样睡的!谁要偷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没得二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宋辙气笑,指着她想斥两句,又见她泪流满面的终是不忍心。 无奈只能缓了两口气,和风细雨问道:“头,没事。” 佑儿眼珠一转,委屈巴巴道:“你瞧瞧,是不是鼓了好大的包。” 宋辙不知她心头又有了鬼打算,果真拿着烛台,往床边坐下,顺着佑儿手捂着的地方,仔细瞧了瞧。 她身上的温软让宋辙片刻慌神,本想将她的手挪开细看,此时哪里还敢多有动作,起身退了半步道:“是有一点。” “既然如此。”佑儿坐直了身子,得意道:“五两。”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耍滑!宋辙听罢,脸色冷下,转身再不看她。 “冤有头债有主,你害我磕到了头,五两银子不过分。”佑儿见他要走,忙伸手拉住宋辙的衣袖道。 宋辙低下头看着她的指尖,冷声道:“你一个女儿家,竟然如此耍滑,这钱真是这般重要?” “这不是因为你是大人嚜,若是旁人,又怎会在我床边说话?”佑儿不明所以,这人真是好一阵歹一阵的。 以为宋辙还要说什么,谁知他只是扯开了衣袖,留了句明日给她五两银子。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宋辙吹灭了蜡烛,倒在榻上闭着眼睛,直到心跳渐渐平静,他才缓缓入了梦。 第22章 女儿香 佑儿醒来时,屋里哪里还有人,枕头边倒是果真放了五两银子。 她顿时就笑得合不拢嘴,出来一趟倒比在衙门里头挣得多,来钱也快,心头想着自然要好好服侍宋辙,可不能放过这财神爷。 用了早饭才见挼风回来,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道:“爷真是将姑娘放到了心上。” “好端端的,瞎说什么?”佑儿不明所以,毕竟讹了宋辙几次银子,心头还有些许不好意思。 挼风却是了然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匣子道:“爷送你的,说是夜里陪他赴宴,好好打扮。” 佑儿打开就见一对玲珑清透的白玉耳珰,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笑道:“这可值些银子呢。” “就猜到姑娘你会这样说。”挼风胳膊环抱胸前,端得拷问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姑娘为何如此稀罕银钱?” 佑儿摸了摸耳珰,反手往外头一指:“这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花银子,天下谁人不爱财,难道挼风你不爱?” 挼风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就在宋辙身边做书童,虽说他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可跟着宋辙背井离乡读书科考,倒是没短缺过衣食。 “我倒是不大用得上银子。”挼风道。 佑儿闻言,剜了他几眼:“看来郎君对挼风哥倒是极好呐,一不缺衣二不少食,三不用出去赔笑挣钱。” 挼风闻言,笑道:“我比姑娘小几岁,可担不得这样称呼,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他人小鬼大,瞧得出宋辙待她有些不同的。 宋辙是下晌回来的,估摸着连饭也未曾用,拿了桌上的一块糕点就着茶就吃了去。 见他眉宇还带着冷意,半点笑模样也无,佑儿忖度几番,才出言轻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遇着难事了?” 宋辙这几日都在摸索着,从济南府布政使司仓库里头将粮食转运出来,到底周转了几人。今日他一早就蹲守在了登州府仓房外头,想看看能不能找些线索。 谁知却见到了那米行的冯掌柜,四平八稳地带着人进仓房盘货,站在外头的三班衙役还与他说笑,就这般堂而皇之,半点不遮掩。 宋辙猜想他身后的那冯老板,必然是要知府也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和光同尘了这么些年,宋辙哪里不晓得这桩事闹出来必然叫整个山东改头换面,可万一出了变故,折损的必然只有他一人。 见宋辙低头沉默,佑儿不敢再多言,只坐到镜前梳妆打扮。 屋子里淡淡玉兰香,混着香粉胭脂,又说不清是不是还有一丝佑儿身上的香味。 宋辙即使不在意,也难挡着香不经意就钻入了鼻息,他朝镜中看了一眼,只见佑儿正扭着头戴耳珰。 她虽有耳洞,可许久不戴这些,倒是有些生疏。 宽敞的琵琶袖落到胳臂上,藕节似的手腕照得宋辙眼神错乱。 察觉他的眼光,镜中女子巧笑倩兮,回过头得意问他:“如何?” 宋辙心头微微瑟缩一瞬,他最是擅长隐忍,转过头错开她的目光,用有些挑剔的神情声色道:“尚可。” 佑儿回过头又将自己打量一番,她可是花了一两银子买来了胭脂,朱唇娇颊哪里才是尚可! “必然是头上少钗点缀的缘故。”佑儿咬咬牙,将刘家给的金钗放在头上比划。 谁知宋辙又道:“这钗晃眼,不必戴了。” 佑儿依言放下,她可生怕带出去磕磕碰碰的,少了半克金子,那可得不偿失。 “怎得没几样像样首饰。”宋辙落坐在榻上,头歪在靠枕,闭眼不再瞧她,只端的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公子哥做派。 佑儿看他一时入神,倒是忘了回话,再想起来时又见他眼皮也未抬,倒也不在意她要不要回话。 左不过是一句穷,没钱买罢了。 谁知半晌过后,宋辙又慢条斯理道了句:“女子素来是极爱这些的,你倒是不同。” “我如何不同?”佑儿换了另一身芽绿的交领短衫,下头照旧是月白裙子,看着倒是清爽别致。 宋辙朝她看一眼,又回头阖眼,默了默才道:“你也喜欢首饰?我只当你喜白花花的银子。” “也不止银子。”佑儿漫不经心理了理腰间的绦丝,笑道:“金子我更喜欢。” 宋辙鼻息间传来一声冷哼,两人不再打着机锋,士大夫克己复礼,他学了小半生的儒学心学,什么欲望都藏在心头,从不在外表明,这也是文人的体面。 可见着佑儿这般明晃晃坦露自己的欲望,他倒不觉得反感,甚至还觉得她比旁人有趣。 意识到自己不受控的思绪,宋辙冷着脸侧过身子,将脑海里佑儿的模样挪开。 申时末,宋辙带着佑儿依约至飨食楼,门口的店小二听闻冯老板三字,脸上顿时笑出了褶子,躬着身请两人上楼。 宋辙今日不知是有意无意,穿了身豆绿的直裰,玉冠束发,难掩潇洒风流。 往日常见他打扮得老气横秋,那身官袍也是死板墨绿,这次到登州倒是一日比一日看着年轻风流。 一旁有妇人娘子侧目来看,佑儿低声道:“郎君打扮一番,倒是姿色不错。” 宋辙依旧是冷哼一声,只是喉结滚了几遭,似是有话有咽了回去。 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屋子,就见冯掌柜已站在走廊外头,宋辙忙上前作揖道:“倒是我来迟了,真是罪过罪过。” 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唱念做打信手拈来。 冯掌柜看了眼宋辙身后的佑儿,这才道:“沈夫人今日倒是精神了些。” 说罢,也不再寒暄,伸手往里请道:“我家老爷等候多时了,两位快请进。” 登州府算不得富裕,上有汝州百年商地,还有济南府压着,就连莱州也比此地富裕些,可即便如此,这飨食楼里头的陈设摆件也丝毫不逊色。 宋辙心里头的算盘一打,再看这屋里一水的黄花梨木,窗边小几上摆着半点不应季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定睛一瞧才知皆是玉石翡翠雕刻的。 佑儿深吸一口气,却被宋辙拉住了衣袖,抬眼就见他冷峻的神色。 冯掌柜将珍珠帘子掀开,引着两人往里间去,珠帘落下带着极好听又不刺耳的清脆声音,不禁让佑儿后背酥麻。 这哪是珍珠声,这是哗哗的银子声。 里屋的人忽而笑出了声道:“沈老板是富贵窝里出来的,瞧瞧我这屋子,如何?” 话音落地,宋辙见到了这声音的主人,竟是不惑之年,面目清俊有些儒商派头。只是身上的绫罗,腰间的玉带又与儒商讲究的恭谨德行,相距甚远。 “冯老板这里自是金玉堆砌,价值连城。”宋辙拱手作揖道:“我沈家自然是不如的。” 他这话没扯谎,沈家虽有钱,但绝不会这般高调露富。 见他这般说,冯老板自得大笑,就在人心头放松片刻时,却听得他道:“沈彦,沈家二房庶子,年纪轻轻就打理生意,沈老太爷倒是器重你,” 宋辙眼中依旧带着笑意,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掌心,已有些发热。 第23章 捂唇 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宋辙却坦然自若介绍起了佑儿:“这是我娘子陈氏,不怕冯老板笑话,若非我娘子家境殷实,我哪有机会接手家中几个铺子。” “沈贤弟说笑了。”冯席一改神色,请他二人坐下说话。 莱州沈家盘根错节,沈老太爷年少风流,去了五房姨娘,光是儿子就生了八个,幸而家大业大,可轮到真沈彦这个二房庶子头上已是不多。 沈家人口众多,隔房亲戚尚且生分,更何况是外姓人,况且他与那沈彦相逢微时,自然是听过不少沈家的事。 “前阵子才与你四叔做了笔买卖,不曾想眼下你又寻到我。”冯席笑道。 宋辙眉头紧锁,不可置信道:“冯老板确定是我四叔?他倒是有些年起不来身了。” 若非如此,这米行的生意也轮不到姨娘生的二房头上。 冯席听得他辩驳,不怒反笑:“原来如此,是我记混淆了。” 说罢又将目光挪到佑儿身上,道:“陈记的生意如今做得愈发大,夫人怎么不说要娘家帮衬沈老板一二?” 这几日空闲时,宋辙都在给佑儿介绍沈家的情况,如今听冯席问,佑儿自然是不怯:“冯老板有所不知,我娘家和他好不对付!” 说到委屈处,眼角还泛起水珠:“当初嫁给他,哪里晓得……是如今这般日子。” 宋辙脸上挂不住,冷声质问道:“你这是何意!在冯老板面前胡说什么!” 就像未听到宋辙的话,冯席饶有兴致等着佑儿继续说下去。 这倒是没如他的愿,佑儿端茶闻香,又拂了拂沫子,有模有样品了口茶,浅笑道:“明前的庐山云雾,冯老板破费了。” 陈家是做茶生意起家的,既是发达了,也没丢掉这本行。 冯席眼中暗藏的阴郁神色消散,垂下眼眸,举杯道:“不愧是陈家娘子,这茶的确是明前出来的。” 宋辙嘴角挂着浅笑,亦细细品了口茶,道:\"冯老板做事谨慎。\" 气氛融洽了些,冯席这才主动说起了生意之事。 \"有句话我就卖个老,提醒沈老板一句,看沈老板还年轻,这生意上的弯弯绕绕,还是要多学学的。\"冯席眼里虽有告诫之意,可这到底是少了些防备。 宋辙惭愧道:\"多谢冯老板赐教,想必我家中那些事,外头也有在传。我经手生意纯粹是意外,而今稍稍步入正轨,就出了内贼的笑话,若不是毫无办法,也不会求到冯老板这里。\" 他这话说的诚恳,冯席几经试探调查,自然是信了他。 \"沈贤弟年少有为,何愁事情解决不了?\"冯席这话就是应允了这单买卖:\"只是这生意归生意,旁的事就莫要多探究,我既然将货卖给你,自然这货就是干干净净的。\" \"是,这点子道理我自然明白。\"宋辙忙应道:\"不知现下可看看,毕竟是两万石粮,我头次做这么大笔的生意,还请冯老板见谅。\" 冯席睨了他一眼,笑道:\"沈贤弟还是太年轻了些。\" 屋里敞亮,烛火灯盏照着那金玉珍珠好似都发着诱人的光晕,佑儿见他这般说,脸上有些不乐意:\"冯老板也别怪他,与你做买卖的银子里还有我的私房呢,他自然是要谨慎。待我们夫妇度了此劫,今后沈家的生意,我们力之所及的,都与冯老板合作。\" 沈家在莱州附近有十几处商行,这几年虽家务败了些,但底子好歹还在。 冯席心头盘算一番,亲自为两人斟满酒杯道:\"既如此,我敬贤弟夫妇一杯。\" 这酒醇厚,入喉温润,佑儿纵使显少喝酒,也能满饮一杯。 宋辙余光瞟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冯老板这梨花白真是上品,入口柔后劲必然也足。\" 冯席脸上得意,直夸二人好酒量,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伺候的婢女,各持一壶酒为宋辙二人添上。 \"我知贤弟担心我收了你的钱又不给你粮。\"又共饮三杯后,冯席见二人眼眸涣散,双颊绯红,这才沉声说道:\"这点你尽管放心,莫说整个登州的粮都在我手中,就算是整个山东,也能听我调遣。\" 宋辙只觉得背脊发凉,可手却是忍不住撑起额头道:\"冯老板这酒怎比梨花白还烈。\" 佑儿早在第二杯时就俯首趴在桌子上,此时呼吸已然均匀。 冯席朗声笑道:\"这可不是梨花白,乃是我亲自调制的白玉醉,叫贤弟吃醉只需三杯。\" 宋辙听罢咬着牙要起身,谁知险些栽了个踉跄,得了冯席的首肯,身后伺候的人才将两人搀扶起来。 \"既然沈贤弟喝醉了,今日你夫妻二人就在我这楼里歇下!\"冯席拍了拍宋辙的肩膀,见他的确不是练家子,这才大手一挥让人下去。 被人送去了房间,佑儿与宋辙皆是丢在了床上,过了许久待察觉不到这屋里还有旁人时,宋辙才翻过身子将手搭在佑儿肩上。 本是沉睡的佑儿,秀眉轻皱,睁开眼见没人就要说话。 谁知宋辙指尖落下,挡在朱唇前,低语道:\"必还有人看。\" 他指尖有些凉意,透过她的薄唇竟然直勾勾的落到了她心上。佑儿喉咙发出淡淡的轻咛回应他的话,宋辙才缓缓落下手掌。 只是平息过后,两人才发觉这屋里传来淡淡花香,佑儿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顿觉头更晕了些,心头还有股烦躁之意。 她不耐踢开薄被,再落下腿时搭在了宋辙腿间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宋辙低头瞧见她白皙的脚踝落到自己腿间,忙低喝道:\"凝神!这香里怕是有些暖情的药材。你莫要\" 话音未落,就见佑儿睁开眼睛,懵懵懂懂看着自己,涂上胭脂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眸里还带些雾气,宋辙喉结滚了滚,心头一阵异样暖流袭卷。 \"大人\"她此时头脑发热,竟也不顾称呼。 只是后头的话还未说出口去,宋辙就伸出手将她的唇瓣捂住。 第24章 共枕眠 那房门原是虚掩着的,这异香自然是从此处钻进来的。冯席不知何时左拥右抱,娇媚如丝身着轻纱的女子正依偎他怀中。 守在门口的人见他这般行事也不觉得惊讶,半点也不去瞧他手上的动作,只低头躬身往后退去。 只留了一指宽的缝隙,但正对着床,倒是看得清楚。 宋辙忖度片刻,道了声歉意,就翻身压在了佑儿身上。只是他哪里好真的覆在她上头,被褥打在身上掩藏了他撑在床上的手肘。 佑儿还有些意乱,见宋辙与自己四目相对,竟伸出了双手去将他环抱。 宋辙本就在压抑自己翻涌的情愫,如今被她勾住腰间,猝不及防全然紧贴在了一处。察觉到了彼此的温热交织,脸上顿生红晕,压低着声音附耳轻唤道:\"你克制些!\" 只是佑儿显少喝酒,脑子已然混沌,又吸了暖情的香,自然没有宋辙这样压制的本事。 耳边热气酥酥麻麻的,她忍不住伸长了脖颈仔细贴着眼前人,低咛道:\"大人。\" 宋辙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猛烈的疼痛传来才恢复了片刻理智,他忙将自己翻身倒在床上,谁知佑儿察觉那道暖意消失,反倒不安闹腾起来。 屋里传了几道浅浅的声音,冯席脸上似得到了难以言说的满足,左右双手狠狠揉捏身边的女子,而后搂着两人离去。 佑儿醒来时已是夜半,睁开眼就落进了一旁深黑的眼眸里。 \"郎君这是做甚。\"可目之所及的地方,并非客栈,又改口道:\"这是何处?\" 宋辙眼里闪过她不明所以的恼意,转过头去看着床幔道:\"飨食楼。\" 佑儿脑海里的记忆一闪而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喝醉了,可耽误郎君的事了?\" \"没有,我也醉了。\"宋辙平静道。 可余光所见的床脚放着两人的外衫,佑儿忙提起被褥看着自己身上的里衣,脸上顿觉发热:\"我们?\" 宋辙只觉得心力交瘁,天知道方才佑儿对他又是抱又是压的,如今醒了反而认定自己是轻薄之人。 \"我也醉了,定是伺候的人脱的。\"宋辙没好气道。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宋辙,佑儿\"哎呀\"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可终是躲进了被褥不再出声。 宋辙偏过头去看那露出半头的发髻,脸上多了丝笑意,却故作深沉道:\"也不知为何,我这胳膊和腰有些疼,像是被人掐过似的。\" 佑儿方才还觉得头晕脑胀,如今都想起来了,她往日在刘家时是听过那些男女之事。 双手紧扣在胸前,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浑浑噩噩之间的触觉,分明是她自己强握住宋辙的。 她只记得,宋辙那时好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大人不会是想把这事赖在我头上?”佑儿在被褥里闷声道,她这话里还带了些娇气,听得宋辙只觉得耳边酥痒。 他不敢问佑儿是否记得什么,那暖情香发作出来,他双手被佑儿握在手里时,自己也显些控制不住。 她那般柔软,纵使自诩柳下惠的宋辙,也片刻失了神智。 见她这般,分明是想起来了,宋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道:\"兴许是这几日累着了。\" 被褥里是两人的温热,佑儿借着胆子伸出头去一瞧,却见他已然转身,这才将往上挪了些。 背脊被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宋辙深吸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她道:\"我们何时走?\" 这话听得宋辙眉头微蹙,招惹了人,这般转瞬就不在意了。 “如今怕是走不得了,你见过哪对夫妻行事过后……。“话音一转:”罢了,跟你说不明白。待到天亮就带你回去。” 佑儿听得他这样说话,那自然就无甚危险之意,看着他并不宽厚的背脊,忽觉心头踏实。 背后的手指还未挪去,宋辙不明白这女人是故意逗他,还是心里害怕,正在踌躇时,听得佑儿道:“大人平日里太操劳了,这身子看着有点弱。” 她定是故意的!旁的也就罢了,宋辙冷着张脸翻过身去,吓得佑儿手指这才想着收回去。 “难不成你觉得我先前无所作为,是因为身子弱?” 这话一出,似平地惊雷,震得两人都红了脸,佑儿不敢回他这话,也不敢与他对视,只将眼神望向目之所及的被褥上。 谁知上头绣着的鸳鸯戏水纹样,更是让她直接闭上了双眸。 见她这般倒是将宋辙气笑:“你这是何意?本……郎君竟让你不忍直视了?” 当年他可是能做探花的风姿,无奈那探花郎被工部尚书柳晁之女捉了榜下婿,这才被皇上钦点为探花,结了这佳事美谈。 为何没捉到他嘛,自然是宋辙家中无父无母无亲族,那时举子之中隐隐有传他命硬之言,因此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佑儿听得他真是带了些恼,忙睁开眼就讨好道:“郎君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心疼郎君每日辛苦,半点没有旁的意思。” 宋辙看着她朱唇皓齿,脑海中止不住的涌进那柔润芳泽,因此佑儿这话里,他只听得心疼郎君四字,竟温声柔语道:“今日事出有因,是我唐突了,还请你万莫责怪。” “你,我也唐突你了。”佑儿一字一顿从嗓子里好不容易蹦出来:“我们就忘了。” 忘了?宋辙本勾起的嘴角一怔,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洒脱。” 身旁的人终是安稳下来,平顺均匀的呼吸声在他耳畔萦绕。宋辙亦是闭着眼睛,顺着她呼吸的深浅,平日里辗转难眠的人,也因此一觉睡到了天明。 两人梳洗罢,就听冯席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知沈贤弟和弟妹昨夜睡得可香?” 他这话里有话,宋辙倒是坦然以对了,只是佑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宋辙的衣袖往他身后避了些。 “我夫妇二人不胜酒力,让冯老板见笑了。”宋辙拍了拍佑儿的手安抚,而后拱手笑道。 冯席看到,更是开怀大笑:“贤弟客气了。” 被他这般直勾勾看着打量,佑儿心头有些怵得慌,紧抓着宋辙的衣袖不肯放开。 美人娇嫩半遮面,看得冯席最欢喜,他朗声一笑,往身后唤了声:“拿约书来。” 落名捺印,一气呵成,宋辙拿过自己那份约书,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叠五百两的银票道:“这是订钱五千两,带粮食送到莱州,剩下的一半自会补上。” 时下一石米半两银,他买下两万石自然是一万两银子。 冯席接过银票看了看,似开玩笑道:“你莱州沈家,就付一半的订钱,未免太小气了些?” 宋辙恍然大悟,忙道:“冯老板莫怪,还带了些银子在客栈里,稍等给你送过来。” “不如弟妹在我这楼里四处转转,我等沈贤弟送银子来。”冯席笑道。 看似商量,实则这话里是带着强劲之意,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第25章 柔情 佑儿偷偷窥了冯席一眼,却被他抓个正着,原本紧挨着宋辙的手,下意识的将他抓牢。 两人十指相扣,却是这番场面。 宋辙使力握住她的手,面色发冷:“冯老板这是何意?” 冯席干脆利落的拍了拍桌面,起身道:“我是何意?沈老板这话说得倒是让冯某不解。” 看了看头躲到宋辙身后的佑儿,缓缓道:“你带着夫人来找我做生意,自然是听过我的规矩。” 屋里极为安静,让人心也不自觉的皱成了一团。 “既然知道我的规矩,如今还这般扭捏作态,倒是叫我好生不解。”冯席踱步到佑儿身旁,目光顺着她耳垂上的白玉珰落到雪白的脖颈上。 宋辙自然是晓得的,他决定要带上佑儿,就是因为晓得冯席的龌龊,也为了方便自己行事。 可是在他的打算里,他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也对自己足够自信,想着即便是将佑儿放在此处,他也能尽快斡旋此事。 成大事者从来不拘泥小节,何况他若还想在官场顺当下去,如今势必要做出退步。 思忖之间,手背被佑儿另一只手覆盖,她将宋辙当作短暂的依靠,也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不可!”宋辙冷声道:“我不知冯老板是否存了误会,但我并非是让妇人助我成事之人!”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番话说得如此浩然正气。 冯席脸上的怒意不再掩藏,威胁道:“既如此,那沈老板就在屋里想清楚再说!” 屋里一时只剩佑儿与宋辙,从来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人,此时因自己的所作所为感慨万千。 而那机巧尖酸的女子,任由自己靠在宋辙手臂上,忍着哭腔道:“怎么办,我们还能出去吗?” 她想问的不是能不能出去,而是除了将我留在此处,还有别的办法能出去吗? 宋辙听得明白,伸手轻拍她的肩安抚道:“能,我不会丢你在此的。” 不论是她的父母兄弟还是后来卖去的刘家,亦或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谁曾真的护过她。 都是打着牺牲她的主意,来成就自己罢了。 宋辙的话叫她心颤,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忽得落下泪来,从今日起,始于他温柔话语中。 见佑儿心绪渐渐平稳,宋辙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着佑儿的腰让她坐下。 他不了解女人,甚至从未在女人身上费过心思,可即便如此,佑儿的神情也不难看出她将自己看作此时唯一的倚仗。 知道是不应该,可宋辙真是极珍惜这样的滋味。 “莫怕,再等等。” 佑儿看着他对自己颔首,自是读懂了他的意思,可如今又不大敢信宋辙还有旁的准备。 揣着一颗如兔子般紊乱跳动的心,佑儿继续擦着泪,呜咽声倒是又比方才能亮了些。 宋辙看着她又是怕又是哭又是接着演,咬着嘴唇才忍住心头的啧啧称奇,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今后是不敢惹她哭了,这般闹腾如何了得。 冯席再来时,佑儿已经哭得嗓子疼,正要喝口茶歇会儿,却见门框往里一开,糕点粥面被人流水似得送了进来。 待摆饭的人下去,冯席才进来道:“想着沈老板和夫人必然是饿了,这便让人送来些吃食。” 穷人连这粥也掺杂了泥沙树皮,富贵人家倒是品类繁多,难怪倒在桶里的泔水也有人争着抢。 可眼下即使是山珍海味,可谁又有兴致去尝尝。 宋辙冷笑道:“倒是难为冯老板这般体贴了,不过我方才说过,还请冯老板放我和内子出去,我们这生意还能继续做。” 冯席瞧着他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沈老板真是妙人啊,难怪这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可手底下还是出了不忠的下人。” 说罢翻脸冷声斥道:“怎这般天真愚钝!” 先前还担心宋辙求着要见他是有何目的,如今瞧着这人心不狠,想法还天真可笑,哪里还会有何顾忌。 宋辙怒火中烧,不屑道:“你如此荒诞猖狂,就不怕官府饶不了你!” 像是听了什么可笑之言,冯席坐在佑儿身旁一侧的位置,抓着她的手笑道:“陈娘子这般貌美娇软,跟着你这样的人,倒是糟蹋了。” 昨夜听到眼前女子娇媚低咛,可谓是婉转动人,他可是亲眼瞧见了这女子竟将宋辙压在身下的模样,自然是觉得心猿意马。 佑儿使力将手抽出,实在是不堪这样的烂人沾染自己,狠狠呸道:“牛屎般的狗东西,别脏了姑奶奶的手!” 她在街头巷尾听过不少骂人的话,若是她想,骂他个时辰也是能够的。 宋辙起身忙将她扯到自己身后:“冯老板请自重!” 冯席面色发寒:“你二人可知,我今日就算将你们杀之,也无人敢置喙。” 宋辙冷哼一身侧过脸去,实则目光瞟了眼屋里的水漏。 见他是不相信自己,冯席倒是真的举例道:“先前就有人似你沈老板这般,不知死活。如今这尸骨早就不知被什么野猫野狗吃了。” 见两人不语,只当宋辙被自己吓住,还得意道:“沈老板也想试试?”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而后就听有人在外禀告道:“老爷!齐总督来了!” 冯席顿时转身,抬脚往外:“总督大人,大人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小的也好有个准备不是!”冯席脸上忽而笑开了花,哪里还有什么猖狂,如今只剩得谄媚。 齐平宗狠狠瞪住他,骂道:“你这刁民,竟敢绑朝廷命官!” 冯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被他这气势吓得当即跪在了地上。 待进了门,齐平宗眼神带着狠戾,脸上却挂着和善的笑:“登州民风强悍,宋主事必然是受惊了。” 宋辙起身拱手作揖道:“多谢齐总督相救,否则我今日必命丧于此,尸骨也要被野猫野狗啃了去。” 冯席心头发冷,他竟在这愚昧后生处翻了船。 齐平宗冷冷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冯席,咬着牙笑道:“这倒不至于,想来是宋主事说笑了。” 宋辙也不久留,见好就收道:“今日多谢齐总督,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慢着!”齐平宗道。 外头的下属持着长刀拦住了门框,宋辙诧异道:“不知总督大人这是何意?” 齐平宗拔出佩刀,用手上的茧子划了划,道:“今日之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宋主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否则事情闹大了,高阁老也保不住你。” “这是自然,下官这就启程回济南。”宋辙拱手道。 两人出了飨食楼,挼风挎着行李,就在门外牵着马候着,宋辙赶紧将佑儿抱上马,三人疾驰而去。 飨食楼里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震得众人头也不敢抬起。 “你方才怎么不说他和你还签了约书!”齐平宗怒吼道。 只听一声尖锐的嘶吼,冯席的双腿发出咔得一声,这是连筋踏断。 宋辙骑在马背上,别有深意回头看了眼那飨食楼,他这人说过的话,事后向来不认的。 第26章 索命 三人策马扬鞭出了城门,挼风才笑道:“得亏了大人料准这姓冯的有诈。” 宋辙看他傻乐,一度欲言又止,口中却道:“这并非难事,我虽打着沈彦的名号叫他相信,可做黑市生意的人,惯常有阴招。” 出了城门就见官道上迎来的金吾卫,一干人身着盔甲,长刀挂在腰间,往登州府疾驰而来。 宋辙扯了扯缰绳,沉着一口气往前迎上,隔了三丈下马拱手道:“顾指挥使。” 往日在玉京时两人曾打过几次照面,顾夯是御前得意的人,也是沈谦的好友,宋辙自然不敢怠慢。 顾夯见他不卑不亢,冷肃道:“你们尚书给你的玉坠呢,拿过来我瞧瞧。” “是。”宋辙将腰间挂着的荷包取下,那挂在下头的小坠子,可不就是任员外郎那日一并递在他手上的。 越是袒露在外头,旁人才不会觉得蹊跷,若是他小心翼翼揣在身上,反倒让人生疑。 顾夯拿过一看,上头果然写了个沈字,笔力深厚自是那人手笔。 “走。”顾夯将玉坠收了起来,才算信了宋辙的站位。 还回去?佑儿一头雾水,低声道:“为何还要回去?这位大人比那总督还厉害?” 宋辙再骑上马,眉头微微一蹙,淡淡道:“慎言,顾指挥使掌管金吾卫,是天子近臣,莫要胡闹。” 佑儿“唔”了声,抓着宋辙的腰间,果然不再说话。 方才是逃命,如今再回去就是索命了。 宋辙目色阴鸷,看着不远处的城门。 这几日他心里反复推敲预演,就连金吾卫来的时辰也几乎是一刻不差,而之后的事如何,就不是他能左右了。 齐平宗在飨食楼里发了大火,冯席断了腿被人拖下去医治,他在楼里养着的俏姑娘倒是没被齐平宗染指了去。 一来如今这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去发泄这些邪火,二来依照着他对这些玉京派下来的衙门主事了结,既然拿了约书,必然还有后手的。 身边的参将见他不言语,小心问道:“大人可是为那约书担心?” 齐平宗点了点头,黑着脸斥道:“这冯席到底是太自以为是了,竟然被宋辙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参将心头有数,他每日都在登州,自然是听说不少冯席的话。 如今冯席阴沟里翻船,自是因为他惯是如此行事,贪欲邪欲一日盖过一日,出事不过是早晚。 “当务之急是仓房里的那些粮食,还请大人定了主意。”参将提醒道。 齐平宗自然是晓得这些道理的,捂着发疼的额头道:“那些粮草若是不挪走,难免会留下祸端。若是挪走再回济南府,又要落人口实,眼下倒是只能破财免灾。” 参将颔首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送去平阴府,岂不是两全其美,齐平宗忍着烦意:“若有人问,就说本总督亲自来要军户捐的赈济粮。” 这点子粮食不过十万石,折成白银也就是五万两,他这些年捞到的银子可远不止这点数。 只是还从未有这样的下官,敢堂而皇之的与他作对,尤其是前两年一直在他面前,大话也不敢说半句的宋辙。 登州府仓房修筑的比其他府衙宽大两倍,这也是早年齐平宗以卫所练兵为由,上奏朝廷在此处屯粮方便行事的缘故。 眼下登州卫的官兵与府衙三班差役一同背粮挪到板车上。 这场面是极热闹的,齐平宗方才已听闻顾夯来的消息,他本以为宋辙是要回济南上报玉京再做打算,谁知竟是这般迅雷之势,逼得他刚平息的心,又生波澜。 “顾指挥使!” 一行人打马直奔登州府仓房,就见齐平宗在半路带着百十号人挡在前路。 顾家三代都是金吾卫出身,顾夯自小常在御前行走自然气势派头更胜一筹,脸色如常,勒马道:“原来是齐总督,这是专程来迎本使?” 两人都是二品官,只是顾夯家世显赫,身份不同于旁人,自然不与齐平宗客气。 “顾指挥使说笑了,若早知金吾卫大驾光临,本官必亲自在城门恭候。”齐平宗道。 这长街上上百人,还有来往的百姓,此时都是静悄悄站在两旁,这样的架势在这小州府可不多见。 “既如此,本使还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顾夯表情依旧平淡又疏离。 身后的金吾卫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宋辙夹在后头过时,与齐平宗打了个照面,作揖问安叫人看着锥心。 登州知府赵靖听闻此事,吓得当场腿就打不直了,还多亏了一旁的师爷和书吏左右搀扶,这才不至于颜面扫地。 “完了完了,这次老爷我是在劫难逃了。”赵靖额头直冒汗,这些年他手里可没少替那些人流转过银子。 随便列一件出来,也够他贬官流放了,每日走在悬崖峭壁的人,自然是想过有遭一日不慎落在山崖里头。 只是上天故意留给世人贪欲和侥幸,还有一些难以推脱的冠冕堂皇,周而复始叫人堕落沉溺。 赵靖是进士出身,能做这五品知府自然脑子是不笨的,转瞬就想到自己的后路来。 “快叫夫人她们躲起来!带着银子远走高飞!”赵靖吩咐师爷道。 阵阵脚步声传来,震得人心跟着甸起又落下。 “躲?”顾夯冷哼道:“本使手底下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风雨欲来,人心惶惶。金吾卫的盔甲暗沉沉,看得人心里空落落。 正堂与院外站满了身着盔甲的金吾卫,顾夯为首在前,举着令牌干脆利落道:“拿下!” 赵靖如今才真得落到了地上,知府衙门的人平日里狐假虎威吓唬百姓,哪里见过真正这样的阵仗,皆是腿脚发软。 后院里传来女人和孩童的哭闹声,佑儿和挼风没跟进去,只站在衙门外头与路过人群一同垫着脚张望着。 “报应!”人群里传来喝彩声,接着就有人拍手称快:“这知府欺压百姓,不干人事!早该被抓了去!” 外头的声音愈发清晰,听得赵靖忙磕头道:“指挥使饶命!下官也是被逼的!布政司的粮都在仓房里头,再迟些就没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即使不清楚,那登州卫今日不同寻常的作为,和眼下的局势也不难看出是为何。 这磕头声格外响亮,赵靖一身狼狈不堪,如今生死面前,哪里在意这些。 第27章 抄家 不过须臾,知府衙门里里外外翻天覆地。 金吾卫亲自来了,后头仓房的衙役自然不敢再动弹,唯独登州卫的官兵还看着齐平宗的脸色。 副使邬榆是当今皇后的胞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说官职不如齐平宗,但却并未将这些封疆大吏放在眼里过,扬着头斜眼瞧过去道:“怎得?还要当着本副使的面偷粮?”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少爷,更是承恩公府的金疙瘩,齐平宗敢怒不敢言,气得脸色发紫:“邬副使说笑了,军户们筹集多日,这刚要送去平阴府,怎得被副使污蔑成偷粮了!” 穿堂风吹过,邬榆高束的发带肆意翻飞,他生来潇洒自在,行事自然不拘,见齐平宗死鸭子嘴硬,悠悠然指一旁的官粮道:“都搬回去好生清点,不曾想登州卫的军户竟然手里这般殷实,叫人刮目相看,回去必然好好与我姐夫说道。” 佑儿不知为何被人请了进去,到了正堂才听宋辙吩咐,要她在此清点登州府的账册。 顾夯见宋辙叫来的是一女子,面上有些质疑道:“宋主事这是何意?” 宋辙正色道:“指挥使不知,这是我衙门里头的人,算账盘查是一把好手。” “姑娘竟有这本事?”顾夯仍是不信,只是他知晓宋辙必不会作儿戏:“既如此,今日戌时本使要看结果。” 原本这也是宋辙与佑儿讨好的,既做假夫妻,也要做苦力。 宋辙领着她到师爷的位置上坐着,拿了算盘和笔墨纸砚,又让人将几箱子的账册放在她脚边,准备万全才从荷包里摸出两锭银子道:“先预付些工钱给你,我陪同料理完事,就来与你一同查账。” 这还差不多嚜,佑儿板着脸不语,只一味将银子揣在自己的钱袋里头。 不过一个时辰,方才还带着乌纱帽,穿着五品白鹤官袍的赵靖,此时已着不合身的囚服,押上囚车。 赵家女眷一律发卖,男丁全部流放,而他本人必然难逃一死。 “冤枉!顾指挥使!下官冤枉啊!”赵靖破罐子破摔,在囚车里哀嚎道:“官粮数额甚巨,下官不过五品知府,其中必有隐情,还请宋主事明鉴啊!” 齐平宗站在顾夯身旁,面上虽仍是沉得骇人,语气冰凉:“你如今已被革去官身,还有什么资格自称下官!本总督劝你还是留些力气写伏罪书,戴罪立功给你家人儿女再争条出路。” 他这话出来,赵靖果然不闹腾了,跪坐在囚车惊惧无助,人固有一死,可他最小的儿子才五岁,那般聪明伶俐。 邬榆听得齐平宗的话,蹙眉道:“方才齐总督还说那粮是……” “副使!”顾夯眸色一暗,打断他的话。 谁知赵靖听闻此话,叩首道:“那粮是总督大人从军户手里筹来的,这事可不能冤枉了总督。” 宋辙手中的约书早已交到顾夯手中,囚车也带上了断腿的冯席及他的一干手下。 如今谁人不知这口供要如何说了,邬榆自知闯了祸,悻悻站在一旁,与宋辙挤着眼睛,再不敢说话。 “带回玉京!”顾夯知他的性子,并非有意如此,遂冷声吩咐道:“莫再与这些罪人多言。” 宋辙几番思忖,心知齐平宗大抵不会沾惹上此事,遂躬身对顾夯道:“大人,仓房那边已清点出十万石粮,不如送去平阴府用作赈灾。” 与其留在此处又恐被放到黑市买卖,不如直接送去平阴府,少了布政使司掺合进来,这粮还能完好无损。 这话是沈谦在顾夯来此之前说过的,他一向料事如神,顾夯自然没问他这般说的缘由。 只是见宋辙与沈谦的打算一样,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也罢,就依你所言。” “不过嘛……”顾夯沉凝道:“这粮草是齐总督筹来的,不如就请齐总督与金吾卫一同送去平阴,料想百姓必然千恩万谢。” 宋辙心头哂笑,顾夯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般去平阴府,就是在赵炳等下官面前亲自打脸,也会叫人重新审视对他的忠心。 宋辙目送邬榆离去,这才及时抽身道:“下官先进去盘账了。” 登州临海,不像济南那般闷热,虽说也热但常有风来,吹得人心里惬意。 佑儿拨弄着算盘,片刻不敢歇,她分明可以慢慢做,甚至像在家中时那般敷衍了事,可脑海里竟会想到宋辙护着她时的样子。 “罢了,看在大人对我还不赖的份上,帮他一次也无妨。”赵靖私做的账本被查抄出来,如今两厢对照,佑儿也更方便了些。 宋辙脚还在门外,往里就瞧见她低眉誊录的模样,握笔书写倒像是大家闺秀了些。 他不知自己此时双目灼灼如火,纵使佑儿想不察觉也难,只见她将笔放在砚台上,抬眸笑道:“大人做完事了?” “是。”宋辙将手上的食盒拧起道:“忙了许久,先吃些点心歇会儿。” 经他这般说,佑儿的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咕咕响了两声。她也不觉得难为情,窥了一眼宋辙的脸色,不动声色道:“还是大人对奴婢好,方才叫挼风送些水,他耽搁这么久也不来。” 这是给自己告起状来了,宋辙心领神会道:“倒是难为挼风怕你渴了,让我给你送了茶来。” 佑儿本想突出自己辛苦,如此也能多要些工钱,这般反倒不好意思道:“奴婢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是时刻心怀鬼胎的,不过这所有的主意都是为着银子。宋辙习惯她如此,毕竟人有些瑕疵和欲望,再是正常不过,否则天下岂非皆是圣人了。 亲自递给佑儿一块糕点,又端了茶盏放到她手边道:“不是你说的,要派人给那老叟家丈量田地。” 佑儿眼珠一转,听他细细道来。 “我让挼风先回衙门请书吏过来,到时这边的事也了结了,带你去田里瞧瞧,如何?”宋辙道。 对自己这么好了?佑儿心里设防太重,毕竟在家中时,郑家夫妇只要对佑儿好颜色,那必然是有什么损事。 可看着宋辙话说的诚恳,佑儿抿了抿唇道:“丈量田地本就是大人的分内之事,岂因奴婢的缘故。” 宋辙拂了拂衣袍,勾起嘴角道:“你说的对,本官向来是爱主持公道的。” 第28章 查账 夜色深沉,正堂里仍是烛火通明,顾夯虽说了戌时看结果,可瞧着满地的账册,心里也晓得这麻烦事,吩咐了人及时添茶送饭,这才离去。 赵靖在登州府做知府已有三年,若不是因这事,怕是今年岁末评述,就要调任履新了。 佑儿已对完赵靖头年做知府时的账册,算盘珠子打得脆响,声落时她心头大骇。 “大人,这人也忒能挣钱了些。”佑儿提笔写下五万二千两,而后将厚厚一叠纸放在宋辙手边。 不止帮着布政使司衙门藏匿转运官粮,还暗中勾结黑市抬高米价,登州府本就缺粮,被他这般搅合,难怪粮价居高不下。甚至人丁税也有猫腻文章做,更不说其他官司纠葛,人情往来的打点。 佑儿见宋辙脸色不大好看,本来想说要下去休息的话,又咽了下去。 宋辙皱眉深思,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可赵靖阖族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面色凝重,思绪早已飘去玉京。 屋里悄然,过了许久忽听宋辙问道:“你怎么看?” 佑儿迷迷糊糊撑着下巴,眼睛有些昏花,听得这话眨巴眼睛道:“怎么看?这做官挣钱比做买卖容易多了。只是一个不小心,就如今日这个知府这般下场,正是应了那古话,富贵险中求。”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倒甚是有趣。 就知道她嘴里说不出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只是眼下他想与人说话理清思绪,可身边却只有她。 宋辙引导道:“你不觉得我有失察之责?” “失察?大人怕不是想多了,他有心瞒你,你岂能事事皆知,且奴婢也看得出来,那总督分明才是罪魁祸首。”佑儿斜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大人是主事,人家是总督,鸡蛋遇着石头……” 她实在是困极了,后头嘟嘟嚷嚷叫人听不清,随后竟睡了过去。 “真是好福气。”宋辙哂笑,她能吃能睡,性子单纯只爱钱,真是让人有些羡慕了:“只是我从未想过,要与权臣做对。” 将算盘放置一旁,斟酌许久才寻了折子,他心头有成算,做起事来半点不费纸墨。书至一半,瞧见佑儿已睡熟,这才起身抱她到后头榻上。 三更天后,正堂里才隐隐传了些算盘声,只是沉闷不清脆,像是下头垫了厚布似的。 翌日清晨,三年的账本已剩小半,佑儿醒来,见宋辙依旧稳坐在书案前伏首理账,愣道:“大人这是一宿没睡?” 瞧着她眼下也是乌黑,本想逗她两句的话,可话到嘴边竟然道:“昨日辛苦你了,剩下这些我自己看。” 佑儿瞧着他满脸的疲倦,却强打精神,只觉得自己这工钱都要被他挣走,哪里肯善罢甘休。 正好有人送来早食,忙拉着宋辙挪开书案前,语重心长道:“大人辛苦一天一夜,快吃过饭去歇会儿,这些账我不过大半日就能看完的。” 宋辙瞧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四目倏尔相对,明知她打得什么主意,可他那心却如潮水般涌起。 佑儿也不知为何指节一顿,仓促松开道:“大人快吃。” 见她立在原处,宋辙无奈招了招手道:“你也来一并吃。” “吃饱了好看账。” 佑儿这才点头,欲盖弥彰的“嗳”了声,这才又恢复如初。 顾夯吃了饭过来瞧他们对账的进度,见两人皆是埋头未偷懒,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这人看着又凶又傲,夫人也常说他是臭脾气,可实际是只看得起他瞧得上的人,否则任凭那人是谁,他也不会好颜色。 待到未时末,听得人来禀告,说是宋辙请他过去,顾夯放下手上的登州衙门名册,这才来了兴致。 “指挥使请看,这是赵靖这三年任登州知府时贪墨的,经算共十八万三千两之多。”宋辙又指另几本账册道:“这几本上头写的是他送出去的银子……至于里头多少,下官不敢计算。” 顾夯看了宋辙一眼,将账本拿起翻阅,不过看两行,顿时八字胡横眉倒立,“啪”得一声合上,怒道:“这赵靖实在放肆!” 宋辙是懂事的,这账本他莫说是算,连看一眼也是不能的。 佑儿早下去歇着了,屋里只剩他二人。听得这话宋辙低头不语,这账本只查三年,就意味着前头的事皆翻篇去,如今登州卫和威海卫正逢操练招兵之时,内阁里头也是晦暗不明的,他才不敢算这几本账,这本也不是他分内之事。 顾夯回过头意味深长看了宋辙一眼,道:“你倒是会做事。” 宋辙头更低了些,躬身作揖道:“下官不敢。” 这是实在话,顾夯摆了摆手,将账本放回原处,唤了人来将堂内账册,和宋辙誊录的单子一并封了箱。 随着宋辙这边的事理清,其余诸事也都陆续收尾。 翌日一早,金吾卫一干人浩浩荡荡的离去,知府同知等大小官员早都送上了囚车,眼下这知府自然由附郭县的蓬莱县令来暂代。 世人皆知,这自然是紧着挣表现好将这代字去掉的好时机,可蓬莱县令谢知到底是去岁的同进士,因着是愣头青不善交际往来,故而被赵靖等人排斥冷落。 如今站在知府衙门外头,满脸写着局促不安,顾夯见他腿肚子都在打颤,撇嘴不愿多待,也不叫他送,寒暄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宋辙将送去户部的折子请了顾夯代送,又说明了还要去丈量军户田地的事,倒是有些要在沈谦面前做一番成就的意思,可眼前这后生可不像是自找麻烦的。 顾夯不管这些,只依他所言。 知府衙门外一时人散去,只剩宋辙与谢知两人,一蓝一绿两身官袍现在原处。 “宋主事,下官实在惶恐。”谢知拱手道:“说来惭愧,其实县衙里的事大多也被师爷和书吏做主去,如今我怎能担此重任!” 宋辙倒是没有从八品县令做起仕途的经历,见他如此,倒如同僚之间积善缘似的点拨道:“赵靖都走了,登州府内想打谁骂谁,或审人抓人,皆是你说了算,你只管冷着脸丢令牌,若有人不从就即刻打出去。” 谢知皱着眉听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话。 宋辙道:“经历过秋闱,也拜见过圣上,如今你当家作主,还怕这些不入流的鱼虾?” 谢知听了进去,若有所思,恭敬作揖道:“多谢宋主事点拨,下官明白了。这就去重查前两日争田地的事。” 风吹过,宋辙颔首不语任由他踌躇满志离去。这世上总有人初入仕途时,是为了做个好官,励精图治,也有人是为了做好官,留好名,官拜庙堂。 只是不论如何,谢知倒是与他的打算,想到了一处去了。 第29章 意动 谢知回公房的路上,刚过了月洞门就见一妙龄女子,正是二八年华,月白长衫上的兰花纹将她衬得如空谷幽兰。 佑儿正要寻宋辙说说这住哪儿的事,毕竟总不能住在人家衙门里,谁知刚出了门就被谢知拦住。 衙门里如今怎会有女子?愣是她眉目如画,秋水盈盈的,谢知唤停她道:“姑娘可是府衙里的亲眷?” 亲眷?佑儿摇摇头:“丫鬟罢了。” 谢知眉头微蹙,带了几分考究,疑惑道:“听闻顾指挥使将衙门里的人都带走了,姑娘怎在此处?” 带走了?佑儿被他这话问的听得迷糊,宋辙被带走了? 天上流云卷,大眼对小眼。谢知心头暗忖佑儿的来历,只是这念头不过片刻,就听到宋辙的声音传来。 “佑儿,过来。” 面前的女子应了一声,忽而笑靥如花,提着裙摆就往前跑。 擦身而过时,谢知的眼神不自觉跟着她去,却见宋辙站在前头树下,不过五米外的一切事物,他都瞧得不真切,故而看不到宋辙正冷脸瞧着他。 谢知心里对宋辙是有感激的,只当他是上峰也是师长,遂郑重其事掸了掸衣衫,对宋辙作了个揖,这才离去。 见佑儿张牙舞爪的跑过来,宋辙低咳一声,道:“在外头稳重些。” “哎哟,瞧大人这话说的,奴婢最是稳重了!”佑儿笑呵呵道:“不过嘛,如今那姓顾的大官已走,我们不如还回客栈去等挼风?” 回客栈?宋辙眼神挪到了远处的白墙上,紧攥着指尖道:“谢县令也要重查那日丈田之事,我已知会他这几日就在府衙暂住,也好便宜行事。” “方才那个就是县令?”佑儿恍然道:“他那日不是任由苦主在衙门外跪着不理,怎如今大人要管那事,他就这般上进了?” 清风吹起两人的衣袂,荡漾盎然之间,宋辙也不否认解释,只泠然道:“大胆,竟然议论朝廷命官。” “这不是和大人说嘛。” 她的话语坦荡又亲昵,宋辙心头明白她对自己并无那男女之意,可到底总被她的话闹得浮想联翩。 本是克制的嘴角,在抬脚往前时,不动声色的勾起了笑意。 两人暂住在知府衙门里,倒是难得惬意了大半日,佑儿的屋子就在宋辙隔壁,几株绿意葱郁的梧桐树遮掩在前,显得这处屋子极安静,看得出来谢知是用心了。 佑儿歪在美人靠上,手上握着《九章算术》摇摇欲坠,本以为后面几日能轻松些,可宋辙吃午饭时就将这书递给了她。 她虽算账是把好手,可那毕竟是因为钱的缘故,这些什么方田,均输,衰分哪里是她感兴趣的? 果然不过须臾就已昏昏欲睡。 “你倒是悠哉。” 门口忽然传来的声音叫佑儿心头陡然一顿,指尖的书“咚”得落地,闷响声将她的瞌睡扫了大半。 睁开眼,就见宋辙倚在门框,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郎艳独绝。 许是这午后的日头透过苍翠欲滴的梧桐,照得他身上墨绿的衣袍泛着透亮如的浮光,佑儿不禁愣住,瞧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 宋辙就这般坦然以对,任由她打量自己,可手上却紧握着的乌纱帽,指尖也压得发白。 “大人怎么来了……”佑儿难得羞赫,翻过身下榻去拾书,欲盖弥彰解释道:“这书也忒不好握了。” 宋辙听此,倒是侧过身去不再看她,心绪收起,施施然戴正帽冠,淡淡道:“谢县令派人来请,许是他看出了这案子的关窍,你随我一同去瞧瞧。” 她就晓得,这书不是白看的,佑儿赶忙跟了上去,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扰人心难定。 “大人果真是想帮着那户人家?”分明这事书吏来做就好,如今又留在此处,必然不是这等小事的缘故。 宋辙伸手挡住前头刺眼的日光,默了默才道:“我若说即使我今日不留此,过几日玉京也有律令让我再来,你可信?” 佑儿摇了摇头,这她怎知道:“为何?” “朝廷这些年新政层出不穷,可万变不离其宗都与这田字有关。”宋辙定眸,正色道:“田地是民之根本,因此朝廷不敢轻易变法。不过,玉京里头怕是早就打了叫登州府做试点的主意。” 做试点就意味着,田地先要丈量准确,灾田荒田、肥田水田隶属谁家也要再次核定,军户和农户四方界限要定下来。其次再是这户籍人口要再核对一遍,户籍外迁之人不得继续占地,流民黑户也不能在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 顾夯来了,自然是代表着上意,他齐平宗不想被朝廷深究罪过,就只能咬着牙点头。 先是压税赋,逼得地方无退路,自然也是为了来年新政打基础,上头内阁下令,下头百姓举事,衙门夹在中间,必然妥协。 而平阴府被淹这一劫左右逃不脱,宋辙心头浮起一个骇人听闻的想法,钦天监怕是早算准了,否则这人心布局环环相扣,稍有不慎,就差之千里。 佑儿抬眸见他脸色严肃,也晓得这必是极复杂重要的事,颔首道:“大人让奴婢看书,是想要奴婢帮忙协助?” “不错,衙门里的书吏世代相传,盘根错节,清吏司人手又不足,若是重新丈田,还需你随我一同稽查推敲。”宋辙的话犹如千斤重担,这事做起来可不是十两银子的工钱了。 佑儿忐忑问道:“我不过是一介女子,这些要事交给我,大人真能放心?” 像是惊讶她竟如此古板守旧,宋辙低头瞧她一眼:“女子又如何?这知府的账你都查的,怎么田地丈量不得?” 似对她有些许期待,又道:“古有木兰从军,今家中有女儿入宫侍奉的,还可划为女户,免家中税赋。民间缫丝织布,酒楼买卖也不乏女商人,你有这般好天赋,难道真想一辈子做奴婢?” 这怎能一样,查账是在屋里,丈地可是要去外头。只是他宋辙是做官的,他这般说倒是给了佑儿些许底气,她想凭自己本事活着。 “那……这工钱?”佑儿狡黠一笑,伸出手落在宋辙身前。 这倒是准备好了,宋辙淡笑不语,只一味从怀里摸了锭金裸子,轻轻放在她手心:“这个可够?” 那自然是太够了,佑儿欢喜的收在钱袋里,惊呼道:“大人真是活财神呢!” 一分价钱一分货,因此这事自然更难些。只是佑儿眼下被这金锞子蒙蔽了双眼,如今还未想到这层。 宋辙睫羽微动,眼下是佑儿难以察觉的心绪。 第30章 宋辙身世 谢知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宋辙来兴奋道:“下官查清楚了,那老叟姓廖,乃蓬莱县东郊八仙里人,家中共有男丁三口,有上等田二亩,下等田三亩,那日到县衙就是为了那三亩下等田的事。” 宋辙与佑儿在旁坐在,也不发问催促,自倒了茶听他娓娓道来。 许是难得被人注视着,谢知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下官请了里长来问,原来这官司自军户屯田令起,就开始闹腾了。” “那年县衙的书吏去丈量田地,可廖家偏偏说自家田地皆是上等肥田,却被衙门判了三亩做下等。本来这好赖田只等庄稼出苗,就一眼能辨的,谁知出苗时这三亩地真是荒了,按道理荒田就要交军户开垦,出了粮食要分三成交农户充租金。” “廖家大郎心里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廖老叟得空就来衙门递诉状。” 宋辙搁下茶盏,语气淡淡道:“只是说这事?” 谢知心头咯噔,这也不怪他如此小心,实在是往日被赵靖等人骂惯了,听得人质疑自己暗道不好。 见他面露苦色,宋辙倒不为难:“那日廖老叟在你衙门外时,本官正好也围观了。” 看了眼佑儿,示意她来讲那日的情形。 佑儿颔首道:“那日大人与奴婢在人群里,听到的话却与谢县令讲得有些差错。” “县令可知老叟家另外的两亩田地与军户垦的三亩相连?可知那老叟还诉苦他家中的地经测已不足二亩?大人找来里长问缘由,可想过里长怕是早站在军户那头,哪里会讲实话?” 有着宋辙撑腰,她浩浩荡荡连问了谢知三题,见对方面色绯红的厉害,不好意思道:“奴婢并非针对县令。” 谢知倒是并未恼怒,走上前来作揖道:“姑娘的话没有错,是我一时着急想问出了缘由,并未去考证。” 宋辙听了他这话,斟了盏茶递给他道:“佑儿性子直率,谢县令多担待些。” 府衙原来的好茶悉数被金吾卫抄走了,眼下这茶是谢知带过来的,虽是普通但也能入口。 “既然谢县令还未来得及去考证,不如明日一早随我去瞧瞧?”茶香上浮,宋辙说得真是随意:“想来明日清吏司的书吏也到了,这田是好是坏,究竟几亩几分,我们一探究竟。” 窗外的微风吹来,谢知身上添了几分凉意,怔怔道:“济南府到登州,快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大人这是早有打算?” 他心头大骇,怕是那日廖老叟在衙门外喊闹时,宋辙就即刻安排了人来。 “下官实在失职!”谢知起身作揖:“此事必要查明,还百姓公道!” 佑儿是晓得内情的,见宋辙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轻咳一声就叫谢知坐下,有种看熟人装正经的幽默。 她垂下眼眸,低头拂弄着茶沫子不敢细看。 两人商议着明日的事,谢知主动说道:“还请佑儿姑娘也同去,姑娘机敏必有助益。” 宋辙倒是假意沉凝半晌,才转过头来问佑儿:“谢县令所言,你作何想?” 佑儿抬眸,两人的眼眸里清晰可见对方的影子,何况金稞子还在钱袋里发烫嘞。 “都依谢县令的意思。”她颔首道。 谢知见宋辙认可自己,佑儿也应下提议,顿生欢喜。可知他履职至今极少被人认可的时刻。 议完了事又用过饭,谢知提着灯笼亲自将二人送回了内院,才去公房整理被赵靖荒掉的公务。 察觉身后之人离得远,宋辙放慢了半步道:“明日你要从八仙里的妇孺那里多听些有关军户,方田等事,还要听听她们各家各户田地收成,往年税赋如何交的。” 不就是套别人的话,佑儿不知不觉与宋辙走在一条水平线上,衣袂相连,只是夜色之下,难以察觉这丝不妥。 “大人放心,我最擅长这些事了。”佑儿得意道:“除了大人,咱们衙门里谁没跟我讲过家事。” 暮色苍茫,宋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过往如白驹过隙,从他脑海里浮现又落幕,低声笑了笑:“你想听我的家事?” 这是能说的吗?佑儿捂了捂嘴,忙摇头:“大人的私事,岂是奴婢能听得的?” 宋辙“嗯”了一声,半晌不言语,走在屋檐下时,才道:“今日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衙门的屋子比之客栈小了些,但胜在这墙砌得厚,宋辙坐在书案前,思绪万千。 在宋辙的记忆里,再也没见过比爹娘更恩爱的夫妻了,他自小家中殷实,爹娘见他已到了送去书院的年岁,想着家中热闹些,就想再生个孩子。 他记得每旬从书院回来,看到娘亲日渐显怀的肚子,心里盼望着那素未谋面的手足降临。 娘常说,辙儿要学富五车,今后科考入仕,给弟弟做个表率。有时又说,将来中了举人老爷,成为妹妹的倚仗。 后来啊,他不仅中举,还过了殿试,被圣上钦点成了榜眼,可身边除了挼风,没有为他高兴的人了。 从他成为孤儿那日起,宋辙就暗自发誓,也许官拜庙堂,爹娘看到才会放心。 夜来月浸窗,宋辙望着窗外黑夜,无奈叹息。 挼风宵禁前带着衙门书吏到了登州,来人是何提举的远房表亲,约莫三十年岁,看着中等身量,是衙门里方田赢分的个中翘楚。 佑儿起了个大早,推门就瞧见了挼风站在梧桐树下练剑,不过他那剑并未开刃,平日里也只是跟着衙役摆弄罢了。 “挼风小哥来了!”佑儿招呼道:“连日赶路可是辛苦?” 挼风听到她的声音,顺势收剑道:“不辛苦,大人说了不必着急赶路。” 见佑儿眼神往宋辙的屋子瞟,走上前来揶揄道:“大人一早就带着何书吏去找谢县令了,吩咐我说等姑娘醒了再去八仙里也不迟。” 她本来就是按着时辰起来的,且宋辙对公务向来上心,也绝不是说这话的人,佑儿往前走了几丈才回头道:“大人昨日说了,卯时到前面用了饭出发,你竟敢假传大人律令,我这就告你去!” “佑儿姐可饶恕小的,再不敢瞎说了!” 两人笑闹一阵,就到了前院堂前,果然见厨房的婆子拧着食盒来摆饭,佑儿得意看了眼挼风。 两人无声打着机锋,倒没逃过宋辙的眼,舀了粥放在佑儿手边道:“他才多大,你莫逗他了。” 三人相处自在轻松,谢知眼中多了些羡慕,自小家教严苛,也显少朋友交际,从未与人这般笑闹过。 第31章 命案 用过早饭,谢知带上户房的五个书吏,又点了十来个快班差役跟着同去。 宋辙倒是并不插手他的安排,毕竟人多也能让谢知心里更踏实些。 马车缓缓在官道上驶着,自出了城天色就有了些暗沉,眼瞧日头被云层卷了去,佑儿掀开帘子,忧心道:“大人,今日恐要下雨。” 谢知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心,后头马车里放了伞的。” 佑儿回过头浅笑着道了声谢,转过头窥了眼闭目养神的宋辙,她说下雨可不是谢知这个意思。 雨落下来,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也少了大半,她怎拉家常,难不成敲人家的门硬闯进去? 只是这担心究竟是多余了,还差两里路到八仙里时,就听得外头阵阵骚动。 快班的捕头王二在马车外道:“大人,前头河里死了人。” 谢知脸色泠然暗沉,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道:“快差人去请仵作!鸣锣!叫闲杂人等避开!” 佑儿急着也要下马车,却被宋辙拉住了手腕:“你留在马车里。” 如今登州形势不明朗,又有一个户部主事在此公干,只要脑子清醒还想继续领俸禄的,都不会在此事懈怠。 老仵作被衙役驾在马上赶来,来不及气喘吁吁惊恐不已,就又被拧到了尸体旁边。 查案审案并非宋辙专长,可若他不下车,岂不是面上过不去,因此只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谢知应对这等事的过程倒是叫他侧目,问话调查有条不紊。 死者身份倒是极容易查明,正是那廖老叟的儿子,而立之年乃家中的顶梁柱。 廖老叟和家人很快就被里长带来认尸,男女皆是痛哭哀嚎。 宋辙从听周围人说这尸首是廖家大郎时,就已暗道不好。待廖老叟来,谢知与他对了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瞧见了疑惑。 宋辙眉头紧锁,回过神来时,才见佑儿已不知何时站在人群里。她眼中没有去死人的害怕,在妇人堆里交头接耳,忙得脚不沾地。 那仵作眼下不敢敷衍,认真验了两遍才断定人死于昨夜,且并非凶杀,行迹看来是失足落水,衙役又问了八仙里的村民,都说没听到打斗声,也没有得罪什么人。 廖老叟不愿将儿子尸首送到衙门剖验,谢知只得当场定了是意外落水。 待人群散去,谢知叹了一口气,问道:“大人,还要去丈田吗?” 自然要去! 宋辙瞧着廖家人离去的背影,眉头不展:“为何不去,今日本就是来核查方田。” “下官领命!”谢知眼中又是踌躇满志。 再回马车,三人皆是眉间聚拢,心思各异。谢知是唏嘘廖家可怜,宋辙是忧心此事难做,至于佑儿嘛,只心尖梗阻说不明白。 静默许久才听宋辙对谢知道:“看来这府衙,还需你好好整治一番了。” 漏成了筛子,昨日下晌才说定了来八仙里,夜里苦主的儿子就失足落水。 天下无巧不成书,可这样的巧合,宋辙不信。 谢知也有怀疑,遂低头听训,不敢辩驳。 八仙里四面并未临海,其间又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饶是何书吏丈量了半辈子的田,也不得不说这村里的田地当真不错。 里长在一旁煞有其事介绍道:“以前咱们这儿大半都是荒田,多亏卫所的军户选中本里,这才有今日这般景象。” 佑儿嘴角忍不住抽抽,这是把人当傻子来骗? “大人,奴婢方才问了好些大娘大姐,都说八仙里自古就是蓬莱县里田肥水沃之地。” 里长的笑意落下,冷脸瞧了她一眼,又听她自称奴婢,出来暗讽道:“姑娘好爽朗的性子,虽在衙门里生活,却与长舌妇孺也能聊到一处去。” 不等宋辙开口,谢知忙侧身挡在佑儿道:“里长这话有失偏颇,郑姑娘是为了公务。” 宋辙面色如常,可眼神暗藏怒意,似笑非笑道:“本官都不在意,里长却对此有些意见。” 里长晓得宋辙的身份,上头的人特意嘱咐过,不能惹怒他,否则不知他要耍什么阴招让自己惹一身骚。 冯席多狂悖的人,生生被他耍的断了腿,还下了大狱,里长已花甲之年,经不得这些折腾。 “小老儿哪敢有意见,姑娘既是为了公务,自有一番道理。”里长告罪道。 佑儿白了他一眼,死老头,见人下菜碟,正要出言刺他两句,却被宋辙的眼神制住。 廖家的小门已挂了白布,木栅泥墙,三间茅屋草舍,屋檐下挂着风干的青菜,浆洗干净的衣裳挂在木架上,想必那里头还有廖家大郎的衣袍。 可它等不到他的主人了。 他媳妇哭得撕心裂肺,身旁的孩童还懵懂,可大抵是知晓发生了什么,手上烧着纸钱,口里一个劲的唤爹。 廖老叟一脸悲戚,见着几人在门口,踌躇良久才上前来,哑着嗓子道:“不知大人们还有何事?” 谢知同情道:“老丈节哀,本官与宋主事是为了方田一事来的。” 廖老叟听得这话,顿时双手拍在额头,跪坐地上:“不争了,不争了!我儿如今已去,再多田也换不回儿的命啊!” 几人皆是神色凛然,宋辙问道:“老丈为何这般说?田地事关一家生计,若是觉得有失公允,请衙门勘查也是应当。” 那里长听得这话,却咬紧了牙关,面露不悦,死死盯着廖老叟生怕他要说什么话来。 “大郎回回都劝我,可我不甘心啊,这祖业在我手里丢了这么多,不怕将来我死了愧见爹娘,只怕再这样下去,我儿孙将来连糊口的饭碗也没了!”廖老叟哭诉道,他身体佝偻瘦弱,又声嘶力竭的,看得人揪心不已。 佑儿原本觉得自己活得苦,见了什么惨事痛事的,心中也不会有波动,可如今也忍不住替这廖家难过。 “都怪我,听说有大官来了,叫那知府成阶下囚,我就想着去看看。”廖老叟无奈叹息:“万一咱家这田还有希望呢,大郎还说叫我早些睡,今日随我一同去衙门,谁晓得他……” 稚童妇孺的哭声,与老叟的话语悉数进了众人耳中。 第32章 失踪 宋辙看了眼廖家屋里的景象,琢磨片刻才道:“本官从户部清吏司衙门来,若是老叟今日还愿意丈田……” 原来是户部的大人亲自来量田,廖老叟先前还在犹豫,如今看着孙儿跪坐地上,斩钉截铁:“小老儿愿意!” 他求了多年的心愿,如今自然不能眼看着失去,指出自己田地的方向道:“大人请!” 到了田边,果然那所谓的三亩下等田与廖家剩下的二亩田就挨着方边,谢知脸上发了层薄汗,里长低着头不敢与之相视。 何书吏吆喝县衙里的人将步弓插在田地边上,绑上麻绳尺子要差役紧扯着。这才让旁边的书吏拿出鱼鳞图册记录廖家田的形至归属。 廖家这田四方标准,并不是异形田,何书吏拿着木条就路边地上一测算就得出了结论,唤宋辙道:“禀大人!这田足二亩三分。” 登州府衙的书吏也照实计算,自然是相同结果。 廖老叟心头揣了多年的大石头落地,沿着田边一直念叨着“二亩三分”,看得佑儿心里头发酸。 谢知脸色涨红,怒道:“前头丈田的人是谁!究竟如何计算的!” 跟前的王捕头瞄了眼鱼鳞图册,上头留着书吏王茂的名字,小声回道:“大人,李茂。” 李茂?谢知脑海里一番搜索,冷脸打量一旁勾着身子的里长道:“本官记得李茂是你堂弟?” 里长咚得一声,老骨头磕在地上,求情道:“我那堂弟老眼昏花,还请大人们饶恕他这一回!” “唤他来问话!”命案审查宋辙不管,可如今事关他的本职所在,自然甚是在意。 事情既已至此,难保其他人家的田地没得漏洞,索性宋辙就下令让众人将八仙里的田重测一遍。 佑儿跟在何书吏身后,看了几遍心头已明晰这步骤方法,自己心头默算几方田都与何书吏计算的相同,她思维敏捷,做事惯会一通百通,学了新本事自然乐此不疲跑去其他书吏那边监着。 宋辙看着她跳脱的身影,心头的怒火也缓了缓,这才对谢知道:“步弓的放置,麻绳上头的度量,还有差役的步数都能藏猫腻。” 谢知方才核对时已然想到了这些,见宋辙点了出来,颔首道:“下官往日疏忽大意了。” 宋辙知他老实,遂又点了句:“李茂不会来了,眼下是用人之际,你也不必再细问当初跟着他的差役是谁,当务之急还是先丈田。” 读书可靠,八股经世,再老实也不是蠢人,听得宋辙的话,谢知拍了拍脑门,作揖道:“下官明白了。”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王捕头带着衙役无功而返,一脸颓丧:“大人,李茂失踪了。” “问了邻里街坊,他昨夜就没回家去,卑职带人问询时都说以为他留宿在衙门了。” 昨夜?谢知看了眼在田边坐着的廖老叟,蹊跷之处细如丝线,他难以捉住。 而宋辙肯定想到比他更多的关键,谢知顺着宋辙的目光,正是落在了佑儿身上,低声问道:“大人是信不过衙门里的书吏,这才让佑儿姑娘盯着?” 宋辙嘴角勾起了些,淡笑道:“这是其一,她的确是学数术的好苗子。” 见宋辙身边还跟着一个未弱冠的挼风,谢知似有感悟道:“大人用人,不拘一格。” 这头的阵仗,自是引了整个八仙里的乡邻过来,见官府来丈田,都生怕再往少了量,脾气好些的还说:“家里的田先前已量过了,不劳老爷们费心了。”脾气急的甚至拿着犁头,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着与衙役干起架来。 廖老叟见着关系要好的几家亲眷来,又哭又笑得说着家里地多量出了三分,这话一出惊起千层浪来。 说不晓得他家的情况,那年卫所的军户来看地,偏偏他最是护家的性子,以往仗着自己年岁大,脾气也像炮筒子,可在那些抢地之人的面前还是如此,就是没眼力了。 长刀短刃,谁惯着他。其他人家都是夺去一二亩的,偏生他家最多,还是临溪最好的三亩。 至此,廖老叟不时的就要去县衙闹腾,可谁又管过他,怕是连衙门都没进得去。 也亏得他家大郎孝顺,只一味的埋头种地,农闲时又去码头卖力气挣工钱,一家人的日子也是能过下去。 如今大郎没了,廖家老的老,小的小,只剩那媳妇一人,怕是难糊口了。 忙活了大半日,八仙里的地总算重新测完了,几乎大半人家都少了一两分,鱼鳞图册重新备注上,谁不是欢喜的道宋辙和谢知是青天大老爷。 老百姓就是这样,几个时辰前还骂县衙不做人事,如今就另一番光景。 佑儿的汗水,将头发也沾了几缕贴在脸上。她倒是浑然不觉,仰头笑道:“大人瞧,你给我的工钱,还挺值?” 田间水稻青翠,风中还混杂着土壤的清香,云雾散去后的夕阳将世间不真切,许是知晓这光束将被熬夜笼罩,旁人既珍惜又怕得到。 宋辙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绿的帕子,手在靠近佑儿脸时,顺势落下。 “自己擦擦,泥人似的。” 佑儿赫然接过手绢,轻轻擦着脸上的泥。只是她不仅没擦对地方,还差点将嘴角也弄脏些。 宋辙无奈指了指她的唇边,片刻间的细腻柔滑,就已然让他失神。 谢知在查看修正过的图册,见每户人家都捺了手印,欢喜过来呈给宋辙,难得的松快:“大人,完成了。” 这是谢知近一年里,难得的畅快,原来做成事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这父母官是这样意思。 宋辙目光游移,忙接过图册,抽检几页:“怕是明日起,谢县令有的忙了。” 且不说登州府下辖四县,就单说这蓬莱县就有共计十一里,既已在八仙里开了头,其他地方怎能厚此薄彼。 谢知闻音知意,朗声道:“大人放心,今后登州府的田地必无瑕疵。” 见谢知倒是壮志满怀,并不怕事情麻烦,心头不知怎得似有跟刺穿过,忍着痛,像是儿时朗声读为天地立心的自己。 四下人群在里界前才散去,挼风早牵着马等在此处,见宋辙来,忙起身道:“大人,银子交给廖家了。” 见佑儿和谢知皆是一脸崇敬的眼神,宋辙不做理会,轻咳了声:“绵薄之力罢了。” 毕竟廖家的飞来横祸,有清吏司没有及时复核的缘故,并非是他同情廖家。 第33章 喂药 回去的路程风平浪静,因此日落时分恰好回了衙门。 宋辙见佑儿已十分疲惫,便拒了谢知邀他一同用饭的约,只让厨房将饭菜送到他屋子即可。 佑儿方才在马车里就有了些困意,眼下快到梧桐树下时,更是走三步退两步的,挼风本想扶着她,却见宋辙的手抢先虚扶着佑儿,这哪里还有他的位置,忙抽身跑开。 “走稳些!”宋辙语境尽是无奈:“怎困成这样。” 佑儿只觉得眼皮是半点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听到宋辙的话,张着嘴轻唤了声:“大人……” 后头的话未说出,就坠入宋辙怀中。 “如何了?”谢知听闻这头找了大夫,哪里还吃得下饭,急匆匆跑了过来。 那大夫在家里吃着饭,就被挼风抓进了衙门,惊魂未定的,这番晓得是人病了请他治,哪有好脾气:“这姑娘是风邪入体,吃两副药就好了。” 言外之意颇为明显,宋辙看了眼昏睡过去的佑儿,心下安定了大半,拱手道:“有劳大夫。” 两个穿着官袍的大人,一左一右夹着他,大夫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没什么事老朽就回去了。” “挼风,送大夫回去。”宋辙安排道。 大夫一听,忙挎着药箱急着走:“不必不必,老朽自己走。” 夜里厨房娘子来送了药,可佑儿这嘴哪里晓得张开,即使好不容易喝了口药进去,又嫌苦吐了出来。 毫无办法之际,宋辙过来正巧看到,眉宇间掠过难以察觉的忧虑,道:“给我。” “宋大人。”厨房娘子见来人是他,忙起身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解释道:“这位姑娘嫌苦呢。” 宋辙点了点头,径直就坐到了床边。 见他如此,那娘子似懂非懂地咬了咬唇,想必这姑娘名义上是宋辙的丫鬟,实则是房里人。 怪道宋辙如此上心,她悄声桥西的退了出去,还顺手掩上门。 宋辙这才焦心看着昏睡的人,低声道:“田里风大,难为你今日跑前跑后丈量。” 手端着药碗,察觉这温度正好,遂舀了勺药放在她唇边,难得的说去好言相劝的话:“良药苦口,莫要吐出来。” 任凭他怎么说,佑儿依旧如初,宋辙手有些发麻,瞧着她嘴角染上的药渍,犹豫道:“既如此,那失礼了。” 月上中天,夏夜里带着些潮湿,在屋里荡漾开来。 只见宋辙伸出手去按在佑儿嘴角两边,使了些力气才让她张口,而后勺子里的药顺势灌了进去。 一口成了,他似找到了关窍,恨不得勺子再大些,好将这药水全送进去。 “咳!”原本昏睡的人,忽而被呛醒了,有气无力睁开眼,见宋辙正掐着她的下颚,喃喃道:“大人……” 宋辙见她醒来,忙放开手道:“本官这是给你为药。” 佑儿这才咂舌,后知后觉尝到了苦味,难怪梦到郑娘子给她灌泔水,竟然是…… 她眼中升起了水花,明暗交错的烛火之中,照得眼眸如星闪。 宋辙片刻失神,侧过身道:“既然你醒了,就快喝药。” 太苦了,她虽从小卖茶做茶,可太涩的茶却半点不肯喝,更别提这苦得没边儿的药汤了。 佑儿见他这般严肃,心知这药逃不过,吓得就快泪垂:“大人饶命,你不是已经喂了奴婢一些了,想来是不必再喝了。” 宋辙不动声色用拇指摩挲着食指指尖,像是还有她唇边残余的温热。 “把药喝完,否则……”宋辙难得的说不出下文来,他好像真说不出什么威胁她的话。 否则?佑儿见他面色不愉,只怕他是想着要让自己吃些苦头,吓得忙闭着眼道:“奴婢喝。” 宋辙这才扶着她起身坐好,一眼不落地看着她喝药。 佑儿不敢耽搁,毕竟越是喝得慢,苦味留在口中就越长。放下碗露出痛苦的神色,眉头也皱成了一团。 宋辙这才露出满意神色,拿出一包蜜饯道:“吃。” 佑儿急忙抓了两个甜枣塞到口中,这才缓了过来,带着埋怨还口齿不清:“大人早不拿出来。” 谁知宋辙将油纸合上,轻抬眉头道:“我若早拿出来,估摸着你到现在还在磨蹭。” 被宋辙戳穿了心思,佑儿也不辩解,吞完了蜜枣,问道:“大人,如今事情已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说到公务,宋辙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用帕子轻轻给她擦了嘴,这才扶着她睡下去,道:“我也想回去,怕是天不遂人愿。” 昨日死了廖大郎,今日丢了李茂,明日必然还有事。 齐平宗在山东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山大王,要想从他嘴边分一杯羹,确实是难。 且即使能分到,这过程也必然坎坷,都则这么多年立下的威严,岂不是成了泡影? 佑儿窥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帕子,抿了抿唇道:“大人也觉得廖大郎的死另有蹊跷?” “自然有蹊跷。”宋辙并不藏着掖着,眸色微沉:“若我猜的没错,应与李茂有关。” “大人怀疑李茂杀人后畏罪潜逃?”佑儿心中大骇,杀人凶手竟然离自己这般近。 宋辙难得见她这般畏惧模样,倒是有趣,本想吓吓她,又顾忌她还在病中,只能实话实说道:“李茂已近六十,廖大郎正值壮年,怎有力气杀人?” “我的意思是李茂必然知道廖大郎真正死因,他这年纪能逃得了多远,且等着看。”宋辙将她的床帐落下,又嘱咐她莫胡思乱想,这才离去。 佑儿见他吹灭了烛火,忙道:“没想到大人不仅会查账量田,还会查案追凶。” 查案?宋辙在黑暗里自嘲一笑,他头次查案还是廪生,是为了查清至亲被害的真相。 “这话可莫要再说,官场上各司其职,万不能越俎代庖。” 宋辙的声音在暗夜里传来,佑儿透过床帐看到他朦胧身影,渐行渐远。 翌日清早,登州卫来了人,敲锣打鼓的将李茂五花大绑送来,说是这人形迹可疑,怕是与八仙里死的廖大郎有关系。 谢知脸色沉得能扭出水来,宋辙想到的,他夜里复盘也想到了,李茂绝不是凶手! 蚍蜉撼树的无力感,随着他迈出的步伐,愈发明显。 “既然登州卫好心把人给谢县令送来了,还不快接人?” 宋辙不知何时已站在谢知身旁,两人对视一眼,想法不谋而合。 王捕头带人在衙门口交接了李茂,卫所打头来的是个百户,见宋辙与谢知二人倒是拱手打了招呼,正当他带着人要走,就听谢知道:“多谢百户将李茂送来,不过按着疑罪从无的说法,眼下他还算不得罪犯,百户一路敲锣打鼓倒会让人误解。”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听,这事有蹊跷,当即凝神静听。 那百户朗声道:“昨日死了人,这李茂就失踪了,八仙里的乡亲谁不知晓!县令大人这话倒是有包庇之嫌。” 第34章 心意 李茂一张嘴被裹脚布堵着,瞪大了眼要为自己辩解。 谢知看了他一眼,握紧了拳头道:“且不说他一个老书吏,死者是精壮男子,再说仵作已查明死者并非他杀,百户这般岂不是搅乱民心!” 李茂点头如捣蒜,杀人偿命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谢县令说的有道理。”宋辙这次出言道:“不过嘛……这李茂在鱼鳞图册上弄虚作假,欺压无辜百姓田产,此事经查明属实。既然有违律令,谢县令还不快将他丢进大牢问话!” 围观的人众多,廖家又常去县衙外哭闹,此时自然有晓得些前事的人在人群里解惑。 百户瞧见宋辙发了话,抱拳冷笑离去。 衙门收监的牢房阴暗潮湿,壮班捕快见谢知亲自带了新犯,当即来了精神,领头的蒋捕快高壮强悍,是个爽朗性子,笑道:“大人亲自带了人来,弟兄们还不快把人带进去!” 这话音刚落就见进来的人不是李茂又是谁?自古哪个衙门不漏风,昨夜都晓得李茂失踪了,如今见他被抓回来,蒋捕快一把将他拉过,狠狠往他背上一拍:“没成想到,你这老头竟然坏得很!” 蒋捕快的岳家就是八仙里的,昨夜回家就听媳妇说了,这李茂竟少测了一分地!可恨! “平日里兄弟也没仗着你老就亏待你半分,你明知那是我岳家,还这般苛待!”蒋捕快与另几个衙役将他带进牢房里,这才将那裹脚布扯下,嫌弃往李茂脸上丢去。 谢知瞧着差不多了,这才道:“烦请诸位好好审他,此人怕是与廖家大郎的死,脱不了干系。” 蒋捕快一听,顿时坐不住了。在他看来,这八仙里廖大郎能吃苦又踏实,是条好汉。 他打小的江湖豪气,快意恩仇。听得这话,神色一凛:“大人放心,我蒋五必审个水落石出!” 宋辙抬脚往牢房里头走去,仔细瞧了每间屋子,指了指最潮的那间道:“把他丢到这屋里。” 李茂不知为何,只见宋辙眼神锐利如鹰,吓得他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 “他李茂常年在外头量田,因此这腿脚风湿病重,那屋子最适合不过了。”宋辙面如修罗,说出来的话也让人不寒而栗:“每日下晌就在那屋里撒些水,夜里寒气上来,最是叫他舒服。” 李茂吓得腿更疼了,咚得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饶命,卑职也是迫不得已,廖大郎的死更是与我无关!” 见宋辙不为所动,便朝谢知磕头道:“县令老爷明鉴啊!廖大郎人是不错的,我也不想他死啊!” 他此刻都想起来了,有一年冬刮着刺骨雪风,廖家大郎见他们几个在地里拉麻绳,还拉了他们回屋里烤火。 “廖家不是作恶多端的人,卑职都这个年岁了,做甚杀人越货的勾当啊!” 见他左顾而言他,宋辙也不着急,总之这里头还是谢知做主的,遂冷哼一声转过离去。 佑儿夜里发了汗,早起喝过药后,如今已舒坦了些。 醒来见到枕边用帕子包好的二颗蜜枣,不用想就知道谁一早来过。 厨房娘子来送药时,见她手里的蜜饯,揶揄笑道:“必然是宋大人给姑娘的?” 不难听出她话里暧昧不明的意味,佑儿低下头,佯装不知何意:“大人待人自是好的。” 厨房娘子听罢,只当她是还没过明身份,这才不好意思,打趣道:“瞧姑娘这话说的,若说是谢大人嘛,他待人温和也心善,这话倒是正理,可宋大人看着倒是性子有些冷。” 门外宋辙的脚步骤然停驻,且听里面的人讲着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宋大人那气度想必出身大户,这样的人哪里是会给下人买蜜饯果子的。我瞧着,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佑儿被她说得有些招架不住,余光里看着那方帕子就觉得脸热,忙又躺进了被褥里头道:“娘子莫打趣我了,宋大人面冷心热,你接触多了也就晓得了。” 厨房娘子只当她脸皮薄,收了碗自笑着告辞。 再出来时,也没在外头遇着人。 宋辙早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看着桌上还剩着的蜜饯,眼中凝着淡淡的疏离与惆怅。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佑儿听着外头来了脚步声,那门本是虚掩着,如今叫宋辙叩门推开。 他身姿颀长,穿着一身碧落蓝的直裰,衬得人清姿明秀,正如那厨房娘子说的,这样的气度自然不是小门小户人家才有的。 佑儿以为他是来看自己有无用药,忙撑起身子道:“奴婢刚喝了药的。” “我知道。”宋辙垂眸落座在她床边,解释道:“这屋子有药味。” 姑娘家哪听得自己闺房有异味,纵使佑儿不是什么闺秀,可眼下也闹了个大红脸。 气得撇嘴道:“这还不是因为给大人做工的缘故!” 见她恼了,宋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斟词酌句道:“我的意思是之所以晓得你喝药,是因为闻到了药味。” 不会说话请闭嘴好吗?佑儿知他不是有意,斜靠在枕头上,无力回天道:“奴婢明白大人的意思。” 许是方才厨房娘子的话让宋辙心里起了波澜,如今见着佑儿,竟罕见的嘴笨。 宋辙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半晌,道:“这些蜜饯就放在你这里,还有这几本数术书,你这几日得空便多看看。” 说罢,放下手头的东西,这就起身要走。 佑儿瞧着他这般安排,真是哭笑不得,地里的牛病了,也得歇两天,她竟还要读什么书,还好几本嘞! 佑儿急火攻心,咬牙切齿道:“大人这是要我考女状元哩。” 这和悬梁刺股,闻鸡起舞有什么区别? “若是朝廷特开恩科,我必然给你填个名。”宋辙答得认真,转过身后,却忍不住勾了勾唇道。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走出了佑儿的屋子,宋辙这才舒缓了口气,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还是莫要招惹这些男女情意才好。 不过……既然她想凭自己的双手在世上讨生活,他为她实现这心愿,也好。 第35章 命如草芥 倒是不知谢知用了什么法子,不过一夜就撬开了李茂的嘴。 时值季夏正午,院子里的暑气也带着一丝柔和,衙役来请宋辙时,见他坐在书案前,浮光落在他的发冠上,如道观里画中的仙人,叫人不敢造次。 “宋大人,县令有请。” 宋辙搁下狼毫,慢条斯理起了身。那光晕随着他的离去,直直落在书案上,只留细小的浮尘在其中飘荡回旋。 李茂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自己这些年的艰辛。 衙门书吏并非食朝廷俸禄,每月银钱从知府的润笔费里支取。按着本朝惯例,一等书吏每年一百石米,二等书吏每年八十石米,莫说出门公干还能捞些油水,这样的日子自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因此,衙门里自今以往都是铁打的书吏,流水的老爷,甚至不少书吏还是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可这一切在三年前就变了,赵靖来衙门掌大权后,头件事就要削减开支,还说要以身作则从他的润笔费里减三成,用以河堤官道等修补。 这的确是晴天霹雳,因得这话整个衙门书吏一年就少了小半的工钱,为了维持家中开支,不得已将这窟窿放到了力所能及的各处公务上。 办黄册户帖的书吏要收一笔黄册费,征赋税的书吏要得一笔勘合费,这方田丈量还来不及想名头收费,他就被赵靖叫到了面前亲自教导。 原是为了不久后军户屯田的事,他一辈子都踩在田地里头,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给秧苗土地下毒药。 肥田在他的脚下变成荒田,他腰间的银子也愈发多了起来。 “可这三年,并未听说有河堤修补之事,官道倒是清吏司年年要下银子的。”谢知疑惑道:“他削减了你们的开支,这钱又去了何处?” 蒋捕快听得此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赵靖在登州三年,后院的女人都快塞不下了。” 谢知脸上羞赫,竟不想是这等原因。 “去年冬,赵靖又叫我把八仙里的田重新测过,每户或多或少都要减下一二分。我想着这是为将来争田地留个根据。”李茂垂头,愧疚道:“廖家那地一开始就惹了他心头不快,赵靖这心眼堪比芝麻大,都记着呢,特意交代我多给他家减下一分。” “知府老爷亲自打了招呼,不论他廖老叟怎么闹腾,哪个讼师都不能帮他写状纸。”蒋捕快接过话茬道。 没有状纸就不能鸣冤上堂,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宋辙理了理衣袍,声色如常:“赵靖已然伏法,在金吾卫的地牢里他自然都会交代,你还是讲讲廖家大郎的死。” 人心永远是复杂的,李茂见赵靖已成阶下囚,生怕自己遭殃,这番话他本想谢知到知府衙门那夜就讲明的。 可走上前却听到宋辙和谢知要从廖老叟家查起,还要将八仙里的地重新丈量一番。 李茂心头暗道不好,这户部来的官手段狠辣,定然是不放过他。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并非是他去认错就能挽回的,因此他首当其冲想到的就是得有人保他才好,脑海一阵搜寻,想到了关系尚可的军户缪刚,毕竟他在卫所里还是百户。 必须要找人阻拦宋辙,李茂吓得魂飞魄散,一路念叨着敲开了缪刚家门。 谁知缪刚是个上进了,听了这话当即就把李茂绑了,连夜进了卫所禀明了此事。 “缪刚寅时左右才回来,他说卫所里的大官说了,要我在他家好好待着,时机一到就放我回来。”李茂心中忐忑,他那时哪里想得到,廖大郎那夜就死了。 宋辙听出了他的意思,句句都在维护自己,将责任全然推到了卫所上头。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谢知指着他鼻子骂道:“真是愚不可及!” 本是骂李茂的话,听在宋辙耳中却有些异样,蝼蚁尚可偷生,生灵涂炭皆因权欲争斗,因这场新贵与旧臣的斡旋。 廖大郎命如草芥,轻飘飘死在家外的河水中,这是齐平宗对宋辙的威慑,也是泄愤。 可惜了廖大郎这条命,无法撼动整个王朝的政治走向。 他所想的,谢知也同样想到了,只是位卑言轻如斯,只能听从上头律令,半点由不得自己。 佑儿身子已全然好了,拿了宋辙的钱财自然要把事情做好。 如今正坐在书吏房里,挨个查验方田户籍。 “咱们这蓬莱县倒是罢了,其他三县的县令哪个是好说话的。”一旁的书吏正与何书吏诉苦:“我有一表亲就在福山县,前两日还叫侄儿来问我这边是何光景。” 听得他们说话,佑儿手上的笔一顿,问道:“其他三县为何不好说话?” 那书吏满脸写着不可说,打着哑谜道:“咱们老爷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佑儿还要再问这是何意,就见宋辙进来对她招了招手,坦然道:“随我去见齐总督。” 这话一出,谁心里不是平地起波澜,并非因为宋辙唤佑儿,而是因宋辙竟敢单刀赴会齐总督。 佑儿不明所以,但见何书吏眼中不乏有担忧之意,自然也纳闷宋辙为何还要主动去招惹那可恶之人。 挼风将宋辙的拜帖郑重其事送到了登州卫,倒是叫齐平宗不意外。 两人就这全府勘核鱼鳞图册的事见面,不过是迟早的事,只是他原想着好歹挫挫宋辙的锐气,这事也能缓一阵子,待拖到秋税时,户部自然不好为难下头府县。 凡事只要缓一缓,大多时候都能不了了之。 “倒是个油盐不进的。”齐平宗冷笑道,看着上头竟还写着飨食楼一叙,更是怒火中烧:“叫他等着。” 酉时不到,佑儿就跟着宋辙到了飨食楼,招呼应酬的小二自然还没忘记宋辙的模样,小心翼翼问道:“爷这是来喝酒的?” 宋辙顿足,抬眼问道:“不知请齐总督喝酒,哪间房适合?” 小二不敢多嘴,只送着二人往上房去。 约定的时辰还未到,佑儿坐在宋辙身旁,到底有些露怯:“大人,奴婢万一没说对,可如何是好?” “你只管理直气壮说下去,即使错了,旁人也不会有所怀疑。”宋辙安抚道:“既然收了我的金子,就莫要打退堂鼓。” 早晓得这金子挣得这般艰难,佑儿薄唇抿成一条线,终是妥协。 嗐,毕竟是金子。 第36章 宋辙这个人,挺奸的 齐平宗晚了半个时辰才来,落座后也不叫宋辙起身,仍旧让他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 这也罢了,佑儿屈膝福身更是难熬。 宋辙余光见身旁有些颤抖的衣衫,眼眸愈发深邃。 在官场这些年,他比谁都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在绝对的权势压迫面前,他这主事不过雨中蜻蜓,自身难保也无能为力。 譬如现在这般,齐平宗不发话,他也束手无策。 好在须臾就听得齐平宗唤了免礼:“毕竟是高阁老的门生,本官如何敢受你的礼。” 往日若是听得这样的话,宋辙心里或许觉得并无所谓,不过是说他攀附权贵罢了。 可眼下却有些不同,自平阴府被淹后,再未收到高品的来信了,可想而知若是他宋辙出了岔子,高品必然以断了联络,并无干系为由,不会保他。 也正因如此,宋辙才断定了如今朝堂的目光正锁在山东,做官最忌讳左右倒戈,他这才下定了主意投到沈谦这边。 “总督堂堂二品,又是封疆大吏,即便次辅来了,也不敢忽视。”宋辙道了谢,带着佑儿四平八稳坐在一旁。 齐平宗看着依次摆上的菜色,脸上难寻笑意:“宋主事手里握着一省财权,怎吃得如此寒酸。” 他这话说的也不全对,毕竟如卫所的开支,虽是户部出军饷,军户屯田出,因此 佑儿见眼前这些小葱豆腐,炝炒白菜,青菜粥,只觉得背脊发凉,也没人告诉她拿了个金稞子就要陪宋辙这样疯闹啊。 宋辙亲自为他舀了粥,举止甚至恭敬:“大人见谅,如今平阴府尚处水患之中,你我是朝廷命官,食民之供养,自不敢奢靡。” 这是把自己叫来吃挂落?齐平宗本准备好的说词,眼下暂无机会发挥出来。 好在他毕竟吃了这么多年的官饭,什么风浪没见过,听得宋辙的话,笑道:“看不出来宋主事倒是个忧国忧民的。” 往日里左右逢迎,溜须拍马倒不是本面目。 宋辙也不恼,他说的本也是事实,斟酒举杯道:“下官还未多谢大人将鱼鳞图册造假之徒捉拿。” 齐平宗只在鼻息间闻了闻酒味,就将酒杯放回桌上,冷笑道:“宋主事客气,都是为朝廷做事罢了。” 宋辙正要说话,谁知齐平宗又道:“依本官看,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就应乱棍打死!” 佑儿听得头皮发麻,人命关天的事,岂是这样随意说的? “不过这李茂倒是认罪了,不过他区区书吏,倒是被赵靖授意才这般奸邪。”宋辙藏在桌下的手,不经意拍了拍佑儿的衣袖,又道:“根据李茂提供的线索,我已命人将登州府鱼鳞图册中存在偏颇的田地,都修正了。” “唔?”本以为宋辙会像蓬莱这般复核,谁知竟这般敷衍了事。齐平宗这才抬眼打量宋辙道:“不曾想宋主事倒是不辞辛劳。” 宋辙这才转过身,云淡风轻似的:“给总督大人说个数,你们这几日都算了多少土地出来。” “按三年前的图册计算登州府四县田地合集三百七十四万两千四百亩,按十年前登州府志记载,其中上等田近一百二十万亩,中等田一百五十万亩,剩余一百万亩为下等田。”佑儿忙起身回道,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 见佑儿身姿窈窕,面容清秀,齐平宗打量片刻才问道:“这位姑娘又是何人?倒未曾听说宋主事有妻房。” 佑儿垂眸正色道:“奴婢是宋主事的副手。” 副手?齐平宗眉头紧蹙,必然是想到了什么污秽:“本官倒是想不到,你宋辙竟然丢个女人在身边做事,怕不是假借公务之名,行被看添香之事?” 前朝覆灭时,就有一衙门主官还在正堂上,与身边妻妾扮强夺民女之戏。 这事闹腾的忒大,后来还就被人编做画本子,广为流传。 佑儿不晓得这典故,宋辙倒是有所耳闻,听得此番话,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算账之事有赖天分,她天赋了得,在八仙里与书吏丈田也是有目共睹的,大人随便打听就晓得了。” 齐平宗只宋辙这人心气高,这般年岁不结亲,必然是想着回玉京再择好岳家。 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在男女之事上被人留下把柄。 齐平宗冷声问道:“你说下等田只有一百万亩?那为何登州府当初给了二百多万亩田地给我卫所军户?难不成是看着如今收成好了,就要将田地收回去?” 宋辙这才起身走到佑儿前面,拱手道:“大人误会了,若是如此今日下官怎厚着脸来请大人?” 这话倒是叫齐平宗意想不到,只要不将田退还出去,一切还可商量。 “当初着下等田怎么算出来,想必大人与下官一样,是心知肚明。”宋辙一边说着抬手叫佑儿坐下,自己坐到离齐平宗更近些的位置:“故此下官并未处置李茂,否则事情捅出去,登州府岂不是要乱。” 这话说到了齐平宗的心坎上,他巴不得见衙门要处置李茂。这登州乱了才好啊,朝廷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要登州卫出兵来镇压,这样谁还敢问他要田地。 他还想着,到时候再叫户部拨八十万两银子来充作军需。 “宋主事若不严办他,又岂能交差?”齐平宗假意随口问道。 宋辙面上甚是忧心,当真是想到自己夹在中间的难处,懊恼道:“这事其实下官也难。” 暗觑了齐平宗一眼,有些为难道:“不过这事也不是全然无法,只要大人帮着下官翰旋一二,这田下官定然不收,这几日的事也当未曾发生过。” 天上怎会掉这样的馅饼,齐平宗不说话,只等着宋辙说下文。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这情形,对谁都是百害无一利,大人不如与下官合作。”宋辙语气低沉,缓缓道:“以钱换田,两难皆解。” 齐平宗听罢,顿时不乐意:“不行!登州卫才多少银子,难道你宋主事心里没杆秤?” 表面上的账,宋辙心头清楚,可暗地里的谁又知道。好比这夏粮,登州卫就以地荒难垦为由,从未交足过。 “倒不是让大人花足额的银子买田,不过是意思意思,毕竟卫所的弟兄还要仰仗大人吃饭,下官也记着大人一个人情。”宋辙态度诚恳道。 佑儿忍不住咬了咬牙,头回觉得宋辙这人,挺奸的。 第37章 又装醉 话说到了这份上,齐平宗自然要接下去了,思忖半晌这才问道:“你且先说来听听。” 宋辙见他动心,顿时松了口气:“如今这田照旧由军户屯,每年仍留按着三成租金支付佃户,不过清吏司要额外再收一成税,另今年的秋税还请大人帮忙翰旋一二。” 齐平宗心头也拨弄着算盘,秋税不过是叫赵炳等人把银子吐些出来,额外一成税也不算多,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宋辙又为何这般行事…… “只是这样?”齐平宗有些看不透眼前这后生,往日里只没将他放在眼里过,不过是个攀附权贵之徒,这段时日竟然让他刮目相看。 宋辙颔首:“下官不敢隐瞒大人,这修订后的鱼鳞图册照例还是要送去户部记档的,否则下官不好交代,但下官与大人之间的约定,能不能叫上头应下作数,这是下官自己的事,绝不为难大人出面。” 齐平宗在京城也是有亲信及朋党,知晓这些日子高品只字未提过这个学生。 原来那说是得意门生也不为过,可宋辙这般行事倒是不得不让人怀疑,这里头有几分是高品的意思。 “那一成利就放你清吏司?不记在户部名下?”齐平宗这话问的直接,若丢户部必然是沈谦的主意,可丢清吏司嘛……高品那老东西看似风轻云淡,实则苏州大半地都是高家的。 宋辙表情不太自然,只点了点头不敢做答。 怪道如此!齐平宗脸上讥讽一笑,道:“你这恩师,自来小心。” “是,次辅常告诫下官,举止不可不慎其几,一毫之差,悔不可追。”提起高品,宋辙面色恭敬答道。 谈及此,佑儿才起身叫候在廊外的小二重新上菜,她不再进去,只留在外头用饭,等着宋辙。 至于她为何方才必要陪在里头,按照宋辙说的原话,若两个大男人在饭桌上谈要事,尤其是涉及生死利益之事,旁边有女子在,除非必要时,是不易起冲突的。 这也是今日要带她来,且要她说出那一串数的缘由。 齐平宗那样傲慢的人,不屑对女人动手,但若是宋辙来说,必定鼻青脸肿。 再见那上房的门打开,已过戌时。比之齐平宗走得平稳,宋辙简直是摇摇欲坠,幸而一旁的小二机灵,否则必要栽跟斗的。 佑儿见状,忙上前去将他扶住,看着没二两肉的人,几乎倾在佑儿肩上,压得她咬牙切齿。 “往日不知大人是如此豪爽之人,下官真是悔恨未早日与大人交心。”宋辙醉意朦胧,口齿不清说着话:“先前都是下官的错!下官认罚!” 齐平宗见他这说着话,脸都要凑到他脖子上了,忙上前快走一步躲开,嘱咐佑儿道:“扶好你家大人。” 说罢下力拍了拍宋辙的肩道:“本官还有要事,就不送宋主事了。” “大人!”宋辙忍着痛意,双手就要去扑齐平宗:“大人的好,下官都记在心里!绝不辜负!” 罢了罢了,齐平宗连说几个好,这才将人送出酒楼外,挼风忙驾着马车过来。 这事可算了结,见宋辙上了车,齐平宗拂了拂衣袍:“酸儒文官,最是难缠。” 宋辙上了马车,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哪里还有醉意。 从怀里摸出与齐平宗签下的约书,这才露出松乏的神情:“不枉费我醉一场。” 佑儿见他心头高兴,问道:“大人今日为何要先呈白菜豆腐?” 她言笑晏晏的模样,宋辙唇角也不自觉染上了笑意:“成事都需一个过程,期间张弛有度才能拿捏人心。” 他说的话云里雾里,佑儿细细品道:“先叫他心头不高兴,再徐徐图之?” “不错,他先以为我要他退田,又见那般菜色,必然更添了层不痛快。”宋辙将约书小心放好,倒是郑重其事对佑儿表了谢意:“今日有劳你陪我同来,方才可吓到了?” 佑儿摇了摇头,不知是金子的缘故,还是宋辙的缘故,总之她在关键时刻没有怯场。 夜里的登州不算热闹,毕竟是屯兵之地,显少流寇劫匪,但相比之济南及汝州等府就清冷多了。 马车在路上行驶,衬得周遭静极了。 车中两人一时眼神交汇,宋辙慌忙低下了头,泠然道:“明日就启程回去,今夜回去将行李收拾好。”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佑儿点了点头,好奇问道:“那些地怎么办?” 声势浩大的量了一番,难不成白费了功夫? 宋辙眉宇之间是清冽之气,他显少与人提及朝政,可佑儿既然问了,思索片刻道:“被强占的上等良田,兴许明年就会有个结果,这约书和鱼鳞图册就是还田的证据。” 但佑儿不明所以,宋辙极有耐心解释道:“其实我那日之所以到登州府,是因为收到玉京传话,秋税之变在登州。我在山东时日算长,登州之事自然知晓。都说蛇打七寸,这齐总督之七寸,就是这些偷梁换柱来的良田。如果不然,我倒没那胆量与他打擂台。” 不过是围魏救赵的计策罢了,佑儿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大人先前那般行事高调,原来是先迷惑他,再叫他过几日好好给大人凑税银。” 自然如此,否则宋辙一个小主事,若真在登州挑起事来,也不见得京城有人捞他。 税银才是户部当务之急之事,若是总督不点头,他怎能收齐。 “北面鞑靼接连挑衅,待冬寒朝廷必然会发兵镇压。如今正值高筑墙广积粮之时,我眼下若叫军户退田,朝廷必不答应。只要凑足了军饷和粮草,来年打了胜仗,这田之事必然有个说法。” 打仗?佑儿眼皮子一跳,百姓最是不敢听到这话。 “大人,那鞑靼离山东远吗?” 见她眼中害怕,宋辙故作沉思道:“还是挺近的,之间就隔了三省呢。” 佑儿心道,若是真来了山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那真要多攒些银子细软,若有不测还能往南逃,江南富庶最是费钱。 宋辙见她这般,就晓得她脑袋里想什么事,难得的安逸之时,他闭着眼养神。 背负了多少人的性命,多少户人家的苦楚心酸,这仗怎么能输呢。 怀中的约书沉甸甸的,他又何尝不是将前程都压在了上头。 第38章 他的心思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古往今来,家国兴亡都是一句百姓苦。 百姓只见清查赵靖私产,复勘方田,都说他是好官,宋辙头一次觉得,原来得到了好名声,竟如鲠在喉。 从来算无遗策的人,亲眼见到在自己布局之中枉死的无辜人,亲耳听到众人都在说他这人有多好。 那日廖大郎家中的哭声,竟盘旋在宋辙耳旁,闭上眼就是稚子披麻戴孝的身影,他从梦中惊醒,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这般反复多久,宋辙总算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天光大作。 窗外虫鸣起伏,佑儿与挼风还在外头小声说话:“大人每日都这般嗜睡?” 挼风可要为宋辙澄清:“才不是,大人常深夜还忙于公务,这个时辰未起,向来少见。” 两人嘀咕间,就听门框吱呀作响,宋辙穿了身月白直裰,面无表情睨了两人一眼。 许是要赶路的缘故,他头上又戴上了老气横秋的四方巾,整个人衬得老了七八岁。 佑儿撇了撇嘴,有些责怪看一眼挼风,似在说瞧把大人吵醒了。 “挼风与何书吏先去备马。”宋辙吩咐道。 见他神色自若走过来,佑儿忙问道:“那奴婢呢?” 宋辙见她这般,存了逗她的心,一本正经道:“把你留在此处,给谢知府打杂。” “奴婢没有户帖,谢知府不会要的。” 此起前段时日仲夏,如今这季节真是惬意许多,树荫之下清风拂面,吹得人衣衫荡起了涟漪。 谢知一早就等在正堂,见宋辙才辞行,忙叫王捕头将备好的干粮和水提上,看得出这分量能吃一个月了。 “这些日子多亏了大人,下官必会铭记大人教诲。”谢知正色作揖道。 宋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淡淡道:“你我都是为朝廷做事,这礼就不必了。我倒有一事悬在心上,想请你……” 谢知听罢,忙道:“大人吩咐,下官必赴汤蹈火。” 宋辙将他带到一旁,浅要提了八仙里之事,谢知福灵心至自然晓得他的意思。 两人都是在朝中为官,虽身份不同,但谢知对朝政敏锐的洞察力还是有的,宋辙的手段他先前的确也未参透,不过自那日见了李茂后,就渐渐想通透了。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像宋辙这样夹在几个二品大官之间,还能冷静沉着,游刃有余达到自己的目的,已是十分不易。 换做是他,比如热火蚂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放心,下官必会对廖家多照拂。” 得了谢知的保证,宋辙这才放下心来。如今八仙里那里长因勾结李茂,弄虚作假已被县衙撤了身份,廖老叟不仅帮了自家,也为乡邻还了公道,眼下八仙里还没选出合适的人,就先由廖老叟兼着里长一职,倒也叫人心服口服。 谢知将人送出府衙外,作揖道:“诸位一路保重。” 登州府的长街依旧喧嚣,那日喝过茶的铺子,小二照旧忙碌不停。 不同来时那般疾驰匆匆,回去的路上,挼风驾着马车,宋辙与佑儿坐在车里,何书吏慢悠悠地骑着马,倒也自在得紧。 “大人,奴婢头晕眼花,能不能先别看了。”马车摇晃,佑儿脸色苍白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宋辙瞥了眼她手上已翻阅过半的前朝食志录,这才允准:“这书里写的一干情形,都是你今后用得上的,切不可敷衍了事。” 佑儿已读至如何赁房买宅办买卖等,往日她真是不知,以为人活在这世上且容易着,如今才晓得,原来里头的规矩真多。 “奴婢明白。”佑儿合上书,心头烦闷难受,只能斜靠在马车上缓缓。 宋辙看着她头上两团发髻,藏在袖中的手早已紧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身旁的人已睡了去,这般好的瞌睡,真是叫他羡慕不来。 马车行进到山谷之中,平坦官道就多了些碎石,磕磕绊绊叫人也难平稳。 日高风拂面,佑儿睡得正舒服,哪里晓得自己早枕在了宋辙的腿上。 起先宋辙瞳孔瞪得大,呼吸渐沉重,胸口起伏跌宕,看着是要发怒的模样,可不过须臾就瞧见他脸色潮红,眼眸左看右看就是不往下看。 抿唇克制,却是难得透着些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复了心境,似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般,低头偷偷看趴着的少女。 她换下了在登州买的衣裳,仍旧穿着清吏司衙门灰绿的短衫长裙,那曾被他握在手中的碧绿绦丝,不偏不倚搭在他的靴上。 分明这打扮半点不如她装扮过后动人,可宋辙对她这身却心突突乱跳。 君子坐怀不乱,宋辙心头反复念叨这六字真言,直到外头挼风的声音传来。 “大人,到官驿了,可要歇歇脚?” 佑儿听着声音,从睡梦醒来,朦朦胧胧起了身,倒是全然不知自己栽倒的事。 宋辙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待挼风再唤他时,才忙直起身来,掀开帘子道:“走。” 愣是一眼不看佑儿,还好她仍旧困顿着,头晕脑胀不清不楚。 跟着宋辙下马车,双腿落在平地上,可算是踏实了,笑道:“大人,要不要看看谢县令送的干粮,奴婢方才拿水时,瞧见有干鱼干虾呢,谢县令性子好人也亲和,当真不错呢。” 分明要答应,可听着她夸谢知,宋辙脱口而出就是拒绝。 佑儿不明所以,难不成要回济南了,人也变回抠搜了。 罢了罢了,宋辙心头只道自己榜眼出身户部主事,何苦和谢知比较,余光看着她那两团发髻,这才点头:“去拿。” 佑儿欢喜,回头就笑着对挼风道:“府衙的厨房娘子还做了梅干菜饼子。” “难为佑儿姐记得我爱吃,我这就去拿!”挼风一听拿受得住,拉着何书吏就去找饼。 宋辙见她眉眼得意,挑了挑眉道:“你倒是会使唤人。” “谢县令教过奴婢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大人学的。”闻到驿站里传来阵阵饭菜香,佑儿毫不在意宋辙冷下的脸色,欢欢喜喜跑了进去唤人。 宋辙心头顿生疑云,脑海不停问着谢知什么时候教的?可理智又在说别人如何关你何事? 挼风和何书吏寻了饼子和干鱼来,见他仍在原处伫立,谁知走近时,又见宋辙拂袖冷哼一声离去。 “大人这是?”何书吏如履薄冰道。 自佑儿来衙门,挼风已习以为常宋辙的阴晴不定,咬着饼含糊不清道:“被佑儿姐气的。” 第39章 月下散步 官驿的人见了宋辙的勘合,这才按着规律引四人落座。 宋辙自小就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眼下心中藏着事,食之无味不说,看着佑儿吃得尽兴,心里更是憋闷。 几次三番想问一句,可终究是忍下了。 “大人怎么不吃啊?”佑儿吃饱喝足,见宋辙碗里的饭只动了小半,甚是疑惑。 宋辙眉头紧蹙,眼中神情意味不明。 佑儿以为他又怎么不高兴了,捂了捂嘴道:“奴婢不说了。” 四人休整一番,再重新启程,佑儿吃饱喝足在马车里竟待不住,也因宋辙又闭着眼不说话,她只能坐在车把式上和挼风闲聊。 听得外头三人谈着登州府的事,宋辙依旧是闭着眼养神。 何书吏感慨道:“谢县令虽年轻,却是个好官,也不知他这代知府能不能……” 三人皆是说不清的神情,佑儿道:“我听衙门书吏们说,还从未遇过这样通情达理的官,若能把代字去掉,自然是大好事。” “不容易。”宋辙的声音在马车里头传来。 佑儿一听,忙掀开帘子问道:“为何不易?” 宋辙看她反应这般激动,似笑非笑:“你倒是关心他。” “那是自然。”佑儿伸出手指算到:“谢县令先前处境艰难,可他没有自怨自艾,反倒翻看前人留下的手札研阅。” 说得高兴时,还胳膊点了点挼风,叫对方也认可自己的观点。 “如今突然时来运转,换做奴婢我,必然要把当初那些欺上瞒下的人处置一番,但谢县令胸怀宽广,春风化雨,以德服人。”佑儿说着谢知的好处来,五个指头都数不下。 果不其然,宋辙僵硬地勾起一丝笑意:“你倒是很了解他。” “相处这些日子,自然是彼此了解嘛。不过大人也挺好的,比谢县令有智慧。”佑儿见他也含笑认可,也将他夸了夸,这才落下车帘,接着靠在车框上说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挼风竖着大拇指,低声笑道:“还得是佑儿姐会说话!” 外头的三人谈笑风生,里头的宋辙脸色寒噤,眼眸如寒冰,快要将这飘荡的车帘刺穿。 他分明是理智的人,知道这一切不快是因为佑儿发现了一块璞玉,可谢知的确是难得好儿郎,好到他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可这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时,他已快难抑制。 四人行至日暮,宋辙看了眼天色才让停车,今夜就歇在此处了。 已不是盛夏的天了,夜里起了风到底是有凉意,挼风与何书吏四处寻了枯枝落叶来生了团火,烤着干粮倒也果腹。 谢知为他们备下了许多果脯肉干,佑儿拿了些来分食众人。通红的火苗映在宋辙脸上,平日里看着端方严肃的人,也平添了几分暖意。 察觉佑儿在偷偷打量自己,宋辙的背脊不自觉更直挺了些,双手拿着肉干和馒头,就是不往嘴里塞。 何书吏只当他是嫌弃,劝道:“大人将就一顿,明日咱们走快些,宵禁前回衙门就有顿热汤喝了。” “先前大人也不嫌弃啊,今日是怎么了?”佑儿将最后一块馒头塞嘴里头,屁股往前送了两步,挨近了宋辙道:“大人身子不舒服?” 她歪着头时,发髻上的绸带顺势落下,圆溜溜的眼珠在火光中如星闪,宋辙脸颊发红,还好无人看得出。 “无事。”说罢低头闷声咬了口肉干。 挼风从小就跟在宋辙身边,眼下这情形怎叫他察觉出了几分娇羞之意。 佑儿是女子,夜里就住在马车里,宋辙三人去了披风做毯子,就围着火堆旁睡去。 许是白日里睡的太多,夜里佑儿反而不觉得困,掀开车帘与坐在地上的宋辙打了个照面。 “大人不睡?”佑儿问道。 话音刚落,何书吏和挼风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宋辙好整以暇看着她,似乎也在问她为何不睡。 “随我去前面走走。”宋辙起身道。 月光下小溪流水,两人的身影照在一旁的竹叶上,佑儿坐在宋辙身旁问道:“大人今日为何说谢县令难去代字?” 宋辙看了她一眼,满是求知的渴望,这才道:“登州的知府不好做,朝廷或许会派有些经验的人来。” 言下之意,自然是谢知暂时没有斗争经验。 “谢县令知道吗?”佑儿担心道。 宋辙颔首,这事谢知自然也是料到了的,因此才叫众人依旧称他为县令,不敢僭越。 佑儿忽然觉得这些做官的人,也挺不易,总之是各有心酸。 “大人也难。” 听她这语气像在心疼自己,宋辙哂笑:“如今离了汝州,你倒是不心疼自己了。” 如今的日子多好啊,佑儿惬意的双手撑在地上,仰着头看月光:“眼下有地方住,还有月钱拿,这已是往日做梦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宋辙看着她的侧脸,秋水剪瞳一时晃神。 “多谢大人。”佑儿转过头来对着他笑,没由来的对视,叫宋辙心里乱极了。 慌忙移目,看着水中月影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才是。” 她不解为何,宋辙看着圆月道:“世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才字何解?王婆刀工了得,陈娘子厨艺不错,你算账比之账房更快更准,其实人人皆有才,只是不知如何施展。” 他的轻声细语,却是佑儿从未听过的。 见她眼里的诧异,宋辙忽而伤感:“我娘曾说过相似的话。” “大人的娘亲定是极厉害的。”说出这样话的妇人,必然不会是她那见钱眼开的娘似的。 宋辙笑了笑不再说话,他从未见过像娘那样的女子,脑子里总是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可随着他年岁渐长后,那些话就少了,久而久之倒常见娘无声叹息。 佑儿听说过宋辙父母已离世的事,因而听着这样发人深省的话,心里也不禁为她从未见过的妇人惋惜。 翌日清晨,天色朦胧。佑儿只觉得脖子酸痛,睁开眼才看到自己竟然靠在宋辙的肩上睡着了。 “大人一夜没睡?”佑儿低着头偷偷打量宋辙的脸色,见他神色并无怪罪。 “走。” 宋辙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袍,不再多言。 他看了一整晚的月光皎洁,心中也愈发明晰自己的志向。 第40章 立女户 回了济南果然是宵禁前,陈娘子一听忙拉着王婆与高娘子打下手,厨房里热气升腾。 “大人可算回来了。”陈娘子颠勺笑道:“竟想不到大人这么正直不阿。” 登州府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济南府,先是宋辙深入虎穴狼巢,揪出布政使司官粮之案,再是宋辙为佃户重丈方田之举,如今街头巷尾谁不晓得。 倒不是谁有意为之,只是那赵靖前阵子刚在济南府里走了一圈示众,前因后果自然有人打听。 “往日还当大人心里只有上头,没想到还是有下头的。”王婆活了六十年,倒也总是看人看走眼。 佑儿进来时,三人都是一喜,只叫她不沾阳春水,先将登州府的见闻讲一遍。 她嘴皮子利索,讲起事来抑扬顿挫,偏到关键处又吊足了三人胃口,陈娘子急得就要用锅铲子吓她了。 比起这边的欢声笑语,宋辙回了公房眉头就未曾舒展过。 先不说堆在案头待他决断的事务,就说玉京来的邸报就让他心头不安。 兵部、工部、漕运几个要职都换成了首辅公孙贺的人,眼下赵靖在金吾卫地牢里刚审出些眉目,只怕后头的事朝廷会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随着邸报送来的,还有户部新下的律令,无非是些日常琐事,只多了条是单送运河沿路各司,责令今年提早勘核河道税银。 宋辙哂笑,若是沈谦这仗输了,只是进不了内阁,有皇上护着,他依旧高高在上,但他宋辙在山东就里外不是人了。 自古墙头草不会有好下场,宋辙紧握双拳片刻,心头已有答案。 佑儿端了宵夜叩门时,宋辙这屋里都带着一股子焦灼味。 见是她来,眉宇间的愁绪淡了些,也不急着用饭,只唤她到书案前,指节点了点下头的账本道:“这是运河的税银,你明日得空在我屋子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有不妥处?