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之东方醒狮》 第1章 阿骧 观前提醒:本书采取共和制,不称帝、不屠满,思想内核参考现代中国的shzy核心价值观。口味不合的小伙伴们请不要勉强自己。 本提醒是后面所加,会导致本章前期很多小伙伴的评论消失或者错乱,乌鸦抱歉。 ---------------- 咸丰二年四月(公元1852年六月),湖南西南部道州山路上。 太平军西王萧朝贵,率两千余衣衫褴褛、神情疲惫之太平军,充太平天国开路先锋,正于道州疾行。 六月初,欲出广西的太平军,在全州县东北、湘江上游蓑衣渡,遭清军江忠源、向荣部击败。太平军船只尽毁,辎重皆失,伤亡惨重,太平天国实际奠基者南王冯云山战死。 前路受阻,四面清军合围,此诚太平军生死存亡之际。 太平军实际指挥者东王杨秀清,果断放弃原来从水路直扑长沙之策,改令西王萧朝贵为先锋,率这两千余太平军战士,折向东南,往湖南西南部道州杀去。 萧朝贵身为太平军军事指挥二号人物,深知当下太平军困境。自蓑衣渡出发后,此部太平军一直在湘南山地丘陵间急行军,其间因病累受伤掉队者不少。好在此时太平军战士多为广西赤贫人家子弟,自幼历经困苦,养成坚韧耐劳之性,无人抱怨。 这一日近午,萧部太平军行至道州外一处山道。原本晴朗天空,忽乌云密布,旋即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暴雨中行军,速度大受影响,战士患病几率大增,实非明智之举。萧朝贵无奈,令太平军寻路边山崖岩洞暂避。 所幸此山路一侧是山崖,另一侧是宽阔绵延草地,躲雨便利。 萧朝贵与几个亲兵,躲于一岩洞边,望着天空暴雨,心算至道州距离,渐生烦躁。 他见山崖对面四五十米处草地上,有一棵孤树。虽大树树荫如盖,但此等瓢泼大雨,难以遮蔽。 此时,有个十六七岁、身材高大的少年,蜷缩着在树下躲雨。那少年抱一把显然仓促制成的长矛,在狂风暴雨中缩头,形单影只地坐着。 “阿骧,快过来!”萧朝贵心中酸楚,大声朝少年喊。 不知是雷雨声干扰,还是少年有意,似未听见。少年见萧朝贵望来,将脸别过。 萧朝贵暗叹,心道:看来杀了养父母,阿骧弟终究与我有了嫌隙。 萧朝贵,僮(壮)族人,年三十二,本是广西武宣罗渌洞人蒋万兴之子。幼时因家贫,被送与武宣东乡上武兰村萧玉胜为子,遂改姓萧。 萧玉胜夫妇久婚无子,依民间习俗,先过继一养子引亲生儿子,故收养萧朝贵。 萧朝贵过继后不久,萧玉胜妻子先后诞下萧朝富、萧朝兴、萧朝隆三子。 后萧玉胜妻子又孕,临产时家门前赤日东升,满天云蒸霞蔚,如龙翻涌,随后顺产一子。萧玉胜大喜,凑银请县里名学究,为这孩子取名“云骧”,暗含“云起龙骧”之意。 萧朝贵自幼随养父及众兄弟长大,家境贫苦,先在商铺帮工、护送商货,继而到沙田、花雷、六盘等地耕种。最后萧家迁至桂平紫荆山西南鹏隘山下古棚村定居,以务农、烧炭为生。 萧玉胜夫妇有了亲生骨肉后,对萧朝贵态度渐冷。所幸小云骧自幼与萧朝贵亲近,处处相随。这算是萧朝贵苦难少年时代的一丝慰藉。 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洪秀全创立“上帝会”,派冯云山深入桂平传教,秘密组织力量。萧朝贵约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加入,与好友杨秀清成为“上帝会”早期骨干。 他们四处宣扬拜上帝会教义好处,积极动员当地民众入会。萧朝贵尤为踊跃,不仅尽毁家中茅舍,邀全家入会,还动员武宣、象州等地山民入会,在群众中颇有威望,被称“萧将军”。 道光二十七年十二月(1848年1月),冯云山被捕入狱,囚于桂平县城,会众动摇。洪秀全却于此时返回广东,拜上帝会群龙无首。 外有官府虎视眈眈,内有会众假借“神灵附体”,出言反对耶稣教训,引人离道。至三月,拜上帝会粮食短缺,人心离散,好不容易聚集的力量,眼看要分崩离析。 杨秀清挺身而出,利用当地“降僮”习俗,假托“天父”下凡,嘱托传言,处置妖言惑众会众,稳住人心。随后统一管理,采买粮食,靠喝粥度过艰难时光。 同年九月,萧朝贵借助“天兄”下凡,协助杨秀清管理会众。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在会众中树立高威。同年秋,二人发动烧炭工捐资,将冯云山救出狱。 在“永安建制”中,萧朝贵被洪秀全封为“西王”,地位仅次于“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 在与清军作战中,萧朝贵英勇无匹,虽多次负伤,但始终是太平军中最勇猛的开路先锋。 只是前几日发生一事,令萧朝贵烦闷。 随军的萧玉胜不顾太平军男女分营禁令,偷偷与妻子会面,被巡逻军士抓住,扭送杨秀清。 杨秀清一向治军极严,尤重军纪,当即亲自将萧玉胜夫妇送萧朝贵面前,并表明全军生死存亡之际,更需注重人心。 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下,萧朝贵无奈,将萧玉胜夫妇枭首示众。至此全军敬畏,更服膺萧朝贵。 只是平时对萧朝贵言听计从、甚至崇拜的幼弟萧云骧,却与他疏远。萧家其余兄弟,更对萧朝贵恨之入骨。 太平军处于清军围追堵截中,征战频繁,每日有人死去。身为开路先锋的萧朝贵肩负重任,无暇关注少年心境变化。 只是今日,见阿骧故意躲开,孤零零在树下避雨,不由忆起阿骧自幼对自己的亲近依赖,心中略感愧疚。 正待让亲兵将萧云骧拉过来,此时大树上方二三十米天空中,突然出现一个蓝色闪电球。 那蓝色闪电球一出现,天空闪电便连绵不绝劈向祂。电光如丝如炼,布满天空。连绵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如神魔咆哮,震得群山轰隆回响。 因草地一侧视野开阔,两千太平军大半看到此神鬼莫测景象。 太平天国本就建于宗教、神魔基础上,太平军将士对这类神鬼之事向来敬畏。见此异状,数千太平军皆惊恐变色,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似怕惊动未知神灵。 那蓝色闪电球起初只有脸盆大小,在闪电持续轰击下,逐渐变大,最后变成小水牛犊般大小的圆球。祂发出如大片蜂群飞过的“嗡嗡”声,晃晃悠悠朝阿骧所靠大树下飘去。 “阿骧快跑!”萧朝贵不顾暴雨与炸雷,朝树下阿骧声嘶力竭吼道。 少年似被诡异景象吓蒙,呆立原地,被飘来的蓝色闪电球吞没。 “阿骧!”萧朝贵欲冲向闪电球,却被身边亲兵死死抱住。 闪电球吞没萧云骧后,不动了,只在树下“嗡嗡”鸣叫,旋转不停。 “轰隆”一声巨响,暴雷震得众人几近失聪,闪电球“嘭”的炸开,消失无踪。 就在闪电球消失瞬间,瓢泼大雨骤停。满天乌云不到半刻钟退散干净,耀眼阳光洒向湘南大地。 幽远湛蓝的天空如洗过一般,深邃得令人头晕目眩。 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千百只鸟儿,围绕萧云骧方才所靠大树上空,不停盘旋鸣叫十数圈,又“扑啦啦”飞走,散入山中丛林。 众人目睹此神异现象,加上太平军特有的神魔信仰,两千人皆不敢言语,不敢妄动。 只有萧朝贵不管不顾,带数名亲兵,径奔那棵大树。 只见大树下草地上,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衣服被闪电球烧光,全身赤裸。 萧朝贵忙将少年扶起,用衣袖胡乱擦去少年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渍。 见少年仍是萧云骧模样,萧朝贵又检查其全身。呼吸和脉搏正常,浑身无伤口,萧朝贵稍安心。 要说不同,只是感觉少年原本高大瘦削的身体,变得健壮精悍。 那萧云骧仍昏睡,眉头紧锁,脸部不时抽动,似在经历噩梦。 萧朝贵让亲兵找来一套衣服,众人七手八脚给少年穿上。 战事紧急,天国生死存亡系于一线。身为开路先锋的萧朝贵不敢轻忽。 正欲让亲兵将少年放驮马上,军队继续赶路,此时他怀里少年却睁开眼,怔怔看着他。 萧朝贵惊喜喊道:“阿骧,你怎样了?” 那少年愣了半晌,言语颇为艰难的回道:“大哥,我头好疼。” ----------------- (注:本书牵扯的历史真实人物,会根据剧情的需要,对人物的性格,经历,生卒年做一些合符情理及逻辑的诠释和调整,请大佬们见谅哈。) 第2章 郴州 萧云骧自遭那闪电球,又诡异地活转过来后,整个人变了许多。 常默默随队伍行军,似一直在观察、思索着什么。偶与身边战友交谈,问些古怪问题,诸如当今何朝何代,皇上是谁;此刻行至何处,还有太平军诸位高层名讳,不过大多点到即止。 众人皆想,他本是山里娃,这辈子从未行至如此远方,又遭此大变故,也就没把这些当回事。 数日后,萧云骧一改先前刻意疏远萧朝贵之举,有事没事就往萧朝贵身旁凑,重现儿时做大哥跟屁虫的模样。言行不再是往昔那唯唯诺诺的山里少年之态,虽话依旧不多,却大多能切中要害。 这让西王萧朝贵深感欣慰,觉着小弟终是开窍了,愈发亲近萧云骧,还私下叮嘱他言语谨慎些,莫要将自身那神异经历告知旁人。 太平军自蓑衣渡跳出清军包围圈后,转向清军防御薄弱的湘南之地。先锋萧朝贵部连克道州、嘉禾、桂阳,八月十七日占了郴州。 萧云骧每逢战事必奋勇争先,加上萧朝贵刻意拔擢,到郴州后,已与林凤祥、李开芳齐名,成为萧朝贵部三大猛将之一。 这日,郴州街面上,太平军后续部队正陆续入城。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等太平军首领,身着黄袍,乘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前呼后拥数百人。 此时,萧云骧与萧部军师曾水源正在街上招兵。 曾水源二十五六岁,出身乡村塾师,受南王冯云山感召加入拜上帝会。南王战死后,便追随萧朝贵,身为萧部军师,在太平军中算是难得的文化人。 城中不时有浓烟腾起,乃是太平军在对关帝庙、孔庙、佛寺、道观等进行劫掠焚烧。偶尔可见一队骡马,驮着从城中官衙富豪家抄没的物资,运往太平军圣库。 郴州城内的士绅官吏、商贾富豪、和尚道士早跑得没了踪影,却有源源不断的穷苦无依之人涌进郴州城,纷纷加入太平军。 “上官,咱加入大军,能吃饱穿暖不?”人群中,一个中等身材、面色黝黑的汉子向萧云骧发问。 萧云骧笑道:“咱太平军有衣同穿,有饭同吃。我若有一碗粥,自然有你半碗。” “那大军让带老婆孩子不?”那汉子又问。 “能带着,但得分营安置,妇人小孩归女营,确保大伙都有饭吃、有衣穿。” 那汉子听后,急忙再问:“我们是附近山上的矿工,听说大军打下郴州城,矿上的头头们都跑了,弟兄们推举我来问问。我们挖煤的兄弟有两千多人,加上家眷老少得有五六千,都能入大军不?” 萧云骧喜道:“都要!你赶紧把大伙都叫来,正好赶上晚饭。” 那汉子大喜,匆匆向萧云骧作揖,便往城外奔去。 萧云骧接着给入伙的贫民讲解太平军政策,忽见一个太平军小战士从街上朝他跑来。 “萧将军,诸位大王正在议事,请您过去。”小战士冲着萧云骧喊道。 萧云骧被萧朝贵任命为萧部前军将军,故而有此称呼。他听后,不敢耽搁,对曾水源说:“曾大哥,招兵之事就劳您主持。务必等那些煤矿工人回来,并妥善安置。” “将军放心自去,某晓得。”曾水源回应道。 “阿来,阿容,走。”萧云骧招呼身旁亲随叶芸来、林启容,便跟着小战士朝城中官府衙门走去。 “小兄弟,你叫啥名字?”萧云骧边走边与前来传信的小战士闲聊。 这小战士看着年纪尚轻,约摸十四五岁,容貌俊美。一对丹凤眼两侧,各有一小痣,瞧着仿若四只眼。 “我叫陈丕成,是罗大纲罗总制的亲兵。” 萧云骧听后一怔,仔细打量陈丕成一眼,笑道:“陈兄弟,若我把你从罗总制那要来,跟我干,你乐意不?” 陈丕成挠挠头,笑道:“我早闻萧将军作战英勇,为人亲和。我倒是愿意来,就怕罗总制那边不好交代。” 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原郴州府衙。陈丕成跟守门的太平军士兵打过招呼,便领着萧云骧三人进了府衙。 “东王,咱在这郴州休整几日,再杀回广西去。何必非要攻打坚城长沙?”几人刚走到府衙大堂门外,便听到里头传来一个尖锐声音。 陈丕成与萧云骧对视一眼,便和林启荣、叶芸来留在门外,让萧云骧独自进了府衙大堂。 萧云骧步入院内,见原州府大堂下方摆着一张大案桌,桌上有张地图,几个男子正围着地图争执。周围并无其他卫兵。 萧云骧快步上前,在堂前跪地磕头行礼道:“属下萧云骧,拜见天王、东王、西王、北王、翼王、罗总制。” 这时,只听刚才发声尖锐的男子“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也没人叫萧云骧起身回话,他只好继续跪着。 此时,一个清亮声音响起,语气严肃:“北王,如今我等已骑虎难下,唯有勇往直前,绝无退路。成则建立人间小天堂,败则身败名裂,九族受诛。” 耳中传来一阵“沙沙”声,似有人翻动桌上地图。 “天王提议向东,可从郴州去广东,需翻越五岭重重山脉,不知会有多少兄弟病累死于途中。况且广东并非满清心腹之地,清妖能从容调集全国人力物力,将我们围困消耗至死。” “翼王主张去四川,四川虽利于据守,但要杀出也困难重重。那是个割据之地,却非争天下的良选。” 那声音顿了顿,嘿嘿冷笑,出言讥讽:“至于北王你提议回广西。如今广西清妖大军集结,我们回去与之硬拼送死?就算打下广西,届时既无天险可守,又无财货物资支撑,等着饿死?” ------------------------------------ (注:有很多小伙伴问起关于太平天国的礼制,我在这里统一回复一下,不喜欢看的可以直接跳过哈。 太平天国在1851年,永安建制时就明确规定“贵贱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尊卑”,并颁布流传至今的《太平礼制》。 具体礼节如下: 1、大小官员觐见天王、东王时需行“三叩九仰”大礼,具体形式为: 三次跪地叩首(每叩首一次后需仰身直立,共九次俯仰动作)。 其他诸王的觐见礼仪:西王、南王、北王、翼王等核心王爵:官员需行三叩礼(三次跪地叩首,无仰身动作)。 2、百姓遇见诸王的礼节: 1日常回避与跪拜 仪仗经过时:百姓须跪伏于道路两侧,低头不可直视,待王驾完全通过后方可起身。 违反处罚:若未及时跪伏或遮挡仪仗,按律“斩首不留”。 2特殊情形下的互动 被召见或申诉:普通百姓需由乡官引荐,行双膝跪拜礼(叩首一次),自称“小子”或“小民”。 宗教集会:百姓需跟随官员一同朗读赞美诗,并行单膝礼。 除了太平天国内部资料,还有佐证: 1853年英国使节文咸(e bonha)访问天京时,因拒绝向洪秀全行跪拜礼,最终未能面见天王。 太平天国除了跪拜礼,还有仪仗,服饰,避讳等,都有严格规定,违犯者以“逆天僭越”罪论处,轻则杖责,重则处决。 如轿夫数量:天王64人,东王48人,其他诸王依次递减(如翼王32人),最小的两司马(管25个兵),轿夫四人。 请注意,为了防杠,我引用的资料都是太平天国自己颁布的法令,或者当时的外国记录。 清朝的官方记录及私人书信,笔记全部弃用。 太平天国一面主张“人人平等”,一面实施严苛等级制。感觉他们的口号是用来忽悠人的,具体落实到自己身上,又是另外一套规矩,这在太平天国很多政策都有类似体现。 因为字数比较多,只能放在这里,大家谅解哈。) 第3章 问答 话说萧云骧跪于郴州府衙大堂的滴水檐前,闻堂中言辞激烈,忍不住抬眼瞟了一下。 但见一个身材矮小、脸面瘦削、胡须微黄的汉子,正指着地图侃侃而谈。那汉子身着黄袍,似还瞎了一只眼睛。 萧云骧凭脑中残存记忆,认出此人正是东王杨秀清。他旋即觉此举不妥,赶忙低下头,继续佯装老实。 这时,杨秀清那清亮声音再度响起:“吾等唯有打下南京城作为根基,方为上上之策。” “为何如此说?”那声音渐趋激越昂扬,满是诱惑之态。 “南京乃江南重镇,而江南之地向来是满清的赋税要地。打下此地,便如同抢来满清的钱粮袋子,供我所用。大明洪武皇帝,便是以此为根基,驱逐蒙元,一统天下。他一介放牛娃出身的义军小头领尚能做到,吾等蒙受上帝神恩、受上帝庇佑的太平军,怎就不能以此地为根基,将满清鞑子逐出中国?” 杨秀清声音掷地有声,在堂中嗡嗡回荡。 稍等片刻,杨秀清那清亮声音又起,语速缓慢且坚定:“那该如何攻打呢?从此处向北,夺下长沙,收集船只,顺湘江而下,攻取岳阳城。趁清妖防御不及,舍弃所有辎重,仅留武器口粮。全军一往无前,沿长江东进,直取南京城。” 此计划大胆至极,但若能实现,当下太平军的困境定能大为逆转。 “北王,我军若要夺取南京,走陆路决然不行。唯有依东王方略,攻下长沙、岳州。”萧云骧低头伏地,耳边传来萧朝贵的话语。 “筹划虽佳,但长沙乃湖南省府,岂是那般容易攻克?倘若久攻不下,清妖大军围将上来,我等又当如何?”那略带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北王,只要我等进军迅猛,清妖毫无防备,怎会拿不下来?从道州到这郴州,不皆是如此打下的吗?”萧朝贵争辩道。 “太过冒险了。蓑衣渡一役,我军如今只剩两三万广西老兄弟,若再战败,如何使得?”那北王仍不服气。 “还是以我部为先锋,若我等打下长沙,天王、东王及诸位弟兄进城休整便可。若打不下,亦可绕过长沙,直取岳州城。清妖若胆敢出城追击,仅我部便能将其击溃。”萧朝贵似带了火气,说话音量也提高了。 那北王听了萧朝贵这番言语,不再吭声。 堂中诸人安静下来,似在思索杨、萧的方案。 此时,萧云骧见一双穿着精致皮靴的脚行至面前,有人伸手来扶他。他顺势站起身,只见面前站着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 萧云骧身高按后世度量,约有一米八五,在当时的广西人中,实属少见。那青年身高与萧云骧相近,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他鼻梁挺直,方口大耳,两道浓眉下,一双明亮眼眸,正微笑着看向萧云骧。 见萧云骧神态略显局促,青年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阿骧莫要介意,唤你来只为问件小事。因当下行军路线关乎天国生死,丝毫大意不得。诸王心中烦躁,并非有意怠慢阿骧兄弟,这点你需明白。” 萧云骧赶忙拱手道:“小子不敢,小子见过翼王。” 翼王石达开将萧云骧扶起,转身回到堂内。 萧云骧依旧低眉顺眼地站在滴水檐前,耳边响起一个悦耳声音:“既然东王、西王已然筹划妥当,且所言确有道理,北王便莫要再坚持了。” 那个稍显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就依天王之意。” 堂中复又安静下来。 萧云骧忍不住微微抬头望去,只见杨秀清握住萧朝贵的手,说道:“兄弟,南王已然升天,你又重伤初愈,务必要记住兄弟这番话。往后作战,切莫动辄冲锋在前,切记切记!” 身材高大的萧朝贵似颇为感动,也紧紧握住杨秀清的手,说道:“东王,我岂会不知其中危险?只是我军初创,诸多制度尚未完善。我身为主将,若再畏缩不前,又怎能激励将士奋勇杀敌?” 杨秀清轻轻叹了口气,朝萧云骧走来,萧云骧赶忙低下头。 杨秀清走到萧云骧面前,说道:“阿骧,抬起头来。” 萧云骧抬起头,却不敢直视杨秀清的眼睛,只得看向杨秀清侧后的廊柱。 杨秀清上下打量萧云骧,口中称赞道:“果然是好身材、好相貌。数月不见,阿骧真是长大了。”又问道:“打起仗来,你可敢替西王冲锋在前,哪怕死也不怕?” 萧云骧当即大声回应:“当然敢,死亦不怕!” 杨秀清哈哈笑道:“好汉子!”说罢回到桌前,对着萧朝贵笑道:“西王,你这个弟弟着实不错。” 萧朝贵微笑回应:“力气倒是不小,就是有些憨直,还得多历练。” 此时,洪秀全身旁一个身材瘦小、白面高颧、看似文弱的黄袍汉子冷笑不止。 “不憨喽,小小年纪,就晓得装神弄鬼。”声音尖锐,正是刚才与萧朝贵争执之人。 那汉子走到萧云骧身前,喝道:“说,你是如何跟人讲你进入一个从天而降的闪电球,又如何毫发无损地出来的?” 此刻,厅内众人皆安静下来,神色严肃地看向萧云骧。 萧云骧憨憨地望着那汉子,回道:“什么闪电球?” 那汉子见萧云骧这般模样,不禁大怒:“还敢装傻充愣?你在来道州的山道上,遇见了何事?” 萧云骧依旧憨憨地答道:“路上下了好大一场雨。” “在雨中你瞧见了什么?” “我被雨淋得晕倒了。” “只是如此?”那汉子追问不休,不给萧云骧思索时间。 “后来大哥将我扶起,给我喂了些药,两天便好了。” “还有呢?” “之后一路征战,便到了此处。方才我还奉西王之命,正在街上招兵呢。” “你在昏迷中就没见到些什么?”那汉子语气放缓,循循善诱道。 “没有,就是头疼,醒来后口渴得厉害。”萧云骧老老实实作答。 “北王,我说我幼弟就是被雨淋坏了,染上风寒,你偏要这般小题大做,究竟是何用意?”边上响起萧朝贵冷冷的声音。 那北王韦昌辉回到案桌旁,朝萧朝贵拱了拱手:“西王,我是担心你幼弟年少,爱胡言乱语,忍不住试探一番,没想到是个实在人。此番无事了,西王莫要往心里去。” 萧朝贵“哼”了一声,却也不再言语。 “北王,你不该轻信谣言,怀疑自家兄弟。”此时,身材魁梧、体格强壮、五官端正的天王洪秀全走了出来,对着北王韦昌辉训诫道。 这洪秀全蓄着精心修饰的黑胡须,声音悦耳,面部椭圆,颇具威严。他看都不看萧云骧一眼,似有些厌恶,又似萧云骧尚不值他正视。 洪秀全走到萧朝贵面前,说道:“军中有些谣言,北王也是防患于未然,西王莫要多想,问清楚便好。” 洪秀全不疾不徐地走到众人跟前,神态凛然道:“诸位,既然事情已然议定,那就依筹划行事。上帝指引吾等,只要我等齐心协力,取下南京城为根基,必定能在人间建立小天堂。” 众人皆神情庄重地回应:“打下南京城,建立人间小天堂!” 第4章 裂隙 众人各自散去,萧朝贵扯了扯仍呆呆伫立的萧云骧,朝府衙外走去。 二人行至衙门外,萧朝贵示意西王的仪仗稍站远些,对着萧云骧低声道:“晓得为啥我叮嘱军中将士莫要乱说,也让你务必谨言慎行的缘故了?” 萧云骧轻声应道:“多亏大哥照应,不然今日我可就休了。” 古今中外,一个宗教最忌的并非异教徒,而是异端。因异端会争抢释经权、话语权,究其核心,是争夺权力与利益,从而致使宗教内部分裂。 此时的太平天国,不仅有号称上帝次子的洪秀全,还有能被天父、天兄下凡附体的杨秀清、萧朝贵。 若萧云骧这在太平军中仅能依附萧朝贵、毫无根基的小子,也妄称天爷爷附体,天王与东王,可不会介意即刻送他去见天爷爷。 拜上帝会初创之时,有不少精明之人,假托各种神灵降世,妄图与洪、杨争夺释经权,结果皆被洪、杨等人毫不留情地铲除。 多萧云骧一个不多。 萧朝贵的养父母,都能被杨秀清逼死。他萧云骧不过是萧朝贵的小弟,死了也就死了。 此前的萧云骧懵懂无知或许不懂,可经那球形闪电之事后,他岂会还不明白? “明白就好。”萧朝贵轻轻拍了拍萧云骧的肩膀。 “大哥。”萧云骧忽地抱住萧朝贵,把头埋在其怀里,哭了起来。 “东王为何要逼死咱爹妈,他不是你的好兄弟吗?” 萧朝贵见人高马大的萧云骧,如孩童般在自己怀里发出痛苦又压抑的呜咽声,不禁眼圈泛红,抬手轻抚萧云骧宽阔的后背,用眼神示意护卫再走远些。 思索良久,竟不知如何回应萧云骧的问题,只能长叹一声。 他萧朝贵与杨秀清确实是好兄弟。当初拜上帝会创立之际,是杨秀清介绍他入会,还常在他家留宿,二人无话不谈,交情深厚。 后来冯云山被捕,会众遭官府打压,洪秀全远走广东的艰难时刻,他全力协助杨秀清,稳住了人心,二人关系愈发亲密。 裂痕始于金田团营之时。当时天地会大佬罗大纲欲出山联络天地会,便将患病的妻子托付给杨秀清的岳父陈来照料。 罗大纲的妻子不久后病逝,陈来却利欲熏心,竟将罗妻留下的金银首饰据为己有。 待罗大纲带着数千天地会会众返回金田,得知此事缘由,向陈来索要妻子遗物无果,只好向萧朝贵诉苦。 彼时杨秀清外出募兵,不在金田。萧朝贵无奈,只得借助天兄下凡,查明陈来罪行,并搜出罗妻遗物,交还罗大纲。 杨秀清归来后,萧朝贵将陈来及其供状交予他。杨秀清无奈,只得杀了陈来以儆效尤。 未想到杨秀清的报复来得又急又猛。前些时日,杨秀清抓住萧玉胜的过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逼萧朝贵杀了养父母。 若说这两件事尚属私人恩怨,那对待天地会的态度,则是二人的路线之争了。 杨秀清过于看重上帝会的老兄弟,过分倚仗那些坚信他是天父下凡的人,瞧不上天地会,觉得他们纪律松散,又不信上帝,更不认可他天父下凡之说。 萧朝贵却从罗大纲身上,看到天地会蕴含的巨大潜力。他认为上帝会反清,天地会也反清,大家理应是兄弟。 在满清统治下,会党多如牛毛,要所有人都信奉上帝,显然不现实。但号召大家反清,必定响应者众多。 倘若只因他们不如太平军纪律严明、信仰坚定,就轻视他们,不将其当作自己人培养,不加以训练和纪律约束,又怎能凝聚反清的合力? 二人私下探讨多次,也争执多次,最终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可罗大纲的天地会会众人数众多,势力庞大,就此放弃实在可惜。杨秀清虽不情愿,最终还是将天地会会众编成一营,由罗大纲统领,并授予罗大纲总制之职,地位仅在诸王及秦日纲之下。 萧朝贵还以为杨秀清想通了,只是碍于情面不肯嘴上服软,心中的嫌隙也渐渐消散。 却没料到杨秀清对岳父被杀的报复来得如此迅猛,此时他才明白,杨秀清始终未曾释怀。 二人怎就走到这般田地?难道权力真能改变一个人? 萧朝贵不知的是,太平军在南京建国后,剽悍善战的罗大纲被杨秀清时而闲置,时而当作偏师使用。直至罗大纲为太平天国战死,都未真正获得杨秀清的信任。 就在萧朝贵思绪纷飞时,怀里的萧云骧哭声渐止。看来这段时间,小弟一直将此事憋在心底,如今能宣泄出来,倒也是件好事。萧朝贵不禁又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小弟的后背。 萧云骧又哭了一阵才停下,松开萧朝贵。 “大哥,求你一事。” “讲。” “东王说得对,以后作战,你别再冲锋在前了,我来替你。” 萧朝贵轻哼一声,看向萧云骧。 “你倒是听他的,为何?” “父母没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但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真没依靠了。”萧云骧神色黯然,眼眶泛红,似又要落泪。 萧朝贵见萧云骧这般模样,心中一软,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大哥听你的,往后非必要,不再带头冲锋。” 听闻萧朝贵这话,萧云骧长舒一口气,仿佛解开了心结。 “大哥,我还有一事相求。” 萧朝贵捶了萧云骧肩膀一下。 “你有完没完,说!” “罗总制麾下有个亲兵,叫陈丕成,就是刚才在街上把我叫到府衙的那小子。我挺喜欢他,大哥帮我向罗总制要来呗。”萧云骧眼巴巴地望着萧朝贵。 萧朝贵警觉地看着萧云骧。 “你想干什么?咱萧家可不能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此时太平军的男女分营制度严苛至极,近乎违背人性。不仅普通男女不得相见,即便夫妻、母子未经许可,隔着门窗交谈都会被治罪。 这致使许多太平军高级军官,都会豢养几个俊秀亲卫,以备不时之需。 萧云骧瞧着萧朝贵的眼神,转念一想,忙双手一摊,满脸嫌弃,大声喊冤:“大哥,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哪是那种恶心的人。” 萧朝贵微笑着,看萧云骧表演。 “真不是?” “真不是!我就是看他顺眼,想当作亲卫好好培养。”萧云骧跺着脚大喊。 萧朝贵点点头。 “嗯,你也该有几个自己的心腹了。” 第5章 耒阳 章前说明:本章前期因为军制问题,乌鸦被喷得差点自闭。现在对军制做了大改,会导致前面很多小伙伴的评论消失,或者错位,乌鸦在此抱歉。太平军的军制我放在后面,以免意向阅读体验。 ---------------------------- 话说萧朝贵听了萧云骧的请求,随手招来一个亲兵,低语几句。 那亲兵立刻奔进府衙。不多时,便领着满脸欣喜的陈丕成出来,到了萧云骧跟前。 陈丕成年方十五,萧云骧一十七岁,而罗大纲年已四十八岁。少年人志趣相投,况且此前他与萧云骧交谈甚欢,哪有不来之理? 众人稍等片刻,待东王出了府衙,带着一众亲随仪仗,浩浩荡荡朝着城中一座原城中大户的宅院——如今临时的东王府行去。 萧朝贵与萧云骧说了几句,见他不愿同去西王府,无奈之下,也带着亲随仪仗,前呼后拥地往城南另一座大户宅院——当下临时的西王府而去。 随后是北王、翼王、罗总制等一众天国高官依次离开。 而这临时天王府,自然便是郴州城内最具权威、最为宽敞的郴州府衙。 待天国诸王与高官尽数离去,天色已近黄昏。 萧云骧这才带着陈丕成,与亲随林启荣、叶芸来返回城里太平军的驻地。 回到军营,只见曾水源正在安顿当日招来的新兵。这天竟招到四五千新兵,其中包括那两千矿工,以及一千多郴州本地的天地会会众。算上随军家属,新加入的男女人口多达两万有余。 萧云骧见状,便投身到安置新兵及家属的事务中。 几人忙活到晚上约莫九点,才安置妥当。众人一同用餐,之后便在军营中安歇,暂且不表。 第二日清晨,萧朝贵来到军营。 他与萧云骧、李开芳、林凤祥、曾水源这四位先锋军首领略作商议,旋即安排各项事宜。扩编军队、安置人员、打造修理军器等等事务繁多,忙得众人不可开交。 如此忙碌了三日,整个太平军连同家属,已扩充至八万余人。 萧朝贵所率的先锋军,也扩充到战士一万人。 其中萧云骧、李开芳、林凤祥分别统领前、左、右军,各率两千人。 萧朝贵偕同曾水源统领中军,约四千人。 萧云骧将麾下两千人,按太平军的编制,合为一个师,五个旅。 一、二、三旅每旅三百余人,分别由林启荣、叶芸来和一个名叫吴定彩的广西汉子担任旅帅。 另设攻城旅与亲卫旅,各五百人。 攻城旅全由原郴州煤矿工人组成,由一个叫周磊的湖南汉子担任旅帅。这周磊,便是之前在街上招兵处向萧云骧发问的黑脸汉子。 亲卫旅由二十七岁的猛将刘昌林担任旅帅,陈丕成任卒长。 其余卒长由各旅帅举荐,萧云骧任命。 两司马、伍长则由战士们自行推选作战英勇,且具备团队管理能力的弟兄担任。 太平军在郴州逗留数日,发布《奉天讨满檄文》,大肆宣扬自身行动的正当性,将清廷狠狠臭骂一番。 八月二十一日,萧朝贵点齐先锋军,把家属辎重全留给杨秀清带领的后续部队,在数百名郴州天地会会众引导下,向长沙奔袭而去。 果如萧朝贵所料,沿途清军毫无防备,太平军势如破竹。 两天后的八月二十三日,萧云骧率军攻克永兴,知县投崖自尽。 八月二十五日,萧朝贵所部进逼耒阳,前锋正是萧云骧部。 “将军,耒阳城守军众多,城墙上旗帜飘扬,声势浩大。”前出侦察的陈丕成快马回报。 萧云骧思索片刻,说道:“围住他们。” “将军,西王有令,我军主要目标是长沙。沿途清妖据点能打则打,不能打就留给后军,切不可耽误行军速度。”陈丕成赶忙劝阻。 “耽误不了。”萧云骧言毕,带着亲卫旅,来到耒阳城外。 耒阳城不过是湘南一座小城,城东虽有耒水,可城北、城西仅有一条浅浅的人工挖掘的护城河。 一旅旅帅林启荣已率部在北城墙外列好阵势。 “阿荣,能拿下不?”萧云骧策马行至林启荣面前。 林启荣望着仅有三四米高的城墙,以及那浅浅的护城河,说道:“护城河与城墙不难逾越,只是城墙上清妖太多,恐怕会有不少伤亡。” 城墙上约有上万人,远超萧云骧部两千余人的数倍,且旗帜招展,鼓噪呐喊,场面颇为热闹。 萧云骧拿起缴获的单筒望远镜,仔细朝城墙上查看。 只见城墙上虽人数不少,但除少量乡勇外,其余多是些乡民,手持旗帜朝着太平军胡乱叫嚷。武器更是杂乱无章,除乡勇手中少量火枪外,基本都是大刀长矛,并无火炮。 萧云骧甚至瞧见一位白发老者,拿着根扁担,在城墙上探头探脑向城下望来。 他又仔细端详乡勇手中的火枪,发现竟是火绳滑膛枪,并非这个时代西方早已淘汰的燧发枪,更别提初露端倪的击针式线膛枪了。 萧云骧心中暗忖:果然和历史记载的一样,就是这家伙在虚张声势。 于是他对林启荣说道:“阿荣,用行军炮轰击,让火枪队靠近,压制住城墙上的敌人,掩护亲卫营登城。” “丕成,去给叶芸来、吴定彩、周磊传令,让他们把城围好。注意,三四十岁、文士账房打扮的汉子,一个都不许放走。” 陈丕成领命,策马而去传令。 林启荣安排妥当,回转过来,见萧云骧和刘昌林正在准备登城用的抓钩,不禁劝道:“将军,此次就不必亲自上阵了?” 萧云骧将一块藤牌系在背上,回应道:“此番我军不可贻误战机,必须一鼓作气拿下。你在城外指挥,我带亲卫营攻城。等我们打开城门,你务必马上率军进城。记得告知众人,不可随意劫掠杀戮。” 林启荣还想再劝,见萧云骧转眼向他瞪来,不免有些气馁。 说来也怪,自从萧朝贵部的老兵们亲眼目睹萧云骧从闪电球中安然无恙地活下来,此后萧云骧每逢战事必定身先士卒。 且与大家同甘共苦。士卒不食他不食,士卒不眠他不眠。在讲究等级享受的太平军军官群体中,堪称异类。 人心都是肉长的,萧云骧的种种举动,众人都看在眼里。 因此,前军将士对萧云骧除了怀有一丝莫名的敬畏,更多了一份钦佩与感动。 林启荣也不例外。 他生性坚毅果敢,见劝不动萧云骧,心中暗自较劲,大声回应道:“只要将军打开城门,我必定率军第一个冲进城里。” ----------------------- (注1:所谓行军炮,即太平天国初期,用铜或者铁铸造而成的前装火炮,重数百斤到一千斤不等,放在炮架上,用骡马拉着行军,类似西方拿破仑前期的四磅炮。 但因当时并无统一的制式标准,全凭铸造者的经验,所以成品差别甚大。 有兴趣的朋友如果到了南京,可以到太平天国博物馆里去看实物,后面不再专门解释。 注2:太平军的军制,是冯云山从周礼中改编而来,后来又融入历朝历代,小说话本的官职,具体如下。 基础单位: 伍:5人为一伍,由伍长统辖;两:5伍为一两,主官为两司马;卒:4两为一卒,主官为卒长;旅:5卒为一旅,主官为旅帅;师:5旅为一师,主官为师帅;军:5师为一军,主官为军帅。 再往上是监军,总制,王。 另外还有朝内官,非实职,多用于出征或镇守时的临时职权的丞相、检点、指挥、将军。) 第6章 账房先生 耒阳攻城之役,毫无悬念可言。太平军数轮炮击过后,又一阵火枪齐射,城墙上守军倒下一片。 那些临时被招来守城的乡民百姓,见状顿时作鸟兽散。 萧云骧率军攀上城墙,打开守军未来得及封堵严实的城门。林启荣一马当先,率先冲入城内。 萧朝贵随后引领太平军先锋军全体入城,着手清理城中的“清妖”。 焚烧庙宇,洗劫官衙富户。 萧云骧心急如焚,生怕那个人撞上其他太平军。依那人执拗的性子,十有八九会遭砍杀。 进城后,他即刻揪住三个乡勇审问,旋即带着刘昌林、陈丕成等数十亲卫,押着这三个乡勇,将城中一家典当铺团团围住。 典当铺大门紧闭,萧云骧命那几个乡勇踹开。在太平军刀枪威逼之下,乡勇们岂敢违抗。 一个壮实乡勇在萧云骧目光逼视下,一脚将大门踹倒。 “嘭”的一声枪响,踹门的乡勇瞬间被击倒。 萧云骧左手持藤牌,右手挥刀,即刻冲进店内。 只见店内有一中年男子,立于柜台之后,正给一支前装火枪装填弹药。见萧云骧闯入,已然来不及装药。 这男子极为彪悍,竟倒握火枪枪管,隔着柜台,举枪朝萧云骧头上砸去。 萧云骧以左手藤牌格挡枪身,右手弃刀,一拳重重砸在男子左肩上。他本就力大过人,又历经神异之事,体魄之强健世间罕有,一拳便将男子左肩打得脱臼。 男子惨叫一声,倒在柜台之后。 萧云骧扔掉左手藤牌,越过柜台,将男子制住。 刘昌林、陈丕成等亲卫一拥而入,搜查店铺。除在后堂找到一个妇人与两个孩子外,并无他人。想来那些店伙计见城已破,不敢再与这男子一同送死。 那妇人三十来岁,虽布衣荆钗,却收拾得干净利索。她怀中紧抱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身旁依偎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刘昌林等几个亲卫押送下,从后堂转出。 一名亲随寻来绳索,将男子捆绑起来。 萧云骧对着惊魂未定的妇人说道:“夫人,我等即将启程。您若有紧要物件,还请尽快收拾。” 妇人抬眼望了望那中年男子,见男子双眼紧闭,默不作声,脸上嘴上还留着方才与萧云骧厮打时被扇出的血污。 妇人匆匆转身走进后堂,两个孩子则走近男子身边,一左一右依偎着男子。 萧云骧示意陈丕成带两名亲卫跟着妇人,以防其趁机逃走。 小男孩撇嘴欲哭,见萧云骧瞪了他一眼,吓得赶忙闭嘴,不敢出声。 小姑娘却颇为沉稳,正用手巾给男子擦脸。见萧云骧作态,她竟毫不畏惧,反倒睁着清澈的大眼睛,狠狠回瞪萧云骧。 萧云骧懒得与一个丫头片子计较,走到门口查看方才踹门乡勇的伤势。 乡勇扑倒在地,萧云骧将其翻转过来,才发现他胸口被火枪弹丸洞穿,鲜血满地,早已气绝身亡。 萧云骧对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两个乡勇说道:“给你们两条路。其一,随我军行动,从民夫做起,日后立功再行提拔;其二,留在这店里,换掉这身狗皮,若有人问起,就称是店里伙计。你们给先锋军萧云骧部带过路、立过功,可免被天国征调。” 两个乡勇对视一眼,跪地磕头道:“大人,家中尚有父母妻儿,实在无法随大军远行。” “那便去店里找件衣服换上,安心待着。”萧云骧随口吩咐,不再理会二人,转而问那长袍男子:“哥儿,你叫啥?胆子可真不小。”却是夹杂官话的湘南口音。 前世萧云骧因工作缘故,行遍大半个中国,且颇具语言天赋,各地方言皆有所通。不仅如此,经历那番奇异之事后,先前略懂的英语、半懂不通的德语如今也变得娴熟流利。 长袍男子睁开眼,目光冷峻地盯着萧云骧,突然“呸”的一声,一口污血浓痰啐向萧云骧。 萧云骧反应敏捷,侧身一闪,躲开了这口秽物。他并不生气,反而微笑道:“先生若仍不服气,等过几日您伤愈,咱们再行切磋。” 男子见萧云骧这般反应,微微一怔,半晌才道: “粤贼来袭,城中官吏皆逃散。我身为当铺账房先生,却擅自分发东家财物,招募百姓乡民上城防守。” “今日既被你识破,又被寻到此处,无话可说,只求一死。要我彭某降了你们这些无父无君的粤贼,绝无可能。”说完,扭头别过脸去,紧闭双眼。 萧云骧走近男子,伸手摸向他的左肩。男子身子一颤,却未动弹,眼睛依旧紧闭。 “放开我父亲!”小姑娘大喊,如凶狠幼兽般张开双手,朝萧云骧脸上抓去。 萧云骧无奈,只得后退。“你父亲肩膀脱臼了,不及时接上,难道你想让他一辈子残废?” 小姑娘怀疑地看着萧云骧:“你会有这么好心?” 萧云骧气急败坏:“我若想杀你父亲,刚才一刀便砍死他了,何必等到现在?” 小姑娘看向父亲,见男子仍闭着眼,却未反驳,便往后退了几步。 萧云骧伸手再次摸向男子左肩,说道:“彭先生,可能会有点疼,您忍着点。” 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并未回应。 萧云骧就在这声冷哼中,用力一提男子的左肩,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左肩复位。 “先生活动一下,看看是否好了。”萧云骧后退一步,微笑着对那汉子说道。 那汉子原本大义凛然的气势,被萧云骧这一番动作弄得有些尴尬,也不好再继续装下去。 只得睁开眼,活动了一下肩膀,发觉被萧云骧打脱臼的左手确实恢复了活动能力。 “这几天好好调养,左手别拎重物。”萧云骧仿若老中医叮嘱病患一般说道。 此时那妇人背着一个小包裹,在陈丕成等人陪同下从后堂走出。 萧云骧对刘昌林说道:“昌林,把先生一家带到我营帐前,对外就宣称是我请来的账中文书。女眷和孩子也别送去女营了,不要拆散他们一家,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的吩咐。” 那长袍汉子听闻此言,脸色涨红,又欲争辩。 萧云骧赶忙打断,冷笑道:“先生,您固然不惧死。但倘若将您是耒阳守军主谋一事泄露出去,您的妻儿会面临怎样的后果,您不会不清楚?” 那汉子听了萧云骧这话,望向身旁神情惊恐的妻儿,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带他们走,让兄弟们准备准备,咱们马上出发。要是他们企图逃跑或者有别的心思,就直接把这汉子砍死。”萧云骧继续对着刘昌林吩咐道。 言罢,他也不去看那一家人的神情,带着陈丕成等几个亲卫,径直朝着萧朝贵扎营之处,汇报情况去了。 -------------------------------------------------------------- (注:彭玉麟,字雪琴,号退省庵主人、吟香外史,是清朝晚期的着名政治家、军事家和书画家。他与曾国藩、左宗棠并称为“大清三杰”,并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称中兴四大名臣。 彭玉麟是湘军水师的实际创建者和指挥者,被尊称为“雪帅”。其人以清廉刚直的个性和军事才能着称,不贪私利,不纳姬妾,被誉为“活阎王”,在民间享有极高的声誉。 历史上的太平军过耒阳时,当时还是一个账房先生的彭玉麟,散进东家财货,招募乡民守城。并广布疑兵,大张旗鼓。而太平军也因要急袭长沙,所以绕过耒阳而去。) 第7章 石马铺 八月二十五日,太平军克耒阳。 萧朝贵纳萧云骧建言,将耒阳交予后续太平军。仍以萧云骧部为先锋,全军疾进,当日即向长沙城进发。 途中有湖南天地会数百人来投,并自荐为向导,引领太平军避开清军重兵防线。 经安仁、攸县、醴陵等地,除在安仁有一场小战,余处皆未遇抵抗。团练乡勇望风而逃,官吏弃城遁走。 长沙东南五十里处,有一险要之地,两山相夹,仅一路相通,名为跳马涧。 萧朝贵部至此,两三百清军亦刚至,尚未扎营。 萧云骧率部一个冲锋,将这些清军一举歼灭,未使一人逃脱。 此后沿途不见敌军。 九月八日午后,萧朝贵部抵长沙城南十余里。 萧云骧将本部军马尽皆集中,交予亲卫队。亲卫队充作行军探马,行军时于大部队前方侦察。 “将军,抓到一个清妖。” 陈丕成率几个骑兵,押着一个着清兵服饰的青年男子,自前方驰来。 “前面三四里地的石马铺,有一支清妖军队驻扎,约摸一千人。” “那群清妖正在扎营建寨,看样子刚到不久。” “兄弟们瞅准空子,抓了个外出伐木的清妖回来问话。” 陈丕成汇报甫毕,与他一同前出侦察的何禄道: “这清妖说话口音怪得很。” “不像是咱湖南人,甚至不似附近省份的,咱都不大听得懂他说啥。” 何禄乃湖南天地会香主,太平军克郴州后,率数百天地会众加入太平军。 萧朝贵将其编入前军,为先锋萧云骧部引路。 萧云骧心中一紧,即刻迎上前,对着那清兵俘虏发问: “你们从哪儿来,何时到此?” 刻意用上后世的普通话,且说得极慢。 那清兵俘虏一愣,似在琢磨萧云骧的话。 半晌,清兵俘虏道: “额们是陕西的兵娃子,今儿个晌午刚到。” 一口纯正陕西腔,难怪陈丕成、何禄这些广西、湖南人听不懂。 萧云骧内心波澜翻涌,拼命催促本部急行,只为在这群陕西兵抵达前,趁长沙城不备攻入。 避免原本位面中,太平军在石马铺击破这群陕西兵,却让一名溃兵逃入城内报信,使得长沙守军有了防备。 最终导致长沙城久攻不下,萧朝贵还被守军火炮击中身亡。 他比原本位面早到两日,而这群陕西兵不知何故,也提前两日到此。 恰好堵在前方石马铺,截断进入长沙城之路。 萧云骧仍不死心,向那陕兵俘虏问道: “你们长官是啥人,带了几多兵来?” 亦是一口陕西话。 自萧云骧在耒阳能用湘南话与那账房先生交谈,身边人对萧云骧的种种异样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他们亲眼目睹萧云骧在道州山道上的神异之事,这也是他们对萧云骧隐隐畏服的缘由之一。 听闻萧云骧说出陕西话,众人并不惊奇,彼此对视,露出“果然如此”的会心笑意。 那陕西兵听到萧云骧口音,惊喜地抬头看向他,问道: “长官也是陕西人?” 萧云骧怒道: “莫乱认乡党,再不实说,削了你。” 那陕西兵见萧云骧就要拔刀,赶忙回道: “额们的长官是西安镇的总兵福诚,全军的娃子约摸一千号人,还有百来个民夫。” 萧云骧心中暗道:果不其然。 便令亲卫将那陕西兵俘虏押下,传令全军就地待命,做好战斗准备。 自己带着刘昌林、陈丕成、何禄几人,策马向前方奔去。 几人沿大路翻过一个小山梁,便见前方三四里外,果然有一队清兵, 正在路边高地上钉木桩、竖栅栏,搭建营寨。 好在有这小山梁隔开两军视线,否则真可能撞个正着。 击溃这一千清军不难,但此地距长沙城仅十里。 务必全歼这股清军,绝不能让一人逃回长沙城报信。 萧云骧回头打量山梁这边,见是典型的湖南中部丘陵缓坡地形。 大路宽阔,两侧是起伏小山,山上矮树稀疏、长草繁茂。 临时埋伏数千人不在话下。 萧云骧心中计定,遂领众人返回前军待命处。 回到军中,发觉萧朝贵已从后方赶来。 原来是前军突然停止前进,萧朝贵前来询问究竟。 萧云骧将前方变故及心中谋划,详细向萧朝贵禀报。 萧朝贵大喜,即刻派亲兵传林凤祥、李开芳及曾水源三位先锋军首领前来。 几人仔细商议一番,便各自去安排部署。 ----------- 西安镇总兵福诚,乃这个时代典型的满人将领。 自幼在西安满城成长,成年后混迹于满八旗。 在军中熬了一二十年,凭借祖辈人脉与满人身份,坐上西安镇总兵之位。 八月奉清廷军令,率一千陕西兵自陕西启程,南下镇压广西拜上帝会之乱。 抵湖南后,又接清廷令,听从湖南巡抚骆秉章调遣,协防长沙。 九月八日中午,再奉骆秉章之命,至长沙城南七里处的石马铺布设防线。 福诚虽奉命行事,内心却颇不以为意。 粤贼在蓑衣渡遭朝廷大军痛击,丢弃诸多妇孺辎重,听说伪南王都战死了。 之后窜入湘南山中,流窜作战,已然沦为流寇。 怎敢来犯湖南省府长沙城? “大人,南边有动静。” 午后三四点,福诚正指挥军士民夫扎营,一军士匆忙来报。 福诚赶忙放下扎营事务,来到营盘外。 只见南边三四里外山梁上,一队兵马行来,锣鼓喧天,旗帜飘扬,煞是热闹。 粗略估算,约有两三百人。 福诚急忙下令军士停下手中活计,列队备战。 在各级军官声声号令下,一千陕西兵迅速整队。 见己方战阵列好,福诚心下稍安。 举起单筒望远镜,朝那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望去。 仔细观察一番后,不禁放声大笑。 第8章 月夜 话说福诚见当前来军,不禁哈哈大笑。 因这队敌军,虽有两三百人,却仅有五六匹马,估摸着是贼首的坐骑。 且阵型散乱,在大路上拉成一长溜,服饰繁杂,瞧模样便是本地的乱民。 武器大多是刀枪之类的冷兵器,仅有几杆火枪。 还是那种极为简陋、前明就有的火绳枪。 最可笑的当属旗帜。 各种将旗杂乱无章,诸如“天地会香主何”“天地会堂主赵”。 当中最大的是一面杏黄旗,上书“反清复明”四个大字。 天地会嘛,老相识了。 几乎自大清朝建立起,两百年来一直屡剿不绝。 平日里如老鼠般暗中搞破坏,给各地官府添乱。 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着实少见。 看来粤贼的兴起,给了这群阴沟里的老鼠极大信心。 那群天地会会众行至距清军军阵约两里地时,才匆忙整列阵型。 却也不再前进,兀自站在那儿叫骂。 “弟兄们,这些是天地会的逆贼,送上门的军功。” 福诚大笑道,旋即率领清军向前逼去。 在福诚带领下,一千名清军全体出动,排着整齐阵型,朝着天地会会众行进。 待双方相距约一里地时,天地会会众突然一声喊,整个阵型瞬间溃散,朝着后方奔逃。 福诚见状大笑,对着清军高呼: “一个天地会叛贼的首级赏五两纹银,弟兄们,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 “弟兄们,冲上去!” 清军顿时群情振奋,争先恐后地朝着天地会会众追去。 那些天地会会众见清军追来,连手上的武器旗帜都全扔了,跑得更快,眼瞅着就要翻过那道山梁。 福诚带着二三百名骑兵,挥舞着大刀冲在最前,恰似关二爷再世,威风凛凛。 骑兵追到山梁上,发现天地会会众就在前方约百丈处,仍在拼命往前跑。 福诚回头一望,见清军步兵也快赶上山梁。 又见前方天地会会众狼狈逃窜之态,心中不再迟疑。 一声令下,率领骑兵朝着天地会会众猛扑过去。 天地会会众跑过横放在大路中间的一棵枯树后,竟不再跑了。 也不列队迎战,只是散乱地站在路上,空着手,喘着粗气, 冷冷地盯着追上来的清军骑兵。 福诚见此怪异情形,内心生疑,可在疾驰的奔马上,却无暇细想。 突然,耳中传来火炮轰鸣,大路右边的长草仿若被一阵由铁丸、碎石组成的狂暴台风扫过。 紧接着是清军骑兵惨叫,战马嘶鸣,纷纷倒地。 福诚与胯下战马被几十颗铁丸打得浑身血洞,战马吃痛,嘶鸣着向前狂奔,却在跑出十几步后轰然倒地。 福诚见长草丛中升腾起一阵烟雾,随后密密麻麻、拿刀擎盾的太平军从长草丛中杀出。 眼前一黑,便坠入无尽黑暗之中。 ---------------- 长沙城墙筑于明洪武年间。 砖石结构,高两丈四,周长十四里,共有城门九座。 三藩之乱后,长沙城墙便未曾修葺。 如今,因承平日久,文恬武嬉,城墙破败更甚,多处塌陷。 有些城门甚至连大门都没有,根本无法关闭。 直至粤贼兴起,湖南巡抚骆秉章才想起要重修城墙。 而此时恰逢巡抚交接之际。 原湖南巡抚骆秉章六月已奉命调往京城,但因要等候新任巡抚张亮基从云南前来交接,一直滞留长沙。 骆秉章此时处境尴尬,故而长沙城的防卫工事进展缓慢。 就连远在北京的咸丰皇帝也察觉到长沙城的问题。 下令在湖南安化原籍刚结束丁忧的原湖北巡抚罗绕典不必进京。 以帮办军务的身份负责长沙防守。 罗绕典于八月十三日进入长沙城。 他并不了解太平军的实际状况,也不清楚其兵力多寡。 不过深知对方从南边而来,旋即在城南依地利布置三道防线。 第一道防线在长沙东南五十里的跳马涧。 然而为时已晚,还未动工,就被萧云骧带军突破。 第二道防线在城南十里的石马铺。 驻有西安镇总兵福诚及其带来的一千余名陕兵。 也被萧朝贵采用萧云骧之计,诱敌埋伏。 围歼福诚部的同时,萧朝贵又派林凤祥部趁机攻打福诚部大营。 缴获清营大量物资,所得军粮、大小炮众多,红粉四千余斤,骡马千余匹。 萧云骧格外留意,派林启荣带四百人,专门堵截逃往长沙的福诚部溃兵。 结果福诚部无一人漏网,全部被歼。 再无如原本位面中,有一名溃兵逃脱进长沙城报信,致使守军提前戒备的情况。 第三道防线是湖南提督鲍起豹提议,拆除城南外民房,以防被太平军利用来掩护进攻。 但城外房屋多为长沙乡绅所建的客栈与当铺,是他们的衣食来源,自然群起反对。 罗绕典不敢得罪乡绅,决定不拆民房。 改为修筑一道土城,自西向东环绕城南门外,作为第三道防线。 晚上九点,数百支火把、火盆将整个长沙南城门周边照得亮如白昼。 湖南提督鲍起豹仍在督促兵士与民夫修补长沙城墙,加固城门。 同时堆砌土垒,修筑第三道防线。 前两日,有一个从醴陵逃出来的行商,到长沙城府衙汇报醴陵已被粤贼攻下。 却被罗绕典以妖言惑众之罪,当众斩首。 而作为军事指挥的鲍起豹却是不敢松懈。 故晚上还亲自督促军士与民夫建立防线,修补城墙。 此时有一二十支火把,在暗淡的下弦月月光下,如一条蜿蜒起伏的火蛇,从城南四五里处,缓缓朝南门处行来。 鲍起豹立刻派一名亲兵,骑马前去询问。 亲兵打起火把,朝着城南那队夜间行人奔去。 不一会儿,亲兵回报,称来人正是石马铺上的陕军,约一百人。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满口陕西粗话的参将。 说奉福诚总兵之命,有重要军情向鲍提督汇报。 鲍起豹赶忙让亲兵将那参将带来。 不多时,在摇曳昏黄的火把光亮下,鲍起豹瞧见一个魁梧大汉,身着满是血污的清军军服,随着亲兵朝自己走来。 那大汉还在叫嚷: “额们在石马铺叫粤贼给偷袭了,福总兵让额向鲍提督求援,再不派援兵,额们就只能往后撤了。” 果真是一口陕西腔。 ------------------ (注:红粉,即火药,太平天国避上帝‘爷火华&39;的讳。) 第9章 破城 鲍起豹心急如焚,忙命亲兵将那参将唤至跟前。 那一百来人绕过尚未完工的土墙,穿过满是木材、石块与民夫的工地, 来到护城河旁鲍起豹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前,相距约莫一二十米。 在摇曳的火把光影下,鲍起豹见那队人果然皆着清军服饰,军服上血迹斑斑,显然历经一场恶战。 此时城墙正在修缮,吊桥已然放下,不时还有民夫与驮运物料的骡马从上面经过。 鲍起豹伫立在帐篷前,亲兵拦住那群陕西军汉,仅带那参将来见鲍起豹。 那参将走到鲍起豹面前,竟不行礼。 还冒失地上下打量鲍起豹,嘴里嘟囔着: “你是鲍提督?可不敢哄额,误了军情可是要掉脑袋的。” 亲兵顿时怒喝道: “你个冇得眼光的家伙,这哈正是鲍提督本人,赶忙下跪行礼。” 鲍起豹心系石马铺战事,无心与这军中莽汉计较,便朝那参将喝道: “快说,石马铺有多少粤贼,首领是谁?” “耽误军机,小心你的脑袋!” 鲍起豹统兵多年,此刻心急火燎,对着那参将呵斥,自有一股威严气势。 那参将这才似有惧意,赶忙单膝跪地,说道: “报告提督,攻打石马铺的正是粤贼西王……” 话未说完,这贼徒突然起身,手中已握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尖刀,猛地一刀割开鲍起豹的喉咙与颈动脉。 原来这厮下跪是为方便从怀中取刀。 鲍起豹的颈血如泉涌般喷出,溅洒在那贼徒的脸和身上。 他手指那贼徒,似欲咒骂。 却因被割开的喉咙灌进大量鲜血,只能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咕噜”声,身体向后倒下,将身后帐篷压倒。 那贼徒此时已抽出腰刀,一刀砍翻仍处于呆愣状态的亲兵,朝后方石马铺那队清军高呼: “丕成,吹号!” 随即率先朝城门冲去。 这参将正是萧云骧所扮。歼灭石马铺福诚部清军后,他迅速审问了几个清军俘虏。 得知长沙城的清军正连夜抢修城墙、构筑土垒。 他即刻向萧朝贵提议,趁夜突袭长沙城,以免夜长梦多。 由他带领亲卫队,换上缴获的清军衣物,伪装成清军去抢占城门。 凭借前世的语言天赋,扮个陕军军官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萧朝贵略作思忖,当即同意了萧云骧的提议。 并亲率先锋军主力,人衔枚、马勒口,借着月色微光,悄然跟在萧云骧突击队后方两里处。 亲卫队见萧云骧得手,纷纷抽出腰刀,齐声呐喊,紧随萧云骧朝城门冲去。 队中的陈丕成拿出事先备好的牛角号,“呜呜”吹将起来。 萧云骧将挡路的民夫、军士尽数砍翻,转瞬便冲到城墙吊桥上,将桥上往来的民夫和骡马驱散,或是直接踢入护城河中。 此时距离城南约两里的田野间,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宛如一片愤怒的火红岩浆,伴着震天的喊杀声,朝着长沙城汹涌席卷而来。 城上城下的清军与民夫见状,惊恐万分,纷纷四散奔逃。 城门上的清军见状也欲逃窜,却在一名骁勇的清军将领严令下,试图拉起吊桥,却被从内城冲上城墙的萧云骧率军击退。 随着那清军将领被萧云骧一刀斩杀,萧朝贵率先锋军涌入城内,大局已定。 萧云骧终究成功的攻克长沙城。 而非如原本位面中,萧朝贵战死,太平军在长沙城下受挫。 --------------- 原湖南巡抚骆秉章、帮办军务的罗绕典等清廷高官, 在城破当晚,趁着夜色混乱,从长沙北城门逃离。 而湖广总督程矞采等十几名大小官员,被萧云骧率部擒获,押至西王萧朝贵处审问。 没想到这程矞采虽本事平平,骨气却颇为强硬,指着萧朝贵破口大骂。 萧朝贵本就脾气暴躁,哪能容忍这清妖大官如此张狂,当即一刀将程矞采斩首。 其他被俘的清廷大小官员,有的如程矞采般大骂,有的神色傲然、缄口不语,有的默默垂泪。 竟无一人愿意归降。 萧朝贵将这些人押至湘江边,全部处决。 又命后队的林凤祥、李开芳率部攻入长沙内满城,将城中满人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屠戮,当真血流成河。 对此情形,萧云骧只是冷眼旁观,既不劝阻,也不参与。 只是建议萧朝贵尽快分兵占据长沙城各处战略要地。 萧朝贵深以为是,查看了长沙城的地图,并亲自骑马巡视一圈。 便向城外的妙高峰、湘江中的水陆洲等要害之地分兵设防,构筑防御工事。 并从长沙天心阁附近,发掘出二十门吴三桂时期的五千斤“神威无敌大将军炮”。 征集所有船只,确保对湘江的绝对掌控。 萧云骧主动请缨,率本部驻守城东的蔡公坟,萧朝贵当即应允。 还派遣民夫,将三门挖出的大炮拉至萧云骧部阵地,并配发大量弹药。 此后,萧云骧便与本部军士及征调的民夫,在蔡公坟上持续垒土墙、构筑炮位、挖掘壕沟。 历经五六日,将整个蔡公坟阵地打造成一只布满尖刺的刺猬。 如此忙碌了七八日。 这日上午,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率领太平军全体进驻长沙城。 接着便是焚毁、洗劫孔庙、关帝庙、佛寺道观等常规行径, 连城南三四里的岳麓书院也未能幸免,被捣毁焚烧。 长沙官方府库以及城中富户的财物,全部被太平军收缴,充入“圣库”。 萧云骧每日与军士民夫一同挖沟、堆垒、架炮、试炮。 累得几乎每晚一回到大帐,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沉沉睡去。 而彭玉麟一家,照例被安置在萧云骧大帐旁,却未被安排事务。 只要他不逃走,萧云骧并不限制其自由。 所以这段时间,彭玉麟一家反倒成了整个蔡公坟阵地最清闲的人。 第10章 论局势 彭玉麟见萧云骧把蔡公坟阵地改造成一座古怪的多层多边形城堡, 众多突出棱角,各式巧妙的炮台、射击孔错落其间。 两年前,他随衡州协标兵前去镇压纵横湘、黔、桂几省的李沅发叛乱,出了不少奇谋妙计,最终生擒李沅发。 彭玉麟深得清军主将向荣赏识,向荣提拔他为“临武营外委”,赏戴蓝翎。 但他婉拒封赏,前往耒阳朋友经营的当铺,当了管账先生,结果被萧云骧俘获。 他自是能看出这座古怪城堡的厉害之处。 又见萧云骧整日与军士民夫一同干活吃饭,毫无头领的享受意识,心中暗自惊异。 这一日,防御工事终于竣工。 剩下的部分修补工作,交给煤矿挖土专家周磊指挥民夫完成。 萧云骧在军帐前的马扎上,与陈丕成一起琢磨一支缴获的燧发手枪。 这几日在阵地上四处转悠的彭玉麟瞅准机会,也拿个马扎坐到萧云骧身旁,没话找话。 “萧将军构筑的这个堡垒,乍看怪模怪样,细究却是着实厉害,不知叫个什么名字?” “棱堡。”萧云骧头也不抬地回应。 “彭某也算读过不少兵书,却不知哪本兵书中有此种堡垒的记载。” 萧云骧心中暗自腹诽: 这是西欧常见的防御工事,在中国极为罕见,你没见过才正常。 此时他也没心思研究手枪了,把手枪扔给陈丕成。 “彭先生,十年前英国与清廷爆发大战,清廷战败,被迫与英国在南京签订《南京条约》。 “条约规定割让香港岛给英国,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为通商口岸,允许英国在这些口岸设立领事馆,并给予其关税优惠。 “清廷还需赔付英国一千四百万两白银,先生可曾知晓?” 彭玉麟点点头,如此重大之事,他怎会不知。 “当时英国士兵装备的是前装滑膛枪,射速快、威力大。 “而清廷士兵使用的仍是火绳枪,以及大刀、长矛、弓箭等冷兵器。 “火炮方面就更不用提了。” 萧云骧指着蔡公坟中央阵地上那三门吴三桂时期的五千斤铜炮,苦笑道: “这可是近两百年前的物件,直至今日,对我们而言仍是犀利的军国重器。” “而此时,西方火炮已发展到后装线膛炮时代。” “先生说喜爱研读兵书,可曾研究过洋人的武器、军队乃至国家组织形式?” 萧云骧似笑非笑地看着彭玉麟。 彭玉麟被萧云骧看得有些赧然,又有些不服气,反问: “难道洋人除了火器厉害,还有其他过人之处?” 萧云骧叹了口气,这正是当下中国精英阶层的普遍心态。 从朝廷到地方,大多认为第一次鸦片战争战败只是个意外, 只要天朝调整过来,必定能大败洋鬼子。 至于如何调整,却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 少数开明之士,如林则徐、魏源等人,也只是从西方的军事、经济、历法等方面去思考。 而没有考虑如何建立与近现代社会发展相适应的制度。 接下来的第二次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等一系列惨败,致使中国不断丧师失地、割地赔款。 国人的自信从云端跌落尘埃,走向另一个极端。 到了民国时期,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竟成了一门显学。 固然废除了大量陋习,如女人缠足、丫环奴婢等。 但甚至要废除传统节日、废除中医。 乃至要废除汉字,与中国历史彻底割裂。 凡是与西方沾边的事物,到中国都仿佛自动镀上一层金身。 这种流毒一直延续到萧云骧带着新灵魂穿越而来之时。 想到这些,萧云骧苦笑道: “彭先生,整个中国还未被打醒。” “无论皇帝还是重臣,都认为战败只是个意外,对?” 萧云骧面露嘲讽,接着说道: “殊不知武器的差距只是小问题。” “社会各阶层的思想内核、国家的组织形式、军队组建训练的模式,差距更为巨大。” “彭先生,西方已经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 “蒸汽机、铁路已广泛应用,枪炮进入后装线膛时代,国家军队的组织形式及动员能力,更是遥遥领先。” “若再打一次,清廷会输得更惨。” 萧云骧压抑许久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他言语中大量的新词,像工业革命、蒸汽机、铁路等,听得彭玉麟与陈丕成目瞪口呆。 其与太平军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 怎么也掩饰不住。 甚至有些言论,在太平天国思想体系里,属于大逆不道。 彭玉麟怔怔地望着萧云骧。 萧云骧给他的感觉一直很奇特。 起初他以为全家被掳是要被索要赎金。 但萧云骧从不询问他家族地址,更不逼迫他写信。 又猜测这粤贼或许要效仿刘昭烈请诸葛孔明,让他在帐中效力。 但两人初次见面他就挨了萧云骧一顿揍,到军营后萧云骧对他更是不闻不问。 虽说没缺他家吃喝,还在萧云骧大帐旁给他家搭建了一个宽敞帐篷。 但哪有这样请人的? 虽说他比不上诸葛亮,可萧云骧又算个屁的刘昭烈。 思索多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今日找个机会前来试探,却听到萧云骧这番言论。 此时萧云骧给他的感觉,不像一个好勇斗狠的悍匪,反倒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话题既不是去哪里劫掠,甚至都不涉及太平军,直接就是清廷与洋人的国际问题。 他心中好奇,这个粤贼将领如何知晓这些信息? 难道这几日在粤贼士兵间流传的神鬼之事竟是真的? 难道真有神人降临? 想到这,他起了考校的念头。 “我天朝地大物博,皇上正值春秋鼎盛。” “只要励精图治,用上一二十年,终能让天下回归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陈丕成手里还握着那把燧发手枪,坐在旁边的一个马扎上。 自全家被萧云骧胁迫从军后,彭玉麟对太平军就没什么好脸色。 尤其是对看管他的萧云骧的亲卫们,态度极为恶劣,动不动就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而且用词考究,骂人不带脏字,亲卫们被骂了还浑然不知,有时还挺高兴。 往往要过很久,经军中稍通文字的文书解释,才知道被这老夫子绕着弯骂了。 有不忿气的亲卫找上门去,却骂不过这老夫子,只能灰溜溜地逃走。 偏偏亲卫们得到萧云骧的严令,不能对这老夫子直接动手,走物理辩论的流程。 所以整个亲卫队对彭玉麟可谓是厌恶至极,人人避而远之。 此时陈丕成见萧云骧与这老夫子侃侃而谈,且隐隐占上风。 对萧云骧暗自钦佩。 ------------------ (注1:外委,请绿营军编制,类似现在的连长级别。) 第11章 暴论 话说陈丕成见萧云骧与彭玉麟侃侃而谈,这些言语他半懂不懂。 但他学习天赋极高,在一旁听得兴致盎然。 萧云骧听了彭玉麟的话,叹道: “先生,看来您并未抓到问题的根源,仍未跳出中国传统旧式知识分子的见识局限。” “如今清廷的问题,乃是一个王朝末期的困局,绝非传统的贤臣明君所能解决。” 言语间似颇为失望。 彭玉麟在历史上以不治私产、不御姬妾闻名,秉持“不要命,不要钱,不要官”的原则,一生六辞高职,自称“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 他为人清廉刚直,自负才情出众,有着中国传统文人“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傲骨与执着。 见萧云骧这般神态,彭玉麟不禁有些恼怒。 “那在下就洗耳恭听萧将军的高见了。” 萧云骧瞧着彭玉麟的神情,轻笑一声: “可惜军中条件简陋,无酒无茶,无法与先生效仿先贤,煮酒论英雄。” “不过道理相通,每个大一统且国祚超百年的王朝,兴起初期因历经战乱,人口锐减,生存压力较小。” “开国君臣皆历经战火,深知珍惜民力,施政谨慎,故而易现大治之象。” “到王朝末期,人口膨胀,土地兼并严重,利益集团错综复杂,各类矛盾滋生。” “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田连阡陌。” “而后张角、黄巢、李闯之辈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人口大量消亡,新王朝随之建立。” “先生,虽说或许有些出入,但中国历史大致便是如此,对?” 彭玉麟听了萧云骧的询问,略作思索,点了点头。 但仍心有不甘地回应: “本朝如今还未到那个地步?” 萧云骧并未直接作答,继续说道: “清廷自康熙朝推行‘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到雍正朝实行‘摊丁入亩’,又享一二百年太平。” “加之洋芋、苞谷、辣椒、西红柿等西洋作物流入,引发人口剧增。” “人口从康熙朝的两千多万,增至乾隆朝的一亿四千万,如今已达四亿三千万。” “虽不断开荒垦田,但人均耕地面积从顺治年间的八亩,降至如今不足两亩。” “清廷不仅不引导人口开拓海外,反而闭关锁国,纵容官吏士绅兼并土地。” “如今又败给洋人,还要搜刮百姓以赔付英国赔款。” “无数赤贫百姓无立锥之地,亦无活命口粮。” “流离失所,饿毙沟壑、死于饥病者不计其数。” “就如广西紫荆山那般弹丸之地,竟有几十万人烧炭挖矿。” “这些人活得猪狗不如,为求生存,只能反抗这腐朽的清廷。” “除我们太平军外,捻军在河南、安徽崛起。广东、广西的天地会建立了大成国。” “还有云南的杜文秀、湖南天地会、贵州苗民、陕甘回民等纷纷起事。” 萧云骧稍作停顿,看向彭玉麟问道: “先生阅历丰富,见识远超我这山野小子,自然能判断我所言对错。” 彭玉麟沉默许久,收起轻视之意,神色黯然地回应: “你说得没错,如今大清已烽火遍地。萧将军可有办法扭转这局面?” 萧云骧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我又不是什么天降奇才,不过是个时光逆流的迷失者罢了。 况且,我的办法能否在这世道施行,犹未可知。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道: “自然有办法,只是此刻言之尚早。” “暂且不说这些,先谈谈先生熟悉之事。” “我军从广西一路走来,有落单掉队、负伤无法行动者被清军捕获,男子被剖腹挖心、剥皮凌迟处死。” “女子遭奸淫后,常被强迫裸身游街,施以骑木驴等酷刑,虐杀致死。” “孔子倡导‘仁’,孟子宣扬‘义’。” “清廷总督巡抚大多出身进士,理应深谙孔孟之道。” “为何却行此残暴酷虐之事?” “不过是妄图通过这般残忍手段,吓阻赤贫百姓加入我们罢了。” “可见孔孟之道只是他们获取功名的工具,孔孟思想的精髓早已被他们抛诸脑后。” “行此禽兽之举,恰恰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极度恐惧与虚弱。” 彭玉麟听萧云骧依旧用平静的口吻讲述这些残酷之事。 且对孔孟不似其他太平军首领那般,直接捣毁牌位、焚毁庙宇。 言语间对孔孟还颇为敬重。 见萧云骧沉默下来,彭玉麟不禁试探问道: “萧将军如何看待孔孟?” “伟大的先贤。” 萧云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彭玉麟轻笑: “萧将军这番言论,若被贵军其他人听到,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萧云骧回应: “这是事实,只是孔孟过于注重意识形态构建,太过强调阶层稳定。” “如今已与时代发展相悖。所以他们是先贤,但也仅此而已。” 彭玉麟对萧云骧满口的新奇词汇已习以为常,好在汉字一脉相承,理解起来倒也不难。 “那么萧将军是想推翻孔孟之道,还是继承?” “既不推翻,也不全盘接受。” 萧云骧看着彭玉麟的眼睛,微笑回应。 “批判地继承。” “哪些该继承,哪些该批判呢?” 彭玉麟紧追不舍。 “孔子的‘仁’,孟子的‘义’及民本思想,应当继承。” “而强调等级的‘三纲五常’,需弱化甚至摒弃。我们需要的是平等。” “所有人,尽管因身份、财富、社会地位等存在差异。但从皇帝到乞丐,在人格与生命尊严上应人人平等。” “要让穷人有生存的保障,有上升的途径,让权贵富人不敢草菅人命。” “从制度上彻底打倒世袭罔替的食利阶层,人人都要靠自身努力生活。” “凡是有利于平等社会发展的,皆可吸收。” “凡是阻碍平等社会发展的,都应摒弃。” 萧云骧这番暴论一出,彭玉麟脑海如遭炸弹轰炸。 脑子嗡嗡作响,却又觉得这些言论虽极度离经叛道之余,竟隐约契合儒家所终极追求的三代之治。 愣了半晌,才喃喃回应: “要做到这些,谈何容易。” 一旁的陈丕成也瞠目结舌。 别看陈丕成年纪小,此人平日善于思考,且向来大胆。 听到萧云骧的惊人言论,联想到太平军诸王平日的行径,隐隐感到惶恐。 但细思之后,又心潮澎湃。 忍不住问道: “将军,真能有这样的社会吗?”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实现。” 萧云骧回应,继而似底气不足,补充道: “至少在制度层面,我们能够做到。” 陈丕成兴奋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 彭玉麟沉默许久,突然指着长沙城内焚烧孔庙、道观、佛寺、书院的滚滚浓烟,对着萧云骧肆意嘲讽: “就凭现在这副做派?” 萧云骧被怼得无言以对。 半晌才艰难回应: “打破这一潭死水,虽手段过激,但总比无所作为要好。” 然后默默无言,只是凝视着城中升起的滚滚烟柱发呆。 第12章 围城 三人就这么默默坐了半晌,直至亲卫旅旅帅刘昌林前来禀报。 “将军,天王、东王有令,让您即刻进城一趟。” 萧云骧不敢怠慢,带着陈丕成与刘昌林二人,策马朝城中,原省府衙所在地——如今的天王府疾驰而去。 三人匆忙赶到天王府,刘、陈二人在门口被站岗的太平军拦住,只放萧云骧一人入内。 萧云骧步入原府衙大堂,见太平天国诸王皆在,正围聚在一张大案桌旁,似在商讨何事。 待萧云骧向诸王行礼完毕,东王杨秀清笑容满面地将萧云骧扶起,笑道: “阿骧,没想到你成长得如此迅速。这一路攻城略地,还巧用计谋拿下长沙城,斩杀、俘获诸多清妖高官,立下赫赫大功。” 萧云骧赶忙回应: “天王、东王战略英明,西王指挥有方,小子不过尽了些微薄之力。” 杨秀清脸色微变,但旋即恢复如常,笑道: “想不到才半月未见,阿骧说起话来竟似个夫子。” 萧云骧脸色泛红,憨笑着挠挠头,似又变回平日那副憨憨模样。 杨秀清看了天王洪秀全一眼,见洪秀全颔首示意。 便接着说道: “有功当赏,现封萧云骧为前军指挥,辅佐西王,统领前军诸将,破例赏穿黄袍。” 言毕,只见一名东王亲随托着一个托盘走来,盘中放置着一件崭新的黄色衣袍。 依太平军规矩,唯有王爵方可穿黄袍。 萧云骧神色焦急,不敢伸手去接,偷偷瞥向萧朝贵。 萧朝贵笑骂道: “天王、东王赏赐你的,拿着便是,看我作甚。” 萧云骧只得接过黄袍,却只是拿在手中,并未穿上。 众王见萧云骧这般谨小慎微,又是一阵轻笑。 唯有洪秀全微微皱眉,但转瞬即逝。 正待退下时,一旁的翼王石达开朝萧云骧招了招手,说道: “阿骧,过来。” 萧云骧赶忙走上前去,见大案桌上摆着一张简略的南中国地图。 石达开指着地图,向萧云骧发问: “阿骧,你认为我军该如何进军?但说无妨。” 萧云骧指着地图上几个关键城市,说道: “收拢长沙的人口与财货,尽快撤离长沙。” “夺取岳州,直下武昌,顺流而下,攻占江宁府,建立小天堂。” 石达开点点头,这正是太平军原有的战略。 “关键在于速战速决,要趁清廷尚未反应过来,舍弃后路,摆脱辎重拖累,仅携带军械粮草。” “依照先前计议,全军沿长江水陆并进,直扑江宁府。” 萧云骧补充道。 听闻萧云骧依旧坚持杨秀清的计划,杨秀清眼中含笑,萧朝贵频频点头。 天王洪秀全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唯有北王韦昌辉轻轻撇嘴,面露鄙夷之色。 片刻后,韦昌辉向萧朝贵笑道: “西王,你这兄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萧朝贵回应道: “我这兄弟的建议,倒是颇合我意。” 杨秀清不置可否,对着萧云骧说道: “阿骧,你先退下。过不了几日清妖便要围城,好好守住蔡公坟,那是关键要地,绝不可失。” “绝不丢失,除非我等全部战死。” 萧云骧慨然表态,依次向诸王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在返回蔡公坟阵地的途中,萧云骧一路无言,陈丕成与刘昌林默默跟随。 第二日,太平军各部接到东王府提拔一批作战英勇将领的诏令,其中萧云骧最为瞩目。 众多贫民踊跃加入,太平军扩充至战兵五六万,加上妇孺老幼,号称二十万。 东王给蔡公坟阵地派来两千新兵,充实萧云骧部。 又调拨二十门在长沙新铸的行军炮。 加上原有的,萧云骧部已有千斤重炮三门,各类行军炮三十余门。 翼王石达开部镇守城西湘江。 西王萧朝贵部驻守城南妙高峰。 北王韦昌辉部扼守城北八方山。 萧云骧部驻防城东蔡公坟。 天王及东王坐镇城内,随时机动支援。 萧云骧不知太平军高层为何未执行先前拟定的一路疾进、直捣南京的计划。 却也并未气馁,着手调整本部编制。 萧云骧从林凤祥处请来其弟林绍璋,担任本部军师。 将林启荣、叶芸来、吴定彩率领的旅扩编为师,每师一千人。 亲卫旅与攻城旅人数维持不变。 攻城旅不参与常规作战,发挥其技术专长,钻研穴地攻城法,以备不时之需。 其余军官任命事宜,暂不赘述。 此后十几天,萧云骧全力练兵。 操练结阵而战之法,熟习旗帜号令,练习火枪火炮操作,演练依托堡垒作战技巧。 并强调官兵平等,在本部彻底推行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原则。 -------------- 九月初,长沙城被粤贼攻破,罗绕典等一众官员趁夜幕与混乱逃出长沙城,赶赴岳州府。 长沙城沦陷,湖广总督程矞采等一众官员以身殉国,北京城的咸丰帝大为震动。 清廷自建国伊始,对战争中弃城而逃的地方官员处罚就极为严苛。 虽历经两百多年,承平日久,文恬武嬉已成官场常态。 但此项规矩依旧被清廷严格执行,故而在太平军征战过程中,常见死守城池、以身殉城的清廷地方官。 罗绕典、骆秉章等人原以为自己难逃此劫,轻则被革除功名,贬为平民,重则被押解进京,论罪惩处。 没想到咸丰皇帝力排众议,不仅让长沙城众官员官复原职,还擢升罗绕典为湖广总督,总领战事,负责剿灭祸乱长沙的粤贼。 并授予罗绕典临阵生杀大权。 诸将若有临战退缩、抗命不前者,提督巡抚以下皆可先斩后奏。 一众忐忑不安的官员接到诏命后,感恩涕零,齐齐朝着北京城方向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罗绕典更是当众剃掉精心保养多年的飘逸长须,发誓不剿灭粤贼,绝不蓄须。 岳州城官员士绅听闻此事,感佩罗大人忠义,纷纷捐钱捐物。 更有热血悍勇之士踊跃投军,要随罗大人讨灭粤贼,一时间岳州城群情振奋。 罗绕典当即在岳州城整顿兵马,挑选精锐,筹措粮草军需。 骆秉章改任湖北巡抚,即刻前往武昌召集、调拨兵马,支援长沙战事。 湖南巡抚张亮基留任,责令务必全力协助罗绕典,一雪前耻。 在皇帝诏命与罗绕典军令的督促下,广西提督向荣,湖南巡抚张亮基,湖南绿营副将塔齐布。 率领江忠源、和春、秦定三、张国梁等猛将,统率十余万清军,分别从广西、贵州、岳州等周边省府州县,向长沙城合围而来。 ------------------------- (注:穴地攻城法,太平军发明的攻城方法,通过挖地道挖到城墙下面,填上火药,点火后将城墙爆破,太平军进攻桂林第一次使用,到后来太平军每次攻城几乎都会使用这种方法。) 第13章 斯文扫地 十月初一,萧云骧带着林绍璋抽空到城南妙高峰, 去看望萧朝贵及林凤祥、李开芳、曾水源等太平军前军同袍。 既是大战前的联络感情,又苦心央求萧朝贵注意安全,不要再鲁莽冲锋。 萧朝贵虽不以为然,但还是真切感受到自家幼弟那炽烈的亲情,内心暗自感动。 十月初三,罗绕典率着清军聚集长沙城下,召集众将商议了一日。 第二日,即命张亮基、江忠源部攻击长沙城南的妙高峰。 向荣、和春部攻击城东的蔡公坟。 自己率秦定三、张国梁攻击长沙城北八方山。 一时气势汹汹,大战骤起。 只有城西的湘江及江心的水陆洲,因太平军夺得长沙城后,萧朝贵将湘江上所有的船全部收集到长沙城内。 清军一时寻不到船,倒也无法立即攻城。 清将塔齐布只得在湘江西岸与石达开对峙。 双方就在长沙城下展开了厮杀。 城北的韦昌辉部,城南的萧朝贵部都是勇猛冲杀,击溃敢于对阵的清军。 清军屡战屡败,但罗绕典坐镇中军,岿然不动,并当众斩杀几个逃跑的中级军官后,也能在前队奔溃后,后队及时补上,与太平军缠斗。 虽伤亡大于太平军,但清军仗着人多,又能得到周边省府州县源源不断的人力物资补充,竟也能和太平军反复拉锯。 而萧云骧部,像个缩头乌龟一般,只有向荣部清军靠近堡垒,才突然集中射箭放枪。 而向荣部清军撤退后,也不追击,只是派人悬绳下城,杀掉重伤的清军,收集军械箭矢。 双方如此厮杀了四五天,清军死伤近万,而太平军也伤亡数千人。 清军的伤亡主要是萧朝贵、韦昌辉部造成的,而太平军的伤亡也主要是这两部。 萧云骧部对清军的杀伤只有几百人。 但自身的伤亡,也就十来个被清军流矢、流弹击中的新兵。 ------------------------ 向荣,字欣然。四川大宁(今重庆市巫溪县)人,寄籍甘肃固原(今属宁夏)。 幼年失学,及成年,以行伍隶属固原提标,受到陕甘总督杨遇春赏识。 随杨遇春镇压河南滑县天理教,和新疆大和卓波罗尼都之孙张格尔的叛乱。 因打仗勇敢,常作为先锋出战,颇受上司赏识,积功擢升至甘肃镇羌营游击。 后又镇压过湖南的李沅发,广西的天地会叛乱。 咸丰元年,已积功升至广西提督。 太平军起事后,此君与太平军数战,既有被太平军在象州击败过,也有奇兵早太平军半日入桂林,从而保住了广西省府桂林城。 更有攻大黄江,诱太平军出战,率兵合击,大破太平军,歼敌数千人,赐号“霍钦巴图鲁”的战绩。 赫舍里·和春,字雨亭,满洲正黄旗人。 于道光年间,历任护军参领、参将、副将等职。 咸丰元年(1851年),随向荣至广西镇压太平军,擢总兵,赏“铿色巴图鲁”名号。 今年四月,和春援桂林,力战解围,加提督衔。 现随向荣,从广西追剿太平军至长沙城下。 十月八日清晨,蔡公坟太平军堡垒前约两三里地的清军军营里,一派繁忙景象。 这一带本是稻田,因稻子早就收割完毕,田里的水也放干了,形成了平整的硬地,正是排兵布阵的好场所。 更妙的是田野中,有一个高出周边稻田数米的小坡,坡顶很是平整,有个一两百平米的模样。 从小坡上向四周看去,都是一览无遗,真是一处天然的指挥所。 向荣的指挥大帐就扎在这小坡上。 今年刚好六十岁的向荣,正在大帐里吃着早餐,看着一封书信,心中兀自喟叹。 书信是前几日粤贼从蔡公坟堡垒内射出来的。 内容是向荣部从广西追太平军而来,双方血战数次,本是血海深仇。 但如向荣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加入太平军,太平军不但不计前嫌,还许了向荣一个右丞相之职,地位仅在诸王之下。 这种低劣的劝降手段,向荣本可一笑了之,但书信的落款却让向荣陷入了困惑。 落款是:天军前军指挥萧云骧,军师彭玉麟。 萧云骧向荣是知晓的,此贼为粤贼伪西王萧朝贵的幼弟,本是籍籍无名之辈。 但近两月却是名声鹊起,作为伪西王部的前锋,此贼率部一路攻城拔寨,骁锐异常。 此贼还会用计,据说长沙城就是这贼斯率部伪作陕军,杀湖南提督鲍起豹,夺了城门,才导致长沙城失陷的。 此番奉伪东王杨秀清之命守长沙东边的蔡公坟,单独指挥一部,隐隐间竟有与诸王比肩的意味。 而彭玉麟,他更是清楚。 湖南李沅发叛乱时,彭玉麟就效力于他的帐下,为平定叛乱,擒获李沅发立下不少功勋。 而作为当时彭玉麟的主将,向荣深知彭玉麟的才能。 所以在李沅发伏诛之后,他就向清廷大力举荐彭玉麟。 不料那彭玉麟却不识抬举,弃官而去。 听说是到耒阳一个朋友开的店铺里做了个账房先生。 因粤贼每到一处就破坏孔庙,导致主动投效粤贼的读书人极少。 想不到彭玉麟这厮却是不顾读书人的体面,竟然委身为贼,还做了对面的粤贼一个指挥的军师。 向荣作为粤贼的老对手,当然知晓军师在粤贼的军事编制中,权力极重。 粤贼军中的军师,不光负责军事策略规划,情报收集及分析,军事教育与训练。 还负责军令传达与监督。 甚至在主将受伤、战死或者其他不能履行职责的情况下,代替主将指挥部队作战。 向荣这几日观察粤贼阵地时,心中就特别留意。 某日上午,天气晴朗,向荣在望远镜里,蔡公坟最高的粤贼中军阵地上,一队粤贼军官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仔细看去,果是彭玉麟那厮。 某次清军攻城退败后,向荣又在望眼镜里,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粤贼,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与彭玉麟对着堡垒下退败的清军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彭玉麟这厮,竟然连家眷都带着一起投向了粤贼! 看来真是死心塌地了。 真是斯文扫地,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 (注1:太平军的军师指挥军队,不是乌鸦瞎几把扯。原本历史中,萧朝贵战死,就是萧朝贵部的文书兼军师曾水源,指挥萧部太平军继续围攻长沙,而不是萧部猛将林凤祥,李开芳等人。 注2:据乌鸦查到的史料,彭玉麟虽参与平定李沅发的叛乱,却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直接在向荣帐下效力。本书为了剧情需要,直接将彭玉麟定为曾是向荣部下,大佬们轻喷。) 第14章 刀俎与鱼肉 怪不得这蔡公坟的粤贼,竟一改往日对阵冲杀之法,转为死守。 经几日探查确认,向荣命帐下幕僚修书一封,将此情况详细呈报给清军总指挥罗绕典。 既是为自己的战况不利开脱,也是让罗绕典及诸将领警惕粤贼的新变故。 罗绕典当即回信,虽未苛责向荣进攻不力,却也提醒他皇上有年内务必夺回长沙城的诏令。 同时严令向荣督促诸将,不得怠战,务必在三日内攻克蔡公坟的粤贼堡垒。 旭日自东南方升起,田野薄雾渐散。 向荣传令和春整军,向蔡公坟粤贼阵地发起进攻。 经几日的试探性攻击,让向荣发觉当面粤贼火炮稀少。 不仅传闻中的五千斤大炮未曾露面,就连粤贼军中常规配备的行军炮似乎也不多见。 前日清军已开始攀城,才仅有几门小炮发射了几发霰弹。 待清军撤退,炮火旋即停歇。 这部粤贼不仅炮少,似乎弹药亦匮乏。 蔡公坟堡垒的中心阵地上。 彭玉麟正怒不可遏地向萧云骧吼道:“萧指挥,这几日您让彭某来此高处,不就是想让对面的向荣向提督瞧见彭某吗?” “你胁迫彭某家人,彭某不得不屈服。” “但你要彭某效力于你,却是妄想!” 陈丕成见彭玉麟如此张狂,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佩刀。 而萧云骧却神色淡然,从容整理身上甲胄。 冷冷回应彭玉麟道: “彭先生,自您踏入本部军中,便休想全身而退。” “向荣是否认出您,我并不在意。” “我知您不惧死,可若您死了,无论自杀还是他杀。” “我定将您儿子阉割,充作我的随身奴仆,让彭家断子绝孙且受尽屈辱。” “把您妻女充入本部营妓,任人凌辱。死后尸体剥光,弃于荒野,任由野狗啃噬。” “莫以为我是恐吓您,不信您大可一试?” 萧云骧冷酷之言令彭玉麟气得浑身颤抖,恨不能冲上前与萧云骧拼命。 但见萧云骧冷笑一声看向他。 想起与这贼厮初次相遇,险些被揍成猪头,彭玉麟不由颓然瘫坐于地。 人为刀俎,己为鱼肉,全家性命皆掌握在他人之手,他又能怎样? 呆坐片刻,心中又不禁泛起疑惑。 他虽自恃颇有才学,但论功名不过是个补附学生员,连秀才都算不上。 平定李沅发后,受向荣赏识,被提拔为九品的“临武营外委”,获赏戴蓝翎。 但他婉拒封赏,前往耒阳朋友经营的当铺,当了个管账先生。 在向荣帐下效力时,他不过是个幕僚,出谋划策皆在军帐之中,鲜为人知。 今年他三十五岁,已然人到中年,怎么看都是个穷困潦倒、前途黯淡的穷书生。 可这贼厮对待他却似平生大敌,一副得不到便要毁掉的架势。 还扬言要用如此狠毒手段对付他的家人,虽说不知真假,可他怎敢轻易尝试! 念及此,彭玉麟不禁疑惑地问萧云骧: “萧指挥为何对彭某这般看重?如今想来,贵军攻打耒阳城,似只为擒获彭某?” 只要彭玉麟不提逃跑之事,萧云骧向来对他和颜悦色。 听闻彭玉麟的询问,萧云骧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平定李沅发后,彭先生为何拒绝向荣的举荐?” 彭玉麟不由一愣,嗫嚅着回道: “彭某不喜为官。” 萧云骧凝视着彭玉麟的双眼,追问道: “先生缘何不喜为官?” 彭玉麟眼神闪躲,不敢与萧云骧对视。 “这是彭某个人志向,无需向萧指挥报备?” 萧云骧思索片刻,答道: “先生自幼随父母在安庆府怀宁县求学,十六岁回祖籍衡阳府衡阳县渣江为祖母奔丧。” “却发现家中田产被亲族霸占,父亲含愤而逝。先生为免受乡人欺凌,只得听从母亲建议,暂居石鼓书院,后四处游学。” “彼时生活颇为艰辛,先生投身衡州协标营担任司书,按月支取饷银,以此维持生计。” “道光二十二年,衡州知府高人鉴偶然在客席见到先生文章,极为赞赏,邀您入署研读。” “次年得以入诸生籍,并在不久后受学使陈坛青睐,补为附学生员,进入衡州协标。” “但也仅此而已,直至道光二十九年,湖南爆发新宁李沅发之乱,波及湖南、贵州、广西等地。” “次年二月,先生随衡州协标兵前往平叛,方才崭露头角。” 望着瞠目结舌的彭玉麟,萧云骧微笑着问: “先生的大致生平,小子可有说错?” 彭玉麟指着萧云骧,声音颤抖地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为何对彭某了解得如此详尽?” 想他彭玉麟不过是个落魄书生,自幼随父亲辗转任官之地,除了身边家人,谁能对他的过往如此了如指掌。 更何况还有父亲遭族人欺凌、含恨而亡这种从未对外人提及的家族隐秘之事。 萧云骧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自幼随父兄在山中挖矿烧炭,怎会知晓这些事。 虽说他自幼熟读圣贤之书,敬鬼神而远之。 但今日萧云骧所言,着实令他惶恐。 萧云骧心中暗喜,记忆力超群,正是他穿越后的福利之一。 就如同脑海中有个庞大资料库,前世今生,但凡他看过听过的,皆铭记于心。 只要他愿意,甚至能记起前世小学一年级时,同桌小女孩粉色文具盒里各类文具的样式与品牌。 见彭玉麟这般反应,萧云骧心中满是装逼得逞后的畅快,嘴上却道: “先生出身与境遇,理应深知底层百姓疾苦。” “先生这些年虽未居高位,但也算涉足官场,熟知清廷官场风气。” “当知在当今清廷官场,欲清正为官、踏实做事,实属难上加难。” 稍作停顿,又语带讥讽。 “所谓不喜为官,不过是理想破灭后的逃避之举罢了。” “先生能欺瞒世人,难道还能欺心么?” 彭玉麟听了萧云骧这番话,呆愣半晌,叹道: “萧指挥果然目光如炬,彭某在您面前犹如一丝不挂。” 继而又有些不忿气,对着萧云骧反唇相讥道: “但指挥如此洞察世事之人,为何却被朝廷重兵围困于此,动弹不得?” “彭某此刻莫说理想,恐怕不久后还得背负叛逆之名,全家丧命于这长沙城下。” 彭玉麟今日被萧云骧戳破心中的纠结与困顿。 又见堡垒外、田野间,清军大军步步紧逼,杀气弥漫。 想起老家年迈的母亲,还有随自己被囚禁在此的妻儿。 自己往日的雄心与骄傲,此刻仿佛一场残酷的闹剧。 不禁悲从中来,瘫坐于地,放声痛哭。 萧云骧见状,笑着拍了拍彭玉麟的肩膀,说道: “先生切莫过于悲观,您且端坐此处,看小子今日如何破敌。” 言罢,不待彭玉麟回应,便带着陈丕成,施施然向堡垒下方走去。 第15章 破军1 两人刚走下中心阵地,萧云骧身旁的陈丕成便嬉笑道: “这彭先生平日里一副谁都瞧不上的架势,没想到今日竟被指挥几句话说得嚎啕大哭,却是个脓包。” 萧云骧的亲卫们平日里没少受彭玉麟的气,可打又不能打,骂又骂不过他。 陈丕成身为亲卫首领,平日里受彭玉麟的荼毒最多。 今日见他被萧云骧说得失态痛哭,心里格外畅快,对萧云骧愈发钦佩。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他此刻痛哭,并非怕死,日后切莫轻易小瞧他人。” 萧云骧对着陈丕成教诲道。 这小子天赋异禀,在原本的时空里,年纪轻轻便撑起太平天国后期的半壁江山。 不过也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恃才傲物,容易轻视他人。 “不说他了,丕成,你觉得今日这仗,咱们胜算几何?” 萧云骧看着依旧满脸笑意、一副不以为意模样的陈丕成,心中无奈,只好转移话题。 “今日定能大破清妖!” 谈及战局,陈丕成那张略显青涩的俊美脸庞,瞬间容光焕发。 “为何?” 萧云骧不禁起了考校之意。 陈丕成见萧云骧态度认真,略微思索后说道: “这些日子我军全力防守,即便清妖溃败时也不追击,对面清妖必定对我军心生轻视。” “而且指挥让攻城营,对堡垒的出击通道所做的拓宽工程,想必现已竣工。” 萧云骧点点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陈丕成,问道: “观察力不错,还有吗?” 陈丕成得到萧云骧的肯定,备受鼓舞,接着说道: “我军火炮众多,除去原有的,东王调拨而来的,指挥还让人不断收集青铜铸造火炮。” “但这些时日指挥却严令不许动用。” “前日清妖开始攀城,我方才用小炮打了几发,清妖一退便停了。” “指挥想必是想示弱于敌,让清妖主帅小瞧咱们。” “然后找个关键时刻,给清妖来个猝不及防的重击?” 萧云骧颔首。 “你所言有理,此次作战,你率领亲卫旅随我冲锋。” 萧云骧对这小子的任用,始终有些谨慎。 既怕他在战阵中夭折。 又担心自己用人不当,起到拔苗助长的反效果。 这些日子,陈丕成虽一直跟随在他身边。 但他与诸位师旅帅长商讨军事时,这小子大多承担戒备守卫的工作,并非全程参与。 可他竟能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萧云骧的行动中,将计划猜出个大概。 那为何不试着让他开始指挥部队作战呢? 陈丕成兴奋得连连点头。 “定不负指挥所望。” 两人交谈间,来到棱堡的第一层。 “对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叫陈玉成,寓意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希望你能历经苦难磨砺,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 陈丕成,也就是陈玉成,听到这个寓意美好的名字,开心地回应道: “多谢指挥!我以后就叫陈玉成了。” 东南方的太阳已升至半空,田野里的清军列着阵形,朝蔡公坟太平军的堡垒发起攻击。 顶盔掼甲的和春站在小高地上的大帐前,心烦意乱地拿着单筒望远镜望向前面的战阵。 清军前队距粤贼那座奇特的堡垒已不足百米,可粤贼依旧如往常一样,堡垒上隐约只有几个士兵探头张望,并不还击。 “罗总督昨日下令,三日内务必攻破这个怪堡垒。” 和春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转头一看,向荣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 “提督,并非弟兄们不卖力。只是要在三日之内攻克这个古怪堡垒,着实困难。” 和春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向荣。 接着建言道: “大人,这小坡地距粤贼堡垒虽有四五里远,但属下听说粤贼有数千斤的红衣大炮,大人还是将大帐往后挪挪,以防万一。” 向荣轻叹一声,苦笑道: “罗总督手握诏命,又一心想雪耻,已不顾规矩,开始杀人立威了。” “当前还只是惩处中下级军官出气,如今若再作战不力,恐怕就要拿你我开刀了。” “我把大帐设在此处,是为向全军表明必克的决心,怎能轻易移动?” “况且我们与当面粤贼对峙数日,查明他们仅有几门小炮,传闻中的红衣大炮从未现身,显然只是粤贼虚张声势。” “此地看似危险,实则安全,你不必多言。” “你该做的是督促全军,拿下前方这个怪堡垒!” 向荣轻声斥责和春一句,接过望远镜,问和春: “让士卒每人带一袋土填壕沟的命令,传达下去了?” “早就吩咐了,每人带一袋土才能吃早饭。” 向荣举起望远镜,果然看到清军前队已开始填埋堡垒前的壕沟。 清军的火炮、火枪、弓箭,纷纷向堡垒进行掩护射击,一时间枪炮声震耳,硝烟弥漫。 