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绣娘嘴甜心狠,权臣捧她上位》 第1章 瞑目,双死,重生 死后第五日,池依依尸身被付之一炬。 她魂魄飘在半空中,见熊熊火焰吞没自己的身体,心中竟涌起一阵快意。 石台前供着两颗人头。 一颗是道貌岸然利用她出卖她侵吞她私产的嫡兄池弘光。 一颗是砍断她双手剜掉她双眼肆意凌虐她的三皇子。 两颗头颅腐败肿胀,再无活着时的骄矜虚伪。 池依依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渐渐索然无味,将视线转向带来这两份祭品之人——陆停舟。 陆停舟,惊才绝艳年轻有为,是皇帝身边的肱股之臣,更是三皇子的死对头。 池依依过去与他素不相识,两人唯一的交集是五日前,池依依逃出三皇子府,将搜集的罪证交给陆停舟,请他为自己报仇。 然后她就死了。 死后执念难消,魂魄徘徊在尸身左右,直到陆停舟当真拿来她仇人的头颅祭奠。 想来他已凭借她提交的罪证,扳倒了三皇子一党,而她也可以瞑目了。 池依依欣慰地看了下方的男人一眼。 可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群蒙面人不知从何处窜出,朝陆停舟和他的随从砍杀过去。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小心!” 池依依的警告没能传进陆停舟耳中。 一把长刀贯穿他的胸口。 陆停舟的脸瞬间煞白。 一篷箭雨凌空袭来。 池依依冲过去。 透明的魂魄却只能穿过陆停舟的身体。 在随从们的惊呼声中,陆停舟身中数箭,跌落悬崖。 崖下江河奔流,池依依眼睁睁看着他被洪流吞没。 留在视野中的最后一幕,是他沉入水中的右手,腕间一粒朱红小痣如血一般,刺痛她的双眼…… —— “啊!” 池依依猛然坐起。 她大汗淋漓,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发颤,喘不成声。 “六娘,您怎么了?被魇着了?” 耳边传来轻唤,是贴身丫鬟玉珠的声音。 可玉珠不早就死了么? 为了替她报仇,刺杀池家大郎,失败后撞墙身亡。 池依依转头看向她,只见玉珠依然是生前的模样,穿着她最爱的桃红衣裳,憨甜娇俏,容貌秀美。 池依依盯着她看了半晌,闭了闭眼,将视线移向这间屋子。 青罗帐,栖山炉。 炉中燃着缕缕青烟。 池依依身子陡然一震。 这是凌云寺的寮舍。 香客们来此上香,若是不便当日下山,便会在寮舍暂住。 此处也是她噩梦的。 不,她的噩梦从她生在池家就开始了。 只是曾经的她天真稚嫩,误把同父异母的嫡兄池弘光当作可亲可敬的兄长,为他鞍前马后呕心沥血,最终却被他亲手送上三皇子的床榻,不但毁了她的一生,连她苦心打理的绣坊,那些忠心耿耿追随她的人,全都毁了。 池依依顾不得多想,手脚并用爬下床,扑到香案前,一把握住炉中的线香,将它们整个拔起,掰成两段。 寻常点香只点一根,池弘光却怕药性不够,一次给她点了三根。 三根敬神明,池弘光的所作所为却只配下地狱! 灼热的香头烫破她手心,池依依浑然不觉,将它们捏熄以后折断成团,用帕子包起来死死打了个结。 这是迷情香。 那日池弘光带她到凌云寺祈福,说要在山上盘桓两日,让她住进这间寮舍。 她午后睡了一觉,醒来只觉神思昏沉,玉珠以为她病了,出门去寻池弘光找郎中。 可郎中没有等来,她踉跄着出门唤人,却跌入一个男人怀中。 那人便是三皇子。 昏沉间发生了什么池依依已不记得,只知自己醒来后对上兄长失望的眼神。 “佛门清净地!妹妹,你怎么能勾引殿下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池依依如今想起嫡兄的话就忍不住冷笑。 什么妹妹实在糊涂?什么为了她的名声? 这畜生就是算计好了让她嫁入皇子府做妾! 池依依自是不肯,别说做妾,哪怕让她做正正经经的皇子妃,她也不愿。 可事情糟糕到了那种地步,她愿与不愿又有谁在乎? 不过是被打晕了送进三皇子府了事。 入府后她抵死不肯再让三皇子近身,对方便恼羞成怒,生生砍断她双手,刺瞎她双目…… 她曾是满京闺秀里最眼明手巧的,经营的绣坊曾得圣上亲口夸赞,说是日进斗金绝不为过。 最终只沦落成献媚玩物,瞎眼断手,在那不见人的府中地狱里日日煎熬。 她只恨自己睁眼瞎,认贼作兄! 还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遇到陆停舟,将这点复仇的希望交托于他。 她也算是死能瞑目了。 池依依捏紧手帕,中断回忆。 若这是重来一世,她绝不会让旧事重演。 她推开窗户,放进外面的风吹散屋里的香气。 她看了眼屋角的滴漏,心头稍安。 她刚睡下半刻不到,并未吸入太多迷香。 这香是池弘光趁玉珠不在时换的,距离那起腌臜事的发生还有一个多时辰。 三皇子此时还未上山,池弘光应还在山腰候着。 “玉珠,”池依依唤道,“你立刻下山去绣坊,让周管事到烈国公府上。就说我在凌云寺中得高僧指点,想为太夫人的贺寿屏风再添上几针,请他们将昨日送去的屏风运上山来,待我补绣以后,交由佛前供奉,再亲自送回国公府。” 玉珠讶异。 她一向对池依依言听命从,并未多问,把外衣披在池依依身上,应声道:“我伺候六娘梳洗了就去。” “我自己来,”池依依挽起发髻,插上银簪,“你记着,出了这个门,找没人的小道走,不要动池家的马车,也不要去南边的大路,从北坡赁辆驴车下山,别让任何池家人看见你。” 想起前世玉珠惨死的消息,她语声放沉:“玉珠,一切小心。” 玉珠一走,此处也并不安全。 池依依离开寮舍,打算换个地方藏身,等到烈国公府的人上山再出来。 烈国公曾随皇帝征战沙场,救过皇帝好几次性命,深得皇帝信重,是本朝唯一一名国公。 烈国公性烈如火,却最是孝顺,哪怕年近六旬,仍每日对其母晨昏定省,承欢膝下。 这次烈国公的母亲八十大寿,烈国公特意在京城闻名的晴江绣坊定了一套锦绣屏风。 晴江绣坊正是池依依的私产。 烈国公的母亲信佛,池依依故意借高僧指点为名,要求在屏风上添补花样,又拿香火供奉为由,断定烈国公不会拒绝。 以烈国公对母亲寿礼的重视,送屏风上山的不会是寻常家丁,定是他身边极稳妥可靠之人,甚至让国公世子押送也有可能。 这些人应会一直守到池依依绣完屏风,待供过佛前,再亲自运回烈国公府。 只要他们在山上,池依依的安全就有保障。 三皇子再怎么色欲熏心,也不会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动她。 至于下山以后…… 池依依垂眸,池府是不能回了,她得想个法子从池弘光手里脱身。 她要离开京城倒是容易,但要她舍弃绣坊却不甘心。 晴江绣坊不但凝结了她的心血,更有那么多人靠此生存。 她若弃他们而去,绣坊必会再次落入池弘光手中,那些跟随她的人将遭受和上一世同样的命运。 她不忍,也不愿。 “喵嗷!” 一声猫叫打断池依依的思绪。 附近人影晃动,池依依不欲被人发现,一个闪身,躲进尽头一间空房。 只听外面传来呼声。 “六娘!六娘!” 是池家下人在寻她! 第2章 陆大人,你想淹死我吗? 池弘光这么快就发现她不见了? 他就算已经迎到三皇子,也该陪着对方奉承一番,怎会这么早回来? 是了,池弘光心思深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恐怕特意让人回寮舍查看她的情况。 池家下人发现池依依和玉珠都不在房中,可不就要四下寻找。 池依依想起那噩梦般的场景,头也不回奔入内室。 她绝不能被人发现,她—— 她怔住。 里间并非无人。 一个男人靠在浴桶中,直直看着她。 水中热气氤氲,将那人的眉眼染上一层湿意。 池依依的眼也蓦地湿了。 陆停舟。 她喉中滚动着这个名字,难以自抑。 一晃神,仿佛又看到前世他身中数箭坠落悬崖的画面。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他的手腕。 男人赤裸修长的双臂搭在桶沿,右腕内侧一点小小红痣,如朱砂,如凝血,刺入池依依眼中。 池依依泪流满面。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 她活着的时候只和他见过一面,不,甚至算不上见过,她双目皆盲,只听过他的声音。 她与他相处不过短短一刻。 他却信守承诺替她报了仇。 更为了完成对她的祭奠,惨遭暗算。 她恨苍天不公,对她,对陆停舟,对那些信任她依赖她帮助她的人,都不肯给个好下场。 而此时此刻,距离陆停舟死去不到两个时辰,他再一次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 他像是暗夜中出现的一道光,他回来了,她也回来了,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有了重来的希望。 陆停舟看到眼前的姑娘簌簌落泪,极轻微地挑了下眉。 姑娘脸上没有撞见男子沐浴的羞窘,她只是定定望着他,神情从震惊到哀伤,再到潸然泪下。 她哭得无声无息,却似天崩地裂。 陆停舟歪歪脑袋。 “姑娘……” “六娘!六娘!” 屋外此起彼伏的喊声打断他的问询。 还在流泪的姑娘面色一变,回头望了眼,犹豫了一下,快步跑到他跟前。 “得罪!” 说完便提着裙摆踩上脚凳,一脚踏入浴桶。 “哗啦”一声蹲了下去,娇小的身躯整个没入水中。 陆停舟:…… 浴桶很大也很深,两人共浴绰绰有余,但这是浴桶。 而他是男人。 一个脱光了衣服正在沐浴的男人。 姑娘蹲在他身前,缩成一团。 碧绿的裙带随波荡漾,如柔软的水藻拂在他两腿之间。 太孟浪了…… 可他低头看了看那双含泪的眼睛,陆停舟到了嘴边的话又哽住。 他是皇帝亲点的探花,入过翰林院,当过中书舍人,进过御史台,金殿之上舌战群儒。 如今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理寺少卿。 领教过他厉害的人都知道,陆少卿看似面善,实则嘴甜心辣,狠绝无情。 但此时此刻,看着藏在水中的女子,他难得有些无话可说。 不等他把人赶出去,内室的门帘一掀,一个脑袋钻了进来。 来人看见他,眼神一变。 陆停舟看见他,却笑了声,懒懒往后一靠。 “不请自入谓之贼,依照我朝律例,当处以三十杖刑。池公子,你说我是送你见官,还是你主动投案为好呢?” 池弘光从进屋看见他就觉得不妙。 三皇子曾想拉拢陆停舟,碰了个钉子,从此处处看陆停舟不顺眼,陆停舟也不是个善茬,三皇子针对他,他的还击比三皇子更狠。 久而久之,三皇子一党与陆停舟水火不容,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池弘光身为三皇子的门客,与陆停舟打过几次照面,深知此人不好相与。 他忍住退走的冲动,在门边站定,朝陆停舟拱了拱手:“不知此屋已被陆少卿借住,多有叨扰,我这就走。” 陆停舟笑笑。 站在池弘光的位置,只能看见他裸露在外的肩膀和手臂。 虽说他们都是男人,但在别人赤身沐浴时闯入着实无礼,陆停舟若揪着此事不放,一旦传扬出去,陆停舟丢不丢人不好说,三皇子一定会恨池弘光丢了他的脸。 池弘光见陆停舟笑而不语,担心他再说出什么罚刑下狱的话来,赶紧向他点点头,告了声罪,转身离开。 他走了约有数息,浴桶中水花一动,池依依从底下冒出头来。 她匆忙喘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头顶一沉,陆停舟把她按了下去。 池依依来不及憋气,差点呛着。 她挣扎了两下,只觉陆停舟的手按在她头顶,死死压着她的脑袋。 陆大人,你想淹死我吗…… 咕噜噜,池依依勉力憋住气,蜷起身子不敢动弹。 纤长手指无措地抵在男人的腰间,她只感觉对方身子紧绷了一下。 里间的门帘再度掀开,池弘光去而复返。 这回他端着礼貌的微笑,对陆停舟道:“陆少卿既住在这儿,可有看到或听到一个姑娘家从此经过?” 陆停舟看着他不说话。 池弘光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想到已经上山的三皇子,耐着性子又道:“那姑娘穿着米黄色的衫子绿色裙子,双十上下,鹅蛋脸,丹凤眼。” 陆停舟听了他的描述,冷静的眼眸终于动了动。 “池公子将此女记得如此清楚,她是你何人?” 池弘光道:“正是舍妹,池家六娘。” 陆停舟笑了下:“池六娘既已双十年华,年纪也不小了,池公子还怕她走丢了不成?” 池弘光和和气气道:“今日寺中人多,怕冲撞了贵人,陆少卿若知舍妹去向,还请不吝告知。” 陆停舟眸色淡淡,垂眼扫过水下的身影。 池依依闷在水里,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只觉按在头顶的手掌似是松了几分,随即又是一沉。 她狠狠撞到了陆停舟的腰胯上,面红耳赤…… 春衫薄透,遇水就化了般,她这么一起一伏,只感觉陆停舟身上的热意扑面而来。 “没有。”陆停舟撩起一捧水浇在肩头,“你若不信就进来搜?” 第3章 池六娘,你在玩什么把戏? 池弘光面上一僵。 这屋子是寺庙给居士修的房舍,居士们讲究清修,住处格外简朴,屋里除了桌椅床铺再无他物,连放衣服的地方也只有一个架子。 他站在门边,将屋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别说池依依不在,就算在,也不能在陆停舟的浴桶里。 何况陆停舟嘴上叫他搜,他若真敢进屋,才是没长脑袋。 池弘光暗道自己疑心太重,朝陆停舟行了个礼:“是我寻妹心切,望陆少卿海涵。” 说完,他放下门帘走了出去。 在外见到等候的家丁,他脸一沉:“谁说六娘在这儿?还不去别处找!” 报信的家丁嗫嚅应声。 方才他们四处打听,的确有人看见一个姑娘朝这边过来,但几人当着池弘光的面不敢辩解,只能跟着他离开,往别处去了。 听到外面再无人声,陆停舟这才松手。 池依依在水下早已憋得头晕脑胀,几欲昏死。 陆停舟一松手,她便冲出水面,如濒死的鸟儿一般,张着嘴,大口吸气。 水流滑过她头顶,她眨眨眼,一串水珠从眼睫坠落,散乱的发丝一绺绺粘在脸上,像个没学会凫水的幼年水鸟。 陆停舟面无表情看着这张湿漉漉的脸,过了许久,缓缓勾唇。 “池六娘,池弘光的妹妹,你与你兄长在玩什么把戏?” 池依依听到池弘光的名字,恍然回神。 “池弘光要把我献给三皇子,我不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的气息还很凌乱,说话间,又是几串水珠滑过脸颊。 她生了双凤眼,眼尾却不过于上挑,一张鹅蛋脸让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颇有几分柔婉多情的意味。 但在陆停舟眼里,这张脸上只写了三个字:池家人。 “听闻池六娘经营绣坊,时进斗金,池弘光全靠你银钱铺路才入了三皇子的眼。既然都是为了三皇子,嫁给他又何妨?” 陆停舟慢慢道:“还是说,你们三皇子又想出什么花样,派你来找我麻烦。” 池依依摇头,抬手抹了把脸。 “我对陆少卿或许有过成见,但如今已认清池弘光的真面目,他的事再与我无关。” 陆停舟不紧不慢笑了下。 “出去。” 他的脸色突然冷淡,看池依依的眼神犹如看一个陌生人。 他们本就是陌生人。 他还因她丧了性命。 池依依只觉底气不足,慢慢从桶里站了起来。 方才情急之下跳入浴桶,现在危机一除,她看着眼前赤身裸体的男人,耳根唰地通红,同手同脚地就想跨出去。 不防裙摆浸了水,又湿又重,她脚下一滑,坐倒在桶中。 倒下时,她的脚往前一踹,不知踢到什么,就听一声闷哼。 陆停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对,对不住!” 池依依手忙脚乱抓住桶边,两手一撑,用力把自己撑起,又腾出一只手揪住裙摆,将它团在手里,这才小心翼翼起身,爬出桶去。 她艰难地回到地上,顾不得一身湿透,朝陆停舟屈膝行了一礼。 “今日情急冲撞了陆少卿,改日必亲自登门,向陆少卿赔罪。” 陆停舟的神情依旧不那么好看。 他看着她,脸若寒霜。 “我没兴趣掺和池家的事,也不想再和池六娘见面。” 池依依上辈子听过的辱骂比这难听多了,并不把他的冷言冷语放在心上。 她心知池弘光一直在外营造谦厚温和的形象,世人皆道他关爱弟妹,善待亲朋,而池依依经营的绣坊作为池家最挣钱的铺子,理所当然为池弘光提供了不少资助。 在外人眼里,兄妹一体,池依依就算在婚事上与池弘光产生分歧,他们始终会和好,陆停舟不可能因她三言两语便放下戒心。 她心中突感悲凉。 想要真正脱离池家,和池弘光彻底划清界限,果然没那么容易。 她在衣袖里摸了摸,掏出用手帕包着的迷情香。 “池弘光在我房中下药,想迷晕我送给三皇子,幸亏被我发现。” 她将手帕放在桌上。 “这里面是他用的香料,虽然沾了水,相信医官不难验出里面的配方。我不求陆少卿为我申冤,只想把这证据交给陆少卿,万一他日——” 她顿了顿,轻笑了下。 “万一他日我不在人世,或是池弘光下狱,还请陆少卿把这作为一项罪证,交给刑部审判。” 她吸吸鼻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陆少卿,风雨险阻,多多保重……再会。” 她不再多言,提着湿嗒嗒的裙摆走了出去。 屋里留下一滩水印,仿佛水鬼消失后留下的痕迹。 她一走,屋梁上忽然跃下一人,如大鹏展翅,翩然落地。 这人一身短打劲装,形容落拓,颊边有着星星点点的胡茬,俨然是名江湖人士。 他来到桌前,拿起那团手帕。 “放下。” 身后传来淡淡嗓音。 第4章 本皇子抽烂你的脸 落拓汉子回头一笑,将手帕往上抛了抛:“怎么,怕我弄坏了罪证,影响大理寺办案?” “怕沾了你的贼味儿,被医官留档在案。” 陆停舟从水里起身,扯过一旁的布巾围在腰间。 “做贼的是我师父,不是我。”落拓汉子将手帕放了回去,笑道,“你遮什么遮,咱俩一起穿开裆裤长大,谁没遛过鸟,还是说你怕那姑娘又闯进来,污了你的清白?” 陆停舟跨出浴桶,拿起另一块布巾,一边擦身上的水,一边问:“几时来的?” “比那姑娘早来一步。”落拓汉子拉过椅子坐下,“本想吓你一跳,谁知反被那姑娘吓了一跳。” 他躲在房梁上,见那池六娘直奔浴桶,钻入水中,陆停舟脸上的神情精彩万分,让他想笑又不敢出声,差点憋过气去。 “你说你也是,大白天的洗什么澡。这下清白没了,她滑倒的时候踢到哪儿了?我看你疼得不轻,那地方还能用吗?” 陆停舟面不改色换上衣裳:“路上遇到一架驴车,溅起的泥弄脏了衣裳。” “你说你这洁癖的性子,溅个泥点还得上山洗澡。”落拓汉子笑道,“不过正好帮了那姑娘,也算日行一善了。” 陆停舟瞥他一眼:“是啊,给你积德。” 落拓汉子愣了下,笑骂:“少占老子便宜,给孙子才叫积德。” 陆停舟整理好衣裳,来到桌前,低头看着那团手帕沉吟不语。 “怎么?怕有猫腻?”落拓汉子道,“我闻过了,没毒。” “里面有什么?”陆停舟问。 “迷情香。”落拓汉子说着,面露厌恶之色,“如果那姑娘说的是真的,她那兄长真不是人。” 陆停舟解开手帕上的结,露出里面断成数截的线香。 暗红的线香沾了水,仿佛一团血色晕染在帕中。 陆停舟盯着这团软粉残肢,拈起手帕一角。 那里绣着几片柳叶,青翠娇嫩,栩栩如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嗯?”落拓汉子没听清,“你说什么?” “池依依,”陆停舟道,“池家六娘,晴江绣坊的东家。” 凌云寺山门外,几个侍卫甩镫下马,簇拥着一名蟒袍男子走上台阶。 男子头戴金冠,腰缠玉带,生得一副好相貌,但目光尖利,看人时透着几分睥睨之意。 池弘光候在门前,见了他,恭谨又不显谄媚地迎上前。 “殿下,您远从京畿大营而来,一路鞍马劳顿,想必已经乏了,我已让人收拾好院落,请随我进去歇歇。” 三皇子扫他一眼,将马鞭扔给侍卫。 “你也知道本皇子难得抽出空闲,这趟邀我过来是想作何?若不能让本皇子满意,本皇子抽烂你的脸。” 池弘光笑道:“在下又非女子,哪里这等爱惜容貌。殿下,请随我来。” 他转过身,走在前方引路,眼角余光瞥向附近的池家家丁。 家丁们悄悄摇头,示意还未找到池依依的下落。 池弘光在袖中握紧双拳。 他特意去寮舍看过香炉,炉里的迷情香一根不剩,难道是池依依发现他动了手脚? 这不应该,她一个姑娘家哪懂这些。 但她为何突然失踪?就连玉珠也不见了。 池弘光掌心渗出冷汗。 幸亏他邀请三皇子前来,只在信中提到赏景,并未明说是为何事。 哪怕三皇子猜到什么,只要他咬死不认,这便只是个误会。 至于三皇子会不会窝火,把气撒到他身上,他自信对三皇子还大有用处,顶多受几日冷眼,待他另找机会讨好便是。 池弘光拿定主意,心头略松。 几人绕过照壁,忽听身后辚辚车响,像是又有人来。 池弘光抬头看看天色,时近傍晚,还有谁会上山? 知客僧打眼一看,惊了。 “烈国公?” 这声一出,山门附近的僧客齐齐瞩目。 池弘光与三皇子更不例外。 三皇子脚下一顿,转身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因着皇帝对烈国公的看重,他们这些做皇子的没有一个不想和烈国公攀上交情,然而烈国公对外人从不假以辞色,送上门的礼不收,递过去的帖不回,前几日三皇子听说烈国公要为母亲办寿,特意让人用西番进贡的玛瑙雕了串佛珠送去,仍然被烈国公府拒之门外。 遇上这个油盐不进的顽固老头,三皇子不见糟心,见着也糟心。 池弘光打量他的神情,往回挪了几步,小声道:“殿下,此处人多眼杂,您若有事想寻烈国公,不妨让我替您转告。” 他谦和地笑了笑,又道:“不过我人微言轻,烈国公若是不理我,还请殿下莫怪。” 三皇子见他主动递出梯子,心情好转,呵地冷笑一声:“走这一路我也累了,哪有心思理会旁人。你想拜见就去,别顶我的名头。” 池弘光会心一笑:“那我先送殿下去安顿。” 山门外,烈国公府的家丁齐心协力将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箱子抬下马车。 一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车边,两眼盯着他们,时不时喝上一句—— “慢!” “起!” “向左!” “上阶!” 烈国公府的管家陪在老人身旁,一脸无奈。 “国公爷,这边交给小人盯着就是,您坐车坐了一路,快进去歇着。” 烈国公挺直腰板:“不,我就要亲自盯着。” 管家嘴角抽了抽。 刚才国公爷挺腰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咔咔”两声脆响。 这人哪,上了年纪就别逞能,回头再给累着,让太夫人知道了,又得揍儿子。 要说国公爷小时候就算了,如今一个八十岁,一个快六十,底下儿孙一大堆,揍起来多不好看。 烈国公眼尖,瞧见管家的神情,哼了哼。 “你别抽抽,我倒要看看那池家丫头搞什么鬼,若是当真补绣就罢了,若是敢给老夫玩花样,哼,我掀了她的绣坊。” “唉,国公爷既怕有人借机生事,又何必找她家订寿礼。” 管家打小就跟着烈国公,尸山血海踏过来,主仆之间说话没那么多忌讳。 烈国公瞪他一眼:“家里老娘喜欢,我有什么办法。” 他转过头嘀咕:“都怪大丫头,往娘家带什么不好,非得给她祖母换床帐,这下好了,她祖母看上那绣活,稀罕得不行,大丫头还煽风点火,说什么房里配一套同样的屏风更带劲。我就没看出她给的帐子和别的有什么差别,不都是拿来用么,绣个蛾子和绣个鸟,谁比谁金贵?” 管家忍着笑:“国公爷是心疼那些钱。” 晴江绣坊的绣品可不便宜,只有达官贵人才买得起,烈国公不收贵礼不敛财,除了朝廷的俸禄,就靠皇帝时不时的赏赐充盈库房。 御赐的东西又不能拿去卖,可不让烈国公守着金山叫穷么。 烈国公斜了管家一眼:“就你话多。” 眼看家丁将装着屏风的大箱子抬进寺院,烈国公招手唤来绣坊的周管事:“东西送到了,你们东家呢?” 周管事道:“玉珠已去通报东家,还请烈国公入内稍事歇息,我们东家一会儿就到您那儿请安。” 寮舍的僻静角落,玉珠轻手轻脚,东张西望。 刚转过弯,就与一人撞上。 第5章 渣兄想见她,哪儿那么容易 看清来人,玉珠倒抽一口凉气,拍拍胸脯。 “六娘,您怎么这身打扮?” 她晌午离开前,六娘还穿着自家衣裙,这才不到半日,身上就换了套青布素衣,她怎么不记得自己给六娘备过这样的衣裳。 “您的头发怎么也湿了?”玉珠盯着池依依的发顶,“您的簪子呢?这发带又是哪儿来的?” 池依依摸摸自己的发髻,离开寮舍前发簪还在,后来一番躲藏,簪子不知掉在了哪里,她担心撞见池弘光,便没再去找。 “我在水潭边上摔了一跤,大概发簪也掉那儿了。我湿着衣裳不好乱走,就找住在附近的居士借了套衣裳,又借了发带束发。” 她避重就轻,没提遇到陆停舟,更没说她躲进陆停舟浴桶一事。 玉珠信以为真,担心地摸摸她的手背:“回头我给六娘煎副药喝,您可千万不能受寒。” 池依依笑笑:“都听你的,国公府的屏风呢?可有送上山?” “送到了,”玉珠快人快语,“这回上山的除了屏风,还有国公爷。” “国公爷?他也来了?” 池依依惊喜交加。 她以为国公府再怎么看重这份寿礼,顶多派世子护送,没想到竟是烈国公亲自前来。 烈国公是谁,是皇帝最信任的人,甚至比几个皇子更得圣心。 烈国公在朝中从不结党,有他在,不用担心三皇子会上门抢人,池依依相信,至少今晚她无比安全。 “走,我们这就去拜见国公爷。” 池依依拉着玉珠匆匆离开。 两人走后,一名落拓汉子踩着房顶,悄没声地窜回陆停舟的住处。 陆停舟站在窗前,手里慢慢转动着一根纤长的银簪。 簪头花叶缠绕,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微芒。 眼前忽然一暗,窗户上方倒挂下一张落拓的脸。 陆停舟一脸冷漠。 “段云开,你几岁?” 段云开撇嘴:“这样也吓不到你,没劲。” 他翻身从檐上跳下,跃进窗台。 陆停舟开门见山:“打听到什么消息?” “你求我,求我我就告诉你。”段云开笑嘻嘻道。 陆停舟静静看他一眼。 段云开挠挠脸,自觉没趣地抱着胳膊往桌边一靠。 “池家人的确到处在找池六娘,池六娘一直在外面和他们兜圈子,没有露面。对了,离开你这儿以后,她先去别的居士那儿换了身衣裳,是个耳聋的老婆婆,不知道她是池家人。” 段云开很是佩服这位姑娘的心细,若她寻的是别人,恐怕会暴露行踪,但那老婆婆耳聋口拙,哪怕池家人找上门,也问不出她的去向。 “她对这里很熟,以前应是来过。”段云开从腰上的荷包里摸出一颗干枣,丢进嘴里嚼了嚼,又道,“一炷香之前,池弘光去山门外迎接三皇子,他们刚进门,烈国公就到了。” 陆停舟目色一闪:“烈国公?他来做什么?” “烈国公押了一大口箱子过来,他是习武之人,我没敢靠太近,听着像是什么屏风,要拿来找人补绣。”段云开道,“池家的丫鬟找到池六娘,听两人的意思,国公府的屏风是迟六娘让人送来的,但她并不知道烈国公会亲自上山。” 陆停舟抬手搭在窗沿,指尖轻扣了两下,忽然道:“今晚不走了。” 段云开一愣:“你顶头上司还在京里等你,你不赶着回去述职?” “天色已晚,我明日再走也不迟。”陆停舟道。 “你留在这儿想干嘛?”段云开好奇,“帮那个池六娘?” 陆停舟摇头。 他望着天边的落日,眯了眯眼:“我想看看,今晚的凌云寺会唱什么大戏。” 日暮西山,飞鸟投林。 池弘光从三皇子屋里出来,听见家丁的禀报,又惊又疑。 “你说六娘已经找到了?就在国公府的院子?” “是,六娘让玉珠传话,说她今晚要补绣给太夫人的屏风,让大郎不要担心。” 池弘光皱眉:“难怪烈国公亲自上山,原来是因为这个,可是六娘怎会突然想起补绣屏风?” 池依依绣坊的事从来不瞒他,他知道烈国公府在晴江绣坊订了寿礼,昨日便已交付。 这扇屏风由池依依亲自操刀,花了整整半年工夫才绣好。 他今日带池依依上山,正是以心疼妹妹为借口,把她骗到凌云寺来。 谁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偏偏在今日下晌出了岔子。 他沉思片刻,疑虑重重。 “不管那么多了,我先去拜见国公爷。” 他来到国公府院外,见了管家,道明来意。 国公府管家站在门槛内,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下巴微抬。 “国公爷歇下了,没空见外人。” 池弘光忙道:“在下是池六娘的兄长,舍妹正在院中为太夫人补绣屏风,还请管家通融,让我与妹妹一见。” 管家倨傲地笑笑。 “到国公府做活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每个人的亲朋来了都要进府?池公子,想见令妹就等她绣完屏风再说。” 说完,管家朝守门家丁递了个眼色,院门砰地一声在池弘光面前关上。 “退!” 守门家丁手持棍棒,拦在门前,个个凶神恶煞,活脱脱一副刁奴模样。 池弘光的嘴唇颤了颤,深吸口气,微微一笑,强装没事人似地走开。 池家家丁紧随在他身后。 “大郎——” “闭嘴!” 池弘光厉喝一声,想起这是在外面,压下怒火,冷声道:“去问问斋厨,殿下的晚膳怎么还没送来!” 国公府管家站在门里,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回到正屋。 “国公爷,刚才池弘光求见,我把他打发走了。” 宽敞的厅堂内,烈国公大马金刀坐在桌前。 “去去,这种小事也来烦我。” 他朝管家挥挥手,又像想到什么,朝正在屋里忙碌的池依依道:“池弘光是你哥,你想不想见他?” 池依依拿起两束丝线,举在半空对着落日的光线瞧了眼,笑道:“办正事要紧,想见兄长随时能见。” 烈国公笑了声:“你哥待你这样好,你竟待他如此冷淡?” 第6章 陆少卿,你不如翻墙 池依依微微一笑:“国公爷想多了。” 烈国公哼了声,端起茶碗:“我人虽老,招子还亮。” 池依依含笑回眸,举起手里两束丝线:“还请国公爷替我瞧瞧,选哪个颜色为好?” 烈国公定睛望去,脸色一凝。 “这不都是红色,哪有不同?” 池依依笑道:“左手是落霞红,右手是绛红,绛红略深,落霞更艳。” 烈国公看看管家。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 烈国公重重放下茶碗。 “老夫听不懂这红那红的,要我说,两边都像人血,一边是刚砍下脑袋,腔子里飙出的血,另一边却是我刀上,杀人干后的血。” 他扭头问管家:“老胡,你说对不对?” “对,国公爷说得都对。” 胡管家嘴上应着,心里却直叹气。 国公爷又开始使性子,吓唬一个小姑娘家,有意思吗? 池依依像是没听出烈国公的恐吓,微笑着点头:“国公爷的形容很是别致,那就用落霞红。” 烈国公见她神情自若,看她的眼神犀利了几分。 “小丫头,老夫虽然是武夫,但也知道刺绣要用到绣架,但这屏风都装裱好了,老夫不许你拆开。” 池依依点头:“国公爷放心,我只是补绣一小块地方,不必拆开。” “哈,果然艺高人胆大,你就不怕绣坏了没法向老夫交待?” 池依依将挑出的丝线放入线盒:“国公爷一身正气,有您在这儿镇着,怎会绣坏。” 烈国公啧了声:“老胡,听听,把我当庙门口的哼哈二将了。” 胡管家笑道:“国公爷每日练武两个时辰,哪有那么大肚子。” 烈国公拍拍肚皮:“说到肚子,老夫也饿了,走,去看看斋饭好了没有。” 烈国公带着管家一走,守在一旁的玉珠悄悄吁了口气。 池依依笑道:“害怕了?” 玉珠摇头:“我才不怕,六娘说能绣好就能绣好,等您绣出来,一定会让国公爷大吃一惊。” 池依依抿唇轻笑:“去告诉胡管家,我还需要九十九支蜡烛,请他替我找来。” “这么多?”玉珠瞪大眼睛,“寻常在绣坊,晚上最多点三十支蜡烛就够了,今晚要用九十九支?” 池依依起身走到屏风前,抬手在绣幅上虚抚一记。 “不能让烈国公白跑一趟,既然要绣,就要绣最好的。” 虽然以屏风为借口是想拉烈国公府作自己的挡箭牌,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敷衍了事。 池弘光生性多疑,一定会发现寮舍中的迷情香不见了,她又无故消失了一下晌,若不能给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理由,她怕自己躲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 陆停舟的质疑让她明白,想要成功脱离池家,非一朝一夕能为,在这之前,她必须稳住池弘光。 所以今晚,她必须拿出杀手锏。 用过斋饭,池依依向烈国公要了一间静室,进去以后再没出来。 烈国公散完步消完食,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 眼看玉兔东升,星子满天,静室里仍无动静。 烈国公叫来玉珠:“那丫头怎么还没开工?” 玉珠看了眼虬髯如戟的国公爷,压下心头的畏惧,朗声应道:“六娘说过,刺绣好比杀人,要做到手中无汗,口中有唾,方能下针,等她在静室准备好了,自会开工。” “好个手中无汗,口中有唾,这不是老夫以前训练士兵说过的话?”烈国公道,“你的主子倒是会拍马屁。” 玉珠扁扁嘴,突然道:“国公爷可要喝茶?” 烈国公皱眉:“喝什么茶?” “六娘说了,给太夫人的寿礼太过贵重,国公爷多半不能放心,若是今晚想在厅里看着,便让婢子给国公爷沏壶浓浓的热茶。” 烈国公默然半晌,猛地一甩手:“还真把老夫当成了门神。” 他大声叫来管家:“老胡,去把老夫最喜欢的茶叶拿来!” 胡管家忍着笑:“哎!” 夜深人静,漫山遍野响起虫吟蛙鸣。 凌云寺中,有人穿过暗夜,在月光下露出修长身形。 他在国公府院外站定,抬手准备敲门。 “等等!”段云开从后面冒出来,“你确定你能进去?我可是亲眼看见来拜访的人都吃了闭门羹,你不如翻墙?” 陆停舟瞥他一眼:“好,你翻。” 段云开看了眼不高不矮的墙头,以他的本事,随随便便就能跳一百个来回。 “我不。”他果断拒绝,“你怂恿我干的就没一件好事。” 陆停舟淡淡道:“你去三皇子那儿盯着,有事再来找我。” 段云开往后退了几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我看看你怎么进去。” “走进去。” 陆停舟说着,屈起手指,在门上轻叩了两声。 “谁啊?”里面传来国公府家丁不耐烦的声音。 “大理寺少卿陆停舟,请见烈国公。” 段云开在心里呵呵。 就这?还不如那些带着礼物来的呢,好歹有个借口。 门里果然很安静。 段云开正要嘲笑,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张开的嘴巴闭上。 开门也没用,照样进不去。 陆停舟抬步走了进去。 哎? 段云开险些叫出声,这就进去了? 他情不自禁往前跟了半步,就见陆停舟回头望他一眼,反手关上院门。 嘿!这臭小子! 段云开扭头就走。 胡管家站在门边,朝陆停舟笑道:“陆少卿不请您的朋友一块儿进来?” 陆停舟道:“不必,他没空。” 胡管家笑了笑。 “陆少卿来得正巧,国公爷还未歇下。” 他领着陆停舟走进正院。 正院里的厅堂亮如白昼,四下点满近百支蜡烛。 一扇一人高的紫檀屏风立于厅中。 一个青色身影如蝴蝶一般,围着屏风来回穿梭。 陆停舟停下脚步。 “这是?” 胡管家道:“这是晴江绣坊的池娘子,正在为我家太夫人补绣寿礼。” 陆停舟点点头,目光投向院落一角。 烈国公坐在一棵大榕树下,双臂交叉,环在胸前,魁梧的身板挺得笔直。 但若细看,那双圆瞪的眼已目光涣散,失去焦点。 胡管家快步上前,在他耳边轻唤:“国公爷,醒醒,陆少卿来了。” 烈国公猛地一抖,眼中重新凝聚神采。 “谁?” “我。” 陆停舟走过去。 烈国公看见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你小子——” 他话未说完,朝厅堂里的池依依警惕地望了眼。 第7章 这法子只能保她一时 他们这边离得远,说话的音量又小,池依依围着屏风忙碌,对院里的动静一无所觉。 烈国公扭回头,盯着陆停舟问:“你来做什么?宁州的案子审完了?” “国公爷呢?”陆停舟不答反问,“您怎么在这儿给人守夜?” 烈国公瞪他一眼:“你这张嘴,好话没有一句,难听的话倒有一堆。” 陆停舟轻轻笑了下:“听说您傍晚上了山,我想着我是晚辈,不来探望一眼与理不合。” 烈国公竖起浓眉:“你来见老夫就没好事。” “总比三皇子来要好。”陆停舟道,“听说三皇子也在寺中。” “那又如何,”烈国公冷笑,“他倒是打发了一个姓池的过来,老夫没空理会。” 陆停舟看向屏风前的青色身影:“她也姓池。” “这个池和那个池倒是有些不一样。”烈国公端起手边的浓茶喝了一口。 “有何不同?”陆停舟回眸。 烈国公抹抹胡须:“比她哥聪明,也比她哥沉得住气。” 陆停舟笑笑:“国公爷这是夸奖还是讽刺?” “老夫没你那些弯弯肠子,”烈国公道,“这丫头别的不好说,但她一拿起针,老夫就能看出来,她只要老老实实走正道,这辈子前途无量。” 陆停舟轻哦了声:“那国公爷看我呢?” “你?”烈国公哼了哼,“满脑子邪门歪道。” 他丢下茶碗:“老夫困了,你是走是留?” 陆停舟问:“您不守着了?” “守个屁,”烈国公起身,“我看你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不如你在这儿守着?” “您不怕她看见我?” “我国公府虽不收礼,但也不是什么人都不见,”烈国公道,“再说你要是怕被看见就不会进来,你是特地冲她来的,对不对?” 陆停舟笑笑:“是也不是。” “少跟我打哑谜,”烈国公嫌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夫没那么蠢,也没那么容易被人算计。” 陆停舟点头:“国公爷眼明心亮,是晚辈多虑了。” 他此来的确有试探池依依的意思,但看烈国公的反应,怕是用不着再试探。 他目送烈国公离开,看了看树下的空椅,掀起袍摆坐了下去。 耀眼的烛光下,屏上的纱绢薄如蝉翼,远远望去,竟似透明一般,屏上的锦绣浮在半空,美轮美奂,精妙绝伦。 池依依全神贯注盯着手里的绣活,每在屏风这头扎下一针,便去背面返扎一针,如此循环往复,不知时间流逝。 院子里寂静无声,偶尔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陆停舟靠在椅中,望着前方忙碌的身影,目光深邃。 倘若池依依当真受池弘光胁迫,烈国公此番上山,便是这姑娘为了自保所施的手段。 她很聪明,敢利用池弘光惹不起的人做挡箭牌,可惜这法子只能保她一时,保不了一世。 —— “我那妹妹整日扑在绣坊,满脑子只有针线活儿,对这男女之事一窍不通。” 池弘光眼含醉意,给三皇子倒了杯酒。 “她能得殿下垂青是她的福分,我只怕她不解风情,不能好好伺候殿下。” “你的意思是,她不肯了?”三皇子淡淡道。 池弘光连忙摆手。 “我还没来得及跟舍妹商量,但我今日带她上山,就是想让她陪殿下说说话,与您多亲近亲近,谁知这么不凑巧,烈国公来了。” 三皇子斜眼睨他:“我听说烈国公是她叫来的?” “她哪有那本事,”池弘光笑道,“不过是听寺里高僧说了几句偈语,突发其想,要为太夫人的寿礼屏风补绣一图。” “当真?”三皇子目光犀利,“我还听说她下晌不在寺里,你们一直在找她。” 池弘光笑着解释:“殿下有所不知,舍妹一琢磨绣活就犯痴性,旁人压根近不得身,她下晌出去就是为了图个清净,这不嘛,直到傍晚才回来,一回来就被烈国公府的人叫走了。” 三皇子拿起酒杯,漫不经心晃了晃:“你家六娘倒是天真可爱。” 池弘光一听这口气,就知三皇子对池依依兴趣不减。 他不失恭敬地笑了笑:“也亏得她有这份痴性,晴江绣坊才能有今日气象。” “我母妃很喜欢那绣坊,”三皇子道,“身为人子,我也想讨母妃欢心。” 池弘光神情微变,旋即恢复如常。 “殿下放心,待他日舍妹进了殿下府中,她人是殿下的,绣坊也是殿下的。” “你不心疼?”三皇子问。 “舍妹若能随侍殿下左右,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心疼?” “我是说那绣坊,”三皇子慢慢道,“那可是你家的聚宝盆,你就不想给自己留着?” 池弘光心中一凛,状似洒脱地笑了笑:“殿下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区区绣坊,何足挂齿。” 三皇子盯着他看了许久,大笑出声。 “说得好,本皇子就喜欢忠诚于我的人,”他把手里的酒杯递给池弘光,“来,这杯酒赏你了。” 池弘光双手接过,一仰脖,悉数倒入喉中。 “多谢殿下厚爱。”他脸色酡红,“舍妹之事请殿下放心,等再过些日子,必会让殿下满意。” 屋顶上,段云开轻轻将掀开的瓦片放回原处,身形一纵,悄没声地消失在夜色中。 灯火通明的厅堂里,九十九支蜡烛已燃烧过半。 池依依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脖子,放下针,十指交叉,抻了抻僵硬的指头。 没有绣架,刺绣比平日难了好几倍,但她之前在静室独处之时,已将每一针在心里演练了上百遍。 前世她身陷囹圄,眼盲手残,至今日重生已有一年未能碰针,但她心里没有一日荒废过绣功。 今晚重新拿起针线,她就算闭着眼,也能在纱绢上绣出一幅完美纹样。 她望着眼前的绣屏,笑了笑,逼回涌上眼底的湿意。 现在还不到松懈的时候,等她绣完这幅图,明日见了池弘光,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捶捶肩膀,忽觉有人在看她。 是国公爷吗? 她转头望去。 第8章 池六娘早就相中你了 不是国公爷。 是……陆停舟? 池依依望着树下的人影,那人的面目虽隐在暗处,她仍是一眼认出,那就是陆停舟。 他怎么会在这儿? 池依依唇角微动,又惊又喜。 还未开口,就听夜色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 陆停舟歪在椅子上的身影动了动,站了起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池依依以为他有话想对自己说。 然而他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开。 池依依微微一怔,下意识追了过去。 等她追到院中,陆停舟已不见人影。 她缠紧手指,百思不得其解。 陆停舟为何出现在这儿? 他和烈国公是什么关系?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深更半夜,他坐这儿干嘛? 总不会是为了纳凉。 池依依蹙了蹙眉,回头看了眼即将完工的绣屏。 这下可好,被陆停舟这么一打岔,她又得先静心,才能动针了。 院门外,段云开朝陆停舟招了招手,示意他随自己离开。 走在无人的小道上,段云开开口:“你什么时候和烈国公有了交情?” 别人进不去的院子,陆停舟说进就进,段云开直觉这俩关系匪浅。 “他是老师的故交。”陆停舟道。 “啥?”段云开愕然,“我祖父还有朋友?” 陆停舟淡然:“就冲你这话,你小时候挨的每顿打都不冤。” 段云开默了默。 “不说这个了,”他转开话题,“你猜我在三皇子那儿听到了什么?” “不猜。”陆停舟道,“有话就说。” 段云开一噎,重重叹了口气。 “那池弘光果然不是人。”他义愤填膺,“不但要把池六娘卖给三皇子,连池六娘名下的绣坊,也要一并送过去。” 陆停舟点点头:“不出所料。” 段云开看他一眼,见他再无他话,不禁追问:“就这样?” “你想怎样?” “你是大理寺少卿,遇到这种事,难道不该伸张正义?”段云开问。 “伸张正义?”陆停舟似是笑了下,“除了池六娘拿出的香料和你偷听到的消息,还有别的证据能证明池弘光作奸犯科?” 段云开滞了滞:“那怎么办?你打算就这样置之不理?” “池六娘就在烈国公那儿,你可以现在就去把人带走,”陆停舟道,“只要她愿意。” 段云开瞪他:“别说那姑娘愿不愿意,我要是把人带走,她这辈子的名声就毁了。” “你看她像是在乎名声的人吗?”陆停舟问。 段云开想了想:“也对,她连你的洗澡桶都敢钻。” 陆停舟瞥他一眼。 段云开摸摸下巴:“要不你去?” 他自言自语:“以你俩的交情,你去问问她,愿不愿离开京城,若是愿意,我可以护送一程。” “我和她有什么交情?”陆停舟问。 段云开疑惑地看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笨。 “当然是一起泡过澡的交情。”他义正辞严。 陆停舟微微一笑,在月下如夜昙轻绽。 “段云开,你是不是欠揍?” “你打得过我吗?”段云开挑衅。 陆停舟看着他不说话。 段云开慢慢收了脸上的笑。 “我先说好,我不是怕你,只是怕我家老爷子不高兴。”他耸耸肩,“而且我相信,你绝非看人受难却置之不理之人。” “你看错了。”陆停舟冷然,“我只帮对我有用之人。” 段云开啧了声:“我发现你这家伙自从进京以后,越来越没人味儿。” “要人味儿做什么?”陆停舟似是不解,“给人打牙祭么?” 段云开无言以对。 “我说不过你,总之你明天去找池六娘,我看她对你挺信任,你说的话她多半会听。” “要去你去。”陆停舟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月亮,“你不觉得她对我的信任毫无理由吗?” 段云开皱眉:“你是大理寺少卿,又是三皇子的眼中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信任你也在情理之中。” “我从未见过她,”陆停舟道,“她却能一眼认出我是谁,还当着我的面……” 他顿了顿,脑海里闪过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 她哭起来的样子堪称楚楚可怜,可惜他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哭得再可怜也激不起他半分同情。 段云开沉思片刻。 “她难道喜欢你?” 陆停舟脚下一顿。 “你说什么?”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好友没长脑子。 段云开却不这么觉得。 “你看,你当年高中探花,在长安街上没少被小娘子们扔手绢,后来这些年,你在京城抛头露面,总有机会经过绣坊,说不定池六娘早就相中你了呢?” 段云开越想越有可能:“过去她碍于兄长和三皇子那层关系,不敢向你示好,如今池弘光要卖妹求荣,她一见到你,可不就悲从中来,情难自禁了么?” 陆停舟看他一眼,忽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段云开不解。 “我在想,以你这脑子,是怎么在江湖上混下去的。” “那你说说看,她为何一见你就哭?”段云开道,“今天她刚进屋那会儿,我还以为你俩有个什么。” “无稽之谈。”陆停舟甩开他,大步往前走,“你想行侠仗义你就去,别拿我说事。” “哎,你这人,怎么恼羞成怒了呢?”段云开追了上去。 翌日一早,晨曦方露。 池弘光再次来到国公府院外。 他亲自拎着一个食盒,把它交给守门的家丁。 “舍妹早上爱喝米粥,这是我特地让厨房为她做的,还请替我转交给她。” 他说完并不纠缠,拱了拱手就要走。 “池公子留步。”院门忽然打开,胡管家从里现身,“令妹已经完成绣活,国公爷许你进来把人带走。” 池弘光微讶,随即一喜。 “恭敬不如从命。” 他跟在胡管家身后进了院子,一眼便看到烈国公在院中打拳。 他有心上前问候,却险些被拳风伤到,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胡管家笑道:“国公爷打拳时最忌有人近身,池公子,请这边来。” 池弘光尴尬应了声,随他走入厅堂。 刚一进去,就见厅中立着一扇高大的屏风。 第9章 渣兄送来一碗粥 屏风上绣的是麻姑献寿。 麻姑人称寿仙娘娘,时人贺寿皆爱以麻姑为图。 屏风上的女仙气质绰约,手里提着一个玉质果篮,篮中放着几颗水灵灵的仙桃。 女仙身后跟着一头仙鹿,仙鹿嘴里叼着一树桃枝,枝叶青翠,犹带露水。 这幅绣作宛如笔墨勾画,更比笔墨多了几分丝绸的华彩,精美绝伦。 哪怕池弘光早已见惯妹妹的绣作,一见之下仍是叹为观止。 他不免有些遗憾。 以池依依的出色绣技,晴江绣坊的前景不可估量。 可惜三皇子点名要她,他不得不忍痛将这棵摇钱树送给三皇子。 这么一想,池弘光又有些不甘心。 他靠池依依挣来的钱搭上了三皇子这条线,更凭自身才华成为三皇子看重的门客,但这还不够。 三皇子虽能给他大好前程,但他绝不会像池依依这样对他言听计从,更不会他想要多少银钱就给他多少银钱。 更何况他除了三皇子还想多结交几条人脉,这些都得花钱。 如果没了池依依,他还能像以前一样挥金如土吗? 池弘光想得出神,忽听胡管家道:“令妹不愧为晴江绣坊的东家,坊中绣技第一人,我们国公爷见了她绣的这头鹿,也是赞不绝口。” 池弘光本能地提起笑:“国公爷过誉,舍妹她——” 他说话时刚好转到屏风后头。 他正要习惯性地谦逊,一幅画面撞进他眼帘,令他怔怔住了口。 时下的屏风若要绣画,必须做到两面光,即正反两面图纹一样,皆可观赏。 这对绣功的要求极高,不能露出丝毫马脚。 这幅屏风既出自池依依之手,满足这一要求自然不难。 但让池弘光惊诧的不是这个。 他退后两步,往屏风正面瞧了眼,又转回背面再看一眼。 只见正面的麻姑身后跟的是口衔桃枝的仙鹿。 但到背面再看,那头仙鹿竟变成一个大胖小子,小子手里捧着一颗又大又红的仙桃。 池弘光情不自禁揉揉眼,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这绣作的正反两面真的出现了不一样的图案。 不但图案不同,连颜色也大有不同。 这简直!简直…… 他舔舔唇,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激动。 这样的技法若能用于绣坊,要不了一个月,晴江绣坊就会名声大噪,别说在京城,就算整个大衍,也是独树一帜。 到那时,绣坊何止日进斗金,数不尽的达官贵人、豪商巨贾,都会趋之若鹜。 有了这个纽带,他想认识什么样的人认识不到?哪怕是从那些人家的夫人们入手,也能帮他牵线搭桥。 池弘光想象着那样的未来,几乎看见自己脚下铺开一条光明大道。 而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更让他难以自控。 “阿兄?”池依依走进厅堂,“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池弘光看向妹妹,露出几分真挚的笑容:“依依,你几时想出这样的技法?阿兄竟从未听你说过。” 池依依轻笑:“阿兄整日忙于公务,又常说刺绣为女子份内之事,我怎好拿此雕虫小技打扰阿兄。” “你这说的什么话,”池弘光佯怒,“我再忙也不能不管你的事。” 池依依笑容不减,转身去看桌上的食盒。 她实在不想面对池弘光这副虚伪的嘴脸。 过去他用着绣坊的钱,嘴里却总将刺绣贬得一文不值,仿佛这是门人人可做的生意,谁家只要有个女子,就能轻松扛起这活儿。 那时的池依依虽然有些不被理解的难过,但仍然对他充满感激。 因为父亲还在世时,家里的产业已被败得七零八落,前面四个兄妹皆已夭折,她年方十三,父亲就想把她嫁人换聘礼,对方是个鳏夫,比池依依大三十岁,是池弘光劝住了他。 池弘光说,妹妹还小,又早早没了娘,理应让她在家里多待几年,何必这么早就骨肉分离。 池弘光还说,父亲若嫌女儿家是累赘,以后养妹妹的钱他来挣。 池依依当时听到这些,对池弘光感激涕零。 两人虽非一母所生,池弘光待她却如嫡亲兄妹,怎不让她心怀感恩。 说来也凑巧,父亲没过几日便因醉酒冻死在雪夜,这桩婚事彻底作罢。 池弘光清点家产,发现祖上留下来的古董字画都被父亲倒卖一空,甚至还留下许多欠条。 池依依不忍兄长日日被债主骚扰,拿出母亲留下的私房和自己接绣活攒下的银两,替家中还清了债务。 为了让池弘光安心在书院求学,她没日没夜刺绣挣钱,由于绣技出众,得到一位刺绣大师赏识,成了对方的关门弟子。 几年后,池弘光靠她的资助完成学业,考中举人。 而池依依师父所在的绣坊因主家遭了祸,不得已将绣坊贱卖,池依依与师父商量过后,一咬牙拿出全部积蓄,又向钱庄借了些利钱,盘下绣坊。 池依依为绣坊投注了全部心血,绣坊从一开始的门庭冷落到后来渐有进账,又因师父的关系,为宫中教坊司特制了一批舞衣,使得舞姬们在宫宴上大放异彩,得到皇帝亲口称赞。 从此,晴江绣坊的名气一炮打响,成了京中一块金字招牌。 相比池依依的生意兴隆,池弘光的科举之路却再无起色。 他考不中进士,又不甘只以举人的身份谋个七八品的小官,便借池依依给的银钱铺路,入了三皇子府,成为众多门客之一。 为了获得三皇子青眼,池弘光拿钱开道,终于挤到三皇子面前。 池依依虽不大赞成兄长放弃科举,但人各有志,她只求兄长得遂所愿,总好过整日在家郁郁不乐。 去年师父年老归乡,池依依身边除了池弘光再无别的亲人,对于他的要求,她从无不应。 谁知她的一再包容让他的野心不断膨胀,甚至不惜拿她去讨好三皇子,更使出如此下三滥的伎俩。 池依依打开桌上的食盒,看到那碗清粥,眼底浮起一丝嘲讽。 她为何早间总爱喝粥,只因早年为了多接绣活,总是熬更熬夜地刺绣,到了早上无甚胃口,只能吃得下一点白粥。 池弘光不喜喝粥,无论早晚总要喝一碗滋补的汤水,以前家中拮据,喝的是鱼汤,后来池依依靠绣坊有了充足进项,池弘光便让厨房可劲地炖各种补品。 不是给池依依,而是给他自己。 池依依虽不是那种明明有条件还苛待自己的人,但她这些年为了绣坊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于吃食上并不讲究。 总归家里有那么多鹿茸人参、干鲍燕窝,谁爱吃谁自己拿,她犯不着为这个和兄长置气。 池弘光起初还假惺惺试探她的反应,见她浑不在意,更是变本加厉,还总笑她肠胃娇气,受不住好东西。 如今想来,家中库房还存了好些补品和珍贵药材,等她这趟下山,把它们通通处理干净。 哪怕一把火烧了,也不给池弘光留半分。 池弘光见池依依望着食盒迟迟不语,笑道:“依依,阿兄知道你爱喝粥,这是专门为你备的,你快趁热喝,暖暖肠胃。” 第10章 他要留下这棵摇钱树 池依依听他当着外人的面嘘寒问暖,只觉作呕。 她将盒盖放回原处,回眸一笑:“多谢阿兄,可今早起来时,我已在国公爷这儿用过早饭,实在是吃不下了。” 一旁的胡管家眉峰轻动,吃早饭?他们可还未准备。 方才池弘光在外叩门,是这位池六娘向国公爷说了情,想让兄长入内一见,他们这才把池弘光放了进来。 眼下这兄妹俩,一个面容和煦,一个言笑婉婉,瞧上去正是兄友妹恭,手足情深。 然而这画面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假。 再听池依依这番话,分明对他兄长的好意视若敝屣。 胡管家是国公府的管家,听过见过的世面不少,当下就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这池六娘当着他们的面说谎,是想让外人知道,她与池弘光并不像传言那样和睦? 胡管家不动声色转着念,看来这补绣屏风一事,果然如国公爷所料,背后大有玄机。 池弘光没有听出妹妹的敷衍,闻言只是笑道:“既如此,你在国公爷这儿已叨扰许久,咱们这就走。” 他还有许多话想问池依依,当着外人的面总归不便,虽然有心与烈国公亲近,但烈国公还在打拳没空理他,倒不如把池依依带走,仔细盘问昨日失踪之事。 还有她在这扇屏风上展现的技法,池弘光想知道,除了她可还有别人也会。 两人出得门来,池依依听见池弘光迫不及待的询问,笑着回应:“阿兄在外面见多识广,可曾见过类似的绣法?” 池弘光怔了怔:“不曾。” 池依依笑了。 她仰头看向蔚蓝的天,轻盈的晨光落在她面上,她眼中神采熠熠。 “我倒是见过。” 这话一出,池弘光仿佛被泼了一头冷水,心里的激动打消大半。 “哦?”他意兴阑珊道,“不知何方高人,竟与我妹妹一般出众。” 池依依走在前方,领先他一个身位,慢慢道:“倒也不是一模一样。” 池弘光沮丧的心又被吊到半空。 他不懂刺绣,更从未踏足池依依的绣坊,于这刺绣一道知之甚少。 但他听得出池依依的语气,这意思是,她的绣技更强? 如果更强,那晴江绣坊还是可以借此一搏。 池弘光正想着,就听池依依道:“双面绣于五十年前便已出现,我师父在宫中文绣院做女官时,摸索出双面异色绣,即两面图案一样,颜色不同。” 这一技法被宫中绣工沿袭,所以多用于皇家御用之物,池弘光虽攀上三皇子,所见终究有限,自然从未见过。 池依依的师父出宫后,继续钻研绣技,一心想做出异色异形绣,即两面不但颜色各异,连图案也完全不同。 但因年老体迈,精力受限,迟迟不能成功。 后来收了池依依这个徒弟,池依依年纪虽小,但天分过人,她继承师志,经多年尝试,终于让异色异形绣成功面世。 上一世,她刚研究出此法,还未得以施展,便被池弘光下药送给三皇子。 后来她被三皇子剜掉双眼,斩断双手,关在后院地牢整整一年。 在那不见天日的狭小密室中,她日日夜夜在心中演练,尽管手中无针眼中无线,但她比任何人都能看清针法的轨迹。 而如今,她便要用这从未有人见过的绣技,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世上能人众多,我不敢担保自己一定独一无二,但凭这套异色异形绣,阿兄认为我们是否能让晴江绣坊更上一层楼?” 她回头看向池弘光,笑吟吟地抛出一个诱饵。 池弘光此人唯利是图,当初将她和绣坊献给三皇子,不过是为了讨三皇子欢心。 如今她有了旁人从未见过的绣法,能够给池家带来更大的利益,池弘光还舍得把她轻易让人么? 就算要让,恐怕也得榨干她的好处,直到她再无利用价值才肯放手。 池弘光果然沉吟不语。 池依依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这就是她的兄长,得陇望蜀,恨不能将所有好处吃干抹尽。 池依依懒得等他,径自寻了张石凳坐下。 此时天刚放亮,香客还未上山,寺里飘荡着和尚们早课的诵经声,伴着香火的气息萦绕在寺庙上空。 池依依闭眸听着诵经声,静静等着池弘光的反应。 不多时,脚步声来到身前。 池依依睁开眼,就见池弘光脸上带着一贯温文尔雅的笑,对她道:“妹妹的绣技天下无双,阿兄相信,你一定能把绣坊发扬光大。” 池依依笑笑:“当年父亲想把我嫁人,全靠阿兄说情我才能有今天。阿兄,你放心,我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池弘光笑意更盛。 “我知道,我妹妹总是最好的。” 他当然知道池依依对他多么敬重,他也绝不会让她知晓,当年他为何阻止父亲将她许人。 因为他偶然得知,池依依手中还有姨娘留下的私房。 若让池依依嫁人,这笔私房就会便宜了外人,而他也不愿让父亲知道这笔银子的存在,否则他哪还有钱继续在书院念书。 他们池家虽已没落,他在书院却一直维持着贵公子的体面。 他深知家中财产已被父亲败了个干净,唯一可指望的便是池依依藏起来的那笔私房。 为此他明知父亲喝得大醉,仍旧任他在家门口的雪地里躺了一夜。 父亲死后,他故意找人扮作债主上门催债,池依依果然不忍心看他受辱,拿出姨娘的私房替他消灾,却不知那些银钱全部进了他的荷包。 他本想将池依依的积蓄搜刮干净,再将她送给山长家病重的侄儿冲喜,谁知池依依凭一手绣技入了绣坊做工,没多久更成为一名刺绣大师的关门弟子。 看着池依依带回家的银两越来越多,池弘光打消了送她冲喜的念头。 这么一棵摇钱树,还是留给自己为好。 后来池依依痴迷绣技,无心嫁人,池弘光不但不催婚,反而支持她的选择,更令池依依感动不已。 若非三皇子一再向他要人,池弘光恨不能池依依一辈子为池家做工。 今日看到池依依新创的绣法,池弘光又有了新的盘算。 就这么把人献给三皇子难免可惜,不如等他看看这绣法能带来多大利益,再做决定不迟。 到时就算三皇子把人和绣坊全部拿走,他能换来的好处也非今日可比。 池弘光看向池依依,眼神更加亲切。 而在他拿定主意之前,他还需弄清一件事。 “依依,昨日下晌你不在房中,做什么去了?”他试探着问道。 第11章 池依依,我们很熟吗 池依依自昨日醒来,苦心筹谋,早知他会有此一问,当下笑了笑。 “阿兄不知,我师父归乡前,心心念念就是这异色异形绣法,我身为她的关门弟子,自然要将此法钻研通透。” “今年我私下演练数次,已有所成。昨日在寺中听高僧讲经,不免想起前日给国公府送去的那扇屏风。倘若我能在屏风上施展此技,等到太夫人寿宴那日,岂不能让整个京城都知道我的技艺?” 池依依将早已想好的理由娓娓道来。 “我午睡时,忽梦神鹿降世,惊醒以后有了腹稿,便命玉珠下山去国公府讨要屏风。” 池弘光闻言,想起池依依以往对刺绣的痴迷,这样的事并非头一回,心中的疑虑顿时打消大半。 他故意板起脸,又道:“可你下晌不见人影,我带人到处寻你,还以为你被坏人掳去,差点吓死为兄。” 池依依微低下头,羞涩一笑。 “我本在房中准备绣稿,但屋里香气沉闷,令人头晕脑胀,便是灭了香也无用,我只好去山中寻了个僻静处,重新起稿。许是太过专心,没听到阿兄呼唤,才和你们错过。” 池依依扬起脸,讨好地看着池弘光:“阿兄刚才夸了我,就不要再骂我了。” 池弘光听她说起迷香,未免有些不自在,但见她言行举止与以往无异,去山中取静更是合情合理,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 他叹了口气,拿出好兄长的模样:“你啊,想一出是一出,下次可再不许这样任性了。” 池依依微笑:“依依明白。” 她笑起来如一池春水,池弘光想起三皇子对她的垂涎,不禁觉得今时今日还是别让两人相见为妙。 “依依,你累了一晚,快去好好歇着,阿兄还有贵人要招待,就不陪你了。” 他得先去稳住三皇子,以免对方见了人,一时兴起把人带走。 “阿兄只管去忙,”池依依显得无比乖巧,“我已让玉珠回房收拾,阿兄不必操心。” 池弘光巴不得听到这话,当下假模假样哄了两句,然后便朝三皇子的住处去了。 目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池依依这才收了脸上的笑。 她低头看着脚边的影子。 一阵风吹过,一旁凉架上的紫藤簌簌而落。 淡紫、暗紫、浓紫的花朵洒了一地,滚落到她的裙边。 她弯腰拣起一朵落花,就见地上的影子多了一道。 她顿了下,以为是池弘光去而复返,本能地提起嘴角,抬头看向前方。 一支缠花银簪递到她面前。 ……陆停舟? 望着眼前清俊如玉的男子,池依依略显迟滞地眨了眨眼。 怎么又是他? 是特地来找她的? 她下意识朝四周望了望,甚至忽略了陆停舟递来的东西。 “陆少卿,”她站起身,“您怎么来了?” 陆停舟将手里的簪子往前送了送:“你的。” 池依依这才看清他拿着什么。 原来她的发簪被他捡到了。 “多谢陆少卿,”她双手接过,扬起真诚的笑容,“我还以为它已经丢了,陆少卿在哪儿捡到的?” 她本是随口一问,却见陆停舟的眼神深沉了几分。 还能在哪儿捡到,当然是他的浴桶。 他没有回答,只问:“你想离开京城么?” 池依依怔了下,不防他如此直接,唇边的笑容隐去。 “想,但不是现在。” 师父归乡前,曾一再叮嘱让她照顾好那些绣工。 那些绣工大多和池依依的师父一样,是年老后从宫里放出的宫人,还有些则来自贫苦人家。 他们无依无靠,绣坊既是他们的谋生之所,更是唯一的家。 从池依依进入绣坊做工的第一天起,绣工们都待她极好,池依依能有今天的成就,既多亏师父倾囊相授,也少不了绣工们的无私分享。 这也是当初师父同意她盘下绣坊的最大原因。 “这里的人或许帮不了你什么,但有一点你可以相信,他们绝不会出卖你。” 上一世,师父的话一语成谶。 这些绣工不肯背弃她,纷纷遭了池弘光的毒手。 这一世,池依依不但要保往自己,更要保住他们。 哪怕玉石俱焚,也要给众人踏出一条生路。 “陆少卿如此问我,是因为昨日之事?”池依依心如明镜。 前后两世,她与陆停舟的接触都少得可怜,但她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上一世,她交待完复仇的遗言就死在他面前。 而他对着一个死人,却郑重地道了句:“你放心,我一定提着他们的脑袋来见你。” 他说到做到,却因此丧了性命。 而这一世,他不嫌弃她是池弘光的妹妹,特地跑来问她是否想离京。 如果她说“想”,他一定会帮忙,只是她要辜负他的好意了。 池依依别开视线。 “让陆少卿为我操心了,”她轻声道,“我虽有心请陆少卿为我做主,但我手里的证据不足以将池弘光正法,所以眼下我只能忍耐。” “若他以长兄的名义,把你直接嫁入皇子府呢?”陆停舟问,“长兄如父,他有权决定你的婚事,便是告到官府也没用。” 池依依眼睫一颤。 她当然想过这个可能,但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多谢陆少卿提醒,”池依依道,“但现在我对池弘光还有用,他舍不得这么早就把我送走。” 见她心意已决,陆停舟不置可否挑起唇:“但愿如此。” 他像是完成了任务,说完不再逗留,拔腿就走。 “陆少卿。”池依依叫住他。 陆停舟停下脚步。 “还有什么事?” 池依依踌躇了一下:“改日我想登门拜访,不知陆少卿哪日有空?” 她仅凭一己之力,对付得了池弘光,却对付不了三皇子。 不过不要紧,上一世在皇子府收集的罪证都记在她脑子里,如果把这些告诉陆停舟,陆停舟一定会充分利用这些证据扳倒三皇子。 但是口说无凭,上一世她能取信于他是因为有人帮忙,让她带出了大量文书,这一世没了纸质信物,陆停舟凭什么信她? 而这里面有些事情还未发生,她现在说出来会不会改变事态走向? 可无论如何,池依依都希望结交陆停舟这个朋友,不管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报恩。 陆停舟望着她,墨玉般的眼瞳泛起一抹疑色。 “池依依,我们很熟吗?”他突然开口。 他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嘲讽地笑了下:“我是大理寺官员,你是绣坊东家,我们之间有何话可说?” 第12章 国公爷该找她退钱 池依依闻言,眸色一黯,抿唇不语。 不怪陆停舟不想与她纠缠,站在他的立场,两人素不相识,他根本没必要趟这滩浑水,而她又拒绝了他的好意,还能要他怎样? 她有心解释,忽听丫鬟玉珠的声音响起:“六娘,您怎么在这儿?” 玉珠跑到近前,见自家姑娘和一陌生男子站在一起,担心对方无礼,当即拦在池依依面前。 陆停舟微微一哂,不再与池依依多说,掉头走了。 池依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改日找个机会,专程约他一叙才好。 正想着,就听玉珠问:“六娘,您认识那人?” 池依依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庙里的香客。” “哦。”玉珠忽然轻嘶一声,“这人好像有些眼熟。” 池依依奇道:“你见过?” 照说这不应该。 昨晚陆停舟虽然去过国公府的院子,但那时玉珠早被她打发去睡了,这两人并没机会碰面。 玉珠想了想,猛地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昨天我雇的驴车陷进泥里,险些不能下山,是这位郎君路过,帮车夫推了一把。” 她牢记自家姑娘的吩咐,为了不被人瞧见,驴车陷进泥后就躲在树后等着,她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推车之人和前方那位郎君面貌相仿,连走路的姿势也一模一样。 池依依听了玉珠的讲述,眼前仿佛出现一幅画面—— 一身清贵气质的陆停舟双脚陷在泥里,身上的锦袍溅满泥点,但他的双手仍然牢牢扶着车厢,推着车轮往前滚动。 难怪昨日大白天的,他一个人在房里沐浴。 原来是因为这个。 “六娘您笑什么?” 玉珠不解地看着自家姑娘,只见池依依嘴角弯弯,眼也弯弯。 “没什么。”池依依轻轻摇了摇头,转眼看向头顶的蓝天,“只是觉得……今天的日头真好。” 陆停舟回到居士院。 还没进门,段云开就从斜刺里窜了出来。 “怎么样?见到池六娘了吗?她怎么说?” “无话可说。”陆停舟道。 段云开抓抓脑袋:“无话可说是什么意思?” “不想离开京城的意思。”陆停舟把屋子的钥匙扔给他,“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办了,你若想行侠仗义就继续待在这儿,我还要回京,恕不奉陪。” 段云开接住钥匙:“你确定她不想离京?是有什么难处?” “没问。”陆停舟道。 段云开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怎么能不问呢?” “我不是她爹,”陆停舟冷淡道,“人各有志,不必勉强。” 段云开蓦地语塞。 “行,牛不喝水,我们也不能强按头,只是她一个小姑娘家也怪可惜的。”他叹道。 “不小了,”陆停舟道,“她年已双十,又是绣坊东家,见过的世面未必比你少。” 段云开摇头:“你不懂,天底下的女子都是水做的,别管二十岁还是八十岁,都值得让人呵护。” 陆停舟抬眉:“你与女刺客交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呵护?” “那能一样么?”段云开嘿了声,“再说没我帮忙,你早就死在宁州了。” “废话少说,”陆停舟拨开他挡道的身躯,“你若要留在这儿,就替我盯着三皇子,看他下山以后会去哪儿。” “也好,”段云开道,“有我在,那池六娘至少在山上不会被人欺负。” 陆停舟看傻子似地看他一眼:“有烈国公在,谁敢动她。” 事实证明,烈国公的名头着实好使。 池依依回寮舍歇了半日,池弘光一直没来扰她。 待她用过午膳,池家家丁这才前来传话。 “大郎要陪同贵人下山,请六娘在寺里好生歇着,若国公府还有召唤,且安心为国公府办差,不必操心家里的事。” 池依依笑了下:“知道了,你替我转告阿兄,就说他侍奉贵人辛苦,若得了闲,可去西郊别院小住,那里的樱桃已熟了,正适合邀人酌饮,吟诗作对。” 池家家丁走后,玉珠不解道:“六娘,您以前不是常劝大郎静心向学,少在外面喝酒玩乐么?” 怎么今日反而主动提起西郊别院,还同意大郎呼朋引伴? 池依依往手上涂了润肤的香膏,一点点慢慢揉开,浅浅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多劝无益,他既然喜欢便由他去。” 池弘光性喜钻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在三皇子跟前伺候的时候,京城内外到处都有他呼朋引伴的身影。 以前池依依时常会提醒两句,而今她才不管他去哪儿,他在池府待的时间越少,才越方便她行事。 池依依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让玉珠去探明池弘光与三皇子确已离开,这才离开寮舍,去了烈国公的院子。 烈国公见她上门拜见,脸上未露丝毫惊奇,仿佛料到她会去而复返。 “屏风绣好了,你还来作甚?”烈国公背着手,在大太阳底下遛弯。 池依依顶着日头跟在他身后,礼貌回道:“早上走得急,不知国公爷对我补绣之处是否满意,特来问询。” 烈国公头也不回:“绣得还行,这般花样也只有弯弯绕绕的人才想得出来。” 池依依微微一笑,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能让国公爷满意,我就放心了。” “你走。”烈国公道,“老胡说你这绣技是京里头一份,我国公府不能白占你的便宜,你去找他重新结算工钱,该补多少,老夫就补多少。” 池依依脚下一顿:“国公爷此话就折煞我了。” 她坦率道:“依我看,国公爷不但不该补我银钱,还该找我退还银钱。” 烈国公回头:“此话何意?” 池依依道:“国公爷买我的绣屏是给太夫人贺寿之用,太夫人寿宴那日,便是我的绣技一鸣惊人之时。我这本事一经传开,晴江绣坊何愁生意不兴?我借国公府替我打响名头,国公爷应该反过来找我收钱才对。” 烈国公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 “你这丫头倒是敢说。” “说与不说,国公爷都心知肚明不是吗?”池依依笑道,“小女纵有再多弯弯绕绕,也不敢在国公爷面前班门弄斧,所以此来便是向国公爷表明心迹,还请莫怪。” 烈国公哈哈一笑:“心肠如何倒是不知,说出来的话却是好听。” 他笑容一整,忽道:“你与你哥又是怎么回事?” 第13章 陆小子守了她半宿 池依依笑容微顿。 “国公爷连这也看出来了?” 烈国公哼了声:“少装蒜,你三番两次作为,不就是想给人看么?” 池依依唇角微扬,随即一叹。 “小女与家兄的确不像外界所传那样和睦,只是各家有各家的烦恼,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足为外人道却拿到老夫面前摆弄,你想让国公府替你出头?”烈国公一双炯炯有神的老眼审视着她。 池依依摇头。 “小女只是听闻国公爷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他日若是听到一些腌臜事,便是旁人不解,小女也希望国公爷不要误会。” 她过去一心琢磨绣技,除了绣坊,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才给了池弘光可乘之机。 而今她正要借这刺绣的本事,尽可能多地与人结交,尤其是像国公府这样的背景,必要时,哪怕狐假虎威,她也不惧用上一用。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让人知晓,她与池弘光并非一路人,以免错被划为三皇子一党,日后孤立无援。 烈国公听了她的解释,不以为然笑了笑。 “丫头,你看老夫可像多管闲事之人?” 池依依面不改色:“在我眼里,国公爷和陆少卿一样,都是好人。” 昨晚陆停舟突然出现在国公府的院子,她猜想两人交情匪浅。 指不定还是被她引来的。 至于陆停舟是想观察她,还是想提醒烈国公防着她,她都不介意。 她只确认一点,能与陆停舟交好之人,定不是坏人。 她这话说完,烈国公的神情变了变,便是满脸虬髯也挡不住面上的怪异。 “好人?” 他哈哈大笑,“你说姓陆那小子是好人?” 他的笑声震得树上的麻雀腾空而起,在天上盘旋了好几圈才落回枝头。 他看池依依的眼神露出几分意味深长。 “你认识陆停舟?” 池依依抿抿唇:“见过几回。” “见过几回就说他是好人?”烈国公哼了哼,“我听说京里不少小娘子都爱他那副皮囊,丫头,你也看上他的脸了。” 池依依一怔。 陆停舟的脸……她还真没仔细琢磨。 好看肯定是好看的,但或许前世他死去的画面太过惨烈,让她记忆最深的却是他腕间一粒红痣。 想起那幕场景,她目色微黯。 却不知这个反应看在别人眼里,又多了几分猜想。 烈国公摇摇头:“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不过别把人想太好,不然以后吃亏的还是自个儿。” 池依依回过神。 烈国公这话驴唇不对马嘴,她只是由衷称赞陆停舟的人品,怎么和少年慕艾扯上了关系? 话说回来,这位国公爷不是常年不理俗事的么,怎么对京里的八卦倒是门儿清。 池依依自觉见识了烈国公不为人所知的一面,只有跟在一旁的胡管家心知肚明,国公爷不是耳朵长,而是受了老友之托,打算替陆停舟在京城物色一门婚事。 前几日烈国公才让胡管家找来一沓待字闺中的女子名册,与太夫人挨个斟酌了一番。 结论是:看哪家都差点儿,而勉强登对的,或许人家看陆停舟也差点儿。 后来还是回娘家闲坐的大女儿一甩帕子。 “瞧你们这费事儿的,下月初二是陛下寿辰,大小官员都会拖儿带女参加寿宴,到时寻个机会让陆停舟与那些闺秀们见见,等他自个儿看对眼,再撮合不迟。” 烈国公一听也是这个理。 本朝不太讲究男女大防,皇帝又爱热闹,宫宴那天少不了各种节目,小到吟诗作对、投壶弈棋,大到骑马打球、拔河射箭,男女老少都会参与。 到那时,他只管往旁一坐,看陆停舟的眼睛长在谁身上,再找谁家议亲。 池依依不知这其中缘由,见烈国公把话题跑偏,笑着扯回正题:“我昨日曾说,要将绣好的屏风拿到佛前诚心供奉,不知国公爷可愿让我越俎代庖?” 她在寺中待得越久,在池弘光看来,她与国公府的关系就越热络。 那人汲汲营营,为了奉承三皇子,巴不得与国公府攀交情,否则不会特地让家丁传话,要她安心替国公府办差。 池弘光的打算正中她下怀。 她从前世的暗影回到今生,也想寻个安稳之处,仔细思量日后的对策。 若论安稳,还有哪个地方比得上有烈国公在的凌云寺。 这也是她过来求见的目的。 烈国公老眼一眯。 “老胡,”他叫来管家,“带她去小佛堂。” 小佛堂就在烈国公下榻的院子。 胡管家把池依依送去小佛堂,回到烈国公身旁。 “国公爷,您为何要让她留下?” 他还以为国公爷会二话不说,把人扫地出门呢。 烈国公吹吹胡子:“我再不懂刺绣,也知道那玩意儿费了不少心血,看在她还算老实的份上,她要供佛就让她供。” 胡管家笑道:“国公爷总是心善。” “少拍我马屁,”烈国公横他一眼,忽又皱眉,“你说陆小子和她是什么关系?” 胡管家一愣。 “这能有什么关系,”他笑道,“若有关系,难道国公爷还能不知?” “说得也对,”烈国公点点头,“不过昨夜陆小子在院里守了半宿,这又是为何?” “自然是担心有人对国公爷不利。” “不。”烈国公摆手,“老夫纵横沙场数十年,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那小子就算瞎操心,也该信任老夫的判断,何况真要有什么事,就他那身手,轮得着他救老夫?” 胡管家轻咳一声:“这不是关心您嘛。” 烈国公想了想,自顾自又道:“但要说那小子对这丫头有什么别的心思,那绝不可能。” “是啊,陆少卿与三皇子不和,连陛下都知道,他又怎会主动接近三皇子那边的人。” 胡管家附和着,心里却想:国公爷,您别瞎猜了,这几日您为了陆少卿的婚事,都快走火入魔了。 烈国公嗯了声。 “这话有理,陆小子肯定看不上那丫头,不过我看那丫头的反应,倒像是对他有点儿意思。” 他摸摸胡须,越想越有道理:“老胡,等咱们回了京,你去探探那丫头的底。” 胡管家疑惑:“国公爷,您不会连池家也要考虑进去?” 您这么做,问过陆少卿的意思了吗? 烈国公一瞪眼:“你们都说陆小子讨姑娘喜欢,老夫只听过却从没见过,这好不容易碰到一只瞎猫,打听一下又何妨,万一是个陷阱,还能防那小子着了道。” 胡管家笑道:“陆少卿一向心有成算,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别人想糊弄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话是这么说,但他周围可没有善茬,”烈国公道,“他至今未娶,多的是人盯着他的后院,这人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还是多看顾些为好。” 第14章 陆停舟到底是谁的人 大理寺牢房,陆停舟从阴暗的甬道中出来。 阳光洒在他身上,他面色如玉,一身绯色官服仿佛染血,在日光下红得浓郁。 一名大理寺丞等在外面,见了他,上前行礼。 “陆少卿,大理卿正在讼棘堂等您。” 他口中的“大理卿”便是大理寺的最高长官大理寺卿,时人皆以“大理卿”三字尊称。 陆停舟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走。” 大理寺丞跟在他身后,见他绯色的衣角随风轻动,隐隐传来一丝血腥气,他垂了眼,不敢多瞧。 陆停舟来到讼棘堂,就见一名相貌堂堂的国字脸中年男人站在正厅,正是大理寺卿江瑞年。 江瑞年看到他,笑着招手。 “来,停舟,我新得了一包好茶,你来品品,看是不是那个味儿。” 他拉着陆停舟进了屋,没有半点儿上司的架子。 杯中一股热气腾起,馥郁的茶香四下飘散。 江瑞年将莹润白净的斗笠缠花杯推到陆停舟面前:“尝尝,这是湖州今春的贡品,二殿下只分得三斤,特地送来一斤,是赏给你的。” 陆停舟笑了笑,端起茶杯轻嗅了嗅:“我不善品茶,给了我也是牛嚼牡丹,不如以它向大理卿换两天假?” 江瑞年呵呵笑出声:“二殿下点名送你的东西,我怎好横刀夺爱。” 陆停舟轻啜一口香茶:“我入大理寺以来,承蒙大理卿看顾,方有今日,所谓宝剑赠英雄,好茶当配善饮之人,还请大理卿笑纳。” 他说话不紧不慢,令人如沐春风,江瑞年笑道:“我年逾四旬,很快就是糟老头子了,哪里称得上英雄,不过以你我二人的关系,我再推辞反而见外,这样,我也不白占你便宜,你待会儿便下值,自明日起,给你三日休沐可好?” 他将桌上的茶包放回抽屉,又道:“你这趟宁州办差,着实辛苦,二殿下说了,会在陛下面前如实呈报你的功劳,你就等着朝廷的赏赐。” 陆停舟淡淡一笑:“职责所在,何足挂齿。只是首恶尚未招供,贪污赈灾钱粮一案恐怕还有牵连,我若明日休沐,这案子谁来审理?” “这不还有我吗?”江瑞年乐呵呵道,“大理寺这么多人,总不能指望你一人干活儿。” 陆停舟笑笑:“也好,还请大理卿多多费心,替二殿下分忧。” 江瑞年大笑:“咱们是替朝廷分忧,替陛下分忧。停舟,你刚进大理寺时,我还担心你年轻气盛,桀骜不驯,如今看来,真是办事妥贴,甚得我心。” 陆停舟举杯挡面,露出微扬的唇角:“不敢当大理卿如此厚赞,就让我以茶代酒,敬大理卿。” 他与江瑞年在房中闲聊品茗,待了半个时辰,这才告辞出来。 江瑞年既准了他假,他径直去点卯官那儿备了档,离开衙署。 还未出得皇城,便在僻静处被一名太监拦下。 “陆少卿,”太监笑眯眯一甩拂尘,“请随我来。” 陆停舟见了他,未露丝毫惊异之色,跟着太监来到一座空旷的园子。 园中有泉,泉边有亭。 八角亭上挂着轻盈鲛纱,纱帘后露出明黄龙袍一角。 陆停舟来到阶前,掀袍跪地。 “臣陆停舟,参见陛下。” 亭中的明黄身影动了动:“平身。” “谢陛下。” 陆停舟站起身,垂手直立。 皇帝平和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你此行前往宁州,人证物证可已搜集齐全?” “禀陛下,明面上该搜的都已搜到。” “明面上?”皇帝微微一动,“暗地里的呢?” 陆停舟平静回话:“得看大理寺的审讯功夫。” 皇帝呵地一笑:“那你说说,大理寺的审讯功夫如何?” “此案牵连甚广,不过大理卿已允我即日休沐,想必此案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哦?”皇帝道,“你的意思是,江瑞年想抢头功?” “不敢,”陆停舟道,“只是陛下既将此案交给二殿下督办,臣相信,大理卿绝不会辜负陛下所托。” 皇帝静了静,大笑出声。 “好你个陆停舟,进大理寺才没几年,越来越会跟朕打马虎眼。”他亲手掀开帘子,朝陆停舟抬抬下巴,“听说老二给了你一斤湖州紫笋,好喝吗?” “臣出身寒微,不懂品茗,已将茶叶转赠大理卿。”陆停舟道。 皇帝再次大笑。 “不喜茶酒,不喜美人,不喜交际,不喜宴饮,陆少卿,你这样在京里是走不远的。”他目注陆停舟,似笑非笑,“不如让朕给你指门亲事,你有了岳家倚仗,他日也可互望守助。” “不敢劳陛下费心,”陆停舟道,“臣虽走不了多远,但也走到了陛下面前,臣有陛下撑腰,还需找何人倚仗?” 皇帝浓眉一掀。 “说得好。”他拍拍椅子扶手,唤来领路的太监,“李贵,赐陆停舟金珠一斛,白银千两,绫绢百匹,金银器两箱,湖州紫笋……两百斤。” 陆停舟眉眼不动,拱手道:“谢陛下赏赐,不过臣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这么多。” 皇帝哈哈大笑。 “谁说要你拿出宫,朕把话放这儿,先让你高兴高兴,等过两日案子结了,再赏给你。” 陆停舟垂眸:“这样臣便放心了。” 皇帝往后一仰,端详他两眼,又道:“再加各色罗花十八朵,等到朕寿辰那日,人人都要簪花出席,你给朕好好打扮打扮,别光让朕看那些老脸。” 一旁的李贵轻笑了声:“陛下,陆少卿不打扮便够俊的了,您就不怕寿宴那日,京中小娘子们的眼睛都黏在陆少卿身上,叫别的郎君如何是好。” 皇帝不满:“技不如人也就罢了,长得不如人,让他们找自个儿爹娘去。” 陆停舟笑笑,抬眼看看天色:“陛下,时辰不早,若无别的吩咐,臣请告退。” “去去,”皇帝长叹口气,“朕这皇帝做得辛苦,见个臣子还得偷偷摸摸。” 陆停舟垂着眼,只当没听见这话,朝皇帝行了一礼,退出园去。 他走后,皇帝靠在椅子里,意兴阑珊地闭上眼。 李贵捧着热气腾腾的碗过来:“陛下,该吃药了。” 皇帝挥挥手:“先放那儿。” 李贵哎了声,放下药碗,跪在皇帝身旁,替他轻捶双腿。 皇帝两眼半睁半闭:“我这一病,老二倒是勤快多了。” 李贵道:“奴婢听陆少卿的意思,二殿下这回办事应能让陛下满意。” “谁来办这事都会让朕满意,”皇帝道,“杀光这批贪官,从京城到宁州会空出不少位子,你以为老二就不想安排自己的人?” 他幽幽叹了口气:“也罢,是该杀一批以儆效尤了,有些人做官太久,已经忘了这是谁的天下。” 李贵轻声劝慰:“陛下莫再生气,依奴婢看,朝中不乏实干之人,更有像烈国公、陆少卿这样的纯臣,实乃朝廷之福,江山之幸。” “纯臣?”皇帝笑笑,“朱猛跟了朕多年,年纪比朕还大,你说他是纯臣,朕信,可这陆停舟嘛,朕还得再仔细瞧瞧。” 第15章 好友痴恋渣兄,孽缘 陆停舟在皇帝这儿耽搁一阵,离开皇城已近傍晚。 皇城外四通八达,街市繁华。 天色未暗,酒楼饭庄的灯笼便早早挂了出来,卖小吃杂货的小贩也支起了摊子。 青绿墨蓝的幌子迎风招展,陆停舟打马自街上过,一身绯衣格外引人注目。 朱雀街上的店铺多,女客也多,有那识得陆停舟的小娘子,站在雕梁画栋的阁楼上,与女伴们互相推搡着,拿团扇半遮了面,指着他窃窃私语。 却见陆停舟勒紧缰绳,抬头朝这边看来。 小娘子们又羞又喜,隔着团扇又是一阵叽叽喳喳。 陆停舟望着阁楼上的牌匾。 晴江绣坊。 四个字方圆兼施,温润沉稳。 听说这是绣坊东家亲笔所书,陆停舟想起昨日与池依依初见,她的性子却与她的字不同,颇有几分不循常理。 他的视线在牌匾上一扫而过,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店中女客见他全无逗留之意,发出一阵唏嘘。 “陆少卿方才是在瞧谁,你们看见了吗?”有人问。 “瞧谁也没瞧咱们,”身旁的女伴放下扇子,“他呀,京里出了名的眼高于顶,不知何人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依我看,他也没什么可傲的,听我爹说,他是个孤儿,家中又无亲族,是个六亲不利的孤寡之命。”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他年纪轻轻,仅凭自己便官居四品,岂不证明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便是亲缘薄了些又如何,有不少人家都想招他做乘龙快婿呢。” “你们争这些有何用,那人再好也落不到咱们家,不如多选些花样,让绣坊多做几样绣品,我娘说了,用在自个儿身上的才是最实在的。” 晴江绣坊的女客们在楼上一边挑选绣品,一边议论纷纷。 一楼柜台边,两名女伙计笑着对中年女掌柜道:“琴掌柜,您发现了吗,每回陆少卿从外面经过,来店里的客人都比平常买得多。” 琴掌柜盯着笔下的账本,头也不抬:“就知道瞎说,她们是因为下月有万寿宴,这才可劲儿地打扮自己,你们别光看自家有进账,这条街上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哪家不是生意兴隆。” 女伙计笑道:“说到底还是咱们东家有本事,您看这满京城的绣坊,谁家生意比得过咱们。” 说话间,一名紫衣少女踏入绣坊。 她肤色如雪,唇红齿白,笑起来颊旁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琴掌柜,六娘回来了吗?” 琴掌柜见了她,放下笔,迎出柜台:“东家还在凌云寺,苏娘子找她有急事?” 苏锦儿听说池依依不在,双肩一垮,撇撇嘴道:“她都去了一日一夜,怎么还没回来。” “东家要为国公府补绣屏风,还要在寺中为太夫人祈福,想是没这么快回京。” 琴掌柜让人去沏茶,亲自招呼苏锦儿在窗边落座。 苏锦儿惊讶:“她不是和池大郎上山消遣么?怎地又做起了活计?” 琴掌柜道:“您与东家交好,知道她的脾气,交给绣坊的活儿若做不到尽善尽美,她是宁肯全部拆掉也要重来的。” 苏锦儿捂了捂脸:“别说了,我听着就头疼。” 她转转眼珠,小声又问:“六娘没回京,想必池大郎也留在山上?” “这我就不清楚了。”琴掌柜笑道。 “一定是的。”苏锦儿幽幽叹了口气,“池大郎一向视他妹妹如珍宝,怎会放心六娘一人待在山上。” 她望向窗外,目光痴了一阵,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琴掌柜见状,并未多言,接过女伙计送来的热茶,放到苏锦儿手边。 “不喝了,”苏锦儿摆摆手,“我来是替我爹传话,开春的时候宁州泛了洪涝,南北水路一直不通畅,原定这月中旬送来的绣线怕得下月才能到京,还望你们绣坊多通融些时日,下一批货我家愿让利两成作为补偿。” 琴掌柜笑笑:“我们绣坊与苏氏丝行打了多年交道,苏东家的信誉我们是信得过的。您放心,此事我会与管事商议,至于后面如何,还得等我们东家回来再说。” “有劳。”苏锦儿起身,“等六娘回来了,让她一定给我捎话,金明池畔的杏花开了,我等她赏花去。” 凌云寺的小佛堂里,池依依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她轻而绵长地吸了口气,将抄好的经文摊平,把墨晾干。 玉珠进屋为她换茶,见状喜道:“六娘忙完了?您饿不饿?外面有点心,我去给您端来。” 池依依摇头,看了眼窗外黑压压的夜色:“现在几时了?” “快丑时了。”玉珠放下茶盏,抢过收拾桌面的活儿,“您这佛经一抄就是五六个时辰,昨晚又拿了一整夜针线,您这手还要不要了。” 池依依笑着站在一旁,握着手腕轻轻转了转:“当然想要。” 她慢慢活动着手指,想起前世那身处黑暗的一年,她永远只能碰到自己光秃秃的手腕断口,像两截干枯的、失去生气的木桩。 她有时甚至庆幸自己目不能视,不用时刻面对那样的残缺。 但她仍然记得双腕齐断的痛苦,还有三皇子阴冷的声音—— “你不是号称京城第一绣么?本宫现在就把这双手拿去喂狗,让你亲耳听着,你的骨头是怎么被一点一点嚼得稀烂。” 血腥的气息仿佛再次涌入鼻端,池依依闭了闭眼,握紧自己的指尖。 老天给了她重生一次的机会,她不能再沉湎于噩梦。 上一世,她能在死前拉三皇子和池弘光陪葬,这一世,她已摆脱池弘光的陷阱,未来便有再多艰险又有何惧。 她松开双手,走到桌前将晾干的经文叠放整齐。 “明日一早诵过经,国公府的人就该下山了,你把咱们的东西收拾收拾,明早咱们跟他们一块儿走。” 玉珠应了声“好”,又道:“六娘是该回去了,今晚您在抄经的时候,琴掌柜派人上山传话,说是苏氏丝行的货在路上受了耽搁,得下月才到,苏娘子今日去了绣坊,想找您商量此事。” 池依依按住手底的经文:“锦儿?” 她微微拧眉,眼底泛起一抹沉重。 上一世,锦儿是她的好友,和池弘光恰好有一段孽缘。 第16章 若我死了,你去找陆少卿 苏锦儿,苏氏独女。 其父经营苏氏丝行,亦是京城丝绸行会的行首。 池依依的晴江绣坊与苏氏丝行合作多年,所用绣线皆由苏氏供应。 两家一来二去,池依依便与苏锦儿成了好友。 苏锦儿打小被爹娘捧在掌心养大,不识人间疾苦,性子活泼娇憨。 她比池依依小上两岁,时常跟在池依依身后,视她如亲姊一般。 池依依那些年忙着绣坊里里外外,直到苏锦儿羞答答地托她向池弘光转交信物,她才知道苏锦儿竟对自家兄长生了爱慕之意。 池弘光平日从不踏足绣坊,只在苏锦儿到苏府做客时与她见过几面,池依依也不知苏锦儿几时对他上了心。 算起来,上一世苏锦儿托她转交信物正是她上山之前的事。 当时池依依心有疑虑,并未向池弘光提及此事,后来她中了池弘光的暗算,从此身陷囹圄,此事更无从提起。 但数月后,她却听到一个消息。 苏锦儿在闹市中被马踏伤,成了不良于行的废人。 就在苏氏夫妇为女儿痛心难过之际,池弘光找上苏家,以他和苏锦儿早已定情为由,向苏家求娶。 他信誓旦旦,言辞恳切,苏氏夫妇哪怕有再多担忧,也不忍女儿终日以泪洗面,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 京中之人皆道池弘光有情有意,谁知苏锦儿与他成婚后不久,便因旧疾复发,伤重不治而亡。 苏氏夫妇怀疑女儿的死有蹊跷,上衙门告状却未查出究竟,苏母郁结于心,缠绵病榻。 苏父一怒之下至皇城外击登闻鼓鸣冤,却被驳为所告不实,罚杖八十。 苏父挨杖当晚吐血而亡,苏母悲愤之下随之咽了气,苏家亲族一拥而上将家产瓜分,苏氏丝行则被人贱卖至三皇子名下。 外人只道池弘光平白受岳家诬告,却不知苏氏夫妇担心女儿受委屈,将大半家产换成了苏锦儿的陪嫁。 苏锦儿和苏氏夫妇死后,这些陪嫁通通被池弘光私吞。 池依依听到这些消息时,苏家早已家破人亡,详细经过无从得知,但她结合自身遭遇不难猜到,池弘光与苏锦儿的亲事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阴谋。 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池弘光的心思,以他的贪婪,恐怕就连苏锦儿受伤也并非一场意外。 因为苏家从没打算让女儿外嫁,苏父早就说过,他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谁要做苏家的女婿,谁就只能入赘。 上一世正因这个原由,池依依才没帮苏锦儿转交信物。 她深知自家兄长心高气傲,怎肯放低身段做别人家的赘婿。 然而她猜到了池弘光的心思,却没料到他如此狠毒,为了苏家家产,竟不惜杀人害命。 如今她重活一世,自然不能让他得逞。 想起苏锦儿那张爱笑的脸,池依依又有些担心。 这份孽缘不知从何而起,其中必然少不了池弘光的刻意哄骗。 今日池弘光随三皇子下山,他若依她所言,前往西郊别院还好,如果没听她的回了京城,指不定又要去招惹苏锦儿。 “玉珠,阿兄走前给我留了辆马车,你可听车夫提过,阿兄下山会去哪儿?” 玉珠想了想:“没听说,不过我听车夫提了一嘴,大郎让他送六娘回京后,到升平巷接两个朋友去西郊别院。” “接朋友?” 池依依陷入沉思。 池弘光既让人去西郊别院,他自己应会提前过去,苏锦儿那头她暂可放心。 但池弘光交往之人素来非富即贵,家家户户都有马车,谁用得着池家的马车去接? “明日进城后,你先在杨柳街下车,去雇一个闲汉,让他到升平巷等着,看车夫接的什么人。” 玉珠点点头,欲言又止。 池依依道:“想说什么就说。” 玉珠迟疑地看她一眼:“六娘,我怎么觉得,您有事情不想让大郎知道呢?” 从昨日到现在,六娘让她做事都背着池家的人,玉珠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到不对。 池依依笑了笑:“玉珠,若说整个池家我只信你一人,你怎么想?” 玉珠一惊。 “我、我……”她忽然警醒,“六娘连大郎也不信吗?” “不信。”池依依道。 玉珠“啊”了声,不自禁地捂住嘴。 池依依看着她的双眼:“池家不是安全之地,日后你跟着我,可能会遇上各种危险,你若害怕,明日便可离开池家。” 玉珠怔怔瞧着她,忽地眼圈儿一红:“六娘不要我了吗?” “不是。”池依依柔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无论去哪儿都比待在我身边更安全。” “我不走!”玉珠大声道,“六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她狠狠抹了抹眼角,吸吸鼻子:“再危险我也不怕。” 池依依轻叹口气,掏出帕子给她擦脸:“我明白。” 上一世她被送进皇子府,池弘光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声称她自愿给三皇子做妾,此事在坊间被人津津乐道,不久便无人在意。 但玉珠不知从哪儿得知了真相,故意灌醉了池弘光想杀他,然而池弘光早有防备,玉珠未能得手。 眼见报仇不能,玉珠决然自戕,撞墙而亡。 她的尸身被池弘光扔到乱葬岗,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池依依怎会不知她的选择。 “别哭了,”她摸摸她的脑袋,“你想留下就留下,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玉珠用帕子擤了把鼻涕:“六娘尽管说。” “日后我若遭遇不测,你一定要活着,”池依依道,“别想着为我报仇,就算想,也不许拿自己的命去换。” 玉珠刚擦干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六娘才不会死。” 池依依笑笑:“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人活再久总是要死的。” “那也不是现在……呜……”玉珠抽噎着,“那、那万一……我该怎么报仇?” “搜集证据,等待时机。”池依依冷静道,“等你找到可以托付之人,再请他帮我申冤不迟。” “可是,可是该找谁呢?”玉珠茫然。 池依依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天下这么大,总有人肯伸出援手。” “如果……找不到人怎么办?” 池依依轻笑了下:“找不到人,你就好好活着。” 玉珠摇头:“我不……呜……” 她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浸湿了整个衣袖。 池依依发愁地看着她,无奈一笑:“那你记着,如果我死了,你去找大理寺的陆少卿,他是个好人,一定能保你平安。” “陆少卿?”玉珠怔怔。 第17章 他欠了九十六条命 京城的夜晚灯火如昼,最热闹的东门大街上夜市云集,人流如织。 与之一墙之隔的金水巷内,却是幽深窄长,清清静静。 一个黑影越墙而过,跳入一间小院。 还未落地,一道疾风在耳后响起。 黑影本能地一摆头。 “咣啷啷”,一个茶杯滚得老远。 段云开连蹦带跳,拍掉溅在身上的热茶,嚷道:“陆停舟!” “嗯?”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懒懒响起。 墙边的葡萄架下,陆停舟歪在一张竹躺椅上,手边放着一张小几,几上搁着一个茶壶。 段云开转过身,指着他没好气道:“你想烫死我吗?” 陆停舟稍稍坐直:“你怎么回来了?” 段云开两手叉腰:“你让我盯着三皇子,他午饭后下了山,直接回了京畿大营,我盯了他半日,没见什么动静,这才回京找你。” 说完又想起方才那茬,怒道:“我替你办事,你还拿杯子砸我。” “让你改改不走正门的习惯。”陆停舟朝正屋抬抬下巴,“去给我重新拿个杯子。” “你家里没仆人了吗?”段云开左右观望,“宋伯呢?” “我想吃满庭芳的醉鸡,他替我买去了。” “其他人呢?”段云开问,“我记得你有两个还是三个小厮?” “上街看杂耍去了。”陆停舟道。 段云开默默看他一眼,去屋里拿了两个空茶杯出来。 “我说你都四品官了,能不能多买几个仆人?还有这院子,”他嫌弃地指了指一览无余的四合小院,“四品官三进院,你就不能换个大点的宅子?” “换那么大做什么?”陆停舟道,“抄家的时候多不方便。” 段云开默然。 他走到葡萄架下,扔了个杯子给陆停舟。 “你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弄得家破人亡?” 陆停舟接住杯子,给自己续上茶水,浅浅啜了一口:“孤家寡人,连累不了谁。” 段云开静了片刻,叮呤哐啷拖来一把椅子,杵到陆停舟面前,一屁股坐下。 “当年的事你查到现在,没有一点儿眉目,反而把自己陷入争储的漩涡,二皇子想拉拢你,三皇子想对付你,皇帝又只会把危险的活儿交给你干,这次在宁州,那些贪官找了多少刺客,要不是你命大,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陆停舟道,“只有深入朝廷中枢,才能查清当年之事。” “就凭一个外村人随口说的一句话?”段云开皱眉,“停舟,咱们认识了快二十年,你听我一句劝,放下执念,向朝廷申请外放,以你的本事,无论去哪儿都能造福一方百姓。” 陆停舟笑了笑,转转手里的茶杯:“这是老师让你说的?” 段云开脸色一僵。 “是,我上月回去见了祖父,他说你最近风头过盛,让我若是进京,就替他多盯着你。” “多谢你们的好意,”陆停舟朝他举了举杯,“但我连六盘村的公道都讨不回,还能造福于谁?”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年,六盘村也早已不是那个六盘村,你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为何不查?”陆停舟讥诮地扬起嘴角,“六盘村十七户人家,九十六口人,我吃过他们家里的饭,睡过他们家里的床,我不查,还有谁会来查?” “可他们都……” “都死了。” 陆停舟抬头看向头顶上方,稀疏的葡萄叶耷拉在架子上,他眼里倒映出零零碎碎的夜空。 段云开听他毫无顾忌地提到“死”字,犹豫了一下:“如果此事真有蹊跷,我赞成你替他们讨回公道,但你若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有谁来替他们申冤?” 陆停舟懒懒扬了扬手:“放心,我对皇帝还有大用,他舍不得让我早死。” 段云开叹了口气。 “得,祖父的话我已带到,听不听随你。”他捞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别告诉他我在京城,就当咱俩没见过。” 陆停舟瞥他一眼:“他要你进京,除了劝我,还让你做什么?” 段云开揉揉鼻子,吭吭咳咳了两声:“没什么。” 陆停舟挑唇:“让你相看姑娘?” 段云开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陆停舟朝正房指了指:“你进屋拿杯子的时候,没看到桌上有老师的信?” 段云开愕然:“他连这个也告诉你?到底谁才是他孙子?” “知足,”陆停舟慢条斯理道,“他肯在说亲之前让你自己过来相看,已经给足你面子。” 段云开翻个白眼。 “你以为你能躲开,我出门前听我娘说,祖父在京里寻了人,也要替你张罗亲事。” 陆停舟顿了顿,放下茶杯:“寻了谁?” “我怎么知道。”段云开嘟囔,“他在京城又没朋友——不对!” 他抬头对上陆停舟的视线。 两人异口同声:“烈国公。” 暮春的早上日头渐烈。 不少香客为了避开日晒,大清早便上了山。 凌云寺是京城第一名寺,山门外的大道宽阔平坦。 几辆马车从寺内驶出,沿着大道行往山下。 “快看,那是国公府的马车。” 一名香客认出马车上的徽记,拉着同伴指指点点。 “国公爷也来上香?” “看样子是已上完香,回京城去了。” “后面那辆也是国公府的马车?” 他的同伴见前面的马车皆为四驾,最后一辆却只有一匹马拉车,不禁好奇。 香客挠挠头:“它与国公府的马车走在一块儿,应是一路的。” “哎,你看那车上的木牌,好像写了个‘池’字。” “池?这是哪家高门?” 马车里,玉珠放下车帘,对池依依小声道:“六娘,有人说咱们是高门呢。” 池依依笑笑:“高不高门咱们自个儿清楚,不过这趟回去的确占了国公府的便宜。” 跟着国公府的车队,进城门可以少些盘查不说,到了城里,认得池家马车的人越多,她与国公府的关系越会引人好奇。 她要的就是某些人投鼠忌器。 烈国公不会看不出她的用意,但他并未让家丁驱逐她离开,对于这份宽容,池依依万分感激。 她吩咐玉珠道:“明日你去办一件事。” 第18章 陆少卿,有人买你的命 “什么事?”玉珠问。 “你把我抄的佛经拿去裱装,配上我师父亲手绣的经袋,在太夫人寿宴头一日,以我的名义送去国公府。” 玉珠眨巴眨巴眼:“为什么是头一日,不是当天?” 池依依抿唇一笑,耐心解释。 “当天客人多,我们与国公府非亲非故,贸然送礼难免添乱,不如静悄悄地送了,收与不收都不会让人为难。” 玉珠深以为然:“六娘考虑得是,听说国公府很少收礼,就算要收,也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万一国公爷闹脾气,把她家姑娘的礼物扔出来,当着那么多人多没面子。 池依依看她的神情就知她想岔了。 她才不怕送礼被拒,但寿宴当日,她绣的屏风应会大出风头,若在此时上门送礼,难免显得过于钻营,反而不美。 她是真心想为太夫人祝寿,不为别的,只为这两日她在凌云寺难得的安宁。 前方的国公府车内,胡管家正与烈国公提到池依依。 “国公爷带着池家的马车进城,就不怕引人误会?” “误会什么?”烈国公瞪眼。 胡管家轻咳一声:“误会池家搭上了国公府这条线。” 烈国公嗤之以鼻:“那是他们眼瞎,就算池家搭上国公府,也得看是哪个池家。” 胡管家笑道:“国公爷说得是,是我想岔了。” “你想得也不算错,”烈国公朝车厢后方看了眼,“那丫头擅用阳谋,倒是让老夫高看一眼。” 胡管家点点头:“这些年想攀附国公府的人不少,但像池六娘这样坦率又不招人厌的,我还极少见到。” “那是她自己有底气,”烈国公道,“老夫不讨厌有心计的人,只要她有本事,还能抓得住别人的痛脚。” 胡管家失笑:“人人都知国公爷孝顺,若说这是痛脚倒也不然,否则上回三皇子送的佛珠,您怎么照样拒之门外。” 烈国公板着脸:“三皇子和那丫头能一样?” 他没往下说,胡管家却是明白。 如今皇帝年过半百,却迟迟没有立储,下面的皇子大了,多少有些蠢蠢欲动。 烈国公哼了声:“陛下的身子还很硬朗,也不知他们在急个什么。” 胡管家笑笑:“国公爷别为这些不相干的事烦心,还是想想您这趟回去,怎么向太夫人交差。” 烈国公吹吹胡子:“交什么差?屏风不是绣好了么?” 胡管家忍着笑:“太夫人院里那只八哥还没找回来。” 旁人只道烈国公上山是因为看重给老娘的寿礼,却不知这背后还有一个原由—— 烈国公弄丢了太夫人养的八哥。 那只八哥既会唱曲儿又会学人说话,常常逗得太夫人合不拢嘴。 前日烈国公与八哥吵架输了,一气之下忘了关笼子,八哥就此飞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烈国公被老娘追着满院子打,正好池依依派来管事,提出要把屏风拿去凌云寺补绣。 烈国公立刻以此为由,亲自带人上山,躲过了老娘的拐杖。 此事只有胡管家知晓,眼看就要进京,特意提醒自家老爷,省得回家再挨一顿揍。 烈国公脸上有些挂不住,闷声哼了哼。 “这都过了两日,老娘有再多气也该消了。” 他说着,忽然咧嘴一笑,蒲扇大的巴掌落到胡管家肩上。 “老胡,你回去多陪太夫人说说话,就说陆小子回了京,让她把上次那些人家的名册找出来,寻个机会给他瞅瞅。” 胡管家疑道:“不是要等万寿宴再让陆少卿相看么?” “等什么等,”烈国公理直气壮,“有陆小子在,老娘才能把她的八哥忘了。” 京城的早市上,陆停舟站在书画摊前,打了个喷嚏。 摊主把他选中的画卷起来装好,笑道:“公子大清早出门,家里怕是有人惦记。” 陆停舟笑笑:“家里没人。” 摊主笑容一僵,讪讪道:“公子说笑了,我观公子风神俊朗,家中必有娇娘相伴。这是您买的画,请拿好。” 陆停舟接过画轴,去早食摊买了两个笋肉包子和一碗鱼粥,拎着它们慢慢走回金水巷。 朝阳在巷口投下一道金灿灿的光,将陆停舟的身影拉得细长。 他忽然停住脚步。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出现在他身后。 短刀寒光一闪,朝前刺出。 “当”地一声,粥碗落地,笋肉包子滚到墙角。 陆停舟捂住右臂,鲜血从指缝渗出。 他退到檐下,抬头看向偷袭之人。 来人正是刚才卖画的摊主。 “我想我付过钱了。”陆停舟慢慢道。 摊主冷笑,扬起带血的刀刃。 “陆少卿,有人拿钱买你的命,废话少说,拿命来!” 他一扑而上。 陆停舟冷眼看着,脚下未动分毫。 檐外的日光忽然一暗。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摊主罩了个正着。 四条身影一跃而下,手中各执一条绳索,四方一拽,大网猛地收紧,把摊主绑成了粽子。 摊主挣扎,小腹重重挨了一脚,跪倒在地。 沾血的短刀掉在地上,陆停舟走过去,弯腰将它拾起。 擒住摊主的四人互望一眼,其中一人领先而出。 “禁军指挥使林啸,奉命携麾下保护陆少卿。” 陆停舟站直身子,打量来人:“奉谁的命?” 林啸略低了低头:“奉陛下之命。” 陆停舟将短刀转了半圈,刀柄向外递出:“有劳。” 他语气淡淡,让人分不清是喜是怒。 林啸接过短刀,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摊主。 “此人陆少卿打算如何处置?” “送去大理寺,”陆停舟道,“交大理卿审问。” 林啸点头,朝三名属下使了个眼色,命他们把人押走。 他留在原地,对陆停舟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慢了一步,害陆少卿受伤,还请陆少卿莫怪。” “你们是陛下所派,我只有感谢,何来怪罪。”陆停舟拍拍左肩背着的画轴,“何况他虽要杀我,这幅画却是不错。” 林啸观察他的脸色,见他不似作伪,稍微放了心:“陆少卿,陛下命我等做你的护卫,自今日起,全凭陆少卿差遣。” 陆停舟闻言,眉梢微抬:“做我的护卫?俸禄谁出?” 林啸一怔:“我等俸禄皆由禁军发放。” 陆停舟点点头:“你们已抓住刺客,请回。” 林啸愣住,见他转身要走,赶紧叫道:“陆少卿,陛下的意思是,让我等随护左右。” 陆停舟回过头:“代我回禀陛下,家里院子小,没有空房。” 第19章 她的重生会害了陆停舟? “他是这么说的?” 御书房里,皇帝朝前倾身,望着林啸问道。 林啸跪在地上:“是,这是陆少卿的原话。” 皇帝仰后靠向椅背,大笑出声。 “像他的性子,抠门。” 林啸不安地低着头:“卑职未能保护好陆少卿,让他挨了一刀,特来向陛下请罪。” “伤得重吗?”皇帝问。 “已请郎中为陆少卿瞧过,幸好未伤到骨头,不过这几日怕是不能使用右手。” 皇帝点点头:“没大碍就好。” 他唤来太监李贵:“你去打听打听,城里哪儿有大好的宅子,朕要赏给陆停舟。” 李贵笑道:“陛下,天子脚下寸土寸金,这合适的宅子怕是不好找。” 皇帝微微一笑。 “等宁州案审完,合适的宅子不就空出来了吗?” 他的笑容忽地一收:“敢在天子脚下刺杀朝廷重臣,朕再不发威,他们真当朕死了?” 李贵扑嗵一声跪地:“陛下万金之躯,切莫为此等小人动气。” 皇帝冷笑着抬抬下巴:“林啸,你去大理寺守着,告诉江瑞年,他什么时候结案,什么时候散衙。” 皇帝一句话,苦了大理寺卿江瑞年等人。 而大理寺少卿陆停舟遇刺一事,不到半日便传遍整个京城。 池依依回到晴江绣坊,正与琴掌柜清点库房的绣线,就见玉珠从外面跑了进来。 “六娘。”玉珠朝她打了个眼色。 池依依会意,将账簿交给琴掌柜:“青、黄、红与黑白正色尚有剩余,其余间色各有不足,你带人再核查一遍。” 说完,带着玉珠走出去,来到后院的东厢房。 这里是池依依在绣坊的住所,过去为了方便钻研绣技,她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住这儿,而非池府。 玉珠在她身后掩上房门,小声道:“六娘,您让我雇的人有消息了。” 她今早一进城,便按池依依的吩咐提前下车,雇了个替人跑腿的闲汉守在升平巷,待池家车夫去那儿接了人,这才往回传信。 “上车的是两名女子,那人在附近打听过了,说她俩是一对姐妹,前来京城投亲,在升平巷赁了那间宅子。” 玉珠朝窗外看了眼,声音更低。 “但有人说她俩暗地里做皮肉生意,不是别人的外室就是暗娼,有好几回夜里,都被人看见有男子出入,还不只一个。” 池依依蹙眉。 “你另外找人去那儿打听,若真有男子出入,尽量问清形貌,让人问的时候小心着些,别惹人起疑。” “六娘放心,”玉珠道,“我找的人都机灵着呢,专替大户人家打听那些鸡零狗碎的事。” 池依依笑笑:“该给的赏钱别少,不用替我省银子。” 玉珠应了声,忽然面露迟疑,又带着几分紧张,轻声道:“六娘,我回来的路上还听说了另一件事。” “什么?”池依依被她勾起好奇。 玉珠道:“您昨晚对我提到的那位陆少卿,他被人刺伤了。” 池依依脸色一变。 “什么时候?在哪儿?” “就在今日早上,咱们还没进城的时候,”玉珠比划道,“听说身上挨了七八刀,巷子里都是血。” 池依依心头一凉。 七八刀?都是血? 上一世陆停舟被一刀穿胸的画面闪过脑海。 她下意识摇摇头,甩开不祥的猜测。 “他现在如何?人在哪儿?” “还在陆府,”玉珠道,“听说请了郎中,不然这消息也传不出来。” 池依依半晌没出声。 她仔细回忆上一世,这一日陆停舟有受过伤吗? 她那时刚被关进三皇子府,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按理她在一年后遇见陆停舟,他今日即便遇刺也无事,但她前日在凌云寺碰见他,这是上一世没有的经历。 难道因为她的重生,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变化? 她逃脱了池弘光的陷阱,陆停舟却意外遇刺? 池依依屈指扣紧桌面,只觉心口咚咚急跳。 她深吸口气,吩咐玉珠:“陆少卿受了伤,探望他的人一定不少,我不便去陆府露面,你从家里拿些名贵药材出来,找人以雷氏书行的名义送去,顺便问问陆少卿的伤势。” 玉珠见她面色发白,跟着紧张起来。 “六娘放心,我这就去。” 她一走,池依依才卸了那口气,坐倒在椅子上。 她摸过桌上茶杯,拿起来想喝,杯口沾唇,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她抓起茶壶,倒出半杯早先剩下的凉茶,一口饮尽。 凉水入喉,她压下心头不安,劝慰自己,陆停舟官居四品,又身在京城,倘若真有个好歹,皇帝不会置之不理。 就算他伤得严重,她此时过去也无济于事,若被池弘光或三皇子的人看到,反而横生枝节。 所以她不能急,只能等。 池依依抱着杯子,缓缓放下。 陆停舟是她的恩人,也是她想结交的盟友,她由衷盼望他没事。 但老天若真不长眼,她也不能空自悲切。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没时间耽搁。 金水巷陆府。 一名小厮蹲在院门口,望着老管家宋伯发愁。 “宋伯,这么多东西往哪儿放啊?” 他家郎君受伤才半日,家里的门槛险些被人踏破。 前来探病的人家都很好说话,知道郎君要静养,谁也没提当面拜会这事,只把一车车的补品药材往院子里送。 他们这巴掌大的小院,就连郎君最爱待的葡萄架下都堆满了箱子。 宋伯侧着身,慢吞吞从箱子空隙中走过。 “郎君说了,他们爱送就让他们送,赶明儿以各家名义,把这些东西捐给善堂。” 一窗之隔的卧房,段云开靠着墙,从腰间荷包摸出一颗干枣,扔进嘴里。 “这就是你故意受伤的目的?”他嚼着干枣问道。 陆停舟坐在窗前,右臂缠着厚厚的白布条,左手捏着一把小巧的银果叉,从青瓷盘中叉起一瓣切好的香梨。 他慢慢尝了一口,咽下才道:“天子一怒,流血千里,这点儿动静算不得什么。” 段云开撇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深得帝心,动你就是和皇帝过不去,你早就料到皇帝会派人护着你,所以才挨了这一刀。” “不是你们叫我保住小命么?”陆停舟弯弯嘴角,“宁州一案已经交给江瑞年,我懒得为这事多费心思。” 段云开摇头:“你是拉了皇帝撑腰,但以后恨你的人可不会少。” 陆停舟笑笑,将果盘推向他:“二皇子送来的香梨不错,你尝尝。”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你啊,别把自己玩脱了。” 陆停舟敲敲桌子:“吃不吃?” “吃。” 段云开徒手捏起一块梨,正要往嘴里送,就听院外又有人叩门。 第20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回来的人没待多久,在院门口与小厮说了几句话就离开。 来人走后,小厮问宋伯:“宋伯,那人说他是雷氏书行的?” “都送了些什么?”宋伯问。 “送来好大一箱药材,”小厮打开箱子,“您瞧,灵芝,鹿茸,何首乌,虎骨,牛黄,这家书行真阔气。” 不怪他两眼发光,今日上门的都是官宦人家,似这等市井商户还是头一个,出手却是格外豪绰。 宋伯沉吟须臾,来到窗下,朝里面道:“郎君,您可认得雷氏书行?” 他跟随陆停舟多年,从未听过什么雷氏。 陆停舟与段云开对视一眼,段云开会意。 “我去瞧瞧。” 他不走正门,来到院墙下纵身越过,转眼不见人影。 陆停舟踱到屋外,低头看向小厮搬来的箱子,只见里面分门别类码放着各种名贵药材。 他拿起小厮递来的拜帖,随意看了眼:“假的。” 帖上的字是抄书人惯用的佣书体,毫无笔力可言,对方送来这么贵重的礼物,必然有求于人,怎会对拜帖如此不上心。 他蹲下身,在箱子里翻了翻,没找到任何夹藏物件。 他单手托着下巴,想了想,忽地一笑:“有意思。” 宋伯担心道:“郎君,要不要退回去?” 陆停舟摇头:“京城二十一家书行,没有一家叫雷氏。” “这就怪了,”宋伯道,“对方白白送来一箱重礼,却又不肯表明身份,难道——” “难道有毒!”小厮震惊道。 宋伯抬手拍他一巴掌:“瞎说什么,忙你的去。” 陆停舟嗤笑了声,将一包燕窝扔回箱子。 “这箱留下,有毒没毒,看看再说。” 话音刚落,段云开从外面推开院门。 陆停舟抬头:“你怎么不翻墙?” 段云开没理他的嘲讽,咧嘴道:“你猜那人是谁派来的?” 陆停舟站起身:“谁?” 段云开走进院子,反手关上院门,神秘兮兮开口:“我跟着那人去了东门大街,他见了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给了他一锭银子。” “小娘子?” 这回连宋伯也望了过去。 “有话就说。”陆停舟道。 段云开嘿嘿一笑:“那小娘子我认得,是晴江绣坊的东家——” 陆停舟微微皱眉。 “池六娘的贴身丫鬟,”段云开大喘气,“叫……玉珠。” 陆停舟皱着的眉头松开,看着他一言不发。 段云开拉过宋伯挡在身前。 “你瞪我干嘛?”他梗着脖子道,“我又没说错,你想到哪儿去了?” 陆停舟瞥他一眼,掉头就走。 段云开哎哎叫道:“那丫鬟给你送礼定不是自作主张,依我看,那池六娘果然对你有意思。” 陆停舟停下脚步:“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段云开跟过去,“那些当官的给你送礼,是想表明清白,巴结皇帝,这池六娘与你非亲非故,又不是你的同僚,你说她干嘛送这么重的礼?” “闭嘴。” “啧啧啧,怎么还生气了呢。”段云开道,“虽说她姓池,但和她哥不是一路人,这份好意你怎么也得心领。” 陆停舟霍然转身:“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都管好你的嘴。” 段云开捂住嘴,“唔唔”两声,从指缝往外面挤话:“事关女儿家和你的清誉,我懂。” 陆停舟沉默地与他对视片刻,抬脚进屋。 段云开刚要进去,“砰”的一声,房门在他眼前关上。 他吃了个闭门羹,回头看看跟过来的宋伯。 “宋伯,你来凑什么热闹?” 宋伯呵呵一笑,揣着袖子凑近门边:“我想问问郎君,那箱药材还留么?” 屋里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 日影西斜。 池依依从库房里出来,边走边和琴掌柜道:“自下月起,店里的绣线用量会翻倍,我去和苏东家谈,若是他们的货赶不上,就请他想办法从别处调货。” 琴掌柜已经听说了她新创的异色异形技法,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东家,新的绣品虽好,却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咱们囤那么多绣线,有必要吗?” “有。”池依依道,“寻常人家就算买不起异色异形绣,也会慕名而来,到时我们多备些手帕、扇套、荷包这样的小绣品,让他们乘兴而来满载而归,也是好大一笔进账。” 琴掌柜在心里默算一番:“可这些仍然用不了太多绣线。” 池依依点头:“加上这些,我们日常的库存也已够了,但我还要算上废料。” “废料?”琴掌柜不解。 池依依道:“从明日开始,我会从店里选六名绣工传授新的技法。” 琴掌柜“啊”了声,就听池依依继续说道:“待他们掌握以后,各人再带两名徒弟传授。” 琴掌柜惊讶地看向她。 “东家,这样一来,咱们绣坊就有半数以上的绣工都会这技法了。” 如此精湛的技法将给绣坊带来巨大利益,本应作为不传之秘,除了池家后人谁都不能研习,池依依却将它慨然授之,她就不怕有人生出异心,被同行挖了墙角? 池依依笑笑,看向自己纤长的手指。 “仅凭一双手维持不了绣坊的繁荣,我年少刚入绣坊时,全凭大伙儿指点才能突飞猛进,我师父钻研技艺一生,对我却不吝倾囊相授,我为何不能像他们一样,也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大家呢。” “可是财帛动人心,东家,万一有人借此另立门户,您又如何是好?”琴掌柜劝道,“店里的绣工大多有了年纪,您不如从姑娘小子里挑一两个收为徒弟,或者去外面买人,收了死契,这样无论他们学多大本事,都不会背弃您。” 池依依轻轻摇了摇头:“琴掌柜,我明白你的顾虑,但你也说了,财帛动人心,心有邪念之人无论对他再好,他也不会感激,至亲尚且如此,何况外人。” 她抬手打断琴掌柜想说的话,笑着又道:“刺绣之法本就没有独门独派之说,我们现在会的这些,何尝不是博采众家之长,我倒希望能抛砖引玉,让整个京城的绣坊百花齐开,只有整个行当长盛不衰,晴江绣坊才能屹立不倒。” 琴掌柜望着她年轻的面孔,不禁动容:“东家这般胸怀,是我肤浅了。” 池依依轻笑了声:“不瞒你说,我还有一份私心。” 第21章 池六娘吃了十五只鸡 池依依明白,上一世三皇子能轻易夺走绣坊,只因绣坊的声名还不够强。 若她此次能以新的绣法为契机,让绣坊真正入了世人的眼,通往更高的地方,哪怕毁了她,晴江绣坊依然能留下。 “学这技法耗时耗力,更要费掉不少针线,所以不只绣线,各色布料、大小绣针,都得多备些。”她向琴掌柜叮嘱。 琴掌柜含笑回应:“您放心,您只管安心授徒,其余的事交给我和周管事,保管办得妥妥当当。” 她说着话,抬眼一瞧,突然道:“玉珠,你在干嘛?” 池依依心头一跳。 这半日她一直忙个不停,就是为了让自己没空瞎想。 眼下听说玉珠回来,她望过去,却见玉珠在月洞门外探头探脑。 她瞧见她的脸,心情蓦地一松。 玉珠的脸红扑扑的,想是跑得急了,正拿手帕往额头上抹。 池依依知道她的脾气,若带回的是坏消息,她早就直冲冲闯了进来,哪里顾得上擦汗。 想到这儿,池依依心头的大石落了一半。 “玉珠,”她唤她随自己走开,“那边怎样?” 玉珠轻轻喘气:“陆家小厮接了帖子和药材,说陆少卿需要静养,没见着人。但听我雇的人说,陆家府上这半日来来往往,都是往里面送礼的,瞧那样子不像有大事。” 若主家真是性命攸关,哪还有空迎来送往,便是上门的人也得掂量掂量,少去给人添乱。 池依依闻言,心中大石彻底落了地。 她动动嘴角,忍不住想笑。 笑自己关心则乱。 坊间传言一向夸大其词,说什么七刀八刀满地是血,想必都是胡诌。 她抬手抚住心口,暗自好笑。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竟还这么沉不住气。 玉珠见她若有所思,关心道:“六娘,您没事,可还要我继续打听?” 池依依摇头:“不用了,知道他没事就好。” “六娘,您以前见过陆少卿?”玉珠好奇。 以前她家姑娘整日窝在绣坊,从没听她提起过陆少卿,反而是大郎池弘光有次喝醉了酒,当着她们的面痛骂陆少卿,说他不识抬举,下了三皇子的脸面,让他们这些门客也跟着遭殃。 玉珠记得,那次六娘还安慰大郎来着,虽然没跟着骂陆少卿,但怎么看也不像与陆少卿认识。 昨晚六娘说陆少卿是好人,她是从何而知的呢? 池依依听到玉珠发问,恍了下神。 “见过,”她捂住手腕,轻声道,“他帮过我大忙。” 原来如此,玉珠自以为得了答案,又问:“雷氏书行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没听过?” 池依依笑笑:“京里没有雷氏书行。” 玉珠讶然:“那这药材不就白送了?” 她还以为这是自家姑娘和陆少卿约定的暗语,对方一听就知道呢。 亏她还选了那么贵重的药材,竟连一个人情都没替六娘捞到。 池依依见她满脸肉疼,忍俊不禁:“别心疼了,你与其担心没捞到人情,不如担心他压根不会用。” 如果陆府的人够细心,就会发现这份大礼来路不明。 以陆停舟的谨慎,多半会将之束之高阁。 不过她只要知道陆停舟平安就好,那些药材送了就送了,她宁愿拿给陆府去扔,也不想便宜了池弘光。 “家里库房还有多少药材?”池依依问。 “可多了。”玉珠掰着指头数,“足有二三十箱呢。” “明日搬出来,留几箱平常能用的在绣坊,剩下的送去善堂。” 玉珠张大嘴:“真的要送?那些可都是名贵药材。” “最名贵的,寻常人家买不到,买得到的,我不差那点银子。”池依依道,“把药材捐给善堂,让他们物尽其用,就以晴江绣坊的名义捐。” “好,”玉珠对她言听计从,“万一大郎问起来,六娘如何解释?” “何需解释。”池依依淡淡一笑,“阿兄什么时候病了,再从公中支出银子,给他买药就是。” 她与池弘光并未分家,两人都往府里的公中账目上交银子。 池依依的绣坊生意兴隆,所得分红大都交给了公中,池弘光则进少出多。 依照惯例,公中的银子用于池府日常开销,例如主子和下人们的月例,以及府中各项采买。 在此之外,池依依和池弘光若还有其他花销,则应各自从私账上掏钱。 但池弘光只是三皇子的门客,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平日又要人情往来呼朋引伴,三皇子给的那点俸禄非但不够,还要从公中借钱贴补。 池弘光嘴上说得好听,说是从公中借的钱改日就还,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借的钱只出不进,从没见过一个铜板回来。 “玉珠,明日你带着我的条子回去,从府里的账房支八百两银子出来,就说绣坊急用。” “为何只拿八百两?”玉珠不解。 自从昨晚池依依告诉她池府的人都不可信,她就恨不能把池府的财物全搬到绣坊。 那些都是她家姑娘挣的,凭什么便宜外人。 池依依笑笑:“投石问路。” 池弘光不在京城,他的心腹还在池府。 那些人平日没少帮池弘光办事,如今池弘光被她支去西郊别院,没有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她正好趁他不在,动动他的班底。 池依依掩去眸中的冷意,对玉珠道:“你去满庭芳订几桌席面,今晚叫上绣坊所有人,大伙儿一起聚聚。” 池府不是她的家,绣坊却是。 她要好好看看那一张张久违的脸,他们与她毫无血缘,但他们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深夜的金水巷幽静如昨。 陆停舟看着宋伯,眸中泛起一丝疑惑。 “卖完了?” 宋伯点头:“晚上给郎君煎药,去得迟了些,满庭芳还剩十五只醉鸡,被人一气点了去。” 陆停舟看看自己受伤的胳膊。 “十五只醉鸡,谁那么能吃?” “晴江绣坊,池六娘。”宋伯老老实实回道。 第22章 她才是这府里的主子 陆停舟顿了顿。 “她在宴请?” 不然如何解释她一气要了十五只醉鸡。 宋伯一脸憨厚:“是,池六娘在满庭芳设宴,招待晴江绣坊的伙计,我走的时候,他们喝得正高兴。” 陆停舟朝段云开看了眼。 段云开茫然。 陆停舟冷笑。 段云开蓦地心领神会。 他挠挠头。 “是哦,你都受了伤,她还有心思喝酒,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庆祝你挨了一刀呢。” 陆停舟唇边的冷笑更盛。 段云开感觉脖子有点凉。 他往后缩了缩,笑道:“人家一个绣坊东家,招待伙计吃顿饭怎么了,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在山上待了这几日,指不定想他们了。” 陆停舟懒得听他胡言乱语,躺回竹椅,望着头顶的夜空。 “我早就说过,不要瞎猜。” 他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那姑娘的眼神毫无情愫,和别的女子全然不同。 倾慕的眼神他见过许多,但池六娘看他,却只有哀恸。 就仿佛……在祭奠什么。 陆停舟皱了皱眉,挥去这突如其来的念头。 祭奠?他又不是死人。 段云开还在一旁嘀嘀咕咕,宋伯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裳,小声道:“段公子,别说了,我家郎君没吃饱,正一肚子气呢。” 段云开“哈”地一声:“宋伯,不是我说你,你买不到醉鸡,换别的不就成了,干嘛空手回来。” 宋伯笑笑。 “段公子有所不知,我家郎君的宵夜就爱那个,换别的都不成。” 段云开扭头看向陆停舟。 “你这盯上什么就只要什么的臭毛病还没改?那醉鸡真这么好吃?哪天没了怎么办?” “没了再说。”陆停舟闭上眼。 翌日一早。 池府账房里爆发激烈争吵。 玉珠涨红了脸,气冲冲道:“我家姑娘每月往公中交银,到了年底只多不少,一年下来三四千两银子,府里还有各种田产收入,怎么到了你这儿,竟连八百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账房先生坐在檀木桌后,撩起眼皮看她一眼,不咸不淡道:“玉珠姑娘,你对我发火也没用,你和六娘整日待在绣坊,不清楚府里的事情。你别看六娘交回的银钱多,这府里的开销也大,下人们的月钱,各处修修补补、迎来送往,花的都是公中的钱。” “至于那些田产,”他摇摇头,“近些年风雨不调,收成不好,别说挣钱,有些庄子还得靠府里贴钱。” 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大郎又是个心善的,看不得别人吃苦,但凡公中有些银子,也都拿去做了善事。玉珠姑娘,你回去告诉六娘,府里实在凑不出这么多银子,还请她宽恕则个。” 玉珠咬咬牙,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说清楚,账上到底能拿多少银子?” 账房先生手里盘着一串狮子头核桃,他用大拇指捻着核桃粒,作势算了算,慢慢道:“顶多能拿出三百两现银。” “才三百两?”玉珠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胸膛激烈起伏,看看桌上的账本,一把将它们抓走。 “我倒要看看,你这账房先生平日都管的什么账!” “哎哎!你放下!放下!” 账房先生连忙将核桃手串套回手腕,扑过去抢她手里的账本。 “哎哟!” 他手一缩,竟是被玉珠挠了一把。 “哧啦”一声,两人拉扯的账本被他撕下几页。 “你你你!”账房先生指着玉珠怒道,“你再这样胡闹,我就告诉大郎去!” “你去啊!”玉珠个子虽小,声量却大,“你把大郎叫来我也不怕!我倒要看看,你们把府里的钱花哪儿去了!” “你们在闹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池府管家跨进房门。 账房先生见了他,赶紧跑过去。 “严管家,这玉珠来账房要钱,说是奉了六娘的命,可她一开口就要八百两,咱们账上哪儿有那么多钱。”他丧着脸道,“我跟她说没有,她就在屋里撒泼,还撕了我的账本。” 严管家听他说完,转向玉珠:“当真?” 玉珠被他凌厉的视线一扫,心中不禁一慌。 严管家年逾四旬,从小就是池父的贴身小厮,池父死后,他成了池府管家,府中诸事皆由他代为操持,在府中深威极重,池府下人见了他都会怵上几分。 玉珠忍着惧意,扬起脖子,大声道:“严管家,六娘做生意急需这笔银钱,不过八百两而已,账房竟然推三阻四,我怀疑公中的账目有问题,这才和崔账房起了争执。” 严管家看了眼她怀里的账本。 “你只是府里的丫鬟,便要查账,也轮不到你来。” 他朝玉珠伸手:“把账本给我。” 玉珠迟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除非六娘来,不然我谁也不给。” 崔账房跳脚:“你这丫头!我老崔在府里干了这么多年,做的账目从无差错,你快把它还我!” 玉珠护住账本:“你说没错就没错?我不信!” 崔账房捋起袖子:“你——” “好了。”严管家冷冷一喝,“吵什么吵?没得来让人笑话。” 他一发话,崔账房噤了声。 严管家看向玉珠:“你既然连我也不放心,我就把六娘请来,让她亲自查看账本。” 玉珠警惕地盯着他,没说话。 严管家道:“不过有句话我先说在前头,池府从来没有不守规矩的下人。你虽是六娘的贴身丫鬟,但你平白无故在府中吵闹,又公然撕毁账本,这事传出去,别人不说我严某管家无力,却要笑六娘治下无方。” 玉珠目光闪烁,眼圈儿一红。 严管家看着她又道:“我奉命管家,哪怕到了六娘面前,也必须禀公执法。玉珠,依照府里的规矩,你无故生事,当挨二十大板,你可服气?” 玉珠咬紧下唇,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六娘无关,”她挺起胸膛,“我倒是要问问严管家和崔账房,府里的银子怎么只有三百两!” 严管家脸色一沉。 崔账房摸摸自己被挠伤的手,凑上前:“严管家,这丫头得了失心疯,还是先把她拖出去,堵了她的嘴,打上二十板子再说。” 严管家叹了口气:“来人。” “严管家想做什么?”一个女声突然打断他,“咱们池家几时有了滥用私刑的规矩?” 第23章 你别骗我,阿兄是厚道人 听到这个声音,屋内三人齐齐望去。 门外人影一闪,池依依带着几名绣坊伙计走了进来。 “六娘!” 玉珠奔过去,眼泪成串落下。 “这是他们的账本,我……” 池依依摸摸她的脑袋:“我都听见了。” 她接过账本,朝一旁点点下巴:“那边有椅子,去坐着歇会儿。” 玉珠拿袖子抹抹脸:“我就站这儿陪着六娘。” 池依依见她执意如此,没有多劝,迎着严管家和崔账房惊疑的眼神,走上前,把账本放回桌上。 她举目四望,视线扫过屋里的陈设,最后落在崔账房身上。 她不说话,只盯着他瞧。 崔账房被她看得心中惴惴,上前一步。 “六娘,您看我这手。” 他把被玉珠抓伤的手背伸到池依依面前:“小人好端端在账房里坐着,不知哪句话惹恼了玉珠姑娘,她扑上来就抢我账本,还把我挠成这样。” 池依依微微一笑。 “崔账房觉得委屈?” 崔账房怔了怔,回头看了严管家一眼。 严管家皱眉:“六娘刚来,有所不知——” “我在府里出生,府里长大,不管我几时来,这池府的事我还是管得着的,你说对吗?严管家。” 池依依带着盈盈笑意,再次打断他的话。 严管家微露诧异,脸色变幻不定,沉默了一阵方开口:“六娘说哪里话,您是池府的姑娘,府中事务虽由大郎操持,但您若要问,我等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池依依点点桌上的账本:“这么说,这账本我也是能看的了?” 崔账房在旁与严管家对视一眼,笑着上前:“自然看得,六娘,我来讲给您听。” “不必。”池依依抬手,“钥匙给我。” “啊?”崔账房一愣,“什么钥匙?” 池依依看向他腰间:“钱柜的钥匙。” 崔账房下意识捂住腰带:“六娘,您不是要看账本么?” “谁说我要看账本?” 池依依叫来绣坊的伙计,指指崔账房:“取下他腰上的钥匙,打开钱柜,府里有多少银钱,一看便知。” “这、这不妥!”崔账房急着抓紧钥匙,却哪里敌得过几名五大三粗的汉子,“六娘,六娘!严、严管家!” 严管家看着几人拉拉扯扯,眉心一沉。 “六娘,崔账房奉大郎之命管理公中,您这样对他,岂不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儿哪有外人,”池依依放目一扫,“还是说我带来的不算自己人?” 严管家重咳一声:“小人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闭嘴。”池依依冷冷道,“我前日才与阿兄商定,要借国公府寿宴让晴江绣坊一鸣惊人,如今我急需银钱周转,你们却推三阻四,难道要我请回阿兄,让他来处置?” 严管家犹豫了一下。 就在这当口,绣坊伙计已抢下钥匙,送到池依依手上。 池依依把钥匙交给玉珠:“去内室,把钱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玉珠欢欢喜喜应了声,叫上两名伙计,拿着钥匙直奔内室。 不一会儿,三人抱出一堆东西。 “六娘,柜子里只有两袋铜钱和散碎银两,还有这几个盒子。” 两人把搜来的东西放到桌上。 池依依打开其中一只盒子。 玉珠眼尖,一眼看清里面装的是银票,狠狠瞪了崔账房一眼:“你还说没钱,这不都是吗?” 崔账房咽了口唾沫,苦笑:“我的姑奶奶,您瞧瞧那才几张,总共也没多少,这府里不得留些吃喝用度?要是都给您拿去了,让全府上下喝西北风吗?” 池依依拿起银票,一张张细看。 这些银票大多是五十两、一百两,加起来正好一千两。 “府里不到三十个下人,每月月钱四十两,便是偶尔房屋修缮、园林栽植,也用不了几个银钱。” 崔账房听她张口算来,赔着笑道:“六娘,除了这些,还有大郎的人情往来、上下打点,这些都要花不少银子。” “胡说。”池依依面色一淡,“阿兄得三皇子看重,俸禄赏赐一向不少,他又不是那等铺张浪费、奢靡豪侈之人,到底是他花了不少银子,还是你们假公济私、中饱私囊?” 她眉梢一扬,不容崔账房辩解,冷冷又道:“阿兄为人最是厚道,平日敬你是府中老人,从不苛查,你若背着他监守自盗,被我查出,绝不轻饶。” 崔账房腿一软,险些跪下。 “六娘,我可不敢。”他连连摇手,“大郎、大郎对府里账目一清二楚,我哪敢背着他动什么手脚。” 池依依放下银票,打开另一个盒子。 这回她一言不发,脸色却愈发冷凝。 她从盒中拿起一张纸折子,看着上面一个个暗红的戳记,语气冰寒:“崔账房,你敢拿府里的银两放印子钱?” “冤枉!” 崔账房扑通一声跪地:“小人哪敢私自借钱与人,这是按大郎的吩咐,是大郎要我做的!” “住口!”池依依冷喝一声,“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放印子钱,阿兄为三皇子办事,岂有不知之理?分明是你欺上瞒下,拿池府的钱给自己牟利!” “我没有!”崔账房连连磕头,“六娘,您听我解释,这真是大郎让我办的,不信你问严管家!” 池依依两眼一眯,看向严管家:“严管家,真有此事?” 严管家夹紧眉头:“小人不甚清楚,此事还需问过大郎。” “我不信。”池依依正色,“阿兄是三皇子的左膀右臂,他做什么不好,何必放印子钱。这事若捅出去,不但阿兄难逃责罚,就连三皇子的名声也会受到连累,阿兄为人谨慎,绝不会做出这等荒唐之举。” 崔账房急得满头大汗:“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撒谎!” 他也没想到,大郎平日在六娘面前掩饰得太好,竟让六娘把他当作毫无瑕疵的圣人。 他真想告诉六娘,大郎哪里是圣人,分明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但他是池弘光的心腹,这种话自然不能随便说。 眼看严管家置身事外,崔账房恨得牙痒,只能尽力为自己开脱。 “六娘不知,这民间放印子钱的比比皆是,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没人往外说,就——” 第24章 黑吃黑到渣兄头上 “堵住他的嘴。” 池依依放下收账的折子。 她当然知道没有池弘光允许,崔账房不敢往外私放印子钱,但她此来本就不是为了听人解释。 “严管家,”她对一直袖手旁观的严管家道,“劳烦你带路,我们去崔账房的住处瞧瞧。” 崔账房掌管银钱,与池府签了死契,这些年一直住在府中。 池依依带人来到他的房间,让绣坊的伙计翻箱倒柜,搜出一堆财物。 其中一个箱子打开,众人眼前一亮,只见里面装着十来个黄澄澄的小金元宝。 “崔账房的月钱不到二两,便是一直不吃不喝也存不了这么多银钱。”池依依踢了踢脚边的箱子,“崔账房,你作何解释?” 崔账房双手被缚,嘴里塞着布团,“伊伊唔唔”几声,急得面红耳赤。 玉珠拿着一个扁长的木盒走过来:“六娘您看,这是从他床底翻出来的。” 她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沓纸折子,交到池依依手中。 池依依冷眼看过,笑了。 她就知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崔账房屋里的财物自然不是凭空得来,池弘光也没那么大方,不会给下人这么多赏赐。 这沓纸折子每一张都是放印子钱的凭据,和账房钱柜里搜出的那些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钱柜里搜出的折子,写的是每月两分利,而池依依手上这些,写的是每月五分。 也就是说,崔账房按池弘光的吩咐往外放高利贷,但他又瞒着主家把利钱偷偷加了三分,这多出的三分则通通被他昧下,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池弘光自以为找了个生财之道,却不知他的心腹比他更黑。 崔账房见玉珠拿来盒子,眼中露出惊惶颓然之色。 再看池依依,她看完折子一言不发,只将它们扔回木盒,交给玉珠拿着。 崔账房口不能言,更不知池依依将如何处置他,冷汗涔涔而下,求助地朝严管家望去。 严管家避开他的视线,两眼直盯着池依依的一举一动,神情凝重。 池依依沉思片刻,瞟了眼严管家的神色,忽而一笑。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崔账房挪用公中钱款,私放印子钱,于私是背主,于公是有违国法。” 她看向严管家:“立刻将此人扭送府衙,交官府惩处。” 严管家一惊。 “六娘,此举不妥。” “有何不妥?”池依依问,“难道严管家还要包庇此贼不成?” “小人不敢,”严管家道,“但崔账房毕竟是大郎的人,不如先把他关押在府中,等大郎从西郊别院回来,再作理论不迟。” “你糊涂。” 池依依看他的眼神充满失望:“严管家,我阿兄正是上进之时,家中绝不容如此乱贼,他今日敢挪用公中的钱财,焉知明日不会下毒害人?” 严管家一滞。 池依依摇头叹息:“我阿兄不通庶务,我又整日忙于绣坊,府中之事皆交严管家打理,可府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你竟然一无所知,若非我让玉珠回来支取银钱,我们兄妹还不知要被崔账房蒙蔽到几时。” 严管家脸颊抽动了几下,深深垂下脑袋:“是小人疏忽,请六娘责罚。” “我不罚你,”池依依道,“等阿兄回来,你自去向他请罪。” 严管家的脸色变了变。 池依依不再理他,径自向绣坊伙计吩咐:“崔账房监守自盗,人赃并获,你们把搜来的东西都带上,送去府衙作为证物。” 说完,她领着玉珠扬长而去。 严管家垂手看着她的背影,神情难辨。 绣坊伙计押着崔账房经过他身旁,崔账房挣扎着,朝严管家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吼,严管家厌恶地看他一眼,一甩袖子,走了。 玉珠跟着池依依登上马车,长出了一口气。 “多亏六娘及时赶到,不然我就要挨板子了。”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您怎么知道崔账房会难为我?” 池依依笑笑:“他和他主子一样一毛不拔,就算账上有钱也不会轻易吐出来。” 早上玉珠出门前,她特意交代,如若崔账房不应,就在账房大闹一场,至于她自己,会带着绣坊的伙计随后赶到,敲打诸人。 玉珠好奇:“六娘怎么知道崔账房监守自盗?” 她以为今日能拿到现银就不错了,没想到竟将崔账房来了个人赃并获。 池依依问:“你看到崔账房那身打扮了么?” 玉珠转转眼珠,回忆道:“他衣裳的料子是挺好,但也不算特别贵重。” 池依依点点手腕:“他戴的那串狮子头核桃,品相极佳,放在古玩店能卖三百两。” “三百两?”玉珠惊呼。 “他桌上的铜镇纸,也是古物,”池依依道,“还有账房里熏的香料,是一两银子一钱的毗蓝香。” 池府的器物可没有这么奢侈,而以崔账房的月钱,哪里买得起这些贵重的玩意儿。 池依依当时便想到,崔账房必有别的挣钱法子。 身为账房,来钱最快的路子就是谎报账目,中饱私囊。 但以崔账房的胆量,怕是不敢直接挪用银两,所以当池依依看到那些放印子钱的折子,她立刻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这才命人搜查崔账房的住处。 结果如她所料,崔账房果然黑吃黑,伪造了一批利钱低的折子放在钱柜,把真正的凭据藏在自己屋里。 对于送上门的把柄,池依依怎会放过。 崔账房是池弘光的左膀右臂,她今日便要断他一臂,让他有苦也难言。 玉珠听了她的解释,满脸佩服:“六娘,您瞧得真仔细。” 池依依笑笑:“我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玉珠,以后你也要多看、多听、多思,在外人面前不能有半点疏忽。” 玉珠绷紧小脸:“我知道了。六娘,您当真要把崔账房送去衙门?” “为何不?”池依依掀起车帘,看向外面的街景。 玉珠担忧:“大郎若是追问起来,您如何向他解释?” 第25章 让渣兄深陷温柔乡 “我何需解释?”池依依扬唇,“我替阿兄除去欺上瞒下之人,他理应感激我才是,回头让人跑趟西郊别院,把崔账房造假的折子送给阿兄,他自然知道我帮了多大的忙。” 玉珠放下担忧,转而又想:“崔账房会不会在衙门乱说一气,坏了池府名声?” 她家六娘尚未出阁,在外人眼里仍是池家人,万一受到牵连就不好了。 池依依迎着窗外的微风,眯了眯眼:“我将崔账房扭送官府,正是替池府挽回名声,若他一口咬定是阿兄指使,阿兄自会料理。” 朝廷禁止民间放印子钱,池弘光为了逃避罪责,绝不会承认此事。 崔账房虽为心腹,但他背着池弘光监守自盗,池弘光怕是吃了他的心都有,哪里还会顾念主仆之情。 如果崔账房识趣,认下这笔糊涂账,或许还能保住性命,若他不依不饶,扯着池弘光不放,池弘光定不会留他活口。 想到这儿,池依依嘴角泛起一丝凉意。 上一世她被送给三皇子摧残,池弘光身边的亲信没少出谋划策。 这些人明明靠她的钱养着,却只依附于池弘光,帮着他为非作歹。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面对池弘光的凉薄,那些人会不会忠诚到底。 池府账房中,严管家拿起桌上的古铜镇纸,若有所思。 几名小厮在屋中打扫,将翻乱的物事收拾整齐。 严管家忽然回身。 “桌上的银钱呢?” 他记得之前这里还放着两袋散钱和装银票的盒子,此时却不知所踪。 小厮放下扫帚,小心地看他一眼:“严管家,您和六娘去崔账房屋里的时候,她带来的伙计就把银钱全拿走了,您……没瞧见?” 严管家愣了愣。 那会儿乱糟糟的,池六娘又让他在前头带路,压根没留意他们带走了银钱。 他咬咬牙:“六娘这是想干嘛?” 话音未落,就见门房带人从外面走入,肩上各扛了一只麻袋。 “严管家,六娘命我们把这两袋铜钱送来,说是这月府里的花销,从下月起,府里若需支取银两,先得由她过目。” 说完,他们将麻袋放到地上。 严管家盯着那两只麻袋,眼角止不住地抽搐。 这总共才多少? 十两?十五两? 这月府中的月钱已经发放,两袋铜钱倒是足够接下来的花费,但池府的账上何曾如此拮据? 自从池依依接手晴江绣坊,每月交回的公中越来越多,几年下来,别说池弘光,就连严管家这些亲信,也从没尝过手头吃紧的滋味。 他不禁暗恼。 都怪那姓崔的吃里扒外,惹恼了六娘,才让她收走财政大权。 等大郎回来,他该如何交待才好? 严管家看看手里的镇纸。 崔账房中饱私囊之事他并非一无所知,但崔账房平日对他孝敬有加,他以为对方只是沾点蝇头小利,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戳穿。 他们这些人,谁的手上都不干净,给人留一线就是给自己留余地,谁知崔账房比他更贪,竟连大郎的便宜都敢占。 严管家想到大郎知道此事的后果,手指一紧,将镇纸狠狠摔到地上。 “来人,磨墨!” 他要给大郎写信以表清白。 同一时刻,池依依乘坐的马车驰过长街。 她打开装银票的盒子,从里面抽出几张,交给玉珠:“一会儿你去宝月楼买两副时新的头面,再让人去浣花楼买六坛顶尖的秋露白,杀两只肥羊,再弄些活鸡活鸭,让绣坊的周管事送去西郊别院。” 玉珠不解:“六娘,买酒买肉也就罢了,买两副头面做什么?” 池依依悠然一笑:“咱们昨日不是已经查清升平巷那两人的身份了么?” 池弘光让车夫从那儿接走两名女子,经玉珠雇人再三查探,已然确认两人的来历。 她们是池弘光从扬州买来的瘦马。 所谓瘦马便是从小被人调教,学习琴棋书画与伺候男人的本事,长大后以高价卖给权贵或青楼的女子。 京中不知何时兴起一股邪风,一些公子哥儿嫌秦楼楚馆无趣,纷纷向扬州购入瘦马充作美姬,他们与狐朋狗友宴饮时,总会带上三两人服侍,让美人间彼此较艺,争美论奇。 至于其中藏着多少腌臜事,更是难以细数。 池依依无心为难那两个身不由己的女子,但并不妨碍她借此麻痹池弘光。 “美人之间争奇斗艳,自然少不了妆容打扮,让周管事以阿兄的名义把头面送去,不但她们欢喜,阿兄面上也有光。” 那两人得此好处,定会使出浑身解数与池弘光痴缠,池弘光并非一个心志坚定之人,有温香软玉相伴,又有狐朋狗友在侧,定不会急着回京。 他回来得越晚,给池依依留下的机会越多。 她可不会让崔账房在牢里蹲太久,还有那个严管家,他现在想必正急着给池弘光写信撇清关系。 可池弘光会相信他吗? 他身为一府总管,竟然不知账房作假?这说出去谁信。 以池弘光多疑的性子,他绝难相信和他一样的同类,与之相反,他恐怕更愿意相信池依依这个傻妹妹。 池依依靠着车厢闭上眼。 她讨厌与人勾心斗角,但也不惧尔虞我诈。 轻风吹起她的发梢,她倚在风里,双目轻阖,像是已经睡去。 玉珠见状不敢打扰,捧来披风为她盖上。 马车驶过街道,池依依似梦似醒,耳边传来令她安心的喧哗。 前世的地牢里,她与黑暗相伴,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棺材。 最开始,那样的死寂让她时常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后来慢慢习惯,听觉变得格外敏锐,哪怕是一丝细小的风声也能引起她的警觉。 她极少能睡个安稳觉,重生这几日,她时常从梦中惊醒。 而眼下,身处闹市之中,她才真正觉得自己活着。 这样的惬意并未持续太久。 马车回到绣坊,车轮方停,池依依就睁开双眼。 “六娘!” 窗外传来一声饱含笑意的呼唤。 听到这个声音,池依依立时清醒。 第26章 你也是商户,为何嫌弃 苏锦儿快步跑下台阶,一把掀起车帘。 “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回来?” 紫衣少女语声娇俏,似嗔还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池依依下了马车,示意玉珠去忙,亲自带着苏锦儿往后院走。 “我不是给苏伯伯递了帖子吗?说好后日去府中拜访,你怎么这就来了?” 苏锦儿嘟着嘴:“我爹整日让我在家看账本,烦都烦死了,我来你这儿透透气。” 池依依摇头轻笑:“苏家万贯家财,你不管好自家的账,难道想便宜别人?” 苏锦儿笑眯眯挽住她的胳膊:“我有你呀。” 池依依转过头,见她笑靥如花,好似一朵初开的芙蕖,想起她前世的遭遇,心中一叹。 “我可帮不了你。”她佯怒,“苏家是苏家,晴江绣坊是晴江绣坊,咱们两家关系再好,也是在商言商。” 苏锦儿跺跺脚:“你明知我的意思。” 她四下望了眼,见院中无人,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小声道:“我那个……香囊,你……给你哥了吗?” 池依依垂下眼,静了少顷。 “没有。” 苏锦儿怔住。 “没机会?”她试探着问。 池依依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 “锦儿,我有一事一直想问,你看上我阿兄什么?” 苏锦儿脸上的红晕更甚。 “哎呀,这有什么好问的,”少女揪着自己的袖摆,在指尖缠了又缠,“不就是……看上他人好么。” “人好?”池依依认真道,“你与他只见过两遍,从何而知他的品性?” 苏锦儿咬着唇,羞涩地笑了笑,眼中满是女儿家的憧憬。 “你家大郎勤奋好学,礼贤下士,怜贫惜弱,为人正直,有一次我在外面打马球,不小心崴了脚,是他为我找来郎中,派人护送我回家。后来有好几回,我在路边撞见他被乞丐纠缠,你说他傻不傻,那些乞丐一看就是装的,他还傻乎乎地给人银钱,难怪人家都说池家大郎手头松,他呀,就是太软和了。” 苏锦儿细数池弘光的好处,池依依听着,面无表情。 池弘光舍得给乞丐银钱?这怎么听着不像他的为人? 苏锦儿没发现她的异常,自顾自又道:“有一回我在书肆与他遇见,他见我买了些市井话本,不但不笑话我,还在我爹派人寻我的时候,偷偷替我打掩护。” 她满脸怀春,嘴角噙着甜蜜的笑。 池依依不敢想象,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这两人还有什么接触。 但幸好,从苏锦儿托她转交信物那次来看,两人之间那层窗户纸还未捅破,更不会做出什么与礼不合的事来。 池依依想了想,问道:“这些事换作别人,怕是也会去做,你怎么偏偏就认准他了?” “他是你哥呀。” 苏锦儿扬起笑脸:“我不知道别人,但我知道你。我爹常夸你秀外慧中,才德兼备,你与你哥这样交好,他自然也是值得托付之人。” 池依依愣住。 她从来不知,苏锦儿相中池弘光,竟然也有她的缘故。 “锦儿。”她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 眼前的少女无忧无虑,最大的心事不外乎找一个钟意的郎君。 她要如何告知对方,池弘光心如蛇蝎,绝非良配。 若将池弘光背地里的所作所为道出,苏锦儿信不信姑且不论,以她的性子,必然藏不住事,万一找池弘光对质,岂不横生枝节。 池依依轻叹一声。 “锦儿,我听苏伯伯提过,你家以后是要招赘的。” 苏锦儿笑容一滞。 她低下头,摆弄着膝上的裙带:“我爹只是说说罢了,天底下有哪个上门女婿会真心待人,还不是看中我家的家产。” “你这话不无道理,但苏伯伯膝下无子,又视你如珍宝,以后苏家的产业都会交到你手上,是否招赘姑且不论,你若遇人不淑,叫苏伯伯和苏伯母如何放心。” 池依依缓声劝道:“你还小,京中的好儿郎如此多,便是嫁人也不急于一时。” “可我娘急。”苏锦儿赌气地丢开裙带,“她上次还让她家的一个远房侄儿来我家相看,那人长得像个木桩子,说话也跟个木头似的,我娘还说那身板扛揍,我是要找郎君,又不是要找护院。” 池依依轻咳一声,哭笑不得:“你不喜欢就直说,让苏伯母寻你喜欢的。” “我就喜欢你家大郎。”苏锦儿眼中闪烁着向往,“以后你做我的小姑子,家里一定和和睦睦,不像有的人家,姑嫂不和,全是破事。” “锦儿,”池依依加重语气,“我们是好朋友,无论日后你嫁给谁,我都会对你好,但我阿兄不适合你。” “为什么?”苏锦儿腾地一下站起来,“他亲口对你说的?” 池依依抬头看向她:“我阿兄心高气傲,绝不会入赘,他一心辅佐三皇子,就算要考虑终身大事,也会让三皇子替他参详。” “这关三皇子什么事?”苏锦儿蹙眉。 池依依面不改色:“你不懂朝事,但应明白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道理,阿兄是举人,受三皇子重用,他以后的妻子一定出身名门,非普通人家能够企及。” 苏锦儿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你的意思是,嫌弃我家门第不高?” 她脸蛋再次通红,不是害羞,而是气的。 “六娘,你也是商户。”她脱口而出,“你怎能,怎能这么嫌弃我家!” 池依依直视着她:“锦儿,这是事实,不是嫌弃。” 池弘光若是能选,当然巴不得选一个出身高门的妻子,可惜他在外人眼里,只是三皇子座下的一条狗,真正的权贵哪里看得上他。 所以上一世他才退而求其次,将主意打到苏锦儿身上。 池依依不怕苏锦儿误会,便是因此惹恼苏父,失去苏氏丝行这个合作伙伴,她也要从根子上掐灭苏锦儿的念头,阻止上一世的悲剧发生。 她所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哪怕苏锦儿在池弘光面前说漏嘴,也不怕引起池弘光的怀疑。 只见苏锦儿嘴唇颤抖,眼里包着一汪泪,要掉不掉,却又倔强地不肯在她跟前示弱。 “把香囊还我!”她向池依依伸手。 第27章 胆大如她,也有害怕的东西 池依依从怀中取出苏锦儿的香囊。 香囊做工平平,但用料精致,针脚拆拆补补,看得出下针之人耗尽心思,费了许多工夫才绣成。 苏锦儿一把夺了过去。 “你们池家官运亨通,我苏家高攀不起。” 她眼圈儿通红,抬袖抹了把脸。 “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我爹去,池东家家大业大,我再不来烦你了。” 说完,她旋身就走,险些与进院的琴掌柜撞个正着。 “苏娘子,你——” 琴掌柜的寒暄还未说完,就听苏锦儿哼了声,走得飞快。 琴掌柜迟疑了一下,来到池依依身旁。 “东家,苏娘子这是怎么了?” 以往苏锦儿来绣坊,哪次不是乐呵呵地离开,今日却像气得不轻。 池依依低头笑了笑:“没事,闹了点别扭。” 琴掌柜回头瞅瞅苏锦儿离开的背影,犹豫道:“苏东家最心疼女儿,苏娘子若是哭着回去,东家,咱们与苏氏丝行的生意还能谈吗?” “能。”池依依道,“苏伯伯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后日我登门谢罪,他总不会把我撵出去。” 琴掌柜“啊呀”一声,一拍脑门:“糟了,我忘了您后日要去苏府。” “怎么?”池依依问,“后日还有别的事吗?” 琴掌柜拿出一封烫金帖子。 “烈国公府刚才送来请柬,他们太夫人喜欢您绣的屏风,想与您在寿宴那日见上一面,她的寿辰就在后日。” 池依依接过请柬打开:“烈国公府不是不喜外人上门么?” 她与烈国公府非亲非故,更非官宦女眷,太夫人竟亲自给她下帖? 琴掌柜道:“这次太夫人八十大寿,听说圣上下了旨,不许烈国公府冷冷清清地办,要求文武百官放了衙都去拜贺一番。” 池依依听了,忍不住笑道:“国公爷怕是烦得不行。” 她领教过那位老人家的脾气,对于不想见的人,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哪有心思应付文武百官。 琴掌柜发愁:“我忘了您和苏东家有约,见国公府送来请柬,就替您收下了,若是推了国公府的邀请,怕是会得罪人。” “无妨,”池依依摆手,“我与苏东家约的是后日午后,我早上先去国公府祝寿,略拜一拜就出来,不碍什么。” 琴掌柜吃惊:“您不在国公府多待一阵?我还想着为东家赶制几套新衣,让您艳惊四座呢。” 池依依抿唇轻笑:“琴掌柜,太夫人看中的是我的手艺,不是我的脸。” 琴掌柜两手一拍:“瞧我,一听说要去高门赴宴,这往日的习性就带了出来。” 她是宫中教坊司放归的教习,与池依依的师父是旧识,出宫后无依无靠,索性栖身晴江绣坊。 她待人接物甚是利落,后来就留在店里做了掌柜。 琴掌柜在宫里见惯了争奇斗艳,每逢重要场合,内外命妇皆是盛装出席,她今日接到国公府请柬,既惊又喜,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东家容貌生得好,定要仔细打扮,绝不能落于人后。 池依依浅浅一笑:“不必添置新衣,更不要大张旗鼓。我在凌云寺抄了一卷经文,已让玉珠找人装裱,后日我带去国公府,私下拜见太夫人便是。” 她的晴江绣坊虽然日进斗金,但在真正的高门大户看来,不过一家商贾而已。 烈国公不是喜好张扬之人,她若在人家府上做得太出格,反而招人不喜。 倒不如以一晚辈的心思,诚心为太夫人祝寿,结一善缘。 琴掌柜见她心有成算,笑道:“是我想岔了,东家说得对,咱们是有本事的人,犯不着与人争长论短。” 她上下打量池依依,又道:“不过毕竟是祝寿,衣饰不能太过简单,我让绣工给您在衣裙上多添几道纹样,图个喜庆。” 两日的工夫一晃即过,转眼就到了太夫人寿辰当天。 池依依带上玉珠,乘着绣坊马车来到烈国公府。 她们来得很早,但国公府外的车马已排起长队,看样子是朝中大臣的各家女眷。 池依依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一名圆脸侍女将主仆二人迎入府中。 她将两人领到一处廊下,说道:“太夫人正在与人叙话,我先进去禀报,请苏东家在此稍候,太夫人若有传唤,我再带您进去。” 池依依点头:“有劳姑娘。” 圆脸侍女走后,池依依抬眼打量四周景致。 国公府内极为开敞,轩明窗净,屋宇巨大,就连府中的林木也长得高耸茂密,处处透着悍勇之风。 正瞧着,忽闻附近人声起伏,隐约听见几声叫嚷—— “小九!” “快,在这儿!” 池依依还没听清,一道黑影突然掠过墙头,直冲冲朝她奔来。 疾风卷起一片黑羽,池依依只觉眼前一花,肩头一沉。 “六娘!” 玉珠惊呼。 只见一只黑羽黄喙的八哥落在池依依肩上。 “臭狗!你来呀!” 八哥张嘴大叫。 池依依肩膀吃痛,抬手按住这只鸟。 正想把它拿下,忽听一声低吼,一条大狗窜到跟前。 大狗足有半人高,头大如斗,四肢雄壮。 它张开阔口,一条鲜红的舌头探了出来。 锋利的犬牙在日光下泛着森森寒芒,大狗喉咙里发出低沉咆哮。 池依依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耳边仿佛响起上一世三皇子的狞笑。 “听啊,那些狗正在啃你的手。” 咯吱咯吱…… 咀嚼骨头的声音响起,她断掉的手掌像垃圾一样被人扔给野狗,一点点咬得稀碎。 两眼越是看不见,越是恐惧。 池依依忘不了那样的声音,就像黑暗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磨盘,碾过她的身体。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大狗,脑中一片空白。 “乘黄!” 一声厉喝响起。 “趴下!” 大狗嘤地一声,收起凶恶的面貌,两耳贴到脑后,原地趴下。 有人走过来,蹲下身,按住它的脖子,转头看向池依依。 “它刚才挣脱了绳子,你没事?” 他的身体挡住了大狗脑袋,池依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绯色官服,似血如火。 她眼睫微颤,目色渐渐聚拢。 陆停舟? 她嘴唇翕动,却未发出声音。 陆停舟看着她苍白的脸,眉梢微微一扬:“你怕狗?”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即使上一次在凌云寺,她仓促躲入他的浴桶,也不像现在这样惨无人色。 一条狗竟比池弘光更可怕? 陆停舟心中闪过念头,将大狗的脑袋往下按了按。 大狗呜咽一声,四肢平贴在地上。 池依依喉咙轻咽,找回自己的声音。 “多谢陆少卿,”她本能开口,“让您见笑了。” 陆停舟看她一眼。 她的嗓子哑得惊人,像一块破布撕成两半,若不细辨,几乎分不清她说了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松手。” 池依依怔了怔。 “再不松手,太夫人最喜欢的这只八哥就要被你捏死了。” 第28章 她的弱点,暴露给了陆停舟 陆停舟的目光停在池依依左肩。 池依依顺着他的视线瞧去,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那只鸟。 刚才受惊过度,她的手指不觉用力,将那只胖乎乎的八哥捏成小小一团。 她连忙松手。 “要死啦!要死啦!”八哥惨叫,“救命!救命!” 鸟儿在她肩头哗啦啦拍打着翅膀,偏偏不肯松爪,将她抓得更紧。 池依依蹙了蹙眉。 时值入夏,衣衫轻薄,尖利的鸟爪钩破她的皮肉,带来一阵刺痛。 她穿的是件杏色衫子,衣上很快渗出一丝血迹。 陆停舟出手如电,捏住八哥不停张合的嘴。 “下来。” 他淡淡发话。 八哥发出濒死般的长鸣,钩在池依依肩头的爪子慢慢松开。 陆停舟捏住它的背脊,将它从池依依肩上取下。 “谁在外面吵闹?” 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从院里出来,身后跟了好些侍女。 她瞧见陆停舟二人,先是一怔,随即看清他手里的八哥。 “小九!” 她快步走到廊下:“阿弥陀佛,总算逮到你了。” 八哥“嘎”地一声哀叫,软软垂下头爪。 “少装相!” 美妇一巴掌拍在它脑瓜子上,转头吩咐侍女:“去拿笼子来。告诉祖母,小九找到了。” 陆停舟将八哥递过去:“它被府中的狗追进院子,伤了人。” 美妇一惊:“伤了谁?” 陆停舟瞥了眼池依依。 池依依听这美妇口吻,料到她是国公府里的主子,当即屈膝行了一礼:“不妨事,只是勾破了衣裳,怕是有碍观瞻,不便拜见太夫人。” 她今日的外衫上绣着卷草缠枝祥云蝠纹,是琴掌柜让店里绣工为她赶制的纹样。 为了展现晴江绣坊的技艺,琴掌柜特意让人用了外面罕见的飞针绣法,可惜这衣裳还未在人前露脸,就被鸟儿抓坏。 美妇见她肩上的绣纹刮得不成样子,衣上还沾着血迹,登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让姑娘受惊了。”她仔细看她一眼,“你是晴江绣坊的池东家?” 池依依点头:“正是民女。” 美妇道:“我是宁安县主。” 宁安县主? 池依依还未接话,就听陆停舟道:“国公爷长女。” 池依依一下子反应过来。 烈国公膝下一女两子,大女儿出嫁时,得皇帝敕封宁安县主,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池依依此前曾听人提及,但她方才心绪不宁,一时没能想起,此时得陆停舟提醒,再次向宁安县主行礼:“见过县主。” 宁安县主朝她身旁的陆停舟看了眼,眼底掠过一抹深思。 她对池依依道:“不必多礼,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上药。” 她说完就走。 池依依下意识看了眼挡道的那条大狗。 “乘黄,走。” 陆停舟一声令下,大狗爬起身,乖乖跟在他身后走了。 池依依心头一松。 “池东家?” 宁安县主回头唤她。 池依依回过神,歉意地一笑,跟了过去。 来到侧院厢房,宁安县主命人取来药膏和衣物。 “这是宫中特制的药膏,对外伤尤其有效,你把它敷在伤处,不出三日,保准不留疤痕。” 池依依示意玉珠接过药膏,道了声谢。 宁安县主朝门边招了招手,国公府的侍女捧着一套衣物上前。 “这是我给女儿做的衣裳,原本想让她拜寿时穿,但她这次回不了京城,我看你俩身量相仿,就代她赠予你了。” 她亲手抖开新衣,只见朱色纱衣上以金银双线绣着折枝牡丹,枝上花朵由含苞至怒放,朵朵不一,妍态万千。 池依依瞧见那熟悉的绣工,微讶:“这是……” 宁安县主笑道:“这件衣裳正是从你绣坊定的。” 她把衣裳放入池依依手中:“你的绣技我很喜欢,这次那扇屏风,我祖母也很欣赏。” 池依依垂眸一笑:“能得县主和太夫人赞赏,我很高兴。” 宁安县主笑了声:“你倒是不客气。” 池依依观其言行,心知这位县主和烈国公一样,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当下笑道:“若谦虚太过,反而配不上县主的夸奖。” “小嘴儿真甜,”宁安县主道,“我家明秀和你一样,就会拣好听的说,可惜她远嫁云州,最近又有了身子,不能回京给她外曾祖母拜寿。” 她提起自己的女儿,似喜似忧,满脸皆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牵挂。 池依依看着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那位薄命的女子一生都身不由己,但她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女儿打算。 盼其安乐,盼其无忧,这大概是天底下每一位慈母的心思。 池依依柔声道:“令爱有了身孕是大喜之事,县主若是挂念,不妨多与她写写信,倘若抽得出空来,或可亲至云州一趟,想必令爱定会欢喜。” 宁安县主听到前面,神色还算如常,听到后来,讶异地看了池依依一眼,忽地笑开。 “你还是第一个劝我去云州的人。” 她的笑容让人看不清端倪,语气意味不明。 “我夫为朝廷重臣,我又是县主,府里府外一大堆事,哪能说走就走。” “可县主必然是想去的,不是吗?”池依依轻声道,“天底下什么事都抵不过一个‘想’字,只要想做,总能做到。” 宁安县主看她的眼神变得锐利。 “你小小年纪,想得倒是通透。” 池依依微微欠身:“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县主恕罪。” 宁安县主笑出声。 “这下又不像刚才的你了。”她摆摆手,“你先上药,我去给祖母回禀一声,你换好衣裳就过来。”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带人走了。 玉珠替池依依解开外衫,见她肩上几道血红爪痕,心疼道:“六娘,我给您上药,若是疼,您先忍着。” “无事,你上。”池依依在桌边坐下。 上一世她被三皇子活生生剜去双眼,砍断手掌,眼下这点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 她安静地让玉珠上药,想起之前自己在廊下的反应,暗自摇了摇头。 她的表现太软弱了。 面对一条狗,竟然连动都不敢动。 重活一世,深入骨髓的不只有仇恨,还有恐惧。 可这样不行。 她不能让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人前,否则便是再一次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唯一庆幸的是,刚才遇见的人是陆停舟。 第29章 一个商贾,也配穿成这样 池依依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拇指下意识抚过腕侧。 陆停舟就算知道她怕狗,以他的品性,也不会宣扬出去。 她忽然想起,刚才他出现时,右手一直垂在身侧,无论是按倒大狗还是捉走八哥,他使的都是左手。 难道他上次受伤,伤在右臂? 池依依有些懊悔,他俩难得见上一面,她竟忘了问候他的伤势。 这本是一个与他套近乎的大好机会,却被她生生错过。 “啊呀,”玉珠忽然轻呼,“六娘,刚才廊下那位公子,不就是咱们在寺里见过的那位?他还帮我推过车。” 池依依好笑地看向她:“你才认出来?” 玉珠扁嘴:“他穿着官袍,和那天不大一样。” 她凑到池依依耳边,小声又道:“六娘,他那身官袍是四品官,这么大的官,竟然肯在荒郊野外的泥地里帮人推驴车,你说怪不怪?” “不怪。”池依依道。 玉珠瞪着圆溜溜的眼:“这还不怪?” 池依依轻轻一笑:“因为,他是陆少卿啊。” “什么?他就是陆少卿?” 玉珠倒吸一口凉气。 她家六娘说过,陆少卿是好人,上次陆少卿遇刺,还特地让她送药探望,原来他就是陆少卿! 可是,怎么和想象中不一样。 她听过陆少卿的美名,想象中的他,应该长了张温柔可亲的脸,笑起来就像那三月的春风,暖得像天上的艳阳。 可今日见到的这位,长得虽好看,脸上却没什么笑容,正如那日他帮忙推了驴车,车夫向他道谢,他面无表情转身就走,瞧上去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玉珠一股脑道出心中疑问,池依依听了,思绪飘远一瞬。 她想起前世,自己在池府外奄奄一息,刀剑交击声似已远去,她的生命即将终结。 就在那时,一双冰凉的手扶起她的身体。 一个同样冰凉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她挣扎着,用仅剩的力气回答:“我找陆少卿。” 那人沉静了一瞬:“我就是。” “证明?” 她气若游丝,却不敢贸然松口。 她知道自己到了陆停舟的地盘,刚才是他的人挡住了三皇子的追兵,她甚至听到有人喊了声“陆少卿”,但她目不能视,无法确认身旁这人是不是他。 朦胧中,她的衣袖被拉高,一块冰冷的硬物贴上她手腕。 她能感觉到,对方在拉开她衣袖时停顿了一下,想是看到了她的断腕。 “这是我的腰牌,”那人道,“但你看不见。” 他或许想让她用手指触摸上面的刻字,但她只剩两截光秃秃的断腕,自然只能作罢。 池依依笑了。 她只剩一口气,对方若要骗她,犯不着如此费劲。 何况她听到战局已定,有人围拢过来,嘴里恭敬地叫着“陆少卿”。 “我有三皇子的罪证,它们藏在……” 她将自己藏匿罪证之处告知对方,末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我死后,请将我残躯焚毁,池弘光和三皇子是我的仇人,愿陆少卿将他们绳之以法,替我报仇。” 说完她就咽了气。 魂魄脱壳而出,眼前久违地出现了鲜活的影像。 她看到了陆停舟的脸。 这位大理寺少卿一身绯衣似血,半跪在地,怀中托着她的尸身。 他的脸在夜色中冷利如刀,斜飞的眉锋似能破开暗夜。 这张脸肃杀冷漠,可止小儿夜啼。 但池依依一点儿不怕。 听到陆停舟的承诺,她庆幸自己找对了人。 天底下有许多人,长着一张人脸,心思却如恶鬼。 也有一些人,看似冷酷,实则心肠柔软,有诺必饯。 两者皆是表里不一,但后者无疑值得尊敬。 池依依收起对前世的回忆,笑了笑,提醒玉珠:“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他再冷不也帮过你吗?” 玉珠愣了愣,两掌猛地一拍。 “六娘说得对!我们不能以貌取人。” 池依依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好气又好笑道:“还不赶快收拾东西,咱们早些出去,别让主家久等。” 两人跟着引路的侍女回到主院外面,就见一帮女客从里面鱼贯而出。 这些人长幼不一,盛妆华服,想是各府官员的女眷。 池依依候在阶下,目不斜视,打算等她们走过以后再进去。 眼看队伍即将行完,末尾有人蓦地出声:“池依依?” 池依依抬头。 只见唤她之人与她年纪相仿,涂朱抹粉,满头珠翠,一身五彩华服在日头下斑斓夺目。 池依依确信自己不认得此人,但对方看她的眼神却透着明显的敌意。 “在下晴江绣坊池依依,不知您是?” “你居然不认得我?” 那名女子显得更恼。 她疾声出口,引得附近之人全都望了过去。 女子身边的丫鬟拉拉她的衣袖,女子察觉众人视线,这才收敛神色,冷冷道:“我是昭武校尉牛询之妻,关芙蓉。” 池依依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当下客套地行了一礼:“关夫人好。” 关芙蓉见她面色如常,脸上腾地升起一股怒意。 “你没听过我的名字?” 池依依歪歪脑袋,她应该听说过吗? 她不言,关芙蓉更加气极:“池依依,你不在你的店里守着,来这儿干嘛?瞧你这身打扮,你兄长不过一介举人,你更是一个商贾,也配穿成这样?真是哗众取宠,不知羞耻。” 她这话着实难听,周围的夫人们纷纷转过头来。 她们看了眼池依依身上的衣衫,再看看关芙蓉的妆扮,不由露出怪异神色。 若论衣着华丽,关芙蓉较众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们之前一起拜见太夫人,站在关芙蓉身边之人只觉两眼灿灿,晃得眼晕。 偏生关芙蓉还自夸这身衣裳出自老家绣庄,将自家手艺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今日来的女客谁家没有几分产业,说起见多识广,谁又会把关芙蓉的衣着放在眼里。 只是彼此的夫君同朝为官,懒得与她争执罢了。 反观池依依,身上这套衣裙华而不俗,绣工精美,虽然略显奢侈,但她头上未戴繁复珠翠,只用一只白玉簪高挽发髻,双耳缀以明月珰。 她眉目如画,站在那里气度闲定,赏心悦目,全不像关芙蓉一样浮艳。 有人听得池依依的名字,心中一动。 日前听闻,烈国公以高价从晴江绣坊购得一扇屏风用于太夫人寿礼,这池依依正是晴江绣坊的东家。 晴江绣坊在京中名气不小,又以针绣见长,池依依便是打扮出众又如何? 值此太夫人寿辰,谁不想借机给自家长脸,那关芙蓉在太夫人面前夸耀自家绣庄,难道就不含私心? 不过在场诸人与池依依非亲非故,不愿揽事上身,这才只在一旁观望。 池依依听关芙蓉提起池弘光,忽地想起一桩旧事。 第30章 来人,撵她出去 三皇子手下门客众多,其中一人名关兴旺,家中开了间绣庄,就在离京不远的桐首县。 关氏绣庄在当地小有名气,关兴旺将绣品献给三皇子,想借他的名头在京中打开销路。 谁知三皇子对此不屑一顾,当众扔下绣品,嘲讽道:“这种货色也敢拿到本宫面前招摇,你去问问池弘光,他家的绣品我也不是每件都要。” 池弘光自以为得了三皇子赞赏,回来把这当成趣事讲给池依依听。 池依依听过便罢,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想起关兴旺,眼前的关芙蓉也姓关,难不成他们是一家人? 若是一家人,这份怨恨虽是无妄之灾,倒也说得过去。 关芙蓉见池依依不说话,傲然又道:“池依依,你们池家人惯会阿谀奉承,拿钱买路,今日来国公府怕是费了不少银两,怎么,你还想求见太夫人不成?” “关夫人慎言,”池依依倏然开口,“国公府家风淳正,清风峻节,你我同为客人,何必口出恶言?” 关芙蓉见她突然出声斥责,不由一愣。 她蓦地发现,一旁的国公府侍女脸色微沉,各家夫人更是面露古怪。 她仔细想了想自己方才所言,她有说错什么吗? 今日来国公府的哪个不是官员家眷,池依依不过一介商贾,哪有资格踏入国公府的大门。 她定与她的兄长池弘光一样,腆着脸到处给人塞钱,才能出现在这儿。 可她来了又如何? 池依依只是一个举人的庶妹,她关芙蓉却是昭武校尉之妻。 昭武校尉虽然只得六品,那也是朝廷命官,她身为官员夫人,身份地位自然强过池依依一头。 关芙蓉嘲讽地看着池依依:“客人?你也配?” “怎么?关夫人瞧不上我国公府请来的客人?”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 关芙蓉一惊,回头望去。 宁安县主踏出院门。 她华服曳地,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众人面前。 此时,她脸上毫无笑意,露出几分久居上位的威严。 她的视线轻飘飘扫过关芙蓉,当着众人的面,牵起池依依的手。 “六娘怎的还不进来?祖母已经等急了。” 这话一出,不但关芙蓉,就连附近的女客们也怔住。 宁安县主唤池依依为“六娘”。 不是“池东家”,不是“池六娘”,而是“六娘”。 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去掉姓氏,直呼对方的序齿。 难道池依依与宁安县主交好? 这不应该啊。 宁安县主的身份何其尊贵,她不但是烈国公的女儿,皇帝敕封的县主,所嫁夫君也是朝中重臣,怎会与一名商贾相交。 何况池依依还如此年轻。 关芙蓉惊疑不定,想不通其中关节,但宁安县主的表现让她意识到,她好像犯了什么错。 在场诸人见她犹自懵懂,不禁摇头。 这位牛校尉的年轻继室爱招摇也就罢了,竟敢当众声称有人向国公府行贿。 需知烈国公从来不收重礼,她们今日奉皇命来为太夫人贺寿,也只敢送些市井人家常见的礼物。 烈国公身为主子以身作则,府里的人更是言出法随,莫敢违背。 可现在关芙蓉却说有人给国公府塞银子。 这话看似无心,一旦传扬出去,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岂不等于说国公府欺世盗名。 既然有人能贿赂国公府的人进府拜寿,那么有没有可能,还有胆子更大的人给国公府塞过好处,甚至私下与国公府的主子暗通款曲? 这样的怀疑可大可小。 皇帝信任烈国公不假,朝中暗恨烈国公的人也不少。 关芙蓉短短一句话,就可能成为别人攻讦烈国公的把柄。 宁安县主身为烈国公的女儿,听到这话岂能不恼。 众人默默站远了些,唯恐受到关芙蓉牵连。 只见宁安县主牵着池依依,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这件衣裳是我亲自赠予六娘,关夫人既嫌弃本县主的品味,恕我国公府不便招待——来人。” 最后两个字一出,几名侍女出现在关芙蓉跟前。 “关夫人,请。” 关芙蓉愣在当场。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赶她走? 就算她教训了池依依几句,那也是一时失言,又没人告诉她池依依当真是国公府的客人。 她更不知对方的衣裳是县主所赠,所谓不知者不怪,县主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撵人,堂堂国公府怎的如此小气? 她一弱小女子,今日被赶出门,岂不成了众人的笑话?叫她回去如何向夫君交代? 关芙蓉转过头,试图在人群中找认识的夫人说情,却见众人纷纷避开她的视线,三三两两携手离开。 她脑中嗡地一声,情急之下,朝宁安县主冲过去。 “县主!您听我解释!” 她还未近身就被侍女们拦下。 “大胆!竟敢冲撞县主。”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放开我!放手!” 关芙蓉吵嚷不休,但她很快被人堵住嘴,架了出去。 宁安县主对身后的吵闹充耳不闻,拉着池依依走上台阶。 “你与关芙蓉有过节?”她漫声问。 池依依摇了摇头。 “我与关夫人素不相识,不过我听家兄提过,他有一同僚姓关,曾献绣品与三皇子,三皇子拿晴江绣坊与之比较,扫了对方颜面。” 宁安县主冷笑。 “这就是了,那关芙蓉娘家经营绣庄,方才还在祖母跟前大肆夸耀,吵得人头疼。” 池依依停下脚步:“关夫人出言不逊是因我而起,我该向县主说声抱歉。” 宁安县主摆摆手,理了理臂弯上垂着的披帛。 “你一小姑娘家,操持绣坊不易,你兄长为三皇子做事,难免遭人嫉恨。” “晴江绣坊与三皇子无关。”池依依道。 宁安县主哦了声,眼中露出几分兴味:“三皇子不是你们的靠山?” “不是。”池依依端正容色,“三皇子不是我的靠山,晴江绣坊也不是池家的绣坊。” 宁安县主挑起眉梢,定定看她一眼,慢慢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倒是有趣。” 第31章 太夫人的好意,她竟敢拒绝 午宴尚未开始,各家女眷被侍女们引至小花园喝茶。 众人穿花拂柳,小声议论着方才之事。 “那关夫人真是口没遮拦,她丈夫不过六品官,也好意思在这儿耍威风。” “谁能想到池依依当真是国公府请来的客人,你们说,她与宁安县主有什么交情?” “你没听说吗?国公爷给太夫人送了一扇屏风,是池六娘亲手所绣,国公府花了这个数。”一位夫人用手比了比。 身旁几人面面相觑。 “这么多?” “所以那关夫人说错了,不是池六娘给国公府塞钱,而是国公府上赶着给池六娘送钱。” “以她的手艺,倒是敢要这个数,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一扇屏风,会不会有些过了?” “你们瞧!” 前方突然有人惊呼。 走在前面的人转出小径,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繁花胜景。 明亮的日光洒下天穹,一扇巨大的屏风立于庭中。 轻薄的绢纱如烟似雾,画中仙子乘风而下,眉眼舒展,顾盼生辉,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口说话。 “这是麻姑献寿?” “这就是池六娘绣的屏风?” “果然极美。” 今日来的客人并不都像关芙蓉一样孤陋寡闻,恰恰相反,她们见过不少好东西,有人更与宫里的妃嫔沾亲带故,所见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即便如此,她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扇屏风上的刺绣巧夺天工,堪比宫里的御用之物。 “国公府这钱花得太值了。” 先前还有疑问的人改口称赞,同时在心里掂量,若是自家办什么大喜事,是否也要找晴江绣坊定上这么一件? 正想着,又有人失声叫道:“这是——” 有那性子活泼的女儿家早已来到屏风另一侧,她们忽然发现,屏风两面的绣图竟然不同。 仙子身后,一面绣着仙鹿衔枝,另一面却绣着金童送桃。 奇妙的是,无论哪面的绣图都宛若天成,全然不露另一面的痕迹。 这下园子里炸开了锅。 这样的绣技闻所未闻,若非这是主家的寿礼,好些人甚至想摸摸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下有人给自家婆子丫鬟打眼色,让她们留意池依依的去向。 这些夫人很清楚,今日这扇屏风面世,明日晴江绣坊的门槛就得踏破。 虽不是人人买得起这样的屏风,但今日过后,晴江绣坊的绣品必然身价倍增。 既然如此,得赶紧向池依依下订。 日后出门,不随身带几样晴江绣坊的绣品,都不好意思见人。 与此同时,池依依正在拜见太夫人。 “这是民女在凌云寺抄写的一卷经文,请太夫人笑纳。” 她恭恭敬敬跪在太夫人座前,将黄绫经套双手奉上。 太夫人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穿了身枣红缎子家常衣裳,不像国公府里人人尊崇的太夫人,更像某位街坊家的老祖母。 她眯着眼,将经套拿远了些,仔细瞧了瞧上面的绣纹:“这是宫里的款式。” “太夫人好眼力,”池依依道,“我师父曾在文绣院任职,这幅经套是她亲手所绣。” “我听过你师父的大名,”太夫人道,“当年英儿受封县主,宫里赏赐的绣品中有一套鸾凤帐,就出自你师父之手。” 宁安县主全名朱英,听太夫人提起旧事,笑着:“祖母好记性,那幅帐子实在精美,我一直没舍得用,偏巧明秀出嫁前被她瞧见,死缠烂打要了去,让我心疼了好几天。” 太夫人呵呵直笑:“你一个当娘的也好意思跟女儿计较。” “我才不计较,”宁安县主甩甩帕子,“我没了帐子,京里还有池六娘的绣坊。” 太夫人伸指点点她:“你啊,就想占便宜。” 她放下经文,将池依依唤到跟前,拉着她的手看了看:“我听英儿说,你被小九挠伤了?伤得可严重?” 池依依浅浅一笑:“只是皮外伤,已经上了药,不碍事。” “那就好。”太夫人对宁安县主道,“回头告诉你爹,让他给晴江绣坊送些赔礼。” 宁安县主奇怪:“为何是我爹?” 太夫人哼了声:“不是他放跑小九,六娘如何会受伤?” 宁安县主笑道:“话虽如此,小九毕竟是祖母养的八哥,依我看,您老也得有所表示。” “你就会向着你爹。” 太夫人笑斥一声,转头对池依依道:“你绣的屏风很好,我让人把它摆在花园,供今日来的客人观赏。” 池依依愣了愣,喜出望外。 来这儿之前,她想过自己绣的屏风会如何登场。 想必国公爷会在太夫人的寿宴中将屏风呈上,那只是依礼走个过场,亮相的时间不长,未必能让人看清个中玄妙。 但这对池依依而言已然足够。 没想到的是,太夫人竟将屏风摆了出来,这简直是有意替她宣扬。 池依依感激不已,欠身行了一礼:“多谢太夫人。”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的本事。” 太夫人眼中有着洞察世事的了然。 “我年轻时也接过绣活,靠给人缝缝补补拉扯孩子长大,不过我没你这本事,绣出来的东西只能换几个铜板。” 她看着池依依,目光和蔼:“听说你十几岁就接了绣坊,一个小姑娘家过的什么日子,不说我也明白。你家绣品我买过不少,看得出都是用了心的,只要你好好走这条道,未来一定不可限量。” 老人的叮咛情真意切,哪怕只是场面话,也让池依依心头一暖。 “民女明白,”池依依颔首,“其实绣坊除了民女,还有不少人都有一手绝活。眼看端午快到了,我让大伙儿绣些小孩儿用的香囊,给国公府的小郎君小娘子们每人一个,还请太夫人不要推辞。” 她心怀感念,实在想做些什么回报太夫人的善意。 国公府虽不收重礼,但这小孩儿用的香囊费不了几针工夫,又是节下应景之物,想必太夫人不会拒绝。 太夫人与宁安县主对视一眼。 “怎么只给国公府?我府上呢?”宁安县主插话,“我家明秀肚子里还有一个。” 池依依抿唇轻笑:“怀孕之人不宜用香囊之物,我可以绣一个给县主,不知县主喜欢什么花样?” 宁安县主啧啧两声:“你亲自绣的我可不敢要,打今儿个起,你这双手就是金子做的,我可付不起那么多银钱。” 池依依笑出声。 “县主送我一套衣裳,我回县主一只香囊,算起来,还是我挣了呢。” 宁安县主看她一眼,红唇轻扬。 “祖母您瞧,这可不是我要收礼,回头父亲问起来,您得帮我作证。” 太夫人被她逗得呵呵直乐:“就你促狭。” 她拄着龙头拐杖起身:“走,你们陪我去花园里瞧瞧。” 池依依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迟疑了一下。 “太夫人,民女恐怕得先告辞了。” 她出言拒绝,惹得太夫人和宁安县主都向她看来。 “为何?”宁安县主挑眉。 第32章 为陆停舟的婚事操碎了心 太夫人主动提出去花园,显然是想带池依依见见各家夫人。 那些人见识了池依依的绣技,八成正心痒痒。 池依依这时出去,正好与各家攀上交情。 但她却拒绝了太夫人的邀请,在宁安县主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不敢有瞒太夫人,”池依依如实道,“我前几日就约了苏氏丝行的东家,定在今日午后商谈。我这趟过来,本就只打算为太夫人拜寿,如今礼物送到,算时辰我也该走了。” “这么巧?”