运河要从汝州府过,因而佑儿是听说过这笔税银的来由,南北行船经停各地歇脚时,都要给码头泊钱,这税银就是从这笔钱里抽的。 泊钱视船只大小多少来定,十两泊前里头就要抽四钱上交税银。 佑儿咬了咬唇道:“大人,汝州的刘家就管着各码头生意” 宋辙看了她一眼,自然晓得她心里的忐忑不安:“你已是我衙门里的人,不必在意其他。” 话是这样说,瞧着佑儿眼里的担忧,又道:“山东段的河道大半流经汝州,你也知晓汝州的富裕,可这河道里头的文章比地上的还多。如今既已在齐总督那里过了明路,往后与我随行就以书吏打扮,自然无人小瞧了你。” 这意思是要带她再回汝州府了。 “可是奴婢没有户帖。”佑儿心头还记挂着此事。 宋辙轻咳了声,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填:“前阵子我已交代过了,你这户籍就暂落清吏司衙门,想必这两日就能拿到了。” 竟没想到宋辙还挂着她的事,佑儿这次真的有些感动:“大人放心,这账册我必好好查看。” “嗯,你晓得认真就好。”宋辙不再看她,只往前去坐在饭桌前慢条斯理用着宵夜。 翌日,宋辙去了前院议事,佑儿果然坐在他的书桌前查账。 她往日在家时,记的都是几文钱,几吊钱的账目,如今跟着宋辙看的账从未下过万两。 不免咂舌:“衙门这般有钱,也不知为何这赋税还收得层出不穷。” 刘家富裕她是知道的,可佑儿不知的是刘家在汝州竟有码头八处,每处平摊下来一年至少有六万两泊钱,抛去每处给衙门的二千四百两税银,只是码头就要挣四十多万两! 佑儿倒吸一口凉气,若刘家真有这么多钱,也不必买她这样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女儿家,好歹是知书达理的小姐不是? 宋辙下晌回来,见佑儿面色可谓是震惊,藏在袖里的手顿了顿,问道:“这是怎得?” 佑儿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想法说明:“刘家虽富,但奴婢觉得还没到这个地步。” 见她已会举一反三,宋辙淡笑:“我昨夜早告诉你,水里头的情形比地上复杂。” 说罢将袖中的户帖递给她:“这是你的户帖,何掌固亲自跑了历城县衙给你落了户,今后你就放心在衙门做事了。” 历城是济南府的附郭县,就如登州与蓬莱,皆府县同城。 佑儿自然喜不自胜,拿着户帖左看右看,读着里头的字,忽怔道:“我从郑家单列出来了!立了女户!” 时下女户难立,即使寡妇也是暂领户名,除非家中再无男丁,衙门才允单列。 佑儿本以为是另补一个,谁知竟是这般,岂能不喜。 她又是笑又是哭,竟语无伦次,宋辙倒是刻意矜持:“你本就被郑家卖了,自然算不得郑家的人,既然如此算作孤女,就只能立女户。” 佑儿抹了泪珠,抽泣道:“大人放心,奴婢不怕回汝州去了。” 宋辙将目光落在窗外,克制自己想为她拭去残泪的情绪,只用紧绷的手取下乌纱帽,搁到桌上道:“你不怕自然最好。” 相比较佑儿漫溢的情绪,他站在书案前沉稳看着佑儿算出的账目,深思熟虑过后,才道:“既如此,这几日你就先将存疑的账目写下来,待梳理好后,与我同去汝州。” 赵靖的案子审得极快,按道理来说,官员涉及贪腐之案,必然要都察院与吏部参与共审的,一来一回盘查少说也得两个月的时间。 宋辙看着玉京下来布告,只说了赵靖与山东布政使司参议何光茂勾结,倒卖官粮流入黑市牟利,期间牵扯另几个知府县令。 只是这里头最大的官,也才是四品参议,赵炳这兼任的布政使连失察之责也未添笔写上。 倒是稀奇,莫说是官场之人,就是百姓里头的明眼人也晓得,这么多粮岂是一个参议能只手遮天的。 若是没有赵炳首肯,如何出得了布政使司仓房。 可见一来赵炳身后有人做保,二来朝廷也不打算在此时换下这巡抚。 正值催缴秋税之时,不知是齐平宗下了暗令,还是被这官粮案震慑的缘故,倒是再无人请宋辙去相商税银之事。 第41章 再回汝州 勘核河道银的期限定在了中秋,宋辙定了八月初一的日子带着挼风和佑儿去了汝州府。 沿途虽仍是同样的景致,但佑儿的心境已天差地别。 待进了城,依旧是繁华热闹,比之登州府实在是喧哗不少。 马车行进至郑家的茶摊时,佑儿将车帘落下,宋辙见她这般,自然上前掀起一角瞧了瞧。 “这是你家茶摊?”宋辙问道:“可要下去招呼?” 佑儿摇了摇头:“自然不去,既已将我卖了,我又何苦前去相认。” 郑娘子有些怨道这辆青灰顶的马车挡住了她的摊子,既撇了撇嘴见马车缓缓驶去这才罢休。 宋辙先头就叫人送了信来,这也是惯例了,总不能上官来了,才现备账册文书等物,岂不是叫人难等。 刘礼早已在约好的码头等候,见宋辙的马车来就上前道:“草民刘礼奉兄长之命在此等候大人。” 原先是怕他后头的高品,如今晓得宋辙在登州不留情面的事,这下更是不得不恭敬些。 马车停下,就见车帘掀开,里头先出来的不是佑儿又能是何人? 刘礼本躬身埋头作揖,瞧着下来的是女子装束,忙抬起头来,就见宋辙紧接着下来。 “刘二爷,许久不见了。”宋辙虚扶他一把,也不待他回答,只往码头上走去。 刘礼扯住佑儿的衣袖,低声道:“想不到宋大人对你,倒是有些情分。” 送佑儿本就是面子情,就如一锭银子,一个物件,打了摔了也无人置喙。 可眼下见佑儿衣衫整齐干净,举止也愈发沉稳,定然是时常跟在宋辙身边沾上的。 宋辙回过头来,正巧看到刘礼还未来得及松开的手。 这眼神叫刘礼觉着指尖跟着发烫,忙放下佑儿道:“许久未见表妹,倒是忘了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他没说,自然是当佑儿已被宋辙收了房,慌忙间的解释罢了。 宋辙倒也没出言否认,只招了招手叫佑儿跟上前来,面色如常道:“这次例查,本官未曾带上书吏来,不过你们可莫要想着糊弄。” “大人放心,自然是不敢的。”刘礼忙答道。 码头上风大,宋辙官袍袖口宽大,这般在风里翻滚着,就像是要羽化登仙似的。 宋辙话里有话:“都是老相识了,本官自信得过你们兄弟二人。” 虽是老相识,可这其中你来我往的,谁也信不过谁。 可今日宋辙来,也确实没带书吏来,刘礼留了个心眼道:“多谢大人信任,外头风大,大人移步府中看账?” 宋辙窥了眼佑儿,见她神色并无抗拒,这才慢悠悠道:“也罢。” 刘府挨着码头近,几人走在路上时,就见有一队商船来交泊钱。 察觉宋辙的目光,刘礼解释道:“这阵子正产丝绸,江南来的商队比往常多些。” 商船虽运货,也多沿路卖货,自然需停在码头卸货。 挼风顺着他的目光,也跟着瞧了过去。 “卸货的工人每日能挣多少?”宋辙问了个毫不沾边的话。 刘礼懵住,掐指算了算才道:“约莫一二钱。” 见宋辙是随口一句,自然不再纠结这事。 佑儿抬头看了眼刘府大门,漆黑得叫她心头又有些发怵,宋辙头也没回,只不经意将自己的衣袖送到她手边去。 待移步至花厅,丫鬟来上了茶和点心,这才到了正题上。 宋辙手搭在黄花梨小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这声音听得刘礼这心也跟着吊了些起来。 过了好一阵,才听宋辙问道:“刘老爷呢?是有要事?” 之于商贾而言,最紧要的事就是钱了,可宋辙既然来了,刘禄竟还不得空相见,自然是因为来了更要紧的人。 刘礼歉道:“生意上的事耽搁了,大人见谅。” 宋辙是刻意掐着日子来的,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佑儿听不明白这里头的机锋,只小口小口抿着茶,她和挼风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只是陪衬罢了,哪里操那谈话人的心。 宋辙端着茶盏,只品茶不语,只像是未听到他这话。 刘礼心头打着鼓,唯恐宋辙心头不快,这要不讲情面,兴许他家就得和那冯席一样,布告上半句姓名也不配写上,但子孙家眷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 “大哥说了,请大人现在府里歇脚,夜里给大人接风,亲自赔罪认罚。”他这话说得小心,不动声色打量宋辙,见他脸上波澜不惊,说不出是怒还是喜,心里也没了主意。 像是方才想事情晃神,宋辙这才搁下茶盏道:“无妨,你们家是做生意的,自然要紧那头的事才好。” 又是模棱两可的话,刘礼低着头赔笑两声。 账房的人这时才来将一应账本,批下码头的文书,缴税银的凭据都送了来放在宋辙手边。 屋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宋辙随意抽了本账册翻两页,问道:“本官不大记得请,去岁你们共抽税几何?” “回大人,八处码头共计收泊钱四十九万有余,按规矩交了约一万两税。”刘礼对答如流道。 宋辙颔首,这账册向来是衙门一份,刘家一份,按道理此番应将两边的账放一处对照的,只是这种法子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他索性年年不带,只要大家各自安好,互不妨碍即可。 “罢了,你且下去忙,本官就在此看账等着你兄长来。”宋辙说的随意,可听到刘礼的耳朵里自然又是一番滋味。 他虽是这里的二爷,可上头有个刘禄压着,不论是见玉京来的使者,还是见宋辙,瞧着都是不够格的。 惯来阴柔的脸上,在离去时多了丝狠戾。 佑儿伸长脖子见他走远,这才道:“大人还要在刘家用饭?” 外头日光斜照,宋辙转头虚着眼瞧佑儿,好似被蒙上层金色的轻纱,叫人挪不开眼。 “刘家老爷要给本官接风,这怎能拒绝。”宋辙又继续看账本道。 晓得佑儿心里打着肚皮官司,说了这话后,不过须臾再道:“一会儿你与挼风去外头吃,只莫忘了正事才好。” 正事?对面的挼风颔首称是,倒叫佑儿觉得脑子昏胀的厉害,这一下午都在说着她听不懂的揭语。 第42章 想着他 佑儿跟着挼风身旁,仔细着说应该是一路都随着先前那队商船的人。 见他们进了酒楼,两人在外头等了片刻,这才进去选了只隔两张桌的距离坐下。 小二见人来,忙上前招呼道:“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都有的。” “我阿姐瞧着那桌的鱼不错,只是不知味道如何?”挼风指佑为姐道,他这话说着并不藏着掖着,倒是让那商队的人转过来看了几眼。 出门在外的人,自然不拘小节,里头就有一大胡子笑道:“这鱼的确新鲜,小兄弟只管点就是了。” “嗳,多谢大哥。”挼风抱拳道。 大胡子端着酒笑道:“好说好说。” 往日里没瞧见挼风在外头如何办事,今日头次见识,倒是有几分宋辙骗齐平宗时的味道。 听着那商队里的人谈话,看来是连着几日在水里漂着,今日总算是能吃肉喝酒,个个都是欢喜得很。 见佑儿二人好奇看过来,那大胡子还举着酒跨出来道:“我们兄弟多日没靠岸了,今日高兴得很,扰了你们吃饭?” 挼风忙举着茶盏起身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我姐弟二人显少出远门,瞧着你们说的都是外头的事,这才好奇多听了几句。” 见佑儿低着头是小家子气模样,挼风又是还为束冠的年纪,那大胡子自然是信了他的话,笑道:“跑船挣些钱糊口罢了。” 挼风好奇问道:“大哥一人跑船就能养活全家?” 那自然是,大胡子得意掰着指头道:“我婆娘和家中一双儿女,还有我老娘,全靠我养。” 挼风激动拉着佑儿道:“姐,我也想去跑船!” “你还小怎能跑船,阿姐能养你的。”佑儿说着就要落泪:“今日是你生辰,可不兴说这些辛苦的话。” 清吏司衙门一窝的角儿,骗起人来那是手起刀落,自然得很。 旁人也是看明白了,这姐弟俩大抵是相依为命的,大胡子可怜道:“你阿姐说得不错,跑船虽比在家里多挣些,但个月回不了家,风吹日晒辛苦得很嘞。” 后头坐着的两桌人,谁听了不是陪着叹息一声。 挼风悻悻道:“瞧着码头上来往商队那么多,每日那收泊钱的大哥捞得盆满钵满,竟未想到这里头还有大哥们的辛苦钱。” 这谁说不是呢,这世上大多数的有钱人,都是因寻常底层百姓的托举而成。 剥削着底层人的劳动力和价值,以极低的酬劳给予工钱,而后有钱人因此变得愈发有钱,周而复始。 谁都知道这个道理。 “可不是!听说这泊钱今年又涨了。”大胡子转过头问道:“老林,那泊钱如今是多少来着?” “往日咱们三艘船,停两天两夜要交三百两泊钱,如今要交百三百五十两了。”老林咂舌道:“这船停两天,倒比咱们弟兄的命还值钱。” 谁说不是呢,众人又是无奈又是自嘲,且都将生计的苦闷放在辛辣的酒水中,一口又灌进了肚里。 刘府里琵琶声如女子娇嗔,如泣如诉让人闻之倾醉。 见宋辙喝了几分醉意,歪着脸松快听着曲儿,刘禄这才笑道:“大人在汝州这几日,不如就住寒舍,每日叫柔娘给大人弹曲解闷,如何?” 宋辙眼里带着几分醉意,靠在椅背上仔细看了刘禄几眼,伸手指着他晃了几下,笑道:“刘老爷这好意我是心领了,眼下我来汝州多少眼睛盯着?” 他这话是疑问句,有意无意地戳中了兄弟二人的心。 又在刘禄正要说话时,再道:“我奉命去登州一遭,如今倒叫同僚弟兄们避之不及,更别提往日积了怨的,指不定等着我这遭在你这里出些岔子,好叫我” 后头不吉利的话,宋辙恰好不说,只朗声笑了笑。 可在别人眼中,这是何意?这是后头有人撑腰,这是不把山东这官场的人放在眼里的轻狂! 毕竟他先前的手段,若非首辅亲自做保,如今山东巡抚早换人了。 内阁在上头斗法,他宋辙就是悬在半空指着下头的利剑。 刘禄举杯赔笑道:“大人说笑呢,谁不知道宋大人这前程不可限量!” 宋辙听得这话,笑着满饮一杯。唯独他心里头清楚,握着他这把利剑的主人,从来不是高品,也不是沈谦,而是他自己。 他是有些羡慕赵炳的,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竟然叫公孙贺豁得出脸面去保他。可若事情出在他身上,是谁也不可能保他。 宋辙身后无人,但他演得真切,借着内阁波诡云谲走着钢索,叫人以为后头是千军万马。 待喝完了酒时,佑儿与挼风早就驾着马车在刘府外头等着,见人出来,这才上前去接。 宋辙寒暄两句就上了马车,他今日是真的多喝了几杯,此时坐在马车里才露出了疲惫之态。 缓过神来,宋辙问道:“你们如何?” 佑儿得意说着从商队里头问到的话:“听说自年初起,凡是停靠船只都涨了泊费,按停泊天数和船只大小来算,今日这商队的三艘船停两天两夜,多付了五十两泊费。” “但文书上仍写三百两,抽税也按三百两来算。”佑儿道。 这就意味着,即使在账本上老实记下这笔收入,也会少写五十两上去。 更何况,这账本怎会每笔都记呢,宋辙自然明白这道理,心里头估算了刘家这些年瞒报了至少一半的银子,而刘家兄弟不过是给人敛财的爪牙,私吞下银子定然不算多,那其余银子去向 佑儿又道:“挼风还问了船帮,说是沿路各省,唯山东与天津如此。” 宋辙不必细想都晓得这个事,沈家祖宅在浙江,高家在苏州,玉京是天子脚下,这沿路可不是只有山东与天津有利可图。 见宋辙不说话,佑儿晓得他心里又开始盘算上了。 马车上的罩灯并不明朗,佑儿眼睛落在了宋辙的官靴上。她记得先前仍是这样的夜晚,他被送到这辆马车上的事。 察觉她心头有事,宋辙睨了她一眼道:“你还想着刘家的事?” 他从未问过佑儿,在刘家时都经历了些什么,可他即使不问却想得到有什么。 只是他不屑去问,或者说他害怕去问。 今日刘礼扯着佑儿的衣袖时,他才后知后觉想了起来,那人当初还是佑儿名义上的夫君,念及此心里头就哽得慌。 “我是在想着大人。”佑儿懵懂道。 方才心头的梗阻悉数都被风吹散了去,宋辙佯装醉意合上眼不语,只喉结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第43章 夜探 佑儿两只胳膊撑在腿上,眯着眼等着马车到地方停下。 宋辙睁开眼瞧着她,倒是好没心没肺的模样,方才还说想着他,如今就闭着眼悠悠哉,真是让人头疼。 夜里照旧歇在那家客栈,如今那掌柜的也是熟悉他了,记档铺床烧水送房,也是便利的紧。 各自回了屋子暂且不提,宋辙吃了些酒倒是睡得容易些,连什么哗啦啦的水声都听不到了,这才好容易睡到了第二日。 瞧惯了他穿官袍与直裰,今日宋辙换了身灰蓝的道袍,头戴四方巾看着又老了七八岁,真是叫人吃惊。 佑儿皱着眉头细看他道:“大人若再贴了胡子,看着比我爹还年岁大咧。” 宋辙乜了她一眼,又不甘心问道:“怎么?难不成看着丑陋?” 这倒也不是,宋辙长得是好看的,只是平日里总端着身子板着脸,常服总戴着四方巾半点不像二十来岁的人。 如今这身袍子再换上,若只看背影只怕是哪家员外老爷。 宋辙不晓得这些,因他的记忆里头,父亲在这个年岁时就这样打扮的。 已入了秋,水云重重看着就快卷来飘零细雨,幸而平阴府的水患歇了,朝廷又从赵靖那处抄来的银子里,拨了二百万用于修缮等事。 三人另寻了一处刘家码头,在外头的茶摊上坐下等着细雨过境。 佑儿额角沾了水汽,带着几缕碎发落下。宋辙看了眼就将目光落在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上。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话果然是没错的,偶有几滴雨珠溅到脚腕裙边,那冷意也不得不叫人察觉到。 正如那汹涌在心里,偶尔泛到水面的情意,只是越界而已,忽闪一瞬就钻回禁地。 下了雨,河道里就近的船免不得就落帆停下,许是从未在此停过的船只,听得这泊钱,那船老大怒道:“老子行船多年,这两天船哪处不是一天一夜只收五十两,你今日竟敢讹我七十五两!” “这青天白日做买卖,全凭你来我往,你既不愿意付钱,走就是了嘛,难不成我们逼着你停?”刘家收钱的小厮也是最厉害的,愣是没正眼瞧那船老大。 话是这个道理,可这风吹雨打的,谁知道这雨会下的多大,他的船不比那些大船,里头全是买主送去玉京的鲜货,可不敢赌。 “前年老子停过一次,分明是五十两!”那船老大看着是个耿直脾气,势必要辩个黑白出来。 无奈这样的吵闹,码头上已听了太多,不必那小厮解释,就有人告诉了船老大,整个山东都是这个价,再往前去天津也是如此。 大抵那船老大这一年鲜少跑北面的,听得众人一言一语的,这才鼓着气丢了钱。 每日忙着生计的人,遇着这些事多半都劝自己破财免灾,本就是往来的行商,自然更是如此。 在此处多花了银子,不外乎明日买卖时,多收着银子填补就是。 买卖是现实的,这一来一回,真正被讹上的,却是半点没掺进去的人。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时辰还没得停下的迹象。幸而茶摊这时也不再有人来,老板又给宋辙三人这桌添了热水。 “几位到码头这边来,可是要等船来?”雨下湿润,人心头的好奇也容易勾出来。 宋辙矜持颔首:“正是,家里几船货要来停汝州。” 见他穿戴齐整气度不,身边跟着的丫鬟也是俊俏,那老板有些艳羡,说着吉利话道:“俗话说雨是财,客官必定好生意咧!” 得了宋辙首肯,挼风赏了掌柜十来文钱,问道:“不知老板可知方才那船老大拌嘴,是为了何事?” 见他几人确实面生,茶老板也不觉得怪,毕竟这天南地北的买卖人,哪里见的完,只当他们不知当下这新规矩。 听了他解释,佑儿不满道:“凭什么无端加价!这码头隶属官府,这税赋归属户部,他刘家的心也忒黑!” “哎哟,可不兴这样说!”老板急劝道:“刘家在汝州可是说一不二的,这运河经山东也全是他家在收钱,只怕客官的话被听见,今后如何停靠?” “官府也不怕?”宋辙疑道。 茶老板压着嗓子道:“汝州是刘家说了算,府台老爷在刘家面前,也只能靠边站。” 云压得低,河道上像是笼着团拨不开的雾气,待到终于停雨时已是下晌。 三人倒是不急着走,又去了不远处的酒楼坐下,总之是将这处码头观察的透彻。 到了戌时,天色渐暗,佑儿一双眼睛在楼上紧盯着下面,待到葳蕤烛火燃起,忙拍了拍宋辙:“大人瞧!换班了。” 前一班收到的钱经清点后,自然要送走的,眼瞧着压迫银钱的小厮走远,宋辙三人才跟了上去。 佑儿虽是女子,但并不是怕苦怕累的,半点未耽搁宋辙二人的脚步。 紧随了一路,且在昨日那处码头停下。但见夜里来风,各处码头的钱陆续装上了艘不大的船。 “大人,这是何意?”佑儿低声问道。 她挨着宋辙近,说话自然是靠着他耳边的,酥痒的热气带着淡淡甜香,惹得宋辙心快抖了出来。 “今日初十,自然是将上旬收的钱全部送走。”许是压着声音,小心翼翼的说话,宋辙的声音竟像漂浮起来似的。 宋辙自然是晓得这事的,按理说刘家每年给府衙交租金,给户部交税钱,剩余的钱财自然是归自己所有。 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要上下孝敬不知多少人,这也是官场里头众所皆知的秘密。 佑儿转过头看他,两人四目交接,吓得宋辙当即深吸一口气。 只当他是猫着身子憋得慌,佑儿轻手拍他的背顺气。 宋辙无奈将她的手腕握住,冷声道:“别动。” 船只顺着运河流去,载满了金银驶去黑夜之中。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挼风皱眉道:“河道七拐八拐,弯弯绕绕的,谁知道这是去玉京还是去何处?” 宋辙讳莫如深:“会知道的。” 夜半三更,槛窗在明月被浓雾笼罩,宋辙突然推开窗棂,将手中的信鸽挥了去。 第44章 美人 这鸽子飞得必然是比船快许多的,翌日宋辙绑在信鸽腿上的信件,就握到了沈谦手上。 只写了半句诗,孤帆远影碧空尽。 不同于奏疏折子上的字迹,工整中带着圆滑,这七个字笔力干脆凌厉,这才是宋辙真正的为人。 宋辙在汝州待了三日,今日才勉强应下了府台汤玉的约,自然是他刻意拿乔的缘故。 幸而汤玉是契而不舍的性子,从宋辙下榻客栈那日起,每日都派衙役来请一遭。 今日一早,宋辙神清气爽应了约,叫他喜不自胜,请了汝州最好的戏班子到私邸,又去垂柳巷子请了几个清倌人陪坐。 待到了时辰,早就带着手下的同治、县令几人在门口候着。 “大人不如先进去?他宋辙再厉害,不过是五品,大人堂堂知府,岂不是太给他面了。”王同治在一旁拱火道。 几人素来面和心不和,背地里弯弯绕绕全靠钱财系到一个裤带上。 汤玉见他一副为自己抱不平的模样,懒得戳穿了只叮嘱几人:“莫惹他才是最要紧的,仔细想想赵靖的下场。” 说着话就见宋辙的马车过来,众人见他下来,忙上前寒暄。 宋辙却转过身伸手掀开帘子,随后就见一俏丽女子,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这般亲近,自然让人多想。 汤玉心头道了声可惜,今日还想着给宋辙使美人计,谁知人家自己带着美人来。 忽而鸦雀无声,宋辙才拱手道:“几位大人久等了,今日出门时我这丫鬟吵着要来拜会诸位,这才耽搁了时辰。” 虽是丫鬟,可她这随云髻上簪着珠花金钗,身着芥子黄的琵琶袖,哪里像是正经的奴婢,分明是宋辙房里伺候的。 “诸位大人,佑儿这厢有礼了。”一举一动如弱柳扶风,让人心生怜惜。 连宋辙的眼中也闪了丝惊讶。 都是风月场上的老客了,汤玉郎声一笑,只说不敢当姑娘的礼,当下就迎了二人到府中落座。 汝州不比济南多泉眼,可汤玉这宅子里就有一处,此乃前朝安和郡王在山东的居处,后来不知怎的落到商人手里。 再后来就归了汤玉,那泉眼在碧水之中,两面湖心亭上戏班丝竹弦乐,咿咿呀呀唱着曲。 席面就摆在湖面正对着的堂厅里,十二道热菜,八道冷盘,三道鲜汤,正是时节的螃蟹放在中间,叫人垂延欲滴,看得出是奢侈丰盛了。 幸而今日佑儿跟在宋辙身旁,瞧着汤玉请来的倌人,妩媚妖娆的,清丽脱俗的,纤弱动人的,倒是各有特色。 汤玉打了个眼风,几个倌人身后竟还藏了更艳绝的女子,身姿婀娜,凹凸有致,笑意却又妩媚不俗。 同为女子,佑儿也频频侧目。 只觉得腰间吃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如今的身份,忙换了脸色,又嗔又醋道:“大人眼睛往哪儿瞧!” 在座的都是老滑头,听得佑儿这醋意,皆是暧昧不明的笑。 汤玉见宋辙满心都放在佑儿身上,只得见那名唤娇奴的佳人,站在宋辙身后伺候。 她这位置倒是妙,一会儿推杯换盏的,若是宋辙起身时踉跄,正好她能扶着搂着抱着。 宋辙看破并不说破,只由得那娇奴站着,只是身后阵阵香粉叫他鼻息不太舒服。 酒过三巡,宋辙压着额头闷声一声,倒像是不胜酒力。 “前日叫大人在刘府少喝,如今头又疼了,可别怨奴家没提醒!”佑儿娇滴滴道。 那王同知记忆好,方才就见佑儿熟悉,此时听得说刘府,恍然大悟,这女子就是刘府送的那个! 心里骂道刘家兄弟好上不了台面的打算,用美人来笼络宋辙,难怪汤玉足足等了三日,这才请动他。 枕头风倒惯是好用。 宋辙听得她恼,也不生气还将人搂在怀中赔罪:“今日有你陪着,我自然不敢多喝不是?” 佳人眼风扫过,吹得宋辙心里起了波澜,甜滋滋的又有些说不明的意味。 “竟不想宋大人也是百转柔肠。”汤玉酒意正浓,歪在椅上笑道。 一双手捧着身旁倌人的脸道:“惹得我们月奴心头仰慕得紧。” “大人又拿奴家取笑,下回若再出条子,奴家可不来呢!”月奴嘴上说着不来,身子却钻进了汤玉怀里,撒娇卖弄让人见之发软。 佑儿今日全是长了见识,心里直呼天爷,腰间又是一疼,宋辙埋首在她耳际轻道:“收起你这副色鬼模样。” 佑儿只觉得背脊寒噤,学着那月奴往宋辙身上靠了靠,自己倒是满意极了。 回过头见宋辙,竟然又自饮了杯酒,言笑晏晏夺了他的酒杯道:“大人怎又喝?” 总算到了酒席散去之时,外头的清风将宋辙鼻尖的闷意拂去,湖心亭里正唱紫钗记,音色婉转悠长。 送走了宋辙,王同知才拉着汤玉借一步说话。 “你看清楚了?果真是刘家送的那个?”汤玉蹙眉道:“倒不知哪寻来的。” 这刘禄当真是无孔不入的,此处站着的那个官员,手里没几个刘家出来的美人? 王同知打趣道:“下官回头查查,不过瞧这样子,是送到人家心坎上了。” 若真如此,宋辙将人带回了汝州,这意思就是不与刘家为敌了,今日本想着拉拢宋辙,至少在他面前卖个好,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谁知竟发现如此关窍。 汤玉心里对刘家又是怕又是恨,他这府台老爷明明掌大权,却在经济二字上说不上半句话。 不论田地码头,亦或是上头指头缝里漏下的生意,他都不如刘家吃得开。 往年刘禄还敬着他,不时的送些财物,这一年来倒是少了。 “大人年底就要回京评述,这少不了盘缠打点,倒不如此番把码头生意夺了去,我手底下那些商贾,个个都听话,排着队等着孝敬府台呢。”王同知一股脑说完话,顺了口气道:“不如丢些线索出去,等宋辙那后生自己查?” 这要是有偏差,上头也饶不了他汤玉,可若是任由刘家这般独大下去,何时才能挣些银子。 他实在是太想升上去了,往日在长青府就是府台,本以为会擢升,谁知竟平调到了汝州府来。 还好汝州繁华,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安慰了。可日子久了才知道其中的门道,刘家就是上头的狗,他是打不得骂不得,出了事还要他想办法去抹平。 “吏部几个老油条,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王同知再接再厉道。 汤玉晓得他有自己的私心,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评述的确需要银子疏通关系。 第45章 上门闹 比之这厢的万千心思,佑儿倒是拿着宋辙的赏钱喜不自胜:“奴婢现在愈发熟练了。” 她自我陶醉其中,全然忽视了宋辙勾起的笑意。 “倒是那几个女子,长得真美呢,身段柔软,说起话来我都酥了。”佑儿挪揄道:“大人觉得呢?” 宋辙嘴角的笑顿时散去,睨了她一眼道:“女儿家不要说这些话。” “我又没与旁人说。”佑儿仔细瞅了眼宋辙,的确不像是为那倌人痴迷,心头如吞了一颗半熟青梅。 满嘴的涩意,可舌尖又恰好摸索到了里头的甜。 临近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客栈生意也冷清了不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隔壁房间传来的水声,在此番寂静中,更显得突兀。 宋辙眉头微挑,微转了脸又不大好意思瞧那处墙。好似那片白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听“砰”得一声,一根箭羽直射窗棂,宋辙猛得起身看去,待再无第二声传来,才上前取下那箭。 上头插着几张纸,打开一看却是刘家这些年转运银两之目的地。 临汾,洛水等地宋辙约莫都能猜到是谁,可细看完这上头写的地点,竟无几个重要之人的。 宋辙敞开了窗,一把火将这几张废纸烧去,灰烬顺着风吹落到下头街道上。 汤玉心里头七上八下,待随从回来复命,忙问道:“如何?他看了?” “他烧了。”随从偷偷窥了眼汤玉的神情道。 烧了?汤玉冷哼一声,他本就是用这些虾兵蟹将做试探,如今看来,宋辙此人要不然就是心有更大的成算,要不然就是真不打算与刘家做对。 思虑再三,汤玉缓缓道:“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趟汝州这浑水,既如此……” 大过节的不便赶路奔波,宋辙遂定了十六才启程。这自然是好的,挼风听了欢喜,每日都拉着佑儿去街上采买各类月饼。 今日正要出门,却听得客栈大堂传来喧哗声响,佑儿刚要打开屋门瞧热闹,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是郑娘子还是谁,佑儿吓得一激灵。只听下面说着什么她跟了富贵人家,转脸就不认爹娘,还说什么当初还是爹娘给她寻来的好亲事。 约莫郑娘子是在客栈门口闹腾的,她那嗓子本就比唱戏的还敞亮,这几句话下来,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宋辙自然也听到了,这脸色沉得挼风不敢多看。 佑儿呼吸渐渐急促,可见是不想听下去,心里更是怒火中烧。先头还顾及着宋辙的看法,眼前听得郑娘子说什么不认爹娘,没得良心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掐死她等话,实在是忍无可忍。 郑娘子骂得正起劲,就连客栈掌柜与小二也拦不住她,且又怕她退到大街上去闹腾,反倒更叫人来打堆围堵。 只听得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缓缓飘了下来:“郑娘子这是什么话?当初既已卖了我,如今又来扰我,这是何苦来?” 何苦来?自然是昨日听得人说起,这死妮子跟了大官,脱胎换骨成了富贵人,这便来要点银子使。 郑娘子死也想不到,佑儿竟然来了这出,简直不符合她往日那夹枪带棒的脾性。 “郑娘子当初一百两卖了我,如今按道理已不能与我相认,今日巴巴来寻我,可是郑家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佑儿疑惑道,她两行清泪落下,只身对着鸡飞狗跳的郑娘子,到底叫人怜悯。 见郑娘子没缓过神,小心翼翼道:“难不成是宗儿弟弟出什么事了?” 郑光宗是郑娘子的命根子,哪里能叫佑儿咒了去,当即就跳起来骂道:“家里好着呢!你这黑心肝的夜叉,竟敢咒你亲弟!当真是当了人几天富贵人,全然忘了家里的好!” 她故意闹得大声,只想着佑儿害怕被主家听到,七八十两打发了她,而后这倒不失是个长久讹钱的好法子。 佑儿冷笑道:“既然家里好,为何郑娘子一大早就跑到客栈闹,难不成是想讹钱?” “呸!你仗着如今有老爷喜欢,就这般猖狂,竟敢奚落老娘!”郑娘子瞧了瞧她如今穿戴比在家中体面不知多少,余光扫过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顿时火大:“你如今装着体面人,可暗地里还不是被人转手倒腾的娼妇!” “我今日来找你,倒是不图你那些黑钱脏钱,你只把当初从家里卷了的二百两银子还我,今后我自不来找你!” 宋辙听得这些污秽之言,哪里还能冷静坐下,起身就要去开门。 “大人,这毕竟是佑儿姐的家事,你是朝中官员,可莫掺合才好。”挼风挡在门拴处,也是犹犹豫豫。 宋辙一把将他推开,使了重力将门拴抽到地上去。 “大人!” 挼风压着嗓子急唤,却已是拦不住,宋辙早走下了楼梯。 佑儿不知后头什么情况,只听得郑娘子竟然狮子大开口,俏脸又冷了几分:“你家那茶摊生意一年顶破天了能挣五十两,还要供那不成器的儿子读书,单说家里不可能有二百两也就罢了,即便是有,早就被你儿子霍霍了!半个子儿都剩不了!” 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郑娘子还做着将来郑光宗金榜题名的美梦,哪里容得佑儿在这么多人面前辱没他。 指着佑儿就骂道:“你这黑心肝的娼妇!你弟弟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岂是你能编排的!” 越说越气,竟张大了五指就要去打佑儿。 刹那之间,这巴掌未落下,反倒手被宋辙擒住,弯得她生疼。 “你是何人!”郑娘子见他一身文人打扮,只当是客栈里打尖路过的,呼痛挣扎着手道:“放开老娘!这蹄子是我生养的,我教训她天经地义!” 宋辙凛然道:“我是谁?撺掇你来闹事的人竟没告诉你?” 说罢是真的嫌脏,狠狠将郑娘子摔下去,推得她往后栽去屁股开花。 “大人切莫动气,这是奴婢的私事。”佑儿将他挡在身后道:“大人进屋去罢,郑家难缠着呢。” 宋辙却像未听进去,双眸冷然看着坐在地上直呼天爷的郑娘子。 “你若想要钱,就闭嘴进来。若再撒泼打滚,钱和命都难保,本官向来是说到做到。” 佑儿不可置信看着宋辙,她晓得宋辙爱惜羽毛,从不肯官名受损,如今为他出头,当着众人放狠话,难免不叫她心惊。 第46章 撒泼 郑娘子听得宋辙自称本官,顿时吓得打了几声嗝,似乎是要将她就快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下。 宋辙忽视了佑儿诧异的神情,小二拖着郑娘子进了客栈,掌柜笑着遣散围观之人,不时门窗皆落,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为何来闹事?”宋辙坐在条凳上,声音半点听不出情绪,叫人琢磨不透。 郑娘子晓得他是当官的后,哪里还敢正大光明打量,眼下跪在地上,难得的好生回话:“民妇是听人说我这女儿如今富贵,这才来瞧瞧,并非闹事。” 倒是好笑,方才一口娼妇一口蹄子,如今倒认了女儿。 佑儿翻了个白眼,嗤笑道:“你夫妻二人早已卖了我,如今我是富贵还是落魄,都与你郑家无关,你倒是好厚的脸皮,竟还来闹腾。” 方才之所以柔弱哭泣,那是因为想着不能失了宋辙的脸,也不想与郑娘子一样,撒泼打浑没个脸面。 如今好了,这门窗落下,反正宋辙都是知情的,索性破罐子破摔:“什么阿堵贫儿,狗嘴污我偷你二百两,我呸!就是把你三人都卖了,也值不起这个价!” 市井里的俗语,被她用得淋漓尽致,听得宋辙端起的茶盏,又轻轻落下。 郑娘子是个容易被激怒的,听得佑儿骂她乞丐狗儿,咬牙切齿就要用更脏的话还回去。 宋辙适时沉声道:“罢了!你老实交代到底拿了你多少钱?” “二十五两!”郑娘子忙抢白道。 佑儿气不打一处来,跺脚道:“你这老货!大人审问还敢撒谎,分明不到十五两,何况我卖身钱是一百两,我拿了区区十五两又如何?” 说到卖身二字,宋辙眉头微蹙,却见她满脸怒火与委屈,终是舍不得开口叫停,仍叫她骂去发泄。 “从我生下起就打着卖我的心思,后来瞧我能在摊子招徕挣钱,怕我嫁了人耽搁生意,就让张木匠家加了十五两银子的彩礼,就人家没钱悔婚不干,又打着卖我做小的盘算!”若不是挼风拉着,佑儿只恨不得上前踢她两脚。 郑娘子被她说得脸红,刚想出声反驳,就听宋辙“叮当”一声盖茶盏,吓得她只能又憋着一口气,只能听佑儿继续骂她。 竟还有张木匠家的事……宋辙心头好奇,瞧着佑儿声泪俱下,怕是心头还牵扯着这事,这才出言道:“这十五两,本官给你。” 宋辙起身走到佑儿前面,不动声色隔着衣袖将她的手腕轻握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 “如今她是我衙门的人,吃喝由我俸禄,自然不是你等能开罪的。”宋辙说起话来带着让人不敢放肆的威严,什么俸禄衙门的遣词,更是让郑娘子不敢招惹。 当下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反正拿到了十五两,也不算亏。 磕头道:“多谢大人!” 挼风这银子从她眼前划了一圈,才问了正题:“不知是谁撺掇你来闹的?说清楚了小爷就把钱给你。” 这倒是难为郑娘子了,昨日收摊时听得有路人经过,说什么瞧着这客栈住在尊贵体面之人,面容身段与这茶摊当初招呼应酬的小娘子相似。 当即就叫夫妻两人留了心眼,郑大丢了手上的活计,跑去刘家与相熟的人打听,竟才得知佑儿早被济南府下来的官老爷带走了。 夫妻俩没想过得罪官老爷,只想着佑儿必然不敢叫人家达官贵人看笑话,否则还有什么脸皮活。 这一个够蠢,一个够坏,算盘珠子就蹦到了眼下来。 宋辙这下心知肚明,怕是汤玉见自己不接他的招,怕他被刘家暗中收买,这才把注意打到佑儿的头上。 得了宋辙的首肯,挼风才将银子丢到了郑娘子脚边去。她得了银子自然不再多留,甚至眼神都没落到佑儿身上,赶着就要拿钱回去给郑光宗交束修。 人走了去,宋辙见佑儿脸上的怒气却仍旧,纳闷道:“人都走了,怎还在生气?” 佑儿心一横,从钱袋里摸了十五两出来给挼风,倒是有骨气:“这钱不该由大人替我给。” 宋辙心里生了虚火来,瞧着被退回来的十五两银子,嘴角阴沉得厉害:“你是我的人,我付银子给你了事,为何不该?” 佑儿心头一颤,不知是不是那句他的人之缘故,还是这从未见过的怒意。 “这银子根本就不该给她!”佑儿心里堵着气道:“她将我卖了一百两有余,我拿她十五两何错之有?” 宋辙从小到大就被因为这点银子发过火,哪里想与佑儿多做沟通,只身往楼上走去。 终究又见不得她难受,回过头解释道:“此事并非这区区十五两引出的,这事是有人借题发挥,想叫我丢了你。” 外头那些围观的人里头,必然有汤玉的眼线,他亲自出面速战速决给了钱,仍留佑儿在身边,这便释放出了自己一个态度。 佑儿不笨,听他这般说方才的气早飞远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宋辙跟前,见他脸色不好又不敢说话,只垂着头不说话。 掌柜拉着小二仍旧开了门窗,挼风躲在下头偷偷瞧着上头二人扭捏模样。 这场面里头,唯有他看出来,大人给的十五两并非佑儿偷郑家的十五两,而是什么张木匠家的彩礼钱。 偏生苍天为难人,一个心头别扭难开口,一个无心于感情,到底是因缘际会之可恨,枉叫有情人多曲折。 宋辙看着她这副模样,知她是抹不开面子先开口,冷声留了句:“给我端壶茶来。” 也算是破了冰。 汤玉听着小厮来回禀方才所见,不可置信再问道:“你亲眼瞧见他威胁那泼妇?” “正是!奴才亲眼瞧见,亲耳听到宋大人一口一个本官,叫那妇人再闹偿命呢!”小厮如实答道。 当时的氛围,宋辙的脸色,皆是还原得活灵活现。 汤玉目光游移不定,算不准是佑儿在宋辙心里的份量不同寻常,还是刘家给的好处实在太重。 攥紧的拳头似下定决心,冷声道:“把那泼妇杀了,叫他男人去衙门闹,说是宋辙派人动的手。” 民告官显少听过,汤玉也知其中道理,从怀里扔了一张白两银票,不屑地看着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既然一百两买他女儿,这一百两也能买他那婆娘。” 第47章 毒杀 历来官场之中,想独善其身成圣人最是艰难,因为每走一步,后头就多出无数双手要将圣人拉下泥潭。 威逼利诱,设计圈套。数不清的机缘巧合,都是根根蛛丝,而后结成密网,圣人再难逃脱。 圣人堕入地狱,与恶鬼欢聚一堂。那种油然而生的自得与满意,是多少钱财都换不来的癫狂滋味。 郑大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总之中秋月圆那夜,郑娘子欢欢喜喜备了酒菜,一家三口畅想开怀未来的好日子过后,再没醒过来。 八月十六那日,佑儿三人卯时就起程离去,走到城门口时被县衙快班的捕头追了上来。 毕竟宋辙是官老爷,捕头不敢不尊,只拦住了马车,恭敬道:“请宋大人留步,县衙有桩案子还需宋大人过堂听听。” 既是过堂,哪里有只是听案子的道理。 佑儿从昨夜起就觉得这心时而抽疼,忙拉着宋辙的衣袖道:“大人,我” 宋辙低声道了句无妨,便掀了帘子半角吩咐挼风调头去县衙。 这县衙里头的气氛也是不大好,郑大拉着担惊受怕的儿子在一旁跪着,旁边用草席裹着的不是郑娘子又能是谁。 这曹县令原本是到了快告老还乡的年纪了,自落榜进衙门书吏起,算是一路好运气胜过了本事,也亏得他装瞎装聋,装傻充愣躲过是非,这才一路高升到了县令。 本不愿惹这样的是非,无奈他告老的折子还要汤玉批送上去,这才无奈任由今日这通闹。 听得外头来禀宋辙已到,曹县令闭着眼仰天一叹。 再起来时颤颤巍巍叫师爷扶着他上前,作揖拜道:“下官拜见宋大人。” 隔了老远就开始三鞠躬了,嘴里又念叨着:“实在罪过,耽搁了宋大人。” 宋辙走进免了他的礼,只当看不见梁柱边的两人一尸,问道:“不知县令叫本官来听什么案?” 见他直入正题,曹县令松了口气,虽是被告可不敢叫宋辙下跪,还请了他坐到下首的太师椅上,规规矩矩解释道:“这是郑家父子,今日敲鼓状告大人杀害他家女眷。” 宋辙从师爷手上接了状纸,极快扫了一眼,而后才不动声色看了眼草席里头,的确是郑娘子无疑。 郑大素来恶毒惯了,但此时被宋辙一打量,还是忍不住心虚将头又低了些。 “仅凭昨日本官说的一句话,就料定了本官是杀人凶手?”宋辙冷笑,不屑将状纸丢到地上:“且不说这妇人为何而死,单说你们污蔑朝廷官员这一项,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曹县令也是头疼,一边是内阁次辅的得意门生,一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无奈弓着背捡起状纸道:“谁说不是呢。不瞒宋大人,下官这也是无可奈何,还迫不得已请大人来过堂的。” 那夜汤玉的席面上,曹县令吃着倌人敬的酒时,大抵也是这样的表情。 宋辙听着他的话有些恍惚,像是他往日里常对人说的。 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原来听起来如此无风骨,惹人轻视。他心头被重重一击,这才意识到人与人交际时,真正上位者嘴里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宋辙勾了勾嘴角,浑不在意道:“无妨,你职责所在,本官为何怪罪。” 曹县令连连点头,这才道:“这郑大咬死了大人杀他妻,赖在衙门不肯走,不知大人何解?” “你既说我杀你妻,想必是有证据的,一并呈上来。”宋辙撇了一眼公堂上挂起的明镜高悬,眼里是让人琢磨不透的情绪。 曹县令的目光一直紧随着宋辙,瞧着他看匾额,脸上顿时热辣,走到堂前正中拍了声惊堂木道:“郑大!你既是苦主,就按规矩举证,若无证据诬告上官,按律可是要流放伊犁的!” 郑大咬紧牙关,将怀里的纸团举着,哆嗦道:“草民不敢做假,这是在家中发现的断魂散,这样值钱的东西,我家里怎可能有。草民这婆娘平日里与邻里街坊没有是非矛盾,就只得罪了宋大人,若不是他还能有谁?” 郑光宗依旧打着摆子,头也不敢抬,只跟着郑大磕头。 宋辙冷笑道:“你倒是见多识广,还晓得断魂草这毒。” 俗话说多说多错,郑大自然不敢说话,只一味磕头叫曹县令查明真相。 “要想知道本官是不是凶手很简单,你说人是昨夜被杀的,那如果本官有证据昨夜在外交际,是不是就能洗清嫌疑?”宋辙起身走到郑大面前,低声道:“民不与官斗,这话我只劝一遍。” 郑光宗使劲捏着郑大的衣角,嘀咕道:“要不算了爹。” 宋辙眼中是轻蔑,半吓半讽道:“这儒巾还戴在头上,看样子是读书人。作伪证谎报案情,轻则丢了成廪生的机会,重则今后再不能科考,真是不值当的。” 郑家在书院没有门路,郑光宗也资质平常,自然没得过这成为廪生免束修的机会。 听得此,他已连磕了七八个头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可郑大是什么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怕宋辙是在出言吓唬,忽而狠狠推开郑光宗道:“你这憨货!闭嘴!”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佑儿的声音:“宋大人昨夜确实没见过郑家人!” 曹县令闻声忙道:“是何人说话,若有证据还不快进来!” 郑大哪里不晓得是佑儿的声音,本来就已杀过人了,尝到一次滋味,倒觉得没什么可怕,回过头阴深深看着佑儿进来。 谁知后头跟着的男子,竟是刘家二老爷刘礼。他心头发懵,哪里看得明白现下的形势,只咬死了是宋辙杀的人。 “启禀县令,昨夜宋主事与我兄弟二人商议秋税之事,秉烛夜谈约莫亥时才离去。”刘礼做了人证,自然让郑大心里骇然。 曹县令这才道:“仵作方才已勘验,死者毒发在戌时末,如此说来宋大人分身无乏,并无嫌疑。” 郑光宗已然是到了角落里,沿着屋檐下头的柱子躲。郑大瞧了他一眼,表情复杂叩拜:“草民也是听人说白日里的争执,这才误会宋大人,既然不是宋大人的缘故,还请县令查明真相,也好叫我这婆娘瞑目啊!” 虽说郑光宗的模样也说明了真相,可郑大仍咬死不认。 佑儿从进来时一直死命盯着草席,这衣衫是她的,发髻上的木簪是她的,再细看乌黑的脸也是她。 她以前被打骂时,甚至被刘家绑去时,也从未想过郑家人死,顶多想着今后再不往来便是。 如今看着这一幕,连牙齿也忍不住打着颤,质问郑大:“你怎下的去手?” 第48章 对峙 谁知郑大非但不怕,还佯装生气道:“跟在贵人身边,怎还这般冒失?你娘昨日还好心去看你,谁知你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好一阵奚落她,真是不孝!” 想着先前来找他的人,出手阔绰大方,还隐约说了后头有大官给自己撑腰,郑大瞧着这形情,知道是与宋辙打擂台的人。 那定然是大官人了。 小老百姓这一辈子,哪里有翻身的机会,他卖了一辈子的茶,为了几吊钱腆着脸迎来送往,实在是受够了。 俗话说能被人利用,那就说明自己还算有用,凭着这用处,他这次豁出去了,也要让郑家从此翻身! 刘礼是晓得他为人的,看似闷葫芦实则最是心狠。当初听人说郑家有女生得俏,他就暗中观察过这家子。夫妻俩是黑心爱钱,儿子懦弱,女儿刻薄,这样的人家最是好掌控。 郑大见刘礼打量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躲躲闪闪不敢再抬头。 宋辙这才缓缓起身道:“多谢刘二爷为本官作证。” “既如此,这之后的事就麻烦曹县令了,可别再抓错人判错案,到时候告老不成,反生事端。” 曹县令听得宋辙威胁话语,心头咯噔一下,点头如捣蒜自不敢辩驳半句。 谁知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头衙役匆匆跑进来道:“老爷,府台大人来了。” 哎哟!曹县令双手一拍天灵盖,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众人见了礼,汤玉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在了那草席上,指着郑娘子的尸首,责问曹县令:“你这衙门倒是热闹,怎么一桩毒杀案,竟将宋大人和刘二爷都牵扯了进来?” 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这是告诉了众人,郑娘子的死,宋辙与刘礼都脱不了干系。 公堂外的天井随着汤玉进来,站着的人更多了些。 起先佑儿与挼风到刘家说明缘由时,刘礼只当曹县令被郑家缠住,实在无可奈何,并未想到这后头竟是汤玉的意思。 眼下见宋辙神色如常,哪里不晓得自一开始宋辙将佑儿留下,许久打着今天这个主意,这是让汤玉误会,刘家与他绑到了一条船上去了。 “宋主事当真是妙人。”刘礼低声笑道:“就这么想把汝州这水搅浑?” 宋辙并不理他,只让挼风带着佑儿先去后头回避,他不愿刘礼那阴柔狡猾的目光,往佑儿身上落去。 因汤玉来了的缘故,曹县令自然将自己的位置挪到了一旁,惊堂木虽还拿在手上,可这公堂实则已交到了汤玉手上。 “堂下苦主何人?状告何事?”汤玉不比曹县令那般作态,这一坐下就拿准了气势,问话中气十足。 郑大听闻忙磕头道:“回大人,草民郑大,告这宋大人毒杀我婆娘!还请府台还草民一个公道。” 民告官自来是难得,何况这里头还站进去了一个刘家,围观之人都是屏着呼吸不敢错漏一点细枝末节。 汤玉接过师爷递来的诉状,仔细看完才道:“这郑大状告宋大人毒害他妻,还说昨日大人在碧水客栈说过要伤她妻性命之话,眼下这郑妻的确死于昨夜,一切太过巧合,宋大人可有话说?” 宋辙有官身只需站着回话即可,不疾不徐道:“昨夜下官在刘家商议秋税一事,离开刘家是亥时,这郑妻死于戌时,凶手必然另有旁人。” “正是,昨夜宋大人的确约莫酉时末到我家,直至亥时才离去,兄长那是还说夜深想留大人歇息。”刘礼在旁佐证了宋辙的话。 这案子到了这时,自然是黑白分晓,但汤玉岂是这般容易糊弄的,亲派了随从去碧水客栈问话。 昨夜宋辙分明就在客栈内,但他只说去问亥时过后宋辙有无回客栈,这样一来客栈掌柜只会说没有。 如此就能反推宋辙与刘礼在撒谎,更能将这杀人的帽子做实。 谁知待随从再回来时,在汤玉耳边低语:“属下问了掌柜与小二,都说宋大人是亥时后才回的。” “愚蠢!”汤玉骂道:“再去问宋大人几时出的门!记住不要告知他时辰!” 这一来一回的,再到公堂回话道:“大人,属下问了,是酉时出的门。” 刘礼眼中流露一丝不屑,宋辙不仅利用自己,还要利用他的随从,真是够难缠的。 宋辙这才出言道:“汤大人不会以为下官昨夜没出过门?” 这话旁人不明白,可汤玉是心里门清,看着宋辙勾起讽刺的笑意,眉宇抖了抖。 “难道是因为看到那窗户上的人影?”宋辙佯装扶额:“那是书童在我屋里读书罢了。” 原来如此!汤玉猛地起身,终究是咽下脱口而出的脏话,冷哼道:“宋大人真是好算计!” 郑大虽不知道几人打着什么机锋,可看汤玉这般必然是不占上风,遂又哭嚎道:“苍天无眼!竟叫我家破人亡啊!” 的确可怜,叫人闻之侧目。 “既然凶手另有其人,曹县令就接着破案罢!”汤玉拂袖离去。 曹县令料不准汤玉的意思,可这凶手分明就是郑大,说不定那怂货儿子还是帮凶,可瞧着这样子分明是得了汤玉吩咐才为之。 他吃过的盐的确比这一屋子人多,送走了宋辙与刘礼,回过头来搭在师爷的胳膊上直直晕了过去。 衙门里闹成一团,谁爱审谁审! 得亏是新帝登基三年才许久未见这等荒唐,先帝那时迷信长生不老之术,一心只修仙问道,闹得民不聊生,饥荒时易子而食,可衙门不理案不管百姓生死,只四处搜查祥瑞上报。 如今曹县令仅是审不下案子晕倒罢了,围观之人摆摆手也就散了。 待出了县衙,刘礼才冷笑道:“原来大人昨夜前来,竟是为了今日脱身?” 宋辙回过头去,看着马车被风掀起的帘子,淡淡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罢了,不过经此一遭,你兄弟二人必然也看清了汤府台的真面目,他怕是早生了取而代之的心了。” “这不劳宋大人费心,草民还有旁事,就先告辞了。”刘礼亦是不经意瞥了眼马车,这才转身离去。 第49章 行贿 经此一遭耽误了时辰,三人出城时已临近午时,宋辙倒又不急了,寻了临近城门的酒楼说是让佑儿先吃些东西。 “忧思伤脾,既然她并不将你认作女儿,你何苦为他久伤神。”宋辙劝慰道。 他不必为自己辩白,郑娘子之死的确是因他的缘故,若非那时气怒言语威胁,兴许汤玉不会借此挑事。 “终究是我的缘故,你若要怪我,也是应当的。” 说来也怪,佑儿自见到那毒发的尸体起,有过难以置信,也有过莫名的悲哀,可一直未落下过泪。 反倒是宋辙这话叫她鼻酸,噙着泪道:“这不怪大人,若郑大不想下狠手,她且活得刻薄长久。” 挼风只觉得眼下他不该坐在这里,他该坐到马车里。一味闷着头吃饭,见宋辙不说话时,才囫囵咽下道:“佑儿姐,这事还怪汤玉那狗官!” 正说着话,街上一阵马蹄声急匆匆而过,宋辙歪过头去看,那在前头满脸冷肃之人正是刘禄。 “这刘老爷赶着去何处啊?”挼风不解道。 佑儿看着宋辙老神在在的模样,一时五味杂陈。 眼前之人实在是善用心机,攻于算计,昨日用晚饭时,他还问自己要不要家去瞧瞧,那时想必心头已有计较。 只是郑娘子与她并不亲,郑家也只当她是获利的工具,因而毫无感情可言。很小的时候她还想过自己是不是被郑大夫妇捡来的,后来她问了邻里中年纪大的老人,可得到的答案却是自己的确是郑家人。 再长大了些,瞧见几个年岁相仿的手帕交都被家人卖去做小,这才明白了时下世风。 女子何其不易,佑儿想着宋辙从不小看她是女子,因而对他向来敬重。 如今感慨万千,心头的悲哀大抵是因为亲眼见到了人性的凉薄,心绪难以平复罢了。 “大人,刘家出事了?”佑儿问道。 见她脸上哀色缓了缓,宋辙给她斟了口茶道:“许是生意上出了什么岔子。” 挼风与佑儿对视一眼,皆猜到了宋辙的意思,大抵是那夜送走的银两出事了。 眼下刘府静如死水,虽是往来下人不断,但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刘礼仍旧坐在花厅下首,可见方才上首的位置坐着的是刘禄,耳边还回荡着下人通传去分宜的船沉湖之事。 里头不仅有前些日子凑足的金银细软,还有中秋送去的贺仪孝敬。 百万两沉湖对刘家来说的确是大事,可不至于叫刘禄亲自去处理,只因这节下沉船之晦气,又因汤玉虎视眈眈的缘故,兄弟俩一合计,还是由刘禄亲自去分宜请罪善后才好。 刘礼是猜到了,这里头必然有几分宋辙的手笔,他本就生得阴柔些,而今脸色沉下,更叫人害怕。 “到底是小瞧他了,往日只觉得是个攀附权贵的读书人,如今瞧着是个厉害角色。”刘礼喃喃道。 谋篇布局之早,看似当初顺水推舟似的接下佑儿,实则早就想到了今日,竟将所以人都哄住了。 佑儿情绪舒缓过后,三人才接着上路。 许是有些心虚的缘故,宋辙沉默了许久,才主动提了句:“你爹和你弟弟,应该无事。” 想着在公堂时两人的模样,佑儿冷哼道:“他二人岂无辜,还是杀人偿命的好!” “就依你的意思。”宋辙颔首道。 见宋辙并未说劝阻的话,佑儿掠过一丝惊讶后,才道:“我只是觉得若我是她,临死前必然是寒心失望,势必做鬼也要找郑大报仇雪恨。” 郑娘子那样的人,怎会化干戈为玉帛。 “你弟弟起先大抵是不知情的,应该是你娘被毒杀后,才被你爹威胁的。”宋辙脑中早就过了几遍郑家昨夜的情形。 这点佑儿也想得到,毕竟郑光宗那不争气的死样子,必然是被郑大威逼利诱跟着来诬告宋辙的。 两人说完了话,马车里又静默如初。 秋来暑热下了大半,许是动了心气的缘故,佑儿渐渐靠在边上沉睡过去。 宋辙瞧见她呼吸匀称后,才拿了件披风搭在她身上。 对于佑儿,他如今又添了愧疚。宋辙不敢问她心中对自己有何想法,脑海思绪紊乱,甚至想到将来或许她与自己要分崩离析。 心忽而拧成一团似的,疼得他深吸了口气。 汤玉自刘禄打马出城就收到了消息,总算是扫了上午的阴霾。 笑着对王同知道:“这正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老天爷还算对汤某些许厚爱。” 王同知听闻刘家的船沉湖之事,深思道:“百万两银子沉了海,就半点打捞不到?” 这才是蹊跷之处,汤玉从欢喜中抽回神来,俱是疑惑:“难不成被水匪盯上了?” 这自然不可能,自古官匪一家,送去分宜的东西,谁敢动半点都是嫌命太长了。 “怕这匪另有旁人。”王同知思虑片刻,回道:“总之有旁人出手治刘家,这对大人来说是好事。如今阁老指不定生气,大人再补份厚礼送去,必能让阁老欢喜。” 官员送礼必然不像刘家这样的商户,堂而皇之的没得技巧。 许多在朝中身居要职的大人,亲戚下属都经营些字画古玩,今日画出来的月圆桂香图不过工费二两,可明眼懂事之人,自然说这是魏晋朝的孤品,少说也价值五千两。 店里的掌柜若说少了,便再加价五千,直到钱货两清才好。这一来一回只说字画古玩之买卖,不提行贿之半句。 汤玉这些年虽说贪墨的多,可也没少买些无用之物回来,因此如今才这般缺钱眼热刘家。 王同知但笑不语,从袖中摸了一叠银子奉上:“下官那夫人最是粗心马虎,中秋给大人府上送的礼少了一份,今日下官来特将剩下的补上。” 汤玉瞧了一眼窗外,这才不动声色笑纳自己袖中:“你这太客气了!本官在汝州三年,真是多亏了王同知鼎力相助,今后汝州交给你,本官也能放心。” 王同知自然想要这句话,故而狠了心要送汤玉走远,这汝州城油水丰厚,将来刘家不得上头的心,只剩自己独大,何愁没得破天富贵。 “大人仁厚,下官向来是心服口服的。”王同知作揖道。 事缓则圆,他筹谋多年,必然圆满。 第50章 整治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眼前人儿,娇眉轻蹙,惹得郎君怜顾。 许是佑儿梦里也不舒坦,宋辙伸手想抚平她的愁意,却在靠近她的脸颊时,又将手抽了回来。 待回到济南府已是深夜,幸而如今是秋税征缴之时,守城的官兵见惯了他夜归,时而还倒一句大人辛苦。 “好好休整几日,不必急于做事。”宋辙将她送至卧房外叮嘱道。 佑儿道了谢,只说自己不要紧。 月夜之下,宋辙提着灯笼缓缓离去,佑儿目送他的背影,直至游廊过后,消失不见。 许是秋来多雨的缘故,人心也跟着这雨潮湿了些。 宋辙不愿将自己时而的惆怅放到佑儿身上,固执的让相信必然是公务所致,或是这恼人的雨丝。 这日也是孙书吏走了背运,平日里他仗着自己家中出了一个县令,总觉得这身份是高人一等的。 所负责的税银清点及出入记账之时,总是交给何书吏来做。 前些日子何书吏去登州回来就累出些毛病,腰腿酸痛难忍,宋辙知晓这事后还特意多许了半月的假。 这原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可孙书吏不乐意了,毕竟有些收税稍快的州府,已陆续押送了些税银来。 可是把孙书吏忙坏了,他本就清点的慢,又时常忘记自己数到了哪处,这反复折腾叫来送银的人也不胜其烦。 开始两天还是有其他书吏瞧着来搭把手,可这孙书吏倒好,半句感谢也无,反倒今日又来了银子,就坐在一旁喝茶,只叫旁人去清点。 这下书吏房里可就吵成一团了。 王书吏最是年轻,脾气也不好,骂道:“你这人怎如此龌龊,往日里欺负何书吏人老实,没少叫人家给你做事,如今何书吏回家养病,咱们几个帮你点了几天,这下还真当是我们的事儿了?” 孙书吏半点不答他的话,反阴阳怪气说着王书吏是得了家里的好处,死了个哥哥才继承了这位置。 这简直是戳人心窝,当下王书吏就要上去打他。 好在何提举的公房就在隔壁,听到吵闹赶紧来劝架,谁知孙书吏是铁了心倚老卖老不做事,见他来还问道:“这何书吏怎告了这么多日的假,别不是晓得近日衙门里忙,故意在家里躲清闲。” “你胡说八道!”何提举与何书吏是远亲,自然是不容许旁人诋毁:“何书吏的为人,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你莫要污蔑人!” 好在是衙门里,众人又都是读过圣贤书的,这才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脏话来。 佑儿赶巧是到书吏房来打下手,听得这些人在里头闹,遂拿了账册来开始招呼外头押税银的差役。 恰好王书吏缓过气来瞧见,更是对这孙书吏冷哼道:“好歹你还是书吏,竟连人家郑姑娘都不如。” 孙书吏无所谓一笑,掏出烟杆子吞云吐雾,最是惬意。 这事儿到底是没过一刻钟就传到了宋辙耳中,他先前也听过孙书吏不愿做事,只是衙门里的人如何安排,这些都是何提举平日操心的事。 既然何提举没有处置这事,他就装作不知。 眼下晓得佑儿去里那边,晓得她是从郑娘子离世的那股劲儿里缓了过来,忙大步流星朝书吏房去。 白花花的银子泛着光,映在佑儿的脸上,衬得她双颊白玉无瑕,双眼像是含着秋水,顾盼生辉。 宋辙在门口缓了步调,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 “孙书吏这是累了?” 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孙书吏脑海里过了一遍,才吓得双腿飞蹬跑上前道:“原是大人来了,属下真是……真是。” “无妨,孙书吏年纪大了,歇会儿也是应当。”宋辙打断他的话道。 众人听得这话,虽纷纷停了手头的事见了礼,可到底眼神里头是有不甘的。 佑儿久看银子,这猝不及防抬眼,眼里一切并不真切,只觉得宋辙似乎对自己笑了笑。 “不敢不敢,眼下有歇够了,属下这就去接着做事。”孙书吏将手上的烟枪往腰间一别,行动之间哪里还有方才老态龙钟的样子。 谁知宋辙却朗声道:“孙书吏留步,本官平日里最是体贴下属,如今孙书吏年岁渐长,腿脚眼神皆不利索,再如此下去怕是有碍公务。” 众人听得这峰回路转,手上的事也停了下来,虽不敢光明正大往这头瞧,却都在凝神静听。 孙书吏义正言辞,担保道:“大人放心,属下必定不耽误正事。” 院里的桂花香味扑鼻而来,却不见得再叫人舒心。 “户部的事可不能如此儿戏马虎,既然孙书吏到了年岁,那便回家颐养天年。”宋辙这才招呼了何提举过来:“从本官的润笔费里挪十两银子送孙书吏,另按着整月来算何书吏这个月的月银。” 说罢拍了拍何书吏的肩道:“辛苦孙书吏这些年在清吏司做事,本官能做的就只这些,你就莫要推辞了。” 一句话将孙书吏剩下的话都打了回去,众人这下哪里不晓得宋辙这是来赶孙书吏的,尤其是王书吏还笑道:“孙书吏放心,咱们大伙儿都会想你的。” 宋辙说完了话,半个眼神也不留给他,只朝佑儿走去。 何提举早就看孙书吏不顺眼了,只是碍着各方情面没说过重话,也没使绊子。眼下听到宋辙都发了话,忙勾着孙书吏的肩带着他王账房去结月钱。 “你清点的如何?这些事做着还顺手?” 宋辙先前带了佑儿出去时,衙门里是都晓得了,眼前见他特意过来关心佑儿,众人皆是低着头各自做事,不敢听不敢看。 佑儿将手上的账册递给宋辙看,笑道:“奴婢做着还顺手的。” 见她露了笑颜,宋辙也忍不住嘴角往上勾起,仔细瞧着上头的字道:“看来叫你练字是对的,总算写出样子了。” 都听得出他话里的宠溺,只是佑儿常听他这样说话,并不晓得其中的意味。 待宋辙离去,王书吏小声打趣道:“大人对郑姑娘倒是不同呢。” 不同?佑儿仔细想了想,才那拿出户帖道:“这倒也没有,约莫因为我是孤女,所以多有照顾罢了。” 哎哟,王书吏看着那女户二字,恨不得自扇一巴掌,先前还在偷听的众人脸上亦有愧疚之色。 “对不住,我先前不知这些,我比你年长几岁,今后只管把我当哥哥,谁要是欺负你,我必饶不了他!”王书吏是爽快人,平日里也最是仗义。 佑儿福身多谢了他,这事总算含糊过去,不再有人提。 而后佑儿这身世之事,竟一夜传开,衙门里的人平日看着她整日里都是笑意盎然的,倒是没想到身世如此可怜。 一时间,连王婆也不叫她帮着切菜打下手,陈娘子和高娘子见着她时还总强颜欢笑,倒让佑儿不好意思。 宋辙听闻挼风讲完,倒是半点没笑模样。 第51章 趵突泉 宋辙难过是心疼佑儿,同时也为自己的处境感慨。 这阵子玉京传了消息来,内阁竟调汤玉入京任光禄寺少卿,如今汝州知府空缺,大抵是要由同知顶上。 汤玉自然喜不自胜,虽是同级但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地方府台,且光禄寺掌祭祀宴享等事务,采买人情油水充足又体面。 刘家在中秋夜丢了百万银两,此举自然不仅是敲打刘氏兄弟,也是给最近官场里摇摆不定的人树威。 下午难得云散,料想是没有再落雨得迹象,宋辙瞥见外头盛开的金菊,搁下手上的奏疏。 情绪在半空悬浮着,看了眼对面书案坐着的佑儿,佯装随意道:“听说有人趵突泉办了赏菊会,随我去走走?” 这阵子衙门事忙,佑儿暂订了孙书吏的缺,就在书吏帮忙理账。 可宋辙却叫佑儿将账册搬到他的公房理,还说是书吏房来往人多,她是女儿家自然要避避。 佑儿还甚是不解,她往日还要抛头露面卖茶水饮子,如今这又算得了什么? 倒是宋辙义正言辞,说是衙门里不比外头,必要严谨些。说这话时,王书吏休沐在家,还陡然打了个喷嚏。 秋日是济南府最舒爽的时节,远处山峦叠嶂起伏,薄雾之中添了几处明暗交错的橘黄,自成风流。 趵突泉附近已然姹紫嫣红,翠绿垂柳在花瓣上拂过,泉中锦鲤跃然跳起,又逗得周遭游人起了笑意。 自到了济南,佑儿就整日待在衙门里,甚少出门来,更是从未到此来过,此时见景色宜人,渲染出了笑脸来:“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颜色的菊花。” 水平如镜,照得人心里也敞亮了。 “你若是喜欢,明日就让人采买些放在后院。”宋辙这人时而抠搜,时而大方,倒叫人难猜。 佑儿摇了摇头:“咱们衙门谁是种花的料?” 宋辙伸手虚扶在她腰间,挡住了接踵而至的人群,好容易寻了处安静的地方坐下,这才郑重其事道:“你娘的事,我是有责任,这点我不推脱狡辩。我知你嘴上不说,但心里必然也为她难过,因此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早日放下此事。” 他在安慰佑儿时恳切真诚,却全然忘了这十来年,自己何尝走出那年家破人亡的阴影。 佑儿被他这般盯着,微微不自在侧了身:“奴婢并未记恨大人,我虽为她难过,却不是因为大人。她这生刻薄市侩,为了几文银子,不要脸皮去骂去打,却都是想着供儿子读书,可这世上读书人那么多,秀才举人能有几个,更不说中进士的,郑光宗哪里是读书的料……” 佑儿握住拂面而来的柳条,轻飘飘道:“她不过是心疼他,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低贱商贾,非要让他高人一等罢了。” 父母之爱子,向来是如此的。 “可她辛苦半生,竟然是这等结局,丈夫和儿子共谋她的性命,大人说值不值得?” 不等宋辙回答,佑儿叹息道:“她这辈子连金簪子都还没戴过呢,记得有一年,隔壁婶子买了根素银簪,她瞧着可好生羡慕,我那时就想给她也买一根,兴许她高兴就不会打我了。” “谁知我拿了摊上的钱给她买来,她却把我吊起来打,饿了我好几天。” 宋辙看着她松开的柳枝,问道:“那银簪子呢?” “她拿去退了……” 宋辙生来耕读世家,父母有爱和睦,家里富裕不缺衣食,那种难能可贵的幸福,在这冰冷世道里,就如梦幻泡影,让人惴惴不安。 直到消散离去,他才恍然如梦初醒,原来失去却比拥有更踏实。 “天下男子多负心薄幸,不论诗经还是戏文,都是这样说的。”宋辙宽慰她道:“这世道向来是女子艰难,你早日看透这些,将来的路必然顺畅。” 话出了口,又觉得隐隐不对,转了弯又道:“不过,这世上定有人真心对你好的。” 佑儿听罢,从怀里拿了户帖出来,浅笑安然:“这些日子跟着王书吏梳理黄册,才晓得要办女户何其艰难,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必会铭记在心。” 风拂面来,吹得宋辙心里乱极了,只能看着眼前的泉水,喃喃说道:“我自会对你好的。” 他这话说得轻,正好对面人群高呼,声音传来将其盖过,佑儿的眼神也被那头吸引了去,半点不知他的心思。 宋辙见她好奇,起身望去道:“是附近的酒楼过来送点心。” 每年趵突泉赏菊会时,济南府的酒楼都会将新出的点心送来,总要评出个菊花魁,惹得满城人附庸。 宋辙刚想带佑儿过去,就在花丛人堆中看见王若禺的身影,脸色沉了些,嫌道:“那王知府也过去了,不如我带你去那楼上瞧?” “大人这是在躲那知府老爷?”佑儿好奇问道。 “此时不宜被他招惹上。”宋辙说的讳莫如深,像是嫌弃那王若禺至极,带着佑儿就走。 拾箸楼是济南府响当当的酒楼,不仅菜色味道双绝,点心茶饮也具佳,听说先帝出宫体察民情时,偶然喝了楼里的荷花瑶柱鸡汤,一直念念不忘,每年入夏必要饮一碗才好。 先帝修长生之道,常年在宫里打坐,因此这典故大抵是谣言罢了。但拾箸楼的生意因此越来越景气,这些年的菊花魁也都被它家揽了去。 宋辙带佑儿来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正好看着泉边热闹景象。 佑儿看着店小二呈上的菜色,全然是挑花了眼,每个小木条上的名字都叫人好奇,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清风朗月是何菜?” 小二贴心解释道:“就是青菜豆腐汤。” 佑儿咂舌,看着下头写的价钱竟半吊钱。一道青菜豆腐汤,赶上她的月钱了! 宋辙见她又在计算着银钱,眸中神色霎时春和景明,指着趵突泉道:“上三道你们这儿的特色菜,再将送去的点心端两碟子来。” 小二是有眼力的,方才瞧两人的穿着就知道,必然是公子带着喜爱的小丫鬟出来散心。 送来菜色也全是平日里小姐夫人喜爱的,佑儿吃得欢喜,赞不绝口:“大人你尝尝,这鱼肉嫩如豆腐,实在是妙!” 宋辙尝了一口,才缓缓道:“你觉得好,这八两银子也算花的值。” 多少?佑儿只觉得忽然耳鸣,筷子夹着的鱼肉含泪送进口中。 宋辙见她已然开怀,多日的压抑总算畅然。 王若禺来时就隐约瞧见了宋辙,可周遭众人都恭维靠近,再抬眼去哪里还有宋辙的身影。 第52章 风流 佑儿吃过饭过,就着窨过玉兰花的茶水,小心品尝一两一个的菊花酥,无奈这酥精贵小巧,一口就能吞下。 正巧那泉眼边的水榭传来报喜声,今年的魁首就是拾箸楼的菊花酥。 “呀!魁首就是这个?” 小二在窗边伸长脖子瞧,听得佑儿的话,笑道:“正是!姑娘不知这酥要做成有多难,单是花瓣要开出来,就耗了十来斤面呢。” 佑儿听罢,再瞧这酥就舍不得吃进嘴里:“难怪这般好吃。” “你若喜欢再包一份回去吃就是。”宋辙指了指她嘴角沾上了酥皮,颇有些得意道。 谁知佑儿却摇头说不好:“怎好叫大人如此破费。” 宋辙见她分明是想要,好笑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心疼我的银子?” “倒也不是这个缘故,我怕大人没带够银子……”佑儿默算了遍,这顿饭少说也得花五十两,生怕宋辙钱不够还叫自己贴。 宋辙见她收不自觉的捂在钱袋上,又是气又是无奈,拿了张银钱放在桌上道:“这菊花酥再包一份。” 小二仔细拿好银票道:“姑娘好福气,郎君是真疼你呢。” 宋辙听得脸一热,眉头蹙起:“多嘴。” 好在佑儿的心思都在银票上,见小二离去,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大人不愧是活财神!下次出来散心,还叫奴婢一起!” 看她油盐不进的财迷样,宋辙只能敷衍嗯了声。 王若禺这几日心里总不踏实,许是因为汤玉回京的缘故。见宋辙去汝州时,还等着看汤玉的笑话,后来也不知怎的,反倒是刘家遭殃,汤玉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这世道叫他看不懂了,分明那汤玉比自己还贪财好色,光是能杀头的罪状就十个指头也数不清了。 这样一想,王若禺只觉得自己实乃清官廉吏,往日种种浮光掠影,今日恭维声中说尽平生爱民志向。 佑儿与宋辙散步回去的路上,就见有传召使者策马而过,瞧这方向是去了府衙那头。 不过半日,王若禺左迁汝州知府的事就传遍了济南。 虽都是知府,可那地位能一样? 且汝州那地方的情况,也太复杂了些,王若禺抠破脑袋也想不到为何点到了他身上。 宋辙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不过是内阁斗法,卒子过河。 “大人的意思是说,如今谁沾上汝州知府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为何汤玉还能进京?”佑儿不解道。 院外的梧桐叶在秋夜凉风里,无声落下。 宋辙怕风吹来冷着她,关了窗棂道:“你那夜席间观那王同知人如何?” 佑儿想起那张尖脸猴腮琢磨片刻:“怕是个小人,奴婢记得他说话总带着目的,还想挑唆大人与玉京户部的关系!” “他惯会挑拨离间,汤玉初到汝州时就与刘家有些不痛快,都是他两边拱的火。”宋辙从来是愿意将官场上的事与佑儿讲的,当初爹娘亦是如此。 见她低头沉思,宋辙以为她是想到郑娘子的死,又透了句:“不过你放心,汤玉的报应眼看着就到了。” 宋辙那日应下佑儿的话,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他早就盯上了汤玉的命。 以王同知的性子,花了钱又伏低做小那么久,眼看着要坐上知府的位置,如今却被王若禺截胡,自然要讨汤玉一个说法。 这焰火何时爆开,引火绳在宋辙手中,自然他说了算。 这秋税节骨眼上,王若禺自然是要了事才能去赴任,汝州赋税之事眼下由同知代之,王同知先前孝敬汤玉的钱,可不是小数目,依照他如今的心思,定然要狠捞一笔的。 刘家亏空百万两,自身难保之时,对谁也不会帮,宋辙早在踏进汝州府时,就算到了这些,郑娘子的死只是他这盘棋里,被对方多提的一子罢了。 不善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 佑儿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从前看过这年岁的许多人,都是风流潇洒,唯独宋辙这人,做事周全细心,沉稳的根本不像年轻人。虽每日在一个屋檐下,可他心头那些算计,却叫人半点不知。 佑儿若有所思看着宋辙道:“奴婢那时只以为,你是想挑明汤玉与刘家的矛盾,根本没想到过这些。人说凡事走一步看三步,大人这般怕是看了五步?” 宋辙听她是在夸自己,本想矜持些可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你自己说过的,这世上能考中进士的人不多,而你家大人我,不巧正是头甲榜眼出身。可见我这头脑,与旁人比自然是略胜一筹的。” 连桌上烛火也跟着他的得意摇曳起来。 佑儿不满地撇了撇嘴,可又找不到话反驳他,只得换了话题:“不知曹县令案子查清没有,分明显而易见的事,只要把郑光宗丢进大牢一吓,都不用严刑拷问,他什么都会说的。” 知弟莫若姐,佑儿实在不满曹县令的不作为。 宋辙示意她稍安勿躁:“眼下还真不能这样,汤玉如今刚得意,曹县令必然不会动郑家父子。不过风浪起于微末间,王同知嘛,就说不清了。” 果然宋辙未骗人,这任命传到汝州时,王同知将汤玉骂得狗血淋头,又连带着吏部几个受过他恩惠的主事一同骂了一遍。 待冷静过后,当即就关在房里,将收集往日收集汤玉的罪证又看了一遍。眼下润了笔,又写上了郑家的事。 郑光宗也就罢了,毕竟郑大没给他钱,只让他继续去学堂读书。 郑大如今得了钱自然了不得,茶摊日歇业不说,还常去秦楼楚馆快活,左右邻里先是觉得他心里苦闷,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这是没得人管束心野了。 他这般潇洒自在,王同知得知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想了个狠招来。 花娘屋里暖香熏人醉,郑大舒坦过后,歇在白皙柔软的手臂上,想着如今的日子实在是痛快,忍不住哼着小曲儿。 “老爷如今是有钱了,但可想过这出去的银子多,进来的银子少,终究是不妥当。”花娘摸着他头发,小心翼翼道。 瞧见郑大眼神不悦,抢着又道:“奴家是为了和老爷长久下去,老爷若不喜欢听就罢了。” 这阵子花娘明里暗里叫他去赎身,郑大都是哄着不理会,如今听到她这般说,又当她是想着这事。 遂闭上了眼,嗤笑道:“你能有挣钱的法子?别不是叫老爷跟你做一行?” 花娘佯装生气,抽了手到:“奴家是瞧着恩客里,只有老爷是贴心的,这才费了好大力气听来的法子,老爷不信就算了。” 郑大这才半信半疑,花娘一边撩拨着他,一边在耳边吹着热气低语,这般艳景生情,哪叫他不上钩。 第53章 入京 残秋叶落,冷露无声。后院的娘子们已然换了灰蓝长袄,里头是靛蓝的棉布裙子,看着比夏衣更老气了些。 前院公房里的气压,比这暮秋肃杀之气还要沉重些。 宋辙看了汝州抵着最后关头才交上来的税银,沉声问道:“这账你们同知大人看过?” 押送银子来的,是知府衙门户房的书吏,不敢正面答宋辙的话,摸出一张书信道:“这是王同知亲笔写的欠条,还请大人过目。” 何提举纳闷道:“除了遭灾的府县今年免了税,其他州府再难也是交足了,汝州自来富贵,却偏生拖欠,这是何意?” 那书吏一脸惆怅,只对着何提举摇头。 宋辙不收这些银子,只叫那书吏原路带回去,似笑非笑道:“这书信你也给王同知退去,只告诉他一句,本官体谅他代收税银的艰辛,但凡事一码归一码,他的苦劳我自会禀明朝廷,这功劳与能力亦然如此。” 书吏不敢马虎,认真将话记下,王同知听得眼冒金星,他先前丛税银里抽了二十万出来贴补自己,实在是痛心煮熟的鸭子飞去。 而今眼里皆是冷意,只恨不得拿了他银子不办事的人,千刀万剐了去。 “王知府何时来上任?”新来的王若禺偏生与他是同宗,一个姓氏这岂不是又打自己的脸。 师爷无奈道:“王知府的口信前后脚到的,说是家中老父身子不好了,已向吏部告假下月上任。” 王若禺自然是听到了汝州税银之事,他可不想来替人收拾烂摊子。 王同知听罢连说几个好,又摔了一套茶盏,这才罢休。 山东道的监察御史衙门收了一封匿名信,里头是前汝州知府汤玉整七页二十八条罪行。 单说前面三页就足以见他灭九族。 御史薛绶是前年的二甲进士,虽是七品芝麻官,但身负替天子巡狩之责,因此做事谨慎小心,不敢疏忽。 收到这匿名信,他哪里敢置之不理,这信写的也详细,何时何地何人在场都说的一清二楚,甚至写信之人还附注了他手里有证据。 此事非同小可,薛绶收了信即刻启程去了玉京。 宋辙坐在院里晒着秋来难得的太阳,听得挼风来报,慢条斯理从摇椅上起来,缓缓道:“本官未收齐税银,理应去玉京请罪。” “这事儿都是汝州府办事不力,哪里能怪在大人身上!”挼风是实诚又护主的,自然千错万错都是让人的错。 宋辙没好气敲了敲他的头道:“去准备着,明日就出发。” 黄昏过后,佑儿照旧去了宋辙屋里写字,却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对耳珰,示意她戴上:“这个是昨日出去看到的,倒是与你相配。” 宋辙屋里没铜镜,佑儿只得摸索着将耳珰戴进,可反复几次仍旧找不到那耳洞。 朱唇轻启,眼眸朦胧,几缕青丝俏皮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屋里渐生旖旎,叫人心缭乱。 宋辙不自觉红了耳尖,轻咳了声:“我帮……罢了,你一会儿回屋里戴。” 佑儿也觉着他这里没得铜镜,忒不方便些,眨巴眼睛笑道:“多谢大人赏呀!” 许是烛火惺忪,她笑得格外明艳,直到人离去后,宋辙才醒过神来,看着她留下的字迹沉溺。 翌日清晨,众人从衙门动身去玉京,皆瞟见了宋辙眼下的乌黑。 马车里,佑儿见宋辙今日仪表堂堂,还顶着那么重的眼圈看书,纳闷道:“这马车总晃悠,这上头的字大人看得清?” 宋辙斜着眼梢看她,撂下手头的书道:“自然看得清,你怎出此言?” 佑儿俏皮伶俐指了指他的眼下,笑道:“大人这眼睛都黑成一团了!昨夜难不成偷摸做了甚?” 听她提昨夜……宋辙忽而心虚,又遮掩着拿起书看,故作严肃道:“自然是想着去玉京的事。” 他嘴上说着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可只自己心里知道,昨夜一闭眼就是佑儿戴耳珰的模样,甚至梦里他竟然上前去,摩挲到了她柔软的耳垂。 那般玉软多娇,又好似并非耳垂,而是罗衫乍褪,酥慵之处。 如今两人坐在这狭小的马车里,静默之时甚至连彼此的呼吸也能听到。宋辙闭上眼是梦中的荒唐,睁开眼是娇俏佳人,除了看书还能做甚! 玉京繁华却不比济南街上活泼,得了宋辙的叮嘱,进了城门后,佑儿也只敢微微掀起一角帘子。 “这些人也不像做官的呀。”佑儿纳闷,转头就问道:“大人说步一个官眷,七八步一个皇亲,奴婢瞧着倒也不像。” 玉京比济南冷许多,宋辙将身上的斗篷拢了拢:“我何时骗过你,等我去户部交了差事,带你在街上逛街就晓得了。” 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相处时间久了,彼此熟稔,宋辙已显少再自称本官,倒是佑儿守着规矩,可言语里也没得主仆样子。 挼风带着佑儿先回玉京的宅子收拾,虽早先在路上听说过宋辙有些私产,可瞧着这三进的院子还是目瞪口呆。 “只是三进罢了,这西园巷多是五进的府邸,佑儿姐见多了就不觉得新奇了。”挼风一面说一面介绍了守院的李伯给她认识。 从倒坐门往里头一路进来,青石铺地,院落平整。就几株榆钱树环着庭院花国,过了风雨连廊才见花厅。 又行过月洞门,翠竹栽种正堂两旁,别致风雅,屋后拐过甬道分了左右,挼风指着右边房舍道:“那边是大人书房,再后头是厨房,马厩。” “这边是歇息的地方,大人说了佑儿姐住西厢房,那边虽小巧,但地龙烧得足却暖和。 说罢就听到隔壁孟府似在办宴席,戏班子唱曲声传了过来。 “那户人家姓孟,家里老爷外放山西任知府,少爷在翰林院当值,上次我回来听说,他家两个小姐都许了沈尚书的侄儿,怕是今后要平步青云了。”挼风说着家常话,引着佑儿到了西厢:“大人说,咱们如今也算外放,这些私事不必多理会。” 两女共侍一夫,这样的事不管在哪里都不算好听。 何况还是官家小姐,佑儿啧啧称奇:“难不成他家小姐们就任由父母之命?” 挼风上次回来还和李伯聊起过,估摸着日子道:“这我哪里晓得,不过算起来嚜,明年八月就要成婚了。” 下晌时,佑儿陪着李婆子在厨房忙活,才听得原是孟家夫人寿辰,她为人处事好,女儿教养的也好,家里亲友如今正热闹着呢。 第54章 故人 宋辙是后半夜回来的,本来税银交接的事就是慢工细活,到了戌时才清点交割。 李侍郎得了沈谦嘱托,特在衙门备了一桌席面给宋辙接风,等到亥时沈谦着一身月白道袍进来,像是清风朗月的谪仙人。 众人见了礼,见他眉宇间不甚畅快,皆是给李侍郎打眼风。 李侍郎斟酌再三才道:“大人这是遇着心烦之事了?” 沈谦摆了摆手,脸上阴霾随意散了大半,问道:“听说汝州府的税银还未交上来?” 都晓得沈谦如今进内阁就临门一脚了,只差将秋税收足,叫国库充沛,便是谁也不能抹去的功绩。 席上众人沉默,这话得宋辙亲自来答,只见他起身作揖道:“请部堂大人降罪,汝州府先前交过一次税银,只是比既定少了二十万,下官不敢收留,只悉数退回,不曾想时至起程那日,汝州还没交齐。” 韦员外郎眼睛转了转,瞅了眼躬身请罪的宋辙,想着他身后是高品,这几日来玉京必然要去恩师家拜会,讨巧解围道:“汤少卿离了汝州,眼下衙门里头没得主心骨,办事自然不得力,这事想来怀不住宋主事。” 李侍郎晓得沈谦的为人,向来雷霆之势,若是要怪罪早就下令了,哪里会这般和风细雨,缓缓道:“韦员外郎说的在理,不如户部亲自给汝州府下道律令,勒其即刻押银入京?” 沈谦觉得在理,这才点头应允,又平地起惊雷道:“本官今日入宫听了件奇是,也与汝州府有关。有人写了密信揭告光禄寺汤玉,草菅人命卖官鬻爵,桩桩件件二十余条罪状,皇上大发雷霆,当即下令大理寺与都察院共查此案。” 他起身亲自扶了宋辙坐下,才环视其他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冷声道:“若是有人先前与汤玉有牵连,便早些去都察院交代,否则案子开审后被带走的,本官一律不求情做保。” 夜里宋辙留在沈谦公房里密谈半宿,到二更时才告辞离去。 “听闻你住西园巷?”沈谦冷不丁问道。 宋辙顺着答道:“是,可巧了就在孟府隔壁。” 沈谦自然是晓得的,只让他少与孟家牵扯,看样子是瞧不上那家人的处事行径。 回到家中,却见佑儿房里还亮着灯,宋辙踱步走近,又觉得不甚合理,正欲转身离去,西厢的门框“吱呀”一声,佑儿裹着斗篷出来。 宋辙一身官袍站在橘红的枫树下,端然直身,冷意仿佛凝结在他的脸上,只在看到佑儿时,又化开成笑意,问道:“你怎还不睡?” 佑儿是瞧见了窗棂上的身影,才听得他声轻不可闻的脚步,掩门赫然道:“从未睡过这么好的屋子,倒是不习惯得很。” 她总会说一些让宋辙意想不到的话,他看了眼屋子,叹道:“这屋子是我爹娘原先预备给……自然桌椅床榻都是好的。” 佑儿听罢,当即推脱道:“那奴婢如何住的!” “这有何妨……他们不会介意的。”宋辙低语道。 枫叶飒飒作响,惹得四下哗然,佑儿见他如此不再推辞,只说了白日里孟府热闹的事,打岔了宋辙藏在心底的忧伤。 “我们不过是回来住几日就走,不必与他们多往来。”宋辙嘱咐道。 佑儿点头称是,又说起了孟家两位小姐嫁一夫的事,她活了快二十年,可从未听说同时嫁进门之事。 “一妻一妾罢了,本朝可不兴官员家中娶平妻。”宋辙忍不住戳了戳她的发髻,实在是不知道这脑袋里到底藏了什么古怪想法。 佑儿咧着嘴不好意思笑笑:“奴婢是觉得沈大少爷命可真好,若是女子也能嫁两个男子……” “嘶!” 话未说完,宋辙便轻敲了敲她的额头,不悦道:“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 这有什么,大人真是没见过世面。佑儿嘀咕道:“还有妇人养面首咧!” 宋辙没听清她的话,但料想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好话,冷哼道:“本官家风淳朴,听不得这些,你既是本官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能有什么邪念。” 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可见他严肃认真,佑儿也只能点头记下,这话只能心头想想。 见她乖觉,宋辙这才满意离去,还说明日要带她出门采买,喜得佑儿又是激动半晌。 昨日在马车里,看得不算真切,而今佑儿跟在宋辙身边,走在玉京的长街上,总算明白为何南来北往的客商会说,玉京繁华富贵,江南秀丽琳琅。 画鼓喧街,风帘翠幕。莫说是汝州了,这景象哪里是济南能看到的。 宋辙瞧着她这模样,但笑不语,只一味朝书斋走去。 “大人是要买书?”佑儿拉着挼风问道。 挼风也说不清楚:“看样子像是。” 宋辙打着给佑儿买些字帖的主意,一时挑花了眼,回过头瞧她竟埋首看书,顿时欣慰:“难得见你这样上进,看得什么书?” 佑儿忙将书放下,好在书封写着魏朝旧录,宋辙并未深想,只叫掌柜将这类的书都包好送去西园巷。 吓得佑儿忙说不必不必,宋辙还当她是害怕了,只说不急于一时看完,一月看本总能沉淀涵养。 三人走在长街上,采买倒是有趣。虽说是主仆关系,宋辙手里却拎着佑儿看上的东西。 一顶灰粉小轿走过,只听里头传来声“落”,须臾就见有雅致如幽兰的美人,款款走了过来。 眉如弯月,肤若凝脂。一袭碧落色兰花纹圆领长袄,走近时似有淡淡兰香。 她盈盈福身,礼数周全:“许久未见,宋郎君可还好?” 这声音也婉转动听。 宋辙倒是一愣,将手上的东西给佑儿拿着,拱手回礼:“不知姑娘是?” 那女子听闻他不识自己,双颊顿生绯红,身后的丫鬟上前答道:“我家小姐是户部李侍郎千金,宋主事先前在玉京时,随老爷去家中议事,曾与小姐见过。” 宋辙这才想起来,忙抱愧道:“宋某失礼,还请李小姐莫怪。” “郎君唤我芫娘就好,何必如此生疏。”李芫娘眉眼低垂,粉颈也透着娇羞。 宋辙往后退了半步,告辞道:“宋某还有旁的事,就不耽搁李小姐了。” 见三人离去,李芫娘难掩沮丧道:“宋郎君竟不记得我了……” 第55章 有心人 五年前宋辙刚入仕,那时先皇病重如枯槁,经年求仙问卜炼制丹药,本就让他亏损的身子元气大伤,后来又大修宫殿道台还叫国库空虚的厉害。 那年整个玉京的臣子都过的胆颤心惊。户部更是如此,老尚书自知劝不动先皇,便什么银子都敢应下,一时可为难了下头办事的人。 宋辙那时跟在李侍郎身边做事,常常被他带回家中议事,偶有两三次还在李府过夜。 他记得有次在书房为李侍郎誊录奏疏时,李芫娘送过点心来。后来似乎还见过几次面,不过都是在李府偶然遇到罢了。 “李小姐真好看,叫人见之难忘,大人为何不记得?”佑儿边说着,边将手上的糕点匀了一半给宋辙。 话虽如此说,可当年宋辙负责修缮宫殿的开支,每日为了银钱魂不守舍,哪里记得住只见里面的女子。 宋辙回想那两年眉目疏淡,睨了她一眼:“的确不记得,我是去上峰府中议事,不是去议亲。” 如今已全然想起当初,李侍郎总让自己去他府上,必然是存了结亲的意思。后来或许看出他并非留恋儿女情长的,这才打住了心思。 这些事宋辙且撂到一边,只因没过几日都察院就传了话来,说是请他去问话。 王同知写的罪状里有一条就是撺掇郑大杀妻,上头写的见证人是宋辙的名字,他刚好回了玉京,这才被叫去。 刚要上马车,佑儿就抱着斗篷跑上前来:“大人,这事与你无关的。” 宋辙弯下身子,由得她为自己系上带子,眼底笑意分明道:“你放心。” 眼看着入冬,玉京整日里灰蒙蒙的,都察院漆黑的大门敞开,书吏引着宋辙进了间公房,门窗紧闭只用烛火照亮,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问他话的人是左都御史刘景樾,这人是彻头彻尾的公孙党,因而看着宋辙进来倒是不客气。 “宋主事请坐,本官按程序问你几个问题,答得好自然就能离开。” 他这语气颇为不善,汤玉出了这样的事,按着皇上的话就是天怒人怨,五马分尸!公孙贺早将他从朋党中剪了出去,可这并不代表宋辙就能被他和善以待。 见刘景樾这般态度,宋辙淡笑坐下:“不知叫下官来所谓何事?” 记录的书吏在暗处,宋辙只看得到他借着烛火垂头书写。 “自然是你在汝州杀人的案件!” 这句话倒是说得巧,竟想将他也牵连进去。 宋辙双眸骤然深沉,阴鸷冷意攀爬在他的脸上,声色不怒自威:“看来刘大人还不知道这来龙去脉,不如请大理寺交细节交由大人看看,以免闹笑话。” 刘景樾察觉他无形的压迫感,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但他好歹是二品大员,稳住心神道:“细节如何,本官自然知晓,你且将你知道的如实讲述。” 佑儿在家中也是难安,偏巧这是李芫娘又上门来。 李伯一时没了主意,佑儿只得亲自到门口迎她:“真是对不住李小姐,我家大人今日去都察院了。” 李芫娘举止得体,说起话来也是轻柔:“是我突然来叨扰你们了,不过我今日并非来找宋郎君。” 佑儿见她欲盖弥彰看着自己,有些生涩的笑道:“姑娘不是来找我家大人的,难不成是……” “正是来找郑姑娘的。”李芫娘抢白了她的话,径直往游廊里头走去。 佑儿微哂,她本来是要说来游园的呢。不过见李芫娘还晓得自己的名字,看来是费心了。 主人家不在,佑儿只得请她去花厅小坐,上过茶后见她只低头品茶,反到让佑儿坐也不是,站着也累。 她气定神闲,佑儿便朗声问道:“不知李小姐找奴婢是为何事?” 李芫娘虽为坐在上首,可上下打量佑儿,却带着上位的姿态。 本来如幽兰的美人,平添了几分俗气。 “宋郎君身边是姑娘在伺候?”李芫娘看似随意发问,可藏在袖里的手却掐得泛白。 佑儿若是此时还不知她是何意,那真是这么多年白混了。 “都是挼风在大人身边伺候,奴婢只是随行帮衬吃食撒扫。” 李芫娘心头一喜,脸上僵持的笑意自然了些,笑着让佑儿陪她坐下说话。忍着羞意道:“既如此,想必宋郎君在山东并未纳妾收通房?” “大人一心扑在公务上,这些自是没有的。”佑儿不敢坐下,只站在原处答话。 李芫娘笑意清浅,却如春风化雨,见佑儿并不坐下,心里满意她是守规矩的。 “听闻郑姑娘是汝州府人?往年宋郎君在我家中与父亲议事时,还提到过汝州漕运支流交错,是经商往来之重地,想必郑姑娘的见识也是广阔的。” 在这些贵女眼中,商贾之地必然是下等州府,见识学问当属诗书礼教。 佑儿只当她是与自己说闲话家常,倒也不在意她话里的深意:“奴婢是汝州人,不过小姐说的漕运这些,奴婢是全然不懂。” 李芫娘今日来,一是因为那日瞧见宋辙对自己冷淡,又见他与佑儿之间举止来往亲近,心头就起了些酸意。二是晓得今日宋辙去了都察院,便想着算准时辰与他遇见。 “你跟在宋郎君身边,必然也学的几分本事的。”李芫娘提起宋辙,眼里就泛着温柔笑意:“我父亲常说,如今户部里的后生,就看着宋郎君是最有能力的,料想他今后必有造化作为。” 几个相好的手帕交都陆续定好了公子少爷,可她偏偏不愿婚嫁之事草草了之。 五年前她虽年纪小,但无意间瞧着进士游街,当即就看到了人群前头的宋辙。 少年郎君却是沉稳如竹,冠上簪花也毫无俗气,姐妹们私下都说沈家三爷是俊俏的,可在她看来,宋辙五官冷峻更胜一筹。 眼瞧着天色渐暗,李芫娘的婢女也忍不住附耳提醒她。 瞧着宋辙还未归来,只得起身告辞:“今日耽搁郑姑娘了,你我相谈甚欢,过几日我请你到家中玩可好?” 佑儿不敢答应,只说要征得宋辙应允。 李芫娘因她的小心规矩,露了和善笑意。她是奴婢,一切听从主子,自然理应如此。 送走了不速之客,佑儿只觉得腰腿酸痛,随意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歇息。 再睁眼时,听得耳边马蹄声响,而后是宋辙的声音吵得她脑仁疼。 秀眉蹙成一团,睁开眼道:“大人回来了?” “你这是做甚?难不成还想生病吃药?”宋辙就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她穿上。 怕他生气唠叨,佑儿只得撒谎道:“当然是在等大人!去了这么久,奴婢甚是担心。” 宋辙出了都察院就被高品的随从拦下,这番才从高府回来,万千愁绪听得她这话,顿时豁然开朗。 虽是严肃刻板踱步走去,脸上却带着几分红晕:“看来你还是有些良心的。” 第56章 触碰 听得佑儿讲了李芫娘来府中的事,宋辙眼中染着深意看着她道:“她是来找你说话的?” 佑儿点了盏油灯,头上的靛蓝缠花照得格外细腻,抬起脸道:“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不过嚜……李小姐虽与奴婢说话,可句句不离大人,看样子是对大人格外关切?” 她笑得狡黠,格外关切四个字还咬得重些,只看着宋辙打量。 这明晃晃的打趣叫宋辙不是滋味,他指了指一旁美人靠上的书道:“你若闲得慌,就去看书习字。” 佑儿努了努嘴,亏得是近来看了两本风流画本子打发时间,果真斜歪在榻上翻了几页。 “李小姐说过几日请我去她家做客,人家是官家小姐如何看得起奴婢,不过是借着大人的光罢了。”见宋辙方才不答自己的话,佑儿不知为何书也看不进去,转弯抹角的又提了过去,连自称也开始搞混了。 宋辙未听出她话语中的的不安,只当她还拿他打趣,剜了她一眼道:“你若想去就只管去,省的在家里无事做闲得慌。” 宋辙特意将那美人靠挪在窗下,与自己的书案挨得近些,怕她眼睛看疼,嘴里说着话又将桌上的蜡烛点起送去。 佑儿正看到兴致盎然之处,余光看到他的手落在靠边小几上,吓得忙收书往里躲。 双腿冷不丁往里勾起,却正巧顺着宋辙小腿往上去,虽是隔了衣袍,可这怎了得。 宋辙生怕烛台落下烫伤她,又是在意着手上,又是担心着腿上,好容易稳当摆好蜡烛,腰带却被佑儿的双脚夹住,勾得他猝不及防整个人顺势倾下。 两人紧贴在一处,佑儿心跳如鼓擂动,她脖颈处如羽毛触动,柔软湿润叫人酥酥麻麻。 两人的衣衫都是同样的皂角香,连梳洗用的香胰子也是一样,可眼下交织在一团,愈发浓郁明显。 分明是清淡的,偏生馥郁叫人沉溺。 两人胸腔起伏明显,佑儿脸色羞红,想起画本子上夜里私会的男女,只觉得更是喘不过气来,嘤咛道:“大人……你压着我了。” 酥软之下,这话也带着别样滋味。 宋辙岂止耳根红烫,本来只因触及柔软,只是吓得双手不敢动弹,如今听得她低声娇呼,只觉得与那夜梦里之景别无二致。 粉香腻玉,贴体熨肌。宋辙咬着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宋辙低声说了声对不住,而后手滑落在榻上,这才起身站在一旁。 瞥见佑儿衣衫褶皱,顿时背过身去,蹙着额道:“把书给我瞧瞧。” 见宋辙脸色绯红如斯,佑儿慌忙将书收到身后藏起,红梗着脖颈道:“奴婢还没看完呢。” 心头气那书斋披着羊皮卖狗肉,又不好再与佑儿多做纠缠,屋里好长一段静默后,宋辙才低声道:“今后稳重些,这般跳脱对你不好。” 心口还有宋辙留下的余温,佑儿不自觉将那书抱在胸前,颔首不语。 少见她如此女儿家模样,倒让宋辙有些手足无措,三步并作两步回了自己的书案,这下转移了话题道:“别去李家做客,此事我会与李侍郎谈的。” 谈什么?佑儿晓得婚姻之事才是要找长辈商谈,咬着唇偷瞄宋辙脸色,见他目光沉静书写折子,一时想说的话,也憋在了心里头,只清汤寡水说了句:“大人也到年纪了。” “到年纪如何?”宋辙见她一副过来人的语境,略微勾动了唇角,又掩下道:“我并非李小姐良配。” 没头没尾的话,佑儿心里不知为何踏实了不少,这一日因见着李芫娘的缘故,心里总觉得堵得慌,眼下听到宋辙的话,那口气变得轻飘飘的,随之消散去。 夜里佑儿难得失了眠,从解下裙边绦丝起,就觉得心口扑腾得挑。 她将双手按住那颗快跳出来的心时,脑海里又开始回味宋辙的温热。 周而复始,欲如藤蔓绕身,难缠得紧。 宋辙心头挂着高品今日似有若无的点拨,而今沈谦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对一直对朝局持中立态度的高品是件好事。 将来两头为难时,必然他来做和事佬,活到他这个年岁,要的不仅是权财,更要德高望重的名声流芳百世。 又过了几日,都察院并未再来请宋辙了。那日他走出都察院就上了高府的马车,这就叫人晓得他仍是高品得意门生,若再找他麻烦,岂不是与次辅公然叫板。 汤玉的案子将汝州府大半官员都传唤到了玉京,进了大理寺大牢里,根本无需大刑伺候就有几个软骨头已大喊要招供。 如今光是理出来的线索就足以叫汤玉人头落地。 王同知自然也在其中,只是他将在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甚至还说汤玉软硬相逼叫自己逢年过节孝敬,痛哭流涕之下竟也是苦主。 玉京城初雪那夜,飒飒北风刮在脸上生疼,到公孙府报信的人穿得一身黑色,叫人难辨面目。 只见一刻钟后,公孙贺亲自将他送到书房外,扶去他衣袍上的飞雪道:“景樾啊,你是老夫最得意的学生,这次老夫能靠的人,可就只有你了。” 那黑衣人落下斗篷上的帽子,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景樾。 “阁老放心,明日醒来这世上就再无汤玉这人了,他先前供词里不妥的话,学生已叫人抽出来了。”刘景樾小心答道。 他早就上了公孙贺的船,即使想抽身也是不能了,还不如杀出条血路来。 何况这朝野大半臣子,都与眼前自己的恩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除非朝野倾颓,否则怎会失势。 “去……干净利落,莫留隐患。”公孙贺目送他离去,看着眼前这场飞雪摇了摇头。 皇帝还是太稚嫩了。 天色还未大亮时,汤玉被大理寺的衙役发现早已气息消失,浑身冰凉。 大理寺卿郭俊臣听得手下来报,吓得脸色苍白,昨夜他看了一夜的口供,其中端倪初显。 本以为今日必有进展,却不曾想汤玉竟然死在了大牢里。 火把将阴冷潮湿的地牢照得明亮,刘景樾带着都察院一干御史前来,自然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郭大人办的好差!罪犯如今死了,我看你如何交代!” 郭俊臣方才已将昨日进出大理寺的人全摸查了一遍,却半点线索也无。 正当僵持不下时,外头跑来都察院的书吏,说是王同知死了。 刘景樾本是强健体魄,顿时双腿站不住,好在一旁的御史将他扶起。 一夜之间,死了一个疑犯,又死了一个证人。 玉京顿时风声鹤唳,大朝会上谁也不敢激起上怒。 第57章 收书 下了一夜的雪,佑儿醒来院子里头已堆起两尺高。 穿戴齐整去了宋辙屋里送热茶,却见他已坐在那张美人靠上,眉头紧锁成一团,不难看出心头的不满。 “大人!”佑儿冲上前去将书抽走。 都怪她昨夜听得挼风说下雪了,跑了出去看雪,再想起书落在宋辙屋里,已是躺在床上歇息时。 想着宋辙这几天过去,怕是早忘了此事,谁知…… 宋辙目光锁在她手里的书上,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了几步,匪夷所思道:“寡妇怀孕嫁江南首富,权臣夺侄子妾室为妻!你每日就看这些?” 这些东西只可悄悄看,不可堂而皇之念出来,佑儿“哎呀”一声,自己都不好意思听,一时竟退无可退贴在可墙边。 她扑簌着眼睛又羞又愤,只能嘟着嘴辩白道:“大人非要给我买,还叫掌柜把那一片的书都包了起来,又不是我自己偷偷买的!” 提到这个宋辙就后悔当初,他那时看着书封上些的魏晋二字,还怪道佑儿竟爱看那些风雅之事,如今想来那本书必然是更荒唐了的。 “这些都不许再看了,今后想要看书,就从我的书房挑。”宋辙从她手里将书抽走。 谁知佑儿哪听得这个,紧紧护在怀里不肯撒手,宋辙怕叫她手疼,哪里能再用力气。 这一来一回的,让佑儿险些撞进他怀里。宋辙双手紧紧环抱她的腰间,温软细腻的耳垂在他脸上摩挲,屋里的炭火熏得人身上也暖和。 佑儿不自觉的将手松开,拿书便“咚”得一声落到了地上。 宋辙脑海中忽然方才看过的一段话,圆润柔软是云情复起,神魂颠倒是雨意转浓,仙郎风流动荡奴心,玉骨金莲分瓣生,温存磨动吐丁香,阳和露滴牡丹亭。 一时不觉魂消,春情如醉。 他从小记忆极佳,而今头次痛恨自己这才思敏捷,可惜为时已晚。宋辙慌忙放下佑儿,虽隔着衣袍却转过身去,生怕她看出异样。 佑儿不只是害怕这书里的不堪被宋辙发现,还是自己脑海中怦然浮现的画面,总之速速捡起了那书,就跑回了自己屋里。 到底是情痴绮梦,回过神屋里哪里还有佑儿的影子,连带地上的书也不见踪影。 此事过后,宋辙倒是好长一段时日不敢再提那些话本的事。 挼风再进来时,宋辙已端坐在书案前,窗棂半开任由雪风刮来,吓得挼风忙掩住。 “果不出大人所料,汤玉昨夜死在大理寺了。说来也巧王同知也死在官驿里头。” 这本也是宋辙与沈谦意料之中的事,公孙贺为人狠辣,做事向来是不留余地的。 宋辙叫挼风在他屋里烤火暖身,自己前去西厢房寻佑儿。 几番思量还是敲了门,却见不到人来应门,又辗转去了厨房才看到她在灶下烧火。 李婆子看到宋辙来,笑着将他推了出去:“君子远庖厨,大人可不能进这地方。” “什么能不能进,当年父亲还不是每日来给母亲做吃食。”宋辙倒不甚介意这些酸儒躲懒的借口之言。 佑儿见他来,站起身里又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如今对视,总不是不同以往了些。 还是宋辙装作不在意,揭开盖看了看里头的汤,才道:“我来是想告知你,汤玉昨夜死了。” 佑儿这才恢复了神智,问道:“如何死的?大人你……” 本想拍拍她的肩宽慰两句,又觉得不妥当,背过手道:“旁人杀的,上头的人不想被他牵连,因此就出手将他杀了。” “你娘总算能安息了。”他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看着她波动的情绪道:“不过听说你爹被人下了仙人跳,银子全丢进了赌坊,如今欠了人五百两银子,至今下落不明。” 仙人跳?佑儿诧然:“他怎会被人骗?” 宋辙添了几根柴进灶,这才道:“是被花楼里的女子骗了,不过这也是王同知设的圈套,本想用钱胁迫你爹去状告汤玉,后来你爹输了钱却先偷跑了。” 他并不说是自己派人先捉了郑大。 佑儿撇了撇嘴道:“他这人从来滑头,料想是怕被人追债,躲起来了。” “若你想救他,我倒是可以帮他了事。”宋辙试探问道。 大可不必,佑儿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如今王同知已死,他再躲一阵子换了地方隐姓埋名,自然能好好过日子,可别叫他赖上你。” 宋辙不再多言,只说自己要去户部寻李侍郎,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李婆子在后头听了些话,再回来时就捂着嘴笑:“大人这是把姑娘放在心上了。” 宋辙这个年岁,不说是儿女双全,但也早该历经人事了,可这些年下来,家里没得长辈给他操持,瞧着他也没得这些心思,可叫她和李伯心里挂心。 “您老可别拿我打趣,照这么多大人岂不是更把挼风放在心上?”佑儿耳廓早已红晕,好在有火光打掩护,并未叫人瞧了去。 李婆子瞧她这般,就只二人并未互通心意,这才打住了话头。 心中失落一阵,回过味儿来,又想好在两人整日相伴,总会有戳破窗户纸那日。 宋辙今日来户部也不止是找李侍郎,只是他怕佑儿真以为自己与李芫娘有什么,这才故意提了一嘴。 他只进了衙门,就被沈谦的长随引了进去。 那长随青松是个妙人,嘴巴出了名的碎,见着他就道:“宋主事可听说了,出大事了呢,大理寺和都察院一边死一人,就快年下了,这事人心惶惶。” “听说了,那二人先前还与我吃过几次酒。”宋辙有些感怀道:“同日死去,倒是有些缘分。” 这种事了不兴讲缘分,青松张了张嘴,这话唠也有接不上话的时候。 推门进去,沈谦免了他的礼,请他到跟前坐着说话。 “后头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宋辙见他眼中疲惫,知这怕是又熬了一宿,单刀直入道:“先前高次辅找过下官,说依他的意思部堂不如借此事入阁,今后朝中好歹有个制衡。” 制衡?沈谦眼中意味不明,却未打断他的话。 “如今汤玉反正是死了,他虽从下头搜不少钱财,但也孝敬出去不少,眼下就算抄家灭族也抹不平他的烂账。不过……另死的同知也不是好的,但家底尚可与汝州首富刘家有些勾当,下官已拿了一个证人,若部堂首肯,必能让他抄家,填补上秋税的缺。” 沈谦知道宋辙这人,既然说税银的缺口能填上,必然那同知里头的玄机不少。 当即拍板道:“这事与户部事务有些关联,本官这就入宫请旨主办汝州案。” 宋辙跟着沈谦出门,告辞过后,转角进了李侍郎的公房里。 沈谦讳莫如深看了里头一眼,只见风起叶动,似有黑影闪过。 第58章 归途 李侍郎晓得他才见过沈谦,眼下见他来找自己,略微惊愕道:“不知宋主事是有何事?” 宋辙不敢坐下,只恭敬作揖道:“下官冒昧前来叨扰大人,只因在国子监读书时有一同窗,他晓得我回京来,特意托我探探大人口风……” 见他支支吾吾不说正题,李侍郎好奇道:“哦?不知是探何口风?” 宋辙稍弯下腰,正色道:“我这好友乃鸿胪寺卿二公子,礼部主事邵之平,如今已弱冠之年,他确是仰慕令千金之才,可又担心令千金已有婚配……” 原是如此,提起这事李侍郎眼中不无得意,鸿胪寺卿先前亲自请他吃酒提过这事,无奈女儿心里惦记着…… 看宋辙并无那意思,李侍郎无奈叹息道:“这事还得与我夫人商议才好,儿女婚姻之事全凭缘分,倒是宋主事莫非如今还无娶妻成家之意?” 宋辙依旧如三年前那般:“下官并无成家之意。” 李侍郎是玉京人士,当年宋家的事自然也是晓得,整个宋家二十三口人皆被毒杀,只留在外读书的宋辙幸免于难。 宋辙父亲虽是京中小官,但其夫人是经商做事的好手,因而家中颇为富贵,也正因此被族人嫉恨。听闻下毒之人连他自己也不放过,愣是拉着全族人一起死,这倒是一桩奇闻逸事。 后来时间久了,宋家的事就被世人抛到了脑后。 当年他瞧中宋辙年少有为,是做官的好资质,身上又有些家财,这才想着让芫娘与他结亲。 可惜了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反倒让芫娘心头难受许久,至今也不愿说亲。 见宋辙这般倔强,他自然不愿多费口舌,反倒平白害了自家女儿的名声,遂陪叹一声:“早日想通成家,你爹娘也能放心。” 往日有人提到这话,他必然心里诸多抗拒,可如今不同了,这话听到耳中,可脑海却是佑儿的模样。 玉京事已了结,宋辙回了家中就安排起程回济南府的事。 可连下了几日大雪,路上积雪深厚,怕回去的官道难走,又生生等到了天晴之日才出发。 大雪之时,佑儿屋里暖和,她每日帮着李婆子做事后,就躲在榻上看话本子。 反正那几日宋辙也不知在忙什么,总是大半夜才回来,白日里也多去应酬,难兼顾她这头。 如今与宋辙一同待在马车里,又不敢正大光明摸出自己想看的话本,实在是叫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见她心不在焉的,宋辙还以为她是在介意先前他失礼之事,斟酌许久道:“前几日事多,没顾到你这里,在家中可还好?” 自然好啰,佑儿挑了挑眉道:“赏雪喝茶,惬意舒服。” 他往日没有成婚的打算,可如今习惯了和佑儿在一起,有时竟奢望就这样平安无事相携到老。 可他经历过残忍现实,每每有这样的念头,就及时掐住不敢多想。 “我有事想与你商量,是关于你爹的。”宋辙见她心情尚可,忙谈了正事。 果然一听说起郑大,佑儿忍不住眉头微蹙,不耐烦的嘟起嘴道:“他又怎的?” 宋辙也不隐瞒,直说道:“我寻到他了,等回了济南就带你去见他。” 不等佑儿拒绝,他就讲了自己的打算:“汤玉挑唆他给你娘下毒,这事大理寺问出了汤玉的口供,你爹这死刑是躲不过的。我想让他帮我一个小忙,事成之后他也算戴罪立功,能保一条性命流放儋州,你意下如何?” 她本想说自己并不在意郑大的生死,可想到那张草席里的郑娘子,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不知大人想叫他帮你什么忙?” 见宋辙未立刻答话,只是有些为难看自己,顿时反应过来:“刘家?大人还想让我也做证人?” 怕她多想,宋辙解释道:“此事事关你名节,因此我并未打算叫你出面,你如今在衙门里跟我做事,已断了和汝州的往来,前尘旧事不必再沾染。” 佑儿却义正言辞道:“我在刘家时,曾听闻有女子过得很不如意,送给宦官被打被罚也是常有,稍好的就是送去做妾,能生儿育女有个依靠。她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要过堂作证岂不是自毁清白。奴婢有幸被大人带出那地方,如今又拿了女户,自然不惧这些身外之事,由奴婢过堂合情合理。” 宋辙从未见过她这般正经决绝的模样,自然晓得她说的皆是肺腑之言,心里敬重她也怜惜她。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一直陪着你。” 他并未朗声发誓做保证,轻言细语却听进了她的心里。 许是宋辙的双眸太过清亮,照得人心里明朗,佑儿鬼使神差点头道好。 回程路上,挼风看得出两人之间微妙变化,虽说相处仍是往日那般,可总觉得更亲近了些。 京郊与山东交界之处,山中积雪太厚,马车一时过不了,三人不得不就近找了户农家凑合过夜,只待明日与乡里扫雪后再行。 那农家只余一间房能住人,连炭火也无多的,三人只得用枯草堆垫在地上,又铺了两床被褥,简单搭了地铺,才凑着睡下。 挼风年龄小蜷缩着身子裹在斗篷里,不过须臾就打起了呼。 宋辙睡在中间即使睡不着也不敢辗转,只得看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佑儿的铺与两人隔开了些,但毕竟着屋子窄小,再隔也不过是两尺距离。 她身上盖着两件厚斗篷,过了许久才勉强有些暖意。 “太冷睡不着?”宋辙低声问道。 这屋里冷嗖嗖的,纸糊的窗户还漏着风,即使佑儿家中不富贵,可却不至于穷苦到这个地步。 “大人,我原先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人。”一阵冷风刮来,佑儿忍不住鼻酸道:“可跟着大人走过些地方,才知道原来世上大多数人日子都过得苦。” 她心头的想法,宋辙早先就看出来,而今听她自己说出口来,才劝慰道:“你也不必否认自己受过的苦楚,其实苦难就如冬雪,但终有晴空化雪之日,只是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等那日,而有的人足够幸运,只需一阵子就迎来暖春了。” “看来奴婢算得上幸运,至少只等了十多年就遇见大人了。”佑儿侧过身子看着宋辙,外头的月光透过窗将他的棱骨照得分明,也添了几分清冷萧瑟。 宋辙想起当初自己留下佑儿,并非出自真心,故而不敢认下她这句话。 “大人若成了大官,天下必然能少些苦寒人家。” 佑儿突如其来对宋辙说起这远大志向,让他心头微颤。 山沟的黑夜,还在漏风的茅屋里,宋辙头一次在旁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内心欲望。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有一日我实现心中志向,必然不辜负你的期望。” 第59章 私盐迹象 待到天色朦胧时,宋辙听得外头的喧哗,原是外头有人拉着板车贩盐。 官盐价高,一斤盐能换五斤米。因此民间多百姓暗地里购买私盐,在府县中还算守规矩,毕竟有官府镇着。 可在如今这山沟里头,又是两地交界之处,自然是私盐买卖高发之地。 贩盐之人冒着被官府捉拿的风险,走村串户挣些钱财,乡里百姓也乐的他们来,至少能叫吃食添些味道。 挼风扒在窗边看道:“大人,他们买卖私盐!” 此处虽在交界,可隶属山东行省管辖之地,佑儿听得这话也凑上前去偷看。 谁知宋辙却往后退了几步,躺在地铺上不语。 过了半晌,见两人还不知所谓:“且不说我们只三人,他们那么多人,贸然出去显露身份,定然不会有好结果。” 说罢拍了拍这地铺道:“何况他们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也不必逼人家到死路。赶紧过来接着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 两人一听忙回了原处,果不其然刚躺下半柱香的功夫,就听得有人来敲门。 “几位可还睡得好?”屋主是一对年轻夫妇,也因此才敢收留过路的生人。 宋辙拱手道谢:“多谢兄弟借宿,否则昨夜我三人还不知如何是好。” 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串铜钱:“这钱虽不多,却是我等心意,还请你们莫要推辞。” 夫妇俩人对视一眼,男人这才接过钱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茅屋又破旧,兄台太客气了。” 大年下的谁家不是囤了些年味,可宋辙昨日路过时却见各家屋檐下都是干净,今日观这户人家依旧如是。 又见他夫妇二人穿着不算体面干净,外头的袍子还缝补了七八处,临去时又在那草堆上放了二两银子。 佑儿将被褥收拾好抱进马车里,见他看着那篱笆院墙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大人是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宋辙扶她上了马车,离去后才道:“我只是在想他们这日子怎么过。” 见佑儿不说话,才仔细看着她头上一对缠花不见了。 “奴婢留给那娘子了。”佑儿摸了摸发髻,不好意思道:“见不得女子用布条木头挽发。” 女子之间不过句闲话,就能拉到家常来。轻叹一声道:“那娘子前两日去捡柴小产了,好在她这郎君是勤快人,农闲时去山里打猎为生,平日里节俭些日子倒能过下去。今年衙门盐价涨了不少,这才更省了些,毕竟不吃盐身子软,不吃肉忍一忍也就过了。” 盐引历来归各府衙管,朝廷也单设了盐业转运司周转官盐,按道理若非战乱天灾的,这价格倒不会波动太大。 只是这事与宋辙的清吏司无关,他对其中的门道知晓不多。 马车上已换了夹袄的帘子,挼风身上也裹得只见到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宋辙心疼他年幼,买了几个汤婆子给他煨在身上。 赶了一日的路,总算在日落时回了衙门。 高娘子见人回来,嘴里一直念着佛号,又将自己的手炉握进挼风手中道:“瞧这手都裂了,快去找何提举领些油膏抹上。” 他们掐着这时辰回来,厨房里哪里还有饭菜,人仰马翻折腾一阵,到了戌时末才用上了晚饭。 挼风被陈娘子拉到厨房嘘寒问暖,王婆拐弯抹角问宋辙与佑儿相处如何,先头挼风还咬死了说自己看不明白这些事,到后头被三人问迷糊了,才道:“大人说叫我明日给佑儿姐买些首饰,说她打扮甚至寒酸,旁的就真没了。” 三人捂着嘴笑,早就看出来大人对佑儿是有些不同的,如今看嚜倒是关照有加。 