不知为何,堡垒内的粤贼仍未开枪开炮,任由清军将壕沟填平。 向荣大喜,他久经沙场,虽不明白对面粤贼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却深知战机稍纵即逝。 赶忙向身后的鼓手喊道: “击鼓,全军进攻!” 早有准备的鼓手,立刻对着架在大帐旁的牛皮大鼓奋力敲击起来。 “咚咚咚”,雄浑的鼓声瞬间响彻秋日的田野。 数万清军顿时沸腾起来,呼喊着,抬着云梯,拿着抓钩等攻城器械,越过已填平的壕沟,朝着太平军堡垒猛冲过去。 和春见状,吩咐亲兵把自己的战马牵来,对着向荣喊道: “大人,我去前方督促弟兄们抓住这大好时机攻上去。” 向荣也不废话。 “快去,跟弟兄们讲清楚,今日不同于以往,攻破前方堡垒,人人有赏。” “要是还像往日那样畏缩不前,休怪向某不讲情面。” 和春听后,正要翻身上马,突然看见前方粤贼堡垒内升起一股白烟。 紧接着巨炮轰响,数枚巨大的炮弹,呼啸着朝这小高地砸来。 ----------------------- 注:历史上的陈丕成,是太平军定都南京以后,在战争中崭露头角,被洪秀全召见并为之改名为“陈玉成”。 对,就是那个很能打的“陈玉成”。 第16章 破军2 一枚炮弹呼啸着从和春身畔掠过,削去向荣向提督半边脑袋,而后蹦跳着滚入大帐,又将一名在帐门口张望的幕僚砸倒。 第二枚炮弹击中正在击鼓的兵士,径直打掉其半只胳膊,还击穿了牛皮鼓,鼓架轰然倒塌,散落一地。 第三枚炮弹落于几名亲兵中间,犁出一道血路后,滚下小高地。 和春趴伏在地,脸上、身上满是向荣的脑浆与亲兵的鲜血。 他深吸几口气,强抑狂跳的心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站起身来。 快步趋至向荣身前查看,发现向荣半边脑袋已被炮弹击碎,无声无息地死去。 大帐已被粤贼大炮标定,凭借多年战阵经验,和春明白第二轮炮击转瞬即至。 他连吼带踢,唤醒几个未受伤、趴在地上大口喘气的亲兵。 随后翻身上马,带着亲兵,高举将旗,朝前方战阵疾驰而去。 向荣已死,此刻和春便是战场的最高指挥官。 前方战事正酣,阵前岂容撤军? 唯有趁将士尚未得知向提督战死的消息,激励全军,一鼓作气攻上那个鬼堡垒。 这是取胜的唯一契机。 和春驰入清军军阵,远处有个叫张旺的参将,不停地向他招手,口中呼喊着什么。 战场上,枪炮声、万千士卒的呐喊声、军官的呼喝指令声与叫骂声交织在一起。 清军迫近堡垒前二三十米时,堡垒上骤然出现众多粤贼,手持弓箭、火枪,朝清军射击。 正值双方激烈较量的关键时刻。 和春心急如焚,正要赶到张旺跟前,督促他整顿部属,向粤贼堡垒发起攻击。 只有保持不间断的攻击节奏,让粤贼无暇喘息,才能攻克这座堡垒。 突然,清军前阵传来一阵大喊,并非白刃相交前令人热血沸腾的冲阵吼声。 而是充满绝望与恐惧的惨叫。 和春勒住缰绳,朝前方军阵望去。 他身材高大,又骑在马上,透过阵前人群与硝烟,只见粤贼堡垒墙壁下方,陡然现出数十个大洞。 每个洞内都安置着三门粤贼行军炮,几个粤贼手持火把,正往炮身的导火火药上点火。 此时清军前军密密麻麻聚集在堡垒前二三十米处,根本无处可躲。 “快趴下!” 和春目眦欲裂,朝着前方清军军阵大声呼喊。 “轰隆!”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淹没了和春的喊声。 数十门行军炮发射的霰弹、葡萄弹,形成一阵死亡风暴,将清军军阵横扫一片。 如此近的距离,堡垒前的清军,无论手持藤牌还是铁盾,身着铁甲还是棉甲,都如纸片般被打得粉碎。 前军瞬间倒下无数,阵型大乱。 和春惊惧不已,稍稍回过神来,正要下令整队。 此时堡垒前弥漫的硝烟中,又传来一阵炮火轰鸣。 又是排炮! 清军本就混乱的军阵,再次被打倒一片。 和春还瞧见几枚硕大炮弹越过清军军阵,轰向帅帐所在的小高地,将向荣的帅旗打断。 帅帐里还活着的几个幕僚吓得魂飞魄散,向后逃窜。 两轮近距离排炮轰击后,壕沟附近的清军已无一人能够站立。 破碎的人体、断肢和内脏四处飞溅。 众多血肉模糊却尚未断气的清军伤兵,在尸体堆与血泊中挣扎哀嚎。 传说中的修罗场也不过如此。 清军有人脱离阵型,向后奔逃。 和春心急如焚,立刻纵马向前,对着惊魂未定的清军大声呼喝下令,试图阻止即将到来的溃败。 “大人!大人!” 和春正在军阵后纵马往来时,一名亲兵突然指向前方。 和春抬眼望去,只见堡垒两侧不知何时各出现一个大洞,源源不断的粤贼从中涌出,挥舞着刀枪,呐喊着冲向清军。 弥漫的硝烟中,隐约可见粤贼将行军炮从炮洞中拖出,趁着清军混乱,对着前军又是一轮排炮轰击。 这些贼寇竟然将排枪战术用于火炮,究竟藏了多少炮?为何前期隐匿得如此之深? 这萧云骧好狠毒的心机! 和春暗叫不好,耳边随即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排炮轰鸣。 阵前清军如风中枯草,被这铁与火的风暴碾得粉碎。 即便十九世纪最为悍勇的军队,在这种连续的近距离排炮和霰弹打击下,也难免溃败。 更何况此时的清军,本就是兵匪混杂之师。 清军前军尚能站立之人,惊恐万分地向后奔逃,冲击已然溃散的后军。 兵败如山倒之势已成。 “大人,快逃!” 亲兵冲着和春喊道。 和春望着前方裹着红头巾的粤贼如潮水般涌来,直扑自己。 显然,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将旗。 从广西一路打到长沙城下,自己与这些粤贼不知厮杀过多少回,可谓仇深似海。 若落入他们手中,必定生不如死! 念及此,和春不再迟疑,拨转马头,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朝后方奔去。 虽说和春与几个亲兵骑着马,但此时清军已全面溃败,战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和春等人无法纵马疾驰。 身后粤贼喊杀声震天,还夹杂着阵阵马蹄声,越追越近。 和春的将旗早已丢弃,但他们几个骑马之人,在一众步行攻城的清军中,格外醒目。 在混乱中奔逃一阵后,和春听到马蹄声似乎已近在咫尺,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身后十几米处,十来骑粤贼骑兵紧追不舍,领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少年见和春转头,俊美的脸庞竟朝他微微一笑。 旋即,少年手中举起一把燧发手枪,瞄准和春。 和春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俯身躲避。 “轰”的一声枪响,和春后背如遭重锤猛击,坠下马来。 摔得头晕目眩的和春听到一阵欢呼,转头看向身后。 只在奔跑的人腿与马腿之间,隐隐约约瞧见向荣帅帐旁的小高地边,那被大炮轰破、滚落于地的军鼓。 原来自己竟还未跑出帅帐的范围。 紧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17章 异色 萧云骧部大破向荣军,阵斩向荣、和春等数名清廷高官,斩杀俘获清兵近万。 缴获军器、火炮、红粉等军需物资无数。 因罗绕典又是剃须,又是杀人而士气肃然的清军,气势顿时一泄。 十月九日、十日这两日,清军暂停围攻长沙城,全力收留、整顿向荣部的溃兵。 这是双方难得的战事间歇期。 十月十日清晨,长沙城内原府衙大堂,如今是天王东王办公之所。 大堂内,天王洪秀全居中而坐,左侧是东王杨秀清,右侧为西王萧朝贵。 萧云骧站于堂前,叉手站立。 其身后还站着手捧一本统计册子的林绍璋,以及此战功臣陈玉成。 “战事不可轻忽,北王和翼王都在各自阵地与清妖对峙。” “西王因距离近,且安排妥当,特来听听你这个幼弟是如何破敌的。” “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向荣了?” 身材矮小、面目消瘦的杨秀清笑容满面地向萧云骧发问。 “禀报天王、东王、西王。” 萧云骧恭恭敬敬,正欲向洪秀全、杨秀清行三拜九叩大礼。 只是刚给洪秀全行完礼,正待向杨秀清行礼时。 杨秀清却从座中起身,双手扶住了萧云骧。 “你是此战天国众将中,首个阵斩清妖提督级别高官、歼灭清妖上万的功臣。” “那向荣、和春自天国金田举义以来,便一直与我天兵为敌。” “现死于你手,实在令我等深感欣慰,此次大礼就免了。” 杨秀清示意一旁站立的侍者,搬来一把覆着黄布的凳子,置于萧云骧身后。 “坐着说。” 杨秀清亲切地对萧云骧说道。 萧云骧抬头看看天王洪秀全,又瞧瞧萧朝贵。 洪秀全气度雍容,微笑着向萧云骧点点头。 萧朝贵倒是咧嘴笑骂道: “让你坐就坐,扭扭捏捏不像个男子汉。” 萧云骧只得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向三王回禀道: “我部构筑阵地时,便发现堡垒前四五里的小高地,是绝佳的战场指挥之地。” “这个距离,唯有红衣大炮能打到,而向荣与我部交战时,我部从未动用过此等利器。” “所以便想算计他们一把,结果向荣还真把大帐设在此处。也算他倒霉,被我们一炮削了半边脑袋。” 萧朝贵哈哈大笑,拍了一下掌,说道:“痛快!” 洪秀全展颜微笑,连连点头。 唯有杨秀清蹙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红衣大炮不可能打得那么准,如何就一击而中了?” “禀报东王,我等构筑炮阵时就反复试炮,确保三门炮都能命中。且使炮弹弹着点能覆盖整个小高地。” “测试完毕后,又仔细清理小高地,抹去了炮轰的痕迹。” 杨秀清这才微笑着点点头,说道: “如此说来倒是合理了。” “弹着点,倒是个新鲜确切的词。” 旁边的萧朝贵按捺不住,问道: “你们在城墙下挖出炮洞,集中几十门行军炮,一下就把清妖打蒙了?” “向荣、和春都不是草包,他们难道不防着你们用炮么?” 萧云骧向萧朝贵拱了拱手。 “禀报西王,此前与清妖作战时,我们一直严格限制火炮使用。” “只有一次清妖攀上城垣时,动用两门小炮打了几炮。” “清妖退了,也就停了。” “因此清妖并不知晓我们有大量行军炮。” 杨秀清微笑道: “这么说,你们是先示弱于清妖,暗中巧妙设下炮阵。突然集中火炮轰击,致使清妖主帅身死,士卒丧胆,继而大败。” “好样的,不愧是我天国的好儿郎。” 杨秀清鼓掌赞叹。 萧云骧继续汇报。 “禀报东王,我部有原郴州矿工五百人,挖掘炮洞及出击通道,是他们的拿手本事。” “我们追杀十来里地,因堡垒空虚,怕别部清妖趁机前来偷营,就撤了回来,故未能全歼向荣部,请东王降罪。” 杨秀清连连摆手。 “本该如此,这有何罪?” “昨日收到你们的战报,只知大胜,现战果统计出来了么?” 萧云骧点点头,向身后的林绍璋示意。 林绍璋上前,展开手中的小册子念道: “禀报天王、东王、西王,此战我部共计击死击伤清妖一万两千三百二十四人。” “其中包含提督一名,副将以下、参将以上共计六人。” 之后是缴获的刀枪、火炮、红粉等数据,以及各官员印信、将旗等物什。 萧朝贵听闻萧云骧部竟缴获清军刀枪近万、火枪千余、行军炮十多门。 “阿骧,你们枪炮军械够多了,能不能拿出一些,给其他各部充实武备啊?” 萧云骧微笑回应道: “当然可以,此次缴获已全部运到城里来了,一会东王、西王派人去检点验收即可,我们一件不留。” 杨秀清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指着萧朝贵说道: “兄弟,你的心思我已然明白。” 萧朝贵笑着回应。 “我幼弟缴获的战利品,我多拿点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杨秀清看着得意的萧朝贵,无奈地点点头,向萧云骧问道: “向荣和春这两个狗贼的脑袋割下了没有?” 语气森冷,显然他对这两位从广西起就与太平军一路厮杀缠斗的清廷武官恨之入骨。 萧云骧赶忙回道: “向荣半边脑袋已被炮弹削去,面貌无法辨认,但他的官袍、印信、将旗等皆在。” “当时在场的数名亲兵,亲眼目睹他被炮弹打死。” “那几个亲兵现就在门外等候,东王可要唤来盘问一番?” 杨秀清摆了摆手。 “和春那厮呢?” “被我亲卫陈玉成一枪击中后背,却还未死,现在就在门外。” 萧云骧指着陈玉成回道。 杨秀清仔细端详陈玉成几眼,笑道: “好个俊俏的后生,我记得你是从罗大纲那要来的,怎么改名了?” 萧云骧暗自惊叹杨秀清超人的记忆力,心中凛然。 “天国的建立总要历经艰难困苦,所以我给他改了这个名字。” 一直未说话的洪秀全,此时突然笑道: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阿骧,你这名字改得不错。” 杨秀清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萧朝贵则低下头去,看不出表情。 第18章 元帅 萧云骧心中暗叫不好。 虽说在洪、杨面前,他竭力扮演山里孩子阿骧。 可他本就不擅此道,加上此次大胜,难免有些得意。 这般小心翼翼、整日蜷缩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心中暗自叹息,嘴上却吩咐陈玉成: “玉成,让门外弟兄把和春抬进来。” 陈玉成退下,不多时,带着四个亲卫营士兵,抬着一副担架走进来。 担架上的和春血肉模糊,面色灰败,昏迷不醒,气息微弱,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他身上的总兵武将袍沾满污血与泥土。 此次大战,太平军虽获大胜,但也有数百兄弟伤亡,自然不会把珍贵伤药用在这死敌身上。 只是找块破布胡乱给他包扎了一下。 好在他身上棉甲防枪效果不错,才没被陈玉成近距离一枪带走。 但在距离十来米处开枪,又无人照料,这才让他只剩一口气。 杨秀清踱步至担架前,冷笑道: “原来这就是和春,多少兄弟丧命在他手上。” 言罢,朝和春脸上啐了一口。 “把这厮脑袋砍了,连同向荣的半边脑袋、官袍、帅旗,一并拿去给各部弟兄展示,鼓舞士气。” 萧云骧见状,赶忙请示: “还有数百清妖俘虏,东王您看该如何处置?” “一并砍了!” 杨秀清毫不犹豫地回道。 见萧云骧沉默不语,杨秀清脸色渐冷。 “这些家伙一路追杀我们,手上沾满广西老兄弟的鲜血,阿骧难道还怜悯他们?” 萧云骧连忙回应: “不敢,谨遵东王令。” 陈玉成与四个亲卫营士兵抬着和春出去,并传达东王处决俘虏的命令。 见萧云骧还呆呆站着,坐在大堂正中的洪秀全微笑着向他招手。 “阿骧过来。” 萧云骧赶忙走到洪秀全身前,跪了下来。 洪秀全声音从容悦耳,说道: “阿骧,此番你立下大功,论功绩可与诸王比肩。” “不过分封诸王乃上帝旨意,朕也不敢违抗。” 洪秀全语气温和却坚定。 “现晋升你为行军元帅,地位仅在诸王之下,望你再接再厉,为建立人间天国努力。” 萧云骧当即磕头致谢。 长沙城天王府外街道上,萧朝贵背着手在前,萧云骧低头跟在后面。 “怎么啦?一副犯错的样子。如今你好歹也是行军元帅了。” 萧朝贵见萧云骧垂头丧气,笑骂道。 “大哥,今天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萧朝贵沉默,伸手轻拍萧云骧后背。 “别怕,有大哥在,没人能奈何你。你只管打仗,多打胜仗就行。” 战事繁忙,两人分别负责长沙城一面防守,见面机会少,有许多兄弟间贴心话要说。 两人在街边找到一个茶摊,茶老板早已跑了,桌椅还在。 他们在茶摊寻得两把凳子坐下,西王亲随在四周护卫。 刚坐定,萧云骧迫不及待地将心中早想好、却没在天王府说出口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大哥,虽说此次我部大胜,但我军仍被困在长沙城这一隅之地的状况并未改变。” “我们得尽快突围出去,一鼓作气打到南京,断掉清廷税赋重地。再依靠江南人力物力,与清廷决一死战。” “在此停留越久,清廷越能调集兵力围困绞杀我们。” “难道真被长沙城的财货迷了眼?” 萧朝贵看着有些着急上火的萧云骧,叹了口气。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个先生了。” “唉,也不知你那些离奇经历,对你是好是坏。” 萧云骧心中一紧,但他早打算尝试让身边人接受自己已改变的事实。 毕竟不可能一直扮演另一个人,尤其是在原主最亲近的人身边。 何况两人所处时代相差近两百年,生活环境与接受的教育截然不同。 那就先从对他宽容度最高的萧朝贵开始。 要是萧朝贵都不能接纳他,就得想办法离开了。 凭上天赐予的好身体,加上多出近两百年的见识,总不至于饿死。 萧云骧心里这般想着,脸上却装作气恼的样子。 “大哥,我这些天急得睡不着觉,你还有心思打趣我。” 萧朝贵见萧云骧赌气的模样,哈哈一笑。 “好了,不逗你了。” 萧朝贵环顾四周。 众护卫见两兄弟要谈私密事,自觉退到二三十米外。 萧朝贵收起笑容,轻声说道: “你能看出的问题,东王何等英明,岂会看不出其中凶险?” “就是你大哥我,也不是无能之辈,岂会被长沙城这点财货迷了眼?” 萧云骧凑近萧朝贵,轻声问道: “那为何还停留在此不动?” 萧朝贵轻声回答: “前些日子,清妖大官骆秉章在武昌集结人马、筹备物资。” “东王得到消息,这厮已从武昌经岳州,南下增援长沙。” “只要在他离开岳州、尚未抵达长沙之时,我军集中主力击破当前清妖。” “然后全军北上,途中击败这厮,那么岳州、武昌乃至江宁府,对我们都将畅通无阻。” “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疼当前清妖,但又不能将其彻底消灭。” “若打死了,周围清妖就不会调兵救援。” “这会给我们前往江宁府的路途增添困难。” 萧朝贵说完,萧云骧恍然大悟。 怪不得原本历史上的长沙之战,虽萧朝贵被守军大炮炸死。 但在野战中,清军几次都被太平军打得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以至于后来都不敢与太平军在野外交战,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平军攻克岳阳、武昌,一路杀进南京城。 萧云骧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穿越导致初期太平军战力下降。 没想到原来是故意留力,另有打算。 “好谋划,好气魄!” 萧云骧由衷赞叹。 “这是东王的计策,当然,大哥我也出了些主意。” “不然,你以为我真无法击破南面的清妖?” 萧朝贵傲然说道。 “不好!” 萧云骧一拍脑袋,懊恼道: “我杀了向荣,会不会坏了东王的计划?” 萧朝贵用手指点着萧云骧,略带责怪。 “你稳重些,怎么说也是行军元帅了,还像个孩子。” “你杀了向荣,正好让清廷觉得我军勇猛,更会催促其他军队赶紧来援。” “东王本就要求我们这几日加大对清妖的打击力度,你这算是歪打正着了。” “天王封你为行军元帅,是真心褒奖你的军功。” 萧朝贵说到此处,露出欣慰的笑容。 “何况你这仗打得确实精彩,大哥打心底为你高兴。” 萧云骧心中疑虑消除,整个人轻松许多,抬头环顾四周。 见萧朝贵随从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正看向他们,心中一动。 便笑着对萧朝贵说: “大哥,我向你要个人呗。” 萧朝贵见萧云骧刚才还情绪低落,现在就满脸笑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随从,笑骂道: “说,又看上谁了?” 萧云骧毫不客气,指着那大汉道: “这个天地会的头领何禄,和我挺合得来,大哥把他让给我呗。” 萧朝贵点点头,起身将何禄叫到两人跟前。 “何香主,我这兄弟想让你跟他,你乐意不?” 何禄喜欢萧云骧待人的真诚与亲和,且萧云骧不强求天地会会众遵循太平军信仰。 “萧兄弟和我一同经历石马铺之战。不管是作战还是为人,我都很佩服。” “要是大王不介意,我愿意去萧兄弟那边。” 萧朝贵伸手紧握何禄。 “何兄弟,你愿意去阿骧那边,我打心眼里高兴。” “只是阿骧年轻,经历的事少。你走南闯北,见识多,人脉广,多帮帮他。” 何禄见萧朝贵态度诚恳,暗自羡慕这两兄弟深厚的情谊,连声应诺。 ------------------ (注:太平天国前期官职,是冯云山按照周礼的“六师”制度搞的,但是冯云山死得很早,后面又加入很多东西,比较混乱,简直就是中国历代官职加上天国自己发明的结合体,比如检点、军师等就不属于周代爵位。所以乌鸦也搞一个清晰明了的行军元帅的职务,大佬们轻喷哈。) 第19章 李寿成 此后数日,双方暂无大战。 由于铁器匮乏,萧云骧吩咐周磊带领攻城旅的矿工,尝试用陶瓷器制作了一批手榴弹。 众人反复试验,降低哑弹率。 萧云骧挑选出两百名身材高大、膂力过人的战士,编入亲卫旅。 当作类似西方十六、七世纪的掷弹兵加以训练。 天地会的何禄奉萧朝贵之命前来, 一同前来的还有何禄依照萧云骧的要求,精心挑选出的两百名年轻机灵、家庭负担较小的天地会会众。 萧云骧部的战绩与封赏被杨秀清通告全军。 随着萧云骧部的战利品分发至太平军其他各部,充实了各部战力,太平军士气大振。 十月十八日起,太平军突然多路出击。 先是石达开部在湘江之上,大破清军仓促组建的水军,杀伤数千人, 并将清军好不容易凑集的船只尽数缴获焚毁。 萧朝贵击破城南清军,追杀数里。 唯有北面的韦昌辉部,因与清军统帅罗绕典对阵,双方战况胶着。 而东面的萧云骧部,面对的是从广西赶来增援的向荣老上司赛尚阿。 萧云骧部不再隐匿实力,只要赛尚阿部清军敢在射程内集结,便以红衣大炮轰击。 赛尚阿用兵谨慎,不敢强行攻城,只在远处扎营,令萧云骧部众多火炮无用武之地。 总之,在清军眼中,长沙城的太平军攻势陡然猛烈,清军的包围圈已是漏洞百出,摇摇欲坠。 罗绕典一封接一封地加急催促援军,更多清军援军从贵州、广西、四川、湖北源源不断地向长沙城涌来。 这一日,鉴于蔡公坟阵地太平军一直处于守势,清军又不敢靠近攻城,萧云骧便将指挥权交予一师师帅林启荣。 他自己与何禄挑选出五名忠诚可靠的天地会会众,由一位来自衡阳府、心思缜密的堂主赵无忌率领。 萧云骧仔细叮嘱六人一番,让这一小队人带上充足盘缠,趁夜色隐没于旷野之中。 萧云骧又吩咐参军林绍璋,利用其人脉,派遣亲卫营几十名广西籍老兄弟,四处打听一位广西藤县籍、名叫李寿成的太平军老兵。 如此过了四五日,林绍璋前来回报,称已找到李寿成。 “他以前是不是叫李以文,参加天国后改名为李寿成?” 萧云骧兴奋地向前来汇报的林绍璋发问。 “没错,藤县人,现年二十九岁,去年八月,天兵路过藤县时,全家加入了天兵。” 二十四岁的林绍璋虽是林凤祥的胞弟,但其性情与耿直火爆的林凤祥截然不同。 他极为谦逊好学,做事细致,温文尔雅。 每当忙完公务,常常拿着几本不知从何处搜集来的书籍,去向非客非囚的彭玉麟请教。 在萧云骧部诸将中,也只有他能与彭玉麟说得上话。 “元帅,属下亲自查问过,此人身材瘦小,寡言少语,加入天军后并无突出表现。” “好在他品性端正,心思细密,目前被安排在城中看守圣库。” 林绍璋回复道。 “那就对了!” “走,带我去见他。” 萧云骧兴奋地站起身来,叫上陈玉成,带着个亲卫,骑马跟随林绍璋往城里而去。 一路上,只见街面上不见一个高官豪商,就连平日里喜欢成群、高谈阔论的读书人也踪影全无。 不时有一队太平军士卒匆匆而过,朝着城外某处奔去。 众多身着贫民服饰的人,在太平军官员的带领下,兴高采烈地搬运着各类货物。 靠近东门的城墙边,原来的沿街店铺全都改成了铁匠铺,熊熊炉火持续燃烧。 烧红的铁块被赤膊的铁匠用铁钳从炉火中夹出。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嗤嗤”的淬火声此起彼伏。 一队队平民依照带队太平军的指示,将各店铺的兵器装上大车,运往不知何处集中打磨开锋。 行至街心,可见沿街有好几个制衣作坊,不时有成捆的布匹、棉花被运进去。 另一侧,则有成品冬衣被运送出来。 待几人朝东王府行进,只见原来城中的酒店、酒楼人来人往,大量便于携带的糍粑、馒头等食物正在制作。 整个长沙城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呈现出一种处于战争旋涡中心的忙碌与紧张氛围。 几人来到东王府旁,原是长沙城一户豪富人家的大门前,这里如今便是太平军的圣库。 大门敞开着,大门两旁各站着五名手持火枪、腰挎长刀的太平军战士。 见几人走来,战士们不禁转头看去。 萧云骧等人远远便下马,牵着马在原地等候。 林绍璋走上前去,与站岗的太平军战士交谈了几句,一名战士便匆忙向大门内跑去。 不一会儿,那名战士领回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 林绍璋对那男子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他朝萧云骧等人走来。 “元帅,这位便是李寿成,广西藤县的李寿成。” 萧云骧定睛看去,果然见这男子身材清瘦,身高约一米六,年龄三十左右。 李寿成抬头望向萧云骧。 其表情既不傲慢,也不怯懦闪躲。 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身材高大健壮的萧云骧。 萧云骧微笑对李寿成说道: “李兄,可让萧某好找啊。” 李寿成眼中惊愕之色一闪而过,向萧云骧下拜作揖。 “拜见元帅。” 他也并不询问萧云骧为何找他。 萧云骧作揖回礼,旋即伸手扶住李寿成,仔细打量起来。 (注:李寿成即李秀成。此时他仍叫李寿成,后来因战功受天王洪秀全召见,被赐名为李秀成。) 李秀成后世虽与陈玉成齐名,二人共同撑起了太平天国中后期的半壁江山。 但实际上两人差异颇大。 陈玉成年少成名,凭借自身卓越的军事才能,屡次击败清军。 然而他恃才傲物,轻视同僚。 相较之下,李秀成更为隐忍审慎,也更为憋屈。 太平天国中后期,他多次向洪秀全进谏,提出诸多中肯建议。 比如建议洪秀全治国治军时减少宗教因素影响,适度重用读书人,关注民生。 又如在天京被湘军围困的危急关头,提出“让城别走”的策略。 劝谏洪秀全放弃天京,并附上详细作战方案。 但当时的洪秀全已沉迷于富贵安逸十余年,早已丧失进取之心。 李秀成的诸多建议不仅未被采纳,反而引发洪秀全的猜忌,无奈之下他只好请求洪秀全赐死自己以表忠心。 洪秀全虽只是斥责了李秀成几句,并未降罪。 但此后重用自己的兄弟,排挤异姓,李秀成不得不避居苏州。 天京沦陷,洪秀全身亡,李秀成也没有背叛洪秀全。 他舍弃自家老小,全力保护幼天王,直至兵败被俘。 至于被俘后投降,或许是为了哀求保全家人性命,也可能是理想破灭后的自暴自弃。 在那种极端情形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视死如归。 萧云骧从不强求自己看重的人都如同苏武、文天祥那般。 他所做的,只是尽力避免让看重的人陷入那般绝境。 ------------------------ (注:看到太多小伙伴提到避讳的事,故将本来放在后面说明放到这里来。 太平天国初期,除“上帝爷火华”名讳必须严格避讳外,其他字尚可正常使用。 但定都南京后,避讳制度愈发严格,不仅要避讳天王、幼主、君王父的名讳,皇亲国戚、首义诸王的名字也需避讳,比清廷都严格。 例如,“洪”写作“红”,“秀”写作“绣”,“全”写作“泉”,“清”写作“青”;如陈玉成手下头号猛将“刘昌林”,为避讳北王“韦昌辉”,被迫改名为“刘玱琳”。 此外,还有各种宗教避讳,如“上帝”,“皇”等; 迷信避讳,如“坏”“伤”“残”“缺”等字在太平天国文书中也不准出现; 恶意避讳,如洪秀全不喜欢“离”等字,便禁止使用。 这些避讳规定繁杂无序,在此不一一赘述。事业尚未成功,却先摆足了排场与架子。 ) 第20章 说破 李寿成今年二十九,翻过年便三十了。 在这个时代,已然步入中年。 但历史早已证明,他对战争悟性惊人。 所缺的仅是实战磨炼。 当下的太平天国,除萧朝贵等寥寥数人外,又有谁敢称自己实战经验丰富? 即便萧朝贵,一年多前也不过是万千挣扎求生的矿工之一,哪来的实战经验? 萧云骧部的几位军事主官,一师帅林启荣三十一岁,二师帅叶芸来二十六岁,三师帅吴定彩二十九岁,攻城旅旅帅周磊二十八岁。 参军林绍璋二十四岁,亲卫旅旅帅刘昌林二十三岁,陈玉成才十五岁。 萧云骧自己,今年也才十七岁。 大家皆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彼此彼此。 霍去病十八岁便横扫漠北,林三虎二十五岁就当上军团长,号称“红军之鹰”。 战争从来不是靠熬年龄资历就能上位的。 想到此处,萧云骧开门见山。 “李兄,萧某此次前来,是邀你到我部担任一师军师。” 见萧云骧一开口,便邀自己出任一个师的军师。 即便李寿成性情沉稳,此刻内心也不禁澎湃起来。 哪个男儿不想指挥千军万马,纵横沙场? 何况他身处这乱世,置身于厮杀战场的中心,根本避无可避。 但他生性谨慎,心中仍有疑虑。 “请问萧元帅,一个师有多少弟兄,军师能否指挥军队?” “我部一个师暂时有一千余人,军师与师帅同为军队的主官,地位平行。” “师帅主抓军事行动,军师除协助师帅处理军事事务外,主要负责命令的贯彻执行、队伍的稳定维系、纪律监督、后勤保障以及人事任命等军队管理工作。” “紧急情况下需代行师帅职责指挥军队。” 稍作停顿,待李寿成消化后,萧云骧接着说: “当然,这只是过渡性任命,等你熟悉我部的各项纪律与作战风格。” “时机成熟时,我会派你独当一面,成为一部的军事主官。” 李寿成立刻明白这是个举足轻重的职位。 即便他自视颇高,心中也不免忐忑。 “元帅,如此重任,我恐难以胜任。” 萧云骧微微一笑,指着身旁的陈玉成。 “几个月前,他还是罗大纲罗总制帐下的一名传令兵。” “十月十八日作战时,他阵斩清妖向荣副将和春,带领亲卫旅杀伤、缴获颇多。” “如今已是我部亲卫旅的卒长,他今年才十五岁,他能做到,你为何做不到?” 李寿成转头瞥了陈玉成一眼,只见陈玉成挑衅地朝他斜睨一笑。 那张稚气未脱的俊美小脸满是得意神色。 “他人能做到,李某自然也能,某愿随元帅前往。” 李寿成豪情顿生,转过头,大声回应萧云骧。 略微思索后,又轻声说道: “元帅,某现为东王麾下之人,如此贸然离开,不合规矩。” 萧云骧对李寿成的行事风格极为赞赏,伸手轻拍其肩膀。 “此事你无需担忧。” “去收拾下东西,我正要去见东王,顺便帮你解决这个顾虑。” 李寿成立即转身走进圣库内。 他们这队看守圣库的兵士,就住在圣库大门不远处的一个厢房里。 太平军实行配给制,李秀成的私人物品不过几件换洗衣物。 不多时便收拾妥当,装在一个小包袱里,背在身上,跟着萧云骧等人朝旁边的东王府走去。 “寿成,你这名字欠佳。身为军人,总想着靠长寿成就功业,可不是什么好事。” 路上,萧云骧打趣李寿成。 李寿成有些不好意思。 “那叫啥好呢?” “就叫李秀成。” “‘秀’有杰出、优异之意,形容人才华出众,如花朵绽放般耀眼。” “‘成’代表成就、达成,寓意人生目标实现,志业圆满。” 萧云骧开始胡诌,其实他只是习惯“李秀成”这个名字罢了。 没想到李寿成听后,双眼放光,连连点头。 “这名字甚好,今后我便叫‘李秀成’了。” 跟在两人身后的陈玉成小声嘟囔。 “元帅又开始给人改名字了。” “不过,确实比之前好听。” ------------ 东王府内,原主人的书房已被杨秀清改建成作战指挥室。 墙面原本挂画的地方,如今全换上了各种军事地图。 原主人书架上的藏书早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令牌、令旗以及情报信笺。 杨秀清正在房间里踱步,口中不停口述着各种军令。 屋内的一张长桌上,两名文书正奋笔疾书,将杨秀清口述的军令记录成文。 不时有传令兵匆匆跑出,带着令牌、令旗以及写好的指令,传达到长沙城各处战场。 或者从外面返回,将战场上各将领的回复,以及侦查得来的各类信息、情报汇集于此。 萧云骧一行在书房院墙外等了约半个时辰,才有一名叫赖文光的幕僚出来,让萧云骧去拜见东王。 陈玉成与几个亲卫留在门外,萧云骧带着李秀成,二人跟着赖文光走进院内。 走到书房门外,只见身材矮小的杨秀清已站在门口,微笑着看向两人。 “拜见东王。” 萧、李二人正要俯身行礼,不料杨秀清快步上前,将两人扶起。 “事务繁杂,让阿骧兄弟久等了。” 杨秀清微笑着说道,转头看向李秀成。 “这位兄弟是?” 萧云骧赶忙介绍。 “这位是李秀成,广西藤县的老兄弟,目前负责守备圣库。” “小弟与他一见如故,想调他到我部。因圣库守备归东王直管,故而特来向东王请示。” 杨秀清打量了李秀成一眼,见他身材瘦小,年纪也不小,神情还颇为激动。 与众多初次见到他的太平军底层士兵并无二致。 于是点点头。 “这小事,既然阿骧看中,调他去便是。” 说罢便朝书房内走去。 “阿骧进来,我有话与你讲。” 萧云骧见李秀成激动的神情下,藏着一丝失落。 “秀成,你到外面和玉成一起等我,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嘴上说着,脚下不敢耽搁,急忙跟上杨秀清,走进书房。 二人进入书房后,杨秀清让屋内其他人先回避。 他端起屋内小方桌上的一个水壶,倒了两碗茶水。 “阿骧,既然西王已跟你讲过我的谋划,那今日叫你来,就为这事。” 说着将一碗递给萧云骧,自己则端起另一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萧云骧赶忙接过茶碗,喝了一口。 “东王此谋划气魄非凡,小子佩服至极。” 杨秀清摆摆手,用袖子随意抹了下嘴,把喝空的碗放在桌上。 “阿骧,我和你大哥是生死之交,举义前也常去你家借宿。” “那时你可没这般客气,也没这么会说话。” 萧云骧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应。 杨秀清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萧云骧的肩膀,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放在桌上。 “你那些奇异经历,你大哥跟我说了,也只跟我说了。” “唉,也不知这经历,对你是福是祸。” 第21章 不忠不义 杨秀清见萧云骧兀自发呆,轻笑道: “放心,当下四面皆敌,你又能打仗,无人会害你。” “有我与你大哥在,亦无人能害你。” 萧云骧仿若回过神,赶忙向杨秀清作揖致谢: “多谢东王照拂。” 杨秀清摆摆手,自行在桌前落座,示意萧云骧也坐。 “且不说这些,你对我的谋划有何见解,直言无妨。” “你大哥说你如今见解独到,只是心思也重了,不复往昔那个憨直小子。” 萧云骧在小方桌前的凳子上坐定,心想: 既然已被点明,便没必要再佯装糊涂,况且自己本就不擅此道。 于是问道: “东王,可知这些日子清妖来了多少援兵?” 杨秀清屈指计数道: “四川援兵最先到,约三万。” “广西、贵州各来一万多。” “因有骆秉章这清妖大官,湖北来的人数最多,约五六万,昨日已离岳州府,预计再过四五日便能到长沙城下。” 萧云骧神情凝重: “如此算来,清妖兵力无论怎么算,都在二十万以上。” 杨秀清点了点头。 萧云骧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我军虽有战兵五六万,但近半数是新加入的本地贫民,缺乏厮杀经验。” “真正决战时,还得依靠两三万广西老兄弟带头拼杀。” “我军女营及辎重众多,那是弟兄们的母亲和姐妹,绝不能弃之不顾,任由清妖凌虐。” “此战关键在于,在湖北兵到来前,彻底击溃眼前的清妖。” “而后全军北上,再破湖北兵,如此前往岳州府便畅通无阻。” 萧云骧抬头看向杨秀清,目光灼灼: “东王,此战关键在时机,不可再等。” 杨秀清朗声大笑,起身道: “果然长进不少。” “你即刻回营,明日准备一日,后日全军开始突围。” “你和老萧做先锋,务必杀得清妖胆寒,不敢追击。” 萧云骧暗想:这本来就是你的谋划,我不过复述一遍罢了。 当即起身,大声回应: “东王放心,我部定让清妖见识天军的厉害!” 杨秀清欣慰地点点头: “速去准备!” 萧云骧回到蔡公坟阵地,见当面清军仍远远围着,并不敢攻城。 他当即召集本部师旅帅及军师林绍璋,传达东王的命令。 任命李秀成为一师军师,与林启荣协同率领一师。 要求各级主官做好突围准备,并严守秘密。 诸事安排妥当,天色已黑,萧云骧便随意到一个连队,与士兵们一同用餐。 饭后返回大帐,对着地图思索即将开始的突围战。 忽然听到军帐外一阵喧闹。 出帐一看,竟是多日未见的彭玉麟要往里闯,却被守卫士兵拦住,仍在那里叫嚷。 后面还跟着几人,在低声哭泣。 只因天色已黑,看不清是谁。 见萧云骧出来,名叫李富贵的少年亲卫上前,委屈地汇报: “元帅,今日清妖射进一文书,林参军拿去给这夫子看。” “结果这夫子像疯了一般,又是哭又是骂元帅。” “因有元帅的军令,我们不敢动手。” “现在听说元帅回来,又到这儿闹。” 陈玉成正在巡视亲卫营,恰好路过。 见此情形,走到萧云骧身旁,轻声劝道: “元帅,这夫子太不识好歹,砍了算了?” 萧云骧摆摆手,笑道: “让他进来,后面是谁在哭?一并放进来。” 李富贵答道: “是这夫子的妻儿,估计拦不住这狂夫子,正在那儿哭呢。” 军帐前火把照耀,只见彭玉麟蓬头垢面,手里紧攥着一团纸。 他走到萧云骧面前,指着萧云骧的鼻子,张嘴就骂: “萧贼,我彭家世代忠良,却被你陷于不忠不义之境,老子跟你拼了!” 说罢突然张开双手,朝萧云骧扑去。 萧云骧往旁边一闪,还伸腿在彭玉麟脚下一绊。 彭玉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帐门旁的地面上。 萧云骧见李富贵等几个护卫面带怒色,陈玉成还拔出了刀。 他示意护卫们退下,让陈玉成把刀插回刀鞘。 “彭先生,若你手持火枪,或许还有机会撂倒我。” “但如今赤手空拳,个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萧云骧笑嘻嘻的捡起彭玉麟丢在地上的纸。 又见站在彭玉麟身后的彭夫人和彭家一对儿女,已止住哭泣,正惶恐地望着他。 萧云骧赶忙上前安抚: “嫂子莫怕,我与彭先生闹着玩呢。不管他是疯是傻,我都保证把他治好。” 彭夫人见萧云骧态度和善,心里稍安,低声哀求道: “请元帅别与他计较,饶恕他的无礼。” 萧云骧叹了口气,让陈玉成从帐中拿出几个马扎,给彭夫人和一对儿女坐下。 好在此时只是农历九月,天气尚不寒冷。 彭玉麟见扑不倒萧云骧,想想这人的身手,也不再找萧云骧厮打。 只是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萧云骧借着帐前火把,将手中纸团展开,仔细查看。 只见这是一张清廷官府的公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文字,还盖着鲜红的湖广总督大印。 大清国湖广总督府 【告示】 钦命湖广总督罗 【昭告四方】 尔等知悉,衡阳籍补附学生员彭玉麟,罔顾士人风骨,携妻带子投奔粤贼,公然背离王化,忘却君王恩泽,其行径乖戾,忤逆纲常,实乃大不忠也! 彼投贼营后,竟充当萧云骧匪首之军师,为之出谋划策,致使其恩主广西提督向荣与副将和春等千余忠勇将士,无辜殒命沙场,此举悖逆人伦,罪孽深重,乃大不义也! 今依律令,褫夺彭玉麟所有官阶功名,判定其为叛逆之罪,罪同匪首萧逆云骧。特此昭告天下。 【悬赏缉拿】 若有忠勇之士擒杀此逆,割取首级献于我帐前,必赐银叁仟两。无职衔者,授予正八品绿营外委千总之位;已有功名者,酌情晋升。 【严正声明】 望各地士子明辨是非,勿信粤贼妖言,勿传播蛮夷异端之神,谨防丧失忠孝之本,玷污列祖列宗之名,辱没圣贤孔孟之训,亵渎武圣关公之威,颠覆华夏之根基。 传诵此诏者,务必将此告示广传民间,警醒世人,共赴时艰,早日肃清粤贼,恢复两湖之地安宁。 钦此 宣读人须恪遵旨意,广为传播,以彰国法。 咸丰贰年九月。 ------------------------- (折腾这告示,乌鸦真的尽力了,大家凑合着看。另外本书除去此种文书告示之类以外,全部采用公元纪年法。) 第22章 忠于谁1 萧云骧看完告示,冲着哭泣的彭玉麟放声大笑。 “彭先生,这下你我赏格相同,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彭玉麟望着神色轻松、嬉皮笑脸的萧云骧,心中恨意丛生。 “彭家世代忠良,不想却在彭某这儿玷污了祖宗名声,全因你这个王八蛋。” 彭玉麟破口大骂,萧云骧却浑不在意。 他转身走进帐内,取出两个马扎,来到帐门旁,自己拿一个坐下,又递给地上的彭玉麟一个。 “彭先生,请坐。” 彭玉麟心中激愤难平,今晚来萧云骧帐前肆意叫骂,本就怀着求死之心。 所以妻儿跟来,他也未加阻拦。 存了激怒萧云骧,让全家一同赴死的想法。 可看到萧云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恰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弄得情绪不上不下的。 “你想干什么?你用奸计陷害我,休想我屈服于你。” 彭玉麟眼神警觉。 “趁着今晚有空,正好和你深入聊聊,解开你的心结。” 萧云骧嬉笑着,开始胡说八道。 “这么大个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不嫌丢人。” 眼见彭玉麟脸色愈发难看,萧云骧赶忙对旁边彭玉麟的大女儿喊道: “雪梅,去帐内架子上拿条毛巾来,给你爹擦擦脸。” 经过这段时间,萧云骧已了解到彭玉麟的长女叫雪梅,小儿子叫永钊。 彭雪梅听到萧云骧如此亲昵的称呼,脸色不禁泛起红晕。 但见父亲满脸泥污泪痕,只好起身,走进帐内。 不多时,便拿着一条湿毛巾出来。 “坐。” 萧云骧指着马扎,对彭玉麟说道。 彭玉麟“哼”了一声,从地上站起身,接过彭雪梅递来的毛巾,随意擦了擦脸。 重重地坐到马扎上,讥讽道: “我倒要听听你有何高见,莫不是要给彭某讲你是哪位神圣下凡,搞你们拜上帝教那一套?” 萧云骧收起笑容,神色庄重地问道: “彭先生,你说我害你做不成忠良,让祖宗蒙羞。” “请问你所秉持的‘忠’,是对谁尽忠?” 彭玉麟一怔,没想到萧云骧竟从这个角度发问。 “自然是忠于君王,忠于朝廷。” 几十年儒家三纲五常的浸染,让彭玉麟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无论这个君王是否贤明,这个朝廷是否公正廉洁,都要毫无条件地‘忠’吗?” 萧云骧一改温和态度,目光直视彭玉麟的眼睛追问。 彭玉麟眼神游移,沉默不语。 “彭兄,既然你尊崇孔孟,在下不才,记得亚圣在《孟子·离娄下》中讲过。”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对?” “彭兄,倘若你是那种只顾一己私利,罔顾做人基本道德良知的无耻之徒。” “像说出‘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话的前明内阁大臣杨嗣昌之流,我半句都不想与你多言,抓住直接一刀砍了。” 坐在不远处一直偷听两人对话的彭夫人和彭雪梅身子猛地一颤。 只有年幼的彭家小儿,此时在彭夫人怀里半眯着眼,昏昏欲睡。 “彭先生,你见识过底层百姓饥寒交迫、艰难求生的状况。” “想必也通读历代史书,应该不会说出皇帝皆贤明,只有官员贪婪这种荒唐话。” 彭玉麟抬起眼,欲言又止。 “彭先生,就当下而言,朝廷对内皇帝昏庸,官员贪腐;对外战败,还拼命搜刮百姓钱财赔付洋人。” “你自己静心想想,你这份‘忠’,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吗?” 萧云骧说完,注视着彭玉麟,静静等待他的回应。 彭玉麟沉思片刻,突然发出嘿嘿的讥笑声。 “皇上朝廷都不值得‘忠’,难道要‘忠’于你们这种装神弄鬼的粤太平军?” “你们口口声声说百姓困苦,可如今你们不过占据一座长沙城,还被四面围困。” “你们的天王在金田团营时,就纳了十五个王娘,有位刘姓女子不从,险些被天王处死,多亏东王劝阻才得以保命。” “其他诸王护卫众多,出行乘坐三十二人抬的大轿,个个身披黄袍,威风凛凛。” “你们宣称的‘有衣同穿,有饭同吃’做到了吗?恐怕只是用来蛊惑人心,满足自身野心与享乐的手段罢了。” 萧云骧被驳得沉默许久,无奈苦笑。 一直站在萧云骧身后的陈玉成也默默无言。 “先生,至少我部切实严格执行‘有衣同穿,有饭同吃’的原则。” “你在我部停留已两个多月,平日里在我部四处走动,其中真假你总能分辨。” 彭玉麟听后,陷入沉默,许久才回应道: “你的队伍,官兵确实做到了‘有衣同穿,有饭同吃’,尤其是你萧元帅。”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有万般不愿。 “虽说我心里对你恨之入骨,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衣食住行,除去必要的护卫,与普通士卒并无太大差别。” “士卒不食你不食,士卒不眠你不眠,确实做到了同甘共苦。” 萧云骧心中暗自欣慰,自己的所作所为,终于有人认可了。 特别是得到彭玉麟这个对自己恨意极深之人的肯定,尤为难得。 旁边的陈玉成也微微点头。 不料此时彭玉麟话锋一转,冷冷讥笑。 “但要是你指望彭某‘忠’于你,助你成为开国太祖,或者当个王爷之类的,那是痴心妄想!” 萧云骧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极其好笑之事。 “先生,若你的眼界不过如此,那小子此前还真是高估你了。” 见彭玉麟眼神满是疑惑,萧云骧敛去笑容,神色凝重地说道: “先生,为何你们总是一心想着去忠于一家一姓的天下?没了皇帝,便不知该向谁尽‘忠’了吗?” “自古以来,不皆是如此?”彭玉麟仍是不服。 萧云骧无意与彭玉麟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 “先生,自秦皇以来,中国的边患大多源自北面草原,可曾见过像英夷这般凶悍的海贼?” 不待彭玉麟回应,萧云骧仿若打开话匣子,自顾自地侃侃而谈起来。 “往昔中原王朝应对边患,打得过便予以驱逐,打不过就设法同化,毕竟中原王朝的文明与制度远胜对手。” “那些凭借武力征服中原的势力,最终都反倒被中原文明所同化。比如南北朝时期的鲜卑人,如今的满人,还有形形色色的北胡南蛮、东夷西戎,最终都融入了同一个中国。” “而不愿被同化的,像蒙元,立国不足百年,就被赶回漠北吃沙子去了。” 第23章 忠于谁2 萧云骧顿了顿,望向彭玉麟问道: “先生,倘若我们遭遇一群这样的强盗。” “一群不论国家组建形式,还是文化、文明内核,皆自成一体且充满生机的强盗。” “他们在战争战术、武器装备,以及士兵动员能力与训练方式,都远胜我们。” “打又打不过,同化也同化不了,还劫掠成性、欲壑难填,该当如何?” 彭玉麟见萧云骧神情严肃,不禁蹙眉沉思。 此时彭永钊已在彭夫人怀中睡着,萧云骧示意李富贵,送彭夫人带孩子先回住处歇息。 彭夫人见萧云骧被彭玉麟指着鼻子责骂,却不生气,反倒与彭玉麟认真探讨正事,心中悬着的石头稍落,便随李富贵回住处休息了。 原本彭夫人想叫彭雪梅一同回去,怎料彭雪梅听得入神,以照顾父亲为由留了下来。 彭夫人无奈,也只能由她。 彭玉麟见彭夫人离开,默不作声,独自苦苦思索。 许久,他长叹一声道: “若真如此,对中国而言,无疑是一场浩劫。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是啊,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萧云骧也跟着长叹,心中浮现后世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最后的碑文: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短短几十个字,见证了一个古老辉煌的文明在血与火中的挣扎与重生。 除了连绵不断的内战,到红朝建立前,大规模的外战就历经二次鸦片战争、中法之战、甲午中日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抗日战争。 大片国土沦陷,国民如蝼蚁般惨遭屠戮凌辱。 数千万人丧生,数百万平方公里国土丧失,最后国家还陷入分裂,直至萧云骧穿越而来时仍未统一。 更关键的是,中国人的信心从自傲自大,被打到卑躬屈膝、闻洋色变。 甚至有人从身体到思想,彻底被洋人征服。 听到洋人便自觉低人一等,获得一个洋人的奖项便举国欢庆。 直至萧云骧穿越时,此类现象仍屡见不鲜。 对于唯一一个从人类起源便延续至今的文明来说,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凉。 而萧云骧想要做的,是在这崩溃伊始,便遏制住这一势头。 为了这个目标,他萧云骧虽九死其犹未悔,哪怕如飞蛾扑火,也心甘情愿。 而彭玉麟还以为他想当皇帝,这怎能不让他发笑。 “先生,若让你忠于这个民族、这个国家。” “为这个民族的利益拼搏,为这个国家重回世界巅峰而努力。” “不再局限于一家一姓的利益,而是着眼于整个中华民族的利益,你可愿意?” 彭玉麟见萧云骧语气低沉,隐隐透着一种孤独的寂寥。 这是他首次见萧云骧这般神情,也促使他认真思考萧云骧的话语。 此时夜色渐浓,军营各营地的灯火已然熄灭,唯有第一层城墙上的火把仍烈烈燃烧,不时有一队队士兵在上面巡逻。 那是正在值夜的太平军。 陈玉成聆听着萧云骧和彭玉麟的对话。 尤其是萧云骧那些迥异于太平军思想体系的观点,以及对外部世界了如指掌的见解、清晰明确的论断。 为他开启了前所未有的思想视野,让这个开始思索太平军思想体系问题的少年,既感到新奇,又有些许惧怕。 但仔细思量后,又觉得十分在理。 这让少年听得如醉如痴,心潮澎湃。 彭雪梅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状态。 自幼饱读诗书、聪慧早熟的她,其实比不识字的母亲更懂父亲。 父亲人到中年,却做出许多在世人看来难以理解、甚至可笑之事。 如身为一介书生,却偏要随向荣去平定叛乱,功成后却弃官还乡,做了一个店铺的账房先生。 而作为账房先生,在太平军来袭、地方官吏弃城而逃之际,他却散尽东家财货,招募乡民守城。 她深知父亲内心孤独。 那是一种不甘随波逐流,却在大环境中无力改变的孤独。 而眼前这个看似蛮不讲理的大贼,给她的感觉同样是孤独的。 一种天真至偏执的理想主义,却又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孤独。 刹那间,她竟觉得自己的父亲和这个可恶的贼,似乎是同一类人。 区别仅在于父亲在逃避,而这个大贼在奋勇前行。 少女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偷瞄父亲,只见彭玉麟仍在低头沉思。 又悄悄看向那个贼。 没想到那贼仿佛有心灵感应,也转过头来看她。 清冷的月光下,那张俊朗的脸上满是戏谑的微笑。 十五岁的少女顿时满脸通红,赶忙低下头去。 心中暗骂:果然是个目无礼法、肆意妄为、该千刀万剐的贼! 就在彭姑娘暗自咒骂时,彭玉麟却放声大笑起来。 “差点被你小子绕晕了。” “先不说你们此刻被困于此,能否撑到明年。” “就说你的这些言论,若被你们的天王、东王等一众头领知晓,轻则被逐出军中,重则恐怕会以蛊惑人心之罪,当场被砍头。” “你还在这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忠于国家、忠于民族,真是厚颜无耻!” 萧云骧轻轻叹息,也微微一笑。 “先生教诲得是,是小子狂妄了。” “先生请回,好好歇息,不久我们又要长途行军了。” 彭玉麟经萧云骧这番折腾,起初来找他拼命的念头也消散了。 在陈玉成的护送下,和女儿回到了住处。 陈玉成将彭家父女送回后,返回大帐前。 见萧云骧依旧坐在马扎上,背对着他望向远方。 清冷的月光下,在南方秋夜常有的薄雾中,萧云骧的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萧索。 陈玉成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个马扎,静静地坐在萧云骧身旁,一同望向远方。 聪慧俊美的少年今晚听闻了萧云骧从未向人倾诉过的心声,既为萧云骧对时事的洞察敏锐感到震惊与钦佩,又为其宏伟的理想而心潮澎湃。 心中从此暗暗立下誓言,要追随眼前这个孤独的男子,一起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打出一个未来。 第24章 惊变 次日,萧云骧所部被杨秀清调罗大纲部替换出蔡公坟阵地。 萧云骧详细地向罗大纲讲述此堡垒的精妙之处,仅携十门行军炮离去,把三门重炮及多数行军炮全留给罗大纲。 双方交接之际,对面赛尚阿部清军不敢妄动,显然是被萧云骧部的炮击给吓住了。 交接结束,萧云骧部入城,入驻城西湘江水陆洲上石达开部的驻地。 杨秀清派人送来大批被服、干粮、刀枪与盔甲。 并命令萧云骧部做好应对突围恶战的准备。 萧云骧与一众军事主官、军师、参军等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傍晚,才将各类物资分发给士卒。 朦胧夜色中,一名骑士策马朝着萧云骧的大帐疾驰而来。 石达开治军甚严,平日在军营里,无故喧哗或奔跑者皆要斩首。 此时军营中有马疾驰,可见事情紧急。 “萧元帅,萧元帅!” 来人一见萧云骧,便呼喊起来。 这两日不知为何,萧云骧总觉心神不宁。 见来人是萧朝贵部猛将林凤祥,他心中一紧,赶忙迎上前去。 “元帅,事急,请随我上马,切莫耽搁。” 林凤祥见到萧云骧,并未下马,只是调转马头,不停地催促。 萧云骧见状,不敢迟缓。 他匆匆吩咐参军林绍璋几句,便牵过一匹马,跟着林凤祥离去。 林凤祥神情凝重,二人出营后,渡过湘江抵达东岸。 一路上林凤祥默不作声,只顾策马飞奔。 “出什么事了?” 萧云骧向林凤祥询问。 林凤祥稍微放慢马速,等萧云骧靠近,才低声说道: “西王出事了!” “今日西王率军攻打清妖张亮基、江忠源部。” “起初进展顺利,我部追击清妖数里。没想到在清妖主帅大营附近,遭清妖集中火炮轰击。西王被落地反弹的炮弹击中,当场就昏迷了。” “西王作战向来身先士卒,又爱穿黄袍,乘坐三十六人抬的大轿,在军中很是显眼。” “想来清妖早有此毒计。曾军师让我们不可泄露西王的伤情,将部队撤入城内后,分别派人通知天王、东王。” 林凤祥说到此处,铁打的汉子,也不禁神色黯然。 “入城后西王苏醒,第一句话便是快唤你来。” 萧云骧听后,心急如焚。 二人不再言语,扬鞭策马,朝着西王府飞奔而去。 不多时便到了西王府,他们把马交给门口站岗的卫兵,急忙往王府内走去。 二人来到萧朝贵的卧房,只见房门外站着两人。 正是李开芳、曾水源。 两人神色哀伤,见萧、林二人前来,只是点头示意。 房内听到动静,出来一个像医师模样的人,引领萧云骧进入房内。 途中还小声叮嘱道: “元帅,西王已是伤重难返了,您赶紧进去。” 萧云骧走进房内,看到有几个烛台,上面点着粗大的蜡烛,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 房间北侧置放着一张雕龙画凤的大床,上面铺着黄绸与锦被。 床脚有一把椅子,坐着一位年轻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不停地抹泪。 此人正是萧朝贵之妻,杨秀清胞妹,洪秀全义妹杨宣娇,以及他们的孩子萧有和。 床边还围着两位貌似医师的人,正低头商议着什么。 萧朝贵上半身缠裹着厚厚的白棉布,棉布上渗透着斑斑血迹,有气无力地躺于床上。 见萧云骧进来,萧朝贵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其靠近。 待萧云骧来到床前,萧朝贵让医师们出去回避。 连他的妻儿也都退到隔壁房间。 待众人离去后,萧朝贵拉着萧云骧的手,吃力地说道: “阿骧,此前我为严肃军纪,杀了父母,你别恨大哥。” 萧云骧望着平素威风凛凛的萧朝贵如今这般模样,心中满是酸楚。 “大哥,我不怪你,你好好将养身体。” 萧朝贵摆了摆手,苦笑道: “这回怕是不行了。” 缓了口气,他接着说道: “当日东王亲临,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得不那么做,不然难以服众。” “你如今也是带兵之人,应能体谅我当时的难处。” 萧云骧连连点头,他本就不认识原主父母,自然不会因此事生出太多悲伤与怨恨。 “咱们萧家几个兄弟,都恨我入骨了。” “唯有你还理解我、亲近我,我心里实在欢喜。” 萧朝贵叹了口气,又摆了摆手,似要将那些烦心事挥去。 “唉,不说这了。” “你经历那些神异之事后,好像变了个人。” “即便你想藏拙,可你似乎并不擅长此道。” “有我在,没人能对你怎样。” “而且你善战,地位自然稳固。” 萧朝贵艰难地咳嗽两声,深呼吸数口,似乎说这几句话耗尽了他不少力气。 他伸手制止了萧云骧向外召唤医师的举动。 “阿骧,接下来的话极其重要,你让我先说完,不然我死不瞑目。” 萧朝贵凝视着萧云骧的眼睛。 “天王、东王皆是厉害角色,你那番经历有数千将士亲眼目睹,又怎能真的隐瞒住?” “你擅自截留彭家的行为,有那些出格的言论,真以为能毫无破绽?” “东王为这些事,来问过我几回,都被我给顶回去了。” 萧云骧听得脊背发凉,冷汗迭出。 他秉持着现代人的平等思想,骨子里漠视权威,对自己看不惯的东西就要改。 殊不知,如果没有萧朝贵替他遮风挡雨,恐怕坟头草都长三尺高了。 萧朝贵又缓了片刻,方说道: “如今正值战乱,他们还用得着你,当然能睁只眼,闭只眼。待日后局势安稳,又怎会容得下你?” “东王如是大度与轻易妥协的人,父母又如何会死?” “此番我若应天父召唤,升天而去。” “以你的性子,谁来护你,我的阿骧小弟。” 萧朝贵语气哀伤低沉。 说到最后一句,长长的叹气一声,充满英雄末路、无可奈何的悲凉。 萧云骧默默无言。 他自然明白,没了萧朝贵,在这支以宗教、神鬼立军的太平军里。 他的经历令天王和东王何等忌惮。 他理念的核心与太平天国的思想体系格格不入。 他那穿越者幼稚与犯忌的行为,导致天王、东王随时都能找到理由,杀掉他。 萧朝贵歇了会儿,思索片刻。 这才语气缓慢却又无比坚决地对萧云骧说道: “阿骧,我升天后,你有机会就独领一军打出去,远离他们。” “去践行你那些‘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理念,这点,大哥不如你。” 萧云骧正欲安慰萧朝贵,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曾水源进门禀报,称天王、东王到了。 萧朝贵轻轻拍了拍萧云骧的手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出去,大哥再帮你最后一次,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 “阿骧小弟,一定要牢记大哥今日这番话!” 萧云骧心中绞痛,但也别无他法,只能退了出去。 刚走出房门,便见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带着数名随从,从院外走进来。 两人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众人,没说话,径直走进房内。 众人默默站在门外等候,只听见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却听不真切。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突然听到杨秀清大声说道: “兄弟,我答应你了,天王也应了,你就安心。” 俄顷,声音又归于沉寂,众人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房门突然打开。 洪秀全和杨秀清站在门内,杨秀清眼眶泛红,似乎刚刚哭过。 洪秀全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西王已经回归天父的怀抱了。” 第25章 最后的扶助 萧云骧听闻此言,顾不得冒犯天王、东王,径直冲进房内。 只见萧朝贵仍躺在床上,面带微笑,却已没了气息。 自穿越以来,萧云骧与萧朝贵走近,起初确有功利考量。 但萧朝贵堪称一位称职的兄长,不仅大力提拔他,还为他遮挡来自太平天国高层的风雨。 提供人手与武器也从不含糊。 让莫名穿越至此,前世身为独子的萧云骧,在这乱世之中真切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感动与感激之余,再加上原主残留的亲情,他早已真心将萧朝贵视作大哥。 此刻见萧朝贵真的离世,他胸中犹如被利刃猛刺,且反复搅动。 痛彻心扉之余,还夹杂着许多无助与惶恐。 诸多情绪在胸中翻涌,令他再也无法自控,抱住萧朝贵的尸身放声痛哭。 听到萧云骧的哭声,门外的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三人涌入房内。 见此情景,皆忍不住啜泣落泪。 杨秀清走到萧云骧身后,低声怒喝道: “别哭,住嘴!你想让全军都知道西王升天之事吗?” 萧云骧赶忙止住哭声,此时洪秀全从隔壁房间扶出西王之妻杨宣娇及幼子萧有和。 杨秀清与洪秀全对视一眼,洪秀全点头示意。 杨秀清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用手指天,缓缓说道: “天父天兄在上,西王英魂不远。” “今日就在西王灵前,依照西王嘱托,命其幼弟萧云骧继任天国西王,原西王麾下诸将皆归萧云骧统领。” 说到此处,杨秀清看向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三人。 “你们能否像辅佐萧兄弟一样,全力辅佐阿骧?今日就在西王灵前,需讲个明白。”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齐声起誓: “我等必定全心全意辅佐新西王,否则不得好死。” 杨秀清点了点头,对着萧朝贵的尸身,哽咽道: “兄弟,你都瞧见了,老哥没负你!” 之后,杨秀清吩咐手下妥善安置几位医生,并再三叮嘱众人,不可将房内之事外传。 又令诸将回营,照常巡查军营,切勿引发变故。 诸将散去后,洪秀全安慰杨宣娇几句,也返回天王府去了。 唯有杨秀清派人秘密找来一口大棺木。 杨秀清、杨宣娇与萧云骧三人默默为萧朝贵洗净全身血污,换上洁净衣物,将其收殓入棺。 搭建了一座简易灵堂,三人及萧朝贵生前几位亲近侍卫,静静地为萧朝贵守了一夜灵。 ------------- 第二日拂晓,东王府幕僚赖文光前来催促杨秀清回府。 称有紧急军情,需杨秀清回去主持大局。 且天王、翼王都已在东王府等候,亟待东王回去共商要事。 杨秀清只得起身,萧云骧匆忙洗漱后,正准备回军营,却被杨秀清叫住。 “阿骧,跟我一道走。” 萧云骧应了一声,对着萧朝贵的棺木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又对着在小灵堂前静静烧纸的杨宣娇作揖道: “嫂子,我定将张亮基、江忠源的首级砍下,祭奠大哥。” 一夜未眠、一直默默流泪的杨宣娇听闻此言,转过头来。 “阿骧,你们几兄弟除了你,其他几个至今都不愿来送你大哥最后一程。” “能继承你大哥遗志的,也只有你了。” “你如今身负重任,一切应以大局为重。切不可因你大哥的私仇,耽误天国大事。” 杨宣娇声音清朗,神情庄重。 萧云骧闻言,浑身一震,恭恭敬敬地给杨宣娇磕了三个头。 “阿骧多谢嫂子教诲,阿骧记下了。” “请嫂子保重身体,照顾好侄儿。” 随后起身,随杨秀清前往东王府。 天王洪秀全、翼王石达开已在东王府书房等候,石达开手中拿着几张纸,眉头紧皱。 待杨、萧二人入座后,石达开将手中纸张递给杨秀清。 杨秀清仔细看完,转手递给萧云骧。 萧云骧接过一看,原来是东王府幕僚整理的情报。 长沙城南的张亮基、江忠源不知萧朝贵战死,反被萧部的攻势震慑。 见萧部撤入长沙城内,他们不敢追击,仅占领城南制高点妙高峰。 城东赛尚阿部清军,见萧云骧部与罗大纲部换防,着实猛烈地攻击了几次蔡公坟阵地。 却被罗大纲部凭借坚固堡垒与犀利火器,将赛部清军击退。 西面湘江上,清军虽重新搜集、打造了一批船只,但仍不敢与石达开部的太平军水师正面交锋。 唯有北面的八方山,因有清军统帅罗绕典坐镇,且兵力众多,正与北王韦昌辉部激战胶着。 因兵力差距较大,韦昌辉野战略处下风,只得退回营寨坚守。 杨秀清识字不多,所以这些情报均用类似后世白话文书写,且选用的都是简单易懂的字。 萧云骧浏览速度极快,看完后却觉心头如压巨石。 原来情报末尾提及,骆秉章部的湖北兵现已抵达长沙城北十来里的桥头驿。 今日午时即可加入长沙战局。 算上前些时日来自广西、贵州、四川等地的援军,长沙城外清军足有三十万之众。 杨秀清等萧云骧看完,才神情凝重地说道: “我军原计划昨晚突围,却因西王升天,原定突围计划被迫取消。” “如今清妖以数倍重兵,围住我等。” “妄图凭借远超我们的人力物力,将我等耗死、困死。” “即便我军全力向北突击并成功突围,可我们后队的女营,我们的母亲、姐妹。” “恐怕也会落入清妖之手。” “而落入清妖手中的下场,你们心里清楚,无需我多言。” 说到此处,杨秀清突然提高音量,站起身来,独眼目光锐利。 “但我们怎会遂清妖的愿。” 目光落在萧云骧和石达开脸上。 “现在我需要一支偏师,打着天王和我的旗号,佯装主力,向西进攻,引开围城清军主力。” 萧云骧内心剧跳,萧朝贵临终的话语在脑海中不断盘旋。 “阿骧,我升天后,你有机会就独领一军打出去,远离他们。” “去践行你那‘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理念。” “阿骧,一定要记住大哥今日的话!” 第26章 分兵 话说萧云骧内心翻涌,见石达开正要起身,忙伸手拉住。 “天王、东王,我愿承担此任。” 萧云骧神色激昂,起身向前一步,大声说道。 杨秀清见萧云骧主动请缨,欣慰地点点头。 “阿骧,我军战兵仅五万余,最多只能给你一万。” “你从你部与西王原部中挑选,其余部队交翼王统辖。” “骆秉章今日便会与罗绕典会合,趁他们各部尚未磨合,我们需尽早行动。” “所以我只能给你半天时间整顿队伍,今晚就得突围。” 杨秀清言辞清晰流畅,显然已深思熟虑。 “一万足够。” 萧云骧毫不犹豫地回道。 石达开见杨、萧如此,便不再争执,起身用力拍了拍萧云骧的肩膀。 “阿骧,好样的!” 一直沉默的洪秀全也站起身来,声音洪亮且沉稳: “阿骧,虽说如今南王、西王已蒙天父召唤,回归天父身畔。” “但天国的东、西、南、北、翼五王,乃天父钦命,我只是代传,并无擅自任命之权。” “若你此次任务完成出色,我会奏报天父,请祂降旨任命你为正式西王。” 萧云骧面向洪秀全,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愿为天国效命,为天王效死!” ---------- 水陆洲上,石达开部大营内,萧云骧立于大帐中央,面对萧部主要人员。 大帐外,萧云骧亲卫营将闲杂人等尽数驱离。 未经通报,任何人不得入内。 “诸位,闲话不多说,相关情况我刚刚已讲。” “此战必定艰难险阻重重,谁若想退出,现在便可提出,我绝不刁难。” 萧云骧看向原萧朝贵部三主将林凤祥、李开芳、曾水源,只见三人一同站起。 性格直爽的林凤祥高声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自起事以来,我们从未怕过!” 曾水源向萧云骧拱手道: “西王,您尽管下令,我等绝无二话。” 李开芳也向萧云骧拱手示意。 “我们发过誓的,西王只管吩咐便是。” 萧云骧又看向原萧部的林启荣、李秀成、叶芸来、吴定彩、刘昌林、林绍璋、周磊、陈玉成、何禄八人。 这几人,除天地会的何禄外,皆由他一手举荐,见他看来,纷纷起身。 “元帅,从道州起,您就带领我们一路拼杀。” “刀山火海,只要您一声令下。” “元帅,从耒阳起我就彻底服您了,无论如何都跟您干。” 吴定彩、叶芸来、林启荣三位萧云骧最早举荐的师帅接连说道。 李秀成、林绍璋、周磊纷纷点头附和。 “西王,在您这儿干心里畅快,只要您不赶我走,我绝无去意。” 何禄笑着回应。 而陈玉成则满眼崇敬地望着萧云骧,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 见众人表态完毕,萧云骧点点头。 他实则反感一个组织或一支军队仅效忠于一人,兴衰全系于一人。 但当下战事紧迫,以他目前的时间与权限,无法按自己的理念改造这支军队。 只能采用这种认大哥、拜山头的方式。 “既然诸位都愿追随我,那我来部署任务。” “我部整编为一个军,军帅是我,军师是曾水源。” “下辖三个师,一师帅为林凤祥,二师帅为李开芳。” “亲卫旅扩充为师。由刘昌林、陈玉成统领。” “攻城旅、侦查旅、后勤旅,分别由周磊、何禄、林绍璋统领。” “原来的各部全整编到一、二师去,各级主官不变,不足的由各级主官推举,我来任命。” “各位会后即刻挑选人员,尽量选年轻、家庭负担小的。” “仅有半天时间,今晚我们便要出发。” “带上全部十门行军炮,火药和瓷器手榴弹能拿多少拿多少,此事由攻城旅负责。” “干粮、被服尽量多带,由后勤旅林绍璋负责。” “侦察旅尽量挑选熟悉云贵川湘人文地理、风土人情的侦察员,由何禄头领负责。” “战马优先配给侦察营旅,剩余的按官阶分配。” “骡马优先配给后勤旅与攻城旅,确保火炮、火药、粮食等辎重能跟上行军速度。” “有家属要带的,尽量选择身体健康、能跟上队伍快速行军的。” 萧云骧一连串下达命令,诸将领命而去。 萧云骧走出大帐,见东王府幕僚赖文光带着几人在帐外等候。 他们还带来天王、东王的旗帜仪仗等物品,正准备交接给萧云骧部。 萧云骧心中一动,让曾水源去与赖文光带来的人交接,自己则把赖文光拉到一旁。 “赖兄,跟我走,做我部参军,如何?” 萧云骧笑着邀请赖文光。 赖文光因有学识,自起事便被东王任命为东王府幕僚,协助东王处理机密情报收集整理事务。 自然明白萧云骧部参军可指挥军队! 这让渴望带兵的赖文光难以拒绝。 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东王开口? 赖文光心中颇为犹豫。 萧云骧似看穿赖文光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 “赖兄莫忧,我这就向东王申请。” 说完,带上李富贵,渡过湘江,骑马奔赴东王府。 萧云骧部的突围关乎天国生死存亡,在此关键之际,杨秀清自然不会因一个幕僚与萧云骧为难。 大方批准萧云骧的申请,还单独将萧云骧引到私密处,拉着他的手,仔细叮嘱今晚行动的注意事项。 萧云骧离开东王府后,前往西王府向西王妻子辞行。 “叔叔只管奋勇杀敌,不必担心我和有和。” “我好歹是东王亲妹、天王义妹,跟着大部队,不会有事。” “倒是叔叔,战场凶险,一定要保重身体。” 杨宣娇抱着萧有和,送萧云骧出王府,语气平静且坚定。 萧云骧出了西王府,到东王府处带上赖文光,返回军营,与诸将一同筹备晚上出发事宜。 直至傍晚,才大致准备妥当。 众人匆匆用过晚饭,趁着天色未全黑,萧部全军从水陆洲渡至湘江西岸,进入石达开部一个名为渔网集的营寨。 幸好石达开部完全掌控湘江,船只众多,且水路距离短,又值秋冬枯水期。 石达开部全力配合,搭建数条简易浮桥,耗时一个时辰,萧部全军顺利渡过湘江。 整个过程虽仓促,但忙而有序。 唯有萧云骧渡湘江时,数次转头望向碧绿发黑的江水。 “大王,有何不妥?” 身旁的陈玉成见状忙问。 “多好的江水,可惜没法甩两杆。” 萧云骧颇感惋惜。 第27章 大火 公元1852年10月30日,即满清咸丰二年九月廿六日。 日落以后,月亮还未升起。 在渔网集石达开部的营寨里。 “阿骧,北方是左家垅,背靠岳麓山,驻有清妖八千人。” “主将是前些时日从贵州来湘支援的黎平知府,此人进士出身,名叫胡林翼。” “听说他在贵州曾镇压苗民、榔军,围堵过李沅发,颇通兵法,阿骧不可小觑。” “西南方的土城坝,驻有清妖一万多人,主将是湖南绿营副将,满人名将塔齐布。” “此前与我部多次交手,极为勇悍。” “因我天兵屠戮长沙内满城所有满人,他对我们恨之入骨。” “两地相距不过四五里,互为犄角之势,攻打一处,另一处必定来援。” 军帐内,石达开指着一张简陋地图,向萧云骧介绍着。 稍作停顿,见萧云骧点头,便继续说道: “按你我谋划,今晚午夜展开行动。” 萧云骧又点了点头,毫不迟疑。 石达开心中感慨,伸手握住萧云骧的手。 “阿骧,西王刚升天,你便勇挑重担。” “此番举动,天国上下有目共睹,日后谁若再非议你,我绝不答应。” “战阵危险,一切小心。” 萧云骧点头,并未回话。 与石达开重重握了下手,便朝帐外走去。 走了四五米,心中情绪翻涌,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在晚秋清冷昏暗的夜色下,石达开的脸庞模糊一片。 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最终却无言。 只得转身离开。 ------------ “西王,您何必亲自带头冲锋?去中军指挥才是主将职责所在。” 在左家垅和土城坝中间的一个小草坡上,一旅长林凤祥向身旁的萧云骧劝说道。 “今晚这场战斗非比寻常,关乎天国生死存亡。” “况且是夜间混战,勇气最为关键。” “我部仓促组建,我作为主将若不身先士卒,怎能鼓舞将士拼死作战?” “何况中军有曾军师指挥,他在先王时便常如此,你无需担忧。” 萧云骧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林凤祥暗自叹息,萧家前后两位西王,作战风格竟是这般相似。 不同的是,这位小西王不像先西王那般讲究排场。 除了一杆西王大旗,其装束与其他太平军将领并无差异。 希望这位小西王真如军中传言一般,是天神下凡,受神灵庇佑。 林凤祥不知,萧云骧心中另有打算。 若此次突围成功,他萧云骧便能摆脱太平天国高层的控制。 只要能占据一块地盘作为根基,他就可依照近现代军队的组建模式,改造这支太平军,打出个他想要的未来。 这对他而言,是穿越以来最重要的一仗,怎能不尽全力? 若不幸战死,那便一了百了。 这几个月的经历,就当是一场梦好了。 心中这般想着,萧云骧回头看去。 只见整个小草坡上,密密麻麻埋伏着林凤祥的一旅及亲卫团官兵,每个人左臂都缠着一块白布。 刘昌林、林启荣、叶芸来、李秀成等一众亲信将领,见萧云骧看向他们,都微笑回应。 当时的清朝人,尤其是底层穷苦百姓,因维生素和营养匮乏,很多人患有夜盲症。 但萧云骧既从后世穿越而来,怎会让自己的部队出现这种情况。 平日里,他不仅在队伍伙食中强制加入大量蔬菜,还有动物内脏。 条件允许时,也会适当煮些柳树皮泡水给士卒饮用。 所以他的部队极少有人患夜盲症,尤其是他的亲卫团。 这也是他敢于夜战的底气之一。 午夜时分,月亮升起。 月光清冷,夜色朦胧,田野上雾气升腾。 上半夜受惊吓的蟋蟀,许久未再听到人类脚步声,又开始“唧唧”鸣叫。 待到弦月高悬,蟋蟀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整个田野一片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轰轰!” 如炸雷般的炮击声,突然在土城坝清军军营前炸响。 十几枚炮弹砸在清军军寨寨墙上,将上面巡逻的清军士兵击倒。 几枚炮弹越过寨墙,落入军寨内,引发一阵混乱。 “诛杀清妖,冲啊!” 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在土城坝清军军营前响起。 各种火箭射向清军营寨,火油袋砸向寨墙,整个清军寨墙烈焰冲天,染红了半边夜空。 塔齐布匆忙从大帐中起身,赶到寨墙上,向外张望。 “将军!” 一名叫罗泽南的下属匆匆赶来。 罗泽南今年四十四岁,本是湘乡的一位在籍生员。 此人对理学研究颇深,常在本地县学授课,有众多弟子门生,是当地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太平军进入湖南后,他在家乡率领弟子门生倡办团练。 听闻太平军攻陷长沙后,他率领五百家乡子弟加入围攻长沙城的清军塔齐布帐下。 因其忠君爱国且颇有智谋,深受塔齐布器重,被任命为首席智囊。 今夜由他负责军中巡逻,所以塔齐布一上寨墙,他便前来汇报。 此时清军守军大量涌上寨墙,向寨外太平军放箭开枪,寨中的清军火炮也开始向太平军反击。 “情况如何?” 因身边枪炮声轰鸣,塔齐布不得不提高音量向罗泽南发问。 “将军,此事有蹊跷。” 罗泽南指着寨墙外,大声向塔齐布汇报。 “贼众声势浩大,却未真正全力攻城,似在虚张声势。” 塔齐布探头望去,只见在朦胧的月光与火光下,寨墙火枪射程外,太平军人影绰绰,杀声震天。 又是击鼓,又是吹号,放枪放炮,喧闹嘈杂,热闹非常。 但冲到寨墙前的太平军却寥寥无几,主要还是以抛掷火油为主。 似乎他们的主要目的,只是在深夜于清军营寨前制造一场大火与骚乱。 此时天空飘来一团乌云,将清冷朦胧的月光遮住,使得这场大火在暗夜中愈发耀眼,映红了半边天。 第28章 暗夜血战 左家垅的清军大营寨门突然开启,一支支火把点亮。待队伍集结完毕,缓缓朝着土城坝的清军营寨行进。 萧云骧隐匿于土坡之上,眉头紧蹙。 历经数月战火锤炼,他已然掌握在混乱战场迅速估算敌方兵力的技巧。 然而,无论他怎样清点,火把数量不过千余。 在夜间,公然以千余士卒去驰援土城坝数万人的战场,这无疑是去送死。 难道胡林翼是个庸才? 原本历史表明,胡林翼绝非庸碌之辈,反而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西王,情况不对。” 身旁的林凤祥说道。 “我明白,稍后你率一师冲下去,试探下清妖的实力。” 萧云骧下令道。 此时午夜已过,田野里水汽氤氲,形成一层薄雾。 月亮被乌云遮蔽,能见度仅有数米。 小草坡距左家垅不过二三里地,约摸一盏茶工夫,清军队伍行至小草坡前的田野。 “杀!” 林凤祥一声怒吼,率领一师一千余将士,从小草坡向清军队伍猛冲过去。 黑暗的田野瞬间杀声震天。 萧云骧伫立在山岗,只见暗夜中,清军的火把长龙骤然停滞。 隐约间,清军阵营传来一阵急促锣声,火把被清军纷纷掷向林凤祥部太平军之中。 清军队伍则后退,隐入黑暗中。 尽管不少火把被冲锋的太平军踏灭,但星星点点的火光,仍将林凤祥部将士的位置暴露。 清军隐匿的黑暗处,突然浮现许多细小的红点,排成两三条线,恰似后世黑暗中点燃的烟头。 “不好!” 萧云骧心跳加剧,他深知这是什么。 “砰!” “砰!” “砰!” 黑暗中,火枪的排枪声响起,被火把暴露位置的太平军纷纷中枪倒地。 太平军中有人高呼:“趴下,扑灭火把!” 战士们如梦初醒,就在清军准备发射第二轮火枪之前,地上的火把全被扑灭。 清军点燃的火绳反倒成了明显目标。 萧云骧满心懊悔与恼怒。 傍晚过江时,石达开虽派出哨骑,驱赶清军探马靠近。 但他们万余人的队伍,距离如此之近,又怎能完全阻断清军的侦察? 他自恃自家士兵不惧夜战,却未曾料到会飘来一片乌云,将整个战场的能见度降至这般程度。 如此情形,恐怕敌我都难以分辨,又谈何作战? 此刻却被胡林翼来了一招火把诱敌,重兵随后而至。 在近距离排枪之下,太平军林凤祥的一旅不知伤亡几何? “昌林,亲卫师上,火枪手在前,掷弹手紧跟,长枪手殿后。” 萧云骧低声吼道,在暗夜中,率先朝清兵军阵侧翼潜行摸去。 所幸田野颇为平坦,尽管暗夜中不时有人不慎摔倒,但亲卫师仍大致维持着阵型。 清军军阵里,燃起不少火把,火枪兵忙着装填弹药。 在影影绰绰的光亮中,清军竟有六七千之众,分成几十个小方阵,黑压压一片,铺满了田野。 这个胡林翼好大胆子,竟将左家垅的大部清军调出作战。 清军多轮排枪,朝着黑暗中的林凤祥部太平军持续射击。 林凤祥部太平军隐匿于黑暗,悄无声息。 偶尔有几支火把被清军扔进林凤祥军中,旋即就被趴在地上的太平军战士扑灭。 清军也没胆量冲入黑暗与林凤祥部展开肉搏。 黑暗与混乱中,掌旗兵竖起西王大旗,萧云骧率亲卫师缓缓靠近清军右翼。 待清军察觉到亲卫师逼近时,亲卫师的火枪手已点燃火绳。 “放!” “放!” “放!” 萧云骧连吼数声,亲卫师的火枪在黑夜中如骤雨般射出铁弹,朝着清军阵型右翼倾泻而去。 亲卫师三轮排枪过后,清军的阵型被打得摇摇欲坠。 火枪兵后撤,掷弹兵上前。 “掷弹手,投!” 两百名身材高大、臂力强劲的掷弹兵,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瓷器手榴弹,投向清军阵营。 虽说黑火药的配方经攻城营反复调试,但爆炸威力与后世手雷相比,实在有限,顶多与一个大号炮仗相当。 而且瓷器破片杀伤力不强,甚至还有不少哑弹。 但数百枚瓷器手榴弹同时砸向清军右翼,不停的在清军军阵中爆炸,瓷器碎片和里面的铁钉,还是把清军打得惨叫连连。 “长枪手,前进!” 在掷弹兵手榴弹快投完之时,萧云骧向后排长枪手呼喊。 此时天空乌云渐薄,月亮在云层间时隐时现。 萧云骧前期狠抓士兵训练,赤贫出身的士兵的吃苦耐劳性,如今效果显现。 亲卫师前锋以萧云骧亲卫旅为底子,每个士兵都与萧云骧一同训练、吃饭、交谈过。 萧云骧的西王大旗,在昏暗朦胧的月色下,始终稳稳地树立在队伍前方,萧云骧指挥的声音,始终坚定且雄浑有力。 尽管阵型转换有些紊乱,但待掷弹兵扔完最后一轮手榴弹后,长枪兵阵型基本排布就绪。 “前进,前进,突刺!” 萧云骧站在长枪阵前列,挺着长枪,呼喊着,将长枪刺入面前一名转身逃跑的清兵后背,把他刺倒在地。 “前进,前进,突刺!” 萧云骧无暇顾及这名清兵死活,一心指挥长枪兵冲向清军右翼。 在肾上腺素的强烈刺激下,萧云骧双眼充血,宛如疯虎,撕咬眼前出现的一切敌人。 他将穿越以来的迷茫、平日压抑的孤独感,以及萧朝贵骤然离世带来的伤痛,随时都有可能获罪被杀掉的惶恐,全都发泄在当面的清军士兵身上。 去t的天下苍生,去t的天国,去t的小心翼翼,惶惶不安,老子今日只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 死就死逑了! 只要不死,老子就要弄死这个狗操的世道! 刘昌林察觉到萧云骧情绪异样,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带着十来个健壮亲卫,紧紧守护在萧云骧身旁,随他一起血战搏杀。 太平军长枪手将清军右翼搠翻数百人,杀出一条百十米长的血肉通道。 清军前队终于支撑不住,向后溃败逃窜。 清军侧翼虽被萧云骧的亲卫师击溃,但亲卫师毕竟只有一千余人,且分为不同兵种,突击的长枪手仅有三百人。 此时天空乌云散尽,刘昌林接手指挥。 萧云骧停下脚步,骑上亲卫牵来的一匹马,向前眺望。 隐隐约约中,清军后队似乎仍保持着阵型。 若不能一鼓作气彻底击溃清军,一旦陷入苦战,本部伤亡必然剧增。 届时又如何完成跳到外围,引诱长沙城下围城清军分兵的目标? 正心急如焚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号角声。 清军左翼一阵骚乱,大批太平军从薄雾中杀出。 曾水源率领二师的三千余战士,终于按计划赶到。 “清妖败了,杀啊!” 清军正前方,林凤祥一跃而起,率领一师士兵朝清军冲去。 三面夹击之下,本就前队溃散的清军终于支撑不住。 阵型大乱,丢盔弃甲,朝着身后田野奔逃。 萧云骧不敢掉以轻心,分派传令兵通知各位军事主官,不要理会溃兵。 保持队伍阵型,向左家垅清军营寨合围过去。 同时通知后队的攻城营携带火药,尽快赶来。 左家垅的清军营寨原本还开着寨门收容溃兵,在太平军逼近时又匆忙关闭。 但此时清军士气已泄,如同惊弓之鸟,待攻城营士兵炸开寨门,剩余数千清军四散奔逃,朝着北面的岳麓山中遁去。 东方破晓时分,萧云骧终于踏入左家垅,原清军主将胡林翼的指挥所——一个乡下小地主的院子。 第29章 宁乡城 整个上午,萧部除派出必要的哨探与巡逻警戒人员,其余人员皆在休整。 到吃中饭时,赖文光带领匆匆组建的参谋部几名参谋,统计出此战的伤亡与缴获情况。 此战缴获火枪、刀枪、弓箭、铠甲等数千件,赖文光挑选保存完好的充实到萧云骧部。 四千斤火药,全归入攻城营。 七百多匹大牲口,战马充实到侦察营,骡子和毛驴充实到后勤旅与攻城旅。 另有少量金银交由后勤的林绍璋统一掌管。 见赖文光处理得当,萧云骧便不再过问。 因昨夜是混战,清军溃败时,太平军并未派兵追击。 所以仅俘获两三千名受伤行动不便的清军伤兵俘虏。 萧部太平军死伤两千余人,其中五百余人阵亡。 阵亡主要发生在林凤祥部冲锋时,遭清军火枪排枪攒射。 以及亲卫团突击清军侧翼时产生的战损。 而受伤的主要原因,竟是在黑夜中摔倒扭伤,甚至被己方人员误伤。 由此可见这一战的混乱程度。 众人用过中饭,萧部在号角声中开始集结。 石达开带着几名亲卫,快马赶来。 见到萧云骧,石达开飞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亲卫。 “阿骧,上午清妖北大营四万余人从下游渡河来援,此刻正在二十里外的望城构筑营垒。” “昨夜胡林翼率数百人逃出岳麓山,估计现已加入这股清妖部队。” 萧云骧面色疲惫。 他已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昨晚又奋力拼杀,今日上午还要巡查营地,以防清军反扑。 石达开看在眼里,略带愧疚地催促道: “阿骧,战机稍纵即逝,你们得出发了。” 萧云骧点点头。 “本就打算中午启程,土城坝的清妖动静如何?” “一直龟缩不出,嘿嘿,只要他们敢出那个乌龟壳,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石达开自信回应。 两人交谈间,萧部已集结完毕。 “我部战死者就烦劳翼王妥善安葬,伤员也托付给翼王了。” 萧云骧向石达开拱手告辞。 “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阿骧放心。” 萧云骧接过亲卫递来的马缰,正要翻身上马。 回头望去,只见高大英俊的石达开正微笑着向他挥手道别。 昨夜潜藏的一股情绪,此刻在心中翻涌,难以自已。 石达开乃一代名将,在太平天国南王、西王战死,天王、东王坐镇南京不动之时。 他作为太平天国的前线指挥官,为天国的建立与维系立下赫赫战功。 在另一时空的长沙城下,西王萧朝贵战死后,正是石达开率军击溃长沙城周边清军,为太平军北上夺取岳阳,进而一路高歌猛进,占领南京城奠定了基础。 难得的是他还关爱士兵,善待百姓。 他的才能与人品,在同时代的将领中,无论是清军还是太平军,都是出类拔萃的。 却在太平天国那场荒唐可恶的内讧中,遭天王洪秀全猜忌,不得不离开天京。 最终在清军的持续围攻下,兵败大渡河。 被俘后受尽屈辱,在成都公堂受审时,依然慷慨激昂,大义凛然,令主审官崇实无言以对。 临刑之际,神态从容,承受凌迟酷刑。 刽子手割了一千多刀,而石达开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去世时年仅32岁。 死后,刽子手验尸时发疯致死。 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何等的悲壮结局。 想到此处,萧云骧走到石达开面前,张开双臂抱住石达开,在其耳边轻声说道: “兄长,我这便去了,此番只要不死,定要有所作为。” “日后兄长若遇难处,务必来找小弟,小弟必竭诚相迎。” 也不管石达开是否理解,便松开石达开,上马扬鞭离去。 话说萧云骧部将伤员留给石达开部,率领其余七千余人,打着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的旗号。 大张旗鼓地从岳麓山与桃花岭之间穿过,而后一路西行。 清军主力聚集于长沙城下,萧部突出包围圈后,进入清军兵力薄弱的后方区域。 沿途除少量乡社民团外,未遭遇像样的抵抗力量。 萧部将老弱、伤员都留给长沙城的太平军,仅带少量家属,多为十到十五岁、行动自如的半大孩子与青壮女子。 因此进军极为迅速,途中越过嵇茄山,渡过沩江,三日行军百里,抵达长沙西部的宁乡县城下。 太平天国起事之初,清军与太平军都未给部队配备统一军服。 区别在于太平军不剃头,头上裹红色头巾。 清军则是剃头扎辫,头戴遮阳帽。 其余衣物往往是有什么穿什么。 所以左家垅夜战时,萧部将士在左臂扎白布以区分敌我。 但此次行军,萧云骧不仅让所有军士摘下带有太平天国标志的红头巾。 还让担任前锋的林启荣、李秀成一师一旅的士兵,戴上缴获的清军制式遮阳帽。 于是,宁乡城内的清廷官吏将他们误认为是这段时间常见的、从外地赶来长沙城参战的客军。 开路先锋林启荣、李秀成骗开城门后一拥而入,将尚在懵懂的宁乡县清廷官吏一举擒获。 并按照萧云骧的指示,将这些官吏全部关押在县衙附近,还让他们“无意”间看到前呼后拥的天王、东王仪仗进入县衙。 随后夜里,看守士兵又“不小心”疏忽,让这些人逃出宁乡城。 做完这些,萧部便在宁乡城停留下来。 首先对当地民愤极大、手上有血债的土豪劣绅开刀。 捣毁当地几户土豪的庄园,将里面的老爷们揪出,当众宣判罪行后一刀砍杀。 同时打开官府粮仓,除补充军需外,全部发放给穷苦百姓。 竖起招兵旗帜,以“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替穷苦人打天下”的口号招募士兵。 对应募的医生、工匠、书生等格外优待,根据其专长予以任用。 对于书院、孔庙、关帝庙等建筑,既不破坏也不祭拜。 对当地正常经营的商铺酒肆,一律公平买卖。 组建临时军法巡逻队维持当地治安,对趁机劫掠的地痞流氓,抓住即砍杀。 对于敢强买强卖、甚至欺压当地百姓的太平军官兵,视犯错程度,施以当众鞭刑直至砍头示众等处罚。 宁乡城就在这种富人胆战心惊、穷人欢呼雀跃的奇特氛围中度过了两天。 第30章 整军1 这日上午,宁乡城原县衙大堂内,萧部各军政主官齐聚一堂。 “诸位。” 萧云骧目光炯炯,扫视众人。 “天王与东王定下战略,是全员突出长沙城,攻占岳州,再顺江而下,途经武昌、九江、安庆,直至打下南京城。” “而后效法朱洪武,以南京为都城,凭借江南膏腴之地的人力物力为根基,与清廷决一死战。” 萧云骧预计,此时长沙城下太平军的突围准备已然就绪,甚至可能已投入作战。 已无对众人保密的必要。 况且萧部前方困难重重。 要凝聚人心,就得让这些骨干了解本部作战目的。 “想必你们已得知,长沙城下清妖兵力至少三十万,而我军仅有六万战兵,其余皆为随军家属妇孺。” “天王、东王命我部佯装天国主力,打着天王、东王旗号先期突围至此。” “目的是吸引长沙城下清妖来追,为天国主力突围创造有利条件。” “我部任务是尽可能将清妖追击兵力带离天国主力。” 萧云骧稍作停顿,逐一打量面前的萧部军政主官。 萧部在宁乡城停留本就暗藏玄机,几位心思敏锐的主官已隐约猜到萧云骧用意,此刻听他点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诸位。” 萧云骧轻咳一声,表情严肃。 “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将孤立无援,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换言之,我们已成为一支孤军。” “所以我们除抗击清妖,还需争取民心。” “唯有如此,我们的队伍才能不断壮大,而非在清妖围剿中覆灭。” “所谓民心,亦有分别。” “乡吏士绅、地主土豪、流氓土匪是民,赤贫穷苦百姓亦是民,我们该依靠谁?” 萧云骧停顿片刻,给众人留出思考时间。 “这世道,种地的终年劳作,粮食满仓,到头来却往往全家饿死。” “挖矿的深入矿井,以命换得银钱千万,可分到矿工手中的又有多少?” “种桑养蚕的织出丝绸成堆,可曾见他们穿过一件绫罗绸缎?” 萧云骧声调沉郁,语含讥讽。 “食利者却称这些人见识短浅、没本事。” “甚至用虚无缥缈的风水、堪舆之说,称这些人生辰八字不佳,祖坟位置不对,或是上辈子罪孽深重,需这辈子偿还。” “以此合理化他们的剥削,解释自身特权,削弱、摧毁穷苦人的反抗意识。” “仿佛穷苦人天生命贱,就该受苦!” “这公平吗?” 萧云骧抬头,眼神犀利地环顾众人。 中国古代风水堪舆,原本是对山川地理、光照风向等自然要素的总结。 但后来愈发玄乎,又融入八字、算命、相面等手段。 统治阶层有意无意地纵容与利用,更助长了这套说辞的传播。 到此时乃至后来的民国,在中国民间形成一套深入人心的愚民体系。 乃至红朝南方创业阶段,各省军阀首要之举不是整军备战,而是先去挖红朝各位大佬的祖坟,破坏其家风水。 杨秀清、萧朝贵都曾利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请神上身套路,搞出天父天兄下凡的把戏。 此举固然在拜上帝会初期艰难阶段凝聚了会众人心。 但也借此神化了个人形象。 金田团营时,杨秀清就用此套路阻止洪秀全杀掉一个忤逆他的刘姓王娘。 定都南京后,更是借天父上身打了洪秀全一顿板子。 一言以蔽之,太平军很多人信这一套。 但在这支军队里,萧云骧平日以身作则,严守军纪。 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倾听他们的喜怒哀乐。 战时身先士卒,带队冲锋,无论作为将军、元帅还是西王,他的旗帜始终处于战场最前列。 他会找机会与每一位中基层军官交流。 倾听他们从生死搏杀中悟出的道理与建议,并加以总结推广。 而高级军官,大多由他从微末之位一手提拔,他给予他们充分信任与施展才能的空间。 在这支军队里,若有人起异心,想纠结部众反叛。 恐怕在谋划阶段,就会被同伙捆来见萧云骧。 