宁安县主道,“六娘,今儿个可是祖母的寿辰,各家夫人难得齐聚,你就不想与她们多亲近亲近?” 池依依微微垂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既与人说好便不能失约,还请太夫人和县主见谅。” 她咬咬唇,又道:“太夫人和县主的好意我铭记于心,他日定竭诚相报。” 宁安县主看了眼祖母。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留你了。”她叫来侍女,“替我送六娘出去。” 池依依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向太夫人诚心诚意拜了一拜,这才随人离开。 她和玉珠来到国公府外,朱红的侧门在两人身后关上。 玉珠朝后望了眼,小声道:“六娘,你刚才那样推辞,就不怕得罪县主和太夫人?” 池依依笑笑:“县主性情刚直,若有不满,早就说了出来。你看我们出来的时候,那侍女是否以礼相待?可见我们的待遇比关芙蓉好多了。” 玉珠忍不住笑,扶着她登上马车。 “六娘可别提那人,真是飞来横祸,好端端的心情都被她搅和了。” “同行相轻,她会嫉恨我也在情理之中。”池依依在车中坐定,“回去以后,找人去桐首县查一查关氏绣庄。” 玉珠跟在她身后放下车帘:“六娘担心她会使绊子?” “关芙蓉被县主赶出国公府,定然咽不下这口气。”池依依平静道,“她这种人欺软怕硬,不敢得罪县主,只会把账算到我头上。” 玉珠气得鼓了鼓脸:“什么关氏绣庄,听都没听过,也好意思在咱们面前叫板。” 池依依噗哧一声,点点她的腮帮:“别气了,天底下这种人多的是,咱们以前在京里,也不是没被人使过绊子。” “以后就不一样了。”玉珠骄傲地一扬下巴,“六娘的手艺可是得了太夫人和宁安县主的夸奖,谁敢欺负咱们就是和国公府过不去。” 池依依忍俊不禁摇摇头,听着马蹄声哒哒作响,靠向车壁。 “狐假虎威不是不行,但终究得靠自己的本事。” 国公府的园子里,宁安县主扶着太夫人在小径上慢慢溜达。 “祖母觉得池六娘如何?”宁安县主问。 太夫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鸟笼。 鸟笼里,她心爱的八哥小九哼着小曲儿,在横杆上来回蹦哒。 太夫人含笑看了眼八哥,慢慢道:“你说停舟与她在廊下碰见,是意外还是巧合?” “应是巧合。”宁安县主道,“不过我没想到停舟会帮人说话。” 陆停舟向她指出八哥伤了人,这也罢了,在她自报家门时,那小子还特意点出她国公府长女的身份,生怕池依依不知道似的。 这般多事,实在不像那小子的性子。 “哦?”太夫人目光闪了闪,“依你看,池六娘对停舟如何?” 宁安县主想了想:“看不出。” “你这孩子,”太夫人白她一眼,“怎么能看不出呢?” 宁安县主叫屈:“我过去的时候,那俩人一句话没说,我又不是衙门里的判官,哪儿看得出有什么猫腻。” “我就知道,你和你爹一样指望不上。”太夫人嗔怪。 “天地良心,”宁安县主敲敲鸟笼,“您不能光听老胡说池六娘对停舟有意,就真当他俩有个什么?” 胡管家从凌云寺回来,将山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报给了太夫人。 他提到池家兄妹似是不睦,陆停舟夜访烈国公,池依依似对陆停舟有意等等,讲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将太夫人丢了爱宠的伤心硬是抚平了几分。 宁安县主认为,这分明是她爹想出的围魏救赵之计,可架不住她家祖母最近就爱听这个。 “您屋里还有一堆贵女的册子呢,别老是盯着池六娘了。” “池六娘!池六娘!”笼里的八哥张大嘴,跟着学叫起来。 “闭嘴。”宁安县主轻喝。 八哥蹦蹦跳跳,叫得更响:“有猫腻!有猫腻!” 宁安县主抚额,接过祖母手里的鸟笼,塞给侍女:“把它拿远些,别让它学舌。” 这只鸟聪明得不是地方,赶明儿学出什么“池六娘对停舟有意”的话来,那才闹大笑话呢。 太夫人含笑看着孙女的举动,没有阻止。 “我没想过把他俩凑一对,就算我想凑,也得看停舟答不答应。” “您摆出屏风替池六娘长脸,不是因为她喜欢停舟?”宁安县主不解。 她一直以为祖母是因为胡管家说的那些,才对池依依格外优待。 太夫人举起拐杖,作势要打。 “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不会因为这事就对池六娘另眼相看。” 听听她这孙女说的什么话,京里喜欢停舟的姑娘不只这一家,论出身,论门楣,哪个不比池依依强。 “这男女之事终究要讲一个心甘情愿,按你的说法,停舟是没人要吗?我随便见个人就要替他拉拢?” 第33章 他不喜欢莫名其妙的纠缠 “有没人要不好说,我看他无心婚娶倒是真的。” 宁安县主按住太夫人的拐杖,讨好地搂着祖母的胳膊:“池六娘也不像个怀春少女,我看他俩,没戏。” 太夫人点点她的额头:“一把年纪了,说话还这么没遮没拦。” “我年纪再大,在祖母这儿都是小孩儿。”宁安县主笑道,“若不论家世,那池六娘倒是挺对我脾气。” 太夫人轻叹口气。 “她也是被家里拖累了。” 烈国公回来以后,让胡管家查过池依依的底细,池依依和她兄长不同,她不擅钻营,只兢兢业业操持自家绣坊,所得银钱更是全拿回池府贴补。 若非如此,太夫人也不会向她释放善意。 国公府不拉帮,不结党,但也不会仗势欺人。 池依依的绣技出神入化,太夫人并不介意让她借光。 京里的大户人家,有几家没买过晴江绣坊的绣品,区区一个屏风罢了,谁若因此觉得国公府偏帮三皇子,才叫脑子进水。 “你生来没怎么吃过苦,不懂一个姑娘家独撑门楣的艰辛,若只她一人还好,偏生她还有个哥哥。” 太夫人的话里透着对池弘光的嫌弃。 一个男人,成天跟在三皇子后头献媚也就罢了,还不事生产,全靠妹妹养着。 这虽是别人的家事,但她就是看不惯。 宁安县主轻抚她的背脊为她顺气:“我知道您爱才心切,好在池六娘没有辜负您的一番好意。” “今日见了真人,倒和老胡说的差不多少,”太夫人道,“聪明倒是其次,难得的是她不贪心。” “这正是她聪明之处,”宁安县主道,“若她真掉进钱眼儿里,我反倒看不上。” 池依依明知今日是出风头的大好机会,却还是选择了离开,不是每个人都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太夫人点点头:“那丫头懂得见好就收,不是个糊涂人。” 被太夫人夸奖的池依依还在赴约路上,马车突然放慢速度。 车夫拉住挽绳,长吁一声:“东家,前面有车拦道。” 池依依掀开车帘,只见狭窄的小巷中停着一辆马车。 小巷仅容一车通行,那车堵在前方,她们无法前行。 她从国公府出来,为了赶时间,特意让车夫抄近道。 谁想偏偏在这儿堵上。 池依依朝对面的马车望了眼,那边的车辕上空无一人,对方的车夫不知去了哪里。 “退出去。”池依依发话。 话音刚落,忽见对面的车帘一动。 一只修长的手拨开车帘,露出绯色衣角。 “等等。” 池依依叫住车夫。 那面车帘掀开,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是陆停舟。 池依依怔了一瞬,就见对方走出马车。 陆停舟站在两车之间,眸色不冷不热,落在池依依身上。 池依依蓦地心领神会。 这是专程来见她的? 他怎么知道她会经过这条小巷? 不过正好,她也想找他。 她让玉珠留在车里,独自提着裙摆跳下马车。 幽静的小巷中,几株高大的桂花树探出墙头,树叶间落下点点光斑,似一片涟渏荡漾在池依依裙角。 池依依来到陆停舟身前站定。 “陆少卿,”她微笑着开口,“您在这儿等人?” 陆停舟静静注视着她:“等你。” 池依依微讶。 虽然料到他是为她而来,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陆少卿有何指教?”她诚心诚意问道。 “雷氏书行。”陆停舟说出短短四个字。 池依依怔了下,随即笑了:“被陆少卿猜到了。” 她就知道瞒不过他。 “陆少卿伤势如何?”她顺势打开话题,“那日听闻陆少卿遇刺,我不便登门,只好托人给陆府送药,顺便打听陆少卿的伤势,听说你没有大碍,这才放了心。” 她言辞恳切,毫不掩饰对他的关切,陆停舟听了,目光微微一动。 “为何?” 她与他并无深交,她却以重礼示好,其中必有所图。 他绝不相信段云开说的什么男女之情,而他不喜欢莫名其妙的纠缠,是以今日才拦下池依依,向她问个究竟。 池依依望着这张疏朗清俊的脸,盈盈一笑:“陆少卿帮过我,我想报答您的恩情。” 陆停舟冷眼看她。 她的样子不像撒谎,但这样的感激过于深厚,让他感到一丝违和。 “就因为山上那次?”他问。 认真说起来,当时那情形谈不上帮忙,他总不能让人瞧见一个女子和他待在浴桶里。 尤其对方还是池弘光的妹妹,他怎知这里面有没有算计。 池依依认真点头:“于陆少卿而言,或许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却是再造之恩。” 她顿了顿,含笑又道:“今日在国公府,少卿大人又帮了我一次。” 她言笑晏晏,嗓音柔软而明媚。 甚至带了几分她自己也没发现的依赖。 陆停舟敏锐地意识到这点。 他语气微沉:“池依依,我不喜欢与人兜圈子。” 报答也罢,讨好也罢,他不喜欢被人强加上这份信任。 他没那么善良,更不稀罕谁的感恩。 池依依察觉他的不悦,歪歪脑袋。 “您还说过不想再和我见面。”她对他的冷淡恍若未觉,唇角扬起一丝俏皮,“可咱们见了不只一面。” 许是今日国公府之行收获颇丰,她心情不错,语气也多了几分轻快。 陆停舟此人面冷心热,她都是在他面前死过一次的人了,对着他这模样,一点也不害怕。 陆停舟眸色微凝。 他怎么觉得自己像被调戏了? 眼前的姑娘少了那日在山上的无措,更不像早前被大狗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 “看来,你找了国公府做你的靠山。” 他一眼看出她情绪变化的源头。 池依依惊讶于他的犀利。 “陆少卿说笑了,民女怎敢让国公府做我靠山。” 宁安县主和太夫人不是傻子,她们肯替她宣扬手艺是出于惜才,或许还有一些怜悯的意味,日后她若是老实经营绣坊,她们会是很好的主顾,但若想谋求些别的,就不可能了。 “你敢说你没有借势?”陆停舟问得尖锐。 池依依抬手轻拂鬓角,倏尔一笑。 “是,”她坦然承认,“我经营绣坊,最擅长的就是人情往来,这不行吗?” “雷氏书行也是人情往来?”陆停舟问。 池依依抿唇。 “是,也不是。” 陆停舟挑眉:“池依依,我不想猜谜。” 他能在这儿与她说话,已是用了十足耐性。 若她还想含糊其辞,这番谈话就该到此作罢。 第34章 池依依,想留在京城的人是你 池依依一眼看出他想结束话题。 她幽然一叹。 此处不是方便说话之地,但她若不说清楚,恐怕得不到他的信任。 她朝前半步,向陆停舟凑近了些。 “我想与陆少卿结盟。” 她的声音一字字传入陆停舟耳里。 他看着她,对上她直率的视线。 池依依站在他身前,离他仅有半臂之遥。 她半仰着头,白晳的脸颊像象牙一样温润,眼底却泛着光,像两簇小小的火苗,比日头更烈。 她的眼神充满期待,像有十足把握他不会拒绝。 陆停舟笑了。 唇角泛起一丝嘲讽。 “结盟?”他嗓音低沉,“凭什么?池依依,你是不是忘了你我的身份?” 一个商贾,一个官员,他俩若是结盟,就成了官商勾结。 不过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池依依眸色微闪。 “三皇子。”她轻声道。 上一世,陆停舟与三皇子水火不容,否则她也不会找他提交罪证。 而这一世,她相信陆停舟同样会考虑她的提议。 陆停舟静了下来。 他站在树影里,神情晦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冷冷开口。 池依依虽然知道他的为人,但在这一刻,仍是清晰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无尽冷意。 她心中一紧。 “我有三皇子的罪证——” 话未说完,却见陆停舟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她眼前。 他没有碰到她分毫,只虚虚一点,止住她后面的话。 “你想借我摆脱三皇子?”他问。 池依依分不清他话里的意味,只见他眼底一片幽沉。 她犹豫了一下,还未答话,就听陆停舟冷笑一声。 “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话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实在有些刺耳。 但陆停舟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微微倾身,看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池依依,想留在京城的人是你。” 那日在凌云寺,他劝过她,让她离开京城,是她自己不肯。 她既要留下来,就该面对一切后果。 她可怜吗? 或许是的。 遇上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兄长,终身大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可天底下比她可怜的人有很多。 他不是什么大善人,与她更是素昧平生。 当初受段云开所托,为她谋一出路,已是仁至义尽,她既不愿,他便不再勉强。 而今她却缠着他不放,他看上去有那么好说话吗? “我并不想对付三皇子,”陆停舟冷冷道,“更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与皇家人作对。” 池依依愣住。 陆停舟的眼神幽暗深邃,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她听得出他这话发自内心,正因如此,才让她乱了心神。 她想过陆停舟会怀疑她,盘问她,却没想过他会直截了当拒绝她。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袖摆。 “三皇子心胸狭隘,你多次遭他为难,就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陆停舟低头看了眼她的手。 她指尖发白,抓得十分用力,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水中最后一根稻草。 他慢慢将衣袖从她指间抽出。 “我不喜欢太贪心的人,”他不置可否挑了下唇,“虽然我欣赏你的勇气,但我更不想和你这样的人纠缠。” 她再无辜,再可怜,还有一间绣坊倚身。 今日在国公府更没少得好处。 她若聪明,就该寻更心善的人想法子去,而不是在这儿与他示弱。 陆停舟得到了预想之中的答案,最后一丝耐心也已告罄。 他转身要走,右臂忽地一紧。 池依依再次把他拉住。 “陆少卿是觉得,我不该贪心是吗?” 她面色发白,口吻却极其冷静。 “您一定在想,我既然舍不得离开京城,就该接受现实,哪怕最终沦为别人的玩物,也是我自找的。” 她扬起唇角,露出一个飘忽的笑容。 “您这样想没错,可我就是贪心,”她指间微微用力,像在给自己打气,“我看不得我的仇人逍遥自在,更不想让绣坊里的人随我颠沛流离,他们本该有更好的人生,不能因为我而失去。” 陆停舟眉心微拧,没有说话。 池依依抬眼看他,勉强笑了下:“陆少卿大概以为,我又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您不信也无妨。” 她松开他,收手垂在身前,细长的手指绞在一起。 “我想做陆少卿的盟友,并不是想单方面利用陆少卿,您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也会拼死达成。” 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自嘲地笑了笑:“陆少卿若是不信,来日方长,还请您拭目以待。” 陆停舟抬手虚掩右臂,手指在臂弯轻点了两下。 “为什么是我?”他问。 皇子间为了立储之事,明争暗斗,不可开交,池依依若真有三皇子的把柄,大可找别人投靠。 但她在他面前再三低头,仿佛认准他是最佳人选,这不禁让他产生一丝怀疑。 这里面又有什么阴谋? 池依依背后是否还有别的推手? 想到这儿,陆停舟的目光倏地锐利。 自从他上次遇刺,朝中大臣看到皇帝的态度,纷纷猜测他是否得了圣心。 近日想拉拢他的、对付他的,比比皆是。 他不想在家里让人堵门,这才来了国公府。 没想到一个池依依竟比其他人更难缠。 “你受谁指使?”陆停舟问。 他曾无数次从晴江绣坊的门前经过,从未听说这位池六娘心机深沉。 他不相信一个人会在一夕之间发生巨大改变,最有可能的是,她被人当了枪使。 池依依听他这么一问,两眼眨了眨,划过一丝茫然。 第35章 她对他到底有什么误会 “不曾有谁指使我。” 池依依这才意识到,陆停舟之所以能成为大理寺少卿,不只因为他才华过人,还因为他疑心颇重。 她想解释,却见对方脸色更淡,仿佛认定她在说谎。 “真的!”池依依急忙道,“陆少卿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过您。” 陆停舟面无表情。 这番夸他的话是否太过了。 急公好义,古道热肠? 他忽然相信她不是别人派来的。 因为就连最想巴结他的官员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池依依看出他眼中的嘲讽,忍不住又道:“整个京城,谁不知您陆少卿大名,就连我在绣坊也听了您不少事迹。” 重生以来,她时常留意外界的消息,尤其是关于陆停舟之事。 恰巧她的绣坊有不少女客,姑娘们说笑之间,将京城各家郎君扒了个干净。 陆停舟不但时常被人提起,还是议论最多的一个。 池依依想起她们的评价,说道:“您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郎君,我就算不信旁人,也会信您。”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她自己清楚,就冲上一世陆停舟帮了她,他也是全天下最值得她信任之人。 陆停舟不言不语看她一眼。 这话岂止太过,简直有些诡异。 什么叫数一数二的郎君?她整日在绣坊都听了些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 “池依依,今日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你若想远离是非,我劝你还是早日离开京城为妙。” 不管池依依手上捏着三皇子什么把柄,她只要敢向旁人吐露半分,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看在她刚才委曲求全的份上,他难得大发善心,再劝她一回。 但要与她结盟,绝不可能。 他毫不留恋地回到自己的马车,一名车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驾车退出小巷。 池依依站在原地,望着陆停舟的马车离开,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陆停舟这么固执,她好话说尽,他还是不信她。 也罢,此事急不来,需得徐徐图之。 她只是有一点不解,上一世陆停舟二话不说就拿了三皇子的罪证将他扳倒,这一世他怎么无动于衷。 难道在她被囚禁的那一年里发生了什么,才让陆停舟对三皇子恨之入骨? 说到底,她对这两人的恩怨还是知道得太少了。 “六娘?”玉珠担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见自家姑娘与陆少卿说了一会儿话,陆少卿冷着脸离开,她唯恐池依依受了委屈,赶紧下车查看。 池依依丢开心头的困惑,回眸一笑:“没事,先上车,我们还要赶路呢。” 池依依的马车离开小巷,路上已无陆家马车的踪迹。 另一条岔道上,车夫回头,朝车帘后问道:“我看那姑娘抓了你的胳膊,你的伤还好?要不要找个地方给你换药?” 陆停舟坐在车里,放下卷起的衣袖:“无妨。” 车夫耸耸肩膀,笑着又道:“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长串笑声:“停舟,我头一回见人如此夸你,哈哈哈哈哈。” 陆停舟漠然朝车帘看了眼:“段云开,闭嘴。” 打扮成车夫的段云开往嘴里丢了颗干枣:“别生气嘛,京城数一数二的陆郎君。” 他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喊:“您可是奴家最信任之人。” 一团黑影从车内飞出。 段云开听得风声,侧身一让。 看清落地之物,他怪叫出声:“陆停舟,那是砚台!” 这样的凶器怎好拿来砸人。 陆停舟往车厢内壁一靠:“便宜你了。” 段云开扬鞭在空中抽了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就说那姑娘喜欢你,你还疑这疑那,寻常人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陆停舟捂住隐隐作痛的伤臂,闭上眼,没再理他。 他还是不信池依依对他有男女之情,但他很少会看不清一个人的心思。 那双清澈的眼眸浮现在脑海,仿佛她所说的一切都出自真心。 她甚至说,他有什么要她做的,她会拼死达成。 这话简直有些可笑。 她能替他做什么? 他又何德何能,让一个小姑娘为他赴死? 他从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付出,哪怕是为了利益交换,他也不会轻易许诺自己的性命。 倘若池依依真这么想,只能说她太蠢。 苏氏丝行里,池依依没有见到苏锦儿。 苏父和和气气接待了她。 “你的传信我已收到,”苏父道,“你要的绣线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凑齐,我给相熟的几家丝行去了信,让他们把能收的货物都收上来,优先供应你家,算一算,大概要二十天才有回音。” “多谢苏伯伯,”池依依面露感激,“您能替我找人就已帮了大忙,您上次说的让利之事,我看不必了,咱们以后还要长期合作,您家的货是最好的,原来的价也很合适。” 苏父轻捋短须,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他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写几封信而已,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倒是池东家琐事缠身,听说前日贵府上出了恶奴?” 池依依敛了神色。 她早就料到,前日苏锦儿哭着离开绣坊,回家一定瞒不过爹娘,苏父如此疼爱女儿,岂有不打听之理。 她当日将崔账房押送官府,特意命人大张旗鼓,苏父定有耳闻。 她幽幽叹了口气,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瞒苏伯伯,家中账房挪用公中银两私放印子钱,幸而被我发现,将他扭送官府,交国法处置。” 苏父若有所思:“你如此作为,就不担心于池府名声有碍?” 池依依唇角微扬。 “附骨之疽,不除不快。”她望着苏父,慢慢道,“人心难测,越是亲近的人,背后下手越狠,与其养虎为患,不如一刀两断。” 她与池弘光的恩怨不便对外直言,苏父是见过世面的生意人,必会揣摩她话中的意味。 池依依不想苏家如上一世那样,被池弘光弄得家破人亡。 她不但要断了苏锦儿的心思,还要让苏父明白,池府并不干净。 果然,苏父听了她的话,揪着胡须沉思半晌。 “那日锦儿回家后怏怏不乐,任我们如何追问,也不肯说个究竟。池东家,锦儿年纪尚小,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勿怪。” 池依依摇了摇头,沉声道:“您和苏伯母对锦儿爱若珍宝,一向令人羡慕,但我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第36章 相思难解?饿一顿就好了 苏父见池依依神情严肃,放下捻须的手,朝她做了个手势。 “池东家请讲。” 池依依道:“锦儿天真烂漫,不喜拘束,与其老让她在家里看账本,不如多带她到生意场上走走,见一些人,经历一些事,自会变得沉稳。还有苏伯母那边,女儿家有些心事或许不便告诉外人,但对母亲却不会隐瞒,只要多点耐心,仔细听听锦儿的想法,她定会全盘托出。”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声轻响,似乎有人碰到门板。 池依依转头望去,见一名妇人推门进来。 来人正是苏锦儿的母亲。 苏母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池东家这话说到了我心坎上,我和锦儿她爹并非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舍不得让锦儿受委屈。” 她眼下挂着青影,脸色憔悴,想来这几日没少为女儿操心。 池依依看着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苏氏丝行迟早会交到锦儿手里,她现在受些苦,日后才能顺遂。”她顿了顿,垂下眼,“我这话唐突,伯母莫怪。” 苏母拍拍她的手背,叹道:“前日锦儿从你那儿回来,眼睛都肿了,我还向老爷抱怨过你,让他别再做你生意。” 苏父在旁轻咳一声:“夫人。” 苏母摆摆手:“我明白,我这不是已经想通了么,反正你也不听我的。” 池依依轻笑了下:“锦儿现在如何?” 苏母还未出声,苏父接话:“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里饿了两天,今早偷偷让丫鬟上街,给她买了两个烧饼。” 话刚说完,就被苏母白了眼。 池依依忍笑打圆场:“想吃东西就没事了。” 她原本担心苏锦儿想不开,现在看来,少女的情思还是扛不过肚饿。 或许世间的感情就是这样,琉璃易碎,彩云易散,没有谁值得让自己委屈。 “那日在晴江绣坊,到底发生了何事?”苏母忍不住打听,“我知道你是个好性儿的,定是锦儿误会了什么。” “不算小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池依依道,“等锦儿心情好些,伯母再问她不迟。” 苏锦儿不是个藏得住话的性子,只要恢复精神,定会抓着家人大倒苦水。 池依依不想越俎代庖。 苏锦儿虽然所遇非人,但那终究是女儿家最珍贵的情感,不该由外人捅破。 她相信,有了今日这趟铺垫,苏氏夫妇不会再忙着给女儿招婿,更会仔细掂量池弘光此人是否值得托付。 双方寒暄了一阵,池依依告辞离开。 苏氏夫妇站在大门口,目送她的马车远去。 “池六娘蕙质兰心,只是……可惜了。” 苏母发出一声感慨。 苏父看看她:“别人的家事咱们管不着,倒是自家女儿得好好管管,锦儿再小也十八了,咱们陪不了她一辈子。” “还用你说?”苏母喊来丫鬟,叫人套车。 “你去哪儿?”苏父问。 苏母三步两步上了车:“回家,陪咱们女儿说说体己话。” 苏父在后面紧跟了几步:“我让太白楼做桌席面送家去,晚上陪你们娘儿俩喝一盅。” “晓得了。”苏母不耐烦地拉下帘子。 池依依回到绣坊,一口水没喝,先去后院绣房查看徒弟们的绣作。 六名绣工有四位年逾四旬,另外两名也已中年。 几人见了池依依,像是小学徒初次交活计似的,你捅捅我,我捅捅你,谁也不愿第一个拿出来。 池依依见状,笑出声。 “名叔,你是这屋里唯一的男子,我先看你的。” 名叔,全名陈有名,身材魁梧,壮如铁塔。 不像个绣工,倒像个杀猪的。 陈有名祖上的确是杀猪匠,从他父亲往上数,三代都以屠宰为生。 偏偏到了他这儿,拿杀猪刀远不如拿绣针灵巧。 陈有名的父亲把儿子从小揍到大,始终戒不掉他对绣花的痴迷。 最终陈父把陈有名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另外讨了个老婆,生了个小儿子继承猪肉摊。 陈有名进绣坊时已经二十来岁。 做绣活的人,都会仔细保养双手,手上的皮肤若不够细腻,难免刮花丝绸和绣线,以致成品不美。 陈有名小时候干多了粗活,无论怎么保养,双手始终不及旁人细腻,绣不了太精致的物件。 他发了狠地磨练绣技,专攻文人喜爱的写意山水与碑文字帖。 多年下来,硬是被他打出名气,不少人家来绣坊下订,指名要他绣风景字幅。 池依依记得,上一世池弘光对绣坊众人赶尽杀绝,陈有名本可逃出生天,却为了回去救人,被大火吞噬。 此时,陈有名听到池依依点名,双脚一撑起立,从身后扯出一个小小的绣绷。 池依依接过绣绷,仔细看了两眼。 “针脚尚算齐整,缝隙之间压得太实,这里的草叶只有一片,却有三处绣线叠在一起,想是绣的时候急躁了。” 她如同考查课业的夫子,一一指出绣作中不足之处。 陈有名垮下肩膀,看着自己比旁人粗一圈的指头。 “我绣惯了写意……”他只说了几个字就闭上嘴,没再为自己辩解。 池依依笑着将绣绷还给他。 “几位刺绣的年生比我长,你们各有各的绝技,正因如此,才要脱陈出新。我教你们的技法其实只有四个字:截然不同。你这头绣了写意,那头最好就是工笔,色不同,形不同,就连针法也要不同,才能显出和旁人的不一样来。” “东家,我明白您的苦心,”陈有名粗着嗓子道,“您再给我几日,让我好好磨磨。” 其余五人也笑:“是啊,东家,我们这把年纪,您还肯传授技艺,说出去谁敢信。若最后出不了师,不是您教得不好,是我们自个儿不用心。” 池依依笑道:“我相信各位的悟性,就算上手慢些也不妨事。这几日天开始热了,我让店里买了甘梅饮,一会儿送来给大伙儿去去暑气。” “甘梅饮来了。”玉珠脆生生的嗓音响起。 她和伙计一人端着一盘饮子走进屋里。 放下木盘,她来到池依依身后,低声道:“六娘,刚才衙门来了信儿,明早升堂审问崔账房,您要去吗?” 第37章 她别的没有,就数钱多 池依依招呼玉珠走出绣房。 “你让周管事去西郊别院,告诉阿兄明早升堂,问他要不要回来。”她轻声吩咐,“再回池府一趟,找到严管家,就说他作为当日证人,让他明早与我一起过堂。” 玉珠不解:“六娘,为何要告诉大郎?” 自从她家姑娘说过池府的人皆不可信,她便将池弘光划入不可信任的一列,经过崔账房之事,她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崔账房是池弘光的心腹,若说池弘光对他干的事全不知情,谁信。 池依依道:“他是池家家主,此事理应知会他一声,不过他一定不肯回来。” 池弘光在别院乐不思蜀,又自恃身为三皇子的门客,怎会去衙门让人说三道四。 但他不回来,并不意味着他对崔账房撒手不管。 这几日,池依依一直让人盯着池府,严管家给池弘光送过信后再无动静,就连池依依搬走池府现银,也没人找她抱怨半句。 严管家的人天天在府衙外打转,想必得了池弘光授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崔账房的窟窿堵上再说。 池依依想到这儿,对玉珠道:“让人去给牢头传个话,若今晚再有人来探望崔账房,就放他进去。” 玉珠点头,小脸露出肉疼的神情:“自从崔账房进了大牢,六娘您没少往里面撒钱。” 池依依轻笑出声。 她仰头望向天边斜阳,一抹橙光照在她脸上,将她白玉般的脸颊映得熠熠生辉。 “我别的没有,就数钱多。” 府衙大牢里。 不知哪儿来的冷风将墙上的油灯吹得忽明忽暗。 墙洞里传来老鼠吱吱乱叫。 崔账房缩在干草堆中,听着牢房里响起的饭菜咀嚼声,情不自禁咽咽口水。 他摸摸干瘪的肚皮,这才入狱第三天,他好像已能摸到后面的脊梁骨。 可是别人没吃完,他压根不敢动。 出了池府,他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不像犯了事的达官贵人能够独住一间,只配和别的囚犯关在一起。 他进来时两手空空,无钱打点,没少受同牢的犯人欺负。 就如吃饭,必须等别人吃过了才轮到他。 轮到他时,他的碗里只剩一点残渣。 最开始,崔账房还很有骨气,宁肯饿着也不捡别人吃剩的东西。 到第二日晚上,他实在饿得眼花,想去抢饭,挨了一顿暴打。 今天他学乖了,老老实实缩在一旁,盼着别人看在他乖巧的份上,给他留几口饭菜。 他闭着眼,盘算着池弘光几时会来见他。 尽管他背着他谋利,但他为池府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池弘光再怎么恨他也该来看上一眼。 何况他作为他的心腹,知道池府许多内情,若传扬出去,对池弘光可没好处。 崔账房等啊等,没等到池弘光的人影,却听牢头说,明日他要过堂受审。 崔账房的心凉了一半。 池弘光当真不来救他?他就如此不念旧情? 他睁开眼,盯着对面的老鼠洞,几乎能看到那些贼眉鼠眼的红鼻子在洞口探头探脑。 真是受够了! 他要再不来,再不来……就别怪他不讲情义! 话虽如此,崔账房仍然下不了决心。 池弘光不会放弃他,一定不会! “崔旺!”牢门外突然响起牢头的吆喝,“有人来看你。” 一个瘦小汉子出现在门前。 “严四?” 崔账房猛地生出力气,扒开牢里的犯人,跌跌撞撞扑了过去。 “你总算来了!” 他眼里冒出泪花。 严四是严管家的侄子,明面上不是池府的人,私底下没少为严管家跑腿。 崔账房紧紧抓住门上的栏杆:“是大郎派你来的?” 严四四下望了眼,朝他轻“嘘”一声:“大伯听说你明日升堂,让我来看你。” “老严?”崔账房一愣,眼中倏地燃起光亮。 严管家和他一样,是池弘光的左膀右臂。 虽说那日严管家在池依依面前一声不吭,让他很是不满,但今日派严四过来,必定得了池弘光授意。 “大郎怎么说?”崔账房低声问。 “您附耳过来,”严四道,“我和您说几句悄悄话。” 崔账房侧着脑袋,将耳朵伸出栏杆缝隙。 听了一会儿,他皱眉。 “让我全认下?不,私放印子钱是大罪,我若认下,不被流放,也是徒刑。” 严四嗤笑一声:“您别和我扯这个,您就说放钱这事儿经没经过您手,那些借钱的主可都是您找来的,大郎不怪您作假,还是看在您服侍了他这么多年的份上。” 崔账房沉默下来。 严四又道:“就算您扯上旁人也没用,您是池府的奴仆,大郎是您的主子,那身份也是您攀咬得住的?” 崔账房舔舔起皮的嘴唇:“他为何不救我?” “救,谁说不救。”严四压低嗓门,“等审完案,这股风头过去,不管徒刑还是流放,都有办法让您脱身。” “当真?”崔账房的脸在栏杆处挤得变了形,“你们莫要哄我。” “哄您作甚。”严四举起手,露出拎着的食盒,“您瞧,这是您最爱的香酥鸭,您饱饱吃一顿,明日一早才有力气过堂。” 崔账房听到香酥鸭三字,喉咙里的津液止不住往上冒。 “让我再想想。” “还想?”严四脸色一变,把食盒收回去,“我来可不是为了听您想,您给个准话,行还是不行?” 崔账房眼里冒着绿光,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食盒。 “好,我答应。”他咬咬牙,又道,“你回去告诉大郎,务必救我出去。” 严四笑了声:“您放心。” 说完,他朝远处的牢头打了声招呼。 “牢爷,劳烦您把这食盒替小的放进去,我大哥饿狠了,给他解解馋。” 牢头慢吞吞走过来,瞥他一眼:“没这规矩。” 严四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有劳您了。” 牢头掂掂银子,露出满意的神情:“去。” 严四千恩万谢地走了。 牢头打开牢门,将食盒丢进崔账房怀里:“崔旺,赶紧吃。” 崔账房顾不得他的讥诮,抱着食盒躲回角落,抓起里面的饭菜就往嘴里塞。 第38章 陆少卿,有你的信 一只大脚从旁踢来,崔账房鸭肉还没吃到嘴,就被踹翻在地。 “让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几名同牢的犯人围过来。 “哟,香酥鸭、炙肉,还有酒?” 为首的犯人抢过食盒:“哥儿几个,还没吃饱,来,分了它。” “那是我的!” 崔账房爬起身,抱住那人大腿:“还给我!” 犯人眉毛一耸,额角白色的疤痕扭动。 “敢跟我抢?” 他一把掀开他,将食盒掼在地上,拿脚跺了几下,把地上的食物碾得稀碎。 “老子稀罕你这几口肉?弟兄们,给我揍他!” 拳脚雨点般落下,崔账房抱头鼠窜。 “别打了,别打了!” 他哀嚎着:“救命!牢头,救命!” 外面的牢头姗姗来迟。 “吵什么吵?”他抽出腰刀,拍拍牢门,“都给我安静。” 为首的犯人狠狠砸了崔账房几拳,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带着人骂骂咧咧走开。 崔账房躺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捂着胸口慢慢起身。 他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嘴里满是腥味,一张嘴,咳出一口血沫。 “咳咳咳咳……” 崔账房摸摸嘴,门牙缺了两颗。 他呼哧带喘,怨恨地瞪了眼揍他的人。 “看什么看!”犯人作势又要过来。 崔账房瑟缩了一下,往后挪了挪。 “吱吱吱,吱吱……” 一串尖叫声响起,在寂静的牢房中格外刺耳。 崔账房望过去。 一只老鼠倒在地上,四爪朝天,甩着尾巴不停扑腾。 老鼠身下,是严四送来的酒菜,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 “吱吱,吱!” 老鼠伸长脖子惨叫一声,高举着四爪,不动了。 崔账房惊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鼠吃了地上的食物,死了。 崔账房如坠冰窟,浑身上下像灌满了冰水,每块骨头都往外冒着寒气。 死了,老鼠死了…… 若刚才吃饭的是他,现在倒在那儿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他哆嗦着往后退。 池弘光派严四来,不是想劝他认罪,而是要杀人灭口! “……救命……救命!” 崔账房扑到牢门前嘶声呐喊。 他的声音回荡在狭长的甬道中,无人回应。 夜晚的京城喧嚣繁闹,旖旎夺目。 晴江绣坊的后院却像浸于一汪清泉。 窗前月色掩映,一灯如豆。 池依依坐在灯下,慢慢默着三皇子的罪证。 前世她目不能视,所知的一切皆由旁人转述。 这一世她拿不到三皇子与人往来的书信证据,想要取信于陆停舟,便只能靠自己记下的这些。 她一笔笔认真写着,力求将自己记得的人名与事件详细列出。 “铛!——铛!铛!” 街上的打更声一慢两快,三更天了。 池依依放下笔,拿起最后一页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 玉珠从外面进来。 “六娘,今晚果然有人去了牢房。” 池依依抬眼:“都办妥了?” “妥了。”玉珠激动又小心地点头。 “嗯。” 池依依没再说什么。 她把晾干的纸放在桌上,看看自己写的那叠罪证,从中抽出一张,仔细折好放进信封。 她在封口处盖上火漆,把信封递给玉珠。 “明日一早,你去陆少卿府上,把这封信亲自交到他手中。” 玉珠双手接过信封:“六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陆少卿吗?” “没有。”池依依道,“他家门房若是问起,你就说是雷氏书行让你去的,切记,这封信除了他,谁也不能给。” 玉珠慎重地点点头:“六娘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陆少卿。” 天色微亮。 晨雾还未消散。 陆停舟在梦里被人吵醒。 段云开趴在窗台上,一脸坏笑:“雷氏书行来了个小丫头,说是来送信,点名道姓要见你。” 陆停舟披着外袍,站在窗前看他一眼,“啪”的一声拉下窗屉。 段云开吃了一鼻子灰,转身对院中的玉珠道:“你看,陆少卿不肯见人,你还是把信给我。” 玉珠警惕地退后两步:“我不,我家……我家主人吩咐了,只能把信给陆少卿。” “那你就等着。” 段云开抄着双手,往墙跟蹲下:“等他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再见你。” 话音未落,就听窗棂一响,陆停舟打开窗户,朝外伸手:“拿来。” 他身上的外袍穿得整整齐齐,仿佛早已起身。 玉珠小跑着来到窗外。 “陆少卿,这是我家主人给您的信。” 陆停舟接过薄薄的信封,轻轻一捏,就知里面只有一页。 “你家主人还有什么交代?”他淡声问。 玉珠摇头。 “没了,主人让我送完信就回去。” 她还赶着去衙门和姑娘会合呢。 她退后行了一礼:“陆少卿告辞。” 玉珠来得快,去得也快。 段云开好奇地看看陆停舟,蹭地起身。 “信里写的什么?” 说着话,就去抢陆停舟手里的信。 陆停舟往回一收,“啪”地一声,窗户再次在段云开眼前关上。 段云开险些被窗屉夹个正着。 他甩甩手:“不给看拉倒,我出去逛逛。” 说完,他也走了。 陆停舟回到桌前,撕开信封上的漆印,从中抽出信纸。 纸上只得寥寥几行。 陆停舟一眼扫过,目光微顿。 这上面写了三个人名,每人名下皆是一串罪状,全是他们在宁州案中所犯之事。 陆停舟略过前面两人,目光停在第三个人上。 前两人早被大理寺查出,已然秘密捉拿归案。 第三人却不在嫌犯之列。 这几日,大理寺迫于皇帝的压力夜以继日,轮番审讯,昨日大理寺卿江瑞年已将判案卷宗交给刑部复核。 若刑部复核无误,此案便告一段落。 陆停舟屈指弹了弹信纸。 信上的第三人官职不高,又未直接经手赃银,所得数额不大,只能算作从犯中的从犯。 就算报到大理寺,也不能给判案结果锦上添花。 不但不能,还会因这一处遗漏引起皇帝不满。 江瑞年肯定不愿接这烫手山芋。 陆停舟放下信纸。 他还不想和江瑞年反脸,池依依这封信对他而言,可谓毫无价值。 第39章 当众揭穿渣兄真面目 晨光照进窗棂,桌上的信纸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吹跑。 陆停舟翻开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池依依在信上说,这三人都是潜藏的三皇子一党。 她把这封信给他,怕不是为了助他查案,而是想证明她的确知道很多事情。 这姑娘真是不长记性。 他昨日才警告过她,要她趁早离开京城。 她却置若未闻,将这样的把柄递到他手上。 若他拿着这信去找三皇子,她的小命就没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消息从何得知? 段弘光? 段弘光是三皇子的门客,或许在言谈间向池依依泄露了一些秘密。 但他不可能知道这三人扯入宁州案中。 否则三皇子定会暗中布置,不会让其中两人这么容易被大理寺抓走。 那么池依依的消息从何而来? 一个绣坊东家,再怎么八面玲珑也找人问不出这些消息。 何况那姑娘压根不够圆滑。 她的人就跟她的绣针一样,直来直往,一根筋。 陆停舟盯着薄薄的信纸,只觉烦不胜烦。 “哒哒哒。” 窗外传来几声轻叩。 陆停舟收回对池依依的评价。 他说错了,比起池依依,段云开那家伙更烦。 “何事?”他冷声问。 段云开把窗户掀开一条缝,朝他挤眉弄眼:“你猜池六娘的丫鬟去哪儿了?” 陆停舟道:“有话说话,没话滚。” 段云开飞快开口:“我瞧见她往府衙去了。路上听人议论,今早府衙审案,审的是池府账房,池六娘也在那儿。” 他兴致勃勃回来报信,以为陆停舟听了定会吃惊,谁知桌旁之人只是微顿了下,唇角泛起一抹轻嘲。 “她真是不肯消停。” 朝阳升起在京城上空,同样映照在西郊别院。 茜纱窗里,罗帐低垂,不时传出嘤咛声声。 一个美人赤着身子,从被子底下爬出。 “郎君,别闹了,”她娇嗔道,“天都亮了。” “天亮又如何?便是玩到天黑,我也降得住你们两个。” 池弘光掀开锦被,抓住美人的脚。 在他身后,又一个美人伏了上来,趴在他肩头吐气如兰。 “郎君,今早衙门不是要升堂么?您怎的还不回去?” 池弘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喘着粗气:“郎君不回去,郎君想死在你们身上。”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断案结果对他不利。 严管家会替他堵住崔账房的嘴,崔账房胆小怕死,只要有一丝活命的希望,就会乖乖听话。 —— “小人冤枉!” 公堂之上,崔账房把脑袋磕得嘭嘭响,一缕血丝从额头淌下。 “小人是受池大郎指使,才把公中的银两拿去放印子钱,若没有池大郎发话,小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用池府的银钱。” “胡说!”严管家怒斥,“那日我陪六娘搜查你的屋子,那些印子钱的折子都在你房里,这些证物都已呈给府衙,你还敢狡辩!” 他声色俱厉,若非这是在公堂,恨不能上手打他一顿。 他实在想不通,崔账房疯了吗,昨晚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到了堂上突然变卦。 他到底还要不要命了? 崔账房听见他出声,扭头看向他,眼里迸出仇恨的光芒。 “我承认我为了吃利钱做了假账,但若不是池弘光指使,我何必放些假折子在钱柜里?” “你是为了解释银两的去处,”严管家道,“你赌大郎好性子,不会与你计较。” “好性子?我呸!”崔账房咧嘴嘲笑,“姓严的,你昨晚没毒死我是我命大,我已经想开了,与其替你们遮遮掩掩,不如揭穿池弘光的真面目,你们有本事就当着这里人的面,把我再杀一次!” 昨晚他在牢中苦苦哀嚎,过了好半晌,牢头才来把地上的饭菜和死耗子收走。 今早衙门告诉他,仵作验过了,菜里没有毒。 但他怎么敢信。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那只老鼠才吃了几块肉,怎么会撑死。 严四能进牢房看他,肯定给牢头塞了好处,他们沆瀣一气,牢头肯定帮严四掩盖了罪证。 可他有冤无处诉,只能在公堂之上当众指认池弘光。 他不奢望衙门会审理严四下毒一事,他只想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对池弘光指指点点,这样一来,池弘光为了自己的名声,绝不敢再对他动手。 “你胡说什么!”严管家只觉崔账房不可理喻,“府尹大人,这人得了失心疯了。” “肃静!” 府尹在堂上拍拍惊堂木,侧首问身旁的刑名师爷:“怎么回事?什么毒死?” 刑名师爷在他耳边小声道:“昨晚崔旺在牢里喊冤,声称有人在酒菜里下毒想害他,今早牢头来找过仵作,酒菜里并没查出毒药,死的那只耗子也验过了,没有中毒,大约是撑死的。” “那他还嚷这个作甚?”府尹皱眉,“简直扰乱公堂。” “我们告诉他了,但他死活不信,非说牢头收了严四的好处,替人打掩护。” 府尹冷哼一声,转向堂下。 “崔旺,现在问的是你监守自盗,私放印子钱一案,你休要胡乱攀扯。” “大人!大人我冤枉!” 崔账房扑倒在地:“小人刚才说的句句属实,小人确是受池弘光指使,才敢挪用公中,借利生财。” “崔账房,”一个女声从旁响起,“你说我阿兄指使你挪用公中,私放印子钱,你可知这话何其可笑。” 池依依转身面向堂下围观的百姓,朗声道:“我阿兄是举人,又为贵人当差,对朝廷律法谙熟于心,他若知法犯法,岂不自毁前程,诸位评评理,换了你们,可会如此糊涂?” 第40章 这出戏,她演得倒是精彩 天子脚下的百姓最爱看热闹,今早听说衙门升堂,审的还是大户人家的账房,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地过来围观。 此时堂下的百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有不少人源源赶来。 他们听见池依依发问,各自看看身边的人。 “举人可是能做官的,这能做官的人怎会知法犯法,定是那姓崔的胡诌。” “谁说不会?”有人反驳,“照你这么说,天底下就没有贪官了?” “听说池六娘的晴江绣坊日进斗金,她这么有钱,她兄长何必放印子钱。” “这你就不懂了,她的钱是她兄长的钱吗?就算是,谁会嫌钱多。” 堂下议论纷纷,堂上崔账房耳尖。 听得有人说到这里,赶紧大声道:“你们说的没错,池弘光正是嫌他妹妹拿回公中的钱太少,才想出以钱生钱的法子。” “胡说。”池依依率先喝斥,“阿兄曾经许诺,我交回公中的钱他会替我存着,待我出阁那日,他会抽出七成作我的嫁妆,他这般大方,怎会嫌我拿回去的钱少。” “六娘,你糊涂啊!” 崔账房痛心疾首盯着池依依,眼中露出兔死狐悲的怜悯。 他虽然成了弃子,但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池弘光是什么样的人。 可笑池六娘还被她兄长蒙在鼓里,误把恶棍当好人。 “六娘你不知道,”崔账房扯动脸皮,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当年你父亲死后,一伙债主上门讨债,你不忍心看池弘光被债主刁难,拿出你生母雷姨娘留下的私房替他解围。可你知道吗,那些债主都是假的,他们是池弘光找来,伙同他骗你银钱的骗子。” 这话一出,围观百姓静了静,随即哄然出声。 “这不能?他们可是兄妹。” “同父异母的妹妹而已。” “我家和池府在同一条街上,他家老爷死的那年我有印象,丧事还没办完,就有好些债主打上门,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池六娘才多大,这么小的姑娘,难怪会上当。” 堂上的严管事听见外面的议论,忍不住开口:“崔旺,你少信口雌黄,我家大郎和六娘手足情深,容不得你在这儿挑拨。” 崔账房冷笑:“姓严的,你是池府的老管家了,池弘光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 他轻蔑地看他一眼,转向堂下。 “诸位街坊邻居,你们可知池弘光这些年,利用他妹妹占了多少便宜?” “你说啊!”围观者中有人起哄。 “对,你仔细说来听听,我们才知道池大郎到底是不是狼心狗肺。” 崔账房见有人附和,挺挺胸膛,自觉颇有几分仗义执言的侠义之风。 “池弘光拿了雷姨娘的私房钱,在外交朋结友,尽情挥霍,而池六娘呢,为了贴补家用,日日接了绣活来做,好在她天资过人,十三岁就入了绣坊,所挣银钱大多交回公中,供池弘光在书院花用。” “池弘光考中举人以后,若他知恩图报,善待池六娘也就罢了,偏偏眼高手低,学业上既无进境,又不肯去偏远的地方为官,便把池六娘这些年交给家里的银钱拿去疏通门路,拜到贵人门下。” 崔账房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他若就此收心也无妨,然而他见池六娘接手绣坊,赚的银子越来越多,眼热之余,花起家里的钱更无顾忌。他每顿饭前必要吃一碗金丝燕窝,猪肉非两个月的乳猪不食,羊肉非三个月的羊羔不用,漱口用的是一钱银子一两的玉露茶,就连擦脚的帕子也是用的云锦。” 立在池依依身后的玉珠睁大眼。 池弘光平日在家的吃用是挺讲究,但崔账房说的这些她怎么从没见过? 却不知崔账房常与市井之人打交道,最懂他们爱听什么,他讲得越浮夸,百姓们传得越起劲。 崔账房少了两颗门牙,说话漏风,但不妨碍他讲得绘声绘色。 他见众人听得出神,得意一笑,又道:“这还是在家里,池弘光在外花钱更是大手大脚,但凡遇见比他位高之人,他定会大礼奉上。他日日呼朋引伴,夜夜宴游欢饮,动不动就大手一挥替人结账,每次所耗少则十两,多则上百两。认识他的人只道他出手阔绰,却不知花的都是他妹妹的钱。” “难怪池大郎在京中名声甚好,”百姓中有人出声,“原来是拿钱买的。” “他花自己的钱也就罢了,怎能动他妹妹的嫁妆。” “还嫁妆呢,”有人嗤笑,“哄人耍呢。” “池六娘也是可怜,挣这么多钱有何用,还不是便宜了白眼狼。” 百姓们有的激愤,有的不屑,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逼得府尹不得不出声阻止。 “肃静!肃静!” 府尹拍了拍惊堂木。 “崔旺,现在审的是你挪用主家钱款,私放印子钱一案,休得胡搅蛮缠。” “大人,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崔账房道,“池六娘每年交给公中三四千两银子,却经不起池弘光如此花销,小人几次劝他省俭着用,他却命小人把剩下的银两拿去放印子钱,供他继续挥霍。他还不许小人告诉池六娘,说公中的钱以后都是他的,他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府尹问。 崔账房愣了下:“池弘光是家主,他只管找小人拿钱,并未留下凭据,但小人敢对天发誓,今日所言绝无虚假。对了,此事严管家也知晓,大人可以审他!” 严管家惊怒:“崔旺,你少含血喷人,账上的事我怎么知道!” “姓严的,你是池弘光的亲信,你说你不知,你敢不敢拿你小老婆刚生的儿子发毒誓?” 严管家脸红筋胀,一甩袖摆:“我不与你这疯子一般见识。” 府尹见两人争吵,正要喝止,忽听玉珠惊呼。 “六娘!六娘您怎么了?” 只见站在一旁的池依依软软倚倒在丫鬟身上。 “大人,”池依依气若游丝,“民女身子不适,想提前告退,还请大人准允。” 府尹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不免生出恻隐之心。 之前池依依主动将崔账房放利所得上交府衙,又给府尹夫人送了一幅上好的扇面,不为别的,只求衙门依法论处,以正池府清名。 谁知崔账房竟在堂上道出如此隐秘。 池依依怎会想到,她尊敬的兄长竟然藏着这样一副面孔,难怪她深受打击。 府尹在京中见多了兄弟阋墙,相信崔账房所言大半属实。 自古钱帛动人心,池依依又是女子,更易遭人算计。 可惜崔账房拿不出池弘光命他放印子钱的实证,府尹对此也是爱莫能助。 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温和地允了池依依告退,还贴心地派了两名衙役送她回去。 府衙大门外,人头攒动。 陆停舟挤在人群中,看着池依依被玉珠扶着出来,冷冷一笑。 这出戏,她演得倒是精彩。 真是好算计。 第41章 她让他养伤也不得清净 陆停舟看着那娇小的身影上了马车,目光扫过堂下义愤填膺的人群。 府衙审案虽许百姓围观,几时有过如此大的阵仗。 这里面好些发声之人彼此应和造势,看似互不相识,实则暗递眼色,分明早有勾连。 指使他们之人,定是池依依无疑。 池依依如此大张旗鼓,当然不是为了审判一个账房,而是想借此案揭穿池弘光的真面目。 不管大伙儿信或不信,要不了半日,池弘光的名声就会变成臭河沟里的烂虾烂鱼。 这一招实在精明,只不知池依依用了什么计谋,竟让崔账房当众指认旧主。 想必这与崔账房所说的毒害一事脱不了干系。 池依依回到绣坊,在玉珠的搀扶下,弱柳扶风地步上台阶。 两人身后,严管家骑马追了过来。 他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六娘,您别听崔旺胡说,大郎待您之心日月可鉴,您可千万不要受了奸人挑拨。” 池依依回眸,虚弱地笑了下。 “严管家,我累了,你先回去。” 严管家急喊:“六娘!” 池依依转过头,不再理他,搭着玉珠的手,慢慢走进店门。 严管家见此处人来人往,担心言多必失,重重一顿足,爬回马背。 他劝不了池依依,只能去请大郎回来。 就今日衙门里那阵仗,大郎也必须回来。 玉珠扶着池依依进了后院卧房,紧紧关上房门,这才悄声一笑。 “六娘,您装得真像。” 公堂上,池依依倒向她的那一刻,当真吓了她一跳。 池依依掏出手帕抹了抹脸,脸色不再像方才那样苍白。 她在桌前坐下,笑道:“你演得也很好。” 玉珠笑嘻嘻:“都是六娘教得好。” 池依依轻轻点了两下桌面,沉思道:“最迟今晚,大郎会从别院回来,他若来绣坊找我,你只说我病了,不想见人。” “他会信吗?”玉珠担心。 “信与不信都无妨,他顾及名声,定不敢硬闯,”池依依淡然道,“先让他尝尝惴惴不安的滋味,等过些日子我再见他。” “为何还要见他?”玉珠不解。 池依依道:“崔账房的指认无凭无据,伤不了大郎根基。” “那就这么算了?”玉珠气恼。 她今日听了崔账房的控诉,对池弘光恨到极点。 她更恨自己枉为姑娘的贴身丫鬟,竟对池弘光的真面目一无所知。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池依依笑笑。 她会让他身败名裂,以血相偿。 玉珠见池依依一片泰然,渐渐放下心来。 她家姑娘一向心中有数,就像昨晚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崔账房彻底崩溃。 昨晚,严四送去牢里的饭菜确实没有下毒。 但与崔账房同牢的犯人,连同牢头都已收了池依依的打点。 池依依让他们在合适的时机放一只死耗子进去,伪装成被食物毒死的假象。 那些人收了好处,又不用伤人性命,何乐而不为。 于是崔账房被吓了个半死,这才有了今日在公堂上指认池弘光一事。 “六娘累了,”玉珠贴心道,“我去给您洗块热帕子,您擦擦脸,先上床歇歇。” “不歇了,”池依依道,“你让琴掌柜把账本拿来,我看看有多少人下订。” 她方才进店时,看见了好些人家的管事婆子,都是京里的大户,想必经过国公府那场寿宴,晴江绣坊新创的技艺已宣扬开去。 玉珠嘟着嘴:“您真是,从山上下来就没歇过一日,您呀,比陀螺张手里的陀螺还转得厉害。” 陀螺张是东门大街上的杂耍伎人,一手抽陀螺的绝活无人能及。 池依依笑道:“许你今晚去东门大街逛逛如何?不用老是守着我,反正刺绣你也帮不上忙。” “六娘取笑我!”玉珠鼓起腮帮。 她从小跟着池依依,却对针线活一窍不通,勉强能补个袜子,补出来还会变得比另一只小一圈。 池依依畅快地笑出声:“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不擅针线,但厨艺极好,不如去做些桂花糕来?” “这会儿春不春夏不夏的,吃桂花糕没意思,我给六娘做甘露饼。” “甘露饼?”池依依疑惑,这名字她竟没听过。 玉珠黠笑:“就是绿豆糕呗,甘露饼是古书上的名儿。” 池依依噗嗤一笑:“好哇,这就开始捉弄我了?” 玉珠跑到门边,朝她乐呵呵地摆摆手:“六娘先坐着,我去叫了琴掌柜就给您做点心。” 吏部衙署。 一座朱红色的殿阁立于清波池畔。 这里是吏部甲库,存放着历年来的官员档案。 看守甲库的官员忙了半日,正想喝口茶歇歇,忽然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陆少卿,”他连忙上前作揖,“听说前些日子您受了伤,下官本想上门探望,奈何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不知您伤势恢复得如何?” “承蒙挂念,”陆停舟往他桌上放下一个红漆攒盒,“最近大理寺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是凤祥斋的点心,拿去给大伙儿填填肚子。” 甲库官笑道:“凤祥斋的点心可不便宜,您真是太客气了,各司互助本是应有之谊,怎好意思让陆少卿破费。” “几块绿豆糕而已,不值当什么。”陆停舟朝他身后的库房望了眼,“我这趟来是想调几份卷宗。” “又是为了宁州案?” 甲库官最近没少和大理寺打交道,早就习以为常。 “您放心,陛下发过话,要我们全力配合大理寺查案,您是想直接调走,还是在这儿查阅?” “不必调档,”陆停舟道,“我看一眼就走。” “您请进。”甲库官热情地领着他进门,“您想找哪些人的卷宗?” “我自己来。”陆停舟道。 甲库官露出了然的神情:“那我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您叫我。” 他早就听说这次宁州案牵连甚广,好些官员已被大理寺秘密抓捕,身为甲库官,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陆停舟又来查谁,省得走漏风声,把自个儿牵连进去。 陆停舟摒退甲库官,独自走进库房。 他穿梭在一排排书架中,最终在其中一格前停下脚步。 第42章 他没有家了 陆停舟抽出一份卷宗。 卷宗封面上,一个人名跃入眼帘。 王渊。 这是池依依信件中与宁州案有关的第三人的名字。 王渊,武职,隶属宣州安顺军。 陆停舟翻开卷宗,往下看去。 王渊年少从军,迄今二十年,官至游击将军。 陆停舟的视线落在他升任游击将军那年。 那是永庆十六年正月,朝廷褒奖了一批地方官员,有文有武,王渊正是其中之一。 陆停舟看着永庆十六年几个字,眼底涌上一层阴霾。 永庆十六年,正是七年前,他的老家六盘村被马匪屠村那年。 一夜之间,全村十七户人家,九十六条性命,从老到少,都成了刀下亡魂。 从那以后,陆停舟只要看到“永庆十六年”这几个字,就会心生焦躁。 他闭了闭眼,按下心底那股躁意,拿着卷宗往下看去。 王渊得到褒奖是因头一年九月立下的军功。 永庆十五年九月,宣州与庆州交界处山匪横行,扰民无数,朝廷命宣州安顺军与庆州威远军联手剿匪。 王渊在剿匪大战中战功昭着,由振威校尉升任游击将军。 他的履历十分简单,不过短短一页而已。 陆停舟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但他的目光却在这份履历上停留许久。 他的老家六盘村,就在庆州辖下的青阳县。 七年前的三月,他入京参加春闱,年未弱冠,便成了人人艳羡的探花郎。 那日他与一众进士打马游街,春风得意,好不轻狂。 然而他从琼林宴上回来,忽闻噩耗。 老家六盘村于月初遭马匪袭击,全村上下,无一幸免。 一日之间,他从云端跌落地狱,尝到了何谓骨肉剥离的滋味。 他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村里家家户户都给过他饭吃,送过他衣穿。 七年来,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是全村村民在村口放响鞭炮,恭贺他高中回家的场景。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火红的纸屑铁花一样飞溅。 白发苍苍的里正拉着他的手,笑得脸上的褶子深如沟壑。 村民们围过来,每个人脸上都红通通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多话,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鞭炮声戛然而止。 陆停舟眼前的人影突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间空屋,屋里残留着有人住过的痕迹。 卧房里的被褥或是整齐或是散乱,桌上放着喝过水的陶碗,油灯旁摆着缝了几针的鞋垫,厨房里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菜园边的水桶打翻在地。 最后一幅景象是陆停舟亲眼所见。 他从京城赶回六盘村时,县衙已将村人的尸骨收殓掩埋,一座座新坟立在荒野,每户人家就是一座,一共十七座。 陆停舟在村里将每家的屋子挨着看了一遍,来到坟前坐了整整一个白天。 他亲手折了上千个金元宝,连同纸钱一起烧给地下亡魂。 到了晚上,他在坟堆旁席地睡下。 半夜,一个邻村的混子摸到坟前偷祭品吃,被他逮个正着。 “探花郎饶命!探花郎饶命!”混子认出他,吓得磕地求饶。 陆停舟扔过去一个鸡腿。 “里正在的时候,给你吃过东西,这个鸡腿就当他在地下送你的。” 混子抓着油汪汪的鸡腿狠咬了两口,忽然大哭出声。 “老里正,乡亲们,你们死得冤哪!” 他哭哭啼啼,将鸡腿啃了个精光。 陆停舟冷眼看着他,直到他将鸡腿吃完,才慢慢问了句:“什么冤?” 六盘村屠村一案不但惊动了青阳县县衙,更连上头的府城都派人下来亲自过问。 这一案查得极快,官府很快找到逃入山中的马匪,将他们捉拿归案。 经过审讯,匪首对此案供认不讳。 数日后,一干马匪被押至县城菜市口斩首。 由于此案太过凶残,皇帝接到上报后雷霆大怒,将庆州的主要官员从州府到县衙全部降职革换。 陆停舟回到六盘村这日,整个案子已尘埃落定。 他守着村人的坟茔,胸口像破了一个大洞,冷冷的风从这头灌到那头,无休无止,没日没夜。 他什么也做不了,救不了人,报不了仇,他被抛弃在回家的路上,永远没了家。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冒出一个混子为村民喊冤。 哪怕他说的是胡话,陆停舟还是想听下去。 混子用脏兮兮的手背抹抹眼角,看他一眼,小声道:“你们村被屠那晚,我在外面喝了酒回来,路过田边想撒泡尿,忽然听到有马跑了过来。” 他听见马蹄声狂乱,担心被疯马撞到,赶紧滑到田坎底下。 他听见有人低声呼喝,不大工夫,马蹄声慢慢停了下来。 混子好奇地探头往坎上瞧,只见一人骑在马上,穿着黑衣,披着黑斗篷,两手扯着马缰,把马死死拽住。 那人跳下马背,抬起马蹄折腾了一阵,像是重新装上了马蹄铁,这才骑着马走了。 混子对陆停舟道:“那晚的月亮朦朦胧胧,那人头上又戴着兜帽,看不清脸,但他的马我看得很清楚,那不是普通的马,是战马。”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陆停舟问。 “那匹马剪了鬃毛。”混子压低嗓门,“您别看我游手好闲,见过的世面比旁人只多不少。我知道战马有个讲究,叫什么……剪鬃束尾,对,就是把鬃毛剪了,尾巴扎起来,和寻常人家的马不一样。” “它的尾巴呢?”陆停舟问。 混子挠头:“尾巴好像没束起来。” “所以你想说什么?”陆停舟道,“这匹马和灭村案有什么关系?” 混子急得跺脚:“您听我说,马匪被抓那日,我去城门口看热闹,他们的马也被带了回来,没有一匹是那样的。” 他举手比划:“它们都没剪毛。” “你是想说,那匹所谓的战马和它的主人,和马匪是一伙的?”陆停舟问。 混子重重点了点头。 “那人站在田坎上,一身血气,我在底下都能闻见。还有,他骑马过来的方向就是你们六盘村,如果他从村里经过,看到那么多死人,怎么不去报官?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陆停舟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出手如电,扼住了混子的脖颈。 第43章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证据呢?” 混子的颈骨在陆停舟的指间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 混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以我全家老小的人品发誓!” “你没有全家。”陆停舟冷冷道。 混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无赖,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没人肯和他成家,他家里的长辈也早过世了。 混子一噎,却觉陆停舟的手指松了几分。 他大喘一口气,急道:“探花郎,我说别的你可以不信,但这件事你一定要信我。以前我到你们村偷肉吃,村民举着菜刀砍我,是老里正把他们拦了下来,还给我煮了碗满满当当的白米饭。就冲这份恩情,我也——” “这件事你还对哪些人说过?”陆停舟打断他。 “没了。”混子想了想,犹豫着又道,“没、没了。” 他畏缩地躲开陆停舟的直视,嗫嚅道:“我有个坏习惯,一喝醉酒,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不过你放心,就算酒后吐真言,听到的只有我那几个弟兄,他们肯定不会说出去。” 陆停舟冷笑了一下。 “你走,”他说,“我会在村里住一阵,如果还想起什么再来找我。” 混子走后,陆停舟在坟前坐到天亮。 又过了一日,他去拜会新上任的知县,忽然听说混子死了。 他与几个醉汉喝多了,吵着要去河边捞鱼。 鱼没捞到,混子掉进河里。 几个醉汉接二连三去帮忙,通通卷入激流。 这几人和混子一样,都是各村的泼皮,没人同情他们的死,不少人更是拍手称快。 陆停舟出钱给混子收了尸。 新任知县有心与他交好,知道这位探花出自六盘村,特意将整个案子的卷宗拿给他瞧。 但新知县到任时案件已了,陆停舟从他那儿问不出更多讯息。 之前的知县和县尉一个被罢官流放,一个被砍头,等到陆停舟做了官,有能力打听前任知县的去向时,那个知县早已死在流放途中。 至于府城里受此案牵连的官员们,陆停舟后来与他们一一接触,并未发现任何线索。 关于混子提到的那匹战马,陆停舟特意调查过庆州的威远军,一无所获。 他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地位还不够高,权力还不够大。 所以这些年,他暗地受皇帝所用,与各方势力周旋,不择手段往上爬,为的就是给自己谋一个便利。 混子的死让他意识到,六盘村的灭村案没那么简单。 他的老师认为他太过执拗,段云开也认为他被仇恨冲昏了头。 他们说他疑心太重,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或许他是为了给这无从发泄的憋屈找一出口。 但他不断告诉自己,他的怀疑是对的。 当年与灭村案有关之人,在随后的一两年里,要么遭遇飞来横祸,要么离奇暴毙,能活下来的人都不曾接触案件核心。 而六盘村也已成了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里在几年后,逐渐迁入流民安置,重新聚成一个新的村落。 那些熟悉的房舍被推倒、重建,当陆停舟再回去时,早已不复昔日模样。 唯有荒野上的十七座坟茔,仍然静静伫立在原来的地方。 陆停舟收起回忆,重新审视手里的卷宗。 王渊的履历很干净,没有可疑之处,但按池依依的说法,另一个宁州案的犯人给王渊送了五百两银子。 那个犯人名叫李宽,是宁州白木县的知县,宁州水患,白木县也是受灾县城之一。 陆停舟奉命暗访宁州,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白木县。 他对李宽的履历记忆犹新。 李宽以举人的身份候补为官,先后辗转多地,其中一处就是庆州。 八年前,他是庆州府衙录事参军。 同年年底,他调任宁州,成了白木县知县。 如今,李宽因参与宁州贪腐,已被大理寺捉拿归案,就关在大理寺狱中。 陆停舟卷起王渊的履历,轻轻敲了敲掌心。 卷宗上并未记载王渊和李宽是否有过交集,这两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八年前,他们都到过庆州。 陆停舟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庆州地形图。 李宽身为录事参军,除了掌管州院庶务,还会协理户籍税账与军资库等事务。 庆州与宣州的军队联合剿匪,庆州州府必会派人劳军。 倘若李宽在劳军时见过王渊,就能解释这两人为何相识。 这次李宽从贪银中送了五百两给王渊,说明他俩八年里一直有所往来。 这就怪了。 宣州虽与宁州相邻,但一个是军中武将,一个是数百里之外的县令,这两人有什么样的交情值得如此维系? 难道就如池依依信上所言,他俩同为三皇子党,所以才守望相助? 陆停舟将卷宗放回书架,离开了甲库。 回到大理寺,他径直前往狱中。 大理寺狱关的都是重犯,较之府衙牢房坚固了不止一倍,也更阴森了不止一倍。 他来到关押李宽的牢房门口,命狱卒打开牢门。 李宽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眉眼细长,尽管浸淫官场多年,身上仍有种寒窗苦读的书生气息,看上去就像个忧国忧民的好官。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与州府官员沆瀣一气,侵吞赈灾银粮,仅其一县便饿死病死灾民数千人。 陆停舟看着他,半点不为他的忧郁神情打动,开门见山道:“李知县,你为何只送了王渊五百两?” 李宽这几日饱受牢狱折磨,反应似是有些迟顿,呆了呆方道:“什么五百两?” 陆停舟反问:“你的意思是,你没送过?” 李宽在床板上坐直了些:“我不明白陆少卿的意思。” 陆停舟笑了笑,脾气很好地说道:“那我再说一遍,你,李宽,上月贿赂了王渊五百两银子,可有此事?” “绝对没有。”李宽断然否认,“陆少卿,我不知你这话从何而起,但我绝对没有贿赂过银子。” “是吗?”陆停舟的笑容更加和善,“你这么维护他,看来你俩交情不错。” “不,您误会了。” “误会?” 陆停舟的语气忽地一变。 他盯着李宽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朝中上上下下,姓王名渊者共有三名,你怎不问我,说的是哪个王渊?” 第44章 他冷静擦掉手上的血迹 陆停舟一句话,堵住了李宽的退路,让他无法否认他认识王渊。 李宽显然意识到这点,嘴唇颤了颤,猛地闭成一条线。 他沉默了一阵。 “我欠了王渊五百两银子,这次贪了灾银才有钱还他。” “哪个王渊?”陆停舟问。 李宽的喉咙滑动了一下。 “宣州,安顺军游击将军,王渊。” “什么时候欠的?”陆停舟追问。 李宽看他一眼,忽然道:“陆少卿到底想问什么?” 他一改刚才的沉默,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我该交待的都已交待了,贪污钱粮,草菅人命,因一己之私置治下百姓于不顾,我都认。我的罪行已在大理寺的卷宗上写得清清楚楚,陆少卿此来,是不信别人的审问,还是要重新定案?” 他越说越激动,脸颊涨得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拍床而起。 陆停舟静静望着他,沉冷的眼中慢慢聚起一丝凉意。 他忽然朝前倾身,嗓音极冷:“八年前,你和王渊,你们俩在庆州做了什么?” 李宽的瞳孔猛地一缩,像只被猎人发现巢穴的兔子,身子轻弹了下。 “陆少卿此话何意?” 陆停舟淡淡掀起唇角。 牢外的火光照在他身后,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墙上,凝成长长一线。 他望了眼自己深黑的影子,看向李宽。 “还要我提醒你吗?”他忽然笑了笑,“青阳县。” 王渊在边界剿匪,无论是他前往府城拜会,还是李宽前往边界劳军,两人都不可避免地要经过六盘村所在的青阳县。 陆停舟承认自己魔怔了。 这两人就算到过青阳县,也是在八年前的秋天,那时六盘村的惨案还未发生,他俩不可能和此案有关。 但他偏偏就想问上一句。 然后他看到,李宽的脸色变了。 那双细长的眼里露出一种既惊讶又惶恐的神情。 他涨红的脸色顷刻发白,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像阴湿的青苔上渗出了水。 陆停舟眸色渐冷:“说话!” 话音刚落,牢门外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 “停舟?你怎么在这儿?” 大理寺卿江瑞年走进牢里,纳罕地看他一眼。 不等陆停舟答话,他对身后跟随的寺丞道:“快,把人带出去。” 陆停舟回转身:“大理卿要带李宽去哪儿?” 他脸上少了一贯温和的笑,江瑞年微怔了下。 “刑部要提审犯人,对了,你在这儿干嘛?” “想起一些事,过来问问。”陆停舟道。 江瑞年“嗐”了声:“犯人已经认罪,还有什么好问的,这牢里又阴又潮,对你的伤势没好处,走,跟我去外头。” 他招呼陆停舟离开。 陆停舟看了李宽一眼,只见他垂眼望着脚边,不知在想什么。 “停舟?”江瑞年在门外喊。 陆停舟跟过去。 “陛下不是让你在家养伤?”江瑞年走在前头,“你回大理寺怎不与我说一声?” “在家闲着无事,想起案中有几个不明之处,特来找人问问。”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讼棘堂有卷宗,出去以后我拿给你看。”江瑞年道。 陆停舟无声笑了下。 江瑞年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应是怕他节外生枝,才如此放话。 “几日不见,大理卿清减了许多,”陆停舟道,“我来时放了几盒补品在大理卿房中,您记得带回府上让尊夫人给您炖汤喝。” 江瑞年脚下一缓,回头看看他,脸上多了一丝笑影。 他正要开口,神情遽然一变。 ——“抓住他!” 两人身后传来紧张的呼喝。 陆停舟扭头看去。 只见李宽挣脱几名寺丞,一头撞向石墙。 “嘭!” 整个甬道都似震了一震。 李宽的身体稀泥一样软了下去。 在场众人无不愣住。 陆停舟率先反应过来,冲回李宽身旁。 “叫大夫!”他朝外吼道。 江瑞年也慌了神:“快快!叫大夫!” 乱糟糟的奔跑声中,陆停舟蹲在地上,伸指按在李宽颈侧。 指下的脉搏很快变得微弱,不到半刻便已终止。 浓稠的鲜血沿着李宽的颅骨淌下,热热的,滑过陆停舟指尖。 陆停舟死死盯着他的脸,恍若未觉。 李宽就这么死了。 他在宁州案中犯下的罪行足够他死上十次,可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时候自尽。 是害怕面对朝廷的判决? 不是。 陆停舟看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 是因为他来了。 问了一个与宁州案无甚关系的问题。 正是这个问题导致了李宽的自尽。 他想起李宽听到“青阳县”三字时露出的神情。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陆停舟慢慢起身。 李宽以为他查到了某个秘密,为了不吐露更多消息,李宽选择了死。 这个秘密到底可怕到什么地步,竟让他不敢多活一日。 是了,他本就该死。 能让他做出如此抉择,自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旁人。 陆停舟掏出帕子,冷静地擦掉手上的血迹,回想旁人对李宽的评价。 他虽贪财,却对家人不错。 作为宁州案的从犯,李宽的家眷必受牵连,妻儿或是贬为奴婢,或是充军流放。 无论如何,他们尚可保住一命。 但若犯了更大的事呢? 陆停舟注视着地上的尸首。 皇帝治下严苛,莫说夷三族,便是灭九族也干过一回。 所以,李宽选择在这时候自尽,是想保全他的家族? 他眸色沉沉,眼底映着一片血色。 他不管李宽想保谁,他只知道,李宽、王渊,这两人的秘密和青阳县有关。 而王渊恰好又是行伍之人。 陆停舟耳边仿佛响起当年混子的声音—— “……那不是普通的马,是战马。”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什么事儿!”江瑞年在他身边着急地打转,“好端端的,怎么就自尽了呢!” 他怒问押送的寺丞:“你们怎么没抓紧他?” 为首的寺丞声音打颤:“我们也没想到,他从入狱以来一直挺老实,刚才出牢房的时候也没挣扎,谁想突然就撞了墙呢。” 江瑞年扬手就是一耳光。 “你跟我解释有用吗?”他指着地上的尸首暴跳如雷,“刑部马上要提审,现在犯人死了,你们让我怎么交待?” “大理卿,”陆停舟将染血的手帕放回袖中,“事已至此,先换一个人给他们审。” 江瑞年愣了下:“可李宽自尽怎么办?他是在我们牢里死的,陛下若是问起来——” “我去。”陆停舟道,“我这就去向陛下请罪。” 第45章 她要面对害怕的东西 御书房里,三足金炉中升起袅袅清烟。 太监李贵往里添上瑞脑沉香,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皇帝坐在御书案后,埋头批着一本又一本折子。 陆停舟跪在阶下,背脊如松,面色沉静。 房中只闻纸页翻动的轻响,如冬日屋檐下碎落的冰棱,时不时“嚓”的一声。 过了许久,皇帝将朱笔往案上一扔,靠向椅背。 “你刚才说了谁?王渊?” “是。”陆停舟应道,“李宽死前曾言,他从赃银中取了五百两送给安顺军游击将军王渊。” 皇帝端起手边的茶碗,撇了撇碗中的茶沫。 “你是说,你不在家里安心养伤,跑到大理寺狱查问赃银去向,就问出了一个五百两,那李宽还死了?” “是,微臣今日回大理寺述职,看了李宽的供状,他对赃款去向交待得格外分明,仿佛每一笔都经他亲手打理,微臣觉得与常理不合,所以找他确认一番。”陆停舟道,“当初在白木县,我耳闻李宽与军中似有往来,便借此诈他一诈,谁知他当真供出了王渊。” 皇帝喝了口茶,放下茶碗:“他既肯招供,为何又突然自尽?” 陆停舟垂了眼:“微臣未及细问,恰逢刑部提审,李宽在提审途中自尽。微臣未能及时阻止,请陛下责罚。” “押送犯人之事与你何干,”皇帝道,“为了一个死人罚你,朕还没那么苛刻。” 陆停舟伏倒在地:“臣恳请将功折罪,替朝廷追回赃银。” 皇帝哼了声:“我看你是闲得发慌,区区一个从五品游击将军,也值得你大动干戈?” 陆停舟抬首:“不瞒陛下,宁州虽与宣州相邻,但白木县与安顺军驻地相去甚远,李宽刚得了赃银就急着送给王渊,臣以为,这两人的交情绝非泛泛。” 皇帝往前凑了凑,一只手扶在案上:“你想说什么?” 陆停舟道:“先帝在时,文官武将互为姻亲,盘踞朝中抢夺权柄,以致先帝处处掣肘。自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一扫前朝风气,文武百官泾渭分明,我朝方有当今之繁盛。然而近年来,大理寺所查案件中,多有文武官员勾结之事,宁州案更是盘根错节,牵连甚广。臣或许疑心太重,但不得不多为陛下考虑一二,以防旧事重演。” 皇帝望着他,两眼沉沉,默不吭声。 陆停舟迎着他的视线,不闪不避,清俊的脸上如平湖一般,波澜不惊。 “去一趟宁州就险些要了你的小命,你若前往军营,就不怕送羊入虎口?”皇帝慢慢问道。 陆停舟笑了下,神色从容,宛如清风朗月。 “臣有今日全蒙陛下抬爱,臣资质愚钝,做不了美玉,只愿做一顽石,为陛下惩奸除恶,激浊扬清。” 皇帝笑笑:“你和别人一样,都会拣好听的话哄朕,但你的话朕最爱听。” 陆停舟平静道:“因为臣说的都是实话。” 皇帝哈哈大笑,拍了几下桌案:“好,朕许你去宣州,上次被你退回来的几个禁卫,你都给朕带上,朕倒要看看,有朕给你撑腰,还有谁敢动你。” 陆停舟叩首:“谢陛下隆恩。” 傍晚,暮色如轻纱一般笼了下来。 京城的灯火次第燃起,家家户户聚在饭桌前,享受着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刻。 哪怕菜肴不够丰盛,还有街头巷尾的闲谈可以下饭。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无疑是今早衙门里审的那件奇案。 案子本身并不特别,却从被告口中吐出一桩奇闻。 原来晴江绣坊的池六娘看似家财万贯,挣来的银钱却被她兄长池弘光挥霍一空。 池弘光人面兽心,连姨娘留给女儿的傍身钱也敢骗,听说他还滥赌爱嫖,京中七家赌场三十八家勾栏,夜夜可见他流连的身影。 最近还因为欠了赌场银子,逼家中账房拿了池六娘的积蓄放印子钱。 也有人问,这些传言是不是真的? 立刻有人回答,当然是真的,不然池弘光怎会躲在西郊别院,连衙门审案也不敢出面,自然是怕被债主缠上,这才不敢回来。 说到西郊别院,那座大宅子也是用池六娘的银钱买的。 偌大一个池府,从里到外都靠池六娘养着。 池弘光一个大老爷们,花光妹妹的钱,考不中进士不说,还四处呼朋引伴,吃喝嫖赌,简直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晴江绣坊的后院中,池依依听了玉珠打听来的消息,唇角一弯。 她原只雇了几个闲汉在衙门外添油加醋,一转眼,百姓们便自发编了这么多故事。 可见流言蜚语,众口铄金。 难怪上次陆停舟受伤,被人传得有鼻子有眼,从轻伤变成身中七八刀,流了满地血。 散布流言的法子并不光彩,但用来对付池弘光这种人,池依依没有半点内疚。 何况她并未造谣,大伙儿想到的故事仍过于质朴,哪里知道池弘光干得出更加丧心病狂的事来。 池依依想起上一世的遭遇,笑容微敛。 “就这样,”她对玉珠道,“糟心事不必多打听,省得倒胃口。” “东家还在吃饭?” 绣工陈有名挎着一个竹篓从院外进来。 池依依放下碗筷:“名叔找我?” 陈有名露出憨厚笑容。 他蒲扇大的双手一伸,从竹篓里掏出两团圆滚滚的毛球。 “昨日六娘让我寻摸看家护院的狗,我琢磨着这狗得从小驯起,就找了这两只过来。” 他将两只毛茸茸的小狗放到地上。 “这是从一家认识的皮货商那儿寻来的,是猎犬的种,遇到老虎豹子都不怕,”他爱惜地摸摸小狗的脖颈,“这一对刚断奶,是窝里最壮的两只。” 小狗一黄一白,被他轻轻一推,迈着肉乎乎的小短腿,脚步蹒跚地朝院中跑来。 “哎呀,真可爱!”玉珠蹲下身,嘬嘬唤着它们。 小狗挤挤蹭蹭,你追我赶,跑到池依依坐着的石桌旁。 白毛的那只往前一扑,爪子勾住池依依的裙摆,池依依下意识缩起双腿,绷紧身子。 第46章 要什么条件,你才肯告诉我? 让陈有名寻狗是她自己的主意。 昨日在国公府被狗吓着,她才发现自己对狗存着深深的恐惧。 为了克服这个弱点,她让陈有名替她打听哪里有看家护院的大狗,想买来一只让自己逐渐习惯。 如今大狗没找到,来了两只小狗。 明知它们憨态可掬,但刻在骨子里的阴影仍让池依依不敢触碰。 她不由庆幸,幸好陈有名抱来的是小狗,若真牵一条大狗来,她怕自己会尖叫出声。 那也太丢人了。 她紧紧抿着唇,看着白毛小狗在她裙边打转。 她不自觉地抓住裙摆,坐得笔直。 “啊!” 身后传来大力拖拽,池依依惊呼半声。 原来是另一只黄毛小狗咬住她的裙带,一个劲地往后拽。 她一手抓着前面的裙摆,一手伸到身后揪住裙带,既想把狗喝走,又劝自己多忍耐一会儿。 不大工夫,她额头就见了汗。 玉珠见状,连忙抱起黄毛小狗,将裙带从它嘴里扯出。 陈有名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他特意选了两只活泼的小狗,原想逗东家开心,谁知东家瞧上去竟然有些害怕。 他顿觉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东家,我把这两只抱回去,给您重新挑只温顺的来。” “不了。” 池依依低头看了眼脚下的白毛小狗,听着它啃咬裙摆的咂声,忍着将它踢开的冲动,狠狠咬了咬唇。 “我看它们挺好,”池依依道,“都留下。” 如果她连小狗的接近都无法忍受,日后遇到更大的危机又该如何? 她总要克服上一世的阴影,不如就从此刻开始。 话音刚落,她蓦地捂住嘴。 白毛小狗侧翻在地,抱着她的鞋尖,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玉珠,”池依依闭了闭眼,“把它抱开。” 玉珠“哎”了声:“六娘别怕,我这就——啊!” 她怀里的黄毛小狗忽地一挣,蹿出她臂弯,跳到池依依腿上。 池依依冷不丁寒毛倒竖。 小狗攀着她的衣缘,撑着后腿往上爬。 黑乎乎的鼻子贴在她胸口,喷出湿热的潮气,让池依依瞬间屏住呼吸。 别怕。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只是一只小狗罢了,可能连牙齿都没长齐,她这么大个人,怕它作甚。 可想归想,她还是动弹不得。 陆停舟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池依依僵直地坐在石凳上,脸色一片灰白。 一只黄毛小狗站在她膝上,咧嘴吐着舌头,热情地摇着尾巴。 陆停舟微一挑眉。 若没记错,昨日在国公府中,池依依分明怕狗怕得要死。 眼下这两只狗又是从何而来? 看她的样子,简直像是随时可能吓晕过去。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反应,有些好奇。 在他的印象里,池依依的胆子从来不小。 她敢借势国公府,敢几次三番骚扰他,敢暗中谋划让池弘光出丑,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显示出她的不简单。 然而她又格外脆弱。 至少在面对狗的时候。 她有这么大的一个弱点,池弘光竟然没发现? 陆停舟很为池依依的对手感到遗憾。 从池依依现在的表现来看,她是有意弄了两条狗来?为了训练自己不再怕狗? 他不由升起一丝佩服。 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绝非寻常人可比。 难怪她下山不过几日,就敢闹出这么多事来。 不过他又有几分不解,怕狗之人多被狗咬过,或因天性使然,池依依近日并未听说受伤,她是何时发现自己怕狗? 若她生下来便是如此,为何又要拖到今日才来克服? 在旁引路的琴掌柜瞧见院中情景也是一愣。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东家如此仓皇失措。 在场都是自家人也倒罢了,偏偏有客人在此,东家定不愿教人看到她如此失态。 琴掌柜瞟了眼陆停舟,装作不经意地咳了声。 院里的人听到她的咳嗽,纷纷望了过来。 池依依一眼瞧见她身边的陆停舟,当即怔住。 这一刻,她甚至忘了对狗的恐惧,下意识站了起来。 黄毛小狗哧溜一下滑到地上。 它不满地哼哼两声,扑过去压住白毛小狗,抱着它打起了滚。 池依依腿上一轻,如获大赦。 她往前走了两步,未语先笑:“陆少卿……真是稀客。” 她殷殷切切望着他,仿佛看到大救星。 她的确很感激陆停舟,若没他出现打岔,她真怕自己会当众出丑。 陆停舟微微一哂,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瞥了眼地上的小狗。 看来她怕狗是真的。 他不紧不慢道:“不请自来,但愿没打扰池东家雅兴。” “不打扰,”池依依懒得分辨他是嘲讽还是客气,礼貌地笑道,“不知陆少卿此来是为何事?” “你说呢?”陆停舟反问。 池依依看他一眼,顿时了然。 “外面说话不方便,陆少卿,屋里请。” 她吩咐玉珠沏茶,亲自带着陆停舟来到东厢房。 东厢房原为左中右三间,后被池依依打通为两间,左为卧房,右为书房兼待客之所。 池依依将陆停舟领至书房。 “陆少卿是想问今早传信之事?”她开门见山问道。 陆停舟盯着她:“看来你早已料到我会过来。” “不,”池依依笑了笑,“我料到陆少卿会找我,却没料到您会亲自上门。” 陆停舟看了她的信,若是相信信上所言,定会找她一问究竟,毕竟那三人的关系极其隐秘,就连池弘光也未必知晓。 陆停舟见她毫不扭捏,索性直接发问:“李宽和王渊之事,你从何而知?” 池依依的目色在灯火下闪了闪。 “我听说大理寺在调查宁州灾银贪污一案,恰好知道这三人与案件有关,所以写给陆少卿,以证明昨日所言并非虚辞,但有关这消息的来源,恕我不便告知。” 上一世的遭遇是她的噩梦,对眼前的陆停舟而言却形同虚妄,她无法令他信服,只能避而不谈。 陆停舟沉沉注视着她。 “要什么条件,你才肯告诉我?” 他此来不是为了听她搪塞,若她顾左右而言他,他不惜用别的法子撬开她的嘴。 第47章 两人独处,渣兄闯入 池依依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 眼前的陆停舟,不是上一世应承她的陆停舟。 他们之间的交情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牢靠。 池依依静了下来。 她一声不吭,陆停舟也未开口。 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桌沿,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腕间一粒小痣殷红似血。 池依依看着那点明艳的朱红,在记忆里寻找熟悉的痕迹。 真要论起来,她与陆停舟并不熟悉。 上一世,她的魂魄离不开尸身,只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她死,一次是他亡。 他拿到三皇子的罪证后做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今生短短数日,她与他见面的次数远远超过前世。 她见识了他的冷漠,他的多疑,但他从未当真为难过她。 “我将三皇子的罪证交给陆少卿,绝无其他念想,只求陆少卿多信我几分,与我结盟。” 她说完起身,来到书架前,打开一个暗格,从中取出几页信纸。 她将信纸摆到陆停舟面前。 “这上面记着三皇子侵占良田、贪污受贿、残害奴婢、违反礼制的罪行,陆少卿若是觉得有用,现在就可拿走。” 陆停舟垂眸扫过,只见纸上以行楷写满桩桩罪证,笔迹与他今早收到的那张同出一辙。 “你早有准备。”他没有碰那些信纸,抬眼望着池依依道。 池依依端正容色:“我诚心想与陆少卿合作,陆少卿若不放心,可拿着这些一一核实。” 陆停舟屈指在纸上轻点了两下:“想必你手里还有更多。” 这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池依依歉然一笑:“眼下时机不对,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将其余的交给陆少卿。” 她此时交给他的都是已经发生之事,至于那些尚未发生的,她并不打算一股脑儿拿出来。 一来是不好解释,二来她已明白陆停舟是个多疑的性子。 对于这样的人,她太过直率反而容易招致怀疑,倒不如卖些关子,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陆停舟唇角一掀:“你不怕我告诉三皇子?” “若害怕,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池依依笑了笑:“陆少卿应该能够看出,这些信纸是京中常见的黄麻纸,所用笔墨是每家文房铺都会卖的鸡距笔和松烟墨,至于信上的笔迹——”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笑容中仿佛多了几分腼腆:“这手字体是我新近习得,还未写过别的,陆少卿就算把它交给旁人,如何证明是从我处所得?” 她语气温婉,笑脸盈盈,像与一位老友说笑打趣。 陆停舟看着她,眼神逐渐冷冽。 她果然如他所料,心思灵敏,胆大包天。 不过这样才好。 若她还像昨日那般,对他恭维逢迎,剖心剖肺,他在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后,会毫不留情地割断与她的联系。 他不需要被人仰望,更不想成为谁的救星。 她想与他合作,就得拿出让他看得上眼的东西。 而眼下,她终于值得他正视一眼。 他从笔架上勾下一支笔,用拇指指腹拨过笔尖。 “每家文房铺卖的笔墨的确大差不差,但只要用心辨认,仍可寻出端倪,”他漫不经心道,“比如这支笔,鹿毫为心,兔毫为披,所用兔毫取自景城东南二十里山中的母兔,其形细而微圆,若真心要查,不难查出它出自谁家。” 池依依微微睁大眼。 他用手一摸就能看出?还能识别公母? 陆停舟瞥她一眼,又指了指桌上的墨锭:“松烟墨虽随处可得,但烧制时所用松木年份不同,各家掺入的胶料大相径庭,你这块墨锭用的就是鱼胶。” 池依依静了片刻。 “陆少卿不愧为大理寺少卿,六娘受教。” 陆停舟将笔递给她。 “写个字来瞧瞧。” 池依依疑惑地看他一眼。 “不敢?”陆停舟把笔往前送了送。 池依依眉梢轻扬,莫名有些好笑。 她挽起衣袖,向砚台中注入清水,化开残墨,随手扯过一张白纸,接过陆停舟递来的笔,蘸饱墨汁一挥而就。 ——陆停舟。 三个大字跃然纸上。 用的正是她从未示于人前的行楷。 池依依写完放笔,抬眸看着对面的男子。 “这样可行?” 她的尾音微微上挑,带了几分挑衅之意。 陆停舟看着那三个大字,眼底仿佛染了墨色,浓黑如夜。 池依依本是一时兴起,信笔写下他的名字。 眼看他不言不语,不由心生忐忑,担心犯了他的忌讳。 两人好不容易能坐下来长谈,别因为她一时忘形,又将人推至千里之外。 “好字。” 陆停舟终于开口。 他朝她看了眼,目光忽然移至她身后。 “你不怕狗了?” 池依依一愣。 随即听得悉悉索索声响起,有什么东西扑到身旁。 她下意识闪开,扭头看去。 只见一黄一白两只小狗跑进屋里,围着桌腿互相追打。 池依依小心翼翼往后退开了些。 一声轻笑响起,像冬夜的风钻进窗棂。 陆停舟靠在椅子上,单手支着下颔,看她的眼神似嘲似讽。 池依依一眼看懂他眼里的意味,不免羞窘。 羞窘之余,更生出些许恼意。 亏她当他正人君子,不会取笑别人的弱点,没想到他也会落井下石。 “陆少卿还有什么想问的?”她木着脸道,“除了不能告诉你消息从何而来,别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的语气硬邦邦冷冰冰,与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陆停舟看着她低垂的眼,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她也会翻脸。 “关于李宽和王渊,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不肯说消息来源就罢了,他自会慢慢查证。 他现在更想弄清楚,她是否对七年前的事知道些什么。 池依依疑惑地看着他。 他今日一来就抓着李宽和王渊不放,这两人很重要么? 她仔细回忆着,还未开口,就听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大郎!六娘还在屋里歇着,请容奴婢进去通禀!” 第48章 渣兄要把她献给三皇子 这是玉珠的声音。 她口里叫着的大郎自然不是别人,正是池弘光。 听到这声叫唤,池依依转头朝窗外望去。 “依依既然病了,我更要过来探望,你走开,莫要拦我!” 池弘光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前。 池依依见状,眉心一沉。 她还是小瞧了池弘光。 她算到他今晚会回京,却没想到他连颜面也不顾了,竟然在这大晚上吵吵嚷嚷地找上门。 看来京城里的流言已经传到他耳中,让他再也按捺不住。 池依依关上窗户,看向陆停舟。 陆停舟仍然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他现在也没法离开。 池弘光已经进了院子,东厢房就一个大门,总不能让陆停舟就这么出去。 一旦他和池弘光撞个正着,她的计划就完了。 池依依抿抿唇,果断绕到桌后,扯住陆停舟。 “陆少卿,请移步。” 院子里,池弘光甩开玉珠大步如飞,转眼来到门前。 “依依,”他嘭嘭拍门,“听说你病了,阿兄来看你。” 玉珠冲上台阶。 “大郎,六娘怕是还没起身,我先进屋替她收拾。” “滚开。”池弘光挥开她,“你是六娘的贴身丫鬟,你怎么照顾她的?她为何会生病?” “六娘是被崔账房气的。”玉珠顶着池弘光吃人的视线道,“她从衙门回来就病了。” “你!”池弘光被她看得心虚。 他今日在西郊别院与人吟诗作对,玩弄风月,过得正是逍遥,严管家突然屁滚尿流地赶来,告诉他崔账房当众泄了他的底。 这可不得了,池弘光当即推开怀里的美姬,揪着严管家一通细问。 不问还好,一问更令他火冒三丈。 崔账房不但在堂上喊冤,抖出他才是放印子钱的主使,更把这些年他如何花用公中账目倒了个底朝天。 换作平时,池弘光不至于如此着急。 崔账房手里没有证据,就算想拉他下水,衙门只会不了了之。 至于花用公中账目,他是池府家主,花公中的钱怎么了?别人的唾沫星子溅不到他脸上。 但这回不同以往。 这是在衙门的大堂上,听到这话的不只有好事的百姓,更有池依依本人。 池依依这些年从未过问公中账目,池弘光偶尔会在她面前抱怨,只说上司和同僚索取无度,他的俸禄还不够陪人吃顿便饭。 对此,池依依总是柔声安慰,让他实在拮据就从公中取用。 既然妹妹如此说了,他又怎能拂了她的好意。 池依依这么能挣钱,他用得再多也只是九牛一毛。 说不定她还藏了许多私房,就像当初雷姨娘那样,哪怕父亲卖光家产,她也舍不得拿出来供他们花用。 当年要是没有他这个兄长,池依依早就被嫁给了鳏夫,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吃苦。 她开过蒙,念过书,理应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 他虽然用了她的钱,不过是想让她少些内疚罢了。 何况一个家里,始终得靠男子出头,若不是他在三皇子跟前得了青眼,别人都要拍他马屁,池依依的手艺再好,她的绣坊能有今日红火? 所以对于花用公中之事,池弘光原是不当回事的。 但崔账房在众人面前将他说得如此不堪,还抖出不少陈年旧事,按照严管家的说法,池依依不等案子审完就离了府衙,对严管家更是没有好脸色。 如此看来,池依依对他怕是有了隔阂。 池弘光回城以后,本想先去趟衙门探听虚实,但一进城就被人指指点点,他命小厮四处打听,得知百姓们将他骂成忘恩负义、侵吞家产的无耻之徒,还说他整日出入青楼赌场,直把他描述成一个浪荡子弟。 这让池弘光实在难以忍受。 那些人怎能将他和别的浪荡儿相提并论! 他是池府家主,可不是那些靠父亲祖父荫庇的不肖子弟。 别说他极少踏足赌场,就连青楼,近些日子也未再去了。 青楼的女子只会哄骗钱财,哪里及得上他从扬州买来的美姬,不但能将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还将他的友人哄得眉开眼笑,无比羡慕他得了一双宝贝。 池弘光扪心自问,除了却不过三皇子的要求,答应将池依依送给他做妾,他并无半点对不住池依依的地方。 话说回来,让她嫁给三皇子也是为池依依打算。 且不说那是皇亲贵胄,单说皇帝至今尚未立储,三皇子及其母家在军中根深蒂固,指不定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就落到三皇子头上。 到那时,池依依就是宫里的娘娘,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哪里不比开一个绣坊来得快活。 池弘光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是后悔,倘若池依依因崔账房之事与他生分,他那日在凌云寺里,就该早早将她献给三皇子,也不会闹出这许多事来。 东厢房里一直没有动静,池弘光抬手又要敲门,门板忽然一动,向内开了。 他往前扑了个空,险些栽了个趔趄。 池依依举着一盏烛台,散着一头长发站在门里。 “阿兄怎么来了?” 她的语气清清淡淡,听不出是怒是怨。 池弘光见她开门,松了口气。 “依依,听说你病了,我特地赶回城里看你。” 他抢过她手里的烛台,往她脸上照了照:“你哪里不舒服?郎中怎么说?” “没什么,就是胸口发堵,像是喘不上气。”池依依往里侧身,“阿兄请进,玉珠,快去泡茶。” 玉珠担心地朝屋里望了眼,没见着陆停舟的身影,心知池依依定是将他藏了起来,悬起的心落了地。 方才池弘光来到绣坊,问了两句话就往后院闯。 恰好这会儿绣坊打了烊,店里的掌柜管事和一众伙计回家的回家,歇息的歇息,不等玉珠叫人帮忙,池弘光已来到后院。 玉珠只好高声叫嚷,向池依依示警。 眼看池依依胸有成竹,玉珠应声退下,表面是去备茶,实则赶着叫人到院外守着。 池依依将池弘光带到书房。 桌上摊着一本账册,池弘光见状,走过去若无其事道:“方才就见这屋亮着灯,你既病着,为何不好生歇息。” 池依依叹了口气:“心里烦闷,索性找本账册看看。” 池弘光拿起账册翻了翻:“你既醒着,刚才我在外叫门,你又怎的不应?” 池依依与他对视一眼,赌气似地别开脸。 “不想开。” 池弘光翻动账册的手指一顿:“为何?” “阿兄心里清楚。”池依依道,“你今日进城,想必听到外面的流言蜚语,敢问阿兄,崔账房所言是不是真的?” 第49章 兄友妹恭,谁演得更真? 池弘光愣了愣。 他来时得了严管家提醒,料想池依依定然恨极了他,正因如此,哪怕被旁人看笑话,他要闯进晴江绣坊见人。 只要见到本人,他自信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哄得池依依回心转意。 就算她还有所疑虑,只要今晚把人稳住,以后有的是法子让她听话。 如果池依依仍旧不依不饶,非要与他论个是非,他袖子里装了一包蒙汗药,随时能把她送给三皇子,了结这个麻烦。 不过这终究是下策。 池弘光今日进城时,不但听到有人骂他,还听说池依依绣的屏风在国公府一鸣惊人,得了不少贵人夸奖。 他刚才看了眼账册,今日下订的单子已经排到五个月后。 每一单对应的价目更是晃得他眼花缭乱。 小小一方绣帕就要三十两银子,这还只是小件,大如座屏、帐枕、外披等物,售价更是数以倍计。 池弘光再次感叹自己的眼光。 他就知道,池依依这棵摇钱树不能轻许他人,哪怕是三皇子也不行。 池依依若跟了三皇子,这本账册带来的好处就姓不了池。 那可是好几万两,怎能让到手的鸭子飞进别人锅里。 池弘光放弃了给池依依下药的打算,正想着如何软磨硬泡,忽然听她直入正题,不禁心头一松。 池依依能当着他的面把话挑明,说明她还对他抱有希望。 有希望就好。 他不怕她诘难,就怕她不肯接话。 池弘光稍稍放了心,寻了把椅子坐下,端端正正抖了抖袍摆。 “依依既然这样问我,我也想问你一句,阿兄这些年待你如何?” 池依依瞟他一眼,扭头望着桌上的烛火不说话。 池弘光长叹一声。 “你十三岁那年,父亲要把你嫁给一个四十三岁的鳏夫,是谁护着你,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 他盯着池依依,脸上满是唏嘘和感慨。 “你十六岁那年,说要花光积蓄接手绣坊,又是谁鼓励你放手去干,莫要在意他人眼光?” “你十八岁时,说亲的媒婆踏破了池家门槛,又是谁将她们拦在门外,允你一生不嫁也无妨?” 池弘光说到动情处,眼中泛起泪光。 “依依,我说这些不是想证明我这个兄长是否称职,而是要让你好好想想,我是否真像旁人说的那样不堪?” 他每说一句,就留心去看池依依的反应,只见她咬住下唇,眼圈似也红了。 他加重语气:“依依,你若因为旁人之言,对阿兄产生误会,阿兄不怪你,但阿兄会很难过。” 他说到这儿,声音哽咽:“我们兄妹二人都是早早没了娘,父亲又指望不上,这些年我俩相依为命,我以为这世上你是最懂我的人,没想到只因旁人一通胡言乱语,你就不想见我这个哥哥。依依,别人捅我一刀我认了,但你是我妹妹,你怎么可以做他们的帮凶,亲手把刀扎进我心里?” 池依依侧对着他,睫毛止不住地轻颤,一滴泪慢慢滑下脸庞。 “阿兄,别说了。” 她抬手抹了抹脸,仰起头,望着屋顶吸了吸鼻子。 “我现在有点乱。”她轻声道。 “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说出来,阿兄给你解释。”池弘光诱哄道。 池依依转过身,面对着他,慢慢开口:“崔账房说放印子钱是受你指使,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池弘光一脸严肃,“我自幼熟读圣贤书,又受三皇子看重,与那些贩夫走卒不同,怎敢行此违法乱纪之事。” 池依依看他半晌,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池弘光听她口气渐松,趁热打铁:“我今日进城听了不少闲话,崔旺说我贪图享乐,滥用公中钱财,实在是无中生有。我在家里的吃用你都清楚,哪有什么顿顿燕窝,非乳猪不食。至于在外交际应酬,我以前也同你说过,你还怕我为难,让我缺钱的时候找公中借用。我的确借过几次,但都攒着俸禄想要还清,只是你也知道,我的俸禄太少,有些亏空还未填上。” 池依依扶着桌沿坐下:“是,阿兄是曾与我说过几回。” “这就对了,”池弘光道,“你是我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池’字,你的钱我还能当真吞了不成,都是那崔旺为了脱罪,胡乱往我身上攀咬。” 池依依望着地板,像在思考他的解释。 她呆呆出了会儿神,忽然抬眼。 “父亲死后,家里来了一群债主,他们可都是你找来的?” “怎么可能!”池弘光叫屈。 他伸出胳膊捋起袖子,露出手肘上一块泛白的伤疤。 “他们若是我找来的,我怎会被打成那样?你看这伤,就是被人推倒撞的,你当时也在现场。” 池依依可以不信他的解释,但这伤没有半点虚假。 当初他找来的人忘了收力,推搡中一个不小心把他推倒,手肘在水缸上磕破,留下这块伤疤。 多亏见了血,池依依不忍他再受刁难,拿出了雷姨娘留给她的私房。 池弘光一直都知道,池依依心肠软,只要说些好听的,卖卖惨,她就什么都不会计较。 眼下也是如此。 池依依见了他手上的疤,果然不再说话。 过了好半晌,她幽幽开口:“今日在衙门,我原是有些伤心的,后来想了很久,阿兄应当不是别人说的那样。” “当然不是。”池弘光道,“我若干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就让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阿兄何必发此毒誓,”池依依面露无奈,“我已想通了,那崔账房被我送去衙门,定然怀恨在心,这才出言挑拨,只是我乍闻此事,难免心烦意乱,这才和阿兄置气。” 池弘光情知她已被自己说动,心中大定,放下衣袖道:“是我识人不清,让你我兄妹险些被刁奴骗了去。” 他打量池依依一眼,又道:“我听严管家说,你拿走了公中管理之权,这样也好,崔账房下了狱,府里没个管账之人,把钱放你这儿我才放心。” 池依依看向他:“阿兄不恼我没和你商量?” 池弘光宽和地笑了笑,眼中充满体谅:“你是晴江绣坊的大东家,公中的银子都是你挣的,我一个月饷微薄的小小门客,哪里敢和池大东家置气。” 这话以退为进,他料定池依依会内疚。 果不其然,池依依脸上泛起一丝为难。 “我收走公中钱财是因阿兄不在家,如今阿兄回来了,我还是把公中账目还给你。” 这话正中池弘光下怀,他假意推托了一番:“如今京中之人都道我欺你年少,侵占家产,你若把公中给我,岂不又让我落人口实。” “正因如此才要让阿兄继续理家。”池依依道,“旁人见我兄妹和睦,便知那些流言都是假的。” 池弘光略想了想,拍着膝盖叹了口气:“那我就腆着脸收下了。” 池依依笑了笑:“兄妹之间本该如此。” 她说完,忽然朝窗外看了眼,低声道:“不过有一件事,还请阿兄留意。” 第50章 巧施离间,渣兄的疑心病不会好了 池弘光见她神情郑重,不由跟着收了笑。 “何事?” 池依依不答。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朝外看了看,掩上房门。 她举止谨慎,引得池弘光心中生疑,不自觉地认真起来。 池依依四处查看了一遍,回到他面前,小声道:“阿兄,严管家有问题。” 池弘光眼皮一跳。 “严管家?”他故作沉吟,“他有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清,但那日查出崔账房私放印子钱,他声称受阿兄指使,还让严管家替他作证,严管家虽然一口否认,但我觉得这两人之间似有猫腻。” 池依依缓缓道:“还有今日衙门审案,崔账房说严管家下毒害他。事后我问过官差,下毒之事虽无实证,但昨晚严管家的侄子严四确实去牢里送过饭。” 池弘光瞥她一眼:“既然衙门没查出下毒,便是送饭又能证明什么?” 池依依低声道:“怪就怪在严四和崔账房素无交情,送饭这事又没什么见不得人,若是严管家想探望老友,为何不亲自去送,而是让严四代劳?” 池弘光当然知道为何去的是严四。 他让严管家警告崔账房,提醒对方别在堂上乱咬,严管家素来谨慎,这种传话的事情多半不肯自己去做,这才让侄子出面。 当着池依依的面,他不能说出真相,只淡淡一笑,用不甚在意的口吻道:“兴许是怕你生气。” 池依依点点头:“阿兄这么说也有道理,崔账房监守自盗,府里的人与他交情再好,此时也该明哲保身,以免牵连进去。但就我所知,严管家和崔账房的交情并没好到这个地步,否则那日在府里,严管家为何一句替他求情的话也没说。” “这……”池弘光顿了顿。 池依依不知严管家和崔账房都是他的心腹,这两人私下交好不足为奇。 池依依似未察觉他的停顿,又道:“崔账房私放印子钱不说,胆子也忒大,外面放三成利,他却敢放五成,阿兄,你说这些钱都被他一人独吞了吗?” 池弘光心中莫名一动:“什么意思?” 池依依满脸担心:“阿兄受三皇子差遣,时常不在府中,家里的事都靠严管家操持,他一向治家甚严,于这钱财之上本该更加留心才对,为何对崔账房所为一无所知?” “他毕竟不是账房,难免有所疏忽。” 池弘光话虽如此,眉间却闪过一丝迟疑。 严管家当然知道是他让崔旺放印子钱,但崔旺偷加利息多吃多占这事,严管家当真不知情么? 崔账房同样是他的亲信,还与池府签了死契,却敢背主忘义,中饱私囊,那么严管家呢? 严管家跟随他的日子更久,知道的秘密更多,他会不会有恃无恐,干出一些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来? 池弘光脸色微沉,又听池依依道:“严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从父亲在时就一直为池府操劳,原本我不该怀疑他,但他若不知崔账房的底细,崔账房为何嚷嚷着他要害他?” “当然是——” 池弘光正要为严管家辩解,突然停了下来。 是啊,昨晚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崔账房为何坚信是严管家下毒? 他明明让严管家对崔账房许以重利,诱使他认罪,偏偏在这关头横生枝节,让崔账房当众抖出那么多破事,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若是人为,下手之人是谁? 池弘光不动声色瞄了眼池依依。 难道是她? 她想借崔账房之口败坏他的名声? 不,不可能。 池依依的性子他很了解,对他不说百依百顺,但从来都很听话。 她一个小姑娘家,在他面前压根藏不住心思,哪里想得出这么毒辣的计策,何况她为何要这么做? 池弘光深信,池依依并不知晓他以前的所作所为,否则单凭他骗走姨娘私房这一项,就足够让她翻脸。 他设身处地,把自己当成池依依想了想。 倘若他对崔账房动了手脚,定会对此事讳莫如深,才不会主动提起惹人生疑。 所以想害崔账房的人,一定不是池依依。 那么还有谁? 难道真的是严管家? 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大事小情都让严管家自行裁定,这份权力是否让他忘了谁才是池府的主人? 他是否会和崔账房沆瀣一气,瞒着他掏空池府家产? 崔账房一死,再不会有人知道他俩的秘密。 池弘光默然不语,脸色越发难看。 外面传来敲门声。 池依依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扬声问:“谁?” “六娘,我来给大郎送茶。”玉珠在门外道。 池弘光正是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喝茶。 他不愿让池依依看出端倪,起身道:“不喝了,我明早还有事,先回去了。” “阿兄不再坐会儿?”池依依挽留道,“我今日冤枉了阿兄,还想借茶向阿兄道歉。” 池弘光忍着心底的烦躁,故意道:“一杯茶就够了?” 池依依抿唇一笑:“那我改日在满庭芳设宴,给阿兄赔罪。” “好。”池弘光道,“不过不许破费,点些家常菜就是了。” “遵命。”池依依笑盈盈欠身。 她将池弘光送至绣坊大门外,俨然对他再无芥蒂。 池弘光看着空旷的街道,不免遗憾。 此时绣坊已经打烊,门外无人经过,否则就该让那些嚼舌根的瞧瞧,他和池依依何等手足情深。 上了马车,池弘光沉下脸。 他情不自禁回想池依依说过的话。 崔账房,严管家,这两人是否像她怀疑的那样,私下有什么勾结呢? 池依依静静站在大门外,目送池弘光的马车消失在街道拐角。 她笑容不减,心情甚好。 今晚,她在池弘光心底播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池弘光内心的阴暗就是最好的养分,这颗种子要不了多久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严管家不像崔账房那么愚蠢,当他发现自己失去了主人的信任,绝不会乖乖认命。 池依依揉揉自己笑僵的脸颊,长吸一口气,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书房。 一进门,就被吓了一跳。 第51章 陆少卿,你真别扭 陆停舟笔直地坐在书桌后,仿佛地里冒出的一棵笋。 池依依按住咚咚直跳的心口。 先前她与池弘光周旋,不敢有半点疏乎,全神贯注之下,已经忘了东厢房里还有一人。 池弘光进来之前,她把陆停舟藏在卧房。 这人在里面无声无息,难怪她会忽略。 池依依正要开口,忽见他身前噌噌两下,冒出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池依依喉咙一噎。 两只小狗在陆停舟怀里挣扎着,一个试图往桌上爬,一个张大嘴,吭吭啃咬桌沿。 池依依握紧双手,慢慢走到桌前。 “你怎么还抱着它们?” 陆停舟去卧房时顺手带走了两只小狗,她还以为它们已经跑了出去。 “我不抱着它们,你和池弘光扮演兄妹情深的时候,跑出来吓得你尖叫怎么办?” 池依依滞了滞。 话是好话,但怎么不中听呢。 “我才不会尖叫。”她下意识反驳。 陆停舟:“哦。” 他这声“哦”轻飘飘的,像春天河畔扰人的柳絮,扑在脸上让人浑身不自在。 池依依有些后悔了。 她就不该让他发现她的弱点,这人或许不会乘人之危,但一定会借机嘲笑。 她勉强提提嘴角,岔开话题:“陆少卿想喝茶吗?” 陆停舟扫了眼桌上的茶杯,那是池弘光在时,玉珠端进来的。 “你想拿别人不喝的茶水给我喝?” 池依依一愣。 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想陆停舟如此较真。 “当然不是,”她忍不住想笑,“我让玉珠给您重新沏一盏,用这里最好的茶叶。” “不用了。” 陆停舟将爬上桌子的小狗按下去,又将另一只小狗的嘴掰开,把桌角从它嘴里拯救出来。 “你当真要去满庭芳请池弘光吃饭?”他忽然问道。 池依依笑了下:“或许。” “不许点醉鸡。”陆停舟道。 池依依意外地看了过去。 不许点醉鸡? 什么意思? 陆停舟弯腰将两只小狗放回地上。 “他不配。”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池依依看他一眼,忽然心领神会。 “陆少卿爱吃醉鸡?” 她没想到陆停舟也有口腹之欲。 上一世,她只知他是大理寺少卿,是年轻有为的权臣,是替她报过仇的恩人。 这一世,她在他面前几次碰壁,只觉他脾气古怪,性子冷淡,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和蔼。 但今晚又有了别的发现。 他会取笑她,会厌恶和讨厌的人用同样的东西。 这些缺点和执拗无伤大雅,反而让他变得更加鲜活。 池依依头一回意识到,坐在她面前的不只是一位大理寺少卿,更是陆停舟本人。 她不知怎地有些想笑,然后就笑出了声。 “满庭芳的醉鸡是京城一绝,陆少卿讨厌的人恐怕不只一个,难道都不许他们买么?” 她眼中的笑意流水一般溢了出来,一双微扬的眸子在灯火下显得亮晶晶的。 陆停舟看着她,神情纹丝不动。 “像池弘光这么愚蠢且贪婪的,实在不多。” 他讨厌池弘光,并非出于对池依依的怜悯。 这姑娘精得很,压根不用旁人操心。 他只是单纯看池弘光不顺眼罢了。 他越是轻描淡写,池依依越是好笑。 “好,都依陆少卿,你不许我点,我不点就是了。” 她半是打趣半是敷衍地应道。 许是她话里的笑意太过明显,陆停舟慢慢坐直身子,两手扶在桌沿,盯着她道:“我之前问你的事,你想到多少?” 两人之前正在议论李宽和王渊之事,被池弘光闯进来打断了话题。 池依依闻言,收了笑容,认真道:“关于这两人,我知道的都已写在信上,陆少卿对他俩如此关切,是有哪里不对劲么?” 陆停舟看她神色不似作伪,敛下眉眼。 “想不起就算了,”他轻点了点桌面,“你可听说过庆州和青阳县?” 他刻意没提六盘村,只为观察池依依的反应。 朝中知道他出身籍贯者不多,但只要有心打探,总能获知一二。 他需要确认,池依依身后到底有没有别人。 池依依想了想:“庆州似乎是在南边?至于青阳县,我委实不曾听过。难道这两人和这两个地方有关?” 陆停舟早知她很聪明,见她将李宽王渊与这两处联系到一起,并不感到奇怪。 “我明日离京,”他简短道,“后面你若想起什么,可向我传信。” “我该传信去哪儿?”池依依问。 陆停舟站起身:“宣州府城驿站。” 池依依猜他要走,往前挪了半步,挡在陆停舟身前。 “陆少卿——” 她略停顿了下,有心问他两人现在是否算是结盟,想到陆停舟古怪的性子,又怕弄巧成拙。 她垂眼看向地面,却见两只小狗凑过来,围在陆停舟和自己脚边打转。 她轻轻挪了挪脚尖,改口道:“难得陆少卿大驾光临,这两只小狗还没取名字,不如陆少卿给它们赐名?” 陆停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忽然叫住他,他还以为是想问他结盟之事,不想她竟让他给狗子起名。 她是玩笑还是当真? “你确定你会一直养下去?”他审视着她,淡淡道,“以你的表现,要不了三日就会把狗送走。” 池依依抬起头:“陆少卿未免太小看我了。” 陆停舟不置可否笑了下。 他指指白的那只:“馒头。” 说着,抬脚将扑过来的另一只黄毛小狗推开:“花卷。” 池依依两眼闪了闪,看向两只小狗。 白的那只就罢了,黄毛这只尾巴蓬松上卷,所以叫花卷? 她默默看了陆停舟一眼。 这人起名真是敷衍。 陆停舟看出她的责怪,嘴角往上一挑:“贱名好养活。” 池依依无声叹了口气。 好有道理。 那就叫馒头和花卷。 她朝陆停舟扬起一个不失殷勤的笑容:“多谢陆少卿赐名,我会好好养着它们,等您从宣州回来,不妨再来瞧瞧。” 起名这事非同一般,于人如此,于狗……应当也算一份牵绊。 日后说起来,他俩也算一起养过狗的交情,这份关系和盟友也差不了多少。 池依依话音刚落,陆停舟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微妙。 第52章 他宁愿被她算计 不愧是聪明人。 无孔不入,见缝就钻。 他哪里看不出池依依想借机与他攀交情,不过他眼下还用得着她,也就懒得与她计较。 得了名的两只小狗热情地扑上来,咬着他的袍摆撕扯。 池依依连忙阻止。 “馒头,花卷,放开陆少卿,别咬坏他的衣裳。” 陆停舟穿的是官袍,咬坏了可不得了。 陆停舟见她只管出声呼喝,人却站得老远,低低嗤笑一声,蹲下去,将两只小狗抱了起来。 他一手捉着一只,朝池依依面前一送:“拿着。” 池依依愣了下神,本能地就想后退。 “站住。”陆停舟道。 池依依喉咙发干,使劲咽了咽,哑声道:“我想,还是改天——” “你现在躲了,下次还会再躲。”陆停舟冷冷发话,“抬手。” 池依依咬咬唇,慢慢伸出双手。 没等她抬高胳膊,两只手臂陡地一沉,两团毛球已被塞了过来。 她下意识合拢双臂,将小狗托在臂弯里。 小狗在她怀中挣扎,池依依僵着身子,既不敢动,又不敢把它们扔到地上。 这么小小两只,万一摔坏了怎么办。 池依依进退两难,求助地看向陆停舟。 陆停舟握住她的胳膊。 “放松,”他冷冷道,“你快勒死它们了。” 池依依近乎恼怒地瞪他一眼,勉强将双臂打开了些。 陆停舟像没察觉她的视线,淡淡道:“你看,它们这么小,一只手就能掐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池依依垂下眼,只见两只小狗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瞳孔像在发抖似的,水汪汪地看着她。 它们幼小的身子在她怀里挤作一团,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池依依的心一下子软了。 上一世在遭遇毒手之前,她是不怕狗的。 只是后来她被砍下双手,亲耳听见野狗吃掉自己的手掌,她才对这种动物生出无尽恐惧。 可她真正恐惧的是狗吗? 不是。 她真正恐惧的是黑暗中的无能为力,是听凭恶人为所欲为,自己却无法反抗。 但这一世一切尚未发生。 她的眼睛和她的双手还在,她靠独一无二的绣技为绣坊扬名,她躲过了池弘光的暗算,她除掉了他的心腹,让京城百姓看到他的虚伪。 她的命运已经发生改变,每一天都比上一世更好,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她望着怀里的小狗,呆滞了一瞬,忽地扬起嘴角,眼泪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手臂上,两只小狗嗅了嗅,大约闻到咸咸的味道,争先恐后伸舌头去舔。 池依依笑出了声。 她又哭又笑,实在诡异。 陆停舟在旁看着,并不言语。 他此时又有些看不懂她了。 她哭泣的面容凝着浓浓的悲伤,笑声却充满拨云见日的释然。 女子的性情都如此反复无常么? 陆停舟把手从袖口拿开,打消了递她手帕的念头。 池依依用不着他的安慰,她自己就能恢复。 果然,池依依哭了没一会儿,抬起胳膊,用手肘蹭了蹭脸颊,脸上的泪痕转瞬即干,只余眼角残留了一抹红。 她哭过的眼睛分外清亮,像天上的明月皎洁通透。 “多谢陆少卿,”她浅浅躬身,怀里稳稳抱着两只小狗,“今日几番受教,无以为报,他日愿为陆少卿驱驰,尽我所能,绝无怨言。” 又来了。 陆停舟眉心微沉。 他不喜欢听人感谢,尤其是过于真诚的感激。 他还是更习惯她和他讨价还价,用尽心机算计他的样子。 “走了。”他抬脚。 “陆少卿稍等!” 池依依叫了声,放下小狗,打开书架暗格,将收起来的几页信纸交到陆停舟手中。 “这是答应给陆少卿的东西,”她嘱咐道,“请陆少卿收好。” 陆停舟垂眸扫了眼。 “你应当明白,这些证据扳不倒三皇子。”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不过说说罢了。 贪污受贿也好,欺压百姓也罢,这些罪名可以让一名大臣丢官,却动不了一个皇子的根基,哪怕捅到皇帝面前,三皇子也有的是办法让人顶罪。 池依依点头:“我明白。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总有一天,它们会派上用场,让三皇子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陆停舟看着手里这沓纸。 “你这么恨三皇子?” 若说池弘光献妹求荣,池依依最恨的人应该是池弘光才对,但他总觉得池依依对三皇子的仇恨不比对池弘光少。 池依依淡然一笑:“他和池弘光,都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答得如此直接,让陆停舟熄了试探的心思。 恨这种东西他深有体会,它能让人忘记恐惧、忧愁,被另一种疯长的恶意笼罩。 它是深夜里滋长的藤蔓,根下缠着白骨森森,它将刻骨的疼痛化为复仇的烈火,要么将仇人烧成灰烬,要么随主人一同死去。 他甚至有些嫉妒池依依。 因为她的仇家就在身边,而他还在苦苦追寻。 他将那沓纸放进怀里。 这回他不再停留,出门踏入夜色。 池依依送到院门口,目送那抹绯色身影离开。 她站在月下,独自静立了一阵,忽觉赧然。 刚才她当着他的面哭了,幸亏他没当场嘲笑,否则她真要掘地三尺,把自个儿埋起来。 上一次怕狗已经成了他的笑柄,日后再见面,他若想起她哭的样子,还不知会如何取笑。 池依依拍拍自己的脸,真是不争气,多大点事,怎么就哭了呢。 脚边传来呜呜声,两只小狗跑出来,扒拉着她的腿往上爬。 池依依失笑,蹲下身,轮流揉了揉两只小狗的脑袋。 “馒头,花卷,你们喜欢这样的名字么?” 堂堂探花郎,取的名字如此随意,一点儿也不清风朗月。 偏偏是她让他取的名字,改也没法改。 小狗睁着懵懵懂懂的大眼,才不管名字好不好听,只顾咬着她的裙摆,留下几滩湿漉漉的口水。 池依依伸指点点两只的额头,笑道:“从明天起,都给我好好学规矩。” 在自己家里怎么闹腾都无妨,可改日见了陆停舟,还是老实些为好,不然她可救不了它们。 第53章 这张纸上怎会有你的名字 陆停舟回到金水巷,一进家门就闻到酒肉香。 段云开大马金刀坐在院子里,一手拿肉,一手端酒,左一口右一口,吃得好不快活。 他见了陆停舟,扬起手里半只鸡腿。 “你终于回来了,宋伯买了醉鸡,尝一口?” 陆停舟瞥了眼桌上只剩骨头的鸡架:“记得把钱给宋伯。” 段云开嘿了声:“一只鸡而已,干嘛这么小气。” “好,醉鸡不用给钱,把这几日的房钱结了。” 陆停舟接过小厮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手,拾级走上台阶。 “你等会儿。” 段云开将鸡腿往嘴里一塞,上下嘴皮一抿,再吐出来时就只剩一根骨头。 他跳起身,跟着陆停舟进了正屋。 “结就结,你先记账上。”他嘴里含着肉,嘟囔着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在吏部查些东西。” “骗鬼呢你,”段云开斜眼看他,“皇城每日戌时闭门,现在亥时五刻,隔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你从皇城出来要这么久?” “去了趟晴江绣坊。”陆停舟将怀里的信纸放到桌上。 段云开伸手去拿,被他一巴掌拍开:“洗手。” 段云开看看自己手心的油腻,呵呵笑了两声:“我就看看,不碰总行了。” 他背着双手,低头看了眼纸上的内容,惊奇道:“这谁写的?” 竟敢指名道姓三皇子贪赃枉法,胆子真大。 他飞快看完最上面一页,心痒难耐,催促道:“你把底下几张摊开让我瞧瞧。” 陆停舟微哂,随手往桌上一抹,几页信纸四散而开。 “咦?”段云开瞪大眼,“这是什么?” 其中一页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写的还是—— “啪”地一声,陆停舟一掌将那页纸按住。 段云开看他一眼,忽地露出坏笑,用胳膊撞撞他。 “别遮啊,让我瞧瞧,这上面写的什么?” 虽然只瞄了一眼,他仍能认出上面是“陆停舟”三字。 这可奇了怪了。 谁会无缘无故写他这位好友的名字? 想到陆停舟今晚去了晴江绣坊,段云开笑得更是意味深长。 “停舟,这几张纸都是池六娘给你的?” 陆停舟不答。 他有些后悔。 方才拿出信纸时应该先瞧一眼,就会发现里面多了一页不该有的东西。 应当是池弘光闯进院子的时候,池依依将桌上的信纸收入暗格,不小心将这一页掺了进去。 他在晴江绣坊让池依依当面写字,是想证实这些记录是否当真出自她手。 她果真顺从地写了,写的却是他的名字。 这姑娘看似温顺,骨子里却倔强极了。 她放下笔时,眼底满是明晃晃的挑衅,尽管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这点。 陆停舟按着纸不说话,段云开只当他默认了。 他笑嘻嘻道:“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池六娘没事写你的名字作甚?” 陆停舟懒得理他,拿起那页纸,放在烛火上慢慢烧了。 “哎哎哎,”段云开连叫几声,“你别烧啊,多不吉利。” 陆停舟冷冷看他一眼:“你进京多日,怎么还没去相看人家?” 段云开如被火燎,立时蹦开老远,左顾右盼道:“我祖父又写信来催了?” “倒是没有。”陆停舟道,“不过也快了。” 段云开拍拍胸膛,吁了口气。 “不是我故意拖延,是那家人还没进京。”他耸耸肩膀,“宁州水患,南边好些船只耽搁在路上,我估摸着他们得月底才到。” “你想走了?”陆停舟听出他的潜台词。 段云开嘿嘿笑了两声:“我在这儿等不到人,不走做什么,总归我和那姑娘没缘分,还是遵从天意为妙。” “再多等几日。”陆停舟道。 段云开狐疑地看他:“你想干嘛?” 陆停舟将剩下几页信纸全部点燃。 “明日我要去宣州,你替我盯着这里。” “宣州?”段云开纳闷,“你伤还没好,皇帝又派你出去?” “是我主动请命。”陆停舟道。 “为什么?”段云开不解,“宣州出了什么大事?” 陆停舟眼中跳动着纸页燃烧的明黄火焰。 “我查到两个在八年前去过青阳县的人。”他松开手指,任由燃烧的残页飘落在地,“可惜其中一个在我面前死了。” 短短两句话,藏着一抹尖锐的冷意。 段云开皱眉。 “青阳县?”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你是说六盘村?” “还不能确定。”陆停舟的回答出乎意料。 段云开怔了怔。 过去只要有一丝线索和六盘村有关,陆停舟都会追查到底。 但每次追查的结果都令人失望。 这一次,会不会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冷静一点,八年前六盘村还好好的。”段云开实在担心他钻牛角尖。 陆停舟笑了下:“你放心,我很冷静。” 他若不冷静,今日在大理寺狱中,他问李宽的问题就不是青阳县,而是六盘村。 从地图上看,李宽和王渊经过青阳县的地方离六盘村还有一段距离,他的理智让他咽下了这个地名,是李宽的反应再次勾起他的怀疑。 青阳县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值得让李宽以死封口。 段云开看着他诡异的笑容,摇了摇头:“我不信。你若真的冷静,就不会明日去宣州。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一个可能罢了,”陆停舟道,“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捕风捉影。” 段云开一脸“我就猜到”的样子:“你都知道是捕风捉影,你还去?” 陆停舟轻轻扬起嘴角。 “如果你要谋划一件大事,比如灭掉一个村子,你会准备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半年?” 他的语气逐渐冰冷,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段云开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他不敢苟同。 “八年前到过青阳县的人很多,你也查过一些,并没查出任何问题,”他劝说道,“更重要的是,六盘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别人费尽周章灭它做什么?” 第54章 我和她只是互相利用 “是啊,屠尽六盘村到底有什么好处。” 陆停舟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目色幽沉。 这正是他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他们村子不太穷,也不算富裕,家家户户以种田为生,几十年来没出过大奸大恶之徒,秀才倒是出过两个,一个是村里的老里正,一个就是他自己。 后来他考中举人,回村的时候,老里正欢喜得快疯了,七十二岁的老头硬是在全村酒席上连灌了三大杯酒,然后一句话没说,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再后来他入京参加会试,全村人听了老里正的嘱咐,一句金榜题名也不敢提,唯恐给他压力,只一个劲儿地让他吃好喝好,仿佛他进京不是去考试,而是去玩乐。 这样淳朴老实的村民,若说他们惹上了什么仇家,那是绝无可能。 县衙的卷宗里写着马匪的供词,道是冬日物资匮乏,这群匪徒挨了饥荒,开春后准备大捞一笔,途经六盘村,便把这里作为开抢的第一站。 至于为何见人就杀,匪首的说法是,刚开始杀了两个壮年汉子,后来担心惊动村民,索性全部杀掉。 短短几行字,凝聚着近百条冤魂。 陆停舟放不下。 在他得知其中或许另有隐情的时候,他更对自己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定要将此案追查到底。 段云开看他的样子,心知自己劝不动他。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等他多碰几次壁,或许会回心转意也不一定。 他打消劝说的念头,改用轻松的口吻道:“你去宣州,把我留在京城,想让我盯着谁?” “池六娘。”陆停舟道。 段云开顿时眉开眼笑。 “盯着她干嘛?我一个男子,她一个姑娘家,盯着她不方便。” “你不是想行侠仗义么?”陆停舟道,“盯着她,别让她被人害了。” 段云开轻嘶一声,饶有兴致:“你这是为了一个姑娘家求我帮忙?” 陆停舟看他一眼。 “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脸色淡漠,“我和她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次日一早,陆停舟带着皇帝给他的禁卫,秘密启程前往宣州。 他不在的京城风平浪静,日子一天天热了起来。 金明池畔的杏花谢了,火红的石榴花次第开放。 玉珠提着一篮子鲜花跑进院子。 “六娘,刚才有人在门口卖花,我挑了一些,您瞧,都是刚摘下来的,我给您簪上一枝。” 时下有簪花的习俗,每逢年节,街头巷尾,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在鬓角簪花,以示吉庆。 长者尚且如此,何况那些爱俏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他们不爱金制银制,偏爱这刚从枝头摘下的鲜花,即使非年非节,街头卖花郎的生意仍然红火无比。 玉珠催着池依依挑了一朵,替她插在发髻一侧。 “真好看。”她退后两步端详。 池依依笑道:“卖花郎走了么?若是没走,你再去买些,让琴掌柜用清水养起来,今日到店里的客人,每人送上一枝。” “为什么?”玉珠好奇,“这花儿再美也不值钱,客人们瞧得上吗?” 池依依笑笑:“最近店里人多,常有口角之争,让进店的客人戴上花儿装扮,他们的心情也能好些。” 玉珠两眼一亮:“六娘说的有理,我这就去。” 她丢下篮子就走,几枝花掉在地上,一只小黄狗跑过来,叼起一枝就跑。 “花卷!”池依依及时喊道,“坐。” 花卷停下来,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不情不愿往后一扽,坐倒在地。 池依依笑出声。 不枉她找陈有名学了驯狗的手段,几日下来,两只小狗已能听懂简单口令。 她摊开手掌,让花卷将嘴里的花枝吐在她掌心,揉揉它的脖颈,转头叫来另一只“馒头”。 她让两只小狗坐定,选了两朵花,分别戴在它们的项圈上。 两只小狗被她打扮一通,得了起身的命令,你嗅嗅我,我嗅嗅你,没一会儿工夫就扑在了一起。 眼看花瓣散得满地都是,池依依也不阻止,蹲在地上,笑眯眯看着它们打闹。 “哟,我说前面怎么不见人,这么热的天,蹲大太阳底下也不怕招了暑气。” 一个耳熟的声音传来,池依依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贵妇人摇着扇子从院门进来。 池依依先是一惊,随后一喜。 “宁安县主,您怎么来了?”她赶紧起身相迎。 “慢着慢着,”宁安县主朝下挥挥扇子,“女儿家得爱惜身子,哪能这么直楞楞地起身。” 池依依笑道:“您过来怎不让人通传一声,快随我进屋里坐。” “前面店里挤满了人,我瞅了个空,就钻到后院来了。”宁安县主四下打量,“不是我嫌弃,你这铺子委实太小了些。” “县主说的是,我已托了牙行寻找店面,若有合适的就搬过去。” 以往两层楼的店铺绰绰有余,而今来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需要展示的花样子也越来越多,池依依前日就让周管事找了几家牙行,只是京城寸土寸金,好的地段都被人占住,一时半会儿腾不出空来。 宁安县主点点头:“你有成算就好。还有你这后院,怎能随随便便让人溜进来,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 池依依看看她这个“溜进来”的人,忍着笑道:“绣房和仓库都在后院,为了方便绣工和伙计进出,白日里院门才没上锁。” “你的绣品价值千金,放在后院是对的,但听说你人也住这儿,就不能这么敞着,”宁安县主指点道,“以前你店里没这么多客人,掌柜和伙计还能替你盯着,以后若还是这样,小心被人使坏。” 池依依心头一暖:“县主教训得对,我明日就安排人在院外值守。” 宁安县主摇摇扇子,瞅着她忽地一笑:“说你一句,你就应承一句,我那女儿要有你这么乖巧就好了。” 池依依眼中含笑:“县主所言句句在理,我怎会不听。再说,哪个孩子不想在家人面前使性子呢,县主的女儿不用乖巧,这正是她的福气。” 宁安县主摇扇子的动作一顿,将扇沿抵在颔下,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 “你年纪比明秀还小,说话却老气横秋,”她叹息似地说道,“得了,我可不喜欢小姑娘家在我面前扮大人,你猜我今儿个来做什么?” 第55章 谁敢砸她绣坊 池依依见她唇角带笑,心中一动。 她正要答话,忽见一个桃红身影跑进院子。 “六娘——” 玉珠一眼瞧见院中有人,迟疑着住了口。 她认出宁安县主,连忙朝她行了一礼,看向池依依,欲言又止。 池依依见她神情慌张,问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玉珠快步走到她跟前,小声道:“六娘,店里有人闹事。” 她声音虽轻,仍被宁安县主听了个一清二楚。 宁安县主挑起细长眉梢,冷笑一声:“大白天竟有人上门闹事,街道司是干什么吃的。” 玉珠小心翼翼瞄她一眼,低声道:“街道司的人也在,可是……没用。” 宁安县主一怔。 街道司管辖街头治安,遇到寻衅滋事之辈自是当场拿下,但听玉珠的意思,店里并不像闹事那么简单。 这时,前店传来一声叫嚷—— “叫你们东家来!我要她给个说法!” 这声音尖利中带着嘶哑,是个女的,应当上了年纪。 池依依与宁安县主对视一眼,朝她微微欠身:“县主,我去前面瞧瞧。” “我也去。”宁安县主道。 玉珠在后头悄悄扯了扯池依依的衣袖,给她递了个眼色,瞧那样子,似乎不愿宁安县主过去。 池依依眉心微动。 玉珠如此遮遮掩掩,难道闹事之人还占理不成? 做生意讲的是个诚信,若对方当真占理,她更没有躲躲闪闪的道理。 她拍了拍玉珠的手背以示安抚,看向宁安县主,柔声提醒:“店里不知出了何事,若是打闹起来,还请县主站得远些,莫伤了自己。” 她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宁安县主听了这话,不但不恼,反而拿扇子点点她,笑道:“你放心,若有人在你铺子里打闹,我替你报官。” 刚才她在一旁冷眼旁观,将玉珠的小动作看得明明白白。 她身为县主,不会和一个小丫鬟计较,但池依依若当真对她藏着掖着,她只会觉得她不过如此。 在宁安县主看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池依依生意上若真有什么麻烦,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犯不着一副小家子气,硬在她面前粉饰太平。 她见多了虚头巴脑之人,只愿这个姑娘是真聪明,别玩那些欲盖弥彰。 眼下见池依依如此坦荡,她看她的眼神愈发亲切。 这样才好,不枉她专程过来一趟。 三人来到前面的铺子,只见场面还算稳当,并没像宁安县主想的那样打起来。 两层小楼里,女客们都被伙计请上二楼暂避,楼下柜台前,琴掌柜正与闹事之人据理力争。 “仿照我家的赝品多了去了,你这团扇污糟了一半,哪里看得出是否本店之物。” 闹事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婆子,穿了身半新不旧的绸缎衣裳。 吊梢眼,高颧骨,眼皮堆起三层褶,一双外突的眼睛透着精光。 琴掌柜话音未落,婆子尖叫一声,活像被捅了一刀。 “天哪,什么叫店大欺客,我今儿算是开了眼了!” 她扯住一旁的衙役,将手里的团扇戳到对方眼皮底下:“差爷您瞧瞧,这扇面上绣着老大一个‘晴’字,不就是晴江绣坊的印戳么?还有扇上的梅花,和这店里摆出的花样子一模一样。” 街道司的衙役只管街道治安,不管生意上的纠纷。 他被婆子拉着不放,溅了满脸唾沫星子,一时情急,推了她一把:“你这婆子,还不放手!” “哎哟!” 婆子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倒在地。 “老天爷呀!青天白日,天子脚下,我不过上门退把扇子,店家就唆使官差打人,老天爷,你快来瞧瞧,这晴江绣坊还有没有王法了!” 婆子拍着大腿,捂脸干嚎,惹得楼上的女客纷纷往下望,店门口更是围拢来一大帮路人,对着店里指指点点。 衙役见状,又气又急。 他常年在此巡街,与琴掌柜也算熟识,当下劝道:“琴掌柜,这婆子不讲道理,你拿些钱把她打发算了。” 琴掌柜冷着脸。 “本店对买过的客人都有记档,我一未见过她,二未查到她的名姓,如何证明这把团扇是本店所出?” 赔钱是小事,但这婆子如此闹腾,外人不知就里,只怕当真以为她家绣品出了问题,岂不弄巧成拙。 婆子坐在地上,擤了把鼻涕,顺手在裙上一抹,大声道:“这把扇子用的是飞针绣法,京里的人都知道,只有你家会用这样的绣法绣雪景儿。” 她高高举起扇子,拿给周围的人瞧。 “你们看,这扇面没买多久就起了褶子,底下的线头也露出老多,这种手艺也敢收三十两银子,还没我这老婆子绣得仔细。” 众人只见扇面上一枝红梅半开未开,四处落雪纷飞,本是一幅极为雅致的景象。 然而此时扇面上染了一半水渍,不黄不白地将落雪变成一片泥泞,露出错乱不堪的针脚。 “要不是被茶水打湿,我还瞧不出这绣工如此糟糕。”婆子说着又开始呜呜大哭,“你们今日定要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就去报官。” 她嗓门又尖又利,别说楼上楼下,就连外面的路人都听了个一字不漏。 女客中有人悄声道:“我见过那把扇子,今年正月,晴江绣坊出了六幅梅花绣样,那扇面上绣的正是其中一幅。” “你看见那针脚了吗?底线都松了,难怪那婆子吵着退钱。” “啊?这家手艺这么差吗?”有慕名而来的新客拿出刚买的绣品,“你们替我瞧瞧,这上面的针脚可还扎实?” “你这是刚绣好的?这可瞧不太出,得用上一段日子,或像那婆子那样,沾了水才分得出好坏。” “那可不行,”客人蹙眉,“这帕子是随身用的,我要带在外头见人,万一当众出了丑怎么办。” “是啊,晴江绣坊的东西不便宜,总不能拿次品唬弄我们。” “不知刚交的定钱能不能退。” “怎么不能?她家还敢强买强卖不成?” 楼上的议论声传至楼下,指指点点的人变得更多。 第56章 赔钱?你看我像冤大头吗? “我说了,店里没有你的记档,”琴掌柜扬声道,“我们店也不会卖这样的次品。” “你说不会就不会?” 婆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东西是你们卖的,你当然不肯承认。你不是要记档吗?你查查那账本,今年除夕前一日,是不是有个张员外在你这儿买过扇子?他买的是不是这把‘踏雪寻梅’?” “张员外是张员外,你是你,他的东西怎会到你手上?”琴掌柜反问。 “哎哟哟,瞧这伶俐人儿,难怪是掌柜呢,说话就是滴水不漏。” 婆子嘬着牙花子,斜眼看她:“张员外是我女儿的相好,他夸我女儿人美心善,特意送她这把扇子过除夕。你若不信,找他问去。”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又是一阵议论。 “张员外我知道,都多大年纪了,还找她女儿做相好?” “什么相好,是暗娼,”有人偷笑,“看来这晴江绣坊挺有名呀,连娼妓也喜欢。” “哈哈,来这店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小娘子,你这么一说,让人家小娘子如何自处。” 人群中传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楼上的女客恰好有人买过团扇,闻言顿觉浑身不自在。 晴江绣坊的绣品再好,若让她们和暗娼用一样的东西,不说心里膈不膈应,以后拿出去都恐遭人耻笑。 “胡扯!” 琴掌柜厉声喝止:“张员外乐善好施,是京里出了名的厚道人,他年后就回了老家,你空口无凭,休得在这儿胡搅蛮缠。” 婆子扭着身子走到柜台前。 “谁胡扯了,你要是做不了主,叫你们东家出来。这扇子退了便罢,若是不退,我出了这门就去报官。” “好。” 一个清柔的嗓音接道:“琴掌柜,你这就去衙门,替她报官。” 这声一出,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迎着众人的视线,池依依不急不缓穿过店堂,来到柜台前。 旁观者里有人认得她,轻声道:“快看,东家来了。” “嘿,长得真带劲,难怪能把绣品卖出天价。” “这话什么意思?” “瞧那细腰,还有那脸蛋儿,就算绣工不怎样,单凭这身子,我也愿为她花钱。” 人群中传来男人的污言秽语,伴着几声窃笑。 池依依听了,眉尾轻扬,不动声色地朝店外扫了眼。 那几个出声调笑的是街上出了名的混子,他们突然出现在这儿,不知是巧合还是受人指使。 池依依之前打点过牢里的犯人,很清楚这些人的德性,他们无利不起早,此时这么快聚拢过来,背后定然有人授意。 想到这儿,池依依容色不变,先朝街道司的衙役行了一礼。 “今日劳烦差爷,还请帮忙盯着些,莫惊扰了店里的客人。” 衙役叹了口气:“池东家,我知道你们做生意不易,还是赶快把这事了结,省得闹起来,你我都不清净。” 池依依含笑点头:“正是这个理。” 她转向琴掌柜,说道:“琴掌柜,你去。” “你们去哪儿!” 婆子一阵风似地蹿过来,拦在两人面前。 “你就是东家?”她瞥了池依依一眼,“来得正好,这把扇子你给我退了!” 池依依笑笑:“不急,你不是说要报官么?这事归市司衙门管,我这就让掌柜去请司市大人。” 婆子瞪着一双鼓泡大眼:“报就报,你还敢反咬一口不成!” 话虽如此,她却堵在琴掌柜跟前不肯让路。 楼上的女客们听见,互相瞧了眼。 “池六娘疯了吗?别人还没报官,她就急着去报。” “难道她在市司有熟人,能帮她说好话?” “市司管的就是奸商,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偏袒她不成?” “你们看她如此镇定,或许那把扇子真不是她家的。” “可花色一样,绣法也一样,别人还道得出买家名字,如何证明不是她家的?” “嘘,你们看池六娘在干嘛?” 楼下,池依依向婆子伸手。 “你说这把扇子是从我家买的,可否给我一观?” 婆子死死盯着她,撇撇嘴,把扇子递过去:“你瞧,这绸面都发泡了,下针的地方没拉紧针脚,随便一拨就全是线头。” 池依依拿着扇子看了眼:“的确绣得很差。” 她叫来一名伙计:“你去仓库把‘踏雪寻梅’拿来。” 伙计应声而去,不多时,捧着一把团扇折返。 池依依将两把扇子拿在手里,举起来向众人展示了一圈。 “烦请各位掌掌眼,这两把扇子,哪一把的绣工更好?” 这话一出,不只楼上的女客挤到下面的楼梯口,就连门外的围观人群也纷纷伸头察看。 “当然是左边,右边的线都花了。” “我看也是左边,右边的梅花没左边生动。” “这有什么好比的,左边一看就是新的,右边是旧的,当然显得左边更好。” “不论新旧只论绣工,还是左边好看。” 池依依听着众人争论,浅浅一笑。 “刚才有人说左边为新,右边为旧,可左边这把是从仓库拿的,它绣出的日子比同样的扇面更早。” 她看向众人,一字一句慢慢道:“自我接掌绣坊以来,店里便定下一个规矩,凡是本店预备推出的花样,必须先绣一份样品让所有绣工过目,得到八成以上的人认可,才有资格进店。而最早绣出的样品会存在仓库,之后的成品若连样品也及不上,是绝不允许拿出来售卖的。” “你的意思是,你左手那把就是‘踏雪寻梅’的样品?”有人发问。 “正是。”池依依环顾众人,“非我自夸,我家便是样品也不能有两处以上的瑕疵,而我左手这把扇子并无针脚上的毛病,为何这位大婶拿来的会如此粗劣?” 婆子瞪她一眼:“分明是你们绣工不扎实,我女儿用了几个月,不就显出毛病了么。” 池依依嘴角轻扬:“如今才四月,令爱从除夕就开始用这把扇子,看来你们家中定然炎热如夏。” 她话音刚落,四周响起几声噗嗤轻笑。 “池六娘不愧是东家,口齿好生伶俐。” “是呀,谁会大冬天拿把扇子,也不嫌冻得慌。” 女客们娇声燕语,原本因有人闹事而烦闷,此时却生出几分凑趣的心思。 “我看那婆子不像好人,该不会是上门讹诈。” “我就说晴江绣坊的绣品非庸俗人可用,她拿来的扇子一定是假的。” 楼下的婆子听得池依依明褒暗讽,哼了一声。 “池东家少和我耍嘴皮子,你就说这扇子赔不赔。” 池依依淡淡一笑:“当然——不赔。” 第57章 手起刀落,她的剪子很快 婆子愣了愣,张嘴就嚎。 “我就知道你家是黑店!老天爷,您快睁眼瞧瞧,青天白日——啊!”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蹬蹬蹬往后连退几大步。 “你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她惊恐地看着池依依手里的剪刀。 那把剪刀正对着她,仿佛下一刻就会刺进她的喉咙。 她躲到衙役身后,紧紧揪住他的衣裳。 “差爷救命!她要杀人了!快来看哪,池六娘要杀人了!” 在她的惊叫声中,池依依手起刀落,一剪子戳在婆子拿来的扇面上。 “哧”地一声,丝绢破了个窟窿。 这下不止婆子愣住,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你、你你你……”婆子抖着手,一副要被气晕过去的样子,“你们看,她毁尸灭迹,她——” 话未说完,明晃晃的剪刀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你你你你干什么!”婆子扯着喉咙尖叫,“池六娘,我告诉你,杀人是要偿命的!” 她死死抱着衙役,衙役想把她甩开,又怕这婆子赖上自己,只好伸手拦住池依依。 “池东家,你别乱来。” 池依依笑了笑,从刀尖上取下一截绣线。 “我只是想让这位大婶知道,我为何不赔。” 她将绣线捏在手里,高举在半空,以便所有人都能看见。 “她拿来的这把扇子并非晴江绣坊的绣品,从绣线上就能分出真伪。” “你胡说!”婆子从衙役身后钻出来,“京城各家绣坊的绣线,都是从江南府的丝库进的。我也见过不少绣品,哪家的绣线不一样,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有什么证据!” 池依依眉眼一弯:“我当然有。” 她环顾四周,对琴掌柜道:“你带伙计们去仓库,把去年和今年的样品都拿出来,用架子摆上。” 琴掌柜点点头,带人去了。 众人见池依依胸有成竹,不禁安静下来,连店外起哄的几个混子也住了口。 不一会儿,随着伙计们进进出出,晴江绣坊的店堂里摆上了大大小小各色绣品,一眼望去琳琅满目,鲜亮明妍。 女客们率先按捺不住,惊呼出声。 “快看,那是去年花朝节出的‘国色天香’。” “那是‘鹤舞云霄’。” “那是‘碧水东流’。” “这些不都是绝品了吗?我家去年捧了两千两银子,想买那幅‘岁寒三友’给祖父祝寿,店家却说没了。” “你没听池六娘说是样品吗?她家的样品不卖。” “天哪,这哪里看得出是样品,有人给钱还不卖,她真是死心眼。” “这不是死心眼,是生意人的诚信,我在晴江绣坊买了三年,池六娘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主,人家心里有杆秤呢。” “你们快看,那些花样子从没见过,是不是还没拿出来卖呀?” 池依依听到有人发问,笑着回头,对女客们道:“正是,这批花样子预备今年中秋以后再拿出来见客,各位若有兴趣,可提前向店里下订。每个花样子小的物件限定五套,大的物件限定两套,再多却是没有了。” 这话一出,立时有人按捺不住。 “我要!我喜欢那幅‘兔子拜月’。” “我也要!我要那幅‘凌霜傲菊’。” 能当场下订的都是能做主的,有些大户人家派来的仆妇丫鬟,眼看多出这么多新样子,唯恐抢得迟了,赶紧回去报信。 一时间,下订之声不绝于耳。 婆子见众人只顾着看绣品,把她晾在一旁,两手往腿上一拍,开始干嚎。 “我的扇子被她剪了,就没人说句公道话吗?各位贵人,晴江绣坊以次充好,你们别被她骗了……” “嚷什么嚷?”一名熟客忍不住喝斥,“我在晴江绣坊买了三年,她家的手艺我最清楚,你这婆子不知谁找来的,少在这儿胡闹。” 店里有不少明眼人,闻言暗自点头。 不说别的,单看池依依拿出来的样品就知,那扇面比婆子那把精致多了,何苦卖次品砸自家招牌。 池依依见有人替自家说话,感激地朝对方笑了笑,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 她吩咐男伙计去门口守着,以防外人进来冲撞,又让女伙计将女客们引至一楼落座,这才从容道:“既然这位大婶找我要说法,我就请诸位做个见证,让她见识一下我家绣线有何不同。” 闹事的婆子见众人看向她,挺起腰杆,打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都是你自家的东西,是好是歹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池依依不以为意笑了笑。 “方才你说,京城的绣线都来自江南府,此话不假,想必诸位也知道,京城各家绣坊都是通过苏氏丝行采买,晴江绣坊也不例外。” 她目视众人,语声轻盈:“各位大多用过我家绣品,当知它们的颜色格外鲜亮,触手更是细滑,哪怕与别家用同样的绣法,绣出来的东西还是不同。” “正是,她家的帕子用来擦脸,一点儿也不硌人。” “我外甥女天生娇嫩,穿别的绣花衣裳都爱起疹子,只有她家绣的,怎么穿也没事。” 客人们不说便罢,一说就发现这晴江绣坊不但绣工了得,连用料也是上佳。 “池东家,你倒是说说,你家绣线有何异处?”有人催问。 池依依笑道:“若说不同只有一样,它比寻常绣线贵上五倍,是江南府官营丝坊造出的丝线,经苏氏丝行请老手艺人染色晒制后,再卖与我家。” “难怪!” 女客中有懂行的妇人,兴奋地一拍巴掌:“官营丝坊比小作坊不同,做不好要砍头的,官坊每年产出的丝线先供宫里,其次供官用,剩下若有盈余,才会拿到外面去。” 苏氏丝行的东家是京城丝绸行会的行首,自然有拿货的门路。 而池依依年纪轻轻,竟有这等胆魄,敢花五倍高价买下绣线,难怪她家的绣品总比别家贵出不少。 现在看来,贵有贵的好处,真真值这个价。 众人议论纷纷,下订的心思更加火热。 池依依悠然一笑,柔声道:“我家绣工是上等,所用绣线自然也要上等,以往不说是不想张扬,但这位大婶拿来的扇子仿得虽有七成像,绣线却作不了假,像这样的绣线,本店是一根也找不到的。” 婆子听她说完,颊旁两块赘肉抖了抖,怪叫一声,扑了过去。 第58章 所有人都惊呆了 池依依早有防备,撤身朝旁躲开。 婆子一把抓起自己带来的扇子,破口大骂。 “你说不是就不是?你这黑心肝的店家,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这就找人评理去!” 她边骂边走,两条腿迈得飞快。 “拦下。”池依依开口。 守在店门口的几名伙计一拥而上,扭着婆子的胳膊,将她按倒在地。 “哎哟哟!打人了!池六娘打人了!”婆子哀声叫唤,“来人哪,有没有人管管哪……” 正嚷得起劲,忽听门外有人问:“谁在叫嚷?” 围观的人群往后一看,潮水般左右分开。 一名官员从人群中走出。 官员身后跟着几名衙役,还有一个熟人。 正是池依依的贴身丫鬟玉珠。 池依依看见他们,快步迎上前。 “见过司市大人。” 司市是市司衙门的主官,城中商贾买卖皆受其管辖,与池依依打过几回交道。 他朝她点了点头:“你让丫鬟前来报官,说是有人以假乱真,污蔑晴江绣坊的声誉,造假之人在何处?” 池依依朝跪在门边的婆子一指:“正是她。” 之前她听得前店吵闹,过来时并未急着出头,而是仔细观察了一阵,看出那把扇子上的破绽,悄声吩咐玉珠去衙门报官。 司市已听玉珠说过缘由,向池依依简单问了几句,得知来龙去脉,朝衙役一摆头,让人把婆子带走。 婆子见状,撅着屁股扑倒在地,抱着门板不肯起来。 “青天大老爷,我没干坏事,为何要抓我?” 司市是个国字脸,相貌威严,说话毫不拖泥带水:“你身怀赝品,搅乱行市,本官抓你回去审问。” 婆子身子一抖。 “大人、大人冤枉啊!我没有搅乱行市,我带的、带的也不是赝品!” “不是赝品?”司市冷冷道,“方才池东家已当众证明,你这扇子上的绣线非她家所有,你说不是赝品,证据何在?” “证据?证据……” 婆子的眼睛滴溜乱转,抱着门板的手一松,被几名衙役拎了起来。 司市袍袖一挥:“带回去。” “大人!大人听我解释!” 婆子见司市远远走开,连忙扭过头,一边挣扎一边朝池依依喊: “池东家,您行行好,我也是被人骗了!谁知道这把扇子不是您家的呢,不知者不怪,您何必跟我一个老婆子计较!您大人有大量,替我说说情,我求求您了!” 她哀声震天,比待杀的年猪叫得还惨。 人群中有人出声:“这婆子虽然聒噪,但也没闹出什么大事,瞧她一把年纪也是可怜,池东家,还是算了。” 池依依霍然转头,两眼盯住说话之人,一言不发。 那人顶着她的视线,像是不堪重负,慢慢低下头去。 池依依这才柔柔一笑。 “今日我店里有二十三位客人,他们无端受了惊扰,阁下既然如此大度,不如替这位大婶向大伙儿赔罪,顺带将我店里的损失一并补上。” “你!”那人噎了一噎,“你有什么损失?” 池依依不紧不慢道:“本店每日迎客五个时辰,一天的生意少则成交一二百两,多则五六百两,我给你折个中,就当三百两好了,方才被这位大婶平白耽误了一个时辰,你就赔我六十两银子。” 她言笑晏晏,一双温柔的眸子如春水一般,仿佛极好说话,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那人脸色骤变。 “你、你无耻!”那人一跺脚,缩回人群中。 池依依轻笑了笑,朝玉珠递了个眼色。 玉珠会意,进店叫上几名伙计,往另一头去了。 婆子见求情无用,“嗷”地一声,两眼一翻,向后晕倒。 市司的衙役一左一右夹住她,冷笑一声。 “你这种人我们见多了,劝你别装死。” 婆子依旧软软的,瘫在衙役身上一动不动。 衙役毫不留情,拽着她的胳膊,如同拖死猪一般,将她拉到路边,扔上牛车。 池依依叫来琴掌柜,让她跟去衙门以备传唤。 待一切安排妥当,她回到店中,柔声招呼道:“今日全赖诸位捧场,若有下订者,凡购五件绣品以上,另送一条双面异色异形绣的手帕,满三件不足五件者,可得一枚飞针绣的荷包,不足三件者,也可得顶级绣工绣的发带。” 话音方落,店里已如沸水一般鼓噪起来。 晴江绣坊一年到头罕有惠售,今日却加赠这许多东西。 发带姑且不论,荷包是店里有名的飞针绣,手帕更是双面异色异形绣,怎不叫客人们惊喜万分。 “你说的双面异色异形绣,可是你给国公府屏风上用的绣法?” 池依依含笑:“正是。这帕子上虽只有一角小小绣花,却是我店里的六位大师级绣工所绣,他们各有所长,绣出来的花样也别有异趣,诸位可以闲时把玩。” “你们店里除了你以外,竟有六名绣工也懂此法?”一名夫人脱口惊呼。 除她以外,其余各人也都面露惊诧。 最近京里都传开了,谁都知道池依依能在一幅轻纱上绣出两面不同的花样,这手绣技闻所未闻,整个京城无人能及。 然而今日却知,晴江绣坊连同池依依在内,竟有七人习得此法,这池家六娘竟是全不藏私! 一时间,众人瞧向池依依的目光惊叹有之,敬佩有之,疑惑亦有之。 “池东家,你不怕你这手艺被别家拿去么?”有人忍不住问。 池依依微微一笑:“天下间的绣法正如文韬武略,没有切磋就没有长进,双面异色异形绣虽出自我手,但在这之前,我师父已钻研多年,我不过得她指点,侥幸先行一步罢了,若别家绣坊愿以奇技易之,我也愿与之共享。” 话音落处,掷地有声。 整个店堂,连同门外还未散去的百姓,都惊呆了。 第59章 县主和池依依有什么交情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初生牛犊不怕虎。 只有池依依这样的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 也只有她说出这样的话,别人才敢信。 今日在场之人都已见识了她的厉害。 晴江绣坊有最上等的绣工,用最上等的绣线,池依依更有一身绝技,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她不可能说谎,也没必要说谎。 正因如此,众人才惊诧难言。 天底下几人能有这样的气魄,敢拿自家绝技与人共享。 便是让对方以技易技又如何,池依依这手绣法,多的是人愿以万两黄金相酬,何况她已说了,这是刺绣一行的切磋。 既未卖身于她,又要让她传授技艺,自然要亮出自家本事等价交换。 说到底,别家的本事够不够格还不一定呢。 店里店外的视线齐聚在池依依身上,池依依坦然接受各方打量,心情平静如水。 正如她对琴掌柜说过的那样,她要让晴江绣坊的名头响彻朝野,要让窥伺她的恶人投鼠忌器。 要达到这个目的,她不怕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旁人的议论越多,她的存在越打眼。 池弘光再想悄没声地把她塞进三皇子府,那是再不可能了。 池依依语惊四座,许多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一个女声道—— “说得好!” 宁安县主从一侧的屏风后现身。 客人当中有识得她的,连忙拉了同伴上前行礼。 宁安县主一摆手:“不必多礼,本县主只是过来送礼,你们尽管挑你们的。” 送礼? 上前行礼的夫人们一愣,宁安县主来给谁送礼? 却见宁安县主抬手一招,门外突然走进一队侍女。 她们身强体健,手里抬着几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子。 “放那儿。” 宁安县主朝柜台旁一指,几个箱子放在池依依面前。 侍女们打开箱盖,旁观者顿时“嚯”地一声,掩住嘴。 大木箱子灰扑扑的,乍看毫不起眼,打开才知里面另有乾坤。 只见箱子里装满各种质地的纱罗,既无印花也无刺绣,均为纯色。 这些料子或素净,或鲜亮,皆如阳光下的流水一般,光泽柔润,一看便非凡品。 宁安县主对池依依道:“你上次绣的屏风,祖母很是喜欢,可你是大忙人,说走就走,未能及时赏赐,这几箱料子是以前宫里赏下的,祖母让我给你拿来,说你的手艺正该配这样的料子。” 说完,她举起扇子,抵在唇边,朝她偏了偏头,又道:“其实是答谢你昨儿个送去的东西。” 她这话说得很轻,只有池依依一人听到。 池依依会心一笑:“多谢太夫人,多谢县主。” 今日宁安县主突然到访,她就猜到是为这事。 上次在太夫人面前,她许诺给国公府的孩子们绣些端午香囊,自她回来后,就带着几名顶尖绣工亲手绣了许多。 昨日她派人将香囊送去国公府和宁安县主府上,猜到以国公府的家风,定不会白白收了这礼。 不想竟是宁安县主亲自上门,还送来这几大箱外头难得一见的纱罗。 当着外人的面,两人默契地不提香囊一事。 店里的客人见宁安县主与池依依亲亲热热地说笑,又听这些纱罗是太夫人送来的,无不朝池依依投去羡慕的眼神。 这下再无人对晴江绣坊有任何质疑。 池依依有手艺,有气魄,还得了国公府的青眼,大伙儿又不是傻子,和这样的人交好还来不及,谁会与她过不去。 “池东家,你刚才说了,今年秋冬的花样子现在就可以下订,那几样中秋的给我一样来一套。” “我也是,再加一套重阳的,绣成座屏。” “冬至那几样不错,我都包了。” 客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抢着下订,忙得记账的伙计不可开交。 宁安县主见此情状,笑看池依依一眼。 “池大东家,你忙你的去,我先走了。” 池依依送她到门前,小声道:“县主,太夫人的回礼太重了。” 那些料子拿到外面价值千金,国公府不肯占人便宜,她也不想白拿好处。 宁安县主笑了声。 “国公府银子不多,这样的物件却堆满了仓库,你尽管拿去用,权当替我家挪些空当。” 池依依失笑:“早知如此,上次卖给国公府的屏风就该少收一成。” “才一成?” 宁安县主转眸看她,唇角往上翘了下,拿扇子点点她的额头:“奸商。” 她说话的口气直如教训自家小辈一般,听似严肃,实则亲切。 池依依自从师父回了老家,上一世又经历了那般摧残,已许久不曾感受过长辈的关爱。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明知不妥,仍下意识道:“县主稍等。” 说完她跑回店里,在架子上找到一个青瓷水盆。 盆中用清水养了许多鲜花,正是今早玉珠买的。 池依依挑了一枝开得正红火的,回到宁安县主跟前。 “今日来店的客人,本店都送一枝簪花。我越俎代庖选了一枝,还请县主笑纳。” 她双手将花枝送上,眼中蕴满笑意。 宁安县主微怔了下。 “顽皮的丫头。” 她接过花枝,洒脱地挥了挥:“走了。” 池依依站在门边,目送宁安县主一行离开。 此时店外围观的人群已散去,池依依驻足望了一阵,一名伙计从外头跑过来。 “东家。” 他别的话一句没说,只朝池依依一点头。 池依依会意。 她缓步下了台阶,跟着伙计来到店旁一条小巷。 这里有道小门,从小门进去便是晴江绣坊的后院。 池依依还未走近,就听门里传来几声呼喝。 第60章 关夫人敢不敢过来喝茶 “老实点儿!” “哎哟!” “你再叫,把你的嘴堵上!”这是玉珠的声音。 小丫鬟最近见的事多了,吼起人来颇有几分凶蛮。 池依依欣慰地笑了下,推门进院。 院子一角,一个男子蜷缩在地上,手脚被麻绳捆住,几名伙计拿棍棒围着他。 这人正是刚才在店外替闹事婆子说情的那位。 他一眼瞧见池依依,嚷道:“池东家,你想做什么?快把我放了,不然我去官府告你们!” “呸!”玉珠一脚踢在他腿上,“你还敢倒打一耙,我看见你和那几个地痞流氓在一起,他们还找你要钱来着。” 这人撇着一双八字眉,两只吊梢眼斜支着往上看,高耸的颧骨如两片刀子似的,衬得眉眼更加猥琐。 “你这小丫头不要胡说,我什么时候和地痞流氓在一起了?就算在一起,干你什么事了!” 玉珠两手叉腰:“你帮那婆子说话,你就不是好人!” “哈,天底下哪条王法写了不能帮人说话,我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你凭什么管我!” 男子昂着脑袋,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池依依拉开玉珠,低头看向他。 “你和你娘受何人指派上门闹事?你若现在说了,我不把你送官,你若不说,市司和府衙,你尽管选一个。” 男子一愣。 “什么我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池依依轻笑一声。 “玉珠,拿镜子给他照照,”她盯着男子的脸,“你这长相和那婆子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出声替她说情之前,就没想过我会认出你吗?” 男子张了张嘴,猛地闭上。 他就地滚了半圈,侧身朝里,拿背对着池依依。 “你少诬赖人,我不认识那婆子,谁和她长得一样,你看错了!” 玉珠在旁拍手:“吊梢眼,高颧骨,人家都说儿子像娘有福,我怎么觉得你和你娘都一副倒霉样呢?” “你、你别胡说!”男子嚷道,“你们快把我放了,不然我就喊人了。” “你喊呀,”玉珠笑嘻嘻道,“你娘是主犯,你是从犯,等你喊了人来,就把你送去报官。” “你!”男子滚过身,“你们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池依依开口,“说出指使你们的人。” “没、没人指使我们。” “没人?”玉珠看向池依依,“六娘,这人满口谎话,依奴婢看,还是把他送官。” “嗯,”池依依点点头,“方才巡街的衙役还在,你去请他过来,就说我们店里逮到一个贼人,送他一件功劳。” 她看了眼地上的男子,又道:“衙役被那婆子纠缠了半天,肚子里正憋着一股火,得找个人让他消消气。” 男子一听,两眼骨碌转了转。 “别别别!”他大声喊道,“池东家,有话好好说。” 街上的衙役整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发起狠来不比混子手软。 他若真落到他们手上,不死也得扒层皮。 男子咕蛹着凑近池依依,扯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池东家,您是宽厚人,我娘在店里闹腾,我却没做什么,您大人就大量,就饶了我。” 池依依冷眼看他:“方才在外面你就该知道,我不是宽厚人,也没什么肚量。” 玉珠踢了男子一脚:“快说,你们到底是谁指使的?” 男子为难地看她们一眼:“我这……收了别人银钱,若说出去,我张豹子的信誉何在。” “张豹子?”玉珠嗤笑,“你这种人还有信誉?” 张豹子扬起头:“我和我老娘就靠这个吃饭,当然要讲信誉。” 池依依瞥他一眼,对玉珠道:“去拿十两银子来。” 张豹子一听银子,两眼放光。 “这,池东家,十两银子就想让我开口?是不是少了点儿?” 池依依笑笑:“看来,你更想蹲大牢。” “不不不!”张豹子连连摇手,“十两好,十两也行。” “说,”池依依将玉珠拿来的银子放在他眼前,“谁让你们来的?” 张豹子见了银子,咽咽口水。 “牛夫人!” “牛夫人?” 池依依想了想,她认识的人里没有姓牛的,但有一位却和牛家有关。 “是夫家姓牛?” “对对对!”张豹子改口,“她姓关,是昭武校尉牛询的老婆,去年新娶的那个。” “她全名叫什么?”池依依问。 “关芙蓉。” 张豹子两只眼珠像黏在了银子上,头也不抬地回道:“小模样儿长得还行,不过比不上池东家您……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就是这个关芙蓉让我们来的。” “你亲眼见过她?她和你们交代了什么?”池依依又问。 “她倒是没和我说话,把我娘叫到跟前单独说了几句,但我娘什么都不会瞒我,她说关芙蓉给了她一把扇子,让她来晴江绣坊找你们退钱。” 张豹子往外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她让我娘把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店里的客人都知道,你们绣坊专出次品坑人。” “我娘没问她那把扇子是不是真的,但她私下对我说,那一定是假的。我娘那双眼贼利,她见过你们的绣品,虽然买不起,但也说是好东西,和那扇子不一样。” “不过我们接了别人的活儿,就得帮主家干到底,所以我和我娘分工,她只管上门闹事,我雇了几个混子,让他们在外帮腔造势。” 张豹子耷拉下眼皮:“我们这笔买卖也没收多少,总共才二十两银子,关芙蓉只给了我们五两定钱,说事成以后再付剩下十五两。这下事没办成,那十五两也泡汤了。” “你还好意思说,”玉珠瞪他,“你们赚这昧心钱,也不怕遭报应。” “我都被你们捆上了,我娘还被抓去了衙门,这不就是遭了报应么。”张豹子嘟囔,“池东家,我知道的都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这一回。” 池依依不答,转头对伙计道:“送他去市司。” “哎哎哎!”张豹子急了,“池东家,说好了你给我银钱,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呀。” “谁说我不给?” 池依依让人将银子塞进他怀里:“有这笔钱,可保你在牢里不挨揍。” 至于会不会被人抢走银子,就不关她的事了。 伙计们架着张豹子离开,玉珠狠狠啐了一口:“六娘,那关芙蓉真可恶,咱们得告诉司市大人,让他好好惩治她才是。” 池依依轻摇了摇头。 “张豹子和他娘只是上门闹事,一无打砸,二无哄抢,两人又是惯犯,手头并无关芙蓉的证据,关芙蓉只要一问三不知,司市大人只能作罢。” “啊?”玉珠不解,“凭什么?” “就凭关芙蓉的丈夫是六品校尉,”池依依嘲讽地扬起嘴角,“牛询只比司市大人低半级,有些面子还是得给的。” 所谓官官相护,有时并非因为有多么深的情谊,而是同朝为官,给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那就这么算了?”玉珠气得噘嘴,“太便宜她了!” “当然不,”池依依微笑,“你去写张帖子,请关夫人上门喝茶。” 第61章 她可不是普通商户 “池依依请我喝茶?不,我不去!” 牛府后院里,关芙蓉将池依依送来的帖子揉成一团,扔到桌上。 陪嫁的乳母拣起皱巴巴的帖子,小心抚平。 “夫人,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依老奴看,您恐怕还是去一趟为好。” “为什么?”关芙蓉一甩帕子,“我堂堂昭武校尉之妻,还怕她一个商户不成!” 乳母轻声劝道:“她可不是普通商户,今日宁安县主亲自上门打赏,好多人都看见了。” 关芙蓉咬紧嘴唇,眼里带了几分愤恨:“我就知道,上次宁安县主撵我走,就是为了给她撑腰。” 乳母轻轻叹了口气:“夫人,恕老奴多嘴,您这回的确不该派人过去。” 关芙蓉脸上露出几分慌乱,强撑道:“我怎么知道她真能攀上国公府。” “所以您不能不去,”乳母道,“她这帖子上说得明明白白,您若去了,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您若不去,她把这事捅得满城皆知,就算国公府不降罪,若被郎君知道了,岂不又要责怪夫人?” 关芙蓉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抚了抚脸。 上次她被国公府撵出门的消息传开,丈夫牛询得知以后,不问青红皂白就对她一通臭骂,这些天一直没给她好脸色,直到昨晚仍宿在侍妾房中。 她咽不下这口气,才雇人去找池依依的麻烦。 谁知麻烦没找成,反而被池依依抓到了把柄。 如今她骑虎难下,躲也躲不开了。 她咬咬牙,近乎怨毒地看向那张帖子。 “好,我去。” 晴江绣坊的后院里,午后的阳光静静洒了一地。 池依依坐在树下,膝上抱着一只黄色的卷尾小狗,拿着木梳给它顺毛。 另一只白色小狗扒拉着她的裙摆,嘴里嘤嘤直叫。 池依依笑道:“馒头,别闹,我梳完花卷就给你梳。” 白色小狗摇着尾巴,忽然动动鼻子,回头跑出去,朝院门一阵狂吠。 “啊!” 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响起:“走开!” 关芙蓉抬脚想要踹狗,被带路的玉珠拦住。 “关夫人,这是我家姑娘的爱宠,你若伤了它,后果自负。” “你!”关芙蓉瞪她一眼,“是池依依请我喝茶,你们晴江绣坊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关夫人不是我的客人。”一个女声传来。 前方的池依依放下怀里的小狗,拍拍裙摆,站起身,慢慢走了过来。 “馒头,安静,跟花卷玩去。” 一声令下,馒头嘤嘤两声,追着花卷跑远了。 关芙蓉眯眼看她:“池依依,你把话说清楚,我不是客人是什么?” 池依依笑了下:“这得看关夫人的意思,你想做我仇人,还是别的。” 她今日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站在树荫下,像一株安静生长在山野溪流边的草木。 她的打扮素净而清淡,看上去毫无威慑力可言。 但她说出来的话又是那样尖锐。 关芙蓉不自觉地往自己身上瞟了眼。 她为了向池依依示威,来前特意打扮了一番,上衣是紫绫镂金烟罗衫,下身是团花盘锦凤尾裙,不提头上的首饰,单是一身衣裙便华彩流光,富贵逼人。 即便如此,她站在池依依面前,面对她看似柔和的笑容,仍有些说不出的气短。 她哼了声,越过池依依,抢先走到庭中。 “我来不是跟你喝茶的,我知道你把那对母子送去了衙门,但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就算衙门查到我头上,没有真凭实据,他们问完话还是得放我回家。” 关芙蓉转过身,傲慢地抬起下巴:“你别忘了,我是官眷,而你只是一个商户,你拿什么跟我斗?” 池依依不以为意地笑笑。 “你说得没错,你是官眷,我只是一个商户,但关夫人怎不想想,你若真被衙门传唤,你还回得了家吗?” 关芙蓉脸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池依依走过去。 “关芙蓉,桐首县关氏次女,年十九,下无弟妹,上有一个兄长,名叫关兴旺,现在三皇子手下做事。” 关芙蓉死死盯着她:“你查我?” 池依依面色平静,继续道:“你兄长去年结识昭武校尉牛询,知其丧妻两年,为了与之交好,劝说爹娘将你嫁给牛询做了续弦,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关芙蓉冷着脸道,“这些事随便一问就知道。” 池依依又道:“你成亲后,至今未育子嗣,牛询是个武夫,不懂怜香惜玉,上次因国公府之事与你翻脸,至今仍睡在侍妾院中,我说得可对?” 关芙蓉暗自捏紧帕子:“池依依,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整日打听别人房中事,你还要脸吗?” 池依依半分不为所动:“既然我说得都对,关夫人这次雇人诬蔑我家绣坊,还被我逮个正着,此事若传扬出去,你觉得牛校尉还会给你好脸色看吗?” 这话正中关芙蓉的心事。 她目光闪烁,避开池依依的视线。 “就算夫君恼我,那也是我夫妻俩关上门的事,你若不知好歹,你以为我夫君会放过你?” 她今日来不是为了向池依依示弱,而是要她明白,倘若撕破脸,双方都没好果子吃。 池依依歪歪脑袋,笑意更柔和了些。 “那么牛校尉可知道,关夫人在老家有一青梅竹马?” 她慢条斯理道:“听说他家格外擅长打理果园,前不久还蒙关夫人照顾,全家进了牛府在郊外的庄子,成了牛府的庄头。” 关芙蓉神情骤变,一拍桌子:“你从哪儿听说的?这是谣言!” “谣不谣言不由我说了算,”池依依道,“正如关夫人刚才所说,有些事随便一问就知道。” 上次从国公府拜完寿回来,她马上派人去桐首县查了关氏绣庄。 桐首县地方不大,她派去的人稍使银钱就将关家背景和人情往来问了个遍。 关家以前与一家卖树苗的商人交好,关芙蓉和对方的儿子来往密切,但那家人后来生意失败,关家与对方的交情很快淡了,这桩暧昧情事就没了结果。 池依依此时提起,关芙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好半晌才道:“我嫁入牛府后循规蹈矩,没做任何不守妇道之事,你休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池依依点点头:“关夫人的私事,我一外人自然不会在意,但牛校尉若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在意呢?” 第62章 池依依,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敢!”关芙蓉怒喝,“池依依,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色厉内荏,就连脸上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底下的惊惶。 她往前疾走两步:“池依依,我承认我不该找人砸你的招牌,但这事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半点损失,何苦揪着我不放。” 池依依静静望着她:“关夫人,你也是商户出身,应当知道像我这样的人锱铢必较,是半点也不肯吃亏的。” 明亮的日光照在她脸上,她琥珀色的眼眸如水一般柔和,语气却没有半分松动。 关芙蓉这下真的慌了。 她试图以官眷的身份威胁她,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这身份正是池依依用来对付她的利器。 她如果还想继续做官家夫人,就必须清清白白待在牛家。 而能左右这结果的,正是站在她面前,让她既讨厌又畏惧的人。 “我愿意赔钱,”关芙蓉道,“你要多少,你说。” 池依依摇了摇头:“不瞒关夫人,便是你家里的关氏绣庄和牛校尉的俸禄加起来,恐怕也抵不过我晴江绣坊一年的进账。” 关芙蓉扯着手里的帕子,几乎将它撕碎。 池依依说的是实话,晴江绣坊本就让关氏绣庄望尘莫及,何况她还在国公府显露了那么一手技法,日后更是财源滚滚。 “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关芙蓉忍不住痛恨自己为何要招惹池依依。 池依依手上捏了她两个把柄,一个比一个让她难受。 若换作是她,一定会让对方生不如死。 她近乎祈求地看着池依依,希望她能大发善心,放过自己。 池依依道:“你嫁给牛询以来,帮了你兄长不少忙,想必他对你还算恭敬?” 据她打听到的消息,关兴旺只要得了空就往牛府跑,不管是去探望妹妹还是巴结牛询,关芙蓉在他面前多少有些底气。 关芙蓉虽然慌乱,听她提起兄长关兴旺,眼中仍是闪过一抹得色。 “他总求我办事,当然不敢得罪我。” 她嫁给牛询并不算情愿,但嫁过来后成了官眷,每每看着家里人捧着她,又觉十分解气。 她说到这儿,脑中灵光一闪,狐疑道:“你想对付我哥?” 关兴旺曾对她抱怨,池弘光仗着妹妹有钱,在三皇子面前极尽谄媚,处处抢他风头。 池依依突然提到关兴旺,难不成是看他不顺眼,想借机对他不利? “我对付他做什么,”池依依摇头,“关兴旺最近一直在三皇子身边,我要你找他打听个人。” “什么人?”关芙蓉问。 “一个道士。” 一刻钟后,关芙蓉带着满腹疑窦离开。 虽然不知池依依为何要打听一个道士,但她心里总算轻松了不少。 池依依说了,不管她用什么办法,只要帮她打听到人,她和她之间的恩怨就到此为止。 她不敢完全信她,却又不得不信她。 总归只是打听个人而已,这对关芙蓉来说不是难事。 池依依还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让她拿去应付时常上门打秋风的关兴旺。 关芙蓉本不想接那张银票,却又扛不住银子的诱惑。 她虽贵为官家夫人,但年纪轻,又未生育,牛询至今没将管家之权彻底交给她,家里若有大的开销,全靠她的嫁妆贴补。 关兴旺每次过来,总要向她哭穷。 关芙蓉之所以在国公府刁难池依依,正是因为关兴旺总对她说池六娘多能干,池弘光得了妹妹多少好处,仿佛她不给钱就不是亲妹子似的。 关芙蓉再烦关兴旺,那也是她嫡亲兄长,她怪不着关兴旺,只恨池依依。 大家同为女人,凭什么就她显能耐。 明明年纪比她还大,不老老实实嫁人生子,整日在外抛头露面,手艺再好又怎样,还不是一个商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商户,今天彻底压了她一头。 关芙蓉有嫉妒,有不甘,更多的却是畏惧。 她从池依依手中接过银票的时候,听到对方轻描淡写说了句:“关夫人,银票收好,别掉了。” 明明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嘱付,关芙蓉硬是从中听出几分威胁。 她恍惚觉得拿在手上的不是银票,而是写了自己名字的卖身契。 可她还是舍不得放手。 关芙蓉走后,玉珠不解地看向池依依:“六娘,你让她办事就算了,为何还给她银票?” 池依依坐在石桌旁,捡起飘落在桌上的一片树叶。 “试试她的斤两罢了。” 既然两百两就能让关芙蓉动心,她以后要用她就容易多了。 玉珠似懂非懂。 “六娘让她找的道士又是干什么的?” “等她找到再说。”池依依没有解释。 她转了转手里的树叶,将它扔给扑来找她玩的小狗。 “走,先去找司市大人。” 市司衙门里,司市听她说明来意,严肃的国字脸上出现松了口气的神情。 “你是说,关夫人主动找你和解,而你也应了?”他仔细询问。 池依依点头:“关夫人已经赔礼道歉,我想这事若闹得太大,恐怕会让司市大人难做,所以就答应了她。” 司市欣慰道:“池东家,本官知道你的品性,原担心你执意要查会得罪牛校尉,没想到你以德报怨,实在是女中豪杰。” 他只字不提自己听到张豹子的招供后何等犹豫。 池依依得了宁安县主青眼,若仗着国公府撑腰非要讨个公道,他只能将关芙蓉传唤过堂。 然而此案只有口供,却无实证,说到底只是妇人家的意气之争,闹得大了,彼此面子上都不好看。 眼下池依依答应和解,简直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司市见池依依如此识趣,与她说话更多了几分真心。 “既然你已和关夫人和解,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牛校尉的品级虽比本官低上半级,但他是安顺军出来的人,得罪了他,对你的绣坊不是好事。” 池依依微微挑眉:“安顺军?他不是在京畿大营任职么?” 牛询是武官,她没查到太多他的背景,只知他这几年一直在京城驻防。 司市道:“他如今是在京畿大营不假,但早年间,他是宣州安顺军王将军的部下,入京就职也是王将军的举荐。” “哪位王将军?”池依依问。 “游击将军,王渊。” 听到这个名字,池依依怔住。 第63章 陆少卿,你挺不招人待见 王渊。 三皇子一党,与宁州案有关。 池依依前几日才对陆停舟提到过此人。 此时此刻,突然从司市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由让她陷入沉思。 牛询竟是王渊旧部? 是否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陆停舟? 他会不会嫌她小题大做? “池东家?你怎么了?” 司市见她不说话,出声唤道。 池依依回过神,掩饰地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牛校尉有这般来历,多谢司市大人提醒。” 司市语重心长提醒:“安顺军驻守我朝南部疆域,深得陛下看重,我与牛校尉虽从未打过交道,但他能得王将军举荐,想必很有本事。” 这话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牛询身后有靠山,靠山正是王渊。 池依依心领神会,再次向司市道了谢,与他寒暄了一阵,告辞出来。 回到绣坊,她写下一封信,交给玉珠。 “托人送去宣州府城驿站,交给陆少卿。” 大清早,宣州府城上空浓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 城中大帅府的花厅里,也如凝着阴云,气氛格外低沉。 沈问山是安顺军的最高将领,胡须已花白,身子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挺拔,一双鹰目却因时光的凝练,变得更加犀利。 他面色不善,盯着坐在右首的来客,冷冷道:“陆少卿,死者为大,你何必苦苦纠缠?” 陆停舟端起手边的茶碗,吹了吹水上的浮沫,浅浅啜了一口。 “好茶,”他赞道,“宣州地处偏陲,竟也有这般好茶,沈大帅真会享受。” 沈问山冷哼:“不过随处可见的炒山青罢了,陆少卿,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这几日在营中乱闯,已严重影响军心,再这样胡闹下去,我就要向陛下上折子了。” “沈大帅何必着急,”陆停舟放下茶碗,“王渊虽然死了,但不查明他的死因,我如何回复陛下?” 他不咸不淡一笑:“当然,若沈大帅肯上折替我说明,我求之不得。” 沈问山一窒,额头青筋爆起。 “好,你查,”他握了握拳,“尸体你也看过了,该问的人也都问过了,你还想查什么,不妨一并说出来,老夫给你行方便。” “有劳。”陆停舟点点头,“等我想起还要查什么,再向沈大帅知会。” 沈问山双眼如炬,如猎鹰一般紧紧攫住他。 陆停舟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与他平静对视。 沈问山咬咬牙。 “来人!” 他拍案而起。 “王家今日出殡,我要去送上一程,你们在这儿好好伺候陆少卿,莫要怠慢。” 最后四个字几乎从他齿间迸出,那样子哪像让人好好伺候,简直恨不能揍陆停舟一顿。 沈问山说完,看也不看陆停舟,大步如流星地走了。 大帅府的小厮上前给陆停舟斟了茶,静悄悄退下,花厅里只剩下陆停舟一人。 陆停舟笑笑,全没有被主家丢下的尴尬,兀自靠在椅中,神情悠闲地打量厅中的字画。 门外人影一闪,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是禁军指挥使林啸,上次在金水巷口抓过刺客,这回奉皇帝之命,作为陆停舟的护卫跟他来了宣州。 “如何?”陆停舟抬眼。 “所有人都问过了,王渊的确是在练兵之时坠马身亡,当日校场上的将士都可作证。”林啸从怀中取出一叠纸,“这是他们的证词。” 陆停舟接过供词挨个翻看:“你怎么想的?” 林啸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在场共有八十六人,他们的供词不像有假,这么多人也很难串供。” 陆停舟慢慢翻着手里的纸张:“我们还没到达宣州,王渊就意外身亡,你觉得有这么巧吗?” 王渊死在七天前。 那时他们还在赶往宣州的路上。 一行人抵达宣州,看到的就是王家的灵堂。 林啸想了想,露出踌躇之色。 “但我们在灵堂亲眼见过王渊的尸身,这几日四处调查,也未发现任何异常。” “是啊,”陆停舟笑了笑,“尸首,医案,在场证人,应有尽有,毫无破绽。” 他意兴阑珊地放下供词,懒洋洋道:“为了五百两银子,值得吗?” “什么?”林啸没听懂。 陆停舟看他一眼:“如果你收受了五百两贿赂,又恰好得知上头派人来查你,你会因此而寻死吗?” “不会。”林啸顿了顿,又道,“但我绝没收过半分贿赂。” 陆停舟笑出声。 “这我相信,你若对陛下不忠,他不会派你跟我出来。” 林啸这些天一直跟着他,对他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仔细分辨他的语气,确认是夸奖不是讽刺,这才跟着笑了下。 “陛下派我等保护陆少卿的安全,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陆停舟道。 林啸四下扫了眼,低声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见沈大帅怒气冲冲地走了,咱们这些日子没少招人不待见,陆少卿还是谨慎些为好。” 陆停舟虽是皇帝派来的密使,但这毕竟是安顺军的地盘,他实在担心沈问山气不顺,故意为难陆停舟。 当然,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为难人的分明是陆停舟才对。 陆停舟笑笑:“人在发怒的时候最容易露出破绽。” 林啸问:“你看出什么破绽了?” “没有。”陆停舟答得爽快,“沈问山在宣州驻军二十年,他若有问题,陛下早就让他回京荣养,王渊之事应当与他无关。” 林啸松了口气。 “王渊是沈大帅的爱将,突然离世,沈大帅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您又是来查宁州贪腐案,沈大帅看您不顺眼也是人之常情。” 陆停舟掸掸衣摆,起身道:“走。” “去哪儿?” “回驿站。”陆停舟道。 两人刚一出门,外面的雨点就打了下来。 林啸对跟来的属下道:“去找大帅府借几件雨披。” 他们都是骑马而来,没有雨披,回去指定得淋成落汤鸡。 属下领命而去,不久便回。 “府里的管事不在,那些小厮一问三不知,都不肯拿雨披出来。” 林啸闻言,沉了脸:“偌大一个大帅府,连件雨披都找不到?” “罢了。”陆停舟拉过护卫牵来的马匹,翻身上马,“你刚才也说了,我不招人待见,难不成要为一件雨披掀了大帅府?” 林啸无奈:“这儿的人也太小气了。” 陆停舟笑笑:“这趟虽没见着活的王渊,但也算收获不小。” “收获?”林啸不解,“什么收获?” 第64章 祖宗,你啥时候消停 他们这趟为王渊而来,却压根没见着活人。 停在王家灵堂的只有一具死了好几天的尸首。 这几日他们上上下下查了个遍,没查出任何问题,不但得罪了安顺军,回去以后还要面对皇帝的质问, 林啸实在不知陆停舟为何能够如此轻松。 陆停舟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问道:“李宽在牢中声称欠了王渊五百两,王渊的家人也这么回话,你猜为何?” 林啸抬手挡住劈头盖脸的雨水,思忖道:“他们提前串通好的?” 陆停舟嘴角一掀。 “我在大理寺审过不少犯人,李宽分明是临时编的谎言,如果提前串通,他应该有更好的理由。” 林啸拧着眉:“您的意思是——” “大理寺不干净。” 陆停舟这话一出,林啸脸色骤变。 “您是说,有人将李宽的供词传给了宣州?” “谁知道呢,”陆停舟凉凉道,“李宽于四月十二日受审,王渊于四月十六日坠马,这消息传得比我们的脚程还快,如果有人通风报信,传信的一定不是人。” 林啸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深思道:“从京城到宣州,最快也要七日方到,除非用的是飞鸽传书。京城养信鸽的人家不多,咱们回去以后,可以全部排查一遍。” “没那么容易。”陆停舟瞥他一眼,“除非陛下下旨,否则有些地方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林啸刚刚生起的兴奋又被打消。 “这倒也是。” 宫里宫外,能养信鸽的人家哪个不是位高权重,皇帝怎会为了区区一个王渊搅得内外不宁。 “走,先回驿站。” 陆停舟一抖缰绳,一马当先跑了出去。 林啸顾不得挡雨,带着一众护卫追在后头:“天雨路滑,陆少卿小心。” 沿途雨水渐密,一行人疾驰回到驿站,侥幸路上赶得快,没有湿透。 机灵的驿卒捧来布巾,分给众人擦头擦脸。 留守的护卫迎上前:“陆少卿,您有一封京城来信。” 陆停舟边走边问:“谁写的?” “雷氏书行。” 陆停舟脚下略顿:“信呢?” 护卫道:“已经放到您的房间。” 陆停舟想了想,将擦水的布巾丢给护卫,快步扬长而去。 林啸正在后面交代驿卒熬姜汤给众人去寒,话没说完就见陆停舟走了,叫来护卫问道:“陆少卿怎么了?” 瞧他步履匆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护卫摇头:“没什么,京里有人给陆少卿写信。” 林啸好奇:“陛下还是大理寺?” “都不是,”护卫道,“瞧着像是私人信件。” 林啸望着陆停舟离开的方向,更是奇怪。 难道是家信? 没听说陆少卿已经成家,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还有谁会千里迢迢给他写信? 陆停舟回到卧房,拿起桌上的信函。 信封上“雷氏书行”四个字格外眼熟,正是池依依从未对外示人的笔迹。 陆停舟看着这几个字,想起自己去绣坊找池依依那晚。 那姑娘性情狡猾,又惯会对他卖乖。 她大老远从京城传信,想必有所发现。 他拆开信,一眼看罢,深黑的眼瞳闪过一抹冷意。 牛询? 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但他既是王渊的人,就值得仔细查一查。 林啸从廊下过来,正要敲门,就见陆停舟推门而出。 “陆少卿,我让人熬了姜汤……” “不喝了,”陆停舟道,“走,去军营。” “啊?” 林啸愣住。 临近午时,雨没有变小的迹象,反而下得更大。 雨水哗哗冲刷着砖瓦,将街上的水洼砸出一个又一个大鼓泡。 一行车队披麻戴孝,竖着白幡,从城门口出来,缓缓行向郊外。 沈问山站在城门口,望着远去的送葬队伍,沉沉叹了口气。 “大帅,咱们不跟着去么?”副将问。 “去什么去,”沈问山瞪他一眼,“我府里还蹲着一尊大佛,我得回去瞧瞧,省得又给我添乱。” 副将愤愤不平:“那陆停舟也太过分了,一来咱们宣州,就扯着虎皮当大旗,骠骑营的兄弟们被他的人审了个遍,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将军犯了多大的案子。” 不就是收了一笔银钱么,数额又不大,听说还是别人还的欠债,这也值得到处盘问? “大帅,依卑职看,不能太惯着他,得让他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沈问山一个巴掌拍他脑门上。 “什么‘谁的地盘’,这是陛下的宣州,陛下的安顺军,不是我沈问山的。” 副将缩缩脑袋:“卑职只是随口一说,替您抱不平罢了。” 沈问山笑了声,望着从天而降的雨水:“陛下派陆停舟过来,你以为只是为了一个王渊?” 副将思索片刻:“难不成陛下还疑上您了?” 沈问山摇头:“不管陛下疑谁,他既铁了心要查宁州案,我们在宣州过得好好的,何必揽事上身。” 副将挠挠头:“那我给兄弟们打声招呼,以后见了陆停舟,对他客气一点?” 沈问山“嗯”了声:“这就对了,你别光看我对他呛声,他在营里走动,我可半点没阻拦。” 两人说着话,突见一匹快马跑至近前。 “大帅,陆少卿去了军营档房,您快去瞧瞧。” “什么?”沈问山和副将异口同声。 “他去档房做什么?”沈问山皱眉。 “说要查些陈年旧档,”报信的士兵道,“他是陛下的密使,我们不敢阻拦,但他在里面待了好一阵了,把档房翻了个底朝天,守档官担心有事,特让我来禀报。” 沈问山与副将对视一眼,重重哼了声。 “这个陆停舟!” 他浑然忘了刚才对副将的劝告,上马赶向军营。 大雨浇了他满头满脸,沈问山顾不得擦拭,一路飞奔来到军营,甩蹬下马,怒气冲冲走进档房。 “陆停舟,你又在干什么?” 第65章 谁能管住陆少卿的腿 档房里没有掌灯。 昏暗的光线透入窗棂,四处静悄悄的,只闻哗哗的雨声敲打在窗外。 靠近窗户的地方垒着几个大箱子。 陆停舟身着官袍,盘腿坐在箱子顶上,绯色的袍摆垂落在侧,如一捧鲜红的血,蜿蜒而下。 他膝上摊着一卷文书,他一手撑头,一手翻过书页,对于沈问山的喝问恍若未闻。 沈问山何曾被人如此漠视,大步冲上前。 “陆停舟,你给我下来!” 他说着就要动手,却被守在一旁的林啸拦住。 “沈大帅,不要冲动。” 沈问山一把将他掀开,指着陆停舟道:“陆停舟,这里是军营,本帅许你随意进出是看在陛下的面上。你来档房要查什么?为何不先报予本帅知晓?” 陆停舟低头看着卷宗,指尖停在其中一页。 “沈大帅,七年前的春天,你在哪里?”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 沈问山莫名感到一丝彻骨的凉意。 陆停舟坐在高处,半张脸藏于暗光下,像一把未出鞘的刀,隐隐透着危险。 沈问山久经沙场,本能生出防备。 “陆少卿这话是何意?”他警惕地盯着他。 “沈大帅回答我就是,七年前,永庆十六年三月,你人在哪儿?”陆停舟语气淡淡。 沈问山不自觉地想了想。 “七年前的正月,我蒙陛下恩赐,入京与家人共度元宵,元宵之后我旧疾发作,被陛下留在京中由御医调理,直到四月身体痊愈,这才赶回宣州。” 陆停舟屈指点点膝盖:“七年前的三月初,安顺军中有士兵非假外出,你可知晓?” 沈问山讶异,他回头和副将望了眼,副将也是一脸惊诧,对他摇了摇头。 沈问山沉吟:“没听说过。” 陆停舟合起手里的卷宗,转头看向他:“那年三月,安顺军骠骑营共有五名士兵不告假而擅自离营,事后有人上告,却被骠骑营的游击将军王渊压了下去。我在卷宗里找到这份记档,王渊号称查无此事,将上告者以诬告论处。” 他查到的是对上告者的处罚,也是在这份卷宗里,看到了被告士兵离营的时间。 永庆十六年,三月。 多么熟悉的日子。 他扬起嘴角,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沈问山敏锐地察觉他的异样,仔细回忆一番,沉声道:“我不在宣州时,各营事务皆由营中将领处置,此事我从未听王渊提过,他既称是诬告,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已变得和缓,再无刚才进来时剑拔弩张的架势。 他只是看不惯陆停舟的做派,却丝毫不敢小瞧了此人。 对方既专门挑出这份记档,绝非无的放矢。 陆停舟含笑看着他。 “素闻安顺军治军严明,看来在南域太平多年,沈大帅也变得懈怠了。” 这话讽刺的意味甚浓,沈问山不语,跟着他的副将按捺不住,大声反驳:“宣州地处偏僻,军中将士常年不着家,有时家里出了急事,也有先口头告假,回来再补文书的。” “闭嘴。”沈问山喝斥。 他这副将性子鲁直,什么话也敢往外说。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为了防止将士外逃,天大的急事都得先书面告假,经多级将领准允后方可离营。 副将说的这些虽然时有发生,但那是底下不成文的规定,不能拿到台面上讲。 副将听到沈问山斥责,自知失言,闭上嘴,脸上仍有不忿之色。 陆停舟轻叹口气。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沈大帅,承平日久,不是好事。” 沈问山的眼皮跳了跳。 陆停舟的意思很明白,安顺军多年未经战乱,军纪日渐松懈,这对一支军队而言不是好事。 他身为一军主帅,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但当着下属的面,被一个年轻人指出错处,脸上难免有些难看。 陆停舟跳下箱子。 “这几箱卷宗我要全部带走,沈大帅可以先过目。” 沈问山对上他的视线,忽然发现眼前这年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固执。 难怪皇帝会派陆停舟来。 换作是他,也会喜欢这样一把刀。 然而过刚易折,太过锋利的刀在让人畏惧的同时,也会惹来许多报复。 就不知这把刀在京城那样的地方,能挺多久。 片刻之后,陆停舟带着林啸等人离开军营。 沈问山特意送了辆马车给他们拉箱子。 林啸回头看看马车,感叹万分:“想不到沈大帅这么爽快,竟然连看都不看就让我们带走。” “姜还是老的辣,”陆停舟笑笑,“他不看,就意味着日后若走漏了消息,与他没有半点相干。” 林啸恍然大悟:“我还说他性子鲁莽,原来这么狡猾。” “鲁莽之人当不了一军之帅,他之前那样待我只是想尽快撵我走罢了。”陆停舟偏头看他,“烈国公没教过你么?” 林啸一怔。 他目光闪动,像要解释什么,却在陆停舟的注视下讪讪咳了声。 他摸摸鼻子:“陆少卿怎么知道国公爷是我师父?” “本来不确定,现在知道了。”陆停舟答道。 林啸张大嘴巴。 敢情陆停舟是在诈他。 陆停舟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模样,唇角轻扬:“难怪陛下肯用你,有烈国公教出来的身手,还有对陛下的忠心,林大人,以后前途无量。” 林啸看着他,像看一个会吃人心的妖怪。 “您……到底怎么猜的?” “我在金水巷见过你的身手,还有你这几日在驿站,每天天不亮就在院子里打拳,你的拳脚是烈国公的路数。” 林啸“啊”了声,再次露出意外的神情:“陆少卿竟然起这么早。” 陆停舟在驿站这几日,每天早上都等饭好了才从屋里出来,他们只当他前些日子赶路太累需要休息,谁知人家早把外面的动静看了个一清二楚。 “睡不着罢了。” 陆停舟回头看向前方。 一条岔道在眼前展开。 “你带人回驿站收拾,我先走一步。” “等等!”林啸一把拽住他的缰绳,“陆少卿,你又要去哪儿?” 第66章 她会找一个更大的靠山 林啸紧张地盯着陆停舟,唯恐一松手,这位爷就跑了。 陆停舟笑了声:“别紧张,我回京城。” “这么急?”林啸不解,“这几箱卷宗还未看完,您不等查清楚再走吗?” “不必了。”陆停舟道,“王渊已死,这些卷宗只是拿回去交差而已。” 真正要紧的文书其实不在车上,而在他怀中。 当初被告离营的五名士兵,有四人要么身故要么退伍还乡,告状之人也在一次剿匪中丧生。 幸好还有一人就在京城。 陆停舟感受着怀里那份纸卷的存在,眸色冰凉。 牛询。 五名士兵中的一人。 他有本事让王渊举荐入京,自然是王渊亲信。 只要找到他,就能查明当年之事。 卷宗里记载这四人离营十日方归,从宣州驻地到六盘村,来回恰好十日。 如果当年灭村之案是他们干的,说明他们杀人后连夜即返。 这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早有预谋。 王渊替他们遮掩此事,当然脱不了干系。 陆停舟无声笑了下。 刚到宣州之时,骤然得知王渊身亡,他愤怒之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李宽与王渊必然涉及一个巨大的阴谋,否则怎会两个人都死了。 他从安顺军带走的箱子只是掩人耳目。 他真正要查的只有牛询一人。 林啸拉着缰绳还待追问,忽听陆停舟道:“留一半人保护卷宗,其余人跟我走。” 林啸松了口气。 陆停舟若一意孤行,他只能搬出陛下压他。 还好,这位主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 此时,陆停舟又道:“不过回去的路上,就别想休息了。” 林啸点点头,对此毫不在意。 以前出门办差,又不是没过过餐风露宿的日子,他就不信自己这帮护卫还比不过一个文官。 遥远的京城风和日丽,连着好些天没下雨,树上的蝉鸣一日比一日喧闹。 晴江绣坊红火的生意不减,琴掌柜忙得脚不沾地,一天下来连嗓子都是哑的。 她拿帕子擦着汗,对池依依道:“方才仓库盘点,剩下的绣线已经不多了,东家,丝行那边有消息了吗?” 池依依倒了杯薄荷饮子递过去:“别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琴掌柜端起杯子一口饮尽,吐出一口浊气。 “东家别怪我催得紧,虽然您特意限制了订量,但光是眼下这些买主就比往常多了一倍,便是这回丝行的绣线如期送来,也还得另外追加。” 池依依点头:“我前日已给苏东家去了信,他找的几家丝行这两日就会给回音,另外我上次推出的花样子全部改过配色,我算过每种绣线用量,足够撑上一月。” 琴掌柜怔了怔。 “难怪之前间色明明不够,今日一看却剩了好些,还道是哪些绣工忘了来领。” 池依依笑着往她杯子里添了些水:“所以你不用着急,咱们还有时间。” 琴掌柜眉间的焦虑散去了些,叹道:“话虽如此,现在人人都知咱们用的官造丝线,就怕日后有人故意跟咱们抢。” 官造的余量毕竟有限,晴江绣坊又号称只用上等绣线,万一被人从中作梗,再想换别的绣线就不好办了。 池依依笑道:“你说得对,所以我会给绣坊找个更大的靠山。” 琴掌柜捧着杯子,水也不喝了,追问:“什么靠山?国公府?” 池依依摇头:“我与国公府是君子之交,这样的交情只能用在要命的时候。” 烈国公和宁安县主都不是逐利之人,更不会随便插手绣坊经营。 对池依依而言,得宁安县主另眼相看是意外之喜,却与她的计划无关。 “六娘,”玉珠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苏氏丝行送绣线来了。” 屋内两人闻言,琴掌柜喜上眉梢。 她顾不得刚才的话题,起身道:“东家,咱们去瞧瞧。” 晴江绣坊后院侧门大开,伙计们从马车上搬下一个个大箱子。 一名紫衣少女立在门前,一手拿笔,一手拿着账册,每搬走一个箱子,就在纸上勾画一笔。 她见池依依到来,板着脸道:“我爹知道你们绣庄急着要货,找几家老朋友筹了一批,现在货到了,他让我赶紧给你们送来。” 说完,她把账册往外一递:“你俩谁来验货?” 琴掌柜笑着应道:“不敢劳苏娘子陪我们久等,东家,您快招待苏娘子进屋喝茶,这里交给我来就成。” 苏锦儿扭脸看着马车:“那怎么行,当面验货,我才敢收钱。” “苏娘子对自家的货这么没信心?”池依依开口,“还是担心我不认账?” 苏锦儿神情一滞。 她咬咬唇,提起裙摆跨入门槛。 “池东家财大气粗,当然不会占我这点便宜。” 池依依笑道:“苏氏丝行实力雄厚,最近想必有不少人上门订货。” 晴江绣坊使用官造丝线的消息一出,不只绣坊声名远播,苏氏丝行也跟着名气大涨。 苏锦儿闻言,不情不愿看她一眼。 “你倒是什么都敢往外说,也不怕别人抢了你的财路。” 池依依微微一笑。 “我与苏氏签了十年契约,这才只过了三年,未来我们两家还有好长一段生意可做。” 苏锦儿昂起下巴:“等我接手苏氏,谁给的价高,我就卖给谁。” 话音未落,就听“噗嗤”一声,池依依掩唇轻笑。 苏锦儿脚下一顿。 “你笑什么。”她恼道,“我是商户,自然见钱眼开,不信你等着。” “好好好,”池依依不怎么上心地回了句,“走,苏钱儿,进屋喝茶去。” “你叫我什么?”苏锦儿皱起眉心。 “你不是见钱眼开么?”池依依拉着她往里走,“给你换个名字。” 苏锦儿甩开她的手:“我不去。” “真不去?”池依依笑吟吟道,“我刚得了一对宝贝,还想请苏大娘子掌掌眼,你若不去,以后瞧不着可别怪我。” 苏锦儿哼了声:“我比不上池东家见多识广,哪里认得什么宝贝。” 话虽如此,她却是跟着池依依进了院子。 第67章 她和他又不熟 片刻之后。 苏锦儿望着池依依抱来的小狗。 “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池依依理所当然点点头:“想不想抱抱?” “不要。” 苏锦儿一口回绝。 下一瞬,她瞟了两只团子一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摸一下还行。” 池依依笑着,将两只小狗推了过去。 她知道苏锦儿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奈何苏母有喘疾,苏府养不了猫狗,以往苏锦儿走在街上,总是对别人抱的小宠投去羡慕的目光。 此时两只小狗围在脚边打转,她哪里克制得住。 果然,就见苏锦儿一开始还扁着嘴,不过几息的工夫,脸上已有了笑影。 池依依递给她一块肉干:“它们在换牙,爱啃这个。” 苏锦儿矜持了一下,但抵不过逗狗的诱惑,还是将肉干接了过去。 “你让我进来,就是帮你喂狗的?” 她手上逗着小狗,说话仍旧毫不客气。 池依依和她一起蹲在地上,托着腮帮看着小狗道:“上次说话多有得罪,你别生气了。” 苏锦儿默然。 屋里变得安静,只有两只小狗无忧无虑,哼唧叫着争抢肉干。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紫衣的少女开口。 “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外面的传言……是真的吗?” 早些时候,苏锦儿已将心悦池弘光的事告诉家里,爹娘竟然没有发火。 他们只是温和地问她看上他什么,告诉她终身大事不同儿戏,无论她喜欢谁,最好从长计议。 这样的结果比苏锦儿预料的好多了。 爹娘不催着她招婿,也不拦着她喜欢别人,苏锦儿觉得,被池依依看不起也不打紧,至少她有爹娘作后盾。 因着这份宽慰,她急于见池弘光的心思便缓了下来。 她本想找他确认心意,问他是否不愿与商贾通婚,但他不在京城,父亲又整日带她打理丝行的生意,她每天累得倒头就睡,几乎想不起池弘光长什么模样。 等她听说衙门过堂审问池府账房,又扯出池弘光以前干的那些事,已是好些天以后了。 初听到时,她如遭雷击,万万不敢相信池弘光是这等势利小人。 但街头巷尾传得有鼻子有眼,哪怕一半是假的,另一半怎么听都像真的。 苏锦儿想找池弘光询问,心里却生出一股怯意。 倘若是真的,他会承认吗? 若他当场翻脸,对她欲行不轨怎么办? 她最近听父亲说了许多生意场上的龌龊事,有些人特别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苏锦儿左右为难,忍不住找母亲商量。 母亲抱着她,露出感慨的神情。 母女二人一番长谈,苏锦儿才知晓,原来池依依早对苏父苏母有过暗示,她恐怕早就知道自家兄长是何品性,才故意用话刺激苏锦儿,打消她对池弘光的遐思。 甚至连苏父苏母如何待她的法子,也是池依依教的。 苏锦儿总算明白池弘光并非良人,尽管有爹娘安慰,她还是深受打击。 过去那些嘘寒问暖、雪中送炭竟然都是假的。 她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 在家思来想去好些天,今日听说苏父要给池依依送货,她立刻抢过这活儿跑了过来。 池依依听她提起外面的传言,明知那是自己的手笔,仍然轻叹一声。 “若池弘光真是值得托付之人,你和他的事,我说什么也不会阻拦。” 她不再称池弘光为“阿兄”,苏锦儿听了,怔怔呆了半晌。 “我就知道,讨好我的男人没一个好的!”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手里的肉干掉到地上。 黄毛小狗叼起就跑,白毛小狗紧追在后,两只小狗一溜烟地跑远了。 苏锦儿见状,哭得更是大声。 “连狗都不要我!——” 池依依猝不及防被口水呛住,闷咳几声,别过脸。 耳边哭声震天,她唤来玉珠:“去打盆水,待会儿给锦儿洗脸用。” 说完,她走到一旁坐下,放任苏锦儿蹲在地上哭,既同情又好笑,好笑之余还有些羡慕。 若是可以,她也想像她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大哭大笑。 她摸摸自己的脸,想起自己重生以来,好像哭过两回。 一回是在凌云寺中,初见陆停舟。 还有一回是在这间书房里,她被他逼着面对内心的恐惧。 她两次落泪,竟然都是当着陆停舟的面。 实在太丢人了。 她和他又不熟。 池依依瞧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苏锦儿抽噎道:“那你……怎么办?” 池依依怔了怔,转头望去。 苏锦儿鼻头通红,用力揉着眼睛:“你哥不是要抢你家产么?……你还不赶快分家。” 池依依忍不住笑了,心里漾起一丝暖意。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 苏锦儿吸吸鼻子:“你心里有数就好。” 她蹙着眉,举起右手,嘟囔道:“……拉我一把。” “嗯?” “我脚麻了……” 恰逢玉珠端来水盆,池依依同她一起把苏锦儿扶到桌旁:“喏,快洗把脸,妆都花了。” 苏锦儿瞧了眼桌上的铜镜,惊叫出声:“我的桃花妆!” 桃花妆是今年京城最时兴的妆容,苏锦儿生得娇俏,扮上尤为好看。 她见妆容哭花了一半,心疼得不能自已,连忙对着镜子擦脸。 池依依看着她,忽然想起上一世,苏锦儿断了两条腿,嫁给池弘光没多久便死在后宅。 那些日子里,她一定过得很痛苦。 这么爱美的一个姑娘,从无忧无虑的云端骤然跌落万丈深渊,原以为没了双腿还有良人相伴,谁知枕边人才是最可怕的恶鬼。 在苏锦儿死去的那一刻,她是否知道自己因何而亡。 倘若知道,她又该多么绝望。 “六娘,快叫琴掌柜来,她的手最巧,让她替我遮一遮眼睛,”苏锦儿嚷道,“今儿南边来了贵客,我和爹爹说好了,要陪他去满庭芳设宴,别让人看出我刚才哭过。” 她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已将池弘光带来的痛苦抛到九霄云外。 池依依收起思绪,欣慰地笑了。 “你以前不是讨厌应酬么?”她故意问,“怎么突然想开了?” 苏锦儿哼了声:“谁叫我爹天天对我念叨你呢,我不会刺绣,但以后我们苏氏丝行的绣线,一定是全京城最好的!” 池依依笑着替她拧干帕子:“嗯,以后晴江绣坊就全靠苏娘子扶持了。” “好说。” 苏锦儿说完,着急地催促:“快帮我叫琴掌柜,我今晚就靠她了。” 不久之后,琴掌柜捧着一盒胭脂水粉翩然而至。 “苏娘子莫急,我这就给你打扮。” 她放下匣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池依依。 “东家,方才关夫人派人过来,说是您让她找的人打听到了。” 第68章 从暗处伸来一只手 京城以南数里之外,群山起伏,绿意葱笼。 山中有一岭,名为虎跃。 虎跃岭上怪石嶙峋,无甚住家。 只有一座半坍的小院坐落其中。 小院围墙朱漆剥落,墙顶豁口随处可见,大门腐朽的牌匾上隐约露出一个“观”字。 黄昏时分,院内响起一阵吵嚷。 “再敢偷老子的肉吃,老子剐了你们的肉下酒!” 一个中年道士骂骂咧咧从门里出来。 他趿着草鞋,一手拎着油纸包,一手提着酒葫芦。 两个小道士在门里探头探脑,被他回头一瞪,吓得瞬间缩了回去。 中年道士走到院外,寻了块大石头坐下,打开油纸包,露出一堆卤猪头肉。 他抹抹嘴上两撇鼠须,从腰间解下一只酒葫芦,拔开木塞灌了一口,响亮地滋了一声。 他抓起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一口肉,一口酒,吃得满面红光。 山风吹过,肉香酒香飘出老远。 附近密林中,几人藏身树后,互相递了个眼色。 “东家,动手吗?” 一名绣坊伙计对池依依道。 池依依一身男装,盯着外面的中年道士微微点头:“嗯。” 中年道士犹在大快朵颐,忽然一声闷响,颈后挨了一棒。 他身子一歪,还未倒下,就被套进一个麻袋。 几名伙计扛起麻袋就跑。 池依依等在山道上,见他们过来,招呼道:“撤。” 几人话不多说,直奔山下。 夕阳渐落,山顶只余一丝微光。 一名打头的伙计忽然轻喊:“有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队黑甲士兵从下方盘山道上飞奔而来。 池依依看清对方装扮,眉心一皱。 “先躲起来。” 一声令下,几人躲到山石后面。 不一会儿,那队士兵从他们眼前的小路经过,直往山顶而去。 池依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中乌云凝结。 “东家,”一名伙计轻声问,“我们走吗?” “分头走。”池依依果断开口,“大壮跟着我,你们三个带着道士下山,切记,如果被人发现,把道士扔掉,保命要紧。” “是。”伙计们齐声应道。 池依依看了眼远去的黑甲士兵,再次叮嘱:“万一走散了,不要回头,去山下白头村,按计划行事。” 说完,一行人分开,各自寻了小道往山下而去。 片刻之后,池依依听见大壮惊呼:“东家,上面烧起来了。” 池依依回头,只见山顶火光骤现,正是那处破院所在。 她绷紧脸颊,对大壮道:“别耽搁,赶紧走。” 她已猜到那队士兵来者不善。 他们的目标应该和她一样,都是冲那个道士而来。 原来上一世,三皇子是在今日下的手。 这倒真是巧了。 她疾走在山野间,脑海中不停掠过往日记忆。 她绑走的道士名叫广玄子,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混子。 上一世,广玄子帮三皇子办了一件大事,使三皇子被皇帝封为顺王。 三皇子封王以后,势力远胜往昔,行事更加嚣张。 广玄子作为封王的大功臣,却没捞到任何好处,无声无息死在三皇子手中。 若非池依依搜集三皇子的罪证,压根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人。 这一世,她不想让广玄子就这么死掉。 她无法阻止三皇子行事,但她可以留着广玄子作为人证,以期寻得合适时机戳穿三皇子的伪装。 重生以来,她多方寻找广玄子的踪迹无果,直到关芙蓉栽在她手上。 关芙蓉的兄长关兴旺最近很得三皇子重用,池依依便利用她打听广玄子的下落。 她原本没抱太大希望,不想竟真的被关芙蓉打听到了。 池依依收到关芙蓉的传信,立刻从绣坊挑了几个会武的伙计,带着他们一起上了山。 绑走广玄子之事进行得十分顺利,却在下山时遇见这队士兵。 若说之前还有一丝怀疑,此刻山头起火,足见这些人与三皇子有关。 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杀人灭口,一旦发现广玄子不在,定会四处搜寻。 池依依加快脚步。 无论如何,她得赶在士兵追来之前下山。 此时天色渐暗,山顶的火光变得越发清晰,冲天的火势照亮半边天幕,升起滚滚浓烟。 池依依脚下忽然一软,山道裂开。 不等她反应过来,泥块碎石哗哗滚落,如一股洪流卷住她的身体。 眼前的景物飞快掠过,疾风扑打在脸上,她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身不由己往下翻滚。 池依依紧紧闭上眼,抬臂护住脑袋,用力蜷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生那么长,又像是转瞬之间。 “咚”的一声,她坠入水底。 水流涌入鼻腔,池依依死死憋住气,双脚往上一蹬,奋力顶向水面。 冰冷的水流似有千钧重,沉甸甸地压在她头顶。 窒息的痛苦几乎将她的身体撑破,水流不断涌入耳朵,轰鸣的响声在脑子里回荡。 这一瞬,她仿佛回到上一世死去的时候。 可她不能就这么死掉。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回,还有那么多事没做…… 池依依奋力一挣。 头顶的重量突然空了。 她一头撞出水面,脱困而出。 风的气息扑上脸颊,她深吸口气,落回水中。 新鲜的气流充盈她的肺腑,她像重获新生,终于有了余力。 池依依在水里仰着头,一边换气,一边踩水,慢慢往岸边游去。 这里是一个水潭,从水中到岸上生了一大片芦苇。 她一手抓住苇杆,一手攀着岸边的岩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岸。 她趴在地上喘息了一阵,回头看向自己滚下来的地方。 那片山道垮了一半,变成一个倾斜的土坡。 幸好地势不太高,底下又有一个极深的水潭,她才没摔死。 池依依歇了一会儿,爬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绊,险些摔倒。 她低下头,看见一只手。 第69章 她怎么破破烂烂的 池依依吃了一惊,往后退开。 那只手探出芦苇丛,再往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池依依试探地踢了那只手一脚,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池东家?——池六娘?——” 喊声从天而降,飘荡在夜色里,犹如山中鬼魅。 池依依抬头望向高处。 一个影子落在她面前。 “池东家,你没事?”来人张口就问。 池依依借着微光端详他的脸。 这人一身劲装打扮,像是江湖人士,颊边有着点点胡渣,分不太清年纪,听声音倒是年轻。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阁下是……” “我叫段云开,”对方自报家门,“是陆停舟的朋友。” 池依依愣住。 陆停舟? 这位江湖人是他朋友? 他怎么出现在这儿,又为何认得她? 段云开仿佛看出她的警惕,咧嘴一笑:“停舟不在京城,走的时候托我看着你。” “看着?”池依依挑眉,“他让你监视我?” 是对她还不信任,所以让人盯着她么? 段云开连忙摆手:“别误会,他是让我保护你。” “保护?” 池依依更不解了,陆停舟会让人保护她? 段云开见解释不清,挠挠头,“嗐”的一声挥了挥手:“总之他让我盯着你,不让你出事。” 说到后来,不免有些尴尬。 他盯了池依依这么多天,原以为这个任务再轻松不过,谁知刚才差点完蛋。 他武功虽好,却料不到山道会突然垮塌。 眼看池依依消失在山下,他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 倘若池六娘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事,他该如何向陆停舟交待。 想到这儿,段云开朝池依依抱了抱拳:“刚才来不及救你,抱歉。” 池依依听到道歉,摇了摇头。 “不干段大侠的事,”她问道,“你之前一直跟着我?可看见我身后的伙计?他怎么样了?” 她掉下来时,伙计大壮离她不远,不知是否同她一样跌了下来。 “他没事,”段云开道,“我把他救下了,安顿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池依依这才放了心。 她算了算另外几名伙计的脚程,料想他们已经到了山下,就算见不到她,自会去白头村会合,倒是不用太过担心。 “段大侠,这里有一个人。”她朝芦苇丛中指了指,“不知活着还是死了。” 她与段云开说了这会儿话,地上那只手一动不动,恐怕凶多吉少。 段云开走过去,拨开浓密的草丛,蹲下身试了试对方的鼻息。 “还有气。” 他把人从草丛里拖出来,放在路边。 淡淡的月色撒在地上,那人穿着一身棉布衣裳,面容稚嫩,下巴微圆,是个还未长开的少年。 段云开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撸起他的衣袖。 “他被毒蛇咬了。” 他拔出一把匕首,在少年手臂上方割了一刀,一股黑血涌了出来。 他用力在伤处挤压:“先给他放血驱毒,能不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话音未落,忽闻一阵马蹄声急,如奔雷到了近处。 池依依心中一凛,想起山上那伙士兵。 那些人为广玄子而来,或许不会把她怎样,但在此处撞上,终究是个麻烦。 闪念之间,几支火把倏然亮起,晃得她眼前一花。 “什么人?”来者喝问。 池依依眯了眯眼,看清几人装扮。 马背上的骑士皆为青壮男子,身着窄袖袍服,未披盔甲,不像士兵。 但他们周身气势也与常人不同。 池依依道:“我们住在京城,路过此处——” 话未说完,忽被一声惊呼打断。 “六皇子?”为首一名骑士翻身下马,拔刀出鞘,“你们什么人,竟敢伤害六皇子!” 池依依看了眼横在面前的刀锋,又瞥了眼地上的少年。 这少年……是皇子? 她当即出声:“人不是我们伤的,他被毒蛇咬伤,我们在救人。” 骑士警惕地盯着她,似在判断她话中真假。 就在这时,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又是一骑驰到近前。 “池依依?”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火光下。 池依依仰首望着马背上的男子。 “陆少卿?” 她的惊讶不比对方少。 他不是在宣州么?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指在她胸前的刀往回收了几寸,骑士看向陆停舟:“陆少卿,你们认识?” “自己人。” 陆停舟看了池依依一眼,目光转向地上的少年。 池依依连忙解释:“我和段大侠在路边捡到这位……” 她顿了顿,略过“六皇子”的称谓,接着道:“段大侠正在为他放血驱毒。” 她说话的同时,陆停舟已看清地上两人。 “林啸,”他发话,“去帮忙。” 为首的骑士立即收了刀,带着护卫们围到少年身旁。 一直忙着挤血的段云开这才抬头:“你们压着这边,我再割几刀。” 林啸眼角抽了抽。 此时离得近了,他能看到六皇子手上的血从黑变红,渐渐有了正常颜色。 但还要再割几刀,他们该不该装没听见? “听他的,”陆停舟翻身下马,“他是江湖人,治这种伤比我们在行。” 段云开嘿嘿笑了两声:“好说。” 他利落地在六皇子手脚处分别划上一刀,对林啸道:“你们给他挤血,一定要挤到完全见红才行。” “你呢?”林啸问。 “有毒蛇的地方就有解药,”段云开起身,“我去采些草药过来。” 他经过陆停舟身旁,朝他挤眉弄眼耸耸肩。 他在金水巷见过林啸,刚才一看到他就知陆停舟在附近,所以任由对方拔刀也未阻止。 不过眼下见了陆停舟本人,段云开想起池依依那事,难免有点心虚。 他果断溜走,只盼池依依能为他说上几句好话,让陆停舟别找他麻烦。 池依依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众人救治六皇子,忽听陆停舟道:“你过来。” 她怔了怔,才发现他在对自己说话。 她对上陆停舟的视线,顿时明白他想问什么。 这个时辰,她不在京里待着,突然出现在荒郊野外,本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她老老实实跟上陆停舟,和他走远了些。 来到僻静处,不等陆停舟出声,她率先开口:“我来抓一个道士,他帮三皇子干了件坏事,至于前因后果,此处人多不便详说,回去以后我再向陆少卿解释。” 陆停舟沉眉。 他不言不语,目光扫过她全身。 方才在火光下他就看得明白,她这一身破破烂烂,像在泥里滚过,又像在水里泡过,抓什么人会让她变得如此狼狈? 他面无表情,带了几分冷漠地说道:“你的手在流血。” 第70章 你是怕我死了,没人帮你? 池依依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 她手背上凝了些血色,混着泥水脏污,不是十分明显。 她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手腕。 “还好,没伤着骨头。” 只要手没断,些许皮肉伤不算什么。 陆停舟的眉心皱起两道纹路。 多日不见,他怎么觉得这池六娘变得有些迟钝? 骨头没断,所以流血也无妨? 她到底是绣娘,还是江湖上的杀手。 话说回来,有段云开盯着,她还能把自己弄成这样,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你要抓的人抓到了吗?”他问。 池依依绽出一抹笑:“抓到了,只是下山途中遇到三皇子派来的士兵,我和店里的伙计分头躲避,我不小心掉到了山下。” 对于掉下山一事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走在路上崴了一脚。 陆停舟眸色微沉。 他看向不远处垮塌的山崖。 “你是说那儿?” 他和林啸一行在半道听到山石垮塌的声响,又看见山顶燃起的火光,直觉有异,这才离开大路,到这边查看。 夜风吹过池依依面颊,她将凌乱的碎发拂到耳后,点了点头:“嗯。” 她劫后余生,只觉满怀庆幸,却见陆停舟的脸色有些奇怪。 眼前的男人望着那片山岭,脸上没什么表情,偏又无端透出几分凶险。 池依依扯扯衣襟。 方才滚下山时,她的衣裳刮破了几处,好在无伤大雅,只是夜风袭体,忽然有些凉。 她从水里出来,衣服都湿透了。 陆停舟不说话,她无事可干,索性低下头,将衣摆全部拧了一遍。 淅淅沥沥的水声扯回陆停舟的视线。 陆停舟看着她低垂的颈项。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几缕湿发蜿蜒在颈边,衣领外露出的脖颈沾了些泥印,像刚从土里挖出的白瓷。 如果她掉下去的地方没有水潭,她恐怕真会埋在土里。 那么她还能活着出来吗? 陆停舟见惯了他人的死亡,并不觉得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眼前这姑娘若真就这么死了,他免不了会有一丝遗憾。 “阿嚏!” 池依依打了个喷嚏,抬手挡在鼻尖,轻轻吸了吸鼻子。 陆停舟看她一眼。 “在这儿等着。” 他说完就走。 池依依茫然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走向坐骑,从马背上扯下一包东西。 他转身回来,将那包东西扔给池依依:“拿着。” 池依依接住,看清是一条披风。 墨色的披风看似轻薄却极绵密,布料上并无刺绣,却以缂丝织成,微光下隐隐可见流云暗纹。 池依依身为识货的绣坊东家,脑海中迅速滑过一个念头:陆停舟不会被抄家。 须知缂丝之物极为难得,多为皇亲贵族所有,陆停舟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条缂丝披风,足见平日所用之物何等精细。 陆停舟见她捧着披风不动也不说话,挑眉问:“怎么?” 池依依斟酌了一下措辞。 “陆少卿的俸禄很多吗?” 陆停舟偏偏脑袋:“你想问什么?” 池依依鼓起勇气,正色道:“缂丝之物价值不菲,陆少卿官居高位,想必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她还是说得含蓄了。 她不相信陆停舟是招权纳贿见钱眼开之人,但官场上并非两袖清风就能当好官。 陆停舟官居四品,难免躲不开人情往来,有的好处现在收了无妨,就怕将来酿成大祸。 陆停舟目光一转,落在那件披风上。 她是在提醒他莫要卖官鬻爵贪赃枉法? 他忽然想笑。 然后就真的笑了。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少了惯有的冷意,像一丝清凉的风滑过,不算温暖,却如夏夜露水的气息,留下一点柔和的痕迹。 池依依微怔了下。 她见过陆停舟的笑容,却是头一回在他脸上找不到讽刺的意味。 她看着他的笑,不由放松下来。 “我只是随口一说,还请陆少卿不要介意。”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相信陆停舟是聪明人,不会傻乎乎地自掘坟墓。 陆停舟收了笑,嘴角仍微微往上翘着,露出几分令人熟悉的嘲意。 他抽过池依依手里的披风,随手一抖,将它罩在她身上。 池依依只觉肩头一暖,不由自主接住他塞来的披风系带。 “自己系上。”陆停舟松开手,“别没摔死,反而冻死在这儿。” 他的手指擦过她指尖,温热的,不像语气那么凉薄。 池依依裹紧披风,忍不住笑了:“多谢陆少卿关心。” 陆停舟瞥她一眼:“想做我的盟友,就活久一点。” 池依依睁大眼,笑容慢慢在脸上扩大。 “陆少卿承认我们是盟友了?” 她两眼亮晶晶的,眸中的惊喜清晰可见。 陆停舟默了一瞬。 “牛询与王渊之事,多谢你传信。” 池依依一听就知自己的消息没有白送。 “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她笑盈盈道,“陆少卿这趟回来,是案子可以结了?” 出乎她意料的,陆停舟摇了摇头。 “有的案子可以结了,有的案子还未开审。” 他语气淡淡,像一片霜雪忽然降临,冻结了方才因笑容而生的暖意。 池依依察觉他的变化,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 她的手指在半空虚勾一记,像是想扯住他的袖摆,但很快收了回去。 “陆少卿,我们既然是盟友,我也想求您一件事,”她看着他,诚恳道,“请您多多保重,无论何时,别让自己陷于危险之中。” 上一世,陆停舟死在她眼前。 她始终不知道暗算他的人是谁。 但以陆停舟在大理寺的官位,得罪的人应当不少。 她不想有朝一日,又看他横死荒野。 他是个好人,她希望他长命百岁,一生康健。 陆停舟这些年收到过很多请求,也听到过不少恭维,有的真心,有的假意,池依依不是第一个,也不是讲得最好听的那个。 但她的目光清澈而纯挚,显得比所有人都虔诚。 陆停舟有些疑惑。 “池依依,”他叫着她的名字,平静道,“你是怕我死了,没人帮你吗?” 第71章 他总有一天要后悔 池依依哑口无言。 她是由衷为他担心,却不想被曲解成这样。 可她又不能完全否认。 陆停舟若活着,对她自然利大于弊。 她觉得陆停舟的话刺耳,何尝不是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池依依垂了眼,不太想接话。 她有点难过,却说不上在难过什么。 她理解陆停舟的困惑。 她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对他心怀感恩,但在这一世的陆停舟看来,她只是想利用他摆脱困境。 他或许认为,她的那些肺腑之言只是为了讨他欢喜罢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无奈又自嘲地抽抽嘴角。 “我去看看段大侠回来了没有。” 她找了个借口,想要离开。 步子刚动,就被他拦下。 “你在生气?”陆停舟问。 池依依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有。” 她扬起一丝笑,用惯常的轻柔口吻道:“我只是想过去帮忙。” 陆停舟依然挡在她身前。 “我刚才那样说,不是看不起你。”他缓缓道,“算起来,你之前帮我的,比我帮你的更多,所以就算是利用,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池依依仰着脸,眼中难掩惊奇。 陆停舟突然把话摊开,让人措手不及。 她不明白他意欲如何,站在原地安静地听他说了下去。 “我希望你清楚,我不是好人,”陆停舟道,“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利用别人,也不怕被人利用,但我不想平白无故被人感激。” 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想看穿她心底所有秘密。 “我知道你隐瞒了很多事情,我不会逼你说出来,”他加重语气,“但同样的,请收起你那些讨好和奉迎,我不想要一个只会说好听话的盟友。” 周围的火把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他眉眼深沉,眼底染着一层浮光暗影。 池依依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把与她的结盟看作利益交换,平心而论,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是她太念着上一世的恩情,反而让他产生不适。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上一世的陆停舟和这一世的分开。 她只要和他各取所需就好。 池依依想通这些,心情慢慢平复。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她想与陆停舟交好,对他而言却是一种负担。 既然这样,她就该如他所愿,只当他是一个盟友,一个……可互相利用之人。 她挥去心头淡淡的遗憾,笑着对陆停舟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心平气和地回道,“陆少卿不想听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她的笑容温顺而不失礼貌,陆停舟看她一眼,轻“嗯”了声。 池依依微微笑着,客客气气又道:“至于陆少卿说的谁帮谁更多,恕我不能赞同。以后日子还长,兴许什么时候我就会上门求助,到那时,还请少卿大人不要推辞。” 她的态度又坦率又得体,仿佛陆停舟只是生意场上的一个主顾,又仿佛她只是陆停舟的一个同僚。 她如此识趣,陆停舟后面的话已不用再说。 他点点头:“我住哪儿你知道,以后有事可派人上门寻我。” 池依依应了声。 “醒了!六皇子醒了!” 护卫那头传来喜悦的呼声,引得两人同时望去。 “快快快,给他服药。” 段云开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将一坨黑乎乎的药草揉成一团,塞进少年嘴里。 “用力嚼它。” 少年迷迷糊糊,听得耳边有人说话,下意识合嘴一咬。 一股又腥又苦又酸又涩的汁水迸进喉咙,呛得他一个挺身坐直。 “别吐。” 有人捂住他的嘴,逼他咬住药草。 “多嚼几口,”段云开道,“吃得多,解毒就快。” 林啸与一众护卫看着少年在段云开掌下唔唔挣扎,不约而同扭开脑袋。 他们什么都没瞧见,人活着就好。 池依依和陆停舟走过来时,少年已被迫嚼烂药草,“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他一脸呆滞地看向四周,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 林啸关切地看着他。 “六皇子,您怎么一人在这儿?您的护卫呢?” 话未问完,少年眼皮一翻,直挺挺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众人吓了一跳。 段云开扬手想拍他的脸,猛然想起这位是皇子,当着众人的面把手收了回去。 “他怎么晕了?”他疑惑地问。 林啸瞪他:“你给六皇子吃了什么?” 要不是相信陆停舟,他几乎要怀疑这人喂的是毒草。 “我喂的解药啊,”段云开振振有辞,“还是最新鲜的。” 陆停舟拨开两人,蹲下身,摸了摸少年的脉搏。 他回头看他们一眼:“他和你们不一样,没那么强壮。” 这话一出,剑拔弩张的两人同时愣住。 “什么意思?”段云开问。 池依依站在一旁,轻声道:“这位贵人身娇体弱,刚才流了那么多血,想必气血不足,所以才会晕倒。” 段云开与林啸这才恍然。 在场除了池依依和陆停舟,其余皆是习武之人,平日流血就跟家常便饭,一些小伤甚至不用管,过几天就好。 但地上这位显然受不了这个罪。 六皇子手脚都被放了血,哪怕包扎上了药,该晕还是会晕。 “我们手头只有止血的药物,没有补血的。”林啸道。 段云开翻翻荷包:“我倒是有几颗红枣。” “红枣怕是不够。”池依依道,“这位贵人身体虚弱,不能长途颠簸,前面三里地有个白头村,可去那儿找些补血的药材。我的马车也在那儿,可以借给你们送他回城。” 陆停舟一行都是骑马,不宜长途运送伤员,林啸听了池依依的提议,看向陆停舟。 “陆少卿,您意下如何?” 陆停舟道:“就依她的,先去白头村。” 众人收拾一番,林啸将六皇子绑在背上,翻身上马。 段云开自来熟地找了一名护卫同骑。 眼看众人骑上马背,池依依站在路边,紧了紧披风。 她选中一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护卫,想请对方捎她一程。 正要开口,一匹黑色骏马来到她身旁。 “上来。”马背上的陆停舟道。 第72章 他都不会累的吗 周围的护卫频频看向这两人。 从宣州到京城,这一路他们算是领教了陆少卿的冷酷。 他说什么时候休息,才能什么时候休息。 明明是文官,体力却比他们这些武职更好,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竟然丝毫不见疲态。 这人的身子像是铁打的,一颗心更是冷硬。 护卫们甚至怀疑,如果有人往他心口捅上一刀,怕是不会流出血来。 他们没日没夜地赶路,回程的时间比去程少了接近一半。 直到临近京城,陆停舟才命众人放缓脚程,路上略作休息。 不过陆停舟性子虽冷,做事却极有章程,若有人向他提出合理请求,他并不会粗暴拒绝。 所以陆停舟答应载人不稀奇,稀奇的是,人家姑娘分明没找他,他却主动伸出援手。 护卫们承认,池依依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姑娘,但以陆停舟的身份,什么天香国色没见过,不至于因为一张脸特意示好。 他们已听说了池依依的身份,十分奇怪一个绣坊东家竟与陆停舟是熟识。 陆停舟家中没有女眷,怕是不会经手刺绣之物。 看两人的样子不像有什么暧昧,但陆少卿竟把自己的披风让给这位池六娘,还是很值得让人玩味。 林啸在一旁看着,倒是不觉得有何怪异。 池依依捡到了六皇子,又答应出借马车,算是帮了大忙,他们理应对这位姑娘客气一些。 至于池依依本人,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落落大方笑了笑,爬上陆停舟的坐骑。 马鞍足够宽大,陆停舟察觉她的身子靠近,往前移了几寸,让她在自己身后坐下。 马儿朝前走了几步,池依依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陆少卿,待会儿跑起来的时候,我可以抓着你的衣裳吗?” 陆停舟偏头看她,见她目光微微朝下,似在衡量马背与地面的高度。 难怪她会害怕。 两人身下这匹骏马身高体健,跑起来疾如闪电,骑术不佳的人稍不留神就会颠下马背。 陆停舟朝后方伸手:“右手。” 池依依愣了下,试探着伸出自己的右手。 陆停舟隔着衣裳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腰间。 “自己抓稳。” 说完,他松开她,双手握住缰绳。 池依依坐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微凉的嗓音。 她慢慢收拢右手五指,抓住他的衣裳。 想了想,又把左手伸出去,抓住另外一边。 “我好了。”她低声道。 下一瞬,就觉马背往上一掀,整个人几乎飞了起来。 她不由自主倾身向前,贴在陆停舟背上,两手死死环住他的腰。 没什么男女之别,更谈不上旖旎心思,她只知道自己再不抓紧,就会摔死在狂奔的马蹄下。 疾风呼啸而过,刮得脸皮生疼,她睁不开眼,只能低下头,把脸藏在陆停舟肩后。 这人不会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 照这脚程,他不累死,马也会累死,他从宣州到京城,一共换了几匹马? 池依依听着耳边的风声,思绪飞得很远。 她一会儿想着走散的伙计,一会儿想到山上那些士兵。 虎跃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些士兵在山上找不到广玄子,一定会找下山来。 她在山下耽搁了这么久,一直没见士兵经过,不知他们是从哪头走的。 池依依思绪起伏,将最好和最坏的结果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想得出神,并没留意奔驰的马儿逐渐慢了下来。 陆停舟在白头村村口停下,低头看了眼合在腰间的手掌。 池依依的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因过于用力而泛白,指背布满一道道细碎的伤口,想是被山石划伤所致。 她手上的皮肤十分细腻,陆停舟虽然不懂刺绣,但他知道一个绣工必须好好保养自己的双手。 池依依的手当然养得极好,正因如此,她的伤口才显得格外狰狞。 “到了。”陆停舟开口。 身后的姑娘动了动,像是怔忡了一瞬,随即,抱在他腰间的手缩了回去。 陆停舟回头问:“你的马车在哪儿?” 池依依指了个方向,正要下马,忽被陆停舟拦住。 “等会儿。” 他抬头看向眼前的村落。 白头村不大,前前后后不过十余户人家,因村里出过百岁老人而闻名。 此时已入夜,村里正该是一片静谧的时候。 然而夜风送来一阵犬吠,伴着叫骂摔打的声音。 “去看看。”陆停舟派出两名护卫。 护卫去了不久便折返。 “陆少卿,村里来了一队士兵,说是军营里跑了一个逃犯,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陆停舟与池依依对视一眼。 池依依目光闪了闪。 “或许是我在山上遇到的那些人。”她在陆停舟身后,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山下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士兵,应是那伙人没找到广玄子,这才来了白头村。 陆停舟发话:“林啸,你带两人和池六娘在这儿守着六皇子,其余人跟我进村。” “我也去。”池依依抓住他的衣摆。 是不是同一伙人,她得亲眼看了才放心。 陆停舟略作思忖,没有拒绝。 一行人来到村里,正好瞧见两名士兵从一户人家出来。 两人手里提着几只活鸡,边走边骂:“这老东西,院子倒是挺大,屋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白瞎咱哥儿俩选这一家。” 一个老人踉踉跄跄追出院门。 “军爷,军爷,求求你们了,我孙儿得了重病,全靠这几只鸡下蛋换药,军爷,等我孙儿病好了,小老儿一定带着他到军营给你们送钱,军爷,求你们给我留一只鸡,只留一只就好。” 他扑到一名士兵身后,被对方一脚踹倒。 “滚开,你个死老东西!” “军爷!”老人趴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求求您了,小老儿给您磕头。” “放手!”士兵拔出长剑,“再不放手,我砍掉你的脑袋!” 他说着,一剑斩下。 “住手!” 冷喝声中,几把长刀将士兵的剑格开。 两名士兵吃了一惊,齐齐退后。 “什么人?”其中一人喝道,“敢阻挠我们虎贲营办事?” “虎贲营?”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你们是京畿卫?牛询的手下?” 第73章 她可不是软柿子 两名士兵循声望去。 一个年轻男子从刀丛中走了出来。 持剑士兵厉声道:“是又如何?我们在执行军务,劝你们少管闲事。” “军务?” 男子轻笑了声,伸手扶起摔倒在地上的老人,将他交给身旁的护卫。 “骚扰村民,打家劫舍,这也是京畿卫的军务?” “关你屁事。”士兵昂起脑袋,“这个村子包庇逃犯,罪有应得。” “什么逃犯?”男子问。 两名士兵明显滞了一滞。 “军中的事你少打听,”其中一人道,“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男子漠然看他一眼:“你们领头之人是谁?叫他过来。” 两名士兵本不想理会,但见这伙人手持利器,不似易与之辈,互相对视一眼,哼了声:“你们等着!” 说完,两人一溜烟跑了。 “陆少卿,”一名护卫上前,“他们若真是京畿卫,咱们……” “打不过?”陆停舟转眼看他。 护卫怔了怔,挺起胸膛:“我们禁军虽不擅长攻城拔寨,但论手上功夫从未怕过谁。卑职只是担心,万一发生冲突会伤到陆少卿。” 就刚才那两人的表现来看,这伙士兵绝非善类。 护卫虽然看不惯他们的行径,但此行首要目的是保护陆停舟,倘若又让这位陆少卿受了伤,回去实在不好向皇帝交待。 “不必担心,”一旁的段云开插话,“你们不行还有我呢。” 护卫们默然一瞬。 他们身为朝廷禁军,能被皇帝派到陆停舟身边,自然身手非凡,倘若连个江湖人士都比不过,传出去叫他们颜面何存。 因此,当那两名士兵带着整支队伍过来的时候,只见一干护卫杀气腾腾,竟比刚才还要凶悍。 士兵队长原本没把手下的话放在心上,此时撞见这种场面,不觉按住腰间剑柄。 领路的手下指指陆停舟:“队长,就是他要见你。” 士兵队长的目光落在陆停舟身上。 他见这青年身着墨色窄袖袍服,衣料虽好,衣摆却沾满尘土。 在他身后不远站了一名年轻女子,同样裹了身黑漆漆的披风。 两人身前护着六七名青壮男子,手持钢刀,风尘满面,似是远道而来,士兵队长也算有些见识,想了想,立刻猜出他们的身份。 多半是某个商户人家的公子及其女眷,带着一群护院在外跑商,仗着有些人手,到处多管闲事。 士兵队长警惕的眼神顿时化作不屑。 “胆敢妨碍京畿卫办事,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他冷脸喝斥,想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难而退。 在他打量陆停舟的同时,陆停舟也在打量这伙士兵。 这支队伍参差不齐,每人身上或背或扛都带了些财物。 队伍里的鸡鸭鹅嘎嘎乱叫,几只小猪四蹄被缚,倒悬在木棍上发出哀鸣。 队伍末尾还绑了两个农家女,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清秀的脸上满是惊恐。 陆停舟慢慢开口:“办什么事?” “捉拿逃犯!” 士兵队长说完,忽地一怔。 他干嘛要回话。 “你到底什么人?”他喝道,“我看你们不像好人,和那逃犯定是一伙的。” 他看了眼陆停舟身后的池依依,眼中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来人,把那女的带回去审问。” 他正愁今日事情没办妥,担心回去受上司惩罚,这才带人在白头村大肆搜刮,打算找些东西回去孝敬。 但这小村子一穷二白,除了几头牲畜就只有两个小丫头还算清秀,拉回去送给上司为奴为婢,或是让人享乐一番也不错。 他见陆停舟等人多管闲事,心里本就不悦,再看他身后的女子生得貌美,登时动起了歪念。 如果眼前这小子护着自家女眷,他正好威胁敲打一番,让这人吐出一笔钱财消灾,若这小子不乐意,他就抓走他的女人抵账。 池依依见士兵队长贪婪地盯着自己,不动声色摸摸衣袖。 今日出门,她袖中藏了一把匕首,一直没派上用场。 这些士兵若敢近身,她不介意给对方来上一刀。 陆停舟听了士兵队长的威胁,神色平静。 “拿下。”他说。 话音未落,一干护卫已杀了过去。 他们原就瞧这些士兵不顺眼,眼下听他们还敢当众抢人,心里那把火腾地烧了起来。 朝廷在京郊设京畿大营,是为了护卫京城安全,不是让他们祸害百姓。 同为军人,出身禁军的护卫只觉自己的身份受到了侮辱,下起手来毫不留情。 段云开一马当先,率先将士兵队长踢翻在地。 他纵身来到队尾,将两个被绑的小姑娘拉开,送到安全之处。 士兵们人手虽多,气势却远不及陆停舟带来的护卫。 他们仓皇躲避,耳听身边的同伴一个个闷哼惨叫,一个机灵的士兵迅速躲到暗处。 他见池依依站在一旁,目中狞光一现,悄没声地窜了过去。 他倒没想着逃跑,而是想着这女的不会武功,正好拿她作为人质。 池依依突见有人窜到自己跟前,二话不说,一刀挥出。 刀锋划过偷袭者面目,唬了对方一大跳。 本以为这是颗软柿子,谁料险些吃了个大亏。 偷袭者怒从胆边身,拔剑出鞘。 下一瞬,一股大力从旁袭来,他手腕一震,长剑被人夺了过去。 偷袭者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小腹倏地一凉。 长剑刺入他身体,将他捅了个对穿。 偷袭者睁大双眼,惊惧地望着眼前之人。 陆停舟面无表情,手握剑柄在他腹中一搅。 偷袭者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陆停舟从他腹中抽出长剑,随手抖掉剑上的血水。 他回头看了池依依一眼。 池依依手握匕首,神情有些呆愣。 陆停舟面无表情,反转剑柄递过去:“匕首给我。” 池依依迟疑了一下,先握住剑柄,再将匕首交到他手上。 陆停舟掂了掂匕首:“一寸短一寸险,在这个地方若想自保,你还是用剑更好。” 池依依看了眼剑上的血迹,没吱声。 “怕了?”陆停舟问。 第74章 他就是迁怒 池依依摇摇头。 “没想到陆少卿文武双全。” 她从未听说陆停舟会武,上一世陆停舟死在混战之中,偷袭来得太过突然,她也并未看清他的身手。 陆停舟淡淡道:“君子六艺,多少要学一些防身之术。” 池依依不语。 她不会武功,看不出陆停舟身手如何,但他杀人的动作却像一个冷静的刽子手。 她低头看向地上那具尸体。 尸体身下淌出一片血洼,陆停舟这一剑刺得又准又狠,像是在他脑子里演练过千百遍。 “陆少卿杀过人?”她轻声问。 陆停舟没有回答。 他望着地上那滩血泊,脑子里想的却是当初六盘村死去的村民。 青阳县的卷宗里详细记载了每家每户的惨状。 有人一刀毙命,有人反抗后被击杀,还有一些小媳妇在生前死后受到了凌辱。 今晚在白头村见到的场景让他想起那些故人。 虽然白头村无人伤亡,但他们只是运气好而已。 京畿卫的士兵如此嚣张,想来类似的事情不只发生过一次。 这还是在京城郊外,天子脚下。 若换作更远的地方,是否也有人像六盘村的村民一样,惨遭横祸。 陆停舟知道自己不该迁怒。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刺向士兵的那一剑,不是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而是以六盘村村民的身份。 因为这伙士兵来自虎贲营,虎贲营校尉正是他怀疑的对象,牛询。 他自嘲地挑起嘴角。 自他入大理寺以来,办过的案件不计其数,有人恨他,有人爱戴他,他不在乎那些人的眼光,因为从始至终,他都不是一个心怀公义之人。 他转眼看向池依依。 池依依已经静了好一阵,垂眼望着脚边的血污,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今太平盛世,她一个打小长在京城的姑娘,面对血腥的杀人场面竟没有一丝恐惧,这很难不让人好奇。 池依依察觉他的视线,抬起头,还没说话就先绽出一抹笑。 那个笑容是礼貌的,无可挑剔的含蓄。 看见这样的笑容,陆停舟忽然懒得问了。 既是各取所需的关系,他问了,她未必会答,她答了,他也未必会信。 沉默中,周边的混战已然结束。 受伤的士兵躺了一地,人没死几个,却是哀声一片。 士兵队长折了腿,半边肩膀哗哗流血,倒在地上嚷道:“你们胆敢劫杀京畿卫,你们不要命了!” 陆停舟蹲下身,拔出匕首轻轻贴在他脸上。 士兵队长立时噤声。 锋利的刀刃带来一股寒意,让他整个人都打了个寒战。 “你、你别乱来,”他颤声道,“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你若杀了我,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陆停舟平静开口:“京畿卫禁令第七条,说来听听。” 士兵队长愣住。 “第、第七条……” 陆停舟见他答不上来,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不得干历人家,不得掳掠财物,违此令者,斩’,”他慢慢说道,“这是陛下登基以来便明令天下的军纪,你竟然不记得,你说你是京畿卫,谁信?” 士兵队长惊讶地盯着他:“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理寺。”陆停舟道。 “大、大理寺?”士兵队长咽咽口水,眼中突然燃起一丝亮光,“你是大理寺官员?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三皇子麾下,你不能滥用私刑……” 陆停舟突然笑了声。 “三皇子麾下?”他语气微凉,“京畿卫有一大半都由三皇子统管不假,但你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我们、我们有腰牌。”士兵队长急道,“我们真是虎贲营出来的,不信、不信你挨个搜。” 说话间,护卫们已将这群士兵的腰牌摘下。 “陆少卿,这的确是虎贲营的腰牌。” 士兵队长如释重负:“您看我没骗您,我们出来是为了抓人,刚才只是一场误会。” 陆停舟晃晃匕首:“你们要抓的逃犯是谁?” 士兵队长斜眼看着那把刀,冷汗流得比血还多:“一、一个道士。” “道士?”陆停舟垂眼,“军营里哪来的道士?又为何会成为逃犯?” “我、我不知道,”士兵队长结结巴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陆停舟问,“三皇子?” “这、这……”士兵队长欲言又止,“也、也不是。” 陆停舟看他一眼:“看来你是不肯说实话了。” “不不不,”士兵队长忙道,“我们是奉了牛校尉的命令,听他说这个道士是三皇子要找的人。” “抓到了吗?”陆停舟问。 士兵队长摇头,摇到一半想起匕首就在脸侧,顿时僵住。 “没有,”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全无之前嚣张的气焰,“那道士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没法交差,才下山找村民借点儿东西……大人,您也是朝廷命官,您懂的,得罪了上司,下面的人都没好果子吃。” 陆停舟不置可否。 “抓到道士以后呢?”他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士兵队长眼神闪烁。 “抓到以后……就、就地格杀。” 陆停舟笑了。 “山顶那把火是你们放的?” “……是。”士兵队长端详他的脸色,鼓起勇气道,“大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大伙儿都是为朝廷办事,您就当我眼瞎,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陆停舟看着他,摇了摇头。 士兵队长心里咯噔一下。 “您、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三皇子的份上……”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眼前的匕首挽了个刀花,划过他面门,收回刀鞘。 陆停舟微笑着,慢慢道:“你们既然是三皇子麾下,这件事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他起身走开,找到一名护卫:“你马上回京,给府衙报信,让他们过来把这些士兵带走。” 护卫踌躇着,低声问:“陆少卿,府衙敢接手吗?” 这些士兵隶属京畿卫,又是三皇子麾下,府衙里那位京兆尹性子软和,怕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陆停舟凉凉道:“你告诉他,六皇子受了伤,我们护送六皇子到白头村,遭到京畿卫劫杀。” 第75章 我这样的人活不长久 池依依在旁听到这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算不算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不过仔细琢磨,陆停舟这番说辞全无毛病。 六皇子受伤是事实,他们带六皇子来白头村也是事实,遇到京畿卫打起来更是事实。 就算事后有人追究,陆停舟并未撒谎,怎么怪也怪不到他头上。 尽管听到这消息的人不会想到别的,只会以为京畿卫与六皇子起了冲突。 但这正是陆停舟的目的。 京兆尹可以不管白头村的村民,可以不管陆停舟和京畿卫的纠纷,却不能不管六皇子的死活。 他只要派人过来,就等于接下了这件案子。 此案涉及皇子,京兆尹不敢敷衍了事,定会上达天听。 有京兆尹与三皇子对上,陆停舟反而成了最不显眼的那个。 或许这就是官场中的生存之道。 池依依暗自警醒。 重活一世,她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很多,她能把池弘光骗得团团转,能轻松拿捏关芙蓉的把柄,但这些手段和陆停舟比起来,简直如三岁小儿一般可笑。 难怪陆停舟一直瞧不上她的示好,若非她凭借上一世的记忆,给他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恐怕他压根不会与她结盟。 池依依想得出神,耳边突然传来陆停舟的声音:“发什么呆?” 池依依抬眼,才发现护卫已经走了。 她看向陆停舟,认真道:“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像陆少卿一样厉害。” 陆停舟蹙了下眉。 “厉害?”他嘴角一勾,“你看错了。” 他若真有本事,早就查出六盘村灭村的真相,而不是直到今天,在池依依的帮助下才找到一线希望。 “你没必要像我,”他笑了笑,“我这样的人,往往活不长久。”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池依依想起他前一世的死状,心里打了个突。 她有心劝慰两句,又怕被他误会成讨好,索性转开话题。 “您刚才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停舟朝村里望了眼:“你的伙计和马车在哪儿?” “在村尾西边的山坳里。”池依依如实道。 “除了他们还有谁?”陆停舟意有所指。 池依依知道他指的是道士广玄子,她从容一笑:“没有了,都是自己人。” 陆停舟挑眉。 “难怪你敢带我们过来。”他朝她微微倾身,声音轻而肯定,“想必你早就把人转移了。” 池依依含着笑,轻点了下头。 早在上山之前,她已定下后面的计划。 一旦抓到广玄子,在白头村接应的人会立刻将他送往别处。 至于她自己,会和出城时一样,带着伙计们原路返回。 马车出入城门都有守城官搜查,她车里并无夹带,事后哪怕有人查到她头上,也拿不出怀疑的证据。 陆停舟像是有意刁难一般,又问:“你如何解释你出现在这儿?” 池依依目光坦然:“寻隐者不遇。” 陆停舟眉心一动。 池依依清清嗓子,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借口:“听说这附近有个绣工极好的老婆婆,我专程过来探访,谁知没找到人,只能失望而归。” 她说到“失望”二字,脸上流露出遗憾的神情,仿佛当真白跑了一趟。 陆停舟失笑,看着她摇了摇头:“狡猾。” 池依依脾气很好地应道:“多谢陆少卿夸奖。” 陆停舟微微一哂,叫来段云开:“你陪她去寻伙计,再把马车赶来。” 说完,他又对池依依道:“我让人匀了几匹马,你自己带着伙计回城。” 池依依愣了一下:“不用我们帮忙吗?” 陆停舟扫她一眼:“府衙的人一旦接手此案,会事无巨细将在场之人记录在档,你想让三皇子知道你我走得很近么?” 池依依立时会意。 她在山中偶遇陆停舟,还可解释成意外,若一直与他同路,难免惹人生疑。 “那我就先告辞了。”她果断道。 “慢着。”陆停舟叫住她。 他扔给她一样物事:“拿去用。” 池依依把那东西接在手中,低头看了眼,是个半掌宽的扁平木匣子。 “这是?” “禁军用的金疮药。”陆停舟道。 池依依捏着木匣,忍不住笑了。 禁军所用之物自然非外面的寻常药膏可比。 她猜陆停舟是见她伤得狼狈,这才大发善心,替她要来一盒。 她也算救下六皇子的功臣之一,拿点东西不算占人便宜。 她轻笑道:“多谢陆少卿。” 陆停舟“嗯”了声:“既是盟友,绝不会让你吃亏。” 他这话轻飘飘的,又似含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池依依只觉有些奇怪,并未往深处想。 直到回了京城第二日,绣坊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她才明白陆停舟说的不让她吃亏是什么意思。 酉时三刻,晴江绣坊前店一楼,所有客人都被暂请回避。 一张梨花木的香案摆在店堂正中,案上供以鲜花瓜果,炉中燃着一缕清香。 案前铺着红毯,池依依率玉珠、琴掌柜与一众伙计跪在地毯上。 一名礼部官员立于案前,手持圣旨,朗声念道—— “朕膺昊天之眷命……今有池氏六娘,兰心蕙性,古道热肠,于郊野遇皇嗣危难,奋袂疾趋,捐车让辕。其济急之仁,殊堪旌表,义勇之资,当为楷模。” “特赐池六娘:白银千两,宫锦百段。许卿簪花披锦,赴宴万寿圣节,授此殊荣,以彰风化……钦此。” 礼部官员宣旨完毕,池依依率众叩头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的呼声传出老远,街头百姓远远驻足,指着绣坊议论纷纷。 同一条街上的其他店家更是羡慕得不得了。 池六娘怎么就这么好命呢。 先是凭一手绣技在国公府一鸣惊人,后来有人上门闹事,反被她将了一军,使得晴江绣坊风头更盛。 这些倒也罢了,毕竟人家凭真本事吃饭。 但这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池六娘几时又和皇子搭上了交情? 礼部官员走后,左邻右舍纷纷上门道喜,店内人声不断,语笑喧阗。 池依依趁琴掌柜招呼客人,带着玉珠溜回后院。 玉珠小脸红扑扑的,眼里满是兴奋。 “六娘,后日就是万寿宴,您可以进宫面圣了呢。” 第76章 他要相看池六娘? 万寿宴在宫中举行,只有文武百官及其家眷能够出席。 池依依突然获此殊荣,别说玉珠激动难当,刚才听旨的时候,连在宫里待过的琴掌柜也险些失态。 这可不只是池依依一人的荣耀。 当初绣坊声名鹊起,正是因他们制的舞衣得了皇帝一句称赞,如今池依依能够进宫面圣,晴江绣坊在京城的地位会更加水涨船高。 众人毫不怀疑,万寿宴后,晴江绣坊将成为京中名副其实的第一绣坊。 相比玉珠的兴奋,池依依显得格外平静。 她抱起扑到脚边的花卷,揉揉它头顶的小卷毛,笑道:“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本事。” 若没猜错,这份圣旨的到来应有陆停舟的手笔。 他昨晚说过,做他的盟友不会吃亏。 原来指的是这个。 池依依看向托盘里放着的圣旨。 圣旨带来的荣耀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她只要在皇帝那儿挂了名,以后池弘光也好,三皇子也罢,想欺负她都得掂量掂量。 想到这儿,池依依吩咐玉珠:“你去满庭芳买两只醉鸡,以雷氏书行的名义送到金水巷去。” 皇城御书房内,气氛凝滞。 京兆尹跪在地上,颈后的衣领浸出一层薄汗。 他来的时候皇帝正在看折子,眼下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手上那本早该看完了,皇帝却迟迟没有出声。 京兆尹盯着面前的地砖,连砖面上有多少水磨纹路都数了个清楚。 又过了一阵,方听皇帝把折子丢到案上。 “说,那帮京畿卫审得如何了?” 京兆尹听到皇帝发话,身子不自禁地僵了僵,把头埋得更低。 “启禀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往短了说。” “是。”京兆尹悄悄咽了口唾沫,应道,“昨晚虎贲营士兵奉命捉拿道士,经臣向京畿大营核实,那道士名叫广玄子,是个江湖骗子,先前在京畿大营附近行骗,被将士们抓住教训了一顿,后来人跑了,三皇子听说此事后,担心他在外作乱扰民,便让虎贲营校尉派人捉拿。” 他说到这儿停下来,略等了等,不见皇帝出声,继续往下说道:“然而派出去的士兵没找到广玄子,担心回去受罚,便在白头村中掳掠财物,想借此贿赂上司。” 皇帝冷笑:“上司是谁?” “昭武校尉牛询。”京兆尹答道,“今日牛询已至府衙接受盘问,但他并不知道手下的士兵会干出这等事来。” 皇帝敲敲桌子:“还有呢?” 京兆尹一愣:“……没了。” 他瞄了眼皇帝的脸色,又道:“至于六皇子为何受伤,着实与这伙士兵无关。据六皇子自己的说法,他听说京郊附近有个机关术大师,一时兴起,瞒着府里的人独自出门寻访,不小心被毒蛇咬伤,这才遇到陆少卿一行。” 说完,他低头在胳膊上蹭了蹭汗:“微臣以为,虎贲营士兵违反军纪,惊扰村民,论罪当诛。牛询身为营中将领,有失察之责,应降职减俸。但事关重大,非微臣一人能够判罚,还需提交大理寺与有司裁决。” 皇帝笑了笑。 “也是难为你了。”他抬手,“起来,明日将此案转交大理寺,由大理寺审理。” 京兆尹愣了愣,喜道:“谢陛下。” 京兆尹退下后,皇帝朝随侍在侧的太监摆头:“去,叫陆停舟进来。” 陆停舟进殿时,夕阳红得像血,涂抹在金碧辉煌的盘龙柱上。 皇帝见了他,冷哼一声:“这下遂了你的愿了。” 陆停舟垂眸:“微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帝冷笑:“你递上来的折子朕已看了,你从宣州回来,本就想调查牛询,这帮京畿卫倒是给了你一个极好的借口。” 陆停舟道:“陛下明察,王渊死得太过突然,其中若有蹊跷,说明有人一直盯着臣的行踪。臣若贸然提审牛询,难免节外生枝。” “所以你就拉了京兆尹作幌子。”皇帝看着他,一脸要笑不笑,“此案从他手上移交大理寺,别人只当规矩如此,却猜不到你志在牛询。” “陛下英明,”陆停舟拱手,“微臣正是此意。” 皇帝定定望他半晌,忽地笑了。 “你查牛询,到底是为了王渊,还是为了七年前的六盘村之案?”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充满为君者的威严。 他知道陆停舟出身何处,更清楚他是六盘村唯一的幸存者。 他甚至知道,陆停舟这些年一直对当年的惨案耿耿于怀。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抛出这个问题,只为看陆停舟的反应。 陆停舟的反应很冷静。 “两者皆有。” 他的回答十分简短,也很诚恳。 他这次递交的折子里附上了有关牛询的旧档,其中包括牛询等人被告擅自离营一事。 他很清楚皇帝查过他的出身,他从不奢望自己的打算能瞒过这位君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正因他有这样一个软肋,皇帝才能放心用他。 一个有所求的臣子,远比一个无欲无求的臣子更好控制。 陆停舟的回答让皇帝认真地审视了他两眼。 “朕身边这些人里面,就属你的私心最重,但又比谁都好打发。” 陆停舟微微笑了下:“微臣一直庆幸,能遇到陛下这样的明君。” 皇帝“呵”地笑了声:“连拍马屁也与众不同。” 他嫌弃地看他一眼:“你就别在朕面前装了,你要查案,朕不拦你,但若被扣上公报私仇的帽子,朕可不会帮忙。” “微臣明白。”陆停舟颔首。 皇帝悠悠叹息一声:“你啊,和你老师就这点最像。” 他望向窗外,眼中闪过一抹怀念:“段太傅以前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后来替朕扛了一堆麻烦,被迫致仕。他会收你做徒弟,想必心中存着许多意难平。” 陆停舟笑了下:“陛下想错了,老师教我是因为他的孙子一心习武,不爱做学问。” 皇帝哈哈大笑,眼中生出几分兴味。 “他那孙子叫什么来着?这次救六郎他出了大力,朕本想给他赏赐,但又担心给他们段家人招来麻烦,你与他交好,不如哪日带他进宫,让朕瞧瞧?” 陆停舟露出为难的神情:“非臣不愿,只是段云开常年混迹江湖,放浪形骸,若是入宫,只怕御前失仪,反而不美。” 皇帝哼了声:“那他千里迢迢来京城做什么?” 陆停舟如实回答:“老师想让他相看人家。” 皇帝怔了怔,猛然大笑。 “让他相看谁,”他想了想,忽地恍然,“难道是那个池六娘?” 第77章 朕给你赐婚 皇帝会这么想不足为奇。 昨晚陆停舟一行遇到段云开时,他正与池依依在一块儿。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很难不引人怀疑。 陆停舟不知林啸他们对皇帝说了什么,但看这位陛下眉飞色舞,不像一个君王,更像街头巷尾凑热闹的婆婆婶婶。 他微愣了下,摇头。 “不是,他俩只是碰巧遇上。” “是吗?”皇帝像是彻底来了兴致,追问道,“朕忽然想起,朕给池六娘下旨褒奖的时候,你好像挺高兴,怎么,你俩之前认识?” “点头之交罢了。”陆停舟道。 皇帝往案边靠了靠,笑眯眯道:“说来你也不小了,若有中意的姑娘,就早些成亲,朕给你赐婚。” 陆停舟面无表情:“臣只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呸了声:“这话你们人人都说,朕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陛下爱听,才有人爱说。” 陆停舟的回答堪称大不敬,皇帝盯了他半晌,一挥手:“滚滚滚,审你的案去,别让朕心烦。” 陆停舟走后,侍立在旁的太监李贵无声上前,为皇帝换了杯热茶。 “陛下,看了这么久折子,您也该歇歇了。” 皇帝靠在龙椅上,半闭着眼。 “李贵,你说陆停舟能查出些什么来呢?” 李贵欠身:“奴婢不懂审案,但陆少卿是陛下看中的人,他既然觉得有蹊跷,想必真的有蹊跷。” 皇帝叹了口气:“王渊之死若真是他人所为,朕只怕查到最后,拔出萝卜带出泥,整个朝堂都要动荡几分。” 李贵轻嘶一声:“陛下,有这么严重吗?” 皇帝笑了笑:“你以为谁能在大理寺安插眼线?又有谁能在短短几日将消息传去宣州?” 李贵想了想:“奴婢不知。” “朕倒是知道几个。”皇帝睁开眼,目中闪过一道冷意,“民间有句俗话,不瞎不聋,不做家翁,朕也想做个和和气气的家翁,可若有人非要蹦哒,朕也没有办法。” 陆停舟回到家中的时候,天已黑了。 院子里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 段云开四仰八叉瘫在他的竹躺椅上,手里抓着半只鸡。 陆停舟见状,对前来应门的管家宋伯道:“买醉鸡的钱,他给了吗?” 宋伯还未答话,段云开已嚷了起来。 “这可不是宋伯买的醉鸡,”他挥舞着鸡身道,“这是池六娘送给我的。” 陆停舟挑眉:“她送你醉鸡做什么?” “感谢我呗。”段云开嘴里含着鸡肉,口齿不清地说道,“昨晚我在虎跃岭救了她的伙计,可不得好好答谢我么。” 陆停舟笑了一声,接过宋伯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你连她摔下山都没拦住,还有脸收人家谢礼?” 段云开咽下鸡肉,不服气道:“我还救了六皇子一命。” 陆停舟嘴角一掀:“不然我向陛下请命,也给你颁个圣旨?” “不不不。”段云开把头摇成拨浪鼓,“我们段家家训,从我开始,三代以内只做学问,不入朝堂。” 陆停舟来到桌旁,看了眼盘中的鸡骨头:“你做了什么学问?除了打架就只会吃。” 段云开瞪他:“你再取笑我,我就把你那只也吃了。” 陆停舟转头看向宋伯:“还有一只?” 宋伯呵呵一笑:“是,池六娘让人送了两只醉鸡过来,说一只给郎君,一只给段公子。郎君那只正煨在灶上,我这就去拿。” “不必了。”陆停舟看看天色,“我要出去走走,回来再说。” 他进屋脱下官服,换了身便袍出了门。 段云开抹了抹嘴,冲他背影喊:“喂,你不怕我把你那只鸡也吃了?” 陆停舟走到门外的身影停下,他回头淡淡看他一眼:“你试试。” 段云开撇撇嘴,缩回脖子。 “不就是一只鸡吗?小气。” 同一时刻,池依依也盯着面前一只醉鸡。 多日不见的池弘光笑得温文尔雅,将装着醉鸡的盘子推到她手边。 “这是满庭芳的招牌菜,依依,你尝尝。” 他们此时正坐在满庭芳的店堂里。 这顿饭来自池弘光的邀请。 他没有订雅间,而是带着池依依在店堂里落坐。 池依依不用抬头就能察觉,周围不少视线落在自己这桌。 她心知肚明,这是池弘光有意为之。 半月之前,池弘光算计庶妹的消息在京里传了个遍,池弘光虽被她安抚住,但一向注重名声的他怎能不想办法挽回。 原本说好由池依依在满庭芳设宴给他赔礼,但池依依以绣坊生意繁忙为由一再拖延,眼下池弘光再也忍耐不住,主动找上了门。 池依依怀疑,池弘光是听说了皇帝给她颁旨,这才挑在傍晚的时候出现。 池依依想着晾了他这么多天,再拖下去恐他生疑,便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与他来到满庭芳。 池弘光亲手分了一只鸡腿,用筷子夹到池依依碗里。 “依依,多吃些,你都瘦了。” 池依依笑了笑,没有动筷。 “最近店里忙得不成样子,是有些食不知味。” “那你尝尝这个。”池弘光舀了一勺鱼籽蛋羹,“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玉珠站在池依依身后,出声道:“大郎,您记错了,咱们姑娘爱吃蛋羹不假,但她不喜鱼籽的腥味,您瞧,都快把她恶心吐了。” 池弘光面色一僵。 他斜了玉珠一眼,语气微冷:“知道你姑娘不喜欢还不早说?去叫伙计把菜换下,另做一盘好吃的来。” 池依依拦住他:“不必了,这一桌子菜已经够多了,我们本就吃不完,何必浪费。” 池弘光这才缓和了脸色。 “依依,等吃完饭,阿兄陪你去街上逛逛,”他温柔道,“这些年,阿兄忙着办差,你又忙着绣坊,我们兄妹俩已很久没一起上过街。我还记得雷姨娘在的时候,你缠着她去街上看烟火,雷姨娘走不开,只好让我陪你去,那天晚上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 “是吗?”池依依凝神思索一阵,摇了摇头,“那时我太小,都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她亲眼看到娘亲塞了一锭银子到池弘光手里,池弘光本是不乐意的,拿到银子才有了笑脸。 那个晚上,他买了一个糖人给她,其余好吃好玩的都被他拿回了自己屋子。 后来池依依每每忆及此事,念着那时的池弘光只是个半大孩子,忍不住嘴馋和贪玩实属正常,她却没有想过,有些人的自私生来就刻在骨子里,还小的时候就已初见端倪。 “既然阿兄想逛街,我们就去街上,”她站起身,“玉珠,让店家把没吃完的饭菜送到池府去。” 池弘光一怔:“这就走了?” 第78章 渣兄想代她进宫 池弘光原想在人前展示他和池依依兄妹情深,但见池依依兴致勃勃往外走,他想拦没把人拦住,只好跟了出去。 “依依,”他埋怨道,“阿兄还没动筷呢。” 池依依笑笑:“街上的食摊也有好吃的,阿兄若没带够银子,我这儿还有,不会让您饿着。” 后半句话略大声了些,落在附近的食客耳里,有人不屑地瞥了池弘光一眼。 瞧瞧,这就是传说中的池家大郎,吃个饭还要妹妹掏钱。 另一头,玉珠正让伙计将未动的饭菜装进食盒,送去池府。 “唉,这么多菜都没动,大郎实在太奢侈了。”玉珠一边付钱一边喃喃自语,“六娘的钱挣得也不容易,一顿饭就花掉十几两银子,点的还都是她不爱吃的。” 伙计竖起耳朵,听着小丫鬟的嘀咕,收拾的动作都变慢了些。 他以前认得玉珠,与她套着近乎道:“玉珠姑娘,你家大郎请你们吃饭,还要你们付钱啊?” 玉珠白他一眼,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声:“知道就行了,可不许拿出去乱讲。” 伙计连连点头:“您放心,我绝不往外乱讲。” 不乱讲,就说自己看到的总行了。 号称请客的是池大郎,最后付钱的是池六娘的丫鬟,这兄妹俩果然和传闻一样,做哥哥的指着妹妹占便宜。 池弘光追着池依依上了马车,一拍脑门:“店里的饭钱还没付呢。” 池依依笑道:“阿兄放心,有玉珠在,保管料理得妥妥当当。” 池弘光腼腆地笑了下:“说好我请你吃饭,怎么又让你破费。” 他生得一表人才,此时作出不好意思的情状,显得格外真诚。 池依依看着他,心中暗叹:所谓人面兽心,也不过如此了。 她浅浅笑道:“兄妹之间何必讲究这些虚礼,今日我请阿兄,明日阿兄再回请我就是。” 池弘光低下头,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怕是阿兄以后再请你,你也瞧不上了。” 池依依讶异道:“阿兄何出此言?” 池弘光叹息:“你救了六皇子,得了陛下青眼,后日还要去宫中赴宴,阿兄以后还要仰仗你提携才是。” 池依依唇边笑容一淡,露出几分不悦的神情。 她一言不发,掀起车帘去看窗外的景象。 淡淡的容色落在池弘光眼中,竟有几分不怒自威。 池弘光微微皱了皱眉。 以往他在池依依面前以退为进,总能得到池依依的安慰,今日却像一脚踢到了铁板,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难不成真是翅膀硬了,开始瞧不上他这个做兄长的了。 池弘光脑海里转着念头,嘴上却没闲着。 “依依,你怎么不说话?阿兄刚才哪里说得不对?若是得罪了你,还请见谅。” 他宛然一副委屈求全的模样,对着池依依低声下气。 池依依回眸望他一眼。 “我道阿兄怎么突然请我吃饭,原来是听我得了陛下褒奖,这才有空来找我。” 池弘光怔了怔:“这话从何说起?” “难道不是吗?”池依依下巴微扬,开始兴师问罪,“连着半月不见阿兄登门,今日一来就问我入宫之事,难道没有那份圣旨,我就不是你妹妹了吗?” 池弘光被她问得呆住。 他自诩长袖善舞,偏偏被池依依一通抢白,正要回嘴,就见池依依眼圈儿一红,滴下泪来。 “这、这……”他难得吃瘪,反驳的话憋在嘴里,有苦说不出。 天地良心,这半个月是他不想见池依依吗?分明是他每次派人到绣坊,都被池依依挡了回来。 他手头还有皇子府的差事要办,不能天天往绣坊跑,即便有空,他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矮池依依一头。 晴江绣坊生意火爆,万一被人撞见他总往那儿跑,旧的流言没散,又会冒出新的流言。 他完全能够想象那些人的嘴脸,他们定会在背后说他上竿子巴结他妹妹,更有甚者,还会把以前的流言当成真的。 若不是真的,从来不登绣坊门的池大郎,怎会突然跑得这么勤快,一定是因为心虚。 只要想到有人会这样冷嘲热讽,池弘光就更不想去绣坊露面。 他心里想着,街头的流言任它流传一阵也就没了,越是在意越容易落人口实。 池依依虽然拿走了公中的管理之权,一应起居花用却未短了他的,既然手头不缺银子,池弘光寻池依依的心思便淡了下来。 谁知池依依眼下倒打一耙,仿佛他找她是为了沾光似的。 他承认自己今日是有所求,但这也不是池依依数落他的理由。 “依依,有你这样说自家兄长的吗?”他沉下脸,“我只是因为你后日要去宫里赴宴,担心你不懂规矩,想以兄长的身份叮嘱一番。你这般蛮不讲理,哪里像一个大家闺秀,依我看,你后日就别进宫了,以免言行无状,冲撞了贵人。” 池依依抬袖拭了拭泪,唇边扬起一抹嘲意。 “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要我进宫参宴,阿兄不许我去,是要让我抗旨不成?” 她看着池弘光似笑非笑:“还是说,阿兄想代我去?” 池弘光脸色一变,显然被说中心事。 “你别胡说。”他疾声道,“圣旨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我怎能越俎代庖。” 除非池依依病了,或是…… 池依依哀婉一笑:“若我病了呢,或是遇到什么不测。” 她像是能听到他的心声,慢慢道:“我若不能出席,总要有人进宫谢赏,阿兄作为我唯一的亲人,可不就有机会了么?” 第79章 等着她被陆停舟羞辱 池弘光心头一跳,下意识避开池依依的目光。 他从未想过要她遭遇不测,不说三皇子仍惦记着她,单是晴江绣坊还指着她挣钱,他又怎么舍得拔了这棵摇钱树。 他只是太羡慕了。 他虽为三皇子的门客,这样的宫宴却轮不到他出席。 三皇子虽会带下人进宫,但他一来不想自降身份,不愿仅以仆从的名义跟随,二来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一众门客也会抢破了头,未见得能轮到他。 所以当他听说皇帝竟然颁旨给池依依,允她进宫观礼,池弘光再也想不到别的,急急忙忙来了绣坊。 他只想池依依托他一把,他是她的兄长,她不帮他还能帮谁。 他比池依依见过更多世面,在三皇子身边学了不少规矩,换他进宫,不但于池家脸上有光,更不怕进退失仪,得罪了皇帝。 他如此用心良苦,池依依竟然不领情。 不但不领情,还把他说成那等小人,仿佛他就盼着她不好似的。 他是这样的人吗? 池弘光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忍不住抓住池依依的肩膀。 “依依,阿兄一向待你不薄,这次进宫面圣,是我们池家飞黄腾达的好机会。你好好想想,你不过一介商贾,阿兄却是举人,以你的身份,陛下真会召见你吗?就算见了陛下的面,你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讨陛下欢心?你就不怕一朝不慎,反而连累了绣坊?” 他说到后来,语气变得越发急促,温文的面容透出几分狰狞,手下不觉用上了力气。 “啪”的一声,池依依打开他的手臂。 她推开他,冲出车帘,跳下马车。 池弘光冷不防被她推倒,还未起身,就听车外传来玉珠的惊呼。 “六娘,您怎么了?”玉珠喊道,“谁欺负您了?” 池弘光扶着腰爬起来,一把掀开车帘。 “依依!” 话刚出口,就见周围投来诸多视线。 马车停在酒楼附近,这个时辰正值饭点,满庭芳又是京城的老字号,来往的食客络绎不绝。 池弘光刚探出头,就被一众路人盯住。 他们瞧见池依依从马车中仓皇跳下,正在好奇,就见池弘光从车上露面。 有认得这对兄妹的,心里当即犯起了嘀咕。 都说池弘光待庶妹不好,眼下看来果然真有其事。 没见池六娘脸上还有泪痕吗? 刚才车厢里“啪”的一声,难不成是池弘光对妹妹动了手? 周围的视线有惊奇,有不屑,有怀疑,有嘲讽。 池弘光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路人眼中成了一个恶人。 他一把挥下车帘,咬牙冷静了一会儿。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下去把池依依劝回车上,一个是就此不欢而散,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犹豫着,想到后日的万寿宴,终究是野心压过了羞耻。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端着温润和煦的笑容,走下马车。 他来到池依依近前,柔声道:“依依,不是说好要一起逛街吗?怎么突然发脾气了?” 池依依往后退了退:“阿兄自己去,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池弘光竭力让自己显出一点愧疚的神情:“刚才是阿兄说错了话,阿兄向你道歉。” 池依依轻轻摇了摇头,单薄的身子在灯火下仿佛纸片般摇摇欲坠。 “阿兄想代我去万寿宴,恕我不敢答应。欺君之罪非同小可,还请阿兄收了这心思。”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一旁看热闹的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神情。 池弘光想出席万寿宴?还是顶他妹妹的名额? 他疯了吗?这样的要求也说得出口。 当下有人轻啐一声,与旁边的人道:“这池大郎真是利欲熏心,池六娘有这个哥哥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池弘光见路人对他指指点点,不由心头火起。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们兄妹说话,关你们何事!” 话音未落,就听“嗤”的一声轻笑,笑声中满含不屑与鄙夷。 池弘光恨恨瞪了过去。 只一眼,脸色遽变。 人群之中,一名青年长身玉立,双手抱臂,看着他和池依依,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池弘光认得他。 大理寺少卿陆停舟。 三皇子最讨厌的人之一。 池弘光常年作为三皇子的跟班,与陆停舟打过几回交道,每次都是铩羽而归。 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愿在这时候与他碰上。 他心里慌了一瞬,不知陆停舟几时来的,又在一旁听到多少。 如今京城的官员都知道,陆停舟主办宁州一案,深得圣心,上回遇刺受伤,皇帝还为了他在御书房大发雷霆。 倘若他把刚才之事说给皇帝知晓,自己就算能进宫也讨不了好处。 池弘光见到陆停舟,原本三分退意顿时化作九分。 他伸手去拉池依依:“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和我回马车上去。” 池依依避开他的手:“这里离绣坊不远,我自己回去,阿兄先回府。” 池弘光急了,正要强迫带她走,就听陆停舟的声音飘进耳朵。 “久闻池府兄友妹恭,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池弘光一僵,想当作没听到,然而陆停舟说完这句还不消停。 “池依依,你兄长要你上车,你跟他走就是了,还怕他吃了你不成。” 这话不冷不热,听在池弘光耳里,难免充满阴阳怪气。 他暗自深吸口气,提起笑容,转向陆停舟拱了拱手:“在下还道是谁,原来是陆少卿,失敬失敬。” 陆停舟没理他,走到两人跟前,上下扫了池依依一眼,开口:“你兄长向你讨要入宫的名额?” 池弘光一惊,不禁向池依依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瞎讲。 池依依沉眉敛目,朝陆停舟屈膝行了一礼:“陆少卿也来满庭芳吃饭?” 她对陆停舟的问题避而不答,池弘光松了口气。 他正要插话,就见陆停舟抬头望了望满庭芳的招牌,对池依依道:“怎么,池六娘想请我吃饭不成?” 池弘光愣住。 池依依似乎也呆了下,随即礼貌地笑了笑:“若陆少卿肯赏脸,六娘求之不得。” 这话显然是客套。 池弘光相信陆停舟不会答应。 陆停舟是什么人,朝廷高官,四品要员。 池依依不过区区一名商户,哪有资格与陆停舟平起平坐。 池弘光见陆停舟嘴角泛起熟悉的嘲讽,心知他接下来的话一定很难听。 他不想触霉头,更怀着一丝微妙的心思,巴不得池依依出丑,因此只是袖手旁观,等着她被陆停舟羞辱。 第80章 被羞辱的人竟然是他 “好啊。” 陆停舟点点头:“看在六皇子的份上,我给你个面子。” 池弘光怔住。 陆停舟这是答应了? 他堂堂一个大理寺少卿,想和他同桌吃饭的人数不胜数,他竟然答应和一个商贾、一个小小的女子同桌吃饭? 他有些混乱,茫然地看着这两人,心头涌上数不尽的疑问。 是了,陆停舟刚才说的是“看在六皇子的份上”。 池弘光来前打听过,昨日池依依搭救六皇子,在郊外遇到了陆停舟一行。 想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陆停舟才勉强答应了池依依的请求。 连皇帝都给池依依下了旨,陆停舟再怎么倨傲,也会给些面子。 池弘光的眼神在池依依和陆停舟之间转了转,没瞧出这两人有多熟稔。 他更加确信,陆停舟之所以答应池依依,是见他兄妹二人不和,故意给他难看。 谁叫他是三皇子门下呢,陆停舟这是看三皇子不顺眼,拿他出气。 池弘光想了一大堆,心里少了震惊,多了些不满和安慰。 不满的是,陆停舟竟当众让他没脸,安慰的是,池依依也没好到哪儿去,陆停舟不过是利用她来奚落自己罢了。 池弘光勉强笑了笑,对池依依道:“听到了吗,陆少卿答应和咱们吃饭,还不赶快去店里点菜。” 说着,他朝陆停舟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少卿,里面请。” 陆停舟瞥他一眼。 “我答应池六娘的邀请,有你什么事?” 池弘光脸上的笑容僵住。 好在他心思活络,迅速扯回神智。 “我是依依的兄长,我——” 他对上陆停舟的视线,不知不觉住了嘴。 陆停舟似笑非笑看着他,眼神懒洋洋的,却比生气更让人害怕。 池弘光讪讪笑了下:“陆少卿,可是有何不妥?” 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想和这个姓陆的打交道,连三皇子都没从他那儿讨得了好,何况自己一个门客。 他只是不想得罪陆停舟罢了。 “我吃饭的时候,最讨厌人多。”陆停舟道。 池弘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要再听不懂陆停舟的意思,就枉他在京城混了这些年。 陆停舟的意思很明白,他要他滚开。 池弘光暗自咬咬牙,仿佛听到周围的嘲笑声。 那些看热闹的家伙一定在想,他池弘光枉为三皇子门下,枉为池家家主,竟被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训得抬不起头来。 他也压根不想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看见众人鄙夷的视线。 池弘光暗暗捏了捏拳。 他转向池依依,挤出一丝笑:“依依,家里还有急事,阿兄就不陪你了,你好好招待陆少卿,莫怠慢了客人。” 说完,他不等池依依回答,转身大步上了马车。 “快走。” 他在车厢里急喝一声,令车夫赶紧驾着马车离开。 池弘光走后,门前看热闹的路人各自散去。 池依依瞧了眼陆停舟,抿唇轻笑:“陆少卿,这顿饭还要吃么?” 方才陆停舟可是把池弘光气了个半死,她一直忍着笑,直到这时才露出一点幸灾乐祸。 陆停舟扫过她的笑容:“你用过饭了?” 池依依还未答话,一旁的玉珠已嘴快地接话:“启禀陆少卿,大郎约我家姑娘来这儿吃饭,点的都是姑娘不喜欢的,还是咱们付的银子。” 她像上衙门告状似地,叽叽喳喳地说道:“满满一桌子菜,最后都送到池府去了,姑娘一口热乎的都没吃上。” 池依依轻咳一声,示意玉珠闭嘴。 这些话说给别人是给池弘光添堵,在陆停舟面前却是班门弄斧,上不得台面。 陆停舟见池依依露出一丝窘迫,有些好笑地扬扬嘴角。 “走,池六娘,我还你一只醉鸡。” 两人进了满庭芳,要了楼上一处雅间,各自落座。 池依依听他提起醉鸡,料想他已经回过金水巷,笑道:“陆少卿连日奔劳,今晚不在家里歇着,怎么有空到街上来?” “找你帮忙。”陆停舟道。 池依依讶异地看他一眼:“陆少卿请讲。” 陆停舟开门见山:“我听段云开说了你这些日子遇到的事,你能让关芙蓉乖乖听话,对吗?” 池依依没有立即回答。 她思忖片刻,慎重道:“我手上是有关芙蓉的把柄,但要看陆少卿想让她做什么。” 她顿了顿,担心陆停舟误会她搪塞,又道:“关芙蓉此人,没头脑,重小利,能用金钱收买,但她毕竟是官员夫人,若把她逼急了,她未必肯乖乖就范。” “她很快就不是了。”陆停舟道。 池依依讶然。 “是牛询?”她很快捕捉到一线灵光,“您这次去宣州查王渊,想必一并查了牛询,他犯了事,对吗?” 陆停舟看着她,不置可否:“你怎么不说他是因为虎贲营扰民受了牵连?” 池依依微微一笑。 “以前池弘光考科举,我跟着看了些律例,牛询手下的士兵侵扰村民,士兵当诛,牛询却不在场,只有驭下不严的罪过,顶多降职罚俸,还不到罢免的程度。” 陆停舟扬起唇角:“池弘光若有你一半聪明,也不会混到今天还只是个门客。” 池依依沉默了一下,苦笑:“我未必有他聪明,只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 她想起旧事,眼中失去些许神采,让她看上去有些黯淡。 陆停舟取过茶壶,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你不像妄自菲薄之人。” 池依依盯着面前的茶杯,无声笑了下。 “也许……心有不甘。” 上一世池弘光的手段也不算特别高明,但她偏偏中了招,只能说她还是太笨了。 陆停舟敲敲桌面。 “我讨厌我的盟友小看自己,”他漫不经心道,“那会显得我的眼光很差。” 池依依顿了顿,抬眼看向他,唇边露出一点真切的笑容:“看来陆少卿没说假话。” “嗯?”陆停舟偏偏脑袋。 池依依笑道:“您选我做盟友,是相信我真有本事。” 陆停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嘴角轻扬。 “没错。”他慢慢道,“所以你能证明我的眼光吗?池依依。” 第81章 果然瞒不过陆少卿 满庭芳的雅间很安静。 坐在里面几乎听不到外面的人声。 陆停舟的嗓音像夜风拂过池依依耳畔,深沉而又轻柔。 他不是以命令的姿态,而是像和老友闲话家常似的,慢条斯理道来。 池依依笑了。 “今日陆少卿才送了我一份大礼,所谓礼尚往来,陆少卿想要什么,我定然为您争取。” 陆停舟往椅背上靠了靠:“这下不说拼死达成了?” 仅仅半个月前,这姑娘还对他信誓旦旦,声称他有什么要她做的,她定会拼死达成。 果然,商人的话不能全信。 池依依坦然笑了笑,没有半点被嘲讽的尴尬。 “我就算说了,陆少卿也不会信,不如少说多做,天长日久,自见人心。” 她已摸清陆停舟的脾气,这位听不得无端的好话,嘴上说得越甜,越让他瞧不上。 陆停舟果然露出满意的神情。 “我要关芙蓉找到牛询与人往来的文书放在何处,包括机关和暗格。” 池依依皱了皱眉:“您要关芙蓉偷信?她恐怕不会答应。” 关芙蓉与牛询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芙蓉再蠢也明白其中利害,不会轻易点头。 万一弄巧成拙,她将消息泄露给牛询,反而会引起对方警惕。 陆停舟笑笑:“不用她偷信,只要抓捕牛询的时候,她把我的人带去藏文书的地方就行。” 以往太多次办案的经验证明,被抓的官员不会乖乖认命,前院还在抓人,后院已有心腹忙着销毁证据。 陆停舟不想让牛询的案子出一点岔子,他要将所有证据全部捏在手里。 池依依想了想:“我可以试试,但光是银钱收买不够,得再许她一些好处。” 陆停舟道:“牛询一旦定罪,她作为新妇可以不受牵连,她与牛询既无子嗣,大可和离回家,另觅良缘。” 池依依轻轻颔首:“这样的结果应该能打动她。她嫁给牛询也非两情相悦,牛询待她并不好,至今未将管家之权交她手中,平日还靠她用嫁妆贴补夫家,关芙蓉定然心中有怨。还有她那个青梅竹马……” 上次关芙蓉被池依依威胁后,池依依特意让人盯着牛府在郊外的庄子。 关芙蓉的青梅竹马一家依旧在庄子上干活,可见她狠不下心把旧情人赶走。 她明知池依依捏着她的把柄,还将此事一拖再拖,说旧情难忘也好,魄力不够也罢,总归是个好摆弄的。 这种人心思浅,耳根软,只要拿到她的痛处,她就会六神无主,乖乖听话。 池依依将自己的分析向陆停舟一一道来,说完以后,只见陆停舟望着她,嘴角要翘不翘,像是觉得十分有趣。 “这些内宅之事,你倒是懂得不少。”他夸奖道。 池依依耳根一热。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把人家夫妻间的不和与外面的私情讲得头头是道,难怪陆停舟会调侃。 “陆少卿听我说了这会儿话,想必饿了,”她转头吩咐玉珠,“去叫伙计上菜。” 热腾腾的菜肴很快就到。 池依依扫了眼,发现端上来的都是自己爱吃的。 这当然不是陆停舟的主意。 点菜的人是玉珠。 她瞧了眼玉珠:“怎不问问陆少卿的口味?” 玉珠笑道:“我问过了,陆少卿说怎样都好。” 既然怎样都好,当然是可着自家姑娘来。 池依依默了一瞬,为玉珠的实诚感到无奈:“你也去外面用饭。” 她吃饭的时候不要人伺候,玉珠笑眯眯应了声,去外头给自己单叫了一桌。 玉珠一走,屋里只剩下池依依和陆停舟两人。 池依依不是头一回与陆停舟独处,没什么羞赧的心思,大大方方将一盘醉鸡放到陆停舟面前。 “这是您爱吃的,请自便。” 陆停舟没有动筷:“听说今晚池弘光也点了这个。” 池依依微微一滞,立刻摇头:“不是我请的。” 陆停舟哼了声:“付钱的人还是你。” 池依依哭笑不得:“陆少卿若不想看到它,我这就把它撤走。” 她伸手去端那盘醉鸡,冷不防一双筷子伸过来,在她手背轻轻一敲:“放下。” 陆停舟慢悠悠地,单手撑着脸颊,淡淡道:“下次付钱也不许。” 池依依拿他简直没有办法。 这人执拗起来,比哭闹的三岁小孩儿还幼稚。 她懒得与他计较,脾气很好地哄道:“池弘光今晚丢了脸,怕是不会再有下次了。” 陆停舟懒懒抬眼:“你还打算与他周旋多久?” 池依依坐回自己的位子,沉吟片刻:“想必您也猜到了,今晚我当街让池弘光没脸,他回头定会对我更加不满。” 陆停舟“嗯”了声:“为何这么做?” 池依依不像意气用事之人,她这么做必有她的目的。 池依依笑道:“不瞒陆少卿,我的目的从来不是让池弘光分家。” 陆停舟了然:“你想置他于死地。” 池依依诧异地看他一眼,轻应了声:“陆少卿放心,我不想给这种人陪葬,所以违反律例的事我不会做。” 她像是开玩笑似地,又笑了下,说道:“我也不想被人抓到大理寺,变成陆少卿的犯人。” 陆停舟挑眉:“你若犯事,先抓你的是府衙。” 池依依失笑:“京兆尹夫人是我店里的常客,我也不想给京兆尹添麻烦。” “所以你要激怒池弘光,让他主动栽进你的陷阱?”陆停舟低笑了声,“很聪明,也很绝情。” 池依依没有在意他的评价。 她给自己舀了一小碗鱼片粥,用勺子轻轻搅了搅,轻声道:“原本我的计划还要等上一些日子,今日托您的福,让我得了陛下那道圣旨,我打算把有些事提前办了。” 陆停舟点头:“比如?” 池依依笑道:“第一件事,就是给绣坊找个最大的靠山。” “你不是一直在找么?”陆停舟道,“烈国公,宁安县主,还有我,我们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池依依目光闪了闪,抱歉地笑了笑。 “陆少卿要这么说我没法否认,但请您相信,我对你们绝无恶意。” “我说过我不在乎被利用,”陆停舟道,“何况我看得出,你想要的靠山从来不是我们。” 池依依顿住。 她慢慢笑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陆少卿,”她看向他,温温柔柔道,“所以陆少卿才帮我求了那道圣旨,对吗?” 第82章 你不想说就算了 天底下没有谁的权力比皇帝更大。 即使三皇子到了皇帝面前,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所以池依依从一开始,就想要在皇帝面前露脸。 她在国公府展现的绣技也好,在京城为绣坊宣扬的名头也罢,都是为了让自家名气上达天听。 而这一天由于陆停舟的推波助澜,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 陆停舟听了她的话,笑了下。 “陛下赏罚分明,你若没捡到六皇子,谁说话也没用。” 池依依目光微动,笑了起来:“所以陆少卿还是帮我说了好话,对吗?” “我只是在陛下问起的时候,如实上报而已。”陆停舟道,“多亏你的提议,六皇子在白头村用了药,才能及时醒来,还有你的马车,六皇子说车身很稳,让他回城路上睡得很舒服。” 池依依惊讶:“六皇子亲口说的?” 陆停舟点头:“他让我问你,你的马车不像京城所造,买自何处,可否引荐?” 池依依这下是真的感到意外了。 “六皇子竟对马车感兴趣?他说得没错,那辆马车是我前年途经北边临县时,在当地车马行买的。” “你把车马行的名字告诉我,算了,”陆停舟改口,“等你日后见了他,亲自告诉他便是。” 他眉眼微垂,神情中透着不耐烦,仿佛懒得替她传话。 池依依却心中一动。 陆停舟分明是有意给她搭桥,让她有了与六皇子接触的机会。 六皇子只是个少年,听上去也不像有什么坏心思,池依依若能与这样的贵人结识,对她日后亦有好处。 “多谢陆少卿。”她感激道。 陆停舟不置可否:“你此次入宫,未见得有机会面圣,你想借皇帝撑腰,怕是不能如愿。” 池依依笑了:“不敢奢望陛下为我撑腰,但我有了这个荣耀,以后要找朝廷办事就容易多了。” “找朝廷?”陆停舟抬眼,“你又想做什么?” 池依依歪歪脑袋,难得有些俏皮的样子。 “等我办成以后,再向陆少卿禀报。” 她笑容明媚,在灯火下显得格外耀眼。 陆停舟没什么表情,径自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慢慢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专心,仿佛发生天大的事也不会打扰到他。 他吃到满意的菜色时,眉心会不自觉地轻动一下,若那道菜不合他口味,他表面不动声色,却会随意嚼嚼很快下咽。 池依依看着他,忽然觉得饥肠辘辘。 她端起自己那碗鱼片粥,小口小口送进嘴里。 筷匙碰撞碗沿发出轻响,雅间里无人说话,气氛静谧而安然。 池依依吃了一小碗粥,每道菜夹了两筷就不再动了。 陆停舟忽然开口:“你属鸟吗?” 池依依擦拭嘴角的动作一顿,抬起一双澄澈的眼眸茫然地看他。 陆停舟朝她碗里抬抬下巴:“你每顿就吃这点儿?” 她的饭量连个小孩儿也不如,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池依依放下手帕,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我脾胃虚弱,晚上吃多了不易克化。” 前些年她一心扑在绣坊上,忙的时候废寝忘食,有时为了想出与别家不同的新品,把自己关在屋里潜心钻研,接连数日晨昏颠倒也是有的。 天长日久伤了底子,直到这两年才开始精心调养。 陆停舟微哂一声,倒是没说什么讽刺的话。 “既然吃好了,我还有话问你。” 池依依点头:“陆少卿请讲。” “你抓的那个道士和三皇子什么关系?”陆停舟问。 昨晚接二连三发生状况,池依依一直没机会向他解释,闻言当即坐直,如实道:“道士名叫广玄子,是个江湖骗子,最擅长摆弄机关招摇撞骗。” 陆停舟“嗯”了声:“和京兆尹查到的倒是一样。” 池依依朝紧闭的房门看了眼,轻声道:“这等恶人犯案数起,早该绳之以法,但三皇子却包庇了他。” “他替三皇子做了什么?”陆停舟问。 “一块石头,”池依依道,“三皇子打算在万寿节献给陛下作为寿礼。” “石头?”陆停舟嘴角一弯,笑容玩味,“既能作为寿礼,想必是个祥瑞。” 池依依被他似嘲非嘲的语气逗笑:“陆少卿明察秋毫,您猜得没错,那块石头上有‘圣世千秋’四个字,三皇子声称这是他在京郊狩猎的时候,自深山中得来。” “果然是个很大的祥瑞。”陆停舟懒懒道。 圣世千秋,这是每个君王心心念念的功绩,当今圣上也不例外。 倘若这四个字真是天生天成,足以让史官载入史册,把它当成上天对皇帝的嘉奖。 可世上的祥瑞又有几个不是世人穿凿附会,牵强而成? 陆停舟对此不以为然,池依依更是知道其中关窍。 她笑了笑,说道:“那四个字看似风蚀而成,却是广玄子用了一种秘法,将蜂蜜涂在早已画好的纹路上,又找来一窝特别的蚂蚁,这些蚂蚁食了蜂蜜会吐出酸液,那些酸液能将石头腐蚀,要不了多久,它们爬过的地方就会剥落,隐去画过的痕迹,瞧着就如天生一般。” 陆停舟沉吟:“这法子倒很精妙。” 若非池依依道破机关,谁能想到所谓神迹是一群蚂蚁所为。 他屈指点了点桌面,眼中泛起一丝怀疑。 “三皇子如此作为,一旦被人揭穿就是欺君之罪,所以他才要将广玄子灭口。这等大事就连牛询也未必知晓,你又从何得知?” 池依依沉默了一下。 她知道一旦说出此事,陆停舟定会追问到底,但若不把广玄子的手段讲清楚,又怕对方不肯轻信。 她掩饰地笑了下:“也许是老天看不惯三皇子欺君,才让我无意中得知了内情。陆少卿若是不信,我可以带您去见广玄子,您听了他亲口供述,就知我所言非虚。” 陆停舟意味深长看着她:“第二回了,池依依。” 池依依眼睫微微一颤。 她明白他的意思。 上一回她拿出了王渊和李宽的名单,这一回更是道出三皇子假造祥瑞,这些事情一个比一个机密,以她的身份压根不可能知晓。 “陆少卿说过,您不会逼我说出我的秘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隐瞒的事情永远不会伤害到您。” 她言辞诚恳,目光真挚,甚至有些求饶的意味。 陆停舟定定看她一眼,屈肘半靠在椅子上。 “你怕什么,”他漫不经心道,“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不想说就算了。” 第1章 瞑目,双死,重生 死后第五日,池依依尸身被付之一炬。 她魂魄飘在半空中,见熊熊火焰吞没自己的身体,心中竟涌起一阵快意。 石台前供着两颗人头。 一颗是道貌岸然利用她出卖她侵吞她私产的嫡兄池弘光。 一颗是砍断她双手剜掉她双眼肆意凌虐她的三皇子。 两颗头颅腐败肿胀,再无活着时的骄矜虚伪。 池依依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渐渐索然无味,将视线转向带来这两份祭品之人——陆停舟。 陆停舟,惊才绝艳年轻有为,是皇帝身边的肱股之臣,更是三皇子的死对头。 池依依过去与他素不相识,两人唯一的交集是五日前,池依依逃出三皇子府,将搜集的罪证交给陆停舟,请他为自己报仇。 然后她就死了。 死后执念难消,魂魄徘徊在尸身左右,直到陆停舟当真拿来她仇人的头颅祭奠。 想来他已凭借她提交的罪证,扳倒了三皇子一党,而她也可以瞑目了。 池依依欣慰地看了下方的男人一眼。 可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群蒙面人不知从何处窜出,朝陆停舟和他的随从砍杀过去。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小心!” 池依依的警告没能传进陆停舟耳中。 一把长刀贯穿他的胸口。 陆停舟的脸瞬间煞白。 一篷箭雨凌空袭来。 池依依冲过去。 透明的魂魄却只能穿过陆停舟的身体。 在随从们的惊呼声中,陆停舟身中数箭,跌落悬崖。 崖下江河奔流,池依依眼睁睁看着他被洪流吞没。 留在视野中的最后一幕,是他沉入水中的右手,腕间一粒朱红小痣如血一般,刺痛她的双眼…… —— “啊!” 池依依猛然坐起。 她大汗淋漓,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发颤,喘不成声。 “六娘,您怎么了?被魇着了?” 耳边传来轻唤,是贴身丫鬟玉珠的声音。 可玉珠不早就死了么? 为了替她报仇,刺杀池家大郎,失败后撞墙身亡。 池依依转头看向她,只见玉珠依然是生前的模样,穿着她最爱的桃红衣裳,憨甜娇俏,容貌秀美。 池依依盯着她看了半晌,闭了闭眼,将视线移向这间屋子。 青罗帐,栖山炉。 炉中燃着缕缕青烟。 池依依身子陡然一震。 这是凌云寺的寮舍。 香客们来此上香,若是不便当日下山,便会在寮舍暂住。 此处也是她噩梦的。 不,她的噩梦从她生在池家就开始了。 只是曾经的她天真稚嫩,误把同父异母的嫡兄池弘光当作可亲可敬的兄长,为他鞍前马后呕心沥血,最终却被他亲手送上三皇子的床榻,不但毁了她的一生,连她苦心打理的绣坊,那些忠心耿耿追随她的人,全都毁了。 池依依顾不得多想,手脚并用爬下床,扑到香案前,一把握住炉中的线香,将它们整个拔起,掰成两段。 寻常点香只点一根,池弘光却怕药性不够,一次给她点了三根。 三根敬神明,池弘光的所作所为却只配下地狱! 灼热的香头烫破她手心,池依依浑然不觉,将它们捏熄以后折断成团,用帕子包起来死死打了个结。 这是迷情香。 那日池弘光带她到凌云寺祈福,说要在山上盘桓两日,让她住进这间寮舍。 她午后睡了一觉,醒来只觉神思昏沉,玉珠以为她病了,出门去寻池弘光找郎中。 可郎中没有等来,她踉跄着出门唤人,却跌入一个男人怀中。 那人便是三皇子。 昏沉间发生了什么池依依已不记得,只知自己醒来后对上兄长失望的眼神。 “佛门清净地!妹妹,你怎么能勾引殿下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池依依如今想起嫡兄的话就忍不住冷笑。 什么妹妹实在糊涂?什么为了她的名声? 这畜生就是算计好了让她嫁入皇子府做妾! 池依依自是不肯,别说做妾,哪怕让她做正正经经的皇子妃,她也不愿。 可事情糟糕到了那种地步,她愿与不愿又有谁在乎? 不过是被打晕了送进三皇子府了事。 入府后她抵死不肯再让三皇子近身,对方便恼羞成怒,生生砍断她双手,刺瞎她双目…… 她曾是满京闺秀里最眼明手巧的,经营的绣坊曾得圣上亲口夸赞,说是日进斗金绝不为过。 最终只沦落成献媚玩物,瞎眼断手,在那不见人的府中地狱里日日煎熬。 她只恨自己睁眼瞎,认贼作兄! 还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遇到陆停舟,将这点复仇的希望交托于他。 她也算是死能瞑目了。 池依依捏紧手帕,中断回忆。 若这是重来一世,她绝不会让旧事重演。 她推开窗户,放进外面的风吹散屋里的香气。 她看了眼屋角的滴漏,心头稍安。 她刚睡下半刻不到,并未吸入太多迷香。 这香是池弘光趁玉珠不在时换的,距离那起腌臜事的发生还有一个多时辰。 三皇子此时还未上山,池弘光应还在山腰候着。 “玉珠,”池依依唤道,“你立刻下山去绣坊,让周管事到烈国公府上。就说我在凌云寺中得高僧指点,想为太夫人的贺寿屏风再添上几针,请他们将昨日送去的屏风运上山来,待我补绣以后,交由佛前供奉,再亲自送回国公府。” 玉珠讶异。 她一向对池依依言听命从,并未多问,把外衣披在池依依身上,应声道:“我伺候六娘梳洗了就去。” “我自己来,”池依依挽起发髻,插上银簪,“你记着,出了这个门,找没人的小道走,不要动池家的马车,也不要去南边的大路,从北坡赁辆驴车下山,别让任何池家人看见你。” 想起前世玉珠惨死的消息,她语声放沉:“玉珠,一切小心。” 玉珠一走,此处也并不安全。 池依依离开寮舍,打算换个地方藏身,等到烈国公府的人上山再出来。 烈国公曾随皇帝征战沙场,救过皇帝好几次性命,深得皇帝信重,是本朝唯一一名国公。 烈国公性烈如火,却最是孝顺,哪怕年近六旬,仍每日对其母晨昏定省,承欢膝下。 这次烈国公的母亲八十大寿,烈国公特意在京城闻名的晴江绣坊定了一套锦绣屏风。 晴江绣坊正是池依依的私产。 烈国公的母亲信佛,池依依故意借高僧指点为名,要求在屏风上添补花样,又拿香火供奉为由,断定烈国公不会拒绝。 以烈国公对母亲寿礼的重视,送屏风上山的不会是寻常家丁,定是他身边极稳妥可靠之人,甚至让国公世子押送也有可能。 这些人应会一直守到池依依绣完屏风,待供过佛前,再亲自运回烈国公府。 只要他们在山上,池依依的安全就有保障。 三皇子再怎么色欲熏心,也不会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动她。 至于下山以后…… 池依依垂眸,池府是不能回了,她得想个法子从池弘光手里脱身。 她要离开京城倒是容易,但要她舍弃绣坊却不甘心。 晴江绣坊不但凝结了她的心血,更有那么多人靠此生存。 她若弃他们而去,绣坊必会再次落入池弘光手中,那些跟随她的人将遭受和上一世同样的命运。 她不忍,也不愿。 “喵嗷!” 一声猫叫打断池依依的思绪。 附近人影晃动,池依依不欲被人发现,一个闪身,躲进尽头一间空房。 只听外面传来呼声。 “六娘!六娘!” 是池家下人在寻她! 第2章 陆大人,你想淹死我吗? 池弘光这么快就发现她不见了? 他就算已经迎到三皇子,也该陪着对方奉承一番,怎会这么早回来? 是了,池弘光心思深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恐怕特意让人回寮舍查看她的情况。 池家下人发现池依依和玉珠都不在房中,可不就要四下寻找。 池依依想起那噩梦般的场景,头也不回奔入内室。 她绝不能被人发现,她—— 她怔住。 里间并非无人。 一个男人靠在浴桶中,直直看着她。 水中热气氤氲,将那人的眉眼染上一层湿意。 池依依的眼也蓦地湿了。 陆停舟。 她喉中滚动着这个名字,难以自抑。 一晃神,仿佛又看到前世他身中数箭坠落悬崖的画面。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他的手腕。 男人赤裸修长的双臂搭在桶沿,右腕内侧一点小小红痣,如朱砂,如凝血,刺入池依依眼中。 池依依泪流满面。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 她活着的时候只和他见过一面,不,甚至算不上见过,她双目皆盲,只听过他的声音。 她与他相处不过短短一刻。 他却信守承诺替她报了仇。 更为了完成对她的祭奠,惨遭暗算。 她恨苍天不公,对她,对陆停舟,对那些信任她依赖她帮助她的人,都不肯给个好下场。 而此时此刻,距离陆停舟死去不到两个时辰,他再一次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 他像是暗夜中出现的一道光,他回来了,她也回来了,那些死去的人,他们都有了重来的希望。 陆停舟看到眼前的姑娘簌簌落泪,极轻微地挑了下眉。 姑娘脸上没有撞见男子沐浴的羞窘,她只是定定望着他,神情从震惊到哀伤,再到潸然泪下。 她哭得无声无息,却似天崩地裂。 陆停舟歪歪脑袋。 “姑娘……” “六娘!六娘!” 屋外此起彼伏的喊声打断他的问询。 还在流泪的姑娘面色一变,回头望了眼,犹豫了一下,快步跑到他跟前。 “得罪!” 说完便提着裙摆踩上脚凳,一脚踏入浴桶。 “哗啦”一声蹲了下去,娇小的身躯整个没入水中。 陆停舟:…… 浴桶很大也很深,两人共浴绰绰有余,但这是浴桶。 而他是男人。 一个脱光了衣服正在沐浴的男人。 姑娘蹲在他身前,缩成一团。 碧绿的裙带随波荡漾,如柔软的水藻拂在他两腿之间。 太孟浪了…… 可他低头看了看那双含泪的眼睛,陆停舟到了嘴边的话又哽住。 他是皇帝亲点的探花,入过翰林院,当过中书舍人,进过御史台,金殿之上舌战群儒。 如今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理寺少卿。 领教过他厉害的人都知道,陆少卿看似面善,实则嘴甜心辣,狠绝无情。 但此时此刻,看着藏在水中的女子,他难得有些无话可说。 不等他把人赶出去,内室的门帘一掀,一个脑袋钻了进来。 来人看见他,眼神一变。 陆停舟看见他,却笑了声,懒懒往后一靠。 “不请自入谓之贼,依照我朝律例,当处以三十杖刑。池公子,你说我是送你见官,还是你主动投案为好呢?” 池弘光从进屋看见他就觉得不妙。 三皇子曾想拉拢陆停舟,碰了个钉子,从此处处看陆停舟不顺眼,陆停舟也不是个善茬,三皇子针对他,他的还击比三皇子更狠。 久而久之,三皇子一党与陆停舟水火不容,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池弘光身为三皇子的门客,与陆停舟打过几次照面,深知此人不好相与。 他忍住退走的冲动,在门边站定,朝陆停舟拱了拱手:“不知此屋已被陆少卿借住,多有叨扰,我这就走。” 陆停舟笑笑。 站在池弘光的位置,只能看见他裸露在外的肩膀和手臂。 虽说他们都是男人,但在别人赤身沐浴时闯入着实无礼,陆停舟若揪着此事不放,一旦传扬出去,陆停舟丢不丢人不好说,三皇子一定会恨池弘光丢了他的脸。 池弘光见陆停舟笑而不语,担心他再说出什么罚刑下狱的话来,赶紧向他点点头,告了声罪,转身离开。 他走了约有数息,浴桶中水花一动,池依依从底下冒出头来。 她匆忙喘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头顶一沉,陆停舟把她按了下去。 池依依来不及憋气,差点呛着。 她挣扎了两下,只觉陆停舟的手按在她头顶,死死压着她的脑袋。 陆大人,你想淹死我吗…… 咕噜噜,池依依勉力憋住气,蜷起身子不敢动弹。 纤长手指无措地抵在男人的腰间,她只感觉对方身子紧绷了一下。 里间的门帘再度掀开,池弘光去而复返。 这回他端着礼貌的微笑,对陆停舟道:“陆少卿既住在这儿,可有看到或听到一个姑娘家从此经过?” 陆停舟看着他不说话。 池弘光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想到已经上山的三皇子,耐着性子又道:“那姑娘穿着米黄色的衫子绿色裙子,双十上下,鹅蛋脸,丹凤眼。” 陆停舟听了他的描述,冷静的眼眸终于动了动。 “池公子将此女记得如此清楚,她是你何人?” 池弘光道:“正是舍妹,池家六娘。” 陆停舟笑了下:“池六娘既已双十年华,年纪也不小了,池公子还怕她走丢了不成?” 池弘光和和气气道:“今日寺中人多,怕冲撞了贵人,陆少卿若知舍妹去向,还请不吝告知。” 陆停舟眸色淡淡,垂眼扫过水下的身影。 池依依闷在水里,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只觉按在头顶的手掌似是松了几分,随即又是一沉。 她狠狠撞到了陆停舟的腰胯上,面红耳赤…… 春衫薄透,遇水就化了般,她这么一起一伏,只感觉陆停舟身上的热意扑面而来。 “没有。”陆停舟撩起一捧水浇在肩头,“你若不信就进来搜?” 第3章 池六娘,你在玩什么把戏? 池弘光面上一僵。 这屋子是寺庙给居士修的房舍,居士们讲究清修,住处格外简朴,屋里除了桌椅床铺再无他物,连放衣服的地方也只有一个架子。 他站在门边,将屋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别说池依依不在,就算在,也不能在陆停舟的浴桶里。 何况陆停舟嘴上叫他搜,他若真敢进屋,才是没长脑袋。 池弘光暗道自己疑心太重,朝陆停舟行了个礼:“是我寻妹心切,望陆少卿海涵。” 说完,他放下门帘走了出去。 在外见到等候的家丁,他脸一沉:“谁说六娘在这儿?还不去别处找!” 报信的家丁嗫嚅应声。 方才他们四处打听,的确有人看见一个姑娘朝这边过来,但几人当着池弘光的面不敢辩解,只能跟着他离开,往别处去了。 听到外面再无人声,陆停舟这才松手。 池依依在水下早已憋得头晕脑胀,几欲昏死。 陆停舟一松手,她便冲出水面,如濒死的鸟儿一般,张着嘴,大口吸气。 水流滑过她头顶,她眨眨眼,一串水珠从眼睫坠落,散乱的发丝一绺绺粘在脸上,像个没学会凫水的幼年水鸟。 陆停舟面无表情看着这张湿漉漉的脸,过了许久,缓缓勾唇。 “池六娘,池弘光的妹妹,你与你兄长在玩什么把戏?” 池依依听到池弘光的名字,恍然回神。 “池弘光要把我献给三皇子,我不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的气息还很凌乱,说话间,又是几串水珠滑过脸颊。 她生了双凤眼,眼尾却不过于上挑,一张鹅蛋脸让她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颇有几分柔婉多情的意味。 但在陆停舟眼里,这张脸上只写了三个字:池家人。 “听闻池六娘经营绣坊,时进斗金,池弘光全靠你银钱铺路才入了三皇子的眼。既然都是为了三皇子,嫁给他又何妨?” 陆停舟慢慢道:“还是说,你们三皇子又想出什么花样,派你来找我麻烦。” 池依依摇头,抬手抹了把脸。 “我对陆少卿或许有过成见,但如今已认清池弘光的真面目,他的事再与我无关。” 陆停舟不紧不慢笑了下。 “出去。” 他的脸色突然冷淡,看池依依的眼神犹如看一个陌生人。 他们本就是陌生人。 他还因她丧了性命。 池依依只觉底气不足,慢慢从桶里站了起来。 方才情急之下跳入浴桶,现在危机一除,她看着眼前赤身裸体的男人,耳根唰地通红,同手同脚地就想跨出去。 不防裙摆浸了水,又湿又重,她脚下一滑,坐倒在桶中。 倒下时,她的脚往前一踹,不知踢到什么,就听一声闷哼。 陆停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对,对不住!” 池依依手忙脚乱抓住桶边,两手一撑,用力把自己撑起,又腾出一只手揪住裙摆,将它团在手里,这才小心翼翼起身,爬出桶去。 她艰难地回到地上,顾不得一身湿透,朝陆停舟屈膝行了一礼。 “今日情急冲撞了陆少卿,改日必亲自登门,向陆少卿赔罪。” 陆停舟的神情依旧不那么好看。 他看着她,脸若寒霜。 “我没兴趣掺和池家的事,也不想再和池六娘见面。” 池依依上辈子听过的辱骂比这难听多了,并不把他的冷言冷语放在心上。 她心知池弘光一直在外营造谦厚温和的形象,世人皆道他关爱弟妹,善待亲朋,而池依依经营的绣坊作为池家最挣钱的铺子,理所当然为池弘光提供了不少资助。 在外人眼里,兄妹一体,池依依就算在婚事上与池弘光产生分歧,他们始终会和好,陆停舟不可能因她三言两语便放下戒心。 她心中突感悲凉。 想要真正脱离池家,和池弘光彻底划清界限,果然没那么容易。 她在衣袖里摸了摸,掏出用手帕包着的迷情香。 “池弘光在我房中下药,想迷晕我送给三皇子,幸亏被我发现。” 她将手帕放在桌上。 “这里面是他用的香料,虽然沾了水,相信医官不难验出里面的配方。我不求陆少卿为我申冤,只想把这证据交给陆少卿,万一他日——” 她顿了顿,轻笑了下。 “万一他日我不在人世,或是池弘光下狱,还请陆少卿把这作为一项罪证,交给刑部审判。” 她吸吸鼻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陆少卿,风雨险阻,多多保重……再会。” 她不再多言,提着湿嗒嗒的裙摆走了出去。 屋里留下一滩水印,仿佛水鬼消失后留下的痕迹。 她一走,屋梁上忽然跃下一人,如大鹏展翅,翩然落地。 这人一身短打劲装,形容落拓,颊边有着星星点点的胡茬,俨然是名江湖人士。 他来到桌前,拿起那团手帕。 “放下。” 身后传来淡淡嗓音。 第4章 本皇子抽烂你的脸 落拓汉子回头一笑,将手帕往上抛了抛:“怎么,怕我弄坏了罪证,影响大理寺办案?” “怕沾了你的贼味儿,被医官留档在案。” 陆停舟从水里起身,扯过一旁的布巾围在腰间。 “做贼的是我师父,不是我。”落拓汉子将手帕放了回去,笑道,“你遮什么遮,咱俩一起穿开裆裤长大,谁没遛过鸟,还是说你怕那姑娘又闯进来,污了你的清白?” 陆停舟跨出浴桶,拿起另一块布巾,一边擦身上的水,一边问:“几时来的?” “比那姑娘早来一步。”落拓汉子拉过椅子坐下,“本想吓你一跳,谁知反被那姑娘吓了一跳。” 他躲在房梁上,见那池六娘直奔浴桶,钻入水中,陆停舟脸上的神情精彩万分,让他想笑又不敢出声,差点憋过气去。 “你说你也是,大白天的洗什么澡。这下清白没了,她滑倒的时候踢到哪儿了?我看你疼得不轻,那地方还能用吗?” 陆停舟面不改色换上衣裳:“路上遇到一架驴车,溅起的泥弄脏了衣裳。” “你说你这洁癖的性子,溅个泥点还得上山洗澡。”落拓汉子笑道,“不过正好帮了那姑娘,也算日行一善了。” 陆停舟瞥他一眼:“是啊,给你积德。” 落拓汉子愣了下,笑骂:“少占老子便宜,给孙子才叫积德。” 陆停舟整理好衣裳,来到桌前,低头看着那团手帕沉吟不语。 “怎么?怕有猫腻?”落拓汉子道,“我闻过了,没毒。” “里面有什么?”陆停舟问。 “迷情香。”落拓汉子说着,面露厌恶之色,“如果那姑娘说的是真的,她那兄长真不是人。” 陆停舟解开手帕上的结,露出里面断成数截的线香。 暗红的线香沾了水,仿佛一团血色晕染在帕中。 陆停舟盯着这团软粉残肢,拈起手帕一角。 那里绣着几片柳叶,青翠娇嫩,栩栩如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嗯?”落拓汉子没听清,“你说什么?” “池依依,”陆停舟道,“池家六娘,晴江绣坊的东家。” 凌云寺山门外,几个侍卫甩镫下马,簇拥着一名蟒袍男子走上台阶。 男子头戴金冠,腰缠玉带,生得一副好相貌,但目光尖利,看人时透着几分睥睨之意。 池弘光候在门前,见了他,恭谨又不显谄媚地迎上前。 “殿下,您远从京畿大营而来,一路鞍马劳顿,想必已经乏了,我已让人收拾好院落,请随我进去歇歇。” 三皇子扫他一眼,将马鞭扔给侍卫。 “你也知道本皇子难得抽出空闲,这趟邀我过来是想作何?若不能让本皇子满意,本皇子抽烂你的脸。” 池弘光笑道:“在下又非女子,哪里这等爱惜容貌。殿下,请随我来。” 他转过身,走在前方引路,眼角余光瞥向附近的池家家丁。 家丁们悄悄摇头,示意还未找到池依依的下落。 池弘光在袖中握紧双拳。 他特意去寮舍看过香炉,炉里的迷情香一根不剩,难道是池依依发现他动了手脚? 这不应该,她一个姑娘家哪懂这些。 但她为何突然失踪?就连玉珠也不见了。 池弘光掌心渗出冷汗。 幸亏他邀请三皇子前来,只在信中提到赏景,并未明说是为何事。 哪怕三皇子猜到什么,只要他咬死不认,这便只是个误会。 至于三皇子会不会窝火,把气撒到他身上,他自信对三皇子还大有用处,顶多受几日冷眼,待他另找机会讨好便是。 池弘光拿定主意,心头略松。 几人绕过照壁,忽听身后辚辚车响,像是又有人来。 池弘光抬头看看天色,时近傍晚,还有谁会上山? 知客僧打眼一看,惊了。 “烈国公?” 这声一出,山门附近的僧客齐齐瞩目。 池弘光与三皇子更不例外。 三皇子脚下一顿,转身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因着皇帝对烈国公的看重,他们这些做皇子的没有一个不想和烈国公攀上交情,然而烈国公对外人从不假以辞色,送上门的礼不收,递过去的帖不回,前几日三皇子听说烈国公要为母亲办寿,特意让人用西番进贡的玛瑙雕了串佛珠送去,仍然被烈国公府拒之门外。 遇上这个油盐不进的顽固老头,三皇子不见糟心,见着也糟心。 池弘光打量他的神情,往回挪了几步,小声道:“殿下,此处人多眼杂,您若有事想寻烈国公,不妨让我替您转告。” 他谦和地笑了笑,又道:“不过我人微言轻,烈国公若是不理我,还请殿下莫怪。” 三皇子见他主动递出梯子,心情好转,呵地冷笑一声:“走这一路我也累了,哪有心思理会旁人。你想拜见就去,别顶我的名头。” 池弘光会心一笑:“那我先送殿下去安顿。” 山门外,烈国公府的家丁齐心协力将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箱子抬下马车。 一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车边,两眼盯着他们,时不时喝上一句—— “慢!” “起!” “向左!” “上阶!” 烈国公府的管家陪在老人身旁,一脸无奈。 “国公爷,这边交给小人盯着就是,您坐车坐了一路,快进去歇着。” 烈国公挺直腰板:“不,我就要亲自盯着。” 管家嘴角抽了抽。 刚才国公爷挺腰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咔咔”两声脆响。 这人哪,上了年纪就别逞能,回头再给累着,让太夫人知道了,又得揍儿子。 要说国公爷小时候就算了,如今一个八十岁,一个快六十,底下儿孙一大堆,揍起来多不好看。 烈国公眼尖,瞧见管家的神情,哼了哼。 “你别抽抽,我倒要看看那池家丫头搞什么鬼,若是当真补绣就罢了,若是敢给老夫玩花样,哼,我掀了她的绣坊。” “唉,国公爷既怕有人借机生事,又何必找她家订寿礼。” 管家打小就跟着烈国公,尸山血海踏过来,主仆之间说话没那么多忌讳。 烈国公瞪他一眼:“家里老娘喜欢,我有什么办法。” 他转过头嘀咕:“都怪大丫头,往娘家带什么不好,非得给她祖母换床帐,这下好了,她祖母看上那绣活,稀罕得不行,大丫头还煽风点火,说什么房里配一套同样的屏风更带劲。我就没看出她给的帐子和别的有什么差别,不都是拿来用么,绣个蛾子和绣个鸟,谁比谁金贵?” 管家忍着笑:“国公爷是心疼那些钱。” 晴江绣坊的绣品可不便宜,只有达官贵人才买得起,烈国公不收贵礼不敛财,除了朝廷的俸禄,就靠皇帝时不时的赏赐充盈库房。 御赐的东西又不能拿去卖,可不让烈国公守着金山叫穷么。 烈国公斜了管家一眼:“就你话多。” 眼看家丁将装着屏风的大箱子抬进寺院,烈国公招手唤来绣坊的周管事:“东西送到了,你们东家呢?” 周管事道:“玉珠已去通报东家,还请烈国公入内稍事歇息,我们东家一会儿就到您那儿请安。” 寮舍的僻静角落,玉珠轻手轻脚,东张西望。 刚转过弯,就与一人撞上。 第5章 渣兄想见她,哪儿那么容易 看清来人,玉珠倒抽一口凉气,拍拍胸脯。 “六娘,您怎么这身打扮?” 她晌午离开前,六娘还穿着自家衣裙,这才不到半日,身上就换了套青布素衣,她怎么不记得自己给六娘备过这样的衣裳。 “您的头发怎么也湿了?”玉珠盯着池依依的发顶,“您的簪子呢?这发带又是哪儿来的?” 池依依摸摸自己的发髻,离开寮舍前发簪还在,后来一番躲藏,簪子不知掉在了哪里,她担心撞见池弘光,便没再去找。 “我在水潭边上摔了一跤,大概发簪也掉那儿了。我湿着衣裳不好乱走,就找住在附近的居士借了套衣裳,又借了发带束发。” 她避重就轻,没提遇到陆停舟,更没说她躲进陆停舟浴桶一事。 玉珠信以为真,担心地摸摸她的手背:“回头我给六娘煎副药喝,您可千万不能受寒。” 池依依笑笑:“都听你的,国公府的屏风呢?可有送上山?” “送到了,”玉珠快人快语,“这回上山的除了屏风,还有国公爷。” “国公爷?他也来了?” 池依依惊喜交加。 她以为国公府再怎么看重这份寿礼,顶多派世子护送,没想到竟是烈国公亲自前来。 烈国公是谁,是皇帝最信任的人,甚至比几个皇子更得圣心。 烈国公在朝中从不结党,有他在,不用担心三皇子会上门抢人,池依依相信,至少今晚她无比安全。 “走,我们这就去拜见国公爷。” 池依依拉着玉珠匆匆离开。 两人走后,一名落拓汉子踩着房顶,悄没声地窜回陆停舟的住处。 陆停舟站在窗前,手里慢慢转动着一根纤长的银簪。 簪头花叶缠绕,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微芒。 眼前忽然一暗,窗户上方倒挂下一张落拓的脸。 陆停舟一脸冷漠。 “段云开,你几岁?” 段云开撇嘴:“这样也吓不到你,没劲。” 他翻身从檐上跳下,跃进窗台。 陆停舟开门见山:“打听到什么消息?” “你求我,求我我就告诉你。”段云开笑嘻嘻道。 陆停舟静静看他一眼。 段云开挠挠脸,自觉没趣地抱着胳膊往桌边一靠。 “池家人的确到处在找池六娘,池六娘一直在外面和他们兜圈子,没有露面。对了,离开你这儿以后,她先去别的居士那儿换了身衣裳,是个耳聋的老婆婆,不知道她是池家人。” 段云开很是佩服这位姑娘的心细,若她寻的是别人,恐怕会暴露行踪,但那老婆婆耳聋口拙,哪怕池家人找上门,也问不出她的去向。 “她对这里很熟,以前应是来过。”段云开从腰上的荷包里摸出一颗干枣,丢进嘴里嚼了嚼,又道,“一炷香之前,池弘光去山门外迎接三皇子,他们刚进门,烈国公就到了。” 陆停舟目色一闪:“烈国公?他来做什么?” “烈国公押了一大口箱子过来,他是习武之人,我没敢靠太近,听着像是什么屏风,要拿来找人补绣。”段云开道,“池家的丫鬟找到池六娘,听两人的意思,国公府的屏风是迟六娘让人送来的,但她并不知道烈国公会亲自上山。” 陆停舟抬手搭在窗沿,指尖轻扣了两下,忽然道:“今晚不走了。” 段云开一愣:“你顶头上司还在京里等你,你不赶着回去述职?” “天色已晚,我明日再走也不迟。”陆停舟道。 “你留在这儿想干嘛?”段云开好奇,“帮那个池六娘?” 陆停舟摇头。 他望着天边的落日,眯了眯眼:“我想看看,今晚的凌云寺会唱什么大戏。” 日暮西山,飞鸟投林。 池弘光从三皇子屋里出来,听见家丁的禀报,又惊又疑。 “你说六娘已经找到了?就在国公府的院子?” “是,六娘让玉珠传话,说她今晚要补绣给太夫人的屏风,让大郎不要担心。” 池弘光皱眉:“难怪烈国公亲自上山,原来是因为这个,可是六娘怎会突然想起补绣屏风?” 池依依绣坊的事从来不瞒他,他知道烈国公府在晴江绣坊订了寿礼,昨日便已交付。 这扇屏风由池依依亲自操刀,花了整整半年工夫才绣好。 他今日带池依依上山,正是以心疼妹妹为借口,把她骗到凌云寺来。 谁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偏偏在今日下晌出了岔子。 他沉思片刻,疑虑重重。 “不管那么多了,我先去拜见国公爷。” 他来到国公府院外,见了管家,道明来意。 国公府管家站在门槛内,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下巴微抬。 “国公爷歇下了,没空见外人。” 池弘光忙道:“在下是池六娘的兄长,舍妹正在院中为太夫人补绣屏风,还请管家通融,让我与妹妹一见。” 管家倨傲地笑笑。 “到国公府做活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每个人的亲朋来了都要进府?池公子,想见令妹就等她绣完屏风再说。” 说完,管家朝守门家丁递了个眼色,院门砰地一声在池弘光面前关上。 “退!” 守门家丁手持棍棒,拦在门前,个个凶神恶煞,活脱脱一副刁奴模样。 池弘光的嘴唇颤了颤,深吸口气,微微一笑,强装没事人似地走开。 池家家丁紧随在他身后。 “大郎——” “闭嘴!” 池弘光厉喝一声,想起这是在外面,压下怒火,冷声道:“去问问斋厨,殿下的晚膳怎么还没送来!” 国公府管家站在门里,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回到正屋。 “国公爷,刚才池弘光求见,我把他打发走了。” 宽敞的厅堂内,烈国公大马金刀坐在桌前。 “去去,这种小事也来烦我。” 他朝管家挥挥手,又像想到什么,朝正在屋里忙碌的池依依道:“池弘光是你哥,你想不想见他?” 池依依拿起两束丝线,举在半空对着落日的光线瞧了眼,笑道:“办正事要紧,想见兄长随时能见。” 烈国公笑了声:“你哥待你这样好,你竟待他如此冷淡?” 第6章 陆少卿,你不如翻墙 池依依微微一笑:“国公爷想多了。” 烈国公哼了声,端起茶碗:“我人虽老,招子还亮。” 池依依含笑回眸,举起手里两束丝线:“还请国公爷替我瞧瞧,选哪个颜色为好?” 烈国公定睛望去,脸色一凝。 “这不都是红色,哪有不同?” 池依依笑道:“左手是落霞红,右手是绛红,绛红略深,落霞更艳。” 烈国公看看管家。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 烈国公重重放下茶碗。 “老夫听不懂这红那红的,要我说,两边都像人血,一边是刚砍下脑袋,腔子里飙出的血,另一边却是我刀上,杀人干后的血。” 他扭头问管家:“老胡,你说对不对?” “对,国公爷说得都对。” 胡管家嘴上应着,心里却直叹气。 国公爷又开始使性子,吓唬一个小姑娘家,有意思吗? 池依依像是没听出烈国公的恐吓,微笑着点头:“国公爷的形容很是别致,那就用落霞红。” 烈国公见她神情自若,看她的眼神犀利了几分。 “小丫头,老夫虽然是武夫,但也知道刺绣要用到绣架,但这屏风都装裱好了,老夫不许你拆开。” 池依依点头:“国公爷放心,我只是补绣一小块地方,不必拆开。” “哈,果然艺高人胆大,你就不怕绣坏了没法向老夫交待?” 池依依将挑出的丝线放入线盒:“国公爷一身正气,有您在这儿镇着,怎会绣坏。” 烈国公啧了声:“老胡,听听,把我当庙门口的哼哈二将了。” 胡管家笑道:“国公爷每日练武两个时辰,哪有那么大肚子。” 烈国公拍拍肚皮:“说到肚子,老夫也饿了,走,去看看斋饭好了没有。” 烈国公带着管家一走,守在一旁的玉珠悄悄吁了口气。 池依依笑道:“害怕了?” 玉珠摇头:“我才不怕,六娘说能绣好就能绣好,等您绣出来,一定会让国公爷大吃一惊。” 池依依抿唇轻笑:“去告诉胡管家,我还需要九十九支蜡烛,请他替我找来。” “这么多?”玉珠瞪大眼睛,“寻常在绣坊,晚上最多点三十支蜡烛就够了,今晚要用九十九支?” 池依依起身走到屏风前,抬手在绣幅上虚抚一记。 “不能让烈国公白跑一趟,既然要绣,就要绣最好的。” 虽然以屏风为借口是想拉烈国公府作自己的挡箭牌,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敷衍了事。 池弘光生性多疑,一定会发现寮舍中的迷情香不见了,她又无故消失了一下晌,若不能给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理由,她怕自己躲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 陆停舟的质疑让她明白,想要成功脱离池家,非一朝一夕能为,在这之前,她必须稳住池弘光。 所以今晚,她必须拿出杀手锏。 用过斋饭,池依依向烈国公要了一间静室,进去以后再没出来。 烈国公散完步消完食,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 眼看玉兔东升,星子满天,静室里仍无动静。 烈国公叫来玉珠:“那丫头怎么还没开工?” 玉珠看了眼虬髯如戟的国公爷,压下心头的畏惧,朗声应道:“六娘说过,刺绣好比杀人,要做到手中无汗,口中有唾,方能下针,等她在静室准备好了,自会开工。” “好个手中无汗,口中有唾,这不是老夫以前训练士兵说过的话?”烈国公道,“你的主子倒是会拍马屁。” 玉珠扁扁嘴,突然道:“国公爷可要喝茶?” 烈国公皱眉:“喝什么茶?” “六娘说了,给太夫人的寿礼太过贵重,国公爷多半不能放心,若是今晚想在厅里看着,便让婢子给国公爷沏壶浓浓的热茶。” 烈国公默然半晌,猛地一甩手:“还真把老夫当成了门神。” 他大声叫来管家:“老胡,去把老夫最喜欢的茶叶拿来!” 胡管家忍着笑:“哎!” 夜深人静,漫山遍野响起虫吟蛙鸣。 凌云寺中,有人穿过暗夜,在月光下露出修长身形。 他在国公府院外站定,抬手准备敲门。 “等等!”段云开从后面冒出来,“你确定你能进去?我可是亲眼看见来拜访的人都吃了闭门羹,你不如翻墙?” 陆停舟瞥他一眼:“好,你翻。” 段云开看了眼不高不矮的墙头,以他的本事,随随便便就能跳一百个来回。 “我不。”他果断拒绝,“你怂恿我干的就没一件好事。” 陆停舟淡淡道:“你去三皇子那儿盯着,有事再来找我。” 段云开往后退了几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我看看你怎么进去。” “走进去。” 陆停舟说着,屈起手指,在门上轻叩了两声。 “谁啊?”里面传来国公府家丁不耐烦的声音。 “大理寺少卿陆停舟,请见烈国公。” 段云开在心里呵呵。 就这?还不如那些带着礼物来的呢,好歹有个借口。 门里果然很安静。 段云开正要嘲笑,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张开的嘴巴闭上。 开门也没用,照样进不去。 陆停舟抬步走了进去。 哎? 段云开险些叫出声,这就进去了? 他情不自禁往前跟了半步,就见陆停舟回头望他一眼,反手关上院门。 嘿!这臭小子! 段云开扭头就走。 胡管家站在门边,朝陆停舟笑道:“陆少卿不请您的朋友一块儿进来?” 陆停舟道:“不必,他没空。” 胡管家笑了笑。 “陆少卿来得正巧,国公爷还未歇下。” 他领着陆停舟走进正院。 正院里的厅堂亮如白昼,四下点满近百支蜡烛。 一扇一人高的紫檀屏风立于厅中。 一个青色身影如蝴蝶一般,围着屏风来回穿梭。 陆停舟停下脚步。 “这是?” 胡管家道:“这是晴江绣坊的池娘子,正在为我家太夫人补绣寿礼。” 陆停舟点点头,目光投向院落一角。 烈国公坐在一棵大榕树下,双臂交叉,环在胸前,魁梧的身板挺得笔直。 但若细看,那双圆瞪的眼已目光涣散,失去焦点。 胡管家快步上前,在他耳边轻唤:“国公爷,醒醒,陆少卿来了。” 烈国公猛地一抖,眼中重新凝聚神采。 “谁?” “我。” 陆停舟走过去。 烈国公看见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你小子——” 他话未说完,朝厅堂里的池依依警惕地望了眼。 第7章 这法子只能保她一时 他们这边离得远,说话的音量又小,池依依围着屏风忙碌,对院里的动静一无所觉。 烈国公扭回头,盯着陆停舟问:“你来做什么?宁州的案子审完了?” “国公爷呢?”陆停舟不答反问,“您怎么在这儿给人守夜?” 烈国公瞪他一眼:“你这张嘴,好话没有一句,难听的话倒有一堆。” 陆停舟轻轻笑了下:“听说您傍晚上了山,我想着我是晚辈,不来探望一眼与理不合。” 烈国公竖起浓眉:“你来见老夫就没好事。” “总比三皇子来要好。”陆停舟道,“听说三皇子也在寺中。” “那又如何,”烈国公冷笑,“他倒是打发了一个姓池的过来,老夫没空理会。” 陆停舟看向屏风前的青色身影:“她也姓池。” “这个池和那个池倒是有些不一样。”烈国公端起手边的浓茶喝了一口。 “有何不同?”陆停舟回眸。 烈国公抹抹胡须:“比她哥聪明,也比她哥沉得住气。” 陆停舟笑笑:“国公爷这是夸奖还是讽刺?” “老夫没你那些弯弯肠子,”烈国公道,“这丫头别的不好说,但她一拿起针,老夫就能看出来,她只要老老实实走正道,这辈子前途无量。” 陆停舟轻哦了声:“那国公爷看我呢?” “你?”烈国公哼了哼,“满脑子邪门歪道。” 他丢下茶碗:“老夫困了,你是走是留?” 陆停舟问:“您不守着了?” “守个屁,”烈国公起身,“我看你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不如你在这儿守着?” “您不怕她看见我?” “我国公府虽不收礼,但也不是什么人都不见,”烈国公道,“再说你要是怕被看见就不会进来,你是特地冲她来的,对不对?” 陆停舟笑笑:“是也不是。” “少跟我打哑谜,”烈国公嫌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夫没那么蠢,也没那么容易被人算计。” 陆停舟点头:“国公爷眼明心亮,是晚辈多虑了。” 他此来的确有试探池依依的意思,但看烈国公的反应,怕是用不着再试探。 他目送烈国公离开,看了看树下的空椅,掀起袍摆坐了下去。 耀眼的烛光下,屏上的纱绢薄如蝉翼,远远望去,竟似透明一般,屏上的锦绣浮在半空,美轮美奂,精妙绝伦。 池依依全神贯注盯着手里的绣活,每在屏风这头扎下一针,便去背面返扎一针,如此循环往复,不知时间流逝。 院子里寂静无声,偶尔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陆停舟靠在椅中,望着前方忙碌的身影,目光深邃。 倘若池依依当真受池弘光胁迫,烈国公此番上山,便是这姑娘为了自保所施的手段。 她很聪明,敢利用池弘光惹不起的人做挡箭牌,可惜这法子只能保她一时,保不了一世。 —— “我那妹妹整日扑在绣坊,满脑子只有针线活儿,对这男女之事一窍不通。” 池弘光眼含醉意,给三皇子倒了杯酒。 “她能得殿下垂青是她的福分,我只怕她不解风情,不能好好伺候殿下。” “你的意思是,她不肯了?”三皇子淡淡道。 池弘光连忙摆手。 “我还没来得及跟舍妹商量,但我今日带她上山,就是想让她陪殿下说说话,与您多亲近亲近,谁知这么不凑巧,烈国公来了。” 三皇子斜眼睨他:“我听说烈国公是她叫来的?” “她哪有那本事,”池弘光笑道,“不过是听寺里高僧说了几句偈语,突发其想,要为太夫人的寿礼屏风补绣一图。” “当真?”三皇子目光犀利,“我还听说她下晌不在寺里,你们一直在找她。” 池弘光笑着解释:“殿下有所不知,舍妹一琢磨绣活就犯痴性,旁人压根近不得身,她下晌出去就是为了图个清净,这不嘛,直到傍晚才回来,一回来就被烈国公府的人叫走了。” 三皇子拿起酒杯,漫不经心晃了晃:“你家六娘倒是天真可爱。” 池弘光一听这口气,就知三皇子对池依依兴趣不减。 他不失恭敬地笑了笑:“也亏得她有这份痴性,晴江绣坊才能有今日气象。” “我母妃很喜欢那绣坊,”三皇子道,“身为人子,我也想讨母妃欢心。” 池弘光神情微变,旋即恢复如常。 “殿下放心,待他日舍妹进了殿下府中,她人是殿下的,绣坊也是殿下的。” “你不心疼?”三皇子问。 “舍妹若能随侍殿下左右,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心疼?” “我是说那绣坊,”三皇子慢慢道,“那可是你家的聚宝盆,你就不想给自己留着?” 池弘光心中一凛,状似洒脱地笑了笑:“殿下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区区绣坊,何足挂齿。” 三皇子盯着他看了许久,大笑出声。 “说得好,本皇子就喜欢忠诚于我的人,”他把手里的酒杯递给池弘光,“来,这杯酒赏你了。” 池弘光双手接过,一仰脖,悉数倒入喉中。 “多谢殿下厚爱。”他脸色酡红,“舍妹之事请殿下放心,等再过些日子,必会让殿下满意。” 屋顶上,段云开轻轻将掀开的瓦片放回原处,身形一纵,悄没声地消失在夜色中。 灯火通明的厅堂里,九十九支蜡烛已燃烧过半。 池依依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脖子,放下针,十指交叉,抻了抻僵硬的指头。 没有绣架,刺绣比平日难了好几倍,但她之前在静室独处之时,已将每一针在心里演练了上百遍。 前世她身陷囹圄,眼盲手残,至今日重生已有一年未能碰针,但她心里没有一日荒废过绣功。 今晚重新拿起针线,她就算闭着眼,也能在纱绢上绣出一幅完美纹样。 她望着眼前的绣屏,笑了笑,逼回涌上眼底的湿意。 现在还不到松懈的时候,等她绣完这幅图,明日见了池弘光,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捶捶肩膀,忽觉有人在看她。 是国公爷吗? 她转头望去。 第8章 池六娘早就相中你了 不是国公爷。 是……陆停舟? 池依依望着树下的人影,那人的面目虽隐在暗处,她仍是一眼认出,那就是陆停舟。 他怎么会在这儿? 池依依唇角微动,又惊又喜。 还未开口,就听夜色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 陆停舟歪在椅子上的身影动了动,站了起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池依依以为他有话想对自己说。 然而他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开。 池依依微微一怔,下意识追了过去。 等她追到院中,陆停舟已不见人影。 她缠紧手指,百思不得其解。 陆停舟为何出现在这儿? 他和烈国公是什么关系?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深更半夜,他坐这儿干嘛? 总不会是为了纳凉。 池依依蹙了蹙眉,回头看了眼即将完工的绣屏。 这下可好,被陆停舟这么一打岔,她又得先静心,才能动针了。 院门外,段云开朝陆停舟招了招手,示意他随自己离开。 走在无人的小道上,段云开开口:“你什么时候和烈国公有了交情?” 别人进不去的院子,陆停舟说进就进,段云开直觉这俩关系匪浅。 “他是老师的故交。”陆停舟道。 “啥?”段云开愕然,“我祖父还有朋友?” 陆停舟淡然:“就冲你这话,你小时候挨的每顿打都不冤。” 段云开默了默。 “不说这个了,”他转开话题,“你猜我在三皇子那儿听到了什么?” “不猜。”陆停舟道,“有话就说。” 段云开一噎,重重叹了口气。 “那池弘光果然不是人。”他义愤填膺,“不但要把池六娘卖给三皇子,连池六娘名下的绣坊,也要一并送过去。” 陆停舟点点头:“不出所料。” 段云开看他一眼,见他再无他话,不禁追问:“就这样?” “你想怎样?” “你是大理寺少卿,遇到这种事,难道不该伸张正义?”段云开问。 “伸张正义?”陆停舟似是笑了下,“除了池六娘拿出的香料和你偷听到的消息,还有别的证据能证明池弘光作奸犯科?” 段云开滞了滞:“那怎么办?你打算就这样置之不理?” “池六娘就在烈国公那儿,你可以现在就去把人带走,”陆停舟道,“只要她愿意。” 段云开瞪他:“别说那姑娘愿不愿意,我要是把人带走,她这辈子的名声就毁了。” “你看她像是在乎名声的人吗?”陆停舟问。 段云开想了想:“也对,她连你的洗澡桶都敢钻。” 陆停舟瞥他一眼。 段云开摸摸下巴:“要不你去?” 他自言自语:“以你俩的交情,你去问问她,愿不愿离开京城,若是愿意,我可以护送一程。” “我和她有什么交情?”陆停舟问。 段云开疑惑地看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笨。 “当然是一起泡过澡的交情。”他义正辞严。 陆停舟微微一笑,在月下如夜昙轻绽。 “段云开,你是不是欠揍?” “你打得过我吗?”段云开挑衅。 陆停舟看着他不说话。 段云开慢慢收了脸上的笑。 “我先说好,我不是怕你,只是怕我家老爷子不高兴。”他耸耸肩,“而且我相信,你绝非看人受难却置之不理之人。” “你看错了。”陆停舟冷然,“我只帮对我有用之人。” 段云开啧了声:“我发现你这家伙自从进京以后,越来越没人味儿。” “要人味儿做什么?”陆停舟似是不解,“给人打牙祭么?” 段云开无言以对。 “我说不过你,总之你明天去找池六娘,我看她对你挺信任,你说的话她多半会听。” “要去你去。”陆停舟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月亮,“你不觉得她对我的信任毫无理由吗?” 段云开皱眉:“你是大理寺少卿,又是三皇子的眼中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信任你也在情理之中。” “我从未见过她,”陆停舟道,“她却能一眼认出我是谁,还当着我的面……” 他顿了顿,脑海里闪过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 她哭起来的样子堪称楚楚可怜,可惜他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哭得再可怜也激不起他半分同情。 段云开沉思片刻。 “她难道喜欢你?” 陆停舟脚下一顿。 “你说什么?”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好友没长脑子。 段云开却不这么觉得。 “你看,你当年高中探花,在长安街上没少被小娘子们扔手绢,后来这些年,你在京城抛头露面,总有机会经过绣坊,说不定池六娘早就相中你了呢?” 段云开越想越有可能:“过去她碍于兄长和三皇子那层关系,不敢向你示好,如今池弘光要卖妹求荣,她一见到你,可不就悲从中来,情难自禁了么?” 陆停舟看他一眼,忽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段云开不解。 “我在想,以你这脑子,是怎么在江湖上混下去的。” “那你说说看,她为何一见你就哭?”段云开道,“今天她刚进屋那会儿,我还以为你俩有个什么。” “无稽之谈。”陆停舟甩开他,大步往前走,“你想行侠仗义你就去,别拿我说事。” “哎,你这人,怎么恼羞成怒了呢?”段云开追了上去。 翌日一早,晨曦方露。 池弘光再次来到国公府院外。 他亲自拎着一个食盒,把它交给守门的家丁。 “舍妹早上爱喝米粥,这是我特地让厨房为她做的,还请替我转交给她。” 他说完并不纠缠,拱了拱手就要走。 “池公子留步。”院门忽然打开,胡管家从里现身,“令妹已经完成绣活,国公爷许你进来把人带走。” 池弘光微讶,随即一喜。 “恭敬不如从命。” 他跟在胡管家身后进了院子,一眼便看到烈国公在院中打拳。 他有心上前问候,却险些被拳风伤到,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胡管家笑道:“国公爷打拳时最忌有人近身,池公子,请这边来。” 池弘光尴尬应了声,随他走入厅堂。 刚一进去,就见厅中立着一扇高大的屏风。 第9章 渣兄送来一碗粥 屏风上绣的是麻姑献寿。 麻姑人称寿仙娘娘,时人贺寿皆爱以麻姑为图。 屏风上的女仙气质绰约,手里提着一个玉质果篮,篮中放着几颗水灵灵的仙桃。 女仙身后跟着一头仙鹿,仙鹿嘴里叼着一树桃枝,枝叶青翠,犹带露水。 这幅绣作宛如笔墨勾画,更比笔墨多了几分丝绸的华彩,精美绝伦。 哪怕池弘光早已见惯妹妹的绣作,一见之下仍是叹为观止。 他不免有些遗憾。 以池依依的出色绣技,晴江绣坊的前景不可估量。 可惜三皇子点名要她,他不得不忍痛将这棵摇钱树送给三皇子。 这么一想,池弘光又有些不甘心。 他靠池依依挣来的钱搭上了三皇子这条线,更凭自身才华成为三皇子看重的门客,但这还不够。 三皇子虽能给他大好前程,但他绝不会像池依依这样对他言听计从,更不会他想要多少银钱就给他多少银钱。 更何况他除了三皇子还想多结交几条人脉,这些都得花钱。 如果没了池依依,他还能像以前一样挥金如土吗? 池弘光想得出神,忽听胡管家道:“令妹不愧为晴江绣坊的东家,坊中绣技第一人,我们国公爷见了她绣的这头鹿,也是赞不绝口。” 池弘光本能地提起笑:“国公爷过誉,舍妹她——” 他说话时刚好转到屏风后头。 他正要习惯性地谦逊,一幅画面撞进他眼帘,令他怔怔住了口。 时下的屏风若要绣画,必须做到两面光,即正反两面图纹一样,皆可观赏。 这对绣功的要求极高,不能露出丝毫马脚。 这幅屏风既出自池依依之手,满足这一要求自然不难。 但让池弘光惊诧的不是这个。 他退后两步,往屏风正面瞧了眼,又转回背面再看一眼。 只见正面的麻姑身后跟的是口衔桃枝的仙鹿。 但到背面再看,那头仙鹿竟变成一个大胖小子,小子手里捧着一颗又大又红的仙桃。 池弘光情不自禁揉揉眼,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这绣作的正反两面真的出现了不一样的图案。 不但图案不同,连颜色也大有不同。 这简直!简直…… 他舔舔唇,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激动。 这样的技法若能用于绣坊,要不了一个月,晴江绣坊就会名声大噪,别说在京城,就算整个大衍,也是独树一帜。 到那时,绣坊何止日进斗金,数不尽的达官贵人、豪商巨贾,都会趋之若鹜。 有了这个纽带,他想认识什么样的人认识不到?哪怕是从那些人家的夫人们入手,也能帮他牵线搭桥。 池弘光想象着那样的未来,几乎看见自己脚下铺开一条光明大道。 而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更让他难以自控。 “阿兄?”池依依走进厅堂,“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池弘光看向妹妹,露出几分真挚的笑容:“依依,你几时想出这样的技法?阿兄竟从未听你说过。” 池依依轻笑:“阿兄整日忙于公务,又常说刺绣为女子份内之事,我怎好拿此雕虫小技打扰阿兄。” “你这说的什么话,”池弘光佯怒,“我再忙也不能不管你的事。” 池依依笑容不减,转身去看桌上的食盒。 她实在不想面对池弘光这副虚伪的嘴脸。 过去他用着绣坊的钱,嘴里却总将刺绣贬得一文不值,仿佛这是门人人可做的生意,谁家只要有个女子,就能轻松扛起这活儿。 那时的池依依虽然有些不被理解的难过,但仍然对他充满感激。 因为父亲还在世时,家里的产业已被败得七零八落,前面四个兄妹皆已夭折,她年方十三,父亲就想把她嫁人换聘礼,对方是个鳏夫,比池依依大三十岁,是池弘光劝住了他。 池弘光说,妹妹还小,又早早没了娘,理应让她在家里多待几年,何必这么早就骨肉分离。 池弘光还说,父亲若嫌女儿家是累赘,以后养妹妹的钱他来挣。 池依依当时听到这些,对池弘光感激涕零。 两人虽非一母所生,池弘光待她却如嫡亲兄妹,怎不让她心怀感恩。 说来也凑巧,父亲没过几日便因醉酒冻死在雪夜,这桩婚事彻底作罢。 池弘光清点家产,发现祖上留下来的古董字画都被父亲倒卖一空,甚至还留下许多欠条。 池依依不忍兄长日日被债主骚扰,拿出母亲留下的私房和自己接绣活攒下的银两,替家中还清了债务。 为了让池弘光安心在书院求学,她没日没夜刺绣挣钱,由于绣技出众,得到一位刺绣大师赏识,成了对方的关门弟子。 几年后,池弘光靠她的资助完成学业,考中举人。 而池依依师父所在的绣坊因主家遭了祸,不得已将绣坊贱卖,池依依与师父商量过后,一咬牙拿出全部积蓄,又向钱庄借了些利钱,盘下绣坊。 池依依为绣坊投注了全部心血,绣坊从一开始的门庭冷落到后来渐有进账,又因师父的关系,为宫中教坊司特制了一批舞衣,使得舞姬们在宫宴上大放异彩,得到皇帝亲口称赞。 从此,晴江绣坊的名气一炮打响,成了京中一块金字招牌。 相比池依依的生意兴隆,池弘光的科举之路却再无起色。 他考不中进士,又不甘只以举人的身份谋个七八品的小官,便借池依依给的银钱铺路,入了三皇子府,成为众多门客之一。 为了获得三皇子青眼,池弘光拿钱开道,终于挤到三皇子面前。 池依依虽不大赞成兄长放弃科举,但人各有志,她只求兄长得遂所愿,总好过整日在家郁郁不乐。 去年师父年老归乡,池依依身边除了池弘光再无别的亲人,对于他的要求,她从无不应。 谁知她的一再包容让他的野心不断膨胀,甚至不惜拿她去讨好三皇子,更使出如此下三滥的伎俩。 池依依打开桌上的食盒,看到那碗清粥,眼底浮起一丝嘲讽。 她为何早间总爱喝粥,只因早年为了多接绣活,总是熬更熬夜地刺绣,到了早上无甚胃口,只能吃得下一点白粥。 池弘光不喜喝粥,无论早晚总要喝一碗滋补的汤水,以前家中拮据,喝的是鱼汤,后来池依依靠绣坊有了充足进项,池弘光便让厨房可劲地炖各种补品。 不是给池依依,而是给他自己。 池依依虽不是那种明明有条件还苛待自己的人,但她这些年为了绣坊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于吃食上并不讲究。 总归家里有那么多鹿茸人参、干鲍燕窝,谁爱吃谁自己拿,她犯不着为这个和兄长置气。 池弘光起初还假惺惺试探她的反应,见她浑不在意,更是变本加厉,还总笑她肠胃娇气,受不住好东西。 如今想来,家中库房还存了好些补品和珍贵药材,等她这趟下山,把它们通通处理干净。 哪怕一把火烧了,也不给池弘光留半分。 池弘光见池依依望着食盒迟迟不语,笑道:“依依,阿兄知道你爱喝粥,这是专门为你备的,你快趁热喝,暖暖肠胃。” 第10章 他要留下这棵摇钱树 池依依听他当着外人的面嘘寒问暖,只觉作呕。 她将盒盖放回原处,回眸一笑:“多谢阿兄,可今早起来时,我已在国公爷这儿用过早饭,实在是吃不下了。” 一旁的胡管家眉峰轻动,吃早饭?他们可还未准备。 方才池弘光在外叩门,是这位池六娘向国公爷说了情,想让兄长入内一见,他们这才把池弘光放了进来。 眼下这兄妹俩,一个面容和煦,一个言笑婉婉,瞧上去正是兄友妹恭,手足情深。 然而这画面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假。 再听池依依这番话,分明对他兄长的好意视若敝屣。 胡管家是国公府的管家,听过见过的世面不少,当下就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这池六娘当着他们的面说谎,是想让外人知道,她与池弘光并不像传言那样和睦? 胡管家不动声色转着念,看来这补绣屏风一事,果然如国公爷所料,背后大有玄机。 池弘光没有听出妹妹的敷衍,闻言只是笑道:“既如此,你在国公爷这儿已叨扰许久,咱们这就走。” 他还有许多话想问池依依,当着外人的面总归不便,虽然有心与烈国公亲近,但烈国公还在打拳没空理他,倒不如把池依依带走,仔细盘问昨日失踪之事。 还有她在这扇屏风上展现的技法,池弘光想知道,除了她可还有别人也会。 两人出得门来,池依依听见池弘光迫不及待的询问,笑着回应:“阿兄在外面见多识广,可曾见过类似的绣法?” 池弘光怔了怔:“不曾。” 池依依笑了。 她仰头看向蔚蓝的天,轻盈的晨光落在她面上,她眼中神采熠熠。 “我倒是见过。” 这话一出,池弘光仿佛被泼了一头冷水,心里的激动打消大半。 “哦?”他意兴阑珊道,“不知何方高人,竟与我妹妹一般出众。” 池依依走在前方,领先他一个身位,慢慢道:“倒也不是一模一样。” 池弘光沮丧的心又被吊到半空。 他不懂刺绣,更从未踏足池依依的绣坊,于这刺绣一道知之甚少。 但他听得出池依依的语气,这意思是,她的绣技更强? 如果更强,那晴江绣坊还是可以借此一搏。 池弘光正想着,就听池依依道:“双面绣于五十年前便已出现,我师父在宫中文绣院做女官时,摸索出双面异色绣,即两面图案一样,颜色不同。” 这一技法被宫中绣工沿袭,所以多用于皇家御用之物,池弘光虽攀上三皇子,所见终究有限,自然从未见过。 池依依的师父出宫后,继续钻研绣技,一心想做出异色异形绣,即两面不但颜色各异,连图案也完全不同。 但因年老体迈,精力受限,迟迟不能成功。 后来收了池依依这个徒弟,池依依年纪虽小,但天分过人,她继承师志,经多年尝试,终于让异色异形绣成功面世。 上一世,她刚研究出此法,还未得以施展,便被池弘光下药送给三皇子。 后来她被三皇子剜掉双眼,斩断双手,关在后院地牢整整一年。 在那不见天日的狭小密室中,她日日夜夜在心中演练,尽管手中无针眼中无线,但她比任何人都能看清针法的轨迹。 而如今,她便要用这从未有人见过的绣技,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世上能人众多,我不敢担保自己一定独一无二,但凭这套异色异形绣,阿兄认为我们是否能让晴江绣坊更上一层楼?” 她回头看向池弘光,笑吟吟地抛出一个诱饵。 池弘光此人唯利是图,当初将她和绣坊献给三皇子,不过是为了讨三皇子欢心。 如今她有了旁人从未见过的绣法,能够给池家带来更大的利益,池弘光还舍得把她轻易让人么? 就算要让,恐怕也得榨干她的好处,直到她再无利用价值才肯放手。 池弘光果然沉吟不语。 池依依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这就是她的兄长,得陇望蜀,恨不能将所有好处吃干抹尽。 池依依懒得等他,径自寻了张石凳坐下。 此时天刚放亮,香客还未上山,寺里飘荡着和尚们早课的诵经声,伴着香火的气息萦绕在寺庙上空。 池依依闭眸听着诵经声,静静等着池弘光的反应。 不多时,脚步声来到身前。 池依依睁开眼,就见池弘光脸上带着一贯温文尔雅的笑,对她道:“妹妹的绣技天下无双,阿兄相信,你一定能把绣坊发扬光大。” 池依依笑笑:“当年父亲想把我嫁人,全靠阿兄说情我才能有今天。阿兄,你放心,我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池弘光笑意更盛。 “我知道,我妹妹总是最好的。” 他当然知道池依依对他多么敬重,他也绝不会让她知晓,当年他为何阻止父亲将她许人。 因为他偶然得知,池依依手中还有姨娘留下的私房。 若让池依依嫁人,这笔私房就会便宜了外人,而他也不愿让父亲知道这笔银子的存在,否则他哪还有钱继续在书院念书。 他们池家虽已没落,他在书院却一直维持着贵公子的体面。 他深知家中财产已被父亲败了个干净,唯一可指望的便是池依依藏起来的那笔私房。 为此他明知父亲喝得大醉,仍旧任他在家门口的雪地里躺了一夜。 父亲死后,他故意找人扮作债主上门催债,池依依果然不忍心看他受辱,拿出姨娘的私房替他消灾,却不知那些银钱全部进了他的荷包。 他本想将池依依的积蓄搜刮干净,再将她送给山长家病重的侄儿冲喜,谁知池依依凭一手绣技入了绣坊做工,没多久更成为一名刺绣大师的关门弟子。 看着池依依带回家的银两越来越多,池弘光打消了送她冲喜的念头。 这么一棵摇钱树,还是留给自己为好。 后来池依依痴迷绣技,无心嫁人,池弘光不但不催婚,反而支持她的选择,更令池依依感动不已。 若非三皇子一再向他要人,池弘光恨不能池依依一辈子为池家做工。 今日看到池依依新创的绣法,池弘光又有了新的盘算。 就这么把人献给三皇子难免可惜,不如等他看看这绣法能带来多大利益,再做决定不迟。 到时就算三皇子把人和绣坊全部拿走,他能换来的好处也非今日可比。 池弘光看向池依依,眼神更加亲切。 而在他拿定主意之前,他还需弄清一件事。 “依依,昨日下晌你不在房中,做什么去了?”他试探着问道。 第11章 池依依,我们很熟吗 池依依自昨日醒来,苦心筹谋,早知他会有此一问,当下笑了笑。 “阿兄不知,我师父归乡前,心心念念就是这异色异形绣法,我身为她的关门弟子,自然要将此法钻研通透。” “今年我私下演练数次,已有所成。昨日在寺中听高僧讲经,不免想起前日给国公府送去的那扇屏风。倘若我能在屏风上施展此技,等到太夫人寿宴那日,岂不能让整个京城都知道我的技艺?” 池依依将早已想好的理由娓娓道来。 “我午睡时,忽梦神鹿降世,惊醒以后有了腹稿,便命玉珠下山去国公府讨要屏风。” 池弘光闻言,想起池依依以往对刺绣的痴迷,这样的事并非头一回,心中的疑虑顿时打消大半。 他故意板起脸,又道:“可你下晌不见人影,我带人到处寻你,还以为你被坏人掳去,差点吓死为兄。” 池依依微低下头,羞涩一笑。 “我本在房中准备绣稿,但屋里香气沉闷,令人头晕脑胀,便是灭了香也无用,我只好去山中寻了个僻静处,重新起稿。许是太过专心,没听到阿兄呼唤,才和你们错过。” 池依依扬起脸,讨好地看着池弘光:“阿兄刚才夸了我,就不要再骂我了。” 池弘光听她说起迷香,未免有些不自在,但见她言行举止与以往无异,去山中取静更是合情合理,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 他叹了口气,拿出好兄长的模样:“你啊,想一出是一出,下次可再不许这样任性了。” 池依依微笑:“依依明白。” 她笑起来如一池春水,池弘光想起三皇子对她的垂涎,不禁觉得今时今日还是别让两人相见为妙。 “依依,你累了一晚,快去好好歇着,阿兄还有贵人要招待,就不陪你了。” 他得先去稳住三皇子,以免对方见了人,一时兴起把人带走。 “阿兄只管去忙,”池依依显得无比乖巧,“我已让玉珠回房收拾,阿兄不必操心。” 池弘光巴不得听到这话,当下假模假样哄了两句,然后便朝三皇子的住处去了。 目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池依依这才收了脸上的笑。 她低头看着脚边的影子。 一阵风吹过,一旁凉架上的紫藤簌簌而落。 淡紫、暗紫、浓紫的花朵洒了一地,滚落到她的裙边。 她弯腰拣起一朵落花,就见地上的影子多了一道。 她顿了下,以为是池弘光去而复返,本能地提起嘴角,抬头看向前方。 一支缠花银簪递到她面前。 ……陆停舟? 望着眼前清俊如玉的男子,池依依略显迟滞地眨了眨眼。 怎么又是他? 是特地来找她的? 她下意识朝四周望了望,甚至忽略了陆停舟递来的东西。 “陆少卿,”她站起身,“您怎么来了?” 陆停舟将手里的簪子往前送了送:“你的。” 池依依这才看清他拿着什么。 原来她的发簪被他捡到了。 “多谢陆少卿,”她双手接过,扬起真诚的笑容,“我还以为它已经丢了,陆少卿在哪儿捡到的?” 她本是随口一问,却见陆停舟的眼神深沉了几分。 还能在哪儿捡到,当然是他的浴桶。 他没有回答,只问:“你想离开京城么?” 池依依怔了下,不防他如此直接,唇边的笑容隐去。 “想,但不是现在。” 师父归乡前,曾一再叮嘱让她照顾好那些绣工。 那些绣工大多和池依依的师父一样,是年老后从宫里放出的宫人,还有些则来自贫苦人家。 他们无依无靠,绣坊既是他们的谋生之所,更是唯一的家。 从池依依进入绣坊做工的第一天起,绣工们都待她极好,池依依能有今天的成就,既多亏师父倾囊相授,也少不了绣工们的无私分享。 这也是当初师父同意她盘下绣坊的最大原因。 “这里的人或许帮不了你什么,但有一点你可以相信,他们绝不会出卖你。” 上一世,师父的话一语成谶。 这些绣工不肯背弃她,纷纷遭了池弘光的毒手。 这一世,池依依不但要保往自己,更要保住他们。 哪怕玉石俱焚,也要给众人踏出一条生路。 “陆少卿如此问我,是因为昨日之事?”池依依心如明镜。 前后两世,她与陆停舟的接触都少得可怜,但她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上一世,她交待完复仇的遗言就死在他面前。 而他对着一个死人,却郑重地道了句:“你放心,我一定提着他们的脑袋来见你。” 他说到做到,却因此丧了性命。 而这一世,他不嫌弃她是池弘光的妹妹,特地跑来问她是否想离京。 如果她说“想”,他一定会帮忙,只是她要辜负他的好意了。 池依依别开视线。 “让陆少卿为我操心了,”她轻声道,“我虽有心请陆少卿为我做主,但我手里的证据不足以将池弘光正法,所以眼下我只能忍耐。” “若他以长兄的名义,把你直接嫁入皇子府呢?”陆停舟问,“长兄如父,他有权决定你的婚事,便是告到官府也没用。” 池依依眼睫一颤。 她当然想过这个可能,但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多谢陆少卿提醒,”池依依道,“但现在我对池弘光还有用,他舍不得这么早就把我送走。” 见她心意已决,陆停舟不置可否挑起唇:“但愿如此。” 他像是完成了任务,说完不再逗留,拔腿就走。 “陆少卿。”池依依叫住他。 陆停舟停下脚步。 “还有什么事?” 