隔日休整好后,宋辙才换了身宝蓝色的灰鼠毛大氅,坚毅冷肃的面容平添了些贵气。 佑儿倒是依旧穿着衙门里的灰蓝长袄,只是外头搭了身狐狸毛斗篷。 “这身斗篷倒是衬你。”宋辙凝目片刻,这才状似随意说道。 佑儿摸了摸软乎的毛绒,福身道:“若不是大人,哪里能穿上玉京的好东西。” 屋檐上的雪,化成了水滴落下,嘀嗒声在静默时格外清晰。 宋辙反背着手去,只笑不答这话,道:“走,带你去见你爹。” 游廊后头,三双眼睛看得真切,两人在雪地里头并肩走着,这男俊女俏天作之合。 本以为是在什么隐蔽之处,没曾想竟是在城中三教九流的热闹地。 郑大那日从赌坊偷溜出来,还没回家就被人用麻袋套了头。 再醒来时就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头,一早一晚有哑奴送吃食来,旁的他一应不知。 先头几日他还有些害怕,毕竟那日在赌坊可听到了人说,若是他还不起钱就要被砍手。 后来见没人理他还管饭吃,哪怕是被关在柴房里,他也渐渐安心。 可又过了几日,他瞧着那哑奴挺好对付,就萌生了想逃出去的念头,趁着送吃食时跑了出去,没曾想外头天井还站着两个绿林匪汉打扮的,他吓得屁滚尿流,不用旁人交待,自己就退回了柴房。 心头有亏心事,他连闹腾起来问两句的胆量都没有,生怕那大刀真往自己胳膊砍。 郑大又颓丧了几日,直到眼下听到外头像是有人进来,这才警觉往门缝里偷看。 那哑奴却像是在里头放了眼睛,悄声悄息地站在门缝,露出一只眼睛与他对视。 郑大心陡然一冷,大叫道:“你做甚!” 哑奴不答,只一味的用眼珠子吓他。郑大双腿没了力气,连滚带爬的回了原处。 宋辙在外头听到这边动静,冷笑道:“他这段日子可还乖觉?” 回话的男子穿着长袄澜衫,与宋辙年纪相仿,看样子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大人放心,哑叔亲自守着,外头还有两个兄弟作陪,他一直以为咱们是赌坊里的人,怕被大卸八块,平日里大气儿也不敢出。” 听着他说话可半点不像文人,佑儿心头好奇,猜着他的身份。 宋辙颔首:“此事麻烦你了。” “能帮上大人的忙,是我们清风寨的福气,大人可别客气。” 山匪?佑儿惊诧抬头偷窥那人,可半点不像土匪头子。 知道佑儿打量自己,那人还笑道:“姑娘莫要好奇,在下清风寨二当家何泽,与宋大人是老熟人,今后姑娘得空也来我们寨里坐坐!” 宋辙回眸笑着看了眼佑儿,才道:“她胆小怕生,莫为难她。快带我们瞧瞧郑大才是正经的。” 第60章 状告 柴房门打开,外头的光亮照得郑大半睁着眼睛抬眼看去。 宋辙宝蓝的大氅在光下泛着光晕,直晃晃的照得人心生畏惧。 待外头的人往暗处走近了些,郑大才见来人竟是宋辙和佑儿,方才那丝惧怕立刻烟消云散,连带着多日来的惴惴不安一时也不见了。 “可还记得我是你老子,真是反了天了竟敢绑我!”郑大从角落站了起来,哪里还有怯懦样子,如今这又是当初串掇郑娘子打佑儿的模样。 宋辙眼风顿时刀子似的看向他,铮然凛冽的气息让人不敢直视。 “看来大人是将我这女儿教养的极好,看她如今哪里还有市井丫头的样子。”难为郑大还记得宋辙,见他脸色不悦,佝着身子腆着脸说道。 宋辙余光看了眼佑儿,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泠然道:“看到你是忘了本朝律令,严禁私自买卖良家女子这条了。可惜佑儿还想着救你一命,这才央我将你从赌坊就了出来,否则你如今这胳膊早就搬家了。” 郑大哪里不晓得这条,他本来也不是要卖掉佑儿,只是收了聘礼送她去做妾。谁晓得这死丫头不省心竟敢逃去,这才被刘家管事逼着签下卖女契。 眼下害怕被宋辙清算,唯有给佑儿打眼色道:“咱们家里什么情况,吃不饱穿不暖的,我将你送去刘家,也是为了叫你过好日子享福,你瞧瞧现下身上的料子,再想想往日里穿什么?你娘她是满心里只有宗儿,可爹是一心为你打算的呀!” 这些话他说得诚恳,不明真相的人怕觉得他是慈父了。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佑儿答话,郑大莫名觉得尴尬,悄看她一眼,竟见她带着讥笑,将他方才的真情流露无声回击。 “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自己去衙门告发刘家强买强卖良女,要么走出门去被赌坊卸两条胳膊。”佑儿言简意赅,不与他多做周旋。 这两条路对郑大而言都不是好的,告刘家之后自己还有活路?出去被赌坊抓住也是死路。 见宋辙不发话,只得下跪磕头道:“大人饶命,眼下草民这条贱命要杀要剐全凭大人,不论是为奴还是来世做牛做马都成,就这两条路实在是为难草民,还请大人宽宏大量放草民一条生路!” 外头守着的何泽与兄弟几人皆是满脸嫌弃,这天底下集齐卖女儿且自私自利,还如此怯懦敢做不敢当的男人,实在是不算多得。 佑儿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丢人如斯,好在宋辙接过话道:“本官从不信什么来时今生,且你这样的还想着给我为奴,你觉得你配吗?” “到时候在花楼喝醉了酒,跌进赌桌上头还不起钱,把本官卖了可是杀头之罪!” 他这张嘴素来是损的,只是佑儿太久没听到了,如今再听实在是刮目相看。 郑大还是要点脸皮的人,听得这些支支吾吾再说不出话来,宋辙也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见佑儿如今是多看郑大一眼都嫌脏的模样,当下摆了摆手就让人进来将郑大拎了出去。 两个壮汉将他悬架在半空,郑大心头骤然一紧,恐惧与不安如潮水袭来,吓得裤兜里湿漉漉。 一股难闻恶臭瞬间将整个柴房弥漫淹没,佑儿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宋辙用衣袖避了那场面。 实在是太丢人了,郑大脸色被臊得又红又黑,半句话也不敢再说,只能任凭被人丢了出去。 宋辙将佑儿护在身前出了柴房,郑大已被几桶井水泼了身子,如今味道也淡了些。 “你若不去衙门说明真相,我必叫郑光宗也步你今日之后尘。”佑儿威胁道:“反正横竖都是一死,给你儿子留条活路。” 郑大这样的人,活到如今这个地步,说个不好听的话,他是连儿子也不在意的。 只是听到佑儿说到死字,才冷得一哆嗦。 “你若是听本官的,说不定还能判个将功赎罪,好死不如赖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宋辙缓缓说道。 郑大却看佑儿身上的狐狸毛斗篷,眼里泛起一丝不明情绪。 思索良久,无奈点头应下。 赵炳自登州府出了事后,心头一直是七上八下的。虽说公孙贺将他力保下来,以失察渎职之罪,罚了两年俸禄平事,但而今谁不知道他的前程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些日子来拜会他的人也少了许多,照此番下去,过阵子就该让他去哪处清水衙门度日了。 听得巡抚衙门外头鼓声雷动,赵炳如风声鹤唳,吓得心差点漏了出来。 历来百姓有冤,显少到巡抚衙门申诉,除非是被府县都驳回了去,或是其中涉及下头的官员,这才敢豁出性命到他这儿来。 毕竟来此处申诉的规矩是申冤苦主先打二十大板,这板子下去半条命也没了。 “快去瞧瞧!别忘了规矩!”赵炳忙将乌纱戴上,吩咐书吏先去。 郑大如今是走投无路了,宋辙拿捏着他的性命,他也不是蠢笨之人,敲了几声鼓后就跪在巡抚衙门外头喊冤。 被打了二十大板后,郑大衣衫上都是血渍,衙役将他丢在公堂上歇着,许久过后才见赵炳姗姗来迟。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惊堂木拍案而起,吓得郑大又是一顿惊慌。 “草民郑大,状告刘家逼草民卖女儿!”郑大哆哆嗦嗦从袖中摸出一纸契书道:“这是刘家给草民签下的约,还请大人过目。” 还以为是什么事,听得刘家李家的,赵炳松了口气道:“朝廷设巡抚是为了巡行天下,抚官安民,你这等事……” 书吏扫了一眼,赶紧低呼声“抚台”打断了赵炳的话,脸色凝重将契书呈了上去。 赵炳见状,接过一看上头写着是汝州刘家。 “你既然是状告汝州的事……”赵炳沉默半晌才道:“汝州知府衙门可知晓?” 这些问题宋辙早已给他过了一遍,郑大听闻忙道:“知府不知此事,草民去府衙时有官爷说知府同知都不在,叫草民直接到巡抚衙门来申冤。” 反了天了!汝州府这段日子实在不成体统,这一切起因是汤玉,可那王若禺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赵炳夺了一条令条,狠狠砸在地上道:“传话!叫王若禺即刻给本官滚去汝州!若再推脱这官别做了!” 郑大只一味哭诉求做主,全然似听不到赵炳的不悦。 刘家的秘辛他岂会不知?赵炳昨夜还在刘家送来的小妾房里过夜,想着那软腰婀娜娉婷,叫人欲罢不能的滋味,没来由的火大。 “你既然说自己也是收了钱的,那便是卖良女的共犯!”赵炳又是一根条子直击郑大鼻头,冷声道:“先丢他去牢里!” 果然如宋辙说的那般进了牢狱,不过好歹里头没有赌坊的人,这胳膊算是保住了。 第61章 风雨前 依着赵炳的意思,不如将郑大丢在牢里一辈子算了。 身旁的书吏却道:“大人还需审理此案,前两日朝廷下旨说是沈尚书要亲办汤玉的案子,说不准眼下就在来山东的路上了,且不说今日外头围那么多人,单说那郑大说她女儿如今在清吏司宋主事那里做事,想来这案子压不住的。” 赵炳差点就要用火折子点了契书,听得书吏的话,他愣了些许,手烧得疼,忙将火折子丢在地上。 “都怪这王若禺耍滑头,否则这事怎么摊在本官头上!”赵炳气得拍桌,如今历城知府还无人接手,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书吏附耳低声解惑:“抚台不如召宋主事来商议,毕竟人在他手上,说不准这父女相见,此事就了结了。” 提起宋辙,赵炳更是来气。 齐平宗当初躲去了登州不说,竟然还让自己主持秋税之事,先不说今年的银子一分也没进自己兜里,就是这去年吞进去的银子,还吐了些出来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不就是宋辙这厮! 不同于巡抚衙门的火急火燎,清吏司倒是平湖秋月般。 白日里好不容易天晴,下午起又下起了飞雪。佑儿在宋辙公房里清理今年的账册,时下有些税赋比如泰山香税就不必由衙门去收,凡是去泰山的香客都要交进山的银子。而后烧香添香油,寺里就依着价值几何来抽香税。 譬如临近岁末,泰安县就压了七万两香税来入库,却相比去年少了近一万两。 泰安虽只是县,但因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该县的县令过得比历城知府还舒坦些。 宋辙见她紧了紧斗篷,不动声色将脚边的炭盆踢了过去些。 “奴婢无能,这香税即使有漏洞,却实在难查。”佑儿束手无策道,只因每日前去泰山的香客游人众多,不必其他税赋以里划分整齐有序,这香税的账不仅与进山的人有关,还与添灯香油钱有关,有多有少冗杂繁琐。” 宋辙伸手将她手上的算盘挪开:“自太祖皇帝起,泰安县的税赋就难以拨弄清楚,即便让泰安县令来此,也是说不清的。” “那大人为何让奴婢查账?”佑儿看着已被打乱的算珠,实在不解。 “这两日你心不在焉,我听闻算术能集中心力。” 真相如何,只有他心里晓得。 事成往往需天时地利人和,山东这个局面,往日错漏今后不定如何揭发,如今沈谦是盯上此处了。 他甘愿为利刃,可不愿做活靶子,明天秋必要如他心中所愿才好。 佑儿心里谢过他的好意,但如果能将话本子还给她,或许比叫她来拨算盘更能集中心力些。 见她垂眉不语,宋辙以为这是说到她心坎上了,安慰道:“你放心,眼下叫你爹去牢里待几天,倒是比外头还万全些,你若担心他将来生计……” 越说越扯的远了,佑儿打住他的话道:“大人多虑了,郑家虽生养我一遭,但我往日给他们做工挣钱,后来他们又卖我换钱,这恩情早还完了。我不愿郑大死是因为,到底是熟识之人,故而有些舍不下,并非因为其他。大人可别因我给他生路,不如关牢里一辈子算了。” 宋辙这才相信,佑儿是真心割舍下了这些所谓亲情。 怕再说叫她生气,宋辙从抽屉里拿了个木匣子出来,放到她面前道:“瞧瞧可喜欢?” 自从那两朵缠花送出去后,佑儿头上就换回了往日的珠花,今日瞧见这四对花钗,瞠目结舌道:“都是给奴婢的?” 见她高兴,宋辙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这阵子辛苦你跟着我出远门,这些珠花收拾就当是我的心意。” 佑儿摸着发髻取下头上的珠花,挑了对丁香绒花换上。 指腹滑过温热,绒花已被宋辙接过,顺势为她插在了发髻上。 听得冷风将一声“好看”送进耳中,佑儿只觉得心头如爆竹炸开,吓得她不敢动弹。 宋辙看着她颤动的羽睫,收回了想触摸她脸颊的手。 窗外挼风的脚步声临近,传唤道:“大人!巡抚衙门来人,说是赵巡抚有事请大人商议。” 帘子起来时,宋辙已快去走上了前去,挼风临着门边的炭盆烤火暖手,并未察觉两人脸上皆是绯红。 好在宋辙已恢复冷静,叫挼风就在屋里暖和,自己独身前去。 佑儿从窗棂窥见,青竹琼枝飞花穿庭,宋辙的乌纱帽上也沾染了几片白雪,靛青补子被宽大的斗篷遮了大半,行走之时才得以露出些,显得他如苍翠之下的屹立青山。 从窗前过时看到她,肃杀寒意隐去大半,低头淡笑与她示意。 赵炳左等右等,总算听到通传声到,鼻间哼了口气,这才坐回了上首去。 宋辙进来见他高坐太师椅上,仍旧如往常那般作揖道:“下官见过抚台,不知抚台传唤所谓何事?” 见他好生懵懂的样子,赵炳敛眉想从他的脸上察觉分毫异样。 可惜片刻之间,毫无破绽。 “今日本官请你过来,原因无他。方才有人来状告你伙同汝州刘府买卖良女,本官与你同朝为官几载,自然是知晓你的本性。”赵炳这才缓缓走了下来,装作真是关心庇佑宋辙的模样,低声道:“本官怕事情闹大,就将他先行收押入牢,只要你宋主事一句话,他这辈子也出不来。” 糟老头子,事到如今竟还想炸他。 宋辙斯文坦然,正色道:“抚台大人明鉴,下官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不如叫那人与下官当面对峙,是非曲直必然有个结果!” 赵炳抬眸见他的确心中无鬼,才宽慰道:“本官相信宋主事就是,只是你身边那个郑姓女子,今后如何安置?不如将他们父女相认,给点银子把事了结?” 说来说去,还是想套他的话,可惜宋辙再似当初那般和光同尘模样,连马虎眼都不打,直截了当道:“大人这话何意?那女子是刘氏兄弟赠予下官的,至于她什么来历,下官与大人一样,哪里知晓?” 赵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意有所指他如今正爱不释手的小妾,冷哼一声道:“可恨这泼皮!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污蔑朝廷命官,看我不打死他!” 听他这般做作,宋辙便抬出了沈谦,拉着赵炳耳语道:“下官离京时听说,沈尚书要亲自来山东主办汝州的案子,这人与汝州有关,且下官听说汤玉的证词里提到过刘家的事,怕是大人这遭还真得供他吃饱喝足,说不得沈尚书要过问一二。” 汤玉证词里有什么,这也是赵炳最担心的,如今听到宋辙提的这句话,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第62章 只欠东风 郑大在牢里老实趴着,一日没人理他,连饭菜也没送来,肚子正饿得叫唤。 就见有衙役提了食盒来,香喷喷的菜香叫他咽了咽口水,可理智却将他拉了回来。 这全都和宋辙说的对上了,郑大紧张又胆怯盯着衙役给自己送来的饭菜,道:“敢问大哥,这些好酒好菜是?” “方才宋大人来给你求情,说是你女儿托他给你捎了酒菜来。”那衙役不明真相,还笑道:“可真是好福气,听说你卖女求荣,而今人家竟还给你送吃的。” 这话并不足以让郑大羞愧,他胡乱点头应下,可即使再想吃这菜,也不敢触摸筷子半点。 即使事先没有得宋辙的提醒,郑大也想得到,佑儿是不可能对他好的了,不盼着他死在牢里就好了,还给他送吃食来,真是没的道理。 好在夜里有老鼠闻着味儿就来了,郑大醒来时看着一地的死耗子,顿时精神涣散,嘴里嘟囔着有人要害他性命! 沈谦今日刚到山东,总督不在济南且他来并非为了军务,因此带着一队浩浩荡荡的金吾卫直奔巡抚衙门来。 赵炳将在历城衙署的众官员都叫起了,排着队在巡抚衙门拜见。 地牢的衙役刚跑上来就看到这样的场面,一时突兀的站在月洞门外不知如何是好。 宋辙眼尖,抬手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赵炳见是地牢里的衙役,心头就大叫不好。果然那衙役被金吾卫提到院中,又是磕头又是跪道:“小的不知这么多大人在,实在该死!” 地上还积着厚雪,他双腿跪在寒冰之中,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只听屋里一声比这冰雪还冷的声音,就像是从地府深处传来的:“何事?进来回禀。” 那是他一个小小衙役能闯进去的地方?本来衙役平日里要回禀什么事都是找书吏的,甚少见赵炳的面,眼下满脸挂着雪气,颤颤巍巍走了进去,满屋子都是乌纱帽看得他心颤不已。 上首坐着穿着紫袍的大官,年纪比赵炳轻许多,可神色却如阎罗,吓得他“咚”得一声跪在地上。 “有人在饭菜下毒,死了死了……” 赵炳眼里露了些光亮,直勾勾问道:“死了谁!” 衙役侧过身子给他磕头道:“郑大没死,死了耗子!” 这算是哪门子事!众人偷偷看着沈谦的神色,见他寒噤如斯,只是与金吾卫对了个眼神,而后屋里的雪气就被带了下去。 无人敢多说半句话,这般默默等待无疑是漫长的。 郑大被金吾卫带到堂上来时,隔着人群看了眼站在前面的宋辙,这才有些安心。 沈谦眉头微蹙,冷声道:“听说有人下毒害你?” 金吾卫将郑大按在地上跪下,粗暴的手段痛得他龇牙咧嘴。 “草民见那好菜好肉,实在是舍不得,谁知不时就见盘子里,桌上地上都是死耗子。细想来我女儿被我卖掉,早没了联系,怎会晓得我在牢里,还好心送吃食来,这分明是有人想害死我!”郑大说罢就拉扯着皮开肉绽的伤口磕头,看得在座之人惊心动魄。 沈谦拍案而起,喝道:“荒谬!” 下头的人交头接耳,谁说不是呢,牢里死人是小事,谁家衙门不是时有发生,闹到这步田地岂不是荒谬。 谁知沈谦却又平了怒气,慢条斯理道:“你方才说卖女儿?” 赵炳往人群中扫视一圈,正巧与宋辙四目相接,一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公堂之上,赵炳不敢做主位,可沈谦却只坐在下头的太师椅上,只说他是父母官,由他审才理所应当。 佑儿身为被买卖的证人,早已被人传唤到了巡抚衙门,但因顾及她女子身份,便在后头隔了半堵墙回话。 郑大将那日与赵炳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有沈谦盯着赵炳只得将那契书拿了出来。 宋辙不知何时已悄悄越过众人,退到了那半堵墙外,侧着头看了佑儿一眼。 见他眼中皆是担忧之色,佑儿对他安慰一笑,果然听到外头问话道:“姑娘可去过刘家?” 佑儿朱唇抿成一条线,眼里却是坚毅,与宋辙在那半堵墙擦身而过。 两人衣袂相接的半瞬,宋辙听得公堂上低呼哗然。 “民女郑氏见过大人,多谢大人好意但民女想站在公堂上与这人对峙!”佑儿跪在地上,身上穿着依旧是清吏司衙门里的那身,任谁也看得出来她这是做了丫鬟。 从那夜卷了家中银两跑路,到被刘家抓去后送给宋辙,佑儿口齿伶俐任凭谁也听明白了。 沈谦瞥了眼墙边,自那女子出来就双手握成拳的宋辙,眼神颇有深意:“想不到这里头还牵扯到宋主事。” 宋辙正欲上前答话,佑儿忙道:“不关大人的事,大人见民女没了去处,就收留民女在衙门里做事,这些衙门里的人都能作证!” “本官是问宋辙,你急匆匆为他说话做甚?”沈谦转瞬即逝的揶揄,并未被人察觉。 倒是宋辙耳廓不可察觉的微红,上前来作揖道:“那时正值收夏粮税时,刘家手里拿着汝州大半田地,下官不敢拂刘家的面子,后来见郑姑娘的确可怜,竟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所弃,这才想着将她带到衙门里做事。” 这事说到这里,自然所有的错处都在刘家与郑大身上,沈谦回头看了眼还在发愣的赵炳:“不如将刘氏兄弟带上堂问话如何?” 自然是万万不可,公堂上已有人将自己后院里的妾室通房过了遍,仔细想着到底有没有人经刘家的手。 赵炳张了张嘴,还没说出来声音,就见沈谦朗声道:“汝州的案子,本官想着就在济南一并办了!故已吩咐邬副使去请了刘氏兄弟来过堂,赵大人还不快让人将邬副使请进来?” 邬榆是被布政使司的参议请进来的,他虽是四品副使,但有个皇后亲姐,任谁也不敢得罪去。 刘禄与刘礼是突然被金吾卫绑来的,并非金吾卫不想好好请人,按着这位邬少爷的脾气,哪里受得了他刘家那些规矩。 当即一脚踢飞那道貌岸然的管家,将兄弟二人从席面上五花大绑捆了出来。 什么家丁壮汉哪里是金吾卫的对手,后来还是曹县令亲自将一行人送出城外。 邬榆不喜沈谦讲究,可自家妹妹也不知抽什么筋,倾慕这冷血无情的男人,还威胁他要好好帮着办差。 故而邬榆将人领进来,撇着嘴给沈谦拱手道:“人给尚书带来了,告辞!” 低头时瞥见佑儿,居然是登州府见过的俊俏小娘子,此时甚至可怜跪在地上,他本打算离去,眼下却随机挤开一个济南同知,在前排不动如山站着。 第63章 竟是情痴 路上听闻是因为郑家卖女之事,刘禄半点好脸色也不给刘礼。逼得刘礼再三保证,必然不让他受牵连,这才勉强点了头。 赵炳与他二人虽是老熟人了,可如今什么场合,自然不能显露出来。 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何人,既无官身还不快跪下!” 这官身二字,简直是戳刘禄的脊梁,他平时最不服气就是这些当官的。 因此在汝州时,总是叫大小官员来家中作客,为的就是见他们那副伪君子的面孔。 汝州城里什么知府县令见着他,都是弯着腰不敢说大话,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觉得,日子足够畅快。 若不是平日里轻狂惯了,那夜佑儿逃跑,管事也不敢签卖身契。 转送妾室出去,说破天了这事不合情不合理,却没有违法令。 可卖身契就不是一个性质了。 刘礼眼神狠戾看了眼宋辙,答道:“草民与兄长在汝州做些买卖营生,平日最是守法,这点许多大人都能作证的。” 当下就有不少人往后退了半步,邬榆一声嘲讽哼笑,更是让人脸红。 “不过这卖身契虽是刘家的印,但签署之人却是管家,料想他是人老了,竟然连律令都不记得了,待我等回去就将责罚一番,再让他给郑家父女赔罪。”刘礼抓住了这卖身契上的漏洞,这番话义正言辞,赵炳心头顿时稳重不少。 “说得也在理,尚书大人以为呢?”赵炳总算主动开口问沈谦意见了。 宋辙微不可查与沈谦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话音未落,就听久不发生的郑大闹道:“草民还有冤情要告!” 赵炳双目一瞪,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是遭了道! “草民要告汝州知府,威逼利诱草民杀妻!” 郑大说罢,周围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家子究竟是与官府相冲。 郑大磕头道:“汤知府他让人给了我毒药,让我毒杀我那婆娘,然后嫁祸给宋大人。” 佑儿接着他的话道:“幸而那日大人去了刘家商议秋税,刘家二爷与客栈掌柜皆能作证,这才没被那汤知府陷害!” 在沈谦的无声注视下,刘礼点头应道:“是,草民与兄长皆能作证。” 汝州衙门里有结案卷宗,他不敢否认。 如今汤玉已死,真相如何死无对证,宋辙上前走到佑儿身边,道:“这案子由汝州附郭县的曹县令亲审,后来汤知府也来了,见无法将下官陷害,这才离去。想必案卷文书清晰,大人随时可查。” 沈谦若有所思看了眼佑儿,问道:“你与汤玉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害你?” 这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讲明。赵炳知道,刘家知道,许多官员也心知肚明。 佑儿咬了咬着唇,疼得她双眸泛起涟漪:“因为汤知府他……意图对奴婢图谋不轨,幸而有大人护着民女,因此汤知府怀恨在心。” 宋辙眉心忍不住一跳,这话他本可应付过去,左不过是说往日有过不尊重汤玉之类的。 可佑儿这话明显更有利于自己,他将身子轻轻挪进了佑儿些,想将那些打量的目光遮住。 靛青色的衣袖落在她的肩上,顺势落在她的手腕。 佑儿噙在眼中的泪珠,顿时滚落在地上,宋辙心口一抽,往沈谦作揖道:“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她。” 邬榆看着她孱弱无助的落下泪,只觉得汤玉可恶,骂道:“汤玉那厮还好是死了,若是还活着,小爷我定去大理寺狠狠打他一顿,给姑娘报仇!” 宋辙警告的眼神瞧他一眼,堂中暗流涌动。 唯有郑大意外的往后跌坐,他是真不知道汤玉已死,天爷啊!居然死了一个知府! 喃喃道:“那么大的官,说死就死了?” 公堂上无人在意,倒是沈谦颔首道:“不错,本官奉旨离京前已看过汤玉的口供,他的确记恨宋主事,让下人用了一百两买通郑大杀妻,妄图栽赃嫁祸宋主事。” 汤玉的口供才让刘禄真正害怕起来,见沈谦分明是什么都知道,胜券在握的模样,顿生慌乱。 宋辙道:“此事既然已明晰,还请大人首肯,让郑姑娘先去后头回避。” 沈谦眉头微挑,头一次觉得宋辙这人有点意思,有城府有谋略,竟然还是个情痴。 他从来对儿女情长不屑一顾,以为宋辙也是自己这样的人,没曾想竟然这般俗人一个。 得他允准,宋辙弯腰扶起佑儿,虽是隔着长袄,却能察觉她身子已然冰冷。 索性他是情痴一片了,宋辙不顾众人目光,搀扶着佑儿去后头屋里坐下。 外头郑大又说要状告王同知,这些事与佑儿无关,宋辙给她倒了热茶道:“你这又是何苦来。” “奴婢不想大人受牵连。”佑儿双手握着茶盏,滚烫的暖意让她有了些知觉。 宋辙怜惜地擦了她脸上残留的泪,叹道:“早知如此,当时就带你走的。” 后头佑儿还问过他,会不会初见时就带她走,那时宋辙还说不必为过往多生忧虑。 见他说话自相矛盾,佑儿“噗嗤”一笑:“大人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没良心!宋辙擦拭了泪,没好气收回帕子到袖中。 “竟还笑得出来,你今日这般可不怕坏了名声。”宋辙佯装生气,冷着脸道。 佑儿并不在意这些:“反正我现在跟着大人,以后大人不要我了,我就自己谋生寻个出路,总归饿不死穿得暖有地方住就好。” “我怎会不要你。”宋辙说罢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听着外头的话。 佑儿心头本就有自己的打算,女子处事艰难,如今她还不能独立在外求生,能抱紧宋辙这株大树,仰仗着生活,自是最好。 佑儿抿了口茶,故意不回他的话,转了弯问道:“大人曾说这巡抚衙门有一女子,也是从刘家出来的?” 她心头有了计较,想着尽力帮宋辙。 郑大说到自己被赌坊追着砍胳膊,真是悲从中来,哭诉道自己实在想不通,为何被王同知使了仙人跳。 他不知道,但公堂上的所有人却都知道。 郑大是坏,可运气也实在太背了些,看着他满身浸染的血渍,谁不说一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赵炳见事情已说清,又问了郑大还有无冤情,见郑大摇头这才放心。 谁知惊堂木还未拍响,沈谦的声音又响起:“将刘氏兄弟二人先关紧牢房里。” 刘禄急道:“事情已然查明,不知大人为何无故扣我!” 沈谦起身环视众人一圈,而后浅浅道:“汤玉之事还未了结。” 众人皆是低着头不敢出声,他又道:“太祖当年亲自立下的律令,天下良籍女子非罪不得贱卖为奴,郑大违背这条律令,就该按规矩流放儋州,此事交由历城县主办。” 被邬榆挤在后头的县令,不敢与他争抢,只能伸着脖子领命称是。 宋辙隔着众人与沈谦作揖,只要将刘氏兄弟关紧牢房,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第64章 窗下美人 待众人散去,宋辙才带着佑儿回了清吏司,路上宋辙沉默不语。 见他如此,佑儿心里也不踏实。 过了许久,宋辙忽然开口道:“我如今人微言轻,害你受苦。” 苦什么?佑儿低声道:“那些话是骗人的嘛,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宋辙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并不是指那句话。 佑儿想了想问道:“那大人要到什么地步,才能言重?” 宋辙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青袍,无奈叹息不语。 至少要先换成红袍,而后再是紫袍,那时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 回了衙门,就见邬榆已在他的公房恭候许久。 仍旧墨绿绸带束发,斜靠在太师椅上,双腿搭在书桌上,看起来放荡不羁。 听得脚步声来,得意洋洋地将一只脚搭在邸报上。 “账本小爷我给你搜来了。”见着宋辙进来,邬榆吊儿郎笑道。 佑儿诧异看着他,低声问道:“这就是大人说的朋友?” 邬榆见身后跟着佑儿,忙起身将绸带往身后甩去,抢白道:“上次在登州府匆忙一见,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是……” “他是金吾卫副使,承恩公府二公子,你只管称呼他邬副使。”宋辙将佑儿挡在身前,看着邬榆眼中不愉,皆是警告之意。 邬榆没好气道:“你这宋辙好没意思,当初登州之事,是谁快马加鞭帮你在齐平宗那里找回场子!眼下之事,又是谁帮你拿这些账本来?” 宋辙带着佑儿将几箱子账册打开,翻阅几本才安抚怒气冲冲的人,道:“你的好我都记着,这些年若没有你帮衬,我可真是关关难过。” 见他这样说,邬榆才得意一笑:“罢了!你这人真是,没我帮衬还不是能过,只是有我在嚜,更得利些不是!” 佑儿打着算盘查了几页道:“大人,这些都是刘家码头的账本,可与先前那些有些不同。” 邬榆自倒了杯茶,悠哉悠哉吃下。 宋辙睨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才是码头真正的账本,邬副使将先前汝州送来的账本调换了。” “为了你这破事,我提早了两日出京,错过了顾指挥使府中办的梅花宴,你说说可怎么赔?”邬榆生得风流倜傥,即使在金吾卫每日操练,依旧是风霜未染的模样。 说着话,眼神却挪到佑儿身上道:“不如这几日我住在你这儿,就让这位姑娘照顾我起居如何?” 宋辙并不理他,只上前去拿了两本账册与佑儿坐在一处对账。 屋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饶得邬榆脑仁疼,可看着窗下女子行云流水的动作,真是幅美人图,他便生生忍着这噪音瞧着。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知。 待他一壶热茶饮尽,宋辙才道:“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与招待你了。” 两人是多年好友,当初还一同在国子监读书,自然晓得宋辙的秉性。 起初是不打不相识,邬榆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又拳脚功夫了得,自小就是玉京城的小霸王,同龄之人看着他都是躲着或恭维着,唯独宋辙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先不知那与自己擦肩而过,连正眼也不瞧的人是谁,几经打听才知是个小官的儿子,遂起了戏弄之心。 奈何宋辙一直在外求学,这事也就被邬榆放到了一边,后来再听宋辙的事竟是宋家灭族。 同窗五载,他几番招惹,都被宋辙毫不费力反击回去,因此逐渐心生好奇起来。 后来也不知怎的,竟然带着自己手下的小弟认宋辙为二哥,还让众人不准再扰他读书。 “你这人好狠的心,不过是想借你的丫鬟使使罢了。” 佑儿见邬榆面色不快,真当他是生气了,伸手点了点对面宋辙的算盘道:“大人放心,不过是起居之事,奴婢能照顾邬副使的。” 不等宋辙开口,邬榆顿时喜笑颜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找挼风要一间屋子,你们好好忙不必管我!” 他可看得明白,自己兄弟这是凡心初动,可不得添些柴火烧生米? 虽说宋辙清楚邬榆的为人,不过是富贵人家公子哥的习性,可看着佑儿姣好容颜难免不安。 “我可拒绝他的,你为何要应下。” 佑儿翻着账册的手停顿下来,摸了摸一旁的暖手炉子:“大人几次三番借了人家的情,若连要一个奴婢伺候的事都要拒,岂不是太小气了,将来若还有事求邬副使,说不得又要费些功夫。” “你又不是奴婢。”宋辙脱口而出道,自知自己情绪不稳,又补了句:“我从未将你当作奴婢。” 佑儿垂眸继续看账,只是额前几缕碎发刚好遮住了她微微上挑的细眉。 宋辙的心意这般明显,她若还是不知,那才真是愚笨不堪了。 只是经过种种事后,如今在佑儿心里情爱并未头等大事。 她从未主动探听过宋辙的家世,可去了趟玉京,哪里看不出他与自己本就是云泥之别。 人都是往上生长的,戏文话本里常说什么英雄救美,富贵公子贫家女的事,可现实之中哪里瞧得见? 何况宋辙心头有抱负志向,连喜欢他的人都是侍郎之千金,她如何相配? 因此一直警醒着自己,即使宋辙现在对她喜爱,过个年难保不会厌弃。即使他有良心不弃她,可一旦离开山东回玉京,将来娶了尊贵千金做主母,宅子里哪有她的容身之处。 妾室论起来就是奴婢,她从来是不愿做的,否则当初又怎会逃出家门。 佑儿思来想去,起身行礼道:“多谢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心里都知道的。” 宋辙只当她还未开窍,随口应下道她记得就好。 冬日里天色暗沉的早,这雪下得也让人心情低落几分。唯独邬榆是高兴的,住了宋辙对面的厢房,眼下正学着宋辙举着书,让佑儿陪着他读呢。 他哪里是读书的料,看了页就觉得眼睛疼,早不知何时眼睛从书上挪开,盯着一旁站着的佑儿发呆。 “副使可有事吩咐?”佑儿见她打量自己许久,这才硬着头皮道。 邬榆嬉皮笑脸:“夜深了,不如姑娘伺候我歇息如何?” 第65章 转折关头 佑儿哪里正经伺候过人安置,平日里宋辙可不使唤他做这些事,随邬榆进了屋福身道:“奴婢只会看账洒扫,还没学过近身伺候。” 没学过?邬榆更来了兴致,笑着拉她坐下问话:“你的意思是……你家大人并为让你近身伺候过?你二人那般亲密,我还道你是他房里的人咧!” 宋辙与她一直守礼,何曾亲密了? 佑儿只缘身在此山中,解释道:“大人心思从来是在公务上,还请副使不要误会。” 邬榆啧啧几声,想起宋辙那死板模样,摇头晃脑发笑,起身张开双臂道:“既然他未教过你,不如就让小爷教你?”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宋辙推开,面色凝重得比这大雪天还瘆人,眉头紧簇成一团道:“她并非你往日调笑取乐的姑娘,你莫要为难她。” 习武之人,早就听到外头宋辙的脚步声,怕是站了半个时辰了,再不让他进来,岂不是要在自己衙门冻晕过去,成官场上一桩美谈。 邬榆被他这般说却半点不生气,脸上的笑更甚许多。 往日里宋辙都是风轻云淡的,哪里得见今日这般急火攻心的样子,他实在瞧得有趣。 “我何曾轻薄怠慢她了?郑姑娘你评评理,小爷可为难过你?” 佑儿显少见到宋辙发怒,忙道:“大人放心,邬副使并未为难奴婢。” 谁知宋辙听到她这话,不气反笑,冷声道好。 邬榆乐呵呵看着他说下文,佑儿也以为他要说留下伺候的话时,谁知宋辙话锋一转道:“既然邬副使要安置了,你就随我继续对账,莫要贻误正事。” 看着佑儿被宋辙带走,邬榆捧腹大笑,觉得自己总算赢了一回。 宋辙果真没叫佑儿休息,二更天了还让她与自己一起对账。 这才是为难了佑儿,本来前几日就因为郑大的事没睡好,眼下还顶着困意扒拉算珠。 一开始困意上头时,她还能撑得住,到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一头栽进了账本上。 院中风雪交加,惹得他桌案上也是烛火摇曳,勾得他心如浮萍飘拂。 过了许久,宋辙才伸手轻轻触碰她的发钗,掐丝的杏花蝴蝶在发髻上安静透着光亮。 佑儿醒来时,见自己竟然在宋辙的床上,竹青色床帐将她护在其中,透过朦胧薄纱往外瞧,哪里有宋辙的人影。 今日沈谦亲临清吏司衙门,宋辙一夜未眠,老早就去前院安排妥当。 如今正迎着沈谦去公房议事,九成的心思都在朝政公务上,唯留了一成还在这屋里,如同砚台里还未凝固的墨,在陪着佑儿。 佑儿将屋子拾掇好,去了厨房帮忙,才听说尚书大人来了。 屋里的炭火烧的足,宋辙此时额间已有些许汗水。 “八处码头每年漏报至少五十万两银子,你宋辙先前是真不知情?”沈谦看着那白纸黑纸,只等宋辙一个说法。 宋辙忙起身作揖道:“下官的确有失察之责,这三年下官到山东实在艰难,可朝廷既然将这衙门交给下官,必然是有过思量的,想来是因为下官拜高阁老门下,定然认为下官学得平衡本事。” 沈谦诧异抬起眼眸,冷笑道:“在官场里做泥鳅罢了。本官好像还从未问过你,为何如今又敢这般行事?难到不怕你的恩师将你逐出师门?” 知沈谦素来是厌烦结党营私之辈,只是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他若不是与皇上年少情谊,又怎会如此独善其身。 “时也命也,如今若还做墙头草不表明心意,将来只怕落不的好。”宋辙坦诚道。 倒是个妙人,沈谦捻了本账册看道:“他们自以为万全,实则皇上早已知晓这些勾当,只待如今羊儿已肥再清算。” 自入冬后,北面江流结冰,朝廷已派兵迎战鞑靼,而今粮草充沛才是关键。 这些道理宋辙心头明白,为君为臣都有自己的筹谋,可世道里承担苦难的却只有百姓。 见他眼中有些悲悯神色,沈谦冷肃的神情缓了几分:“罢了,你也算是功过相抵。既如此下午就让赵炳亲自提审刘氏兄弟,想必是出热闹戏。” “多谢部堂开恩,下官谨记于心。” 公房外是一排潇湘竹,翠绿的叶上已叠了几层白雪,皑皑如琼花。 宋辙将沈谦送走后,站在树边瞧着雪渐渐化落成雨滴下,心头将这些日子的点滴又过了一遍。 “大人,小心着凉。”话音刚落就觉得身后一暖,原是佑儿垫着脚为他披了斗篷。 宋辙弯着腰笑得温柔,双手接过绸带自行系上,才问道:“邬副使呢?” “奴婢方才过去时,屋里早没了人影,怕是有事出去了。”佑儿见他眉宇间依旧带了些愁绪,关切道:“难道那位尚书责罚了你?” 外头冷风吹得人哆嗦,宋辙带她回了公房,边添炭火边道:“你放心,部堂并非那些歹官,只是我心头还挂着一件事。” “方才部堂说了句盐税,因此我想到那日瞧见贩卖私盐的事。” 屋里顿时暖和许多,两人对坐窗下,颇有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意境。 “盐引由知府衙门分卖,提举司制盐,转运司征税,经漕运衙门水路入京,清吏司只做盘点税银,其他并不参与。”这阵子佑儿在衙门里也学了不少,各税类种别,信手拈来:“不论私盐官盐清吏司都摸不到,真难查得紧。” 说到此处,宋辙面色也冷了几分:“我瞧着部堂的意思,怕是要拿这盐引做文章。山东几处盐场都临着登州地界,那处涉及军政盐还有海贸往来,这里头的水实在浑浊。” 俗话说引蛇出洞,皇上这是要一步步断了公孙党在山东的财路,将他们逼得穷途末路,而后一网打尽。 见佑儿一脸忧心,宋辙安抚道:“这事还不急,且要等眼前这事过了再说。” 地牢之中,寒冷无比。 刘禄让刘礼将外袍脱了给他盖上,这才暖和几分。但反观刘礼冷的缩在墙角发抖,脸色也发青了。 “待此事了结后,你就去将温泉庄子好好修葺一番,家里的事暂时不要操心了。”刘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刘礼听的这话,眼中不屑之意暗藏,看着远处走来的衙役,忽而诡异笑道:“兄长以为自己还能回去?” 刘禄来不及问他是何意,牢房门就被衙役打开:“奉抚台之命前来提审二位!” 第66章 大厦将颠 公堂四面透风,寒冷之意比地牢更甚,刘礼无视刘禄又急又怒的眼神,三缄其口就是不说话。 直到瞥见宋辙站在外头,才阴森森的笑道:“宋主事可拿到账本了?” 此时刘禄才恍然大悟,这是叛变了! “你疯了!”不顾身后用长棍压着他双腿的衙役,用力挣开就是往刘礼身上踢去:“竟敢与狗官勾结!我打不死你!” 赵炳引着沈谦正在墙后就听到这话,他正要出言阻拦,却被沈谦用手一挡。 宋辙看着刘禄狗急跳墙,意味深长:“刘二爷大义灭亲,此事本官还未来得及谢过。” 刘家的账本岂是那么好拿的,若非他策反了刘礼,邬榆他们即使再厉害的拳脚,也是远够不着的。 宋辙是经历过家族因利分崩离析的,自然看得出刘礼一直以来对刘禄的不满。 与其一辈子屈居人下,还不如破釜沉舟,让刘家重新洗牌,今后广阔天地,他自己去挣! 拿捏了刘礼的要害,威逼利诱自然不难让他投诚。 刘礼冷笑道:“兄长自小对我非打即骂,怎么事到如今也不说换个更狠辣的对我?” “明明我们都是爹的亲子,却因嫡庶之分让我受尽折辱,若非看在我娘的份上,你以为我愿意被你这般拿捏?” “可你竟然连我娘也”刘礼看着瘦弱阴柔,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手一拳打在刘禄脸上:“我这些年时时刻刻都想将你杀之!可是杀人偿命,我若死了,谁会给我娘擦碑敬香。” “娘生前最爱干净了,最受不得半点尘埃。” “如今好了,这般结果再好不过了” 赵炳脸色早已发黑,大步流星上前就喝道:“巡抚衙门岂是你们闹腾的地方?” 这话连带着宋辙也训斥了进去。 一场公审,山东各部管事的官都在外头看着,赵炳遣词造句小心翼翼,生怕将自己也饶进去了。 好在刘禄虽脾气大但绝非鲁莽之人,只说是自己贪财不敢说出替人敛财之事。 “既如此,抄家。”沈谦轻飘飘的落下这话就起身走了,在场之人皆不傻,这是盛怒了。 赵炳见他这般,是半点没有回旋余地,虽是寒冬腊月,但握着惊堂木的手已全是汗。 自那日公堂后,赵炳夜里难眠,即使睡着了也总说梦话呓语。 那小妾听得真切,心头又惊又怕,直到快寅时赵炳从梦中惊醒离去,她才睁开眼揪紧了被褥。 佑儿到清吏司衙门半年,从未见过有人找她,眼下高娘子听说有人来,忙跑去通传。 佑儿开了后门,才见是个豆蔻之年的丫鬟,礼仪规矩没得错处,见她就道:“请郑姑娘安,我家小娘有话要奴婢带到。” 佑儿一听小娘这称呼,心头就猜到些许:“不知你家小娘是?” “金钗嫁人妾,有苦不堪言。而今欲遮掩,破绽府东南。”丫鬟说罢又福身道:“小娘还说,请郑姑娘莫要忘记答应好的事。” 寒风凛冽,将她发髻上的绸带无声吹起,佑儿跑过游廊看着宋辙从外头回来,忙伸出手唤他。 垂落的发髻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挽好,宋辙藏在衣袍下的手起落几瞬,才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佑儿拉着他的手臂进了屋,将方才小丫鬟的话复述一遍:“章姑娘并非奴籍,当初是被他父亲卖给刘家的,可又与我不同,总归有个疼她的母亲,事成之后还请大人送她回去!” 宋辙的视线从被佑儿拉过的衣袖,挪到她的脸上:“你放心,若她无有错处,此番立功,定然能保下。” 夜里邬榆按图索骥,揽着宋辙从天而降,巡抚衙门东南角是赵炳的小书房,他显少来此也吩咐了人,不能随意过来。 因此这夜色之下,半点烛火也无。 邬榆抱怨道:“这地方真是瘆得慌。” “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请你和我同来。”宋辙仔细环视书房,最终指了指博古架道:“你检查那边。” 见他这是认可自己的实力,邬榆得意笑了笑,倒没想到宋辙身边哪有武艺高强的人。 好歹屋里透着清冷月光,虽有光借,但二人要尽量让影子避过窗棂。 偶有几根枯枝落在雪地上,听得人心里惧。 章娘子入府不就,从赵炳的举动能看出此处有些不同,后来小心观察几次,每每他也不能寐时,就往这东南处去。 她先头还以为是自己伺候的不尽心,赵炳半夜去找别人,后来偶尔几次远远跟着,才看到赵炳是去这间小书房。 后来佑儿忽然拿了支素金钗来,她瞧着那面容姣好女子,自然也就知道是与自己一样的出身。 所谓的刘府远亲表妹,不过是送人玩乐的工具。 可那郑姑娘与自己却十分不同,她说话举止并未有曲意讨好,眉眼间清冷磊落。 她虽有母亲疼爱,但父亲性子急脾气爆,每喝了酒就要打她们母女二人。 可郑姑娘说她连母亲的疼爱,也从没拥有过。这样的女子竟然活得像扎根在地上的树,坦然不惧。 她本不相信那郑姑娘的话,因母亲常说女子以夫为天,世道艰难离了这冠以男姓的屋檐,去哪里都活不成, 但那日她在公堂上举证刘家,章娘子这才相信她所说的,身为女子也能凭双手为自己挣一个公道,挣一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 等出了这牢笼,就能带着母亲逃离那个家。 两人在小书房翻了几遍,半点蹊跷也未发现,邬榆有些不耐道:“怕是你那线人搞错了,这里” 话还没说完,就见宋辙身后开了半堵墙。 宋辙看着自己无意拿起的砚台,原来这才是这屋子的蹊跷之处。 邬榆快步上前窥探道:“怪道外头看着这屋子要稍大些,原来竟有这道墙。” 墙上放着密密麻麻的账册,其中还有赵炳这些年写的手札,宋辙小心翼翼抽了两本出来,这才放心离去。 夜里赵炳去了另一个小妾屋里歇着,因不想再失眠,遂夜里多喝了几杯。 可惜在梦里他依旧揣着不安的心,难得安宁。 宋辙回了衙门才将那两本手札打开瞧,上头写着赵炳还是知府时的事,哪日收了多少孝敬,哪日又给了谁多少孝敬。 手札中还夹了些与旁人往来的书信,看来赵炳早就想到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这些都是他拉别人下水的证据。 上头涉及的人倒是不少,有些已安然告老,有的还在任上,甚至还有天子近臣。 难怪赵炳出身贫寒,又是三甲同进士,从边陲小城末流县令,不过二十年就能做到巡抚之位。 冬月已过,厨房陈娘子先前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鱼脯,如今也到了取下的时候。 佑儿欢欢喜喜吃了碗鱼粥,只觉得这几日的寒气都散了大半,又央着陈娘子给她留几只鱼干,只说口味好要送朋友也尝尝。 第67章 窥探圣意 金吾卫浩浩荡荡抄进巡抚衙门时,赵炳还在地牢里与刘禄打着口水官司,听说外头乱成一团,哪里还顾得上与刘禄痴缠,刘礼的娘到底是被谁奸污的,已是糊涂账。 那夜大家都醉了,不知谁提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可后来怎么了,他什么都不记得。 刘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屑呸道:“狗东西,提了裤子就不认,罪全算在爷头上。” 这罪孽自然是两个人一起犯下的,这些琐事刘禄是不怕的,他与赵炳之间搅得深,即使是死罪问斩,赵炳也会保下他这项上人头的。 邬榆带着人直冲那小书房,待到赵炳赶上来时,那一面墙的秘密,早就被丢了出来见光。 “邬副使随意进本官衙门查抄,可拿了朝廷的文书?”赵炳理直气壮道:“信不信本官即刻参你一本!” 赵炳忘了,这些话若是给旁人说或许有用,可对于含着金钥匙出身的邬榆,就如一句笑话。 “本副使的确没知会任何人,抚台请便。” 邬榆一身盔甲,意气风发的模样才让赵炳想起来,令朝廷惧怕的帝王,是这公子爷的姐夫。 不知为何,看着他无拘无畏的笑意,赵炳想起了自己刻意忘掉的前半生。 也是这样漫天大雪的冬季,他帮着娘亲在井边浆洗衣裳,口中还背着论语,那么冰凉的水也不觉得冷。 浆洗一件衣裳三文钱,他就是这样用数不尽的井水供养出头的。 寒门贵子从来是世上最大的骗局,诓骗多少人吃苦受罪去与天斗。让他们都忘了,这世上本就不是以吃苦多少来论英雄的。 沈谦与宋辙后一步才到,所有物证都被金吾卫带走了,赵炳多年来的不安终于消失殆尽。 “沈大人,本官想去给亡母上炷香,可能允准?” 他气势颓然,自知在劫难逃。 佑儿赁了辆马车等在巡抚衙门后头,马车里放了陈娘子做的梅干菜饼和鱼干,她想着平阴府离着不远,这些吃食足够撑到她回家了。 过了许久后门终于打开,章娘子褪去往日富贵衣衫,穿着绯色粗布衣裳出来,看着却精神爽利许多。 “里头在抄家,耽搁了时辰,让你久等。”章娘子本想偷偷藏几件首饰,结果那玉京来的大人冷着脸太吓人,她只得将自己的衣裳穿上,褪了所有值钱首饰,这才得以出来。 佑儿将自己的斗篷给她系上,笑道:“不碍事,这马车是衙门常租赁的,师傅人好,必能带你回家。” “我还给你放了些干粮和鱼干,想必够你路上吃。” 章娘子谢过,可惜她身上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只能谢了又谢,这才与佑儿分别。 看着佑儿备的干粮,再往下翻才见里头竟留了两锭银子,虽只二十两但也让她落了泪。 早先听说平阴府发了大水,可恨赵炳竟然不拿半点粮食赈灾,她自从买到刘家后就不得出入自由,哪里还能与家里联系。 水患时她日求夜求,只求菩萨显灵,保佑让娘亲安然无恙。 如今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越是离平阴府近了,她越是生出冰冷惧意来。 念着佛号,虔诚祈祷,只盼着她娘亲平安无事。 赵炳之事累及的官员还在清查,但这些已与宋辙无关了,他答应了沈谦的事已然做到,如今就在衙门里教佑儿下棋,算得上安然静好。 这几日佑儿心情也欢喜,邬榆先头还以为是两人都开了窍,半开玩笑逗了她几次,才晓得是因为救了人。 邬榆也不知哪里来的,金吾卫近日到处抓人,他倒好每日都要来找宋辙说话。 看着二人这般惬意,不快道:“你倒是万事不愁了,如今把我们金吾卫累得够呛。” 佑儿起身给他倒了盏茶道:“既然忙碌,为何副使还有空来?” 这阵子相处起来,佑儿也是摸清了公子哥的性子,偶尔也拿他开玩笑打趣。 “你都称我为副使了,难不成抓点人还要本使亲自出面?”邬榆又是那副纨绔模样。 见佑儿撇嘴不理他,也不生气,反笑道:“你问问你家大人,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若亲自出面,分明不是多大的事,反让人以为天塌了,别吓死在半路上才好。” 宋辙只不理他,继续拉着佑儿说棋局,惹得邬榆好生不快。 当初在国子监时,宋辙不止文章写得好,这棋艺更是天下无双,就连几个博士都败在他手下。 后来琼林宴上,还有幸与称之为国手的工部侍郎柳晁对弈,虽仅输了二子,但已是难得。 可邬榆看得清楚,柳晁设下的天元局,其实宋辙早就解过,唯有他知道那局该是宋辙胜。 “这是虎口,岂能落下。”宋辙将佑儿落下的黑子挪到另一处道:“放此处才好。” 竟然还主动给她悔棋,邬榆想到当初自己求宋辙许久,才只给他让了十子。 看着宋辙又摆下的双飞燕,啧啧道:“这丫头懂什么啊,你还不如教教我。” 佑儿头早就晕了,见他想来忙道:“这位置也不是不可以给你坐。” “五十两。” 宋辙侧眸看她,微微迟疑笑道:“与我下一局棋竟只要五十两,真是忒不值钱些了。” 邬榆却生怕他反悔,出手就摸出一锭金放在桌上,催促道:“赶紧去给小爷备些点心来。” 佑儿收了钱笑道遵命,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在人家心里就值五十两,亏得你还乐成这样。”邬榆趁其不备抓了一把黑子,抢先把四角都占了。 宋辙倒是无所谓道:“好歹……让她高兴就好。” 真是让人受不了,他邬少爷此生爱风流,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且一直是姑娘们捧着他,可见不得宋辙这副情痴模样。 “我今日来找你,也不单时下棋这般简单。”邬榆虽爱玩笑,但也不全然是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 “我妹妹传了信来,香税的事且一年自然能解。” 这必然是探听了皇后的意思,宋辙谢道:“多谢你帮我打听。” 邬榆偷偷抠出一子道:“只要是户部的事,我那妹妹心头可挂心着呢,生怕那位阎罗出差池。” 宋辙自然知晓邬家二小姐中意沈谦的事,否则上回也不会在承恩公府故意提香税难题。 邬榆好奇道:“你可知如何解?” 宋辙心头隐隐有成算,这种感觉令他触碰棋子时指尖颤动,索性放下白子去暖手,蹙着眉摇头不语。 若是他猜想是真,看来皇上和沈谦之间,也不是全然无懈可击。 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虽在山东,却能窥探圣意,这实在是让他高兴。 第68章 腊八 沈谦雷霆手腕,前两日就带着赵炳为首的五名革员离去,不仅如此,外地还有一些被牵连要革职的。 正巧临着腊月初八,衙门里忙碌许久,也借此好生热闹了一番。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王书吏是不惧这些的,他家里是做酒楼的,若不是这庖厨供他读书,如今也当不了举人进衙门做事,因此没得这个忌讳。 他来帮衬,陈娘子自然欢喜:“前段日子听说大家伙儿忙得焦头烂额,你不好好歇着,还来后厨帮忙,可真是感谢。” “娘子客气了,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王书吏絮絮叨叨道:“不过话说回来,前阵子又是汝州的账,又是那赵府的账,真是苦了我们四五日没归家。” 佑儿前阵子也去帮过忙,听他说起打趣道:“那白花花的银子过了手,我是实在羡慕的紧,王书吏以为如何?” 谁不爱银子,他爹娘苦哈哈的炒菜洗碗,一年能挣多少两?人家一顿席面都不止那个价,人比人气死人! “你还真别说,先头看到几千两银子时,我还两眼放光,如今在衙门待久了,几百万两银子都无动于衷了。”王书吏举着铲子道:“不过是钱嘛,火堆里滚一圈就化成水了嘛。” 厨房里顿时都是笑意,宋辙在门口停了脚吩咐挼风道:“你把这些年货拿进去,不必说我来过,免得扰她们的兴致。” “大人,王书吏还没订亲呢,先头订下的娃娃亲嫌他没考上进士,前阵子悔婚了。”挼风小声嘀咕道,这才提了年货进去。 宋辙听着里头佑儿的笑声,在外头站了良久。 他心头何尝不知,佑儿并非未开窍不知情为何物,只是她从来不愿正视自己的情感,用银子与懵懂来堆砌封锁她的心。 可若以对情爱的恐惧来比较,他们何尝不是同一种人。 他以沉稳伪装,她以明媚佯作。都是不敢直视内心恐惧的胆小之人罢了。 夜幕低垂,清吏司衙门难得热闹,摆了三桌席面,宋辙还买了几坛子时下最风靡的杏花醉,众人欢喜如过年。 他是难得喝酒的,在外头几乎是顺着衣袍倒掉,今日却是例外。 自添满酒杯道:“今年衙门的事繁多,好在有诸位相助才过了难关,这杯酒我敬诸位。” 众人皆是举杯共饮,前任主事是万事不理的性子,别说夜里熬通宵看账了,就是外出公干也是安排也下头。 反观宋辙,常年跋山涉水在外头亲自征税,回来也是忙着看账理事,这公房里的蜡烛从未在戌时前灭过。 都晓得他是想往上爬的,因此众人祝他前程似锦。 宋辙笑着不推辞,谁来敬他都是满饮,三巡过后还真有了些醉意。 他双手抱怀紧贴椅背靠着,眼里含着笑意看众人欢愉,外头多点了一排灯笼,照着屋檐下格外生暖意。 这场景忽而让他想到儿时家中,新年夜宴也是如此。 而后自嘲一笑,他大抵是真的醉了,竟然记忆与现实重叠起来,他一时难辩前头坐着的人,到底是谁? 佑儿歪过头看他,正好两人隔着人群相视,不同于以往只是勾唇浅笑,宋辙忽而笑得开怀,让她心如脱兔跳跃,只能慌忙垂下头不敢看去。 宋辙后头又与何提举几人喝了半坛,他并未拿乔装腔,见众人都吃的差不多,才说了散席。 佑儿帮着几个娘子收拾,也有几个还未喝醉的书吏陪着,倒是并未耽搁多久。 只是待她回屋时,才见宋辙站在门外,瞧着不知是等了多久。 怕他着凉,佑儿忙开了门请他进去道:“大人怎不去歇着,可是找奴婢有事?” 冷风吹得他酒气散了大半,但在看着她这张脸时,又觉得脸颊发热。 怕自己做什么出格事,也不必坐下,只在门边将自己手中的银票交给佑儿道:“这是你的工钱。” 佑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愣,吹了这么久的风,只是为了给她工钱?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头有期待,所以此时拿着银票,竟然有些失落,察觉自己这荒谬的想法,佑儿当即关上门,不敢再看那缕惊鸿。 朝廷对赵炳的旨意是小年夜那日到的,邸报上写了他结党营私,贪墨赈灾粮及税银等事,实在是罪无可恕。 玉京无人再敢出面为他作保,倒是皇上难得开恩,判他秋后问斩。 其余与赵炳有过利益输送的一干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富裕如王同知那般家底,悉数充了军饷。 因此汝州府衙门大半空缺,吏部点了谢知去做同知,另从吏部亲派了一个主事去登州府做镇。 佑儿读完,不禁为谢知担忧:“谢同知那般温顺老实的性子,在汝州怕是要吃亏。” 朝廷选了王若禺与谢知做正副手,也不知是要为难谁。 一个铁了心装聋作哑躲难事,一个恨不得以济苍生为己任。 宋辙深思片刻道:“如今在风头上,王知府定会老实好一阵子了。” 眼下山东巡抚与济南知府等位置都还空着,但已到了衙门封印的日子,怕是要明年正月十五之后才晓得花落谁家。 总之这些都不是宋辙操心的,若是不出什么意外,户部在这打仗备粮草的时候,是不可能轻易换各行省主事的。 倒是佑儿不知怎的,说了几句盼着宋辙去做济南知府的话。 宋辙不解道:“就这么想我在济南?我如今可是玉京直管的官,虽说不如那知府威风,但按着资历不出两年就能回玉京了,若是去做知府,怕是两年后又轮到别的地方,岂不算是耽搁了?” 佑儿私心想着他若在济南,自己兴许还能跟着去知府衙门做事,若是回了户部,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女子进去? 只是这话她藏在了心里,只懵懂道:“知府不是比主事的官大吗?奴婢想着大人做这么多事,理应升官才对。” 宋辙笑她官迷,虽说他做了些事,可到底这些陈疴夙疾里头,也有他当初睁一只眼闭一眼的缘故,因此在沈谦看来,他算是将功补过罢了。 不过佑儿哪里晓得这些,在她眼中自己一直都是极好的官,宋辙不愿与她说这些阴暗。 “升官嚜,我也是想的,只是这清吏司一时我还不想离去。”他说话意有所指,让人不得不多想。 佑儿却道:“昨夜奴婢数了银钱,差不多够买一间小院,不如这几日闲下来大人陪我去找牙行看看?” 宋辙脸上的笑意僵住,方才的话就显得像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第69章 娃娃亲 佑儿换了身体面些的行头,梳了三绺头簪了两对珠花,和身穿大氅的宋辙站在一处,倒有些新婚燕尔的意思。 牙行掌柜见来了客,忙打起精神道:“不知老爷夫人是想买卖奴婢还是?” 宋辙眼里含了笑意,客气道:“我夫人想买间小院,不需多大只周围邻里淳朴,离着官署近些就好。” 原是买屋舍,掌柜欢喜给两人倒了茶水,又拿了幅图来,介绍道:“这几处地方都是小院,但住两三人是不成问题的。” 宋辙见离清吏司衙门远,有些不乐意道:“就没有离元宝街近些的?” 掌柜犯难道:“老爷都说是元宝街了,那里挨着财神衙门,最是紧俏的地界,哪里有小屋舍。” 财神可不就在此处嚜! 佑儿咬着唇不敢笑,瞧着隔衙门两条街有一处院子,指道:“不如带我们去此处瞧瞧?” 掌柜见她指的那处,笑道:“这自然成!” 谁也没注意宋辙脸上的不情愿,他是显少情绪外露,如今铁了心不想佑儿搬出去。 那院子在巷口,临着大街上,进了院门就见一天井和三间屋舍,狭小的一目了然,佑儿却觉得大小正好。 宋辙听罢,面色冷肃挑了几处毛病,什么临街吵闹,墙面生霉,天井太小,惹得掌柜以为两人是配合着杀价。 急忙交了底道:“不瞒二位,这院子最少得三百五十两,低于这个价咱们这买卖就不谈了。” 佑儿大骇:“这墙面都生霉了,屋顶也快垮了,怎要这么多钱?” 陈娘子明明说购置一处小院,最多三百两就是顶好的了,她如今就三百多两银子,只想买个寻常普通的罢了。 掌柜得意道:“一门三进士的王家,就在这条巷里头,这地段紧俏着呢。” 宋辙看了眼外头大街,淡淡道:“既如此,我们再找找别的牙行。” 这般忙活大半日,竟一处好地方都没找到,佑儿泄气道:“劳累大人陪我一日,竟半点收获也无。” “为何非要买?”宋辙问道。 “奴婢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宋辙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将来若自己离去,她是不愿跟着到玉京的。 “置地买屋之事断不能急,我平日里出去帮你留意,若有合适的再看可好?” 宋辙见她点了头,这才放下心来。他知她的担忧,也晓得她的想法,可如今不敢挑明这些。 两人都知道,那些雪月风花在眼下关头,之于他二人,并不合适也并不适宜。若是仅凭自己的一时心意行事,定然会弄巧成拙,平添烦恼。 因此一个想躲开,一个想拖着。 年关将至,衙门洒扫擦拭一番,宋辙在腊月二十五封印那日放了众人的假,前头各公房都散去,只待十六开印来做事。 后院的娘子也都家去,只剩佑儿一人,起身出门时才觉得有些凄凉之意。 去年此时,街坊邻里还好生热闹,虽说家里仍是苛刻她,但好歹是过年,面上还是过得去。 除夕夜时,张家哥哥还给她买了一袋油酥,冰天雪地地跑来找她,可那酥吃在嘴里时还是热的。 “佑儿姐这是怎的?”见她看着屋檐发愣,挼风不解道。 见是他来,佑儿佯装还有些困意,伸懒腰道:“今日难得放晴,一时倒不敢信了。” 连着几日都是雨雪,挼风也是盼着这晴天多日,笑道:“大人说衙门眼下不开火,佑儿姐也不必忙活,外头酒楼每日三餐都要送来,只管去大人那屋吃就好。” 佑儿应道:“这自然好,往年你与大人都是这般过的?” 雪水顺着雨链缓缓落下,挼风讲道:“先前在玉京时还有李伯他们两口子,在家里贴字拂尘倒也热闹。后来到了这衙门,大人与我就这般冷冷清清,不过初五过后就有其他衙门来请,大人要一直应付席面直到十五。” 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宋辙换了身玉色直裰,发髻也用银冠束起。 佑儿打了帘子往里瞧去,鬼使神差多瞄了几眼:“大人今日怎么舍得不带四方巾了?” 宋辙搁下书,不解道:“难道四方巾不好看?” 本朝太祖时就定了规矩,若非有身份的读书人,是绝不能戴此巾的。 见他还挺得意,佑儿抿了抿嘴,皱眉道:“反正奴婢觉得,大人今日这般清爽多了。” 已经不止一次觉得宋辙年纪不大,整日里老气横秋的装扮,十分的俊俏也减了三分去。 “我瞧着倒有些不稳重,不过好歹不见客,就这般倒也无妨。” 而今宋辙屋里已备了面铜镜,镜中两人一前一后,难免四目相接。 沉默半晌,佑儿才道:“奴婢是来给大人送窗花的,大过年还是贴上喜庆。” 似乎是知道自己这般打扮让她喜欢,宋辙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走到她身旁将窗花拿在手上,修长指节叫人红脸,不敢多看:“你喜欢这样好看的?” 他这话说不出哪里怪,可听得佑儿不自觉脸上发烫。 “喜欢,奴婢已留了两张下来。” 宋辙见她粉面藏娇,勾起唇角得意笑道:“嗯,喜欢就好。” 自那日起,宋辙是彻底摒弃了他引以为豪的四方巾,外头即使下雪也束着发。 往常不理解为何邬榆从不戴四方巾,如今隐隐明白,原来是女子觉得难看。 除夕那夜,趵突泉一带最是热闹,杂耍唱戏,皮影糖画,里里外外三条街人群接踵。 佑儿跟在宋辙身后,瞧着哪样都是好奇,挼风问道:“汝州过年没得这些?” “我哪里晓得,吃了饭还要洗碗收拾,准备隔日饭菜,再不济也要烧水擦桌。”佑儿咬牙切齿道:“兴许有出去逛过,但不记得了。” 她在汝州时,每天脑子里都算着怎么抠些钱出来,和张家哥哥将来过好日子。 哪里顾得上玩乐之事。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后头有男子惊喜唤“佑儿”。 那人端正五官,身姿矫健,惹得宋辙警惕瞧去。 “张大哥!”佑儿甜滋滋笑道:“方才还想着去年除夕,张大哥给我买油酥的事,想不到眨眼就遇到了!” 张家大哥真是与佑儿心有灵犀,手上还拎着一袋油酥,忙递给她道:“方才买的,你既喜欢就送你吃去!” 难得佑儿也不与他客气,当即就接过吃去。 宋辙吃味,面上却带着笑,上前一步道:“在下宋辙,不知兄台是佑儿哪家亲戚?” “嗐,这个嘛”张家大哥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腼腆道:“我与佑儿先前订娃娃亲,可惜后来没成。” 宋辙脸色微滞,余光瞥见佑儿心满意足吃着油酥,半点不解释,寡淡道了句:“原是如此。” “张大哥如今娶亲了吗?”佑儿忽而开口问道。 宋辙紧握着双拳不语,仔细听着两人的话。 “这不是娶了远方亲戚家的女儿,我来陪她回娘家过年嚜!”提起自家娘子,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正说着话,果然见一妇人笑着走来,嗔道:“叫我在前头好等呢!” 旁边一群孩童嬉戏跑过,宋辙伸手将佑儿虚扶住,端得是温润有礼:“我们还要去前头看看,就不耽误张兄了。” 几人分别后,佑儿还有些不舍,回过头看了张家夫妇几眼。 第70章 大人俊俏 趵突泉水榭,戏班子在台上唱着金玉缘,讲的是订了娃娃亲的男女,长大后又一见钟情最终欢喜相守的故事,字字句句听在宋辙耳中却另有深意。 见佑儿一时恍惚,宋辙不顾其他,拉着她衣袖,就往外头走去,义正言辞道:“你那娃娃亲都成婚了,再听这戏徒增烦恼。” “奴婢可不是想张大哥。”佑儿说了这话,明显察觉宋辙的脚步缓了许多。 南来北往的杂耍班子在吐火,惹得众人拍手称快。 佑儿看着那火苗,喃喃道:“我只是想着,若是当初和张大哥成婚了,或许日子过得还挺安逸踏实。” 宋辙刚落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泠然道:“你觉得如今日子不踏实?还是说你心里仍有他?” 自从晓得自己有这个娃娃亲后,每当她受欺负时总会看着前头那条街的方向,心里憧憬着有朝一日张家大哥来娶她,以后两人过着好日子,等有了女儿,绝不叫她挨打受骂。 靠着这个念头,她擦了无数黑夜里的泪。 直到后来,希望幻灭。她再没脸想这亲事了,只盼着尽早从郑家逃出去。 听着宋辙的问话,佑儿仔细想了想:“往年被打时,心里想着张大哥总会来娶我的,这样就好受多了。” “如今瞧着他夫妻和睦,我也是为他高兴的。” 宋辙看着泉水不语,脑海里想着佑儿嫁人的场面,心里又是疼又是酸。 挼风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佑儿,低声道:“佑儿姐别为张大哥高兴了,大人眼下正不高兴呢。” 瞧着宋辙是误会了,佑儿本想解释,又不知怎么开口,索性陪着宋辙站在,谁也不说话。 最终还是宋辙开的口:“你心里还想着他?” “眼下自然没有。”佑儿抬眸看着他道。 宋辙正视她的目光,隔了许久才丢下一句:“你们不合适。” 自那日后,宋辙也不知怎的,从初一起就进了公房,又是写奏疏,又是写条子的,反正是铆足了劲变着花样做事。 连一日三餐也叫挼风单送去给他。 直到初五那日,布政使司新上任的杨参议做席相邀,才又出了门。 挼风两头为难,他若跟着走了,这衙门就只剩佑儿一人冷清,可若不跟着宋辙去,也是不妥当。 折中过后,问宋辙道:“大人,不如今日也带着佑儿姐出去瞧瞧?” 却不想佑儿只说身子不适,留在衙门守着。 见两人出了门,才将前两日去外头买的话本子拿了出来。 宋辙整日关在公房里也是有些好处的,譬如她就可以趁其不备将话本子带进衙门来。 那叫人魂牵梦萦的魏晋旧录又出了下册,佑儿看得又是捶桌,又是痴笑。 二更天还在怅然,竟没想到男子之间还有这般惊天动气之兄弟情,女子之间的情谊也是荡气回肠。 宋辙先头只当她找到借口不见她,眼下赴宴回来看着她屋里灯还没灭,以为是真的身子不适,心头只责怪自己这两日忙于公务,故意与她置气。 轻叩屋门道:“身子好些了?若还不舒服,我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佑儿忙将话本子放到床铺里头,这才开了门请宋辙进屋。 见她脸颊发红,宋辙以为她是起了高热,伸手试她的额头果然也有些烫。 “怕是风寒入体,你且先去躺着,我这就去寻大夫。”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这是刚刚看得那书太生动,她太兴奋了所致。 拉着宋辙道:“不用不用,奴婢睡一觉就好了,大过年的别扰了大夫兴致。” 见宋辙听不进去,佑儿伸手去拦,却无意触碰他的肩:“大人别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宋辙脚步停驻,不解道:“你难道是有事瞒着我?” 佑儿怕他看破,只能眨了眨眼,反问道:大人这话何意?” 这便真是有事瞒着,恰好又瞧见她桌上的油酥,宋辙心头渐冷了下去,勉强淡笑道:“既如此,早些休息。” 瞧着他离去,佑儿才松了口气。宝贝似的将书藏在抽屉里,这才带着笑意入睡去。 连着几日宋辙都在外头吃酒,佑儿也回过味儿来了,怕是那日自己所为让他不悦。 故而又等宋辙赴宴回来时,特意煮了醒酒汤送去。 “大人,奴婢瞧着你这几日都喝了酒,今日特意学了这醒酒汤,大人可要尝尝?” 若是前几日她送来倒是真不必宋辙喝,只是今日宋辙真入喉了几盏,眼下回来正是后劲上头,瞧着她在灯下托腮瞧着自己。 不知为何那阵阵失落涌上心头,也不瞧那汤半眼,只问道:“你心里还有那个什么张大哥?” 佑儿睁大了眼,矢口否认:“我与张大哥的亲事早三年就不作数了,人家如今夫妻美满,我为何要有他?” 宋辙听罢,歪在椅背上眯着眼打量她。 似乎是要仔细辨认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大人快喝了这汤,早些安置,”佑儿又将汤碗放到他手边:“奴婢煮了好半晌呢,不喝岂不是浪费?” 宋辙不待她说完话,就一股脑喝个干净,冷哼道:“你做的,我自然不会浪费。” 美人娇嗔最是惹人爱,瞧着佑儿睨了他一眼,他反倒是乐得一笑。 素来是沉稳如山的人,这般带着酒意风流,倒是叫佑儿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 那冷峻眉眼带了几分柔情,他一手搭在扶手上撑着额头,斜着眼瞧见她几番打量。 “怎么?可是觉得本官比你那娃娃亲俊俏?”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更添了些蛊惑之意。 听得佑儿的心也随之颤抖,她欲盖弥彰地瞥过眼去收碗,起身道:“大人早些安置,奴婢先告退了。” 宋辙直起背起身道:“为何不答我的话,到底是也不是?” 他们靠得比平常近些,紧紧挨着时佑儿还能察觉到宋辙身上的温热,他呼吸之间是桂花酒的馥郁,险些叫佑儿也吃醉了去。 身子也顿时酥麻不已,竟然鬼使神差答道:“大人俊俏。” 宋辙傲慢哼笑一声,全了自己心意才欢喜,将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既如此,你多看看岂不美哉?为何还想出去住?” 佑儿被他扰得半点不能思考克制,竟真抬额瞧了他去。 若非宋辙身长,只怕不过几寸两人就要贴到一处去。 也不知是醒酒汤的缘故,还是这猝不及防的对视,让宋辙的酒醒了大半。 他盯着佑儿的双眸,却克制矜持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也早些安置。” 第71章 官盐生意 自那日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宋辙不戴四方巾的缘故,佑儿瞧着他今日用冠,明日用绸带,真是愈发俊俏了。 虽说有一日佑儿买了书回来,正巧被宋辙抓住,但他竟一反常态,只叫佑儿夜里别看太晚。 这些反常迹象让她既欢喜又害怕。 独身一人坐着屋里,佑儿连新买的话本也看不进去,自言自语道:“他难道对我……” 这想法让她雀跃,心如黄鹂穿梭于柳条间,又沉醉于暖风。 忽得又想怕是不能,宋辙是难得的清醒克制之人,这念头又让那黄鹂坠入夏日滂沱大雨里。 情意将显未显之时,不论男女总是有许多想法去深究。 佑儿沉默思索半晌,还是决定将这呼之欲出的心意缩回去。 且先自己在这世上独立,再说情爱之事。 十六那日衙门开印,就有新旨意来,可算是全了佑儿心意。 宋辙擢升了四品郎中,虽说仍在清吏司不动,但身上必然会加些担子。 佑儿见宋辙丝毫不惊讶的模样,纳闷道:“大人早就猜到了?” “初五那日左参议杨大人请我吃酒,我便猜到了一二。只是除了南直隶,其他行省清吏司主官都是主事,如今我提了一阶怕是有难事要应对。”宋辙喜忧参半,想着前阵子沈谦提过一句的盐税,心头有些不安。 佑儿闻音知意,压低了声音道:“那位丰神俊逸的尚书想叫你查盐税?” 宋辙从这话里提取到了关键,背过手道:“丰神俊逸?” 见他下颌往上扬了扬,倒是等着人夸般有趣。 “大人面容并不输他,不必自怨自艾。”佑儿放下宋辙的任命文书打趣道。 两人对视而笑,如斯恬静。 下晌朝廷的邸报就来了,沈谦正式入阁,风头一时无两。 隔日,宋辙带着佑儿到历城卖官盐的铺子瞧去。 按着朝廷的规矩,盐业由户部统管,单设盐业提举司管盐场事务,都转运盐使司管盐税征收,每年六月交账交银到清吏司,最终呈到国库里头。 只是不同于其他税赋,关于盐税清吏司一般只负责协调中转,并不过多干涉。 而各地知府衙门负责给盐商发放盐引,这盐引通常是一张二百斤,折六百斤新米的市价。 这其中几项就占了户部全年税赋的三四成,因此几十年前有一扬州盐商,自诩其宅邸为布衣户部。 可这盐从矿井放在盐铺里头,途径多少周转不易,因此市价往往是按一斤盐至少抵五斤米卖出去。 因此穷苦人家粗茶淡饭,并非作假夸大。 佑儿问了几间铺子,这盐都是一两五钱一斤,当即反问道:“依官府定的价,应当是九钱一斤才对,你们为何高价贩卖?” 那掌柜瞧着她打扮还算体面,才惜字如金道:“行情如何自有天定,姑娘不愿买可出去瞧别家。” “什么天定,我看就是你们故意提价,赚黑心钱!”佑儿冷哼道。 她临着盐铺门口问话,自然有路过之人共鸣,皆是抱怨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自入冬以来这盐价眨眼就一个价,前几日来问还是一两四钱呢!” 盐铺掌柜也不是吃素的,拿了门楣旁的扫帚就赶佑儿出去,宋辙喝道:“放肆!她说的何错之有!” 佑儿趁着他被宋辙问住,夺了扫帚丢到一旁:“我今日只问你,为何不依官府定的价卖!” “滚滚滚!买不起就别来招惹是非!”掌柜喊了伙计过来喝退众人。 趁着场面乱了些,佑儿这才与宋辙消失在人群中。 这路还没走百步,就忽而被人唤住。 佑儿与宋辙并未同行,两人隔了几丈远,见有鱼儿上钩,宋辙就近退到那货郎后头躲着。 “姑娘想买盐?” 拦住佑儿的是个精干消瘦的男子,面色黝黑看着是常年下地劳作的模样。 佑儿往后退了半步,有些害怕点头道:“家里三个月没吃上盐了。” 见她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那男子已除了大半戒备心:“我这儿有上好的细盐,只卖一两二钱一斤,姑娘意下如何?” “不敢不敢。”佑儿摆了摆手就要走。 贩卖私盐可是要打板子下大狱的,她可是胆小的模样,那男子咬咬牙道:“姑娘放心,这盐你丢进肚子里,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人晓得是从何而来。” 佑儿怕的不行,低声道:“一两一斤,否则我不敢买。” 敢不敢买是二钱银子的事? 那汉子见她抠搜又胆小,懒得多费口舌,摊手道:“姑娘先付我一般银子,待我把东西拿来,再付剩下的。” 佑儿仔细端详那男子许久,似要将他的面孔刻进脑中,纠结半晌总算摸了半吊钱出去。 宋辙站在一处蜜饯铺子里头,点了七八样果脯,视线却紧锁在她那头。 只见佑儿呆呆靠在墙角,难得的老实巴交模样。 待那男子回来,果真包了一斤盐给佑儿,外头还裹了张荷叶,实在隐蔽。 钱货两清这才笑道:“姑娘若觉得好,下回还找我刘三买!” “到哪处找你?” “前头布庄,只管报我的名字。”刘三新做了这行生意,正是到处拉客的时候,留着这话后又去寻新的买主。 俗话说做戏做全,佑儿拿着盐倒是真走了好几条街,等着宋辙走上来寻她才放下心来。 回了衙门挼风才道:“方才跟了那汉子一路,的确每次都从布庄取盐出来的。” 佑儿尝了口白盐,果然与平日采买的官盐并未区别:“看来是披着羊皮买狗肉,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买卖。” 宋辙给她倒了盏茶净口,目光落在那盐上道:“我先前在户部时,看过盐业上头的文书,每处盐井一年有至少五百斤的损耗,瞧着这盐或是从官盐井出来,怕是有人做这里头的折损生意。” 佑儿想起先前在汝州时,郑娘子买回来的盐,几乎每遭的口味颜色都略有差错,恍然大悟道:“私盐井出来的大有瑕疵,这是官盐!” 宋辙颔首不语,他本想寻私盐踪迹,不曾想竟发现了更秘辛的事。 举国盐场二十来处,盐井更是上千,但山东这头就有不下百井。若是一处盐井折五百斤,这里头一年贪墨的数额就要以万两计算了。 “不如卑职每日守在那布庄,看看到底是谁给他送盐来的?”挼风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宋辙此番难料上头到底是要他查私盐,还是查官盐里的硕鼠。 宋辙想明白其中道理,摇头道:“不必着急,料想玉京的律令就快到了。” 第72章 混入盐场 比律令先一步到的,是赵炳死讯。 虽说他已被皇上亲判秋后问斩,但夜长梦多,总有人不想他活着。 大理寺地牢铁桶似的地方,几次三番被人行凶毒杀,听说大理寺卿郭俊辰在玉福宫外跪了一天一夜,仍是未消圣怒。 宋辙将邬榆送来的信件烧成灰烬,笑问佑儿道:“赵炳寒门贵子,一路走来从毫无根基到官拜巡抚,不过是跪了恩师又逢迎上峰,与我之历程似乎别无二致。若是哪日我被清算,是否也会不明不白死在牢中?” 佑儿本欲偷棋子的手顿了顿,微嗔道:“大人说的什么话!他是十恶不赦的烂人,岂能与大人相同?” “什么十恶不赦,十三个巡抚里头,比他作恶多端的自然有。”宋辙提了佑儿两子道:“实则是风水轮流转罢了,我如今处境亦是,可若过十几年,又有谁看得清呢” 佑儿心疼自己被他提去的两子,嘴上嘟嚷着:“大人不贪墨,不弄权欺人,不好色,怎会进大狱。” 官场的事,哪有这么简单。真想定一个人的罪,又岂是这些表象能左右的? 这朝局之下,宋辙树敌只会越来越多。 盐税占举国税赋三四成,期间涉及多少人的利益,他不过四品郎中,就要动这肥肉,且有的苦受。 正想着这事,朝廷六百里加急就来了。指了他去莱州盐场秘查官盐折损一事,睨了眼偷提他两子的佑儿,无奈道:“这回真要去趟莱州府了,只是此行必然艰苦。” “还扮沈家夫妇?”佑儿熟稔道。 宋辙淡笑不语,任凭佑儿与挼风如何追问也不说。 直到进了莱州府城门口,看着墙上张贴的告示,佑儿才看穿他打得主意。 “去盐场做工?”佑儿见他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做苦力的样子:“大人还是扮富商老爷合适。” “外表识人,素来浅薄。”宋辙敲了敲敲她的发髻:“不过既然你说不像,那待我们换身行头试试。” 宋辙带二人去了间偏僻小院,里头蛛网密布,一看就是许久没住人了。 三人皆换了身粗布衣裳,腰间勒了根破布已有穷苦意味,又去厨房灶下抹了把柴灰,涂在脸上。 佑儿嫌弃的摸了摸自己脸,又给宋辙衣衫上涂了几道黑印,问道:“大人怎对这屋子如此熟悉?” “这是沈彦的院子。”宋辙掸去浮尘道。 佑儿随着他的脚步走下那地洞,好奇道:“竟真有这人,我还以为是大人编出来的。” 原先在登州时还以为是宋辙虚构出的身份,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确有此人。”宋辙将三人的衣物悉数丢进灶台里头藏好,并不多做解释。 三人收拾齐整后,这才租了辆骡车往盐场驶去。 过完正月是招工最旺的时候,幸而天气尚好,等了两个时辰才排到佑儿。 “盐场是做体力活的,怕是不需要你这小娘子?”那工头笑得一脸猥琐,心中腹诽不看这黑脸,身姿倒是婀娜。 宋辙眉头微蹙,却又不得不忍耐着,心头涌起焦灼。 好在佑儿尚且能对付,假装擦了把泪道:“求大哥通融一二,哪怕洒扫做饭,浆洗衣裳都成的,我家那男人实在是欠太多债,若是还不上就得把我卖了去!大哥就可怜可怜我。” 见她的确是妇人打扮,那工头就起了些歪心思,黄花大闺女他是不敢轻易碰的,可已成婚的妇人嚜,那就不好说了。 与旁边几个工头互相看了眼,应允道:“既如此就去厨房做事,每月一两银子,次月初五找我结算。” 佑儿欢喜的千恩万谢:“不知大哥姓甚名谁?” “娘子可记住了,你大哥我名唤尹五,屋子就在这门边上,得闲来找我说话?”尹五边说着话就要去拉佑儿的手。 瞧着他这副色鬼模样,佑儿哪能如他的意,满口的多谢五哥,双脚确实不沾地的往厨房跑去。 转过角才猫着身子,瞧宋辙与挼风都进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三人拿的都是假户帖,若是被人察觉,横尸荒郊野外也是有可能。 盐场人多,厨房自然也大许多。好在里头做事的娘子不算难接触,佑儿凭借着赌博的丈夫,难惹的姑嫂,刻薄的婆母,一天下来总算是与她们打成一片。 “鲁娘子就是心太善了,我家婆母被我撕烂了嘴,如今大话都不敢说半句。”一旁的邓娘子絮絮叨叨,讲着自家的事。 进了盐场起,佑儿就是莱州乡下鲁姓人家的媳妇,她倒是天生的戏骨,三两句话就让人共情去。 “还请邓姐姐教教妹子,我家那不成器的,前几日还威胁我说,若是没挣到钱回去,就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提到伤心处,佑儿还挤了两滴泪噙在眼眶里头。 她脸上涂了两块黑斑,可眼睛是水灵的,看久了倒叫几个娘子觉得甚是可怜。 在此处帮工的厨娘大半是本地村里的,只有佑儿和邓娘子是外地人,因此夜里就她二人歇在灶台后头。 既能烧热水,也好暖和身子。 佑儿见她睡着,还说了句要去茅房,这才摸着黑出去。 本以为自己这一日又是切菜又是炒菜,已然足够惨了,可看着宋辙满脸苦相才乐呵道:“大人怎搞的这副鬼样!” 宋辙睨了她一眼,苦不堪言冷哼道:“你去抬盐试试。” 两人哪里还有什么体面举止,皆是坐在地上歇着。 宋辙叹息道:“天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民之艰辛实在难以估量。” 自跟着宋辙以来,佑儿已看到许多比自己更艰难的娘子,如今想着郑大夫妇的嘴脸,都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可恨了。 “大人这是苦力做少了,我那时站在茶摊吆喝,一整日下来只觉得这脚都不是自己的。”佑儿抱膝瞧着天上星辰,问道:“今日可有进展?” “算是有一些,这盐井靠海,一桶一桶的咸水打上来,几乎不算成本。”宋辙心头默了遍今日见闻:“既是水洒地上,再接一桶就是,所谓损耗无非在晾晒与搬运时,即便如此也谈不上有五百斤之多。” 佑儿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中途折损五百斤,陆续蒸煮晾晒不就能填补上大半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前头有人说着话过来,仔细一听竟是尹五那色鬼! 第73章 狼狈为奸 好在两人及时躲进树影草丛之中,宋辙将佑儿抱紧在怀中,半点不敢动弹。 尹五与人路过时还在说,要去厨房瞧瞧佑儿。 两人身上好大的酒气,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是想要调戏玩弄。 “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妇人,兄弟只管放心就是。”尹五拍着胸脯保证道。 另一人还是有些不敢:“若是她拼死反抗,惹得人听到如何?” 尹五听罢嘿嘿一笑:“我堵住她那嘴,兄弟先享福不就是了。虽说丑是丑了些,但身子倒是不错,反正不点蜡烛瞧不见,你我兄弟也不吃亏嘛!” 两人说着话走远,佑儿这才止不住颤抖道:“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宋辙并放开她,只轻轻拍着她的背:“莫怕他,我自有法子解决。” 她果然安心在他怀里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如今改头换面的缘故,本来万事都要讲究规矩的宋辙,今夜蹲在地上也就罢了,此时还不顾男女之防抱着她。 两人谁也没先撤回身子,只在这荒野树林里片刻温存,终究要散去。 尹五脚还没踏进厨房,就听到佑儿唤他:“是五哥哥来了?” 她声音婉转,惹得尹五心猿意马:“鲁娘子这是晓得我要来?” 他撇下旁人,闻着声就张开了双臂要去抱人,谁知摸索半天也没找到佑儿。 定睛一看那树林里似乎有人影,这才笑道:“娘子这么急就去树林里,看我不好好疼你!” “好你个尹五,方才说好我先来的!”一旁的人也被那娇滴滴的声音吸引,勾得他跟着就往林子里头去。 可这进去找半天也没见到佑儿的身影,更别提声音了,低声唤了几声娘子也无人应。 过了半盏茶功夫,二人转了两圈,咚得倒在了地上,宋辙这才带着佑儿捂鼻上前察看。 佑儿笑道:“再给他们烧点迷烟。” 果然话音落下,宋辙就又点了烟,放在二人身上转几圈。 子夜时分,这林子里愈发寒冷,宋辙带着挼风,将那两个昏迷的色中饿鬼绑在树上。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邓娘子先起身出去倒潲水,却隐约瞧见林子里头似乎有两个人影。 她吓得惊呼一声,忙进屋将佑儿唤醒,拉上前去给她壮胆:“妹子可瞧见了,里头是人是鬼?” 佑儿未曾想宋辙竟然这般损,面上也害怕道:“不太像人,不如咱们先进去,等天大亮了再瞧?” 哪里等得到天大亮,到了时辰来上工的厨娘们可都瞧见了,尹五和赵东两个赤条条绑在一起,真是臊死人了! 这头动静惊动盐场的管事,大半个盐场做工的人也跟着前来围观,只见那两人如何也唤不醒。 管事林伯看着两人乌黑的唇色,暗道不好!伸手探了鼻息好歹还有一丝气。 盐场临海,夜里风大不知多凉,这一夜没被冻死已是万幸,忙叫人搭把手将两人送去了医馆。 宋辙隔着人群与佑儿相视而笑,脸上忽而觉得异常温热,好似昨夜两人紧紧相依时的余温。 白日里厨房娘子们自然边骂着尹五和赵东,边做着手头上的事。 佑儿这才晓得,这两个烂人平日里惯会调戏女子,有时是言语冲撞,多吃两杯酒壮胆竟还能上手去! “定然是平日里得罪人太多了,这才遭了报应!”邓娘子狠骂道。 “就是不知是谁下的手,真是畅快!”另几个娘子对此倒是好奇。 佑儿将菜倒进锅里炒,听着她们说笑,插嘴道:“甭管是谁了,总之这是好事呢。” 宋辙今日负责提盐水,一桶一桶冰水拧着去灶房,但凡路上多撒些出来,还要被管事的骂几句。 他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比起年年岁岁操持农活的男子,还是差了些意思。 昨日已然累的腰酸背痛,今日这一遭下来,中午连饭都累的吃不下了。 好在佑儿来送饭时瞧见,偷偷给她送了碗米汤过去。 两人此时哪里像衙门里头出来的人,比之田间地头的农户还不体面几分。 夜里佑儿照旧出去等着,宋辙早已坐在地上等她。 “大人若是撑不住,不如我们换了法子?” 宋辙摸了摸脸上贴的黑斑,当即拒绝道:“如今已有些许眉目,我明日跟着出去送盐,必还会有进展。” “难怪今日林伯让我们多备些馒头烙饼,听说来回得三日才能回来。”佑儿难免担忧。 两人各自说了见闻,直到夜风吹来才散了去。 莱州知府后院灯火如昼,盐业转运使林之道搂着个倌人吃酒,又借着那朱唇送回自己口中。 “玉液姑娘姑娘送的酒,果然与这酒杯送的不同。”林之道边说着话,手上还在玉液腰间抓了一把。 知府于文闻音知意,笑道:“今夜就要玉液伺候大人歇息,晚娘已经替大人备好厢房了,大人现下可要歇息?” 林之道又拉着那玉液喝了两口,这才指着于文打趣道:“你家晚娘是体贴人,于知府可真好福气!” 外头进来的妇人摸了摸发髻旁的玉坠,凤眼含情,上前就摸着林之道的心口道:“大人惯会打趣人家!” 于文也不恼,由得自己夫人这般轻浮。 待席面散去,夫妇二人才没了笑意,于文满饮了杯酒,忧心忡忡道:“眼下济南知府的缺还空着,听说朝廷还没选好人,只求这生意上头莫要出岔子。” “妾身算过了,上头打点怕是不能少了三万两。” 晚娘手上的翡翠戒指甚是精贵,衬得她白皙如瓷。于文拉着她的手,含在口中轻咬了口。 腻歪好一会儿,才道:“过两日盐场那边要送五万斤来,其中两千斤是咱们家的,加之前头盐商的孝敬,也该凑得够两万两。还有那位林大人身上,夫人不叫他吐个五千两出来?咱们自己再贴三千两也就够了。” “往日盐商那头与他们折半分,后来这细盐明明是官人的主意,却也要与他们分。”身上被他招惹湿漉漉,晚娘从他身上坐起来,佯装气恼扭动腰肢道:“不过如今官人真是好算计,竟还要我出面周旋。” 于文勾着她的软腰,埋到了榻上去,挑起她的裙子笑道:“为夫这先将夫人伺候好,定不叫夫人今夜白累一遭!” 林之道早就打过晚娘的主意,只是两人虽言语上逗趣,却连像模像样的酒也没喝过一杯,他心头也甚是遗憾。 无奈晚娘虽作风放荡,却是知府夫人,他暂且是将那色胆放在心头,不敢来硬的。 昨夜玉液灌了他许久酒,夜里两人胡乱闹了一回,如今半梦半醒闻着手臂上的香,又是心头一痒。 他本就常年流转花丛之中,如今正是欢快,却隐约觉得滋味并非玉液。 睁开眼吓得“哎哟”一声,看着被自己撤下衣裳的晚娘,忙打了自己一嘴巴:“怎么是夫人?” 晚娘娇嗔道:“昨夜你叫丫鬟来传话,非要我过来……” 瞧着晚娘对自己是有意,那玉指轻戳在他脸上,林之道激动得脸色潮红,喜不自胜,眯着眼就要亲上去。 谁知外头是于文急促的敲门声,闹着让他把晚娘交出来。 第74章 打草惊蛇 被这奸诈夫妻困在屋里威逼利诱,林之道哪里不晓得,这是被设了仙人跳。 即使心头再有苦难言,可到底是真做了那欺辱同僚之妻的丑事,于文这些年来又与自己有不少阴私勾结,真要闹出去,这官也保不住。 “你够狠!”林之道咬牙切齿签下欠款五千两的字据,这才得以脱身。 于文得了这保证,心中畅快勾着晚娘的腰,在她耳边吹气儿:“还得靠夫人帮衬。” 这对夫妻心头装的都是钱财权势,当初这婚成的本就来路不正,说是一丘之貉也不为过。 朝阳窗外升起,透过窗棂照进屋里,两人缠绵相拥的倒影,挂在惨白墙壁上。 佑儿早上去盐场上头送吃食时,就未见到宋辙,挼风可怜兮兮扒拉两口,慢慢挪到她身后。 “姐,大人说他那头一旦出手,盐场指定要派人搜查,到时候你不必寻我,只管去先去桂花巷接应大人。” 听得挼风的话,佑儿这心揪成一团,可眼下宋辙已迈出那步,开弓自然不能回头。 晓得挼风还有自己的事办,嘱咐道:“你也要多保重。” 挼风咬了口包子,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两人说完话就见林伯过来,如鹰的目光带着打量之色,佑儿镇定自若打了碗粥道:“林伯可要来碗粥?” 林伯并无急着理她,冷着脸对挼风道:“盐场规矩,每人只能吃一个包子。” 挼风认错道:“是我馋嘴,再不敢有下次了。” 周遭吃过饭的人,丢了碗筷自顾自继续干活,佑儿见挼风也跟着离去,这才放下心来。 “鲁娘子家中竟放心你独自出来做事?” 林伯看似随意发问,但若真回答出了差错,恐怕之后万事不好应付。 佑儿并未放下手头的事,只如闲话家常叹道:“若不出来做事,只怕还不上债就将我卖了去。” 远处海风吹来,将她额前碎发吹乱,人也多了几分可怜。 林伯喝了口粥,又问道:“尹五出事之时,你在厨房就没听到半点动静?” “并未,我与邓娘子都没听到。”佑儿转身正视他略带考究的目光:“不知那两位大哥可还好?” 隐藏在衣裙下头的双脚已然紧绷的厉害,可面上她克制着自己,半点破绽也不敢露。 好在那林伯问了两句话就算了,只是在离去前幽幽说道:“无妨,不过是冻一夜罢了。说来也巧,偏生那日你刚来,他二人就出了事。” 佑儿笑道:“那定是我这八字冲撞了两位大哥。” 看着林伯渐行渐远的身影,佑儿这才连着吐纳几口浊气。 此处盐场离海忒近,夜里寂静时若悉心去听,还能闻海浪翻涌的声音,闭着眼就像在风暴里摇晃似的。 如今佑儿是半点睡不着,心头牵挂着宋辙此时的境况,又顾及自己未知的安危。 入夜后宋辙等一干运盐的劳工就已到了莱州城外,他躬身隐在人堆里倒是丁点不显眼。 等了许久才见盐业转运使林之道前来,这人与他见过几次,因而宋辙外小心。 “就只这么点儿?”林之道刚送了五千两银子出去,眼下自然想快些找补。 带头送盐的是盐业提举司的书吏,平日里几个官老爷的是,他也是晓得的。听着林之道的话,忙解释道:“咱们提举大人先检查过了,是足足五万斤盐。” 说罢又压低声音道:“照旧损了两千斤出来,后头的事就托付大人了。” 这本就是先前说好的,林之道不好计较,点了头就叫送去盐库里头。 宋辙跟在盐桶后头,正好是他看不到的盲处,待到三更才将所有盐都放进了库里,落锁之后盐场的工人劳累过度,都歇在地上喘气。 那书吏也乏了,本想让人打道回府,此时也由得双腿坐在地上。 林之道撇了撇嘴,想着后头的事,冷声道:“今日辛苦诸位,只是盐库重地,还请诸位早回。” 世间艰苦大约就在此处了,二月刚过完年,夜里天寒料峭的,可辛苦劳作之人皆是大汗淋漓。 这泼天富贵的买卖里,莫说半两银子,只在这屋檐石板下歇息的自由,也由不得他们。 林之道虽看懂众人脸色牵强,但这些不是他这个官老爷该考虑的。 何况一会儿于文还要来,他早上还在人家后院犯下那等没脸事,依然不想见面尴尬的场景,有这些人瞧着。 “要睡滚远些睡!”想到于文,林之道哪里还有好脾气,挥了挥手就把人喝退。 那书吏被他闹得好大个没脸,可又有何办法,只能喊着众人起来,告辞离去。 正巧于文带着长随打马而来,林之道脸上露出的不愉与恨意,并没瞒过宋辙的眼睛。 瞧着两人作揖说话,看来是关系不一般,看样子背后是有些秘辛的。 行至半里地,众人都是艰难。宋辙看了眼竹林山沟,上前对书吏道:“官爷,大伙儿都累了,不如在此歇歇脚?” 瞧了宋辙眼生的很,问了管事才晓得是新来的,语气不善:“刚进来就这般躲懒?” 说着话就要取下腰间的鞭绳,方才在林之道那里受的脸色,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 管事平日里与这些劳工接触的多,不愿激起人怨,拦下那呼之欲出的长鞭道:“大人息怒,您瞧瞧大伙儿确是累了。” 这声大人听得比官爷悦耳,书吏叠了鞭子在宋辙肩上打了几下,见他吃痛这才作罢放过。 夜已过半,三更天时宋辙睁开眼往竹林里瞧去,又将块熄灭的柴火引燃,这才接着躺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林中几处黑影穿来,宋辙待看清来人才睁眼,下巴往书吏那处一抬,自有人将人绑了去。 “这些人不如都抓了去?”说话的人一身劲装,年纪与宋辙相仿。 “他们都是无辜的,走。”宋辙将身上的杂草泥灰拍了拍,瞧了眼被他下了迷烟的众人,这才转身离去。 那人见他这般,好笑道:“经年不见,你何时这般瞻前顾后,我带这些弟兄来就是为了斩草除根的。” 宋辙已是疲惫,却半点不敢耽搁,疾步跟上几人道:“沈彦兄此言差矣,这些劳工毕竟无辜。” 沈彦见他如此,吩咐众人收刀,转身拧着宋辙,如烟般散去。 第75章 上门做客 佑儿在厨房水里下了泻药,趁着天未亮就摸索着从海边逃了出去。 好不容易绕了几里地走到小镇上,心头担心挼风一个人留在盐场,也怕宋辙那头的事暴露。 此时她满脑子想的只能是赶紧离开,若是被抓住,盐场里那些杵着木棍,系着长鞭的修罗,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此处,不免又是为挼风担心,她匆促着脚步,却难掩频繁几次回头。 得亏山林里白日无野兽,但几阵呼啸声过,也叫她心里发虚。 一路念着“阿弥陀佛”,几经辗转打听,才进城到了桂花巷沈家。 门房大爷听得她姓鲁,赶忙将人请进门:“娘子一路劳碌。” 此处并非真正沈家,而是分家后沈彦单买的宅子。 宋辙的声音从林间一处屋中传来,虽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佑儿总算觉得踏实。 像是有心灵感应,宋辙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冷眼示意沈彦,捆在椅子上的书吏再发不出声音。 他向来是沉静如山海的,稳重端方。这般狠戾的模样,从未示人。 推开门框,见下人领着佑儿在廊下站着,宋辙背过手去就将门合上,连带着屋内的血腥也掩住了。 “快去换洗歇息,夜里带你去知府衙门做客。”宋辙本想上前,又担心自己身上还有些血腥气,因此只隔着湘妃竹挥了挥手。 佑儿狐疑看了眼那间屋子,自然没瞒住宋辙的眼睛,淡笑解释道:“盐场的书吏,我正与他谈事。” 说的自然也对,可不就是一问一答。 只是他每问一句白晃晃的刀子,就捅进书吏的皮肉中,手臂大腿、肚皮脸上可没一处好的。 瞧着宋辙再进来,沈彦打趣道:“往日里多厉害的人物,怎么如今还怕……” 只见他书吏身上无故又是被划一刀,正巧落在心口处,看得沈彦胆颤不敢再取笑他,只能啐那书吏道:“你再不老实交代,这心就要被活生生挖出来了。” 虽说妻女的命被人捏着,可他的命也被这两个杀神捏着。 谁的命不是命?到这个关头,还是活自己更重要。 “我说!我说!”书吏吓得流了一滩水在地上,又惊又怕道:“盐场每年出盐不止十五万石,这做账嘛,不过是添一笔,减一笔的事,损耗嚜更是按着随便写的。只怕真要细算,也是笔糊涂账。” “那林之道与于文可知晓这些?”宋辙问道。 书吏不敢不交代:“怕是不知个中深浅,提举挑了他信得过的盐商,倒腾做起私盐买卖生意,不过这些可都不干我的事啊!” 沈彦之前是见过提举司吴金的,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的面相,没曾想是个贪心的:“就不怕于知府晓得跟他闹?” 宋辙心头有了计较,见他不答话,果然往他心头刺去,吓得书吏痛哭失声:“好汉饶命,那些大人物的事,我哪里晓得!” 心头一痛,他说话的声调也尖锐些:“啊!饶命饶命!这生意是玉京大人的,于知府即使看得出来,也当睁眼瞎不敢多嘴!” “玉京哪个大人?”宋辙看着他身上流血不止,十分厌恶蹙着眉。 这就是书吏见识盲区了,吴金看似和善可亲,实则心思难测。这些秘密他是真的不知道,就那些晓得的事,皆是他自己多年摸索出来的。 见他确实是不知,宋辙这才收手:“还得劳烦你找人看着他,可不能死了,否则……” 他后头的话没说,但沈彦晓得其中厉害,自然不敢儿戏。 宋辙派人将帖子送去知府衙门时,于文正数着盐商送来的银票。 听得下头通传,亲自出去拿了帖子看,上头名号确是宋辙。又瞧着一同送来的上好徽墨,忙翻出去岁勘合的文书比对字迹,喃喃道:“他来做甚?” 好歹如今宋辙升官了,且是四品户部郎中,背后还靠着大树,跟他这样泥腿子爬上去的人自是不同的。 “快去后头通传夫人一声,准备上好席面,今夜劳她与我应酬。” 虽不知宋辙为何到莱州,可于文素来是官场上最体面最周到的人,因此到了酉时就派人在前街口候着通传。 待到马车停在衙门口,于文携着夫人晚娘正好站定在。 车帘掀开,下来的正是一身玉色圆领袍的宋辙,眉目疏朗,清介自守,俨然如风尘外物,蒹葭玉树。 晚年先前听过于文曾提过一两句关于宋辙的话,说是惯会做和事佬,承袭高阁老做派,因此先前她想象里头宋辙可不该是眼下这般仪表。 饮食男女,一响贪欢,谁不爱皮相好的?因而与于文上前见礼时,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妩媚暗涌。 谁知宋辙却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敲了敲马车道:“好佑儿,快些下来,莫让府台和夫人久等。” 只听两声甜腻娇笑,而后帘子里头缓缓下来名清丽娘子,通身气派尤其是发髻上的蓝宝石头面,羡煞了晚娘。 “方才收拾一番耽搁了,还请府台大人与夫人莫要见怪。”佑儿说着暧昧不明的话,再瞧着她不经意理了理裙摆,很难不让人多想去。 晚娘常年游走在官员交际应酬,此时便挽着佑儿的手,亲昵道:“妹妹好俊俏的容貌,不愧是济南来的,咱们这小地方可难见到这般美人儿。” 跟在两个男人后头,游走在衙门里头,灯笼红烛照得极亮堂,游廊壁上几人走过的身影,真是好些欢喜温情。 本以为宋辙是一人来,谁知是带着女客,因而落座过后,晚娘就陪着佑儿坐在一侧。 她是十八般武艺,不做轻浮浪荡事时,自然也扮得了内宅夫人。 于文敬过酒后,笑问:“宋郎中到莱州来可是有公务,若有用得着愚兄之处,还请莫要客气推辞。” 他这人素来是架子放得低,与人交际广受好评。 “此番是我叨扰府台。”宋辙陪了一杯,才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奉命到临海的几个府县瞧瞧。” 他说的似是而非,让于文摸不透其中意思,晚娘心思灵敏,笑问佑儿道:“既然宋大人有要务在身,不如妹妹就留在咱们衙门歇息,你我作伴玩耍,等宋大人办完事来接,如何?” 佑儿早已悉数背下今日要答的话,无奈婉拒道:“夫人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我家大人嚜,沿着海边公干,转一圈就回去了,哪里还要走这回头路。” 于文从这话里头就听到了几次关键,佯装不明道:“沿着海边走?海边可是有什么税赋要收?” 收到宋辙的帖子时,于文就想到了盐税,此事又听到海边二字,自然是与盐场有关。 他自来是爱多心多疑的性子,那修长眉眼往上抬,只等着宋辙的回话。 第76章 金蝉脱壳 宋辙依旧三缄其口,却是佑儿冷哼一声,翘着嘴似有不满。 晚娘给她舀了碗汤,陪笑道:“可是姐姐招待不周,惹妹妹不快了?” “哪里是姐姐的错。”说罢横眉竖眼盯了眼宋辙,秋水盈盈惹人怜,半嗔半怨道:“还不是我家大人嚜,整日里事情多,出来的时候还诓我来游山玩水,后头我才晓得,这哪里是让我玩的,分明是把我当丫鬟使呢。” 晚娘疑惑道:“嗳?此话怎讲?” 宋辙轻咳了声,不愿她多说,敷衍道:“哪里把她当丫鬟使了,不过是出来颠簸,惹得她闹脾气,倒是叫夫人见笑了。” 原来两人这是闹性子了,正好也是个机会。 晚娘当着解语花道:“我瞧着大人对妹妹就很好哩,天下有几个大人这般有前途的官?又有几个这般玉树临风的男儿,妹妹也是不可多得的美貌,如此般配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看着是在给两人做和事佬,可这眼睛最背着佑儿与宋辙四目相对,里头似有万千心绪旖旎缠绵,欲说还休。 偏生宋辙这次是接住了她的眼波,那唇角勾起的涟漪笑意,醉玉颓山般的倜傥,便是对她的回应。 这般你来我往让晚娘十分舒坦,常年帮着于文应酬,可就如她所说这般年轻俊朗的客,还是头一遭。 且他还当着佑儿的面,与自己暗渡陈仓,叫她如何心里不自得。 于文依旧低头吃着菜,对场面上的暗流涌动是半点瞧不见,只在适当之时才道:“不知宋大人在莱州待几日?可有下榻之处,不如就在我这衙门安顿如何?” 他说着这话时,晚娘眨着眼瞧宋辙,玉足勾在玉色衣袂上,似在等着那不可说的回应。 宋辙还假意顾及,看了眼佑儿,见她并无意见,这才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席面又是欢畅,这一闹就到了子夜之时,离席时宋辙脚下悬浮,佑儿更是早已醉倒。 丫鬟婆子将二人分送了两间厢房后,晚娘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与于文交换了眼神,含着笑意道:“官人若猜的没错,他这番就是来查盐税的,如今叫他趁早与我们一条心,省的夜长梦多。” 于文伸手抚摸她的软腰,笑道:“瞧夫人这是胜券在握了。” “我这还不是为了官人!”晚娘豆蔻色的指甲戳在他心口,凤眼斜梢勾得人心痒。 三更天时,晚娘推了宋辙的那扇门,借着灯笼轻手轻脚摸到了床边。 床上的人裹着被子似在熟睡,她自褪去衣裙后勾了脚上去。 大抵是方才席间多喝了两杯,如今躺在这暖意盎然的被褥里头,晚娘忽而觉得真是熏人醉。 身旁的人被她扰得也来了兴致,灯笼微弱的光在桌上照着,墙上还隐约浮现床帐里头的影子。 随风摆动,天明方歇。 待宋辙醒来时,佑儿还躺在身旁熟睡,他仔细看着这张沉静睡颜,竟然在这虎穴狼巢里有了丝丝贪恋。 听到外头有了脚步声,才低声唤醒佑儿,温声软语:“快别睡,好戏开场了。” 于文在外头闹腾拍门,宋辙披了见外袍出来瞧,诧异道:“府台这是何意?” “你……宋大人。” 话音未落就听得里头骂骂咧咧起来。 “你们夫妻俩这是还想讹我?” “上次给的五千两还不够?这次老子一分钱也不给!不过是睡了你这残花败柳,还想要钱?凭你们怎么闹,大不了鱼死网破!” 宋辙见于文脸上神色已然绷不住,上前关切道:“这里头还住了人?” 林之道愤恨将门打开,里头一股暧昧气息扑面而来,宋辙仰面紧簇,侧过身不去瞧里头衣衫不整的两人。 “宋大人?”林之道纳闷道,见于文脸色不悦,看样子又是要逼他给钱,连对宋辙也没了好脸色:“呸!以为你是个金身菩萨,想不到也与这贼夫妻同路,都想着坑害我的钱!老子这次一分钱也不给,平白无故的醒了就在这贼窝,被这贼妇人侵犯,老子的清白就不是钱了?凭你于文叫谁来也不管用!” “放肆!”宋辙冷斥道:“本官四品郎中,竟被你这个六品转运使无端辱骂!成何体统!” 于文被他的话一激,这才回了神叫晚娘先走,又是赔礼又是作揖道:“宋大人息怒,此事其中定有误会,还请宽宏大量莫计较!” 林之道被宋辙吓得本能的跪地上,眼下也知道自己这是被奸人害了,分明昨夜在醉红楼吃酒,可醒来却是在这贼窝里头。 “定然是有人坑害下官,还请宋大人替下官做主啊!下官昨夜在醉红楼,还有好些人能作证!” 他这话一出,于文抿唇成一条线,就怕遇着这样的队友! “本朝官员禁止狎妓,转运使这是何意?”宋辙已然是发了脾气,冷声吩咐于文道:“按道理林大人归我户部辖管,不过今日事发突然,还请于大人按律令将他收押,待本官上书奏请部堂,再做决定!” 林之道整个人都被吓得哆嗦,脸色惨白得紧,于文此时就算是想保他也难,何况自己眼下也有些洗不清了。 孰轻孰重他还是知晓的,当下就叫衙役来堵了林之道的嘴,将人关押收监。 佑儿隔着窗户偷偷瞧着外头的情形,低声啧啧,大人真是好有官威呐。 昨夜沈彦将林之道迷晕后,就带到那屋里躲着,只等着丫鬟婆子将宋辙送进来后,两人才扒光林之道的衣衫,将他丢到床上去。 沈彦年少时一心只想闯荡江湖,正巧在外头被人坑害时,遇到了从山西老家安葬亲眷回京的宋辙。 两人都被绑在一处破败的城隍庙里,那时沈彦被打的奄奄一息,宋辙正是心中大悲之时,却也不忍他惨死,连夜带着他逃脱虎口。 也因此沈彦欠了宋辙一条命,虽说他要报恩,可世上的情谊哪有那么非黑即白,他与宋辙之间自然还有别的瓜葛。 瞧着屋里的动静,于文不难想象夜里的场面,凭着他对林之道的了解,焉坏的茄子怎会如此折腾,定然有人在背后操纵。 更何况,这屋子本就是给宋辙预备的,怎会早上开门就变成了林之道。 这里头有太多的疑点,他看着眼前宋辙转身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了不安。 第77章 祸心暗藏 因着林之道的事,宋辙特意写了公函,从莱州卫所调了一队小旗来,如今知府衙门这阵仗,叫于文心头十分难捱。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话并非胡诌,他虽为知府却是下府之主官,并非济南和汝州知府那般说得上话,且不论从玉京人脉还是品级都不如宋辙。 因而只能明面上听之任之。 宋辙去了牢房恐诈林之道,佑儿这头也当仁不让与晚娘打着哑谜。 “叫妹妹看笑话了。”晚娘擦着泪泣道:“我真是没脸活了……” 佑儿早就知道她并非贞洁烈女,如今听着她哭诉却有些难辩真伪了。 可同样是唱念做打俱佳,不过仔细观察,就看出了晚娘神色的细微变化。 “这有什么?我瞧着府台并未问罪于夫人,想必他宽宏大量,自然不会在意的。”佑儿抿了口茶道。 她轻飘飘的话语暗藏深意,压着晚娘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佑儿却依旧懵懂,托腮娇笑道:“看样子府台与夫人情深似海,倒是羡煞旁人呢。” 晚娘抬眸看着她的脸色,真是艳羡并非是嗤笑,惹得她发怔想起来曾经。 她和于文何时情深过,都是暗夜里的肮脏之人,被世人半点不容。 唯有堆在富贵金银之中,才能片刻欢愉。 “比不上妹妹与宋大人。”晚娘嘴里发苦,说着也淡淡的。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可想着于文的交代,晚娘又硬着头皮道:“不知宋大人会如何定林大人罪?我这话也不敢问官人,除了妹妹真是找不到人说了。” “我也未听我家大人讲过,不过既然夫人开口,我自然帮你问。”佑儿眨着眼暧昧不明的对她一笑。 怕是误会自己对林之道有意,可晚娘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干笑两声喝茶。 “这事到底是耽搁宋大人公务了。”九曲回肠的心思又转到了宋辙身上,双手叠在心口愧疚:“真是我的罪过了。” 瞧着她这般,佑儿才故意露了点鱼饵出来:“左不过就是出来瞧瞧罢了,我先头听我家大人说过,这次出来只当游山玩水。” “他是不愿与人结仇的,可也不想叫上头觉得他做不成事嚜。”侧过头附耳与晚娘说道:“出门之时还说亏得林大人闹腾一场,好歹算是查了个德行有亏的转运使,也不至于这次出来没得说法。” 佑儿这般说了几句,晚娘心头有了底,又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才告辞离去。 于文在屋里等的焦急,见她终于回来,上前一把将人搂紧怀里道:“我的好夫人,可探到什么了?” 晚娘没好气推他,既悔恨昨夜杀出个林之道半路截人,又暗恨宋辙耍了自己一道。 半怒半怨的,这气就暗发到了于文身上去。 两人绞缠到一块儿去,看似难分难舍的样子,晚娘才道:“问着说是出来游玩的,本不愿得罪人。如今好歹抓了个林之道,也能应付了事去。” 于文捏着她的胳膊,轻咬道:“夫人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不过我心头仍是不安,这宋辙刚提拔就到了莱州,怕是想借我敲山震虎。” 晚娘被他勾的魂飞大半,腰肢化成一滩春水,娇咛道:“那官人早做打算嚜,上头不是传话要钱吗,索性先搭桥铺路,有个依靠才好?” 大牢里头,林之道呜呜咽咽直说自己冤枉,哪里晓得于文在暗地里盘算,还想将所有罪孽都了结在他头上。 宋辙不疾不徐瞧遍了大牢里的刑具,才冷声道:“林大人为官多年,怎做得出强辱同僚之妻的事?” “冤枉啊!宋大人是不知其中内情,于文那厮两口子一丘之貉,下官真是被他们使计陷害的!” 不理会林之道捶胸顿足的模样,宋辙将上午誊录的口供举在手上:“这些足以叫你丢官了,可本官若是于文嚜,必要给你再添把柴火,毕竟设计害你一遭,哪能这般轻易放过你。” 一直哭喊的声音渐渐落低,宋辙看着他迟疑的目光,眉头微挑道:“看来林大人还是没想明白,本官与你同在户部做事,关起门来咱们是自己人,可此番巡检却让你丢官,怕是阖部脸面难看。” “事是地方犯的,林大人以为呢?”宋辙的话里带着蛊惑,虽说是想利用他得知更多消息,可林之道也觉得有道理,凭什么大家都有罪,最后却只有他一个人下水。 见他开始思虑,宋辙适时转身离去,由得他一人想明白。 挼风被佑儿引进了衙门,只解释道他是路上回济南传信的,倒是无人生疑。 “佑儿姐那包泻药下的忒狠了,我离去时好些人还堵在茅厕门口呢。”挼风想着那场面就笑不止。 佑儿有些不好意思,瞧了眼宋辙道:“此番已然打草惊蛇,就是不知这蛇到底出不出洞。” 宋辙脸上挂着笑,将挼风从盐场搜出来的凭据逐个查阅,胸有成竹道:“这几个人之间牵扯甚深,不过以钱财笼络到一处的关系,却是最薄弱。” 盐业提举司那边已经折腾了一天一夜了,送盐的书吏与劳工失踪,盐场吃食里又查出泻药。 提举吴金当即就下令,各盐场摸索往来之人,这一查就不难看出三人的猫腻。 敢与官府为敌的人,这世上不多。即便是有,后头撑腰的定然也有官府的影子。 吴金将手上的账册焚了干净,这才快马加鞭进了莱州府城。 在知府衙门书房里,两人将事情一对,这才惊觉都是宋辙在其中作怪。 “看来宋辙是存心找我们的麻烦。”吴金心头估摸半晌道:“不知林大人眼下如何了?” 提起这个于文就来气,冷哼道:“宋大人去卫所借了兵,如今这大牢谁也进不得,连我也不敢踏足。” 吴金阴沉着脸道:“他还劫了我手下的书吏。” 自然说的是协管盐场的那个,于文也接触过几次,暗道不妙:“他晓得你我太多事了,怕是……” “不至于,他亲眷儿女在我手上,若是敢背叛我,就都活不成了。” 两人商量一阵,还是觉得与林之道切割划清界限,因此连夜将手上的证据都指到他那里,连往来盐商也打好了招呼。 夜里于文又摆上席面,请了吴金与宋辙吃酒。因着有正事相谈,晚娘与佑儿隔着屏风在后头另摆了一桌。 三人说的话时高时低,晚娘眼神瞥向外头瞧了好几次。 佑儿心头咂舌,竟不想宋辙这般诱人呢,真真是蓝颜祸水的好料子。 第78章 同床而眠 月光白得荒诞,夜露淹没杂草。整个知府衙门犹如一张金丝织的密网,恨不得将所有人溺在这场倒春寒里。 寒暄过后,吴金才说到了正题上头:“不知宋大人到来,下官本该一早拜会,只是盐场那头有事耽搁了。” “哦?可是有什么棘手事?”宋辙问道。 吴金见他这般装模作样,暗睐一眼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宵小鼠辈惹事罢了。” “看来是你那提举衙门不太平?平日里还要多学学于府台,本官瞧着这知府衙门就是最清净的。” 于文窥着宋辙面色如常,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另有深意。 吴金还不晓得林之道与晚娘那荤事,还拱手作揖道:“下官必当向于府台多请教。” 几人的话传到里头那桌时,佑儿可咬着牙憋住了笑意。 晚娘虽是在场面上游刃有余的,可也被宋辙恶毒的话激中心头,咬碎了牙将苦往肚子里吞。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佑儿嗲着嗓子问道。 声音正好也让外头那桌听得明白,于文脸色暗沉下来,侧过头往后瞥了两眼。 晚娘神情有些难堪,勉强笑道:“多谢妹妹关心,我是担心这汤味道太咸了些,两位大人怕是责怪我家官人招待不周呢。” 林提举听罢,起身行礼道:“下官多谢大人与夫人招待。” 宋辙是上官,本不必说这些,只是他却转身去,隔着这薄纱屏风与晚娘四目交汇。 