还是那句话,他其实反感一支军队靠个人崇拜维系,而非依靠信仰与组织。 但在这特殊环境下,他想做的事太过重大艰难。 他首先要确保自己的意志能完全掌控这支军队,再逐步褪去军队原有的宗教神鬼因素。 注入开放、求真、求实、勇于挑战和创新的科学理念。 以及为人民而战、为民族而战、为国家而战的信仰。 将这支军队打造成一把利刃,劈开一切挡路的牛鬼蛇神。 只有在这支他有绝对掌控力的军队里,在摆脱太平天国高层控制的环境中, 他萧云骧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心中隐藏已久的话。 他要播下种子了。 看着堂下众人或激愤、或疑惑的表情,萧云骧继续说道: “我们唯有依靠赤贫百姓!” 他挥起拳头,声音洪亮。 “我们必须依靠百姓!” “为何?” “因为他们占绝大多数!” “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只要我们给他们一丝有尊严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必对我们生死相随。” “终有一日,这绝大多数的穷苦人,会助我们推翻这吃人的世道。” 萧云骧挥着拳,近乎嘶吼着喊出。 县衙大堂内终于响起阵阵掌声,继而欢声雷动。 萧部这些军事主官,皆是穷苦出身的农民、矿工, 或是底层读书人,连秀才功名都没有。 自幼在苦水中浸泡,皆来自底层穷苦挣扎求活的家庭。 萧云骧完全从底层百姓角度出发的话语,自然深得他们心意。 性情稳重的曾水源、林绍璋、李秀成、何禄、周磊、刘昌林等几人,纷纷点头,热烈鼓掌。 而性情激烈外放的林凤祥、李开芳、林启荣、叶芸来、陈玉成等几人,直接挥拳回应,大呼过瘾。 只有被萧云骧特意拉来旁听、单独坐在角落里的彭玉麟默默无言。 第31章 整军2 等了片刻,待众人情绪宣泄完毕,萧云骧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但是……” “人性本自私,且爱享受显摆。” 萧云骧声音转低,欲言又止。 停顿片刻,似下了某种决心,他接着说道: “倘若日后我们打下一片地盘,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政权。手中握有军权、治权。” “甚至做到总兵、提督,乃至巡抚、总督之位呢?” “是否会如清廷那些总兵、提督、巡抚、总督一样,出门乘坐十六人甚至三十二人抬的大轿。” “身着绫罗绸缎,饮食皆是山珍海味,后宅妻妾成群?” “如此一来,赤贫百姓会如何看待我们?” “是否觉得我们与清妖大官并无差别?” “是否意味着我们变成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那时,我们又该如何说服百姓,让他们去为我们搏命?” 萧云骧这一连串发问,令堂下众人陷入沉默。 太平天国运动动摇了清廷统治根基,在推动汉人民族觉醒、促进中国现代化进程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 但其统治阶层的自身素养与追求,和中国历史上众多农民起义并无二致。 即打倒旧统治阶层,自己成为新的统治阶层。 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天王、东王及一众高官,生活奢靡无度,甚至比清廷皇帝及高官更为豪奢。 全然不顾太平天国控制范围仅为长江中下游一隅之地的现实。 这完全就是屠龙者变恶龙的故事。 对于今日堂内众人而言,清廷高官的生活他们所见不多。 但大家又不眼瞎,天王、东王及太平天国诸王的排场,他们可是亲眼目睹。 唯有眼前这位新西王,始终践行太平天国起兵时“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理念。 虽说萧云骧是以清廷高官举例,却难免让众人联想到天国高层。 此时萧云骧停下话语,在大堂正中原本县令的位置坐下。 给自己倒了碗水,慢悠悠的喝着,静静等待。 这是他改造这支军队的根基。 在他这支军队里,无法与基层士兵、百姓同甘共苦的军政主官,没有立足之地。 众人或沉默思索,或低头不语。 只有角落里的彭玉麟微微抬头,看了眼萧云骧,又扫视堂内萧部诸将一眼,无声冷笑。 萧云骧见陈玉成神情激动,欲言又止,忙用眼神示意,让他稍安勿躁。 他早已与军师曾水源、参谋长赖文光,以及亲手提拔的林启荣、叶芸来、吴定彩等人反复商讨,达成一致意见。 今日在这大堂上说出,就是为观察其他人的反应。 陈玉成作为他的忠实追随者,不明就里,兀自暗自着急。 “西王,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这时,坐在大堂前排的林凤祥出声问道。 林凤祥今年二十七岁,身材瘦小,面容文质彬彬,眉宇间透着秀气。 但性情直率火爆,好勇斗狠,恩怨分明。 “林旅帅问得好,我们该怎么做呢?” 萧云骧站起身,在大堂内来回踱步。 “那就从我开始。”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又在空中划了个圈,将大堂众人囊括在内。 “从我们做起,从全军每一个人做起。” “官兵一致,军民一致,杜绝特殊化。” “这日后便是本部军法,诸位务必牢记。” 萧云骧见堂中气氛略显凝重,便笑了笑。 “当然,绝对的一致并不现实。” “不同岗位的合理需求,还是要予以正视。” “比如战马优先配备给侦察旅及各级主官,骡子、毛驴优先配备给后勤辎重旅、攻城旅。” “又如伤病员的伙食适当改善,有助于恢复健康等。” “而不是看到侦察旅人均一马,就要求全军人人配马。” “这个要求,我确实无法满足。” 堂中众人发出一阵轻笑。 萧云骧见堂中气氛稍显轻松,接着说道: “但对于一支军队而言,仅有同甘共苦是不够的,更关键的是军纪军法。” “下面请曾军师宣布新的军纪。” 萧云骧向曾水源示意后,便坐回椅子。 曾水源起身,朝众人微微一笑。 “西王所言极是,要打造一支铁军,就需铁的纪律。” “现在颁布西王军令,请各位认真学习,并传达至每一位士卒。” 赖文光将手中一份文告,挂在大堂侧墙上。 只见文告上写道: 【太平天国西王府军令】 敕曰: 吾等起义,旨在救民于水火,岂容忘却初心,虐待百姓?凡我将士,自今日起,务必铭记西王府军纪三章、西军八训。 【军纪三章】 令行禁止:上之所令,下必遵从,雷厉风行。 秋毫无犯:爱护百姓,不取分毫,不惊民众。 缴获公有:所获物资,统一分配,体恤民苦。 【西军八训】 言辞温和:话语轻柔,礼貌待人。 交易公允:买卖公平,不欺不诈。 借物归还:借用物品,及时归还。 损物必偿:若有损坏,照价赔偿。 禁止打骂:化解争端,友好相处。 珍视农产:爱护庄稼,不损一苗。 禁狎妇女:敬女如宾,杜绝狎侮。 善待战俘:宽仁待俘,瓦解敌心。 上列规条,乃我军根本,自西王起,上下皆须严格遵循,违者依西王府规惩处。 曾水源拿一根小竹竿当作教鞭,逐条给众人讲解。 彭玉麟远远站在众人身后听讲。 “彭先生,这军规如何?” 萧云骧走到彭玉麟身旁,笑着问道。 彭玉麟本想讥讽萧云骧几句,忽又想到自家处境。 全家被这贼厮胁迫随军,自己还登上朝廷通缉榜,可谓身败名裂。 真是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从。 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化作一声长叹。 “元帅欲建立这样一支军队,谈何容易。” “是啊,谈何容易。” 萧云骧附和着,话语一转。 “既然明知是正确之事,做总比不做强。” “用心去做,坚持不懈,总会有所收获。” “您说对,先生?” 萧云骧看向彭玉麟。 彭玉麟避开他的目光,不再言语。 却也未走开,只是呆呆望着文告出神。 ------ 当日,萧云骧即刻对他早已深恶痛绝的太平军编制展开整编。 任何军队的编制,都需契合当时所处时代主力兵器的火力投射方式。当下世界的主流已然是以热兵器为主,太平军也装备了大量的火枪火炮。然而,太平天国的兵制依旧沿用两千多年前周代的五五编制,简直是食古不化。 而后世的“军师旅团营”“三三配置”的军队编制,乃是伴随热兵器的普及而诞生的兵制,在西方已实行多年,早已证明这种军制与热兵器的适配性。就连满清在清末编练新军时,也采用了这种编制。 因此,萧云骧并未自作聪明地去创新什么新军制,而是直接采用后世的军制对萧部太平军进行整编。 全军最基本的作战单位为班,每班12人,每排由三个班组成,每连又由三个排构成;依此类推,每级均设正副主官各一名。 从连级开始,增设炊事班、救护班等辅助单位,并且增设军法官一名,其职级与连长相同,负责队伍中军规军纪的执行、命令的落实等事务。 从团级开始,增设参谋长一职,协助团长进行指挥。军法官则由军师兼任。 如此一来,萧部太平军全部整编为一个师,师长由萧云骧担任,军师是曾水源,参谋长为赖文光。 该师下辖两个旅,一个团,三个营。 一旅旅长为林凤祥,二旅旅长为李开芳;亲卫团,团长是刘昌林,副团长为陈玉成;攻城营、侦查营、后勤营,分别由周磊、何禄、林绍璋统领。 其他主官由各级领导酌情推荐,再由萧云骧直接任命。 ---------------- (注1:请原谅乌鸦的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到哪支部队的军规,比红军的三大纪l,八项注y更合适了。只能东施效颦,邯郸学步,来个中译中,让大家贱笑了。 注2:因军制问题,本书对前文所述军制名称作大幅修订。现代“三三制”军制,乃是经过火器时代各国浴血验证后,最终不约而同选择的战法体系,在西方已沿用多年。 拿破仑战争落幕已逾五十载,克里米亚战场硝烟正浓,美国南北战争更是一触即发。若此时仍固守旧式军制以标榜高明,硬指现代军制不合时宜——那便是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特此说明,后面本书中出现的军,师,旅等编制就是现代的编制,和前期太平天国那些编制没有半毛钱关系了哈!) 第32章 扑朔迷离1 就在两人交谈间,曾水源已将新军令释义,及对应处罚条例给众人讲解完毕。 “诸位,按西王令。” 曾水源洪亮的声音再度响起。 “此后每个连队都要配备军法官,职责与军师相同,团及团以上由各级军师兼任。” “这两天大家挑选合适人选上报,经西王面谈审核后任职。” “一会儿大家去参谋长处领取新军纪抄本,务必向每个士卒宣讲到位。” 众人齐声应诺。 侦察营长何禄走到萧云骧跟前,问道: “西王,这文告说从您开始,您真能一同遵守这三章八训?” 萧云骧看着何禄,神色严肃。 “何兄,军令岂同儿戏,自然从我开始。” “日后若我犯了哪条,请何兄指出,萧某甘愿认罚。” 何禄见萧云骧态度认真,也神情庄重地退后一步,向萧云骧拱手作揖道: “往后西王府便没有天地会,只有西军的侦查营,请西王见证。” 萧云骧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何禄的手。 “何兄,我等共同努力。” 这日上午,萧云骧在二旅驻地,看着士兵们踊跃推选作战英勇的同袍担任空缺的基层军官。 众人还一起学唱新的西王府军纪歌,其旋律依照广西民歌的调子,倒也顺口易记。 侦察营营长何禄匆忙走进军营,来找萧云骧。 “西王,紧急军情。” 萧云骧即刻与何禄赶回萧部指挥部——宁乡县衙。 赖文光与几个参谋正在整理情报,见萧云骧进来,立刻汇报道: “西王,清妖从湘江下游渡河追来,现已抵达东北面的鱼家屋场,约八万人,主帅是清妖的湖南巡抚张亮基,副将是江忠源、胡林翼。” “距离多远?” “三十里,预计明日赶到。” “来得好,早就等着他们了。” --------- 张亮基、江忠源、胡林翼三人坐在宁乡县衙大堂上,身后站着几个幕僚及亲兵。 今日上午清军抵达宁乡,却发现粤贼早已人去城空。 仅有零零散散一二十名乡贤士绅前来迎接朝廷王师,张亮基找来询问后,得知粤贼昨天中午就已离开宁乡,向南而去。 并且在县衙墙壁上,发现几行写得歪歪扭扭的标语。 “打回广西去,建立人间天国。” “有衣同穿,有饭同吃。” “我们是穷苦人的队伍。” “润芝,这回粤贼似乎与以往不同。” 张亮基和江忠源只是举人,因机缘巧合才坐到如今的位置。 胡林翼却是正儿八经的进士,虽说前些时日刚战败,但清军里谁没战败过呢? 他张亮基和现在长沙城下的清军统帅罗绕典等一干人,八月才被萧朝贵部赶出长沙。 所以张亮基对胡林翼颇为敬重,想听他的看法。 今年四十四岁的胡林翼身材挺拔,肤色微黑,蓄着一把漂亮的长须,正值儒将的黄金年纪。 “抚台所言极是,这股粤贼此番在宁乡不烧书院,不毁孔圣像,甚至对沿街商铺都秋毫无犯,甚是蹊跷。” 听到两人的对话,一旁年轻些的江忠源愤然道: “他们把县衙府库的银钱席卷一空,粮食分给当地的穷汉,这分明是在收买民心。” “当地几家富豪也被这股粤贼洗劫一空,我们到哪儿去筹粮?” “难道要强迫那些穷汉把粮食交出来?” 江忠源话音刚落,胡林翼脸色一冷道: “那是朝廷的粮食,那些穷汉若识趣,主动乖乖归还,可免从贼之罪。” “倘若反抗,一律以从逆论处。” 江忠源看了眼张亮基,张亮基叹了口气。 “劳烦岷樵去安排,此番我们来得仓促,粮草不足,得早做打算。” 江忠源点点头,带着几个幕僚去部署了。 “季高,那些琐事让他们去办,你过来。” 张亮基向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幕僚招手。 这位幕僚中等身材,留有长须,即便在这渐冷的冬日,手里仍拿着一把折叠纸扇。 “季高,按你的计策,我们在长沙城下集中火炮轰击贼西王萧朝贵,不少阵前将士亲眼看到那贼西王中炮倒地。” “但几日前润芝军中,分明看到那贼西王又带头冲阵了。” “你向来足智多谋,这其中有何缘由?” 张亮基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示意那文士坐下。 “前番夜战,我军众多将士确实亲眼看到那贼西王的大旗一直在贼军前沿,绝无差错。” 旁边的胡林翼补充道,随后也有些疑惑。 “只是没有传闻中那贼西王的排场,也没见到穿黄袍、坐大轿之人。” “这股贼军打着贼天王、东王和西王的旗号,逃出的官吏也亲眼看到这些贼王的仪仗进入县衙。” “昨日贼众出城,不少人亲眼目睹这些贼王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向南而去。” “长沙城内,倒是只剩下贼翼王石达开、贼元帅萧云骧的旗号了。” “难道真的是众贼王突围而出,要杀回广西老巢?” 胡林翼说完,那文士皱着眉头,也不坐下。 竟不顾礼仪,就在两位清廷高官面前缓缓踱步。 嘴里下意识地回应道: “抚台,左某建议集中火炮轰击那贼西王,不过是偷师那贼元帅萧云骧伏击向荣向总督的伎俩,不值一提。” “暂且不论这贼西王的死活真假。” “此番贼军从这宁乡城撤离得如此果断,却始终与我们保持一两日路程,倒像是有意引诱我军追击。” 那左季高来回踱了十几步,突然跳起来,连声道: “糟了,我等恐怕中了粤贼的调虎离山之计。” 张亮基和胡林翼被这举动吓了一跳。 “季高,何出此言?” “抚台先别急,把上午那几个乡贤请来,左某有话要问。” 那左季高神情十分焦急。 随着几个亲兵匆匆离去,不一会儿,上午迎接王师的一二十位乡贤就被请来了。 第33章 扑朔迷离2 众人刚到大堂前,左季高便急不可耐,朝着领头的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拱手行礼。 “老丈,敢问这几日,粤贼军中可有妇孺老弱?” 老者见抚台身边之人向自己行礼,赶忙还礼。 然而对左季高的问题,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左季高只好将目光投向老者身旁的几个乡贤。 “回禀大人,这贼军在宁乡城虽待了四五日,却都集中驻扎在原城西军营,以及征用军营附近的民居、商铺、旅馆和酒楼。” “还将这些场所的留守人员一概驱离,外人无法进入贼军营,所以我等并不知晓贼军内情。” 老者身旁一个机灵的中年乡绅赶忙答道。 “虽说有大部贼军守城、巡逻、劫掠府库,还给那些穷鬼发放粮食。” “但贼军大营内部情况,外人实在无从探知。张老爷并非不想回答大人问话,实是不知情啊。” 另一个乡绅也跟着帮腔。 “那些被驱赶的人员也不清楚吗?” 左季高仍不死心。 领头的老者从起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回答得十分干脆。 “大人,那些人得到粤贼赔付的大笔钱粮,恐怕正暗自欢喜,哪有心思去探听粤贼动向。” “况且粤贼清场极为迅速,即便有心,恐怕也难以探听到什么。” 张、胡、左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没能探听到有用信息,心中不免烦闷。 几个乡绅见三位大人脸色逐渐阴沉,心里忐忑不安。 “大人,我探听到一个消息,不知是否有用?” 一位站在乡绅队伍末尾、模样像读书人的年轻人举起手,小声说道。 “讲!” 左季高正心烦意乱,见有人举手,竟不顾两位大人在场,直接喝道。 那士子怯生生地看了左季高一眼,急忙回道: “早上我到街心的老何米粉店买吃的,听老何说有贼军妇人和小孩去他那儿吃过米粉。” “把老何叫来!” 张亮基精神一振,连忙吩咐身边一个亲兵,跟着那士子去把老何带来。 众人等了约一盏茶的工夫,亲兵押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匆匆赶来,那士子跟在后面。 老汉头发花白,腰间系着一块围腰,手上还有未擦净的油污。 一进大堂,便双腿颤抖,跪地磕头,号哭求饶。 “大人,粤贼给了我家一袋大米,我愿意还给官府,请大人饶了我。” 张亮基见这老汉头发花白,满脸涕泪纵横,不禁心生怜悯,走上前温和地说道: “何老汉,叫你来不是追缴官府粮食,是向你询问一些情况。” “只要你如实说,那袋大米就归你,我再赏你两袋面粉。” 何老汉听了这话,急忙用围腰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抬头看向张亮基。 “听说有粤贼妇孺去你那儿吃米粉,你把情况详细说说。” 听到张亮基的问话,何老汉思索片刻,结结巴巴地回道: “三日前中午,一个操着广西口音的粤贼,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到我店里吃粉。” 何老汉说完,又不停地磕头。 “大人,粤贼手持刀枪,我哪敢不卖啊,真不是与粤贼勾结。” 张亮基赶忙叫住何老汉,待其稍微平静后,继续温和地询问。 “仔细想想,他们还有什么言行举止和表情?” 何老汉略作思考,答道: “那粤贼大概十五六岁,长得十分俊秀,两只眼睛旁各有一颗痣,看上去竟似有四只眼一般” 何老汉絮絮叨叨,知无不言,生怕遗漏什么给自己招来灾祸。 听到何老汉说到那几人在米粉里放了很多辣椒油,让他心疼时。 左季高早已按捺不住,怒目瞪向何老汉。 何老汉连忙住口,思索片刻,怯生生地看着左季高。 “那小粤贼很是和气,倒是那妇人和小女子满脸愁容,一声不吭,各吃了一碗粉。” “只有那小男娃挺高兴,吃了两碗还想再吃,被那妇人叫住才停下。” “没别的了?” 张亮基见何老汉停下,追问道。 何老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那妇人好像是那两个孩子的母亲。” “对了,那妇人的口音和那粤贼明显不同,似乎是湘南衡阳府一带的。” “大人,他们吃完后,那小粤贼付了钱就离开了。” “小人知道的都讲完了。” 何老汉可怜巴巴地望着张亮基。 张亮基心中暗自叹息,这一家怕是被粤贼从湘南裹挟来的百姓,却不知为何被允许单独出来吃东西。 张亮基让亲兵带何老汉出去,并按承诺赏给何老汉两袋面粉。 此时只见左季高详细询问那几个乡绅关于太平军在宁乡城的驻地范围、房屋数量、可居住人数等情况。 以及昨日粤贼出城时的具体情形。 张亮基和胡林翼在一旁喝茶等候。 等左季高让亲兵把那些乡绅送出门后,张亮基忍不住发问。 “季高,有何发现?” 左季高打开手中折扇,呼啦呼啦地扇着。 仿佛这冬日渐冷的天气,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烦闷。 “我原本推测这粤贼故意用贼天王等一众贼酋旗号引诱我们追击。” “真正的贼酋却留在长沙城内,趁我们兵力分散,突出长沙城。” “所以特意打听贼众的妇孺是否随军,驻地能容纳多少兵力等情况。” 他又呼啦呼啦扇了几下扇子,带起的风让旁边的胡林翼微微皱眉。 左季高似乎并未察觉,接着说道: “说没妇孺,却偏偏冒出三个妇人孩子。” “而他们的驻地容量,据属下估算,确实能住上四五万人。” “昨天他们出城,贼天王、东王、西王的仪仗依旧声势浩大,可偏偏没有任何人亲眼见过那几个贼酋。” “抚台,这贼将似乎故意给我们设下迷阵。” “但我们不敢冒险,若调兵回长沙城下,万一贼酋真跑了,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何况,可能也来不及了。” 左季高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啦啦地扇着扇子。 “季高的意思是?” 张亮基仍不甘心。 “如果粤贼真是调虎离山,此时估计长沙城下的贼军已开始突围了。” 左季高长叹一声。 第34章 湘乡 这日中午,在宁乡城南约六十里的官道旁,有一个名为东塘湖的小镇。 萧部太平军一早奔袭至此,此刻正在喝水进食,稍作休憩。 萧云骧、曾水源、赖文光三人坐在街边的一条石凳上,就着从街边店铺讨来的热水,啃食着干粮。 “多谢两位兄长。” 萧云骧喝了一口水,咽下喉中的面饼后,对着曾、赖两位萧部核心人物拱手致谢。 “若没有两位兄长支持,在宁乡城那番话,我决然不敢说,军纪军法也不敢如此迅速颁布。” 曾水源爽朗大笑。 “阿骧那番话,很合我意,咱们本就出身穷苦,自己吃饱后,可不能忘本。” 赖文光轻叹一声。 “之前我在东王府时,也曾私下劝谏东王,大业未成,不可如此奢靡。” 赖文光这些日子与萧云骧、曾水源等人朝夕相伴,深知萧云骧喜欢大家畅所欲言。 况且萧部的行军调度、作战计划等事务,萧云骧都全权交托给他。 虽说忙碌劳累,但这让素有领兵之志与领兵之才的赖文光,比起在东王府单纯做文书幕僚时,畅快数倍。 他早已将自己视为萧部一员,加之当下萧部孤军在外,更是毫无顾虑。 “东王怎么回应的?” 萧云骧和曾水源好奇心大起。 “东王说:不如此,不能彰显王爷的威仪。况且是天父的恩赐。” 赖文光苦笑着摇头,接着说道: “不瞒二位,当时我觉得东王所言颇有道理。” “只是跟随西王后,看到本军上下齐心、同仇敌忾,作战时勇往直前,死不旋踵,才明白自己目光短浅。” “原来治军也能如此,正如西王所说。”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领导的榜样力量更是无穷。” 萧云骧脸上微微泛红,毕竟盗用后世的名人名言,并非什么值得骄傲之事。 “只是西王,咱们这般行事,日后若与天国主力会合,恐怕天王、东王会对你……” 赖文光担忧地问道,曾水源也将目光投向萧云骧。 “两位兄长,咱们身后跟着八万清军,前方还不知是否有清妖大军阻拦,短时间内,如何能与主力会合?” 萧云骧毫不在意。 “难道我们真要打回广西?” 曾水源吃完最后一块面饼,喝了口水,用衣袖抹了抹嘴后问道。 “能打回广西自然不错,人熟地熟,要是能拿下出海口,局面就能打开了。” 萧云骧吃完手中最后的食物,转头看向曾水源问道。 “只是恐怕难遂人意,走一步看一步。” “希望咱们在宁乡的那些小手段,能迷惑张亮基一阵子,为长沙城主力突围尽些力。” 萧云骧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面饼碎屑。 “参谋长,湘乡招募的两千士兵编入队伍了?” “回西王,已编入军中,主要补充前番作战伤亡较大的一旅林凤祥部。” 赖文光大声回应。 “军师,军中的军法官制度建设得怎样了?” 曾水源面露难色。 “人员配置大致安排好了,只是一直处于行军途中,军法官的培训只能利用晚上睡前的一点时间。” “那也没办法,只能慢慢来。” 萧云骧也颇感无奈。 “这前期的军法官学习,我亲自来培训。” 此时三人已吃饱,萧云骧直接下令。 “当下我们的目标是拿下南面的湘乡城,要是能活捉那个家伙就好了。” “军师,你在队伍后方主持大局。” “文光和我,随林凤祥的一旅在前面开路。” 萧云骧也不说明那家伙是谁,便朝着亲卫李富贵已喂好的战马走去,短暂的休整时光就此结束。 --------------- 此时湘乡城内,有一位清廷高官——从二品礼部左侍郎曾国藩。 今年六月,他担任江西乡试主考官,从京城赶赴江西途中,接到母亲病逝的消息。 极为孝顺的曾国藩当即推掉所有公务,返回湘乡荷叶镇为母守丧。 料理完母亲后事,正在家中守孝的曾国藩,收到朝廷鼓励地方组建团练、抵御粤贼的诏令。 一心报国的曾国藩,凭借在家乡的师徒、亲戚、好友等复杂人脉关系,在湘乡县城组建了一支地方团练,称作湘勇。 到了十一月,曾国藩的湘勇已招募到一千人。 但昨日曾国藩收到朝廷从长沙连夜快马传来的消息,才知晓这段时间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 原本盘踞在长沙城内的粤贼,一改往日守势,夜袭并击败了湘江西岸的胡林翼部。 打着贼天王、东王、西王旗号的粤贼突围而出,攻占宁乡城。 长沙城下的湖广总督罗绕典,当即命令湖南巡抚张亮基,率领数万兵力,从长沙北面渡过湘江。 就在张亮基部离开长沙城两日,还未到宁乡时,长沙城的粤贼以贼翼王石达开为先锋,倾巢而出,击溃城北的清军大营。 数十万粤贼兵卒及老弱妇孺放弃长沙城,浩浩荡荡地径直前往防备空虚的岳州城。 至此,一众清廷大员才确定,先前突围的粤贼只是一支偏师,目的是吸引长沙城外的朝廷大军追击。 就是为长沙城中的粤贼主力,引开并削弱清军的围城兵力。 而粤贼主力,以及贼酋天王、东王等一干人,目前估计已抵达岳州城下。 京城的咸丰皇帝收到八百里加急军情快报,龙颜大怒,当即革去湖广总督罗绕典的所有官职,并敕令押解至京城治罪。 任命湖北巡抚骆秉章取而代之,负责收拢溃散的士兵,追击粤贼主力。 同时严令湖南巡抚张亮基追击粤贼偏师,并将塔齐布部调入曾国藩麾下,务必在湖南歼灭这股匪部,不许其窜回广西。 曾国藩想到粤贼已然脱困。 担心其如蛟龙入海,终将成为朝廷大患。 不禁心情沉重,在将台上走来走去,思索应对之策。 就连校场上他四弟曾国荃主持操练的散乱军阵,也无暇斥责。 塔齐布归入他帐下,自然是个好消息。 但塔齐布从长沙赶来,至少还需四五日。 近几日,他派往宁乡打探消息的哨探毫无音讯,生死不明。 往常常见从宁乡来的客商旅人,近日却不见踪影。 仿佛宁乡城的人都消失殆尽。 他不知此刻宁乡城下,张亮基统领的朝廷大军是否已与粤贼偏师交战。 是胜是败,竟没有一丝消息,怎能不让他焦虑? 第35章 帽子 “驾!驾!” 一阵急促马蹄声自城北朝着校场内奔来。 曾国藩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名叫鲍超的哨长策马疾驰入校场。 鲍超一见到曾国藩,便翻身下马。 “大人,北面有贼寇来袭!” “快讲!” 曾国藩见鲍超头上的清军制式凉帽跑掉了,满脸汗水,胳膊上还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 鲍超今年二十四岁,重庆人氏,前些时日带着母亲流落到湘乡,靠替人打短工糊口。 恰逢曾国藩招募兵勇,便加入了湘勇。 因其性情悍勇,颇具力气,刚入伍便制服了几个想欺负他是外地人的湘勇无赖,由此得到曾国藩赏识。 于是被提拔为哨长,带领一队兵卒,负责湘乡北面的侦察任务。 “大人,今早我带几个弟兄前往湘乡官道侦察。” “过了涟水,前行三四里地,刚到向家园,就遇上一队从北面而来的兵马。” “我们赶忙上前询问,那些贼寇称是从长沙赶来支援湘乡的。” “我因得大人吩咐,知晓长沙、宁乡已被贼军占据,便留了个心眼,多追问了几句。” “那些贼寇见瞒不过,直接开枪,弟兄们当场就被打倒几个。” “我见情况不妙,便带领剩余弟兄逃回城里,结果在过涟水桥时,弟兄们全被追上杀害。” “我仗着马快,才得以逃回城里。” 此时曾国荃见发生变故,便暂停了湘勇的训练,走上将台。 待鲍超说完,性急的曾国荃赶忙问道: “贼军有多少人?” “前队至少两三千人,后面还跟着大队人马,至少上万。” “涟水上的石桥毁了么?” “大人,我们事发突然,贼军进攻极为迅猛。” “莫说毁桥了,再晚点,恐怕北城都守不住。” 曾国荃听闻鲍超所言,赶忙召集湘勇,随曾国藩奔向湘乡城北城墙。 湘乡城的城墙始建于前明嘉靖年间,康熙二年曾重修。 但湘乡本就是座小城,又地处湖南腹地。 百余年未曾经历战事,城墙早已荒废破败,难以使用。 待到粤贼进犯湖南,官府才组织民夫重新修筑城墙。 但因时间紧迫、工程量大,早已干涸填平的护城河,都来不及疏浚。 曾国藩率领一千湘勇刚登上北城墙,向外望去,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湘乡城墙距城北的涟水约四五里地,此刻城墙外一里处,约两三千粤贼,在各级军官的喝令下,列着阵型朝城墙逼近。 远处的涟水上,还有一队队粤贼正通过涟水上的石桥,朝着湘乡城涌来。 此时湘乡北城门才匆忙插上粗大的门栓,还未来得及用砖石封堵城门。 “大哥,看样子有上万人。” 曾国荃神色紧张地说道。 “老四,快派人用砖石封堵城门。” “趁粤贼尚未围城,派快马向长沙求救。” “令湘勇坚守城墙,未经命令擅自后退者,斩!” “令县衙所有官吏组织人手,拿起能找到的任何武器,都上城来。” 曾国藩强压着胸中狂跳的心,沉稳地将一条条命令传达下去。 就在曾国荃及几个亲兵下城墙去传令时,粤贼的军阵已靠近城墙约两三百米。 进入到城墙上湘勇弓箭的射程之内。 但湘勇组建时间不长,火枪数量稀少,火炮更是一门都没有。 训练也严重不足,且首次遭遇如此规模的粤贼,难免手忙脚乱。 见粤贼军阵靠近城墙,纷纷张弓射箭。 却只有十几支羽箭射入粤贼军阵,而粤贼前军皆身披重甲,这种临时制作的羽箭根本无法对粤贼造成损伤。 粤贼军阵在各级军官一声声口令下,沉默而坚定地列着阵型向前推进。 直至距离城墙约一百米处停下,架起火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城墙上的湘勇。 此时粤贼军阵中奔出一位重甲骑士,行至距离城墙四五十米处停下,远远呼喊道: “曾涤生何在?” 躲在女儿墙后的曾国藩听到城下有人直呼自己的字,颇感诧异,不禁探头朝城下望去。 只见城下不远处,一位年轻的粤贼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来回驰骋。 “你是何人?找老夫何事?” 曾国藩高声问道。 那粤贼见城墙垛口处伸出一个戴着珊瑚顶戴帽子的脑袋,不禁大喜,迅速掏出藏在身后的燧发枪,瞄准那脑袋。 “我是你爹!” “轰!” 曾国藩吓得魂飞魄散,拼命低下头,却因动作过快,脑门撞在垛口上,鲜血顿时从额头涌出。 帽带也被撞开,帽子在垛口上转了半圈,掉落到城墙下。 “射杀那贼子!” 曾国藩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想过来帮他擦脸的鲍超,朝着城墙上的湘勇大声下令。 城下那贼子正是萧云骧,他见曾国藩的帽子掉了下来,还以为运气极佳,一枪就击毙了曾剃头。 待听到曾国藩声嘶力竭的下令声后,赶忙调转马头,口中还不忘扔下一句狠话。 “老子迟早弄死你!” 等到城墙上的清兵羽箭射来时,萧云骧早已跑回自己的军阵中。 城墙前萧部一旅士兵,以及林凤祥、林启荣、叶芸来等旅团主官都哄堂大笑,亲卫团的陈玉成更是吹了一个又长又响的口哨。 只有赖文光、李秀成等几人微微皱眉。 萧云骧耍帅完毕,对着林凤祥努了努嘴。 “林旅长,下令攻城。” 攻城战并未如想象中顺利。 湘乡城虽城池较小、城墙低矮,守城的湘勇仅有一千人,且组建不久。 但他们异常勇悍,战斗中竟敢在城堞上探出头,用劣质的火绳枪、弓箭与林凤祥部经验丰富的火枪手对射。 曾国藩、曾国荃二人虽初次临阵,却也镇定自若。 曾国荃在城墙上指挥战斗,而曾国藩则入城说服、胁迫城中富商地主出钱出人。 城中的清廷官吏受曾家兄弟鼓舞,组织城内民众上城,与太平军殊死搏斗。 ----------------------- (注:历史上鲍超此时应该在宜昌应募入伍,本书为了剧情的需要,改到湘乡来。以后很多人物的出场都会略有调整,就不再赘述了。) 第36章 我是谁1 攻击持续数个小时,一旅因缺乏攀城工具,仅靠抛出几个抓钩爬上城墙,却因人数太少,被曾国荃率领的湘勇击退。 中午时分,曾水源带领后队赶至城下,用携带的行军炮轰塌城楼。 攻城营的周磊率领几名勇士,冒死冲到城门下,以火药炸开了城门。 一团的叶芸来、李秀成率部趁机杀入城中,驱散城门旁的湘勇,搬开堵门的石块,太平军涌入城内。 到下午四点,萧云骧率亲卫团攻入县衙,至此才算占领了湘乡城。 可惜曾国藩得四弟曾国荃及一众心腹拼死相护,化装成平民百姓,从城南逃脱。 待到太平军全面掌控湘乡城时,已是傍晚。 萧云骧先是慰问并查看今日战死和负伤的战士,吩咐后勤营的林绍璋务必组织随军军医,妥善治疗伤者。 并将战死者的姓名及家庭籍贯记录好,妥善安葬。 接着嘉奖攻城营今日首次破城的出色表现,与攻城营一同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待回到县衙住所,萧云骧发现曾水源带着陈玉成,早已在房间内等候。 见萧云骧回来,曾水源让陈玉成关上门,并和几个卫兵守在门外。 “兄长,你这是怎么了?” 萧云骧见曾水源面色凝重,默不作声。 只好在曾水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没话找话。 “阿骧,那个曾国藩很重要吗?” 曾水源冷冷发问。 萧云骧点了点头。 “非常重要。” 曾水源神色严肃。 “值得你用自己的命去换,甚至拿全军万余人的命去赌?” 萧云骧面露惭色,没有言语。 “你知道你是谁吗?” 不待萧云骧回答,曾水源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你是天国的西王,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 他似乎心有余悸。 “倘若你出了意外,这支身处强敌环视、远离天国主力的队伍。” “一万多弟兄该何去何从?又有多少人会死于非命?” 萧云骧听了这番话,脸色泛红。 “今日你孤身去挑衅那曾国藩,真想撞大运,一枪打死他?” “城上若集中几门火炮轰击,即便你穿再厚的甲,还能活着回来?” “你真当自己是神仙?” 曾水源这一连串问题,让萧云骧心中警醒。 看来脱离天国高层后,无人管束,他开始有些放纵自我、得意忘形了。 心中暗自反省,萧云骧叹道: “兄长教训得是,是我错了。” 曾水源见萧云骧态度诚恳,语气缓和下来。 “阿骧,我等曾在西王灵前立誓辅佐你。” “老西王升天之时,那种痛苦又惶恐的感受,我等不想再经历一次。” 曾水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死都不怕的汉子,仍有眼泪从指缝间渗出。 萧云骧心中愧疚,郑重地对曾水源说道: “兄长,是我行事轻率了,以后不会再犯。” 曾水源用衣袖随意抹了一下脸,握住萧云骧的手。 “阿骧,凤翔、启荣、阿来那几个夯货,或许还佩服你的勇气,自然不会阻拦你。” “至于玉成,自是觉得你说啥做啥都是对的。” “但文光、秀成这几位稳重之人,就对你今日的举动颇不认同。” “只是他们不便,也不敢来劝你。” 萧云骧重重地点头。 “兄长,我明白了。” 曾水源见此事已谈妥,不再纠缠,从怀里掏出几张纸。 “你看看,这是从那曾国藩书房里搜到的,想必是这厮逃跑匆忙,来不及销毁。” 萧云骧接过纸张,借着桌上的灯光看了起来。 正是昨日曾国藩收到的长沙城快马通报。 萧云骧仔细看完,不禁面露喜色。 “兄长,我等的战略成功了。” “天王、东王等一众天国主力,已突出长沙城,向岳州府进发了。” 曾水源露出微笑,继而又微微皱眉。 “是的,我等的任务是完成了。” “只是阿骧,如今我们离主力更远。” “彻底成了一支孤军。” 萧云骧咧嘴一笑,站起身来。 “兄长勿忧,他们围不住我等。” 曾水源也站起身,指着房间里的两个箱子。 “你有这般志气,我就放心了。” “这曾国藩在军中,还带了不少书。” “我知晓阿骧的心思。” 曾水源用手指向隔壁房间。 “我选了两本,其余的都给你搬到这儿了。” 隔壁是彭玉麟一家的临时住处。 除战时外,只要队伍驻扎下来,萧云骧必定将彭玉麟一家安置在自己居所旁边。 一来是保护他们,防止彭玉麟那执拗脾气,不慎惹到那位莽撞的太平军战士,被一刀砍死。 二来是将彭玉麟置于眼皮底下,存着收服这倔强之人的想法。 这自然瞒不过曾水源、赖文光等人。 “那是条好汉,若能将他拉拢过来,必能给我们增添不少助力。” 曾水源拍了拍萧云骧的肩膀,打开门。 拉着门口的陈玉成,到一旁交谈去了。 萧云骧一手抱一个箱子,走到隔壁房间。 见屋内灯火摇曳,隐隐传来说话声。 他将箱子放在地上,敲了敲门。 “彭先生,歇息了吗?” ------- 彭雪梅拎着一壶热水和两个茶碗,放在堂屋的一张桌上。 又悄悄瞥了萧云骧一眼,见萧云骧正微笑着看她。 不禁脸色绯红,心中暗骂一声,匆匆放下水壶,回到里间卧房休息。 灯光下,彭玉麟专注地翻检那两箱书。 “唉,这曾涤生也算我湖南知名的士人,其半生学术心血,却毁在你这个武夫手上。” 彭玉麟拿着一卷曾国藩所着、名为《挺经》的书稿,在灯下翻了几页,连连摇头叹息。 “我素知先生是爱书之人,这不,都没等到第二天,就给你送过来了。” 萧云骧憨笑着,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彭玉麟指着书箱里的两本《大学》《中庸》。 “你不按你们天国的规矩,把这些‘邪书’都烧了?” “烧它做什么,你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孟子的书,等咱们安定了,说不定还能拿来当教材学习。” 彭玉麟沉默片刻,忽然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 萧云骧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 “既然知道大方向没错,再苦再难,总得有人去做。” “如果我都不做,又怎能要求别人去做?” 彭玉麟上下打量着萧云骧,许久没有说话。 继而盯着手中的曾国藩手稿,似在看,又似在思索。 第37章 我是谁2 萧云骧静坐在椅子上,似在思索,又似在等候。 桌上油灯的灯花偶尔炸裂,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彭玉麟将手中的曾国藩手稿放回书箱,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西王可是有心事?” “嗯。” 萧云骧头也未转,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刚才被你们那位军师斥责,心里不痛快?” 见萧云骧吃瘪,彭玉麟心底涌起一股幸灾乐祸的畅快。 萧云骧看了彭玉麟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生,我行事有失妥当,军师训我几句,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痛快?” “难道在先生眼中,我竟是如此容不下批评之人?” 彭玉麟微微一怔,疑惑问道: “那西王为何这般神情?” 萧云骧叹了口气。 “先生,我确实遇上了些困扰之事,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态度显得极为诚恳。 他平日里虽对彭玉麟颇为敬重,但也曾调侃过其眼光短浅,而彭玉麟往往还辩不过他。 如今,这位似乎洞悉一切的萧西王,竟诚挚地向彭玉麟求教。 这让彭玉麟心中暗自得意。 “西王但说无妨。” “先生,今日我去巡视伤兵。” “不过一个小小的湘乡城,我军竟战死一百多人,受伤三百多人,其中还有四五十人伤势严重,无法再参战。” “先生能否指点一二,为何这样一座小城,抵抗意志如此顽强?” 萧云骧神色颇为黯然。 遥想当初攻打耒阳,几炮便轰散守城之人,进城几乎毫无抵抗,顺利至极。 今日面对规模相近的湘乡城,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彭玉麟见萧云骧神情严肃,收起了打趣的心思。 “西王,你可知自己是什么身份?” 彭玉麟一脸正色地问道。 萧云骧一愣,这已是今日第二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了。 不过彭玉麟给出的答案,肯定与曾水源不同。 “还请先生明示。” “对朝廷而言,你是叛贼,理当剿杀,无需多言。” “对本地的乡绅土豪来说,你是带来灭顶之灾的煞星。” “湘乡不同于耒阳,此地有曾国藩这等颇具号召力的人物。” “况且当初贵军初入湘楚大地,士绅们尚不了解贵军的行事风格。” “但贵军这几个月种种作为,想必早已在湘楚传开。” “你让他们如何能不与你拼命?” 彭玉麟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这个我明白,也没指望与他们达成妥协。” “只是那些普通士卒,大多出身穷苦,为何还要与我们拼死对抗?” 萧云骧满心困惑。 “他们又怎会了解你们是怎样的一支军队?” 彭玉麟冷笑一声,话语中带着几分讥讽。 “我也曾在军中待过,西王你不妨想想,平日里教导这些士卒的都是些什么人?” 萧云骧一拍脑袋,顿时恍然大悟。 他伸手握住彭玉麟的手,诚恳地说道: “该如何去做,还请先生教教我。” 彭玉麟轻轻抽回手。 “一个普通百姓,一生的活动范围,大致不过家乡方圆百里之地。” “在官方层面,他们听从朝廷官吏;在乡村里,自然是听土豪士绅、族长族老的。” “谁敢打破这个规矩,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少数侥幸者或许有机会逃离,但也只能沦为土匪流寇。” “总之,会被排斥在这个体系之外。” “我说得可对?” 彭玉麟与萧云骧相处数月,不知不觉也学会了萧云骧常挂在嘴边的一些新词。 萧云骧点头,彭玉麟所言不虚,在古代中国的农耕社会,普通农民的活动范围确实极为有限。 他们获取外界信息的途径,除了官府的公告文书,便是那些见多识广的乡绅土豪、读书人。 最多再加上四处游走的货郎、戏班子、说书人。 而后面这几类人,都受官府及士绅土豪的掌控。 他们有权驱逐这些流动人员,甚至可以直接将其打死。 古往今来,官吏、乡绅、土豪这些既得利益者,天生就站在造反者的对立面。 只有像元末修黄河、清末紫荆山那样,聚集了大量役夫、矿工的地方。 又或是像明末因饥荒、战乱等因素,产生大量流民的情况。 打破了原有的社会关系,才会出现英雄或枭雄崛起的契机。 见萧云骧低头沉思,彭玉麟接着说道: “对于普通士卒和百姓来说,一边是官府、长官、士绅的赏钱与利刃,一边是传闻中会带来灭门之灾的粤贼。” “你觉得他们会如何抉择?” 彭玉麟叹了口气。 “你改天换地的理想固然美好,我也认可。” “但从古至今,仅凭武力征伐,是难以成就大业的。” “你们靠神鬼之说蛊惑众人,或许能一时兴起。” “但若是治国治军仍依赖神鬼,那离衰败也就不远了。” “我固然清楚朝廷存在诸多问题,但说实话,我更不看好你们所推行的那一套。” 萧云骧略感窘迫,辩解道: “先生,我所倡导的绝非依靠神鬼。” 彭玉麟轻笑一声,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难得地也给萧云骧倒了一碗。 “西王……” 萧云骧连忙伸手示意。 “请先生如军师那般,私下里就叫我阿骧。” 彭玉麟微微一笑,并未拒绝。 “阿骧,你心怀天下、悲悯众生的情怀,以及为国家、民族舍生忘死的理念,令我钦佩。” “但你要打倒官吏、士绅、土豪这类人。” “又瞧不上科举所考的四书五经、八股文,读书人怎会愿意辅佐你?” “难道你都要像对付我一样,靠强迫来让人做事?” 说到此处,彭玉麟心中满是愤懑,语气也变得尖刻起来。 “可笑的是,贵军……太平军依靠神鬼、蛊惑人心的那一套你也摒弃了。” “阿骧,我的西王,你来告诉我,你靠什么凝聚人心?” “这可不是靠‘有饭同吃,有衣同穿’‘官兵一致,军民一致’就能轻易解决的。” 萧云骧脑海中闪过一些后世的词汇:意识形态、舆论争夺、话语权。 他点了点头,默默不语。 许久,萧云骧才回过神来,望向窗外,随后站起身。 “夜深了,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说罢,他便迈出房门,默默离去。 彭玉麟望着萧云骧落寞的背影,心中并无预想中的畅快,反而五味杂陈。 这个世道犹如一个巨大的牢笼,用律法、制度、利益、道德人心等作为枷锁,将世间万物笼罩其中。 他彭玉麟也曾渴望打破、挣脱,最终却只能选择逃避。 此刻看着萧云骧,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想追上去,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能望着萧云骧的背影,轻叹一声,缓缓关上房门。 第38章 击掌 萧云骧回到自己住所。 见曾水源已经离去,只有陈玉成默默站在门口,脸上似乎还留着泪痕。 “被军师骂了?” 萧云骧轻声问道。 “是我做得不对,身为西王亲卫,不该让您孤身涉险。” 陈玉成神情有些落寞。 萧云骧伸手握住陈玉成的手。 “玉成,今日我孤身去戏耍那曾国藩,是我考虑欠妥,一时任性。” “要说不对,首先是我的错,你别埋怨军师。” “我向你道歉,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可得拦住我。” 陈玉成见萧云骧态度诚恳,心中的郁闷顿时消散了大半。 “这可是您说的,到时候可别怨我。” “不怨你,不怨你。” ------------ 这一夜,萧云骧思索着彭玉麟的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索性披衣起身,点灯,在桌上铺纸书写起来。 写满数张宣纸后,又开始圈圈点点,增删修改。 等到窗外天色泛白,思路才通透起来,他匆忙上床,睡了个囫囵觉。 翌日清晨,萧云骧陪着亲卫团跑了一趟操,打了一套新从何禄处学来的洪拳。 之后就在县衙后,用冷水冲洗身体。 这让刚起床、已开始穿棉袄的彭玉麟看得直咋舌。 “先生早啊。” 萧云骧笑容满面地与彭玉麟打招呼。 彭玉麟见昨晚还神情落寞的萧云骧,今日又神采焕发,不禁笑了。 “你都跑完一圈回来了,我再不起来,真要成百无一用的闲人了。” 萧云骧一边穿衣,一边笑着说: “先生,您帮我个忙呗,好歹给找点事儿做。” 彭玉麟心中陡然升起一丝警惕,但不知为何,现在已不太讨厌这小子了。 “说,你要老夫做什么?” “先生,我这亲卫团一千多人,识字的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实在有些寒酸。” “先生要是有空,帮我教教他们认字呗?” 彭玉麟思索片刻,郑重地对萧云骧说: “阿骧,我可以替你做事。”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倦了,你得放我全家离开。” “我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你可别阻拦。” 萧云骧点点头,认真地说: “如先生所愿,只要我们找到一处安稳之地,先生便可来去自由。” “到时若先生执意要走,我必定备上一份厚礼相送。” 彭玉麟凝视着萧云骧的眼睛,伸出了右掌。 萧云骧哈哈一笑,也伸出右掌,与彭玉麟击掌。 两人击掌完毕,彭玉麟仿佛放下了某种心结,笑着说: “这事不难,不过人这么多,我一人哪教得过来?” 萧云骧见彭玉麟答应了,十分高兴,连忙叫上亲卫李富贵,通知亲卫团的营连级军官。 “别急,先从营连级军官教起。” 此后两日,太平军在湘乡城砸开衙门府库,惩处了几个横行乡里、为富不仁的土豪。 并给穷苦百姓发放粮食,招募穷苦百姓、医生、工匠、书生入伍,一如在宁乡时那般。 这几日萧云骧除关注军情外,每天还亲自培训新选任的军法官,推动军法官制度的落实。 何禄率领侦察营四散开来,凭借其天地会头领的身份,在将潜伏的天地会会众纳入太平军的同时,收集情报。 到了十一月十二日傍晚,何禄回城,带回诸多消息。 北面方向,张亮基部清军已追到湘乡北面五十里的韶山。 而曾国藩被清廷皇帝正式任命为湖南帮办团练大臣,目前正在与塔齐布会合,赶往衡阳府,截断萧部太平军南回广西的去路。 长沙城内,则调来了三朝老臣、时任河南巡抚、满洲正黄旗的博尔济吉特·琦善,率领数万清军驻守。 湘乡县衙内,几个参谋在大堂上的简易沙盘上,将敌我态势逐一标注。 “诸位。” 赖文光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大堂内萧部团级及以上所有军政主官,表情严肃。 “清妖派张亮基部从北面压过来,距离湘乡城只有五十多里了。” 他用手中的小竹条,指着地图下部。 “清妖团练大臣曾国藩,率领塔齐布正赶往衡阳府。” “以路程计算,这一两日内肯定能赶到,而我军赶到衡阳府,至少需要四五日。” 他又用小竹条指着地图东部。 “长沙城内,清妖大臣琦善率数万清兵,其中有三千精锐的索伦骑兵,主将名叫多隆阿。” “因我军杀光了长沙城内的满人,此贼对我们恨之入骨,正准备找我们报仇雪恨呢。” 堂下众将听到赖文光的敌情通报,神态各异,有的表情凝重,有的满不在乎。 赖文光稍等片刻,继续说道: “我军虽然在宁乡和湘乡两地补充了不少兵源。” “但满打满算,也就一万二千左右,还要分出不少人手去照料骡马、运输物资。” “而这几路清妖,人数最少的曾国藩部,得到塔齐布的补充后,最少也有一万多人。” “虽说我们不惧他们,但一旦不能速战速决,被清妖合围,那就得不偿失了。” 赖文光将军情讲述完毕,萧云骧笑了笑,站起身来。 “诸位,想必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想。” “为何我们要在这湘乡城内待三天。” “虽然天国主力估计此时已攻破岳阳城,正朝着武昌城进发。” “但只要我们在这,长沙城内的几万清妖,就不敢全力去追天王、东王他们。” 萧部的一众军政主官纷纷点头。 “现在我们也算为天国主力圆满完成了牵制任务,接下来就是为自己谋求生路了。” “清妖以东边的长沙、南边的衡阳为砧板,北面张亮基率八万清妖为铁锤,想把我们一举砸死在这湘乡城内。” “现在大家讨论讨论,我们该如何应对。” 萧云骧为萧部太平军定下规矩,即在战斗筹划阶段,小到一个班,大到萧部总部,任何人都能发表意见。 且会后任何人不得因会上的任何言论受到追究,也不得追究别人。 当然,拿主意的还是各级主官。 所以待萧云骧说完后,众人便纷纷围在沙盘旁,讨论起来。 第39章 向西 约过了一个小时,终于形成了两派意见。 一派以林凤祥为首,支持者有林启荣、叶芸来、吴定彩等。 他们主张率部迅速南下,趁曾国藩部清军在衡阳府立足未稳,予以击破,然后一路向南,杀回广西。 另一派建议不与清军正面硬刚,沿着后世的湘黔铁路线,向清军防御薄弱的西面进军,夺取新化、溆浦、怀化,再伺机南下。 这一派的主要支持者为李开芳、李秀成、何禄、陈玉成等。 就连参谋长赖文光也支持这一路线。 奇怪的是,萧部军政主官竟无一人提议东进攻打长沙,进而追随太平军主力。 其一,长沙城清军兵力着实雄厚,且太平军主力一路急行,直逼南京城。 能否追上,何时能追上,实在是个未知数。 况且尾追太平军主力的清军足有一二十万,萧部这一万余人贸然扎进去,着实危险。 其二,萧部这段时间制定的诸多规矩,明显与太平军主力不同。 偏偏这些策略,能极大地提振军心士气。 比如此时,萧部诸将人人都能畅所欲言,这在等级森严的太平军主力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众人内心隐约觉得这样也挺好,与主力会合并非必须之事。 只是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及。 众人讨论时,萧云骧时而背手踱步,时而低头沉思。 待到众人意见出现分歧,需要他来决断时。 “诸位,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要依靠自己了。” “这点,我想大家心里已有准备。” 萧云骧目光灼灼,环顾众人。 众人微微点头,萧云骧接着说道: “既然我们已成孤军,那么生存便是首要任务,不能用仅有的战力与清军硬拼。” “以曾国藩的坚韧,如果我们南下攻打衡阳府,必然是一场恶战。” “并非我等惧怕他,只是此举不值得。他们正盼着我们去拼消耗。” “所以我们应避实就虚,向西进发,前往新化,明早就出发,让他们扑个空。” 说到此处,萧云骧看向几位提出南下路线的将领,见他们都微微点头。 “依旧以一旅为先锋,二旅为后卫,后勤营、攻城营居中。” “我率亲卫团、一旅在前,军师率二旅断后,参谋长率后勤、攻城营居中协调。” “侦察营负责前出侦察。” 萧云骧一口气下达完命令。 军师曾水源随后强调了军规军纪,以及各部行军的间距和联络方式。 待诸事商定,众人散会,各自去安排。 第二日清晨,萧部太平军在遍地白霜中,离开湘乡城。 浩浩荡荡、井然有序地朝着西面的新化进发。 此后萧部太平军一路西进,清军防御果然空虚,进展颇为顺利。 经过娄底,攻克新化,在新化停留一天后,继续西进。 又行进了十来天,到了十一月底,抵达溆浦。 然而南面的曾国藩部清军也一路并行,经过衡阳府、宝庆府,当萧部太平军抵达溆浦时,他们也来到了溆浦南面约三百里的隆回县。 始终截断萧部太平军南下的道路。 而身后的张亮基部也一路紧追不舍。 虽然萧部太平军刻意加快行军速度,将张亮基部甩下约十日的路程,但对方始终保持追击态势。 原长沙琦善部清军见萧部太平军向西而去,远离了长沙。 虽奉咸丰帝旨意,与湖北巡抚骆秉章一起,沿长江追击太平军主力。 但还是留下三千从黑龙江调来的索伦骑兵,由满人多隆阿率领,并入塔齐布部,参与追击萧部太平军。 眼见沿途地形从湖南中部的丘陵地带,逐渐转变为云贵高原东部的高山峡谷。 天气愈发寒冷,云贵高原冬季常见的凌冻气候早已来临,路面湿滑且结着薄冰,行军愈发艰难。 这半月一路走来,萧云骧心情逐渐沉重。 始终找不到南下回广西的时机,且天气渐冷,地形愈发崎岖难行。 他脑中不断浮现另一个位面中,石达开部离开太平天国后,同样被清军围追堵截,最终被困于大渡河,兵败被擒的情景。 当时石达开部的战力远超过此时的萧云骧部,而往西,云贵高原腹地地形的险恶程度,丝毫不亚于川西的大渡河。 稍有不慎,就可能一败涂地。 既然清廷已猜到萧部想打回广西,必然会有诸多应对之策。 从古至今的战争,但凡按照敌人预想的路线行军作战,鲜有不败的。 出其不意永远是战争致胜的关键因素之一。 萧云骧心中有了打算,便与曾水源、赖文光、林凤祥、李开芳四位萧部核心人物反复商讨、推演,最终达成一致意见。 十一月二十九日夜,在溆浦县衙内,用过晚饭后。 萧云骧、陈玉成及几个亲卫,与彭玉麟围坐在燃着柴火的火塘边,烘烤着白天行军时被雨雪打湿的衣服。 “先生,当年您随向荣平定李沅发叛乱,走的也是这条路。” 彭玉麟本就不是迂腐书生,而萧云骧与人交往自带后世人的平等观念。 自从在湘乡城内彭玉麟解开了心结,与萧云骧日益投契,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正如彭雪梅彭姑娘所料,他俩骨子里本是同一类人,都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一路上,彭玉麟每天都抽出时间,教亲卫团的官兵识字,与萧云骧亲卫之前的些许龃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此时众人围着火塘烤火,气氛十分融洽。 “没错,当年我陪向荣由湘入黔,走的正是这条路。” 彭玉麟解开太平军配发、在长沙统一制作的棉衣,烤着火,微笑着回应。 “彭先生,那您给我们讲讲前方的怀化城呗。” 陈玉成的小脸被火烤得红扑扑的,愈发俊俏。 彭玉麟学识渊博、阅历丰富,兼具士林和行伍的双重经验。 放下心结后,他对亲卫团官兵的识字教学极为耐心,颇受亲卫团官兵的喜爱。 而陈玉成是向彭玉麟学习识字最为积极的,是彭玉麟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彭玉麟听到陈玉成的询问,点了点头,略作思索,悠悠叹了口气。 “唉,湘西这片地方,从来就不是安宁之所。” 第40章 故事 “湘西虽历朝历代皆属中国无疑,但在南宋之前,一直是土司林立、民族冲突激烈的羁縻之地。” “南宋因丢失北方半壁江山,故而开始加强对这片地域的开发与控制,这是中央政府对该区域实施实际管控的开端。” “不过总体而言,仍以羁縻为主。” “洪武年间,明朝建立,为驱逐云南的残元势力,朝廷派大军进驻云南。” “并在沿途修筑堡垒、屯兵驻守,大规模迁入汉人,驱逐、镇压当地苗人,湘西也是其中之一。” “嘉靖朝的‘驱苗占田’便是例证。” 火塘边,彭玉麟富有磁性的声音,将此地往事娓娓道来。 陈玉成等几个亲卫搬来凳子,围坐在彭玉麟身旁,还不时催促他快讲。 就连过来找萧云骧汇报工作的曾水源、赖文光,见此情形,也拿了凳子坐到火塘边,一同聆听此地故事。 “到了雍正、乾隆时期,清廷强行推行‘改土归流’,苗民失去本族土司庇护,官府流官与地方地主趁机盘剥,苗民几近不能活。” “乾隆六十年,大旱,此地爆发了以吴八月、石柳邓、吴三保为首的苗民大起义。” “清廷迅速调集云贵、湖广和四川等七省兵力,共计十余万人,由云贵总督福康安统一指挥,对苗民进行围剿。” “这场战争历经十一年,清军三次更换主帅,总兵、参将、都司、游击等高级军官阵亡二百二十名,耗费白银两千万余两。” “而苗人惨遭屠戮、被俘无数,最终在清廷军事打击与政治诱降的双重手段下,才被镇压下去。” “此事距今不过五十来年,主战场的永绥厅、凤凰厅、松桃厅等地,距离此地最近不到两百里。” 太平军作为反叛清廷的军队,对同样反抗清廷的力量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这清妖真该死,到处祸害百姓。” 一个叫黄文昌的亲卫嘟囔道。 “先生,听说苗人野蛮凶狠,还会蛊术,是真的吗?” 一个叫韦家耀的亲卫轻声问道。 彭玉麟对着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促狭一笑,反问道: “家耀,你是僮人。在很多人眼里,你也冷酷残忍,说不定还会降头术呢。” “但昨日行军时你摔了一跤,我可都看到你偷偷掉眼泪了。” 几个亲卫顿时哄笑起来。 萧云骧的几个贴身亲卫,都是挑选的十五六岁、失去父母亲人的孤苦少年。 一来他们年纪尚小,放在身边能对这些苦命少年略加照顾; 二来可塑性强,萧云骧希望通过言传身教,让这些少年成长为可用之才。 比如李富贵、黄文昌,以及此时涨红了脸的韦家耀。 “先生,昨日我是摔跤了,但我没哭。再说我哪会什么降头术啊?” 韦家耀兀自辩解。 “这就对了,大家都是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爱恨情仇。” “有勇敢的,就有怯懦的;有朴实的,就有狡猾的。形形色色,与我们并无太大差别。” “岂能仅凭一两个词语,就概括一个群体。” 在一旁静静聆听的萧云骧,此时脑海中闪过几个后世词汇:贴标签、刻板印象、地域及民族歧视。 “先生,你见过苗人吗?” 黄文昌问道。 “随向荣进军贵州时,见过不少。” 此时萧云骧已将衣服烘干,便和曾水源、赖文光到隔壁议事厅议事。 诸事商议妥当后,曾水源笑着说: “阿骧,这个彭玉麟彭先生,确实是个有见识、有才能的人。” “况且他对这一带的人文地理颇为熟悉,只让他做个教书先生,着实有些可惜。” 萧云骧转头看向赖文光。 “那现在让他辅佐赖参谋长,当个副手,一起整理情报、谋划军机如何?” 赖文光高兴地说: “那太好了,如今可用的参谋实在太少,况且彭先生本就有行伍经历,经验丰富,这正是他擅长的事啊。” “就怕他不肯。” 萧云骧笑道: “我去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 萧云骧回到侧厅火塘处,众亲卫已散去休息,只有陈玉成还在与彭玉麟交谈。 他邀请彭玉麟帮忙参谋军情,做赖文光的副手,副参谋长。 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劝说,没想到彭玉麟竟爽快地答应了。 在分开休息时,彭玉麟还郑重地提醒萧云骧: “阿骧,清廷能调集数省十余万军士,花费两千万余两白银,耗时十余年来强行镇压苗民,而我们此刻可没有这般时间与本钱。” 萧云骧回到房内,躺在床上,彭玉麟的话在他心中萦绕,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他回想着古今中外,众多多民族国家的民族政策,以及当下的社会现实和自己所追求的目标。 如此思索了半夜,待理清思路、心境通透后,才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萧部太平军继续向怀化进发,行了日,抵达怀化城下。 怀化城地处湘西沅州府,周边多为苗、瑶、侗等少数民族聚居。 自明朝大力开发西南以来,怀化一直是沅州府治所芷江城的东边屏障,是湘西的传统重镇。 苗人起义被清廷残酷镇压后,苗人大量死亡或迁徙他乡,无力再反抗清廷。 所以尽管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清廷赋税繁重,也未引发大规模民变。 只有零星的苗、侗民及天地会会众闹事,但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几年此地难得地出现了太平景象, 数年不闻战火,城中守军军纪逐渐松弛。 沅州知府邓天符,知晓粤贼在湘中闹得沸反盈天,但湘西向来山高路险、百姓贫困、物资匮乏。 他不信粤贼会来这穷乡僻壤,因此并未给怀化城增派兵力,只是在治所芷江城修缮城墙,以防万一。 萧部太平军故技重施,由林启荣、李秀成的一团扮作过路清军,轻松夺取了怀化城。 第41章 囚徒 进入怀化城次日,太平军照例查抄衙门府库,惩治身负血债的官吏、恶霸土豪。 同时发放粮食、招募兵员,采买骡马与物资。 此前因快速行军,与追击的张亮基部拉开距离,且长途跋涉,人困马乏。 故而除必要警戒外,全军休整。 还为每位士卒发放二两银子,让他们自行上街消费。 萧云骧头发已长至披肩,一路行军打仗,无暇打理,头发脏污结块。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上李富贵、韦家耀等四五名亲随,找到街边一个剃头挑子,每人都剪了板寸,顿感清爽。 刚理完发,陈玉成就匆忙赶来,告知军师曾水源有事相邀。 萧云骧一行赶到县衙监狱,曾水源和林启荣早已等候在此。 “元帅,这里面大部分囚犯已被我们放出。只是有两个特殊人物,因元帅特意交代过,不敢擅自释放。” “军师说需您亲自定夺。” 林启荣见到萧云骧,亲热地上前汇报,仍用旧时称呼。 萧云骧望向曾水源,心中不免诧异。 在萧部太平军中,萧云骧一向放权,而曾水源处事向来稳妥。 究竟何事如此慎重? “阿骧,是苗人。” 曾水源见萧云骧投来目光,解释道: “听狱卒讲,还是苗人中的重刑犯。” 萧云骧兴致大增。 “那就请上来看看。” 不多时,两名戴着脚镣手铐的男子,被两名狱卒带至跟前。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约摸三十岁,脸上和身上布满伤痕,衣服破旧不堪,露出黝黑的肌肤。 另一人中等身材,年约二十一二,头上缠着一块本地苗人男子常见的青帕, 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空洞,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宛如行尸走肉。 “把这两人的镣铐解开。” 萧云骧对那两名狱卒说道。 “大……大王,钥匙不在这儿。” 一名狱卒哆哆嗦嗦地回答。 “那就去找,找不到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萧云骧面色冷峻。 两名太平军战士押着哭丧着脸的狱卒,去找钥匙了。 萧云骧吩咐另一名狱卒打来一大桶清水,并让李富贵去后勤营取两套棉衣。 这两名苗人起初神情冷漠,看到萧云骧等人与清军截然不同的打扮和行事风格,不禁心生疑惑。 但依旧默不作声,冷眼旁观。 没过多久,找钥匙的狱卒返回,打开了二人的脚镣手铐。 “给他们擦洗一下。” 萧云骧对那两名狱卒说道。 两名狱卒无奈,只得苦着脸,一人提水,一人拿毛巾,走近二人。 年长的苗人轻叹一声,夺过狱卒手中的毛巾。 示意年轻的苗人脱下衣服。 就这样,二人不顾场合,脱光衣服,在监狱大堂擦洗起来。 萧云骧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两名苗人擦洗完毕,李富贵已取来两套棉衣,递给他们。 二人略感惊讶,却也不客气,接过便穿上。 “走。” 萧云骧微笑着对二人说道,用的是当地略带西南官话的口音。 二人一愣,年长的苗人打量萧云骧几眼,终于开口问道: “干啥子去?” 说的却是汉语。 “吃饭去,你们不饿吗?” 此时已至中午,萧云骧带着几名贴身亲卫,与这两名苗人一同走进亲卫团的食堂。 饭菜不算丰盛,有少量大米,拌着红薯、玉米等一同煮成。 好在量大管饱。 几人吃完,又各喝了一大碗水。 亲卫们吃饱后,各自散去。 只有陈玉成坐在萧云骧身旁。 “说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被单独关押在重刑犯牢房?” 两名苗人此时吃饱穿暖,见萧云骧对他们并无恶意,神情明显和善了许多。 年长的苗人犹豫了一下,说道: “在讲我们的事之前,我想问问,你们显然不是朝廷的狗官军,你们究竟是谁?” 萧云骧微微一笑,指着自己的脸。 “太平军西王,萧云骧。” 年长的苗人眼睛一亮,问道: “果然是你们,你们终于打到这儿来了?” 萧云骧点点头。 “是我们,但只有我们这一部到此,主力向东去了。” 此前神情呆滞冷漠的苗人似恢复了些生气,用颇为无礼的目光仔细打量萧云骧。 萧云骧并不介意,微笑着看向对方。 那苗人站起身,竟走到萧云骧面前跪下,“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求大王为我报仇雪恨!” 声音沙哑,似乎许久未曾开口。 萧云骧赶忙将苗人扶起。 “兄弟,有事直说,我们不兴这套跪拜之礼。” 苗人坐回凳子,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原来这名苗人叫龙半生,出生在凤凰厅附近一个叫腊尔山的苗寨。 父亲是一位医术精湛的苗医。 两岁时,母亲在赶集途中遭土匪劫掠,坠崖身亡。 母亲去世后,父亲不再续弦,独自抚养龙半生。 龙半生自幼对医术兴趣浓厚,在父亲悉心教导下,医术日益精湛,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年轻医师。 且为人仁厚仗义,无论病患贫富,只要遇见,必定全力救治,在苗人中声望颇高。 十八岁那年,他与父亲在一个叫长坪村的苗寨行医时,邂逅了此村一名叫秀秀的姑娘。 当时秀秀年方十六,容貌绝美,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二人一见钟情,几次相见后,私定终身,发誓此生不离不弃。 二人约定,待来年秀秀年满十七,龙半生便恳请父亲上门提亲,缔结良缘。 岂料秀秀的父亲贪图彩礼,到年末时,强行将秀秀许配给县里一个财主做小妾。 当时龙半生与父亲远在百里外的乾州行医,又怎会知晓? 况且当时父亲身患重病,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待龙半生料理完父亲后事,再到长坪村寻找秀秀时,早已物是人非。 只因秀秀姑娘太过美貌,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赞不绝口。 这引起了凤凰厅一位大人物的关注。 凤凰城里有支“竿军”,本是嘉庆年间凤凰厅同知富察·傅鼐所组建,乾隆、嘉庆时苗人叛乱,该军立功颇大,编制为九千人。 其部汉苗混杂,汉人七千,苗人两千,多为当地泼皮无赖、勇猛凶悍之徒。 他们轻生忘死,毫无顾忌,对自己性命不在意,对他人性命更漠视。 对待当地百姓,尤其是苗、侗、瑶等被征服民族的百姓,更是敲诈勒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第42章 下辈子早带我走 “竿军”中有个叫田大榜的参将,听闻秀秀艳名,便派兵伪作土匪,在迎亲途中将秀秀抢到凤凰厅,纳为自己的第六房小妾。 为绝秀秀念想,田大榜还派兵将秀秀娘家与夫家的男女老少,杀得干干净净,鸡犬不留。 龙半生有心营救,可单枪匹马,又怎能闯进戒备森严的凤凰城内的田府,抢走一个大活人? 他只好在田府对面街边寻得一店铺,开设医馆,伺机而动。 如此过了三年。 一日龙半生出诊归来,在沱江边见一姑娘边洗衣服边哭泣。 他本就心中有事,便上前询问。 二人相见,竟发现这女子正是秀秀。 原来这三年,田大榜又新纳几房小妾,对不肯讨好自己的秀秀渐生厌烦。 且家里其他妻妾对不肯低头的秀秀颇多言语,逐渐后宅不宁。 但又实在贪恋秀秀美貌,不愿放她出府。 只在田府旁找了个小院安置秀秀,方便自己兴致来时玩乐。 还派两个婆子和两个兵丁看守,防止她逃走。 二人多年未见,早已物是人非。 没说几句话,龙半生就被秀秀身旁的看守兵丁赶走。 但秀秀知道龙半生已寻至凤凰城,还在田府对面开了医馆。 又过大半年,田大榜对秀秀兴趣渐失,看管也日益松懈。 秀秀以看病为由,找到龙半生的医馆。 虽身边一直跟着两个监视的婆子,但秀秀和龙半生用苗语交流,且故意说得晦涩难懂。 那两个略通苗语的婆子自然听不懂。 二人互诉分别后的遭遇,并定下出逃计划。 这一日,秀秀以看病为名来到医馆。 在龙半生温言劝说下,两个婆子喝了龙半生特意调配,放有迷药的茶,倒地昏睡。 二人简单收拾后正要出门。 也是他们时乖命蹇。 此时恰好田大榜恰好从军营回来,正派两个亲兵来找秀秀,撞破此事。 龙半生虽奋力打倒一个,却让另一个亲兵逃脱,回去报信。 二人只好匆忙逃命。 但田大榜获讯后,依仗自己的权势,关闭城门,派出竿军,全城大搜捕。 二人最终被围困在一处城墙角落,龙半生虽打倒数名兵卒,却仍被竿军团团围住。 秀秀见无法逃脱,竟捡起地上一把尖刀,一刀就把自己的颈动脉给割了。 “半生哥,下辈子见着我,早带我走。” 这是秀秀留给龙半生的最后一句话。 龙半生看着秀秀颈血喷溅在自己身上,惊愕惶恐间,被一拥而上的兵卒捆绑活捉。 那田大榜仍不肯放过秀秀,以秀秀不守妇道为由,将秀秀尸身绑上石块,还请法师做了镇邪符咒,一同沉入沱江边的深塘。 而龙半生遭受鞭抽棍打,受尽折磨,始终一声不吭。 因凤凰厅有个匪首叫龙纪堂,在此地犯案累累,官府悬赏捉拿已久。 田大榜见龙半生与龙纪堂长相相似,将龙半生打得昏死过去,给他安上匪首龙纪堂的名号。 把龙半生交给官府领了悬赏。 官府原本要将龙半生押解到长沙城斩首示众,因太平军攻入长沙,便在怀化滞留。 龙半生起初讲述时言语平静。 到复述秀秀那句话时,方忍不住热泪点点,掉落于地。 年长的苗人等龙半生讲完,才开口道: “我和半生兄弟在狱中相识。” “遇见他时,他昏迷不醒,全身发热。” “我向狱卒讨了些冷水为他降温,也是他命硬,自己扛了过来。” 萧云骧点点头,问道: “那你叫什么,因何事入狱?” 那苗人略微思索,说道: “我生于贵州镇远府台江县,自幼父母双亡,无名无姓,吃百家饭长大。” “后来在台江张家寨帮人干活,被赐姓张,大家都叫我张秀眉。” 萧云骧神色一动,忙问: “张兄也是苗人?” 张秀眉点头,接着说: “今年台江连遭水、旱、虫灾,庄稼几乎绝收,可官府还带兵征粮征税,稍有不从就抓去坐牢。” “最后监狱都不够用,百姓转辗哀嚎,无法过活。” “因我在当地略有威望,受乡亲们委托,去官府求老爷们宽限些时日。” “我们七人刚进衙门,当场就被衙兵打死五人。” “县老爷给我们安了个聚众谋反、攻击县衙的罪名,恰好当时黎平胡知府带兵支援长沙,路过台江。” “县老爷就托付胡知府,将我们两人一起押解,原本也是要送到长沙城砍头的。” “另一个兄弟伤势严重,押送兵丁又随意抽打,路上没熬过去,死了。” “好不容易到这怀化城,听说长沙被你们攻陷,那胡知府就把我们这些罪囚留在本地,催军急行去支援长沙城。” 萧云骧上下打量张秀眉,见其虽久陷囹圄,但身形高大,言语清晰、表达流畅。 待张秀眉说完,萧云骧点点头。 “胡林翼我知道,可惜当夜没在湘江西岸除掉那家伙,让他跑了。” 稍等片刻,萧云骧问道: “二位有何打算?若想离开此地,我们会资助些盘缠。” “我要报仇,只要你们去打‘竿军’,我就跟你们走!” 龙半生咬牙切齿道。 “张兄呢?” 萧云骧转头看向张秀眉。 张秀眉思索片刻。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回台江。” 萧云骧点头,让陈玉成到隔壁房间拿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张秀眉。 “张兄,这里面有些盘缠和几件换洗衣物,这城我们待不了多久,你要走就尽快出发。” 张秀眉没想到萧云骧如此爽快,接过包袱,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萧云骧握住张秀眉的手,说道: “张兄,回去后注意积蓄力量,但别轻举妄动,等我们消息。” 听到这话,张秀眉点头,随即又忐忑地问: “西王,你们不会也像现在的官府一样欺负我们?” 萧云骧笑了笑。 “张兄,我们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 -------- 怀化城,萧部太平军指挥所内,萧部团级及以上军政主官齐聚一堂。 “西王,诸位同僚。” 赖文光拿着小竹条,指着大堂上挂着的地图,向萧云骧及众人汇报。 “曾国藩部已抵达南面距此百里的黔阳城,仍堵住我们南下之路。” “西面约九十里的芷江城,虽兵力约一万,但因是沅州府治所,沅州知府邓天符经营多年,短期内难以攻克。” “东面张亮基率江忠源、胡林翼追至溆浦以东约两百里的镇安堡。” “北面,凤凰厅的‘竿军’已出动,正向怀化城扑来。” “简而言之,诸位,我们又落入清妖的包围圈了。” ----------------------------------------- 注:龙半生的故事并不是乌鸦瞎扯,故事原型是“青帕苗王龙云飞”的故事。 这老哥和hl元帅拜过把子呢,当时合称湘西的两条龙。 因为牵扯到现代人物,乌鸦胆小,改变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人物姓名,并对故事做了合乎剧情的修改。 反正大家就看一乐,也不想乌鸦被关进小黑屋。 注段不算字数。 第43章 骄横 赖文光讲完,萧部众将即刻相互交换信息、交流看法,堂中顿时人声一片。 众人言语轻松,氛围并不紧张。 看来大家已然习惯被清军包围的局面。 “诸位。” 萧云骧起身,从赖文光手中接过小竹条,走到这幅由彭玉麟、何禄与他匆忙赶制的简陋地图前。 待众将目光投向他,便接着说道: “清军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各有不同。” 萧云骧用小竹条指向地图东面。 “张亮基部人数虽多,但行动迟缓,要抵达怀化城,至少还需八九天。” 接着又指向南面的黔阳城。 “曾国藩曾被我们击败,况且我推测他们的目的,是堵住我们南下之路,对北上并不积极。” “而且没有四五日,他们也赶不过来。” 随后继续指向西面。 “芷江城清军兵力有限,虽在持续招兵,但能自保就不错了,料想他们不敢出城与我们拼死一战。” “只要堵住我们西进之路,沅州知府邓天符便算是立下大功。” “唯有北面。” 萧云骧手中竹条重重戳在凤凰厅方向。 “北面凤凰厅的竿军,倒是个棘手问题。” “他们以往对付的,多是武器简陋、不擅结阵作战,仅靠血气之勇拼杀的苗、瑶、侗等叛乱民众。” “且屡战屡胜,故而气焰极为嚣张。” “我们刚到怀化城,这些人就从凤凰厅出发,显然是想用我们的人头来积累军功。” 萧云骧轻蔑一笑,示意彭玉麟。 彭玉麟站起身,将他所了解的竿军历史、组建方式、作战风格等,向众将详细讲述一番。 原来此时竿军的领袖是邓绍良。 邓绍良,字臣若,湖南乾州(今吉首市)人。 他年少投身军旅,作战英勇,在镇压李沅发叛乱时表现出色,被提拔为总兵,统领竿军。 与彭玉麟有过数面之缘,勉强算得上同僚。 竿军的组建形式与主要作战对象,致使这支军队士卒凶悍,但纪律极差,能打更能抢。 萧云骧心中感慨万千,来自后世、对军事历史兴趣浓厚且记忆力超群的他。 自然知晓“无湘不成军,无竿不成湘”这句话。 这支特殊部队,是清廷最为得力且凶狠的爪牙之一。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竿军转战十几个省,镇压太平军、捻军等清廷叛军。 历经二百余战皆获胜,所向披靡,被曾国藩命名为“虎威常胜军”。 竿军兵勇喜好在左臂刺上“虎威常胜军”的青字,攻城格斗时,常袒露左臂,挥刀跃马,己方相互呼应以鼓舞士气,敌方见之则胆寒。 直至抗日战争时期,以竿军为主组成的国军第128师,在浙江嘉善阻击侵华日军第六、第八两个军团,连续激战七天七夜,给敌军造成大量伤亡。 原本历史已然证明,湘军是太平军最为强劲的对手,甚至没有之一。 若想成就大业,就必须在湘军初创之时,打掉其最锋利的爪牙。 就在萧云骧思绪飘飞之际,彭玉麟已将竿军的历史及作战特点向萧部诸将讲述完毕。 见诸将神情严肃,萧云骧继续说道: “既然清廷始终封堵我们南下之路,严防死守不让我们回广西。” “西面的贵州,土地贫瘠、百姓贫困,且山高谷深,民族混杂。” “不到万不得已,不宜前往。” “那么,我们该如何抉择?” 萧云骧目光灼灼,将手中竹条拍向地图北面。 “我们向北进发!” “如今清廷在四川兵力空虚,只要我们拿下重庆府,便很有可能占领整个四川。” “以此为根基,我们便有了与清廷周旋的资本!” 这便是萧云骧一路上与曾水源、赖文光、林凤祥、李开芳四位萧部核心人物,经多次商讨后,最终达成的统一意见。 现在到了付诸实施的时候。 “既然要前往四川,就必须击破竿军,扫清北上障碍。” “竿军向来骄纵,自四五十年前乾嘉苗乱平息后,一直参与小规模的剿匪治安战。” “且他们从未与我们交过手,这正是我们可利用之处。” “这仗该怎么打,大家回去思考,三日后确定作战方案。” 萧云骧将怀化城事务交予曾水源,自己与赖文光带领亲卫营,每日外出侦察敌情、勘察地形。 过了三日,参谋部综合各方信息,梳理出清军动向,向萧云骧、曾水源汇报。 东面的张亮基部仅有部分哨骑抵达溆浦,主力尚在后方,暂时不存在合围危险。 南面曾国藩不出所料,占领黔阳城后,修筑工事,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抓壮丁、征粮草。 西面的芷江城里,沅州知府邓天符亦是如此,并无进攻怀化城的迹象。 唯有北面的竿军进军迅速,三日行军八九十里,抵达锦水边的麻阳城。 十二月七日,李秀成向萧云骧呈上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萧云骧看完后赞不绝口,当即召集各团旅级主官商议。 众人经讨论完善,最终确定了作战方案。 -------------------- 怀化城内,竿军参将田大榜的三姨太有个弟弟,叫文三。 此地盛产山茶油,文三在怀化城经营一座祖传榨油坊,日子过得颇为富足。 但文三好赌,三年前父母离世后,更是无人约束。 榨油坊也无心经营,整日与狐朋狗友出入赌场,不到一年,便将榨油坊、祖宅等家产败光。 无奈之下,只能时常前往凤凰厅,向姐姐、姐夫寻求接济。 可他赌性难改,拿到钱大多输在赌桌上。 如此再三,不仅姐夫田大榜厌恶他,就连自家姐姐也不再资助他。 过惯富贵生活的文三,又不愿从事替人算账跑腿或卖苦力之类的低贱活儿。 只能流落街头,今日偷这家一只鸡,明日摸那家一条狗,勉强维持生计。 好在怀化城的人都知道文三姐夫厉害,无人敢打骂他。 只是看到文三过来,便看好自家物品,以免被这位文大少爷顺走。 文三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凑合过下去。 没想到十二月初,从长沙流窜而来的粤匪攻占了怀化城。 因其见文三是穷苦之人,并未刁难他,反而送给他一袋米。 第44章 文三 文三眼见那群粤贼把一堆堆白花花的银子、粮食、铜钱,从官府、富豪人家、赌场妓院等地,一车接一车地往外运,不禁心急眼热。 可当看到数十个平日里在怀化威风八面的权势人物,被这群粤贼押到城边的太平溪,像杀鸡一般,一刀一个地杀死在溪边,他心里直发怵。 其中就有文三常去的那家赌场老板,那家伙临死时,还冲着围观人群中的文三嘿嘿一笑。 这可把文三吓得不轻,生怕这些凶狠的粤贼知晓他是竿军高官的小舅子,也给他来上一刀。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两三天,见这群粤贼没来找自己麻烦,文三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这日上午,文三难得吃饱饭,正在街上闲逛,只见粤贼成群结队,四处购买骡马大车,收拾行李。 他壮着胆子,向一个路过的粤贼开口问道:“军爷,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那个粤贼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年纪,态度和善,只是一开口便是浓重广西口音的官话:“怀化待唔住喽,我哋要扥转广西老家去。” 怀化本就是交通要道,虽说文三在赌场里见过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之人,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在脑子里反复琢磨了好几遍,才明白这粤贼的意思是怀化待不下去了,他们要打回广西去。 文三心中一动,装作愤然状说道:“大军给我们穷人分粮,我们可高兴了。但为啥才过几天,就要走了呢?” 那粤贼叹了口气,回道:“清妖从东面、西面、南面都攻过来嘞,这两日就要打到怀化城嘞。再唔快d走嘅话,我哋就要俾人围住嘞。” 文三又在脑子里把这话反复想了几遍,才大致明白是朝廷大军已从三面围上来,再过两三天就要打到怀化城了,这群粤贼这是要逃跑啊! 文三心脏狂跳,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怎么也按捺不住。 他赶忙匆匆告别那个粤贼兵,连那兵让他出城躲一躲的劝告都没听见。 那兵还以为他是听说太平军要走,觉得没了靠山,才这般失魂落魄,心里暗自叹息不已。 文三回到自己在城南外的一个破窑里,只见数不清的粤贼,排成数列纵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南城门,朝着黔阳方向而去。 文三心中暗喜,立刻用一块布把锅里的剩饭包起来,揣在怀里,匆匆向北门赶去。 北门城墙上,只有几名粤贼士兵看守,城门却是大开着,连一个盘问的士兵都没有。 文三见状大喜,出城向北奔去。 路上竟有七八个怀化本地人同行,等远离怀化城后,这几人才敞开心扉,互相打听情况。 原来他们都是怀化城里和竿军沾亲带故的,此番目的和文三一样,都是去凤凰厅给竿军通风报信。 “这粤贼抢了那么多金银宝贝,光我看到的就装了十几辆大车,可不能让他们跑了。”其中一个年轻汉子气呼呼地说道。 “听说不光咱们怀化城,这伙贼从长沙城开始,一路上就没少抢,也不知害了多少良善人家。金银珠宝,那可海了去了。” “就想这么轻轻松松地带回老家享福,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一个中年财主模样的汉子愤愤不平地说。 “只要能抢到这些财宝,哪怕只分给我们一点点,这辈子也就吃喝不愁了。”一个面色蜡黄的汉子眼中闪着贪婪的光。 “今天我亲眼看见数不清的粤贼出了南门,往黔阳方向去了,肯定是要跑。”文三也兴奋地跟着说道。 众人听了,心里都热乎乎的,也不嫌辛苦,仗着熟悉当地路况,打着用山道旁败叶枯枝做的火把,抄着近道,连夜朝着凤凰厅赶去。 三天后的上午,众人在麻阳城南六七里处,辰水边一个叫兰村的小村子里,遇上了正往怀化城进发的竿军大队。 竿军总兵邓绍良坐在辰水边的一棵大树下,身后站着十几个亲兵,旁边还站着几个竿军的高级军官。 地上跪着七八个从怀化赶来报信的乡民,文三也在其中。 邓绍良年轻时可是个厉害角色,自从加入竿军,就一直以勇猛着称。 但今年他已经五十一岁,再过两月就五十二了。 年少时的凶狠与无畏,早已被数十年的宦海生涯消磨殆尽,此时的他身形富态,气度雍容。 若不是身着正二品武将的顶戴和甲胄,倒更像一位富家翁。 他正仔细打量着面前跪着的几个人,偶尔眼神一闪,透露出一丝凌厉与残忍。 也只有在这时,才让人想起他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狠角色,是一支骁勇善战之军的统帅。 “这么说,你们都是本地人,就这么从怀化城里出来,粤贼没阻拦你们?”邓绍良慢悠悠地问道。 “禀报大人,正是如此。” 邓绍良在湘西权势滔天,杀他们几个草民,跟杀几只鸡没多大区别。 地上几人不敢抬头,只能战战兢兢地回答。 “胡说!我看你们就是黑心贼,替粤贼来骗你爷爷!”邓绍良大喝一声,对着身边一个亲兵挥了挥手,“拖下去砍了!” 几个亲兵得令,如狼似虎地扑向地上几人,抓住这几个吓得肝胆俱裂的倒霉蛋,就往辰水边拖。 文三吓得屎尿失禁,全身绵软无力,抖得像筛糠一样,任由那几个亲兵在地上拖着。 快到辰水边,眼见亲兵们抽出腰刀,就要砍他们的头。 文三这才好像回过神来,拼命朝着邓绍良身边一人呼喊:“姐夫,救我,我是文三,不是什么奸细啊!” 和文三一起的几个人,像是得到了提醒,大声向竿军中的熟人求救。 就算熟人不在场的,也不停向亲兵们分说自己与竿军的关系。 一时间,哭嚎声、求饶声、辩解声在辰水边回荡,引得路过的竿军士卒侧目,指指点点,嘲笑这几个胆小鬼。 站在邓绍良身边的田大榜,只得单膝跪地,向邓绍良苦笑道:“大帅,这小子确实是属下那不成器的小舅子,倒真不是奸细。” 见田大榜带头,其他和这几人熟悉的竿军中人,出来求情。 邓绍良本来就是想吓唬吓唬文三他们,好让这几个倒霉蛋在询问时不敢隐瞒实情。 见有人求情,便顺势借坡下驴,吩咐幕僚好好审问文三等人,一定要把怀化城内的情况弄清楚。 邓绍良与竿军主将率领队伍继续前行。 半日后,幕僚审问妥当,前来汇报。 据文三等人所说,怀化城的粤贼,正向南攻打黔阳城的曾国藩。 且前军已经出发,后勤辎重正在怀化城里打包装运,由少量士兵护卫。 第45章 竹林坪 竿军众高官获悉此消息,不禁心中炽热。 这伙粤贼自长沙一路行来,沿途劫掠衙门府库,掘开无数豪富显贵的地窖,手中财富堪称金山银海。 怎能任由这些粤贼,如此从容地撤回广西? 在此心态驱使下,各级军官不由自主地催促队伍,加快行军速度。 基层士兵听闻怀化城内的粤贼正带着数十车金银珠宝,打算逃回广西,顿时人人摩拳擦掌,步伐轻快,一日内在蜿蜒起伏的山间官道竟行进了三十余里。 这日,除文三等人外,沿途竿军不时遇见成群从怀化赶往麻阳的旅人。 有走亲戚的、做生意的、贩夫走卒,皆是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一切看似平常。 邓绍良留了个心眼,多次派人拦下询问,得到的回答大多是因粤贼盘踞怀化,所以滞留在城内。 如今怀化城通行无阻,自然出城继续行程。 邓绍良记得途中碰到一伙十来人的队伍,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的汉子。 叫过来一问才知,原来是一伙从南边靖州来的桐油贩子,前日刚从怀化城经过。 据那领头的讲,他们在怀化南面的黄岩山,见过粤贼的前军,正气势汹汹地扑向黔阳城。 “哎呀,幸好我们发现得早,躲到山上树林里,不然就没命了。” 这汉子操着一口湘南口音,心有余悸地说道。 邓绍良又盘问了其他几人,果然都带着湘南口音。 放走那伙桐油贩子后,邓绍良心中暗自自嘲。 看来人上了年纪,想多了,胆子也变小了。 综合各方信息,粤贼向黔阳行进数日,后队辎重估计此时已离开怀化。 再迟疑就追不上了。 况且距离怀化城尚有六七十里,且山路崎岖,大军赶过去至少需要两日。 明日需加快赶路,不能让其他朝廷军队抢先追上粤贼。 晚上休息前,邓绍良将诸事思虑通透,心情舒畅,一觉睡到天亮。 次日清晨,邓绍良颁布将令,全军今日务必加快赶路,天黑前要赶到怀化城北二十里的长胜坡。 后日全军戒备,进入怀化城。 届时即便城内有粤贼余党,也定能杀个干净。 粤贼的财货大家一同瓜分。 将士得令,全军欢呼,朝着怀化城疾行而去。 一路上,冬日的太阳从东南边山头升起,山间薄雾渐渐消散。 全军又行了一小时,来到一个叫竹林坪的地方。 南北走向的官道在此转弯,沿着两山之间向东绵延十余里。 官道左侧分布着一块块平整的稻田。 稻田里的水早已放干,种上了可喂猪、可肥田的芦荟,一撮撮收割后的枯黄稻根,点缀在碧绿的芦荟丛中。 四五十米外的山坡上,是满山茂密的竹林。 官道右侧是一条小河。 冬季水浅,靠近官道一侧大片河滩裸露,铺满了大小不一、横七竖八的鹅卵石。 再过约一百米,是宽一二十米的河面。 小河对岸,是一道被河水冲刷出的陡坡,陡坡上面,是一块沿河岸分布的狭长荒地,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茅草。 再往后,又是满山的竹林。 田大榜骑着马,率领本队行至竿军最前方。 “文三,我记得前方有个叫杨柳溪村的小村子,这条小河是不是叫杨柳溪?” 不知为何,田大榜有些心神不宁,随口向身后的文三问道。 “姐夫记性真好,过了这个村子,道路又向南拐了。” 文三立即高声回应。 “到村里抓几个村民来。” 田大榜刚说完,随即心中一惊。 今日上午这条道路太过安静。 从清晨赶路至今,负责开路的他,一个人都没见到。 莫说赶路的旅人行商,就连平常打柴、放牧、在田间劳作的村民都不见踪影。 甚至冬日常听到的噪鹃、斑鸠等鸟鸣,今早也一声未闻。 想到此处,田大榜心脏“咚咚”直跳。 他不由勒住马,环顾四周,只见两边茂密的竹林在山风拂动下,发出“哗哗”如海浪般的山涛声。 前方探路的数十哨骑并未传回异常消息。 看似一切正常。 田大榜心中稍定,朝身后队伍望去。 突然,路边竹林里传来一阵悠长嘹亮的号角声。 正惊疑间,只见一阵阵青烟在竿军队伍中升起,伴随着刺鼻气味。 是燃烧的火药! 田大榜大喊一声:“不好!” 话音未落,“轰隆隆”的连环爆炸在竿军队伍中炸响。 胯下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田大榜甩落在地。 田大榜赶忙爬起,只见绵延三四里的竿军队伍中不断升起爆炸黑烟。 官道地面被炸出一个个小坑,还有些陶瓷碎片、竹片被炸飞。 而竿军士兵被爆炸裹挟的碎石、铁钉、陶瓷碎片一片片击倒。 事已至此,田大榜悍不畏死的性子发作,也不顾仍有陶瓷罐在身边不断爆炸,大声呼喊身边士兵向自己靠拢。 路边竹林里火光一闪,“轰隆”一声巨响,一片铁雨从竹林中喷射而出,将田大榜周边的竿军扫倒。 “火炮!” 田大榜大叫,头上官帽早被打落,身上、胳膊上被铁砂打出数个血洞。 但他全然不顾,依旧呼喊还能站立的士兵向自己靠拢。 因为他明白,行军炮开火后装填需要时间。 只要能集合数十人,他就敢冲入竹林与粤贼拼杀。 没错,此时他已完全确定,对手就是粤贼。 如此熟练且大量地使用火药火炮,还敢伏击齐装满员的竿军。 唯有能攻破长沙城的粤贼有这胆量与能力。 他们中埋伏了! 萧云骧望着被土地雷炸得七零八落却未溃逃,反而成群集结的竿军,冷冷下令:“吹号,出击!” 亲卫韦家耀拿起号角,“呜呜”吹响。 一队队太平军从竹林中涌出,在道边田地上排成整齐阵列,缓缓向竿军逼近。 阵型散乱的竿军呼号怪叫,凭借一股血勇凶悍之气,挥舞着刀枪朝太平军杀来。 “开火!” 一阵火枪爆鸣声中,冲在队伍前列的竿军纷纷倒下。 萧云骧率领亲卫团堵住竿军前路,赖文光率领三旅截断后路。 林凤祥、李开芳率领一旅、二旅居中冲杀,将竿军阵型截成数段。 太平军保持排枪阵列,缓缓向竿军压去。 行军炮随阵型推进,只要竿军士兵集结超过十人,对着人群就是一发霰弹。 第46章 复仇 湘西之地,环境贫瘠且多山,民族冲突激烈,在这样的环境中,竿军士兵养成了轻生死、敢玩命、嗜杀残忍的作战风格。 然而,竿军终究是人,是人便会趋利避害,就会畏惧死亡。 平日里,他们作战的对象多是武器简陋、阵型散乱,仅凭血勇之气拼杀的苗、侗等乱民乱军。 何曾见识过萧部太平军这般阵型严整、火器犀利,不抢功、不图缴获,如杀戮机器般有条不紊压上来的作战方式? 当众多竿军被炸死、打死,太平军推进至官道旁时,竿军终于支撑不住。 剩余士卒纷纷朝着右侧河滩奔逃。 邓绍良早已下马,在亲兵簇拥保护下,退至河边。 此时,官道已被粤贼占据,他们正用火枪、弓箭射杀河滩上乱跑的竿军。 邓绍良瞧见,官道上除了阵型严整的粤贼,还有数十名身着平民服饰的粤贼,也站在官道边,用弓箭攻击竿军。 其中有个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的汉子,见邓绍良望来,还朝着他哈哈一笑,旋即射出一箭。 