池依依踌躇了一下:“改日我想登门拜访,不知陆少卿哪日有空?” 她仅凭一己之力,对付得了池弘光,却对付不了三皇子。 不过不要紧,上一世在皇子府收集的罪证都记在她脑子里,如果把这些告诉陆停舟,陆停舟一定会充分利用这些证据扳倒三皇子。 但是口说无凭,上一世她能取信于他是因为有人帮忙,让她带出了大量文书,这一世没了纸质信物,陆停舟凭什么信她? 而这里面有些事情还未发生,她现在说出来会不会改变事态走向? 可无论如何,池依依都希望结交陆停舟这个朋友,不管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报恩。 陆停舟望着她,墨玉般的眼瞳泛起一抹疑色。 “池依依,我们很熟吗?”他突然开口。 他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嘲讽地笑了下:“我是大理寺官员,你是绣坊东家,我们之间有何话可说?” 第12章 国公爷该找她退钱 池依依闻言,眸色一黯,抿唇不语。 不怪陆停舟不想与她纠缠,站在他的立场,两人素不相识,他根本没必要趟这滩浑水,而她又拒绝了他的好意,还能要他怎样? 她有心解释,忽听丫鬟玉珠的声音响起:“六娘,您怎么在这儿?” 玉珠跑到近前,见自家姑娘和一陌生男子站在一起,担心对方无礼,当即拦在池依依面前。 陆停舟微微一哂,不再与池依依多说,掉头走了。 池依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改日找个机会,专程约他一叙才好。 正想着,就听玉珠问:“六娘,您认识那人?” 池依依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庙里的香客。” “哦。”玉珠忽然轻嘶一声,“这人好像有些眼熟。” 池依依奇道:“你见过?” 照说这不应该。 昨晚陆停舟虽然去过国公府的院子,但那时玉珠早被她打发去睡了,这两人并没机会碰面。 玉珠想了想,猛地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昨天我雇的驴车陷进泥里,险些不能下山,是这位郎君路过,帮车夫推了一把。” 她牢记自家姑娘的吩咐,为了不被人瞧见,驴车陷进泥后就躲在树后等着,她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推车之人和前方那位郎君面貌相仿,连走路的姿势也一模一样。 池依依听了玉珠的讲述,眼前仿佛出现一幅画面—— 一身清贵气质的陆停舟双脚陷在泥里,身上的锦袍溅满泥点,但他的双手仍然牢牢扶着车厢,推着车轮往前滚动。 难怪昨日大白天的,他一个人在房里沐浴。 原来是因为这个。 “六娘您笑什么?” 玉珠不解地看着自家姑娘,只见池依依嘴角弯弯,眼也弯弯。 “没什么。”池依依轻轻摇了摇头,转眼看向头顶的蓝天,“只是觉得……今天的日头真好。” 陆停舟回到居士院。 还没进门,段云开就从斜刺里窜了出来。 “怎么样?见到池六娘了吗?她怎么说?” “无话可说。”陆停舟道。 段云开抓抓脑袋:“无话可说是什么意思?” “不想离开京城的意思。”陆停舟把屋子的钥匙扔给他,“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办了,你若想行侠仗义就继续待在这儿,我还要回京,恕不奉陪。” 段云开接住钥匙:“你确定她不想离京?是有什么难处?” “没问。”陆停舟道。 段云开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怎么能不问呢?” “我不是她爹,”陆停舟冷淡道,“人各有志,不必勉强。” 段云开蓦地语塞。 “行,牛不喝水,我们也不能强按头,只是她一个小姑娘家也怪可惜的。”他叹道。 “不小了,”陆停舟道,“她年已双十,又是绣坊东家,见过的世面未必比你少。” 段云开摇头:“你不懂,天底下的女子都是水做的,别管二十岁还是八十岁,都值得让人呵护。” 陆停舟抬眉:“你与女刺客交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呵护?” “那能一样么?”段云开嘿了声,“再说没我帮忙,你早就死在宁州了。” “废话少说,”陆停舟拨开他挡道的身躯,“你若要留在这儿,就替我盯着三皇子,看他下山以后会去哪儿。” “也好,”段云开道,“有我在,那池六娘至少在山上不会被人欺负。” 陆停舟看傻子似地看他一眼:“有烈国公在,谁敢动她。” 事实证明,烈国公的名头着实好使。 池依依回寮舍歇了半日,池弘光一直没来扰她。 待她用过午膳,池家家丁这才前来传话。 “大郎要陪同贵人下山,请六娘在寺里好生歇着,若国公府还有召唤,且安心为国公府办差,不必操心家里的事。” 池依依笑了下:“知道了,你替我转告阿兄,就说他侍奉贵人辛苦,若得了闲,可去西郊别院小住,那里的樱桃已熟了,正适合邀人酌饮,吟诗作对。” 池家家丁走后,玉珠不解道:“六娘,您以前不是常劝大郎静心向学,少在外面喝酒玩乐么?” 怎么今日反而主动提起西郊别院,还同意大郎呼朋引伴? 池依依往手上涂了润肤的香膏,一点点慢慢揉开,浅浅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多劝无益,他既然喜欢便由他去。” 池弘光性喜钻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在三皇子跟前伺候的时候,京城内外到处都有他呼朋引伴的身影。 以前池依依时常会提醒两句,而今她才不管他去哪儿,他在池府待的时间越少,才越方便她行事。 池依依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让玉珠去探明池弘光与三皇子确已离开,这才离开寮舍,去了烈国公的院子。 烈国公见她上门拜见,脸上未露丝毫惊奇,仿佛料到她会去而复返。 “屏风绣好了,你还来作甚?”烈国公背着手,在大太阳底下遛弯。 池依依顶着日头跟在他身后,礼貌回道:“早上走得急,不知国公爷对我补绣之处是否满意,特来问询。” 烈国公头也不回:“绣得还行,这般花样也只有弯弯绕绕的人才想得出来。” 池依依微微一笑,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能让国公爷满意,我就放心了。” “你走。”烈国公道,“老胡说你这绣技是京里头一份,我国公府不能白占你的便宜,你去找他重新结算工钱,该补多少,老夫就补多少。” 池依依脚下一顿:“国公爷此话就折煞我了。” 她坦率道:“依我看,国公爷不但不该补我银钱,还该找我退还银钱。” 烈国公回头:“此话何意?” 池依依道:“国公爷买我的绣屏是给太夫人贺寿之用,太夫人寿宴那日,便是我的绣技一鸣惊人之时。我这本事一经传开,晴江绣坊何愁生意不兴?我借国公府替我打响名头,国公爷应该反过来找我收钱才对。” 烈国公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 “你这丫头倒是敢说。” “说与不说,国公爷都心知肚明不是吗?”池依依笑道,“小女纵有再多弯弯绕绕,也不敢在国公爷面前班门弄斧,所以此来便是向国公爷表明心迹,还请莫怪。” 烈国公哈哈一笑:“心肠如何倒是不知,说出来的话却是好听。” 他笑容一整,忽道:“你与你哥又是怎么回事?” 第13章 陆小子守了她半宿 池依依笑容微顿。 “国公爷连这也看出来了?” 烈国公哼了声:“少装蒜,你三番两次作为,不就是想给人看么?” 池依依唇角微扬,随即一叹。 “小女与家兄的确不像外界所传那样和睦,只是各家有各家的烦恼,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足为外人道却拿到老夫面前摆弄,你想让国公府替你出头?”烈国公一双炯炯有神的老眼审视着她。 池依依摇头。 “小女只是听闻国公爷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他日若是听到一些腌臜事,便是旁人不解,小女也希望国公爷不要误会。” 她过去一心琢磨绣技,除了绣坊,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才给了池弘光可乘之机。 而今她正要借这刺绣的本事,尽可能多地与人结交,尤其是像国公府这样的背景,必要时,哪怕狐假虎威,她也不惧用上一用。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让人知晓,她与池弘光并非一路人,以免错被划为三皇子一党,日后孤立无援。 烈国公听了她的解释,不以为然笑了笑。 “丫头,你看老夫可像多管闲事之人?” 池依依面不改色:“在我眼里,国公爷和陆少卿一样,都是好人。” 昨晚陆停舟突然出现在国公府的院子,她猜想两人交情匪浅。 指不定还是被她引来的。 至于陆停舟是想观察她,还是想提醒烈国公防着她,她都不介意。 她只确认一点,能与陆停舟交好之人,定不是坏人。 她这话说完,烈国公的神情变了变,便是满脸虬髯也挡不住面上的怪异。 “好人?” 他哈哈大笑,“你说姓陆那小子是好人?” 他的笑声震得树上的麻雀腾空而起,在天上盘旋了好几圈才落回枝头。 他看池依依的眼神露出几分意味深长。 “你认识陆停舟?” 池依依抿抿唇:“见过几回。” “见过几回就说他是好人?”烈国公哼了哼,“我听说京里不少小娘子都爱他那副皮囊,丫头,你也看上他的脸了。” 池依依一怔。 陆停舟的脸……她还真没仔细琢磨。 好看肯定是好看的,但或许前世他死去的画面太过惨烈,让她记忆最深的却是他腕间一粒红痣。 想起那幕场景,她目色微黯。 却不知这个反应看在别人眼里,又多了几分猜想。 烈国公摇摇头:“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不过别把人想太好,不然以后吃亏的还是自个儿。” 池依依回过神。 烈国公这话驴唇不对马嘴,她只是由衷称赞陆停舟的人品,怎么和少年慕艾扯上了关系? 话说回来,这位国公爷不是常年不理俗事的么,怎么对京里的八卦倒是门儿清。 池依依自觉见识了烈国公不为人所知的一面,只有跟在一旁的胡管家心知肚明,国公爷不是耳朵长,而是受了老友之托,打算替陆停舟在京城物色一门婚事。 前几日烈国公才让胡管家找来一沓待字闺中的女子名册,与太夫人挨个斟酌了一番。 结论是:看哪家都差点儿,而勉强登对的,或许人家看陆停舟也差点儿。 后来还是回娘家闲坐的大女儿一甩帕子。 “瞧你们这费事儿的,下月初二是陛下寿辰,大小官员都会拖儿带女参加寿宴,到时寻个机会让陆停舟与那些闺秀们见见,等他自个儿看对眼,再撮合不迟。” 烈国公一听也是这个理。 本朝不太讲究男女大防,皇帝又爱热闹,宫宴那天少不了各种节目,小到吟诗作对、投壶弈棋,大到骑马打球、拔河射箭,男女老少都会参与。 到那时,他只管往旁一坐,看陆停舟的眼睛长在谁身上,再找谁家议亲。 池依依不知这其中缘由,见烈国公把话题跑偏,笑着扯回正题:“我昨日曾说,要将绣好的屏风拿到佛前诚心供奉,不知国公爷可愿让我越俎代庖?” 她在寺中待得越久,在池弘光看来,她与国公府的关系就越热络。 那人汲汲营营,为了奉承三皇子,巴不得与国公府攀交情,否则不会特地让家丁传话,要她安心替国公府办差。 池弘光的打算正中她下怀。 她从前世的暗影回到今生,也想寻个安稳之处,仔细思量日后的对策。 若论安稳,还有哪个地方比得上有烈国公在的凌云寺。 这也是她过来求见的目的。 烈国公老眼一眯。 “老胡,”他叫来管家,“带她去小佛堂。” 小佛堂就在烈国公下榻的院子。 胡管家把池依依送去小佛堂,回到烈国公身旁。 “国公爷,您为何要让她留下?” 他还以为国公爷会二话不说,把人扫地出门呢。 烈国公吹吹胡子:“我再不懂刺绣,也知道那玩意儿费了不少心血,看在她还算老实的份上,她要供佛就让她供。” 胡管家笑道:“国公爷总是心善。” “少拍我马屁,”烈国公横他一眼,忽又皱眉,“你说陆小子和她是什么关系?” 胡管家一愣。 “这能有什么关系,”他笑道,“若有关系,难道国公爷还能不知?” “说得也对,”烈国公点点头,“不过昨夜陆小子在院里守了半宿,这又是为何?” “自然是担心有人对国公爷不利。” “不。”烈国公摆手,“老夫纵横沙场数十年,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那小子就算瞎操心,也该信任老夫的判断,何况真要有什么事,就他那身手,轮得着他救老夫?” 胡管家轻咳一声:“这不是关心您嘛。” 烈国公想了想,自顾自又道:“但要说那小子对这丫头有什么别的心思,那绝不可能。” “是啊,陆少卿与三皇子不和,连陛下都知道,他又怎会主动接近三皇子那边的人。” 胡管家附和着,心里却想:国公爷,您别瞎猜了,这几日您为了陆少卿的婚事,都快走火入魔了。 烈国公嗯了声。 “这话有理,陆小子肯定看不上那丫头,不过我看那丫头的反应,倒像是对他有点儿意思。” 他摸摸胡须,越想越有道理:“老胡,等咱们回了京,你去探探那丫头的底。” 胡管家疑惑:“国公爷,您不会连池家也要考虑进去?” 您这么做,问过陆少卿的意思了吗? 烈国公一瞪眼:“你们都说陆小子讨姑娘喜欢,老夫只听过却从没见过,这好不容易碰到一只瞎猫,打听一下又何妨,万一是个陷阱,还能防那小子着了道。” 胡管家笑道:“陆少卿一向心有成算,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别人想糊弄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话是这么说,但他周围可没有善茬,”烈国公道,“他至今未娶,多的是人盯着他的后院,这人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还是多看顾些为好。” 第14章 陆停舟到底是谁的人 大理寺牢房,陆停舟从阴暗的甬道中出来。 阳光洒在他身上,他面色如玉,一身绯色官服仿佛染血,在日光下红得浓郁。 一名大理寺丞等在外面,见了他,上前行礼。 “陆少卿,大理卿正在讼棘堂等您。” 他口中的“大理卿”便是大理寺的最高长官大理寺卿,时人皆以“大理卿”三字尊称。 陆停舟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走。” 大理寺丞跟在他身后,见他绯色的衣角随风轻动,隐隐传来一丝血腥气,他垂了眼,不敢多瞧。 陆停舟来到讼棘堂,就见一名相貌堂堂的国字脸中年男人站在正厅,正是大理寺卿江瑞年。 江瑞年看到他,笑着招手。 “来,停舟,我新得了一包好茶,你来品品,看是不是那个味儿。” 他拉着陆停舟进了屋,没有半点儿上司的架子。 杯中一股热气腾起,馥郁的茶香四下飘散。 江瑞年将莹润白净的斗笠缠花杯推到陆停舟面前:“尝尝,这是湖州今春的贡品,二殿下只分得三斤,特地送来一斤,是赏给你的。” 陆停舟笑了笑,端起茶杯轻嗅了嗅:“我不善品茶,给了我也是牛嚼牡丹,不如以它向大理卿换两天假?” 江瑞年呵呵笑出声:“二殿下点名送你的东西,我怎好横刀夺爱。” 陆停舟轻啜一口香茶:“我入大理寺以来,承蒙大理卿看顾,方有今日,所谓宝剑赠英雄,好茶当配善饮之人,还请大理卿笑纳。” 他说话不紧不慢,令人如沐春风,江瑞年笑道:“我年逾四旬,很快就是糟老头子了,哪里称得上英雄,不过以你我二人的关系,我再推辞反而见外,这样,我也不白占你便宜,你待会儿便下值,自明日起,给你三日休沐可好?” 他将桌上的茶包放回抽屉,又道:“你这趟宁州办差,着实辛苦,二殿下说了,会在陛下面前如实呈报你的功劳,你就等着朝廷的赏赐。” 陆停舟淡淡一笑:“职责所在,何足挂齿。只是首恶尚未招供,贪污赈灾钱粮一案恐怕还有牵连,我若明日休沐,这案子谁来审理?” “这不还有我吗?”江瑞年乐呵呵道,“大理寺这么多人,总不能指望你一人干活儿。” 陆停舟笑笑:“也好,还请大理卿多多费心,替二殿下分忧。” 江瑞年大笑:“咱们是替朝廷分忧,替陛下分忧。停舟,你刚进大理寺时,我还担心你年轻气盛,桀骜不驯,如今看来,真是办事妥贴,甚得我心。” 陆停舟举杯挡面,露出微扬的唇角:“不敢当大理卿如此厚赞,就让我以茶代酒,敬大理卿。” 他与江瑞年在房中闲聊品茗,待了半个时辰,这才告辞出来。 江瑞年既准了他假,他径直去点卯官那儿备了档,离开衙署。 还未出得皇城,便在僻静处被一名太监拦下。 “陆少卿,”太监笑眯眯一甩拂尘,“请随我来。” 陆停舟见了他,未露丝毫惊异之色,跟着太监来到一座空旷的园子。 园中有泉,泉边有亭。 八角亭上挂着轻盈鲛纱,纱帘后露出明黄龙袍一角。 陆停舟来到阶前,掀袍跪地。 “臣陆停舟,参见陛下。” 亭中的明黄身影动了动:“平身。” “谢陛下。” 陆停舟站起身,垂手直立。 皇帝平和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你此行前往宁州,人证物证可已搜集齐全?” “禀陛下,明面上该搜的都已搜到。” “明面上?”皇帝微微一动,“暗地里的呢?” 陆停舟平静回话:“得看大理寺的审讯功夫。” 皇帝呵地一笑:“那你说说,大理寺的审讯功夫如何?” “此案牵连甚广,不过大理卿已允我即日休沐,想必此案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哦?”皇帝道,“你的意思是,江瑞年想抢头功?” “不敢,”陆停舟道,“只是陛下既将此案交给二殿下督办,臣相信,大理卿绝不会辜负陛下所托。” 皇帝静了静,大笑出声。 “好你个陆停舟,进大理寺才没几年,越来越会跟朕打马虎眼。”他亲手掀开帘子,朝陆停舟抬抬下巴,“听说老二给了你一斤湖州紫笋,好喝吗?” “臣出身寒微,不懂品茗,已将茶叶转赠大理卿。”陆停舟道。 皇帝再次大笑。 “不喜茶酒,不喜美人,不喜交际,不喜宴饮,陆少卿,你这样在京里是走不远的。”他目注陆停舟,似笑非笑,“不如让朕给你指门亲事,你有了岳家倚仗,他日也可互望守助。” “不敢劳陛下费心,”陆停舟道,“臣虽走不了多远,但也走到了陛下面前,臣有陛下撑腰,还需找何人倚仗?” 皇帝浓眉一掀。 “说得好。”他拍拍椅子扶手,唤来领路的太监,“李贵,赐陆停舟金珠一斛,白银千两,绫绢百匹,金银器两箱,湖州紫笋……两百斤。” 陆停舟眉眼不动,拱手道:“谢陛下赏赐,不过臣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这么多。” 皇帝哈哈大笑。 “谁说要你拿出宫,朕把话放这儿,先让你高兴高兴,等过两日案子结了,再赏给你。” 陆停舟垂眸:“这样臣便放心了。” 皇帝往后一仰,端详他两眼,又道:“再加各色罗花十八朵,等到朕寿辰那日,人人都要簪花出席,你给朕好好打扮打扮,别光让朕看那些老脸。” 一旁的李贵轻笑了声:“陛下,陆少卿不打扮便够俊的了,您就不怕寿宴那日,京中小娘子们的眼睛都黏在陆少卿身上,叫别的郎君如何是好。” 皇帝不满:“技不如人也就罢了,长得不如人,让他们找自个儿爹娘去。” 陆停舟笑笑,抬眼看看天色:“陛下,时辰不早,若无别的吩咐,臣请告退。” “去去,”皇帝长叹口气,“朕这皇帝做得辛苦,见个臣子还得偷偷摸摸。” 陆停舟垂着眼,只当没听见这话,朝皇帝行了一礼,退出园去。 他走后,皇帝靠在椅子里,意兴阑珊地闭上眼。 李贵捧着热气腾腾的碗过来:“陛下,该吃药了。” 皇帝挥挥手:“先放那儿。” 李贵哎了声,放下药碗,跪在皇帝身旁,替他轻捶双腿。 皇帝两眼半睁半闭:“我这一病,老二倒是勤快多了。” 李贵道:“奴婢听陆少卿的意思,二殿下这回办事应能让陛下满意。” “谁来办这事都会让朕满意,”皇帝道,“杀光这批贪官,从京城到宁州会空出不少位子,你以为老二就不想安排自己的人?” 他幽幽叹了口气:“也罢,是该杀一批以儆效尤了,有些人做官太久,已经忘了这是谁的天下。” 李贵轻声劝慰:“陛下莫再生气,依奴婢看,朝中不乏实干之人,更有像烈国公、陆少卿这样的纯臣,实乃朝廷之福,江山之幸。” “纯臣?”皇帝笑笑,“朱猛跟了朕多年,年纪比朕还大,你说他是纯臣,朕信,可这陆停舟嘛,朕还得再仔细瞧瞧。” 第15章 好友痴恋渣兄,孽缘 陆停舟在皇帝这儿耽搁一阵,离开皇城已近傍晚。 皇城外四通八达,街市繁华。 天色未暗,酒楼饭庄的灯笼便早早挂了出来,卖小吃杂货的小贩也支起了摊子。 青绿墨蓝的幌子迎风招展,陆停舟打马自街上过,一身绯衣格外引人注目。 朱雀街上的店铺多,女客也多,有那识得陆停舟的小娘子,站在雕梁画栋的阁楼上,与女伴们互相推搡着,拿团扇半遮了面,指着他窃窃私语。 却见陆停舟勒紧缰绳,抬头朝这边看来。 小娘子们又羞又喜,隔着团扇又是一阵叽叽喳喳。 陆停舟望着阁楼上的牌匾。 晴江绣坊。 四个字方圆兼施,温润沉稳。 听说这是绣坊东家亲笔所书,陆停舟想起昨日与池依依初见,她的性子却与她的字不同,颇有几分不循常理。 他的视线在牌匾上一扫而过,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店中女客见他全无逗留之意,发出一阵唏嘘。 “陆少卿方才是在瞧谁,你们看见了吗?”有人问。 “瞧谁也没瞧咱们,”身旁的女伴放下扇子,“他呀,京里出了名的眼高于顶,不知何人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依我看,他也没什么可傲的,听我爹说,他是个孤儿,家中又无亲族,是个六亲不利的孤寡之命。”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他年纪轻轻,仅凭自己便官居四品,岂不证明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便是亲缘薄了些又如何,有不少人家都想招他做乘龙快婿呢。” “你们争这些有何用,那人再好也落不到咱们家,不如多选些花样,让绣坊多做几样绣品,我娘说了,用在自个儿身上的才是最实在的。” 晴江绣坊的女客们在楼上一边挑选绣品,一边议论纷纷。 一楼柜台边,两名女伙计笑着对中年女掌柜道:“琴掌柜,您发现了吗,每回陆少卿从外面经过,来店里的客人都比平常买得多。” 琴掌柜盯着笔下的账本,头也不抬:“就知道瞎说,她们是因为下月有万寿宴,这才可劲儿地打扮自己,你们别光看自家有进账,这条街上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哪家不是生意兴隆。” 女伙计笑道:“说到底还是咱们东家有本事,您看这满京城的绣坊,谁家生意比得过咱们。” 说话间,一名紫衣少女踏入绣坊。 她肤色如雪,唇红齿白,笑起来颊旁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琴掌柜,六娘回来了吗?” 琴掌柜见了她,放下笔,迎出柜台:“东家还在凌云寺,苏娘子找她有急事?” 苏锦儿听说池依依不在,双肩一垮,撇撇嘴道:“她都去了一日一夜,怎么还没回来。” “东家要为国公府补绣屏风,还要在寺中为太夫人祈福,想是没这么快回京。” 琴掌柜让人去沏茶,亲自招呼苏锦儿在窗边落座。 苏锦儿惊讶:“她不是和池大郎上山消遣么?怎地又做起了活计?” 琴掌柜道:“您与东家交好,知道她的脾气,交给绣坊的活儿若做不到尽善尽美,她是宁肯全部拆掉也要重来的。” 苏锦儿捂了捂脸:“别说了,我听着就头疼。” 她转转眼珠,小声又问:“六娘没回京,想必池大郎也留在山上?” “这我就不清楚了。”琴掌柜笑道。 “一定是的。”苏锦儿幽幽叹了口气,“池大郎一向视他妹妹如珍宝,怎会放心六娘一人待在山上。” 她望向窗外,目光痴了一阵,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琴掌柜见状,并未多言,接过女伙计送来的热茶,放到苏锦儿手边。 “不喝了,”苏锦儿摆摆手,“我来是替我爹传话,开春的时候宁州泛了洪涝,南北水路一直不通畅,原定这月中旬送来的绣线怕得下月才能到京,还望你们绣坊多通融些时日,下一批货我家愿让利两成作为补偿。” 琴掌柜笑笑:“我们绣坊与苏氏丝行打了多年交道,苏东家的信誉我们是信得过的。您放心,此事我会与管事商议,至于后面如何,还得等我们东家回来再说。” “有劳。”苏锦儿起身,“等六娘回来了,让她一定给我捎话,金明池畔的杏花开了,我等她赏花去。” 凌云寺的小佛堂里,池依依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她轻而绵长地吸了口气,将抄好的经文摊平,把墨晾干。 玉珠进屋为她换茶,见状喜道:“六娘忙完了?您饿不饿?外面有点心,我去给您端来。” 池依依摇头,看了眼窗外黑压压的夜色:“现在几时了?” “快丑时了。”玉珠放下茶盏,抢过收拾桌面的活儿,“您这佛经一抄就是五六个时辰,昨晚又拿了一整夜针线,您这手还要不要了。” 池依依笑着站在一旁,握着手腕轻轻转了转:“当然想要。” 她慢慢活动着手指,想起前世那身处黑暗的一年,她永远只能碰到自己光秃秃的手腕断口,像两截干枯的、失去生气的木桩。 她有时甚至庆幸自己目不能视,不用时刻面对那样的残缺。 但她仍然记得双腕齐断的痛苦,还有三皇子阴冷的声音—— “你不是号称京城第一绣么?本宫现在就把这双手拿去喂狗,让你亲耳听着,你的骨头是怎么被一点一点嚼得稀烂。” 血腥的气息仿佛再次涌入鼻端,池依依闭了闭眼,握紧自己的指尖。 老天给了她重生一次的机会,她不能再沉湎于噩梦。 上一世,她能在死前拉三皇子和池弘光陪葬,这一世,她已摆脱池弘光的陷阱,未来便有再多艰险又有何惧。 她松开双手,走到桌前将晾干的经文叠放整齐。 “明日一早诵过经,国公府的人就该下山了,你把咱们的东西收拾收拾,明早咱们跟他们一块儿走。” 玉珠应了声“好”,又道:“六娘是该回去了,今晚您在抄经的时候,琴掌柜派人上山传话,说是苏氏丝行的货在路上受了耽搁,得下月才到,苏娘子今日去了绣坊,想找您商量此事。” 池依依按住手底的经文:“锦儿?” 她微微拧眉,眼底泛起一抹沉重。 上一世,锦儿是她的好友,和池弘光恰好有一段孽缘。 第16章 若我死了,你去找陆少卿 苏锦儿,苏氏独女。 其父经营苏氏丝行,亦是京城丝绸行会的行首。 池依依的晴江绣坊与苏氏丝行合作多年,所用绣线皆由苏氏供应。 两家一来二去,池依依便与苏锦儿成了好友。 苏锦儿打小被爹娘捧在掌心养大,不识人间疾苦,性子活泼娇憨。 她比池依依小上两岁,时常跟在池依依身后,视她如亲姊一般。 池依依那些年忙着绣坊里里外外,直到苏锦儿羞答答地托她向池弘光转交信物,她才知道苏锦儿竟对自家兄长生了爱慕之意。 池弘光平日从不踏足绣坊,只在苏锦儿到苏府做客时与她见过几面,池依依也不知苏锦儿几时对他上了心。 算起来,上一世苏锦儿托她转交信物正是她上山之前的事。 当时池依依心有疑虑,并未向池弘光提及此事,后来她中了池弘光的暗算,从此身陷囹圄,此事更无从提起。 但数月后,她却听到一个消息。 苏锦儿在闹市中被马踏伤,成了不良于行的废人。 就在苏氏夫妇为女儿痛心难过之际,池弘光找上苏家,以他和苏锦儿早已定情为由,向苏家求娶。 他信誓旦旦,言辞恳切,苏氏夫妇哪怕有再多担忧,也不忍女儿终日以泪洗面,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 京中之人皆道池弘光有情有意,谁知苏锦儿与他成婚后不久,便因旧疾复发,伤重不治而亡。 苏氏夫妇怀疑女儿的死有蹊跷,上衙门告状却未查出究竟,苏母郁结于心,缠绵病榻。 苏父一怒之下至皇城外击登闻鼓鸣冤,却被驳为所告不实,罚杖八十。 苏父挨杖当晚吐血而亡,苏母悲愤之下随之咽了气,苏家亲族一拥而上将家产瓜分,苏氏丝行则被人贱卖至三皇子名下。 外人只道池弘光平白受岳家诬告,却不知苏氏夫妇担心女儿受委屈,将大半家产换成了苏锦儿的陪嫁。 苏锦儿和苏氏夫妇死后,这些陪嫁通通被池弘光私吞。 池依依听到这些消息时,苏家早已家破人亡,详细经过无从得知,但她结合自身遭遇不难猜到,池弘光与苏锦儿的亲事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阴谋。 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池弘光的心思,以他的贪婪,恐怕就连苏锦儿受伤也并非一场意外。 因为苏家从没打算让女儿外嫁,苏父早就说过,他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谁要做苏家的女婿,谁就只能入赘。 上一世正因这个原由,池依依才没帮苏锦儿转交信物。 她深知自家兄长心高气傲,怎肯放低身段做别人家的赘婿。 然而她猜到了池弘光的心思,却没料到他如此狠毒,为了苏家家产,竟不惜杀人害命。 如今她重活一世,自然不能让他得逞。 想起苏锦儿那张爱笑的脸,池依依又有些担心。 这份孽缘不知从何而起,其中必然少不了池弘光的刻意哄骗。 今日池弘光随三皇子下山,他若依她所言,前往西郊别院还好,如果没听她的回了京城,指不定又要去招惹苏锦儿。 “玉珠,阿兄走前给我留了辆马车,你可听车夫提过,阿兄下山会去哪儿?” 玉珠想了想:“没听说,不过我听车夫提了一嘴,大郎让他送六娘回京后,到升平巷接两个朋友去西郊别院。” “接朋友?” 池依依陷入沉思。 池弘光既让人去西郊别院,他自己应会提前过去,苏锦儿那头她暂可放心。 但池弘光交往之人素来非富即贵,家家户户都有马车,谁用得着池家的马车去接? “明日进城后,你先在杨柳街下车,去雇一个闲汉,让他到升平巷等着,看车夫接的什么人。” 玉珠点点头,欲言又止。 池依依道:“想说什么就说。” 玉珠迟疑地看她一眼:“六娘,我怎么觉得,您有事情不想让大郎知道呢?” 从昨日到现在,六娘让她做事都背着池家的人,玉珠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到不对。 池依依笑了笑:“玉珠,若说整个池家我只信你一人,你怎么想?” 玉珠一惊。 “我、我……”她忽然警醒,“六娘连大郎也不信吗?” “不信。”池依依道。 玉珠“啊”了声,不自禁地捂住嘴。 池依依看着她的双眼:“池家不是安全之地,日后你跟着我,可能会遇上各种危险,你若害怕,明日便可离开池家。” 玉珠怔怔瞧着她,忽地眼圈儿一红:“六娘不要我了吗?” “不是。”池依依柔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无论去哪儿都比待在我身边更安全。” “我不走!”玉珠大声道,“六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她狠狠抹了抹眼角,吸吸鼻子:“再危险我也不怕。” 池依依轻叹口气,掏出帕子给她擦脸:“我明白。” 上一世她被送进皇子府,池弘光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声称她自愿给三皇子做妾,此事在坊间被人津津乐道,不久便无人在意。 但玉珠不知从哪儿得知了真相,故意灌醉了池弘光想杀他,然而池弘光早有防备,玉珠未能得手。 眼见报仇不能,玉珠决然自戕,撞墙而亡。 她的尸身被池弘光扔到乱葬岗,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池依依怎会不知她的选择。 “别哭了,”她摸摸她的脑袋,“你想留下就留下,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玉珠用帕子擤了把鼻涕:“六娘尽管说。” “日后我若遭遇不测,你一定要活着,”池依依道,“别想着为我报仇,就算想,也不许拿自己的命去换。” 玉珠刚擦干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六娘才不会死。” 池依依笑笑:“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人活再久总是要死的。” “那也不是现在……呜……”玉珠抽噎着,“那、那万一……我该怎么报仇?” “搜集证据,等待时机。”池依依冷静道,“等你找到可以托付之人,再请他帮我申冤不迟。” “可是,可是该找谁呢?”玉珠茫然。 池依依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天下这么大,总有人肯伸出援手。” “如果……找不到人怎么办?” 池依依轻笑了下:“找不到人,你就好好活着。” 玉珠摇头:“我不……呜……” 她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浸湿了整个衣袖。 池依依发愁地看着她,无奈一笑:“那你记着,如果我死了,你去找大理寺的陆少卿,他是个好人,一定能保你平安。” “陆少卿?”玉珠怔怔。 第17章 他欠了九十六条命 京城的夜晚灯火如昼,最热闹的东门大街上夜市云集,人流如织。 与之一墙之隔的金水巷内,却是幽深窄长,清清静静。 一个黑影越墙而过,跳入一间小院。 还未落地,一道疾风在耳后响起。 黑影本能地一摆头。 “咣啷啷”,一个茶杯滚得老远。 段云开连蹦带跳,拍掉溅在身上的热茶,嚷道:“陆停舟!” “嗯?”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懒懒响起。 墙边的葡萄架下,陆停舟歪在一张竹躺椅上,手边放着一张小几,几上搁着一个茶壶。 段云开转过身,指着他没好气道:“你想烫死我吗?” 陆停舟稍稍坐直:“你怎么回来了?” 段云开两手叉腰:“你让我盯着三皇子,他午饭后下了山,直接回了京畿大营,我盯了他半日,没见什么动静,这才回京找你。” 说完又想起方才那茬,怒道:“我替你办事,你还拿杯子砸我。” “让你改改不走正门的习惯。”陆停舟朝正屋抬抬下巴,“去给我重新拿个杯子。” “你家里没仆人了吗?”段云开左右观望,“宋伯呢?” “我想吃满庭芳的醉鸡,他替我买去了。” “其他人呢?”段云开问,“我记得你有两个还是三个小厮?” “上街看杂耍去了。”陆停舟道。 段云开默默看他一眼,去屋里拿了两个空茶杯出来。 “我说你都四品官了,能不能多买几个仆人?还有这院子,”他嫌弃地指了指一览无余的四合小院,“四品官三进院,你就不能换个大点的宅子?” “换那么大做什么?”陆停舟道,“抄家的时候多不方便。” 段云开默然。 他走到葡萄架下,扔了个杯子给陆停舟。 “你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弄得家破人亡?” 陆停舟接住杯子,给自己续上茶水,浅浅啜了一口:“孤家寡人,连累不了谁。” 段云开静了片刻,叮呤哐啷拖来一把椅子,杵到陆停舟面前,一屁股坐下。 “当年的事你查到现在,没有一点儿眉目,反而把自己陷入争储的漩涡,二皇子想拉拢你,三皇子想对付你,皇帝又只会把危险的活儿交给你干,这次在宁州,那些贪官找了多少刺客,要不是你命大,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陆停舟道,“只有深入朝廷中枢,才能查清当年之事。” “就凭一个外村人随口说的一句话?”段云开皱眉,“停舟,咱们认识了快二十年,你听我一句劝,放下执念,向朝廷申请外放,以你的本事,无论去哪儿都能造福一方百姓。” 陆停舟笑了笑,转转手里的茶杯:“这是老师让你说的?” 段云开脸色一僵。 “是,我上月回去见了祖父,他说你最近风头过盛,让我若是进京,就替他多盯着你。” “多谢你们的好意,”陆停舟朝他举了举杯,“但我连六盘村的公道都讨不回,还能造福于谁?”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年,六盘村也早已不是那个六盘村,你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为何不查?”陆停舟讥诮地扬起嘴角,“六盘村十七户人家,九十六口人,我吃过他们家里的饭,睡过他们家里的床,我不查,还有谁会来查?” “可他们都……” “都死了。” 陆停舟抬头看向头顶上方,稀疏的葡萄叶耷拉在架子上,他眼里倒映出零零碎碎的夜空。 段云开听他毫无顾忌地提到“死”字,犹豫了一下:“如果此事真有蹊跷,我赞成你替他们讨回公道,但你若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有谁来替他们申冤?” 陆停舟懒懒扬了扬手:“放心,我对皇帝还有大用,他舍不得让我早死。” 段云开叹了口气。 “得,祖父的话我已带到,听不听随你。”他捞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别告诉他我在京城,就当咱俩没见过。” 陆停舟瞥他一眼:“他要你进京,除了劝我,还让你做什么?” 段云开揉揉鼻子,吭吭咳咳了两声:“没什么。” 陆停舟挑唇:“让你相看姑娘?” 段云开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陆停舟朝正房指了指:“你进屋拿杯子的时候,没看到桌上有老师的信?” 段云开愕然:“他连这个也告诉你?到底谁才是他孙子?” “知足,”陆停舟慢条斯理道,“他肯在说亲之前让你自己过来相看,已经给足你面子。” 段云开翻个白眼。 “你以为你能躲开,我出门前听我娘说,祖父在京里寻了人,也要替你张罗亲事。” 陆停舟顿了顿,放下茶杯:“寻了谁?” “我怎么知道。”段云开嘟囔,“他在京城又没朋友——不对!” 他抬头对上陆停舟的视线。 两人异口同声:“烈国公。” 暮春的早上日头渐烈。 不少香客为了避开日晒,大清早便上了山。 凌云寺是京城第一名寺,山门外的大道宽阔平坦。 几辆马车从寺内驶出,沿着大道行往山下。 “快看,那是国公府的马车。” 一名香客认出马车上的徽记,拉着同伴指指点点。 “国公爷也来上香?” “看样子是已上完香,回京城去了。” “后面那辆也是国公府的马车?” 他的同伴见前面的马车皆为四驾,最后一辆却只有一匹马拉车,不禁好奇。 香客挠挠头:“它与国公府的马车走在一块儿,应是一路的。” “哎,你看那车上的木牌,好像写了个‘池’字。” “池?这是哪家高门?” 马车里,玉珠放下车帘,对池依依小声道:“六娘,有人说咱们是高门呢。” 池依依笑笑:“高不高门咱们自个儿清楚,不过这趟回去的确占了国公府的便宜。” 跟着国公府的车队,进城门可以少些盘查不说,到了城里,认得池家马车的人越多,她与国公府的关系越会引人好奇。 她要的就是某些人投鼠忌器。 烈国公不会看不出她的用意,但他并未让家丁驱逐她离开,对于这份宽容,池依依万分感激。 她吩咐玉珠道:“明日你去办一件事。” 第18章 陆少卿,有人买你的命 “什么事?”玉珠问。 “你把我抄的佛经拿去裱装,配上我师父亲手绣的经袋,在太夫人寿宴头一日,以我的名义送去国公府。” 玉珠眨巴眨巴眼:“为什么是头一日,不是当天?” 池依依抿唇一笑,耐心解释。 “当天客人多,我们与国公府非亲非故,贸然送礼难免添乱,不如静悄悄地送了,收与不收都不会让人为难。” 玉珠深以为然:“六娘考虑得是,听说国公府很少收礼,就算要收,也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万一国公爷闹脾气,把她家姑娘的礼物扔出来,当着那么多人多没面子。 池依依看她的神情就知她想岔了。 她才不怕送礼被拒,但寿宴当日,她绣的屏风应会大出风头,若在此时上门送礼,难免显得过于钻营,反而不美。 她是真心想为太夫人祝寿,不为别的,只为这两日她在凌云寺难得的安宁。 前方的国公府车内,胡管家正与烈国公提到池依依。 “国公爷带着池家的马车进城,就不怕引人误会?” “误会什么?”烈国公瞪眼。 胡管家轻咳一声:“误会池家搭上了国公府这条线。” 烈国公嗤之以鼻:“那是他们眼瞎,就算池家搭上国公府,也得看是哪个池家。” 胡管家笑道:“国公爷说得是,是我想岔了。” “你想得也不算错,”烈国公朝车厢后方看了眼,“那丫头擅用阳谋,倒是让老夫高看一眼。” 胡管家点点头:“这些年想攀附国公府的人不少,但像池六娘这样坦率又不招人厌的,我还极少见到。” “那是她自己有底气,”烈国公道,“老夫不讨厌有心计的人,只要她有本事,还能抓得住别人的痛脚。” 胡管家失笑:“人人都知国公爷孝顺,若说这是痛脚倒也不然,否则上回三皇子送的佛珠,您怎么照样拒之门外。” 烈国公板着脸:“三皇子和那丫头能一样?” 他没往下说,胡管家却是明白。 如今皇帝年过半百,却迟迟没有立储,下面的皇子大了,多少有些蠢蠢欲动。 烈国公哼了声:“陛下的身子还很硬朗,也不知他们在急个什么。” 胡管家笑笑:“国公爷别为这些不相干的事烦心,还是想想您这趟回去,怎么向太夫人交差。” 烈国公吹吹胡子:“交什么差?屏风不是绣好了么?” 胡管家忍着笑:“太夫人院里那只八哥还没找回来。” 旁人只道烈国公上山是因为看重给老娘的寿礼,却不知这背后还有一个原由—— 烈国公弄丢了太夫人养的八哥。 那只八哥既会唱曲儿又会学人说话,常常逗得太夫人合不拢嘴。 前日烈国公与八哥吵架输了,一气之下忘了关笼子,八哥就此飞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烈国公被老娘追着满院子打,正好池依依派来管事,提出要把屏风拿去凌云寺补绣。 烈国公立刻以此为由,亲自带人上山,躲过了老娘的拐杖。 此事只有胡管家知晓,眼看就要进京,特意提醒自家老爷,省得回家再挨一顿揍。 烈国公脸上有些挂不住,闷声哼了哼。 “这都过了两日,老娘有再多气也该消了。” 他说着,忽然咧嘴一笑,蒲扇大的巴掌落到胡管家肩上。 “老胡,你回去多陪太夫人说说话,就说陆小子回了京,让她把上次那些人家的名册找出来,寻个机会给他瞅瞅。” 胡管家疑道:“不是要等万寿宴再让陆少卿相看么?” “等什么等,”烈国公理直气壮,“有陆小子在,老娘才能把她的八哥忘了。” 京城的早市上,陆停舟站在书画摊前,打了个喷嚏。 摊主把他选中的画卷起来装好,笑道:“公子大清早出门,家里怕是有人惦记。” 陆停舟笑笑:“家里没人。” 摊主笑容一僵,讪讪道:“公子说笑了,我观公子风神俊朗,家中必有娇娘相伴。这是您买的画,请拿好。” 陆停舟接过画轴,去早食摊买了两个笋肉包子和一碗鱼粥,拎着它们慢慢走回金水巷。 朝阳在巷口投下一道金灿灿的光,将陆停舟的身影拉得细长。 他忽然停住脚步。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出现在他身后。 短刀寒光一闪,朝前刺出。 “当”地一声,粥碗落地,笋肉包子滚到墙角。 陆停舟捂住右臂,鲜血从指缝渗出。 他退到檐下,抬头看向偷袭之人。 来人正是刚才卖画的摊主。 “我想我付过钱了。”陆停舟慢慢道。 摊主冷笑,扬起带血的刀刃。 “陆少卿,有人拿钱买你的命,废话少说,拿命来!” 他一扑而上。 陆停舟冷眼看着,脚下未动分毫。 檐外的日光忽然一暗。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摊主罩了个正着。 四条身影一跃而下,手中各执一条绳索,四方一拽,大网猛地收紧,把摊主绑成了粽子。 摊主挣扎,小腹重重挨了一脚,跪倒在地。 沾血的短刀掉在地上,陆停舟走过去,弯腰将它拾起。 擒住摊主的四人互望一眼,其中一人领先而出。 “禁军指挥使林啸,奉命携麾下保护陆少卿。” 陆停舟站直身子,打量来人:“奉谁的命?” 林啸略低了低头:“奉陛下之命。” 陆停舟将短刀转了半圈,刀柄向外递出:“有劳。” 他语气淡淡,让人分不清是喜是怒。 林啸接过短刀,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摊主。 “此人陆少卿打算如何处置?” “送去大理寺,”陆停舟道,“交大理卿审问。” 林啸点头,朝三名属下使了个眼色,命他们把人押走。 他留在原地,对陆停舟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慢了一步,害陆少卿受伤,还请陆少卿莫怪。” “你们是陛下所派,我只有感谢,何来怪罪。”陆停舟拍拍左肩背着的画轴,“何况他虽要杀我,这幅画却是不错。” 林啸观察他的脸色,见他不似作伪,稍微放了心:“陆少卿,陛下命我等做你的护卫,自今日起,全凭陆少卿差遣。” 陆停舟闻言,眉梢微抬:“做我的护卫?俸禄谁出?” 林啸一怔:“我等俸禄皆由禁军发放。” 陆停舟点点头:“你们已抓住刺客,请回。” 林啸愣住,见他转身要走,赶紧叫道:“陆少卿,陛下的意思是,让我等随护左右。” 陆停舟回过头:“代我回禀陛下,家里院子小,没有空房。” 第19章 她的重生会害了陆停舟? “他是这么说的?” 御书房里,皇帝朝前倾身,望着林啸问道。 林啸跪在地上:“是,这是陆少卿的原话。” 皇帝仰后靠向椅背,大笑出声。 “像他的性子,抠门。” 林啸不安地低着头:“卑职未能保护好陆少卿,让他挨了一刀,特来向陛下请罪。” “伤得重吗?”皇帝问。 “已请郎中为陆少卿瞧过,幸好未伤到骨头,不过这几日怕是不能使用右手。” 皇帝点点头:“没大碍就好。” 他唤来太监李贵:“你去打听打听,城里哪儿有大好的宅子,朕要赏给陆停舟。” 李贵笑道:“陛下,天子脚下寸土寸金,这合适的宅子怕是不好找。” 皇帝微微一笑。 “等宁州案审完,合适的宅子不就空出来了吗?” 他的笑容忽地一收:“敢在天子脚下刺杀朝廷重臣,朕再不发威,他们真当朕死了?” 李贵扑嗵一声跪地:“陛下万金之躯,切莫为此等小人动气。” 皇帝冷笑着抬抬下巴:“林啸,你去大理寺守着,告诉江瑞年,他什么时候结案,什么时候散衙。” 皇帝一句话,苦了大理寺卿江瑞年等人。 而大理寺少卿陆停舟遇刺一事,不到半日便传遍整个京城。 池依依回到晴江绣坊,正与琴掌柜清点库房的绣线,就见玉珠从外面跑了进来。 “六娘。”玉珠朝她打了个眼色。 池依依会意,将账簿交给琴掌柜:“青、黄、红与黑白正色尚有剩余,其余间色各有不足,你带人再核查一遍。” 说完,带着玉珠走出去,来到后院的东厢房。 这里是池依依在绣坊的住所,过去为了方便钻研绣技,她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住这儿,而非池府。 玉珠在她身后掩上房门,小声道:“六娘,您让我雇的人有消息了。” 她今早一进城,便按池依依的吩咐提前下车,雇了个替人跑腿的闲汉守在升平巷,待池家车夫去那儿接了人,这才往回传信。 “上车的是两名女子,那人在附近打听过了,说她俩是一对姐妹,前来京城投亲,在升平巷赁了那间宅子。” 玉珠朝窗外看了眼,声音更低。 “但有人说她俩暗地里做皮肉生意,不是别人的外室就是暗娼,有好几回夜里,都被人看见有男子出入,还不只一个。” 池依依蹙眉。 “你另外找人去那儿打听,若真有男子出入,尽量问清形貌,让人问的时候小心着些,别惹人起疑。” “六娘放心,”玉珠道,“我找的人都机灵着呢,专替大户人家打听那些鸡零狗碎的事。” 池依依笑笑:“该给的赏钱别少,不用替我省银子。” 玉珠应了声,忽然面露迟疑,又带着几分紧张,轻声道:“六娘,我回来的路上还听说了另一件事。” “什么?”池依依被她勾起好奇。 玉珠道:“您昨晚对我提到的那位陆少卿,他被人刺伤了。” 池依依脸色一变。 “什么时候?在哪儿?” “就在今日早上,咱们还没进城的时候,”玉珠比划道,“听说身上挨了七八刀,巷子里都是血。” 池依依心头一凉。 七八刀?都是血? 上一世陆停舟被一刀穿胸的画面闪过脑海。 她下意识摇摇头,甩开不祥的猜测。 “他现在如何?人在哪儿?” “还在陆府,”玉珠道,“听说请了郎中,不然这消息也传不出来。” 池依依半晌没出声。 她仔细回忆上一世,这一日陆停舟有受过伤吗? 她那时刚被关进三皇子府,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按理她在一年后遇见陆停舟,他今日即便遇刺也无事,但她前日在凌云寺碰见他,这是上一世没有的经历。 难道因为她的重生,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变化? 她逃脱了池弘光的陷阱,陆停舟却意外遇刺? 池依依屈指扣紧桌面,只觉心口咚咚急跳。 她深吸口气,吩咐玉珠:“陆少卿受了伤,探望他的人一定不少,我不便去陆府露面,你从家里拿些名贵药材出来,找人以雷氏书行的名义送去,顺便问问陆少卿的伤势。” 玉珠见她面色发白,跟着紧张起来。 “六娘放心,我这就去。” 她一走,池依依才卸了那口气,坐倒在椅子上。 她摸过桌上茶杯,拿起来想喝,杯口沾唇,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她抓起茶壶,倒出半杯早先剩下的凉茶,一口饮尽。 凉水入喉,她压下心头不安,劝慰自己,陆停舟官居四品,又身在京城,倘若真有个好歹,皇帝不会置之不理。 就算他伤得严重,她此时过去也无济于事,若被池弘光或三皇子的人看到,反而横生枝节。 所以她不能急,只能等。 池依依抱着杯子,缓缓放下。 陆停舟是她的恩人,也是她想结交的盟友,她由衷盼望他没事。 但老天若真不长眼,她也不能空自悲切。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没时间耽搁。 金水巷陆府。 一名小厮蹲在院门口,望着老管家宋伯发愁。 “宋伯,这么多东西往哪儿放啊?” 他家郎君受伤才半日,家里的门槛险些被人踏破。 前来探病的人家都很好说话,知道郎君要静养,谁也没提当面拜会这事,只把一车车的补品药材往院子里送。 他们这巴掌大的小院,就连郎君最爱待的葡萄架下都堆满了箱子。 宋伯侧着身,慢吞吞从箱子空隙中走过。 “郎君说了,他们爱送就让他们送,赶明儿以各家名义,把这些东西捐给善堂。” 一窗之隔的卧房,段云开靠着墙,从腰间荷包摸出一颗干枣,扔进嘴里。 “这就是你故意受伤的目的?”他嚼着干枣问道。 陆停舟坐在窗前,右臂缠着厚厚的白布条,左手捏着一把小巧的银果叉,从青瓷盘中叉起一瓣切好的香梨。 他慢慢尝了一口,咽下才道:“天子一怒,流血千里,这点儿动静算不得什么。” 段云开撇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深得帝心,动你就是和皇帝过不去,你早就料到皇帝会派人护着你,所以才挨了这一刀。” “不是你们叫我保住小命么?”陆停舟弯弯嘴角,“宁州一案已经交给江瑞年,我懒得为这事多费心思。” 段云开摇头:“你是拉了皇帝撑腰,但以后恨你的人可不会少。” 陆停舟笑笑,将果盘推向他:“二皇子送来的香梨不错,你尝尝。”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你啊,别把自己玩脱了。” 陆停舟敲敲桌子:“吃不吃?” “吃。” 段云开徒手捏起一块梨,正要往嘴里送,就听院外又有人叩门。 第20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回来的人没待多久,在院门口与小厮说了几句话就离开。 来人走后,小厮问宋伯:“宋伯,那人说他是雷氏书行的?” “都送了些什么?”宋伯问。 “送来好大一箱药材,”小厮打开箱子,“您瞧,灵芝,鹿茸,何首乌,虎骨,牛黄,这家书行真阔气。” 不怪他两眼发光,今日上门的都是官宦人家,似这等市井商户还是头一个,出手却是格外豪绰。 宋伯沉吟须臾,来到窗下,朝里面道:“郎君,您可认得雷氏书行?” 他跟随陆停舟多年,从未听过什么雷氏。 陆停舟与段云开对视一眼,段云开会意。 “我去瞧瞧。” 他不走正门,来到院墙下纵身越过,转眼不见人影。 陆停舟踱到屋外,低头看向小厮搬来的箱子,只见里面分门别类码放着各种名贵药材。 他拿起小厮递来的拜帖,随意看了眼:“假的。” 帖上的字是抄书人惯用的佣书体,毫无笔力可言,对方送来这么贵重的礼物,必然有求于人,怎会对拜帖如此不上心。 他蹲下身,在箱子里翻了翻,没找到任何夹藏物件。 他单手托着下巴,想了想,忽地一笑:“有意思。” 宋伯担心道:“郎君,要不要退回去?” 陆停舟摇头:“京城二十一家书行,没有一家叫雷氏。” “这就怪了,”宋伯道,“对方白白送来一箱重礼,却又不肯表明身份,难道——” “难道有毒!”小厮震惊道。 宋伯抬手拍他一巴掌:“瞎说什么,忙你的去。” 陆停舟嗤笑了声,将一包燕窝扔回箱子。 “这箱留下,有毒没毒,看看再说。” 话音刚落,段云开从外面推开院门。 陆停舟抬头:“你怎么不翻墙?” 段云开没理他的嘲讽,咧嘴道:“你猜那人是谁派来的?” 陆停舟站起身:“谁?” 段云开走进院子,反手关上院门,神秘兮兮开口:“我跟着那人去了东门大街,他见了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给了他一锭银子。” “小娘子?” 这回连宋伯也望了过去。 “有话就说。”陆停舟道。 段云开嘿嘿一笑:“那小娘子我认得,是晴江绣坊的东家——” 陆停舟微微皱眉。 “池六娘的贴身丫鬟,”段云开大喘气,“叫……玉珠。” 陆停舟皱着的眉头松开,看着他一言不发。 段云开拉过宋伯挡在身前。 “你瞪我干嘛?”他梗着脖子道,“我又没说错,你想到哪儿去了?” 陆停舟瞥他一眼,掉头就走。 段云开哎哎叫道:“那丫鬟给你送礼定不是自作主张,依我看,那池六娘果然对你有意思。” 陆停舟停下脚步:“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段云开跟过去,“那些当官的给你送礼,是想表明清白,巴结皇帝,这池六娘与你非亲非故,又不是你的同僚,你说她干嘛送这么重的礼?” “闭嘴。” “啧啧啧,怎么还生气了呢。”段云开道,“虽说她姓池,但和她哥不是一路人,这份好意你怎么也得心领。” 陆停舟霍然转身:“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都管好你的嘴。” 段云开捂住嘴,“唔唔”两声,从指缝往外面挤话:“事关女儿家和你的清誉,我懂。” 陆停舟沉默地与他对视片刻,抬脚进屋。 段云开刚要进去,“砰”的一声,房门在他眼前关上。 他吃了个闭门羹,回头看看跟过来的宋伯。 “宋伯,你来凑什么热闹?” 宋伯呵呵一笑,揣着袖子凑近门边:“我想问问郎君,那箱药材还留么?” 屋里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 日影西斜。 池依依从库房里出来,边走边和琴掌柜道:“自下月起,店里的绣线用量会翻倍,我去和苏东家谈,若是他们的货赶不上,就请他想办法从别处调货。” 琴掌柜已经听说了她新创的异色异形技法,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东家,新的绣品虽好,却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咱们囤那么多绣线,有必要吗?” “有。”池依依道,“寻常人家就算买不起异色异形绣,也会慕名而来,到时我们多备些手帕、扇套、荷包这样的小绣品,让他们乘兴而来满载而归,也是好大一笔进账。” 琴掌柜在心里默算一番:“可这些仍然用不了太多绣线。” 池依依点头:“加上这些,我们日常的库存也已够了,但我还要算上废料。” “废料?”琴掌柜不解。 池依依道:“从明日开始,我会从店里选六名绣工传授新的技法。” 琴掌柜“啊”了声,就听池依依继续说道:“待他们掌握以后,各人再带两名徒弟传授。” 琴掌柜惊讶地看向她。 “东家,这样一来,咱们绣坊就有半数以上的绣工都会这技法了。” 如此精湛的技法将给绣坊带来巨大利益,本应作为不传之秘,除了池家后人谁都不能研习,池依依却将它慨然授之,她就不怕有人生出异心,被同行挖了墙角? 池依依笑笑,看向自己纤长的手指。 “仅凭一双手维持不了绣坊的繁荣,我年少刚入绣坊时,全凭大伙儿指点才能突飞猛进,我师父钻研技艺一生,对我却不吝倾囊相授,我为何不能像他们一样,也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大家呢。” “可是财帛动人心,东家,万一有人借此另立门户,您又如何是好?”琴掌柜劝道,“店里的绣工大多有了年纪,您不如从姑娘小子里挑一两个收为徒弟,或者去外面买人,收了死契,这样无论他们学多大本事,都不会背弃您。” 池依依轻轻摇了摇头:“琴掌柜,我明白你的顾虑,但你也说了,财帛动人心,心有邪念之人无论对他再好,他也不会感激,至亲尚且如此,何况外人。” 她抬手打断琴掌柜想说的话,笑着又道:“刺绣之法本就没有独门独派之说,我们现在会的这些,何尝不是博采众家之长,我倒希望能抛砖引玉,让整个京城的绣坊百花齐开,只有整个行当长盛不衰,晴江绣坊才能屹立不倒。” 琴掌柜望着她年轻的面孔,不禁动容:“东家这般胸怀,是我肤浅了。” 池依依轻笑了声:“不瞒你说,我还有一份私心。” 第21章 池六娘吃了十五只鸡 池依依明白,上一世三皇子能轻易夺走绣坊,只因绣坊的声名还不够强。 若她此次能以新的绣法为契机,让绣坊真正入了世人的眼,通往更高的地方,哪怕毁了她,晴江绣坊依然能留下。 “学这技法耗时耗力,更要费掉不少针线,所以不只绣线,各色布料、大小绣针,都得多备些。”她向琴掌柜叮嘱。 琴掌柜含笑回应:“您放心,您只管安心授徒,其余的事交给我和周管事,保管办得妥妥当当。” 她说着话,抬眼一瞧,突然道:“玉珠,你在干嘛?” 池依依心头一跳。 这半日她一直忙个不停,就是为了让自己没空瞎想。 眼下听说玉珠回来,她望过去,却见玉珠在月洞门外探头探脑。 她瞧见她的脸,心情蓦地一松。 玉珠的脸红扑扑的,想是跑得急了,正拿手帕往额头上抹。 池依依知道她的脾气,若带回的是坏消息,她早就直冲冲闯了进来,哪里顾得上擦汗。 想到这儿,池依依心头的大石落了一半。 “玉珠,”她唤她随自己走开,“那边怎样?” 玉珠轻轻喘气:“陆家小厮接了帖子和药材,说陆少卿需要静养,没见着人。但听我雇的人说,陆家府上这半日来来往往,都是往里面送礼的,瞧那样子不像有大事。” 若主家真是性命攸关,哪还有空迎来送往,便是上门的人也得掂量掂量,少去给人添乱。 池依依闻言,心中大石彻底落了地。 她动动嘴角,忍不住想笑。 笑自己关心则乱。 坊间传言一向夸大其词,说什么七刀八刀满地是血,想必都是胡诌。 她抬手抚住心口,暗自好笑。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竟还这么沉不住气。 玉珠见她若有所思,关心道:“六娘,您没事,可还要我继续打听?” 池依依摇头:“不用了,知道他没事就好。” “六娘,您以前见过陆少卿?”玉珠好奇。 以前她家姑娘整日窝在绣坊,从没听她提起过陆少卿,反而是大郎池弘光有次喝醉了酒,当着她们的面痛骂陆少卿,说他不识抬举,下了三皇子的脸面,让他们这些门客也跟着遭殃。 玉珠记得,那次六娘还安慰大郎来着,虽然没跟着骂陆少卿,但怎么看也不像与陆少卿认识。 昨晚六娘说陆少卿是好人,她是从何而知的呢? 池依依听到玉珠发问,恍了下神。 “见过,”她捂住手腕,轻声道,“他帮过我大忙。” 原来如此,玉珠自以为得了答案,又问:“雷氏书行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没听过?” 池依依笑笑:“京里没有雷氏书行。” 玉珠讶然:“那这药材不就白送了?” 她还以为这是自家姑娘和陆少卿约定的暗语,对方一听就知道呢。 亏她还选了那么贵重的药材,竟连一个人情都没替六娘捞到。 池依依见她满脸肉疼,忍俊不禁:“别心疼了,你与其担心没捞到人情,不如担心他压根不会用。” 如果陆府的人够细心,就会发现这份大礼来路不明。 以陆停舟的谨慎,多半会将之束之高阁。 不过她只要知道陆停舟平安就好,那些药材送了就送了,她宁愿拿给陆府去扔,也不想便宜了池弘光。 “家里库房还有多少药材?”池依依问。 “可多了。”玉珠掰着指头数,“足有二三十箱呢。” “明日搬出来,留几箱平常能用的在绣坊,剩下的送去善堂。” 玉珠张大嘴:“真的要送?那些可都是名贵药材。” “最名贵的,寻常人家买不到,买得到的,我不差那点银子。”池依依道,“把药材捐给善堂,让他们物尽其用,就以晴江绣坊的名义捐。” “好,”玉珠对她言听计从,“万一大郎问起来,六娘如何解释?” “何需解释。”池依依淡淡一笑,“阿兄什么时候病了,再从公中支出银子,给他买药就是。” 她与池弘光并未分家,两人都往府里的公中账目上交银子。 池依依的绣坊生意兴隆,所得分红大都交给了公中,池弘光则进少出多。 依照惯例,公中的银子用于池府日常开销,例如主子和下人们的月例,以及府中各项采买。 在此之外,池依依和池弘光若还有其他花销,则应各自从私账上掏钱。 但池弘光只是三皇子的门客,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平日又要人情往来呼朋引伴,三皇子给的那点俸禄非但不够,还要从公中借钱贴补。 池弘光嘴上说得好听,说是从公中借的钱改日就还,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借的钱只出不进,从没见过一个铜板回来。 “玉珠,明日你带着我的条子回去,从府里的账房支八百两银子出来,就说绣坊急用。” “为何只拿八百两?”玉珠不解。 自从昨晚池依依告诉她池府的人都不可信,她就恨不能把池府的财物全搬到绣坊。 那些都是她家姑娘挣的,凭什么便宜外人。 池依依笑笑:“投石问路。” 池弘光不在京城,他的心腹还在池府。 那些人平日没少帮池弘光办事,如今池弘光被她支去西郊别院,没有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她正好趁他不在,动动他的班底。 池依依掩去眸中的冷意,对玉珠道:“你去满庭芳订几桌席面,今晚叫上绣坊所有人,大伙儿一起聚聚。” 池府不是她的家,绣坊却是。 她要好好看看那一张张久违的脸,他们与她毫无血缘,但他们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深夜的金水巷幽静如昨。 陆停舟看着宋伯,眸中泛起一丝疑惑。 “卖完了?” 宋伯点头:“晚上给郎君煎药,去得迟了些,满庭芳还剩十五只醉鸡,被人一气点了去。” 陆停舟看看自己受伤的胳膊。 “十五只醉鸡,谁那么能吃?” “晴江绣坊,池六娘。”宋伯老老实实回道。 第22章 她才是这府里的主子 陆停舟顿了顿。 “她在宴请?” 不然如何解释她一气要了十五只醉鸡。 宋伯一脸憨厚:“是,池六娘在满庭芳设宴,招待晴江绣坊的伙计,我走的时候,他们喝得正高兴。” 陆停舟朝段云开看了眼。 段云开茫然。 陆停舟冷笑。 段云开蓦地心领神会。 他挠挠头。 “是哦,你都受了伤,她还有心思喝酒,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庆祝你挨了一刀呢。” 陆停舟唇边的冷笑更盛。 段云开感觉脖子有点凉。 他往后缩了缩,笑道:“人家一个绣坊东家,招待伙计吃顿饭怎么了,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在山上待了这几日,指不定想他们了。” 陆停舟懒得听他胡言乱语,躺回竹椅,望着头顶的夜空。 “我早就说过,不要瞎猜。” 他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那姑娘的眼神毫无情愫,和别的女子全然不同。 倾慕的眼神他见过许多,但池六娘看他,却只有哀恸。 就仿佛……在祭奠什么。 陆停舟皱了皱眉,挥去这突如其来的念头。 祭奠?他又不是死人。 段云开还在一旁嘀嘀咕咕,宋伯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裳,小声道:“段公子,别说了,我家郎君没吃饱,正一肚子气呢。” 段云开“哈”地一声:“宋伯,不是我说你,你买不到醉鸡,换别的不就成了,干嘛空手回来。” 宋伯笑笑。 “段公子有所不知,我家郎君的宵夜就爱那个,换别的都不成。” 段云开扭头看向陆停舟。 “你这盯上什么就只要什么的臭毛病还没改?那醉鸡真这么好吃?哪天没了怎么办?” “没了再说。”陆停舟闭上眼。 翌日一早。 池府账房里爆发激烈争吵。 玉珠涨红了脸,气冲冲道:“我家姑娘每月往公中交银,到了年底只多不少,一年下来三四千两银子,府里还有各种田产收入,怎么到了你这儿,竟连八百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账房先生坐在檀木桌后,撩起眼皮看她一眼,不咸不淡道:“玉珠姑娘,你对我发火也没用,你和六娘整日待在绣坊,不清楚府里的事情。你别看六娘交回的银钱多,这府里的开销也大,下人们的月钱,各处修修补补、迎来送往,花的都是公中的钱。” “至于那些田产,”他摇摇头,“近些年风雨不调,收成不好,别说挣钱,有些庄子还得靠府里贴钱。” 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大郎又是个心善的,看不得别人吃苦,但凡公中有些银子,也都拿去做了善事。玉珠姑娘,你回去告诉六娘,府里实在凑不出这么多银子,还请她宽恕则个。” 玉珠咬咬牙,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说清楚,账上到底能拿多少银子?” 账房先生手里盘着一串狮子头核桃,他用大拇指捻着核桃粒,作势算了算,慢慢道:“顶多能拿出三百两现银。” “才三百两?”玉珠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胸膛激烈起伏,看看桌上的账本,一把将它们抓走。 “我倒要看看,你这账房先生平日都管的什么账!” “哎哎!你放下!放下!” 账房先生连忙将核桃手串套回手腕,扑过去抢她手里的账本。 “哎哟!” 他手一缩,竟是被玉珠挠了一把。 “哧啦”一声,两人拉扯的账本被他撕下几页。 “你你你!”账房先生指着玉珠怒道,“你再这样胡闹,我就告诉大郎去!” “你去啊!”玉珠个子虽小,声量却大,“你把大郎叫来我也不怕!我倒要看看,你们把府里的钱花哪儿去了!” “你们在闹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池府管家跨进房门。 账房先生见了他,赶紧跑过去。 “严管家,这玉珠来账房要钱,说是奉了六娘的命,可她一开口就要八百两,咱们账上哪儿有那么多钱。”他丧着脸道,“我跟她说没有,她就在屋里撒泼,还撕了我的账本。” 严管家听他说完,转向玉珠:“当真?” 玉珠被他凌厉的视线一扫,心中不禁一慌。 严管家年逾四旬,从小就是池父的贴身小厮,池父死后,他成了池府管家,府中诸事皆由他代为操持,在府中深威极重,池府下人见了他都会怵上几分。 玉珠忍着惧意,扬起脖子,大声道:“严管家,六娘做生意急需这笔银钱,不过八百两而已,账房竟然推三阻四,我怀疑公中的账目有问题,这才和崔账房起了争执。” 严管家看了眼她怀里的账本。 “你只是府里的丫鬟,便要查账,也轮不到你来。” 他朝玉珠伸手:“把账本给我。” 玉珠迟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除非六娘来,不然我谁也不给。” 崔账房跳脚:“你这丫头!我老崔在府里干了这么多年,做的账目从无差错,你快把它还我!” 玉珠护住账本:“你说没错就没错?我不信!” 崔账房捋起袖子:“你——” “好了。”严管家冷冷一喝,“吵什么吵?没得来让人笑话。” 他一发话,崔账房噤了声。 严管家看向玉珠:“你既然连我也不放心,我就把六娘请来,让她亲自查看账本。” 玉珠警惕地盯着他,没说话。 严管家道:“不过有句话我先说在前头,池府从来没有不守规矩的下人。你虽是六娘的贴身丫鬟,但你平白无故在府中吵闹,又公然撕毁账本,这事传出去,别人不说我严某管家无力,却要笑六娘治下无方。” 玉珠目光闪烁,眼圈儿一红。 严管家看着她又道:“我奉命管家,哪怕到了六娘面前,也必须禀公执法。玉珠,依照府里的规矩,你无故生事,当挨二十大板,你可服气?” 玉珠咬紧下唇,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六娘无关,”她挺起胸膛,“我倒是要问问严管家和崔账房,府里的银子怎么只有三百两!” 严管家脸色一沉。 崔账房摸摸自己被挠伤的手,凑上前:“严管家,这丫头得了失心疯,还是先把她拖出去,堵了她的嘴,打上二十板子再说。” 严管家叹了口气:“来人。” “严管家想做什么?”一个女声突然打断他,“咱们池家几时有了滥用私刑的规矩?” 第23章 你别骗我,阿兄是厚道人 听到这个声音,屋内三人齐齐望去。 门外人影一闪,池依依带着几名绣坊伙计走了进来。 “六娘!” 玉珠奔过去,眼泪成串落下。 “这是他们的账本,我……” 池依依摸摸她的脑袋:“我都听见了。” 她接过账本,朝一旁点点下巴:“那边有椅子,去坐着歇会儿。” 玉珠拿袖子抹抹脸:“我就站这儿陪着六娘。” 池依依见她执意如此,没有多劝,迎着严管家和崔账房惊疑的眼神,走上前,把账本放回桌上。 她举目四望,视线扫过屋里的陈设,最后落在崔账房身上。 她不说话,只盯着他瞧。 崔账房被她看得心中惴惴,上前一步。 “六娘,您看我这手。” 他把被玉珠抓伤的手背伸到池依依面前:“小人好端端在账房里坐着,不知哪句话惹恼了玉珠姑娘,她扑上来就抢我账本,还把我挠成这样。” 池依依微微一笑。 “崔账房觉得委屈?” 崔账房怔了怔,回头看了严管家一眼。 严管家皱眉:“六娘刚来,有所不知——” “我在府里出生,府里长大,不管我几时来,这池府的事我还是管得着的,你说对吗?严管家。” 池依依带着盈盈笑意,再次打断他的话。 严管家微露诧异,脸色变幻不定,沉默了一阵方开口:“六娘说哪里话,您是池府的姑娘,府中事务虽由大郎操持,但您若要问,我等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池依依点点桌上的账本:“这么说,这账本我也是能看的了?” 崔账房在旁与严管家对视一眼,笑着上前:“自然看得,六娘,我来讲给您听。” “不必。”池依依抬手,“钥匙给我。” “啊?”崔账房一愣,“什么钥匙?” 池依依看向他腰间:“钱柜的钥匙。” 崔账房下意识捂住腰带:“六娘,您不是要看账本么?” “谁说我要看账本?” 池依依叫来绣坊的伙计,指指崔账房:“取下他腰上的钥匙,打开钱柜,府里有多少银钱,一看便知。” “这、这不妥!”崔账房急着抓紧钥匙,却哪里敌得过几名五大三粗的汉子,“六娘,六娘!严、严管家!” 严管家看着几人拉拉扯扯,眉心一沉。 “六娘,崔账房奉大郎之命管理公中,您这样对他,岂不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儿哪有外人,”池依依放目一扫,“还是说我带来的不算自己人?” 严管家重咳一声:“小人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闭嘴。”池依依冷冷道,“我前日才与阿兄商定,要借国公府寿宴让晴江绣坊一鸣惊人,如今我急需银钱周转,你们却推三阻四,难道要我请回阿兄,让他来处置?” 严管家犹豫了一下。 就在这当口,绣坊伙计已抢下钥匙,送到池依依手上。 池依依把钥匙交给玉珠:“去内室,把钱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玉珠欢欢喜喜应了声,叫上两名伙计,拿着钥匙直奔内室。 不一会儿,三人抱出一堆东西。 “六娘,柜子里只有两袋铜钱和散碎银两,还有这几个盒子。” 两人把搜来的东西放到桌上。 池依依打开其中一只盒子。 玉珠眼尖,一眼看清里面装的是银票,狠狠瞪了崔账房一眼:“你还说没钱,这不都是吗?” 崔账房咽了口唾沫,苦笑:“我的姑奶奶,您瞧瞧那才几张,总共也没多少,这府里不得留些吃喝用度?要是都给您拿去了,让全府上下喝西北风吗?” 池依依拿起银票,一张张细看。 这些银票大多是五十两、一百两,加起来正好一千两。 “府里不到三十个下人,每月月钱四十两,便是偶尔房屋修缮、园林栽植,也用不了几个银钱。” 崔账房听她张口算来,赔着笑道:“六娘,除了这些,还有大郎的人情往来、上下打点,这些都要花不少银子。” “胡说。”池依依面色一淡,“阿兄得三皇子看重,俸禄赏赐一向不少,他又不是那等铺张浪费、奢靡豪侈之人,到底是他花了不少银子,还是你们假公济私、中饱私囊?” 她眉梢一扬,不容崔账房辩解,冷冷又道:“阿兄为人最是厚道,平日敬你是府中老人,从不苛查,你若背着他监守自盗,被我查出,绝不轻饶。” 崔账房腿一软,险些跪下。 “六娘,我可不敢。”他连连摇手,“大郎、大郎对府里账目一清二楚,我哪敢背着他动什么手脚。” 池依依放下银票,打开另一个盒子。 这回她一言不发,脸色却愈发冷凝。 她从盒中拿起一张纸折子,看着上面一个个暗红的戳记,语气冰寒:“崔账房,你敢拿府里的银两放印子钱?” “冤枉!” 崔账房扑通一声跪地:“小人哪敢私自借钱与人,这是按大郎的吩咐,是大郎要我做的!” “住口!”池依依冷喝一声,“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放印子钱,阿兄为三皇子办事,岂有不知之理?分明是你欺上瞒下,拿池府的钱给自己牟利!” “我没有!”崔账房连连磕头,“六娘,您听我解释,这真是大郎让我办的,不信你问严管家!” 池依依两眼一眯,看向严管家:“严管家,真有此事?” 严管家夹紧眉头:“小人不甚清楚,此事还需问过大郎。” “我不信。”池依依正色,“阿兄是三皇子的左膀右臂,他做什么不好,何必放印子钱。这事若捅出去,不但阿兄难逃责罚,就连三皇子的名声也会受到连累,阿兄为人谨慎,绝不会做出这等荒唐之举。” 崔账房急得满头大汗:“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撒谎!” 他也没想到,大郎平日在六娘面前掩饰得太好,竟让六娘把他当作毫无瑕疵的圣人。 他真想告诉六娘,大郎哪里是圣人,分明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但他是池弘光的心腹,这种话自然不能随便说。 眼看严管家置身事外,崔账房恨得牙痒,只能尽力为自己开脱。 “六娘不知,这民间放印子钱的比比皆是,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没人往外说,就——” 第24章 黑吃黑到渣兄头上 “堵住他的嘴。” 池依依放下收账的折子。 她当然知道没有池弘光允许,崔账房不敢往外私放印子钱,但她此来本就不是为了听人解释。 “严管家,”她对一直袖手旁观的严管家道,“劳烦你带路,我们去崔账房的住处瞧瞧。” 崔账房掌管银钱,与池府签了死契,这些年一直住在府中。 池依依带人来到他的房间,让绣坊的伙计翻箱倒柜,搜出一堆财物。 其中一个箱子打开,众人眼前一亮,只见里面装着十来个黄澄澄的小金元宝。 “崔账房的月钱不到二两,便是一直不吃不喝也存不了这么多银钱。”池依依踢了踢脚边的箱子,“崔账房,你作何解释?” 崔账房双手被缚,嘴里塞着布团,“伊伊唔唔”几声,急得面红耳赤。 玉珠拿着一个扁长的木盒走过来:“六娘您看,这是从他床底翻出来的。” 她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沓纸折子,交到池依依手中。 池依依冷眼看过,笑了。 她就知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崔账房屋里的财物自然不是凭空得来,池弘光也没那么大方,不会给下人这么多赏赐。 这沓纸折子每一张都是放印子钱的凭据,和账房钱柜里搜出的那些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钱柜里搜出的折子,写的是每月两分利,而池依依手上这些,写的是每月五分。 也就是说,崔账房按池弘光的吩咐往外放高利贷,但他又瞒着主家把利钱偷偷加了三分,这多出的三分则通通被他昧下,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池弘光自以为找了个生财之道,却不知他的心腹比他更黑。 崔账房见玉珠拿来盒子,眼中露出惊惶颓然之色。 再看池依依,她看完折子一言不发,只将它们扔回木盒,交给玉珠拿着。 崔账房口不能言,更不知池依依将如何处置他,冷汗涔涔而下,求助地朝严管家望去。 严管家避开他的视线,两眼直盯着池依依的一举一动,神情凝重。 池依依沉思片刻,瞟了眼严管家的神色,忽而一笑。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崔账房挪用公中钱款,私放印子钱,于私是背主,于公是有违国法。” 她看向严管家:“立刻将此人扭送府衙,交官府惩处。” 严管家一惊。 “六娘,此举不妥。” “有何不妥?”池依依问,“难道严管家还要包庇此贼不成?” “小人不敢,”严管家道,“但崔账房毕竟是大郎的人,不如先把他关押在府中,等大郎从西郊别院回来,再作理论不迟。” “你糊涂。” 池依依看他的眼神充满失望:“严管家,我阿兄正是上进之时,家中绝不容如此乱贼,他今日敢挪用公中的钱财,焉知明日不会下毒害人?” 严管家一滞。 池依依摇头叹息:“我阿兄不通庶务,我又整日忙于绣坊,府中之事皆交严管家打理,可府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你竟然一无所知,若非我让玉珠回来支取银钱,我们兄妹还不知要被崔账房蒙蔽到几时。” 严管家脸颊抽动了几下,深深垂下脑袋:“是小人疏忽,请六娘责罚。” “我不罚你,”池依依道,“等阿兄回来,你自去向他请罪。” 严管家的脸色变了变。 池依依不再理他,径自向绣坊伙计吩咐:“崔账房监守自盗,人赃并获,你们把搜来的东西都带上,送去府衙作为证物。” 说完,她领着玉珠扬长而去。 严管家垂手看着她的背影,神情难辨。 绣坊伙计押着崔账房经过他身旁,崔账房挣扎着,朝严管家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吼,严管家厌恶地看他一眼,一甩袖子,走了。 玉珠跟着池依依登上马车,长出了一口气。 “多亏六娘及时赶到,不然我就要挨板子了。”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您怎么知道崔账房会难为我?” 池依依笑笑:“他和他主子一样一毛不拔,就算账上有钱也不会轻易吐出来。” 早上玉珠出门前,她特意交代,如若崔账房不应,就在账房大闹一场,至于她自己,会带着绣坊的伙计随后赶到,敲打诸人。 玉珠好奇:“六娘怎么知道崔账房监守自盗?” 她以为今日能拿到现银就不错了,没想到竟将崔账房来了个人赃并获。 池依依问:“你看到崔账房那身打扮了么?” 玉珠转转眼珠,回忆道:“他衣裳的料子是挺好,但也不算特别贵重。” 池依依点点手腕:“他戴的那串狮子头核桃,品相极佳,放在古玩店能卖三百两。” “三百两?”玉珠惊呼。 “他桌上的铜镇纸,也是古物,”池依依道,“还有账房里熏的香料,是一两银子一钱的毗蓝香。” 池府的器物可没有这么奢侈,而以崔账房的月钱,哪里买得起这些贵重的玩意儿。 池依依当时便想到,崔账房必有别的挣钱法子。 身为账房,来钱最快的路子就是谎报账目,中饱私囊。 但以崔账房的胆量,怕是不敢直接挪用银两,所以当池依依看到那些放印子钱的折子,她立刻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这才命人搜查崔账房的住处。 结果如她所料,崔账房果然黑吃黑,伪造了一批利钱低的折子放在钱柜,把真正的凭据藏在自己屋里。 对于送上门的把柄,池依依怎会放过。 崔账房是池弘光的左膀右臂,她今日便要断他一臂,让他有苦也难言。 玉珠听了她的解释,满脸佩服:“六娘,您瞧得真仔细。” 池依依笑笑:“我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玉珠,以后你也要多看、多听、多思,在外人面前不能有半点疏忽。” 玉珠绷紧小脸:“我知道了。六娘,您当真要把崔账房送去衙门?” “为何不?”池依依掀起车帘,看向外面的街景。 玉珠担忧:“大郎若是追问起来,您如何向他解释?” 第25章 让渣兄深陷温柔乡 “我何需解释?”池依依扬唇,“我替阿兄除去欺上瞒下之人,他理应感激我才是,回头让人跑趟西郊别院,把崔账房造假的折子送给阿兄,他自然知道我帮了多大的忙。” 玉珠放下担忧,转而又想:“崔账房会不会在衙门乱说一气,坏了池府名声?” 她家六娘尚未出阁,在外人眼里仍是池家人,万一受到牵连就不好了。 池依依迎着窗外的微风,眯了眯眼:“我将崔账房扭送官府,正是替池府挽回名声,若他一口咬定是阿兄指使,阿兄自会料理。” 朝廷禁止民间放印子钱,池弘光为了逃避罪责,绝不会承认此事。 崔账房虽为心腹,但他背着池弘光监守自盗,池弘光怕是吃了他的心都有,哪里还会顾念主仆之情。 如果崔账房识趣,认下这笔糊涂账,或许还能保住性命,若他不依不饶,扯着池弘光不放,池弘光定不会留他活口。 想到这儿,池依依嘴角泛起一丝凉意。 上一世她被送给三皇子摧残,池弘光身边的亲信没少出谋划策。 这些人明明靠她的钱养着,却只依附于池弘光,帮着他为非作歹。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面对池弘光的凉薄,那些人会不会忠诚到底。 池府账房中,严管家拿起桌上的古铜镇纸,若有所思。 几名小厮在屋中打扫,将翻乱的物事收拾整齐。 严管家忽然回身。 “桌上的银钱呢?” 他记得之前这里还放着两袋散钱和装银票的盒子,此时却不知所踪。 小厮放下扫帚,小心地看他一眼:“严管家,您和六娘去崔账房屋里的时候,她带来的伙计就把银钱全拿走了,您……没瞧见?” 严管家愣了愣。 那会儿乱糟糟的,池六娘又让他在前头带路,压根没留意他们带走了银钱。 他咬咬牙:“六娘这是想干嘛?” 话音未落,就见门房带人从外面走入,肩上各扛了一只麻袋。 “严管家,六娘命我们把这两袋铜钱送来,说是这月府里的花销,从下月起,府里若需支取银两,先得由她过目。” 说完,他们将麻袋放到地上。 严管家盯着那两只麻袋,眼角止不住地抽搐。 这总共才多少? 十两?十五两? 这月府中的月钱已经发放,两袋铜钱倒是足够接下来的花费,但池府的账上何曾如此拮据? 自从池依依接手晴江绣坊,每月交回的公中越来越多,几年下来,别说池弘光,就连严管家这些亲信,也从没尝过手头吃紧的滋味。 他不禁暗恼。 都怪那姓崔的吃里扒外,惹恼了六娘,才让她收走财政大权。 等大郎回来,他该如何交待才好? 严管家看看手里的镇纸。 崔账房中饱私囊之事他并非一无所知,但崔账房平日对他孝敬有加,他以为对方只是沾点蝇头小利,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戳穿。 他们这些人,谁的手上都不干净,给人留一线就是给自己留余地,谁知崔账房比他更贪,竟连大郎的便宜都敢占。 严管家想到大郎知道此事的后果,手指一紧,将镇纸狠狠摔到地上。 “来人,磨墨!” 他要给大郎写信以表清白。 同一时刻,池依依乘坐的马车驰过长街。 她打开装银票的盒子,从里面抽出几张,交给玉珠:“一会儿你去宝月楼买两副时新的头面,再让人去浣花楼买六坛顶尖的秋露白,杀两只肥羊,再弄些活鸡活鸭,让绣坊的周管事送去西郊别院。” 玉珠不解:“六娘,买酒买肉也就罢了,买两副头面做什么?” 池依依悠然一笑:“咱们昨日不是已经查清升平巷那两人的身份了么?” 池弘光让车夫从那儿接走两名女子,经玉珠雇人再三查探,已然确认两人的来历。 她们是池弘光从扬州买来的瘦马。 所谓瘦马便是从小被人调教,学习琴棋书画与伺候男人的本事,长大后以高价卖给权贵或青楼的女子。 京中不知何时兴起一股邪风,一些公子哥儿嫌秦楼楚馆无趣,纷纷向扬州购入瘦马充作美姬,他们与狐朋狗友宴饮时,总会带上三两人服侍,让美人间彼此较艺,争美论奇。 至于其中藏着多少腌臜事,更是难以细数。 池依依无心为难那两个身不由己的女子,但并不妨碍她借此麻痹池弘光。 “美人之间争奇斗艳,自然少不了妆容打扮,让周管事以阿兄的名义把头面送去,不但她们欢喜,阿兄面上也有光。” 那两人得此好处,定会使出浑身解数与池弘光痴缠,池弘光并非一个心志坚定之人,有温香软玉相伴,又有狐朋狗友在侧,定不会急着回京。 他回来得越晚,给池依依留下的机会越多。 她可不会让崔账房在牢里蹲太久,还有那个严管家,他现在想必正急着给池弘光写信撇清关系。 可池弘光会相信他吗? 他身为一府总管,竟然不知账房作假?这说出去谁信。 以池弘光多疑的性子,他绝难相信和他一样的同类,与之相反,他恐怕更愿意相信池依依这个傻妹妹。 池依依靠着车厢闭上眼。 她讨厌与人勾心斗角,但也不惧尔虞我诈。 轻风吹起她的发梢,她倚在风里,双目轻阖,像是已经睡去。 玉珠见状不敢打扰,捧来披风为她盖上。 马车驶过街道,池依依似梦似醒,耳边传来令她安心的喧哗。 前世的地牢里,她与黑暗相伴,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棺材。 最开始,那样的死寂让她时常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后来慢慢习惯,听觉变得格外敏锐,哪怕是一丝细小的风声也能引起她的警觉。 她极少能睡个安稳觉,重生这几日,她时常从梦中惊醒。 而眼下,身处闹市之中,她才真正觉得自己活着。 这样的惬意并未持续太久。 马车回到绣坊,车轮方停,池依依就睁开双眼。 “六娘!” 窗外传来一声饱含笑意的呼唤。 听到这个声音,池依依立时清醒。 第26章 你也是商户,为何嫌弃 苏锦儿快步跑下台阶,一把掀起车帘。 “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回来?” 紫衣少女语声娇俏,似嗔还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池依依下了马车,示意玉珠去忙,亲自带着苏锦儿往后院走。 “我不是给苏伯伯递了帖子吗?说好后日去府中拜访,你怎么这就来了?” 苏锦儿嘟着嘴:“我爹整日让我在家看账本,烦都烦死了,我来你这儿透透气。” 池依依摇头轻笑:“苏家万贯家财,你不管好自家的账,难道想便宜别人?” 苏锦儿笑眯眯挽住她的胳膊:“我有你呀。” 池依依转过头,见她笑靥如花,好似一朵初开的芙蕖,想起她前世的遭遇,心中一叹。 “我可帮不了你。”她佯怒,“苏家是苏家,晴江绣坊是晴江绣坊,咱们两家关系再好,也是在商言商。” 苏锦儿跺跺脚:“你明知我的意思。” 她四下望了眼,见院中无人,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小声道:“我那个……香囊,你……给你哥了吗?” 池依依垂下眼,静了少顷。 “没有。” 苏锦儿怔住。 “没机会?”她试探着问。 池依依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 “锦儿,我有一事一直想问,你看上我阿兄什么?” 苏锦儿脸上的红晕更甚。 “哎呀,这有什么好问的,”少女揪着自己的袖摆,在指尖缠了又缠,“不就是……看上他人好么。” “人好?”池依依认真道,“你与他只见过两遍,从何而知他的品性?” 苏锦儿咬着唇,羞涩地笑了笑,眼中满是女儿家的憧憬。 “你家大郎勤奋好学,礼贤下士,怜贫惜弱,为人正直,有一次我在外面打马球,不小心崴了脚,是他为我找来郎中,派人护送我回家。后来有好几回,我在路边撞见他被乞丐纠缠,你说他傻不傻,那些乞丐一看就是装的,他还傻乎乎地给人银钱,难怪人家都说池家大郎手头松,他呀,就是太软和了。” 苏锦儿细数池弘光的好处,池依依听着,面无表情。 池弘光舍得给乞丐银钱?这怎么听着不像他的为人? 苏锦儿没发现她的异常,自顾自又道:“有一回我在书肆与他遇见,他见我买了些市井话本,不但不笑话我,还在我爹派人寻我的时候,偷偷替我打掩护。” 她满脸怀春,嘴角噙着甜蜜的笑。 池依依不敢想象,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这两人还有什么接触。 但幸好,从苏锦儿托她转交信物那次来看,两人之间那层窗户纸还未捅破,更不会做出什么与礼不合的事来。 池依依想了想,问道:“这些事换作别人,怕是也会去做,你怎么偏偏就认准他了?” “他是你哥呀。” 苏锦儿扬起笑脸:“我不知道别人,但我知道你。我爹常夸你秀外慧中,才德兼备,你与你哥这样交好,他自然也是值得托付之人。” 池依依愣住。 她从来不知,苏锦儿相中池弘光,竟然也有她的缘故。 “锦儿。”她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 眼前的少女无忧无虑,最大的心事不外乎找一个钟意的郎君。 她要如何告知对方,池弘光心如蛇蝎,绝非良配。 若将池弘光背地里的所作所为道出,苏锦儿信不信姑且不论,以她的性子,必然藏不住事,万一找池弘光对质,岂不横生枝节。 池依依轻叹一声。 “锦儿,我听苏伯伯提过,你家以后是要招赘的。” 苏锦儿笑容一滞。 她低下头,摆弄着膝上的裙带:“我爹只是说说罢了,天底下有哪个上门女婿会真心待人,还不是看中我家的家产。” “你这话不无道理,但苏伯伯膝下无子,又视你如珍宝,以后苏家的产业都会交到你手上,是否招赘姑且不论,你若遇人不淑,叫苏伯伯和苏伯母如何放心。” 池依依缓声劝道:“你还小,京中的好儿郎如此多,便是嫁人也不急于一时。” “可我娘急。”苏锦儿赌气地丢开裙带,“她上次还让她家的一个远房侄儿来我家相看,那人长得像个木桩子,说话也跟个木头似的,我娘还说那身板扛揍,我是要找郎君,又不是要找护院。” 池依依轻咳一声,哭笑不得:“你不喜欢就直说,让苏伯母寻你喜欢的。” “我就喜欢你家大郎。”苏锦儿眼中闪烁着向往,“以后你做我的小姑子,家里一定和和睦睦,不像有的人家,姑嫂不和,全是破事。” “锦儿,”池依依加重语气,“我们是好朋友,无论日后你嫁给谁,我都会对你好,但我阿兄不适合你。” “为什么?”苏锦儿腾地一下站起来,“他亲口对你说的?” 池依依抬头看向她:“我阿兄心高气傲,绝不会入赘,他一心辅佐三皇子,就算要考虑终身大事,也会让三皇子替他参详。” “这关三皇子什么事?”苏锦儿蹙眉。 池依依面不改色:“你不懂朝事,但应明白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道理,阿兄是举人,受三皇子重用,他以后的妻子一定出身名门,非普通人家能够企及。” 苏锦儿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你的意思是,嫌弃我家门第不高?” 她脸蛋再次通红,不是害羞,而是气的。 “六娘,你也是商户。”她脱口而出,“你怎能,怎能这么嫌弃我家!” 池依依直视着她:“锦儿,这是事实,不是嫌弃。” 池弘光若是能选,当然巴不得选一个出身高门的妻子,可惜他在外人眼里,只是三皇子座下的一条狗,真正的权贵哪里看得上他。 所以上一世他才退而求其次,将主意打到苏锦儿身上。 池依依不怕苏锦儿误会,便是因此惹恼苏父,失去苏氏丝行这个合作伙伴,她也要从根子上掐灭苏锦儿的念头,阻止上一世的悲剧发生。 她所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哪怕苏锦儿在池弘光面前说漏嘴,也不怕引起池弘光的怀疑。 只见苏锦儿嘴唇颤抖,眼里包着一汪泪,要掉不掉,却又倔强地不肯在她跟前示弱。 “把香囊还我!”她向池依依伸手。 第27章 胆大如她,也有害怕的东西 池依依从怀中取出苏锦儿的香囊。 香囊做工平平,但用料精致,针脚拆拆补补,看得出下针之人耗尽心思,费了许多工夫才绣成。 苏锦儿一把夺了过去。 “你们池家官运亨通,我苏家高攀不起。” 她眼圈儿通红,抬袖抹了把脸。 “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我爹去,池东家家大业大,我再不来烦你了。” 说完,她旋身就走,险些与进院的琴掌柜撞个正着。 “苏娘子,你——” 琴掌柜的寒暄还未说完,就听苏锦儿哼了声,走得飞快。 琴掌柜迟疑了一下,来到池依依身旁。 “东家,苏娘子这是怎么了?” 以往苏锦儿来绣坊,哪次不是乐呵呵地离开,今日却像气得不轻。 池依依低头笑了笑:“没事,闹了点别扭。” 琴掌柜回头瞅瞅苏锦儿离开的背影,犹豫道:“苏东家最心疼女儿,苏娘子若是哭着回去,东家,咱们与苏氏丝行的生意还能谈吗?” “能。”池依依道,“苏伯伯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后日我登门谢罪,他总不会把我撵出去。” 琴掌柜“啊呀”一声,一拍脑门:“糟了,我忘了您后日要去苏府。” “怎么?”池依依问,“后日还有别的事吗?” 琴掌柜拿出一封烫金帖子。 “烈国公府刚才送来请柬,他们太夫人喜欢您绣的屏风,想与您在寿宴那日见上一面,她的寿辰就在后日。” 池依依接过请柬打开:“烈国公府不是不喜外人上门么?” 她与烈国公府非亲非故,更非官宦女眷,太夫人竟亲自给她下帖? 琴掌柜道:“这次太夫人八十大寿,听说圣上下了旨,不许烈国公府冷冷清清地办,要求文武百官放了衙都去拜贺一番。” 池依依听了,忍不住笑道:“国公爷怕是烦得不行。” 她领教过那位老人家的脾气,对于不想见的人,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哪有心思应付文武百官。 琴掌柜发愁:“我忘了您和苏东家有约,见国公府送来请柬,就替您收下了,若是推了国公府的邀请,怕是会得罪人。” “无妨,”池依依摆手,“我与苏东家约的是后日午后,我早上先去国公府祝寿,略拜一拜就出来,不碍什么。” 琴掌柜吃惊:“您不在国公府多待一阵?我还想着为东家赶制几套新衣,让您艳惊四座呢。” 池依依抿唇轻笑:“琴掌柜,太夫人看中的是我的手艺,不是我的脸。” 琴掌柜两手一拍:“瞧我,一听说要去高门赴宴,这往日的习性就带了出来。” 她是宫中教坊司放归的教习,与池依依的师父是旧识,出宫后无依无靠,索性栖身晴江绣坊。 她待人接物甚是利落,后来就留在店里做了掌柜。 琴掌柜在宫里见惯了争奇斗艳,每逢重要场合,内外命妇皆是盛装出席,她今日接到国公府请柬,既惊又喜,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东家容貌生得好,定要仔细打扮,绝不能落于人后。 池依依浅浅一笑:“不必添置新衣,更不要大张旗鼓。我在凌云寺抄了一卷经文,已让玉珠找人装裱,后日我带去国公府,私下拜见太夫人便是。” 她的晴江绣坊虽然日进斗金,但在真正的高门大户看来,不过一家商贾而已。 烈国公不是喜好张扬之人,她若在人家府上做得太出格,反而招人不喜。 倒不如以一晚辈的心思,诚心为太夫人祝寿,结一善缘。 琴掌柜见她心有成算,笑道:“是我想岔了,东家说得对,咱们是有本事的人,犯不着与人争长论短。” 她上下打量池依依,又道:“不过毕竟是祝寿,衣饰不能太过简单,我让绣工给您在衣裙上多添几道纹样,图个喜庆。” 两日的工夫一晃即过,转眼就到了太夫人寿辰当天。 池依依带上玉珠,乘着绣坊马车来到烈国公府。 她们来得很早,但国公府外的车马已排起长队,看样子是朝中大臣的各家女眷。 池依依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一名圆脸侍女将主仆二人迎入府中。 她将两人领到一处廊下,说道:“太夫人正在与人叙话,我先进去禀报,请苏东家在此稍候,太夫人若有传唤,我再带您进去。” 池依依点头:“有劳姑娘。” 圆脸侍女走后,池依依抬眼打量四周景致。 国公府内极为开敞,轩明窗净,屋宇巨大,就连府中的林木也长得高耸茂密,处处透着悍勇之风。 正瞧着,忽闻附近人声起伏,隐约听见几声叫嚷—— “小九!” “快,在这儿!” 池依依还没听清,一道黑影突然掠过墙头,直冲冲朝她奔来。 疾风卷起一片黑羽,池依依只觉眼前一花,肩头一沉。 “六娘!” 玉珠惊呼。 只见一只黑羽黄喙的八哥落在池依依肩上。 “臭狗!你来呀!” 八哥张嘴大叫。 池依依肩膀吃痛,抬手按住这只鸟。 正想把它拿下,忽听一声低吼,一条大狗窜到跟前。 大狗足有半人高,头大如斗,四肢雄壮。 它张开阔口,一条鲜红的舌头探了出来。 锋利的犬牙在日光下泛着森森寒芒,大狗喉咙里发出低沉咆哮。 池依依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耳边仿佛响起上一世三皇子的狞笑。 “听啊,那些狗正在啃你的手。” 咯吱咯吱…… 咀嚼骨头的声音响起,她断掉的手掌像垃圾一样被人扔给野狗,一点点咬得稀碎。 两眼越是看不见,越是恐惧。 池依依忘不了那样的声音,就像黑暗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磨盘,碾过她的身体。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大狗,脑中一片空白。 “乘黄!” 一声厉喝响起。 “趴下!” 大狗嘤地一声,收起凶恶的面貌,两耳贴到脑后,原地趴下。 有人走过来,蹲下身,按住它的脖子,转头看向池依依。 “它刚才挣脱了绳子,你没事?” 他的身体挡住了大狗脑袋,池依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绯色官服,似血如火。 她眼睫微颤,目色渐渐聚拢。 陆停舟? 她嘴唇翕动,却未发出声音。 陆停舟看着她苍白的脸,眉梢微微一扬:“你怕狗?”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即使上一次在凌云寺,她仓促躲入他的浴桶,也不像现在这样惨无人色。 一条狗竟比池弘光更可怕? 陆停舟心中闪过念头,将大狗的脑袋往下按了按。 大狗呜咽一声,四肢平贴在地上。 池依依喉咙轻咽,找回自己的声音。 “多谢陆少卿,”她本能开口,“让您见笑了。” 陆停舟看她一眼。 她的嗓子哑得惊人,像一块破布撕成两半,若不细辨,几乎分不清她说了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松手。” 池依依怔了怔。 “再不松手,太夫人最喜欢的这只八哥就要被你捏死了。” 第28章 她的弱点,暴露给了陆停舟 陆停舟的目光停在池依依左肩。 池依依顺着他的视线瞧去,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那只鸟。 刚才受惊过度,她的手指不觉用力,将那只胖乎乎的八哥捏成小小一团。 她连忙松手。 “要死啦!要死啦!”八哥惨叫,“救命!救命!” 鸟儿在她肩头哗啦啦拍打着翅膀,偏偏不肯松爪,将她抓得更紧。 池依依蹙了蹙眉。 时值入夏,衣衫轻薄,尖利的鸟爪钩破她的皮肉,带来一阵刺痛。 她穿的是件杏色衫子,衣上很快渗出一丝血迹。 陆停舟出手如电,捏住八哥不停张合的嘴。 “下来。” 他淡淡发话。 八哥发出濒死般的长鸣,钩在池依依肩头的爪子慢慢松开。 陆停舟捏住它的背脊,将它从池依依肩上取下。 “谁在外面吵闹?” 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从院里出来,身后跟了好些侍女。 她瞧见陆停舟二人,先是一怔,随即看清他手里的八哥。 “小九!” 她快步走到廊下:“阿弥陀佛,总算逮到你了。” 八哥“嘎”地一声哀叫,软软垂下头爪。 “少装相!” 美妇一巴掌拍在它脑瓜子上,转头吩咐侍女:“去拿笼子来。告诉祖母,小九找到了。” 陆停舟将八哥递过去:“它被府中的狗追进院子,伤了人。” 美妇一惊:“伤了谁?” 陆停舟瞥了眼池依依。 池依依听这美妇口吻,料到她是国公府里的主子,当即屈膝行了一礼:“不妨事,只是勾破了衣裳,怕是有碍观瞻,不便拜见太夫人。” 她今日的外衫上绣着卷草缠枝祥云蝠纹,是琴掌柜让店里绣工为她赶制的纹样。 为了展现晴江绣坊的技艺,琴掌柜特意让人用了外面罕见的飞针绣法,可惜这衣裳还未在人前露脸,就被鸟儿抓坏。 美妇见她肩上的绣纹刮得不成样子,衣上还沾着血迹,登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让姑娘受惊了。”她仔细看她一眼,“你是晴江绣坊的池东家?” 池依依点头:“正是民女。” 美妇道:“我是宁安县主。” 宁安县主? 池依依还未接话,就听陆停舟道:“国公爷长女。” 池依依一下子反应过来。 烈国公膝下一女两子,大女儿出嫁时,得皇帝敕封宁安县主,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池依依此前曾听人提及,但她方才心绪不宁,一时没能想起,此时得陆停舟提醒,再次向宁安县主行礼:“见过县主。” 宁安县主朝她身旁的陆停舟看了眼,眼底掠过一抹深思。 她对池依依道:“不必多礼,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上药。” 她说完就走。 池依依下意识看了眼挡道的那条大狗。 “乘黄,走。” 陆停舟一声令下,大狗爬起身,乖乖跟在他身后走了。 池依依心头一松。 “池东家?” 宁安县主回头唤她。 池依依回过神,歉意地一笑,跟了过去。 来到侧院厢房,宁安县主命人取来药膏和衣物。 “这是宫中特制的药膏,对外伤尤其有效,你把它敷在伤处,不出三日,保准不留疤痕。” 池依依示意玉珠接过药膏,道了声谢。 宁安县主朝门边招了招手,国公府的侍女捧着一套衣物上前。 “这是我给女儿做的衣裳,原本想让她拜寿时穿,但她这次回不了京城,我看你俩身量相仿,就代她赠予你了。” 她亲手抖开新衣,只见朱色纱衣上以金银双线绣着折枝牡丹,枝上花朵由含苞至怒放,朵朵不一,妍态万千。 池依依瞧见那熟悉的绣工,微讶:“这是……” 宁安县主笑道:“这件衣裳正是从你绣坊定的。” 她把衣裳放入池依依手中:“你的绣技我很喜欢,这次那扇屏风,我祖母也很欣赏。” 池依依垂眸一笑:“能得县主和太夫人赞赏,我很高兴。” 宁安县主笑了声:“你倒是不客气。” 池依依观其言行,心知这位县主和烈国公一样,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当下笑道:“若谦虚太过,反而配不上县主的夸奖。” “小嘴儿真甜,”宁安县主道,“我家明秀和你一样,就会拣好听的说,可惜她远嫁云州,最近又有了身子,不能回京给她外曾祖母拜寿。” 她提起自己的女儿,似喜似忧,满脸皆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牵挂。 池依依看着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那位薄命的女子一生都身不由己,但她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女儿打算。 盼其安乐,盼其无忧,这大概是天底下每一位慈母的心思。 池依依柔声道:“令爱有了身孕是大喜之事,县主若是挂念,不妨多与她写写信,倘若抽得出空来,或可亲至云州一趟,想必令爱定会欢喜。” 宁安县主听到前面,神色还算如常,听到后来,讶异地看了池依依一眼,忽地笑开。 “你还是第一个劝我去云州的人。” 她的笑容让人看不清端倪,语气意味不明。 “我夫为朝廷重臣,我又是县主,府里府外一大堆事,哪能说走就走。” “可县主必然是想去的,不是吗?”池依依轻声道,“天底下什么事都抵不过一个‘想’字,只要想做,总能做到。” 宁安县主看她的眼神变得锐利。 “你小小年纪,想得倒是通透。” 池依依微微欠身:“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县主恕罪。” 宁安县主笑出声。 “这下又不像刚才的你了。”她摆摆手,“你先上药,我去给祖母回禀一声,你换好衣裳就过来。”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带人走了。 玉珠替池依依解开外衫,见她肩上几道血红爪痕,心疼道:“六娘,我给您上药,若是疼,您先忍着。” “无事,你上。”池依依在桌边坐下。 上一世她被三皇子活生生剜去双眼,砍断手掌,眼下这点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 她安静地让玉珠上药,想起之前自己在廊下的反应,暗自摇了摇头。 她的表现太软弱了。 面对一条狗,竟然连动都不敢动。 重活一世,深入骨髓的不只有仇恨,还有恐惧。 可这样不行。 她不能让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人前,否则便是再一次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唯一庆幸的是,刚才遇见的人是陆停舟。 第29章 一个商贾,也配穿成这样 池依依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拇指下意识抚过腕侧。 陆停舟就算知道她怕狗,以他的品性,也不会宣扬出去。 她忽然想起,刚才他出现时,右手一直垂在身侧,无论是按倒大狗还是捉走八哥,他使的都是左手。 难道他上次受伤,伤在右臂? 池依依有些懊悔,他俩难得见上一面,她竟忘了问候他的伤势。 这本是一个与他套近乎的大好机会,却被她生生错过。 “啊呀,”玉珠忽然轻呼,“六娘,刚才廊下那位公子,不就是咱们在寺里见过的那位?他还帮我推过车。” 池依依好笑地看向她:“你才认出来?” 玉珠扁嘴:“他穿着官袍,和那天不大一样。” 她凑到池依依耳边,小声又道:“六娘,他那身官袍是四品官,这么大的官,竟然肯在荒郊野外的泥地里帮人推驴车,你说怪不怪?” “不怪。”池依依道。 玉珠瞪着圆溜溜的眼:“这还不怪?” 池依依轻轻一笑:“因为,他是陆少卿啊。” “什么?他就是陆少卿?” 玉珠倒吸一口凉气。 她家六娘说过,陆少卿是好人,上次陆少卿遇刺,还特地让她送药探望,原来他就是陆少卿! 可是,怎么和想象中不一样。 她听过陆少卿的美名,想象中的他,应该长了张温柔可亲的脸,笑起来就像那三月的春风,暖得像天上的艳阳。 可今日见到的这位,长得虽好看,脸上却没什么笑容,正如那日他帮忙推了驴车,车夫向他道谢,他面无表情转身就走,瞧上去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玉珠一股脑道出心中疑问,池依依听了,思绪飘远一瞬。 她想起前世,自己在池府外奄奄一息,刀剑交击声似已远去,她的生命即将终结。 就在那时,一双冰凉的手扶起她的身体。 一个同样冰凉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她挣扎着,用仅剩的力气回答:“我找陆少卿。” 那人沉静了一瞬:“我就是。” “证明?” 她气若游丝,却不敢贸然松口。 她知道自己到了陆停舟的地盘,刚才是他的人挡住了三皇子的追兵,她甚至听到有人喊了声“陆少卿”,但她目不能视,无法确认身旁这人是不是他。 朦胧中,她的衣袖被拉高,一块冰冷的硬物贴上她手腕。 她能感觉到,对方在拉开她衣袖时停顿了一下,想是看到了她的断腕。 “这是我的腰牌,”那人道,“但你看不见。” 他或许想让她用手指触摸上面的刻字,但她只剩两截光秃秃的断腕,自然只能作罢。 池依依笑了。 她只剩一口气,对方若要骗她,犯不着如此费劲。 何况她听到战局已定,有人围拢过来,嘴里恭敬地叫着“陆少卿”。 “我有三皇子的罪证,它们藏在……” 她将自己藏匿罪证之处告知对方,末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我死后,请将我残躯焚毁,池弘光和三皇子是我的仇人,愿陆少卿将他们绳之以法,替我报仇。” 说完她就咽了气。 魂魄脱壳而出,眼前久违地出现了鲜活的影像。 她看到了陆停舟的脸。 这位大理寺少卿一身绯衣似血,半跪在地,怀中托着她的尸身。 他的脸在夜色中冷利如刀,斜飞的眉锋似能破开暗夜。 这张脸肃杀冷漠,可止小儿夜啼。 但池依依一点儿不怕。 听到陆停舟的承诺,她庆幸自己找对了人。 天底下有许多人,长着一张人脸,心思却如恶鬼。 也有一些人,看似冷酷,实则心肠柔软,有诺必饯。 两者皆是表里不一,但后者无疑值得尊敬。 池依依收起对前世的回忆,笑了笑,提醒玉珠:“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他再冷不也帮过你吗?” 玉珠愣了愣,两掌猛地一拍。 “六娘说得对!我们不能以貌取人。” 池依依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好气又好笑道:“还不赶快收拾东西,咱们早些出去,别让主家久等。” 两人跟着引路的侍女回到主院外面,就见一帮女客从里面鱼贯而出。 这些人长幼不一,盛妆华服,想是各府官员的女眷。 池依依候在阶下,目不斜视,打算等她们走过以后再进去。 眼看队伍即将行完,末尾有人蓦地出声:“池依依?” 池依依抬头。 只见唤她之人与她年纪相仿,涂朱抹粉,满头珠翠,一身五彩华服在日头下斑斓夺目。 池依依确信自己不认得此人,但对方看她的眼神却透着明显的敌意。 “在下晴江绣坊池依依,不知您是?” “你居然不认得我?” 那名女子显得更恼。 她疾声出口,引得附近之人全都望了过去。 女子身边的丫鬟拉拉她的衣袖,女子察觉众人视线,这才收敛神色,冷冷道:“我是昭武校尉牛询之妻,关芙蓉。” 池依依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当下客套地行了一礼:“关夫人好。” 关芙蓉见她面色如常,脸上腾地升起一股怒意。 “你没听过我的名字?” 池依依歪歪脑袋,她应该听说过吗? 她不言,关芙蓉更加气极:“池依依,你不在你的店里守着,来这儿干嘛?瞧你这身打扮,你兄长不过一介举人,你更是一个商贾,也配穿成这样?真是哗众取宠,不知羞耻。” 她这话着实难听,周围的夫人们纷纷转过头来。 她们看了眼池依依身上的衣衫,再看看关芙蓉的妆扮,不由露出怪异神色。 若论衣着华丽,关芙蓉较众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们之前一起拜见太夫人,站在关芙蓉身边之人只觉两眼灿灿,晃得眼晕。 偏生关芙蓉还自夸这身衣裳出自老家绣庄,将自家手艺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今日来的女客谁家没有几分产业,说起见多识广,谁又会把关芙蓉的衣着放在眼里。 只是彼此的夫君同朝为官,懒得与她争执罢了。 反观池依依,身上这套衣裙华而不俗,绣工精美,虽然略显奢侈,但她头上未戴繁复珠翠,只用一只白玉簪高挽发髻,双耳缀以明月珰。 她眉目如画,站在那里气度闲定,赏心悦目,全不像关芙蓉一样浮艳。 有人听得池依依的名字,心中一动。 日前听闻,烈国公以高价从晴江绣坊购得一扇屏风用于太夫人寿礼,这池依依正是晴江绣坊的东家。 晴江绣坊在京中名气不小,又以针绣见长,池依依便是打扮出众又如何? 值此太夫人寿辰,谁不想借机给自家长脸,那关芙蓉在太夫人面前夸耀自家绣庄,难道就不含私心? 不过在场诸人与池依依非亲非故,不愿揽事上身,这才只在一旁观望。 池依依听关芙蓉提起池弘光,忽地想起一桩旧事。 第30章 来人,撵她出去 三皇子手下门客众多,其中一人名关兴旺,家中开了间绣庄,就在离京不远的桐首县。 关氏绣庄在当地小有名气,关兴旺将绣品献给三皇子,想借他的名头在京中打开销路。 谁知三皇子对此不屑一顾,当众扔下绣品,嘲讽道:“这种货色也敢拿到本宫面前招摇,你去问问池弘光,他家的绣品我也不是每件都要。” 池弘光自以为得了三皇子赞赏,回来把这当成趣事讲给池依依听。 池依依听过便罢,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想起关兴旺,眼前的关芙蓉也姓关,难不成他们是一家人? 若是一家人,这份怨恨虽是无妄之灾,倒也说得过去。 关芙蓉见池依依不说话,傲然又道:“池依依,你们池家人惯会阿谀奉承,拿钱买路,今日来国公府怕是费了不少银两,怎么,你还想求见太夫人不成?” “关夫人慎言,”池依依倏然开口,“国公府家风淳正,清风峻节,你我同为客人,何必口出恶言?” 关芙蓉见她突然出声斥责,不由一愣。 她蓦地发现,一旁的国公府侍女脸色微沉,各家夫人更是面露古怪。 她仔细想了想自己方才所言,她有说错什么吗? 今日来国公府的哪个不是官员家眷,池依依不过一介商贾,哪有资格踏入国公府的大门。 她定与她的兄长池弘光一样,腆着脸到处给人塞钱,才能出现在这儿。 可她来了又如何? 池依依只是一个举人的庶妹,她关芙蓉却是昭武校尉之妻。 昭武校尉虽然只得六品,那也是朝廷命官,她身为官员夫人,身份地位自然强过池依依一头。 关芙蓉嘲讽地看着池依依:“客人?你也配?” “怎么?关夫人瞧不上我国公府请来的客人?”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 关芙蓉一惊,回头望去。 宁安县主踏出院门。 她华服曳地,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众人面前。 此时,她脸上毫无笑意,露出几分久居上位的威严。 她的视线轻飘飘扫过关芙蓉,当着众人的面,牵起池依依的手。 “六娘怎的还不进来?祖母已经等急了。” 这话一出,不但关芙蓉,就连附近的女客们也怔住。 宁安县主唤池依依为“六娘”。 不是“池东家”,不是“池六娘”,而是“六娘”。 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去掉姓氏,直呼对方的序齿。 难道池依依与宁安县主交好? 这不应该啊。 宁安县主的身份何其尊贵,她不但是烈国公的女儿,皇帝敕封的县主,所嫁夫君也是朝中重臣,怎会与一名商贾相交。 何况池依依还如此年轻。 关芙蓉惊疑不定,想不通其中关节,但宁安县主的表现让她意识到,她好像犯了什么错。 在场诸人见她犹自懵懂,不禁摇头。 这位牛校尉的年轻继室爱招摇也就罢了,竟敢当众声称有人向国公府行贿。 需知烈国公从来不收重礼,她们今日奉皇命来为太夫人贺寿,也只敢送些市井人家常见的礼物。 烈国公身为主子以身作则,府里的人更是言出法随,莫敢违背。 可现在关芙蓉却说有人给国公府塞银子。 这话看似无心,一旦传扬出去,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岂不等于说国公府欺世盗名。 既然有人能贿赂国公府的人进府拜寿,那么有没有可能,还有胆子更大的人给国公府塞过好处,甚至私下与国公府的主子暗通款曲? 这样的怀疑可大可小。 皇帝信任烈国公不假,朝中暗恨烈国公的人也不少。 关芙蓉短短一句话,就可能成为别人攻讦烈国公的把柄。 宁安县主身为烈国公的女儿,听到这话岂能不恼。 众人默默站远了些,唯恐受到关芙蓉牵连。 只见宁安县主牵着池依依,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这件衣裳是我亲自赠予六娘,关夫人既嫌弃本县主的品味,恕我国公府不便招待——来人。” 最后两个字一出,几名侍女出现在关芙蓉跟前。 “关夫人,请。” 关芙蓉愣在当场。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赶她走? 就算她教训了池依依几句,那也是一时失言,又没人告诉她池依依当真是国公府的客人。 她更不知对方的衣裳是县主所赠,所谓不知者不怪,县主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撵人,堂堂国公府怎的如此小气? 她一弱小女子,今日被赶出门,岂不成了众人的笑话?叫她回去如何向夫君交代? 关芙蓉转过头,试图在人群中找认识的夫人说情,却见众人纷纷避开她的视线,三三两两携手离开。 她脑中嗡地一声,情急之下,朝宁安县主冲过去。 “县主!您听我解释!” 她还未近身就被侍女们拦下。 “大胆!竟敢冲撞县主。”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放开我!放手!” 关芙蓉吵嚷不休,但她很快被人堵住嘴,架了出去。 宁安县主对身后的吵闹充耳不闻,拉着池依依走上台阶。 “你与关芙蓉有过节?”她漫声问。 池依依摇了摇头。 “我与关夫人素不相识,不过我听家兄提过,他有一同僚姓关,曾献绣品与三皇子,三皇子拿晴江绣坊与之比较,扫了对方颜面。” 宁安县主冷笑。 “这就是了,那关芙蓉娘家经营绣庄,方才还在祖母跟前大肆夸耀,吵得人头疼。” 池依依停下脚步:“关夫人出言不逊是因我而起,我该向县主说声抱歉。” 宁安县主摆摆手,理了理臂弯上垂着的披帛。 “你一小姑娘家,操持绣坊不易,你兄长为三皇子做事,难免遭人嫉恨。” “晴江绣坊与三皇子无关。”池依依道。 宁安县主哦了声,眼中露出几分兴味:“三皇子不是你们的靠山?” “不是。”池依依端正容色,“三皇子不是我的靠山,晴江绣坊也不是池家的绣坊。” 宁安县主挑起眉梢,定定看她一眼,慢慢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倒是有趣。” 第31章 太夫人的好意,她竟敢拒绝 午宴尚未开始,各家女眷被侍女们引至小花园喝茶。 众人穿花拂柳,小声议论着方才之事。 “那关夫人真是口没遮拦,她丈夫不过六品官,也好意思在这儿耍威风。” “谁能想到池依依当真是国公府请来的客人,你们说,她与宁安县主有什么交情?” “你没听说吗?国公爷给太夫人送了一扇屏风,是池六娘亲手所绣,国公府花了这个数。”一位夫人用手比了比。 身旁几人面面相觑。 “这么多?” “所以那关夫人说错了,不是池六娘给国公府塞钱,而是国公府上赶着给池六娘送钱。” “以她的手艺,倒是敢要这个数,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一扇屏风,会不会有些过了?” “你们瞧!” 前方突然有人惊呼。 走在前面的人转出小径,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繁花胜景。 明亮的日光洒下天穹,一扇巨大的屏风立于庭中。 轻薄的绢纱如烟似雾,画中仙子乘风而下,眉眼舒展,顾盼生辉,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口说话。 “这是麻姑献寿?” “这就是池六娘绣的屏风?” “果然极美。” 今日来的客人并不都像关芙蓉一样孤陋寡闻,恰恰相反,她们见过不少好东西,有人更与宫里的妃嫔沾亲带故,所见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即便如此,她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扇屏风上的刺绣巧夺天工,堪比宫里的御用之物。 “国公府这钱花得太值了。” 先前还有疑问的人改口称赞,同时在心里掂量,若是自家办什么大喜事,是否也要找晴江绣坊定上这么一件? 正想着,又有人失声叫道:“这是——” 有那性子活泼的女儿家早已来到屏风另一侧,她们忽然发现,屏风两面的绣图竟然不同。 仙子身后,一面绣着仙鹿衔枝,另一面却绣着金童送桃。 奇妙的是,无论哪面的绣图都宛若天成,全然不露另一面的痕迹。 这下园子里炸开了锅。 这样的绣技闻所未闻,若非这是主家的寿礼,好些人甚至想摸摸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下有人给自家婆子丫鬟打眼色,让她们留意池依依的去向。 这些夫人很清楚,今日这扇屏风面世,明日晴江绣坊的门槛就得踏破。 虽不是人人买得起这样的屏风,但今日过后,晴江绣坊的绣品必然身价倍增。 既然如此,得赶紧向池依依下订。 日后出门,不随身带几样晴江绣坊的绣品,都不好意思见人。 与此同时,池依依正在拜见太夫人。 “这是民女在凌云寺抄写的一卷经文,请太夫人笑纳。” 她恭恭敬敬跪在太夫人座前,将黄绫经套双手奉上。 太夫人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穿了身枣红缎子家常衣裳,不像国公府里人人尊崇的太夫人,更像某位街坊家的老祖母。 她眯着眼,将经套拿远了些,仔细瞧了瞧上面的绣纹:“这是宫里的款式。” “太夫人好眼力,”池依依道,“我师父曾在文绣院任职,这幅经套是她亲手所绣。” “我听过你师父的大名,”太夫人道,“当年英儿受封县主,宫里赏赐的绣品中有一套鸾凤帐,就出自你师父之手。” 宁安县主全名朱英,听太夫人提起旧事,笑着:“祖母好记性,那幅帐子实在精美,我一直没舍得用,偏巧明秀出嫁前被她瞧见,死缠烂打要了去,让我心疼了好几天。” 太夫人呵呵直笑:“你一个当娘的也好意思跟女儿计较。” “我才不计较,”宁安县主甩甩帕子,“我没了帐子,京里还有池六娘的绣坊。” 太夫人伸指点点她:“你啊,就想占便宜。” 她放下经文,将池依依唤到跟前,拉着她的手看了看:“我听英儿说,你被小九挠伤了?伤得可严重?” 池依依浅浅一笑:“只是皮外伤,已经上了药,不碍事。” “那就好。”太夫人对宁安县主道,“回头告诉你爹,让他给晴江绣坊送些赔礼。” 宁安县主奇怪:“为何是我爹?” 太夫人哼了声:“不是他放跑小九,六娘如何会受伤?” 宁安县主笑道:“话虽如此,小九毕竟是祖母养的八哥,依我看,您老也得有所表示。” “你就会向着你爹。” 太夫人笑斥一声,转头对池依依道:“你绣的屏风很好,我让人把它摆在花园,供今日来的客人观赏。” 池依依愣了愣,喜出望外。 来这儿之前,她想过自己绣的屏风会如何登场。 想必国公爷会在太夫人的寿宴中将屏风呈上,那只是依礼走个过场,亮相的时间不长,未必能让人看清个中玄妙。 但这对池依依而言已然足够。 没想到的是,太夫人竟将屏风摆了出来,这简直是有意替她宣扬。 池依依感激不已,欠身行了一礼:“多谢太夫人。”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的本事。” 太夫人眼中有着洞察世事的了然。 “我年轻时也接过绣活,靠给人缝缝补补拉扯孩子长大,不过我没你这本事,绣出来的东西只能换几个铜板。” 她看着池依依,目光和蔼:“听说你十几岁就接了绣坊,一个小姑娘家过的什么日子,不说我也明白。你家绣品我买过不少,看得出都是用了心的,只要你好好走这条道,未来一定不可限量。” 老人的叮咛情真意切,哪怕只是场面话,也让池依依心头一暖。 “民女明白,”池依依颔首,“其实绣坊除了民女,还有不少人都有一手绝活。眼看端午快到了,我让大伙儿绣些小孩儿用的香囊,给国公府的小郎君小娘子们每人一个,还请太夫人不要推辞。” 她心怀感念,实在想做些什么回报太夫人的善意。 国公府虽不收重礼,但这小孩儿用的香囊费不了几针工夫,又是节下应景之物,想必太夫人不会拒绝。 太夫人与宁安县主对视一眼。 “怎么只给国公府?我府上呢?”宁安县主插话,“我家明秀肚子里还有一个。” 池依依抿唇轻笑:“怀孕之人不宜用香囊之物,我可以绣一个给县主,不知县主喜欢什么花样?” 宁安县主啧啧两声:“你亲自绣的我可不敢要,打今儿个起,你这双手就是金子做的,我可付不起那么多银钱。” 池依依笑出声。 “县主送我一套衣裳,我回县主一只香囊,算起来,还是我挣了呢。” 宁安县主看她一眼,红唇轻扬。 “祖母您瞧,这可不是我要收礼,回头父亲问起来,您得帮我作证。” 太夫人被她逗得呵呵直乐:“就你促狭。” 她拄着龙头拐杖起身:“走,你们陪我去花园里瞧瞧。” 池依依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迟疑了一下。 “太夫人,民女恐怕得先告辞了。” 她出言拒绝,惹得太夫人和宁安县主都向她看来。 “为何?”宁安县主挑眉。 第32章 为陆停舟的婚事操碎了心 太夫人主动提出去花园,显然是想带池依依见见各家夫人。 那些人见识了池依依的绣技,八成正心痒痒。 池依依这时出去,正好与各家攀上交情。 但她却拒绝了太夫人的邀请,在宁安县主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不敢有瞒太夫人,”池依依如实道,“我前几日就约了苏氏丝行的东家,定在今日午后商谈。我这趟过来,本就只打算为太夫人拜寿,如今礼物送到,算时辰我也该走了。” “这么巧?”宁安县主道,“六娘,今儿个可是祖母的寿辰,各家夫人难得齐聚,你就不想与她们多亲近亲近?” 池依依微微垂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既与人说好便不能失约,还请太夫人和县主见谅。” 她咬咬唇,又道:“太夫人和县主的好意我铭记于心,他日定竭诚相报。” 宁安县主看了眼祖母。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留你了。”她叫来侍女,“替我送六娘出去。” 池依依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向太夫人诚心诚意拜了一拜,这才随人离开。 她和玉珠来到国公府外,朱红的侧门在两人身后关上。 玉珠朝后望了眼,小声道:“六娘,你刚才那样推辞,就不怕得罪县主和太夫人?” 池依依笑笑:“县主性情刚直,若有不满,早就说了出来。你看我们出来的时候,那侍女是否以礼相待?可见我们的待遇比关芙蓉好多了。” 玉珠忍不住笑,扶着她登上马车。 “六娘可别提那人,真是飞来横祸,好端端的心情都被她搅和了。” “同行相轻,她会嫉恨我也在情理之中。”池依依在车中坐定,“回去以后,找人去桐首县查一查关氏绣庄。” 玉珠跟在她身后放下车帘:“六娘担心她会使绊子?” “关芙蓉被县主赶出国公府,定然咽不下这口气。”池依依平静道,“她这种人欺软怕硬,不敢得罪县主,只会把账算到我头上。” 玉珠气得鼓了鼓脸:“什么关氏绣庄,听都没听过,也好意思在咱们面前叫板。” 池依依噗哧一声,点点她的腮帮:“别气了,天底下这种人多的是,咱们以前在京里,也不是没被人使过绊子。” “以后就不一样了。”玉珠骄傲地一扬下巴,“六娘的手艺可是得了太夫人和宁安县主的夸奖,谁敢欺负咱们就是和国公府过不去。” 池依依忍俊不禁摇摇头,听着马蹄声哒哒作响,靠向车壁。 “狐假虎威不是不行,但终究得靠自己的本事。” 国公府的园子里,宁安县主扶着太夫人在小径上慢慢溜达。 “祖母觉得池六娘如何?”宁安县主问。 太夫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鸟笼。 鸟笼里,她心爱的八哥小九哼着小曲儿,在横杆上来回蹦哒。 太夫人含笑看了眼八哥,慢慢道:“你说停舟与她在廊下碰见,是意外还是巧合?” “应是巧合。”宁安县主道,“不过我没想到停舟会帮人说话。” 陆停舟向她指出八哥伤了人,这也罢了,在她自报家门时,那小子还特意点出她国公府长女的身份,生怕池依依不知道似的。 这般多事,实在不像那小子的性子。 “哦?”太夫人目光闪了闪,“依你看,池六娘对停舟如何?” 宁安县主想了想:“看不出。” “你这孩子,”太夫人白她一眼,“怎么能看不出呢?” 宁安县主叫屈:“我过去的时候,那俩人一句话没说,我又不是衙门里的判官,哪儿看得出有什么猫腻。” “我就知道,你和你爹一样指望不上。”太夫人嗔怪。 “天地良心,”宁安县主敲敲鸟笼,“您不能光听老胡说池六娘对停舟有意,就真当他俩有个什么?” 胡管家从凌云寺回来,将山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报给了太夫人。 他提到池家兄妹似是不睦,陆停舟夜访烈国公,池依依似对陆停舟有意等等,讲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将太夫人丢了爱宠的伤心硬是抚平了几分。 宁安县主认为,这分明是她爹想出的围魏救赵之计,可架不住她家祖母最近就爱听这个。 “您屋里还有一堆贵女的册子呢,别老是盯着池六娘了。” “池六娘!池六娘!”笼里的八哥张大嘴,跟着学叫起来。 “闭嘴。”宁安县主轻喝。 八哥蹦蹦跳跳,叫得更响:“有猫腻!有猫腻!” 宁安县主抚额,接过祖母手里的鸟笼,塞给侍女:“把它拿远些,别让它学舌。” 这只鸟聪明得不是地方,赶明儿学出什么“池六娘对停舟有意”的话来,那才闹大笑话呢。 太夫人含笑看着孙女的举动,没有阻止。 “我没想过把他俩凑一对,就算我想凑,也得看停舟答不答应。” “您摆出屏风替池六娘长脸,不是因为她喜欢停舟?”宁安县主不解。 她一直以为祖母是因为胡管家说的那些,才对池依依格外优待。 太夫人举起拐杖,作势要打。 “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不会因为这事就对池六娘另眼相看。” 听听她这孙女说的什么话,京里喜欢停舟的姑娘不只这一家,论出身,论门楣,哪个不比池依依强。 “这男女之事终究要讲一个心甘情愿,按你的说法,停舟是没人要吗?我随便见个人就要替他拉拢?” 第33章 他不喜欢莫名其妙的纠缠 “有没人要不好说,我看他无心婚娶倒是真的。” 宁安县主按住太夫人的拐杖,讨好地搂着祖母的胳膊:“池六娘也不像个怀春少女,我看他俩,没戏。” 太夫人点点她的额头:“一把年纪了,说话还这么没遮没拦。” “我年纪再大,在祖母这儿都是小孩儿。”宁安县主笑道,“若不论家世,那池六娘倒是挺对我脾气。” 太夫人轻叹口气。 “她也是被家里拖累了。” 烈国公回来以后,让胡管家查过池依依的底细,池依依和她兄长不同,她不擅钻营,只兢兢业业操持自家绣坊,所得银钱更是全拿回池府贴补。 若非如此,太夫人也不会向她释放善意。 国公府不拉帮,不结党,但也不会仗势欺人。 池依依的绣技出神入化,太夫人并不介意让她借光。 京里的大户人家,有几家没买过晴江绣坊的绣品,区区一个屏风罢了,谁若因此觉得国公府偏帮三皇子,才叫脑子进水。 “你生来没怎么吃过苦,不懂一个姑娘家独撑门楣的艰辛,若只她一人还好,偏生她还有个哥哥。” 太夫人的话里透着对池弘光的嫌弃。 一个男人,成天跟在三皇子后头献媚也就罢了,还不事生产,全靠妹妹养着。 这虽是别人的家事,但她就是看不惯。 宁安县主轻抚她的背脊为她顺气:“我知道您爱才心切,好在池六娘没有辜负您的一番好意。” “今日见了真人,倒和老胡说的差不多少,”太夫人道,“聪明倒是其次,难得的是她不贪心。” “这正是她聪明之处,”宁安县主道,“若她真掉进钱眼儿里,我反倒看不上。” 池依依明知今日是出风头的大好机会,却还是选择了离开,不是每个人都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太夫人点点头:“那丫头懂得见好就收,不是个糊涂人。” 被太夫人夸奖的池依依还在赴约路上,马车突然放慢速度。 车夫拉住挽绳,长吁一声:“东家,前面有车拦道。” 池依依掀开车帘,只见狭窄的小巷中停着一辆马车。 小巷仅容一车通行,那车堵在前方,她们无法前行。 她从国公府出来,为了赶时间,特意让车夫抄近道。 谁想偏偏在这儿堵上。 池依依朝对面的马车望了眼,那边的车辕上空无一人,对方的车夫不知去了哪里。 “退出去。”池依依发话。 话音刚落,忽见对面的车帘一动。 一只修长的手拨开车帘,露出绯色衣角。 “等等。” 池依依叫住车夫。 那面车帘掀开,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是陆停舟。 池依依怔了一瞬,就见对方走出马车。 陆停舟站在两车之间,眸色不冷不热,落在池依依身上。 池依依蓦地心领神会。 这是专程来见她的? 他怎么知道她会经过这条小巷? 不过正好,她也想找他。 她让玉珠留在车里,独自提着裙摆跳下马车。 幽静的小巷中,几株高大的桂花树探出墙头,树叶间落下点点光斑,似一片涟渏荡漾在池依依裙角。 池依依来到陆停舟身前站定。 “陆少卿,”她微笑着开口,“您在这儿等人?” 陆停舟静静注视着她:“等你。” 池依依微讶。 虽然料到他是为她而来,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陆少卿有何指教?”她诚心诚意问道。 “雷氏书行。”陆停舟说出短短四个字。 池依依怔了下,随即笑了:“被陆少卿猜到了。” 她就知道瞒不过他。 “陆少卿伤势如何?”她顺势打开话题,“那日听闻陆少卿遇刺,我不便登门,只好托人给陆府送药,顺便打听陆少卿的伤势,听说你没有大碍,这才放了心。” 她言辞恳切,毫不掩饰对他的关切,陆停舟听了,目光微微一动。 “为何?” 她与他并无深交,她却以重礼示好,其中必有所图。 他绝不相信段云开说的什么男女之情,而他不喜欢莫名其妙的纠缠,是以今日才拦下池依依,向她问个究竟。 池依依望着这张疏朗清俊的脸,盈盈一笑:“陆少卿帮过我,我想报答您的恩情。” 陆停舟冷眼看她。 她的样子不像撒谎,但这样的感激过于深厚,让他感到一丝违和。 “就因为山上那次?”他问。 认真说起来,当时那情形谈不上帮忙,他总不能让人瞧见一个女子和他待在浴桶里。 尤其对方还是池弘光的妹妹,他怎知这里面有没有算计。 池依依认真点头:“于陆少卿而言,或许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却是再造之恩。” 她顿了顿,含笑又道:“今日在国公府,少卿大人又帮了我一次。” 她言笑晏晏,嗓音柔软而明媚。 甚至带了几分她自己也没发现的依赖。 陆停舟敏锐地意识到这点。 他语气微沉:“池依依,我不喜欢与人兜圈子。” 报答也罢,讨好也罢,他不喜欢被人强加上这份信任。 他没那么善良,更不稀罕谁的感恩。 池依依察觉他的不悦,歪歪脑袋。 “您还说过不想再和我见面。”她对他的冷淡恍若未觉,唇角扬起一丝俏皮,“可咱们见了不只一面。” 许是今日国公府之行收获颇丰,她心情不错,语气也多了几分轻快。 陆停舟此人面冷心热,她都是在他面前死过一次的人了,对着他这模样,一点也不害怕。 陆停舟眸色微凝。 他怎么觉得自己像被调戏了? 眼前的姑娘少了那日在山上的无措,更不像早前被大狗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 “看来,你找了国公府做你的靠山。” 他一眼看出她情绪变化的源头。 池依依惊讶于他的犀利。 “陆少卿说笑了,民女怎敢让国公府做我靠山。” 宁安县主和太夫人不是傻子,她们肯替她宣扬手艺是出于惜才,或许还有一些怜悯的意味,日后她若是老实经营绣坊,她们会是很好的主顾,但若想谋求些别的,就不可能了。 “你敢说你没有借势?”陆停舟问得尖锐。 池依依抬手轻拂鬓角,倏尔一笑。 “是,”她坦然承认,“我经营绣坊,最擅长的就是人情往来,这不行吗?” “雷氏书行也是人情往来?”陆停舟问。 池依依抿唇。 “是,也不是。” 陆停舟挑眉:“池依依,我不想猜谜。” 他能在这儿与她说话,已是用了十足耐性。 若她还想含糊其辞,这番谈话就该到此作罢。 第34章 池依依,想留在京城的人是你 池依依一眼看出他想结束话题。 她幽然一叹。 此处不是方便说话之地,但她若不说清楚,恐怕得不到他的信任。 她朝前半步,向陆停舟凑近了些。 “我想与陆少卿结盟。” 她的声音一字字传入陆停舟耳里。 他看着她,对上她直率的视线。 池依依站在他身前,离他仅有半臂之遥。 她半仰着头,白晳的脸颊像象牙一样温润,眼底却泛着光,像两簇小小的火苗,比日头更烈。 她的眼神充满期待,像有十足把握他不会拒绝。 陆停舟笑了。 唇角泛起一丝嘲讽。 “结盟?”他嗓音低沉,“凭什么?池依依,你是不是忘了你我的身份?” 一个商贾,一个官员,他俩若是结盟,就成了官商勾结。 不过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池依依眸色微闪。 “三皇子。”她轻声道。 上一世,陆停舟与三皇子水火不容,否则她也不会找他提交罪证。 而这一世,她相信陆停舟同样会考虑她的提议。 陆停舟静了下来。 他站在树影里,神情晦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冷冷开口。 池依依虽然知道他的为人,但在这一刻,仍是清晰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无尽冷意。 她心中一紧。 “我有三皇子的罪证——” 话未说完,却见陆停舟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她眼前。 他没有碰到她分毫,只虚虚一点,止住她后面的话。 “你想借我摆脱三皇子?”他问。 池依依分不清他话里的意味,只见他眼底一片幽沉。 她犹豫了一下,还未答话,就听陆停舟冷笑一声。 “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话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实在有些刺耳。 但陆停舟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微微倾身,看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池依依,想留在京城的人是你。” 那日在凌云寺,他劝过她,让她离开京城,是她自己不肯。 她既要留下来,就该面对一切后果。 她可怜吗? 或许是的。 遇上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兄长,终身大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可天底下比她可怜的人有很多。 他不是什么大善人,与她更是素昧平生。 当初受段云开所托,为她谋一出路,已是仁至义尽,她既不愿,他便不再勉强。 而今她却缠着他不放,他看上去有那么好说话吗? “我并不想对付三皇子,”陆停舟冷冷道,“更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与皇家人作对。” 池依依愣住。 陆停舟的眼神幽暗深邃,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她听得出他这话发自内心,正因如此,才让她乱了心神。 她想过陆停舟会怀疑她,盘问她,却没想过他会直截了当拒绝她。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袖摆。 “三皇子心胸狭隘,你多次遭他为难,就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陆停舟低头看了眼她的手。 她指尖发白,抓得十分用力,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水中最后一根稻草。 他慢慢将衣袖从她指间抽出。 “我不喜欢太贪心的人,”他不置可否挑了下唇,“虽然我欣赏你的勇气,但我更不想和你这样的人纠缠。” 她再无辜,再可怜,还有一间绣坊倚身。 今日在国公府更没少得好处。 她若聪明,就该寻更心善的人想法子去,而不是在这儿与他示弱。 陆停舟得到了预想之中的答案,最后一丝耐心也已告罄。 他转身要走,右臂忽地一紧。 池依依再次把他拉住。 “陆少卿是觉得,我不该贪心是吗?” 她面色发白,口吻却极其冷静。 “您一定在想,我既然舍不得离开京城,就该接受现实,哪怕最终沦为别人的玩物,也是我自找的。” 她扬起唇角,露出一个飘忽的笑容。 “您这样想没错,可我就是贪心,”她指间微微用力,像在给自己打气,“我看不得我的仇人逍遥自在,更不想让绣坊里的人随我颠沛流离,他们本该有更好的人生,不能因为我而失去。” 陆停舟眉心微拧,没有说话。 池依依抬眼看他,勉强笑了下:“陆少卿大概以为,我又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您不信也无妨。” 她松开他,收手垂在身前,细长的手指绞在一起。 “我想做陆少卿的盟友,并不是想单方面利用陆少卿,您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也会拼死达成。” 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自嘲地笑了笑:“陆少卿若是不信,来日方长,还请您拭目以待。” 陆停舟抬手虚掩右臂,手指在臂弯轻点了两下。 “为什么是我?”他问。 皇子间为了立储之事,明争暗斗,不可开交,池依依若真有三皇子的把柄,大可找别人投靠。 但她在他面前再三低头,仿佛认准他是最佳人选,这不禁让他产生一丝怀疑。 这里面又有什么阴谋? 池依依背后是否还有别的推手? 想到这儿,陆停舟的目光倏地锐利。 自从他上次遇刺,朝中大臣看到皇帝的态度,纷纷猜测他是否得了圣心。 近日想拉拢他的、对付他的,比比皆是。 他不想在家里让人堵门,这才来了国公府。 没想到一个池依依竟比其他人更难缠。 “你受谁指使?”陆停舟问。 他曾无数次从晴江绣坊的门前经过,从未听说这位池六娘心机深沉。 他不相信一个人会在一夕之间发生巨大改变,最有可能的是,她被人当了枪使。 池依依听他这么一问,两眼眨了眨,划过一丝茫然。 第35章 她对他到底有什么误会 “不曾有谁指使我。” 池依依这才意识到,陆停舟之所以能成为大理寺少卿,不只因为他才华过人,还因为他疑心颇重。 她想解释,却见对方脸色更淡,仿佛认定她在说谎。 “真的!”池依依急忙道,“陆少卿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过您。” 陆停舟面无表情。 这番夸他的话是否太过了。 急公好义,古道热肠? 他忽然相信她不是别人派来的。 因为就连最想巴结他的官员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池依依看出他眼中的嘲讽,忍不住又道:“整个京城,谁不知您陆少卿大名,就连我在绣坊也听了您不少事迹。” 重生以来,她时常留意外界的消息,尤其是关于陆停舟之事。 恰巧她的绣坊有不少女客,姑娘们说笑之间,将京城各家郎君扒了个干净。 陆停舟不但时常被人提起,还是议论最多的一个。 池依依想起她们的评价,说道:“您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郎君,我就算不信旁人,也会信您。”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她自己清楚,就冲上一世陆停舟帮了她,他也是全天下最值得她信任之人。 陆停舟不言不语看她一眼。 这话岂止太过,简直有些诡异。 什么叫数一数二的郎君?她整日在绣坊都听了些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 “池依依,今日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你若想远离是非,我劝你还是早日离开京城为妙。” 不管池依依手上捏着三皇子什么把柄,她只要敢向旁人吐露半分,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看在她刚才委曲求全的份上,他难得大发善心,再劝她一回。 但要与她结盟,绝不可能。 他毫不留恋地回到自己的马车,一名车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驾车退出小巷。 池依依站在原地,望着陆停舟的马车离开,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陆停舟这么固执,她好话说尽,他还是不信她。 也罢,此事急不来,需得徐徐图之。 她只是有一点不解,上一世陆停舟二话不说就拿了三皇子的罪证将他扳倒,这一世他怎么无动于衷。 难道在她被囚禁的那一年里发生了什么,才让陆停舟对三皇子恨之入骨? 说到底,她对这两人的恩怨还是知道得太少了。 “六娘?”玉珠担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见自家姑娘与陆少卿说了一会儿话,陆少卿冷着脸离开,她唯恐池依依受了委屈,赶紧下车查看。 池依依丢开心头的困惑,回眸一笑:“没事,先上车,我们还要赶路呢。” 池依依的马车离开小巷,路上已无陆家马车的踪迹。 另一条岔道上,车夫回头,朝车帘后问道:“我看那姑娘抓了你的胳膊,你的伤还好?要不要找个地方给你换药?” 陆停舟坐在车里,放下卷起的衣袖:“无妨。” 车夫耸耸肩膀,笑着又道:“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长串笑声:“停舟,我头一回见人如此夸你,哈哈哈哈哈。” 陆停舟漠然朝车帘看了眼:“段云开,闭嘴。” 打扮成车夫的段云开往嘴里丢了颗干枣:“别生气嘛,京城数一数二的陆郎君。” 他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喊:“您可是奴家最信任之人。” 一团黑影从车内飞出。 段云开听得风声,侧身一让。 看清落地之物,他怪叫出声:“陆停舟,那是砚台!” 这样的凶器怎好拿来砸人。 陆停舟往车厢内壁一靠:“便宜你了。” 段云开扬鞭在空中抽了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就说那姑娘喜欢你,你还疑这疑那,寻常人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陆停舟捂住隐隐作痛的伤臂,闭上眼,没再理他。 他还是不信池依依对他有男女之情,但他很少会看不清一个人的心思。 那双清澈的眼眸浮现在脑海,仿佛她所说的一切都出自真心。 她甚至说,他有什么要她做的,她会拼死达成。 这话简直有些可笑。 她能替他做什么? 他又何德何能,让一个小姑娘为他赴死? 他从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付出,哪怕是为了利益交换,他也不会轻易许诺自己的性命。 倘若池依依真这么想,只能说她太蠢。 苏氏丝行里,池依依没有见到苏锦儿。 苏父和和气气接待了她。 “你的传信我已收到,”苏父道,“你要的绣线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凑齐,我给相熟的几家丝行去了信,让他们把能收的货物都收上来,优先供应你家,算一算,大概要二十天才有回音。” “多谢苏伯伯,”池依依面露感激,“您能替我找人就已帮了大忙,您上次说的让利之事,我看不必了,咱们以后还要长期合作,您家的货是最好的,原来的价也很合适。” 苏父轻捋短须,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他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写几封信而已,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倒是池东家琐事缠身,听说前日贵府上出了恶奴?” 池依依敛了神色。 她早就料到,前日苏锦儿哭着离开绣坊,回家一定瞒不过爹娘,苏父如此疼爱女儿,岂有不打听之理。 她当日将崔账房押送官府,特意命人大张旗鼓,苏父定有耳闻。 她幽幽叹了口气,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瞒苏伯伯,家中账房挪用公中银两私放印子钱,幸而被我发现,将他扭送官府,交国法处置。” 苏父若有所思:“你如此作为,就不担心于池府名声有碍?” 池依依唇角微扬。 “附骨之疽,不除不快。”她望着苏父,慢慢道,“人心难测,越是亲近的人,背后下手越狠,与其养虎为患,不如一刀两断。” 她与池弘光的恩怨不便对外直言,苏父是见过世面的生意人,必会揣摩她话中的意味。 池依依不想苏家如上一世那样,被池弘光弄得家破人亡。 她不但要断了苏锦儿的心思,还要让苏父明白,池府并不干净。 果然,苏父听了她的话,揪着胡须沉思半晌。 “那日锦儿回家后怏怏不乐,任我们如何追问,也不肯说个究竟。池东家,锦儿年纪尚小,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勿怪。” 池依依摇了摇头,沉声道:“您和苏伯母对锦儿爱若珍宝,一向令人羡慕,但我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第36章 相思难解?饿一顿就好了 苏父见池依依神情严肃,放下捻须的手,朝她做了个手势。 “池东家请讲。” 池依依道:“锦儿天真烂漫,不喜拘束,与其老让她在家里看账本,不如多带她到生意场上走走,见一些人,经历一些事,自会变得沉稳。还有苏伯母那边,女儿家有些心事或许不便告诉外人,但对母亲却不会隐瞒,只要多点耐心,仔细听听锦儿的想法,她定会全盘托出。”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声轻响,似乎有人碰到门板。 池依依转头望去,见一名妇人推门进来。 来人正是苏锦儿的母亲。 苏母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池东家这话说到了我心坎上,我和锦儿她爹并非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舍不得让锦儿受委屈。” 她眼下挂着青影,脸色憔悴,想来这几日没少为女儿操心。 池依依看着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苏氏丝行迟早会交到锦儿手里,她现在受些苦,日后才能顺遂。”她顿了顿,垂下眼,“我这话唐突,伯母莫怪。” 苏母拍拍她的手背,叹道:“前日锦儿从你那儿回来,眼睛都肿了,我还向老爷抱怨过你,让他别再做你生意。” 苏父在旁轻咳一声:“夫人。” 苏母摆摆手:“我明白,我这不是已经想通了么,反正你也不听我的。” 池依依轻笑了下:“锦儿现在如何?” 苏母还未出声,苏父接话:“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里饿了两天,今早偷偷让丫鬟上街,给她买了两个烧饼。” 话刚说完,就被苏母白了眼。 池依依忍笑打圆场:“想吃东西就没事了。” 她原本担心苏锦儿想不开,现在看来,少女的情思还是扛不过肚饿。 或许世间的感情就是这样,琉璃易碎,彩云易散,没有谁值得让自己委屈。 “那日在晴江绣坊,到底发生了何事?”苏母忍不住打听,“我知道你是个好性儿的,定是锦儿误会了什么。” “不算小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池依依道,“等锦儿心情好些,伯母再问她不迟。” 苏锦儿不是个藏得住话的性子,只要恢复精神,定会抓着家人大倒苦水。 池依依不想越俎代庖。 苏锦儿虽然所遇非人,但那终究是女儿家最珍贵的情感,不该由外人捅破。 她相信,有了今日这趟铺垫,苏氏夫妇不会再忙着给女儿招婿,更会仔细掂量池弘光此人是否值得托付。 双方寒暄了一阵,池依依告辞离开。 苏氏夫妇站在大门口,目送她的马车远去。 “池六娘蕙质兰心,只是……可惜了。” 苏母发出一声感慨。 苏父看看她:“别人的家事咱们管不着,倒是自家女儿得好好管管,锦儿再小也十八了,咱们陪不了她一辈子。” “还用你说?”苏母喊来丫鬟,叫人套车。 “你去哪儿?”苏父问。 苏母三步两步上了车:“回家,陪咱们女儿说说体己话。” 苏父在后面紧跟了几步:“我让太白楼做桌席面送家去,晚上陪你们娘儿俩喝一盅。” “晓得了。”苏母不耐烦地拉下帘子。 池依依回到绣坊,一口水没喝,先去后院绣房查看徒弟们的绣作。 六名绣工有四位年逾四旬,另外两名也已中年。 几人见了池依依,像是小学徒初次交活计似的,你捅捅我,我捅捅你,谁也不愿第一个拿出来。 池依依见状,笑出声。 “名叔,你是这屋里唯一的男子,我先看你的。” 名叔,全名陈有名,身材魁梧,壮如铁塔。 不像个绣工,倒像个杀猪的。 陈有名祖上的确是杀猪匠,从他父亲往上数,三代都以屠宰为生。 偏偏到了他这儿,拿杀猪刀远不如拿绣针灵巧。 陈有名的父亲把儿子从小揍到大,始终戒不掉他对绣花的痴迷。 最终陈父把陈有名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另外讨了个老婆,生了个小儿子继承猪肉摊。 陈有名进绣坊时已经二十来岁。 做绣活的人,都会仔细保养双手,手上的皮肤若不够细腻,难免刮花丝绸和绣线,以致成品不美。 陈有名小时候干多了粗活,无论怎么保养,双手始终不及旁人细腻,绣不了太精致的物件。 他发了狠地磨练绣技,专攻文人喜爱的写意山水与碑文字帖。 多年下来,硬是被他打出名气,不少人家来绣坊下订,指名要他绣风景字幅。 池依依记得,上一世池弘光对绣坊众人赶尽杀绝,陈有名本可逃出生天,却为了回去救人,被大火吞噬。 此时,陈有名听到池依依点名,双脚一撑起立,从身后扯出一个小小的绣绷。 池依依接过绣绷,仔细看了两眼。 “针脚尚算齐整,缝隙之间压得太实,这里的草叶只有一片,却有三处绣线叠在一起,想是绣的时候急躁了。” 她如同考查课业的夫子,一一指出绣作中不足之处。 陈有名垮下肩膀,看着自己比旁人粗一圈的指头。 “我绣惯了写意……”他只说了几个字就闭上嘴,没再为自己辩解。 池依依笑着将绣绷还给他。 “几位刺绣的年生比我长,你们各有各的绝技,正因如此,才要脱陈出新。我教你们的技法其实只有四个字:截然不同。你这头绣了写意,那头最好就是工笔,色不同,形不同,就连针法也要不同,才能显出和旁人的不一样来。” “东家,我明白您的苦心,”陈有名粗着嗓子道,“您再给我几日,让我好好磨磨。” 其余五人也笑:“是啊,东家,我们这把年纪,您还肯传授技艺,说出去谁敢信。若最后出不了师,不是您教得不好,是我们自个儿不用心。” 池依依笑道:“我相信各位的悟性,就算上手慢些也不妨事。这几日天开始热了,我让店里买了甘梅饮,一会儿送来给大伙儿去去暑气。” “甘梅饮来了。”玉珠脆生生的嗓音响起。 她和伙计一人端着一盘饮子走进屋里。 放下木盘,她来到池依依身后,低声道:“六娘,刚才衙门来了信儿,明早升堂审问崔账房,您要去吗?” 第37章 她别的没有,就数钱多 池依依招呼玉珠走出绣房。 “你让周管事去西郊别院,告诉阿兄明早升堂,问他要不要回来。”她轻声吩咐,“再回池府一趟,找到严管家,就说他作为当日证人,让他明早与我一起过堂。” 玉珠不解:“六娘,为何要告诉大郎?” 自从她家姑娘说过池府的人皆不可信,她便将池弘光划入不可信任的一列,经过崔账房之事,她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崔账房是池弘光的心腹,若说池弘光对他干的事全不知情,谁信。 池依依道:“他是池家家主,此事理应知会他一声,不过他一定不肯回来。” 池弘光在别院乐不思蜀,又自恃身为三皇子的门客,怎会去衙门让人说三道四。 但他不回来,并不意味着他对崔账房撒手不管。 这几日,池依依一直让人盯着池府,严管家给池弘光送过信后再无动静,就连池依依搬走池府现银,也没人找她抱怨半句。 严管家的人天天在府衙外打转,想必得了池弘光授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崔账房的窟窿堵上再说。 池依依想到这儿,对玉珠道:“让人去给牢头传个话,若今晚再有人来探望崔账房,就放他进去。” 玉珠点头,小脸露出肉疼的神情:“自从崔账房进了大牢,六娘您没少往里面撒钱。” 池依依轻笑出声。 她仰头望向天边斜阳,一抹橙光照在她脸上,将她白玉般的脸颊映得熠熠生辉。 “我别的没有,就数钱多。” 府衙大牢里。 不知哪儿来的冷风将墙上的油灯吹得忽明忽暗。 墙洞里传来老鼠吱吱乱叫。 崔账房缩在干草堆中,听着牢房里响起的饭菜咀嚼声,情不自禁咽咽口水。 他摸摸干瘪的肚皮,这才入狱第三天,他好像已能摸到后面的脊梁骨。 可是别人没吃完,他压根不敢动。 出了池府,他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不像犯了事的达官贵人能够独住一间,只配和别的囚犯关在一起。 他进来时两手空空,无钱打点,没少受同牢的犯人欺负。 就如吃饭,必须等别人吃过了才轮到他。 轮到他时,他的碗里只剩一点残渣。 最开始,崔账房还很有骨气,宁肯饿着也不捡别人吃剩的东西。 到第二日晚上,他实在饿得眼花,想去抢饭,挨了一顿暴打。 今天他学乖了,老老实实缩在一旁,盼着别人看在他乖巧的份上,给他留几口饭菜。 他闭着眼,盘算着池弘光几时会来见他。 尽管他背着他谋利,但他为池府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池弘光再怎么恨他也该来看上一眼。 何况他作为他的心腹,知道池府许多内情,若传扬出去,对池弘光可没好处。 崔账房等啊等,没等到池弘光的人影,却听牢头说,明日他要过堂受审。 崔账房的心凉了一半。 池弘光当真不来救他?他就如此不念旧情? 他睁开眼,盯着对面的老鼠洞,几乎能看到那些贼眉鼠眼的红鼻子在洞口探头探脑。 真是受够了! 他要再不来,再不来……就别怪他不讲情义! 话虽如此,崔账房仍然下不了决心。 池弘光不会放弃他,一定不会! “崔旺!”牢门外突然响起牢头的吆喝,“有人来看你。” 一个瘦小汉子出现在门前。 “严四?” 崔账房猛地生出力气,扒开牢里的犯人,跌跌撞撞扑了过去。 “你总算来了!” 他眼里冒出泪花。 严四是严管家的侄子,明面上不是池府的人,私底下没少为严管家跑腿。 崔账房紧紧抓住门上的栏杆:“是大郎派你来的?” 严四四下望了眼,朝他轻“嘘”一声:“大伯听说你明日升堂,让我来看你。” “老严?”崔账房一愣,眼中倏地燃起光亮。 严管家和他一样,是池弘光的左膀右臂。 虽说那日严管家在池依依面前一声不吭,让他很是不满,但今日派严四过来,必定得了池弘光授意。 “大郎怎么说?”崔账房低声问。 “您附耳过来,”严四道,“我和您说几句悄悄话。” 崔账房侧着脑袋,将耳朵伸出栏杆缝隙。 听了一会儿,他皱眉。 “让我全认下?不,私放印子钱是大罪,我若认下,不被流放,也是徒刑。” 严四嗤笑一声:“您别和我扯这个,您就说放钱这事儿经没经过您手,那些借钱的主可都是您找来的,大郎不怪您作假,还是看在您服侍了他这么多年的份上。” 崔账房沉默下来。 严四又道:“就算您扯上旁人也没用,您是池府的奴仆,大郎是您的主子,那身份也是您攀咬得住的?” 崔账房舔舔起皮的嘴唇:“他为何不救我?” “救,谁说不救。”严四压低嗓门,“等审完案,这股风头过去,不管徒刑还是流放,都有办法让您脱身。” “当真?”崔账房的脸在栏杆处挤得变了形,“你们莫要哄我。” “哄您作甚。”严四举起手,露出拎着的食盒,“您瞧,这是您最爱的香酥鸭,您饱饱吃一顿,明日一早才有力气过堂。” 崔账房听到香酥鸭三字,喉咙里的津液止不住往上冒。 “让我再想想。” “还想?”严四脸色一变,把食盒收回去,“我来可不是为了听您想,您给个准话,行还是不行?” 崔账房眼里冒着绿光,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食盒。 “好,我答应。”他咬咬牙,又道,“你回去告诉大郎,务必救我出去。” 严四笑了声:“您放心。” 说完,他朝远处的牢头打了声招呼。 “牢爷,劳烦您把这食盒替小的放进去,我大哥饿狠了,给他解解馋。” 牢头慢吞吞走过来,瞥他一眼:“没这规矩。” 严四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有劳您了。” 牢头掂掂银子,露出满意的神情:“去。” 严四千恩万谢地走了。 牢头打开牢门,将食盒丢进崔账房怀里:“崔旺,赶紧吃。” 崔账房顾不得他的讥诮,抱着食盒躲回角落,抓起里面的饭菜就往嘴里塞。 第38章 陆少卿,有你的信 一只大脚从旁踢来,崔账房鸭肉还没吃到嘴,就被踹翻在地。 “让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几名同牢的犯人围过来。 “哟,香酥鸭、炙肉,还有酒?” 为首的犯人抢过食盒:“哥儿几个,还没吃饱,来,分了它。” “那是我的!” 崔账房爬起身,抱住那人大腿:“还给我!” 犯人眉毛一耸,额角白色的疤痕扭动。 “敢跟我抢?” 他一把掀开他,将食盒掼在地上,拿脚跺了几下,把地上的食物碾得稀碎。 “老子稀罕你这几口肉?弟兄们,给我揍他!” 拳脚雨点般落下,崔账房抱头鼠窜。 “别打了,别打了!” 他哀嚎着:“救命!牢头,救命!” 外面的牢头姗姗来迟。 “吵什么吵?”他抽出腰刀,拍拍牢门,“都给我安静。” 为首的犯人狠狠砸了崔账房几拳,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带着人骂骂咧咧走开。 崔账房躺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捂着胸口慢慢起身。 他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嘴里满是腥味,一张嘴,咳出一口血沫。 “咳咳咳咳……” 崔账房摸摸嘴,门牙缺了两颗。 他呼哧带喘,怨恨地瞪了眼揍他的人。 “看什么看!”犯人作势又要过来。 崔账房瑟缩了一下,往后挪了挪。 “吱吱吱,吱吱……” 一串尖叫声响起,在寂静的牢房中格外刺耳。 崔账房望过去。 一只老鼠倒在地上,四爪朝天,甩着尾巴不停扑腾。 老鼠身下,是严四送来的酒菜,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 “吱吱,吱!” 老鼠伸长脖子惨叫一声,高举着四爪,不动了。 崔账房惊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鼠吃了地上的食物,死了。 崔账房如坠冰窟,浑身上下像灌满了冰水,每块骨头都往外冒着寒气。 死了,老鼠死了…… 若刚才吃饭的是他,现在倒在那儿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他哆嗦着往后退。 池弘光派严四来,不是想劝他认罪,而是要杀人灭口! “……救命……救命!” 崔账房扑到牢门前嘶声呐喊。 他的声音回荡在狭长的甬道中,无人回应。 夜晚的京城喧嚣繁闹,旖旎夺目。 晴江绣坊的后院却像浸于一汪清泉。 窗前月色掩映,一灯如豆。 池依依坐在灯下,慢慢默着三皇子的罪证。 前世她目不能视,所知的一切皆由旁人转述。 这一世她拿不到三皇子与人往来的书信证据,想要取信于陆停舟,便只能靠自己记下的这些。 她一笔笔认真写着,力求将自己记得的人名与事件详细列出。 “铛!——铛!铛!” 街上的打更声一慢两快,三更天了。 池依依放下笔,拿起最后一页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 玉珠从外面进来。 “六娘,今晚果然有人去了牢房。” 池依依抬眼:“都办妥了?” “妥了。”玉珠激动又小心地点头。 “嗯。” 池依依没再说什么。 她把晾干的纸放在桌上,看看自己写的那叠罪证,从中抽出一张,仔细折好放进信封。 她在封口处盖上火漆,把信封递给玉珠。 “明日一早,你去陆少卿府上,把这封信亲自交到他手中。” 玉珠双手接过信封:“六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陆少卿吗?” “没有。”池依依道,“他家门房若是问起,你就说是雷氏书行让你去的,切记,这封信除了他,谁也不能给。” 玉珠慎重地点点头:“六娘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陆少卿。” 天色微亮。 晨雾还未消散。 陆停舟在梦里被人吵醒。 段云开趴在窗台上,一脸坏笑:“雷氏书行来了个小丫头,说是来送信,点名道姓要见你。” 陆停舟披着外袍,站在窗前看他一眼,“啪”的一声拉下窗屉。 段云开吃了一鼻子灰,转身对院中的玉珠道:“你看,陆少卿不肯见人,你还是把信给我。” 玉珠警惕地退后两步:“我不,我家……我家主人吩咐了,只能把信给陆少卿。” “那你就等着。” 段云开抄着双手,往墙跟蹲下:“等他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再见你。” 话音未落,就听窗棂一响,陆停舟打开窗户,朝外伸手:“拿来。” 他身上的外袍穿得整整齐齐,仿佛早已起身。 玉珠小跑着来到窗外。 “陆少卿,这是我家主人给您的信。” 陆停舟接过薄薄的信封,轻轻一捏,就知里面只有一页。 “你家主人还有什么交代?”他淡声问。 玉珠摇头。 “没了,主人让我送完信就回去。” 她还赶着去衙门和姑娘会合呢。 她退后行了一礼:“陆少卿告辞。” 玉珠来得快,去得也快。 段云开好奇地看看陆停舟,蹭地起身。 “信里写的什么?” 说着话,就去抢陆停舟手里的信。 陆停舟往回一收,“啪”地一声,窗户再次在段云开眼前关上。 段云开险些被窗屉夹个正着。 他甩甩手:“不给看拉倒,我出去逛逛。” 说完,他也走了。 陆停舟回到桌前,撕开信封上的漆印,从中抽出信纸。 纸上只得寥寥几行。 陆停舟一眼扫过,目光微顿。 这上面写了三个人名,每人名下皆是一串罪状,全是他们在宁州案中所犯之事。 陆停舟略过前面两人,目光停在第三个人上。 前两人早被大理寺查出,已然秘密捉拿归案。 第三人却不在嫌犯之列。 这几日,大理寺迫于皇帝的压力夜以继日,轮番审讯,昨日大理寺卿江瑞年已将判案卷宗交给刑部复核。 若刑部复核无误,此案便告一段落。 陆停舟屈指弹了弹信纸。 信上的第三人官职不高,又未直接经手赃银,所得数额不大,只能算作从犯中的从犯。 就算报到大理寺,也不能给判案结果锦上添花。 不但不能,还会因这一处遗漏引起皇帝不满。 江瑞年肯定不愿接这烫手山芋。 陆停舟放下信纸。 他还不想和江瑞年反脸,池依依这封信对他而言,可谓毫无价值。 第39章 当众揭穿渣兄真面目 晨光照进窗棂,桌上的信纸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吹跑。 陆停舟翻开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池依依在信上说,这三人都是潜藏的三皇子一党。 她把这封信给他,怕不是为了助他查案,而是想证明她的确知道很多事情。 这姑娘真是不长记性。 他昨日才警告过她,要她趁早离开京城。 她却置若未闻,将这样的把柄递到他手上。 若他拿着这信去找三皇子,她的小命就没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消息从何得知? 段弘光? 段弘光是三皇子的门客,或许在言谈间向池依依泄露了一些秘密。 但他不可能知道这三人扯入宁州案中。 否则三皇子定会暗中布置,不会让其中两人这么容易被大理寺抓走。 那么池依依的消息从何而来? 一个绣坊东家,再怎么八面玲珑也找人问不出这些消息。 何况那姑娘压根不够圆滑。 她的人就跟她的绣针一样,直来直往,一根筋。 陆停舟盯着薄薄的信纸,只觉烦不胜烦。 “哒哒哒。” 窗外传来几声轻叩。 陆停舟收回对池依依的评价。 他说错了,比起池依依,段云开那家伙更烦。 “何事?”他冷声问。 段云开把窗户掀开一条缝,朝他挤眉弄眼:“你猜池六娘的丫鬟去哪儿了?” 陆停舟道:“有话说话,没话滚。” 段云开飞快开口:“我瞧见她往府衙去了。路上听人议论,今早府衙审案,审的是池府账房,池六娘也在那儿。” 他兴致勃勃回来报信,以为陆停舟听了定会吃惊,谁知桌旁之人只是微顿了下,唇角泛起一抹轻嘲。 “她真是不肯消停。” 朝阳升起在京城上空,同样映照在西郊别院。 茜纱窗里,罗帐低垂,不时传出嘤咛声声。 一个美人赤着身子,从被子底下爬出。 “郎君,别闹了,”她娇嗔道,“天都亮了。” “天亮又如何?便是玩到天黑,我也降得住你们两个。” 池弘光掀开锦被,抓住美人的脚。 在他身后,又一个美人伏了上来,趴在他肩头吐气如兰。 “郎君,今早衙门不是要升堂么?您怎的还不回去?” 池弘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喘着粗气:“郎君不回去,郎君想死在你们身上。”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断案结果对他不利。 严管家会替他堵住崔账房的嘴,崔账房胆小怕死,只要有一丝活命的希望,就会乖乖听话。 —— “小人冤枉!” 公堂之上,崔账房把脑袋磕得嘭嘭响,一缕血丝从额头淌下。 “小人是受池大郎指使,才把公中的银两拿去放印子钱,若没有池大郎发话,小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用池府的银钱。” “胡说!”严管家怒斥,“那日我陪六娘搜查你的屋子,那些印子钱的折子都在你房里,这些证物都已呈给府衙,你还敢狡辩!” 他声色俱厉,若非这是在公堂,恨不能上手打他一顿。 他实在想不通,崔账房疯了吗,昨晚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到了堂上突然变卦。 他到底还要不要命了? 崔账房听见他出声,扭头看向他,眼里迸出仇恨的光芒。 “我承认我为了吃利钱做了假账,但若不是池弘光指使,我何必放些假折子在钱柜里?” “你是为了解释银两的去处,”严管家道,“你赌大郎好性子,不会与你计较。” “好性子?我呸!”崔账房咧嘴嘲笑,“姓严的,你昨晚没毒死我是我命大,我已经想开了,与其替你们遮遮掩掩,不如揭穿池弘光的真面目,你们有本事就当着这里人的面,把我再杀一次!” 昨晚他在牢中苦苦哀嚎,过了好半晌,牢头才来把地上的饭菜和死耗子收走。 今早衙门告诉他,仵作验过了,菜里没有毒。 但他怎么敢信。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那只老鼠才吃了几块肉,怎么会撑死。 严四能进牢房看他,肯定给牢头塞了好处,他们沆瀣一气,牢头肯定帮严四掩盖了罪证。 可他有冤无处诉,只能在公堂之上当众指认池弘光。 他不奢望衙门会审理严四下毒一事,他只想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对池弘光指指点点,这样一来,池弘光为了自己的名声,绝不敢再对他动手。 “你胡说什么!”严管家只觉崔账房不可理喻,“府尹大人,这人得了失心疯了。” “肃静!” 府尹在堂上拍拍惊堂木,侧首问身旁的刑名师爷:“怎么回事?什么毒死?” 刑名师爷在他耳边小声道:“昨晚崔旺在牢里喊冤,声称有人在酒菜里下毒想害他,今早牢头来找过仵作,酒菜里并没查出毒药,死的那只耗子也验过了,没有中毒,大约是撑死的。” “那他还嚷这个作甚?”府尹皱眉,“简直扰乱公堂。” “我们告诉他了,但他死活不信,非说牢头收了严四的好处,替人打掩护。” 府尹冷哼一声,转向堂下。 “崔旺,现在问的是你监守自盗,私放印子钱一案,你休要胡乱攀扯。” “大人!大人我冤枉!” 崔账房扑倒在地:“小人刚才说的句句属实,小人确是受池弘光指使,才敢挪用公中,借利生财。” “崔账房,”一个女声从旁响起,“你说我阿兄指使你挪用公中,私放印子钱,你可知这话何其可笑。” 池依依转身面向堂下围观的百姓,朗声道:“我阿兄是举人,又为贵人当差,对朝廷律法谙熟于心,他若知法犯法,岂不自毁前程,诸位评评理,换了你们,可会如此糊涂?” 第40章 这出戏,她演得倒是精彩 天子脚下的百姓最爱看热闹,今早听说衙门升堂,审的还是大户人家的账房,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地过来围观。 此时堂下的百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有不少人源源赶来。 他们听见池依依发问,各自看看身边的人。 “举人可是能做官的,这能做官的人怎会知法犯法,定是那姓崔的胡诌。” “谁说不会?”有人反驳,“照你这么说,天底下就没有贪官了?” “听说池六娘的晴江绣坊日进斗金,她这么有钱,她兄长何必放印子钱。” “这你就不懂了,她的钱是她兄长的钱吗?就算是,谁会嫌钱多。” 堂下议论纷纷,堂上崔账房耳尖。 听得有人说到这里,赶紧大声道:“你们说的没错,池弘光正是嫌他妹妹拿回公中的钱太少,才想出以钱生钱的法子。” “胡说。”池依依率先喝斥,“阿兄曾经许诺,我交回公中的钱他会替我存着,待我出阁那日,他会抽出七成作我的嫁妆,他这般大方,怎会嫌我拿回去的钱少。” “六娘,你糊涂啊!” 崔账房痛心疾首盯着池依依,眼中露出兔死狐悲的怜悯。 他虽然成了弃子,但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池弘光是什么样的人。 可笑池六娘还被她兄长蒙在鼓里,误把恶棍当好人。 “六娘你不知道,”崔账房扯动脸皮,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当年你父亲死后,一伙债主上门讨债,你不忍心看池弘光被债主刁难,拿出你生母雷姨娘留下的私房替他解围。可你知道吗,那些债主都是假的,他们是池弘光找来,伙同他骗你银钱的骗子。” 这话一出,围观百姓静了静,随即哄然出声。 “这不能?他们可是兄妹。” “同父异母的妹妹而已。” “我家和池府在同一条街上,他家老爷死的那年我有印象,丧事还没办完,就有好些债主打上门,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池六娘才多大,这么小的姑娘,难怪会上当。” 堂上的严管事听见外面的议论,忍不住开口:“崔旺,你少信口雌黄,我家大郎和六娘手足情深,容不得你在这儿挑拨。” 崔账房冷笑:“姓严的,你是池府的老管家了,池弘光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 他轻蔑地看他一眼,转向堂下。 “诸位街坊邻居,你们可知池弘光这些年,利用他妹妹占了多少便宜?” “你说啊!”围观者中有人起哄。 “对,你仔细说来听听,我们才知道池大郎到底是不是狼心狗肺。” 崔账房见有人附和,挺挺胸膛,自觉颇有几分仗义执言的侠义之风。 “池弘光拿了雷姨娘的私房钱,在外交朋结友,尽情挥霍,而池六娘呢,为了贴补家用,日日接了绣活来做,好在她天资过人,十三岁就入了绣坊,所挣银钱大多交回公中,供池弘光在书院花用。” “池弘光考中举人以后,若他知恩图报,善待池六娘也就罢了,偏偏眼高手低,学业上既无进境,又不肯去偏远的地方为官,便把池六娘这些年交给家里的银钱拿去疏通门路,拜到贵人门下。” 崔账房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他若就此收心也无妨,然而他见池六娘接手绣坊,赚的银子越来越多,眼热之余,花起家里的钱更无顾忌。他每顿饭前必要吃一碗金丝燕窝,猪肉非两个月的乳猪不食,羊肉非三个月的羊羔不用,漱口用的是一钱银子一两的玉露茶,就连擦脚的帕子也是用的云锦。” 立在池依依身后的玉珠睁大眼。 池弘光平日在家的吃用是挺讲究,但崔账房说的这些她怎么从没见过? 却不知崔账房常与市井之人打交道,最懂他们爱听什么,他讲得越浮夸,百姓们传得越起劲。 崔账房少了两颗门牙,说话漏风,但不妨碍他讲得绘声绘色。 他见众人听得出神,得意一笑,又道:“这还是在家里,池弘光在外花钱更是大手大脚,但凡遇见比他位高之人,他定会大礼奉上。他日日呼朋引伴,夜夜宴游欢饮,动不动就大手一挥替人结账,每次所耗少则十两,多则上百两。认识他的人只道他出手阔绰,却不知花的都是他妹妹的钱。” “难怪池大郎在京中名声甚好,”百姓中有人出声,“原来是拿钱买的。” “他花自己的钱也就罢了,怎能动他妹妹的嫁妆。” “还嫁妆呢,”有人嗤笑,“哄人耍呢。” “池六娘也是可怜,挣这么多钱有何用,还不是便宜了白眼狼。” 百姓们有的激愤,有的不屑,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逼得府尹不得不出声阻止。 “肃静!肃静!” 府尹拍了拍惊堂木。 “崔旺,现在审的是你挪用主家钱款,私放印子钱一案,休得胡搅蛮缠。” “大人,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崔账房道,“池六娘每年交给公中三四千两银子,却经不起池弘光如此花销,小人几次劝他省俭着用,他却命小人把剩下的银两拿去放印子钱,供他继续挥霍。他还不许小人告诉池六娘,说公中的钱以后都是他的,他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府尹问。 崔账房愣了下:“池弘光是家主,他只管找小人拿钱,并未留下凭据,但小人敢对天发誓,今日所言绝无虚假。对了,此事严管家也知晓,大人可以审他!” 严管家惊怒:“崔旺,你少含血喷人,账上的事我怎么知道!” “姓严的,你是池弘光的亲信,你说你不知,你敢不敢拿你小老婆刚生的儿子发毒誓?” 严管家脸红筋胀,一甩袖摆:“我不与你这疯子一般见识。” 府尹见两人争吵,正要喝止,忽听玉珠惊呼。 “六娘!六娘您怎么了?” 只见站在一旁的池依依软软倚倒在丫鬟身上。 “大人,”池依依气若游丝,“民女身子不适,想提前告退,还请大人准允。” 府尹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不免生出恻隐之心。 之前池依依主动将崔账房放利所得上交府衙,又给府尹夫人送了一幅上好的扇面,不为别的,只求衙门依法论处,以正池府清名。 谁知崔账房竟在堂上道出如此隐秘。 池依依怎会想到,她尊敬的兄长竟然藏着这样一副面孔,难怪她深受打击。 府尹在京中见多了兄弟阋墙,相信崔账房所言大半属实。 自古钱帛动人心,池依依又是女子,更易遭人算计。 可惜崔账房拿不出池弘光命他放印子钱的实证,府尹对此也是爱莫能助。 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温和地允了池依依告退,还贴心地派了两名衙役送她回去。 府衙大门外,人头攒动。 陆停舟挤在人群中,看着池依依被玉珠扶着出来,冷冷一笑。 这出戏,她演得倒是精彩。 真是好算计。 第41章 她让他养伤也不得清净 陆停舟看着那娇小的身影上了马车,目光扫过堂下义愤填膺的人群。 府衙审案虽许百姓围观,几时有过如此大的阵仗。 这里面好些发声之人彼此应和造势,看似互不相识,实则暗递眼色,分明早有勾连。 指使他们之人,定是池依依无疑。 池依依如此大张旗鼓,当然不是为了审判一个账房,而是想借此案揭穿池弘光的真面目。 不管大伙儿信或不信,要不了半日,池弘光的名声就会变成臭河沟里的烂虾烂鱼。 这一招实在精明,只不知池依依用了什么计谋,竟让崔账房当众指认旧主。 想必这与崔账房所说的毒害一事脱不了干系。 池依依回到绣坊,在玉珠的搀扶下,弱柳扶风地步上台阶。 两人身后,严管家骑马追了过来。 他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六娘,您别听崔旺胡说,大郎待您之心日月可鉴,您可千万不要受了奸人挑拨。” 池依依回眸,虚弱地笑了下。 “严管家,我累了,你先回去。” 严管家急喊:“六娘!” 池依依转过头,不再理他,搭着玉珠的手,慢慢走进店门。 严管家见此处人来人往,担心言多必失,重重一顿足,爬回马背。 他劝不了池依依,只能去请大郎回来。 就今日衙门里那阵仗,大郎也必须回来。 玉珠扶着池依依进了后院卧房,紧紧关上房门,这才悄声一笑。 “六娘,您装得真像。” 公堂上,池依依倒向她的那一刻,当真吓了她一跳。 池依依掏出手帕抹了抹脸,脸色不再像方才那样苍白。 她在桌前坐下,笑道:“你演得也很好。” 玉珠笑嘻嘻:“都是六娘教得好。” 池依依轻轻点了两下桌面,沉思道:“最迟今晚,大郎会从别院回来,他若来绣坊找我,你只说我病了,不想见人。” “他会信吗?”玉珠担心。 “信与不信都无妨,他顾及名声,定不敢硬闯,”池依依淡然道,“先让他尝尝惴惴不安的滋味,等过些日子我再见他。” “为何还要见他?”玉珠不解。 池依依道:“崔账房的指认无凭无据,伤不了大郎根基。” “那就这么算了?”玉珠气恼。 她今日听了崔账房的控诉,对池弘光恨到极点。 她更恨自己枉为姑娘的贴身丫鬟,竟对池弘光的真面目一无所知。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池依依笑笑。 她会让他身败名裂,以血相偿。 玉珠见池依依一片泰然,渐渐放下心来。 她家姑娘一向心中有数,就像昨晚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崔账房彻底崩溃。 昨晚,严四送去牢里的饭菜确实没有下毒。 但与崔账房同牢的犯人,连同牢头都已收了池依依的打点。 池依依让他们在合适的时机放一只死耗子进去,伪装成被食物毒死的假象。 那些人收了好处,又不用伤人性命,何乐而不为。 于是崔账房被吓了个半死,这才有了今日在公堂上指认池弘光一事。 “六娘累了,”玉珠贴心道,“我去给您洗块热帕子,您擦擦脸,先上床歇歇。” “不歇了,”池依依道,“你让琴掌柜把账本拿来,我看看有多少人下订。” 她方才进店时,看见了好些人家的管事婆子,都是京里的大户,想必经过国公府那场寿宴,晴江绣坊新创的技艺已宣扬开去。 玉珠嘟着嘴:“您真是,从山上下来就没歇过一日,您呀,比陀螺张手里的陀螺还转得厉害。” 陀螺张是东门大街上的杂耍伎人,一手抽陀螺的绝活无人能及。 池依依笑道:“许你今晚去东门大街逛逛如何?不用老是守着我,反正刺绣你也帮不上忙。” “六娘取笑我!”玉珠鼓起腮帮。 她从小跟着池依依,却对针线活一窍不通,勉强能补个袜子,补出来还会变得比另一只小一圈。 池依依畅快地笑出声:“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不擅针线,但厨艺极好,不如去做些桂花糕来?” “这会儿春不春夏不夏的,吃桂花糕没意思,我给六娘做甘露饼。” “甘露饼?”池依依疑惑,这名字她竟没听过。 玉珠黠笑:“就是绿豆糕呗,甘露饼是古书上的名儿。” 池依依噗嗤一笑:“好哇,这就开始捉弄我了?” 玉珠跑到门边,朝她乐呵呵地摆摆手:“六娘先坐着,我去叫了琴掌柜就给您做点心。” 吏部衙署。 一座朱红色的殿阁立于清波池畔。 这里是吏部甲库,存放着历年来的官员档案。 看守甲库的官员忙了半日,正想喝口茶歇歇,忽然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陆少卿,”他连忙上前作揖,“听说前些日子您受了伤,下官本想上门探望,奈何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不知您伤势恢复得如何?” “承蒙挂念,”陆停舟往他桌上放下一个红漆攒盒,“最近大理寺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是凤祥斋的点心,拿去给大伙儿填填肚子。” 甲库官笑道:“凤祥斋的点心可不便宜,您真是太客气了,各司互助本是应有之谊,怎好意思让陆少卿破费。” “几块绿豆糕而已,不值当什么。”陆停舟朝他身后的库房望了眼,“我这趟来是想调几份卷宗。” “又是为了宁州案?” 甲库官最近没少和大理寺打交道,早就习以为常。 “您放心,陛下发过话,要我们全力配合大理寺查案,您是想直接调走,还是在这儿查阅?” “不必调档,”陆停舟道,“我看一眼就走。” “您请进。”甲库官热情地领着他进门,“您想找哪些人的卷宗?” “我自己来。”陆停舟道。 甲库官露出了然的神情:“那我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您叫我。” 他早就听说这次宁州案牵连甚广,好些官员已被大理寺秘密抓捕,身为甲库官,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陆停舟又来查谁,省得走漏风声,把自个儿牵连进去。 陆停舟摒退甲库官,独自走进库房。 他穿梭在一排排书架中,最终在其中一格前停下脚步。 第42章 他没有家了 陆停舟抽出一份卷宗。 卷宗封面上,一个人名跃入眼帘。 王渊。 这是池依依信件中与宁州案有关的第三人的名字。 王渊,武职,隶属宣州安顺军。 陆停舟翻开卷宗,往下看去。 王渊年少从军,迄今二十年,官至游击将军。 陆停舟的视线落在他升任游击将军那年。 那是永庆十六年正月,朝廷褒奖了一批地方官员,有文有武,王渊正是其中之一。 陆停舟看着永庆十六年几个字,眼底涌上一层阴霾。 永庆十六年,正是七年前,他的老家六盘村被马匪屠村那年。 一夜之间,全村十七户人家,九十六条性命,从老到少,都成了刀下亡魂。 从那以后,陆停舟只要看到“永庆十六年”这几个字,就会心生焦躁。 他闭了闭眼,按下心底那股躁意,拿着卷宗往下看去。 王渊得到褒奖是因头一年九月立下的军功。 永庆十五年九月,宣州与庆州交界处山匪横行,扰民无数,朝廷命宣州安顺军与庆州威远军联手剿匪。 王渊在剿匪大战中战功昭着,由振威校尉升任游击将军。 他的履历十分简单,不过短短一页而已。 陆停舟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但他的目光却在这份履历上停留许久。 他的老家六盘村,就在庆州辖下的青阳县。 七年前的三月,他入京参加春闱,年未弱冠,便成了人人艳羡的探花郎。 那日他与一众进士打马游街,春风得意,好不轻狂。 然而他从琼林宴上回来,忽闻噩耗。 老家六盘村于月初遭马匪袭击,全村上下,无一幸免。 一日之间,他从云端跌落地狱,尝到了何谓骨肉剥离的滋味。 他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村里家家户户都给过他饭吃,送过他衣穿。 七年来,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是全村村民在村口放响鞭炮,恭贺他高中回家的场景。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火红的纸屑铁花一样飞溅。 白发苍苍的里正拉着他的手,笑得脸上的褶子深如沟壑。 村民们围过来,每个人脸上都红通通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多话,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鞭炮声戛然而止。 陆停舟眼前的人影突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间空屋,屋里残留着有人住过的痕迹。 卧房里的被褥或是整齐或是散乱,桌上放着喝过水的陶碗,油灯旁摆着缝了几针的鞋垫,厨房里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菜园边的水桶打翻在地。 最后一幅景象是陆停舟亲眼所见。 他从京城赶回六盘村时,县衙已将村人的尸骨收殓掩埋,一座座新坟立在荒野,每户人家就是一座,一共十七座。 陆停舟在村里将每家的屋子挨着看了一遍,来到坟前坐了整整一个白天。 他亲手折了上千个金元宝,连同纸钱一起烧给地下亡魂。 到了晚上,他在坟堆旁席地睡下。 半夜,一个邻村的混子摸到坟前偷祭品吃,被他逮个正着。 “探花郎饶命!探花郎饶命!”混子认出他,吓得磕地求饶。 陆停舟扔过去一个鸡腿。 “里正在的时候,给你吃过东西,这个鸡腿就当他在地下送你的。” 混子抓着油汪汪的鸡腿狠咬了两口,忽然大哭出声。 “老里正,乡亲们,你们死得冤哪!” 他哭哭啼啼,将鸡腿啃了个精光。 陆停舟冷眼看着他,直到他将鸡腿吃完,才慢慢问了句:“什么冤?” 六盘村屠村一案不但惊动了青阳县县衙,更连上头的府城都派人下来亲自过问。 这一案查得极快,官府很快找到逃入山中的马匪,将他们捉拿归案。 经过审讯,匪首对此案供认不讳。 数日后,一干马匪被押至县城菜市口斩首。 由于此案太过凶残,皇帝接到上报后雷霆大怒,将庆州的主要官员从州府到县衙全部降职革换。 陆停舟回到六盘村这日,整个案子已尘埃落定。 他守着村人的坟茔,胸口像破了一个大洞,冷冷的风从这头灌到那头,无休无止,没日没夜。 