他浅笑说着暧昧不明又戳人肺管子的话:“夫人贤德。” 这四个字让于文的脸色也快绷不住了,自顾饮了杯酒道:“大人言重了。” 三人又续上了先前的话,总算是提到了林之道头上。 晓得他们想探听内情,宋辙大手一挥道:“吴大人与那罪员是旧相识,若想去瞧他,本官自然是允准的。否则待卫所不日押送他去玉京,将来怕是再见也难了。” “大人心慈。”吴金敬酒道,依着本意他是不想与林之道再有沾染的,只是盐场丢了许多凭据,他心中十分不安。 隔日大牢,吴金与林之道对立站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林兄可还记得南唐那幅潇湘图?当初你我搜寻许久才得。打开那画时,我却不知为何觉得,你我都如画上轻舟,这岸咱们上不了。”吴金回忆道。 那画随着金银送去了玉京,成了他二人的投名状。 “同朝为官,结党营私何止你我?又何止他宋辙?他这人向来是顺其自然的人,可从平阴遭灾起,他做官做人就泾渭分明了。不过是上头神仙打架悬了断头刀,他怕殃及自身,便拉着同僚做刀下冤魂。” 吴金眼下必须要林之道站出来了事,可却并不直接劝说,只先去讲宋辙的险恶。 窥了眼林之道的面色,又道:“我知你心头记恨于知府,可不定是他想暗算你,兴许也是宋辙设计挑拨。” 林之道眉目里的愤恨,呼之欲出。 吴金并不给他发泄的机会,拉着他的手臂道:“如今已然成定局,我劝林兄退一步自然宽。眼下这情形,流放儋州或困在大牢,秋后问斩或即刻斩杀,又有什么区别?我若是林兄,不如趁此为上头了解这危机,为儿女多着想才是!” 他说的苦口婆心,林之道心头的天秤也开始摇摆。 待吴金离去,他仍站在原处嚼着吴金的话。 宋辙既然敢叫吴金进来,还让看守的人退了三步,自然心里跟明镜似的。 入夜才去见林之道,见他眼神躲闪犹豫,亦不介意,反笑道:“看来吴提举的话,林大人是听进心里了。” 林之道握拳稳了心神:“宋大人不必说这些,想治罪尽管治,我绝不辩解!” 牢房里的火苗窜得他心里慌,而宋辙依旧是温润笑意,仿佛与他是在商讨公事,并非拷问询罪。 “林大人言重了,本官说过你罪不至死,必然不会给你罗织编造罪名,当然也不会由得你认下不该你认的罪。” 林之道听得他又说了自己不会死,眼里升起希翼,可又怕宋辙是诓骗他,因而蹙眉琢磨。 宋辙背过手去,缓步将他扶在草席上,低声道:“我给林大人讲个故事。” “有一地方同知还曾是县令时,被属地富商设计俗称仙人跳的圈套,他起先只以为是金风玉露的美事,直到后来那商人找上门,带着知府衙门的捕快来,逼那县令一千两平事,才晓得中了计。他本是新科入仕,家中少有闲钱,因而筹集这一千两甚是为难。” “恰好有人知晓他急用钱,就举荐了印子商。他虽一千两平了事,可这利钱竟越来越大,只能再借再还。后来他任了同知,当年那富商才找上门来,竟要他拿出盐引平账,否则就把当年丑事宣出去。” 宋辙见他听得认真,笑问:“林大人以为后来如何?” 见林之道眼中懵懂,又道:“后来他心里一狠,与那富商之妻许重利,合力杀了富商。后来嚜,他休妻再娶还做了知府。” 林之道此时哪里不知宋辙说的是谁,后怕得很:“大人讲的是……” 宋辙适时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按律你所犯之罪,不过是被人要挟,沦为走私官盐的帮凶,并非死罪。可旁人杀人纵火,却乐得逍遥自在。” 见林之道心头那天秤已然偏了回去,宋辙将盐场搜来的罪证拿了出来:“即便吴大人与你是好友,可这私下的大生意,却半点不带着你林大人。出了事就全叫你一人了解,只怕不是君子所为。” 林之道仔细翻着宋辙手上的保书,顿时面如死灰,痛心疾首道:“我当他是朋友,可他竟如此害我!” 宋辙不是好人,但吴金又何尝是?林之道自知落了死局,如今只能向死而生。 “人心险如山川,你连有人家犯的什么罪都不知,竟然还想着悉数认下,当真是好义气!”宋辙说罢,走出牢房唤了人来审问。 也不必再刑讯,林之道心如死灰,自然什么都招了。 临着寅时吴金被押进大牢里,宋辙才回屋歇息。 佑儿睡得朦胧,起身瞧见他脱了外衣,在将眀还暗之中,竟有几分像罗刹。 回头见她撑着腰靠在床头,宋辙只身里衣走了来:“是我吵醒你了?” 佑儿摇头挪到里头:“大人忙活一夜,快歇会儿。” 两人隔着被褥躺在床榻,屋里静默只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宋辙忽而觉着他们如今相处,竟如寻常夫妻般自然。 第79章 前尘难掩 天光微亮时,佑儿侧过身,见宋辙竟还睁着眼。 许是他身后床帐太柔和,她竟觉得身旁之人冷肃眉眼,多了几分暖意。 察觉佑儿偷瞧他,宋辙微微扬了扬下颌,有些不自然地闭上眼。 她心里不失叹息,跟着宋辙这些时日,自然也懂了些他的处境。他身后是背负着新旧权臣的权斗,要以他为刃在山东捅出个窟窿出来。 可这事哪里容易了,往日还以为宋辙白日喜欢闭目养神,是不愿理会周遭。如今佑儿知道,他实在是太累了。 夜里难眠,忧思算计,万千的精力都用在了揣度人心上了。 人在看不到前路时,总是迷茫忐忑。正如眼下,宋辙越是显露筹谋,她越是不敢直视本心。莫名的畏惧从心而生,也不知是因为情,还是因为怯。 本以为宋辙会睡到卯时末,谁知不过一会儿就见他起身换了衣裳。 “大人这是要走?” 见她一身寝衣,宋辙低下头去整理衣袍:“嗯,你且再歇会儿,今日过后怕要劳累你了。” 可惜他克己复礼,几句嘱咐的话都不敢正眼瞧她,因此佑儿未窥他眼中的情欲分毫。 待到佑儿起身,就见晚娘亲自来给她送吃食,瞧着不同于前几日富丽打扮,今日倒是素雅许多。 “妹妹瞧着可还顺眼?” 晚娘生得妩媚妖娆,到底是要娇艳些才好,如今看着并不如之前那般风韵。 佑儿却赞道:“夫人美貌,如何都好的。” 被她一夸,晚娘娇声笑道:“难怪宋大人喜欢妹妹,怕是这张巧嘴也占了几分功劳。” 佑儿羞涩偏过头喝了口茶,这话她不答也答不好,索性就装羞最好。 想着于文的吩咐,晚娘将话引到正题上去:“听说昨夜宋大人可在大牢里待了许久,不知可扰了妹妹休息?” 春风渐暖,拂着窗下海棠枝叶几番颤动不停,佑儿收回目光疑惑道:“我夜里睡得熟,醒来时也未瞧见大人,夫人这么说来,倒觉得许久未见他了。” 晚娘暗撇了撇嘴,这搬做作真是让她头疼。 往常是惯会游走在男人间,酒席之上轻飘飘一个眼勾就得逞了,她太久不知该如何与女人套话,因而对阵佑儿,总不得上风。 “夫人说大人昨夜还去了大牢?”佑儿揪心道:“那般凶恶的地方,听着就让人怕呢。” 先头只觉得自己应付男人时矫情,如今看着佑儿行云流水竟有些自叹不如。 晚娘嘬了口茶,欲言又止道:“哎哟,男人间的事咱们别想了。妹妹可知宋大人有一门亲事?” 佑儿跟着宋辙进知府衙门,既没有介绍身份,也不见得是丫鬟。都是在场面上游刃有余的人,谁不晓得这是没名没分的妾室。 见她发怔,晚娘自认是搬回一局,帕子压了压唇角道:“是我的错,妹妹既然不知就算了。” “还请夫人细细讲来,我虽不知可听听也能有个准备不是?”佑儿拉着她道,看样子是真的着急担心。 她耳垂的玉坠轻摇,平添了几分自得与欢畅。只是说出话时是叹息小心:“妹妹别嫌我多嘴,我也是听官人说的,宋大人的岳家就是户部侍郎李大人,正好如今是他的顶头上司,你说巧不巧?” 若是佑儿先前没去过玉京,就真要被她唬住了,可惜她亲眼瞧见宋辙对李家小姐说话,哪里不知晚娘是在故意挑唆。 面上却悻悻,垂眉叹道:“我竟是不知,未曾想大人还有这般好佳缘。” 见佑儿是悲戚模样,晚娘只觉得这阵子的愤懑不平,如今竟烟消云散,连外头半开未开的迎春花也分外娇俏。 “妹妹也不必伤怀,听说李家小姐不仅娴静美貌还秀外慧中,定是有容人之量,今后定会照顾好你的。” 她说着这话时,因自己也是正室身份,背脊也挺直了不少。 佑儿没滋没味道:“借姐姐吉言了。” 晚娘自顾喝了口茶,手腕上的玉镯与茶盏触碰,发出“叮当”清脆声,听在她耳中就像仙乐般悠扬婉转。 佑儿见她暗压下的唇角,忽地问道:“夫人与府台当年如何相识的?” 短暂的欢愉顿时歇住,她与于文相识全是算计。本已尘封多年在记忆里,如今却被佑儿挑了出来,晚娘端详着她只是随意发问,这才放下心来。 敷衍道:“庐山底下遇见的,不过是缘分使然罢了。” 她答得笼统,佑儿却闻得几分端倪,大抵真如沈彦调查的那般。 “我还以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府台与夫人是有奇缘的。” 奇缘?不过是算计好的相遇,而后暧昧引诱,曲意周旋罢了。 当年之事犹如一匹红布,她只要一想起仿佛就能看到那布化成血水,从青石板上喷涌到她的身上。 片刻的失神叫晚娘不想再待在此处,说了自家还有庶务料理,就赶忙起身离去。 佑儿看着她有些仓促的背影深思,若说于文以重利诱惑倒也能说通,可女子弑夫素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否则是没有勇气突破那宿命牢笼的。 这事终究是在下午就被堪破。 刑部不知何时派了名主事来,带着县衙一干人等竟然将晚娘先夫的棺材刨开了。 听着下人回禀此事,她吓得当场就砸了套汝窑茶具,想寻于文却听说他被宋辙请了去。 她赶了伺候的下人,将自己关在屋里,霎时清静又冷清。 抱膝坐在榻上,只见那死去的男人,竟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双手就要掐死她。 “滚开!滚开!”晚娘挥手将眼前的幻境扫去,胸腔起伏皆是惧意。 日落黄昏时,县衙的官差领命来请她,说是前头丈夫之死还有蹊跷,需她过去问话。 晚娘自然是不走的,还说必须要于文回来再说。 可来的官差领了刑部之命,不论她是哪家夫人,也不敢为其得罪刑部不是。 好言相劝几句,就上手拖着她,强带了出去。 临别多年的恐惧,顿时如潮水般涌在心头,她嘴里反复问道:“老爷呢?老爷怎还不回来?” “于文呢!于文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不是知道你们来!他是不是在躲我!” 佑儿站在月洞门后,看着她有失分寸的咆哮,却如何也挣不脱两边官差的桎梏。 第80章 惯会使旁门左道 于文到底在何处,这事自然是宋辙的杰作。 他过午就拿出了户部郎中的架子,指明要查知府衙门三年的账,倒是让于文措手不及。 莱州府先前的同知告老归乡,如今这些民政之务全是他一人管着,因此不得不陪着宋辙在户房里干熬对账。 挼风带着卫所的兵死守在门外,有人想进来一把刀就拦着:“宋郎中在里头查账,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若是想强闯,一句:“干扰税赋之事视同造反,即刻就将人吓住。” 于文不知为何心头十分不安,向来有成算的人,有些焦灼难耐。 喝了半盏茶,见宋辙依旧看着书吏盘账,让他连话都不敢说。 衙役进来送饭点烛,偶尔宋辙拿着账本票据来问他,自然更让于文坐立难安。 直到挼风敲门进来送点心,才打破这磨人的困境。 宋辙这才神思抽回,有些抱愧道:“竟然耽搁了于府台这么久,如今这账对得差不多,就不多耽搁府台了。” 于文如蒙大赦,起身作揖道:“大人客气了,若无要事,下官先行告辞。” 宋辙捧着账本,温和颔首目送他离去。 刚出了二门管家焦急等着,手脚并用上前对于文道:“夫人被县衙带走了,到现在还未回来呢!” 于文轰然颓于墙边借力镇定,喃喃道:“他没打算放过我,既如此……” 晚娘万万没有想到,那尸骨残骸摆在验尸房里,她竟一眼就看出是谁的。 如今她是信了,陈黔这个人,即使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辨出。 刑部主事张昭无视她死灰似的脸,凛然问道:“这是你先夫陈黔,死时约莫三十有二,喉咙里有浓烟残屑的痕迹,看样子是被火烧而亡。” “但本官再验他的骸骨,竟发现中毒痕迹,结合案情文书来看,当初是有人先下毒后烧屋子,伪造成走水的迹象,陈夫人以为如何呢?” 那夜的场景她这些年有意忘却,可经张昭复述出来,全然清晰在脑海中。 晚娘手心都被掐出了血迹,却半点疼痛也未察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先夫的死另有蹊跷?” “不错,夫人当初录口供时曾说,那夜你不在家中,并不知道为何走水?”张昭将卷宗放下,睨了她一眼再道:“可巧了这毒忒狠,俗称三刻归,叫人慢慢察觉五脏六腑痛到极致,三刻后才一招毙命。” 鹤顶红与之而言太过轻松了,因此晚娘央于文花了重金才买到那毒。 不过后来中间采买的人已经死了,这是处理的干净,半点证据也没留。 因此听得张昭问话,她颇有底气道:“哦?世间竟还有这样奇怪的毒,真是闻所未闻。” 县令方觉从外头进来,站在门口听得这话,朗声道:“张大人,疑犯已带到!” 方觉与于文一干人相处并不和睦,当初也曾在知府衙门被设计仙人跳,只是他并未中招。 也是那时与初来乍到的于文撕破了脸,虽是上下级但于文素来是软刀子,明面上是没有为难过方觉,但暗地里少不了使绊子,因此本该三年任期调离时,偏被于文上书压下,由得他在此又待了三年。 知府衙门里的脏事他知晓一些,因担心三年之后再被打击报复,故而没少下工夫收集于文的错处罪行。 “府台夫人瞧着这人可面善?”方觉眼中的得意呼之欲出,张昭只管奉命查案,其余恩怨只当不见。 晚娘惊愕往后退了几步,真是活见鬼了,于文当初分明说他下了死手,这人活不成了的! “在下是买卖药材的行商栗大,夫人可还记得?” 方觉瞧着她花容失色,眼中的玩味愈浓:“夫人不必客气,本官有一日无意间瞧着他被人跟踪,这就留了个心眼,毕竟本县之人生死安危,我这做父母官的自然要管。” 他哪里是无意间发觉的,分明是觉得当初陈黔的死另有蹊跷,虽然被于文强压着结案,但还是留了后手暗查。 救了栗大后,就以盗窃罪将他关在牢房里,案卷一直留中不报,不过就是等着来日清算。 前几日卫所一队小旗将衙门围了的事,他自然是听说了。 如今见刑部也派人来,方觉料想是时机到了,此生能有几次机会坐庄,这赌注他早已压下,只看天意叫谁赢! 后头的指认水到渠成,晚娘却坚决不松口,只说要先见于文。 这事张昭不好做主,毕竟来时上头就嘱咐过,牵扯到官员上头的事,要听宋辙吩咐。 隔日听得衙役来通传,佑儿正耍赖悔棋,见宋辙问来人话,便趁机偷偷换了两子。 “想必是夫妻情深,于理于情知府也该去瞧瞧的。”宋辙应允道。 水榭风吹过,却不觉得冷。他眼睛虽未落在棋盘上,手却分毫不差将佑儿换下的两子又添上去。 待人走后,宋辙目光里带着笑意:“惯会使旁门左道。” 他言语里的宠溺呼之欲出,偏生春意上枝头,清风也和煦,佑儿眼里的笑意将涌动情意再添几分。 宋辙挪了目光到指尖白子上,可耳廓那道红晕还是将心头的跳跃显现了大半。 佑儿乘势提了他一子,问道:“大人可是记挂着那案子?”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此番他到莱州,打的就是一箭三雕的主意。 可这两日瞧着于文并非失分寸,倒是心头也有成算,因此宋辙心中不安。 “怕是生了变故,可各部有专司,审案之事我不好过问。”宋辙叹道。 殊不知他也常有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候。 果然下晌时挼风问话回来,回禀道:“于知府只说他不知那案子的事,栗大当初竟是与于府管家暗中交接,后来那于管家过堂认下,说是他与于夫人暗中有染,这才帮她害了陈黔。” “实在愧对于知府大恩,当场就撞了柱头” 佑儿听得目瞪口呆:“不会真有染?” 宋辙忍不住侧目,无奈道:“真假谁知,只是于文够狠,把自己摘得干净,怕是后头的事也留了退路。” 见佑儿眉眼皆是担忧,反而安慰道:“不必为我担心,至少抓了一个林之道,也不算全然没得交代。” 话虽如此,可佑儿哪里不晓得如今宋辙的处境艰难。若是出了岔子,玉京那头就会拿着他那些失察之罪来打压,况且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选择要立功自救,就必须承受这些压力与艰难。 毕竟能被人当刀子利用,至少证明他在朝中,还有些价值。 第81章 痴心错付 三人说着话,就见于文一身轻松走了来。抽芽的柳树从他身上拂过,宋辙面色冷肃,沉眸抿了口茶抛去杂念。 两人的交锋并未在明面上,因此见面倒是客气。 “家里这些事,让宋大人看笑话了。”于文拱手赔罪道。 他虽是垂首低眉,恰到好处的谦卑却让人厌恶。 佑儿抿唇瞧着,起身见礼就与挼风退了下去。 见她离去,宋辙才淡笑道:“于大人说的哪里话,同僚一场怎会笑话。” 他说这话看似诚恳,可脸上却带着笑,于文咬了咬牙,侧过身去:“不知宋大人如何处置林之道?” 宋辙抬眸瞧他一眼,不疾不徐道:“府台和夫人果真夫妻情深,这是恨不得即刻给林之道治罪了。” 于文听得他话中的奚落,无有所谓的勾起笑意:“一日夫妻百日恩,纵然晚娘犯了天大的罪,可到底和我有段夫妻缘分,还请大人早日将林之道移交处置,也还下官一个公道。” 于文点出了移交二字,宋辙从其中也看出他的心思,官员有罪必然是要去大理寺的,可进去了难保不会当夜就暴毙。 “待刑部张主事结案后,本官就与他一同上京,不劳于府台挂心了。” 宋辙的话里还有些不甘,这叫于文心里舒爽。 能上进士榜的,哪个不是从小被人呼天才神童,他虽是末流同进士,如今照样赢了榜眼一局,这岂不精彩。 心头还复盘了宋辙此局的漏洞,不过是输在不够狠三个字上。 成大事者,自然不能扭捏柔弱,不行心狠手辣如何成事? 宋辙回屋后,面色才深沉下来。佑儿见他这般,知晓必然是被挑衅了。 思量许久,才开口道:“大人,奴婢想见府台夫人。” 两人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了默契,只看神色就知晓对方未言说的深意。 “且容我再想想。”宋辙算是回绝了她的打算。 佑儿托着香腮,咬着这事不放,只劝他应下:“大人就让我试试,这事儿眼下只有我去最合适。” “跟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不敢说有什么长进,但见识增长许多,也因此竟无人多了些感同身受。况且沈二爷不是说,她也是被家里人卖掉的吗?因此我想去瞧瞧她,若是大人不放心,陪我去就是。” 眼下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宋辙知她是认真之人,最终还是点了头。 地牢里头暗无天日,晚娘哪里还有当初那般娇艳气韵,灰白囚服替了绫罗绸缎,金钗玉镯变成锁链铁栏,她颓然坐在草堆上,眼中毫无生气。 见佑儿来,面露吃惊:“你怎么来了?” 她何曾真心待过佑儿,不过是为了于文的交代罢了,因此不敢奢望几日相处下来,佑儿对她还起了真心。 “我听闻夫人的事,想了许多还是该来看看的,毕竟这阵子也承蒙你的关照。” 佑儿如她那般席地而坐:“你也不必觉得我是来笑话你的,我来不过是因你我都是女子,虽说你杀人放火,但想必也是逼到绝境了,否则哪里敢下手摧毁安宁日子。” 兴许是被佑儿某句话触动,晚娘眉宇有了生气,不再如先前那般惘然。 “你不必套话,我知道你的心思。”晚娘冷声道,她为了男人做许多事,怎不知佑儿也是如此。 佑儿眸色微闪,嘴角却是毫不在意的淡笑:“我与你倒是有些不同,大人是不允准我来的。他说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是男人之间的事,女人何必搅合进来。” “只有无能的男人,才靠着女人出面维持交际。也只有无情无义的男人,才会让女人顶罪。” 这些话宋辙自然没说过,此刻靠在拐角处认真听着,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也许佑儿比他想象中,更聪慧更无情,也更难动情。 晚娘冷笑道:“宋大人倒是疼你。” 藏在暗处的宋辙脸颊熨烫,垂眸等着佑儿的话。 “我在大人手下做事,他自然要护我疼我。”佑儿看着散落的裙摆,轻飘飘道:“不过你嚜,是真心爱上于府台了。” 这些年旁人在背后都说她浪荡,连于文大抵也是不信她竟然动了真情。 可佑儿只与她认识不久,就连这些都看出来了。 被人瞧破心思,自然慌乱:“你如何知晓?” 佑儿却是满脸懵懂,反问道:“怎么?没人跟你说这些?你爱他爱得那么明显,我以为是众人皆知的。” “众人皆知?”晚娘不可置信嚼着这四个字,眼中噙着的泪水却不自觉落下:“当初我为人妇,与他相识本是被陈黔逼去逢场作戏,可后来他竟对我说天长地久,也不知怎的,我竟动了真心。” 晚娘素净模样回忆往昔,半点脂粉肤浅也无,全然是痴心一片。 “陈黔死后,我愈发的爱上了他。我也知晓,他娶我本就不是真心,因此只能装作放荡模样,想着唯有帮他交际,才在他心头留一席之地。”晚娘哭泣道。 “我实在不知如何爱他……” 她甚至害怕心头的情意被于文知晓,那该多难为情,他定然觉得自己是什么脏玩意儿。 因此行事愈发没得规矩,酒席上随意与人取笑。 偏偏于文是半点不满也无,装聋作哑什么也不知。如此恶性循环,直至如今。 佑儿将袖中的绢帕递给她,叹道:“他知晓你爱她,你如今为他身陷囹圄,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相总是戳心的很,晚娘自我欺瞒却全然不肯相信。 “我信你当初纵然想杀陈黔,也是因为他先做了叫你无法忍受的事。可你未曾想到,于文知晓自己被你们设计后,就盘算着早晚报复回去。他鼓动你杀人,也推波助澜帮你杀,甚至那毒药也是……”佑儿话音未落,就被晚娘打断。 “毒药与他何干?” 从未体会过真心的人,不可自拔的陷入假意虚情之中,清醒沉沦任谁也难唤醒。 譬如晚娘,至今还在为于文洗清嫌疑。 “你以为他对你有情,不过是因为这些年,他并未纳妾罢了。你以为他对你至少有一丝真心,为得这个难辨真伪的情意自我欺骗。实则他在临县安置了外室,早已是儿女双全!” “晚娘,你俏丽动人心思敏捷,本来有更广阔的天地。” 被佑儿的话震的哑然失笑,她终究是垂头,说不出是哭声还是苦笑:“儿女双全?” “是!我们到莱州前就已知晓此事。”佑儿并未说实话,实则是沈彦暗自查到的消息。 知道佑儿并未骗她,毕竟与于文常年相处,他每隔一阵子就要离家几日,先头还以为是有公务,后头即使晚娘心头怀疑,却晓得自己并无资格过问。 她抬头看着高墙透出的一点微光,也许那广阔天地她此生再难遇到。 晚娘唇角忽而勾起怪异的笑,哑着声音道:“生同衾死同穴,官人该与我生生世世纠缠才好。” 不恨梨云梦远,恨只恨盟深缘浅。 与无情之人谈情,就如与虎谋皮,不得好报。 佑儿张了张嘴,终究再说不出半句话,同是被爹娘抛弃,可晚娘与她不一样。 晚娘终究是去不成广阔天地,那她呢? 第82章 傀儡儿 寸碧遥岑,云雾缭绕,走过长街就能瞧见不远处海天相接。 佑儿将晚娘说的几个盐商姓名告知宋辙后,心头感慨万千,一路上都未曾再说话。 宋辙劝道:“你不必为她唏嘘,就算有再多不得已,人也必须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 晓得他是在安慰自己,只是这话实在让人听了更不是滋味。 佑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知大人的意思是就事论事,可论情论理,晚娘一开始也是无辜的。” 只因是长得好看的孤女,自小寄养在舅舅家中,从此再没过上安稳日子。 “沈彦说晚娘先前被她舅母灌了断子汤,想来她舅家也不是好的。” 这就不难想象,一个读书入仕的官人,竟然要娶她为正妻,说着天长地久的情话。 她就算再心冷,也难免生出一丝希翼,陷入于文早算计好的窑窟中。 佑儿想起自己往日处境,喃喃低语:“若未遇见大人……” 或许刘家不知将她送给何人,最后落得如晚娘那般结局。 海浪汹涌,风也吹得更大了些。宋辙瞧着她衣袂翻飞,走到她身前挡了挡:“小心风寒。” 夕阳尽随风去,橘红光影之中,佑儿忽而想起儿时在街上看的傀儡戏,没半点皮和肉,演一腔痴和愁,傀儡儿笑把心上丝线抽,弄一担丑样为把冤家逗。 可世上多的是无情流水多情客,晚娘将自己伤的千疮百孔,什么名声性命皆可抛,可到头来痴心错付,遍体鳞伤。 见她愁眉不语,宋辙心头有千百语话,可不知先说哪句才好。 直到夜幕笼来,才在柳下宽慰道:“我非于文之流,你也不似晚娘,将来生死富贵自有我一番道理。” 后来宋辙忆起那时,佑儿目色静水流深,请他千万不要放过于文。 也许她不愿放过的,是这世上买卖女子,逼良为娼的恶人。 夜里宋辙将晚娘所说的盐商,都请到县衙。审了一夜录下口供,趁着天光微亮时,县令方觉意气风发,亲自带人将于文请去。 扣了两天,他半个字也不吐,按理是不能对于文动刑,宋辙早就算到今日,倒也不着急了,事情行至此时,只能听候安排。 果不其然,第三日都察院就传了话来,点名了要将莱州的案子移送进玉京。 宋辙是主办之人,必然要跟着去的。 临行前,沈彦为宋辙三人送行,佑儿这才见到了真正的陈娘子。 梳着三绺头,眉眼如弯月,笑起来让人欢喜亲切。她知晓佑儿曾在登州冒用她身份,还拉着佑儿笑道:“我与姑娘身量相似,下回姑娘将这远山眉再弯下些,胭脂薄涂至眼下,就更没人怀疑了。” 她看似温婉实则爽朗,说话温声细语,颇有宋时风韵,佑儿见得真人如此,颔首担保道:“夫人放心,下回若还扮你,必定更像三分。” 席面上笑闹一团,宋辙与沈彦议事说话,还不忘给佑儿添了碗热汤。 陈娘子淡笑不语,一双眼在烛火灯笼里熠熠生辉,看得出两人关系不必寻常。 “我此番帮大人之事,若是事后被人清算,还得大人为我说话才好?”沈彦举杯敬道。 他说的话自然是虚妄的,早就诨名在外了,谁没事要跟他纠缠。 宋辙轻撩皱起的袍子,笑着将袖中纸柬搁在他面前:“你放心,既然答应了你,必然不会叫你失望,户部亲制的盐引,一年十万斤。” 莱州这些盐场将来如何料理,朝廷自然会派新的人来主管,但经此一事当初那些帮着中饱私囊的盐商,自然就被剔除在盐引发放之外,每年约莫一百万石的生意就需要人承接。 沈彦心思缜密,早就盯上了这里头的生意。此番借着报恩,又为自己添了生意,自然欢喜满饮一杯道:“多谢大人成全。”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场面话。”宋辙扫了他一眼,警醒道:“不过我且劝你一句,只管做生意莫要掺和其他,这盐引是沈部堂亲自勘合的,你行事千万不能丢了分寸。” 宋辙在官场上最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且沈彦也不是那等轻狂之人,自然晓得这些道理。 “规矩我懂,私盐买卖绝不沾手,盐税必然分毫不少上交。”沈彦这些年少得家族支持,可他的确又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因此暗地里做下的买卖倒是不少。 如今拿下盐引,不出两年指定能与族中争个高低。 宋辙见他野心勃勃,想起了少时母亲在生意上也是如此。 趁着席还未散,忍不住提醒道:“万事小心些,你那些族人也不是好惹的,木秀于林的道理,想必你也明白。” 他们相识微时,自然晓得对方家世背景。 沈彦感激他提醒自己,拍了拍宋辙的肩道:“大人放心就是,将来我若为家主,什么名目的税,我都头一个给你交上。” 烧灯续昼,欢愉临别,迢迢山水人去,再到玉京已是春和景明。 宋辙忙得难见人影,就连挼风也常几日才现一回身,涉及到盐之一字上,连弘德皇帝也亲自过问。 李伯在外打听,说这案子上了内阁后,公孙首辅就亲自进宫面圣。 而后皇上钦定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看样子是誓不罢休。 宋辙连日来在大理寺整理文书证据,偶尔还要被带去问话,实在是分身乏术。 偏偏在这时李芫娘又敲了宋家大门,不同于上回她是掐着想与宋辙相见的心思,这次倒是真心实意来找佑儿的。 “不知李小姐要来,大人如今怕是有要务在身,不如”佑儿道。 李芫娘温声细语道:“无妨,我这次是来找姑娘说话的。” 佑儿只当她仍旧是托词,不过想着她既然来了,便邀进内院吃茶,也不显得失礼。 “我先前真是眼拙,以为姑娘你是丫鬟。”李芫娘喝过茶后,打量了佑儿几眼,笑道:“没曾想你是这宅子里半个主人,还请你莫要见怪。” 闺阁里的小姐有什么话并不直说,反倒是弯弯绕绕将人奚落一番,可这话若不细听,还真以为她是在抬举佑儿。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芬芳馥郁却压得李芫娘心头不大痛快,只觉得自己先前被佑儿哄骗了去。 若有办法,她也不愿这般不体面,可……谁让宋辙从来没有将目光投向过她。 第83章 交锋 李芫娘头上的白玉头面玲珑矜贵,衬托着她端庄温润,面容也愈发雅致大方。 坐在上首品茶,时不时淡笑瞧着佑儿,真有些当家主母的款了。 可惜佑儿低眉福身道:“姑娘也知这是宋家,这主人必然是姓宋的,奴婢不知小姐何意?” 她话里藏着机锋,斥李芫娘多管闲事,可对面的人依旧沉静,半点不见生气。 想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佑儿心头一阵叹息,不知这小姐又要作甚。 娇粉桃杏挂在枝头,李芫娘目光却落在佑儿的耳珰上头,瞧着那白玉料子不错,猜测是宋辙所赠,心头莫名有些窒息。 过年时,表姐魏姝随姐夫去山东上任,正巧离了清吏司衙门的孙书吏,如今在表姐府中做账房,信笺里随口一句家常,却让李芫娘起了心 后来打听才晓得,原来佑儿与宋辙在山东何其亲密。整个清吏司衙门都当她是宋辙屋里的人。 表姐还劝慰她说,且先莫要乱了阵脚,一心奔赴仕途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将心思用在丫鬟身上。 可不知为何,李芫娘想着先前,在长街遇见宋辙与佑儿的画面,那般板正端方的人,竟然去采买姑娘家爱吃的蜜饯。 想必是对眼前这女子动了真情,虽说自古有本事的男子,都是三妻四妾,可她心头还是委屈极了。 自己是大家闺秀侍郎千金,父亲还是宋辙的顶头上司,明明身世容貌皆是上等,才情脾性也是有口皆碑,所有人都晓得她一片痴心寄在宋辙身上,可为何当事人却全然没将她放在眼里。 午夜梦回时,她总是好奇佑儿,凭什么得到宋辙的喜爱。 因此又托了表姐打听了佑儿的身世,这倒是不难,不过七八日就收到了回信。 李芫娘平息了汹涌心境,淡笑问道:“郑姑娘跟着宋郎君做事,波折辛苦,不知家中弟弟如何安置?” 佑儿目色晦暗几分,想必自己的家事,她已全然知晓。 分明没什么丢人的,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股卑怯,将她的头压得极低。 佑儿使了半身劲才抬眸,与之对视,答道:“劳小姐关心,不给我既然已是大人的奴婢,自然与原先家里没有牵扯了。” “姑娘此言差矣,听得怪冷心的。”李芫娘眉头微蹙,却又添了几分慈眉善目:“为人父母哪有不心疼儿女的,你爹娘若是听到这番话,指不定多寒心。” 不提则已,一提佑儿心头就一股子无名火! 可恨她既没得身份赶李芫娘走,也没得地位豁得出去打骂一番,平白也宋辙添麻烦。 唯有劝自己平心静气,故作娇羞道:“只要不辜负大人就好。” 李芫娘瞧着她眼眸温柔带笑,由不得深想,她是不是想到什么温存之事。 偏偏她在夜深人静时,也躲在被褥里偷想过与宋辙齐眉举案,相敬如宾。 佑儿这般模样,刺得她眼睛疼,无奈搁下手中茶盏:“郑姑娘可知宋郎君这些日子有多难?” 见佑儿果然怔了片刻,李芫娘觉得扳回一局,心头这才缓过气来,也不乏忧心道:“想必姑娘是不知的,高次辅这些日子,也就见过宋郎君一面,外头都在传宋郎君这几遭在山东行事忒阴狠,有损次辅与人为善的品德。” 她说的话有板有眼,佑儿也曾听宋辙提过,高品并未将他当做学生,自然晓得她没说谎。 “沈部堂初入内阁,如今又是筹集军饷之际,到底是分身无暇来过问宋郎君。” 李芫娘心头也是为宋辙不平:“山东押来的那个知府,也不知是谁的人,听说都察院打算上书,降他去了翰林院做编修,怕是将来还能起复。” 这般罪状还能降职了事,可见于文背后靠的大树有多稳当。 佑儿不敢信这个时候还有人保他,可李芫娘说话却不作假。 瞧着她不信,眉头微蹙道:“你若不信,让院里那老奴去吏部打听就是,说不定这文书都草拟送内阁了。” 连着说了不少话,李芫娘又抿了口茶才松快些。 佑儿颔首道:“多谢李小姐告知,只是这些事与奴婢并不相干。” “怎与你不相干?上头若不处置那知府,只怕宋辙今后在山东的处境不会好。”话说至此,李芫娘才隐晦提及自己的思量:“宋郎君心系仕途却孤立无援,虽凭着本事周旋到郎中的位置,眼瞧着是前途无量,实则他是锦衣夜行,如风中烛火,每走一步何其艰难?” 世家大族的女儿,并非只晓得在家中绣花弹琴,自小就要世事洞明,学着交际处事,一思一行都要为家族繁盛。 这话是点醒了佑儿,她不过是个市井出身的丫鬟,在官场上半点帮衬不了宋辙。 且不必李芫娘多说,她自然晓得宋辙对权势地位的渴望,因此她从不奢望两人有什么情感纠葛。 不过是珍惜今朝,不念将来罢了。 见她是听进去了自己话,李芫娘再道:“咱们女儿家得为自己多打算才是,我看得出宋郎君对你有情,也瞧得出你心里也念着他。只是你自己心里大抵是晓得的,这出身到底是摆在那里,将来若宋郎君娶了新妇进门,能不能给你一个名分,可得夫人点头才是。” 做官之人娶妻,不必在乎娶的女子是不是自己喜欢的,看的是岳家背景。 因此就算要纳妾也得看正室夫人的脸色,否则再喜欢也只能养在外头,没名没分如浮萍飘荡。 李芫娘未直说出口的话,就是在告诉佑儿,她若做了宋辙的夫人,不仅能认下佑儿为妾,且眼下宋辙这些所谓困境了,转眼就能解。 她父亲是户部侍郎,大伯更是封疆大吏福建布政使,舅舅是两江总督,表姐虽嫁山东布政司四品参议,可杨姐夫是贤妃的胞弟,自然尊贵。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哪里是宋辙单打独斗能比的? 瞧着眼前的小姐端庄大方,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句句逼人痛处,佑儿挺直了背肌道:“姑娘多虑了,我眼下是在大人手下,拿着月钱做分内之事,至于将来嚜,我决计不会做谁的妾室。” 李芫娘眸色微变,瞧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倒像是告诉自己,这宋夫人的位置,她如探囊取物般轻易得到。 瞧着佑儿的面容,李芫娘用帕子压着唇角缓了怒气,含笑道:“姑娘好志气,想来心头是有成算的,我今日是多嘴多舌了。” 心头却想着,宋辙只要在意官身功名,怎会有娶这丫鬟为妻的心思。 将来她进门,必然好好敲打这恶婢! 第84章 情字何解 夜里宋辙回来甚是疲惫,他本来是想在户部将就一晚的,却听沈谦身边的青松说下晌路过他家时,瞧见李侍郎家小姐登门拜访。 京中本就有传,李侍郎有意收他为乘龙快婿的消息,青松笑着挤着眉道:“看来宋大人这是好事将近了?” 宋辙哪里还有心思在公房待着,紧赶慢赶打马归家。 西厢的灯早已熄灭,漆黑夜幕下唯有淡淡桃花香,扰得他心烦意乱。 许是近情心怯的缘故,想去敲门解释又不知该说什么话。可又担心李芫娘说了什么话,惹得佑儿本就犹豫不已的心,全然没了感情。 左右为难,坐在檐下许久,不知如何是好。 佑儿躺在床榻上也是一夜难眠,待到醒来瞧见门框里竟添了封信。 打开却见是宋辙的笔迹,上头写着“连日公务冗杂,归期尚未确定,家中桃花甚好,若空闲可摘花酿酒,待来年冬雪时共饮。” 收尾未落款,却叫佑儿不自觉露了笑意。 推门而去,家中哪里还有宋辙的身影,怕是连夜回来又急匆匆离去,唯有地上落花点点知晓真意。 宋辙的处境也并非像外头猜测那般艰难,毕竟高品虽不管他,可沈谦却提了不叫他枉费功夫。 兴许是昨日归家晓得女儿去宋府的事,李侍郎爱女心切,一早就唤了宋辙谈话。 “昨日小女叨扰府上,本官已责令她禁足半月思过,还请宋郎中莫要计较。” 他虽以官身来压,却言辞恳切,自然叫宋辙不敢多说什么话来。 许是这些年看着女儿痴心一片,李郎中叹道:“不怕你笑话,当年你打马游街时,小女就将你记下了。” 提及此事,宋辙直呼冤枉,他那时心头想着双亲,只恨造化弄人空留遗憾未叫爹娘看到自己得意之时,因此游街时板着脸毫无喜色。 “是下官的罪过。”他作揖告罪道。 这怎怪他,李侍郎是通情达理之人,扶了他站直身子道:“你何错之有,缘分之事不能强求,可这结本官还请你为小女解开,以免得她再受其中辛苦。” 上峰如此,宋辙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思量一番后,就应下了此事。 晓得宋辙约自己相见,李芫娘心头欢喜竟不自觉落了两行清泪。 她嫂子周氏瞧见,心疼为她擦去道:“可怜见的,妹妹这些年为他受了多少罪。” 这话不假,按着家中的打算,她早该与门第相当的男子结亲,偏偏因为倾心宋辙,到如今还未说亲。 偏生李侍郎也不急着给她说亲,想来心里定然是还留着宋辙这个打算,这一来一回也就耽误至此。 因此明里无人敢笑话她,暗地里必然有人嗤笑。 她在外头交际愈发谨慎,和善温吞简直不像闺阁女儿,更似玉面菩萨。 宋辙下晌告假,差挼风选些见礼,亲自去了李府。 李芫娘早已打扮妥当,端坐在垂花门后的小亭里,一池碧水绿柳红花,衬得她如江南闺秀般。 见宋辙进来,她一颗心如脱兔般难安定,慌忙起身见礼:“芫娘见过宋郎君。” 直到眼下,宋辙才想起来当初他到李府几次,的确遇见过这姑娘。 “小姐不必多礼,在下今日前来是奉了侍郎之命。” 他的语气如面容般冷肃,李芫娘双眸泛着些水珠,瞧着他自然是楚楚动人。 宋辙不敢看她,垂眸道:“小姐错爱抬举,宋某感激于心。” “我知你心系官途,并非困于情爱之人,我家世门第皆能与你助力,也能容下郑姑娘,你为何如此……” 她日夜的思念与委屈,随着落花滑落脸颊,惊得春水荡漾涟漪。 宋辙坦然道:“小姐说的没错,我的确心在仕途,但从未想过成亲。只因我懦弱,怕人生无常,不敢承受其重,也不愿有人因我蹉跎。” “那郑姑娘呢?”李芫娘问道。 提及佑儿,宋辙眼中的柔和,珍重又遗憾:“我虽心悦她,但她大抵比我更不愿成亲。” 李芫娘不解,毕竟昨日佑儿可没说这些。因而她觉得这超脱世俗的奇念,是宋辙打发她的话。 虽知道自己与宋辙并不是同路人,可心里到底是不服气。 “宋郎君可否与我手谈一局?” 她原先是不善下棋的,自从晓得宋辙是个中翘楚后,还拜了国手柳侍郎家的姐姐为师,只求在这黑白之中,离心上之人更近些。 宋辙看着桌上的棋盘,本不想答应,却听她说道:“我为了郎君学了几年棋,能与郎君手谈,是多年心愿。” 黑白对峙,两相交峰。宋辙看得出这是柳晁的风格,角部落下一子后,淡淡道:“小姐师从柳侍郎,想必是下了苦功。” “只是小姐需谨记,直三曲四劫尽亡,弃子如取势,转换即重生,不必纠结一方输赢。” 说罢连提李芫娘六子,轻易占了上风。 她的棋技进步飞速,前阵子还与父亲打了平手,却不曾想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就败在宋辙手下。 “承让。” 李芫娘复盘叹道:“宋郎君早有赢了,是我还未学好这棋。” 宋辙怕她再落泪,忙起身告辞离去。 “小姐棋技不差,莫言妄自菲薄。在下还有公务,先行告辞。伏愿小姐早觅良缘,六亲皆欢。” 李芫娘赌气想过,他若真喜欢佑儿那般出身的女子,她必打心眼里瞧不上宋辙。 可未曾想即使真相如此,她还是未将他放下。 情之一字,何其难解。 看着宋辙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郎君为何这般,我到底是哪里不好?” 挼风回来就讲了宋辙今日去李府的事,佑儿心如蚊叮,眯着眼晒太阳道:“大人去何处自有他的道理,你跟我说做甚。” 她坐在连廊上的美人靠上,桃花缤纷落下,两三花瓣轻飘飘在她的珠花上,衬得人似芙蓉娇。 宋辙瞧着这幅画面甚美,可听得她的话却带着哑炮,淡笑道:“倒是我回来得不巧,看样子这是打算编排我?” 挼风忙说不敢,佑儿本仰着头,如今站直身子时,头上的花瓣随之落下:“奴婢说的本是实话,大人莫要多心。” 情如暗流涌动于两人眼波之中,宋辙顺着目光看着她,明眸皓齿朱唇轻启,实在美丽诱人,他不自然地侧过身去。 第85章 春意贪欢 于文的事真如李芫娘说的那般,只是降职去了翰林院。 宋辙早猜到他有后手,也不怕他还有什么手段的,官场如战场,各凭本事厮杀罢了。 可夜深人静时难免不甘心,这般罪孽滔天之人,没曾想皇上竟真的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心头想着事,竟踱步到了佑儿窗下。 许是里头的人也有烦心之事,这才深夜未眠,灯下美人推开窗棂,疑惑道:“大人这是有事吩咐?” 他本想说无事,可夜晚朦胧总让人心也不清明,颔首道:“我是心头揣着事,竟不自觉走到你屋外了。” 宋辙的烦心事,佑儿心头猜到几分,试探道:“可是那个于文惹大人忧心?” 见他眉宇间带着愁色,不禁想起那日李芫娘的话,官场交际盘根错节,宋辙殚精竭虑不过是浮根之苹。 若是还想有前途,自然需要靠着大树,这道理没人比佑儿更明白了。 宋辙一身月白的直裰,看着俊朗如谪仙,她不敢细瞧,低头道:“大人可有想过,于文这般死里逃生,怕是后头有大背景。” 佑儿的话宋辙自然想过,只是这世上皇权最大,这案子上达了天听,生死皆系于一人。 是皇上要放过于文,放过公孙党,谁也杀不了他。 至于为何这般,自然是因为银子。 只要是凡人,就没有不爱钱的,也没有不缺钱的,因此皇上要留着这帮人。 “朝廷用银子的地方多,于文散尽家财买了一条命罢了。”宋辙估摸着那日李芫娘与佑儿的谈话,终究是夜来暧昧,伸手摸了摸那青丝挽成的发髻:“我虽想做高官,可不至于靠着姻亲关系,且李家门第也助不了我。” 佑儿听得他的话,是自证清白,又添了几分保证之意,心湖恰如蜻蜓点水般,泛起涟漪播散好几圈。 旁人只看着沈谦是皇上至交,可天下之事并非儿戏,若真想抬举李家,早就让李侍郎得尚书之位了。 难道九州万方朝堂权衡,竟比私交还重要了? 想到沈谦,宋辙叹息:“宫里内库缺钱,万年吉壌也要动工了,户部的差难得很。” 自皇帝登基起,就要着人选吉土之地,修得万年长眠之陵寝。 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虽耗钱又非人力,可哪个爱民如子的帝王不建? 佑儿不知朝堂这些事,更不敢去想正大光明之君父竟然如斯,她不自觉摸着自己发髻,触碰残留的余温。 “夜深了,大人莫要再操心这些了,反正咱们快回山东了。” 在她看来,只要回了山东,这些朝堂纷争也罢,李芫娘的情愫也罢,都悉数留在玉京,万扰不了她的小日子。 宋辙何尝不知她话里的意思,却也知晓这话是正理。 眼眸随着她皓腕柔荑,渐渐松动倦怠。 佑儿察觉他的目光,指尖不自觉蜷缩微屈,轻咬樱唇提醒道:“大人?” 美人最解世间愁绪,三两清风拂过,带着春夜独有的缱绻,宋辙已将朝堂之事抛之大半。 她不知道自己双颊绯红,正如他看不见自己双眸含情,虽无有亲昵举动,可眼波流转已溺情欲千万遍。 “你也早些歇息。” 宋辙温润柔和的声音,拨弄人心一阵酥痒。 暗夜流光,佑儿躺在床榻上辗转,床幔薄纱正如她的心绪迷离。 就连梦里也是鱼跃水惊,鸟啼林春,周遭四下皆无人,她竟如藤蔓,勾着缠着那面容霁月清风般的男子。 这般风流云雨,一草一叶皆做色媒人,铺就成榻任人差遣。稍倾雨止,天外残红,佑儿只觉得周身如千花发蕊,伴凝露滴酥。 醒来时脸上烫的出奇,闭着眼就是梦中场景,捂着脸不知是偷着回味,还是不敢见春光。 翌日,宋辙先是去高府报了辞行,再去的户部衙门。 事到如今他自然要回清吏司,沈谦吩咐了几句,可事关于文的话两人半句不提。 也正因如此,这事却比提了还叫人惊心。 沈谦难道不想置于文死地?难道不想将公孙党正法?他自然是想的,眼下两边势力已如楚河汉界,早晚会有个你死我活。 相比之下,宋辙的立场还有回旋之地,毕竟高品最是和光同尘的,不论谁输谁赢,都有他一席之地,故宋辙亦然。 沈谦抬眸看着拧眉忧虑之人,难得露了些许笑意:“你顾好山东就是替我分忧了,其余事与你无关。” 无关就代表不会波及到他,宋辙躬身作揖道:“盐税之事,卑职如剑,部堂是执剑之人,如今说与卑职无关,怕是迟了。” 这话有些不妥,可沈谦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这些算不到你头上,且你是次辅的得意门生,他会保你的。” 高品门生忒多,怎会顾及他这早已异心之人。宋辙笑得勉强平添三分酸涩,这是天资才俊间的惋惜。 他看得透的事,甚至比沈谦看的明白。 毕竟人总是自私的,朝局之中,不论是谁,都不可信。 “俗话说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朝堂上的墙头草本就多,经此番后,部堂千万珍重,卑职告辞。” 宋辙不知,他出于文人不忍,说出这番情理之外,又大不敬的话,在沈谦心里震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玉京与山东的官道上,宋辙难得松快心情,竟让佑儿拿了话本子给他看。 这般奇异举动,不难让人惊愕。 佑儿脑海里还有梦中的旖旎,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二话没说就递了过去。 宋辙接过瞧了眼书封,上头写着银屏记,仔细翻看不过是公子小姐风流韵事,实在无趣,不知为何佑儿竟爱看这些。 这才想到两人这半日在马车里,竟然没说过几句话,顿时有些诧异看着佑儿。 察觉宋辙的目光过来,佑儿不敢抬颌对视,低垂着头双颊却格外粉嫩。 “你这是怎的?”宋辙生怕她还想着李芫娘的话,小心翼翼问道。 佑儿粉颊愈浓,抿唇看着他,摇摇头:“许是夜里没睡好,乏得很。” 见她脸色不对劲,宋辙忙伸手探她额头,果然异常温热,身旁的人儿呼吸顿时窒息,不敢轻易动弹。 他哪里晓得,这触感让佑儿想到了什么。 偏生他眼里关切,认真看着她。 就如梦里欢好时…… 第8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风拂垂绦,青山似玉。盈盈眼波伴着暖香,宋辙莫名喉结滚了滚,身子往后仰了半寸。 恰巧挼风为了躲官道上的碎石,扬鞭就给马车拐了弯,通身酥麻遍体的宋辙,猝不及防跌进了那柔软之中。 情急之下佑儿竟怕他坐不稳当,还伸了双臂去扶,这下可要紧了。 她呼吸浮动如脱兔,任凭宋辙埋头难抬头。 脖颈被佑儿按住,他晓得鼻息之下是吹弹可破的柔软雪肌,理性与冲动在思绪交战。 她衣衫上的玉兰绣纹开得正盛,撩得他不自觉敛了衣袖里的手指,犹似摩挲那花蕊。 马车晃动,玉兰随之摇曳,佑儿身如潮汐不自觉往上浮动,双腿慢慢软了,忍着羞小声轻咛。 宋辙身上滚烫,听得她的声音,红着脸挣扎出她的双臂,往上毫末是雪白脖颈间,耳鬓厮磨却被他的理智弄成蜻蜓点水。 沉默几番才道:“对不住。” 他长指还搭落在佑儿的衣衫上,下头覆盖的自然是他的衣襟。 顿时只觉得指尖也滚烫得厉害,佑儿自然也瞧见了,脸上的红晕刚褪些,又悄悄染上。 哪里是他对不住,明明是自己将他圈在怀中的。佑儿面热耳赤,羞臊着不敢说话,心跳如擂只能下意识并拢双膝。 这细微动作被宋辙收在眼底,他掀起车帘惹得凉风透入,耳根已是冷意,这才落帘道:“前头有馆驿,今日不如就近歇息?” 这阵子无事,因此他也不急着回衙门。 “是,全凭大人做主。”佑儿低声道。 宋辙以为她这是恼羞成怒,介意自己方才挣脱她的怀抱,可如此行径实在不该。 他不好问佑儿为何要抱住自己,还抵在那柔软馨香之处,只能猜测或许是李芫娘的话让她心乱了。 “我不会娶李小姐的。”宋辙前后毫无逻辑说了这话,而后又翻起了话本子。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佑儿诧异,想不明白其中深意,难不成是为方才那不小心之举负责? 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要对他的所作所为负责? 男欢女爱之事,在窗户纸没捅破前,总是朦胧又有滋味的,对方的半句话也要浮想联翩。 夜幕笼下,挼风想着宋辙晚饭吃的少,脸色也不大好,因此又让人煮了碗面送去。 可经过佑儿屋子时灵机一动,想着宋辙见到佑儿兴许能心情好些,这便央求佑儿道:“好姐姐,我肚子有些疼,还请你帮我送去。”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佑儿并不怀疑他有何心思。 外头传来敲门声时,宋辙闭目在浴桶想着公务,以为是挼风来,遂朗声道:“进来。” 这门框“吱呀”打开,湿润的雾气裹着槐花香,佑儿将面放在桌上才好奇往屏风那处瞧去。 映在屏风上的黑影忽然直勾勾起身,赤裸的上半身还流淌滑落水渍,那浸湿的脸庞错愕看着佑儿。 “你” 佑儿双手捂住脸嘟嚷道:“面在桌上,奴婢告退。” 她仓促逃离的步伐也让宋辙闹了个大红脸。 这夜晚注定是难眠的,宋辙闷着头穿上寝衣时,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在梦里做了荒唐事。 白日尚且能用理智强压情欲,可梦里却毫无办法。 佑儿浮动如脱兔,酥软化作一汪水时,他竟顺势将她捞起,纤细软腰,在摇晃起伏之中,两人难分难舍。 玉兰馥郁的滋味,沾染在他修长指尖,唇齿之间也难免残留。 宋辙埋首在雪白脖颈里,掌心摩挲穿过她的腰肢,小心缓慢穿梭循迹,而后在锁骨处停留。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他吐纳呼吸良久才回过神来。 色欲误事,色相误人。 挼风撩开帘子请他上马车,见这脸色黑凛凛的实在吓人。忙给佑儿递眼色,即是询问缘由,也是给她提个醒。 佑儿记得有句话是,春日人心浮躁难测,这几日下来见宋辙果然如此,一会儿喜一会儿愁的,当真琢磨不透。 大抵是官场受挫所致? 因此十分沉静坐在一旁,距离比先前却更远了些,倒是乖巧得很。 宋辙虽害怕恨海情天之欲,可瞧着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心头也不是滋味,口吻含混:“坐得这么远做甚?” 佑儿迟疑看他,眨巴着眼,无辜道:“奴婢做这里是大人定的规矩。” 为何同是环抱亲昵后,她竟如此……如此随意洒脱?自己反倒整日里坐立难安。 那自诩修养心性之人,忽得怒火攻心。许是春意阑珊,人心也平添几分焦灼。 “如此,甚好。”宋辙丢了句乏味陈词,心头默念静心咒,闭着眼不再看她。 果不其然嚜,好一阵歹一阵的。佑儿心头颇为自得,她竟将宋辙的情绪估摸着十拿九稳了。 这番宋辙的心绪如初夏,今日晴明日雨,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瞬就已暮春。 朝廷的意思是不再追究于文所犯之事了,他即使没了晚娘,而今在翰林院清闲当差,日子过得也是滋润。 只是夜半梦中,是推杯换盏金玉堆砌,醒来了家财皆空,妻离子散,孤身一人,难免心中渐生不满。 这夜魇于虚幻梦境,竟是早些年庐山东林寺初遇晚娘。 石阶苔痕苍旧,碑林已染尘霜,疏花照秋水,黄叶沉池面。 诵经声忽而在耳畔响起,那株古银杏树下,女子一身鹅黄衣衫未施粉黛,那明眸朱唇却足以让他心跃。 “晚娘……” 长夜寂空,月华如练。此情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自他踏上仕途以来,难得梦里露出这般恬淡平和的笑意。 可他醒来就忘了那梦,以至于他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竟然爱过那枚他瞧不上眼的棋子。 宋辙自玉京回来后,明显察觉日常事务难办,前阵子的丁税催收,大多府州都拖沓至他去急函才交来。 往年谁敢如此怠慢,这不仅是对他清吏司的贻误,更有对整个户部,甚至于说是对沈谦的藐视。 人性都是趋利避害的,他亲自盖印合封装满税银的箱子,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这气还没舒服吐纳,就见挼风慌里慌张跑来,他心渐渐沉下。 而后耳边传来一阵急促低语:“佑儿姐今晨出去扯布还未回来,往日从未如此,属下心头担心找去裁缝铺,谁知那掌柜说今日未见过姐姐!” “怕不是遇着事了?” 第87章 委屈 宋辙手中的印鉴顺着衣袍落下,滚落在脚边,挼风赶紧拾起交还。 向来是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头一遭这般失态。 湖光掠影映照亭台楼榭,假山清泉蜿蜒曲折,这是济南府数一数二的好宅子,最初乃旧朝允王的私产,后来改朝换代辗转几家,而今落在这新任布政司参议杨衍手上。 湖心亭里乐伎弄琴,岸边芭蕉树下,年轻妇人容华若兰芬灵濯,举手投足玉莹清绝。 佑儿瞧着她不疾不徐地点茶,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叫人忘却凡尘。 明前龙井矜贵,可那盏茶刚立了沫,就被她倒入一旁器皿中。 像是晓得佑儿惊讶,她目光仍专注自身,嘴角却淡笑道:“这盏茶不入流,上不得台面,叫人见笑。” 这话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佑儿被人“请”来本就心存戒备,听得这些蛾眉拧住:“不知杨夫人费心寻我来,究竟所谓何事?” 这园子虽写着“宜园”,可屋檐下的灯笼贴着杨字,料想这妇人该是这园子的女主人。 魏姝这才正眼瞧她,声色清雅:“费心倒是没有,只是觉得郑姑娘是个妙人,这才请你赏花游园罢了。” 若非她遣词里的傲慢,佑儿真的以为她是有心结识自己。 自进园子起,佑儿就将山东有头有脸的人都想了个遍。按着宋辙讲过的人里,能买下这顶好园子之人怕是只有布政使司杨参议了。 池中锦鲤悠闲自在,水波荡漾泛着粼光,一圈圈涟漪将红花绿树的倒影衬得有趣。 佑儿嘴角带着笑意,幽幽叹道:“怕是担不起杨夫人的好意,引我来的姑娘说事关我家大人,又是十万火急,因此我才来的。可如今瞧着嚜,倒像是有小人欺骗,或闲人玩笑,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骂人而已,她自小听得多,会的也多。 魏姝并未被她的话中之意惹恼,依旧云淡风轻:“于文被圣上亲赦,想必宋辙这些日子不好过。” 丫鬟奉茶水来,雨过天青的汝瓷,荡漾着雨前龙井的清香。佑儿心头暗哂真是够雅够有钱的。 这样难得的茶盏怕是给她饮过后,就再不会用了,既如此她还真不客气,细心吹拂浅抿了口,只觉得唇齿留香。 果然,魏姝那清丽的远山眉微微下弯,而后又恢复原状。 佑儿通泰舒坦,答道:“大人的事我怎知晓?且那些朝堂的事也不该女子过问?” 她只差没讲女德女训搬出来砸在魏姝头上了。 “郑姑娘真是伶俐。” 魏姝先前收到表妹李芫娘的信时,还有些不相信,野丫头出身的奴婢,竟然将她那超然脱俗的表妹比下去了。 而今瞧着本人,又交锋两句这才信了三四分。 “宋辙青年才俊,小姑娘仰慕他再是正常不过。”魏姝将手边的茶盏挪开,目光落在湖心亭的乐伎身上:“我也不与你打哑谜了,你二人成不了。” 婉转曲调细微差错,若不仔细去听,难以察觉。 “我与大人……” 魏姝打断道:“不必和我虚与委蛇,你喜欢宋辙,且不愿为妾。” 佑儿从未像现在这般恐惧过,她脸上的笑意也僵持不住,早已严肃漠然。 她藏在心中的欲望,这般被人点破,且是一个陌生人…… “这世上固然有日久生情,可现实大多是时间就了就相看两厌。你一无家世,二无才情,仅靠着男人那点子感情,实在是不牢靠。” 佑儿此时已强压了心头情绪,不急着自证辩别,只扯了话题道:“杨夫人与李小姐气度接近,言谈也近乎相同。” “我与芫娘是表姐妹,也是闺中密友。”魏姝提及此,脸上笑意恬淡:“不过芫娘生的美,我私心想着空谷幽兰,不外如是。” 在她眼里,李芫娘与宋辙身世面容才是相配的。 佑儿诚然娇俏,可眉宇灵动带着盘算心思,相比之下实在俗了。 “我的确是为此才将你请来。”魏姝摆了摆手,那亭中乐伎忙止了琴音,而后福身离去。 待周围只剩两人对坐,才缓缓道:“不过看你这般,想必宋辙并未告诉你,他如今处境困难,若是有个不好,这前途怕是难保。” 这佑儿的确不知,瞧着魏姝神色坦荡,又联想到那些公务之事,也信了几分。 “可惜芫娘一门心思栽在他身上,至此也不愿放下,这才请我做说客。” 提及此,魏姝不无担忧与愁情:“芫娘太天真了,以为她在宋辙跌落时伸出援手,就有机会得他青睐。” “不过嫁给宋辙是她的夙愿,因此若你愿从旁相助,她也能退半步,与你在后宅和睦共处。” 见佑儿面色凝重,魏姝又道:“你若只是喜欢他,如今情浅正好借他仕途下坡,早日脱身离去。可若是真心爱慕他,想必不愿他受苦受难。” 诚然,这话让佑儿心头的空中楼阁,有了些崩塌之势。 “人不能既要又要,言尽于此还望你多思忖才好。” 魏姝嘴上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可这一字一句皆是站在上位者的立场,带着自己的算盘,精明得很。 佑儿虽说心里明白这些,可不得不说那些话,她是认可大半的。 她不知对宋辙是不是爱,但她不愿宋辙受苦受难。 瞧着面前那俏丽女子,虽是隐忍但脸色不佳,魏姝唇角露了几分笑意。 她自小就是女中苏秦,最擅攻心游说,只要出手从未吃过亏。 “罢了,你一时想不明白也正常,不过宋辙的安稳日子怕是也不久了,你若为他好,就全了芫娘的心思,且不说李氏一族出身洛阳,姻亲皆拿得出手,何况我夫家还是贤妃的娘家,若宋辙与芫娘结为一家,宫里多少能帮他说句话。”魏姝这话说的矜持,手上的团扇轻轻摇着,好生悠闲自得。 这些天家贵族之事,听得佑儿不明不白,又难免心中懊恼。 身体里某处如猛兽咆哮,声声唤着两个字,自卑。 后来魏姝又说了两句话,见她仍是懵懂模样,果然就烦腻请了她离去。 待人走后,魏姝让人将那乐伎唤来,先是让她跪了许久,才悠然道:“爷们疼惜你这琴艺将你买回来,你倒好在我待客时胡乱弹奏,难不成是想下我的脸面?” 乐伎磕头认错,说着天打雷劈之言做保,可魏姝半个字也不听,只怕她去亭中继续弹。 若魏姝不满意,这琴音就不能停。 且说佑儿,若生来就不愿嫁人自然是假的,否则当初也不会遇着苦难就憧憬着嫁去张家。 之所以眼下不敢想这些,还不是因为身世又凄苦了几分,每日面对的人也不再是铁匠木匠之流。 她嬉笑怒骂暂且骗过了所有人,可心里难道还真不会幻想那样出类拔萃的男人倾慕她? 更何况,他虽无心男女之事,可对她并非无意。 这就像一个鱼饵,没日没夜勾着她去紧紧含住。可又生怕那后头是无尽深渊,痛苦难耐。 因此她才只敢如此揣着明白装糊涂,想着顾好眼下攀附宋辙,今后的事暂且不想。 佑儿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她习惯抿着唇将泪死死噙在眼中,不停深呼吸去抵抗那份酸楚。 第88章 误会 待她那股委屈缓了过去,这才绕回了元宝街,谁知还未到清吏司门口,就见宋辙一身红袍官服,头戴乌纱急匆匆带着人出来。 “大人?”佑儿忙上前唤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辙脸上的忧虑散去,只是仍旧冷着脸,看得她不敢与之相视,只能撇过头打量挼风。 “姐姐可算回来了,大人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正要去寻你哩!” 挼风说罢努努嘴,忙给几个衙役递眼色,这还守着干嘛,赶紧着回避。 “大人费心了,奴婢走错路了……”佑儿垂眸,羽睫扑闪让宋辙心软不已。 元宝街上人来人往,瞧着他玉面仪堂站在门口,纷纷侧目瞧着这位活财神。 宋辙轻声道了句:“先进去再说。” 初夏的济南不算炎热,仍旧是春风阵阵。佑儿心头烦闷,脚步一顿只站在窗棂处,并不随他进公房去。 “为何不进?”宋辙站在门口回首道。 她不敢抬眸,只怕心头那股自卑又涌上来,只能闷闷道:“奴婢还要去厨房帮工。” 以为她是怕自己责备,宋辙带着笑意:“平日里也不见你这般勤劳。” 榆钱树枝顺着风摇晃,佑儿看着脚下的光斑掠影,酸楚滋味瞬间蔓延,红着脸道:“男女怎可共一室,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往日情非所迫同床共枕,也不见她这般发火。 宋辙不明所以,但也晓得她自玉京回来就有些奇怪别扭,猜想她今日出去必然又有事,遂由着她站在窗棂下,自己也陪着过去站着。 “你先别恼,我且问你,今日出去可是遇着事了?”他脾气极好低声迁就道。 越是这般温润如玉,佑儿心头越不是滋味。 这物竞天择的世俗里,谁不想要好生活,有一个好郎君,可宋辙他怎么这么好? “挼风四处寻你不见,这才来通报我。幸好你全须全尾地回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佑儿而今杞人忧天,什么也不愿听。 打断他的关切,瓮声瓮气道:“奴婢不值得大人这般。” 宋辙听罢,双手想前去扶她的薄肩,却生生在半空克制道:“你值得。” 两人好长一阵静默,四下唯有树叶婆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听得他再问,佑儿本想如实相告,没曾想挼风急匆匆跑来道:“大人!李侍郎的信!” 佑儿听闻,快速抬头瞧了宋辙一眼。 见他已抬步上前去结果信件,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待宋辙一目十行看完其中内容,才察觉佑儿已不见踪影。 李侍郎不会主动写这信,想来是经沈谦暗示才为之。如今北面抗鞑靼,东南又有倭患,哪里都需要筹军饷,银子之事户部虽绞尽脑汁,却不如公孙贺主动请缨揽下分忧之责。 他手下几个封疆大吏,半月之间搜来三百万两充军饷,皇上自然欢喜,还说关键之时朝堂万不能离了阁老。 实打实的银子送去南北两地,也换回了捷报,东南主动请缨抗倭将帅,也是公孙贺举荐的。 如今他势头强劲,好像先前与沈谦过招,不过是小打小闹。 玉福宫里,弘德皇帝发着哑火,手里握着翡翠镇纸,青筋突起显然是动了怒。 身旁的掌印太监王保偷偷揣摩帝王心思,待到“咚”得一声闷响,弘德搁下那镇纸后,他才赔笑道:“哎哟,这翡翠料子难得,百年难遇的矜贵物件呐。” 弘德被他这副护财的模样逗乐些许,没好气道:“怎的?朕丢不得打不得,只能捧着它?” 虽是说镇纸,可话里话外却针对公孙贺。 王保自然是听出来了,劝慰道:“皇上是天子,任凭用它丢它打它,都是它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一个云贵总督邓岩堂,平日里给朕哭穷,如今大手笔送了七十万两银子来。”弘德冷笑道:“哼,雪中送炭不易,朕还得感谢他?” 群臣结党营私之罪可大小,利益无碍君王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几番势力对峙,对执政者来说不是坏事。 可弘德不是那等得过且过之人,他有心改革,要万世流芳,必然不想朝臣有二心。 王保作为贴心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你不说话,是有什么事不愿讲给朕听?”弘德也了解他,只睨一眼就晓得了。 王保听罢,跪在地上:“不敢瞒皇上,奴才也是陡然听说这事的,有传那三百万两银子,大半出自前山东莱州知府于文。” 那日刑部与吏部尚书同时做保此人,弘德知道有些猫腻,可对于知府这等小角色的生死,他乐得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而且回过味来,泠然道:“这事沈谦知道吗?” 王保这情报就是沈谦提供的,眼下自然不能将人卖了去,太监虽没得根,却不能丢了义。 “户部在山东的郎中,是高阁老的门生,此人做事素来妥帖,于文也是因他落狱,料想沈尚书和高阁老都知道。可这毕竟是于文的底牌,因此两位大人知道的多少,奴才还真不好说了。” 王保将高品也拉了进来,意图让弘德清楚,这事儿站在沈谦的立场,最好是和光同尘,若真争个输赢对错,这三百万怕也不好得。 弘德自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扶额道:“他是一心为了朕好,若非顾全大局,怎愿退让。” 王保颔首道:“沈尚书对皇上是没得二心,只是眼下为难了咱万岁爷,都察院弹劾那户部郎中的奏本,奴才是留中不发,还是批红?” 弘德的确为难,这折子在御前书案放了好几日了,不论是谁都在暗中观望着。 “各家的门生各家去管,请高阁老过来。” 相比之下,宋辙收到弹劾他的消息却不紧张,反倒心平气和摆着棋局。 “大人不写信问问阁老的意思?”挼风担心道。 宋辙瞥了一眼他猴急的模样,如热锅上的蚂蚁,娓娓道来:“我一没杀人,二没贪墨,即使有罪也不至死,你若害怕就回山西老宅躲一阵子。” 佑儿拧着食盒过来,听得这话心沉到谷底。 第89章 此情可待 过了半晌,听到挼风说要告退,佑儿这才走近叩门。 门框本就半掩着,见是她过来,宋辙眼神柔软几分,吩咐挼风道:“快去帮你佑儿姐拧着。” 见两人这气氛可不算好,挼风哪里敢耽搁。 宋辙的笑里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心思,方才不是说孤男寡女不好共处一室?眼下还有挼风在,想着佑儿该是要进来了。 果然随着她踏过门槛进来,宋辙的嘴角就再落不下去了。 “不是说去扯布了吗?是什么颜色料子的?”晓得佑儿并未去布庄,他这话问的忒故意。 挼风摆了菜本想退下,却见宋辙的眼风盯了他,倒是不敢迈出双脚半步,只能站在一旁陪着。 佑儿已然想好了说词,对答如流:“是奴婢的错,鲜少去街上,今日竟迷路了,明日高娘子带奴婢过去。” 迷路?谁不晓得元宝街? 她这话说出来自己也不信,可见是实在敷衍,不想与自己纠缠。 宋辙心如刀绞,脖颈酸楚惹得眉头紧拧,忍着这股子劲道:“好,我知道了。” 看着佑儿里去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才露出失魂落魄的神情。 挼风安慰道:“大人不急,属下这就去查,想必佑儿姐今日是真遇着什么事了。” 济南府不敢说小,可历城真不算大,挼风带着人沿着去布庄的路上打听,不过一个时辰就又了消息。 入夜时回府禀告:“那买糖人的大爷说他瞧的清楚,佑儿姐被一个富贵人家的婢女带走了。” “富贵人家?”宋辙疑惑道。 “他说不出所以然,但瞧着那是婢女的打扮。” 走街串巷的生意人,眼力尖锐真呢,这点宋辙自然相信。 他垂眸沉思,指尖有条不紊敲打在桌面上,脑海中已将历城来往的达官显贵都筛了一遍。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拿出李侍郎的书信,冷声道:“我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挼风仍是不解,纳闷道:“是李小姐?” 宋辙面露愠色:“是杨夫人。” 跟在他身边久了,挼风自然也清楚各家各府之间的关系纠葛。 听得此,愤懑道:“好端端的闺秀,怎这般不知羞耻!” 他这话本是为佑儿出头,可宋辙却眉心骤然一跳,料想佑儿是被羞辱了。 昏黄的烛火笼罩整间屋子,如同困兽让人窒息,宋辙忽觉疲乏,顺势靠在椅背上道:“是我的错。” 挼风怎能去接这话,只能悄声悄息的退去。 屋里的人轻叹,似将这哀思与愁苦从心底扯出。他自诩不是懦夫,从来敢作敢当,可男女之事上却怯弱的很。 即使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却不敢上前握住心仪之人的手。 可惜他平常安稳时候尚且不敢,更何况眼下还被都察院弹劾了。 云收夜垂,枕畔风摇,佑儿满面愁绪,摇着团扇躺在床榻难寐。 白日里魏姝的话在耳畔回响,她摸着身上盖着的绸布被褥,轻微自语:“谁不想过得好呢,难道我出身卑微,就活该退让?” 她从来不是善类,自小就要看人脸色行事,而今又经历被亲人抛弃,哪里是闺阁小姐那般顾及体面。说起话来来夹枪带棒,偏生内容又含蓄的令人不快。 “凭什么你想要好郎君,我就不能想?”佑儿在极度情绪之下,将自己的爱意压下,只想着势必不能让那些小姐夫人得逞:“大人若有难也就罢了,若是无难……” 权衡算计并非是男子的天性,女子更应如是才能过好一生。 她满脑子都被这些事琐事困扰,根本不知隔着风雨连廊,宋辙又是心疼又是自责看着她屋里微弱的烛火。 晚风吹动湘妃竹叶作响,他喃喃道:“竟夜不能寐,看来真是伤心了。” 那是多能睡着的人呐,即使身陷虎穴狼巢也不能影响她睡觉,而今却因他失眠。 宋辙只道是他的错,并不晓得佑儿的算计与决心。 翌日清早,佑儿换得干净清爽的衣衫,站在绿意盎然之中,如同林间仙子落凡尘。 发髻上的杏花对钗还是宋辙送她的,她往常极疼惜这粉玉做的花瓣,今日戴上却不觉可惜了。 宋辙快到二更才睡去,此时推门瞧见她拧着食盒走来,愣了些许忙上前接过:“这般沉,怎不让挼风帮你。” “伺侯大人日常起居,是奴婢的本职,哪里能假手于人?”佑儿说着话,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舀粥布菜。 宋辙先是有些忐忑,不显刻意的瞧着她不似昨日那般神情,心里才略踏实些。 可佑儿眼下淡淡乌青,又惹得他自责:“夜里睡得晚?” 佑儿怕他察觉自己心头的想法,只摇摇头并不说话。 这厢模样实在可怜,反倒让宋辙心里不是滋味,接过她递来的粥道:“你放宽心” 佑儿耳尖微红,直至蔓延到双颊才低声道:“奴婢为何放宽心?” 两人瞧着彼此的双眸,心有明月昭昭,皎洁流光呼之欲出。 最是凝眸无限意时,宋辙恍然道:“下次再有人带你走,你别去就是,万事有我在后头给你撑着。” 这是说昨日魏姝派人带走她的事,若非那人说事关宋辙,她怎会跟着去? 见他已然知晓,也不知是不是心里的情意不再单纯,反而不敢面对眼前之人,只得压着下颌轻轻颔首:“奴婢晓得了。” 美人粉颊娇容,侧着头是半嗔半羞,宋辙不禁脸红:“我不是斥责你,是怕别人欺你。” 他心头跳跃得极快,只得看着门外的榆钱树将思绪冷静下来。 遇着佑儿时,他因突如起来的好奇,多看了她一眼,由此辗转缘分再相遇。 相处这么久,早已分不清这情的深浅,往日从未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纠结于情爱,如今惊觉为时已晚。 他生于父母恩爱之家,自然晓得寻常夫妻相携相伴是何等幸事。 可他这样孤寡之人,实在害怕今后再经历人世分离,因此相濡以沫对他而言,如吉光片羽。 可人的一生总有几个瞬间,是有些赌徒之心态,他暗暗想着,若是这次又算准圣意,一定会给佑儿一个交代。 “我……请你再等等我。” 他身着绯红官袍,修长又端仪站在佑儿面前,眼中是热切由衷。 情之一字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她看着宋辙,也带着几分赌意,点了点头。 第90章 我定会娶你 而后几日,宋辙就像无事人般,等着玉京旨意来时,端正仪容出门迎去,且行且从容。 佑儿隔着月洞门偷听着前头动静,依稀是高品拟的票,都察院参宋辙深文巧诋,陷人于罪,以胜为功,处心积虑,罗织同僚罪名,责令罚俸一年,另郎中一职且待考察。 按着弘德的意思,高品酌情处理了弹劾之事,如此一来,更是让群臣看明白了,宋辙背后有次辅站台,轻易不能得罪。 公孙贺瞧着事态如此,也只能作罢。 只是山东处于党群利益中枢之地,留宋辙在此,真是多有不便。 这个结,他非解不可。 宋辙迎吏部的信使进来时,佑儿已退至抄手游廊后头躲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打头之人虽被斥责,面色却坦然松快。 正所谓罚也是赏,赏也是罚,可不就是如今这情形? 佑儿心头暗恨李芫娘姐妹还想挑拨她,这场恶气她记在了心里。 几年过后也终于得报! 辗转忙活近三日,清吏司衙门才总算得以安静下来。 宋辙穿着布庄新送来的夏衫,站在铜镜前左右打量,不解问道:“怎么选了这个颜色?” 他平常习惯了青蓝之色,如今换上浅栗倒是新鲜。 佑儿还捧着暮山紫的衣衫,兴致盎然:“大人不如这件也试试?” 宋辙有些难为情,说不上嫌弃也并非不喜,难得的扭捏:“你为何给我挑这些颜色?” “自然好看呀,平日里大人穿的老气横秋,如今才是年轻俊朗。”佑儿欣赏道。 不得不说,宋辙这身段修长,是天生的衣架,面容看着又清冷疏离,平日里靛青松蓝让他看着难以接近,反倒让人难喜欢。 挼风也道:“这两身衣衫是好看些。” 佑儿仔细端详眼前男子,兴许眼神太过直白,宋辙不好意思轻咳,只能故作矜持理着衣襟。 心头腹诽女儿家竟这般浮躁。 佑儿见他有几分不好意思,故意歪着头道:“大人这般挥霍,全然不像刚被罚俸一年。” “我自然高兴。”提起此事,宋辙心中不无得意,他又一次算准了玉福宫的圣意,因此自知于文贬官后,既不与高品诉苦求助,又不找沈谦寻求庇护。 独善其身,任尔东西南北风,这便是天子门生,无朋党之臣该有的态度。 “我有钱,你也不必替我省着花。”宋辙说罢,还十分爽快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 佑儿双眸异常闪烁,小心翼翼接过银票一瞧,嚯!五百两! 不知为何,宋辙极爱看她这副财迷心窍的模样。 他曾经是最不喜这样见钱眼开的人,毕竟若非人之贪欲,自己也不会孤苦伶仃。 可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接受了她这样的性子,甚至会刻意让她瞧见自己的钱财。 宋辙咂舌恍然,竟生怕她不打自己注意? 挼风饶有眼力早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两人在,气氛倒渐生浓郁暧昧起来。 四目相凝,宋辙紧握着双拳,问道:“你前几日为何不理我?” 佑儿眉宇躲闪,低着头看着他垂下的衣袖,呐呐道:“奴婢不敢不理大人。” 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即使这屋外是苍翠欲滴的树荫,还是抵挡不住渐渐升腾的热气。 宋辙脸色微红,开口道:“我从未将你当作是奴婢,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 见佑儿张口就要辩解,他伸出指尖轻捂她的朱唇,不愿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对你的心意,难道还不明显吗?” 他能感受到柔软的双唇颤了颤,就像飞羽挠他的心窝,酥麻难捱。 佑儿从未想过,宋辙竟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些话,她知道自己且需要等,甚至以为还得一两年,又或许年。 未曾想,竟如此之快。 她对宋辙是五分的仰慕,三分的倾佩,还有两分带着算计。 偏生他平日里冷静沉寂的双眸,而今这般深情款款,陡然之间,让人不敢直视。 她欲低头的脸颊被宋辙双手擒住,随后是他有些委屈的声音:“我心悦你,这事你真的不知?” 佑儿浑身发烫,双腿早已软的如一滩水,只能苦苦强撑着,低声道:“奴婢……” 似乎不满意她自称奴婢,宋辙骤然蹙眉,目光带着不容质疑的强迫。 惹得佑儿即刻改了话头:“我知道的。” 她朱唇轻启之时,宋辙的指尖烫的出奇,从来谨慎自持的人,虽面上看着有条不紊,实则心里早已失了章法。 宋辙有些慌神,疑惑道:“难不成,这些日子你又想到了那张家木匠?” 他学富五车,是玉京少有的才俊,竟有一日败在那木匠手下? 见他误会,佑儿硬着头皮解释道:“大人说什么呢,我并非不理你。” 佑儿不敢说原因,只能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祈求他别在问此事,难不成要她自己亲口承认,是因为她的自卑? 宋辙哪里受的住她这般瞧自己,他心头忍了又忍,最终是伸手触摸早已在心中拂过千万次的人儿,将她揽在自己怀中。 “你既不愿说,那便不说。只是有一样,今后再不许对我那般冷淡了。” 佑儿只觉得脑中轰然,像是万千烟火绽放,她鬼使神差的点头应下。 两人抱在一处,听得对方的心跳。大约是暑气愈发热烈的缘故,不过须臾两人身上自然滚汤的很。 宋辙这才察觉身前的柔软,隔着薄衫随着呼吸,起伏跌宕。 佑儿察觉他忽而僵硬的身躯,疑惑抬头,正巧触碰他的喉结。 说不出什么滋味,但两人的脸颊脖颈全然红透了去。 宋辙低头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句话,随后佑儿咬着唇不敢动弹。 再回过神来,只觉得双唇触及绵软,交缠至此,再难分开。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耳垂轻捻柔摸,偶尔又落在下颌。 直到那触感落在她的腰肢上时,佑儿忍不住低声嘤咛,反勾得宋辙身形微顿。 正巧他的手还未落在那处绵软山峦处,两人皆是心头紧张,只得作罢分开。 宋辙微微侧过身去,待净心平气后才道:“是我一时情起,唐突你了。” 放才轻吻之时,佑儿已察觉到了他某处的不自然,看过无数话本,如今已知晓究竟是为何。羞赫垂眸道:“不唐突。” 宋辙眉宇轻跳,似乎是没料到她这般回答。直白坦荡,反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男女之事,总归不能让女儿家主动,想着她既然如此信任自己,宋辙心里感动。 “你放心,我定会娶你。” 第91章 风月无边 自从那日袒露心扉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尤其微妙,作为贴心人的挼风自然最早察觉。 这些日子,大人去珍宝楼给佑儿姐买发钗,又去霓裳阁买衣衫,哪怕是去总督衙门的路上,也吩咐他莫要忘记回去带只香酥板鸭。 甚至!还亲自去书斋挑话本子! 大人为何变这样?难不成是因为他善? 这是挼风近来日夜思索的问题,他不过是半大孩子,哪里晓得这些情爱之事。 实在是宋辙与佑儿相处时,仍旧如往日那般,在人前看不出丝毫亲昵破绽。 因此,挼风心头想着,大抵如今情形是大人在撩拨佑儿姐。 是了!清冷大人追娇俏姐姐! 唯有两人私下相处时有了些变化,往日是相对而座,皆在低头做着自己手上的事,偶尔抬头说话,也是关乎衙门里的公务。 如今不同了,宋辙将自己的位置腾给佑儿,自己又搬了把椅子放在一旁,索性这张书桌也不算大,衣襟交缠相叠,胳膊不时紧贴擦身。 总之让人难静心做事,佑儿轻轻歪着身子,却被宋辙抓个正着。 他似不经意将手臂伸直,而后扶在佑儿腰间,内心却紧了紧。 “身子坐直才能写好字。” 腰间的温热让佑儿身子蓦得顿住,不由自主低眸颔首,眼皮却半点不敢眨,只压着心里的悸动,依言端正着身姿。 可即使如此,腰间的温热还未离去。 而她,似乎心里也愿意如此。 屋里的气息变得不大清朗,只觉得天地万物寂静异常,而心里却似猛浪翻涌。 思绪渐渐被宋辙抽离了去,佑儿难为情的往前坐了些。 未曾想,正好抵在桌前,因太紧张又磕在桌边,这一幕自然被宋辙收入眼底。 他哑然失笑:“若是不舒服,就后退些,我不碰你就是。” “没有不舒服。” 她双颊又红又烫,这话并未说对。 果然,听了她的回答,宋辙眸色暗了些,挑眉瞧了她慌乱之处,而后疑惑道:“你喜欢这样?” 他一定是故意的!佑儿又羞又恼,咬着唇不搭话也不看他。 脸颊忽而如被蜻蜓点水般,宋辙轻轻浅浅一吻就分开。 她片刻失神后,转过脸去看着他,难免有些难为情。 佑儿到底是看过不少话本子的,而今食髓知味,想着书中的描述,大抵那万千压抑滋味就是如此。 书中还写着了其他,只是她此时不敢深想。 宋辙不知不觉,无意间触碰到了她腰上的软肉,佑儿忍不住低咛一声,双眸噙着泪花,只觉得周遭事物朦胧不清。 宋辙将她搂在怀中,不知何时他已坐在了佑儿放才的位置,俊逸的下巴抵在佑儿脖颈间,落力亲吻,缓缓往下。 许是先前心头那些自卑和浑然难说的心情,此时佑儿只想让这琼枝似的男子,眼里心里只有她。 这是她的小心思,若是得逞,足以让她欢快。 人性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她有这些杂念,正好说明了,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不甘于苦痛,不困于命运的,有欲望的人。 放才被桌边抵住之处,不知何时已有些淤青,宋辙心疼她,小心帮着她搓捻按揉,温柔小意道:“可觉得好些了。” 佑儿委屈极了,似乎是埋怨他的手法太生硬,啜泣道:“疼。” 她这声可让宋辙心软了些,而后佑儿不敢再喊疼了,她不敢低头去瞧,只晓得清淤之处舒润许多。 大抵明日能消。 这一折腾,屋外云收雨来,屋里时而热切低咛之声,全然被掩饰在风雨之中。 宋辙呼吸渐乱,两人再四目相对时皆是纠缠旖旎,地上散落和身上凌乱的衣衫似在无声宣告,两人放才是有多难分难舍。 夜里凉爽,宋辙将佑儿的外衫披在她身上道:“小心着凉,方才是我心急了。” 回忆席卷而来,明明是她先开始的。 繁星当空,江浙此时是梅子时节,在山东却正好风月无边。 宋辙双眸不自然低垂落在她淤青之处,甚是关切心疼。 佑儿顺着他的目光去瞧,抿唇不敢呼吸。她从未被人如此珍视,如此呵护过,即使心里有些自己的打算,此时心里也沦落的满是宋辙。 她不管其他,只晓得一味紧贴着心爱之人,寻求半生不可得的温暖。 直到雨声淅沥,已然黄昏才方歇了片刻。 夜里佑儿躲回自己屋里,沐浴之时将自己埋在热水中,雾气升腾之时,淤青之处的疼也散去大半。。 相比先前,清吏司这阵子闲了许多。 这厢挼风更觉得奇怪了,佑儿反而是害怕宋辙似的,连着几日都躲着不敢进公房去。 倒是宋辙真是打定主意要撩拨,出去做事时总要给佑儿带些什么新鲜物件才好。 夏意浓时,宋辙带着挼风和衙门里几个书吏去了趟平阴,勘察核验去岁朝廷赈灾拨去修缮的款项。 宋辙被罚俸禄告诫之事,官场上自然无人不知。 有人倒是看得透,觉得这是高品有意偏袒,否则早降职查办了。 自然也有人不屑,觉得宋辙迟早要被查办,譬如眼下这平阴知府马思远。 记恨去岁发大水时,宋辙在赈灾粮上推三阻四,最后害得他不得不借几个大户的粮周转几日。 可衙门没粮,即使借了些,又能管什么用? 不少百姓去衙门求救,跪在地上哭求,什么米粮也没拿到不说。更有些触了马思远的霉头,当场被打死。 他全然忘记,自己在齐平宗屁股后头马首是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自己仓库里的粮食被劫走贩卖。 也全然忘记了,自己冷眼瞧着百姓死去,还派兵镇压,不准人闹事。 也不知是多厚的脸皮,而今见着宋辙来就冷嘲热讽道:“宋郎中可别嫌我府冷清,若是去年的粮食早些到,或许人气还兴旺些。” 真是不知死活,宋辙心里不屑与他计较。 抬眸看了眼日头,眯着眼藏住他嫌恶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正是大中午的,举头三尺有神明,马知府说话可得三思,否则天怒不可饶恕呢。” 第92章 小别归来 对于马思远这样的人,宋辙从来不去计较的。 并非害怕,只是不愿降低了身份,有失风度。 士大夫最是在意这些体面体统,因此这几日在平阴府只顾着看账,半点不管闲杂之音。 赈灾银的账做的天衣无缝,马思远听者差役来禀告清吏司衙门的进度,冷笑道:“走个过场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即使是次辅的门生又如何,眼看着要秋闱了,不知次辅又要添几个得意弟子。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这点他马思远入仕二十载,早已是清楚明白。 因天热暑气盛,这次宋辙心疼佑儿,并未让她同行。 王书吏打着算盘的手酸的很,起身喝茶活动筋骨道:“要是佑儿妹子在就好了,她倒是比咱们算得都要快。” 宋辙手指停顿,咀嚼着他的话,淡淡道:“佑儿妹子?” 王书吏嬉笑道:“正是呢,佑儿妹子若是男子,咱们整个衙门怕是都不及她。” 这倒是实在话,宋辙核对着账册淡淡道:“岂因她是女子就低看一眼?”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何书吏点了点头:“是这个理,你不是也常说,你娘的厨艺比你爹厉害?” 其实这些账册十有八九都有差错,只是户部并未下令彻查,只是常规勘查,因此宋辙只让书吏们将存疑条目另写记录,当面自然不与知府衙门的人多纠缠。 下晌空闲,记挂着佑儿交代的事情,一路顺河而上却不见章家的门帘。 挼风去打听才晓得,原来章娘子回了平阴府见家里人去楼空,几经周折才确认这世上唯她苟活。 大悲大喜,情难自控,某日半夜坠河里去了。 那纤丝细条的身子,沉入平阴湖里,好几日才被人捞上来。 宋辙听罢,面色不由凝重。 洪水围困时不发赈济草菅人命,后续修缮还贪墨银两,什么歹毒烂心肠! 户部竟还不让他深查,不必深想就知道,这后头又有什么勾当。 宋辙剪手望着河水,他若不戳破这事,实在有违天道,于理不公! 在朝堂政务理从来不愿木秀于林之人,这次刚被责令又主动挑了事。 马思远欢欢喜喜送走了宋辙,并未想过其他,毕竟上头已然沆瀣一气,下头的人可不敢胡乱作为。 晓得宋辙今日回来,佑儿一早掐准了时辰,在厨房忙活许久。 她原本没打算做满桌的菜,只想着煮些消暑的凉茶,再做些酥饼点心。 谁知回过神来,这灶头上的五味鸭,东坡肉,山笋拌茼蒿皆出自她手。 陈娘子见她想施展拳脚,索性乐得与王婆一起掐菜烧火,并不于她相争。 待到最后一道清蒸鲈鱼出炉时,就瞧着挼风已探着头在外头候着。 “大人回来了?”佑儿脸上的笑意并未掩饰,发自内心的欢喜难免格外明媚动人。 挼风夸道:“几日不见,姐姐愈发美了。” 厨房里众人欢笑,羞得佑儿赌气似的将襻膊取下,仓惶逃去。 宋辙对她日渐的好,先前高娘子还担心,私下问了挼风大人这是何意? 毕竟常在衙门里做事,自然见惯了当官的纳妾娶二房,可到底宋辙连正妻都没有,佑儿即使跟着他,连妾也不能算,只能先做通房丫头。 挼风是晓得宋辙为人的,那时一句大人心头有数,就将大伙儿的疑惑堵了去。 今日嚜……王婆给陈娘子递了个眼神,拉住挼风道:“如今又是什么状况?佑儿姑娘在厨房可忙活一日了。” 挼风心头咯噔一声,直呼:“好大娘且放过我,这哪有什么情况,姐姐忙了一日,您不也忙了一日?” 陈娘子不死心,从碗柜里端了两个鸡腿出来:“小火慢炖了一夜,这卤味儿闻着就香,你若说实话,我就给了你?” 挼风面上心动不已,趁着时机成熟端了碗,扬长而去。 风里传了句:“大人的事,我也不知!” 王婆摊手,这小子泼皮! 宋辙用饭时不见佑儿的人,可吃些这些味道却不似陈娘子的手艺。 吃着饭时,唇角按捺不下去。 又急着见她,又舍不得她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真是两厢为难。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宋辙踱步在风雨连廊上,目光却一直看着佑儿的屋子。 越是走近,心越欢喜。 还未到屋外,只见窗棂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宋辙快步上前,笑道:“夜里蚊虫多,推开做甚。” 还不是久未见人来,这才推窗去探?佑儿依言合窗,虽是瞪他一眼,可双靥含笑,眉目间自成风流。 继而听到缓缓敲门声,半真半假问道:“屋外何人?” 宋辙不知何时开了窍,眼底藏着笑:“自然是你急切想见之人。” 话音刚落,门框虚缝,佑儿咬牙切齿道:“谁急了?” 宋辙伸手也不用力,将门多推开些,守着礼不进:“自然是我急,还请这衙门的女中诸葛随我去公房瞧瞧。” 佑儿哑然失笑,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心头有一丝欢喜,又有些失落,酸甜杂陈。 两人并肩走过连廊,又掩在重重墨色树影之中,宋辙轻声问道:“往常并未觉得几日不见你,这日子有多漫长,这回倒是真有些这滋味。” 他回来洗去一身风尘,身上还残留着香胰子的味道,随着风就这样钻入佑儿的鼻息。 她抬眸正落入宋辙的眼中,直勾勾的盯着他问道:“什么滋味?” 宋辙不自然看着余晖落下的渐暗天色,深吸了口气,故意不回这话。 究竟是什么滋味,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抵是她的笑颜无时无刻不挂在脑海中,不论他是坐卧站躺,还是赶路做事。不用特意去想念着她,她一直都在。 许是思念蚀骨罢,宋辙原先从未尝过这滋味,甚至还觉得那些文人墨客事关风月之言,颇为做作可笑,如今体会到了才知是真。 点了几盏烛火,公房里骤然明亮,他将佑儿抱在膝上,呢喃道:“你这些日子就没想过我?” “自然想了的。”佑儿脖颈被他的热气吹得润痒,说着话也婉转了些。 脸颊被他啄了几下,就听他在耳边问道:“如何想的?” 这还是那个古板克制的正人君子了?佑儿被他撩拨的眼神懵懂,脸颊烫的厉害。 第93章 情意浓 屋里的气息渐渐弥漫着旖旎,宋辙长指绕过佑儿的青丝,小心翼翼生怕扯疼了她。 轻微的触觉让佑儿心头不安,这种滋味才最是磨人。 她又想宋辙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又害怕两人时常如此,难保哪日真冲破那道关闸。 鼻息间的如松如竹的清冽香气,已然添上了几分异样暧昧,佑儿分明察觉后颈的指节,轻柔缓慢挪到了锁骨处。 她不自觉稍仰头闭着眼,却没等到宋辙后头的动作。 微微睁开眼,却见他看着自己揶揄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偏生他那长指还在锁骨摩挲,像是发觉什么好玩又新鲜之事,倒是好奇得紧。 佑儿脸上羞红,闹着要回屋去,宋辙哪里肯放下她,嘴上说着是他的错,双手却将人桎梏怀中。 那带着迷情引诱的亲吻,这才总算有了开篇。 佑儿浑身绵软无力,双手只能捏着宋辙的衣襟,呼吸吐纳间,人如熟透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尝尝滋味。 几经辗转,她已被宋辙抱在一旁的美人榻上,这本来就是先前为她专门备着的。 只是没想到,她这次并非歪靠在上头看话本子,而是伏在宋辙身上,被他圈在怀中,亲密贴靠。 两人一上一下,两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佑儿下意识用脸颊贴靠在他的脖颈处,随着宋辙闷哼一声,才惊觉衣裙上的绦丝被他扯落在下来。 那裙虽未落下榻去,却松松垮垮了些。佑儿肩上几缕青丝欲遮还休,雪肌薄背最是好风景。 搭在她后腰的指尖蜷缩,两人对视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欲望。 宋辙忍着躁意,用深吻平息自己的情绪,这才将佑儿放下道:“你我何时成亲?” 真是平地一声惊雷响,佑儿已起身系腰间绦丝,听得这话垂眸瞧着端坐在一旁的宋辙不语。 她眼中的诧异让宋辙眉宇拧成一团,委屈与无奈:“你不愿与我成亲?” 并非不愿,只是不曾料到他竟如此突然提这事,看着宋辙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佑儿也不解释,佯装考量道:“这才相处几日就急着私定终身?” “怎么算是私定?”宋辙握住她的手道:“你我虽是天地间孤身客,可三书六礼官府文书一样不落,如今只是浅尝辄止,如何能用私定二字?” 越说越浑了,佑儿没好气抽过手去不理他。 索性看书案上堆叠成山的账目,看着上头书页上的平阴二字,这才想起章娘子。 “你可去瞧过她了?” 对上佑儿充满期待的眼神,宋辙还是实话实说道:“去过了,可是她已不在人世。” 佑儿恍然只能失神坐在椅上,按着她设想的结果,章娘子寻到母亲后,两人做着小生意,怎么也能糊口。 将来还会有知冷知热,敬她爱她的相公,或许头发苍白是儿孙满堂也未可知。 可这人世比她看到的,想到的更加无情冰冷,立世于此何其艰难险阻。 佑儿转瞬就想到了自己,若非遇着宋辙,怕是下场也不大好。 因此格外认真恳切对他说道:“好在我遇着大人了。” 这本该是顺势邀功的时刻,郎情妾意好滋味。可宋辙却安抚着她道:“也不是我的缘故,我且问你,日子再艰难时,你可想过轻生?” 佑儿摇摇头,自然不曾想过。 她从不去想这些,好不容易来人世走一遭,好日子还不曾过呢,怎甘心坠河沉塘去。 “万事万难,只有活着才能得解脱。” 宋辙细细想着她这道理话,听出了几分执拗与不甘。 后头回过神再想,这的确是他认识的佑儿说得出来的,而她也的确是这样活着的。 两人说完了章娘子的事,自然就提到了平阴府的正事。 按着宋辙的意思,既然发现了官员贪墨,弄虚作假的罪证,自然不能含糊过去。 虽说按着上头的意思,这次是想韬光养晦,并不想再与公孙党正面交锋。 可兵道,诡矣。 他的打算是直接将这些誊录送京,一份送去户部,一份送去河道总督衙门,一份送去都察院。 哪边都别想压下此事,只得上达天听。 “可若是有个万一,这次怕是没人能保你了。”佑儿不无担心道。 宋辙自然晓得这道理,可他想着玉福宫的处境,如今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公孙贺把持朝政,已然是权臣模样。 其实他何尝不知自己与弘德是背道而驰的,也知道这年轻帝君早就想动刀收拾自己。 可他有何法,与其坐着等被清算,不如再壮大些自己的权势,让帝王忌惮害怕,反而会活得更长久些,也能为家族后人安排好脱困办法。 通观古今,坐到丞相首辅之臣子,有几个是全须全尾告老还乡的? 还有不少的,即使在任上亡故,死后还加封了几个太师太保的名头,可没过几年拉出来鞭尸,屠了满门的也不少。 朝堂博弈素来带着血,因此公孙贺知道,自己可不能服软。 “皇上可忍他们太久了。”宋辙拍了拍账册道:“虽说这些只是隔靴搔痒,好歹有个名头让皇上出气,这也是好的。” 因此,他看似下了一步险棋,却能赢得圣心。 即使置身危境,却也划算了。 佑儿听了他的解释分析,再看眼前这男子时,心中不无得意,又有些担心。 她坚信宋辙有朝一日定能坐上高位,自己将来的日子必定体面。 又担心这样的人她不能长久笼络,思来想去倒是愚者千虑自伤了。 果然这些账册送去玉京后,引起不小的震动。 大朝会上虽说无人提及此事,但弘德也不知哪里晓得的这事,自顾自叹道:“民之艰难,朕实难想竟还有这样的父母官。” 公孙贺剜了眼沈谦,内阁和通政司他都把控的安稳,这事只能是他转去皇上面前。 沈谦自然是认了,本来事实也是如此,他虽被弘德安抚了,这阵子且顾全大局不与公孙党争锋,可耐不住手下之人实在是有能力。 因此这事还怪不得他。 弘德这些日子夹着尾巴做皇帝,本来就十分委屈了,因此大朝会上就多说了几句指桑骂槐的话。 果然如宋辙所想,他为皇上出了口恶气。 第94章 回礼 这盛世如宋辙所愿,没过几日所谓佞臣的名声,就传到了山东。 五年仕途如屡薄冰,所有的唯唯诺诺站位附庸,都不敌这一年的战功累累。 有稍微实在的同僚,说他这是不愿同流合污,又实在没得法子保全自己,这才告发检举自救。 聪明机警的自然看得明白,这后头没有大人物保他,估计什么条子奏本都送不到玉京去。 不识时务的只缘身在此山中,骂他搅乱朝纲,祸乱山东政局。 总之是千人千面,但结果都是宋辙迎来了高中榜眼后的,又一次举国闻名。 佑儿把这些日子听来的话,鹦鹉学舌般讲了一遍,动情之处手舞足蹈,差点笑得呛过去。 “大人而今骂名远扬,怕是天下无人敢和你结交了。” 宋辙看着挼风如今是愈发吃里扒外了,还尽捧着佑儿的话,说不如姐姐人见人爱呢。 他也不恼,走了这条路前就想过有今日,不过到底不是一个人也不敢结交他。 手上举着信道:“谢知可写了信来,好歹在山东还有人惦记。” 他自嘲的语气颇为可怜,佑儿收敛了呲牙咧嘴的笑意,问道:“谢同知说了什么?难不成要请大人去汝州?” 提起这地方,佑儿已毫无留恋。 见她坦然自若,宋辙将信递给她自己读,上头先是问候几句,又说了关切的话,最后还提了句佑儿的弟弟郑光宗,说是因在学堂聚众赌博,被赶了出去。 谢知瞧着是佑儿的弟弟,可到了汝州自然也听闻了郑家的事,怕自己出面协调反而让佑儿不高兴,因此特意写了信来问宋辙。 见佑儿看完信后沉思半晌,宋辙问道:“想要谢知帮着劝和?” “不必费心,郑光宗不是读书的料,泼皮一个,要是出手帮他,还得被他缠上一辈子。”佑儿将信还给宋辙,并不管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挼风这些日子他已然将佑儿看作亲姐,听得郑光宗的事,好奇道:“佑儿姐,你家里日子过的清贫,为何这弟弟还能读书?” 这事提起来就让人生气,佑儿想着过往,忍不住皱眉头:“他们两口子盼着他成才,将来做宰辅沾光嚜。” 其实不过是疼爱他是个男娃罢了。 “郑光宗有些小聪明,可自小被溺爱惯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若有人给他撑腰,定能惹捅破天的窟窿来。” 宋辙见佑儿是真的懒得搭理这弟弟,便提笔写信回了谢知的好意。 在这个时候谢知还记挂着宋辙,可想而知在汝州府待了这些日子,他仍然是当初公正不阿的实诚人。 佑儿不自觉想起了章娘子,虽只是萍水相逢,但她们倒是投缘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她们今生并无成为好友的缘分。 看到佑儿眼底一闪而过的悲戚,宋辙已然猜到她在为章娘子伤怀,宽慰道:“人与人不同,你在艰难时想着脱困,而有的人想要解脱。” 未经她人之苦,不能断言这结局于她,是好是坏。 佑儿仔细揣摩着这话,喃喃道:“早日解脱于她,许是好事。” 正是这个道理,章娘子生得娇美,性子又绵软。当初被她爹卖去汝州府时,周遭邻里皆是知晓此事,这一朝回了平阴府,又无家人依仗,谁晓得这日子是更好还是更好。 宋辙只打听到了结局,并不知道章娘子回去没两日,四处寻母失魂落魄时,还被邻居哄骗说有见过她娘亲踪迹。 她自然信以为真,以为给了银钱做感谢就好。 谁知那人竟将她骗到山中,好一番屈辱欺凌,也许就是那日之后,她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而这些都被掩在山林里风雨中,再无人知道。 陪着佑儿伤怀一阵子,这陈杂心绪也就渐渐平淡了些。 如今已暮夏,湛蓝天空飘荡着白云,惠风和畅。宋辙每过日就要各府州催夏粮,齐平宗得了上头的吩咐,这回没少暗中下令使绊子。 他是二品总督,封疆大吏,纵然宋辙得了圣心可再不见后文,因此谁更有实力,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宋辙这差事干得不比去岁舒坦,但登州府倒是不用他催促,打头阵就交来了上来。 毕竟这知府先前是吏部主事,在那种情形下主政登州,可想而知是朝廷对他的历练与信任,私下里齐平宗因操练卫所,没少放下身段与他接触。 可那知府遇事老练,不卑不亢,几番下来不该应下的话,半点没应下,因此齐平宗也懒得理这位中立之人。 公孙党奢靡贪墨,但也不是人人都羡慕的。革新党激流勇进,更是让人不敢参合。 做官而已,没必要太认真。 清吏司衙门如这炎夏般,忙得热火朝天,这一忙活就到了秋闱前,宋辙也好不容易抵在最后一日期限时,总算是备足了夏粮食。 这日总算得闲,被看添香,宋辙将正在磨墨的佑儿拉近怀里,不消一刻两人都是汗浸浸的。 佑儿嫌弃的起身,笑道:“这天热得很,我们好好说话也是一样。” 怎么能一样?宋辙如今是浅尝过鱼腥味的猫,瞧着人就在面前,什么也不能做,竟有些懊恼这天气。 见他怅然若失的模样,佑儿觉得好笑,忙转了话题道:“你前阵子不是让我挑些好料子送去玉京嚜?” 这事说的是沈谦家中金疙瘩,沈家大郎娶妻纳妾的事。 宋辙与沈家并无干系,因此若突然送礼反倒让人不喜。但孟家与自己是隔壁,只隔了一道墙,倒是有理由去送些礼。 听李伯两口子打听,那家小姐是娴静和善的,因此就要佑儿去绸缎铺子挑了些日常裁衣的好料子,又挑了两对不算贵重的金钗,托了商队送去玉京。 宋辙听得这事,果然目色清朗了些。 “可是收到回礼了?” 佑儿笑着将外屋桌上的呈盘拿了来,笑道:“咱们的礼不重,可人家回的倒是有些意思。” 打开木匣,里头是一对玉佩,那玉料子上乘,上头雕刻喜上眉梢,也算是好彩头。 佑儿从玉佩下抽出丝帕道:“这帕子绣的真好,瞧着那家小姐是蕙质兰心的。” 宋辙不解,问道:“你为何觉得是那家小姐绣的?” 也对,佑儿一愣,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必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里会做这些活计? 第95章 择日不如撞日 自秋闱前后,宋辙心头就想着邬榆先前说的,香税之事一年有解。 他心里估算着弘德与他想的一样,这山东至少要放一个有些分量的人,且那日与掌管税政的户部,有些紧密干系。 纵览朝堂上合适的人,还真没几个。 也是宋辙连着几个夜里无眠,才费心费力想出来的答案。 果然今次中举之人里头,就有他想到的人,不多不少正是三甲,将来指定外放做县令。 宋辙这人不论是才干还是处事为人都是极佳,他惯会春风化雨无声润物。 沈谦的大侄儿沈循,是而今家中后辈里唯一的子嗣。 先前在玉京时,还听邬榆说起沈家二夫人小产之事,当时国子监的同窗们也都叹沈家人丁不兴。 因此沈循在家中格外受宠,即使学识不怎么样,后来也花了重金进国子监读书。 不难看出,沈家是铁了心要他科举致仕。 宋辙回京之时,还特意去国子监拜见几个博士和祭酒,轻而易举就以榜眼学识被邀着看学子们的课业。 他看到沈循的课业时,可谓两眼一抽。 祭酒后来还特意说了,如今沈尚书圣意正浓,即使他侄儿不用心读书,可也不敢劝他退学。 宋辙将呈盘里的东西交给佑儿保管,自言自语道:“这叔侄二人,竟然差距如此之大。” “什么差距大?”佑儿将丝帕抽出来自己留着,小心将玉佩放进箱笼里放着。 听着宋辙讲着沈家的事,佑儿也是啧啧称奇:“沈尚书为人正派公道,倒是不知他晓不晓得他侄儿去秦楼楚馆的事?” “自然知道,尚书的耳目远比你我想的多。”宋辙不死心,又将人圈在怀中,摇着扇子道:“咱们送礼去孟家,他定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宋辙这事做的漂亮,让人找不到错处罢了。 凉风习习,佑儿这才发觉,身上的薄衫又落低了些,睨了宋辙一眼,却也不去理会这事。 问道:“那沈尚书不生大人的气?” 若沈循真到泰安做县令,凭着沈谦的敏锐洞察,自然晓得宋辙早已布局打算。 宋辙低嗅美人香,又在佑儿脸颊亲昵几番,才道:“又不是我点他侄儿得三甲的,也不是我让他侄儿来泰安,这事怨不到我头上。” 宋辙先前已然提醒过沈谦了,人心难测,即使与帝王是挚友又能如何? 帝王想着九州万方,讲究的是付出最少,得到最多,哪有什么人性可言。 提及此,宋辙心头难得有了丝丝得意,继而手上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些。 两人如寻常夫妻般,惬意说着话,撩着温情,暗消人魂。 虽是未曾身到巫山峡谷之处,但已初察雨意云情。 宋辙手上的折扇“啪”得一声落在地上,这声音已让佑儿神魂飞荡。 她脸颊绯红,云鬓半偏,眼波含俏,虽不经雨骤云驰,但风姿绰约,已是万种风情。 身子明显被宋辙紧紧抱住,佑儿见他又是临门一脚克制自己。 有些不怀好意道:“听说这般对身子有碍,大人何时才……” 后头的话她不再多说,倒不是她不想说,是宋辙伸手捂住了她的软唇。 眼中带着些危险气息,吓得她不敢再说半个字。 她只敢嘴上得意,可真想到那些事,难免还是害怕。 好在宋辙不过片刻就放下她,道:“且给你记着,来日方才,总是要还的。” 佑儿放才露了怯,如今故作姿态指尖撩开宋辙的衣襟,笑问道:“不知大人说的来日,究竟是哪日?” 宋辙爱极了她这般灵动狡黠的模样,唇角微微泛起涟漪,勾着她的腰送往怀中,闷声笑道:“看不出来,你竟这般急不可耐?” 看着怀中人儿耳廓渐红,他还故意耳鬓厮磨道:“也不让你久等,择日不如撞日,如何?”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人,如今扭着细腰就要挣了他的束缚,不敢说话一溜烟跑了。 何时娶佑儿的事,宋辙自然想过的。 这衙门始终不是他的家,也并非长留之地,料想待明年春暖时就能回京了。 到那时,在家中娶了佑儿。 因而如今即使再想,也克制自己不敢放肆。 他答应过佑儿的,要明媒正娶她。 待到朝廷的邸报来时,宋辙果不其然看到了沈循出任泰安县令的上令。 泰安县隶属济南府,与历城相距不远,掐着日程,怕是这几日人就要到了。 秋日多雨,待人到历城时已有些凉意。 瞧着远处城门,马车里的年轻妇人心头也欢喜,总算是与官人到了山东,今后就是她二人的小日子,没得后院那些妖精,定然和和美美的。 倒是沈循歪靠在马车上,眼睛却时而打量着伺候自家妇人的丫鬟。 大抵是舟车劳顿太久,往日只觉得这丫环大胆轻佻,如今瞧着竟然不赖。 他心中有些邪念,冷着脸吩咐给他倒碗茶水喝。 见一旁的女子只顾着打理自己发髻上的钗环,便在接茶时挠了挠那丫鬟的手心。 瞧见那丫鬟眼儿媚得勾人,他真是心猿意马。 进了城门就有衙役候着,请他去知府衙门说话,这是赴任的规矩。 一般是上峰请客接风,大家互相认识交底罢了。 因此一行人在历城停顿了两日,本要启程赶路,却又见昨夜刚吃过酒的户部郎中来请。 沈循只当他是想借着讨好自己,来拍沈谦的马屁。 想着在家中时被沈谦敲打几次,心头就有气,正好顺着杆子就去清吏司衙门喝酒去了。 席间他自然未见到佑儿,说来也巧这人心痒难耐,又被宋辙恭维的心头舒坦,多吃了两杯酒就有些头晕。 待离去前要更衣时,在连廊外头,远远瞧见后院里头那惊鸿一瞥,顿时心头血气涌动。 “站住!”他朗声唤到。 佑儿也是倒霉,先前就听宋辙说这人是个混账,她因此去了厨房并不在院里。 谁知瞧着天色,刚要回屋歇会儿,就被人撞见。 挼风引着路,瞧见他这般,忙岔开话道:“那边是衙门内院,大人这边请。” “内院?你莫胡说!本官可没听说宋郎中娶妻。” 他喝得七荤八素,任由色欲上头。 宋辙见他久不回席,忙急匆匆跑出来,这就瞧见他挥倒挼风,步履东倒西歪过连廊的场景。 “沈县令这是做甚!还不快给本官站住!” 第96章 嫁了吧 宋辙冷声一喝叫那沈循酒醒大半,晓得自己有失礼仪。 颤颤巍巍回过头,脸色如猪肝,只能任由酒精作祟道:“宋郎中这衙门竟还有这般绝色?” 见佑儿已趁机离去,宋辙脸上缓了些,亲自上前搀扶他道:“她是本官未婚妻。” 未婚妻?沈循以为是李芫娘在此,心头还一阵后怕。 玉京城里有姿色的女子,他私下不是没有肖想过,可碍于身份地位,轻易不敢招惹,万千心思只敢在青楼里发泄。 他又是欺软怕硬的,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儿,不过打点些钱财就了事。可李家到底有些权势,那李芫娘也不是他能薄待的。 更何况如今他已今非昔比,风月滋味尝了各类,还是喜欢胆大热辣的青楼女,并非那些闺秀。 庆幸宋辙来阻止了他,再出衙门去,已然当宋辙是自己亲兄长了。 入夜,他那娘子虽是小家子气,却也晓得守规矩不出门,只让长随和丫鬟来接。 那娇媚的丫鬟送来的醒酒汤不知为何,喝的他心头躁动。 细腰胸丰故意贴着他,这马车晃晃悠悠,他本就不是什么能克制的人。 也不必虚头巴脑推诿几回,伸手捏着丫鬟的衣襟,便是两厢情愿。 这路上的两刻钟,就急不可耐将人要了去,事后还怕这事情闹开,毕竟官名还是要的。 丫鬟也是懂事,只让他记得自己的好。 这档子混账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后头就有无数事。 宋辙并不晓得,自己无心插柳,反倒让这混不吝的人愈发荒唐。 待到九月过,山里天气转凉时,也到了每年收香税的日子。 这先前的账目差错,宋辙早已写了书信传去泰安。 字字句句是真心为沈循好,虽然沈循混账,可脑子不笨,也看得出宋辙的好意。 虽说大抵是看在沈谦的面子上,但写家书时,还是顺带把宋辙夸了一句。 如今若让沈谦来评宋辙此人,大抵只有一句,后生可畏。 即使沈循荒唐,心头还是揣着志向,觉着乡野县令哪里是他的归宿,势必早早回玉京施展拳脚,将来入阁为相也不是没机会。 因而一上任就出手香税缺漏之事,行事狠戾急迫,下面有不服的人,皆是被他狠狠打压,众人是敢怒不敢言。 无奈都晓得他背后有人,惹不起这祖宗,只能硬着头皮交差了事。 官场上历来是拜高踩低,欺软怕硬,眼下泰安这情形,何尝不算一物降一物? 这故事传到历城,宋辙听罢也不禁失笑:“得亏是沈县令去了,换做旁人还真做不成这事。” 整个秋冬,倒推至先帝去世前几年漏掉的香税,流水似的都送进了清吏司衙门。 弘德自然欢喜,不止一次夸沈循是个有本事的。 入冬时佑儿染了寒,在屋里躺了几日,恰好宋辙出去巡检并不知晓,回来时瞧着她这副可怜模样,心疼不已。 “熬过今冬就好了,明年冬天在玉京过,家里有地龙,不会再让你冷着。” 他悉心喂药,自顾自说着话。 佑儿歪靠在床前,看着他身上还未换下的官袍,心头微微颤抖。 外头风雪两,落得枯叶缀琼花,他慢条斯理照料她,低声说着将来聊着家常,那瞬间只觉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她真的相信宋辙是要与自己天长地久的。 “也罢,这些家宅琐事我也不明白,由得你操持。”佑儿含着蜜饯,总算心头舒服些了。 宋辙听她这话分明是嫌烦,拉过她的手耐心劝道:“你今后做夫人要管中馈,采买装璜等可以由你的喜好,可日常月例支出还是要管的。你且记着,万事要先有个章程,下头的人行事才能便利。” 做夫人嚜自然与做丫鬟是不同的,且她从小就没经过这些事,听得宋辙讲原先家中如何,只觉得云里雾里。 卯时起身净面,光是那水盆就要放三个,待用早饭时,一碗鸡丝面,要备足二十个小碟的佐料浇头。 平日里不仅要管家里的账,外头生意也要过问,一睁眼就有百十号人等着请示,实在不敢马虎大意。 更别提行走坐卧,一言一行都要恪守规矩,否则在外头是要被人笑话的,连带着家中男子面上也许光彩。 “你娘真是能干贤惠。”佑儿抱膝叹道,若是宋辙爹娘俱在,怕是这婚事也轮不到她头上。 瞧出她的畏惧,宋辙捏着她的指尖道:“万事开头难,且将来回去家里就咱们俩,自然你爱怎么做都好。但是出门应酬还是要讲究的,你也别怕,等你好些了我就请个教习娘子来教你,将来有了儿女,你也好教他们不是?” 佑儿心知这事重要,不得马虎懈怠,直到宋辙给她又交了些底,这才觉得头大。 “你在外头竟还有营生买卖?”佑儿只觉得眼前的男人藏得忒深,相处这么久,她是半点不知人家的底细。 宋辙也惊叹佑儿的单纯,瞧着是机灵的,怎半点不疑心他。 “你不会以为我的钱都是爹娘留下的?” 那不然呢?佑儿眨巴的眼睛:“不是说官员不得经商嚜。” 朝廷下了令,不准官员做买卖,可给的俸禄又不多,若无家底的只能是养家糊口,再想挥霍请客实在难,因此才贪腐盛行。 宋辙摸了摸她的发髻,笑道:“罢了,我的确没有经营买卖,只是丢了些钱在沈彦那里,他每年算好了账,将银子存在钱庄罢了。” 说得这般云淡风轻,佑儿听得两眼放光:“那钱庄放了多少钱?” 宋辙摇了摇,他只是没回要用钱时,就去取些来用,这些年累计存了多少,还真没细算。 “应该有五十万两,你也别急,将来都给你管着。” 听罢,佑儿不知哪里来的牛劲儿,狠狠打了宋辙的肩道:“你都那么多钱了,竟然给我发半吊钱的月例!” 宋辙直呼冤枉,他明里暗里贴补佑儿了不少,不过他哪里敢狡辩,只能硬着头皮道:“等你做了夫人,也给我半吊钱的月例就是。” 佑儿扬起下巴冷哼一声,看在钱的份上,那便嫁了。 第97章 聚散离合 隆冬时连着下了半月的雪,运河往北的水上结了层冰,漕运衙门又到了清闲自在的日子。 往年这个时候整个衙门都是醒一日,醉一日,懵懂昏厥也就过去了,今年亦是如此。 因着去岁冬出兵剿灭鞑靼得了胜仗,今年朝廷就预备着出手再战。 因此这军饷自然要从各地筹集,虽说山东额外送去补缴的香税,但也算杯水车薪。 内阁商量出了一个决策,还得从盐税里周转。正因如此,宋辙回玉京的时辰,自然提前了些。 他先前去莱州查盐得力,虽说有打压同僚之嫌疑,但给朝廷追缴的赃银,那是实打实的,总比那些沽名钓誉,浑浑噩噩办差事的人有本事。 因此这冬雪覆盖天地,万物皆白之时,宋辙领了回户部任金科郎中,掌海域贸易,互市商船,盐茶丝绸等税务及宝钞局一应事务。 这位置对户部而言实在是重要,否则也不会用金科二字来概括。 辞别清吏司那夜,宋辙自掏腰包,从那拾箸楼买了三桌席面送来衙门,所有书吏、衙役、后院几个娘子都上了桌。 热热闹闹的如同过年一般。 何书吏是真舍不得宋辙,他在这衙门里大半辈子了,经历的主事少说也有五六人,可唯独宋辙不仅有志向,还万事亲力亲为,为人虽偶有严苛但若真遇着难事,他必然是想帮的。 “大人这一路是前程似锦,将来可莫要忘记咱们这个小衙门呀。” 何书吏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不舍,就单说陈娘子这后厨,因着宋辙并无内眷的缘故,真是松快不少。 前任主事老爷带了两个小娘来,两个人每日闲来无事,变着花样要吃食,到了月底流水似的账送到那主事眼前,他还不乐意,还赖陈娘子存心贪油水。 王婆吃了两杯酒,心里也快活,瞧了眼佑儿低头夹菜,她私心也想佑儿好,晓得她是宋辙自己收的丫鬟,当然要跟着离去,遂笑道:“大人玉树临风,这回了玉京嚜,定然要惹不少小姐姑娘芳心暗许了哩!” 是这个道理,几个娘子互相对视一眼,都等着宋辙给佑儿一个说法才是。 “怕是要让王婆你失望了。”宋辙搁下酒杯,郑重其事道:“佑儿已答应要嫁,本官又岂能再娶让人。” 他这话落地,屋里顿时是叫好声,向来阶级固化,门当户对一词何其严苛。戏文里虽有什么冲破这枷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可现实里头又有几对做恩爱夫妻? 何书吏更多的是惊讶,谁都看得出宋辙一心往上走,这般为人必要找个好岳家助力,因此心有颇有疑惑。 再看宋辙眼中欢喜不是做假,还说了请他们去玉京吃喜酒的话,何书吏心头不无感慨,这宋郎中竟也有几分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脾性。 佑儿脸颊早已彤红,她即使平日里跳脱,但此刻也是不好意思,幸而被高娘子揽在怀里藏着。 “大伙儿可别逗佑儿姐了,否则她这饭也不敢吃哩!”挼风朗声打趣道,又是将佑儿揶揄了一番。 宋辙倒是镇定自若,无人拿他打趣,都在说百年好合的吉祥话,他每句都应下了。 屋里炉火添了三次炭,这酒席才有了散去的迹象。 众人都晓得,此去经年怕是再难有今日这般聚齐吃喝的日子,因此谁都是不愿离席。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二更天时,宋辙发了话这才结束。 翌日一早,衙役帮着三人搬行李,陈娘子赶紧送来了梅菜烧饼,摸着还是热乎的。 看样子是夜里没睡多久就起来做了,挼风到底还是半大小子,有些泪目道:“以后再想吃这烧饼就难了。” 陈娘子笑道:“算我没白疼你这小子,以后想吃就捎信来,我做好了托人给你送去玉京!” “好嘞!那我先多谢陈娘子了!”挼风笑呵呵地拿着饼就小心放进了马车里。 这一包袱的干粮,当然也不止烧饼,还有鱼干肉脯,总之是足够三人这一路的口粮了。 待到出济南府的城门,已是辰时。 挼风裹着厚实,头上带着狐狸皮做的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驾车,瞧着忒滑稽。 三人也不急着赶路,一路走走停停,山中赏雪,野店吃茶,倒也是快哉。 “这次回去,指不定要忙到多久,想来闲下来的日子不多。”宋辙一边点着柴火一边说道。 挼风摸出鱼干嚼了两口,含糊道:“闲下来的日子不多,可怎么娶姐姐?” 佑儿假意去打他,挼风往宋辙身上躲去,啐道:“等你到了年岁,我立刻给你物色个凶狠的娘子,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挼风可不怕这些,他一口鱼干一口饼,无所谓道:“我可不信,大人才不答应呢!” 