此人正是昨日那伙桐油贩子的首领,原来所谓的旅人行商,皆是粤贼假扮,意在引自己等人入彀。 可恨昨日自己竟轻信他的鬼话! 身旁一名亲兵举起藤牌,替邓绍良挡下了那一箭。 邓绍良稳住心神,眼见贼势凶猛,己方三面被围,竿军编制阵型大乱,无法组织有效反击。 此刻唯有淌过河去。 只要能进入竹林,凭借对本地山川地形的熟悉,这些来自广西的粤贼怎能追得上? 到时再重整旗鼓,与这些粤贼好好算算这笔账。 这般思索已定,邓绍良不再迟疑,下令身边亲卫抛弃将旗、兵器与盔甲。 他自己也脱下官袍、官帽,胡乱套上亲卫递来的小兵外袍,朝着河滩奔去。 河滩水浅,最深处不过淹及膝盖,只是河底鹅卵石湿滑。 邓绍良在河中摔了几跤,喝了几口河水,终是与数百名竿军士卒一同,靠近了河岸的陡坡。 “嘡嘡嘡”,一阵急促的锣声骤然响起,陡坡上的荒地里涌出数不清的粤贼,手持火枪、弓箭,朝着河中的竿军发起无情攻击。 河中的竿军瞬间倒下一片,尸体与血水将河流堵塞、染红。 邓绍良脑门中了一枪,一头栽倒在膝盖深的河水里,再也没能起身。 田大榜随着竿军退至河滩。 此时他浑身浴血,表情疯癫狰狞,恰似掉入猎人陷阱的饿狼。 他本欲随队伍撤往对岸,刚踏入河水,便见对岸茅草丛中冒出众多粤贼,对着河里的竿军射击。 被围死了! 田大榜心中大呼。 既然如此,那就与这些狗贼拼了! 他当即在地上捡起一张藤牌,呼喊狂叫,招呼周围士卒向他靠拢。 集合数百人后,田大榜一声大喊,率先朝着官道上的粤贼军阵冲锋而去。 剩余竿军见田大榜如此英勇,又深陷太平军重重包围,此时不拼命,哪还有活路? “和这些粤贼拼了!” “弟兄们,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拼了!” 数千竿军呼号怪叫,朝着当前的亲卫团冲锋而去。 “开火!” “开火!” “开火!” 亲卫团的火枪手在各级军官指挥下,冷静的循环开火。 百来米的距离,排枪杀伤力巨大,众多竿军倒在这短短冲锋路上。 但竿军士卒此时已如疯魔,踩着倒下同伴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朝着太平军冲去。 “掷弹手准备,长矛手上前。” 站在后排的萧云骧下马,拿过一杆长矛,紧了紧身上棉甲,大声发令。 “西王,军师说过,你不能再冲阵了。” 亲卫李富贵紧张地对萧云骧喊道。 “少啰嗦,你要是担心,就跟上来!” 萧云骧沉着脸说道。 此时,萧云骧身后闪出一个头裹苗族特有青帕的汉子,手持一支长矛,靠在萧云骧身旁。 萧云骧扭头一看,竟是龙半生。 这几日,龙半生积极投身太平军病患救治工作。 难能可贵的是,他待人和气,耐心细致,无论汉、苗、侗,只要经他之手,总能在现有条件下找到救治办法。 故而短短几日,便赢得众多太平军战士的喜爱与军医们的钦佩。 这样的专业人才,萧云骧格外珍视,将他安置在后勤营。 却不知他何时来到此处,还站到了萧云骧身边。 “你上来干什么?” 萧云骧皱眉问道。 “田大榜就在对面,我亲眼看到的!” 龙半生决然说道。 此时竿军快冲到太平军阵前。 “长矛手上前,突刺!” 萧云骧无暇他顾,指挥长矛手迎击竿军最后的疯狂。 “掷弹兵,投弹!” 萧云骧身后,陈玉成稍显稚嫩的声音响起。 萧云骧挥动手中长矛,口中发令,朝着当前竿军刺去。 此刻他已不像前番夜战激战时那般热血沸腾,只是冷静发令,并将手中长矛精准刺向当前竿军要害。 或许是历经那场暗夜死斗,他才真正将自己视作这个时代的人,彻底融入了这一身份。 竿军方才还气势汹汹,但撞上亲卫团长矛手与掷弹兵联合组成的防线,犹如海涛撞上礁石。 建制失效、阵型散乱的士兵,即便再勇悍、再不怕死,在纪律严明、阵型严整,且有萧云骧带头的长矛手与掷弹兵的复合打击下,很快便死伤惨重。 田大榜气喘吁吁,步步后退。 对面总有一杆长矛,不管不顾,只专注对着他搠杀,将他步步逼退。 若不是手中藤牌遮挡,他早已命丧这杆长矛之下。 趁着一个间隙,田大榜透过藤牌边缘,发现对面竟是一个熟人。 “龙半生,你这个怂包竟然没死!” “那小婆娘是你的相好?老子不仅杀了她全家,还把她关在房里,想打就打,想日就日,你能怎样?” “就是她死了,老子还请法师镇住她的魂,将她沉到塘底,让她做鬼都不得安宁。” 田大榜肆意嘲讽,言语如刀,刀刀扎在龙半生心头。 龙半生双眼充血,张口怒吼,神态癫狂。 不顾田大榜身边竿军的攻击,只顾一矛接一矛地朝着田大榜身上、脸上刺去。 十来分钟的激战,田大榜那早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已是支撑不住。 眼前阵阵发黑,身边的竿军逐渐减少,身后传来阵阵爆炸声,那是粤贼掷弹兵扔向竿军后队的陶瓷手雷。 第47章 情歌 眼见对面粤贼愈聚愈多,包围圈越缩越小。 田大榜心头发狠,瞅准龙半生长矛刺出,尚未收回的空当。 左手猛地抛开藤牌,一把抓住龙半生的长矛,用力将龙半生拽到跟前。 右手握拳,狠狠朝着龙半生的脸颊砸去。 龙半生吃痛,却毫不退缩,双手松开长矛,竟一把搂住田大榜的脖颈,张嘴就朝田大榜的颈动脉咬去。 田大榜脖子上颈血喷涌,试图推开龙半生,却发觉龙半生好似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他不放。 无论怎样都推搡不开。 慌乱中,田大榜掏出腰间短刀,狠狠朝龙半生肋下刺去。 然而他已无力转动刀柄,只能在阵阵眩晕中,与龙半生一同倒在战场的血泊之中。 随着田大榜战死,竿军鼓起的最后一丝勇气彻底消散,众人纷纷溃逃。 可太平军已从四面围拢,竿军无处可逃,只能在河面浅水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在太平军的劝降声中,竿军只得接连放下武器,上岸投降。 竿军向来凶猛,兵力约九千人,又在熟悉地形与风土人情的主场。 萧部太平军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两千余人,若与竿军硬拼,必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届时,太平军还有多少力量去攻略四川? 因此,萧云骧采纳了李秀成的建议——伏击竿军。 麻阳到怀化,可供大军通行的道路仅有一条,即途经兰村、竹林坪、廖古坪、梁家溪直至怀化城北,全程约一百一十里。 其中,竹林坪距麻阳城约四十里,竿军很难料到太平军竟会在此处设伏。 再者,此河谷有大片茂密竹林,便于太平军隐蔽。 且有少量平地,契合太平军擅长结阵而战、火器犀利的作战方式。 竿军从上至下,从总兵到普通士兵,皆为湘西本地人,其中又以凤凰厅人居多。 这支军队的特点是官兵之间沾亲带故,凝聚力极强。 与本地民众关系错综复杂,往往男人外出打仗抢掠,妇孺老弱留家看守。 民众内心自然偏向竿军,太平军要前往七八十里外的竹林坪设伏,如何才能确保消息不泄露? 针对这一问题,李秀成提议:太平军先佯装要大举南下广西,随后打开城门,放一批人出城,其中必定有人会向竿军报信。 待这批人出城后,先前佯装南下的队伍即刻回城,主力则北上,奔赴竹林坪。 怀化城留下两千人锁城军管,严禁任何人走漏消息。 侦查营的何禄补充,经在怀化应募入伍的本地人透露,怀化城内确实有不少与竿军关系密切之人。 他还自告奋勇,亲自率领侦查营诱使竿军入彀。 萧云骧略作思索,当即同意了李秀成的计划。 于是,在文三等人离开怀化城当日傍晚,萧云骧便率领萧部主力赶赴这片河谷。 曾水源率两千人留守怀化,期间全城封锁。 行军途中遇到的行商旅人,一概扣留。 给予钱粮,好言安抚,只是在此期间不许他们离开。 可以说,文三等人尚未赶到麻阳,太平军便已抵达这片山谷。 周磊率攻城营士卒立刻动工,改造战场。 将火药、铁钉、碎石等装入陶罐,埋于路中。 把引线牵至路边,用竹片覆盖加以保护,再覆土伪装。 挑选数十名胆大心细的士卒,在路边挖掘藏身小洞,待听到号角声后,统一点燃引线。 其间,何禄率领侦查营的天地会会众,佯装行商旅人,向竿军传递假消息,诱其上钩。 天地会会众本就来自三教九流、各行各业。 何禄从郴州率部加入太平军,本就带有一批湘南人。 又在沿途加入太平军的战士中,挑选数十名可靠聪慧的本地人,编入侦察营。 所以他们扮起湖南人来,毫无表演痕迹,因为他们本就是湖南人! 竿军途中遇到的所谓行人,除文三那一批外,其余全是侦查营人员。 待太平军战士打扫完战场,救治好伤员,并妥善掩埋战死同袍的尸体后,天色已近傍晚。 于是全军埋锅造饭,当晚便在这片山谷中宿营。 太阳刚落山时,萧云骧正在视察慰问此战受伤的太平军将士。 此战,太平军占尽地利,火器威力巨大,与主要依赖长枪大刀、仅配备少量火枪的竿军交战,本应占据绝对优势。 然而,此战太平军伤亡两千余人,其中战死及伤重无法再战者共计七百余人。 这主要是田大榜率部拼死冲锋,与亲卫团殊死搏斗所致。 竿军的凶猛果然名不虚传。 萧云骧心情沉重,对负伤的战士一一好言宽慰,如此过了约一小时。 此时,他来到一个担架前。 担架上,一名青年男子神情萎靡,气息微弱,肋部还插着一把短刀,正是龙半生。 见萧云骧走来,他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多谢大王让我得偿所愿,只可惜不能再为您效力了。” 萧云骧轻轻握住龙半生的手,转头向担架旁的军医问道: “情况如何,能救活吗?” 军医无奈地摇了摇头。 “刀已刺入内脏。” 龙半生喘了几口气,说道: “是我不让他拔刀的,因为拔出必死。” “我得当面感谢大王。” “如今心愿已了,再无遗憾。” 萧云骧叹了口气,看着龙半生眼中逐渐放大的瞳孔,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此时,濒死的龙半生竟轻轻哼唱起一首歌。 似乎是男女对唱,一问一答。 曲调婉转悠扬。在龙半生的哼唱中,仿佛能看到一对青春男女互诉衷肠,立下生死之约。 萧云骧虽前世略懂全国各地方言,但完全听不懂龙半生哼唱的内容。 幸好身旁的军医是怀化本地苗人,名叫麻文权。 他本是远近闻名、医术精湛的名医。 只因得罪了沅州府的一个权贵,走投无路之下,只好率全家投身太平军。 他与龙半生本就交好,龙半生在怀化城这三年,两人常切磋医术,彼此惺惺相惜。 故而听闻龙半生受伤,他便亲自前来照料。 见萧云骧一脸疑惑,麻文权不禁在旁轻声解释道: “大王,这是苗人的情歌,多为青年男女对唱,用以向意中人倾诉爱意。” 一曲未终,龙半生眼中的光芒渐渐消散,就此离世。 “唉,多好的一位医生啊,实在可惜。” 一旁的军医麻文权长叹一声,伸手轻轻合上龙半生圆睁的双眼。 萧云骧走出伤兵营,心中怒火翻涌,难以抑制。 自穿越以来,他一直随太平军征战,鲜少接触到晚清百姓的真实生活。 龙半生的遭遇,如同一道缝隙,让他窥见了这个黑暗世道的残酷。 这让前世成长于太平盛世、满怀理想主义的他,怎能不怒火中烧? 当即,他对身旁的亲随李富贵说道: “去告知参谋长,将俘虏的竿军军官和士卒分开关押。” “仔细审问,让他们互相检举,把那些干过奸淫掳掠、灭人满门恶行的,不论汉、苗,统统挑出来!” 第48章 两难 第二日,萧云骧率军北上,一举攻克空虚的麻阳城,旋即令全军休整。 一面招募兵勇、工匠、医生、书生,采购骡马、硝石、硫磺等物资;一面惩治恶霸、土豪,开仓放粮,此类常规事宜,暂且不表。 萧云骧着重加强对各级军官,尤其是军法官的培训。 还抽空组织班、排、连等基层单位对此次战役进行总结,并使之形成惯例。 同时检查各队军法官制度的落实情况,提拔一批表现优异的军官。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将李秀成晋升为空缺的三旅旅长。 此次作战方案由李秀成提出,战斗时他又率部坚守小河对岸,将竿军牢牢堵在河中。 可以说,歼灭竿军、打通北上通道,李秀成居首功。 将其升任新建的三旅旅长,萧部其他军官皆无异议。 只是当下三旅编制尚不完整,只能日后逐步补充。 此外,又提拔了三位团长。 一位名叫李永泰,自道县加入太平军后,一路追随萧云骧部,因作战勇猛无畏,受林凤祥举荐,由营长擢升为一旅三团团长。 另外两位是覃孟七和黄耀祖,乃皆从广西一路拼杀出来的老兄弟,原本均为二旅营长。 此次战役中,他们分别率本部率先冲入竿军阵中,将竿军截为几段,令竿军首尾无法相顾,阵脚大乱。 因而凭借战功,分别升任二旅二团、三团团长。 其他空缺由表现类似优秀者填补,自不多述。 三日后,曾水源率领留守怀化城的萧部后队抵达麻阳城。 萧、曾二人一同用过饭后,便在麻阳原县太爷的书房里,品着县太爷留下的茶。 二人商议着,趁竿军覆灭、凤凰厅防务空虚之际,次日启程夺取凤凰城。 而后继续一路北进,执行攻略四川的计划。 “西王、军师。” 赖文光手持几张纸,与彭玉麟一同走进房内。 “你们二位好闲适,我们参谋部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赖文光微笑着说道,与彭玉麟各自拉过一张椅子,在桌边落座。 “辛苦参谋部诸位了,此战统计情况如何?” 萧云骧爽朗一笑,分别为二人斟了一杯茶。 二人早已习惯萧云骧这般随性,也不客气,各自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赖文光放下茶碗,取出一张纸递给萧云骧,开始汇报。 “此战击毙竿军总兵一人、副将一人、参将两人。” “另有游击、都司、守备若干。” “共计毙伤竿军五千余人,俘虏三千余人,仅有零星的探路哨骑逃脱。” “西王、军师,可说这一战彻底打崩了竿军,如今凤凰城内,仅有一名游击及千余留守的老弱病残。” 萧云骧将手中纸张递给曾水源,又接过赖文光递来的另一张纸。 “这是缴获的物资清单,主要是武器。” “湘西穷困,缴获的武器以刀枪弓箭居多,火枪仅有两百余支,火炮只有两门,还是竿军自制的土炮,故障率颇高。” 待赖文光汇报完毕,萧云骧将手中纸张递给曾水源,问道:“这段时间招到多少人?” 赖文光把手中最后一张纸递给萧云骧。 “怀化和麻阳共招募士兵两千人,皆是穷苦百姓。” “只是前来应募的工匠、医生、书生极少,尤其是书生,两地总共才招得七人,已优先补充到参谋部。” 萧云骧不禁叹了口气。 工匠尚好说,医生在当今社会属高收入群体,书生更有科举这条为官之路。 若非走投无路,谁愿加入他们这群造反之人? “将招来的士兵优先补充给此战伤亡最重的亲卫团。” “战死的士兵要妥善掩埋,负伤无法再战的,也尽量安排到后勤营。” 赖文光微微迟疑,似有难言之隐。 “有话直说。” 曾水源给赖文光的茶碗添了些水,微笑着鼓励道。 “西王,军师。” “掩埋战死的将士没问题,但我担心……” 赖文光喝了口茶,才艰难开口。 “我们离开之后,这些战士的尸骨,恐怕会被人挖出曝尸荒野。” 赖文光说完,萧云骧陷入沉默。 的确,他们终究是要离开的,待他们一走,这片土地的主宰依旧是土豪乡绅。 这些人怎会容忍太平军战士的尸骨安稳葬于地下? 这便是这个社会的现实。 沉默良久,萧云骧缓缓说道: “颁布一条军令,此后我军战死的弟兄,一律实行火葬。” “骨灰我们带走,等有了安稳之地,便建一座烈士陵园,四时祭祀。” “从我开始,无人例外。” 众人又谈及其他事宜,约摸一个小时后,诸事商议妥当。 一直甚少发言的彭玉麟此时问道: “西王,您下令将竿军俘虏分开审讯,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自然是把其中罪大恶极、双手沾满平民鲜血的恶棍挑出来,依法严惩。” 萧云骧不假思索地答道。 “西王,我并非不痛恨这些恶徒,只是您可曾想过后果?” 彭玉麟注视着萧云骧,缓缓说道。 “自长沙分兵以来,我部一直避实击虚,很少与清军正面交锋。” “此战是我们首次独立歼灭清军成建制的主力军,俘获数千战俘。” “这无论对我们还是清廷,影响都极为重大,必须慎重处理。” “我们审讯得知,这三千余战俘中,手上有平民血债的,就有六七百余人。” “这年头,当兵的如狼,百姓似羊。” “有多少正直清白之人肯去当兵?” “即便去了,置身那个大染缸,又有几人能坚守初心,不染恶习?” “倘若我们将这些人全部处死,清廷必定会大肆宣扬,长此以往,日后清军与我们作战,谁还敢投降?” “岂不是违背了我们军纪中优待俘虏的初衷。” 彭玉麟这番话,令萧云骧陷入沉思,连曾水源也神色凝重。 唯有赖文光表情如常,看来他与彭玉麟早有沟通,已然认同彭玉麟的观点。 ----------- 这一晚,萧云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彭玉麟的话语,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 的确,若此时就对投降的清军进行清算,日后与清军作战的难度势必大增。 然而若不清算,他心中又难平。 难道他穿越而来,只为个人及家族享受,成为另一个朱洪武或洪秀全? 面对诸多恶行却无法纠正,任由恶徒逍遥自在。 这让满怀理想主义的他,如何能够坐视不管? 但要改变现状,又该如何着手? 总不能如王莽一般,全然不顾社会现实,一心只想构建心中的理想国度。 最终不仅事业失败,还落得个众叛亲离,脑袋被人当尿壶的悲惨结局。 难呐! 第49章 军情局 第二日,萧部太平军全员撤离麻阳城,向凤凰厅进发。 “何兄,此地天地会会众多否?可愿加入我们?” 队伍前列,开路先锋一旅的队列中,萧云骧与何禄骑马并行,边走边聊。 “西王,此地天地会已改称哥老会,会众颇多。”何禄回道。 “那你还能否联系上他们?他们可还听你的?” 天地会自满清立国起,便以“反清复明”为口号,一直与清廷对抗。 在中国南方地区,尤以两广、两湖、福建、台湾、云贵川等省份最为活跃。 经清廷多次打压,各地天地会会众纷纷隐匿,会名也改得繁杂多样。 诸如两广的“洪门”,两湖及四川的“哥老会”,贵州的“福兴社”等等。 各地分会联系极为松散,故而萧云骧有此一问。 “都是同一祖师传承,虽平日联系不多,但何某的面子,多少还是能作用的。” 何禄笑着回应,自带一股傲然之气。 想来也是,何禄乃真正的天地会大佬级人物。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他受洪秀全委派,于湘南发动起义,后转战湖北、广东数省。 势力最盛时拥数十万人马,曾围攻广州城,建立“大洪国”,自封“兴南王”。 可惜他虽组织与号召能力出众,但军事及政权构建能力一般。 最终被骆秉章追剿,兵败身死。 不过也是曾狠狠折腾清廷的风云人物。 “何兄,天地会里可有本地戏班子?”萧云骧接着问道。 “我们天地会成员遍布各行各业,组建几个戏班子不在话下。” “只是组建戏班所为何事?”何禄面露疑惑。 “是这样,何兄,我打算组建一个军情局,归参谋部直辖,级别与各旅等同。” “想请你牵头负责。” 何禄听闻军情局级别如此之高,心中惊喜交集。 惊的是萧云骧竟将此重要部门交予他这个外来的天地会头领。 喜的是,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 他何禄虽算萧部元老,但目前仅是侦查营营长。 虽说位置关键,可眼见萧部众多后起之秀崭露头角,内心难免有些失落。 “西王如此看重我,我自然不会推辞,只是这军情局职责为何?” 何禄果断抓住机会。 “何兄,这便是我刚才提及戏班的缘由。” 萧云骧干脆下马,将何禄引至路边,就组建军情局的意图与何禄深入交谈。 原来这军情局类似后世的宣传及情报机构。 对内组织人手,向军民宣传萧部太平军的理念,防范内部谍报与渗透。 对外则借助各种身份,开展情报搜集工作。 只是鉴于当下通讯手段滞后,消息难以及时传递。 但只要拥有一块稳固的根据地,萧云骧便有办法解决此问题。 萧云骧早有组建这样一个部门的想法,却一直未能付诸行动。 一来自长沙分兵后,萧部始终处于行军作战状态,难得安宁。 二来缺少合适的领导者。 萧部众军官中,论行军打仗、上阵拼杀,人才众多。 在内政治理方面,曾水源、林绍璋乃至萧云骧自己,都能发挥作用。 但要担当情报组织的领导,就连萧云骧自己也觉棘手。 而此次何禄出色完成伪装行商、诱竿军入彀的任务,令萧云骧眼前一亮。 再考虑其出身背景,愈发觉得合适。 只要他出面,各地天地会起码半数会成为太平军助力。 天地会会众职业多样,又有与清廷周旋两百余年的经验,还有哪个情报组织能与之相比。 况且如今萧部太平军已具一定规模,侦查营可撤销编制,并入各部侦查部门。 萧云骧将军情局的用途向何禄详细说明,何禄听得两眼放光,兴致勃勃。 这种在江湖中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事,他着实喜爱。 “西王,此事我接下了,这就去挑选人员。” 萧云骧点头微笑。 “先别急,我们去与军师和参谋长商议一番,经费还得由他们拨付。” 两人相视大笑,上马去找曾、赖二人。 --------------- 三日后,萧部太平军抵达凤凰城下。 凤凰城傍沱江而建,因地处苗疆核心区域,战乱频发,故而城墙修筑得高大坚实。 留守的游击与千余老弱病残,联合城中竿军家属,决意死守凤凰城。 然而凤凰城的核心战力已被太平军歼灭,攻城的林凤祥旅以火枪压住城墙,掩护一团将士抓钩攀城。 待攻城营将火药包堆在城门上,炸开城门,林凤祥率一旅冲入城内后,任何抵抗都已徒劳无功。 天地日月的运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第二日清晨,太阳依旧如往常一样,从东南面山头升起,将温暖阳光洒在已然改天换地的凤凰城。 凤凰城内一家银饰铺中,十岁的童养媳阿朵,如往日般打开店门,清扫店前路面,这是她每日必做之事。 前几日有竿军哨骑逃回,称竿军在麻阳南的竹林坪遭粤贼重创。 得胜的粤贼正朝凤凰城杀来,扬言要杀光所有凤凰人,以报复竿军与他们作对。 留守城内的游击张魁以保家保产为号召,将全城民众组织起来抵御粤贼。 主家表面响应,回家后却以到乡下收欠款为由,把家中贵重物品装上牛车,带着主家母和五岁的儿子,也就是阿朵的丈夫,躲往乡下。 临行前,主家婆留下童养媳阿朵看家,还叮嘱阿朵务必看好家中物件。 若有一件丢失,回来便要收拾阿朵。 阿朵只能呆呆望着主家离去,她心中害怕,却不敢开口恳请主家带她一同离开。 第50章 阿朵 阿朵不知自己大名。她只记得幼时,与父母、哥哥在一个山寨生活,那时妈妈亲昵地唤她“阿朵”。 一天夜里,山寨突发大火,许多持刀拿枪的人闯入。 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带着她和哥哥奔逃。 在房屋燃烧的熊熊烈火中,后背中刀的妈妈朝着阿朵大喊:“阿朵,快跑,别回头!” 夜里很乱很黑,阿朵很害怕,只顾拼命向前奔跑。 直到天明,她才发觉身边只剩自己。 后来,一队竿军路过,将阿朵带回凤凰城,卖给了如今的主家婆。 主家婆让她照料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并告知这孩子日后便是她丈夫。 还指使她洗尿布、喂孩子、扫地、劈柴、做饭、刷锅洗碗。 总之就是不停地干活,稍有差池,便是一顿打骂,甚至不给饭吃。 阿朵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姓甚名谁。 只晓得主家婆生气时,总骂她“苗子苗脑阔,蠢死了”。 这般过了数年。 昨夜,凤凰城喧嚣厮杀,枪炮声不断,吓得小姑娘紧锁房门,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幸好后半夜终于安静下来,小姑娘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阿朵醒来,发现太阳已越过山头,高高挂在天空。 小姑娘惶急起身,如往常一样打开店门,这才发觉没人因她晚起而打她了。 “耶,居然有一家店开门。” 阿朵听到街面传来人声,转头望去,只见七八名男子朝她走来。 小姑娘惊恐地往后退,却见领头的是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正朝她微笑。 “小姑娘,别怕。” 阿朵只得停下脚步,怯生生地看着走近的男子。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面带微笑。 俊朗的面容,和善的笑意,恰似这冬日的暖阳,暖人心扉,让小姑娘慌乱的心渐渐平复。 “我叫阿朵。”阿朵怯生生地回答。 “这是你家吗?你家里大人呢?”男子继续微笑着询问。 “主家走了,留我看家,我是他家的媳妇。” 见青年男子一脸惊愕,旁边一位三十来岁、模样像先生的男子也半蹲下来,问阿朵:“你是这家人的童养媳?那你自己的父母呢?” “我父母不在了。” 在小姑娘怯生生的讲述中,几人了解了阿朵的身世。 青年男子看着小姑娘皲裂、满是冻疮和老茧的手,瘦小黝黑的身形,单薄的衣衫。 沉默良久,他转头对中年先生说:“彭先生,这孩子命苦,让她去给彭小姐做个伴。” 先生点点头,叹道:“我也这么想,这孩子能活到现在不容易,我会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待她。” 小姑娘听了他们的话,心中有些焦急。 虽说现在生活艰苦,但好歹有个安身之处。 这些人显然不是本地人,要带她去哪里? 青年男子似乎看出小姑娘的惶恐,用宽大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的小手,温和地说:“阿朵,我叫阿骧,我们会在凤凰城停留些日子。” “这段时间,我带你和一位姐姐去玩,等我们离开时,如果你不想跟我们走,就送你回来,好不好?” 除了记忆中已模糊的父母,这些年从未有人如此温柔地跟自己说话。 小姑娘鼻子一酸,泪水涌出眼眶,止不住地滚落,下意识地点点头。 青年男子默默轻抚小姑娘的脑袋,等阿朵情绪稍稳,才轻声说:“那我们走,先给你换身厚衣服。” “我得先锁上店门,不然主家回来会打我。” 阿朵挣开青年的手,转身要关上银饰店的门板。 青年并不催促,还帮小姑娘上好门板,耐心等她锁好房门。 小姑娘跟着这群人离开时,才发现整条街的店门都紧闭着。 只有懵懂的她打开了店门。 却也开启了自己人生的另一扇门,迈向一个前途未知的方向。 ---------- 凤凰城内的居民十分诧异,昨夜粤贼进城,今日上午却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屠城劫掠,只是偶尔有一队粤贼兵在街上巡逻,也不骚扰附近住户。 到了中午,终于有数十名粤贼拿着纸卷成的大喇叭,在街面、巷子里来回呼喊:“发粮了,城中广场发粮了,还有大戏看咯!” 有大胆的人出门,依照粤贼所说,前往广场,果然领到一袋粮食。 消息传开后,越来越多的人前往广场领粮,最后全家老小都出动了。 每个领过粮的人,粤贼都会用一种难以清洗的颜料,在其左手背上画一笔,若有人重复领取,定会遭到粤贼士兵的鞭打和众人的嘲笑。 本地人这时才发现,广场上除了发粮的台子,还真有一个大戏台。 随着当地人越聚越多,戏台上的锣鼓“咚咚锵锵”敲响,大戏开演。 许多领到粮食的本地人见这些粤贼态度和气,便不再害怕,就在广场上看起戏来。 起初是本地人喜爱的辰河戏、傩戏,甚至还有苗歌对唱,比过年还热闹。 后来上演了一出前所未见的戏,名叫《秀秀》。 戏中的人物不像常见戏曲里那样穿着花哨。 而是如同普通人,说着湘西本地话,甚至还有苗语。 让当地人顿生亲近之感。 戏里讲述的是一个叫龙半生的医生与一个叫秀秀姑娘的故事。 没错,这便是萧云骧辗转反侧一夜想出的办法,他要把龙半生的故事改编成戏曲,公开演出。 要将竿军的恶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民众眼前。 于是,他与天地会(如今的军情局)中的艺人经过编导、彩排,利用行军途中的几天时间,完成了这部戏。 龙半生与秀秀姑娘的事,因田大榜锁城搜捕,当时便闹得满城风雨。 但民众大多以为,是一个良家妇人被无良医生勾引,最后事情败露,两人丧命。 随着剧情推进,观众才知晓,原来秀秀姑娘与龙半生早有情愫,只是秀秀父亲贪图彩礼,将她强行许配给财主。 田大榜派兵伪装成土匪,不仅抢走秀秀,为绝其念想,还将秀秀全家及夫家斩尽杀绝。 龙半生在田大榜家对面开设医馆,苦苦等候三年多。 田大榜逐渐厌烦秀秀,秀秀得以离开田府另住,才与龙半生得以相见。 之后两人逃跑时被发现,秀秀自尽,尸体被沉入塘底。 龙半生被打得奄奄一息,田大榜还将他伪造成土匪头子,领了赏钱。 太平军在怀化狱中救出龙半生。 龙半生在竹林坪战场与田大榜同归于尽。 整部戏在龙半生弥留之际哼唱的苗歌声中落幕。 第51章 种刺 以萧云骧这后世人的眼光审视,整部戏编排得颇为粗糙。 演员们的表演,与后世专业演员相比,实在难以相提并论。 但这戏胜在足够真实,戏里的田大榜、龙半生,现场很多人都认识。 就连秀秀,也有不少人听闻过她的美貌。 田大榜锁城搜捕一事,更是众所周知。 何况戏中的语言、服装全然是本地风格。 这对于一年到头都难得正经看一回戏、精神世界极度匮乏的观众而言,怎能没有代入感? 当看到秀秀全家惨遭屠戮、被抢入田府时,现场观众除少部分人面色难堪外,绝大多数人陷入沉思与愤怒。 当看到龙半生苦苦等候秀秀,在田大榜家对面开设医馆时,不少年轻女子眼波流转,低声私语。 那些曾找龙半生看过病的人,更是津津乐道地与人说起龙半生,比如他待人和善、医术高明,关键还长得帅气。 当看到秀秀自刎身亡、龙半生被擒遭毒打,现场泪点低的妇人女子纷纷落泪。 最后龙半生杀死田大榜,身负重伤,哼着与秀秀对唱的苗歌离世时,全场一片寂静。 人皆有良知与羞愧之心。 行事是一回事,可做过的恶事被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则是另一回事。 虽说凤凰城内有竿军家属,但也有大量普通平民。 新戏落幕,中间穿插一场傩戏,接着又上演一出名为《士兵》的新戏。 戏的主角换成了一个叫李恒的竿军士兵。 这个士兵家境贫寒,十八岁时为谋生计,投身竿军。 在竿军中,他因贫穷且不善巴结上级,常遭上官与同僚的鞭打虐待。 为求前程,他作战英勇,可因在竿军中毫无背景,战功大多被上官剥夺。 数年后,满身战伤的他无奈退伍回家。 却发现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早已被地主霸占,父母也因贫病交加离世。 唯一的妹妹被地主抢入府中抵债。 他上门讨说法,却被地主家丁护院轰了出去。 最终伤病发作,死在了沱江边的桥洞下。 这出戏并未如萧云骧预期的那样引发强烈反响。 现场甚至有观众嘲讽李恒只会埋头打仗,不懂为人处世。 就这样,太平军在凤凰城内的民众广场和竿军俘虏营,接连演了三天大戏。 因知晓太平军不仅发粮,还不打人劫掠,周围村寨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赶来凤凰城内领粮看戏。 两部新戏的反响略有差异。 《秀秀》在民众中反响强烈,剧中残酷、奇瑰,男女主角一诺千金、生死相随的剧情,太对湘西人的胃口。 往日觉得竿军的行径不过是弱肉强食,似乎尚可理解。 但如今经过几日传播,此事在民众中激起轩然大波,引发大规模的讨论与争论。 大家对竿军的看法在悄然改变。 而《士兵》在竿军俘虏中,尤其是苗族士兵里,引起了极大共鸣。 作为被征服的一方,他们从军或多或少带有被迫与求生的无奈。 剧中的李恒,正是他们多数人的真实写照。 期间,太平军战士反复向民众宣传太平军为穷苦人打天下的理念以及太平军的纪律。 用广西民歌调子传唱的《军纪三章,西军八训》,很多本地人都会唱了。 三天后,太平军在凤凰城广场召开公审大会。 偌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除凤凰城内居民,最多的竟是周围村寨的民众。 太平军将之前从竿军中挑出的六七百恶徒的罪名一一宣读,由现场民众举手裁决。 认为可留活口的就举手,判定该杀的则当场押至沱江边,一刀处决。 由太平军人员当场清点,干脆利落。 那六七百人早已被太平军五花大绑,插翅难逃。 硬气的一声不吭,甚至对民众破口大骂;软弱的当场跪地,涕泗横流跪地求饶。 如此折腾一日,这六七百人中有三四百被砍杀,沱江被染得血红。 剩余之人当场释放。 又有人当场告状,称某大户害死多人。 太平军毫不含糊,当场核实,只要有十人以上作证,便直接砸开家门,揪出被指认者,杀人偿命。 哪怕可能造成冤假错案,也顾不上了。 此举几乎将凤凰城内的大户清查殆尽,缴获的粮食和金银,足以抵消这几日发粮的消耗。 其中田大榜家,是俘虏中的文三带领找出暗藏的窖银。 曾水源当场赏给他一大包金银,让他带着姐姐离开凤凰另谋生路。 对于竿军战俘,愿意加入太平军的表示欢迎,不想加入的则发给路费,各自返乡。 太平军在凤凰城这般折腾了七八日,得知张亮基部清军已追到怀化,方全军开拔,向贵州的松桃厅进发。 ----------- “阿骧,你这招够狠啊。” 山道上,彭玉麟与萧云骧并辔而行。 “先生,此话怎讲?” 萧云骧笑嘻嘻地转头看向彭玉麟。 “竿军的特点在于军内众人彼此沾亲带故,你却让他们相互检举。” “事关生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又让百姓决定他们的死活,等我们一走,凤凰那边恐怕要掀起一波仇杀潮了。” “再想重新组建竿军,凝聚人心,没有年时间来化解矛盾,难上加难。” 马背上,彭玉麟兀自感慨。 “先生,别把我想得这么坏。” “我本意确实是想为受屈蒙冤的人出出气。” “又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只好在他们之间埋下一根刺。” “让他们以后想作恶时,想想此番遭遇,有所收敛。” “我们军纪中的确有优待俘虏的条款,但这条款需有一个前提。即对那些犯下累累血债的恶徒,必须严惩。” “我们不是佛家,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泛滥的圣母心。” “当然,也不能滥杀,执行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原则即可。” 萧云骧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这地方我们不宜久留,只有把他们当中有权有势、有钱有财的人都扳倒,才能尽量延缓他们东山再起的时间。” “况且,要是我们再来,我相信他们当中的穷苦人会欢迎我们。” “至于清军的反应,希望那些被放回去的竿军能作用。” 见彭玉麟仍在摇头苦笑,萧云骧也不在意,转而问道: “先生,在凤凰城收集了多少钱粮,招了多少兵?” 彭玉麟见萧云骧问起正事,略作思索,答道: “竿军俘虏中有七百余人加入我军,其中以苗兵居多。” “当地民众中有一千多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加入。” “至于粮食,因在凤凰城发放较多,虽缴获不少,但只能说收支平衡。” “不过也足够我们赶到四川了。” “金银铜钱等财货倒是不少,装满了七八辆大车,在辎重营由林绍璋林营长掌管着。” 萧云骧用马鞭指着前方的崇山峻岭,叹道: “把那些苗兵补入李秀成的三旅。” “前路艰难,物资运送不易,多调些人手给后勤营,他们最辛苦。” “我明白,这就去通知赖参谋长。” 第52章 苗疆 《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后世伟人在长征路上所作的这首词,用来形容此时的萧部太平军,颇为应景。 松桃厅比凤凰厅小许多,本是凤凰厅的分支,更是苗疆腹地。 若说凤凰厅内尚有不少汉人,那松桃厅内,则是苗人占绝大多数。 公元1853年元旦,萧部太平军渡过松桃河,松桃城内清廷官吏弃城而逃,太平军入城休整。 太平军在松桃城内休整三日,期间汉、苗、瑶、侗等各族百姓前来投奔,拖家带口者竟达上万之众。 原来是太平军从凤凰城释放的苗、汉兵回乡后,详述太平军政策。 此地本就战乱不止、生存艰难,加之清廷苛捐杂税繁多,各族百姓生存艰难。 听闻太平军能让人吃饱饭,且处事公平、无歧视之举。 于是整村整寨的百姓前来投奔太平军入伙。 此时萧部已有既定策略,不再拒绝家属加入。 挑选两千精壮之士充实三旅,其余家属按男女分营,编入后勤团队,将后勤营扩充为团。 此番在松桃扩充后,萧部太平军一旅、二旅皆满员,人数达四千两百人。 唯有三旅稍逊,约三千六百人。 加上亲卫团、后勤团、攻城营,合计战兵人数达一万五千人。 再加上随军家属,总人数已有两三万。 萧部如今民族成分复杂,以汉、壮族居多,还有苗、瑶、侗等七八个民族。 萧云骧召集全体军官,规定军中通用语言为汉语官话,用人唯看做事,不论个人民族属性。 不分民族,有功必奖,有过必罚,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绝无偏私。 每班士兵每晚睡前,集中学习汉语官话与识字,以太平军各项军规军纪为教材。 还定期考核,未达标的班排,行军时要为后勤营背负物资,以示惩罚。 军中若有人以民族名义煽动闹事,一律严惩。 曾水源督促各部军法官,务必将萧云骧指示贯彻到基层,不得违抗。 萧云骧愈发频繁地深入基层,与各族士兵深度交流。 各族经数百年杂居,大多能听懂当地汉语方言,萧云骧凭借前世超强语言天赋,倒也不至于交流困难。 三日后,太平军全员离开松桃城,向四川省重庆府酉阳州秀山县进发。 满清时期,酉阳府是四川与湖北、湖南、贵州三省交界的战略要冲。 贵州入川有四条要道,其中两条交汇于此。 一条是乌江水道,即从贵州东北部的思南府,沿乌江而下,经沿河进入酉阳。 此段水道多处滩险水急,是贵州货物出山通道,却难以作为大军入川的选择。 第二条便是萧部太平军此刻所走之路,即经松桃进入秀山,过酉阳,向西经彭水,直抵重庆。 此外,两湖入川,此地也有重要通道。 湖南入川,从乾州(吉首)或永顺出发,过永绥(花垣),经秀山入川。 湖北入川,除逆长江而上,经巫峡、瞿塘峡等天险入川外。 更好的选择是从湖北西南部的恩施,经宣恩进入酉阳府的黔江。 可以说,欲守住四川东部,就必须守住酉阳府。 松桃与秀山均位于武陵山脉中部,连接两地的道路多为山高林密、河流纵横的山道。 行走在这些山道上,常需顺高山而下,渡过山脚溪流,再沿另一座高山盘旋而上,如此往复。 直线距离不过数里,却往往要耗费太平军一整天时间,正所谓望山跑死马。 太平军仅有的十门炮,还是用骡马拉的行军炮,却也让炮兵战士疲惫不堪。 幸好清廷前期将四川当地绿营军调往长沙支援,追击萧部的清军主要部署在南面,以防萧部南下回广西。 导致此地兵力极度空虚。 又因当时通讯手段极为落后,加上萧部严格保密措施。 待太平军翻过无数山峰,渡过众多山间河流,行过一座两省交界处的巨大的铁索桥,出现在秀山城北二三十里处时。 才有数百仓促拼凑的地方团练前来迎战。 结果自然是一触即溃,县城官吏弃城而逃,太平军顺势拿下秀山城。 之后一鼓作气,强行军数日,一举攻克酉阳城。 酉阳州府衙内,萧部太平军骨干齐聚一堂。 “拿下酉阳州,是我等经略四川的开端。” 萧云骧目光炯炯,环顾众人。 “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流动作战,而是要经营自己的地盘!” “所以,守住作为四川东南门户的酉阳州,至关重要。” 堂中太平军众军官皆精神振奋,面露喜色。 自长沙分兵以来,他们一直辗转作战,其中艰辛,每个人都深有感触。 “然而,目前我们用于作战的军队仅有一万五千人。” “后续还有重庆府、成都府等大城有待攻克,所以,我只能在此留下一个团。” “一个团,一千余人,却要守住这酉阳州!” “后面追击我们的张亮基部,至少有八万之众。” “湖南、湖北说不定还有清军来犯,这是一项艰巨任务。” “你们谁有勇气承担这个任务?” 萧云骧目光扫视堂中众将。 林凤祥、李开芳、李秀成这三位旅级干部刚起身,就被萧云骧示意坐下。 “你们三个另有重任,我需要的是团长。” 萧云骧话音刚落,一旅一团团长林启荣和二团团长叶芸来同时站起。 “阿来,你要与我争么?” 三十二岁的林启荣怒视二十九岁的叶芸来。 作为最早追随萧云骧的两人,自萧云骧穿越伊始,便随其冲锋陷阵。 随着萧云骧在太平军中职位晋升,始终给予这两人充分信任与相应职位提升。 可以说,他俩是萧云骧嫡系中的嫡系。 其他团长见此二人站起,便不再竞争。 “为何不行,这是打仗,不是论资排辈之时。” 萧云骧凭借强大记忆力,从后世历史细节中知晓林启荣和叶芸来的事迹。 但也直到一次行军途中闲聊,才得知林启荣和叶芸来还是亲戚,虽血缘关系较远,且一个是桂平人,一个是玉林人。 但论起辈分,叶芸来确实得称林启荣一声表哥。 --------------------------- (注:历史上的林启荣和叶芸来,并无明确的记载这两人是否存在亲戚关系,也查不到叶芸来具体为哪里人。 本书为了剧情需要,作此设定,请大佬们亲喷哈。如果有哪位大佬能查到,给乌鸦说一声,我来调整。) 第53章 大买卖 “这么说,阿来你觉得打仗比我厉害了?” 林启荣怒极反笑。 “说不定。” 叶芸来倔强回嘴,毫不退缩。 眼见两人就要当场争执起来,萧云骧连忙伸手制止。 “好了,酉阳就由启荣来守,阿来跟我去攻打重庆府。” 在萧云骧心里,最佳的留守人选确实是林启荣。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林启荣以孤军坚守九江城六年。 气死塔齐布,击败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周凤山、李续宾等诸多湘军名将。 湘军围困数年,九江城弹尽粮绝,太平军战士饿得无法站立。 而彼时南京城,太平天国诸王忙于内讧,未派一兵一卒前来支援。 最终城破,林启荣与一万七千太平军战士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 他的坚韧与战斗能力,获得对手高度评价。 湘军统帅曾国藩称“林启荣之坚韧,实不可及也”。 日本人白浪庵滔天干脆将林启荣比作唐朝名将张巡守睢阳,说“睢阳而后有斯人”。 关键是此人坦诚豪爽,性格随和,深受城中百姓拥护。 他设立义学、义仓、保婴局、善堂(医),救济帮扶贫困孤弱,城里百姓感恩戴德。 他还关爱部下将士,视如子弟,同甘共苦,赏罚分明,故而备受爱戴。 确定留守主将后,其他将领退下准备向重庆进发的相关事宜。 堂中仅留下萧云骧、曾水源、赖文光、林启荣、林绍璋,以及广西老兄弟出身的参谋孙庆元。 “经总部商讨,总部后勤营编制取消,并入各旅后勤部门。” “绍璋,你与阿荣搭档,担任一团军师。” “这位孙庆元孙参谋,因这段时间工作出色,受赖参谋长举荐,来担任你们的参谋长。” “酉阳州,我们的后方,就托付给三位了。” 林启荣、林绍璋、孙庆元三人正要表态,萧云骧挥手制止。 “无需多礼,先听军师说。” 曾水源看向这三人。 “你们不必局限于一个团的编制,只要人员充足,给你们一个旅甚至一个师的编制都没问题。” “各级军官,阿荣和绍章商议一致后即可任命,事后报备给我们就行。” “我们也会给你们留下充足的钱粮。” “需要你们坚守酉阳一年,为我们争取打下四川的时间。” “军事由阿荣负责,孙庆元辅助,内政由绍章主抓。遇事你们多商量,务必精诚团结。” 曾水源言语温和,态度亲切。 “明白!” 三人同时抱拳应道。 众人接着就酉阳州的防守、内政建设等展开讨论,直至晚上九点。 太平军在酉阳休整一日。 1853年1月23日,林启荣的一团留下,其他太平军将士继续向重庆奔袭。 晚清时期,重庆城约有五十万人口,而萧部太平军战兵仅一万五千人,还留了一千五百人给林启荣。 奔赴重庆的太平军只有一万三千余人,虽说重庆绿营军前期大部已调往湖南。 但倘若重庆的清廷守将有所准备,以重庆的人口规模,临时强征个万人并非难事。 况且太平军是攻城一方,而重庆城的主城位于一个半岛上,太平军还需渡过长江,才能靠近重庆城墙。 萧部太平军自长沙分兵以来,随军携带的火炮仅有十门行军炮。 虽说这十门炮是萧云骧特意挑选的铜炮。 但依靠这种小型的四磅炮,想要轰开重庆城那高大厚实的城墙,无异于妄想。 所以在太平军攻克秀山当日,萧云骧、赖文光就与何禄密商了半夜。 次日清晨,何禄便带着数百名军情局探子,乔装成平民,分批脱离大队,提前向重庆进发。 ------------ 重庆地处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其间还有涪江、赤水河等众多大小不一的支流。 藏区、贵州、四川等数省的物资、人员汇聚于此,每日都有数百艘大小各异的船只停靠或启航离开重庆,一片繁华景象。 重庆城光码头就有六七个,诸如朝天门、储奇门、夫子池、千厮门码头等。 众多码头有数千力夫负责每日货物的装卸。 这些力夫都受一个地下帮会管辖。 哥老会,俗称袍哥,乃是天地会在四川的分支。 其头领是李竹青,字仲卿。 李竹青的先祖是南明抗清名将李定国,当年南明败亡,大势已去之时。 退至缅甸的李定国悄悄派遣数名心腹,带着幼子李润兴,经海路潜回广东,隐姓埋名得以生存。 李家在广东繁衍数代,始终铭记先祖之志,积极加入天地会,从事反清活动。 到李竹青的曾祖父这一代,因常到重庆做药材生意,最终索性在重庆扎根。 并受天地会总舵委托,暗中发展四川的天地会势力。 因数代经营得法,到李竹青父亲这一代,李家已成为颇负盛名的一方富豪。 经营范围涵盖药材、煤炭、桐油、棉花等大宗商品。 还成立了一个商行,取名为:荣华商行。 且天地会的会众发展遍布整个四川,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但力量最为集中的还是重庆城内的数千码头工人。 李竹青因家中只有兄弟两人,他作为长子,李父对其寄予厚望,从小便请了不少知名武师、先生教他练武读书。 李竹青对练武兴趣不高,却对读书兴致勃勃。 所学并非四书五经,而是《史记》《战国策》《鬼谷子》《韩非子》等洞悉历史、揣摩人心的书籍。 又有一手模仿他人字迹的本事,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即使被模仿者本人一时也难辨真假。 家人还自幼向他讲述家族的历史、志向,连他的名字都取为李竹青。 竹青者,诛清也。仲卿者,人中分清也。 在李竹青二十岁成婚那年,家人为他捐了个监生,方便他日后与官场人员交往。 二十五岁时,父亲让他接手明面上的家族药材生意,以及暗中的天地会香主之位。 如今李竹青已三十五岁。 这些年清廷内外战乱不断,李竹青手下的几个堂主蠢蠢欲动,多次建议李竹青起事。 均被熟读史书的李竹青劝阻。 出头的椽子先烂,他这点力量还不足以推翻清廷。 这一日,李竹青正在储奇门码头附近自家的药材仓库,点验一批刚从川西藏地发来的药材。 他的管家七叔从门外走进,到他面前,待屏退众人后,轻声说道: “当家的,有几位客人想见你。” 李竹青见一直追随父亲、如今又辅佐自己的七叔如此郑重,心中不禁一动。 “从哪里来?” “从南面的湘西、贵州而来。” 太平军九月攻陷长沙,十一月分兵。 主力迅猛推进,沿江而下,直逼江东的南京城。 分支萧云骧部一路向西,在清廷重兵包围下灵活穿插,连克数城。 听说一个多月前,还在湘西歼灭了凶悍的竿军。 近期又听闻已抵达酉阳州。 处于数省物资、人流交汇之地,又刻意留意,这些消息李竹青早已获悉。 想到此处,李竹青看向管家。 “他们是什么人?” “说是老家来的亲戚,找你谈一桩大买卖。” 七叔看着李竹青,面带微笑。 第54章 谣言 何禄与十来个军情局探子,乔装成桐油贩子,赶赴重庆城的储奇门码头。 经属下一位湘西袍哥牵线,前来寻觅一位姓李的当家人。 一番交涉后,他们被带至城中一家茶馆。 此茶馆坐落于重庆府衙对面,前厅临街。茶馆内人声嘈杂,生意颇为兴隆。 何禄安排几位兄弟在前厅喝茶。 依照引路人要求,他仅带一位贴身伴当,跟随一位五六十岁、管家模样的汉子步入后堂。 穿过几道回廊与院门,他们踏入静谧隐秘的后堂。 三人走进一座位于花园池塘中的水榭。 那管家推开门,示意何禄进去,自己则与何禄的伴当留在门外。 何禄进入房内,只见这是一间茶室,墙面悬挂着数幅精美字画。 房间里有一张硕大的茶桌,桌上摆放着一些精致茶具,桌前设有一张椅子。 一位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的儒雅男子,正安静地低头泡茶。 见何禄进来,男子方才抬起头,对着何禄微微一笑,并示意他坐下,随后为何禄沏了一杯茶。 何禄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这架势,仿佛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喝烈酒。 那儒雅男子依旧微笑着注视何禄,待何禄放下手中茶碗,才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请问兄台是哪一路英雄?” “同是汉家人。” “请问兄台贵姓?在何处发祥?” “兄台抬爱了,小弟自郴州启程,乃是那天帝座下一名微不足道的侍香使者,名唤何禄。” “敬佩敬佩,久闻兄台英名!何兄既有此尊位,必有过人之处。不知有何信物,让小弟能够安心交托?” “兄长言重了,小弟心中确有一册《金兰谱》,乃先贤遗泽,护我周全。” 那儒雅男子望着何禄,静静等候。 限于当时的通讯条件,以及清廷数百年持续不断的残酷打压,天地会的架构并不像萧云骧后世所见某些武侠小说里描绘的那般——全国设有总舵主,其下还有军师,以及各级分舵香主、堂主、先锋等,组织等级森严。 实际上,天地会成员分散于全国各地,彼此联系极为薄弱。 每个地方天地会的发展状况,主要取决于当地的政治氛围、经济发展水平、人口分布情况等因素,以及当地天地会首脑的个人能力。 可以说,天地会是一个相当松散的组织。 然而,在与清廷数百年的争斗中,天地会得以延续,自有其生存之道。 其中,背诵《金兰谱》便是天地会高层见面时的核验手段之一。 这个《金兰谱》并非天地会会众的名单,而是以歌谣形式,将天地会的来历、发展宗旨,以及背诵者所在的分支、担任的职务等一一阐明。 它按照独特的格律曲调编排,融入大量天地会独有的切口。 为躲避清廷探查,歌词特意被改得晦涩难懂,若非经过专门解读训练,旁人听来根本不知所云。 何禄开始轻声背诵天地会中高度机密的《金兰谱》。 背诵终了,那儒雅男子眼中的敌意明显消减。 他为何禄续上一杯茶,继续问道:“何兄大名,小弟早有耳闻,敢问兄长此次驾临渝州,所为何事?” “欲寻访一位曾在《金兰谱》留名的故人之后,姓李。” “这位李兄,兄长与他交情深厚?” “天父地母之下,皆为骨肉至亲,本应肝胆相照。今次来访,正是欲寻他共商大事,重振我汉家雄风。” 儒雅男子微笑着看向何禄。 “何兄胆气过人,小弟佩服。” “小弟正是大明晋王后裔,何兄要寻的故人之后,姓李名竹青。” “只是尚有一些疑惑,需劳烦何兄帮忙解答。” 何禄拱手说道:“李兄请讲。” 李竹青凝视着何禄的眼睛,语气郑重。 “听闻太平天国治下,只许信奉他们的神,不许拜其他神只,连关帝庙都要焚毁?” “还要强制男女分营,即便夫妻、母子相见都需得到他们的批准?” 何禄朗声一笑。 “李兄所言不虚,天国其他诸王,尤其是天王、东王,确实如此。” “只是我们这位西王,却是个例外。” 李竹青凑近问道:“如何例外?请何兄详述。” 何禄略作思索,答道:“这位西王,只要你遵守军规军纪,信什么神他一概不管。” “似乎他自己都不信天王那一套。” “至于男女分营,不过是行军途中的无奈之举。” “依我看,只要有安稳的安身之地,这规矩迟早会被西王废除。” 接下来,何禄详细地向李竹青讲解萧部太平军的各类军规军纪,以及萧云骧的性格特点、待人处事风格等。 --------------------- 大清国重庆知府郑天寿心情烦闷至极。 粤贼攻陷长沙后,周边数省的绿营军奉朝廷诏令,入湘围剿粤贼。 重庆府作为四川省东部重镇,距离湖南最近,首当其冲。 早在今年八月,镇守重庆的一万绿营军在总兵率领下,沿江而下,支援长沙。 近期有消息传来,称长沙城已被朝廷王师收复。 但重庆的绿营军却在粤贼突围时,于长沙城北被粤贼的伪翼王石达开率部击溃。 不仅总兵当场战死,还伤亡数千将士。 随着负伤的绿营兵被遣返回乡,阵亡将士的消息陆续传回重庆。 重庆府城内外,时常可见有人家挂孝,举办丧礼,为客死他乡的亲人招魂。 死伤者家属成群,不断前往府衙闹事,要求官府兑现出征前对将士的抚恤承诺。 朝廷既要赔付洋人银子,又要供养满人八旗,还要筹款筹粮征兵,去平定各地叛贼,同时满足皇室、高官们的奢靡生活。 处处都需银子,哪还有余钱给这些兵卒的家属? 郑知府无奈之下,只得向城中的富豪商贾募捐。 此前绿营军出征时,这些富豪人家就已出过一次血,如今郑知府再怎么威逼利诱,他们却个个哭穷。 总之就是没钱没粮了。 倘若说上述情况还只是小麻烦,那么太平军西王部攻破酉阳州,直逼重庆而来,这便是心腹大患、燃眉之急了。 随着太平军逼近重庆府的消息传来,郑知府再也顾不上体面。 他一边不断向朝廷和四川总督裕瑞发文书告急求救,恳请将附近州府的绿营军调至重庆协防; 一边罗织罪名,将城中数家富户家主关进大牢,让其家属用钱粮赎人,这才勉强凑得些钱粮,从重庆府招募一万余士兵。 加上从附近州府调来的绿营军,总算有三万人左右。 但这些富豪人家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各有各的门道。 各种弹劾郑知府暴虐乡民的奏章,如雪花般飞向朝廷和四川总督府。 而位于重庆府内的郑家,不时被扔进一些死猫死狗,这让郑大人的家属惊恐万分。 近几日,一些不利于郑大人的谣言不知从何处冒起。 传言郑大人准备放弃重庆府,逃往成都; 家属早已将财货装车,悄然离开重庆城。 甚至连车上装载的金银财宝数量、出发时间和人数都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有人亲眼所见一般。 又有谣言称,粤贼进城只针对官府,《军纪三章,西军八训》的细则在重庆城中流传,煞有其事。 这些谣言如长了翅膀般在重庆城内外疯传,闹得满城人心惶惶。 中下层平民早已不在乎粤贼是否攻城。 甚至有些赤贫之人,巴不得粤贼尽快攻进城来,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拉下马,实现财富重新分配。 而城中的富豪人家,除了那些与官府关系密切的,其他大多抱着看戏的态度。 粤贼是狼,官府是虎,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说不定粤贼真如传言所说,会善待城中百姓呢。 ------------------------- (注:李定国被南明永历政权封过的最高爵位为西宁王、晋王。) 第55章 新年礼 粤贼西军于去年十二月攻破彭水县城,却未顺势北上,攻打重庆府下游的涪陵。 此后二十来日,粤贼仿若消失在重庆南面的群山之中。 据少量目击者回报,粤贼似向西而去。 但郑天寿郑知府不敢有丝毫懈怠。 咸丰三年正月初三,心急如焚的郑知府,不顾正值朝廷法定的春节假日,将重庆府负责治安的官吏召集至府衙,一番训斥。 并限期在正月十五日前,务必将在城中造谣的幕后主使抓捕归案,逾期必严惩相关官吏。 就在一众官吏暗自腹诽,埋怨知府大人不体恤下属,不顾年节兴师动众之时。门房来报,称荣华商行的当家李竹青在衙门外求见。 对于这个李竹青,郑知府心中颇有微词。 此人平日交友广泛,出手阔绰,与官府关系颇为融洽。 却又圆滑至极,这不,前些时日郑知府要求城中富豪捐献钱粮,以便募兵保卫重庆城时,这家伙就没了踪影。 派衙役去他家找寻,却发现他的妻儿、父母、弟弟等至亲,早已人去楼空。家中只剩几名年老体衰、一问三不知的仆人看家。 衙役无奈,只好回去禀报,郑大人心中愤恨不已。 没想到今日这厮竟主动找上门来。 “带他上来,本官今日倒要看看这厮有何话说。” 心中激愤,郑大人顾不得平日的涵养,将一众负责治安的官吏斥退。只留下一个叫梁宽的绿营军游击陪同,让门房把那李竹青带上来。 “大人,新年大吉,小人给您拜年了。” 稍过片刻,门口的影壁处转出一个中年儒雅男子,远远便笑容满面地给郑知府作揖问好。 见这李竹青仍是平日里那副不拘小节、潇洒自在的模样,郑知府不禁哼了一声。 “今日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然,你李大当家怎么想起找本官了?” 那李竹青似乎没听出郑知府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依旧笑容满面地走到郑天寿面前。 “大人,您可冤枉小人了。” “前些日子,接了个大单子,不放心让下面的人去谈,小人便去了川西一趟,连过年都是在路上度过的。” “今日一回来,听闻大人召见小人。这不,还没回家,就赶忙来拜见大人了。” 郑知府斜睨着李竹青,继续讥讽道: “你这趟川西之行,是带着全家老小,包括你父母、弟弟全家都一同去谈生意了?” 那李竹青听闻此言,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捶胸顿足道: “大人,您可真是冤枉小人了。” “世道动荡,又逢年节,小的让家人到乡下避一避,好好过个年。” “倘若大人非要召见他们,我明日便派人将他们从乡下叫来。” “我全家数十口,愿与重庆城共存亡!” 表情凛然坚毅,俨然一副朝廷忠臣义士的模样。 郑知府懒得看这厮作秀,挥了挥手,直接问道: “闲话少说,今日你来见本官,所为何事?莫非真就是来给本官贺新年的?” 李竹青拍了拍手,前院影壁处便转出四个汉子,抬着两个箱子,走到郑知府和李竹青面前,将箱子放下。 打开箱子,郑知府见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看样子有数千两之多。 郑知府不禁呼吸急促,此前他号召城中富户捐钱捐粮,都是好言好语地将他们请到府衙劝说,却只筹得几百两白银。 最后逼得郑知府不顾颜面,直接抓人勒索,他们才肯拿出一些钱粮。 何时见过这些吝啬鬼主动抬银子上门的? 似乎猜到了郑知府的心思,李竹青微笑着指向门外。 “大人,门外还有七八辆粮车,近万斤粮食,都是小人作为新年礼物,献给大人的。” 郑知府听罢,连忙快步走出府衙。 果然看到府衙外,停着七八辆牛车,车上堆满了装满粮食的袋子。 还有些稻谷散落在袋子上,看来装车颇为仓促。 “大人,小人一回到城里,听闻大人号召全城捐钱捐粮,以抵御粤贼。” “当即把家中的粮仓搬空,给大人送来了。” “再给小人一些时日,小人结清一些货款,还能到成都府多采购些粮食,以充军资,让大人少些忧虑。” 郑知府先前的不满,已被这送上门的钱粮消解殆尽。 虽说这些钱粮不算多,但人家李监生刚回来,听到消息就把自家的储备掏空,献给官府。 之后还要筹集资金,到成都府去采买。 这份拳拳报国之心,岂是城中那些土财主能比的? 果然是国难见忠臣啊。 想到此处,郑知府不禁握住李竹青的手,感慨道: “李当家如此忠心,我定当启奏皇上,额外给你一个恩荫。” “到时,说不定你我就能同朝为官了。” 李竹青却笑嘻嘻地把手抽回。 “大人,恩荫的事以后再说,小人眼下有一件急事,需大人帮忙。” 郑知府心中暗骂:果然无商不奸。 面上却微笑道:“说来听听。” “大人,小人之前去川西进了一批棉花,因现在重庆府实行军管,这批棉花正堵在上游十里的李家沱,无法下来。” “望大人通融一下,签个手令,让这批棉花进城,再经几日日晒雨淋,这批棉花就废了。” 李竹青表情颇为焦急。 郑知府心中暗爽,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 “有多少船?” “大小三十余艘。” “李当家的,你生意越做越大了,就不怕粤贼进城,抄了你的家?” “所以小人要舍家为朝廷,给大人您捐献。” “否则粤贼进城,小人可就真要家破人亡了。” 郑知府思索一番,觉得似乎确是如此,便退回衙内,给李竹青签发放行手令,还不忘叮嘱道: “李当家的,粤贼十二月已攻破南面的彭水,正朝重庆府逼近。” “这两日你务必将货物运进城来,一旦发现粤贼靠近,江面必须封锁。” “到时候任谁来,都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李竹青拿着签好的手令,连连点头。 “小人明白,小人明日就让货船进城,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第56章 储奇门 重庆城上游十来里的李家沱,本是一个长江岸边的小渔村。 因江岸水深,适合停船,数百年下来,发展成进入重庆城长江上游的最后一码头,并依靠码头发展成一个数千人口的小集镇。 大量等待重庆城内码头空位或官府批文,方可进入重庆的货物,便在此暂时停靠。 大年初三傍晚,荣华商行当家李竹青奉知府之命,派出数千码头力夫及大大小小数十艘船,对李家沱码头实施全面戒严。 将码头上的集市、店铺、住户及停靠的船只全部看管,不使走漏一人一船。 理由是次日上午朝廷要过大军,不能泄露军情。 凡敢抗命上街者,均被这群力夫棍棒相加。 真是没处说理。 第二日清晨,被拦在屋内的居民、行商听到外面果然有大军过境的声响。 有些胆大之人,还将头伸到门缝或窗户悄悄观看。 果见连绵不断的一队队人马,握枪拖炮从街面走过。 却不喧闹嘈杂,只在一声声口令声中,源源不断地向码头开去,登上了荣华商行早准备好的大驳船。 长江江面上,浩浩荡荡地行驶着一支由三四十艘船组成的船队。 这支船队中,三十艘大驳船外面用黑雨布盖得严严实实,内部却用木材和竹条支撑起空间,每艘可容纳数百人。 前面三艘是江面常见的客船领航,船头飘扬着荣华商行的旗帜。 清晨在李家沱码头,除何禄数人外,李竹青第一个见到的太平军中人,就是那位威名赫赫、却年轻得不像话的西王。 那位西王正跟着一位军情局探子来到码头寻访自己。 言语亲切随和,喜欢微笑,着装朴素,无排场,举止随意但又不使人感到冒犯。 如果说与普通太平军战士的区别,可能就是他骑着一匹马,以及那股压抑不住的旺盛生命力和能感染周围人的自信。 这是萧云骧留给李竹青的第一印象,与何禄的描述几乎一致。 此后两人看着一队队太平军,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登上荣华商行安排好的驳船。 与李竹青常见的绿营军开拔时喧闹混乱的场景截然不同。 待大军登船完毕,这位年轻的西王换上码头力夫的装扮,仅带二三十名同样装扮的亲卫,随李竹青登上最前方的领航客船。 而他身边的将士们似乎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客船船头的茶几旁,坐着萧云骧与李竹青二人。 “李兄,此番全仗天地会的兄弟帮忙,不然我们真不知如何接近这重庆城了。” 萧云骧望着宽阔的江面,发出由衷的感慨。 “西王谬赞了。” 李竹青内心翻涌,嘴上却不忘为萧云骧解说重庆城的历史。 重庆城为川东门户,与贵州、湖南、湖北数省交界,是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之处。与成都一起,合为长江上游的政治、军事、经济中心,乃兵家必争之地。 历朝历代都在此驻守重兵、修建城墙。 现存的重庆城墙,乃前明洪武年间由重庆卫指挥使戴鼎,在历朝城墙上重建而成,高约数丈,设有“九开八闭”的十七道城门。 “西王,我们要攻的是储奇门。” “一则储奇门是我行平日卸货之所,在码头上有仓库;二则进入此门后不远处,即是重庆衙署及总镇署军营。” 李竹青将一张简易手绘的重庆布防图摊在茶几上,指着上面的地点一一为萧云骧讲解。 “储奇门有多少清军?战力如何?”萧云骧问道。 “因前期支援长沙,城内绿营军被抽调大部。” “只留下两千余人留守,由一个叫王琪的参将统领。” “前些时日知府郑天寿听闻贵军进入四川后,便以此两千余人为骨干,紧急征召一万余人。” “再加上从附近州府紧急调来的清军,目前城内守军约三万人。” “郑天寿将这些守军主要布防在城南长江沿岸的城墙。” “现在城南只打开储奇门、太平门、朝天门这三个城门。” “防守重点也是这三个城门,各有驻军两千余。” “其余守军驻扎在储奇门后方不远的总镇属军营里。” 李竹青将自己掌握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知萧云骧。 萧云骧沉思片刻,转而问道: “何禄准备好了吗?” “何兄和他带来的数百兄弟,已扮作我商行码头上的力夫,在储奇门我行仓库里假意搬货,等待大军。” “这个储奇门可是瓮城?” “不是,金汤门、通远门等是瓮城,但储奇门只是单城门。” 李竹青答道。 萧云骧点点头,这计划何禄早已派军情局探子,详细给他汇报过了。 想到此处,萧云骧笑道:“听说现在重庆城内谣言四起?” 李竹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是李某使的一点小手段,让西王见笑了。” 萧云骧却正色说道:“能让城中人心惶惶,让那郑天寿无法聚集重庆城的人力物力,李兄做得极为漂亮。下面就看我们的了。” 见李竹青满脸凝重,萧云骧不由问道:“李兄还有什么要吩咐?” 李竹青向后看了一眼这艘小客船上随行的二三十名太平军,迟疑片刻说道: “西王,虽然现在城内清军还未察觉贵军的到来,城门不至于关闭。” “但码头就在城门下,码头上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城墙上清军的眼睛。” “若被发现驳船上的大军下船来,就是傻子也会觉察不对,早早关闭城门。” 萧云骧点点头: “李兄说得有理。所以前期抢城门的活计,就靠我们前面三艘客船的兵力。” 李竹青目瞪口呆: “西王,我们这三艘客船满打满算不过八九十人。储奇门上有清军两千余,后面军营里至少还有两万。” 萧云骧轻轻一笑,拍了拍李竹青的肩膀: “李兄勿忧。码头上还有何禄带领的数百军情局兄弟,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足够了。” “大王要亲自去抢城门?” 李竹青有些惊慌地问道。但不知为何,心里还隐隐间有些期盼。 何禄曾说过,这西王作战一向身先士卒、勇猛无匹。 这话他一直半信半疑。今日终于到了验证的时刻。 “当然。” 萧云骧笑眯眯地回答道,仿佛这只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 李竹青只觉胸中热血翻涌,让他呼吸急促,不能自已。只得低下头作沉思状,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片刻后,稍稍平复的李竹青抬起头,看着萧云骧说道: “既然如此,李某就豁出这一百来斤,随大王冲杀一番。” 不料萧云骧却摇了摇头,握住李竹青的手,诚恳地说道: “李兄,虽然此番我们几十个弟兄为不惊动守军,皆为平民装扮。” “且都是携带短兵器、不便携盾着甲。” “但都是百战老兵,冲阵厮杀不在话下,请李兄勿忧。” “还需要李兄留在码头上,协助驳船上的大队下船整队,这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萧云骧松开李竹青的手,后退一步郑重作揖: “此事非李兄不可,拜托李兄了!” 李竹青看着这位相识不到半日,就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的年轻西王。 强行按捺住激荡的心情,站起还礼: “李某必全力以赴!” 第57章 夺门1 两人言语间,十几里的水路眼看就走完了。 船队靠近重庆城下时,方有一艘巡江的兵船靠近盘问。 李竹青亲自去应付,给这几个兵勇展示知府亲自签发的放行手令,再奉上不菲的贺喜新年酒钱。 这些兵丁见是知府手令,又是荣华商行李当家亲自领航,就接过银子,笑眯眯放行了。 船转眼间到了储奇门码头边。 储奇门作为重庆城卸棉花、煤炭、木材等大宗货物的码头,甚是宽阔,可以容下七八条船同时装卸货物。 今日为大年初四,按照中国人的过年习惯,还是属于年节期间。 故码头上除了荣华商行的船以外,其他船只甚少。 萧云骧跳下了船,看到码头上一身码头力夫打扮的何禄,与同样打扮的三四百军情局探子,正在将一包包棉花放在推车上。 众人见萧云骧第一个从船上跳下来,微笑着相互示意,嘻嘻哈哈地将装满棉花的大车,向着三四十米外的储奇门推去。 萧云骧看了何禄一眼,两人眼神交汇,相互点了点头。 也不言语,与李富贵、黄文昌、韦家耀等几名萧云骧的贴身亲卫,一起推着一车棉花向城门而去。 储奇门城墙上的清军首领是一个叫梁宽的游击。 梁宽四五十岁,是知府郑天寿的一个远房表弟,本在成都府绿营军里任正六品的千总。 重庆府绿营军重建,郑天寿通过一番上下打点与运作,将这表弟调到重庆府来,职位也升为从三品的游击。 梁宽对表哥感恩戴德,故在年节里也不辞辛劳在储奇门上巡逻。 中午时分,梁游击在城墙上看着荣华商行庞大的船队沿江而来,停靠储奇门码头。 等在码头上的力夫,将一包包棉花装上车,向着储奇门行来。 码头上荣华商行的领航船陆陆续续下来人。 梁宽还看见荣华商行的大当家李竹青,正在卖力地指挥码头上的工人,将蒙着黑色雨布的大驳船牵引进码头。 一个大当家为何会这般上心?不就一批棉花吗? 梁宽心怀疑虑,却一时看不出哪里不对。便带着十来个亲卫下了内城墙,向城门走去。 他要亲自到码头上瞧瞧这批货,是否有什么猫腻。 因为提前得到了通知,门口的兵丁并不阻挡荣华商行的大车。 梁游击走到储奇门城门洞时,恰好碰上了荣华商行的力夫推着大车进来。 车上装满了棉花包,堆得高高的,挡住了梁游击向城外看的视线。 还有六七个汉子一起在边上帮忙推着。 梁游击突然心中一动,明白了刚才心中的疑虑从何而来。 一车的棉花虽然体积庞大,但重量甚轻,为何旁边还需六七条汉子帮忙? 这些人莫非要用推车掩护来夺门? 想到这里,梁游击身上冷汗冒出,拔出刀来。 此时,城墙上的绿营兵爆发一阵惊呼。 一个兵丁踉踉跄跄地从内城的台阶跑下来,口中不停地喊着。 “游击,是人!大船下来很多人!” 此时,棉花车旁一位身材高大健壮的年轻力夫微笑着向梁宽走来: “大人,莫搞错喽,我们都是清白白的好人呐。” 口音乍听似乎是重庆当地的方言,但在本地人细听之下,更像是外地人刻意模仿重庆话。 梁宽作为成都府来的人,当然听不出,但此刻也不需要分辩了。 那汉子毫无畏惧之色,向他逼近的动作,已经明确无误地表明这厮不是什么好鸟。 城门洞狭窄,梁宽用刀指着那汉子向后退去,嘴中还不忘向刚才内城跑下来的兵丁吩咐道: “粤贼来袭,吹号示警!” “动手!” 那力夫一声大喊,猛然向梁游击冲来。 梁游击举刀便劈,却被那厮躲过,自己反而被那厮扑倒在地。 那力夫便是萧云骧,他扑倒了梁宽游击后,抽出腰间暗藏的尖刀,一刀就将梁游击的颈动脉割开。 何禄等太平军纷纷抽出随身的尖刀,将城门附近的几个猝不及防的清军攮死。 萧云骧捡起地上梁游击的腰刀,对着何禄大喊:“何兄,将棉花车堵上前方街面,守住城门,迎接后队!” “亲卫团随我上!” 说着便沿着内城的台阶,向城墙冲去。 此时城墙上响起了“呜呜”的清军敌袭号角声。接着就是“咚咚”的鼓声响彻全城。驻防在储奇门两边民房里的千余清军纷纷涌到街面。 萧云骧几大步冲上城墙,见城墙上的数百清军正在乱作一团,大喝一声,冲入清军人群大砍大杀起来。 七八十名亲卫团战士跟了上来,一起向清军砍去。 萧云骧砍倒七八名清军,才发现手中的钢刀卷刃了,就把刀砸向清军阵中,捡起地上一支长矛。 却发现当面的清军阵型似乎厚实一些。 原来此时萧云骧等人已冲到储奇门的城门楼边。 城高数丈,溃败的清军无处可去,只能向城墙上的城门楼子退去,造成了他们越退人数越多。 城门楼上有一个清军叫李明的把总。这个李明本是重庆府内一土匪头子,性情凶狠泼悍,率领十喽啰,在重庆城周边乡村打家劫舍,杀人越货。 郑知府招兵,对重庆府的土匪山贼承诺,只要加入朝廷绿营军,可对往日作为既往不咎。 李明寻思做土匪终不是长久之计,便带着喽啰加入了绿营军,因其人好勇斗狠,颇得郑知府赏识,便给他一个把总职位,协助他表弟梁宽守储奇门。 此时那李明见萧云骧等人冲上城墙,对着溃逃的清军大肆砍杀,被砍死的有几人是他往日的同伴,不由怒火中烧。 待萧云骧等人冲上城墙,站在城楼上的他,能清晰地观察到这伙粤贼人数其实并不多。更是平添几分胆气。 下得城楼,带领几个军官,将溃散的清军堵住。 --------------------- (把总:清朝绿营军军官职务,约等于现代军队的营长。) 第58章 夺门2 冲上城墙的太平军人数不多,实在是无奈之举。 此番抢夺城门,若人数过多,势必会引起守城清军的警觉,反倒可能弄巧成拙,致使清军早早关闭城门。 因此,萧云骧只能带领七八十人前来抢夺城楼,而将亲卫团的大部分交由刘昌林率领,随后跟进。 城楼的清军开始集结成队,朝着亲卫团发起反击。 亲卫团因伪装成码头力夫,既不能携带长矛、火枪,也无法穿戴甲胄,仅配备了便于藏匿的短兵器。 虽说能够捡起地上死伤清军的武器,但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随着亲卫团战士负伤的人数逐渐增多,萧云骧暗自焦急。 厮杀间隙,他不禁偷眼向清军队伍中扫视。 只要能击毙对面的军官,这支原本士气就摇摇欲坠的清军,必定会再次溃散。 萧云骧这般思虑,没想到对面的李明也是同样的想法。 凭借多年的厮杀经验,李明深知除掉对手的首领,乃是击溃对方最为快捷的办法。 对面那个冲在最前方的年轻高大汉子,武艺高强,出手狠辣,与他对阵的兄弟纷纷被打倒在地。 他身旁的粤贼,有意无意地围在其身边,进行保护。 此人必定是粤贼中的重要人物,只要将其击毙击伤,便有可能守住这座城楼。 想到此处,站在清军后阵的李明,悄悄地拿起一把火绳枪,装填好火药和枪子。 他平端着火枪,点燃火绳,瞄准那正在人群中拼杀的粤贼重要人物。 “大王!” 萧云骧只听见耳边传来亲卫李富贵惊恐的呼喊,紧接着身子就被李富贵奋力一撞,不由自主地向旁边闪开一大步。 “轰!”一声枪响。 李富贵的胸腹间被枪子撕开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如注。 萧云骧抬眼望去,只见对面清军后阵升起一阵烟雾。 一名清军军官正手持火枪,瞄准刚才他站立的方向。 萧云骧看了李富贵一眼,顿时怒不可遏。 “丢你老母!” 潜意识里吼出一句粗口,他将手中的长矛掷向那名清军军官,然后在地上寻找兵器。 城墙上躺满了清军与太平军死者与伤员。因太平军长兵缺乏,地面上清军的兵器早被太平军捡去,一时之间竟未能寻到。 狂怒的他,将一名受伤倒地的清军高高举起,奋力朝着前方的清军军阵砸去。 萧云骧本就身材高大,加之穿越而来时,诡异的雷电将他这副身躯淬炼强化,使得力量、敏捷、耐久等各项身体素质都达到了人类极限。 此刻他怒发冲冠,状若疯虎,接连举起地上清军的死伤人员,朝着对面清军砸去。 城墙空间狭小,对面清军避无可避。 即便他们长枪大盾齐全,又有弓箭、火枪。 但他们何曾见过萧云骧这般不像人类,更似妖魔的打法。 被萧云骧扔过去的第四具清军尸体砸乱阵型后,当面的清军无论士兵还是军官,皆吓得失魂落魄,如同遇见了魔鬼。 发出数声惊恐的呼喊,转身便拼命向后跑去,慌乱之中,有数人不慎摔下城墙,也顾不上了。 亲卫团战士随即乘胜追杀上去。 萧云骧却停了下来,发现那名清军军官已被他一矛刺穿脖颈,死在了城楼前。 转身去抱起地上的李富贵。 李富贵此时已然神志模糊,听到萧云骧在耳边的呼唤,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 “大王,我好冷。” 嘟囔完这句话,再无言语,就在萧云骧的怀中悄然死去。 萧云骧抱着李富贵,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洒在李富贵那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灰暗的脸上。 ------------- 叶芸来率领一旅二团冲进了储奇门内。 正前方的街面上,数车棉花包堵在街心,车上的棉花已被点燃。 在风力的作用下,燃烧的棉花四处飞散,引燃了街边的房屋,整个储奇门前火光冲天。 军情局的战友们就在这烟熏火燎的环境中,手持短兵器,与从城中军营源源不断涌出、手持长枪大盾的绿营军苦战。 尽管伤亡惨重,但他们依然死死地围绕燃烧的棉花车,将清军堵在前方,为后续的太平军留出了一段约五十米的通道。 “列队!” “装药!” “” 随着队列军官的口令,一营战士排成紧密的队形,给火枪装药、上弹。 队列的左右两侧还各有一门行军炮,被推到队伍的前排。 准备就绪后,一营的士兵齐声高呼。 “军情局的弟兄们好样的,快撤回来,下面该我们了。” 胡子眉毛都被火燎去一半,胳膊上还被扎了一枪的何禄回头一看,不禁大喜。 “撤!” 他大喊一声,率领还能行动的军情局探子们向后奔去。 “何禄,何局长,大王呢?” 何禄撤到城门附近,还未喘顺气,叶芸来就急忙冲上前来,向他发问。 何禄朝着城上指了指,叶芸来抬头向城门上望去。 只见萧云骧浑身浴血,屹立在城头,宛如神魔。 见叶芸来看过来,他向前一指,发出如雷鸣般的怒吼。 “阿来,干掉他们!” 与军情局对阵的清军发现,前方刚才还在顽强抵抗的粤贼突然撤退得干干净净。 清军当前的最高首领参将王琪不禁大喜过望。 今日他正在总镇署军营里值守,储奇门突然传来粤贼攻城的消息。 他赶忙集结军营里的数千清军,率先赶向储奇门支援。 起初他心中忐忑不安,毕竟此时攻打重庆的粤贼,极有可能是那支窜至彭水后便行踪成谜的西军。 而这支西军,自从在长沙分兵以来,虽常避实击虚,但只要是他们想要进攻的目标,没有一支朝廷军队能够逃脱被碾碎的命运。 面对这样的对手,怎能不让王琪格外重视? 等到他集结城中兵马抵达储奇门,才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眼前的粤贼不仅人数只有数百,而且装备极其简陋。 既没有传闻中西军那密集的火枪火炮,就连长枪大盾也寥寥无几。 尽管他们战意坚决,死战不退。 但在清军弓箭、火枪等远程武器的攻击下,只能躲在燃烧的棉花车后,与靠近的清军近身搏斗,苦苦支撑。 此时这股贼寇却突然撤得干干净净,连战死的粤贼士兵尸体都顾不得背走,极为狼狈。 王琪参将不禁欣喜若狂,只要能将这股粤贼彻底消灭,守住储奇门。 他这个参将,怎么都能往上升一升。 在重庆府当前兵力匮乏的情况下,升任副将、总兵也并非没有可能。 心里这般想着,他立刻命令清军,将挡路的着火棉花车移开。 清军因之前的厮杀占据了上风,对粤贼的恐惧已然消除。 又见当前的粤贼撤退,士气正盛,且后队来援源源不绝。 于是纷纷奋勇上前,将挡路的棉花车推到一旁。 在烟熏火燎之中,他们才发现一队阵型严整的粤贼,静静地伫立在前方四五十米处。 看着他们这边喧闹嘈嚷,对方竟无一人出声。 只有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 两侧还各有一门火炮。 第59章 夺门3 清军前排士兵惊声尖叫,后排士兵弄不清状况,鼓噪向前,推搡着前排士兵。 当面的粤贼两门火炮轰然怒吼,刹那间,无数铁丸在半空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裹挟着呼啸之声,朝着清军狠狠砸去。 前排清军瞬间倒下一片。 “前排举枪,放!” “轰!” “二排举枪,放!” “轰!” “后排举枪,放!” “轰!” “第二队上前!” 随着军官冷峻的口令声,太平军一排排火枪手依次稳步上前,徐徐推进,朝着前方的绿营军倾泄出由铁与火组成的死亡风暴。 不到十分钟,前方五十米那原本挤满清军的街面,便被清扫一空。 人体的内脏与残肢断臂,浸泡在潺潺流淌如小溪般的鲜血之中,受伤未死的清军伤兵,在血泊里痛苦地哀嚎挣扎。 满街的鲜血与尸体,街旁房屋燃烧的熊熊烈火,对面的太平军仿佛无情的杀戮巨兽,正步步紧逼而来。 这仿若修罗地狱般的场景,终于将对面这支刚刚组建不久,仅靠一时血勇之气支撑的绿营军吓得肝胆俱裂。 恐惧如瘟疫般在清军中迅速蔓延,突然有人丢弃武器,狂呼乱叫着向后奔逃。 其他士兵目睹此景,心中的防线瞬间崩塌。 越来越多的人紧随其后,纷纷扔掉手中的武器装备,不顾一切地朝后方逃窜,妄图逃离这片死神的乐园。 重庆的清军终于无可挽回地溃败了。 随后林凤祥率领一旅二团、李开芳率领二旅、刘昌林率领亲卫团进城,重庆城最终被太平军攻克。 ------------ 李竹青在储奇门外的码头上,心神不宁地望着萧云骧与何禄等人,推着棉花车进入城门。 随着驳船上的太平军纷纷下船,城头骤然响起急促的号角与鼓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城外军情局的探子推着棉花车,加快脚步,朝着城内冲去。 眼见城内火势燃起,愈烧愈烈,浓烟滚滚升腾。 城头忽然陷入大乱,李竹青瞧见萧云骧率领那八九十名汉子,在城墙上对绿营军展开追杀。 随着城楼上清军军官的号令声响起,双方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李竹青正惊疑不定,忽见萧云骧如神如魔一般,举起绿营军的死伤者,将渐成阵型的绿营军阵砸塌。 城墙上的绿营军溃败而逃,有几个摔出外城的绿营军,被城外的天地会力夫擒获。 城外码头上,从驳船下来的太平军,以四五百人为一队,从储奇门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随后两声炮响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比过年鞭炮还要密集的排枪声。 随着整个船队数千太平军陆续入城,重庆城内的枪炮声、喊杀声逐渐趋于平息。 直至此刻,李竹青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用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这重庆城终于是成功拿下了。 李竹青吩咐管家将驳船发回李家沱码头,去接应太平军的后续部队。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自己则朝着储奇门走去。 来到城门口,李竹青便看到有几具绿营军的尸体,被随意扔在城墙之下。 穿过城门洞,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火药与燃烧木材的混合气味,直往李当家的鼻中冲来。 抬眼望去,街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类的尸体与残肢断臂,尚未死去的清军伤兵在血泊中辗转哀嚎。 街两边的房屋大半已被烧毁,太平军正成群地忙着救火。 虽说李当家久历江湖,见过不少刀光剑影、灭门复仇之事。 但这般现实意义的血流成河场景,确实是他生平首次目睹。 此刻方知,战场搏杀,远比江湖豪杰之事残酷血腥千百倍。 李竹青不禁脸色微微泛白,倚靠在城门旁的城墙上大口喘气。 “不好受?” 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他转头看去,只见萧云骧从城墙内道上,搀扶着一名受伤的太平军战士,缓缓走了下来。 后面还跟着二三十名太平军战士,或搀扶着受伤的战友,或抬着战死战友的尸体,一起走了下来。 萧云骧先前穿的力夫衣裳早已破烂不堪,全身血迹斑斑。 此刻他身上披着一件新的太平军制式棉衣,想必是战后穿上,也沾满了星星点点的,受伤战友的鲜血。 正在带领亲卫团战士们打扫战场的刘昌林,将萧云骧手中的伤员接过,搀扶到城外码头上的临时救治所去了。 “让大王见笑了。” 李竹青有些赧然,略显尴尬地朝萧云骧笑了笑。 “我第一次杀人见血时,吐了一地,当夜还连着做噩梦,惊醒数次,可比你狼狈多了。” 萧云骧站在李竹青身旁,也背靠着城墙,与他闲聊起来。 “李兄,若没有你的助力,我们无论如何都难以拿下此城。” 萧云骧指着身后高大的城墙,感慨道。 当初何禄向他提及天地会在重庆有一位重量级人物时,他还半信半疑。 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攻下彭水后,他便率军从南边的山中穿行,迂回至重庆的上游李家沱码头附近的几个村庄,潜伏下来。 待收到何禄传来的消息,才知晓天地会在重庆城内的那位人物,着实能量非凡。 于是便定下了借助荣华商行的船只,偷袭重庆城的计策。 李竹青定了定心神,指着眼前这片仿若修罗场的景象。 “西王,倘若没有贵军的骁勇善战,以我这点本事,到死也成就不了这番事业。” “贵军之强悍,实乃李某生平仅见。” 萧云骧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转而看向李竹青问道: “李兄日后有何打算?” 李竹青见萧云骧问得认真,略微思索后,反问道: “那得看西王如何打算了。” 萧云骧神情略显黯然,缓缓说道: “倘若李兄愿意加入我们,还请李兄出任我军军情局军师一职,与何禄携手,将军情局进一步发展壮大。” “此战军情局虽立下赫赫大功,但也伤亡惨重。刚才粗略统计了一下,军情局总共一千人,此战伤亡达五六百之多。” “实在是伤筋动骨了,急需生力军补充。” 李竹青看着刚才在城墙上如魔神般搏杀的萧云骧,此刻却平静得如同一位相熟的友人。 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哀伤。 正思索间,又听到萧云骧接着说道: “李兄若不愿加入我军,鉴于李家对我军的贡献,我军必定铭记于心。” “我会酬谢李兄一大笔金银财宝。” “只要我军存在一日,必定保李家老小平安,一辈子衣食无忧。” 李竹青抬起头,凝视着萧云骧的眼睛。 “大王可知晓李某的身世?” “略知一二。” “那大王应晓得李家数代人的夙愿。” 萧云骧点了点头。 “李兄,我听何禄何局长讲过,你李家乃大明晋王之后。” “李家数代一直致力于反清复明之事,萧某深感钦佩。” “我军本就志在推翻腐败无能的清廷,在这一点上,你我志向相同。” “但关于复明,李兄觉得可行吗?” “李兄也是熟读历代史书之人,对于底层百姓而言,大明朝当真有那么好吗?” 李竹青微微一怔,继而有些愤然地对着萧云骧问道: “大王是想自己登基称帝,创立新朝吗?” 萧云骧摇了摇头。 第60章 政令1 望着李竹青那满是迷惑的目光,萧云骧微笑道: “李兄,我军副参谋长彭玉麟,此前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他今日应能赶到重庆城。” “届时你去问问他。” “他同你我一样,皆是有执念之人。” “我静候你的回复。” 言罢,萧云骧轻轻拍了拍李竹青的肩膀,便自顾自去忙碌了。 傍晚时分,曾水源率领负责断后的三旅,以及随军家属,搭乘荣华商行的驳船,进入重庆城。 至此,重庆城完全落入太平军掌控之中。 当夜,太平军西王府宣告成立,曾水源出任王府长史,萧部西王府太平军自此简称为西军。 曾长史甫一上任,旋即发布命令: 对逃散的清军将士既往不咎,让他们各自返家; 并告知清军士兵家属前来收殓死者尸体、救治自家亲人,对于没有家属的,西军予以救助。 同时,命原重庆府的官吏组织人手,配合西军扑灭储奇门的火灾,清理战场上的血污、尸体等。 安排西军在街面巡逻,对那些胆敢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之徒,严惩不贷。 历经一天的厮杀忙碌,纵使萧云骧也颇感疲惫,遂将诸多事务交付给曾水源与赖文光。 他在重庆府衙内一堂旁边,觅得一个小院。小院中有一栋一层三间的瓦房。 原本是郑知府在办公间隙,用以小憩之所。 萧云骧孤身一人,此处倒是颇为合适。 小院角落有一个水缸,此时萧云骧正用冷水擦拭身上的血污。 陈玉成提着一桶水,噘着嘴走进来,将水倒入水缸。 “怎么啦,玉成?”萧云骧边擦拭身子边问道。 “大王,你之前不是说不再亲自上阵了吗?我听亲卫营的弟兄们讲,今日若不是富贵替你挡了那一枪,你……” “你可是答应过军师和我的,如今你都是大王了,怎能说话不算数呢?” 萧云骧舀了几瓢水,把自己冲洗干净。 换上干净衣物后,他边穿边叹气说道: “必须拿下重庆府,我们方能摆脱流寇的处境,寻得一处安身之地。” “对于这种关乎我军生死存亡的战斗,我怎能不亲自上阵呢?” 重庆府这一战,对萧部太平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平心而论,尚未到非得他这个主帅,亲自上阵搏命的地步。 不管是林凤祥还是李开芳,都有能力替代他夺取城池。 只是在骨子里,他就喜爱厮杀,享受与敌人对阵相搏、徘徊在生死一线间的那种刺激感。 不过今日之事确实给他敲响了警钟,若不是李富贵拼死相救,他恐怕就性命不保了。 毕竟他并非真的是神魔降世,刀枪不入。 “道理我都明白,可为啥不让我跟着你一起上阵?” “别说我年纪小,富贵和我同岁,他行,为啥我不行?”陈玉成依旧满脸不服气。 萧云骧一时语塞。 对于陈玉成的任用,他着实小心翼翼,既担心过度培养会揠苗助长,又害怕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军事天才过早陨落。 上次突袭向荣,他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这次却是真来搏命的。 所以他把陈玉成放在后队。却未曾料到,此举伤害了这个心高气傲少年的自尊心。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 过度的保护,或许反而会阻碍这个潜力无限的少年成长。 如今这少年已满十六岁,是时候给他一些独自历练的机会了。 想到此处,萧云骧说道: “找个时机,让你单独领军。” “但你也要答应我,切莫轻易亲自上阵拼杀。” 陈玉成闻言,顿时喜出望外。 “大王说话算数?” “算数!”萧云骧无奈回应道。 ---------- 第二日,西王府颁布一系列政令军令,恰似数颗巨石投入湖面,在重庆城的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之中激起层层涟漪。 重庆城内有一处占地约数亩的池塘,池塘中央有一座雅致的水榭。 李竹青身着一袭深紫色绸缎长袍,袍身绣着精致的云纹图案。 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帽顶那颗红色玛瑙珠鲜艳夺目,与腰间悬挂的红色玉佩相得益彰。 脚蹬一双黑色绒面靴子,鞋底厚实,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此刻,他却挽起袖子,提着一壶开水,一边冲洗茶具,一边说话。 “彭兄事务繁忙,还能抽空莅临寒舍,令在下倍感荣幸。” 房间内还有一人,正是彭玉麟。 他上身穿着一件西军制式的土黄色粗布棉衣,袖口和领口已有些磨损泛白,却洗得干干净净。 头发剃成西军常见的短发,裹着一块红色包头巾,在脑后系得紧紧的,以防寒风吹入。 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鞋面上沾着些许泥土,显然是一路匆忙赶来,未来得及清理。 他正在欣赏墙上挂着的名人字画,听到李竹青的话,转过头来,不禁哑然失笑。 “李兄,为何不让佣人来做这些事?就你这身行头,雇十个佣人都绰绰有余。” 李竹青微微一笑,将洗净的茶具一一摆放在桌面上。 “这些行头不过是与官府、商业同行打交道时撑场面用的。” “李家本就是白手起家,有什么活干不了?” 稍作停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彭玉麟一眼,接着说道: “况且今日有些话,实在不便让旁人听到。” 彭玉麟言语诚恳。 “你是本军的大功臣和恩人,我奉西王之命,特来解答李兄的疑问。” 李竹青走向窗前,用挺钩将雕花窗户撑开,好让房间内的人能看到室外景致,也能随时觉察是否有人偷听。 看似不经意地向彭玉麟问道: “任何问题都能问?” 彭玉麟望了望室外温暖的冬日阳光,答道: “任何问题都能问!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竹青关上房门,在靠墙的香案上的香炉里点燃一支沉香,思索片刻。 “这是西王的意思,还是彭兄你自己的意思?” 彭玉麟微笑回应。 “既是西王的旨意,也是彭某的想法。” “李兄可曾听闻我与西军的渊源?” 李竹青点点头,抬手示意彭玉麟入座。 转身从侧房取出一盒茶叶和几包瓜果点心,放置在硕大的红木茶桌上。 “这西湖龙井,彭兄可喝得习惯?” 彭玉麟摆了摆手,哑然笑道: “李兄,彭某本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因生计所迫,在军伍中做了一段时日的幕僚。” “此前全家被西王所掳,无奈随西军从湖南耒阳一路辗转至此。” “早已和武夫无异,茶水能解渴,饭食能吃饱便足矣。” 李竹青爽朗一笑,潇洒地坐到茶座旁的椅子上。 “果然如禄哥所言,彭兄是个性情直爽之人。” 彭玉麟恍然大悟。 “哦,对了,就是何局长先潜入城内,与李兄商议此事的。” 李竹青点点头。 “大事便是在这间房内商定的。” 第61章 政令2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品尝了些许瓜果点心。 李竹青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放着数张纸。 彭玉麟定睛看去,原来是西王府今日所发布政令的抄件。 “彭兄,李某有一些疑问,还望不吝赐教。” 彭玉麟颔首示意,说道:“彭某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李竹青拿起一张纸,只见上面简要罗列了七八条政令: 1、废除清廷针对商业的厘捐、牙税、买办抽成等苛捐杂税。所有货物仅需一次性缴纳商业税,便可在西王府控制区域内正常买卖。 2、严禁女子缠足。若发现私自为女儿缠足者,必对其父母严惩不贷。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权利,对父母财产拥有继承权,杜绝吃绝户现象。 3、废止奴仆、奴工。所有大户人家的奴仆、下人、家生子、丫鬟等,在人格上与主人平等。如需雇佣下人,必须签订雇佣合同。 合同中应明确雇佣年限、薪酬待遇、生活保障等内容,且待遇不得低于西王府规定的最低标准。 