他什么也做不了,救不了人,报不了仇,他被抛弃在回家的路上,永远没了家。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冒出一个混子为村民喊冤。 哪怕他说的是胡话,陆停舟还是想听下去。 混子用脏兮兮的手背抹抹眼角,看他一眼,小声道:“你们村被屠那晚,我在外面喝了酒回来,路过田边想撒泡尿,忽然听到有马跑了过来。” 他听见马蹄声狂乱,担心被疯马撞到,赶紧滑到田坎底下。 他听见有人低声呼喝,不大工夫,马蹄声慢慢停了下来。 混子好奇地探头往坎上瞧,只见一人骑在马上,穿着黑衣,披着黑斗篷,两手扯着马缰,把马死死拽住。 那人跳下马背,抬起马蹄折腾了一阵,像是重新装上了马蹄铁,这才骑着马走了。 混子对陆停舟道:“那晚的月亮朦朦胧胧,那人头上又戴着兜帽,看不清脸,但他的马我看得很清楚,那不是普通的马,是战马。”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陆停舟问。 “那匹马剪了鬃毛。”混子压低嗓门,“您别看我游手好闲,见过的世面比旁人只多不少。我知道战马有个讲究,叫什么……剪鬃束尾,对,就是把鬃毛剪了,尾巴扎起来,和寻常人家的马不一样。” “它的尾巴呢?”陆停舟问。 混子挠头:“尾巴好像没束起来。” “所以你想说什么?”陆停舟道,“这匹马和灭村案有什么关系?” 混子急得跺脚:“您听我说,马匪被抓那日,我去城门口看热闹,他们的马也被带了回来,没有一匹是那样的。” 他举手比划:“它们都没剪毛。” “你是想说,那匹所谓的战马和它的主人,和马匪是一伙的?”陆停舟问。 混子重重点了点头。 “那人站在田坎上,一身血气,我在底下都能闻见。还有,他骑马过来的方向就是你们六盘村,如果他从村里经过,看到那么多死人,怎么不去报官?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陆停舟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出手如电,扼住了混子的脖颈。 第43章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证据呢?” 混子的颈骨在陆停舟的指间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 混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以我全家老小的人品发誓!” “你没有全家。”陆停舟冷冷道。 混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无赖,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没人肯和他成家,他家里的长辈也早过世了。 混子一噎,却觉陆停舟的手指松了几分。 他大喘一口气,急道:“探花郎,我说别的你可以不信,但这件事你一定要信我。以前我到你们村偷肉吃,村民举着菜刀砍我,是老里正把他们拦了下来,还给我煮了碗满满当当的白米饭。就冲这份恩情,我也——” “这件事你还对哪些人说过?”陆停舟打断他。 “没了。”混子想了想,犹豫着又道,“没、没了。” 他畏缩地躲开陆停舟的直视,嗫嚅道:“我有个坏习惯,一喝醉酒,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不过你放心,就算酒后吐真言,听到的只有我那几个弟兄,他们肯定不会说出去。” 陆停舟冷笑了一下。 “你走,”他说,“我会在村里住一阵,如果还想起什么再来找我。” 混子走后,陆停舟在坟前坐到天亮。 又过了一日,他去拜会新上任的知县,忽然听说混子死了。 他与几个醉汉喝多了,吵着要去河边捞鱼。 鱼没捞到,混子掉进河里。 几个醉汉接二连三去帮忙,通通卷入激流。 这几人和混子一样,都是各村的泼皮,没人同情他们的死,不少人更是拍手称快。 陆停舟出钱给混子收了尸。 新任知县有心与他交好,知道这位探花出自六盘村,特意将整个案子的卷宗拿给他瞧。 但新知县到任时案件已了,陆停舟从他那儿问不出更多讯息。 之前的知县和县尉一个被罢官流放,一个被砍头,等到陆停舟做了官,有能力打听前任知县的去向时,那个知县早已死在流放途中。 至于府城里受此案牵连的官员们,陆停舟后来与他们一一接触,并未发现任何线索。 关于混子提到的那匹战马,陆停舟特意调查过庆州的威远军,一无所获。 他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地位还不够高,权力还不够大。 所以这些年,他暗地受皇帝所用,与各方势力周旋,不择手段往上爬,为的就是给自己谋一个便利。 混子的死让他意识到,六盘村的灭村案没那么简单。 他的老师认为他太过执拗,段云开也认为他被仇恨冲昏了头。 他们说他疑心太重,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或许他是为了给这无从发泄的憋屈找一出口。 但他不断告诉自己,他的怀疑是对的。 当年与灭村案有关之人,在随后的一两年里,要么遭遇飞来横祸,要么离奇暴毙,能活下来的人都不曾接触案件核心。 而六盘村也已成了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里在几年后,逐渐迁入流民安置,重新聚成一个新的村落。 那些熟悉的房舍被推倒、重建,当陆停舟再回去时,早已不复昔日模样。 唯有荒野上的十七座坟茔,仍然静静伫立在原来的地方。 陆停舟收起回忆,重新审视手里的卷宗。 王渊的履历很干净,没有可疑之处,但按池依依的说法,另一个宁州案的犯人给王渊送了五百两银子。 那个犯人名叫李宽,是宁州白木县的知县,宁州水患,白木县也是受灾县城之一。 陆停舟奉命暗访宁州,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白木县。 他对李宽的履历记忆犹新。 李宽以举人的身份候补为官,先后辗转多地,其中一处就是庆州。 八年前,他是庆州府衙录事参军。 同年年底,他调任宁州,成了白木县知县。 如今,李宽因参与宁州贪腐,已被大理寺捉拿归案,就关在大理寺狱中。 陆停舟卷起王渊的履历,轻轻敲了敲掌心。 卷宗上并未记载王渊和李宽是否有过交集,这两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八年前,他们都到过庆州。 陆停舟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庆州地形图。 李宽身为录事参军,除了掌管州院庶务,还会协理户籍税账与军资库等事务。 庆州与宣州的军队联合剿匪,庆州州府必会派人劳军。 倘若李宽在劳军时见过王渊,就能解释这两人为何相识。 这次李宽从贪银中送了五百两给王渊,说明他俩八年里一直有所往来。 这就怪了。 宣州虽与宁州相邻,但一个是军中武将,一个是数百里之外的县令,这两人有什么样的交情值得如此维系? 难道就如池依依信上所言,他俩同为三皇子党,所以才守望相助? 陆停舟将卷宗放回书架,离开了甲库。 回到大理寺,他径直前往狱中。 大理寺狱关的都是重犯,较之府衙牢房坚固了不止一倍,也更阴森了不止一倍。 他来到关押李宽的牢房门口,命狱卒打开牢门。 李宽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眉眼细长,尽管浸淫官场多年,身上仍有种寒窗苦读的书生气息,看上去就像个忧国忧民的好官。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与州府官员沆瀣一气,侵吞赈灾银粮,仅其一县便饿死病死灾民数千人。 陆停舟看着他,半点不为他的忧郁神情打动,开门见山道:“李知县,你为何只送了王渊五百两?” 李宽这几日饱受牢狱折磨,反应似是有些迟顿,呆了呆方道:“什么五百两?” 陆停舟反问:“你的意思是,你没送过?” 李宽在床板上坐直了些:“我不明白陆少卿的意思。” 陆停舟笑了笑,脾气很好地说道:“那我再说一遍,你,李宽,上月贿赂了王渊五百两银子,可有此事?” “绝对没有。”李宽断然否认,“陆少卿,我不知你这话从何而起,但我绝对没有贿赂过银子。” “是吗?”陆停舟的笑容更加和善,“你这么维护他,看来你俩交情不错。” “不,您误会了。” “误会?” 陆停舟的语气忽地一变。 他盯着李宽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朝中上上下下,姓王名渊者共有三名,你怎不问我,说的是哪个王渊?” 第44章 他冷静擦掉手上的血迹 陆停舟一句话,堵住了李宽的退路,让他无法否认他认识王渊。 李宽显然意识到这点,嘴唇颤了颤,猛地闭成一条线。 他沉默了一阵。 “我欠了王渊五百两银子,这次贪了灾银才有钱还他。” “哪个王渊?”陆停舟问。 李宽的喉咙滑动了一下。 “宣州,安顺军游击将军,王渊。” “什么时候欠的?”陆停舟追问。 李宽看他一眼,忽然道:“陆少卿到底想问什么?” 他一改刚才的沉默,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我该交待的都已交待了,贪污钱粮,草菅人命,因一己之私置治下百姓于不顾,我都认。我的罪行已在大理寺的卷宗上写得清清楚楚,陆少卿此来,是不信别人的审问,还是要重新定案?” 他越说越激动,脸颊涨得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拍床而起。 陆停舟静静望着他,沉冷的眼中慢慢聚起一丝凉意。 他忽然朝前倾身,嗓音极冷:“八年前,你和王渊,你们俩在庆州做了什么?” 李宽的瞳孔猛地一缩,像只被猎人发现巢穴的兔子,身子轻弹了下。 “陆少卿此话何意?” 陆停舟淡淡掀起唇角。 牢外的火光照在他身后,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墙上,凝成长长一线。 他望了眼自己深黑的影子,看向李宽。 “还要我提醒你吗?”他忽然笑了笑,“青阳县。” 王渊在边界剿匪,无论是他前往府城拜会,还是李宽前往边界劳军,两人都不可避免地要经过六盘村所在的青阳县。 陆停舟承认自己魔怔了。 这两人就算到过青阳县,也是在八年前的秋天,那时六盘村的惨案还未发生,他俩不可能和此案有关。 但他偏偏就想问上一句。 然后他看到,李宽的脸色变了。 那双细长的眼里露出一种既惊讶又惶恐的神情。 他涨红的脸色顷刻发白,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像阴湿的青苔上渗出了水。 陆停舟眸色渐冷:“说话!” 话音刚落,牢门外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 “停舟?你怎么在这儿?” 大理寺卿江瑞年走进牢里,纳罕地看他一眼。 不等陆停舟答话,他对身后跟随的寺丞道:“快,把人带出去。” 陆停舟回转身:“大理卿要带李宽去哪儿?” 他脸上少了一贯温和的笑,江瑞年微怔了下。 “刑部要提审犯人,对了,你在这儿干嘛?” “想起一些事,过来问问。”陆停舟道。 江瑞年“嗐”了声:“犯人已经认罪,还有什么好问的,这牢里又阴又潮,对你的伤势没好处,走,跟我去外头。” 他招呼陆停舟离开。 陆停舟看了李宽一眼,只见他垂眼望着脚边,不知在想什么。 “停舟?”江瑞年在门外喊。 陆停舟跟过去。 “陛下不是让你在家养伤?”江瑞年走在前头,“你回大理寺怎不与我说一声?” “在家闲着无事,想起案中有几个不明之处,特来找人问问。”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讼棘堂有卷宗,出去以后我拿给你看。”江瑞年道。 陆停舟无声笑了下。 江瑞年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应是怕他节外生枝,才如此放话。 “几日不见,大理卿清减了许多,”陆停舟道,“我来时放了几盒补品在大理卿房中,您记得带回府上让尊夫人给您炖汤喝。” 江瑞年脚下一缓,回头看看他,脸上多了一丝笑影。 他正要开口,神情遽然一变。 ——“抓住他!” 两人身后传来紧张的呼喝。 陆停舟扭头看去。 只见李宽挣脱几名寺丞,一头撞向石墙。 “嘭!” 整个甬道都似震了一震。 李宽的身体稀泥一样软了下去。 在场众人无不愣住。 陆停舟率先反应过来,冲回李宽身旁。 “叫大夫!”他朝外吼道。 江瑞年也慌了神:“快快!叫大夫!” 乱糟糟的奔跑声中,陆停舟蹲在地上,伸指按在李宽颈侧。 指下的脉搏很快变得微弱,不到半刻便已终止。 浓稠的鲜血沿着李宽的颅骨淌下,热热的,滑过陆停舟指尖。 陆停舟死死盯着他的脸,恍若未觉。 李宽就这么死了。 他在宁州案中犯下的罪行足够他死上十次,可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时候自尽。 是害怕面对朝廷的判决? 不是。 陆停舟看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 是因为他来了。 问了一个与宁州案无甚关系的问题。 正是这个问题导致了李宽的自尽。 他想起李宽听到“青阳县”三字时露出的神情。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陆停舟慢慢起身。 李宽以为他查到了某个秘密,为了不吐露更多消息,李宽选择了死。 这个秘密到底可怕到什么地步,竟让他不敢多活一日。 是了,他本就该死。 能让他做出如此抉择,自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旁人。 陆停舟掏出帕子,冷静地擦掉手上的血迹,回想旁人对李宽的评价。 他虽贪财,却对家人不错。 作为宁州案的从犯,李宽的家眷必受牵连,妻儿或是贬为奴婢,或是充军流放。 无论如何,他们尚可保住一命。 但若犯了更大的事呢? 陆停舟注视着地上的尸首。 皇帝治下严苛,莫说夷三族,便是灭九族也干过一回。 所以,李宽选择在这时候自尽,是想保全他的家族? 他眸色沉沉,眼底映着一片血色。 他不管李宽想保谁,他只知道,李宽、王渊,这两人的秘密和青阳县有关。 而王渊恰好又是行伍之人。 陆停舟耳边仿佛响起当年混子的声音—— “……那不是普通的马,是战马。”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什么事儿!”江瑞年在他身边着急地打转,“好端端的,怎么就自尽了呢!” 他怒问押送的寺丞:“你们怎么没抓紧他?” 为首的寺丞声音打颤:“我们也没想到,他从入狱以来一直挺老实,刚才出牢房的时候也没挣扎,谁想突然就撞了墙呢。” 江瑞年扬手就是一耳光。 “你跟我解释有用吗?”他指着地上的尸首暴跳如雷,“刑部马上要提审,现在犯人死了,你们让我怎么交待?” “大理卿,”陆停舟将染血的手帕放回袖中,“事已至此,先换一个人给他们审。” 江瑞年愣了下:“可李宽自尽怎么办?他是在我们牢里死的,陛下若是问起来——” “我去。”陆停舟道,“我这就去向陛下请罪。” 第45章 她要面对害怕的东西 御书房里,三足金炉中升起袅袅清烟。 太监李贵往里添上瑞脑沉香,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皇帝坐在御书案后,埋头批着一本又一本折子。 陆停舟跪在阶下,背脊如松,面色沉静。 房中只闻纸页翻动的轻响,如冬日屋檐下碎落的冰棱,时不时“嚓”的一声。 过了许久,皇帝将朱笔往案上一扔,靠向椅背。 “你刚才说了谁?王渊?” “是。”陆停舟应道,“李宽死前曾言,他从赃银中取了五百两送给安顺军游击将军王渊。” 皇帝端起手边的茶碗,撇了撇碗中的茶沫。 “你是说,你不在家里安心养伤,跑到大理寺狱查问赃银去向,就问出了一个五百两,那李宽还死了?” “是,微臣今日回大理寺述职,看了李宽的供状,他对赃款去向交待得格外分明,仿佛每一笔都经他亲手打理,微臣觉得与常理不合,所以找他确认一番。”陆停舟道,“当初在白木县,我耳闻李宽与军中似有往来,便借此诈他一诈,谁知他当真供出了王渊。” 皇帝喝了口茶,放下茶碗:“他既肯招供,为何又突然自尽?” 陆停舟垂了眼:“微臣未及细问,恰逢刑部提审,李宽在提审途中自尽。微臣未能及时阻止,请陛下责罚。” “押送犯人之事与你何干,”皇帝道,“为了一个死人罚你,朕还没那么苛刻。” 陆停舟伏倒在地:“臣恳请将功折罪,替朝廷追回赃银。” 皇帝哼了声:“我看你是闲得发慌,区区一个从五品游击将军,也值得你大动干戈?” 陆停舟抬首:“不瞒陛下,宁州虽与宣州相邻,但白木县与安顺军驻地相去甚远,李宽刚得了赃银就急着送给王渊,臣以为,这两人的交情绝非泛泛。” 皇帝往前凑了凑,一只手扶在案上:“你想说什么?” 陆停舟道:“先帝在时,文官武将互为姻亲,盘踞朝中抢夺权柄,以致先帝处处掣肘。自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一扫前朝风气,文武百官泾渭分明,我朝方有当今之繁盛。然而近年来,大理寺所查案件中,多有文武官员勾结之事,宁州案更是盘根错节,牵连甚广。臣或许疑心太重,但不得不多为陛下考虑一二,以防旧事重演。” 皇帝望着他,两眼沉沉,默不吭声。 陆停舟迎着他的视线,不闪不避,清俊的脸上如平湖一般,波澜不惊。 “去一趟宁州就险些要了你的小命,你若前往军营,就不怕送羊入虎口?”皇帝慢慢问道。 陆停舟笑了下,神色从容,宛如清风朗月。 “臣有今日全蒙陛下抬爱,臣资质愚钝,做不了美玉,只愿做一顽石,为陛下惩奸除恶,激浊扬清。” 皇帝笑笑:“你和别人一样,都会拣好听的话哄朕,但你的话朕最爱听。” 陆停舟平静道:“因为臣说的都是实话。” 皇帝哈哈大笑,拍了几下桌案:“好,朕许你去宣州,上次被你退回来的几个禁卫,你都给朕带上,朕倒要看看,有朕给你撑腰,还有谁敢动你。” 陆停舟叩首:“谢陛下隆恩。” 傍晚,暮色如轻纱一般笼了下来。 京城的灯火次第燃起,家家户户聚在饭桌前,享受着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刻。 哪怕菜肴不够丰盛,还有街头巷尾的闲谈可以下饭。 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无疑是今早衙门里审的那件奇案。 案子本身并不特别,却从被告口中吐出一桩奇闻。 原来晴江绣坊的池六娘看似家财万贯,挣来的银钱却被她兄长池弘光挥霍一空。 池弘光人面兽心,连姨娘留给女儿的傍身钱也敢骗,听说他还滥赌爱嫖,京中七家赌场三十八家勾栏,夜夜可见他流连的身影。 最近还因为欠了赌场银子,逼家中账房拿了池六娘的积蓄放印子钱。 也有人问,这些传言是不是真的? 立刻有人回答,当然是真的,不然池弘光怎会躲在西郊别院,连衙门审案也不敢出面,自然是怕被债主缠上,这才不敢回来。 说到西郊别院,那座大宅子也是用池六娘的银钱买的。 偌大一个池府,从里到外都靠池六娘养着。 池弘光一个大老爷们,花光妹妹的钱,考不中进士不说,还四处呼朋引伴,吃喝嫖赌,简直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晴江绣坊的后院中,池依依听了玉珠打听来的消息,唇角一弯。 她原只雇了几个闲汉在衙门外添油加醋,一转眼,百姓们便自发编了这么多故事。 可见流言蜚语,众口铄金。 难怪上次陆停舟受伤,被人传得有鼻子有眼,从轻伤变成身中七八刀,流了满地血。 散布流言的法子并不光彩,但用来对付池弘光这种人,池依依没有半点内疚。 何况她并未造谣,大伙儿想到的故事仍过于质朴,哪里知道池弘光干得出更加丧心病狂的事来。 池依依想起上一世的遭遇,笑容微敛。 “就这样,”她对玉珠道,“糟心事不必多打听,省得倒胃口。” “东家还在吃饭?” 绣工陈有名挎着一个竹篓从院外进来。 池依依放下碗筷:“名叔找我?” 陈有名露出憨厚笑容。 他蒲扇大的双手一伸,从竹篓里掏出两团圆滚滚的毛球。 “昨日六娘让我寻摸看家护院的狗,我琢磨着这狗得从小驯起,就找了这两只过来。” 他将两只毛茸茸的小狗放到地上。 “这是从一家认识的皮货商那儿寻来的,是猎犬的种,遇到老虎豹子都不怕,”他爱惜地摸摸小狗的脖颈,“这一对刚断奶,是窝里最壮的两只。” 小狗一黄一白,被他轻轻一推,迈着肉乎乎的小短腿,脚步蹒跚地朝院中跑来。 “哎呀,真可爱!”玉珠蹲下身,嘬嘬唤着它们。 小狗挤挤蹭蹭,你追我赶,跑到池依依坐着的石桌旁。 白毛的那只往前一扑,爪子勾住池依依的裙摆,池依依下意识缩起双腿,绷紧身子。 第46章 要什么条件,你才肯告诉我? 让陈有名寻狗是她自己的主意。 昨日在国公府被狗吓着,她才发现自己对狗存着深深的恐惧。 为了克服这个弱点,她让陈有名替她打听哪里有看家护院的大狗,想买来一只让自己逐渐习惯。 如今大狗没找到,来了两只小狗。 明知它们憨态可掬,但刻在骨子里的阴影仍让池依依不敢触碰。 她不由庆幸,幸好陈有名抱来的是小狗,若真牵一条大狗来,她怕自己会尖叫出声。 那也太丢人了。 她紧紧抿着唇,看着白毛小狗在她裙边打转。 她不自觉地抓住裙摆,坐得笔直。 “啊!” 身后传来大力拖拽,池依依惊呼半声。 原来是另一只黄毛小狗咬住她的裙带,一个劲地往后拽。 她一手抓着前面的裙摆,一手伸到身后揪住裙带,既想把狗喝走,又劝自己多忍耐一会儿。 不大工夫,她额头就见了汗。 玉珠见状,连忙抱起黄毛小狗,将裙带从它嘴里扯出。 陈有名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他特意选了两只活泼的小狗,原想逗东家开心,谁知东家瞧上去竟然有些害怕。 他顿觉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东家,我把这两只抱回去,给您重新挑只温顺的来。” “不了。” 池依依低头看了眼脚下的白毛小狗,听着它啃咬裙摆的咂声,忍着将它踢开的冲动,狠狠咬了咬唇。 “我看它们挺好,”池依依道,“都留下。” 如果她连小狗的接近都无法忍受,日后遇到更大的危机又该如何? 她总要克服上一世的阴影,不如就从此刻开始。 话音刚落,她蓦地捂住嘴。 白毛小狗侧翻在地,抱着她的鞋尖,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玉珠,”池依依闭了闭眼,“把它抱开。” 玉珠“哎”了声:“六娘别怕,我这就——啊!” 她怀里的黄毛小狗忽地一挣,蹿出她臂弯,跳到池依依腿上。 池依依冷不丁寒毛倒竖。 小狗攀着她的衣缘,撑着后腿往上爬。 黑乎乎的鼻子贴在她胸口,喷出湿热的潮气,让池依依瞬间屏住呼吸。 别怕。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只是一只小狗罢了,可能连牙齿都没长齐,她这么大个人,怕它作甚。 可想归想,她还是动弹不得。 陆停舟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池依依僵直地坐在石凳上,脸色一片灰白。 一只黄毛小狗站在她膝上,咧嘴吐着舌头,热情地摇着尾巴。 陆停舟微一挑眉。 若没记错,昨日在国公府中,池依依分明怕狗怕得要死。 眼下这两只狗又是从何而来? 看她的样子,简直像是随时可能吓晕过去。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反应,有些好奇。 在他的印象里,池依依的胆子从来不小。 她敢借势国公府,敢几次三番骚扰他,敢暗中谋划让池弘光出丑,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显示出她的不简单。 然而她又格外脆弱。 至少在面对狗的时候。 她有这么大的一个弱点,池弘光竟然没发现? 陆停舟很为池依依的对手感到遗憾。 从池依依现在的表现来看,她是有意弄了两条狗来?为了训练自己不再怕狗? 他不由升起一丝佩服。 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绝非寻常人可比。 难怪她下山不过几日,就敢闹出这么多事来。 不过他又有几分不解,怕狗之人多被狗咬过,或因天性使然,池依依近日并未听说受伤,她是何时发现自己怕狗? 若她生下来便是如此,为何又要拖到今日才来克服? 在旁引路的琴掌柜瞧见院中情景也是一愣。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东家如此仓皇失措。 在场都是自家人也倒罢了,偏偏有客人在此,东家定不愿教人看到她如此失态。 琴掌柜瞟了眼陆停舟,装作不经意地咳了声。 院里的人听到她的咳嗽,纷纷望了过来。 池依依一眼瞧见她身边的陆停舟,当即怔住。 这一刻,她甚至忘了对狗的恐惧,下意识站了起来。 黄毛小狗哧溜一下滑到地上。 它不满地哼哼两声,扑过去压住白毛小狗,抱着它打起了滚。 池依依腿上一轻,如获大赦。 她往前走了两步,未语先笑:“陆少卿……真是稀客。” 她殷殷切切望着他,仿佛看到大救星。 她的确很感激陆停舟,若没他出现打岔,她真怕自己会当众出丑。 陆停舟微微一哂,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瞥了眼地上的小狗。 看来她怕狗是真的。 他不紧不慢道:“不请自来,但愿没打扰池东家雅兴。” “不打扰,”池依依懒得分辨他是嘲讽还是客气,礼貌地笑道,“不知陆少卿此来是为何事?” “你说呢?”陆停舟反问。 池依依看他一眼,顿时了然。 “外面说话不方便,陆少卿,屋里请。” 她吩咐玉珠沏茶,亲自带着陆停舟来到东厢房。 东厢房原为左中右三间,后被池依依打通为两间,左为卧房,右为书房兼待客之所。 池依依将陆停舟领至书房。 “陆少卿是想问今早传信之事?”她开门见山问道。 陆停舟盯着她:“看来你早已料到我会过来。” “不,”池依依笑了笑,“我料到陆少卿会找我,却没料到您会亲自上门。” 陆停舟看了她的信,若是相信信上所言,定会找她一问究竟,毕竟那三人的关系极其隐秘,就连池弘光也未必知晓。 陆停舟见她毫不扭捏,索性直接发问:“李宽和王渊之事,你从何而知?” 池依依的目色在灯火下闪了闪。 “我听说大理寺在调查宁州灾银贪污一案,恰好知道这三人与案件有关,所以写给陆少卿,以证明昨日所言并非虚辞,但有关这消息的来源,恕我不便告知。” 上一世的遭遇是她的噩梦,对眼前的陆停舟而言却形同虚妄,她无法令他信服,只能避而不谈。 陆停舟沉沉注视着她。 “要什么条件,你才肯告诉我?” 他此来不是为了听她搪塞,若她顾左右而言他,他不惜用别的法子撬开她的嘴。 第47章 两人独处,渣兄闯入 池依依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 眼前的陆停舟,不是上一世应承她的陆停舟。 他们之间的交情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牢靠。 池依依静了下来。 她一声不吭,陆停舟也未开口。 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桌沿,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腕间一粒小痣殷红似血。 池依依看着那点明艳的朱红,在记忆里寻找熟悉的痕迹。 真要论起来,她与陆停舟并不熟悉。 上一世,她的魂魄离不开尸身,只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她死,一次是他亡。 他拿到三皇子的罪证后做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今生短短数日,她与他见面的次数远远超过前世。 她见识了他的冷漠,他的多疑,但他从未当真为难过她。 “我将三皇子的罪证交给陆少卿,绝无其他念想,只求陆少卿多信我几分,与我结盟。” 她说完起身,来到书架前,打开一个暗格,从中取出几页信纸。 她将信纸摆到陆停舟面前。 “这上面记着三皇子侵占良田、贪污受贿、残害奴婢、违反礼制的罪行,陆少卿若是觉得有用,现在就可拿走。” 陆停舟垂眸扫过,只见纸上以行楷写满桩桩罪证,笔迹与他今早收到的那张同出一辙。 “你早有准备。”他没有碰那些信纸,抬眼望着池依依道。 池依依端正容色:“我诚心想与陆少卿合作,陆少卿若不放心,可拿着这些一一核实。” 陆停舟屈指在纸上轻点了两下:“想必你手里还有更多。” 这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池依依歉然一笑:“眼下时机不对,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将其余的交给陆少卿。” 她此时交给他的都是已经发生之事,至于那些尚未发生的,她并不打算一股脑儿拿出来。 一来是不好解释,二来她已明白陆停舟是个多疑的性子。 对于这样的人,她太过直率反而容易招致怀疑,倒不如卖些关子,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陆停舟唇角一掀:“你不怕我告诉三皇子?” “若害怕,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池依依笑了笑:“陆少卿应该能够看出,这些信纸是京中常见的黄麻纸,所用笔墨是每家文房铺都会卖的鸡距笔和松烟墨,至于信上的笔迹——”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笑容中仿佛多了几分腼腆:“这手字体是我新近习得,还未写过别的,陆少卿就算把它交给旁人,如何证明是从我处所得?” 她语气温婉,笑脸盈盈,像与一位老友说笑打趣。 陆停舟看着她,眼神逐渐冷冽。 她果然如他所料,心思灵敏,胆大包天。 不过这样才好。 若她还像昨日那般,对他恭维逢迎,剖心剖肺,他在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后,会毫不留情地割断与她的联系。 他不需要被人仰望,更不想成为谁的救星。 她想与他合作,就得拿出让他看得上眼的东西。 而眼下,她终于值得他正视一眼。 他从笔架上勾下一支笔,用拇指指腹拨过笔尖。 “每家文房铺卖的笔墨的确大差不差,但只要用心辨认,仍可寻出端倪,”他漫不经心道,“比如这支笔,鹿毫为心,兔毫为披,所用兔毫取自景城东南二十里山中的母兔,其形细而微圆,若真心要查,不难查出它出自谁家。” 池依依微微睁大眼。 他用手一摸就能看出?还能识别公母? 陆停舟瞥她一眼,又指了指桌上的墨锭:“松烟墨虽随处可得,但烧制时所用松木年份不同,各家掺入的胶料大相径庭,你这块墨锭用的就是鱼胶。” 池依依静了片刻。 “陆少卿不愧为大理寺少卿,六娘受教。” 陆停舟将笔递给她。 “写个字来瞧瞧。” 池依依疑惑地看他一眼。 “不敢?”陆停舟把笔往前送了送。 池依依眉梢轻扬,莫名有些好笑。 她挽起衣袖,向砚台中注入清水,化开残墨,随手扯过一张白纸,接过陆停舟递来的笔,蘸饱墨汁一挥而就。 ——陆停舟。 三个大字跃然纸上。 用的正是她从未示于人前的行楷。 池依依写完放笔,抬眸看着对面的男子。 “这样可行?” 她的尾音微微上挑,带了几分挑衅之意。 陆停舟看着那三个大字,眼底仿佛染了墨色,浓黑如夜。 池依依本是一时兴起,信笔写下他的名字。 眼看他不言不语,不由心生忐忑,担心犯了他的忌讳。 两人好不容易能坐下来长谈,别因为她一时忘形,又将人推至千里之外。 “好字。” 陆停舟终于开口。 他朝她看了眼,目光忽然移至她身后。 “你不怕狗了?” 池依依一愣。 随即听得悉悉索索声响起,有什么东西扑到身旁。 她下意识闪开,扭头看去。 只见一黄一白两只小狗跑进屋里,围着桌腿互相追打。 池依依小心翼翼往后退开了些。 一声轻笑响起,像冬夜的风钻进窗棂。 陆停舟靠在椅子上,单手支着下颔,看她的眼神似嘲似讽。 池依依一眼看懂他眼里的意味,不免羞窘。 羞窘之余,更生出些许恼意。 亏她当他正人君子,不会取笑别人的弱点,没想到他也会落井下石。 “陆少卿还有什么想问的?”她木着脸道,“除了不能告诉你消息从何而来,别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的语气硬邦邦冷冰冰,与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陆停舟看着她低垂的眼,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她也会翻脸。 “关于李宽和王渊,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不肯说消息来源就罢了,他自会慢慢查证。 他现在更想弄清楚,她是否对七年前的事知道些什么。 池依依疑惑地看着他。 他今日一来就抓着李宽和王渊不放,这两人很重要么? 她仔细回忆着,还未开口,就听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大郎!六娘还在屋里歇着,请容奴婢进去通禀!” 第48章 渣兄要把她献给三皇子 这是玉珠的声音。 她口里叫着的大郎自然不是别人,正是池弘光。 听到这声叫唤,池依依转头朝窗外望去。 “依依既然病了,我更要过来探望,你走开,莫要拦我!” 池弘光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前。 池依依见状,眉心一沉。 她还是小瞧了池弘光。 她算到他今晚会回京,却没想到他连颜面也不顾了,竟然在这大晚上吵吵嚷嚷地找上门。 看来京城里的流言已经传到他耳中,让他再也按捺不住。 池依依关上窗户,看向陆停舟。 陆停舟仍然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他现在也没法离开。 池弘光已经进了院子,东厢房就一个大门,总不能让陆停舟就这么出去。 一旦他和池弘光撞个正着,她的计划就完了。 池依依抿抿唇,果断绕到桌后,扯住陆停舟。 “陆少卿,请移步。” 院子里,池弘光甩开玉珠大步如飞,转眼来到门前。 “依依,”他嘭嘭拍门,“听说你病了,阿兄来看你。” 玉珠冲上台阶。 “大郎,六娘怕是还没起身,我先进屋替她收拾。” “滚开。”池弘光挥开她,“你是六娘的贴身丫鬟,你怎么照顾她的?她为何会生病?” “六娘是被崔账房气的。”玉珠顶着池弘光吃人的视线道,“她从衙门回来就病了。” “你!”池弘光被她看得心虚。 他今日在西郊别院与人吟诗作对,玩弄风月,过得正是逍遥,严管家突然屁滚尿流地赶来,告诉他崔账房当众泄了他的底。 这可不得了,池弘光当即推开怀里的美姬,揪着严管家一通细问。 不问还好,一问更令他火冒三丈。 崔账房不但在堂上喊冤,抖出他才是放印子钱的主使,更把这些年他如何花用公中账目倒了个底朝天。 换作平时,池弘光不至于如此着急。 崔账房手里没有证据,就算想拉他下水,衙门只会不了了之。 至于花用公中账目,他是池府家主,花公中的钱怎么了?别人的唾沫星子溅不到他脸上。 但这回不同以往。 这是在衙门的大堂上,听到这话的不只有好事的百姓,更有池依依本人。 池依依这些年从未过问公中账目,池弘光偶尔会在她面前抱怨,只说上司和同僚索取无度,他的俸禄还不够陪人吃顿便饭。 对此,池依依总是柔声安慰,让他实在拮据就从公中取用。 既然妹妹如此说了,他又怎能拂了她的好意。 池依依这么能挣钱,他用得再多也只是九牛一毛。 说不定她还藏了许多私房,就像当初雷姨娘那样,哪怕父亲卖光家产,她也舍不得拿出来供他们花用。 当年要是没有他这个兄长,池依依早就被嫁给了鳏夫,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吃苦。 她开过蒙,念过书,理应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 他虽然用了她的钱,不过是想让她少些内疚罢了。 何况一个家里,始终得靠男子出头,若不是他在三皇子跟前得了青眼,别人都要拍他马屁,池依依的手艺再好,她的绣坊能有今日红火? 所以对于花用公中之事,池弘光原是不当回事的。 但崔账房在众人面前将他说得如此不堪,还抖出不少陈年旧事,按照严管家的说法,池依依不等案子审完就离了府衙,对严管家更是没有好脸色。 如此看来,池依依对他怕是有了隔阂。 池弘光回城以后,本想先去趟衙门探听虚实,但一进城就被人指指点点,他命小厮四处打听,得知百姓们将他骂成忘恩负义、侵吞家产的无耻之徒,还说他整日出入青楼赌场,直把他描述成一个浪荡子弟。 这让池弘光实在难以忍受。 那些人怎能将他和别的浪荡儿相提并论! 他是池府家主,可不是那些靠父亲祖父荫庇的不肖子弟。 别说他极少踏足赌场,就连青楼,近些日子也未再去了。 青楼的女子只会哄骗钱财,哪里及得上他从扬州买来的美姬,不但能将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还将他的友人哄得眉开眼笑,无比羡慕他得了一双宝贝。 池弘光扪心自问,除了却不过三皇子的要求,答应将池依依送给他做妾,他并无半点对不住池依依的地方。 话说回来,让她嫁给三皇子也是为池依依打算。 且不说那是皇亲贵胄,单说皇帝至今尚未立储,三皇子及其母家在军中根深蒂固,指不定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就落到三皇子头上。 到那时,池依依就是宫里的娘娘,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哪里不比开一个绣坊来得快活。 池弘光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是后悔,倘若池依依因崔账房之事与他生分,他那日在凌云寺里,就该早早将她献给三皇子,也不会闹出这许多事来。 东厢房里一直没有动静,池弘光抬手又要敲门,门板忽然一动,向内开了。 他往前扑了个空,险些栽了个趔趄。 池依依举着一盏烛台,散着一头长发站在门里。 “阿兄怎么来了?” 她的语气清清淡淡,听不出是怒是怨。 池弘光见她开门,松了口气。 “依依,听说你病了,我特地赶回城里看你。” 他抢过她手里的烛台,往她脸上照了照:“你哪里不舒服?郎中怎么说?” “没什么,就是胸口发堵,像是喘不上气。”池依依往里侧身,“阿兄请进,玉珠,快去泡茶。” 玉珠担心地朝屋里望了眼,没见着陆停舟的身影,心知池依依定是将他藏了起来,悬起的心落了地。 方才池弘光来到绣坊,问了两句话就往后院闯。 恰好这会儿绣坊打了烊,店里的掌柜管事和一众伙计回家的回家,歇息的歇息,不等玉珠叫人帮忙,池弘光已来到后院。 玉珠只好高声叫嚷,向池依依示警。 眼看池依依胸有成竹,玉珠应声退下,表面是去备茶,实则赶着叫人到院外守着。 池依依将池弘光带到书房。 桌上摊着一本账册,池弘光见状,走过去若无其事道:“方才就见这屋亮着灯,你既病着,为何不好生歇息。” 池依依叹了口气:“心里烦闷,索性找本账册看看。” 池弘光拿起账册翻了翻:“你既醒着,刚才我在外叫门,你又怎的不应?” 池依依与他对视一眼,赌气似地别开脸。 “不想开。” 池弘光翻动账册的手指一顿:“为何?” “阿兄心里清楚。”池依依道,“你今日进城,想必听到外面的流言蜚语,敢问阿兄,崔账房所言是不是真的?” 第49章 兄友妹恭,谁演得更真? 池弘光愣了愣。 他来时得了严管家提醒,料想池依依定然恨极了他,正因如此,哪怕被旁人看笑话,他要闯进晴江绣坊见人。 只要见到本人,他自信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哄得池依依回心转意。 就算她还有所疑虑,只要今晚把人稳住,以后有的是法子让她听话。 如果池依依仍旧不依不饶,非要与他论个是非,他袖子里装了一包蒙汗药,随时能把她送给三皇子,了结这个麻烦。 不过这终究是下策。 池弘光今日进城时,不但听到有人骂他,还听说池依依绣的屏风在国公府一鸣惊人,得了不少贵人夸奖。 他刚才看了眼账册,今日下订的单子已经排到五个月后。 每一单对应的价目更是晃得他眼花缭乱。 小小一方绣帕就要三十两银子,这还只是小件,大如座屏、帐枕、外披等物,售价更是数以倍计。 池弘光再次感叹自己的眼光。 他就知道,池依依这棵摇钱树不能轻许他人,哪怕是三皇子也不行。 池依依若跟了三皇子,这本账册带来的好处就姓不了池。 那可是好几万两,怎能让到手的鸭子飞进别人锅里。 池弘光放弃了给池依依下药的打算,正想着如何软磨硬泡,忽然听她直入正题,不禁心头一松。 池依依能当着他的面把话挑明,说明她还对他抱有希望。 有希望就好。 他不怕她诘难,就怕她不肯接话。 池弘光稍稍放了心,寻了把椅子坐下,端端正正抖了抖袍摆。 “依依既然这样问我,我也想问你一句,阿兄这些年待你如何?” 池依依瞟他一眼,扭头望着桌上的烛火不说话。 池弘光长叹一声。 “你十三岁那年,父亲要把你嫁给一个四十三岁的鳏夫,是谁护着你,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 他盯着池依依,脸上满是唏嘘和感慨。 “你十六岁那年,说要花光积蓄接手绣坊,又是谁鼓励你放手去干,莫要在意他人眼光?” “你十八岁时,说亲的媒婆踏破了池家门槛,又是谁将她们拦在门外,允你一生不嫁也无妨?” 池弘光说到动情处,眼中泛起泪光。 “依依,我说这些不是想证明我这个兄长是否称职,而是要让你好好想想,我是否真像旁人说的那样不堪?” 他每说一句,就留心去看池依依的反应,只见她咬住下唇,眼圈似也红了。 他加重语气:“依依,你若因为旁人之言,对阿兄产生误会,阿兄不怪你,但阿兄会很难过。” 他说到这儿,声音哽咽:“我们兄妹二人都是早早没了娘,父亲又指望不上,这些年我俩相依为命,我以为这世上你是最懂我的人,没想到只因旁人一通胡言乱语,你就不想见我这个哥哥。依依,别人捅我一刀我认了,但你是我妹妹,你怎么可以做他们的帮凶,亲手把刀扎进我心里?” 池依依侧对着他,睫毛止不住地轻颤,一滴泪慢慢滑下脸庞。 “阿兄,别说了。” 她抬手抹了抹脸,仰起头,望着屋顶吸了吸鼻子。 “我现在有点乱。”她轻声道。 “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说出来,阿兄给你解释。”池弘光诱哄道。 池依依转过身,面对着他,慢慢开口:“崔账房说放印子钱是受你指使,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池弘光一脸严肃,“我自幼熟读圣贤书,又受三皇子看重,与那些贩夫走卒不同,怎敢行此违法乱纪之事。” 池依依看他半晌,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池弘光听她口气渐松,趁热打铁:“我今日进城听了不少闲话,崔旺说我贪图享乐,滥用公中钱财,实在是无中生有。我在家里的吃用你都清楚,哪有什么顿顿燕窝,非乳猪不食。至于在外交际应酬,我以前也同你说过,你还怕我为难,让我缺钱的时候找公中借用。我的确借过几次,但都攒着俸禄想要还清,只是你也知道,我的俸禄太少,有些亏空还未填上。” 池依依扶着桌沿坐下:“是,阿兄是曾与我说过几回。” “这就对了,”池弘光道,“你是我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池’字,你的钱我还能当真吞了不成,都是那崔旺为了脱罪,胡乱往我身上攀咬。” 池依依望着地板,像在思考他的解释。 她呆呆出了会儿神,忽然抬眼。 “父亲死后,家里来了一群债主,他们可都是你找来的?” “怎么可能!”池弘光叫屈。 他伸出胳膊捋起袖子,露出手肘上一块泛白的伤疤。 “他们若是我找来的,我怎会被打成那样?你看这伤,就是被人推倒撞的,你当时也在现场。” 池依依可以不信他的解释,但这伤没有半点虚假。 当初他找来的人忘了收力,推搡中一个不小心把他推倒,手肘在水缸上磕破,留下这块伤疤。 多亏见了血,池依依不忍他再受刁难,拿出了雷姨娘留给她的私房。 池弘光一直都知道,池依依心肠软,只要说些好听的,卖卖惨,她就什么都不会计较。 眼下也是如此。 池依依见了他手上的疤,果然不再说话。 过了好半晌,她幽幽开口:“今日在衙门,我原是有些伤心的,后来想了很久,阿兄应当不是别人说的那样。” “当然不是。”池弘光道,“我若干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就让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阿兄何必发此毒誓,”池依依面露无奈,“我已想通了,那崔账房被我送去衙门,定然怀恨在心,这才出言挑拨,只是我乍闻此事,难免心烦意乱,这才和阿兄置气。” 池弘光情知她已被自己说动,心中大定,放下衣袖道:“是我识人不清,让你我兄妹险些被刁奴骗了去。” 他打量池依依一眼,又道:“我听严管家说,你拿走了公中管理之权,这样也好,崔账房下了狱,府里没个管账之人,把钱放你这儿我才放心。” 池依依看向他:“阿兄不恼我没和你商量?” 池弘光宽和地笑了笑,眼中充满体谅:“你是晴江绣坊的大东家,公中的银子都是你挣的,我一个月饷微薄的小小门客,哪里敢和池大东家置气。” 这话以退为进,他料定池依依会内疚。 果不其然,池依依脸上泛起一丝为难。 “我收走公中钱财是因阿兄不在家,如今阿兄回来了,我还是把公中账目还给你。” 这话正中池弘光下怀,他假意推托了一番:“如今京中之人都道我欺你年少,侵占家产,你若把公中给我,岂不又让我落人口实。” “正因如此才要让阿兄继续理家。”池依依道,“旁人见我兄妹和睦,便知那些流言都是假的。” 池弘光略想了想,拍着膝盖叹了口气:“那我就腆着脸收下了。” 池依依笑了笑:“兄妹之间本该如此。” 她说完,忽然朝窗外看了眼,低声道:“不过有一件事,还请阿兄留意。” 第50章 巧施离间,渣兄的疑心病不会好了 池弘光见她神情郑重,不由跟着收了笑。 “何事?” 池依依不答。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朝外看了看,掩上房门。 她举止谨慎,引得池弘光心中生疑,不自觉地认真起来。 池依依四处查看了一遍,回到他面前,小声道:“阿兄,严管家有问题。” 池弘光眼皮一跳。 “严管家?”他故作沉吟,“他有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清,但那日查出崔账房私放印子钱,他声称受阿兄指使,还让严管家替他作证,严管家虽然一口否认,但我觉得这两人之间似有猫腻。” 池依依缓缓道:“还有今日衙门审案,崔账房说严管家下毒害他。事后我问过官差,下毒之事虽无实证,但昨晚严管家的侄子严四确实去牢里送过饭。” 池弘光瞥她一眼:“既然衙门没查出下毒,便是送饭又能证明什么?” 池依依低声道:“怪就怪在严四和崔账房素无交情,送饭这事又没什么见不得人,若是严管家想探望老友,为何不亲自去送,而是让严四代劳?” 池弘光当然知道为何去的是严四。 他让严管家警告崔账房,提醒对方别在堂上乱咬,严管家素来谨慎,这种传话的事情多半不肯自己去做,这才让侄子出面。 当着池依依的面,他不能说出真相,只淡淡一笑,用不甚在意的口吻道:“兴许是怕你生气。” 池依依点点头:“阿兄这么说也有道理,崔账房监守自盗,府里的人与他交情再好,此时也该明哲保身,以免牵连进去。但就我所知,严管家和崔账房的交情并没好到这个地步,否则那日在府里,严管家为何一句替他求情的话也没说。” “这……”池弘光顿了顿。 池依依不知严管家和崔账房都是他的心腹,这两人私下交好不足为奇。 池依依似未察觉他的停顿,又道:“崔账房私放印子钱不说,胆子也忒大,外面放三成利,他却敢放五成,阿兄,你说这些钱都被他一人独吞了吗?” 池弘光心中莫名一动:“什么意思?” 池依依满脸担心:“阿兄受三皇子差遣,时常不在府中,家里的事都靠严管家操持,他一向治家甚严,于这钱财之上本该更加留心才对,为何对崔账房所为一无所知?” “他毕竟不是账房,难免有所疏忽。” 池弘光话虽如此,眉间却闪过一丝迟疑。 严管家当然知道是他让崔旺放印子钱,但崔旺偷加利息多吃多占这事,严管家当真不知情么? 崔账房同样是他的亲信,还与池府签了死契,却敢背主忘义,中饱私囊,那么严管家呢? 严管家跟随他的日子更久,知道的秘密更多,他会不会有恃无恐,干出一些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来? 池弘光脸色微沉,又听池依依道:“严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从父亲在时就一直为池府操劳,原本我不该怀疑他,但他若不知崔账房的底细,崔账房为何嚷嚷着他要害他?” “当然是——” 池弘光正要为严管家辩解,突然停了下来。 是啊,昨晚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崔账房为何坚信是严管家下毒? 他明明让严管家对崔账房许以重利,诱使他认罪,偏偏在这关头横生枝节,让崔账房当众抖出那么多破事,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若是人为,下手之人是谁? 池弘光不动声色瞄了眼池依依。 难道是她? 她想借崔账房之口败坏他的名声? 不,不可能。 池依依的性子他很了解,对他不说百依百顺,但从来都很听话。 她一个小姑娘家,在他面前压根藏不住心思,哪里想得出这么毒辣的计策,何况她为何要这么做? 池弘光深信,池依依并不知晓他以前的所作所为,否则单凭他骗走姨娘私房这一项,就足够让她翻脸。 他设身处地,把自己当成池依依想了想。 倘若他对崔账房动了手脚,定会对此事讳莫如深,才不会主动提起惹人生疑。 所以想害崔账房的人,一定不是池依依。 那么还有谁? 难道真的是严管家? 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大事小情都让严管家自行裁定,这份权力是否让他忘了谁才是池府的主人? 他是否会和崔账房沆瀣一气,瞒着他掏空池府家产? 崔账房一死,再不会有人知道他俩的秘密。 池弘光默然不语,脸色越发难看。 外面传来敲门声。 池依依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扬声问:“谁?” “六娘,我来给大郎送茶。”玉珠在门外道。 池弘光正是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喝茶。 他不愿让池依依看出端倪,起身道:“不喝了,我明早还有事,先回去了。” “阿兄不再坐会儿?”池依依挽留道,“我今日冤枉了阿兄,还想借茶向阿兄道歉。” 池弘光忍着心底的烦躁,故意道:“一杯茶就够了?” 池依依抿唇一笑:“那我改日在满庭芳设宴,给阿兄赔罪。” “好。”池弘光道,“不过不许破费,点些家常菜就是了。” “遵命。”池依依笑盈盈欠身。 她将池弘光送至绣坊大门外,俨然对他再无芥蒂。 池弘光看着空旷的街道,不免遗憾。 此时绣坊已经打烊,门外无人经过,否则就该让那些嚼舌根的瞧瞧,他和池依依何等手足情深。 上了马车,池弘光沉下脸。 他情不自禁回想池依依说过的话。 崔账房,严管家,这两人是否像她怀疑的那样,私下有什么勾结呢? 池依依静静站在大门外,目送池弘光的马车消失在街道拐角。 她笑容不减,心情甚好。 今晚,她在池弘光心底播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池弘光内心的阴暗就是最好的养分,这颗种子要不了多久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严管家不像崔账房那么愚蠢,当他发现自己失去了主人的信任,绝不会乖乖认命。 池依依揉揉自己笑僵的脸颊,长吸一口气,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书房。 一进门,就被吓了一跳。 第51章 陆少卿,你真别扭 陆停舟笔直地坐在书桌后,仿佛地里冒出的一棵笋。 池依依按住咚咚直跳的心口。 先前她与池弘光周旋,不敢有半点疏乎,全神贯注之下,已经忘了东厢房里还有一人。 池弘光进来之前,她把陆停舟藏在卧房。 这人在里面无声无息,难怪她会忽略。 池依依正要开口,忽见他身前噌噌两下,冒出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池依依喉咙一噎。 两只小狗在陆停舟怀里挣扎着,一个试图往桌上爬,一个张大嘴,吭吭啃咬桌沿。 池依依握紧双手,慢慢走到桌前。 “你怎么还抱着它们?” 陆停舟去卧房时顺手带走了两只小狗,她还以为它们已经跑了出去。 “我不抱着它们,你和池弘光扮演兄妹情深的时候,跑出来吓得你尖叫怎么办?” 池依依滞了滞。 话是好话,但怎么不中听呢。 “我才不会尖叫。”她下意识反驳。 陆停舟:“哦。” 他这声“哦”轻飘飘的,像春天河畔扰人的柳絮,扑在脸上让人浑身不自在。 池依依有些后悔了。 她就不该让他发现她的弱点,这人或许不会乘人之危,但一定会借机嘲笑。 她勉强提提嘴角,岔开话题:“陆少卿想喝茶吗?” 陆停舟扫了眼桌上的茶杯,那是池弘光在时,玉珠端进来的。 “你想拿别人不喝的茶水给我喝?” 池依依一愣。 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想陆停舟如此较真。 “当然不是,”她忍不住想笑,“我让玉珠给您重新沏一盏,用这里最好的茶叶。” “不用了。” 陆停舟将爬上桌子的小狗按下去,又将另一只小狗的嘴掰开,把桌角从它嘴里拯救出来。 “你当真要去满庭芳请池弘光吃饭?”他忽然问道。 池依依笑了下:“或许。” “不许点醉鸡。”陆停舟道。 池依依意外地看了过去。 不许点醉鸡? 什么意思? 陆停舟弯腰将两只小狗放回地上。 “他不配。”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池依依看他一眼,忽然心领神会。 “陆少卿爱吃醉鸡?” 她没想到陆停舟也有口腹之欲。 上一世,她只知他是大理寺少卿,是年轻有为的权臣,是替她报过仇的恩人。 这一世,她在他面前几次碰壁,只觉他脾气古怪,性子冷淡,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和蔼。 但今晚又有了别的发现。 他会取笑她,会厌恶和讨厌的人用同样的东西。 这些缺点和执拗无伤大雅,反而让他变得更加鲜活。 池依依头一回意识到,坐在她面前的不只是一位大理寺少卿,更是陆停舟本人。 她不知怎地有些想笑,然后就笑出了声。 “满庭芳的醉鸡是京城一绝,陆少卿讨厌的人恐怕不只一个,难道都不许他们买么?” 她眼中的笑意流水一般溢了出来,一双微扬的眸子在灯火下显得亮晶晶的。 陆停舟看着她,神情纹丝不动。 “像池弘光这么愚蠢且贪婪的,实在不多。” 他讨厌池弘光,并非出于对池依依的怜悯。 这姑娘精得很,压根不用旁人操心。 他只是单纯看池弘光不顺眼罢了。 他越是轻描淡写,池依依越是好笑。 “好,都依陆少卿,你不许我点,我不点就是了。” 她半是打趣半是敷衍地应道。 许是她话里的笑意太过明显,陆停舟慢慢坐直身子,两手扶在桌沿,盯着她道:“我之前问你的事,你想到多少?” 两人之前正在议论李宽和王渊之事,被池弘光闯进来打断了话题。 池依依闻言,收了笑容,认真道:“关于这两人,我知道的都已写在信上,陆少卿对他俩如此关切,是有哪里不对劲么?” 陆停舟看她神色不似作伪,敛下眉眼。 “想不起就算了,”他轻点了点桌面,“你可听说过庆州和青阳县?” 他刻意没提六盘村,只为观察池依依的反应。 朝中知道他出身籍贯者不多,但只要有心打探,总能获知一二。 他需要确认,池依依身后到底有没有别人。 池依依想了想:“庆州似乎是在南边?至于青阳县,我委实不曾听过。难道这两人和这两个地方有关?” 陆停舟早知她很聪明,见她将李宽王渊与这两处联系到一起,并不感到奇怪。 “我明日离京,”他简短道,“后面你若想起什么,可向我传信。” “我该传信去哪儿?”池依依问。 陆停舟站起身:“宣州府城驿站。” 池依依猜他要走,往前挪了半步,挡在陆停舟身前。 “陆少卿——” 她略停顿了下,有心问他两人现在是否算是结盟,想到陆停舟古怪的性子,又怕弄巧成拙。 她垂眼看向地面,却见两只小狗凑过来,围在陆停舟和自己脚边打转。 她轻轻挪了挪脚尖,改口道:“难得陆少卿大驾光临,这两只小狗还没取名字,不如陆少卿给它们赐名?” 陆停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忽然叫住他,他还以为是想问他结盟之事,不想她竟让他给狗子起名。 她是玩笑还是当真? “你确定你会一直养下去?”他审视着她,淡淡道,“以你的表现,要不了三日就会把狗送走。” 池依依抬起头:“陆少卿未免太小看我了。” 陆停舟不置可否笑了下。 他指指白的那只:“馒头。” 说着,抬脚将扑过来的另一只黄毛小狗推开:“花卷。” 池依依两眼闪了闪,看向两只小狗。 白的那只就罢了,黄毛这只尾巴蓬松上卷,所以叫花卷? 她默默看了陆停舟一眼。 这人起名真是敷衍。 陆停舟看出她的责怪,嘴角往上一挑:“贱名好养活。” 池依依无声叹了口气。 好有道理。 那就叫馒头和花卷。 她朝陆停舟扬起一个不失殷勤的笑容:“多谢陆少卿赐名,我会好好养着它们,等您从宣州回来,不妨再来瞧瞧。” 起名这事非同一般,于人如此,于狗……应当也算一份牵绊。 日后说起来,他俩也算一起养过狗的交情,这份关系和盟友也差不了多少。 池依依话音刚落,陆停舟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微妙。 第52章 他宁愿被她算计 不愧是聪明人。 无孔不入,见缝就钻。 他哪里看不出池依依想借机与他攀交情,不过他眼下还用得着她,也就懒得与她计较。 得了名的两只小狗热情地扑上来,咬着他的袍摆撕扯。 池依依连忙阻止。 “馒头,花卷,放开陆少卿,别咬坏他的衣裳。” 陆停舟穿的是官袍,咬坏了可不得了。 陆停舟见她只管出声呼喝,人却站得老远,低低嗤笑一声,蹲下去,将两只小狗抱了起来。 他一手捉着一只,朝池依依面前一送:“拿着。” 池依依愣了下神,本能地就想后退。 “站住。”陆停舟道。 池依依喉咙发干,使劲咽了咽,哑声道:“我想,还是改天——” “你现在躲了,下次还会再躲。”陆停舟冷冷发话,“抬手。” 池依依咬咬唇,慢慢伸出双手。 没等她抬高胳膊,两只手臂陡地一沉,两团毛球已被塞了过来。 她下意识合拢双臂,将小狗托在臂弯里。 小狗在她怀中挣扎,池依依僵着身子,既不敢动,又不敢把它们扔到地上。 这么小小两只,万一摔坏了怎么办。 池依依进退两难,求助地看向陆停舟。 陆停舟握住她的胳膊。 “放松,”他冷冷道,“你快勒死它们了。” 池依依近乎恼怒地瞪他一眼,勉强将双臂打开了些。 陆停舟像没察觉她的视线,淡淡道:“你看,它们这么小,一只手就能掐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池依依垂下眼,只见两只小狗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瞳孔像在发抖似的,水汪汪地看着她。 它们幼小的身子在她怀里挤作一团,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池依依的心一下子软了。 上一世在遭遇毒手之前,她是不怕狗的。 只是后来她被砍下双手,亲耳听见野狗吃掉自己的手掌,她才对这种动物生出无尽恐惧。 可她真正恐惧的是狗吗? 不是。 她真正恐惧的是黑暗中的无能为力,是听凭恶人为所欲为,自己却无法反抗。 但这一世一切尚未发生。 她的眼睛和她的双手还在,她靠独一无二的绣技为绣坊扬名,她躲过了池弘光的暗算,她除掉了他的心腹,让京城百姓看到他的虚伪。 她的命运已经发生改变,每一天都比上一世更好,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她望着怀里的小狗,呆滞了一瞬,忽地扬起嘴角,眼泪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手臂上,两只小狗嗅了嗅,大约闻到咸咸的味道,争先恐后伸舌头去舔。 池依依笑出了声。 她又哭又笑,实在诡异。 陆停舟在旁看着,并不言语。 他此时又有些看不懂她了。 她哭泣的面容凝着浓浓的悲伤,笑声却充满拨云见日的释然。 女子的性情都如此反复无常么? 陆停舟把手从袖口拿开,打消了递她手帕的念头。 池依依用不着他的安慰,她自己就能恢复。 果然,池依依哭了没一会儿,抬起胳膊,用手肘蹭了蹭脸颊,脸上的泪痕转瞬即干,只余眼角残留了一抹红。 她哭过的眼睛分外清亮,像天上的明月皎洁通透。 “多谢陆少卿,”她浅浅躬身,怀里稳稳抱着两只小狗,“今日几番受教,无以为报,他日愿为陆少卿驱驰,尽我所能,绝无怨言。” 又来了。 陆停舟眉心微沉。 他不喜欢听人感谢,尤其是过于真诚的感激。 他还是更习惯她和他讨价还价,用尽心机算计他的样子。 “走了。”他抬脚。 “陆少卿稍等!” 池依依叫了声,放下小狗,打开书架暗格,将收起来的几页信纸交到陆停舟手中。 “这是答应给陆少卿的东西,”她嘱咐道,“请陆少卿收好。” 陆停舟垂眸扫了眼。 “你应当明白,这些证据扳不倒三皇子。”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不过说说罢了。 贪污受贿也好,欺压百姓也罢,这些罪名可以让一名大臣丢官,却动不了一个皇子的根基,哪怕捅到皇帝面前,三皇子也有的是办法让人顶罪。 池依依点头:“我明白。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总有一天,它们会派上用场,让三皇子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陆停舟看着手里这沓纸。 “你这么恨三皇子?” 若说池弘光献妹求荣,池依依最恨的人应该是池弘光才对,但他总觉得池依依对三皇子的仇恨不比对池弘光少。 池依依淡然一笑:“他和池弘光,都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答得如此直接,让陆停舟熄了试探的心思。 恨这种东西他深有体会,它能让人忘记恐惧、忧愁,被另一种疯长的恶意笼罩。 它是深夜里滋长的藤蔓,根下缠着白骨森森,它将刻骨的疼痛化为复仇的烈火,要么将仇人烧成灰烬,要么随主人一同死去。 他甚至有些嫉妒池依依。 因为她的仇家就在身边,而他还在苦苦追寻。 他将那沓纸放进怀里。 这回他不再停留,出门踏入夜色。 池依依送到院门口,目送那抹绯色身影离开。 她站在月下,独自静立了一阵,忽觉赧然。 刚才她当着他的面哭了,幸亏他没当场嘲笑,否则她真要掘地三尺,把自个儿埋起来。 上一次怕狗已经成了他的笑柄,日后再见面,他若想起她哭的样子,还不知会如何取笑。 池依依拍拍自己的脸,真是不争气,多大点事,怎么就哭了呢。 脚边传来呜呜声,两只小狗跑出来,扒拉着她的腿往上爬。 池依依失笑,蹲下身,轮流揉了揉两只小狗的脑袋。 “馒头,花卷,你们喜欢这样的名字么?” 堂堂探花郎,取的名字如此随意,一点儿也不清风朗月。 偏偏是她让他取的名字,改也没法改。 小狗睁着懵懵懂懂的大眼,才不管名字好不好听,只顾咬着她的裙摆,留下几滩湿漉漉的口水。 池依依伸指点点两只的额头,笑道:“从明天起,都给我好好学规矩。” 在自己家里怎么闹腾都无妨,可改日见了陆停舟,还是老实些为好,不然她可救不了它们。 第53章 这张纸上怎会有你的名字 陆停舟回到金水巷,一进家门就闻到酒肉香。 段云开大马金刀坐在院子里,一手拿肉,一手端酒,左一口右一口,吃得好不快活。 他见了陆停舟,扬起手里半只鸡腿。 “你终于回来了,宋伯买了醉鸡,尝一口?” 陆停舟瞥了眼桌上只剩骨头的鸡架:“记得把钱给宋伯。” 段云开嘿了声:“一只鸡而已,干嘛这么小气。” “好,醉鸡不用给钱,把这几日的房钱结了。” 陆停舟接过小厮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手,拾级走上台阶。 “你等会儿。” 段云开将鸡腿往嘴里一塞,上下嘴皮一抿,再吐出来时就只剩一根骨头。 他跳起身,跟着陆停舟进了正屋。 “结就结,你先记账上。”他嘴里含着肉,嘟囔着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在吏部查些东西。” “骗鬼呢你,”段云开斜眼看他,“皇城每日戌时闭门,现在亥时五刻,隔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你从皇城出来要这么久?” “去了趟晴江绣坊。”陆停舟将怀里的信纸放到桌上。 段云开伸手去拿,被他一巴掌拍开:“洗手。” 段云开看看自己手心的油腻,呵呵笑了两声:“我就看看,不碰总行了。” 他背着双手,低头看了眼纸上的内容,惊奇道:“这谁写的?” 竟敢指名道姓三皇子贪赃枉法,胆子真大。 他飞快看完最上面一页,心痒难耐,催促道:“你把底下几张摊开让我瞧瞧。” 陆停舟微哂,随手往桌上一抹,几页信纸四散而开。 “咦?”段云开瞪大眼,“这是什么?” 其中一页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写的还是—— “啪”地一声,陆停舟一掌将那页纸按住。 段云开看他一眼,忽地露出坏笑,用胳膊撞撞他。 “别遮啊,让我瞧瞧,这上面写的什么?” 虽然只瞄了一眼,他仍能认出上面是“陆停舟”三字。 这可奇了怪了。 谁会无缘无故写他这位好友的名字? 想到陆停舟今晚去了晴江绣坊,段云开笑得更是意味深长。 “停舟,这几张纸都是池六娘给你的?” 陆停舟不答。 他有些后悔。 方才拿出信纸时应该先瞧一眼,就会发现里面多了一页不该有的东西。 应当是池弘光闯进院子的时候,池依依将桌上的信纸收入暗格,不小心将这一页掺了进去。 他在晴江绣坊让池依依当面写字,是想证实这些记录是否当真出自她手。 她果真顺从地写了,写的却是他的名字。 这姑娘看似温顺,骨子里却倔强极了。 她放下笔时,眼底满是明晃晃的挑衅,尽管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这点。 陆停舟按着纸不说话,段云开只当他默认了。 他笑嘻嘻道:“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池六娘没事写你的名字作甚?” 陆停舟懒得理他,拿起那页纸,放在烛火上慢慢烧了。 “哎哎哎,”段云开连叫几声,“你别烧啊,多不吉利。” 陆停舟冷冷看他一眼:“你进京多日,怎么还没去相看人家?” 段云开如被火燎,立时蹦开老远,左顾右盼道:“我祖父又写信来催了?” “倒是没有。”陆停舟道,“不过也快了。” 段云开拍拍胸膛,吁了口气。 “不是我故意拖延,是那家人还没进京。”他耸耸肩膀,“宁州水患,南边好些船只耽搁在路上,我估摸着他们得月底才到。” “你想走了?”陆停舟听出他的潜台词。 段云开嘿嘿笑了两声:“我在这儿等不到人,不走做什么,总归我和那姑娘没缘分,还是遵从天意为妙。” “再多等几日。”陆停舟道。 段云开狐疑地看他:“你想干嘛?” 陆停舟将剩下几页信纸全部点燃。 “明日我要去宣州,你替我盯着这里。” “宣州?”段云开纳闷,“你伤还没好,皇帝又派你出去?” “是我主动请命。”陆停舟道。 “为什么?”段云开不解,“宣州出了什么大事?” 陆停舟眼中跳动着纸页燃烧的明黄火焰。 “我查到两个在八年前去过青阳县的人。”他松开手指,任由燃烧的残页飘落在地,“可惜其中一个在我面前死了。” 短短两句话,藏着一抹尖锐的冷意。 段云开皱眉。 “青阳县?”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你是说六盘村?” “还不能确定。”陆停舟的回答出乎意料。 段云开怔了怔。 过去只要有一丝线索和六盘村有关,陆停舟都会追查到底。 但每次追查的结果都令人失望。 这一次,会不会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冷静一点,八年前六盘村还好好的。”段云开实在担心他钻牛角尖。 陆停舟笑了下:“你放心,我很冷静。” 他若不冷静,今日在大理寺狱中,他问李宽的问题就不是青阳县,而是六盘村。 从地图上看,李宽和王渊经过青阳县的地方离六盘村还有一段距离,他的理智让他咽下了这个地名,是李宽的反应再次勾起他的怀疑。 青阳县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值得让李宽以死封口。 段云开看着他诡异的笑容,摇了摇头:“我不信。你若真的冷静,就不会明日去宣州。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一个可能罢了,”陆停舟道,“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捕风捉影。” 段云开一脸“我就猜到”的样子:“你都知道是捕风捉影,你还去?” 陆停舟轻轻扬起嘴角。 “如果你要谋划一件大事,比如灭掉一个村子,你会准备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半年?” 他的语气逐渐冰冷,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段云开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他不敢苟同。 “八年前到过青阳县的人很多,你也查过一些,并没查出任何问题,”他劝说道,“更重要的是,六盘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别人费尽周章灭它做什么?” 第54章 我和她只是互相利用 “是啊,屠尽六盘村到底有什么好处。” 陆停舟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目色幽沉。 这正是他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他们村子不太穷,也不算富裕,家家户户以种田为生,几十年来没出过大奸大恶之徒,秀才倒是出过两个,一个是村里的老里正,一个就是他自己。 后来他考中举人,回村的时候,老里正欢喜得快疯了,七十二岁的老头硬是在全村酒席上连灌了三大杯酒,然后一句话没说,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再后来他入京参加会试,全村人听了老里正的嘱咐,一句金榜题名也不敢提,唯恐给他压力,只一个劲儿地让他吃好喝好,仿佛他进京不是去考试,而是去玩乐。 这样淳朴老实的村民,若说他们惹上了什么仇家,那是绝无可能。 县衙的卷宗里写着马匪的供词,道是冬日物资匮乏,这群匪徒挨了饥荒,开春后准备大捞一笔,途经六盘村,便把这里作为开抢的第一站。 至于为何见人就杀,匪首的说法是,刚开始杀了两个壮年汉子,后来担心惊动村民,索性全部杀掉。 短短几行字,凝聚着近百条冤魂。 陆停舟放不下。 在他得知其中或许另有隐情的时候,他更对自己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定要将此案追查到底。 段云开看他的样子,心知自己劝不动他。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等他多碰几次壁,或许会回心转意也不一定。 他打消劝说的念头,改用轻松的口吻道:“你去宣州,把我留在京城,想让我盯着谁?” “池六娘。”陆停舟道。 段云开顿时眉开眼笑。 “盯着她干嘛?我一个男子,她一个姑娘家,盯着她不方便。” “你不是想行侠仗义么?”陆停舟道,“盯着她,别让她被人害了。” 段云开轻嘶一声,饶有兴致:“你这是为了一个姑娘家求我帮忙?” 陆停舟看他一眼。 “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脸色淡漠,“我和她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次日一早,陆停舟带着皇帝给他的禁卫,秘密启程前往宣州。 他不在的京城风平浪静,日子一天天热了起来。 金明池畔的杏花谢了,火红的石榴花次第开放。 玉珠提着一篮子鲜花跑进院子。 “六娘,刚才有人在门口卖花,我挑了一些,您瞧,都是刚摘下来的,我给您簪上一枝。” 时下有簪花的习俗,每逢年节,街头巷尾,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在鬓角簪花,以示吉庆。 长者尚且如此,何况那些爱俏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他们不爱金制银制,偏爱这刚从枝头摘下的鲜花,即使非年非节,街头卖花郎的生意仍然红火无比。 玉珠催着池依依挑了一朵,替她插在发髻一侧。 “真好看。”她退后两步端详。 池依依笑道:“卖花郎走了么?若是没走,你再去买些,让琴掌柜用清水养起来,今日到店里的客人,每人送上一枝。” “为什么?”玉珠好奇,“这花儿再美也不值钱,客人们瞧得上吗?” 池依依笑笑:“最近店里人多,常有口角之争,让进店的客人戴上花儿装扮,他们的心情也能好些。” 玉珠两眼一亮:“六娘说的有理,我这就去。” 她丢下篮子就走,几枝花掉在地上,一只小黄狗跑过来,叼起一枝就跑。 “花卷!”池依依及时喊道,“坐。” 花卷停下来,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不情不愿往后一扽,坐倒在地。 池依依笑出声。 不枉她找陈有名学了驯狗的手段,几日下来,两只小狗已能听懂简单口令。 她摊开手掌,让花卷将嘴里的花枝吐在她掌心,揉揉它的脖颈,转头叫来另一只“馒头”。 她让两只小狗坐定,选了两朵花,分别戴在它们的项圈上。 两只小狗被她打扮一通,得了起身的命令,你嗅嗅我,我嗅嗅你,没一会儿工夫就扑在了一起。 眼看花瓣散得满地都是,池依依也不阻止,蹲在地上,笑眯眯看着它们打闹。 “哟,我说前面怎么不见人,这么热的天,蹲大太阳底下也不怕招了暑气。” 一个耳熟的声音传来,池依依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贵妇人摇着扇子从院门进来。 池依依先是一惊,随后一喜。 “宁安县主,您怎么来了?”她赶紧起身相迎。 “慢着慢着,”宁安县主朝下挥挥扇子,“女儿家得爱惜身子,哪能这么直楞楞地起身。” 池依依笑道:“您过来怎不让人通传一声,快随我进屋里坐。” “前面店里挤满了人,我瞅了个空,就钻到后院来了。”宁安县主四下打量,“不是我嫌弃,你这铺子委实太小了些。” “县主说的是,我已托了牙行寻找店面,若有合适的就搬过去。” 以往两层楼的店铺绰绰有余,而今来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需要展示的花样子也越来越多,池依依前日就让周管事找了几家牙行,只是京城寸土寸金,好的地段都被人占住,一时半会儿腾不出空来。 宁安县主点点头:“你有成算就好。还有你这后院,怎能随随便便让人溜进来,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 池依依看看她这个“溜进来”的人,忍着笑道:“绣房和仓库都在后院,为了方便绣工和伙计进出,白日里院门才没上锁。” “你的绣品价值千金,放在后院是对的,但听说你人也住这儿,就不能这么敞着,”宁安县主指点道,“以前你店里没这么多客人,掌柜和伙计还能替你盯着,以后若还是这样,小心被人使坏。” 池依依心头一暖:“县主教训得对,我明日就安排人在院外值守。” 宁安县主摇摇扇子,瞅着她忽地一笑:“说你一句,你就应承一句,我那女儿要有你这么乖巧就好了。” 池依依眼中含笑:“县主所言句句在理,我怎会不听。再说,哪个孩子不想在家人面前使性子呢,县主的女儿不用乖巧,这正是她的福气。” 宁安县主摇扇子的动作一顿,将扇沿抵在颔下,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 “你年纪比明秀还小,说话却老气横秋,”她叹息似地说道,“得了,我可不喜欢小姑娘家在我面前扮大人,你猜我今儿个来做什么?” 第55章 谁敢砸她绣坊 池依依见她唇角带笑,心中一动。 她正要答话,忽见一个桃红身影跑进院子。 “六娘——” 玉珠一眼瞧见院中有人,迟疑着住了口。 她认出宁安县主,连忙朝她行了一礼,看向池依依,欲言又止。 池依依见她神情慌张,问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玉珠快步走到她跟前,小声道:“六娘,店里有人闹事。” 她声音虽轻,仍被宁安县主听了个一清二楚。 宁安县主挑起细长眉梢,冷笑一声:“大白天竟有人上门闹事,街道司是干什么吃的。” 玉珠小心翼翼瞄她一眼,低声道:“街道司的人也在,可是……没用。” 宁安县主一怔。 街道司管辖街头治安,遇到寻衅滋事之辈自是当场拿下,但听玉珠的意思,店里并不像闹事那么简单。 这时,前店传来一声叫嚷—— “叫你们东家来!我要她给个说法!” 这声音尖利中带着嘶哑,是个女的,应当上了年纪。 池依依与宁安县主对视一眼,朝她微微欠身:“县主,我去前面瞧瞧。” “我也去。”宁安县主道。 玉珠在后头悄悄扯了扯池依依的衣袖,给她递了个眼色,瞧那样子,似乎不愿宁安县主过去。 池依依眉心微动。 玉珠如此遮遮掩掩,难道闹事之人还占理不成? 做生意讲的是个诚信,若对方当真占理,她更没有躲躲闪闪的道理。 她拍了拍玉珠的手背以示安抚,看向宁安县主,柔声提醒:“店里不知出了何事,若是打闹起来,还请县主站得远些,莫伤了自己。” 她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宁安县主听了这话,不但不恼,反而拿扇子点点她,笑道:“你放心,若有人在你铺子里打闹,我替你报官。” 刚才她在一旁冷眼旁观,将玉珠的小动作看得明明白白。 她身为县主,不会和一个小丫鬟计较,但池依依若当真对她藏着掖着,她只会觉得她不过如此。 在宁安县主看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池依依生意上若真有什么麻烦,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犯不着一副小家子气,硬在她面前粉饰太平。 她见多了虚头巴脑之人,只愿这个姑娘是真聪明,别玩那些欲盖弥彰。 眼下见池依依如此坦荡,她看她的眼神愈发亲切。 这样才好,不枉她专程过来一趟。 三人来到前面的铺子,只见场面还算稳当,并没像宁安县主想的那样打起来。 两层小楼里,女客们都被伙计请上二楼暂避,楼下柜台前,琴掌柜正与闹事之人据理力争。 “仿照我家的赝品多了去了,你这团扇污糟了一半,哪里看得出是否本店之物。” 闹事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婆子,穿了身半新不旧的绸缎衣裳。 吊梢眼,高颧骨,眼皮堆起三层褶,一双外突的眼睛透着精光。 琴掌柜话音未落,婆子尖叫一声,活像被捅了一刀。 “天哪,什么叫店大欺客,我今儿算是开了眼了!” 她扯住一旁的衙役,将手里的团扇戳到对方眼皮底下:“差爷您瞧瞧,这扇面上绣着老大一个‘晴’字,不就是晴江绣坊的印戳么?还有扇上的梅花,和这店里摆出的花样子一模一样。” 街道司的衙役只管街道治安,不管生意上的纠纷。 他被婆子拉着不放,溅了满脸唾沫星子,一时情急,推了她一把:“你这婆子,还不放手!” “哎哟!” 婆子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倒在地。 “老天爷呀!青天白日,天子脚下,我不过上门退把扇子,店家就唆使官差打人,老天爷,你快来瞧瞧,这晴江绣坊还有没有王法了!” 婆子拍着大腿,捂脸干嚎,惹得楼上的女客纷纷往下望,店门口更是围拢来一大帮路人,对着店里指指点点。 衙役见状,又气又急。 他常年在此巡街,与琴掌柜也算熟识,当下劝道:“琴掌柜,这婆子不讲道理,你拿些钱把她打发算了。” 琴掌柜冷着脸。 “本店对买过的客人都有记档,我一未见过她,二未查到她的名姓,如何证明这把团扇是本店所出?” 赔钱是小事,但这婆子如此闹腾,外人不知就里,只怕当真以为她家绣品出了问题,岂不弄巧成拙。 婆子坐在地上,擤了把鼻涕,顺手在裙上一抹,大声道:“这把扇子用的是飞针绣法,京里的人都知道,只有你家会用这样的绣法绣雪景儿。” 她高高举起扇子,拿给周围的人瞧。 “你们看,这扇面没买多久就起了褶子,底下的线头也露出老多,这种手艺也敢收三十两银子,还没我这老婆子绣得仔细。” 众人只见扇面上一枝红梅半开未开,四处落雪纷飞,本是一幅极为雅致的景象。 然而此时扇面上染了一半水渍,不黄不白地将落雪变成一片泥泞,露出错乱不堪的针脚。 “要不是被茶水打湿,我还瞧不出这绣工如此糟糕。”婆子说着又开始呜呜大哭,“你们今日定要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就去报官。” 她嗓门又尖又利,别说楼上楼下,就连外面的路人都听了个一字不漏。 女客中有人悄声道:“我见过那把扇子,今年正月,晴江绣坊出了六幅梅花绣样,那扇面上绣的正是其中一幅。” “你看见那针脚了吗?底线都松了,难怪那婆子吵着退钱。” “啊?这家手艺这么差吗?”有慕名而来的新客拿出刚买的绣品,“你们替我瞧瞧,这上面的针脚可还扎实?” “你这是刚绣好的?这可瞧不太出,得用上一段日子,或像那婆子那样,沾了水才分得出好坏。” “那可不行,”客人蹙眉,“这帕子是随身用的,我要带在外头见人,万一当众出了丑怎么办。” “是啊,晴江绣坊的东西不便宜,总不能拿次品唬弄我们。” “不知刚交的定钱能不能退。” “怎么不能?她家还敢强买强卖不成?” 楼上的议论声传至楼下,指指点点的人变得更多。 第56章 赔钱?你看我像冤大头吗? “我说了,店里没有你的记档,”琴掌柜扬声道,“我们店也不会卖这样的次品。” “你说不会就不会?” 婆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东西是你们卖的,你当然不肯承认。你不是要记档吗?你查查那账本,今年除夕前一日,是不是有个张员外在你这儿买过扇子?他买的是不是这把‘踏雪寻梅’?” “张员外是张员外,你是你,他的东西怎会到你手上?”琴掌柜反问。 “哎哟哟,瞧这伶俐人儿,难怪是掌柜呢,说话就是滴水不漏。” 婆子嘬着牙花子,斜眼看她:“张员外是我女儿的相好,他夸我女儿人美心善,特意送她这把扇子过除夕。你若不信,找他问去。”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又是一阵议论。 “张员外我知道,都多大年纪了,还找她女儿做相好?” “什么相好,是暗娼,”有人偷笑,“看来这晴江绣坊挺有名呀,连娼妓也喜欢。” “哈哈,来这店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小娘子,你这么一说,让人家小娘子如何自处。” 人群中传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楼上的女客恰好有人买过团扇,闻言顿觉浑身不自在。 晴江绣坊的绣品再好,若让她们和暗娼用一样的东西,不说心里膈不膈应,以后拿出去都恐遭人耻笑。 “胡扯!” 琴掌柜厉声喝止:“张员外乐善好施,是京里出了名的厚道人,他年后就回了老家,你空口无凭,休得在这儿胡搅蛮缠。” 婆子扭着身子走到柜台前。 “谁胡扯了,你要是做不了主,叫你们东家出来。这扇子退了便罢,若是不退,我出了这门就去报官。” “好。” 一个清柔的嗓音接道:“琴掌柜,你这就去衙门,替她报官。” 这声一出,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迎着众人的视线,池依依不急不缓穿过店堂,来到柜台前。 旁观者里有人认得她,轻声道:“快看,东家来了。” “嘿,长得真带劲,难怪能把绣品卖出天价。” “这话什么意思?” “瞧那细腰,还有那脸蛋儿,就算绣工不怎样,单凭这身子,我也愿为她花钱。” 人群中传来男人的污言秽语,伴着几声窃笑。 池依依听了,眉尾轻扬,不动声色地朝店外扫了眼。 那几个出声调笑的是街上出了名的混子,他们突然出现在这儿,不知是巧合还是受人指使。 池依依之前打点过牢里的犯人,很清楚这些人的德性,他们无利不起早,此时这么快聚拢过来,背后定然有人授意。 想到这儿,池依依容色不变,先朝街道司的衙役行了一礼。 “今日劳烦差爷,还请帮忙盯着些,莫惊扰了店里的客人。” 衙役叹了口气:“池东家,我知道你们做生意不易,还是赶快把这事了结,省得闹起来,你我都不清净。” 池依依含笑点头:“正是这个理。” 她转向琴掌柜,说道:“琴掌柜,你去。” “你们去哪儿!” 婆子一阵风似地蹿过来,拦在两人面前。 “你就是东家?”她瞥了池依依一眼,“来得正好,这把扇子你给我退了!” 池依依笑笑:“不急,你不是说要报官么?这事归市司衙门管,我这就让掌柜去请司市大人。” 婆子瞪着一双鼓泡大眼:“报就报,你还敢反咬一口不成!” 话虽如此,她却堵在琴掌柜跟前不肯让路。 楼上的女客们听见,互相瞧了眼。 “池六娘疯了吗?别人还没报官,她就急着去报。” “难道她在市司有熟人,能帮她说好话?” “市司管的就是奸商,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偏袒她不成?” “你们看她如此镇定,或许那把扇子真不是她家的。” “可花色一样,绣法也一样,别人还道得出买家名字,如何证明不是她家的?” “嘘,你们看池六娘在干嘛?” 楼下,池依依向婆子伸手。 “你说这把扇子是从我家买的,可否给我一观?” 婆子死死盯着她,撇撇嘴,把扇子递过去:“你瞧,这绸面都发泡了,下针的地方没拉紧针脚,随便一拨就全是线头。” 池依依拿着扇子看了眼:“的确绣得很差。” 她叫来一名伙计:“你去仓库把‘踏雪寻梅’拿来。” 伙计应声而去,不多时,捧着一把团扇折返。 池依依将两把扇子拿在手里,举起来向众人展示了一圈。 “烦请各位掌掌眼,这两把扇子,哪一把的绣工更好?” 这话一出,不只楼上的女客挤到下面的楼梯口,就连门外的围观人群也纷纷伸头察看。 “当然是左边,右边的线都花了。” “我看也是左边,右边的梅花没左边生动。” “这有什么好比的,左边一看就是新的,右边是旧的,当然显得左边更好。” “不论新旧只论绣工,还是左边好看。” 池依依听着众人争论,浅浅一笑。 “刚才有人说左边为新,右边为旧,可左边这把是从仓库拿的,它绣出的日子比同样的扇面更早。” 她看向众人,一字一句慢慢道:“自我接掌绣坊以来,店里便定下一个规矩,凡是本店预备推出的花样,必须先绣一份样品让所有绣工过目,得到八成以上的人认可,才有资格进店。而最早绣出的样品会存在仓库,之后的成品若连样品也及不上,是绝不允许拿出来售卖的。” “你的意思是,你左手那把就是‘踏雪寻梅’的样品?”有人发问。 “正是。”池依依环顾众人,“非我自夸,我家便是样品也不能有两处以上的瑕疵,而我左手这把扇子并无针脚上的毛病,为何这位大婶拿来的会如此粗劣?” 婆子瞪她一眼:“分明是你们绣工不扎实,我女儿用了几个月,不就显出毛病了么。” 池依依嘴角轻扬:“如今才四月,令爱从除夕就开始用这把扇子,看来你们家中定然炎热如夏。” 她话音刚落,四周响起几声噗嗤轻笑。 “池六娘不愧是东家,口齿好生伶俐。” “是呀,谁会大冬天拿把扇子,也不嫌冻得慌。” 女客们娇声燕语,原本因有人闹事而烦闷,此时却生出几分凑趣的心思。 “我看那婆子不像好人,该不会是上门讹诈。” “我就说晴江绣坊的绣品非庸俗人可用,她拿来的扇子一定是假的。” 楼下的婆子听得池依依明褒暗讽,哼了一声。 “池东家少和我耍嘴皮子,你就说这扇子赔不赔。” 池依依淡淡一笑:“当然——不赔。” 第57章 手起刀落,她的剪子很快 婆子愣了愣,张嘴就嚎。 “我就知道你家是黑店!老天爷,您快睁眼瞧瞧,青天白日——啊!”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蹬蹬蹬往后连退几大步。 “你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她惊恐地看着池依依手里的剪刀。 那把剪刀正对着她,仿佛下一刻就会刺进她的喉咙。 她躲到衙役身后,紧紧揪住他的衣裳。 “差爷救命!她要杀人了!快来看哪,池六娘要杀人了!” 在她的惊叫声中,池依依手起刀落,一剪子戳在婆子拿来的扇面上。 “哧”地一声,丝绢破了个窟窿。 这下不止婆子愣住,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你、你你你……”婆子抖着手,一副要被气晕过去的样子,“你们看,她毁尸灭迹,她——” 话未说完,明晃晃的剪刀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你你你你干什么!”婆子扯着喉咙尖叫,“池六娘,我告诉你,杀人是要偿命的!” 她死死抱着衙役,衙役想把她甩开,又怕这婆子赖上自己,只好伸手拦住池依依。 “池东家,你别乱来。” 池依依笑了笑,从刀尖上取下一截绣线。 “我只是想让这位大婶知道,我为何不赔。” 她将绣线捏在手里,高举在半空,以便所有人都能看见。 “她拿来的这把扇子并非晴江绣坊的绣品,从绣线上就能分出真伪。” “你胡说!”婆子从衙役身后钻出来,“京城各家绣坊的绣线,都是从江南府的丝库进的。我也见过不少绣品,哪家的绣线不一样,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有什么证据!” 池依依眉眼一弯:“我当然有。” 她环顾四周,对琴掌柜道:“你带伙计们去仓库,把去年和今年的样品都拿出来,用架子摆上。” 琴掌柜点点头,带人去了。 众人见池依依胸有成竹,不禁安静下来,连店外起哄的几个混子也住了口。 不一会儿,随着伙计们进进出出,晴江绣坊的店堂里摆上了大大小小各色绣品,一眼望去琳琅满目,鲜亮明妍。 女客们率先按捺不住,惊呼出声。 “快看,那是去年花朝节出的‘国色天香’。” “那是‘鹤舞云霄’。” “那是‘碧水东流’。” “这些不都是绝品了吗?我家去年捧了两千两银子,想买那幅‘岁寒三友’给祖父祝寿,店家却说没了。” “你没听池六娘说是样品吗?她家的样品不卖。” “天哪,这哪里看得出是样品,有人给钱还不卖,她真是死心眼。” “这不是死心眼,是生意人的诚信,我在晴江绣坊买了三年,池六娘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主,人家心里有杆秤呢。” “你们快看,那些花样子从没见过,是不是还没拿出来卖呀?” 池依依听到有人发问,笑着回头,对女客们道:“正是,这批花样子预备今年中秋以后再拿出来见客,各位若有兴趣,可提前向店里下订。每个花样子小的物件限定五套,大的物件限定两套,再多却是没有了。” 这话一出,立时有人按捺不住。 “我要!我喜欢那幅‘兔子拜月’。” “我也要!我要那幅‘凌霜傲菊’。” 能当场下订的都是能做主的,有些大户人家派来的仆妇丫鬟,眼看多出这么多新样子,唯恐抢得迟了,赶紧回去报信。 一时间,下订之声不绝于耳。 婆子见众人只顾着看绣品,把她晾在一旁,两手往腿上一拍,开始干嚎。 “我的扇子被她剪了,就没人说句公道话吗?各位贵人,晴江绣坊以次充好,你们别被她骗了……” “嚷什么嚷?”一名熟客忍不住喝斥,“我在晴江绣坊买了三年,她家的手艺我最清楚,你这婆子不知谁找来的,少在这儿胡闹。” 店里有不少明眼人,闻言暗自点头。 不说别的,单看池依依拿出来的样品就知,那扇面比婆子那把精致多了,何苦卖次品砸自家招牌。 池依依见有人替自家说话,感激地朝对方笑了笑,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 她吩咐男伙计去门口守着,以防外人进来冲撞,又让女伙计将女客们引至一楼落座,这才从容道:“既然这位大婶找我要说法,我就请诸位做个见证,让她见识一下我家绣线有何不同。” 闹事的婆子见众人看向她,挺起腰杆,打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都是你自家的东西,是好是歹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池依依不以为意笑了笑。 “方才你说,京城的绣线都来自江南府,此话不假,想必诸位也知道,京城各家绣坊都是通过苏氏丝行采买,晴江绣坊也不例外。” 她目视众人,语声轻盈:“各位大多用过我家绣品,当知它们的颜色格外鲜亮,触手更是细滑,哪怕与别家用同样的绣法,绣出来的东西还是不同。” “正是,她家的帕子用来擦脸,一点儿也不硌人。” “我外甥女天生娇嫩,穿别的绣花衣裳都爱起疹子,只有她家绣的,怎么穿也没事。” 客人们不说便罢,一说就发现这晴江绣坊不但绣工了得,连用料也是上佳。 “池东家,你倒是说说,你家绣线有何异处?”有人催问。 池依依笑道:“若说不同只有一样,它比寻常绣线贵上五倍,是江南府官营丝坊造出的丝线,经苏氏丝行请老手艺人染色晒制后,再卖与我家。” “难怪!” 女客中有懂行的妇人,兴奋地一拍巴掌:“官营丝坊比小作坊不同,做不好要砍头的,官坊每年产出的丝线先供宫里,其次供官用,剩下若有盈余,才会拿到外面去。” 苏氏丝行的东家是京城丝绸行会的行首,自然有拿货的门路。 而池依依年纪轻轻,竟有这等胆魄,敢花五倍高价买下绣线,难怪她家的绣品总比别家贵出不少。 现在看来,贵有贵的好处,真真值这个价。 众人议论纷纷,下订的心思更加火热。 池依依悠然一笑,柔声道:“我家绣工是上等,所用绣线自然也要上等,以往不说是不想张扬,但这位大婶拿来的扇子仿得虽有七成像,绣线却作不了假,像这样的绣线,本店是一根也找不到的。” 婆子听她说完,颊旁两块赘肉抖了抖,怪叫一声,扑了过去。 第58章 所有人都惊呆了 池依依早有防备,撤身朝旁躲开。 婆子一把抓起自己带来的扇子,破口大骂。 “你说不是就不是?你这黑心肝的店家,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这就找人评理去!” 她边骂边走,两条腿迈得飞快。 “拦下。”池依依开口。 守在店门口的几名伙计一拥而上,扭着婆子的胳膊,将她按倒在地。 “哎哟哟!打人了!池六娘打人了!”婆子哀声叫唤,“来人哪,有没有人管管哪……” 正嚷得起劲,忽听门外有人问:“谁在叫嚷?” 围观的人群往后一看,潮水般左右分开。 一名官员从人群中走出。 官员身后跟着几名衙役,还有一个熟人。 正是池依依的贴身丫鬟玉珠。 池依依看见他们,快步迎上前。 “见过司市大人。” 司市是市司衙门的主官,城中商贾买卖皆受其管辖,与池依依打过几回交道。 他朝她点了点头:“你让丫鬟前来报官,说是有人以假乱真,污蔑晴江绣坊的声誉,造假之人在何处?” 池依依朝跪在门边的婆子一指:“正是她。” 之前她听得前店吵闹,过来时并未急着出头,而是仔细观察了一阵,看出那把扇子上的破绽,悄声吩咐玉珠去衙门报官。 司市已听玉珠说过缘由,向池依依简单问了几句,得知来龙去脉,朝衙役一摆头,让人把婆子带走。 婆子见状,撅着屁股扑倒在地,抱着门板不肯起来。 “青天大老爷,我没干坏事,为何要抓我?” 司市是个国字脸,相貌威严,说话毫不拖泥带水:“你身怀赝品,搅乱行市,本官抓你回去审问。” 婆子身子一抖。 “大人、大人冤枉啊!我没有搅乱行市,我带的、带的也不是赝品!” “不是赝品?”司市冷冷道,“方才池东家已当众证明,你这扇子上的绣线非她家所有,你说不是赝品,证据何在?” “证据?证据……” 婆子的眼睛滴溜乱转,抱着门板的手一松,被几名衙役拎了起来。 司市袍袖一挥:“带回去。” “大人!大人听我解释!” 婆子见司市远远走开,连忙扭过头,一边挣扎一边朝池依依喊: “池东家,您行行好,我也是被人骗了!谁知道这把扇子不是您家的呢,不知者不怪,您何必跟我一个老婆子计较!您大人有大量,替我说说情,我求求您了!” 她哀声震天,比待杀的年猪叫得还惨。 人群中有人出声:“这婆子虽然聒噪,但也没闹出什么大事,瞧她一把年纪也是可怜,池东家,还是算了。” 池依依霍然转头,两眼盯住说话之人,一言不发。 那人顶着她的视线,像是不堪重负,慢慢低下头去。 池依依这才柔柔一笑。 “今日我店里有二十三位客人,他们无端受了惊扰,阁下既然如此大度,不如替这位大婶向大伙儿赔罪,顺带将我店里的损失一并补上。” “你!”那人噎了一噎,“你有什么损失?” 池依依不紧不慢道:“本店每日迎客五个时辰,一天的生意少则成交一二百两,多则五六百两,我给你折个中,就当三百两好了,方才被这位大婶平白耽误了一个时辰,你就赔我六十两银子。” 她言笑晏晏,一双温柔的眸子如春水一般,仿佛极好说话,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那人脸色骤变。 “你、你无耻!”那人一跺脚,缩回人群中。 池依依轻笑了笑,朝玉珠递了个眼色。 玉珠会意,进店叫上几名伙计,往另一头去了。 婆子见求情无用,“嗷”地一声,两眼一翻,向后晕倒。 市司的衙役一左一右夹住她,冷笑一声。 “你这种人我们见多了,劝你别装死。” 婆子依旧软软的,瘫在衙役身上一动不动。 衙役毫不留情,拽着她的胳膊,如同拖死猪一般,将她拉到路边,扔上牛车。 池依依叫来琴掌柜,让她跟去衙门以备传唤。 待一切安排妥当,她回到店中,柔声招呼道:“今日全赖诸位捧场,若有下订者,凡购五件绣品以上,另送一条双面异色异形绣的手帕,满三件不足五件者,可得一枚飞针绣的荷包,不足三件者,也可得顶级绣工绣的发带。” 话音方落,店里已如沸水一般鼓噪起来。 晴江绣坊一年到头罕有惠售,今日却加赠这许多东西。 发带姑且不论,荷包是店里有名的飞针绣,手帕更是双面异色异形绣,怎不叫客人们惊喜万分。 “你说的双面异色异形绣,可是你给国公府屏风上用的绣法?” 池依依含笑:“正是。这帕子上虽只有一角小小绣花,却是我店里的六位大师级绣工所绣,他们各有所长,绣出来的花样也别有异趣,诸位可以闲时把玩。” “你们店里除了你以外,竟有六名绣工也懂此法?”一名夫人脱口惊呼。 除她以外,其余各人也都面露惊诧。 最近京里都传开了,谁都知道池依依能在一幅轻纱上绣出两面不同的花样,这手绣技闻所未闻,整个京城无人能及。 然而今日却知,晴江绣坊连同池依依在内,竟有七人习得此法,这池家六娘竟是全不藏私! 一时间,众人瞧向池依依的目光惊叹有之,敬佩有之,疑惑亦有之。 “池东家,你不怕你这手艺被别家拿去么?”有人忍不住问。 池依依微微一笑:“天下间的绣法正如文韬武略,没有切磋就没有长进,双面异色异形绣虽出自我手,但在这之前,我师父已钻研多年,我不过得她指点,侥幸先行一步罢了,若别家绣坊愿以奇技易之,我也愿与之共享。” 话音落处,掷地有声。 整个店堂,连同门外还未散去的百姓,都惊呆了。 第59章 县主和池依依有什么交情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初生牛犊不怕虎。 只有池依依这样的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 也只有她说出这样的话,别人才敢信。 今日在场之人都已见识了她的厉害。 晴江绣坊有最上等的绣工,用最上等的绣线,池依依更有一身绝技,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她不可能说谎,也没必要说谎。 正因如此,众人才惊诧难言。 天底下几人能有这样的气魄,敢拿自家绝技与人共享。 便是让对方以技易技又如何,池依依这手绣法,多的是人愿以万两黄金相酬,何况她已说了,这是刺绣一行的切磋。 既未卖身于她,又要让她传授技艺,自然要亮出自家本事等价交换。 说到底,别家的本事够不够格还不一定呢。 店里店外的视线齐聚在池依依身上,池依依坦然接受各方打量,心情平静如水。 正如她对琴掌柜说过的那样,她要让晴江绣坊的名头响彻朝野,要让窥伺她的恶人投鼠忌器。 要达到这个目的,她不怕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旁人的议论越多,她的存在越打眼。 池弘光再想悄没声地把她塞进三皇子府,那是再不可能了。 池依依语惊四座,许多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一个女声道—— “说得好!” 宁安县主从一侧的屏风后现身。 客人当中有识得她的,连忙拉了同伴上前行礼。 宁安县主一摆手:“不必多礼,本县主只是过来送礼,你们尽管挑你们的。” 送礼? 上前行礼的夫人们一愣,宁安县主来给谁送礼? 却见宁安县主抬手一招,门外突然走进一队侍女。 她们身强体健,手里抬着几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子。 “放那儿。” 宁安县主朝柜台旁一指,几个箱子放在池依依面前。 侍女们打开箱盖,旁观者顿时“嚯”地一声,掩住嘴。 大木箱子灰扑扑的,乍看毫不起眼,打开才知里面另有乾坤。 只见箱子里装满各种质地的纱罗,既无印花也无刺绣,均为纯色。 这些料子或素净,或鲜亮,皆如阳光下的流水一般,光泽柔润,一看便非凡品。 宁安县主对池依依道:“你上次绣的屏风,祖母很是喜欢,可你是大忙人,说走就走,未能及时赏赐,这几箱料子是以前宫里赏下的,祖母让我给你拿来,说你的手艺正该配这样的料子。” 说完,她举起扇子,抵在唇边,朝她偏了偏头,又道:“其实是答谢你昨儿个送去的东西。” 她这话说得很轻,只有池依依一人听到。 池依依会心一笑:“多谢太夫人,多谢县主。” 今日宁安县主突然到访,她就猜到是为这事。 上次在太夫人面前,她许诺给国公府的孩子们绣些端午香囊,自她回来后,就带着几名顶尖绣工亲手绣了许多。 昨日她派人将香囊送去国公府和宁安县主府上,猜到以国公府的家风,定不会白白收了这礼。 不想竟是宁安县主亲自上门,还送来这几大箱外头难得一见的纱罗。 当着外人的面,两人默契地不提香囊一事。 店里的客人见宁安县主与池依依亲亲热热地说笑,又听这些纱罗是太夫人送来的,无不朝池依依投去羡慕的眼神。 这下再无人对晴江绣坊有任何质疑。 池依依有手艺,有气魄,还得了国公府的青眼,大伙儿又不是傻子,和这样的人交好还来不及,谁会与她过不去。 “池东家,你刚才说了,今年秋冬的花样子现在就可以下订,那几样中秋的给我一样来一套。” “我也是,再加一套重阳的,绣成座屏。” “冬至那几样不错,我都包了。” 客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抢着下订,忙得记账的伙计不可开交。 宁安县主见此情状,笑看池依依一眼。 “池大东家,你忙你的去,我先走了。” 池依依送她到门前,小声道:“县主,太夫人的回礼太重了。” 那些料子拿到外面价值千金,国公府不肯占人便宜,她也不想白拿好处。 宁安县主笑了声。 “国公府银子不多,这样的物件却堆满了仓库,你尽管拿去用,权当替我家挪些空当。” 池依依失笑:“早知如此,上次卖给国公府的屏风就该少收一成。” “才一成?” 宁安县主转眸看她,唇角往上翘了下,拿扇子点点她的额头:“奸商。” 她说话的口气直如教训自家小辈一般,听似严肃,实则亲切。 池依依自从师父回了老家,上一世又经历了那般摧残,已许久不曾感受过长辈的关爱。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明知不妥,仍下意识道:“县主稍等。” 说完她跑回店里,在架子上找到一个青瓷水盆。 盆中用清水养了许多鲜花,正是今早玉珠买的。 池依依挑了一枝开得正红火的,回到宁安县主跟前。 “今日来店的客人,本店都送一枝簪花。我越俎代庖选了一枝,还请县主笑纳。” 她双手将花枝送上,眼中蕴满笑意。 宁安县主微怔了下。 “顽皮的丫头。” 她接过花枝,洒脱地挥了挥:“走了。” 池依依站在门边,目送宁安县主一行离开。 此时店外围观的人群已散去,池依依驻足望了一阵,一名伙计从外头跑过来。 “东家。” 他别的话一句没说,只朝池依依一点头。 池依依会意。 她缓步下了台阶,跟着伙计来到店旁一条小巷。 这里有道小门,从小门进去便是晴江绣坊的后院。 池依依还未走近,就听门里传来几声呼喝。 第60章 关夫人敢不敢过来喝茶 “老实点儿!” “哎哟!” “你再叫,把你的嘴堵上!”这是玉珠的声音。 小丫鬟最近见的事多了,吼起人来颇有几分凶蛮。 池依依欣慰地笑了下,推门进院。 院子一角,一个男子蜷缩在地上,手脚被麻绳捆住,几名伙计拿棍棒围着他。 这人正是刚才在店外替闹事婆子说情的那位。 他一眼瞧见池依依,嚷道:“池东家,你想做什么?快把我放了,不然我去官府告你们!” “呸!”玉珠一脚踢在他腿上,“你还敢倒打一耙,我看见你和那几个地痞流氓在一起,他们还找你要钱来着。” 这人撇着一双八字眉,两只吊梢眼斜支着往上看,高耸的颧骨如两片刀子似的,衬得眉眼更加猥琐。 “你这小丫头不要胡说,我什么时候和地痞流氓在一起了?就算在一起,干你什么事了!” 玉珠两手叉腰:“你帮那婆子说话,你就不是好人!” “哈,天底下哪条王法写了不能帮人说话,我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你凭什么管我!” 男子昂着脑袋,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池依依拉开玉珠,低头看向他。 “你和你娘受何人指派上门闹事?你若现在说了,我不把你送官,你若不说,市司和府衙,你尽管选一个。” 男子一愣。 “什么我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池依依轻笑一声。 “玉珠,拿镜子给他照照,”她盯着男子的脸,“你这长相和那婆子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出声替她说情之前,就没想过我会认出你吗?” 男子张了张嘴,猛地闭上。 他就地滚了半圈,侧身朝里,拿背对着池依依。 “你少诬赖人,我不认识那婆子,谁和她长得一样,你看错了!” 玉珠在旁拍手:“吊梢眼,高颧骨,人家都说儿子像娘有福,我怎么觉得你和你娘都一副倒霉样呢?” “你、你别胡说!”男子嚷道,“你们快把我放了,不然我就喊人了。” “你喊呀,”玉珠笑嘻嘻道,“你娘是主犯,你是从犯,等你喊了人来,就把你送去报官。” “你!”男子滚过身,“你们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池依依开口,“说出指使你们的人。” “没、没人指使我们。” “没人?”玉珠看向池依依,“六娘,这人满口谎话,依奴婢看,还是把他送官。” “嗯,”池依依点点头,“方才巡街的衙役还在,你去请他过来,就说我们店里逮到一个贼人,送他一件功劳。” 她看了眼地上的男子,又道:“衙役被那婆子纠缠了半天,肚子里正憋着一股火,得找个人让他消消气。” 男子一听,两眼骨碌转了转。 “别别别!”他大声喊道,“池东家,有话好好说。” 街上的衙役整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发起狠来不比混子手软。 他若真落到他们手上,不死也得扒层皮。 男子咕蛹着凑近池依依,扯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池东家,您是宽厚人,我娘在店里闹腾,我却没做什么,您大人就大量,就饶了我。” 池依依冷眼看他:“方才在外面你就该知道,我不是宽厚人,也没什么肚量。” 玉珠踢了男子一脚:“快说,你们到底是谁指使的?” 男子为难地看她们一眼:“我这……收了别人银钱,若说出去,我张豹子的信誉何在。” “张豹子?”玉珠嗤笑,“你这种人还有信誉?” 张豹子扬起头:“我和我老娘就靠这个吃饭,当然要讲信誉。” 池依依瞥他一眼,对玉珠道:“去拿十两银子来。” 张豹子一听银子,两眼放光。 “这,池东家,十两银子就想让我开口?是不是少了点儿?” 池依依笑笑:“看来,你更想蹲大牢。” “不不不!”张豹子连连摇手,“十两好,十两也行。” “说,”池依依将玉珠拿来的银子放在他眼前,“谁让你们来的?” 张豹子见了银子,咽咽口水。 “牛夫人!” “牛夫人?” 池依依想了想,她认识的人里没有姓牛的,但有一位却和牛家有关。 “是夫家姓牛?” “对对对!”张豹子改口,“她姓关,是昭武校尉牛询的老婆,去年新娶的那个。” “她全名叫什么?”池依依问。 “关芙蓉。” 张豹子两只眼珠像黏在了银子上,头也不抬地回道:“小模样儿长得还行,不过比不上池东家您……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就是这个关芙蓉让我们来的。” “你亲眼见过她?她和你们交代了什么?”池依依又问。 “她倒是没和我说话,把我娘叫到跟前单独说了几句,但我娘什么都不会瞒我,她说关芙蓉给了她一把扇子,让她来晴江绣坊找你们退钱。” 张豹子往外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她让我娘把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店里的客人都知道,你们绣坊专出次品坑人。” “我娘没问她那把扇子是不是真的,但她私下对我说,那一定是假的。我娘那双眼贼利,她见过你们的绣品,虽然买不起,但也说是好东西,和那扇子不一样。” “不过我们接了别人的活儿,就得帮主家干到底,所以我和我娘分工,她只管上门闹事,我雇了几个混子,让他们在外帮腔造势。” 张豹子耷拉下眼皮:“我们这笔买卖也没收多少,总共才二十两银子,关芙蓉只给了我们五两定钱,说事成以后再付剩下十五两。这下事没办成,那十五两也泡汤了。” “你还好意思说,”玉珠瞪他,“你们赚这昧心钱,也不怕遭报应。” “我都被你们捆上了,我娘还被抓去了衙门,这不就是遭了报应么。”张豹子嘟囔,“池东家,我知道的都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这一回。” 池依依不答,转头对伙计道:“送他去市司。” “哎哎哎!”张豹子急了,“池东家,说好了你给我银钱,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呀。” “谁说我不给?” 池依依让人将银子塞进他怀里:“有这笔钱,可保你在牢里不挨揍。” 至于会不会被人抢走银子,就不关她的事了。 伙计们架着张豹子离开,玉珠狠狠啐了一口:“六娘,那关芙蓉真可恶,咱们得告诉司市大人,让他好好惩治她才是。” 池依依轻摇了摇头。 “张豹子和他娘只是上门闹事,一无打砸,二无哄抢,两人又是惯犯,手头并无关芙蓉的证据,关芙蓉只要一问三不知,司市大人只能作罢。” “啊?”玉珠不解,“凭什么?” “就凭关芙蓉的丈夫是六品校尉,”池依依嘲讽地扬起嘴角,“牛询只比司市大人低半级,有些面子还是得给的。” 所谓官官相护,有时并非因为有多么深的情谊,而是同朝为官,给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那就这么算了?”玉珠气得噘嘴,“太便宜她了!” “当然不,”池依依微笑,“你去写张帖子,请关夫人上门喝茶。” 第61章 她可不是普通商户 “池依依请我喝茶?不,我不去!” 牛府后院里,关芙蓉将池依依送来的帖子揉成一团,扔到桌上。 陪嫁的乳母拣起皱巴巴的帖子,小心抚平。 “夫人,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依老奴看,您恐怕还是去一趟为好。” “为什么?”关芙蓉一甩帕子,“我堂堂昭武校尉之妻,还怕她一个商户不成!” 乳母轻声劝道:“她可不是普通商户,今日宁安县主亲自上门打赏,好多人都看见了。” 关芙蓉咬紧嘴唇,眼里带了几分愤恨:“我就知道,上次宁安县主撵我走,就是为了给她撑腰。” 乳母轻轻叹了口气:“夫人,恕老奴多嘴,您这回的确不该派人过去。” 关芙蓉脸上露出几分慌乱,强撑道:“我怎么知道她真能攀上国公府。” “所以您不能不去,”乳母道,“她这帖子上说得明明白白,您若去了,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您若不去,她把这事捅得满城皆知,就算国公府不降罪,若被郎君知道了,岂不又要责怪夫人?” 关芙蓉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抚了抚脸。 上次她被国公府撵出门的消息传开,丈夫牛询得知以后,不问青红皂白就对她一通臭骂,这些天一直没给她好脸色,直到昨晚仍宿在侍妾房中。 她咽不下这口气,才雇人去找池依依的麻烦。 谁知麻烦没找成,反而被池依依抓到了把柄。 如今她骑虎难下,躲也躲不开了。 她咬咬牙,近乎怨毒地看向那张帖子。 “好,我去。” 晴江绣坊的后院里,午后的阳光静静洒了一地。 池依依坐在树下,膝上抱着一只黄色的卷尾小狗,拿着木梳给它顺毛。 另一只白色小狗扒拉着她的裙摆,嘴里嘤嘤直叫。 池依依笑道:“馒头,别闹,我梳完花卷就给你梳。” 白色小狗摇着尾巴,忽然动动鼻子,回头跑出去,朝院门一阵狂吠。 “啊!” 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响起:“走开!” 关芙蓉抬脚想要踹狗,被带路的玉珠拦住。 “关夫人,这是我家姑娘的爱宠,你若伤了它,后果自负。” “你!”关芙蓉瞪她一眼,“是池依依请我喝茶,你们晴江绣坊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关夫人不是我的客人。”一个女声传来。 前方的池依依放下怀里的小狗,拍拍裙摆,站起身,慢慢走了过来。 “馒头,安静,跟花卷玩去。” 一声令下,馒头嘤嘤两声,追着花卷跑远了。 关芙蓉眯眼看她:“池依依,你把话说清楚,我不是客人是什么?” 池依依笑了下:“这得看关夫人的意思,你想做我仇人,还是别的。” 她今日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站在树荫下,像一株安静生长在山野溪流边的草木。 她的打扮素净而清淡,看上去毫无威慑力可言。 但她说出来的话又是那样尖锐。 关芙蓉不自觉地往自己身上瞟了眼。 她为了向池依依示威,来前特意打扮了一番,上衣是紫绫镂金烟罗衫,下身是团花盘锦凤尾裙,不提头上的首饰,单是一身衣裙便华彩流光,富贵逼人。 即便如此,她站在池依依面前,面对她看似柔和的笑容,仍有些说不出的气短。 她哼了声,越过池依依,抢先走到庭中。 “我来不是跟你喝茶的,我知道你把那对母子送去了衙门,但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就算衙门查到我头上,没有真凭实据,他们问完话还是得放我回家。” 关芙蓉转过身,傲慢地抬起下巴:“你别忘了,我是官眷,而你只是一个商户,你拿什么跟我斗?” 池依依不以为意地笑笑。 “你说得没错,你是官眷,我只是一个商户,但关夫人怎不想想,你若真被衙门传唤,你还回得了家吗?” 关芙蓉脸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池依依走过去。 “关芙蓉,桐首县关氏次女,年十九,下无弟妹,上有一个兄长,名叫关兴旺,现在三皇子手下做事。” 关芙蓉死死盯着她:“你查我?” 池依依面色平静,继续道:“你兄长去年结识昭武校尉牛询,知其丧妻两年,为了与之交好,劝说爹娘将你嫁给牛询做了续弦,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关芙蓉冷着脸道,“这些事随便一问就知道。” 池依依又道:“你成亲后,至今未育子嗣,牛询是个武夫,不懂怜香惜玉,上次因国公府之事与你翻脸,至今仍睡在侍妾院中,我说得可对?” 关芙蓉暗自捏紧帕子:“池依依,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整日打听别人房中事,你还要脸吗?” 池依依半分不为所动:“既然我说得都对,关夫人这次雇人诬蔑我家绣坊,还被我逮个正着,此事若传扬出去,你觉得牛校尉还会给你好脸色看吗?” 这话正中关芙蓉的心事。 她目光闪烁,避开池依依的视线。 “就算夫君恼我,那也是我夫妻俩关上门的事,你若不知好歹,你以为我夫君会放过你?” 她今日来不是为了向池依依示弱,而是要她明白,倘若撕破脸,双方都没好果子吃。 池依依歪歪脑袋,笑意更柔和了些。 “那么牛校尉可知道,关夫人在老家有一青梅竹马?” 她慢条斯理道:“听说他家格外擅长打理果园,前不久还蒙关夫人照顾,全家进了牛府在郊外的庄子,成了牛府的庄头。” 关芙蓉神情骤变,一拍桌子:“你从哪儿听说的?这是谣言!” “谣不谣言不由我说了算,”池依依道,“正如关夫人刚才所说,有些事随便一问就知道。” 上次从国公府拜完寿回来,她马上派人去桐首县查了关氏绣庄。 桐首县地方不大,她派去的人稍使银钱就将关家背景和人情往来问了个遍。 关家以前与一家卖树苗的商人交好,关芙蓉和对方的儿子来往密切,但那家人后来生意失败,关家与对方的交情很快淡了,这桩暧昧情事就没了结果。 池依依此时提起,关芙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好半晌才道:“我嫁入牛府后循规蹈矩,没做任何不守妇道之事,你休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池依依点点头:“关夫人的私事,我一外人自然不会在意,但牛校尉若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在意呢?” 第62章 池依依,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敢!”关芙蓉怒喝,“池依依,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色厉内荏,就连脸上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底下的惊惶。 她往前疾走两步:“池依依,我承认我不该找人砸你的招牌,但这事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半点损失,何苦揪着我不放。” 池依依静静望着她:“关夫人,你也是商户出身,应当知道像我这样的人锱铢必较,是半点也不肯吃亏的。” 明亮的日光照在她脸上,她琥珀色的眼眸如水一般柔和,语气却没有半分松动。 关芙蓉这下真的慌了。 她试图以官眷的身份威胁她,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这身份正是池依依用来对付她的利器。 她如果还想继续做官家夫人,就必须清清白白待在牛家。 而能左右这结果的,正是站在她面前,让她既讨厌又畏惧的人。 “我愿意赔钱,”关芙蓉道,“你要多少,你说。” 池依依摇了摇头:“不瞒关夫人,便是你家里的关氏绣庄和牛校尉的俸禄加起来,恐怕也抵不过我晴江绣坊一年的进账。” 关芙蓉扯着手里的帕子,几乎将它撕碎。 池依依说的是实话,晴江绣坊本就让关氏绣庄望尘莫及,何况她还在国公府显露了那么一手技法,日后更是财源滚滚。 “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关芙蓉忍不住痛恨自己为何要招惹池依依。 池依依手上捏了她两个把柄,一个比一个让她难受。 若换作是她,一定会让对方生不如死。 她近乎祈求地看着池依依,希望她能大发善心,放过自己。 池依依道:“你嫁给牛询以来,帮了你兄长不少忙,想必他对你还算恭敬?” 据她打听到的消息,关兴旺只要得了空就往牛府跑,不管是去探望妹妹还是巴结牛询,关芙蓉在他面前多少有些底气。 关芙蓉虽然慌乱,听她提起兄长关兴旺,眼中仍是闪过一抹得色。 “他总求我办事,当然不敢得罪我。” 她嫁给牛询并不算情愿,但嫁过来后成了官眷,每每看着家里人捧着她,又觉十分解气。 她说到这儿,脑中灵光一闪,狐疑道:“你想对付我哥?” 关兴旺曾对她抱怨,池弘光仗着妹妹有钱,在三皇子面前极尽谄媚,处处抢他风头。 池依依突然提到关兴旺,难不成是看他不顺眼,想借机对他不利? “我对付他做什么,”池依依摇头,“关兴旺最近一直在三皇子身边,我要你找他打听个人。” “什么人?”关芙蓉问。 “一个道士。” 一刻钟后,关芙蓉带着满腹疑窦离开。 虽然不知池依依为何要打听一个道士,但她心里总算轻松了不少。 池依依说了,不管她用什么办法,只要帮她打听到人,她和她之间的恩怨就到此为止。 她不敢完全信她,却又不得不信她。 总归只是打听个人而已,这对关芙蓉来说不是难事。 池依依还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让她拿去应付时常上门打秋风的关兴旺。 关芙蓉本不想接那张银票,却又扛不住银子的诱惑。 她虽贵为官家夫人,但年纪轻,又未生育,牛询至今没将管家之权彻底交给她,家里若有大的开销,全靠她的嫁妆贴补。 关兴旺每次过来,总要向她哭穷。 关芙蓉之所以在国公府刁难池依依,正是因为关兴旺总对她说池六娘多能干,池弘光得了妹妹多少好处,仿佛她不给钱就不是亲妹子似的。 关芙蓉再烦关兴旺,那也是她嫡亲兄长,她怪不着关兴旺,只恨池依依。 大家同为女人,凭什么就她显能耐。 明明年纪比她还大,不老老实实嫁人生子,整日在外抛头露面,手艺再好又怎样,还不是一个商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商户,今天彻底压了她一头。 关芙蓉有嫉妒,有不甘,更多的却是畏惧。 她从池依依手中接过银票的时候,听到对方轻描淡写说了句:“关夫人,银票收好,别掉了。” 明明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嘱付,关芙蓉硬是从中听出几分威胁。 她恍惚觉得拿在手上的不是银票,而是写了自己名字的卖身契。 可她还是舍不得放手。 关芙蓉走后,玉珠不解地看向池依依:“六娘,你让她办事就算了,为何还给她银票?” 池依依坐在石桌旁,捡起飘落在桌上的一片树叶。 “试试她的斤两罢了。” 既然两百两就能让关芙蓉动心,她以后要用她就容易多了。 玉珠似懂非懂。 “六娘让她找的道士又是干什么的?” “等她找到再说。”池依依没有解释。 她转了转手里的树叶,将它扔给扑来找她玩的小狗。 “走,先去找司市大人。” 市司衙门里,司市听她说明来意,严肃的国字脸上出现松了口气的神情。 “你是说,关夫人主动找你和解,而你也应了?”他仔细询问。 池依依点头:“关夫人已经赔礼道歉,我想这事若闹得太大,恐怕会让司市大人难做,所以就答应了她。” 司市欣慰道:“池东家,本官知道你的品性,原担心你执意要查会得罪牛校尉,没想到你以德报怨,实在是女中豪杰。” 他只字不提自己听到张豹子的招供后何等犹豫。 池依依得了宁安县主青眼,若仗着国公府撑腰非要讨个公道,他只能将关芙蓉传唤过堂。 然而此案只有口供,却无实证,说到底只是妇人家的意气之争,闹得大了,彼此面子上都不好看。 眼下池依依答应和解,简直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司市见池依依如此识趣,与她说话更多了几分真心。 “既然你已和关夫人和解,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牛校尉的品级虽比本官低上半级,但他是安顺军出来的人,得罪了他,对你的绣坊不是好事。” 池依依微微挑眉:“安顺军?他不是在京畿大营任职么?” 牛询是武官,她没查到太多他的背景,只知他这几年一直在京城驻防。 司市道:“他如今是在京畿大营不假,但早年间,他是宣州安顺军王将军的部下,入京就职也是王将军的举荐。” “哪位王将军?”池依依问。 “游击将军,王渊。” 听到这个名字,池依依怔住。 第63章 陆少卿,你挺不招人待见 王渊。 三皇子一党,与宁州案有关。 池依依前几日才对陆停舟提到过此人。 此时此刻,突然从司市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由让她陷入沉思。 牛询竟是王渊旧部? 是否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陆停舟? 他会不会嫌她小题大做? “池东家?你怎么了?” 司市见她不说话,出声唤道。 池依依回过神,掩饰地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牛校尉有这般来历,多谢司市大人提醒。” 司市语重心长提醒:“安顺军驻守我朝南部疆域,深得陛下看重,我与牛校尉虽从未打过交道,但他能得王将军举荐,想必很有本事。” 这话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牛询身后有靠山,靠山正是王渊。 池依依心领神会,再次向司市道了谢,与他寒暄了一阵,告辞出来。 回到绣坊,她写下一封信,交给玉珠。 “托人送去宣州府城驿站,交给陆少卿。” 大清早,宣州府城上空浓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 城中大帅府的花厅里,也如凝着阴云,气氛格外低沉。 沈问山是安顺军的最高将领,胡须已花白,身子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挺拔,一双鹰目却因时光的凝练,变得更加犀利。 他面色不善,盯着坐在右首的来客,冷冷道:“陆少卿,死者为大,你何必苦苦纠缠?” 陆停舟端起手边的茶碗,吹了吹水上的浮沫,浅浅啜了一口。 “好茶,”他赞道,“宣州地处偏陲,竟也有这般好茶,沈大帅真会享受。” 沈问山冷哼:“不过随处可见的炒山青罢了,陆少卿,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这几日在营中乱闯,已严重影响军心,再这样胡闹下去,我就要向陛下上折子了。” “沈大帅何必着急,”陆停舟放下茶碗,“王渊虽然死了,但不查明他的死因,我如何回复陛下?” 他不咸不淡一笑:“当然,若沈大帅肯上折替我说明,我求之不得。” 沈问山一窒,额头青筋爆起。 “好,你查,”他握了握拳,“尸体你也看过了,该问的人也都问过了,你还想查什么,不妨一并说出来,老夫给你行方便。” “有劳。”陆停舟点点头,“等我想起还要查什么,再向沈大帅知会。” 沈问山双眼如炬,如猎鹰一般紧紧攫住他。 陆停舟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与他平静对视。 沈问山咬咬牙。 “来人!” 他拍案而起。 “王家今日出殡,我要去送上一程,你们在这儿好好伺候陆少卿,莫要怠慢。” 最后四个字几乎从他齿间迸出,那样子哪像让人好好伺候,简直恨不能揍陆停舟一顿。 沈问山说完,看也不看陆停舟,大步如流星地走了。 大帅府的小厮上前给陆停舟斟了茶,静悄悄退下,花厅里只剩下陆停舟一人。 陆停舟笑笑,全没有被主家丢下的尴尬,兀自靠在椅中,神情悠闲地打量厅中的字画。 门外人影一闪,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是禁军指挥使林啸,上次在金水巷口抓过刺客,这回奉皇帝之命,作为陆停舟的护卫跟他来了宣州。 “如何?”陆停舟抬眼。 “所有人都问过了,王渊的确是在练兵之时坠马身亡,当日校场上的将士都可作证。”林啸从怀中取出一叠纸,“这是他们的证词。” 陆停舟接过供词挨个翻看:“你怎么想的?” 林啸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在场共有八十六人,他们的供词不像有假,这么多人也很难串供。” 陆停舟慢慢翻着手里的纸张:“我们还没到达宣州,王渊就意外身亡,你觉得有这么巧吗?” 王渊死在七天前。 那时他们还在赶往宣州的路上。 一行人抵达宣州,看到的就是王家的灵堂。 林啸想了想,露出踌躇之色。 “但我们在灵堂亲眼见过王渊的尸身,这几日四处调查,也未发现任何异常。” “是啊,”陆停舟笑了笑,“尸首,医案,在场证人,应有尽有,毫无破绽。” 他意兴阑珊地放下供词,懒洋洋道:“为了五百两银子,值得吗?” “什么?”林啸没听懂。 陆停舟看他一眼:“如果你收受了五百两贿赂,又恰好得知上头派人来查你,你会因此而寻死吗?” “不会。”林啸顿了顿,又道,“但我绝没收过半分贿赂。” 陆停舟笑出声。 “这我相信,你若对陛下不忠,他不会派你跟我出来。” 林啸这些天一直跟着他,对他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仔细分辨他的语气,确认是夸奖不是讽刺,这才跟着笑了下。 “陛下派我等保护陆少卿的安全,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陆停舟道。 林啸四下扫了眼,低声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见沈大帅怒气冲冲地走了,咱们这些日子没少招人不待见,陆少卿还是谨慎些为好。” 陆停舟虽是皇帝派来的密使,但这毕竟是安顺军的地盘,他实在担心沈问山气不顺,故意为难陆停舟。 当然,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为难人的分明是陆停舟才对。 陆停舟笑笑:“人在发怒的时候最容易露出破绽。” 林啸问:“你看出什么破绽了?” “没有。”陆停舟答得爽快,“沈问山在宣州驻军二十年,他若有问题,陛下早就让他回京荣养,王渊之事应当与他无关。” 林啸松了口气。 “王渊是沈大帅的爱将,突然离世,沈大帅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您又是来查宁州贪腐案,沈大帅看您不顺眼也是人之常情。” 陆停舟掸掸衣摆,起身道:“走。” “去哪儿?” “回驿站。”陆停舟道。 两人刚一出门,外面的雨点就打了下来。 林啸对跟来的属下道:“去找大帅府借几件雨披。” 他们都是骑马而来,没有雨披,回去指定得淋成落汤鸡。 属下领命而去,不久便回。 “府里的管事不在,那些小厮一问三不知,都不肯拿雨披出来。” 林啸闻言,沉了脸:“偌大一个大帅府,连件雨披都找不到?” “罢了。”陆停舟拉过护卫牵来的马匹,翻身上马,“你刚才也说了,我不招人待见,难不成要为一件雨披掀了大帅府?” 林啸无奈:“这儿的人也太小气了。” 陆停舟笑笑:“这趟虽没见着活的王渊,但也算收获不小。” “收获?”林啸不解,“什么收获?” 第64章 祖宗,你啥时候消停 他们这趟为王渊而来,却压根没见着活人。 停在王家灵堂的只有一具死了好几天的尸首。 这几日他们上上下下查了个遍,没查出任何问题,不但得罪了安顺军,回去以后还要面对皇帝的质问, 林啸实在不知陆停舟为何能够如此轻松。 陆停舟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问道:“李宽在牢中声称欠了王渊五百两,王渊的家人也这么回话,你猜为何?” 林啸抬手挡住劈头盖脸的雨水,思忖道:“他们提前串通好的?” 陆停舟嘴角一掀。 “我在大理寺审过不少犯人,李宽分明是临时编的谎言,如果提前串通,他应该有更好的理由。” 林啸拧着眉:“您的意思是——” “大理寺不干净。” 陆停舟这话一出,林啸脸色骤变。 “您是说,有人将李宽的供词传给了宣州?” “谁知道呢,”陆停舟凉凉道,“李宽于四月十二日受审,王渊于四月十六日坠马,这消息传得比我们的脚程还快,如果有人通风报信,传信的一定不是人。” 林啸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深思道:“从京城到宣州,最快也要七日方到,除非用的是飞鸽传书。京城养信鸽的人家不多,咱们回去以后,可以全部排查一遍。” “没那么容易。”陆停舟瞥他一眼,“除非陛下下旨,否则有些地方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林啸刚刚生起的兴奋又被打消。 “这倒也是。” 宫里宫外,能养信鸽的人家哪个不是位高权重,皇帝怎会为了区区一个王渊搅得内外不宁。 “走,先回驿站。” 陆停舟一抖缰绳,一马当先跑了出去。 林啸顾不得挡雨,带着一众护卫追在后头:“天雨路滑,陆少卿小心。” 沿途雨水渐密,一行人疾驰回到驿站,侥幸路上赶得快,没有湿透。 机灵的驿卒捧来布巾,分给众人擦头擦脸。 留守的护卫迎上前:“陆少卿,您有一封京城来信。” 陆停舟边走边问:“谁写的?” “雷氏书行。” 陆停舟脚下略顿:“信呢?” 护卫道:“已经放到您的房间。” 陆停舟想了想,将擦水的布巾丢给护卫,快步扬长而去。 林啸正在后面交代驿卒熬姜汤给众人去寒,话没说完就见陆停舟走了,叫来护卫问道:“陆少卿怎么了?” 瞧他步履匆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护卫摇头:“没什么,京里有人给陆少卿写信。” 林啸好奇:“陛下还是大理寺?” “都不是,”护卫道,“瞧着像是私人信件。” 林啸望着陆停舟离开的方向,更是奇怪。 难道是家信? 没听说陆少卿已经成家,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还有谁会千里迢迢给他写信? 陆停舟回到卧房,拿起桌上的信函。 信封上“雷氏书行”四个字格外眼熟,正是池依依从未对外示人的笔迹。 陆停舟看着这几个字,想起自己去绣坊找池依依那晚。 那姑娘性情狡猾,又惯会对他卖乖。 她大老远从京城传信,想必有所发现。 他拆开信,一眼看罢,深黑的眼瞳闪过一抹冷意。 牛询? 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但他既是王渊的人,就值得仔细查一查。 林啸从廊下过来,正要敲门,就见陆停舟推门而出。 “陆少卿,我让人熬了姜汤……” “不喝了,”陆停舟道,“走,去军营。” “啊?” 林啸愣住。 临近午时,雨没有变小的迹象,反而下得更大。 雨水哗哗冲刷着砖瓦,将街上的水洼砸出一个又一个大鼓泡。 一行车队披麻戴孝,竖着白幡,从城门口出来,缓缓行向郊外。 沈问山站在城门口,望着远去的送葬队伍,沉沉叹了口气。 “大帅,咱们不跟着去么?”副将问。 “去什么去,”沈问山瞪他一眼,“我府里还蹲着一尊大佛,我得回去瞧瞧,省得又给我添乱。” 副将愤愤不平:“那陆停舟也太过分了,一来咱们宣州,就扯着虎皮当大旗,骠骑营的兄弟们被他的人审了个遍,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将军犯了多大的案子。” 不就是收了一笔银钱么,数额又不大,听说还是别人还的欠债,这也值得到处盘问? “大帅,依卑职看,不能太惯着他,得让他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沈问山一个巴掌拍他脑门上。 “什么‘谁的地盘’,这是陛下的宣州,陛下的安顺军,不是我沈问山的。” 副将缩缩脑袋:“卑职只是随口一说,替您抱不平罢了。” 沈问山笑了声,望着从天而降的雨水:“陛下派陆停舟过来,你以为只是为了一个王渊?” 副将思索片刻:“难不成陛下还疑上您了?” 沈问山摇头:“不管陛下疑谁,他既铁了心要查宁州案,我们在宣州过得好好的,何必揽事上身。” 副将挠挠头:“那我给兄弟们打声招呼,以后见了陆停舟,对他客气一点?” 沈问山“嗯”了声:“这就对了,你别光看我对他呛声,他在营里走动,我可半点没阻拦。” 两人说着话,突见一匹快马跑至近前。 “大帅,陆少卿去了军营档房,您快去瞧瞧。” “什么?”沈问山和副将异口同声。 “他去档房做什么?”沈问山皱眉。 “说要查些陈年旧档,”报信的士兵道,“他是陛下的密使,我们不敢阻拦,但他在里面待了好一阵了,把档房翻了个底朝天,守档官担心有事,特让我来禀报。” 沈问山与副将对视一眼,重重哼了声。 “这个陆停舟!” 他浑然忘了刚才对副将的劝告,上马赶向军营。 大雨浇了他满头满脸,沈问山顾不得擦拭,一路飞奔来到军营,甩蹬下马,怒气冲冲走进档房。 “陆停舟,你又在干什么?” 第65章 谁能管住陆少卿的腿 档房里没有掌灯。 昏暗的光线透入窗棂,四处静悄悄的,只闻哗哗的雨声敲打在窗外。 靠近窗户的地方垒着几个大箱子。 陆停舟身着官袍,盘腿坐在箱子顶上,绯色的袍摆垂落在侧,如一捧鲜红的血,蜿蜒而下。 他膝上摊着一卷文书,他一手撑头,一手翻过书页,对于沈问山的喝问恍若未闻。 沈问山何曾被人如此漠视,大步冲上前。 “陆停舟,你给我下来!” 他说着就要动手,却被守在一旁的林啸拦住。 “沈大帅,不要冲动。” 沈问山一把将他掀开,指着陆停舟道:“陆停舟,这里是军营,本帅许你随意进出是看在陛下的面上。你来档房要查什么?为何不先报予本帅知晓?” 陆停舟低头看着卷宗,指尖停在其中一页。 “沈大帅,七年前的春天,你在哪里?”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 沈问山莫名感到一丝彻骨的凉意。 陆停舟坐在高处,半张脸藏于暗光下,像一把未出鞘的刀,隐隐透着危险。 沈问山久经沙场,本能生出防备。 “陆少卿这话是何意?”他警惕地盯着他。 “沈大帅回答我就是,七年前,永庆十六年三月,你人在哪儿?”陆停舟语气淡淡。 沈问山不自觉地想了想。 “七年前的正月,我蒙陛下恩赐,入京与家人共度元宵,元宵之后我旧疾发作,被陛下留在京中由御医调理,直到四月身体痊愈,这才赶回宣州。” 陆停舟屈指点点膝盖:“七年前的三月初,安顺军中有士兵非假外出,你可知晓?” 沈问山讶异,他回头和副将望了眼,副将也是一脸惊诧,对他摇了摇头。 沈问山沉吟:“没听说过。” 陆停舟合起手里的卷宗,转头看向他:“那年三月,安顺军骠骑营共有五名士兵不告假而擅自离营,事后有人上告,却被骠骑营的游击将军王渊压了下去。我在卷宗里找到这份记档,王渊号称查无此事,将上告者以诬告论处。” 他查到的是对上告者的处罚,也是在这份卷宗里,看到了被告士兵离营的时间。 永庆十六年,三月。 多么熟悉的日子。 他扬起嘴角,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沈问山敏锐地察觉他的异样,仔细回忆一番,沉声道:“我不在宣州时,各营事务皆由营中将领处置,此事我从未听王渊提过,他既称是诬告,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已变得和缓,再无刚才进来时剑拔弩张的架势。 他只是看不惯陆停舟的做派,却丝毫不敢小瞧了此人。 对方既专门挑出这份记档,绝非无的放矢。 陆停舟含笑看着他。 “素闻安顺军治军严明,看来在南域太平多年,沈大帅也变得懈怠了。” 这话讽刺的意味甚浓,沈问山不语,跟着他的副将按捺不住,大声反驳:“宣州地处偏僻,军中将士常年不着家,有时家里出了急事,也有先口头告假,回来再补文书的。” “闭嘴。”沈问山喝斥。 他这副将性子鲁直,什么话也敢往外说。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为了防止将士外逃,天大的急事都得先书面告假,经多级将领准允后方可离营。 副将说的这些虽然时有发生,但那是底下不成文的规定,不能拿到台面上讲。 副将听到沈问山斥责,自知失言,闭上嘴,脸上仍有不忿之色。 陆停舟轻叹口气。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沈大帅,承平日久,不是好事。” 沈问山的眼皮跳了跳。 陆停舟的意思很明白,安顺军多年未经战乱,军纪日渐松懈,这对一支军队而言不是好事。 他身为一军主帅,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但当着下属的面,被一个年轻人指出错处,脸上难免有些难看。 陆停舟跳下箱子。 “这几箱卷宗我要全部带走,沈大帅可以先过目。” 沈问山对上他的视线,忽然发现眼前这年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固执。 难怪皇帝会派陆停舟来。 换作是他,也会喜欢这样一把刀。 然而过刚易折,太过锋利的刀在让人畏惧的同时,也会惹来许多报复。 就不知这把刀在京城那样的地方,能挺多久。 片刻之后,陆停舟带着林啸等人离开军营。 沈问山特意送了辆马车给他们拉箱子。 林啸回头看看马车,感叹万分:“想不到沈大帅这么爽快,竟然连看都不看就让我们带走。” “姜还是老的辣,”陆停舟笑笑,“他不看,就意味着日后若走漏了消息,与他没有半点相干。” 林啸恍然大悟:“我还说他性子鲁莽,原来这么狡猾。” “鲁莽之人当不了一军之帅,他之前那样待我只是想尽快撵我走罢了。”陆停舟偏头看他,“烈国公没教过你么?” 林啸一怔。 他目光闪动,像要解释什么,却在陆停舟的注视下讪讪咳了声。 他摸摸鼻子:“陆少卿怎么知道国公爷是我师父?” “本来不确定,现在知道了。”陆停舟答道。 林啸张大嘴巴。 敢情陆停舟是在诈他。 陆停舟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模样,唇角轻扬:“难怪陛下肯用你,有烈国公教出来的身手,还有对陛下的忠心,林大人,以后前途无量。” 林啸看着他,像看一个会吃人心的妖怪。 “您……到底怎么猜的?” “我在金水巷见过你的身手,还有你这几日在驿站,每天天不亮就在院子里打拳,你的拳脚是烈国公的路数。” 林啸“啊”了声,再次露出意外的神情:“陆少卿竟然起这么早。” 陆停舟在驿站这几日,每天早上都等饭好了才从屋里出来,他们只当他前些日子赶路太累需要休息,谁知人家早把外面的动静看了个一清二楚。 “睡不着罢了。” 陆停舟回头看向前方。 一条岔道在眼前展开。 “你带人回驿站收拾,我先走一步。” “等等!”林啸一把拽住他的缰绳,“陆少卿,你又要去哪儿?” 第66章 她会找一个更大的靠山 林啸紧张地盯着陆停舟,唯恐一松手,这位爷就跑了。 陆停舟笑了声:“别紧张,我回京城。” “这么急?”林啸不解,“这几箱卷宗还未看完,您不等查清楚再走吗?” “不必了。”陆停舟道,“王渊已死,这些卷宗只是拿回去交差而已。” 真正要紧的文书其实不在车上,而在他怀中。 当初被告离营的五名士兵,有四人要么身故要么退伍还乡,告状之人也在一次剿匪中丧生。 幸好还有一人就在京城。 陆停舟感受着怀里那份纸卷的存在,眸色冰凉。 牛询。 五名士兵中的一人。 他有本事让王渊举荐入京,自然是王渊亲信。 只要找到他,就能查明当年之事。 卷宗里记载这四人离营十日方归,从宣州驻地到六盘村,来回恰好十日。 如果当年灭村之案是他们干的,说明他们杀人后连夜即返。 这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早有预谋。 王渊替他们遮掩此事,当然脱不了干系。 陆停舟无声笑了下。 刚到宣州之时,骤然得知王渊身亡,他愤怒之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李宽与王渊必然涉及一个巨大的阴谋,否则怎会两个人都死了。 他从安顺军带走的箱子只是掩人耳目。 他真正要查的只有牛询一人。 林啸拉着缰绳还待追问,忽听陆停舟道:“留一半人保护卷宗,其余人跟我走。” 林啸松了口气。 陆停舟若一意孤行,他只能搬出陛下压他。 还好,这位主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 此时,陆停舟又道:“不过回去的路上,就别想休息了。” 林啸点点头,对此毫不在意。 以前出门办差,又不是没过过餐风露宿的日子,他就不信自己这帮护卫还比不过一个文官。 遥远的京城风和日丽,连着好些天没下雨,树上的蝉鸣一日比一日喧闹。 晴江绣坊红火的生意不减,琴掌柜忙得脚不沾地,一天下来连嗓子都是哑的。 她拿帕子擦着汗,对池依依道:“方才仓库盘点,剩下的绣线已经不多了,东家,丝行那边有消息了吗?” 池依依倒了杯薄荷饮子递过去:“别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琴掌柜端起杯子一口饮尽,吐出一口浊气。 “东家别怪我催得紧,虽然您特意限制了订量,但光是眼下这些买主就比往常多了一倍,便是这回丝行的绣线如期送来,也还得另外追加。” 池依依点头:“我前日已给苏东家去了信,他找的几家丝行这两日就会给回音,另外我上次推出的花样子全部改过配色,我算过每种绣线用量,足够撑上一月。” 琴掌柜怔了怔。 “难怪之前间色明明不够,今日一看却剩了好些,还道是哪些绣工忘了来领。” 池依依笑着往她杯子里添了些水:“所以你不用着急,咱们还有时间。” 琴掌柜眉间的焦虑散去了些,叹道:“话虽如此,现在人人都知咱们用的官造丝线,就怕日后有人故意跟咱们抢。” 官造的余量毕竟有限,晴江绣坊又号称只用上等绣线,万一被人从中作梗,再想换别的绣线就不好办了。 池依依笑道:“你说得对,所以我会给绣坊找个更大的靠山。” 琴掌柜捧着杯子,水也不喝了,追问:“什么靠山?国公府?” 池依依摇头:“我与国公府是君子之交,这样的交情只能用在要命的时候。” 烈国公和宁安县主都不是逐利之人,更不会随便插手绣坊经营。 对池依依而言,得宁安县主另眼相看是意外之喜,却与她的计划无关。 “六娘,”玉珠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苏氏丝行送绣线来了。” 屋内两人闻言,琴掌柜喜上眉梢。 她顾不得刚才的话题,起身道:“东家,咱们去瞧瞧。” 晴江绣坊后院侧门大开,伙计们从马车上搬下一个个大箱子。 一名紫衣少女立在门前,一手拿笔,一手拿着账册,每搬走一个箱子,就在纸上勾画一笔。 她见池依依到来,板着脸道:“我爹知道你们绣庄急着要货,找几家老朋友筹了一批,现在货到了,他让我赶紧给你们送来。” 说完,她把账册往外一递:“你俩谁来验货?” 琴掌柜笑着应道:“不敢劳苏娘子陪我们久等,东家,您快招待苏娘子进屋喝茶,这里交给我来就成。” 苏锦儿扭脸看着马车:“那怎么行,当面验货,我才敢收钱。” “苏娘子对自家的货这么没信心?”池依依开口,“还是担心我不认账?” 苏锦儿神情一滞。 她咬咬唇,提起裙摆跨入门槛。 “池东家财大气粗,当然不会占我这点便宜。” 池依依笑道:“苏氏丝行实力雄厚,最近想必有不少人上门订货。” 晴江绣坊使用官造丝线的消息一出,不只绣坊声名远播,苏氏丝行也跟着名气大涨。 苏锦儿闻言,不情不愿看她一眼。 “你倒是什么都敢往外说,也不怕别人抢了你的财路。” 池依依微微一笑。 “我与苏氏签了十年契约,这才只过了三年,未来我们两家还有好长一段生意可做。” 苏锦儿昂起下巴:“等我接手苏氏,谁给的价高,我就卖给谁。” 话音未落,就听“噗嗤”一声,池依依掩唇轻笑。 苏锦儿脚下一顿。 “你笑什么。”她恼道,“我是商户,自然见钱眼开,不信你等着。” “好好好,”池依依不怎么上心地回了句,“走,苏钱儿,进屋喝茶去。” “你叫我什么?”苏锦儿皱起眉心。 “你不是见钱眼开么?”池依依拉着她往里走,“给你换个名字。” 苏锦儿甩开她的手:“我不去。” “真不去?”池依依笑吟吟道,“我刚得了一对宝贝,还想请苏大娘子掌掌眼,你若不去,以后瞧不着可别怪我。” 苏锦儿哼了声:“我比不上池东家见多识广,哪里认得什么宝贝。” 话虽如此,她却是跟着池依依进了院子。 第67章 她和他又不熟 片刻之后。 苏锦儿望着池依依抱来的小狗。 “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池依依理所当然点点头:“想不想抱抱?” “不要。” 苏锦儿一口回绝。 下一瞬,她瞟了两只团子一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摸一下还行。” 池依依笑着,将两只小狗推了过去。 她知道苏锦儿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奈何苏母有喘疾,苏府养不了猫狗,以往苏锦儿走在街上,总是对别人抱的小宠投去羡慕的目光。 此时两只小狗围在脚边打转,她哪里克制得住。 果然,就见苏锦儿一开始还扁着嘴,不过几息的工夫,脸上已有了笑影。 池依依递给她一块肉干:“它们在换牙,爱啃这个。” 苏锦儿矜持了一下,但抵不过逗狗的诱惑,还是将肉干接了过去。 “你让我进来,就是帮你喂狗的?” 她手上逗着小狗,说话仍旧毫不客气。 池依依和她一起蹲在地上,托着腮帮看着小狗道:“上次说话多有得罪,你别生气了。” 苏锦儿默然。 屋里变得安静,只有两只小狗无忧无虑,哼唧叫着争抢肉干。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紫衣的少女开口。 “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外面的传言……是真的吗?” 早些时候,苏锦儿已将心悦池弘光的事告诉家里,爹娘竟然没有发火。 他们只是温和地问她看上他什么,告诉她终身大事不同儿戏,无论她喜欢谁,最好从长计议。 这样的结果比苏锦儿预料的好多了。 爹娘不催着她招婿,也不拦着她喜欢别人,苏锦儿觉得,被池依依看不起也不打紧,至少她有爹娘作后盾。 因着这份宽慰,她急于见池弘光的心思便缓了下来。 她本想找他确认心意,问他是否不愿与商贾通婚,但他不在京城,父亲又整日带她打理丝行的生意,她每天累得倒头就睡,几乎想不起池弘光长什么模样。 等她听说衙门过堂审问池府账房,又扯出池弘光以前干的那些事,已是好些天以后了。 初听到时,她如遭雷击,万万不敢相信池弘光是这等势利小人。 但街头巷尾传得有鼻子有眼,哪怕一半是假的,另一半怎么听都像真的。 苏锦儿想找池弘光询问,心里却生出一股怯意。 倘若是真的,他会承认吗? 若他当场翻脸,对她欲行不轨怎么办? 她最近听父亲说了许多生意场上的龌龊事,有些人特别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苏锦儿左右为难,忍不住找母亲商量。 母亲抱着她,露出感慨的神情。 母女二人一番长谈,苏锦儿才知晓,原来池依依早对苏父苏母有过暗示,她恐怕早就知道自家兄长是何品性,才故意用话刺激苏锦儿,打消她对池弘光的遐思。 甚至连苏父苏母如何待她的法子,也是池依依教的。 苏锦儿总算明白池弘光并非良人,尽管有爹娘安慰,她还是深受打击。 过去那些嘘寒问暖、雪中送炭竟然都是假的。 她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 在家思来想去好些天,今日听说苏父要给池依依送货,她立刻抢过这活儿跑了过来。 池依依听她提起外面的传言,明知那是自己的手笔,仍然轻叹一声。 “若池弘光真是值得托付之人,你和他的事,我说什么也不会阻拦。” 她不再称池弘光为“阿兄”,苏锦儿听了,怔怔呆了半晌。 “我就知道,讨好我的男人没一个好的!”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手里的肉干掉到地上。 黄毛小狗叼起就跑,白毛小狗紧追在后,两只小狗一溜烟地跑远了。 苏锦儿见状,哭得更是大声。 “连狗都不要我!——” 池依依猝不及防被口水呛住,闷咳几声,别过脸。 耳边哭声震天,她唤来玉珠:“去打盆水,待会儿给锦儿洗脸用。” 说完,她走到一旁坐下,放任苏锦儿蹲在地上哭,既同情又好笑,好笑之余还有些羡慕。 若是可以,她也想像她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大哭大笑。 她摸摸自己的脸,想起自己重生以来,好像哭过两回。 一回是在凌云寺中,初见陆停舟。 还有一回是在这间书房里,她被他逼着面对内心的恐惧。 她两次落泪,竟然都是当着陆停舟的面。 实在太丢人了。 她和他又不熟。 池依依瞧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苏锦儿抽噎道:“那你……怎么办?” 池依依怔了怔,转头望去。 苏锦儿鼻头通红,用力揉着眼睛:“你哥不是要抢你家产么?……你还不赶快分家。” 池依依忍不住笑了,心里漾起一丝暖意。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 苏锦儿吸吸鼻子:“你心里有数就好。” 她蹙着眉,举起右手,嘟囔道:“……拉我一把。” “嗯?” “我脚麻了……” 恰逢玉珠端来水盆,池依依同她一起把苏锦儿扶到桌旁:“喏,快洗把脸,妆都花了。” 苏锦儿瞧了眼桌上的铜镜,惊叫出声:“我的桃花妆!” 桃花妆是今年京城最时兴的妆容,苏锦儿生得娇俏,扮上尤为好看。 她见妆容哭花了一半,心疼得不能自已,连忙对着镜子擦脸。 池依依看着她,忽然想起上一世,苏锦儿断了两条腿,嫁给池弘光没多久便死在后宅。 那些日子里,她一定过得很痛苦。 这么爱美的一个姑娘,从无忧无虑的云端骤然跌落万丈深渊,原以为没了双腿还有良人相伴,谁知枕边人才是最可怕的恶鬼。 在苏锦儿死去的那一刻,她是否知道自己因何而亡。 倘若知道,她又该多么绝望。 “六娘,快叫琴掌柜来,她的手最巧,让她替我遮一遮眼睛,”苏锦儿嚷道,“今儿南边来了贵客,我和爹爹说好了,要陪他去满庭芳设宴,别让人看出我刚才哭过。” 她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已将池弘光带来的痛苦抛到九霄云外。 池依依收起思绪,欣慰地笑了。 “你以前不是讨厌应酬么?”她故意问,“怎么突然想开了?” 苏锦儿哼了声:“谁叫我爹天天对我念叨你呢,我不会刺绣,但以后我们苏氏丝行的绣线,一定是全京城最好的!” 池依依笑着替她拧干帕子:“嗯,以后晴江绣坊就全靠苏娘子扶持了。” “好说。” 苏锦儿说完,着急地催促:“快帮我叫琴掌柜,我今晚就靠她了。” 不久之后,琴掌柜捧着一盒胭脂水粉翩然而至。 “苏娘子莫急,我这就给你打扮。” 她放下匣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池依依。 “东家,方才关夫人派人过来,说是您让她找的人打听到了。” 第68章 从暗处伸来一只手 京城以南数里之外,群山起伏,绿意葱笼。 山中有一岭,名为虎跃。 虎跃岭上怪石嶙峋,无甚住家。 只有一座半坍的小院坐落其中。 小院围墙朱漆剥落,墙顶豁口随处可见,大门腐朽的牌匾上隐约露出一个“观”字。 黄昏时分,院内响起一阵吵嚷。 “再敢偷老子的肉吃,老子剐了你们的肉下酒!” 一个中年道士骂骂咧咧从门里出来。 他趿着草鞋,一手拎着油纸包,一手提着酒葫芦。 两个小道士在门里探头探脑,被他回头一瞪,吓得瞬间缩了回去。 中年道士走到院外,寻了块大石头坐下,打开油纸包,露出一堆卤猪头肉。 他抹抹嘴上两撇鼠须,从腰间解下一只酒葫芦,拔开木塞灌了一口,响亮地滋了一声。 他抓起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一口肉,一口酒,吃得满面红光。 山风吹过,肉香酒香飘出老远。 附近密林中,几人藏身树后,互相递了个眼色。 “东家,动手吗?” 一名绣坊伙计对池依依道。 池依依一身男装,盯着外面的中年道士微微点头:“嗯。” 中年道士犹在大快朵颐,忽然一声闷响,颈后挨了一棒。 他身子一歪,还未倒下,就被套进一个麻袋。 几名伙计扛起麻袋就跑。 池依依等在山道上,见他们过来,招呼道:“撤。” 几人话不多说,直奔山下。 夕阳渐落,山顶只余一丝微光。 一名打头的伙计忽然轻喊:“有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队黑甲士兵从下方盘山道上飞奔而来。 池依依看清对方装扮,眉心一皱。 “先躲起来。” 一声令下,几人躲到山石后面。 不一会儿,那队士兵从他们眼前的小路经过,直往山顶而去。 池依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中乌云凝结。 “东家,”一名伙计轻声问,“我们走吗?” “分头走。”池依依果断开口,“大壮跟着我,你们三个带着道士下山,切记,如果被人发现,把道士扔掉,保命要紧。” “是。”伙计们齐声应道。 池依依看了眼远去的黑甲士兵,再次叮嘱:“万一走散了,不要回头,去山下白头村,按计划行事。” 说完,一行人分开,各自寻了小道往山下而去。 片刻之后,池依依听见大壮惊呼:“东家,上面烧起来了。” 池依依回头,只见山顶火光骤现,正是那处破院所在。 她绷紧脸颊,对大壮道:“别耽搁,赶紧走。” 她已猜到那队士兵来者不善。 他们的目标应该和她一样,都是冲那个道士而来。 原来上一世,三皇子是在今日下的手。 这倒真是巧了。 她疾走在山野间,脑海中不停掠过往日记忆。 她绑走的道士名叫广玄子,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混子。 上一世,广玄子帮三皇子办了一件大事,使三皇子被皇帝封为顺王。 三皇子封王以后,势力远胜往昔,行事更加嚣张。 广玄子作为封王的大功臣,却没捞到任何好处,无声无息死在三皇子手中。 若非池依依搜集三皇子的罪证,压根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人。 这一世,她不想让广玄子就这么死掉。 她无法阻止三皇子行事,但她可以留着广玄子作为人证,以期寻得合适时机戳穿三皇子的伪装。 重生以来,她多方寻找广玄子的踪迹无果,直到关芙蓉栽在她手上。 关芙蓉的兄长关兴旺最近很得三皇子重用,池依依便利用她打听广玄子的下落。 她原本没抱太大希望,不想竟真的被关芙蓉打听到了。 池依依收到关芙蓉的传信,立刻从绣坊挑了几个会武的伙计,带着他们一起上了山。 绑走广玄子之事进行得十分顺利,却在下山时遇见这队士兵。 若说之前还有一丝怀疑,此刻山头起火,足见这些人与三皇子有关。 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杀人灭口,一旦发现广玄子不在,定会四处搜寻。 池依依加快脚步。 无论如何,她得赶在士兵追来之前下山。 此时天色渐暗,山顶的火光变得越发清晰,冲天的火势照亮半边天幕,升起滚滚浓烟。 池依依脚下忽然一软,山道裂开。 不等她反应过来,泥块碎石哗哗滚落,如一股洪流卷住她的身体。 眼前的景物飞快掠过,疾风扑打在脸上,她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身不由己往下翻滚。 池依依紧紧闭上眼,抬臂护住脑袋,用力蜷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生那么长,又像是转瞬之间。 “咚”的一声,她坠入水底。 水流涌入鼻腔,池依依死死憋住气,双脚往上一蹬,奋力顶向水面。 冰冷的水流似有千钧重,沉甸甸地压在她头顶。 窒息的痛苦几乎将她的身体撑破,水流不断涌入耳朵,轰鸣的响声在脑子里回荡。 这一瞬,她仿佛回到上一世死去的时候。 可她不能就这么死掉。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回,还有那么多事没做…… 池依依奋力一挣。 头顶的重量突然空了。 她一头撞出水面,脱困而出。 风的气息扑上脸颊,她深吸口气,落回水中。 新鲜的气流充盈她的肺腑,她像重获新生,终于有了余力。 池依依在水里仰着头,一边换气,一边踩水,慢慢往岸边游去。 这里是一个水潭,从水中到岸上生了一大片芦苇。 她一手抓住苇杆,一手攀着岸边的岩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岸。 她趴在地上喘息了一阵,回头看向自己滚下来的地方。 那片山道垮了一半,变成一个倾斜的土坡。 幸好地势不太高,底下又有一个极深的水潭,她才没摔死。 池依依歇了一会儿,爬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绊,险些摔倒。 她低下头,看见一只手。 第69章 她怎么破破烂烂的 池依依吃了一惊,往后退开。 那只手探出芦苇丛,再往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池依依试探地踢了那只手一脚,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池东家?——池六娘?——” 喊声从天而降,飘荡在夜色里,犹如山中鬼魅。 池依依抬头望向高处。 一个影子落在她面前。 “池东家,你没事?”来人张口就问。 池依依借着微光端详他的脸。 这人一身劲装打扮,像是江湖人士,颊边有着点点胡渣,分不太清年纪,听声音倒是年轻。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阁下是……” “我叫段云开,”对方自报家门,“是陆停舟的朋友。” 池依依愣住。 陆停舟? 这位江湖人是他朋友? 他怎么出现在这儿,又为何认得她? 段云开仿佛看出她的警惕,咧嘴一笑:“停舟不在京城,走的时候托我看着你。” “看着?”池依依挑眉,“他让你监视我?” 是对她还不信任,所以让人盯着她么? 段云开连忙摆手:“别误会,他是让我保护你。” “保护?” 池依依更不解了,陆停舟会让人保护她? 段云开见解释不清,挠挠头,“嗐”的一声挥了挥手:“总之他让我盯着你,不让你出事。” 说到后来,不免有些尴尬。 他盯了池依依这么多天,原以为这个任务再轻松不过,谁知刚才差点完蛋。 他武功虽好,却料不到山道会突然垮塌。 眼看池依依消失在山下,他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 倘若池六娘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事,他该如何向陆停舟交待。 想到这儿,段云开朝池依依抱了抱拳:“刚才来不及救你,抱歉。” 池依依听到道歉,摇了摇头。 “不干段大侠的事,”她问道,“你之前一直跟着我?可看见我身后的伙计?他怎么样了?” 她掉下来时,伙计大壮离她不远,不知是否同她一样跌了下来。 “他没事,”段云开道,“我把他救下了,安顿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池依依这才放了心。 她算了算另外几名伙计的脚程,料想他们已经到了山下,就算见不到她,自会去白头村会合,倒是不用太过担心。 “段大侠,这里有一个人。”她朝芦苇丛中指了指,“不知活着还是死了。” 她与段云开说了这会儿话,地上那只手一动不动,恐怕凶多吉少。 段云开走过去,拨开浓密的草丛,蹲下身试了试对方的鼻息。 “还有气。” 他把人从草丛里拖出来,放在路边。 淡淡的月色撒在地上,那人穿着一身棉布衣裳,面容稚嫩,下巴微圆,是个还未长开的少年。 段云开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撸起他的衣袖。 “他被毒蛇咬了。” 他拔出一把匕首,在少年手臂上方割了一刀,一股黑血涌了出来。 他用力在伤处挤压:“先给他放血驱毒,能不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话音未落,忽闻一阵马蹄声急,如奔雷到了近处。 池依依心中一凛,想起山上那伙士兵。 那些人为广玄子而来,或许不会把她怎样,但在此处撞上,终究是个麻烦。 闪念之间,几支火把倏然亮起,晃得她眼前一花。 “什么人?”来者喝问。 池依依眯了眯眼,看清几人装扮。 马背上的骑士皆为青壮男子,身着窄袖袍服,未披盔甲,不像士兵。 但他们周身气势也与常人不同。 池依依道:“我们住在京城,路过此处——” 话未说完,忽被一声惊呼打断。 “六皇子?”为首一名骑士翻身下马,拔刀出鞘,“你们什么人,竟敢伤害六皇子!” 池依依看了眼横在面前的刀锋,又瞥了眼地上的少年。 这少年……是皇子? 她当即出声:“人不是我们伤的,他被毒蛇咬伤,我们在救人。” 骑士警惕地盯着她,似在判断她话中真假。 就在这时,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又是一骑驰到近前。 “池依依?”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火光下。 池依依仰首望着马背上的男子。 “陆少卿?” 她的惊讶不比对方少。 他不是在宣州么?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指在她胸前的刀往回收了几寸,骑士看向陆停舟:“陆少卿,你们认识?” “自己人。” 陆停舟看了池依依一眼,目光转向地上的少年。 池依依连忙解释:“我和段大侠在路边捡到这位……” 她顿了顿,略过“六皇子”的称谓,接着道:“段大侠正在为他放血驱毒。” 她说话的同时,陆停舟已看清地上两人。 “林啸,”他发话,“去帮忙。” 为首的骑士立即收了刀,带着护卫们围到少年身旁。 一直忙着挤血的段云开这才抬头:“你们压着这边,我再割几刀。” 林啸眼角抽了抽。 此时离得近了,他能看到六皇子手上的血从黑变红,渐渐有了正常颜色。 但还要再割几刀,他们该不该装没听见? “听他的,”陆停舟翻身下马,“他是江湖人,治这种伤比我们在行。” 段云开嘿嘿笑了两声:“好说。” 他利落地在六皇子手脚处分别划上一刀,对林啸道:“你们给他挤血,一定要挤到完全见红才行。” “你呢?”林啸问。 “有毒蛇的地方就有解药,”段云开起身,“我去采些草药过来。” 他经过陆停舟身旁,朝他挤眉弄眼耸耸肩。 他在金水巷见过林啸,刚才一看到他就知陆停舟在附近,所以任由对方拔刀也未阻止。 不过眼下见了陆停舟本人,段云开想起池依依那事,难免有点心虚。 他果断溜走,只盼池依依能为他说上几句好话,让陆停舟别找他麻烦。 池依依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众人救治六皇子,忽听陆停舟道:“你过来。” 她怔了怔,才发现他在对自己说话。 她对上陆停舟的视线,顿时明白他想问什么。 这个时辰,她不在京里待着,突然出现在荒郊野外,本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她老老实实跟上陆停舟,和他走远了些。 来到僻静处,不等陆停舟出声,她率先开口:“我来抓一个道士,他帮三皇子干了件坏事,至于前因后果,此处人多不便详说,回去以后我再向陆少卿解释。” 陆停舟沉眉。 他不言不语,目光扫过她全身。 方才在火光下他就看得明白,她这一身破破烂烂,像在泥里滚过,又像在水里泡过,抓什么人会让她变得如此狼狈? 他面无表情,带了几分冷漠地说道:“你的手在流血。” 第70章 你是怕我死了,没人帮你? 池依依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 她手背上凝了些血色,混着泥水脏污,不是十分明显。 她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手腕。 “还好,没伤着骨头。” 只要手没断,些许皮肉伤不算什么。 陆停舟的眉心皱起两道纹路。 多日不见,他怎么觉得这池六娘变得有些迟钝? 骨头没断,所以流血也无妨? 她到底是绣娘,还是江湖上的杀手。 话说回来,有段云开盯着,她还能把自己弄成这样,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你要抓的人抓到了吗?”他问。 池依依绽出一抹笑:“抓到了,只是下山途中遇到三皇子派来的士兵,我和店里的伙计分头躲避,我不小心掉到了山下。” 对于掉下山一事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走在路上崴了一脚。 陆停舟眸色微沉。 他看向不远处垮塌的山崖。 “你是说那儿?” 他和林啸一行在半道听到山石垮塌的声响,又看见山顶燃起的火光,直觉有异,这才离开大路,到这边查看。 夜风吹过池依依面颊,她将凌乱的碎发拂到耳后,点了点头:“嗯。” 她劫后余生,只觉满怀庆幸,却见陆停舟的脸色有些奇怪。 眼前的男人望着那片山岭,脸上没什么表情,偏又无端透出几分凶险。 池依依扯扯衣襟。 方才滚下山时,她的衣裳刮破了几处,好在无伤大雅,只是夜风袭体,忽然有些凉。 她从水里出来,衣服都湿透了。 陆停舟不说话,她无事可干,索性低下头,将衣摆全部拧了一遍。 淅淅沥沥的水声扯回陆停舟的视线。 陆停舟看着她低垂的颈项。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几缕湿发蜿蜒在颈边,衣领外露出的脖颈沾了些泥印,像刚从土里挖出的白瓷。 如果她掉下去的地方没有水潭,她恐怕真会埋在土里。 那么她还能活着出来吗? 陆停舟见惯了他人的死亡,并不觉得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眼前这姑娘若真就这么死了,他免不了会有一丝遗憾。 “阿嚏!” 池依依打了个喷嚏,抬手挡在鼻尖,轻轻吸了吸鼻子。 陆停舟看她一眼。 “在这儿等着。” 他说完就走。 池依依茫然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走向坐骑,从马背上扯下一包东西。 他转身回来,将那包东西扔给池依依:“拿着。” 池依依接住,看清是一条披风。 墨色的披风看似轻薄却极绵密,布料上并无刺绣,却以缂丝织成,微光下隐隐可见流云暗纹。 池依依身为识货的绣坊东家,脑海中迅速滑过一个念头:陆停舟不会被抄家。 须知缂丝之物极为难得,多为皇亲贵族所有,陆停舟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条缂丝披风,足见平日所用之物何等精细。 陆停舟见她捧着披风不动也不说话,挑眉问:“怎么?” 池依依斟酌了一下措辞。 “陆少卿的俸禄很多吗?” 陆停舟偏偏脑袋:“你想问什么?” 池依依鼓起勇气,正色道:“缂丝之物价值不菲,陆少卿官居高位,想必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她还是说得含蓄了。 她不相信陆停舟是招权纳贿见钱眼开之人,但官场上并非两袖清风就能当好官。 陆停舟官居四品,难免躲不开人情往来,有的好处现在收了无妨,就怕将来酿成大祸。 陆停舟目光一转,落在那件披风上。 她是在提醒他莫要卖官鬻爵贪赃枉法? 他忽然想笑。 然后就真的笑了。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少了惯有的冷意,像一丝清凉的风滑过,不算温暖,却如夏夜露水的气息,留下一点柔和的痕迹。 池依依微怔了下。 她见过陆停舟的笑容,却是头一回在他脸上找不到讽刺的意味。 她看着他的笑,不由放松下来。 “我只是随口一说,还请陆少卿不要介意。”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相信陆停舟是聪明人,不会傻乎乎地自掘坟墓。 陆停舟收了笑,嘴角仍微微往上翘着,露出几分令人熟悉的嘲意。 他抽过池依依手里的披风,随手一抖,将它罩在她身上。 池依依只觉肩头一暖,不由自主接住他塞来的披风系带。 “自己系上。”陆停舟松开手,“别没摔死,反而冻死在这儿。” 他的手指擦过她指尖,温热的,不像语气那么凉薄。 池依依裹紧披风,忍不住笑了:“多谢陆少卿关心。” 陆停舟瞥她一眼:“想做我的盟友,就活久一点。” 池依依睁大眼,笑容慢慢在脸上扩大。 “陆少卿承认我们是盟友了?” 她两眼亮晶晶的,眸中的惊喜清晰可见。 陆停舟默了一瞬。 “牛询与王渊之事,多谢你传信。” 池依依一听就知自己的消息没有白送。 “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她笑盈盈道,“陆少卿这趟回来,是案子可以结了?” 出乎她意料的,陆停舟摇了摇头。 “有的案子可以结了,有的案子还未开审。” 他语气淡淡,像一片霜雪忽然降临,冻结了方才因笑容而生的暖意。 池依依察觉他的变化,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 她的手指在半空虚勾一记,像是想扯住他的袖摆,但很快收了回去。 “陆少卿,我们既然是盟友,我也想求您一件事,”她看着他,诚恳道,“请您多多保重,无论何时,别让自己陷于危险之中。” 上一世,陆停舟死在她眼前。 她始终不知道暗算他的人是谁。 但以陆停舟在大理寺的官位,得罪的人应当不少。 她不想有朝一日,又看他横死荒野。 他是个好人,她希望他长命百岁,一生康健。 陆停舟这些年收到过很多请求,也听到过不少恭维,有的真心,有的假意,池依依不是第一个,也不是讲得最好听的那个。 但她的目光清澈而纯挚,显得比所有人都虔诚。 陆停舟有些疑惑。 “池依依,”他叫着她的名字,平静道,“你是怕我死了,没人帮你吗?” 第71章 他总有一天要后悔 池依依哑口无言。 她是由衷为他担心,却不想被曲解成这样。 可她又不能完全否认。 陆停舟若活着,对她自然利大于弊。 她觉得陆停舟的话刺耳,何尝不是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池依依垂了眼,不太想接话。 她有点难过,却说不上在难过什么。 她理解陆停舟的困惑。 她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对他心怀感恩,但在这一世的陆停舟看来,她只是想利用他摆脱困境。 他或许认为,她的那些肺腑之言只是为了讨他欢喜罢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无奈又自嘲地抽抽嘴角。 “我去看看段大侠回来了没有。” 她找了个借口,想要离开。 步子刚动,就被他拦下。 “你在生气?”陆停舟问。 池依依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有。” 她扬起一丝笑,用惯常的轻柔口吻道:“我只是想过去帮忙。” 陆停舟依然挡在她身前。 “我刚才那样说,不是看不起你。”他缓缓道,“算起来,你之前帮我的,比我帮你的更多,所以就算是利用,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池依依仰着脸,眼中难掩惊奇。 陆停舟突然把话摊开,让人措手不及。 她不明白他意欲如何,站在原地安静地听他说了下去。 “我希望你清楚,我不是好人,”陆停舟道,“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利用别人,也不怕被人利用,但我不想平白无故被人感激。” 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想看穿她心底所有秘密。 “我知道你隐瞒了很多事情,我不会逼你说出来,”他加重语气,“但同样的,请收起你那些讨好和奉迎,我不想要一个只会说好听话的盟友。” 周围的火把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他眉眼深沉,眼底染着一层浮光暗影。 池依依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把与她的结盟看作利益交换,平心而论,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是她太念着上一世的恩情,反而让他产生不适。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上一世的陆停舟和这一世的分开。 她只要和他各取所需就好。 池依依想通这些,心情慢慢平复。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她想与陆停舟交好,对他而言却是一种负担。 既然这样,她就该如他所愿,只当他是一个盟友,一个……可互相利用之人。 她挥去心头淡淡的遗憾,笑着对陆停舟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心平气和地回道,“陆少卿不想听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她的笑容温顺而不失礼貌,陆停舟看她一眼,轻“嗯”了声。 池依依微微笑着,客客气气又道:“至于陆少卿说的谁帮谁更多,恕我不能赞同。以后日子还长,兴许什么时候我就会上门求助,到那时,还请少卿大人不要推辞。” 她的态度又坦率又得体,仿佛陆停舟只是生意场上的一个主顾,又仿佛她只是陆停舟的一个同僚。 她如此识趣,陆停舟后面的话已不用再说。 他点点头:“我住哪儿你知道,以后有事可派人上门寻我。” 池依依应了声。 “醒了!六皇子醒了!” 护卫那头传来喜悦的呼声,引得两人同时望去。 “快快快,给他服药。” 段云开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将一坨黑乎乎的药草揉成一团,塞进少年嘴里。 “用力嚼它。” 少年迷迷糊糊,听得耳边有人说话,下意识合嘴一咬。 一股又腥又苦又酸又涩的汁水迸进喉咙,呛得他一个挺身坐直。 “别吐。” 有人捂住他的嘴,逼他咬住药草。 “多嚼几口,”段云开道,“吃得多,解毒就快。” 林啸与一众护卫看着少年在段云开掌下唔唔挣扎,不约而同扭开脑袋。 他们什么都没瞧见,人活着就好。 池依依和陆停舟走过来时,少年已被迫嚼烂药草,“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他一脸呆滞地看向四周,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 林啸关切地看着他。 “六皇子,您怎么一人在这儿?您的护卫呢?” 话未问完,少年眼皮一翻,直挺挺地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众人吓了一跳。 段云开扬手想拍他的脸,猛然想起这位是皇子,当着众人的面把手收了回去。 “他怎么晕了?”他疑惑地问。 林啸瞪他:“你给六皇子吃了什么?” 要不是相信陆停舟,他几乎要怀疑这人喂的是毒草。 “我喂的解药啊,”段云开振振有辞,“还是最新鲜的。” 陆停舟拨开两人,蹲下身,摸了摸少年的脉搏。 他回头看他们一眼:“他和你们不一样,没那么强壮。” 这话一出,剑拔弩张的两人同时愣住。 “什么意思?”段云开问。 池依依站在一旁,轻声道:“这位贵人身娇体弱,刚才流了那么多血,想必气血不足,所以才会晕倒。” 段云开与林啸这才恍然。 在场除了池依依和陆停舟,其余皆是习武之人,平日流血就跟家常便饭,一些小伤甚至不用管,过几天就好。 但地上这位显然受不了这个罪。 六皇子手脚都被放了血,哪怕包扎上了药,该晕还是会晕。 “我们手头只有止血的药物,没有补血的。”林啸道。 段云开翻翻荷包:“我倒是有几颗红枣。” “红枣怕是不够。”池依依道,“这位贵人身体虚弱,不能长途颠簸,前面三里地有个白头村,可去那儿找些补血的药材。我的马车也在那儿,可以借给你们送他回城。” 陆停舟一行都是骑马,不宜长途运送伤员,林啸听了池依依的提议,看向陆停舟。 “陆少卿,您意下如何?” 陆停舟道:“就依她的,先去白头村。” 众人收拾一番,林啸将六皇子绑在背上,翻身上马。 段云开自来熟地找了一名护卫同骑。 眼看众人骑上马背,池依依站在路边,紧了紧披风。 她选中一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护卫,想请对方捎她一程。 正要开口,一匹黑色骏马来到她身旁。 “上来。”马背上的陆停舟道。 第72章 他都不会累的吗 周围的护卫频频看向这两人。 从宣州到京城,这一路他们算是领教了陆少卿的冷酷。 他说什么时候休息,才能什么时候休息。 明明是文官,体力却比他们这些武职更好,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竟然丝毫不见疲态。 这人的身子像是铁打的,一颗心更是冷硬。 护卫们甚至怀疑,如果有人往他心口捅上一刀,怕是不会流出血来。 他们没日没夜地赶路,回程的时间比去程少了接近一半。 直到临近京城,陆停舟才命众人放缓脚程,路上略作休息。 不过陆停舟性子虽冷,做事却极有章程,若有人向他提出合理请求,他并不会粗暴拒绝。 所以陆停舟答应载人不稀奇,稀奇的是,人家姑娘分明没找他,他却主动伸出援手。 护卫们承认,池依依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姑娘,但以陆停舟的身份,什么天香国色没见过,不至于因为一张脸特意示好。 他们已听说了池依依的身份,十分奇怪一个绣坊东家竟与陆停舟是熟识。 陆停舟家中没有女眷,怕是不会经手刺绣之物。 看两人的样子不像有什么暧昧,但陆少卿竟把自己的披风让给这位池六娘,还是很值得让人玩味。 林啸在一旁看着,倒是不觉得有何怪异。 池依依捡到了六皇子,又答应出借马车,算是帮了大忙,他们理应对这位姑娘客气一些。 至于池依依本人,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落落大方笑了笑,爬上陆停舟的坐骑。 马鞍足够宽大,陆停舟察觉她的身子靠近,往前移了几寸,让她在自己身后坐下。 马儿朝前走了几步,池依依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陆少卿,待会儿跑起来的时候,我可以抓着你的衣裳吗?” 陆停舟偏头看她,见她目光微微朝下,似在衡量马背与地面的高度。 难怪她会害怕。 两人身下这匹骏马身高体健,跑起来疾如闪电,骑术不佳的人稍不留神就会颠下马背。 陆停舟朝后方伸手:“右手。” 池依依愣了下,试探着伸出自己的右手。 陆停舟隔着衣裳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腰间。 “自己抓稳。” 说完,他松开她,双手握住缰绳。 池依依坐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微凉的嗓音。 她慢慢收拢右手五指,抓住他的衣裳。 想了想,又把左手伸出去,抓住另外一边。 “我好了。”她低声道。 下一瞬,就觉马背往上一掀,整个人几乎飞了起来。 她不由自主倾身向前,贴在陆停舟背上,两手死死环住他的腰。 没什么男女之别,更谈不上旖旎心思,她只知道自己再不抓紧,就会摔死在狂奔的马蹄下。 疾风呼啸而过,刮得脸皮生疼,她睁不开眼,只能低下头,把脸藏在陆停舟肩后。 这人不会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 照这脚程,他不累死,马也会累死,他从宣州到京城,一共换了几匹马? 池依依听着耳边的风声,思绪飞得很远。 她一会儿想着走散的伙计,一会儿想到山上那些士兵。 虎跃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些士兵在山上找不到广玄子,一定会找下山来。 她在山下耽搁了这么久,一直没见士兵经过,不知他们是从哪头走的。 池依依思绪起伏,将最好和最坏的结果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想得出神,并没留意奔驰的马儿逐渐慢了下来。 陆停舟在白头村村口停下,低头看了眼合在腰间的手掌。 池依依的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因过于用力而泛白,指背布满一道道细碎的伤口,想是被山石划伤所致。 她手上的皮肤十分细腻,陆停舟虽然不懂刺绣,但他知道一个绣工必须好好保养自己的双手。 池依依的手当然养得极好,正因如此,她的伤口才显得格外狰狞。 “到了。”陆停舟开口。 身后的姑娘动了动,像是怔忡了一瞬,随即,抱在他腰间的手缩了回去。 陆停舟回头问:“你的马车在哪儿?” 池依依指了个方向,正要下马,忽被陆停舟拦住。 “等会儿。” 他抬头看向眼前的村落。 白头村不大,前前后后不过十余户人家,因村里出过百岁老人而闻名。 此时已入夜,村里正该是一片静谧的时候。 然而夜风送来一阵犬吠,伴着叫骂摔打的声音。 “去看看。”陆停舟派出两名护卫。 护卫去了不久便折返。 “陆少卿,村里来了一队士兵,说是军营里跑了一个逃犯,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陆停舟与池依依对视一眼。 池依依目光闪了闪。 “或许是我在山上遇到的那些人。”她在陆停舟身后,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山下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士兵,应是那伙人没找到广玄子,这才来了白头村。 陆停舟发话:“林啸,你带两人和池六娘在这儿守着六皇子,其余人跟我进村。” “我也去。”池依依抓住他的衣摆。 是不是同一伙人,她得亲眼看了才放心。 陆停舟略作思忖,没有拒绝。 一行人来到村里,正好瞧见两名士兵从一户人家出来。 两人手里提着几只活鸡,边走边骂:“这老东西,院子倒是挺大,屋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白瞎咱哥儿俩选这一家。” 一个老人踉踉跄跄追出院门。 “军爷,军爷,求求你们了,我孙儿得了重病,全靠这几只鸡下蛋换药,军爷,等我孙儿病好了,小老儿一定带着他到军营给你们送钱,军爷,求你们给我留一只鸡,只留一只就好。” 他扑到一名士兵身后,被对方一脚踹倒。 “滚开,你个死老东西!” “军爷!”老人趴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求求您了,小老儿给您磕头。” “放手!”士兵拔出长剑,“再不放手,我砍掉你的脑袋!” 他说着,一剑斩下。 “住手!” 冷喝声中,几把长刀将士兵的剑格开。 两名士兵吃了一惊,齐齐退后。 “什么人?”其中一人喝道,“敢阻挠我们虎贲营办事?” “虎贲营?”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你们是京畿卫?牛询的手下?” 第73章 她可不是软柿子 两名士兵循声望去。 一个年轻男子从刀丛中走了出来。 持剑士兵厉声道:“是又如何?我们在执行军务,劝你们少管闲事。” “军务?” 男子轻笑了声,伸手扶起摔倒在地上的老人,将他交给身旁的护卫。 “骚扰村民,打家劫舍,这也是京畿卫的军务?” “关你屁事。”士兵昂起脑袋,“这个村子包庇逃犯,罪有应得。” “什么逃犯?”男子问。 两名士兵明显滞了一滞。 “军中的事你少打听,”其中一人道,“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男子漠然看他一眼:“你们领头之人是谁?叫他过来。” 两名士兵本不想理会,但见这伙人手持利器,不似易与之辈,互相对视一眼,哼了声:“你们等着!” 说完,两人一溜烟跑了。 “陆少卿,”一名护卫上前,“他们若真是京畿卫,咱们……” “打不过?”