宋辙慢条斯理掰开一张烧饼分给佑儿:“这些事我可不插手,到时顶多给你置办房产铺子,其余的都听你佑儿姐的。” 有点善良但不多! 三人嬉笑打闹一番,这才又接着启程。 这般行进八日才到了玉京,再回家中宋辙脸上也有了些喜色。 “这次回来还走吗?”事先没通知李伯,他瞧着人回来也是喜出望外。 因着过阵子就到了年下,还盼着府里能热闹些才好。 宋辙道:“不走了,今年咱们阖府热热闹闹的过。” 挼风还未来得及八卦两句,宋辙就自己主动说了:“这几日采买些丫鬟婆子,把府上重新收拾干净,开春了我与佑儿要成亲,那时可得光彩些才好。” “是!”李伯先是听到了买人,忙应下了,后头才惊愕成亲! “哎哟!恭喜大人,恭喜夫人!” 佑儿不晓得该如何应下,捂着脸抱着行李就跑了。 宋辙无奈一笑,顺道吩咐了采买的要求,又给了李伯一千两银子先支着用。 他是心细的,连着库房账房什么的,都在心里做了规划。 这也是没法子,在山东时佑儿学了几天礼仪,已是十分疲乏,他自然心疼不让她再学其他。 中馈一事只能徐徐图之。 第98章 成婚 今年自入冬起就比往年寒冷不少,又因连着数日落大雪,不少地方都报了灾。 草木枯槁,牲畜冻死不在少数,朝廷一时也束手无策,除了调拨太仓粮赈灾再无他法。 宋辙刚上任就遇着这事,一连几日吃住不离户部,再回家时人也清瘦许多。 “好歹要吃两口饭嚜,这天寒地冻要是病了,可不是受折磨。”佑儿心疼道。 喝了口热汤,宋辙这才缓了过来,摇头道:“城外不少流民,玉京存粮已然不足,看样子这年是不好过了。” 说起这事佑儿也是感伤:“前阵子家里不是采买人嚜,李伯说以前牙行生意紧翘呢,今年自雪灾后倒是不少人家卖下人的。” 后头的话,佑儿说不出口,外头耳房烧水的半大丫鬟,也才二两银子就买来了。 若年纪大些的,一两也是有人卖。 这日子真是看得到的难,晓得宋辙如今管着金科,她不愿再说这些让他忧心,只捡家长里短说:“这几日李伯两口子倒是教我不少,昨日才将库房重新盘了遍,咱们从山东带回来的东西,也都登记造册了。” 宋辙净了面,换了身家常寝衣,拉着她的手道:“我知你也没闲着,家中井井有条是你的功劳。” 回来就见院子里并无积雪,枯枝也都清理的干净,屋里的碳也燃着,热水也没断,刚坐下一会儿厨房就送了汤来。 这些种种,若不是佑儿都吩咐好,他哪里能身心舒坦。 仔细瞧着佑儿,她如今换了发髻,挽了个单鬟倒是别有韵味,到底是越来越庄重些了。 鸦青色的床帐微微颤动,宋辙褪了她发髻上的珠钗,有些疲惫道:“陪我歇会儿。” 佑儿摸了摸宋辙的下颌,躺下之后更清俊了些:“衙门里没饭吃还是怎的?怎瘦了这么多?” 如今各衙门可不敢铺张,且大半屯粮都送去了流民那处,官员们虽不至于穷到没饭吃的地步,可谁敢在这是不喝清粥?因此明面上嚜,日子也过的紧巴巴。 可不敢触皇上的霉头。 这些宋辙都深入浅出,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佑儿听,自两人表明心迹以来,就说了不少各种道理。毕竟后宅夫人之间时有交际,若是闹了笑话便不好了。 “官场里头错综复杂也就罢了,人心也现实凉薄,你们有几个是真为了百姓着想?”佑儿拧着眉头道。 宋辙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你想想,人这一世都是先顾及自己,再是家人,再后还有亲戚朋友,最后才是不相干的人。做官的人也是这个道理,所谓在其位谋其事,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得到回报便落在自己官位和名声上头。” “所以说,人都是利己的,世上哪里会有利他的异类?至于你说真心为百姓做事的,我瞧着本朝是没有。” 毕竟君父的万年吉壤到此时还没停工呢,云贵百年楠木玉器、甘肃的金银流水似的送去,耗费银子数十万,得养过多少州府百姓了。 他越说眉头越紧锁,佑儿抬手抚着他额头道:“我觉得大人是好官。” 宋辙想起这一路走来,他在佑儿面前表现的实在太好了,半点私心也无,全然是为民做主。 “我也想着多做些事,既能迎合上头,也能下利百姓,今后若能站在高处,自然会为百姓多争一些的。” 他没有说自己也是权衡利弊,不过是借着党争做些事,在皇上面前得脸才有今日。 佑儿想起当初在平阴湖怜悯苍生的宋辙,在这蛀虫硕鼠横生,虚伪阴暗的官场之中,他是极好的人了。 极好的人此时好不容易放松下来,闻着佑儿身上似有若无的栀香,渐渐平缓了呼吸。 佑儿见他已然入睡,这才小心下床去,宋辙的衣袍松松搭在架子上,里头藏着的勘合露了小半出来,棕红的笺封,让人心头一抖。 她小心翼翼又做不经意般,伸手收衣袍时,瞧见上头写的婚书,双颊顿时又红又烫。 想必是要预备着哪日给她,因此佑儿只当看不见,仍旧将衣袍挂着。 “既然看到了,为何视而不见?” 身后的声音让佑儿心头陡然一窒。 宋辙起身歪着,瞧见她耳廓的红晕,笑道:“本想空闲了,咱们好好出去采买着装璜,谁曾想眼下是不能了。” 大灾之时办喜事,必然被御史口诛笔伐。 佑儿依言看了两三遍婚书里头的字,申白首之盟,三生前共证尔。 又见那左下头的证婚人写着邬盷和邬何氏,自然是邬榆的爹娘了。倒是不知他何时做的这些,承恩公夫妇自然是玉京城最有福气之人,不仅有儿有女,还双亲俱全,更别提女儿女婿还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谁不想沾沾这福气? 佑儿眼眶湿润,噙着泪水道:“谁在意那些了,就这般才好。” 如此天地为鉴,两人在小佛堂拜了宋辙爹娘,也算礼成了。 两人都是不喜热闹的性子,如漂泊世间之客,若是凤冠霞披敲锣打鼓,反倒别扭,不知如何是好。 李伯两口子是欢喜的,擦着泪道:“老爷和老夫人也能放心了。” 新来的下人不明白,但也不敢置喙,只低头做些安排好的事,倒是厨房边的后门有身影一闪而过。 魏姝母亲前阵子过寿,她正好怀了身孕,索性就叫她回京将养。 杨参议那后院的妖精们都被灌了红花,倒是不怕谁得宠,反正是不能留下子嗣的。 世家大族不可不允许闹出庶长子的笑话,这点夫妻二人心里门清,因此那杨参议再是纳妾,也不敢胡来。 她这日子过的舒心,李芫娘也高兴:“先前听你说姐夫买了个乐伎,我可真是担心你的处境。” 那个贱人,魏姝想起那张柔弱可怜的脸,冷哼一声道:“色衰而爱驰,再过几年官人不紧着她,我找个由头,就将她发卖去窑子里头!” 李芫娘先前也听魏姝讲过家里其他妾室丫鬟,可没一个让她如此动气的,料想这此杨家姐夫是动了真心了。 “你莫动怒,千万事也得先好好生下我侄子再说。” 魏姝听罢,果然深吸了口气,不再去想山东的糟心事。 第99章 布烂局 姐妹二人在屋里闲谈,就听下人来禀告,说是前阵子放出去的鱼儿来了消息。 李芫娘面色凝重,打起精神就让赶紧将人带进来。 半大的小丫鬟跪在地上,磕着头叫小姐,看样子对她又是怕又是惧。 屋里的暖意将她身上残留的冰雪融化,浑身颤抖的身子也渐渐有了些知觉,五感归了位,这才闻见淡淡的花果香味。 那小丫鬟心里想着,做小姐夫人可真好呀。 李芫娘见她木头似的,有些嗤之以鼻,又不得不体面,忍着烦道:“你来府里,可是有事?” 小姐的声音真好听,可那丫鬟不敢抬头,只怯生生道:“是有事,宋大人在家中成亲了。” 成亲?姐妹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魏姝抚摸着肚子,疑惑道:“什么在家中成亲,何时成的亲,和谁成的亲?” 倒也不怪二人如此吃惊,在她们眼中,这普天之下谁人成婚不是敲锣打鼓,十里红妆的? 哪个有身份的人成亲如此悄声悄息? 就是纳妾也有一顶轿子,四个轿夫伺候着。 小丫鬟忙道:“真是成婚!宋大人和家里的佑儿姑娘在小佛堂,对着老爷老夫人的牌位成的婚。” 大抵是这个小丫鬟声色喑哑,说的话又没逻辑可言,李芫娘只觉得头晕目眩,忍着胸腔里头的翻江倒海,扶额道:“你怎先前不报?” 小丫鬟实诚,讲了宋辙先前在户部忙着差事,今日一早才回的家中。 看来是很着急了,这般迫切的要娶她。 魏姝看得出李芫娘心头堵得慌,同为女人,她也明白这种被情爱抛弃的滋味。 确切地说,这是现实的残酷化作尖刀,狠狠戳破自己藏在人后,才敢幻想的相濡以沫琴瑟和谐。 此时小丫鬟的话,让李芫娘不得不脱离幻想,正视现实。 原来那个男人,与她所有的亲密与欢乐,都只是构建在她的幻想之中。 “滚下去!”魏姝自小难得失控,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丫鬟哪里还敢说话,吓得连呼吸也屏住了,着急忙慌的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姐妹二人,李芫娘抬眸时眼眶红润,刚开口就落了泪来:“姐姐,这回全玉京的小姐夫人,怕是都要笑话我了。” 她是倾慕宋辙的,但也极爱惜自己的名声体面。 魏姝何尝没想到这点,心头估摸盘算一翻道:“为今之计,不如在今年秋闱的进士里挑个好的,我一会儿就让我母亲问问周夫人。” 周夫人自然是翰林院周大学士的妻,新科二甲的进士,年轻有才华的才能入翰林,因此放眼望去,这玉京就她保的媒最多了。 “翰林里的编修才八品呢……” 宋辙如今可是四品郎中,且在皇上面前也是存了好感的,将来这位置必然不会低。 “难不成,我今后看着那个贱婢,还得卑躬屈膝喊夫人?” 魏姝心头也不是滋味,她那官人也是四品,可玉京里头的四品,和外放的四品,能一样吗? “你当初就不该和他下棋,男人都是外头一本正经,可骨子里还不是喜欢那种奴颜媚骨的?”魏姝双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皮上,似乎是要隔绝她们的话语。 “你拉着他掉在外头那池子里,落水湿衣,两人相互拉扯着,这不就成了?”魏姝原来是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些,可宜园里头就有一个狐狸精,这般做作勾引官人,从池子里起来就给她敬了茶。 她说的太直白了,李芫娘只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听着脸都羞得绯红,嘟嚷道:“你说什么浑话,那岂不是要被人笑话,爹娘兄嫂也要骂我呢。” 魏姝苦口婆心道:“别人骂你笑你是一时,可你嫁给他就能一辈子,就是宫里的娘娘们,谁不是豁出去争宠?那争得是一夜欢愉吗?是权利富贵,是让别人下跪屈膝的本事!” 她说的不无道理,李芫娘心头想着,宫里的娘娘多体面,还不是要用尽手段去争宠,她那时的确不该故作清高,下棋对弈不如落水厮缠。 她拉着魏姝的手道:“好姐姐,求你帮帮我,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魏姝看得出来宋辙与她并非良配,却也是看不得她难受,又觉得芫娘的确该过妇人的生活了,遂深思熟虑半晌才道:“派人去请他来,就说姨父有要事请他商量。” 宋辙给佑儿倒了杯酒后,也给自己斟了杯,两人相视而笑,勾手交杯好不舒心惬意。 “这桃花酒酿的不错。” 佑儿洋洋得意道:“你莫不是忘了,这酒是你让我酿的,还说今年冬天启封喝,如今也是正好赶上了。” 回忆袭来,宋辙想起那夜独坐台阶,心中思念伊人,由得落花拂了一身还满。 两人刚吃过饭,就听丫鬟来通传,说是李侍郎请过府一叙。正值天灾之时,宋辙并未多想,套了大氅就随人去了。 自他离去后,佑儿就有些心神不定,伺候的丫鬟榕香进来添了炭,瞧见她脸色不大好,试探问道:“夫人可是困了?” 佑儿摇了摇头,瞧着炉子里的火苗道:“大人去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榕香心里估摸着,说道:“应该到李侍郎府上了。” 见佑儿不再说话,榕香这才悄声退下。屋中寂静如斯,佑儿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李芫娘,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只能反复摸着婚书来宽心。 “得到了想要的,却又患得患失。”无人之时,她才自嘲一笑。 这大雪落下,她心里是慰藉的,若非遇着宋辙,只怕她即使没有送去刘家,也要因这灾,被卖到别家。 说不准这日子如何糟心,外头扫雪的丫鬟婆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好歹她如愿以偿,和所爱之人成婚,又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她该知足的。 宋辙跟着引路的小厮,想起今日从公房出来时,还看到李侍郎正往照磨所去,遂问:“侍郎几时回来的。” 小厮心中有鬼,露了些慌张:“小的不知。” 翠竹上缀着的雪,簌簌落在地上,吹得人心里也跟着警觉起来。 第100章 揉雪 宋辙目光如炬,那小厮只觉得如芒在背,脚步也渐渐错乱起来。 好不容易进了竹林,走到紧闭门窗的茶榭前,才暗自舒了口气道:“宋大人请,我家老爷就在里头。” 往常来侍郎府时从未来过此处,宋辙抬眼打量周遭,见不远处的月洞门后头就是内宅,眉间愈发清冷克制。 小厮不由分说,敲了敲门框,而后推门请宋辙进去。 里头如春般暖意,气息扑面催人进。 宋辙哪怕心头有防备,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 谁知这茶舍并未有人,里间又有屏风隔断,让人不好窥探。 宋辙按耐心中怀疑,恭敬作揖道:“下官宋辙谒见侍郎。” 不得不说魏姝是有手段的,这茶舍并无异香之味,也无半分女儿家的痕迹。布置分毫未动,依旧是先前那般古朴雅致。 为此她还让李芫娘沐浴梳洗,又穿上身边侍女浆洗干净还未熏香的衣衫,褪去首饰珠钗,素面婉约,实在动人。 银丝碳里添了助眠的香,不比什么迷香还有些味道,这香可是宫里头顶好的,她特意差人快马加鞭去府中取来。 宋辙这几日本就劳顿,方才在家中又吃了几杯酒,如今被这香安抚神思,渐渐有些困顿。 他从不失礼,不敢让自己在这暖意里久待,又见李侍郎久等不至,打了个哈欠后,就想着推门出去清醒些。 彼时屏风后头才有人缓缓出来,宋辙打眼看去是府中丫鬟,见她步履盈盈倒是守规矩的样子。 问道:“请问姑娘,侍郎大人现在何处?” 李芫娘心头紧张,却也怕失了分寸,只能低声道:“老爷还有些事,大人稍等片刻。” 宋辙这人时过目不忘,也是过耳不忘的,这声音一出就已明了,强打着精神就要走。 这氛围陡然急转,屋里凉薄的让人如坠入冰窖。 李芫娘暗中偷窥着他,心知自己并未瞒过,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扯着宋辙衣袖,委屈道:“我听说你成亲了?” 宋辙已知这屋中必有蹊跷,使力扯着衣袖不成,只能冷声道:“娘子是出身累世官贵之家,此番所为难道合乎礼教规矩?” 她哪里顾得了这些,欲语泪先流:“你明知我这么多年对你的心意,为何如此决绝?我也是玉京城闺秀中的佼佼者,究竟哪里配不上你了!” 不得不说李芫娘是好的,家世模样皆是上品,礼仪学识也也不输人,甚至掌家经营也是从小就被教养,任凭谁也会觉得是宋辙运气好,得了她的青睐。 可天下的事哪里是一厢情愿的?她即使早早的就见过宋辙了,却不是在最恰好的时机遇到。 缘分就是这般难以言说,宋辙听她的话已然是陷入死胡同,可这结他如今是不敢去结了。 “天下英才辈出,娘子不必花时间在宋某身上,毕竟如今宋某已有家世,还请姑娘莫要再费功夫了。” 这安神香实在太过猛烈,宋辙若非咬了舌尖,此时怕已跌在地上睡去。 李芫娘大悲之中,更是疲乏无力,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几乎是整个人靠在宋辙身上,这般近的距离是她梦中无数次的场景,可却在一瞬间后幻灭。 宋辙死死咬住唇角,说了句对不住后,就将人丢在地上。 屋外的寒冷让他目色终于清明,头也不回,阔步往外头走去。 魏姝思来想去,这才从里屋出来,倒了一壶茶将炭炉中的火扑灭,又推门将冷风灌进来。 瞧着李芫娘这般,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喃喃道:“这下总该心死了。” 宋辙并非两配,他这人的性子太凉薄了,即使强行将两人绑在一起,今后必然也成怨偶。 凉薄之人,只有遇着比他更凉薄的人,才能把日子过圆满。 “芫娘!快醒醒!”魏姝不便蹲下身子,只能站得近些唤道。 李芫娘睁开眼见她,悲从中来哭泣道:“他真是厌我,到底我哪里不好了?” 今日之事终究瞒不过李夫人,这后院的事情不到晚间就传到她耳中,一个是自己宠爱的女儿,一个是看着长大的侄女,李夫人又是怒又是气,听得魏姝认错又讲了李芫娘的苦楚,自然也是心疼。 “娘的好女儿,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你即使嫁去是受尽苦楚,何苦来哉?”李夫人搂着失魂落魄的李芫娘哭。 又是后怕又是庆幸,还好她们是正经人家,没有那些迷魂龌龊的香,否则这事还不知怎么了结,怎么被外头的人笑话! 李夫人前阵子已经在替她相看夫婿,如今心里更是打定了主意,势必将女儿早早嫁出去才好。 玉琼穿花,天地皆白。佑儿在屋里坐立难安,索性披上斗篷坐在檐下赏雪。 宋辙回来时就见美人暗自伤怀,忙大步流行前去:“怎么出来了?又病了可如何是好?” 佑儿见他模样镇定自若,心里揣着怀疑,可又不好说破,只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问道:“好不容易歇了一日,李侍郎怎么今日找你?” 宋辙听出这话的深意,侧过脸仔细看她,继而笑道:“这是担心了?” 那披风雪白毛绒的领子,将佑儿的脸颊围在其中,皑皑白雪衬得她分外秀美。 美人脸颊绯红,抵死不认:“担心什么?你这不是回来了嚜。” 那些龌龊肮脏的事,宋辙也不愿再提,蜻蜓点水般亲了她的脸颊道:“你放心,李家小姐不会再惦记我了。” 他的话,佑儿一直都是深信不疑。 听罢才释然道:“只盼着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才好。” 屋里两人温情脉脉,宋辙将外头的斗篷往榻上扔去,打横着就将人抱在身上,芳泽娇软让人不舍,耳鬓厮磨时才道:“今日你我也算成亲了。” 这后头的意思,不言而喻。 鸭青色的床帐无风起浪,外头的白雪堆积覆盖,娇柔无力挂在枝上,不堪盈盈一握。 这黄昏的风是温柔的,树枝却稳稳当当勾着雪团,任凭它如何颤抖,也难坠落在地上。 待到天色昏暗,佑儿歪靠在宋辙肩上,只觉得又累又乏。 眼看着到了用饭的时辰,推了推身边的人道:“你去让榕香先别进来摆饭。” 宋辙倒是听话,毕竟方才他一时情难自控,又让她受累一回。 “夫人且先歇息,为夫一会儿伺候你沐浴。” 第101章 算计 隔了几日,大雪总算有了停住的迹象,佑儿这阵子与孟家的少夫人纪氏有些往来。 听说那家老爷在外头做知府,少爷是今年新科进士,如今在翰林院做事。 虽不是显赫家境,但家中都是和善人,这一来一回也就熟络了些。 这日,纪氏来送腌菜,冬日里头这些腌制过的菜蔬最是难得。 “我娘家昨日送来了。”纪氏温和笑道。 她在家中受婆母的软气,唯有出来才觉得松快。 佑儿谢过她,两人又说了些家常里短的话。 说到户部这几日忙碌,纪氏“哎哟”声:“瞧我这记性!我今日来还有一个事要给你讲,不过嚜,你可别嫌我多管闲事。” 佑儿见她神秘兮兮,忙问道:“好姐姐,你且快说!” 纪氏梨涡浅笑,提眉道:“我也是听说的,李家小姐的婚事有动静了。” “噢?不知是哪户人家有这福分?” 玉京有些门道的人家,都晓得李芫娘这些年不婚配究竟为何,不过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罢了。 纪氏拍了拍佑儿的胳膊道:“亲上加亲,说定了魏家。” “不过那家少爷外放做了县令,看样子这年下就要回来成亲了。” 佑儿试探问道:“想必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那的确是,不过嚜,这魏家少爷属实风流……”纪氏摇了摇头,跟她们家的沈姑爷差不多,在青楼是有些红粉知己的。 佑儿浅笑,推了盏点心送到她手边:“你也尝尝,这梅花糕可香甜。” 送走了纪氏,佑儿坐在书案旁,账本上的字半个也没瞧进眼中。 “既然她李芫娘费尽心思想恶心我,不如也让她试试被人恶心的滋味。” 佑儿眼神晦暗,当即就想了个损招。 夜里宋辙回来,见佑儿还在理账册,妇人的三绺头衬得她愈发沉稳温柔,橘红烛火之间,人却璀璨夺目。 “怎么不去歇息?”宋辙已在耳房净面,一边说着话,就去换寝衣:“眼瞧着这雪停了,这年约莫能好过些。” 夫妻之间的闲话家常,总是没有前文,没有由头的。 两人躺在床榻,宋辙说着朝堂的事,佑儿讲着纪氏送来腌菜,两人这般你一句我一句。 “说起这事,我还有一事想要夫人帮我。”宋辙搂着她的腰,揉捏道:“过两日承恩公府要办品梅宴,实则是凑赈灾的银两,这也是宫里的意思,按理咱们家还不入流,是没必要上前露脸的。” “只是承恩公府与我情谊不同,邬榆今日还来户部寻我,说是邬夫人的意思也请你去瞧瞧,多认识些夫人小姐,你总归是要出去交际应酬的。” 宋辙这话在理,佑儿心知肚明,她本也不是遇难就退的人。 “早晚是要出去见人的。”佑儿应下道:“那依着你的意思,咱们家要捐多少银两合适?” 这倒是个难题,宋辙多年不在玉京生活,不晓得这几年皇上说着节俭用度,可宫里却奢侈如常,又因这些年抄了不少官宦人家,不知何时起就盛行去寺庙添灯油做善事,因此如今这赈济场合,即使不看皇后的面子,各家夫人也不会少捐的。 宋辙按着自己的情况,估摸了个数道:“放眼这玉京城,你我家境并不好,若捐多了反倒惹人注目,不如就一千两。” 难得无雪,夜里静谧。两人说完了正事,沉默片后皆从呼吸之间察觉到了彼此的心意。 宋辙侧身压下,覆在佑儿身上道:“想我了?” 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幸而是黑夜瞧不见她红透的脸颊,只听得她微不可察的吟道:“夫君……” 宋辙挑眉,只觉周身暖流汹涌,落力吻在她的脸颊。 窗下的汝瓷瓶中,梅花开得正盛,清香幽幽荡在风里,平添了几分妩媚气息。 虽是二更天,但屋里却是燥热湿润的很。 因着这事是皇后下旨办的,承恩公府自然不敢怠慢,品梅宴办的热闹又雅致。 幸而这宅子是皇后省亲那年新修缮的,后花园还引了一条清泉河水,下头栽种数亩荷花,夏日时那菡萏香在府外也能闻见呢。 姑娘公子乘小舟穿梭其中,藕花深处惊鸥鹭也是常有的事。 如今赏梅的地方却是在府中一处院子里,虽在引路的丫鬟口中只是小院,佑儿瞧着却和宋家一般大。 自院外小花园里就栽种了各品类的梅花,越是临近院中品种就越矜贵,譬如皖南白海棠,绿萼等掩映其中。 佑儿自从府外进来,心里就啧啧称奇,往日去过最好的府邸就是魏姝那宜园,当时还觉得那池那山实在费钱,如今在承恩公府是十足开了眼界。 这哪里是费钱,这些费的是金子啊! 见佑儿多瞧了绿萼两眼,丫鬟笑道:“这几株绿萼是我家夫人最喜欢的,这院子也是为了它们特意围的。” 大户人家的丫鬟最是有眼力,她晓得今日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但瞧着佑儿穿戴不算富贵又眼生,并非是能入宴的,估摸着是主母特意邀的,因此也不敢怠慢。 佑儿穿着天水蓝的圆领长袄,外头披着白狐狸毛披风,发髻上的蓝玉珠花小巧别致,虽说这身在济南府必然是极好的装束,可在这满屋子富丽堂皇里头,就逊色许多。 得了佑儿的赏钱,那丫鬟自然欣慰妥帖,临近门时低声嘱咐道:“今日必然有夫人还要捐些头面首饰,夫人不如早做准备。” 佑儿面色一顿,这是点了她今日穿戴寒酸了些。 那丫鬟说罢,见她有所思,便恭恭敬敬告辞离去。 果然进了门,映入眼帘的珠光宝气就让佑儿花了眼。 自然也是有装扮朴素些的,可走近了看,人家那玉钗碧水似的通透,必然是价值不菲。 这屋里自然有别的丫鬟接引,佑儿被安排在后头靠边的位置。 身边早已落座一位妇人,绯红的交领长袄倒是喜庆娇俏,头上带着两对金钗看着富贵有余,端庄不足,手上的绿宝石戒指与这身并不相配,可想而知是没得更合适的了。 见佑儿坐下,忙搭着话道:“这位夫人倒是眼生?” “夫人好眼力,妾身随夫君刚回玉京来。” 佑儿用了“回”字,那夫人眼里多了分好感,看来是外放出去的官,如今又回来了。 以后这些聚会,自己总算不是最抬不起头的了! 有个人陪着自己垫底,也是好事呢! 第102章 应酬 正想与佑儿多说两句时,就听屋里的热闹声骤减,禁声抬头瞧去正是邬夫人在丫鬟婆子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身着宝蓝缎窄袄,外头罩着貂鼠里子的白鹤褂,头上戴着八宝攒乘的髻冠,上头的宝石珍珠品相极佳,行走之间熠熠生辉,两边发髻又各有宝钗,流苏上坠着珍珠与白鹤褂相衬。 邬夫人平日的打扮在女眷里头,就是顶出彩了,今日这场合她是主家,自然更用心些。 既打扮别致又端庄大气,让人频频侧目,佑儿也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 屋里的人都是夸着衣裳好看,头面新颖,邬夫人倒是谦虚,只说是儿子在外头买来的。 还好邬榆已定了顾指挥使家的千金,否则今日必然成了选媳宴了。 顾夫人也因着这层关系被人羡慕道:“小公爷是体贴的,将来小姐进了门,这日子必然是夫妻恩爱,和和美美的!” 这样的场合按理说是轮不到佑儿说话的,她只在后头做看客就好,谁知前头不知哪家夫人突然发声道:“听说户部宋郎中的夫人也来了,宋大人不是曾说过不娶的嚜,也不知宋夫人是何方神仙呢!” 她语气听着和善有趣,不会让人生厌,佑儿只能平稳了呼吸,站起身来道:“妾身是户部郎中宋辙之妻,见过承恩公夫人,见过诸位夫人。” 这才瞧见那说话的夫人,坐在前头临近上首的位置,拍手叫好:“哎哟!好生标志的人儿!我若是宋大人,必然也争着娶你呢!” “做人婆母的人了,还这么口无遮拦!”邬夫人笑着斥她道,显而易见是关系极亲的。 见佑儿规矩礼仪倒是未出差错,这才点了头道:“你也快坐下,宋辙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与邬榆好得跟什么似的,原先在国子监读书时,还常歇在府里,你也不要拘束。” “宋辙前阵子写婚书,还让我和我家公爷做见证呢!”这话是和周遭的夫人说的。 佑儿晓得她说这话是为自己撑了底气,恭敬道谢才敢落座。 身旁的绯衣夫人这才高看了佑儿,低声道:“原来你就是宋夫人!这几日你在外头可有名的很呢!” 她笑道:“我是看不惯李芫娘,一味的掐尖逞能,像是谁要跟她比似的。” 见佑儿眼中的尴尬和不解,她又道:“我夫君是兵部侍郎陈津,不怕你笑话,我夫君当年中武状元后,还亲自请镇北大将军去李府提亲呢!” 想必是还有醋意,陈夫人提及此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李府没答应,但夫君到了岁数,这才落到我头上。” 此后那八品的小旗,做了千户杀敌有功,又到了兵部做侍郎。 李芫娘每见到陈夫人一次,就用那种怜悯苍生的眼神看他,好似她这七品小官之女翻身是她恩赐似的。 “她一颗心都在你家宋郎中身上,你可得小心些。”陈夫人欲言又止,怕是晓得前几日宋辙被请去李府的事。 刚巧说着话就见李夫人带着李芫娘来了,进门就笑着抱歉:“家里有事耽搁了,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都晓得李府与魏府亲上加亲的事,李芫娘和魏思源年纪都不小了,三书六礼自然要快些置办。 邬夫人亲自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你家里喜事将近,能抽空来已是难得!” 陈夫人看了眼李芫娘,又看了眼佑儿,两相比较一番道:“你和她容貌倒是相当,可气质不同。” 佑儿真想捂住这百灵鸟陈夫人的嘴,可惜这场合只能浅笑。 见人齐了,邬夫人开口才说了些雪灾流民的事,几位夫人附和道:“咱们都晓得京郊的流民如今正可怜着呢,今日自然要慷慨解囊,鼎力相助呢!” 这话匣子打开,自然就是说各家出多少了。 邬夫人这才派人去请来宫里的王尚仪,解释道:“王尚仪今日奉命来府中,一来是瞻仰诸位夫人的善举,二来也是做个见证,诸位的善款今日就请王尚仪送到内库。” 这话一出,本来还在五千两和一万两之间犹豫的夫人,当机立断选了一万两。 自家大人这体面可不能丢! 陈夫人却暗自愁眉,她今日故意带了两对金钗,就想着一会儿捐出去,如今看来还得割些肉呢! 约莫过了小半时辰,丫鬟呈着托盘才到后头坐着的这些夫人身旁,佑儿将袖中的一千两银子递上。 此时先头说要瞧她的夫人,又开了口:“宋夫人虽初来乍到,倒是心善呢。” 这话要看听的人怎么想了,譬如陈夫人出身不显,也晓得夫君俸禄几何,这一千两在她眼中就是十足的心意了。 可在旁人眼中就寒酸不堪。 李芫娘最是守规矩的,这样的场合她才不会开口,只似笑非笑瞧着佑儿这边。 陈夫人瞥见她的目光,将自己头上的金钗取下,也摸了张一千两的银票道:“多少都是咱们的心意嚜,毕竟各家情况不同,是要丰俭由人的。“ 自然是这个道理,不少夫人都是认同这话的,毕竟谁不稀罕钱呢。 待王尚仪要告辞离去前,李芫娘才福身道:“芫娘也想出一份力,虽说方才母亲已捐了钱,可芫娘与表姐前几日去城门布施,瞧见灾民实在可怜,这两日想起来便心中难过。” “这是芫娘这些年积攒了五千两体己钱,也是芫娘的一片心意。” 这话里又是布施,又是体己钱,谁不说声她菩萨心肠,懂事善良。 陈夫人垂头对着地白了一眼,咬死了唇怕自己忍不住骂人。 因着李芫娘的举动,在场几位虽母亲来的小姐都起身捐了钱,但今日这风头承恩公府占了八分,剩下二分自然便宜了李芫娘。 邬夫人倒是将她夸了一通,还褪了自己手上的玉镯给她。 “李夫人是会教养女儿的,我家若兰要是有你家芫娘一般的兰心蕙质,我也不会这般操心了。” 那翡翠玉镯是宫里的物件,因此若是流通到市面上,自然是值五千两的。 佑儿与陈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第103章 外室 待王尚仪离去后,这才到了品梅之时。 相熟的夫人小姐们成群,满院子各自赏玩,陈夫人与佑儿落在最后,站在白梅树下说话。 佑儿才瞧见,她发髻上不知何时装点上了几只绒花和珍珠:“这般倒是比金钗好看。” 陈夫人得意一笑,她也是爱美的女子,自然晓得什么是雅什么是俗,只是财不外露的道理,她自小就懂得,所以这些场合从不露富。 不知何时走到院外假山处,这里倒是人少又安静,两人坐在石墩上歇息,好似与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 “你晓不晓得魏家那位少爷,可不是个安生的。”陈夫人附耳低声道。 这事佑儿自然是只晓得,可让人问起来,她就摇着头装作不知:“我哪里晓得这些。” 陈夫人晓得她的闭塞,今日也是头回出门做客,遂将各府关系七七八八都替她捋了一遍:“说起来,那些夫人们都有些姻亲关系呢。” 即使在假山之中,也能闻到似有若无的梅香,沁人心脾。 两人倒也不敢大声说话,小心翼翼的构起一片天地来。 陈夫人不喜欢出门交际,可又不得不为之,这外头的人拜高踩低的,根本不会多瞧她一眼。 以前她也想与融入其中,后来发觉这些夫人,只将她看作小丑取乐,索性就独来独往,可每次出来仍是在强撑着。 如今有了人说话,又见佑儿不是有坏心眼,因此这话就像车轱辘,怎么也说不完。 梅林里忽而少了些喧嚣,佑儿抬眸似不经意往李芫娘扫去,见她似顿在那处。 陈夫人还说着话,佑儿不自然地往后略坐了些,假意理了理斗篷,这倒是没得要紧的。 待她将家里添了个妾室的事说完,佑儿才拉着她道:“姐姐瞧,那边人散了些。” 方才花园里还有不少人,如今哪里还有影子? “怕是有什么事?” 陈夫人是有见识的,瞧着这光景就晓得必然出了什么事,忙起身就要去打探。 这世上的事,不过是你被别人笑笑,再笑笑别人。 她心里求神拜佛只希望是哪家夫人,举止不端或是惹得别人不快,总要大打一场才好:“快走,说不准能帮上忙,也未可知呢。” 佑儿无奈叹了口气,得亏这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否则她还真不好去瞧李芫娘被恶心到的场面。 自打她想着也要让李芫娘不痛快后,就让挼风查魏思源的事,这不查不晓得,一查真是惊得她天灵盖发麻。 原本以为这位少爷只是寻花问柳的,谁晓得竟然还喜欢救风尘女子从良,国子监读书多辛苦的时候,竟买了平康坊出类拔萃的粉头鹧鸪,好吃好喝安置在外头。 买了也就罢了,这鹧鸪娘子有手段,也有好运气,竟然在他外放后才查出怀了身孕,愣是没惊动任何人,如今挺着大肚子在家中将养,只等着今后请进门做小娘呢。 掐算着日子早在魏思源中举时就怀上了,竟生生瞒下不说,可见是有心机的。 佑儿最怕的就是笨人。 正好赶上魏府昨日下了吉礼时,寻得刚进城的小叫花子,去李府送了幅百子图。 门房的人自然赶他,小叫花子依着佑儿教他的话道:“这是鹧鸪小娘送给将来主母的见礼,还请大哥帮忙送给府中小姐。” 这话一出可如何得了,那小叫花子也不笨,趁着那门房发愣时,早就一溜烟跑了,他衣衫褴褛,脸上身子全是泥,即使想找人也是大海捞针。 李芫娘这才让人打听鹧鸪是谁,待晓得是青楼粉头时,气得当场就绞碎了那百子图。 虽知魏思源是心不定的,可那粉头未免太猖狂了,竟如今就敢挑衅自己。 她昨夜辗转反侧难眠,今日一早遮掩许久,才做好妆面出门。 千算万算没料到,眼下那粉头竟又差人送了礼去府中,小厮这回学聪明了,跟着后头尾随到一处小院外头,逮到了藏那鹧鸪的地方。 本来也不会在夫人小姐做客时叨扰,实在瞧见里头那隆起的肚皮,小厮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才忙到承恩公府寻人。 这不,即使平日里最是端庄的李夫人,脸上的笑意也支撑不住了。 更别提李芫娘,她心里本就千万个不愿嫁,若非如今年岁大了,也不可能与那眠花宿柳的表弟结亲。 瞧着眼前这些夫人们一个个都在问是出了什么事,听着自己母亲还忍者怒意交际斡旋,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亏得舅母与表姐今日没来,否则两家人都神色有异,凭借这些神通广大的夫人,不出两日定然能查到因果。 人群中忽然多了两道身影,看着佑儿与陈夫人亦是探询的目光,李芫娘秀眉微拧,胸腔憋着一股无名的火,让她心里不知滋味。 她自小就被调教,这世上的人就是有三六九等的,在她眼中宋辙若非相貌功名,自然也算是下等人,更别提佑儿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因此她即使心里倾慕宋辙,那些年少气盛的岁月里,也做不出什么引诱的事来。 她无比自信,也太骄傲了,觉得自己勾着指头,宋辙就会跑来。 哪怕晓得宋辙对佑儿动心,也只当是可怜众人的惺惺相惜,待宋辙今后过上了好日子,自然不会在意一个蝼蚁。 直到那日自己的失态,才让她恍然大受打击,原来自己在他心里如此不堪。 高高在上的神女陡然下凡,踩在了泥泞里,还未被凡人歌颂,甚至受了无视和嫌弃,这是极其让她羞愤之事。 “宋夫人,许久未见,看着是又美了些。”李芫娘咬碎了这让她恶心的苍蝇下咽,上前热络拉着佑儿的手道。 陈夫人瞪大了圆眼,可不敢错过这幕。 好在佑儿并未挣脱手上的桎梏,笑道:“小姐才是天人之姿,听过小姐订亲之事,还未恭喜小姐好事将近。”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只当两人是相交尚好的关系。 李芫娘笑意不减,温温柔柔道:“届时还要请宋大人和夫人来府上吃酒呢。” 不得不说她是聪明人,经此一事也学会了隐忍,如今在众人面前做了这场戏,将过往种种都说开了,反倒让人觉得她是大度的。 佑儿四两拨千斤:“前几日夫君从贵府回来提了这事,还说小姐与魏家少爷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芫娘听罢,心头如针扎般刺痛,总算是笑着松开了佑儿的手,不再多说什么。 第104章 出嫁 承恩公府的品梅宴在下晌才散去,陈夫人头次见李芫娘吃瘪,临别时拉着佑儿说了好几遍,要给她下帖子到府中说话。 李府下人如履薄冰站在门口候着李夫人母女,待出了两条街才听到李芫娘问:“可看清了?果真是怀孕了?” 小厮忙道:“回小姐的话,小的看得仔细,伺候那女子的丫鬟还说等来年春就要生产了。” 剩了半句他不敢说,生个小少爷,将来任那主母什么身份,也不敢轻慢了小娘。 李芫娘双手紧紧裹着斗篷,只觉得身上发冷。 李夫人念着阿弥陀佛,将她搂在怀里道:“先去魏府!这事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即使要打杀那个叫鹧鸪的贱人,也不能脏了李家的手。 这头如何闹,也不关佑儿的事了。 本来大户人家就容不得庶长子,她抛开了心头那层不忍,瞧着外头这比济南宽两丈的街道。 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些就是一场梦,梦醒后她依然在汝州受罪似的。 榕香见她神色恹恹,小心问道:“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佑儿回过神来,放下车帘时脸上带着些疲惫:“你先前说你是洛阳人氏,玉京离洛阳数百里,可有思念家乡时?” 榕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如实答道:“奴婢家住在村子里,家里粮食不够吃,这才被卖到洛阳城里去。前头那户主家有些苛责,如今跟着夫人才过了舒心日子,自然是不思念的。” 人在过得好时才会忆苦思甜,她如今为奴为婢,虽说三餐温饱,可每日还是有什么活计要做,并没有闲时想过去的苦日子。 佑儿此时尚不知这些道理,毕竟她的人生才刚翻到新的华章。 待回府时,天色阴沉下来,冷不丁寒风呼啸,将人往屋里吹去。 宋辙回来时已然知晓今日的事,佑儿既然派挼风出去打听鹧鸪的事,一开始也没想瞒着他。 若非他在后头相助,那小叫花子怎么能轻易脱困。 两人从未开诚布公聊过此事,恰巧今日宋辙回来的早些,就等着佑儿自己开口。 瞧见他进屋,佑儿笑得轻柔却让人心里暖,说道:“今日承恩公府好生热闹,夫人也和善。” “有邬夫人在,必然没人为难你。”宋辙沦了盏茶喝道:“可有什么新鲜事?” 佑儿本不打算瞒这事,遂上前靠着他的肩道:“倒是有一件,里头还有我的手笔呢。” 说罢便将这两日李家的事细细讲来,而后小心翼翼问道:“夫君不会觉得我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她将自己的阴暗铺在他的面前,宋辙反倒不怕,心头落地道:“这怎么算落井下石?人家都想抢的夫君,若是你还一味隐忍,岂不是太不在乎了?” “可那怀孕的粉头,终究是无辜的?”佑儿有些不忍道。 宋辙瞧着窗棂下的梅花,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道:“未必是无辜的,那粉头早就打着魏李两府成亲之日上门要依仗,若是她想进门,必然要新妇点头,按着这两家的关系,怕是不会认下她的。” 鹧鸪在青楼里见惯了这些,也自小瞧着旁人成外室没好下场的,运气好的有些钱财傍身,日子还能过下去。运气不好,什么夜里走水,被劫匪掠强,想好好活着都难。 佑儿听罢唏嘘:“当人外室竟这么惨。” 宋辙听来这感叹,好笑道:“你放心我必然不会有外室的。” 两人说笑一会儿,就听挼风来回话,说是魏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亲自去鹧鸪住的院子,看样子是和李家谈妥帖了。 后头的事并未声张,总之临着年下魏思源回玉京后,再没去那院子瞧过。 冬月底时,流民得了几斗米几两钱,不少人就回家乡去了。玉京城千好万好,却不是他们的好,家里茅屋虽冻,好歹能有个遮蔽之处。 有些没得挂念的,就卖身为奴,至少能在玉京有口饭吃。 腊月初二,难得天晴,魏李两家再结白首之盟。宋辙与佑儿按着规矩,自然要去给李侍郎道贺。 马车刚停在李府,就瞧见陈夫人也刚到,他身边的男子孔武有力,但眼神却让佑儿不喜,许是那目光太过直白,让人害怕。 宋辙走上前挡在佑儿面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陈侍郎。” 先前抵御鞑靼时,宋辙是凑足了粮草的,因此陈侍郎点了点头,与他寒暄两句:“宋郎中新婚时怎不请我们去府上热闹?” 宋辙做了个“请”势,待见陈侍郎往前跨步,才不紧不慢跟上道:“下官与内子皆无父母操持,又逢雪灾之事,便商议着一切从简。” 陈夫人看到佑儿自然高兴,才不去管男人们说什么,拉着佑儿道:“听说了吗。” 她带有深意地努努嘴:“魏家少爷在榆钱巷安置了一个相好。” 魏府管事娘子亲自去过,这事瞒不住,只是人家办的低调隐秘,旁人就不敢当面声张了,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少说那肚子也有七个月了,虽说落下来的是个女娃,可还是掐了气。”陈夫人拂了拂心口,即使不掐脖子,用药早产下来,也活不长的。 佑儿只觉得头疼,双腿有些绵软,低声道:“夫人莫说这些了,听着怪吓人的。” 陈夫人见她脸色都吓白了,忙扶着她道:“哎哟,我一时嘴快,忘了这些事你还见的少。” 不说别的,自己也是亲自处置了几个不老实的丫鬟,在外头受气也就罢了,回了府中,谁不是能拿捏几天人命? 佑儿倒是平息的快,待进了二门就好了许多,与陈夫人有说有笑的。 还未到吉时,正堂花厅里早挤满了人,因着魏家不对在先,魏夫人还特意求了杨贤妃,赏了一对玉如意给李芫娘做脸。 后头魏姝又添了十二抬聘礼,说是给表妹添妆,李府连同嫁妆都摆在外头,一同嫁去魏家,眼下红妆铺就满院子,浩浩荡荡六十六抬,谁都看得出,这婚事办得热闹奢侈。 第105章 年礼 魏思源平日里就反叛,在家中长辈看来就是纨绔,有点小聪明却难成大气候。 最近他心情是跌落到了谷底,自己最疼爱的鹧鸪被蹉跎得半死不活,他只去瞧过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前日听小厮说人没了,他悲从中来,再去故地重游追忆伤怀。 如今平康坊最有名花魁娘子又换了遍,他坐在高楼,暖风熏人醉,不知不觉就将那叫玲珑的粉头压在了身下。 这滋味让他舒心得不真实,不知不觉就抚平了鹧鸪死去的痛意。 他沉溺这滋味里,今日三更才被小厮拖了回府,如今顶着一张困意缱绻的模样,施施然到李府来接亲。 来的宾客里大多是朝廷官员,陈夫人早就随陈侍郎去兵部那头交际了,佑儿自然也要陪着宋辙在户部这头露脸。 她原先是不晓得自己竟然如此有名的,直到此时被几家主事的夫人围住,三言两语之间才晓得,外头竟然这般传言她。 “不过看着宋夫人真是好颜色,难怪宋郎中动心呢。” “当初可是听我家官人说过,宋郎中还立志不娶妻的。” “到底那时还年少嚜,哪里晓得娶妻生子的好处呢?” 几人如百灵鸟叫,叽叽喳喳闹的佑儿头疼,却又不得不认真敷衍着。 好在吉时到了,魏思源念了三遍催妆诗,是给足了李芫娘的面子,众人也都瞧着那闺房里的动静。 正当魏思源脸上有些不耐烦之色时,李芫娘手持却扇,身着凤冠霞帔,站在闺房门前。 不需看扇后之人,就已晓得有多绝色。 只是两人本就熟识,又是表兄妹,常来常往的,魏思源自然不觉得她有多惊艳。 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想到了玲珑那娇软的身子,他晃神的片刻,喜娘已将红绸系在两人腰间。 如此夫唱妇随,携手白头,是好兆头。 李府虽备了席面待客,但宋辙是不愿在这里久待了,随着离去的人与李侍郎夫妻辞行后,二人就在长街上散步说话。 这也是佑儿成婚后头次上街来,不同于先前陪着宋辙回京那般,心思没留在此处,自然不会细细瞧这街上的繁华。 如今身份不同又身在其中,才有了察觉:“原来李府就在皇城下头呢。” 先前听宋辙说过玉京房产实在价值高的离奇,佑儿好奇问道:“李府的修葺虽简朴些,但坐落比承恩府还热闹,不知这两处宅子价值几何?” 宋辙笑着打趣道:“万事万物在你眼中,都能用价值几何换算?” “若是论家世底蕴,李氏的确比邬氏在玉京久些,这也是为何他们能住在皇城下头的缘故。只是邬氏是新贵,又是跟着成祖从奉天靖难走过来的,身份地位在本朝自然少有人及。两处宅子皆是有事无价,这种宅子代表着阖族脸面,是不可能被人买卖的。” 不论盛世还是浊世,这些宅子唯一可能易主的情况就是,抄家。 宋辙并未将后头的话讲出来,但佑儿聪慧已然明白其中道理。 “那咱们家的位置是不是离皇城太远了些?” “也不算太远,我听说有几个新进的翰林,还住在榆钱巷,柿子巷那些地方。”宋辙指了指方向,顺着这路过去,可不就是东城门? 佑儿了然于心,那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二人郎才女貌,又相携在街上说话,自然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过了年大抵要换个位置了。”宋辙忽而转了话题道。 佑儿一愣:“你还罚着俸呢,难不成还要……” 生怕宋辙贬官,幸而那两字还未说出口,就被她手快捂住了嘴。 “非也,通政司衙门的曹通政前几日告老归乡,估计我开年后就要去顶上这缺。”他眼中带着喜悦之色,佑儿瞧见了,心头顿时松了口气。 宋辙怕她不明白,还仔细讲了通政司的运作,原是掌受内外奏疏,通达下情,出纳王命。 佑儿听罢,眉头不自觉地拧成团:“那岂不是更忙了?” 按理是如此,宋辙拍了拍她的手背,宽心道:“不止我一个通政,下头也还有几个参议,经历等,想必与在户部时差不多,只是通达各省各部政务,眼界要开阔些许。” 这也是弘德的意思,大抵是存了历练他的心思,因此沈谦来通知他时,宋辙只觉激动万分。 这位置虽无实权,但离皇帝却更近,自古天子近臣大半都在此揣度过圣意。 那日沈谦还说,他离开户部是好事,宋辙也猜得到,这几年常提改革就在当下了。 历来改革要触动的都是绝大部分豪绅利益,因此不论成败,都是要流血的。 他如今去守着上通下达的位置,既能保全自己,也能给弘德做一双巡视山河的眼睛。 只要他不出差错,待新政落地时,必然能官拜三品,不久后的将来就能入阁。 佑儿是为他高兴的,可高兴之余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除了在家中理着那一亩三分地的开支账目,好像不如曾经在山东自在了。 瞧出她的颓然,宋辙倒是劝她道:“我知你是闲不下来的,等你将玉京所有街巷都摸清熟悉了,想想在外头做个什么营生也好?” 佑儿看着左右林立的招旗店铺,心头不知做什么好,她人生至今,从未想此时这般茫然过。 可这些心绪疑难,只能自我疏解,这道理佑儿是明白的。 趁着大年下热闹,家中也要采买,后头几日佑儿倒是好生忙活,带着丫鬟小厮沿街的走。 又连着两日上门去孟府和陈府送年礼,等到宋辙休沐时已是腊月二十。 又带着她去承恩公府、高府、沈府等上官府邸拜贺一遭。 因着休沐之时,必然也不止他一人要拜会,上官也有自己的去处,因此大多时候都是府中管事代劳接客。 这些时辰都耽搁不了太久,譬如宋辙今日就请李伯代劳,等忙完回去看礼单,谁来了谁没来,也是一目了然。 沈府因前阵子是沈老太爷冥诞的缘故,已然重新洒然了一番,虽未点缀大红之物,但因今年沈家办了喜事的缘故,看着也热闹。 沈谦今日是在府中的,但因不见外客,宋辙也不便打扰,送了山东采买的年礼,与佑儿在前厅喝盏茶就告辞了。 隐约之间,佑儿好像听到有琴音传来。 她是不懂这些风雅,宋辙也不擅此技,因此都未听出这琴音里的无奈。 哀吾生之须臾,哀民生之艰难,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然。 直到过了些年,宋辙才恍然后知后觉,原来当初这鸥鹭忘机之曲,就已是自己入阁拜相的前奏。 第106章 水中探月 又是一年春,整个家中就数李伯最高兴了,自那年后,这院子何时如现下这般热闹过了? 腊月二十五封印后,宋辙还在户部做了些收尾之事,这一忙就到了年三十中午,才算下值回家中。 李伯脖子都伸到二里地外了,瞧见马车回来,忙吆喝道:“大人回来了!” 挼风驾着马车,欢喜笑道:“等着大人回来开席呢!” 宋辙早掀了车门帘子,嘴上勾起笑意,想着这几日在家里亦是佑儿忙前忙后,即使公务甚烦,心中却宽慰许多。 自从那年后,家里再没像今日这般热闹过了。 “夫君!”佑儿听了通传,那你放下手上的事往前院去,还未过垂花门就看到宋辙进来。 他拉着佑儿的手,嘴角的笑意就没淡过:“外头冷,怎么跑出来了。” 自然是今日准备的周全,迫不及待就想让宋辙看到。 夫妇二人先是去了小佛堂,供桌油灯长明,屋中沉香萦绕,蒲团也换了崭新的,眼看是每日细心擦拭洒扫的。 待拜祭完,才回到正堂去,还未进门就闻到扑鼻的饭菜香。 佑儿指着桌上道:“三个冷盘,四个热菜,另有两味汤菜,毕竟过年嚜,可不能小气得过。” 家里下人也另置办了一桌,平日里这处并无热闹,看着宽敞,毕竟鲜少有人来拜访做客。 今日摆了两桌,眼看着是堆满了人,挼风得了允准,拿着青香点燃大门外头的炮仗,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屋里的人也不拘主仆,皆是欢喜神色。 毕竟是在玉京自己家中,比山东住衙门里头时快活多了,榕香瞧挼风这鞭炮放得有滋有味,自己手也痒痒。 两个人饭也没吃几口,就在外头你来我往,只听声声炮响,此起彼伏。 自入冬起,这屋里就烧了地龙,有时天冷,佑儿还要再加个炉子烧碳。 今日多喝了两杯酒,回到暖如春深的屋里,就觉得燥热的很。 榕香将净房收拾妥帖,道:“夫人,可以沐浴了。” 屋里安静,佑儿泡在木桶里,掬水淋在肩头,温润水意柔和,顺流而下又落入其中。 水汽成雾氤氲缭绕,她本就如染胭脂色的脸颊,此时又添些红妆,困意袭来软绵绵趴在木桶边。 宋辙悄声悄息走到她身后,仔细将她的湿发擦拭,这动静让佑儿忽而睁开眼,娇声娇气唤了声:“夫君。” 她还犯着困,并不晓得自己这声让宋辙喉结滚动,唇瓣紧绷。 屋里的燥热升腾,宋辙一把捞起水中的人儿,随着宋辙手指在她腰间屈伸,佑儿才似大梦初醒,慌忙勾住他的脖颈,似羞似嗔。 夜里弥漫着不可言说的气息,待到翌日天亮时,佑儿是枕着宋辙胳膊醒来的,眼里还带着困意,浑身无力,喉咙也有些嘶哑。 宋辙倒是神清气爽,瞧见她醒来,心情颇好道:“夫人醒了,可还记得昨夜为夫什么了?” 记忆袭来,佑儿脸上臊得慌,这人如今愈发没规矩了,先头同房还不晓得他竟如此……如此混账! 她听罢身子更软了几分,宋辙顺势拉着她的手,覆在自己唇上,吓得她只觉得指尖烫得出奇。 “看来夫人很喜欢?又开始回味了?” 佑儿的脸颊又红又烫,无非是昨夜吃酒贪杯,头晕目眩的,胆子也大了不少,竟然将话本子里的东西,用在宋辙身上。 嗯……他们都还挺喜欢的。 待日头高照时,宋辙才惬意起了身,穿戴好衣衫,心满意足:“夫人再歇会儿也无妨。” 佑儿咬牙切齿看着她的玉面郎君,此仇势必要还回来的。 宋辙自初三那日就有些忙碌了,高品三十那日派人来下了帖子,请他带着佑儿初三那日去家中做客。 这哪里是做客这般简单,宋辙扶着佑儿的腰肢,亲自为她挑了绒花插在发髻上做装点。 “你也不必紧张,次辅好歹是我恩师,当初也确有助力于我,如今我得皇上恩准去通政司赴任,想必他不会在此时为难。”宋辙将这里头的道理揉碎了给佑儿讲。 “虽说他不喜我帮沈部堂做那些事,但如今冷落我许久,也算是给朝中跟随他的大臣一个交代,今后我不在户部,这关系必然要再近些的。” 回玉京这些时日,宋辙也瞧出来了一些名堂,皇上虽倚重沈谦,但这只是为了新政,他需要清流能臣,化身一把捅破朝堂的刀。 若新政过后天下安稳,举国繁盛,还是高品这般能安抚下臣,为朝政分忧的中庸之臣最合心意,也正因如此皇上才会将他调任通政司,不就是想看看他的处事风格? 他心头是佩服沈谦的,可也知道那些手段太凌厉了,太招人嫉恨。 佑儿听他讲了这些,恰到好处的在心头比喻一番,宋辙是绵里针,沈谦明晃晃的刀子,总归是替皇上打杀,不由脸色凝重:“那今后岂不是要和沈尚书疏远些了?” 宋辙牵着她的手:“还没那么快,且等新政有了些进展再看。我并非凉薄之人,他也是君子,将来不会有你死我活的局面。” 待二人到高府时,已有不少人到了。 不同于承恩公府的富丽堂皇,也不同于李府的厚重淳朴,高府更像是江南水乡,亭台楼阁,回廊小池,这不就是诗文里说的“小构园林寂不哗,琉璃曲径仿山家”。 瞧见佑儿眼中的惊叹,宋辙低声道:“次府出身苏州,因此这府中景致都比照着苏州沧浪亭修的。你看那墙下腊梅,乌瓦花窗,还有上头提的字,都与沧浪亭一模一样。” “夫君去过?”佑儿好奇问道。 宋辙颔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在国子监时,随邬榆去过一些地方。” 佑儿像是抓住他的把柄,忙问道:“国子监课业繁忙,夫君竟游山玩水?” 池中的水散着气,走近才惊觉半点不凉,竟是温泉水! 宋辙小心护着她从水榭经过,颇为得意道:“我的课业向来甲等,听不听课并无大碍。邬榆嚜,是多学少学都长进。” 在家中被承恩公拉着应酬亲友的邬榆,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低声骂骂咧咧:“必有小人背后骂爷!” 第107章 初到高府 果真如宋辙所说,待走过水榭,就瞧见不远处的正堂,门框两边题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倒像是高品践行的处事原则。 宋辙抬眼看上头匾额“濯缨”二字,晦暗难辨别之神情,一闪而过让人难以捕捉。 高品在门口与人说着话,瞧见宋辙进来,面容温和慈爱招了招手,似乎是在给旁人夸赞这得意门生。 待佑儿与宋辙走近拜见过后,高品这才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看着是贤惠的。” 说罢,身后的丫鬟才上前道:“宋夫人请随奴婢去后院听曲。” 男子在前院交际,必然是不能留妇人在此的。 佑儿依言,规规矩矩随着丫鬟往垂花门去。 高品这才煞有其事,欣慰地拍了拍宋辙的肩道:“总算成家了,见你这夫人进退有度,是懂规矩的,我也能放心了。” 他未自称本官,宋辙躬身作揖道:“让老师为学生操心了。” 操心?并不在婚姻之事上,自然是意有所指。 高品扶他直身道:“你从来是最懂事明理的。” 刚过了垂花门,就见后院游廊蜿蜒曲折,其中轩窗形态里各有不同,水榭楼阁错落有致,池中怪石千姿百态,流水潺潺曲瀑,实在是宜人景致。 如今再看承恩公府虽是建造精美,不失华丽,却了这份天然之趣。 还未走过游廊,就听到里头丝竹管弦之声,待到了月洞门,再由里头的丫鬟引路,再行之半百步,总算到了今日赏景吃茶的花厅。 里头的人佑儿即使在承恩公府见过,可如今也忘了姓甚名谁,好歹引路的丫鬟是机灵的,上前到正在交际的妇人身旁恭敬侯着。 佑儿忙福身道:“见过夫人。” 高夫人曹氏闻声,转过身来疑惑道:“这位娘子好俊俏呢,瞧我这记性,不知是?” 佑儿察觉自己失礼,稳了身形又道:“妾身宋辙之妻郑氏,今日随夫君前来府上拜见夫人。” 厅里早已安静下来,听得她自报家门,不乏有唏嘘之声。 毕竟宋辙这些年在不少人心里,那是李府板上定钉的女婿,如今那高门贵女李芫娘嫁给浪荡风流公子哥。 同为女子,不少人还觉得可惜。 曹氏虽慈眉善目,却也没叫佑儿起身,只笑着与众人说道:“宋大人真是好福气呢。” 佑儿屈膝稳当,毕竟当初在刘家时每日都被人用鞭子督着,如今被为难,也能丝毫不颤动。 曹氏眉目难得有了好奇之色,抬手道:“宋夫人快起身落座,我这年纪大了,只顾着高兴,竟劳累你了。” “不碍事的,能见到夫人,妾身也高兴呢。” 她已然无半点乡野出身的小家子气,落落大方,言谈体面,倒让不少想看笑话的人觉着没意思。 今日来的大多是自诩纯臣的清流人家,表面上是不与公孙党同流,因此也最看重规矩、体统。 佑儿在所有人的审视之中交际应酬,一举一动都像有戒尺在头上盯着自己,生怕出了不可饶恕的差错。 花厅里的夫人说着家常,说着玉京新鲜的事儿,说着谁家可怜,谁家有喜。 那不知在何处弹奏的琴音,成了言谈的点缀,抑扬顿挫让人悉数听进耳中。 可久而久之,难免觉得心力交瘁,这话这琴也在催人作呕。 这半日下来,佑儿可真是累的够呛。 离去时宋辙早已在垂花门在等着她,这一幕自然被旁人看到了眼里。 有与宋辙相熟的夫人打趣道:“宋大人这是怕我们把你家夫人吃了?这眼巴巴的现在二门等着,生怕人家受委屈呢!” 曹氏这才不禁细细打量了佑儿,心道她是有些手腕的,宋辙这样的男人,若对她只是面子情,必不会这般殷勤周到。 能让这心冷之人有温情,倒是有些本事。 “看你们夫妇恩爱,我与你老师也是欣慰。”曹氏笑道。 宋辙与佑儿走在一处,听得这话,恭敬道:“今日多谢师娘照顾郑氏,她初来乍到,以后也免不了与诸位夫人交际,还请莫要为难她。” 不少夫人私下眼红,谁不是新妇过来的,可当初出去交际时,可没被自己夫君这般维护过。 曹氏听着他的话,也是打趣的笑。 笑完又拉着佑儿的手,将自己手上的一对翡翠镯子褪去,戴在佑儿手上道:“今后他若欺负你,千万来家中让我给你主持公道!” 这便是在清流夫人的圈子里,认下了佑儿。 宋辙给了佑儿安心的眼神,感激道:“多谢师娘,师娘放心,我可不舍得负她。” 佑儿福身谢过曹氏,这一来一回的,才总算到了高府门前。 有些良心的男人,在檐下等着自己夫人,还有的嚜,早就躲进马车里暖,毕竟这天寒地冻的,谁愿意受苦? 也因此宋辙这般才显得弥足珍贵,不出两日,就在玉京传遍了。 魏府近些日子气氛骤然清淡了些,即使是新年伊始,府里下人脸上也不见喜色。 李芫娘坐在妆奁前,一声不吭,眼看着是心头不快。 伺候的丫鬟垂玉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少夫人,不必为那些小蹄子生气,伤了身子不值当。” 她是陪着李芫娘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满院子里也只有她敢在此时劝说两句。 “我并非为旁人气。”李芫娘对镜看着自己的模样,相比往日在家里做女儿时,如今竟然有些颓然衰老。 垂玉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不是为旁人气,是在气自己。 方才西厢房的周姨娘假模假样在外头说什么玉京时新的事,李芫娘这几日本就因姑爷在外头眠花宿柳不快。 果不其然,听到宋辙与他那乡野夫人在外头上不得台面,李芫娘便以搬弄是非为由,罚了周姨娘跪在外头院子里。 垂玉偷偷看了眼窗外,周姨娘就是嘴上没把门,受不得人挑唆,如今跪得脸色乌青,倒是老实了。 “早就听说过不少爷们在外头乱来,我瞧着咱们这表少爷早晚要染上花柳病。” 李芫娘没头没尾的说了这句,吓得垂玉不敢接话,这病可是要死人的。 谁知下一句,更是让人害怕。 “宋辙既然喜欢那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丫鬟,想必……” 她似乎觉得,若是自己当初大胆一些,豁出去将媚药用在宋辙身上,定然会如愿以偿。 即使已经不再喜欢他了,甚至心里恨极了这个让她不幸的人,可李芫娘就是想看一个结果。 第108章 找上门来 正月里天气乍暖许多,佑儿倚在美人榻上看话本子,一旁的榕香仔细剥着蜜橘,去了白丝才放在碟子上。 “大人真是疼爱夫人,这样的天还买了淮南的蜜橘来给夫人消遣。” 自进了宋府,榕香就看明白了,这家里是夫人说了算,大人看着严肃苛责,唯独夫人在时才有了人气。 佑儿时而蹙眉,时而又面色舒展开来,看得出这话本子是引人入胜,深得她心。 “你也别光给我剥,尝尝鲜也好。”佑儿平日里对下人也是好的,并不拿乔作势。 因此这家中的小厮丫鬟更是感念她,随之而来的就是害怕宋辙的心又添了几分。 果然榕香吃了一瓣,果肉脆爽,汁水甘甜不腻,只差把舌头吞到肚子里去了。直呼道:“夫人快尝尝,真甜呢,奴婢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橘子!” 主仆在屋里说着笑,就听外头婆子来禀,说是有个自称是佑儿弟弟的人,在外头请见。 榕香看着佑儿脸色陡然冷冽起来,看样子是不大好。 “请他去前头小厅坐,也不必上茶上点心了。” 郑光宗早被书院赶了出来,又花光了家中积蓄,这不是坐吃山空没得办法,找街坊邻居借了点盘缠,一路去了济南府找佑儿,才晓得如今自家姐姐是风光了,到了玉京来做官夫人。 他本是没多少钱了,好在脑子好使,趁着大过年,一路偷鸡摸狗的,总算到了玉京。 本想四处打听宋辙的住处,谁知路上抓个耄耋老翁就给他指明了道。 还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郑光宗不晓得当初宋家灭门之事响彻玉京,还只当是宋辙做了大官。 如此也好,做了大官还能拉扯他一把。郑光宗十八年的人生里,头次这般为别人的功成名就感到欢喜。 他布衣褴褛,又一路饥寒交迫,如今坐在小厅里干等了半天,外头候着的下人茶水点心也不送来,惹得他颇为不痛快。 “外头喘气儿的,给爷进来!” 他只当佑儿还是当初仍爹娘打骂的,因此觉着这宋家也像是他的私产似的。 无奈外头的小厮早得了吩咐,并不理他。 被下人无视,气的郑光宗直跺脚,骂道:“你这狗杂种!猪油蒙心了!爷爷叫你呢!来这么久茶也不上,点心也不上,宋辙就是这样教下人的?没得规矩,不成体统!难怪瞎了眼睛娶郑佑儿那个泼妇!” 那小厮原先也是在大户人家做工的,无奈这不是主家被亲戚连坐抄家,他这才又被牙行卖到了宋家。 因着见过世面,他本来还对郑光宗的身份存了八分疑惑,如今也渐渐明晰了。 直呼主家大名,看来真是亲戚。 里头郑光宗骂得正起劲的时候,佑儿就站在小厅外头,隔了道门仔细听着。 若不是怕他外头耍浑丢人显眼,佑儿是万千不愿让他进来的。 “那你觉得娶谁合适?不如你去让宋辙休了我?”佑儿脸上虽带着笑意,可眼神却是冰冷。 郑光宗见她来,本想破口大骂,可瞧着她如今这穿着气度,气焰不禁消了大半:“这不是你家下人不懂事,惹恼了我?” 开玩笑,要是没了宋辙这层关系,他今后怎么科考做官。 瞧见他这副模样,佑儿就冷笑道:“怎么?你爹娘给你留的钱财,全都败光了?” 郑光宗被她刺到了心事,脸上顿时红温:“你这小蹄子!胡乱说什么!” 佑儿缓缓坐在上首,煞有其事道:“看来是有钱财傍身的。” 这才明白,佑儿是堵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郑光宗原来是有心机的,可如今因赌博的缘故,性子也变的急躁起来,愈发没得城府。 “看样子,你这日子过得好不错,当初还要死要活的,说爹娘对你狠心。哼,若非如此,你眼下还在木匠铺子吃木屑灰呢!”郑光宗打量着周遭,眼中自然是羡慕。 越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戳起痛楚更能一刀致命。 佑儿冷笑不语,侧过身时眼中翻涌着情绪,是恨不得眼前这泼皮去死! 当初在家中时,郑光宗便不时的告状,拿她受欺负来取乐。 还曾说过,要卖她去窑子里,或送给哪个同窗家…… 总之是从未将她看过是长姐,如今还厚着脸皮到玉京来打秋风,真是太给他脸了! 若还是以往的身份,佑儿必然抡起胳膊就要去打他,可眼前却不合适了。 她顾及着体面,平息怒气道:“你到玉京所为何事?” 见佑儿开门见山,也不给他什么理论亲情的机会,郑光宗也乐得如此,理所当然道:“给我五百两做生意,再让宋姐夫给我寻个读书的住处,等再过三年秋闱,我科考入仕,你们也多个人帮衬不是?”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不晓得的人,还真以为他是状元之才了。 站在门口的小厮与榕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可思议。 人得有多不自量力,才能如此离谱? 果然,佑儿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啐道:“五百两?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莫说我没那么多钱,就算是有,也绝不借你!” 郑光宗听她这般说,当场就不乐意了:“你可别忘了,你在我家白吃白住那么多年,让你给五百两也算少了!” 佑儿正好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问道:“按你的意思,我可算不得是跟你一个爹娘生的,难不成你家暗地里还买卖人?” 私下买卖人口,这可是死罪,郑光宗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又见佑儿依旧难缠,只能委屈求全道:“姐这话说的可没道理,爹娘走了,如今咱们家就你我两个,难不成你真要看着我饿死?” 按着佑儿对郑光宗的厌恶,饿死又何妨?遂蹙眉道:“既然你也说了这话,那郑家养我是天经地义,我当初也算是报完了恩,与你们家恩断意决,汝州府县衙门皆能作证。既如此,你是死是活,与我有何相干?” 佑儿这话是打定主意不与他纠缠,郑光宗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道:“爹娘若知你这副嘴脸,必然打不死你!” 笑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她还怕被恶鬼打? 第109章 报应 郑光宗见佑儿不再理他,是看也不看一眼的厌恶,心头又羞又恼,火气直冲天灵盖,大步流星上前,作势要打她。 佑儿吓得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反了天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家!” 小厮和榕香听到动静,忙冲到里头,一个去拦住郑光宗,一个护在佑儿身前。 上好榆木做成的小几,被郑光宗砸到了地上,磕了小半角,便整套也不能再用了。 佑儿心疼看了眼,这可是宋辙爹娘当初置办的东西,她又是生气,又是无助,骂道:“把这狗东西绑了,送去衙门!” 也不讲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鬼话了,她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本就不是秘密,若有心之人想查,什么都能查到。 郑光宗一听面红耳赤,使了牛劲儿要挣开小厮:“滚一边儿去!什么贱籍小厮也敢碰爷!爷是秀才老爷,碰伤可是要打板子的!” 这是戳人心窝肺管子骂了,佑儿眼神寒寂,忽而伸手狠狠扇了郑光宗一巴掌:“这是你撒野的地方?我真是给你脸了!想来也不必报官,现下就打死你,丢到乱葬岗去!” “你莫要忘了,郑大如今还哭哈哈的在边关流放,惹急了我,可没好果子吃!” 佑儿的话醍醐灌顶,吓得郑光宗不敢再闹下去,却仍耍着嘴皮子威风:“你别吓唬爷,这世道还讲一个王法的!” 不屑于与这般无赖争锋相辩,佑儿下了逐客令道:“我早已被郑家卖出去了,你我也不是什么姐弟家人,现下就滚出去,否则我势必让你去见郑大,说到做到!” 两人是姐弟,从小一同长大,自然晓得对方的脾性。 见佑儿这样说话,自然是来真的了,郑光宗不傻,却实在没钱了,出去吃喝嚼用,打尖住店哪样不要钱。 索性坐在椅子上,双手稳稳当当靠在扶手上,舒展筋骨道:“我今日累了,暂且在你这里歇歇。” 小厮一脸无奈看着榕香,榕香亦是不知如何是好,这种人脸皮忒厚了,且又是主母的弟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佑儿倒是不晓得她们的想法,目光全落在地上拿把椅子上,冷声道:“这椅子用料讲究,是上好的榆钱,如今被你磕碎了角,屋里整套摆件就不能再用了。” 直觉告诉郑光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身子朝椅背贴紧了些,口齿不清道:“关我什么事?定是料子太差才碎了的,你可别想讹我,家里摊子那些桌椅板凳,也从不见这般矫情的。” 佑儿并不理他,只在心里约莫鼓励了数额,道:“整套算下来约莫八百两,说罢,怎么赔。” 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郑光宗却咬死了不认,本来打算来要点银子,如今银子没拿到,反倒被这蹄子倒打一耙,凭空添了八百两债。 佑儿也不与他多做纠缠,只让榕香去衙门寻人,势必是不放过他。 郑光宗见榕香撒腿往外跑,这才心有余悸,一边指着佑儿骂她脏心烂肺,一边退后往门外走去。 不过步,出了小厅就扬言道:“你这下作的泼妇,给爷等着!” 榕香跟着佑儿久了,自然听得出她言下之意,因而只去了街上溜达一圈,掐着时辰就回来了。 佑儿早已顺了气,请了李伯来看看这摔破的椅子。幸而当年打这套家具的木匠还在,只等出了十五就去修葺。 待宋辙夜里应酬回来,才听佑儿说起今日的事,忙拉着她左右仔细看了一遭,担忧道:“以后还是让挼风在家里跟着你,他脑子机灵,又会些拳脚,一时半刻应急也是好的。” 佑儿笑他小题大做,替他宽衣道:“不过是个混不吝的郑光宗,就把你吓成了这样。” “我这不是担心你。”宋辙拉着她的手,顺势放在唇边偷香:“夫人娇弱,可不能冲撞。” 佑儿手背的热气让人酥痒,睨了宋辙一眼,抽回手又说了遍椅子的事,那么多银子,实在是肉疼。 “倒也不必难过,库房里还有几套,你若喜欢那套,重新打一套就是了。”宋辙倒是不在意这些,什么物件都会坏的,即使今日没有被郑光宗砸,保不准哪日也会被蚁虫咬去。 佑儿拍了拍心口:“还好没让人给他上茶点,否则又得赔钱。” 她是爱财如命的人,宋辙生怕他夜里红浪翻被时,又钻进钱眼里头去。 只能东拉西扯的把话题扯到外头去。 橘黄的烛火摇曳生姿,宋辙垂眼看着佑儿双眸如星明熠,伸缩了手臂就将人搂在了怀中。 她抬眸见宋辙隐晦难言,柔情缱绻的眼神,双颊顿生绯红。 果然,就听得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昨夜夫人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佑儿不敢去回想那缠绵悱恻的场景,可越是克制自己的思绪,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早已充斥,早已粉面含春。 她身子软绵,双腿也被抽了筋骨似的,只能由着宋辙抱着。 二人浅息相和,任凭着暧昧流动交织。 这夜李芫娘是半点困意也无,她早派人暗地里注意宋府动静,摸清宋辙进出时辰。 今日正好听人回禀,说是有一衣衫褴褛的落魄男人,被请进了宋府,没过多久又出去,这嘴里是一直破口大骂。 她婚姻之事被鹧鸪那粉头添了堵,就觉得佑儿定然私底下会笑话她,尤其是她出阁那日,竟然还和宋辙一起观礼。 实在可恶至极! 只是一瞬,她就下了决心,派人去将郑光宗的底细查明。 夜里垂玉听到了信儿,立刻转告了她。 “原来是那贱人的弟弟!”李芫娘扑哧一笑,这几日的阴郁悉数吐出,倒是畅快不少。 垂玉见她高兴,也甚是欢喜,笑道:“想不到她前脚费尽心力要撑自己的体面,后脚就被她弟弟找上了门,这要是被旁人晓得,岂不是连着宋大人也跟着被笑话。” 听得这话,李芫娘计上心来,被笑话了才好呢,这就是不娶她的报应! 第110章 眠花宿柳 月黑风高夜,郑光宗饥寒交迫,怀里还有下晌狠下心买的炊饼。 待寻了处遮蔽之所,这才掏出来吃两口。 可惜是没得一口热茶,郑光宗靠在墙角哀叹:“早晓得就在家里了。” 家中虽没了银钱,可尚且能吃喝能安睡,总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狼狈。 正当他悲戚之时,就见一人影老远压了来,他心头担心是宵禁夜巡的护城卫,便悄悄往墙角紧缩着。 走近了才见是个身着干净的男子,样貌看着不凶,这才放松些警觉。 “兄台这是怎的?可是遇着难处了?”那男子倒是好心,停驻脚步问他。 这一路来可未曾遇着过关心他的人,尤其是他放才还在自怜自艾,眼下这般情形更显得伤怀。 郑光宗未语先哀叹:“可不是,被歹人骗了钱财。” 许是真心可怜他,那男子竟席地而坐与他说了会儿话,待晓得郑光宗是秀才时,拍腿道:“难怪我与郑兄一见如故,我亦是秀才出身,只是运到不佳屡试不中!” 说罢便将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悉数交代。 “原来是黄兄。黄兄也不必伤怀,你好歹是玉京人士,家里有产有地,不像我……”郑光宗既共鸣他与自己一样没得考运,又羡慕他家中好歹殷实。 “相逢即是有缘,你我不必这般见外,今后我叫你光宗兄,你唤我黄鸣就是。”黄鸣说罢拖着他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请光宗兄喝酒如何?” 果然是乞丐到了玉京也能讨口饭吃,郑光宗只当这人怕是太过单纯,缺少心眼,半点也不担心其中有诈。 这也怪不得他这般仓促就跟着人跑,实在是太饿太想舒服歇息了。 只是他想不到,黄鸣竟然将他带到了烟花之地,看到他的疑惑,黄鸣笑道:“郑兄想必没尝过这百香阁的酒,今日我请客,你我兄弟喝个痛快!” 郑光宗败光家产之前,在山东是酒色都来的,如今短暂惊愕片刻,就如鱼得水混迹其中。 席间三杯酒下肚,又吃了盘肉填饱肚皮,这才拉着身边的粉头一通胡闹。 他身上有些发臭,那粉头忍着恶心,硬着头皮迎合她。 黄鸣瞧见那粉头求救的眼神,也不愿这老相好委屈,笑道:“郑兄不如随玉兰娘子歇息?今夜就让她陪着?” 这自然是好,郑光宗先是推脱两句,见黄鸣是诚心招待他,便顺着杆子往下爬了去。 温柔乡最是惹人醉,虽说只喝了几杯酒,可郑光宗被美人伺候洗净身子,又换了身干净寝衣,如今粉娇在怀,倒在这柔软之中,难免意乱情迷动了坏心思。 玉兰流连男人堆里多年,自然是个中翘楚,惹得郑光宗连连尽兴。 睡前还反复嘟嚷着,不愧是玉京的姑娘,就是比汝州那小地方的有滋味。 那厢黄鸣在他离去时就丢了两锭银子,嘱咐了老鸨好吃好喝招待着他。 忍着被姑娘挑拨起的荤意出了百香阁,在寒风里吸了两口冷气,才清醒了神识。 若非明日一早还要去找垂玉,他今日势必要好好舒坦一番。 可前途与短暂的欢愉比起来,孰轻孰重,他还是分的清。 翌日天一早,黄鸣就站在了魏府一处墙边,等了一会儿才见垂玉出来。 他伸手就将人拉进怀里,死死抵在墙边道:“好娘子,让为夫好等呢。” 垂玉红晕蔓延,眼神迷离道:“滚一边去!被人瞧见指不定如何编排我!” 他昨夜在家中辗转反侧,愣是自己解决了那股燥热才睡着,如今只想让垂玉将夜里的损失弥补回来,哪里去管其他。 一只手也不老实,不知何时早就钻进了垂玉的衣襟,待到心猿意马后,哄着垂玉道:“晚上来我家住一夜,可好?” 垂玉哪里受得了他这般蛊惑,心头也是发痒,半推半就应下道:“这几日少夫人心情不好,我即便来,也留不得多久。” “能有多久是多久,总之不让娘子失望。” 黄鸣这才松开了她,两人都是李府的下人,早私下结成了夫妻,只是黄鸣替主家在暗地里做脏活,因此得以脱了奴籍。 他本也想从此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两口子做个小生意过日子。 可在大户人家里过惯了好日子,粗茶淡饭哪里入得了口,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才想到了垂玉。 如今因着李芫娘嫁到魏府,需要人手在外头盯着魏思源,也就顺势又勾搭上了。 垂玉躲在墙边整理衣裳,低声问道:“事情可办妥了?” “这是自然,如今那傻子还在百香阁睡着呢。”黄鸣得意道,他出手就没失过。 察觉垂玉审视的眼神,暗自庆幸自己昨夜的克制,勾着她的软腰道:“你若不信我,今夜检查便是,我为着你可算是守身如玉了。” 女人最是经不起男人的哄骗,三两句好话吹在耳边,就什么理智都没了。 “你且好好看着他,少夫人说了,只要让他将宋辙引到百香阁,再染上那脏病,今后自有你的好处。”垂玉手指比了个数摇了摇:“五千两银子,够你吃两辈子了!” 黄鸣激动的脸颊通红,拉着垂玉的手表忠心道:“好娘子,再多钱也是你帮着打理着,将来我做了老爷,你就做主母掌家,岂不是快活?” 伺候人的哪里不想有朝一日,翻身得势也被人当仙人伺候? 这话是说到了垂玉心坎上了,如今她真是像一个盼着丈夫上进的妇人,心里好生快活。 郑光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来时看到着暖帐安逸窝,又是惬意又是不舍。 玉兰对镜描眉,瞧见他起身,忙扭着腰过来坐在床边,软沓沓的靠在他胸前道:“爷可算是醒了,昨夜真是辛苦奴家了。” 郑光宗被她勾得心头又痒了些,可又怕再闹下去,就是另外的价钱,耳鬓厮磨片刻就说着要走了。 玉兰早得了黄鸣的吩咐,哪里肯放过他,伸腿勾住他道:“爷可别走呀,黄爷昨儿个留了五十两银子,够爷再消遣两日,难不成爷是嫌我伺候不好,要去找别的姐妹?” 她绵软的身子像是没骨头的蛇,攀附在郑光宗身上,可不准他离了这床榻。 “黄兄这般慷慨,那我岂不是不好辜负了他。”郑光宗心头欢喜,虽说他这一遭没得钱财,但在楼里玩几日,也不算白辛苦来玉京了。 黄鸣离了垂玉,这才回百香阁来,白日里不像夜晚热闹,他站在门外听着里头动静,吐了口浓痰:“什么玩意儿!” 第111章 谢知赴任 宋辙今日倒是清闲,索性在家里陪着佑儿清点库房。 凭着先前造册的单子对下来,便将小厅的椅子小几换成檀木那套,这般摆在里头。 夫妻二人做完了正事,这才刚歇下片刻,就见挼风进来说是谢知来访。 佑儿许久未听到这名字,惊喜道:“谢同知怎么来了?快请人家进来。” 宋辙见她欢喜,晓得她是拿谢知当朋友,也不吃味说酸话,两人皆是带着笑意前去迎人。 谢知还是一如往日那般,守着礼仪规矩,站在垂花门处有些不安。 挼风是知道他的脾性,还笑着要说话,就见宋辙与佑儿来了,忙道:“大人瞧,我家大人平日里真不在前院待。” 谢知颔首,这才作揖道:“下官见过大人,夫人。” 往日佑儿身份是宋辙的丫鬟,谢知尚且能多说几句话,如今不同了,遂不敢正眼多看她。 佑儿忍不住笑出了声,揶揄道:“谢大人这是怎的,拿我当陌路人了?” 宋辙见谢知不好意思,打了圆场道:“你不必拘束,佑儿与我虽成婚,但也无妨咱们三人本就是故交的情分,你若是一味拘礼,反倒让人寒心了。” 谢知得了宋辙的准话,这才朝佑儿作揖道:“是我迂腐了,夫人见谅。” 说罢将袖中的小木盒递给佑儿:“这是我亲手做的贺礼,愿大人与夫人相守偕老。” 佑儿打开瞧竟是一对玉佩,那鸳鸯图案栩栩如生,定然是耗费了他不少心力,感激道:“谢大人费心了,这礼物我真是喜欢!” 宋辙看了一眼,拍了拍谢知的背道:“走,外头冷,咱们先去屋里坐。” 自进门起就见谢知神色有些微妙,待榕香上了茶后,宋辙才问道:“可是有事要讲?关于郑家的?” 六安瓜片的清香拂面而来,屋中暖如初春,让谢知不由得放下些许不安,颔首道:“不敢瞒大人,这次上京一是为了述职,二是为了给夫人告罪。” 佑儿心头已有准备,毕竟如今郑家只剩郑光宗一人,前两日还来撒了泼。 谁知心头的底线,又一次被败退。 “听说前阵子,令弟在赌坊输了二百两,还……还与几个富商争粉头,这事闹的有些大。我怕他被人为难,本想进京前找个由头将他关到牢里看着,谁知这人却不见了,听说借了左邻右舍的银两跑的。” 谢知还是太委婉了,输了的两百两还未还上,又在青楼撒泼耍浑得罪人,这名声是彻底败坏了。 郑光宗怕赌坊找上门要他还钱,这才偷跑上京来让佑儿给钱的。 见佑儿脸色低沉,谢知告罪道:“都怪我,年底大雪脱不得身,听说这事时想寻人也迟了。” “没事,他没死。”佑儿晓得谢知是实在人,生怕他多想,便将前两日的事讲了。 “你也别把他当我弟弟,我没得这样的弟弟,即便他死了也不心疼。” 谢知家中和睦,哪怕是隔房兄弟姐妹,也如亲生一般关爱。 因此有些难体会佑儿这样的心情,但也听说当初佑儿被爹娘卖了的事,晓得她是寒心了,宽慰道:“他没事就好,我今后怕是要去别处上任,汝州那边怕是鞭长莫及了。” 佑儿与宋辙对视一眼,见他也是诧异,疑惑道:“可听说了什么?” 谢知喜忧参半:“听吏部的意思估计是大同。” 大同自来是卫所护城练兵之地,北边要塞之处,因此官府衙门主要做筹集军粮,战时善后等安排,此时派谢知去怕是有历练的意思,也有想将他推出去送死的可能。 “镇北将军虽是公孙贺提拔的人,但这些年抵御外敌,生死不顾忠肝义胆,并非奸佞之臣。派你去大同,估计有其他打算。”宋辙一针见血道。 若是前方营帐粮草短缺,吃了败仗,谢知一个被问责。 站在公孙贺的立场,这仗只要一直打下去,他的地位就越稳固,可镇北将军是自己的朋党,又是他的护身符,必然不能受过错。 此时推谢知这个与他有些恩怨,又纯正的读书人出去,看似中正不阿,实则居心不良。 谢知也到了这些险处,无奈道:“朝廷任命,自有道理,还望宋大人今后在朝中帮着斡旋一二,我一人折了也罢,只是莫要让大同军民断粮才好。” 他这趟来时为述职,去时带着调令赶赴大同,匆匆来去,身不由己。 送走谢知,佑儿站在檐下看着他孤身打马的背影,有些心酸道:“谢大人虽升了知府,却不如当初做县令时意气风发了。” 当初懵懂,对自己的前途还有期待,只想着为民请命,立一番事业。如今接触到的多了,自然晓得轻重了。 连自己尚且身不由已,何况救济黎民百姓乎? 宋辙陪着她去街上闲逛,见她心情好些了,才道:“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按着谢知的意思,你弟弟欠了钱又惹了事,怕是轻易不会善罢甘休。” “他若再来,我就丢他去官府。”佑儿提起郑光宗就嗤之以鼻,仰着头冷哼道。 这事真是说不得,不过两日郑光宗在百香楼就住不下去了。 正当窘迫时,黄鸣忽然从天而降般,给他又付了钱供一夜消遣,此时郑光宗已换上干净衣衫,出落的也一表人才,恭恭敬敬道:“黄兄大恩,小弟真是无以为报!” 旁边的姑娘瞧着,皆是捂着嘴儿笑,头回见有人又想睡姑娘,又出不起钱的。早起就该走了,磨了大半日功夫,还不是相等人来给钱。 得亏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老鸨拿了钱就热情招呼着玉兰陪好他,郑光宗倒是腻了玉兰的娇媚可人。 方才在楼梯上摸过旁人的腰,还未碰着就发浪了,两人眼波一对,郑光宗指着那穿着更轻薄的红珊道:“可否要这位娘子陪?” 这有何难,老鸨若有所思看了眼郑光宗,便招手要红珊去服侍。 黄鸣只当没看见他这些勾当,笑着让备席面,说着前两日家里忙,今日要赔罪,也要给郑光宗践行的话。 第112章 中药 这本是理所应当的,萍水相逢总不能一直吃喝别人。 郑光宗好歹给自己留了一丝丝气节,虽不多但撑着摇摇欲坠的脸面。 他起身举杯,拜谢道:“原以为玉京皆是些忘恩负义之人,谁知还有黄兄这样古道热肠的好人,这几日愚弟承蒙黄兄照顾,可以眼下我落魄,来日发达了定报大恩!” 说罢自且倾杯,倒是够大气够潇洒。 黄鸣推了身旁那粉头的胳膊,上前与他对饮道:“郑兄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何必等来日,眼下我还真遇着些事,还得你来分忧!” 刚刚才放下了报恩的话,又是酒意上头之时,郑光宗不禁挺起了背脊道:“有用得着兄弟的,黄兄只管开口!” 要的就是他这句话,黄鸣拉着他的肩,低声说道:“还请郑兄帮忙请你那姐夫吃酒,我在家中酒楼摆一桌席面,咱们相互认识认识?” 人之常情的请客吃酒,这哪里是难事,可郑光宗却踌躇道:“宋辙?那个人……怪吓人的。” 他只在汝州衙门里头见过宋辙一次,那双眼睛看着冷如冰面,板着个脸十分骇人,郑光宗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黄鸣暗骂他怂货,又不得不接着哄骗:“家里原本就瞧不上我,嫌我没交几个达官贵人,那日吃酒听郑兄说起竟然是宋大人的妹夫,我顿生敬意,想着与他吃一次酒,不仅增长阅历,还能让家人高看我一眼。” 他晓之以情,带着壮志未酬的不甘,打动了梦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郑光宗。 见他面色松动,又晓之以理道:“也不要郑兄白给面子帮我做事,事成之后我替郑兄把红珊赎了,让她今后专心伺侯你,如何?” 赎粉头?郑光宗本想拒绝,千人骑万人踏的婊子,也配在他身边伺候? 转念又想着,倒时候玩腻了,再将红珊卖去别的窑馆,既能得人又能得钱,岂不是快哉? 想着这些,眼睛就不自觉落在红珊耸起的软峰上,一口应下道:“黄兄放心,且等我的好消息。” 先前觉着玉兰是个好的,今日用了红珊才晓得,这才是奇货佳品。 欲仙欲死倒在红珊肚子上,伸手挑弄勾撩帐子上的葡萄玉坠儿,缓过神来道:“这两日把你的细软收拾好,以后和爷一起回去,可得好好伺候爷。” 妓女从良,自然是千恩万谢。 红珊应付的男人海了去,自然晓得如何应对郑光宗这样的穷鬼,娇滴滴的说千恩万谢的话,不过须臾就勾得他脑子混沌过去。 百香阁夜里灯火通明,外头还有座堂的乐伎,靡靡之音婉转绕梁,勾得人柔肠百转,前尘现实抛之脑后,只要此时的快活。 待郑光宗尽兴之后,就趴在红珊的窗棂瞧着那光怪陆离,红绸金丝堆叠起的安乐富贵窝,笑闹浪荡的买春恩客,还有欲迎还拒娇滴滴的粉头,他不知不觉就沉醉在其中。 屋里的红烛照着他的影子打在墙上,像是无形的窟窿,他只顾着笑,这日子要长长久久这般才好啊…… 许是晓得自己今后有资本回着销金窟,隔日他起身离开的干脆利落,临走时还让红珊安分等着他。 宋辙的行踪也不必他再去上门讨气打听,黄鸣早就无意中提了一嘴,说是眼下虽在封印,可他每日都要去衙门待几个时辰。 是以,郑光宗今日就去了户部衙门外头等,许是他身上的好衣衫借了他狗胆,见宋辙下了马车,就迎上去叫姐夫。 起先宋辙还不晓得这人是冲自己来的,待他跑近了才认出是郑光宗。 衙门在皇城下头,因此守卫颇多,也认得他是何人,因此宋辙不想在外头发生什么口舌是非,毕竟丢人现眼。 见他殷情,拧眉问道:“你是?” 郑光宗脸上一窒,觉得自己被宋辙当场下了面子,可又知道自己有求于人,只能腆着脸道:“姐夫怎么不认识我了,我姐姐是你夫人,我是她胞弟郑光宗啊!” “在汝州的衙门里,咱们可打过照面!” 挼风拉着马车还未离去,听得他竟还笑着说那日他爹毒杀他娘的事,心头好生鄙夷。 宋辙在外头素来性子冷淡,听他这般更是厌烦,只“嗯”了声就不再说话。 无奈,郑光宗只能接着说道:“我晓得姐姐对我有成见,可如今郑家只剩我和她了,将来难不成真要断了亲情?” “我的确混账过,可人总要改过自新。” 莫说宋辙一百个不信郑光宗嘴里的话,就连挼风也忍不住嗤出了声。 “好,那你早日回汝州去,将来改过自新了,你爹娘也能欣慰。” 自正月以来虽不再下雪,可天也不见暖和,郑光宗等了许久,难免身上冷透了,哆嗦着脚道:“我心里还有许多话,姐夫不如随我去吃茶,好歹将来能帮着我们姐弟二人说和关系。” “你也不愿我姐姐在这世上,没得亲眷往来不是?” 若说其他的宋辙都不听,可这句是实打实的戳他的心。 那藏在心里的刺破土而来,扎得他生疼。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他自小读论语就知道,因此看着眼前颇为可怜的郑光宗,他微微点了头道:“走。” 黄鸣是有些本事的,说的酒楼离皇城不远,只隔了两条街,宋辙也听说过,因此并未起疑。 “不怕姐夫笑话,这几日我就住在那酒楼里头,本来今日是打算回汝州了,可还是想着见见姐夫,又不敢再去家中惹姐姐不快,这才试着在衙门外头等。” 郑光宗路上自说自话,扯东扯西的,倒是热情得很。 宋辙偶尔点头应付,也算是有个回应。 酒楼里头留了间包房等着,见宋辙来了小二就上前假意问道:“客官看看是坐外头厅里,还是里头包房?” 郑光宗从怀里摸出黄鸣给的一粒碎银子:“里头包间。” 宋辙也不愿坐在大堂里头,生怕郑光宗耍浑撒泼,平白被人笑话一遭。 待进了包间,郑光宗不见黄鸣的身影,只能虚头巴脑的点了几样菜。 小二倒了茶水来,郑光宗生怕宋辙觉得无趣要走,便以茶代酒道:“多谢姐夫给我个申辩的机会。” 他说罢一饮而尽,宋辙浅泯一口,这才道:“你既已知道自己错了,今后就莫要再犯。” 说罢从怀中摸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这是一百两,足够你回汝州再经营个小买卖,我且看着你果然安分了,再帮你去说和。” 郑光宗见他人虽冷傲,可给钱倒是爽快,千恩万谢保证道:“姐夫放心!我必不负你期望!” 这饭宋辙本就不打算吃,因此挼风还在外头候着,见郑光宗收了钱便起身道:“我还有公事,就先走一步了。” 这可不行,郑光宗忙要唤他留下,却见宋辙脸色陡然异样。 第113章 解药 宋辙活了二十多年,从未中过媚药,可如今这知觉涌上,哪里不晓得是着了郑光宗道了。 他忍着躁意,匆忙要出门离去,谁知这时门口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百香楼里的红珊。 不似在楼里那般给人暗送秋波,她瞧着宋辙就要往上生吞活剥似的,扑上去就顶着身子道:“让奴家帮大人嘛。” 就连她身上的香粉味道也让人浮想联翩,郑光宗再笨也看出来了,这是黄鸣借着自己的手,给宋辙下套了。 他吓得直说不关他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可这些并不重要,宋辙此时脑子混沌,只想推开这水蛇似的女人。 可恨红珊还贴在他的耳边游丝吐气,那股子躁动不安,更添了几分不耐烦。 “大人别忍了,多辛苦呀,就让奴家帮你如何?”红珊扭着自己的腰肢,两人不知不觉就抵了门框里。 郑光宗怕惹事,早就偷摸跑了出去。屋里此时旖旎风光,纵然宋辙身上的衣服还在,可红珊却自己褪了不少。 幸而挼风见郑光宗急匆匆跑出来,当下就冲上了楼去。 这才见宋辙不停地挥手推人,无奈那女人却缠得紧,坐在他身上死死搂着脖颈闹腾。 “不要脸的死娼妇!滚一边去!” 挼风拔了他未开刃的短剑,作势就要去砍人。红珊本就听命于人,早被这架势吓得花枝乱颤。 宋辙有些意识时,已是在颠簸的马车中,车帘子灌着寒风进来,吹得他心头的燥热缓了几分,可身体里的烦意丝毫不减。 风再吹过,衣衫上沾染的香粉味时有时无,宋辙面色通红道:“快!” 那酒楼里红珊被自己点的火玩弄,黄鸣见她事没办成,说好的银子也不给,又哪里还愿意和她多说两句。 推开人骂道:“不争气的贱人!也不看看你身上得了什么脏病,还想爷碰你!” 红珊倒是看得开,黄鸣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拉了个小二进屋里,反正当下是快活了,至于有没有明日,她从不去想这些。 宋辙被挼风搀扶着回屋的,佑儿见他这般进来,以为是受了什么伤,结果挼风欲言又止,丢下人就跑了,跑前还将屋门合上。 人刚离去,宋辙就倒在了佑儿怀中,这身滚烫和难耐模样,她已然反应过来是为何。 “夫人……快帮我……” 佑儿被他桎梏了双手,稳稳当当倒在了书案上,幸而屋里暖如春意,她闭着眼不敢去看外头天色,只能如鱼在水,浮动摇曳。 后背的痛楚才散了些,又被宋辙抱到了床榻上,直到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佑儿才推开他,低声道:“夫君……轻些。” 往日再胡闹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今日是中了药的缘故,宋辙又克制了许久,早就没了什么耐心。 听着佑儿的话,就如气若游丝般引诱,挠得他心痒难耐。 这天色不晚,即使床帐落下,也透着白日的气息。两人相对坦诚炙热,佑儿在那欲壑难平的双眸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上前情难自禁亲吻着宋辙。 郑光宗自知惹了祸,连路扑腾跑着出城,生怕黄鸣却在后头杀他泄愤。 他心头已得出了个道理,玉京里什么三教九流都有,比汝州更骇人。 他想忒多,黄鸣此时哪有精力在他身上,早就磕烂了头,想要李芫娘息怒。 李府陪嫁的铺子多,按着约定李芫娘今日去了长街上的绸缎庄,早就在里头吃茶挑衣料,等着黄鸣的好消息。 没曾想却是这个光景,黄鸣磕得咚咚响,垂玉看在眼里也是心疼,试探道:“黄鸣素来办事妥帖,只这一次失手,少夫人开恩再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李芫娘看了眼垂玉,冷声道:“你倒是心疼她。” 这话一出,吓得垂玉当即跪在地上告罪。 贴身伺候的丫鬟,自小放在小姐身边,一应吃喝嚼用都要比别的丫鬟好。 等小姐出了阁,就得做陪嫁跟去夫家,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帮小姐笼络夫婿。 按理李芫娘不被魏思源待见,垂玉将来是有可能送去床榻伺候的。 可先前李芫娘心头只有宋辙,也不想今后自己的枕边人,与伺候自己的丫鬟躺在一张床上,因此对垂玉的风流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刻意促成她去偷见黄鸣。 如今情形不同了,她只想尽快在魏府站稳脚跟,因此这阵子就在自己的陪嫁丫鬟里,又挑了折月上来贴身伺候。 “你也不必这般,伺候我这么多年,难不成我还能挡了你的姻缘不成?”李芫娘换了笑脸叫她起身。 她身边不放无用的人,今日本就打算成全垂玉,遂拿了她的卖身契出来道:“以后与黄鸣好好过日子。” 垂玉接过这一纸薄页,心头顿生羞愧:“奴婢对不起少夫人……” 黄鸣心里是不愿意垂玉出来的,都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今后垂玉与她都是这玉京城里的漂泊客,没钱没势的,难不成真要做小生意养家糊口一辈子? 可当真李芫娘的面,他不敢造次,千恩万谢的说着好听话,又是保证又是发誓,听得垂玉眼睛也哭肿了。 到底是顾念垂玉伺候自己一场,等垂玉收拾行李拜别时,李芫娘从妆奁里拿了一对金钗,又添了二百两银子道:“这也算是我给你的嫁妆了。” 主仆二人这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折月羡慕地看着垂星的背影,往前她虽也是一等丫鬟,却看得出李芫娘偏爱用垂星多些,自己就想着待年岁大了,指个管事掌柜嫁人,好歹是正室娘子。 如今她被抓了上来,硬着头皮上前伺候,听着李芫娘说今后要她伺候姑爷的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瞧瞧西厢房几个姨娘,活得还不如垂星体面呢,将来难不成她也那般? 宋辙清醒一番后也没闲着,带着挼风就去了酒楼,那掌柜见他来,哪里不知是何意,只是他也是听命于人,实在是委屈。 “大人可莫为难小的,小的也是在这酒楼讨生活的……”掌柜是厚道人,这话也只能提到此处。 宋辙倒是不以为意,冷声道:“本官知道,你这酒楼是李夫人的陪嫁,如今我也不为难你。” 掌柜听罢,输了口气。 谁知宋辙又道:“出这主意的人是谁?你若告诉我,我绝不再为难你。否则这事闹到李大人面前,想必你也会受牵连的。” 掌柜略想了想,便将黄鸣说了出来。 第114章 寺中相见 宋辙在玉京的人脉并不比在山东差,只是天子脚下不敢轻易造次,毕竟他素来是爱惜羽毛的。 可如今别人都算计到自己头上来了,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邬榆被挼风带到酒楼时,已经在路上听说宋辙被下药的荒唐事,此时见着真人,本想先笑话一番,可瞧着他着神情,还真不敢造次。 “宋大人这风流债欠的,真让人羡慕呀。”邬榆试探问道:“可是想让我去魏府提人?” 他的意思宋辙自然明白,摇头道:“你帮我寻一个人。” 听到是去寻郑光宗,邬榆迟疑道:“杀鸡焉用牛刀,哪有我亲自出马的道理。” 当即一声令下就要自己的长随去办,红绸发带被他潇洒甩到身后,扬了扬下巴:“我去把李芫娘给你提出来。”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了。 宋辙凉凉看了他一眼:“还不急动她。” 毕竟这事他出面并不好,养不教父之过,还是丢给李侍郎管教才好。 三人打马拐进了一条小巷,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外头。 挼风去敲门,没过半盏茶的功夫里头就出来一个壮汉,身形一看就是练家子。 看着宋辙,恭恭敬敬道:“少爷。” 邬榆也不意外,宋辙的事情他都晓得,这汉子名叫姚三,原来是宋家皮货庄的二掌柜,走南闯北的买卖都是他带着去做。 后来宋家一夕出事时,他还在外地没回来,等到了玉京才晓得已翻天覆地。 从此宋家的皮货生意关了张,二掌柜姚三也不见了踪影。 “师父,大人被人下药了!” 进了屋,挼风也不等宋辙开口就道:“忒丧尽天良,大人神识都去了七七八八,若不是……” 宋辙轻咳了声打断他的话,言归正传道:“还请姚叔帮我寻个人来。” 听到说宋辙中药,姚三当即就想起了当年的事,顿时风声鹤唳,拉着宋辙的手就把了脉。 从脉相里自然就察觉到了些不言而喻。 “还好是那下作的狐媚药。”姚三口直心快道。 宋辙耳廓不自然红晕,冷声道:“那人叫黄鸣,应该是李府出去的人,住在昌盐巷。” 这事不难,姚三当即就要出去抓人。 这事不能明面上的人去做,否则事情闹大宣扬出去,宋辙面上也不好看。 佑儿用热水泡了身子,这才缓过精神来。 想起宋辙离去前说的话,她心头就好一阵自责,若非郑光宗的缘故,宋辙也不会被下药。 思绪万千只抓住了一条,千万不要放过李芫娘。 夫妻二人都想着出手报仇,可一个顾及这体面,想将人证物证丢去李府。 一个却想着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夜里宋辙回来的迟,大抵交代了黄鸣的事,安抚佑儿道:“你放心,李侍郎保证了会好好管教他那女儿。至于你弟弟,大抵是藏起来了,他也是被人蒙骗,等邬榆的人找到他的踪迹,我就让人将他送到牢里去管教几日。” 郑光宗是死是活她不在意,心里只想着要李芫娘付出代价。 “李侍郎毕竟是她父亲,难道还会打她一顿?”佑儿冷笑,况且出嫁的女儿,娘家又怎会插手干预。 这些宋辙一个男子,又是在意同僚情谊的人,自然不会细细思量。 待到上元节那日,京郊报恩寺有放生会,最是热闹。 因着明日衙门开印,佑儿便拉着宋辙说要去瞧瞧那盛况。 “听榕香说一年到头玉京也没得几场热闹,夫君带我去瞧瞧?” 本来宋辙也打算今日带佑儿出去逛逛,见她已有了主意当下就点了头。 还未到报恩寺门口,就听阵阵喧哗声,佑儿好奇掀开了一角帘子往外瞧,惊喜道:“比济南府还热闹。” 宋辙打眼一瞧是西域杂技,那四把长剑插进木箱子里,半点血气不见。 眨眼间就要身着异装的少女从箱子里探身出来,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天爷啊!这是怎么回事?”佑儿瞧的目瞪口呆。 见她好奇,宋辙笑道:“不如先过去瞧瞧?” “先去寺里拜拜再过来也不迟,免得菩萨怪罪!”佑儿当即就放下了帘子不再去看。 榕香早已打听来消息,魏府每逢十五都要来寺里上香,前几日李芫娘被李侍郎骂了一通,郁郁寡欢了两日。 听魏府里伺候的人说,今日她家夫人要带少夫人来寺里添香油。 看样子是她这姨妈心疼李芫娘,想要她出来散散心了。 眼下魏府的马车还在路上,佑儿也不急,拉着宋辙从前殿拜到了大雄宝殿。 待夫妻二人沿路返回时,正好在诵经堂外头与魏家婆媳二人打了照面。 魏夫人窥了眼李芫娘的神色,见她蹙眉好似不喜,心头踏实许多。 “魏夫人,少夫人。”佑儿倒是进退有度,上前行了见礼。 宋辙妇唱夫随紧跟在后头,惹得李芫娘心头一阵不快。 幸而魏夫人寒暄了几句,这才不失了礼仪。 待人去后,魏夫人敲打了两句:“你也别端着不理,连基本的规矩礼仪都忘了,这如何体面?” “心里再不喜欢,面上总要过得去的,毕竟先前你父亲在一个衙门共事,明日开印就要去通政司了,今后还不知是何光景呢。” 这也是魏夫人今日做了好脸面的缘故,她丈夫在外地做总督,难保不会有弹劾检举送去通政司,若是为妇人家的事,把宋辙得罪了,可太不值当了。 这些道理她不说,李芫娘也是知道的。这几日她心头不快,也有听说宋辙得了皇上圣意的缘故,气不过罢了。 待要出寺庙前,佑儿险些踉跄跌下石阶,幸而宋辙在一旁扶着,榕香也眼疾手快搭了手拉人,这才有惊无险。 “怎么了?”见佑儿脸色青白,宋辙担忧道:“可是累着了?” 了望远山藏于云雾,周遭枯枝还未发出新芽,宋辙一身靛青的袍子就是春和景明,苍翠欲滴。 佑儿看着他,颔首道:“夫君不必担心,我歇口气就好。” 宋辙听罢,便请了小沙弥挪了间客房出来,这院里十几间客房本都是供香客歇息的,他们来得早倒是宽裕。 榕香见佑儿与宋辙进了屋,便自觉退到外头候着。 第115章 内情 屋里两人闲谈打发时辰,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佑儿才缓过了气道:“我好些了,咱们走,也不知西域那个刀子还在不在。” 怕她还未休息好,宋辙又拉她坐下吃了盏茶才放心:“你这性子也忒急了些。” “兴许迟了就没了!”佑儿说着话就赶忙开了屋门。 榕香见门打开,不经意使了个眼神让佑儿安心,才道:“夫人歇息好了?” “快走,再迟些庙会就散了。” 宋辙无奈道:“散不了,闹腾到子夜才收呢。” 一年到头,唯独上元夜不设宵禁,因此今日满玉京吃喝玩乐之地,必然是极热闹的。 三人前脚刚离去,后脚那对面客房里的门就大开了,里头跑出来的是李芫娘的丫鬟折月,她慌里慌张去叩魏夫人的门。 里头刚歇下,又不得不起身来问道:“何事?” 折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急道:“少夫人不大好,还请夫人过去瞧瞧。” 魏夫人满脸疑惑,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时不见就不好了。 伺候的婆子忙给她披上外衫,待进屋子见李芫娘面色异红,大口灌着茶水,身上的衣裳也褪了大半,哪里不晓得这是为何。 魏夫人好歹是大家出身,又身经百战的,不过须臾就按下诧异,又吩咐好了后头的事。 李芫娘是被堵着嘴,捆了手脚,蒙着斗篷被婆子抱进马车的,只是今日人来人往的,难免被相熟的人瞧见。 虽没看到斗篷里的人,但这人到底是谁,也不是什么难解之谜。 佑儿是晓得高门大户的女人,身边陪着丫鬟婆子,哪那么容易就被人轻薄了去? 即使中了药,也不可能随便拉个男人来解。 她只想宋辙那日受得苦,李芫娘也悉数偿一遍才好。即使事后被魏李二府晓得是她做的,又有何妨? 他们可不敢将事情挑到明面上。 榕香兴高采烈地买来寺门外的糖人来,满脸都是笑意,佑儿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糖吃起来也是甜滋滋的。 李芫娘回去可没人给她解药,这倒是佑儿没料到的。 魏思源明日就要启程回他任职的县里,今日自然是趁着过节,在平康坊最大的酒楼摆了桌席面,宴请了平日里相熟的好友来,又从最有名头的烟柳楼请了十二个当红粉头,个个都是从五岁就开始调养的,如今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正是乖觉呢。 “这玉京就你魏兄有这排面。”狐朋狗友无不吹捧道。 丝竹乱耳,余音绕梁,皆是醉生梦死之徒,哪里管身前身后之事。 魏府的下人急的团团转,一边是夫人下令必须将少爷即刻带回府,另一边人家少爷眼下还有更急的事做。 里头的娇笑浪叫让人面红心跳,下人偷偷窥着窗棂,隔了道屏风那酒池肉林愈发飘渺。 他难为情的看着一同来的小厮:“这……怎敢打搅?” 魏府以后都是少爷的,也是众人皆知的道理,因此两人只能硬着头皮在外头等候,可一个时辰过去,里头还不见消停。 李芫娘早被丫鬟泡在了冷水中,魏夫人又怕她得风寒,故而净房里四处都摆了炉子。 可到底还未到暖和时节,寻常弱女子怎么经得起这般折磨。 魏思源终于回府时,李芫娘早不需他来做帮手,面色苍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屋里都是草药的苦味。 他诧异道:“这是怎的?” 外院小厮并不知情这事,只说是夫人催的急,因此魏思源也是一脸好奇。 屋里只有折月,可她不敢应这话,小心翼翼抬眼看魏思源,欲言又止:“少夫人中了……风寒。” 虽方才玩的尽兴,可眼下认真瞧了眼折月,倒有些心猿意马。 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李芫娘,便上前勾住折月的软腰道:“少夫人中了风寒,你怎么好好的?” 折月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忙退到床帐后头,谁知魏思源却紧贴上来,将她欺压在墙边,又道:“看来是你这丫鬟伺候的不尽心,那爷明日就把你发卖了,如何?” 发卖?折月哪里还想着躲的事,脑子嗡嗡作响,低声下气带着哭腔:“姑爷莫要卖了奴婢,奴婢是尽心伺候了少夫人的,也不知怎的少夫人突然这般……” 腰间上的手往上试探,耳边是男人得逞的笑:“你家少夫人不中用,今夜就你来伺候爷。” 若李芫娘此时未昏迷,怕是要被活活气死过去。 即便是人睡得糊涂时,也听到耳边有阵阵旖旎声,只是她昏昏沉沉,醒来也就忘记了。 隔日,佑儿在家里理账,榕香有些兴奋的跑了进来,在她耳边偷偷说道:“奴婢出去打听了,说是魏家少爷那日在平康坊请客吃酒,还买了粉头作陪。” 佑儿心头“咯噔”一声,问道:“他没回府?” “夜里回的……听说这两日李府的马车都在魏府。”榕香道。 佑儿头回做这样的事,心有余悸道:“那药你下的多不多?” 榕香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奴婢那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只顾着赶紧点香熏枕头,怕是只多不少。” “要是解不了药会如何?”佑儿问道。 榕香也是头回干这种事,还好她是听佑儿话的,硬着头皮把事做成了,摇摇头:“不会死?” 佑儿也是多嘴问她,摆了摆手安抚道:“若是死了,魏府早挂白了,兴许是受罪病着了。” 等宋辙下值回来,瞧见屋檐灯笼高挂,屋里的人身姿绰约,不觉风情。 佑儿见他进门,吩咐榕香摆了饭来,才问:“夫君可听说魏府的事了?” 不提到也罢,宋辙今日瞧见李侍郎黑着脸过,像是生了自己的气,这才打听到原是李芫娘病了。 “那日去报恩寺就病了,也不知为何,可不巧咱们也在,怕是让李侍郎误会了。”宋辙如是说道。 魏府下人都是经过调理的,后院更是严厉,因此旁人并不知内情。 宋辙坦诚,且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佑儿却心里打着鼓,眨巴着眼睛显得十分无辜:“若我说这里头的内情,我倒是清楚得很,夫君信吗?” 第116章 姐妹踏青 相处了几年下来,佑儿这副模样宋辙就知道是惹事了。 似笑非笑看着她:“夫人怎清楚旁人府中的事?” 佑儿讨好似的帮着宋辙摆菜,待榕香离去,才捉住宋辙的手道:“夫君中的药,我以牙还牙给了她。” 见她这时才知道后怕,宋辙反握着她道:“做的时候瞒着我,如今还怕我生气?” 屋里荡漾起了柔情蜜意,宋辙哪里忍心责怪她,李侍郎得罪了也无妨,反正他如今去了通政司,好歹没在一个衙门里做事。 “你也是为了我。”不用佑儿说什么甜言蜜语,宋辙倒是自己就说了。 见他并不生气,佑儿给他舀了碗汤,才接着说道:“只是那日魏家少爷眠花宿柳,回去的迟。夫君你说,这药解不了会如何?” 宋辙呛了口汤,身子不听发抖轻咳,吓得佑儿忙拍他的背缓气。 待缓了一些,宋辙才道:“难怪听说魏少夫人病了,还以为李侍郎这回误会我了,竟不曾想我真是帮凶。” 佑儿抿唇不言,可眼睛透着好奇,李芫娘究竟是怎么解的? 宋辙自从被下药后,这几日也研究过这些污秽之事,见她好奇便若有所思捏了捏她的手,有些难为情道:“若是用了药过多,怕是要沐浴冰水才成。” “难怪她病了。”佑儿笑的狡黠又阴险。 宋辙却正色道:“那些东西从何而来?” “榕香去外头香料铺子买的。”佑儿答的干脆利落,却见宋辙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这饭食也没了胃口,索性将人打横着抱起,带着似有若无的惩罚,与不可言说的情欲。 “别人难免觉得你家夫君……”宋辙在她身姿翘起之处轻轻落下一掌,后头的话沉溺在唇齿之间。 屋里难免又是一阵阵的旖旎风光,床帐无风起波澜,似潮汐之间海中浪涌。 李芫娘这些日子身子是渐好了,却仍闭门不出。如今魏思源走了,还带了两个狐狸精跟着,这院子里就清净许多。 魏姝因着要生产了,也就留在玉京,并不随杨参议回山东。 听说了李芫娘生病的事,也不顾她婆母的脸色,当即就让人套了马车回娘家。 知道是瞒不了她,李芫娘挥退了下人,吞吞吐吐的把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魏姝蹙眉叹道:“怎么把这种事交给那样的人办?黄鸣早没了身契,他若有朝一日供出你,到时候……” 后宅女人被冠上个污秽名声,这辈子可就完了!将来若生儿育女,子女也要被你耻笑的。 李芫娘这才后怕起来,拍着心口道:“他是我父亲信任的,这不是觉得他办事妥帖,才放了他的身契。” “我已将垂玉嫁给他了,料想他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 也只有这样宽慰自己了。 魏姝还是为她打算的,说起自家弟弟,又宽慰道:“思源自小被宠坏了,你也是知道的。” “是,他原来什么样,如今还是那样。” 只是原来她是觉得无关紧要的,甚至觉得这个表弟不学无术,难以为自己助力。可如今他是自己的夫君,哪里受得了这般。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魏姝语重心长:“你也别多心,他虽是我弟弟,可咱们是什么关系?不论如何,我都是向着你的。只是这次,你合该跟着他去任上才是,虽说咱们家不会难为你,可外头道人都看着呢,你早些有个孩子傍身才好。” 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可李芫娘如今是身心俱疲,根本不敢想外头的人怎么看她,只怕是笑话死她了。 姐妹二人在一处说话,宋辙曾经是每回都要拧出来说两句的,可今日却没脸再提起了。 开了春后总算能褪去了厚袄。这阵子宋辙事忙,佑儿也乐得在家中打理自己的事。 因着杏花、迎春花陆续开了,玉京的夫人小姐沉寂一冬的筋骨,总算得以舒展。 相熟女眷约着踏青,倒也是消磨时光,不辜春景的乐事。 纪氏冬时小产了一遭,保养到眼下天气晴好才出来走动。因着佑儿那时去陪了她几日,今日便约了佑儿出去踏青。 正好那喜热闹的陈夫人也给佑儿下了贴,索性就将二人约到了一处。 三人在郊外栖山赏花,此处秀丽是玉京人常游之处,又因山中有溪流蜿蜒,两岸栽种各类花木,每个时节都有景可赏。 原先这山都被圈起来,充作前朝王爷的别院,也是赶上了好时候,如今寻常百姓也能来瞧瞧。 三人挑了半山的凉亭歇息,佑儿将自己做的茶果子摆了出来:“你们尝尝这果子,味道可好?” 陈夫人是会享受的,丫鬟早就搭了小炉烧水煮茶,即便是出来踏青,也带着一套白瓷茶具,倒是风雅得很。 “你们都是会享受的。”纪氏有些不好意思,她只让丫鬟带了着干果蜜饯。 陈夫人是爽利的,你以为她放得下面子出去逢迎拍马交际,必然是没得什么文雅气性的,谁知她竟是讲究的。 “你们别笑话我,好歹我也是富家千金,不然我家侍郎当年也是炙手可热的,又怎会娶我?” 纪氏温婉,柔柔道了句:“可不是我们小瞧你,只是你这一路外放的很,哪里看得出内里是个实心的。” 佑儿“扑哧”一笑,陈夫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变着花样说她草包不是? 三人嬉笑一番,待茶水上来,这才品了茶果子吃。 清爽不腻,甘甜又恰到好处,吃得两人连连称好。 “你有这手艺,还不快去当掌柜!只做给你家宋通政吃,岂不是忒屈才了?”陈夫人娘家也有几个吃食生意,因此自小是嘴叼的人。 见她说好,佑儿心里有了数,这便是真的不错,羞赫道:“我这小技,在玉京可上不得台面。” 纪氏又吃了一块,呷了口茶道:“怎么上不得?你这手艺便是咱们府前那家茶肆也比不上的。” 那家茶肆生意不错,佑儿也去尝过里头的碧螺春和桃花酥,只是到底是觉得自己做的才好吃些。 本以为玉京人的口味是那般,没曾想今日听人夸才晓得,真是自己的手艺好。 这厢心里有了数,笑着把话题叉开了,只说眼下家里的事且有的打理,一时半会儿顾不得生意买卖。 暖风吹过,一阵杏花如微雨落下,轻红碧水,三人不拘繁俗,忘却尘世,只顾眼前谈话欢笑。 第117章 茶肆(开业大吉) 待到宋辙休沐那日,朝霞满天屋里却是缱绻缠绵。 佑儿疲惫的睁开眼睛,实在是乏得紧,把头枕在宋辙肩头,嘟嚷道:“夫君还是忙些才好。” 宋辙拧眉,双手摸着她的软腰,轻轻揉捏着,低声说着话,却似带着蛊惑:“那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半边儿身子都酥麻了,佑儿想躲开却动弹不得,只能轻轻推搡宋辙:“你若别动我,我才喜欢。” 额头落下深吻,腰间的指腹愈发烫热,宋辙的声音在她的耳廓响起。 “口是心非。” 逗得佑儿面色绯红,这早间的夫妻闲谈,忽而失控起来。 待两人收拾妥当时,几乎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得亏这家里是佑儿做主,上无公婆孝顺,下无儿女照料,日子过得不可谓不舒坦。 瞧着今日天晴,佑儿便提出要去看看宋辙家里那些铺子。 “我想着从这五间铺子里,收一间回来做茶果子卖。” 她有心做点正事,宋辙自然没意见。 “你肯上进是好事,只是家里还不用你来挣银子,你若想做只管当成打发时间的玩物,不必太操劳才好。” 佑儿心里不喜他这样说,冷哼道:“挣银子是正事,为何不认真操持?你今日和银子过不去,明日银子和你过不去!” 这是什么道理?宋辙哂笑,赔礼道歉道:“是我说错了话,我瞧着长街上那间铺子就好,如今租出去那家是做字画生意,前阵子我还听李伯说,等开了春就不租了。” “哟,还有这么巧的事?”佑儿欢喜道,这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宋辙从箱笼里翻出地契来,抽了长街的那张给佑儿道:“是赶巧了,我本来还想着让李伯去牙行挂上,如今你既然想做生意,不如就拿这间铺子试试。” 佑儿瞧见上头写着长街灯笼巷口,瞠目道:“这可是咱们家最值钱的铺子。” 六部衙门堂官住的憩所就在巷子里头,别说是开个茶果子店,就是开了卖白水的摊子,也是有生意的。 宋辙出手素来是阔绰的:“那店你先前也去瞧过,便是连带开茶肆,也是足够的。” 两人说好了铺子的事,又商讨了生意上的细节,门帘旗招,家具茶具,掌柜小二,各类茶品都考量到了。 满满写了五页纸,佑儿总算心满意足,大手一挥:“以后我挣钱养夫君!” 宋辙听罢宠溺一笑:“是,将来我这吃穿嚼用,就全靠夫人了。” 心里却想着,即使亏了钱也无甚要紧,只要佑儿欢喜就好。 挣钱,那真是锦上添花的事。 可宋辙是万没想到,佑儿下定决心要做的事,真是整日里使不完的牛劲儿去做。 自收回铺子后,她是一头扎进了茶肆里头,重新整修打理,顾掌柜和伙计,购进茶叶器皿,样样是亲力亲为。 又在某日深夜,缠着宋辙许久要他取个好名,什么松风煮茗,林涧汀溪都说不好,后头宋辙也没了困意,点了烛火起来,坐在书案前许久,把提笔写了“觅饮斋”,又提一句“自汲香泉带落花,漫烧石头鼎试新茶”。 