所有作坊、工厂、行会须与雇员签订雇用合同,待遇不得低于西王府规定的最低标准。 4、严禁种植、制作、贩卖、吸食鸦片,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5、农村中人均土地超出当地平均数的地主,必须交出多余土地。由西王府将这些土地无偿分给无地百姓租种,百姓只需缴纳收入的两成作为公粮即可。 其中水田、旱田的计算细则,详见西王府颁布的土地政策。 6、废除凌迟、腰斩、斩首等酷刑,死刑仅保留绞刑。任何家族及个人严禁私刑,违者必严惩。 李竹青指着政令说道:“商税只征收一次,确实省事。只是这额度尚未确定,难免让人心中有些不安。” 彭玉麟解释道:“具体的额度,还需西王府深入调研后,再行颁布。西王定下的总体原则,是减少手续审批流程,促进治下商业繁荣发展。” 李竹青微微颔首。 “这第二、三条中解放女子、废除奴仆与奴工,称得上是仁政,必定能获得底层百姓的拥护。倒是这第五条,倘若真能施行,那可真是改天换地之举。” 彭玉麟毫不犹豫地回答: “必定能够做到。按西王的说法,此条乃是我军政令的核心,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无论遇到多少阻力,哪怕人死绝了,都一定要做成!” 彭玉麟的态度斩钉截铁。 李竹青凝视着态度坚决的彭玉麟,以至于连第七条减少酷刑的内容都忘了询问。 愣了半晌,拿起另一张纸。这是西王府颁布的针对西军内部的法令: 1、废除男女分营这一违背人伦的制度。西王府及西军所有人员,可自行安家,也可与家人一起,居住在西王府统一安排的住所;有家室的军官和士卒,在休沐期间可回家与亲人团聚。 2、颁布军衔制。军衔分为列兵、士官、尉官、校官、将官五个等级,每级再细分上、中、下三级,且在军服上设置专门标志,以便识别。 3、西军全体将士发型统一剃为板寸,原因是易于打理,且受伤时便于包扎。西王府官吏可自行选择留发或与战士相同发型,但严禁留满清金钱鼠尾辫。 军情局因任务特殊,可根据任务形式自行安排发型; 百姓发型随意,西军不予干涉。 4、实行薪金制。普通士兵每月薪资三两纹银,各级军官薪资逐级递增,西王府官员照例办理。 5、废除跪拜礼。官员平日相见,相互作揖即可;军人见到上级,只需行一种西王指定的挺直全身,右掌指向眉心军礼即可。 6、废除清廷及太平天国的各类避讳,任何字均可自由使用。这体现了西军一贯的作风,即破除各种束缚,更加人性化管理。 李竹青指着第 3 条,神色严肃地问彭玉麟: “彭兄可曾听闻有关清廷发型的故事?” 不料彭玉麟摆摆手,笑对李竹青说: “某来之前,西王特意交代,若李兄问起第 3 条,由他亲自给李兄解释。” 李竹青无奈,只得苦笑着拿起第三张纸。这是一张布告,内容是西王府的招募令: 1、不论出身、职业,凡识字五百以上,年龄在十五至六十岁之间,且家世清白、无违法犯罪记录者,均可前往西王府应募。 经考核合格后,即可进入西王府,依据个人专长分配职位。 2、原清廷地方官吏,若愿意归顺西军,经西王府考核通过后,可留任原职。为官声誉与能力俱佳者,还可酌情晋升。 下面是西王府政务人员的工作要求,合称为三大要点、八条准则。 三大要点: 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 正确执行西王府的政策; 决策前充分汇聚智慧,广泛听取意见。 八大准则: 与同事共同工作、共同用餐,不搞特殊待遇; 待人和蔼可亲; 处事公正公平; 交易诚实守信; 如实汇报情况; 不断提升工作能力; 工作过程中多与群众沟通协商;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李竹青既感慨西王府入职条件的宽松,又惊叹于其对政务人员要求之严格。 莫说与满清普遍贪婪残暴的官员相比,即便对普通乡绅而言,这些要求也堪称严苛。 他满心疑惑地向彭玉麟问道:“彭兄,古往今来,可有对官吏提出如此要求的政府?你们当真能做到?” 彭玉麟叹了口气,回答道: “西王是认真的。还要成立一个督查局,独立于西军和政府之外,直接隶属于西王府。” “专门负责监察、督促西军及西军衙门中的违规违纪行为,并且委任我为首任督查局局长。” 李竹青愣了半晌,向彭玉麟问道: “彭兄,你对此有何看法?” 彭玉麟沉默片刻,说道: “李兄,在我决定为西军效力之前,与西王有一个君子之约。” “哦,还望彭兄详细说说。” 彭玉麟缓缓道: “我说,让我做事没问题,但倘若有一天我心生倦意,他必须放我全家离开,让我们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他不能阻拦。” 李竹青满怀期待地问:“西王如何回应?” 彭玉麟嘿嘿一笑: “那小子说,要是到时候我真的执意要走,他不仅不会阻拦,还会送上一份厚礼。” “那彭兄如今想离开吗?” “不想,我倒想看看,若是真心实意、坚持不懈地去做,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说不定真能开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李竹青爽朗地笑了,说道:“你和你们那位西王,都是有趣之人。” 说罢,他拿起手中的茶水,对着彭玉麟示意。 “彭兄,李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第62章 政令3 二月十八日,恰是西军攻陷重庆城的五日之后。 重庆城局势终于稳定,西军所有连长及以上军官,齐聚于重庆原知府衙门大堂,召开大会。 萧云骧满面红光,言辞激动:“诸位,从重庆知府处搜得的清廷塘报显示,去年十二月下旬,天国主力已攻克江宁府,定都南京城了。” 话音甫落,大堂内欢声雷动,众人纷纷鼓掌。 萧云骧哈哈大笑,亦跟着鼓掌。 稍待片刻,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诸位,当下我们的要务,便是在重庆城站稳脚跟,进而攻略四川,与主力东西呼应,置清廷于死地。” 众人又是一阵欢笑。 待众人稍静,萧云骧语气转凝:“如今我等与主力相距四五千里,仅能在战略上遥相呼应,具体战术打法,还得依靠自身。” “下面请赖参谋长为大家通报敌情。” 言毕,萧云骧坐了下来。 旋即有两名参谋,将一幅硕大的地图,悬挂于大堂一侧墙壁之上。 赖文光手持一根小竹条,示意众人靠前,开始讲解。 江南地区向来是清廷的赋税重地,清廷得知太平天国在南京建都,惊恐至极。 咸丰皇帝接连下诏,调集全国军队,征讨太平军。 调任湖北巡抚骆秉章为江西总督,驻守江西,以防太平军西进与西军会合; 调王佳·官文为湖广总督,张亮基为湖北巡抚,驻防武昌,支援骆秉章,并防范西军东出; 擢升曾国藩为湖南巡抚,筹备团练,支援张亮基,并伺机西进,剿灭西军; 擢升胡林翼为贵州巡抚,防止西军窜入贵州,并伺机北上,进剿西军; 任命满清正白旗大臣佟佳·裕瑞为四川总督,筹备军队粮饷,进剿西军; 任命满洲正黄旗大臣苏完瓜尔佳·胜保为江北防备大臣,驻防扬州,围剿太平军; 任命满洲镶白旗大臣博尔济吉特·琦善为江南防备大臣,驻防苏州,围剿太平军。 ------------- 就在赖文光向众将详述清廷动向之时,萧云骧与曾水源交谈起来。 “兄长,这段时日你饮食、作息皆无规律,长此以往如何是好?”萧云骧望着面容憔悴的曾水源,满是担忧。 “你说得轻巧,内政事务繁杂,你当了甩手掌柜,我岂能不忙?” 曾水源摇着头。 “原清廷的官吏,配合度如何?” 西军人才短缺,尤其是政务人员,管理重庆城尚显不足,更何况西军地盘还在不断扩张。 曾水源无奈之下,只得大量留用原清廷政府中,愿意配合西王府的人员。 “兵威之下,他们不得不低头。” “但他们内心所思如何,有无小动作,暂且无暇顾及了。” 萧云骧颔首,此乃实情。 “我来想想办法。” “清廷知府郑天寿此人如何?我调查过,他品德操守尚可,做事亦颇具魄力。” 曾水源无奈回应:“还关在大牢里,给饭便吃,吃完就睡,一提让他出来做事,就装哑巴。” “阿骧,跟你商量个事。” “兄长,你讲。” 曾水源抿了口茶水,抹了抹嘴。 “你瞧,我如今身兼王府长史、西军军师,还是同心会副主席。” “担子过重,我实在忙不过来,恐会误事。” 萧云骧轻叹,确实缺人啊。 他只能确保西军在大方向上不偏不倚。 具体事务,他既不懂,也没那份耐心与时间去钻研。 曾水源见萧云骧叹气,笑道: “阿骧勿虑,我观彭玉麟彭先生,为人刚正且勇于任事。” “让他出任西军军师,整肃军纪,掌管后勤,是个不错的人选。”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曾水源从事军务仅是兼职,主业仍是政务。 念及此,萧云骧点头。 于是,他在人群中叫来彭玉麟,将曾水源的想法告诉他。 彭玉麟看看萧云骧,又瞧瞧曾水源。 萧云骧目光满是期待,曾水源则面带微笑。 “彭先生,我实在分身乏术,且我坚信你能胜任西军军师之职。” 彭玉麟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西王,曾长史,我这人脾气执拗,且本性难改。” 旋即语气坚定。 “若让我担任军师,我必定严格执行军纪军法。” 萧云骧眼中浮现笑意。 曾水源微笑说道: “我们看重的便是先生刚正不阿的品性。” “军纪固然重要,但执行之人更为关键。” 彭玉麟看向萧云骧,表情略带戏谑,指着大堂内诸将: “你就不怕这些人来找你,诉苦求情?” 萧云骧笑道: “来就来,大不了我再骂一顿便是。” 三人交谈间,赖文光已将敌情通报完毕。 待众人坐定。 赖文光望向萧云骧,萧云骧点头示意。 赖文光指着地图道: “诸位,依据敌情变化,我军已做出相应部署。” “叶芸来率二旅一团向东进发,沿江而下,目标直指重庆东部的夔州府,占据四川东边门户瞿塘峡、巫峡,并筑垒坚守。” “陈玉成率亲卫团扫荡涪陵、石柱等重庆东南部诸县,打通与酉阳相连的道路,随时准备支援林启荣部。” “李秀成率三旅向北进击,攻占顺庆(南充)、绥定(达县)、太平(万源)、保宁(阆中)等重庆北面州府。” “林凤祥率领一旅其余两个团,向西攻取潼川府(三台),伺机进逼成都。” “李开芳率领二旅其余两个团,向西南进军,占领綦江、泸州、叙永,封堵贵州入川之路。” “军情局留守重庆,扩充兵员,维持治安。” “各部回去准备,三日后出发。” 众将慷慨应诺。 陈玉成终于得到独领一军的机会,俊美的面庞因兴奋而神采奕奕。 而亲卫团团长刘昌林,领受了留守重庆、扩充军队、训练新兵的任务。 他那张布满络腮胡子的黑脸,只是憨笑着,未发一言。 第63章 国家民族同心会 待众人稍静,萧云骧起身,面向众人说道: “诸位,今日还有一件大事,我们成立了国家民族同心会。” “昨日,刚举行了第一期大会。” “会上推选我担任元首,曾长史为副首,我任命彭先生为掌书记。” “我们这个会是做什么的呢?” 萧云骧目光灼灼,扫视众人。 “我们既不焚香,也不拜神。” “只为寻觅一批志同道合之士,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纵九死亦无悔。” 没错,他终于对太平天国的意识形态动手了。 太平天国那种融合宗教、神鬼、巫术的建国模式,在中国这样地域广袤、宗教多样、语言风俗差异极大的国家,根本行不通! 大堂之内,除曾水源、彭玉麟、林凤祥、李开芳、李秀成、林启荣、叶芸来、吴定彩、刘昌林、陈玉成、周磊、何禄这十二位同心会首批会员外,还有众多中下级军官,可以说囊括了西军的全部精锐。 “大王,我们这个会是做什么的?” 身材壮硕、黑脸有三分张飞神韵的李开芳,大声发问。 “问得好!我们这个会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萧云骧暗自为李开芳的“捧哏”点赞。 “我们这个会,首要目标是推翻腐朽的满清政府;其次是维护国家领土与主权的完整、安全及发展利益,推动中华民族的团结。” 萧云骧洪亮的声音,在大堂中回荡。 “大王,这个劳什子‘中华民族’是哪个族?我怎从未听说过?” 一个名叫汪海洋的团长举手提问。 这汪海洋,年仅二十三岁,安徽全椒人氏。 因生性好勇斗狠,在家乡因口角争执杀死一名乡绅,遭官府追缉,流落江湖。 后在宁乡加入西军,作战英勇,深受李秀成赏识,被提拔为三旅的一名团长。 “何为中华民族?” 萧云骧面向众人,待众人目光聚焦于自己,方才缓缓说道: “中华民族乃中国古往今来各民族的统称。它是众多民族在形成统一国家的漫长历史进程中,逐渐汇聚而成的民族集合体。” “众多民族各有其独特的发展历程与文化,此为中华民族的多元性。” “长期在统一国家中共同生活,发展出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最终自觉联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便是中华民族的一体性。” “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政治概念,是唯一能代表中国所有民族的共同体称谓。” 萧云骧看着除去彭玉麟、曾水源等少数人外,大多一脸懵懂的众人,继续解释: “汉人、僮人、满人、苗人、蒙古人等,恰似一个家庭中的兄弟,众多兄弟共同组成中国这个大家庭。” “这个家对外称作中国,这个民族,对外统称为中华民族。” 经萧云骧这般阐释,堂中众人纷纷点头。 对于秉持多子多福观念的中国人而言,这个概念不难理解。 太平天国那套理念在中国难以推行,同样,后世兴起的大汉族主义也行不通。这种做法虽能一时凝聚汉人的力量,但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尤其是少数民族主要分布在边疆地区的国家来说,无疑是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倘若他想继承并拓展清廷那广袤的领土,就必须引入另一个概念,以此凝聚中国所有民族的人心与力量,去与彼时风头正劲的西方诸国争夺全球话语权。 这正是他一直反对屠杀满人,且谨慎处理行军途中所遇其他少数民族事务的原因。也是他此刻提出“中华民族”概念的初衷。 他要在西方兴起的民族主义尚未传入中国之前,用这个概念整合中国这个文明型国家内的所有民族。 只是他的这些想法,只能向曾水源等数位骨干详细说明。 那汪海洋安静片刻后,又站起身来,举手问道: “大王,那这个劳什子同心会,啥人能加入啊?” 看来此人表现欲极强。 他话音刚落,便引来旁边一群同僚的白眼。 这些军官平日里难得有机会与萧云骧接触。今日机缘难得,却被这家伙接连抢了两次风头。 那汪海洋问完问题,还嬉皮笑脸,朝着周围众人团团拱手。 萧云骧倒是乐意有这么个活跃分子来“捧哏”。待汪海洋坐下后,他才哈哈一笑,说道: “任何热爱中国和中华民族,并愿意为国家、民族利益拼搏奋斗的人。” “愿意遵守西军及西军政府的法律法规、规章制度。不论其民族、性别、宗教信仰、政治立场如何,都有资格成为同心会成员。” “总而言之,就是愿意与我们同心同德、携手奋斗的人。” “当然,不是想加入就能加入的。” “必须有一位正式会员作为介绍人,还需提交申请,经过三个月的观察期。” 萧云骧说完,示意众人继续提问。 只见数人同时举起手来,萧云骧指向一个眼神灵动、将手高高举过头顶且不停晃动的年轻军官。 这人叫李世贤,年仅二十三岁,是李秀成的堂弟,由李秀成带入西军。 但他性情活泼跳脱,与沉稳寡言的李秀成关系一般,反倒与性情豪爽的李开芳相处融洽。 又因善于带兵打仗,深得李开芳赏识,被提拔为二旅的团长。 这李世贤见萧云骧指向自己,兴奋地站起身来。 “大王,我想问的是,加入这个同心会,还能拜上帝么?” 李世贤虽行事跳脱,可他这个问题,却直击当前西军的核心矛盾——上帝和同心会的规矩,究竟谁的地位更高? 毕竟西军源自太平军,在中下级军官和士兵中,有不少人深信上帝真实存在。 改变这种状况,需要依靠教育和科学来启迪民智,这是一项长期且细致的工作,绝非萧云骧一道命令就能立刻改变。 听到李世贤提出的这个问题,堂中不少人陷入沉默。 萧云骧见状,微微一笑。 “当然可以。不仅可以信奉上帝。信观音、信关二爷,或者其他任何神灵,都没问题。” 众人听闻萧云骧此言,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西军、西王府中的任何人,包括我在内。” 萧云骧目光炯炯, “都不得以这个神或那个鬼的名义,干涉西军、西王府的正常运作,破坏我们的法律法规。” “我们只讲制度,不论神鬼。若做不到这一点,便不能加入同心会。” “且整个西军西王府,绝不容纳喜欢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之辈,发现必严惩。” 萧云骧语气严厉,不容置疑。 将宗教信仰从军队、政府运作中剥离,这是他当前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的这番言论,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指着洪秀全、杨秀清等人的鼻子骂。 但萧云骧态度坚决,堂中众人皆神情肃然。 好在中国从古至今皆是世俗社会,太平天国的神权思想,并未对从长沙起就与太平军分离的西军造成深刻影响。 曾水源适时开口助力:“西王,给大家讲讲同心会的组织架构。” 萧云骧心中暗生赞许。 接着说道: “同心会的最高领导层,设元首、副首、掌书记。” “元首为最高领导,副首辅助元首工作,掌书记协助元首处理日常事务。” “同心会元首任命西王府长史,长史负责组建并管理衙门。” 顿了顿,他用洪亮的声音宣布: “元首和副首由同心会会员以匿名堂推的方式,推举产生。掌书记由元首任命。” 萧云骧的话语,犹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堂中众人纷纷投来诧异目光,彼此交头接耳。 萧云骧拿起桌上的茶碗,轻啜一口,静静等待。 待堂中众人讨论结束,目光再次聚焦过来时,他才接着说道: “领导不仅通过推举产生,还有任时限制。” “每六年进行一次轮换推举,谁选上,谁就干。”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反倒安静下来。 少数心思敏锐之人,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久久萦绕不去。 萧云骧看着众人,语气温和地说道: “你们当中想必有人有这样一个问题,只是不便当众提出。” “这个问题便是,如果同心会的同志们没有选我,我是否就不能担任这个元首了?”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没错!” “如果得不到同志们的支持,这个元首我就不会担任,也不能担任!” 继而,他提高音量,环顾众人: “弟兄们,想想我们为何举义,反抗这个腐朽的朝廷?” “是因为我们难以生存下去。” “但倘若有一天我们掌握了权力,难道也要像清廷皇帝、高官那样,继续欺压穷苦百姓吗?” “然后等到穷苦百姓也活不下去,再来反抗我们或者我们的后代?” 萧云骧语重心长: “这个问题我在宁乡时就讲过,现在再重申一遍。” “我们不能忘记自己穷苦人的出身。” “不能忘记西军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而非为一家一姓谋取权力的工具。” “成立这个国家民族同心会,宗旨就是汇聚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志,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利益而奋斗。” “自然就得遵循能者上、庸者下的原则。” “具体的章程,会后会分发给大家。” “我期望大家都能加入我们,一同推翻满清,建立一个公正平等、自由强盛的新中国。” --------------------------- (注:这一章,堪称乌鸦写这本书以来,写得最为煎熬的一章。反复修改数稿,皆难遂心意。 盖因其中充斥着大量政治名词,稍有不慎,不光晦涩难懂,更是容易挨喷。 然而,本章却是本书的思想精髓所在。若不能详尽阐释,本书的立意便难以立足,根基不稳。 乌鸦心里明白,无论在国外多数政治环境中,还是国内网文领域,尤其是清穿网文的大环境下,煽动民族主义,向来是获取流量的不二法宝。 当然,并非乌鸦自命清高,轻视流量。毕竟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 只是此类书籍实在泛滥,在男频清穿小说里,十之八九皆是这般套路。 我只想写出些许与众不同的内容来,如能让大家思考片刻,细想对错,那将是乌鸦的无上荣幸。) 第64章 心软 这几日,萧云骧绞尽脑汁,思索军队与政府的组建、管理方式。 他前世只是个普通人,既非军中大佬,也不是朝中高官,只能凭借超强记忆力,依葫芦画瓢搞些东西来实验。 这天,他写字写烦了。两世加起来,他写过的毛笔字不超过十个。这毛笔软塌塌的,写出的字惨不忍睹。 萧云骧心中恼火,扔下毛笔,想起要找彭玉麟谈谈,便走出府衙,朝旁边的小院走去。 如今西军高层大多是光棍,只有彭玉麟拖家带口。 打下重庆城后,萧云骧从公库里预支了些银两,用自己的薪金抵充,给彭玉麟买了府衙旁的这个小院,算是对擅自把他全家绑入军中的补偿。 这小院原是成都府一名商人的外宅,重庆被西军占领后,那商人正惶恐不安,见有人愿出钱买他的房子,正中下怀,给出了很有诚意的卖价。银货两讫后,当即回成都去了。 到了门口,萧云骧发现阿朵小姑娘正在门口打扫。 他早从彭玉麟口中得知,阿朵认彭玉麟做义父,跟着西军来到了重庆。 一段时间不见,小姑娘明显长胖了,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些,不再是面黄肌瘦、小小一只的模样。 “阿朵,最近咋样?” 萧云骧笑着问道。 “大大王。”小姑娘明显有些慌乱,转身就要进院子。 萧云骧连忙摆手:“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忙你的。”说完便走进院子。 院子里,彭雪梅正拿着扫帚打扫落叶,彭玉麟的夫人邹氏在角落里浆洗衣服。 看到萧云骧进来,两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 萧云骧有点不好意思,赶忙问道:“师娘,彭先生在吗?” “爹爹不在,去军营当差了。”彭雪梅抢先脆生生地回答道。 萧云骧无奈,只得转身往回走。 “你手怎么啦?”彭雪梅指着萧云骧的手,笑着问道。 萧云骧方才和毛笔“搏斗”时,手上、衣服上溅了不少墨汁。 此时被彭雪梅指出来,他不禁脸色微红,尴尬地说:“我刚才想写字,却发现毛笔太难用了。” 彭雪梅捂住嘴偷笑,连彭夫人也忍不住笑了。 萧云骧有些气恼:“笑话我,那你会写毛笔字吗?” “毛笔字嘛,我三岁就会写了,不算难。”彭雪梅挺了挺开始初具规模的胸脯,颇为得意。 “那正好,过来帮我个忙呗。现在人手奇缺,认识百字的人,都能派到曾长史那里当差了。放着你这个大才女不用,怪可惜的。过来帮我写字,我给你工钱。” 彭雪梅脸涨得通红,嘟囔着回道:“我不是才女,也不要工钱。” 就想拒绝,但看到萧云骧恳求的眼神,又瞧了瞧他满手的墨汁,不知怎的,她忽然心软,有点心疼,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彭夫人。 彭夫人出身农户,彭家一向很清贫,加上彭玉麟常年在外,家里的农活、家务活都由她一人承担。抛头露面惯了,自没有大户人家妇人的那种矫情。 见女儿这般神情,便明白女儿的心意,心中暗自叹息,女儿终于长大了。 只好吩咐一句:“记得回来吃晚饭。” 萧云骧见状,咧嘴一笑,伸手向门外示意:“请,彭姑娘,彭大小姐。” 彭雪梅鼻子哼了一声:“都当了大王,还没个正经样。” 也不拒绝,当即放下扫帚,整理了一下衣襟,朝门口走去。 两人走到门口,看见阿朵正拿着扫帚,呆呆地看着他们。 “走,一起走,陪你姐姐去。” 萧云骧把阿朵手中的扫帚靠在院墙上,不由分说地拉起阿朵就走。 彭玉麟这几日,除了协助赖文光处理军情,就是和李竹青交流。 两人都饱读诗书,但都不是传统文人。 一个早早从军,整天和绿营兵那帮丘八混在一起;另一个干脆是祖传的黑社会大佬。 且两人年龄相仿,彭玉麟只比李竹青大一岁,所以一见投缘,相处得十分融洽。 彭玉麟把自己的经历详细地讲给李竹青听,从最开始被裹挟着从军,到被萧云骧设计陷害,要找萧云骧拼命,再到见萧部太平军的所作所为,以及萧云骧和他多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事无巨细,一桩一件,甚至连与萧云骧交谈的原话都复述了一遍。 听完彭玉麟的叙述,李竹青感慨道:“彭先生,你说这西王,这般舍生忘死,身边连个女子都没有,也没一两银子积蓄,吃穿和普通士兵一样。” “连自己的薪金都预支出来给先生买房,其实他可以直接抢的,那个商人,随便找个由头杀了,谁敢说个不字?” “历朝历代,不管是正统王朝,还是绿林赤眉、黄巢闯王,可曾见过这样的王爷?他究竟图啥呢?” 彭玉麟略显尴尬,回答道:“听说他自掏腰包给我买房,我就去找他。他却嬉皮笑脸地说,这是对绑我全家入伙的补偿。” “这位西王,有时说话做事像圣人先知,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神仙下凡。但平时生活,又颇为笨拙有趣。” “比如上月行军路上,他捡了一支锦鸡尾羽,能啧啧称奇地欣赏好几天。” “不受礼教约束,待人却很亲和,不难相处。” “至于他图啥,可能真如他说的,是为了救这个国家、这个民族,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李竹青听了,忽然笑着问道: “关于这位王爷的神异传言不少,先生知道是真是假吗?” 彭玉麟也笑道: “据我了解,当日亲眼看见那异象的士卒有一两千人,个个言之凿凿,总不能人人都撒谎?” 李竹青来了兴致:“那西王自己怎么说?” 彭玉麟哈哈大笑: “我问过了,那小子就回了俩字:扯淡!还跟我长篇大论,说靠神鬼治军治国是饮鸩止渴,虽能得一时便利,却后患无穷。” “这点我深表认同。” 李竹青大为惊奇: “他们太平军其他诸王不就是靠这个起家的嘛,没事都要杜撰点故事出来。” “既然那么多人亲眼所见,想必是真的,这位西王为何没有顺势利用的想法呢?” 彭玉麟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竹青一眼: “那就得李兄亲自去问了。” 第65章 残酷往事 如此过了数日,待到西王府的各种政策、制度陆续颁布下来,李竹青又去寻访彭玉麟。 “彭兄,听说你们现在搞了个国家民族同心会,你们这些官员是可以选出来的?”李竹青问道。 彭玉麟点点头。 “严格来说,是选同心会的元首,然后由元首任命长史,长史再组建衙门。” “那么,你们的元首是可以不选西王的?”李竹青疑惑地问。 “程序上是如此,而且西王也当众表态过。”彭玉麟回答。 “六年一次轮换推举,只要同志们不选他,他就不再是元首了。” “你知道我们同心会会员之间都是以‘同志’相称的?”彭玉麟补充道。 李竹青点点头。 “奇哉怪也,你们这位西王为何要制定这种自我束缚的规矩?”李竹青不解地问。 彭玉麟微笑着看向李竹青。 “那还得请李兄亲自去问了。” “对了,西王这两天还问起你来,说你考虑得如何了?为何这么久还不去找他?” “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去见西王。”李竹青催促道。 “李兄想好了?”彭玉麟问道。 “早就想好了,咱们这就走。”李竹青说。 两人骑马从军营到府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很快就找到了萧云骧住的小院。 只见院墙门楣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西王府”。白纸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字落款:萧。 门没上锁,两人推门进去。 院子里只有一座低矮的三间小瓦房,大门敞开着,空无一人,院子角落放着一个大水缸,两棵光秃秃的梨树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李竹青从小临摹过众多名家字帖,写得一手好字。 他看着院子里空荡荡的场景,再呆呆地盯着院门上的那三个笔法奇异的大字。 “这就是西王府?”李竹青喃喃自语。 “这字简直连三岁蒙童都不如,怎么就直接挂门楣上了?”他忍不住吐槽道。 彭玉麟看着这三个字和那个小小的落款,愣了一会儿才回道: “这的确就是西王府,不过这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的确是西王本人所书。” 两人无奈,只得回到府衙门口,值守的韦家耀告诉他们,西王正在内堂书房里。 两人走进二堂,突然听到左侧原知府的书房里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彭玉麟尴尬地看了李竹青一眼,面色渐渐发黑。 前两天他刚向李竹青吹嘘萧云骧不贪色、不图财。 没想到刚打下重庆府,这厮就原形毕露,之前的一切都是装的? 彭玉麟面色铁青,不敢去看李竹青的表情,径直怒气冲冲地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开着,萧云骧背对着他们,在堂中踱步,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 两个年轻女子,一个低头伏案疾书,另一个在边上磨墨。 刚才的嬉笑声想必就是这两人发出来的。 见有人进来,那低头写字的女子抬起头来: “爹爹,你怎么来了?” 彭玉麟大吃一惊。 “梅儿、朵儿,怎么是你俩?” -------------- 半盏茶过后,彭玉麟坐在书桌边听完事情的原委,不禁向萧云骧埋怨道: “阿骧,你这也太会使唤人了,连我家女儿都不放过?” 萧云骧为难的摊了摊手。 “彭先生啊,实在是人手太缺了。我那一手‘狗爬体’连我自己看着都别扭。现在识字五百字以上的读书人全被老曾拉去做事了,我到哪里找人去?” 坐在彭玉麟旁边的李竹青,想起院门上那三个抓心挠肝的大字,忍不住嘴角抽抽。 萧云骧将桌上彭雪梅写好的几页纸递给彭玉麟:“你看看,写得真不错。” 彭玉麟低头一看,果然是自家女儿那娟秀的字体,上面写着《小学语文》四个大字。 翻了几页后,发现是些简单的常用字:“上中下”、“人口手”等等。 彭玉麟目瞪口呆:“阿骧,你这是要编教材?” 萧云骧苦着脸,叹了口气。 “有前途的读书人不愿意投我们阵营。” “西王府衙门发榜数日,只有几个四五十岁科场无望、破罐子破摔的老先生来应募。” “老曾向我要人,我哪有人给他?只能自己培养了,熬过这几年后总会好起来的。” 彭玉麟也叹了口气,他能体会当前读书人的心思。 他年逾三十,在科场混得甚是落魄。 但如果不是萧云骧强行绑他全家,他肯定不会主动投效太平军。 做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混饭吃,总比整天跟着一帮神神叨叨的叛贼造反好。 这个难题他也无解。 李竹青看着苦着脸的萧、彭二人,突然轻笑道:“这个难题李某或许可以略帮一二。” 萧云骧大喜:“李兄,我等你好久了!” 李竹青正色道:“西王,李某今日是来向西王请教几个问题的。” 萧云骧见李竹青说得认真,便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李兄请讲。” 见要谈正事了,彭玉麟瞪了彭雪梅一眼,示意她带着阿朵离开。 不料彭雪梅却视若无睹,还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三人各倒了一杯茶,拉着呆呆的阿朵躲在隔壁小房间偷听去了。 彭玉麟无奈——自家女儿从小就极有主见,自己又一贯宠溺她,真是越来越没法管了。 “我听说贵军攻破重庆时俘获了几名满人官员,西王只是将他们与其他官员关在一起,并没有单独区分出来。”李竹青问道。 萧云骧点点头: “是有这么一回事。” 李竹青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西王府发布政令,说老百姓可以自由选择剃头还是不剃头。” “西王可知清廷剃发令的前因后果?” 萧云骧似乎没察觉到李竹青的情绪变化,只是继续点头: “的确如此,略知一二。” 李竹青盯着萧云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西王可知满清发布剃发令后,发生了什么?” 萧云骧平静地说道: “顺治元年,多尔衮率八旗兵入关,随即发布初步剃发令,要求所有归附的明朝官员、士兵剃发,以示忠诚于新朝。” “因引起汉人的不满和反抗,不久便公开废除此令。” “顺治二年清兵进军江南后,多尔衮再次颁发剃发令。” “规定:’全国官民,京城内外限十日,直隶及各省地方以布文到日亦限十日,全部剃发’。” “这次不再妥协,提出‘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口号。” “结果引起了汉人的强烈反抗,其中江阴城抗争了八十一天,城破后满城数万人皆被屠尽,只有一百八十多人得以逃生。” “之后更是嘉定三屠,加上之前的扬州十日,江南百姓被屠戮数十万人。” 第66章 流遍了,郊原血 听闻萧云骧以平静口吻,叙说这桩残酷往事,彭玉麟不禁目瞪口呆。 须知,此类恶事在任何朝代皆不会被载入官方记录的,满清亦不例外。 后人得以知晓,乃是清末g命党人,综合各类私人笔记与民间记忆还原而来。他自然不知晓这些。 李家因历代秉持反清之志,故而将满清此类恶行代代相传,以此激励后人。 然而,李竹青从未想过,萧云骧竟能将此事讲述得如此清晰透彻,甚至比自家传承的记忆更为详尽。 念及此处,李竹青双眼通红,对着萧云骧怒声吼道: ”如此不共戴天之仇,西王难道不报?为何不复仇,又为何还容百姓留辫子?” 萧云骧看着即将暴走的李竹青,轻轻叹了口气,反问道: “倘若李兄的复仇之举是屠尽满人,那待满人杀尽之后呢?蒙古人是否也要杀?要知道满蒙向来一体。” “且蒙元统治华夏之时,恶行亦不少。难道我们要逐页翻阅历史典籍,一一核对,但凡对汉人有过恶行的民族,皆要赶尽杀绝?” 李竹青没料到萧云骧会这般反问,顿时一怔,旋即仍心有不甘,反驳道: “《左传》有言:‘九世之仇,犹可报也。’难道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萧云骧再度叹气,随手在一张白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清朝地图,指尖轻点外东北、内外蒙、新疆、西藏、青海、川西等地,说道: “李兄,这些皆是非汉人传统领地,若对满人、蒙古人推行屠戮之策,其他民族会如何看待我们?我们又岂能杀得尽?” “再者,我们只铭记汉人所遭受的屠戮,可汉人凌辱其他民族之时又当如何论处?” “西汉挥师扫荡西域、东汉出兵屠戮羌人、曹操兴兵血洗乌桓、孙吴举兵掳掠山越、大唐兴征伐抢契丹、大明七次北征漠北、成化犁庭、血洗苗疆” “从汉人撰写的史书中,都不难窥见其他民族那难以磨灭的斑斑血泪。” 萧云骧手持毛笔,在简略地图上圈定黄河中游区域,而后缓缓划向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四川盆地等传统汉人聚居之地,接着说道: “汉人崛起于黄河中游,最终将东亚广袤膏腴之地尽皆纳入控制。若我记忆无误,即便到了西周时期,中国南方尚属百越之地,河西走廊为羌胡盘踞之所,巴蜀乃蛮族之国。” “即便不翻阅史书,依常理推断,汉人所据之地,难道皆是其他民族箪食壶浆、夹道相迎,而后甘愿抛家舍业、全族远徙蛮荒?” 言罢,他又指向地图中的东北冰原、蒙古高原、西北荒漠、西藏雪域、云贵崇山峻岭,沉声道: “我们对他人所为称作开疆拓土、平定叛逆;他人对我们所为,便成了不共戴天、非报不可的九世之仇,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他们亦有民族记忆,亦有历史传承,这些绝非我们能够轻易抹去。” “不是我们躲在自己的同温层里,没听到,没看见,就代表这种情绪不存在的。” “难道各民族之间非要先将旧账一一清算,致使自己人相互厮杀,落得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结局?” 萧云骧说到最后,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李竹青瞬间愣住,此前他一直站在汉人的立场思索,自然义愤填膺。 却从未从其他民族的视角审视过这个问题。 萧云骧前世遍历大半个中国,深度接触不下十种少民同胞,与他们一同生活,共同历经悲欢离合,因而知晓诸多鲜为人知,他们不愿为外人道之事。 加之他今生出身僮(壮)族,在满清统治下,遭受更多欺凌,故而更能深切体会其他少数民族的心境,思考问题也更为冷静,客观。 事实上,在真实的历史轨迹中,不仅太平军对满人有过屠戮之举。辛亥革命时期,亦有众多满城被屠,迫使满人纷纷更改姓氏,以躲避灾祸。 孙中山目睹局势如此发展,唯恐满蒙就此脱离中国,遂将早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民族政策,调整为后期的“五族共和”。 之后又倡导梁启超提出的“中华民族”概念,才勉强缓解了民族间的仇恨。可以说,外蒙的独立,孙中山前期的民族政策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启蒙与催化作用。 直至新中国成立,实行民族平等政策,才真正实现中国境内各民族的团结统一。 李竹青似有些迷茫,下意识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萧云骧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李竹青的双眼。 “这便要看李兄期望构建一个怎样的中国了。” “这有何差别?” “自然有差别。” “愿闻其详。” “倘若李兄只想建立一个纯粹由汉人组成的中国,或是认定汉人理应高人一等,其他民族只能沦为陪衬或附庸,那尽可依循李兄的理念,大开杀戒,谁若不服便杀,直至其屈服。” “以汉人的庞大人口基数,配以适宜的武器装备,再煽动极端民族主义情绪,的确能够做到。” “只是如此一来,这个中国必将烽火连天、边境动荡、内乱不止。” 李竹青眼神闪烁不定。 “若李兄心中的中国,是一个幅员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文明型国家,是这片土地上所有民族共同的家园,那么就必须化解民族仇恨,减少内部纷争,进而凝聚中国各民族之力,去与西方列强一较高下。” 萧云骧说到此处,忽然自嘲一笑: “其实这个所谓的文明型国家、中华民族,依旧是以汉文明为绝对主体,其他民族终究不过是点缀与陪衬,只是说法更为委婉罢了。” “李兄,我身为僮人,连这个族名都充满了歧视性,我们所历经的苦难远比汉人要多得多。” “可我为何不站在本民族立场,反而坚持以汉文明为主体呢?” “只因汉人在人口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且分布极为广泛;汉文明拥有其他民族无法比拟的灿烂历史与卓越的内核;也唯有如此,方能汇聚所有民族的力量。” “李兄,倘若你连这一点都无法认同,那我们恐怕难以继续交流下去了。” 萧云骧语气中透着一丝落寞。 房间内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也无人留意到萧云骧因两世为人,在民族身份上出现前后混乱的代入。 第67章 黄皮猴子 萧云骧并不催促李竹青,只是轻轻抿了一口茶,静静等候。 彭玉麟瞥了一眼沉默思索的李竹青,心中暗暗叹息。 他曾身为向荣的幕僚,随其镇压李沅发叛乱,踏足苗疆。 彼时,他亲眼目睹兵锋之下,苗、瑶、侗等弱势民族的男子惨遭屠戮,女子被掳入军营,孩童被贩卖为奴。 在当时的环境里,他只能做个冷漠的旁观者,心中纵有怜悯与痛惜,却也无可奈何。 正因如此,当日萧云骧提议让他收养阿朵,他毫不犹豫便应允了。 在民族政策的见解上,他与十数代困在仇恨了,一心只想向满清复仇的李竹青,自然大不相同。 见李竹青仍在沉思,萧云骧又取来两张纸,绘制出一幅世界地图,并在上面勾勒出英、法、德、俄等国的轮廓。 “李兄,西方已然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也即将来临。” “蒸汽机、工厂制度、标准化生产、铁路、纺织机与飞梭织布机、线膛枪、加特林机枪、铁甲舰、雷管和无烟火药等,皆已在西方问世。” “接下来,内燃机、电力运用、电报、电话、无线电、石油提炼与化工、装配线生产、不锈钢、铝合金等新材料也将相继出现。” 萧云骧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也不顾李竹青是否听得懂,继续滔滔不绝: “还有化肥与农药、汽车与飞机、远洋大轮船、马克沁机枪、冲锋枪、大口径火炮等等,这些都将在近几年,或是未来二三十年内崭露头角。” “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独霸东亚的旧时代,而是西方称霸,掠夺全世界的新时期。倘若此时我们依旧内斗不止,必将被西方列强蚕食鲸吞。” “到那时就不再是某个民族输赢的问题,而是所有民族都将遭受屠戮与奴役。” “切莫指望他们会心生怜悯,耐心分辨我们之中谁是汉人、满人、蒙人、僮人、苗人……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过都是一群尚未开化的黄皮猴子罢了!” “你愿意看着他们给我们的猕猴刀枪,去屠杀长臂猴,再送金丝猴火炮,去攻击短尾猴。” “然后站在一旁,笑嘻嘻的用我们的猴脑下酒,一边给我们鼓掌叫好。那天手痒了,亲自下场帮弱势的猴群揍占上风的猴群,耗尽所有猴子的骨血,再分食我们的血肉?” 说到这,萧云骧幽幽长叹一声。 “李兄,抛开个人情感,理性的从国家民族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思考,除此之外,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李竹青豁然站起,指着萧云骧准备说什么。 萧云骧却是摊手示意,请他开口。 李竹青在房中疾行数步,却又颓然坐回椅子上,抱头沉思。 萧云骧与彭玉麟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喝茶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李竹青方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窗外。 初春的暖阳,透过书房的门窗,洒落在书桌前的地面上。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微尘,在屋内的光束中翩翩起舞。 李竹青感觉自己的内心,宛如一间久未照进阳光的暗室。 家族仇恨的传承、反抗清廷的凶险、底层社会的尔虞我诈与刀光剑影,让他见识了太多人性的黑暗与反复无常,也使他将自己的心紧紧锁住,断绝了与外界的交流。 使得他习惯了只从单一的角度考虑问题,只与同温层的天地会兄弟去交流。 而从未想过,需要从整个国家最大利益的角度去思考。 然而今日,萧云骧的一番话,恰似照进这间屋子的阳光,让他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与高度,重新审视自己一直坚守的信念。 才惊觉因封闭太久,心房里早已布满了平日里难以觉察的尘埃。 “李兄,为了凝聚全国各族的力量,与洋鬼子抗衡,我们必须平等对待每一个民族,满人也不例外。” “满清的剃发令,究其本质,不过是一场服从性测试。” 萧云骧的话语在耳边回荡,却突然戛然而止。李竹青抬眼望去,只见萧云骧面露悲戚之色。 萧云骧忆起原本历史中,太平天国时期的江南大地。 那时,百姓若是剃发,会被太平军诛杀;若是留发,则会被清军杀害。 双方为推行自身理念,都是毫不退让,毫无迟疑怜悯。 百姓身处其间,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宰割。 战火反复肆虐,致使江南百姓死伤无数,十室九空,死伤以亿万计。 人口减少六七成那是常态。如广德、宁国等吴语传统地区,更是人口减少95以上,十不存一。导致族群更替,最终变成了江淮官话区。 又如湖州地区,直至公元 2010 年,人口才恢复到太平天国之前的水平。 念及此,萧云骧的语气变得坚定决然: “我们可以倡导,引导,但绝不强迫。” “我废除苛捐杂税、废除奴仆制度、废除那些莫名其妙的避讳、废除女子缠足、废除跪拜礼、废除酷刑等。” “只是希望百姓能少些束缚,多些自由,在这艰难的世道里活得轻松一些。” “但既然选择追随我们,就别再想着还能与清廷有瓜葛。所以西王府官员必须剪掉满清的金钱鼠尾辫,至于留何种发型,我不做强制要求。” “军人剃短发,只为干净卫生、便于打理,战场上受伤也能更好救治,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彭玉麟听得浑然忘我,这就是他所说的,萧云骧有时会表现出如先知般的知识与思想。 就像他随手绘制的大清及世界地图,以及这种跳出民族本位、以一个旁观者般冷静的思考方式。 侧房里的彭雪梅听得如痴如醉,双颊绯红。 唯有阿朵小姑娘,似懂非懂,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不禁暗自垂泪。 到了此刻,萧云骧似乎终于宣泄完情绪,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仍觉口渴,又四处寻找茶壶。 彭雪梅红着脸,拎着茶壶从侧房走出,秀美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向萧云骧。 彭玉麟见状,心中暗自叹气。 自家的好白菜,不小心就要被这头野猪给拱了。 突然觉得萧云骧这厮好生可恶。 彭雪梅为三人的茶杯斟满水后,又退回侧房。 李竹青又沉默许久,突然长叹一声:“西王的眼界,我自愧不如。” 说罢,他拿起萧云骧随手绘制的清朝地图,望着图上萧云骧标注出的东北、内外蒙、新疆等地,陷入沉思。 良久后,他才放下清朝地图,又拿起那两张世界地图,仔细端详起来。 “我在城中的洋和尚那里,见过类似的地图。西方如今已发展到这般程度了吗?” 早在明朝时期,西方传教士便已踏足中国。 满清时期数量更多,从康熙、乾隆朝起,宫廷中就一直设有专门的西洋画师。 不过,当时西方的传教活动受到满清政府的诸多限制。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满清战败。 随着《南京条约》的签订,清廷被迫开放多处口岸,大量西方传教士、商人、冒险家涌入中国。 “重庆也有洋和尚?”萧云骧惊喜地问道。 “有,年前刚从下江赶来,眼下正在筹备建造和尚庙。” “李兄能否带我前去一见?”萧云骧迫不及待。 “当然可以,只是今日还有几个问题,想一并向西王请教,不知可否?” “李兄请讲。” 李竹青略作思索,开口问道: “请问西王,你是如何知晓如此多关于世界、关于未来的事情?” --------------- (注:这几章是最容易惹事,被关小黑屋的,只要这几章能过,本书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因为这几章,将本书的核心观点全交待了,大家骂轻点哈。 写这几章时,乌鸦心中五味杂陈,脑海总是萦绕教员的那首词: 《贺新郎·读史》 人猿相揖别。 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 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东方白。 ----------- 伟人高瞻远瞩,后人享受了他们那代人抛家舍命奋斗来的红利,却很少有人愿意沉下心去,思考他们制定诸般政策的初衷。 希望审核能过,乌鸦写累了,想哭) 第68章 长梦 李竹青此言一出,不仅他自己,就连一旁的彭玉麟,侧房里的彭雪梅也满心好奇。 彭玉麟也曾向萧云骧问过类似问题,萧云骧每次都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且看今日他如何作答。 “莫非西王当真如传言般,是神人降世,来拯救众生的?”李竹青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想他李竹青,自幼熟读史书,历朝历代那些狐鸣鱼书的手段,他或许比萧云骧更为清楚。至于江湖术士的障眼法,身为天地会香主,他更是见怪不怪。 萧云骧心中暗叹,终究还是绕不过这个问题。 他一个在山野长大的小子,如何知晓这些知识? 对于这个问题,他麾下的兄弟,他可以不回答,保持神秘感; 彭玉麟被他强行拉上贼船,他也能插科打诨,蒙混过去,反正大家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但李竹青这种与他保持若即若离,本身颇具见识与主见,且有自己信仰追求的人,可不能随意糊弄了。 想到这儿,萧云骧叹了口气:“李兄,你信梦吗?” 见李竹青和彭玉麟一同看向他,萧云骧接着说道: “去年在道州的山道上,我遭大雨侵袭,昏迷发烧,倒在一棵大树下。后来是我大哥,前西王萧朝贵将我救醒。迷糊中,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极长的梦。” 穿越到这个世界不过大半年,可经历的事,比前世一辈子还多。如今回想起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我梦见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求学、谋生、娶妻生子,直至生老病死。匆匆忙忙,又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 李竹青和彭玉麟目瞪口呆,他们原以为萧云骧或许会给出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却没想到只是讲了个普通人的故事。 “我梦见满清覆灭,神州陆沉。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被他国割去,数千万国民惨遭奴役屠戮。整个国家民族在血泊中苦苦挣扎了百年之久。” “所以醒来后,我便发誓,绝不让这样的事发生。哪怕赌上我的生命、后代、名声,以及我所拥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萧云骧语气决绝。 李竹青不禁轻声劝道:“西王,梦里之事,怎能当真?” 萧云骧反问道:“可当下满清已然摇摇欲坠,而中国从上到下,却还如在梦中,浑浑噩噩。外面列强环伺,难道不是事实吗?” 李竹青叹了口气:“唉,若洋鬼子真如西王所言,那我们确实都还在梦中沉睡。” 萧云骧有些无奈:“李兄,我的话,日后你有的是机会验证。当下,我们首要任务是推翻满清。” 彭玉麟看了眼萧云骧,似有话要说。 “先生,有话直说。” 萧云骧微笑回应。 “阿骧,你当真不是什么神魔转世,只是做了场大梦,就知晓了这么多事?” “是的,先生就当我转生时,孟婆忘了给我喝汤。总之,我就是阿骧,阿骧就是我。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会受伤,也会死。” 两人见萧云骧说得轻松,皆微微一笑。 “不过,还是有些好处的。”待两人安静下来,萧云骧接着说道,“老天除了赐予我一副健康强壮的体魄,以前半懂不懂的鬼话,不知怎的,如今倒是熟练了许多。” “鬼话?”李竹青眉头微皱,好奇发问。 “就是洋鬼子的语言文字,哈哈。” “我这些私密之事,还望二位替我保密,切莫与他人提起,免得被人当作怪物。” “不然呐,南京城的洪天王,说不定要派人来给我驱邪喽。” 言罢,三人忍不住一同放声大笑。 眼见氛围从先前关乎民族仇恨、家国天下的激愤压抑,逐渐变得轻松起来,李竹青对着萧云骧拱手道: “多谢西王对李某如此推心置腹,只是李某还有两个问题,冒昧请教西王。” “李兄请讲。” “虽说西王称自己前世只是普通人,但见识、才学却是实实在在的。” “加之又有这番神异经历,为何不顺势而为,效仿贵军诸王,以某种神圣自居,借此笼络人心、汇聚力量呢?” “毕竟历代英雄起事,没故事也要杜撰故事。如刘母遇苍龙而孕刘季;唐太宗出生时,龙凤来贺,在家门口闹腾了三天;就连赤贫出身的朱洪武,也有出生时满屋红光,邻居赶来救火的桥段。” 萧云骧哈哈一笑,反问李竹青:“李兄信这些吗?” “我不信,但是有人信,而且很多人信。” 萧云骧点点头:“李兄说得有理,但我不想这么做。” “为何?”李竹青一脸疑惑。 “李兄,以神鬼之说来糊弄世人,终有一天也会被后人以同样的方式糊弄。” “如光武帝刘秀,一生痴迷谶纬,弄出白虹贯日、河图洛书之类的名堂。结果整个东汉一朝,谶纬之说屡禁不止。就连袁术那个蠢货,也借着‘代汉者,当涂高也’的谶语,过了把皇帝瘾。” “黄巾的张角张天师,利用天师道起事,还把自己和两个弟弟封为‘天、地、人’三将军。后来在东汉朝廷军队围攻下,忧惧而死。” “信众们发现如天神般的张天师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死去,从此一蹶不振,最终被逐个剿灭。” “东晋的孙恩,北宋的方腊,皆是利用宗教神鬼起事,最后都被平定。” 其实萧云骧还想提及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借助拜上帝教和民间巫傩之术,起初也聚集了庞大势力。 但最后信众们发现那些看似神通广大的大王,实则也是凡人,既不神圣,还鼠目寸光。 在事业尚未成功时,就开始内部争权夺利。 最终落得个“天父杀天兄,到头一场空”的下场。 “李兄,神鬼之事并非不可行,只是反噬极大。这与之前所说杀光满人的做法一样,都是饮鸩止渴之举。” 李竹青思索片刻,点头表示赞同,又似觉得有些可惜: “虽说与传言略有出入,但西王你的神异经历大体属实,不借此造势,实在可惜。” “李兄,我见过相隔万里的两人能瞬间见面交谈,铁制的大车能一次载千百人,奔跑速度远超千里马,且不知疲倦。人甚至能飞到月亮上去。” “这些在我们如今看来如同神迹的事物,其实都是人类自己创造的。” “我的经历,或许在万千年后的人眼中,只是一次平常的时光旅行。” “就如我们现在的火枪火炮,在万千年前人类的眼中,也似神迹一般。” “我们若将暂时无法理解的事物,全都归结于不讲逻辑,无法验证,不可解释的神鬼上去,不仅是偷懒,更是小瞧了人类自身的智慧与创造力。” 第69章 伟光正 李、彭二人听闻萧云骧描绘的场景,不禁悠然神往。 “阿骧,你所说的这些,我们能见到吗?” “有些能见到。待弄清楚原理,你便会明白不过如此。” 彭玉麟话音落定,李竹青接着问道:“西王,既然宗教神鬼之路不可取,那您打算如何推翻清廷?” “民众,唯有争取到最广大民众的支持,才是取胜关键。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李竹青微微颔首,对此深表认同。 “西王,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成立国家民族同心会,所为何事?” “为汇聚志同道合之士,共同实现推翻清廷、建立新中华的目标。” “那个推举,当真在施行?”李竹青感到呼吸有些急促,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当然,我们可是采用匿名堂推的方式。”萧云骧回答得异常平静。 “西王可知,如此做您可能落选。” “这正是我的目的之一。”萧云骧回应依旧平静。 “若不是因战争,我还打算加上一人任时不超过两期的条款。” 此言一出,不仅李竹青惊愕得张大嘴巴,就连彭玉麟也瞪圆了双眼。 “为……何?”李竹青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之事。 “汉武唐宗年轻时何等英明神武,暮年也难免昏聩。一个人若过于贪恋权势,未必是好事。” 萧云骧说罢,稍作思索,忽然颇为不甘心的笑道: “再说,我还想钓钓鱼,这辈子还没钓过百斤以上的大鱼呢。” “若不能实现这一理想,死后想起,我定会在棺材里气得打滚。” 李竹青却未笑,目光紧盯着萧云骧的眼睛:“西王就不怕尚未实现理想,中途便落选?” “倘若我的理想得不到同志们的支持,即便当选又能怎样?”萧云骧不假思索,立刻答道。 “那么,西王如此行事,究竟所图何事?”李竹青紧追不舍。 “为了国家和民族。”萧云骧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好似在讲述一件平常之事。 他思索片刻,却突然自己嘻嘻哈哈笑将起来。 “我知道这理由很扯淡。” “上辈子当了一辈子牛马,这辈子其实我最想躺平钓鱼。” “没了这个冠冕堂皇,无论从何角度来说,都是伟光正的理由,我实在找不到奋斗的动力啦。” ----------------- 李竹青、彭玉麟站在衙门外。 彭玉麟看着仍有些恍惚的李竹青: “我曾说过,这西王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却又如神似佛,先知圣人。” “李兄,这下明白为何我起初被裹挟从军,后来却甘愿效力了?” 李竹青长叹一口气,似乎仍不敢相信:“这世上,真有如此纯净无私之人?” 彭玉麟放声大笑: “或许真如他所说,需有一个足够高尚的目标,才能抑制住他想躺平钓鱼的念头。” ---------- 翌日即为咸丰三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公元 1853 年 2 月 22日。 天地会重庆府香主李竹青,率重庆府天地会全员加入西军。 不仅如此,李竹青还欲将荣华商行献给西王府。 萧云骧与曾水源、彭玉麟商议良久,婉拒了李竹青直接捐献的行为。 但从随军缴获的金珠宝贝里,拿出足够的资金,入股荣华商行。 要求李竹青将荣华商行交与其胞弟李芷青打理,自己从商行事务中脱离出来。 并任命李竹青为西军军情局军师,西军参谋部副总参谋长。 又因曾水源卸任西军军师,一心专注政务,应其请求,萧云骧调任曾水源举荐的彭玉麟为西军军师,兼任西王府督察局局长。 数千天地会会众响应李竹青的号召,纷纷加入西军。 至此,西军军情局的缺额得以补齐,加上近期新入伍的四千余名士兵,留守重庆城的西军兵力已达六千余人。 西军组建新兵旅,由赖文光兼任旅长,刘昌林任副旅长,加紧训练的同时,配合西王府衙门打击土匪流寇,肃清治安。 李竹青凭借其人脉与钞能力,从各地招募来两百余名识字之人。 曾水源从天地会会众及这些读书人中,精心挑选出四五百人,除补充到重庆城衙门捕快,坊丁,书吏等基层岗位外,其余人员则加紧培训,以备接收西军新攻占的地盘。 人员安排妥当,曾长史着手对重庆官场进行整治。 他对重庆府清廷原有官吏展开审查,革除一批尸位素餐之辈; 抓捕、审判一批勾结官府、鱼肉百姓的恶霸、酷吏与土豪,对其中身负命案、罪大恶极者,进行公开审判。 短短几日,便绞死数十人。 此外,西军还设立义学、义仓、保婴局、善堂(医),用以救济贫困孤弱。 重庆府官场面貌焕然一新,西王府公正廉明的形象,在民众心中逐渐树立。 更多的百姓加入西军,赖文光将新入伍的军士全部编入新兵旅,日夜训练。 -------------- 这般过了十数日,萧云骧的编书大业开始有了成果,出征的各路队伍消息也陆续传回。 因原重庆府绿营军被抽调至长沙,在太平军的长沙突围战中,被石达开全歼。 原清廷重庆郑天寿郑知府,奏请朝廷调附近守军守备重庆,却仍被西军击败。 这导致重庆府及周边州县清廷守军极度空虚,各路太平军因此势如破竹。 东面叶芸来沿江而下,连克忠州(忠县)、万县、奉节,此刻正在巫峡附近修构筑堡垒,防御来自湖北方向的清军; 陈玉成亲卫团横扫涪陵、石柱等重庆东南部诸县,打通了重庆至酉阳的通道; 李秀成所率三旅已攻占顺庆(南充)、绥定(达县)、太平(万源),留三旅一团驻守米仓山,构筑堡垒,自己则率剩余二团、三团继续向保宁府进军; 林凤翔率一旅两个团,已拿下三台,却在中江附近遭遇成都来援的清军。因双方均未做好大战准备,当下在凯江沿岸形成对峙局面; 李开芳率领二旅两个团,已攻克泸州、叙永,并分别在綦江安稳寨、叙永赤水营修筑堡垒,防范贵州方向的清军。 不得不说,四川的确是个易于割据的地方,对外通行的要道为数不多。 当前除保宁府(阆中)的剑阁、剑门关方向尚在清军掌控外,四川中、东部对外联系的通道,皆被西军占据。 接下来,便是西军与清廷四川省总督佟佳·裕瑞,角逐四川的控制权了。 第70章 洋人1 西军势如破竹,横扫四川东部。西王府长史曾水源,即刻差遣西王府官吏,接管西军攻占之地。 并在赖文光新兵旅协同下,于广大农村地区轰轰烈烈开展土地g命行动。即依西王府政令,打击大量占地地主。 对于愿配合西王府土地政策的地主,西王府按当地人均土地平均数,为其留存土地。若地主不愿,赖文光的新兵旅便有了练手契机。 毕竟,土豪地主的院墙再高再厚,也难敌西军在重庆新铸火炮的轰击。 若真挡住了,攻城营老兵们便可教新兵如何挖掘攻城地道,如何炸塌院墙了。 四川省本就地少人多,东部尤是如此。 土地,对农耕民族而言,其重要性无论如何形容都不为过。 分到土地的穷苦百姓,为守护自身所得,参加西军的热情空前高涨。 西军顺势在乡村发展不脱产的民兵、半脱产的自卫队,作为正规军的补充力量; 同时大力发展同心会会员,使其成为基层骨干。 彭玉麟以西军军师、西王府督查局局长、同心会掌书记之身份,同时巡查各地军队、民政、会务,处理违规违纪之事。 正当西军与西王府忙得不可开交时,身为元首的萧云骧,却拉着李竹青,前往重庆城找洋和尚去了。 --------------- 卡尔·费迪南德·奥古斯特·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t gutzff),汉名郭实腊或谷堂,乃德意志新教传教士,亦是着名的汉学家与旅行家。 1803 年,郭实腊生于普鲁士的一个牧师家庭,深受宗教感召,年轻时便立志成为传教士。1827 年,他加入荷兰传道会,旋即前往巴达维亚(今印尼雅加达)接受培训。 1831 年,郭实腊辗转至澳门,本欲在此传教,却发觉葡萄牙政府对新教怀有敌意,传教活动受限。 鉴于澳门活动空间有限,郭实腊采用“假扮华人”之法,以商人或医生身份深入中国内地,足迹遍布东南沿海多个省份,甚至一度北抵黄河沿岸。 旅途中,郭实腊详细记录沿途风土民情、社会状况、自然景观,这些记录日后整理成一系列游记,为西方提供了宝贵信息。 1832 年,郭实腊在澳门创办首份面向华人的中文报刊《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旨在传播基督教教义,介绍西方知识。 1840 年鸦片战争爆发,郭实腊扮演多重角色,既是战事观察员,又充当英军与中国官员的中间人,还协助英军护送物资,甚至收取费用为鸦片贩子充当翻译。 1842 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郭实腊作为英方三名翻译之一,见证并参与了这一历史时刻。 他一生着述多达 80 余种,涵盖德文、中文、日文、暹罗文等语种,内容繁杂,有关中国的就有 61 种。 诸如《中国简史》(a sketch of chese history,1834)、《开放的中国》(cha opened,1838)、《中国沿海三次航行记(1831、1832、1833 年)》等,从多个角度向西方介绍中国历史。 同时,他极为重视对中国人的教育,尤其关注女子教育。 他信奉一句古老格言:教育母亲,你就教育了一个民族。在他带动下,其夫人曾开办女子学校,这成为传教士开办女校的开端。 他还开展各类医疗慈善事业,试图在中国腹地水陆交通便利处建立一所医院,并以此说服西方教会,派遣至中国的传教士应接受正规医学训练。 虽说他此举目的是为更好地在中国传教,但客观上确实增进了中国对西方医术的了解,拯救了不少中国人。 总之,他是一个集敬虔主义与浪漫主义于一身,融合牧师与间谍、江湖郎中与天才、慈善家与鸦片贩子帮凶等复杂身份的综合体,堪称早期来华新教传教士的典型代表人物。 1852 年,郭实腊为实现在中国腹地水路交通便利处建立一所医院的理想,带领几名传教士,从上海沿长江而上,踏上此前从未涉足的中国西南地区。 一路历经艰辛,抵达重庆后,郭实腊却病倒了。 在重庆城逗留两个月,郭实腊病情未见好转,众人盘缠却已用尽。 他们只好变卖随身携带的钟表、书籍、地图、地球仪等小物件,以换取生活费用。 期间,他们尝试传教,然而这些“顽固”的中国人,对他们所宣扬的信了就不能再信其他神,也不许祭拜祖宗的耶稣兴趣寥寥。 倒是对他们带来的钟表、地球仪等新奇玩意,一些离经叛道的中国人颇感兴趣。李竹青便是其中之一。 前些日子,一支自南方而来的军队攻破重庆城。 原本听闻这支军队也信仰上帝,郭实腊等几位传教士颇为兴奋。 但待这支军队入城后,所颁布的政令,实施的政策,与上帝没半文钱关系。 众人大失所望之下,打算待天气暖和些,从重庆乘船返回上海。 这日,在朝天门附近一所旅馆里,郭实腊饱受胃痛折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房间内,郭实腊的同行伙伴——名叫让 - 皮埃尔·奥古斯特·杜邦(jean - pierre augte dupont)的法国传教士打开了门。 只见门口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前段时间常来向他们购买新奇玩意的荣华商行当家李竹青。 李竹青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高大,容貌俊朗,留着一头古怪短发的年轻男子。 后面还跟着两人,其中一位头上裹着一块青帕的男子; 另一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背着一个药箱。 还有数名卫兵模样的人,在旅店院子里警戒。 “杜先生,郭先生身体好些了吗?”见是杜邦开门,李竹青亲热地打着招呼。 --------------- (注:再次申明,本书牵扯的历史真实人物,会根据剧情的需要,对这些人物的性格,经历,生卒年做一些合符情理和逻辑的调整。之后再不赘述,大佬们亲喷哈。) 第71章 洋人2 让-皮埃尔·奥古斯特·杜邦在中国生活了十来年,不仅能说汉语,还识得汉字。 他与李竹青这个离经叛道的中国读书人,倒颇为谈得来。听到李竹青亲切问候,杜邦不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妨事,今天我们带医生来了。”李竹青转头看向那高大青年,只见那青年点点头,说道:“麻医生,去给他瞧瞧。”语气亲切却又直截了当,毫无杜邦常见中国人那种客套与寒暄。 这个时期的西方传教士,除研习宗教教义外,往往对西方的医术、物理、化学、美术、雕刻等科技成果也颇为了解。 比如郭实腊,本身就是位出色的医生,而杜邦对物理、化学造诣颇深。 杜邦见麻医生上前,本想阻拦,可转念一想,郭实腊对自己的病似乎也无良方,姑且让这医生试试。 这位麻医生,正是萧云骧从怀化带出的麻文权。 他出生在汉苗交汇的怀化,对医术极具天赋。汉医、苗医等各民族、流派的医术,只要对治病有效,他都会潜心钻研。 因此,年不过三十五、六岁,他的医术便已颇为精湛。若不是得罪了沅州府的权贵,在家乡难以立足,他断不会跟着西军至此。 话说自萧云骧等人进门,躺在床上的郭实腊便留意到了。 郭实腊在中国摸爬滚打几十年,既深入百姓传教、行医,也曾担任英军翻译与满清高官谈判,堪称“中国通”。 他对中国的感情颇为奇特。他既沉醉于中国历史的厚重,古代诸子百家典籍中思想的深邃,以及中国国土的广袤、山河的壮丽。 但他又鄙夷满清官员的颟顸、无知与贪婪,也痛惜满清百姓的愚昧懵懂,同情他们的悲惨境遇。 见麻文权走到床前,郭实腊刚要开口阻拦,却因胃病一阵剧痛,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别乱动。”麻文权一声吩咐,随后拿住郭实腊的手腕。 只见他眯着眼,搭了一会儿脉,又让郭实腊张嘴伸舌,仔细观察舌苔。 郭实腊此时疼痛难忍,见麻文权动作娴熟,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配合检查。 麻文权观察完舌苔,又伸手在郭实腊胸腹间几处位置按压,询问感受。郭实腊忍着痛如实作答。 一番检查后,麻医生对郭实腊说道:“你这是长期饮食不当,情志不畅,致使脾胃功能失调,进而湿热蕴结于中焦。” “该病与脾胃虚弱、气血不足相关,易受外邪侵袭引发病变。常有腹痛、腹胀、恶心呕吐、食欲不振等症状,还可能伴有口苦、舌苔厚腻等现象。” 饶是郭实腊精通中文,也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听麻文权所说症状相符,便点点头。 萧云骧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思索半晌,脑海中跳出一个词:这不就是慢性胃炎嘛。 这郭实腊常年四处奔波,饮食饥一顿饱一顿,加上西方人生冷不忌的饮食习惯,早落下胃病病根。 今年虽才五十,但萧云骧不知,在原本时空,他这两年便病逝于香港。 西方医术对慢性病本就不擅长,况且此时西方医术在很多方面还处于粗放、野蛮发展阶段,怪不得郭实腊治不好自己的病。 “云峰。”麻医生唤了身后少年一声。少年快步上前,熟练打开药箱,拿出一盏灯和火镰火石,点亮油灯。麻医生从药箱取出一套银针,挑出几枚在灯上烘烤。 “一会别乱动,稍有胀痛是正常的。”麻医生微笑着告知郭实腊。 郭实腊和杜邦在中国待了多年,自然知晓中医针灸疗法,当即点头,表示明白。 只见麻医生在郭实腊胸腹间依次扎下几枚银针,又用手指轻轻捻动。 起初,郭实腊龇牙咧嘴,似颇难受;没过多久,表情便逐渐平静。 麻医生吹灭油灯,将银针从郭实腊身上拔出,收进药箱。 “两天针灸一次,我再给你配点药。注意饮食,调养两三年,不敢说彻底根治,但能大大缓解疼痛。” “唉,这还是龙半生兄弟的治疗法子呢。” 麻医生交代几句后,叹了口气。 叫云峰的少年收拾好药箱,两人退下。 此时郭实腊已从床上坐起。萧云骧见他身高约一米七五,黑发黑眼,鼻梁比普通中国人略高,不细看,还真不易察觉是外国人。 怪不得这家伙能冒充中国人四处乱跑。许是因胃病影响进食,他整个人显得十分消瘦。 他下了床,整理好衣服,自顾感慨:“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个古老帝国,没想到这里的人仍能不断给我惊喜。” 他看向李竹青,点头示意,又走到萧云骧身旁,上下仔细打量。 萧云骧微笑着看他,并不言语。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莫非你就是上帝的子民,萧云骧萧西王?” 萧云骧点点头:“正是萧某。” 郭实腊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欣喜道:“西王来找我,是要一同探讨如何拯救上帝那些迷途的羔羊吗?” 萧云骧摇摇头,回道:“郭先生,我只是太平天国的一个小王,西军只是太平军的一个分支。” “关于宗教合作,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高深道理,请郭先生前往南京城找我们的天王。只要他颁下旨意,我照办便是。” 郭实腊眼中的亮光熄灭。 “那你来找我何事?” “来找你谈一桩买卖。” “什么买卖?” “我在重庆给你批一块地,供你建教堂。” “我还要建学校、医院。” 郭实腊呼吸有些急促,却又觉得此事怪异至极。 萧云骧与他在中国三十年所见的所有中国人都不同。 满清高官喜好装腔作势、虚头巴脑,又愚蠢颟顸、推诿扯皮; 中国平民呢,对他们大致有三种态度:一是敌视,反感他们的宗教、语言、书籍乃至容貌; 二是服从。畏惧他们的武力,进而对他们的宗教、军队、思想、产品等无条件顺从,乃至带着一种皈依者的狂热; 三是好奇。对他们带来的工业时代新奇货品,如望远镜、放大镜、地球仪等感兴趣,却对其宗教和文化敬而远之。 比如此刻同在屋内的李竹青。 而萧云骧给他的感觉,是热烈、干脆。对他们既不敌视,也不好奇,更谈不上服从。 仿佛相熟之人来正常谈交易,甚至比西方人还要直接。 第72章 洋人3 话说郭实腊得知萧云骧有意在重庆为他建学校、医院和教堂,心中大喜,呼吸也不自觉地变得急促。正当他欲向萧云骧询问详情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用德语喊道: “carl, en sen wir aufbrechen, wir k?nnen nicht weiter an diese verdaten ort bleiben” (卡尔,明天我们必须启程了,不能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破旧羊皮大衣、身材魁梧的男人大步闯入房中。 萧云骧定睛一看,只见这人四十出头,高鼻深目,金发褐眼,留着一副浓密却凌乱的大胡子,眼中透着几分疲惫。 这人闯入房间后,发现屋内除了他认识的郭实腊和杜邦外,还有两名陌生男子。他愣了一下,随即转向郭实腊用德语问道: “carl, wer sd sie?” (卡尔,这两个人是谁?) 萧云骧微微一笑,突然开口,用德语答道: “nehn sie es nicht schwer, freund, wir sd hier, u ihnen zu helfen wie ist ihr na?” (别紧张,我的朋友,我们是来帮忙的。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此言一出,房间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唯有那大胡子男子露出惊喜的表情: “sie sprechen deutsch?!” (你还会说德语?) 萧云骧微笑着点点头。 那大胡子朝萧云骧伸出手,说道: “ na ist alfried krupp, wie darf ich sie ansprechen, herr?” (我的名字叫阿尔弗雷德·克虏伯,请问先生您如何称呼?) 萧云骧也伸出手,与大胡子相握。 “ na ist xiao xiang, du kannst ich nach eurer sitte xiao nennen” (我名字叫萧云骧,按照你们的习惯,你可以叫我萧。) 就在这时,萧云骧突然愣了一下,盯着眼前的大胡子男人继续用德语问道: “您是克虏伯吗?阿尔弗雷德·克虏伯?那位于1812年出生于普鲁士鲁尔区,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埃森镇的阿尔弗雷德·克虏伯?” 大胡子闻言,瞪大了眼睛惊呼道: “喔!你是魔鬼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萧云骧笑着反问道: “贵公司是否生产大炮?” 克虏伯闻言,脸微微一红,显得有些窘迫。 1811年,其父弗雷德里希·克虏伯创立克虏伯家族企业,1826年弗雷德里希过世时,将一个生产近乎停顿、仅有七人的小工厂留给了他。 他14岁便全权掌管企业,主要生产钢材,但经营惨淡。 为维持工厂运转,他发明了羹匙压制机用来制造汤匙和叉子,还生产一些政府造币厂使用的机械以及少量枪械。 1851年,他参加了第一次万国工业博览会——伦敦世博会,可带去的产品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心情低落的他,恰好碰到随英国香港港督回到伦敦的好友郭实腊,经其劝说,便随郭实腊来到远东,到中国碰碰运气。 然而,来自后世且记性极佳的萧云骧知道,克虏伯公司是伴随19世纪下半叶普鲁士的崛起而兴起的。 随着普奥战争、普法战争等普鲁士统一德意志的战争爆发,以及西方为快速调动人员、物资和军队开始大规模铺设铁路,克虏伯公司凭借优越的钢材质量和卓越的武器制造能力,一飞冲天,成为后世赫赫有名的跨国集团公司。 可以说,此时正是克虏伯公司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萧云骧看着克虏伯的表情变化,心中已然明了。 他当即紧紧握住克虏伯的手说道: “阿尔弗,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是西军统帅,也是这座城市的统治者。我向你保证,会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为增加说服力,萧云骧只好厚着脸皮吹牛逼。还像克虏伯多年的好友一般,亲切地称呼他名字的简称。 “阿尔弗,你放心,我会成为你的合作伙伴。” 克虏伯听完后仍有些将信将疑,转头看向一旁的郭实腊寻求印证。 郭实腊微笑着点点头,并用德语对克虏伯解释道: “阿尔弗,他说的是真的。他的确是这座城市的统治者。” 克虏伯听到这话后,顿时如释重负,紧紧握住萧云骧的手,仿佛快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 “萧先生,那么你打算如何投资?从德国运输设备到这里路途遥远,即使使用蒸汽船从汉堡出发到上海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再加上从上海到重庆要经过险峻的三峡地段,而且贵国目前正值战乱时期。” “如果要在这里建厂生产,贵国连基本的蒸汽机都没有,遑论车床等配套设施。这一切都太困难了。” 阿尔弗雷德喋喋不休,开始筹划具体措施来。 萧云骧笑着摆手,打断这个激动的阿尔弗雷德。 “别急,阿尔弗。难道我们要在这么狭小的房间里讨论合作计划吗?” 克虏伯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环顾四周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我们去哪儿谈呢?噢,对了,你是这里的统治者,一切由你安排。” 萧云骧转头对郭实腊笑道: “郭先生,你的身体还需要调养。不如我们现在去府衙详细商议合作事宜如何?” 郭实腊点点头,并提醒道: “我还有三个同伴在外面。” 原来郭实腊一行人因囊中羞涩,便委托两名同行的传教士,上街去售卖带来的小商品,以筹集回上海的路费。 萧云骧思索片刻后提议道: “这样,请杜邦先生留在旅馆。我留下两名卫兵在此等候。待你的同伴回来后,请卫兵带他们一同前往府衙。” 郭实腊点头同意后,便对杜邦用法语吩咐了几句。 一旁的克虏伯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忍不住抱怨道: “那个花花公子又跑出去闲逛了?” 郭实腊并未理会这个对人情世故略显迟钝的克虏伯,而是笑着对萧云骧说道: “萧先生,请带路。” 于是,在萧云骧的带领下,一行人离开了旅馆。萧云骧回头交代了两名亲卫后,便与李竹青、麻文权等人一同护送郭实腊和克虏伯前往重庆府衙。 第73章 合同 话说萧云骧前往重庆府衙,途中麻文权与之告别,前往善堂(医)。善堂专为西军军人、家属及普通平民治病疗伤,萧云骧此前已安排他负责此事。 几人进入府衙,径直前往原郑知府的书房。此处如今已成为萧云骧议事办公之所。 萧云骧首与郭实腊展开谈判。西军衙门可在重庆城划出一块地,供其建教堂,但建堂费用需郭氏自付。 教堂仅能传播新教,不得传天主教,且传教活动限于教堂之内。 至于建堂资金的来源,萧云骧早已为郭实腊指明一条出路:利用其在西方的人脉,召集西方专业人员到西军政府兴办的学校任教。凡通过考核者,西军政府将付给郭实腊每人一百五十两白银作为报酬。 招聘侧重于医学、数学、物理、化学、军工、机械、造船、天文等专业技术领域人才。西方教职工的年薪,西军政府开至每人二百两白银。 要知道,在此时的满清,年收入达四十两白银的家庭,便算小康之家。 同时,郭实腊需利用其在港督和新教的影响力,送西军一百名孩子赴英国留学。 其中五十名先入英国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院学习,再择优送往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深造;另五十名则送至普利茅斯大学学习。前者培养海军初级军官,后者培养高级军官;普利茅斯大学则专为英国海军培养造船人才。 相关费用由西军政府另行支付。 郭实腊虽厌恶萧云骧以纯商人视角,谈及上帝之神圣事业,但对萧云骧给出的优厚条件又心动不已。 若能招来一百名符合西军政府要求的西方人才,他便能获一万五千两白银,足以修建教堂。 双方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以每名西方专业人才两百两白银的价格成交。 萧云骧让郭实腊手按圣经,以上帝之名发誓,务必尽心竭力将西军孩子送至指定学校学习。双方以中、英两种语言拟定合同细则,随后签字画押。 与郭实腊签约后,萧云骧单独留下阿尔弗雷德·克虏伯。 房内仅剩二人。萧云骧略作思索,拿起一根鹅毛,蘸上墨水,在一张大宣纸上写写画画。 阿尔弗雷德瞧见萧云骧用德文写下“酸性底吹转炉炼钢法”,接着便是各项工艺制作方式、工序流程及炼钢炉结构等内容。 彼时西方主要的炼钢工艺是皮尔森法,此乃英国铁匠亨利·科特于1784年改进之法,在19世纪40年代广泛应用。 该法将生铁置于特制炉中,通过人工搅拌去除多余碳,生成熟铁。虽能产出比生铁更纯净、更宜锻造之物,但生产效率低、成本高。 而萧云骧所写的,正是现代炼钢法的起源——英国工程师亨利·贝塞麦于1856年发明的酸性底吹转炉炼钢法(贝塞麦炼钢法)。该法首次解决大规模生产液态钢问题,冶炼速度快,可大规模工厂化生产。 “男人至死是少年”,诚哉斯言。后世短视频时代,如非洲奥德彪运香蕉、修牛蹄马蹄、锻刀大赛、荒野独居这类与日常毫无关联的视频,在中国互联网上莫名火爆,皆因男人心底那一抹少年情怀。 萧云骧亦然。前世他除热爱钓鱼外,还常关注一些稀奇事物。 大学时,他曾在网上与人争论西方排队枪毙战术,为证己观点,将西方炼钢、枪炮、战术的发展历程及技术要点研究了三天。 但与人对线之时,还是被对方胡搅蛮缠的战术打的大败亏输。他在电脑前足足气了三十秒,便被电话里小师妹甜美的声音勾出宿舍,相关资料早被他忘得干干净净。 未曾想,这一世他凭借超强的记忆力,翻出脑中这份资料,有了装逼的资本。 尽管萧云骧写的只是概述,但阿尔弗雷德本就是炼钢行家,只需点出关键要点,他便能判断其可行性与优劣之处。 况且此炼钢法本就是三年后亨利·贝塞麦所发明,当下并无技术壁垒。 随着萧云骧的笔落,一份详尽的酸性底吹转炉炼钢法跃然纸上。不仅炼钢炉的结构与尺寸被他潦草勾勒出来,甚至连工艺细节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阿尔弗雷德小心翼翼地捧起萧云骧画好的宣纸,目光始终未离其上,仿佛手中捧着一件无价之宝。 他口中念念有词,时而点头称叹,时而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钢水的问题竟可这般解决。” “该死,我早该想到的!” 良久之后,阿尔弗雷德方才抬起头,凝视着萧云骧说道: “萧,你这图纸若在欧洲和美国申请专利,那所得的专利费足以让你变成大富翁的。” 萧云骧笑着摆手: “不不,阿尔弗,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你觉得这份礼物能否助你摆脱困境?” 阿尔弗雷德惊喜道: “当然!我的朋友!有了这项技术,我的工厂必将重获新生。我不仅能自行生产优质钢材,更能将其销往世界各地。” “只是……为何你要对我如此慷慨?我们相识不过短短一日。” 萧云骧站起身,紧握住阿尔弗雷德的双手,目光诚挚: “因为我相信你,阿尔弗。” “我相信你的品行与才能。我坚信终有一日,你会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一个以钢铁与军火为核心的帝国。” 阿尔弗雷德望着萧云骧充满信任的眼神,热泪盈眶。 他自十四岁起便接手父亲的工厂,如今已是四十一岁了,却仍在困顿中挣扎,前途渺茫。 此次随郭实腊来到远东,不过是走投无路之际的一次孤注一掷。 不想在这中国腹地,竟遇上了这样一位慷慨相助、对他满怀信心的中国人。 “萧,我的朋友,你简直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阿尔弗雷德感慨万千,“先前我还怀疑你是魔鬼,如今我向你道歉。” --------------------------------------------------------------------------- (注:从明朝中后期起,西方大量从中国进口茶叶、丝绸、瓷器等传统畅销商品,导致大量白银涌入中国。使得国内白银的购买力急剧下降。 实际上,西方诸国与清政府之间长期存在严重的贸易逆差。为扭转这一局面,英国开始将鸦片走私至中国。清政府为减少白银外流,颁布禁烟令。然而,此举引发了英国的不满,最终导致鸦片战争爆发,迫使清政府取消禁令。 至于一两白银相当于现今的多少价值,因商品价格差异巨大,难以简单换算。若仅以单一商品计算,难免失之偏颇。 若要准确衡量,需借助购买力平价(ppp)这一经济学概念。可惜乌鸦能力有限,对此并不精通,因此姑且存疑。 毕竟,这并非一部经济学或历史小说,不必过于较真。若有大佬指出其中不合理之处,乌鸦感激不尽。) 第74章 花花公子 话说阿尔弗雷德为此前对萧云骧的无端猜忌,真诚地向其道歉。萧云骧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走回桌边,继续说道: “无须在意这些小事,阿尔弗,这份技术只是一个见面礼。” “往后只要我们合作,必能造出更优质的钢材、机械乃至武器。” “我会让你成为超级大富豪,让你的名字如明星般闪耀在人类工业发展史上。” 阿尔弗雷德惊愕地看着萧云骧。 “萧,你还有其他技术?” “是的,阿尔弗。从炼钢到新式枪炮,再到机械,我还有很多新奇有用的发明。” 萧云骧指着自己的脑袋,笑道: “都在这里。” 阿尔弗雷德凝视着萧云骧,迟疑片刻后问道: “萧,请原谅我的冒昧。有几个问题我实在想知道答案。” “你为何知晓这么多现代科技?要知道,在你的国家当前环境下,不应出现你这样的人。” 萧云骧神秘一笑,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略显不安的阿尔弗雷德,微笑着示意他继续。 阿尔弗雷德只得无奈摇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与这个年轻的统治者才认识几个小时,这问题的确有些唐突了。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问出心中的另一个疑惑。 “为何选择我来合作?” 萧云骧微笑解释道: “别紧张,阿尔弗。首先,我是一名军人,情报搜集是我的专长。” 阿尔弗雷德心中豁然开朗,连连点头。萧云骧也不知对方此刻脑中自行脑补什么,继续说道: “其次,我是个善于学习和思考的人,且能流利地说、写德语和英语。我可以从很多西方人士那里获取所需信息。” “你要知道,现在的中国,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不在少数。相比之下,德意志人反而是少了许多。” 阿尔弗雷德频频点头,这是实情。 “至于为何选择你合作?” 萧云骧叹了口气,学着西方人的样子耸了耸肩: “阿尔弗,虽然我有许多想法,但你也应知晓,我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稳固并扩充我的势力范围。” “其次,当前中国薄弱的工业基础,难以满足我的需求。我虽擅长思考总结,却无暇,也无力亲自进行实验验证。” “因此,我需要一个合作者——一个诚实守信、实操经验丰富且能理解我构想的西方人。” “而在当今中国,尤其在这个位于中国腹地的城市里,找到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容易。” 萧云骧注视着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阿尔弗雷德赧然一笑,连连点头道: “萧,我向你保证,你的选择绝不会错。” 萧云骧思索片刻,说道: “阿尔弗,你的朋友郭实腊身体状况十分糟糕。若让他此时回英国,恐会死在途中。” 此时远洋航行主要依赖机动帆船和风帆船。 从上海到英国,即便是最快的机动帆船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且船上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以郭实腊当前虚弱的身体状况,确实难以承受如此漫长的旅程。 阿尔弗雷德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样,阿尔弗。”萧云骧提议道,“在这段等待郭实腊治疗的时间里,你先在重庆验证我交给你的技术。待你返回欧洲后,便能完全掌握其优缺点。” “我会为你配备充足的工人和材料。” 阿尔弗雷德点头同意。 “这样也好,不至于浪费这段时间。” “阿尔弗,我还有件事要与你商量。”萧云骧认真地说道,“等到你回国后,我希望派些孩子去你的工厂学习技术。” “你必须向上帝起誓,不得虐待我的孩子,并尽心尽力地将技术传授给他们。” 阿尔弗雷德抚胸起誓。 “我向上帝保证,也向你保证,萧。” 萧云骧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肩膀。 “阿尔弗,待我日后打下更大一片疆土。” “我们在西军政府控制区域内,共同成立一家钢铁及军火公司。” “你负责技术,其余事务交给我。” “我们的产品将专供远东市场。” “这是一片面积远超欧洲、人口也远胜欧洲的广阔天地。” 阿尔弗雷德哈哈大笑: “萧,那你得加紧扩张你的势力范围了。” ----------------- 两人议定诸事后,离开书房,走向府衙前堂。 到达前堂时,发现郭实腊等人已在侧房等候。除了之前见过的杜邦外,还有两名传教士。他们正与李竹青攀谈。 大堂上还站着一名金发碧眼、长相英俊、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东张西望。 萧云骧已经向郭实腊打听过,此人名为克里斯蒂安·彼得森·拉斯穆森,是丹麦裔美国人,在英国陆军中担任中尉。 见到萧云骧和阿尔弗雷德走出二堂后,他夸张地伸出手臂,用德语说道: “萧先生,你给了郭牧师一大笔买卖。” 他又看了看阿尔弗雷德那轻松愉快的表情。 “看样子也给了这个古板的家伙不少好处。” “你不能忘记克里斯蒂安·彼得森·拉斯穆森。” 未等萧云骧回答,阿尔弗雷德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萧云骧哈哈笑着,与克里斯蒂安握手。 “没问题,克里斯。但你得告诉我你的专长是什么?” 一旁的阿尔弗雷德忍不住讽刺。 “一个丹麦裔的美国人却混了个英国陆军中尉。”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讨女人欢心。” 1848年至1851年间,普鲁士与丹麦爆发了第一次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战争。 尽管在英法俄三国干预下双方签订了停火协议,丹麦保住了这两地区的主权。但普鲁士暗中积蓄力量,誓言夺回这两块德意志地区。 因此普鲁士人与丹麦人关系颇为紧张。 且这两人性格迥异,在一路同行中,早已相互看不顺眼。 更何况阿尔弗雷德认为自己的履历,就是被克里斯蒂安透露给萧云骧的。因此不顾绅士风度,出言讽刺。 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也不理会阿尔弗雷德。 此时李竹青带着房内的众人走了出来,向萧云骧介绍另外两人: 一位是雅各布斯·亨德里克·范德梅耶,荷兰传教士,隶属于巴达维亚(雅加达)的荷兰传道会。今年二十八岁,精通荷兰语、英语、德语和中文,对数学和天文颇有研究。 另一位则是澳门本地人周志远,二十四岁。在郭实腊驻澳门期间加入荷兰传道会。他会说广东话、官话、荷兰语,并略懂德语。 此前正是这两人与雅各布斯一同上街兜售随身携带的小物件。回到旅馆后,又被韦家耀和黄文昌带至重庆府衙。 第75章 筑基 重庆府衙不远处,坐落着一座规模不小的院落,约有三四十间房屋。