陆停舟转眼看他。 护卫怔了怔,挺起胸膛:“我们禁军虽不擅长攻城拔寨,但论手上功夫从未怕过谁。卑职只是担心,万一发生冲突会伤到陆少卿。” 就刚才那两人的表现来看,这伙士兵绝非善类。 护卫虽然看不惯他们的行径,但此行首要目的是保护陆停舟,倘若又让这位陆少卿受了伤,回去实在不好向皇帝交待。 “不必担心,”一旁的段云开插话,“你们不行还有我呢。” 护卫们默然一瞬。 他们身为朝廷禁军,能被皇帝派到陆停舟身边,自然身手非凡,倘若连个江湖人士都比不过,传出去叫他们颜面何存。 因此,当那两名士兵带着整支队伍过来的时候,只见一干护卫杀气腾腾,竟比刚才还要凶悍。 士兵队长原本没把手下的话放在心上,此时撞见这种场面,不觉按住腰间剑柄。 领路的手下指指陆停舟:“队长,就是他要见你。” 士兵队长的目光落在陆停舟身上。 他见这青年身着墨色窄袖袍服,衣料虽好,衣摆却沾满尘土。 在他身后不远站了一名年轻女子,同样裹了身黑漆漆的披风。 两人身前护着六七名青壮男子,手持钢刀,风尘满面,似是远道而来,士兵队长也算有些见识,想了想,立刻猜出他们的身份。 多半是某个商户人家的公子及其女眷,带着一群护院在外跑商,仗着有些人手,到处多管闲事。 士兵队长警惕的眼神顿时化作不屑。 “胆敢妨碍京畿卫办事,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他冷脸喝斥,想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难而退。 在他打量陆停舟的同时,陆停舟也在打量这伙士兵。 这支队伍参差不齐,每人身上或背或扛都带了些财物。 队伍里的鸡鸭鹅嘎嘎乱叫,几只小猪四蹄被缚,倒悬在木棍上发出哀鸣。 队伍末尾还绑了两个农家女,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清秀的脸上满是惊恐。 陆停舟慢慢开口:“办什么事?” “捉拿逃犯!” 士兵队长说完,忽地一怔。 他干嘛要回话。 “你到底什么人?”他喝道,“我看你们不像好人,和那逃犯定是一伙的。” 他看了眼陆停舟身后的池依依,眼中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来人,把那女的带回去审问。” 他正愁今日事情没办妥,担心回去受上司惩罚,这才带人在白头村大肆搜刮,打算找些东西回去孝敬。 但这小村子一穷二白,除了几头牲畜就只有两个小丫头还算清秀,拉回去送给上司为奴为婢,或是让人享乐一番也不错。 他见陆停舟等人多管闲事,心里本就不悦,再看他身后的女子生得貌美,登时动起了歪念。 如果眼前这小子护着自家女眷,他正好威胁敲打一番,让这人吐出一笔钱财消灾,若这小子不乐意,他就抓走他的女人抵账。 池依依见士兵队长贪婪地盯着自己,不动声色摸摸衣袖。 今日出门,她袖中藏了一把匕首,一直没派上用场。 这些士兵若敢近身,她不介意给对方来上一刀。 陆停舟听了士兵队长的威胁,神色平静。 “拿下。”他说。 话音未落,一干护卫已杀了过去。 他们原就瞧这些士兵不顺眼,眼下听他们还敢当众抢人,心里那把火腾地烧了起来。 朝廷在京郊设京畿大营,是为了护卫京城安全,不是让他们祸害百姓。 同为军人,出身禁军的护卫只觉自己的身份受到了侮辱,下起手来毫不留情。 段云开一马当先,率先将士兵队长踢翻在地。 他纵身来到队尾,将两个被绑的小姑娘拉开,送到安全之处。 士兵们人手虽多,气势却远不及陆停舟带来的护卫。 他们仓皇躲避,耳听身边的同伴一个个闷哼惨叫,一个机灵的士兵迅速躲到暗处。 他见池依依站在一旁,目中狞光一现,悄没声地窜了过去。 他倒没想着逃跑,而是想着这女的不会武功,正好拿她作为人质。 池依依突见有人窜到自己跟前,二话不说,一刀挥出。 刀锋划过偷袭者面目,唬了对方一大跳。 本以为这是颗软柿子,谁料险些吃了个大亏。 偷袭者怒从胆边身,拔剑出鞘。 下一瞬,一股大力从旁袭来,他手腕一震,长剑被人夺了过去。 偷袭者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小腹倏地一凉。 长剑刺入他身体,将他捅了个对穿。 偷袭者睁大双眼,惊惧地望着眼前之人。 陆停舟面无表情,手握剑柄在他腹中一搅。 偷袭者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陆停舟从他腹中抽出长剑,随手抖掉剑上的血水。 他回头看了池依依一眼。 池依依手握匕首,神情有些呆愣。 陆停舟面无表情,反转剑柄递过去:“匕首给我。” 池依依迟疑了一下,先握住剑柄,再将匕首交到他手上。 陆停舟掂了掂匕首:“一寸短一寸险,在这个地方若想自保,你还是用剑更好。” 池依依看了眼剑上的血迹,没吱声。 “怕了?”陆停舟问。 第74章 他就是迁怒 池依依摇摇头。 “没想到陆少卿文武双全。” 她从未听说陆停舟会武,上一世陆停舟死在混战之中,偷袭来得太过突然,她也并未看清他的身手。 陆停舟淡淡道:“君子六艺,多少要学一些防身之术。” 池依依不语。 她不会武功,看不出陆停舟身手如何,但他杀人的动作却像一个冷静的刽子手。 她低头看向地上那具尸体。 尸体身下淌出一片血洼,陆停舟这一剑刺得又准又狠,像是在他脑子里演练过千百遍。 “陆少卿杀过人?”她轻声问。 陆停舟没有回答。 他望着地上那滩血泊,脑子里想的却是当初六盘村死去的村民。 青阳县的卷宗里详细记载了每家每户的惨状。 有人一刀毙命,有人反抗后被击杀,还有一些小媳妇在生前死后受到了凌辱。 今晚在白头村见到的场景让他想起那些故人。 虽然白头村无人伤亡,但他们只是运气好而已。 京畿卫的士兵如此嚣张,想来类似的事情不只发生过一次。 这还是在京城郊外,天子脚下。 若换作更远的地方,是否也有人像六盘村的村民一样,惨遭横祸。 陆停舟知道自己不该迁怒。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刺向士兵的那一剑,不是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而是以六盘村村民的身份。 因为这伙士兵来自虎贲营,虎贲营校尉正是他怀疑的对象,牛询。 他自嘲地挑起嘴角。 自他入大理寺以来,办过的案件不计其数,有人恨他,有人爱戴他,他不在乎那些人的眼光,因为从始至终,他都不是一个心怀公义之人。 他转眼看向池依依。 池依依已经静了好一阵,垂眼望着脚边的血污,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今太平盛世,她一个打小长在京城的姑娘,面对血腥的杀人场面竟没有一丝恐惧,这很难不让人好奇。 池依依察觉他的视线,抬起头,还没说话就先绽出一抹笑。 那个笑容是礼貌的,无可挑剔的含蓄。 看见这样的笑容,陆停舟忽然懒得问了。 既是各取所需的关系,他问了,她未必会答,她答了,他也未必会信。 沉默中,周边的混战已然结束。 受伤的士兵躺了一地,人没死几个,却是哀声一片。 士兵队长折了腿,半边肩膀哗哗流血,倒在地上嚷道:“你们胆敢劫杀京畿卫,你们不要命了!” 陆停舟蹲下身,拔出匕首轻轻贴在他脸上。 士兵队长立时噤声。 锋利的刀刃带来一股寒意,让他整个人都打了个寒战。 “你、你别乱来,”他颤声道,“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你若杀了我,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陆停舟平静开口:“京畿卫禁令第七条,说来听听。” 士兵队长愣住。 “第、第七条……” 陆停舟见他答不上来,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不得干历人家,不得掳掠财物,违此令者,斩’,”他慢慢说道,“这是陛下登基以来便明令天下的军纪,你竟然不记得,你说你是京畿卫,谁信?” 士兵队长惊讶地盯着他:“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理寺。”陆停舟道。 “大、大理寺?”士兵队长咽咽口水,眼中突然燃起一丝亮光,“你是大理寺官员?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三皇子麾下,你不能滥用私刑……” 陆停舟突然笑了声。 “三皇子麾下?”他语气微凉,“京畿卫有一大半都由三皇子统管不假,但你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我们、我们有腰牌。”士兵队长急道,“我们真是虎贲营出来的,不信、不信你挨个搜。” 说话间,护卫们已将这群士兵的腰牌摘下。 “陆少卿,这的确是虎贲营的腰牌。” 士兵队长如释重负:“您看我没骗您,我们出来是为了抓人,刚才只是一场误会。” 陆停舟晃晃匕首:“你们要抓的逃犯是谁?” 士兵队长斜眼看着那把刀,冷汗流得比血还多:“一、一个道士。” “道士?”陆停舟垂眼,“军营里哪来的道士?又为何会成为逃犯?” “我、我不知道,”士兵队长结结巴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陆停舟问,“三皇子?” “这、这……”士兵队长欲言又止,“也、也不是。” 陆停舟看他一眼:“看来你是不肯说实话了。” “不不不,”士兵队长忙道,“我们是奉了牛校尉的命令,听他说这个道士是三皇子要找的人。” “抓到了吗?”陆停舟问。 士兵队长摇头,摇到一半想起匕首就在脸侧,顿时僵住。 “没有,”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全无之前嚣张的气焰,“那道士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没法交差,才下山找村民借点儿东西……大人,您也是朝廷命官,您懂的,得罪了上司,下面的人都没好果子吃。” 陆停舟不置可否。 “抓到道士以后呢?”他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士兵队长眼神闪烁。 “抓到以后……就、就地格杀。” 陆停舟笑了。 “山顶那把火是你们放的?” “……是。”士兵队长端详他的脸色,鼓起勇气道,“大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大伙儿都是为朝廷办事,您就当我眼瞎,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陆停舟看着他,摇了摇头。 士兵队长心里咯噔一下。 “您、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三皇子的份上……”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眼前的匕首挽了个刀花,划过他面门,收回刀鞘。 陆停舟微笑着,慢慢道:“你们既然是三皇子麾下,这件事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他起身走开,找到一名护卫:“你马上回京,给府衙报信,让他们过来把这些士兵带走。” 护卫踌躇着,低声问:“陆少卿,府衙敢接手吗?” 这些士兵隶属京畿卫,又是三皇子麾下,府衙里那位京兆尹性子软和,怕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陆停舟凉凉道:“你告诉他,六皇子受了伤,我们护送六皇子到白头村,遭到京畿卫劫杀。” 第75章 我这样的人活不长久 池依依在旁听到这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算不算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不过仔细琢磨,陆停舟这番说辞全无毛病。 六皇子受伤是事实,他们带六皇子来白头村也是事实,遇到京畿卫打起来更是事实。 就算事后有人追究,陆停舟并未撒谎,怎么怪也怪不到他头上。 尽管听到这消息的人不会想到别的,只会以为京畿卫与六皇子起了冲突。 但这正是陆停舟的目的。 京兆尹可以不管白头村的村民,可以不管陆停舟和京畿卫的纠纷,却不能不管六皇子的死活。 他只要派人过来,就等于接下了这件案子。 此案涉及皇子,京兆尹不敢敷衍了事,定会上达天听。 有京兆尹与三皇子对上,陆停舟反而成了最不显眼的那个。 或许这就是官场中的生存之道。 池依依暗自警醒。 重活一世,她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很多,她能把池弘光骗得团团转,能轻松拿捏关芙蓉的把柄,但这些手段和陆停舟比起来,简直如三岁小儿一般可笑。 难怪陆停舟一直瞧不上她的示好,若非她凭借上一世的记忆,给他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恐怕他压根不会与她结盟。 池依依想得出神,耳边突然传来陆停舟的声音:“发什么呆?” 池依依抬眼,才发现护卫已经走了。 她看向陆停舟,认真道:“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像陆少卿一样厉害。” 陆停舟蹙了下眉。 “厉害?”他嘴角一勾,“你看错了。” 他若真有本事,早就查出六盘村灭村的真相,而不是直到今天,在池依依的帮助下才找到一线希望。 “你没必要像我,”他笑了笑,“我这样的人,往往活不长久。”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池依依想起他前一世的死状,心里打了个突。 她有心劝慰两句,又怕被他误会成讨好,索性转开话题。 “您刚才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停舟朝村里望了眼:“你的伙计和马车在哪儿?” “在村尾西边的山坳里。”池依依如实道。 “除了他们还有谁?”陆停舟意有所指。 池依依知道他指的是道士广玄子,她从容一笑:“没有了,都是自己人。” 陆停舟挑眉。 “难怪你敢带我们过来。”他朝她微微倾身,声音轻而肯定,“想必你早就把人转移了。” 池依依含着笑,轻点了下头。 早在上山之前,她已定下后面的计划。 一旦抓到广玄子,在白头村接应的人会立刻将他送往别处。 至于她自己,会和出城时一样,带着伙计们原路返回。 马车出入城门都有守城官搜查,她车里并无夹带,事后哪怕有人查到她头上,也拿不出怀疑的证据。 陆停舟像是有意刁难一般,又问:“你如何解释你出现在这儿?” 池依依目光坦然:“寻隐者不遇。” 陆停舟眉心一动。 池依依清清嗓子,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借口:“听说这附近有个绣工极好的老婆婆,我专程过来探访,谁知没找到人,只能失望而归。” 她说到“失望”二字,脸上流露出遗憾的神情,仿佛当真白跑了一趟。 陆停舟失笑,看着她摇了摇头:“狡猾。” 池依依脾气很好地应道:“多谢陆少卿夸奖。” 陆停舟微微一哂,叫来段云开:“你陪她去寻伙计,再把马车赶来。” 说完,他又对池依依道:“我让人匀了几匹马,你自己带着伙计回城。” 池依依愣了一下:“不用我们帮忙吗?” 陆停舟扫她一眼:“府衙的人一旦接手此案,会事无巨细将在场之人记录在档,你想让三皇子知道你我走得很近么?” 池依依立时会意。 她在山中偶遇陆停舟,还可解释成意外,若一直与他同路,难免惹人生疑。 “那我就先告辞了。”她果断道。 “慢着。”陆停舟叫住她。 他扔给她一样物事:“拿去用。” 池依依把那东西接在手中,低头看了眼,是个半掌宽的扁平木匣子。 “这是?” “禁军用的金疮药。”陆停舟道。 池依依捏着木匣,忍不住笑了。 禁军所用之物自然非外面的寻常药膏可比。 她猜陆停舟是见她伤得狼狈,这才大发善心,替她要来一盒。 她也算救下六皇子的功臣之一,拿点东西不算占人便宜。 她轻笑道:“多谢陆少卿。” 陆停舟“嗯”了声:“既是盟友,绝不会让你吃亏。” 他这话轻飘飘的,又似含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池依依只觉有些奇怪,并未往深处想。 直到回了京城第二日,绣坊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她才明白陆停舟说的不让她吃亏是什么意思。 酉时三刻,晴江绣坊前店一楼,所有客人都被暂请回避。 一张梨花木的香案摆在店堂正中,案上供以鲜花瓜果,炉中燃着一缕清香。 案前铺着红毯,池依依率玉珠、琴掌柜与一众伙计跪在地毯上。 一名礼部官员立于案前,手持圣旨,朗声念道—— “朕膺昊天之眷命……今有池氏六娘,兰心蕙性,古道热肠,于郊野遇皇嗣危难,奋袂疾趋,捐车让辕。其济急之仁,殊堪旌表,义勇之资,当为楷模。” “特赐池六娘:白银千两,宫锦百段。许卿簪花披锦,赴宴万寿圣节,授此殊荣,以彰风化……钦此。” 礼部官员宣旨完毕,池依依率众叩头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的呼声传出老远,街头百姓远远驻足,指着绣坊议论纷纷。 同一条街上的其他店家更是羡慕得不得了。 池六娘怎么就这么好命呢。 先是凭一手绣技在国公府一鸣惊人,后来有人上门闹事,反被她将了一军,使得晴江绣坊风头更盛。 这些倒也罢了,毕竟人家凭真本事吃饭。 但这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池六娘几时又和皇子搭上了交情? 礼部官员走后,左邻右舍纷纷上门道喜,店内人声不断,语笑喧阗。 池依依趁琴掌柜招呼客人,带着玉珠溜回后院。 玉珠小脸红扑扑的,眼里满是兴奋。 “六娘,后日就是万寿宴,您可以进宫面圣了呢。” 第76章 他要相看池六娘? 万寿宴在宫中举行,只有文武百官及其家眷能够出席。 池依依突然获此殊荣,别说玉珠激动难当,刚才听旨的时候,连在宫里待过的琴掌柜也险些失态。 这可不只是池依依一人的荣耀。 当初绣坊声名鹊起,正是因他们制的舞衣得了皇帝一句称赞,如今池依依能够进宫面圣,晴江绣坊在京城的地位会更加水涨船高。 众人毫不怀疑,万寿宴后,晴江绣坊将成为京中名副其实的第一绣坊。 相比玉珠的兴奋,池依依显得格外平静。 她抱起扑到脚边的花卷,揉揉它头顶的小卷毛,笑道:“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本事。” 若没猜错,这份圣旨的到来应有陆停舟的手笔。 他昨晚说过,做他的盟友不会吃亏。 原来指的是这个。 池依依看向托盘里放着的圣旨。 圣旨带来的荣耀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她只要在皇帝那儿挂了名,以后池弘光也好,三皇子也罢,想欺负她都得掂量掂量。 想到这儿,池依依吩咐玉珠:“你去满庭芳买两只醉鸡,以雷氏书行的名义送到金水巷去。” 皇城御书房内,气氛凝滞。 京兆尹跪在地上,颈后的衣领浸出一层薄汗。 他来的时候皇帝正在看折子,眼下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手上那本早该看完了,皇帝却迟迟没有出声。 京兆尹盯着面前的地砖,连砖面上有多少水磨纹路都数了个清楚。 又过了一阵,方听皇帝把折子丢到案上。 “说,那帮京畿卫审得如何了?” 京兆尹听到皇帝发话,身子不自禁地僵了僵,把头埋得更低。 “启禀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往短了说。” “是。”京兆尹悄悄咽了口唾沫,应道,“昨晚虎贲营士兵奉命捉拿道士,经臣向京畿大营核实,那道士名叫广玄子,是个江湖骗子,先前在京畿大营附近行骗,被将士们抓住教训了一顿,后来人跑了,三皇子听说此事后,担心他在外作乱扰民,便让虎贲营校尉派人捉拿。” 他说到这儿停下来,略等了等,不见皇帝出声,继续往下说道:“然而派出去的士兵没找到广玄子,担心回去受罚,便在白头村中掳掠财物,想借此贿赂上司。” 皇帝冷笑:“上司是谁?” “昭武校尉牛询。”京兆尹答道,“今日牛询已至府衙接受盘问,但他并不知道手下的士兵会干出这等事来。” 皇帝敲敲桌子:“还有呢?” 京兆尹一愣:“……没了。” 他瞄了眼皇帝的脸色,又道:“至于六皇子为何受伤,着实与这伙士兵无关。据六皇子自己的说法,他听说京郊附近有个机关术大师,一时兴起,瞒着府里的人独自出门寻访,不小心被毒蛇咬伤,这才遇到陆少卿一行。” 说完,他低头在胳膊上蹭了蹭汗:“微臣以为,虎贲营士兵违反军纪,惊扰村民,论罪当诛。牛询身为营中将领,有失察之责,应降职减俸。但事关重大,非微臣一人能够判罚,还需提交大理寺与有司裁决。” 皇帝笑了笑。 “也是难为你了。”他抬手,“起来,明日将此案转交大理寺,由大理寺审理。” 京兆尹愣了愣,喜道:“谢陛下。” 京兆尹退下后,皇帝朝随侍在侧的太监摆头:“去,叫陆停舟进来。” 陆停舟进殿时,夕阳红得像血,涂抹在金碧辉煌的盘龙柱上。 皇帝见了他,冷哼一声:“这下遂了你的愿了。” 陆停舟垂眸:“微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帝冷笑:“你递上来的折子朕已看了,你从宣州回来,本就想调查牛询,这帮京畿卫倒是给了你一个极好的借口。” 陆停舟道:“陛下明察,王渊死得太过突然,其中若有蹊跷,说明有人一直盯着臣的行踪。臣若贸然提审牛询,难免节外生枝。” “所以你就拉了京兆尹作幌子。”皇帝看着他,一脸要笑不笑,“此案从他手上移交大理寺,别人只当规矩如此,却猜不到你志在牛询。” “陛下英明,”陆停舟拱手,“微臣正是此意。” 皇帝定定望他半晌,忽地笑了。 “你查牛询,到底是为了王渊,还是为了七年前的六盘村之案?”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充满为君者的威严。 他知道陆停舟出身何处,更清楚他是六盘村唯一的幸存者。 他甚至知道,陆停舟这些年一直对当年的惨案耿耿于怀。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抛出这个问题,只为看陆停舟的反应。 陆停舟的反应很冷静。 “两者皆有。” 他的回答十分简短,也很诚恳。 他这次递交的折子里附上了有关牛询的旧档,其中包括牛询等人被告擅自离营一事。 他很清楚皇帝查过他的出身,他从不奢望自己的打算能瞒过这位君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正因他有这样一个软肋,皇帝才能放心用他。 一个有所求的臣子,远比一个无欲无求的臣子更好控制。 陆停舟的回答让皇帝认真地审视了他两眼。 “朕身边这些人里面,就属你的私心最重,但又比谁都好打发。” 陆停舟微微笑了下:“微臣一直庆幸,能遇到陛下这样的明君。” 皇帝“呵”地笑了声:“连拍马屁也与众不同。” 他嫌弃地看他一眼:“你就别在朕面前装了,你要查案,朕不拦你,但若被扣上公报私仇的帽子,朕可不会帮忙。” “微臣明白。”陆停舟颔首。 皇帝悠悠叹息一声:“你啊,和你老师就这点最像。” 他望向窗外,眼中闪过一抹怀念:“段太傅以前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后来替朕扛了一堆麻烦,被迫致仕。他会收你做徒弟,想必心中存着许多意难平。” 陆停舟笑了下:“陛下想错了,老师教我是因为他的孙子一心习武,不爱做学问。” 皇帝哈哈大笑,眼中生出几分兴味。 “他那孙子叫什么来着?这次救六郎他出了大力,朕本想给他赏赐,但又担心给他们段家人招来麻烦,你与他交好,不如哪日带他进宫,让朕瞧瞧?” 陆停舟露出为难的神情:“非臣不愿,只是段云开常年混迹江湖,放浪形骸,若是入宫,只怕御前失仪,反而不美。” 皇帝哼了声:“那他千里迢迢来京城做什么?” 陆停舟如实回答:“老师想让他相看人家。” 皇帝怔了怔,猛然大笑。 “让他相看谁,”他想了想,忽地恍然,“难道是那个池六娘?” 第77章 朕给你赐婚 皇帝会这么想不足为奇。 昨晚陆停舟一行遇到段云开时,他正与池依依在一块儿。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很难不引人怀疑。 陆停舟不知林啸他们对皇帝说了什么,但看这位陛下眉飞色舞,不像一个君王,更像街头巷尾凑热闹的婆婆婶婶。 他微愣了下,摇头。 “不是,他俩只是碰巧遇上。” “是吗?”皇帝像是彻底来了兴致,追问道,“朕忽然想起,朕给池六娘下旨褒奖的时候,你好像挺高兴,怎么,你俩之前认识?” “点头之交罢了。”陆停舟道。 皇帝往案边靠了靠,笑眯眯道:“说来你也不小了,若有中意的姑娘,就早些成亲,朕给你赐婚。” 陆停舟面无表情:“臣只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呸了声:“这话你们人人都说,朕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陛下爱听,才有人爱说。” 陆停舟的回答堪称大不敬,皇帝盯了他半晌,一挥手:“滚滚滚,审你的案去,别让朕心烦。” 陆停舟走后,侍立在旁的太监李贵无声上前,为皇帝换了杯热茶。 “陛下,看了这么久折子,您也该歇歇了。” 皇帝靠在龙椅上,半闭着眼。 “李贵,你说陆停舟能查出些什么来呢?” 李贵欠身:“奴婢不懂审案,但陆少卿是陛下看中的人,他既然觉得有蹊跷,想必真的有蹊跷。” 皇帝叹了口气:“王渊之死若真是他人所为,朕只怕查到最后,拔出萝卜带出泥,整个朝堂都要动荡几分。” 李贵轻嘶一声:“陛下,有这么严重吗?” 皇帝笑了笑:“你以为谁能在大理寺安插眼线?又有谁能在短短几日将消息传去宣州?” 李贵想了想:“奴婢不知。” “朕倒是知道几个。”皇帝睁开眼,目中闪过一道冷意,“民间有句俗话,不瞎不聋,不做家翁,朕也想做个和和气气的家翁,可若有人非要蹦哒,朕也没有办法。” 陆停舟回到家中的时候,天已黑了。 院子里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 段云开四仰八叉瘫在他的竹躺椅上,手里抓着半只鸡。 陆停舟见状,对前来应门的管家宋伯道:“买醉鸡的钱,他给了吗?” 宋伯还未答话,段云开已嚷了起来。 “这可不是宋伯买的醉鸡,”他挥舞着鸡身道,“这是池六娘送给我的。” 陆停舟挑眉:“她送你醉鸡做什么?” “感谢我呗。”段云开嘴里含着鸡肉,口齿不清地说道,“昨晚我在虎跃岭救了她的伙计,可不得好好答谢我么。” 陆停舟笑了一声,接过宋伯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你连她摔下山都没拦住,还有脸收人家谢礼?” 段云开咽下鸡肉,不服气道:“我还救了六皇子一命。” 陆停舟嘴角一掀:“不然我向陛下请命,也给你颁个圣旨?” “不不不。”段云开把头摇成拨浪鼓,“我们段家家训,从我开始,三代以内只做学问,不入朝堂。” 陆停舟来到桌旁,看了眼盘中的鸡骨头:“你做了什么学问?除了打架就只会吃。” 段云开瞪他:“你再取笑我,我就把你那只也吃了。” 陆停舟转头看向宋伯:“还有一只?” 宋伯呵呵一笑:“是,池六娘让人送了两只醉鸡过来,说一只给郎君,一只给段公子。郎君那只正煨在灶上,我这就去拿。” “不必了。”陆停舟看看天色,“我要出去走走,回来再说。” 他进屋脱下官服,换了身便袍出了门。 段云开抹了抹嘴,冲他背影喊:“喂,你不怕我把你那只鸡也吃了?” 陆停舟走到门外的身影停下,他回头淡淡看他一眼:“你试试。” 段云开撇撇嘴,缩回脖子。 “不就是一只鸡吗?小气。” 同一时刻,池依依也盯着面前一只醉鸡。 多日不见的池弘光笑得温文尔雅,将装着醉鸡的盘子推到她手边。 “这是满庭芳的招牌菜,依依,你尝尝。” 他们此时正坐在满庭芳的店堂里。 这顿饭来自池弘光的邀请。 他没有订雅间,而是带着池依依在店堂里落坐。 池依依不用抬头就能察觉,周围不少视线落在自己这桌。 她心知肚明,这是池弘光有意为之。 半月之前,池弘光算计庶妹的消息在京里传了个遍,池弘光虽被她安抚住,但一向注重名声的他怎能不想办法挽回。 原本说好由池依依在满庭芳设宴给他赔礼,但池依依以绣坊生意繁忙为由一再拖延,眼下池弘光再也忍耐不住,主动找上了门。 池依依怀疑,池弘光是听说了皇帝给她颁旨,这才挑在傍晚的时候出现。 池依依想着晾了他这么多天,再拖下去恐他生疑,便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与他来到满庭芳。 池弘光亲手分了一只鸡腿,用筷子夹到池依依碗里。 “依依,多吃些,你都瘦了。” 池依依笑了笑,没有动筷。 “最近店里忙得不成样子,是有些食不知味。” “那你尝尝这个。”池弘光舀了一勺鱼籽蛋羹,“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玉珠站在池依依身后,出声道:“大郎,您记错了,咱们姑娘爱吃蛋羹不假,但她不喜鱼籽的腥味,您瞧,都快把她恶心吐了。” 池弘光面色一僵。 他斜了玉珠一眼,语气微冷:“知道你姑娘不喜欢还不早说?去叫伙计把菜换下,另做一盘好吃的来。” 池依依拦住他:“不必了,这一桌子菜已经够多了,我们本就吃不完,何必浪费。” 池弘光这才缓和了脸色。 “依依,等吃完饭,阿兄陪你去街上逛逛,”他温柔道,“这些年,阿兄忙着办差,你又忙着绣坊,我们兄妹俩已很久没一起上过街。我还记得雷姨娘在的时候,你缠着她去街上看烟火,雷姨娘走不开,只好让我陪你去,那天晚上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 “是吗?”池依依凝神思索一阵,摇了摇头,“那时我太小,都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她亲眼看到娘亲塞了一锭银子到池弘光手里,池弘光本是不乐意的,拿到银子才有了笑脸。 那个晚上,他买了一个糖人给她,其余好吃好玩的都被他拿回了自己屋子。 后来池依依每每忆及此事,念着那时的池弘光只是个半大孩子,忍不住嘴馋和贪玩实属正常,她却没有想过,有些人的自私生来就刻在骨子里,还小的时候就已初见端倪。 “既然阿兄想逛街,我们就去街上,”她站起身,“玉珠,让店家把没吃完的饭菜送到池府去。” 池弘光一怔:“这就走了?” 第78章 渣兄想代她进宫 池弘光原想在人前展示他和池依依兄妹情深,但见池依依兴致勃勃往外走,他想拦没把人拦住,只好跟了出去。 “依依,”他埋怨道,“阿兄还没动筷呢。” 池依依笑笑:“街上的食摊也有好吃的,阿兄若没带够银子,我这儿还有,不会让您饿着。” 后半句话略大声了些,落在附近的食客耳里,有人不屑地瞥了池弘光一眼。 瞧瞧,这就是传说中的池家大郎,吃个饭还要妹妹掏钱。 另一头,玉珠正让伙计将未动的饭菜装进食盒,送去池府。 “唉,这么多菜都没动,大郎实在太奢侈了。”玉珠一边付钱一边喃喃自语,“六娘的钱挣得也不容易,一顿饭就花掉十几两银子,点的还都是她不爱吃的。” 伙计竖起耳朵,听着小丫鬟的嘀咕,收拾的动作都变慢了些。 他以前认得玉珠,与她套着近乎道:“玉珠姑娘,你家大郎请你们吃饭,还要你们付钱啊?” 玉珠白他一眼,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声:“知道就行了,可不许拿出去乱讲。” 伙计连连点头:“您放心,我绝不往外乱讲。” 不乱讲,就说自己看到的总行了。 号称请客的是池大郎,最后付钱的是池六娘的丫鬟,这兄妹俩果然和传闻一样,做哥哥的指着妹妹占便宜。 池弘光追着池依依上了马车,一拍脑门:“店里的饭钱还没付呢。” 池依依笑道:“阿兄放心,有玉珠在,保管料理得妥妥当当。” 池弘光腼腆地笑了下:“说好我请你吃饭,怎么又让你破费。” 他生得一表人才,此时作出不好意思的情状,显得格外真诚。 池依依看着他,心中暗叹:所谓人面兽心,也不过如此了。 她浅浅笑道:“兄妹之间何必讲究这些虚礼,今日我请阿兄,明日阿兄再回请我就是。” 池弘光低下头,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怕是阿兄以后再请你,你也瞧不上了。” 池依依讶异道:“阿兄何出此言?” 池弘光叹息:“你救了六皇子,得了陛下青眼,后日还要去宫中赴宴,阿兄以后还要仰仗你提携才是。” 池依依唇边笑容一淡,露出几分不悦的神情。 她一言不发,掀起车帘去看窗外的景象。 淡淡的容色落在池弘光眼中,竟有几分不怒自威。 池弘光微微皱了皱眉。 以往他在池依依面前以退为进,总能得到池依依的安慰,今日却像一脚踢到了铁板,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难不成真是翅膀硬了,开始瞧不上他这个做兄长的了。 池弘光脑海里转着念头,嘴上却没闲着。 “依依,你怎么不说话?阿兄刚才哪里说得不对?若是得罪了你,还请见谅。” 他宛然一副委屈求全的模样,对着池依依低声下气。 池依依回眸望他一眼。 “我道阿兄怎么突然请我吃饭,原来是听我得了陛下褒奖,这才有空来找我。” 池弘光怔了怔:“这话从何说起?” “难道不是吗?”池依依下巴微扬,开始兴师问罪,“连着半月不见阿兄登门,今日一来就问我入宫之事,难道没有那份圣旨,我就不是你妹妹了吗?” 池弘光被她问得呆住。 他自诩长袖善舞,偏偏被池依依一通抢白,正要回嘴,就见池依依眼圈儿一红,滴下泪来。 “这、这……”他难得吃瘪,反驳的话憋在嘴里,有苦说不出。 天地良心,这半个月是他不想见池依依吗?分明是他每次派人到绣坊,都被池依依挡了回来。 他手头还有皇子府的差事要办,不能天天往绣坊跑,即便有空,他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矮池依依一头。 晴江绣坊生意火爆,万一被人撞见他总往那儿跑,旧的流言没散,又会冒出新的流言。 他完全能够想象那些人的嘴脸,他们定会在背后说他上竿子巴结他妹妹,更有甚者,还会把以前的流言当成真的。 若不是真的,从来不登绣坊门的池大郎,怎会突然跑得这么勤快,一定是因为心虚。 只要想到有人会这样冷嘲热讽,池弘光就更不想去绣坊露面。 他心里想着,街头的流言任它流传一阵也就没了,越是在意越容易落人口实。 池依依虽然拿走了公中的管理之权,一应起居花用却未短了他的,既然手头不缺银子,池弘光寻池依依的心思便淡了下来。 谁知池依依眼下倒打一耙,仿佛他找她是为了沾光似的。 他承认自己今日是有所求,但这也不是池依依数落他的理由。 “依依,有你这样说自家兄长的吗?”他沉下脸,“我只是因为你后日要去宫里赴宴,担心你不懂规矩,想以兄长的身份叮嘱一番。你这般蛮不讲理,哪里像一个大家闺秀,依我看,你后日就别进宫了,以免言行无状,冲撞了贵人。” 池依依抬袖拭了拭泪,唇边扬起一抹嘲意。 “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要我进宫参宴,阿兄不许我去,是要让我抗旨不成?” 她看着池弘光似笑非笑:“还是说,阿兄想代我去?” 池弘光脸色一变,显然被说中心事。 “你别胡说。”他疾声道,“圣旨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我怎能越俎代庖。” 除非池依依病了,或是…… 池依依哀婉一笑:“若我病了呢,或是遇到什么不测。” 她像是能听到他的心声,慢慢道:“我若不能出席,总要有人进宫谢赏,阿兄作为我唯一的亲人,可不就有机会了么?” 第79章 等着她被陆停舟羞辱 池弘光心头一跳,下意识避开池依依的目光。 他从未想过要她遭遇不测,不说三皇子仍惦记着她,单是晴江绣坊还指着她挣钱,他又怎么舍得拔了这棵摇钱树。 他只是太羡慕了。 他虽为三皇子的门客,这样的宫宴却轮不到他出席。 三皇子虽会带下人进宫,但他一来不想自降身份,不愿仅以仆从的名义跟随,二来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一众门客也会抢破了头,未见得能轮到他。 所以当他听说皇帝竟然颁旨给池依依,允她进宫观礼,池弘光再也想不到别的,急急忙忙来了绣坊。 他只想池依依托他一把,他是她的兄长,她不帮他还能帮谁。 他比池依依见过更多世面,在三皇子身边学了不少规矩,换他进宫,不但于池家脸上有光,更不怕进退失仪,得罪了皇帝。 他如此用心良苦,池依依竟然不领情。 不但不领情,还把他说成那等小人,仿佛他就盼着她不好似的。 他是这样的人吗? 池弘光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忍不住抓住池依依的肩膀。 “依依,阿兄一向待你不薄,这次进宫面圣,是我们池家飞黄腾达的好机会。你好好想想,你不过一介商贾,阿兄却是举人,以你的身份,陛下真会召见你吗?就算见了陛下的面,你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讨陛下欢心?你就不怕一朝不慎,反而连累了绣坊?” 他说到后来,语气变得越发急促,温文的面容透出几分狰狞,手下不觉用上了力气。 “啪”的一声,池依依打开他的手臂。 她推开他,冲出车帘,跳下马车。 池弘光冷不防被她推倒,还未起身,就听车外传来玉珠的惊呼。 “六娘,您怎么了?”玉珠喊道,“谁欺负您了?” 池弘光扶着腰爬起来,一把掀开车帘。 “依依!” 话刚出口,就见周围投来诸多视线。 马车停在酒楼附近,这个时辰正值饭点,满庭芳又是京城的老字号,来往的食客络绎不绝。 池弘光刚探出头,就被一众路人盯住。 他们瞧见池依依从马车中仓皇跳下,正在好奇,就见池弘光从车上露面。 有认得这对兄妹的,心里当即犯起了嘀咕。 都说池弘光待庶妹不好,眼下看来果然真有其事。 没见池六娘脸上还有泪痕吗? 刚才车厢里“啪”的一声,难不成是池弘光对妹妹动了手? 周围的视线有惊奇,有不屑,有怀疑,有嘲讽。 池弘光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路人眼中成了一个恶人。 他一把挥下车帘,咬牙冷静了一会儿。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下去把池依依劝回车上,一个是就此不欢而散,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犹豫着,想到后日的万寿宴,终究是野心压过了羞耻。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端着温润和煦的笑容,走下马车。 他来到池依依近前,柔声道:“依依,不是说好要一起逛街吗?怎么突然发脾气了?” 池依依往后退了退:“阿兄自己去,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池弘光竭力让自己显出一点愧疚的神情:“刚才是阿兄说错了话,阿兄向你道歉。” 池依依轻轻摇了摇头,单薄的身子在灯火下仿佛纸片般摇摇欲坠。 “阿兄想代我去万寿宴,恕我不敢答应。欺君之罪非同小可,还请阿兄收了这心思。”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一旁看热闹的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神情。 池弘光想出席万寿宴?还是顶他妹妹的名额? 他疯了吗?这样的要求也说得出口。 当下有人轻啐一声,与旁边的人道:“这池大郎真是利欲熏心,池六娘有这个哥哥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池弘光见路人对他指指点点,不由心头火起。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们兄妹说话,关你们何事!” 话音未落,就听“嗤”的一声轻笑,笑声中满含不屑与鄙夷。 池弘光恨恨瞪了过去。 只一眼,脸色遽变。 人群之中,一名青年长身玉立,双手抱臂,看着他和池依依,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池弘光认得他。 大理寺少卿陆停舟。 三皇子最讨厌的人之一。 池弘光常年作为三皇子的跟班,与陆停舟打过几回交道,每次都是铩羽而归。 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愿在这时候与他碰上。 他心里慌了一瞬,不知陆停舟几时来的,又在一旁听到多少。 如今京城的官员都知道,陆停舟主办宁州一案,深得圣心,上回遇刺受伤,皇帝还为了他在御书房大发雷霆。 倘若他把刚才之事说给皇帝知晓,自己就算能进宫也讨不了好处。 池弘光见到陆停舟,原本三分退意顿时化作九分。 他伸手去拉池依依:“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和我回马车上去。” 池依依避开他的手:“这里离绣坊不远,我自己回去,阿兄先回府。” 池弘光急了,正要强迫带她走,就听陆停舟的声音飘进耳朵。 “久闻池府兄友妹恭,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池弘光一僵,想当作没听到,然而陆停舟说完这句还不消停。 “池依依,你兄长要你上车,你跟他走就是了,还怕他吃了你不成。” 这话不冷不热,听在池弘光耳里,难免充满阴阳怪气。 他暗自深吸口气,提起笑容,转向陆停舟拱了拱手:“在下还道是谁,原来是陆少卿,失敬失敬。” 陆停舟没理他,走到两人跟前,上下扫了池依依一眼,开口:“你兄长向你讨要入宫的名额?” 池弘光一惊,不禁向池依依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瞎讲。 池依依沉眉敛目,朝陆停舟屈膝行了一礼:“陆少卿也来满庭芳吃饭?” 她对陆停舟的问题避而不答,池弘光松了口气。 他正要插话,就见陆停舟抬头望了望满庭芳的招牌,对池依依道:“怎么,池六娘想请我吃饭不成?” 池弘光愣住。 池依依似乎也呆了下,随即礼貌地笑了笑:“若陆少卿肯赏脸,六娘求之不得。” 这话显然是客套。 池弘光相信陆停舟不会答应。 陆停舟是什么人,朝廷高官,四品要员。 池依依不过区区一名商户,哪有资格与陆停舟平起平坐。 池弘光见陆停舟嘴角泛起熟悉的嘲讽,心知他接下来的话一定很难听。 他不想触霉头,更怀着一丝微妙的心思,巴不得池依依出丑,因此只是袖手旁观,等着她被陆停舟羞辱。 第80章 被羞辱的人竟然是他 “好啊。” 陆停舟点点头:“看在六皇子的份上,我给你个面子。” 池弘光怔住。 陆停舟这是答应了? 他堂堂一个大理寺少卿,想和他同桌吃饭的人数不胜数,他竟然答应和一个商贾、一个小小的女子同桌吃饭? 他有些混乱,茫然地看着这两人,心头涌上数不尽的疑问。 是了,陆停舟刚才说的是“看在六皇子的份上”。 池弘光来前打听过,昨日池依依搭救六皇子,在郊外遇到了陆停舟一行。 想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陆停舟才勉强答应了池依依的请求。 连皇帝都给池依依下了旨,陆停舟再怎么倨傲,也会给些面子。 池弘光的眼神在池依依和陆停舟之间转了转,没瞧出这两人有多熟稔。 他更加确信,陆停舟之所以答应池依依,是见他兄妹二人不和,故意给他难看。 谁叫他是三皇子门下呢,陆停舟这是看三皇子不顺眼,拿他出气。 池弘光想了一大堆,心里少了震惊,多了些不满和安慰。 不满的是,陆停舟竟当众让他没脸,安慰的是,池依依也没好到哪儿去,陆停舟不过是利用她来奚落自己罢了。 池弘光勉强笑了笑,对池依依道:“听到了吗,陆少卿答应和咱们吃饭,还不赶快去店里点菜。” 说着,他朝陆停舟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少卿,里面请。” 陆停舟瞥他一眼。 “我答应池六娘的邀请,有你什么事?” 池弘光脸上的笑容僵住。 好在他心思活络,迅速扯回神智。 “我是依依的兄长,我——” 他对上陆停舟的视线,不知不觉住了嘴。 陆停舟似笑非笑看着他,眼神懒洋洋的,却比生气更让人害怕。 池弘光讪讪笑了下:“陆少卿,可是有何不妥?” 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想和这个姓陆的打交道,连三皇子都没从他那儿讨得了好,何况自己一个门客。 他只是不想得罪陆停舟罢了。 “我吃饭的时候,最讨厌人多。”陆停舟道。 池弘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要再听不懂陆停舟的意思,就枉他在京城混了这些年。 陆停舟的意思很明白,他要他滚开。 池弘光暗自咬咬牙,仿佛听到周围的嘲笑声。 那些看热闹的家伙一定在想,他池弘光枉为三皇子门下,枉为池家家主,竟被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训得抬不起头来。 他也压根不想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看见众人鄙夷的视线。 池弘光暗暗捏了捏拳。 他转向池依依,挤出一丝笑:“依依,家里还有急事,阿兄就不陪你了,你好好招待陆少卿,莫怠慢了客人。” 说完,他不等池依依回答,转身大步上了马车。 “快走。” 他在车厢里急喝一声,令车夫赶紧驾着马车离开。 池弘光走后,门前看热闹的路人各自散去。 池依依瞧了眼陆停舟,抿唇轻笑:“陆少卿,这顿饭还要吃么?” 方才陆停舟可是把池弘光气了个半死,她一直忍着笑,直到这时才露出一点幸灾乐祸。 陆停舟扫过她的笑容:“你用过饭了?” 池依依还未答话,一旁的玉珠已嘴快地接话:“启禀陆少卿,大郎约我家姑娘来这儿吃饭,点的都是姑娘不喜欢的,还是咱们付的银子。” 她像上衙门告状似地,叽叽喳喳地说道:“满满一桌子菜,最后都送到池府去了,姑娘一口热乎的都没吃上。” 池依依轻咳一声,示意玉珠闭嘴。 这些话说给别人是给池弘光添堵,在陆停舟面前却是班门弄斧,上不得台面。 陆停舟见池依依露出一丝窘迫,有些好笑地扬扬嘴角。 “走,池六娘,我还你一只醉鸡。” 两人进了满庭芳,要了楼上一处雅间,各自落座。 池依依听他提起醉鸡,料想他已经回过金水巷,笑道:“陆少卿连日奔劳,今晚不在家里歇着,怎么有空到街上来?” “找你帮忙。”陆停舟道。 池依依讶异地看他一眼:“陆少卿请讲。” 陆停舟开门见山:“我听段云开说了你这些日子遇到的事,你能让关芙蓉乖乖听话,对吗?” 池依依没有立即回答。 她思忖片刻,慎重道:“我手上是有关芙蓉的把柄,但要看陆少卿想让她做什么。” 她顿了顿,担心陆停舟误会她搪塞,又道:“关芙蓉此人,没头脑,重小利,能用金钱收买,但她毕竟是官员夫人,若把她逼急了,她未必肯乖乖就范。” “她很快就不是了。”陆停舟道。 池依依讶然。 “是牛询?”她很快捕捉到一线灵光,“您这次去宣州查王渊,想必一并查了牛询,他犯了事,对吗?” 陆停舟看着她,不置可否:“你怎么不说他是因为虎贲营扰民受了牵连?” 池依依微微一笑。 “以前池弘光考科举,我跟着看了些律例,牛询手下的士兵侵扰村民,士兵当诛,牛询却不在场,只有驭下不严的罪过,顶多降职罚俸,还不到罢免的程度。” 陆停舟扬起唇角:“池弘光若有你一半聪明,也不会混到今天还只是个门客。” 池依依沉默了一下,苦笑:“我未必有他聪明,只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 她想起旧事,眼中失去些许神采,让她看上去有些黯淡。 陆停舟取过茶壶,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你不像妄自菲薄之人。” 池依依盯着面前的茶杯,无声笑了下。 “也许……心有不甘。” 上一世池弘光的手段也不算特别高明,但她偏偏中了招,只能说她还是太笨了。 陆停舟敲敲桌面。 “我讨厌我的盟友小看自己,”他漫不经心道,“那会显得我的眼光很差。” 池依依顿了顿,抬眼看向他,唇边露出一点真切的笑容:“看来陆少卿没说假话。” “嗯?”陆停舟偏偏脑袋。 池依依笑道:“您选我做盟友,是相信我真有本事。” 陆停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嘴角轻扬。 “没错。”他慢慢道,“所以你能证明我的眼光吗?池依依。” 第81章 果然瞒不过陆少卿 满庭芳的雅间很安静。 坐在里面几乎听不到外面的人声。 陆停舟的嗓音像夜风拂过池依依耳畔,深沉而又轻柔。 他不是以命令的姿态,而是像和老友闲话家常似的,慢条斯理道来。 池依依笑了。 “今日陆少卿才送了我一份大礼,所谓礼尚往来,陆少卿想要什么,我定然为您争取。” 陆停舟往椅背上靠了靠:“这下不说拼死达成了?” 仅仅半个月前,这姑娘还对他信誓旦旦,声称他有什么要她做的,她定会拼死达成。 果然,商人的话不能全信。 池依依坦然笑了笑,没有半点被嘲讽的尴尬。 “我就算说了,陆少卿也不会信,不如少说多做,天长日久,自见人心。” 她已摸清陆停舟的脾气,这位听不得无端的好话,嘴上说得越甜,越让他瞧不上。 陆停舟果然露出满意的神情。 “我要关芙蓉找到牛询与人往来的文书放在何处,包括机关和暗格。” 池依依皱了皱眉:“您要关芙蓉偷信?她恐怕不会答应。” 关芙蓉与牛询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芙蓉再蠢也明白其中利害,不会轻易点头。 万一弄巧成拙,她将消息泄露给牛询,反而会引起对方警惕。 陆停舟笑笑:“不用她偷信,只要抓捕牛询的时候,她把我的人带去藏文书的地方就行。” 以往太多次办案的经验证明,被抓的官员不会乖乖认命,前院还在抓人,后院已有心腹忙着销毁证据。 陆停舟不想让牛询的案子出一点岔子,他要将所有证据全部捏在手里。 池依依想了想:“我可以试试,但光是银钱收买不够,得再许她一些好处。” 陆停舟道:“牛询一旦定罪,她作为新妇可以不受牵连,她与牛询既无子嗣,大可和离回家,另觅良缘。” 池依依轻轻颔首:“这样的结果应该能打动她。她嫁给牛询也非两情相悦,牛询待她并不好,至今未将管家之权交她手中,平日还靠她用嫁妆贴补夫家,关芙蓉定然心中有怨。还有她那个青梅竹马……” 上次关芙蓉被池依依威胁后,池依依特意让人盯着牛府在郊外的庄子。 关芙蓉的青梅竹马一家依旧在庄子上干活,可见她狠不下心把旧情人赶走。 她明知池依依捏着她的把柄,还将此事一拖再拖,说旧情难忘也好,魄力不够也罢,总归是个好摆弄的。 这种人心思浅,耳根软,只要拿到她的痛处,她就会六神无主,乖乖听话。 池依依将自己的分析向陆停舟一一道来,说完以后,只见陆停舟望着她,嘴角要翘不翘,像是觉得十分有趣。 “这些内宅之事,你倒是懂得不少。”他夸奖道。 池依依耳根一热。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把人家夫妻间的不和与外面的私情讲得头头是道,难怪陆停舟会调侃。 “陆少卿听我说了这会儿话,想必饿了,”她转头吩咐玉珠,“去叫伙计上菜。” 热腾腾的菜肴很快就到。 池依依扫了眼,发现端上来的都是自己爱吃的。 这当然不是陆停舟的主意。 点菜的人是玉珠。 她瞧了眼玉珠:“怎不问问陆少卿的口味?” 玉珠笑道:“我问过了,陆少卿说怎样都好。” 既然怎样都好,当然是可着自家姑娘来。 池依依默了一瞬,为玉珠的实诚感到无奈:“你也去外面用饭。” 她吃饭的时候不要人伺候,玉珠笑眯眯应了声,去外头给自己单叫了一桌。 玉珠一走,屋里只剩下池依依和陆停舟两人。 池依依不是头一回与陆停舟独处,没什么羞赧的心思,大大方方将一盘醉鸡放到陆停舟面前。 “这是您爱吃的,请自便。” 陆停舟没有动筷:“听说今晚池弘光也点了这个。” 池依依微微一滞,立刻摇头:“不是我请的。” 陆停舟哼了声:“付钱的人还是你。” 池依依哭笑不得:“陆少卿若不想看到它,我这就把它撤走。” 她伸手去端那盘醉鸡,冷不防一双筷子伸过来,在她手背轻轻一敲:“放下。” 陆停舟慢悠悠地,单手撑着脸颊,淡淡道:“下次付钱也不许。” 池依依拿他简直没有办法。 这人执拗起来,比哭闹的三岁小孩儿还幼稚。 她懒得与他计较,脾气很好地哄道:“池弘光今晚丢了脸,怕是不会再有下次了。” 陆停舟懒懒抬眼:“你还打算与他周旋多久?” 池依依坐回自己的位子,沉吟片刻:“想必您也猜到了,今晚我当街让池弘光没脸,他回头定会对我更加不满。” 陆停舟“嗯”了声:“为何这么做?” 池依依不像意气用事之人,她这么做必有她的目的。 池依依笑道:“不瞒陆少卿,我的目的从来不是让池弘光分家。” 陆停舟了然:“你想置他于死地。” 池依依诧异地看他一眼,轻应了声:“陆少卿放心,我不想给这种人陪葬,所以违反律例的事我不会做。” 她像是开玩笑似地,又笑了下,说道:“我也不想被人抓到大理寺,变成陆少卿的犯人。” 陆停舟挑眉:“你若犯事,先抓你的是府衙。” 池依依失笑:“京兆尹夫人是我店里的常客,我也不想给京兆尹添麻烦。” “所以你要激怒池弘光,让他主动栽进你的陷阱?”陆停舟低笑了声,“很聪明,也很绝情。” 池依依没有在意他的评价。 她给自己舀了一小碗鱼片粥,用勺子轻轻搅了搅,轻声道:“原本我的计划还要等上一些日子,今日托您的福,让我得了陛下那道圣旨,我打算把有些事提前办了。” 陆停舟点头:“比如?” 池依依笑道:“第一件事,就是给绣坊找个最大的靠山。” “你不是一直在找么?”陆停舟道,“烈国公,宁安县主,还有我,我们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池依依目光闪了闪,抱歉地笑了笑。 “陆少卿要这么说我没法否认,但请您相信,我对你们绝无恶意。” “我说过我不在乎被利用,”陆停舟道,“何况我看得出,你想要的靠山从来不是我们。” 池依依顿住。 她慢慢笑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陆少卿,”她看向他,温温柔柔道,“所以陆少卿才帮我求了那道圣旨,对吗?” 第82章 你不想说就算了 天底下没有谁的权力比皇帝更大。 即使三皇子到了皇帝面前,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所以池依依从一开始,就想要在皇帝面前露脸。 她在国公府展现的绣技也好,在京城为绣坊宣扬的名头也罢,都是为了让自家名气上达天听。 而这一天由于陆停舟的推波助澜,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 陆停舟听了她的话,笑了下。 “陛下赏罚分明,你若没捡到六皇子,谁说话也没用。” 池依依目光微动,笑了起来:“所以陆少卿还是帮我说了好话,对吗?” “我只是在陛下问起的时候,如实上报而已。”陆停舟道,“多亏你的提议,六皇子在白头村用了药,才能及时醒来,还有你的马车,六皇子说车身很稳,让他回城路上睡得很舒服。” 池依依惊讶:“六皇子亲口说的?” 陆停舟点头:“他让我问你,你的马车不像京城所造,买自何处,可否引荐?” 池依依这下是真的感到意外了。 “六皇子竟对马车感兴趣?他说得没错,那辆马车是我前年途经北边临县时,在当地车马行买的。” “你把车马行的名字告诉我,算了,”陆停舟改口,“等你日后见了他,亲自告诉他便是。” 他眉眼微垂,神情中透着不耐烦,仿佛懒得替她传话。 池依依却心中一动。 陆停舟分明是有意给她搭桥,让她有了与六皇子接触的机会。 六皇子只是个少年,听上去也不像有什么坏心思,池依依若能与这样的贵人结识,对她日后亦有好处。 “多谢陆少卿。”她感激道。 陆停舟不置可否:“你此次入宫,未见得有机会面圣,你想借皇帝撑腰,怕是不能如愿。” 池依依笑了:“不敢奢望陛下为我撑腰,但我有了这个荣耀,以后要找朝廷办事就容易多了。” “找朝廷?”陆停舟抬眼,“你又想做什么?” 池依依歪歪脑袋,难得有些俏皮的样子。 “等我办成以后,再向陆少卿禀报。” 她笑容明媚,在灯火下显得格外耀眼。 陆停舟没什么表情,径自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慢慢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专心,仿佛发生天大的事也不会打扰到他。 他吃到满意的菜色时,眉心会不自觉地轻动一下,若那道菜不合他口味,他表面不动声色,却会随意嚼嚼很快下咽。 池依依看着他,忽然觉得饥肠辘辘。 她端起自己那碗鱼片粥,小口小口送进嘴里。 筷匙碰撞碗沿发出轻响,雅间里无人说话,气氛静谧而安然。 池依依吃了一小碗粥,每道菜夹了两筷就不再动了。 陆停舟忽然开口:“你属鸟吗?” 池依依擦拭嘴角的动作一顿,抬起一双澄澈的眼眸茫然地看他。 陆停舟朝她碗里抬抬下巴:“你每顿就吃这点儿?” 她的饭量连个小孩儿也不如,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池依依放下手帕,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我脾胃虚弱,晚上吃多了不易克化。” 前些年她一心扑在绣坊上,忙的时候废寝忘食,有时为了想出与别家不同的新品,把自己关在屋里潜心钻研,接连数日晨昏颠倒也是有的。 天长日久伤了底子,直到这两年才开始精心调养。 陆停舟微哂一声,倒是没说什么讽刺的话。 “既然吃好了,我还有话问你。” 池依依点头:“陆少卿请讲。” “你抓的那个道士和三皇子什么关系?”陆停舟问。 昨晚接二连三发生状况,池依依一直没机会向他解释,闻言当即坐直,如实道:“道士名叫广玄子,是个江湖骗子,最擅长摆弄机关招摇撞骗。” 陆停舟“嗯”了声:“和京兆尹查到的倒是一样。” 池依依朝紧闭的房门看了眼,轻声道:“这等恶人犯案数起,早该绳之以法,但三皇子却包庇了他。” “他替三皇子做了什么?”陆停舟问。 “一块石头,”池依依道,“三皇子打算在万寿节献给陛下作为寿礼。” “石头?”陆停舟嘴角一弯,笑容玩味,“既能作为寿礼,想必是个祥瑞。” 池依依被他似嘲非嘲的语气逗笑:“陆少卿明察秋毫,您猜得没错,那块石头上有‘圣世千秋’四个字,三皇子声称这是他在京郊狩猎的时候,自深山中得来。” “果然是个很大的祥瑞。”陆停舟懒懒道。 圣世千秋,这是每个君王心心念念的功绩,当今圣上也不例外。 倘若这四个字真是天生天成,足以让史官载入史册,把它当成上天对皇帝的嘉奖。 可世上的祥瑞又有几个不是世人穿凿附会,牵强而成? 陆停舟对此不以为然,池依依更是知道其中关窍。 她笑了笑,说道:“那四个字看似风蚀而成,却是广玄子用了一种秘法,将蜂蜜涂在早已画好的纹路上,又找来一窝特别的蚂蚁,这些蚂蚁食了蜂蜜会吐出酸液,那些酸液能将石头腐蚀,要不了多久,它们爬过的地方就会剥落,隐去画过的痕迹,瞧着就如天生一般。” 陆停舟沉吟:“这法子倒很精妙。” 若非池依依道破机关,谁能想到所谓神迹是一群蚂蚁所为。 他屈指点了点桌面,眼中泛起一丝怀疑。 “三皇子如此作为,一旦被人揭穿就是欺君之罪,所以他才要将广玄子灭口。这等大事就连牛询也未必知晓,你又从何得知?” 池依依沉默了一下。 她知道一旦说出此事,陆停舟定会追问到底,但若不把广玄子的手段讲清楚,又怕对方不肯轻信。 她掩饰地笑了下:“也许是老天看不惯三皇子欺君,才让我无意中得知了内情。陆少卿若是不信,我可以带您去见广玄子,您听了他亲口供述,就知我所言非虚。” 陆停舟意味深长看着她:“第二回了,池依依。” 池依依眼睫微微一颤。 她明白他的意思。 上一回她拿出了王渊和李宽的名单,这一回更是道出三皇子假造祥瑞,这些事情一个比一个机密,以她的身份压根不可能知晓。 “陆少卿说过,您不会逼我说出我的秘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隐瞒的事情永远不会伤害到您。” 她言辞诚恳,目光真挚,甚至有些求饶的意味。 陆停舟定定看她一眼,屈肘半靠在椅子上。 “你怕什么,”他漫不经心道,“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不想说就算了。” 第83章 他才没关心她 陆停舟说完那句话,池依依并没感觉到轻松。 恰恰相反,方才还算热络的气氛仿佛一下子冷淡了许多。 这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握着已经凉了的茶杯,手指抚过杯沿。 “我听说,世上有些案子是冤鬼索命,陆少卿在大理寺任职,可见过这样的鬼?”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陆停舟挑了挑眉:“没见过。” 池依依盯着杯里的茶水:“那陆少卿相信鬼神吗?” “不信。”陆停舟的回答比池依依想象中还要坚决。 池依依抬眼,只见他的神情比刚才更冷。 她微怔了下,直觉他不喜欢这样的话题,但还是问了下去:“为何?” 陆停舟像是觉得她的问题十分可笑,脸上露出明明白白的嘲讽。 “鬼神之说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之语。” 若世上真有鬼神,六盘村的村民早该给他托梦,让他知道杀人凶手是谁。 这些年他经手的每一桩案子,无论传得多么扑朔迷离,最后都证明是有人故意为之,和鬼神没有丝毫关系。 “你难道想说,你知道的那些都是鬼神告诉你的?”他轻笑,笑容愈发冷淡。 他可以接受她避而不谈,却不想听她胡诌一个理由。 他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女子,不免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她。 池依依闭唇不语。 她不傻,看得出自己一再触了陆停舟的霉头。 他果然不信怪力乱神之事。 她心中喟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 “我与陆少卿一样,也不信鬼神,但我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恶人必将得到惩罚。” 正如上一世,她忍辱负重,终于寻到陆停舟,借他的手报了仇,而这一世,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前进,她与他早早成了盟友,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安心的呢。 陆停舟皱了皱眉。 池依依这话不像言不由衷,他放下疑惑,问道:“你想让三皇子得到惩罚,所以你抓了广玄子,想让他为你作证?” 他语气微沉:“你若抱着这样的打算进宫,我劝你收了这心思。” 池依依若在万寿宴上捅出祥瑞的真相,且不说三皇子能不能把罪名推给旁人,单是破坏了万寿宴,她就吃不了兜着走。 区区一个广玄子撼动不了三皇子的根基,只怕事情还未水落石出,池依依就先死在三皇子手上。 他的警告不只是警告,倘若池依依一意孤行,他能让她进宫赴宴,也能让她入不了宫门。 池依依面对他冷凝的眼神,非但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轻轻笑了。 她笑容舒展,像一朵白昙,悠然绽放在橙黄的灯火下。 “陆少卿不用担心,我没那么莽撞,”她缓缓道,“我只打算把广玄子藏起来,等他日时机合适,再让他出面作证。” 她上一世就领教过三皇子的凶残,对付这样一个敌人,没有十足把握,她绝不会贸然涉险。 这也是她重生以来,对池弘光施以利诱,利用他避开三皇子的原因。 她还不想这么快对上三皇子,更不想还没伤到敌人,就先把自己葬送。 陆停舟闻言,面上的冷色淡了些。 “不愧是享誉京城的池六娘,”他懒懒道,“是我小瞧你了。” 池依依忍着笑,摇了摇头:“陆少卿是关心盟友,这般好意我怎能不知。“ 陆停舟轻哼了声,扔出一锭银子在桌上。 “走,池东家。” 他结了账,与池依依主仆出了满庭芳。 “明日礼部会派人到绣坊教你礼仪,你就别乱跑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玉珠好奇:“六娘,我怎么瞧着陆少卿有些不高兴?” 池依依轻笑:“没有的事,你看错了。” 这一晚过得平平静静。 到了第二天,礼部果然派了人来。 除了池依依,玉珠作为她的贴身丫鬟,由于要陪她进宫,也一并跟着学习宫中的礼仪。 池依依跪坐在垫子上,看着小丫鬟在前面来来回回练习走路的姿势,忍不住想笑。 池弘光若看到这一幕,怕是又会气得七窍生烟。 他一心想进宫赴宴,却连个小丫鬟都比不上。 “时辰到,池六娘请起。” 指导礼仪的教习官敲了声磬,让她起身。 “你刚才做得极好,明日入宫照此坐立,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也不会出错。” 教习官是个白胡子老者,看池依依的神情充满赞赏。 如此聪慧,又沉得住气,难怪礼部侍郎会派他过来。 教这样的小娘子倒是不用费神,还有意外之喜。 他离去前,接过池依依亲手送上的荷包,只听这位池东家道:“您老今日辛苦,这是我们绣坊新出的荷包,取松鹤呈祥之意,还请笑纳。” 荷包绣工精美,里面更是鼓囊囊的。 老教习官呵呵一笑:“池六娘客气。” 他左右瞧了眼,又道:“明日宫中除了筵席,还会让大伙儿舞文弄墨,骑马射箭,池六娘若有拿手的本事,不妨提前准备准备,到了那边不必拘谨,陛下是个豪迈的性子,你们玩得越是痛快,他越是欢喜。” 他这把年纪,倒不图荷包里的银子,但教习官是个清闲之职,俸禄不高,家里总是勤俭着过日子。 晴江绣坊绣品出众,价钱也不菲,他家老妻每次到了绣坊门口都舍不得进去。 偏生他的俸禄又悉数上缴,便想为老妻买些什么也没有闲钱。 这下得池依依送了个荷包,老教习官乐得眉弯眼笑,当即把入宫与人打交道的各种诀窍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他在礼部阅人无数,看得出这位池六娘不是张狂之人,既如此,他乐得提点两句,反正也不是什么机密,权当结个善缘。 池依依听他提点了不少,再三言谢地送他出了门。 一转眼,一日的光景倏忽而过。 万寿宴这天终于到了。 第84章 我家主子要见你 一大早起来,池依依便被琴掌柜拉到镜前,忙前忙后地打扮了一通。 琴掌柜边给她上妆边念叨:“上次去国公府,东家不让我给您刻意打扮,今儿是进宫面圣,可得隆重些才好。” 她用青黛为池依依仔细描了眉,用海棠花制的口脂轻轻匀在她唇间。 “东家眉眼生得好,肤色又匀净,不用另外敷粉,这海棠花的颜色衬您正好。” 她退后两步,打量池依依的妆容,满意地笑道:“今日宫里有不少青年俊杰,他们见了东家,准保移不开眼。” 池依依早已习惯她争妍斗奇的性子,闻言只笑了笑,伸手让玉珠为自己套上一对玛瑙珠串。 锦红色的珠串柔润细腻,衬着她耳间一对同色坠子,更显肤色莹白,容貌昳丽。 池依依将随身所带之物检查了一番,从镜前起身:“琴掌柜,今天万寿节,店里人多眼杂,我和玉珠都不在家,还要你多多费心,带伙计们守好铺子。” 前晚池弘光与她不欢而散,直至今日皆未出现。 她想他是害怕别人知道了他的打算,这才暂时偃旗息鼓,但池弘光被她当街拂了脸面,定不会善罢甘休。 对于这位道貌岸然的兄长,她从不敢掉以轻心。 琴掌柜听了她的吩咐,点头应声:“东家您放心,店里有我们在,无论谁来捣乱,定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池依依笑笑,带着玉珠出了门,驱车前往皇城。 两人在皇城门口验过身份,一路通行无阻来到宫城。 到了宫城门前就不能再往里驾车了。 主仆二人下了马车,跟着一名引路的小太监往里步行。 此时周围已陆续来了不少官员和家眷,池依依稍一环视,没瞧见一个熟人,暗地里向玉珠递了个眼色。 玉珠会意,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金锞子,偷偷塞到小太监手里。 “有劳公公给我们带路,我和我家六娘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请公公多多提点,免得冲撞了贵人。” 玉珠与小太监年纪相仿,说起话来清脆爽快,十分讨喜。 小太监不露声色瞧了眼手里的金锞子。 时下宫里宫外的贵人都会用金银锞子赏人,他年纪小、身份低,寻常都是看着上面的掌事太监得赏,轮到自己的时候,金锞子是不指望了,能得些散碎银钱就谢天谢地。 玉珠给的这只金锞子是实心的,小太监悄悄捏了捏,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么一小只足有一两重,比宫里赏的还实沉。 小太监一抖手,将拂尘搭在肘间,顺势把金锞子收入袖袋。 “好说,”他的态度更是真诚,“两位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就是。” 玉珠与池依依对视一眼,脆声问道:“我家六娘与宁安县主相熟,方才进来时没瞧见县主的车驾,不知县主到了吗?” 小太监笑道:“你问的倒是巧了,我干爹刚去北门接了县主,她比你们早一刻进来,此时应当过了留仙亭,正往紫寰殿去。” 池依依昨日经礼部教习官指点,心知今日入宫之人分三六九等,宫宴开始之前,品级高的在紫寰殿歇脚,品级低的则在西侧的临云轩等候。 她轻声问:“宁安县主在宫外对我多有提点,我一直没找到机会拜谢,一会儿过去的时候,我能先往紫寰殿拜见吗?” 她来前就想好了,今日进宫得尽量离熟人近些,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虽识得一些官眷,但她们都是她店里的客人,论交情远不如宁安县主深厚,别人的身份更没宁安县主好使。 池依依想得通透,该仗人势的时候就得倚仗,毕竟这是宫里,多长个心眼不是坏事。 小太监踌躇了一下:“按理说,紫寰殿都是四品以上的贵人,若想求见,需得提前通传。” “您能帮咱们通传一声么?”玉珠眼巴巴地瞅着他,“您的干爹既然能迎接县主,您在紫寰殿想必也能说得上话。” “这……”小太监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 他被派来接引池依依,对这位池六娘的来历早有耳闻,她虽是平民,却得了陛下圣旨,破格允许她入宫赴宴,对于这样一位特殊的客人,傻子才会怠慢。 像这等宾客之间互相拜会之事,以往并不少见,不过是看谁能找到人通传罢了。 他既然拿了池依依的好处,免不了随手帮衬一二。 池依依见他应下,笑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被她的笑容晃得一花,不自在地挠挠头。 他年纪小又是太监,对女色自然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这池六娘生得实在好看,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同大热天让人饮下一碗沁凉的蜜水,心里格外舒坦。 他拍拍胸膛:“有我干爹在,保管让你们见到县主。” 话音刚落,就见前方一个宫女快步而来。 宫女经过池依依身旁,突然停步,转头打量她几眼。 “你可是池氏六娘?” “正是,”池依依点头,“不知您是——” “是就对了,”宫女道,“我家主子要见你,你随我来。” 她的语气透着几分高傲,可见她的主子绝非寻常宫人。 池依依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微讶:“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您的主子是哪位?为何要见我?” 宫女削尖的下巴往上一扬:“我是翠微宫的寒香,我家主子是梅贵妃,至于她为何要见你,你去了便知。” 梅贵妃? 池依依面色不变,心头却是一跳。 早在听到“翠微宫”三字时,她就猜到来人的主子是谁。 梅贵妃。 三皇子之母。 从潜邸时就跟着今上,在后宫势力颇深。 可以说,三皇子如此自大骄横,与他这位母妃脱不了干系。 池依依想到三皇子,眼底闪过一抹暗影。 她看了眼小太监,见他轻轻点了点头,像是确认寒香的身份不假。 她轻笑了笑,对寒香道:“贵妃娘娘召见,民女焉敢不从,只是我与宁安县主有约,需得先去紫寰殿拜见。寒香姑娘可否等我一等?待我见过县主,再随您去翠微宫。” 寒香哼了声:“娘娘只说要见你,可没说还要等你。” 这话就是不愿等的意思了。 第85章 梅贵妃为何召见她 池依依略作沉吟,见寒香紧紧盯着自己,仿佛她只要再拒绝,就会使出强硬手段。 她笑了笑,转向小太监:“还请公公替我向宁安县主捎个口信,就说我先去向贵妃娘娘请安,再到紫寰殿拜见县主。” 小太监原还担心她一意孤行,和翠微宫的人起了冲突不好收场,见她如此乖觉,登时松了口气,应道:“池六娘放心,我定替您把话带到。” 池依依向他点点头,对寒香道:“寒香姑娘,还请带路。” 寒香睨她一眼,转过身:“自己跟上。” 翠微宫位于宫城东南方向,边上就是御花园,足见梅贵妃颇受圣宠。 池依依跟着寒香穿过御花园,见这一带占地极广,亭台楼榭,水泊平湖,一眼竟似望不到边。 园中各处饰以红绸彩缎,花红柳绿间置着棋台书案,平湖沿岸更以栅栏围上,划出几块空地充作射场、跑马场与戏台,瞧上去似为临时搭建。 池依依心下了然,这一带必是宴后游乐之所。 她暗中记下沿途标记,与寒香步行了小半个时辰,来到梅贵妃所居的翠微宫。 走完这段长路,她大概明白寒香为何不给她好脸色。 宫里非皇帝特许不得骑马乘车,品级高的妃嫔出行尚有肩舆可乘,像寒香这样的宫女却只能靠双脚走动。 她被打发到宫门处找人,还得原路返回,可不累得够呛么。 她不敢违抗主子,自然只能将一肚子火发泄在池依依身上。 池依依想到这点不禁好奇,梅贵妃大老远把她匆忙叫来,究竟想做什么。 她站在殿门前,听得守门宫人入内禀报。 不大工夫,宫人出来唤她进殿,却只许她一人进去,让玉珠留在外面。 池依依对玉珠使了个稍安毋躁的眼神,跟着宫人来到殿中,眼观鼻鼻观心,朝上座跪身行礼。 “民女池依依,恭请贵妃娘娘千岁金安。” 一语道毕,殿里落针可闻。 四周浮动着沉香的气味,大殿像沉在长满藻叶的深水中一般,静得有些凝滞。 过了一阵,上座传来轻微动静。 一个清贵女声道:“免礼。” 这个声音带着岁月的痕迹,语气中不乏骄矜之意。 池依依依言起身,照旧双目微垂,恭谨守礼。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上座之人道。 池依依这才缓缓抬脸,看向对方。 梅贵妃年纪已不轻,因保养得宜,瞧上去如同三十余岁的妇人。 她发髻高耸,鬓上插着九株錾牡丹纹金钗。 宫中只有皇后能插十二株钗,但皇后早逝,梅贵妃插九株钗便代表宫妃最高的品级。 她一身孔雀蓝的锦缎宫装,肘间垂着一条沉碧色的披帛,这身打扮并不鲜艳,反而透出几分偏冷的沉郁。 ——或许是因为她的眉眼。 池依依心想,三皇子的容貌有七成像他的母亲,就连眉间的睥睨也与梅贵妃如出一辙。 这对母子看人的目光都带着尖刻的意味,这让池依依忍不住怀疑,他们在皇帝面前也敢这样吗? 还是说在他们眼里,除了皇帝,别人都不算人? 正想着,就见梅贵妃露出一个笑容。 她的嘴角原本微微下垂,笑起来的时候,倒是比不笑时宽和多了。 “本宫听人说,民间有个女子救了六殿下,后来一问才知,竟是晴江绣坊的池六娘。” 她笑着朝旁道:“你们瞧,果然是个灵秀的好姑娘。” “是啊,”一旁有人附和,“以前常听人说,晴江绣坊的东家绣技过人,今日一看,模样生得也俊,果然名不虚传。” 池依依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右侧下方坐着几名妇人,个个身着命妇装扮。 梅贵妃笑道:“模样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心善。” 她说着,笑容一收,幽幽长叹:“六殿下年未弱冠便出宫开府,他一个小孩子家,府里的人哪会尽心。想当年他母亲在时,与我最是交好,可惜天不假年,他母亲早早撒手人寰,我瞧着这孩子孤零零地长大,实在为他心疼。” 一位命妇道:“娘娘才最心善,听说当年您想把六殿下接到翠微宫抚养,是陛下担心您要照顾三殿下抽不开身,这才没有答应。” 梅贵妃苦笑:“是啊,铮儿自小体弱,我这做娘的不能不管,只是可惜了六殿下,打小没个贴心人照应,才会养成那样的性子。” 她口中的铮儿正是三皇子元铮。 “说句不该说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另一位命妇出声安慰,“陛下让六殿下早早出宫立府,何尝不是想磨炼他自立。” 梅贵妃翘翘嘴角,笑道:“你们看我,一提往事就忍不住唠叨,却是把人家小娘子晾在一旁。” 她看向池依依,语气温和:“你兄长为铮儿做事,我常听铮儿夸你聪慧过人,心灵手巧,今日一见,倒是很合我眼缘。” 池依依目光微动,梅贵妃前半句提到池弘光,后头应该接着夸池弘光才是,怎么突然转到她头上? 这话听着实在有些古怪。 却见那几位命妇也是难掩诧异,露出微妙的神情。 她们平日与梅贵妃走得近,知道她向来眼高于顶,方才还在奇怪,梅贵妃为何会召见一个民女,现在听她话中之意,似乎是三皇子看上了这个池六娘。 不过皇子与民女怎能相配,以梅贵妃的性子,绝不会撮合这两人,那她为何表现出一副中意的模样? 命妇们各怀心思,谁都没有接话,个个拿眼瞧着池依依,看她如何回应。 池依依虽不像她们一样了解梅贵妃,但仅是一个三皇子就足以引起她的警惕。 她敛目肃容,淡声道:“贵妃娘娘过誉了,民女只会些养家糊口的本事,不值如此夸奖。” 梅贵妃微笑着看她:“晴江绣坊可不是养家糊口的买卖,如今你名声大噪,就连宫里也能听到你的名字。” 池依依心中一凛,忍不住暗自冷笑。 果然,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晴江绣坊。 上一世她的绣坊被池弘光夺去献给三皇子,三皇子自然不会亲自打理,难道是交给了他的母妃? 据她所知,梅贵妃娘家有不少人在外经营,替三皇子积累了不少产业。 她略想了想,缓声应道:“其实这也不算民女的本事。” “哦?”梅贵妃话音微扬,朝前倾身,“不是你的本事,又是谁的?” 池依依唇边绽出一抹温婉笑意,柔声道:“绣坊能有今日盛景,全赖陛下圣明。自陛下临朝数十载,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我一小小商户方能以刺绣为业,在京城安身立命。” 她这话说完,不只陪坐在旁的几位命妇,就连梅贵妃也怔了怔。 这话说的,简直教人没法反驳。 难不成要指责池依依说的不对? 当然不行。 池依依口口声声称颂皇帝,敢说她的不对,这是不要命了么? 第86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梅贵妃沉了脸。 她在后宫浸淫多年,哪里听不出池依依是有意搪塞。 她笑了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自然是陛下治国有方。不过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操持偌大产业想必十分辛苦,就没想过找人分担吗?” 这话几乎是明示了。 若非看在晴江绣坊的份上,她哪里容得一个小丫头再三挑衅她的权威。 她今日早早唤她过来,本想让她主动松口,将绣坊献予梅家,这样她就不必落人口实。 但这池六娘滑不留手,竟妄想拿陛下作挡箭牌,实在不识抬举。 她盯着池依依,久居上位的气势一出,若是寻常姑娘家,早就被她吓破了胆。 然而池依依只是盈盈一笑,从容回道:“做生意哪有不辛苦的,久了也就习惯了。何况市司衙门对咱们商户一向照顾,便是遇到什么麻烦,只要找朝廷做主,事情总归能解决。” 一旁有位年长的命妇开口:“池东家还是人太年轻,经的事少,不知这世上有些事情,没有靠山可不成。” 她最先听出梅贵妃的话外之音,此时帮腔,不过是为了向梅贵妃示好。 池依依转眸看她一眼,笑道:“盛世有明君,朝廷就是我等商户的靠山。” “你这丫头怎么还不明白,”年长命妇道,“有些事也不能总是麻烦朝廷。” “可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就有违陛下的旨意么?”池依依佯作不解,“这位夫人不让我们找朝廷,难道是想让我们找权贵之家合营?那可万万不成。” 年长命妇还想说话,被梅贵妃抬手止住。 梅贵妃望着池依依,脸色冷淡:“看来池六娘对经营一道颇有心得,不妨说说你的高见。” 池依依正容:“启禀娘娘与各位夫人,早年间民间曾有生意人家被地痞流氓骚扰,不得不投到权贵门下以求庇护,但自此以后,时常发生官夺民利之事,后来陛下颁布法令,官员除非自家亲戚本就经商,否则不得将外姓者的产业纳入自家门下,从此仗势欺人之事才少了许多。” 她看向众人,腼腆地笑笑:“娘娘身居高位,各位夫人又是官眷,对朝廷法令想必熟记于心,民女班门弄斧,让各位见笑了。” 梅贵妃冷冷望着她,微垂的嘴角往下撇了撇:“池六娘不愧心思灵慧,就连朝廷法令也如此清楚。” “娘娘过奖,”池依依道,“陛下的法令一经颁布,市井之间奔走相告,京城的店铺就没有不知没有不晓的。” 梅贵妃笑了声,没再说话。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年长命妇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小娘子还是太过天真,等你再长些年纪,就知人心险恶,得多为自己打算。” 说到这儿,她又觉得刚才那话像在讽刺梅贵妃似的,略顿了顿,改口又道:“贵妃娘娘今日召你来翠微宫,你就没什么想对娘娘说的吗?” 池依依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眸看她,像是有些疑惑,随即恍然。 “民女刚入宫就蒙娘娘召见,实在受宠若惊,方才听娘娘一席话,想必是因为我搭救六殿下一事,特地唤我过来褒奖。民女实在不敢抢功,娘娘若是有赏,还请赏赐陆少卿和当日在场的诸位英雄。” 说完,她跪下去朝梅贵妃叩首:“民女谢娘娘恩典,有娘娘一句夸赞就够了。” 梅贵妃冷眼瞧着她低伏的颈项,面色转寒,一言不发。 气氛慢慢凝滞,就连方才打圆场的命妇也不敢再出声。 就在这沉寂的当口,殿外宫人忽然进来禀报:“娘娘,三殿下到了。” 听到“三殿下”几个字,殿内诸人面色各异。 池依依俯首在地,十指在袖中蜷紧。 三皇子? 上一世她最大的仇家终于来了。 她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胸口却似毒火灼烧,燃得她浑身都痛了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如一头恶兽闯入殿中。 “儿臣向母妃请安。” 来人声音响起的那刻,池依依克制着回头的冲动。 腕间仿佛传来断裂的剧痛,厌恶,仇视,愤怒,痛恨,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恨不能跳起来,一刀捅进那人胸口。 她闭了闭眼,掩去眸中冷意。 来人走到她身旁,袍摆的蟒纹落入她眼角余光。 池依依垂着脸,只觉那人好似看向自己,两道黏稠的视线停在她颈畔。 过了好一阵,方听三皇子道:“母妃,这不是池六娘么?她怎么在您这儿?”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梅贵妃冷笑:“怎么,听见小娘子在这儿,你就巴巴地跑来了,难道怕我吃了她不成?” 这话更是坐实了命妇们的猜想,三皇子果然瞧上了池六娘。 不过看梅贵妃的意思,应是对池六娘的绣坊更感兴趣。 对这母子二人的打算,命妇们不想掺和,池六娘能被三皇子看上是她的福分,虽说她出身太低,怕是没资格作妾,但若能把三皇子哄得开心,或许能入府得个婢妾的身份。 话说回来,池依依刚才一番推搪分明得罪了梅贵妃,就不知梅贵妃拿到绣坊后,还会如何作践此女。 命妇们与梅贵妃交好,自家丈夫都是三皇子一党,谁都不觉得这有何不妥,只暗自可惜,以后晴江绣坊落在梅贵妃手里,那就不是她们想买就买得起的了。 三皇子见梅贵妃神情不虞,轻肆地笑了笑:“池六娘哪里得罪了母妃?我让她赔礼道歉就是。” 梅贵妃知道儿子的脾性,这是还没得手,所以才如此稀罕。 她懒声道:“池六娘伶俐得很,哪会得罪你母妃,行了,先让她起来。” “谢娘娘。” 池依依顺着她的话起身,避开三皇子站到一旁。 梅贵妃看她一眼,忽然轻笑。 “我还要和几位夫人闲坐一阵,铮儿,你就不用陪在这儿了,池六娘初来乍到,你带她去御花园逛逛,让她长长见识。” 第87章 绣坊和你,我都要 梅贵妃这话一出,四周的目光纷纷落在池依依身上。 池依依暗自冷笑。 与三皇子同游御花园? 这位贵妃娘娘为了自己的儿子,倒是煞费苦心。 她恭声应道:“不敢劳殿下带路,民女来时已经看过御花园景致,这会儿也该回临云轩等候开宴了。” “无妨,”三皇子斜眼瞧着她,“本宫正要去紫寰殿,许你和本宫一道。” 池依依扫了眼殿中各人。 命妇们都是一副稳作壁上观的模样,梅贵妃更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 她低下头:“殿下身份尊贵,还请先行,民女在后头跟着便是。” 三皇子轻佻地笑了声,看她的眼神越发玩味。 “好。” 两人一前一后从殿里出来,玉珠在外面正等得心急,见到池依依脸上一喜,待要上前,被池依依一个眼神止住。 池依依示意玉珠来到自己身后,带着她退到一旁,让三皇子与随行侍卫走在前面。 她有意拉开与三皇子的距离,慢慢越落越远。 她盯着前方的人影,忽见三皇子侧首对侍卫说了句什么,侍卫转身跑了过来。 “池六娘,殿下唤你过去。” 池依依交握的双手紧了紧,笑道:“遵命。” 她带着玉珠要走,却被侍卫伸手拦住。 “殿下只让你一人过去。” 池依依抬眼看向前方,只见三皇子停在水边一棵柳树下,骄矜地看着她,如同一条毒蛇昂起脑袋,好整以暇地等待即将送上门的猎物。 池依依垂眸,不紧不慢走了过去。 还未走近,就听三皇子开口:“我母妃喜欢你的绣坊。” 池依依眸色一冷。 若说方才在翠微宫,梅贵妃说话还留了三分余地,此时的三皇子竟是明目张胆地索要。 不过也好,总算是图穷匕见了。 她盯着脚边的泥土,胸中的怒火奇异地平静下来,汹涌的恨意被她完美地隐藏在平静的面容之后。 上一世她身陷囹圄,尚能绝地反击,这一世又怎会束手就擒,仅凭三皇子一句话就伏首乞怜。 她笑了笑,像是听不懂三皇子话中的含意,说道:“贵妃娘娘眼光极好,京里许多贵人都很喜欢我家绣坊。” 三皇子面上闪过一丝深沉。 “好一个伶牙俐齿,难怪我母妃被你气着。” 他忽地朝她凑近:“不过本宫倒是更喜欢了。” 他深浓的影子朝她投了过来,眼中带着欺侮与玩弄的兴味。 池依依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御花园虽大,但也并非无人来往,殿下还请注意言行,以免传入陛下耳里。” 刚才过来时她特意瞧过,不远的地方就有宫人在准备游园的器具,三皇子若在这里闹出动静,难免被人传扬开去。 三皇子歪头看着她,露出一个邪肆的笑容。 “你在吓唬我?”他像是听到极好笑的笑话,“本宫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没听说有谁敢在父皇面前说我的不是。” 他的笑容格外张狂,正如上一世一般目中无人。 池依依忍下心底的恶心,冷冷道:“人言可畏,陛下可不止殿下一个儿子。” 三皇子口气虽大,但他当真没被人告过状吗? 怎么可能。 她记得上一世的最后半年,皇子间的储君之争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她被关在皇子府也能听到外面的消息。 若非三皇子与人斗红了眼,早已忘了地牢里还关着一个她,她也没那么容易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 皇子间的争斗绝不是突然发生,平日就算没人明着告状,私下动手脚使绊子绝对不少。 这话一出,三皇子的笑声停了停。 他面色阴鸷,嘴角朝下一撇。 “我一直以为池弘光是聪明人,没想到你才是池家最厉害的一个。” 他忽然又笑了,一双眼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直勾勾盯着她,贪婪而又暴虐。 “真好,”他慢幽幽道,“你既然这么聪明,本宫就不和你兜圈子了,绣坊和你,本宫都要。” 令人窒息的威压扑面而来,池依依绷紧脸颊,沉声道:“殿下慎言,民女并无攀龙附凤之心,也请殿下不要辱了皇家脸面。” 三皇子睨她一眼。 “以你的身份当然没资格入皇家,我本想收你做个外室,但你这性子我很喜欢,只要你识趣,本宫可以许你做个侍妾。” 池依依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嘲讽。 “殿下可知我今日为何进宫?” 三皇子轻蔑地笑笑:“别以为得了道圣旨是多了不得的事,你信不信,再过几日,父皇就不会记得你是谁。” “我信。” 池依依点头,慢慢往后又挪了一步。 “但至少今日,陛下还是记得我的。” 她在赌,赌三皇子不敢在今天对她下手。 三皇子狭长的眼一眯,如蛇一般闪过一丝狠毒。 “好大的口气,”他阴森森道,“你这张嘴巧舌如簧,倒让本宫想尝尝,它到底是什么滋味。” 话音未落,忽见池依依猛地退开。 “来人啦!三皇子掉水里了!” 池依依大声喊完,撒腿就跑。 女子尖厉的叫声刺得三皇子耳膜生疼,附近的侍卫也是一愣。 因为一旁的玉珠也跑了。 主仆二人仿佛早就商量好的一般,如同灵巧的兔子窜过草丛,眨眼奔出老远。 附近的宫人听见三皇子落水,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招呼人手赶到水边。 三皇子还没让侍卫把池依依抓回来,就见四周冒出一堆人影。 “三殿下?三殿下在哪儿?” “三殿下没事?” 几个太监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问候。 只这一打岔的工夫,池依依和玉珠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三皇子怒得一脚将面前的太监踹开:“滚!” 另一边,池依依沿着来时的方向奔向御花园入口。 昨日她和玉珠将进宫会遇到的麻烦全部演练了一遍,其中就包括如何应对旁人的刁难。 能讲理就讲理,讲不过就跑。 绝不干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 只是没想到今日一来就用在了三皇子身上。 她与玉珠狂奔了一阵,听得身后没有追兵赶来,这才放缓脚步,回头望了眼。 “玉珠,快跟上,过了前面的假山再休息。” 说完一转头,面前冷不丁多了一人。 眼看两人就要撞上,来人侧身一闪,将她让了过去。 第88章 陆少卿怎知我在哪儿 来人避让的同时,池依依也闪身朝另一边让去。 她避得匆忙,没留意前方的路况,眼前忽然冒出一截山石。 这下撞上可不得了。 轻则碰伤脸面,重则头破血流。 池依依赶紧抬臂挡脸,拧身躲闪。 眼看就要撞上石头,她的肩膀忽被扣紧,一股大力将她扯了回去。 她脚下不稳,踉踉跄跄倒退两步,险些往后摔倒。 一条手臂环过她的腰身,将她及时揽住。 池依依惊魂未定,只觉自己撞在了谁的身上。 她转过头,只一眼就怔住。 “跑这么快,不要命了?”陆停舟开口。 池依依望着他,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这还快? 刚才快的时候他没瞧见,那才叫不要命呢。 想归想,她骤然瞧见他,惊讶之余,笑容已习惯地浮上唇角。 “陆少卿,您怎么在这儿?” 说完,发现自己还靠在他怀里,连忙离开他的胸膛:“没瞧见是您,恕我失礼。” 陆停舟朝她跑来的方向望了眼:“那边闹哄哄的,出了什么事?” 池依依摇头:“没什么,是三皇子在那儿,周围的宫人赶去伺候” 陆停舟听她提到三皇子,目光微微一动,上下打量她一眼。 “你刚才和他在一起?” 池依依对上他的视线,不知怎的有些尴尬。 她下意识抚抚鬓角,问玉珠:“你看我发饰还在么?” 方才跑得急,没空留意是否掉了钗环首饰。 玉珠朝她头上端详:“都在呢。” 说着,小丫鬟掏出一把木梳,对池依依道:“六娘的鬓角有些松了,我替您抿抿。” “我自己来。” 池依依拿着木梳,见陆停舟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微顿了下,总觉得当着他的面梳妆有些奇怪,把梳子还给玉珠:“还是你来。” 主仆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妆扮,池依依拍拍衣袖,确认周身并无异样,这才看向陆停舟。 “陆少卿放心,我没有吃亏。” 此处都是假山,她担心隔墙有耳,没有细说,只笑着问道:“陆少卿怎么不在紫寰殿?” 陆停舟是四品官员,理应和宁安县主一样,都在紫寰殿候宴。 陆停舟还未答话,就听一个辚辚的声音响起。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从假山那头出现。 高的是禁军指挥使林啸,矮的是个少年郎君。 少年坐在木轮椅上,像是不良于行的样子。 池依依看他格外眼熟,很快认出这位正是那晚她捡到的六皇子。 当晚六皇子还未苏醒她就离开了白头村,今日仔细打量,只见少年肉乎乎的脸庞,眼睛也圆溜溜的,眼角微微下垂,与自家养的两只小狗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这一个照面,她就觉得同为皇室子弟,六皇子比三皇子顺眼多了。 再看六皇子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手腕间露出交缠的白色布条。 池依依想起段云开为了替他放出毒血,在他手脚上各划了几刀,顿时明白六皇子为何坐着轮椅。 她有些同情,又有些想笑,微微抿了唇,向林啸点头示意,又朝六皇子敛袖施礼:“民女池依依,见过六殿下。” 六皇子好奇地打量她:“你就是池六娘?” 少年的声音有些粗嘎,瞧年纪不过十五上下,正是变声的时候。 池依依自报家门,当然不只是为了问好。 虽说施恩不图报,但她很乐意与六皇子结份香火情。 她含笑点头:“正是,殿下的身子可好些了?” 六皇子抬手摸摸耳根,又像觉得手疼,很快放了下来。 “还好,”他严肃道,“毒已经清了,剩点皮肉伤,御医说养几日就好。” 池依依看他努力端起皇家人的架势,偏又老老实实有问必答,不由微微一笑。 “听说殿下对民女家里的马车有兴趣,不知是想买来乘坐,还是另有他用?” 她故意提起马车,就见六皇子两眼一亮。 “对,我看你那马车与别家不同,转弯的时候尤为快捷,不知是何人所造?可否代为引荐?” 六皇子一提起马车,顿时没了刚认识的生疏与客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马车转弯时,外侧车轮比内侧车轮行程更长,两边车轮转动的快慢却是一样,因此遇到弯道时,由于阻力过大,只能缓慢前行,池六娘的马车却不是这般,我让人仔细看过,你那辆车的前后车轴一分为二,用机关加以连接,使得马车转弯时,外侧车轮比内侧转得更快,这才能够灵活转向,我想知——” “殿下,”陆停舟出声打断他,“您想知道车马行在哪儿,让池六娘告诉您就是,宴会就快开始了。” “啊,对。”少年眼巴巴盯着池依依,“还请池六娘不吝赐教。” 他说了一堆让人听不太懂的东西,又开始咬文嚼字,池依依忍不住轻笑:“车马行在北边的临县,离京城有七八百里地。我一会儿把它家的地址和掌柜的名字写给殿下,您派人去寻就是。” 六皇子喜上眉梢,转头对林啸道:“劳烦林指挥使推我回去,我给池六娘拿纸笔。” 林啸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殿下不是要去翠微宫吗?这会儿又不去了?” 六皇子怔了怔:“对哦,我们本来是要去翠微宫的。” 他迟疑地看向陆停舟:“陆少卿,我已经见着池六娘了,还要去吗?” 池依依讶异地看看这三人。 六皇子要去翠微宫?怎么还要问陆停舟的意思? 陆停舟面色平静:“殿下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罢了。” 六皇子想了想,面上一红:“既然宴会要开始了,我们还是先回去。” 他向池依依招呼道:“池六娘和我们一起来。” 池依依闻言正中下怀,笑着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林啸推着六皇子走在前面,池依依看了眼陆停舟,有意放慢脚步,与他并肩同行。 “陆少卿,六殿下刚才那话是何意?”她小声问道,“他要去翠微宫找我?” “嗯。”陆停舟目视前方,头也不回道,“他知道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想找你打听马车之事。” “不对,”池依依追问,“六殿下怎知我在翠微宫?” 她的声量略大了些,前面的六皇子听到,回过头来:“我听陆少卿说的。” 池依依更奇怪了。 “陆少卿怎知我被梅贵妃叫走?” 第89章 陆停舟不是旁人 陆停舟直到这时才正眼看了看她。 “你让人给宁安县主带话,不就是想让人知道你在翠微宫吗?” 他的反问让池依依恍然大悟。 “原来是县主派你们来的。” 想必宁安县主听说了她的去向,猜到她的求助之意,这才让陆停舟带着六皇子过来。 不过陆停舟一个外臣,怎能踏足后妃宫殿,宁安县主如此安排,是否有些不妥。 她满心都是疑惑,当即问出了声。 陆停舟淡淡回道:“我只是到御花园赏景,顺道陪六殿下走一程罢了。” 池依依扬起眉梢,仔细看他两眼。 “怎么?”陆停舟察觉她的视线。 池依依笑道:“没什么。” 她并不相信他的解释。 自从做了陆停舟的盟友,她才明白这人很是护短。 她有理由怀疑,陆停舟陪着六皇子过来,有一半是担心她出事。 他比谁都清楚她对三皇子的怨恨,梅贵妃是三皇子的母亲,就算梅贵妃不难为她,也难保池依依不会激愤之下犯了宫里的忌讳。 所以出于关心也好,监督也罢,陆停舟定不会坐视不理。 何况还有宁安县主的嘱托,陆停舟当然不会拒绝。 池依依只是笑着,并未将心里话如实道出。 她担心一个措辞不当反而得罪了这位陆少卿,只把感激藏在心里。 陆停舟看她偷偷发笑,冷冷一哼:“刚才那般动静,又是你闹的。” 他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池依依摸摸腕间的串珠,轻声道:“梅贵妃想要绣坊,三皇子……想要我。” 在陆停舟面前,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当初在凌云寺,她就向他控诉过三皇子的企图。 虽然向旁人诉说三皇子的觊觎显得十分荒谬,但陆停舟不是旁人。 上一世他见过她最屈辱不堪的模样,对她不曾有过半点轻视,这一世又怎会因此而嘲笑她。 陆停舟停下脚步。 “你怎么跑出来的?”他问。 他甚至没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作出一副随时准备收拾善后的模样。 池依依笑了。 “梅贵妃还是要脸,当着几个命妇的面,没把话说得太透,我假装不懂挡了回去。后来三皇子到了,梅贵妃要他带我到御花园长见识。” 说到这儿,她嘲讽地笑了下:“三皇子威胁我,我怕他对我动手,就嚷着求救,说三皇子落水了。” 她若是喊些别的,那些宫人未必会搭理,但若听说皇子落水,定会第一时间赶来。 结果不出他所料,宫人们来得比谁都快,让她和玉珠得以脱身。 陆停舟听完她的讲述,呵地笑了声:“雕虫小技。” “管用就成。”池依依道,“如果三皇子不来硬的,我还能忍着恶心和他周旋,但他那人……” 她想起前生之事,眼中蒙上一层阴霾。 三皇子没什么耐性,当初把她弄进府里,几次不能近身就动了杀心。 他性子暴虐,喜怒无常,本可一刀杀了她,却又不肯让她痛快。 他剜掉她的双眼,砍断她的双手,凌虐数日后又把她抛在脑后,像是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这样一个恶鬼,只要兴头一起,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池依依十分清楚,自己只是逃过一小劫,过了今日,三皇子还会出现在她面前。 他就像一条蛇,盯上猎物就会死缠到底,除非出现别的危机打断他的企图。 池依依想到这儿,眸色更冷。 她有想过虚与委蛇,但三皇子如此赤裸裸的要胁,她再怎么避让也无用,不过是让对方觉得更好欺负罢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迎头而上,哪怕是死,也要从仇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陆停舟察觉身边之人迸出一股杀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微哂:“你手里的情报还未全部交给我。” 微凉的嗓音像一大块冰,瞬间烧熄池依依的愤怒。 池依依安静了一会儿。 “陆少卿若是想要——” “不急,”陆停舟道,“你柜子里的那些好好存着,等我想要的时候再给我。” 他脸色清冷,说不上好坏,更谈不上一丝温情。 池依依却觉心中滑过一阵暖流。 “陆少卿放心,”她笑道,“我并不打算和敌人同归于尽,只要能活,我定会好好活着。” “你们在聊什么?” 六皇子被林啸推出老远,见他们迟迟没跟上,回头叫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好吗?” 池依依听他催得急,“噗嗤”笑了声。 “你说他是担心赶不上寿宴,还是担心拿不到车马行的地址?” 她故意打趣,借此转开沉重的话题。 陆停舟唇角一掀:“离开宴的时辰还早。” 池依依“哦”了声,尾音拖得绵长:“可我怎么记得,方才陆少卿说,宴会要开始了?” 陆停舟眸色沉静:“兵不厌诈。” 池依依笑出声来。 “看来我得多向陆少卿取经,省得哪天被您骗了。” 她目光盈盈,唇色轻艳,嫣红的耳坠垂在颈边,像两滴晶莹的水珠悬在温润的羊脂白玉上。 陆停舟看她一眼,神情不冷不热:“你今日闹了这一场,后面得老实些。” 池依依乖乖点头:“陆少卿放心,我会尽量跟着宁安县主,借她挡挡妖人的煞气。” 她答得温顺又乖巧,偏又带着对三皇子的嘲讽,陆停舟笑了。 “后日我会抓捕牛询。” 这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说服关芙蓉。 池依依点头:“陆少卿放心,答应您的事,我定会办到。” 陆停舟“嗯”了声:“不会让你白干。” 池依依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听这意思,她还有别的好处? 第90章 原来是某人自作主张 “陆少卿不必客气,”她禀着礼尚往来的原则,谦虚推辞,“这本就是您让我入宫的答谢,若再给我别的好处——” “不要?”陆停舟打断她。 池依依心中一凛。 这语气可不像满意的样子。 她暗自叹了口气。 这位真难伺候,太殷勤了不成,太客气了也不行。 她顶着他冰凉的视线,老实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陆停舟这才无声扬了下嘴角。 “池依依,”他叫着她的名字,“我说过,你帮了我大忙,我不会让你吃亏。” 池依依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做您的盟友真好,要是能合作一辈子就好了。” 陆停舟眉尾一挑。 “一辈子?”他似笑非笑,“你的仇人恐怕没那么好耐性。” 池依依本是随口一叹,听了陆停舟这话,眉眼一弯。 “等我报完仇,陆少卿就不愿再搭理我了么?” 她本是故意调侃,却见陆停舟神色变得有些奇怪。 “你应该明白,对付一个皇子没那么容易,”他慢慢道,“你执意不肯离开京城,如今与他正面对上,以后再想逃就不可能了。”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冷冷发问:“你真的不后悔吗?” 池依依若想避开三皇子,就该夹起尾巴做人,逃离京城也好,放弃绣坊也罢,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高调。 但也正是这份高调将她送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她若当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民女,即便救了六皇子,也轮不到让她进宫。 她过人的绣技,在京城的名声,都让她备受瞩目。 她做足了一切准备,然后在时机到来时纵身一跃,登上了陆停舟给她搭的桥。 皇帝的圣旨是一把双刃剑。 既能挡住大部分觊觎的眼光,也能激起某些人更大的兴趣。 现在看来,三皇子是后者。 陆停舟想看清,池依依是否会后悔。 如果她不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也许她还有回转的余地。 池依依自然不会后悔。 她笑了笑,笑容中甚至带了几分轻快。 “我不会后悔,”她望着陆停舟道,“陆少卿也许很好奇,到昨日为止,最对不住我的应该是池弘光才对,为何我从一开始就把他和三皇子都视作我的仇人。” 她嘴角一翘:“因为我很清楚,所谓为虎作伥,若没有恶虎,又哪来的伥呢?” 她太了解三皇子的为人,她和他注定只有一个能活。 池依依的反应远比陆停舟想象中还要平静。 这个姑娘像是早已看清命运的脉络,她坦然接受了世道的不公,欣然迎向可能失败的结局。 她的眼里没有一丝退缩,除了决心,陆停舟唯一能找到的只有对他的信任。 她总是对他盲目信任,哪怕他是朝廷官员,也不怕对他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 陆停舟不想深究,更不想像段云开打趣的那样自以为是,把池依依的信赖当作某种不可说的情思。 他收回探询的视线,望向远处的六皇子:“走,他们该等急了。” 池依依跟着三人来到紫寰殿,一进门,就被宁安县主唤了过去。 “你怎么才来?”她拉着她的手道,“我还以为你不敢来找我,正想让人去临云轩叫你。” 池依依顿了顿:“……我在翠微宫。” “翠微宫?”宁安县主拧眉,“你怎么到那儿去了?是梅贵妃传的你?你怎么不叫人和我知会一声?” 池依依比她还惊奇。 她回头朝陆停舟的方向望了眼:“我……六皇子和陆少卿不是县主叫去的么?” “我叫他们做什么?”宁安县主奇道,“一个腿脚不利索,一个又是外男,怎好让他们去后宫。” 池依依默然,想起路上与陆停舟那番对话,原来他不是宁安县主派去的。 所以……是他听说了她的去向,故意寻了六皇子,让人去翠微宫解围? 宁安县主见她不答,稍一转念就察觉有异,追问道:“你可曾派人与我传信?” 池依依迟疑了一下,点头:“我刚进宫城,就被翠微宫的宫女拦下,说是贵妃娘娘要见我,我就让带路的小公公替我来紫寰殿传话,说我晚些时候再来拜见县主。” 宁安县主冷笑:“这就对了,想是传话之人不尽心,没把话带到我面前。” 池依依犹豫着,朝陆停舟那头瞟了眼,莫名替他心虚,嗫嚅道:“或许不是不尽心,而是先被陆少卿听见了……” 她当着宁安县主的面欲言又止,唯恐说错了话,引起她对陆停舟的不满。 宁安县主见她吞吞吐吐,心思转得比她还快。 她的目光在池依依和陆停舟之间来回转了转,扬了扬唇,吩咐贴身侍女:“去,把陆少卿请来。” 大殿之中,各家宾客都在与熟人攀谈,宁安县主独坐偏僻一角,身边没个闲杂人等,见了陆停舟,说话全无顾忌。 “陆少卿好威风啊,”她凉凉笑道,“连给我的传话也敢拦下。” 池依依闻言正想开口,被宁安县主一个眼神止住。 “你别替他说话,”宁安县主道,“我倒要听听,他什么时候管起我来了。” 陆停舟站在宁安县主面前,没有半点被质问的不安:“您与翠微宫向来话不投机,还是少见面为好。” 宁安县主高高扬起眉梢,哼了一声:“你管得倒宽,谁让你这么干的?” 陆停舟道:“国公爷,他让我多盯着你,别让你发小孩子脾气。” 宁安县主滞了滞。 今日烈国公没有赴宴,他旧伤犯了,下不了地,太夫人因为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大爽利,国公府只有几个儿孙进宫。 宁安县主是家中长女,出嫁以后,对弟弟们的威压依然不减。 烈国公不指望几个儿子管得住大女儿,只好把这重任交到陆停舟手上。 宁安县主一听是父亲的意思,撇撇嘴。 “瞧把你能耐的,六殿下一个小孩子,他去又能管什么用?” “他能把人念到心烦。”陆停舟道,“梅贵妃顶不了多久就会让他走。” 六皇子有个人见人怕的本事,一聊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会浑然忘我,喋喋不休。 早年因为这个,梅贵妃见他一次头疼一回。 直到去年六皇子出宫开府,梅贵妃头疼的毛病才好了不少。 六皇子若去了翠微宫,不用一炷香的工夫就能把池依依带走。 池依依听了陆停舟的解释,这才解开心头的疑问。 她就说宁安县主怎会如此安排,原来都是某人自作主张,在她问起的时候还不肯明言。 她听着陆停舟被骂,嘴唇无声动了动:活该。 却见陆停舟忽然抬眼,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第91章 她愿主动和他散伙 池依依明知他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心里仍然一慌。 她从不认为自己胆小怕事,但在陆停舟面前,或是因为前世的尊敬,或是因为今生的疏离,她待他总是小心多过随意。 直到这几次接二连三的相处,她才渐渐放开拘束,偶尔也敢和他说笑几句。 但当着正主的面骂他还是头一回。 池依依暗自摇头,说句“活该”怎么能算骂呢,顶多是个小小的揶揄。 她壮着胆子,两眼眨也不眨地与他对视,神情极其无辜。 陆停舟见状,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更像嘲讽。 宁安县主见这两人眉来眼去,将池依依拉到身边坐下,对陆停舟道:“你瞧着人家小娘子做什么?还想跟她讨赏不成?” 国公府私下和陆停舟走得近,宁安县主当他是自家人,又几次见陆停舟维护池依依,难免想深了些。 她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却见这两人没一个脸红。 她顿觉索然无味。 “去去去,”她挥手,“你们男的别来我们女子这边掺和。” 她把陆停舟赶走,仿佛忘了刚才是谁叫他过来。 池依依静坐一旁,听着陆停舟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忍不住好笑,同时对陆停舟和国公府的关系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人人都道烈国公是纯臣,陆停舟亦然,谁能想到纯臣之间也有不错的交情呢? 她看着陆停舟走到大殿对面,很快被几名大臣围住攀谈,唇角笑意更深。 纯臣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与人打交道。 何况是在这龙蛇混杂的京城。 “你望着他傻笑什么?”宁安县主的声音从旁传来。 她盯着池依依,像看稀罕物似的,追问道:“他有那么好看?” 池依依怔了怔。 这话叫她如何回答。 不管怎么答,都像她对陆停舟存了歪心思似的。 她敢对天发誓,她对陆少卿只有敬仰,绝无半点亵渎之意。 “别不说话呀,”宁安县主推推她的胳膊,用眼神示意道,“你觉得陆停舟长得如何?” 池依依轻咳一声:“我店中有不少女客,时常夸赞陆少卿风姿卓绝,俊美无双。” 宁安县主点点头:“我也认为他皮相不错。” 她用一种在肉摊上挑肥拣瘦的语气道:“不过说来奇怪,京里夸他的人家不少,怎么没人向他提亲呢?” 池依依自认也算落落大方,但宁安县主这话让她无言以对。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与人讨论陆停舟的亲事,实在不大合适。 宁安县主却像不觉有何不妥,从盘中拈起一颗枇杷,慢慢剥了,递给池依依。 “过了万寿节,我就要去云州看女儿,有好长一段日子不会回来,也不知再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看见停舟成亲。” 池依依微讶:“县主要去云州?” “是啊,”宁安县主将枇杷塞她手里,“还是你这丫头提醒了我,天底下什么事都抵不过一个‘想’字,我想她,就该去看她。”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汁水,笑着又道:“上次去晴江绣坊就想告诉你,见你太忙才没提起。” 池依依捏着剥好的枇杷,没来由有些感动:“县主肯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民女受宠若惊。” 宁安县主扫她一眼,把帕子丢给侍女:“得了,在我面前你不必拘束,我就喜欢看你们小姑娘家每日欢欢喜喜,就像明秀一样。” 池依依笑着点头:“那我今日就跟着县主,您去哪儿我去哪儿,县主可不要嫌我麻烦。” 宁安县主竖起一根指头戳在她脑门正中:“你啊,比我女儿懂事,也比她会哄人。” 池依依认真道:“我还没尝过狐假虎威的滋味,请县主给我一个机会。” 宁安县主“噗哧”一声,捂住肚子:“你先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想笑,别把我脸上的脂粉笑花了。” 说着,她端详池依依一眼,点点头:“你这身妆扮不错,宴后游园的时候,若有小郎君找你攀谈,你只管看我眼色,我替你把关。” 池依依心下感慨,宁安县主对这事的热衷倒是和琴掌柜一模一样,一说到游园,总是离不了年轻郎君。 宁安县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害羞,朝她靠近了些,又道:“你别害臊,这种宴会,可没人只冲吃吃喝喝而来,多的是想给自家儿女相看的人家,你别怕,若有看上的,尽管告诉我,我帮你打听。” 池依依哑然失笑:“承蒙县主费心,只是我一寻常百姓,恐怕高攀不起这样的人家。” 她并非妄自菲薄,只是前生大仇未报,哪有心思顾及儿女情长。 以她目前的处境,未来是福是祸还很难料,又何苦拖人下水。 宁安县主不以为然:“整个京城,提起你池六娘的名姓,还有谁人不知。再说了,哪怕不存相看的心思,这里除了年轻俊杰,也有不少出色的小娘子,你若有谈得来的,不妨结交一二,日后对你也有助益。” 池依依知她一心为自己着想,不忍拂了她的好意,笑着应了下来。 她抬眼四顾,见殿中确有不少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家,个个容貌出众,举止大方。 其中不乏有人往陆停舟那边偷瞧,一看就是对他存了心思。 她下意识问:“陆少卿也会相看人家么?” 问完又觉唐突。 陆停舟自然是要成亲的。 以他的年纪,早就到了成家的时候。 她不记得上一世陆停舟有没有成家,但他如此招人爱慕,总不会一直孤身下去。 倘若陆停舟与人结了亲,她与他之间自要避嫌,若再像现在这样往来密切,让陆停舟的妻子如何自处? 日后再有什么要紧事,恐怕也不便随时向他传信。 池依依越想越是冷静。 她要对付的敌人不是善茬,若因她的缘故连累了陆家妻儿,或让对方担惊受怕,岂非又是祸事一桩。 所以她得做好陆停舟随时抽身的准备。 他和她不同,他与三皇子没有生死之仇,就算与三皇子不和,为了自家妻儿,未必不能忍耐。 而她却注定要和三皇子死斗到底。 想到这儿,池依依垂下眼,看着手里黄澄澄的枇杷,送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很甜,汁水滑进嗓子有些发腻。 她咽下甜美的果肉,暗自拿定主意。 是她找上他的,由她来结束,才不会让他为难。 一旦陆停舟定了亲,她就主动与他散伙,和他好聚好散。 第92章 来自陆停舟的威胁 另一边,陆停舟应付着身边寒暄之人,察觉池依依的视线,回头望她一眼。 却见池依依已转过脸与宁安县主说话去了。 “陆少卿,陆少卿?”六皇子坐在轮椅上,扯着脖子喊他,“方才我听卢尚书说,虎跃岭附近并无什么机关术大师,这可是真的?” 工部卢尚书摸着花白的胡子,笑道:“殿下,老臣可没哄您,京郊附近有名的工匠都在工部挂了号,我从没听说有什么机关术大师。” 六皇子眉毛鼻子皱作一团:“那我岂不是白被咬了一口。” 他盯着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腕,苦着脸嘟囔:“还白白挨了几刀。” 几名大臣听着他唉声叹气,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出声安慰。 “市井传言大多虚过于实,殿下以后听听便罢,可不能再私下跑出去了。” “殿下若想摆弄机关,不妨找工部借两个人,陪您在府上研究。” “哦。”六皇子蔫嗒嗒的,像颗失了水的卷心菜,有气无力应了声。 卢尚书扯扯陆停舟,小声道:“陆少卿,你们都是年轻人,你来劝劝。” 陆停舟看向六皇子,想了想,开口:“所谓机关术大师确是空穴来风,不过,京畿卫捉拿的逃犯广玄子,倒是会些奇妙的本事。” 这话一出,立时吸引了六皇子的目光:“他会什么?” 陆停舟道:“法水照形,隔空取物,皆是那人的拿手本事。” 六皇子撇嘴:“这有什么稀罕,不过依靠机关,骗些无辜百姓罢了。” 陆停舟笑笑:“对殿下而言自然无趣,但您可知他还会让蚂蚁听话?” “让蚂蚁听话?”六皇子冥思苦想,“我听过驭兽之术,这蚂蚁也能听人调遣吗?” 一位官员插话:“说到蚂蚁,我倒是见过有人驱使蝴蝶,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七夕,一名西域来的胡人在街头卖艺,用笛声吸引了上百只蝴蝶绕百花起舞,场面极其壮观,我与夫人正是在那日定的亲。” 身旁几人哈哈大笑:“冯侍郎,咱们在说机关术,你定不定亲可没人问你。” 冯侍郎老脸一红:“我就顺嘴一说,诸位何苦拿我取笑。” 卢尚书笑道:“说到定亲,咱们这些老家伙就别提当年勇了,倒是陆少卿风华正茂,不知何时能吃上他的喜酒。” 说罢,几个老臣瞧着陆停舟,齐齐笑了起来。 他们心知肚明,京城有好几户人家看中了陆停舟,原先还顾忌他父母早亡,家中没个长辈支撑,近日见他圣眷益浓,想与他结亲的人就愈发多了。 陆停舟面对几人的打趣,神态自若,显得对终身大事毫不上心。 六皇子对这样的话题更是毫无兴趣,他扯扯陆停舟的衣摆,追问:“到底怎么让蚂蚁听话?难不成像蚂蚁搬家,能帮人运东西么?” 陆停舟摇头:“广玄子的本事既不像冯侍郎见过的驭蝶术,也并非殿下所猜的搬运物件,他是用秘法驱使蚂蚁,替他在石头上蚀刻纹路。” 六皇子歪着脑袋,思索半晌:“蚀刻纹路?蚂蚁能刻什么?比得上工匠雕的好看?” 一旁几名官员听了,也是大惑不解。 “此法闻所未闻,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是啊,小小蚂蚁有何灵性,便能蚀出纹路,又有什么用处?” 陆停舟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诚如各位大人所言,我也想不通这蚂蚁蚀刻石头有何妙用,大概不借人力,更显得妙趣天成。” “哈哈哈哈,”几人哄堂大笑,“陆少卿真是促狭。” “诸位在说什么?怎的如此开怀?” 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和煦的笑意。 六皇子闻声望去,连忙打招呼:“二皇兄,三皇兄,你们来了。” 两名身着蟒袍的男子穿过人群,一前一后来到近前。 当先一人五官端正,修眉长脸,举止稳重,正是二皇子。 他身后那人比他俊上几分,但眉眼阴鸷,则是三皇子。 走在前面的二皇子笑着朝众人望了眼:“一进门就听见你们这儿笑得痛快,六弟,是不是你又调皮了?” 六皇子大力摇头:“二皇兄冤枉,我刚才一个字没说,是陆少卿讲了件趣事,大伙儿才发笑的。” “哦?”二皇子看向陆停舟,“陆少卿讲了什么趣事?可否让我和三弟也听听?” 三皇子站在二皇子身侧,闻言冷笑:“本宫来给父皇祝寿,可没心思听什么笑话。” 二皇子笑道:“老三,莫要耍小孩子脾气,六弟,你告诉皇兄是什么趣事?” 六皇子看看他,再看看三皇子,老实道:“陆少卿说,有人会用蚂蚁刻字。” “用蚂蚁刻字?”二皇子凝神思索,“在蚂蚁身上刻字么?” “不对,”六皇子纠正,“是驱使蚂蚁在石头上刻字。” 话音刚落,就见三皇子霍然转首,两道目光如箭一般射向他。 六皇子不自觉地缩缩脖子:“三皇兄,你瞪我作甚?几位大人都听到的,我可没胡说。” 二皇子含笑看了三皇子一眼:“老三,六弟虽然经常异想天开,你也别老是吓他。” 他笑吟吟地替六皇子解围,三皇子哼了声,转开视线,目光却落在了陆停舟身上。 “陆少卿真是见识广博,”他凉凉道,“不知从何处听来这等荒谬之事。” 陆停舟悠然一笑,犹如春风拂面:“不巧刚从京畿卫听说。” 三皇子眯了眼,脸色沉了几分:“本宫常驻京畿卫,竟不知陆少卿与营中将士相熟。” 陆停舟的笑容更加和缓:“的确不熟,但昨日京兆尹已将白头村一案转交大理寺,下官听说虎贲营士兵是去捉拿一个道士,就多问了几句,这才听说了这桩奇闻。” 三皇子的脸色逐渐阴冷:“那些士兵从何而知?” “谁知道呢?”陆停舟慢悠悠道,“广玄子常在民间招摇撞骗,有些手段不使便罢,一旦使出,难免被人发现破绽。” 他神情懒散,仿佛只是说了件微不足道的奇闻逸事。 三皇子直勾勾盯着他,眼神暗了下来。 二皇子看看两人,笑道:“好啦,今日是父皇寿宴,大伙儿难得清闲,你俩不要谈论公事。对了,老三,我听礼官说,你的贺礼迟迟没向礼部递上礼单,怎么,打算给父皇一个惊喜不成?” 他望着三皇子,像是不经意似地问道。 第93章 他亲手排的一出戏 二皇子和三皇子同时出现的时候,无论是谁都会认为,二皇子的脾气更好。 三皇子的表现则证明了这点。 他听到二皇子发问,目光冷冷转向他:“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说完,他转身走开。 二皇子望着他的背影,轻叹口气:“我这三弟,脾气越来越暴躁。” 他像是自言自语,在场几人却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几位大臣都是身居高位之人,心眼只多不少,他们明白二皇子是有意把话说给自己听,但谁都没有接话。 皇帝尚未立储,更看不出他倾向于谁,对于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大臣大多选择袖手旁观。 短暂的沉静之后,二皇子笑笑,换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与众人聊了下去。 三皇子阴沉着脸,走到殿外。 “广玄子的手段怎会传扬出去?”他冷声问。 紧跟在后的侍卫轻声道:“殿下莫急,或许是陆停舟危言耸听而已。” 三皇子转过头,狠狠看他一眼:“还有一个时辰,本宫就要献上寿礼,你跟本宫说陆停舟只是危言耸听?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和本宫作对的时候还少了?” 他为了在皇帝寿宴上讨皇帝欢心,特意寻来广玄子,让他造了个“祥瑞”。 所用之法正是陆停舟说的蚂蚁刻石。 事成之后,他命人去杀广玄子灭口,虎贲营的士兵却与陆停舟发生冲突,继而闹到皇帝面前。 三皇子听到消息时已是第二日,他叫来牛询狠狠发了一通火,但也没太担心。 就连牛询也不清楚祥瑞之事,何况那些士兵。 他们在白头村闯的祸自有牛询承担,三皇子早就做好打算,等万寿节后,他主动削了牛询的官职,再到皇帝面前请罪,顶多受几句御下不严的斥责,并不会伤筋动骨。 至于那件祥瑞之物,他费了不少工夫才备好,还特意瞒下了礼单,就是为了在献给皇帝之前避人耳目,以免有人从中作梗。 广玄子虽已逃之夭夭,但他并不清楚三皇子身份,更不知此物要献入宫中,就算猜到几分,以那骗子的胆量,绝不敢再在京城露面。 三皇子已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广玄子只要敢冒头,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死字。 三皇子对自己的布置很有信心,直到今日进宫,他也没想过要更换贺礼。 然而就在刚才,忽听六皇子提起蚂蚁刻石,他一下子乱了心神。 当时他看着在场几人,几乎怀疑他们合起伙来给自己下套。 尤其是二皇子也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二皇子的本性。 那是一只笑面狐狸。 在立储这件事上,他是三皇子唯一的劲敌。 正如三皇子从不给他好脸色,二皇子明里暗里也给他使过不少绊子。 三皇子心知二皇子借着督办宁州案一事,与大理寺来往密切。 他不知二皇子与陆停舟是否暗中达成什么交易,但自己假造祥瑞一事若泄露出去,二皇子定会头一个跳出来生事。 三皇子想得心烦意乱,一把抓住侍卫的胳膊,沉声道:“你马上出宫……” 紫寰殿殿外的长廊里,一个太监瞧见三皇子的侍卫匆匆离开,四下望了眼,转身进了大殿。 他来到谈笑生风的二皇子跟前,朝他微微躬身。 “二殿下,再有一阵就要开宴了,礼官让奴婢来问您,可要再去核对一遍礼单。” 二皇子点头:“各位,我先失陪了。” 他向几位大臣告辞出来,传话的太监小碎步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刚才三殿下的侍卫匆忙离开,奴婢瞧他应是往宫门而去。” “是么?”二皇子扬眉,“看来我那三弟准备的贺礼果然出了纰漏。” 太监小声问:“可要奴婢跟过去看看?” “不必了。”二皇子道,“三弟不是傻子,再说宫里还有个梅贵妃,他命好,处处有亲娘帮衬。” 他想了想,又道:“你去翠微宫守着,别让不相干的人惊扰了贵妃娘娘。” 太监深深弯下腰:“奴婢遵命。” 时近正午,明亮的日头从高空照下,地上的花木影子缩成小小一团。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如同阳光下的水汽,消失在繁花深处。 朱红的廊柱后面,陆停舟慢慢从阴影里走出。 他眉眼深浓,映着远处开得明艳的花丛,像在观赏一出无声大戏。 他的眼神格外冷漠,仿佛这出戏还不够精彩,又像是早已料到了结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散淡。 半个时辰后,礼官传旨,令各家宾客赴麟德殿入席。 到了麟德殿,男女宾客的坐席分列左右。 池依依原以为自己一介平民,坐席定然十分靠后,不想竟被安排在中间的位置,前后恰有几位认得的夫人,让她仅有的一丝紧张也没了。 片刻过后,钟鼓齐鸣。 庄严的雅乐声中,皇帝出现在大殿,稳步登上正上方的宝座。 众人在礼官的带领下向皇帝行礼,三呼万岁。 礼毕后,各自归座,池依依终于有了机会打量这位天子。 皇帝年过半百,瞧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健硕几分,身材高大,浓眉虎目,如一头还未老去的百兽之王,依旧稳如泰山地守着他的领地。 难怪皇帝迟迟不肯立储。 太子的出现意味着地位的交替,当一个王朝有了继任者,势必有不少人会从皇帝身边倒向太子。 没有人能忍受权力的流失,何况皇帝的身子还不错,似乎在皇位上再待十年也不会老。 但池依依记得,上一世储君之争之所以闹得满城风雨,正是因为皇帝得了重病。 这头镇山的兽王一倒,底下便彻底乱了套。 她慢慢品尝着桌上的菜肴,想着上一世的事情,不知不觉宴席已过半。 宫宴后半段,是礼官依照各家礼单向皇帝献礼。 池依依听教习官说过,往年的贺礼中不乏有惊艳之物,而她因是奉旨入宫,传旨的日子又太晚,怕她来不及备礼,皇帝特许她不必敬献。 此刻宾客们酒酣耳热,高谈阔论声渐起,纷纷议论着太监抬上来的礼箱大小,猜测这回又有什么好物件。 排在第一个的是二皇子的贺礼。 礼官正要唱词,忽见二皇子起身,朝皇帝道:“父皇,儿臣居长,就不与弟弟妹妹们抢了,不如让三弟来献这头一份贺礼?” 他朗声笑道:“三弟这回可是卖了个大关子,就连礼部也不知晓他的寿礼为何物,儿臣着实好奇,还请父皇让三弟领个头筹。” 他这一番话,立刻挑起了所有人的兴致。 众人心知三皇子最爱争强斗胜,每年的贺礼都是别出心裁,当下有不少人伸长脖子,齐刷刷瞧向场中。 池依依听见二皇子主动礼让,心中也是一奇。 她朝陆停舟那边瞥了眼,只见他单手支在案上,手里捏着一只酒杯,他将酒杯轻轻转动,对外界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前天晚上,池依依向他提到过三皇子伪造祥瑞一事,陆停舟还特地警告她,不许她在宫宴上闹事。 想来待会儿见了“祥瑞”,这位陆少卿也不会说些什么。 但池依依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接下来定有好戏可看。 第94章 小小民女也敢放肆 一架半人高的翡翠抬了上来。 碧莹莹的翡翠刻着流云卷石,密林松涛,雕工精湛,纹理灵动。 这样一架翡翠价值不菲,但以三皇子的身家,在皇帝寿辰送上这样一份贺礼,实在有些平平无奇。 场中热烈的气氛静了一静,宾客们脸上无不露出失望之色。 原以为三皇子的贺礼定能惊艳四座,谁知只是一架翡翠。 别说宫里不缺这样的摆件,就是民间阔绰些的人家,也不乏这样的玩意儿。 或许没这个大,没这个水头好,但总归不算稀罕之物。 三皇子以这样的贺礼开场,未免显得不够用心。 皇帝看见这架翡翠,倒是没什么不满。 坐在右首下方的梅贵妃却神情微变。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见三皇子冷着脸,两眼死死盯着二皇子,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模样。 梅贵妃心头一跳。 三皇子做大事前从来不瞒她,她知道儿子准备了一件祥瑞之物,为了给儿子捧场,她甚至准备了一肚子腹稿,只待皇帝欢喜之际替儿子讨赏。 然而此刻,三皇子备好的那块“圣世千秋”的石头却变了,变成了一架翡翠摆件。 此物作为寿礼,算不得出错,但也毫无出彩之处。 梅贵妃立时明白,原先准备的寿礼必然出了差池,指不定与二皇子有关。 她谨慎地看了二皇子一眼,吩咐贴身侍女:“你去告诉三殿下,让他少喝些酒,一会儿来我跟前说话。” 侍女依言去了三皇子那儿,却见三皇子挥挥手,像是不耐烦地喝斥了两声,把人赶了回来。 梅贵妃蹙眉。 三皇子二十有八,年纪越长越有自己的主意。 他却不想想,做娘的还会害他不成,没有她在背后帮持,这孩子还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 “梅妃,你怎么瞧上去闷闷不乐?”皇帝的声音从上座飘下,“可是头疼病又犯了?” 梅贵妃一惊,连忙扬起笑容,侧身朝向皇帝。 “今日陛下寿辰,臣妾一时欢喜,方才多饮了几杯,有些不胜酒力,稍微坐坐就好了。” 皇帝注视着她,笑道:“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如此不知节制,你若难受,就下去歇会儿。” 梅贵妃听他说自己年纪大,笑容滞了滞。 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她就做了太子侧妃,两人的年纪差不太多。 世间无论男女,总是巴不得青春永驻,韶华不逝。 哪怕近些年皇帝已不怎么亲近女色,后宫无人能对梅贵妃的地位造成威胁,她仍然十分爱惜自己的容颜。 如今被当众提起年纪,她心里有些不快,面上勉强维持着笑容,向皇帝道:“臣妾没事,陛下只管看献礼就好,不必理会臣妾。” 皇帝笑笑:“老三那性子随了你,都是个贪杯的。” 梅贵妃心中微凛,下意识朝席间望去,只见三皇子一杯接着一杯,闷不吭声往嘴里倒酒。 “那孩子,果酒再好,饮多了也会伤身,臣妾这就去教训他。” 梅贵妃说着便要起身。 “不急。”皇帝把她叫住,“老三二十八了,朕在他这年纪早已做了父亲,他哪里还是个孩子。” 梅贵妃琢磨着这话里的含意,小心应道:“陛下是在操心铮儿的婚事?” 皇帝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梅贵妃目光一转,笑道:“铮儿已有了两个庶子一个庶女,但嫡子尚无着落。前一个皇子妃命薄,没能给铮儿留下一子半女。如今过了两年,我正想给他再聘一户好女,替皇家开枝散叶。” “你看上哪户人家了?”皇帝问。 他面上无喜无怒,像一个不相干的路人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梅贵妃的心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她原本属意户部尚书家的孙女,但见皇帝这般神情,顿时把话咽了下去。 皇帝不是在关心儿子的婚事,他是在试探她,看她是否想借此笼络大臣,为儿子在朝中扶植党羽。 梅贵妃双手放在桌案底下,不露痕迹地捏了捏帕子。 伴君如伴虎,皇帝虽然老了,看似更加和善,实则谁也瞧不清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梅贵妃不敢冒险,目光闪了闪,笑道:“不瞒陛下,臣妾想趁今日会会这些小娘子,陛下宴后若有闲暇,不妨与臣妾一起相看?” 皇帝笑笑:“你们女人家的事,朕不掺和,等你看好了,再与朕说不迟。” 说话间,场中的献礼如流水般呈了上来,皇帝见多了各种奇珍异宝,对这些不甚在意,倒是宾客席中不时发出赞叹声。 这些赞叹令三皇子的脸色更加阴鸷。 他抬头看向陆停舟,眼中充满怨毒。 若非此人将广玄子的手段大肆宣扬,他又怎会临时更换寿礼,生生失去一个博得圣宠的机会。 他原本信心满满,打算在寿宴上大出风头,此时却只能夹着尾巴坐在席上,还要不时承受二皇子飘来的嘲笑眼神。 这一切皆拜陆停舟所赐! 他恨恨瞪着对方,却见陆停舟压根不理他,目光不知投向何处。 梅贵妃在上首关注着儿子的一举一动,顺着他的视线瞧向陆停舟,赫然发现他似乎正看着女宾席这边。 梅贵妃往后方望了眼,分不清陆停舟在看谁,但这一眼却让她望见了池依依。 她忽然想起此女在翠微宫的顶撞,还听说她在御花园丢下自己的儿子跑了。 她本就因三皇子更换寿礼一事心神不定,看着儿子面色不豫,瞧池依依更不顺眼。 旁人给他们添堵也就罢了,一个小小民女也敢在她母子面前放肆,若不教训教训她,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第95章 给皇帝的薄礼 池依依坐在席间,与陆停舟对视一眼,难掩诧异。 她没想到重来一世,三皇子呈上的寿礼竟然变了。 那块“圣世千秋”的石头变成了普普通通的翡翠摆件,三皇子不但没能在人前大出风头,更失去了封王的机会。 上一世,皇帝得了祥瑞,圣心大悦,封三皇子为顺王。 这一世,皇帝看了三皇子呈上的寿礼,一句话没说,显然不甚在意。 池依依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忍不住盯着陆停舟多看了两眼。 难道他早知三皇子换了寿礼,又把这消息泄露给二皇子,二皇子故意让三皇子头一个献礼,就是为了让他丢脸? 可陆停舟何时知晓三皇子换了寿礼? 她怎么从未听他说起? 池依依百思不得其解,但见仇家倒霉,心里却很痛快。 可惜这是在宫宴上,没法立刻找陆停舟解惑。 看他的样子,一定知道内情。 池依依端起手边的蜜水,浅啜了一口。 她不擅饮酒,更不想在宫中失态,从一开始就滴酒未沾。 嘈杂的人声中,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她循声望去,却见叫她的人是皇帝座前的太监。 太监的召唤引起旁人注意,女宾席这边率先安静下来,对面的男宾席也很快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有不明池依依身份的,好奇望着她打量,不知这是哪家的女眷,缘何得到陛下单独召见。 有那识得池依依的官眷,互相递着眼神,心中又羡又妒。 池依依走出坐席,来到场地中央。 早前在翠微宫见过梅贵妃,她对觐见的礼仪熟稔于心,面对皇帝并不怯场,一套跪拜的动作做下来,犹如行云流水,挑不出一点差错。 左右宾客见状,暗自点头,宁安县主更是露出安心的笑容。 皇帝命池依依起身,说道:“方才梅妃问朕,为何要破例让一百姓入宫赴宴,池六娘,你且说来听听,朕为何要许你如此殊荣?” 这个问题实在出人意料。 宁安县主刚刚放心的笑容收了起来,紧张地望着池依依。 陆停舟也是眼神一动,放下手里的酒杯。 梅贵妃嘴角噙着笑,眼中略有得色。 方才她故意与皇帝打赌,说要考考池依依,皇帝果真遂了她的愿,将池依依唤到座前。 池依依一个平头百姓,见了皇帝不打颤就是好的,突然面对皇帝发问,定会惊慌失措。 别说是她,哪怕从席间随便点个官员来面圣,开口前也要再三思量。 否则一句话不对,轻则当众出丑,重则犯了忌讳。 梅贵妃微微笑着,提醒道:“池六娘尽管说话,便是答错什么,相信陛下也不会怪你。”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提只会让人更加紧张。 一旁的宁安县主当即不悦地望了过去。 宽敞的大殿中落针可闻,人人瞧着池依依,气氛变得出奇凝重。 池依依抬起头,望着御座上的皇帝,澄净的眼中满是孺慕之色。 “民女愚钝,不敢妄测圣意,但仔细想来,陛下厚赏民女,绝非因民女微末之功,而是要让天下人知晓:在陛下治下,无论出身贵贱,凡心向善者,行侠义者,皆能为朝廷所知,得朝廷褒奖。” 她脸上带着对皇帝的尊崇,正色道:“陛下是万民之主,您的寿辰亦是百姓的节庆,民女有幸入宫,只因陛下愿与民同庆,和我等百姓共享盛世安乐。” 说到这儿,她跪了下去。 “民女得此殊荣,实乃陛下治国有方,方使万民归心,实在难以表达心中感激,就让我给陛下磕几个头。” 说完,她双手伏地,当真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金砖铺成的地面又冷又硬,因敲之有金石之声,故名金砖。 池依依磕头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竟是磕得实实在在,毫不迟疑。 三个响头磕完,她的额头微微泛红。 宁安县主在旁瞧见,忍不住出声:“这实诚孩子,可别把陛下的地砖磕破喽。” 她这话甚是巧妙,旁人闻言皆是笑了起来。 皇帝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都说民间藏龙卧虎,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一小姑娘家有此谈吐,足见我朝礼法传世,教化之深。” 池依依说的那番话入情入理,恰恰对了皇帝心意。 这样的回答放在朝臣嘴里不稀奇,但由一介民女道来,才叫人格外赞赏。 池依依不光会说,后面磕的响头更显得真心实意。 小娘子家哪有不爱惜容貌的,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顾妆容重重磕那三下,足见诚意发自肺腑。 皇帝笑着让她起身,对梅贵妃道:“梅妃,你现在瞧瞧,这样的百姓可当得朕一声夸奖么?” 梅贵妃怔了一瞬,不防他把问题抛给自己。 她方才没能难住池依依,心中正有不甘,闻言笑着应道:“陛下,池六娘可不是寻常百姓,臣妾听闻她有一手好绣技,名下的晴江绣坊更是声名远播,对了,晴江绣坊的绣品价值千金,方才呈来的贺礼中,臣妾好像没有瞧见,不知池六娘给陛下准备了什么礼物?臣妾也想开开眼。” 皇帝看着她,笑笑:“朕让她进宫是与民同乐,区区贺礼就不必了。” 梅贵妃露出失望的神情。 “原来如此,”她看向池依依,像是有些疑惑,又似惋惜,说道,“晴江绣坊有的是好东西,臣妾还以为池六娘怎么也会准备一二。” 这话俨然暗指池依依不懂礼节,目无尊上了。 宁安县主坐在席间,越听越不像话,柳眉一竖,打算出面替池依依解围。 忽见池依依欠了欠身,说道:“民女虽得陛下开恩,但便是去寻常人家做客,也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所以民女备了一份薄礼,还请陛下笑纳。” 第96章 赐她一门婚事 池依依说完,朝候在席间的玉珠递了个眼色。 玉珠从佩囊中取出一只细长的银匣子,来到池依依身旁。 宾客们好奇地打量那只匣子,见其外观寻常,仅有一圈简单的錾花,瞧不出有何奇妙,不禁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你猜那匣子装的什么?” “折扇?绣帕?总归不是什么大物件。” “晴江绣坊有的是好东西,单是折扇绣帕恐怕拿不出手。” “谁知道呢,匣子就这么大,总不会从中变出一扇屏风。” “给陛下的贺礼都得单独准备,她若只拿自家现成的,未必太不尽心。” “你这也恁挑剔了,陛下颁旨才几日?即便没日没夜地准备,也绣不出多大的物件。” 众人热议纷纷,对池依依呈上的寿礼都不报多大希望。 梅贵妃同样盯着那只匣子。 “池六娘既是绣坊之主,想必所呈之物是难得一见的绣品,不过这小小的匣子能装几何,难道是手帕、香囊不成?” 她掩唇轻笑:“这些东西只好送与小娘子,哪能随意当作寿礼。” “贵妃娘娘所言差矣,”宁安县主出声,“无论是何物,皆是百姓一份心意,娘娘在宫里见惯了好东西,自然瞧不上民间之物,但依我看,世间最难得的是民心,哪怕一张布帕,一条坠子,也是百姓对陛下的爱戴之意。” 梅贵妃与宁安县主一向不对付,见她为池依依帮腔,挑眉笑了笑。 “县主说得有理,听闻前些日子太夫人过寿,烈国公从晴江绣坊买了一架屏风,池六娘为讨太夫人欢喜,特地拿到凌云寺中供奉。这般兰心蕙质,想必今日给陛下的礼物定不比给太夫人的差,您说对吗?” 两个身份尊贵的女人在殿中笑语相对,话里话外绵里藏针,满座宾客多少瞧出些门道。 梅贵妃像是有意为难池依依,宁安县主则出面维护。 但梅贵妃说得没错,如果池六娘送给皇帝的礼物还不及给国公府的屏风,那么在她心里,孰轻孰重可见一斑。 池依依方才能说出那番尊君之言,足见不是愚昧无知之人。 她若看重国公府更甚于看重皇帝,不说她犯不犯皇帝的忌讳,单是国公府就会因她遭皇帝猜忌。 烈国公多年以来韬光养晦,与朝廷官员相交如水,为的就是安安心心做一纯臣。 若因池依依这份礼物引起了皇帝的疑心,国公府上下怕是吃了她的心都有。 宁安县主一听梅贵妃这话,立时蹙了眉。 她不信池依依会如此不知轻重,但瞧着那小小的匣子,心里难免打鼓。 国公府那扇屏风在京城名声大噪,哪怕池依依用同样的绣法赶出一幅绣品,这么小小一卷,怎么也及不上一人高的屏风来得亮眼。 她暗自盘算着如何替池依依圆场,还要打消皇帝对国公府的猜疑,抬眼间,却见对面席上的陆停舟神情淡淡。 在场数百名宾客都被池依依的献礼吸引了目光,只有这位陆少卿还有心思夹菜。 他夹起一块樱桃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宁安县主好气又好笑。 心里的不安随之平复。 别人不知陆停舟与她家的交情,她却知道这小子管得有多宽。 他这般闲适从容,显然毫不担心池依依的礼物难登大雅之堂。 宁安县主忽然想到这两人的交情,别看他俩显得清清白白,但以陆停舟的性情,几时肯和一小娘子走得如此之近。 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宁安县主自认窥见了门道,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 这俩孩子都不是没正形的,她该对池依依更多点信任才是。 此时,池依依听见梅贵妃向宁安县主发问,垂眼轻笑了下,眼底闪过一丝冷漠。 她亲手打开玉珠捧着的银匣,朗声道:“前日礼部颁旨,给民女送来白银千两,宫锦百段,民女不敢独享,已将白银和宫锦捐给京中居养院、孤慈院、安济坊共八处善堂,这些是善堂百姓写给陛下的祝寿书。” 她从匣中取出一卷纸札,解开缠在上面的红布条,展开纸卷。 “善堂里的老弱病残大多不识字,所以这祝寿书由善堂寻了先生代写,但这上面有善堂所有人的指印,他们没别的想法,只想让陛下知道,他们虽然没有亲人,但在朝廷治下,仍然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惟祝陛下圣体康泰,福寿绵长,愿我朝河清海晏,盛世永昌。” 她说完又要下跪。 御阶前的太监得了皇帝示意,上前把人扶住,从她手中接过那叠纸卷,转身呈到皇帝跟前。 皇帝接在手上,一张张翻看。 八份祝寿书言辞简洁,每份不到百字,只占了纸面小小一块。 剩下的大半幅纸上印满大大小小的指印,就连背面也几乎全部盖满,瞧着甚是凌乱。 薄薄几页纸,却令皇帝眼中泛起笑意。 “朕赏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你把它们捐给善堂,善堂应当谢你才对,怎的给朕写祝寿书?你这马屁拍得有些过了。” 池依依抬首,郑重道:“溜须拍马是为私利,民女得了陛下赏赐,要说私利早就够了。民女只是认为,既要扬善,不妨让民间知晓陛下的恩典,这才将赏赐捐了出去。这些祝寿书亦是各家善堂主动写下,非民女能够促成。民女只是答应他们,定将此物带进宫里,让陛下看到大伙儿的感激。” 她的语气十分坦然。 哪怕人人皆知,善堂听说这是陛下的赏赐,哪有不称颂的道理,但偏偏无法反驳。 总不能说感谢陛下还错了。 换作在场诸人,他们也会这样做,甚至做得更加漂亮。 但皇帝显然不需要太漂亮的奉迎,八份祝寿书看似粗糙,却正正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为君者,谁不希望百姓尊崇,万民归心。 他在一枚小小的指印上轻抚一记,放声大笑。 “好一个池六娘,你送朕的这份大礼,当为今日之首。” 他抬手唤道:“来人,把这些祝寿书给朕拓印出来,朕要悬于永宁宫,日日观摩,时时提醒朕,为君者,当以民为贵。” 座中群臣听见,连忙起身,口中高呼万岁,称颂不已。 有了这段插曲,宴上气氛愈发高涨。 有人趁着酒兴笑问:“陛下,池六娘的贺礼既是今日之首,不知是否又有嘉奖?” 皇帝笑着看向池依依:“池六娘,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妨说来听听。” 池依依含笑垂首:“民女得蒙圣恩,已是三生有幸,再向陛下讨要就贪得无厌了。” 她上一刻才说过,今日献礼不为私利,若此时张口讨赏,难免让皇帝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 她不用对方再给什么好处,仅凭今日宴会上这番露脸,足以让人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她婉拒了皇帝的赏赐,然而有人却不放过她。 梅贵妃笑吟吟道:“陛下,以池六娘的身家,赏她金银珠宝反而小瞧了她,臣妾以为,您不妨赐她一门婚事,方是对小娘子的看重。” 第97章 此生非他不嫁 梅贵妃与皇帝的笑语并未避着旁人,池依依还未退下,将梅贵妃的提议听得一清二楚。 她目光一凛,心知梅贵妃定然不怀好意。 她在心里飞快转着念头。 梅贵妃想让皇帝给她赐婚,绝不是赐给三皇子。 皇子不会娶一个民女为妃,哪怕做侧室,梅贵妃也瞧不上。 池依依绝不以为梅贵妃是好意,她早上才在翠微宫顶撞了她,事后又和三皇子闹翻了脸,梅贵妃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她,显然是为了泄愤。 池依依沉默着,在皇帝未发话之前,她不能贸然插话。 这种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不好,她思索着回绝的方式,既不能让皇帝难堪,又不能让梅贵妃得逞。 皇帝看了梅贵妃一眼:“你想说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梅贵妃伴君多年,哪里瞧不出皇帝已然不悦。 但她心里那口气始终顺不下去。 她一心要给池依依一个教训,却被她再三躲开,不但没让自己舒坦,反而更添了堵。 若说之前只是为了泄愤,梅贵妃现在是当真将池依依看成了眼中钉。 这小丫头不但不识抬举,还和她最讨厌的宁安县主凑在一起。 想起刚才宁安县主为池依依说话,梅贵妃恨意更浓。 她家铮儿礼贤下士,多次向烈国公示好,却连国公府的门都进不去,那里的人和池依依一样下贱。 她暂时动不了国公府,但若连一个池依依都应付不了,岂不让人看了笑话。 梅贵妃想到这儿,顶着皇帝的视线笑道:“陛下也知道,臣妾家中旁枝甚多,有好些人在外头做买卖。臣妾想着这池六娘也是商户,有心为她牵一段姻缘。臣妾家里的人陛下是知道的,从来老实本分,池六娘嫁过去正是两好合作一好,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皇帝淡淡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作主,梅妃虽是好意,但也不能擅自替人安排。” 梅贵妃嗔道:“陛下实在太小看我了,这种事情自然讲个你情我愿,我那远房侄儿刚刚及冠,生得一表人才,无论容貌行事,皆与池六娘相配。至于池六娘,臣妾听闻她父母早逝,家中只得一名长兄,她长兄尚未婚娶,可见对这事不上心,怎能指望他替妹妹操持。” 她说着又是一叹:“世间女子大多不易,池六娘小小年纪就要为生计奔波,臣妾瞧着只是心疼。她愿也罢,不愿也好,臣妾只替我那侄儿探个口风,陛下总不会连这点情面都不给臣妾。” 她面上露出唏嘘之色,心里却在暗笑。 池依依不是拿朝廷的法令堵她的嘴吗?说什么官员不得将外姓者的产业纳入自家门下。 那她就让她成为梅家的人。 池依依若是嫁入梅家,梅家人自有办法把晴江绣坊纳为己有。 哪怕池依依告上官府,官府也无可奈何。 倘若池依依不肯应这门亲事,梅贵妃也不担心。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当着皇帝的面驳回赐婚,她这辈子就别想再嫁人了。 且不说她会不会得罪皇帝,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不给皇家面子。 哪户人家敢娶这样的女子? 不怕日后惹祸上身么? 梅贵妃的算盘打得极好,无论池依依如何应对都会掉入她的陷阱。 皇帝见梅贵妃作出委屈柔弱之态,微微一哂。 “你们妇人家就爱多想,你若有意,自去打听便是。” 梅贵妃见状,略有些失望。 但她打定主意要让池依依难堪,当即扬声道:“池六娘,本宫有意为你说一门亲事,你可愿意?” 这声不高不低,恰让坐在邻近的人都能听见。 许多夫人诧异地望了过来。 她们并不认为梅贵妃是要给池依依难堪,而是以为她当真想保媒。 今日来这儿的官眷大多存着替未婚儿女相看的心思,哪怕自家皆已嫁娶,还有一堆亲戚妯娌私下托付,请她们代为物色合适的人家。 池依依刚才在皇帝面前进退有据,谈吐得体,很是搏得了一波好感。 一些门第低的人家已开始盘算,池依依虽是商户,但娶这样一个儿媳进门,起码持家有道,能让儿子更安心地经营仕途,若遇到财力上有什么难处,还能靠池依依补贴一二。 她们还在评估娶池依依的得失,就听梅贵妃出言说亲。 这下就有好些人懊悔,梅贵妃抢先开了口,无论池依依应或不应,她们都不能再找池家打听,否则便是和梅贵妃过不去。 宁安县主刚刚才放了心,一听梅贵妃这话,顿时怒火中烧。 别人不知梅贵妃的性情,她还不知么? 这分明是要毁了池依依的前程,令她再也寻不到一桩好亲事。 宁安县主一拍桌子,正要抢过话头,就听池依依开口—— “不瞒贵妃娘娘,民女……已有心上人了。” 她微低下头,带着三分羞涩,语气轻柔:“民女早已立誓,此生非他不嫁,所以多谢娘娘好意,民女心领了。” 当下民风开放,少年男女私定终身之事屡见不鲜,只要不闹出什么未婚先孕的丑闻,时人大多对此一笑置之。 但池依依当众言明,仍然语惊四座,令不少人咂舌。 不愧是生意人,提到自家私情竟然如此坦荡,就连“非他不嫁”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众人有不屑,有惊叹,更有不少小姑娘家偷偷望着池依依,眼里满是钦佩。 池依依的回答很快经由好事者传到男宾席这边。 男人们不像自家夫人那样惊奇,但多少有些诧异。 “这姑娘胆子不小。”有人笑道,“谁见过贵妃娘娘亲自说亲,她竟然说拒就拒了。” 说话间只听一声冷哼,三皇子重重放下酒杯。 他已喝了不少酒,俨然有了几分醉意。 他晃悠悠地抬头望向池依依,双目赤红,眼中如烈火燃烧,涌起一片疯狂。 离他不远的座位上,陆停舟看着他的反应,沉黑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第98章 小蹄子欲擒故纵 御座阶前,梅贵妃面色微寒。 池依依竟然想也不想就回绝了她。 她的回绝在梅贵妃听来何其讽刺,什么“已有心上人”,什么“非他不嫁”,这丫头比她想象的还要难缠。 一个正经姑娘家,谁会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梅贵妃眼中多了几分怨毒。 她这下算是明白过来,池依依宁肯断了以后的姻缘,也要让她当众下不了台。 如此心计,犹如蛇蝎,难怪能让她儿子这般迷恋。 幸亏铮儿不曾得手,不然还不叫这姓池的小妖妇哄骗了去。 梅贵妃转念一想又是一惊。 她不只一次听儿子提起池依依,说不定正是这小蹄子欲擒故纵,才叫他念念不忘。 梅贵妃慢慢扬起一抹笑。 “池六娘竟已有了心上人,倒是本宫唐突了。”她缓缓问道,“不知你心上人是谁?你既对他如此痴情,怎不让他娶了你?是他不肯,还是他……不方便?” 附近的宾客听到这话,看池依依的眼神多了几分猜疑。 是啊,既然如此情深,为何池依依至今未嫁。 她模样生得好,又擅经营,哪怕出身低了些,家里还有个举人兄长,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嫁不出去。 在座官眷对于内宅之事知之颇深,细想之下难免奇怪。 池依依既有心上人却未成亲,要么是对方瞧不上她,要么是有妇之夫,因家里正妻不许,才不能纳她进门。 时下纳妾之举虽不少见,但清白人家的小娘子就没几个愿意做妾的。 池依依若与有妇之夫勾勾搭搭,足见此人持身不正,不可深交。 池依依面对四周怀疑的目光,从容一笑。 “民女一心经营绣坊,与他说好暂不谈婚论嫁,他日若是成婚,民女定给娘娘送上喜帖,遥请娘娘喝杯喜酒。” 她的态度落落大方,全不像有何难言之隐,周围怀疑的视线顿时少了些。 “池六娘不可如此执拗,”一位夫人是绣坊常客,禁不住出声,“一人不为众,独木难成林,你再要强,遇到喜欢的还是早日成亲为妙。” “是啊,”另一人道,“自古女子痴情的多,男人守贞的少,你如今年华正好,对方或可等上一等,再过些年头,难保他不被旁人迷了眼。” 夫人们提到男女之事,大多深有感触,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竟把梅贵妃晾在一旁。 梅贵妃冷着脸,转头去与皇帝说话,不再理会池依依。 宁安县主看得好笑,招手将池依依唤了过去。 “你这丫头,什么都敢说,”她低声道,“你老实交待,心上人是谁?我给你做媒去。” 池依依眉眼温软,望着她笑得乖巧:“县主这样问,我却是不好意思说了。” “你就会在我面前卖乖,刚才是谁当着大伙儿的面,说什么‘非他不嫁’?” 宁安县主埋怨道:“你这孩子素来沉稳,怎么连这样的话也能随便出口,不管有没有那人,你这么一说,以后谁还敢找你说亲?” 池依依轻笑:“我不说亲,正好如了贵妃娘娘的愿,省得她再找我麻烦。” 宁安县主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聪明,但你不该做得如此决绝,再不济还有我替你圆场。” 池依依摇了摇头:“方才献礼时,险些连累国公府,我正过意不去呢。” 宁安县主没奈何道:“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但国公府也没那么好欺负。” 池依依笑笑:“毕竟在陛下面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好。” 宁安县主看着她,忽然感慨:“不如你陪我去云州小住几日?明秀必然与你投缘。” 池依依怔了下,顿时明白她的用意。 宁安县主不放心梅贵妃,担心她找池依依麻烦,所以想把池依依带在身边,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梅贵妃长居深宫,总不能时时盯着一个民女,等过上一两月,她对池依依的怨气也就淡了。 可惜宁安县主却不知,池依依与梅贵妃之间夹着一个三皇子,她们之间的仇怨永远无法化解。 池依依低头笑了下:“县主母女相聚,我可不去讨嫌,再说,我绣坊还有一大堆事呢。” 宁安县主恨铁不成钢地往她脑门戳了一记:“你就光顾着挣钱,小心把命挣没了。” 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牌子,塞给池依依:“这牌子你收好,若有什么事,尽管去国公府叫门。” 想了想,仍然不放心,又道:“明日我给你找几个护院,你让他们住在绣坊,无论去哪儿都把人带上。” 池依依握着牌子,铁制的令牌入手冰凉,却让人心里格外熨帖。 “长者赐,不敢辞,我就受之不恭了。” 她笑眯眯将令牌收入怀中,没再推辞。 宴会过后,皇帝兴致甚浓,起驾前往御花园,众人自然随行。 午后日头正晒,园中搭起绵延不绝的轻纱步障,一来提供阴蔽,二来遮挡蚊虫。 纱帐如云霞一般在风中鼓荡,众人漫游其中,透过轻纱往外望去,四处影影绰绰,又是一番别致景象。 皇帝不喜欢人人围着他转,一声令下,命各人自去玩乐。 宾客们当下散开,寻了熟人自去游玩。 池依依跟在宁安县主身旁,随她和几名夫人坐在亭中品茗赏景。 湖上凉风习习,荷叶亭亭,几人正自说笑,忽见国公府的人寻了过来。 来人是国公府世子,宁安县主的二弟。 “大姐,方才府里传信,祖母像是有些不好,父亲让我们赶紧回去。” 宁安县主霍然起身,险些洒了手里的茶水。 “怎会突然不好了呢?” 她连忙要去皇帝那儿请辞。 “大姐别急,陛下那边我已打过招呼了,”国公府世子道,“陛下还派了两个御医跟咱们一起回去。” “这就好。” 宁安县主说着,朝池依依看了眼,迟疑了一下。 池依依忙道:“县主尽管回府,我与几位夫人待在一起,不必担心。” 入宫赴宴没有说走就走的道理,宁安县主是回娘家探望太夫人,皇帝不会阻拦,但池依依与国公府非亲非故,若跟着离开,就是不合规矩。 宁安县主知她心有成算,又着急祖母那头,向她叮嘱了两句,跟着弟弟走了。 她这一走,池依依没了说笑的心思,想着上次拜见太夫人,对方身板还算硬朗,但毕竟年事已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遇到命中一劫。 她望着宁安县主离去的身影,忽见一行人在路上停了下来。 却是一名太监出现,与宁安县主说了几句话。 不大工夫,太监躬身让道,送宁安县主离开。 他朝池依依这头望了眼,跑了过来。 “池六娘,县主不放心您独自留下,命您与她同行。” 池依依疑惑地看他一眼。 太监朝后方一指:“县主就在前面等着,请池六娘快随我过去。” 第99章 他如艳阳破开迷雾 亭中几位夫人听说宁安县主要带走池依依,笑道:“县主真是心疼小辈,六娘快去,别让县主等急了。” 池依依想了想,往小路那头望了眼。 宁安县主一行还未走远,身影依旧可见。 她站起身,向几位夫人告了声罪,带着玉珠朝那边赶了过去。 太监走在前面引路,池依依开口:“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太监笑道:“池六娘唤奴婢小安子就好。” “原来是安公公,”池依依道,“县主让您带话,想必和您很熟了。” 太监呵呵一笑:“不敢称一个熟字,只是奉命传话罢了。” 池依依边走边问:“听闻宫宴上若要中途离开,需先向陛下请辞,不知我该向何人告知?” 太监回头看她一眼,笑道:“池六娘果然心细,但县主说了要带您走,这等小事自然有人代为通禀,您就不用操心了。” 两人说着话,转过又一个拐角,四处纱帐飘飘,云遮雾绕,宁安县主一行已然失了踪影。 池依依停下脚步:“不知县主走的哪边?” 太监“咦”了声,举目四顾:“奴婢记得右边是出宫的路口,想是县主等不及先走了,池六娘,咱们快追上去。” 池依依盯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是右边么?我怎么记得是左边?” 太监一愣,随即扬起笑脸。 “瞧我这记性,”他轻轻往自个儿脸上拍了一巴掌,忽然面露惊讶,朝着池依依身后道,“县主?” 池依依目光闪了闪,没有动。 她来时看得很清楚,宁安县主一行一直走在前面,怎会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她开口:“玉珠!” 身后一片沉寂,总是跟着她的小丫鬟没有出声。 池依依心中一凛,飞快朝后看了眼。 来路空空荡荡,竟是一个人影也无。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脑后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勒住她的脖子,将她往道旁拖去。 池依依想也不想,从头上拔下长簪,用力往那人手上戳去。 簪子的尾端又尖又长,是她今早妆扮时特意挑的样式。 一声痛呼,那人勒她脖子的手一松,池依依趁机往后狠狠跺了一脚,踩在那人脚趾上。 她身子往下一挣,摆脱对方纠缠,矮身窜了出去。 她跑出老远方才回头,只见那太监捂着手,一瘸一拐追在后头。 池依依握紧簪子,想了想放声高呼惊扰圣驾的后果,深吸一口气。 “救——” 刚喊出一个字,她的嘴又被人捂住。 池依依喉中一窒,举起簪子再次戳下。 这一回她没能成功。 来人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让她的簪子停在半空。 池依依挣了下,张嘴就咬。 她一口咬住那人虎口,齿间立刻尝到一股血腥。 身后的气息陡然变沉。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池依依怔住。 她难以置信地僵直了身子,甚至忘了松口。 来人取下她手里的簪子,沉声道:“池依依,松口。” 池依依本能地张开嘴。 她微顿了下,转过身,只见陆停舟站在自己身后。 漫天轻纱笼罩,他一袭绯色官袍,如破开迷雾的艳阳,浓烈而清晰地撞入她的眼帘。 她来不及多想,回头望去,却见那追来的太监已不见了。 “有人抓走了玉珠。”她连忙道。 “我已让林啸去了。” 陆停舟短短一句话,成功地安抚了她的心慌。 池依依定定看着他,很快回过神:“你知道是谁?” 陆停舟不答,将手里的簪子递到她面前:“把头发弄好。” 池依依头上的发髻已经歪了,几绺碎发散在鬓角,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什么欺负,这副面貌实在不宜被旁人瞧见。 池依依接过簪子,看向他另一只手。 陆停舟那只手垂在身侧,宽大的袍摆虚掩住那只手掌,看不清上面的伤口,但池依依知道,自己咬他的时候用足了力气,上面的牙印一定很深。 她摸摸袖子,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你上次给我的金疮药,你赶紧敷一敷伤口。” 那晚在白头村,陆停舟找护卫要了盒金疮药给她,药膏着实好用,才几日功夫,池依依手上的伤口已痕迹全无。 她见盒子里还剩下好些,便找了几个小瓷瓶分别装上,出门时随身带上一瓶,以备不时之需。 陆停舟看了眼瓷瓶,接了过去:“此处不宜久留,你跟我来。” 他带着她来到一处无人小榭,榭外花石掩映,一池碧潭波光粼粼。 池依依在水边蹲下,用手指沾了水,解开头发梳理整齐,重新挽了个发髻,绾上簪子。 她临水照了照,回头看向陆停舟:“还有哪里不对?” 陆停舟站在她身后,见她转过头来,一束日光从树叶间落下,洒在她脸上,几点水珠在她额角如碎银闪亮。 她方才跑得急,颊旁生出淡淡红晕,水边恰好开了一簇嫣红的花,她的脸颊也如花瓣一般,色泽鲜妍,明媚可爱。 陆停舟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可以见人。” 池依依这才放了心,提着裙摆站起身。 “陆少卿现在可以告诉我了,暗算我的人是谁?”她仰首问道。 陆停舟不会突然出现在那儿,他定是察觉什么端倪才赶了过来。 池依依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倘若没陆停舟帮忙,她就算能逃出生天,也会失去玉珠的下落。 她当然可以向皇帝求救,但宫里这么大,那太监报的又不知是否真名,一旦躲起来,她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万一被有心人挑拨,说她主仆二人不守规矩,不但救不了玉珠,连她也会受到责罚。 更要命的是,那太监显然受人指使才敢对她下手,幕后之人虽然不要她的性命,但她比谁都清楚,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她垂下眼,将上一世的记忆压了下去,掩去眸中翻滚的恨意。 陆停舟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姑娘露出一股狠戾,仿佛一头困入陷阱的幼兽,即使明知无望,也要用稚嫩的爪牙撕碎周遭的一切。 然而很快,池依依便收起那股疯狂,在他面前变回温和平静的模样。 陆停舟深深看她一眼,开口:“你应该能猜到。” 第100章 她要招赘? 池依依在袖中蜷紧十指。 “三皇子,对吗?” 这种粗暴的手段,除了三皇子不做它想。 她今日进宫只得罪了两个人,梅贵妃和三皇子。 若是梅贵妃要对付她,大可把她唤去翠微宫,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惩治。 只有三皇子会毫无顾忌,在御花园里对她下手。 池依依沉着脸,胸口泛起一阵恶心。 重来一世,三皇子还是只会生夺硬抢,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手段足以毁掉一个女子的一生。 怒意在她心中蔓延,她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陆停舟见她神情有异,冷声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池依依寂然半晌,呼出一口长气。 “我明白,”她自嘲道,“我无凭无据,就算找陛下喊冤也没用。” “你明白就好,”陆停舟道,“我方才不许你叫喊,是不想节外生枝,一旦闹到陛下面前,你那丫鬟就回不来了。” 池依依悚然一惊。 陆停舟说得没错,她被袭击之事若是传开,三皇子不能得手,一怒之下定会杀了玉珠泄愤。 在宫里要无声无息弄死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三皇子还有梅贵妃撑腰。 只怕到时她连玉珠的尸首都寻不回来。 池依依忽然有些疲惫。 在煊赫的权势面前,她所做的一切都如螳臂当车,她当真有办法护住身边的人吗? 她明明已经看到了希望,但此时此刻,却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有些不那么确信了。 她左右看了看,索性走进水榭,在靠椅上坐了下来。 “林指挥使能找到玉珠吗?”她轻声问。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黯了下去,弥漫着茫然与无助。 陆停舟从未见过她如此低落的模样。 他静了静,方道:“他是禁军,宫里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 “是吗?” 池依依的眼神依然直楞楞的,像是在看他,又像看着别处。 陆停舟抱臂环胸:“不相信我?” 池依依顿了顿,缓缓摇了摇头。 “我只是……”她喉咙轻轻滚了下,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干脆闭口不言。 陆停舟微微一哂,走到她身旁,掀袍坐下。 “我虽然没你想的那么万能,但这点事还是能帮上忙的。” 他语气平平,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池依依的眼珠动了动,抬眸看向他。 她不知怎的有点委屈,像是一个在沙漠里徒步跋涉了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一汪清泉,有些难以置信,但又莫名安心。 正是这种安心让她既委屈又难过。 她不太习惯这样的软弱,迅速别开脸。 “多谢。”她低声道。 陆停舟像是没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往后靠了靠,倚在朱红的栏杆上。 “你认为三皇子会放过你吗?”他问。 池依依的目光陡然凌厉,她揉揉鼻子,扯出一抹笑:“当然不会。” 那是一头吃人的恶狼,不把她剥皮拆骨吞进肚里,绝不肯轻易罢休。 “你打算怎么办?”陆停舟又问。 池依依垂眼看了看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我原想先把绣坊的事办了……” 上一世,绣坊的人因她而亡,这一世,她哪怕不要自己的命,也要给他们一个平安的归所。 眼下三皇子步步紧逼,竟半点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她期待地看向陆停舟:“我给您的证据能扳倒他么?” 陆停舟坦率摇头:“不够。” 池依依露出失望的神色。 的确不够。 上一世她交给陆停舟的证据之所以能让三皇子伏法,是因在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三皇子为争储君之位,和二皇子斗得不可开交,双方都留下了许多纰漏。 陆停舟早已做足准备,凭着池依依交上的物证,在关键时刻给了三皇子致命一击。 而这一世没有物证,更有很多事情还未发生,池依依仅能提供一部分证词,远远不足以将一名皇子定罪。 池依依没有为难陆停舟,想了想,又道:“我若立即成婚,或许能挡上一阵。” 上一世她在三皇子府中,对他的喜好多少有所耳闻。 三皇子尤爱新鲜的处子,一旦到手,没几日就厌了。 她若嫁为人妇,说不准能让对方兴致稍减。 池依依这话一出,陆停舟转脸看向她:“你果真有心上人?” 池依依怔了下。 “这倒没有。”她迎着他的视线,眸色不觉闪了闪,“我为了拒绝梅贵妃,才找了个心上人的借口,但若真要嫁人,找个夫婿也不太难。” “你打算找谁?”陆停舟问。 池依依思索片刻:“我有一位好友,是苏氏丝行的独女,她爹娘一直想为她招赘。既然如此,我也可以招一个赘婿上门。” 她越琢磨越觉得可行:“最好找一个身板结实的,会些拳脚,能够看家护院——” “你就这么不讲究?”陆停舟打断她,“你嫁人就为了找个护院?” 池依依不解地看向他:“与我成亲多少会遇到危险,能护住我自然最好,若是护不住,至少能护住他自个儿。” 陆停舟冷冷笑了。 “你倒是会为旁人打算。”他面带轻嘲,“你可想过,愿意入赘之人往往品性不佳,你若嫁给他,只怕三皇子还没找上门,你就先被人害了。” “我没那么傻,”池依依低声反驳,“我当然会提前打听那人底细,而且我没打算真嫁。” 陆停舟挑眉:“假成亲?” 池依依点头:“我会和对方签份契约,就当这段时日我花钱雇了个护卫,待三皇子这事一了,我就放他自由。” 陆停舟掀唇:“恕我直言,你找的这人若无背景,三皇子要对付他易如反掌,你就不怕还没成亲就被人抢了去?” 池依依神情一黯。 她想起前世的遭遇,默默低下头,垂眼望着脚边。 柔软的裙摆匍匐在地,像被太阳晒蔫的花瓣。 陆停舟无视她忧悒的神情,又道:“我若是你,既要借成亲对付三皇子,就会找一个能给你倚仗,令他心有忌惮,不敢轻易对你下手的。” 第101章 她的心上人正是微臣 陆停舟这话带了几分冷酷,仿佛毫不在意用一桩亲事利用另一名男子。 池依依哑然半晌,缓缓抬起头来。 “陆少卿以为我没想过?”她自嘲地笑了下,“可我今日已在宫宴上自断姻缘,又有哪个人家愿意与我结亲?” 且不说会不会得罪梅贵妃,单是池依依心有所属,就会让中意她的男子望而却步。 陆停舟上下打量她一眼:“说得也是,你那话放得太狠,这下是否后悔了?” 池依依笑笑,抛开心中阴郁:“一步棋有一步棋的下法,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总能找到破局之策。” 陆停舟“嗯”了声:“我相信你的本事,只望你的亲事不要影响我们的盟约。” 池依依心中一动,转眼望向他。 “陆少卿是担心我嫁人以后,不再向你提供情报?”她笑道,“怎么会呢,除非是您成了亲。” “我成亲?”陆停舟像是觉得十分可笑,“谁告诉你我要成亲?” 池依依摇头:“陆少卿难道不知,您在京里是抢手的金龟婿,不少人家都想上门提亲。” “他们来提,我就得应么?”陆停舟懒洋洋道,“照你所说,我这么炙手可热,岂非得分成八瓣才够人抢?” 池依依愣住,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话若换作旁人来讲,她定然笑对方不自量力,但换作陆停舟,实在叫人没法反驳。 她难掩笑意,打趣道:“若是能分,不如分一瓣给我。” 话音未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懊悔地咬住舌头。 她怎能和他开这种玩笑。 她扭过脸,又觉这样的举动太过明显,仿佛她当真对他存了心思似地,又把脸转了回去。 却见陆停舟面无表情,看她的眼神有些深邃,分不清有何意味。 池依依尴尬地扯扯嘴角:“我方才只是开个玩笑。” 当真是玩笑吗? 也不全是。 陆停舟提议让她找个能让三皇子忌惮的人,那一瞬间,池依依有那么一闪念,想到了眼前的男子。 论年纪、身份、对她的了解,还有与三皇子的矛盾,陆停舟无疑是最佳的夫婿人选。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按了下去。 她肖想谁也不敢肖想陆停舟。 且不说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就以陆停舟的脾气,若是知道她的念头,一定会笑她不自量力。 她可不愿被他嘲笑。 然而正因这一闪念,她才说漏了嘴。 她脸颊滚烫,无地自容。 陆停舟以前就认为她心存利用,这下岂不更坐实了她不怀好意么? 她咬咬唇,打算向陆停舟认错。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进小榭。 “你们怎么在这儿,”林啸抱怨,“让我一顿好找。” 池依依见了他,顿时将刚才的尴尬忘到九霄云外。 她起身追问:“林指挥使,我家玉珠可找到了?” 林啸点头:“找到了,人被打晕扔在一口枯井边,我已让人把她带去安全的地方。” 池依依松了口气:“多谢林指挥使,我能去看她么?” 林啸朝陆停舟望了眼。 陆停舟起身:“走,一起去瞧瞧。” 三人穿过大半个御花园,行至中途,忽遇一群女眷迎面而来。 其中一人身着宫装,高坐在六人抬的步辇上,被官眷们殷勤地簇拥在内,正是三皇子之母梅贵妃。 梅贵妃虽为后妃,但在后宫身居高位,大臣们见了她也得行礼。 她斜靠在步辇上,冷眼瞧着陆停舟三人上前拜见,嘴角撇出一抹轻嘲。 “免礼。” 她漫声开口,视线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忽而轻笑:“本宫远远望见陆少卿和一姑娘家走在一起,还道是谁,竟是池六娘。” 她的笑容意味深长:“池六娘是生意人,想必习惯了迎来送往,但这是在宫里,你与陆少卿孤男寡女待在一块儿,就不怕被人误会了去?” 站在一旁的林啸纳闷地看看陆停舟,再看看自己。 什么孤男寡女?他不是人么? 然而梅贵妃一席话,已成功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官眷们看着陆停舟和池依依,眼中不乏深意。 有人想起池依依在宫宴上的那番誓言,暗自冷笑。 既然有了心上人,为何还孤身与男子同行,身边连个丫鬟也没带,难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里面不乏有看中陆停舟的人家,看池依依的眼神顿时不善,仿佛陆停舟已经成了自家女婿,而池依依就是那个勾引女婿的狐狸精。 池依依因三皇子一事,见了梅贵妃本就强压怒火,此时听她暗指自己不检点,朝前迈出一步就要说话。 却见眼前人影一晃,陆停舟的肩膀挡在她面前。 “娘娘所言极是,但六娘与我并非外人,不用娘娘操心。” 这话一出,莫说梅贵妃愣住,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池依依望着陆停舟的后脑,嘴唇微张。 林啸站在他俩身后,脑子更是转得飞快。 池六娘和陆停舟不是外人? 那是什么?内人?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可不兴瞎说,陆停舟尚未成亲,池依依亦心有所属,虽说这两人的相处是有些奇怪,但事关女子名节,他还是收起这念头为妙。 林啸将一肚子疑问憋回心里,一群官眷却没那么好耐心。 想与陆停舟结亲的人家立刻出声:“陆少卿此话何意?” 话音未落,却听马蹄声响,又是一列队伍浩荡而来。 众人瞧见队伍中的明黄身影,纷纷让道避开。 皇帝骑在高大的骏马上,望着堵在路中间的这一行人,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梅贵妃早在皇帝来前就下了步辇,躬身回应:“臣妾见过陛下,我们……正和陆少卿闲话呢。” 皇帝一眼瞧见陆停舟,笑道:“他和你们能说什么闲话?” 他叫来陆停舟:“朕到处都找不到你,你躲在这儿干嘛?” 陆停舟拱手:“陛下,臣不喜热闹,只想陪人在这儿赏赏景致。” “陪人?”皇帝一愣,“你连朕都不陪,还能陪谁?” 陆停舟无声一笑,微低了头,竟似有几分赧然。 皇帝更是大奇,目光朝四下扫了一圈。 “你们说说,他刚才在陪谁?” 官眷中有人壮着胆子应道:“启禀陛下,我们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陆少卿……和池六娘在一块儿。” 皇帝脸上闪过诧色。 “谁?” 他深思地眯了眯眼,望向陆停舟身后的娇小身影。 “停舟,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就在一个时辰前,池依依还当众宣称她已有心上人,怎么突然和陆停舟搅和在一起。 陆停舟伸手向后,握住池依依的手腕,将她拉到身侧,淡声道:“不敢欺瞒陛下,六娘的心上人正是微臣。” 第102章 想讨赏没那么容易 全场鸦雀无声。 小风轻轻吹过,一只果子从枝头坠下,发出微弱的声响,滚进草丛不见了。 林啸“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方才若没眼花,应是瞧见陛下在马背上晃了晃,像是被陆停舟的消息惊了下。 池六娘的心上人是陆停舟? 是陆停舟! 这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将在场所有人都震住。 一个商户,一个朝臣。 一个民女,一个大理寺少卿。 两人的身份怎么看怎么不般配。 官眷中登时有人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难怪池依依声称不急着婚嫁,或许不是她不想嫁,而是陆停舟不愿娶。 林啸瞅见众人的反应,暗自撇撇嘴角。 池六娘虽然出身低了些,但他可不敢轻视这姑娘。 那晚在虎跃岭下,池依依一身狼狈,护卫们事后才知她在山上遇险,险些被泥石吞没。 遇到如此糟糕的境况,换作寻常人早就吓得魂不守舍,池依依却能发现倒在芦苇丛中的六皇子。 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忍着伤痛一声不吭,将代步的马车让给他们,自己骑着马回了京城。 这般心志焉能不让人敬佩。 再说陆停舟,这位少卿大人惯爱嘲讽,总是冷冰冰的,那晚偏对池依依照顾有加,原来竟是与她早有鸳盟。 林啸想起护卫们私下调侃这两人,被他逮住训了一顿,不许他们拿陆停舟的私事打趣。 没想到眼瞎的竟是自己。 林啸自认最早接触真相,却不知池依依已惊得整个人都呆住。 她木然垂着手,任由陆停舟将她的手腕握在掌心,满脑子没有别的,只反复回荡着一句话——她几时与他有过私情? 难不成因为她那句玩笑,陆停舟竟然当了真? 天地良心,她对他绝无邪念,更无觊觎之心。 陆停舟若是为了帮她,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池依依心乱如麻,面上仍旧维持着镇定。 陆停舟既然这么说了,当着皇帝的面,她只能配合他假扮下去。 她可不想让他背上什么欺君的罪名。 她低下头,作出一副羞涩之态。 两人交叠的双手被陆停舟的袖摆遮住,明知没人看得清,池依依的耳根却开始发烫。 实在太突然了。 饶她胆大包天,也从未想过遇见这等场面。 幸好陆停舟全程没让她开口,对着皇帝又道:“六娘总说门第不当,一直不肯嫁我,今日在陛下面前,微臣斗胆,想向陛下讨一份赏。” 这句“门第不当”一出,众人如梦初醒。 这才对嘛,堂堂大理寺少卿,前途无量,怎能娶一个毫无背景的民女为妻。 然而陆停舟后半句话,又将所有人的胃口吊得老高。 陆停舟一提到池六娘就向皇帝讨赏,他想干嘛? 皇帝在马背上坐直,望了陆停舟一眼,忽然笑道:“朕的赏赐不会白给,你若想要,就自己来挣。” 说完,从马鞍上摘下一张弓丢了过去。 “走,陪朕去射场,让朕考考你的技艺,若能让朕满意,朕就应了你的讨赏。” 陆停舟双手接住弓,垂眉敛目:“微臣遵命。” 这下所有人都舍不得离开,跟着皇帝的队伍来到湖边。 午后日头正晒,射场中仅有寥寥几人正在射习。 皇帝放眼一望,皱眉:“老二老三呢?他们平日不都嚷嚷着要在射场上一较高下,怎么这会儿都躲懒去了?” 梅贵妃连忙上前:“臣妾方才还见铮儿在这儿,想是换了地方玩耍,臣妾这就派人去找。” 皇帝抬手:“传朕口谕,凡是家里儿女有善射者,都可来射场献技,若有射得好的,朕有厚赏。” 消息一经传出,空落落的射场边很快围得水泄不通。 人人皆知皇帝好武,听说他亲自主持射箭考校,哪有不捧场之理。 不久之后,二皇子拎着一条鱼进了射场。 他来到皇帝面前,未语先笑:“父皇,儿臣方才钓上一条大鱼,正要命人给父皇送去。” 他已经换下皇子的蟒袍,穿了身宽袍大袖的青布长衫,一双袖子高挽过肘,手里的肥鱼还在甩尾扑腾,瞧上去颇有一种魏晋风流的洒脱气质。 皇帝瞥了眼那鱼:“把鱼交给内侍,你去洗洗手,准备下场。” 二皇子笑道:“父皇知道儿臣的射技比不上三弟,一会儿若是输了,可别责怪儿臣。” 皇帝哼笑了声:“取乐罢了,又不让你上阵杀敌,老三呢?他怎么还没来?” 二皇子转头四顾:“儿臣宴后就没瞧见三弟,想是多饮了酒,正在哪处宫殿歇息。” 话音落处,就见一匹快马急驰而来。 快马来势汹汹,众人见了无不闪躲,给来人让出一条道。 来人进了射场,勒缰急停,马儿长嘶一声,前蹄直立而起,马上之人一身蟒袍,眉眼狠厉,不是三皇子是谁。 他翻身下马,奔至皇帝身前,半跪在地:“儿臣来迟,请父皇莫怪。” 皇帝神情淡淡:“到了就好,去,让朕看看你们的准头。” 三皇子脸上犹带潮红,不知是宿醉刚醒,还是路上被风吹的,他站起身:“不知父皇想让我们如何比试?” 皇帝朝场边抬抬下巴,三皇子扭头望去,只见东南角放着几个大筐,筐里的箭支以不同颜色做了标记。 皇帝道:“你们每人取十支箭,一会儿有人往西面扔出彩球,一刻钟内,谁射中的彩球最多,谁为胜者。” “若同时射中呢?”三皇子问。 “若有人打成平手,便再比一场。” 三皇子傲然:“儿臣不才,但想来没人值得儿臣再比一场。” 二皇子笑着插话:“看来三弟是铁了心要独占鳌头了。” 三皇子瞥他一眼:“二哥不服可来试试。” 二皇子笑呵呵摆手:“我只做个陪客,还是看三弟与旁人比试过瘾。” 不大工夫,下场的人选已定。 时人无论文武皆习射御之术,但今日比试是为皇帝助兴,没点本事的不敢下场。 加上还有两名皇子在,赢了不妥,输了丢人,因此这番登场多为大大咧咧的将门子弟,他们没想着要与皇子争彩头,只为凑个热闹,讨皇帝欢心。 旁观者大多抱着同样的心思,漫不经心听着太监唱名。 “——大理寺少卿,陆停舟。” 高台上报出最后一位比试者的名字。 台下说笑的众人蓦地一静,然后哄地一下炸开了锅。 第103章 送她一份大礼 “刚才报的是谁?”有人怀疑自己的耳朵。 身旁的人犹豫着:“好像是……陆少卿?” “怎么会是他?” “弄错了?” 众人七嘴八舌,有那心急的,恨不能拨开一条道,挤到最前方看个真切。 莫说陆停舟是文官,论武艺比不过那些将门虎子,单就他的性子而言,他以往可从不掺和这些比试。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还是另有隐情? 围观的人群瞬间往前涌了几步,急得守在场边的禁军连声喝止:“别再往前挤了,该射着诸位了。” 禁军们忙着把人往后赶,皇帝在高台上瞧见,笑着摇了摇头:“这个陆停舟,朕实不该让他下场。” 梅贵妃在旁听见,跟着笑道:“陛下也是,捉弄一个文臣做甚。” 话虽如此,她却极为舒心,恨不能看陆停舟当场出丑才好。 姓陆的和那小妖精竟有私情,难怪两个都不讨喜,只是心疼她家铮儿,遇上这两个扫把星。 池依依站在台下,听得耳边嘈杂,只觉无数视线朝自己投来。 有疑惑,有惊奇,有愤怒,有嫉恨。 她心中一叹,无奈地抽抽嘴角。 方才陆停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称她的心上人,这个消息经了那些夫人的嘴,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子。 她只能暗自祈祷,但愿恼她的人不要太多,最好别有绣坊的常客,不然她还得损失一大笔银子。 池依依极力保持镇定,若无其事地望了眼陆停舟。 她这一望,周围不善的视线更多了。 池依依默了默,转眼看向别处。 离陆停舟不远是三皇子,正在擦拭手中的长弓。 他的脸色阴沉沉的,时不时看陆停舟一眼,嘴角冷冷撇着,带着一丝轻蔑。 池依依蹙眉,三皇子虽然暴虐,武艺却不错,陆停舟一个文臣,对上他难免吃亏。 正想着,忽见三皇子扭头看向自己。 那双眼里的怨毒如有实质,毒蛇一般缠住了她。 三皇子舔舔嘴唇,眼神扫过她的领口,露骨而下流。 池依依厌恶地转开视线。 眼角红影一闪,却见陆停舟朝场外走了过来。 他来到她面前,颀长的身影挡住了三皇子令人作呕的视线。 他站得很近,池依依必须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她疑惑地眨眨眼,用眼神询问他过来的意图。 陆停舟道:“我若赢了,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池依依怔了怔,一颗心忽地狂跳不止。 方才陆停舟向皇帝讨赏,她就隐隐有些预感。 结合他前后的说辞,她已猜到他的决断。 她犹豫了几息:“你别乱来。” 她瞥了眼左右竖起耳朵的好事者,往前凑了凑,声音又低又急:“你别在陛下面前乱说话。” 这人太过独断专行,她实在担心他把事情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陆停舟垂眼看着她,浓密的长睫挡住外人好奇的视线,在旁人看来,他神情专注,面色温柔,让好些倾慕他的姑娘又是伤心又是沮丧。 瞧陆少卿这模样,她们听到的传言怕是真的了,陆少卿迟迟不肯成亲,原来是为了等池依依。 小娘子们的芳心碎了一地,只有池依依看清了陆停舟的眼神。 那双漆黑的眼里并无爱慕之意,只有理智与考量。 他的声音也是冷静的:“一本万利的买卖,做不做?” 池依依气息一滞。 他对她的处境一清二楚,她却看不透他的谋算。 