佑儿越看越满意,欢喜道:“夫君不愧是榜眼郎,这名这诗真是好,夫君的字也好!” 宋辙佯装不以为意,他这行书可是自小摹王右军的,岂有不好的道理。 自此觅饮斋的雏形已起,又忙活了半月,钓足了不少往来官员的胃口,眼下只等开业。 “紫苏饮色泽绯红用高足白盏最是出彩,鸳鸯饮色泽金黄用青花盏才雅,甘草饮用金丝边荷叶盏……” 佑儿讲着茶饮呈摆的规矩,不同于外头一应的青釉茶盏,她这茶肆色香味都要尽善尽美。 不论是掌柜,还是后厨的娘子,跑堂的伙计都认真听着,只因佑儿说,这是茶肆十分要紧的规矩,万不得出一点差错。 待到三月三上巳节,觅饮斋悄声悄息扯开红布,敞开大门迎客。 整个上午茶肆除了佑儿,再无人进来过,掌柜心里担忧,生怕是没了生意,想着若是今日关店时还是半个铜板不进,明日还是请戏班子来热闹一番才好。 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佑儿笑道:“赵叔万莫心急,咱们茶肆布置这般雅致隐逸,价钱也比别家贵些,可不能像他们那样闹腾着做生意。” 赵掌柜满脸疑惑,他原来在平康坊一间酒楼做账房,这不是年岁渐长闻不得油烟,才迫不得已出来另谋他就。 不曾想刚转到了长街,就见佑儿这茶肆招掌柜,本以为这经营和酒楼大差不差,谁曾想竟这般不同。 东家常说东西要做的风雅别致,布置要如闲云野鹤闲适,他头疼极了,这辈子他的心愿就是身上沾满铜臭味,哪知雅为何物。 直到下午衙门下值,三两大人出于好奇走进了茶肆,赵掌柜才松了口气,总算有人来了!他都快雅出毛病来了! 自那日起,觅饮斋的名头就打开了,来过的人都说茶饮风雅,茶果子别致,成瘾似的,一下值就想着去喝两杯。 赵掌柜每日忙着数银子记账,不亦乐乎。 总算是知道了佑儿的意思,挣得就是雅钱,挣的就是雅铜臭! 这日宋辙在通政司看山西来的奏疏,正是口中乏味时,打下手的书吏有眼力界的呈了茶果子上来。 宋辙吃了一口,只觉得味道熟悉。 那书吏见他眉宇松动,这才道:“王通政方才送过来的,说是这茶果子是眼下玉京最时兴的,请大人也尝尝。” 佑儿即使去茶肆,也从不在外头露面,因此旁人并不知后头的东家是谁。 有好奇之人问了赵掌柜,可得出的答案就是东家是山东人氏,眼下不在玉京。 也亏得山东素来学风严谨,出了许多读书人与儒商,又加之那店招与对联实在有文采,因此这话也无形之中让人觉得,东家是位山东儒商。 “那店可是灯笼巷口的那家?”宋辙问道。 书吏点了头,当下就拿到五十两银子。 “这口味甚好,你明日也去买些来,分送诸位同僚。” 那家茶果子可不便宜,书吏心头笑道,这是和王通政比上阔绰了! 宋辙还真没这个意思,只是想着毕竟是自己家的生意,早日送与众人吃过,免得将来晓得了,被人说小气。 只是有心之人就觉得这家茶肆有点本事,无形中又给佑儿添了好些生意。 第118章 亲戚上门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佑儿这些日子眉开眼笑,嘴就没合上过。 宋辙近日忙着处理山西雪花似的折子,已经三日没回家中了。 前阵子山西壶口一带桃花汛,地势低洼之地淹了不少人户,朝廷也是下了大心力,势必要让那处住的几县人搬迁。 不明所以的百姓,受了挑唆蛊惑,以为朝廷要占他们的田地,竟出了千人上书抗旨之事。 这事理所当然是经通政司的手,下头还等着皇上定主意,可皇上也是要通政司提个建议出来。 后来还是宋辙顶头上峰通政使上官白出面,与吏部工部户部商讨了对策出来,由上官白与沈谦亲自去壶口督促此事。 一个负责给银子搬,一个负责收悉民意,后来到底是等来了好消息。 因而宋辙夜里沐浴后,竟不知不觉躺在床榻沉睡过去。 佑儿打着算盘没听到人说话,见这般情景哪能再打搅她,蹑手蹑脚吹了油灯也歇息去。 翌日,佑儿起身时宋辙已不在屋里,这阵子他即便回来也是起早贪黑。 榕香笑眯眯走来伺候她起身:“大人真是心疼夫人,一早就吩咐了,说是茶肆那边忙,夫人若是去了,必然吃不好饭,叫奴婢记得差人送呢。” 佑儿习惯了宋辙的好,笑着说道:“你是不知道,他一开始对我苛刻着呢。” 墙外人脚步顿住,仔细听着里头的人说话。 “说起来,也不知何时起就对我上心了。” 宋辙在外头五官拧巴成一团,百思不得其解这话。 何时对她苛刻过? 榕香捂着嘴笑,实在是想不到宋辙这样正派的官老爷,会如何苛责人。 这段时日茶肆渐渐步入正轨,生意不再起伏飘忽,佑儿便得空将家中的产业都理了一遍。 这日起来刚用了早膳,就听外头婆子来说有亲戚来,还请示下。 “亲戚?”这两个字听起来就不像是好事,佑儿蛾眉透着不悦,这回应该不是郑光宗那混账。 “可晓得是谁?”榕香在檐下问话道。 婆子答道:“李伯说是大人的表姨。” 李伯是家中的老人了,他既然认下这人,自然身份没得假。 虽说宋辙的家事比自己更糟心,可来人总归是长辈,佑儿不好怠慢。 瞧了眼铜镜里头,妆容穿戴皆是素净又得体,这才出了门。 李伯见佑儿来了,心头安定下来,解释道:“这是大人的表姨刘氏,当年那事过后……就走动少了。” 这话里的意思佑儿自然听明白了,上前迎门笑道:“原来是表姨来了!” 她福身拜见,说话行事皆是有礼,可就是没听到这话的后文,难道不该是进屋坐? 刘氏心头微恼佑儿不识大体,不敬长辈,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笑盈盈拉着佑儿的手道:“这就是三郎媳妇啊!好标志的人儿,可比我家妙宁俏多了!” 佑儿看了一眼停在路旁的马车,还未开口问,刘氏就“哎哟”了声,随后唤些马车里的人:“宁儿!还不快下来拜见你嫂嫂!” 车帘掀开一角,已窥见皓腕如玉,再后见那妙宁面色带着羞,垂眉拂柳,盈盈上前拜见:“妙宁见过嫂嫂。” 这声音柔柔的,让人闻之欲醉。 见她是未出阁的闺秀,佑儿也不能真狠下心将人放在路边,只得先请人进门去。 刘氏进门瞧见左右两边,心头唏嘘不已:“这光景还是一如当年。” 佑儿陪着说话,可到底是头回见亲戚,并不晓得如何招待,到底是显得生疏。 “你与三郎何时成的婚?”刘氏冷不丁问道。 “年前的事了,夫君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并未请客吃酒,还请表姨见谅。”佑儿把责任都推到宋辙身上去,将自己摆在下位,在家中做不得半点主。 听到是宋辙的意思,刘氏点了点头:“三郎原先也最喜热闹了,亲戚来家中,他比谁都欢喜。” 后头的话刘氏用一声叹息掩过,又眼中带着打量看了看佑儿的肚子:“三郎年岁也不小了。” 佑儿只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忙扯了话问道:“表姨且再等等,夫君想必也快回来了。” 李伯早就派小厮去衙门请宋辙回来,听说是表姨来了,宋辙面色诧异,倒没什么厌倦之色。 正好在屋里静默之时,宋辙姗姗来迟,他来得急身上的官袍还未换下,作揖见礼道:“表姨,表妹。” 妙宁起身盈盈一拜:“见过表兄。” 刘氏见着宋辙,眼神也变得亲切了些,上前就拉着他左右瞧道:“你这孩子从小模样就好,如今这身衣裳穿着,也愈发俊朗了。” 被人夸长得好,宋辙难免有些赫然:“表姨也还如当年风姿。” 刘氏睨了他一眼,朗声笑道:“你这孩子没大没小,表姨也敢打趣。” 四人落坐,宋辙才问了正题:“不知表姨这回过来,可是有要紧事?” 刘氏嫁去了下元府,虽离玉京比山东近些,可到底要两日的脚程,若非有要事,一个妇人怎会带未出阁的女儿来。 妙宁听罢脚尖蹦得更紧了些,刘氏无奈拍了拍她的手腕道:“你姨父年前进京述职,听说你调任回京了,这不就让我开了春,就带着妙宁出来走动走动。” “亲戚之间,自然要多走动才好。”宋辙抿了口茶道:“家里虽小,但西厢那头还空着的,表姨若是不嫌,不如就和表妹在家中小住几日?” 他搭了过云梯,刘氏也感激应下:“那就叨扰你们了。” 佑儿听的一头雾水,脑仁嗡嗡作响。 只等夫妻二人回屋后,才迫不及待问道:“夫君这是何意?表姨不是很久不往来的亲戚吗?” 宋辙解释道:“表姨未出阁前,还时常到家中来陪母亲说话。” 那时他还年幼,但记忆里只要表姨来了,母亲脸上都扬着笑。 “后来她嫁去下元府徐府,自然就往来少了,到后来就再未见过。”宋辙拉着她的手,安抚道:“听母亲说过,表姨父那家子不好相与,表姨想必是有她的难处。” 说起来那名为徐复的表姨父,他也只见过一回罢了。 第119章 嫌隙 他回家一趟已耽搁不少时辰,如今喝了口茶就又要离去,佑儿也就不好拦着他再细问什么。 榕香看出她的心思,问道:“夫人不喜亲戚之间交际?” “也不是不喜,只是觉得并不熟稔,相处起来倒是费劲。”郑家本来就是四分五裂的,为了少的可怜的祖产,兄弟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因此逢年过节从未有过走动。 佑儿自小就不晓得什么亲戚情谊,也从未被郑娘子教过这些为人处事,因此真遇着事,心头皆是防备,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她自以为在刘氏母女面前表现的尚可。 西厢房是佑儿刚到府中住那边,刘氏眼下住主屋,伺候的婆子又收拾好了碧纱橱给妙宁住。 母女二人关上门来说着体己话:“母亲为何要应下表兄的话,咱们住在客栈不好吗?” 妙宁正是豆蔻年华,又是知府小姐,在家中时单住着一处院子,如今出来舟车劳顿不说,还要住这小小的碧纱橱,心里自然有些委屈。 刘氏晓得自己女儿是娇养大的,难免不习惯,可自己何尝愿意在别人的屋檐下打搅,扶额道:“这有什么办法,你父亲打定主意让咱们来,住在这儿也能给他个交代。” 提起自己的夫君,刘氏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听母亲的话,暂且耐着性子住下,如今你年岁渐长不比从前,一言一行都要多思量,不然以后嫁去别家可要受苦呢。” 她们母女二人这回来京,自然是为了妙宁的婚事,因此听着刘氏这样说,只能乖乖应下。 体谅着她们一路辛苦,佑儿下晌就未去打扰,只让伺候的婆子小心照料,又让人送了蜜饯果脯,时兴的绢花络子等小玩意儿去,总归是后宅女眷打发时间的玩物。 一来一回就收到刘氏送来的一对玉镯做谢礼,白玉料子油润细腻,倒让佑儿不好意思。 这事原本是个小插曲,等宋辙回来时,佑儿问他该回个什么才好。 却听他说:“表姨是爽快人,大抵是觉得叨扰了我们这才送你镯子,你也不必在这些事上做计较。” 说罢又提了方才在游廊见到妙宁摘花的事:“上回见妙宁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这转眼就出落得亭亭玉立。” 佑儿眉宇微微颤动,说出自己心头的疑惑:“表姨来家中,想必是有些难言之隐?” 妙宁与李芫娘不同,她心性单纯天真,说起话来十分温顺,连佑儿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喜欢这样的姑娘。 与宋辙相处的久了,多少是能看出他的喜恶。 佑儿抬眼看他亦是锁眉沉思,试探道:“难不成是为了表妹的婚事?” 后宅的弯绕,宋辙自然不晓得,他心里没有不好的念头,只当佑儿是真心在思考此事。 “我下午刚查过,原来徐复在下元府多年,如今已任五年知府,想必是打算到京中任职,想必是想要表妹的婚事做纽带,帮自己疏通人脉。”宋辙心头为妙宁可惜,只怕她将来所托非人。 古人常说至亲至疏夫妻,便是眼下这个道理。 佑儿口中没了滋味,吃起茶来也如白水般寡淡。 提到这婚姻大事,宋辙忽而起身道:“我且去西厢瞧瞧,你随我一同过去?” 按理宋辙是外男,佑儿自然要陪着的,可是她并非是自小修行的礼仪见识,此时又觉得心头烦闷,哪里想得到这些,摆了摆手说有些困乏,并不跟着他去。 西厢房中,刘氏正指点着妙宁刺绣,倒是好不温馨。 宋辙站在桃花树下,脚步也有些踌躇,便依着规矩在门口道:“表姨与表妹在家中可还习惯?若是有什么不和心意的,只管告诉佑儿便是。” 见是他一个人过来,刘氏心里就晓得是何缘故,心头不由更对佑儿不喜,毕竟自己手帕交的好姐妹是比不少男子还有本事的,竟然有这般小家子气的儿媳。 妙宁起身见了礼,便转去里屋刺绣,刘氏这才请宋辙进来说话。 “侄媳妇怎么不一起过来?” 宋辙解释道:“佑儿这阵子打理外头生意辛苦,已经歇息去了。” 刘氏说着理解的话,又看着里屋的身影,低声道:“索性你今日过来,我也不瞒着,这回我和妙宁来烦你,是你表姨父的主意。” 宋辙看着屏风后头的身姿略微一顿,颔首道:“是为了表妹的婚事?” 见刘氏点了点头,宋辙才道:“表妹正是说亲的年岁,不知可有相看的人家?” “先前有托人上门说亲的,可你表姨父的意思,是想让妙宁嫁到玉京来。”按着徐复的意思,是直接嫁给宋辙了事,反正佑儿不算是明媒正娶的,可降妻为妾。 可刘氏哪里愿意自己的女儿受这种委屈,夫妻俩起了争执,徐复用中馈之权来威胁刘氏。 迫不得已,母女二人这才来玉京。 这些婚姻嫁娶的事,宋辙依着规矩本不该过问,如今却不得不在脑海中搜罗一圈,只能将目光落到邬榆身上。 他认识的人多,想必是能做媒。 “表姨放心,我明日就托人暗中打听。” 待回了屋,佑儿果然已躺在床榻上,只是屋里的油灯还未灭,宋辙换了衣裳躺下,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身旁的人儿不知何时主动勾着他的腰,盘缠萦绕让他心猿意马。 掌心拂过佑儿小衣上的菡萏,指端摸索她系在脖颈的红绳。 唇齿相依,即使两人只是搂着彼此,也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想起前几遭的种种,佑儿双膝本能颤抖,可这回是她主动缠上的,哪里轻易就能被宋辙放过。 夜里月光透过窗棂,墙边落下两人相依的影子,随着晶莹剔透的月色渐渐汹涌。 翌日,佑儿才穿戴齐整拜会刘氏。 虽说只是过问衣食住行的小事,但刘氏还是窥见佑儿心头已然放了些戒备。 看样子是宋辙将情形原原本本说给了她听。 她本来就不是正经的长辈,又多年没了往来,心里虽说是有些膈应佑儿的做法,但面子上却是顾念的极好。 提起妙宁的婚姻大事,佑儿说道:“虽说夫君也请朋友打听,可毕竟男子在这些事情上不得力,我与兵部陈侍郎的夫人感情不错,她人最是热情。若表姨允准,我这就给她下帖子来,保准把这玉京才貌俱佳,品行端正的郎君都列出来呢!” 第120章 玉蝴蝶 刘氏晓得自己家是什么身份,徐复不过是个知府,在上元嚜还算是个任务,可到了玉京就什么都不是了。 自己娘家的兄弟姐妹早就散光了,五湖四海的营生就没一个做高官的。 听到佑儿这样说,有些踌躇:“我家妙宁是个温顺的孩子,我本想她嫁在上元,有他父亲镇着,婆家也不敢欺负了她。” 后头的话,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就不再细说。 佑儿瞧见妙宁脸红的似煮熟的虾,实在是是难为情极了,笑道:“这有什么,陈夫人不是那等难相与的,她娘家还不如咱们妙宁,早前陈侍郎也不似现在这般风光。” 这话也是说给妙宁听的,好日子也是日积月累来的。 陈夫人来得飞快,得了佑儿的帖子,当下就让人套了马车走。 她家里的小妾怀孕的怀孕,下药的下药,乌七八糟的事可烦着心呢, 一见到妙宁就笑道:“好你个郑佑儿,瞒着我开茶肆不说,还藏着这么标志的妹妹!” 她一开口就没得架子,刘氏这才放了心。 妙宁是腼腆的,晓得是说她的婚事,提着裙子就要跑。 还是刘氏强拉着她坐下道:“这事你还得自己先听听,将来自己若有了女儿,也晓得如何应对这些,母亲总不能事事帮你分担?” 佑儿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没由来的伤怀,让她只能吃了口茶压下这情绪。 陈夫人这才细细摊开了说道:“若说妹妹想嫁公府侯爵家去,我呀是够不着她们的门槛,即便平日里去聚会喝茶,也坐不到前头的位置。不过若只官宦人家倒是能卖的面子,且不说是兵部的,六部九卿家里的事,我也是晓得不少。” 刘氏忙道:“不求她去什么高门大户,只要是寻常和睦之家,知上进明事理就好。” 得了她的准话,也年妙宁并无异议,陈夫人这才将合适的人家列了出来。 来的路上就掰着指头算明白,眼下是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鸿胪寺卿曹大人之幼子,去年刚入国子监,我听说董祭酒家夫人说,曹公子人品性情俱佳,才学也是不错,将来必然出色。只是他是幼子,前头还有两个兄长皆有妻妾,家中人口也多,需耐心应对。” “礼部林侍郎之长子,如今是翰林编修,前些年定了人家,只是那姑娘福薄,未过门就去了,林公子重情义三年未娶,眼下才开始相看呢,若是表妹不嫌忌讳,其实林公子是真不错。”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感慨道:“咱们玉京出色的儿郎也就这么些,若说最拔尖风光的,还得是承恩公家的公子,不过那位的婚事,谁都知道是要宫里点头才作数,瞧着是要配公主郡主呢。” 妙宁听了半晌,只觉得眼花缭乱没了主意,看着刘氏道:“母亲以为呢?” 刘氏是听明白的了,这些人家都比徐家好些,妙宁也算得上是高嫁。 仔细考量一番道:“我瞧着林家公子是不错,重情重义的人,想必不会苛待妻子。” 几人在花厅说这话,不知不觉天色渐晚了,宋家本来就不大,隐约就听见外头有说话声。 榕香忙往外头瞧去:“是大人回来了,还有邬副使也跟着来了。” 邬榆眼尖目明,隔着树影瞧见里头茜色衣衫摇曳,翩然如蝶飞去。 正巧落花拂过他绸缎的衣衫,轻飘飘划去,他不由笑道:“瞧我来的不巧,把你表妹吓跑了。” 未出阁的女眷不便见外男,这道理他自然是明白。 陈夫人嘀咕了句:“可不是我把你说来的,这么说还真有些缘分呢。” 她惯是碎嘴子,佑儿笑着轻拍她的薄肩道:“妙宁还藏后头呢!” 邬榆在宋辙面前虽不正经,可在旁人面前可是风华耀眼的玉京公子之首,因此这举止言谈,可叫刘氏感叹,果然有底蕴的世家宗族,与旁人就是不同的。 藏在屋后的妙宁,听着这似春风和煦的声音,忍不住偷偷伸出脖子去瞧。 半张脸探出墙外,就被邬榆的目光捉住,两人相视吓得妙宁不知所措,脸色骤然绯红。 诚然邬榆心忽而窒了半刻,也觉得这妹妹有趣,却更深知自己身上的规矩和束缚。 他假装未瞧见她,转头说道:“林谂这人才学品德皆佳,听说翰林院的周大学士十分器重他,眼下已经去内阁学拟文章了。” 刘氏心头的大石头总算落地,虽说面前这些人都是小辈,可这回的确是让她千恩万谢,不拘什么辈份规矩。 陈夫人当下就做了担保,隔日一早就去了林府说明情况。邬榆也没闲着,亲自去内阁的华盖殿将人请了出来,两边都点了头,这事总算是板上钉钉。 佑儿看着刘氏这阵子在玉京为妙宁采买打点,心头不说羡慕自然是假的。 倒是宋辙看出了她眼中的羡慕,安慰道:“今后你也学着姨母给咱们女儿筹谋。” 本以为佑儿会觉得他是胡言乱语,谁知却听她一本正经道:“我自然要好好疼爱孩子。” 夫妻二人正说这话,就见刘氏带着妙宁来辞行,这婚事已让徐复满意至极,毕竟眼下林侍郎在朝中可比宋辙说得上话,且因这事还有承恩公府小公爷的助力,回信时特意嘱咐要妙宁去公府拜谢。 这话刘氏自然没说,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宋辙这才想起邬榆交代的事,忙将袖中的小木奁交给妙宁道:“邬副使给你和林公子都备了贺礼,这份是他让我转交你的。” 妙宁谢过,打开看里头装着的是一对粉蓝蝴蝶玉佩,雕刻得栩栩如生。 宋辙眼眸不自然的深沉些,只是片刻就恢复平静。这屋里的人也就只有他晓得,邬榆极擅雕刻,若早晓得这里头放的是他亲手做的玉佩,他必然不会帮忙转交。 好在这一切妙宁皆不知晓,她得了刘氏允准,小心翼翼将玉佩系在腰间,日光照耀显得流光溢彩。 邬榆不缺红颜知己,甚至那些外人面前高高在上的闺秀,不乏想尽法子得他的青睐。 但刹那间的心动却是从来没有,他知道有些相遇注定不能是缘分,因此只当是一场庄生晓梦迷蝴蝶罢了。 第121章 怀孕 送走了刘氏母女,佑儿站在屋檐下看着马车驶出巷口才回过头,看着宋辙目光温柔缱绻,残留的伤怀消失大半。 她从来没见过真正母女间的相处是怎样的,如今得以机会窥见,是真心羡慕妙宁。 看着宋辙的关切,嘴角扯出了笑道:“表妹还有两年才出阁,林公子且有的等呢。” 两人年纪相差了六岁,也亏的陈夫人保媒,加之宋辙在朝堂日渐得圣意,林家这才点了头应下。 虽说婚姻起于几番权衡,但在礼节上是半点没有亏待妙宁分毫。 因此刘氏才这般高兴,她本想着来一遭玉京应付了差,未曾想真的给女儿促了桩好姻缘。 说来也怪,这些日子佑儿总是伤春悲秋的,宋辙因此才格外担忧。 “索性今日休沐,不如我陪你去茶肆瞧瞧?” 殊不知此时宋辙私下筹谋着好几桩事情,每一样都足以耗尽他的心力。 可他在衙门里是平静的,在家中是极有耐心,所有风雨都按捺隐匿在无声的角落,任凭谁也无法参破。 佑儿不知他心头的盘算,想着是有许多日未曾去过茶肆了,颔首道:“也好,你也还未去瞧过呢。” 因着是朝廷休沐的缘故,今日的生意比平日热闹些。 两人到门口时,宋辙还多看了自己的字:“幸好我平日里少用这笔锋。” 否则,每日这么多人瞧见,真是让人有些不好意思。 何掌柜眼神好,看着佑儿来了,忙上前道:“东家今日怎有空来。” 看着宋辙站在旁边,两人明显是夫妻,便作揖道:“见过大人,快里面请。” 佑儿平日在楼上雅室歇息,她这边正对长街,是二楼最喧哗的一间。 她偏偏是喜欢这样的车水马龙之声,常常困乏时就在这些吵闹中睡去。 待再睁开眼时还会恍然,觉得自己还在汝州的茶摊上。 佑儿这阵子还学了玉京风靡的茶艺,据说是江南那边传过来的,其实与宋时点茶异曲同工。 正烫着盏就听到门口忽而提到宋辙的名字,而后隔壁雅室的门被打开。 两人皆是目中诧异,虽说有违君子之道,但宋辙还是轻手轻脚坐到靠着墙边的位置。 贴墙听了几句后,宋辙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便起身回坐在佑儿对面道:“不必理会。” 注汤击拂且费心神,佑儿手上动作未听,头也未抬只问他是何事得罪了人。 “夫人如今心性到底是磨砺出来了。”宋辙并不正面答话。 想必不是什么磊落坦荡的事,否则也不至于自己说不出口来。 “枉我费心费力给你做茶喝,你倒好什么都不说。” 见她眉梢含情的嗔怪自己一眼,宋辙似浑身舒坦深吸了口气,倒了碗热汤道:“这事原也不怪我,去岁冰雪断了河道,我便修书让泰安的沈县令派人开春派人盯着运河。这不就瞧见三艘船盐税,各驶一个方向。” “我为皇上保全了银子,还撇了自己的功劳,都这般了还被人骂,为夫甚是委屈啊。”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他将事轻飘飘的讲了出来,就想让佑儿不必太过担心。 可其中的凶险却并未骗过佑儿,果然见她眉目带着恼:“想必是你自作主张,如今都不在户部了,为何还要操心那税银的事?谁想拿谁拿嚜,你帮人家做事,又得不到好处,而今还被人骂,也不怕日后给你使绊子?” 宋辙见她关心自己,自然心中熨烫:“你也不必忧心,这事早已了结。冬天那场大雪,朝廷几乎花光了银子,我那时就晓得开春了皇上必然要收盐税了。” “我当初在山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差点酿成大错,这回欠沈大人的情,总算还在他侄子身上了。” 他这人可不喜欢欠别人的,如今这恩情还去,那沈循也能早些回京。 宋辙习惯将朝堂官场上的人事,看做是经营。对待皇上要理解且迎合,对待上峰要周全且谨慎,对待下属要恩威并用。 他这样的人,天生就适合在这染缸里游刃有余,大展拳脚。 佑儿小心翼翼点好几片竹叶,将茶盏递到宋辙手边道:“就只这事?” “你这人是生怕别人腾出手回击的,必然还有后手。” 宋辙喝了口茶,意犹未尽:“知我者,佑儿也。” 暮春时节,偶有细雨霏霏,说话之间外头就已落下雨帘。 空气中的淡淡闷热,夹杂成一阵随风而来的潮湿。 这场雨后就要入夏,时节更替这是谁也无法抵挡的。 想到自己将公孙党的罪证送到玉福宫时,弘德说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今年入夏得添不少血腥。” 那时他就知道,公孙贺连秋后问斩都不活到了。 佑儿在窗下观雨,看着路上行人匆促脚步,想起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难免再叹造化弄人。 “你这些日子总是悲戚,难不成是有郁结于心?” 她不知不觉的轻叹,让宋辙心头生了疑惑,也顾不得其他,等雨停了就带佑儿去医馆。 自古郁结难解,不得开怀之人皆是命薄,他心中自然是担心的。 那大夫还头次见这样的情形,笑他是太过于看重娘子了。 佑儿只能将手腕伸上前去,却听大夫“咦”了一声。 夫妻俩皆是屏住呼吸,生怕真是生了病。 好在那大夫又默默片刻才笑道:“且放宽心,夫人并非胸有郁结。” “是有喜了。” 宋辙先是一惊,而后不可置信道:“果真是有喜了?” 大夫乐道:“你这做人丈夫的,心里怎没数?” 瞧着不是蠢人,怎这般痴傻了。 佑儿又是惊愕又是紧张,小心翼翼摸着自己并未隆起的腹部,问道:“怎就有了?” 得了!轮到大夫莫名害怕,这夫妻二人都傻了。 “老朽行医三十年,从未错诊过脉,夫人的确是有喜了,瞧着脉相已月余。” 直到回了家中,宋辙都是小心翼翼扶着佑儿,他的确是又惊又喜。 夜里两人并肩躺着,还如在梦中难以醒来。 还是佑儿先大梦初醒过来,掐算着时日,可不就是宋辙没得节制那回。 晓得是那夜的缘故,宋辙骤然面红心跳,可如今他只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无奈埋在佑儿脖颈,窃玉偷香般缓过了势头,这才罢休。 第122章 不稳重 即便是躺在一处,宋辙也是小心翼翼,他的手掌不敢触碰佑儿的腹部,翻身也是轻悄悄的。 佑儿见他又是激动欣喜,又是辗转难眠,笑道:“夫君向来稳重,想不到也有这般抓耳挠腮的时候。” 他也不介意被佑儿取笑,还自嘲道:“我生怕把你压着。” 偏过头看着白墙深思熟虑道:“前几日那般……不知会不会伤着。” 天色愈发暗沉,佑儿过了兴奋的劲儿就昏昏欲睡,唯独宋辙过一阵就念叨两句,没过一阵又紧张担忧起来。 “这事儿还不急着跟别人讲,总归要坐稳三个月的。” “佑儿,咱们竟然有孩子了。” 吵得佑儿烦不胜烦,最后用手捂住宋辙的嘴道:“再说一句话,立刻衙门点卯去!” 宋辙不敢再多说话,他并非不沉稳的人,只是突然一个在世上没得亲眷之人,一时间成婚又有了血脉相连的子嗣,这对他而言,真是老天眷顾了。 也是奇了,自那日起佑儿再不觉着烦闷,那股子郁结难解也突然消失殆尽。 倒是随着日子久了,渐渐有些吃不下饭。 也是苦了她,如今是天热酷暑时节,本就容易让人茶饭不思,她又因怀孕的缘故,闻不得那饭的味道。 这可为难了厨房那边,换着花样给她做吃食。 这倒是让佑儿心里有些愧疚,因此每回上了菜食都硬着头皮吃了些。 可才吃进口中没多久,胃就开始翻涌不适。 榕香看着心疼,请了大夫来也束手无策,这女子怀孕不易,大多时候的辛苦只能熬着。 宋辙自入了夏,就愈发忙碌。这日刚做完了差事,想着能早些回家中照顾佑儿,谁知刚踏出通政司衙门,老远就瞧见玉福宫的小黄门跑来,心头顿时觉着突突然。 果然是弘德唤自己去议事。 曾几何时,宋辙的人生追求就是站在万众瞩目的玉福宫,就是成为天子近臣。 可不知何时起,他开始有了些无奈的情绪,再到现在竟然觉得有些不愿过去。 也难怪世人总是说得到了就不再珍惜,大约是那滋味尝多了,才晓得腻。 小黄门小心翼翼打量着眼前这年轻的宋通政,朗月清风的面容,却周身散发沉稳的气息。 不比沈尚书那般冷冽寂寥如冰山,眼前这人虽也常板着,可给人的感觉却是静水流深。 人天生带着的气韵是很难说清楚道明白的。 玉福宫里不止有弘德,阶下左上首的位置还坐着沈谦,面色依旧凝重,看不出什么玄机。 倒是弘德见到宋辙进来,便招了手让他上前说话。 就公孙贺请奏告老还乡的折子,弘德拿不定主意,先是问了高品,可那狐狸似的人,说话滴水不漏,说了半天也没答到正题上。 迫于无奈,弘德又问了沈谦的意思,可换来的结果是抄没家财充国库,家中男丁先流放再杀之永绝后患。 诚然这答案也让他兴奋,却不是作为皇帝想听到了。 身在这个位置,首当其冲的就是朝臣的权衡,朝政的操控,再其次就是身前身后名声。 若一个三朝元老告老不成,反被皇帝砍头,必然会引起士大夫哗然之惊。 宋辙仔细看完折子,恭恭敬敬放回弘德的书案上。 这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脑海里已然是千万曲折蜿蜒的心思,最终汇成一句:“臣以为可批红。” 批红便是允准的意思,沈谦那双寒潭似的双眸,带着审视看着宋辙。 弘德却靠在龙椅上,抬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自古忠孝难两全,公孙首辅及其党羽犯下的事总该有人承担才好。不如那些罪名就让公孙小阁老担着,该牵扯的人照样不放过,首辅八十岁了总该回乡荣归才好。” 这话说的好听,整族人都要被牵连进去,公孙贺却能带着银子田产回乡荣养。 这怎么看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死路一条。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上断头台,余生都要在世人的唾弃中度过,可他偏偏还怨不得弘德半分。 沈谦这才仔细看了看宋辙,他原以为宋辙就如高品那样,在这等大事上不会轻易表态。 谁知倒是个周全的,这样的阴损招数,就连自己也不曾想到。 弘德听罢深思许久,才拍板定下,按着宋辙的意思,又添了个加封公孙贺太师的旨意。 宋辙并不知道正是那日他的奏对,让沈谦对他刮目相看,也让弘德起了思量今后的内阁安置。 朝堂上风云变化无常,这连日来下的大雨,洗刷干净午门的血腥。 再到天晴时,一切又归于宁静。 佑儿如今肚子已微微显怀,宋辙每日下值归家,都要小心翼翼摸着许久。 他是满心期待这孩子的到来,就像是自己埋在地下沉寂多年的种子,只等着一夕破土生长。 好像只有到那一刻,他才能真正从失去至亲的阴霾中,彻底走出来。 然而这些情绪,他只是藏在心中,并未向佑儿吐露。 今夜他回来的稍迟了些,佑儿已经躺在床上歇息了。 宋辙看着沉睡的佑儿,他忽然很想将她抱在怀中,无关乎情爱。 本该在睡梦中的人,唇角露出一丝笑意,而后将他的手握住,缓缓落在隆起的腹部上。 “夫君今日还未摸过孩儿。” 难得见宋辙眼中竟然有些湿润,佑儿诧异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宋辙笑着摇了摇头,弯下腰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佑儿的小腹上,仔细感受这饱含希望的生命。 “还没动过呢,夫君也太心急了些。” 宋辙拉着她的手道:“夫人莫笑,我只是太想她了。” 夜里夫妻俩温情脉脉,如今虽已过了头三个月,但宋辙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己做出不理智的事来,克制忍耐自己内心的欲望。 佑儿知道他这人的自控力,可都到这个份上还能悬崖勒马,到底是不放心道:“听说这样容易生病。” 至于生什么病,她并未直言说明白。 但话到这个份上了,宋辙伸手握住她的薄肩,呢喃道:“夫人似乎,欲念过重了。” 第123章 孕中滋味 屋里添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还是佑儿怀孕后初次如此,因此两人都是小心翼翼。 既有被情欲支配的冲动,又丝毫不敢马虎大意,生怕腹中的孩子有个闪失。 可越是如此,两人的脸却比寻常更红了些。 罗帐灯昏,夜深人静。夏夜本就潮湿闷热,几阵折腾过后,佑儿如同刚在水中捞出来似的。 她自从显怀后倒是不再孕吐,身子也愈发丰盈。 几缕青丝落在肩上,更是娇媚动人,宋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有了别的意味。 “夫人觉得滋味如何?” 佑儿身上顿时戒备,呐呐道:“你……” 他从小学什么都快,譬如眼下只试过一次,就已然一通百通般。 毕竟这几个月两人都心里隐忍着,眼下这般情况,如鱼得水,难分难舍。 到底是顾念着佑儿的身子,宋辙依依不舍将人抱在怀中。 心头却掐算着日子,只盼着这孩子早日落地。 蓦地,佑儿摸着腹部低呼一声,吓得宋辙忙道:“怎么了?” 他掌心温热,刚搭在佑儿的肚子上就察觉到一丝微动。 经此一遭,两人回过神后皆是欢喜,初为人父母的喜悦,在这一次又炙热了些。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宋辙自从感受到孩子的跳动后,隔日去衙门脸上也多了些笑意。 旁人以为这是高品升了首辅的缘故,可想而知宋辙这阵子是水涨船高,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羡慕。 倒是沈谦虽当上了次辅,脸上却依旧冷寂的厉害。 两人在皇城汉白玉桥上打了照面,沈谦看出他心情颇好,打趣道:“高大人昨日才拒了几个恭贺的门生,你今日还不收敛着些。” 宋辙纳闷,这才后知后觉道:“下官并非为着这个。” 凑近些才低声道:“夫人有了身孕,如今已坐稳了胎。” 沈谦眼中难得起了些波澜,宋辙却并未见到那丝羡慕。 他还记得当日在山东巡抚衙门见到宋辙妻子的事,那时不知情为何物,只为宋辙惋惜竟钟情那样出身的女子。 如今他已晓得情之滋味,是何等蛊惑人心,何等百转千回让人揪心,自然也能理解当初的宋辙。 “恭喜,那本官等着你请吃酒了。” 宋辙笑意愈浓了些,作揖道:“多谢大人,介时可一定赏脸来。” 待人离去,沈谦忍不住回头看着他那意气风发的背影,竟然有些羡慕他,能光明磊落的与心爱之人相守,能问心无愧分享自己的幸福。 陈夫人这阵子也是面上带笑,陈侍郎不知怎的转了性,这阵子下值就回屋陪着她。 东西厢房的几个狐狸精还在半路上想劫人,到底是一次也没成功的。 她心里高兴,来看佑儿的时候,这话就像车轱辘似的,绘声绘色讲着家里这个姨娘吃醋,那个姨娘闹腾的事。 佑儿听着有趣,乐得嘴就没压下去过。 “这话又说回来,你有了身孕后,你家大人就没有提那事儿?”陈夫人眨巴着眼睛,自然是懂得都懂。 纪氏也好奇,只是她性子内敛,这些话自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见两人都带着好奇的神色打量自己,佑儿有些害羞,摆了摆手道:“我家夫君事情忙,都快住在衙门了。哪里提那些事。” 纪氏垂眉,有些暗自神伤:“自上回小产后,婆母又给添了两个通房,夫君知道我不乐意,先头并不理会她们,可压不住婆母闹腾。” 往日里连佑儿也以为她那婆母是个和善人,如今看着纪氏的遭遇才晓得,原来是个绵里针,暗地里使坏的。 安慰道:“你也别多想,自己养好身子才好。”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想了。 “你们都能掌家,可我到现在还要看婆母的脸色。”纪氏眉宇间的忧色又添了些。 她自从小产后,日子就难得快活。 陈夫人劝了她一会儿,倒突然对着佑儿提了句:“你家大人相貌好,可得当心啊。” 佑儿晓得她的好意,却也深知宋辙的性子,并非是那等贪恋女色之徒,因此倒真是挺放心的。 待宋辙回来时,就见佑儿抱着手审他。 “夫君可想娶二房?” “夫君可想过纳妾?” 宋辙大惊,愣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李芫娘又来找事了?” 天地良心,他宋辙可没那些花花肠子。 佑儿这才说了纪氏的事,眼里对宋辙皆是探寻。 “我既没贼心也没贼胆,母亲也不会托梦给我添通房。”宋辙没好气道。 这也是纪氏极其羡慕她的地方,佑儿上头没得婆母孝顺,在家中掌着中馈,万万没有人敢和她做对的。 许是怀孕多思的缘故,佑儿一开始还并未将两个姐妹的话放在心上,可后来人走了,她独自一人时,竟然脑子里就不自觉的浮现宋辙纳妾的画面。 再后来还有什么妻妾成群的场景,越想越生气,这才有了方才的事。 见她是真自己把自己气着了,宋辙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道:“整日里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看夫人还是精力太充沛了些。” 说着话,佑儿就感觉他的手顺着脸颊落到脖颈上,惹得她酥痒不已。 自怀孕后她就格外敏感些,忍不住轻哼一声,顺势靠在宋辙怀中。 软香在怀,惹得人醉。 宋辙心里阵阵躁意,指尖落在她柔软细腻的肌肤上,动作愈发轻缓。 佑儿呼吸渐渐急促了些,嗓子越发干涸,只能双手搂着他的双肩,不敢轻易动弹。 宋辙打横着将她抱起,温热的气息从她的耳边,渐渐落在她的腰间。 自从那日过后,宋辙愈发熟练,如今已然是身经百战般。 日子倒是一天天过去,带到秋来时,佑儿的腹部已高高隆起,双腿也浮肿了些。 宋辙每日看着都十分惊心,时而还抱怨腹中的孩儿让佑儿受罪。 “哪有这样做父亲的。”佑儿自从如今性子也软和了,柔声斥道:“她哪里晓得这些,若说要怪罪,还不是你的缘故,我才怀孕一遭?” 这话让宋辙闭了嘴,只能认错道:“是我的错,咱们就生这次,今后可不能再让夫人受罪了。” 他话里是真心,佑儿自然听的出来。 第124章 新政前夕 待到佑儿身子平稳了些,到底是在家中闲不住,趁着裁布换秋装的由头,让宋辙点头,又留了挼风陪着,这才如愿出了门。 麻叶油亮,石榴半吐。玉京的夏比济南舒爽些,又或许是她如今少了操劳,整日里有丫鬟在旁打扇的缘故。 布庄的掌柜看着她来,欢喜热情道:“宋夫人来了,许多日子没见你,原来这是有了好事!” 做生意的人最是有眼力,春时宋辙陪佑儿来过一遭,那掌柜便将人给记住了。 佑儿讲明来意,原是要给家中人口预备秋冬的衣裳。掌柜一听是不小的买卖,便亲自陪着挑选衣料。 正预选了宋辙的料子,就听后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榕香回过头,低声道:“是魏少夫人和杨夫人。” 真是冤家路窄,佑儿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头忽而发冷。 蓦地,就听到后头传来魏姝的声音:“这不是宋夫人嚜,今日真是巧了。” 佑儿这才起身回过头去,只扶着腰淡笑道:“原来是杨夫人和魏少夫人。” 宋辙如今已是四品通政,按理佑儿也不需对两人见礼,因此只是颔首示意便不再多言。 李芫娘忽觉背脊发凉,并非是想起自己丈夫只是七品的缘故,而是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实在是不可思议。 毕竟有些日子没见,她晃神片刻才将目光落到佑儿脸上。 这张脸本就是美的,往日清瘦还能看出几分寒酸,如今被滋养调理,倒是有些舒展气韵。 成了婚才知道,女子的面容其实与嫁的夫君,有极大的关系。 譬如今日对镜梳妆,她就觉得自己眼下多了些憔悴,这事这些被琐事烦心的缘故。 如今李芫娘身边伺候的人已不再是折月了,用她的话说,就是那狐媚子勾引了魏思源,一心想着做姨娘呢。 也因着这事,近来颇为思念先前伺候的垂星,可派人打听才知道,那黄鸣不是东西,眠花宿柳不说,吃醉了酒,回家就要打骂垂星。 就连魏姝这般贤惠的,难免也要在夫家受气。 因此李芫娘在别人的痛苦中,心里稍稍得到了些安慰,又在看到佑儿时,悉数崩塌。 “你如今倒是与往日不同了。”李芫娘半真半假道。 魏姝打着圆场接过话:“是比往日更俊俏了。” 佑儿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布匹,笑道:“两位夫人才是绝色。” 她原本是打算客气两句就走,谁知李芫娘是不打算放过她。 “你这肚子,几个月了?”她问的很随意,还刻意隐去了几分不甘与不屑。 佑儿本能的摸着肚子,答道:“快六个月了。” 她这无意识的动作,还有脸上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笑意,狠狠戳了李芫娘的心。 好在如今人多,她也晓得不能失了分寸,眼里带着几分讥讽,摇着扇子便瞧别的布匹。 榕香压着嗓子,愤恨道:“夫人,她这是什么意思?” 佑儿不想在外头惹事,尤其现在这情况,万事还得小心为上。 只是她处处谨慎,难免让人不会针对。自那日遇着佑儿后,李芫娘心里就一直为自己愤懑不平,连带着家中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遭了些最。 宋辙这几日被高品唤去了华盖殿议事,这是内阁的地盘,不少人都眼巴巴瞧着这空出来的一个阁员的位置。 如今这情形怕是要花落宋辙头上,不说别的人,就连与他同级的王通政心里就颇不是滋味。 夜里与同僚吃酒,自然就被人问着这事。 琵琶声生催人醉,娇妾美婢握在手中,王通政冷哼道:“愣头青罢了,仗着是高阁老的学生,平日里出尽风头。” 工部的曹郎中恭维道:“下官算是看出来了,宋辙那厮不过是个草包罢了,整日里就晓得罗织同僚罪证,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听曹郎中的意思,此人应当去都察院才对。” 席间有人起哄道,这话说者无意,可听者有心。 王通政不禁暗暗思量起来,眼看着顶头上司上司李通政使年纪上去了,若是留着宋辙在衙门里与自己挣那位置,只怕是没甚胜算。 与其给自己留个对手在身边,不如找机会将这瘟神送走。 留在华盖殿列席内阁小会的宋辙,如今蹙眉深思这条条框框棘手之事。 高品惯是会锦上添花的,瞧着他被皇上看重,便在众人面前给他做脸面。 “宋通政也别光听着,这事与山东有关,你曾在山东任上多年,瞧着这丁税以山东为试点,可有何难处?” 见众人目光朝向自己,宋辙心头默了默。 这新政是弘德的心头大事,不仅有丁税,后头还有方田税,丝绢税,总之是要力图破除沉疴旧疾,打破官僚与大户税收不公的现状。 可在座的不少朝臣都是田产丰硕的大户,譬如高品本人在苏州就有本府大半肥田,高家人丁兴旺,按着平均一亩田一人交税一百文计算,高家这田地摊在人丁上头,每人要多交几百两不止了。 因此这老狐狸听完沈谦的讲述后,并不提自己的意见,也不让别人来答,只让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宋辙先提难处。 既然说了是提难处,便是摆明了让宋辙不能说出这新政的好来。 就在众人以为宋辙两头为难,怕是难答上这难题时,谁知他却起身作揖道:“回首辅的话,下官以为此法甚好。古语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些年朝廷几次洪灾,前年起北面鞑靼进犯,去年春东南倭寇作乱,到了冬天有逢雪灾,即使朝廷赈灾救济,可百姓也身上的苦难道就轻了?因此就新政而言,若用的好若一鼓作气用下,对百姓而言必然是有利无弊。虽说是对不少大户富绅来说,自然要多交些税,但朝廷这些年来对他们的优待已然颇多,若是连这些蝇头小利也要占,未免让皇上让朝廷寒心。” 宋辙半句话没有提山东,而是以天灾入手,气得高品脸色阴沉了些。 沈谦虽仍是面容寒噤,但对宋辙不乏多了些肯定。 “你的意思是,这新政在山东能实行?”工部尚书柳晁问道。 他亦是这阵子才入阁的,原先是工部侍郎,后头顶了公孙贺儿子那尚书的职,自然就有了进内阁的资格。 宋辙似不经意看了眼沈谦,见他眼皮垂了垂,便朗声道:“是,山东前两年从巡抚到县令都换了一批,想必这回能以新政戴罪立功,让朝廷刮目相看。” 自平阴府那场洪水起,换了山东大大小小三十余官员,或斩首或流放,这些本就是为了新政提前做的打算。 第125章 风光 华盖殿内一时寂静无声,高品这才幡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学生似乎与以往不同了。 一边是投机取巧和光同尘,一边又是玩弄权术借机上位,高品眸光阴郁看着宋辙,只觉得他是心思太深沉了。 对于宦海沉浮多年的人来说,周围环境都是浑浊不堪的,若是出来一个稍显干净的人,反而会让别人觉着是异类。 甚至不止是异类,还会将千万个不好的词汇都给人戴在头上,力图来辩证自己的浑浊才是干净。 宋辙并未多看旁人的脸色,他说完了话就自顾坐在后头,仍旧如先前那般掩住自己的存在感。 “既然你对山东这般信任,不如就派你做钦差,给朝廷看看你的本事。”高品早已恢复和煦的笑意,似乎是对自己的学生非常满意。 华盖殿里的众人或是看戏,或是替宋辙捏把汗,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沈谦却道:“宋辙只是四品通政,怕是难以服众。” 李通政使早已被王通政吹了耳旁风,见者梯子忙顺着爬,接过话头道:“下官以为宋通政的能力,三品也是能做的。” 他是老狐狸了,说了这话众人也都猜到了是何意,不外乎是这阵子宋辙以通政司的名义,搜罗公孙党不少罪证,同时手里也握了不少朝臣的隐私。 毕竟当官多年,谁还不被人暗中检举过? 如此这般放纵下去,只怕通政司要被万人嫌,他这个顶头上司也要连带含冤。 宋辙藏在衣袍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果然听到了高品道:“说到这三品,李通政使难不成眼下也想告老还乡了?” 他用了这个也字,不难让人想到前一个打条子告老的公孙贺。 李通政使只觉得背脊一凉,打着哈哈道:“下官虽与阁老一样,都是已过花甲之年的人,但这把老骨头还能再为朝廷效力。” 高品听罢,倒也没说什么,本想这事如此了之。 却听沈谦道:“说起三品,都察院如今不就空了个左都御史的位置?” 若说王通政想着将宋辙挤走是真,可根本没想过真让他去都察院。 诚然宋辙是适合去那地方,可若真去了那地方,朝臣百官还怎么活?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了口凉气,难不成以后要认宋辙当大爷? 首辅与次辅之间的争执,旁人是万万不敢掺合的。 高品指尖扣在书案许久后,才妥协道:“此事还要由皇上定夺,且宋通政还年轻……” 后头的话他自知失言,沈谦在比宋辙还年轻的时候,就已是尚书之位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魏府这几日有个通房也怀了身孕,虽说李芫娘不喜魏思源,可看着那怀孕的通房,还是恨得牙痒痒。 冷笑道:“怀孕?怎么所有人都在怀孕!” 魏夫人听闻了此事,也觉得甚是不妥。 没有哪个大户人家闹得出庶长子的笑话来,下令捉了那通房到正院去,又派人请了李芫娘来,当着面查了那通房伺候之后送避子汤的经过。 光是从熬制的丫鬟,到送汤药的婆子,凡事经手过的人,跪了好几个在地上。 府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仔细号脉后才道:“的确是怀孕了,那避子汤的药效因人而异,许是这姑娘体制的缘故。” 言下之意便是怨不得旁人,他是心善的,可这话也无形之中让那通房脸色更惨白了些。 李芫娘捉住她这神情的变化,厉声道:“你吐了?” 那通房原本也是府中老人了,自十五岁起就在书房伺候魏思源,如今她已二十五岁。 若是再不要个孩子傍身,将来可怎么好? 无奈魏思源还年少气盛,李芫娘亦是心思不在开枝散叶上,她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窍,难得夜里被拉着同房一回,便起了心要把握这突如其来的机会。 魏夫人晓得这丫鬟的为人,毕竟当年是她亲自拨去照顾儿子的人。 因此也算是全了她的脸面,只让府医开了堕胎方子,就不再理会这事了。 下人散去后,李芫娘便被婆母耳提面命了一番。 “母亲从小看着你们两个孩子长大,你们幼时分明常常一处玩耍,相处甚是和睦,怎么如今成婚反倒生疏成这样?” 李芫娘想着过往,才发觉她幼年身后常跟着这表弟,只是她从未将眼神落在他身上罢了。 “母亲也不强求你们如何恩爱,可咱们魏家总是要留后的,一会儿思源回来我也告知他一声,再这么胡闹下去,我便断了他的月例银子。” 李芫娘回院子的路上,心头忽而生了个主意。 弘德听了今日内阁的议事,犹豫半晌才道:“那依着首辅的意思,这宋辙如何安排才好?” 若是让宋辙做钦差,那二品的齐平宗不一定会好生配合。 毕竟他有军功在身,还要守着海边疆域,脾气性子又不是什么好的。 可若不让宋辙去做钦差,又有谁能去推行? 若是头回推行就不顺利,只怕以后想要再提新政就难了。 高品在弘德面前也是为难,若是一味迎合便是折损自己阖族利益,若是不迎合怕是要惹怒龙颜。 几经思量,还是妥协道:“不如就依沈次辅的意思,先让宋辙去都察院填了左都御史的空缺,待秋收时以钦差的名义去山东推新政?” 弘德这才颔首,甚是满意道:“朕知道宋辙是首辅门下学生,难免怕有心之人议论不公。可朕幼年启蒙也是拜了首辅为师的,首辅的人品不论是先帝还是朕,都是深信不疑,因此倒是不必将那些风言风语听进耳中。” 高品心头一梗,到底是谁在风言风语了? 却只能躬身,规规矩矩作揖道:“老臣多谢皇上信任。” 旨意下来的那天,宋辙拉着佑儿的手,满脸都是欢喜之色。 他这人素来如此,在外头稳重有城府,可在家中那得意之色就快冲出天灵盖了。 “夫君这般可算是得罪人了。”佑儿按着他压不在的唇角道。 宋辙倒是不甚在意:“人只有在落魄时,周遭才都是坏人。若是你步步上升,即使有人心里不乐意,可当着面也不敢表露分毫。你以为内阁里的大人,就没有同僚记恨了?走的越高升的越快,恨我的人自然就越多。” “不过又能如何呢?还不是要给我作揖行礼?” 佑儿不悦拍了他的背道:“这话你可别在外头说,别人听到必要说你轻狂。” 宋辙自然晓得这些道理,他在外头全然没有得意之色,也就是在佑儿面前,才忍不住吐露心声。 毕竟功成名就的风光,若是没人看到,岂不是太可悲了。 第126章 气死她 待到入秋时,佑儿的双腿已渐肿胀,每日需榕香小心扶着才方便走路。 纪氏晓得她出来不便,便每日做些吃食去陪她说话。 这日午后,翠绿荫径下,凉风阵阵吹来,湘妃竹迎风婆娑,斑驳树影照在白墙,倒是让人惬意。 佑儿正与榕香说着话,跃过窗棂瞧见纪氏提着竹篮过来了,起身相迎笑道:“还以为你今日不过来了。” 因着宋辙的身份水涨船高,她那婆母也就不再拘束着纪氏来陪佑儿,有时还要差人来提醒着让她来。 纪氏高抬了着竹篮道:“还不是给你做着翡翠糕嚜,你还嫌我来迟了!” 那日佑儿只是随口说了句,未曾想她却记在了心里。 忙佯装捂嘴道:“是我说错话了,该打该打!” 纪氏笑着将翡翠糕端了出来,无奈道:“纵使我不想来,我那婆母也得让人把我拎来。” 她家里的糟心事佑儿听得多,自然也晓得纪氏那佛口蛇心的婆母有多恶毒。 “你也不必管她的,过来一起说话也好。”佑儿安慰道。 纪氏看着佑儿的肚子叹道:“若是我那胎保住了,也该是生产的时候了。” 她虽与佑儿关系好,可看着她平稳顺当的日子,何尝没有羡慕过?夜深人静时,也曾顾影自怜,叹命运之不公。 只是这些在东方既白之时,又境散去。 偏巧了那日出门,却被李芫娘遇着…… 翡翠糕晶莹剔透,上头一点樱桃甚是可人,佑儿自怀了身孕就难得下厨做吃食,见着这糕甚是欢喜:“做这个得费你不少时辰了。” 纪氏给她夹了块放在小碟上,柔声道:“往常吃你的茶果子还少了?我不过给你做些点心罢了,你偏生还与我计较。” 佑儿听罢,果然不再客气,仔细尝了口道:“口味清爽,茶香四溢,真是好手艺。” 纪氏见她吃了一整块,笑了笑:“你真喜欢,我明日再给你做。” “哪能让你费力气,明日咱们去外头走走,去茶肆吃新上的茶果子。” 两人坐在屋外芭蕉树下乘凉,小扇摇曳,自有天然之趣。 纪氏忽然没由来的落了泪,喃喃道:“我今日真有事求你……”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佑儿忙摆手让榕香退下回避,这才问道:“你这话是何意?咱们之间有什么也不必用求字的。” 这话一出,让纪氏更是捂着脸哭泣不止。 佑儿见她这般还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事,要请宋辙帮着斡旋一二。 谁知等了许久,才听纪氏道:“我那日见着李家小姐了,就是嫁去魏府的那个。” 此话一出,佑儿心头就隐隐有些异样。 纪氏没顾着佑儿的表情,接着说道:“你也是晓得的,我家夫君如今去了户部,若是我得罪了她,怕李侍郎今后在公事上为难我夫。” 的确,她在那时不能不听李芫娘说话,也不能不应下她的请求。 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佑儿心头虽然有些不喜她这种行径,却表示理解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不过她究竟跟你说什么了?是要你为难我?” 纪氏不是个什么话都敢一股脑儿说出口的人,以前在家里做姑娘就是个闷头性子,如今嫁了人更是闷嘴葫芦似的。 因此佑儿也不着急,吃了口茶等她自己攒足了劲儿道:“她要我给你下药,害你腹中孩子。” “可你是知道的,我哪里会害你,我自己也是失去过孩子的母亲,怎么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佑儿径直起身,一脸铁青着道:“她真如此说?” 纪氏可怜巴巴的点着头:“她让我想办法堕了你的胎。” 往日里只觉得李芫娘执拗,嫁不到宋辙就连带着怨恨人。 如今再看,这简直是心狠手辣,是脏心烂肺! 佑儿看着剩下的翡翠糕,有些不可置信道:“所以你给我下药了?” 纪氏连连否认道:“没有没有,我怎会给你下药!我做不出这种事,又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听的她这样说,佑儿才安稳了心神,实在是可恨! 上回就该让她多吃些苦口的,佑儿心生悔意。 毕竟她才踏入这样的圈子不久,生怕自己手段太脏太狠,毁了功德。 可如今忽而醒悟了些,即使自己并无害人之心,可难保别人不处心积虑想着害她。 有千日害人的,没有千日防人的,她还不如早些下手,免得提心吊胆。 纪氏自然不晓得她的心思,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我求求你了,这几日莫要出门,一会儿我走了再唤个大夫来,只说你肚子疼,咱们静养些时日,也就生产了。” 那岂不是让自己做缩头乌龟了?佑儿冷哼道:“你整日在家中唯唯诺诺,难不成也要我也这般?” 她是真的生气了,听着纪氏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的日子怎么过,还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见她这般,纪氏只觉得羞愧难当,可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心里自然十分着急。 晓得她是怕影响她家夫君,佑儿保证道:“你且放心,若是李侍郎针对你夫君,你大可告诉我,都察院可不是她李家的!再说了,你家姻亲是沈家呢!” 纪氏摇了摇头:“沈家瞧不上我们,两个妹妹嫁过去也半点好处没沾着不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纪氏眼中皆是难解的忧愁。 “得了!这事你也别管她怎么对付你,我今日是给你下了保证,她若使坏,我夫君不会放过她们李家的。” 纪氏得了保证,这才宽了些心,后头两人也没得心情说话,就自顾散了。 待到宋辙夜里回来,佑儿就讲了今日的事。 刚眉眼松乏的人,顿时坐直起身道:“她这是疯了!” 反倒是佑儿心平气和的拉着他的手臂道:“你也别恼,我如今不是没事嘛。” 宋辙沉默不语,心里想着如何解决此事。 佑儿只当他还在生气,劝道:“她如今必然日夜盯着咱们,我想着索性出去给她瞧瞧,我浑身通泰气不死她!” 宋辙却一脸认真道:“不如真气死她算了。” 第127章 推进湖里? 夫妻俩心里都有同一个念头,那就是让李芫娘死。 可理智之下,佑儿摇了摇头:“杀人犯法,手上沾血不好。” 她抚摸着肚子,宋辙才知自己失言了,忙用双手捂着她的手背,生怕刚才的话被孩子听了去。 见他这般,佑儿心头觉得好笑。 她心里已有了打算,便劝着宋辙道:“夫君也不必想这事了,我跟你讲这些,并非是为了让你替我了事,而是答应了纪氏,万不能要这事影响了她家夫君。你在朝堂上,若是瞧着孟家少爷被李家针对,便斡旋一二即可。” 这事宋辙自然能应下:“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佑儿这才勾着他的手臂道:“不过……还想请夫君在外头物色一个人。” 她说话添了丝甜腻,惹得宋辙喉咙发痒。 初秋夜里不像夏日那般,需得用上冰盆才能解暑气,如今好歹是有了些凉风来,吹得人心里晃悠。 宋辙搂着她的肩,任由佑儿软绵绵的搭在他的身上。 摩挲着她浑圆的肩头,忽而抬头与之对视道:“夫人的胎如今是坐稳了。” 他那双眼睛带着炙热,泛着让人不敢直视的情意。 佑儿歪着身子,不自觉的抿了抿唇。这般模样,宋辙嘴角勾了些看破不说破的笑意,而后在她绯红的脸颊落下一吻。 屋里缱绻旖旎,烛火摇曳生姿,不知何时两人早已唇齿相依。 佑儿纤细的玉腕搂着宋辙的脖颈,气息随着身子的摆动愈发不稳。 屋外的芭蕉叶上沾染了夜露湿气,一阵狂风吹来,凝结成水滴落在地上。 如此反复,直到三更天才安稳了些。 屋里,两人相拥而眠,直到寅时末时,宋辙轻手轻脚起身梳洗,佑儿依旧沉溺在梦中。 都察院的公务并不轻松,不比通政司那头只是汇集民意,下达奏疏。 如今宋辙每日要审阅十三行省的御史送上来的文书,甚至有百姓直接呈达冤情来衙门。 小事小情,他自然不去过问太过,可如今因公孙贺倒台之故,各地往日许多沉冤,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即使下头的御史已经处置,可有些涉及甚广的问题,还是呈到了宋辙的书案上。 而他通常是猜测皇帝的心意行事,譬如有御史查到云南有私铜矿铸钱,其中勾结了一些朝廷官员,这样的大事必然是要进宫请示圣意后,才能行事。 可参奏哪个官员狎妓赌博,买官卖官等事就不必皇上操心了,都察院暗查得了人赃俱获,自然转交给大理寺处置。 做官做事,里头的学问比四书五经还深厚。 佑儿心头谋划了一番后,左思右想并无破绽,这才下定决心出门去。 挼风得了宋辙的吩咐,如今就跟在佑儿身边护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夫人不如就在家中,咱们想买什么,我让掌柜的送来?” 他是不愿佑儿出门的,无奈这嘴上功夫并不是佑儿的对手,只能妥协小心护着。 挼风赶着马车,问坐在车把势上的榕香道:“怎么今日非要出去?” 榕香亦是不知,蹙眉深思道:“怕是因为大人这阵子忙于公务,疏忽了咱们夫人。” 挼风明白了,这女人寂寞了,就要往外跑。 李芫娘这阵子每日盯着宋家,自然是收到佑儿出门的信了。 听说佑儿往长街去了,迫不及待也跟着去,纪氏不得力,她准备自己亲自动手。 若是再遇着,不小心将人推到了,她再诚恳致歉,谁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一个身怀六甲的人,自己不好好在家养胎,出了事能怪着别人? 佑儿今日本就是刻意等她的,因此就让挼风驾车到金甲河畔,放眼望去河上还有未凋谢的荷花,白粉之间,莲香扑鼻。 “夫人不如找个地方歇着?”榕香问道。 佑儿讳莫如深道:“先站在这儿让人看着,免得人家找不到我。” “夫人是约了人?难怪要出来呢。”挼风恍然大悟道。 佑儿看着湖上的画舫但笑不语,三人在河畔赏花玩,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见李芫娘远远走了过来。 榕香不可思议道:“夫人难不成约的是……” 不请自来罢了,佑儿本来还怕她不来,毕竟这样的事还是要有些运气的成分,谁晓得李芫娘倒是堂而皇之来了,看来是心里急切。 待到人要走近了,佑儿佯装乏力,转身就要走。 李芫娘见此,哪里肯放过这好机会,忙快步上前道:“宋夫人怎么看着我就要走?难不成是对我有意见?” 佑儿这才假装才见到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道:“原来是魏少夫人,女子怀孕体热,如今还有些日头照着,我就先告辞了。” 不远处驶来了一艘画舫,李芫娘笑道:“难得遇着夫人,不如我们游湖说话?” 生怕佑儿不答应,还诚恳道:“旁人总说我与你不和睦,咱们今日在此游湖赏花,今后也不会有人瞎说八道了。” 这便是不给佑儿拒绝的机会了。 “如此,那就依着魏少夫人的意思了。” 李芫娘心头松快了些,坐在画舫上颇有雅致,寻了靠水的位置与佑儿坐下。 许是平常打罚惯了丫鬟,如今想着要惩治佑儿一番,她竟然半点也不慌乱,到底是熟能生巧,沉得住气。 佑儿摇着团扇,理着耳边被风吹起的发丝,笑道:“往日并未多接触,竟不知魏少夫人是坦荡的人呢。” 李芫娘心头微诧,不解道:“你这话何意?” 佑儿放下团扇,轻轻抚摸着肚子道:“正如你说的,谁都知道咱们不和,如今我有身孕,你还非要让我与你游湖,故此我才说你坦荡嚜。” 船家娘子上了茶和点心,听着这话也忍不住看了两人才退下。 李芫娘脸色添了丝不悦,什么你呀我呀的,真是没得规矩。可脸上却笑着更浓些,她一贯这般压抑怒火:“宋夫人说笑了。” 佑儿瞧着行过的一片荷花,起身道:“前头景致不错,可要一同去瞧瞧?” 偏偏在李芫娘还未来得及答话时,听得佑儿笑道:“你不会是怕我……把你推到湖里去?” 第128章 蓄意勾引 行舟绿水间,细草微风岸,听得阵阵高柳鸣蝉。 可这景致李芫娘半分也看不到眼中,指尖的扇柄逐渐划下,流苏摇曳晃荡,就像她此刻,心神不安。 佑儿执扇捂着唇,眨眼道:“我与你说笑呢。” 李芫娘深吸了口气,不得不跟着佑儿走了过去,她知道佑儿如今有所防备,是不可能被推入湖里了。 抬扇遮阳,瞧了瞧湖中景致倒也没有兴致了,冷哼了一声,便唤丫鬟去让船家靠岸停船。 却听身旁的人“咦”了声,她转过头看着缓缓驶来的一页扁舟,心陡然窒息片刻,脸色不变,眸色却骤亮了些。 “看着有些像我夫君呢。”佑儿说着夫君二字,带着丝丝甜腻。 李芫娘撇了撇嘴,摇着扇子装作若无其事。 待那小舟靠近时,看清楚了来人并非宋辙,只是有其三分相似,又隔着距离,他直身如翠墨修竹,故此才错认了。 只是快要靠近画舫时,那人淡淡看了眼两人,便撑船离去。 李芫娘与他有一瞬的四目相接,那清冷面容和眼中露出的淡然,正如当初与宋辙初见。 “瞧我这眼神,让夫人见笑了。”佑儿不甚在意说道,便转身去了画舫另一侧。 自那日起,李芫娘便记着了那小舟上的男人,她忽而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喜欢的,从来不是宋辙那人。 只是那副皮囊罢了。 就像她喜欢玉兰花一样,妆奁里就买了无数簪花钗饰,衣衫上也常绣上那纹样。 于她而言,喜欢便是要据为己有的。 她派人唤垂星入府说话,自然是让她与黄鸣二人,在外头寻到那日的男子。 可见着垂星时,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眸,还是忍不住惊讶:“他又打你了?” 这倒没有,垂星摇头道:“少夫人不知,黄鸣整日里都在外头厮混,哪里还能打我?” 细问才晓得,原是黄鸣在外头赌钱吃酒,没了钱就回家找垂星要,前阵子把她压箱底的钱都拿走了,倒是能让他挥霍好一阵才回。 李芫娘心里发酸,拿了五十两银子给她,嘱咐道:“这钱你自己留着傍身,可千万莫被他拿了去。” 又将那日游湖的事说了,只让垂星出去问问,拿了那人自有用处。 垂星以为她是想用那男人对付宋辙,当即便去了金甲河边打听。 正巧还没问几个船家,就看到了那与宋辙相似的男人。 起先她也是晃神,可走进才看清楚,只是口鼻几分相似罢了,若是遮住五官,便只剩他孤身落座船头的那股气韵罢了。 垂星心里摇头,一看这人就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滋味。 不过好歹是完成了李芫娘的交代,她上前去问道:“公子一身游湖?” 那男子眼角泛着桃花意,偏生板着脸冷莫看人。 “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奴婢也好有个称呼。”垂星放低了姿态,倒是给足了男人面子。 “在下苏缙,不知这位娘子有何事?”他说话不疾不徐,可语气不乏克制矜持,也有几分像宋辙。 “我家主人想认识公子,就在前头酒楼,还请公子移步。”垂星怕耽误李芫娘的事,索性就想着先将人带走再说。 也是她太急于帮着李芫娘做事,竟然未曾怀疑这苏缙怎么如此轻易就跟自己走。 待到了酒楼,垂星请了小二赶紧去魏府请人,自己在包间外候着。 怕苏缙不耐烦,还小心翼翼道:“烦请公子稍等。” 好茶好点心上来,苏缙自然没甚好说的。 李芫娘听到人回禀,说是垂星在外头候着,心头顿时一紧,晓得她是办成了事。 临行前不经意看了看自己的穿戴,本想换一身新做的,可又怕人怀疑。 到底是在马车里扶了扶鬓边碎发才安心。 进了酒楼就见垂星候着,有她在的缘故,伺候的丫鬟就不好上前了。 竟然没人察觉上了二楼后,只有李芫娘一人进了包间的门。 苏缙听到脚步声,抬眼瞧去,略略点头,端的是疏离有礼。 李芫娘捏紧了手上的扇柄,也不上前走去,施施然是好规矩:“公子久等了。” 这样的事她也是头次做,但迈出这步时反倒没有担惊受怕。 凭什么男人可以在外头肆无忌惮左拥右抱,她就不能与外男品茶吃饭了? 好在她心里的这些出格的话,都在苏缙的回应里变的合情合理起来。 他起身道:“不知娘子找我有何要事?” 那玉冠束发,身姿笔挺,即使彬彬有礼,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正如李芫娘心头的宋辙。 她不敢直视苏缙的眼眸,偏生侧着眼看去,矜持道:“小女请公子过来,只是因为前些日子偶然见公子乘一叶扁舟,似是故人。” 苏缙缓缓走近,站在她身前,一股清幽的气息弥漫在两人之中。 那难以接近的神情,忽然对她带了些笑意,眉梢染上了丝丝情意。 “那娘子一定很在意她。” 李芫娘心头一紧,顿时退了半步,这才更清晰的发觉,其实眼前的人与宋辙半点不像。 宋辙从来不会对她笑,也从来不会与她这般贴近过。 可这咫尺之间的距离,被苏缙不由分说地再进一步,逼得李芫娘退无可退。 她想唤垂星进来,可声音还未出口,唇上就多了一男人的指节覆上。 轻柔摩挲,让她双腿打着颤,软绵绵的只能靠在墙上。 她眼中带着湿润,愈发楚楚可怜,惹得苏缙心头也生了别样滋味。 “娘子不如就把我当作是他,也许我还能带给娘子不一样的欢愉。” 这赤裸裸的话,与他指尖逐渐往下的动作,让李芫娘在理智与情欲间难做选择。 苏缙并未给她机会,就着她紊乱的呼吸,顺势唇瓣轻碰,耳鬓厮磨。 须臾过后,李芫娘使力推开了他,惊魂未定道:“我并非轻浮之人,还望公子自重!” 屋里的气氛微妙,分明能辨出其中淡淡悱恻缠绕,而她说话的语气也软得不像话。 苏缙唇角勾起,眼中却是淡淡惆怅,常年流转在脂粉堆里,自然晓得李芫娘如今已招架不住了。 第129章 半推半就 李芫娘只觉得那扑鼻的清幽香味让她神识错乱,她时而清醒时而沉醉其中。 到后头竟然真瞧着苏缙与宋辙一模一样了,他温柔小意搂着她,勾得人心如春思荡。 当身上的薄衫褪去,肌肤交织之时,她彻底丢失了理智与知觉。 任由苏缙拂过自己,心头一阵阵难以言说的颤栗。 苏缙是宋辙找人从面首堆里挑来的,本来这行当早就被禁了,可耐不住世间女儿也多情,到底是真的禁绝了,用了些心思自然能找到。 这苏缙只是身形与宋辙相似,样貌并非眼下示人这般,但他伺候女人久了,也精通妆容技巧。因此只与宋辙见过一次面后,就拿出了真才实学,算是改头换面。 眼下这般还在外头,他浅尝辄止便罢了。 倒是李芫娘缓过来后,才好一阵后怕,倒是苏缙给她递了盏茶,安慰道:“娘子莫怕,若是你夫君问罪,只管把苏某交出去就是了。” “能与娘子有过一遭情爱,苏某这生也算值了。” 李芫娘听着原是不屑皱眉,可看着他目光澄净,眸中全是自己的身影,一时之间竟有几分当真。 这才后知后觉问道:“你姓苏?” “娘子唤我阿缙。”他握住李芫娘的手心,在上头写着自己的名字。 酥酥麻麻的触感让李芫娘心头又是一阵慌乱,赶忙整理好了衣裳,就要离去。 苏缙却道:“娘子莫急。” 他身上的衣衫还落在地上,只穿着亵裤就上前搂住她,随后帮她整理了些许凌乱的发髻。 李芫娘看着他喉结,忽而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就当她神思混乱时,身躯却被苏缙放开,他眉宇带着不舍,口中却道:“娘子可以走了。” “三日后,我在金甲湖等娘子。” 男女之事,雨歇云收后最怕的就是温存。 若说这萍水相逢的情意能有多深,那自然是假的。 可这欢愉过后的缱绻,再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也落得柔肠百转起来。 回了家中,李芫娘心头就阵阵悸动,她鲜少与魏思源同房。 且每一回,魏思源都并未如她所想那般温柔体贴,而她也只想时间过得再快一些,好让这荒唐之事,快些结束。 而今日,才算得上她头一回感受到了这事上的好来。 待到夜里沐浴时,她挥退了伺候的丫鬟,自己一人坐在浴桶之中回味这苏缙游走其中的滋味。 自那日后李芫娘就盼着相逢那日,好不容易挨到三日过后,没曾想正是魏思源休沐。 今日偏巧他不出门,许是听了魏夫人的话之缘故,一早从书房起来就去了李芫娘屋里。 刚进屋就见她对镜梳妆,平日里总瞧着她梳三绺头,今日瞧着这堕马髻甚是新奇。 玉兰珠钗斜插入髻,倒是添了几分妩媚。 看到魏思源的神情,李芫娘眉头轻拧,问道:“夫君今日来做甚?” “夫人这话说的奇,我回自己的屋,难不成还要谁允准?”魏思源素来不喜这表姐,平日里说话总夹枪带棒,或咬文嚼字的挖苦人。 夫妻两相顾无言,一个想着外面的粉头,一个想着刚得鱼水之欢的俏郎君。 倒是宋辙上午去都察院处理了事,下午欢欢喜喜在家中陪着佑儿。 两人坐在窗前,一个看着话本子,一个在旁边摆着棋谱,风生小院景宜人,枯荣有数得失难量的人世间,如此寻常惬意,才算是潇洒度日。 挼风不便进屋打扰,便在窗棂外道:“也不知今日苏缙那头怎样了,不如小的去瞧瞧?” 佑儿放下话本子,心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些高门大户的女儿,总是被礼仪规劝长大,这种不守妇道之事,只怕她退缩不前。 倒是宋辙轻拍了她的手,笑道:“不必过去,今日休沐,指不定她不便出来。” 本来让苏缙约了这天就有这层考量。 若是李芫娘如约而至,倒是显得太急切了些,俗话说来的快去的快,太容易得到就不会珍视。可若今日她不能去赴约,下回再见时,才能更情真意切。 人有时候,那情绪上脑之时,连自己都能骗过,不知到底是偷换还是偷情。 佑儿反掐了他的手心道:“哎哟,看不出来夫君真是什么都知晓呢。” 宋辙不敢呼痛,忙求饶道:“夫人莫急,是我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懂得实在太多了。” 两人在屋里打情骂俏,檐下榕香坐在美人靠上乐呵呵笑,她往日受了不少蹉跎,如今终于又个安身之所,伺候的主家还是好性子,自然是觉得最是安逸圆满。 挼风见宋辙这样说,便只好去院里练剑消遣,他回京后剑术精进了不少,前阵子这刀才开了半刃。 落叶飘然之下,半空之中就被他直指去,而后断成两半。 呼啸声此起彼伏,剑影忽闪而过,榕香从先前阵阵喝彩,到如今已波澜不惊。 李芫娘到底是没去赴约,今日魏思源是铁了心在屋里好好陪她。 哪怕是不说话,哪怕两人相顾无言。 不为别的,只因他母亲放了狠话,要断了他银子,这谁忍得了,自然要妥协。 魏夫人瞧着自己的儿子儿媳一同来请安,心中甚是满意。 拉着李芫娘的手道:“你是懂事的,母亲一直最放心你。今日见你们夫妇和睦,心中真是欢喜也安慰。” 她这话让李芫娘有些不是滋味,许是因为愧疚或者真被感化似的,竟看了眼魏思源道:“母亲放心,我与夫君如今还在相互磨合,今后会好的。” 得了她的保证,魏夫人才一脸欣慰看着魏思源道:“你可莫要辜负芫娘。” 这话魏思源可不认同,只因从小李芫娘说话就最讨长辈的欢喜,因此就觉得这话当不得真。 想着自己幼时还真以为她是温柔体贴的姐姐,每回总愿意跟在她后头玩耍,可后来却听她与丫鬟私下叫他傻子。 从此魏思源就暗暗记恨上了她,当初母亲压他娶李芫娘,他本是不同意的。 可想着那曾经瞧不起自己的表姐,如今不得不靠自己才能挽些颜面,心里觉得舒坦,这才点了头。 看着母亲依旧觉得她好,魏思源心头耻笑,口中却恭恭敬敬说好。 因此今日这出妇唱夫随,不过是各自隐藏着阴暗,举着皎洁在人前。 第130章 湖中情 待到午后落了场秋雨,李芫娘本就心里乱的慌,经这淅沥雨声更是坐立难安。 魏思源看着她如坐针毡,反倒心头快活,难得这高高在上,波澜不惊的人,竟然有这般模样。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不觉手倦抛书午梦长。李芫娘见他倒在榻上歇息,是铁了心今日不离这屋了。 她一时旧忧添新愁,只觉得头疼不已。 佑儿如今肚子高隆的有些骇人,毕竟是八个月的身子了,宋辙心里不禁担心待秋收时孩子还没出生,到时候岂不是要留佑儿一身在家生产。 因此这几日看着她那肚皮,眼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急迫。 “夫君这是怎的,孩子什么时候想出来,这全凭她自己的喜欢,你何必着急。”佑儿笑道。 这怎么能不急,宋辙搁下手上的黑子,拧眉道:“再过些时日我就要去山东督新政了,若那时留你一人可如何是好?” 知道他心里记挂着自己,佑儿脸上挂着笑意,心里也欢喜:“我也舍不得夫君,这一走可要耽搁好些日子呢。” “少说得寒冬腊月才能回来了。” 他想做出一番事业来,自然就不能每日围着家中打转,可心里当然也不舍妻儿。 因此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人,竟然叹道:“早知我就推掉此事的。” 推掉此事意味着现在或许还在户部,或许还在通政司,总之是不做这个左都御史。 他的志向和抱负,佑儿从来都是知道的,因此贴着他的肩道:“夫君志存高远是好事,说不定咱们孩子懂事体贴,你去前就出来也未可知。” 像是回应佑儿的话,宋辙放在她肚子上的手,察觉到了胎动。 金甲湖畔,苏缙歪躺在乌篷船中,翘着腿好不快哉。 佳人未至,他是半点不见焦急,脸上甚至还有说不出的安逸。 他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往常伺候过不少高门妇人,哪里不晓得按着这些夫人们的秉性,今日李芫娘是不会来了。 这样的桥段,他实在是信手拈来。 不必多揣摩就晓得,今后李芫娘必然要为他肝肠寸断一番的。 果然隔日上午,李芫娘就借着新做首饰的名头出府。 伺候的丫鬟被她丢在离着金甲湖畔不远的首饰铺子,她独身一身揣着些雀跃到了湖边。 可四处看了几圈,并未寻到熟悉的身影,难免失落。 “娘子是在寻我吗?” 身后的声音清冽,却带着让人心神荡漾。 李芫娘还未来得及转身,就察觉手腕被人覆裹着,他掌心炙热的触感,让人呼吸急促不安。 到底是顾念着这是在外头,李芫娘顺势抽过手腕,这才隔了一丈宽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潇洒飘逸的模样,难免有些潘安宋玉之姿,他迎风站在湖边,靛青的衣袂随之浮起又落下。 苏缙直勾勾看着李芫娘,带着疏离克制的气息:“我还以为你是不会来了。” 这话里却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委屈。 李芫娘只觉得脑中怦然,有着这样模样和姿态的男人,怎会与自己说这样的话。 还未等李芫娘答话,苏缙就自顾往前走去。 好在今日湖边人并不多,李芫娘跟着他施施然就上了乌蓬船上。 苏缙唇角勾起得意的笑意,垂身撑杆将船往湖上驶去。 天地之间一时恍若只有他二人,似乎是察觉身后的目光,苏缙放在船杆走到她的身边坐着。 虽未说话,可手被将人搂在自己怀中,温柔又蛊惑。 他身上那股幽香弥漫在船上,李芫娘借着呼吸之间,深吸鼻间只觉心神俱荡。 她原本紧绷着的背脊渐渐放松,而后在苏缙算不上使了力的拉扯之中,迷失在她魂牵梦萦的怀抱中。 如风中浮尘,飘摇欲坠。 苏缙捏着她纤细的腰肢,腹下抽紧顺势将她嵌入怀中。 小舟摇晃,每回都在看似要坠入河水中时,又被拉扯了回来。 如此这般反复,勾得李芫娘的心也提在了嗓子眼,由不得她如上回那般三缄其口。 “娘子如今就在水中了,还怕再沾些?” 耳边的挑逗,让她忍不住轻哼一声。 可心还未平静,就被这快要翻落的船身吓得惊呼。 苏缙却运筹帷幄般,并不着急,笑道:“若娘子叫我一声夫君,兴许我会将这船回正。” 那声夫君唤出口后,苏缙果然依言不再为难她。 只是自此之后,今日这回遭遇,已然在李芫娘心中刻骨难忘。 待回了首饰铺子,她眉眼带着娇意让丫鬟侧目。 可到底是不敢想这高高在上的夫人竟然会做风流之事,因此只当她是今日出来高兴罢了。 如此几次,李芫娘只觉得自己快深陷苏缙的怀抱之中了,每回临别时都添了几分不舍。 一开始只是逢场作戏,后来在她心里竟真有些夫妻之情。 苏缙住的地方离魏府不远也不近,可却让李芫娘寸心煎熬。 有回魏姝来府中找她说话,见她魂不守舍的,纳闷道:“你今日怎么回事,难不成心里挂着什么人什么事?” 这话本是寻常聊天消遣,却因李芫娘心头有鬼,听得头皮发麻。 好在魏姝只当她是在府中被自己弟弟冷遇的缘故,安慰道:“你也别和思源闹别捏了,一日夫妻白日恩,这日子和和乐乐的过不好吗?” 李芫娘呐呐道:“一日夫妻白日恩?” 她脑海中悉数浮现的都是苏缙,他的气息身影还有那摄人心魄的双眸,都让李芫娘神思早已飘飞。 魏姝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是在府中彻底失了魂。 因此与魏夫人说话时,难免不多嘴骂了那不懂事的弟弟两句。 这阵子李芫娘常出去买衣裳首饰,魏夫人也并不多说什么,一来她花的是自己嫁妆,二来也是晓得自己儿子不陪她,难免会寂寞。 魏府对李芫娘是足够宽厚的,比之外头许多人家来说,她这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譬如纪氏在夫家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寄人篱下。 可身在其中的人,并不会去想这些,只一味的憎恨所有让她不能快活如愿的人与事。 第131章 休书 这日,李芫娘如同往常那般去了茶肆闲坐。 伺候的丫鬟依旧只能在外头守着,她并不知道里头已然是另一副光景。 李芫娘躺在苏缙怀中,气若游丝:“你我还是不要见了,总归是没有将来的……” 苏缙拿捏着她的软处,漫不经心道:“娘子想与我恩断义绝?” 不知为何李芫娘只觉得心尖生疼,她真是对眼前的男人动了真情了。 “不说话便是舍不得了。”苏缙笑道:“娘子怎会觉得没有将来,我苏缙来年金榜题名,必然三书六礼求娶娘子,将来日夜相守,岂不快活?” 若是之前的李芫娘大抵是不知什么是快活的,可如今的她正在快活里,当年能体会这样的滋味是千金不换的。 一时不可置信看着苏缙,想从他的眼中辨别真假。 可如他这般的情场老手怎会露出马脚来,那眼中的真挚与期望,让李芫娘信以为真。 垂眸落泪道:“可我已嫁为人妇……” 话音未落,就被苏缙以吻封缄:“别提他,我嫉妒。” 哪个女人能抵挡这样的引诱呢,因此李芫娘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可万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们二人在屋里互诉衷肠之时,哪里晓得宋辙今日就在这茶肆里头与人谈事。 他如今在都察院听差,晓得的隐私比旁人更多些,自然就会有更多的关系要经营。 今日与他交际的工部侍郎左呈,前几日就说有要事禀告都察院。 朝中互相检举是允许的,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因此宋辙便提了到这茶肆商谈。 两人刚落座就听到那墙后有些窸窣声音,细听之下是一男一女刻意克制的压抑喘息。 本来左呈要检举的事情就是同僚送妻妾的丑事,一时就来了好奇心,想着那屋里的人到底是谁。 好在宋辙依旧沉稳,听了他说的事后,就说都察院会暗中调查证据,不会让左呈为难。 几句过后,宋辙就说了要走。 左呈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口,目送他离去后,索性就在楼下大堂坐着喝茶。 他虽是工部侍郎,可以前是从卫所出来,自然是耳聪目明。 在苏缙说出金榜题名时,他就存了心眼,要瞧瞧这位还未提名就占人妻的壮士。 也不怪他如此好奇这些事情,这日子乏味无趣,谁不想添些趣味。 好在并未等多久就见到里头的人出来,先是被那美妇人的模样吸引,而后定睛一看竟然好似见过。 虽是想不起来那妇人究竟是谁,可当看着苏缙再从那屋子里出来时,那模糊之间的身姿就让他心跳不已。 纳闷道:“分明是送走了……” 他自然晓得不可能是宋辙,单说在屋里时宋辙可并不在隔壁,且这身衣裳也不是他今日穿的。 待苏缙走到楼下特意与他打了个照面后,左呈才放下心来。 只是与宋大人长得像罢了。脑中顿时电光火石,哪里不晓得放才的美妇人是谁了。 可不就是苦等宋辙多年未嫁,后来嫁去魏家亲上加亲的李家小姐。 好在左呈是魏大人的远房表弟,因此这事被他撞破了却不敢宣扬,只能困在心头连妻子也未曾说去。 好在他不是能憋的性子,这日寻了个由头给魏府送去的拜帖。 见着这表弟来了,魏夫人心中惊讶,见他带着几匹丝绸来,好奇道:“怎这般生分,来就来,还带东西做甚?” 左呈摆了摆手道:“前阵子浙江送来的,是江南织造局的东西,这不就巴巴给你送来!” 魏夫人听罢十分欣慰,虽说这些家中是不缺的,可人家送来总不能不接下。 不见那聒噪的表弟妹来,诧异道:“怎不见汪氏?” 左呈不敢说明真相,打着马虎眼道:“她闹腾,不让她来打扰表嫂清闲。” 是这个道理,可魏夫人还是笑斥道:“可不兴这般说她。” 左呈吃了一盏茶,又问起了魏大人的事,最后无话可说了,只能起身告辞道:“衙门里还有事,就不打扰表嫂了。” 正巧出门就见到李芫娘来请安,左呈见她的模样,自然肯定这就是前几日见到人。 遂在魏夫人引荐过后,饶有深意对李芫娘道:“前几日在外头好似见过侄儿媳妇,这一场秋雨一场凉的,好好在家侍奉夫君和长辈才是要紧事。”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烂嘴子脾气,魏夫人拉着李芫娘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边道:“你表叔这人素来严苛,莫要介怀。” 魏大人对他是有恩的,否则他也不会不顾什么名声跑来魏府说两句,可眼前看着魏夫人偏袒李芫娘,心头哑火又着急,只能告辞不再多言。 依着他的性子,还是在回衙门的路上顺势拐去了户部。 魏思源见到他来寻自己,颇为好奇,又有些忐忑道:“表叔莫不是来问银子的事,眼下除了修河堤的钱能批条子,其余的可真不批了。” 左呈恨铁不成钢,拉着他去墙角将那日的见闻吐露分毫。 心里虽猜想是偷情,可说出来的话却语重心长:“女人最是放不下先头喜欢过的男人,你表婶当年未出阁时,也仰慕她那表哥,这滋味表叔心里极明白。你可要多多体贴关怀才好,万不能冷了人家的心,到时候这人也走远了。” 魏思源听罢神情复杂,尤其是李芫娘竟然私会了一个与宋辙几分神似的男子,这让他心里很难受。 他外头认识的人多,费了些功夫就晓得了苏缙这个人。 一个进京赴考的举子罢了,也值得她李芫娘追捧? 可好奇心却让他偷偷追查了下去,直到亲眼见到那苏缙进了一间屋子后,李芫娘没过多久跟着进去。 一个时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由不得他多想,可他并未上前打扰,甚至压抑了自己脑海中浮想联翩的猜想。 待到李芫娘回到家中,看着面色沉重的魏思源,和她眼前的一纸休书时,倒也没乐得他解脱了自己。 “你就没有一句解释吗?难道魏家对你还不够好?”魏思源并未问自己是不是不如那个举子,因为他深知,在李芫娘的心里自己根本上不得台面,或许是真的不如苏缙。 李芫娘却反指责他外头的粉头相好无数,家中还有妾室通房碍眼。 “你不喜,那我……”罢了,魏思源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了。 事到如此,由得她去。 第132章 新生(两章) 魏府眼下的休妻风波还未平,佑儿这般刚得了消息,还未来得及欢喜,就忽觉腹部生疼。 她眉头蹙成一团,吓得榕香赶紧将她扶回房里。 “去耳房,我怕是要生了。”佑儿咬着牙道。 她只觉得肚子隐隐往下坠,低头时看着裙摆上的水渍,晓得这便是所谓的羊水了。 见佑儿额间已生了一层细密的汗,榕香忙唤人来:“李大娘!徐大娘!快去请稳婆,夫人这是要生了!” 好在外头的挼风听到动静,忙一路飞奔去请人来。 宋辙还未下朝,眼下就算是去了皇城请人,也是无济于事。 待到出了城门,看到李伯牵着马站在外头焦急站着,忙辞别了同僚大步上前道:“可是夫人生产了!” “是!”李伯刚答完话,就见宋辙骑马扬鞭而去。 这下可好,来往的朝臣谁人不晓,皆派人紧盯着宋家门外,只等着送贺礼。 佑儿这边倒是艰难,她身子纤弱的很,怀了身孕本就吃力,如今临盆在即,疼痛难忍。 厨房煮了碗面来,她强忍着泪水吞咽了下去。 宋辙刚进了垂花门,就听到佑儿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他不觉双腿已然发软。 待越走越近,听到稳婆说着让佑儿使力气的话,吓得三步并做两步就要进去查明情况。 好在门口的李婆子将他拦住道:“产房血腥!大人可不能进去!” 榕香端了盆血水出来,吓得他脸当即由乌青变得苍白,拉着那盘子道:“夫人怎么了!” 里头的稳婆催促热水的声音,又将他吓得不知所措,生怕佑儿出了什么岔子。 好在李婆子安慰道:“妇人生产都是这样的,大人快别耽误正事了!” 这才放走了榕香,宋辙是知道妇人生产犹如鬼门关走一遭,可真正见识到佑儿这般经历,才晓得这是何其艰难。 撕心裂肺的哭喊与稳婆呼声交织在宋辙的耳畔,他颓然坐在门槛上,祈求自己爹娘能护佑自己妻儿平安。 曾经失去至亲的痛苦,那滋味涌上心尖,他顾不得李婆的阻拦,起身朝里头走去。 “夫君,别,别进来!” 佑儿微弱的声音让宋辙的情绪平稳了些。 他隔着屏风往里头瞧去,却朦胧不清,满屋子里都是血腥味,让他的声音也干涩许多。 “我就在此处陪着你,你莫要害怕。” 那稳婆接生了许多人家,倒是头回见着这般恩爱的夫妻,替佑儿擦了汗道:“夫人可坚持些,夫妻恩爱,子孙满堂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佑儿连点头的力气多没了,暗自鼓劲了许久,才又使了把劲。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命,根本半点不归自己做主。 就如稳婆说的将来,她实在是向往,此时也实在是害怕。 不知有过去多久,只见天色渐晚,屋里不知何时已燃了蜡,灯火通明。 佑儿的声音逐渐轻微,唯有稳婆的喊声更急促了些:“夫人!夫人再使把劲!孩子的头快出来了!” “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泄气啊!” “快!快给夫人含着人参!” 宋辙脸色愈发没了生气,却只能唤着:“佑儿!你千万再使把力气!” 千万别留我一人…… 或许是晓得他后半句未说出口的话,佑儿涣散的眼眸终于有了些生机。 宋辙眼角泛红,噙着的那滴泪还未落下。 就听见里头骤然传出一声婴儿啼哭,宋辙这才松了口气,问道:“夫人如何?” 稳婆包裹好襁褓之中的婴儿,走了出来回道:“母子平安,只是夫人累晕过去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榕香惊声尖叫道:“夫人流血了!” 佑儿只觉得身子松快了许多,她晓得自己在梦境里,可这梦未免太长太难醒来了。 周遭是空灵寂静的,她孤身一人在天地混沌之中,不知该去往何处。 宋辙坐在床边,只瞧了呱呱坠地的孩子一眼,就将他交给了奶娘。 请来的大夫蹙着眉诊脉,问道:“夫人身子孱弱,这孩子来的匆忙,这才受了罪。” 这话宋辙明白,若非自己那日荒唐至极,只顾着一时贪欢,这孩子也不会来。 “这回过后,最好修养三年,务必要补好了气血,否则将来难共白头。”大夫的话让宋辙心头一紧。 见他发怔,那大夫开了药方便告辞离去了。 屋里只剩他与佑儿,宋辙不知不觉落了泪,他从来是成竹在胸的人,本以为如今再不会有慌乱之时,没曾想这阵后怕还萦绕在怀。 他牵着佑儿的手道:“若早知你身子不好,当初在山东便好好养着,怎么舍得让人每日做那么多粗活。” “平日里那般要强,没曾想底子如此虚弱。” “今后不生了,这孩子是好是坏,由得造化安排罢。” 他这般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平日里未开口的话,后半夜时靠在床边看着佑儿,仍旧不敢睡去。 他实在是害怕极了。 卯时刚到,挼风就在外头问道:“今日大人可要去都察院?” 按理他后日就要去山东了,今日必然要去都察院安排妥当的。 可佑儿依旧没有醒来,宋辙无奈叹了口气道:“夫人有什么动静,便去衙门寻我。” 宋辙昨夜喜得麟儿之事不少人已然知晓,今日见他来上值,路过的人都来道一声恭喜。 他如今身在要职,又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谁都想着上前露个脸。 幸好他从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别人道恭喜,他便回多谢。 不熟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只有平日里相处久的人晓得,他眉宇间半点喜色也无,实在是有异于常人。 邬榆看着他这般模样,试探道:“听说我有大侄子了?” 宋辙看来人是他,便颔首不语。 “你夫人可还好?”邬榆问道。 见他眉宇间的忧色添了几分,叹道:“大夫说累晕过去了,眼下还未醒来。” 邬榆张了张嘴,本想要他回府去陪着,可又想起自己皇帝姐夫还安排宋辙去山东的事。 王命难为,宋辙是有志向的人,必然是先天下之事为重。 昨夜的事根本没有瞒着玉京里的人,待到下午时该晓得人就都晓得了。 不明所以的朝臣,谁不说一句宋辙这人够沉稳,也够薄情。 自己夫人刚从鬼门关一趟,他竟然不顾新生的儿子,也不顾昏迷不醒的夫人,还在都察院吩咐着政务。 玉福宫的小黄门请他去玉福宫时,还小心翼翼看着宋辙的脸色。 不见喜也不见忧,便是几十年的老臣也不至于这般。 弘德见他进来就免了礼,笑道:“恭喜宋卿喜得麟儿,朕已让内廷送了些贺礼去你府上,皇后那边也派了个医术了得的女医去瞧你夫人了。” 宋辙眉目松动,直身跪地道:“多谢皇上隆恩。” 君臣二人都晓得,山东之行不能临阵换将,否则难免让人生出轻视之心。 越是这种时候,宋辙就不能退缩半分,这是给天下人看朝廷对新政的决心。 从玉福宫出来已是黄昏,整个皇城蒙上了一层金身,琉璃瓦泛着七彩的光芒,宋辙只身走进了光里。 榕香见了他回来,忙道:“大人快去瞧瞧夫人,刚醒呢。” 佑儿见他回来,脸上虽虚弱无力,眼眸却半寸未从他身上离去。 榕香解释道:“下午宫里的女医来施了针,说是夫人最晚明早就能醒来,没曾想竟这般奇效。” 见宋辙点了点头,她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佑儿疲惫无力,看着他笑了笑。 宋辙拉着她的手落在自己唇边,道:“你醒了就好……可要吃些什么?我让厨房立刻做了送来。” 佑儿摇了摇头,方才都嘱咐了榕香。 “夫君莫要担心我,昨夜你一直守在我身边,我是知道的。” 他的话都进了她的耳中,只是她醒不来,也答不上。 屋里寂静无声,两人靠在一处却温情脉脉。 趁着榕香送了饭来,奶娘这才跟着进来,把孩子抱在佑儿身前道:“小少爷刚醒呢,大人夫人瞧,长得多俊俏。” 刚出生的婴孩,哪里看得出模样来。 佑儿笑道:“孩子平安就好。” “小少爷有福气,自然是平平安安。”奶娘将孩子小心翼翼放到宋辙怀中。 宋辙抱着软乎乎的孩子,心里才顿生了些滋味,原来自己以为人父了。 他不禁想着当初父亲是否也如自己这般,在这间屋子感慨万千。 “多谢你给我一个家。”宋辙忽然道。 佑儿愣了愣,看着她眼中的伤怀,知道他是想念亲人了。 安慰道:“等我出了月子,就带孩子去小佛堂上香。” 像是回应,屋里添了两声婴孩的啼笑。 她没提宋辙要去山东的事,却让他更愧疚。 “我本该好好陪你们的。”宋辙轻声道。 佑儿在大是大非上从来不会儿女情长,这回也是一样,反安慰他道:“夫君去施行新政,于千万人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佑儿愈发知书达理,就让宋辙心里生出更多的愧疚来。 可她说的话不无道理,襁褓中的婴孩也咯咯笑了两声,像是附和佑儿的话。 宋辙这才回过神来道:“先头我思量几个名字,你都说不好,如今可想好名字了?” 想到他之前写过的名字,佑儿笑道:“也并未说不好,那时不知是男是女,你只一个劲儿的取女儿家的名字,我自然不要。” 其实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的缘故过,在头回察觉孩子在肚中的动静后,佑儿就猜想她坏的是男儿。 可宋辙是顶想要女儿的,因此她才不好吐露分毫,免得让他失望。 这下宋辙才回过味来:“原来夫人早就晓得了?” 佑儿嗔笑,温柔看着孩子道:“那你现下便想一个?” 宋辙看着佑儿,又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孩子,深思片刻道:“就叫长龄,我们一家三口福寿常临。” 似乎是喜欢自己这个名字,长龄咂巴着嘴,倒是有趣。 按着女医和大夫的意思,佑儿这回最好是坐足双月子才好。 因此自宋辙离去后,她每日困在这一方天地里,倒是实在无趣极了。 长龄性子随宋辙,少闹腾倒是极好带,夜里也少折磨人。 奶娘也说了多次,宋家小少爷是她奶过最听话的孩子。 佑儿休养了七八日后,身子有了些力气,榕香扶着她坐直了身子,靠在床架上。 佑儿低头仔细看着长龄,喃喃道:“眉眼之间倒是像他父亲。” 自从遇着宋辙,两人少有分别这么长的日子。 榕香窥着她的脸色,小声道:“夫人可想听魏家的事?奴婢说来给你解闷?” 这些事是不好让长龄听着的,佑儿让奶娘来孩子去隔壁耳房,才让榕香细细讲来。 原来那日李芫娘拿了休书,倒是洒脱。开口便让陪嫁的婆子丫鬟收拾了嫁妆。 这头的动静自然没瞒过魏夫人,她当下便去儿子儿媳的院中坐镇。 本以为是魏思源又不懂事了,谁知这回倒像是李芫娘铁了心要走。 劝阻无效后,魏夫人留了个折中的法子,自己先将那一纸休书握着,让李芫娘先回娘家小住一段日子,待小两口想明白了再劝和。 外头的人倒是不觉得奇怪,毕竟这两家本来关系就极好,常来常往走动。 隔日李芫娘就收拾好了行李,虽天还下着雨,但她倒是走得干脆利落。 只是自那日后,她就寻不得苏缙了,玉京城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另派垂星四处找寻也未果,不论是他住的小院邻居,还是金甲湖畔的船家都说从未听说过苏缙这个名字。 待垂星将他模样说了个大致,旁人才道,那人并不姓苏,有一说是姓何,又有说是姓胡。 总之连个准名都没有,李芫娘这才晓得自己这场萍水相逢的姻缘,是当不得真的。 回想起初次相遇,这才晓得是被佑儿戏弄了。 她气得怒火中烧,可事关她的名节大事,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敢去找佑儿理论,更不敢张扬去寻那苏缙。 李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女儿变了,往日里最是乖巧聪慧,如今脾气越发暴躁。 殊不知,李芫娘已经很努力克制了。 她只有在无人近身时,才会将那些千头万绪的情绪写在脸上。 她恨宋辙,但也真的爱上了苏缙,如今晓得自己被人玩弄一场,便想紧紧抓住魏家。 情爱如虚幻,唯有荣华富贵才是实在的。 她懂了也开窍了,可惜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向魏思源低头。 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来的别扭,如今更甚。 第133章 处置 几日过去,魏思源依旧每日与友人在外吃酒作乐。 白日里户部那些杂务已经让他身心俱疲,夜里的快活才是他唯一发泄的口子。 可在推杯换盏之中,难免不会想到李芫娘。 那是埋在他心里最隐秘的刺,她是他自小最仰慕的表姐,也是狠狠戳他心窝的人。 到如今,她宁愿与那面首私定终身,也不会多看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丈夫半点。 吃醉了酒,魏思源埋在粉头娘子身上沉沉睡去。 待午夜梦醒,不耐的用手挥了挥鼻尖的脂粉味。 暗夜之中,他终究是去了一处偏僻窄巷的小院子。 苏缙此时缩在墙角发抖,他早已被人下了哑药,手筋脚筋也被挑了。 魏思源寻到他时,他就在先前住的地方,艰难匍匐着要去院外。 魏思源觉得,这像是有人知道他会来寻人般,否则就不是这样的很辣手段留人,而是直接一刀抹脖子才好。 虽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也猜得到妻子这出红杏出墙是有隐情的。 这让他的心,稍微好受了一些。 眼下苏缙看着他来,眼中皆是苦苦哀求之色,他想让魏思源救救他,无奈什么也说不出。 “我问你话,问对了你就点头。错了就摇头。” 听到魏思源的话,苏缙忙急切地点头示意。 “你是被人授意去接近魏家少夫人的?” 苏缙不仅点头如捣蒜,还颇为急切试图说话解释。 魏思源心里有了数,用这样的恶毒法子,必然是与魏家的人有些仇恨。 “伤你之人是谁?” 苏缙说不出话来,手脚也动弹不得,即使想比划也用不到,因而只能急得落泪。 好在魏思源从他的眼中察觉,疑惑道:“伤你之人就是授意你的人?” 苏缙的点头中,魏思源忽然有些惊恐,这种忒阴狠且毫无人性可言的手段,必然是有深仇大恨才使的出了。 魏府从未与人结过这般深仇,他看着苏缙脏乱的模样,实在不知为何李芫娘去看上这样的人。 一个面首,值得她不愿做魏府少夫人? 人在情欲上头时,往往经不起外界的刺激,若哪日换作平常,李芫娘看着休书势必要质问不休,奈何那时她心中乱极了,出于对自尊的维护,这才洒脱离去。 魏思源在苏缙这副模样之下,细细思量李芫娘这阵子在玉京城的作为。 他已然有个答案,直至天亮时找了垂星问话,这才确定了心中所想。 魏思源回到小院,缓缓将苏缙脸上的头发理开,手掌遮住他的眉眼,蓦得冷笑道:“宋辙,又是为了宋辙!” 苏缙不明所以,他甚至不知那个花大价钱买他出来勾引妇人的男子是谁。 他放在尊严做面首,讨女子欢心不过是为了筹些银子傍身罢了。 好在魏思源晓得真相后,倒是能辨别是非,知道宋辙故意留下苏缙的狗命,是为了让他晓得真相,将人折磨成这样,也是为了保全魏府的名声。 遂起身淡淡留了句:“这门我敞开了,你要是能出去就自行走,若是不想出去自行等死就是。” 苏缙只觉得如坠入深海之中,是难以喘息的无力。 后头的几日,李夫人见魏家不派人来接,心里突突慌乱。 问李芫娘到底出了何事,她更是三缄其口,闭口不谈。 母女两人各自落着泪时,就听下人通传说是姑爷来了。 听到是魏思源来了,李夫人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由忧转喜道:“你快整理些仪容,莫要让姑爷看笑话。” 隔着屏风,李芫娘面无表情看着魏思源与自己母亲说话,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岳母莫要多心,是芫娘想回来小住几日,母亲也是允准了的。” 李夫人听到这话后,情不自禁拍了拍心口:“那就好,芫娘的性子你是晓得,有什么都憋在心里,她若哪里没做好,你千万大度体谅些。” 目送李夫人离去,魏思源摆手喝退了下人,他一身月白的袍子半点尘埃未染,走近里屋冷笑道:“表姐说说,这得多大度才能原谅自己夫人红杏出墙?” 他在李府,还是习惯叫李芫娘表姐,似乎这个称谓在提醒着他,年少时有多蠢笨痴傻。 见李芫娘眸中似有防备,魏思源忽而朗声一笑:“我若想告诉岳母,方才就说了,表姐难道是信不过我?” “你先前意图谋害宋大人的事,我已悉数知晓。如今你落得这般下场,难到不是当初的报应?” 他的话字字戳心,李芫娘蹙眉压下自己的怒火,冷声道:“你若是来我家说这些,还请慢走,恕不远送。” 魏思源看着她脸上的恼怒与不耐,蓦得惊觉自己原来是想看她真实的模样。 而非摆着大家闺秀的谱,做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女。 “表姐莫急,你那苏缙我替你打听到了下落。” 在李芫娘惊愕的目光中,他一字一句道:“宋辙让他来引诱你,如今又送他回蜀州了。这面首倒是值钱,听说花了他两千两银子呢。” 这些都是他来时路上瞎编的,不论如何只要叫李芫娘心死便好。 “可想而知,宋辙是多厌恶表姐。” 说这些已经让李芫娘心口毫无波澜了,但她却抬颌啐道:“说完了就滚!” 魏思源反而更发了兴致,讲了宋辙如今是何等风光,家宅如何安宁喜乐。 后来他讲累了,便斜靠在梳妆的镜前,仔细瞧着她妆奁里的首饰,低声道:“表姐若想宋辙不小瞧了你,唯有一条路可走。” 总算这话得了李芫娘的重视,秀眉拧起,看着魏思源疑声道:“你想说什么。” 月白的衣袂落在地上,而他玉冠高束,端得是养尊处优的公子气度。 也难怪外头的姑娘对他是尽心伺候,李芫娘在此时才认真打量了魏思源。 未察觉她的目光,魏思源依旧背对着她道:“表姐随我回府,以后咱们相敬如宾夫唱妇随,想必宋辙必然会高看你一眼的。” 见小两口坐上马车,缓缓离去长街,李夫人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她威逼了伺候的丫鬟,又察觉到李芫娘心性的变化,后来还让人悄悄唤了垂星问话。 到底生了什么事,天下人都瞒得住,却不能瞒只她。 只是女儿不说,她也不能捅破这道口子。只愿,真能瞒住魏家一辈子才好。 第134章 流言 一月过去,宋辙只寄回两封家书,倒不是他不思念妻儿,实在是公务繁忙,每日吃睡的时辰都不足,哪里还有时间握笔写信。 佑儿看着他飘逸的字迹,心中默默念着:“只愿夫君这遭顺利,早些回来。” 也不知何时起,她对宋辙的感情又深了些。 先头还想着跟着他有个暂时落脚之处,谁曾想现下还有了长龄。 许是察觉她的情绪,一旁在奶娘怀中的小人儿咿呀叫了声。 自立秋起,天就凉爽了不少。往年这时候还有十几日“秋老虎”,今年倒是稀奇了。 榕香压着声道:“外头都说新政苛民,这是上天不满呢,今年冬怕是比去年更冷了。” 这阵子京城倒是生出了不少流言来,什么上天不满本是无稽之谈,可有心之人煽风点火,太多不明真相的百姓就跟着信了。 玉京城尚且如此,更别提山东了。 宋辙在家书里从来不提这些烦心事,只说自己吃住安好一切顺利,让佑儿照顾好自己和长龄,其余的不必操心。 连日来昼夜不停处理新政的琐事,宋辙眼下添了乌青。 他翻开一本奏疏,不耐按了按额头道:“齐总督今日还不露面?” 来了一月,齐平宗以军务为由,躲在了登州府不回济南,留着新任的巡抚刘眺与自己打着马虎眼。 宋辙写了封信请齐平宗回济南,信是送去了,可半点音讯也未带回。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既然总督不出面,他便带着刘眺巡历各州府,待到最后才至登州。 前日刚到,刘眺已然派人递了消息,可齐平宗只让手下副将来告罪。 说是因新政的缘故,军户里头出了些乱,他且平息了才能得空来陪钦差大人。 这话里话外都是讨伐之意。 刘眺夹在两人之间甚是为难,小心翼翼道:“怕是卫所里军务棘手,讨不得空呢,眼下登州府衙门循序渐进处置上意,咱们不如回济南?” 宋辙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伸手将桌上的玄色木盒给他递去。 “还请刘巡抚亲自送去齐总督处,他见了此物后,再细细考量来与不来。” 他是钦差,拿出来的这东西自然是代表着圣意,刘眺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这费力不讨好的活。 这日茶肆那头将前段时间的账册送来,佑儿如今已能起身动弹,却不便出门见风。 因此隔着屏风在里间问话见人,那掌柜也是爽利人,说完了吉祥话才道:“上月不敢打扰东家,故而今日才一并送来,两月共计盈利五百八十两,账本还请东家过目。” 佑儿从里头拨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让榕香给他送过去。 “这钱是单给你们的,这阵子我不常去,辛苦你们打理生意。” 掌柜收下银子千恩万谢道:“东家大度仁厚,我们必然尽心尽力为东家效劳。” 佑儿如今处事早已是当家主母的风范,赏罚分明,举止大方,若不是晓得她过往的人,是如何也猜不出她的出身情况。 屋里见不得一点风,可好在如今是一夜凉过一夜,倒是方便佑儿坐月子调理。 话又说回来,佑儿也察觉了天气的转变,生怕宋辙带少了衣裳,又让榕香翻了箱笼将去岁新做的三件大氅找出,寻了南下的商队带去济南。 见佑儿坐在美人榻不语,榕香打趣道:“夫人这是想大人了?” 可不是想了,佑儿点了点头道:“我想着自去岁冬起,这天就异常许多。春来百花开的迟,夏时又没热几天,这转眼入秋,还未过中秋节就已添了外衫,想来今年冬也是如去年那般艰难。” 她轻飘飘的一声叹息,却牵动着人心:“咱们家大人这回怕是真遇着难处了。” 今年冬若是雪灾再起,山东难免遍地流民,若宋辙不能妥善处理灾情,怕不知能不能赶回家里过新年。 她的烦恼,榕香是明白的,可也只能说大人吉人只有天相,必然顺遂。 两人说着话就听到长龄醒来的动静,哭声那叫一个响亮。 且说魏府如今又如从前那般,可伺候李芫娘院子里的下人都感觉的出来有些异样。 魏思源如今让伺候的人盯好李芫娘,又给守在垂花门的管事娘子下了令,若是见着少夫人出门,必然要派人跟着,还要第一时间知会他。 他这般转了性将目光落在妻子身上,还每日下值都要回府瞧上一瞧。 魏夫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小夫妻有些不对劲,可又觉着儿子在意儿媳总归是好事,便也乐见其成。 唯独身在其中的李芫娘觉得,如今就像是在牢笼中似的。 有时夜半梦醒时,看到身旁还躺着魏思源,她的心就像被人生生扯断一般,浑身陡然窒息许久,四肢发麻打颤。 魏思源无声的阴鸷偏执,让她打心底对这个从来没放在眼里的表弟,产生了真切的惧怕感。 “夫人睡不着?” 旁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瘆人。 李芫娘受惊蹦紧了身躯,却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是因为宋辙去了山东,夫人心里挂念?”他的语气不悲不喜,毫无波澜,却让人如临深渊般恐惧。 李芫娘强打着精神,冷哼道:“你莫多想,三更天了,早些歇息。” 谁知魏思源却在一旁低声自语:“今年眼见着就是天寒地冻,怕是冬灾更甚于前,宋辙会不会回不来了呢。” 他的话如鬼魅让人背脊发凉,李芫娘本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听得这话秀眉轻蹙,总觉得这话里有别的深意。 可她并不好奇,淡淡道:“他即便死了也与我无关。” 这句话总算止住了魏思源的嘴,屋里再次恢复了静谧。 夫妻二人同床异梦,这夜显得格外漫长。 没过几日,玉京城大街小巷都听到了,新政猛苛天将威仪,今冬大雪责在山东的传言。 这话愈演愈烈,传到佑儿耳中时,自然满玉京都知晓了。 这话看似在干预新政,实则将宋辙推到了流言顶端。 榕香气不过道:“这哪年冬天不下大雪?定然是有人眼红咱们家大人提拔,这是把人放在架子上烤呢!” 自然是这个道理,想出这法子的人,未免也太阴毒了些。 第135章 破局 天下多少富绅豪贵指着山东瞧着呢,眼下百姓懂不懂这新政,反正他们也不重要。但这事触及贵族的利益,此时便足以将平日里支离破碎,暗中较劲的世家联络在一处。 高品府门紧闭,但从书房传去苏州的急令却是一封封出去。快马加鞭,堪比六百里加急。 这阵子玉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平日里下值后,还有不少人去外头寻欢作乐,这阵子都悄声悄息各自回府去,生怕惹了人眼。 可朝堂上却无人提一句新政相关的话来,内阁议事时沈谦也不提及。唯有君臣在玉福宫时才替宋辙不安。 事态并不清明,因此宋辙在山东如孤木行舟,并无人应声支援。 好在今日便是转机,齐平宗看着木匣子里放着一方椴木令牌,上头写着令字,他顿时跪在地上呼圣躬安。 王命旗牌,象征天子,他不敢不跪。 刘眺侧过身合上木匣,小心翼翼放在怀中揣着,这才躬身扶起齐平宗道:“还请总督恕罪,这是……宋大人让下官带过来的。” 齐平宗面色寒噤,压着声音道:“他还说了什么。” 刘眺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宋辙的话:“他说,总督见了此令牌,再想想来或不来。” 他是封疆大吏不假,手握兵权也不假,可钦差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刘眺原先在川陕当职,冷不丁被调任这波云诡谲的山东来,只能谨小慎微做人,不敢冒然出风头。 他两边都不得罪,自己又并非大宗族出身,新政触不到家中太多利益,这样的人尚且费些心思去寻软肋。 正因如此才让齐平宗对他高看了一眼。 “既然如此,本官便去会会他。” 他就不信,当初被他拿捏的一介户部主事,如今改头换面做了钦差,还能翻得出什么风浪来。 且不说山东这头各怀鬼胎,玉京也起了些波澜。 这日茶肆掌柜慌里慌张跑了来,说有一食客吃了茶果子后,就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佑儿忙问清了始末,原是那食客嘴馋,听闻左邻右舍都说觅饮斋的茶果子味道一绝,因此趁着休憩之时就跑来吃。 索性店小二发现及时,长街上多的是医馆,救治过后如今尚在昏迷。 “怎会如此?每日食材可用心检查了?你们可先试吃过?”佑儿心觉不好,说话也急迫了些。 “东家放心,一应流程都没有差错。那大夫说,食客估计是吃不得某味食材。不过晓得说不准,要人清醒才好了解。” 好在后头查明,这食客是吃不得杏子,他点的荷花酥里头,花蕊用了风干杏子肉做点缀,这才惹了这场祸事。 茶肆给了他五两银子聊做安慰,那人也不是胡搅蛮缠的,收了钱就家去了。 经此一事,佑儿出了月子后就亲自去茶肆坐阵几日,又让人将每味茶果子里头的食材都另写在一边,生怕再出这样的事情。 掌柜并不认可这样做,生怕有人偷学了这些食方,将来成为茶肆的劲敌。 佑儿倒是看得开,不甚在意道:“有心之人吃过几次,就能品出里头的食材,咱们写在外头也不怕他们抄去,主要是给食客提个醒。” 话虽如此,但玉京城里其他店铺摊子,倒是新出了好几种觅饮斋独有的果子。 佑儿差人买来各尝了口,中肯赞道:“短短几日,味道就做的五分相似。” 掌柜见她并不着急,诧异不解:“这几家的价钱都要便宜许多,万一抢走了咱们生意怎么办?” “抢不走的。”佑儿成竹在胸淡淡道:“来咱们觅饮斋的客人,平日里不会去街边茶摊子,巷子里的小茶肆消遣,且这么好的地段,从来是不缺人来的。” 甚至来这里的不少食客,喝的不是茶饮,吃的也并不是茶果子,而是图有个雅致的地方,聊以维系关系罢了。 月子里悉心养着,佑儿如今并不像曾经那般瘦弱了,身上有了些许丰盈,令人防备的机灵劲儿少了些,倒是多了份柔和恬淡。 “不过我今日来,的确是为了再做出几道新果子的,今后你们做事也眼尖些,若是常来的熟客,多上一碟子蜜饯果干,或是添几个果子也不碍事的。” 听她这般说,掌柜也稳了心神。 在茶肆里忙活了半日,待要回去时,在路上遇着了魏姝,她刚从娘家出来,也是要回府去。 两辆马车在长街打了个照面,自然要有一方让行才方便。 杨府的马夫见对面的马车并不奢华,只是简朴低调的乌青顶,寻常人家的样式,便挥了挥手道:“山东布政司参议府上内眷,还请避让。” 小厮还在抬眉掐算品阶,就听佑儿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你也报一个给对面听听。” 小厮有了底,忙道:“都察院左都御史府上内眷。” 魏姝掀开车帘,看了眼对面的一顶乌青,冷声道:“让宋夫人先过,不长眼的东西!” 佑儿并未抬帘子瞧去,倒是随着马车擦身而过时,听到魏姝骂下人:“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几日不料理你们,倒是狂悖忘形的很!” 佑儿无声冷笑,并不与她争个长短输赢。 这些人是看不惯自己的,也瞧不上自己。若是今日相让,更是让人觉得自己好欺负,索性如今让她瞧瞧。 狭路相逢,位尊者胜。 魏姝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难堪过,曾经不屑于多看一眼的卑微丫鬟,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三品大员之妻。 身边伺候的丫鬟宽慰道:“夫人莫要动怒,她没得娘家撑腰,将来指不定就被宋大人厌弃了。” 也唯有这样想了,不是她不信宋辙痴情,是这天下男子谁不是“只闻新人笑不问旧人哭”,越是春风得意有本事的男人,三妻四妾外室相好,一样都不缺的。 “罢了,她而今母凭子贵的,谁不说一句命好?”魏姝冷哼道。 李芫娘与自己弟弟凑成了一对怨偶,因此在她看来,佑儿实在可恨。 第136章 惩治 齐平宗到底是来见了宋辙,对他而言,是完全看在王命旗牌的份上,并非屈于宋辙钦差的身份。 两人在登州官驿相见时,齐平宗看着稳坐上首的宋辙,面色骤然凝重。 他就是不愿见到这样的场面,这才拖着不来。 刘眺将令牌小心归还,又看了眼前方挂着的旗帜,垂头恭敬道:“下官还有要事,就不打扰总督与宋大人的正事了。” “刘巡抚且慢,这些事你作为一省巡抚,也是要知晓的。”宋辙不疾不徐道。 他的话自然是让人不敢反驳的,刘眺只能颔首坐在下首。 他不敢声张,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齐平宗见状,似笑非笑道:“宋大人真的好威风,瞧给刘抚台吓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这是要升堂审案。” 他料定了宋辙不敢说什么话来顶嘴,在他的记忆里宋辙即使眼下是提拔升官,可依旧是那个能被他拿捏之人。 宋辙指尖轻叩桌面,淡笑道:“齐总督请坐,同朝为官咱们都是替皇上办事罢了。” 他四平八稳的坐了下来,只等着宋辙开口求自己在新政上协助。 到时候他再挟宋辙退让几步,既保全了自己在山东的利益与地位不动摇,又为自己添几分威望。 谁知却听到宋辙说道:“前些日子齐总督事忙,拖得山东毫无进展。