这座大院的前主人曾是重庆城内的一位土豪劣绅,其女婿为朝廷吏部郎中。 这家人便仗着女婿的权势,在城中横行霸道、巧取豪夺。 西军入城后,其家中丫鬟奴仆多达十几人,联名上书于西军政府,指控其欺行霸市、草菅人命。 经调查属实后,西军政府将其本人及管家等五六名帮凶处以绞刑,家财除赔付苦主外,余下全部充公。 如今,这座大院被改造成西军政府的集体宿舍,前院留出七八间房作为西军专用驿馆。郭实腊等人便被安置在此。 每隔两日,麻医生便带着那名叫云峰的少年前来为郭实腊针灸,并为其开具中药一起煎服,治疗病情。 这段时间,萧云骧办了几件事。 将原来的义学和西军原有的识字班统一起来,创建西军学堂。 校舍就安排被西军抄没的原重庆城里的富豪人家。 学校分为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 教材就用彭雪梅帮萧云骧按脑中的记忆,写出来的后世的教材。 是的,经过这些时日的努力,萧云骧和彭雪梅终于将教材鼓捣出来了。 当然,这些教材都是萧云骧提供的阉割版。 不光删除不合时宜的内容,还把哪些可能暴露还没发展出来的技术,例如:内燃机,飞机,以及各种未面世的物理、化学原理等统统删掉。 相比后世那些全面且系统的教材,这只能算一个速成班,培养西军亟需的新型人才。 数学,物理、化学聘请跟随郭实腊前来的让-皮埃尔·奥古斯特·杜邦和雅各布斯·亨德里克·范德梅耶担任。 萧云骧略作考核,又与郭实腊一番商议。 郭实腊说服二人担任西军学堂的教师,并愉快的领取了四百两白银的推荐费。 语文与历史课程,则由重庆城内两位不擅长科举考试却学识渊博的学究担任。 他们承诺严格按照教材内容授课,并欣然接受了每年一百两白银的薪资。 学堂由曾水源兼任校长,主要负责后勤保障。 首批招收五十名学员,年龄限定在二十五岁以下,并需具备一定的文字基础。 学员不仅学费全免,西军政府还提供食宿。 第二件是成立西军医学院。麻文权出任校长,整合重庆府原有的善堂与西军内部的医生资源。 医学院以中国传统医学为基础,结合西医经验编撰教材,实行医教合一模式。 学生名额同样定为五十人,学费全免并提供食宿。 具体招生事宜由麻文权全权负责。 第三件是设立西军军工局,赖文光暂时代理局长一职。 阿尔弗雷德负责指导西军工匠,批量生产燧发枪及刺刀。这些技术此时在西方已经非常成熟了。 并实验萧云骧提出的“酸性底吹转炉炼钢法”。 尽管这些技术在中国并非全新概念——转炉炼钢法已有少数工匠掌握,燧发枪也曾出现在明末毕懋康的设计中——但萧云骧仍要求两名西军参谋详细记录每一步操作流程与规格,并将其标准化、流水化,按照后世工厂的模式生产。 第四件是选拔留学人员。 萧云骧从西军随军家属与流民中挑选九岁至十五岁的男孩,并在重庆府招募了一批少年。经过身体、智力与性格测试后,最终选出一百二十名学员。 其中九十八人为西军沿途收留的孤儿及随军子弟,他们对西军与萧云骧的信任度最高。 “萧,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这日,萧云骧正在书房督促彭雪梅编写高中教材时,克里斯蒂安·彼得森·拉斯穆森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他眼看着同行的伙伴们相继被萧云骧委以重任,自己却一直闲置,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 “抱歉,克里斯,我实在太忙了。”萧云骧歉疚地说道。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请你帮忙。” 克里斯蒂安闻言喜上眉梢: “说,萧!我已经等不及了!再见不到你,我都准备回香港去了!” 萧云骧早已打探清楚克里斯蒂安的底细——他是一名丹麦裔美国人,今年二十五岁,曾混迹英国陆军,获得中尉军衔。 后来脱离英军,在香港闲逛时结识了郭实腊一行人,便随其来到重庆。 “克里斯蒂安,你知道耶鲁大学吗?”萧云骧问道。 “噢!当然!那可是美国首屈一指的名校!”克里斯蒂安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我需要你前往耶鲁大学寻找一位名叫容闳的中国人。”萧云骧走到书房角落取出一封早已写就的信函, “他是一名留学生,今年二十五岁,来自广东。将这封信交给他,并带他回重庆来。我会支付你一千两白银作为酬劳。” 又拿出另外几张纸,递给克里斯蒂安。 “如果你能邀请名单上的人来西军任职,每人我给你支付两百两白银酬劳。” “当然,只要是关于物理,化学,机械,军工,医学,天文等各行业优秀人才,只要能通过我的考核,我都愿意给你支付同样的佣金。” 1853年,一两白银大约可以兑换156美金,200两白银约等于316美元。 而当时的300美元相当于美国普通中产家庭一年的收入。 克里斯蒂安两眼放光: “萧!无论我带多少人来,只要通过你的考核,你都会给我支付酬劳么?” 萧云骧微笑着回应: “当然,无论多少,只要通过我的考核,我甚至可以给你报销路上的花销。” “我们可以签订合同。如果你觉得身份不够显赫,我也可以授予你西军政府特派大使的身份,一个少校的军衔。” “虽然当前这个身份还不够引人注目,但相信我,克里斯,不久后会有无数人羡慕你。” “当然,我还会为你提供充足的旅费,让你在美国能够专心完成任务。” 克里斯蒂安连连点头: “萧!你考虑得真是太周到了!明日我就动身!” 第76章 孽缘 公元 1853 年6 月 25 日,满清咸丰三年五月二十日,西军攻下重庆已有五个月。 这五个月里,萧云骧将政事托付给曾水源,军事交付给赖文光,自己全身心投入西军军政制度的建设与落实,以及西军学堂、西军医学院的筹备工作。 他与彭玉麟分工巡视。 他巡察了西军控制的四川中东部的顺庆(南充)、绥定(达县)、夔州、太平(万源); 彭玉麟则巡视了忠州(忠县)、石柱、酉阳、綦江、叙永、泸州。 两人沿途检查各地对西王府政策的落实情况,主要涉及土改、基层组织建设、督察局工作,以及西军地方兵役制度、军纪军法的执行等事务。他 们还视察了驻守夔州的叶芸来部,为准备攻取保宁府(阆中)的李秀成部解决困难,直至六月二十五日才返回重庆城。 刚回到住所洗完脸,亲卫韦家耀前来汇报,称彭军师也从南面返回重庆城。萧云骧随即走出府衙,带着韦家耀前往彭家。 刚迈进院门,便听到大堂内传来阵阵哭泣声。萧云骧满心诧异,快步走入。 何禄与四五个汉子站在院子里,见萧云骧进来,纷纷上前招呼。 “何兄,屋内这是怎么了?”萧云骧抬手指向屋内。 何禄嘿嘿一笑:“大王勿忧,是好事。赵兄弟几人把彭母接回来了,今天刚到,正巧彭军师也回来,就送过来了。”说着,何禄指向旁边一位沉默寡言、相貌普通的汉子。 萧云骧定睛一看,原来是在长沙守蔡公坟阵地时,自己派出去寻找彭母的天地会堂主赵无忌。他身后站着的,正是当时一同出发的其他四位天地会汉子。 “赵兄,你们当真找到了,还把人平平安安带到这儿了?” 赵无忌上前,向萧云骧拱手行礼:“不负大王所托。” 萧云骧上前握住他的手,感慨不已:“赵兄,这一路兵荒马乱,你们是如何过来的?” 当初他派人寻找彭母,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未曾想后来萧朝贵战死,自己率部孤军突围,一路打通大半个湖南,从贵州攻入重庆。可想而知,赵无忌等人带着一位老妇人,行程何等艰难。 赵无忌被萧云骧握住手,回想起一路艰辛,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何禄见状,只好替赵无忌解释: “大王,他们赶在清廷抄彭先生家之前,接走了老太太。” “起初打算赶往长沙,没想到我们已经突围离开。于是他们沿着我们进军的路线一路追随,在秀山被清军拦住,只能绕道经遵义、桐梓进入四川。” “到了綦江安稳寨,遇上李开芳旅长,被李旅长派人送到了重庆。” 何禄说到此处,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大王,赵堂主带回了湖南、贵州的诸多军情。” 萧云骧点头:“明日到参谋部详细说。”随后又与其余四位天地会弟兄一一握手,对其努力表示嘉许。 众人在院中稍作等待,堂内哭声渐止。彭玉麟匆匆走出门来,见到萧云骧也在场,稍显意外。但他并未多言,径直走向赵无忌等人面前,欲行下跪之礼。 &34;诸位救我母亲于水火之中,此恩&34; 赵无忌等人连忙拦阻:&34;彭先生切勿如此!我等不过是遵从大王吩咐行事,些许小事怎敢当此大礼!&34;赵无忌言辞文雅,与先前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萧云骧闻言不禁多看了赵无忌一眼——果然是个有趣的人物。 彭玉麟见无法行礼,只得作罢。他悻悻地瞥了萧云骧一眼——自家骨肉分离的悲剧不正是拜眼前这厮所赐吗?此刻要他开口道谢委实为难。 然而萧云骧仿佛毫无察觉般,哈哈笑道:“彭先生,咱们是老朋友了,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快带我去拜见老夫人。” 彭玉麟看着萧云骧这副惫懒模样,只得摇头苦笑,将众人引进堂内。 步入正堂,只见一位白发老夫人端坐正中椅上,怀中搂着彭玉麟幼子彭永钊,正与儿媳邹氏说话。彭雪梅与阿朵侍立两侧。 萧云骧趋前几步,对着老夫人行礼道: &34;拜见奶奶!无礼小子萧云骧给您请安了。&34; 依照清朝规矩,萧云骧称彭玉麟的母亲应为&34;师奶&34;或&34;太师母&34;、&34;老夫人&34;皆可。 称之为&34;奶奶&34;虽显亲切,却也难免让人遐想联翩。 果然,一旁的彭雪梅闻言顿时俏脸飞红,低头掩饰内心波动。 自从被萧云骧拉去抄书以来,两人渐生情愫。此次萧云骧外出数月,她思之念之无数。 不料竟是这番境况下,与这冤家重逢。 听这冤家任谁都能看出心思的言语,不由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这厮还是这般肆无忌惮,初见自家奶奶,就这般亲热,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么? 有话不能私下说么?真是羞死人了。 老太太放下怀中幼孙,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 竟然也和彭玉麟一般,不知如何言语。 自家这一番劫难,的确是因为眼前这小子而起。 但人家冒险将自己从水火中救出,一路护送到重庆来,也是事实。 老太太只得抬手虚扶萧云骧:“感谢大王照应,大王请起。” 萧云骧顺势起身,笑容满面地说:“奶奶叫我阿骧就行。” 彭老太太望着萧云骧高大的身形、俊朗的面容、和善的神态,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身旁的孙女。 老太太与孙女已有两年未见,此时仔细端详,只见彭雪梅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五官精致如画,似是上天精心雕琢而成。 身材与两年前相比,已褪去青涩,长高不少,愈发亭亭玉立。老太太心中暗自赞叹:自家孙女已初显国色矣。 又见彭雪梅低着头,满脸红晕,明亮的大眼睛不时偷偷看向萧云骧,而萧云骧也笑意盈盈,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家孙女。 老太太心中不禁喟叹:孽缘啊。 第77章 破格 重庆府,西军参谋部内,萧云骧、曾水源、彭玉麟、赖文光四位西军核心人物齐聚一堂。 “西王、曾长史、彭军师及各位同僚。”赖文光站在一张标满花花绿绿记号的四川省地图前,神色庄重,开始汇报工作。 “南面,如今我们已掌控秀山、酉阳、彭水、南川、泸州等地,这些地方皆处于四川与贵州、云南交界之处。” “林启荣部在秀山川硐、茶峒的堡垒已修筑完毕,目前正于酉阳黔江构筑堡垒,以防备来自贵州松桃、湖南永绥(花垣)、湖北恩施方向的清军。” “南面李开芳部在綦江安稳寨、叙永赤水营两处的堡垒也已完工,形成了针对贵州遵义、毕节方向的防御态势,现正伺机夺取叙州府(宜宾)。” “东面夔州方向,叶芸来部在巫峡巴石镇和瞿塘关的堡垒均已建成,构建起对长江下游的防线。” “北面,李秀成部夺取太平厅(万源)后,向西进发,攻克通江、巴州(巴中),目前正在围攻保宁府(阆中)。” 赖文光手持一根小竹条,指着地图,神情变得严肃。 “西面,林凤祥部仍在潼川府三台县与清廷四川署理巡抚岑毓英对峙。” “目前岑毓英部清军已增至五万余人,而林旅长所部因编制未满,算上新招募的军士,仅有六七千人,战斗颇为吃力。” 萧云骧点点头,开口询问:“兵员招募情况如何?” 赖文光表情稍缓,继续汇报:“得益于土改政策的推行,以及民兵、自卫队、正规军三线建军制度的完善,招兵工作进展顺利。目前各地已召集正规军七万余人。” “加上各方主将自行招募的兵员,整个西军现已扩充至十三万人。” 言毕,赖文光示意参谋部的一名参谋,将几张纸分发给在座的几位核心人物。“这是参谋部对全军编制调整的建议,请西王定夺。” 萧云骧接过纸张,见参谋部建议将训练好的新兵,充实到西军各部。整个西军扩充为三个军、三个独立师及两个团。具体如下: 林凤祥第一旅扩编为第一军,下辖第一、二、三师; 李开芳第二旅扩编为第二军,下辖第四、五、六师; 李秀成第三旅扩编为第三军,下辖第七、八、九师; 驻守酉阳的林启荣部扩编为独立一师,下辖三个旅; 驻守夔州的叶芸来部扩编为独立二师,下辖三个旅; 攻城营扩编为攻城团,仍由周磊担任团长; 原亲卫团抽出一营,组建新的亲卫团,由刘昌林任团长; 另外两个营扩编为机动师,参谋部建议由陈玉成出任师长。 这些任命大多都在萧云骧的意料之中,实际上,多数是他与赖文光事先商议过的,唯有陈玉成的任命,他颇为踌躇。 毕竟陈玉成今年才十六岁。 见萧云骧神态,赖文光笑着解释:“此次各地征战,陈玉成率领的亲卫团作战迅猛、干脆,战果显着且耗时最短。这小子,有能力统领一个师。” 萧云骧又将目光投向彭玉麟。 彭玉麟身为西军军师,在西军制度里,师长这类高级将领的任命,需得到他、军师、参谋长三人的共同批准,萧云骧对他自然要给予充分尊重。 彭玉麟轻抚胡须,微笑道: “这小子不仅善战,此次让他独立领军,我还发现他有不少优点。” “其一,他热爱读书,尤其痴迷兵书。我巡视石柱县时偶遇他,才知道他行军途中都随身携带一箱书,时常翻阅。” “西王,在这方面你可得多向他学习。” 彭玉麟话音刚落,参谋部里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 萧云骧平日里也试图塑造一个爱读书、爱学习的领导形象,可一旦翻开满是密密麻麻繁体字、通篇文言文的书本,就头晕目眩。 心里直犯嘀咕:老子上辈子读了二十多年书,如今都穿越了,还要读书? 那老子t不是白穿越了? 读书?读个屁! 于是,西王不爱读书的事儿,在西军高层里传得人尽皆知。 不仅如此,他那毛笔字水平连蒙童都不如。 如今重庆府衙的官吏们养成了一个习惯,工作疲惫时,就到隔壁小院去观赏西王亲手书写的“西王府”三字,看完便能心情愉悦一整天。 彭玉麟对此恨铁不成钢,常劝萧云骧换掉那几个丢人现眼的字。 萧云骧不仅不为所动,还特意委托工匠将这三个字制成匾额,挂在自家寒酸的西王府院门上。 每逢需要亲笔书写命令、书信之类,他就涎皮涎脸的找彭雪梅代写,脸皮之厚令人咋舌。 听到彭玉麟那略带无奈的劝谏,萧云骧笑嘻嘻地回应:“先生,光爱读书可不够。” 彭玉麟看着萧云骧满不在乎的模样,无奈摇头,继续说道: “其二,他治军严谨,以身作则,西军的军规军纪,他总是带头遵守。” “其三,他生活简朴,不讲究排场,与官兵们同甘共苦,故而深得下属信服。” 说到这儿,彭玉麟看了萧云骧一眼,“这两点倒是和西王你颇为相似。” 萧云骧点头:“既然他能征善战、服众且以身作则,大家都同意,那就破格提拔。” 四人接着又确定了其他几位师旅长的人选。 萧云骧轻叹:“军事主官相对好选,但政治主官和参谋长人选实在匮乏。” 赖文光苦恼地挠挠头:“主要是当下我们这边识字的人才太少了。” 彭玉麟和曾水源纷纷点头,他们二人同样深受人才短缺问题的困扰。 但是这个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事。 “军工局进展如何?阿尔弗雷德的新炼钢法试验成功了吗?”萧云骧看向赖文光,军工局由他负责。 “哦,那个阿尔弗确实厉害,短短四五天就把新炼钢炉搭建起来了。经过几次试炼,就炼出了品质优良的新钢。” “他还帮我们建成了燧发枪生产工厂,现已开始试产。相比我们的火绳枪,火力更猛,射速更快。不仅如此,他还依照他们那边的样式,指导我们铸造了 12 磅的拿破仑炮,以及配套的榴弹、霰弹。” “据他说,这些武器在他们那里都快被淘汰了。” 赖文光说着,叹了口气,眼神热切地望着萧云骧,“西王,这可是个难得的人才,能不能设法劝他留下?” 萧云骧苦笑摇头。阿尔弗雷德可是日后克虏伯军火帝国的创始人,整顿西军作坊式的军工生产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只可惜当下西军控制区域有限,从长远考虑,还是按承诺放他回欧洲为宜。 “生产工序都详细完整地记录下来了?” “那是自然。我派了几个参谋全程跟着他,所有工序都记录在案。而且我们的工匠也照着操作了几遍,没问题。” 赖文光一边回答,一边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银元,放在桌上。 萧云骧看着这几枚与后世袁大头颇为相似的银元,惊喜道:“这个也造出来了?” 第78章 人见人爱 赖文光对着银元吹了一口气,随即将其放到萧云骧耳边。萧云骧听到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这声音与后世的袁大头并无二致。 “做出来了,而且是按照西王的要求制作的。”赖文光微笑着说道,“含 89的银,再加上 10的铜和1的锡,这样既能增强银元的硬度与光泽,还具备独特的防伪功能。” 萧云骧端详着银元,一面图案是中间一颗大五角星,周围环绕着一圈小五角星,这是他设计的西军标志; 另一面则是他的头像,顶上有三个字:西王府。字下方是一张年轻英俊的侧脸,正望向远方。 “他是怎么做到的?” “阿先生说,这活儿他在老家时,就曾帮他们的朝廷做过。只是调试银、铜、锡的比例稍微花费了些时间。他连造币机器都为我们打造出来了。”赖文光微笑着回应。 “为何要用我的头像?我不是让人画了一张瞿塘峡的风光图给他用吗?”萧云骧脸色微红。 他未曾想自己也能混到人见人爱的一天。 “阿先生讲,他们那边都是用领袖的头像。” 萧云骧恍然大悟,怪不得两月前,郭实腊非要为他画一幅人物肖像。 曾水源也拿起桌上的一枚银元,对着嘴吹了一口,放到耳边倾听。 “阿骧,这可是个好东西。” “往后咱们给西王府官吏发放俸禄,给西军发饷银,就无需再随身带着秤和剪子了。” “况且,咱们如今正处于创业阶段,适度强化领袖的影响力,是有益之事。”曾水源微笑着劝谏。 萧云骧思索片刻,无所谓道:“那就把造币厂交给西军政府管理。”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阿尔弗不会汉语,他是如何与我们的人交流的?” 赖文光回答道:“不是有个澳门传教士周志远嘛,他精通荷兰语,阿先生也会,由他来给我们翻译。” “对了,那个郭实腊在麻医生的医治下,身体已逐渐康复,估计这两天就要来辞行。” 听到赖文光的话,萧云骧无奈地叹了口气。 赖文光汇报完毕,萧云骧转头看向曾水源,问道:“兄长,内政事务处理得怎样了?” 曾水源向后示意,一名西王府幕僚将数张纸分发给众人。 纸上是萧云骧倡导的表格形式,各类数据一目了然。 萧云骧看到西王府的各项支出明细罗列得清清楚楚,支出的大头主要是西军各部的钱粮耗费、政府人员的俸禄开支,以及军工局的各种材料费用。 甚至西军学堂、西军医学院当前的招生人数、课程安排、后勤支出等也都详细列出。 收入方面,主要源于前期从湖南、贵州抢掠清廷府库,以及西军抵达重庆后,查抄那些草菅人命、为富不仁的土豪地主所得的钱粮,还有从重庆府征收的商税。 然而,当前长江上下游均被清廷封锁,货物流通受阻,长江这条黄金水道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同理,贵州、湖南、湖北等地至四川的货物运输量大幅减少。长此以往,西军恐将陷入困境。 看来得尽快与裕瑞展开决战,只要拿下成都平原,钱粮问题便能得到极大缓解。 之后是彭玉麟汇报各地各军对政策的落实情况、军纪的执行状况,以及同心会会员的发展态势。 总体而言,由于西军初创,且萧云骧向来要求严格,整个西军及政府充满活力,尚未大面积出现贪腐、军纪涣散、懒政等不良现象。 一些小问题,彭玉麟在巡视期间便已当场处理。 目前,同心会会员已发展到一万多人,成员广泛分布于西军及地方政府。整体来看,西军及政府呈现出积极向上的风貌。 前事商议完毕,四人又确定了接下来的工作分工。 赖文光随萧云骧前往潼川府支援林凤祥; 彭玉麟留守重庆,除负责常规的督查工作与同心会建设外,还需接手军工局,加快燧发枪、刺刀的批量生产; 陈玉成的机动师留守重庆,由彭玉麟统领,作为西军的预备队,平时负责训练新兵,战时奔赴前线支援; 若遇紧急战事,彭玉麟可先行决断,再向萧云骧汇报; 曾水源继续主持西军内政,并依据西军政府的财务状况,酌情扩大西军学堂、西军医学院等配套设施的建设规模。 诸事商定后,曾水源和彭玉麟各自去忙碌。 萧云骧吩咐亲卫韦家耀,通知何禄、李竹青、赵无忌这军情局三人来参谋部议事。 不多时,三人一同前来。待三人落座,韦家耀为每人倒了一杯茶。 “请三位过来,一是想听听赵兄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二是就后续事宜做些安排。”萧云骧微笑着说道。 赵无忌略微整理思路,将沿途见闻娓娓道来。 他们一路跟在追击萧部清军的后方。到了贵州,本打算从黔东北的松桃,沿着西军的路线进入重庆,却因清军阻拦未能如愿。 守卡的清军称,前方的清军正准备与粤贼交战。无奈之下,几人只好返回一个集镇,将彭母安置在一家旅店内休息。 赵无忌带着一名伙伴,乔装成当地砍柴的山民,手持砍柴刀,爬上了清军军营附近的一座大山。 “大王,赖参军。”赵无忌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道,“清军军营内,除了一万余清兵外,还有三四千匹马。” 萧云骧和赖文光同时一怔。贵州与重庆交接的松桃、秀山地区,地处武陵山脉中部,山高谷深,属于“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形,极不利于骑兵作战。况且,他们从长沙一路打来,从未遭遇过大规模的清廷骑兵。 赵无忌接着说:“后来我又扮成货郎,到清妖军营前叫卖。起初有几个绿营兵出营,企图抢夺我的货物。” “我转身就跑,他们追了不到半里地,营中便奔出一骑,几鞭子就把那几个绿营兵抽回了营中。” 萧云骧转头看向赖文光,问道:“松桃方向的清军,主将是谁?” “塔齐布,他率领的是从湖南追击我们的绿营军,约有一万余人。” 萧云骧又将目光转向赵无忌:“赵兄,那个追出来的骑兵有什么说法?” 赵无忌看了眼萧云骧,点点头:“那家伙说话和满清那些真正的鞑子一样,是塔齐布的亲兵。” 第79章 索伦兵 赖文光听了赵无忌的话,走到一旁书架翻找起来。 萧云骧对赵无忌颇感兴趣,目光落在赵无忌那张普通的脸上,问道:“赵兄,你一个湖南人,到贵州假扮货郎,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赵无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何禄在一旁笑着解释:“我这兄弟和大王一样,能说好几处地方的方言。他原本是茶陵县的乡村塾师,因杀了个奸污女子的恶徒,才被迫亡命他乡。” 赖文光从书架的一个夹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萧云骧:“应是前番长沙城内的三千索伦兵,领兵将领叫多隆阿。” 萧云骧接过纸一看,正是关于那三千索伦兵及主将多隆阿的详细描述。 “索伦”是清廷对分布于黑龙江中上游东布特哈、西布特哈广大地区林中百姓的统称。这些人生活在东北山林地带,长期保持渔猎、游牧的生活方式,养成了坚韧、勇敢和好武的传统。 清廷向来有在此地征兵的传统,索伦兵骑射技艺精湛,身体素质强悍,战斗作风勇猛,一直是清廷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 自清廷建立起,索伦兵几乎参与了清廷所有重要战役。前期暂且不提,中期的平定准噶尔、大小金川之战等。 乾隆朝时,廓尔喀(今尼泊尔)入侵西藏,深入至日喀则,洗劫扎什伦布寺。乾隆派福康安率领三千索伦兵,翻越喜马拉雅山,直抵廓尔喀首都加德满都,逼得廓尔喀国王遣使请降。 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绝非普通绿营兵可比。 而主将多隆阿,字礼堂,呼尔拉特氏,满洲正白旗人,今年三十五岁,正是索伦人,现任黑龙江骁骑校尉。 赖文光神情严肃地说道: “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彭军师,和驻守酉阳的林启荣师长。” “如今湖南曾国藩的团练已初具规模,湖北的张亮基也蠢蠢欲动。三面夹击之下,林启荣师长那边压力太大了。” 萧云骧点点头。 “大王,还有一事。”赵无忌等萧、赖二人说完,继续汇报。 “赵兄请讲。” “我们到遵义时,听闻一些消息。说是如今贵州巡抚胡林翼正在招兵买马,一来是防止我们从四川攻入贵州,二来是防备黔东南的苗民起事。” “苗民起事了?”萧云骧追问,眉头紧蹙,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记忆。 他隐约记得,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太平天国时期,贵州苗民以张秀眉为首,爆发了大规模反抗清廷的起义。 尤其是在黔东南,起义持续了二三十年,几乎将清廷势力驱逐出境。但因未与太平天国相互配合,待太平天国覆灭后,清廷调派重兵进入贵州,才将起义镇压下去。 赵无忌看了萧云骧一眼,接着说:“尚未起事。只是清廷既要赔付洋人银子,又要征集大军对付天国及各地叛乱,赋税严苛,索取无度。再加上贵州这几年天灾不断,百姓难以维生。如今已是遍地积薪,只需一点火星了。” 萧云骧紧紧握住赵无忌的手:“赵兄,你这情报太及时了,真是帮了大忙。” 他稍作思索,又道:“赵兄立下如此大功,且在天地会本就是堂主。” 萧云骧看向何禄和李竹青,见两人轻轻点头, “现升你为西军军情局参谋长,与何兄、李兄一同协作,把西军的情报系统发展壮大。” 赵无忌被萧云骧握着,刚要谦逊几句,被一旁微笑的李竹青打断:“赵兄,你的功劳和能力都足够,无需推辞。” 赵无忌望着微笑的萧云骧,当即就要下跪拜谢。 “赵兄,你刚回来可能不知,如今我们西军不兴这一套了。”萧云骧赶忙扶住赵无忌。 一阵忙乱过后,几人重新坐定,萧云骧接着说: “现在我需要一位军情局重量人物,前往贵州联络张秀眉,让他们暂且忍耐,短则一年,长则两年,我军必定打回贵州。” “届时他再起事,与我们里应外合,推翻清廷在贵州的统治。” 萧云骧说完,目光看向何、李、赵三位军情局负责人。 李竹青和赵无忌正要表态,何禄直接站起身:“大王,我去最为合适。” 萧云骧问:“怎么说?” “我们三人中,只有我见过张兄弟,他从怀化离开时还是我送的。” “再者,我去贵州,还能整合当地的天地会兄弟,等候我们的大军到来。” 何禄眼中光芒闪烁,犹如跳跃的火苗,热烈而急切。 萧云骧问:“你走了,军情局谁来主持?” 何禄哈哈一笑:“李兄和赵兄都可以,做这些琐碎费神的事,他俩其实都比我擅长。” 萧云骧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略作思考。 何禄江湖辈分高,为人义气豪爽,粗中有细,号召力与执行力都很强。 但在制度建设、人才培养方面,与心思缜密、博学多才的李竹青相比,确实稍逊一筹。 让他去敌后组织抗清力量,确实恰当。况且他所言也在理。 “好,那就你去。今晚我给张秀眉写封信,你明早来取。多带些兄弟和经费过去,尽量多发展人手。” “但切勿冒险,不要过度引起清廷注意。注意隐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萧云骧吩咐道。 “我明白。”何禄咧嘴一笑。 “李兄。”萧云骧转头对李竹青说,“明日我将率军西征,你随我一同前往,借你的号召力,联络四川的袍哥,配合我军行动。” 李竹青拱手领命。 “赵兄。”萧云骧看向赵无忌。 “你留在重庆,熟悉西军的各项规章制度和军情局的运作流程。” “主持军情局在重庆的工作,多派人到湖南、湖北以及江南地区,打探清军动向,配合彭玉麟彭军师,支援川东南战场。” 赵无忌拱手回应:“定不负西王所托。” 诸事商议妥当,众人不再耽搁,各自去着手办事。 至傍晚,萧云骧回到府衙书房,吩咐韦家耀去请彭雪梅来帮忙写信,自己则坐在书房椅子上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便听到门外传来嘻嘻的笑声。萧云骧睁开眼,只见彭雪梅俏生生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小阿朵。 “彭阿朵,你跟来做什么?”萧云骧嫌弃地问道。 “奶奶让我跟着姐姐来的,让我看着点你俩。”阿朵呆呆地回答。 萧云骧尴尬不已,转头看向彭雪梅。只见彭雪梅白皙秀美的脸庞瞬间泛起红晕,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宛如一朵艳丽盛开的山茶花。 第80章 徐雨顺1 第二日,郭实腊、阿尔弗等人领着一百二十名由西军政府挑选的孩子前来道别。 萧云骧依约雇了几艘大客船,为他们备足旅费,还有孩子们的学费与生活费。 他还托付郭实腊,路过南京时给太平天国的东王和翼王各捎去一封信。 朝天门码头边,萧云骧与西军的孩子们依依惜别。 这些孩子,虽参加西军每晚的识字班,经过数月突击学习,已能粗略看懂简单书籍,但终究只是粗通中文。这么早送他们出去,不知是福是祸。 可萧云骧有种紧迫感,按原本历史,没几年便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届时西军政府对英态度,会影响英国是否接收这些留学生。 时不我待,况且世上本无万全之策,做错再改,好过什么都不做好。实在不行,就当花钱让孩子们公费旅游,增长见识。 “孩子们,请记住,你们是西军的孩子,更是中国的孩子。”萧云骧逐一与留学生拥抱,眼中满是期许。 “你们此番去西方学技术,学成定要回来。西军需要你们,中国更需要你们。” “孩子们,莫恋他乡千两金,且思家乡一抔土。无论学得如何,都要回来。” 萧云骧与留学生一一拥抱作别,再三叮嘱,洒泪而别。 -------------- 第三日,重庆城内号角声声。 一列列西军士兵从军营鱼贯而出,在军官的号令下,或南或北,或东或西,怀着心中的理想与信念,奔赴四方战场。 众多家属伫立路边,与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含泪告别。 叮嘱声、告别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上空。 战争,无疑是人类最野蛮、最血腥的行为,它扭曲人性,摧毁人伦。 但要打倒腐朽的满清政府,推翻贪婪的士绅地主阶层,就必须经历这场血与火的洗礼。 徐雨顺手持一把火铳,随着队伍向西行进。 他今年十八岁,出生在重庆城北面五十里一个名为茶溪坪的村庄。 爷爷在徐父年幼时,因不堪家中贫困,将仅有的一块水浇地卖给了村里的莫大财主,而后带着银钱,抛下家中的孤儿寡母,前往重庆城寻欢作乐,自此一去不返。 几十年过去了,音信全无,生死未知。 奶奶坚守未改嫁,靠给莫大财主种地维持生计,含辛茹苦地将父亲养大。后来父亲成家,生下徐雨顺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近年来,官府不断加税增赋,搜刮民脂民膏;土匪流寇也接连肆虐乡里。徐家的日子愈发艰难。 去年五六月份青黄不接之时,奶奶活活饿死。 今年刚过完年,传闻重庆城被一支从南方来的流贼军队攻破。 乡亲们还没弄清楚状况,县里就来了一伙人,自称是西军政府工作队。然而,村里的莫大财主却称他们就是攻破重庆城的流贼。 莫大财主年约五十,整个茶溪坪村三分之二的土地、山林、湖泊皆归他家所有。 他有四个儿子,都生得彪悍凶猛,且人脉广泛,据说与附近山寨的几股盗匪称兄道弟,还有个侄儿在重庆城衙门当差。 此外,莫大财主善于经营,粮食、山茶油、桐油、茶叶,哪种生意紧俏就做哪种,莫家因此财源广进,成为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富豪。 在茶溪坪村修建了高楼大院,雇了十来名家丁护院,威风凛凛。 今年,莫大财主听闻鸦片生意利润丰厚,正打算派人去南方学习种植方法,不料重庆城被攻破,在重庆衙门当差的侄儿也被这些“外乡人”杀害。 从此,莫大财主与这些“外乡人”结下了生死仇怨。 这些“外乡人”四处找人聊天,打听各村的人口、土地、山林、湖泊等情况,口音五花八门。 经村里曾随商队走南闯北的徐老汉解释,村民们才知道他们中有贵州人、湖南人、广西人,甚至还有僮人和苗人。 这年头兵匪难分,茶溪坪村有四五百户人家,三千多口人,在附近村寨中算是大村。村里有由莫大财主的家丁、护院组成的护村队,村外围还修筑了墙垒。 莫大财主下令,谁敢与这些“外乡人”交谈、乱传消息,格杀勿论。 莫家在茶溪坪权势熏天,他的几个儿子更是凶狠霸道。平日里,他们看中谁家媳妇、女儿,便强行带入府中玩弄几日。 顺从的便放回家,不顺从的就随便找个借口,让其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有谁敢反抗,便是家破人亡的下场。倘若官府派人来查,他们就随便编造个被山贼土匪杀害的理由,再花些银钱便可了事。因此,村民们对这些“外乡人”避之不及。 莫大财主甚至指使家丁,趁这批“外乡人”分散之际,将一个落单的广西大脚客家女人和一个瑶族女人抢进莫府,肆意折磨凌辱。 就在莫大财主将两名外乡女人抢入莫府的第二天,一支数百人全副武装的队伍,用四匹马驮着一门大炮,开到了茶溪坪村。 乡亲们正惶恐不安时,有一人上前说明来意:他们只是来找莫大财主要人,无关人员请勿掺和。 莫大财主自然当场抵赖,坚称没看到他们的人。双方谈崩,冲突一触即发。 莫大财主财大气粗,当场承诺给参与守村的人一人一贯钱的报酬,并威胁道:谁敢不守,莫怪他秋后算账。 徐雨顺正犹豫不决时,被父亲强行拉走。 父子俩回到家中,刚关上门,就听到村口传来激烈的枪炮声,紧接着是一阵呼喊声,朝着莫大财主家涌去。 随后,又是一阵枪炮与鼓噪之声。 徐雨顺一家紧闭门窗,躲在屋内。 没过多久,村里有人沿路敲锣大喊:“大家到村里晒谷场集合咯,西军政府有话给大家讲咯!”正是徐老汉的声音。 徐老汉是徐雨顺的远房本家,徐父打开门问道:“叔,啷个回事?” “石娃,好事!莫家这回惹上惹不起的人,倒大霉了。你爹的仇能报了,快去快去!”徐老汉笑着喊着父亲的小名,兴奋地回道。 徐父大喜过望,拉着徐雨顺朝村里的晒谷场奔去。 徐家住在茶溪坪村的西面,前往村东的晒谷场要路过村口和莫大财主家。 到村口时,他们看到墙垒大门被炸得粉碎,附近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具尸体。 父子俩粗略查看,除了两个村里的浪荡子,其余都是莫家的家丁护院。 又走了几百米,来到莫家门前。 只见莫家高大的院墙被轰开,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血流满地。看模样,是莫家的四个儿子、几名家丁护院以及几个亲戚。 徐雨顺看得胆战心惊,徐父却咧嘴大笑,还狠狠地朝着院内吐了一口唾沫。 两人来到晒谷场,只见场上已有数百村民。 晒谷场边上有个戏台,平日里士绅官吏在此向村民宣讲官府政令,年节时则是戏班子的演出场地。 此时,莫大财主浑身血迹斑斑,被五花大绑,像个粽子般跪在戏台中央。还有数名莫家的家丁护院,同样被捆得严严实实,跪在莫大财主两旁。 见村民越聚越多,一个三十来岁操着湖南口音的外乡人,拿着一个纸卷成的大喇叭,对着村民大声讲话。 尽管他说得语速较慢,但大家只能听懂个大概,好在他颇有耐心,宣讲完后,又反复解答村民的问题。 待到茶溪坪的村民完全明白后,不禁交头接耳,满脸惊疑。 原来,这些“外乡人”从广西出发,历经湖南、贵州,一路征战,如今占领了重庆府。 他们自称是穷苦人的军队,立志要打倒天底下为富不仁的财主、搜刮民脂民膏的清朝官吏以及腐朽的朝廷,建立一个公正、平等、廉洁的官府。 第81章 徐雨顺2 眼看广场上聚集的人已近千。 莫大财主被外乡人揪出,其虐待西军政府工作人员的罪行被当众宣布。外乡人当场询问,谁家与这莫大财主有冤仇,他们愿替苦主伸冤。 就在村民惊疑不定之际,徐雨顺发现,平日懦弱胆小的父亲,竟与几个女儿被莫家糟蹋、土地被侵占的村民一道,上台控诉莫大财主。 原来,莫家早就觊觎徐家那块水浇地,多次求购,徐雨顺的爷爷坚决不允。 莫家恼羞成怒,将爷爷骗进莫府后当场杀害,尸体埋在莫家后院马厩之下。随后,莫家伪造交易文书,对外宣称徐雨顺的爷爷受不了穷,拿着卖地的钱去重庆城逍遥了。 彼时徐家孤儿寡母,莫家手段狠辣,又在黑白两道都有关系。看到文书上的白纸黑字与双方手印,自不敢忤逆莫家,只得乖乖将地交出去。 徐老汉曾与莫家的一个家丁饮酒,那家丁酒后吹牛,不慎道出了实情。徐老汉暗自记下,私下悄悄告知本家的徐父,并叮嘱他务必隐忍。 否则徐家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有徐老汉的性命,都要一并休了。 徐父将此事暗暗记在心里,对自己的母亲、妻儿都不敢透露。 又有几个家中媳妇、女儿失踪的村民,找莫家要人。外乡人立刻号召村民前往莫家马厩挖掘。众多村民踊跃回家拿来锄头、铁锨,其中就有双眼充血的徐家父子。 人多力量大,没多久,莫家马厩下就被挖出一个深坑,十几具尸骨重见天日。 有些尸骨已被泥土侵蚀得只剩碎片,有些明显刚埋不久,尸骨上的衣服还未完全腐烂。苦主们只能凭借尸体上的遗物辨认亲人。 徐雨顺看着父亲号啕大哭,脱下衣服,小心地裹住爷爷的遗骨。一时间,整个莫家后院哭声一片。 众人回到晒谷场后,外乡人当即审讯莫大财主。铁证面前,莫财主无从抵赖。很快,莫大财主与数名帮凶及家丁,都被外乡人吊死在晒谷场边的大槐树上。 此后数日,外乡人将村民欠莫家的借据、欠条以及莫家的地契统统烧毁。 发粮食给村里的赤贫村民度日,其余的钱粮,运回重庆城充作军资。 莫家的房子、家具、牛羊等,全部分给了村民。 茶溪坪另外两家地主见势不妙,乖乖主动交出土地。 因有莫家压制,这两家地主行事还算收敛,手上没有命案。 西军政府人员查证后,只是没收这两家地主多余的土地,并未过多为难他们。 西军政府将村里的土地平均分给全体村民。 村民只需向西军政府缴纳两成公粮,再无其他徭役、赋税。 要知道,当时佃农交给地主的地租,通常是六成,上好的水浇地甚至高达八成,此外还要承担官府的徭役和各种苛捐杂税。 徐家分到了自家被莫家夺走的那块水浇地。 领到西军政府发放的地契那天,徐父在地头坐了一夜,哭了一夜,喊了一夜的爹娘。 后来,有从重庆城来的戏班子,为村民们上演一出名为《秀秀》的新戏。 据说这是西军路过湖南时发生的真人真事,只是剧中的田大榜变成了横行乡里的财主,台词也用的是本地人能听懂的四川话。 随着剧情推进,村民们或愤慨,或伤心。最后,当龙半生哼着苗人情歌,在西王身边死去,西王落下痛惜的泪水时,全剧落幕。此时,晒谷场上早已哭声一片。 这一番举措后,村民们终于相信,这支外来的西军并非莫大财主口中的流寇反贼。 他们是拯救穷人的观世音菩萨,是为穷人打天下的正义之师。大家对西军宣传的各项政策不再怀疑。 等到西军政府号召大家建立地方政权、组建民兵和自卫队、召集青壮年参军时,整个茶溪坪村的村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徐雨顺就是在那时,被父亲亲自送到西军的招兵处。 离家前夜,徐父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对徐雨顺说道:“西军是穷人的救星,只有西军赢了,咱们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现在你是西军的战士了,要一心想着替穷人打天下。” 茶溪坪的故事,在西军控制的广袤区域内,无数村落中不断上演。 徐雨顺跟着同村的三十来个青年,随西军招兵人员一同来到重庆的西军军营。 此后两个月,便是持续不断的训练。练队列、练火枪使用、练长矛刀盾技法,还要练习若阵型被冲垮,如何依据军衔迅速结阵再战。 训练艰苦异常,好在徐雨顺出身穷苦人家,倒也能够坚持下来。况且在军营里能吃饱饭,军官虽严厉,但不许打骂士兵。 在军队里,不仅要学习西军的军法军纪,还要学识字,学唱歌。期间,西军的戏社来到军营表演新戏,讲述的是穷人子弟加入西军、为穷人打天下的故事。 徐雨顺看后虽有所感动,但心灵受到的冲击,远不及在村里观看《秀秀》时强烈。 就这样,徐雨顺在辛苦却充实的训练中度过了两个月,被授予列兵军衔,便随队伍外出作战。起初是攻打地主土豪的大院,后来是上山剿匪。 又过了三个月,重庆府周边的地主大院被他们攻破无数,山寨中的盗匪也被剿灭殆尽。 徐雨顺与身边战友从陌生人到生死兄弟,他逐渐褪去乡村青年的质朴土气,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西军战士,军衔也晋升为上等兵。 这一日,上级传来命令,要随西王出征,前往成都府攻打清妖的正规军。 徐雨顺跟着大军,从重庆的崎岖山地一路西行。越往前走,地形越发平坦,不知不觉进入了一望无际、河流纵横的成都平原。 途中也遭遇过小股清军,但都被前军轻松击溃。身处中军位置的徐雨顺他们,甚至都无需展开战斗阵型。 如此行进了二十来天,抵达一个叫玉兴镇的地方。军令传来,大家就地扎营,提高警惕,准备战斗。 第82章 攻防 潼川府中江县(今德阳中江县)有座魁山,高三四十米,山上有座四层小阁楼,名为魁山阁。 魁山虽不高,但在地处四川盆地的中江县城内,却是个制高点。 今年二月,西军打下重庆后,林凤祥率本部三千余人向潼川府进发。因四川清廷兵力空虚,林部起初进展顺利,沿途攻城掠地。 一个多月后,抵达中江县时,林部已扩充到八千余人。 然而,在此他们遭遇了从成都府赶来、由四川署理巡抚岑毓英率领的清军。 岑毓英是僮人,为广西上林长官岑氏土司之后。年少时聪慧好学,其父岑苍松为他请来科举名师悉心教导。又因担心他读书过于劳累,还请来着名武师,让他在读书之余演练武艺,故而岑毓英文武双全。 岑毓英不负众望,首次参加科举,便在西林县市试中取得第一名;再赴泗城府试,依旧获第一名;最后参加奉议州院试,被取入西林县学附生,还是第一名。 此番小三元的成就,是整个广西自清廷开国两百余年来,继陈继昌之后的唯一一人。 院试结果公布时,广西学正周缦云特意让岑毓英站到前面,表扬他成绩优异,并劝勉他读有用书、做不朽人,认为他将来必成“大器”。 岑毓英正雄心勃勃备考会试时,太平军金田起事爆发。咸丰帝下诏各地举办团练,岑毓英当即响应,弃文从武,被西林县令任命为西乡团总。 他捐出家资,招兵买马,以兵法训练部众,召集了两千余人。依靠这支团练,他在泗城府属之西林、西隆、凌云三县境内镇压了太平军分支的起事队伍。此后积极与太平军作战,官职也一路高升。 待到西军攻破重庆城时,年仅二十四岁的岑毓英,已被清廷任命为四川署理巡抚。与四川总督裕瑞在成都府举办团练、召集兵马,防御太平军西进。 西军攻占重庆城后,当即四处扩张。其中林凤祥部直逼成都府,裕瑞只好命岑毓英率本部及匆匆召集的团练共一万余人,在中江堵住林凤祥部。 岑毓英深知兵法,他明白本部战力不强,开始并不与林凤祥部进行野战,而是沿着凯江构筑深沟高垒,与林部对峙。 且将从广西带过来的本部两千人作为机动兵力,哪里吃紧就派往哪里支援,竟守住了林部的初期猛攻。 西军自长沙城突围时,仅带了十门轻便行军炮,沿途打坏两门,翻越武陵山脉时又有一门摔下山崖,到重庆时只剩七门。 故林凤祥部从重庆出发时,只携带两门行军炮,面对岑毓英深沟高垒的战法,颇为无奈。 双方对峙两个月,到了六月,清军援军渐多,军队已达四五万之众。 与林部对阵两月,清军并未吃过大亏,初遇西军时的恐惧感已然消散。 从六月起,清军屡次出寨与林部交战。起初林部略占上风,但清军仗着人多势众,岑毓英又颇具胆气,数次亲自率军与西军对阵。几番交战下来,林部逐渐落入下风。 七月初,岑毓英派一部将率一万余人,从凯江上游邱家湾处渡过凯江,侧击林部。 林凤祥无奈,只得弃守凯江防线,退回前期构筑好的魁山堡垒。 岑毓英立即命令清军全体渡过凯江,将中江城内的魁山堡垒团团围住。 双方攻防转换,又厮杀了半月。清军攻不进来,西军也打不出去。 林部人员伤亡增加,物资渐少,又被围困,军心士气开始消沉,长此以往,必被歼灭。 七月十六日傍晚,林凤祥与三团团长吴定彩、参谋长王敬之在魁山阁上查看清军军阵。 “旅长,这堡垒构筑得真巧妙。” 吴定彩赞叹道:“上下三层,依着山势呈不规则形状,配合马面、射击孔、壕沟、吊桥,步步杀机。” 林凤祥却摇头道:“这叫棱堡,西王长沙守蔡公坟时就构筑过。为随军攻城营的匠师设计,并非我的功劳。” 吴定彩笑道:“若不是旅长未雨绸缪,我军刚打下此城时,就用城中富豪的财货物资请百姓筑此堡垒,我们如今便没了依托。” 林凤祥继续摇头:“我部出发时,西王就仔细吩咐,在何处遇清军,就在何处构筑堡垒死守,将清军兵力调离成都,越多越好。” 吴定彩思索片刻,叹气说:“我们拖住了五六万清兵,可惜消息传不出去,不知西王能否知晓我们的处境。” 林凤祥看着身材强壮的吴定彩,颇为无奈。 这吴定彩自金田团营起就跟着自己,勇敢、无畏、坚定,能带兵,但因与萧云骧接触少,并不了解其性情。 “此前我们三日给重庆传一次消息,如今他们近半月没收到消息,以西王和赖参军的能耐,怎会猜不出我们的处境?我估计援军已在路上,你好好守住堡垒,别瞎操心。” 林凤祥轻轻呵斥,转头问参谋长王敬之,“老王,物资情况如何?” 王敬之今年三十余岁,他原本是湖南衡阳府知府幕僚,因不喜阿谀,得罪了知府的老丈人,被驱逐出府,流落安仁县。 萧朝贵部路过时,他全家加入太平军。因识文断字、性情温和细致、处事端方,被赖文光参谋长看中,招入参谋部着重培养。 林部从重庆出发时,他被派来做林凤祥的参谋长,与脾气直率火爆的林凤祥配合得不错。 听到林凤祥询问,王敬之回道: “粮食、火药、枪子、箭矢充足,按当前战斗强度,够守一个多月。只是伤药存量不多,不能出现大规模伤病。两门行军炮,打坏了一门,只剩一门可用。” “现有将士三千五百四十六人,加上辎重营、马夫、伙夫等,共五千三百二十一人,另有伤兵一千三百八十二人。” 不待林凤祥逐个询问,王敬之便一一道来,这正是林凤祥欣赏他的地方。 虽然在战事上,王敬之提不出有用的建议,但有了王敬之,林凤祥可从日常琐事中解脱出来,专心思考作战问题。 “执行好西军的卫生条例,别引发疫病,你一会带几个人去巡查。”林凤祥吩咐道。 “这是我应做的。”王敬之点头应承。 ------------------- (注1:署理,即为代理。) (注2:陈继昌:是广西临桂(今桂林)人,他不仅是小三元,更是中国科举史上最后一位“三元及第”(在乡试、会试、殿试中都考取第一名)者。 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陈继昌高中状元,先后任翰林院修撰、陕西乡试主考官、江西布政使、江苏布政使、甘肃巡抚、江宁布政使等职。) 第83章 援军 此时,一位名叫丁真的参谋从山下飞奔而来。他跑到阁前,气喘吁吁地仰头喊道:“旅长,西王有令传到!” 林凤祥面露喜色,问道:“令在何处?” “在大帐里,是军情局的探子带来的。” 三人赶忙下阁,回到大帐。 丁真手持一枚蜡丸,递给王敬之。王敬之捏碎蜡丸,只见里面有一张纸条。 纸条左上角用红笔画着三颗红星,满纸都是用工笔细细书写、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 林凤祥瞥了一眼纸条左上角的三颗红星,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按照西军保密制度,这是最高级别的机密,意味着这个消息,整个林部只有他和参谋长能够知晓。而且翻译这种信件,需要参谋长专门保管的密码本。 西军的这种密码本制度,能确保即使蜡丸落入清军手中,机密也不会泄露。 王敬之当即前往隔壁的参谋部翻译信息。 林凤祥向丁真参谋问道:“外面被清妖围得水泄不通,军情局的探子是如何进来的?” 丁参谋回答道:“他扮成清军靠近城墙,然后被我们守城的士兵用绳子拉了上来。” 林凤祥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半小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亲兵进来将帐内的油灯点亮。 王敬之手里拿着几张纸,匆匆走来,满脸喜色,喊道:“老林,成了!” 林凤祥忙接过纸,在油灯下看了起来。 情报是以萧云骧的口吻写的,开头简单介绍了西军扩军的情况,以及第一旅升为第一军的事。 后面提到萧云骧亲自率领扩建后的第一军第一师、第二师、亲卫团、攻城团,共计两万五千余人,已于七月一日从重庆城出发,赶来支援他们。 林凤祥一边心里计算着时间和路程,一边问道:“军情局的探子呢?” 丁真回道:“还在参谋部里进食休息。” “唤他来。” 丁真随即出帐。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来到林凤祥面前。 那汉子给林凤祥敬了一个标准的西军军礼,说道:“军情局外勤司探员,中尉任刚,参见林军长。” 林凤祥回礼后,迫不及待地问道:“任中尉,你何时从何地出发的?” 任刚回道:“六日前,大军行至射洪城。我奉军情局李军师之命,率先离开大队,来给林军长传递消息。在清军军营里耽搁了两日,今日才寻得机会进入堡垒。” 林凤祥估算了一下路程,射洪到中江近两百里,心想这任刚速度够快的。 任刚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补充道:“我加入西军之前,是荣华商行的镖师,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回,路熟得很。” “且出发前李军师又给我配了一匹马,倒也没吃多少苦,只是混入清妖军营花了些时间。” 林凤祥见任刚动作从容、神情泰然,心中暗自称赞。 他又问道:“任中尉,你原在天地会中担任什么职务?” 任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之前在洪顺堂担任先锋。不过李军师说了,既然大家加入了西军,就得按西军的规矩办事,不能再看先前的职事了。” 林凤祥点了点头,所谓“洪顺堂”,是天地会中打探消息、刺探情报的部门。 自萧朝贵开始,西军就与天地会纠葛颇深,林凤祥自然清楚这些细节。 他当即让丁真安排任刚去休息,自己则拿着油灯,对着桌上的地图反复查看射洪到中江的距离以及沿途的山川地理。 王敬之见林凤祥在思索作战计划,便不打扰他,与吴定彩去巡营了。 林凤祥独自在帐中沉思,颇为感慨。他对萧云骧的看法是逐渐改变的。 他出身贫苦,性情耿直,脾气火爆,还有些心高气傲,对太平军诸王的一些行为很不以为然。 从道州开始,萧朝贵就一味提拔萧云骧。林凤祥嘴上虽没说什么,毕竟太平军诸王都是这般做法。如北王韦昌辉就非常倚重胞弟韦志俊,几乎将打仗的事都交给他。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好在萧云骧作战极为英勇,每战必冲锋在前,且攻无不克。 等到萧云骧攻陷长沙,继而击破向荣军,阵斩向荣、和春后,林凤祥心中那点不痛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后来萧云骧继承西王之位,率军突围。从湘江岸边的暗夜血战,到竹林坪伏击竿军,重庆抢城的奋勇搏杀,他的表现都让林凤祥心服口服。 与萧云骧相处久了,林凤祥发现这位新西王在太平军中行事颇为特立独行。 其一,他极为简朴,完全践行了太平军“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理念,与其他诸王相比简直是个另类; 其二,他极为注重军队的建设,且对贫苦百姓极好。刚从长沙城突围到宁乡城,就迫不及待地颁布新军法,以及军法官,参谋长制度。并在军中推行识字班,一有空就亲自培训军法官,要求部队时时训练,不得松懈。 并时常巡视督促,毫不放松; 其三,他毫无门户之见,用人唯才,只要是他看中的人,就会极为倚重。 比如西军军政的几位大佬,曾水源、他、李开芳都是先王萧朝贵的人,彭玉麟是他绑来的,军情局的几位首领干脆全是天地会出身。 再加上他一手提拔的李秀成、陈玉成、林启荣、叶芸来等人,整个西军充满了朝气。这些都很合林凤祥的心意。 此番林部在中江被围,属下有些军官颇为忐忑,但林凤祥从不担心萧云骧会放弃他们。 这不,他刚被围半月,援军就已到了附近。想来,就在他们作战逐渐吃力时,萧云骧就率军从重庆出发了。 想到援军距离不远,林凤祥心中颇为畅快。 此时帐外天色已黑透,吴定彩和丁真参谋巡营回来。 清军向来不敢夜间攻城,林凤祥当即召集林部连以上军官到大帐议事。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军官们齐聚大帐。 林凤祥向众军官通报了西军的扩编情况,传达了西王萧云骧已亲率数万西军来援,预计这两日就能到达中江县城的消息,并要求大家会后务必给军中兄弟们宣讲清楚。 帐中众军官听闻消息,皆喜笑颜开,先前军中那一丝压抑沉闷的气氛顿时消散。 看着众人愉快的表情,林凤祥却表情郑重,吩咐道: “诸位,明后两日,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候。对我们而言,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对当前的清妖来说,却是吃掉我们的最后机会。” “只要我们扛住这两天,这岑毓英不走也得走。否则,虽然他们人数众多,但在野战中遭遇西王大军,他们不想死就得跑。” 帐中众人纷纷点头,无人质疑。 第84章 一劳永逸 此时,清廷团练军的战力远不及后世曾国藩所建的湘军。 湘军以地缘、血缘、师生和亲友关系为纽带,大量任用忠于清廷的士大夫为军官,如罗泽南、李续宾等人。 基层士兵多从吃苦耐劳、身体健壮且畏惧官府、易于驾驭的乡村农夫中招募,坚决不纳城市油滑之人。 同时,湘军极为重视训练。 “训”包含训家规、训营规,即对士兵进行思想与纪律教育,向他们灌输忠君、义气、诚信等儒家价值观,培养纪律意识与服从精神; “练”则涵盖操演阵法、练习技艺等军事技能训练,每日有固定训练时间,通过反复操练让士兵熟练掌握军事技能。 在基层军官选拔上,营官由统领挑选,哨弁由营官挑选,什长由哨弁挑选,士兵由什长挑选。 这种层层选拔、上级挑选下级的方式,使湘军内部形成紧密的私人关系网络,士兵对上级忠诚度高、凝聚力强。加之丰厚饷银,以及劫掠、缴获所得,前期湘军颇具战斗力。 直至攻破南京城,湘军对南京城大肆劫掠,并将太平天国积攒多年的财货洗劫一空。湘军将士如饱腹的豺狼,只想带着财宝尽快回乡快活,无心再在战场卖命,战斗力日益下降,最终被李鸿章的淮军、左宗棠的楚军取代。 而西军,从队伍的组织架构、士兵的训练、官兵关系、思想教育、赏罚体系到军规军纪等,皆源自后世那支赤军。加上萧云骧亲自临阵,林部军官无人怀疑萧云骧能率劣势兵力击破当前清军。 林凤祥表情严肃、语气决绝地下达指令: “诸位回去,务必明白告知兄弟们,这两日清妖可能狗急跳墙。” “按西军死战规矩,从班长起,各级主官都要指定接替者,以防主官战死、负伤无法指挥时影响战斗。若接替者皆战死,士兵们便依军衔自行组织作战。” “我的接替者是第三师师长吴定彩。” “无论如何,都要顶住这两日,配合西王大军歼灭当前清妖。届时,整个成都府,不!整个四川都将是我们的!” 第二日清晨,正如林凤祥所料,清军疯狂向魁山堡垒发起攻击。 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以火炮、火枪掩护,填平壕沟、搭建云梯,不顾士卒死伤地蚁附攻城。 林部西军士卒深知这是清军的最后疯狂,咬紧牙关,依托巧妙的堡垒与清军死战。 双方鏖战一上午,皆伤亡惨重。战事最危急时,有五六百清军一度攻上棱堡第一层,林凤祥亲率两百余广西老兄弟发起肉搏冲锋,终将这股清军赶下城去。 他左肩膀被砍了一刀,所幸身上甲胄厚实,并无大碍。 中午时分,清军力竭退去。林凤祥顾不得休息,简单包扎伤口后,便带着几个参谋四处巡视,慰问伤员、统计剩余物资、组织人手修补工事。 仅一上午,林部就战死五百余人、受伤一千两百余人,而清军粗略估计伤亡至少四五千,这场血战惨烈至极。若再来两场这样的战斗,林部恐将耗尽兵力。 西军将士搬运战死者尸体、救治伤员、磨刀擦枪,在各自阵地匆匆用餐后,准备再战。然而,就在西军将士抱定死战决心时,当面清军却退缩了。 直至下午,在岑毓英严令下,数百清军攻到魁山堡壕沟边,遭西军一阵火枪打击,丢下数十具尸体后便退了回去。此后,无论岑毓英如何催促,再无清军敢攻到壕沟边。 岑毓英无奈,只得鞭笞这些胆怯的清军官兵出气,却又怕引发哗变,不敢杀人立威。 直至夜里,清军都未再发起攻击。 又先后有两名军情局探子摸到堡垒下,被守城的西军战士用绳子拉上城来。 原来李竹青为了确保消息能传递到林凤祥手上,竟一次同时发三人。这两人就是与任刚同批出发、向林部传递消息之人。 翌日清晨,林部西军上下摩拳擦掌,准备与清军再苦战一场。但直到日上三竿,当面清军不仅未攻城,反而有大量清军渡过凯江,向南面田野进发。 林凤祥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魁山阁四楼,拿起单筒望远镜看向清军大营后方。 只见南面田野上,清军已列好严整阵型,视线尽头涌出密密麻麻的军队,身着西军特有的黄色军服,打着西军特有的红色旗帜。 林凤祥哈哈大笑道:“这岑毓英真是不知死活,见西王人少,竟亲自督军,妄图在野战中击溃西王。” 吴定彩和王敬之跟上了阁楼,林凤祥将望远镜递给王敬之。 王敬之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又递给吴定彩,思索半晌不得其解,便问林凤祥:“军长,这岑毓英为何如此冒进?” 林凤祥指着远处清军帅帐,神态轻松地说:“老王,这岑毓英和西王一样,都是广西僮人,他从广西带来的两千本部人马,也多是僮人。自没有外人对僮人的那种神秘畏惧感。” “且他是头人的后裔,而萧家只是贫苦百姓。说不定几十年前,萧家还是他岑家的下人、奴仆呢。他自然有瞧不起西王的本钱。” “且他自幼文武兼修,今年二十四岁便做到署理四川巡抚这般高位,怎会看得起西王这个山里娃?” 王敬之思索片刻,仍是不解:“仅身份差距,就能让这岑巡抚如此大胆?” 林凤祥摇头道:“当然不止。这岑毓英从广西起就一直追在我军后面,作战对象多是我军掉队部众,从未与我军主力遭遇,自然胜多败少,颇为轻视我军。” “且我军进入湖南后,他便被清廷调入四川,何曾与西王交过手?” 吴定彩用望远镜看了许久,听到两人言语,插话道: “这厮与太平军主力作战的经验,也就这几个月和我们对阵了。” “他仗着兵力、物资远超我们,将我们困住,恐怕把西军战力,等同于我们这支边打边扩充的队伍了。” “这种情形下,他怎不敢率五六万之众,对阵两万余西军?说不定还想一劳永逸,直接击杀或擒获西王,彻底解决清廷在四川的问题呢。” 第85章 歌声 徐雨顺随连队阵列,在平坦田野间缓缓前行。 在他这个农家孩子眼中,一垄垄规整分割的田地,皆是上等的好地。只因数月战乱,周边百姓纷纷逃离,大片田地荒芜,化作无人照料的荒地。 夏日骄阳似火,田野中五彩野花竞相绽放,宛如为大地铺上一层绚丽的花毯。徐雨顺随着阵列,脚踏这花毯,跨过数条干涸的田间小水沟,进入一垄宽阔的田地。 “展开战斗阵型,做好战斗准备!缓步向前!”连长姜武的口令在耳畔响起。 徐雨顺所在的五连,即刻以排为单位,排出三排逐次射击的阵列。 连长姜武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可怖刀疤,骑着黄膘马立于阵列前,用略带广西口音的官话喝道: “我们马上就要接敌了,这时候谁敢拉稀摆带,莫怪老子不客气。” 徐雨顺向前方望去,见约两里地外的田野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清军,那人比茶溪坪及附近几个村子男女老少的总和还要多。 他只觉脑袋嗡鸣,呼吸急促,肌肉紧绷,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大家莫要紧张,若实在难以控制,就在心里默默哼唱西军军歌。”站在排头的排长范亮略带贵州口音的声音在徐雨顺耳边响起。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平等自由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 是我们劳动群众!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哪能容得寄生虫!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 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 徐雨顺先是在心里默默哼唱,渐渐不由自主地唱出了声,身边的战友亦是如此。歌声汇聚成一股洪流,伴随着西军坚定的步伐,朝着前方的清军阵列逼近。 随着歌声响起,徐雨顺原本狂跳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他想起屈死的爷爷,饿死的奶奶,终日劳作却难饱腹的父母,还有面黄肌瘦的弟弟妹妹。 也想起离家那晚父亲郑重的叮嘱:“西军是穷苦人的救星,只有西军获胜,我们穷苦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如今你是西军的战士了,要想着为穷苦人打天下。” 此时,身后西军在重庆新铸的12磅拿破仑炮,开始向前面的清军军阵轰击。 每门炮都需八匹马来拉,徐雨顺训练时曾见过这些黄澄澄的大炮。 榴弹落入清军阵列爆炸,炮弹内的细小钢珠将周围的清军成片扫倒,清军阵列顿时大乱。 然而,西军毕竟占领重庆没多久,这种炮数量有限,且射速较慢,清军在军官的号令下,整顿阵型并发起反击。 一发清军实弹击中徐雨顺队列中一名战友的胸口,那战友一声不吭地仰面倒地。炮弹蹦蹦跳跳,又打倒数名西军战士,在西军阵列中划出一条血路。但身后的战友立刻填补了阵列的空缺。 一支羽箭射中他左边战友石青山的棉甲,石青山哼了一声,折断箭杆,依旧随队列前进。这石青山出身天地会,在重庆时加入西军,为人坚毅勇猛。 就这样,徐雨顺的连队和其他西军连队一样,顶着清军的火力,前进到距清军阵列约一百米处。 “立定!各排排成射击阵型,准备射击!”连长姜武粗豪的声音传来。 徐雨顺半跪在第一排,举着火绳枪瞄准前方的清军军阵。此时清军军阵已被西军霰弹打得混乱不堪,仅靠士兵的血气之勇和军官的严厉命令勉强支撑。 “一排,放!” “二排,放!” “三排,放!” 随着姜武的命令,徐雨顺扣动扳机,阴燃的火绳点燃火药,在枪膛里剧烈燃烧爆炸,推动弹丸射向清军。 他按照训练步骤,随着连长的口令,机械地装填火药、放入弹丸、瞄准击发、清理枪膛、重新装填。 不知打了几轮,战场上硝烟弥漫,已看不清前方清军军阵,枪炮的轰鸣让他已听不清连长的口令,刺鼻的硝烟呛得他咳嗽不止。 “自由射击!自由射击!”排长的命令声,在枪炮的轰鸣声中,传入耳中。 徐雨顺将弹丸射向前方的硝烟中,突然听到一阵急促激越的号角声和如滚雷般的大喊。 只见一队西军举着鲜红的大纛,从旁边越过他们的阵列,呐喊着向清军冲去。 “西王出阵了!西王出阵了!清军败了!” “同志们,上刺刀,冲锋!冲锋!” 连长姜武激动地大吼,拔出马刀策马前冲。 徐雨顺抽出挂在腰间的刺刀,卡在枪管上,大喊着跟随排长范亮冲锋。 穿过硝烟中跑了百十步,徐雨顺来到清军军阵前。 只见满地都是清军的残肢断臂,部分受伤未死的清军见西军冲来,哭爹喊娘地跪地求饶,这让首次经历如此惨烈血战的徐雨顺胃里一阵翻腾。 “别看,向前跑!西王已冲到前面去了!”身旁的排长范亮拖着他,踉踉跄跄的继续向前跑。 清军大队被击溃后四散奔逃,西军且保持一定的阵型,有意将清军向北驱赶。 沿途遇到晕头转向的清军,纷纷放下武器跪地求饶。 姜武让后队处理这些败兵,自己则率队跟着西王大纛继续冲锋。 跑了十来里,前方清军在帅旗下越聚越多,似要重新列阵。 “列阵!列阵!”连长姜武调转马头招呼连队,准备用排枪阵打崩清军最后的士气。 忽然,前方军阵一阵惊呼,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西军前锋亲卫团军阵中冲出数十名骑兵,直扑清军帅旗。 为首的是位黑凛凛的魁梧大汉,他挥舞长矛,不断刺倒挡路的清军,直冲到帅旗下,将一名清军将领提起,掼倒在地,随后骑兵杀散周围清军,砍倒帅旗。 “这亲卫团刘昌林团长,真不愧‘黑旋风’之名。”姜武感叹着,号召士兵随亲卫团压向清军。 清军帅旗倒下,士气彻底崩溃,纷纷跳入身后的凯江。 第1章 阿骧 观前提醒:本书采取共和制,不称帝、不屠满,思想内核参考现代中国的shzy核心价值观。口味不合的小伙伴们请不要勉强自己。 本提醒是后面所加,会导致本章前期很多小伙伴的评论消失或者错乱,乌鸦抱歉。 ---------------- 咸丰二年四月(公元1852年六月),湖南西南部道州山路上。 太平军西王萧朝贵,率两千余衣衫褴褛、神情疲惫之太平军,充太平天国开路先锋,正于道州疾行。 六月初,欲出广西的太平军,在全州县东北、湘江上游蓑衣渡,遭清军江忠源、向荣部击败。太平军船只尽毁,辎重皆失,伤亡惨重,太平天国实际奠基者南王冯云山战死。 前路受阻,四面清军合围,此诚太平军生死存亡之际。 太平军实际指挥者东王杨秀清,果断放弃原来从水路直扑长沙之策,改令西王萧朝贵为先锋,率这两千余太平军战士,折向东南,往湖南西南部道州杀去。 萧朝贵身为太平军军事指挥二号人物,深知当下太平军困境。自蓑衣渡出发后,此部太平军一直在湘南山地丘陵间急行军,其间因病累受伤掉队者不少。好在此时太平军战士多为广西赤贫人家子弟,自幼历经困苦,养成坚韧耐劳之性,无人抱怨。 这一日近午,萧部太平军行至道州外一处山道。原本晴朗天空,忽乌云密布,旋即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暴雨中行军,速度大受影响,战士患病几率大增,实非明智之举。萧朝贵无奈,令太平军寻路边山崖岩洞暂避。 所幸此山路一侧是山崖,另一侧是宽阔绵延草地,躲雨便利。 萧朝贵与几个亲兵,躲于一岩洞边,望着天空暴雨,心算至道州距离,渐生烦躁。 他见山崖对面四五十米处草地上,有一棵孤树。虽大树树荫如盖,但此等瓢泼大雨,难以遮蔽。 此时,有个十六七岁、身材高大的少年,蜷缩着在树下躲雨。那少年抱一把显然仓促制成的长矛,在狂风暴雨中缩头,形单影只地坐着。 “阿骧,快过来!”萧朝贵心中酸楚,大声朝少年喊。 不知是雷雨声干扰,还是少年有意,似未听见。少年见萧朝贵望来,将脸别过。 萧朝贵暗叹,心道:看来杀了养父母,阿骧弟终究与我有了嫌隙。 萧朝贵,僮(壮)族人,年三十二,本是广西武宣罗渌洞人蒋万兴之子。幼时因家贫,被送与武宣东乡上武兰村萧玉胜为子,遂改姓萧。 萧玉胜夫妇久婚无子,依民间习俗,先过继一养子引亲生儿子,故收养萧朝贵。 萧朝贵过继后不久,萧玉胜妻子先后诞下萧朝富、萧朝兴、萧朝隆三子。 后萧玉胜妻子又孕,临产时家门前赤日东升,满天云蒸霞蔚,如龙翻涌,随后顺产一子。萧玉胜大喜,凑银请县里名学究,为这孩子取名“云骧”,暗含“云起龙骧”之意。 萧朝贵自幼随养父及众兄弟长大,家境贫苦,先在商铺帮工、护送商货,继而到沙田、花雷、六盘等地耕种。最后萧家迁至桂平紫荆山西南鹏隘山下古棚村定居,以务农、烧炭为生。 萧玉胜夫妇有了亲生骨肉后,对萧朝贵态度渐冷。所幸小云骧自幼与萧朝贵亲近,处处相随。这算是萧朝贵苦难少年时代的一丝慰藉。 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洪秀全创立“上帝会”,派冯云山深入桂平传教,秘密组织力量。萧朝贵约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加入,与好友杨秀清成为“上帝会”早期骨干。 他们四处宣扬拜上帝会教义好处,积极动员当地民众入会。萧朝贵尤为踊跃,不仅尽毁家中茅舍,邀全家入会,还动员武宣、象州等地山民入会,在群众中颇有威望,被称“萧将军”。 道光二十七年十二月(1848年1月),冯云山被捕入狱,囚于桂平县城,会众动摇。洪秀全却于此时返回广东,拜上帝会群龙无首。 外有官府虎视眈眈,内有会众假借“神灵附体”,出言反对耶稣教训,引人离道。至三月,拜上帝会粮食短缺,人心离散,好不容易聚集的力量,眼看要分崩离析。 杨秀清挺身而出,利用当地“降僮”习俗,假托“天父”下凡,嘱托传言,处置妖言惑众会众,稳住人心。随后统一管理,采买粮食,靠喝粥度过艰难时光。 同年九月,萧朝贵借助“天兄”下凡,协助杨秀清管理会众。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在会众中树立高威。同年秋,二人发动烧炭工捐资,将冯云山救出狱。 在“永安建制”中,萧朝贵被洪秀全封为“西王”,地位仅次于“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 在与清军作战中,萧朝贵英勇无匹,虽多次负伤,但始终是太平军中最勇猛的开路先锋。 只是前几日发生一事,令萧朝贵烦闷。 随军的萧玉胜不顾太平军男女分营禁令,偷偷与妻子会面,被巡逻军士抓住,扭送杨秀清。 杨秀清一向治军极严,尤重军纪,当即亲自将萧玉胜夫妇送萧朝贵面前,并表明全军生死存亡之际,更需注重人心。 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下,萧朝贵无奈,将萧玉胜夫妇枭首示众。至此全军敬畏,更服膺萧朝贵。 只是平时对萧朝贵言听计从、甚至崇拜的幼弟萧云骧,却与他疏远。萧家其余兄弟,更对萧朝贵恨之入骨。 太平军处于清军围追堵截中,征战频繁,每日有人死去。身为开路先锋的萧朝贵肩负重任,无暇关注少年心境变化。 只是今日,见阿骧故意躲开,孤零零在树下避雨,不由忆起阿骧自幼对自己的亲近依赖,心中略感愧疚。 正待让亲兵将萧云骧拉过来,此时大树上方二三十米天空中,突然出现一个蓝色闪电球。 那蓝色闪电球一出现,天空闪电便连绵不绝劈向祂。电光如丝如炼,布满天空。连绵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如神魔咆哮,震得群山轰隆回响。 因草地一侧视野开阔,两千太平军大半看到此神鬼莫测景象。 太平天国本就建于宗教、神魔基础上,太平军将士对这类神鬼之事向来敬畏。见此异状,数千太平军皆惊恐变色,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似怕惊动未知神灵。 那蓝色闪电球起初只有脸盆大小,在闪电持续轰击下,逐渐变大,最后变成小水牛犊般大小的圆球。祂发出如大片蜂群飞过的“嗡嗡”声,晃晃悠悠朝阿骧所靠大树下飘去。 “阿骧快跑!”萧朝贵不顾暴雨与炸雷,朝树下阿骧声嘶力竭吼道。 少年似被诡异景象吓蒙,呆立原地,被飘来的蓝色闪电球吞没。 “阿骧!”萧朝贵欲冲向闪电球,却被身边亲兵死死抱住。 闪电球吞没萧云骧后,不动了,只在树下“嗡嗡”鸣叫,旋转不停。 “轰隆”一声巨响,暴雷震得众人几近失聪,闪电球“嘭”的炸开,消失无踪。 就在闪电球消失瞬间,瓢泼大雨骤停。满天乌云不到半刻钟退散干净,耀眼阳光洒向湘南大地。 幽远湛蓝的天空如洗过一般,深邃得令人头晕目眩。 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千百只鸟儿,围绕萧云骧方才所靠大树上空,不停盘旋鸣叫十数圈,又“扑啦啦”飞走,散入山中丛林。 众人目睹此神异现象,加上太平军特有的神魔信仰,两千人皆不敢言语,不敢妄动。 只有萧朝贵不管不顾,带数名亲兵,径奔那棵大树。 只见大树下草地上,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衣服被闪电球烧光,全身赤裸。 萧朝贵忙将少年扶起,用衣袖胡乱擦去少年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渍。 见少年仍是萧云骧模样,萧朝贵又检查其全身。呼吸和脉搏正常,浑身无伤口,萧朝贵稍安心。 要说不同,只是感觉少年原本高大瘦削的身体,变得健壮精悍。 那萧云骧仍昏睡,眉头紧锁,脸部不时抽动,似在经历噩梦。 萧朝贵让亲兵找来一套衣服,众人七手八脚给少年穿上。 战事紧急,天国生死存亡系于一线。身为开路先锋的萧朝贵不敢轻忽。 正欲让亲兵将少年放驮马上,军队继续赶路,此时他怀里少年却睁开眼,怔怔看着他。 萧朝贵惊喜喊道:“阿骧,你怎样了?” 那少年愣了半晌,言语颇为艰难的回道:“大哥,我头好疼。” ----------------- (注:本书牵扯的历史真实人物,会根据剧情的需要,对人物的性格,经历,生卒年做一些合符情理及逻辑的诠释和调整,请大佬们见谅哈。) 第2章 郴州 萧云骧自遭那闪电球,又诡异地活转过来后,整个人变了许多。 常默默随队伍行军,似一直在观察、思索着什么。偶与身边战友交谈,问些古怪问题,诸如当今何朝何代,皇上是谁;此刻行至何处,还有太平军诸位高层名讳,不过大多点到即止。 众人皆想,他本是山里娃,这辈子从未行至如此远方,又遭此大变故,也就没把这些当回事。 数日后,萧云骧一改先前刻意疏远萧朝贵之举,有事没事就往萧朝贵身旁凑,重现儿时做大哥跟屁虫的模样。言行不再是往昔那唯唯诺诺的山里少年之态,虽话依旧不多,却大多能切中要害。 这让西王萧朝贵深感欣慰,觉着小弟终是开窍了,愈发亲近萧云骧,还私下叮嘱他言语谨慎些,莫要将自身那神异经历告知旁人。 太平军自蓑衣渡跳出清军包围圈后,转向清军防御薄弱的湘南之地。先锋萧朝贵部连克道州、嘉禾、桂阳,八月十七日占了郴州。 萧云骧每逢战事必奋勇争先,加上萧朝贵刻意拔擢,到郴州后,已与林凤祥、李开芳齐名,成为萧朝贵部三大猛将之一。 这日,郴州街面上,太平军后续部队正陆续入城。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等太平军首领,身着黄袍,乘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前呼后拥数百人。 此时,萧云骧与萧部军师曾水源正在街上招兵。 曾水源二十五六岁,出身乡村塾师,受南王冯云山感召加入拜上帝会。南王战死后,便追随萧朝贵,身为萧部军师,在太平军中算是难得的文化人。 城中不时有浓烟腾起,乃是太平军在对关帝庙、孔庙、佛寺、道观等进行劫掠焚烧。偶尔可见一队骡马,驮着从城中官衙富豪家抄没的物资,运往太平军圣库。 郴州城内的士绅官吏、商贾富豪、和尚道士早跑得没了踪影,却有源源不断的穷苦无依之人涌进郴州城,纷纷加入太平军。 “上官,咱加入大军,能吃饱穿暖不?”人群中,一个中等身材、面色黝黑的汉子向萧云骧发问。 萧云骧笑道:“咱太平军有衣同穿,有饭同吃。我若有一碗粥,自然有你半碗。” “那大军让带老婆孩子不?”那汉子又问。 “能带着,但得分营安置,妇人小孩归女营,确保大伙都有饭吃、有衣穿。” 那汉子听后,急忙再问:“我们是附近山上的矿工,听说大军打下郴州城,矿上的头头们都跑了,弟兄们推举我来问问。我们挖煤的兄弟有两千多人,加上家眷老少得有五六千,都能入大军不?” 萧云骧喜道:“都要!你赶紧把大伙都叫来,正好赶上晚饭。” 那汉子大喜,匆匆向萧云骧作揖,便往城外奔去。 萧云骧接着给入伙的贫民讲解太平军政策,忽见一个太平军小战士从街上朝他跑来。 “萧将军,诸位大王正在议事,请您过去。”小战士冲着萧云骧喊道。 萧云骧被萧朝贵任命为萧部前军将军,故而有此称呼。他听后,不敢耽搁,对曾水源说:“曾大哥,招兵之事就劳您主持。务必等那些煤矿工人回来,并妥善安置。” “将军放心自去,某晓得。”曾水源回应道。 “阿来,阿容,走。”萧云骧招呼身旁亲随叶芸来、林启容,便跟着小战士朝城中官府衙门走去。 “小兄弟,你叫啥名字?”萧云骧边走边与前来传信的小战士闲聊。 这小战士看着年纪尚轻,约摸十四五岁,容貌俊美。一对丹凤眼两侧,各有一小痣,瞧着仿若四只眼。 “我叫陈丕成,是罗大纲罗总制的亲兵。” 萧云骧听后一怔,仔细打量陈丕成一眼,笑道:“陈兄弟,若我把你从罗总制那要来,跟我干,你乐意不?” 陈丕成挠挠头,笑道:“我早闻萧将军作战英勇,为人亲和。我倒是愿意来,就怕罗总制那边不好交代。” 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原郴州府衙。陈丕成跟守门的太平军士兵打过招呼,便领着萧云骧三人进了府衙。 “东王,咱在这郴州休整几日,再杀回广西去。何必非要攻打坚城长沙?”几人刚走到府衙大堂门外,便听到里头传来一个尖锐声音。 陈丕成与萧云骧对视一眼,便和林启荣、叶芸来留在门外,让萧云骧独自进了府衙大堂。 萧云骧步入院内,见原州府大堂下方摆着一张大案桌,桌上有张地图,几个男子正围着地图争执。周围并无其他卫兵。 萧云骧快步上前,在堂前跪地磕头行礼道:“属下萧云骧,拜见天王、东王、西王、北王、翼王、罗总制。” 这时,只听刚才发声尖锐的男子“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也没人叫萧云骧起身回话,他只好继续跪着。 此时,一个清亮声音响起,语气严肃:“北王,如今我等已骑虎难下,唯有勇往直前,绝无退路。成则建立人间小天堂,败则身败名裂,九族受诛。” 耳中传来一阵“沙沙”声,似有人翻动桌上地图。 “天王提议向东,可从郴州去广东,需翻越五岭重重山脉,不知会有多少兄弟病累死于途中。况且广东并非满清心腹之地,清妖能从容调集全国人力物力,将我们围困消耗至死。” “翼王主张去四川,四川虽利于据守,但要杀出也困难重重。那是个割据之地,却非争天下的良选。” 那声音顿了顿,嘿嘿冷笑,出言讥讽:“至于北王你提议回广西。如今广西清妖大军集结,我们回去与之硬拼送死?就算打下广西,届时既无天险可守,又无财货物资支撑,等着饿死?” ------------------------------------ (注:有很多小伙伴问起关于太平天国的礼制,我在这里统一回复一下,不喜欢看的可以直接跳过哈。 太平天国在1851年,永安建制时就明确规定“贵贱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尊卑”,并颁布流传至今的《太平礼制》。 具体礼节如下: 1、大小官员觐见天王、东王时需行“三叩九仰”大礼,具体形式为: 三次跪地叩首(每叩首一次后需仰身直立,共九次俯仰动作)。 其他诸王的觐见礼仪:西王、南王、北王、翼王等核心王爵:官员需行三叩礼(三次跪地叩首,无仰身动作)。 2、百姓遇见诸王的礼节: 1日常回避与跪拜 仪仗经过时:百姓须跪伏于道路两侧,低头不可直视,待王驾完全通过后方可起身。 违反处罚:若未及时跪伏或遮挡仪仗,按律“斩首不留”。 2特殊情形下的互动 被召见或申诉:普通百姓需由乡官引荐,行双膝跪拜礼(叩首一次),自称“小子”或“小民”。 宗教集会:百姓需跟随官员一同朗读赞美诗,并行单膝礼。 除了太平天国内部资料,还有佐证: 1853年英国使节文咸(e bonha)访问天京时,因拒绝向洪秀全行跪拜礼,最终未能面见天王。 太平天国除了跪拜礼,还有仪仗,服饰,避讳等,都有严格规定,违犯者以“逆天僭越”罪论处,轻则杖责,重则处决。 如轿夫数量:天王64人,东王48人,其他诸王依次递减(如翼王32人),最小的两司马(管25个兵),轿夫四人。 请注意,为了防杠,我引用的资料都是太平天国自己颁布的法令,或者当时的外国记录。 清朝的官方记录及私人书信,笔记全部弃用。 太平天国一面主张“人人平等”,一面实施严苛等级制。感觉他们的口号是用来忽悠人的,具体落实到自己身上,又是另外一套规矩,这在太平天国很多政策都有类似体现。 因为字数比较多,只能放在这里,大家谅解哈。) 第3章 问答 话说萧云骧跪于郴州府衙大堂的滴水檐前,闻堂中言辞激烈,忍不住抬眼瞟了一下。 但见一个身材矮小、脸面瘦削、胡须微黄的汉子,正指着地图侃侃而谈。那汉子身着黄袍,似还瞎了一只眼睛。 萧云骧凭脑中残存记忆,认出此人正是东王杨秀清。他旋即觉此举不妥,赶忙低下头,继续佯装老实。 这时,杨秀清那清亮声音再度响起:“吾等唯有打下南京城作为根基,方为上上之策。” “为何如此说?”那声音渐趋激越昂扬,满是诱惑之态。 “南京乃江南重镇,而江南之地向来是满清的赋税要地。打下此地,便如同抢来满清的钱粮袋子,供我所用。大明洪武皇帝,便是以此为根基,驱逐蒙元,一统天下。他一介放牛娃出身的义军小头领尚能做到,吾等蒙受上帝神恩、受上帝庇佑的太平军,怎就不能以此地为根基,将满清鞑子逐出中国?” 杨秀清声音掷地有声,在堂中嗡嗡回荡。 稍等片刻,杨秀清那清亮声音又起,语速缓慢且坚定:“那该如何攻打呢?从此处向北,夺下长沙,收集船只,顺湘江而下,攻取岳阳城。趁清妖防御不及,舍弃所有辎重,仅留武器口粮。全军一往无前,沿长江东进,直取南京城。” 此计划大胆至极,但若能实现,当下太平军的困境定能大为逆转。 “北王,我军若要夺取南京,走陆路决然不行。唯有依东王方略,攻下长沙、岳州。”萧云骧低头伏地,耳边传来萧朝贵的话语。 “筹划虽佳,但长沙乃湖南省府,岂是那般容易攻克?倘若久攻不下,清妖大军围将上来,我等又当如何?”那略带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北王,只要我等进军迅猛,清妖毫无防备,怎会拿不下来?从道州到这郴州,不皆是如此打下的吗?”萧朝贵争辩道。 “太过冒险了。蓑衣渡一役,我军如今只剩两三万广西老兄弟,若再战败,如何使得?”那北王仍不服气。 “还是以我部为先锋,若我等打下长沙,天王、东王及诸位弟兄进城休整便可。若打不下,亦可绕过长沙,直取岳州城。清妖若胆敢出城追击,仅我部便能将其击溃。”萧朝贵似带了火气,说话音量也提高了。 那北王听了萧朝贵这番言语,不再吭声。 堂中诸人安静下来,似在思索杨、萧的方案。 此时,萧云骧见一双穿着精致皮靴的脚行至面前,有人伸手来扶他。他顺势站起身,只见面前站着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 萧云骧身高按后世度量,约有一米八五,在当时的广西人中,实属少见。那青年身高与萧云骧相近,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他鼻梁挺直,方口大耳,两道浓眉下,一双明亮眼眸,正微笑着看向萧云骧。 见萧云骧神态略显局促,青年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阿骧莫要介意,唤你来只为问件小事。因当下行军路线关乎天国生死,丝毫大意不得。诸王心中烦躁,并非有意怠慢阿骧兄弟,这点你需明白。” 萧云骧赶忙拱手道:“小子不敢,小子见过翼王。” 翼王石达开将萧云骧扶起,转身回到堂内。 萧云骧依旧低眉顺眼地站在滴水檐前,耳边响起一个悦耳声音:“既然东王、西王已然筹划妥当,且所言确有道理,北王便莫要再坚持了。” 那个稍显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就依天王之意。” 堂中复又安静下来。 萧云骧忍不住微微抬头望去,只见杨秀清握住萧朝贵的手,说道:“兄弟,南王已然升天,你又重伤初愈,务必要记住兄弟这番话。往后作战,切莫动辄冲锋在前,切记切记!” 身材高大的萧朝贵似颇为感动,也紧紧握住杨秀清的手,说道:“东王,我岂会不知其中危险?只是我军初创,诸多制度尚未完善。我身为主将,若再畏缩不前,又怎能激励将士奋勇杀敌?” 杨秀清轻轻叹了口气,朝萧云骧走来,萧云骧赶忙低下头。 杨秀清走到萧云骧面前,说道:“阿骧,抬起头来。” 萧云骧抬起头,却不敢直视杨秀清的眼睛,只得看向杨秀清侧后的廊柱。 杨秀清上下打量萧云骧,口中称赞道:“果然是好身材、好相貌。数月不见,阿骧真是长大了。”又问道:“打起仗来,你可敢替西王冲锋在前,哪怕死也不怕?” 萧云骧当即大声回应:“当然敢,死亦不怕!” 杨秀清哈哈笑道:“好汉子!”说罢回到桌前,对着萧朝贵笑道:“西王,你这个弟弟着实不错。” 萧朝贵微笑回应:“力气倒是不小,就是有些憨直,还得多历练。” 此时,洪秀全身旁一个身材瘦小、白面高颧、看似文弱的黄袍汉子冷笑不止。 “不憨喽,小小年纪,就晓得装神弄鬼。”声音尖锐,正是刚才与萧朝贵争执之人。 那汉子走到萧云骧身前,喝道:“说,你是如何跟人讲你进入一个从天而降的闪电球,又如何毫发无损地出来的?” 此刻,厅内众人皆安静下来,神色严肃地看向萧云骧。 萧云骧憨憨地望着那汉子,回道:“什么闪电球?” 那汉子见萧云骧这般模样,不禁大怒:“还敢装傻充愣?你在来道州的山道上,遇见了何事?” 萧云骧依旧憨憨地答道:“路上下了好大一场雨。” “在雨中你瞧见了什么?” “我被雨淋得晕倒了。” “只是如此?”那汉子追问不休,不给萧云骧思索时间。 “后来大哥将我扶起,给我喂了些药,两天便好了。” “还有呢?” “之后一路征战,便到了此处。方才我还奉西王之命,正在街上招兵呢。” “你在昏迷中就没见到些什么?”那汉子语气放缓,循循善诱道。 “没有,就是头疼,醒来后口渴得厉害。”萧云骧老老实实作答。 “北王,我说我幼弟就是被雨淋坏了,染上风寒,你偏要这般小题大做,究竟是何用意?”边上响起萧朝贵冷冷的声音。 那北王韦昌辉回到案桌旁,朝萧朝贵拱了拱手:“西王,我是担心你幼弟年少,爱胡言乱语,忍不住试探一番,没想到是个实在人。此番无事了,西王莫要往心里去。” 萧朝贵“哼”了一声,却也不再言语。 “北王,你不该轻信谣言,怀疑自家兄弟。”此时,身材魁梧、体格强壮、五官端正的天王洪秀全走了出来,对着北王韦昌辉训诫道。 这洪秀全蓄着精心修饰的黑胡须,声音悦耳,面部椭圆,颇具威严。他看都不看萧云骧一眼,似有些厌恶,又似萧云骧尚不值他正视。 洪秀全走到萧朝贵面前,说道:“军中有些谣言,北王也是防患于未然,西王莫要多想,问清楚便好。” 洪秀全不疾不徐地走到众人跟前,神态凛然道:“诸位,既然事情已然议定,那就依筹划行事。上帝指引吾等,只要我等齐心协力,取下南京城为根基,必定能在人间建立小天堂。” 众人皆神情庄重地回应:“打下南京城,建立人间小天堂!” 第4章 裂隙 众人各自散去,萧朝贵扯了扯仍呆呆伫立的萧云骧,朝府衙外走去。 二人行至衙门外,萧朝贵示意西王的仪仗稍站远些,对着萧云骧低声道:“晓得为啥我叮嘱军中将士莫要乱说,也让你务必谨言慎行的缘故了?” 萧云骧轻声应道:“多亏大哥照应,不然今日我可就休了。” 古今中外,一个宗教最忌的并非异教徒,而是异端。因异端会争抢释经权、话语权,究其核心,是争夺权力与利益,从而致使宗教内部分裂。 此时的太平天国,不仅有号称上帝次子的洪秀全,还有能被天父、天兄下凡附体的杨秀清、萧朝贵。 若萧云骧这在太平军中仅能依附萧朝贵、毫无根基的小子,也妄称天爷爷附体,天王与东王,可不会介意即刻送他去见天爷爷。 拜上帝会初创之时,有不少精明之人,假托各种神灵降世,妄图与洪、杨争夺释经权,结果皆被洪、杨等人毫不留情地铲除。 多萧云骧一个不多。 萧朝贵的养父母,都能被杨秀清逼死。他萧云骧不过是萧朝贵的小弟,死了也就死了。 此前的萧云骧懵懂无知或许不懂,可经那球形闪电之事后,他岂会还不明白? “明白就好。”萧朝贵轻轻拍了拍萧云骧的肩膀。 “大哥。”萧云骧忽地抱住萧朝贵,把头埋在其怀里,哭了起来。 “东王为何要逼死咱爹妈,他不是你的好兄弟吗?” 萧朝贵见人高马大的萧云骧,如孩童般在自己怀里发出痛苦又压抑的呜咽声,不禁眼圈泛红,抬手轻抚萧云骧宽阔的后背,用眼神示意护卫再走远些。 思索良久,竟不知如何回应萧云骧的问题,只能长叹一声。 他萧朝贵与杨秀清确实是好兄弟。当初拜上帝会创立之际,是杨秀清介绍他入会,还常在他家留宿,二人无话不谈,交情深厚。 后来冯云山被捕,会众遭官府打压,洪秀全远走广东的艰难时刻,他全力协助杨秀清,稳住了人心,二人关系愈发亲密。 裂痕始于金田团营之时。当时天地会大佬罗大纲欲出山联络天地会,便将患病的妻子托付给杨秀清的岳父陈来照料。 罗大纲的妻子不久后病逝,陈来却利欲熏心,竟将罗妻留下的金银首饰据为己有。 待罗大纲带着数千天地会会众返回金田,得知此事缘由,向陈来索要妻子遗物无果,只好向萧朝贵诉苦。 彼时杨秀清外出募兵,不在金田。萧朝贵无奈,只得借助天兄下凡,查明陈来罪行,并搜出罗妻遗物,交还罗大纲。 杨秀清归来后,萧朝贵将陈来及其供状交予他。杨秀清无奈,只得杀了陈来以儆效尤。 未想到杨秀清的报复来得又急又猛。前些时日,杨秀清抓住萧玉胜的过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逼萧朝贵杀了养父母。 若说这两件事尚属私人恩怨,那对待天地会的态度,则是二人的路线之争了。 杨秀清过于看重上帝会的老兄弟,过分倚仗那些坚信他是天父下凡的人,瞧不上天地会,觉得他们纪律松散,又不信上帝,更不认可他天父下凡之说。 萧朝贵却从罗大纲身上,看到天地会蕴含的巨大潜力。他认为上帝会反清,天地会也反清,大家理应是兄弟。 在满清统治下,会党多如牛毛,要所有人都信奉上帝,显然不现实。但号召大家反清,必定响应者众多。 倘若只因他们不如太平军纪律严明、信仰坚定,就轻视他们,不将其当作自己人培养,不加以训练和纪律约束,又怎能凝聚反清的合力? 二人私下探讨多次,也争执多次,最终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可罗大纲的天地会会众人数众多,势力庞大,就此放弃实在可惜。杨秀清虽不情愿,最终还是将天地会会众编成一营,由罗大纲统领,并授予罗大纲总制之职,地位仅在诸王及秦日纲之下。 萧朝贵还以为杨秀清想通了,只是碍于情面不肯嘴上服软,心中的嫌隙也渐渐消散。 却没料到杨秀清对岳父被杀的报复来得如此迅猛,此时他才明白,杨秀清始终未曾释怀。 二人怎就走到这般田地?难道权力真能改变一个人? 萧朝贵不知的是,太平军在南京建国后,剽悍善战的罗大纲被杨秀清时而闲置,时而当作偏师使用。直至罗大纲为太平天国战死,都未真正获得杨秀清的信任。 就在萧朝贵思绪纷飞时,怀里的萧云骧哭声渐止。看来这段时间,小弟一直将此事憋在心底,如今能宣泄出来,倒也是件好事。萧朝贵不禁又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小弟的后背。 萧云骧又哭了一阵才停下,松开萧朝贵。 “大哥,求你一事。” “讲。” “东王说得对,以后作战,你别再冲锋在前了,我来替你。” 萧朝贵轻哼一声,看向萧云骧。 “你倒是听他的,为何?” “父母没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但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真没依靠了。”萧云骧神色黯然,眼眶泛红,似又要落泪。 萧朝贵见萧云骧这般模样,心中一软,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大哥听你的,往后非必要,不再带头冲锋。” 听闻萧朝贵这话,萧云骧长舒一口气,仿佛解开了心结。 “大哥,我还有一事相求。” 萧朝贵捶了萧云骧肩膀一下。 “你有完没完,说!” “罗总制麾下有个亲兵,叫陈丕成,就是刚才在街上把我叫到府衙的那小子。我挺喜欢他,大哥帮我向罗总制要来呗。”萧云骧眼巴巴地望着萧朝贵。 萧朝贵警觉地看着萧云骧。 “你想干什么?咱萧家可不能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此时太平军的男女分营制度严苛至极,近乎违背人性。不仅普通男女不得相见,即便夫妻、母子未经许可,隔着门窗交谈都会被治罪。 这致使许多太平军高级军官,都会豢养几个俊秀亲卫,以备不时之需。 萧云骧瞧着萧朝贵的眼神,转念一想,忙双手一摊,满脸嫌弃,大声喊冤:“大哥,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哪是那种恶心的人。” 萧朝贵微笑着,看萧云骧表演。 “真不是?” “真不是!我就是看他顺眼,想当作亲卫好好培养。”萧云骧跺着脚大喊。 萧朝贵点点头。 “嗯,你也该有几个自己的心腹了。” 第5章 耒阳 章前说明:本章前期因为军制问题,乌鸦被喷得差点自闭。现在对军制做了大改,会导致前面很多小伙伴的评论消失,或者错位,乌鸦在此抱歉。太平军的军制我放在后面,以免意向阅读体验。 ---------------------------- 话说萧朝贵听了萧云骧的请求,随手招来一个亲兵,低语几句。 那亲兵立刻奔进府衙。不多时,便领着满脸欣喜的陈丕成出来,到了萧云骧跟前。 陈丕成年方十五,萧云骧一十七岁,而罗大纲年已四十八岁。