她沉吟了一下,顾不得旁人的眼神,拉着他往无人的地方走远了些。 “陆少卿若是为了帮我,做到这一步就够了,”她轻声道,“您实在不必以身入局。” 陆停舟笑了下。 “池依依,别想太多,”他慢慢道,“我只是想少些麻烦。” 池依依皱了皱眉。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但扔馅饼的人是陆停舟,这个诱惑让人很难拒绝。 陆停舟看她不说话,拍拍她的脑袋。 “你也不用着急烦恼,”他轻飘飘道,“万一我输了呢。” 说完,他丢下她走了回去。 池依依静了半晌。 若说刚才她还觉得自己占了陆停舟便宜,现在又不那么确信了。 无论如何,还是等这场比试结束再说。 她回到场边,就听一声锣响,比试正式开始。 射场内外,一下子安静无比。 没人知道第一只彩球何时出现。 风停了,场边的旗帜耷拉在旗杆顶端,往地面投下深重的影子。 忽然,一抹亮色闪过。 如流星划过高空。 “嗖嗖嗖!” 数箭齐发。 彩球刚刚出现在众人视野,便“嘭”地一声坠地。 没人有空细看到底是哪支箭射中了彩球,因为第二只彩球接踵而至。 又是一阵破空声响,这下却比刚才凌乱多了。 有的比试者还未来得及张弓,有的忙乱之中搭上弦就开射,箭支四下飞舞,吓得围观的人群齐刷刷往后退出老远。 虽说他们站的地方非射程能及,但眼看箭支左右横飞,还是吓人得紧。 皇帝在高台上大笑:“下回把射场建大些,莫把人吓坏了。” 说话间,又一只彩球飞上高空。 池依依在旁看得仔细,前两只落地的彩球上都插了两支箭,一黑,一红。 黑色的箭支属于三皇子,而红的那支,正是陆停舟所持。 她还待确认,就见第三只彩球滚到近前。 这只球上只插了一支箭,箭身为红。 “厉害!”林啸在旁挥着拳头,重重往掌心捶了一记。 “陆少卿的射技竟然这么强?”他追着池依依问,“他怎未参加武举?” 池依依无言以对,想了想,找了个理由:“人各有志?” “太可惜了!”林啸痛心疾首,“这么好的苗子,怎么从文了呢?” 池依依动动嘴唇,实在不知如何替陆停舟解释,索性转过头去继续看场中的比试。 接二连三的惊呼声中,一只又一只彩球相继落地。 场中响起的弓弦声也越来越少。 并非箭矢已用完,而是好些比试者数击未中,自知技不如人,干脆放下弓箭,安心看旁人比拼。 眼见一刻钟的时辰已至,比试终止的锣声仍未响起。 忽然间,一只飞鸟划过苍穹,正好出现在射场西面。 一只黑色的箭矢疾如流星,直奔高空。 同一时刻,一道红光也如闪电一般,从另一边疾射而去。 空中的飞鸟陡然一停,直直落下。 第104章 你想娶谁? “咚”的一声锣响,唤回众人心神。 比试终止。 几名太监跑进射场,捡起地上的彩球清点战果。 “禀陛下!”领头的太监大声禀报,“本次比试共扔彩球十五只,每只彩球皆已中箭,其中,红箭十四只,黑箭十四只,黄箭……” 太监的声音洪亮无比,传得四下皆知。 众人听见红箭与黑箭数目相同,又是一阵哄传。 陆停舟拿的红箭,三皇子拿的黑箭,两人一文一武,竟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三皇子一脸阴郁,将太监们抬上来的彩球全都看了一遍,脸色冷得快要凝出冰来。 二皇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三弟箭法不错,二哥自愧不如。” 三皇子一把甩开他的手。 二皇子这话明褒暗讽。 三皇子怎么也没想到,陆停舟竟有本事同自己并列。 陆停舟从筐中捡起一只仅插了黑箭的彩球,微微一叹:“可惜。” 他抢先射下了第三只球,三皇子的反应却也不错,又从他箭下抢走一只,之后两人箭箭皆中,这才打成平手。 陆停舟将皇帝给他的长弓交上:“微臣许久不练,技艺生疏,让陛下见笑了。” 这话犹如一记耳光扇在三皇子脸上。 三皇子常驻京畿大营,时时与武将比武骑射,倘若陆停舟这样还算技艺生疏,那他算什么? 三皇子瞪了眼陆停舟,转向上首:“父皇,儿臣与陆少卿只是平手,您刚才说过,若是平手,便要再比一场。” 皇帝“嗯”了声,看向陆停舟:“老三还想再和你比划,你意下如何?” 陆停舟放下卷起的衣袖,淡笑了声。 “微臣不敢抢三殿下锋芒,”他缓缓道,“不过微臣记得,我与三殿下的最后一箭都射中了那只雀鹰,不如以其论胜负可好?” 皇帝挑了下眉:“来人,把那只雀鹰呈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太监捧着一只托盘上前。 盘中那只飞鸟身中两箭,一支插入翅膀,一支射穿鸟颈。 皇帝倾身望了眼,笑道:“你们都来瞧瞧,这一局朕该如何评判?” 高台上的都是皇亲国戚和朝中重臣,他们看清两支箭矢所在,互相交换着眼神,谁都没有开口。 “嗯?”皇帝拖长了语调,“你们都看不出吗?” 这能有什么看不出的。 凡射鸟者,以颈最难,腹部次之,翅膀最差。 射穿鸟颈那支箭矢沾了血,箭身也如涂了血一般,殷红夺目,正是陆停舟的箭。 相比之下,三皇子那支仅射中鸟翅,箭法虽好,却也算不得如何精妙。 然而三皇子身份尊贵,脾气又不大好,在场之人不愿轻言得罪,这才没人出声。 六皇子坐在轮椅上,伸长脖子望了半天,好不容易看清盘中的鸟尸,大声道:“当然是射中脖子最好。” 少年粗嘎的话音落下,顿时收到三皇子不善的眼光。 六皇子无辜地望望四周,嗫嚅道:“我有说错么?” “六弟当然没有说错,”二皇子笑道,“儿臣贺喜父皇,三弟武艺精湛,陆少卿文武双全,实乃父皇之喜,我朝之幸。” 皇帝哈哈大笑。 “说得好,”他拍拍扶手,“来人,凡今日下场者,赏珍珠一斗,良弓一把,玉带一条。” 说完,他将陆停舟召到跟前。 “朕答应过,你若让朕满意,朕就应了你的讨赏。说,你想要什么?” 皇帝金口一开,惹得一干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别人的赏赐都一样,唯独陆停舟与众不同,怎不让人眼热。 陆停舟一袭绯色官袍卓然而立,眉眼淡然,声音沉稳:“微臣斗胆,想请陛下赐婚。” 话音未落,四下一片哗然。 这么好的机会,陆停舟不给自己求个大好前程,却只想着成亲! 不对,陆停舟要成亲? 需知陆停舟眼下圣眷正浓,谁家女儿嫁了他,谁家在朝中的势力便可更上一层。 今日万寿宴,不少人抱着心照不宣的目的和陆停舟套近乎,然而这未来的金龟婿还未到手,竟然就要飞了。 真是可恶,到底是哪家捷足先登,还让陆停舟亲自奏请赐婚! 皇帝见众人神情变幻,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阵,歪歪身子,手臂搭在椅背上,慢慢开口:“爱卿可想好了,朕若发话,一言九鼎,你以后再想后悔就不可能了。” 陆停舟正色:“陛下曾经说过,微臣若有中意的姑娘,可请陛下赐婚。如今臣心系一人,恳请陛下做主。” 皇帝盯着他,往后靠了靠,愉悦地笑了起来。 “你想娶谁?” “池家六娘,池依依。” 陆停舟说完,全场又是一静。 池依依?哪个池依依? 大臣们的消息远没有自家夫人灵通,他们在高台上并未听见底下的传言,因此好些人一头雾水,没能想起池依依是谁。 朝中哪家官员姓池? 众人搜肠刮肚,只有三皇子阴沉着脸,目光如刀子一般狠狠剜了陆停舟一眼。 难怪池依依能逃出他的掌心,原来这两人早就勾搭在一起。 他思及先前的计划,眼神更沉。 他之所以晚来射场,就是因为池依依。 宴会上,他看着池依依大出风头,心里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他拿定主意,今日要把这狡猾的女人弄到手。 太温顺的猎物没什么意思,他就爱调教这样的烈马,玩起来才更带劲。 他准备了许多器物,想象着把它们用在池依依身上。 那样的画面令他口干舌燥,恨不能立刻把人抓来泄火。 然而他却迟迟没等到人。 前去抓人的太监跑来回禀,说是池依依识破他们的计划逃走,半道又遇上了陆停舟。 太监们不敢打草惊蛇,只好回来复命。 三皇子一腔欲火无处发泄,正在殿中大发雷霆,忽然收到梅贵妃传信,让他去射场伴驾。 他匆忙赶到射场,原以为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考校,却因陆停舟的出现,让他生生折了颜面。 他满腔恨意喷薄欲出,却见陆停舟的目光扫过自己。 那一眼看似寻常,却含着一种刻骨的冷意,如冰椎一般刺入他眼中。 第105章 民女愿意 三皇子一愣。 陆停舟的眼神让他心生不悦,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悚然。 他瞬间被激怒。 “陆少卿真是痴情,”他轻蔑地笑道,“一个小小的商女也值得你请父皇赐婚,你不怕丢人,我们还嫌晦气。” “铮儿!” 打断他的居然是梅贵妃。 梅贵妃疾喝一声,转首看向皇帝:“铮儿心直口快,还请陛下莫怪。” 皇帝面无怒色,只靠在椅背上,看着三皇子没有说话。 梅贵妃心头一跳,连忙下到场中,拉着儿子一同向皇帝跪下。 “陆少卿与池六娘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铮儿没有恶意,只是担心旁人少见多怪,笑话陆少卿罢了。” 她身为皇帝的枕边人,已然猜到皇帝的心思。 之前在来射场的路上,陆停舟当众承认了与池依依的私情。 他口口声声向皇帝讨赏,皇帝怕是早就明白他意欲何为。 然而皇帝并没有拒绝。 他只是要求陆停舟下场比试,而陆停舟偏偏赢了。 或许皇帝认为池依依的身份太低,这才故意为难,但陆停舟拔得头筹,皇帝身为一国之君,总不能食言。 更何况此事远没有表面看来这么简单。 梅贵妃在一旁仔细观察,发现皇帝对这桩婚事并无不满。 她立刻明白过来。 陆停舟是皇帝的宠臣不假,但正因为是宠臣,皇帝绝不希望他与别的朝臣往来过密。 正如烈国公至今被皇帝高看一眼,就是因为他从不接受旁人的拉拢。 对于皇帝而言,陆停舟娶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远比和高门大户联姻来得更令人放心。 梅贵妃之前还因池依依的顶撞不满,但她并非不知政事的深宫妇人,压下那股不悦仔细一想,很快明白了其中深意。 她甚至怀疑,陆停舟会选池依依为妻,也是看中了她的出身。 池依依身份虽低,却是一棵摇钱树。 娶她既能让皇帝放心,还能让陆停舟再无钱财之忧,这样的好事换谁谁不心动? 就连她也想过,倘若池依依肯听话,她愿意让她入皇子府做一名侍妾。 谁知陆停舟更狠,竟要娶池依依做正妻。 他真是不怕人笑话。 梅贵妃暗自冷嘲,却不得不佩服陆停舟的心计,同时还有些遗憾。 她一心想把晴江绣坊弄成梅家产业,池依依若嫁给陆停舟为妻,这家绣坊就暂时动不得了。 她想得正出神,忽听儿子出言讥讽。 这可把她吓得不轻。 她不知三皇子是受了陆停舟刺激,只道他仍在为池依依争风吃醋,心里连连埋怨。 这孩子白长这么大,竟看不清皇帝的心思,回去以后,她得好好拧拧他的性子。 皇帝听了梅贵妃的解释,淡淡道:“谁敢笑话陆爱卿?” 他环顾左右:“你们会吗?” 群臣赶紧摇头。 六皇子茫然望着大伙儿,嘟囔道:“我看池六娘挺好的,又聪明,又能干,为人还仗义。” 他一开口,旁人跟着附和。 “是啊,世间姻缘皆为天定,哪有人敢笑话陆少卿。” “池六娘虽家世单薄了些,但英雄不问出处,今日面圣,池六娘举止得宜谈吐不凡,有几家闺秀能有如此稳重?” 众人皆已看出皇帝的心思,只把好听的话不要钱似地往外倒。 皇帝静静听了一阵,忽地大笑,抬手一拍桌案。 “好,既然陆爱卿决心已下,朕就给你们赐婚!” 高台之下,宾客还未散去。 他们在等皇帝宣布今日的胜出者,却迟迟不见台上发话。 过了好一阵,才见皇帝身边的太监李贵跑下高台,来到一名女子跟前。 “池六娘,陛下有召,还请随奴婢上台。” 池依依眼神闪了闪:“敢问公公,不知陛下传我所为何事?” 李贵乐呵呵道:“陆少卿向陛下请求赐婚,陛下说这是大喜事,但得先问问姑娘家的意思,所以让奴婢来唤您过去。” 附近的宾客听到这话,唰唰将目光射向池依依。 池依依面色微动,克制着心头的诧异。 陆停舟已经给她提过醒,但她还是小看了他。 她以为他顶多宣称两人有成亲的打算,却不想他竟敢求皇帝赐婚。 过了今日,人人都知这桩婚事是皇帝钦定,还有谁敢打池依依的主意。 陆停舟说要送她一份大礼,这份礼果然很大,砸得她脑仁疼。 池依依跟着李贵登上高台,一眼望见陆停舟,脚下微微一顿,抬步朝场中走了过去。 “民女参见陛下。”她朝皇帝盈盈下拜。 座上的皇帝抬手:“平身。” 他看着池依依笑道:“池六娘,朕有位爱卿有意向你求娶,不知你意下如何?” 池依依垂下双眸,像是有几分羞涩,旋即朝陆停舟看了眼,飞快收回视线。 旁观者只道这是小儿女的娇羞,无不露出会心的笑容。 池依依心中一叹。 明明捡了大便宜,怎么有种签卖身契的错觉? 她微微抬头,轻声道:“是陆停舟陆少卿么?” 既然陆停舟把戏演到这一出,她已没有后退的余地,不过还是得问清皇帝想赐婚于谁,以免闹出乌龙。 她问得大胆又直接,皇帝愣了下,捬掌大笑。 “好!好一个池六娘。”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皱出深深的折痕,“不愧是经商之才,心细如发,谨小慎微。” 他看向陆停舟,笑道:“千金易求,佳妇难得,朝中这些官员,凡后宅不宁者,就没几个能用的。朕看池六娘就很好,你娶了她,日后定无后顾之忧。” “承陛下吉言。”陆停舟道,“臣看六娘也是极好。” 皇帝又是一阵大笑不止。 他擦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对池依依道:“你也听见了,这位陆少卿一心想娶你,你可愿意?” 池依依轻抿了抿唇,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民女愿意。” 日影西斜,热烈的余晖烧红了晚霞。 池依依带着玉珠走在出宫的路上。 主仆两人都没说话。 一个静静的。 一个愣愣的。 晚上是皇帝家宴,各府宾客选在吉时出宫。 池依依一路行来,沿途视线比傍晚的夕阳更烫,她接连婉拒了好些夫人的邀请,这才得了片刻清净。 她静静思索着下晌那场赐婚,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玉珠更是。 她被人掳走,醒来就见到自家姑娘,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说姑娘要成亲了。 成亲的对象是陆少卿。 玉珠只恨自己为何要被人打晕,她才睡了两个时辰,怎么就错过这么多事。 她甚至顾不得追问自己为何被掳,只想知道自家姑娘是几时和陆少卿好上的。 池依依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她瞧上去并不比她清醒多少,眼底透着深思与茫然。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两人出了宫门,登上马车。 玉珠正要叫车夫起程,忽听窗外传来“叩叩”几声动静,像是有人在敲马车车厢。 玉珠还未探头,池依依已打开车窗。 陆停舟骑在马上,低头看她。 “我送你回去。” 第106章 这位是我家未来的姑爷 夕阳的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暗金。 他绯色的衣袍犹如晚霞,浓烈似火。 他的双眸漆黑而清明,语气淡定。 两人已被皇帝赐婚,作为未来夫婿,他送她回家天经地义。 池依依迟疑:“您不去国公府探望太夫人吗?” 太夫人抱恙,她原打算出宫以后去国公府看看,突然想起陆停舟与国公府的交情,于是有此一问。 陆停舟道:“我已派人问过,太夫人并无大碍,是有人为了引走宁安县主,将传信夸大其词。” 池依依一听就明白了。 难怪三皇子的人出现得那么巧,那太监装作与宁安县主搭话,降低池依依的戒心,想借县主的名义把她骗走。 若非她心存提防,陆停舟又及时出现,恐怕真会让三皇子得逞。 眼下太夫人无碍,池依依放了心,她看了陆停舟一眼,料想他有话交代,答应道:“那我们先回绣坊。” 车轮辚辚而行,伴着窗外哒哒的马蹄声。 池依依靠着车厢闭上眼,出人意料的,她竟能分辨出哪些蹄声来自拉车的马匹,哪些声音来自陆停舟的坐骑。 他不远不近跟在马车一侧,只要一推窗就能看见。 池依依乱糟糟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 木已成舟,落子无悔。 她本就需要一个夫婿。 虽说她在陆停舟面前说得头头是道,但她心里清楚,这么短的时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 陆停舟肯帮这个忙,她该庆幸才对。 就不知他所求为何,她是否能给予同样回报了。 怀着复杂的心思,池依依回到绣坊。 绣坊门前挑起两盏灯笼,店里井然有序,琴掌柜见她回来,笑着起身相迎。 待见到她身后的陆停舟,笑容顿了下:“东家,这是……” 池依依道:“陆少卿过来做客,劳烦琴掌柜替我们叫一桌酒菜送来。” 琴掌柜见池依依带着陆停舟往后院走,迟疑了一下,唤道:“东家稍等。” 她急步上前,轻声道:“东家,今日店里发生了一点小事——” 话音未落,就见一位少女从通向后院的侧门出来。 “六娘,你回来了,”苏锦儿见了池依依,快步上前,“宫里好玩吗?陛下有没有再给你赏赐?你再不回来我就该饿死了。” 自从两人重归于好,苏锦儿忙着自家生意,连着几日都没露面,池依依突然见到她,也很欢喜。 “你那日不还捎信说忙着陪客吗?怎么有空过来?找我什么事?” 苏锦儿扬扬下巴:“这回你得多谢我,若不是我帮忙,你家铺子就要被烧了。” “烧铺子?”池依依看了琴掌柜一眼,“出了什么事?” “我来说我来说。” 苏锦儿拉着她走向后院,边走边道:“这些天我雇了人,一直盯着池弘光。” 池依依挑眉:“你盯他做什么?” 苏锦儿撇撇嘴:“我气不过,想找他算账,又怕被人瞧见,所以让人盯着他,等他哪日落了单,给他套个麻袋,拖到没人的地方揍上一顿。” 池依依哑然。 她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陆停舟不请自来,落在两人身后,也不知是否听见了苏锦儿的图谋。 陆停舟是大理寺官员,她担心他把苏锦儿当作不法之徒,拉着好友快走几步,轻声问:“然后呢?你不会真揍了他?” 苏锦儿挽着池依依的胳膊,长叹了一口气:“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却发现你们池府的那个严管家,今天鬼鬼祟祟见了两个城西的混混。” 跟踪之人把消息报给苏锦儿,苏锦儿恰好在那附近,就带人跟上两个混混,想瞧瞧他们打算做什么。 这一瞧可不得了。 两个混混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罐火油,扮作卖柴的小贩,将火油藏在柴火中,推着一车木柴,在城里绕了好几圈,偷偷来到晴江绣坊后面的小巷子。 今日是万寿节,城中百姓大多去了街上看杂耍百戏,巷中左邻右舍都没人,无人发现两个混混进了小巷。 幸亏琴掌柜听了池依依的叮嘱,一整日都让人在店中巡逻。 两个混混在外放柴泼油,难免弄出动静,巡逻到后院的伙计听见,当即出去查看。 两人见行踪败露,并未急着逃走,而是忙着点火折子。 苏锦儿恰好带人找到附近,见状连忙高声示警。 伙计们一听是火油,呼啦啦一拥而上,抱人的抱人,抢火折子的抢火折子,更有甚者趴在泼了火油的木柴上,就怕一不小心,哪儿的火星飘过来将柴火引燃。 幸运的是,由于发现得及时,两个混混没能得逞,伙计们将火折子踩了个稀碎。 苏锦儿说到这儿喘了口气,拍拍胸脯:“这回可把我吓坏了,今儿是万寿节,你家铺子若烧起来,吓到客人事小,闹出人命就麻烦了。那火油燃起来可不是好玩的,它光用水灭不了,得用沙土,可你们这儿又没沙土,一旦起火,只能看着它越燃越旺。” 如果在万寿节间出了事,池依依作为绣坊主人,难免受到牵连,到那时别说开门做生意,只怕还有牢狱之灾。 “你家周管事去衙门报了官,两个混混承认收了严管家的银钱,是严管家要他们过来放火,可官差去了池府,没找到严管家,依我看,严管家不是幕后凶手,他肯定受了池弘光指派,才干得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池依依听完她的讲述,脸色微沉。 严管家不会平白无故找人放火,但她并不认为他是受了池弘光指派。 池弘光贪得无厌,他需要晴江绣坊为他挣钱,即使毁了她也舍不得毁掉绣坊。 那晚兄妹俩不欢而散,池弘光内心会有嫉恨,却不会这么快对绣坊下手。 所以此事的主谋恐怕真与他无关。 池依依想了想,转向身后:“陆少卿,可有办法找到严管家的下落?” 陆停舟还未开口,苏锦儿在旁倒吸一口凉气。 “哈?” 她这才发现两人身后跟了个陌生人,她之前没留意,还以为跟过来的只有玉珠。 她睁大眼,上上下下打量陆停舟一眼,忽然认出他是谁。 她猛地一拽池依依的胳膊:“六娘,你怎么把大理寺的人弄到这儿来了?” 池依依正要答话,就听玉珠道:“苏娘子,这位是我家未来的姑爷。” 第107章 送她一份和离书 “姑、姑爷?” 苏锦儿惊呼出声。 她迟疑地看了池依依一眼:“六娘,你家还有别的亲戚?” 池依依沉默了一下。 “锦儿,有个消息想告诉你。” 苏锦儿小心翼翼问:“什么消息?” 池依依道:“我定亲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尖叫声响彻晴江绣坊的后院。 夜幕降临,墨色的轻纱笼罩在灯火辉煌的京城上空。 陆停舟坐在池依依书房,面前摆着一盏香茶,一碟蜜饯,一盘糕点。 花卷和馒头两只小狗跑进来,围着他的衣摆嗅了嗅,咬来一根木棍放在他脚边。 陆停舟半支着额角,眼帘微垂,一只手轻轻点着桌面,没理会小狗的扒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只小狗见他没有加入玩耍的意思,各自咬起木棍一端,自顾自地拉扯起来。 池依依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人送走了?”陆停舟头也不抬地问。 池依依应了声,无奈又好笑。 她用了一炷香的工夫向苏锦儿解释皇帝赐婚一事,并再三向她保证,陆停舟不会因为她跟踪池弘光而把她抓去大理寺审问。 苏锦儿这才勉强放了心。 但她实在不想和一个身着官袍的人同桌用饭,果断拒绝了池依依留她做客的邀请,麻溜地回家去了。 苏锦儿走后,池依依并未急着进屋。 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她一个人在屋外静静想了一阵,理清思绪,这才进了书房。 她开门见山道:“多谢陆少卿替我解围,关于这桩婚事——” 她停下来,看了看陆停舟的反应,才道:“陆少卿实在委屈了。” 陆停舟唇角一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池依依,你不必试探我,有什么疑虑尽管直言。” 池依依缓步来到桌前,拉过椅子坐在桌案对面,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陛下给我赐婚,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我不明白,陆少卿为何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如此轻率?” 她目光澄然,没有占了便宜的喜悦,而是充满不解。 陆停舟要帮她,并非只这一条路可走,但他偏偏选择了这样一个法子。 陆停舟坦然道:“你不是想成亲么?正好我也需要一个人,替我挡下那些没完没了的试探。” 池依依怔了怔,想起今日在宫里围绕在陆停舟身边的大臣,还有那些夫人们看女婿似的热切眼神,一下子回过味来。 “您是不想和朝臣联姻?”她问,“既然不想,拒了便是,谁还敢抢您做女婿不成?” 陆停舟端起茶杯,在手中转了转:“我在朝中虽然没什么朋友,但也不想把所有人都得罪光。” 京城很大,裙带更多,皇帝虽不喜朝臣之间联姻,但婚姻大事讲究一个门第相当,久而久之,朝堂上难免这个沾亲那个带故,得罪其中一个就可能得罪了一大帮。 陆停舟已经拒绝了好几家的试探,那些人位高权重,难免心生不满。 陆停舟虽有皇帝做靠山,但他日日要与同僚打交道,没必要到处树敌。 他很清楚,皇帝要他做纯臣,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一辈子孤家寡人。 但他无心婚事,总有人盼着他成家。 有像他的老师和烈国公那样,盼着他娶妻生子安稳一生的,也有像今日的那些朝臣那样,想用女儿、孙女拉拢他牵制他的。 陆停舟原本想像往常一样不予理会,但池依依在水榭那番话却让他心中一动。 他可以拒绝同僚的说亲,但若换成皇帝呢。 皇帝要做一个明君,不可能真的让他的臣子孤独终身,也许哪一天,皇帝会赐下一门婚事,而这个人选,和那些大臣塞过来的没什么两样。 与其受人摆布,不如早日给自己定下一门亲事。 至于为何选择池依依,大概因为她比他还急着成亲。 她没有心上人,为了躲避三皇子的逼迫,甚至愿意花钱招个赘婿。 既然如此,他和她大可做一对假夫妻。 不但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还能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 陆停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将自己的盘算如实道出,池依依听了,长松一口气。 这样看来,她就不算白占陆停舟的便宜。 两人本就是盟友,所谓成亲不过是让彼此的合作变得更加紧密,谁也谈不上亏欠谁。 “您不后悔吗?”她问,“您娶了我,唯一的好处是让人不再打您后宅的主意,但和我在一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危险。” 陆停舟扬唇,眼神变得锐利。 “如果你指的是三皇子,很不巧,也许不等他找我,我就会找上他。” 这些年盘踞在他心头的只有六盘村的惨案,他凭借池依依给的线索查到了王渊和牛询头上,而这两人又是三皇子一党。 无论此案是否与三皇子有关,以三皇子的狭小气量,只要陆停舟敢动他的部下,他们就会成为敌人。 池依依发现陆停舟的语气变了,尽管还是淡淡的,但那话里分明带着一丝杀气。 她认真道:“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陆少卿尽管开口。” 陆停舟笑笑,从桌上拿起一页纸,递了过去:“把这个收好。” 纸上墨迹淋漓写了几行字,池依依定睛一瞧—— “和离书?” 陆停舟的字迹劲瘦险峻,正如他整个人一般,清冷锐利。 池依依来不及欣赏这笔好字,盯着最前面三个字发呆。 和离书?两人还未成婚就要和离? 陆停舟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我不会一直占你便宜,这份和离书是给你的保证,你什么时候不再需要我这个盟友,我们就什么时候和离。” 池依依拿着这页纸,哭笑不得。 她忽然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陛下赐婚也能和离么?” 皇帝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 陆停舟道:“此事自有我来解决,你不必操心。” 池依依看着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感动也好,荒谬也罢,从赐婚到现在已过了半日,她一直有些恍惚,但指尖这张柔软的白纸让她忽然意识到,她和陆停舟是真的要成亲了。 “陆少卿打算何时成婚?”她问。 第108章 渣兄不请自来 “你呢?”陆停舟道,“你想几时成婚,我都可以。” 池依依抿抿唇,忍不住想笑。 桌上烛火橙橙,灯影融融,一对男女坐在窗前谈婚论嫁,本该充满柔情蜜意,却被他俩变成了一桩交易。 不过这样也好。 池依依道:“宜早不宜迟,您看这月十五如何?” 她没嫁过人,但看过别人成亲。 民间若是小办,男方过完礼,择个良辰吉日便可迎娶。 陆家没有长辈,池家那个哥哥有还不如没有。 陆停舟不爱热闹,想来好友也没几个,两人若是成婚,摆几桌宴席也就够了,指不定池依依请来的客人比他还多。 陆停舟道:“可。” 池依依失笑:“还有一事想与陆少卿商量。” “你说。” “成亲以后,我还是会经常待在绣坊,”池依依道,“不过您放心,到了晚上我一定回去,绝不让旁人起疑。” 陆停舟对此毫无异议:“我会在陆家给你收拾一间屋子,你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开张条子给我,我着人置办。” 两人都很爽快,池依依笑得愈发轻松:“那我就不和陆少卿客气了。” 陆停舟微微一哂:“你要嫁人,池弘光肯让你带走绣坊吗?” “当然不会。”池依依扬起唇角,“不过我早有打算。” 借着皇帝给的东风,有些事她可以着手去办了。 陆停舟点头,池依依把绣坊看得比她的命还重,她既然这么说了,必然胸有成竹。 他不再多问,起身道:“这些日子你出门多带些人手,那个严管家我会派人去找,一有消息就给你传信。” “多谢陆少卿。”池依依跟在他身后,“您这就走了?” “后日要审案,得回去做些准备。”陆停舟回眸,“对了,还想找你借个人。” 第二日早上。 池依依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见店里坐了个不速之客。 “六娘,昨晚我与几名同僚到城外游湖去了,今早回来才听说严管家勾结外贼,险些烧了绣坊。” 池弘光脸色有些憔悴,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似乎过了一晚还未换过。 他抓着池依依上下打量:“你没事?店里的客人可有受伤?” 池依依不动声色挣开他的手,走到一边倒茶:“阿兄放心,我们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池弘光长舒一口气,站在店中左顾右盼,“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开店?我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池依依将茶水放到池弘光面前,寻了个位子坐下:“阿兄忘了,万寿节共有三日,陛下与民同乐,百官也要休沐。我早就和伙计们说好,今明两日店里歇业,昨日又出了那么大的事,合该让大伙儿好好歇歇,所以只留了几人看店,并没打算迎客。” “正是,正是。”池弘光附和着,在池依依身旁坐下,欲言又止。 池依依转眼轻笑:“阿兄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为何吞吞吐吐?” 池弘光搓了搓手:“昨晚我与人打赌,欠了些银子,原本说好今日回家取了给他,但我到家一看,那姓严的不但跑了,还把我房里的银票也拿走了。” 池依依讶异:“他还偷了府里的银钱?阿兄可有报官?” “当然报了。”池弘光道,“但官府没拿到人,那些银票怕是暂时找不回来,依依,你看这……” 池依依淡淡一笑:“阿兄缺多少银子?我着人拿给你。” 池弘光面露赧然:“不多,也就三百两。” 池依依唤来玉珠:“你去我房里拿三百两银票过来。” 说完转向池弘光道:“府里出了那么大事,阿兄该留在家里约束下人才对,您缺银钱,派人过来知会一声便是,何苦亲自跑这一趟。” 池弘光端起茶水一口饮尽。 “这不是担心你吗。”他叹了口气,“严述安那混蛋,竟敢纵火烧店,我已上告衙门,此人丧心病狂,若是找到他,最好当场处死,以免生乱!” 严述安便是逃走的严管家。 池依依见池弘光义愤填膺,缓缓笑了笑:“阿兄放心,恶人自有恶报,我相信他跑不了。” 她给池弘光添了杯茶,又道:“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严管家是府里的老人,父亲在时就十分看重他,您这些年接掌池府也对他极好,他怎么突然就找上我的麻烦,是我哪里得罪了他不成?” 她望着池弘光,一脸茫然不解,池弘光眼神闪烁,挪眼看向别处。 “正是因为我们待他太好,他才不知足,前些日子他找我要钱,被我训斥了几句,我本来没放在心上,谁知他怀恨在心,把主意打到绣坊,想毁了我们池家的生意。” 池弘光痛心疾首:“是阿兄管教不严,让你受惊了。” 池依依歪歪脑袋:“严管家为何找您要钱?府里的开销不够用么?我记得每次拿回府里的银子都有富余。” 池弘光一甩衣袖:“别提了,那老货不知私下贪了多少,总说钱不够用,我怎能惯着他。” 池依依面色不变,却已猜到怎么回事。 自从她接手公中,每回只把银钱交给池弘光,不让严管家经手,严管家若需用钱,就得找池弘光讨要。 池弘光花钱如流水,在外不知有多少亏空,每次拿到钱都会先贴补自个儿的窟窿,这样一来,严管家到手的所剩无几。 严管家主持整个池府,难免有用钱之处,池弘光给的少,严管家初时或会垫付,日子一长,谁肯做这个冤大头,两人难免发生龃龉。 严管家以前不缺银子,自然和池弘光沆瀣一气,如今池弘光只顾自己享乐,严管家没有油水还得倒贴,怎能不和他离心。 早前池依依借崔账房一案,在池弘光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亲信的种子。 严管家老实则罢,只要他露出丝毫不满,就会让这颗种子不断生长,最终成为两人之间难以弥补的裂痕。 这次想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会激怒严管家,让他不顾一切地雇人纵火。 至于为何要烧绣坊,池依依不得不承认,严管家最恨的人并非池弘光,而是自己。 若非她回府查账,收走公中管理之权,哪会造成今天这等局面。 严管家毁了绣坊,既是毁了她的心血,又毁了池弘光的聚宝盆,这一招堪称杀人诛心。 池依依很是好奇,池弘光到底做了什么,让严管家连命都不要了,也要纵火泄愤。 她试探了两句,被池弘光含糊其辞躲了过去。 她笑笑,接过玉珠拿来的银票,放在桌上:“阿兄先拿去用,不够再来找我。” 池弘光把银票揣进怀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依依,我听说陛下给你赐了一门婚事,可是真的?” 第109章 她想飞就折断她的翅膀 池依依微微侧首,定定看着这位兄长。 他好像忘了那晚在街头的争执,从今日一露面就显得格外温和。 或许是看在银子的份上? 池依依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了一口。 但他今早才回城,赐婚的消息又是从何人口中得知? 她放下茶杯,点了点头:“正是。” 池弘光追问:“是陆停舟?” 他紧紧盯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要嫁人了,更不相信她会嫁给陆停舟。 “是。”池依依道,“陛下给我和陆少卿赐婚,婚期就在本月十五。” 池弘光霍然起身。 “这么快?我是你兄长,这种事怎么没人和我商量?” 池依依垂眸:“阿兄若想改期,可以找陛下商量。” 池弘光一愣:“我怎么见得到陛下。” “是啊,”池依依幽幽一叹,“婚期已定,阿兄就不要操心这种小事了。” “这怎么是小事!”池弘光加重语气,“你若嫁了,绣坊怎么办?家里怎么办?” 池依依状似奇怪地看他:“家里有阿兄操持,绣坊依然由我掌管,有什么怎么办?” 池弘光像是僵了下:“绣坊仍由你掌管?你若嫁去陆家,陆停舟肯让你继续抛头露面?” “为何不能?”池依依反问,“我没出嫁前就能抛头露面,难道嫁了人,反要被关在家里不成?“ 池弘光脸色变幻不定,最终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陆停舟可不是阿兄,这世上没有谁比我对你更好。” 池依依盈盈笑着,眸色温软:“我相信陆少卿的品性,再说这是陛下赐婚,阿兄不信我,也该信陛下的眼光。” 她抬出皇帝,池弘光没了脾气。 “依依,阿兄只是怕你被人骗了,”他放缓语气,“听说你与陆停舟早就有了私情,上次在满庭芳见面,你竟然还瞒着我。” 池依依微微垂首,露出几分女儿家的羞涩:“我只是不知如何向阿兄开口。” “所以你是一定要嫁他了?”池弘光问,“陆停舟此人面冷心硬,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他生得好看。”池依依道。 池弘光噎了半晌,似乎没想到答案这么简单,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就因为这个?” “这不好么?”池依依落落大方地笑笑,“看上那张脸的不只我一人,可只有我才能与他成婚,阿兄该为我高兴才是。” 池弘光一脸纠结:“天下长得好看的郎君多的是,你为何偏要选他。” 池依依微笑:“非是我要选他,而是他向陛下请求赐婚,我若拒绝,就算陛下不为难我,但会不会因此迁怒阿兄呢?所以我只能应下。” 池弘光一怔:“你是为我打算?” “也不全是。”池依依道,“我只是想着,陆少卿官居四品,我嫁给他,对咱们池家总归是件好事,您说呢?” 池弘光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他看着池依依:“你当真这么想?” 池依依点头。 池弘光看她的眼神带着深思:“依依,你最近好像变了很多。” 池依依唇边漾起浅浅笑容。 “阿兄说得是,”她坦承,“我也觉得我变了,或许是见多了世面,心变大了。” 池弘光笑了笑,俊逸的面庞露出几分唏嘘。 “是啊,我的妹妹长大了,”他微笑着,柔声道,“阿兄留不住你了。” “阿兄说的什么话,”池依依佯怒,“我就算嫁了人,也是您的妹妹,您还要与我生分不成。” 池弘光的笑容更加和蔼。 “没什么,阿兄只是觉得这些年亏欠了你。依依,你若出嫁,阿兄得为你好好操办,不能让人小瞧了咱们池家。” 他这话情真意切,无论在谁看来,都是个一心为妹妹打算的兄长。 池依依看着他眼里满满的殷勤,忽地笑了。 不能怪她前一世识人不清,面对这样关爱,即便她明知池弘光的为人,也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在城外被野鬼夺了舍,竟突然变得如此慷慨。 他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个模样,谦逊,温和,风度翩翩。 甚至带了几分卑微。 池依依沉静的眼中也似多了一抹酸涩,她慢慢笑着,说道:“嫁人是终身大事,自然有劳阿兄费心。” 半个时辰后,池依依站在门前,看着池弘光登上马车。 玉珠陪在一旁:“六娘,您当真要回池府?” 池依依点了点头:“我是池家女,依礼当从池府出嫁,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合情合理。” “可这样安全吗?”玉珠难掩担心。 “我只是出嫁前夜回池府暂住,到时多带些人回去,不妨事的。” 池依依安慰着,目光投向川流不息的长街。 池府的马车渐行渐远,在她的视野里慢慢不见了。 马车驶出路口,转过几条街巷,将喧哗的人声甩在车后。 池弘光坐在车里,双手平放于膝,两眼盯着手背,像被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弯了腰。 对面的车窗发出咔嗒一声轻响,窗板打开,一道天光洒了进来。 坐在对面的人露出身形。 金冠,蟒袍,三皇子。 “都问清楚了?”三皇子两道轻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池弘光垂首:“是,她会把晴江绣坊作为嫁妆带去陆家。” 三皇子冷笑。 “令妹好生厉害,”他往前倾身,语调阴狠,“早知她和陆停舟勾搭上,那日在凌云寺,我就该把人带走。” 池弘光把头埋得更低:“是我布置不当,请殿下恕罪。” 三皇子不屑地看他一眼,大喇喇往后一靠:“本宫就要人财两失,你答应本宫的事怎么办?” “这……”池弘光犹豫,“舍妹刚得了陛下赐婚,怕是没法乱来。” “不是我要乱来,”三皇子斜眼看他,“翅膀硬了的鸟都想飞,只有折断才让人放心。你是她哥哥,你不管教谁来管教?” 池弘光身躯一震:“殿下,此事当真没有回转的余地?” “你说呢?”三皇子沉下脸,“昨日她在宫里很是嚣张,让我母妃丢尽了颜面,不是本宫要找她麻烦,是她自己和本宫过不去。” 池弘光悄悄把头抬起一寸:“若让她留在陆家,做我们的眼线——” 三皇子哼了声,毫不留情打断他的提议:“这样一个女人,若是嫁给陆停舟,你还有机会让她听话?” 他目光一转,忽然露出一丝邪笑:“不过在她嫁人之前,若成了本宫的女人,本宫倒是可以替你好好调教。” 池弘光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咬咬牙道:“距离婚期还有小半个月,我已说服依依在出嫁前回池府暂住,还请殿下宽限几日,容我准备准备。” 第110章 凶残的陆少卿 万寿节第三日,城中依旧热闹。 大清早,东门大街的夜市还未散去,洒金桥外的早市已经开场。 闹哄哄的吆喝声传进牛府,昭武校尉牛询的脸比锅底更黑。 “把那些人都给我赶走!” 他“啪”地一声摔下筷子,指着关芙蓉的鼻子骂:“你这当家夫人怎么当的,外面那么吵没听见吗?” 关芙蓉刚喝了一口汤,被他吓掉了汤匙。 她赶紧拿帕子擦擦嘴角:“夫君,外面是街上的小贩,不是咱们府里的人。” “你还顶嘴!” 牛询一巴掌挥过去,将妻子打倒在地。 关芙蓉连人带椅子栽倒,捂着脸半天没回过神。 牛询一把将桌子掀翻,重重哼了声,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这时,关芙蓉的陪嫁乳母才哆嗦着过来,扶着关芙蓉连声急问:“夫人,您伤到哪儿没?您说话呀。” 关芙蓉半张脸肿得老高,望着乳母愣了半晌,嘴一咧,哭出声来。 牛询听着身后传来的哭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扫把星。” 他来到前院,听着外面的喧哗,心里更是烦躁。 自从他手下的士兵在白头村被府衙抓走,他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三皇子把他叫去骂了一顿,虽未明说如何处置,但他跟了三皇子这么久,心知自己以后定不好过,轻则降职,重则罢官。 若非三皇子忙着给皇帝祝寿,他这昭武校尉的官衔早就被人撸了下来。 他在府里惴惴不安地等着,一时心如死灰,一时犹抱希望。 他本想找人说情,奈何京城里的人都滑得跟泥鳅似的,以往和他交好的同僚见他得罪了三皇子,全都躲得老远,就连关芙蓉的兄长关兴旺也对他避而不见。 他踢了一脚路边的花架,在心里暗骂:他在京城混了好几年,原以为交下几个兄弟,没想到都是孬种,远不如在安顺军的同僚仗义。 可惜他离开安顺军多年,和以前的上司王渊也少有联系。 就算现在写信给王渊,托他帮忙求情也来不及了。 不过倒是可以运作运作,让王渊把自己弄回宣州,那地方再如何偏僻,看在他替他卖过命的份上,王渊总不能亏待了他。 牛询拿定主意,转身就要回书房写信。 就在这时,牛府大门“嘭嘭”一阵乱响。 牛询诧然回首,只见门房刚把门打开,一群官兵涌了进来。 “什么人!”牛询喝问。 话音未落,一道朱红身影撞入眼帘。 那是一个姿容过盛的青年。 他一身绯色官袍,身量挺拔,在官兵身后跨过门槛。 牛询瞧见那身官袍,再看清那张脸,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得他。 来人是大理寺少卿,陆停舟。 “大理寺办案。”陆停舟负手站在门前,“拿下。” 轻描淡写一句话,官兵们一拥而上,如狼似虎般将牛询按倒。 牛询本是武夫,原本不该这么容易被擒,但对方一来就拿人,打得他措手不及。 不只是他,前院的家丁无一幸免,顷刻之间全被放倒在地。 牛询不知出了何事,但本能地心生不祥,一眼瞥见心腹管家出现在附近,连忙向他摇了摇头。 管家刹住脚,会意地跑回后院。 后院书房和暗格里藏了不少牛询与旁人的书信,那些东西有的时候能保命,有的时候却会送命。 眼下这情形,显然是后者。 管家跟了牛询多年,一看他的动作便知,主子要他回去销毁书信。 牛询眼看管家跑远,不知是否赶得及,连忙挣扎起身,大声喊道:“我犯了何事?你们为何要抓我?” 他站在通往后院的垂花门前,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挡住官兵的去路。 一声轻笑响起,那道绯色身影慢慢踱到他跟前。 “京畿大营,虎贲营昭武校尉,牛询,是吗?” 听到陆停舟问话,牛询昂起头:“正是。” 他生得矮壮,在陆停舟面前犹如一块石头仰视大树,对方居高临下的眼神令他心惊。 他自认与陆停舟并无私怨,但这年轻人的眼里却暗藏杀机。 牛询毫不怀疑,自己若敢反抗,对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下令将他斩杀。 大理寺办案竟然如此凶残? 牛询见陆停舟嘴角含笑,神情却极冰冷,背心不由爬上一股寒意,极力遏制后退的冲动。 “不知卑职犯了何事,竟让大理寺大动干戈,”牛询往后瞥了眼,抬高嗓门,“今日是万寿节,陆少卿就不怕惊扰百姓,闹得人心惶惶吗?” 陆停舟静静听他说完,嘴角一扬。 “你几时听过大理寺办案要选日子?”他漫声道,“连累我们不能休沐,自是因为你犯的事太多,抓了你才能让百姓安心。” “卑职不懂您的意思。”牛询硬着头皮道,“若是为了白头村一案,府衙已传唤过卑职,该说的我都已说了。” 陆停舟噙着笑:“是么?” 他的嗓音微微低沉:“那你知道王渊怎么死的吗?” 牛询悚然一惊:“王将军死了?” 陆停舟目光深幽,语气不冷不热:“看来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在你主子心里,你果然没什么价值。” 牛询忽地慌了神。 他来不及多想陆停舟话里的意思,他只知道自己若是进了大理寺,多半不能活着出来。 他下意识转身就跑。 还没跑出垂花门,十几把长刀出现在眼前。 森寒的刀刃在日光下灼灼耀眼,逼得他连连后退。 他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官兵,惊讶得难以置信。 这些人何时去的后院? 他藏在后院的那些书信怎么办? 牛询抬起头,只见上空并未冒出烧毁信件的烟火。 他浑身发颤,不敢想象陆停舟拿到那些书信的后果。 不,他还有机会,那些要命的书信都藏在隐蔽的暗格里,旁人很难发现。 牛询强自镇定,硬着头皮转身,对上陆停舟的笑容。 陆停舟见他逃跑,脸上不见一丝愠怒,反而像是赏景一般,慢条斯理道:“你刚才是否在想,你藏起来的书信没人能找到?” 第111章 是谁飞鸽传书 牛府后院书房,牛询的心腹管家五花大绑倒在地上。 他望着一旁的年轻妇人,满眼惊怒。 他得到牛询暗示,赶回后院烧毁书信,刚进书房就被一群官兵扑倒。 他后来才知,是自家夫人打开后门,将这队人马放了进来。 关芙蓉侧身坐在椅中,用帕子捂着还未消肿的脸,半靠在乳母怀里,避开管家怨恨的眼神。 她拿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了。 那日池依依找到她,要她留意牛询暗藏书信的地点。 她再蠢也能想到,这是要她出卖自己的丈夫。 面对她的质疑,池依依并未多作解释,她只是平静地告诉她,一旦牛府出事,关芙蓉和牛询之间,她只能保一个。 池依依的冷静让关芙蓉惊恐不已。 她知道丈夫最近得罪了三皇子,牛询日日在家中借酒消愁,对她更是冷语相向,稍不顺心就会动手。 但她依然不敢相信,牛询会面临牢狱之灾。 池依依没有逼她答应,只给了她一张银票,让她好自为之。 接下来几日,关芙蓉惴惴不安,若说起先还当池依依是危言耸听,当她听说池依依进了宫,被皇帝赐婚给陆停舟,对于她的提醒再不敢视作儿戏。 陆停舟是大理寺少卿,督办各种朝臣大案,池依依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找她做内应。 关芙蓉想过,是否该把消息告诉牛询,但告诉他又能如何? 池依依说了,朝廷要抓一个人,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无用,何况牛询若真的逃了,他会带着关芙蓉一起走吗? 当然不会,他与她毫无感情,只会嫌她累赘。 她是他的妻子,丈夫若畏罪潜逃,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拷打和审问。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要受牛询连累? 就算要审,也该审他的小妾才对。 今早官兵出现的那一刻,关芙蓉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死了。 她哆哆嗦嗦打开院门,亲自将官兵带到书房,将家里各处暗格的位置一并告诉了他们。 她很庆幸自己听了池依依的劝告。 这些官兵把府里的下人全都抓了起来,唯独对她和颜悦色。 一名领头的官差特意向她交代:“关夫人,陆少卿说了,你配合大理寺办案有功,若想离开牛家,可去府衙找京兆尹做主,他会判你与牛询和离。” 听到这话,关芙蓉心头一松,软倒在椅上。 她摸了摸怀里的银票,这是池依依给她的报酬。 她没有骗她,果然给她留了条活路。 她不由想起池依依给她的警告—— “以你的性子,不适合待在京城这地方,你若不想被家里人再卖第二次,最好早做打算。” 关芙蓉回想她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 她还是讨厌池依依,对方生得比她好看,做事比她周到,还能拣个如意郎君。 反观她自己,除了这张银票和被牛府掏空一半的嫁妆,再也不剩别的什么了。 关芙蓉口中发苦,心里止不住地泛酸,嫉羡与茫然中,又有一丝希冀悄悄冒头。 池依依说得对,她就算和离,回娘家以后还是得嫁人,她已嫁过一次,若是再嫁,第二任丈夫怕是连牛询也不如。 她不想再回去受人摆布,如果一定要嫁人,不如嫁个自己选的。 关芙蓉将目光投向西边的窗户。 从那里望出去,能看到城外连绵的青山。 牛府郊外的庄子就在山脚下。 前院,牛询和他的管家一样,被人捆成鹌鹑似的丢在一旁。 陆停舟没空理他,看着面前两个大箱子,蹲下身,在一堆书信中挑挑拣拣。 他摊开一张纸卷,口中问道:“都找齐了?” 搬来箱子的官差不是别人,正是禁军指挥使林啸和一帮护卫。 自从怀疑大理寺有别家的眼线,陆停舟一概要紧事都不经手他人,但仅靠他和几名属下难免分身乏术,于是向皇帝借了林啸等人过来。 这些护卫随他去过宣州,早已习惯他的行事风格,不用他叮嘱便将装满书信的箱子守住,不许旁人靠近。 林啸道:“我审过牛府管家,和关夫人所言无误,府中共有暗格四处,加上书房那些,全都在这儿了。” 陆停舟点头,将纸卷扔回箱子:“带走。”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一个时辰,偌大的牛府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关芙蓉和她的陪嫁乳母二人。 府外好事的路人朝敞开的大门内探头探脑,不到半日工夫,牛询被抓的消息传遍京城。 “啪!” 一只鹧鸪斑的茶盏摔在地上,黑色的瓷片四下飞溅。 三皇子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把拎起报信人的衣襟,狠狠摇了两下:“谁给他的胆子!本宫的部下他也敢抓!” 报信人颤声道:“今日是万寿节,大伙儿都在休沐,谁也没想到陆停舟会在今日抓人,殿下,可要派人去大理寺知会一声,让牛询别乱说话?” 三皇子丢开他,来回踱了两步。 “牛询只是一个昭武校尉,来京以后也没办过什么大事,本宫倒不怕他胡说什么。但陆停舟不分青红皂白抓人,分明是不给本宫面子。” 他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你让人去问问,牛询犯了什么事,大理寺为何要抓他?” “是。” 报信人前脚刚走,又一名亲信从门外走了进来。 “殿下,刚刚接到宣州传信。” 三皇子瞥他一眼:“什么事?” “王渊死了。”亲信道。 三皇子面色一变:“你说谁死了?” “宣州安顺军,游击将军王渊。” 三皇子皱眉:“怎么死的?” 亲信道:“听说是半个月前练兵时心疾突发,掉下马摔死的。” 三皇子愣了愣,忽地冷笑:“他怎地这么没用,骑个马还能摔死。” 亲信迟疑了一下,又道:“他死后不久,陆停舟带人去了宣州。” “什么?”三皇子目光陡厉,“他去干什么?几时去的?” 不等亲信回答,他忽然想到什么,声音变得尖厉:“是他路过白头村那晚?那日他刚从宣州回来?” “是。”亲信道,“他秘密去宣州是为了调查王渊,说是宁州白木县的知县李宽给王渊送了五百两银子,怀疑王渊牵扯进宁州贪腐一案。” 三皇子眯了眯眼:“区区五百两银子,也值得他专程去查?王渊和李宽怎么还有来往?” 亲信道:“八年前,王渊为了替殿下办事,与李宽在庆州结识,想来二人从此有了私交。” 三皇子冷冷哼了声:“办事就办事,要什么私交?他们倒是会暗度陈仓。” 他朝前走了两步,忽地转身:“不对,李宽不是死了吗?我听说刑部审案的时候,他撞死在大理寺牢中,人都死了,陆停舟千里迢迢跑去宣州做什么?” 亲信看他一眼,低声道:“殿下,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有屁就放。” 亲信道:“王渊死前曾向家人交代,若有人问起那五百两银子,就说是李宽还给他的欠债。” 三皇子狐疑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王渊远在宣州,却知道有人要去查案?然后他就死了?” 亲信点头:“李宽死后不过五日,王渊坠马而亡,宣州距京城千里之遥,他的消息如此灵通,京中定有人向他传信。” 三皇子思忖片刻,脸色沉了下来。 “飞鸽传书……”他喃喃道,“我知道是谁干的。” 第112章 此人留不得 翠微宫里,梅贵妃斜倚在软榻上,两眼微闭,似睡非睡。 榻旁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冰鉴,鉴中用冰块雕出玉树琼花,冰上镇着白玉果盘,盘中的新鲜瓜果散发出幽幽凉气。 一名宫女跪在榻脚,拿着锦缎制成的香锤轻轻为她锤腿。 另一名宫女跪在头首一侧,用锦帕托着梅贵妃伸出来的手,用花汁替她涂染蔻丹。 殿里鸦雀无声,偶尔有风吹过水晶帘,发出悦耳的声响。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伴着宫女紧张的轻唤:“殿下,殿下,娘娘正在小憩,请容奴婢进去通禀。” “本宫来见母妃,还需你们通禀?滚!” 一声厉喝,响起重物跌倒的声音。 榻上的梅贵妃睁开眼睛,就见三皇子大步走了进来。 她蹙了蹙眉,伸手让宫女扶她起身。 “铮儿,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她抚抚鬓角,对宫女道,“你们去瞧瞧刚才谁在外面拦了殿下,把她拖下去,打她二十板子。” 两名宫女互望一眼,紧张地应了声,退了出去。 梅贵妃在榻上坐正,对三皇子道:“说,今儿又遇见了谁,怎么这么大火气?” “牛询被抓了,”三皇子道,“是大理寺的人。” 梅贵妃拧眉:“还是因为白头村那事?” “儿臣不知,”三皇子道,“但我还听说,王渊死了。” 梅贵妃撇出一抹笑:“死就死了,一个远在宣州的游击将军,你怕什么?” 三皇子沉声:“是母妃干的?” 梅贵妃与三皇子有七分酷肖的脸上露出一点冷意:“你在质问母妃?” “那就是了。”三皇子道,“母妃在御兽苑养的那些信鸽轻易不会动用,您突然向宣州传信,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他的口吻带了几分咄咄逼人,梅贵妃听了,没急着回答,朝旁指了指:“你先坐下,母妃慢慢跟你说。” 三皇子忍着心里的焦躁,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母妃现在可以说了。” 梅贵妃从冰鉴里拿起一颗荔枝。 “你小时候最爱吃荔枝,今日御膳房送来一些,我让人送了一篓去你府中,可收到了?” “收到了。”三皇子压着脾气道,“母妃为何要杀王渊?” “谁说我杀他了?”梅贵妃将荔枝递过去,“他那位置虽不要紧,但对我们而言,留着却有不少好处。只是陆停舟咄咄逼人,我只好让王渊消失,以免影响了我儿的大计。” “母妃什么意思?”三皇子无视她递来的荔枝,追问,“您是说,陆停舟去宣州,不是为了查宁州案?” “或许是,或许不是。”梅贵妃道,“但那日在大理寺中,他突然向李宽提起王渊,更问到了青阳县,李宽胆子小,被他吓得撞墙自尽。我担心夜长梦多,就给王渊递了信,让他金蝉脱壳。” “王渊没死?”三皇子一挑眉毛。 梅贵妃笑笑:“他知道的事太多,又不像李宽那样能拿家人威胁,若让他去死,他一定不肯,既然如此,不如让他去六盘村,他一向和南边熟,去那儿既能继续帮咱们做事,还能避避风头。” 三皇子静了下来。 他性子虽暴虐,却非无脑之人,稍一思量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母妃是不想让陆停舟查到七年前的案子,”三皇子眉心紧皱,“但您为何不提前与我商量?” 梅贵妃将手里的荔枝丢回果盘:“这点小事哪用你出面,母妃只想你早日把整个京畿大营握在手里,至于别的,自有梅家替你操心。” “我已经不小了,”三皇子耷下眼皮,“母妃手里的人脉也该分一些让我来打理。” 梅贵妃一顿。 “你是我亲儿子,我还会坑你不成?”她冷冷道,“梅家这些年苦心经营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助你早日荣登大宝。我手里的东西迟早都是你的,现在不给是因为你身处京畿大营,虽说只有一半兵权,但二皇子可是恨你恨到不行,你若与其他朝臣来往过密,母妃怕他抓着你的把柄。” 三皇子冷哼:“我没那么蠢,说到底,您还是不相信我的本事。” 梅贵妃深吸口气:“你总说我遇事不与你商量,那你呢?前日你给你父皇准备的寿礼,不也说换就换了。我原打算在陛下面前给你讨个封号,结果可好,被那姓池的小妖精抢尽了风头。” 那日宴后,她叫来儿子问询,三皇子只是不耐烦地告诉她,陆停舟知道假造祥瑞的法子,他担心宴会上出现纰漏,这才临时换了一件。 梅贵妃想到前日的宫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陆停舟和池依依搅和在一起,这两人都不是良善之辈,你最近离他们远些,莫再生事。” “儿臣知道。”三皇子不以为然地应了声,“还有一事需要母妃替我打听。” “何事?” “大理寺为何要抓牛询?”三皇子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母妃别忘了,当年六盘村一案是王渊让牛询干的,如果被人翻出七年前的旧案,牛询此人怕是留不得了。” 第113章 容貌和身段都不要紧 梅贵妃还在为前日的宫宴生气,听儿子这么一提,脸上怒容一收,转而变得凝重。 “你说得没错,”她沉思道,“陆停舟出身六盘村,当年一案虽已盖棺定论,但他阴险狡诈,难保不会发现端倪。” “儿臣知道母妃在大理寺安插了眼线,不如让人把牛询——”三皇子在颈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哪儿有那么容易。”梅贵妃板着脸,“你当那些人是好糊弄的?别没打着鸟,反而落了把柄在人手上。” 三皇子语气不善:“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您若不想插手,我让人去办。” 梅贵妃竖眉:“你给我消停点儿。”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儿子,妥协地叹了口气:“罢了,此事我会着人安排,你就别管了。” 三皇子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多谢母妃。” 梅贵妃抬手揉揉额角:““去,你既进了宫,就去看看你父皇,最近老二总在他眼前晃悠,你别光顾着在外头自在,多和你父皇说说军营里的事,他爱听这个。” “遵命。” 三皇子起身离去。 梅贵妃独自在殿中静坐了一阵,唤来宫女。 “去库房寻些今年新出的宫锦,给前日来本宫殿里的夫人,每人赏下两匹。” 牛询被抓的风波在京里引起一片波澜。 百官虽在休沐,消息却很灵通。 他们不在乎牛询本人,只在乎这件事释放的讯息。 牛询只是一个低级武官,他的去留影响不了朝廷大局,但他来自京畿大营,又是三皇子底下的部将,难免引起一番猜度。 有人想起宫宴上,二皇子曾在紫寰殿与陆停舟寒暄,忍不住私下犯嘀咕,难道陆停舟成了二皇子捅向三皇子的那把刀? 又有人思及皇帝对陆停舟的偏爱,更怀疑此举是否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一时之间,人人心中各有计较,大臣们眼里的朝堂局势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对于朝中变化,民间百姓一无所知。 牛询被捕第二日正是端午,池依依大清早起来,叫上玉珠在后院包粽子。 青绿的粽叶在两人手中灵活地翻折,变成小小的漏斗形状,馅料与晶莹的米粒相继灌入其中,将粽叶覆紧压实,折出棱角,再用彩色丝线扎紧,一个粽子就包好了。 树荫摇落几点光斑,随风在一个个小巧的粽子上跳跃。 两人忙活了一阵,玉珠点点数目,笑道:“咱们店里人不多,这些已经够了。” 池依依拿起两片粽叶:“再包一些,午后送去陆家。” 玉珠一拍巴掌:“对啊,忘了还有一个姑爷!” 池依依低头一笑。 每逢年节,她习惯亲手给店里的伙计们做些吃食,今年端午也不例外。 既然都要做,不如给陆停舟送份节礼,权当一声问候。 她正忙着,就听苏锦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 “快快,把东西都搬进来。” 苏锦儿脚下生风,指挥伙计将十几个大箱子搬进绣坊后院。 池依依洗了手,站起身:“这是做什么?” 说完,又见苏母跟在后头,忙上前相迎。 苏母笑道:“听说你婚期在即,我和锦儿在家挑了些时兴的料子给你做添妆。” 苏锦儿摇着手绢扇风,接过玉珠递来的冰碗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吁了口气。 “还好你的婚期定在五月,等到下个月,穿上嫁衣还不得热晕在轿子里。”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呢。”苏母轻斥,“女子出嫁是人生头等大事,自然得隆重些。” 苏锦儿吐吐舌头,抱着冰碗吸溜冰凉的蜜水,用下巴点点那些箱子。 “这些都是官用的好料子,你以后成了少卿夫人,用它们做衣裳正合适。” 她快人快语:“这里面还有三箱成衣,我娘说你婚期太赶,现做衣裳怕是来不及了,这些成衣你拿去按自个儿的身段改改,能顶一阵算是一阵。” 苏母拍拍女儿的手,让她别做怪样子,笑着对池依依道:“按照时下的规矩,嫁妆里至少得有一年四季十二套常服,多的可以到了夫家再做,但这些常服却得提前备好,以免夫家照料不周,委屈了新妇。我看池家恐怕没人给你操持,这便越俎代庖,替你挑了些来,你可别嫌弃。” 池依依将两人请进屋里,笑道:“苏伯母这样说可是折杀我了。我家里没个稳妥长辈,正想找您讨教出嫁的章程呢。” 苏母打量她一眼,见她眉眼含笑,却无半点快要嫁人的紧张局促,又是欣慰,又是怜惜。 “我今日和锦儿过来,就是想问你的嫁衣可备下了吗?若是没有,得赶紧找人裁制,我有一位交好的裁缝娘子,做嫁衣是京城第一把好手,可以引荐给你。” 池依依柔声一笑:“那敢情好,不过不用现做,我这里有现成的,只请她改改腰身就行。” “现成的?”苏锦儿好奇地与苏母对视一眼,“你自己做的?” 池依依摇摇头,眸中浮起一丝怀念:“是我娘亲去世前,亲手为我备下的嫁衣。” 她的生母雷氏早年得了一场大病,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她大约明白自己熬不到女儿成人,所以早早地就为她准备了嫁衣。 那时池依依还是个幼小的孩童,雷氏没法为她量体裁衣,便按一个母亲心目中女儿最美好的样子给她制了一套衣裳。 雷氏身材纤瘦,留给女儿的嫁衣却足够宽大。 池依依记得,自己从小就被娘亲念叨,嫌她吃再多也不长肉,担心女儿像她一样变成一个病秧子。 在做娘的心里,容貌和身段都不要紧,只求孩子壮壮实实的才好。 池依依垂眸一笑,掩去心底酸涩,抬起头道:“那套嫁衣一直放在绣坊,那位裁缝娘子若是有空,还请她明日过来。” “好,我回去就告诉她。”苏母一口应下。 她是过来人,看得出池依依有几分伤怀,当下起身:“我去找琴掌柜,给她讲讲那些料子的用处,别让人弄错了。锦儿,你留在这儿陪六娘说话,别淘气。” 苏锦儿皱皱鼻子:“知道了,娘。” 苏母前脚出门,苏锦儿朝外望了眼,转头凑到池依依跟前,兴师问罪:“那晚来不及问你,你和陆停舟几时好上的?你居然从来没跟我提过!” 第114章 到底几个? 池依依无辜地看着好友,语气更是纯良:“你也没问呀。” 苏锦儿一噎。 “这不公平!”她拍拍桌子,“我喜欢……那谁,都早早和你说过,你却藏着掖着,还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当然把你当朋友,”池依依好言好语劝慰,“其实我和他说来话长,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苏锦儿目光炯炯,“京里都传遍了,说你和陆停舟早有鸳盟,之前是你不肯嫁,他为了早日成亲,这才求陛下赐婚。” 这回换作池依依无言以对。 外面的传言她亦有耳闻,与那日宫宴上发生的事相差无几,但她和陆停舟心知肚明,那都是作给旁人看的。 苏锦儿见她不语,撇嘴又道:“陆停舟虽然不错,但你这么快就要嫁人,我娘才消停了几日,这下又要催我招婿了。” 池依依忍着笑:“不会,我看苏伯母已经死了心,只要你别遇人不淑,你嫁不嫁人都不要紧。” 苏锦儿翻了个白眼:“照你这么说,我还是因祸得福喽?” “不是吗?”池依依笑道,“我刚听苏伯母说,你这些日子在丝行干得有模有样,上回南边来的客人对你大肆褒奖,说你颇有乃父之风。” 苏锦儿听她夸赞,张开手脚往椅子上一摊:“别提了,提到那拨客人我就头疼。” “怎么了?”池依依好奇,“很难缠么?” “倒也不算,”苏锦儿道,“那边带头的是我爹爹的旧识,是南边的一个行首,和我家做了好些年生意。他们每隔几年都会找个地方聚聚,一来打听各地行情,二来定下日后章程,免得彼此在外地抢了生意。” 池依依点头:“这是行会规矩,理应如此。” 苏锦儿长叹口气,扬手在半空赶苍蝇似地挥了挥:“但他这回带了些新加入的商户过来,里面有两个不是我们大衍人,听说来自涂国。” “涂国?”池依依想了想,“涂国不善桑织,你家生意若能做到涂国也是好事。” 大衍国力强盛,周边小国大多俯首称臣,涂国虽不是大衍的藩属国,但几十年来一直与大衍互市通商,交往十分密切。 苏锦儿撇嘴:“那两个人对织造一窍不通,说什么都像鸡同鸭讲,我嗓子都说干了,他们还听不明白。不过出手倒是大方,一口气订了一大批货,看在银子的份上,我爹陪他们在京里逛了好些天,那俩看什么都稀奇,把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别说我爹吃不消,连他们行首都倒下了,瘸着腿在客栈躺了好几日。” 她喝了一口水,又道:“要不我怎么没空过来呢,店里店外一大堆事,我得帮我爹盯着。” 池依依见她虽然抱怨,脸上却充满得色,笑道:“小苏东家越来越厉害了,以后还请多多照应。” “好说。” 苏锦儿骄傲地一扬下巴,忽又挤眉弄眼:“今日端午佳节,你不找你的陆郎君过节去?” 池依依笑了笑:“他忙。” “端午百官休沐,他有什么可忙的,”苏锦儿刚一说完,随即想起,“对了,听说昨日大理寺在城里抓人,抓了个姓牛的六品官儿。” “嗯。”池依依点头,“是昭武校尉牛询。” 苏锦儿见她如此清楚,怀疑道:“不会是你未婚夫抓的?” 池依依轻咳一声:“是。” 苏锦儿恍然大悟:“难怪他没空见你。这大理寺真够忙的,连过节还得抓人。” 说到这儿,她又像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往池依依跟前凑了凑:“你既然知道内情,那我问你,那个六品官儿的夫人是不是跟人跑了?” 池依依见她鬼鬼祟祟,忍不住扶额:“这又是哪儿听来的谣言?” “洒金桥的小贩都传开了。”苏锦儿煞有介事,“听说那姓牛的昨日刚被抓,他新娶的续弦就去衙门报官想要和离。照说这清官难断家务事,但衙门当天就判了。那续弦拿着和离书出了京城,再也没回来。旁人都说她走得这么干脆,定是在外面有了野汉子。” 池依依听她绘声绘色说完,笑着摇头:“是与不是,旁人又怎知晓。再说她已是自由身,想去哪儿都由她自己做主。” 苏锦儿想想:“你说得也对,听说她去衙门时,脸上肿得老高,一看就是丈夫揍的,和离了也好,这种男人不值得嫁。” 池依依笑笑:“你就别为旁人的事操心了,今日过节,劳你和伯母跑这一趟,一会儿带几个粽子回去。” “小气。”苏锦儿哼了声,“我要吃杨梅馅儿的。” “没有。”池依依爽快回绝,“我家只有两种馅儿。” 金水巷陆府。 宋伯一脸慈爱的笑容,领着绣坊来的小丫鬟往里走。 “郎君,池六娘给您送粽子来了。”他乐呵呵喊道。 茂密的葡萄架下,陆停舟闭眼靠在躺椅上。 听到宋伯叫唤,他睁开眼,望着上方垂下的藤叶,抬手拂开,慢慢坐了起来。 宋伯将装满粽子的食盒送到他面前:“郎君您瞧,都是池六娘亲手包的,一煮好就送了过来,还热乎着呢。” 陆停舟的目光扫过食盒,随口问:“什么馅儿?” 宋伯笑着看了眼跟在一旁的玉珠,玉珠会意。 “回姑爷,甜的和咸的都有。” 她来前并不知道陆停舟在家,好在自家姑娘给过嘱咐,当下一五一十应道:“家里人爱吃红枣馅儿和猪肉馅儿,所以今年只备了这两样,外头扎着红线的是肉馅儿,蓝线的是枣馅儿。” “这几个呢?”陆停舟指指用草绳捆着的几颗。 玉珠道:“用马莲草扎的是白粽,六娘说不知姑爷和府里大伙儿的口味,只好每样挑些送来,白粽是她自个儿最爱吃的,蘸糖霜或蜂蜜极好,不过包的不多。” 时下稍微富贵些的人家,都会吃带馅儿的粽子过节,白粽里面只有糯米,便是家境普通的人家也不稀罕吃它。 池依依特地让玉珠带话,以免陆府上下以为她小气。 宋伯笑眯眯道:“都好,都好,咱们府上的人不挑,什么口味都行。” 说完,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我家郎君刚从衙门回来,还没来得及置办节礼,这下给什么回礼才好呢。” 他好似自言自语,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陆停舟那头瞟。 陆停舟仿佛没看到他的暗示,拿起一颗粽子瞧了眼:“她那儿还有多少白粽?” 玉珠愣了下:“……七八个。” “七个,还是八个?”陆停舟如同审案一般,淡声又问。 玉珠不自觉地紧张了几分,专心想了想:“八……不,六娘中午吃了一个,还剩七个。” 陆停舟“嗯”了声:“让她全部留着,我晚上去拿。” 第115章 五个青壮男子 “他全部都要?” 池依依听了玉珠的回报,看了眼手里刚刚剥开的粽叶,啼笑皆非。 她午睡起来,正想剥一只软软糯糯的小粽子,蘸上雪似的糖霜,配一杯酸梅饮子,悠闲地吃些小食,坐在书房看会儿闲书。 然而粽子还未入口,就听玉珠说了这话。 她想了想,分不清陆停舟是玩笑还是当真,望着玉珠无奈道:“你怎么这么老实,他问你有几个,你就全说了。” 玉珠也是一脸纳闷:“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姑爷一开口,我就像上了公堂,他一问,我就什么都招了。” 池依依捂着脸笑:“罢了,这也不能怪你,他常年在大理寺办案,审人最有一套。” 不过堂堂大理寺少卿,惦记她这几只粽子做甚。 她犹豫了一下,见剥开的粽叶里露出小小一只白嫩的尖角,不禁浅浅咬了一口。 粽叶的清爽融入软糯的米粒,细嚼之下带了一丝回甘,满口清香。 玉珠“啊”地一声:“不给姑爷留着么?” 池依依若无其事:“少一只而已,他不会计较的。” 她打发走了玉珠,独自留在书房,翻了几页书,想起刚才的对话,不禁失笑出声。 陆停舟在她眼里一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很难想象他会同自己争一只粽子。 池依依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忽然觉得陆停舟的面貌变得鲜活了几分。 他不再是那个冷冷的,总是带着不屑的少卿大人,他对食物的执念让这个冰冷的男人多了一丝烟火气。 就如他坚持不许她给池弘光买醉鸡一般,池依依每每想到这事,都觉十分有趣。 她眼里盯着书本,心思止不住地飘远。 陆停舟抓了牛询,不在大理寺审案,为何待在家里,是案子进行得不顺利么? 他今晚来找她又是为了何事? 两人虽是未婚夫妻,但大晚上的,孤男寡女相处总是不便,他白天不来,偏偏晚上来,是因此事需得避人耳目? 池依依深知陆停舟绝非轻浮之人,他不找她则罢,若是找她定有要事。 池依依盘算着陆停舟此来的目的,不知不觉已将一整颗粽子吃下了肚。 粽子只得婴儿拳头大小,因是糯米做的,池依依喝了半杯酸梅饮子,仍觉胃里发沉,索性起来走了走,到院子里和两只小狗玩耍了一阵,这才舒坦多了。 她去绣房指点绣工绣了半天花样子,忙活到用过晚饭,仍然不见陆停舟的身影。 约好的人没来,宁安县主的贴身侍女却到了。 侍女带来五个青壮男子,齐刷刷在池依依面前站成一排。 “这是县主答应给池六娘的护院,”侍女道,“县主本想亲自过来,奈何脱不开身,便命婢子把人送来。” 玉珠在池依依身后好奇地望着这五人,心里暗叹:这身板可比绣坊的伙计壮实多了。 五人目不斜视,站得端端正正,任凭池依依主仆打量。 池依依没急着问他们话,只向侍女打听:“太夫人可好些了?” 那晚从宫里回来,尽管陆停舟说太夫人没事,她仍派人去国公府问候了一遭。 宁安县主给她回了话,道是太夫人并无大碍,只因最近天热,老人家没什么胃口,偏生那日多喝了半碗冰饮子,下晌忽然心口疼,把府里的人骇了一大跳。 烈国公卧床养伤,府里没个主事人,这才向宫里传话,把一大家子叫了回去。 好在宫里的太医医术了得,给太夫人扎了几针,太夫人当场就精神了许多。 侍女见她问候太夫人,含笑回道:“有劳池六娘惦记,太夫人已好多了,今日还下地走了两圈。县主前两日在国公府侍疾,明儿又得回府收拾行李去云州,这才不能过来。” 她取出一沓文书,交给池依依:“这是护院们的身契,请池六娘收好。” 池依依吃了一惊。 这五人举手投足进退有度,绝非寻常护院可比,应是县主或国公府的家丁。 她以为县主派人过来只是暂且留她一用,不想竟连身契也一并给了,有了身契,他们日后的主子不再是县主或国公府,池依依可以任意决定他们的死活, “这如何使得。”她推辞道,“这也太贵重了。” 五名护院看上去没有半分不情愿,足见是忠心为主之人,正因如此,她更觉受之有愧。 侍女抿唇轻笑:“使得的,县主说了,您不日大婚,她远赴云州不能观礼,心里实为遗憾,这五位护院是她给您的添妆,您尽管收下便是。” 池依依犹在迟疑,就听一个声音响起:“收下。” 陆停舟从院外走了进来。 他今日未着官袍,一袭暗蓝锦衣,踏着月色与灯火,来到池依依跟前。 他看那五人一眼,对池依依道:“县主的眼光不会有差,有这些人在,便是遇到禁军精锐也可一战。” 他像是毫不奇怪这五人的出现,池依依想起他与国公府的交情,不免怀疑,县主送这五人,除了保护她,是否还有替陆停舟看家护院的意思。 毕竟半个月后,她就要与他成亲了。 想到这儿,池依依没再推辞。 她接下侍女给的身契,与这五人一一对上名姓,让玉珠带他们下去安顿。 送走侍女,池依依自顾自摇了摇头:“幸好只有五个,再多一个,我这绣坊就塞不下了。” “嗯。”陆停舟道。 他应得随意而轻巧,仿佛置身事外。 池依依抽抽嘴角:“县主送他们过来,怕不只是为了我,陆府的宅院够大么?可装得下这许多人?” 她听玉珠提过,金水巷的那座宅院只得一进四合,还没她绣坊的后院大,若将这些人全部带去,只怕捉襟见肘。 陆停舟看清她眼中的揶揄,不以为意。 “别想太多,”他淡然道,“县主送他们过来与我无关,若真说有什么关系,大概是怕我仇人太多连累了你。” 池依依挑眉,故作讶异:“我还以为嫁给陆少卿就能高枕无忧了。” 她似笑非笑看他,眼里带着一丝戏谑。 陆停舟漫不经心勾起唇角:“都说了,让你别想太多。”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凉薄,池依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陆少卿此来是为何事?不会真是为了拿粽子?” 第115章 五个青壮男子 “他全部都要?” 池依依听了玉珠的回报,看了眼手里刚刚剥开的粽叶,啼笑皆非。 她午睡起来,正想剥一只软软糯糯的小粽子,蘸上雪似的糖霜,配一杯酸梅饮子,悠闲地吃些小食,坐在书房看会儿闲书。 然而粽子还未入口,就听玉珠说了这话。 她想了想,分不清陆停舟是玩笑还是当真,望着玉珠无奈道:“你怎么这么老实,他问你有几个,你就全说了。” 玉珠也是一脸纳闷:“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姑爷一开口,我就像上了公堂,他一问,我就什么都招了。” 池依依捂着脸笑:“罢了,这也不能怪你,他常年在大理寺办案,审人最有一套。” 不过堂堂大理寺少卿,惦记她这几只粽子做甚。 她犹豫了一下,见剥开的粽叶里露出小小一只白嫩的尖角,不禁浅浅咬了一口。 粽叶的清爽融入软糯的米粒,细嚼之下带了一丝回甘,满口清香。 玉珠“啊”地一声:“不给姑爷留着么?” 池依依若无其事:“少一只而已,他不会计较的。” 她打发走了玉珠,独自留在书房,翻了几页书,想起刚才的对话,不禁失笑出声。 陆停舟在她眼里一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很难想象他会同自己争一只粽子。 池依依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忽然觉得陆停舟的面貌变得鲜活了几分。 他不再是那个冷冷的,总是带着不屑的少卿大人,他对食物的执念让这个冰冷的男人多了一丝烟火气。 就如他坚持不许她给池弘光买醉鸡一般,池依依每每想到这事,都觉十分有趣。 她眼里盯着书本,心思止不住地飘远。 陆停舟抓了牛询,不在大理寺审案,为何待在家里,是案子进行得不顺利么? 他今晚来找她又是为了何事? 两人虽是未婚夫妻,但大晚上的,孤男寡女相处总是不便,他白天不来,偏偏晚上来,是因此事需得避人耳目? 池依依深知陆停舟绝非轻浮之人,他不找她则罢,若是找她定有要事。 池依依盘算着陆停舟此来的目的,不知不觉已将一整颗粽子吃下了肚。 粽子只得婴儿拳头大小,因是糯米做的,池依依喝了半杯酸梅饮子,仍觉胃里发沉,索性起来走了走,到院子里和两只小狗玩耍了一阵,这才舒坦多了。 她去绣房指点绣工绣了半天花样子,忙活到用过晚饭,仍然不见陆停舟的身影。 约好的人没来,宁安县主的贴身侍女却到了。 侍女带来五个青壮男子,齐刷刷在池依依面前站成一排。 “这是县主答应给池六娘的护院,”侍女道,“县主本想亲自过来,奈何脱不开身,便命婢子把人送来。” 玉珠在池依依身后好奇地望着这五人,心里暗叹:这身板可比绣坊的伙计壮实多了。 五人目不斜视,站得端端正正,任凭池依依主仆打量。 池依依没急着问他们话,只向侍女打听:“太夫人可好些了?” 那晚从宫里回来,尽管陆停舟说太夫人没事,她仍派人去国公府问候了一遭。 宁安县主给她回了话,道是太夫人并无大碍,只因最近天热,老人家没什么胃口,偏生那日多喝了半碗冰饮子,下晌忽然心口疼,把府里的人骇了一大跳。 烈国公卧床养伤,府里没个主事人,这才向宫里传话,把一大家子叫了回去。 好在宫里的太医医术了得,给太夫人扎了几针,太夫人当场就精神了许多。 侍女见她问候太夫人,含笑回道:“有劳池六娘惦记,太夫人已好多了,今日还下地走了两圈。县主前两日在国公府侍疾,明儿又得回府收拾行李去云州,这才不能过来。” 她取出一沓文书,交给池依依:“这是护院们的身契,请池六娘收好。” 池依依吃了一惊。 这五人举手投足进退有度,绝非寻常护院可比,应是县主或国公府的家丁。 她以为县主派人过来只是暂且留她一用,不想竟连身契也一并给了,有了身契,他们日后的主子不再是县主或国公府,池依依可以任意决定他们的死活, “这如何使得。”她推辞道,“这也太贵重了。” 五名护院看上去没有半分不情愿,足见是忠心为主之人,正因如此,她更觉受之有愧。 侍女抿唇轻笑:“使得的,县主说了,您不日大婚,她远赴云州不能观礼,心里实为遗憾,这五位护院是她给您的添妆,您尽管收下便是。” 池依依犹在迟疑,就听一个声音响起:“收下。” 陆停舟从院外走了进来。 他今日未着官袍,一袭暗蓝锦衣,踏着月色与灯火,来到池依依跟前。 他看那五人一眼,对池依依道:“县主的眼光不会有差,有这些人在,便是遇到禁军精锐也可一战。” 他像是毫不奇怪这五人的出现,池依依想起他与国公府的交情,不免怀疑,县主送这五人,除了保护她,是否还有替陆停舟看家护院的意思。 毕竟半个月后,她就要与他成亲了。 想到这儿,池依依没再推辞。 她接下侍女给的身契,与这五人一一对上名姓,让玉珠带他们下去安顿。 送走侍女,池依依自顾自摇了摇头:“幸好只有五个,再多一个,我这绣坊就塞不下了。” “嗯。”陆停舟道。 他应得随意而轻巧,仿佛置身事外。 池依依抽抽嘴角:“县主送他们过来,怕不只是为了我,陆府的宅院够大么?可装得下这许多人?” 她听玉珠提过,金水巷的那座宅院只得一进四合,还没她绣坊的后院大,若将这些人全部带去,只怕捉襟见肘。 陆停舟看清她眼中的揶揄,不以为意。 “别想太多,”他淡然道,“县主送他们过来与我无关,若真说有什么关系,大概是怕我仇人太多连累了你。” 池依依挑眉,故作讶异:“我还以为嫁给陆少卿就能高枕无忧了。” 她似笑非笑看他,眼里带着一丝戏谑。 陆停舟漫不经心勾起唇角:“都说了,让你别想太多。”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凉薄,池依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陆少卿此来是为何事?不会真是为了拿粽子?” 第116章 想跟我走一趟么 “听说你想找铺子?” 陆停舟问。 池依依点头:“前些日子是让牙行替我打听,不过——”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多了一物。 陆停舟将一方纸块递给她:“拿着。” 池依依疑惑地看他一眼,伸手接过。 她展开一看,当即愣住。 “房契?” 薄薄一页纸,被人随意折成小小一方,上面的内容却让她睁大了眼。 房契上写着,东门大街上那间最大的铺子归池依依所有。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东门大街是京城最热闹的所在,百业兴盛,店铺林立,稍好的地段都被人占了下来。 房契上写的这间铺子不但够大,位置更是极好,池依依听说这家店的背后是某家权贵,便是捧上百金也难求人转让。 “这是怎么回事?”她拿着房契追问,“你哪儿来的?” 陆停舟见她全无喜色,微微一哂:“又怀疑我收了哪家贿赂?” 池依依脸上一热。 “这倒没有。” 陆停舟盯着她,目中似有深意,久久没有说话。 池依依有一瞬间的窘迫,虽未怀疑,但也担心他卷进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白皙的脸颊慢慢爬上一丝微红,陆停舟扬了扬眉,忽然笑了。 他的眉眼在夏夜和风下舒展,偏又笑得凉幽幽的。 “还没嫁人,就担心我连累你?” 这话一出,池依依愣了愣。 “怎么会!”她的窘迫化作微恼,不自觉地瞪他一眼,“陆少卿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陆停舟不疾不徐盘问。 池依依忿然:“怕您下了大狱,还得花钱捞你。” 说到后来,连尊称都忘了,一个“你”字咬在齿间,足见被激出了火气。 陆停舟歪歪脑袋:“倒是难得见你生气。” 池依依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又下不来。 她“呵”地笑了声:“我没生气,只是少卿大人似乎不大高兴,是谁惹到您了?” 从刚刚陆停舟出现她就觉得不对劲。 他看似和寻常没什么两样,但一言一行都透着难以言述的诡异,便是笑着的时候,眼底也沉着一层冷漠。 陆停舟笑笑,漫不经心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点点她手里的房契:“收着,陛下赏你的。” 池依依惊讶极了,被他这么一打岔,忘了问他为何不高兴,诧异道:“陛下赏我铺子干嘛?” 陆停舟看她一眼。 脚边传来“呜呜”声,却是小狗花卷被馒头揍了,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蹭两人的衣摆。 陆停舟抱起黄毛小狗,随手拍拍它的背脊。 “你我成婚,陛下不但赏了你铺子,还赐了我一间大宅。”他慢慢道,“宁州案下狱了一批大臣,铺子和大宅都是从他们手里抄来的。” 池依依这才解了心头疑惑。 她看看那张房契,转念一想,露出几分遗憾。 “可我现在不用找铺子了。” “为何?”陆停舟抬眼。 池依依笑笑:“我前日一早去少府监府上拜会,与他相谈甚欢。” 陆停舟眸色微深。 他盯着她看了两眼,若有所思:“原来这就是你在陛下面前表现的目的。” 池依依见他一下子就猜到自己的用意,心中宽慰。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好,这般默契实在难得。 她坦然笑道:“少府监官居三品,非寻常商户能够拜见,若非陛下赏识,我怕是连他府上的大门也敲不开。” 陆停舟点头:“你心有成算很好,看来这铺子送得多余了。” 他摊开右手掌心,朝向池依依。 池依依目光一动:“做什么?” “你既用不上,我替你还给陛下。” “多谢。”池依依果断将房契揣回袖中,“君命在上,不敢不从,这铺子便是现在用不着,拿去租给旁人也是好的。” 陆停舟摇头:“无奸不商。” 话虽如此,他却是爽快收回了手。 “我的粽子呢?”他问。 池依依讶异:“您当真想要?” 陆停舟颔首:“不巧,我只吃白粽。” “您的口味真是奇怪。”池依依小声自语。 陆停舟轻飘飘一笑:“说别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 池依依滞了滞。 这人生得好看,说话却总是不留余地,难怪京里的小娘子只敢远观,不敢亲近。 “都给您留着了。” 她扬声唤人去拿,转头又道:“不过玉珠记错了,不是八个,只有七个。” 陆停舟轻“嗯”了声:“七个?” 他笑容温和,却让人心头一颤。 池依依郑重点了点头:“是的。” 陆停舟笑出了声。 “堂堂晴江绣坊的东家,做生意怎么短斤少两?” 他意有所指,分明已猜到池依依骗了他。 池依依沉住气,迎着他的视线严肃道:“怎敢欺瞒少卿大人。” 她说七个就是七个,天皇老子来了也是七个。 不过说来也奇怪,她明明可以承认自己嘴馋多吃了一个,但对上陆停舟懒淡的笑容,就是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他总不会真因一颗粽子就和她翻脸。 陆停舟摇了摇头:“你不是自称脾胃虚弱?吃那么多不怕撑着?” 池依依一怔。 这是那次她和他在满庭芳说过的话,没想到他竟记得。 她仔细分辨他话里的含义,却分不清他是关心还是嘲讽,索性置之不理。 “陆少卿还要么?”她转开话题。 陆停舟道:“让人送去陆府。” 说完,掀唇又道:“这次别再少了。” 他一副看穿真相的样子,池依依默了默,自觉底气不足,放弃与他纠缠。 “少卿大人既然来了,怎不亲自把粽子带走?” “我还有事,”陆停舟道,“你也一样。” 池依依不解:“您的事和我有关?” 陆停舟不答。 他只看着她,神情不紧不慢,像在等她自己猜出答案。 池依依凝视思索,忽地想到一个可能。 “您找到严管家了?” 陆停舟低低一笑:“要跟我走一趟么?” 第116章 想跟我走一趟么 “听说你想找铺子?” 陆停舟问。 池依依点头:“前些日子是让牙行替我打听,不过——”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多了一物。 陆停舟将一方纸块递给她:“拿着。” 池依依疑惑地看他一眼,伸手接过。 她展开一看,当即愣住。 “房契?” 薄薄一页纸,被人随意折成小小一方,上面的内容却让她睁大了眼。 房契上写着,东门大街上那间最大的铺子归池依依所有。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东门大街是京城最热闹的所在,百业兴盛,店铺林立,稍好的地段都被人占了下来。 房契上写的这间铺子不但够大,位置更是极好,池依依听说这家店的背后是某家权贵,便是捧上百金也难求人转让。 “这是怎么回事?”她拿着房契追问,“你哪儿来的?” 陆停舟见她全无喜色,微微一哂:“又怀疑我收了哪家贿赂?” 池依依脸上一热。 “这倒没有。” 陆停舟盯着她,目中似有深意,久久没有说话。 池依依有一瞬间的窘迫,虽未怀疑,但也担心他卷进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白皙的脸颊慢慢爬上一丝微红,陆停舟扬了扬眉,忽然笑了。 他的眉眼在夏夜和风下舒展,偏又笑得凉幽幽的。 “还没嫁人,就担心我连累你?” 这话一出,池依依愣了愣。 “怎么会!”她的窘迫化作微恼,不自觉地瞪他一眼,“陆少卿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陆停舟不疾不徐盘问。 池依依忿然:“怕您下了大狱,还得花钱捞你。” 说到后来,连尊称都忘了,一个“你”字咬在齿间,足见被激出了火气。 陆停舟歪歪脑袋:“倒是难得见你生气。” 池依依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又下不来。 她“呵”地笑了声:“我没生气,只是少卿大人似乎不大高兴,是谁惹到您了?” 从刚刚陆停舟出现她就觉得不对劲。 他看似和寻常没什么两样,但一言一行都透着难以言述的诡异,便是笑着的时候,眼底也沉着一层冷漠。 陆停舟笑笑,漫不经心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点点她手里的房契:“收着,陛下赏你的。” 池依依惊讶极了,被他这么一打岔,忘了问他为何不高兴,诧异道:“陛下赏我铺子干嘛?” 陆停舟看她一眼。 脚边传来“呜呜”声,却是小狗花卷被馒头揍了,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蹭两人的衣摆。 陆停舟抱起黄毛小狗,随手拍拍它的背脊。 “你我成婚,陛下不但赏了你铺子,还赐了我一间大宅。”他慢慢道,“宁州案下狱了一批大臣,铺子和大宅都是从他们手里抄来的。” 池依依这才解了心头疑惑。 她看看那张房契,转念一想,露出几分遗憾。 “可我现在不用找铺子了。” “为何?”陆停舟抬眼。 池依依笑笑:“我前日一早去少府监府上拜会,与他相谈甚欢。” 陆停舟眸色微深。 他盯着她看了两眼,若有所思:“原来这就是你在陛下面前表现的目的。” 池依依见他一下子就猜到自己的用意,心中宽慰。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好,这般默契实在难得。 她坦然笑道:“少府监官居三品,非寻常商户能够拜见,若非陛下赏识,我怕是连他府上的大门也敲不开。” 陆停舟点头:“你心有成算很好,看来这铺子送得多余了。” 他摊开右手掌心,朝向池依依。 池依依目光一动:“做什么?” “你既用不上,我替你还给陛下。” “多谢。”池依依果断将房契揣回袖中,“君命在上,不敢不从,这铺子便是现在用不着,拿去租给旁人也是好的。” 陆停舟摇头:“无奸不商。” 话虽如此,他却是爽快收回了手。 “我的粽子呢?”他问。 池依依讶异:“您当真想要?” 陆停舟颔首:“不巧,我只吃白粽。” “您的口味真是奇怪。”池依依小声自语。 陆停舟轻飘飘一笑:“说别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 池依依滞了滞。 这人生得好看,说话却总是不留余地,难怪京里的小娘子只敢远观,不敢亲近。 “都给您留着了。” 她扬声唤人去拿,转头又道:“不过玉珠记错了,不是八个,只有七个。” 陆停舟轻“嗯”了声:“七个?” 他笑容温和,却让人心头一颤。 池依依郑重点了点头:“是的。” 陆停舟笑出了声。 “堂堂晴江绣坊的东家,做生意怎么短斤少两?” 他意有所指,分明已猜到池依依骗了他。 池依依沉住气,迎着他的视线严肃道:“怎敢欺瞒少卿大人。” 她说七个就是七个,天皇老子来了也是七个。 不过说来也奇怪,她明明可以承认自己嘴馋多吃了一个,但对上陆停舟懒淡的笑容,就是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他总不会真因一颗粽子就和她翻脸。 陆停舟摇了摇头:“你不是自称脾胃虚弱?吃那么多不怕撑着?” 池依依一怔。 这是那次她和他在满庭芳说过的话,没想到他竟记得。 她仔细分辨他话里的含义,却分不清他是关心还是嘲讽,索性置之不理。 “陆少卿还要么?”她转开话题。 陆停舟道:“让人送去陆府。” 说完,掀唇又道:“这次别再少了。” 他一副看穿真相的样子,池依依默了默,自觉底气不足,放弃与他纠缠。 “少卿大人既然来了,怎不亲自把粽子带走?” “我还有事,”陆停舟道,“你也一样。” 池依依不解:“您的事和我有关?” 陆停舟不答。 他只看着她,神情不紧不慢,像在等她自己猜出答案。 池依依凝视思索,忽地想到一个可能。 “您找到严管家了?” 陆停舟低低一笑:“要跟我走一趟么?” 第117章 可念而不可及的曾经 面对陆停舟的邀请,池依依不可能也没想过拒绝。 “在哪儿?远吗?需要带几个人手?” 她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就见眼前之人似笑非笑。 “宁安县主给你的护院虽好,也不必这么着急用上。”陆停舟道,“那个地方若有危险,我怎会带你去?” 池依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且不说别的,她先后两次见识过陆停舟的身手,能否以一敌十不好说,但保住他俩应该没问题。 “段大侠呢?”她想起陆停舟的好友段云开,“有段日子没见了,他还好么?” 陆停舟挑眉:“怎么?想让他做护卫?” 池依依笑着摇头:“他可不是我请得起的人。” 只是虎跃岭一别,她再未见过此人,算起来对方帮过她,又是陆停舟的朋友,出于礼貌她也得关心一下。 陆停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若实在担心遇到危险,可以把它带上。” 他举起怀里的小狗。 花卷趴在他臂弯昏昏欲睡,身子忽然腾空,蓦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发出不满的低吼。 陆停舟笑笑,把它塞到池依依手上:“瞧这样就知道,你平日太惯着它们了。” 池依依猝不及防接过一团毛茸茸,再低头瞧瞧一直在脚边啃她裙摆的馒头,自然而然替自家崽子说好话:“它们还小,正换牙呢。” 陆停舟看看花卷圆滚滚的肚皮,淡笑一声:“这是猎犬,不是用来赏玩的宠物。” “我又不用它们打猎,”池依依振振有辞,“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陆停舟摇头:“慈母多败儿。” 池依依怔了怔。 陆停舟的口吻虽是嘲讽,却不知为何,听在耳里多了些平和的意味。 她忽然发现,这是他俩头一回闲话家常。 不谈朝廷大事,不提阴谋诡计,他和她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旧友,有些生疏又有些熟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却又温情脉脉的琐事。 她不想这么快结束这份安宁,微笑道:“陆少卿对驯犬似乎很有研究?” 花卷和馒头正是闹腾的年纪,它们不只一次啃坏书架、桌脚、绣绷子,以至于它们每次靠近绣房,都会让绣工们如临大敌。 但在陆停舟面前,两只小狗却像小人精似的,一靠近他就只会撒欢,全然不敢造次。 陆停舟扬了下嘴角:“以前在山里的时候……” 他说到这儿语声顿了顿,忽然停下来,像是想到什么,眼底泛起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池依依没等到下文,揉揉花卷的脑袋,偏了偏头,疑惑地看他。 花卷下巴搁在她胳膊肘上,歪着脑袋,用同样的姿势打了个哈欠。 脚边的馒头似乎觉得被冷落了,伸头拱进池依依的裙摆,撅着屁股往里钻。 陆停舟看着这一人两狗,目色微深。 挂在树上的灯笼烛火昏黄,将池依依的影子投在脚边。 她站着没动,微仰着头,一双温润的眸子静静瞧着他,温柔而纯挚。 陆停舟心底闪过一些模糊的影象。 山林,乡野,冒着炊烟的村落。 晚霞,余晖,燃着灶火的厨房。 灯火阑珊,孩童嬉闹,月下的六盘村安静而喧嚣。 那是他睽违已久的过去,可念而不可及的曾经。 池依依眨了眨眼。 眼前的男子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深黑的眼眸渐趋平静,那些冷淡的、讥诮的、属于陆少卿的东西仿佛从他身上抽离,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涌现出几分和煦,就像她怀里的小狗,暖融融的。 但很快,那份情绪戛然而止。 他重新看向她,神情恢复惯有的冷清。 “走吗?”陆停舟问。 池依依心里的异样感触被他打断,下意识点了点头:“好。” 她放下花卷,安抚地拍拍两只小狗的脑袋:“乖乖看家。” 说完,起身抚了抚衣袖,朝陆停舟笑了下:“走。” 两人出了绣坊,沿着长街慢慢朝前行去。 因万寿节过后便是端午,街上节庆的气氛不减反增,虽是晚间,仍有不少男女老少相偕出行。 两人在人潮中穿行,倒也没引起太多关注。 但池依依还是敏锐的察觉,有惊讶好奇的视线朝他俩投来,想必是有人认出了陆停舟。 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这位少卿大人,陆停舟只是轻轻一笑:“也可能是认出了你。” 万寿宴前的池依依,或许只是京城一家绣坊的东家,一名技艺惊人的绣娘,但经过那场万寿宴,别说达官贵人的后宅妻女,就连朝廷官员也有不少识得她的。 “你如今也算炙手可热的名人了。”陆停舟道。 池依依坦然:“这样也好,以后去哪儿都有人盯着,我的身家更有保障。” 陆停舟看看她:“你似乎不介意被人打量。” 池依依笑笑:“被人打量总好过待在黑漆漆的屋子,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活人。” 前世带给她的伤痛并不那么容易抹去,她以前就是个喜欢开敞明朗的人,现在尤其爱待在亮堂的地方。 “陆少卿留给我的屋子可有窗户?朝向哪边?能看到太阳么?”她抛出一连串追问。 陆停舟回了四个字:“你自己选。” “我自己?”池依依不解。 一炷香后,她知道了答案。 陆停舟带她来到一所大宅。 高大的院墙几乎占据了整条街道,夜色中隐约可见危檐高耸,雕梁画栋,郁郁葱葱的树荫参天而立,一望便是钟鸣鼎食之家。 然而宅前的街道人少马稀,四下弥漫着一种惶惶不安的萧条。 府邸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黄铜大锁。 池依依跟着陆停舟走上台阶,看他拿出一把钥匙。 “咔嗒”一声,锁开了。 陆停舟收回钥匙,看了眼池依依,见她犹有几分惊奇,挑起眉梢:“我之前说的话你没仔细听?” 池依依回想了一下:“这就是陛下赐给你的大宅?” 第117章 可念而不可及的曾经 面对陆停舟的邀请,池依依不可能也没想过拒绝。 “在哪儿?远吗?需要带几个人手?” 她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就见眼前之人似笑非笑。 “宁安县主给你的护院虽好,也不必这么着急用上。”陆停舟道,“那个地方若有危险,我怎会带你去?” 池依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且不说别的,她先后两次见识过陆停舟的身手,能否以一敌十不好说,但保住他俩应该没问题。 “段大侠呢?”她想起陆停舟的好友段云开,“有段日子没见了,他还好么?” 陆停舟挑眉:“怎么?想让他做护卫?” 池依依笑着摇头:“他可不是我请得起的人。” 只是虎跃岭一别,她再未见过此人,算起来对方帮过她,又是陆停舟的朋友,出于礼貌她也得关心一下。 陆停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若实在担心遇到危险,可以把它带上。” 他举起怀里的小狗。 花卷趴在他臂弯昏昏欲睡,身子忽然腾空,蓦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发出不满的低吼。 陆停舟笑笑,把它塞到池依依手上:“瞧这样就知道,你平日太惯着它们了。” 池依依猝不及防接过一团毛茸茸,再低头瞧瞧一直在脚边啃她裙摆的馒头,自然而然替自家崽子说好话:“它们还小,正换牙呢。” 陆停舟看看花卷圆滚滚的肚皮,淡笑一声:“这是猎犬,不是用来赏玩的宠物。” “我又不用它们打猎,”池依依振振有辞,“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陆停舟摇头:“慈母多败儿。” 池依依怔了怔。 陆停舟的口吻虽是嘲讽,却不知为何,听在耳里多了些平和的意味。 她忽然发现,这是他俩头一回闲话家常。 不谈朝廷大事,不提阴谋诡计,他和她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旧友,有些生疏又有些熟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却又温情脉脉的琐事。 她不想这么快结束这份安宁,微笑道:“陆少卿对驯犬似乎很有研究?” 花卷和馒头正是闹腾的年纪,它们不只一次啃坏书架、桌脚、绣绷子,以至于它们每次靠近绣房,都会让绣工们如临大敌。 但在陆停舟面前,两只小狗却像小人精似的,一靠近他就只会撒欢,全然不敢造次。 陆停舟扬了下嘴角:“以前在山里的时候……” 他说到这儿语声顿了顿,忽然停下来,像是想到什么,眼底泛起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池依依没等到下文,揉揉花卷的脑袋,偏了偏头,疑惑地看他。 花卷下巴搁在她胳膊肘上,歪着脑袋,用同样的姿势打了个哈欠。 脚边的馒头似乎觉得被冷落了,伸头拱进池依依的裙摆,撅着屁股往里钻。 陆停舟看着这一人两狗,目色微深。 挂在树上的灯笼烛火昏黄,将池依依的影子投在脚边。 她站着没动,微仰着头,一双温润的眸子静静瞧着他,温柔而纯挚。 陆停舟心底闪过一些模糊的影象。 山林,乡野,冒着炊烟的村落。 晚霞,余晖,燃着灶火的厨房。 灯火阑珊,孩童嬉闹,月下的六盘村安静而喧嚣。 那是他睽违已久的过去,可念而不可及的曾经。 池依依眨了眨眼。 眼前的男子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深黑的眼眸渐趋平静,那些冷淡的、讥诮的、属于陆少卿的东西仿佛从他身上抽离,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涌现出几分和煦,就像她怀里的小狗,暖融融的。 但很快,那份情绪戛然而止。 他重新看向她,神情恢复惯有的冷清。 “走吗?”陆停舟问。 池依依心里的异样感触被他打断,下意识点了点头:“好。” 她放下花卷,安抚地拍拍两只小狗的脑袋:“乖乖看家。” 说完,起身抚了抚衣袖,朝陆停舟笑了下:“走。” 两人出了绣坊,沿着长街慢慢朝前行去。 因万寿节过后便是端午,街上节庆的气氛不减反增,虽是晚间,仍有不少男女老少相偕出行。 两人在人潮中穿行,倒也没引起太多关注。 但池依依还是敏锐的察觉,有惊讶好奇的视线朝他俩投来,想必是有人认出了陆停舟。 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这位少卿大人,陆停舟只是轻轻一笑:“也可能是认出了你。” 万寿宴前的池依依,或许只是京城一家绣坊的东家,一名技艺惊人的绣娘,但经过那场万寿宴,别说达官贵人的后宅妻女,就连朝廷官员也有不少识得她的。 “你如今也算炙手可热的名人了。”陆停舟道。 池依依坦然:“这样也好,以后去哪儿都有人盯着,我的身家更有保障。” 陆停舟看看她:“你似乎不介意被人打量。” 池依依笑笑:“被人打量总好过待在黑漆漆的屋子,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活人。” 前世带给她的伤痛并不那么容易抹去,她以前就是个喜欢开敞明朗的人,现在尤其爱待在亮堂的地方。 “陆少卿留给我的屋子可有窗户?朝向哪边?能看到太阳么?”她抛出一连串追问。 陆停舟回了四个字:“你自己选。” “我自己?”池依依不解。 一炷香后,她知道了答案。 陆停舟带她来到一所大宅。 高大的院墙几乎占据了整条街道,夜色中隐约可见危檐高耸,雕梁画栋,郁郁葱葱的树荫参天而立,一望便是钟鸣鼎食之家。 然而宅前的街道人少马稀,四下弥漫着一种惶惶不安的萧条。 府邸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黄铜大锁。 池依依跟着陆停舟走上台阶,看他拿出一把钥匙。 “咔嗒”一声,锁开了。 陆停舟收回钥匙,看了眼池依依,见她犹有几分惊奇,挑起眉梢:“我之前说的话你没仔细听?” 池依依回想了一下:“这就是陛下赐给你的大宅?” 第118章 是他杀了你父亲 “总算你还记得。” 陆停舟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推开大门:“进。” 门里黑漆漆的,池依依略停了停,提起裙裾跨过门槛。 灰白的月光落在地上,迎面袭来一扇气势恢宏的浮雕照壁。 池依依正要往里走,一团橙黄的光芒亮起,陆停舟不知从哪儿拿来一个灯笼,用火折子点燃,递到她手上。 “这是前金紫光禄大夫的府邸,”陆停舟道,“他是两朝元老,陛下赐他这个闲职让他安度晚年,可惜人心不足,他操纵党羽在宁州案中截留赈灾银两,贩卖救济粮草,获利三百万银。前些日子,他被陛下一条白绫赐死狱中,全族抄没,只留下这座宅子。” 说话间,两人转过照壁,踏进后方的庭院。 四处花木葱茏,奇石高耸,足见当初布置这院子的人很是花了一番心血。 白玉石子铺成的小径伸向前方,如同一条细白的溪流,径旁“哗啦”一声水响,草叶下竟掩着一方浅浅的水池,一尾锦鲤在水中打起水花。 陆停舟道:“朝廷已将此处重新修整,随时可以搬来。” 金紫光禄大夫虽为散秩,却有二品官阶,以陆停舟目前的官职,本不该住进这样的宅子,但因是皇帝亲赐,自然算不得逾矩。 “陆少卿以后就打算住这儿了么?”池依依问。 陆停舟道:“陛下以成婚之名赐我宅院,你那铺子可以空着,这所宅子却不能空。” 皇帝给他赏赐可不是要他锦衣夜行,正如池依依在御前呈上的祝寿书深得圣心,皇帝也需有人替他颂扬君恩浩荡,赏罚分明。 池依依笑道:“这么说,我得赶紧给那铺子找个营生,最好是能让陛下开心的。” 陆停舟轻轻一笑:“那铺子和朝廷无关,做你喜欢的就好。” 皇帝原想大笔一挥,给池依依赐些绫罗绸缎、珠宝美玉,是他拦了下来,替人讨要了东门大街那家铺子。 他没别的意思,只是碰巧听宁安县主提过,池依依的绣坊客如云集,以前的店面已经不够用了,既如此,与其送她金银珠宝,不如送她一个铺子更好。 池依依不知里头还有这段缘由,她只当是皇帝看中了她的手艺,想了想道:“话虽如此,东门大街那地段是京里的人家最爱去的地方,我得想想做些什么才好。” “不急,”陆停舟道,“等过了十五再忙不迟。” 十五是两人的婚期,池依依点了点头,扬起笑容:“自然。”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突地从树上掉下,正落在她面前,“啊”的一声怪叫。 池依依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半步。 黑影悬在半空,如吊死鬼般晃晃荡荡,直冲她面门而来,池依依紧张地屏住呼吸,挥起手里的灯笼朝对方抽了过去。 管他是人是鬼,先捅下来再说。 黑影边躲边叫:“哎哎!别别!……等等!” 他像一只挂在丝上的蜘蛛,在半空中来回弹跳。 池依依手里一空,灯笼被他夺了过去,她当机立断跑回陆停舟身后。 陆停舟默然看她一眼,扭头看向黑影,冷冷道:“段云开,给我下来。” 黑影身形一顿,往下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 他扯下蒙脸布巾,一脸不满:“你知道是我还不帮忙?” “帮谁?”陆停舟反问。 段云开一滞。 是啊,他在这儿扮鬼吓人,陆停舟不揍他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他拦下池依依么? 真傻。 他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傻,扬着脖子道:“你们怎么才来?我天擦黑就过来,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谁让你来的?”陆停舟问。 “当然是——我。”段云开大喇喇道,“我听宋伯说你们晚上要过来,就让你家小厮回去松快松快,换我在这儿守着。” 陆停舟冷眼看他:“你守就守,不在屋子里待着,蹲树上干嘛?” 段云开嘿嘿一笑:“我听到你们的动静,想试试你们的胆量。” “哦?”陆停舟发出简短一声。 段云开只觉脖根发凉,避开他的视线,看向他身后的池依依,笑着扬手:“池六娘,你家粽子不错,就是猪肉馅儿的太少,不够吃。” 池依依从陆停舟身后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言难尽的无奈:“段大侠喜欢,我让人再做就是,但你为何……” 她顿了顿,对他刚才的行为实在难以评述。 段云开瞧着比陆停舟还大些,怎么性子却跟小孩儿似的,难道江湖人士都是这般跳脱不成。 段云开被她看得有些尴尬,摸摸脑袋:“这不是闲来无事嘛。” 他在屋里听见动静,出来瞅见陆停舟与池依依相偕而来,不由心生促狭,想吓唬吓唬两人。 他不指望能吓到陆停舟,只想看看陆停舟如何英雄救美,这才有了方才那出。 谁知不等陆停舟出手,池六娘便朝他劈头盖脸打了过来。 她不会武功,出手毫无章法,段云开却又不敢用力格挡,不小心被灯笼上的棍子抽中了好几下。 别看池六娘生得娇娇弱弱,揍人的时候状若凶虎,抽起人来疼是真疼。 段云开揉揉胳膊,只听陆停舟冷笑:“无事生非。” 他从他手里扯过灯笼,还给池依依:“别理他,严管家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 “我来我来!”段云开屁颠屁颠跟上两人,殷勤地走在前面为池依依带路。 “池六娘,抓人这事你得谢我,”他自来熟道,“我在京郊找了五里地才把这人找到,差一点儿就被他跑了。” 池依依朝他微微颔首:“有劳段大侠,明日我定将酬劳奉上。” 段云开摆手:“你是停舟的未婚妻,以后就是我的弟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酬劳就不必了,缺什么我找停舟要去。” 池依依转头看了陆停舟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之色,笑道:“既是一家人,就该有福同享,明日我让人送些肉馅儿粽子过来。” 段云开哈哈大笑:“爽快。” “啪”地一声,陆停舟推开房门。 “到了,”他对段云开道,“你在外面守着。” 段云开正要抗议,瞥见他的脸色,识趣地住了口。 “好好好,”他转身在门槛上蹲下,“我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再叫我。” 屋里空空荡荡,严管家手脚被缚,嘴里塞着布团,蜷缩在墙角。 他看见亮光,眯缝着眼望向来人。 池依依提着灯笼在他眼前现身。 他愣了半晌,忽然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条虫子般扭动着,朝她蹭了过来。 陆停舟拔掉他嘴里的布团。 严管家立时叫嚷:“六娘,冤枉啊!我不是存心要害你,最坏的人是池弘光,是他杀了你们父亲!” 第118章 是他杀了你父亲 “总算你还记得。” 陆停舟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推开大门:“进。” 门里黑漆漆的,池依依略停了停,提起裙裾跨过门槛。 灰白的月光落在地上,迎面袭来一扇气势恢宏的浮雕照壁。 池依依正要往里走,一团橙黄的光芒亮起,陆停舟不知从哪儿拿来一个灯笼,用火折子点燃,递到她手上。 “这是前金紫光禄大夫的府邸,”陆停舟道,“他是两朝元老,陛下赐他这个闲职让他安度晚年,可惜人心不足,他操纵党羽在宁州案中截留赈灾银两,贩卖救济粮草,获利三百万银。前些日子,他被陛下一条白绫赐死狱中,全族抄没,只留下这座宅子。” 说话间,两人转过照壁,踏进后方的庭院。 四处花木葱茏,奇石高耸,足见当初布置这院子的人很是花了一番心血。 白玉石子铺成的小径伸向前方,如同一条细白的溪流,径旁“哗啦”一声水响,草叶下竟掩着一方浅浅的水池,一尾锦鲤在水中打起水花。 陆停舟道:“朝廷已将此处重新修整,随时可以搬来。” 金紫光禄大夫虽为散秩,却有二品官阶,以陆停舟目前的官职,本不该住进这样的宅子,但因是皇帝亲赐,自然算不得逾矩。 “陆少卿以后就打算住这儿了么?”池依依问。 陆停舟道:“陛下以成婚之名赐我宅院,你那铺子可以空着,这所宅子却不能空。” 皇帝给他赏赐可不是要他锦衣夜行,正如池依依在御前呈上的祝寿书深得圣心,皇帝也需有人替他颂扬君恩浩荡,赏罚分明。 池依依笑道:“这么说,我得赶紧给那铺子找个营生,最好是能让陛下开心的。” 陆停舟轻轻一笑:“那铺子和朝廷无关,做你喜欢的就好。” 皇帝原想大笔一挥,给池依依赐些绫罗绸缎、珠宝美玉,是他拦了下来,替人讨要了东门大街那家铺子。 他没别的意思,只是碰巧听宁安县主提过,池依依的绣坊客如云集,以前的店面已经不够用了,既如此,与其送她金银珠宝,不如送她一个铺子更好。 池依依不知里头还有这段缘由,她只当是皇帝看中了她的手艺,想了想道:“话虽如此,东门大街那地段是京里的人家最爱去的地方,我得想想做些什么才好。” “不急,”陆停舟道,“等过了十五再忙不迟。” 十五是两人的婚期,池依依点了点头,扬起笑容:“自然。”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突地从树上掉下,正落在她面前,“啊”的一声怪叫。 池依依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半步。 黑影悬在半空,如吊死鬼般晃晃荡荡,直冲她面门而来,池依依紧张地屏住呼吸,挥起手里的灯笼朝对方抽了过去。 管他是人是鬼,先捅下来再说。 黑影边躲边叫:“哎哎!别别!……等等!” 他像一只挂在丝上的蜘蛛,在半空中来回弹跳。 池依依手里一空,灯笼被他夺了过去,她当机立断跑回陆停舟身后。 陆停舟默然看她一眼,扭头看向黑影,冷冷道:“段云开,给我下来。” 黑影身形一顿,往下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 他扯下蒙脸布巾,一脸不满:“你知道是我还不帮忙?” “帮谁?”陆停舟反问。 段云开一滞。 是啊,他在这儿扮鬼吓人,陆停舟不揍他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他拦下池依依么? 真傻。 他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傻,扬着脖子道:“你们怎么才来?我天擦黑就过来,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谁让你来的?”陆停舟问。 “当然是——我。”段云开大喇喇道,“我听宋伯说你们晚上要过来,就让你家小厮回去松快松快,换我在这儿守着。” 陆停舟冷眼看他:“你守就守,不在屋子里待着,蹲树上干嘛?” 段云开嘿嘿一笑:“我听到你们的动静,想试试你们的胆量。” “哦?”陆停舟发出简短一声。 段云开只觉脖根发凉,避开他的视线,看向他身后的池依依,笑着扬手:“池六娘,你家粽子不错,就是猪肉馅儿的太少,不够吃。” 池依依从陆停舟身后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言难尽的无奈:“段大侠喜欢,我让人再做就是,但你为何……” 她顿了顿,对他刚才的行为实在难以评述。 段云开瞧着比陆停舟还大些,怎么性子却跟小孩儿似的,难道江湖人士都是这般跳脱不成。 段云开被她看得有些尴尬,摸摸脑袋:“这不是闲来无事嘛。” 他在屋里听见动静,出来瞅见陆停舟与池依依相偕而来,不由心生促狭,想吓唬吓唬两人。 他不指望能吓到陆停舟,只想看看陆停舟如何英雄救美,这才有了方才那出。 谁知不等陆停舟出手,池六娘便朝他劈头盖脸打了过来。 她不会武功,出手毫无章法,段云开却又不敢用力格挡,不小心被灯笼上的棍子抽中了好几下。 别看池六娘生得娇娇弱弱,揍人的时候状若凶虎,抽起人来疼是真疼。 段云开揉揉胳膊,只听陆停舟冷笑:“无事生非。” 他从他手里扯过灯笼,还给池依依:“别理他,严管家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 “我来我来!”段云开屁颠屁颠跟上两人,殷勤地走在前面为池依依带路。 “池六娘,抓人这事你得谢我,”他自来熟道,“我在京郊找了五里地才把这人找到,差一点儿就被他跑了。” 池依依朝他微微颔首:“有劳段大侠,明日我定将酬劳奉上。” 段云开摆手:“你是停舟的未婚妻,以后就是我的弟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酬劳就不必了,缺什么我找停舟要去。” 池依依转头看了陆停舟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之色,笑道:“既是一家人,就该有福同享,明日我让人送些肉馅儿粽子过来。” 段云开哈哈大笑:“爽快。” “啪”地一声,陆停舟推开房门。 “到了,”他对段云开道,“你在外面守着。” 段云开正要抗议,瞥见他的脸色,识趣地住了口。 “好好好,”他转身在门槛上蹲下,“我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再叫我。” 屋里空空荡荡,严管家手脚被缚,嘴里塞着布团,蜷缩在墙角。 他看见亮光,眯缝着眼望向来人。 池依依提着灯笼在他眼前现身。 他愣了半晌,忽然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条虫子般扭动着,朝她蹭了过来。 陆停舟拔掉他嘴里的布团。 严管家立时叫嚷:“六娘,冤枉啊!我不是存心要害你,最坏的人是池弘光,是他杀了你们父亲!” 第119章 把她当成一个物件 严管家嘶哑的喊声回荡在四壁。 池依依静了一瞬。 “父亲”这个字眼有些陌生,她稍顿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曾经也是有父亲的。 那个男人生于书香门第,祖上小有家产,但他无心仕途,又不善经营,偏爱呼朋引伴附庸风雅,不知不觉将家产败了个精光。 他原有几房妻妾,然而池府仿佛一个不祥之地,入了池家的女子全都红颜薄命,不但留不住自己的命,也留不住儿女的命,唯一养大的孩子只有池弘光一个。 后来池父纳了池依依的生母雷氏。 雷氏家里开了间小小的绣坊,原本日子过得和乐融融,却因一场大疫亲人尽丧,徒留雷氏一人。 雷氏天生不善绣艺,只能靠父母留下的家财度日。 一个年轻女子生得美貌,拥有家产却孤单无依,正如小儿抱金过市,难免遭人觊觎。 因缘巧合之下,雷氏被池父救了一命,彷徨无助之际,跟着池父来到京城入了池家。 池父整日耽于玩乐,不理俗务,不是一个能够依靠的丈夫,雷氏生下池依依后,一改往昔的柔弱,一边悉心照顾女儿,一边撑起池府的门楣。 然而她本就不是身强体健之人,一场大病耗空了她的底子,最终抱着对女儿的不舍撒手人寰。 她去世后,池父回家的次数更少,每次回来都会从家中拿走值钱之物。 池依依听闻父亲染上了赌瘾,到她十三岁那年,池父回家提到她的亲事,要把她嫁给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鳏夫。 那时的池父早已不复昔年风流倜傥的模样,面色腊黄,脸颊凹陷,仿佛三天三夜没有睡觉,眼下一圈青黑。 他对池依依说:“我不是什么疼人的父亲,这个家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你不如早早出了门子,换个好人家疼你。” 池依依尚且年少,听了这话又羞又急又气,抵死不从。 池父见她态度坚决,又有池弘光在旁帮忙劝说,这才没急着把她送出去。 两日后,池父与人喝了夜酒回来,在家门外的雪地里醉倒,第二日一早管家开门,池父早已冻毙多时。 池父的死并未给池依依带来太多伤感,她只庆幸自己不用早早嫁出去,偶尔的伤怀抵不过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的父亲或许曾在她幼时抱过她,陪过她玩耍,给过她笑脸,但那已是太过久远的记忆。 池依依早已认清,自己的父亲到死都是个自私自利之人,他当年搭救雷氏的义举,对儿女偶尔流露的温情,都是在不累及自身时随手而为的一件小事。 正如他看到一枝花会为它吟诗,看到一只猫会给它喂鱼,那样的善意只是他几十年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乐子。 他的心里从来没有真正装下过家人,池依依又怎会为这个男人付出什么怀念。 但严管家说池弘光杀了父亲,这又是怎么回事? 池依依盯着严管家,近乎讥诮地扬起嘴角:“严管家,你说这话不觉得荒谬吗?” 严管家疯狂摇着脑袋:“不!您听我说,池弘光弑父千真万确,我敢用我的性命担保!” 池依依蹲下身,直直看进严管家眼里:“你的命并不值钱,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我父亲是冻死的。” “不,你们都被池弘光骗了!”严管家额头绽出青筋,“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听到了郎君喊门的声音。” 他称呼的“郎君”正是池父。 他两眼掠过池依依,望向她身后无尽的黑夜,仿佛又回到那个下着大雪的晚上。 那晚他睡得很早,池父不在家,他乐得清闲,不到亥时就上了床。 一觉睡到半夜,忽被渴醒,他下床倒水,听见风雪中传来叫门的喊声。 池家败落以后,没剩几个下人,留下来的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晚间守门的小厮早就躲进温暖的被窝,哪里听得见门响。 严管家推开窗缝仔细听了听,辨出是池父的声音。 他暗恨小厮玩忽职守,这么冷的天,小厮听不见叫门,只能他去。 他眯眼瞧了瞧窗外的冒烟雪,正要去拿厚袍子披上,忽见窗缝外走过一个身影。 那是大郎池弘光。 眼看池弘光直奔院门而去,严管家熄了出门的心思。 既然有儿子给老子开门,他何必多管闲事,不如回暖和的床上躺着。 严管家悄没声儿地放下窗屉,蹑手蹑脚缩回被窝,揣着汤婆子重新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因着天寒地冻,府里的人起得都晚。 他来到院门口,鬼使神差推门往外望了眼。 这一眼立刻把他惊住。 台阶下蜷了个人,身上覆着雪,半边脸冻得乌青。 严管家仔细瞧了瞧,认出冻在那儿的不是别人,正是池家的主人。 严管家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人来帮忙,众人手忙脚乱把池父从雪地里刨出来,却见他早就没了呼吸。 池父即便到死,手里也攥着个酒葫芦,这人活得醉生梦死,死得酣畅淋漓,倒是不负他荒唐一世之名。 池父死后,池弘光一改唯唯诺诺的常态,担起整个池府的生计。 严管家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一个靠谱的主子,便将那晚池弘光没给池父开门一事隐瞒下来,但他很快发现池家真正得用之人是池依依,池弘光不过是哄着妹妹替他养家。 他提起往事,声泪俱下:“六娘,我也想过告诉您真相,但是您对池弘光死心塌地,我怕说出来您不但不信,反而告诉您哥哥,那我在池家就待不下去了。” 池依依看着他糊满眼泪和鼻涕的脸,蹙了蹙眉:“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杀父亲?” 池弘光当时已在书院求学,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何苦惹上这样的麻烦。 严管家道:“那几日,家里为了六娘的婚事吵闹不休,大郎还被郎君罚了跪。起初我以为是他怀恨在心,或是为了阻止郎君把您卖给张家,后来我才知晓,他是想阻止这桩亲事,因为他早在郎君张罗之前,就给您找好了人家。” 池依依怔了怔,忽觉十分荒唐可笑。 那时她才十三岁,尚未及笄,她的父亲和兄长竟然争先恐后地想把她嫁人。 她唇角泛起一丝轻嘲:“他想把我嫁谁?” 第119章 把她当成一个物件 严管家嘶哑的喊声回荡在四壁。 池依依静了一瞬。 “父亲”这个字眼有些陌生,她稍顿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曾经也是有父亲的。 那个男人生于书香门第,祖上小有家产,但他无心仕途,又不善经营,偏爱呼朋引伴附庸风雅,不知不觉将家产败了个精光。 他原有几房妻妾,然而池府仿佛一个不祥之地,入了池家的女子全都红颜薄命,不但留不住自己的命,也留不住儿女的命,唯一养大的孩子只有池弘光一个。 后来池父纳了池依依的生母雷氏。 雷氏家里开了间小小的绣坊,原本日子过得和乐融融,却因一场大疫亲人尽丧,徒留雷氏一人。 雷氏天生不善绣艺,只能靠父母留下的家财度日。 一个年轻女子生得美貌,拥有家产却孤单无依,正如小儿抱金过市,难免遭人觊觎。 因缘巧合之下,雷氏被池父救了一命,彷徨无助之际,跟着池父来到京城入了池家。 池父整日耽于玩乐,不理俗务,不是一个能够依靠的丈夫,雷氏生下池依依后,一改往昔的柔弱,一边悉心照顾女儿,一边撑起池府的门楣。 然而她本就不是身强体健之人,一场大病耗空了她的底子,最终抱着对女儿的不舍撒手人寰。 她去世后,池父回家的次数更少,每次回来都会从家中拿走值钱之物。 池依依听闻父亲染上了赌瘾,到她十三岁那年,池父回家提到她的亲事,要把她嫁给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鳏夫。 那时的池父早已不复昔年风流倜傥的模样,面色腊黄,脸颊凹陷,仿佛三天三夜没有睡觉,眼下一圈青黑。 他对池依依说:“我不是什么疼人的父亲,这个家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你不如早早出了门子,换个好人家疼你。” 池依依尚且年少,听了这话又羞又急又气,抵死不从。 池父见她态度坚决,又有池弘光在旁帮忙劝说,这才没急着把她送出去。 两日后,池父与人喝了夜酒回来,在家门外的雪地里醉倒,第二日一早管家开门,池父早已冻毙多时。 池父的死并未给池依依带来太多伤感,她只庆幸自己不用早早嫁出去,偶尔的伤怀抵不过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的父亲或许曾在她幼时抱过她,陪过她玩耍,给过她笑脸,但那已是太过久远的记忆。 池依依早已认清,自己的父亲到死都是个自私自利之人,他当年搭救雷氏的义举,对儿女偶尔流露的温情,都是在不累及自身时随手而为的一件小事。 正如他看到一枝花会为它吟诗,看到一只猫会给它喂鱼,那样的善意只是他几十年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乐子。 他的心里从来没有真正装下过家人,池依依又怎会为这个男人付出什么怀念。 但严管家说池弘光杀了父亲,这又是怎么回事? 池依依盯着严管家,近乎讥诮地扬起嘴角:“严管家,你说这话不觉得荒谬吗?” 严管家疯狂摇着脑袋:“不!您听我说,池弘光弑父千真万确,我敢用我的性命担保!” 池依依蹲下身,直直看进严管家眼里:“你的命并不值钱,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我父亲是冻死的。” “不,你们都被池弘光骗了!”严管家额头绽出青筋,“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听到了郎君喊门的声音。” 他称呼的“郎君”正是池父。 他两眼掠过池依依,望向她身后无尽的黑夜,仿佛又回到那个下着大雪的晚上。 那晚他睡得很早,池父不在家,他乐得清闲,不到亥时就上了床。 一觉睡到半夜,忽被渴醒,他下床倒水,听见风雪中传来叫门的喊声。 池家败落以后,没剩几个下人,留下来的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晚间守门的小厮早就躲进温暖的被窝,哪里听得见门响。 严管家推开窗缝仔细听了听,辨出是池父的声音。 他暗恨小厮玩忽职守,这么冷的天,小厮听不见叫门,只能他去。 他眯眼瞧了瞧窗外的冒烟雪,正要去拿厚袍子披上,忽见窗缝外走过一个身影。 那是大郎池弘光。 眼看池弘光直奔院门而去,严管家熄了出门的心思。 既然有儿子给老子开门,他何必多管闲事,不如回暖和的床上躺着。 严管家悄没声儿地放下窗屉,蹑手蹑脚缩回被窝,揣着汤婆子重新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因着天寒地冻,府里的人起得都晚。 他来到院门口,鬼使神差推门往外望了眼。 这一眼立刻把他惊住。 台阶下蜷了个人,身上覆着雪,半边脸冻得乌青。 严管家仔细瞧了瞧,认出冻在那儿的不是别人,正是池家的主人。 严管家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人来帮忙,众人手忙脚乱把池父从雪地里刨出来,却见他早就没了呼吸。 池父即便到死,手里也攥着个酒葫芦,这人活得醉生梦死,死得酣畅淋漓,倒是不负他荒唐一世之名。 池父死后,池弘光一改唯唯诺诺的常态,担起整个池府的生计。 严管家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一个靠谱的主子,便将那晚池弘光没给池父开门一事隐瞒下来,但他很快发现池家真正得用之人是池依依,池弘光不过是哄着妹妹替他养家。 他提起往事,声泪俱下:“六娘,我也想过告诉您真相,但是您对池弘光死心塌地,我怕说出来您不但不信,反而告诉您哥哥,那我在池家就待不下去了。” 池依依看着他糊满眼泪和鼻涕的脸,蹙了蹙眉:“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杀父亲?” 池弘光当时已在书院求学,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何苦惹上这样的麻烦。 严管家道:“那几日,家里为了六娘的婚事吵闹不休,大郎还被郎君罚了跪。起初我以为是他怀恨在心,或是为了阻止郎君把您卖给张家,后来我才知晓,他是想阻止这桩亲事,因为他早在郎君张罗之前,就给您找好了人家。” 池依依怔了怔,忽觉十分荒唐可笑。 那时她才十三岁,尚未及笄,她的父亲和兄长竟然争先恐后地想把她嫁人。 她唇角泛起一丝轻嘲:“他想把我嫁谁?” 第120章 银子是个好东西 “是书院山长家的侄儿。”严管家道。 池依依偏了偏头,语气沉静:“听上去倒比那鳏夫好上不少。”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在冷笑。 池弘光一向无利不起早,他突然给她筹谋婚事,定然另有所图。 严管家叹了口气:“我也是从他陪读小厮口中得知,他们书院山长的侄儿生来就是个病秧子,生拉活扯养到十五岁,眼看就要不行了。有个算命先生说,得找个冬月生的童女给他冲喜,或许能救回一命,您的生辰恰好在冬月,池弘光就想到了您。” 池依依面无表情,甚至瞧不出一点失望。 她淡淡问道:“那我为何从未听他提过此事?难道他良心发现,就此放弃了不成?” 严管家唉声叹气:“哎哟我的六娘,他的心肠可不如你想的这样好。您还记得郎君过世不久,您就被宫里出来的大绣师收作徒弟了吗?他是算准你未来前途无量,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这才放了您一马。” 他弓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小声又道:“加上山长的侄子没过多久就死了,这冲喜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池弘光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既想讨好山长,又想谋求钱财,直到山长的侄儿一死,就像老天帮他做了选择,他既未得罪山长,又能利用池依依谋利,家中还少了池父这样一个累赘,那段时日,池弘光神清气爽,走路带风,简直是他这一生最扬眉吐气的日子。 池依依听罢,缓缓笑了下。 “你说的这些我自会查证,可这与你烧我绣坊又有何干?” 严管家一愣。 “我、我是被池弘光逼的,我的本意不是要坏您生意,而是想让他难受。” 他大声为自己叫屈:“六娘,自从您收走公中管理之权,府里捉襟见肘,就连买根葱也得掂量着来。那日我找大郎要钱,他不但不给还把我臭骂一顿。” 他一时情急,抖出当年之事,直言他曾亲见池弘光将池父关在门外。 这话一出,池弘光当即变了脸。 有那么一刻,严管家差点以为他会杀了自己。 然而没有,池弘光只是看着他阴恻恻地笑,冷冷反问:“你若看见,当日怎不报官?” 严管家心慌不已。 池弘光虽笑着,神情却似胸有成竹,仿佛笃定他不敢大肆声张。 当年之事并无实证,全凭他一面之词。 若告上官府,不但得不到明断,反而会获得一个诬告的下场。 严管家痛恨自己的失语,他从书房出来,出了一身冷汗。 从此无论走到哪儿,都觉背后有一双阴狠的眼睛盯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池弘光的毒辣,这个人连自己的父亲都敢杀,连自己的妹妹都敢出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严管家决定逃走。 而在逃走之前,他心有不甘。 他在池家兢兢业业服侍了两代家主,凭什么要像丧家之犬一样落荒而逃。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想到他最在乎的就是晴江绣坊,所以临走前雇了两个混混去绣坊放火。” 严管家道:“我想那点火势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事实证明果然如此,绣坊没受到一点损害。六娘,您是知道我的,我在池家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我服侍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您饶我一条生路。” 池依依安静了一阵。 “生路?”她轻轻念着这两个字,“你们和池弘光合起伙来骗我的时候,怎没想过给我一条生路呢?” 上一世,严管家为池弘光出谋划策最多,他总是在池依依面前替池弘光掩饰马脚,让池依依以为池家是她可以安心栖身的地方。 严管家觑了眼她的神情,摸不透她的想法,小心道:“六娘,池弘光是池家家主,我一个做下人的不能不听主人使唤。从今以后,我愿以您马首是瞻,帮您揭穿池弘光的真面目,让他得到该有的报应。” “报应?”池依依摇头,“我不信这个。” 老天不会给人报应,她要的公道她自己会讨。 她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裙角。 “你的命我不要,让衙门来给你公道好了。” 严管家脸色大变。 他若进了衙门,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六娘!”他嘶声争取,“我知道您早就怀疑池弘光了,不然你不会收走公中的银子,但只有我最清楚他的底细,只要您留我一命,我保证全告诉你!” 池依依低头看看他,目光中似有垂怜。 严管家升起一丝希望。 池依依再聪明,也不过一个年轻姑娘家,哪里斗得过池弘光那头恶狼,她势必需要找人作帮手。 却见池依依轻轻笑了笑:“我若不清楚他的底细,崔账房怎会下狱,你又怎会与他翻脸?” 严管家呼吸一滞,猛然瞪大双眼。 他脑中闪过一个怀疑,张了张嘴,涩声开口:“是你……” 他一直奇怪崔账房为何在公堂上对他横眉冷对,为何要当众抖出池弘光的丑事。 虽说崔账房对池弘光的指认因证据不足而落空,但严管家始终想不通,崔账房口口声声说他们要杀人灭口,这个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他使人向府衙打听过,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只好把这当成一场误会。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何人身上。 他盯着池依依,被这个真相击得浑身一个激灵,颤声道:“是你让崔账房指认池弘光,是你在狱中动了手脚!” 池依依眼含微讽:“是啊,你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而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以前她视钱财如流水,只想让身边的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是有些人根本不在乎情义,他们眼中只有银子。 既然如此,她就用银子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严管家如被一桶冰水兜头泼下,连身子都开始发颤。 他原以为池依依是因崔账房的指认才对池弘光起了疑心,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开始了布局。 他想不通她从何得知了真相,但在这样的池依依面前,他已失去谈判的筹码。 “六娘,六娘您听我说!”他语无伦次道,“您留着我,我比崔账房有用,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了,我能帮您杀人,我能帮您对付池弘光,我……” 他拼命朝池依依凑近,眼前的女子只是淡漠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池依依跨过门槛,没有停留,一直走到听不见严管家叫嚷的地方,这才停下脚步。 她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一弯峨眉纤细如钩,在浮云间若隐若现。 她想起幼时学过的一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这话放在她身上不对,上一世她被关在深黑地牢的时候,可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月亮。 她轻轻叹了口气,自嘲地扬扬嘴角。 就在这时,一只灯笼递到她面前。 第120章 银子是个好东西 “是书院山长家的侄儿。”严管家道。 池依依偏了偏头,语气沉静:“听上去倒比那鳏夫好上不少。”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在冷笑。 池弘光一向无利不起早,他突然给她筹谋婚事,定然另有所图。 严管家叹了口气:“我也是从他陪读小厮口中得知,他们书院山长的侄儿生来就是个病秧子,生拉活扯养到十五岁,眼看就要不行了。有个算命先生说,得找个冬月生的童女给他冲喜,或许能救回一命,您的生辰恰好在冬月,池弘光就想到了您。” 池依依面无表情,甚至瞧不出一点失望。 她淡淡问道:“那我为何从未听他提过此事?难道他良心发现,就此放弃了不成?” 严管家唉声叹气:“哎哟我的六娘,他的心肠可不如你想的这样好。您还记得郎君过世不久,您就被宫里出来的大绣师收作徒弟了吗?他是算准你未来前途无量,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这才放了您一马。” 他弓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小声又道:“加上山长的侄子没过多久就死了,这冲喜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池弘光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既想讨好山长,又想谋求钱财,直到山长的侄儿一死,就像老天帮他做了选择,他既未得罪山长,又能利用池依依谋利,家中还少了池父这样一个累赘,那段时日,池弘光神清气爽,走路带风,简直是他这一生最扬眉吐气的日子。 池依依听罢,缓缓笑了下。 “你说的这些我自会查证,可这与你烧我绣坊又有何干?” 严管家一愣。 “我、我是被池弘光逼的,我的本意不是要坏您生意,而是想让他难受。” 他大声为自己叫屈:“六娘,自从您收走公中管理之权,府里捉襟见肘,就连买根葱也得掂量着来。那日我找大郎要钱,他不但不给还把我臭骂一顿。” 他一时情急,抖出当年之事,直言他曾亲见池弘光将池父关在门外。 这话一出,池弘光当即变了脸。 有那么一刻,严管家差点以为他会杀了自己。 然而没有,池弘光只是看着他阴恻恻地笑,冷冷反问:“你若看见,当日怎不报官?” 严管家心慌不已。 池弘光虽笑着,神情却似胸有成竹,仿佛笃定他不敢大肆声张。 当年之事并无实证,全凭他一面之词。 若告上官府,不但得不到明断,反而会获得一个诬告的下场。 严管家痛恨自己的失语,他从书房出来,出了一身冷汗。 从此无论走到哪儿,都觉背后有一双阴狠的眼睛盯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池弘光的毒辣,这个人连自己的父亲都敢杀,连自己的妹妹都敢出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严管家决定逃走。 而在逃走之前,他心有不甘。 他在池家兢兢业业服侍了两代家主,凭什么要像丧家之犬一样落荒而逃。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想到他最在乎的就是晴江绣坊,所以临走前雇了两个混混去绣坊放火。” 严管家道:“我想那点火势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事实证明果然如此,绣坊没受到一点损害。六娘,您是知道我的,我在池家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我服侍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您饶我一条生路。” 池依依安静了一阵。 “生路?”她轻轻念着这两个字,“你们和池弘光合起伙来骗我的时候,怎没想过给我一条生路呢?” 上一世,严管家为池弘光出谋划策最多,他总是在池依依面前替池弘光掩饰马脚,让池依依以为池家是她可以安心栖身的地方。 严管家觑了眼她的神情,摸不透她的想法,小心道:“六娘,池弘光是池家家主,我一个做下人的不能不听主人使唤。从今以后,我愿以您马首是瞻,帮您揭穿池弘光的真面目,让他得到该有的报应。” “报应?”池依依摇头,“我不信这个。” 老天不会给人报应,她要的公道她自己会讨。 她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裙角。 “你的命我不要,让衙门来给你公道好了。” 严管家脸色大变。 他若进了衙门,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六娘!”他嘶声争取,“我知道您早就怀疑池弘光了,不然你不会收走公中的银子,但只有我最清楚他的底细,只要您留我一命,我保证全告诉你!” 池依依低头看看他,目光中似有垂怜。 严管家升起一丝希望。 池依依再聪明,也不过一个年轻姑娘家,哪里斗得过池弘光那头恶狼,她势必需要找人作帮手。 却见池依依轻轻笑了笑:“我若不清楚他的底细,崔账房怎会下狱,你又怎会与他翻脸?” 严管家呼吸一滞,猛然瞪大双眼。 他脑中闪过一个怀疑,张了张嘴,涩声开口:“是你……” 他一直奇怪崔账房为何在公堂上对他横眉冷对,为何要当众抖出池弘光的丑事。 虽说崔账房对池弘光的指认因证据不足而落空,但严管家始终想不通,崔账房口口声声说他们要杀人灭口,这个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他使人向府衙打听过,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只好把这当成一场误会。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何人身上。 他盯着池依依,被这个真相击得浑身一个激灵,颤声道:“是你让崔账房指认池弘光,是你在狱中动了手脚!” 池依依眼含微讽:“是啊,你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而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以前她视钱财如流水,只想让身边的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是有些人根本不在乎情义,他们眼中只有银子。 既然如此,她就用银子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严管家如被一桶冰水兜头泼下,连身子都开始发颤。 他原以为池依依是因崔账房的指认才对池弘光起了疑心,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开始了布局。 他想不通她从何得知了真相,但在这样的池依依面前,他已失去谈判的筹码。 “六娘,六娘您听我说!”他语无伦次道,“您留着我,我比崔账房有用,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了,我能帮您杀人,我能帮您对付池弘光,我……” 他拼命朝池依依凑近,眼前的女子只是淡漠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池依依跨过门槛,没有停留,一直走到听不见严管家叫嚷的地方,这才停下脚步。 她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一弯峨眉纤细如钩,在浮云间若隐若现。 她想起幼时学过的一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这话放在她身上不对,上一世她被关在深黑地牢的时候,可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月亮。 她轻轻叹了口气,自嘲地扬扬嘴角。 就在这时,一只灯笼递到她面前。 第121章 你在试探我吗? “看来你也没那么怕黑。” 陆停舟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池依依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出来时没拿灯笼,把它忘在了关押严管家的小屋。 她接过灯笼的提杆,笑了下:“让您见笑了。” 她把灯笼放在身前的石凳上,橙黄烛火照亮了前方一角花圃。 茂密的花木在月下舒展,一簇碧绿藤蔓攀延而上,在凉架顶端盘出一方小小天地,洁白细小的花朵开得密密匝匝,宛如一片银河从天而降。 两人静静望着这片盛景,谁都没有出声。 过了许久,池依依开口:“多谢陆少卿替我找到了严管家,但我不想现在就把他送去衙门,能否让他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您放心,我会从绣坊调人过来看守,不用您和段大侠费心。” 陆停舟看她一眼:“担心池弘光知道?” 池依依轻“嗯”了声。 她从未告诉陆停舟自己的计划,但他总像什么都能猜到。 她笑了笑,轻声说道:“池弘光的为人我最清楚,他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从严管家和他翻脸的那天起,他定已销毁了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仅凭严管家一面之词,很难置他于死地。” 池弘光贪婪且多疑,他喜欢在背后操纵别人为他办事,在要命的事情上绝不肯留下半点证据。 正如当初他让崔账房私放印子钱,他只是口头授意,从不在纸上留下任何文字,所以尽管崔账房坚称自己是被池弘光指使,由于没有实物为证,官府也只能判崔账房监守自盗,拿池弘光全无办法。 “我要的是一击致命。”池依依道,“我要让池弘光自己露馅。” 她的声音冷酷而平静,仿佛讲述的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之人。 陆停舟若有所思:“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冷静。” 她独自离开房间的时候,他以为她会难过或者愤怒。 无论是谁听到池弘光干的那些事情,都很难保持平静,何况池依依差点就被自己的兄长葬送了一生。 陆停舟不擅长安慰人,更不习惯面对女子的眼泪,但他相信她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所以他故意落后了一程,稍等了片刻才走上前。 但池依依并没有哭。 她站在月光下,像一株安静生长的草木。 她的神情和语气并非故作镇定,她像是早已接受了池弘光的狼子野心,弑父也好,出卖亲妹也罢,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陆停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像池依依这样的却是少见。 他的评价令池依依垂下眼帘,无声笑了笑。 “陆少卿就当我天性凉薄好了。” 她不想解释也没法解释,前世经历过太多折磨,她早已看清池弘光的为人,无论他干出什么样的坏事都不会让她吃惊。 她只剩下一点遗憾和愧疚,不对别人,只对她的母亲。 上一世,她没能像母亲期许的那样,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地活着,这是那个女人临终时唯一的希望。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应当会十分难过。 今生为了改变命运,她宁肯做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哪怕让陆停舟误会。 陆停舟静静注视着她,过了许久方道:“你也不必如此自夸。” 池依依愣住。 什么时候“天性凉薄”成了一个好词? 陆停舟是在安慰她吗? 她疑惑的样子落在陆停舟眼里,他唇角一掀,并不解释,只道:“你打算让池弘光蹦哒到几时?” 池依依想了想:“他的耐性不好,估计等不了多久了。” “要我帮忙吗?”陆停舟问。 池依依心里一暖,笑了起来:“需要您帮忙的时候,我不会和您客气。” 陆停舟笑笑:“也对。” 从一开始就是她主动找上门。 这个姑娘看似娇弱,实则深谋远虑,每一步都提前做好了打算。 她就像一汪深潭,看似清澈宁静,水底却蕴含着万钧之力,倘若有人想打破她的安宁,她就会掀起滔天巨浪与对方抗衡。 “以你的心志,将来必有所成。”陆停舟有感而发。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的姑娘刷地睁大了眼。 “陆少卿是在夸我?”池依依不太确定地问道。 她惊讶的模样让陆停舟难得自省了一回,他平日待她很挑剔么? “是。”他应道。 池依依笑了。 她的笑容恬静而温柔,仿佛晚风带来的花香,令人感到喜悦而美好。 她歪了歪头,脸上多了一丝俏皮:“我现在不算有所成么?” 陆停舟微顿:“是我说错了,你现在的成就已让许多人望尘莫及。” 池依依一下子笑出了声。 她两眼亮晶晶的,仿佛满天月华都落入了眼中。 “我头一回听见陆少卿认错。”她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听说深宅大院容易滋生各种精魅,您不会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这话既是玩笑,又掺杂了一点试探。 池依依明白自己不该窥伺他的内心,他俩只是利益相关的盟友,远不到推心置腹的交情,但她总觉得今晚的陆停舟有些不一样。 自从有了上一世的遭遇,她遇事总爱多想几分,听说陆停舟将会面约在今晚,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晚上他刚来的时候,眉眼间有着化不开的冷沉,在他平静的表象下,像有什么东西亟欲破土而出,却又被他生生按捺住。 虽然他很快恢复了淡定,池依依还是有点担心。 眼下气氛尚好,她借着玩笑试探他的反应,却见陆停舟目光一转,淡淡道:“你在试探我吗?池依依。” 第121章 你在试探我吗? “看来你也没那么怕黑。” 陆停舟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池依依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出来时没拿灯笼,把它忘在了关押严管家的小屋。 她接过灯笼的提杆,笑了下:“让您见笑了。” 她把灯笼放在身前的石凳上,橙黄烛火照亮了前方一角花圃。 茂密的花木在月下舒展,一簇碧绿藤蔓攀延而上,在凉架顶端盘出一方小小天地,洁白细小的花朵开得密密匝匝,宛如一片银河从天而降。 两人静静望着这片盛景,谁都没有出声。 过了许久,池依依开口:“多谢陆少卿替我找到了严管家,但我不想现在就把他送去衙门,能否让他在这儿多留一段日子?您放心,我会从绣坊调人过来看守,不用您和段大侠费心。” 陆停舟看她一眼:“担心池弘光知道?” 池依依轻“嗯”了声。 她从未告诉陆停舟自己的计划,但他总像什么都能猜到。 她笑了笑,轻声说道:“池弘光的为人我最清楚,他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从严管家和他翻脸的那天起,他定已销毁了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仅凭严管家一面之词,很难置他于死地。” 池弘光贪婪且多疑,他喜欢在背后操纵别人为他办事,在要命的事情上绝不肯留下半点证据。 正如当初他让崔账房私放印子钱,他只是口头授意,从不在纸上留下任何文字,所以尽管崔账房坚称自己是被池弘光指使,由于没有实物为证,官府也只能判崔账房监守自盗,拿池弘光全无办法。 “我要的是一击致命。”池依依道,“我要让池弘光自己露馅。” 她的声音冷酷而平静,仿佛讲述的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之人。 陆停舟若有所思:“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冷静。” 她独自离开房间的时候,他以为她会难过或者愤怒。 无论是谁听到池弘光干的那些事情,都很难保持平静,何况池依依差点就被自己的兄长葬送了一生。 陆停舟不擅长安慰人,更不习惯面对女子的眼泪,但他相信她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所以他故意落后了一程,稍等了片刻才走上前。 但池依依并没有哭。 她站在月光下,像一株安静生长的草木。 她的神情和语气并非故作镇定,她像是早已接受了池弘光的狼子野心,弑父也好,出卖亲妹也罢,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陆停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像池依依这样的却是少见。 他的评价令池依依垂下眼帘,无声笑了笑。 “陆少卿就当我天性凉薄好了。” 她不想解释也没法解释,前世经历过太多折磨,她早已看清池弘光的为人,无论他干出什么样的坏事都不会让她吃惊。 她只剩下一点遗憾和愧疚,不对别人,只对她的母亲。 上一世,她没能像母亲期许的那样,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地活着,这是那个女人临终时唯一的希望。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应当会十分难过。 今生为了改变命运,她宁肯做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哪怕让陆停舟误会。 陆停舟静静注视着她,过了许久方道:“你也不必如此自夸。” 池依依愣住。 什么时候“天性凉薄”成了一个好词? 陆停舟是在安慰她吗? 她疑惑的样子落在陆停舟眼里,他唇角一掀,并不解释,只道:“你打算让池弘光蹦哒到几时?” 池依依想了想:“他的耐性不好,估计等不了多久了。” “要我帮忙吗?”陆停舟问。 池依依心里一暖,笑了起来:“需要您帮忙的时候,我不会和您客气。” 陆停舟笑笑:“也对。” 从一开始就是她主动找上门。 这个姑娘看似娇弱,实则深谋远虑,每一步都提前做好了打算。 她就像一汪深潭,看似清澈宁静,水底却蕴含着万钧之力,倘若有人想打破她的安宁,她就会掀起滔天巨浪与对方抗衡。 “以你的心志,将来必有所成。”陆停舟有感而发。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的姑娘刷地睁大了眼。 “陆少卿是在夸我?”池依依不太确定地问道。 她惊讶的模样让陆停舟难得自省了一回,他平日待她很挑剔么? “是。”他应道。 池依依笑了。 她的笑容恬静而温柔,仿佛晚风带来的花香,令人感到喜悦而美好。 她歪了歪头,脸上多了一丝俏皮:“我现在不算有所成么?” 陆停舟微顿:“是我说错了,你现在的成就已让许多人望尘莫及。” 池依依一下子笑出了声。 她两眼亮晶晶的,仿佛满天月华都落入了眼中。 “我头一回听见陆少卿认错。”她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听说深宅大院容易滋生各种精魅,您不会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这话既是玩笑,又掺杂了一点试探。 池依依明白自己不该窥伺他的内心,他俩只是利益相关的盟友,远不到推心置腹的交情,但她总觉得今晚的陆停舟有些不一样。 自从有了上一世的遭遇,她遇事总爱多想几分,听说陆停舟将会面约在今晚,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晚上他刚来的时候,眉眼间有着化不开的冷沉,在他平静的表象下,像有什么东西亟欲破土而出,却又被他生生按捺住。 虽然他很快恢复了淡定,池依依还是有点担心。 眼下气氛尚好,她借着玩笑试探他的反应,却见陆停舟目光一转,淡淡道:“你在试探我吗?池依依。” 第122章 他没必要伤害她 池依依发现,陆停舟每每直呼她的名字,都有一种奇怪的意味,仿佛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让她的心思无所遁形。 她猜测这是他审人时惯用的手段,好在她不是他的犯人,犯不着心慌。 “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她朝陆停舟温和有礼地笑了笑,“陆少卿要和我一起走吗?” 陆停舟不作声地看她,直到把她看得眼神躲闪,才似嘲非嘲笑了声:“走。” 他把池依依送回绣坊,独自折返金水巷。 陆家小院里,宋伯正带着小厮清点家当,见他进院,迎了过来:“郎君回来得正好,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您看这棵葡萄藤是否要移走?” 他早年便一直跟着陆停舟,知道这株葡萄对他而言意义重大,故而有此一问。 陆停舟缓步走到葡萄架前,伸手勾起一串淡青的果实。 “它刚刚挂果,现在移走会伤了生机,先截几根枝条拿去新宅扦插,到了秋天再来移栽。” 七年前,他从六盘村带回一截葡萄枝条,用扦插的法子将它养活,长成今天这般郁郁葱葱的模样。 旁人只道这是他对故乡的怀念,就连宋伯也以为他想借此留住故乡的影子。 只有陆停舟自己明白,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无论再怎么怀念也不会回来。 他养着这棵葡萄只是用来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六盘村发生的惨案。 久而久之,每当他遇到烦心事,或是需要冷静的时候,他便喜欢躺在葡萄架下,放任自己神游天外。 然而昨日这个法子失了效。 他从牛询留下的书信中寻到了有关六盘村的蛛丝马迹,那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有用的线索。 怒火骤然袭遍全身,他几乎想立刻冲进大牢将牛询提出来审问,但理智告诉他,这件案子没那么简单,牛询不会轻易松口。 他只有一次撬开他嘴的机会,一旦时机把握不当,就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拉扯。 所以他克制住自己,今日没去大理寺,独自待在葡萄架下,任由复杂的情绪将自己淹没。 直到午后,他突然收到池依依送来的粽子。 他其实并不喜欢吃粽子。 严格来说,能满足他口味的东西不多,他只是从不挑剔而已。 但他听说池依依爱吃白粽,不知为何,突然对那寻常的食物产生了一丝兴趣。 他随即想起,粽子是胃沉之物,不易克化。 他以为池依依十分爱惜自己的身子,毕竟从她种种表现来看,她是惜命之人,不想她也有贪图口腹之欲的时候。 几乎下意识的,他提出了一个任性而非份的要求。 他要把她爱吃的白粽全部拿走。 如果有人反过来这样要求陆停舟,他一定认为对方故意找茬。 他和池依依只是盟友,并没好到予取予求的地步,但池依依竟然当真给他留了。 尽管她偷偷多吃了一个,还打死不肯承认。 她怕他,但又不是很怕,就像一只被猫追逐的蝴蝶,爪子近了才稍微躲上那么一下,若不管她,她就会随遇而安地停在某处,浑然不觉身边的危险。 也许对她而言,他是安全的。 她笃定他不会伤害她,这种信任来得莫名其妙。 但陆停舟不得不承认,随着两人接触愈深,他像是受到她的影响,逐渐适应了这份信任。 他的确没必要伤害她。 她是他的盟友,她的表现很令他满意,他找不到伤害她的理由。 而她的冷静同样让他获益匪浅。 他今晚对她的夸奖发自本心,若论遇事之冷静,心志之坚定,他自认不及池依依。 同样面对惨痛的往事,她的反应可比他沉稳多了。 陆停舟望着手里的果实,微一用力,揪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咬破。 葡萄尚未成熟,酸涩的汁水溅满唇舌。 他慢慢嚼着,如同品尝一道美味佳肴,唇角渐渐掀起一抹冷酷的笑。 他已经等了七年,并不在乎多等一阵,就把牛询继续晾着好了。 他在大理寺狱中早已做了安排,牛询是个急躁的武夫,再过几日,他就该撑不住了。 在这期间,他正好仔细看看,到底哪些人是牛询真正的后盾。 第二日,百官结束休沐,一向勤勉的陆少卿却告了假。 有好事者听闻,皇帝给陆停舟赐了一座大宅子,陆停舟正忙着搬家。 这下莫说朝中其他官员,单是大理寺众人就羡慕得不得了,盼着陆停舟回来让他好好请上一顿。 然而第三日、第四日,接下来好几日,陆停舟皆以搬家和筹备婚事为由,继续告假。 他是御前红人,告假的理由光明正大,就连大理寺卿江瑞年也不好说些什么。 三皇子派人来过两次,质问大理寺为何抓捕牛询,江瑞年好声好气地回话:“人是陆少卿抓的,待他审过自见分晓。” 来人追问几时可以审案,江瑞年苦着脸:“这……大约就在这几日。” 他含糊不清地将三皇子的手下搪塞走,回头叮嘱寺丞:“让狱卒们把牢里盯紧些,别让牛询出了岔子。” 寺丞应声:“大人放心,看守牛询那几个是陆少卿的心腹,那间牢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江瑞年呵呵笑了笑,负着手道:“停舟这后辈前途无量,此事有他安排,我当然不会担心。” 他这头放了心,牢里的牛询却越发焦躁不安。 牛询进大理寺狱已有数日。 陆停舟抓他的时候声势浩大,他以为一进大理寺就要开堂过审,做好了一问三不知的准备。 然而陆停舟只将他扔进大牢,从此再未露脸。 他在大牢深处独占一间牢房,四周听不见一丝响动。 他去过府衙大牢,那里充斥着狱卒的叫骂和犯人的骚动,但在这儿,他像被遗忘在无人的角落,周围永远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从来不是耐得住寂寞之人,以往在军营中,最爱聚众饮酒跑马撒欢。 如今被丢到这安静的地方,比杀了他还让人难受。 每次狱卒前来送饭,他都试图多和对方攀谈两句,然而狱卒却像个聋子,从来不作理会。 更要命的是,不管是要审他的人还是能帮他的人,他除了坐等,再无见面的法子。 唯一庆幸的是狱卒没有苛待他,每日饭菜虽然粗糙,还不至于难以下咽。 牛询总是逼着自己多吃一些,便是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这日他用过晚饭,腹中沉重,倒在简陋的木床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一丝亮光惊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只见牢中浮起一抹蓝色的火焰。 蓝焰无根而生,如幽魂一般凝在半空纹丝不动。 牛询揉了揉眼,赫然发现对面墙上似有大片东西蠕动。 第122章 他没必要伤害她 池依依发现,陆停舟每每直呼她的名字,都有一种奇怪的意味,仿佛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让她的心思无所遁形。 她猜测这是他审人时惯用的手段,好在她不是他的犯人,犯不着心慌。 “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她朝陆停舟温和有礼地笑了笑,“陆少卿要和我一起走吗?” 陆停舟不作声地看她,直到把她看得眼神躲闪,才似嘲非嘲笑了声:“走。” 他把池依依送回绣坊,独自折返金水巷。 陆家小院里,宋伯正带着小厮清点家当,见他进院,迎了过来:“郎君回来得正好,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您看这棵葡萄藤是否要移走?” 他早年便一直跟着陆停舟,知道这株葡萄对他而言意义重大,故而有此一问。 陆停舟缓步走到葡萄架前,伸手勾起一串淡青的果实。 “它刚刚挂果,现在移走会伤了生机,先截几根枝条拿去新宅扦插,到了秋天再来移栽。” 七年前,他从六盘村带回一截葡萄枝条,用扦插的法子将它养活,长成今天这般郁郁葱葱的模样。 旁人只道这是他对故乡的怀念,就连宋伯也以为他想借此留住故乡的影子。 只有陆停舟自己明白,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无论再怎么怀念也不会回来。 他养着这棵葡萄只是用来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六盘村发生的惨案。 久而久之,每当他遇到烦心事,或是需要冷静的时候,他便喜欢躺在葡萄架下,放任自己神游天外。 然而昨日这个法子失了效。 他从牛询留下的书信中寻到了有关六盘村的蛛丝马迹,那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有用的线索。 怒火骤然袭遍全身,他几乎想立刻冲进大牢将牛询提出来审问,但理智告诉他,这件案子没那么简单,牛询不会轻易松口。 他只有一次撬开他嘴的机会,一旦时机把握不当,就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拉扯。 所以他克制住自己,今日没去大理寺,独自待在葡萄架下,任由复杂的情绪将自己淹没。 直到午后,他突然收到池依依送来的粽子。 他其实并不喜欢吃粽子。 严格来说,能满足他口味的东西不多,他只是从不挑剔而已。 但他听说池依依爱吃白粽,不知为何,突然对那寻常的食物产生了一丝兴趣。 他随即想起,粽子是胃沉之物,不易克化。 他以为池依依十分爱惜自己的身子,毕竟从她种种表现来看,她是惜命之人,不想她也有贪图口腹之欲的时候。 几乎下意识的,他提出了一个任性而非份的要求。 他要把她爱吃的白粽全部拿走。 如果有人反过来这样要求陆停舟,他一定认为对方故意找茬。 他和池依依只是盟友,并没好到予取予求的地步,但池依依竟然当真给他留了。 尽管她偷偷多吃了一个,还打死不肯承认。 她怕他,但又不是很怕,就像一只被猫追逐的蝴蝶,爪子近了才稍微躲上那么一下,若不管她,她就会随遇而安地停在某处,浑然不觉身边的危险。 也许对她而言,他是安全的。 她笃定他不会伤害她,这种信任来得莫名其妙。 但陆停舟不得不承认,随着两人接触愈深,他像是受到她的影响,逐渐适应了这份信任。 他的确没必要伤害她。 她是他的盟友,她的表现很令他满意,他找不到伤害她的理由。 而她的冷静同样让他获益匪浅。 他今晚对她的夸奖发自本心,若论遇事之冷静,心志之坚定,他自认不及池依依。 同样面对惨痛的往事,她的反应可比他沉稳多了。 陆停舟望着手里的果实,微一用力,揪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咬破。 葡萄尚未成熟,酸涩的汁水溅满唇舌。 他慢慢嚼着,如同品尝一道美味佳肴,唇角渐渐掀起一抹冷酷的笑。 他已经等了七年,并不在乎多等一阵,就把牛询继续晾着好了。 他在大理寺狱中早已做了安排,牛询是个急躁的武夫,再过几日,他就该撑不住了。 在这期间,他正好仔细看看,到底哪些人是牛询真正的后盾。 第二日,百官结束休沐,一向勤勉的陆少卿却告了假。 有好事者听闻,皇帝给陆停舟赐了一座大宅子,陆停舟正忙着搬家。 这下莫说朝中其他官员,单是大理寺众人就羡慕得不得了,盼着陆停舟回来让他好好请上一顿。 然而第三日、第四日,接下来好几日,陆停舟皆以搬家和筹备婚事为由,继续告假。 他是御前红人,告假的理由光明正大,就连大理寺卿江瑞年也不好说些什么。 三皇子派人来过两次,质问大理寺为何抓捕牛询,江瑞年好声好气地回话:“人是陆少卿抓的,待他审过自见分晓。” 来人追问几时可以审案,江瑞年苦着脸:“这……大约就在这几日。” 他含糊不清地将三皇子的手下搪塞走,回头叮嘱寺丞:“让狱卒们把牢里盯紧些,别让牛询出了岔子。” 寺丞应声:“大人放心,看守牛询那几个是陆少卿的心腹,那间牢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江瑞年呵呵笑了笑,负着手道:“停舟这后辈前途无量,此事有他安排,我当然不会担心。” 他这头放了心,牢里的牛询却越发焦躁不安。 牛询进大理寺狱已有数日。 陆停舟抓他的时候声势浩大,他以为一进大理寺就要开堂过审,做好了一问三不知的准备。 然而陆停舟只将他扔进大牢,从此再未露脸。 他在大牢深处独占一间牢房,四周听不见一丝响动。 他去过府衙大牢,那里充斥着狱卒的叫骂和犯人的骚动,但在这儿,他像被遗忘在无人的角落,周围永远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从来不是耐得住寂寞之人,以往在军营中,最爱聚众饮酒跑马撒欢。 如今被丢到这安静的地方,比杀了他还让人难受。 每次狱卒前来送饭,他都试图多和对方攀谈两句,然而狱卒却像个聋子,从来不作理会。 更要命的是,不管是要审他的人还是能帮他的人,他除了坐等,再无见面的法子。 唯一庆幸的是狱卒没有苛待他,每日饭菜虽然粗糙,还不至于难以下咽。 牛询总是逼着自己多吃一些,便是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这日他用过晚饭,腹中沉重,倒在简陋的木床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一丝亮光惊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只见牢中浮起一抹蓝色的火焰。 蓝焰无根而生,如幽魂一般凝在半空纹丝不动。 牛询揉了揉眼,赫然发现对面墙上似有大片东西蠕动。 第123章 你叫她什么 牛询出身行伍,胆子并不小,见到墙上异动,立时翻身下床。 蓝色的火苗映得四周阴森森的,仿佛打开了一道通往冥界之门。 牛询防备地走到墙边,忽听“哗啦”一声,墙皮大片崩裂,从中现出一幅画卷。 民间传说中,地狱有十景。 墙上这幅画正如地狱一般,尸体横陈,血流成河。 那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有人举起屠刀,砍掉老人的头颅,有人狰狞恶笑,把孩童劈成两半。 牛询看清画中景象,瞳孔猛地一缩。 太平盛世,杀过人的将士不多,他手里恰好沾过血,可惜却不能向人吹嘘。 那是七年前,他奉命去了趟六盘村,集结马匪干了票大买卖。 这七年里,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夜晚。 那个村子并没多少户人家,他带人潜进去的时候几乎无人发现。 直到一个小媳妇到另一家还东西,这才发觉不对,张着嗓子就开嚷。 他当然不会让她出声,一刀挥去,利落地抹了她脖子。 跟着他的人有不少是马匪,有人见那小媳妇生得标致,把还热乎着的尸首拖进屋去,耽搁了好一阵才出来。 就是这阵工夫,小媳妇家里察觉不对劲,惊动了好几户村民。 每次想到这儿,牛询都恨马匪办事不利落,差点放跑了一个老头。 那个老头似乎是村里的里正,跌跌撞撞跑向村外报信。 幸亏牛询耳聪目明,听说有人逃走,赶紧追上去砍掉了老头的脑袋。 老头倒在地上,头颅飞出老远,腔子里喷出一汪血,黏乎乎的洒了一地。 牛询的马踏在血上,一脚踩滑,蹭落马蹄铁受了惊,险些跑去别的村落。 牛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制住疯马,等他回到村子,屠杀已经结束。 此时此刻,他望着墙上突然显现的画面,吃惊归吃惊,还算清明的脑子立时想到,是否有人知道了他干过的事,故意在这儿装神弄鬼。 他正要凑近了细瞧,画中忽然冒出一股黑烟,一只鬼爪迎面袭来。 牛询吓了一跳,连忙闪身后退,却见鬼影如影随形,紧追着他不放。 幽蓝色的微光下,他赫然看清鬼影的面貌,那不是人,是一具骷髅架子。 刹那间,牛询寒毛直立。 是人不可怕,但为何是具骷髅? 他咬咬牙,一拳砸向这诡异的玩意儿。 拳到中途,骷髅忽然化作一股黑烟,令牛询击了个空。 牛询大惊。 倘若对方是人扮的,不会有这么快的反应,更不可能突然消失。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钳住他的肩膀。 他猛一回头,却见骷髅出现在身后,两只空洞洞的眼眶与他对个正着。 牛询不自禁僵住。 这不是人,是……是鬼魅! 军营中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兵,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讲些怪力乱神之事。 他在宣州驻军时听过,世间有一种骷髅鬼,是冤死之人吸取阴气所化,它们平日藏匿在仇家附近,一旦仇家失势,就会趁机现形,撕咬仇家血肉,直到把仇家啃成一具骨头。 牛询下意识偏头,只见五根白森森的指骨搭在他肩上,令他心惊胆寒。 他用力一挣,忽觉浑身软绵绵的,像被鬼魅吸走了精气。 那只骷髅下颔开合,发出格格声响,往他慢慢凑近。 牛询头皮发麻,大声疾呼:“无知鬼魅,我乃朝廷敕封昭武校尉,还不速速退散!” 骷髅的动作顿了顿,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声音,如同嘲笑一般。 牛询急了。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唵嘛呢叭咪吽……” 他语无伦次地喊道。 然而这些咒语对骷髅全无效用。 灰白头骨凑到牛询跟前,白森森的牙齿上下一合—— “啊!——” 牛询惨呼。 他的胳膊被活生生扯下一块皮肉。 牛询疼得浑身发抖,眼看骷髅再次靠近,他惊慌失措地喊道:“来人!救命! ……”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 外面响起狱卒的喝斥。 牛询如获大赦,高声疾呼:“有鬼!有——” 话音未落,眼前突地一黑,飘在室中的蓝色火焰与骷髅鬼消失得无影无踪。 牛询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他伏在地上,昏昏沉沉,神智迷蒙。 不知过了多久,狱卒开门进来,提着油灯四下照了照:“牛询,你大半夜的鬼叫什么?” 牛询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干得不行,他连喘了几口粗气,朝前方颤抖地举起手臂:“墙上……墙上……” 狱卒回头看了眼:“墙上什么?” 牛询睁大眼睛,却见墙壁光秃秃的,别说鬼,就连那幅画也不见了。 “不、不对……”他挣扎起身,“刚才明明……” 话未说完,忽觉臂痛难忍,脑子里“嗡”的一声,再次栽到地上。 “喂!喂!” 狱卒拿脚踢了踢他,见他毫无反应,蹲下身试了试他的鼻息。 确认牛询真的晕了,狱卒嘴角一撇,拿起油灯走了出去。 弯弯曲曲的甬道深处,一个颀长身影负手而立。 狱卒来到他跟前,沉声道:“少卿大人,迷药生效,他已经晕了。” 陆停舟点点头:“把他搬去下一间牢房。” “是。” 狱卒走后,一个骷髅架子从陆停舟身后探了出来。 它抬手一撕,骨头架子忽然从中剥落,从中露出一张落拓的脸。 段云开一身黑衣,抱着脱下来的骨头架子,笑道:“那道士做的东西还挺好使,你哪天把人借我用用。” 牢里的壁画也好,这副骨头架子也罢,全都出自道士广玄子之手。 陆停舟从万寿宴回来那晚,特地向池依依借了一人,那人便是广玄子。 广玄子精通各种骗术与把戏,三皇子命他制造祥瑞,却因陆停舟语焉不详的一句话,被迫撤换了给皇帝的寿礼。 他若知道广玄子落在池依依手中,还被陆停舟用来对付牛询,怕会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老血。 “人已还给了池依依,你若想要,自己找她借去。” “你说你,都要成亲的人了,还一口一个全名,”段云开嫌弃道,“你难道不该叫她‘依依’么?” 第123章 你叫她什么 牛询出身行伍,胆子并不小,见到墙上异动,立时翻身下床。 蓝色的火苗映得四周阴森森的,仿佛打开了一道通往冥界之门。 牛询防备地走到墙边,忽听“哗啦”一声,墙皮大片崩裂,从中现出一幅画卷。 民间传说中,地狱有十景。 墙上这幅画正如地狱一般,尸体横陈,血流成河。 那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有人举起屠刀,砍掉老人的头颅,有人狰狞恶笑,把孩童劈成两半。 牛询看清画中景象,瞳孔猛地一缩。 太平盛世,杀过人的将士不多,他手里恰好沾过血,可惜却不能向人吹嘘。 那是七年前,他奉命去了趟六盘村,集结马匪干了票大买卖。 这七年里,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夜晚。 那个村子并没多少户人家,他带人潜进去的时候几乎无人发现。 直到一个小媳妇到另一家还东西,这才发觉不对,张着嗓子就开嚷。 他当然不会让她出声,一刀挥去,利落地抹了她脖子。 跟着他的人有不少是马匪,有人见那小媳妇生得标致,把还热乎着的尸首拖进屋去,耽搁了好一阵才出来。 就是这阵工夫,小媳妇家里察觉不对劲,惊动了好几户村民。 每次想到这儿,牛询都恨马匪办事不利落,差点放跑了一个老头。 那个老头似乎是村里的里正,跌跌撞撞跑向村外报信。 幸亏牛询耳聪目明,听说有人逃走,赶紧追上去砍掉了老头的脑袋。 老头倒在地上,头颅飞出老远,腔子里喷出一汪血,黏乎乎的洒了一地。 牛询的马踏在血上,一脚踩滑,蹭落马蹄铁受了惊,险些跑去别的村落。 牛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制住疯马,等他回到村子,屠杀已经结束。 此时此刻,他望着墙上突然显现的画面,吃惊归吃惊,还算清明的脑子立时想到,是否有人知道了他干过的事,故意在这儿装神弄鬼。 他正要凑近了细瞧,画中忽然冒出一股黑烟,一只鬼爪迎面袭来。 牛询吓了一跳,连忙闪身后退,却见鬼影如影随形,紧追着他不放。 幽蓝色的微光下,他赫然看清鬼影的面貌,那不是人,是一具骷髅架子。 刹那间,牛询寒毛直立。 是人不可怕,但为何是具骷髅? 他咬咬牙,一拳砸向这诡异的玩意儿。 拳到中途,骷髅忽然化作一股黑烟,令牛询击了个空。 牛询大惊。 倘若对方是人扮的,不会有这么快的反应,更不可能突然消失。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钳住他的肩膀。 他猛一回头,却见骷髅出现在身后,两只空洞洞的眼眶与他对个正着。 牛询不自禁僵住。 这不是人,是……是鬼魅! 军营中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兵,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讲些怪力乱神之事。 他在宣州驻军时听过,世间有一种骷髅鬼,是冤死之人吸取阴气所化,它们平日藏匿在仇家附近,一旦仇家失势,就会趁机现形,撕咬仇家血肉,直到把仇家啃成一具骨头。 牛询下意识偏头,只见五根白森森的指骨搭在他肩上,令他心惊胆寒。 他用力一挣,忽觉浑身软绵绵的,像被鬼魅吸走了精气。 那只骷髅下颔开合,发出格格声响,往他慢慢凑近。 牛询头皮发麻,大声疾呼:“无知鬼魅,我乃朝廷敕封昭武校尉,还不速速退散!” 骷髅的动作顿了顿,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声音,如同嘲笑一般。 牛询急了。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唵嘛呢叭咪吽……” 他语无伦次地喊道。 然而这些咒语对骷髅全无效用。 灰白头骨凑到牛询跟前,白森森的牙齿上下一合—— “啊!——” 牛询惨呼。 他的胳膊被活生生扯下一块皮肉。 牛询疼得浑身发抖,眼看骷髅再次靠近,他惊慌失措地喊道:“来人!救命! ……”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 外面响起狱卒的喝斥。 牛询如获大赦,高声疾呼:“有鬼!有——” 话音未落,眼前突地一黑,飘在室中的蓝色火焰与骷髅鬼消失得无影无踪。 牛询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他伏在地上,昏昏沉沉,神智迷蒙。 不知过了多久,狱卒开门进来,提着油灯四下照了照:“牛询,你大半夜的鬼叫什么?” 牛询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干得不行,他连喘了几口粗气,朝前方颤抖地举起手臂:“墙上……墙上……” 狱卒回头看了眼:“墙上什么?” 牛询睁大眼睛,却见墙壁光秃秃的,别说鬼,就连那幅画也不见了。 “不、不对……”他挣扎起身,“刚才明明……” 话未说完,忽觉臂痛难忍,脑子里“嗡”的一声,再次栽到地上。 “喂!喂!” 狱卒拿脚踢了踢他,见他毫无反应,蹲下身试了试他的鼻息。 确认牛询真的晕了,狱卒嘴角一撇,拿起油灯走了出去。 弯弯曲曲的甬道深处,一个颀长身影负手而立。 狱卒来到他跟前,沉声道:“少卿大人,迷药生效,他已经晕了。” 陆停舟点点头:“把他搬去下一间牢房。” “是。” 狱卒走后,一个骷髅架子从陆停舟身后探了出来。 它抬手一撕,骨头架子忽然从中剥落,从中露出一张落拓的脸。 段云开一身黑衣,抱着脱下来的骨头架子,笑道:“那道士做的东西还挺好使,你哪天把人借我用用。” 牢里的壁画也好,这副骨头架子也罢,全都出自道士广玄子之手。 陆停舟从万寿宴回来那晚,特地向池依依借了一人,那人便是广玄子。 广玄子精通各种骗术与把戏,三皇子命他制造祥瑞,却因陆停舟语焉不详的一句话,被迫撤换了给皇帝的寿礼。 他若知道广玄子落在池依依手中,还被陆停舟用来对付牛询,怕会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老血。 “人已还给了池依依,你若想要,自己找她借去。” “你说你,都要成亲的人了,还一口一个全名,”段云开嫌弃道,“你难道不该叫她‘依依’么?” 第124章 只是一桩交易 陆停舟瞥他一眼:“你若不累,就去帮忙抬人。” “不不不!”段云开把头摇成拨浪鼓,“我只收了扮鬼的酬金,可不管抬人。” “那就回去歇着,”陆停舟发话,“你明晚还得再来。” 段云开朝牢房的方向望了眼:“这人外强中干,再多来几回,把人吓傻了怎么办?” 陆停舟笑笑:“只要他不想死,自会向我求救。” “向你?”段云开夸张地抖了两下,“我懂了,这叫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陆停舟目光一转:“学问不好就别乱用典故。” 段云开呵呵一笑:“你的学问倒好,让你给祖父写信你写了吗?” 陆停舟默了下:“没空。” 段云开啧啧两声:“成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不写,我可就写了。” 陆停舟皱眉。 段云开道:“你瞪我干嘛,陛下赐婚是多大的事,就算你不提,你以为祖父他老人家就不会知晓?” 