本官便请示皇上,顺手在江苏也圈了个新政之试点。” “鱼米之乡嚜,又是自来繁硕之地,皇上也就答应了,这事估计二位大人还未听说。” 刘眺敏锐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可又觉得不该如此。 唯齐平宗还老神在在,等着宋辙说下文。 “说起来这事多亏了齐总督,如今苏州本年的丁税也在重新核查了。” 这话炸的刘眺眼眸直跳,齐平宗愣了愣,起身指着宋辙骂道:“真是忘恩负义之徒!你就不怕你恩师高首辅惩治训诫?” “高阁老的确是我恩师,但也是朝廷重臣,为了皇上为了黎民百姓,我与恩师有何负恩之处?”宋辙大义凛然道。 “笑话!苏州是什么地方,谁不知道半个苏州都姓高!你拿着山东做挡箭牌,实则是耍暗渡陈仓的把戏!还将老子拖下水!好阴毒的小人!”齐平宗这回是真的怒火冲冠,甚至将腰间的佩剑抽了出来:“眼下只怕高首辅还以为,是我齐某人与你连起手来唱双簧,你宋辙真乃小人也!” 刘眺惊呼一声,忙劝道:“总督大人息怒,宋大人是钦差,可不能用刀剑指着!” 虽说自己也连带遭了落水,可在此时此刻,刘眺还是分得清是非。 偏偏齐平宗本就对宋辙颇有微词,新仇旧恨一起算道:“什么狗屁钦差!皇上是被奸人懵逼,本总督身为封疆大吏,今日就替皇上清君侧!” 他话音刚落,就见站在宋辙身旁伺候的挼风飞身跃起,半开刃的剑直勾勾的落到他脖颈。 眼看着就要挨近时,宋辙冷声道:“挼风,不得无礼。” 这举动让刘眺也不敢劝架了,只能小心翼翼坐在椅上,不自觉将椅子往后挪了几寸。 齐平宗说了声:“放肆!”抽回剑身,却要朝挼风刺去。 就见宋辙将身后的尚方宝剑握起,冷声道:“到底是谁放肆!本官奉王命旗牌,持尚方宝剑至山东一月,你齐总督视而不见,皇上金口玉言推行新政的旨意,你也充耳不闻!而今竟敢藐视本官问话,还挑唆本官与内阁的干系!你可知,本官是能用这把宝剑先斩后奏的!” 他的话如一盆冷水,醍醐灌顶。 齐平宗略微被震住,挼风见状忙夺剑后退到一旁。 宋辙看了眼低头默不作声的刘眺,顺势敲打道:“本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既有纠察百官肃清吏治之责,二位大人的功过是非,本官自会如实给皇上禀告。” 这话让刘眺浑身发冷,他先前的确是持观望的态度,不过是想中立罢了。 毕竟为官不易,谁也不得罪才好。 听宋辙的话后,刘眺哪里还坐的住,起身作揖道:“还请宋大人笔下留情,本抚年岁不比大人,正是中流砥柱之年,偶尔是有些力不从心。今后有什么需要,大人再吩咐本抚就是了,同僚一场,互相理解扶持才好。” 齐平宗听罢冷哼道:“你也不必求他什么,宋大人的目的,不过是想在山东改政罢了。” 宋辙挑眉,只看齐平宗如何抉择。 “改就是了。”齐平宗说出这话时,略微压低了嗓子,看起来还是并不服气。 不过宋辙也不必与他争这口气,当下拱手道:“还是齐总督有魄力。” 说罢又看了眼刘眺道:“不过今年冬怕是又有一场雪灾,还请刘巡抚这边做好民政之务,保全粮仓赈济,本官这个冬天也留在山东,与诸位同舟共济。” 如今山东布政使司衙门还是拿得出东西的,刘眺应下:“大人放心,这些本就是分内之事。” 待到中秋那日,佑儿抱着长龄在榻上玩耍,如今长龄正是爱抓握东西的时候。 佑儿怕他伤着,平日在家时都褪去了发钗珠花,只用绸带挽发。 自入秋后,难得的艳阳高照,长龄也是高兴起来,手里抓着拨浪鼓,嘴角的口水顺着就流了下来。 “哎哟,这是馋肉了?”佑儿笑着替他细细擦去。 奶娘在旁解释道:“这是小少爷长牙呢。” 屋里和和乐乐的,倒是因长龄逗趣的缘故,让佑儿思念宋辙的心,略微放下了些。 好在前日就收到了宋辙的家书,虽说依旧是那几句话,却让佑儿心里踏实不少。 晓得她一个人在家中,陈氏因过节置办脱不的身,还让家中管事娘子带了一篮子月饼来。 佑儿感念她的关怀,将李伯新做的玉兔灯笼送去两支给她玩。 纪氏这阵子倒是来往少了些,因着先前被李芫娘威胁的事,大抵是心里还是没过去。 佑儿便趁着过节,也让榕香送一对灯笼给她玩赏。 眼下便是刚回来,就听到长龄的咯咯笑声。 “少爷这是晓得过节,也跟着高兴呢!” 她笑着进来,佑儿招手让她过去,问道:“如何?可见着孟少夫人了?” 榕香摇了摇头:“说是沈家大少夫人怀孕了,孟少夫人陪着主母一早就去了沈府,怕是要吃了午饭才回来。” “那是好事,先前总听她说家里姑爷姑奶奶不和睦,如今看着日子也好些了。” 长龄不晓得大人在说什么,见佑儿不看他,便吃力爬到她腿边挨着,握着佑儿的绦丝咿咿呀呀的叫着。 第137章 中秋 玉湖蓝的绦丝被长龄握在手中,佑儿哭笑不得道:“怎么你也喜欢这绦丝,这是女子之物,你可不能把玩。” 奶娘将流苏坠子放在长龄手边,这才换得他手上紧握的绦丝。 “少爷真是懂事听话呢。”榕香在一旁夸道。 许是晓得大家都在看他笑,长龄趴着就往墙边挪去,用屁股对着人。 夜里圆月如玉盘,凉风摇曳清秋,波光云衢照窗,长龄吃过奶就犯困,只留佑儿一人独坐小花厅赏月。 小几上的桂花盆景吐露芬芳,甜腻馥郁的味道不免让人想到旖旎之情。 佑儿素手托腮,望着明月道:“且等三四个月才能回来呢。” 结为夫妻后,头个中秋就不能团聚,难免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榕香知她伤怀,劝慰道:“夫人可不兴感伤,今日中秋呢。” 数百里之外,宋辙却无暇顾及这节气,山东各宗族势力盘根交错,可涉及到这些利益之事时,各府各姓尤为抱团。 因此宋辙无奈只能从中挑了家,平日里做事丧尽天良的王府整治。 今日已派人将王氏一族抄没,明日族长及几个为首作恶的,就要在济南府城墙下问斩。 这一刀下去,血溅成河。 这是宋辙头一回亲自出手杀人抄家,还是在中秋时节。 月夜之下,狼毫笔尖骤顿。 想着被王家几个公子奸杀的女童,棍棒打死的货郎,当街纵马死伤七八的百姓,还有数不尽的恶事。 宋辙终是在行刑令上落了圈。 偏偏深夜杨参议敲开了官驿的门,宋辙如今在山东住的是济南馆驿,离着巡抚布政使几个衙门,并不算远。 “大人这么晚了还不曾歇息,夙兴夜寐实乃我等楷模。”杨参议作揖道。 当日山东一别,未曾想如今再见,身份地位已是天壤之别。 宋辙淡笑,将公文放在一旁才道:“杨参议不也未曾歇息,有何事来,先坐下再说。” 听他语气依旧如前,杨参议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坐在椅子上看着上首的人,心头几分感慨。 自己家中有财有势,还有姐姐做皇妃,可在朝堂上却比不上宋辙,这般势头迅猛,大有当初沈次辅之景象。 杨参议收敛了心神,低声道:“本来这事下官本不想来烦大人,可王家小姐声泪俱下,哭到衙门来了……” 宋辙眼眸微暗,反问道:“王家小姐到布政使衙门哭?” 这话里有些歧义,杨参议忙道:“估计每个衙门都哭了,下官怕这事闹大,这才寻到大人这里。毕竟小女子在衙门外头哭闹,可不是什么好看的事。” 他打着为衙门好的名义,继续说道:“这女子颇为可怜,下官自己养是女儿,难免不忍见旁人家的女儿这般难过可怜。这便想着来问问大人,毕竟中秋过节呢,杀人见血冲撞喜气,不如判他们一个秋后如何?” 正说着话,外头书吏打扮的人,突然跪在地上,声音清甜又可怜。 “求大人饶了我父兄,玉莲今生来世都愿结草衔环,为奴为婢伺候大人。” 她这话还未说出口,眼中的泪就止不住流下,声音里带着惧怕却仍未父兄求情,难免不让人动容。 杨参议蹙眉心软:“王小姐莫要哭了,大人必然有分寸的。” 他平日里最是柔情似水,红颜知己遍地开花,难保与自己这情深意重无关。 因此才惹的魏姝头疼,以前觉得杨参议是温情男儿,后头才晓得,他是对天下女子都有情有义。 宋辙对杨参议的风流韵事有所耳闻,竟不想他还能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官驿重地,岂能是她一个女子闯进来的,她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罢了,杨参议难道不知?成祖皇帝定下的祖制,难道都忘了?” 自古以来,官驿只能朝廷命官才能进,若带让人也必须是因公务缘由,不得不借才准许入内。 不同品级的官员,那怕多用一根蜡烛都是不准的,否则便是违背祖制。 这错可大可小,可杀头革职亦可轻拿轻放,正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此许多官员是不甚在意的。 见宋辙是来真的,杨参议惊吓道:“下官真是看玉莲姑娘可怜,她今后没了父兄,又没有家产,还要被发卖为奴,这不是可怜是什么?” 还以为宋辙是好奴婢这口,这才连夜将美人送来,谁知这是送到了马蹄子上了。 玉莲本就是走投无路,如今生怕宋辙真不留她伺候,跪地求道:“请大人可怜可怜玉莲,听人说发卖出去的女子,大多都没有活路了……玉莲清清白白的女儿,实在害怕极了……” 她穿着男儿装,头上束发的绸带早不稳当,松松垮垮的青丝凌乱不堪,眼角的泪渍滑落脖颈,如同当初夜里逃路的佑儿。 宋辙眉头没有舒展开来,心头却想着那时自己未救下佑儿,使得她落入刘家去的旧事。 许是那点恻隐之心,宋辙未开口打断她的话。 杨参议看到了一丝苗头,忙搭话道:“玉莲姑娘眉眼干净,必定不是王家父子那样的人,她生母去的早,如今当家的又是个姨娘,能有什么见识主意,大人若手下留情,自然是大功德一件的。” 窗棂外的月亮,照得世间极亮。宋辙抬眼看去,正如那夜。 可他曾经连自己的妻子也未出手相救,今日若点头施恩,岂不是对不起当初的佑儿。 何况王家父子害死了多少好人家的妻女,难不成她们还比她王玉莲更无辜? 眼中的晦暗散去,宋辙冷声道:“王家父子欺凌奸杀多少女子?她们的命难不成就没你值钱?还是说你从小在王家养尊处优,过着人上人的日子,就觉得自己的命更好些,别人的命都是草芥?” “你受了王家多少恩惠供养,就意味着欠了有多少黎民百姓的债,将你发卖才是法理公道!” 王玉莲哆哆嗦嗦躲在门框边上,娇丽的面容却泪眼婆娑,杨参议不忍看美人落泪,只觉得可怜又心疼。 “宋大人果真要如此无情?” 宋辙啼笑皆非,憋着怒火看着菩萨心肠的杨参议道:“你若想救她,明日牙行发卖她时便将人买去,不过今日她私逃府邸的账,杨参议可要本官细算?” 王玉莲先前只觉得宋辙冷漠无情,如今却十分惧怕,哪里还敢伺候这样的人。 天知地知,她本就是出卖自己软唇酥胸才跑出来的。 人活着,总要给自己寻一条活路才是正经。 第138章 挑唆 宋辙是左都御史,嘴里岂能说不出如何惩戒人的话,杨参议哪里还敢多留,上前扶起王玉莲,转首作揖告辞,头也不回的扶着佳人离去。 王玉莲由得他搀扶着自己,软绵绵身子就要悉数靠在他怀中。 偏偏说起话来,还是颤抖的声音:“今日是玉莲不知天高地厚,连带着大人也受牵连,玉莲……无以为报,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的恩情。” 美人落泪,滴滴如珠打在自己手背上,烫得杨参议三魂也飞了二魄。 连声安慰道:“玉莲姑娘莫哭,你如此可怜,我理应护着你。明日我便让牙行将你送到我府邸去,今后你就在宜园安心住着,我瞧着你那姨娘婶娘都不是省油的灯,若你跟着她们难免受罪。” 玉莲呜咽痛哭,扑在杨参议怀中,身子随着抽泣抖动。 杨参议依势将人抱着,双手抚摸着她单薄的背脊,安慰道:“玉莲莫哭了,你再哭,我心都跟着碎了。” 许是魏姝不在山东的缘故,杨参议的心便比往常更放肆了些,任由着胸中热浪汹涌,勾着脸就往玉莲粉颈凑去。 两人在马车里就你来我往,欲露还遮的耳鬓厮磨起来。 到底是怕杨参议得了便宜就反水,在衣衫褪尽之前拉着他的手道:“大人若真心疼玉莲,就别在此处……好歹人家也是正经小姐,如今家中败落也不能被这般慢待。” 杨参议顿觉她品性高洁,就差敬重她为九天玄女般,抱着她的手亲道:“你放心,我今后必好好珍重待你。” 这便是名门闺秀做不出来,也不屑做的事了。 譬如魏姝为人高高在上,却是表里如一,再如何也不肯为了男人脱去自己一身傲骨。 她自小学的就是正儿八经辅佐夫君,打理家宅中馈,教诲子孙后代。 也正因为如此,才不被夫君呵护爱重。 宋辙独坐房中整理书案,挼风端了碗热汤面来道:“夜里风冷,大人先吃口热的。” 今年中秋是历年最冷的,往年这个时候还是小扇流萤。 而眼下,确实萧瑟许多。 宋辙喝了口热汤道:“也不知玉京眼下是什么光景。” 闲暇下来时候,宋辙的心思便飘回了家中,守在妻儿身旁。 挼风挠了挠头道:“榕香姑娘最是嘴碎,有她陪着夫人和少爷,必然是不孤单的。” 宋辙哂笑,他虽想让佑儿惦记自己,可也害怕她觉得孤寂。 到底还是希望她快乐自在些才好。 待到霜降过后,玉京就刮起了雪风,这反常天气在世人眼中,又成了不详之兆。 听说钦天监已经换了一个监正了,可这风还是昼夜不停地刮着。 好不容易淹了几日的流言,又漫天纷飞,这回竟然还替山东王家打抱不平。 佑儿也是此时听陈夫人说,才晓得宋辙斩人之事。 她虽知道宋辙不会冤枉无辜,可听得什么刀子从拦腰斩断,血溅三尺还是面色发白。 陈夫人拍了拍嘴道:“我家大人以前在北边杀敌的,故而我倒是并不忌讳说这些,宋大人是左都御史,自然是公正的,必然是那户人家十分可恶。” 佑儿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道:“我还不晓得你嚜,何必如此见外。他不是乱来的人,这般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我只是怕这事又在玉京闹出风波。” 陈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宽慰道:“宋大人是得皇上心意的,即使旁人说什么,只要皇上相信他的清白,那便没事儿!” “怕就怕有心之人挑唆。” 佑儿的话不无道理,如今就有人在暗中说宋辙做事太很辣,实在有违圣贤宽厚之道。 说这话的人是翰林院周大学士,他半生与文墨作伴,编修史书无数,自然是看了许多圣贤话。 此时在高品面前说这话,也是代表着清流学党的意思。 年轻时的高品也认为自己满腔学识,用好圣贤之术,必然能不负家国。 可现实却不尽人意,因此才甘于蛰伏,韬光养晦从不冒进,倒是成就了他朝堂上的好人缘,故而有了和光同尘之一说。 见周大学士面色不佳,高品宽慰道:“周兄莫要为这些琐事生气,咱们这个岁数的人了,可不比他们年轻的,宋辙做事的方式的确太过冒进,我这便修书去好好说道一番。” 心里却不以为然,且不说这回山东的压力实在是大,只杀一族人都是轻的了。 即使连他高家远在苏州也被牵连,他还一肚子火气找不到地方发泄。 一边说着附和宽慰的话,心头却将人狠狠的骂。 忍着周大学士吊书袋子的话许久后,高品才故作诧异问道:“周兄平日里可不管这些事,这回可是有人在你那里告状了?” “魏总督的金疙瘩嚜,前几日在路上碰着了,说是他父亲传了家书来,那边的士大夫可闹的厉害呢。” 高品眉头轻抖,两江那边的事与山东关系不大,都是看着他高家主动补了银子,这才开始闹腾的。 周大学士祖籍就在安徽,只怕祖宅那边早就给他写了信,如今借着别人的由头来转告自己罢了。 说什么墨香铜臭,平日里多清高的人,触及到自身利益,也不能只顾着古籍文献了。 “眼下哪个省不盯着山东?不过嚜,皇上金口玉言的事,也不是哪家闹哪家哭就能罢了的,你我做官几十年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就不必本官多说了。” 高品这番话也是在劝慰自己,说白了这天下臣民都仰仗了皇上的鼻息活着。 内库早些年就被先帝败得所剩无几,当初若不是公孙贺派人巡盐巡丝上供了不少税。就凭沈谦户部那头,可养不起这连年征战鞑靼的粮草。 如今卸磨杀驴,难免让人心寒。高品虽与公孙贺互为政敌多年,可站在了首辅的位置上后,他才体会到个中不易的滋味来。 周大学士吃了瘪,只觉他是维护自己的门生,气得拂袖而去。 华盖殿里一时寂静无声,年过花甲的首辅看着渐渐冷却的茶水,反复回忆宦海沉浮的半生。 心里冒出了一个声音,趁着与皇上还有些师生情分,也是到时候该回乡荣养了。 否则高家难免落入公孙家的后尘。 第139章 玉莲 入冬前已下了好些日子的雪,今日大些,明日小些,可抬眼望去,周遭却都是灰蒙蒙的。 王玉莲好巧不巧刚被杨参议捧在心尖,还没过了那阵新鲜滋味,就怀了一月身孕。 毕竟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尚且没有嫡子,杨参议先前本想劝她吃避子汤,可美人落泪,说世上再无骨肉相连的亲眷,他也想着早日得个儿子,这便起了怜悯之心。 魏姝收到了信,嫌恶道:“荒唐,那王玉莲是奴籍,他养在家里逗趣几日也就罢了,还想让她生儿子?难不成今后还要抬姨娘?” 女儿在一旁忽闪着眼睛,被她这般怒气吓到,委屈的哭了起来。 “漫儿不哭,母亲不是凶你。”魏姝哪里还有怒火,此时满是做母亲的温柔。 若是没有女儿也就罢了,她必然要去山东收拾一番,可眼下自己可不能离京,且不说天寒地冻的,不足岁的女娃怎能长途跋涉。 魏姝寻了由头让人传信去宫里,杨贤妃当即就发了话,必须让杨参议把王玉莲的肚子拾掇干净。 这信一来一回到山东时,已是隆冬腊月。 王玉莲的肚子隆起,已三月有余,她虽没给魏姝敬过茶,可在宜园已然是最尊贵的人。 说句没志气的话,眼下若要她去玉京,老老实实做偏房夫人她也不是愿意的。 这几个月杨参议对她正是新鲜,两人如同新婚燕尔,整日里你侬我侬的。 倒是没想到这晴天霹雳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这日下午,本该在衙门里的人突然回来,满脸的惆怅与失落。 王玉莲怯生生道:“大人缘何如此?” 杨参议双目哀切,抚摸着她刚显怀的肚子道:“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 这话让王玉莲浑身发冷,颤抖着声色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玉莲自跟着大人起,一应穿着吃食都未曾被苛刻,大人对玉莲哪里有错?” 她虽说着好听话,却不似平日里那般撒娇撒痴,语气里带着颤抖与试探。 小丫鬟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见此情景不敢近身,只放在桌上就急忙告退。 杨参议埋首不敢看她:“你有身孕是好事,我本想让夫人早些认下你,虽说身份没法给你改过,可家中下人也要称你为姨娘才合适,谁知夫人是要强的性子……” 他絮絮叨叨道:“你也别怪我,这论理是不该闹出庶长子的笑话来,否则贤妃娘娘在宫里也不好做人。” “咱们今后还会有孩子的,等夫人生下长子,咱们再生。” 王玉莲本就想靠着这孩子笼络住杨参议的心,将来即使回玉京,生米煮成熟饭,自由她的一席之地。 “大人写信回玉京去,难道不是怕将来孩子生下,惹得夫人不快吗?” 她难得这样一针见血,说话不留情面。 杨参议顾念她伤心难过,也并不做计较,他本就是害怕魏姝的,也晓得她做夫人是极好的。 因此虽没有情爱,但也敬重畏惧的很。 “是我的错,你还是把药喝了。”杨参议低声怯怯道。 王玉莲心如死灰,可想着自己如今也只能依靠着眼前的男人,才能在这世上有个傍身之所。 否则去了外头,必然是沦落青楼被人糟践的。 念及此,方才还害怕那碗深不见底的汤药,如今就大口喝了下去。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呼吸也不带犹豫。 屋里静默无声,杨参议自知对不住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 放在她手边道:“你瞧,这玉镯和你极配。” 窗外大雪簌簌,随意哪处街头巷尾都有饿死之人,这年头活着都是幸事,哪里还留得她伤怀的余地。 王玉莲露了丝比哭还悲伤的笑来,那嘴角扯的杨参议的心生疼。 他倒是忽然觉得此刻的玉莲与自己,竟然有些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这半生他是身不由已,读书入仕娶妻生子都是由旁人为他做主的,脱离了宗族庇佑与安排,他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因此他奢靡挥霍,醉生梦死不思进取。 玉莲依仗着自己,而自己又何尝顶天立地。 他低声讲着自己幼时的故事:“那时父亲母亲俱在,姐姐也还未入宫,我们姐弟两人每日玩耍,倒是有趣。直到有一日,父亲把我们叫到书房,说姐姐要嫁去东宫做侧妃,我也要去国子监读书,将来一个在朝中做官,一个在后宫筹谋。”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姐姐笑了,她变得越来越严苛无情,成了一尊高高在上的菩萨。” “她曾经多有趣活泼啊,带着我爬墙上树,这样的人怎么就变得这般无情了呢?” “后来我见了夫人,她也是那般模样,我偶尔就想着她曾经是不是也像姐姐那般,怎么所有人最后都变得无趣。” “玉莲,你是不同的。因此我格外爱重你,我心里是真的想过和你长长久久的在一处,可惜了……” 屋里的炭火烧得足,他眼看着玉莲身子渐冷,额头上发着细细密密的汗来。 那羊脂白玉的镯子戴在她手上真是好看,随着她颤动呼痛的声音,清脆琳琅。 杨参议将玉莲抱在怀中,一遍遍说着:“玉莲你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过会儿就不疼了……” 杨贤妃是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威胁的,因此像玉莲这个身世,留在家中就是祸害。 她与皇后生的都是儿子,可将来的日子谁说得准呢? 自古被做不成皇帝的太子多了去,她心中存了一丝希冀,难免不为儿子打算。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点点绒花片片鹅毛,万花摇落。 玉莲呼吸渐渐微弱,呼疼的力气也没了。 最后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对自己仍旧温柔体贴的男人,在这短暂的情爱里撒手人寰。 她的不甘与痛苦,最终成了杨参议口中无奈的叹息。 几年后再提及此事,竟然也忘却了这因他而死的女人,究竟是何模样。 不过定然是美的,毕竟他这生只爱看美人。 第140章 施粥 隆冬时节,这雪连绵本月也未见停歇。 佑儿抱着长龄在屋里倦着,看着窗外纷飞大雪,问道:“外头可有流民了?” “京郊外有些,金吾卫如今死死守着四面城墙,宽出严进,铜墙铁壁般呢。”榕香以为她担心害怕。 听得此,佑儿面无表情摸了摸长龄的额头道:“那些人倒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可每年冬灾夏涝的,哪里不可怜呢。 榕香叹道:“奴婢当初也是那样过来的,这命由天定,生死前途半点不由人。” 两人在屋里说着话,佑儿忽然道:“让人去米行多买些米,咱们去京郊施粥。” 这话出来,吓得榕香忙乎不可。 “夫人身子还要将养呢?哪里能去做这些事?且不说天寒地冻身子能不能受得住,那人堆里难免有疫病,冲撞了夫人可如何是好?” 无奈佑儿心意已决,只让她去箱笼里拿钱。 翌日清早,佑儿就让人在城外墙下支起了粥棚,放眼望去也只有户部搭了赈灾的棚子,可只是两日发放一回馒头罢了。 因此宋家这粥棚搭起,就涌来了不少流民。 榕香虽不愿佑儿出来,可又拗不过她,因此只能和其他人围了个小圈,将佑儿护在里头。 接连去了三日,这事自然就传遍了玉京,皇后还夸了佑儿贤德。 本来还是观望,如今不少官宦人家的夫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在城外搭起了粥棚。 魏夫人带着李芫娘去施粥那日,正巧与佑儿打了照面。 互相见礼后,魏夫人夸道:“宋夫人好善的心肠,如今皇后娘娘开了口说你贤德,咱们这不都来学着。” 她素来是和善人,说起话来也软和真诚,佑儿福身笑道:“皇后娘娘赞誉,实在惶恐不安。” 李芫娘不屑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她口是心非,小人得势。 毕竟是站在魏夫人身后,倒是没被她婆母察觉。 佑儿虽看到,也只当不见,与魏夫人道别后便自顾忙着事,并不多看她一眼。 “显着她了,还不是怕玉京出流民,死了人影响宋辙。” 她低声冷嘲的话,被魏夫人听得正着,见婆母脸色不愉,哪里还敢多说,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也别总瞧不上她,若是她没得过人之处,宋大人能娶她?如今皇后娘娘说了她施粥就是贤德,并没有提什么流民的事,你莫自作聪明,被人听到可不是小事。”魏夫人训斥道。 虽说只是婆媳两人之间说话,可旁边跟着下人,难免让李芫娘闹得个红脸。 腊月里的雪最是冻人,又连着下许多日,如今地上雪积的厚。 挤挤挨挨聚集的灾民,不少人身上的衣衫已然破漏,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在寒风里颤抖,再是铁石心肠的人见着这场面,也难免心里发酸。 宋家的粥棚勉强遮挡了肆虐的风雪,大铁锅下的火灶里,柴火正烧得旺,锅里白稠的米粥咕噜翻滚,冒出的热气已让人看着心里暖和了些。 佑儿心下不忍,又让人去采买了几车厚袄来,本以为会见到一哄而上疯抢的场面,不曾想灾民井然有序,都在说着感谢。 难得几个插队的,后头的人也只是忍让,大抵是不想在这些事上浪费精力。 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恹恹的。 山东的政务已到了收尾阶段,宋辙心里算着归期时,就听刘巡抚来说了玉京的事。 “尊夫人实乃菩萨心肠,宋大人真是好福气!” 刘眺绘声绘色将佑儿的事讲了一遍,也是多亏了她夫人,刚从玉京来,赶着与他在山东过节的缘故。 宋辙按捺疑惑,问道:“巡抚夫人亲眼所见?” 刘眺颔首道:“自然如此,我夫人大前日一早出的玉京,与尊夫人在城外打了照面。” 毕竟皇后嘉奖,刘眺过来道喜后就告辞了。 宋辙眉目沉静,想着佑儿在家中的生活,他乐见其成自己的夫人终于褪去了当初市侩的性子。如今也有了接济众生的善念。 可又晓得她这般必然是为了自己,哪怕山东这头的事未处理得当,哪怕今冬大雪死伤无数,但她能为自己做些事,在御前也能求得圣上宽恕几分。 自己辛苦,她何尝不辛苦呢。 念及此,宋辙心里欢喜也炙热。 只恨不得即刻就飞奔回玉京,将心爱的人拥在怀中一解相思。 邬榆到山东时,正是腊月初十那日,他一见着宋辙就面露难色。 从来都是豁达爽快的人,这般模样让人诧异,宋辙问道:“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就来了,如今山东这地方,可不是什么清闲处。” “我当然晓得利害轻重。”邬榆摆了摆手,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了榻上烤火道:“我刚从北地过来,可有见了不得的事要寻你这个左都御史。” “朝中有人私卖粮草给鞑靼。” 宋辙眉心一跳,不可置信道:“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鞑靼与我朝血海深仇,还有人敢这般狂悖行事?” 邬榆也是不解,可他亲眼目睹,正是如此。 “我亲眼所见,那日去见了镇北将军,本想去大同替你看看那位谢知府,便转了些路,没曾想在丰镇看到有乔装打扮的鞑靼人,我一路跟着他们,眼瞧着将粮草运去北边。走的是山路,这大雪天也是不怕掉进雪坑里。” 他嘴似涂了毒,说起话来也不拘小节:“那些粮草上还有朝廷的记号,一看就是官粮,若是里头包了砒霜,我就当自己瞎了眼。” 宋辙沉吟不语,他在户部待过,自然是晓得其中流程。 掌管粮草的人是李侍郎,如今沈谦入阁做次辅,户部基本也是让李侍郎管着了。 可……李侍郎这人多滑头,儿女家族都在玉京呢,可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邬榆也瞧见了他心中所想,吃了口茶道:“我也不信是李显那厮,他没得那个胆子,也没得那个魄力本事。” “看来你是有些眉目了?”宋辙瞥了他一眼道。 邬榆放下茶盏,正色道:“这事儿还有些蹊跷,不过你得先让你那姨母把你表妹的婚事退了。” 宋辙以为自己听岔了,拧眉看着眼前煞有其事的人,啐道:“你良心可还安在?妙宁性子单纯,姨母也不容易,你莫招惹是非!” 第141章 官粮 屋里是邬榆欲盖弥彰的声音:“你可莫胡言乱语,我是觉得倒卖官粮的事,与林家有些关联,妙宁妹妹早退了婚事,另觅良配才好。” 林家官在礼部,按理说是接触不到粮草之事。 宋辙看着他甚是清白的诡辩模样,审视道:“你且说说,如何认定的刘家。” 邬榆不好说自己自从妙宁订了婚后,就暗中悄悄观察着林家。 他心里美其名曰,那么单纯又不聪明的姑娘,总是要帮着看看她未婚夫是不是真的表里如一。 好歹是自己帮着说和的亲事,可不能生出乱子。 因此在玉京时,就摸清了妙宁未婚夫婿的日常生活,忒无趣了些,早起去翰林院,下值才出皇城回府,鲜少出去呼朋唤友。 这林谂的确是好沉静的性子,和妙宁倒是能相濡以沫的。 “你偷偷跟踪过林谂?”宋辙咂舌道:“他没发觉?” 邬榆眉宇间皆是得意:“我这金吾卫副使是真刀真枪赢下的!不是靠我姐姐赏来的!这点子功夫罢了,他一介书生哪里晓得!” 宋辙深吸了口气,由得他胡闹:“那你到底是如何察觉林家的。” “我在林府见过那个卖粮的人,虽只见过一次,但本副使这双眼睛可从未出错过。” 宋辙自动屏蔽了他自卖自夸的后半段,只让他稍安勿躁:“你在林府即使见过他,也不能直接说明他与林府有关系。户部这头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每年地方送京来的粮税确实难以如实监管,我想鞑靼买的官粮或许就是这些里头。” “若是如此,漕运衙门或各路转运司,兴许是脱不了干系,这里头涉及的也不可能只有一个礼部侍郎。”邬榆头脑清楚,经宋辙的提示,便想到了这些:“鞑靼与中原不共戴天之仇,这帮蛀虫硕鼠为了钱财,竟不顾祖宗法度,真是丧心病狂!” 见他情绪不稳,宋辙出言平息道:“此事你既然告知我,于公于私我都要管的,你出去莫要声张,我这便让各行省御史衙门密查,北面也让山西紧盯着,今冬寒胜以往,他们还会再买的,下回一网打尽就是。” 眼下也唯有这个办法了,邬榆仍不死心道:“你们都察院的御史当真顶用?真没与其他衙门勾结的?” “你当司礼监派守在十三道监察御史司的公公,都是吃素的?”宋辙无奈摇了摇头,叹道:“都察院若不干净,旁的衙门也就别指望了。” 前任左都御史刘樾景诛九族的场景,所有玉京的大人们可都在午门亲眼见了呢。 这日佑儿照旧在城外施粥,魏夫人连着来几日,精力不支,眼下就只有李芫娘独自出来。 没了婆母约束,她便冷笑着走过来,道:“宋夫人好手段,今后别人提起你,也不会想到过往出身,都只记着你今日善举呢。” 佑儿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笑脸相迎道:“魏少夫人说的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该来施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嚜宋夫人没读过书,或许是不知道的。” 李芫娘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在她眼里佑儿似乎是与那些衣衫褴褛,等着被人施舍的灾民别无二致。 榕香是护主的,在一旁出言叱责道:“魏少夫人慎言,若是觉得我家夫人施粥之举不妥当,还请到皇后娘娘面前论理去!” “好伶俐的丫鬟。”李芫娘目光如刀,割得榕香脸上生疼。 却又不得不抬眼与之直视,不敢让人轻看半分。 “宋夫人哪里寻来的丫鬟,像看门犬一样,真是忠心护主。” 佑儿懒得与她多话,面上不耐的神情,已然随着不经意的蹙眉流露出来。 带着些威胁的语气道:“你若再胡言乱语肆意攀咬,我便将你做过的好事告诉魏夫人。” “你敢!”李芫娘面色顿时发红,压着声音道:“你当初在汝州刘家的过往,难道想闹的满玉京都晓得?” 诚然佑儿是不愿再起风波的,她并非为了自己的清白,而是不想宋辙被人笑话。 有些事情一旦闹得人尽皆知,即使清白也闹得不清白了。 可被李芫娘如此威胁,佑儿却不甘示弱道:“你大可试试,毕竟我上无公婆侍奉,又没得娘家亲眷走动,要面对的困境,总归比你少些。” 女子名节重于天,若非李芫娘今日挑衅,不论佑儿还是宋辙,都不愿用这样的事对付她。 毕竟当初让苏缙勾引她,只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若她像宋辙那样克己复礼,哪里能走到鱼水之欢那步? “魏少夫人还是要学着克制,不论是欲还是怒,冲动可做不成事。”佑儿淡笑道。 她这副模样真是什么都不畏惧的,李芫娘啐道:“果然是不要脸的作派。” 她见不得佑儿的得意,因此转身之前故作神秘问道:“你弟弟染上花柳病的事,想必你还不知道。” 这事若是传出去,不知所以的人自然也当佑儿也是不干净的人。 看着李芫娘离去的背影,佑儿才无奈叹了口气,脸上的风轻云淡也变成挥不去的烦意。 榕香抱不平道:“夫人别理她,郑公子与夫人根本没有来往,即便她胡乱说出去,咱们也是不怕的,不过费些口舌解释就好。” 佑儿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些事有心之人是听不进去解释的,我自己也就罢了,大人在外头做事,若被人误解真是……” 这世上多得是三人成虎的事,谣言有时候越解释越说不清。 只盼着李芫娘这回莫要鲁莽行事,否则她必然要她付出些代价才好。 这日刚好山东的音讯传到了魏姝耳中,那个素未谋面,却为自己丈夫怀有身孕的女人死了。 她只看了信一眼,就将薄薄的纸张丢去一旁。 若是杨参议写信来据理力争一下,她还敬他是条好汉,可如今这信里的哀怨之意呼之欲出,好像在斥责她才是杀人凶手。 魏姝心头冷笑,只觉得恶心却又不得不落笔写下宽慰的话。 第142章 归家 天寒地冻如同飓风席卷而来,玉京如是,举国皆是如是。 就连素来冬暖的两广也难逃飞雪漫天。 路上已少有行人,唯有戍城将士每日按着时辰巡检换防,外头涌入玉京的灾民愈发的多,城墙外头俨然是密密麻麻一片。 各家施粥的事不得不叫停,每日由朝廷出面,将各户的米粮冬衣拉去城外分送。 宋家并非什么底蕴颇厚的人家,佑儿不过是力所能及帮衬灾民罢了。 如今看着每日出去的银子流水似的,心里也是有些不忍。 她并非是什么菩萨心肠,万事打算自然有自己的道理,这日拨弄着算盘,幽幽叹了口气。 榕香见她目光深沉看着银票,试探道:“夫人是担心家里的钱不够用了?” “这世上的事都是先打算盘再谈真心,这回施粥一是的确于心不忍,二嚜也是因为咱们大人。”佑儿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面色仍旧忧虑:“可眼下这事倒像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为之。这米价每日一变,咱们家人少开支低,隔壁孟家眼下也是叫苦不迭。瞧这光景,这雪不知还要下多少日子呢!“ 从自愿发善心,到如今强制捐米,不少人家都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家里男人还在朝廷做官,因此有什么苦水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弘德哪里不晓得眼前这些文武百官心中如何想,只是这戏一旦开场,就不能轻易结束。 大朝会上,他便点了李侍郎道:“爱卿为朝廷赈灾劳苦功高,听说你妻女也在施粥,朕心甚慰。” 李侍郎惶恐,站出队列,叩首道:“皇上过誉了,都是份内之责,朝中大臣的家眷都是如此,臣之妻女不过效仿,不敢领功。” 他这话既让弘德听得舒坦,也并不遭人嫉妒,毕竟这效仿的是谁,各家都心知肚明。 沈谦看了眼惴惴不安的李侍郎,心头笑他老滑头。 “这是善举,朝廷记得,黎民百姓记得,上苍也记得,哪里能谈效仿之说。”弘德倒是循循善诱道。 他都这样说了,李侍郎只能硬着头皮承认这笔功劳。 谁知弘德话锋一转道:“太仓的余粮可充足?” “按着如今的消耗,坚持到正月里是足够的。”他从来不把话说的太死。 弘德点了点头,面色却并不轻松:“钦天监的意思,这雪是要落到二月才停的。漕运衙门仓里的粮食,也要派人去守着,正月十五钱就从里头调拨。” 他一如既往的安排吩咐,有心之人却是另一番动静。 礼部林侍郎听得这话,面色白了几分,索性今日是点不到他的名,因此脑中已是万千算计,只想着这事如何收场。 宋辙在腊月二十八那日夜里才回的京,带着山东征集来的二百万两银子,浩浩荡荡的摆满了玉福宫的地砖。 弘德自大雪起,难得的露出笑颜:“宋卿真是有本事,这事放眼满朝文武,能办好也只有你了。” 宋辙不敢应下,颔首作揖道:“皇上的宝剑与王命旗牌才是关键。” 王保在一旁低声问道:“可要召沈次辅入宫?” 这话自然是说如何安排这些银子了。 弘德看了眼宋辙,摇头道:“深更半夜,不必让他折腾。宋卿带回来的银子,一百万两放进国库,三十万两剥去兵部充作军需,二十万两送去内库,剩余五十万两留到正月十五后赈灾用。” 宋辙脑中皆是回玉京路上看到的灾民,五十万两根本不够。 而弘德之所以还要将这笔钱留到正月十五才用,自然是想着不少灾民都是想着过了年回家中看看,万一雪停了还能及时修缮房屋,以备春耕。 而到那时留在玉京的,大抵都是真正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若是沈谦在自然是要据理力争的,宋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低头不语。 “宋卿以为如何?”弘德问道。 宋辙略一沉凝,便道:“皇上所言甚是,国库这些年花费颇多,若不留存些,怕会影响国本。” 这话是说到弘德心坎上了,他低声笑了笑:“的确如此,朕不止要为眼下打算,还要为今后打算。” 见宋辙躬身候着,弘德问道:“都察院这阵子查官粮的事,可有何进展?” “此事不敢瞒皇上,臣查到一些线索,怕是与漕运衙门有关,礼部侍郎林琛也有些牵扯。” 其实都察院什么事都瞒不了弘德,他甚至还比宋辙还早知道一些阴私,只是平日里不到关键之时,并不会主动去计较。 兔子养肥了再宰,才是最有滋味的。 “既然你心里有成算,朕便等着你的交代。” 待到宋辙从宫里出来,已是三更天了。 他本想赶回家中,可此时未免吵着佑儿,思来想去便克制自己的心切,先回了都察院。 今年雪灾的缘故,朝廷并未封印。待到上值时辰,来往御史见着宋辙的公房打开,皆是诧异,走近一瞧见人坐在里头,都是胆战心惊。 哪有上峰刚公干回来就到衙门来的,尤其是他手上还沾了几十条人命。 宋辙招来了司务厅的人,将这段时日的文书都检验勘合过后,才吩咐道:“这些派发下去,让各位御史重新梳理,再让人去吏部,把今岁的考核取来。早些做完差事,年三十起到初五,各厅各司便可轮着来衙门。” 他这人与人交际,永远是恰到好处的疏离,温润有礼又有几分隐忍克制。 下属听了自然欢喜,本以为今年是休息不成了,如今听了宋辙的安排,高高兴兴领了命。 待到宋辙回府已是酉时,佑儿早得了信在倒座房等着他,听到叩门的动静,忙起身看去。 果然见是宋辙与挼风二人,几月不见挼风拔了身高,如今两人竟差不多高。 佑儿欢喜道:“夫君可算回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宋辙双颊微红,风雪沾到了他的羽睫与发丝,晶莹剔透似画中谪仙。 他的手从大氅里伸出,拉着佑儿道:“已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跳脱。” 他话里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不过是为自己的害羞遮掩罢了。 第143章 真相 两人许久未见,倒是隐隐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悸动情愫。 屋里萦绕着温情与暧昧,宋辙洗去一身风尘,换上佑儿为他准备的寝衣,走出耳房时也连带沾染了湿润水汽,若披烟雾,如对珠玉。 依旧是面如清俊,骨骼分明将眉眼鼻梁衬得疏离,偏生看着佑儿时,眼眸清亮,薄唇含笑。 分明是清介自守的人,却让人面红耳赤心慌不已。 两人相拥而立,宋辙眼角眉梢的情意也染上旖旎,眸中水泽暗涌。 “夫人比往日丰盈了些。” 佑儿脸上绯红,迅速蔓延开来:“你是觉得我胖了?” “如今这样不多一分不少一点,莫道不销魂。”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裹了层风月无边的面纱,欲遮欲掩。 自下晌吃过奶后,长龄就一直睡着,如今怕是晓得宋辙回来,却无人告诉他一声。 向来是少哭闹的人儿,闹腾的声音怕要冲破云霄。 佑儿轻轻推了推宋辙道:“长龄醒了……” 宋辙穿了件厚袄在外头,只让佑儿先去歇息,笑道:“我去看看这小子。” 长龄不知危险来临,眼巴巴的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父亲缓缓走来。 许久不在宋辙的怀中,他哭闹须臾就安稳了些,而后闻着宋辙身上的香胰子味道,在千字文中又沉沉睡去。 此时的长龄还不知道,从明日起他就要开始被迫读书了。 等安抚好了儿子,再回屋时,佑儿已然睡去。 孤寂大半年的宋辙忍不住轻叹一声,而后熄灯老老实实睡去。 正当他闭上眼睛时,佑儿却不动声色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随后将身子贴在他的手臂,檀口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夫君可是要睡了?” 琼花似的飞雪落在房顶上,又渐次化作一滩水,顺着屋檐的雨帘缓缓落下。 皓月当空,清冷寂静,有云团被风推来,抚弄月勾,轻柔细腻。 翌日卯时宋辙才起身,他眼下残留的乌青与往日是不同的。 似乎在无声说着夜里的暧昧云雨与旖旎巫山。 佑儿实在是又困又累,昨夜是她点的火,却由不得她去熄灭。 这火在宋辙的助力下愈发热烈,最后还是她告饶许久才被放过。 因此待到她睁开眼时,身边的人早已去衙门上值了。 榕香听到动静,推门进来就笑道:“大人出门时,还特意嘱咐了奴婢,不能让人打扰到夫人。” “奴婢还问小少爷能不能打扰?” “大人说不能,还要奴婢跟奶娘说一声,别让长龄哭闹吵到夫人。” 她一肚子话总算得以发泄,笑意愈浓了些:“眼下奴婢进来,可不算打扰到夫人!” 佑儿被她打趣得双颊泛红,眉眼间还残留着未褪的妩媚。 睨了榕香一眼,嗔道:“你这丫头,大早上的鹦鹉学舌!以后得给你找个热闹些的婆家,免得你闹腾的时候,无人接话呢!” “夫人饶命,奴婢再不敢乱说话了!”榕香嬉笑,歪着身子福身告罪。 都察院众御史今日铆足了劲做事,整个衙门百十号人,竟无一人躲懒去。 宋辙推开窗棂环视周遭,甚是欣慰。 “宋大人这是忙着呢?”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宋辙落下窗棂走上前去,淡笑道:“原是胥公公来了,还请上座。” 胥平是司礼监的太监,也是弘德放在都察院的心腹。 平日里虽不管事务,也不插手任何事情,可暗地里或在弘德面前就不好说了。 “几月不见,宋大人倒是轻瘦了些,看来是这趟差事不容易。”胥平说话总带着一丝笑意,他脸圆腰粗的难免讨喜。 宋辙垂眸看了看腰间的蹀躞玉带,坐在他身旁道:“新政事关黎民百姓,宋某不敢不尽心。” 两人寒暄过后,才说到正题上来,胥平将袖中的信放到宋辙手边道:“大人先看看。” 信封里只有一行字,漕运衙门总督熊清。 见宋辙面色沉重,胥平替他倒了盏茶道:“晓得宋大人这些日子为官粮的事操心,我这便给宋大人送来解药了。” 宋辙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这条子里的内容是真是假,也不知这是不是弘德的意思。 臣子与皇上之间,总会有一道隔阂,这隔阂里头有仁义道德,百姓江山,和满腔抱负。 而太监作为皇上的家奴,全心全意为皇上办事,关起门来自然亲近些。 “不知胥公公这是何意?”宋辙敛眉抬眸,眼中的不解并非作假。 胥平也是头回替皇上交代事情,以前刘樾景做左都御史时,并不是忠心皇上的,因此他只起到替弘德监督的作用。 如今宋辙来了,他身上的束缚少了,无形之中多了些权利保障。 因此心里将宋辙划到了自己人这边。 见他果真是不明白,只道他官途太顺,许多东西是不懂的,讳莫如深竖起食指道:“这是……的意思,熊清也的确贪墨了不少,这事就了结在他身上便罢。” 按着这阵子找到的线索,宋辙已将目光锁定在了林侍郎身上。 一开始他也以为会与熊清有更深的关联,可种种迹象都表明,熊清竟然听命于林侍郎。 任谁也能想到,这背后还有更大的官在林侍郎背后布局。 “私卖官粮本就是杀头的罪,还敢胆大包天卖给鞑靼!朝廷每年因打仗花了多少军需,又死伤了多少将士,这岂是熊清一人能承担的?”这些话宋辙都藏在了心里,他咽了口茶水,将怒气悉数冲淡。 宋辙看得出来,这字迹出自王保,不送声色颔首:“公公的吩咐,宋某记下了。” 胥平开怀一笑,轻拍了桌面道:“宋大人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就好。” 送走了胥平,宋辙站在书案前,翻出一副舆图来看。 自弘德登基后,年年冬时都要趁着北地冰雪征战鞑靼,将士的粮草从未短缺过,可这仗打了这些年,每回就没有彻底结束。 到了隔年春夏时,边境依旧还有鞑靼部落的身影。 宋辙紧握着双拳,却只能徒留一声叹息。 有人将鞑靼豢养如猫狗,仍由其烧杀抢掠,一面是用军需养着将士与之博弈,一面又将官粮私卖给鞑靼。 这里头所有的利益,似乎都指向一个地方。 宋辙额上已生了些汗渍,他推开窗棂任由冷风刮在脸上。 有些事不敢去深想,也不敢究其真相,否者害人害己。 第144章 打听 佑儿暗中瞧着宋辙面色有些沉重,吃过了饭,问道:“夫君今日心里藏了事?” 两人在一起数年,自然能看得出对方隐匿的情绪。 宋辙摆了棋盘,拉着佑儿与她对弈。 说话之间,佑儿的黑子已然落于下峰,宋辙只当不见,调转了方向往别处落子。 “朝堂上的事罢了,都察院愈发受宦官桎梏。” 他不愿把事情讲得太深,因此后头的话未说出口,佑儿手指便覆在他唇上,温声低语:“这些话都不能对人说。” 先帝当年御体欠安,许多朝政要务便依仗司礼监替他过问。 自那时起,文武百官与皇帝之间就多处了一道门槛,从军政要务到百官升迁,少不得要掌权太监的点头。 因此先帝时,多有大臣认太监做干爹的丑事。 若是像宋辙这样说话,一旦被人传出去,那可有得罪受。 幸而弘德登基后,一改先帝的作派,夙兴夜寐亲力亲为,这才止住了那歪风邪气。 “是,都听夫人的。”他握住佑儿的手背,轻嗅她似有若无的暖香,低头落下深吻。 隐晦难言的缠绵,竟也如巫山云雨般缱绻,棋盘上黑白子也弥漫温热。 佑儿耳根微微发烫,任由他将自己抱在怀中。 外头是漫天大雪,屋中荡漾着暖意,难免让人贪欢欲坠。 宋辙眸中有几分暗沉,他伸手环住佑儿双肩,顺势将交颈的衣襟轻轻扯下。 偏偏情动之时,外头传来奶娘的声音:“夫人,小少爷醒了。” 宋辙按捺住自己的情欲,用残存的理智将自己的衣袍整理得当,这才出门去将长龄抱了进屋。 天地俱是清白,一家三口,却各怀心思。 长龄在佑儿怀中似乎颇为惬意,他一手抓着佑儿的衣襟,一手对着宋辙招呼着。 丝毫不顾及自己亲爹的脸色。 “今日似乎还没给长龄读千字文。”宋辙一把握住长龄藕似得手臂,笑得慈爱。 以为宋辙要抱自己,长龄放下佑儿,伸长了脖子就往他身上扑去。 宋辙朗声笑道:“好儿子!” 说罢就抱着长龄去书案前坐着,背过身去,只长臂随意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来。 轻飘飘看了眼上头写着盐铁论,便翻开书念道:“惟始元六年,有诏书使丞相……” 佑儿听着里头生涩的论述,眉头渐渐拧起,诧异看着宋辙。 无奈长龄还在兴头上,仔细盯着自己的父亲看,宋辙也认真读着书,似乎是父慈子孝的场面。 如果不是一盏茶的功夫后,长龄就昏昏欲睡的模样,佑儿还真以为自己生了个文曲星下凡。 将儿子小心翼翼放在罗汉榻上,宋辙才将佑儿打横着抱了起来。 吓得佑儿忙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低呼道:“长龄还在呢。” “我们去里屋……”后头的话,他因吻着佑儿的缘故,到底是不知说了什么。 一时放下的欲望,又在唇齿相依中肆意缠绕。 两人如落入水中,身上都染着润意,盈于唇齿之间。 过早睡下的长龄,不到亥时就醒来了,唧着嘴发出委屈的哭声。 佑儿似从水中捞出般,欲将握在宋辙腰间的手落下,却在松开的一瞬,就被他的掌心覆住。 长龄绵软的哭闹与耳边宋辙的闷哼,让佑儿又是慌乱,又是紧张。 好在片刻过后,佑儿绯红着双颊,手忙脚乱穿上了寝衣。 隔日年三十,宋辙不打算去衙门,遂拉着佑儿陪他在床上说话。 “等过了十五,还请夫人给妙宁写封信。” 佑儿拨弄青丝的指尖一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宋辙眉眼间的神色不大好,但对着佑儿关切的神色,还是安稳道:“是林家,有些产业不大妥当,我担心将来不利她。” 这倒是让人犯了难,佑儿思量着要如何落笔。 “夫人在外走动时,可听说过林谂前面订的小姐,是因何故去世的?”虽说是除夕,宋辙倒是并不忌讳提这些。 佑儿听罢,翻过身与他四目相对,疑惑道:“你的意思是那小姐的死,另有原因?” “你我是夫妻,这些话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同你说才对。”宋辙摸了摸她的脸颊,缓缓道:“前阵子邬榆秘密到山东找过我,说是在北地时看到有人私卖官粮,买粮的是鞑靼人,我们怀疑这其中有猫腻,也是那是我着手让都察院十三道的御史细查,这一查有些证据就指到了林家。” 每一句都让佑儿吃惊,又听他道:“可昨日这事已查出了另一人,林家并未被牵连进去。” 难怪宋辙昨日的脸色那般,佑儿低声问道:“保住林家的人,是阉党?” 如果真是那样,宋辙倒不至于今日不想去上值。 可有些事他不敢让佑儿知道,只能沉默以对。 “若真是如此,我这信更不好写了。”佑儿以为自己猜对了,愁眉苦脸道:“眼下只能去打听那位小姐是怎么没的,但愿和林家有些干系,这样也好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不是?” 许是心中一些难以言说,如今告诉了佑儿,宋辙心里也松快了些。 用过了早饭,思来想去还是去了都察院。 本想去陈府,又怕今日去叨扰了人家,思来想去,佑儿便挑了些年礼,亲自去隔壁孟家。 纪氏听闻她来,忙让人请她去内院,虽说是过年,可孟家人也少,虽挂着红灯笼,却更显得冷清。 “还以为你家大人回来,你便脱不开身了,怎今日有闲心理我了?” 因着过年的缘故,纪氏穿了一身胭脂红圆领袄衫,看着人也有了些气色。 佑儿睨了她一眼,笑道:“这不是来给少夫人送年礼嚜,我家大人回来也见不着人,衙门里忙着呢。” 按着规矩,纪氏陪着她去了婆母的正院。 孟夫人李氏虽近五十,但保养得宜,说话也温声细语,亲自出了院门迎佑儿进屋。 落座后,才寒暄道:“久不见宋夫人了,还是这般貌美。” “夫人过誉了,也是我没经验,因这几日忙着给要出阁的表妹备礼,竟今日才送年礼过来,真是叨扰了。”佑儿这话温顺也谦虚,丝毫不拿三品大员夫人的架子。 孟夫人哪里敢怪罪,接过话问道:“是夫人的表妹?” “我家大人的表妹,下元徐知府千金。”佑儿答道。 孟夫人点了点头,这事她听纪氏回来说过,吃了口茶道:“林家夫人宽厚,林家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她这话里似乎还有些深意,佑儿故作镇定,问道:“夫人与林家有来往?” 第145章 除夕 丫鬟进了上了点心果脯,等人退下后,李氏才低声道:“若是我没记错,林家前头订的是……杏子巷的苏家,原先太仆寺少卿。” “五寺不比六部得脸,苏家也并不冒尖,那小姐去世时也不过十五,林家少爷重情重义,三年未另行婚配。” 纪氏这才回想起来,她隐约是见过那位小姐的,在某年某家游园办会时。 “林家的赏菊会!” 李氏睨了她一眼,似在责备她的无礼。 纪氏低头道:“媳妇想起来,最后一回见苏小姐,是在林家的赏菊会,后来没多久就听说人去了。” 李氏轻咳了咳,笑道:“林家少爷是好的,想必宋大人的表妹嫁去林家,定然是和和美美。” “先前我这心里也有些担心……”佑儿只说了这前半句,后头的话自然心领神会。 妇人之间说话,先前还有些保守谨慎,可这话匣子一开,便再没什么秘密可言。 李氏最为年长,平日里又是好交际好人缘,因此听闻的秘辛也多些。 提到那年赏菊会,颇为惋惜道:“玉京有几处地方,是四时赏花的妙境。沈府的春杏,承恩公府的荷花,林府的秋菊,报恩寺后山的红梅。可惜了苏家小姐亡故后,林府也多年未得热闹过了。” “足以见得林家是重节重义的,可惜了苏家。”佑儿叹道。 是这个道理,不少人家媳妇没了也就冷寂一年半载,哪像他们这般真一大家子给未过门媳妇守三年的。 李氏惋惜道:“苏家自那事后就不在京中,苏大人调任哪个省的按察使,举家跟着任上去了。” 佑儿听闻此,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反显得刻意,遂又将话题扯到了旁的人家去。 说了会子话,佑儿便告辞了。 待回了府中,宋辙竟已下值,难得他在家中独自等候佑儿,得见人回来,便笑问:“年三十夫人也要出门忙去?” “还不是你吩咐的事嚜。”说罢,佑儿便将斗篷丢去他身上。 宋辙眼中笑意更甚,将两人的斗篷挂在一处,紧紧贴着。 “听闻苏小姐当年去林家做客赏菊会,没多久人就去了。” 宋辙能查探朝堂上的事,却难查女子经历的事,因此听到赏菊会,身子一顿:“赏菊一般在九月,苏大人临着年关就去任上了,这怕是太仓促了些。” “女儿死去不到三月,举家迁居……像是在逃?”佑儿想到这家里的规整布置,若是要搬家,起码提前一月就要着手准备。 两人都察觉这里头的不寻常来,可惜不论苏家还是林家,在玉京算起来都不出挑,平日少被人关注。 “不如我年后上门去拜访林夫人?” 宋辙想也没想便说不可:“林家说不定是龙潭虎穴,你堂而皇之过去,不妥当。” 佑儿得意一笑道:“什么堂而皇之,我是有所准备,这叫以身试局。” 宋辙见她是下定了决心,只能嘱咐她莫要想着去探询什么,凡事慢慢推进即可。 心里却想着,必然要早早了结林府才好。 那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却带着浅笑看她,似乎无声在说,他攀上登云梯只为她随性自在。 佑儿仰头,眉眼弯弯,将自己的打算讲给他听。 “我想着不如以妙宁的名义,送两株花木盆景过去,不须名贵但要别致。” 宋辙听她已有想法,便主动揽下挑盆景的差事。 因着是年三十的缘故,虽说朝廷下令不得奢靡,还要官员奉行节俭,与灾民同舟共济,可不少人家私下里还是备足了鱼肉。 檐下的灯笼都高高挂着,小径上的积雪也早扫干净,瓷瓶里插上的红梅在墙角安静垂立。 不时,厨房的饭菜就送了来。 虽说不是大鱼大肉,但有三样精致点缀的荤菜混在其中,倒是颇为讲究。 下人也自去围了一桌,榕香本想在屋里此后,一旁的挼风忙拉着她走。 奶娘带着不知什么是过年的长龄,早先下去吃奶了。 屋里只剩佑儿与宋辙,听着外面的笑闹声,也举杯对饮起来。 两人喝尽了一瓶桃花酒,屋里氤氲着春时的滋味。潋滟晴光,馥郁芬芳。 佑儿醉眼朦胧,酒气将双颊衬得绯红,双眸也带了层雾气。 宋辙伸手替她擦了唇瓣上残留的酒意,温声道:“夫人这是醉了?” 佑儿张了张嘴,可眼眸却落在了宋辙的唇上,许是那醉意上头,她躲开了宋辙的指尖,直勾勾的朝那软绵唇间落去。 宋辙眸色顿沉,一口气在胸腔处,缓缓升起又落下,几经反复交叠。 后头的事佑儿不知道了,她只觉得自己周身轻飘飘的,仿佛在云间游荡。 待到翌日清早醒来,睁开眼却是在床榻上,转脸是宋辙撑起一只手看着她。 意味深长,煞有其事的模样。 佑儿看着两人身上的寝衣,如何也想不起来是怎么换上的。 “以后莫要贪杯了。”宋辙翻过身来,将她覆在身下,低声在佑儿耳边道:“昨夜给你沐浴,可费了为夫不少精力。” 实在是太缠人了,害得他忍了一晚上。 气息酥痒难耐,佑儿身子顿时化作一滩水来,情不自禁伸手环住他的腰间。 今年的正月里,真是冷冷清清。 谁家也不敢燃爆竹热闹,只因弘德说了,城外的灾民背井离乡,若是在玉京看到阖家团圆的景象,难免让人触景生情。 本来就饥寒交迫,听到热闹之声,不是更叫人戳心? 朝廷依旧没有说休沐的事,每家衙门都是按着上峰的意思行事,想都察院这样轮休至初五,已是罕见了。 有些衙门的主官生怕触眉头,半天假也不放,可谓是怨声载道。 晓得都察院的动静,难免有人去内阁嚼舌根。 沈谦初二那日就亲自去了都察院,倒不是为了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小事。 “听说你这阵子私下在查林家?” 宋辙头皮发麻,这事他与邬榆已是极其小心谨慎。 “回次辅的话,下官有一表妹与林谂订了婚,这实在是不放心,所以才……” 他本想用一个人之常情的理由,没曾想沈谦却在他身旁低声道:“苏家小姐没死。” 第146章 辞官 这话让宋辙眸中难得的添了诧异之色。 “这些事,你还是莫要去查了,即使查到什么也无能为力。”沈谦脸上也是些许忧愁。 有些事情,双方心中都明白,可谁也不敢将真相揭开。 宋辙沉默片刻,才问道:“即使是次辅也不能?” 沈谦看着他,仔细打量下才想起来,眼前这人曾经是在官场上左右逢缘的人。 按着旁人对宋辙的了解,那该是片叶不沾身,只顾着奔前程的。 可他却在其中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执念,隐藏在皮囊之下为民请命的抱负。 桌上的茶盏漂浮着热气,沈谦脸上的哀伤,刚好被雾气遮住。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能了。” 这话里的深意被宋辙敏锐的捕捉到,他抬眼看去,却听沈谦接着说道:“有些事,要等你有了十足的把握再做。” 离去前,沈谦才道:“林谂在外头有家室,这事可做为解除婚约的筹码。” 宋辙在他离去后,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既感叹于沈谦的的手段,也羡慕他竟什么都知道。 这自然离不开要培养线人为自己效力,可这后头要付出的精力与财力实在浩大,就连承恩公府也不尽然能做到这般。 而沈谦说他不能了,这就意味着,他曾经是能的。 宋辙忽而嘴角勾起了笑意,喃喃道:“大人有了软肋,还萌生了激流勇退之意。” 前阵子他去高府就察觉高品暗中周转了不少价值连城的好物件去苏州,按着他对高品的了解,不难猜出高品不出三个月就要告老还乡了。 今后首辅的位置必然是沈谦的,可若是沈谦今后走了呢…… 宋辙暗暗下了决心,着手在朝堂建了属于自己的脉络。 待到上元节后,雪化作了细雨,每日缠缠绵绵不绝。 高品在一日雨天,撑着乌伞颤颤巍巍进了皇城。 不知在玉福宫说了什么,两个时辰后才如释重负出来。 倒是胥平从司礼监回来,神神秘秘拉着宋辙说他那恩师要回乡荣养的事。 按着师生情分,宋辙在日暮时分才抱了两幅字画去了高府。 听到人说来人是宋辙,高品便让人进来。 见他手上的礼,笑道:“也只有你还记得本官的喜好。” 宋辙一边净手烹茶,一边恭敬答道:“老师最喜山水画,最爱庄子逍遥游,这些学生都记得。” 高品看着他摇香,抬手道:“说了你多少次了,煮茶前切莫急躁,要先观茶观色,这明前的龙井芽茶,须前后摇香才对。” “是,学生又记混了。”宋辙忙换了手势。 高品无甚在意的笑了笑:“你的心思不在这些风雅之事上。” “说起风雅,学生还记得老师曾讲过庄子,逍遥游中有一段列子御风而行。” 雨声淅沥落下,屋里的银丝炭烧得足,半点湿润之气也无。 高品浅浅抿了口茶,才对雨叹道:“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他说这话时,似乎真像山中隐士,没有功名利禄的束缚,没有显赫地位的枷锁。 宋辙藏下了心中的不屑,这才道:“无待逍遥,万物自由,老师这是……?” “我老了,离乡数十年,也该落叶归根了。”高品看着雨滴,俨然忘记自己为了平安落地,对弘德奉上五十万两之事。 见宋辙眼中有些慌乱,他心里难免安慰了些,宽怀道:“你也不必担忧,如今你已能自立门户,皇上对你是信任看重的,只要行事稳当,谨遵上意就好。” 宋辙忙起身作揖道:“学生多谢老师教诲。” 高品不无叹息道:“这些年我不少门生,可如今在朝堂上最得力的,竟然是你啊。” 当初收下宋辙的拜帖,本是锦上添花顺势而为。 可如今却不得不高看眼前的后生,他有自己的圆滑,也有沈谦的狠劲,还像公孙贺那般会揣摩上意。 将这些集于一身的人,放眼朝堂,也唯有宋辙了。 “多亏了老师提拔。”宋辙将自己的位置摆得低:“与学生同科的状元郎,如今还在翰林院编书,学生能有今天,仰仗老师当年点拨。” 不得不承认,一开始让他去户部,的确是高品的意思。 也正因为如此,宋辙至始至终都记得这份恩情。 “你的性子看似沉静,其实却如深海,里头是波涛汹涌。翰林院那样的地方,并不适合你。”高品想起周大学士,不无讥讽一笑:“翰林院出文人出贤人出圣人,但你不是这三种人。” “你说记我一分情,这话我记下了。” 离开了高府,宋辙才在夜色中回了家。 佑儿今日也去过林府了,林夫人听闻是妙宁拖佑儿送来的,自然是欢喜。 因着前些日子,宋辙将沈谦的话告知佑儿,故此今日在林府时,佑儿便说了妙宁钟情林谂的话。 果然见林夫人听罢,脸上有些不是滋味。 她是见过妙宁的,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是什么性子,她到底是瞧得出来些许。 若不是因为见妙宁温软,性子纯良,她也不会首肯点头。 可林谂是不愿意的,她后来才晓得,自己那看似守礼的儿子,竟然在外头另成了家室。 因此只能逢年过节捎去徐家的礼,又添了三分贵重,算作是弥补。 眼下听到说妙宁情真意切,不自然的叠了叠手绢道:“这样自然是好的,今后也利于磨合。” “说的正是这个理呢,等春来这两盆并蒂芙蓉开了花,夫人不如就放去公子的房中,他看着这花,也能时刻想起咱们妙宁的好来。”佑儿捂着嘴笑道。 林夫人讪讪颔首:“好啊,这自然是好。” 待佑儿走后,林夫人看着两株海棠盆栽,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是作孽啊……” 林谂从外头回来晨昏定省,见佑儿离去才进来,却听得他母亲这般沮丧,问道:“母亲何故如此?” “何故?”林夫人指着海棠道:“徐家小姐送来的。” 林谂听罢眉头微蹙,招手就要下人将盆栽拿出去。 “住手!就放在我这儿照料,方才宋夫人说了,等天暖开花就送去你房里。” 见林谂不悦,又添了句:“徐家小姐有宋家和承恩公府撑腰,你莫要欺负了人家,否则面上总是不好看的。” 林谂并未应下这话,只觉得女人最是烦。 第147章 入阁 林谂所谓在外头的家室,不过是遮掩其行径的幌子,不过他行事隐蔽,到底是没被外界所知晓。 林夫人也是不知其中真相,她是真以为自己儿子在外头有相好的女人了。 毕竟林谂自小性子就沉闷,哪里是能与父母交心的? 见他面色不悦,林夫人耐心教诲道:“你好好待徐家小姐,将来你若想外头那个女人进门,也需人家点头不是?若是闹的难堪,难免让外人笑话。” 许是心中有顾虑,林谂敷衍的道声知晓,看也没看那两盆花一眼,转身就走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佑儿见宋辙回来,笑着将手上的点翠插在发髻里。 “夫君既买了一套点翠头面,又不告诉我,难不成不是给我的?”她故意打趣道。 宋辙将手上的果脯放在桌上,甚是委屈道:“昨夜本想给你的,奈何你自己早早就吃醉了酒,我便只好放在你妆奁里了。” 美人面色绯红,一双杏眼几分嗔几分娇,睨了宋辙一眼,才道:“那你且瞧瞧你那书案。” 宋辙依言果然走过去瞧,只见桌上添了一套文房四宝,拾起上头的墨锭,笑道:“上好的漆烟墨,夫人破费了。” 佑儿抿唇勾笑,眼如弯月,指着另一侧的木匣子道:“还有呢。” 宋辙这才注意到那小叶紫檀的匣子。 淡淡木香萦绕,打开是通体温润的黑白玉子,宋辙迫不及待报去棋盘一试,喜笑颜开道:“夫人买的果然更趁手着。” 佑儿看着他兴致盎然,便抓了十个子散落了四角,起手再落天元,又在中腹摆了虎口,笑道:“我与夫君手谈一局。” 这翻阵仗在外头必然要被骂的。 宋辙哂笑,只能宠溺地手执白子破局。 黑子落得毫无章法,佑儿挑了挑眉头,道:“我今日瞧见林谂了。” “他未回避?”宋辙疑惑道。 佑儿这才想起来,出身大户人家的林谂不该露出半个身子看她。 “他虽去了耳房,可我走时却见他露出半张脸,像是打量我,总觉得有些阴沉,那眼神许是厌恶?” 宋辙看着佑儿的面容迟疑片刻,才道:“若说他这举动是好奇来客之人,可也不该无端那般看你,兴许他厌的是这场婚事。” 佑儿看着被宋辙提走的三子,眼巴巴道:“他什么意思嚜,本来克妻的名声就吓退了不少人家,妙宁虽家世比不上他林家,可样貌才情哪样不好?当初相看时也隔着屏风互相见了,若是不满意也不必订下婚约,他为何如今这般?若真喜欢那外室,娶了就是,何苦牵连别的女儿。” 宋辙见她是吃了炮仗似的,安慰道:“你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性子还比以前更躁了。” 那日晓得林谂在外头有了家,他便也没瞒着佑儿。 “许是情真意切,容不得旁人。”宋辙倒是不难理解这种情况:“譬如我,只能与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不能有其他。” 好端端的突然说起这样的话,佑儿手软,黑子顿时落在棋盘上。 她耳廓的红晕蔓延到了脖颈,却故作正经道:“那妙宁该退婚才是,否则将来如何伤心?” 宋辙勾着她的指尖,带着她落下黑子道:“我那日已写书信告知姨母,这些事还得他们自己拿主意才是,掐着日子也该回信了。” 夫妻二人之间的雅趣,被精神头颇高的长龄打破,许是晓得宋辙回来了,咿咿呀呀挥着手就让奶娘抱他出去。 见孩子进来,宋辙忙小心翼翼将棋子收好,如今长龄正是爱闹腾的时候,见着什么都要去抓着才好。 见宋辙抱走了棋子,还甚是不满说着:“啊,啊,啊呀!” 佑儿忙拿了布老虎放在他手上,又将他抱在怀里背对着宋辙,手上抓着东西,须臾间就忘了棋子。 “长龄也有半岁了,不知何事才能开口说话。”宋辙回过身来,坐在佑儿身旁,将儿子抱在自己怀中逗乐。 他倒是真的开始教长龄说话了,颇有耐心道:“乖长龄,快叫一声娘!” 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宋辙,仍旧是咿咿呀呀的不知所云。 佑儿哭笑不得,斥他胡闹。 下元府的回信还未到黄昏就到了,宋辙忙打开看,脸色却差了一些。 佑儿抱着长龄也上前瞧去,冷了脸道:“徐大人这是怎么想的?亲生的女儿竟如此糟践!就算要留着婚约,如今也该给妙宁要个说法才是。” 按着大户人家的做法,若是外室无子便给些银子了事,若有了孩子不论男女,也该丢回祖籍去,将来能不能接回来,得主母夫人点头才对。 这还是体面人家,若是心狠的,乱棍打死丢去荒郊野外也无人敢置喙。 这便是做人外室的痛了,当朝律法说得清楚,外室与子不能继承家业,即便出来走动办户籍,也需要家里夫人首肯。 只是这严苛法度里头,也有人暗度陈仓,久而久之官府也不大管这些风月之事。 宋辙也是无奈,只是可惜一声:“这婚事促成,咱们也有责任。我过阵子找个由头敲打林家一番,也叫他们不敢小觑了妙宁。” 因他从来不是以权谋私的人,故而这话让佑儿有些诧异,可又觉得合该如此才好,这便并未深想。 好不容易挨到冷冷清清过完了年,内阁换首辅的旨意就已人尽皆知。 高品过后,这位置毫无疑问是沈谦的,因此不少人也暗中艳羡宋辙命好运也好,当初有高品保着,今后有沈谦关照。 全然忘了宋辙这一路走来历经的家破人亡与艰难曲折,也把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看的太乐观了些。 宋辙撑着乌伞,一袭红袍孔雀补子,站在华盖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两旁的小黄门恭敬低着头,回过身看来路,阴雨霏霏,总有不尽人意之处。 不过,他今日总算正式入阁,补上了阁员的位置,天气未晴朗,可他的脚步却轻便许多。 这大抵便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高中榜眼那年,他心里是不痛快的。可现如今,心里刻骨的痛楚虽然并未褪去,却因佑儿与长龄的到来,他的心也从此划出了一方安宁之处。 第148章 发现 因宋辙的缘故,佑儿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平日里难得收几张帖子,如今几日倒是突然在桌上堆了两尺。 陈夫人来时见着她正对着帖子忧心,故意酸道:“哎哟,宋夫人眼都看累了,不如让妾身来替夫人挑一家?” 佑儿“扑哧”一笑,假意要打她:“你莫要逗我了,正是头晕眼胀呢,这么多人家往日里也没走动过,如今一来真是招架不住。” 陈夫人见她允准,这才仔细看着才帖子,逐个品评般:“太常寺李家不好对付,家里庶出的女儿多,已经送两个做妾了。威武将军府前阵子听说他家小少爷打死了人,这事该是闹到都察院了,你可别去。这些都可先不理,不过柳府嚜,柳大人也在内阁,次辅的位置还悬着呢,去与不去还得让你家大人拿个主意。” 佑儿给她道了谢,转念幽幽叹道:“你是什么都知道的。” “我家大人喜欢出去交际嚜,一来二去我也开眼,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那些小娘也是不省心的,好些个都是玉京的人家……我自然晓得的事要多些。”陈夫人的笑里透了些伤感,可到底是没好意思在人前表露。 说到小娘,佑儿才开口道:“我给你讲个事,你也别多心。听闻林家那个少爷在外头……安置了一个女人,这事我和夫君心里愧疚,真不知如何面对姨母了。” 这事当初还是陈夫人保的媒,她是一片好心,挑了个上佳的优选。 未曾想自己好心办坏事,愧疚道:“若果真如此,也是我的错!这事我怎么着也得给你妙宁妹子一个交代。” 今日难得的天晴,沉寂一个冬日的阴霾,总算得以挥散。 城外的灾民大多都在上元节后就陆续散了,朝廷一人发了一两银子,已然他们感念上恩,泣不成声。 玉京城总算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似乎所有人家都在冬日里缩紧了脖子,不敢冒头惹眼,如今总算得以周身舒展。 陈夫人听了下人禀告,忙吩咐下人套马车,往榆钱巷赶去。 她是机敏的,特意让人驾的是平日里丫鬟婆子用的那辆灰蓝顶,还将外头挂着的家徽取下。 这样在外头,任谁也只以为是寻常人家车。 榆钱巷挨着外城了,因此这边住的人家都是小门小户,譬如一般的商贾人家,还有的就是安置上不得台面的人物。 显然林谂将人放在这里,也是这个缘故。 人多眼杂之处,其实比大多数地方都安全可靠些。 林谂坐着一顶小轿,悠哉悠哉的在轿里闭目养神,想着今日新送来的粉面人儿,嘴角的笑意就未落下过。 待到轿落下,他惯是熟稔得往一家寻常小院走去,只是与在家中时不同,他一身布衣倒是半点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许是平日里这般惯了,又或许是从未想过自己的秘密会被人探知,他根本未曾在意后头那辆不起眼的马车。 陈夫人掀开车帘朝那院子里头看了眼,只吩咐人继续往里头走,并不停留片刻。 待到了巷尾,才叫了身边的婆子出去打听。 跟在她身边走动的人,打听些什么家务丑事,根本就不必她多操心吩咐。 那婆子只用了几张酱菜饼就带着消息满载而归,表功似的道:“奴婢都打听清楚了,那家人姓方,来了约有三年了,里头的相公怕是做买卖的,平日里三朋四友的倒是多,那家娘子平日里显少出来,即便出来也不说话,因此家里的事情倒是不甚传出来。” “那娘子模样如何?年岁几何?有无子嗣?”陈夫人问道。 “说是看模样三十多了,清瘦的很,姿色也平平,有一个半大小子跟过她出来几次。” 陈夫人听罢,赏了她一锭银子道:“拿着,今日之事可谁也不许说。” 陈府平日里漏成筛子似的,她这般提醒让婆子连连保证道:“夫人放心,奴婢是伺候夫人的人,自然不会在外头嚼咱们主院的舌根。” 陈夫人不咸不淡地点了头,这世上谁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家里的小妾姨娘不乏有些银钱傍身,不知何时起,陈府就成了唯钱事从的地界。 她娘家没钱,虽掌着府里的中馈,可除去开支,剩余的也要为自己和孩儿打算。 因此平日里花钱使银子,便不如几个姨娘大方,正因为如此,难免吃过几次暗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且不多说,她心里诧异这林谂为何会与一个平平姿色的年长女人有牵扯。 “难不成是什么嗜好不成?”陈夫人喃喃道。 婆子捂嘴偷笑道:“这爷们儿的嗜好口味,自然是让人捉摸不定,不过这年岁长的女人,或许也有滋味。” 陈夫人看了眼她,不由想起宪宗皇帝之贵妃万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是觉得妙宁不错的,不然也不会绞尽脑汁为她想着嫁人的事,选天选地的,本想选一个身份好家中清白的儿郎,没曾想竟然是这样的情景。 “让你侄子好生盯着这家,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即刻告知我。” 前脚陈夫人的马车刚走,后脚那婆子的侄子就爬了墙头,他自小就在市井闲逛,练得一身偷鸡摸狗的本身,因此这翻墙爬狗洞的事,根本不在话下。 外头关着门不显什么动静,这里头的场景才是让他啧啧称奇。 本以为是外室的女人在外头浆洗衣裳,林谂自进来起就未瞧过他一眼,径直就往屋里走去。 那女子也未跟进去伺候,哗啦啦的水声挡住了里头的调情声。 他等了许久才见林谂出来,手上还搂着一个半大的孩子,那粉雕玉琢的模样似女娃,可身上穿的却是男子的衣衫。 待人离去后,他才瘫坐在墙外好一阵回味。 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那竟然是娈童。 陈夫人听到这信儿时,也是惊讶不已,这么多年她听过不少新鲜事,可从未像眼下这般愕然。 连夜就要套马车去宋府,还好被婆子拦了下来道:“大人这些日子都在闵姨娘屋子里呢,夫人现下出门必然惹大人不喜,这要是被那些贱人再挑拨几句……” 一盆冷水泼下,她这才稍坐得住。 嫁到陈府这么多年,早已习惯夜里孤枕的滋味,可今日却是在难免。 翌日一早,陈侍郎前脚去上值,她后脚顶着个乌青眼就跑去了宋府。 第149章 安排 二月里拨风拂枝,虽说不再落大雪,可气候依旧有些寒冷,比之前些年时,如今这厚袄还脱不下身。 陈夫人喝了口热茶才缓过劲儿来,拍着心口道:“你说说这事……怎么成这样了!快让徐家退亲!” 佑儿以往在街头巷尾听过许多不入流的事,眼下林谂豢养娈童的勾当,并不叫她如陈夫人那般惊鄂。 “怕是难退。” 徐家的情形,陈夫人在内宅多年,也能感同身受,啐骂道:“这些男的惯是黑了心肝!” 桎梏之于女子,是如影随行。越是身在其中,越是知晓这束缚的滋味。 三从四德,万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两人皆是脸色恹恹,陈夫人道:“眼下就看你家宋大人晓得这事后,如何决断了。” 娈童之事若无人口贩卖等勾当,可若你情我愿,究其根本不过是私事,都察院即使想管,也无济于事。 这些两人都是晓得,佑儿也不便多说,只道:“等他下值回来,我便将此事告知他。” 将按捺心里一夜的事全盘托出,陈夫人也就觉得困意上头,说了会儿话就犯困,早早回了府去。 待到宋辙夜里回来,听了这事,冷声道:“实在是有辱斯文!” 朝廷命官做出这样的事,让世人知道,可不知如何笑话。 佑儿问道:“难不成你真要查他,若人家是真心相好?” 或许是男人更懂男人,宋辙嗤笑:“真心?那娈童才多大,知道什么是真心?你莫要妇人之仁,这种事只能是用法度衡量!” 他意识到自己怒意,忙上前将佑儿扶在怀中,解释道:“我是想起前几日看到的卷宗,三年前淮南及周边各府走失不少男童,官府四处寻找下落,却无济于事,当时的巡抚办案不利,被人弹劾降了职。我一开始猜想是拐了男童去做苦力,或是其他杂役之处,如今联想起来,担心这其中还有别的阴私。” 长龄也是男娃,佑儿心里也莫名多了些后怕,愧疚道:“是我在自私了,不想你在这事上为难,可如今听你这么一说,于公于私上都该给世人一个清白公道。” 宋辙安抚她道:“每年不论男女老少,无故失踪者岂是少数?朝廷早已下旨彻查漕运衙门一干人等,因此我才能与大理寺联手,顺势清查沿路沉疴旧疾,这事你不必多想,我来想法子。” 他这样说就表示心里有了主意,佑儿自然放下心来。 外头吹得冷风,屋里烛火烧得亮堂,两人各自做些自己的事,虽是无声但也岁月静好。 长龄在榻上也安静,摸索着手边的小玩意,倒有些细致研究的意思。 佑儿在他身旁打着络子,时不时母子二人大眼对小眼,就换来长龄一声乐呵。 写完折子的宋辙,抬眼见妻儿同在,心里自然欢喜,只是察觉时辰已然不早,看了眼长龄的笑颜,才对佑儿道:“夜深了,让奶娘抱长龄去歇息。” 可也不知怎么,今日长龄半点睡意也无,奶娘想去抱他,他也不肯让人碰,打定了主意要和佑儿在一处。 奶娘毫无办法,告罪道:“夫人恕罪,小少爷今日怕是还不困呢。” 佑儿无法,便让奶娘先行歇息,将长龄抱到床上道:“看来长龄是想今晚与爹爹一同睡了。” 宋辙佯装打长龄的屁股道:“多大的孩子了,睡觉还这么拖沓。” 他手还没落下,就被佑儿拍打了手臂:“你若不愿意,就去把长龄的小床拿来。” 他是惧内的,只能依言将长龄的小木床拧到屋里,看着儿子在佑儿怀中昏昏欲睡,顿时眉头不展:“这小子真是……” 在佑儿的眼神威逼之下,转了话锋低声道:“真是机灵可爱。” 待到长龄总算熟睡后,佑儿才小心翼翼将她放下。 夜里宋辙将佑儿揽在怀中,双唇沾在她耳边道:“夫人如今心思都放在长龄身上了。” 那丝丝撩拨人心的气息,难免让人浑身酥麻,佑儿握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道:“夫君这是怎的?儿子的醋也吃?” “谁吃那浑小子的醋,我只是觉得夫人如今对我不似从前了。”他话里还真带了些委屈。 佑儿轻拧了拧他的手背:“你莫胡说,我何时变了?” 宋辙闭上双眼,想着当初佑儿在山东时,每日为自己换着花样做茶饮的事,还有时不时的关怀,闷声道:“难道你当初是蓄意引诱我?” 佑儿哂笑,当初自己是为了得钱傍身,这才对他多加讨好。 听得他旧事重提,可不敢将真相告知,反问道:“原来夫君是因为我对你好的缘故,这才与我成婚的?” 宋辙大手借力,将人抱在自己身上,暗夜之中双眸闪烁:“我对你的真心,你还察觉不到?” 好在有长龄在,两人说了会无关紧要的话就睡去。 翌日,顺天府尹曾朝刚上值就见宋辙进了衙门,平日里谁见了都察院的人能平稳心绪。 眼下曾朝瞄了眼宋辙后头并未跟着人,这才拱手上前道:“宋大人怎么有空来了?” “曾府尹不必见外,本官今日来是有事请你相助。” 曾朝忙请他进书房说话,直说道:“大人吩咐就是。” 榆钱巷的事终究是不能直白的告诉旁人,宋辙只说自己有一线人,如今被人挟制在那屋里头。 可又不能以都察院的名义去将人救出来,因此只能以勘验人户的名义,挨家挨户搜查。 这本就是顺天府平日要做的事,因此曾朝想也没想便道:“宋大人放心,下官这便即刻去安排。” 宋辙抬手止住他:“等鱼儿吐沫时,自会差人来请大人。” 都察院办案讲究分寸与时机,这些曾朝是清楚的,因此不疑有他只道是一切听凭宋辙吩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待到休沐那日,林谂果然又去了榆钱巷的院子,曾朝接了信便带着衙门快班的人赶去。 这门一推开哪里还有回头的箭,刑狱多年的经验,一眼就看出那浆洗衣裳的妇人眼神飘忽。 这便让捕快往那闭门的屋子里走去,还未破门而入,就听到里头不堪入耳的声音。 第150章 龌龊 曾朝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看到这样龌龊的场面,简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三个男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娈童…… 他用衣袖遮眼,冷声道:“都给我绑了带回衙门!” 虽说不知道这里头哪个是宋辙所谓的线人,但看这架势,都察院这回查的事,必然是上不得台面的。 等宋辙到京兆府,曾朝呛红了脸道:“实在是有辱斯文啊宋大人!下官这一把年纪的人,从未见过如此不堪的场面,这眼睛是受不住了,还请大人快些把人提走!” 宋辙见他花白胡子还沾着茶水,作揖拱手道:“这回的事真是多谢曾府尹相助,改日我必摆席请大人吃酒。” “不敢不敢。”曾朝挥了挥手,试图将那些画面从脑海散去。 他这半生见过了什么命案难案、血腥四肢,可从未像今日这般,给他的生理造成如此冲击。 谁知刚诉苦完,便听宋辙道:“还要请府尹出面,录份口供。” 曾朝面色发青,喉咙直涌酸水:“下官领命。” 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说,宋辙如今还是内阁阁员,他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林谂庆幸自己平日里低调行事,否则当场被人认出身份才是大错。 可被关在地牢大狱里,他的心也惴惴不安,两个娈童关在他隔壁,一个自被抓时就浑身打着抖,另一个早就昏死过去。 林谂贴在墙角瞥了眼二人,心里竟然是可惜滋味,方才多面红心跳的场面,若是京兆府的人晚来半刻钟,他也能尽心成了事。 这卡顿在不上不下的关头,才是最让人烦躁的。 曾朝指派了一个典史去传唤人,他坐在堂上看似四平八稳,实则心里打着鼓。 两旁皂班的捕快心里也是好奇,今日算是开了眼,从未听闻过这等新奇事。 也不怪他们未接触过,自古娈童不比外头的娼妓粉头,甚至比面首还隐晦。多是有权贵的人满足自己恶趣的行为,因此甚少被普罗大众知晓。 林谂被带到时,阴沉着脸被捕快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 起先曾朝还不想细看他,可眼下隔得近,眼眸骤然凝起,连咳了好几声。 待缓了口气,才拍惊堂木问道:堂下何人?” 林谂冷着脸看他:“我一未触犯法令,二未扰乱秩序,府尹为何抓我?” 曾朝重重咳了咳:“你问的好!我为何抓你?” 公堂里外都是鸦雀无声,曾朝正要再开口说话时,就见典史拿了两张写满口供的纸来。 如久旱逢甘霖,抓过纸来,扶着西洋眼睛飞快看了一遍,冷笑道:“你还反问本官,那方季已然招供,他夫妻二人平日里替你看家护院,方便你与娈童胡闹!这些娈童大多是被拐来的,里头自有好人家出身,你不顾枉法做这等丑事,实在是丢了你父亲的脸。” 同朝为官,曾朝不想撕破脸面,便只打了个暗示给他。 宋辙眉宇之间几分轻嗤,眼底是半点温度也无。 只听林谂话里却淬了毒似的,哼道:“曾府尹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过是个性使然,至于那些所谓娈童,他们曾经是好人家出身,还是坏人家出身于我何干?我也是通过中人买下来的,府尹当务之急,该是去寻那些违法之人,而不是审我。” “你是在教我做事?”曾朝觉得可笑,若不是看到墙后还有宋辙的面上,他早就吩咐人二十大板打下去了,冷声道:“既然你这般态度,本官也不想与我耽搁时辰,不如就请林侍郎过来。” 他说罢果真要去丢令箭,旁边押人来的典史是听明白了,出言打断道:“府尹稍等,容下官再去审问那两个娈童一番。” 那典史是有些本事的,他动作也快,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平日里本就被人虐待,又为了偷生,小小年纪就只能奴颜媚骨,心里本就是苦不堪言。 眼下被典史三言两语就吓破了胆子,又听说能帮他们找到家人,一股脑就磕头碰脑的把来路说得清清白白。 他们都是在外头游玩时与家人走散了,继而就被人用迷香迷晕,起先也不知是中了什么药,连话也说不出,后来辗转到了玉京安定下来,嗓子才渐渐出得了声。 可他们也不知自己在玉京是住在何处,平日里只在一处院子里活动,一日三餐也是别人按着时辰送进门来,也只有方季来时,他们才能出院门。 可即使出了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蒙着眼睛上马车,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林谂那小院子来。 到底是谁平日里豢养他们,又是谁掠了他们,一概不知。 典史听了两人的口音,问道:“你们一个是淮南人,一个是临汾人?” 那两个孩子俱是眼睛一亮,惊呼道:“大人能我们回家?” 看来就是了,那典史宽慰了他二人,又让壮班的捕快莫要打骂他们,这才回了公堂。 曾朝早去了后头与宋辙摊手叫苦,他是不想惹事的,虽说林家没有什么达官贵胄的亲戚,可平日里也不是难相处的人家,林侍郎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生养个孩子是不容易的。 “这般传出去,林侍郎怕是莫要做人了!大人还是把人叫到衙门来商议。” 宋辙负手而立道:“曾大人是看重同僚义气情谊的。” 这话说重了就是结党营私,曾朝可不敢忘记宋辙是如何从山东翻身的。 大半官员都被抄家送大狱,他赶忙作揖:“大人误会了,下官不过是看来同僚的份上,可怜他一个做父亲的人罢了。” “是可怜他,还是怕一损俱损?”宋辙薄唇轻启,冷冷说道。 正值倒春寒,曾朝只觉得背脊出了层薄汗:“下官……大人这是何意,下官可听不明白。” 宋辙似笑非笑,眼眸里皆是冷意,吓得曾朝呼吸骤然窒住,正当不知如何时,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好在那典史回来了,他忙朗声道:“宋典史来了,可问着什么了?” 即使如此,也控制自己的脚步,未得宋辙允准,不敢贸然出去,否则显得自己心虚。 好在话音刚落就见宋辙摆了摆手,他如释重负忙跑了出去。 这一回还有什么同僚情谊可言,他必然要铁面无私,否则在宋辙面前可交不了差。 第151章 退亲 宋典史作揖道:“下官已查明那两个娈童身份,具二人口供,平日里被安置在榆钱巷约一个时辰车程的院子里,依下官拙见,那院子必然在四平巷、五通街、平康坊这三处地方。” 林谂面色这才有了慌乱,皮囊下是紧咬的牙关,他深如古井的眼眸波涛汹涌。 曾朝接过两个那两张口供,映入眼帘的就是淮南与临汾两处地方,约莫猜到宋辙是为了何事前来。 “你若不如实招来,本官就要动刑了。” 林谂猜到这墙后还有人,可并不知道身份背景,又见曾朝这般面孔,心中难免有些惧怕。 “每回都是方季把人送来,具体情况还需问他。” 方季早跑了,如今快班的人还在外头追踪,只剩一个哑巴妇人和半大孩子,一问三不知。 曾朝见他还在嘴硬,丢下令箭道:“先打二十大板!” “且慢!”外头突兀响起的声音,曾朝总算舒了口气。 刻意周旋这么久,也是想等林侍郎快些过来。 眼下主角来了,这戏也该他退场了。 “无耻至极!荒唐至极!”林侍郎走进来就指着林谂骂道,他平日里从未如此发怒过,因此涨红的脸也格外让人侧目。 可舞文弄墨的人,即便打人也是轻飘飘的。 曾朝起身打着圆场:“劳烦林侍郎过来一遭,实在是今日按例搜查流民,这……就看到了令郎。” “林侍郎不如堂后回避?” 眼神里的不可说,让林侍郎敏锐洞察,他拂袖指着林谂道:“还请府尹狠狠打他!” 衙门里的杖刑有不少说法,看似骇人声势,其实只伤到丝毫皮肉,林谂却并连喊叫两声也不愿,曾朝无奈只能干着急。 林侍郎进了后堂就看到宋辙四平八稳坐着,他眼中愕然,作揖道:“见过宋大人,犬子无德,让宋大人笑话了。” “本官为了旁事来的,不曾想撞见令郎的丑事,方才听了堂审,看样子是轻车熟路。”宋辙说了话,也不叫他坐下。 林侍郎小心翼翼接过话道:“下官教子无方,还请大人息怒,身为朝廷官员竟敢这般荒唐行径,他再不敢有下次了。” “这事可大可小,同朝为官我也不为难大人。” 听到宋辙这话,林侍郎颔首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谁知宋辙下句却是:“出了这样的事,本官是不愿表妹来坐你林家这冷板凳的,今日就与徐家退婚。” “是是,退婚退婚。”林侍郎说罢才反应过来,抬头愣了愣道:“这……退婚一事……” 宋辙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林侍郎可莫要将错处放在徐家上头,毕竟令郎这事嚜,本官方才也说过了,可大可小。” 饶是林侍郎背后的人有更大势力,可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上,也不可能替他撑腰做主。 因此林侍郎只能咽下这口气,待到退堂之后,这个最是平心静气的文人怒了,冲上前去就是对着林谂一顿拳打脚踢。 林谂是不知悔改,仍旧是常年那副沉静如海的神情,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父亲打累了?” “实在是有辱家门!”林侍郎说罢,抬头环视一圈四周的捕快。 曾朝朗声道:“今日之事不准外传,否则后果自负!” 林家父子二人是从后门走的,刚受了杖刑的人,走路倒是利索。 宋辙朝他们离去的背影冷冷一瞥,意味深长道:“曾大人对林侍郎真是毕恭毕敬。” 这找谁说理去,曾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腆着脸在一旁候着。 宋辙看了眼桌上的口供,吩咐道:“既然查出了问题,就要依着线索按图索骥,早日破案给百姓一个交代才是。” “下官本职所在,大人尽管放心。”曾朝作揖道。 宋辙倒是温和了些,颔首道:“京中或许还有其他无辜稚儿,也劳曾大人费心搜寻。” “下官领命。” 待将宋辙送出门去,曾朝唉声叹气抱怨一番,这才吩咐道:“把方季悄悄送去林府,再告诉林侍郎,他府上的人本官交给他处置,但只一点莫要留他全尸。” 人早就找到了,快班的捕快个个都是身手矫健之辈,岂能那么容易让人从手上溜走。 只是曾朝留了一手罢了,方季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甭说是林谂了,他这身官袍也要被宋辙当场撸了去。 宋辙心里何尝不晓得这些,这事他并未赶尽杀绝自然是有原因的。 玉京不知何时兴起了这等事,权贵之间互相攀比,暗中享乐,其中还涉及几个王爷,这事没得皇上首肯,他不能轻易去管,否则必会引火烧身。 这般敲打一番,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不过三日,下元府收到的退婚信与庚帖。知府衙门后院静默无声,徐知府在屋里发了好大一通火,骂妙宁没出息,骂刘氏不会教养女儿。 半点未看清退婚书上写的,是林家族中已为林谂觅得佳偶。 分明是林家的错,是林家不守承诺在先,背信弃义在后,可眼下却是妙宁受到了责罚。 刘氏挡在妙宁身前,回击道:“难不成林家悔婚是妙宁得错?” 徐知府怒气攻心,拍桌道:“若不是你非要留她两年,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哪有旁人家的机会?” 刘氏又气又笑:“妙宁才多大?且有半年才及笈,哪有正经小姐那么早嫁人的?” 徐知府将手边的茶盏狠狠往刘氏身上砸去,半点不带犹豫:“就你们母女二人事多!给我滚!滚去玉京亲自给林家道歉,就说愿意做平妻!” “嫁不出去就别回来!” 妙宁眼中的泪丝线一般坠落,刘氏还要争辩几句,她抓住刘氏的手道:母亲不必费口舌了,这回上京不如多带些银子,万一女儿出嫁,备足嫁妆也不失体面。” 刘氏爱女心切,哪里肯答应。 徐知府却抢先道:“让账房送五千两过来,再将先前她祖母留的银票拿来,缺什么就在玉京置办,我即刻休书一封送去宋大人府上,妙宁在他家中出阁也是一样。” 刘氏指着徐知府咬着牙说不出一句话来,早知他是这等薄情之人,可如今还是会伤心欲绝。 第151章 退亲 宋典史作揖道:“下官已查明那两个娈童身份,具二人口供,平日里被安置在榆钱巷约一个时辰车程的院子里,依下官拙见,那院子必然在四平巷、五通街、平康坊这三处地方。” 林谂面色这才有了慌乱,皮囊下是紧咬的牙关,他深如古井的眼眸波涛汹涌。 曾朝接过两个那两张口供,映入眼帘的就是淮南与临汾两处地方,约莫猜到宋辙是为了何事前来。 “你若不如实招来,本官就要动刑了。” 林谂猜到这墙后还有人,可并不知道身份背景,又见曾朝这般面孔,心中难免有些惧怕。 “每回都是方季把人送来,具体情况还需问他。” 方季早跑了,如今快班的人还在外头追踪,只剩一个哑巴妇人和半大孩子,一问三不知。 曾朝见他还在嘴硬,丢下令箭道:“先打二十大板!” “且慢!”外头突兀响起的声音,曾朝总算舒了口气。 刻意周旋这么久,也是想等林侍郎快些过来。 眼下主角来了,这戏也该他退场了。 “无耻至极!荒唐至极!”林侍郎走进来就指着林谂骂道,他平日里从未如此发怒过,因此涨红的脸也格外让人侧目。 可舞文弄墨的人,即便打人也是轻飘飘的。 曾朝起身打着圆场:“劳烦林侍郎过来一遭,实在是今日按例搜查流民,这……就看到了令郎。” “林侍郎不如堂后回避?” 眼神里的不可说,让林侍郎敏锐洞察,他拂袖指着林谂道:“还请府尹狠狠打他!” 衙门里的杖刑有不少说法,看似骇人声势,其实只伤到丝毫皮肉,林谂却并连喊叫两声也不愿,曾朝无奈只能干着急。 林侍郎进了后堂就看到宋辙四平八稳坐着,他眼中愕然,作揖道:“见过宋大人,犬子无德,让宋大人笑话了。” “本官为了旁事来的,不曾想撞见令郎的丑事,方才听了堂审,看样子是轻车熟路。”宋辙说了话,也不叫他坐下。 林侍郎小心翼翼接过话道:“下官教子无方,还请大人息怒,身为朝廷官员竟敢这般荒唐行径,他再不敢有下次了。” “这事可大可小,同朝为官我也不为难大人。” 听到宋辙这话,林侍郎颔首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谁知宋辙下句却是:“出了这样的事,本官是不愿表妹来坐你林家这冷板凳的,今日就与徐家退婚。” “是是,退婚退婚。”林侍郎说罢才反应过来,抬头愣了愣道:“这……退婚一事……” 宋辙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林侍郎可莫要将错处放在徐家上头,毕竟令郎这事嚜,本官方才也说过了,可大可小。” 饶是林侍郎背后的人有更大势力,可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上,也不可能替他撑腰做主。 因此林侍郎只能咽下这口气,待到退堂之后,这个最是平心静气的文人怒了,冲上前去就是对着林谂一顿拳打脚踢。 林谂是不知悔改,仍旧是常年那副沉静如海的神情,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父亲打累了?” “实在是有辱家门!”林侍郎说罢,抬头环视一圈四周的捕快。 曾朝朗声道:“今日之事不准外传,否则后果自负!” 林家父子二人是从后门走的,刚受了杖刑的人,走路倒是利索。 宋辙朝他们离去的背影冷冷一瞥,意味深长道:“曾大人对林侍郎真是毕恭毕敬。” 这找谁说理去,曾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腆着脸在一旁候着。 宋辙看了眼桌上的口供,吩咐道:“既然查出了问题,就要依着线索按图索骥,早日破案给百姓一个交代才是。” “下官本职所在,大人尽管放心。”曾朝作揖道。 宋辙倒是温和了些,颔首道:“京中或许还有其他无辜稚儿,也劳曾大人费心搜寻。” “下官领命。” 待将宋辙送出门去,曾朝唉声叹气抱怨一番,这才吩咐道:“把方季悄悄送去林府,再告诉林侍郎,他府上的人本官交给他处置,但只一点莫要留他全尸。” 人早就找到了,快班的捕快个个都是身手矫健之辈,岂能那么容易让人从手上溜走。 只是曾朝留了一手罢了,方季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甭说是林谂了,他这身官袍也要被宋辙当场撸了去。 宋辙心里何尝不晓得这些,这事他并未赶尽杀绝自然是有原因的。 玉京不知何时兴起了这等事,权贵之间互相攀比,暗中享乐,其中还涉及几个王爷,这事没得皇上首肯,他不能轻易去管,否则必会引火烧身。 这般敲打一番,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不过三日,下元府收到的退婚信与庚帖。知府衙门后院静默无声,徐知府在屋里发了好大一通火,骂妙宁没出息,骂刘氏不会教养女儿。 半点未看清退婚书上写的,是林家族中已为林谂觅得佳偶。 分明是林家的错,是林家不守承诺在先,背信弃义在后,可眼下却是妙宁受到了责罚。 刘氏挡在妙宁身前,回击道:“难不成林家悔婚是妙宁得错?” 徐知府怒气攻心,拍桌道:“若不是你非要留她两年,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哪有旁人家的机会?” 刘氏又气又笑:“妙宁才多大?且有半年才及笈,哪有正经小姐那么早嫁人的?” 徐知府将手边的茶盏狠狠往刘氏身上砸去,半点不带犹豫:“就你们母女二人事多!给我滚!滚去玉京亲自给林家道歉,就说愿意做平妻!” “嫁不出去就别回来!” 妙宁眼中的泪丝线一般坠落,刘氏还要争辩几句,她抓住刘氏的手道:母亲不必费口舌了,这回上京不如多带些银子,万一女儿出嫁,备足嫁妆也不失体面。” 刘氏爱女心切,哪里肯答应。 徐知府却抢先道:“让账房送五千两过来,再将先前她祖母留的银票拿来,缺什么就在玉京置办,我即刻休书一封送去宋大人府上,妙宁在他家中出阁也是一样。” 刘氏指着徐知府咬着牙说不出一句话来,早知他是这等薄情之人,可如今还是会伤心欲绝。 第152章 纠葛 刘氏带着妙宁出知府衙门时,心里顿生了一个念头,再不回这个地方了。 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眶,安慰道:“莫难过了,咱们……不如去江南散心去,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烟花三月下扬州吗?” 驾马的车夫是外头请的,听刘氏这样说,忙问道:“夫人不去玉京了?” 扬州可是另外的价钱,哪怕是知府夫人也不能贪这便宜钱。 妙宁瓮声瓮气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心,就去玉京,咱们先拿钱在玉京找个地方安置下来才好。” 她私心想着让母亲与自己在玉京单住,先过段时间舒心日子,再劝和离之事。 她就在玉京待着,哪里也不去,谁人也不嫁。 谁知刚出了城,就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里头可是徐夫人?” 刘氏将帘子掀开,见来人竟是邬榆,忙让车夫停下:“小公爷怎么来下元了?” 妙宁听闻是他,便隔着刘氏在后头颔首示意,低低道了声:“见过小公爷。” 邬榆瞧见她哭红的双眸,心中骤然一疼:“徐家表妹这是受委屈了?” 他依着宋辙称呼她表妹,可刘氏却有些惶恐,怎敢和承恩公府攀亲?忙道:“小公爷抬举她了。” 邬榆眉头轻轻压着,又明知故问道:“夫人这是去往何处?” 他自宋辙出手起,就启程来了下元,生怕徐知府一鼓作气,不要脸皮就将人送嫁, “去玉京办些事。”刘氏不愿透露太多,便只含糊带过。 邬榆眸光流转,不动声色看了眼垂眉在后的妙宁,笑道:“我也要回玉京,正好顺路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似乎做贼心虚,欲盖弥彰解释道:“未曾想替姐夫去江西办事,回来还能遇到夫人和表妹。” 姐夫?刘氏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捂着嘴不敢发声,那可不就是皇上! “小公爷办差辛苦。”刘氏煞有其事道。 邬榆见势不妙,生怕让妙宁觉得与自己之间差距甚广,忙改了口道:“不过是给朝廷做事罢了,相逢即是有缘,咱们即刻走,明日下午就该到玉京了。” 刘氏点点头,可不敢说什么拒绝的话来。 妙宁总觉得邬榆的眼神似乎往自己身上看了又看,可按着规矩,她只能将头越放越低不敢失礼半分。 佑儿在家里听了对林谂的处置,有些不解问宋辙:“林谂这般狂傲,看来平日里没少做这些欺凌人之事,夫君为何不将他罢官才好?” 宋辙摸了摸她的手,又添了两根银丝炭:“哪有那么容易,他父亲虽只是侍郎,但后头的势力不可小觑,顺天府衙的板子都没有落到他身上分毫,何况罢官?” 如今到了玉京,也接触到了不少秘辛,宋辙心头愈发堵得慌。 “夫君这是累了?”佑儿见他脸上有些倦色,便上前替他按着额头。 宋辙反手轻抚她的手背,叹道:“是有一些,不过一切还在我的承受之中,只是有些事是在预料之外罢了。” 他又想起沈谦的话,隐隐的激流勇退之意。 沈谦太清白了,干净如青山中的白鹤,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性,一面坐上高位为黎民请命,一面又要将自己置身于污秽之中。 这极致矛盾纠葛的日复一日,心里该是有多痛苦。 “好在我不似那般执着于公道。”宋辙自言自语道。 佑儿双手一顿,问道:“夫君这是何意?从山东到玉京,夫君做的事都是极公道的。不论旁人怎么说,在我看来夫君就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宋辙面色惭愧,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朝堂之事渐不敢与佑儿说的太深,并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这其中太复杂了。 宋辙不想她知道这些事,反生苦恼。 长龄翻了个身才醒来,看着爹娘在说话,也睁大着眼睛认真听着。 屋里安静下来时,他才:“呀!呀!”叫了两声。引得夫妻二人纷纷侧目看去,宋辙见他才露了些笑意,勾起唇角道:“看来长龄也觉得爹爹是好官?” 妻儿在旁,暖室生香,宋辙沉闷的心渐渐又复了些生气,他的确与沈谦是不同的人。 今日之事若是沈谦,必然先斩后奏,让那些私下不轨的权贵闻风丧胆鹤唳风声。可这样做势必要遭人记恨。 为官是长久之计,谁又能保证将来的日子里,就没有错处被人拿捏在手? 他不愧是高品的得意门生,在这些事情的处置上,更圆滑也更胆小。 抱着长龄在膝上,宋辙又为他讲着左传,起先长龄一听他说书就犯困,可如今倒像是开蒙似的,竟有些兴致盎然。 宋辙看出来后,便也认真讲述其中道理。 父子二人在读书,佑儿便在一旁算着家中开销,因着是冬日天冷的缘故,从买厚袄到各类炭火,都花了比前年冬两倍的钱。 她难得摸了摸心口,很久没这般心疼过银子了。 翌日一早,宋辙刚到都察院就被人唤去了华盖殿,小黄门引着他去后殿耳房,小心翼翼道:“宋大人心里有个准备,首辅脸色不大好呢。” 宋辙道了谢,从袖中摸了一锭银子给他。 那小黄门平日里就是跑腿的,可传唤到华盖殿的大人,哪个不是各衙门的主官,谁肯下挪眼睛看他这样的小太监? 因此受宠若惊压着声给宋辙千恩万谢,这钱他是不用的,毕竟代表着体面。 他想,将来定然也能让更多人高看自己一眼。 宋辙推门进去就见沈谦坐在窗下喝茶,快步上前作揖道:“下官拜谒首辅大人。” 沈谦抬手示意他坐下,问道:“听闻昨日宋大人去了顺天府?” 这事瞒不过沈谦,也瞒不过皇上,因此宋辙按着实情将事简单明了讲述。 “为何不查林府?” 沈谦说的是林府而非林谂,宋辙轻叹一声:“这事下官不敢查,首辅或许早就晓得林侍郎后头的事了。下官说句僭越的话,大人这些年将此事掩下不发,难道不是因为与下官今日一样的缘故?” 屋里寂静无声,许久都听不到沈谦的回答,宋辙垂下的眼眸却半点无波澜。 第152章 纠葛 刘氏带着妙宁出知府衙门时,心里顿生了一个念头,再不回这个地方了。 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眶,安慰道:“莫难过了,咱们……不如去江南散心去,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烟花三月下扬州吗?” 驾马的车夫是外头请的,听刘氏这样说,忙问道:“夫人不去玉京了?” 扬州可是另外的价钱,哪怕是知府夫人也不能贪这便宜钱。 妙宁瓮声瓮气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心,就去玉京,咱们先拿钱在玉京找个地方安置下来才好。” 她私心想着让母亲与自己在玉京单住,先过段时间舒心日子,再劝和离之事。 她就在玉京待着,哪里也不去,谁人也不嫁。 谁知刚出了城,就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里头可是徐夫人?” 刘氏将帘子掀开,见来人竟是邬榆,忙让车夫停下:“小公爷怎么来下元了?” 妙宁听闻是他,便隔着刘氏在后头颔首示意,低低道了声:“见过小公爷。” 邬榆瞧见她哭红的双眸,心中骤然一疼:“徐家表妹这是受委屈了?” 他依着宋辙称呼她表妹,可刘氏却有些惶恐,怎敢和承恩公府攀亲?忙道:“小公爷抬举她了。” 邬榆眉头轻轻压着,又明知故问道:“夫人这是去往何处?” 他自宋辙出手起,就启程来了下元,生怕徐知府一鼓作气,不要脸皮就将人送嫁, “去玉京办些事。”刘氏不愿透露太多,便只含糊带过。 邬榆眸光流转,不动声色看了眼垂眉在后的妙宁,笑道:“我也要回玉京,正好顺路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似乎做贼心虚,欲盖弥彰解释道:“未曾想替姐夫去江西办事,回来还能遇到夫人和表妹。” 姐夫?刘氏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捂着嘴不敢发声,那可不就是皇上! “小公爷办差辛苦。”刘氏煞有其事道。 邬榆见势不妙,生怕让妙宁觉得与自己之间差距甚广,忙改了口道:“不过是给朝廷做事罢了,相逢即是有缘,咱们即刻走,明日下午就该到玉京了。” 刘氏点点头,可不敢说什么拒绝的话来。 妙宁总觉得邬榆的眼神似乎往自己身上看了又看,可按着规矩,她只能将头越放越低不敢失礼半分。 佑儿在家里听了对林谂的处置,有些不解问宋辙:“林谂这般狂傲,看来平日里没少做这些欺凌人之事,夫君为何不将他罢官才好?” 宋辙摸了摸她的手,又添了两根银丝炭:“哪有那么容易,他父亲虽只是侍郎,但后头的势力不可小觑,顺天府衙的板子都没有落到他身上分毫,何况罢官?” 如今到了玉京,也接触到了不少秘辛,宋辙心头愈发堵得慌。 “夫君这是累了?”佑儿见他脸上有些倦色,便上前替他按着额头。 宋辙反手轻抚她的手背,叹道:“是有一些,不过一切还在我的承受之中,只是有些事是在预料之外罢了。” 他又想起沈谦的话,隐隐的激流勇退之意。 沈谦太清白了,干净如青山中的白鹤,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性,一面坐上高位为黎民请命,一面又要将自己置身于污秽之中。 这极致矛盾纠葛的日复一日,心里该是有多痛苦。 “好在我不似那般执着于公道。”宋辙自言自语道。 佑儿双手一顿,问道:“夫君这是何意?从山东到玉京,夫君做的事都是极公道的。不论旁人怎么说,在我看来夫君就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宋辙面色惭愧,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朝堂之事渐不敢与佑儿说的太深,并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这其中太复杂了。 宋辙不想她知道这些事,反生苦恼。 长龄翻了个身才醒来,看着爹娘在说话,也睁大着眼睛认真听着。 屋里安静下来时,他才:“呀!呀!”叫了两声。引得夫妻二人纷纷侧目看去,宋辙见他才露了些笑意,勾起唇角道:“看来长龄也觉得爹爹是好官?” 妻儿在旁,暖室生香,宋辙沉闷的心渐渐又复了些生气,他的确与沈谦是不同的人。 今日之事若是沈谦,必然先斩后奏,让那些私下不轨的权贵闻风丧胆鹤唳风声。可这样做势必要遭人记恨。 为官是长久之计,谁又能保证将来的日子里,就没有错处被人拿捏在手? 他不愧是高品的得意门生,在这些事情的处置上,更圆滑也更胆小。 抱着长龄在膝上,宋辙又为他讲着左传,起先长龄一听他说书就犯困,可如今倒像是开蒙似的,竟有些兴致盎然。 宋辙看出来后,便也认真讲述其中道理。 父子二人在读书,佑儿便在一旁算着家中开销,因着是冬日天冷的缘故,从买厚袄到各类炭火,都花了比前年冬两倍的钱。 她难得摸了摸心口,很久没这般心疼过银子了。 翌日一早,宋辙刚到都察院就被人唤去了华盖殿,小黄门引着他去后殿耳房,小心翼翼道:“宋大人心里有个准备,首辅脸色不大好呢。” 宋辙道了谢,从袖中摸了一锭银子给他。 那小黄门平日里就是跑腿的,可传唤到华盖殿的大人,哪个不是各衙门的主官,谁肯下挪眼睛看他这样的小太监? 因此受宠若惊压着声给宋辙千恩万谢,这钱他是不用的,毕竟代表着体面。 他想,将来定然也能让更多人高看自己一眼。 宋辙推门进去就见沈谦坐在窗下喝茶,快步上前作揖道:“下官拜谒首辅大人。” 沈谦抬手示意他坐下,问道:“听闻昨日宋大人去了顺天府?” 这事瞒不过沈谦,也瞒不过皇上,因此宋辙按着实情将事简单明了讲述。 “为何不查林府?” 沈谦说的是林府而非林谂,宋辙轻叹一声:“这事下官不敢查,首辅或许早就晓得林侍郎后头的事了。下官说句僭越的话,大人这些年将此事掩下不发,难道不是因为与下官今日一样的缘故?” 屋里寂静无声,许久都听不到沈谦的回答,宋辙垂下的眼眸却半点无波澜。 第153章 壮志 料峭东风,春寒不比腊前时。沈谦听得他的话时,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当时年少,与弘德在钱塘江畔的凌云壮志。 十年不过弹指一挥,如今竟再寻不得当初的心境。 他放下手上的茶盏,淡淡道:“的确如是,只是此时不办,并非将来不办。” 提及将来,宋辙不无担忧道:“这些年北方女真部落内乱,跑出来不少流民,但下官问过去鞑靼的商队,说是这些人并不找地方落脚,不像是真逃难出来的。下官猜测,许是瞧着鞑靼式微,想伺机而动,若真如此边关不能再任由……” 鞑靼外强中干,又因近两年转冷的缘故,的确生存艰难。可越是如此更北边的女真部落就急迫想往南迁徙,力图寻求安稳生活。 沈谦很意外他竟有如此见识,如今朝廷不少大臣都只顾着自己手上的一亩三分地,贪图享乐实在不堪。 他打断宋辙后头的话道:“本官之所以力图改革,本意也是高筑墙广积粮,将来难保没有用处。” 朝廷的风气俨然是沉年之疾,若是一竿子打下去,怕是引起轩然大波,反倒让虎视眈眈的外族有机可趁。 他夹在百官与皇帝之间,真是步步艰难,叹道:“瞧着兵部眼下的情形,本官也甚是忧心。” 宋辙的书案上就垒了大半关于兵部的弹劾,颔首道:“兵部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一直没得结果,其中耗费军饷粮草已不敢细算。” 沈谦如今还兼着户部尚书,提及银两就让他头疼不已,弘德的万年吉壤搁置一冬后,开了年就又开始动土了,这笔钱工部也催得紧。 “罢了,林家的事你这般处置也有道理,本官会吩咐顺天府,将窝藏稚儿的院子查封,利益往来的人也要查办,此时你就不必插手了。”沈谦有些疲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一直以来沈谦在朝中都是精干的,即便夜里通宵达旦,也难见他如眼下这般模样。宋辙关切道:“大人可是身子不适?” 沈谦这阵子总陷入荒诞离奇的梦境,家中之事也颇为烦心,但这些并不便告知同僚,遂道:“无碍,不过几夜未眠。” 宋辙看出他心里藏了事,只能劝说几句保重贵体就离去了。走在汉白玉石阶上,看着满目雕梁红墙,想到自古至今多少王朝起落沉浮,多则三四百年,少则短短两世而亡。 本朝已有二百年,且自先帝荒业近四十年,重用宦官与奸相就隐有下衰之势,即便如今天子勤政,可接连天灾外乱,不必让钦天监推运,他心里自是忧心。 待到漏夜回家,长龄早已安睡,屋里橘红烛火透过窗棂,照得他心里暖。 佑儿看着茶肆的账本等他,因此并未歇下。 宋辙既是心里感动,却也心疼,牵着她回里屋道:“你身子弱,早些睡才好。” “哪有那般娇贵,往日在汝州时,我每日干不完的活也不觉得累。”佑儿不甚在意地笑道。 说起汝州,宋辙擦了把脸试探问道:“如今已快春三月,你弟弟读书的事……” 佑儿脸色忽然沉下:“说了不要管他,郑光宗哪里是读书的料。” “也罢,那我捎信去汝州,让人暗中照看着。”宋辙怕佑儿生气,解释道:“不出面帮他,但也不让他惹事。” 佑儿这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郑光宗染上花柳病的事,宋辙还未告诉佑儿,也是前阵子那粉头死了,他才想起来这当子事。 当即让人去汝州查看,这才晓得郑光宗得了那病。宋辙虽说给了医馆银子请求照看,可心里也晓得这病是好不了的,不过是个日子长短的问题。 夫妻二人躺在床上说了些闲话,宋辙便有些心猿意马。搂在佑儿腰上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抚摸细腰软肉。 佑儿眼眸骤然睁开,回抱着他的腰道:“夫君睡觉也不老实?” 耳边是他温润的声音,带着旖旎风月:“美人再旁,难免浮躁。” 细碎的声响,在夜色中未惹起波澜,摇曳的床帐将周遭阻隔,虚晃朦胧让人只能抓住眼前的一切。 二更天时,总算是停歇。 宋辙抱着怀中人,困意也渐渐袭来。 夫妻情深,稚子可爱,是他每日浮沉心境最难得的慰藉。 时而日子平顺,他难免会生出几分畏惧,而后是患得患失。 他心里始终是不相信自己会沉浸在喜乐安宁之中,可这些宋辙从来都是藏在了心里,半分未让人窥探。 行了两日路,邬榆带着刘氏与妙宁总算回了玉京。 妙宁掀开帘子一角,假意看了眼外头的热闹街景,实则敛起神色时,还偷偷看了眼邬榆的背影。 他一身玄色大氅,上头的宝相团纹用的是金线,在光照下异常华贵。金冠束发,通身的高贵,不需走近细瞧,隔着人山人海就知道他的非同寻常。 妙宁收回视线,随之也落下指尖,邬榆这才转过身看了眼漂浮的车帘。 他自小天赋异禀,五岁就跟着父亲去校场历练,后来去边关杀敌,一路历练至今日,哪里没得这点子警觉。 早在妙宁目光落在他背影时,他就察觉到了。 打马街头,他勾起的唇角不难看出此时甚好的心情。 临近西园巷时,才恭敬有礼问道:“徐夫人与表妹是去宋府落脚?” 刘氏掀开帘子惭愧道:“劳烦小公爷护送一路,我们在前头寻个客栈落脚就是,不必去叨扰他们夫妻。” 