少年人志趣相投,况且此前他与萧云骧交谈甚欢,哪有不来之理? 众人稍等片刻,待东王出了府衙,带着一众亲随仪仗,浩浩荡荡朝着城中一座原城中大户的宅院——如今临时的东王府行去。 萧朝贵与萧云骧说了几句,见他不愿同去西王府,无奈之下,也带着亲随仪仗,前呼后拥地往城南另一座大户宅院——当下临时的西王府而去。 随后是北王、翼王、罗总制等一众天国高官依次离开。 而这临时天王府,自然便是郴州城内最具权威、最为宽敞的郴州府衙。 待天国诸王与高官尽数离去,天色已近黄昏。 萧云骧这才带着陈丕成,与亲随林启荣、叶芸来返回城里太平军的驻地。 回到军营,只见曾水源正在安顿当日招来的新兵。这天竟招到四五千新兵,其中包括那两千矿工,以及一千多郴州本地的天地会会众。算上随军家属,新加入的男女人口多达两万有余。 萧云骧见状,便投身到安置新兵及家属的事务中。 几人忙活到晚上约莫九点,才安置妥当。众人一同用餐,之后便在军营中安歇,暂且不表。 第二日清晨,萧朝贵来到军营。 他与萧云骧、李开芳、林凤祥、曾水源这四位先锋军首领略作商议,旋即安排各项事宜。扩编军队、安置人员、打造修理军器等等事务繁多,忙得众人不可开交。 如此忙碌了三日,整个太平军连同家属,已扩充至八万余人。 萧朝贵所率的先锋军,也扩充到战士一万人。 其中萧云骧、李开芳、林凤祥分别统领前、左、右军,各率两千人。 萧朝贵偕同曾水源统领中军,约四千人。 萧云骧将麾下两千人,按太平军的编制,合为一个师,五个旅。 一、二、三旅每旅三百余人,分别由林启荣、叶芸来和一个名叫吴定彩的广西汉子担任旅帅。 另设攻城旅与亲卫旅,各五百人。 攻城旅全由原郴州煤矿工人组成,由一个叫周磊的湖南汉子担任旅帅。这周磊,便是之前在街上招兵处向萧云骧发问的黑脸汉子。 亲卫旅由二十七岁的猛将刘昌林担任旅帅,陈丕成任卒长。 其余卒长由各旅帅举荐,萧云骧任命。 两司马、伍长则由战士们自行推选作战英勇,且具备团队管理能力的弟兄担任。 太平军在郴州逗留数日,发布《奉天讨满檄文》,大肆宣扬自身行动的正当性,将清廷狠狠臭骂一番。 八月二十一日,萧朝贵点齐先锋军,把家属辎重全留给杨秀清带领的后续部队,在数百名郴州天地会会众引导下,向长沙奔袭而去。 果如萧朝贵所料,沿途清军毫无防备,太平军势如破竹。 两天后的八月二十三日,萧云骧率军攻克永兴,知县投崖自尽。 八月二十五日,萧朝贵所部进逼耒阳,前锋正是萧云骧部。 “将军,耒阳城守军众多,城墙上旗帜飘扬,声势浩大。”前出侦察的陈丕成快马回报。 萧云骧思索片刻,说道:“围住他们。” “将军,西王有令,我军主要目标是长沙。沿途清妖据点能打则打,不能打就留给后军,切不可耽误行军速度。”陈丕成赶忙劝阻。 “耽误不了。”萧云骧言毕,带着亲卫旅,来到耒阳城外。 耒阳城不过是湘南一座小城,城东虽有耒水,可城北、城西仅有一条浅浅的人工挖掘的护城河。 一旅旅帅林启荣已率部在北城墙外列好阵势。 “阿荣,能拿下不?”萧云骧策马行至林启荣面前。 林启荣望着仅有三四米高的城墙,以及那浅浅的护城河,说道:“护城河与城墙不难逾越,只是城墙上清妖太多,恐怕会有不少伤亡。” 城墙上约有上万人,远超萧云骧部两千余人的数倍,且旗帜招展,鼓噪呐喊,场面颇为热闹。 萧云骧拿起缴获的单筒望远镜,仔细朝城墙上查看。 只见城墙上虽人数不少,但除少量乡勇外,其余多是些乡民,手持旗帜朝着太平军胡乱叫嚷。武器更是杂乱无章,除乡勇手中少量火枪外,基本都是大刀长矛,并无火炮。 萧云骧甚至瞧见一位白发老者,拿着根扁担,在城墙上探头探脑向城下望来。 他又仔细端详乡勇手中的火枪,发现竟是火绳滑膛枪,并非这个时代西方早已淘汰的燧发枪,更别提初露端倪的击针式线膛枪了。 萧云骧心中暗忖:果然和历史记载的一样,就是这家伙在虚张声势。 于是他对林启荣说道:“阿荣,用行军炮轰击,让火枪队靠近,压制住城墙上的敌人,掩护亲卫营登城。” “丕成,去给叶芸来、吴定彩、周磊传令,让他们把城围好。注意,三四十岁、文士账房打扮的汉子,一个都不许放走。” 陈丕成领命,策马而去传令。 林启荣安排妥当,回转过来,见萧云骧和刘昌林正在准备登城用的抓钩,不禁劝道:“将军,此次就不必亲自上阵了?” 萧云骧将一块藤牌系在背上,回应道:“此番我军不可贻误战机,必须一鼓作气拿下。你在城外指挥,我带亲卫营攻城。等我们打开城门,你务必马上率军进城。记得告知众人,不可随意劫掠杀戮。” 林启荣还想再劝,见萧云骧转眼向他瞪来,不免有些气馁。 说来也怪,自从萧朝贵部的老兵们亲眼目睹萧云骧从闪电球中安然无恙地活下来,此后萧云骧每逢战事必定身先士卒。 且与大家同甘共苦。士卒不食他不食,士卒不眠他不眠。在讲究等级享受的太平军军官群体中,堪称异类。 人心都是肉长的,萧云骧的种种举动,众人都看在眼里。 因此,前军将士对萧云骧除了怀有一丝莫名的敬畏,更多了一份钦佩与感动。 林启荣也不例外。 他生性坚毅果敢,见劝不动萧云骧,心中暗自较劲,大声回应道:“只要将军打开城门,我必定率军第一个冲进城里。” ----------------------- (注1:所谓行军炮,即太平天国初期,用铜或者铁铸造而成的前装火炮,重数百斤到一千斤不等,放在炮架上,用骡马拉着行军,类似西方拿破仑前期的四磅炮。 但因当时并无统一的制式标准,全凭铸造者的经验,所以成品差别甚大。 有兴趣的朋友如果到了南京,可以到太平天国博物馆里去看实物,后面不再专门解释。 注2:太平军的军制,是冯云山从周礼中改编而来,后来又融入历朝历代,小说话本的官职,具体如下。 基础单位: 伍:5人为一伍,由伍长统辖;两:5伍为一两,主官为两司马;卒:4两为一卒,主官为卒长;旅:5卒为一旅,主官为旅帅;师:5旅为一师,主官为师帅;军:5师为一军,主官为军帅。 再往上是监军,总制,王。 另外还有朝内官,非实职,多用于出征或镇守时的临时职权的丞相、检点、指挥、将军。) 第6章 账房先生 耒阳攻城之役,毫无悬念可言。太平军数轮炮击过后,又一阵火枪齐射,城墙上守军倒下一片。 那些临时被招来守城的乡民百姓,见状顿时作鸟兽散。 萧云骧率军攀上城墙,打开守军未来得及封堵严实的城门。林启荣一马当先,率先冲入城内。 萧朝贵随后引领太平军先锋军全体入城,着手清理城中的“清妖”。 焚烧庙宇,洗劫官衙富户。 萧云骧心急如焚,生怕那个人撞上其他太平军。依那人执拗的性子,十有八九会遭砍杀。 进城后,他即刻揪住三个乡勇审问,旋即带着刘昌林、陈丕成等数十亲卫,押着这三个乡勇,将城中一家典当铺团团围住。 典当铺大门紧闭,萧云骧命那几个乡勇踹开。在太平军刀枪威逼之下,乡勇们岂敢违抗。 一个壮实乡勇在萧云骧目光逼视下,一脚将大门踹倒。 “嘭”的一声枪响,踹门的乡勇瞬间被击倒。 萧云骧左手持藤牌,右手挥刀,即刻冲进店内。 只见店内有一中年男子,立于柜台之后,正给一支前装火枪装填弹药。见萧云骧闯入,已然来不及装药。 这男子极为彪悍,竟倒握火枪枪管,隔着柜台,举枪朝萧云骧头上砸去。 萧云骧以左手藤牌格挡枪身,右手弃刀,一拳重重砸在男子左肩上。他本就力大过人,又历经神异之事,体魄之强健世间罕有,一拳便将男子左肩打得脱臼。 男子惨叫一声,倒在柜台之后。 萧云骧扔掉左手藤牌,越过柜台,将男子制住。 刘昌林、陈丕成等亲卫一拥而入,搜查店铺。除在后堂找到一个妇人与两个孩子外,并无他人。想来那些店伙计见城已破,不敢再与这男子一同送死。 那妇人三十来岁,虽布衣荆钗,却收拾得干净利索。她怀中紧抱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身旁依偎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刘昌林等几个亲卫押送下,从后堂转出。 一名亲随寻来绳索,将男子捆绑起来。 萧云骧对着惊魂未定的妇人说道:“夫人,我等即将启程。您若有紧要物件,还请尽快收拾。” 妇人抬眼望了望那中年男子,见男子双眼紧闭,默不作声,脸上嘴上还留着方才与萧云骧厮打时被扇出的血污。 妇人匆匆转身走进后堂,两个孩子则走近男子身边,一左一右依偎着男子。 萧云骧示意陈丕成带两名亲卫跟着妇人,以防其趁机逃走。 小男孩撇嘴欲哭,见萧云骧瞪了他一眼,吓得赶忙闭嘴,不敢出声。 小姑娘却颇为沉稳,正用手巾给男子擦脸。见萧云骧作态,她竟毫不畏惧,反倒睁着清澈的大眼睛,狠狠回瞪萧云骧。 萧云骧懒得与一个丫头片子计较,走到门口查看方才踹门乡勇的伤势。 乡勇扑倒在地,萧云骧将其翻转过来,才发现他胸口被火枪弹丸洞穿,鲜血满地,早已气绝身亡。 萧云骧对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两个乡勇说道:“给你们两条路。其一,随我军行动,从民夫做起,日后立功再行提拔;其二,留在这店里,换掉这身狗皮,若有人问起,就称是店里伙计。你们给先锋军萧云骧部带过路、立过功,可免被天国征调。” 两个乡勇对视一眼,跪地磕头道:“大人,家中尚有父母妻儿,实在无法随大军远行。” “那便去店里找件衣服换上,安心待着。”萧云骧随口吩咐,不再理会二人,转而问那长袍男子:“哥儿,你叫啥?胆子可真不小。”却是夹杂官话的湘南口音。 前世萧云骧因工作缘故,行遍大半个中国,且颇具语言天赋,各地方言皆有所通。不仅如此,经历那番奇异之事后,先前略懂的英语、半懂不通的德语如今也变得娴熟流利。 长袍男子睁开眼,目光冷峻地盯着萧云骧,突然“呸”的一声,一口污血浓痰啐向萧云骧。 萧云骧反应敏捷,侧身一闪,躲开了这口秽物。他并不生气,反而微笑道:“先生若仍不服气,等过几日您伤愈,咱们再行切磋。” 男子见萧云骧这般反应,微微一怔,半晌才道: “粤贼来袭,城中官吏皆逃散。我身为当铺账房先生,却擅自分发东家财物,招募百姓乡民上城防守。” “今日既被你识破,又被寻到此处,无话可说,只求一死。要我彭某降了你们这些无父无君的粤贼,绝无可能。”说完,扭头别过脸去,紧闭双眼。 萧云骧走近男子,伸手摸向他的左肩。男子身子一颤,却未动弹,眼睛依旧紧闭。 “放开我父亲!”小姑娘大喊,如凶狠幼兽般张开双手,朝萧云骧脸上抓去。 萧云骧无奈,只得后退。“你父亲肩膀脱臼了,不及时接上,难道你想让他一辈子残废?” 小姑娘怀疑地看着萧云骧:“你会有这么好心?” 萧云骧气急败坏:“我若想杀你父亲,刚才一刀便砍死他了,何必等到现在?” 小姑娘看向父亲,见男子仍闭着眼,却未反驳,便往后退了几步。 萧云骧伸手再次摸向男子左肩,说道:“彭先生,可能会有点疼,您忍着点。” 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并未回应。 萧云骧就在这声冷哼中,用力一提男子的左肩,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左肩复位。 “先生活动一下,看看是否好了。”萧云骧后退一步,微笑着对那汉子说道。 那汉子原本大义凛然的气势,被萧云骧这一番动作弄得有些尴尬,也不好再继续装下去。 只得睁开眼,活动了一下肩膀,发觉被萧云骧打脱臼的左手确实恢复了活动能力。 “这几天好好调养,左手别拎重物。”萧云骧仿若老中医叮嘱病患一般说道。 此时那妇人背着一个小包裹,在陈丕成等人陪同下从后堂走出。 萧云骧对刘昌林说道:“昌林,把先生一家带到我营帐前,对外就宣称是我请来的账中文书。女眷和孩子也别送去女营了,不要拆散他们一家,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的吩咐。” 那长袍汉子听闻此言,脸色涨红,又欲争辩。 萧云骧赶忙打断,冷笑道:“先生,您固然不惧死。但倘若将您是耒阳守军主谋一事泄露出去,您的妻儿会面临怎样的后果,您不会不清楚?” 那汉子听了萧云骧这话,望向身旁神情惊恐的妻儿,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带他们走,让兄弟们准备准备,咱们马上出发。要是他们企图逃跑或者有别的心思,就直接把这汉子砍死。”萧云骧继续对着刘昌林吩咐道。 言罢,他也不去看那一家人的神情,带着陈丕成等几个亲卫,径直朝着萧朝贵扎营之处,汇报情况去了。 -------------------------------------------------------------- (注:彭玉麟,字雪琴,号退省庵主人、吟香外史,是清朝晚期的着名政治家、军事家和书画家。他与曾国藩、左宗棠并称为“大清三杰”,并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称中兴四大名臣。 彭玉麟是湘军水师的实际创建者和指挥者,被尊称为“雪帅”。其人以清廉刚直的个性和军事才能着称,不贪私利,不纳姬妾,被誉为“活阎王”,在民间享有极高的声誉。 历史上的太平军过耒阳时,当时还是一个账房先生的彭玉麟,散进东家财货,招募乡民守城。并广布疑兵,大张旗鼓。而太平军也因要急袭长沙,所以绕过耒阳而去。) 第7章 石马铺 八月二十五日,太平军克耒阳。 萧朝贵纳萧云骧建言,将耒阳交予后续太平军。仍以萧云骧部为先锋,全军疾进,当日即向长沙城进发。 途中有湖南天地会数百人来投,并自荐为向导,引领太平军避开清军重兵防线。 经安仁、攸县、醴陵等地,除在安仁有一场小战,余处皆未遇抵抗。团练乡勇望风而逃,官吏弃城遁走。 长沙东南五十里处,有一险要之地,两山相夹,仅一路相通,名为跳马涧。 萧朝贵部至此,两三百清军亦刚至,尚未扎营。 萧云骧率部一个冲锋,将这些清军一举歼灭,未使一人逃脱。 此后沿途不见敌军。 九月八日午后,萧朝贵部抵长沙城南十余里。 萧云骧将本部军马尽皆集中,交予亲卫队。亲卫队充作行军探马,行军时于大部队前方侦察。 “将军,抓到一个清妖。” 陈丕成率几个骑兵,押着一个着清兵服饰的青年男子,自前方驰来。 “前面三四里地的石马铺,有一支清妖军队驻扎,约摸一千人。” “那群清妖正在扎营建寨,看样子刚到不久。” “兄弟们瞅准空子,抓了个外出伐木的清妖回来问话。” 陈丕成汇报甫毕,与他一同前出侦察的何禄道: “这清妖说话口音怪得很。” “不像是咱湖南人,甚至不似附近省份的,咱都不大听得懂他说啥。” 何禄乃湖南天地会香主,太平军克郴州后,率数百天地会众加入太平军。 萧朝贵将其编入前军,为先锋萧云骧部引路。 萧云骧心中一紧,即刻迎上前,对着那清兵俘虏发问: “你们从哪儿来,何时到此?” 刻意用上后世的普通话,且说得极慢。 那清兵俘虏一愣,似在琢磨萧云骧的话。 半晌,清兵俘虏道: “额们是陕西的兵娃子,今儿个晌午刚到。” 一口纯正陕西腔,难怪陈丕成、何禄这些广西、湖南人听不懂。 萧云骧内心波澜翻涌,拼命催促本部急行,只为在这群陕西兵抵达前,趁长沙城不备攻入。 避免原本位面中,太平军在石马铺击破这群陕西兵,却让一名溃兵逃入城内报信,使得长沙守军有了防备。 最终导致长沙城久攻不下,萧朝贵还被守军火炮击中身亡。 他比原本位面早到两日,而这群陕西兵不知何故,也提前两日到此。 恰好堵在前方石马铺,截断进入长沙城之路。 萧云骧仍不死心,向那陕兵俘虏问道: “你们长官是啥人,带了几多兵来?” 亦是一口陕西话。 自萧云骧在耒阳能用湘南话与那账房先生交谈,身边人对萧云骧的种种异样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他们亲眼目睹萧云骧在道州山道上的神异之事,这也是他们对萧云骧隐隐畏服的缘由之一。 听闻萧云骧说出陕西话,众人并不惊奇,彼此对视,露出“果然如此”的会心笑意。 那陕西兵听到萧云骧口音,惊喜地抬头看向他,问道: “长官也是陕西人?” 萧云骧怒道: “莫乱认乡党,再不实说,削了你。” 那陕西兵见萧云骧就要拔刀,赶忙回道: “额们的长官是西安镇的总兵福诚,全军的娃子约摸一千号人,还有百来个民夫。” 萧云骧心中暗道:果不其然。 便令亲卫将那陕西兵俘虏押下,传令全军就地待命,做好战斗准备。 自己带着刘昌林、陈丕成、何禄几人,策马向前方奔去。 几人沿大路翻过一个小山梁,便见前方三四里外,果然有一队清兵, 正在路边高地上钉木桩、竖栅栏,搭建营寨。 好在有这小山梁隔开两军视线,否则真可能撞个正着。 击溃这一千清军不难,但此地距长沙城仅十里。 务必全歼这股清军,绝不能让一人逃回长沙城报信。 萧云骧回头打量山梁这边,见是典型的湖南中部丘陵缓坡地形。 大路宽阔,两侧是起伏小山,山上矮树稀疏、长草繁茂。 临时埋伏数千人不在话下。 萧云骧心中计定,遂领众人返回前军待命处。 回到军中,发觉萧朝贵已从后方赶来。 原来是前军突然停止前进,萧朝贵前来询问究竟。 萧云骧将前方变故及心中谋划,详细向萧朝贵禀报。 萧朝贵大喜,即刻派亲兵传林凤祥、李开芳及曾水源三位先锋军首领前来。 几人仔细商议一番,便各自去安排部署。 ----------- 西安镇总兵福诚,乃这个时代典型的满人将领。 自幼在西安满城成长,成年后混迹于满八旗。 在军中熬了一二十年,凭借祖辈人脉与满人身份,坐上西安镇总兵之位。 八月奉清廷军令,率一千陕西兵自陕西启程,南下镇压广西拜上帝会之乱。 抵湖南后,又接清廷令,听从湖南巡抚骆秉章调遣,协防长沙。 九月八日中午,再奉骆秉章之命,至长沙城南七里处的石马铺布设防线。 福诚虽奉命行事,内心却颇不以为意。 粤贼在蓑衣渡遭朝廷大军痛击,丢弃诸多妇孺辎重,听说伪南王都战死了。 之后窜入湘南山中,流窜作战,已然沦为流寇。 怎敢来犯湖南省府长沙城? “大人,南边有动静。” 午后三四点,福诚正指挥军士民夫扎营,一军士匆忙来报。 福诚赶忙放下扎营事务,来到营盘外。 只见南边三四里外山梁上,一队兵马行来,锣鼓喧天,旗帜飘扬,煞是热闹。 粗略估算,约有两三百人。 福诚急忙下令军士停下手中活计,列队备战。 在各级军官声声号令下,一千陕西兵迅速整队。 见己方战阵列好,福诚心下稍安。 举起单筒望远镜,朝那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望去。 仔细观察一番后,不禁放声大笑。 第8章 月夜 话说福诚见当前来军,不禁哈哈大笑。 因这队敌军,虽有两三百人,却仅有五六匹马,估摸着是贼首的坐骑。 且阵型散乱,在大路上拉成一长溜,服饰繁杂,瞧模样便是本地的乱民。 武器大多是刀枪之类的冷兵器,仅有几杆火枪。 还是那种极为简陋、前明就有的火绳枪。 最可笑的当属旗帜。 各种将旗杂乱无章,诸如“天地会香主何”“天地会堂主赵”。 当中最大的是一面杏黄旗,上书“反清复明”四个大字。 天地会嘛,老相识了。 几乎自大清朝建立起,两百年来一直屡剿不绝。 平日里如老鼠般暗中搞破坏,给各地官府添乱。 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着实少见。 看来粤贼的兴起,给了这群阴沟里的老鼠极大信心。 那群天地会会众行至距清军军阵约两里地时,才匆忙整列阵型。 却也不再前进,兀自站在那儿叫骂。 “弟兄们,这些是天地会的逆贼,送上门的军功。” 福诚大笑道,旋即率领清军向前逼去。 在福诚带领下,一千名清军全体出动,排着整齐阵型,朝着天地会会众行进。 待双方相距约一里地时,天地会会众突然一声喊,整个阵型瞬间溃散,朝着后方奔逃。 福诚见状大笑,对着清军高呼: “一个天地会叛贼的首级赏五两纹银,弟兄们,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 “弟兄们,冲上去!” 清军顿时群情振奋,争先恐后地朝着天地会会众追去。 那些天地会会众见清军追来,连手上的武器旗帜都全扔了,跑得更快,眼瞅着就要翻过那道山梁。 福诚带着二三百名骑兵,挥舞着大刀冲在最前,恰似关二爷再世,威风凛凛。 骑兵追到山梁上,发现天地会会众就在前方约百丈处,仍在拼命往前跑。 福诚回头一望,见清军步兵也快赶上山梁。 又见前方天地会会众狼狈逃窜之态,心中不再迟疑。 一声令下,率领骑兵朝着天地会会众猛扑过去。 天地会会众跑过横放在大路中间的一棵枯树后,竟不再跑了。 也不列队迎战,只是散乱地站在路上,空着手,喘着粗气, 冷冷地盯着追上来的清军骑兵。 福诚见此怪异情形,内心生疑,可在疾驰的奔马上,却无暇细想。 突然,耳中传来火炮轰鸣,大路右边的长草仿若被一阵由铁丸、碎石组成的狂暴台风扫过。 紧接着是清军骑兵惨叫,战马嘶鸣,纷纷倒地。 福诚与胯下战马被几十颗铁丸打得浑身血洞,战马吃痛,嘶鸣着向前狂奔,却在跑出十几步后轰然倒地。 福诚见长草丛中升腾起一阵烟雾,随后密密麻麻、拿刀擎盾的太平军从长草丛中杀出。 眼前一黑,便坠入无尽黑暗之中。 ---------------- 长沙城墙筑于明洪武年间。 砖石结构,高两丈四,周长十四里,共有城门九座。 三藩之乱后,长沙城墙便未曾修葺。 如今,因承平日久,文恬武嬉,城墙破败更甚,多处塌陷。 有些城门甚至连大门都没有,根本无法关闭。 直至粤贼兴起,湖南巡抚骆秉章才想起要重修城墙。 而此时恰逢巡抚交接之际。 原湖南巡抚骆秉章六月已奉命调往京城,但因要等候新任巡抚张亮基从云南前来交接,一直滞留长沙。 骆秉章此时处境尴尬,故而长沙城的防卫工事进展缓慢。 就连远在北京的咸丰皇帝也察觉到长沙城的问题。 下令在湖南安化原籍刚结束丁忧的原湖北巡抚罗绕典不必进京。 以帮办军务的身份负责长沙防守。 罗绕典于八月十三日进入长沙城。 他并不了解太平军的实际状况,也不清楚其兵力多寡。 不过深知对方从南边而来,旋即在城南依地利布置三道防线。 第一道防线在长沙东南五十里的跳马涧。 然而为时已晚,还未动工,就被萧云骧带军突破。 第二道防线在城南十里的石马铺。 驻有西安镇总兵福诚及其带来的一千余名陕兵。 也被萧朝贵采用萧云骧之计,诱敌埋伏。 围歼福诚部的同时,萧朝贵又派林凤祥部趁机攻打福诚部大营。 缴获清营大量物资,所得军粮、大小炮众多,红粉四千余斤,骡马千余匹。 萧云骧格外留意,派林启荣带四百人,专门堵截逃往长沙的福诚部溃兵。 结果福诚部无一人漏网,全部被歼。 再无如原本位面中,有一名溃兵逃脱进长沙城报信,致使守军提前戒备的情况。 第三道防线是湖南提督鲍起豹提议,拆除城南外民房,以防被太平军利用来掩护进攻。 但城外房屋多为长沙乡绅所建的客栈与当铺,是他们的衣食来源,自然群起反对。 罗绕典不敢得罪乡绅,决定不拆民房。 改为修筑一道土城,自西向东环绕城南门外,作为第三道防线。 晚上九点,数百支火把、火盆将整个长沙南城门周边照得亮如白昼。 湖南提督鲍起豹仍在督促兵士与民夫修补长沙城墙,加固城门。 同时堆砌土垒,修筑第三道防线。 前两日,有一个从醴陵逃出来的行商,到长沙城府衙汇报醴陵已被粤贼攻下。 却被罗绕典以妖言惑众之罪,当众斩首。 而作为军事指挥的鲍起豹却是不敢松懈。 故晚上还亲自督促军士与民夫建立防线,修补城墙。 此时有一二十支火把,在暗淡的下弦月月光下,如一条蜿蜒起伏的火蛇,从城南四五里处,缓缓朝南门处行来。 鲍起豹立刻派一名亲兵,骑马前去询问。 亲兵打起火把,朝着城南那队夜间行人奔去。 不一会儿,亲兵回报,称来人正是石马铺上的陕军,约一百人。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满口陕西粗话的参将。 说奉福诚总兵之命,有重要军情向鲍提督汇报。 鲍起豹赶忙让亲兵将那参将带来。 不多时,在摇曳昏黄的火把光亮下,鲍起豹瞧见一个魁梧大汉,身着满是血污的清军军服,随着亲兵朝自己走来。 那大汉还在叫嚷: “额们在石马铺叫粤贼给偷袭了,福总兵让额向鲍提督求援,再不派援兵,额们就只能往后撤了。” 果真是一口陕西腔。 ------------------ (注:红粉,即火药,太平天国避上帝‘爷火华&39;的讳。) 第9章 破城 鲍起豹心急如焚,忙命亲兵将那参将唤至跟前。 那一百来人绕过尚未完工的土墙,穿过满是木材、石块与民夫的工地, 来到护城河旁鲍起豹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前,相距约莫一二十米。 在摇曳的火把光影下,鲍起豹见那队人果然皆着清军服饰,军服上血迹斑斑,显然历经一场恶战。 此时城墙正在修缮,吊桥已然放下,不时还有民夫与驮运物料的骡马从上面经过。 鲍起豹伫立在帐篷前,亲兵拦住那群陕西军汉,仅带那参将来见鲍起豹。 那参将走到鲍起豹面前,竟不行礼。 还冒失地上下打量鲍起豹,嘴里嘟囔着: “你是鲍提督?可不敢哄额,误了军情可是要掉脑袋的。” 亲兵顿时怒喝道: “你个冇得眼光的家伙,这哈正是鲍提督本人,赶忙下跪行礼。” 鲍起豹心系石马铺战事,无心与这军中莽汉计较,便朝那参将喝道: “快说,石马铺有多少粤贼,首领是谁?” “耽误军机,小心你的脑袋!” 鲍起豹统兵多年,此刻心急火燎,对着那参将呵斥,自有一股威严气势。 那参将这才似有惧意,赶忙单膝跪地,说道: “报告提督,攻打石马铺的正是粤贼西王……” 话未说完,这贼徒突然起身,手中已握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尖刀,猛地一刀割开鲍起豹的喉咙与颈动脉。 原来这厮下跪是为方便从怀中取刀。 鲍起豹的颈血如泉涌般喷出,溅洒在那贼徒的脸和身上。 他手指那贼徒,似欲咒骂。 却因被割开的喉咙灌进大量鲜血,只能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咕噜”声,身体向后倒下,将身后帐篷压倒。 那贼徒此时已抽出腰刀,一刀砍翻仍处于呆愣状态的亲兵,朝后方石马铺那队清军高呼: “丕成,吹号!” 随即率先朝城门冲去。 这参将正是萧云骧所扮。歼灭石马铺福诚部清军后,他迅速审问了几个清军俘虏。 得知长沙城的清军正连夜抢修城墙、构筑土垒。 他即刻向萧朝贵提议,趁夜突袭长沙城,以免夜长梦多。 由他带领亲卫队,换上缴获的清军衣物,伪装成清军去抢占城门。 凭借前世的语言天赋,扮个陕军军官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萧朝贵略作思忖,当即同意了萧云骧的提议。 并亲率先锋军主力,人衔枚、马勒口,借着月色微光,悄然跟在萧云骧突击队后方两里处。 亲卫队见萧云骧得手,纷纷抽出腰刀,齐声呐喊,紧随萧云骧朝城门冲去。 队中的陈丕成拿出事先备好的牛角号,“呜呜”吹将起来。 萧云骧将挡路的民夫、军士尽数砍翻,转瞬便冲到城墙吊桥上,将桥上往来的民夫和骡马驱散,或是直接踢入护城河中。 此时距离城南约两里的田野间,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宛如一片愤怒的火红岩浆,伴着震天的喊杀声,朝着长沙城汹涌席卷而来。 城上城下的清军与民夫见状,惊恐万分,纷纷四散奔逃。 城门上的清军见状也欲逃窜,却在一名骁勇的清军将领严令下,试图拉起吊桥,却被从内城冲上城墙的萧云骧率军击退。 随着那清军将领被萧云骧一刀斩杀,萧朝贵率先锋军涌入城内,大局已定。 萧云骧终究成功的攻克长沙城。 而非如原本位面中,萧朝贵战死,太平军在长沙城下受挫。 --------------- 原湖南巡抚骆秉章、帮办军务的罗绕典等清廷高官, 在城破当晚,趁着夜色混乱,从长沙北城门逃离。 而湖广总督程矞采等十几名大小官员,被萧云骧率部擒获,押至西王萧朝贵处审问。 没想到这程矞采虽本事平平,骨气却颇为强硬,指着萧朝贵破口大骂。 萧朝贵本就脾气暴躁,哪能容忍这清妖大官如此张狂,当即一刀将程矞采斩首。 其他被俘的清廷大小官员,有的如程矞采般大骂,有的神色傲然、缄口不语,有的默默垂泪。 竟无一人愿意归降。 萧朝贵将这些人押至湘江边,全部处决。 又命后队的林凤祥、李开芳率部攻入长沙内满城,将城中满人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屠戮,当真血流成河。 对此情形,萧云骧只是冷眼旁观,既不劝阻,也不参与。 只是建议萧朝贵尽快分兵占据长沙城各处战略要地。 萧朝贵深以为是,查看了长沙城的地图,并亲自骑马巡视一圈。 便向城外的妙高峰、湘江中的水陆洲等要害之地分兵设防,构筑防御工事。 并从长沙天心阁附近,发掘出二十门吴三桂时期的五千斤“神威无敌大将军炮”。 征集所有船只,确保对湘江的绝对掌控。 萧云骧主动请缨,率本部驻守城东的蔡公坟,萧朝贵当即应允。 还派遣民夫,将三门挖出的大炮拉至萧云骧部阵地,并配发大量弹药。 此后,萧云骧便与本部军士及征调的民夫,在蔡公坟上持续垒土墙、构筑炮位、挖掘壕沟。 历经五六日,将整个蔡公坟阵地打造成一只布满尖刺的刺猬。 如此忙碌了七八日。 这日上午,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率领太平军全体进驻长沙城。 接着便是焚毁、洗劫孔庙、关帝庙、佛寺道观等常规行径, 连城南三四里的岳麓书院也未能幸免,被捣毁焚烧。 长沙官方府库以及城中富户的财物,全部被太平军收缴,充入“圣库”。 萧云骧每日与军士民夫一同挖沟、堆垒、架炮、试炮。 累得几乎每晚一回到大帐,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沉沉睡去。 而彭玉麟一家,照例被安置在萧云骧大帐旁,却未被安排事务。 只要他不逃走,萧云骧并不限制其自由。 所以这段时间,彭玉麟一家反倒成了整个蔡公坟阵地最清闲的人。 第10章 论局势 彭玉麟见萧云骧把蔡公坟阵地改造成一座古怪的多层多边形城堡, 众多突出棱角,各式巧妙的炮台、射击孔错落其间。 两年前,他随衡州协标兵前去镇压纵横湘、黔、桂几省的李沅发叛乱,出了不少奇谋妙计,最终生擒李沅发。 彭玉麟深得清军主将向荣赏识,向荣提拔他为“临武营外委”,赏戴蓝翎。 但他婉拒封赏,前往耒阳朋友经营的当铺,当了管账先生,结果被萧云骧俘获。 他自是能看出这座古怪城堡的厉害之处。 又见萧云骧整日与军士民夫一同干活吃饭,毫无头领的享受意识,心中暗自惊异。 这一日,防御工事终于竣工。 剩下的部分修补工作,交给煤矿挖土专家周磊指挥民夫完成。 萧云骧在军帐前的马扎上,与陈丕成一起琢磨一支缴获的燧发手枪。 这几日在阵地上四处转悠的彭玉麟瞅准机会,也拿个马扎坐到萧云骧身旁,没话找话。 “萧将军构筑的这个堡垒,乍看怪模怪样,细究却是着实厉害,不知叫个什么名字?” “棱堡。”萧云骧头也不抬地回应。 “彭某也算读过不少兵书,却不知哪本兵书中有此种堡垒的记载。” 萧云骧心中暗自腹诽: 这是西欧常见的防御工事,在中国极为罕见,你没见过才正常。 此时他也没心思研究手枪了,把手枪扔给陈丕成。 “彭先生,十年前英国与清廷爆发大战,清廷战败,被迫与英国在南京签订《南京条约》。 “条约规定割让香港岛给英国,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为通商口岸,允许英国在这些口岸设立领事馆,并给予其关税优惠。 “清廷还需赔付英国一千四百万两白银,先生可曾知晓?” 彭玉麟点点头,如此重大之事,他怎会不知。 “当时英国士兵装备的是前装滑膛枪,射速快、威力大。 “而清廷士兵使用的仍是火绳枪,以及大刀、长矛、弓箭等冷兵器。 “火炮方面就更不用提了。” 萧云骧指着蔡公坟中央阵地上那三门吴三桂时期的五千斤铜炮,苦笑道: “这可是近两百年前的物件,直至今日,对我们而言仍是犀利的军国重器。” “而此时,西方火炮已发展到后装线膛炮时代。” “先生说喜爱研读兵书,可曾研究过洋人的武器、军队乃至国家组织形式?” 萧云骧似笑非笑地看着彭玉麟。 彭玉麟被萧云骧看得有些赧然,又有些不服气,反问: “难道洋人除了火器厉害,还有其他过人之处?” 萧云骧叹了口气,这正是当下中国精英阶层的普遍心态。 从朝廷到地方,大多认为第一次鸦片战争战败只是个意外, 只要天朝调整过来,必定能大败洋鬼子。 至于如何调整,却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 少数开明之士,如林则徐、魏源等人,也只是从西方的军事、经济、历法等方面去思考。 而没有考虑如何建立与近现代社会发展相适应的制度。 接下来的第二次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等一系列惨败,致使中国不断丧师失地、割地赔款。 国人的自信从云端跌落尘埃,走向另一个极端。 到了民国时期,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竟成了一门显学。 固然废除了大量陋习,如女人缠足、丫环奴婢等。 但甚至要废除传统节日、废除中医。 乃至要废除汉字,与中国历史彻底割裂。 凡是与西方沾边的事物,到中国都仿佛自动镀上一层金身。 这种流毒一直延续到萧云骧带着新灵魂穿越而来之时。 想到这些,萧云骧苦笑道: “彭先生,整个中国还未被打醒。” “无论皇帝还是重臣,都认为战败只是个意外,对?” 萧云骧面露嘲讽,接着说道: “殊不知武器的差距只是小问题。” “社会各阶层的思想内核、国家的组织形式、军队组建训练的模式,差距更为巨大。” “彭先生,西方已经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 “蒸汽机、铁路已广泛应用,枪炮进入后装线膛时代,国家军队的组织形式及动员能力,更是遥遥领先。” “若再打一次,清廷会输得更惨。” 萧云骧压抑许久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他言语中大量的新词,像工业革命、蒸汽机、铁路等,听得彭玉麟与陈丕成目瞪口呆。 其与太平军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 怎么也掩饰不住。 甚至有些言论,在太平天国思想体系里,属于大逆不道。 彭玉麟怔怔地望着萧云骧。 萧云骧给他的感觉一直很奇特。 起初他以为全家被掳是要被索要赎金。 但萧云骧从不询问他家族地址,更不逼迫他写信。 又猜测这粤贼或许要效仿刘昭烈请诸葛孔明,让他在帐中效力。 但两人初次见面他就挨了萧云骧一顿揍,到军营后萧云骧对他更是不闻不问。 虽说没缺他家吃喝,还在萧云骧大帐旁给他家搭建了一个宽敞帐篷。 但哪有这样请人的? 虽说他比不上诸葛亮,可萧云骧又算个屁的刘昭烈。 思索多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今日找个机会前来试探,却听到萧云骧这番言论。 此时萧云骧给他的感觉,不像一个好勇斗狠的悍匪,反倒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话题既不是去哪里劫掠,甚至都不涉及太平军,直接就是清廷与洋人的国际问题。 他心中好奇,这个粤贼将领如何知晓这些信息? 难道这几日在粤贼士兵间流传的神鬼之事竟是真的? 难道真有神人降临? 想到这,他起了考校的念头。 “我天朝地大物博,皇上正值春秋鼎盛。” “只要励精图治,用上一二十年,终能让天下回归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陈丕成手里还握着那把燧发手枪,坐在旁边的一个马扎上。 自全家被萧云骧胁迫从军后,彭玉麟对太平军就没什么好脸色。 尤其是对看管他的萧云骧的亲卫们,态度极为恶劣,动不动就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而且用词考究,骂人不带脏字,亲卫们被骂了还浑然不知,有时还挺高兴。 往往要过很久,经军中稍通文字的文书解释,才知道被这老夫子绕着弯骂了。 有不忿气的亲卫找上门去,却骂不过这老夫子,只能灰溜溜地逃走。 偏偏亲卫们得到萧云骧的严令,不能对这老夫子直接动手,走物理辩论的流程。 所以整个亲卫队对彭玉麟可谓是厌恶至极,人人避而远之。 此时陈丕成见萧云骧与这老夫子侃侃而谈,且隐隐占上风。 对萧云骧暗自钦佩。 ------------------ (注1:外委,请绿营军编制,类似现在的连长级别。) 第11章 暴论 话说陈丕成见萧云骧与彭玉麟侃侃而谈,这些言语他半懂不懂。 但他学习天赋极高,在一旁听得兴致盎然。 萧云骧听了彭玉麟的话,叹道: “先生,看来您并未抓到问题的根源,仍未跳出中国传统旧式知识分子的见识局限。” “如今清廷的问题,乃是一个王朝末期的困局,绝非传统的贤臣明君所能解决。” 言语间似颇为失望。 彭玉麟在历史上以不治私产、不御姬妾闻名,秉持“不要命,不要钱,不要官”的原则,一生六辞高职,自称“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 他为人清廉刚直,自负才情出众,有着中国传统文人“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傲骨与执着。 见萧云骧这般神态,彭玉麟不禁有些恼怒。 “那在下就洗耳恭听萧将军的高见了。” 萧云骧瞧着彭玉麟的神情,轻笑一声: “可惜军中条件简陋,无酒无茶,无法与先生效仿先贤,煮酒论英雄。” “不过道理相通,每个大一统且国祚超百年的王朝,兴起初期因历经战乱,人口锐减,生存压力较小。” “开国君臣皆历经战火,深知珍惜民力,施政谨慎,故而易现大治之象。” “到王朝末期,人口膨胀,土地兼并严重,利益集团错综复杂,各类矛盾滋生。” “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田连阡陌。” “而后张角、黄巢、李闯之辈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人口大量消亡,新王朝随之建立。” “先生,虽说或许有些出入,但中国历史大致便是如此,对?” 彭玉麟听了萧云骧的询问,略作思索,点了点头。 但仍心有不甘地回应: “本朝如今还未到那个地步?” 萧云骧并未直接作答,继续说道: “清廷自康熙朝推行‘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到雍正朝实行‘摊丁入亩’,又享一二百年太平。” “加之洋芋、苞谷、辣椒、西红柿等西洋作物流入,引发人口剧增。” “人口从康熙朝的两千多万,增至乾隆朝的一亿四千万,如今已达四亿三千万。” “虽不断开荒垦田,但人均耕地面积从顺治年间的八亩,降至如今不足两亩。” “清廷不仅不引导人口开拓海外,反而闭关锁国,纵容官吏士绅兼并土地。” “如今又败给洋人,还要搜刮百姓以赔付英国赔款。” “无数赤贫百姓无立锥之地,亦无活命口粮。” “流离失所,饿毙沟壑、死于饥病者不计其数。” “就如广西紫荆山那般弹丸之地,竟有几十万人烧炭挖矿。” “这些人活得猪狗不如,为求生存,只能反抗这腐朽的清廷。” “除我们太平军外,捻军在河南、安徽崛起。广东、广西的天地会建立了大成国。” “还有云南的杜文秀、湖南天地会、贵州苗民、陕甘回民等纷纷起事。” 萧云骧稍作停顿,看向彭玉麟问道: “先生阅历丰富,见识远超我这山野小子,自然能判断我所言对错。” 彭玉麟沉默许久,收起轻视之意,神色黯然地回应: “你说得没错,如今大清已烽火遍地。萧将军可有办法扭转这局面?” 萧云骧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我又不是什么天降奇才,不过是个时光逆流的迷失者罢了。 况且,我的办法能否在这世道施行,犹未可知。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道: “自然有办法,只是此刻言之尚早。” “暂且不说这些,先谈谈先生熟悉之事。” “我军从广西一路走来,有落单掉队、负伤无法行动者被清军捕获,男子被剖腹挖心、剥皮凌迟处死。” “女子遭奸淫后,常被强迫裸身游街,施以骑木驴等酷刑,虐杀致死。” “孔子倡导‘仁’,孟子宣扬‘义’。” “清廷总督巡抚大多出身进士,理应深谙孔孟之道。” “为何却行此残暴酷虐之事?” “不过是妄图通过这般残忍手段,吓阻赤贫百姓加入我们罢了。” “可见孔孟之道只是他们获取功名的工具,孔孟思想的精髓早已被他们抛诸脑后。” “行此禽兽之举,恰恰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极度恐惧与虚弱。” 彭玉麟听萧云骧依旧用平静的口吻讲述这些残酷之事。 且对孔孟不似其他太平军首领那般,直接捣毁牌位、焚毁庙宇。 言语间对孔孟还颇为敬重。 见萧云骧沉默下来,彭玉麟不禁试探问道: “萧将军如何看待孔孟?” “伟大的先贤。” 萧云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彭玉麟轻笑: “萧将军这番言论,若被贵军其他人听到,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萧云骧回应: “这是事实,只是孔孟过于注重意识形态构建,太过强调阶层稳定。” “如今已与时代发展相悖。所以他们是先贤,但也仅此而已。” 彭玉麟对萧云骧满口的新奇词汇已习以为常,好在汉字一脉相承,理解起来倒也不难。 “那么萧将军是想推翻孔孟之道,还是继承?” “既不推翻,也不全盘接受。” 萧云骧看着彭玉麟的眼睛,微笑回应。 “批判地继承。” “哪些该继承,哪些该批判呢?” 彭玉麟紧追不舍。 “孔子的‘仁’,孟子的‘义’及民本思想,应当继承。” “而强调等级的‘三纲五常’,需弱化甚至摒弃。我们需要的是平等。” “所有人,尽管因身份、财富、社会地位等存在差异。但从皇帝到乞丐,在人格与生命尊严上应人人平等。” “要让穷人有生存的保障,有上升的途径,让权贵富人不敢草菅人命。” “从制度上彻底打倒世袭罔替的食利阶层,人人都要靠自身努力生活。” “凡是有利于平等社会发展的,皆可吸收。” “凡是阻碍平等社会发展的,都应摒弃。” 萧云骧这番暴论一出,彭玉麟脑海如遭炸弹轰炸。 脑子嗡嗡作响,却又觉得这些言论虽极度离经叛道之余,竟隐约契合儒家所终极追求的三代之治。 愣了半晌,才喃喃回应: “要做到这些,谈何容易。” 一旁的陈丕成也瞠目结舌。 别看陈丕成年纪小,此人平日善于思考,且向来大胆。 听到萧云骧的惊人言论,联想到太平军诸王平日的行径,隐隐感到惶恐。 但细思之后,又心潮澎湃。 忍不住问道: “将军,真能有这样的社会吗?”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实现。” 萧云骧回应,继而似底气不足,补充道: “至少在制度层面,我们能够做到。” 陈丕成兴奋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 彭玉麟沉默许久,突然指着长沙城内焚烧孔庙、道观、佛寺、书院的滚滚浓烟,对着萧云骧肆意嘲讽: “就凭现在这副做派?” 萧云骧被怼得无言以对。 半晌才艰难回应: “打破这一潭死水,虽手段过激,但总比无所作为要好。” 然后默默无言,只是凝视着城中升起的滚滚烟柱发呆。 第12章 围城 三人就这么默默坐了半晌,直至亲卫旅旅帅刘昌林前来禀报。 “将军,天王、东王有令,让您即刻进城一趟。” 萧云骧不敢怠慢,带着陈丕成与刘昌林二人,策马朝城中,原省府衙所在地——如今的天王府疾驰而去。 三人匆忙赶到天王府,刘、陈二人在门口被站岗的太平军拦住,只放萧云骧一人入内。 萧云骧步入原府衙大堂,见太平天国诸王皆在,正围聚在一张大案桌旁,似在商讨何事。 待萧云骧向诸王行礼完毕,东王杨秀清笑容满面地将萧云骧扶起,笑道: “阿骧,没想到你成长得如此迅速。这一路攻城略地,还巧用计谋拿下长沙城,斩杀、俘获诸多清妖高官,立下赫赫大功。” 萧云骧赶忙回应: “天王、东王战略英明,西王指挥有方,小子不过尽了些微薄之力。” 杨秀清脸色微变,但旋即恢复如常,笑道: “想不到才半月未见,阿骧说起话来竟似个夫子。” 萧云骧脸色泛红,憨笑着挠挠头,似又变回平日那副憨憨模样。 杨秀清看了天王洪秀全一眼,见洪秀全颔首示意。 便接着说道: “有功当赏,现封萧云骧为前军指挥,辅佐西王,统领前军诸将,破例赏穿黄袍。” 言毕,只见一名东王亲随托着一个托盘走来,盘中放置着一件崭新的黄色衣袍。 依太平军规矩,唯有王爵方可穿黄袍。 萧云骧神色焦急,不敢伸手去接,偷偷瞥向萧朝贵。 萧朝贵笑骂道: “天王、东王赏赐你的,拿着便是,看我作甚。” 萧云骧只得接过黄袍,却只是拿在手中,并未穿上。 众王见萧云骧这般谨小慎微,又是一阵轻笑。 唯有洪秀全微微皱眉,但转瞬即逝。 正待退下时,一旁的翼王石达开朝萧云骧招了招手,说道: “阿骧,过来。” 萧云骧赶忙走上前去,见大案桌上摆着一张简略的南中国地图。 石达开指着地图,向萧云骧发问: “阿骧,你认为我军该如何进军?但说无妨。” 萧云骧指着地图上几个关键城市,说道: “收拢长沙的人口与财货,尽快撤离长沙。” “夺取岳州,直下武昌,顺流而下,攻占江宁府,建立小天堂。” 石达开点点头,这正是太平军原有的战略。 “关键在于速战速决,要趁清廷尚未反应过来,舍弃后路,摆脱辎重拖累,仅携带军械粮草。” “依照先前计议,全军沿长江水陆并进,直扑江宁府。” 萧云骧补充道。 听闻萧云骧依旧坚持杨秀清的计划,杨秀清眼中含笑,萧朝贵频频点头。 天王洪秀全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唯有北王韦昌辉轻轻撇嘴,面露鄙夷之色。 片刻后,韦昌辉向萧朝贵笑道: “西王,你这兄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萧朝贵回应道: “我这兄弟的建议,倒是颇合我意。” 杨秀清不置可否,对着萧云骧说道: “阿骧,你先退下。过不了几日清妖便要围城,好好守住蔡公坟,那是关键要地,绝不可失。” “绝不丢失,除非我等全部战死。” 萧云骧慨然表态,依次向诸王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在返回蔡公坟阵地的途中,萧云骧一路无言,陈丕成与刘昌林默默跟随。 第二日,太平军各部接到东王府提拔一批作战英勇将领的诏令,其中萧云骧最为瞩目。 众多贫民踊跃加入,太平军扩充至战兵五六万,加上妇孺老幼,号称二十万。 东王给蔡公坟阵地派来两千新兵,充实萧云骧部。 又调拨二十门在长沙新铸的行军炮。 加上原有的,萧云骧部已有千斤重炮三门,各类行军炮三十余门。 翼王石达开部镇守城西湘江。 西王萧朝贵部驻守城南妙高峰。 北王韦昌辉部扼守城北八方山。 萧云骧部驻防城东蔡公坟。 天王及东王坐镇城内,随时机动支援。 萧云骧不知太平军高层为何未执行先前拟定的一路疾进、直捣南京的计划。 却也并未气馁,着手调整本部编制。 萧云骧从林凤祥处请来其弟林绍璋,担任本部军师。 将林启荣、叶芸来、吴定彩率领的旅扩编为师,每师一千人。 亲卫旅与攻城旅人数维持不变。 攻城旅不参与常规作战,发挥其技术专长,钻研穴地攻城法,以备不时之需。 其余军官任命事宜,暂不赘述。 此后十几天,萧云骧全力练兵。 操练结阵而战之法,熟习旗帜号令,练习火枪火炮操作,演练依托堡垒作战技巧。 并强调官兵平等,在本部彻底推行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原则。 -------------- 九月初,长沙城被粤贼攻破,罗绕典等一众官员趁夜幕与混乱逃出长沙城,赶赴岳州府。 长沙城沦陷,湖广总督程矞采等一众官员以身殉国,北京城的咸丰帝大为震动。 清廷自建国伊始,对战争中弃城而逃的地方官员处罚就极为严苛。 虽历经两百多年,承平日久,文恬武嬉已成官场常态。 但此项规矩依旧被清廷严格执行,故而在太平军征战过程中,常见死守城池、以身殉城的清廷地方官。 罗绕典、骆秉章等人原以为自己难逃此劫,轻则被革除功名,贬为平民,重则被押解进京,论罪惩处。 没想到咸丰皇帝力排众议,不仅让长沙城众官员官复原职,还擢升罗绕典为湖广总督,总领战事,负责剿灭祸乱长沙的粤贼。 并授予罗绕典临阵生杀大权。 诸将若有临战退缩、抗命不前者,提督巡抚以下皆可先斩后奏。 一众忐忑不安的官员接到诏命后,感恩涕零,齐齐朝着北京城方向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罗绕典更是当众剃掉精心保养多年的飘逸长须,发誓不剿灭粤贼,绝不蓄须。 岳州城官员士绅听闻此事,感佩罗大人忠义,纷纷捐钱捐物。 更有热血悍勇之士踊跃投军,要随罗大人讨灭粤贼,一时间岳州城群情振奋。 罗绕典当即在岳州城整顿兵马,挑选精锐,筹措粮草军需。 骆秉章改任湖北巡抚,即刻前往武昌召集、调拨兵马,支援长沙战事。 湖南巡抚张亮基留任,责令务必全力协助罗绕典,一雪前耻。 在皇帝诏命与罗绕典军令的督促下,广西提督向荣,湖南巡抚张亮基,湖南绿营副将塔齐布。 率领江忠源、和春、秦定三、张国梁等猛将,统率十余万清军,分别从广西、贵州、岳州等周边省府州县,向长沙城合围而来。 ------------------------- (注:穴地攻城法,太平军发明的攻城方法,通过挖地道挖到城墙下面,填上火药,点火后将城墙爆破,太平军进攻桂林第一次使用,到后来太平军每次攻城几乎都会使用这种方法。) 第13章 斯文扫地 十月初一,萧云骧带着林绍璋抽空到城南妙高峰, 去看望萧朝贵及林凤祥、李开芳、曾水源等太平军前军同袍。 既是大战前的联络感情,又苦心央求萧朝贵注意安全,不要再鲁莽冲锋。 萧朝贵虽不以为然,但还是真切感受到自家幼弟那炽烈的亲情,内心暗自感动。 十月初三,罗绕典率着清军聚集长沙城下,召集众将商议了一日。 第二日,即命张亮基、江忠源部攻击长沙城南的妙高峰。 向荣、和春部攻击城东的蔡公坟。 自己率秦定三、张国梁攻击长沙城北八方山。 一时气势汹汹,大战骤起。 只有城西的湘江及江心的水陆洲,因太平军夺得长沙城后,萧朝贵将湘江上所有的船全部收集到长沙城内。 清军一时寻不到船,倒也无法立即攻城。 清将塔齐布只得在湘江西岸与石达开对峙。 双方就在长沙城下展开了厮杀。 城北的韦昌辉部,城南的萧朝贵部都是勇猛冲杀,击溃敢于对阵的清军。 清军屡战屡败,但罗绕典坐镇中军,岿然不动,并当众斩杀几个逃跑的中级军官后,也能在前队奔溃后,后队及时补上,与太平军缠斗。 虽伤亡大于太平军,但清军仗着人多,又能得到周边省府州县源源不断的人力物资补充,竟也能和太平军反复拉锯。 而萧云骧部,像个缩头乌龟一般,只有向荣部清军靠近堡垒,才突然集中射箭放枪。 而向荣部清军撤退后,也不追击,只是派人悬绳下城,杀掉重伤的清军,收集军械箭矢。 双方如此厮杀了四五天,清军死伤近万,而太平军也伤亡数千人。 清军的伤亡主要是萧朝贵、韦昌辉部造成的,而太平军的伤亡也主要是这两部。 萧云骧部对清军的杀伤只有几百人。 但自身的伤亡,也就十来个被清军流矢、流弹击中的新兵。 ------------------------ 向荣,字欣然。四川大宁(今重庆市巫溪县)人,寄籍甘肃固原(今属宁夏)。 幼年失学,及成年,以行伍隶属固原提标,受到陕甘总督杨遇春赏识。 随杨遇春镇压河南滑县天理教,和新疆大和卓波罗尼都之孙张格尔的叛乱。 因打仗勇敢,常作为先锋出战,颇受上司赏识,积功擢升至甘肃镇羌营游击。 后又镇压过湖南的李沅发,广西的天地会叛乱。 咸丰元年,已积功升至广西提督。 太平军起事后,此君与太平军数战,既有被太平军在象州击败过,也有奇兵早太平军半日入桂林,从而保住了广西省府桂林城。 更有攻大黄江,诱太平军出战,率兵合击,大破太平军,歼敌数千人,赐号“霍钦巴图鲁”的战绩。 赫舍里·和春,字雨亭,满洲正黄旗人。 于道光年间,历任护军参领、参将、副将等职。 咸丰元年(1851年),随向荣至广西镇压太平军,擢总兵,赏“铿色巴图鲁”名号。 今年四月,和春援桂林,力战解围,加提督衔。 现随向荣,从广西追剿太平军至长沙城下。 十月八日清晨,蔡公坟太平军堡垒前约两三里地的清军军营里,一派繁忙景象。 这一带本是稻田,因稻子早就收割完毕,田里的水也放干了,形成了平整的硬地,正是排兵布阵的好场所。 更妙的是田野中,有一个高出周边稻田数米的小坡,坡顶很是平整,有个一两百平米的模样。 从小坡上向四周看去,都是一览无遗,真是一处天然的指挥所。 向荣的指挥大帐就扎在这小坡上。 今年刚好六十岁的向荣,正在大帐里吃着早餐,看着一封书信,心中兀自喟叹。 书信是前几日粤贼从蔡公坟堡垒内射出来的。 内容是向荣部从广西追太平军而来,双方血战数次,本是血海深仇。 但如向荣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加入太平军,太平军不但不计前嫌,还许了向荣一个右丞相之职,地位仅在诸王之下。 这种低劣的劝降手段,向荣本可一笑了之,但书信的落款却让向荣陷入了困惑。 落款是:天军前军指挥萧云骧,军师彭玉麟。 萧云骧向荣是知晓的,此贼为粤贼伪西王萧朝贵的幼弟,本是籍籍无名之辈。 但近两月却是名声鹊起,作为伪西王部的前锋,此贼率部一路攻城拔寨,骁锐异常。 此贼还会用计,据说长沙城就是这贼斯率部伪作陕军,杀湖南提督鲍起豹,夺了城门,才导致长沙城失陷的。 此番奉伪东王杨秀清之命守长沙东边的蔡公坟,单独指挥一部,隐隐间竟有与诸王比肩的意味。 而彭玉麟,他更是清楚。 湖南李沅发叛乱时,彭玉麟就效力于他的帐下,为平定叛乱,擒获李沅发立下不少功勋。 而作为当时彭玉麟的主将,向荣深知彭玉麟的才能。 所以在李沅发伏诛之后,他就向清廷大力举荐彭玉麟。 不料那彭玉麟却不识抬举,弃官而去。 听说是到耒阳一个朋友开的店铺里做了个账房先生。 因粤贼每到一处就破坏孔庙,导致主动投效粤贼的读书人极少。 想不到彭玉麟这厮却是不顾读书人的体面,竟然委身为贼,还做了对面的粤贼一个指挥的军师。 向荣作为粤贼的老对手,当然知晓军师在粤贼的军事编制中,权力极重。 粤贼军中的军师,不光负责军事策略规划,情报收集及分析,军事教育与训练。 还负责军令传达与监督。 甚至在主将受伤、战死或者其他不能履行职责的情况下,代替主将指挥部队作战。 向荣这几日观察粤贼阵地时,心中就特别留意。 某日上午,天气晴朗,向荣在望远镜里,蔡公坟最高的粤贼中军阵地上,一队粤贼军官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仔细看去,果是彭玉麟那厮。 某次清军攻城退败后,向荣又在望眼镜里,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粤贼,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与彭玉麟对着堡垒下退败的清军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彭玉麟这厮,竟然连家眷都带着一起投向了粤贼! 看来真是死心塌地了。 真是斯文扫地,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 (注1:太平军的军师指挥军队,不是乌鸦瞎几把扯。原本历史中,萧朝贵战死,就是萧朝贵部的文书兼军师曾水源,指挥萧部太平军继续围攻长沙,而不是萧部猛将林凤祥,李开芳等人。 注2:据乌鸦查到的史料,彭玉麟虽参与平定李沅发的叛乱,却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直接在向荣帐下效力。本书为了剧情需要,直接将彭玉麟定为曾是向荣部下,大佬们轻喷。) 第14章 刀俎与鱼肉 怪不得这蔡公坟的粤贼,竟一改往日对阵冲杀之法,转为死守。 经几日探查确认,向荣命帐下幕僚修书一封,将此情况详细呈报给清军总指挥罗绕典。 既是为自己的战况不利开脱,也是让罗绕典及诸将领警惕粤贼的新变故。 罗绕典当即回信,虽未苛责向荣进攻不力,却也提醒他皇上有年内务必夺回长沙城的诏令。 同时严令向荣督促诸将,不得怠战,务必在三日内攻克蔡公坟的粤贼堡垒。 旭日自东南方升起,田野薄雾渐散。 向荣传令和春整军,向蔡公坟粤贼阵地发起进攻。 经几日的试探性攻击,让向荣发觉当面粤贼火炮稀少。 不仅传闻中的五千斤大炮未曾露面,就连粤贼军中常规配备的行军炮似乎也不多见。 前日清军已开始攀城,才仅有几门小炮发射了几发霰弹。 待清军撤退,炮火旋即停歇。 这部粤贼不仅炮少,似乎弹药亦匮乏。 蔡公坟堡垒的中心阵地上。 彭玉麟正怒不可遏地向萧云骧吼道:“萧指挥,这几日您让彭某来此高处,不就是想让对面的向荣向提督瞧见彭某吗?” “你胁迫彭某家人,彭某不得不屈服。” “但你要彭某效力于你,却是妄想!” 陈丕成见彭玉麟如此张狂,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佩刀。 而萧云骧却神色淡然,从容整理身上甲胄。 冷冷回应彭玉麟道: “彭先生,自您踏入本部军中,便休想全身而退。” “向荣是否认出您,我并不在意。” “我知您不惧死,可若您死了,无论自杀还是他杀。” “我定将您儿子阉割,充作我的随身奴仆,让彭家断子绝孙且受尽屈辱。” “把您妻女充入本部营妓,任人凌辱。死后尸体剥光,弃于荒野,任由野狗啃噬。” “莫以为我是恐吓您,不信您大可一试?” 萧云骧冷酷之言令彭玉麟气得浑身颤抖,恨不能冲上前与萧云骧拼命。 但见萧云骧冷笑一声看向他。 想起与这贼厮初次相遇,险些被揍成猪头,彭玉麟不由颓然瘫坐于地。 人为刀俎,己为鱼肉,全家性命皆掌握在他人之手,他又能怎样? 呆坐片刻,心中又不禁泛起疑惑。 他虽自恃颇有才学,但论功名不过是个补附学生员,连秀才都算不上。 平定李沅发后,受向荣赏识,被提拔为九品的“临武营外委”,获赏戴蓝翎。 但他婉拒封赏,前往耒阳朋友经营的当铺,当了个管账先生。 在向荣帐下效力时,他不过是个幕僚,出谋划策皆在军帐之中,鲜为人知。 今年他三十五岁,已然人到中年,怎么看都是个穷困潦倒、前途黯淡的穷书生。 可这贼厮对待他却似平生大敌,一副得不到便要毁掉的架势。 还扬言要用如此狠毒手段对付他的家人,虽说不知真假,可他怎敢轻易尝试! 念及此,彭玉麟不禁疑惑地问萧云骧: “萧指挥为何对彭某这般看重?如今想来,贵军攻打耒阳城,似只为擒获彭某?” 只要彭玉麟不提逃跑之事,萧云骧向来对他和颜悦色。 听闻彭玉麟的询问,萧云骧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平定李沅发后,彭先生为何拒绝向荣的举荐?” 彭玉麟不由一愣,嗫嚅着回道: “彭某不喜为官。” 萧云骧凝视着彭玉麟的双眼,追问道: “先生缘何不喜为官?” 彭玉麟眼神闪躲,不敢与萧云骧对视。 “这是彭某个人志向,无需向萧指挥报备?” 萧云骧思索片刻,答道: “先生自幼随父母在安庆府怀宁县求学,十六岁回祖籍衡阳府衡阳县渣江为祖母奔丧。” “却发现家中田产被亲族霸占,父亲含愤而逝。先生为免受乡人欺凌,只得听从母亲建议,暂居石鼓书院,后四处游学。” “彼时生活颇为艰辛,先生投身衡州协标营担任司书,按月支取饷银,以此维持生计。” “道光二十二年,衡州知府高人鉴偶然在客席见到先生文章,极为赞赏,邀您入署研读。” “次年得以入诸生籍,并在不久后受学使陈坛青睐,补为附学生员,进入衡州协标。” “但也仅此而已,直至道光二十九年,湖南爆发新宁李沅发之乱,波及湖南、贵州、广西等地。” “次年二月,先生随衡州协标兵前往平叛,方才崭露头角。” 望着瞠目结舌的彭玉麟,萧云骧微笑着问: “先生的大致生平,小子可有说错?” 彭玉麟指着萧云骧,声音颤抖地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为何对彭某了解得如此详尽?” 想他彭玉麟不过是个落魄书生,自幼随父亲辗转任官之地,除了身边家人,谁能对他的过往如此了如指掌。 更何况还有父亲遭族人欺凌、含恨而亡这种从未对外人提及的家族隐秘之事。 萧云骧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自幼随父兄在山中挖矿烧炭,怎会知晓这些事。 虽说他自幼熟读圣贤之书,敬鬼神而远之。 但今日萧云骧所言,着实令他惶恐。 萧云骧心中暗喜,记忆力超群,正是他穿越后的福利之一。 就如同脑海中有个庞大资料库,前世今生,但凡他看过听过的,皆铭记于心。 只要他愿意,甚至能记起前世小学一年级时,同桌小女孩粉色文具盒里各类文具的样式与品牌。 见彭玉麟这般反应,萧云骧心中满是装逼得逞后的畅快,嘴上却道: “先生出身与境遇,理应深知底层百姓疾苦。” “先生这些年虽未居高位,但也算涉足官场,熟知清廷官场风气。” “当知在当今清廷官场,欲清正为官、踏实做事,实属难上加难。” 稍作停顿,又语带讥讽。 “所谓不喜为官,不过是理想破灭后的逃避之举罢了。” “先生能欺瞒世人,难道还能欺心么?” 彭玉麟听了萧云骧这番话,呆愣半晌,叹道: “萧指挥果然目光如炬,彭某在您面前犹如一丝不挂。” 继而又有些不忿气,对着萧云骧反唇相讥道: “但指挥如此洞察世事之人,为何却被朝廷重兵围困于此,动弹不得?” “彭某此刻莫说理想,恐怕不久后还得背负叛逆之名,全家丧命于这长沙城下。” 彭玉麟今日被萧云骧戳破心中的纠结与困顿。 又见堡垒外、田野间,清军大军步步紧逼,杀气弥漫。 想起老家年迈的母亲,还有随自己被囚禁在此的妻儿。 自己往日的雄心与骄傲,此刻仿佛一场残酷的闹剧。 不禁悲从中来,瘫坐于地,放声痛哭。 萧云骧见状,笑着拍了拍彭玉麟的肩膀,说道: “先生切莫过于悲观,您且端坐此处,看小子今日如何破敌。” 言罢,不待彭玉麟回应,便带着陈丕成,施施然向堡垒下方走去。 第15章 破军1 两人刚走下中心阵地,萧云骧身旁的陈丕成便嬉笑道: “这彭先生平日里一副谁都瞧不上的架势,没想到今日竟被指挥几句话说得嚎啕大哭,却是个脓包。” 萧云骧的亲卫们平日里没少受彭玉麟的气,可打又不能打,骂又骂不过他。 陈丕成身为亲卫首领,平日里受彭玉麟的荼毒最多。 今日见他被萧云骧说得失态痛哭,心里格外畅快,对萧云骧愈发钦佩。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他此刻痛哭,并非怕死,日后切莫轻易小瞧他人。” 萧云骧对着陈丕成教诲道。 这小子天赋异禀,在原本的时空里,年纪轻轻便撑起太平天国后期的半壁江山。 不过也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恃才傲物,容易轻视他人。 “不说他了,丕成,你觉得今日这仗,咱们胜算几何?” 萧云骧看着依旧满脸笑意、一副不以为意模样的陈丕成,心中无奈,只好转移话题。 “今日定能大破清妖!” 谈及战局,陈丕成那张略显青涩的俊美脸庞,瞬间容光焕发。 “为何?” 萧云骧不禁起了考校之意。 陈丕成见萧云骧态度认真,略微思索后说道: “这些日子我军全力防守,即便清妖溃败时也不追击,对面清妖必定对我军心生轻视。” “而且指挥让攻城营,对堡垒的出击通道所做的拓宽工程,想必现已竣工。” 萧云骧点点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陈丕成,问道: “观察力不错,还有吗?” 陈丕成得到萧云骧的肯定,备受鼓舞,接着说道: “我军火炮众多,除去原有的,东王调拨而来的,指挥还让人不断收集青铜铸造火炮。” “但这些时日指挥却严令不许动用。” “前日清妖开始攀城,我方才用小炮打了几发,清妖一退便停了。” “指挥想必是想示弱于敌,让清妖主帅小瞧咱们。” “然后找个关键时刻,给清妖来个猝不及防的重击?” 萧云骧颔首。 “你所言有理,此次作战,你率领亲卫旅随我冲锋。” 萧云骧对这小子的任用,始终有些谨慎。 既怕他在战阵中夭折。 又担心自己用人不当,起到拔苗助长的反效果。 这些日子,陈丕成虽一直跟随在他身边。 但他与诸位师旅帅长商讨军事时,这小子大多承担戒备守卫的工作,并非全程参与。 可他竟能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萧云骧的行动中,将计划猜出个大概。 那为何不试着让他开始指挥部队作战呢? 陈丕成兴奋得连连点头。 “定不负指挥所望。” 两人交谈间,来到棱堡的第一层。 “对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叫陈玉成,寓意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希望你能历经苦难磨砺,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 陈丕成,也就是陈玉成,听到这个寓意美好的名字,开心地回应道: “多谢指挥!我以后就叫陈玉成了。” 东南方的太阳已升至半空,田野里的清军列着阵形,朝蔡公坟太平军的堡垒发起攻击。 顶盔掼甲的和春站在小高地上的大帐前,心烦意乱地拿着单筒望远镜望向前面的战阵。 清军前队距粤贼那座奇特的堡垒已不足百米,可粤贼依旧如往常一样,堡垒上隐约只有几个士兵探头张望,并不还击。 “罗总督昨日下令,三日内务必攻破这个怪堡垒。” 和春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转头一看,向荣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 “提督,并非弟兄们不卖力。只是要在三日之内攻克这个古怪堡垒,着实困难。” 和春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向荣。 接着建言道: “大人,这小坡地距粤贼堡垒虽有四五里远,但属下听说粤贼有数千斤的红衣大炮,大人还是将大帐往后挪挪,以防万一。” 向荣轻叹一声,苦笑道: “罗总督手握诏命,又一心想雪耻,已不顾规矩,开始杀人立威了。” “当前还只是惩处中下级军官出气,如今若再作战不力,恐怕就要拿你我开刀了。” “我把大帐设在此处,是为向全军表明必克的决心,怎能轻易移动?” “况且我们与当面粤贼对峙数日,查明他们仅有几门小炮,传闻中的红衣大炮从未现身,显然只是粤贼虚张声势。” “此地看似危险,实则安全,你不必多言。” “你该做的是督促全军,拿下前方这个怪堡垒!” 向荣轻声斥责和春一句,接过望远镜,问和春: “让士卒每人带一袋土填壕沟的命令,传达下去了?” “早就吩咐了,每人带一袋土才能吃早饭。” 向荣举起望远镜,果然看到清军前队已开始填埋堡垒前的壕沟。 清军的火炮、火枪、弓箭,纷纷向堡垒进行掩护射击,一时间枪炮声震耳,硝烟弥漫。 不知为何,堡垒内的粤贼仍未开枪开炮,任由清军将壕沟填平。 向荣大喜,他久经沙场,虽不明白对面粤贼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却深知战机稍纵即逝。 赶忙向身后的鼓手喊道: “击鼓,全军进攻!” 早有准备的鼓手,立刻对着架在大帐旁的牛皮大鼓奋力敲击起来。 “咚咚咚”,雄浑的鼓声瞬间响彻秋日的田野。 数万清军顿时沸腾起来,呼喊着,抬着云梯,拿着抓钩等攻城器械,越过已填平的壕沟,朝着太平军堡垒猛冲过去。 和春见状,吩咐亲兵把自己的战马牵来,对着向荣喊道: “大人,我去前方督促弟兄们抓住这大好时机攻上去。” 向荣也不废话。 “快去,跟弟兄们讲清楚,今日不同于以往,攻破前方堡垒,人人有赏。” “要是还像往日那样畏缩不前,休怪向某不讲情面。” 和春听后,正要翻身上马,突然看见前方粤贼堡垒内升起一股白烟。 紧接着巨炮轰响,数枚巨大的炮弹,呼啸着朝这小高地砸来。 ----------------------- 注:历史上的陈丕成,是太平军定都南京以后,在战争中崭露头角,被洪秀全召见并为之改名为“陈玉成”。 对,就是那个很能打的“陈玉成”。 第16章 破军2 一枚炮弹呼啸着从和春身畔掠过,削去向荣向提督半边脑袋,而后蹦跳着滚入大帐,又将一名在帐门口张望的幕僚砸倒。 第二枚炮弹击中正在击鼓的兵士,径直打掉其半只胳膊,还击穿了牛皮鼓,鼓架轰然倒塌,散落一地。 第三枚炮弹落于几名亲兵中间,犁出一道血路后,滚下小高地。 和春趴伏在地,脸上、身上满是向荣的脑浆与亲兵的鲜血。 他深吸几口气,强抑狂跳的心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站起身来。 快步趋至向荣身前查看,发现向荣半边脑袋已被炮弹击碎,无声无息地死去。 大帐已被粤贼大炮标定,凭借多年战阵经验,和春明白第二轮炮击转瞬即至。 他连吼带踢,唤醒几个未受伤、趴在地上大口喘气的亲兵。 随后翻身上马,带着亲兵,高举将旗,朝前方战阵疾驰而去。 向荣已死,此刻和春便是战场的最高指挥官。 前方战事正酣,阵前岂容撤军? 唯有趁将士尚未得知向提督战死的消息,激励全军,一鼓作气攻上那个鬼堡垒。 这是取胜的唯一契机。 和春驰入清军军阵,远处有个叫张旺的参将,不停地向他招手,口中呼喊着什么。 战场上,枪炮声、万千士卒的呐喊声、军官的呼喝指令声与叫骂声交织在一起。 清军迫近堡垒前二三十米时,堡垒上骤然出现众多粤贼,手持弓箭、火枪,朝清军射击。 正值双方激烈较量的关键时刻。 和春心急如焚,正要赶到张旺跟前,督促他整顿部属,向粤贼堡垒发起攻击。 只有保持不间断的攻击节奏,让粤贼无暇喘息,才能攻克这座堡垒。 突然,清军前阵传来一阵大喊,并非白刃相交前令人热血沸腾的冲阵吼声。 而是充满绝望与恐惧的惨叫。 和春勒住缰绳,朝前方军阵望去。 他身材高大,又骑在马上,透过阵前人群与硝烟,只见粤贼堡垒墙壁下方,陡然现出数十个大洞。 每个洞内都安置着三门粤贼行军炮,几个粤贼手持火把,正往炮身的导火火药上点火。 此时清军前军密密麻麻聚集在堡垒前二三十米处,根本无处可躲。 “快趴下!” 和春目眦欲裂,朝着前方清军军阵大声呼喊。 “轰隆!”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淹没了和春的喊声。 数十门行军炮发射的霰弹、葡萄弹,形成一阵死亡风暴,将清军军阵横扫一片。 如此近的距离,堡垒前的清军,无论手持藤牌还是铁盾,身着铁甲还是棉甲,都如纸片般被打得粉碎。 前军瞬间倒下无数,阵型大乱。 和春惊惧不已,稍稍回过神来,正要下令整队。 此时堡垒前弥漫的硝烟中,又传来一阵炮火轰鸣。 又是排炮! 清军本就混乱的军阵,再次被打倒一片。 和春还瞧见几枚硕大炮弹越过清军军阵,轰向帅帐所在的小高地,将向荣的帅旗打断。 帅帐里还活着的几个幕僚吓得魂飞魄散,向后逃窜。 两轮近距离排炮轰击后,壕沟附近的清军已无一人能够站立。 破碎的人体、断肢和内脏四处飞溅。 众多血肉模糊却尚未断气的清军伤兵,在尸体堆与血泊中挣扎哀嚎。 传说中的修罗场也不过如此。 清军有人脱离阵型,向后奔逃。 和春心急如焚,立刻纵马向前,对着惊魂未定的清军大声呼喝下令,试图阻止即将到来的溃败。 “大人!大人!” 和春正在军阵后纵马往来时,一名亲兵突然指向前方。 和春抬眼望去,只见堡垒两侧不知何时各出现一个大洞,源源不断的粤贼从中涌出,挥舞着刀枪,呐喊着冲向清军。 弥漫的硝烟中,隐约可见粤贼将行军炮从炮洞中拖出,趁着清军混乱,对着前军又是一轮排炮轰击。 这些贼寇竟然将排枪战术用于火炮,究竟藏了多少炮?为何前期隐匿得如此之深? 这萧云骧好狠毒的心机! 和春暗叫不好,耳边随即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排炮轰鸣。 阵前清军如风中枯草,被这铁与火的风暴碾得粉碎。 即便十九世纪最为悍勇的军队,在这种连续的近距离排炮和霰弹打击下,也难免溃败。 更何况此时的清军,本就是兵匪混杂之师。 清军前军尚能站立之人,惊恐万分地向后奔逃,冲击已然溃散的后军。 兵败如山倒之势已成。 “大人,快逃!” 亲兵冲着和春喊道。 和春望着前方裹着红头巾的粤贼如潮水般涌来,直扑自己。 显然,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将旗。 从广西一路打到长沙城下,自己与这些粤贼不知厮杀过多少回,可谓仇深似海。 若落入他们手中,必定生不如死! 念及此,和春不再迟疑,拨转马头,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朝后方奔去。 虽说和春与几个亲兵骑着马,但此时清军已全面溃败,战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和春等人无法纵马疾驰。 身后粤贼喊杀声震天,还夹杂着阵阵马蹄声,越追越近。 和春的将旗早已丢弃,但他们几个骑马之人,在一众步行攻城的清军中,格外醒目。 在混乱中奔逃一阵后,和春听到马蹄声似乎已近在咫尺,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身后十几米处,十来骑粤贼骑兵紧追不舍,领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少年见和春转头,俊美的脸庞竟朝他微微一笑。 旋即,少年手中举起一把燧发手枪,瞄准和春。 和春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俯身躲避。 “轰”的一声枪响,和春后背如遭重锤猛击,坠下马来。 摔得头晕目眩的和春听到一阵欢呼,转头看向身后。 只在奔跑的人腿与马腿之间,隐隐约约瞧见向荣帅帐旁的小高地边,那被大炮轰破、滚落于地的军鼓。 原来自己竟还未跑出帅帐的范围。 紧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17章 异色 萧云骧部大破向荣军,阵斩向荣、和春等数名清廷高官,斩杀俘获清兵近万。 缴获军器、火炮、红粉等军需物资无数。 因罗绕典又是剃须,又是杀人而士气肃然的清军,气势顿时一泄。 十月九日、十日这两日,清军暂停围攻长沙城,全力收留、整顿向荣部的溃兵。 这是双方难得的战事间歇期。 十月十日清晨,长沙城内原府衙大堂,如今是天王东王办公之所。 大堂内,天王洪秀全居中而坐,左侧是东王杨秀清,右侧为西王萧朝贵。 萧云骧站于堂前,叉手站立。 其身后还站着手捧一本统计册子的林绍璋,以及此战功臣陈玉成。 “战事不可轻忽,北王和翼王都在各自阵地与清妖对峙。” “西王因距离近,且安排妥当,特来听听你这个幼弟是如何破敌的。” “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向荣了?” 身材矮小、面目消瘦的杨秀清笑容满面地向萧云骧发问。 “禀报天王、东王、西王。” 萧云骧恭恭敬敬,正欲向洪秀全、杨秀清行三拜九叩大礼。 只是刚给洪秀全行完礼,正待向杨秀清行礼时。 杨秀清却从座中起身,双手扶住了萧云骧。 “你是此战天国众将中,首个阵斩清妖提督级别高官、歼灭清妖上万的功臣。” “那向荣、和春自天国金田举义以来,便一直与我天兵为敌。” “现死于你手,实在令我等深感欣慰,此次大礼就免了。” 杨秀清示意一旁站立的侍者,搬来一把覆着黄布的凳子,置于萧云骧身后。 “坐着说。” 杨秀清亲切地对萧云骧说道。 萧云骧抬头看看天王洪秀全,又瞧瞧萧朝贵。 洪秀全气度雍容,微笑着向萧云骧点点头。 萧朝贵倒是咧嘴笑骂道: “让你坐就坐,扭扭捏捏不像个男子汉。” 萧云骧只得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向三王回禀道: “我部构筑阵地时,便发现堡垒前四五里的小高地,是绝佳的战场指挥之地。” “这个距离,唯有红衣大炮能打到,而向荣与我部交战时,我部从未动用过此等利器。” “所以便想算计他们一把,结果向荣还真把大帐设在此处。也算他倒霉,被我们一炮削了半边脑袋。” 萧朝贵哈哈大笑,拍了一下掌,说道:“痛快!” 洪秀全展颜微笑,连连点头。 唯有杨秀清蹙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红衣大炮不可能打得那么准,如何就一击而中了?” “禀报东王,我等构筑炮阵时就反复试炮,确保三门炮都能命中。且使炮弹弹着点能覆盖整个小高地。” “测试完毕后,又仔细清理小高地,抹去了炮轰的痕迹。” 杨秀清这才微笑着点点头,说道: “如此说来倒是合理了。” “弹着点,倒是个新鲜确切的词。” 旁边的萧朝贵按捺不住,问道: “你们在城墙下挖出炮洞,集中几十门行军炮,一下就把清妖打蒙了?” “向荣、和春都不是草包,他们难道不防着你们用炮么?” 萧云骧向萧朝贵拱了拱手。 “禀报西王,此前与清妖作战时,我们一直严格限制火炮使用。” “只有一次清妖攀上城垣时,动用两门小炮打了几炮。” “清妖退了,也就停了。” “因此清妖并不知晓我们有大量行军炮。” 杨秀清微笑道: “这么说,你们是先示弱于清妖,暗中巧妙设下炮阵。突然集中火炮轰击,致使清妖主帅身死,士卒丧胆,继而大败。” “好样的,不愧是我天国的好儿郎。” 杨秀清鼓掌赞叹。 萧云骧继续汇报。 “禀报东王,我部有原郴州矿工五百人,挖掘炮洞及出击通道,是他们的拿手本事。” “我们追杀十来里地,因堡垒空虚,怕别部清妖趁机前来偷营,就撤了回来,故未能全歼向荣部,请东王降罪。” 杨秀清连连摆手。 “本该如此,这有何罪?” “昨日收到你们的战报,只知大胜,现战果统计出来了么?” 萧云骧点点头,向身后的林绍璋示意。 林绍璋上前,展开手中的小册子念道: “禀报天王、东王、西王,此战我部共计击死击伤清妖一万两千三百二十四人。” “其中包含提督一名,副将以下、参将以上共计六人。” 之后是缴获的刀枪、火炮、红粉等数据,以及各官员印信、将旗等物什。 萧朝贵听闻萧云骧部竟缴获清军刀枪近万、火枪千余、行军炮十多门。 “阿骧,你们枪炮军械够多了,能不能拿出一些,给其他各部充实武备啊?” 萧云骧微笑回应道: “当然可以,此次缴获已全部运到城里来了,一会东王、西王派人去检点验收即可,我们一件不留。” 杨秀清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指着萧朝贵说道: “兄弟,你的心思我已然明白。” 萧朝贵笑着回应。 “我幼弟缴获的战利品,我多拿点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杨秀清看着得意的萧朝贵,无奈地点点头,向萧云骧问道: “向荣和春这两个狗贼的脑袋割下了没有?” 语气森冷,显然他对这两位从广西起就与太平军一路厮杀缠斗的清廷武官恨之入骨。 萧云骧赶忙回道: “向荣半边脑袋已被炮弹削去,面貌无法辨认,但他的官袍、印信、将旗等皆在。” “当时在场的数名亲兵,亲眼目睹他被炮弹打死。” “那几个亲兵现就在门外等候,东王可要唤来盘问一番?” 杨秀清摆了摆手。 “和春那厮呢?” “被我亲卫陈玉成一枪击中后背,却还未死,现在就在门外。” 萧云骧指着陈玉成回道。 杨秀清仔细端详陈玉成几眼,笑道: “好个俊俏的后生,我记得你是从罗大纲那要来的,怎么改名了?” 萧云骧暗自惊叹杨秀清超人的记忆力,心中凛然。 “天国的建立总要历经艰难困苦,所以我给他改了这个名字。” 一直未说话的洪秀全,此时突然笑道: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阿骧,你这名字改得不错。” 杨秀清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萧朝贵则低下头去,看不出表情。 第18章 元帅 萧云骧心中暗叫不好。 虽说在洪、杨面前,他竭力扮演山里孩子阿骧。 可他本就不擅此道,加上此次大胜,难免有些得意。 这般小心翼翼、整日蜷缩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心中暗自叹息,嘴上却吩咐陈玉成: “玉成,让门外弟兄把和春抬进来。” 陈玉成退下,不多时,带着四个亲卫营士兵,抬着一副担架走进来。 担架上的和春血肉模糊,面色灰败,昏迷不醒,气息微弱,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他身上的总兵武将袍沾满污血与泥土。 此次大战,太平军虽获大胜,但也有数百兄弟伤亡,自然不会把珍贵伤药用在这死敌身上。 只是找块破布胡乱给他包扎了一下。 好在他身上棉甲防枪效果不错,才没被陈玉成近距离一枪带走。 但在距离十来米处开枪,又无人照料,这才让他只剩一口气。 杨秀清踱步至担架前,冷笑道: “原来这就是和春,多少兄弟丧命在他手上。” 言罢,朝和春脸上啐了一口。 “把这厮脑袋砍了,连同向荣的半边脑袋、官袍、帅旗,一并拿去给各部弟兄展示,鼓舞士气。” 萧云骧见状,赶忙请示: “还有数百清妖俘虏,东王您看该如何处置?” “一并砍了!” 杨秀清毫不犹豫地回道。 见萧云骧沉默不语,杨秀清脸色渐冷。 “这些家伙一路追杀我们,手上沾满广西老兄弟的鲜血,阿骧难道还怜悯他们?” 萧云骧连忙回应: “不敢,谨遵东王令。” 陈玉成与四个亲卫营士兵抬着和春出去,并传达东王处决俘虏的命令。 见萧云骧还呆呆站着,坐在大堂正中的洪秀全微笑着向他招手。 “阿骧过来。” 萧云骧赶忙走到洪秀全身前,跪了下来。 洪秀全声音从容悦耳,说道: “阿骧,此番你立下大功,论功绩可与诸王比肩。” “不过分封诸王乃上帝旨意,朕也不敢违抗。” 洪秀全语气温和却坚定。 “现晋升你为行军元帅,地位仅在诸王之下,望你再接再厉,为建立人间天国努力。” 萧云骧当即磕头致谢。 长沙城天王府外街道上,萧朝贵背着手在前,萧云骧低头跟在后面。 “怎么啦?一副犯错的样子。如今你好歹也是行军元帅了。” 萧朝贵见萧云骧垂头丧气,笑骂道。 “大哥,今天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萧朝贵沉默,伸手轻拍萧云骧后背。 “别怕,有大哥在,没人能奈何你。你只管打仗,多打胜仗就行。” 战事繁忙,两人分别负责长沙城一面防守,见面机会少,有许多兄弟间贴心话要说。 两人在街边找到一个茶摊,茶老板早已跑了,桌椅还在。 他们在茶摊寻得两把凳子坐下,西王亲随在四周护卫。 刚坐定,萧云骧迫不及待地将心中早想好、却没在天王府说出口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大哥,虽说此次我部大胜,但我军仍被困在长沙城这一隅之地的状况并未改变。” “我们得尽快突围出去,一鼓作气打到南京,断掉清廷税赋重地。再依靠江南人力物力,与清廷决一死战。” “在此停留越久,清廷越能调集兵力围困绞杀我们。” “难道真被长沙城的财货迷了眼?” 萧朝贵看着有些着急上火的萧云骧,叹了口气。 “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个先生了。” “唉,也不知你那些离奇经历,对你是好是坏。” 萧云骧心中一紧,但他早打算尝试让身边人接受自己已改变的事实。 毕竟不可能一直扮演另一个人,尤其是在原主最亲近的人身边。 何况两人所处时代相差近两百年,生活环境与接受的教育截然不同。 那就先从对他宽容度最高的萧朝贵开始。 要是萧朝贵都不能接纳他,就得想办法离开了。 凭上天赐予的好身体,加上多出近两百年的见识,总不至于饿死。 萧云骧心里这般想着,脸上却装作气恼的样子。 “大哥,我这些天急得睡不着觉,你还有心思打趣我。” 萧朝贵见萧云骧赌气的模样,哈哈一笑。 “好了,不逗你了。” 萧朝贵环顾四周。 众护卫见两兄弟要谈私密事,自觉退到二三十米外。 萧朝贵收起笑容,轻声说道: “你能看出的问题,东王何等英明,岂会看不出其中凶险?” “就是你大哥我,也不是无能之辈,岂会被长沙城这点财货迷了眼?” 萧云骧凑近萧朝贵,轻声问道: “那为何还停留在此不动?” 萧朝贵轻声回答: “前些日子,清妖大官骆秉章在武昌集结人马、筹备物资。” “东王得到消息,这厮已从武昌经岳州,南下增援长沙。” “只要在他离开岳州、尚未抵达长沙之时,我军集中主力击破当前清妖。” “然后全军北上,途中击败这厮,那么岳州、武昌乃至江宁府,对我们都将畅通无阻。” “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疼当前清妖,但又不能将其彻底消灭。” “若打死了,周围清妖就不会调兵救援。” “这会给我们前往江宁府的路途增添困难。” 萧朝贵说完,萧云骧恍然大悟。 怪不得原本历史上的长沙之战,虽萧朝贵被守军大炮炸死。 但在野战中,清军几次都被太平军打得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以至于后来都不敢与太平军在野外交战,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平军攻克岳阳、武昌,一路杀进南京城。 萧云骧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穿越导致初期太平军战力下降。 没想到原来是故意留力,另有打算。 “好谋划,好气魄!” 萧云骧由衷赞叹。 “这是东王的计策,当然,大哥我也出了些主意。” “不然,你以为我真无法击破南面的清妖?” 萧朝贵傲然说道。 “不好!” 萧云骧一拍脑袋,懊恼道: “我杀了向荣,会不会坏了东王的计划?” 萧朝贵用手指点着萧云骧,略带责怪。 “你稳重些,怎么说也是行军元帅了,还像个孩子。” “你杀了向荣,正好让清廷觉得我军勇猛,更会催促其他军队赶紧来援。” “东王本就要求我们这几日加大对清妖的打击力度,你这算是歪打正着了。” “天王封你为行军元帅,是真心褒奖你的军功。” 萧朝贵说到此处,露出欣慰的笑容。 “何况你这仗打得确实精彩,大哥打心底为你高兴。” 萧云骧心中疑虑消除,整个人轻松许多,抬头环顾四周。 见萧朝贵随从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正看向他们,心中一动。 便笑着对萧朝贵说: “大哥,我向你要个人呗。” 萧朝贵见萧云骧刚才还情绪低落,现在就满脸笑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随从,笑骂道: “说,又看上谁了?” 萧云骧毫不客气,指着那大汉道: “这个天地会的头领何禄,和我挺合得来,大哥把他让给我呗。” 萧朝贵点点头,起身将何禄叫到两人跟前。 “何香主,我这兄弟想让你跟他,你乐意不?” 何禄喜欢萧云骧待人的真诚与亲和,且萧云骧不强求天地会会众遵循太平军信仰。 “萧兄弟和我一同经历石马铺之战。不管是作战还是为人,我都很佩服。” “要是大王不介意,我愿意去萧兄弟那边。” 萧朝贵伸手紧握何禄。 “何兄弟,你愿意去阿骧那边,我打心眼里高兴。” “只是阿骧年轻,经历的事少。你走南闯北,见识多,人脉广,多帮帮他。” 何禄见萧朝贵态度诚恳,暗自羡慕这两兄弟深厚的情谊,连声应诺。 ------------------ (注:太平天国前期官职,是冯云山按照周礼的“六师”制度搞的,但是冯云山死得很早,后面又加入很多东西,比较混乱,简直就是中国历代官职加上天国自己发明的结合体,比如检点、军师等就不属于周代爵位。所以乌鸦也搞一个清晰明了的行军元帅的职务,大佬们轻喷哈。) 第19章 李寿成 此后数日,双方暂无大战。 由于铁器匮乏,萧云骧吩咐周磊带领攻城旅的矿工,尝试用陶瓷器制作了一批手榴弹。 众人反复试验,降低哑弹率。 萧云骧挑选出两百名身材高大、膂力过人的战士,编入亲卫旅。 当作类似西方十六、七世纪的掷弹兵加以训练。 天地会的何禄奉萧朝贵之命前来, 一同前来的还有何禄依照萧云骧的要求,精心挑选出的两百名年轻机灵、家庭负担较小的天地会会众。 萧云骧部的战绩与封赏被杨秀清通告全军。 随着萧云骧部的战利品分发至太平军其他各部,充实了各部战力,太平军士气大振。 十月十八日起,太平军突然多路出击。 先是石达开部在湘江之上,大破清军仓促组建的水军,杀伤数千人, 并将清军好不容易凑集的船只尽数缴获焚毁。 萧朝贵击破城南清军,追杀数里。 唯有北面的韦昌辉部,因与清军统帅罗绕典对阵,双方战况胶着。 而东面的萧云骧部,面对的是从广西赶来增援的向荣老上司赛尚阿。 萧云骧部不再隐匿实力,只要赛尚阿部清军敢在射程内集结,便以红衣大炮轰击。 赛尚阿用兵谨慎,不敢强行攻城,只在远处扎营,令萧云骧部众多火炮无用武之地。 总之,在清军眼中,长沙城的太平军攻势陡然猛烈,清军的包围圈已是漏洞百出,摇摇欲坠。 罗绕典一封接一封地加急催促援军,更多清军援军从贵州、广西、四川、湖北源源不断地向长沙城涌来。 这一日,鉴于蔡公坟阵地太平军一直处于守势,清军又不敢靠近攻城,萧云骧便将指挥权交予一师师帅林启荣。 他自己与何禄挑选出五名忠诚可靠的天地会会众,由一位来自衡阳府、心思缜密的堂主赵无忌率领。 萧云骧仔细叮嘱六人一番,让这一小队人带上充足盘缠,趁夜色隐没于旷野之中。 萧云骧又吩咐参军林绍璋,利用其人脉,派遣亲卫营几十名广西籍老兄弟,四处打听一位广西藤县籍、名叫李寿成的太平军老兵。 如此过了四五日,林绍璋前来回报,称已找到李寿成。 “他以前是不是叫李以文,参加天国后改名为李寿成?” 萧云骧兴奋地向前来汇报的林绍璋发问。 “没错,藤县人,现年二十九岁,去年八月,天兵路过藤县时,全家加入了天兵。” 二十四岁的林绍璋虽是林凤祥的胞弟,但其性情与耿直火爆的林凤祥截然不同。 他极为谦逊好学,做事细致,温文尔雅。 每当忙完公务,常常拿着几本不知从何处搜集来的书籍,去向非客非囚的彭玉麟请教。 在萧云骧部诸将中,也只有他能与彭玉麟说得上话。 “元帅,属下亲自查问过,此人身材瘦小,寡言少语,加入天军后并无突出表现。” “好在他品性端正,心思细密,目前被安排在城中看守圣库。” 林绍璋回复道。 “那就对了!” “走,带我去见他。” 萧云骧兴奋地站起身来,叫上陈玉成,带着个亲卫,骑马跟随林绍璋往城里而去。 一路上,只见街面上不见一个高官豪商,就连平日里喜欢成群、高谈阔论的读书人也踪影全无。 不时有一队太平军士卒匆匆而过,朝着城外某处奔去。 众多身着贫民服饰的人,在太平军官员的带领下,兴高采烈地搬运着各类货物。 靠近东门的城墙边,原来的沿街店铺全都改成了铁匠铺,熊熊炉火持续燃烧。 烧红的铁块被赤膊的铁匠用铁钳从炉火中夹出。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嗤嗤”的淬火声此起彼伏。 一队队平民依照带队太平军的指示,将各店铺的兵器装上大车,运往不知何处集中打磨开锋。 行至街心,可见沿街有好几个制衣作坊,不时有成捆的布匹、棉花被运进去。 另一侧,则有成品冬衣被运送出来。 待几人朝东王府行进,只见原来城中的酒店、酒楼人来人往,大量便于携带的糍粑、馒头等食物正在制作。 整个长沙城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呈现出一种处于战争旋涡中心的忙碌与紧张氛围。 几人来到东王府旁,原是长沙城一户豪富人家的大门前,这里如今便是太平军的圣库。 大门敞开着,大门两旁各站着五名手持火枪、腰挎长刀的太平军战士。 见几人走来,战士们不禁转头看去。 萧云骧等人远远便下马,牵着马在原地等候。 林绍璋走上前去,与站岗的太平军战士交谈了几句,一名战士便匆忙向大门内跑去。 不一会儿,那名战士领回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 林绍璋对那男子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他朝萧云骧等人走来。 “元帅,这位便是李寿成,广西藤县的李寿成。” 萧云骧定睛看去,果然见这男子身材清瘦,身高约一米六,年龄三十左右。 李寿成抬头望向萧云骧。 其表情既不傲慢,也不怯懦闪躲。 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身材高大健壮的萧云骧。 萧云骧微笑对李寿成说道: “李兄,可让萧某好找啊。” 李寿成眼中惊愕之色一闪而过,向萧云骧下拜作揖。 “拜见元帅。” 他也并不询问萧云骧为何找他。 萧云骧作揖回礼,旋即伸手扶住李寿成,仔细打量起来。 (注:李寿成即李秀成。此时他仍叫李寿成,后来因战功受天王洪秀全召见,被赐名为李秀成。) 李秀成后世虽与陈玉成齐名,二人共同撑起了太平天国中后期的半壁江山。 但实际上两人差异颇大。 陈玉成年少成名,凭借自身卓越的军事才能,屡次击败清军。 然而他恃才傲物,轻视同僚。 相较之下,李秀成更为隐忍审慎,也更为憋屈。 太平天国中后期,他多次向洪秀全进谏,提出诸多中肯建议。 比如建议洪秀全治国治军时减少宗教因素影响,适度重用读书人,关注民生。 又如在天京被湘军围困的危急关头,提出“让城别走”的策略。 劝谏洪秀全放弃天京,并附上详细作战方案。 但当时的洪秀全已沉迷于富贵安逸十余年,早已丧失进取之心。 李秀成的诸多建议不仅未被采纳,反而引发洪秀全的猜忌,无奈之下他只好请求洪秀全赐死自己以表忠心。 洪秀全虽只是斥责了李秀成几句,并未降罪。 但此后重用自己的兄弟,排挤异姓,李秀成不得不避居苏州。 天京沦陷,洪秀全身亡,李秀成也没有背叛洪秀全。 他舍弃自家老小,全力保护幼天王,直至兵败被俘。 至于被俘后投降,或许是为了哀求保全家人性命,也可能是理想破灭后的自暴自弃。 在那种极端情形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视死如归。 萧云骧从不强求自己看重的人都如同苏武、文天祥那般。 他所做的,只是尽力避免让看重的人陷入那般绝境。 ------------------------ (注:看到太多小伙伴提到避讳的事,故将本来放在后面说明放到这里来。 太平天国初期,除“上帝爷火华”名讳必须严格避讳外,其他字尚可正常使用。 但定都南京后,避讳制度愈发严格,不仅要避讳天王、幼主、君王父的名讳,皇亲国戚、首义诸王的名字也需避讳,比清廷都严格。 例如,“洪”写作“红”,“秀”写作“绣”,“全”写作“泉”,“清”写作“青”;如陈玉成手下头号猛将“刘昌林”,为避讳北王“韦昌辉”,被迫改名为“刘玱琳”。 此外,还有各种宗教避讳,如“上帝”,“皇”等; 迷信避讳,如“坏”“伤”“残”“缺”等字在太平天国文书中也不准出现; 恶意避讳,如洪秀全不喜欢“离”等字,便禁止使用。 这些避讳规定繁杂无序,在此不一一赘述。事业尚未成功,却先摆足了排场与架子。 ) 第20章 说破 李寿成今年二十九,翻过年便三十了。 在这个时代,已然步入中年。 但历史早已证明,他对战争悟性惊人。 所缺的仅是实战磨炼。 当下的太平天国,除萧朝贵等寥寥数人外,又有谁敢称自己实战经验丰富? 即便萧朝贵,一年多前也不过是万千挣扎求生的矿工之一,哪来的实战经验? 萧云骧部的几位军事主官,一师帅林启荣三十一岁,二师帅叶芸来二十六岁,三师帅吴定彩二十九岁,攻城旅旅帅周磊二十八岁。 