陆停舟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待我审完牛询的案子,会亲自给老师写信。” “你心里有数就成,”段云开道,“等你忙完这阵,总得带新娘子回去省亲,你早点告诉祖父,家里才好准备。” 陆停舟微顿了下:“省亲的事以后再说。” “干嘛?”段云开不解,“你又不是丑媳妇,还怕见公婆不成?” 陆停舟已经放弃纠正这位好友的用词,淡淡道:“我得先和池依依商量。” 他与池依依的婚事只是一桩交易,并不想让它变得太复杂。 一旦把池依依带去见老师,难保不会被那位睿智的老人发现些什么。 他可以无所谓,却不想让盟友感到困扰。 因此别说旁人,就连段云开也不清楚这桩婚事的内情。 段云开听了他的解释,果然没察觉不对,只是捶他一记,笑道:“行啊你,还没成亲就这么听话,比以前有人味儿多了。” 陆停舟挥开他的手,懒得理会。 段云开嘿嘿笑了一阵,见他一言不发,识趣地打住话头,乐呵呵道:“小的不打扰陆少卿公干,您忙您的,我先告退了。” 说完,他哼着小曲儿,抱着一堆骨头架子走了。 陆停舟哂然摇了摇头,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另一处牢房。 这里和牛询先前待的牢房一模一样,没人分得出有何区别。 同样的,这里也布置了机关。 牛询如死尸一般直挺挺躺在木床上,陆停舟冷冷看着他,眼底露出一点冰凉的寒意。 牛询不会知道,今晚只是一个开始,更难熬的还在后头。 三日后。 池依依在房中试穿改好的嫁衣。 时下婚娶讲究红男绿女。 男子着红色喜服,女子穿深青嫁衣。 沉绿的大袖襦裙如流水一般垂落,长长的裙摆铺延在地,罩在外头的轻纱薄如蝉翼,如湖上升起的烟雾,衬得人袅袅若仙。 玉珠替池依依整理着袖口,情难自禁地湿了眼眶。 “真好看,”她抬起胳膊蹭蹭眼角,“六娘是全京城最好看的新妇。” 池依依从镜里笑着看她:“怎么说着说着还哭了,快拿帕子擦擦眼。” 玉珠吸吸鼻子,破涕为笑:“我为六娘高兴。” 池依依暗自一叹。 自从她和陆停舟定了亲,绣坊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比过节还欢喜。 她本想找个机会告诉玉珠真相,看着她喜气洋洋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还是再等等好了,等她们住进陆府,玉珠自然会发现她和陆停舟是假夫妻,到了那时,她再来向她解释。 池依依拿起妆台上的金翠花钿,插入发髻。 玉珠小小“哇”了声,捧着脸道:“姑爷送来的首饰真好看。” 成亲之前,男方需向女方过礼。 陆府一股脑送来七八十只箱子,若非绣坊的仓库够大,那些箱子只能摆在露天的院子里。 照说这些聘礼应当送去池家,但陆停舟说了:“池弘光敢要,让他自己来拿。” 池弘光当然不敢。 他这个做哥哥的在纳征那日来绣坊露了个面,待陆停舟极为客气,几乎对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乖巧得如同一只温顺的白兔。 对于这人能屈能伸的本事,池依依自愧弗如。 更令人惊奇的是,陆停舟走后,池弘光拿出了池家近半数田庄的地契交给池依依,用他的话说,这是给她准备的嫁妆。 他仿佛一个真心为妹妹打算的兄长,如他承诺的那般全心全意为她操办婚事。 那日他拉着池依依絮絮叨叨了很久,说了不少小时候的事,换作任何一个人在旁听见,都会感慨这对兄妹手足情深。 可惜池依依不是外人。 她没有错过池弘光看到聘礼时,眼中露出的贪婪,更没错过他给出地契时,近乎肉疼的眼神。 她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带着三分推辞七分感激,将那些地契收入袖中。 兄妹二人相视而笑,面上俱是温情脉脉。 那日过后,池弘光没再露面,他与池依依约好,待她出嫁前夜,也就是明日再来接她。 池依依对着镜子,将头上的花钿扶正。 她与陆停舟说过,成亲那日,她会将他送来的聘礼连同嫁妆一并带去陆府,该是他的东西仍是他的。 陆停舟听了这话,点点其中几箱首饰。 “这些东西我留着没用,你尽管拿去戴上,省得让人说我苛待了你。” 面对他的坚持,池依依没有拒绝。 日后她就是官家娘子,难免会与各家夫人应酬,陆停舟给的都是御赐之物,她带在身上,也让这位“夫君”面上有光。 大约怕她阳奉阴违,陆停舟从箱子里拣出一副花钿,亲手递到她面前。 “这副花钿很适合你,出嫁那日,把它戴上。” 因着他随口一句话,池依依原本在首饰铺订的头面便用不上了。 此刻揽镜自照,她不得不承认陆停舟眼光不错,这副花钿与她身上的嫁衣绣纹皆有花叶鸾雀,再相配不过。 “哎哟哟,让我瞧瞧,这是哪儿来的大美人。”琴掌柜跨进门槛,看着池依依笑得合不拢嘴。 池依依耳根一热:“琴掌柜,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琴掌柜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怎么能算毛病呢。” 池依依含笑瞥她一眼,坐回镜前,让玉珠替自己卸下钗环。 “你不在前面守店,来后院做什么?”她故意问,“店里没客人了?” “那可没有,”琴掌柜道,“正是来了大主顾,我做不了主,才来请东家示下。” 池依依褪下腕间的玉镯,转头问:“什么大主顾?” “是南边的客人,”琴掌柜答道,“听口音像是涂国人。” 第124章 只是一桩交易 陆停舟瞥他一眼:“你若不累,就去帮忙抬人。” “不不不!”段云开把头摇成拨浪鼓,“我只收了扮鬼的酬金,可不管抬人。” “那就回去歇着,”陆停舟发话,“你明晚还得再来。” 段云开朝牢房的方向望了眼:“这人外强中干,再多来几回,把人吓傻了怎么办?” 陆停舟笑笑:“只要他不想死,自会向我求救。” “向你?”段云开夸张地抖了两下,“我懂了,这叫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陆停舟目光一转:“学问不好就别乱用典故。” 段云开呵呵一笑:“你的学问倒好,让你给祖父写信你写了吗?” 陆停舟默了下:“没空。” 段云开啧啧两声:“成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不写,我可就写了。” 陆停舟皱眉。 段云开道:“你瞪我干嘛,陛下赐婚是多大的事,就算你不提,你以为祖父他老人家就不会知晓?” 陆停舟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待我审完牛询的案子,会亲自给老师写信。” “你心里有数就成,”段云开道,“等你忙完这阵,总得带新娘子回去省亲,你早点告诉祖父,家里才好准备。” 陆停舟微顿了下:“省亲的事以后再说。” “干嘛?”段云开不解,“你又不是丑媳妇,还怕见公婆不成?” 陆停舟已经放弃纠正这位好友的用词,淡淡道:“我得先和池依依商量。” 他与池依依的婚事只是一桩交易,并不想让它变得太复杂。 一旦把池依依带去见老师,难保不会被那位睿智的老人发现些什么。 他可以无所谓,却不想让盟友感到困扰。 因此别说旁人,就连段云开也不清楚这桩婚事的内情。 段云开听了他的解释,果然没察觉不对,只是捶他一记,笑道:“行啊你,还没成亲就这么听话,比以前有人味儿多了。” 陆停舟挥开他的手,懒得理会。 段云开嘿嘿笑了一阵,见他一言不发,识趣地打住话头,乐呵呵道:“小的不打扰陆少卿公干,您忙您的,我先告退了。” 说完,他哼着小曲儿,抱着一堆骨头架子走了。 陆停舟哂然摇了摇头,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另一处牢房。 这里和牛询先前待的牢房一模一样,没人分得出有何区别。 同样的,这里也布置了机关。 牛询如死尸一般直挺挺躺在木床上,陆停舟冷冷看着他,眼底露出一点冰凉的寒意。 牛询不会知道,今晚只是一个开始,更难熬的还在后头。 三日后。 池依依在房中试穿改好的嫁衣。 时下婚娶讲究红男绿女。 男子着红色喜服,女子穿深青嫁衣。 沉绿的大袖襦裙如流水一般垂落,长长的裙摆铺延在地,罩在外头的轻纱薄如蝉翼,如湖上升起的烟雾,衬得人袅袅若仙。 玉珠替池依依整理着袖口,情难自禁地湿了眼眶。 “真好看,”她抬起胳膊蹭蹭眼角,“六娘是全京城最好看的新妇。” 池依依从镜里笑着看她:“怎么说着说着还哭了,快拿帕子擦擦眼。” 玉珠吸吸鼻子,破涕为笑:“我为六娘高兴。” 池依依暗自一叹。 自从她和陆停舟定了亲,绣坊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比过节还欢喜。 她本想找个机会告诉玉珠真相,看着她喜气洋洋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还是再等等好了,等她们住进陆府,玉珠自然会发现她和陆停舟是假夫妻,到了那时,她再来向她解释。 池依依拿起妆台上的金翠花钿,插入发髻。 玉珠小小“哇”了声,捧着脸道:“姑爷送来的首饰真好看。” 成亲之前,男方需向女方过礼。 陆府一股脑送来七八十只箱子,若非绣坊的仓库够大,那些箱子只能摆在露天的院子里。 照说这些聘礼应当送去池家,但陆停舟说了:“池弘光敢要,让他自己来拿。” 池弘光当然不敢。 他这个做哥哥的在纳征那日来绣坊露了个面,待陆停舟极为客气,几乎对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乖巧得如同一只温顺的白兔。 对于这人能屈能伸的本事,池依依自愧弗如。 更令人惊奇的是,陆停舟走后,池弘光拿出了池家近半数田庄的地契交给池依依,用他的话说,这是给她准备的嫁妆。 他仿佛一个真心为妹妹打算的兄长,如他承诺的那般全心全意为她操办婚事。 那日他拉着池依依絮絮叨叨了很久,说了不少小时候的事,换作任何一个人在旁听见,都会感慨这对兄妹手足情深。 可惜池依依不是外人。 她没有错过池弘光看到聘礼时,眼中露出的贪婪,更没错过他给出地契时,近乎肉疼的眼神。 她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带着三分推辞七分感激,将那些地契收入袖中。 兄妹二人相视而笑,面上俱是温情脉脉。 那日过后,池弘光没再露面,他与池依依约好,待她出嫁前夜,也就是明日再来接她。 池依依对着镜子,将头上的花钿扶正。 她与陆停舟说过,成亲那日,她会将他送来的聘礼连同嫁妆一并带去陆府,该是他的东西仍是他的。 陆停舟听了这话,点点其中几箱首饰。 “这些东西我留着没用,你尽管拿去戴上,省得让人说我苛待了你。” 面对他的坚持,池依依没有拒绝。 日后她就是官家娘子,难免会与各家夫人应酬,陆停舟给的都是御赐之物,她带在身上,也让这位“夫君”面上有光。 大约怕她阳奉阴违,陆停舟从箱子里拣出一副花钿,亲手递到她面前。 “这副花钿很适合你,出嫁那日,把它戴上。” 因着他随口一句话,池依依原本在首饰铺订的头面便用不上了。 此刻揽镜自照,她不得不承认陆停舟眼光不错,这副花钿与她身上的嫁衣绣纹皆有花叶鸾雀,再相配不过。 “哎哟哟,让我瞧瞧,这是哪儿来的大美人。”琴掌柜跨进门槛,看着池依依笑得合不拢嘴。 池依依耳根一热:“琴掌柜,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琴掌柜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怎么能算毛病呢。” 池依依含笑瞥她一眼,坐回镜前,让玉珠替自己卸下钗环。 “你不在前面守店,来后院做什么?”她故意问,“店里没客人了?” “那可没有,”琴掌柜道,“正是来了大主顾,我做不了主,才来请东家示下。” 池依依褪下腕间的玉镯,转头问:“什么大主顾?” “是南边的客人,”琴掌柜答道,“听口音像是涂国人。” 第125章 心里装着什么鬼 “涂国人?” 池依依想了想:“可是之前去过苏氏丝行的客人?” 端午那日,苏锦儿随苏母来给她添妆。 她听苏锦儿提到丝行的主顾,其中正有两个商人来自涂国。 “这我没问,”琴掌柜道,“不过听两人谈话,他们对京城风土人情知之甚深,想来在这边待了不少时日。” “多半就是那两人,”池依依思忖,“锦儿说他们万寿节就走了,怎么还在京城?” “或许是去周遭玩了一圈,”琴掌柜骄傲道,“咱们京城外面有的是好地方,比涂国那蛮荒之地好玩多了。” 池依依失笑:“他们想买什么,竟连你也拿不定主意?” 琴掌柜来到她身后,同玉珠一起替她拆掉发髻,一边忙碌一边道:“他们订了两百套绣品,把咱家明年大半年的生意都包圆了,另外他们还想聘几个绣工去涂国。” 这正是她拿不定主意的地方。 大衍与涂国互市通商,民间不乏有工匠前往涂国,在那边替人做事。 但这始终是少数,除非在大衍吃不上饭,否则很少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前往别国安身。 晴江绣坊的绣工个个技艺高超,在京城又待得好好的,琴掌柜料想没人愿意,但客人给的价钱极高,又言明绣工在涂国待上一年,便可自行决定留下或返乡,对于返乡者,他们会送上盘缠,绝不让人吃亏。 琴掌柜道:“我听那两人的意思,他们想让绣工去那边传授技艺,咱们店里有好些人尚未收徒,在京城又寻不到好苗子,万一在那边有几个看入眼的,以后老了也能有依靠。” 店里的绣工多是中年,且未成家,若在外面收了徒弟,便有人养老送终,琴掌柜之所以犹豫不决,正是考虑到这些。 池依依想了想:“涂国山高路远,又是异邦,饮食习惯皆与京城不同,千里迢迢过去怕是难以适应。” “我也有这种担心,”琴掌柜道,“所以才找东家商量,您看是直接拒了他们,还是问问绣工们的意思?” 池依依拿起梳子,慢慢梳通披散的长发,沉吟片刻:“你去问问客人,他们要在京城待多久,此事急不得,就算有人想去,办理通关文牒、向官府报备,皆得费些工夫。他们若有诚意,不如先等上一阵,待我问过绣工再作打算。” 琴掌柜点头:“好,我这就去。” “等等,”池依依叫住她,“你与他们多聊几句,问清来历,再让周管事去趟丝行,找苏伯伯打听清楚他们的底细。” “明白,”琴掌柜道,“东家若不放心,可要再问问陆少卿?他是官府的人,比咱们了解涂国,万一有绣工愿意过去,还可请他帮忙打听办事的门路。” 池依依看了眼桌上的金翠花钿,笑着摇了摇头:“他最近正忙,过几日再说。” 大理寺讼棘堂,几名寺丞正在整理卷宗,大理卿江瑞年负手走了进来。 “听说停舟今日销假,已来上值了?”江瑞年问。 一名寺丞应道:“是的大人,陆少卿一早就来了,正在他屋里忙着。” 江瑞年点点头,朝陆停舟的房间走去。 “停舟啊,你总算回来了。”他推门笑道,“如何?家里都安置好了?可要我派人帮忙?” 陆停舟坐在桌后,桌上堆了几摞文书,面前摊开一本薄册,正提笔往纸上写着什么。 听得江瑞年招呼,他停笔起身:“多谢大理卿惦记,新宅皆已布置停当。” “那就好,”江瑞年笑眯眯走到桌前,“数日不见,我看你清减了许多,这可不行,你马上要做新郎官了,得多顾惜身子。” 外面的寺丞们听见这话,纷纷露出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容。 陆停舟微微扬唇:“有劳大理卿费心,我多日不曾上值,积攒了不少公务,正该趁这几日料理干净。” 江瑞年笑道:“别的可以不用着急,但三皇子三番五次派人询问牛询之事,因你不在,我把人打发走了。但这牛询迟迟审不出结果,我们大理寺怕是不好交差。” 陆停舟会意:“您尽管放心,人是我抓的,我会负责到底。” “话虽如此,但也得注意分寸,”江瑞年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书,“不可因小失大,意气用事。”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狱卒来到门前:“陆少卿,牛询吵着要见您。” 陆停舟还未说话,就听江瑞年开口:“牛询想认罪了?” 狱卒道:“卑职也不清楚,但他最近像是得了失心疯,一到半夜就大喊大叫,还把自己弄伤了好几处。今日一早他问我几时可以提审,说是有话想告诉陆少卿。” 江瑞年皱眉:“他有这些举动怎不早些来报?” “是我要他们把牛询晾着,”陆停舟接过话头,“对付这种莽撞武夫,只有先锉锉他的锐气,他才会实话实说。” 江瑞年与他对视一眼,笑道:“也罢,牛询是你抓回来的人,你说了算。” 陆停舟收起桌上的册子:“我先去牢里看看,大理卿可要同行?” “我就不去了。”江瑞年道,“我在这儿静候佳音。” 陆停舟走后,江瑞年慢慢踱到讼棘堂的大门口,朝明晃晃的庭外望了眼,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 大牢深处,一间刑房弥漫着淡淡腥气。 屋里除了各种骇人刑具,只得一桌一椅。 桌上立着铜制的九臂烛台,明亮的烛火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陆停舟坐在椅中,看着跪在下方的牛询。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 陆停舟没什么变化,牛询却变了许多。 短短几日,这个矮壮的武将迅速干瘪下去,整个身子像是缩小了一圈,浑身上下透着萎靡不振。 他身上缠了几条布带,布带上沾着血迹。 陆停舟问:“他怎么受的伤?” 押送牛询的狱卒在旁回话:“禀大人,是他自己咬的。” “不!不是我!” 牛询直起身子,眼中布满血丝:“我又没疯,怎会自己咬自己!” “除了你还能有谁?”狱卒讥笑,“难不成还有鬼了?” “……是,是有鬼,”牛询哑声道,“它每晚都来咬我……” 狱卒啐了声:“我们大人专程过来审案,你少胡说。” “我没胡说,”牛询昂起头,如同抓救命稻草一般看着陆停舟,“不管你们信不信,这牢里当真有鬼。” “什么鬼?”陆停舟冷冷看他,“是你作恶多端,心里有鬼。” 第125章 心里装着什么鬼 “涂国人?” 池依依想了想:“可是之前去过苏氏丝行的客人?” 端午那日,苏锦儿随苏母来给她添妆。 她听苏锦儿提到丝行的主顾,其中正有两个商人来自涂国。 “这我没问,”琴掌柜道,“不过听两人谈话,他们对京城风土人情知之甚深,想来在这边待了不少时日。” “多半就是那两人,”池依依思忖,“锦儿说他们万寿节就走了,怎么还在京城?” “或许是去周遭玩了一圈,”琴掌柜骄傲道,“咱们京城外面有的是好地方,比涂国那蛮荒之地好玩多了。” 池依依失笑:“他们想买什么,竟连你也拿不定主意?” 琴掌柜来到她身后,同玉珠一起替她拆掉发髻,一边忙碌一边道:“他们订了两百套绣品,把咱家明年大半年的生意都包圆了,另外他们还想聘几个绣工去涂国。” 这正是她拿不定主意的地方。 大衍与涂国互市通商,民间不乏有工匠前往涂国,在那边替人做事。 但这始终是少数,除非在大衍吃不上饭,否则很少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前往别国安身。 晴江绣坊的绣工个个技艺高超,在京城又待得好好的,琴掌柜料想没人愿意,但客人给的价钱极高,又言明绣工在涂国待上一年,便可自行决定留下或返乡,对于返乡者,他们会送上盘缠,绝不让人吃亏。 琴掌柜道:“我听那两人的意思,他们想让绣工去那边传授技艺,咱们店里有好些人尚未收徒,在京城又寻不到好苗子,万一在那边有几个看入眼的,以后老了也能有依靠。” 店里的绣工多是中年,且未成家,若在外面收了徒弟,便有人养老送终,琴掌柜之所以犹豫不决,正是考虑到这些。 池依依想了想:“涂国山高路远,又是异邦,饮食习惯皆与京城不同,千里迢迢过去怕是难以适应。” “我也有这种担心,”琴掌柜道,“所以才找东家商量,您看是直接拒了他们,还是问问绣工们的意思?” 池依依拿起梳子,慢慢梳通披散的长发,沉吟片刻:“你去问问客人,他们要在京城待多久,此事急不得,就算有人想去,办理通关文牒、向官府报备,皆得费些工夫。他们若有诚意,不如先等上一阵,待我问过绣工再作打算。” 琴掌柜点头:“好,我这就去。” “等等,”池依依叫住她,“你与他们多聊几句,问清来历,再让周管事去趟丝行,找苏伯伯打听清楚他们的底细。” “明白,”琴掌柜道,“东家若不放心,可要再问问陆少卿?他是官府的人,比咱们了解涂国,万一有绣工愿意过去,还可请他帮忙打听办事的门路。” 池依依看了眼桌上的金翠花钿,笑着摇了摇头:“他最近正忙,过几日再说。” 大理寺讼棘堂,几名寺丞正在整理卷宗,大理卿江瑞年负手走了进来。 “听说停舟今日销假,已来上值了?”江瑞年问。 一名寺丞应道:“是的大人,陆少卿一早就来了,正在他屋里忙着。” 江瑞年点点头,朝陆停舟的房间走去。 “停舟啊,你总算回来了。”他推门笑道,“如何?家里都安置好了?可要我派人帮忙?” 陆停舟坐在桌后,桌上堆了几摞文书,面前摊开一本薄册,正提笔往纸上写着什么。 听得江瑞年招呼,他停笔起身:“多谢大理卿惦记,新宅皆已布置停当。” “那就好,”江瑞年笑眯眯走到桌前,“数日不见,我看你清减了许多,这可不行,你马上要做新郎官了,得多顾惜身子。” 外面的寺丞们听见这话,纷纷露出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容。 陆停舟微微扬唇:“有劳大理卿费心,我多日不曾上值,积攒了不少公务,正该趁这几日料理干净。” 江瑞年笑道:“别的可以不用着急,但三皇子三番五次派人询问牛询之事,因你不在,我把人打发走了。但这牛询迟迟审不出结果,我们大理寺怕是不好交差。” 陆停舟会意:“您尽管放心,人是我抓的,我会负责到底。” “话虽如此,但也得注意分寸,”江瑞年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书,“不可因小失大,意气用事。”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狱卒来到门前:“陆少卿,牛询吵着要见您。” 陆停舟还未说话,就听江瑞年开口:“牛询想认罪了?” 狱卒道:“卑职也不清楚,但他最近像是得了失心疯,一到半夜就大喊大叫,还把自己弄伤了好几处。今日一早他问我几时可以提审,说是有话想告诉陆少卿。” 江瑞年皱眉:“他有这些举动怎不早些来报?” “是我要他们把牛询晾着,”陆停舟接过话头,“对付这种莽撞武夫,只有先锉锉他的锐气,他才会实话实说。” 江瑞年与他对视一眼,笑道:“也罢,牛询是你抓回来的人,你说了算。” 陆停舟收起桌上的册子:“我先去牢里看看,大理卿可要同行?” “我就不去了。”江瑞年道,“我在这儿静候佳音。” 陆停舟走后,江瑞年慢慢踱到讼棘堂的大门口,朝明晃晃的庭外望了眼,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 大牢深处,一间刑房弥漫着淡淡腥气。 屋里除了各种骇人刑具,只得一桌一椅。 桌上立着铜制的九臂烛台,明亮的烛火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陆停舟坐在椅中,看着跪在下方的牛询。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 陆停舟没什么变化,牛询却变了许多。 短短几日,这个矮壮的武将迅速干瘪下去,整个身子像是缩小了一圈,浑身上下透着萎靡不振。 他身上缠了几条布带,布带上沾着血迹。 陆停舟问:“他怎么受的伤?” 押送牛询的狱卒在旁回话:“禀大人,是他自己咬的。” “不!不是我!” 牛询直起身子,眼中布满血丝:“我又没疯,怎会自己咬自己!” “除了你还能有谁?”狱卒讥笑,“难不成还有鬼了?” “……是,是有鬼,”牛询哑声道,“它每晚都来咬我……” 狱卒啐了声:“我们大人专程过来审案,你少胡说。” “我没胡说,”牛询昂起头,如同抓救命稻草一般看着陆停舟,“不管你们信不信,这牢里当真有鬼。” “什么鬼?”陆停舟冷冷看他,“是你作恶多端,心里有鬼。” 第126章 你可知那名举子是谁 牛询滞了下。 换作以往,他听见这样的嘲讽,定会勃然大怒。 但此时此刻,他没力气和陆停舟争辩。 他以前也不相信鬼神,但接连几晚遇到的异象让他不得不信,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最近他每天夜里都会看到六盘村那晚的景象,就像一幅幅地狱画卷,在他眼前无情地展开。 哪怕他是行凶者,看得多了,仍不免为之心惊。 更加煎熬的是,那只骷髅鬼每晚都来。 它并不急于马上取他性命,而是像猫玩老鼠似地在他身上撕咬,让他亲身体会自己如何被分食。 牛询怕了。 他曾经想过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死在别人报复的刀下,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只恶鬼的食物。 他在牢里苦捱了几日,实在找不到摆脱的法子,只能主动求见陆停舟。 他蔫蔫地低下脑袋,哑声道:“我承认我在虎贲营这几年收了不少贿赂,对营中士兵更是疏于管教,我愿认罪,请陆少卿给我个痛快。” 他在牢里待了这么久,原以为三皇子会派人来捞他,但迟迟不见动静,让他彻底心寒。 也许正如陆停舟所说,他在主子心里并没有什么价值。 若真的有,他就不会只是一个六品校尉,更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牛询越想越是无望,只想早日结案。 如今被鬼缠上,更是度日如年,恨不能立刻就让陆停舟给他判了。 罢官也好,流放也罢,再不济,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他一天也不想在牢里待下去。 牛询低声下气说完,静静等着陆停舟发问。 然而上首迟迟没有回音。 牛询忍不住抬头,却见上首之人眸色冷淡,对于他的认罪毫无动容之色。 牛询心里一沉,惶惶不安。 尽管前途无望,他仍然抱着翻盘的侥幸,这段供词避重就轻,给自己预留了一条生路。 然而陆停舟的反应却让他意识到,他的算盘落了空。 他咽了口唾沫,避开对方的审视。 过了许久,只听陆停舟轻轻一笑。 “只是收受贿赂,只是疏于管教?” 他从桌上抓起厚厚一叠纸,在牛询眼前晃了晃。 “最近我到京郊各村走了一趟,这是收到的诉状,一共三十七份。”他盯着他,冷冷道,“每一份都状告你和你的士兵掳掠百姓,欺辱村民。” 牛询愕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陆停舟会去各村亲自走访,更没想到那些懦弱的村民竟敢上告。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为自己辩护,“我并未亲自带队……” “让你亲自带队又如何?”陆停舟朝前倾身,“像七年前你在六盘村干的那样?” 牛询浑身一震,惊异地看向他。 “六盘村”三个字如一把尖刀,剖开他的伪装,挑出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陆停舟的面容和半夜出现的鬼魂在他眼前交织变幻。 他一时分不清夜里的遭遇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不等他想明白,陆停舟又道:“你可以不回答,就凭这些状子,足以送你上断头台。” 他像是毫不在意他是否认罪,慢慢道:“依照本朝律例,凡为将者,纵兵辱民,杀,劫掠侵犯,杀,以你的罪行,车裂、炮烙、腰斩、凌迟,你可以选一个。” 牛询沉默着,像一块石头定在原地。 过了好一阵,他艰涩地开口:“反正都是死,你想让我招认什么。” “我说了,你可以选择怎么死。”陆停舟道。 牛询木然的眼中亮起一点微光:“我想怎么死就能怎么死吗?” 陆停舟:“不能。” 牛询眼中的希望迅速湮灭。 “不过我可以替你上折子,求陛下给个最痛快的死法。”陆停舟道。 牛询灰暗的双眼顿时多了一丝神采:“真的?” “信不信在你。”陆停舟往后靠了靠,没有继续劝说的意思。 牛询面色颓然。 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没了退路。 便是有,也早被陆停舟堵死了。 他彻底放下了不切实际的侥幸,而神奇的是,一直以来的恐惧与不安也没了。 他慢慢坐倒在后脚跟上,好似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再无一丝顾忌。 “我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泛起一个惨淡的笑容,“大人想听什么?你尽管问。” 陆停舟从状纸边上拿起几封书信。 “这是八年前李宽写给你的信,他先后三次约你在青阳县碰头,虽然没有明说去做什么,但我想,和次年六盘村一案脱不了干系,是吗?”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人莫名觉得危险。 牛询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在这件事上说谎,等着他的是比死还可怕的结局。 他本就没了反抗的心气,当下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是。” 八年前,他是宣州安顺军的一名什长,手下只得二十名兵卒。 大衍世道安宁,多年不曾兴兵,军队偶尔剿个匪便是了不得的战果。 牛询立功无门,整日郁郁寡欢,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然而有一天,他的顶头上司王渊将他找了过去。 王渊当时只是一营校尉,他告诉牛询,不日将去庆州剿匪,让他与自己同行。 牛询大喜过望,跟着王渊到了庆州。 由于他在剿匪中表现出众,又对王渊鞍前马后,伺候得极为周到,深得王渊欣赏,后来王渊去青阳县见庆州府衙的录事参军李宽,也带着他一道随行。 牛询看得出,两人表面上是因联合剿匪一事结识,但私底下的交情没那么简单。 他聪明地没有多问,王渊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最终,他成了王渊的心腹,王渊让他代为出面,与李宽料理青阳县之事。 直到这时他才知晓,他们想在青阳县做什么。 他们要灭掉一个村子。 那个村子名叫六盘村。 李宽先后三次发信给他,与他约定动手的日子,却每次都因机缘巧合不能下手。 “最后一次是那年秋天,”牛询对陆停舟道,“本来我都准备好了,但还没到青阳县就被李宽拦下。” “为何?”陆停舟问。 牛询叹了口气:“那年秋闱放榜,青阳县中了好几个举人,听说六盘村也有。当地大摆宴席,招待各方来客,李宽担心人多眼杂走漏了风声,所以不许我动手。” 那次过后,李宽通过他联络王渊,言下隐有罢手之意,王渊见李宽胆小怕事,索性疏通关系,将李宽调离庆州,弄去宁州白木县做了知县。 然后便是次年三月,牛询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带着几名手下去了六盘村,假装加入马匪,怂恿他们血洗了全村。 事成之后,他们离开匪帮回到宣州,那时王渊已升任游击将军,将他们擅自离营的踪迹轻易抹掉,此事便再无人知晓。 听完牛询的招供,陆停舟沉默了许久。 “原来,那年秋天你们就想动手。”他自嘲地掀起嘴角,幽幽开口,“你知道六盘村中举之人是谁吗?” 第126章 你可知那名举子是谁 牛询滞了下。 换作以往,他听见这样的嘲讽,定会勃然大怒。 但此时此刻,他没力气和陆停舟争辩。 他以前也不相信鬼神,但接连几晚遇到的异象让他不得不信,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最近他每天夜里都会看到六盘村那晚的景象,就像一幅幅地狱画卷,在他眼前无情地展开。 哪怕他是行凶者,看得多了,仍不免为之心惊。 更加煎熬的是,那只骷髅鬼每晚都来。 它并不急于马上取他性命,而是像猫玩老鼠似地在他身上撕咬,让他亲身体会自己如何被分食。 牛询怕了。 他曾经想过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死在别人报复的刀下,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只恶鬼的食物。 他在牢里苦捱了几日,实在找不到摆脱的法子,只能主动求见陆停舟。 他蔫蔫地低下脑袋,哑声道:“我承认我在虎贲营这几年收了不少贿赂,对营中士兵更是疏于管教,我愿认罪,请陆少卿给我个痛快。” 他在牢里待了这么久,原以为三皇子会派人来捞他,但迟迟不见动静,让他彻底心寒。 也许正如陆停舟所说,他在主子心里并没有什么价值。 若真的有,他就不会只是一个六品校尉,更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牛询越想越是无望,只想早日结案。 如今被鬼缠上,更是度日如年,恨不能立刻就让陆停舟给他判了。 罢官也好,流放也罢,再不济,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他一天也不想在牢里待下去。 牛询低声下气说完,静静等着陆停舟发问。 然而上首迟迟没有回音。 牛询忍不住抬头,却见上首之人眸色冷淡,对于他的认罪毫无动容之色。 牛询心里一沉,惶惶不安。 尽管前途无望,他仍然抱着翻盘的侥幸,这段供词避重就轻,给自己预留了一条生路。 然而陆停舟的反应却让他意识到,他的算盘落了空。 他咽了口唾沫,避开对方的审视。 过了许久,只听陆停舟轻轻一笑。 “只是收受贿赂,只是疏于管教?” 他从桌上抓起厚厚一叠纸,在牛询眼前晃了晃。 “最近我到京郊各村走了一趟,这是收到的诉状,一共三十七份。”他盯着他,冷冷道,“每一份都状告你和你的士兵掳掠百姓,欺辱村民。” 牛询愕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陆停舟会去各村亲自走访,更没想到那些懦弱的村民竟敢上告。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为自己辩护,“我并未亲自带队……” “让你亲自带队又如何?”陆停舟朝前倾身,“像七年前你在六盘村干的那样?” 牛询浑身一震,惊异地看向他。 “六盘村”三个字如一把尖刀,剖开他的伪装,挑出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陆停舟的面容和半夜出现的鬼魂在他眼前交织变幻。 他一时分不清夜里的遭遇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不等他想明白,陆停舟又道:“你可以不回答,就凭这些状子,足以送你上断头台。” 他像是毫不在意他是否认罪,慢慢道:“依照本朝律例,凡为将者,纵兵辱民,杀,劫掠侵犯,杀,以你的罪行,车裂、炮烙、腰斩、凌迟,你可以选一个。” 牛询沉默着,像一块石头定在原地。 过了好一阵,他艰涩地开口:“反正都是死,你想让我招认什么。” “我说了,你可以选择怎么死。”陆停舟道。 牛询木然的眼中亮起一点微光:“我想怎么死就能怎么死吗?” 陆停舟:“不能。” 牛询眼中的希望迅速湮灭。 “不过我可以替你上折子,求陛下给个最痛快的死法。”陆停舟道。 牛询灰暗的双眼顿时多了一丝神采:“真的?” “信不信在你。”陆停舟往后靠了靠,没有继续劝说的意思。 牛询面色颓然。 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没了退路。 便是有,也早被陆停舟堵死了。 他彻底放下了不切实际的侥幸,而神奇的是,一直以来的恐惧与不安也没了。 他慢慢坐倒在后脚跟上,好似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再无一丝顾忌。 “我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泛起一个惨淡的笑容,“大人想听什么?你尽管问。” 陆停舟从状纸边上拿起几封书信。 “这是八年前李宽写给你的信,他先后三次约你在青阳县碰头,虽然没有明说去做什么,但我想,和次年六盘村一案脱不了干系,是吗?”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人莫名觉得危险。 牛询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在这件事上说谎,等着他的是比死还可怕的结局。 他本就没了反抗的心气,当下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是。” 八年前,他是宣州安顺军的一名什长,手下只得二十名兵卒。 大衍世道安宁,多年不曾兴兵,军队偶尔剿个匪便是了不得的战果。 牛询立功无门,整日郁郁寡欢,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然而有一天,他的顶头上司王渊将他找了过去。 王渊当时只是一营校尉,他告诉牛询,不日将去庆州剿匪,让他与自己同行。 牛询大喜过望,跟着王渊到了庆州。 由于他在剿匪中表现出众,又对王渊鞍前马后,伺候得极为周到,深得王渊欣赏,后来王渊去青阳县见庆州府衙的录事参军李宽,也带着他一道随行。 牛询看得出,两人表面上是因联合剿匪一事结识,但私底下的交情没那么简单。 他聪明地没有多问,王渊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最终,他成了王渊的心腹,王渊让他代为出面,与李宽料理青阳县之事。 直到这时他才知晓,他们想在青阳县做什么。 他们要灭掉一个村子。 那个村子名叫六盘村。 李宽先后三次发信给他,与他约定动手的日子,却每次都因机缘巧合不能下手。 “最后一次是那年秋天,”牛询对陆停舟道,“本来我都准备好了,但还没到青阳县就被李宽拦下。” “为何?”陆停舟问。 牛询叹了口气:“那年秋闱放榜,青阳县中了好几个举人,听说六盘村也有。当地大摆宴席,招待各方来客,李宽担心人多眼杂走漏了风声,所以不许我动手。” 那次过后,李宽通过他联络王渊,言下隐有罢手之意,王渊见李宽胆小怕事,索性疏通关系,将李宽调离庆州,弄去宁州白木县做了知县。 然后便是次年三月,牛询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带着几名手下去了六盘村,假装加入马匪,怂恿他们血洗了全村。 事成之后,他们离开匪帮回到宣州,那时王渊已升任游击将军,将他们擅自离营的踪迹轻易抹掉,此事便再无人知晓。 听完牛询的招供,陆停舟沉默了许久。 “原来,那年秋天你们就想动手。”他自嘲地掀起嘴角,幽幽开口,“你知道六盘村中举之人是谁吗?” 第127章 您还是差得太远 牛询摇头。 他不关心,也不在乎。 当时他只想尽快动手立功,还为此嫌弃过为何那年要有秋闱。 六盘村灭村之后,王渊提拔他做了百夫长,后来更是推荐他入了京畿大营。 两人再未提过当年之事,牛询起初还有些不安,但很快听说此案已经了结,那帮马匪皆被诛杀殆尽,他彻底放了心,再也不将此事挂在心上。 至于当年的举子,便是顺利过了春闱,别说能不能做官,就算能做,短短七年,又能有何出息。 陆停舟看清牛询眼底的不以为然。 他靠在椅子里,嘴角讽意更深。 “我的祖籍,便是六盘村。” 牛询愣住。 在这之前,他与陆停舟全无交集。 朝廷那么大,官员成千上万,文武之间更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一个小小的六品校尉,哪有工夫打听大理寺官员的底细。 但陆停舟竟然出自六盘村。 他如遭雷击,茫然之中夹杂着一丝恍然,怔怔看着他。 “你……你来自六盘村?” 他下意识晃晃脑袋,忽然想起京中传闻。 “你不是孤儿吗?” 陆停舟失怙失恃,好些官宦人家都有耳闻,他的大舅子关兴旺是三皇子的跟班,因着陆停舟多次与三皇子作对,关兴旺不只一次私下嘲讽陆停舟,说他是个克父克母孤独鳏寡之命。 陆停舟冷漠地扬了下嘴角:“是啊。” 他自幼双亲俱丧,靠全村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养大,七岁那年,遇到已告老还乡的太傅段寒山。 段寒山致仕后,常年纵情于山水,四处游历,不巧在六盘村附近的山里掉下深沟,险些丢了性命。 恰逢陆停舟入山捡菌子,救了老头一命。 段寒山在村里养伤,闲来无事最爱找陆停舟说话,发现他悟性极强,一点即通,不免生出收徒的心思。 陆停舟本不想离开六盘村,是村里的里正带着几名叔叔伯伯,拿着烧火棍追了他半匹山,把他捆起来连哭带骂训了一顿,才终于让他点头,同意跟着段寒山求学。 那时他们并不知晓段寒山的来历,只当他是学问高深的隐世大儒,直到陆停舟去段家待了一段日子,才发现自己的老师大有来头。 段寒山因朝廷争斗致仕,为免祸及子孙,特意立下家规,命段氏三代之内潜心求学不得入仕。 他几个儿子忠厚有余,应变不足,本就不适合做官,孙子里面段云开最为聪颖,却又只好武不喜文,难免令他遗憾。 他与陆停舟一见投缘,恨不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偏生陆停舟也是个倔脾气。 段寒山担心做老师的会连累了学生,一心想让弟子考完科举便去好友的书院任教。 然而陆停舟却不答应。 他说:“没有老师便没我今日,您一生治世之学,不用于百姓实在可惜。学生不怕入仕,即便我不是您的弟子,难道我做官就不会遭遇官场倾轧,钩心斗角了吗?我偏要入仕,将您未竟之业继续下去。” 一番话说得段寒山哑口无言,最终只得应了他的请求,许他踏入官场。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陆停舟刚刚金榜题名,家乡就传来噩耗。 他还未踏上仕途,便遭受了此生最重的一击。 从此以后,他的人生便只为了报仇而存在。 刚入仕时,他名不见经传,尽管有着探花之名,但哪回春闱没有探花,三月放榜的热闹过去以后,朝廷里没人再把这当回事。 他的经历自也无人知晓。 后来随着他逐渐受皇帝赏识,官职越来越高,他用了些手段模糊自己的出身。 除非有人刻意查证,否则谁也想不到他起初只是一个乡野孤儿,更不会把他和六盘村的惨案联系起来。 毕竟谁也难以相信,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山村里会走出一名探花,一个大理寺少卿。 陆停舟看着牛询惊疑不定的样子,不期然闪过一个念头。 那年秋闱过后,他回村小住了几日。 如果牛询在那时动手,他或许难逃一死,也可能在马匪屠村之前,能够及时向外求救。 那样的话,他要么和全村人一起死,要么能救下一些乡亲。 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孤零零地一人独活于世上。 牛询在他的注视下打了个寒战。 “那骷髅鬼……是你干的吗?”他脱口而出。 冤有头债有主,他真正的债主原来就坐在上面。 “是我干的。”陆停舟一口承认。 牛询的肩膀彻底垮了下去。 他垂下脑袋,望着套在手上的锁链,忽然大笑起来。 “我早该想到,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早知你在京城,我又何必千辛万苦往这里钻营。” 他笑着笑着,又发出夜枭一般凄厉的哀鸣:“报应,这就是报应……” 陆停舟打断他的哭声:“王渊为何要灭掉六盘村?” 牛询木然抬头:“我不知道。” 关于王渊的目的,他曾经旁敲侧击打听过,对方却一丝口风都没露。 他担心惹恼了上司,从此再没敢多问。 “我还试探过李宽,他更是守口如瓶,”牛询道,“他们只让我杀光村子里的人,后面的事自有人扫尾。” “谁来扫尾?”陆停舟问。 牛询沉默了一阵。 “陆少卿,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其实这些年我也有过怀疑,当初王渊把我推荐到京畿大营,直接入了三皇子麾下,我就猜测,三皇子是他的主子。” 他说到这儿,似笑非笑,抬眼看向陆停舟:“但我没有证据,您也没有。” 这才是他认命的真正原因。 陆停舟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又掌握了李宽写给他的书信,只要有心去查,定能查到蛛丝马迹。 屠杀六盘村一案早晚得落在牛询头上,牛询不认又如何,王渊已经死了,如果王渊背后有人指使,对方一定巴不得牛询也死掉。 只有死人才会真正保守秘密。 牛询此时认罪,不过是没奈何而为之,有陆停舟在,他至少不会死得太早,不会死得太难看。 眼下得知陆停舟的来历,他更是生出一线希望。 他不甘心,凭什么死的人只有他,他盼着陆停舟将此案彻查到底,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陪他一起下地狱。 牛询想到这儿,更是不遗余力地刺激陆停舟:“如果此案不是王渊一人所为,您还敢查下去吗?您虽然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但比起真正的权贵,您还是差得太远。” 陆停舟没作声。 他仿佛听不懂牛询话里的讽刺,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陷入沉思。 此案到现在已经查明一半,行凶者牛询,帮凶李宽,授意者王渊,但屠村的真正目的仍然无从得知。 他去宣州之前,京里那个传信给王渊的人是谁? 三皇子吗?还是…… “禀陆少卿,”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通报,“李贵李公公来了。” 第127章 您还是差得太远 牛询摇头。 他不关心,也不在乎。 当时他只想尽快动手立功,还为此嫌弃过为何那年要有秋闱。 六盘村灭村之后,王渊提拔他做了百夫长,后来更是推荐他入了京畿大营。 两人再未提过当年之事,牛询起初还有些不安,但很快听说此案已经了结,那帮马匪皆被诛杀殆尽,他彻底放了心,再也不将此事挂在心上。 至于当年的举子,便是顺利过了春闱,别说能不能做官,就算能做,短短七年,又能有何出息。 陆停舟看清牛询眼底的不以为然。 他靠在椅子里,嘴角讽意更深。 “我的祖籍,便是六盘村。” 牛询愣住。 在这之前,他与陆停舟全无交集。 朝廷那么大,官员成千上万,文武之间更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一个小小的六品校尉,哪有工夫打听大理寺官员的底细。 但陆停舟竟然出自六盘村。 他如遭雷击,茫然之中夹杂着一丝恍然,怔怔看着他。 “你……你来自六盘村?” 他下意识晃晃脑袋,忽然想起京中传闻。 “你不是孤儿吗?” 陆停舟失怙失恃,好些官宦人家都有耳闻,他的大舅子关兴旺是三皇子的跟班,因着陆停舟多次与三皇子作对,关兴旺不只一次私下嘲讽陆停舟,说他是个克父克母孤独鳏寡之命。 陆停舟冷漠地扬了下嘴角:“是啊。” 他自幼双亲俱丧,靠全村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养大,七岁那年,遇到已告老还乡的太傅段寒山。 段寒山致仕后,常年纵情于山水,四处游历,不巧在六盘村附近的山里掉下深沟,险些丢了性命。 恰逢陆停舟入山捡菌子,救了老头一命。 段寒山在村里养伤,闲来无事最爱找陆停舟说话,发现他悟性极强,一点即通,不免生出收徒的心思。 陆停舟本不想离开六盘村,是村里的里正带着几名叔叔伯伯,拿着烧火棍追了他半匹山,把他捆起来连哭带骂训了一顿,才终于让他点头,同意跟着段寒山求学。 那时他们并不知晓段寒山的来历,只当他是学问高深的隐世大儒,直到陆停舟去段家待了一段日子,才发现自己的老师大有来头。 段寒山因朝廷争斗致仕,为免祸及子孙,特意立下家规,命段氏三代之内潜心求学不得入仕。 他几个儿子忠厚有余,应变不足,本就不适合做官,孙子里面段云开最为聪颖,却又只好武不喜文,难免令他遗憾。 他与陆停舟一见投缘,恨不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偏生陆停舟也是个倔脾气。 段寒山担心做老师的会连累了学生,一心想让弟子考完科举便去好友的书院任教。 然而陆停舟却不答应。 他说:“没有老师便没我今日,您一生治世之学,不用于百姓实在可惜。学生不怕入仕,即便我不是您的弟子,难道我做官就不会遭遇官场倾轧,钩心斗角了吗?我偏要入仕,将您未竟之业继续下去。” 一番话说得段寒山哑口无言,最终只得应了他的请求,许他踏入官场。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陆停舟刚刚金榜题名,家乡就传来噩耗。 他还未踏上仕途,便遭受了此生最重的一击。 从此以后,他的人生便只为了报仇而存在。 刚入仕时,他名不见经传,尽管有着探花之名,但哪回春闱没有探花,三月放榜的热闹过去以后,朝廷里没人再把这当回事。 他的经历自也无人知晓。 后来随着他逐渐受皇帝赏识,官职越来越高,他用了些手段模糊自己的出身。 除非有人刻意查证,否则谁也想不到他起初只是一个乡野孤儿,更不会把他和六盘村的惨案联系起来。 毕竟谁也难以相信,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山村里会走出一名探花,一个大理寺少卿。 陆停舟看着牛询惊疑不定的样子,不期然闪过一个念头。 那年秋闱过后,他回村小住了几日。 如果牛询在那时动手,他或许难逃一死,也可能在马匪屠村之前,能够及时向外求救。 那样的话,他要么和全村人一起死,要么能救下一些乡亲。 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孤零零地一人独活于世上。 牛询在他的注视下打了个寒战。 “那骷髅鬼……是你干的吗?”他脱口而出。 冤有头债有主,他真正的债主原来就坐在上面。 “是我干的。”陆停舟一口承认。 牛询的肩膀彻底垮了下去。 他垂下脑袋,望着套在手上的锁链,忽然大笑起来。 “我早该想到,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早知你在京城,我又何必千辛万苦往这里钻营。” 他笑着笑着,又发出夜枭一般凄厉的哀鸣:“报应,这就是报应……” 陆停舟打断他的哭声:“王渊为何要灭掉六盘村?” 牛询木然抬头:“我不知道。” 关于王渊的目的,他曾经旁敲侧击打听过,对方却一丝口风都没露。 他担心惹恼了上司,从此再没敢多问。 “我还试探过李宽,他更是守口如瓶,”牛询道,“他们只让我杀光村子里的人,后面的事自有人扫尾。” “谁来扫尾?”陆停舟问。 牛询沉默了一阵。 “陆少卿,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其实这些年我也有过怀疑,当初王渊把我推荐到京畿大营,直接入了三皇子麾下,我就猜测,三皇子是他的主子。” 他说到这儿,似笑非笑,抬眼看向陆停舟:“但我没有证据,您也没有。” 这才是他认命的真正原因。 陆停舟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又掌握了李宽写给他的书信,只要有心去查,定能查到蛛丝马迹。 屠杀六盘村一案早晚得落在牛询头上,牛询不认又如何,王渊已经死了,如果王渊背后有人指使,对方一定巴不得牛询也死掉。 只有死人才会真正保守秘密。 牛询此时认罪,不过是没奈何而为之,有陆停舟在,他至少不会死得太早,不会死得太难看。 眼下得知陆停舟的来历,他更是生出一线希望。 他不甘心,凭什么死的人只有他,他盼着陆停舟将此案彻查到底,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陪他一起下地狱。 牛询想到这儿,更是不遗余力地刺激陆停舟:“如果此案不是王渊一人所为,您还敢查下去吗?您虽然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但比起真正的权贵,您还是差得太远。” 陆停舟没作声。 他仿佛听不懂牛询话里的讽刺,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陷入沉思。 此案到现在已经查明一半,行凶者牛询,帮凶李宽,授意者王渊,但屠村的真正目的仍然无从得知。 他去宣州之前,京里那个传信给王渊的人是谁? 三皇子吗?还是…… “禀陆少卿,”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通报,“李贵李公公来了。” 第128章 一窝戏精 李贵是皇帝的贴身太监,他来这儿就意味着皇帝的意思。 他肘弯搭着拂尘,见到陆停舟,和气地笑了笑:“陛下听说陆少卿在审牛询,特地让奴婢来问问,案子进行得可还顺利?” 陆停舟点头:“有劳陛下费心,牛询已经招认,七年前的六盘村一案是他受王渊指使所为,他麾下士兵在京畿附近侵害村民也已有了实证,不日将会审清。” 李贵笑道:“不愧是陆少卿,果真年少有为,这么快就有了结果,奴婢这就回去禀报。” “李公公慢走,”陆停舟将他送到狱外,“不知陛下为何如此着急?是有谁催问了么?” 他意有所指,李贵看他一眼,笑吟吟道:“可不是么,三皇子到陛下面前提过好几次,说大理寺办案拖沓,迟迟不给回音,而营中将士因牛询被抓,人心惶惶军心动荡,陛下不堪其扰,这才派了奴婢过来。” 陆停舟笑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还请公公转告陛下,若三皇子有何疑问,待大理寺结案,我会当面向他解释。” 李贵微微一笑,扬起拂尘扫了扫空中飞舞的蚊虫:“难为陆少卿肯为陛下分忧,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御花园里,一座精致的凉亭立于水边。 亭上如涌泉般喷出涓流,凉亭四周水珠飞溅,带着凉意飘洒在空中。 皇帝坐在亭中,听了李贵回禀,笑了笑。 “好个陆停舟,朕还以为他只顾着成亲,懈怠了公务,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陪在一旁的二皇子笑着附和:“陆少卿是父皇看中的人,就算是儿臣懈怠,他也不会。” 皇帝睨他一眼:“说的也是,你不好好在鸿胪寺待着,跑这儿来干嘛?想是又偷懒了。” 二皇子大声喊冤:“儿臣冤枉,儿臣昨日才帮鸿胪寺卿送走一拨外邦使臣,今日好不容易得闲,听说父皇身子不爽利,这才入宫探望。” 说着,他拽拽正在啃梨的六皇子,把他推到皇帝面前:“要说偷懒,六弟和我一样,父皇不能光怪儿臣一人。” 皇帝哈哈大笑:“老六不像你们,他年岁还小,没个正经差使,只要别往山里跑,爱去哪儿都由得他。” 六皇子手脚的伤已经好了,抱着一个拳头大的鸭梨啃得正是专心,冷不丁被拽到皇帝跟前,无奈地看了二皇子一眼:“二哥,你每次都拉我下水。” 二皇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是一直想去工部吗?今日见到父皇,你还不赶紧讨个差使?” “我不去。”六皇子嘟囔,“我问过工部尚书了,去了工部每日不到辰时就要应卯,我可不想那么早起床。” 二皇子无奈地看向皇帝:“父皇,您看看他,早起不来晚睡不着,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整日就会玩木头,说出去像什么样。” “玩木头怎么了,”六皇子挺起胸膛,“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大衍最了不起的机关师。” 二皇子被他逗笑:“就你这样还机关师呢,下次可别再被蛇咬了。” 六皇子刚咬了一大口梨,噎得说不出话,只能鼓着腮帮瞪他一眼。 皇帝笑道:“好啦,你再惹他,小心他咬你。” “谁要咬人?”一声轻笑在亭外响起,梅贵妃提着一个食盒,款款步上台阶。 她来到亭中,一眼瞧见二皇子与六皇子,惊讶道:“原来两位殿下也在,难怪大老远就听见陛下的笑声,你们这一来,陛下的气色都好多了。” 二皇子微笑:“贵妃娘娘说笑了,这是三弟不在,我们才陪父皇说说话,若三弟在,想必轮不着咱们操心。” 梅贵妃笑看他一眼:“二殿下莫要谦虚,铮儿是粗人,整日只会练兵,说不来那些诗词歌赋,你就别让他献拙了。” 她转向皇帝又道:“铮儿听说陛下身子抱恙,本想入宫探望,是臣妾叫他不要过来,以免扰了陛下清净。” 皇帝轻“嗯”了声:“近日诸事繁杂,他在营中待着也好。” 梅贵妃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从里面捧出一碗冰糖莲子羹。 “这是臣妾亲手炖的莲子羹,臣妾问过太医,莲子有养心安神之效,陛下最近心悸多梦,正好拿它养养身子。” 皇帝点头:“辛苦你了。” 梅贵妃轻笑:“一碗羹而已,哪里谈得上辛苦,不瞒陛下,就连莲子芯也是让宫女替我挑的,臣妾可不敢居功,倒是陛下劳心劳力,合该多歇一段日子,朝里那么多大臣,有什么活儿让他们干了便是。” 皇帝笑笑:“你说的有理,所以朕今日才在这里松快松快。对了,牛询的案子已经开始审了,你知道吗?” 梅贵妃愣了下:“是铮儿上次来时提到的那个牛询?” 皇帝点头:“他问过朕好几次,朕方才让李贵去催了催,才知陆停舟已将牛询提审。” 梅贵妃叹了口气:“是铮儿不好,臣妾已经训过他了,让他少拿这些小事烦您。不知都审了些什么出来?牛询可有定罪?” 皇帝不答,端起莲子羹搅了搅,浅尝一口:“糖多了些,下次再淡点儿。” “是。”梅贵妃应道。 皇帝慢慢喝着莲子羹,亭中一时陷入沉静。 二皇子瞅了梅贵妃一眼,笑道:“贵妃娘娘莫急,听说牛询已招了六盘村灭村之案,至于其他的,相信大理寺不日便有结果。” 梅贵妃转首看他,抚了抚臂弯的披帛,还以一笑:“多谢二殿下相告。” 两人客客气气笑语吟吟,六皇子抱着鸭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开口:“父皇,后日陆少卿成亲,儿臣可以去观礼么?” 皇帝抬眼:“怎么,他没请你?” 六皇子点头:“听说陆少卿不想大办,朝中好些人都没接到帖子,对吗?二皇兄。” 二皇子颔首:“没错,我也不曾收到请柬。” 皇帝笑了声:“这个陆停舟,避嫌也避得太狠了。” 他放下羹碗,想了想:“你们谁若想去,自个儿和他商量,记住一点,别给人添乱。”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陆停舟从衙署出来。 他在大理寺忙了整整一晚,将牛询的全部供词誊抄成册,这才下了值。 灰沉沉的天幕尚未苏醒,他一人一骑穿过空旷的长街,在身后留下马蹄的回响。 经过晴江绣坊,他抬头看了眼门前挂着的气死风灯。 灯里的火烛将熄未熄,剩下一点微光照着门前一小块空地。 一株老槐树立在道旁,树上开着淡黄的花,巨大的树冠在院墙上方投下浓重的阴影。 陆停舟看了看树冠与院墙的距离。 若来个会武的歹人,无需从后院硬闯,踩着树枝就能跳进院子。 下一刻,他从树上跃入院墙。 第128章 一窝戏精 李贵是皇帝的贴身太监,他来这儿就意味着皇帝的意思。 他肘弯搭着拂尘,见到陆停舟,和气地笑了笑:“陛下听说陆少卿在审牛询,特地让奴婢来问问,案子进行得可还顺利?” 陆停舟点头:“有劳陛下费心,牛询已经招认,七年前的六盘村一案是他受王渊指使所为,他麾下士兵在京畿附近侵害村民也已有了实证,不日将会审清。” 李贵笑道:“不愧是陆少卿,果真年少有为,这么快就有了结果,奴婢这就回去禀报。” “李公公慢走,”陆停舟将他送到狱外,“不知陛下为何如此着急?是有谁催问了么?” 他意有所指,李贵看他一眼,笑吟吟道:“可不是么,三皇子到陛下面前提过好几次,说大理寺办案拖沓,迟迟不给回音,而营中将士因牛询被抓,人心惶惶军心动荡,陛下不堪其扰,这才派了奴婢过来。” 陆停舟笑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还请公公转告陛下,若三皇子有何疑问,待大理寺结案,我会当面向他解释。” 李贵微微一笑,扬起拂尘扫了扫空中飞舞的蚊虫:“难为陆少卿肯为陛下分忧,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御花园里,一座精致的凉亭立于水边。 亭上如涌泉般喷出涓流,凉亭四周水珠飞溅,带着凉意飘洒在空中。 皇帝坐在亭中,听了李贵回禀,笑了笑。 “好个陆停舟,朕还以为他只顾着成亲,懈怠了公务,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陪在一旁的二皇子笑着附和:“陆少卿是父皇看中的人,就算是儿臣懈怠,他也不会。” 皇帝睨他一眼:“说的也是,你不好好在鸿胪寺待着,跑这儿来干嘛?想是又偷懒了。” 二皇子大声喊冤:“儿臣冤枉,儿臣昨日才帮鸿胪寺卿送走一拨外邦使臣,今日好不容易得闲,听说父皇身子不爽利,这才入宫探望。” 说着,他拽拽正在啃梨的六皇子,把他推到皇帝面前:“要说偷懒,六弟和我一样,父皇不能光怪儿臣一人。” 皇帝哈哈大笑:“老六不像你们,他年岁还小,没个正经差使,只要别往山里跑,爱去哪儿都由得他。” 六皇子手脚的伤已经好了,抱着一个拳头大的鸭梨啃得正是专心,冷不丁被拽到皇帝跟前,无奈地看了二皇子一眼:“二哥,你每次都拉我下水。” 二皇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是一直想去工部吗?今日见到父皇,你还不赶紧讨个差使?” “我不去。”六皇子嘟囔,“我问过工部尚书了,去了工部每日不到辰时就要应卯,我可不想那么早起床。” 二皇子无奈地看向皇帝:“父皇,您看看他,早起不来晚睡不着,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整日就会玩木头,说出去像什么样。” “玩木头怎么了,”六皇子挺起胸膛,“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大衍最了不起的机关师。” 二皇子被他逗笑:“就你这样还机关师呢,下次可别再被蛇咬了。” 六皇子刚咬了一大口梨,噎得说不出话,只能鼓着腮帮瞪他一眼。 皇帝笑道:“好啦,你再惹他,小心他咬你。” “谁要咬人?”一声轻笑在亭外响起,梅贵妃提着一个食盒,款款步上台阶。 她来到亭中,一眼瞧见二皇子与六皇子,惊讶道:“原来两位殿下也在,难怪大老远就听见陛下的笑声,你们这一来,陛下的气色都好多了。” 二皇子微笑:“贵妃娘娘说笑了,这是三弟不在,我们才陪父皇说说话,若三弟在,想必轮不着咱们操心。” 梅贵妃笑看他一眼:“二殿下莫要谦虚,铮儿是粗人,整日只会练兵,说不来那些诗词歌赋,你就别让他献拙了。” 她转向皇帝又道:“铮儿听说陛下身子抱恙,本想入宫探望,是臣妾叫他不要过来,以免扰了陛下清净。” 皇帝轻“嗯”了声:“近日诸事繁杂,他在营中待着也好。” 梅贵妃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从里面捧出一碗冰糖莲子羹。 “这是臣妾亲手炖的莲子羹,臣妾问过太医,莲子有养心安神之效,陛下最近心悸多梦,正好拿它养养身子。” 皇帝点头:“辛苦你了。” 梅贵妃轻笑:“一碗羹而已,哪里谈得上辛苦,不瞒陛下,就连莲子芯也是让宫女替我挑的,臣妾可不敢居功,倒是陛下劳心劳力,合该多歇一段日子,朝里那么多大臣,有什么活儿让他们干了便是。” 皇帝笑笑:“你说的有理,所以朕今日才在这里松快松快。对了,牛询的案子已经开始审了,你知道吗?” 梅贵妃愣了下:“是铮儿上次来时提到的那个牛询?” 皇帝点头:“他问过朕好几次,朕方才让李贵去催了催,才知陆停舟已将牛询提审。” 梅贵妃叹了口气:“是铮儿不好,臣妾已经训过他了,让他少拿这些小事烦您。不知都审了些什么出来?牛询可有定罪?” 皇帝不答,端起莲子羹搅了搅,浅尝一口:“糖多了些,下次再淡点儿。” “是。”梅贵妃应道。 皇帝慢慢喝着莲子羹,亭中一时陷入沉静。 二皇子瞅了梅贵妃一眼,笑道:“贵妃娘娘莫急,听说牛询已招了六盘村灭村之案,至于其他的,相信大理寺不日便有结果。” 梅贵妃转首看他,抚了抚臂弯的披帛,还以一笑:“多谢二殿下相告。” 两人客客气气笑语吟吟,六皇子抱着鸭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开口:“父皇,后日陆少卿成亲,儿臣可以去观礼么?” 皇帝抬眼:“怎么,他没请你?” 六皇子点头:“听说陆少卿不想大办,朝中好些人都没接到帖子,对吗?二皇兄。” 二皇子颔首:“没错,我也不曾收到请柬。” 皇帝笑了声:“这个陆停舟,避嫌也避得太狠了。” 他放下羹碗,想了想:“你们谁若想去,自个儿和他商量,记住一点,别给人添乱。”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陆停舟从衙署出来。 他在大理寺忙了整整一晚,将牛询的全部供词誊抄成册,这才下了值。 灰沉沉的天幕尚未苏醒,他一人一骑穿过空旷的长街,在身后留下马蹄的回响。 经过晴江绣坊,他抬头看了眼门前挂着的气死风灯。 灯里的火烛将熄未熄,剩下一点微光照着门前一小块空地。 一株老槐树立在道旁,树上开着淡黄的花,巨大的树冠在院墙上方投下浓重的阴影。 陆停舟看了看树冠与院墙的距离。 若来个会武的歹人,无需从后院硬闯,踩着树枝就能跳进院子。 下一刻,他从树上跃入院墙。 第129章 姑爷为何翻墙 “什么人!” 院里传来一声冷喝,两名护院骤然从墙下现身。 臂粗的长棍迎面扫来,陆停舟往后一闪,险险避开。 “姑爷?” 两名护院看清是他,连忙收手。 “您……怎么从这儿进来了?”其中一人迟疑开口。 他确信自己没听到敲门声,纳闷地看了眼同伴,同伴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也未听见。 在这黑漆漆的清晨,四邻皆在安睡,谁能想到陆停舟不走正门,偏偏翻墙进院。 他俩看着陆停舟清俊绝美的脸,暗自庆幸,好在刚才未下死手,否则将这位陆少卿打得鼻青脸肿,明日池六娘的亲还成不成了。 两人后怕之余更觉奇怪,未来姑爷不是大理寺高官么?怎么有这蹿房跳瓦的毛病。 陆停舟淡淡道:“下值路过。” 两名护院一噎。 下值就下值,天不亮跑来绣坊做什么? 急着见未婚妻吗? 没听说陆少卿是这种儿女情长的性子呀。 他们是宁安县主亲自挑选的护院,县主曾对几人再三叮嘱—— “你们以后的主子是个脾气好的,别仗着她仁善就轻视怠慢,她看在我的面上或许会宽容两分,但她那位夫婿可不好相与,你们若被撵了回来,休怪我不客气。” 所以在护院们来到绣坊之前,他们已记住了两件事。 一,恭敬池六娘。 二,别惹陆少卿。 眼下看来,陆少卿的性子如何不好说,但他对池六娘应是挺上心,否则怎会干这种傻事。 两名护院对望一眼,一人道:“姑爷,眼下时辰尚早,六娘怕是还未起身,您……” “无妨。”陆停舟打断他。 他翻墙进院不为别的,只是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想替池依依试一试院中的守卫。 但他一进来就明白,池依依把人用得挺好,无需旁人操心。 护院更加纳闷。 姑爷到底想干嘛?等着吃早饭不成? “你们何时换值?”陆停舟突然问。 护院怔了下,回道:“还有半个时辰。” 陆停舟抬头望向东侧的灶屋,那里的烟囱冒着隐隐白烟,如雾气一般飘散在半空。 “这么早就有人做吃食?”他问。 听到这话,护院笑了。 “姑爷不知道,绣工们时常在夜里赶活儿,六娘特地定了一个规矩,无论哪晚,灶上必须煨着热热的吃食,谁若饿了就自个儿去拿,好吃又管饱吃。” 包括他们这些巡夜的护院和伙计在内,只有吃不完,没有不够的。 护院们出身县主府,以前的待遇自然不差,即便如此,县主府备的夜宵也大多是馒头之类的干粮,哪像绣坊这里,隔三岔五就换新鲜口味,还会照顾各人的喜好和忌口。 护院本是个辛苦活儿,但几人才来没多久,脸上的肉竟然多了,腰也粗了。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五个人私下一合计,绝不能给新主子留下一个饭桶的印象,因此每日不到吃饭的正点儿,绝不去厨房觅食。 尽管如此,想起待会儿的早饭,护院仍是暗暗吞了吞口水。 绣坊的厨子是池六娘花了重金聘来,做菜的手艺绝不输给外面的酒楼。 他们半夜巡逻经过厨房外头,闻到好大一股骨头汤的浓香,不知今早又有什么好吃的。 陆停舟听了护院的解释,轻轻一笑。 若非今早过来,他竟不知池依依店里还有这样的安排。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熟悉她了,不想每次都有新的发现。 他朝东厢房望了眼。 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因着池弘光忽然闯入,他被池依依藏进左边的卧房。 她的卧房陈设简单,不像闺阁女子的住处,更像一个临时休憩之地。 仔细想来,她回京以后一直住在绣坊,从未回过池家,不知她原来的住处长什么样子,是会精心布置,还是压根无暇顾及。 她总是把身边人照顾得很好,让人很容易忘记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 陆停舟眼中泛起一抹深思,两名护院望着他,左右为难。 这位是未来姑爷,请他走不是,任他留在这儿也不是。 两人只好陪陆停舟呆站着,勉强尽一尽守护后院之责。 天边现出一丝鱼肚白,院里响起几声骚动,一黄一白两只小狗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 陆停舟抱起白色的那只,略掂了掂,手感实沉。 黄色那只绕着他嗷嗷轻叫,卷翘蓬松的尾巴激烈晃动,甩出一道残影。 护院笑道:“不愧是姑爷,这两只小家伙平日极凶,咱们想摸摸都不成。” “是么?” 陆停舟捋了捋怀里那只的耳朵,小狗的耳朵扑楞了一下,哼哼唧唧躲开,把脑袋往他胳膊底下藏了藏。 护院羡慕地看着他俩:“可不是嘛,别看它们一个叫馒头,一个叫花卷,名字取得随意,性子却不好惹。” 陆停舟逗狗的动作一顿。 名字很随意么? 是他取的。 不过……好像是没怎么用心,池依依当时一问,他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她当真用了。 脚边的花卷围着他转了半晌,没得到和馒头一样的待遇,屁股一扭,走了。 陆停舟笑了下,把馒头放在地上。 “告诉池……六娘,让她以后给它们少喂些。” 才几个月大的小狗,身上摸不到一根骨头,入手全是肉。 护院笑着应了声:“姑爷要走了吗?” 也该走了,一会儿天亮起来,给人瞧见他从绣坊出去,对池六娘的名声多不好。 虽说马上就要成亲,但毕竟还没成不是吗。 陆停舟看出护院的心思,微微一哂。 这些人原是宁安县主手下,难免心高气傲,但他们短短数日就能为新主子着想,足见池依依收服人心很有一套。 “走了。” 话音未落,忽听“吱呀”一声轻响,伴着“汪”的一声狗叫。 陆停舟回头,只见厢房的窗户打开半扇,屋里亮起一星灯火,池依依抱着小狗花卷站在窗前。 第129章 姑爷为何翻墙 “什么人!” 院里传来一声冷喝,两名护院骤然从墙下现身。 臂粗的长棍迎面扫来,陆停舟往后一闪,险险避开。 “姑爷?” 两名护院看清是他,连忙收手。 “您……怎么从这儿进来了?”其中一人迟疑开口。 他确信自己没听到敲门声,纳闷地看了眼同伴,同伴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也未听见。 在这黑漆漆的清晨,四邻皆在安睡,谁能想到陆停舟不走正门,偏偏翻墙进院。 他俩看着陆停舟清俊绝美的脸,暗自庆幸,好在刚才未下死手,否则将这位陆少卿打得鼻青脸肿,明日池六娘的亲还成不成了。 两人后怕之余更觉奇怪,未来姑爷不是大理寺高官么?怎么有这蹿房跳瓦的毛病。 陆停舟淡淡道:“下值路过。” 两名护院一噎。 下值就下值,天不亮跑来绣坊做什么? 急着见未婚妻吗? 没听说陆少卿是这种儿女情长的性子呀。 他们是宁安县主亲自挑选的护院,县主曾对几人再三叮嘱—— “你们以后的主子是个脾气好的,别仗着她仁善就轻视怠慢,她看在我的面上或许会宽容两分,但她那位夫婿可不好相与,你们若被撵了回来,休怪我不客气。” 所以在护院们来到绣坊之前,他们已记住了两件事。 一,恭敬池六娘。 二,别惹陆少卿。 眼下看来,陆少卿的性子如何不好说,但他对池六娘应是挺上心,否则怎会干这种傻事。 两名护院对望一眼,一人道:“姑爷,眼下时辰尚早,六娘怕是还未起身,您……” “无妨。”陆停舟打断他。 他翻墙进院不为别的,只是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想替池依依试一试院中的守卫。 但他一进来就明白,池依依把人用得挺好,无需旁人操心。 护院更加纳闷。 姑爷到底想干嘛?等着吃早饭不成? “你们何时换值?”陆停舟突然问。 护院怔了下,回道:“还有半个时辰。” 陆停舟抬头望向东侧的灶屋,那里的烟囱冒着隐隐白烟,如雾气一般飘散在半空。 “这么早就有人做吃食?”他问。 听到这话,护院笑了。 “姑爷不知道,绣工们时常在夜里赶活儿,六娘特地定了一个规矩,无论哪晚,灶上必须煨着热热的吃食,谁若饿了就自个儿去拿,好吃又管饱吃。” 包括他们这些巡夜的护院和伙计在内,只有吃不完,没有不够的。 护院们出身县主府,以前的待遇自然不差,即便如此,县主府备的夜宵也大多是馒头之类的干粮,哪像绣坊这里,隔三岔五就换新鲜口味,还会照顾各人的喜好和忌口。 护院本是个辛苦活儿,但几人才来没多久,脸上的肉竟然多了,腰也粗了。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五个人私下一合计,绝不能给新主子留下一个饭桶的印象,因此每日不到吃饭的正点儿,绝不去厨房觅食。 尽管如此,想起待会儿的早饭,护院仍是暗暗吞了吞口水。 绣坊的厨子是池六娘花了重金聘来,做菜的手艺绝不输给外面的酒楼。 他们半夜巡逻经过厨房外头,闻到好大一股骨头汤的浓香,不知今早又有什么好吃的。 陆停舟听了护院的解释,轻轻一笑。 若非今早过来,他竟不知池依依店里还有这样的安排。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熟悉她了,不想每次都有新的发现。 他朝东厢房望了眼。 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因着池弘光忽然闯入,他被池依依藏进左边的卧房。 她的卧房陈设简单,不像闺阁女子的住处,更像一个临时休憩之地。 仔细想来,她回京以后一直住在绣坊,从未回过池家,不知她原来的住处长什么样子,是会精心布置,还是压根无暇顾及。 她总是把身边人照顾得很好,让人很容易忘记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 陆停舟眼中泛起一抹深思,两名护院望着他,左右为难。 这位是未来姑爷,请他走不是,任他留在这儿也不是。 两人只好陪陆停舟呆站着,勉强尽一尽守护后院之责。 天边现出一丝鱼肚白,院里响起几声骚动,一黄一白两只小狗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 陆停舟抱起白色的那只,略掂了掂,手感实沉。 黄色那只绕着他嗷嗷轻叫,卷翘蓬松的尾巴激烈晃动,甩出一道残影。 护院笑道:“不愧是姑爷,这两只小家伙平日极凶,咱们想摸摸都不成。” “是么?” 陆停舟捋了捋怀里那只的耳朵,小狗的耳朵扑楞了一下,哼哼唧唧躲开,把脑袋往他胳膊底下藏了藏。 护院羡慕地看着他俩:“可不是嘛,别看它们一个叫馒头,一个叫花卷,名字取得随意,性子却不好惹。” 陆停舟逗狗的动作一顿。 名字很随意么? 是他取的。 不过……好像是没怎么用心,池依依当时一问,他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她当真用了。 脚边的花卷围着他转了半晌,没得到和馒头一样的待遇,屁股一扭,走了。 陆停舟笑了下,把馒头放在地上。 “告诉池……六娘,让她以后给它们少喂些。” 才几个月大的小狗,身上摸不到一根骨头,入手全是肉。 护院笑着应了声:“姑爷要走了吗?” 也该走了,一会儿天亮起来,给人瞧见他从绣坊出去,对池六娘的名声多不好。 虽说马上就要成亲,但毕竟还没成不是吗。 陆停舟看出护院的心思,微微一哂。 这些人原是宁安县主手下,难免心高气傲,但他们短短数日就能为新主子着想,足见池依依收服人心很有一套。 “走了。” 话音未落,忽听“吱呀”一声轻响,伴着“汪”的一声狗叫。 陆停舟回头,只见厢房的窗户打开半扇,屋里亮起一星灯火,池依依抱着小狗花卷站在窗前。 第130章 你挺难养 池依依是被院里的说话声吵醒的。 她重生以后素来浅眠,对外面的动静尤其警觉。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得有人交谈,其中一人的嗓音极为熟悉,像是陆停舟。 她起身掀开床帘,紧闭的窗户映着灰蒙蒙的夜色,这个时辰,陆停舟怎会来这儿? 她抓起外衣穿上,随手挽起发髻,用清水洗了把脸。 正在收拾自己,花卷从外面跑了进来,扒住她的膝盖直哼哼。 自从养了两只小狗,她就让人在厢房的大门下方装了个小门,任由小狗自由进出。 她一看花卷那样就是受了委屈,把它抱起来一边轻哄,一边来到窗前。 一打开窗她就看清来人。 真的是陆停舟。 她怔怔望着他,若非怀里的小狗热乎乎的,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陆停舟来做什么? 现在是晚上还是早上? 她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露出一丝迷茫。 若是早上,他也来得太早了。 一旁的护院见自家主子和陆停舟四目相对,顿时福至心灵。 “我们去那边看看。” 说完,两人机智地退下。 池依依挠了挠小狗的脖子,找回几分清醒。 “陆少卿有急事?” 她微微蹙眉,不为他的不请自来,而是担心他是否遇到什么麻烦。 陆停舟为人清正自持,绝对干不出擅闯别人后院之事。 池依依开口的一瞬间,已经想到好几种可能。 不等她思量对策,就听陆停舟道:“无事。” 池依依挑了挑眉。 无事? 大约看出她的惊奇,陆停舟又道:“想着你今日要回池府,来问你都准备好了吗?” 池依依眨眨眼。 她掩下心里的疑惑,扬起笑容:“都准备好了。” “嗯。” 陆停舟听她嗓音微黏,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略静了静,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一丝歉意:“抱歉,扰你清梦。” 池依依眼尾一弯,盈盈笑起:“无妨,我本就浅眠。” 她着了身淡紫色的衫子,在将醒未醒的晨曦里亭亭玉立,如一株水上刚开的芙蕖。 陆停舟面无表情:“便是醒了,也可多躺一阵。” 眼前的姑娘性情坚韧,偏生身子娇气。 他记得她脾胃虚弱,原来连睡觉也费劲。 尽管这样,她还能操持偌大一个绣坊,还能劳心劳力与恶人周旋,相较之下,自己那点经历实在没什么好说道的。 他看着她,忽然安静下来。 青色的晨曦破开灰沉沉的天,曙光渐露,东方即晓。 池依依看清他一身服色,柔声道:“陆少卿刚下值吗?” 陆停舟问:“何以见得?” 池依依笑笑:“现在是上值的时辰,您若再不应卯,就该来不及了。” 陆停舟瞥她一眼:“昨晚刚审完牛询。” 池依依会意:“招了吗?” “招了。” 陆停舟答得简短。 池依依疑惑地看他两眼。 既然案子顺利,他为何不像高兴的样子? 不但不高兴,还透着几分冷意。 她凝神想了想,脱口道:“陆少卿吃了吗?” 陆停舟微微一顿:“吃了。” 池依依歪歪脑袋:“当真?” 听说衙门给官员的公厨供膳是有数的,别说没有宵夜,就算白日的饭食也谈不上可口,哪怕如宰相这样的高官也得时常自备点心,更别提底下的官员。 她语气微沉,看他的眼神如同审犯人一般,严肃认真。 陆停舟微微一哂,很想告诉她,她再凶也对他没用。 忽见池依依身形一动,掩上窗户。 关窗之前,她匆匆丢下一句:“陆少卿稍等。” 她没说要他等什么,陆停舟本想走了,却因这句话留了下来。 树梢鸟儿啁啾,晨光温柔如月色,水一般洒在院中。 街上渐渐有了人声,左邻右舍慢慢生出一股喧闹,像涌动的潮水自海底而来,白色的浪花打在岸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池依依在屋里简单梳洗了一番,推门而出。 “我也饿了,陆少卿陪我吃顿早饭再走。” 她将小狗花卷塞到他手中:“劳烦您替我照看一会儿。” 说完她就走了。 轻盈的裙摆如水中泛起的涟漪,她就像一尾鱼,溜得飞快。 陆停舟与怀里的小狗面面相觑。 他弹弹它的脑袋:“长这么胖,还要人照看?” 说归说,却是走到石桌旁坐下。 花卷趴在他臂弯里,冲跑过来的馒头哼哼两声,很有些狗仗人势的得意。 晨间的风带着凉意,如山里的竹笛清越。 陆停舟拎起馒头,任它和花卷在自己腿上挤挤蹭蹭,如两块小毛毯似地挂在上面。 没过多久,池依依端着一个木盘出现。 “厨房昨晚吊了牛骨汤,我看笸箩里有好些索粉,就煮了两碗。” 池依依将木盘放到桌上,端出两只青色的大陶碗。 碗里盛着雪白的骨汤,面上的油脂已被撇去,只闻鲜香,不见油腻。 一团细白的索粉卧在汤里,晶莹透亮,如银丝卷雪。 嫩绿的葱花撒在汤面上,浮浮沉沉,煞是好看。 池依依从盘里取出两只黑陶小碟,碟中分别盛着笋鲊和茭白鲊。 “这是我家厨子做的腌菜,陆少卿若有兴趣,不妨也尝尝。” 陆停舟接过她递来的竹筷,看着面前这碗索粉若有所思。 “南人爱吃索粉,京里却少见。” 池依依笑道:“这是锦儿送来的,前些日子她家丝行接待了一拨南边来的客人,这是对方送的土产。” 说着,她想起昨日来的两个涂国人,心里一动,有心向陆停舟打听,又不想打扰他吃饭。 陆停舟用筷子拌了拌碗里的索粉,头也未抬:“想说什么?” 池依依惊讶他的敏锐,笑了笑,开口道:“昨日店里来了两个涂国商人,他们想聘请绣工去涂国做活。” 陆停舟看她一眼:“想打听他们的来历?” 池依依点点头:“万寿节之前,他俩去苏氏丝行谈过买卖,我找苏伯伯打听过,那两人的确是和南边的行会一道来的。不过毕竟是异邦人,我想还是多问问,以免出什么岔子。” “你考虑得没错,”陆停舟吃了一口索粉,“涂国虽与大衍交好,但不是所有行当都能过境,刺绣一业虽不在禁止之列,还是得向官府申请文书,拿到府衙、工部与鸿胪寺的批文方可。” 池依依挑起一根索粉看了看,放回汤里:“我也猜到没那么容易,已让周管事准备去了。” 陆停舟见她心思不在饭食上,摇了摇头:“把那两人的名姓告诉我,我去鸿胪寺问问。” 池依依不好意思地笑笑:“有劳陆少卿了。” “吃饭的时候我不喜欢说话。”陆停舟道。 池依依抿抿唇,乖乖住了口。 两人默不作声地各自用饭,陆停舟率先吃完,见池依依碗里还剩了大半,没有催她,径自与两只小狗闹着玩。 池依依边吃边看他,见他将两只小狗驯得服服帖帖,忍不住扬起嘴角。 陆停舟察觉她的视线,挑眉。 “你家厨子有没有说过——”他慢慢开口。 “什么?”池依依不解。 “你挺难养。”陆停舟道。 池依依一愣,看看自己还未吃完的索粉,面上一热。 她再笨也听得出陆停舟是在取笑她。 她瞪他一眼,抱着海碗喝了一大口汤。 陆停舟唇角一扬,伸手将扑来的花卷按在地上。 第130章 你挺难养 池依依是被院里的说话声吵醒的。 她重生以后素来浅眠,对外面的动静尤其警觉。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得有人交谈,其中一人的嗓音极为熟悉,像是陆停舟。 她起身掀开床帘,紧闭的窗户映着灰蒙蒙的夜色,这个时辰,陆停舟怎会来这儿? 她抓起外衣穿上,随手挽起发髻,用清水洗了把脸。 正在收拾自己,花卷从外面跑了进来,扒住她的膝盖直哼哼。 自从养了两只小狗,她就让人在厢房的大门下方装了个小门,任由小狗自由进出。 她一看花卷那样就是受了委屈,把它抱起来一边轻哄,一边来到窗前。 一打开窗她就看清来人。 真的是陆停舟。 她怔怔望着他,若非怀里的小狗热乎乎的,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陆停舟来做什么? 现在是晚上还是早上? 她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露出一丝迷茫。 若是早上,他也来得太早了。 一旁的护院见自家主子和陆停舟四目相对,顿时福至心灵。 “我们去那边看看。” 说完,两人机智地退下。 池依依挠了挠小狗的脖子,找回几分清醒。 “陆少卿有急事?” 她微微蹙眉,不为他的不请自来,而是担心他是否遇到什么麻烦。 陆停舟为人清正自持,绝对干不出擅闯别人后院之事。 池依依开口的一瞬间,已经想到好几种可能。 不等她思量对策,就听陆停舟道:“无事。” 池依依挑了挑眉。 无事? 大约看出她的惊奇,陆停舟又道:“想着你今日要回池府,来问你都准备好了吗?” 池依依眨眨眼。 她掩下心里的疑惑,扬起笑容:“都准备好了。” “嗯。” 陆停舟听她嗓音微黏,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略静了静,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一丝歉意:“抱歉,扰你清梦。” 池依依眼尾一弯,盈盈笑起:“无妨,我本就浅眠。” 她着了身淡紫色的衫子,在将醒未醒的晨曦里亭亭玉立,如一株水上刚开的芙蕖。 陆停舟面无表情:“便是醒了,也可多躺一阵。” 眼前的姑娘性情坚韧,偏生身子娇气。 他记得她脾胃虚弱,原来连睡觉也费劲。 尽管这样,她还能操持偌大一个绣坊,还能劳心劳力与恶人周旋,相较之下,自己那点经历实在没什么好说道的。 他看着她,忽然安静下来。 青色的晨曦破开灰沉沉的天,曙光渐露,东方即晓。 池依依看清他一身服色,柔声道:“陆少卿刚下值吗?” 陆停舟问:“何以见得?” 池依依笑笑:“现在是上值的时辰,您若再不应卯,就该来不及了。” 陆停舟瞥她一眼:“昨晚刚审完牛询。” 池依依会意:“招了吗?” “招了。” 陆停舟答得简短。 池依依疑惑地看他两眼。 既然案子顺利,他为何不像高兴的样子? 不但不高兴,还透着几分冷意。 她凝神想了想,脱口道:“陆少卿吃了吗?” 陆停舟微微一顿:“吃了。” 池依依歪歪脑袋:“当真?” 听说衙门给官员的公厨供膳是有数的,别说没有宵夜,就算白日的饭食也谈不上可口,哪怕如宰相这样的高官也得时常自备点心,更别提底下的官员。 她语气微沉,看他的眼神如同审犯人一般,严肃认真。 陆停舟微微一哂,很想告诉她,她再凶也对他没用。 忽见池依依身形一动,掩上窗户。 关窗之前,她匆匆丢下一句:“陆少卿稍等。” 她没说要他等什么,陆停舟本想走了,却因这句话留了下来。 树梢鸟儿啁啾,晨光温柔如月色,水一般洒在院中。 街上渐渐有了人声,左邻右舍慢慢生出一股喧闹,像涌动的潮水自海底而来,白色的浪花打在岸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池依依在屋里简单梳洗了一番,推门而出。 “我也饿了,陆少卿陪我吃顿早饭再走。” 她将小狗花卷塞到他手中:“劳烦您替我照看一会儿。” 说完她就走了。 轻盈的裙摆如水中泛起的涟漪,她就像一尾鱼,溜得飞快。 陆停舟与怀里的小狗面面相觑。 他弹弹它的脑袋:“长这么胖,还要人照看?” 说归说,却是走到石桌旁坐下。 花卷趴在他臂弯里,冲跑过来的馒头哼哼两声,很有些狗仗人势的得意。 晨间的风带着凉意,如山里的竹笛清越。 陆停舟拎起馒头,任它和花卷在自己腿上挤挤蹭蹭,如两块小毛毯似地挂在上面。 没过多久,池依依端着一个木盘出现。 “厨房昨晚吊了牛骨汤,我看笸箩里有好些索粉,就煮了两碗。” 池依依将木盘放到桌上,端出两只青色的大陶碗。 碗里盛着雪白的骨汤,面上的油脂已被撇去,只闻鲜香,不见油腻。 一团细白的索粉卧在汤里,晶莹透亮,如银丝卷雪。 嫩绿的葱花撒在汤面上,浮浮沉沉,煞是好看。 池依依从盘里取出两只黑陶小碟,碟中分别盛着笋鲊和茭白鲊。 “这是我家厨子做的腌菜,陆少卿若有兴趣,不妨也尝尝。” 陆停舟接过她递来的竹筷,看着面前这碗索粉若有所思。 “南人爱吃索粉,京里却少见。” 池依依笑道:“这是锦儿送来的,前些日子她家丝行接待了一拨南边来的客人,这是对方送的土产。” 说着,她想起昨日来的两个涂国人,心里一动,有心向陆停舟打听,又不想打扰他吃饭。 陆停舟用筷子拌了拌碗里的索粉,头也未抬:“想说什么?” 池依依惊讶他的敏锐,笑了笑,开口道:“昨日店里来了两个涂国商人,他们想聘请绣工去涂国做活。” 陆停舟看她一眼:“想打听他们的来历?” 池依依点点头:“万寿节之前,他俩去苏氏丝行谈过买卖,我找苏伯伯打听过,那两人的确是和南边的行会一道来的。不过毕竟是异邦人,我想还是多问问,以免出什么岔子。” “你考虑得没错,”陆停舟吃了一口索粉,“涂国虽与大衍交好,但不是所有行当都能过境,刺绣一业虽不在禁止之列,还是得向官府申请文书,拿到府衙、工部与鸿胪寺的批文方可。” 池依依挑起一根索粉看了看,放回汤里:“我也猜到没那么容易,已让周管事准备去了。” 陆停舟见她心思不在饭食上,摇了摇头:“把那两人的名姓告诉我,我去鸿胪寺问问。” 池依依不好意思地笑笑:“有劳陆少卿了。” “吃饭的时候我不喜欢说话。”陆停舟道。 池依依抿抿唇,乖乖住了口。 两人默不作声地各自用饭,陆停舟率先吃完,见池依依碗里还剩了大半,没有催她,径自与两只小狗闹着玩。 池依依边吃边看他,见他将两只小狗驯得服服帖帖,忍不住扬起嘴角。 陆停舟察觉她的视线,挑眉。 “你家厨子有没有说过——”他慢慢开口。 “什么?”池依依不解。 “你挺难养。”陆停舟道。 池依依一愣,看看自己还未吃完的索粉,面上一热。 她再笨也听得出陆停舟是在取笑她。 她瞪他一眼,抱着海碗喝了一大口汤。 陆停舟唇角一扬,伸手将扑来的花卷按在地上。 第131章 如何扮好一个妻子 用罢早饭,日头挂上树梢,四周渐渐浮起一层燥热。 陆停舟道:“我该走了。” 池依依起身:“我送您。” “不必。”陆停舟道,“今日事杂,你忙你的。” 池依依唇角泛笑:“我再忙,送您到院门口的工夫还是有的。” 她没说要送他到大门口,陆停舟想了想,没有拒绝。 两人漫步而行,两只小狗跟在一旁追逐打闹,不时压倒一丛花草。 临近院墙,陆停舟忽道:“那棵槐树长得挺高。” 池依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墙外树冠参天,一串串槐花在风中荡漾。 她笑道:“我还没生下来的时候,这棵树就长在这儿了,每年这个时节,左邻右舍都会打些槐花下来做饼子,下次陆少卿来,我让厨子给您做槐花饭。” 陆停舟看看她:“一定要人来才能吃么?” 池依依怔了怔。 她忽然想起,明日两人就要成亲。 以后绣坊做了什么吃食,陆停舟不用亲自过来,她带回去就是。 想到这儿,她不由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些茫然,有些不安,还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这真是太奇怪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为这桩婚事做准备,但事到临头,她赫然发现成亲好像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她的人生会因此而改变,这些改变或许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微弱,她和他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旁人眼中,两人夫妻一体,他们将真正地祸福与共。 “在想什么?” 怔愣中,她听到陆停舟的声音响起。 他的嗓音总是凉凉的,仿佛从不为万事万物而挂心。 池依依的目光移向他垂下的手臂。 宽大的袍摆掩住了他的手腕,她瞧不见他腕间那粒朱红小痣。 但毫无疑问,站在她面前的人从未变过,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陆停舟都是那个外冷内热的少卿大人。 她心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平静而温柔地笑了笑。 “我在想,我不太清楚该如何扮好一个妻子。” 虽然对两人而言,这只是逢场作戏,但总得让旁人瞧不出马脚才好。 陆停舟闻言一愣。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我从不怀疑你作戏的本事。” 否则他也不会提出与她假扮夫妻。 “此事可以以后再议。”陆停舟停了停,又道,“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在他面前总是坦坦荡荡,既从容又谨慎,既狡猾又真诚。 她就像一缕清风,轻易穿过他竖起的屏障,萦绕在身旁,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池依依微微睁大双眼。 “您是在夸奖我么?”她笑出了声,像枝头跳跃的黄雀。 陆停舟目光一动,从她脸上移开:“你家厨子也不错,熬的汤底很好。” 池依依眉眼弯弯:“那是当然。” 当初有三户人家和她抢这位大厨,其中两户还是朝廷高官,但他们出的价钱没她高,更不愿像她一样,提前将大厨家里十三口人安置得妥妥当当。 到了最后,大厨心甘情愿归了她。 池依依眼中满是自豪的笑意,陆停舟见了,勾起唇角。 “你的手艺也很好。” 他接连夸了她两次,池依依有些意外,脸颊莫名火辣辣的,迎着他的视线,半开玩笑地应道:“当然,我的手艺京城闻名。” 陆停舟似笑非笑挑起眉梢,嘴角亦是轻扬。 “走了。” 他说走就走,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 池依依下意识跟了两步又停下。 她看了眼高大的院墙,忽然想到,夜里前店上了锁,没人把门,那么陆停舟是从哪儿进来的? 若从后院敲门,她理应能听见,怎会一点声息都没有。 她百思不得其解,转身回了院子。 玉珠已经起了,两人吃饭那阵没有过来,这会儿正在石桌旁收拾碗筷。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池依依一眼,惊讶:“六娘,您的脸怎么这么红,昨晚着凉了么?” 池依依脚下一顿,摸摸自己的脸颊。 果然触手微烫。 她举手挡在额前,抬头看了看瓦蓝的天。 “这时节哪会着凉,是给日头晒的。” 说完,她快步走向卧房。 “我先歇会儿,有事再叫我。” 玉珠慢了一步没赶上她,看着眼前关上的房门,小嘴瘪了瘪,在门外喊道:“您刚用过饭,别急着躺下,多在屋里走走。” “……知道了。”屋里传来池依依的回应,“你别管我,自个儿忙去。” 主子发了话,玉珠只能照办。 她退下台阶,嘟囔道:“我是管不了您,以后让姑爷来管。”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的窗户打开,响起池依依幽幽的嗓音:“背后说人坏话,我听到了。” 小丫鬟“呀”地一声,像被踩到爪子的小猫一样跳起来,端着碗盘跑了。 池依依站在窗前,抿着嘴笑。 笑着笑着,脸色淡了。 今日还有正事要忙,说是歇息,她又哪有空歇。 一天时间很快便过了。 傍晚,池弘光如约而至。 温文儒雅的男子立在门前,笑容亲切。 “依依,阿兄带你回家。” 池依依看着他带来的马车,为了彰显喜庆,池弘光将马车装饰一新,给拉车的马儿戴上丝绸面罩,换上鎏金驾具,就连马蹄铁也是重新打造,闪闪发亮。 路人见状,无不露出惊叹的神情。 池弘光如今在外的名声并不太好,但今日看来,办事还算有模有样,不像那么小家子气。 池依依走到马车前,搭住池弘光伸来搀扶的手,笑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客气,让阿兄破费了。” 池弘光朗声一笑:“怎么能叫破费呢,你许久不曾回府,这一回去就要出嫁,我只怕对你不够好,让你受委屈了才对。” 池依依摇了摇头,登上马车:“阿兄也上来。” “好。” 池弘光应了声,对相送的琴掌柜等人挥了挥手:“明日依依出嫁,有劳诸位多多费心。今晚我在满庭芳订了席面,大伙儿尽管去吃,不要和我客气,吃饱喝足,明日才好办事。” 池依依从车窗里探出头:“不必那么麻烦,让店家把席面送来绣坊就是。” 池弘光犹豫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遗憾:“也对,店里离不了人,还是依依想得周到。” 池依依看着他笑了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阿兄,回家。” 第131章 如何扮好一个妻子 用罢早饭,日头挂上树梢,四周渐渐浮起一层燥热。 陆停舟道:“我该走了。” 池依依起身:“我送您。” “不必。”陆停舟道,“今日事杂,你忙你的。” 池依依唇角泛笑:“我再忙,送您到院门口的工夫还是有的。” 她没说要送他到大门口,陆停舟想了想,没有拒绝。 两人漫步而行,两只小狗跟在一旁追逐打闹,不时压倒一丛花草。 临近院墙,陆停舟忽道:“那棵槐树长得挺高。” 池依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墙外树冠参天,一串串槐花在风中荡漾。 她笑道:“我还没生下来的时候,这棵树就长在这儿了,每年这个时节,左邻右舍都会打些槐花下来做饼子,下次陆少卿来,我让厨子给您做槐花饭。” 陆停舟看看她:“一定要人来才能吃么?” 池依依怔了怔。 她忽然想起,明日两人就要成亲。 以后绣坊做了什么吃食,陆停舟不用亲自过来,她带回去就是。 想到这儿,她不由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些茫然,有些不安,还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这真是太奇怪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为这桩婚事做准备,但事到临头,她赫然发现成亲好像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她的人生会因此而改变,这些改变或许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微弱,她和他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旁人眼中,两人夫妻一体,他们将真正地祸福与共。 “在想什么?” 怔愣中,她听到陆停舟的声音响起。 他的嗓音总是凉凉的,仿佛从不为万事万物而挂心。 池依依的目光移向他垂下的手臂。 宽大的袍摆掩住了他的手腕,她瞧不见他腕间那粒朱红小痣。 但毫无疑问,站在她面前的人从未变过,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陆停舟都是那个外冷内热的少卿大人。 她心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平静而温柔地笑了笑。 “我在想,我不太清楚该如何扮好一个妻子。” 虽然对两人而言,这只是逢场作戏,但总得让旁人瞧不出马脚才好。 陆停舟闻言一愣。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我从不怀疑你作戏的本事。” 否则他也不会提出与她假扮夫妻。 “此事可以以后再议。”陆停舟停了停,又道,“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在他面前总是坦坦荡荡,既从容又谨慎,既狡猾又真诚。 她就像一缕清风,轻易穿过他竖起的屏障,萦绕在身旁,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池依依微微睁大双眼。 “您是在夸奖我么?”她笑出了声,像枝头跳跃的黄雀。 陆停舟目光一动,从她脸上移开:“你家厨子也不错,熬的汤底很好。” 池依依眉眼弯弯:“那是当然。” 当初有三户人家和她抢这位大厨,其中两户还是朝廷高官,但他们出的价钱没她高,更不愿像她一样,提前将大厨家里十三口人安置得妥妥当当。 到了最后,大厨心甘情愿归了她。 池依依眼中满是自豪的笑意,陆停舟见了,勾起唇角。 “你的手艺也很好。” 他接连夸了她两次,池依依有些意外,脸颊莫名火辣辣的,迎着他的视线,半开玩笑地应道:“当然,我的手艺京城闻名。” 陆停舟似笑非笑挑起眉梢,嘴角亦是轻扬。 “走了。” 他说走就走,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 池依依下意识跟了两步又停下。 她看了眼高大的院墙,忽然想到,夜里前店上了锁,没人把门,那么陆停舟是从哪儿进来的? 若从后院敲门,她理应能听见,怎会一点声息都没有。 她百思不得其解,转身回了院子。 玉珠已经起了,两人吃饭那阵没有过来,这会儿正在石桌旁收拾碗筷。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池依依一眼,惊讶:“六娘,您的脸怎么这么红,昨晚着凉了么?” 池依依脚下一顿,摸摸自己的脸颊。 果然触手微烫。 她举手挡在额前,抬头看了看瓦蓝的天。 “这时节哪会着凉,是给日头晒的。” 说完,她快步走向卧房。 “我先歇会儿,有事再叫我。” 玉珠慢了一步没赶上她,看着眼前关上的房门,小嘴瘪了瘪,在门外喊道:“您刚用过饭,别急着躺下,多在屋里走走。” “……知道了。”屋里传来池依依的回应,“你别管我,自个儿忙去。” 主子发了话,玉珠只能照办。 她退下台阶,嘟囔道:“我是管不了您,以后让姑爷来管。”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的窗户打开,响起池依依幽幽的嗓音:“背后说人坏话,我听到了。” 小丫鬟“呀”地一声,像被踩到爪子的小猫一样跳起来,端着碗盘跑了。 池依依站在窗前,抿着嘴笑。 笑着笑着,脸色淡了。 今日还有正事要忙,说是歇息,她又哪有空歇。 一天时间很快便过了。 傍晚,池弘光如约而至。 温文儒雅的男子立在门前,笑容亲切。 “依依,阿兄带你回家。” 池依依看着他带来的马车,为了彰显喜庆,池弘光将马车装饰一新,给拉车的马儿戴上丝绸面罩,换上鎏金驾具,就连马蹄铁也是重新打造,闪闪发亮。 路人见状,无不露出惊叹的神情。 池弘光如今在外的名声并不太好,但今日看来,办事还算有模有样,不像那么小家子气。 池依依走到马车前,搭住池弘光伸来搀扶的手,笑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客气,让阿兄破费了。” 池弘光朗声一笑:“怎么能叫破费呢,你许久不曾回府,这一回去就要出嫁,我只怕对你不够好,让你受委屈了才对。” 池依依摇了摇头,登上马车:“阿兄也上来。” “好。” 池弘光应了声,对相送的琴掌柜等人挥了挥手:“明日依依出嫁,有劳诸位多多费心。今晚我在满庭芳订了席面,大伙儿尽管去吃,不要和我客气,吃饱喝足,明日才好办事。” 池依依从车窗里探出头:“不必那么麻烦,让店家把席面送来绣坊就是。” 池弘光犹豫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遗憾:“也对,店里离不了人,还是依依想得周到。” 池依依看着他笑了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阿兄,回家。” 第132章 陪阿兄喝一杯好吗 对于池家,池依依的印象早已模糊。 重生以来,她只在收拾崔账房时回来过一趟,当日她走在府里,只觉处处陌生。 这儿的一砖一瓦看似没变,府里的人却早就变了。 下人们看她的眼神充满好奇与打量,夹杂着警惕和防备,可笑的是,她直到重生一回才看清,他们对她没有敬,也没有畏。 他们早就知道她是池弘光的傀儡,只有她自己蒙在鼓里。 她就像一个外人,偶尔的出现令府里的人惊惶不安。 人人爱戴她手里的银子,却又不想见到她。 然而今日,池依依并没看到那些异样的眼神。 她走在幽静的庭院中,四下扫了眼,淡淡启唇:“府里的下人好像少了许多?” 池弘光陪在一旁,笑道:“没错,严管家逃走以后,下人们越发不听使唤,我担心又惹出祸事,就把人发卖了些,只留下几个听话的家丁和婆子。” 池依依回眸:“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不曾听阿兄提过。” “就在前几日。”池弘光长声叹息,“你以前就不爱回府,出嫁以后家里只剩下我一个,我要不了那么多人伺候,有人洒扫庭院就够了。” 池依依微露歉意:“阿兄也早些成家,再过几年你年纪大了,我怕媒婆都不肯来咱们家了。” 池弘光笑容一滞。 他的年纪与三皇子相当,比陆停舟还大上两岁,这些年迟迟不肯成婚,不是因为无人说媒,而是他瞧不上那些小门小户。 瞧瞧媒婆找来的都是什么人,要么是商贾之女,要么是平民出身,偶尔有几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却都是庶出或旁系。 仅有一次有个大官的嫡亲孙女瞧上了他,但那女子生得貌若无盐,性子也不甚温顺,他以不愿攀权附贵为名拒了这门亲事,在文人雅士中搏了一波好感。 池弘光自认好男儿当顶天立地,岂可轻易屈尊俯就。 但这两年他的仕途毫无长进,前来说亲的人也少了,家境更是一个比一个糟糕。 他心里明白,那些人不是看上了他,而是冲着池依依的绣坊而来。 他们以为嫁进池家就能吃香喝辣?没门。 池弘光不肯做这个香饽饽,开始把目光放在以往瞧不起的女子身上。 比如池依依的好友苏锦儿。 他第一次见到她,就看出她对自己一见钟情。 小姑娘不会隐藏心事,一双眼睛围着他打转,他只需稍微和颜悦色,她就受宠若惊,羞答答地对他卖乖。 池弘光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自从看出苏锦儿的心思,便对她若即若离,勾得对方失魂落魄。 他本把她当作一个消遣,但近来仔细思量,苏家虽为商贾,苏父却是京城行首,家资非寻常商户可比。 他家只得这一个女儿,池弘光若娶了苏锦儿,以后苏家的家产都是他的。 只是他并不打算明媒正娶,在他看来,苏锦儿的出身还是低了些,做正妻不可,只配做妾室。 他已谋划好了,打算寻个机会让苏锦儿对他死心塌地。 他不怕苏家不肯送女做妾,只要得了苏锦儿的身子,让她珠胎暗结,苏家为了掩盖女儿的丑事,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样一来,他有了苏家的财力支持,不必再依赖池依依,便是三皇子拿走晴江绣坊也无妨。 然而奇怪的是,他明明拿捏住了苏锦儿的心思,就等着她主动送上门,这段日子却迟迟见不到人。 他心知苏锦儿贪玩,故意在她常去的地方徘徊,这丫头却像改了性子,一次也不曾出现。 他尝试去苏氏丝行外头与她巧遇,有两次看见苏锦儿下了马车,但她仿佛没看见他似的,径直进了店里。 池弘光自认也有几分气性,三番两次求而不得,干脆把苏锦儿抛至脑后。 但他同时起了疑心,加上府里接二连三出事,不免转了心思,一心一意琢磨起池依依这个妹妹。 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池依依逐渐脱离了掌控。 万寿宴后,三皇子找到他,骂他管教不严,他才知池依依竟敢当面对梅贵妃和三皇子不敬。 他骤然醒悟,自己这个温顺的妹妹已经变了。 变得比他预想中还要可怕。 正如三皇子所言,对付翅膀硬了的鸟,只有把它的翅膀折断才让人放心。 如今严管家已经逃走,带着他弑父的秘密。 他每一日都活在恐惧之中,唯恐他把消息泄露出去,尤其是泄露给池依依。 他恨自己下手太慢,没能堵住严管家的嘴,便巴不得对方逃得越远越好,千万莫要被官府逮到。 而三皇子要他献上池依依,他更是不敢不应。 池弘光藏起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看向妹妹俏生生的脸。 两人的父亲虽是浪荡子,容貌却是一等一的好,后来纳的雷姨娘也是个美人,才生出池依依这个相貌出众的女儿。 池弘光内心闪过一丝遗憾。 可惜这个妹妹不听话,指望她对三皇子吹枕边风,替自己搭桥铺路是不可能了,过了今晚,还不知她有没有命留在这世上。 两人路过正屋,池弘光指了指前面一块空地,笑道:“依依,你还记得这里吗?父亲这辈子只让我跪过一次,就是为你说亲那回。” 池依依凝眸看向前方。 “怎会不记得,”她轻轻一笑,“那天的雪下得很大,我怕阿兄冻坏了身子,偷偷给你送了一壶酒。” 池弘光笑道:“我从来没喝过那么烈的酒,没被冻死,却差点醉死。” 他温和地看向池依依:“不过阿兄得感谢你,那壶酒帮了我大忙。” 是那壶酒提醒了他,杀人不必自己动手。 只要把一个喝醉的人扔在雪地里,过不了半个时辰,那人就该死了。 他知道父亲是个酒鬼,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而老天果然待他不薄,很快让他如愿以偿。 时隔多年,又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这一次和上次不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依依,阿兄让厨房整治了你爱吃的,今晚陪阿兄喝一杯,好吗?” 第133章 肉里放了蒙汗药 池依依还未答话,跟在两人身后的玉珠已经开口:“怕是不行,六娘近日正在服药,大夫特地嘱咐不许她沾酒。” 池弘光一愣。 “依依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告诉阿兄?” 池依依摇摇头:“最近筹备婚事太累,晚上睡不好觉,白天没什么胃口,倒是没什么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池弘光露出关切的神情,“你的婚期是太赶了些,幸亏没打算大办,不然只怕短短半月操持不来。” 池依依道:“是啊,光是嫁这一回就累坏了,好在还有阿兄帮忙。” “说什么傻话,”池弘光笑道,“什么叫嫁这一回,你还想再嫁不成。” 池依依扬唇:“若我在陆家过得不好,还请阿兄为我撑腰。” 这话带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池弘光仔细看她一眼:“你当真如此作想?” “当然,”池依依正色,“我虽嫁了出去,到底还是池家人。” 池弘光目光闪了闪:“我还以为你心里只装着未来的夫婿,再也用不上阿兄了。” “怎么会呢,”池依依笑道,“阿兄若舍不得,我就不嫁了。” 池弘光笑出声:“这话可不兴瞎说,你若不嫁,别说陆停舟会找我麻烦,陛下那儿可没法交待。” 池依依微微一笑:“那我晚上亲自下厨,做两个小菜给阿兄赔罪,您许久没尝过我的手艺,下次再吃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池弘光轻轻皱眉:“明日你要上花轿,小心在厨房烫了手。” “您就安心等着,”池依依道,“我有玉珠帮忙,要不了多久就好。” 池弘光劝不住她,只能由着她去了。 是夜,月明星稀。 池府后院掌起灯火,偌大的饭桌前只得池依依与池弘光二人,桌上的菜肴倒是满满当当放了不少。 “这是我做的黄酒焖肉,阿兄尝尝。” 池依依将一只小巧的黑陶瓦罐挪到池弘光面前。 揭开盖子,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 罐中整整齐齐码放着六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肉皮红亮,酱汁浓郁,用筷子轻轻夹起,软糯的肉皮仍在筷尖微微发颤。 池依依往池弘光碗里送了一块,期盼地看着他。 “可惜我不能吃酒,只能让阿兄替我试试味道。” 她言笑晏晏,满眼殷切。 池弘光举起筷子,微顿了下。 “你做的菜不用尝就知道,一定好吃。” “那您快尝尝。”池依依催道。 池弘光看着碗里的焖肉,喉咙滚动了两下,夹起来一口塞进嘴里。 “好吃。” 他囫囵说完,咽了下去。 池依依笑靥顿开。 她执起酒壶,给池弘光倒了杯酒:“阿兄莫急,咱们边吃边聊。” 池弘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像是把自己呛到,忽地大声咳嗽起来。 他掏出手帕捂住嘴,向池依依说了声抱歉,起身奔到厅外,隔得老远还能听到他剧烈的呛咳声。 池依依朝外望了眼,对守在一旁的家丁道:“你去瞧瞧大郎怎样了。” “是。”家丁应声而去。 他走后,玉珠与池依依对望一眼,玉珠道:“六娘……” 池依依向她摇了摇头:“不急。” 隐蔽的角落里,池弘光站在花木深处,弯下腰,将身子佝偻成一只熟虾,伸指探进喉咙。 他哕了一声,往前一倾,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黑暗中,池依依叫来的家丁匆匆赶到。 “郎君,您没事?”他替他拍背顺气,递过一只水囊。 池弘光拔开塞子,往嘴里灌了口清水,又是一阵狂呕。 片刻之后,他将水囊还给家丁,用帕子抹抹嘴。 “六娘呢?”他问。 “还在厅里。”家丁左右望了眼,压低嗓门,“您放心,咱们的人一直在暗处盯着。” 池弘光长吸一口气:“按计划行事,莫要惹人注意。” 家丁点点头,小跑着离开。 池弘光整理了一下衣裳,回到饭厅。 池依依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过来,带着关怀之色迎上前:“阿兄去哪儿了?咳嗽好些了吗?” 池弘光点点头:“被酒辣了嗓子,差点儿在你面前出丑。” 池依依轻笑了下:“没事就好,快进来,菜要凉了。” “等等。”池弘光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匣子,“方才想起有一件东西要给你,让人回屋取了过来,你打开瞧瞧。” 池依依接过匣子打开,蓦地一愣。 “这是……” “是你母亲生前戴过的镯子,”池弘光道,“我记得有一阵父亲欠了不少赌债,全靠雷姨娘当了这对镯子,咱们家才没被债主搬光。前年我上当铺打听,这对镯子还在,就把它赎了回来。” 池依依看着匣中晶莹剔透的玉镯,垂下眼帘。 “阿兄有心了。”她神情微黯,低了低头,“我替娘亲谢谢您。”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谢的。”池弘光拍拍她的肩膀,脸上满是疼爱,“你马上就要嫁人了,戴上你母亲留下的镯子,就当她一直陪在你身旁。” 池依依缓缓笑了下:“阿兄说得对,走,咱们先进屋吃饭。” 一顿晚饭因着这段插曲,变得有些安静。 池依依没怎么说话,反是池弘光絮絮叨叨,如同长辈一般叮嘱了不少。 他像是生出许多感慨,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倒酒。 池依依并未拦着,任由他喝光了两壶。 待到后来,池弘光说话已有些大舌头。 他拍拍桌子,作势要起身,又跌了回去。 “依依,”他用手指了指池依依,“阿兄给你说句真心话……咱们命不好,投生在这样的人家,早早没了母亲,父亲又不成样子……以你我的本事,若能出身权贵之家,哪有这些坎坷,呵呵,可惜老天不长眼,无论我怎么拼命,始终比别人辛苦。依依……阿兄实在羡慕你。” 池依依默然:“阿兄觉得现在这样不好么?” 池弘光大笑出声,两眼被酒意熏得通红。 他反手指指自己:“你看我这样,像是很好么?” 他摇摇头,慢慢滑倒在桌上。 “我啊……若像你一样,是个女儿身就好了,呵,嫁个如意郎君,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他的语声慢慢低了下去,如梦中的呢喃,低低嘟囔了几句,最终无声无息。 玉珠站在池依依身后,小脸一直绷得紧紧的,见池弘光醉倒,这才神色略缓。 她走过去,轻轻推了推池弘光,低声唤道:“大郎,大郎?” 池弘光一动不动,鼾声渐起。 玉珠回头瞧了池依依一眼,见她点头,扬声叫来外面的家丁。 “大郎醉了,快把他送回屋去。” 她目送家丁将池弘光搬走,四下望了眼,回到池依依身旁。 “六娘,他只吃了一块肉,您放的蒙汗药有用吗?” 池依依对她比了个小声的动作,缓声道:“他还喝了那么多酒,便是没被药迷倒,也该醉了。” 玉珠拍拍胸脯:“那就好,只要他能安生睡着,别再缠着您要钱,咱们熬过今晚就好了。” 池依依轻叹口气:“若非成亲有规矩,一定得从娘家出门,我也不想回来住这儿。” 玉珠扶着她起身:“六娘放心,有我陪着您,今晚您就安心睡个好觉。” 主仆二人说着话,离开了饭厅。 两人没走多久,卷帘后面转出一名家丁。 他歪起嘴角笑了下,来到门前。 “去告诉大郎,可以动手了。” 门外响起几声应和,暗处花枝摇动,几条人影疾奔而去。 第133章 肉里放了蒙汗药 池依依还未答话,跟在两人身后的玉珠已经开口:“怕是不行,六娘近日正在服药,大夫特地嘱咐不许她沾酒。” 池弘光一愣。 “依依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告诉阿兄?” 池依依摇摇头:“最近筹备婚事太累,晚上睡不好觉,白天没什么胃口,倒是没什么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池弘光露出关切的神情,“你的婚期是太赶了些,幸亏没打算大办,不然只怕短短半月操持不来。” 池依依道:“是啊,光是嫁这一回就累坏了,好在还有阿兄帮忙。” “说什么傻话,”池弘光笑道,“什么叫嫁这一回,你还想再嫁不成。” 池依依扬唇:“若我在陆家过得不好,还请阿兄为我撑腰。” 这话带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池弘光仔细看她一眼:“你当真如此作想?” “当然,”池依依正色,“我虽嫁了出去,到底还是池家人。” 池弘光目光闪了闪:“我还以为你心里只装着未来的夫婿,再也用不上阿兄了。” “怎么会呢,”池依依笑道,“阿兄若舍不得,我就不嫁了。” 池弘光笑出声:“这话可不兴瞎说,你若不嫁,别说陆停舟会找我麻烦,陛下那儿可没法交待。” 池依依微微一笑:“那我晚上亲自下厨,做两个小菜给阿兄赔罪,您许久没尝过我的手艺,下次再吃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池弘光轻轻皱眉:“明日你要上花轿,小心在厨房烫了手。” “您就安心等着,”池依依道,“我有玉珠帮忙,要不了多久就好。” 池弘光劝不住她,只能由着她去了。 是夜,月明星稀。 池府后院掌起灯火,偌大的饭桌前只得池依依与池弘光二人,桌上的菜肴倒是满满当当放了不少。 “这是我做的黄酒焖肉,阿兄尝尝。” 池依依将一只小巧的黑陶瓦罐挪到池弘光面前。 揭开盖子,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 罐中整整齐齐码放着六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肉皮红亮,酱汁浓郁,用筷子轻轻夹起,软糯的肉皮仍在筷尖微微发颤。 池依依往池弘光碗里送了一块,期盼地看着他。 “可惜我不能吃酒,只能让阿兄替我试试味道。” 她言笑晏晏,满眼殷切。 池弘光举起筷子,微顿了下。 “你做的菜不用尝就知道,一定好吃。” “那您快尝尝。”池依依催道。 池弘光看着碗里的焖肉,喉咙滚动了两下,夹起来一口塞进嘴里。 “好吃。” 他囫囵说完,咽了下去。 池依依笑靥顿开。 她执起酒壶,给池弘光倒了杯酒:“阿兄莫急,咱们边吃边聊。” 池弘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像是把自己呛到,忽地大声咳嗽起来。 他掏出手帕捂住嘴,向池依依说了声抱歉,起身奔到厅外,隔得老远还能听到他剧烈的呛咳声。 池依依朝外望了眼,对守在一旁的家丁道:“你去瞧瞧大郎怎样了。” “是。”家丁应声而去。 他走后,玉珠与池依依对望一眼,玉珠道:“六娘……” 池依依向她摇了摇头:“不急。” 隐蔽的角落里,池弘光站在花木深处,弯下腰,将身子佝偻成一只熟虾,伸指探进喉咙。 他哕了一声,往前一倾,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黑暗中,池依依叫来的家丁匆匆赶到。 “郎君,您没事?”他替他拍背顺气,递过一只水囊。 池弘光拔开塞子,往嘴里灌了口清水,又是一阵狂呕。 片刻之后,他将水囊还给家丁,用帕子抹抹嘴。 “六娘呢?”他问。 “还在厅里。”家丁左右望了眼,压低嗓门,“您放心,咱们的人一直在暗处盯着。” 池弘光长吸一口气:“按计划行事,莫要惹人注意。” 家丁点点头,小跑着离开。 池弘光整理了一下衣裳,回到饭厅。 池依依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过来,带着关怀之色迎上前:“阿兄去哪儿了?咳嗽好些了吗?” 池弘光点点头:“被酒辣了嗓子,差点儿在你面前出丑。” 池依依轻笑了下:“没事就好,快进来,菜要凉了。” “等等。”池弘光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匣子,“方才想起有一件东西要给你,让人回屋取了过来,你打开瞧瞧。” 池依依接过匣子打开,蓦地一愣。 “这是……” “是你母亲生前戴过的镯子,”池弘光道,“我记得有一阵父亲欠了不少赌债,全靠雷姨娘当了这对镯子,咱们家才没被债主搬光。前年我上当铺打听,这对镯子还在,就把它赎了回来。” 池依依看着匣中晶莹剔透的玉镯,垂下眼帘。 “阿兄有心了。”她神情微黯,低了低头,“我替娘亲谢谢您。”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谢的。”池弘光拍拍她的肩膀,脸上满是疼爱,“你马上就要嫁人了,戴上你母亲留下的镯子,就当她一直陪在你身旁。” 池依依缓缓笑了下:“阿兄说得对,走,咱们先进屋吃饭。” 一顿晚饭因着这段插曲,变得有些安静。 池依依没怎么说话,反是池弘光絮絮叨叨,如同长辈一般叮嘱了不少。 他像是生出许多感慨,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倒酒。 池依依并未拦着,任由他喝光了两壶。 待到后来,池弘光说话已有些大舌头。 他拍拍桌子,作势要起身,又跌了回去。 “依依,”他用手指了指池依依,“阿兄给你说句真心话……咱们命不好,投生在这样的人家,早早没了母亲,父亲又不成样子……以你我的本事,若能出身权贵之家,哪有这些坎坷,呵呵,可惜老天不长眼,无论我怎么拼命,始终比别人辛苦。依依……阿兄实在羡慕你。” 池依依默然:“阿兄觉得现在这样不好么?” 池弘光大笑出声,两眼被酒意熏得通红。 他反手指指自己:“你看我这样,像是很好么?” 他摇摇头,慢慢滑倒在桌上。 “我啊……若像你一样,是个女儿身就好了,呵,嫁个如意郎君,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他的语声慢慢低了下去,如梦中的呢喃,低低嘟囔了几句,最终无声无息。 玉珠站在池依依身后,小脸一直绷得紧紧的,见池弘光醉倒,这才神色略缓。 她走过去,轻轻推了推池弘光,低声唤道:“大郎,大郎?” 池弘光一动不动,鼾声渐起。 玉珠回头瞧了池依依一眼,见她点头,扬声叫来外面的家丁。 “大郎醉了,快把他送回屋去。” 她目送家丁将池弘光搬走,四下望了眼,回到池依依身旁。 “六娘,他只吃了一块肉,您放的蒙汗药有用吗?” 池依依对她比了个小声的动作,缓声道:“他还喝了那么多酒,便是没被药迷倒,也该醉了。” 玉珠拍拍胸脯:“那就好,只要他能安生睡着,别再缠着您要钱,咱们熬过今晚就好了。” 池依依轻叹口气:“若非成亲有规矩,一定得从娘家出门,我也不想回来住这儿。” 玉珠扶着她起身:“六娘放心,有我陪着您,今晚您就安心睡个好觉。” 主仆二人说着话,离开了饭厅。 两人没走多久,卷帘后面转出一名家丁。 他歪起嘴角笑了下,来到门前。 “去告诉大郎,可以动手了。” 门外响起几声应和,暗处花枝摇动,几条人影疾奔而去。 第134章 要做就得做绝 池依依回到自己在池府的院子。 这里的花木整整齐齐立在道旁,地面水迹未干,一切都像是刚打扫过的模样。 她踏入回廊,廊下飘散着淡淡的漆味,廊柱上有不久前补过的痕迹。 她淡淡一笑,眼中浮起讥诮。 若说不用心,池弘光还记得把她的住处收拾干净,若说用心,在她久居绣坊的这段日子,这里怕是从未有人修饬过。 整个池府都默认了她不常回来,对她的院子疏于照料,直到今日才临时抱佛脚,这份用心实在令人发笑。 进屋后,玉珠端来温水,伺候她洗漱干净。 “六娘快睡。”玉珠替她抖开床上的被褥,“我去外面守着。” “你也别太累了。”池依依道,“过来陪我一块儿睡。” 主仆二人就此熄了灯,上床安寝。 月移中天,夜风拂过窗棂。 万籁俱寂之时,一个黑影溜到窗外。 他猫在窗下,舔湿指头,往窗纸上轻轻一戳,戳出一个小洞。 他凑近破洞往里瞧了瞧,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管,插进洞口。 他含住竹管这头,往里使劲一吹。 一缕浓郁的白烟在屋里散开,如深夜的幽魂,悄无声息地飘逸开去。 黑影吹完白烟,侧耳细听了一阵。 屋里没有动静,床上的人像是睡得更沉了。 黑影收起竹管,窜到门前,往门缝里插入一柄短刀,轻轻一拨,门就开了。 他踮着脚尖来到床边,用刀尖挑起床帘,在黑暗中伸出两指,探了探池依依主仆二人的呼吸。 察觉两人鼻息沉沉,黑影如释重负,放下床帘,转身离去。 池府前院,七八个家丁身着黑衣,手持利刃。 站在几人最前方的,赫然是池弘光。 他一改之前烂醉如泥的模样,同样换了身黑色的夜行衣,神情傲然。 “六娘带来的那些伙计都放倒了吗?”他问。 一名家丁出列应道:“大郎放心,他们吃了厨房送去的饭菜,睡得比猪还沉。” 池弘光满意地笑了笑。 这时,从池依依院中出来的黑影快步来到他跟前。 “大郎,六娘已经睡了。”这名家丁小声禀道。 池弘光瞥他一眼:“睡得好吗?” 家丁点点头:“小的遵照您的吩咐,迷烟下的分量很重,足够她睡到明日晌午。” 池弘光抬头望向后院屋顶,半是唏嘘半是感慨。 “我这也是为她好,她若半道醒来,怕是受不了那样的折磨,还是让她一直睡下去好了,这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大郎心善,”家丁陪着笑,“恕小的直言,六娘往您菜里下药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心。” 池弘光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是做哥哥的,总得让着妹妹。” 家丁察言观色,问道:“要小的现在就去告诉三殿下吗?” “去。”池弘光从容开口,“你去告诉三殿下,他交代的事我已办妥,府里今晚无人打扰,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说到最后,他俊雅的面孔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眼中渗出几分狠毒。 他答应将池依依送给三皇子,可没说还要替他善后。 过了今晚,他不再是三皇子的门客,京里的恩恩怨怨都将与他无关。 他转过身,看向等着他的那些人。 “诸位,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手下,干完今晚这票,我会带着你们离开京城,寻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吃香喝辣,逍遥一生。” 家丁们神情激动,齐声低喊:“我等誓死跟随大郎。” 池弘光豪情万丈地一挥手:“走!” 众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登上一辆黑色马车。 马车穿过人迹罕至的街巷,悄然抵达晴江绣坊附近。 池弘光命人将马车停在巷口把风,带人来到绣坊后门。 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两名家丁来到墙角,一人蹲下,一人踩着他的后背爬上院墙,往里丢了块石头。 “咔嗒”几声轻响,石头滚远了。 池弘光与家丁们静静等了片刻,确认院中别无动静,趴在墙头那人往里一翻,跳进院中。 不多时,后门从里面打开,那名家丁探出半个身子,朝外招了招手。 众人互望一眼,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 池弘光走在最后,叫来探路的家丁,低声盘问:“每间屋子都探过了?” “都探过了。”家丁道,“店里的人吃了满庭芳送来的席面,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池弘光轻笑了声。 “我早就料到他们不会去满庭芳吃饭,我那妹妹以为把席面送来就没事了,真是天真。” 他早就买通了跑腿的闲汉,让他们替酒楼送席面时,在饭菜里动了手脚。 绣坊的人再怎么谨慎也不会想到,享誉京城的满庭芳会送来下了药的饭菜。 他们只要吃下肚,就会被蒙汗药放倒。 池弘光想起池依依给他做的那道黄酒焖肉,冷冷一笑。 他俩不愧是血脉相连的兄妹,连下药的手段都一模一样。 可惜池依依还是比不过他,不明白有的事不做则已,要做就得做绝。 他沉声发话:“赶紧搬东西,搬不走的,通通毁掉。” 第134章 要做就得做绝 池依依回到自己在池府的院子。 这里的花木整整齐齐立在道旁,地面水迹未干,一切都像是刚打扫过的模样。 她踏入回廊,廊下飘散着淡淡的漆味,廊柱上有不久前补过的痕迹。 她淡淡一笑,眼中浮起讥诮。 若说不用心,池弘光还记得把她的住处收拾干净,若说用心,在她久居绣坊的这段日子,这里怕是从未有人修饬过。 整个池府都默认了她不常回来,对她的院子疏于照料,直到今日才临时抱佛脚,这份用心实在令人发笑。 进屋后,玉珠端来温水,伺候她洗漱干净。 “六娘快睡。”玉珠替她抖开床上的被褥,“我去外面守着。” “你也别太累了。”池依依道,“过来陪我一块儿睡。” 主仆二人就此熄了灯,上床安寝。 月移中天,夜风拂过窗棂。 万籁俱寂之时,一个黑影溜到窗外。 他猫在窗下,舔湿指头,往窗纸上轻轻一戳,戳出一个小洞。 他凑近破洞往里瞧了瞧,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管,插进洞口。 他含住竹管这头,往里使劲一吹。 一缕浓郁的白烟在屋里散开,如深夜的幽魂,悄无声息地飘逸开去。 黑影吹完白烟,侧耳细听了一阵。 屋里没有动静,床上的人像是睡得更沉了。 黑影收起竹管,窜到门前,往门缝里插入一柄短刀,轻轻一拨,门就开了。 他踮着脚尖来到床边,用刀尖挑起床帘,在黑暗中伸出两指,探了探池依依主仆二人的呼吸。 察觉两人鼻息沉沉,黑影如释重负,放下床帘,转身离去。 池府前院,七八个家丁身着黑衣,手持利刃。 站在几人最前方的,赫然是池弘光。 他一改之前烂醉如泥的模样,同样换了身黑色的夜行衣,神情傲然。 “六娘带来的那些伙计都放倒了吗?”他问。 一名家丁出列应道:“大郎放心,他们吃了厨房送去的饭菜,睡得比猪还沉。” 池弘光满意地笑了笑。 这时,从池依依院中出来的黑影快步来到他跟前。 “大郎,六娘已经睡了。”这名家丁小声禀道。 池弘光瞥他一眼:“睡得好吗?” 家丁点点头:“小的遵照您的吩咐,迷烟下的分量很重,足够她睡到明日晌午。” 池弘光抬头望向后院屋顶,半是唏嘘半是感慨。 “我这也是为她好,她若半道醒来,怕是受不了那样的折磨,还是让她一直睡下去好了,这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大郎心善,”家丁陪着笑,“恕小的直言,六娘往您菜里下药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心。” 池弘光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是做哥哥的,总得让着妹妹。” 家丁察言观色,问道:“要小的现在就去告诉三殿下吗?” “去。”池弘光从容开口,“你去告诉三殿下,他交代的事我已办妥,府里今晚无人打扰,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说到最后,他俊雅的面孔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眼中渗出几分狠毒。 他答应将池依依送给三皇子,可没说还要替他善后。 过了今晚,他不再是三皇子的门客,京里的恩恩怨怨都将与他无关。 他转过身,看向等着他的那些人。 “诸位,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手下,干完今晚这票,我会带着你们离开京城,寻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吃香喝辣,逍遥一生。” 家丁们神情激动,齐声低喊:“我等誓死跟随大郎。” 池弘光豪情万丈地一挥手:“走!” 众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登上一辆黑色马车。 马车穿过人迹罕至的街巷,悄然抵达晴江绣坊附近。 池弘光命人将马车停在巷口把风,带人来到绣坊后门。 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两名家丁来到墙角,一人蹲下,一人踩着他的后背爬上院墙,往里丢了块石头。 “咔嗒”几声轻响,石头滚远了。 池弘光与家丁们静静等了片刻,确认院中别无动静,趴在墙头那人往里一翻,跳进院中。 不多时,后门从里面打开,那名家丁探出半个身子,朝外招了招手。 众人互望一眼,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 池弘光走在最后,叫来探路的家丁,低声盘问:“每间屋子都探过了?” “都探过了。”家丁道,“店里的人吃了满庭芳送来的席面,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池弘光轻笑了声。 “我早就料到他们不会去满庭芳吃饭,我那妹妹以为把席面送来就没事了,真是天真。” 他早就买通了跑腿的闲汉,让他们替酒楼送席面时,在饭菜里动了手脚。 绣坊的人再怎么谨慎也不会想到,享誉京城的满庭芳会送来下了药的饭菜。 他们只要吃下肚,就会被蒙汗药放倒。 池弘光想起池依依给他做的那道黄酒焖肉,冷冷一笑。 他俩不愧是血脉相连的兄妹,连下药的手段都一模一样。 可惜池依依还是比不过他,不明白有的事不做则已,要做就得做绝。 他沉声发话:“赶紧搬东西,搬不走的,通通毁掉。” 第135章 阿兄,你辛苦了 绣坊仓库堆着许多红木箱子,个个半人来高,里面装的都是陆停舟送来的聘礼。 过礼那日,一抬抬箱子送入绣坊,礼单上写得密密麻麻,古玩字画、绸缎首饰、珠宝玉器,池弘光看得眼热,心里如有几百双爪子在挠。 他又嫉又恨。 嫉的是池依依能寻得如意郎君,轻而易举嫁给朝廷大员,恨的是陆停舟的出身还不及他,凭什么他能得皇帝赏识,自己却只能跟在皇子身后卑躬屈膝。 池弘光打开一只箱子,见一只镶满祖母绿和红宝石的手镯躺在面上,捡起来揣进怀里。 若是可能,他恨不能将这些财物通通搬走,但陆府送来的聘礼实在太多,来来回回非得搬上十几趟不可。 为了避人耳目,他只能忍痛割舍。 “大件的都不许动,只拿金银玉器和珠宝首饰。” 说完,他举起火折子,往仓库深处照了照。 大大小小的博古架靠墙而立,架子上影影绰绰陈列着各种绣品。 池弘光冷冷一笑。 “将那些小幅绣品带走,再弄些石灰水来,把剩下的通通浇上。” 今晚出发前,他特地让人准备了几大包石灰,就是为了用在此刻。 晴江绣坊生意火爆,下订的单子已经排到年底,如今留在仓库里的要么是样品,要么是还未交付的成品。 丝绣之物虽然精美,却极其脆弱,哪怕沾上一点水渍,也会变得不如最初鲜亮,何况是石灰水。 幽幽火光映着池弘光的脸,他嘴角带着残忍的笑。 既然这些东西不再属于他,那就谁都别想得到。 他舔舔嘴唇,见身旁的家丁还在箱子里扒拉,一脚把人踢翻。 “还磨蹭什么?赶快弄石灰水去!” 家丁揉揉屁股,恋恋不舍地朝箱子里看了眼,拿着一包石灰去了灶房。 池弘光朝剩下的人低吼:“都给我抓紧了!装完袋子就送去外面的马车,不准耽搁。” 家丁们个个如狼似虎,扯开足以装下人的粗布口袋,将轻便的物件扫进袋子。 金银器物撞在一起,发出叮哩哐啷的声响。 “嘘!” 池弘光发出一声警告,悄然走到门边。 他刚才似乎听到一声异响,像是从院墙那边传来。 他藏在暗处,警惕地朝外观望。 “梆!——梆!梆!” 一墙之隔传来打更声与更夫的叫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梆!梆!” 更夫慢吞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池弘光静听了一阵,没再发现任何异常,长舒一口气,回头道:“抓紧!” 家丁们再度动手,三下五除二将值钱之物装进布袋。 他们将袋子塞得鼓鼓囊囊,扛起来时,甚至有人打了个趔趄。 池弘光摇头冷笑,点了点袋子的数量,领着众人走出仓库。 没走多远,就听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去弄石灰水的家丁端着木盆跑了回来。 池弘光皱眉:“怎么这么慢?” 家丁嗫嚅着低下头。 池弘光嫌弃地看他一眼,朝仓库一抬下巴:“里面交给你了。” “是。” 家丁与他擦身而过。 “大郎,”他突然轻唤,“您看这儿——” 池弘光转过身子。 眼前蓦地一花,一盆水迎面泼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往后跳开,抬手抹脸。 “浑蛋!你——” 他忽然住了嘴。 ——不对劲! 他的脸皮怎么火辣辣的,还有眼睛…… 他的眼睛如被烈火灼烧,疼得睁不开。 他心里一沉,勃然变色。 是石灰水! 这家伙竟敢拿石灰水泼他! “水!快拿清水来!” 他急得跳脚。 再不赶快清洗,他这双眼怕是得废了! “快来人!” 他厉声大吼,哪怕会惊动四邻,他也顾不上了。 然而没人理会,没人应声,他带来的家丁像是死了,周遭静得可怕。 池弘光茫然转头,忽觉眼前光芒闪烁,竟似天亮了。 这才三更,天怎么会亮。 他心中一紧,蓦地噤了声。 四周好像没人,又像是来了许多人。 沉沉的压力迎面而来,伴着一股热浪。 他伸长脖子,使劲嗅了嗅,闻到一股松油的气味。 是火把…… 燃烧的火把。 池弘光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和手下只带了火折子,哪儿来的火把? 他忍着眼中剧痛,眯着眼试图看清周遭景象。 一个轻缓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慢慢来到他身旁。 “阿兄,你辛苦了。” 熟悉的嗓音响起,温柔如昔。 池弘光心里“咯噔”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脚跟撞上门槛,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你是依依?” 池依依站在池弘光身前,低头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眼底平静无波。 “是,我是你的妹妹,池依依。” 池弘光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怎么……怎么会……” 池依依平静地接过话茬:“你是想问我,怎么没被迷烟放倒,又是怎么知道你会来这儿的吗?” 池弘光嘴唇动了动,手指扣紧身边的门框。 还有什么可问的? 池依依能出现在这儿,就证明他的计划失败了。 他猛然想起,刚才端水盆那人虽然身着黑衣,但身形与他派出去的家丁并不相同。 只因院中黑暗,他又急着要走,一时不察,才遭了暗算。 “是你……”他咬牙切齿,“是你让人干的。” 池依依轻轻颔首:“是。” “你早就埋伏了人,”池弘光抬起头,“你算准了我会过来。” 池依依垂眼:“是。” “我的人呢?”池弘光问。 这是最令他疑惑的地方。 刚才院中并无打斗声响,就算池依依设下天罗地网,他的手下怎会全无反抗? 池依依回头看了眼。 火把通明的后院中,一队官差手持钢刀,将几名家丁围在当中。 家丁们早已丢下布袋,哆嗦着跪倒在地。 他们不敢不跪,因为墙头上还有一队官差张弓搭箭,将锋利的箭尖对准了他们。 第135章 阿兄,你辛苦了 绣坊仓库堆着许多红木箱子,个个半人来高,里面装的都是陆停舟送来的聘礼。 过礼那日,一抬抬箱子送入绣坊,礼单上写得密密麻麻,古玩字画、绸缎首饰、珠宝玉器,池弘光看得眼热,心里如有几百双爪子在挠。 他又嫉又恨。 嫉的是池依依能寻得如意郎君,轻而易举嫁给朝廷大员,恨的是陆停舟的出身还不及他,凭什么他能得皇帝赏识,自己却只能跟在皇子身后卑躬屈膝。 池弘光打开一只箱子,见一只镶满祖母绿和红宝石的手镯躺在面上,捡起来揣进怀里。 若是可能,他恨不能将这些财物通通搬走,但陆府送来的聘礼实在太多,来来回回非得搬上十几趟不可。 为了避人耳目,他只能忍痛割舍。 “大件的都不许动,只拿金银玉器和珠宝首饰。” 说完,他举起火折子,往仓库深处照了照。 大大小小的博古架靠墙而立,架子上影影绰绰陈列着各种绣品。 池弘光冷冷一笑。 “将那些小幅绣品带走,再弄些石灰水来,把剩下的通通浇上。” 今晚出发前,他特地让人准备了几大包石灰,就是为了用在此刻。 晴江绣坊生意火爆,下订的单子已经排到年底,如今留在仓库里的要么是样品,要么是还未交付的成品。 丝绣之物虽然精美,却极其脆弱,哪怕沾上一点水渍,也会变得不如最初鲜亮,何况是石灰水。 幽幽火光映着池弘光的脸,他嘴角带着残忍的笑。 既然这些东西不再属于他,那就谁都别想得到。 他舔舔嘴唇,见身旁的家丁还在箱子里扒拉,一脚把人踢翻。 “还磨蹭什么?赶快弄石灰水去!” 家丁揉揉屁股,恋恋不舍地朝箱子里看了眼,拿着一包石灰去了灶房。 池弘光朝剩下的人低吼:“都给我抓紧了!装完袋子就送去外面的马车,不准耽搁。” 家丁们个个如狼似虎,扯开足以装下人的粗布口袋,将轻便的物件扫进袋子。 金银器物撞在一起,发出叮哩哐啷的声响。 “嘘!” 池弘光发出一声警告,悄然走到门边。 他刚才似乎听到一声异响,像是从院墙那边传来。 他藏在暗处,警惕地朝外观望。 “梆!——梆!梆!” 一墙之隔传来打更声与更夫的叫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梆!梆!” 更夫慢吞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池弘光静听了一阵,没再发现任何异常,长舒一口气,回头道:“抓紧!” 家丁们再度动手,三下五除二将值钱之物装进布袋。 他们将袋子塞得鼓鼓囊囊,扛起来时,甚至有人打了个趔趄。 池弘光摇头冷笑,点了点袋子的数量,领着众人走出仓库。 没走多远,就听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去弄石灰水的家丁端着木盆跑了回来。 池弘光皱眉:“怎么这么慢?” 家丁嗫嚅着低下头。 池弘光嫌弃地看他一眼,朝仓库一抬下巴:“里面交给你了。” “是。” 家丁与他擦身而过。 “大郎,”他突然轻唤,“您看这儿——” 池弘光转过身子。 眼前蓦地一花,一盆水迎面泼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往后跳开,抬手抹脸。 “浑蛋!你——” 他忽然住了嘴。 ——不对劲! 他的脸皮怎么火辣辣的,还有眼睛…… 他的眼睛如被烈火灼烧,疼得睁不开。 他心里一沉,勃然变色。 是石灰水! 这家伙竟敢拿石灰水泼他! “水!快拿清水来!” 他急得跳脚。 再不赶快清洗,他这双眼怕是得废了! “快来人!” 他厉声大吼,哪怕会惊动四邻,他也顾不上了。 然而没人理会,没人应声,他带来的家丁像是死了,周遭静得可怕。 池弘光茫然转头,忽觉眼前光芒闪烁,竟似天亮了。 这才三更,天怎么会亮。 他心中一紧,蓦地噤了声。 四周好像没人,又像是来了许多人。 沉沉的压力迎面而来,伴着一股热浪。 他伸长脖子,使劲嗅了嗅,闻到一股松油的气味。 是火把…… 燃烧的火把。 池弘光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和手下只带了火折子,哪儿来的火把? 他忍着眼中剧痛,眯着眼试图看清周遭景象。 一个轻缓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慢慢来到他身旁。 “阿兄,你辛苦了。” 熟悉的嗓音响起,温柔如昔。 池弘光心里“咯噔”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脚跟撞上门槛,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你是依依?” 池依依站在池弘光身前,低头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眼底平静无波。 “是,我是你的妹妹,池依依。” 池弘光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怎么……怎么会……” 池依依平静地接过话茬:“你是想问我,怎么没被迷烟放倒,又是怎么知道你会来这儿的吗?” 池弘光嘴唇动了动,手指扣紧身边的门框。 还有什么可问的? 池依依能出现在这儿,就证明他的计划失败了。 他猛然想起,刚才端水盆那人虽然身着黑衣,但身形与他派出去的家丁并不相同。 只因院中黑暗,他又急着要走,一时不察,才遭了暗算。 “是你……”他咬牙切齿,“是你让人干的。” 池依依轻轻颔首:“是。” “你早就埋伏了人,”池弘光抬起头,“你算准了我会过来。” 池依依垂眼:“是。” “我的人呢?”池弘光问。 这是最令他疑惑的地方。 刚才院中并无打斗声响,就算池依依设下天罗地网,他的手下怎会全无反抗? 池依依回头看了眼。 火把通明的后院中,一队官差手持钢刀,将几名家丁围在当中。 家丁们早已丢下布袋,哆嗦着跪倒在地。 他们不敢不跪,因为墙头上还有一队官差张弓搭箭,将锋利的箭尖对准了他们。 第136章 谁说这是家事 对于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池弘光想看也看不见。 他眯缝着红肿的眼皮,困惑地“望”着池依依。 池依依开口:“他们被官差包围了。” 池弘光心里一跳。 果然…… 他静了半晌,慢慢扯出一丝惨笑。 “依依,你真是好算计。” 他撑着门框起身:“我以为你只会暗中给我下药,没想到还是小瞧了你。” 他嗓音凄厉,恨不能让所有人听见,自己这个妹妹绝非良善之辈。 一个女子始终名声要紧,池依依给兄长下药之事一旦传扬出去,哪怕是他罪有应得,也会让不少人对池依依敬而远之。 池依依看着他扭曲的面孔,眼神一暗。 “你错了,”她冷然道,“我从未给你下药,是你自己做贼心虚而已。” 池弘光愣住。 “你没下药?怎么可能!那块肉——” “那块肉你吐得很辛苦,”池依依笑笑,“你一向自诩斯文,怕是很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我得多谢你,为了找出离开的理由,还特地把我娘亲的遗物送了过来。” 池弘光胸口一闷,蓦地窜出一股火气。 “你是想说,你下厨的时候并未动手脚,就连你和丫鬟的那番话,也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正如池依依不肯陪他喝酒,他也不敢轻易尝试她做的菜。 池依依在厨房炖肉时,池府的家丁一直在暗处盯着。 他们发现池依依往汤汁里撒了些奇怪的粉末,举止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池弘光听了回报,立刻猜到池依依想对他下药。 这可真是巧了,他和自己的妹妹一样,都想用药把对方放倒,不过他喜欢更聪明更隐晦的方式,比如迷香。 事后他故意倒在饭桌上,让池依依以为他已中计。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假的。 “你为何要这样做?”他问,“惹我怀疑对你有什么好处?” 池依依幽幽叹息了一声。 “你不是早就开始怀疑我了吗?我若一直无动于衷,只会让你更加防范,倒不如让你以为识破了我的计策,你才敢放心来这儿。” 池依依从不认为自己能彻底骗过池弘光。 这些日子府里发生了那么多事,以池弘光的多疑,怎能不在心里琢磨。 若在以往,池依依还可拿钱财迷惑他,但她即将与陆停舟成亲,又要把绣坊作为嫁妆带走,池弘光怎能容忍。 他越是表现出不在乎,越显得心里有鬼。 池依依一边与他虚与委蛇,一边让苏锦儿替自己盯紧了池府的动静。 果不其然,这些天池弘光深居简出,偷偷将池府下人发卖干净,连他养在升平巷的两个美人也已转手他人。 他的举动传递出一个讯息—— 他要离开京城。 池依依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兄长,他那么贪图享乐,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肯放弃现在的一切。 那么是谁逼得他要走? 当然是三皇子。 三皇子最恨被人忤逆,八成要得到她才甘心。 但她与陆停舟的亲事是皇帝赐婚,若在成亲之前出了任何意外,都会让皇帝大发雷霆。 所以三皇子不会亲自动手,他会让池弘光乖乖将池依依奉上。 一旦皇帝追查起来,三皇子大可美美隐身幕后,让池弘光背下所有罪名。 可池弘光不是傻子,他为了攀附权贵,可以出卖自己的妹妹,却绝不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池依依断定,他会在今晚动手。 而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在她回池府之前,已经派了护院潜进她原来的住处。 池弘光让人放迷烟的时候,她和玉珠早已躲到安全的地方,留在房中的是扮成她俩的两名护院。 池府家丁在黑暗中不辨真假,自以为得手,却不知他们的行动早就落在池依依等人眼中。 池依依料想池弘光会在离开京城之前大捞一笔,而他下手的目标就是晴江绣坊。 绣坊里不仅有陆停舟送来的聘礼,还有价值不菲的绣品,池弘光只需拿走一些,就能继续过上挥霍无度的日子。 池依依悄悄与衙门通了气,声称自己得到消息,今晚有歹人入室抢劫,请求衙门帮忙擒贼。 她出手大方,以前又和京兆尹打过交道,京兆尹自无不应之理。 官差们早早埋伏在院子附近,绣坊里的伙计得了她授意,假装被酒楼的饭菜迷倒,池弘光一伙不查,果然上当。 池弘光直到此刻才明白,池依依竟然将计就计,早早布下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默然半晌,颓然一笑。 “依依,阿兄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这等错事,若说我已知错,你可愿网开一面,莫让咱俩成了旁人的笑柄?” 池依依不为所动:“自古只有做坏事的人才会成为笑柄,阿兄未免多虑了。” 池弘光摇了摇头,语气更加柔和:“同室操戈,手足相残,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对你的名声……还有绣坊的名声都不好。” 他知道池依依最在乎的就是她的绣坊,这般低声下气不为别的,只想触动她的软肋。 池依依定定看着他,没有出声。 池弘光偏了偏头,追着眼前模糊的影子,谆谆善诱:“依依,咱们兄妹怎么闹都只是家事,我就算动了你的东西,也该先让族人评理。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如今还未出嫁,我也还是池家家主,哪怕闹上衙门,你也未必能将我如何。” 他是举人,读过朝廷律例,深知有的案子一旦判为家事,可通融的地方就多了。 他不奢望池依依立刻回心转意,但他要让她明白,这兄妹间的官司可没那么好打,一不小心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院子里的家丁听到这话,有那心思机灵的,立刻跟着嚷起来:“是啊,六娘,我们来搬东西是为了明日给您送嫁,您可不能随便冤枉咱们。” 一旁的官差瞠目结舌。 什么叫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他们见过的贼人多了,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然而池依依不发话,官差们只能按捺怒气,隐忍不发。 诚如池弘光所说,倘若池依依当场改口,应了这是家事,他们还真不好将这伙人当贼人处置。 池弘光听见有人帮腔,语气更是柔和:“骨肉之间没有隔夜仇,依依,你已让人伤了我的眼睛,难道还想取我性命不成?” 他太了解她了,这个妹妹聪明归聪明,心却不够狠。 只要他肯放下身段求饶,事后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他眼前的影子动了动,似乎低下了头。 池弘光生出一线希望。 他恰到好处地住了口,耐心等待着,等着池依依说出宽恕的话来。 过了许久,他听到一声轻笑。 “阿兄说得没错,”池依依道,“你今晚所为若是家事,只要我放弃追究,你就能减轻责罚,甚至连大牢都不用进,挨顿板子也就罢了。” 池弘光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话音未落,他又听见池依依的笑声。 这回的笑声里多了些显而易见的嘲讽。 “可谁说这是家事?”池依依一字一句道,“你动的可是朝廷的东西。” 第136章 谁说这是家事 对于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池弘光想看也看不见。 他眯缝着红肿的眼皮,困惑地“望”着池依依。 池依依开口:“他们被官差包围了。” 池弘光心里一跳。 果然…… 他静了半晌,慢慢扯出一丝惨笑。 “依依,你真是好算计。” 他撑着门框起身:“我以为你只会暗中给我下药,没想到还是小瞧了你。” 他嗓音凄厉,恨不能让所有人听见,自己这个妹妹绝非良善之辈。 一个女子始终名声要紧,池依依给兄长下药之事一旦传扬出去,哪怕是他罪有应得,也会让不少人对池依依敬而远之。 池依依看着他扭曲的面孔,眼神一暗。 “你错了,”她冷然道,“我从未给你下药,是你自己做贼心虚而已。” 池弘光愣住。 “你没下药?怎么可能!那块肉——” “那块肉你吐得很辛苦,”池依依笑笑,“你一向自诩斯文,怕是很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我得多谢你,为了找出离开的理由,还特地把我娘亲的遗物送了过来。” 池弘光胸口一闷,蓦地窜出一股火气。 “你是想说,你下厨的时候并未动手脚,就连你和丫鬟的那番话,也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正如池依依不肯陪他喝酒,他也不敢轻易尝试她做的菜。 池依依在厨房炖肉时,池府的家丁一直在暗处盯着。 他们发现池依依往汤汁里撒了些奇怪的粉末,举止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池弘光听了回报,立刻猜到池依依想对他下药。 这可真是巧了,他和自己的妹妹一样,都想用药把对方放倒,不过他喜欢更聪明更隐晦的方式,比如迷香。 事后他故意倒在饭桌上,让池依依以为他已中计。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假的。 “你为何要这样做?”他问,“惹我怀疑对你有什么好处?” 池依依幽幽叹息了一声。 “你不是早就开始怀疑我了吗?我若一直无动于衷,只会让你更加防范,倒不如让你以为识破了我的计策,你才敢放心来这儿。” 池依依从不认为自己能彻底骗过池弘光。 这些日子府里发生了那么多事,以池弘光的多疑,怎能不在心里琢磨。 若在以往,池依依还可拿钱财迷惑他,但她即将与陆停舟成亲,又要把绣坊作为嫁妆带走,池弘光怎能容忍。 他越是表现出不在乎,越显得心里有鬼。 池依依一边与他虚与委蛇,一边让苏锦儿替自己盯紧了池府的动静。 果不其然,这些天池弘光深居简出,偷偷将池府下人发卖干净,连他养在升平巷的两个美人也已转手他人。 他的举动传递出一个讯息—— 他要离开京城。 池依依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兄长,他那么贪图享乐,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肯放弃现在的一切。 那么是谁逼得他要走? 当然是三皇子。 三皇子最恨被人忤逆,八成要得到她才甘心。 但她与陆停舟的亲事是皇帝赐婚,若在成亲之前出了任何意外,都会让皇帝大发雷霆。 所以三皇子不会亲自动手,他会让池弘光乖乖将池依依奉上。 一旦皇帝追查起来,三皇子大可美美隐身幕后,让池弘光背下所有罪名。 可池弘光不是傻子,他为了攀附权贵,可以出卖自己的妹妹,却绝不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池依依断定,他会在今晚动手。 而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在她回池府之前,已经派了护院潜进她原来的住处。 池弘光让人放迷烟的时候,她和玉珠早已躲到安全的地方,留在房中的是扮成她俩的两名护院。 池府家丁在黑暗中不辨真假,自以为得手,却不知他们的行动早就落在池依依等人眼中。 池依依料想池弘光会在离开京城之前大捞一笔,而他下手的目标就是晴江绣坊。 绣坊里不仅有陆停舟送来的聘礼,还有价值不菲的绣品,池弘光只需拿走一些,就能继续过上挥霍无度的日子。 池依依悄悄与衙门通了气,声称自己得到消息,今晚有歹人入室抢劫,请求衙门帮忙擒贼。 她出手大方,以前又和京兆尹打过交道,京兆尹自无不应之理。 官差们早早埋伏在院子附近,绣坊里的伙计得了她授意,假装被酒楼的饭菜迷倒,池弘光一伙不查,果然上当。 池弘光直到此刻才明白,池依依竟然将计就计,早早布下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默然半晌,颓然一笑。 “依依,阿兄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这等错事,若说我已知错,你可愿网开一面,莫让咱俩成了旁人的笑柄?” 池依依不为所动:“自古只有做坏事的人才会成为笑柄,阿兄未免多虑了。” 池弘光摇了摇头,语气更加柔和:“同室操戈,手足相残,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对你的名声……还有绣坊的名声都不好。” 他知道池依依最在乎的就是她的绣坊,这般低声下气不为别的,只想触动她的软肋。 池依依定定看着他,没有出声。 池弘光偏了偏头,追着眼前模糊的影子,谆谆善诱:“依依,咱们兄妹怎么闹都只是家事,我就算动了你的东西,也该先让族人评理。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如今还未出嫁,我也还是池家家主,哪怕闹上衙门,你也未必能将我如何。” 他是举人,读过朝廷律例,深知有的案子一旦判为家事,可通融的地方就多了。 他不奢望池依依立刻回心转意,但他要让她明白,这兄妹间的官司可没那么好打,一不小心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院子里的家丁听到这话,有那心思机灵的,立刻跟着嚷起来:“是啊,六娘,我们来搬东西是为了明日给您送嫁,您可不能随便冤枉咱们。” 一旁的官差瞠目结舌。 什么叫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他们见过的贼人多了,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然而池依依不发话,官差们只能按捺怒气,隐忍不发。 诚如池弘光所说,倘若池依依当场改口,应了这是家事,他们还真不好将这伙人当贼人处置。 池弘光听见有人帮腔,语气更是柔和:“骨肉之间没有隔夜仇,依依,你已让人伤了我的眼睛,难道还想取我性命不成?” 他太了解她了,这个妹妹聪明归聪明,心却不够狠。 只要他肯放下身段求饶,事后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他眼前的影子动了动,似乎低下了头。 池弘光生出一线希望。 他恰到好处地住了口,耐心等待着,等着池依依说出宽恕的话来。 过了许久,他听到一声轻笑。 “阿兄说得没错,”池依依道,“你今晚所为若是家事,只要我放弃追究,你就能减轻责罚,甚至连大牢都不用进,挨顿板子也就罢了。” 池弘光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话音未落,他又听见池依依的笑声。 这回的笑声里多了些显而易见的嘲讽。 “可谁说这是家事?”池依依一字一句道,“你动的可是朝廷的东西。” 第137章 这是谋反 池弘光一愣。 “朝廷?什么意思?” 他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池依依让人打开装满财物的布袋,从里面找出几幅绣品。 “你可还记得,万寿节第二日,你来了一趟绣坊,而我当时正好不在。” 池弘光当然记得。 那日他惊悉严管家出逃,又被三皇子找到,威胁他交出池依依。 他不得不来了趟绣坊,假装关心池依依的婚事,探明她的态度。 那天早上,他在绣坊等了许久才等到池依依从外面回来。 可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 池依依见他茫然不解,出声又问:“你可知我当时去哪儿了?” 池弘光对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不自觉地张合嘴唇:“你去哪儿了?” 池依依笑了笑:“我去见了少府监大人。” 池弘光怔住。 他常年做三皇子的跟班,自然知晓少府监的来头。 少府监隶属九寺五监之一,其最高官员亦以任所为名,也称少府监。 少府监统管宫廷器物制造,下辖五署,其中一署为织染署,皇家所用的一应丝织刺绣,皆从织染署出。 想到此处,池弘光心中倏然一动:“你去见了少府监?莫非是想把绣坊……” 话音戛然而止。 他是聪明人,瞬间便猜到池依依的意图。 可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令他下意识便矢口否认:“不,不可能!以你的身份,如何能见到少府监?” 少府监只为皇家效力,怎会屈尊接见池依依这样一个民间商户? 即便他池弘光,除非随侍三皇子左右,否则也难窥其面,遑论得其亲自接见。 池依依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换作以往,自是无缘得见,可谁叫我刚入宫赴了万寿宴呢?” 她语气平静,字字清晰:“那日万寿宴上,我侥幸得了陛下几句嘉许,想来是因此入了少府监大人的眼,这才破例允我一见。” 池弘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已无暇理会池依依话中的讥诮之意。 “你该不会……把绣坊献给了朝廷?” 他两眼不能视物,脑子却越发清醒。 他反复琢磨池依依的话语,越想越是心惊。 “那是你一手打造的绣坊,怎可如此轻舍!” 就连他自己,虽多次被三皇子施压,仍舍不得将绣坊轻易交出,池依依对绣坊倾注了全部心血,怎会说献就献! 他脑中一阵眩晕,只觉心口剧痛,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心头肉。 池依依目光扫过他痛惜的面容,闪闪开口:“献给朝廷总好过被人强取豪夺。” 对她而言,绣坊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绣坊里的人。 他们上一世因她而亡,这一世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池依依无时无刻不为绣坊的前途殚精竭虑。 若要保住绣坊,最好的法子是给它冠上官家的名头。 晴江绣坊若能纳入官营,店里的绣工便是朝廷雇佣的匠师。 有此倚仗,谁还敢肆意欺凌? 她盘算好了一切,只等一个契机—— 一个足以让官府欣然接纳的契机。 为此,她借国公府的寿礼屏风刻意炫技,在外广造声势,每一次张扬都是为了给日后铺路。 而皇帝的圣旨犹如天赐良机,她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在御前搏得了一声嘉许。 有了皇帝这声称赞,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果不其然,在她登门之际,少府监欣然接见了她。 听说她不仅愿把绣坊交给朝廷经办,更愿献上独创的双面异色异形绣技法,不禁喜出望外。 他本就听说过晴江绣坊的盛名,对池依依更是求贤若渴,但因位高权重,不便纡尊降贵,更不想落个与民争利的嫌疑,这才迟迟未有动作。 如今池依依慷慨敬献,正中他下怀,立刻答应亲自督办此事。 池依依三言两语道明原委,池弘光听罢,兀自摇头:“不可能,晴江绣坊偌大一条财路,你岂能说放手就放手!” 见他此刻仍在惦记银子,池依依唇边掠过一丝嘲讽:“是啊,少府监大人也不愿我吃亏,故而给我行了个方便。” “什么方便?”池弘光脱口追问。 池依依道:“他并未将绣坊全盘收为朝廷所有,而是允以官督商办的法子经营。晴江绣坊除定期向宫里进献绣品,民间买卖一概如常,所得之利由朝廷与绣坊六四分成。” 少府监如此厚待,自然是源于池依依在宫宴上的表现。 她虽为商户,却得皇帝嘉许,还与大理寺少卿陆停舟有了婚约,少府监常与宫里打交道,何等精明,深知池依依前程不可限量,有心与她结一善缘,当场提出这个皆大欢喜的法子。 如此一来,绣坊经营之权仍在池依依手中,店里绣工亦归她管辖,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了官营的身份,非寻常商户可及。 池依依对此自是感念不已,这样的结果比她预想之中好了百倍。 她原本想着,倘若少府监收走晴江绣坊,她就另开一家店铺,哪怕朝廷禁止她再用独创的绣法,她仍可钻研别的绣技。 用她师父的话说,刺绣一道,穷其一生也到不了顶,自有万般妙法待她摸索。 池弘光自然不知池依依内心所想,纵然知晓,也只会嗤之以鼻。 天底下没有什么比金钱更重要,他这个傻妹妹,枉自学了一门手艺,却不懂从中渔利,实在叫人痛心。 他失神低喃:“官督商办,官督商办……” 忽地,他骤然抬头,疾声道:“你是否早知你保不住绣坊?你从何时有了这样的念头?是给国公府绣出屏风那日?还是更早以前?” 池依依所为看似简单,却非一朝一夕之功,他不敢相信,她仅用短短数日就能办成这样一桩大事。 池依依静默一瞬,声音沉静无波:“一年之前。” 前世身陷囹圄,她几乎每日每夜都在想,倘若重来一次,她该如何破局? 这样的念头虽然荒谬,却支撑她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上天仿佛听到她的祈求,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若再不懂得抓紧,岂非辜负了老天,更辜负了自己。 “三日前,晴江绣坊已正式于少府监造册入档。” 她凝视着池弘光,眸中寒光凛冽,字字冰冷:“你今晚擅闯官坊,聚众劫掠,此非家事,而是犯上作乱,意图谋反。” 第137章 这是谋反 池弘光一愣。 “朝廷?什么意思?” 他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池依依让人打开装满财物的布袋,从里面找出几幅绣品。 “你可还记得,万寿节第二日,你来了一趟绣坊,而我当时正好不在。” 池弘光当然记得。 那日他惊悉严管家出逃,又被三皇子找到,威胁他交出池依依。 他不得不来了趟绣坊,假装关心池依依的婚事,探明她的态度。 那天早上,他在绣坊等了许久才等到池依依从外面回来。 可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 池依依见他茫然不解,出声又问:“你可知我当时去哪儿了?” 池弘光对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不自觉地张合嘴唇:“你去哪儿了?” 池依依笑了笑:“我去见了少府监大人。” 池弘光怔住。 他常年做三皇子的跟班,自然知晓少府监的来头。 少府监隶属九寺五监之一,其最高官员亦以任所为名,也称少府监。 少府监统管宫廷器物制造,下辖五署,其中一署为织染署,皇家所用的一应丝织刺绣,皆从织染署出。 想到此处,池弘光心中倏然一动:“你去见了少府监?莫非是想把绣坊……” 话音戛然而止。 他是聪明人,瞬间便猜到池依依的意图。 可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令他下意识便矢口否认:“不,不可能!以你的身份,如何能见到少府监?” 少府监只为皇家效力,怎会屈尊接见池依依这样一个民间商户? 即便他池弘光,除非随侍三皇子左右,否则也难窥其面,遑论得其亲自接见。 池依依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换作以往,自是无缘得见,可谁叫我刚入宫赴了万寿宴呢?” 她语气平静,字字清晰:“那日万寿宴上,我侥幸得了陛下几句嘉许,想来是因此入了少府监大人的眼,这才破例允我一见。” 池弘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已无暇理会池依依话中的讥诮之意。 “你该不会……把绣坊献给了朝廷?” 他两眼不能视物,脑子却越发清醒。 他反复琢磨池依依的话语,越想越是心惊。 “那是你一手打造的绣坊,怎可如此轻舍!” 就连他自己,虽多次被三皇子施压,仍舍不得将绣坊轻易交出,池依依对绣坊倾注了全部心血,怎会说献就献! 他脑中一阵眩晕,只觉心口剧痛,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心头肉。 池依依目光扫过他痛惜的面容,闪闪开口:“献给朝廷总好过被人强取豪夺。” 对她而言,绣坊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绣坊里的人。 他们上一世因她而亡,这一世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池依依无时无刻不为绣坊的前途殚精竭虑。 若要保住绣坊,最好的法子是给它冠上官家的名头。 晴江绣坊若能纳入官营,店里的绣工便是朝廷雇佣的匠师。 有此倚仗,谁还敢肆意欺凌? 她盘算好了一切,只等一个契机—— 一个足以让官府欣然接纳的契机。 为此,她借国公府的寿礼屏风刻意炫技,在外广造声势,每一次张扬都是为了给日后铺路。 而皇帝的圣旨犹如天赐良机,她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在御前搏得了一声嘉许。 有了皇帝这声称赞,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果不其然,在她登门之际,少府监欣然接见了她。 听说她不仅愿把绣坊交给朝廷经办,更愿献上独创的双面异色异形绣技法,不禁喜出望外。 他本就听说过晴江绣坊的盛名,对池依依更是求贤若渴,但因位高权重,不便纡尊降贵,更不想落个与民争利的嫌疑,这才迟迟未有动作。 如今池依依慷慨敬献,正中他下怀,立刻答应亲自督办此事。 池依依三言两语道明原委,池弘光听罢,兀自摇头:“不可能,晴江绣坊偌大一条财路,你岂能说放手就放手!” 见他此刻仍在惦记银子,池依依唇边掠过一丝嘲讽:“是啊,少府监大人也不愿我吃亏,故而给我行了个方便。” “什么方便?”池弘光脱口追问。 池依依道:“他并未将绣坊全盘收为朝廷所有,而是允以官督商办的法子经营。晴江绣坊除定期向宫里进献绣品,民间买卖一概如常,所得之利由朝廷与绣坊六四分成。” 少府监如此厚待,自然是源于池依依在宫宴上的表现。 她虽为商户,却得皇帝嘉许,还与大理寺少卿陆停舟有了婚约,少府监常与宫里打交道,何等精明,深知池依依前程不可限量,有心与她结一善缘,当场提出这个皆大欢喜的法子。 如此一来,绣坊经营之权仍在池依依手中,店里绣工亦归她管辖,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了官营的身份,非寻常商户可及。 池依依对此自是感念不已,这样的结果比她预想之中好了百倍。 她原本想着,倘若少府监收走晴江绣坊,她就另开一家店铺,哪怕朝廷禁止她再用独创的绣法,她仍可钻研别的绣技。 用她师父的话说,刺绣一道,穷其一生也到不了顶,自有万般妙法待她摸索。 池弘光自然不知池依依内心所想,纵然知晓,也只会嗤之以鼻。 天底下没有什么比金钱更重要,他这个傻妹妹,枉自学了一门手艺,却不懂从中渔利,实在叫人痛心。 他失神低喃:“官督商办,官督商办……” 忽地,他骤然抬头,疾声道:“你是否早知你保不住绣坊?你从何时有了这样的念头?是给国公府绣出屏风那日?还是更早以前?” 池依依所为看似简单,却非一朝一夕之功,他不敢相信,她仅用短短数日就能办成这样一桩大事。 池依依静默一瞬,声音沉静无波:“一年之前。” 前世身陷囹圄,她几乎每日每夜都在想,倘若重来一次,她该如何破局? 这样的念头虽然荒谬,却支撑她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上天仿佛听到她的祈求,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若再不懂得抓紧,岂非辜负了老天,更辜负了自己。 “三日前,晴江绣坊已正式于少府监造册入档。” 她凝视着池弘光,眸中寒光凛冽,字字冰冷:“你今晚擅闯官坊,聚众劫掠,此非家事,而是犯上作乱,意图谋反。” 第138章 得罪了贵人又如何 池弘光脸上血色顿失。 池依依的意思很明显,抢夺自家财物可以勉强解释为家事纷争,抢夺官府财物却无异于谋逆。 这顶滔天罪名扣在他头上,他即便不死,也难逃酷刑。 他竭力睁开红肿的眼皮,试图看清池依依的模样。 “依依,你当真狠得下心?”他哀声苦求,“我是你哥,你别忘了,当年是谁救你于水火!” 池依依眸中寒霜更甚:“你是指,为了把我送去冲喜,而将父亲活活冻死于门外的‘救命之恩’吗?” 池弘光神情陡变,面皮剧烈抽搐,失声道:“你听谁说的?是不是严管家?你见到他了?他的话你怎可轻信?” 池依依漠然道:“我信不信不要紧,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你们可以在公堂上对质,让京兆尹大人判个分明。” “不!——”池弘光猛地扑过去,试图抓到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听我解释!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池依依轻轻松松避开他的手:“你不用解释,我并不想听。” 她刻意隐瞒晴江绣坊归入官营一事,就是为了给池弘光致命一击。 他有再多理由都与她无关,她只要他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池弘光如遭冰封,僵立当场。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他晃着脑袋,难以接受池依依就这样放弃了他。 混乱之中,一丝恶念骤然闪现。 “你可知你已得罪了贵人,”他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急切而尖利,“你就不怕他找你麻烦吗?” 池依依轻笑了下:“贵人?你指的是谁?” 当着一众官差的面,池弘光不便说出三皇子,他只得压低嗓门,沉声警告:“你心知肚明。” 池依依既从池府脱身,三皇子定未得手。 他遭此戏耍,以这位殿下的脾气,绝不会善罢甘休。 池依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时至今日,阿兄以为我还会怕吗?” 池弘光被她话中的决绝震了震:“那可是……三皇子。” 他用气声道出最后三字。 却听池依依冷冷道:“那又如何?你的那位贵人自顾不暇,怕是没空找我麻烦。” —— “混账!” 皇子府中,三皇子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如血,猛地抓住桌案两端,青筋暴起,竟生生将它掀翻出去。 轰然一声巨响,桌子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跪伏在地的副将急急偏头,险险避开飞溅的碎木残片。 三皇子目光如淬毒的利箭刺向他,几步跨至跟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几乎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 他厉声咆哮:“他想抓谁就抓谁?你们都是死人吗!” 副将被迫仰头,喉间声音嘶哑:“殿下息怒!那陆停舟带了大理寺和刑部批捕的文书,我等……实在没办法阻拦。” 三皇子两眼一眯,抬脚狠狠踹在他胸口。 副将闷哼一声,倒摔出去。 “有批捕文书又如何?没有本宫点头,谁敢带走本宫的人!” 他今日本就心情不佳,不为别的,只因他收到梅贵妃密信,得知牛询不但没死,反而招出了六盘村旧案。 收到消息时,三皇子对母妃的怨怼几乎冲破胸腔。 此前牛询羁押在大理寺狱,他三番五次催促梅贵妃尽快灭口,却被告知牢中防守森严,难以下手。 据称,陆停舟把人囚在大牢最深处,由心腹十二个时辰轮番看守,饮食用度皆经数道严查,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若是强行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梅贵妃一再要他耐心等待,然而牛询非但人没死成,反被撬开了嘴,这怎能不让三皇子生恼。 梅贵妃大约料到他会不满,特意让传信之人转告,牛询只知王渊是主使,对背后真正的主谋一无所知,而王渊早已在她的精心安排下死遁,陆停舟纵有通天之能,也查不出真相。 话虽如此,三皇子仍然怒火中烧。 他在府中狠狠鞭笞了几名下人,仍觉怒意难消。 好在他还有一处泄愤之所。 他今日未赴军营,便是因为池弘光信誓旦旦,今夜必能将池依依送至他面前。 只要想到能将陆停舟的未婚妻肆意蹂躏,三皇子那焚心的怒火便奇异地转为了另一种灼热的欲望。 然而还没等到池府的好信,他竟然又收到一个噩耗—— 今晚陆停舟带人到了京畿大营,一口气抓走他麾下十余名将官! 据称,牛询在供出六盘村案之余,竟还攀咬出这些人收受贿赂、作奸犯科之事,桩桩件件,皆有实证。 更要命的是,这些被拿下的将领,明里暗里皆属三皇子一党,有心人一看便知,这次抓捕是冲他而来。 若他今夜坐镇营中,陆停舟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得手。 偏生他回了京城府邸,营中诸将骤见大理寺抓人,一时犹豫,被陆停舟钻了空子。 副将挣扎着爬回,匍匐在地。 “殿下息怒,那陆停舟不仅带了批捕文书,更调来一队禁军随行,”他涩声道,“我等恐与禁军冲突酿成大祸,只得派人去寻白老将军定夺,但他来得晚了些,等他赶到时,陆停舟已把人带走……” 白老将军是京畿大营主帅,平日不怎么出头管事,然而论实权,三皇子亦受其节制。 三皇子眉心拧成死结:“白湛那个老家伙怕不是来得晚,而是故意磨蹭,想看本宫的热闹。” 他对白湛的积怨已非一日。 想他贵为皇子,纡尊降贵到营中历练,对白湛也算礼数周全,可这老东西始终对他敬而远之,油盐不进。 三皇子心中不满,表面与之相安无事,私下却在营中培植党羽,笼络人心。 如今陆停舟抓走他的心腹,白湛可不乐得隔岸观火,借刀杀人。 副将惶然道:“殿下,白湛之事可容后再议,今晚被抓走的那些人如何是好?可要设法营救?” 三皇子面沉如水:“我早就提醒过母妃,牛询不死,终成后患。” 他原只担心六盘村旧案暴露,却万万没想到,牛询手里抓着这么多人的把柄。 想当初,他何曾拿正眼看过牛询,不过看在王渊力荐的份上,赏了他一个昭武校尉。 谁知牛询这个小人,竟敢暗中收集证据,将他在军中培养的心腹通通拖下了水。 副将迟疑:“可否求助梅贵妃……” “不!”三皇子断然否决,“母妃是指望不上了,我们得靠自己。” 他眼神阴冷:“明日一早我亲自向父皇请罪——还有陆停舟,绝不能让他好过!” 第138章 得罪了贵人又如何 池弘光脸上血色顿失。 池依依的意思很明显,抢夺自家财物可以勉强解释为家事纷争,抢夺官府财物却无异于谋逆。 这顶滔天罪名扣在他头上,他即便不死,也难逃酷刑。 他竭力睁开红肿的眼皮,试图看清池依依的模样。 “依依,你当真狠得下心?”他哀声苦求,“我是你哥,你别忘了,当年是谁救你于水火!” 池依依眸中寒霜更甚:“你是指,为了把我送去冲喜,而将父亲活活冻死于门外的‘救命之恩’吗?” 池弘光神情陡变,面皮剧烈抽搐,失声道:“你听谁说的?是不是严管家?你见到他了?他的话你怎可轻信?” 池依依漠然道:“我信不信不要紧,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你们可以在公堂上对质,让京兆尹大人判个分明。” “不!——”池弘光猛地扑过去,试图抓到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听我解释!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池依依轻轻松松避开他的手:“你不用解释,我并不想听。” 她刻意隐瞒晴江绣坊归入官营一事,就是为了给池弘光致命一击。 他有再多理由都与她无关,她只要他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池弘光如遭冰封,僵立当场。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他晃着脑袋,难以接受池依依就这样放弃了他。 混乱之中,一丝恶念骤然闪现。 “你可知你已得罪了贵人,”他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急切而尖利,“你就不怕他找你麻烦吗?” 池依依轻笑了下:“贵人?你指的是谁?” 当着一众官差的面,池弘光不便说出三皇子,他只得压低嗓门,沉声警告:“你心知肚明。” 池依依既从池府脱身,三皇子定未得手。 他遭此戏耍,以这位殿下的脾气,绝不会善罢甘休。 池依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时至今日,阿兄以为我还会怕吗?” 池弘光被她话中的决绝震了震:“那可是……三皇子。” 他用气声道出最后三字。 却听池依依冷冷道:“那又如何?你的那位贵人自顾不暇,怕是没空找我麻烦。” —— “混账!” 皇子府中,三皇子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如血,猛地抓住桌案两端,青筋暴起,竟生生将它掀翻出去。 轰然一声巨响,桌子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跪伏在地的副将急急偏头,险险避开飞溅的碎木残片。 三皇子目光如淬毒的利箭刺向他,几步跨至跟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几乎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 他厉声咆哮:“他想抓谁就抓谁?你们都是死人吗!” 副将被迫仰头,喉间声音嘶哑:“殿下息怒!那陆停舟带了大理寺和刑部批捕的文书,我等……实在没办法阻拦。” 三皇子两眼一眯,抬脚狠狠踹在他胸口。 副将闷哼一声,倒摔出去。 “有批捕文书又如何?没有本宫点头,谁敢带走本宫的人!” 他今日本就心情不佳,不为别的,只因他收到梅贵妃密信,得知牛询不但没死,反而招出了六盘村旧案。 收到消息时,三皇子对母妃的怨怼几乎冲破胸腔。 此前牛询羁押在大理寺狱,他三番五次催促梅贵妃尽快灭口,却被告知牢中防守森严,难以下手。 据称,陆停舟把人囚在大牢最深处,由心腹十二个时辰轮番看守,饮食用度皆经数道严查,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若是强行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梅贵妃一再要他耐心等待,然而牛询非但人没死成,反被撬开了嘴,这怎能不让三皇子生恼。 梅贵妃大约料到他会不满,特意让传信之人转告,牛询只知王渊是主使,对背后真正的主谋一无所知,而王渊早已在她的精心安排下死遁,陆停舟纵有通天之能,也查不出真相。 话虽如此,三皇子仍然怒火中烧。 他在府中狠狠鞭笞了几名下人,仍觉怒意难消。 好在他还有一处泄愤之所。 他今日未赴军营,便是因为池弘光信誓旦旦,今夜必能将池依依送至他面前。 只要想到能将陆停舟的未婚妻肆意蹂躏,三皇子那焚心的怒火便奇异地转为了另一种灼热的欲望。 然而还没等到池府的好信,他竟然又收到一个噩耗—— 今晚陆停舟带人到了京畿大营,一口气抓走他麾下十余名将官! 据称,牛询在供出六盘村案之余,竟还攀咬出这些人收受贿赂、作奸犯科之事,桩桩件件,皆有实证。 更要命的是,这些被拿下的将领,明里暗里皆属三皇子一党,有心人一看便知,这次抓捕是冲他而来。 若他今夜坐镇营中,陆停舟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得手。 偏生他回了京城府邸,营中诸将骤见大理寺抓人,一时犹豫,被陆停舟钻了空子。 副将挣扎着爬回,匍匐在地。 “殿下息怒,那陆停舟不仅带了批捕文书,更调来一队禁军随行,”他涩声道,“我等恐与禁军冲突酿成大祸,只得派人去寻白老将军定夺,但他来得晚了些,等他赶到时,陆停舟已把人带走……” 白老将军是京畿大营主帅,平日不怎么出头管事,然而论实权,三皇子亦受其节制。 三皇子眉心拧成死结:“白湛那个老家伙怕不是来得晚,而是故意磨蹭,想看本宫的热闹。” 他对白湛的积怨已非一日。 想他贵为皇子,纡尊降贵到营中历练,对白湛也算礼数周全,可这老东西始终对他敬而远之,油盐不进。 三皇子心中不满,表面与之相安无事,私下却在营中培植党羽,笼络人心。 如今陆停舟抓走他的心腹,白湛可不乐得隔岸观火,借刀杀人。 副将惶然道:“殿下,白湛之事可容后再议,今晚被抓走的那些人如何是好?可要设法营救?” 三皇子面沉如水:“我早就提醒过母妃,牛询不死,终成后患。” 他原只担心六盘村旧案暴露,却万万没想到,牛询手里抓着这么多人的把柄。 想当初,他何曾拿正眼看过牛询,不过看在王渊力荐的份上,赏了他一个昭武校尉。 谁知牛询这个小人,竟敢暗中收集证据,将他在军中培养的心腹通通拖下了水。 副将迟疑:“可否求助梅贵妃……” “不!”三皇子断然否决,“母妃是指望不上了,我们得靠自己。” 他眼神阴冷:“明日一早我亲自向父皇请罪——还有陆停舟,绝不能让他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