邬榆压着声道:“如今朝廷四处搜要犯,在外头住难免会惊扰到夫人和表妹,眼下时局不算安稳,我瞧着不如还是去宋府,亲戚之间哪里算叨扰,且宋辙少年孤独,只有夫人一个长辈,若到了玉京不如他那里,难免让人失落寒心。” 他说的是有道理的,进城门时也听说近日玉京有要犯,又有流民,因此刘氏纠结几番还是点了头道:“小公爷说的有道理,那便只能如此了。” 这几日邬榆是看出来了,刘氏是没心机的,又素来软弱些,正因此才在家中受气。而妙宁单纯但不笨,只是闺阁女儿,难免心思细腻又含蓄。 这母女二人身上又带着好些银钱,在外头行走,难免不会遇着危险。 佑儿听下人说表姨来时,又惊又喜,亲自去了侧门接人。 见邬榆也随着一同来,心头便隐隐留了个心眼。 第153章 壮志 料峭东风,春寒不比腊前时。沈谦听得他的话时,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当时年少,与弘德在钱塘江畔的凌云壮志。 十年不过弹指一挥,如今竟再寻不得当初的心境。 他放下手上的茶盏,淡淡道:“的确如是,只是此时不办,并非将来不办。” 提及将来,宋辙不无担忧道:“这些年北方女真部落内乱,跑出来不少流民,但下官问过去鞑靼的商队,说是这些人并不找地方落脚,不像是真逃难出来的。下官猜测,许是瞧着鞑靼式微,想伺机而动,若真如此边关不能再任由……” 鞑靼外强中干,又因近两年转冷的缘故,的确生存艰难。可越是如此更北边的女真部落就急迫想往南迁徙,力图寻求安稳生活。 沈谦很意外他竟有如此见识,如今朝廷不少大臣都只顾着自己手上的一亩三分地,贪图享乐实在不堪。 他打断宋辙后头的话道:“本官之所以力图改革,本意也是高筑墙广积粮,将来难保没有用处。” 朝廷的风气俨然是沉年之疾,若是一竿子打下去,怕是引起轩然大波,反倒让虎视眈眈的外族有机可趁。 他夹在百官与皇帝之间,真是步步艰难,叹道:“瞧着兵部眼下的情形,本官也甚是忧心。” 宋辙的书案上就垒了大半关于兵部的弹劾,颔首道:“兵部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一直没得结果,其中耗费军饷粮草已不敢细算。” 沈谦如今还兼着户部尚书,提及银两就让他头疼不已,弘德的万年吉壤搁置一冬后,开了年就又开始动土了,这笔钱工部也催得紧。 “罢了,林家的事你这般处置也有道理,本官会吩咐顺天府,将窝藏稚儿的院子查封,利益往来的人也要查办,此时你就不必插手了。”沈谦有些疲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一直以来沈谦在朝中都是精干的,即便夜里通宵达旦,也难见他如眼下这般模样。宋辙关切道:“大人可是身子不适?” 沈谦这阵子总陷入荒诞离奇的梦境,家中之事也颇为烦心,但这些并不便告知同僚,遂道:“无碍,不过几夜未眠。” 宋辙看出他心里藏了事,只能劝说几句保重贵体就离去了。走在汉白玉石阶上,看着满目雕梁红墙,想到自古至今多少王朝起落沉浮,多则三四百年,少则短短两世而亡。 本朝已有二百年,且自先帝荒业近四十年,重用宦官与奸相就隐有下衰之势,即便如今天子勤政,可接连天灾外乱,不必让钦天监推运,他心里自是忧心。 待到漏夜回家,长龄早已安睡,屋里橘红烛火透过窗棂,照得他心里暖。 佑儿看着茶肆的账本等他,因此并未歇下。 宋辙既是心里感动,却也心疼,牵着她回里屋道:“你身子弱,早些睡才好。” “哪有那般娇贵,往日在汝州时,我每日干不完的活也不觉得累。”佑儿不甚在意地笑道。 说起汝州,宋辙擦了把脸试探问道:“如今已快春三月,你弟弟读书的事……” 佑儿脸色忽然沉下:“说了不要管他,郑光宗哪里是读书的料。” “也罢,那我捎信去汝州,让人暗中照看着。”宋辙怕佑儿生气,解释道:“不出面帮他,但也不让他惹事。” 佑儿这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郑光宗染上花柳病的事,宋辙还未告诉佑儿,也是前阵子那粉头死了,他才想起来这当子事。 当即让人去汝州查看,这才晓得郑光宗得了那病。宋辙虽说给了医馆银子请求照看,可心里也晓得这病是好不了的,不过是个日子长短的问题。 夫妻二人躺在床上说了些闲话,宋辙便有些心猿意马。搂在佑儿腰上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抚摸细腰软肉。 佑儿眼眸骤然睁开,回抱着他的腰道:“夫君睡觉也不老实?” 耳边是他温润的声音,带着旖旎风月:“美人再旁,难免浮躁。” 细碎的声响,在夜色中未惹起波澜,摇曳的床帐将周遭阻隔,虚晃朦胧让人只能抓住眼前的一切。 二更天时,总算是停歇。 宋辙抱着怀中人,困意也渐渐袭来。 夫妻情深,稚子可爱,是他每日浮沉心境最难得的慰藉。 时而日子平顺,他难免会生出几分畏惧,而后是患得患失。 他心里始终是不相信自己会沉浸在喜乐安宁之中,可这些宋辙从来都是藏在了心里,半分未让人窥探。 行了两日路,邬榆带着刘氏与妙宁总算回了玉京。 妙宁掀开帘子一角,假意看了眼外头的热闹街景,实则敛起神色时,还偷偷看了眼邬榆的背影。 他一身玄色大氅,上头的宝相团纹用的是金线,在光照下异常华贵。金冠束发,通身的高贵,不需走近细瞧,隔着人山人海就知道他的非同寻常。 妙宁收回视线,随之也落下指尖,邬榆这才转过身看了眼漂浮的车帘。 他自小天赋异禀,五岁就跟着父亲去校场历练,后来去边关杀敌,一路历练至今日,哪里没得这点子警觉。 早在妙宁目光落在他背影时,他就察觉到了。 打马街头,他勾起的唇角不难看出此时甚好的心情。 临近西园巷时,才恭敬有礼问道:“徐夫人与表妹是去宋府落脚?” 刘氏掀开帘子惭愧道:“劳烦小公爷护送一路,我们在前头寻个客栈落脚就是,不必去叨扰他们夫妻。” 邬榆压着声道:“如今朝廷四处搜要犯,在外头住难免会惊扰到夫人和表妹,眼下时局不算安稳,我瞧着不如还是去宋府,亲戚之间哪里算叨扰,且宋辙少年孤独,只有夫人一个长辈,若到了玉京不如他那里,难免让人失落寒心。” 他说的是有道理的,进城门时也听说近日玉京有要犯,又有流民,因此刘氏纠结几番还是点了头道:“小公爷说的有道理,那便只能如此了。” 这几日邬榆是看出来了,刘氏是没心机的,又素来软弱些,正因此才在家中受气。而妙宁单纯但不笨,只是闺阁女儿,难免心思细腻又含蓄。 这母女二人身上又带着好些银钱,在外头行走,难免不会遇着危险。 佑儿听下人说表姨来时,又惊又喜,亲自去了侧门接人。 见邬榆也随着一同来,心头便隐隐留了个心眼。 第154章 赴宴 许是被佑儿揶揄打量,邬榆没由来有些尴尬,抱拳道:“既然人也送来了,本使便先告辞了!” 刘氏忙道:“小公爷且慢!” 母女二人早就预备好了礼,妙宁忙去车里拿了木匣来递给刘氏。 “虽不是什么精贵之物,但也是我们母女的一片心意,还请小公爷莫要推辞。” 接触两日后,刘氏也晓得邬榆这人是好相处的,半点没有豪门贵胄的高高在上,她心里都畏惧也就少了两分。 邬榆道谢接过,正好指尖是落在妙宁放在握住的位置。 不知怎的,周身浑然顿住。 直到打马离去时,三魂七魄还有一半未归位。 木匣里放着的是一对未经雕琢的和田玉籽,安安静静放在其中,却让他心意一动再动。 下人帮着将行李收拾妥当,仍旧是住在西厢房,这回是轻车熟路。 刘氏有些不好意思,拉着佑儿的手道:“是表姨叨扰你们了。” 她将随车来的几匹软烟罗交给榕香,才对佑儿道:“这料子衬你。” 晓得她是不想欠太多人情,佑儿谢道:“那便多谢表姨了,等天暖和了,我便穿这料子做的新衣裳踏青。” 寒暄过后,才回归了正题。 妙宁垂着眼尽是忧色,刘氏无奈将徐知府的意思告知,说着话泪流跟着落下:“你说说这事,可怎么办才好?” 这事宋辙与自己皆有责任,佑儿心中惭愧,安慰道:“就在家里住在,我不信表姨父敢到这儿来逼妙宁嫁人。” 方才邬榆的态度,她是看的一清二楚,如今妙宁既然已退婚,将来婚嫁之事,自然能再择佳婿。 因此便给母女二人吃下这定心丸:“表姨和妹妹尽管放心,明日柳次辅夫人设了迎春席,不如妹妹随我一同出去做客,多认识些人总是对的。” 刘氏也想着自己女儿将来的事,妙宁相貌性子都是极好的,比京里的小姐就只差在家世上,若为着退婚一事毁了姻缘,她作为母亲也是万万不甘心的。 感激看了佑儿一眼,抚着妙宁道:“去,权当出去散心长见识。” 三人吃过饭后,佑儿便让她们好生歇着,不再打扰。 待宋辙回来听说了事,纳闷道:“不是不愿出去应酬吗?怎么还要待着妙宁出去?” 早在拿帖子那日,佑儿就一脸纠结问宋辙该如何是好。 虽说柳晁是次辅,可他这人最是低调行事,平日里只说好话做好事,是同僚口中的“甘草”次相。 意味遇着险时救不了人,遇着难时成不了事,但平日里办事出不了漏子,也害不了旁人。 他不像高品那样笼络人心,也不像沈谦那样如铁面阎罗。从不与人斗法,也从不说人坏话,大事必然请示上峰,小事必然丢给下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也正因如此,弘德才将他放到次辅的位置上,在内阁做识时务的和事佬。 因此,即便佑儿不去他家这席也无碍的。 “妙宁是年轻小姑娘,又娇俏可人,可不能藏在家里,好姑娘就得让人家看看。”佑儿说得理直气壮,宋辙不疑有他。 实则这事佑儿是有私心的,她看得出来,邬榆心里定然是有妙宁,可到底有几分尚且要琢磨。 不如趁着这回出去露个脸,既是投石问路,也能看看邬榆究竟坐不坐得住。 她的这些打算谁都没有说,毕竟事以秘成。 宋辙揽着她入怀,温声道:“难为你替她打算,只是徐家那表姨夫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咱们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 “我瞧着这回表姨是寒了心,带的行李也比上回多了不少,今日吃饭时还问我这附近的宅子价值几何,说是要给妙宁置办一处。”佑儿原先在山东时也是有同样打算的人,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想给自己采买一处遮风避雨之所。 宋辙听罢倒是舒缓了几分面色,道:“这些让挼风去办就好,再过几年他去军营里,你想使唤也找不到人了。” 听出了他心中对挼风的期待与不舍,毕竟去了军中,早晚是要真刀真枪去战场厮杀的。 在宋辙心中,挼风虽是随从可也像他的弟弟,多少日子都是主仆二人一同度过的,自然是情分深厚。 “那怪他整日都要去他师父那里练武,想不到竟是这般志向。”佑儿诧异道,她本以为挼风会一直在这里家中。 许是想着人与人之间总有一日会面临生离死别的境遇,佑儿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宋辙见她伤春悲秋,忙笑着岔开了话,又讲到了长龄才将她哄高兴。 翌日一早,妙宁收拾妥当就见佑儿来接她。 因着穿了一身茜色新衫,略显羞涩道:“嫂子快别看了。” “这话说的,天下谁不爱瞧美人?” 刘氏见妙宁心情也好了许多,忙催着将两人送出了门,她不求女儿真能被哪家夫人相中,只愿她欢喜平安就好。 待到了柳府时,已有不少人家夫人小姐早成群说着话。 因着佑儿平日里出来的少,不少人并不认识她,可瞧着这模样气度又多打量了几眼。 佑儿身着碧水蓝的圆领衫,看着是雅致沉静,妙宁是娇俏恬淡,两人在路上自然是打眼。 风雨连廊,引得人频频侧目,一路到了办席的花厅时,里头说话的妇人也都先瞧了过来。 柳夫人先前在承恩公府见过佑儿,因此忙起身上前去迎,她这般重视,屋里的夫人小姐这才跟着起身来。 “可就等着宋夫人来了,方才我就跟她们说,宋夫人最是好颜色,那几个还不信呢!”柳夫人这般笑语打趣,这也是给众人介绍了情况。 如今的宋辙早已今非昔比,佑儿自然不再像当初那般,出去做客默默无闻。 幸而她也做足了准备,旁人熟络,她也笑着答道:“夫人谬赞了,在座的诸位谁不是人比花娇?” 察觉妙宁的不安,佑儿扶着她的胳膊道:“为了应夫人迎春席的景,我家妹妹可费心栽培了一株玉兰花送来呢。” 说罢后面的丫鬟便将玉兰盆景抱上来,只见树枝缠绕别致,两朵紫玉兰开得正盛。 柳夫人素来爱玉兰花,看着甚是欢喜:“这样的天气竟然能开花了,小娘子真是好巧妙的手艺。” “雕虫小技罢了,夫人喜欢就好。”妙宁福身道。 她进退有度,举止有礼,柳夫人见佑儿又称她为妹妹,便问道:“往日没见过小娘子,可是宋夫人的妹妹?” 佑儿将她介绍于众人道:“是我家大人的表妹。” 众人眼中神色各异,原来是与林家退亲的娘子。 不过林家放出去的话自然是对妙宁无碍的,因此有心之人便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这盆景送到了柳夫人心坎上,她本就有心与佑儿交好,索性就让二人在身旁落座,也方便与其他人家认识联络。 第154章 赴宴 许是被佑儿揶揄打量,邬榆没由来有些尴尬,抱拳道:“既然人也送来了,本使便先告辞了!” 刘氏忙道:“小公爷且慢!” 母女二人早就预备好了礼,妙宁忙去车里拿了木匣来递给刘氏。 “虽不是什么精贵之物,但也是我们母女的一片心意,还请小公爷莫要推辞。” 接触两日后,刘氏也晓得邬榆这人是好相处的,半点没有豪门贵胄的高高在上,她心里都畏惧也就少了两分。 邬榆道谢接过,正好指尖是落在妙宁放在握住的位置。 不知怎的,周身浑然顿住。 直到打马离去时,三魂七魄还有一半未归位。 木匣里放着的是一对未经雕琢的和田玉籽,安安静静放在其中,却让他心意一动再动。 下人帮着将行李收拾妥当,仍旧是住在西厢房,这回是轻车熟路。 刘氏有些不好意思,拉着佑儿的手道:“是表姨叨扰你们了。” 她将随车来的几匹软烟罗交给榕香,才对佑儿道:“这料子衬你。” 晓得她是不想欠太多人情,佑儿谢道:“那便多谢表姨了,等天暖和了,我便穿这料子做的新衣裳踏青。” 寒暄过后,才回归了正题。 妙宁垂着眼尽是忧色,刘氏无奈将徐知府的意思告知,说着话泪流跟着落下:“你说说这事,可怎么办才好?” 这事宋辙与自己皆有责任,佑儿心中惭愧,安慰道:“就在家里住在,我不信表姨父敢到这儿来逼妙宁嫁人。” 方才邬榆的态度,她是看的一清二楚,如今妙宁既然已退婚,将来婚嫁之事,自然能再择佳婿。 因此便给母女二人吃下这定心丸:“表姨和妹妹尽管放心,明日柳次辅夫人设了迎春席,不如妹妹随我一同出去做客,多认识些人总是对的。” 刘氏也想着自己女儿将来的事,妙宁相貌性子都是极好的,比京里的小姐就只差在家世上,若为着退婚一事毁了姻缘,她作为母亲也是万万不甘心的。 感激看了佑儿一眼,抚着妙宁道:“去,权当出去散心长见识。” 三人吃过饭后,佑儿便让她们好生歇着,不再打扰。 待宋辙回来听说了事,纳闷道:“不是不愿出去应酬吗?怎么还要待着妙宁出去?” 早在拿帖子那日,佑儿就一脸纠结问宋辙该如何是好。 虽说柳晁是次辅,可他这人最是低调行事,平日里只说好话做好事,是同僚口中的“甘草”次相。 意味遇着险时救不了人,遇着难时成不了事,但平日里办事出不了漏子,也害不了旁人。 他不像高品那样笼络人心,也不像沈谦那样如铁面阎罗。从不与人斗法,也从不说人坏话,大事必然请示上峰,小事必然丢给下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也正因如此,弘德才将他放到次辅的位置上,在内阁做识时务的和事佬。 因此,即便佑儿不去他家这席也无碍的。 “妙宁是年轻小姑娘,又娇俏可人,可不能藏在家里,好姑娘就得让人家看看。”佑儿说得理直气壮,宋辙不疑有他。 实则这事佑儿是有私心的,她看得出来,邬榆心里定然是有妙宁,可到底有几分尚且要琢磨。 不如趁着这回出去露个脸,既是投石问路,也能看看邬榆究竟坐不坐得住。 她的这些打算谁都没有说,毕竟事以秘成。 宋辙揽着她入怀,温声道:“难为你替她打算,只是徐家那表姨夫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咱们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 “我瞧着这回表姨是寒了心,带的行李也比上回多了不少,今日吃饭时还问我这附近的宅子价值几何,说是要给妙宁置办一处。”佑儿原先在山东时也是有同样打算的人,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想给自己采买一处遮风避雨之所。 宋辙听罢倒是舒缓了几分面色,道:“这些让挼风去办就好,再过几年他去军营里,你想使唤也找不到人了。” 听出了他心中对挼风的期待与不舍,毕竟去了军中,早晚是要真刀真枪去战场厮杀的。 在宋辙心中,挼风虽是随从可也像他的弟弟,多少日子都是主仆二人一同度过的,自然是情分深厚。 “那怪他整日都要去他师父那里练武,想不到竟是这般志向。”佑儿诧异道,她本以为挼风会一直在这里家中。 许是想着人与人之间总有一日会面临生离死别的境遇,佑儿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宋辙见她伤春悲秋,忙笑着岔开了话,又讲到了长龄才将她哄高兴。 翌日一早,妙宁收拾妥当就见佑儿来接她。 因着穿了一身茜色新衫,略显羞涩道:“嫂子快别看了。” “这话说的,天下谁不爱瞧美人?” 刘氏见妙宁心情也好了许多,忙催着将两人送出了门,她不求女儿真能被哪家夫人相中,只愿她欢喜平安就好。 待到了柳府时,已有不少人家夫人小姐早成群说着话。 因着佑儿平日里出来的少,不少人并不认识她,可瞧着这模样气度又多打量了几眼。 佑儿身着碧水蓝的圆领衫,看着是雅致沉静,妙宁是娇俏恬淡,两人在路上自然是打眼。 风雨连廊,引得人频频侧目,一路到了办席的花厅时,里头说话的妇人也都先瞧了过来。 柳夫人先前在承恩公府见过佑儿,因此忙起身上前去迎,她这般重视,屋里的夫人小姐这才跟着起身来。 “可就等着宋夫人来了,方才我就跟她们说,宋夫人最是好颜色,那几个还不信呢!”柳夫人这般笑语打趣,这也是给众人介绍了情况。 如今的宋辙早已今非昔比,佑儿自然不再像当初那般,出去做客默默无闻。 幸而她也做足了准备,旁人熟络,她也笑着答道:“夫人谬赞了,在座的诸位谁不是人比花娇?” 察觉妙宁的不安,佑儿扶着她的胳膊道:“为了应夫人迎春席的景,我家妹妹可费心栽培了一株玉兰花送来呢。” 说罢后面的丫鬟便将玉兰盆景抱上来,只见树枝缠绕别致,两朵紫玉兰开得正盛。 柳夫人素来爱玉兰花,看着甚是欢喜:“这样的天气竟然能开花了,小娘子真是好巧妙的手艺。” “雕虫小技罢了,夫人喜欢就好。”妙宁福身道。 她进退有度,举止有礼,柳夫人见佑儿又称她为妹妹,便问道:“往日没见过小娘子,可是宋夫人的妹妹?” 佑儿将她介绍于众人道:“是我家大人的表妹。” 众人眼中神色各异,原来是与林家退亲的娘子。 不过林家放出去的话自然是对妙宁无碍的,因此有心之人便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这盆景送到了柳夫人心坎上,她本就有心与佑儿交好,索性就让二人在身旁落座,也方便与其他人家认识联络。 第155章 迎春 垂落下的枝条上缀着迎春花,几家姑娘穿梭其中倒是有趣。 李芫娘在檐下与魏姝说话,瞥了眼里头众星捧月的佑儿,又看了眼院子里嬉戏的姑娘,无奈叹道:“咱们也不年轻了。” 做姑娘的时候总觉得这日子还长,可嫁了人后却日感沧桑。 这些日子魏思源寸心寸肝的让她难受,同床共枕时也几番提及那面首苏缙,她越是云淡风轻,他便越是戳她的伤疤。 可若真的有了情绪,魏思源便会变本加厉。 久而久之李芫娘也就不理了,任由他如何说,她也能闭上眼睡去。 魏姝见她伤怀,安慰道:“她们才多大?咱们早就过了这个年岁了。” 想说去屋里坐会儿,可看着佑儿在里头,她心里也不是滋味,总觉得被一个卑贱之人踏在头顶似的。 “这席面也没意思,不如去我家瞧瞧你的干女儿?” 佑儿与人说笑时候,看到姐妹二人离去的背影,根本不甚在意。 妙宁今日举止得体,进退有度让不少夫人都对她有好感,先前还以为是林家瞧不上她的家世。 可如今又觉得人家好歹是知府的女儿,又是宋辙的表妹,根基虽不深但配三四品的门第还是能够上的。 今日散去后,不少人私下议论着,看来是林家有眼无珠了。 妙宁今日打起的是十二分精神,因此回去时坐在马车里,腰也软了下来,说话也无精打采:“今日没给嫂子丢脸?” 佑儿给她她一个软枕靠着,笑道:“今日是给你自己长脸了呢!依我瞧着,你的婚事不日就将有着落了。” 妙宁脸皮薄,双颊顿生绯红,再不敢开口说话。 翌日休沐,宋辙斜靠在罗汉榻上,逗长龄玩耍。 几经转头瞧门外,却丝毫不见佑儿身影,对着长龄抱怨道:“你娘亲这是把咱爷俩忘了。” 长龄像是听明白了,伸长了胖胳膊道咿咿呀呀。 宋辙回了家中,哪里还有左都御史的威仪,抱着长龄在屋里打转逗乐,勾起的唇就未落下过。 邬榆来时就见这幕,颇为嫌弃道:“你怎成这幅模样了?” 长龄还记得他,见着人就呲牙咧嘴地笑,邬榆顺手接过他道:“瞅瞅你爹还有半点列入台阁的样?” 宋辙腾出手来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今日来又是为了何事?” 虽说晓得宋辙看得出自己的心思,可被点破时,邬榆还是红了脖子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想我大侄子了,来瞧瞧咱们长龄嚜。” 宋辙给他倒了盏茶,冷笑道:“人是你费心送回来的,今日来怕也是另有所图。” “莫说你是承恩公府的小公爷,就说你往日游走花丛,多少红粉知己?妙宁性子纯良,经不得被你戏弄。我劝你还是莫要再打她的注意了。” 被好友揭了老底,邬榆不好意思笑了笑:“这世上除了你是少年老成,旁人谁不是红尘之客,况且你也说了,那是我年少不懂事罢了,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我早今非昔比。” 长龄似乎也听不下去,傻笑着用胖手捂住他的唇,似乎在说不许再狡辩了。 西厢房里,佑儿听榕香进来说小公爷来了,眼中添了几分笑意。 笑着打趣道:“往日也不见小公爷这么早就来找夫君,今日想必是有要紧的事。” 妙宁想起那双有意无意看向自己的眸子,垂眉不敢接话。 刘氏还不知道这其中深意,手上绣着绢帕难分神。 佑儿心里估摸着是到了火候,这便让妙宁与自己去瞧长龄:“那小子最皮实,咱们把他抱过来,给姨母解闷儿。” 虽说杨柳还未堆烟,可自迎春花开后,天气就渐有了暖意。佑儿在月洞门下将妙宁的发簪稍作整理,笑道:“你也别扭捏,大大方方的才好。” “嫂子……我没有……”妙宁想解释,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佑儿拉着她道:“小公爷对你有意,这是顶好的事,他的人品性子如何,你也知晓。比起那些对你挑剔打量的人家,他对你的心,不显得更珍贵?” 妙宁一时发怔,喃喃道:“我从不敢肖想……” 这话她自己又觉得太假,那挺拔的背影已让少女怀春,只是她觉得二人身份的鸿沟与门第之差,是无法跃过的,因此才不敢肖想。 可佑儿的话又让她有一丝丝窃喜,她含羞低头,看着腰间的玉蝴蝶环佩禁步,疑惑道:“嫂子真的觉得他对我……” 佑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玉蝴蝶,低声道:“你表哥说,这是小公爷的手艺。” 她只觉得腿间忽而一烫,吓得双颊通红。 好在佑儿并未注意她的不妥,又道:“一会儿跟在我身后,你只管如寻常那般就好。” 好在风来带着凉意,将她泛起波澜的心吹得平整些。 还未进屋就听到里头的谈话,像是说着朝堂上的事。本来侃侃而谈的声音,在她们靠近时忽然顿住。 长龄摸着罗汉榻上的扶手学步,看着窗棂外的人影,便开始兴奋挥手,门打开时就顺势扒在邬榆身上,要他将自己送去佑儿身边。 “听说小公爷来了,怕长龄扰了你们正事,我这便来抱他。” 宋辙上前将长龄抱过,小心翼翼放进佑儿怀里:“正愁他闹腾的厉害呢,还好你过来了。” 妙宁站在门口福身道:“表哥,小公爷。” 邬榆看着她站在柔和光景里,仿佛周身度了层薄纱,宛如惊鸿照影来,一时愣住未答话。 宋辙见他这副痴相,轻咳了声,问道:“昨日去柳夫人席上,可还习惯?” “柳夫人和善,又有嫂子看护周旋,一切都好的,多谢表哥关心。” 她说话轻言细语娓娓动听,邬榆已是开怀笑颜:”谁要欺负你就告诉我,我把她家儿郎打了给你解气!” 妙宁顿时红了脸不知如何应答,好在宋辙接过话道:“莫听他胡说。” 邬榆面上挂不住,嘴硬道:“谁胡说了!要是我妹妹被人欺负,才不像你那般……” 后头的话被宋辙用眼神止住,他挑眉不敢再说。 第155章 迎春 垂落下的枝条上缀着迎春花,几家姑娘穿梭其中倒是有趣。 李芫娘在檐下与魏姝说话,瞥了眼里头众星捧月的佑儿,又看了眼院子里嬉戏的姑娘,无奈叹道:“咱们也不年轻了。” 做姑娘的时候总觉得这日子还长,可嫁了人后却日感沧桑。 这些日子魏思源寸心寸肝的让她难受,同床共枕时也几番提及那面首苏缙,她越是云淡风轻,他便越是戳她的伤疤。 可若真的有了情绪,魏思源便会变本加厉。 久而久之李芫娘也就不理了,任由他如何说,她也能闭上眼睡去。 魏姝见她伤怀,安慰道:“她们才多大?咱们早就过了这个年岁了。” 想说去屋里坐会儿,可看着佑儿在里头,她心里也不是滋味,总觉得被一个卑贱之人踏在头顶似的。 “这席面也没意思,不如去我家瞧瞧你的干女儿?” 佑儿与人说笑时候,看到姐妹二人离去的背影,根本不甚在意。 妙宁今日举止得体,进退有度让不少夫人都对她有好感,先前还以为是林家瞧不上她的家世。 可如今又觉得人家好歹是知府的女儿,又是宋辙的表妹,根基虽不深但配三四品的门第还是能够上的。 今日散去后,不少人私下议论着,看来是林家有眼无珠了。 妙宁今日打起的是十二分精神,因此回去时坐在马车里,腰也软了下来,说话也无精打采:“今日没给嫂子丢脸?” 佑儿给她她一个软枕靠着,笑道:“今日是给你自己长脸了呢!依我瞧着,你的婚事不日就将有着落了。” 妙宁脸皮薄,双颊顿生绯红,再不敢开口说话。 翌日休沐,宋辙斜靠在罗汉榻上,逗长龄玩耍。 几经转头瞧门外,却丝毫不见佑儿身影,对着长龄抱怨道:“你娘亲这是把咱爷俩忘了。” 长龄像是听明白了,伸长了胖胳膊道咿咿呀呀。 宋辙回了家中,哪里还有左都御史的威仪,抱着长龄在屋里打转逗乐,勾起的唇就未落下过。 邬榆来时就见这幕,颇为嫌弃道:“你怎成这幅模样了?” 长龄还记得他,见着人就呲牙咧嘴地笑,邬榆顺手接过他道:“瞅瞅你爹还有半点列入台阁的样?” 宋辙腾出手来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今日来又是为了何事?” 虽说晓得宋辙看得出自己的心思,可被点破时,邬榆还是红了脖子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想我大侄子了,来瞧瞧咱们长龄嚜。” 宋辙给他倒了盏茶,冷笑道:“人是你费心送回来的,今日来怕也是另有所图。” “莫说你是承恩公府的小公爷,就说你往日游走花丛,多少红粉知己?妙宁性子纯良,经不得被你戏弄。我劝你还是莫要再打她的注意了。” 被好友揭了老底,邬榆不好意思笑了笑:“这世上除了你是少年老成,旁人谁不是红尘之客,况且你也说了,那是我年少不懂事罢了,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我早今非昔比。” 长龄似乎也听不下去,傻笑着用胖手捂住他的唇,似乎在说不许再狡辩了。 西厢房里,佑儿听榕香进来说小公爷来了,眼中添了几分笑意。 笑着打趣道:“往日也不见小公爷这么早就来找夫君,今日想必是有要紧的事。” 妙宁想起那双有意无意看向自己的眸子,垂眉不敢接话。 刘氏还不知道这其中深意,手上绣着绢帕难分神。 佑儿心里估摸着是到了火候,这便让妙宁与自己去瞧长龄:“那小子最皮实,咱们把他抱过来,给姨母解闷儿。” 虽说杨柳还未堆烟,可自迎春花开后,天气就渐有了暖意。佑儿在月洞门下将妙宁的发簪稍作整理,笑道:“你也别扭捏,大大方方的才好。” “嫂子……我没有……”妙宁想解释,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佑儿拉着她道:“小公爷对你有意,这是顶好的事,他的人品性子如何,你也知晓。比起那些对你挑剔打量的人家,他对你的心,不显得更珍贵?” 妙宁一时发怔,喃喃道:“我从不敢肖想……” 这话她自己又觉得太假,那挺拔的背影已让少女怀春,只是她觉得二人身份的鸿沟与门第之差,是无法跃过的,因此才不敢肖想。 可佑儿的话又让她有一丝丝窃喜,她含羞低头,看着腰间的玉蝴蝶环佩禁步,疑惑道:“嫂子真的觉得他对我……” 佑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玉蝴蝶,低声道:“你表哥说,这是小公爷的手艺。” 她只觉得腿间忽而一烫,吓得双颊通红。 好在佑儿并未注意她的不妥,又道:“一会儿跟在我身后,你只管如寻常那般就好。” 好在风来带着凉意,将她泛起波澜的心吹得平整些。 还未进屋就听到里头的谈话,像是说着朝堂上的事。本来侃侃而谈的声音,在她们靠近时忽然顿住。 长龄摸着罗汉榻上的扶手学步,看着窗棂外的人影,便开始兴奋挥手,门打开时就顺势扒在邬榆身上,要他将自己送去佑儿身边。 “听说小公爷来了,怕长龄扰了你们正事,我这便来抱他。” 宋辙上前将长龄抱过,小心翼翼放进佑儿怀里:“正愁他闹腾的厉害呢,还好你过来了。” 妙宁站在门口福身道:“表哥,小公爷。” 邬榆看着她站在柔和光景里,仿佛周身度了层薄纱,宛如惊鸿照影来,一时愣住未答话。 宋辙见他这副痴相,轻咳了声,问道:“昨日去柳夫人席上,可还习惯?” “柳夫人和善,又有嫂子看护周旋,一切都好的,多谢表哥关心。” 她说话轻言细语娓娓动听,邬榆已是开怀笑颜:”谁要欺负你就告诉我,我把她家儿郎打了给你解气!” 妙宁顿时红了脸不知如何应答,好在宋辙接过话道:“莫听他胡说。” 邬榆面上挂不住,嘴硬道:“谁胡说了!要是我妹妹被人欺负,才不像你那般……” 后头的话被宋辙用眼神止住,他挑眉不敢再说。 第156章 偷听 春莺不知杜鹃心,一片痴情错付。这阵子邬榆的亲妹邬若兰也是愁云惨淡得很。 她情根深种沈谦多年,却不想未得半点青睐。 宋辙眼中藏着暗笑,似乎在说这世上也有他不能与之较量的角色。 在这话里吃了瘪不要紧,邬榆目光早随着妙宁的玉蝴蝶飞去了。 佑儿看着耳廓微红的少女,笑道:“心不在焉了?” 长龄紧紧抓着布老虎,将小脸放在佑儿肩上,看着身后的屋子渐行渐远,忽而脱口而出道:“娘,爹!” 被长龄突如其来的呼喊愣住,妙宁未说出口的话也咽肚中。 看着闻声走出来的宋辙与邬榆,心中暗暗想到,这难道是上天的旨意? 邬榆顺着妙宁的目光,往天上瞧去,可又怎猜得出她的心思。 一家三口沉浸在喜悦之中,围观的两人趁机偷偷打量的对方,又在眼神交错时迅速落下。 虽春日迟迟来,人心如在风中摇曳晃荡,但怀揣着花红柳绿的渴望,便对春的感受便是最深之时。 世间之好事大抵是不坚牢的,多少恩爱的夫妻也有难免成怨偶,所有的欢喜里都藏着莫大的悲切,只是身在其中时,所有人都感知不到罢了。 因此在将要得到却还未得到之时,那种煎熬与欢喜滋味,才最刻骨铭心。 三月时,已有不少人家都送到了帖子,里头点名写了恭请宋夫人与徐小姐,刘氏看着欢喜,拉着佑儿的手,直夸她:“真没想到你竟让佑儿得这么多夫人的欢心,表姨真是多谢你了。” 佑儿笑道:“妙宁乖巧的性子是浑然天成,才不是为了得谁欢心。” 三人挑着帖子,一时也是眼花,生怕再挑个如林家那般的人户出来。 妙宁是没注意的,刘氏与佑儿都不知这些人家的底,撇去两家人口复杂的,剩下三家,想来想去便还是要宋辙去探寻一二。 夜里宋辙回来,就见佑儿摆了三张帖子给他瞧:“夫君看看这里头可有你熟识的?” 宋辙依言看去,故意说道:“在都察院都没有遗留案子,政绩上也没有问题。” “谁要听你这些!”佑儿喝了口茶道:“头回发现这婚嫁之事如此磨人。” “我瞧着这三家你也不必瞧了。”宋辙就着她的茶盏也喝了口:“邬榆怕是动真心了,眼下你但凡帮妙宁订下,他明日就要找我闹腾。” 怕佑儿以为他心里繁复,不经意看她一眼,问道:“他与我时故交,可他也是承恩公府的小公爷,我不得不顾及他的意思。” 虽说当面斩钉截铁让他莫要打妙宁的主意,可若邬榆执意为之,他也无可奈何。 佑儿想着顺水推舟,何尝不是一样的打算。 如今宋辙只差根基,若能与权贵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些,自然是最好的。 “总之……妙宁不能为妾。”佑儿握着宋辙的手腕:“你先前交过长龄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听进去了这道理,若将妙宁哄去做妾,这样的缺德事可不能应。” 婚嫁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下元知府的女儿与邬家唯一的嫡子,如何相配? 莫说是公爷和邬夫人不应,宫里那位也是不可能应的。 “道阻且长,所以我才说这事够折腾。”宋辙无奈叹了口气。 派去汝州的人有了回信,宋辙纠结了片刻,才说道:“还有你弟弟的事,我想着你也该晓得才是。” 他满脸严肃,佑儿也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起来。 “他染了病,怕是难治。”宋辙有些难以启齿:“是花柳病,在玉京时和一个娼妓同住过几日。” 佑儿又是气又是笑,若说她真的不在意郑光宗,那也不至于。 她不愿理与郑光宗有牵扯,一是真的记恨着郑家,二是怕往日之卑微被人挖出,惹人笑话,三来也是怕郑光宗狐假虎威惹事,继而影响宋辙。 夫妻之间至亲至疏,谁又能保证他一世都能容忍自己的短处。 因此才刻意疏远郑光宗,乃是最直接有效保全自己的办法。 可毕竟骨肉亲情,她也盼着郑光宗老老实实在汝州经营,将来娶妻生子。 若过一二十年,他性子好转,那时再说接济他子女的话。 可如今听说他染了花柳病,只觉得大失所望,又啼笑皆非。 佑儿冷笑啐道:“他真是混账!这辈子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宋辙知道她是生了气,宽慰道:“其实他已经想好好过日子了,听人他那茶摊每日还有些进账,看来是幡然醒悟了的。只是这病一旦发作,就来势汹汹。我的人找到他时,已经在家中苦撑着了。” “不过我已让人照料,总是要延医吃药的。”宋辙怕她心里难受,毕竟佑儿是什么嘴硬心软的人,他是知道的。 若真放任郑光宗不管,将来她心里难免会过意不去之时。 “这病那能好……看他自己造化。”佑儿扶额道。 这才后知后觉当初李芫娘的算计,既算到了宋辙,也算到了郑光宗。 她是极恨佑儿的,因此才要在郑光宗身上也插上两刀,才能解恨。 “这事……也有我的缘故。”佑儿怒极反笑:“李芫娘怕是恨不得我死!” 宋辙铁青着脸,捂了她的唇道:“什么死不死的,她的事已然翻篇了。再说冤冤相报何时能是个头,莫要着相了。”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佑儿心里十分不痛快,可这事的确如宋辙所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只能将恨意暂且忍下,将来再还罢。 翌日,佑儿便收拾妥当,请了妙宁在园子里煮茶说话。 桃花树已发新叶,暗藏枝头的花骨朵再经几日暖阳就要吐出花瓣,厚重的袄衫总算脱下,佑儿只觉得手腕也松快了不少。 “我今日也不与你打马虎眼,只问你一句,若是小公爷求娶,你敢不敢应。” 妙宁见她面色正经不似玩笑,呼之欲出的羞意也止住了,认真思量后才道:“若是为着我自己,必然是不嫁的。高门大户的规矩忒多,小公爷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将来没得三妻四妾,那样的日子我应付不来。可若我嫁的好,母亲的日子也能好受些,她心里也高兴,为的这个好处,便是火坑我也义不容辞。” 佑儿听完她的话沉默须臾,才道:“咱们俗世中人,历来是先打算盘后谈情爱。你能这么想,我也不需为你担心什么了。” 妙宁却好奇问道:“嫂子嫁给表哥,也是打了算盘?” 树丛后头,宋辙忍不住停顿下来,一向以君子自称的人,竟然稳着呼吸偷听墙角。 第156章 偷听 春莺不知杜鹃心,一片痴情错付。这阵子邬榆的亲妹邬若兰也是愁云惨淡得很。 她情根深种沈谦多年,却不想未得半点青睐。 宋辙眼中藏着暗笑,似乎在说这世上也有他不能与之较量的角色。 在这话里吃了瘪不要紧,邬榆目光早随着妙宁的玉蝴蝶飞去了。 佑儿看着耳廓微红的少女,笑道:“心不在焉了?” 长龄紧紧抓着布老虎,将小脸放在佑儿肩上,看着身后的屋子渐行渐远,忽而脱口而出道:“娘,爹!” 被长龄突如其来的呼喊愣住,妙宁未说出口的话也咽肚中。 看着闻声走出来的宋辙与邬榆,心中暗暗想到,这难道是上天的旨意? 邬榆顺着妙宁的目光,往天上瞧去,可又怎猜得出她的心思。 一家三口沉浸在喜悦之中,围观的两人趁机偷偷打量的对方,又在眼神交错时迅速落下。 虽春日迟迟来,人心如在风中摇曳晃荡,但怀揣着花红柳绿的渴望,便对春的感受便是最深之时。 世间之好事大抵是不坚牢的,多少恩爱的夫妻也有难免成怨偶,所有的欢喜里都藏着莫大的悲切,只是身在其中时,所有人都感知不到罢了。 因此在将要得到却还未得到之时,那种煎熬与欢喜滋味,才最刻骨铭心。 三月时,已有不少人家都送到了帖子,里头点名写了恭请宋夫人与徐小姐,刘氏看着欢喜,拉着佑儿的手,直夸她:“真没想到你竟让佑儿得这么多夫人的欢心,表姨真是多谢你了。” 佑儿笑道:“妙宁乖巧的性子是浑然天成,才不是为了得谁欢心。” 三人挑着帖子,一时也是眼花,生怕再挑个如林家那般的人户出来。 妙宁是没注意的,刘氏与佑儿都不知这些人家的底,撇去两家人口复杂的,剩下三家,想来想去便还是要宋辙去探寻一二。 夜里宋辙回来,就见佑儿摆了三张帖子给他瞧:“夫君看看这里头可有你熟识的?” 宋辙依言看去,故意说道:“在都察院都没有遗留案子,政绩上也没有问题。” “谁要听你这些!”佑儿喝了口茶道:“头回发现这婚嫁之事如此磨人。” “我瞧着这三家你也不必瞧了。”宋辙就着她的茶盏也喝了口:“邬榆怕是动真心了,眼下你但凡帮妙宁订下,他明日就要找我闹腾。” 怕佑儿以为他心里繁复,不经意看她一眼,问道:“他与我时故交,可他也是承恩公府的小公爷,我不得不顾及他的意思。” 虽说当面斩钉截铁让他莫要打妙宁的主意,可若邬榆执意为之,他也无可奈何。 佑儿想着顺水推舟,何尝不是一样的打算。 如今宋辙只差根基,若能与权贵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些,自然是最好的。 “总之……妙宁不能为妾。”佑儿握着宋辙的手腕:“你先前交过长龄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听进去了这道理,若将妙宁哄去做妾,这样的缺德事可不能应。” 婚嫁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下元知府的女儿与邬家唯一的嫡子,如何相配? 莫说是公爷和邬夫人不应,宫里那位也是不可能应的。 “道阻且长,所以我才说这事够折腾。”宋辙无奈叹了口气。 派去汝州的人有了回信,宋辙纠结了片刻,才说道:“还有你弟弟的事,我想着你也该晓得才是。” 他满脸严肃,佑儿也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起来。 “他染了病,怕是难治。”宋辙有些难以启齿:“是花柳病,在玉京时和一个娼妓同住过几日。” 佑儿又是气又是笑,若说她真的不在意郑光宗,那也不至于。 她不愿理与郑光宗有牵扯,一是真的记恨着郑家,二是怕往日之卑微被人挖出,惹人笑话,三来也是怕郑光宗狐假虎威惹事,继而影响宋辙。 夫妻之间至亲至疏,谁又能保证他一世都能容忍自己的短处。 因此才刻意疏远郑光宗,乃是最直接有效保全自己的办法。 可毕竟骨肉亲情,她也盼着郑光宗老老实实在汝州经营,将来娶妻生子。 若过一二十年,他性子好转,那时再说接济他子女的话。 可如今听说他染了花柳病,只觉得大失所望,又啼笑皆非。 佑儿冷笑啐道:“他真是混账!这辈子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宋辙知道她是生了气,宽慰道:“其实他已经想好好过日子了,听人他那茶摊每日还有些进账,看来是幡然醒悟了的。只是这病一旦发作,就来势汹汹。我的人找到他时,已经在家中苦撑着了。” “不过我已让人照料,总是要延医吃药的。”宋辙怕她心里难受,毕竟佑儿是什么嘴硬心软的人,他是知道的。 若真放任郑光宗不管,将来她心里难免会过意不去之时。 “这病那能好……看他自己造化。”佑儿扶额道。 这才后知后觉当初李芫娘的算计,既算到了宋辙,也算到了郑光宗。 她是极恨佑儿的,因此才要在郑光宗身上也插上两刀,才能解恨。 “这事……也有我的缘故。”佑儿怒极反笑:“李芫娘怕是恨不得我死!” 宋辙铁青着脸,捂了她的唇道:“什么死不死的,她的事已然翻篇了。再说冤冤相报何时能是个头,莫要着相了。”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佑儿心里十分不痛快,可这事的确如宋辙所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只能将恨意暂且忍下,将来再还罢。 翌日,佑儿便收拾妥当,请了妙宁在园子里煮茶说话。 桃花树已发新叶,暗藏枝头的花骨朵再经几日暖阳就要吐出花瓣,厚重的袄衫总算脱下,佑儿只觉得手腕也松快了不少。 “我今日也不与你打马虎眼,只问你一句,若是小公爷求娶,你敢不敢应。” 妙宁见她面色正经不似玩笑,呼之欲出的羞意也止住了,认真思量后才道:“若是为着我自己,必然是不嫁的。高门大户的规矩忒多,小公爷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将来没得三妻四妾,那样的日子我应付不来。可若我嫁的好,母亲的日子也能好受些,她心里也高兴,为的这个好处,便是火坑我也义不容辞。” 佑儿听完她的话沉默须臾,才道:“咱们俗世中人,历来是先打算盘后谈情爱。你能这么想,我也不需为你担心什么了。” 妙宁却好奇问道:“嫂子嫁给表哥,也是打了算盘?” 树丛后头,宋辙忍不住停顿下来,一向以君子自称的人,竟然稳着呼吸偷听墙角。 第157章 别扭 佑儿仔细想想她这话,看着咕噜水沸冲泡入茶盏,摇了摇头道:“我当年与你表哥相遇并不愉快,一开始还觉得这人无情。不过后来各自打算又一同相处渐渐有了感情,他如今对我好,我也对他好,这就够了。” 往日如烟,她一笔带过:“人活一世,任何关系不都是惜我者我自惜之,弃我者我自弃之?” 妙宁仔细嚼着这几句话,她是想不到后宅妇人还能有这般思量,不过又觉得新奇。 她之所以不理解,那是因为她自小虽有父亲不慈,却有母亲为她呕心沥血。因此相信这世上总有人对自己不离不弃,可佑儿是不同的,她一路走来不都是在被人舍弃,和舍弃旁人吗? 宋辙站在树丛后头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他本是回来换身补子进宫面圣,来去匆忙。 玉福宫十分安静,王保守在殿门口,见宋辙来了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 这其中意味,宋辙自然是有所耳闻。 先前跟随高品的朝臣,在高品辞官归乡后就有立即搭上沈谦这条路的,剩下一些对沈谦这些年狠戾行事颇有微词的大臣,渐渐与宋辙多有几回接触。这其中自然有当年还跟在公孙党之间的大臣。 宋辙倒也不拿乔摆架,不论从前如何,如今席面相见都是同僚贤者。因此多时与人私下相处交流都是以古籍先贤为引子,并不谈朝政,就似读书时互相辩论,因此玉京也渐生了“书院”之风。 “书院”的人多了,宋辙的耳目也就更广阔了些。 弘德面色不愉坐在上首,见宋辙进来问圣躬安,他摆了摆了:“朕安,可有的人是见不得朕安了。” 他说罢便将手上还未批红的票拟仍到宋辙怀中,道:“你来给朕解释解释,为何内阁要叫停朕的吉壤?” 宋辙看了眼票拟,是批给工部二十万的经费修暗河和地柱,这笔银子原先是五十万的,可沈谦的意思是驱除鞑靼所耗经费超支,因此各部的经费都要酌情减下。 这事其中的深意,是逼着弘德叫停边关私贩官粮的脏事,也是为了百年基业着想。 开国太祖皇帝崇尚节俭,因此立下阻制,每任皇帝各项开支都订了数额,可当年一两银子能买十斤米,如今一两银子多时也只能买两斤,因此弘德在做太子时就窥见了其中的艰难。 在沈谦看来,弘德是未曾真的想缩衣节食,减少些不必要的开支,反而暗中培育为自己做事的官员与太监,这行为无疑是不堪为君父。 因此沈谦这是拿文武百官与弘德较量,两人之间因立场不同,终究开始有分道扬镳之势。 可宋辙心里是看透了的,他不认为做皇帝就是一腔心血都为百姓,什么君父皇权,究其根本皇帝也是人,有七情六欲就不可能做到无私。 只要是人就没有不爱财不惜命,不怕这今生来世福报的。沈谦敢苛下他百年之后的陵寝建设,无疑于是扼其咽喉。 这事是工部拟的条子,沈谦签下的字改了银两,与宋辙半点干系也无。 可弘德找到了自己,宋辙只能回道:“此事臣也只能说几句中立观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不敢越俎代庖,还请皇上恕罪。” 见弘德并未打断他,宋辙才接着说道:“首辅的意思就眼前来看,的确是户部日子难过的缘故。这几年百姓遭灾,日子过得颇为不易,幸而皇上宽厚体恤,免了几个省大半税赋才能勉强度日。可这样一来户部就更难了,再加上兵部南倭寇北鞑靼的军饷也在递增,这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上怕是不知,这二十万两已是调用江南富庶些的州府余粮凑上来的,眼下这节骨眼上,若凑足五十万两给工部,怕是不能也不妥当……” 言外之意便是君若不体恤臣民,百官的唾沫便喷来了。说完他便跪在地上,只等弘德发话。 其实今日不过是个试探,宋辙若急功近利表忠心去挣银子,他无外乎是说几句爱卿有为的话,若是一味贬损沈谦,那就太蠢了些,若还跟着沈谦压缩开支,那弘德今后对他自然另有计较。 可眼下宋辙的话并不在这三者之中,甚至给他戴高帽,还用一竿子民不易战事为重的废话来搪塞他,弘德偏毫无反驳之词。 过了许久,弘德平复了心绪,才道:“卿不愧是左都御史,这番话比参奏议本写的还好。” 君臣一番奏对不知怎的还是流传了出去,许是弘德有意而为之,想要勾起沈谦与宋辙之间的争斗也未可知。 毕竟如今沈谦没有了政敌,在内阁朝堂皆是一家独大,这不论是哪朝哪代的皇帝都不能容忍的。 “学院”里头就有人私下找了宋辙,说要为皇帝分忧,找些银子出来才好。 这话被宋辙当即否了,若真如此,有一就有二,将来自己难保不会沦为第二个公孙贺。 这阵子宋辙在朝堂上烦心事多,回到家中也有些别扭。 自那日听到佑儿的真心话后,也不知怎的,他心里就莫名憋了一股子气堵在胸口。 他自以为是两厢情愿的情爱,可在佑儿心里竟然是先打算盘再论真心。 仔细想着过往两人的相处,已然无法辨别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可他心里隐隐猜着,怕都是假的。 见宋辙回屋后就沉默不语,脸色也难看得紧,佑儿试探问道:“这是怎的,遇着烦心事了?” 她身上的沁香气息让宋辙眉目松乏了些,不自然地负手而立:“没什么事,不过是有些累了。” 佑儿见状,只以为是他在朝堂上不痛快,便不好再问下去。 本想去耳房照料长龄,却听宋辙问道:“妙宁与邬榆的事,你怎么看?” 他的言下之意太过隐晦,佑儿并未听出来,只实话实说道:“若只是说门第嚜,自然是不合适的,可若他们两情相悦,自然是好事。” 宋辙问道:“妙宁心悦他?” “才认识多久,怎么好说心悦?但大抵是有些好感的,不过也不至于以身相许罢了。” 这话听的宋辙心肝疼,只差问一句当初她在清吏司衙门时,难不成对他无意? 第157章 别扭 佑儿仔细想想她这话,看着咕噜水沸冲泡入茶盏,摇了摇头道:“我当年与你表哥相遇并不愉快,一开始还觉得这人无情。不过后来各自打算又一同相处渐渐有了感情,他如今对我好,我也对他好,这就够了。” 往日如烟,她一笔带过:“人活一世,任何关系不都是惜我者我自惜之,弃我者我自弃之?” 妙宁仔细嚼着这几句话,她是想不到后宅妇人还能有这般思量,不过又觉得新奇。 她之所以不理解,那是因为她自小虽有父亲不慈,却有母亲为她呕心沥血。因此相信这世上总有人对自己不离不弃,可佑儿是不同的,她一路走来不都是在被人舍弃,和舍弃旁人吗? 宋辙站在树丛后头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他本是回来换身补子进宫面圣,来去匆忙。 玉福宫十分安静,王保守在殿门口,见宋辙来了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 这其中意味,宋辙自然是有所耳闻。 先前跟随高品的朝臣,在高品辞官归乡后就有立即搭上沈谦这条路的,剩下一些对沈谦这些年狠戾行事颇有微词的大臣,渐渐与宋辙多有几回接触。这其中自然有当年还跟在公孙党之间的大臣。 宋辙倒也不拿乔摆架,不论从前如何,如今席面相见都是同僚贤者。因此多时与人私下相处交流都是以古籍先贤为引子,并不谈朝政,就似读书时互相辩论,因此玉京也渐生了“书院”之风。 “书院”的人多了,宋辙的耳目也就更广阔了些。 弘德面色不愉坐在上首,见宋辙进来问圣躬安,他摆了摆了:“朕安,可有的人是见不得朕安了。” 他说罢便将手上还未批红的票拟仍到宋辙怀中,道:“你来给朕解释解释,为何内阁要叫停朕的吉壤?” 宋辙看了眼票拟,是批给工部二十万的经费修暗河和地柱,这笔银子原先是五十万的,可沈谦的意思是驱除鞑靼所耗经费超支,因此各部的经费都要酌情减下。 这事其中的深意,是逼着弘德叫停边关私贩官粮的脏事,也是为了百年基业着想。 开国太祖皇帝崇尚节俭,因此立下阻制,每任皇帝各项开支都订了数额,可当年一两银子能买十斤米,如今一两银子多时也只能买两斤,因此弘德在做太子时就窥见了其中的艰难。 在沈谦看来,弘德是未曾真的想缩衣节食,减少些不必要的开支,反而暗中培育为自己做事的官员与太监,这行为无疑是不堪为君父。 因此沈谦这是拿文武百官与弘德较量,两人之间因立场不同,终究开始有分道扬镳之势。 可宋辙心里是看透了的,他不认为做皇帝就是一腔心血都为百姓,什么君父皇权,究其根本皇帝也是人,有七情六欲就不可能做到无私。 只要是人就没有不爱财不惜命,不怕这今生来世福报的。沈谦敢苛下他百年之后的陵寝建设,无疑于是扼其咽喉。 这事是工部拟的条子,沈谦签下的字改了银两,与宋辙半点干系也无。 可弘德找到了自己,宋辙只能回道:“此事臣也只能说几句中立观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不敢越俎代庖,还请皇上恕罪。” 见弘德并未打断他,宋辙才接着说道:“首辅的意思就眼前来看,的确是户部日子难过的缘故。这几年百姓遭灾,日子过得颇为不易,幸而皇上宽厚体恤,免了几个省大半税赋才能勉强度日。可这样一来户部就更难了,再加上兵部南倭寇北鞑靼的军饷也在递增,这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上怕是不知,这二十万两已是调用江南富庶些的州府余粮凑上来的,眼下这节骨眼上,若凑足五十万两给工部,怕是不能也不妥当……” 言外之意便是君若不体恤臣民,百官的唾沫便喷来了。说完他便跪在地上,只等弘德发话。 其实今日不过是个试探,宋辙若急功近利表忠心去挣银子,他无外乎是说几句爱卿有为的话,若是一味贬损沈谦,那就太蠢了些,若还跟着沈谦压缩开支,那弘德今后对他自然另有计较。 可眼下宋辙的话并不在这三者之中,甚至给他戴高帽,还用一竿子民不易战事为重的废话来搪塞他,弘德偏毫无反驳之词。 过了许久,弘德平复了心绪,才道:“卿不愧是左都御史,这番话比参奏议本写的还好。” 君臣一番奏对不知怎的还是流传了出去,许是弘德有意而为之,想要勾起沈谦与宋辙之间的争斗也未可知。 毕竟如今沈谦没有了政敌,在内阁朝堂皆是一家独大,这不论是哪朝哪代的皇帝都不能容忍的。 “学院”里头就有人私下找了宋辙,说要为皇帝分忧,找些银子出来才好。 这话被宋辙当即否了,若真如此,有一就有二,将来自己难保不会沦为第二个公孙贺。 这阵子宋辙在朝堂上烦心事多,回到家中也有些别扭。 自那日听到佑儿的真心话后,也不知怎的,他心里就莫名憋了一股子气堵在胸口。 他自以为是两厢情愿的情爱,可在佑儿心里竟然是先打算盘再论真心。 仔细想着过往两人的相处,已然无法辨别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可他心里隐隐猜着,怕都是假的。 见宋辙回屋后就沉默不语,脸色也难看得紧,佑儿试探问道:“这是怎的,遇着烦心事了?” 她身上的沁香气息让宋辙眉目松乏了些,不自然地负手而立:“没什么事,不过是有些累了。” 佑儿见状,只以为是他在朝堂上不痛快,便不好再问下去。 本想去耳房照料长龄,却听宋辙问道:“妙宁与邬榆的事,你怎么看?” 他的言下之意太过隐晦,佑儿并未听出来,只实话实说道:“若只是说门第嚜,自然是不合适的,可若他们两情相悦,自然是好事。” 宋辙问道:“妙宁心悦他?” “才认识多久,怎么好说心悦?但大抵是有些好感的,不过也不至于以身相许罢了。” 这话听的宋辙心肝疼,只差问一句当初她在清吏司衙门时,难不成对他无意? 第158章 婚配 佑儿倒真没料想到他的心思竟然细腻入微至此, 耳房里长龄喊着娘也唤着爹,宋辙对着烛火无奈叹了一声,还是跟着佑儿的脚步过去了。 自邬榆那日回了府中,就是左一句不痛快,右一句甚是烦。他是府里的金疙瘩,谁敢不仔细着照料伺候,因此每每如此,下人就跪了一地,房里伺候的大丫鬟沁芳最是在他面前得脸,可上茶时还是被泼了一身。 邬夫人本以为是他在外头不痛快,发泄两日就好了,可这般闹腾了好几日后还不见好,这才让人将邬榆请了去。 “说罢,这回又怎的?沁芳平日里伺候你尽心尽力的,你泼她一身茶,让旁人怎么想,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沁芳的身份本就是通房,如今还管着邬榆的院子,虽不是正经姨娘,可下人都知道这是早晚的事。 毕竟是伺候自己好些年的人,邬榆念着旧情道:“她跟了我一回,不如母亲就打发她五百两银子,回了家中自由婚嫁去。” “胡闹!”邬夫人带着警告的眼神看了眼屋里的婆子,摆了摆手让人退下才道:“我看你不是厌了她,是心里又野了不是?” 当初就是因为邬榆喜欢去外头花天酒地,这才买了个清俊丫鬟回来调教,指望着她好生伺候。 沁芳也不负邬夫人期望,真让邬榆心里惦记着她,去外头玩耍的次数也少了。 渐渐的去卫所历练,从边境回来就拔擢到金吾卫。男人嚜,心里只要揣了正事,再胡作非为也闹不到什么不堪的地步。 她记着沁芳的好,便给她姨娘的月例,这也是给她一个保证,将来邬榆娶妻后,她便能做姨娘。 这话邬榆没有接,只问道:“母亲对我娶妻之事有何考量?不会真让我尚公主?” “外头的传言你也信?若是尚公主了,你将来还怎么上进?将来你姐姐生了太子,没得能倚仗的外戚可不成?” 邬夫人以为他是因这些传言生气,安抚道:“你且放心,你姐姐早就有打算了,柳次辅家的女儿蕙质兰心,只等过了清明就给你们订下。” 如今已是三月下旬,这时日到清明是不宜订婚的。 邬榆顿时脑中轰然:“谁要和她订?那个女学究整日里板着脸讲大道理,母亲想娶她便自己娶去,可别搭上儿子!” 邬夫人见他先是问婚嫁,后又不愿娶柳家女,眼神转冷道:“说说,你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想了想,邬榆还是没说出妙宁,他甚是了解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明里是和善可亲,暗里却是满腹算计,只怕妙宁被暗害了去。 可这种事,他还是低谷了邬夫人的手段,若是他直言是谁也就罢了,邬夫人还会当他是觉得新鲜,可他偏偏三缄其口,将人藏着掖着,这才是用情已深的表现。 私下将在外头伺候他的长随小厮都问了个遍,才查出邬榆先前在金吾卫告了三天假的事。 可这三天他并不在家中,邬夫人心头一寒,自然要查个明白。 三月底的一天日晴风暖,西厢房外头的桃花树落英缤纷,妙宁还来不及欣赏就被丫鬟请去了佑儿房中。 唤了声嫂子,却见佑儿面色不大好,见她来便道:“方才承恩公府的管事娘子来请,说是夫人要我带着你去府中闲话家常。” 妙宁愣了愣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可别冲撞了夫人……” “既然是说话,咱们去就是了。邬夫人最是体面的人,不会给咱们难堪的。”佑儿嘱咐道:“你只管记住,是他喜欢你,并非是你喜欢他。” 待到了承恩公府,妙宁也如佑儿初次来时那般,为眼前的景致所惊叹。 雕梁画栋,翠轩云榭,平岸小桥千嶂抱,风来水面花鸟绕。她知晓这脚下的每一步,必然都是数不清的银子堆砌而成的。 佑儿见她有些胆怯,轻轻扶着她那杨柳细腰。 丫鬟引着她们进了二门,又转了几处回廊才到了水榭上,邬夫人要让人备了茶水点心,见人来轻轻招了招手道:“怎么不把小公子抱来玩?” 佑儿福身道:“劳您还惦记他,那小子正是贪玩闹腾的时候,不敢带他来冲撞夫人。” 笑着侧过身去引见妙宁道:“这是我家大人的表妹,下元徐知府之女妙宁,前阵子刚来的家里玩耍。” 妙宁规规矩矩福身问安,邬夫人上下打量了她,笑着让坐下说话。 水波荡漾,隐隐吹来花香,杨柳拂岸,又似是江南岸。妙宁看了眼两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个个都是穿着体面,看样子比寻常百姓家的夫人小姐还要尊贵些。 “前几日听说你家来了亲戚,柳夫人说是小姐面容俏性子也好,我心里好奇极了,只可惜那日进了宫陪娘娘说话。”邬夫人这话里透着几层意思。 妙宁或许不知,但佑儿是听出来了,邬府与柳府后头都没有办席面,两位夫人相见,只可能是私下单独约见。 若她没记错,柳家有一个待字闺中还未婚配的小姐呢。 佑儿说话滴水不漏:“前阵子柳夫人的席面,正好妙宁刚到玉京,我便想着带她出来瞧瞧,有夫人们指点,她也能开开眼界。” 其实对于佑儿,邬夫人还是喜欢的,她虽说出身低微,可身上却半点没有那些乡野之气,何况宋辙如今权势日益凸显。 可别人家的媳妇千个不好,那也不关她的事,自己家的媳妇可不能有半点瑕疵。 “不知徐小姐可有婚配?我娘家有一表侄儿,模样不错,又在镇北将军麾下做事,虽说只是佥事,但他是知上进的,将来指定也不会差。”邬夫人仔细介绍道。 她面目和蔼,说起话来也是真心实意,似乎若是知道邬榆青睐妙宁,还要屈尊给妙宁道歉呢。 佑儿对武官的官职品还不甚熟悉,但妙宁毕竟是宦官人家的小姐,知道佥事是四品,与自己父亲是一样的。 似乎是在告诫她什么是门当户对,甚至这个所谓的侄子,虽是四品,但背靠承恩公府,比自己的条件好上太多。 谁知水榭外却传来邬榆的声音:“吴表兄去年丧妻,这还在孝中呢,母亲就忙着给他操心了?” 第158章 婚配 佑儿倒真没料想到他的心思竟然细腻入微至此, 耳房里长龄喊着娘也唤着爹,宋辙对着烛火无奈叹了一声,还是跟着佑儿的脚步过去了。 自邬榆那日回了府中,就是左一句不痛快,右一句甚是烦。他是府里的金疙瘩,谁敢不仔细着照料伺候,因此每每如此,下人就跪了一地,房里伺候的大丫鬟沁芳最是在他面前得脸,可上茶时还是被泼了一身。 邬夫人本以为是他在外头不痛快,发泄两日就好了,可这般闹腾了好几日后还不见好,这才让人将邬榆请了去。 “说罢,这回又怎的?沁芳平日里伺候你尽心尽力的,你泼她一身茶,让旁人怎么想,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沁芳的身份本就是通房,如今还管着邬榆的院子,虽不是正经姨娘,可下人都知道这是早晚的事。 毕竟是伺候自己好些年的人,邬榆念着旧情道:“她跟了我一回,不如母亲就打发她五百两银子,回了家中自由婚嫁去。” “胡闹!”邬夫人带着警告的眼神看了眼屋里的婆子,摆了摆手让人退下才道:“我看你不是厌了她,是心里又野了不是?” 当初就是因为邬榆喜欢去外头花天酒地,这才买了个清俊丫鬟回来调教,指望着她好生伺候。 沁芳也不负邬夫人期望,真让邬榆心里惦记着她,去外头玩耍的次数也少了。 渐渐的去卫所历练,从边境回来就拔擢到金吾卫。男人嚜,心里只要揣了正事,再胡作非为也闹不到什么不堪的地步。 她记着沁芳的好,便给她姨娘的月例,这也是给她一个保证,将来邬榆娶妻后,她便能做姨娘。 这话邬榆没有接,只问道:“母亲对我娶妻之事有何考量?不会真让我尚公主?” “外头的传言你也信?若是尚公主了,你将来还怎么上进?将来你姐姐生了太子,没得能倚仗的外戚可不成?” 邬夫人以为他是因这些传言生气,安抚道:“你且放心,你姐姐早就有打算了,柳次辅家的女儿蕙质兰心,只等过了清明就给你们订下。” 如今已是三月下旬,这时日到清明是不宜订婚的。 邬榆顿时脑中轰然:“谁要和她订?那个女学究整日里板着脸讲大道理,母亲想娶她便自己娶去,可别搭上儿子!” 邬夫人见他先是问婚嫁,后又不愿娶柳家女,眼神转冷道:“说说,你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想了想,邬榆还是没说出妙宁,他甚是了解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明里是和善可亲,暗里却是满腹算计,只怕妙宁被暗害了去。 可这种事,他还是低谷了邬夫人的手段,若是他直言是谁也就罢了,邬夫人还会当他是觉得新鲜,可他偏偏三缄其口,将人藏着掖着,这才是用情已深的表现。 私下将在外头伺候他的长随小厮都问了个遍,才查出邬榆先前在金吾卫告了三天假的事。 可这三天他并不在家中,邬夫人心头一寒,自然要查个明白。 三月底的一天日晴风暖,西厢房外头的桃花树落英缤纷,妙宁还来不及欣赏就被丫鬟请去了佑儿房中。 唤了声嫂子,却见佑儿面色不大好,见她来便道:“方才承恩公府的管事娘子来请,说是夫人要我带着你去府中闲话家常。” 妙宁愣了愣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可别冲撞了夫人……” “既然是说话,咱们去就是了。邬夫人最是体面的人,不会给咱们难堪的。”佑儿嘱咐道:“你只管记住,是他喜欢你,并非是你喜欢他。” 待到了承恩公府,妙宁也如佑儿初次来时那般,为眼前的景致所惊叹。 雕梁画栋,翠轩云榭,平岸小桥千嶂抱,风来水面花鸟绕。她知晓这脚下的每一步,必然都是数不清的银子堆砌而成的。 佑儿见她有些胆怯,轻轻扶着她那杨柳细腰。 丫鬟引着她们进了二门,又转了几处回廊才到了水榭上,邬夫人要让人备了茶水点心,见人来轻轻招了招手道:“怎么不把小公子抱来玩?” 佑儿福身道:“劳您还惦记他,那小子正是贪玩闹腾的时候,不敢带他来冲撞夫人。” 笑着侧过身去引见妙宁道:“这是我家大人的表妹,下元徐知府之女妙宁,前阵子刚来的家里玩耍。” 妙宁规规矩矩福身问安,邬夫人上下打量了她,笑着让坐下说话。 水波荡漾,隐隐吹来花香,杨柳拂岸,又似是江南岸。妙宁看了眼两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个个都是穿着体面,看样子比寻常百姓家的夫人小姐还要尊贵些。 “前几日听说你家来了亲戚,柳夫人说是小姐面容俏性子也好,我心里好奇极了,只可惜那日进了宫陪娘娘说话。”邬夫人这话里透着几层意思。 妙宁或许不知,但佑儿是听出来了,邬府与柳府后头都没有办席面,两位夫人相见,只可能是私下单独约见。 若她没记错,柳家有一个待字闺中还未婚配的小姐呢。 佑儿说话滴水不漏:“前阵子柳夫人的席面,正好妙宁刚到玉京,我便想着带她出来瞧瞧,有夫人们指点,她也能开开眼界。” 其实对于佑儿,邬夫人还是喜欢的,她虽说出身低微,可身上却半点没有那些乡野之气,何况宋辙如今权势日益凸显。 可别人家的媳妇千个不好,那也不关她的事,自己家的媳妇可不能有半点瑕疵。 “不知徐小姐可有婚配?我娘家有一表侄儿,模样不错,又在镇北将军麾下做事,虽说只是佥事,但他是知上进的,将来指定也不会差。”邬夫人仔细介绍道。 她面目和蔼,说起话来也是真心实意,似乎若是知道邬榆青睐妙宁,还要屈尊给妙宁道歉呢。 佑儿对武官的官职品还不甚熟悉,但妙宁毕竟是宦官人家的小姐,知道佥事是四品,与自己父亲是一样的。 似乎是在告诫她什么是门当户对,甚至这个所谓的侄子,虽是四品,但背靠承恩公府,比自己的条件好上太多。 谁知水榭外却传来邬榆的声音:“吴表兄去年丧妻,这还在孝中呢,母亲就忙着给他操心了?” 第159章 心疼 他人还未到,声音却已先至。 透过水榭的海棠窗棂,见到邬榆的身影走到门口时才停滞。妙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挺直的背脊愈发紧绷。 一池碧水,风物宜人,郎君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世人总说的贵胄公子,大约就是这般模样了。 邬夫人对自己的儿女自然是骄傲满意的,可眼下却蹙眉道:“有女客在,你如此冒失,成何体统?” “儿子并未进来,且隔着窗棂门框,又有这么多婆子丫鬟守着,不算失礼。”邬榆的话无疑是让邬夫人心头的怒气又添一层。 妙宁不知为何总觉得邬夫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自己身上扫过。 她愈发恪守礼仪规矩,半点不敢往外头瞧去,腰间的玉蝴蝶禁步拖拽着衣裙,上头的流光溢彩,却照得她心里发虚。 “你表兄哪里不好了?他人老实又本分,中过举人还有军功傍身,眼瞧着就要回兵部听差了,如今不早帮着徐小姐订下,将来等人回来……” 邬榆打断道:“他们不相配!” 到底是顾及女儿家的名声,只差没说自己才是与妙宁最相配之人。邬夫人气的紧攥着帕子,半句话也说不出。 佑儿忙打着圆场道:“想必小公爷是有事找夫人商议,如此我们姑嫂二人就不打扰了。” 邬夫人知道她进退有度,察言观色不逊旁人,料想她今日是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会帮着规劝。 矜持呷了口茶,淡笑道:“让你们看笑话了,这孩子不懂事,快成婚的人了,半点不让人省心。” 佑儿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顺口问道:“不知哪家小姐如此福气?” “柳家小姐贤惠明德,是他这泼猴混账高攀了。”邬夫人话里的喜意无以言表。 邬榆却急着拆台道:“我早说了不娶她!什么贤惠明德?整日里摆着架子,说起话来比国子监的博士还恼人,母亲若喜欢便自己去娶!” “胡闹!” 邬夫人给外头伺候的婆子递了眼色,就有人上前拉着他低声规劝。 那些只言片语,也传到了妙宁耳中。 “心疼宫里的娘娘……杨贤妃怀孕……将来难免……” 这些话邬榆耳朵早已听出了茧子,冷声打断道:“生我下来就是为了娘娘的缘故?娘娘当初也是被家里送进宫的,她曾经如何活泼爽朗,如今都成什么样子了?” “住口!”邬夫人拍着手边的小几道:“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你的婚事并非儿戏,这是你生在这个家注定的命运,也是你将来要肩负的责任!” 满目的富贵荣华,都是用太多不可说的东西换来的。 身为皇后就要舍弃自由,身为小公爷,将来撑起这个家的国舅,邬榆要舍弃的自然是他的少年心气,与情天恨海。 这话妙宁听得明白,佑儿也是汗毛竖起,见事态如此,便急匆匆带着妙宁告辞。 出了水榭门,邬榆万般不舍看着妙宁,直到她背影渐行渐远,转过曲径再也不见。 “父亲母亲想要我撑起的担子,我自己会去挣,不必蹉跎柳家小姐的终生,也不必将儿子的终生也搭进去。” 母子连心,他走时的决绝,吓得邬夫人心里顿生不妙,忙让人去京郊卫所传话承恩公回府。 回去的马车上,佑儿拉着妙宁的手,宽慰道:“千万不要多想,世人都是拜高踩低的性子,邬夫人也不是刻意针对你。” 否则怎么会一开始就要给她说亲,这也是想着不去得罪宋辙,也不伤了妙宁的面子,就将这还未冒尖出芽的事扼住。 如此各家安好,和和美美自然最好。 “嫂子莫要担心我,这些道理我是懂得,他们府上的规矩大,想来也不适合我。”妙宁反安慰着佑儿:“嫂子是一片好心,想为我挣个好前程,可命由天定,还是随遇而安。” 诚然,佑儿自己从贩夫走卒卖掉的女儿一路走来,是靠着宋辙的喜欢,与她自己的聪慧。 可说句不好听的话,更幸运的是宋辙家里并无做主的长辈,万事只随他自己的心意就好。 若是公婆还在,想必她这路走的也不会如此顺当。 佑儿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不知小公爷后头如何。” 妙宁不再接话,她心里断定了自己与邬榆没得前程,因此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没结果之事。 夜里宋辙回来,就见佑儿抱着长龄玩耍时已默默叹息了三回,且也不像前几日对自己那般温情。 他以为这是因自己这些时日刻意回避生气的缘故,本来想着让她多关注自己的心,可如今又真怕把人气狠了。 主动上前将长龄抱在自己怀中,试探问道:“今日不高兴了?” 佑儿无奈叹道:“想必妙宁与邬榆这缘分,怕是不会太深了。” 宋辙本无意识勾起的唇角,早已压下来,双眸愈发沉了些:“原来你心里是记挂着这事。” “是啊。”佑儿不无忧虑讲今日去承恩公府做客的事讲了,担忧道:“只怕邬榆也好一阵难过呢。” 旁人难过她也记在心里,自己难过她全然不见。 宋辙气不过数落着邬榆原先在脂粉堆里的事,又道:“他房里几个丫鬟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识心机也不似寻常女儿,你也别替他操心了,说不准两三日后就忘了。” 佑儿这才好奇问道:“夫君曾经可有过通房丫鬟?” 宋辙眉头拧起,不知所以:“自然没有,一直是挼风贴身服侍。” 见佑儿若有所思,宋辙疑惑道:“你难道希望我有?我若真有,你又当如何?” 这话说的本是无中生有的事,佑儿自然不曾多想,老实答道:“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我往日不也是你衙门里的丫鬟?那你若真的有通房,依着规矩自然抬成妾室嚜,总不能让人没名没分的跟你一场?” 长龄似乎是感受到宋辙的桎梏让自己不舒服,张嘴就唤着爹爹。 可宋辙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未曾注意到自己的手劲。 佑儿忙拍着他的手背,又将孩子夺过手里,嗔道:“弄疼长龄了。” 宋辙沉默一会儿,没头没尾道:“你只管他疼不疼,就不问一句我?” 第159章 心疼 他人还未到,声音却已先至。 透过水榭的海棠窗棂,见到邬榆的身影走到门口时才停滞。妙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挺直的背脊愈发紧绷。 一池碧水,风物宜人,郎君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世人总说的贵胄公子,大约就是这般模样了。 邬夫人对自己的儿女自然是骄傲满意的,可眼下却蹙眉道:“有女客在,你如此冒失,成何体统?” “儿子并未进来,且隔着窗棂门框,又有这么多婆子丫鬟守着,不算失礼。”邬榆的话无疑是让邬夫人心头的怒气又添一层。 妙宁不知为何总觉得邬夫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自己身上扫过。 她愈发恪守礼仪规矩,半点不敢往外头瞧去,腰间的玉蝴蝶禁步拖拽着衣裙,上头的流光溢彩,却照得她心里发虚。 “你表兄哪里不好了?他人老实又本分,中过举人还有军功傍身,眼瞧着就要回兵部听差了,如今不早帮着徐小姐订下,将来等人回来……” 邬榆打断道:“他们不相配!” 到底是顾及女儿家的名声,只差没说自己才是与妙宁最相配之人。邬夫人气的紧攥着帕子,半句话也说不出。 佑儿忙打着圆场道:“想必小公爷是有事找夫人商议,如此我们姑嫂二人就不打扰了。” 邬夫人知道她进退有度,察言观色不逊旁人,料想她今日是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会帮着规劝。 矜持呷了口茶,淡笑道:“让你们看笑话了,这孩子不懂事,快成婚的人了,半点不让人省心。” 佑儿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顺口问道:“不知哪家小姐如此福气?” “柳家小姐贤惠明德,是他这泼猴混账高攀了。”邬夫人话里的喜意无以言表。 邬榆却急着拆台道:“我早说了不娶她!什么贤惠明德?整日里摆着架子,说起话来比国子监的博士还恼人,母亲若喜欢便自己去娶!” “胡闹!” 邬夫人给外头伺候的婆子递了眼色,就有人上前拉着他低声规劝。 那些只言片语,也传到了妙宁耳中。 “心疼宫里的娘娘……杨贤妃怀孕……将来难免……” 这些话邬榆耳朵早已听出了茧子,冷声打断道:“生我下来就是为了娘娘的缘故?娘娘当初也是被家里送进宫的,她曾经如何活泼爽朗,如今都成什么样子了?” “住口!”邬夫人拍着手边的小几道:“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你的婚事并非儿戏,这是你生在这个家注定的命运,也是你将来要肩负的责任!” 满目的富贵荣华,都是用太多不可说的东西换来的。 身为皇后就要舍弃自由,身为小公爷,将来撑起这个家的国舅,邬榆要舍弃的自然是他的少年心气,与情天恨海。 这话妙宁听得明白,佑儿也是汗毛竖起,见事态如此,便急匆匆带着妙宁告辞。 出了水榭门,邬榆万般不舍看着妙宁,直到她背影渐行渐远,转过曲径再也不见。 “父亲母亲想要我撑起的担子,我自己会去挣,不必蹉跎柳家小姐的终生,也不必将儿子的终生也搭进去。” 母子连心,他走时的决绝,吓得邬夫人心里顿生不妙,忙让人去京郊卫所传话承恩公回府。 回去的马车上,佑儿拉着妙宁的手,宽慰道:“千万不要多想,世人都是拜高踩低的性子,邬夫人也不是刻意针对你。” 否则怎么会一开始就要给她说亲,这也是想着不去得罪宋辙,也不伤了妙宁的面子,就将这还未冒尖出芽的事扼住。 如此各家安好,和和美美自然最好。 “嫂子莫要担心我,这些道理我是懂得,他们府上的规矩大,想来也不适合我。”妙宁反安慰着佑儿:“嫂子是一片好心,想为我挣个好前程,可命由天定,还是随遇而安。” 诚然,佑儿自己从贩夫走卒卖掉的女儿一路走来,是靠着宋辙的喜欢,与她自己的聪慧。 可说句不好听的话,更幸运的是宋辙家里并无做主的长辈,万事只随他自己的心意就好。 若是公婆还在,想必她这路走的也不会如此顺当。 佑儿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不知小公爷后头如何。” 妙宁不再接话,她心里断定了自己与邬榆没得前程,因此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没结果之事。 夜里宋辙回来,就见佑儿抱着长龄玩耍时已默默叹息了三回,且也不像前几日对自己那般温情。 他以为这是因自己这些时日刻意回避生气的缘故,本来想着让她多关注自己的心,可如今又真怕把人气狠了。 主动上前将长龄抱在自己怀中,试探问道:“今日不高兴了?” 佑儿无奈叹道:“想必妙宁与邬榆这缘分,怕是不会太深了。” 宋辙本无意识勾起的唇角,早已压下来,双眸愈发沉了些:“原来你心里是记挂着这事。” “是啊。”佑儿不无忧虑讲今日去承恩公府做客的事讲了,担忧道:“只怕邬榆也好一阵难过呢。” 旁人难过她也记在心里,自己难过她全然不见。 宋辙气不过数落着邬榆原先在脂粉堆里的事,又道:“他房里几个丫鬟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识心机也不似寻常女儿,你也别替他操心了,说不准两三日后就忘了。” 佑儿这才好奇问道:“夫君曾经可有过通房丫鬟?” 宋辙眉头拧起,不知所以:“自然没有,一直是挼风贴身服侍。” 见佑儿若有所思,宋辙疑惑道:“你难道希望我有?我若真有,你又当如何?” 这话说的本是无中生有的事,佑儿自然不曾多想,老实答道:“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我往日不也是你衙门里的丫鬟?那你若真的有通房,依着规矩自然抬成妾室嚜,总不能让人没名没分的跟你一场?” 长龄似乎是感受到宋辙的桎梏让自己不舒服,张嘴就唤着爹爹。 可宋辙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未曾注意到自己的手劲。 佑儿忙拍着他的手背,又将孩子夺过手里,嗔道:“弄疼长龄了。” 宋辙沉默一会儿,没头没尾道:“你只管他疼不疼,就不问一句我?” 第160章 揪心 烛火照着屋里呈橘红色,佑儿睇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道:“他还能让你疼着?” 宋辙如背尖刀刺在胸口,疼的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尽了全力喝了口热茶缓了缓那股痛楚之意。 佑儿以为他随口一说罢了,满心都系在长龄身上。 耳边妻子与儿子的笑声,让宋辙的心又冷了一些,他是擅长忍耐的人,也极能压制自己的情绪,因此过了一刻钟后又恢复了平常。 夜里两人仍旧如往日那般依偎,只是此时佑儿察觉到了他身子僵硬了些,伸手将人圈在怀中,问道:“夫君这几日累着了?” 宋辙千言万语汇成了个“嗯”字,似乎是累很累,不想多说什么话。 因此佑儿心里还有想说的,便也体恤的止语不言。 夜长漫漫,寂寂无眠。宋辙听见身旁之人悠长的呼吸,问道:“你究竟对我是爱,还是其他。” 他不愿说出利用二字,大抵也是感受到了佑儿的真心,可他似乎又很想知道,这份真心到底和自己相比,谁更深谁更多一些。 正如皓月繁星,挂在空中不语,身旁之人并未听见,自然也未应答。 邬榆离府就去了玉福宫,表了忠心要去辽蓟戍边,那般苦寒艰辛之境地,弘德可不敢一时应下他。 纵使邬榆对他忠心,办事也可靠,可承恩公就他一个独苗,皇后把他当珍宝似的捧着,若是真去了边关历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与皇后之间就有一个难解的结,将来难免离心。 “你有心为朕分忧是好事,可这事非同小可,朕还得再想想。”弘德道。 邬榆怕他敷衍自己,急剖心表志道:“臣去戍守辽蓟建功立业,去抵御女真,这是好事啊,皇上就允准!” 提到女真,弘德诧异道:“宋辙跟你说的?” 前阵子宋辙提过那个东北方的部落,不过依着弘德的看法,小打小闹并不打紧。 “是,臣原先去过北边,因此宋大人就问过臣的见解。臣觉得宋大人说的不无道理,若是女真与鞑靼联手,只怕是对北边有威胁,因此臣才想去戍守。”邬榆作揖道。 他一心想去建功立业,将来身上有了底气,不靠家族关系不靠任何人,想娶谁就能娶谁。 似乎是看穿他的心思,弘德似笑非笑道:“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娶宋辙那个表妹了?” 天下之事皆不能瞒过弘德,邬榆晓得司礼监下头东厂的势力,不敢隐瞒道:“是,臣是真心的。” 透过他炙热的眼神,弘德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初与沈谦的少时,他笑了笑道:“你与宋辙身世不同,难得能谈到一处。” 邬榆倒是坦诚的点了点头,他与宋辙是少年相识的兄弟情谊,自然是旁人不能比拟的。 弘德摆了摆手道:“行了,这事朕不能随意应下,还需与皇后和承恩公商议,你先下去。” 邬榆如霜打的茄子,垂头给弘德作揖告退。 金吾卫的将士见他耷拉着脑袋,皆是好奇的紧。 毕竟用他们私下的话说,邬副使是天地下难得的命好之人。 命好之人,怎会有愁苦?因此倒是引得人人侧目,指挥使顾夯也瞧了过来,见他脸色不大好,又晓得他家里这几日在给他相看议亲的事,拍了拍他的肩道:“眼瞧着好事将近,万事开怀些。” 邬榆脸色顿时更沉了,可说话的人是顶头上司,他不好发怒,只能无奈叹了口气。 都察院里一株玉兰正是到了盛开时候,紫粉中泛着白,好看极了。 宋辙侧过头就看到了风折花落的美景,心里不知怎的又添了几分伤怀。 意识到他这段时日就像怨妇,宋辙赶紧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看着奏疏。 夜里回府时,佑儿正给他收拾衣裳,见他回来,拉过他的手道:“这些都是新做的衣裳,三件里衣,三件外衫,你先试试合不合身。” 等他脱衣裳时,又笑眯眯地指了指床榻下的靴道:“我头回做,也不晓得软不软和,一会儿夫君也赏脸试试?” 宋辙忙看了眼她的手指,难怪前几日他拉她的手时,总是不过一会儿就落下。 穿上一身衣裳后,捧着她的手瞧道:“可是疼着了?” 佑儿甜笑道:“给夫君做嚜,不怕疼的。” 他心口一窒,想起佑儿在山东时总是时不时几句话撩拨他,有些不甘问道:“你当初在清吏司对我殷情,难道只是因为想留在衙门做事?” 那不然呢,佑儿思量着自己当初还想着置办个小院,将来安稳度日。 可看着宋辙神情严肃,眸中还有些她看不明白的意味,佑儿便摇着头道:“就是想对夫君好,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这话让宋辙这些日子的心好受了许多,她那时必然不知情为何物,因此只怕对自己有情却不知。 宋辙没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也未曾被卖过,不曾颠沛流离,所以并不晓得,对一个连基本生活都没有保障的人来说,情爱一字何其贵重。 根本不可能去奢求妄想。 好在宋辙唇角泛起了笑意,依言将衣裳鞋靴试了一遍。 闲话家常时,难免提了邬榆这两日闹腾着要去辽蓟戍边的事。 佑儿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边关不稳,他身份不同,岂能去涉险?” 当初那回去北边,那是他邬家军奉命征战,有承恩公做总帅在后头指挥,上了战场还有将士四面保护他。 可若他这回再去,辽蓟总督还会那般小心呵护着? 宋辙也是这样想的:“瞧着他对妙宁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倒是真的没料到。” 这两日刘氏陪着妙宁采买了些首饰衣裳,总之是为了让她分心开怀。 事实上,妙宁虽纯良但心思细腻,因此即使难过也会懂事的不在人前展露半分。 刘氏作为母亲自然是知道的,她夜里无声哭过多少回,刘氏就难眠了多少夜。 “这事还是不要告诉妙宁了,没影子的事,不必让她忧心。”佑儿道。 夫妻俩的想法不谋而合,可未曾想邬榆倒是跳脱的很,绞尽脑汁要给妙宁表明心迹。 第160章 揪心 烛火照着屋里呈橘红色,佑儿睇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道:“他还能让你疼着?” 宋辙如背尖刀刺在胸口,疼的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尽了全力喝了口热茶缓了缓那股痛楚之意。 佑儿以为他随口一说罢了,满心都系在长龄身上。 耳边妻子与儿子的笑声,让宋辙的心又冷了一些,他是擅长忍耐的人,也极能压制自己的情绪,因此过了一刻钟后又恢复了平常。 夜里两人仍旧如往日那般依偎,只是此时佑儿察觉到了他身子僵硬了些,伸手将人圈在怀中,问道:“夫君这几日累着了?” 宋辙千言万语汇成了个“嗯”字,似乎是累很累,不想多说什么话。 因此佑儿心里还有想说的,便也体恤的止语不言。 夜长漫漫,寂寂无眠。宋辙听见身旁之人悠长的呼吸,问道:“你究竟对我是爱,还是其他。” 他不愿说出利用二字,大抵也是感受到了佑儿的真心,可他似乎又很想知道,这份真心到底和自己相比,谁更深谁更多一些。 正如皓月繁星,挂在空中不语,身旁之人并未听见,自然也未应答。 邬榆离府就去了玉福宫,表了忠心要去辽蓟戍边,那般苦寒艰辛之境地,弘德可不敢一时应下他。 纵使邬榆对他忠心,办事也可靠,可承恩公就他一个独苗,皇后把他当珍宝似的捧着,若是真去了边关历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与皇后之间就有一个难解的结,将来难免离心。 “你有心为朕分忧是好事,可这事非同小可,朕还得再想想。”弘德道。 邬榆怕他敷衍自己,急剖心表志道:“臣去戍守辽蓟建功立业,去抵御女真,这是好事啊,皇上就允准!” 提到女真,弘德诧异道:“宋辙跟你说的?” 前阵子宋辙提过那个东北方的部落,不过依着弘德的看法,小打小闹并不打紧。 “是,臣原先去过北边,因此宋大人就问过臣的见解。臣觉得宋大人说的不无道理,若是女真与鞑靼联手,只怕是对北边有威胁,因此臣才想去戍守。”邬榆作揖道。 他一心想去建功立业,将来身上有了底气,不靠家族关系不靠任何人,想娶谁就能娶谁。 似乎是看穿他的心思,弘德似笑非笑道:“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娶宋辙那个表妹了?” 天下之事皆不能瞒过弘德,邬榆晓得司礼监下头东厂的势力,不敢隐瞒道:“是,臣是真心的。” 透过他炙热的眼神,弘德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初与沈谦的少时,他笑了笑道:“你与宋辙身世不同,难得能谈到一处。” 邬榆倒是坦诚的点了点头,他与宋辙是少年相识的兄弟情谊,自然是旁人不能比拟的。 弘德摆了摆手道:“行了,这事朕不能随意应下,还需与皇后和承恩公商议,你先下去。” 邬榆如霜打的茄子,垂头给弘德作揖告退。 金吾卫的将士见他耷拉着脑袋,皆是好奇的紧。 毕竟用他们私下的话说,邬副使是天地下难得的命好之人。 命好之人,怎会有愁苦?因此倒是引得人人侧目,指挥使顾夯也瞧了过来,见他脸色不大好,又晓得他家里这几日在给他相看议亲的事,拍了拍他的肩道:“眼瞧着好事将近,万事开怀些。” 邬榆脸色顿时更沉了,可说话的人是顶头上司,他不好发怒,只能无奈叹了口气。 都察院里一株玉兰正是到了盛开时候,紫粉中泛着白,好看极了。 宋辙侧过头就看到了风折花落的美景,心里不知怎的又添了几分伤怀。 意识到他这段时日就像怨妇,宋辙赶紧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看着奏疏。 夜里回府时,佑儿正给他收拾衣裳,见他回来,拉过他的手道:“这些都是新做的衣裳,三件里衣,三件外衫,你先试试合不合身。” 等他脱衣裳时,又笑眯眯地指了指床榻下的靴道:“我头回做,也不晓得软不软和,一会儿夫君也赏脸试试?” 宋辙忙看了眼她的手指,难怪前几日他拉她的手时,总是不过一会儿就落下。 穿上一身衣裳后,捧着她的手瞧道:“可是疼着了?” 佑儿甜笑道:“给夫君做嚜,不怕疼的。” 他心口一窒,想起佑儿在山东时总是时不时几句话撩拨他,有些不甘问道:“你当初在清吏司对我殷情,难道只是因为想留在衙门做事?” 那不然呢,佑儿思量着自己当初还想着置办个小院,将来安稳度日。 可看着宋辙神情严肃,眸中还有些她看不明白的意味,佑儿便摇着头道:“就是想对夫君好,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这话让宋辙这些日子的心好受了许多,她那时必然不知情为何物,因此只怕对自己有情却不知。 宋辙没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也未曾被卖过,不曾颠沛流离,所以并不晓得,对一个连基本生活都没有保障的人来说,情爱一字何其贵重。 根本不可能去奢求妄想。 好在宋辙唇角泛起了笑意,依言将衣裳鞋靴试了一遍。 闲话家常时,难免提了邬榆这两日闹腾着要去辽蓟戍边的事。 佑儿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边关不稳,他身份不同,岂能去涉险?” 当初那回去北边,那是他邬家军奉命征战,有承恩公做总帅在后头指挥,上了战场还有将士四面保护他。 可若他这回再去,辽蓟总督还会那般小心呵护着? 宋辙也是这样想的:“瞧着他对妙宁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倒是真的没料到。” 这两日刘氏陪着妙宁采买了些首饰衣裳,总之是为了让她分心开怀。 事实上,妙宁虽纯良但心思细腻,因此即使难过也会懂事的不在人前展露半分。 刘氏作为母亲自然是知道的,她夜里无声哭过多少回,刘氏就难眠了多少夜。 “这事还是不要告诉妙宁了,没影子的事,不必让她忧心。”佑儿道。 夫妻俩的想法不谋而合,可未曾想邬榆倒是跳脱的很,绞尽脑汁要给妙宁表明心迹。 第161章 搬家 挼风找了好几日的宅子,只得了今日这处最好。 位置就在西园巷不说,大小是玲珑两进,就在离宋府三百丈不到的巷尾。 转个弯过去就是上元府衙,这地方安全可靠,出行也便利,最要紧的是价钱适中,屋主也是爽利,说是玉京冬天太冷,一家人要搬去扬州生活,若是真心要买这院子,还能再抹去了后面的零头。 刘氏心头欢喜,便跟着挼风去察看一番,一应家具陈设都齐全不旧,用的料子也是黄花梨。 屋主和善,笑道:“这些带不走,任凭夫人处置了。” 刘氏掐指估算着价值几何,算起来是她捡了便宜。 “那便订下。”她这回来玉京本就带足了银票,只是这回买了宅子,今后只能多节流才好。 刘氏家底还算丰厚,又有几个陪嫁铺子在下元,总之平日里是有些进项。 拖了中人去县衙走一遭,这地契握在手中,刘氏心头才松了口气,总算是与女儿在玉京有个住处。 虽说是小了些,但母女两个住是足够了的。 刘氏这头动作极快,佑儿知道她这是要给妙宁在玉京置办一个容身之所,便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强留的话。 还引来官府的牙人,帮着她相看下人。 翻了黄历正好后日就是宜搬家动土的日子,正好是朝廷休沐,刘氏便在自己家中做了台席面,请了佑儿一家都过去热闹。 她做事周全,说是受了诸人照顾,连宋家的下人也都请了去吃席,还封了红包彩头。 热闹一回下来,佑儿回了家中是真有些累了,长龄更是从酉时起就睡了过去。 宋辙体贴给她按着肩,轻重正好:“咱们搬家时也不见你这般能干,怎得表姨搬家你就浑身使不完的劲?” 佑儿松乏下来,满脸写着舒服二字,慵懒道:“这能一样吗,当初这家里本就有李伯他们看顾着,自然没这么繁琐。” 她头上珠钗的流苏坠着珍珠,一颦一笑都晃得人挪不开眼。 宋辙觉得,佑儿如今是越来越像玉京的夫人了,而这里头的变化,也有他的缘故,因此笑意也更浓了些。 夫妻俩沐浴过后躺在床上,宋辙将佑儿揽在怀中,低声说道:“那宅子是邬榆先买下的。” 佑儿惊住,转过头与宋辙相对:“你怎知?你何时知道的?他买下做甚?” 连发三问,宋辙耐心一一解答:“这巷子里的人家统共就那几户,且都是朝廷命官,若无任命怎会轻易离开。我近来可没听说朝廷有调动,因此一开始听说时便知道其中有猫腻。” “那宅子原先住的光禄寺一个主事家,后来家中人口多了,便换了大宅,后来分家时这处宅院估计是留给了庶子,大抵是邬榆许诺了什么,才有这卖宅之事。” 原来还有这样的前缀,佑儿不知不觉拽紧了宋辙衣襟道:“若是承恩公府晓得,怕是不大好。” 这是自然,那时候刘氏与妙宁的面子往哪里搁,佑儿话中不免恼了邬榆的鲁莽:“往日里只觉得小公爷桀骜不驯,未曾有还这般不计后果行事。” 宋辙暗中松了松腰间的系带,哑然失笑:“他这人就是这样,本性不坏,只是容易冲动,做事难免不计后果。” 这正是因为从小被宠着捧着,从未遇着挫折所致。 佑儿无奈,轻叹一声:“但愿这事要有个结果。” 她呼吸纠缠于宋辙胸膛,惹得人难免躁热起来,夜里本就只穿了里衣,几经翻动就松松垮垮,袒露半边肩颈相互贴着。 暖香如玉在怀,宋辙本就连着多日未尝滋味,被她无意的撩拨,哪里还能学着柳下惠坐怀不乱。 他伸手轻轻按着她的唇瓣,压着声音道:“夫人今日拽着我不放,莫非另有所图?” 佑儿这才后知后觉的抚摸手边的温热胸膛,她这举动无疑是在拱火。 而后她腰后的手掌带着潮热,佑儿眼波颤闪,只觉得宋辙今夜有些不同。 不同于宋府这头的温情脉脉,妙宁睡在陌生的家中,翻来覆去难眠。 她万事总是未雨绸缪的,因着置办家宅花了不少银子,脑中也在算着该如何与母亲在玉京立足。 只要她一日未嫁人,母亲就一日不能回下元去,因此她心里是着急的。 可惜世间的好儿郎本就不多,别的不说,单论先前那个林家公子,一开始也是众人口中重情重义的,可未曾想私下里竟是那般不堪。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子府。她因此也害怕再遇着那样的人。 玉京那些夫人们能多瞧她一眼,不过是顾及着宋辙的缘故,可真心想求娶的并不多,况且身份家世,人才本事也都算不得多好。 就算她想嫁,父亲那边也不会轻易点头的。因此综合考量下来,这些人里头,还没有邬夫人说的那个侄儿强。 栗色的床帐里头,妙宁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道尽了男女婚配的无奈。 屋外几声碎石响,她本不做理会。可想着家里可没有什么假山流水,心里顿生了几分警惕来,坐直身子在床上,掐着被褥紧紧盯着外头。 窗棂忽然几声响动,是外头有人轻叩所致,妙宁穿上鞋将外衫套在身上,轻手轻脚走上前去。 却见似蝴蝶之影,透着月光在窗棂一角。 妙宁双颊顿时发烫,站在窗边却不说话。 “是我。” 外头的人自然是邬榆,他自小习武,耳聪目明,听得到妙宁的动静。 妙宁顾着规矩不敢开窗,只轻轻透了一个缝,低声道:“小公爷为何深夜前来,这于礼法不和,还请先回。若是要事,劳烦表哥转述也是一样。” 邬榆自然知道于礼法不和,他这般前来也是毫无办法所致,抱歉道:“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只是若今日不与你说这些话,怕是咱们得好长一阵才能相见了。” “多亏有你让我想明白了,靠家族庇佑纵然轻松,可付出的代价却是无法娶到自己所爱之人。因此我求了皇上恩典去辽蓟守关,下回再见得是三年后了。” “若那时你还未嫁,我挣得军功回来,就能请皇上赐婚,三书六礼娶你过门。” 邬榆的话让妙宁又惊又喜,又忧愁又感动,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小公爷何苦如此……” “若是今生就这般庸碌无为,连心爱之人也不能娶,才是真苦。” 邬榆苦笑,他往日潇洒快意时何曾预想有今日,可这回他不止是为了妙宁,更是为了他自己。 好在母亲与姐姐虽不同意,可父亲却站在了他这边,因此皇上才下旨封他参将,恩准了这一回。 两人默了许久,邬榆以为她不会理自己了,却听到妙宁道:“小公爷何时启程?” “三日后。” 妙宁终究落了泪,也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那明晚你也这个时辰来,我有东西给你。” 皓月之下,本来情绪低沉的邬榆,眼中忽而有了光亮。 “好,我过来,你别哭了。” 第161章 搬家 挼风找了好几日的宅子,只得了今日这处最好。 位置就在西园巷不说,大小是玲珑两进,就在离宋府三百丈不到的巷尾。 转个弯过去就是上元府衙,这地方安全可靠,出行也便利,最要紧的是价钱适中,屋主也是爽利,说是玉京冬天太冷,一家人要搬去扬州生活,若是真心要买这院子,还能再抹去了后面的零头。 刘氏心头欢喜,便跟着挼风去察看一番,一应家具陈设都齐全不旧,用的料子也是黄花梨。 屋主和善,笑道:“这些带不走,任凭夫人处置了。” 刘氏掐指估算着价值几何,算起来是她捡了便宜。 “那便订下。”她这回来玉京本就带足了银票,只是这回买了宅子,今后只能多节流才好。 刘氏家底还算丰厚,又有几个陪嫁铺子在下元,总之平日里是有些进项。 拖了中人去县衙走一遭,这地契握在手中,刘氏心头才松了口气,总算是与女儿在玉京有个住处。 虽说是小了些,但母女两个住是足够了的。 刘氏这头动作极快,佑儿知道她这是要给妙宁在玉京置办一个容身之所,便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强留的话。 还引来官府的牙人,帮着她相看下人。 翻了黄历正好后日就是宜搬家动土的日子,正好是朝廷休沐,刘氏便在自己家中做了台席面,请了佑儿一家都过去热闹。 她做事周全,说是受了诸人照顾,连宋家的下人也都请了去吃席,还封了红包彩头。 热闹一回下来,佑儿回了家中是真有些累了,长龄更是从酉时起就睡了过去。 宋辙体贴给她按着肩,轻重正好:“咱们搬家时也不见你这般能干,怎得表姨搬家你就浑身使不完的劲?” 佑儿松乏下来,满脸写着舒服二字,慵懒道:“这能一样吗,当初这家里本就有李伯他们看顾着,自然没这么繁琐。” 她头上珠钗的流苏坠着珍珠,一颦一笑都晃得人挪不开眼。 宋辙觉得,佑儿如今是越来越像玉京的夫人了,而这里头的变化,也有他的缘故,因此笑意也更浓了些。 夫妻俩沐浴过后躺在床上,宋辙将佑儿揽在怀中,低声说道:“那宅子是邬榆先买下的。” 佑儿惊住,转过头与宋辙相对:“你怎知?你何时知道的?他买下做甚?” 连发三问,宋辙耐心一一解答:“这巷子里的人家统共就那几户,且都是朝廷命官,若无任命怎会轻易离开。我近来可没听说朝廷有调动,因此一开始听说时便知道其中有猫腻。” “那宅子原先住的光禄寺一个主事家,后来家中人口多了,便换了大宅,后来分家时这处宅院估计是留给了庶子,大抵是邬榆许诺了什么,才有这卖宅之事。” 原来还有这样的前缀,佑儿不知不觉拽紧了宋辙衣襟道:“若是承恩公府晓得,怕是不大好。” 这是自然,那时候刘氏与妙宁的面子往哪里搁,佑儿话中不免恼了邬榆的鲁莽:“往日里只觉得小公爷桀骜不驯,未曾有还这般不计后果行事。” 宋辙暗中松了松腰间的系带,哑然失笑:“他这人就是这样,本性不坏,只是容易冲动,做事难免不计后果。” 这正是因为从小被宠着捧着,从未遇着挫折所致。 佑儿无奈,轻叹一声:“但愿这事要有个结果。” 她呼吸纠缠于宋辙胸膛,惹得人难免躁热起来,夜里本就只穿了里衣,几经翻动就松松垮垮,袒露半边肩颈相互贴着。 暖香如玉在怀,宋辙本就连着多日未尝滋味,被她无意的撩拨,哪里还能学着柳下惠坐怀不乱。 他伸手轻轻按着她的唇瓣,压着声音道:“夫人今日拽着我不放,莫非另有所图?” 佑儿这才后知后觉的抚摸手边的温热胸膛,她这举动无疑是在拱火。 而后她腰后的手掌带着潮热,佑儿眼波颤闪,只觉得宋辙今夜有些不同。 不同于宋府这头的温情脉脉,妙宁睡在陌生的家中,翻来覆去难眠。 她万事总是未雨绸缪的,因着置办家宅花了不少银子,脑中也在算着该如何与母亲在玉京立足。 只要她一日未嫁人,母亲就一日不能回下元去,因此她心里是着急的。 可惜世间的好儿郎本就不多,别的不说,单论先前那个林家公子,一开始也是众人口中重情重义的,可未曾想私下里竟是那般不堪。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子府。她因此也害怕再遇着那样的人。 玉京那些夫人们能多瞧她一眼,不过是顾及着宋辙的缘故,可真心想求娶的并不多,况且身份家世,人才本事也都算不得多好。 就算她想嫁,父亲那边也不会轻易点头的。因此综合考量下来,这些人里头,还没有邬夫人说的那个侄儿强。 栗色的床帐里头,妙宁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道尽了男女婚配的无奈。 屋外几声碎石响,她本不做理会。可想着家里可没有什么假山流水,心里顿生了几分警惕来,坐直身子在床上,掐着被褥紧紧盯着外头。 窗棂忽然几声响动,是外头有人轻叩所致,妙宁穿上鞋将外衫套在身上,轻手轻脚走上前去。 却见似蝴蝶之影,透着月光在窗棂一角。 妙宁双颊顿时发烫,站在窗边却不说话。 “是我。” 外头的人自然是邬榆,他自小习武,耳聪目明,听得到妙宁的动静。 妙宁顾着规矩不敢开窗,只轻轻透了一个缝,低声道:“小公爷为何深夜前来,这于礼法不和,还请先回。若是要事,劳烦表哥转述也是一样。” 邬榆自然知道于礼法不和,他这般前来也是毫无办法所致,抱歉道:“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只是若今日不与你说这些话,怕是咱们得好长一阵才能相见了。” “多亏有你让我想明白了,靠家族庇佑纵然轻松,可付出的代价却是无法娶到自己所爱之人。因此我求了皇上恩典去辽蓟守关,下回再见得是三年后了。” “若那时你还未嫁,我挣得军功回来,就能请皇上赐婚,三书六礼娶你过门。” 邬榆的话让妙宁又惊又喜,又忧愁又感动,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小公爷何苦如此……” “若是今生就这般庸碌无为,连心爱之人也不能娶,才是真苦。” 邬榆苦笑,他往日潇洒快意时何曾预想有今日,可这回他不止是为了妙宁,更是为了他自己。 好在母亲与姐姐虽不同意,可父亲却站在了他这边,因此皇上才下旨封他参将,恩准了这一回。 两人默了许久,邬榆以为她不会理自己了,却听到妙宁道:“小公爷何时启程?” “三日后。” 妙宁终究落了泪,也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那明晚你也这个时辰来,我有东西给你。” 皓月之下,本来情绪低沉的邬榆,眼中忽而有了光亮。 “好,我过来,你别哭了。” 第162章 花笺 许是因为邬榆的话,妙宁夜里忽而梦中惊醒,梦里是他在关外战场厮杀。 浑身都是血迹,而后消失在人潮之中。 二更天时醒来,惊得后背起了汗。 妙宁再闭着眼,脑海中都是邬榆在战场的画面,她索性不睡了,点了烛火才安心些。 好在还未采买贴身丫鬟,她独自在屋里绣着香囊倒也无人置喙。 东方既白时,香囊上头的祥云已然绣成,妙宁便悄悄藏在了枕下。 她推门而立,见墙边放着一只小金蝴蝶,这才想起昨夜看到的影子。 本想将它收起来,想了想又放进了香囊里。 刘氏来瞧她时,妙宁已梳洗挽发,眼下的乌青用了香粉遮上,因此并不明显。 母女两个说了会儿体己话,自然就提到了近日新结识的几户人家。 “母亲,女儿不想嫁了。” 她没头没尾的话,刘氏自然没往深处去想,只当她是因为这些时日累了,才致于此。 “胡说什么,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刘氏斥她胡闹。 妙宁却认真道:“母亲先听我说,玉京的人家哪有想相与的,甚至按理有些什么,咱们也不清楚,若是一朝踏错,可如何是好?” “何况若是女儿嫁人了,母亲就要回下元,相隔这么远,女儿实在担心。” “不如求表哥做主,母亲与父亲和离,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总比嫁人强。” 妙宁的话让刘氏惊愕不已,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好似不认识般:“你给母亲说实话,何时有的这些念头?” 当初在家中还好好的,怎么来两趟玉京,就能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女儿自小看着父母不睦,看着母亲落泪,看着那些妾室通房争锋相对,有这样的想法,难道还不容易?” 妙宁的话让刘氏沉默许久,诚然她是没打算再回下元了,只想着将来妙宁嫁人,她就自请被休。 可这前提是妙宁得有个好归宿啊。 “天底下还是有好男儿的,你表哥对佑儿多好啊,何况咱们妙宁模样俊性子好,怎么不能找到好归宿好儿郎?”刘氏宽慰道。 她以为妙宁是对男子寒了心,还掰着指头耐心算着亲眷里的好男儿。 宋辙今日上值就听说了邬榆要去边关的事,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没曾想承恩公竟然会同意此事。 下午邬榆满脸笑意到内阁寻宋辙,招呼了殿中官员后,就拉着人往外走去。 沈谦若有所思看着他们的背影,一个头戴乌纱仪表堂堂,一个玉冠高束英姿飒爽。 邬榆肆意的笑意在华盖殿格外耀眼,不知为何他却想着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今日来是与你道别的。”邬榆拍了拍宋辙的肩:“等我从辽蓟回来,你可必须与我喝个痛快!” 宋辙笑不出来,忧从心来拧眉道:“东北一带迟早有战,你为何非要过去?” 惠风和畅,殿外柳絮纷飞与浮沉随之漂落。 邬榆伸手拂去迎面而来的柳絮,笑得肆意又带着哀伤:“你今日这身补子是你自己挣来的,别人说你残害同僚也罢,说你暗引党争也好,终究是凭你自己的本事来的。” “可我不一样,你可知我为何不爱穿那身盔甲,因我一直都知道,金吾卫副使的名头,不是我自己实打实挣来的,所以我总觉得撑不起来那身铠甲。” “我早就想出去一遭,这回是全我的自己的心意,你不必为我牵挂。” 宋辙望着天,可目之所及尽是红墙高楼,是围困了天下读书人的皇城。 他是不舍邬榆的,就像当初去山东赴任时,邬榆也不舍他离京一样。 可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男儿活一世,就该建功立业。 这道理他比谁都明白,遂嘱咐道:“罢了,辽蓟离京也不算远,你在那边一切听总督的,切勿冲动意气用事,你虽胆识过人,可刀剑无眼凡事谨慎些。” 邬榆往日里听他说教,总觉得他忒唠叨了些,可今日却没打断他。 一一都听进了心中,分别时才道:“你多照应着妙宁,若是有好男儿,别忘了给她相看。可据我所知,玉京可没好的,还不如等我回来。” 方才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宋辙冷笑不去理他。 邬榆不甘心又嘱咐了一遍,见他实在认真,宋辙才颔首道:“知道了,妙宁看似柔弱,却有自己的主意,她若心里有你,刀架子脖子上也不会架的。” 这么说邬榆才放心,两人之间的情谊,只有彼此才是相通的。 他笃定,妙宁对自己有意。 皇城内外谁没瞧见小公爷的欢喜,那嘴角都快挂在耳根上了。这哪里像是要去边关受苦,分明像是去游山玩水。 他好不容易捱到了夜里,早早就靠在妙宁的屋顶等候,好不容易听到推窗的声音,才翻身跃下。 果然见妙宁站在窗边,依旧是借着月光,两人四目相对,难免藏着暗流涌动的欣喜与即将分别的不舍。 妙宁将香囊递给他道:“小公爷的恩,妙宁不敢忘记,边关艰难险阻,只盼小公爷平安。” 邬榆收下香囊,珍惜的放在怀中,故意逗她道:“只有恩?” 明月照着美人,眼眶湿润又带着羞意,一股甜香弥漫在两人之间,邬榆忍不住瞥了一眼她屋里的陈设,一应都是他让人布置的。 “罢了,我不逗你,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你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娶你进门。” “你可愿意等我?” 邬榆歪着头想看清她垂下的眼眸,妙宁却抬眸看他,认真点了头。 他总算是真的欢喜开怀了,似乎大喜之日触手可及。 分明是不舍,可夜风尚且带着凉意,邬榆又舍不得妙宁站在窗下,只能适时分别道:“照顾好自己,下元那边不必担心,宋辙已写信过去了,孰轻孰重你父亲是分得清的。” 妙宁噙着的泪忽而掉落,哽咽道:“你万事小心,莫要伤着。” 行军打仗哪有不伤的,他如今后背还有一道刀疤呢。 可看着妙宁的目光,邬榆只能说让她宽心的话,想伸手拭去她的泪珠,又怕她觉得自己无礼,只能落下手,狠心说了道别离去。 国公府谁也笑不出来,沁芳带着丫鬟们收拾邬榆的行李,又是各自哭了一阵。 邬榆回来时,见她们都是核桃般肿的眼睛,笑道:“怎的,我出去历练是好事,你们哭什么?” 等他离去,屋里除了沁芳和舒兰,其余丫鬟都要换地方当差,可这府将来都是邬榆的,她们自然是要说些奉承话。 待打发了众人,屋里只剩他自己,才小心翼翼将妙宁送的香囊拿出来,见上头的绣着祥云纹,里头放着他留给她的金蝴蝶,还有一张花笺。 打开一看,是秀气的簪花小楷,写着“愿君平安归来”,邬榆笑着收好,可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拿出来再看,如此反复又怕花笺受损。 后来夜深,才总算又放回怀中。 第162章 花笺 许是因为邬榆的话,妙宁夜里忽而梦中惊醒,梦里是他在关外战场厮杀。 浑身都是血迹,而后消失在人潮之中。 二更天时醒来,惊得后背起了汗。 妙宁再闭着眼,脑海中都是邬榆在战场的画面,她索性不睡了,点了烛火才安心些。 好在还未采买贴身丫鬟,她独自在屋里绣着香囊倒也无人置喙。 东方既白时,香囊上头的祥云已然绣成,妙宁便悄悄藏在了枕下。 她推门而立,见墙边放着一只小金蝴蝶,这才想起昨夜看到的影子。 本想将它收起来,想了想又放进了香囊里。 刘氏来瞧她时,妙宁已梳洗挽发,眼下的乌青用了香粉遮上,因此并不明显。 母女两个说了会儿体己话,自然就提到了近日新结识的几户人家。 “母亲,女儿不想嫁了。” 她没头没尾的话,刘氏自然没往深处去想,只当她是因为这些时日累了,才致于此。 “胡说什么,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刘氏斥她胡闹。 妙宁却认真道:“母亲先听我说,玉京的人家哪有想相与的,甚至按理有些什么,咱们也不清楚,若是一朝踏错,可如何是好?” “何况若是女儿嫁人了,母亲就要回下元,相隔这么远,女儿实在担心。” “不如求表哥做主,母亲与父亲和离,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总比嫁人强。” 妙宁的话让刘氏惊愕不已,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好似不认识般:“你给母亲说实话,何时有的这些念头?” 当初在家中还好好的,怎么来两趟玉京,就能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女儿自小看着父母不睦,看着母亲落泪,看着那些妾室通房争锋相对,有这样的想法,难道还不容易?” 妙宁的话让刘氏沉默许久,诚然她是没打算再回下元了,只想着将来妙宁嫁人,她就自请被休。 可这前提是妙宁得有个好归宿啊。 “天底下还是有好男儿的,你表哥对佑儿多好啊,何况咱们妙宁模样俊性子好,怎么不能找到好归宿好儿郎?”刘氏宽慰道。 她以为妙宁是对男子寒了心,还掰着指头耐心算着亲眷里的好男儿。 宋辙今日上值就听说了邬榆要去边关的事,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没曾想承恩公竟然会同意此事。 下午邬榆满脸笑意到内阁寻宋辙,招呼了殿中官员后,就拉着人往外走去。 沈谦若有所思看着他们的背影,一个头戴乌纱仪表堂堂,一个玉冠高束英姿飒爽。 邬榆肆意的笑意在华盖殿格外耀眼,不知为何他却想着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今日来是与你道别的。”邬榆拍了拍宋辙的肩:“等我从辽蓟回来,你可必须与我喝个痛快!” 宋辙笑不出来,忧从心来拧眉道:“东北一带迟早有战,你为何非要过去?” 惠风和畅,殿外柳絮纷飞与浮沉随之漂落。 邬榆伸手拂去迎面而来的柳絮,笑得肆意又带着哀伤:“你今日这身补子是你自己挣来的,别人说你残害同僚也罢,说你暗引党争也好,终究是凭你自己的本事来的。” “可我不一样,你可知我为何不爱穿那身盔甲,因我一直都知道,金吾卫副使的名头,不是我自己实打实挣来的,所以我总觉得撑不起来那身铠甲。” “我早就想出去一遭,这回是全我的自己的心意,你不必为我牵挂。” 宋辙望着天,可目之所及尽是红墙高楼,是围困了天下读书人的皇城。 他是不舍邬榆的,就像当初去山东赴任时,邬榆也不舍他离京一样。 可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男儿活一世,就该建功立业。 这道理他比谁都明白,遂嘱咐道:“罢了,辽蓟离京也不算远,你在那边一切听总督的,切勿冲动意气用事,你虽胆识过人,可刀剑无眼凡事谨慎些。” 邬榆往日里听他说教,总觉得他忒唠叨了些,可今日却没打断他。 一一都听进了心中,分别时才道:“你多照应着妙宁,若是有好男儿,别忘了给她相看。可据我所知,玉京可没好的,还不如等我回来。” 方才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宋辙冷笑不去理他。 邬榆不甘心又嘱咐了一遍,见他实在认真,宋辙才颔首道:“知道了,妙宁看似柔弱,却有自己的主意,她若心里有你,刀架子脖子上也不会架的。” 这么说邬榆才放心,两人之间的情谊,只有彼此才是相通的。 他笃定,妙宁对自己有意。 皇城内外谁没瞧见小公爷的欢喜,那嘴角都快挂在耳根上了。这哪里像是要去边关受苦,分明像是去游山玩水。 他好不容易捱到了夜里,早早就靠在妙宁的屋顶等候,好不容易听到推窗的声音,才翻身跃下。 果然见妙宁站在窗边,依旧是借着月光,两人四目相对,难免藏着暗流涌动的欣喜与即将分别的不舍。 妙宁将香囊递给他道:“小公爷的恩,妙宁不敢忘记,边关艰难险阻,只盼小公爷平安。” 邬榆收下香囊,珍惜的放在怀中,故意逗她道:“只有恩?” 明月照着美人,眼眶湿润又带着羞意,一股甜香弥漫在两人之间,邬榆忍不住瞥了一眼她屋里的陈设,一应都是他让人布置的。 “罢了,我不逗你,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你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娶你进门。” “你可愿意等我?” 邬榆歪着头想看清她垂下的眼眸,妙宁却抬眸看他,认真点了头。 他总算是真的欢喜开怀了,似乎大喜之日触手可及。 分明是不舍,可夜风尚且带着凉意,邬榆又舍不得妙宁站在窗下,只能适时分别道:“照顾好自己,下元那边不必担心,宋辙已写信过去了,孰轻孰重你父亲是分得清的。” 妙宁噙着的泪忽而掉落,哽咽道:“你万事小心,莫要伤着。” 行军打仗哪有不伤的,他如今后背还有一道刀疤呢。 可看着妙宁的目光,邬榆只能说让她宽心的话,想伸手拭去她的泪珠,又怕她觉得自己无礼,只能落下手,狠心说了道别离去。 国公府谁也笑不出来,沁芳带着丫鬟们收拾邬榆的行李,又是各自哭了一阵。 邬榆回来时,见她们都是核桃般肿的眼睛,笑道:“怎的,我出去历练是好事,你们哭什么?” 等他离去,屋里除了沁芳和舒兰,其余丫鬟都要换地方当差,可这府将来都是邬榆的,她们自然是要说些奉承话。 待打发了众人,屋里只剩他自己,才小心翼翼将妙宁送的香囊拿出来,见上头的绣着祥云纹,里头放着他留给她的金蝴蝶,还有一张花笺。 打开一看,是秀气的簪花小楷,写着“愿君平安归来”,邬榆笑着收好,可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拿出来再看,如此反复又怕花笺受损。 后来夜深,才总算又放回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