参军林绍璋二十四岁,亲卫旅旅帅刘昌林二十三岁,陈玉成才十五岁。 萧云骧自己,今年也才十七岁。 大家皆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彼此彼此。 霍去病十八岁便横扫漠北,林三虎二十五岁就当上军团长,号称“红军之鹰”。 战争从来不是靠熬年龄资历就能上位的。 想到此处,萧云骧开门见山。 “李兄,萧某此次前来,是邀你到我部担任一师军师。” 见萧云骧一开口,便邀自己出任一个师的军师。 即便李寿成性情沉稳,此刻内心也不禁澎湃起来。 哪个男儿不想指挥千军万马,纵横沙场? 何况他身处这乱世,置身于厮杀战场的中心,根本避无可避。 但他生性谨慎,心中仍有疑虑。 “请问萧元帅,一个师有多少弟兄,军师能否指挥军队?” “我部一个师暂时有一千余人,军师与师帅同为军队的主官,地位平行。” “师帅主抓军事行动,军师除协助师帅处理军事事务外,主要负责命令的贯彻执行、队伍的稳定维系、纪律监督、后勤保障以及人事任命等军队管理工作。” “紧急情况下需代行师帅职责指挥军队。” 稍作停顿,待李寿成消化后,萧云骧接着说: “当然,这只是过渡性任命,等你熟悉我部的各项纪律与作战风格。” “时机成熟时,我会派你独当一面,成为一部的军事主官。” 李寿成立刻明白这是个举足轻重的职位。 即便他自视颇高,心中也不免忐忑。 “元帅,如此重任,我恐难以胜任。” 萧云骧微微一笑,指着身旁的陈玉成。 “几个月前,他还是罗大纲罗总制帐下的一名传令兵。” “十月十八日作战时,他阵斩清妖向荣副将和春,带领亲卫旅杀伤、缴获颇多。” “如今已是我部亲卫旅的卒长,他今年才十五岁,他能做到,你为何做不到?” 李寿成转头瞥了陈玉成一眼,只见陈玉成挑衅地朝他斜睨一笑。 那张稚气未脱的俊美小脸满是得意神色。 “他人能做到,李某自然也能,某愿随元帅前往。” 李寿成豪情顿生,转过头,大声回应萧云骧。 略微思索后,又轻声说道: “元帅,某现为东王麾下之人,如此贸然离开,不合规矩。” 萧云骧对李寿成的行事风格极为赞赏,伸手轻拍其肩膀。 “此事你无需担忧。” “去收拾下东西,我正要去见东王,顺便帮你解决这个顾虑。” 李寿成立即转身走进圣库内。 他们这队看守圣库的兵士,就住在圣库大门不远处的一个厢房里。 太平军实行配给制,李秀成的私人物品不过几件换洗衣物。 不多时便收拾妥当,装在一个小包袱里,背在身上,跟着萧云骧等人朝旁边的东王府走去。 “寿成,你这名字欠佳。身为军人,总想着靠长寿成就功业,可不是什么好事。” 路上,萧云骧打趣李寿成。 李寿成有些不好意思。 “那叫啥好呢?” “就叫李秀成。” “‘秀’有杰出、优异之意,形容人才华出众,如花朵绽放般耀眼。” “‘成’代表成就、达成,寓意人生目标实现,志业圆满。” 萧云骧开始胡诌,其实他只是习惯“李秀成”这个名字罢了。 没想到李寿成听后,双眼放光,连连点头。 “这名字甚好,今后我便叫‘李秀成’了。” 跟在两人身后的陈玉成小声嘟囔。 “元帅又开始给人改名字了。” “不过,确实比之前好听。” ------------ 东王府内,原主人的书房已被杨秀清改建成作战指挥室。 墙面原本挂画的地方,如今全换上了各种军事地图。 原主人书架上的藏书早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令牌、令旗以及情报信笺。 杨秀清正在房间里踱步,口中不停口述着各种军令。 屋内的一张长桌上,两名文书正奋笔疾书,将杨秀清口述的军令记录成文。 不时有传令兵匆匆跑出,带着令牌、令旗以及写好的指令,传达到长沙城各处战场。 或者从外面返回,将战场上各将领的回复,以及侦查得来的各类信息、情报汇集于此。 萧云骧一行在书房院墙外等了约半个时辰,才有一名叫赖文光的幕僚出来,让萧云骧去拜见东王。 陈玉成与几个亲卫留在门外,萧云骧带着李秀成,二人跟着赖文光走进院内。 走到书房门外,只见身材矮小的杨秀清已站在门口,微笑着看向两人。 “拜见东王。” 萧、李二人正要俯身行礼,不料杨秀清快步上前,将两人扶起。 “事务繁杂,让阿骧兄弟久等了。” 杨秀清微笑着说道,转头看向李秀成。 “这位兄弟是?” 萧云骧赶忙介绍。 “这位是李秀成,广西藤县的老兄弟,目前负责守备圣库。” “小弟与他一见如故,想调他到我部。因圣库守备归东王直管,故而特来向东王请示。” 杨秀清打量了李秀成一眼,见他身材瘦小,年纪也不小,神情还颇为激动。 与众多初次见到他的太平军底层士兵并无二致。 于是点点头。 “这小事,既然阿骧看中,调他去便是。” 说罢便朝书房内走去。 “阿骧进来,我有话与你讲。” 萧云骧见李秀成激动的神情下,藏着一丝失落。 “秀成,你到外面和玉成一起等我,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嘴上说着,脚下不敢耽搁,急忙跟上杨秀清,走进书房。 二人进入书房后,杨秀清让屋内其他人先回避。 他端起屋内小方桌上的一个水壶,倒了两碗茶水。 “阿骧,既然西王已跟你讲过我的谋划,那今日叫你来,就为这事。” 说着将一碗递给萧云骧,自己则端起另一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萧云骧赶忙接过茶碗,喝了一口。 “东王此谋划气魄非凡,小子佩服至极。” 杨秀清摆摆手,用袖子随意抹了下嘴,把喝空的碗放在桌上。 “阿骧,我和你大哥是生死之交,举义前也常去你家借宿。” “那时你可没这般客气,也没这么会说话。” 萧云骧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应。 杨秀清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萧云骧的肩膀,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放在桌上。 “你那些奇异经历,你大哥跟我说了,也只跟我说了。” “唉,也不知这经历,对你是福是祸。” 第21章 不忠不义 杨秀清见萧云骧兀自发呆,轻笑道: “放心,当下四面皆敌,你又能打仗,无人会害你。” “有我与你大哥在,亦无人能害你。” 萧云骧仿若回过神,赶忙向杨秀清作揖致谢: “多谢东王照拂。” 杨秀清摆摆手,自行在桌前落座,示意萧云骧也坐。 “且不说这些,你对我的谋划有何见解,直言无妨。” “你大哥说你如今见解独到,只是心思也重了,不复往昔那个憨直小子。” 萧云骧在小方桌前的凳子上坐定,心想: 既然已被点明,便没必要再佯装糊涂,况且自己本就不擅此道。 于是问道: “东王,可知这些日子清妖来了多少援兵?” 杨秀清屈指计数道: “四川援兵最先到,约三万。” “广西、贵州各来一万多。” “因有骆秉章这清妖大官,湖北来的人数最多,约五六万,昨日已离岳州府,预计再过四五日便能到长沙城下。” 萧云骧神情凝重: “如此算来,清妖兵力无论怎么算,都在二十万以上。” 杨秀清点了点头。 萧云骧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我军虽有战兵五六万,但近半数是新加入的本地贫民,缺乏厮杀经验。” “真正决战时,还得依靠两三万广西老兄弟带头拼杀。” “我军女营及辎重众多,那是弟兄们的母亲和姐妹,绝不能弃之不顾,任由清妖凌虐。” “此战关键在于,在湖北兵到来前,彻底击溃眼前的清妖。” “而后全军北上,再破湖北兵,如此前往岳州府便畅通无阻。” 萧云骧抬头看向杨秀清,目光灼灼: “东王,此战关键在时机,不可再等。” 杨秀清朗声大笑,起身道: “果然长进不少。” “你即刻回营,明日准备一日,后日全军开始突围。” “你和老萧做先锋,务必杀得清妖胆寒,不敢追击。” 萧云骧暗想:这本来就是你的谋划,我不过复述一遍罢了。 当即起身,大声回应: “东王放心,我部定让清妖见识天军的厉害!” 杨秀清欣慰地点点头: “速去准备!” 萧云骧回到蔡公坟阵地,见当面清军仍远远围着,并不敢攻城。 他当即召集本部师旅帅及军师林绍璋,传达东王的命令。 任命李秀成为一师军师,与林启荣协同率领一师。 要求各级主官做好突围准备,并严守秘密。 诸事安排妥当,天色已黑,萧云骧便随意到一个连队,与士兵们一同用餐。 饭后返回大帐,对着地图思索即将开始的突围战。 忽然听到军帐外一阵喧闹。 出帐一看,竟是多日未见的彭玉麟要往里闯,却被守卫士兵拦住,仍在那里叫嚷。 后面还跟着几人,在低声哭泣。 只因天色已黑,看不清是谁。 见萧云骧出来,名叫李富贵的少年亲卫上前,委屈地汇报: “元帅,今日清妖射进一文书,林参军拿去给这夫子看。” “结果这夫子像疯了一般,又是哭又是骂元帅。” “因有元帅的军令,我们不敢动手。” “现在听说元帅回来,又到这儿闹。” 陈玉成正在巡视亲卫营,恰好路过。 见此情形,走到萧云骧身旁,轻声劝道: “元帅,这夫子太不识好歹,砍了算了?” 萧云骧摆摆手,笑道: “让他进来,后面是谁在哭?一并放进来。” 李富贵答道: “是这夫子的妻儿,估计拦不住这狂夫子,正在那儿哭呢。” 军帐前火把照耀,只见彭玉麟蓬头垢面,手里紧攥着一团纸。 他走到萧云骧面前,指着萧云骧的鼻子,张嘴就骂: “萧贼,我彭家世代忠良,却被你陷于不忠不义之境,老子跟你拼了!” 说罢突然张开双手,朝萧云骧扑去。 萧云骧往旁边一闪,还伸腿在彭玉麟脚下一绊。 彭玉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帐门旁的地面上。 萧云骧见李富贵等几个护卫面带怒色,陈玉成还拔出了刀。 他示意护卫们退下,让陈玉成把刀插回刀鞘。 “彭先生,若你手持火枪,或许还有机会撂倒我。” “但如今赤手空拳,个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萧云骧笑嘻嘻的捡起彭玉麟丢在地上的纸。 又见站在彭玉麟身后的彭夫人和彭家一对儿女,已止住哭泣,正惶恐地望着他。 萧云骧赶忙上前安抚: “嫂子莫怕,我与彭先生闹着玩呢。不管他是疯是傻,我都保证把他治好。” 彭夫人见萧云骧态度和善,心里稍安,低声哀求道: “请元帅别与他计较,饶恕他的无礼。” 萧云骧叹了口气,让陈玉成从帐中拿出几个马扎,给彭夫人和一对儿女坐下。 好在此时只是农历九月,天气尚不寒冷。 彭玉麟见扑不倒萧云骧,想想这人的身手,也不再找萧云骧厮打。 只是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萧云骧借着帐前火把,将手中纸团展开,仔细查看。 只见这是一张清廷官府的公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文字,还盖着鲜红的湖广总督大印。 大清国湖广总督府 【告示】 钦命湖广总督罗 【昭告四方】 尔等知悉,衡阳籍补附学生员彭玉麟,罔顾士人风骨,携妻带子投奔粤贼,公然背离王化,忘却君王恩泽,其行径乖戾,忤逆纲常,实乃大不忠也! 彼投贼营后,竟充当萧云骧匪首之军师,为之出谋划策,致使其恩主广西提督向荣与副将和春等千余忠勇将士,无辜殒命沙场,此举悖逆人伦,罪孽深重,乃大不义也! 今依律令,褫夺彭玉麟所有官阶功名,判定其为叛逆之罪,罪同匪首萧逆云骧。特此昭告天下。 【悬赏缉拿】 若有忠勇之士擒杀此逆,割取首级献于我帐前,必赐银叁仟两。无职衔者,授予正八品绿营外委千总之位;已有功名者,酌情晋升。 【严正声明】 望各地士子明辨是非,勿信粤贼妖言,勿传播蛮夷异端之神,谨防丧失忠孝之本,玷污列祖列宗之名,辱没圣贤孔孟之训,亵渎武圣关公之威,颠覆华夏之根基。 传诵此诏者,务必将此告示广传民间,警醒世人,共赴时艰,早日肃清粤贼,恢复两湖之地安宁。 钦此 宣读人须恪遵旨意,广为传播,以彰国法。 咸丰贰年九月。 ------------------------- (折腾这告示,乌鸦真的尽力了,大家凑合着看。另外本书除去此种文书告示之类以外,全部采用公元纪年法。) 第22章 忠于谁1 萧云骧看完告示,冲着哭泣的彭玉麟放声大笑。 “彭先生,这下你我赏格相同,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彭玉麟望着神色轻松、嬉皮笑脸的萧云骧,心中恨意丛生。 “彭家世代忠良,不想却在彭某这儿玷污了祖宗名声,全因你这个王八蛋。” 彭玉麟破口大骂,萧云骧却浑不在意。 他转身走进帐内,取出两个马扎,来到帐门旁,自己拿一个坐下,又递给地上的彭玉麟一个。 “彭先生,请坐。” 彭玉麟心中激愤难平,今晚来萧云骧帐前肆意叫骂,本就怀着求死之心。 所以妻儿跟来,他也未加阻拦。 存了激怒萧云骧,让全家一同赴死的想法。 可看到萧云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恰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弄得情绪不上不下的。 “你想干什么?你用奸计陷害我,休想我屈服于你。” 彭玉麟眼神警觉。 “趁着今晚有空,正好和你深入聊聊,解开你的心结。” 萧云骧嬉笑着,开始胡说八道。 “这么大个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不嫌丢人。” 眼见彭玉麟脸色愈发难看,萧云骧赶忙对旁边彭玉麟的大女儿喊道: “雪梅,去帐内架子上拿条毛巾来,给你爹擦擦脸。” 经过这段时间,萧云骧已了解到彭玉麟的长女叫雪梅,小儿子叫永钊。 彭雪梅听到萧云骧如此亲昵的称呼,脸色不禁泛起红晕。 但见父亲满脸泥污泪痕,只好起身,走进帐内。 不多时,便拿着一条湿毛巾出来。 “坐。” 萧云骧指着马扎,对彭玉麟说道。 彭玉麟“哼”了一声,从地上站起身,接过彭雪梅递来的毛巾,随意擦了擦脸。 重重地坐到马扎上,讥讽道: “我倒要听听你有何高见,莫不是要给彭某讲你是哪位神圣下凡,搞你们拜上帝教那一套?” 萧云骧收起笑容,神色庄重地问道: “彭先生,你说我害你做不成忠良,让祖宗蒙羞。” “请问你所秉持的‘忠’,是对谁尽忠?” 彭玉麟一怔,没想到萧云骧竟从这个角度发问。 “自然是忠于君王,忠于朝廷。” 几十年儒家三纲五常的浸染,让彭玉麟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无论这个君王是否贤明,这个朝廷是否公正廉洁,都要毫无条件地‘忠’吗?” 萧云骧一改温和态度,目光直视彭玉麟的眼睛追问。 彭玉麟眼神游移,沉默不语。 “彭兄,既然你尊崇孔孟,在下不才,记得亚圣在《孟子·离娄下》中讲过。”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对?” “彭兄,倘若你是那种只顾一己私利,罔顾做人基本道德良知的无耻之徒。” “像说出‘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话的前明内阁大臣杨嗣昌之流,我半句都不想与你多言,抓住直接一刀砍了。” 坐在不远处一直偷听两人对话的彭夫人和彭雪梅身子猛地一颤。 只有年幼的彭家小儿,此时在彭夫人怀里半眯着眼,昏昏欲睡。 “彭先生,你见识过底层百姓饥寒交迫、艰难求生的状况。” “想必也通读历代史书,应该不会说出皇帝皆贤明,只有官员贪婪这种荒唐话。” 彭玉麟抬起眼,欲言又止。 “彭先生,就当下而言,朝廷对内皇帝昏庸,官员贪腐;对外战败,还拼命搜刮百姓钱财赔付洋人。” “你自己静心想想,你这份‘忠’,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吗?” 萧云骧说完,注视着彭玉麟,静静等待他的回应。 彭玉麟沉思片刻,突然发出嘿嘿的讥笑声。 “皇上朝廷都不值得‘忠’,难道要‘忠’于你们这种装神弄鬼的粤太平军?” “你们口口声声说百姓困苦,可如今你们不过占据一座长沙城,还被四面围困。” “你们的天王在金田团营时,就纳了十五个王娘,有位刘姓女子不从,险些被天王处死,多亏东王劝阻才得以保命。” “其他诸王护卫众多,出行乘坐三十二人抬的大轿,个个身披黄袍,威风凛凛。” “你们宣称的‘有衣同穿,有饭同吃’做到了吗?恐怕只是用来蛊惑人心,满足自身野心与享乐的手段罢了。” 萧云骧被驳得沉默许久,无奈苦笑。 一直站在萧云骧身后的陈玉成也默默无言。 “先生,至少我部切实严格执行‘有衣同穿,有饭同吃’的原则。” “你在我部停留已两个多月,平日里在我部四处走动,其中真假你总能分辨。” 彭玉麟听后,陷入沉默,许久才回应道: “你的队伍,官兵确实做到了‘有衣同穿,有饭同吃’,尤其是你萧元帅。”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有万般不愿。 “虽说我心里对你恨之入骨,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衣食住行,除去必要的护卫,与普通士卒并无太大差别。” “士卒不食你不食,士卒不眠你不眠,确实做到了同甘共苦。” 萧云骧心中暗自欣慰,自己的所作所为,终于有人认可了。 特别是得到彭玉麟这个对自己恨意极深之人的肯定,尤为难得。 旁边的陈玉成也微微点头。 不料此时彭玉麟话锋一转,冷冷讥笑。 “但要是你指望彭某‘忠’于你,助你成为开国太祖,或者当个王爷之类的,那是痴心妄想!” 萧云骧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极其好笑之事。 “先生,若你的眼界不过如此,那小子此前还真是高估你了。” 见彭玉麟眼神满是疑惑,萧云骧敛去笑容,神色凝重地说道: “先生,为何你们总是一心想着去忠于一家一姓的天下?没了皇帝,便不知该向谁尽‘忠’了吗?” “自古以来,不皆是如此?”彭玉麟仍是不服。 萧云骧无意与彭玉麟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 “先生,自秦皇以来,中国的边患大多源自北面草原,可曾见过像英夷这般凶悍的海贼?” 不待彭玉麟回应,萧云骧仿若打开话匣子,自顾自地侃侃而谈起来。 “往昔中原王朝应对边患,打得过便予以驱逐,打不过就设法同化,毕竟中原王朝的文明与制度远胜对手。” “那些凭借武力征服中原的势力,最终都反倒被中原文明所同化。比如南北朝时期的鲜卑人,如今的满人,还有形形色色的北胡南蛮、东夷西戎,最终都融入了同一个中国。” “而不愿被同化的,像蒙元,立国不足百年,就被赶回漠北吃沙子去了。” 第23章 忠于谁2 萧云骧顿了顿,望向彭玉麟问道: “先生,倘若我们遭遇一群这样的强盗。” “一群不论国家组建形式,还是文化、文明内核,皆自成一体且充满生机的强盗。” “他们在战争战术、武器装备,以及士兵动员能力与训练方式,都远胜我们。” “打又打不过,同化也同化不了,还劫掠成性、欲壑难填,该当如何?” 彭玉麟见萧云骧神情严肃,不禁蹙眉沉思。 此时彭永钊已在彭夫人怀中睡着,萧云骧示意李富贵,送彭夫人带孩子先回住处歇息。 彭夫人见萧云骧被彭玉麟指着鼻子责骂,却不生气,反倒与彭玉麟认真探讨正事,心中悬着的石头稍落,便随李富贵回住处休息了。 原本彭夫人想叫彭雪梅一同回去,怎料彭雪梅听得入神,以照顾父亲为由留了下来。 彭夫人无奈,也只能由她。 彭玉麟见彭夫人离开,默不作声,独自苦苦思索。 许久,他长叹一声道: “若真如此,对中国而言,无疑是一场浩劫。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是啊,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萧云骧也跟着长叹,心中浮现后世矗立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最后的碑文: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短短几十个字,见证了一个古老辉煌的文明在血与火中的挣扎与重生。 除了连绵不断的内战,到红朝建立前,大规模的外战就历经二次鸦片战争、中法之战、甲午中日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抗日战争。 大片国土沦陷,国民如蝼蚁般惨遭屠戮凌辱。 数千万人丧生,数百万平方公里国土丧失,最后国家还陷入分裂,直至萧云骧穿越而来时仍未统一。 更关键的是,中国人的信心从自傲自大,被打到卑躬屈膝、闻洋色变。 甚至有人从身体到思想,彻底被洋人征服。 听到洋人便自觉低人一等,获得一个洋人的奖项便举国欢庆。 直至萧云骧穿越时,此类现象仍屡见不鲜。 对于唯一一个从人类起源便延续至今的文明来说,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凉。 而萧云骧想要做的,是在这崩溃伊始,便遏制住这一势头。 为了这个目标,他萧云骧虽九死其犹未悔,哪怕如飞蛾扑火,也心甘情愿。 而彭玉麟还以为他想当皇帝,这怎能不让他发笑。 “先生,若让你忠于这个民族、这个国家。” “为这个民族的利益拼搏,为这个国家重回世界巅峰而努力。” “不再局限于一家一姓的利益,而是着眼于整个中华民族的利益,你可愿意?” 彭玉麟见萧云骧语气低沉,隐隐透着一种孤独的寂寥。 这是他首次见萧云骧这般神情,也促使他认真思考萧云骧的话语。 此时夜色渐浓,军营各营地的灯火已然熄灭,唯有第一层城墙上的火把仍烈烈燃烧,不时有一队队士兵在上面巡逻。 那是正在值夜的太平军。 陈玉成聆听着萧云骧和彭玉麟的对话。 尤其是萧云骧那些迥异于太平军思想体系的观点,以及对外部世界了如指掌的见解、清晰明确的论断。 为他开启了前所未有的思想视野,让这个开始思索太平军思想体系问题的少年,既感到新奇,又有些许惧怕。 但仔细思量后,又觉得十分在理。 这让少年听得如醉如痴,心潮澎湃。 彭雪梅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状态。 自幼饱读诗书、聪慧早熟的她,其实比不识字的母亲更懂父亲。 父亲人到中年,却做出许多在世人看来难以理解、甚至可笑之事。 如身为一介书生,却偏要随向荣去平定叛乱,功成后却弃官还乡,做了一个店铺的账房先生。 而作为账房先生,在太平军来袭、地方官吏弃城而逃之际,他却散尽东家财货,招募乡民守城。 她深知父亲内心孤独。 那是一种不甘随波逐流,却在大环境中无力改变的孤独。 而眼前这个看似蛮不讲理的大贼,给她的感觉同样是孤独的。 一种天真至偏执的理想主义,却又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孤独。 刹那间,她竟觉得自己的父亲和这个可恶的贼,似乎是同一类人。 区别仅在于父亲在逃避,而这个大贼在奋勇前行。 少女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偷瞄父亲,只见彭玉麟仍在低头沉思。 又悄悄看向那个贼。 没想到那贼仿佛有心灵感应,也转过头来看她。 清冷的月光下,那张俊朗的脸上满是戏谑的微笑。 十五岁的少女顿时满脸通红,赶忙低下头去。 心中暗骂:果然是个目无礼法、肆意妄为、该千刀万剐的贼! 就在彭姑娘暗自咒骂时,彭玉麟却放声大笑起来。 “差点被你小子绕晕了。” “先不说你们此刻被困于此,能否撑到明年。” “就说你的这些言论,若被你们的天王、东王等一众头领知晓,轻则被逐出军中,重则恐怕会以蛊惑人心之罪,当场被砍头。” “你还在这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忠于国家、忠于民族,真是厚颜无耻!” 萧云骧轻轻叹息,也微微一笑。 “先生教诲得是,是小子狂妄了。” “先生请回,好好歇息,不久我们又要长途行军了。” 彭玉麟经萧云骧这番折腾,起初来找他拼命的念头也消散了。 在陈玉成的护送下,和女儿回到了住处。 陈玉成将彭家父女送回后,返回大帐前。 见萧云骧依旧坐在马扎上,背对着他望向远方。 清冷的月光下,在南方秋夜常有的薄雾中,萧云骧的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萧索。 陈玉成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个马扎,静静地坐在萧云骧身旁,一同望向远方。 聪慧俊美的少年今晚听闻了萧云骧从未向人倾诉过的心声,既为萧云骧对时事的洞察敏锐感到震惊与钦佩,又为其宏伟的理想而心潮澎湃。 心中从此暗暗立下誓言,要追随眼前这个孤独的男子,一起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打出一个未来。 第24章 惊变 次日,萧云骧所部被杨秀清调罗大纲部替换出蔡公坟阵地。 萧云骧详细地向罗大纲讲述此堡垒的精妙之处,仅携十门行军炮离去,把三门重炮及多数行军炮全留给罗大纲。 双方交接之际,对面赛尚阿部清军不敢妄动,显然是被萧云骧部的炮击给吓住了。 交接结束,萧云骧部入城,入驻城西湘江水陆洲上石达开部的驻地。 杨秀清派人送来大批被服、干粮、刀枪与盔甲。 并命令萧云骧部做好应对突围恶战的准备。 萧云骧与一众军事主官、军师、参军等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傍晚,才将各类物资分发给士卒。 朦胧夜色中,一名骑士策马朝着萧云骧的大帐疾驰而来。 石达开治军甚严,平日在军营里,无故喧哗或奔跑者皆要斩首。 此时军营中有马疾驰,可见事情紧急。 “萧元帅,萧元帅!” 来人一见萧云骧,便呼喊起来。 这两日不知为何,萧云骧总觉心神不宁。 见来人是萧朝贵部猛将林凤祥,他心中一紧,赶忙迎上前去。 “元帅,事急,请随我上马,切莫耽搁。” 林凤祥见到萧云骧,并未下马,只是调转马头,不停地催促。 萧云骧见状,不敢迟缓。 他匆匆吩咐参军林绍璋几句,便牵过一匹马,跟着林凤祥离去。 林凤祥神情凝重,二人出营后,渡过湘江抵达东岸。 一路上林凤祥默不作声,只顾策马飞奔。 “出什么事了?” 萧云骧向林凤祥询问。 林凤祥稍微放慢马速,等萧云骧靠近,才低声说道: “西王出事了!” “今日西王率军攻打清妖张亮基、江忠源部。” “起初进展顺利,我部追击清妖数里。没想到在清妖主帅大营附近,遭清妖集中火炮轰击。西王被落地反弹的炮弹击中,当场就昏迷了。” “西王作战向来身先士卒,又爱穿黄袍,乘坐三十六人抬的大轿,在军中很是显眼。” “想来清妖早有此毒计。曾军师让我们不可泄露西王的伤情,将部队撤入城内后,分别派人通知天王、东王。” 林凤祥说到此处,铁打的汉子,也不禁神色黯然。 “入城后西王苏醒,第一句话便是快唤你来。” 萧云骧听后,心急如焚。 二人不再言语,扬鞭策马,朝着西王府飞奔而去。 不多时便到了西王府,他们把马交给门口站岗的卫兵,急忙往王府内走去。 二人来到萧朝贵的卧房,只见房门外站着两人。 正是李开芳、曾水源。 两人神色哀伤,见萧、林二人前来,只是点头示意。 房内听到动静,出来一个像医师模样的人,引领萧云骧进入房内。 途中还小声叮嘱道: “元帅,西王已是伤重难返了,您赶紧进去。” 萧云骧走进房内,看到有几个烛台,上面点着粗大的蜡烛,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 房间北侧置放着一张雕龙画凤的大床,上面铺着黄绸与锦被。 床脚有一把椅子,坐着一位年轻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不停地抹泪。 此人正是萧朝贵之妻,杨秀清胞妹,洪秀全义妹杨宣娇,以及他们的孩子萧有和。 床边还围着两位貌似医师的人,正低头商议着什么。 萧朝贵上半身缠裹着厚厚的白棉布,棉布上渗透着斑斑血迹,有气无力地躺于床上。 见萧云骧进来,萧朝贵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其靠近。 待萧云骧来到床前,萧朝贵让医师们出去回避。 连他的妻儿也都退到隔壁房间。 待众人离去后,萧朝贵拉着萧云骧的手,吃力地说道: “阿骧,此前我为严肃军纪,杀了父母,你别恨大哥。” 萧云骧望着平素威风凛凛的萧朝贵如今这般模样,心中满是酸楚。 “大哥,我不怪你,你好好将养身体。” 萧朝贵摆了摆手,苦笑道: “这回怕是不行了。” 缓了口气,他接着说道: “当日东王亲临,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得不那么做,不然难以服众。” “你如今也是带兵之人,应能体谅我当时的难处。” 萧云骧连连点头,他本就不认识原主父母,自然不会因此事生出太多悲伤与怨恨。 “咱们萧家几个兄弟,都恨我入骨了。” “唯有你还理解我、亲近我,我心里实在欢喜。” 萧朝贵叹了口气,又摆了摆手,似要将那些烦心事挥去。 “唉,不说这了。” “你经历那些神异之事后,好像变了个人。” “即便你想藏拙,可你似乎并不擅长此道。” “有我在,没人能对你怎样。” “而且你善战,地位自然稳固。” 萧朝贵艰难地咳嗽两声,深呼吸数口,似乎说这几句话耗尽了他不少力气。 他伸手制止了萧云骧向外召唤医师的举动。 “阿骧,接下来的话极其重要,你让我先说完,不然我死不瞑目。” 萧朝贵凝视着萧云骧的眼睛。 “天王、东王皆是厉害角色,你那番经历有数千将士亲眼目睹,又怎能真的隐瞒住?” “你擅自截留彭家的行为,有那些出格的言论,真以为能毫无破绽?” “东王为这些事,来问过我几回,都被我给顶回去了。” 萧云骧听得脊背发凉,冷汗迭出。 他秉持着现代人的平等思想,骨子里漠视权威,对自己看不惯的东西就要改。 殊不知,如果没有萧朝贵替他遮风挡雨,恐怕坟头草都长三尺高了。 萧朝贵又缓了片刻,方说道: “如今正值战乱,他们还用得着你,当然能睁只眼,闭只眼。待日后局势安稳,又怎会容得下你?” “东王如是大度与轻易妥协的人,父母又如何会死?” “此番我若应天父召唤,升天而去。” “以你的性子,谁来护你,我的阿骧小弟。” 萧朝贵语气哀伤低沉。 说到最后一句,长长的叹气一声,充满英雄末路、无可奈何的悲凉。 萧云骧默默无言。 他自然明白,没了萧朝贵,在这支以宗教、神鬼立军的太平军里。 他的经历令天王和东王何等忌惮。 他理念的核心与太平天国的思想体系格格不入。 他那穿越者幼稚与犯忌的行为,导致天王、东王随时都能找到理由,杀掉他。 萧朝贵歇了会儿,思索片刻。 这才语气缓慢却又无比坚决地对萧云骧说道: “阿骧,我升天后,你有机会就独领一军打出去,远离他们。” “去践行你那些‘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理念,这点,大哥不如你。” 萧云骧正欲安慰萧朝贵,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曾水源进门禀报,称天王、东王到了。 萧朝贵轻轻拍了拍萧云骧的手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出去,大哥再帮你最后一次,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 “阿骧小弟,一定要牢记大哥今日这番话!” 萧云骧心中绞痛,但也别无他法,只能退了出去。 刚走出房门,便见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带着数名随从,从院外走进来。 两人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众人,没说话,径直走进房内。 众人默默站在门外等候,只听见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却听不真切。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突然听到杨秀清大声说道: “兄弟,我答应你了,天王也应了,你就安心。” 俄顷,声音又归于沉寂,众人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房门突然打开。 洪秀全和杨秀清站在门内,杨秀清眼眶泛红,似乎刚刚哭过。 洪秀全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西王已经回归天父的怀抱了。” 第25章 最后的扶助 萧云骧听闻此言,顾不得冒犯天王、东王,径直冲进房内。 只见萧朝贵仍躺在床上,面带微笑,却已没了气息。 自穿越以来,萧云骧与萧朝贵走近,起初确有功利考量。 但萧朝贵堪称一位称职的兄长,不仅大力提拔他,还为他遮挡来自太平天国高层的风雨。 提供人手与武器也从不含糊。 让莫名穿越至此,前世身为独子的萧云骧,在这乱世之中真切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感动与感激之余,再加上原主残留的亲情,他早已真心将萧朝贵视作大哥。 此刻见萧朝贵真的离世,他胸中犹如被利刃猛刺,且反复搅动。 痛彻心扉之余,还夹杂着许多无助与惶恐。 诸多情绪在胸中翻涌,令他再也无法自控,抱住萧朝贵的尸身放声痛哭。 听到萧云骧的哭声,门外的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三人涌入房内。 见此情景,皆忍不住啜泣落泪。 杨秀清走到萧云骧身后,低声怒喝道: “别哭,住嘴!你想让全军都知道西王升天之事吗?” 萧云骧赶忙止住哭声,此时洪秀全从隔壁房间扶出西王之妻杨宣娇及幼子萧有和。 杨秀清与洪秀全对视一眼,洪秀全点头示意。 杨秀清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用手指天,缓缓说道: “天父天兄在上,西王英魂不远。” “今日就在西王灵前,依照西王嘱托,命其幼弟萧云骧继任天国西王,原西王麾下诸将皆归萧云骧统领。” 说到此处,杨秀清看向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三人。 “你们能否像辅佐萧兄弟一样,全力辅佐阿骧?今日就在西王灵前,需讲个明白。”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齐声起誓: “我等必定全心全意辅佐新西王,否则不得好死。” 杨秀清点了点头,对着萧朝贵的尸身,哽咽道: “兄弟,你都瞧见了,老哥没负你!” 之后,杨秀清吩咐手下妥善安置几位医生,并再三叮嘱众人,不可将房内之事外传。 又令诸将回营,照常巡查军营,切勿引发变故。 诸将散去后,洪秀全安慰杨宣娇几句,也返回天王府去了。 唯有杨秀清派人秘密找来一口大棺木。 杨秀清、杨宣娇与萧云骧三人默默为萧朝贵洗净全身血污,换上洁净衣物,将其收殓入棺。 搭建了一座简易灵堂,三人及萧朝贵生前几位亲近侍卫,静静地为萧朝贵守了一夜灵。 ------------- 第二日拂晓,东王府幕僚赖文光前来催促杨秀清回府。 称有紧急军情,需杨秀清回去主持大局。 且天王、翼王都已在东王府等候,亟待东王回去共商要事。 杨秀清只得起身,萧云骧匆忙洗漱后,正准备回军营,却被杨秀清叫住。 “阿骧,跟我一道走。” 萧云骧应了一声,对着萧朝贵的棺木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又对着在小灵堂前静静烧纸的杨宣娇作揖道: “嫂子,我定将张亮基、江忠源的首级砍下,祭奠大哥。” 一夜未眠、一直默默流泪的杨宣娇听闻此言,转过头来。 “阿骧,你们几兄弟除了你,其他几个至今都不愿来送你大哥最后一程。” “能继承你大哥遗志的,也只有你了。” “你如今身负重任,一切应以大局为重。切不可因你大哥的私仇,耽误天国大事。” 杨宣娇声音清朗,神情庄重。 萧云骧闻言,浑身一震,恭恭敬敬地给杨宣娇磕了三个头。 “阿骧多谢嫂子教诲,阿骧记下了。” “请嫂子保重身体,照顾好侄儿。” 随后起身,随杨秀清前往东王府。 天王洪秀全、翼王石达开已在东王府书房等候,石达开手中拿着几张纸,眉头紧皱。 待杨、萧二人入座后,石达开将手中纸张递给杨秀清。 杨秀清仔细看完,转手递给萧云骧。 萧云骧接过一看,原来是东王府幕僚整理的情报。 长沙城南的张亮基、江忠源不知萧朝贵战死,反被萧部的攻势震慑。 见萧部撤入长沙城内,他们不敢追击,仅占领城南制高点妙高峰。 城东赛尚阿部清军,见萧云骧部与罗大纲部换防,着实猛烈地攻击了几次蔡公坟阵地。 却被罗大纲部凭借坚固堡垒与犀利火器,将赛部清军击退。 西面湘江上,清军虽重新搜集、打造了一批船只,但仍不敢与石达开部的太平军水师正面交锋。 唯有北面的八方山,因有清军统帅罗绕典坐镇,且兵力众多,正与北王韦昌辉部激战胶着。 因兵力差距较大,韦昌辉野战略处下风,只得退回营寨坚守。 杨秀清识字不多,所以这些情报均用类似后世白话文书写,且选用的都是简单易懂的字。 萧云骧浏览速度极快,看完后却觉心头如压巨石。 原来情报末尾提及,骆秉章部的湖北兵现已抵达长沙城北十来里的桥头驿。 今日午时即可加入长沙战局。 算上前些时日来自广西、贵州、四川等地的援军,长沙城外清军足有三十万之众。 杨秀清等萧云骧看完,才神情凝重地说道: “我军原计划昨晚突围,却因西王升天,原定突围计划被迫取消。” “如今清妖以数倍重兵,围住我等。” “妄图凭借远超我们的人力物力,将我等耗死、困死。” “即便我军全力向北突击并成功突围,可我们后队的女营,我们的母亲、姐妹。” “恐怕也会落入清妖之手。” “而落入清妖手中的下场,你们心里清楚,无需我多言。” 说到此处,杨秀清突然提高音量,站起身来,独眼目光锐利。 “但我们怎会遂清妖的愿。” 目光落在萧云骧和石达开脸上。 “现在我需要一支偏师,打着天王和我的旗号,佯装主力,向西进攻,引开围城清军主力。” 萧云骧内心剧跳,萧朝贵临终的话语在脑海中不断盘旋。 “阿骧,我升天后,你有机会就独领一军打出去,远离他们。” “去践行你那‘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理念。” “阿骧,一定要记住大哥今日的话!” 第26章 分兵 话说萧云骧内心翻涌,见石达开正要起身,忙伸手拉住。 “天王、东王,我愿承担此任。” 萧云骧神色激昂,起身向前一步,大声说道。 杨秀清见萧云骧主动请缨,欣慰地点点头。 “阿骧,我军战兵仅五万余,最多只能给你一万。” “你从你部与西王原部中挑选,其余部队交翼王统辖。” “骆秉章今日便会与罗绕典会合,趁他们各部尚未磨合,我们需尽早行动。” “所以我只能给你半天时间整顿队伍,今晚就得突围。” 杨秀清言辞清晰流畅,显然已深思熟虑。 “一万足够。” 萧云骧毫不犹豫地回道。 石达开见杨、萧如此,便不再争执,起身用力拍了拍萧云骧的肩膀。 “阿骧,好样的!” 一直沉默的洪秀全也站起身来,声音洪亮且沉稳: “阿骧,虽说如今南王、西王已蒙天父召唤,回归天父身畔。” “但天国的东、西、南、北、翼五王,乃天父钦命,我只是代传,并无擅自任命之权。” “若你此次任务完成出色,我会奏报天父,请祂降旨任命你为正式西王。” 萧云骧面向洪秀全,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愿为天国效命,为天王效死!” ---------- 水陆洲上,石达开部大营内,萧云骧立于大帐中央,面对萧部主要人员。 大帐外,萧云骧亲卫营将闲杂人等尽数驱离。 未经通报,任何人不得入内。 “诸位,闲话不多说,相关情况我刚刚已讲。” “此战必定艰难险阻重重,谁若想退出,现在便可提出,我绝不刁难。” 萧云骧看向原萧朝贵部三主将林凤祥、李开芳、曾水源,只见三人一同站起。 性格直爽的林凤祥高声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自起事以来,我们从未怕过!” 曾水源向萧云骧拱手道: “西王,您尽管下令,我等绝无二话。” 李开芳也向萧云骧拱手示意。 “我们发过誓的,西王只管吩咐便是。” 萧云骧又看向原萧部的林启荣、李秀成、叶芸来、吴定彩、刘昌林、林绍璋、周磊、陈玉成、何禄八人。 这几人,除天地会的何禄外,皆由他一手举荐,见他看来,纷纷起身。 “元帅,从道州起,您就带领我们一路拼杀。” “刀山火海,只要您一声令下。” “元帅,从耒阳起我就彻底服您了,无论如何都跟您干。” 吴定彩、叶芸来、林启荣三位萧云骧最早举荐的师帅接连说道。 李秀成、林绍璋、周磊纷纷点头附和。 “西王,在您这儿干心里畅快,只要您不赶我走,我绝无去意。” 何禄笑着回应。 而陈玉成则满眼崇敬地望着萧云骧,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 见众人表态完毕,萧云骧点点头。 他实则反感一个组织或一支军队仅效忠于一人,兴衰全系于一人。 但当下战事紧迫,以他目前的时间与权限,无法按自己的理念改造这支军队。 只能采用这种认大哥、拜山头的方式。 “既然诸位都愿追随我,那我来部署任务。” “我部整编为一个军,军帅是我,军师是曾水源。” “下辖三个师,一师帅为林凤祥,二师帅为李开芳。” “亲卫旅扩充为师。由刘昌林、陈玉成统领。” “攻城旅、侦查旅、后勤旅,分别由周磊、何禄、林绍璋统领。” “原来的各部全整编到一、二师去,各级主官不变,不足的由各级主官推举,我来任命。” “各位会后即刻挑选人员,尽量选年轻、家庭负担小的。” “仅有半天时间,今晚我们便要出发。” “带上全部十门行军炮,火药和瓷器手榴弹能拿多少拿多少,此事由攻城旅负责。” “干粮、被服尽量多带,由后勤旅林绍璋负责。” “侦察旅尽量挑选熟悉云贵川湘人文地理、风土人情的侦察员,由何禄头领负责。” “战马优先配给侦察营旅,剩余的按官阶分配。” “骡马优先配给后勤旅与攻城旅,确保火炮、火药、粮食等辎重能跟上行军速度。” “有家属要带的,尽量选择身体健康、能跟上队伍快速行军的。” 萧云骧一连串下达命令,诸将领命而去。 萧云骧走出大帐,见东王府幕僚赖文光带着几人在帐外等候。 他们还带来天王、东王的旗帜仪仗等物品,正准备交接给萧云骧部。 萧云骧心中一动,让曾水源去与赖文光带来的人交接,自己则把赖文光拉到一旁。 “赖兄,跟我走,做我部参军,如何?” 萧云骧笑着邀请赖文光。 赖文光因有学识,自起事便被东王任命为东王府幕僚,协助东王处理机密情报收集整理事务。 自然明白萧云骧部参军可指挥军队! 这让渴望带兵的赖文光难以拒绝。 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东王开口? 赖文光心中颇为犹豫。 萧云骧似看穿赖文光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 “赖兄莫忧,我这就向东王申请。” 说完,带上李富贵,渡过湘江,骑马奔赴东王府。 萧云骧部的突围关乎天国生死存亡,在此关键之际,杨秀清自然不会因一个幕僚与萧云骧为难。 大方批准萧云骧的申请,还单独将萧云骧引到私密处,拉着他的手,仔细叮嘱今晚行动的注意事项。 萧云骧离开东王府后,前往西王府向西王妻子辞行。 “叔叔只管奋勇杀敌,不必担心我和有和。” “我好歹是东王亲妹、天王义妹,跟着大部队,不会有事。” “倒是叔叔,战场凶险,一定要保重身体。” 杨宣娇抱着萧有和,送萧云骧出王府,语气平静且坚定。 萧云骧出了西王府,到东王府处带上赖文光,返回军营,与诸将一同筹备晚上出发事宜。 直至傍晚,才大致准备妥当。 众人匆匆用过晚饭,趁着天色未全黑,萧部全军从水陆洲渡至湘江西岸,进入石达开部一个名为渔网集的营寨。 幸好石达开部完全掌控湘江,船只众多,且水路距离短,又值秋冬枯水期。 石达开部全力配合,搭建数条简易浮桥,耗时一个时辰,萧部全军顺利渡过湘江。 整个过程虽仓促,但忙而有序。 唯有萧云骧渡湘江时,数次转头望向碧绿发黑的江水。 “大王,有何不妥?” 身旁的陈玉成见状忙问。 “多好的江水,可惜没法甩两杆。” 萧云骧颇感惋惜。 第27章 大火 公元1852年10月30日,即满清咸丰二年九月廿六日。 日落以后,月亮还未升起。 在渔网集石达开部的营寨里。 “阿骧,北方是左家垅,背靠岳麓山,驻有清妖八千人。” “主将是前些时日从贵州来湘支援的黎平知府,此人进士出身,名叫胡林翼。” “听说他在贵州曾镇压苗民、榔军,围堵过李沅发,颇通兵法,阿骧不可小觑。” “西南方的土城坝,驻有清妖一万多人,主将是湖南绿营副将,满人名将塔齐布。” “此前与我部多次交手,极为勇悍。” “因我天兵屠戮长沙内满城所有满人,他对我们恨之入骨。” “两地相距不过四五里,互为犄角之势,攻打一处,另一处必定来援。” 军帐内,石达开指着一张简陋地图,向萧云骧介绍着。 稍作停顿,见萧云骧点头,便继续说道: “按你我谋划,今晚午夜展开行动。” 萧云骧又点了点头,毫不迟疑。 石达开心中感慨,伸手握住萧云骧的手。 “阿骧,西王刚升天,你便勇挑重担。” “此番举动,天国上下有目共睹,日后谁若再非议你,我绝不答应。” “战阵危险,一切小心。” 萧云骧点头,并未回话。 与石达开重重握了下手,便朝帐外走去。 走了四五米,心中情绪翻涌,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在晚秋清冷昏暗的夜色下,石达开的脸庞模糊一片。 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最终却无言。 只得转身离开。 ------------ “西王,您何必亲自带头冲锋?去中军指挥才是主将职责所在。” 在左家垅和土城坝中间的一个小草坡上,一旅长林凤祥向身旁的萧云骧劝说道。 “今晚这场战斗非比寻常,关乎天国生死存亡。” “况且是夜间混战,勇气最为关键。” “我部仓促组建,我作为主将若不身先士卒,怎能鼓舞将士拼死作战?” “何况中军有曾军师指挥,他在先王时便常如此,你无需担忧。” 萧云骧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林凤祥暗自叹息,萧家前后两位西王,作战风格竟是这般相似。 不同的是,这位小西王不像先西王那般讲究排场。 除了一杆西王大旗,其装束与其他太平军将领并无差异。 希望这位小西王真如军中传言一般,是天神下凡,受神灵庇佑。 林凤祥不知,萧云骧心中另有打算。 若此次突围成功,他萧云骧便能摆脱太平天国高层的控制。 只要能占据一块地盘作为根基,他就可依照近现代军队的组建模式,改造这支太平军,打出个他想要的未来。 这对他而言,是穿越以来最重要的一仗,怎能不尽全力? 若不幸战死,那便一了百了。 这几个月的经历,就当是一场梦好了。 心中这般想着,萧云骧回头看去。 只见整个小草坡上,密密麻麻埋伏着林凤祥的一旅及亲卫团官兵,每个人左臂都缠着一块白布。 刘昌林、林启荣、叶芸来、李秀成等一众亲信将领,见萧云骧看向他们,都微笑回应。 当时的清朝人,尤其是底层穷苦百姓,因维生素和营养匮乏,很多人患有夜盲症。 但萧云骧既从后世穿越而来,怎会让自己的部队出现这种情况。 平日里,他不仅在队伍伙食中强制加入大量蔬菜,还有动物内脏。 条件允许时,也会适当煮些柳树皮泡水给士卒饮用。 所以他的部队极少有人患夜盲症,尤其是他的亲卫团。 这也是他敢于夜战的底气之一。 午夜时分,月亮升起。 月光清冷,夜色朦胧,田野上雾气升腾。 上半夜受惊吓的蟋蟀,许久未再听到人类脚步声,又开始“唧唧”鸣叫。 待到弦月高悬,蟋蟀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整个田野一片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轰轰!” 如炸雷般的炮击声,突然在土城坝清军军营前炸响。 十几枚炮弹砸在清军军寨寨墙上,将上面巡逻的清军士兵击倒。 几枚炮弹越过寨墙,落入军寨内,引发一阵混乱。 “诛杀清妖,冲啊!” 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在土城坝清军军营前响起。 各种火箭射向清军营寨,火油袋砸向寨墙,整个清军寨墙烈焰冲天,染红了半边夜空。 塔齐布匆忙从大帐中起身,赶到寨墙上,向外张望。 “将军!” 一名叫罗泽南的下属匆匆赶来。 罗泽南今年四十四岁,本是湘乡的一位在籍生员。 此人对理学研究颇深,常在本地县学授课,有众多弟子门生,是当地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太平军进入湖南后,他在家乡率领弟子门生倡办团练。 听闻太平军攻陷长沙后,他率领五百家乡子弟加入围攻长沙城的清军塔齐布帐下。 因其忠君爱国且颇有智谋,深受塔齐布器重,被任命为首席智囊。 今夜由他负责军中巡逻,所以塔齐布一上寨墙,他便前来汇报。 此时清军守军大量涌上寨墙,向寨外太平军放箭开枪,寨中的清军火炮也开始向太平军反击。 “情况如何?” 因身边枪炮声轰鸣,塔齐布不得不提高音量向罗泽南发问。 “将军,此事有蹊跷。” 罗泽南指着寨墙外,大声向塔齐布汇报。 “贼众声势浩大,却未真正全力攻城,似在虚张声势。” 塔齐布探头望去,只见在朦胧的月光与火光下,寨墙火枪射程外,太平军人影绰绰,杀声震天。 又是击鼓,又是吹号,放枪放炮,喧闹嘈杂,热闹非常。 但冲到寨墙前的太平军却寥寥无几,主要还是以抛掷火油为主。 似乎他们的主要目的,只是在深夜于清军营寨前制造一场大火与骚乱。 此时天空飘来一团乌云,将清冷朦胧的月光遮住,使得这场大火在暗夜中愈发耀眼,映红了半边天。 第28章 暗夜血战 左家垅的清军大营寨门突然开启,一支支火把点亮。待队伍集结完毕,缓缓朝着土城坝的清军营寨行进。 萧云骧隐匿于土坡之上,眉头紧蹙。 历经数月战火锤炼,他已然掌握在混乱战场迅速估算敌方兵力的技巧。 然而,无论他怎样清点,火把数量不过千余。 在夜间,公然以千余士卒去驰援土城坝数万人的战场,这无疑是去送死。 难道胡林翼是个庸才? 原本历史表明,胡林翼绝非庸碌之辈,反而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西王,情况不对。” 身旁的林凤祥说道。 “我明白,稍后你率一师冲下去,试探下清妖的实力。” 萧云骧下令道。 此时午夜已过,田野里水汽氤氲,形成一层薄雾。 月亮被乌云遮蔽,能见度仅有数米。 小草坡距左家垅不过二三里地,约摸一盏茶工夫,清军队伍行至小草坡前的田野。 “杀!” 林凤祥一声怒吼,率领一师一千余将士,从小草坡向清军队伍猛冲过去。 黑暗的田野瞬间杀声震天。 萧云骧伫立在山岗,只见暗夜中,清军的火把长龙骤然停滞。 隐约间,清军阵营传来一阵急促锣声,火把被清军纷纷掷向林凤祥部太平军之中。 清军队伍则后退,隐入黑暗中。 尽管不少火把被冲锋的太平军踏灭,但星星点点的火光,仍将林凤祥部将士的位置暴露。 清军隐匿的黑暗处,突然浮现许多细小的红点,排成两三条线,恰似后世黑暗中点燃的烟头。 “不好!” 萧云骧心跳加剧,他深知这是什么。 “砰!” “砰!” “砰!” 黑暗中,火枪的排枪声响起,被火把暴露位置的太平军纷纷中枪倒地。 太平军中有人高呼:“趴下,扑灭火把!” 战士们如梦初醒,就在清军准备发射第二轮火枪之前,地上的火把全被扑灭。 清军点燃的火绳反倒成了明显目标。 萧云骧满心懊悔与恼怒。 傍晚过江时,石达开虽派出哨骑,驱赶清军探马靠近。 但他们万余人的队伍,距离如此之近,又怎能完全阻断清军的侦察? 他自恃自家士兵不惧夜战,却未曾料到会飘来一片乌云,将整个战场的能见度降至这般程度。 如此情形,恐怕敌我都难以分辨,又谈何作战? 此刻却被胡林翼来了一招火把诱敌,重兵随后而至。 在近距离排枪之下,太平军林凤祥的一旅不知伤亡几何? “昌林,亲卫师上,火枪手在前,掷弹手紧跟,长枪手殿后。” 萧云骧低声吼道,在暗夜中,率先朝清兵军阵侧翼潜行摸去。 所幸田野颇为平坦,尽管暗夜中不时有人不慎摔倒,但亲卫师仍大致维持着阵型。 清军军阵里,燃起不少火把,火枪兵忙着装填弹药。 在影影绰绰的光亮中,清军竟有六七千之众,分成几十个小方阵,黑压压一片,铺满了田野。 这个胡林翼好大胆子,竟将左家垅的大部清军调出作战。 清军多轮排枪,朝着黑暗中的林凤祥部太平军持续射击。 林凤祥部太平军隐匿于黑暗,悄无声息。 偶尔有几支火把被清军扔进林凤祥军中,旋即就被趴在地上的太平军战士扑灭。 清军也没胆量冲入黑暗与林凤祥部展开肉搏。 黑暗与混乱中,掌旗兵竖起西王大旗,萧云骧率亲卫师缓缓靠近清军右翼。 待清军察觉到亲卫师逼近时,亲卫师的火枪手已点燃火绳。 “放!” “放!” “放!” 萧云骧连吼数声,亲卫师的火枪在黑夜中如骤雨般射出铁弹,朝着清军阵型右翼倾泻而去。 亲卫师三轮排枪过后,清军的阵型被打得摇摇欲坠。 火枪兵后撤,掷弹兵上前。 “掷弹手,投!” 两百名身材高大、臂力强劲的掷弹兵,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瓷器手榴弹,投向清军阵营。 虽说黑火药的配方经攻城营反复调试,但爆炸威力与后世手雷相比,实在有限,顶多与一个大号炮仗相当。 而且瓷器破片杀伤力不强,甚至还有不少哑弹。 但数百枚瓷器手榴弹同时砸向清军右翼,不停的在清军军阵中爆炸,瓷器碎片和里面的铁钉,还是把清军打得惨叫连连。 “长枪手,前进!” 在掷弹兵手榴弹快投完之时,萧云骧向后排长枪手呼喊。 此时天空乌云渐薄,月亮在云层间时隐时现。 萧云骧前期狠抓士兵训练,赤贫出身的士兵的吃苦耐劳性,如今效果显现。 亲卫师前锋以萧云骧亲卫旅为底子,每个士兵都与萧云骧一同训练、吃饭、交谈过。 萧云骧的西王大旗,在昏暗朦胧的月色下,始终稳稳地树立在队伍前方,萧云骧指挥的声音,始终坚定且雄浑有力。 尽管阵型转换有些紊乱,但待掷弹兵扔完最后一轮手榴弹后,长枪兵阵型基本排布就绪。 “前进,前进,突刺!” 萧云骧站在长枪阵前列,挺着长枪,呼喊着,将长枪刺入面前一名转身逃跑的清兵后背,把他刺倒在地。 “前进,前进,突刺!” 萧云骧无暇顾及这名清兵死活,一心指挥长枪兵冲向清军右翼。 在肾上腺素的强烈刺激下,萧云骧双眼充血,宛如疯虎,撕咬眼前出现的一切敌人。 他将穿越以来的迷茫、平日压抑的孤独感,以及萧朝贵骤然离世带来的伤痛,随时都有可能获罪被杀掉的惶恐,全都发泄在当面的清军士兵身上。 去t的天下苍生,去t的天国,去t的小心翼翼,惶惶不安,老子今日只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 死就死逑了! 只要不死,老子就要弄死这个狗操的世道! 刘昌林察觉到萧云骧情绪异样,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带着十来个健壮亲卫,紧紧守护在萧云骧身旁,随他一起血战搏杀。 太平军长枪手将清军右翼搠翻数百人,杀出一条百十米长的血肉通道。 清军前队终于支撑不住,向后溃败逃窜。 清军侧翼虽被萧云骧的亲卫师击溃,但亲卫师毕竟只有一千余人,且分为不同兵种,突击的长枪手仅有三百人。 此时天空乌云散尽,刘昌林接手指挥。 萧云骧停下脚步,骑上亲卫牵来的一匹马,向前眺望。 隐隐约约中,清军后队似乎仍保持着阵型。 若不能一鼓作气彻底击溃清军,一旦陷入苦战,本部伤亡必然剧增。 届时又如何完成跳到外围,引诱长沙城下围城清军分兵的目标? 正心急如焚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号角声。 清军左翼一阵骚乱,大批太平军从薄雾中杀出。 曾水源率领二师的三千余战士,终于按计划赶到。 “清妖败了,杀啊!” 清军正前方,林凤祥一跃而起,率领一师士兵朝清军冲去。 三面夹击之下,本就前队溃散的清军终于支撑不住。 阵型大乱,丢盔弃甲,朝着身后田野奔逃。 萧云骧不敢掉以轻心,分派传令兵通知各位军事主官,不要理会溃兵。 保持队伍阵型,向左家垅清军营寨合围过去。 同时通知后队的攻城营携带火药,尽快赶来。 左家垅的清军营寨原本还开着寨门收容溃兵,在太平军逼近时又匆忙关闭。 但此时清军士气已泄,如同惊弓之鸟,待攻城营士兵炸开寨门,剩余数千清军四散奔逃,朝着北面的岳麓山中遁去。 东方破晓时分,萧云骧终于踏入左家垅,原清军主将胡林翼的指挥所——一个乡下小地主的院子。 第29章 宁乡城 整个上午,萧部除派出必要的哨探与巡逻警戒人员,其余人员皆在休整。 到吃中饭时,赖文光带领匆匆组建的参谋部几名参谋,统计出此战的伤亡与缴获情况。 此战缴获火枪、刀枪、弓箭、铠甲等数千件,赖文光挑选保存完好的充实到萧云骧部。 四千斤火药,全归入攻城营。 七百多匹大牲口,战马充实到侦察营,骡子和毛驴充实到后勤旅与攻城旅。 另有少量金银交由后勤的林绍璋统一掌管。 见赖文光处理得当,萧云骧便不再过问。 因昨夜是混战,清军溃败时,太平军并未派兵追击。 所以仅俘获两三千名受伤行动不便的清军伤兵俘虏。 萧部太平军死伤两千余人,其中五百余人阵亡。 阵亡主要发生在林凤祥部冲锋时,遭清军火枪排枪攒射。 以及亲卫团突击清军侧翼时产生的战损。 而受伤的主要原因,竟是在黑夜中摔倒扭伤,甚至被己方人员误伤。 由此可见这一战的混乱程度。 众人用过中饭,萧部在号角声中开始集结。 石达开带着几名亲卫,快马赶来。 见到萧云骧,石达开飞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亲卫。 “阿骧,上午清妖北大营四万余人从下游渡河来援,此刻正在二十里外的望城构筑营垒。” “昨夜胡林翼率数百人逃出岳麓山,估计现已加入这股清妖部队。” 萧云骧面色疲惫。 他已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昨晚又奋力拼杀,今日上午还要巡查营地,以防清军反扑。 石达开看在眼里,略带愧疚地催促道: “阿骧,战机稍纵即逝,你们得出发了。” 萧云骧点点头。 “本就打算中午启程,土城坝的清妖动静如何?” “一直龟缩不出,嘿嘿,只要他们敢出那个乌龟壳,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石达开自信回应。 两人交谈间,萧部已集结完毕。 “我部战死者就烦劳翼王妥善安葬,伤员也托付给翼王了。” 萧云骧向石达开拱手告辞。 “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阿骧放心。” 萧云骧接过亲卫递来的马缰,正要翻身上马。 回头望去,只见高大英俊的石达开正微笑着向他挥手道别。 昨夜潜藏的一股情绪,此刻在心中翻涌,难以自已。 石达开乃一代名将,在太平天国南王、西王战死,天王、东王坐镇南京不动之时。 他作为太平天国的前线指挥官,为天国的建立与维系立下赫赫战功。 在另一时空的长沙城下,西王萧朝贵战死后,正是石达开率军击溃长沙城周边清军,为太平军北上夺取岳阳,进而一路高歌猛进,占领南京城奠定了基础。 难得的是他还关爱士兵,善待百姓。 他的才能与人品,在同时代的将领中,无论是清军还是太平军,都是出类拔萃的。 却在太平天国那场荒唐可恶的内讧中,遭天王洪秀全猜忌,不得不离开天京。 最终在清军的持续围攻下,兵败大渡河。 被俘后受尽屈辱,在成都公堂受审时,依然慷慨激昂,大义凛然,令主审官崇实无言以对。 临刑之际,神态从容,承受凌迟酷刑。 刽子手割了一千多刀,而石达开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去世时年仅32岁。 死后,刽子手验尸时发疯致死。 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何等的悲壮结局。 想到此处,萧云骧走到石达开面前,张开双臂抱住石达开,在其耳边轻声说道: “兄长,我这便去了,此番只要不死,定要有所作为。” “日后兄长若遇难处,务必来找小弟,小弟必竭诚相迎。” 也不管石达开是否理解,便松开石达开,上马扬鞭离去。 话说萧云骧部将伤员留给石达开部,率领其余七千余人,打着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的旗号。 大张旗鼓地从岳麓山与桃花岭之间穿过,而后一路西行。 清军主力聚集于长沙城下,萧部突出包围圈后,进入清军兵力薄弱的后方区域。 沿途除少量乡社民团外,未遭遇像样的抵抗力量。 萧部将老弱、伤员都留给长沙城的太平军,仅带少量家属,多为十到十五岁、行动自如的半大孩子与青壮女子。 因此进军极为迅速,途中越过嵇茄山,渡过沩江,三日行军百里,抵达长沙西部的宁乡县城下。 太平天国起事之初,清军与太平军都未给部队配备统一军服。 区别在于太平军不剃头,头上裹红色头巾。 清军则是剃头扎辫,头戴遮阳帽。 其余衣物往往是有什么穿什么。 所以左家垅夜战时,萧部将士在左臂扎白布以区分敌我。 但此次行军,萧云骧不仅让所有军士摘下带有太平天国标志的红头巾。 还让担任前锋的林启荣、李秀成一师一旅的士兵,戴上缴获的清军制式遮阳帽。 于是,宁乡城内的清廷官吏将他们误认为是这段时间常见的、从外地赶来长沙城参战的客军。 开路先锋林启荣、李秀成骗开城门后一拥而入,将尚在懵懂的宁乡县清廷官吏一举擒获。 并按照萧云骧的指示,将这些官吏全部关押在县衙附近,还让他们“无意”间看到前呼后拥的天王、东王仪仗进入县衙。 随后夜里,看守士兵又“不小心”疏忽,让这些人逃出宁乡城。 做完这些,萧部便在宁乡城停留下来。 首先对当地民愤极大、手上有血债的土豪劣绅开刀。 捣毁当地几户土豪的庄园,将里面的老爷们揪出,当众宣判罪行后一刀砍杀。 同时打开官府粮仓,除补充军需外,全部发放给穷苦百姓。 竖起招兵旗帜,以“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替穷苦人打天下”的口号招募士兵。 对应募的医生、工匠、书生等格外优待,根据其专长予以任用。 对于书院、孔庙、关帝庙等建筑,既不破坏也不祭拜。 对当地正常经营的商铺酒肆,一律公平买卖。 组建临时军法巡逻队维持当地治安,对趁机劫掠的地痞流氓,抓住即砍杀。 对于敢强买强卖、甚至欺压当地百姓的太平军官兵,视犯错程度,施以当众鞭刑直至砍头示众等处罚。 宁乡城就在这种富人胆战心惊、穷人欢呼雀跃的奇特氛围中度过了两天。 第30章 整军1 这日上午,宁乡城原县衙大堂内,萧部各军政主官齐聚一堂。 “诸位。” 萧云骧目光炯炯,扫视众人。 “天王与东王定下战略,是全员突出长沙城,攻占岳州,再顺江而下,途经武昌、九江、安庆,直至打下南京城。” “而后效法朱洪武,以南京为都城,凭借江南膏腴之地的人力物力为根基,与清廷决一死战。” 萧云骧预计,此时长沙城下太平军的突围准备已然就绪,甚至可能已投入作战。 已无对众人保密的必要。 况且萧部前方困难重重。 要凝聚人心,就得让这些骨干了解本部作战目的。 “想必你们已得知,长沙城下清妖兵力至少三十万,而我军仅有六万战兵,其余皆为随军家属妇孺。” “天王、东王命我部佯装天国主力,打着天王、东王旗号先期突围至此。” “目的是吸引长沙城下清妖来追,为天国主力突围创造有利条件。” “我部任务是尽可能将清妖追击兵力带离天国主力。” 萧云骧稍作停顿,逐一打量面前的萧部军政主官。 萧部在宁乡城停留本就暗藏玄机,几位心思敏锐的主官已隐约猜到萧云骧用意,此刻听他点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诸位。” 萧云骧轻咳一声,表情严肃。 “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将孤立无援,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换言之,我们已成为一支孤军。” “所以我们除抗击清妖,还需争取民心。” “唯有如此,我们的队伍才能不断壮大,而非在清妖围剿中覆灭。” “所谓民心,亦有分别。” “乡吏士绅、地主土豪、流氓土匪是民,赤贫穷苦百姓亦是民,我们该依靠谁?” 萧云骧停顿片刻,给众人留出思考时间。 “这世道,种地的终年劳作,粮食满仓,到头来却往往全家饿死。” “挖矿的深入矿井,以命换得银钱千万,可分到矿工手中的又有多少?” “种桑养蚕的织出丝绸成堆,可曾见他们穿过一件绫罗绸缎?” 萧云骧声调沉郁,语含讥讽。 “食利者却称这些人见识短浅、没本事。” “甚至用虚无缥缈的风水、堪舆之说,称这些人生辰八字不佳,祖坟位置不对,或是上辈子罪孽深重,需这辈子偿还。” “以此合理化他们的剥削,解释自身特权,削弱、摧毁穷苦人的反抗意识。” “仿佛穷苦人天生命贱,就该受苦!” “这公平吗?” 萧云骧抬头,眼神犀利地环顾众人。 中国古代风水堪舆,原本是对山川地理、光照风向等自然要素的总结。 但后来愈发玄乎,又融入八字、算命、相面等手段。 统治阶层有意无意地纵容与利用,更助长了这套说辞的传播。 到此时乃至后来的民国,在中国民间形成一套深入人心的愚民体系。 乃至红朝南方创业阶段,各省军阀首要之举不是整军备战,而是先去挖红朝各位大佬的祖坟,破坏其家风水。 杨秀清、萧朝贵都曾利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请神上身套路,搞出天父天兄下凡的把戏。 此举固然在拜上帝会初期艰难阶段凝聚了会众人心。 但也借此神化了个人形象。 金田团营时,杨秀清就用此套路阻止洪秀全杀掉一个忤逆他的刘姓王娘。 定都南京后,更是借天父上身打了洪秀全一顿板子。 一言以蔽之,太平军很多人信这一套。 但在这支军队里,萧云骧平日以身作则,严守军纪。 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倾听他们的喜怒哀乐。 战时身先士卒,带队冲锋,无论作为将军、元帅还是西王,他的旗帜始终处于战场最前列。 他会找机会与每一位中基层军官交流。 倾听他们从生死搏杀中悟出的道理与建议,并加以总结推广。 而高级军官,大多由他从微末之位一手提拔,他给予他们充分信任与施展才能的空间。 在这支军队里,若有人起异心,想纠结部众反叛。 恐怕在谋划阶段,就会被同伙捆来见萧云骧。 还是那句话,他其实反感一支军队靠个人崇拜维系,而非依靠信仰与组织。 但在这特殊环境下,他想做的事太过重大艰难。 他首先要确保自己的意志能完全掌控这支军队,再逐步褪去军队原有的宗教神鬼因素。 注入开放、求真、求实、勇于挑战和创新的科学理念。 以及为人民而战、为民族而战、为国家而战的信仰。 将这支军队打造成一把利刃,劈开一切挡路的牛鬼蛇神。 只有在这支他有绝对掌控力的军队里,在摆脱太平天国高层控制的环境中, 他萧云骧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心中隐藏已久的话。 他要播下种子了。 看着堂下众人或激愤、或疑惑的表情,萧云骧继续说道: “我们唯有依靠赤贫百姓!” 他挥起拳头,声音洪亮。 “我们必须依靠百姓!” “为何?” “因为他们占绝大多数!” “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只要我们给他们一丝有尊严活下去的希望,他们必对我们生死相随。” “终有一日,这绝大多数的穷苦人,会助我们推翻这吃人的世道。” 萧云骧挥着拳,近乎嘶吼着喊出。 县衙大堂内终于响起阵阵掌声,继而欢声雷动。 萧部这些军事主官,皆是穷苦出身的农民、矿工, 或是底层读书人,连秀才功名都没有。 自幼在苦水中浸泡,皆来自底层穷苦挣扎求活的家庭。 萧云骧完全从底层百姓角度出发的话语,自然深得他们心意。 性情稳重的曾水源、林绍璋、李秀成、何禄、周磊、刘昌林等几人,纷纷点头,热烈鼓掌。 而性情激烈外放的林凤祥、李开芳、林启荣、叶芸来、陈玉成等几人,直接挥拳回应,大呼过瘾。 只有被萧云骧特意拉来旁听、单独坐在角落里的彭玉麟默默无言。 第31章 整军2 等了片刻,待众人情绪宣泄完毕,萧云骧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但是……” “人性本自私,且爱享受显摆。” 萧云骧声音转低,欲言又止。 停顿片刻,似下了某种决心,他接着说道: “倘若日后我们打下一片地盘,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政权。手中握有军权、治权。” “甚至做到总兵、提督,乃至巡抚、总督之位呢?” “是否会如清廷那些总兵、提督、巡抚、总督一样,出门乘坐十六人甚至三十二人抬的大轿。” “身着绫罗绸缎,饮食皆是山珍海味,后宅妻妾成群?” “如此一来,赤贫百姓会如何看待我们?” “是否觉得我们与清妖大官并无差别?” “是否意味着我们变成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那时,我们又该如何说服百姓,让他们去为我们搏命?” 萧云骧这一连串发问,令堂下众人陷入沉默。 太平天国运动动摇了清廷统治根基,在推动汉人民族觉醒、促进中国现代化进程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 但其统治阶层的自身素养与追求,和中国历史上众多农民起义并无二致。 即打倒旧统治阶层,自己成为新的统治阶层。 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天王、东王及一众高官,生活奢靡无度,甚至比清廷皇帝及高官更为豪奢。 全然不顾太平天国控制范围仅为长江中下游一隅之地的现实。 这完全就是屠龙者变恶龙的故事。 对于今日堂内众人而言,清廷高官的生活他们所见不多。 但大家又不眼瞎,天王、东王及太平天国诸王的排场,他们可是亲眼目睹。 唯有眼前这位新西王,始终践行太平天国起兵时“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理念。 虽说萧云骧是以清廷高官举例,却难免让众人联想到天国高层。 此时萧云骧停下话语,在大堂正中原本县令的位置坐下。 给自己倒了碗水,慢悠悠的喝着,静静等待。 这是他改造这支军队的根基。 在他这支军队里,无法与基层士兵、百姓同甘共苦的军政主官,没有立足之地。 众人或沉默思索,或低头不语。 只有角落里的彭玉麟微微抬头,看了眼萧云骧,又扫视堂内萧部诸将一眼,无声冷笑。 萧云骧见陈玉成神情激动,欲言又止,忙用眼神示意,让他稍安勿躁。 他早已与军师曾水源、参谋长赖文光,以及亲手提拔的林启荣、叶芸来、吴定彩等人反复商讨,达成一致意见。 今日在这大堂上说出,就是为观察其他人的反应。 陈玉成作为他的忠实追随者,不明就里,兀自暗自着急。 “西王,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这时,坐在大堂前排的林凤祥出声问道。 林凤祥今年二十七岁,身材瘦小,面容文质彬彬,眉宇间透着秀气。 但性情直率火爆,好勇斗狠,恩怨分明。 “林旅帅问得好,我们该怎么做呢?” 萧云骧站起身,在大堂内来回踱步。 “那就从我开始。”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又在空中划了个圈,将大堂众人囊括在内。 “从我们做起,从全军每一个人做起。” “官兵一致,军民一致,杜绝特殊化。” “这日后便是本部军法,诸位务必牢记。” 萧云骧见堂中气氛略显凝重,便笑了笑。 “当然,绝对的一致并不现实。” “不同岗位的合理需求,还是要予以正视。” “比如战马优先配备给侦察旅及各级主官,骡子、毛驴优先配备给后勤辎重旅、攻城旅。” “又如伤病员的伙食适当改善,有助于恢复健康等。” “而不是看到侦察旅人均一马,就要求全军人人配马。” “这个要求,我确实无法满足。” 堂中众人发出一阵轻笑。 萧云骧见堂中气氛稍显轻松,接着说道: “但对于一支军队而言,仅有同甘共苦是不够的,更关键的是军纪军法。” “下面请曾军师宣布新的军纪。” 萧云骧向曾水源示意后,便坐回椅子。 曾水源起身,朝众人微微一笑。 “西王所言极是,要打造一支铁军,就需铁的纪律。” “现在颁布西王军令,请各位认真学习,并传达至每一位士卒。” 赖文光将手中一份文告,挂在大堂侧墙上。 只见文告上写道: 【太平天国西王府军令】 敕曰: 吾等起义,旨在救民于水火,岂容忘却初心,虐待百姓?凡我将士,自今日起,务必铭记西王府军纪三章、西军八训。 【军纪三章】 令行禁止:上之所令,下必遵从,雷厉风行。 秋毫无犯:爱护百姓,不取分毫,不惊民众。 缴获公有:所获物资,统一分配,体恤民苦。 【西军八训】 言辞温和:话语轻柔,礼貌待人。 交易公允:买卖公平,不欺不诈。 借物归还:借用物品,及时归还。 损物必偿:若有损坏,照价赔偿。 禁止打骂:化解争端,友好相处。 珍视农产:爱护庄稼,不损一苗。 禁狎妇女:敬女如宾,杜绝狎侮。 善待战俘:宽仁待俘,瓦解敌心。 上列规条,乃我军根本,自西王起,上下皆须严格遵循,违者依西王府规惩处。 曾水源拿一根小竹竿当作教鞭,逐条给众人讲解。 彭玉麟远远站在众人身后听讲。 “彭先生,这军规如何?” 萧云骧走到彭玉麟身旁,笑着问道。 彭玉麟本想讥讽萧云骧几句,忽又想到自家处境。 全家被这贼厮胁迫随军,自己还登上朝廷通缉榜,可谓身败名裂。 真是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从。 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化作一声长叹。 “元帅欲建立这样一支军队,谈何容易。” “是啊,谈何容易。” 萧云骧附和着,话语一转。 “既然明知是正确之事,做总比不做强。” “用心去做,坚持不懈,总会有所收获。” “您说对,先生?” 萧云骧看向彭玉麟。 彭玉麟避开他的目光,不再言语。 却也未走开,只是呆呆望着文告出神。 ------ 当日,萧云骧即刻对他早已深恶痛绝的太平军编制展开整编。 任何军队的编制,都需契合当时所处时代主力兵器的火力投射方式。当下世界的主流已然是以热兵器为主,太平军也装备了大量的火枪火炮。然而,太平天国的兵制依旧沿用两千多年前周代的五五编制,简直是食古不化。 而后世的“军师旅团营”“三三配置”的军队编制,乃是伴随热兵器的普及而诞生的兵制,在西方已实行多年,早已证明这种军制与热兵器的适配性。就连满清在清末编练新军时,也采用了这种编制。 因此,萧云骧并未自作聪明地去创新什么新军制,而是直接采用后世的军制对萧部太平军进行整编。 全军最基本的作战单位为班,每班12人,每排由三个班组成,每连又由三个排构成;依此类推,每级均设正副主官各一名。 从连级开始,增设炊事班、救护班等辅助单位,并且增设军法官一名,其职级与连长相同,负责队伍中军规军纪的执行、命令的落实等事务。 从团级开始,增设参谋长一职,协助团长进行指挥。军法官则由军师兼任。 如此一来,萧部太平军全部整编为一个师,师长由萧云骧担任,军师是曾水源,参谋长为赖文光。 该师下辖两个旅,一个团,三个营。 一旅旅长为林凤祥,二旅旅长为李开芳;亲卫团,团长是刘昌林,副团长为陈玉成;攻城营、侦查营、后勤营,分别由周磊、何禄、林绍璋统领。 其他主官由各级领导酌情推荐,再由萧云骧直接任命。 ---------------- (注1:请原谅乌鸦的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到哪支部队的军规,比红军的三大纪l,八项注y更合适了。只能东施效颦,邯郸学步,来个中译中,让大家贱笑了。 注2:因军制问题,本书对前文所述军制名称作大幅修订。现代“三三制”军制,乃是经过火器时代各国浴血验证后,最终不约而同选择的战法体系,在西方已沿用多年。 拿破仑战争落幕已逾五十载,克里米亚战场硝烟正浓,美国南北战争更是一触即发。若此时仍固守旧式军制以标榜高明,硬指现代军制不合时宜——那便是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特此说明,后面本书中出现的军,师,旅等编制就是现代的编制,和前期太平天国那些编制没有半毛钱关系了哈!) 第32章 扑朔迷离1 就在两人交谈间,曾水源已将新军令释义,及对应处罚条例给众人讲解完毕。 “诸位,按西王令。” 曾水源洪亮的声音再度响起。 “此后每个连队都要配备军法官,职责与军师相同,团及团以上由各级军师兼任。” “这两天大家挑选合适人选上报,经西王面谈审核后任职。” “一会儿大家去参谋长处领取新军纪抄本,务必向每个士卒宣讲到位。” 众人齐声应诺。 侦察营长何禄走到萧云骧跟前,问道: “西王,这文告说从您开始,您真能一同遵守这三章八训?” 萧云骧看着何禄,神色严肃。 “何兄,军令岂同儿戏,自然从我开始。” “日后若我犯了哪条,请何兄指出,萧某甘愿认罚。” 何禄见萧云骧态度认真,也神情庄重地退后一步,向萧云骧拱手作揖道: “往后西王府便没有天地会,只有西军的侦查营,请西王见证。” 萧云骧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何禄的手。 “何兄,我等共同努力。” 这日上午,萧云骧在二旅驻地,看着士兵们踊跃推选作战英勇的同袍担任空缺的基层军官。 众人还一起学唱新的西王府军纪歌,其旋律依照广西民歌的调子,倒也顺口易记。 侦察营营长何禄匆忙走进军营,来找萧云骧。 “西王,紧急军情。” 萧云骧即刻与何禄赶回萧部指挥部——宁乡县衙。 赖文光与几个参谋正在整理情报,见萧云骧进来,立刻汇报道: “西王,清妖从湘江下游渡河追来,现已抵达东北面的鱼家屋场,约八万人,主帅是清妖的湖南巡抚张亮基,副将是江忠源、胡林翼。” “距离多远?” “三十里,预计明日赶到。” “来得好,早就等着他们了。” --------- 张亮基、江忠源、胡林翼三人坐在宁乡县衙大堂上,身后站着几个幕僚及亲兵。 今日上午清军抵达宁乡,却发现粤贼早已人去城空。 仅有零零散散一二十名乡贤士绅前来迎接朝廷王师,张亮基找来询问后,得知粤贼昨天中午就已离开宁乡,向南而去。 并且在县衙墙壁上,发现几行写得歪歪扭扭的标语。 “打回广西去,建立人间天国。” “有衣同穿,有饭同吃。” “我们是穷苦人的队伍。” “润芝,这回粤贼似乎与以往不同。” 张亮基和江忠源只是举人,因机缘巧合才坐到如今的位置。 胡林翼却是正儿八经的进士,虽说前些时日刚战败,但清军里谁没战败过呢? 他张亮基和现在长沙城下的清军统帅罗绕典等一干人,八月才被萧朝贵部赶出长沙。 所以张亮基对胡林翼颇为敬重,想听他的看法。 今年四十四岁的胡林翼身材挺拔,肤色微黑,蓄着一把漂亮的长须,正值儒将的黄金年纪。 “抚台所言极是,这股粤贼此番在宁乡不烧书院,不毁孔圣像,甚至对沿街商铺都秋毫无犯,甚是蹊跷。” 听到两人的对话,一旁年轻些的江忠源愤然道: “他们把县衙府库的银钱席卷一空,粮食分给当地的穷汉,这分明是在收买民心。” “当地几家富豪也被这股粤贼洗劫一空,我们到哪儿去筹粮?” “难道要强迫那些穷汉把粮食交出来?” 江忠源话音刚落,胡林翼脸色一冷道: “那是朝廷的粮食,那些穷汉若识趣,主动乖乖归还,可免从贼之罪。” “倘若反抗,一律以从逆论处。” 江忠源看了眼张亮基,张亮基叹了口气。 “劳烦岷樵去安排,此番我们来得仓促,粮草不足,得早做打算。” 江忠源点点头,带着几个幕僚去部署了。 “季高,那些琐事让他们去办,你过来。” 张亮基向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幕僚招手。 这位幕僚中等身材,留有长须,即便在这渐冷的冬日,手里仍拿着一把折叠纸扇。 “季高,按你的计策,我们在长沙城下集中火炮轰击贼西王萧朝贵,不少阵前将士亲眼看到那贼西王中炮倒地。” “但几日前润芝军中,分明看到那贼西王又带头冲阵了。” “你向来足智多谋,这其中有何缘由?” 张亮基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示意那文士坐下。 “前番夜战,我军众多将士确实亲眼看到那贼西王的大旗一直在贼军前沿,绝无差错。” 旁边的胡林翼补充道,随后也有些疑惑。 “只是没有传闻中那贼西王的排场,也没见到穿黄袍、坐大轿之人。” “这股贼军打着贼天王、东王和西王的旗号,逃出的官吏也亲眼看到这些贼王的仪仗进入县衙。” “昨日贼众出城,不少人亲眼目睹这些贼王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向南而去。” “长沙城内,倒是只剩下贼翼王石达开、贼元帅萧云骧的旗号了。” “难道真的是众贼王突围而出,要杀回广西老巢?” 胡林翼说完,那文士皱着眉头,也不坐下。 竟不顾礼仪,就在两位清廷高官面前缓缓踱步。 嘴里下意识地回应道: “抚台,左某建议集中火炮轰击那贼西王,不过是偷师那贼元帅萧云骧伏击向荣向总督的伎俩,不值一提。” “暂且不论这贼西王的死活真假。” “此番贼军从这宁乡城撤离得如此果断,却始终与我们保持一两日路程,倒像是有意引诱我军追击。” 那左季高来回踱了十几步,突然跳起来,连声道: “糟了,我等恐怕中了粤贼的调虎离山之计。” 张亮基和胡林翼被这举动吓了一跳。 “季高,何出此言?” “抚台先别急,把上午那几个乡贤请来,左某有话要问。” 那左季高神情十分焦急。 随着几个亲兵匆匆离去,不一会儿,上午迎接王师的一二十位乡贤就被请来了。 第33章 扑朔迷离2 众人刚到大堂前,左季高便急不可耐,朝着领头的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拱手行礼。 “老丈,敢问这几日,粤贼军中可有妇孺老弱?” 老者见抚台身边之人向自己行礼,赶忙还礼。 然而对左季高的问题,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左季高只好将目光投向老者身旁的几个乡贤。 “回禀大人,这贼军在宁乡城虽待了四五日,却都集中驻扎在原城西军营,以及征用军营附近的民居、商铺、旅馆和酒楼。” “还将这些场所的留守人员一概驱离,外人无法进入贼军营,所以我等并不知晓贼军内情。” 老者身旁一个机灵的中年乡绅赶忙答道。 “虽说有大部贼军守城、巡逻、劫掠府库,还给那些穷鬼发放粮食。” “但贼军大营内部情况,外人实在无从探知。张老爷并非不想回答大人问话,实是不知情啊。” 另一个乡绅也跟着帮腔。 “那些被驱赶的人员也不清楚吗?” 左季高仍不死心。 领头的老者从起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回答得十分干脆。 “大人,那些人得到粤贼赔付的大笔钱粮,恐怕正暗自欢喜,哪有心思去探听粤贼动向。” “况且粤贼清场极为迅速,即便有心,恐怕也难以探听到什么。” 张、胡、左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没能探听到有用信息,心中不免烦闷。 几个乡绅见三位大人脸色逐渐阴沉,心里忐忑不安。 “大人,我探听到一个消息,不知是否有用?” 一位站在乡绅队伍末尾、模样像读书人的年轻人举起手,小声说道。 “讲!” 左季高正心烦意乱,见有人举手,竟不顾两位大人在场,直接喝道。 那士子怯生生地看了左季高一眼,急忙回道: “早上我到街心的老何米粉店买吃的,听老何说有贼军妇人和小孩去他那儿吃过米粉。” “把老何叫来!” 张亮基精神一振,连忙吩咐身边一个亲兵,跟着那士子去把老何带来。 众人等了约一盏茶的工夫,亲兵押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匆匆赶来,那士子跟在后面。 老汉头发花白,腰间系着一块围腰,手上还有未擦净的油污。 一进大堂,便双腿颤抖,跪地磕头,号哭求饶。 “大人,粤贼给了我家一袋大米,我愿意还给官府,请大人饶了我。” 张亮基见这老汉头发花白,满脸涕泪纵横,不禁心生怜悯,走上前温和地说道: “何老汉,叫你来不是追缴官府粮食,是向你询问一些情况。” “只要你如实说,那袋大米就归你,我再赏你两袋面粉。” 何老汉听了这话,急忙用围腰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抬头看向张亮基。 “听说有粤贼妇孺去你那儿吃米粉,你把情况详细说说。” 听到张亮基的问话,何老汉思索片刻,结结巴巴地回道: “三日前中午,一个操着广西口音的粤贼,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到我店里吃粉。” 何老汉说完,又不停地磕头。 “大人,粤贼手持刀枪,我哪敢不卖啊,真不是与粤贼勾结。” 张亮基赶忙叫住何老汉,待其稍微平静后,继续温和地询问。 “仔细想想,他们还有什么言行举止和表情?” 何老汉略作思考,答道: “那粤贼大概十五六岁,长得十分俊秀,两只眼睛旁各有一颗痣,看上去竟似有四只眼一般” 何老汉絮絮叨叨,知无不言,生怕遗漏什么给自己招来灾祸。 听到何老汉说到那几人在米粉里放了很多辣椒油,让他心疼时。 左季高早已按捺不住,怒目瞪向何老汉。 何老汉连忙住口,思索片刻,怯生生地看着左季高。 “那小粤贼很是和气,倒是那妇人和小女子满脸愁容,一声不吭,各吃了一碗粉。” “只有那小男娃挺高兴,吃了两碗还想再吃,被那妇人叫住才停下。” “没别的了?” 张亮基见何老汉停下,追问道。 何老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那妇人好像是那两个孩子的母亲。” “对了,那妇人的口音和那粤贼明显不同,似乎是湘南衡阳府一带的。” “大人,他们吃完后,那小粤贼付了钱就离开了。” “小人知道的都讲完了。” 何老汉可怜巴巴地望着张亮基。 张亮基心中暗自叹息,这一家怕是被粤贼从湘南裹挟来的百姓,却不知为何被允许单独出来吃东西。 张亮基让亲兵带何老汉出去,并按承诺赏给何老汉两袋面粉。 此时只见左季高详细询问那几个乡绅关于太平军在宁乡城的驻地范围、房屋数量、可居住人数等情况。 以及昨日粤贼出城时的具体情形。 张亮基和胡林翼在一旁喝茶等候。 等左季高让亲兵把那些乡绅送出门后,张亮基忍不住发问。 “季高,有何发现?” 左季高打开手中折扇,呼啦呼啦地扇着。 仿佛这冬日渐冷的天气,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烦闷。 “我原本推测这粤贼故意用贼天王等一众贼酋旗号引诱我们追击。” “真正的贼酋却留在长沙城内,趁我们兵力分散,突出长沙城。” “所以特意打听贼众的妇孺是否随军,驻地能容纳多少兵力等情况。” 他又呼啦呼啦扇了几下扇子,带起的风让旁边的胡林翼微微皱眉。 左季高似乎并未察觉,接着说道: “说没妇孺,却偏偏冒出三个妇人孩子。” “而他们的驻地容量,据属下估算,确实能住上四五万人。” “昨天他们出城,贼天王、东王、西王的仪仗依旧声势浩大,可偏偏没有任何人亲眼见过那几个贼酋。” “抚台,这贼将似乎故意给我们设下迷阵。” “但我们不敢冒险,若调兵回长沙城下,万一贼酋真跑了,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何况,可能也来不及了。” 左季高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啦啦地扇着扇子。 “季高的意思是?” 张亮基仍不甘心。 “如果粤贼真是调虎离山,此时估计长沙城下的贼军已开始突围了。” 左季高长叹一声。 第34章 湘乡 这日中午,在宁乡城南约六十里的官道旁,有一个名为东塘湖的小镇。 萧部太平军一早奔袭至此,此刻正在喝水进食,稍作休憩。 萧云骧、曾水源、赖文光三人坐在街边的一条石凳上,就着从街边店铺讨来的热水,啃食着干粮。 “多谢两位兄长。” 萧云骧喝了一口水,咽下喉中的面饼后,对着曾、赖两位萧部核心人物拱手致谢。 “若没有两位兄长支持,在宁乡城那番话,我决然不敢说,军纪军法也不敢如此迅速颁布。” 曾水源爽朗大笑。 “阿骧那番话,很合我意,咱们本就出身穷苦,自己吃饱后,可不能忘本。” 赖文光轻叹一声。 “之前我在东王府时,也曾私下劝谏东王,大业未成,不可如此奢靡。” 赖文光这些日子与萧云骧、曾水源等人朝夕相伴,深知萧云骧喜欢大家畅所欲言。 况且萧部的行军调度、作战计划等事务,萧云骧都全权交托给他。 虽说忙碌劳累,但这让素有领兵之志与领兵之才的赖文光,比起在东王府单纯做文书幕僚时,畅快数倍。 他早已将自己视为萧部一员,加之当下萧部孤军在外,更是毫无顾虑。 “东王怎么回应的?” 萧云骧和曾水源好奇心大起。 “东王说:不如此,不能彰显王爷的威仪。况且是天父的恩赐。” 赖文光苦笑着摇头,接着说道: “不瞒二位,当时我觉得东王所言颇有道理。” “只是跟随西王后,看到本军上下齐心、同仇敌忾,作战时勇往直前,死不旋踵,才明白自己目光短浅。” “原来治军也能如此,正如西王所说。”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领导的榜样力量更是无穷。” 萧云骧脸上微微泛红,毕竟盗用后世的名人名言,并非什么值得骄傲之事。 “只是西王,咱们这般行事,日后若与天国主力会合,恐怕天王、东王会对你……” 赖文光担忧地问道,曾水源也将目光投向萧云骧。 “两位兄长,咱们身后跟着八万清军,前方还不知是否有清妖大军阻拦,短时间内,如何能与主力会合?” 萧云骧毫不在意。 “难道我们真要打回广西?” 曾水源吃完最后一块面饼,喝了口水,用衣袖抹了抹嘴后问道。 “能打回广西自然不错,人熟地熟,要是能拿下出海口,局面就能打开了。” 萧云骧吃完手中最后的食物,转头看向曾水源问道。 “只是恐怕难遂人意,走一步看一步。” “希望咱们在宁乡的那些小手段,能迷惑张亮基一阵子,为长沙城主力突围尽些力。” 萧云骧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面饼碎屑。 “参谋长,湘乡招募的两千士兵编入队伍了?” “回西王,已编入军中,主要补充前番作战伤亡较大的一旅林凤祥部。” 赖文光大声回应。 “军师,军中的军法官制度建设得怎样了?” 曾水源面露难色。 “人员配置大致安排好了,只是一直处于行军途中,军法官的培训只能利用晚上睡前的一点时间。” “那也没办法,只能慢慢来。” 萧云骧也颇感无奈。 “这前期的军法官学习,我亲自来培训。” 此时三人已吃饱,萧云骧直接下令。 “当下我们的目标是拿下南面的湘乡城,要是能活捉那个家伙就好了。” “军师,你在队伍后方主持大局。” “文光和我,随林凤祥的一旅在前面开路。” 萧云骧也不说明那家伙是谁,便朝着亲卫李富贵已喂好的战马走去,短暂的休整时光就此结束。 --------------- 此时湘乡城内,有一位清廷高官——从二品礼部左侍郎曾国藩。 今年六月,他担任江西乡试主考官,从京城赶赴江西途中,接到母亲病逝的消息。 极为孝顺的曾国藩当即推掉所有公务,返回湘乡荷叶镇为母守丧。 料理完母亲后事,正在家中守孝的曾国藩,收到朝廷鼓励地方组建团练、抵御粤贼的诏令。 一心报国的曾国藩,凭借在家乡的师徒、亲戚、好友等复杂人脉关系,在湘乡县城组建了一支地方团练,称作湘勇。 到了十一月,曾国藩的湘勇已招募到一千人。 但昨日曾国藩收到朝廷从长沙连夜快马传来的消息,才知晓这段时间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 原本盘踞在长沙城内的粤贼,一改往日守势,夜袭并击败了湘江西岸的胡林翼部。 打着贼天王、东王、西王旗号的粤贼突围而出,攻占宁乡城。 长沙城下的湖广总督罗绕典,当即命令湖南巡抚张亮基,率领数万兵力,从长沙北面渡过湘江。 就在张亮基部离开长沙城两日,还未到宁乡时,长沙城的粤贼以贼翼王石达开为先锋,倾巢而出,击溃城北的清军大营。 数十万粤贼兵卒及老弱妇孺放弃长沙城,浩浩荡荡地径直前往防备空虚的岳州城。 至此,一众清廷大员才确定,先前突围的粤贼只是一支偏师,目的是吸引长沙城外的朝廷大军追击。 就是为长沙城中的粤贼主力,引开并削弱清军的围城兵力。 而粤贼主力,以及贼酋天王、东王等一干人,目前估计已抵达岳州城下。 京城的咸丰皇帝收到八百里加急军情快报,龙颜大怒,当即革去湖广总督罗绕典的所有官职,并敕令押解至京城治罪。 任命湖北巡抚骆秉章取而代之,负责收拢溃散的士兵,追击粤贼主力。 同时严令湖南巡抚张亮基追击粤贼偏师,并将塔齐布部调入曾国藩麾下,务必在湖南歼灭这股匪部,不许其窜回广西。 曾国藩想到粤贼已然脱困。 担心其如蛟龙入海,终将成为朝廷大患。 不禁心情沉重,在将台上走来走去,思索应对之策。 就连校场上他四弟曾国荃主持操练的散乱军阵,也无暇斥责。 塔齐布归入他帐下,自然是个好消息。 但塔齐布从长沙赶来,至少还需四五日。 近几日,他派往宁乡打探消息的哨探毫无音讯,生死不明。 往常常见从宁乡来的客商旅人,近日却不见踪影。 仿佛宁乡城的人都消失殆尽。 他不知此刻宁乡城下,张亮基统领的朝廷大军是否已与粤贼偏师交战。 是胜是败,竟没有一丝消息,怎能不让他焦虑? 第35章 帽子 “驾!驾!” 一阵急促马蹄声自城北朝着校场内奔来。 曾国藩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名叫鲍超的哨长策马疾驰入校场。 鲍超一见到曾国藩,便翻身下马。 “大人,北面有贼寇来袭!” “快讲!” 曾国藩见鲍超头上的清军制式凉帽跑掉了,满脸汗水,胳膊上还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 鲍超今年二十四岁,重庆人氏,前些时日带着母亲流落到湘乡,靠替人打短工糊口。 恰逢曾国藩招募兵勇,便加入了湘勇。 因其性情悍勇,颇具力气,刚入伍便制服了几个想欺负他是外地人的湘勇无赖,由此得到曾国藩赏识。 于是被提拔为哨长,带领一队兵卒,负责湘乡北面的侦察任务。 “大人,今早我带几个弟兄前往湘乡官道侦察。” “过了涟水,前行三四里地,刚到向家园,就遇上一队从北面而来的兵马。” “我们赶忙上前询问,那些贼寇称是从长沙赶来支援湘乡的。” “我因得大人吩咐,知晓长沙、宁乡已被贼军占据,便留了个心眼,多追问了几句。” “那些贼寇见瞒不过,直接开枪,弟兄们当场就被打倒几个。” “我见情况不妙,便带领剩余弟兄逃回城里,结果在过涟水桥时,弟兄们全被追上杀害。” “我仗着马快,才得以逃回城里。” 此时曾国荃见发生变故,便暂停了湘勇的训练,走上将台。 待鲍超说完,性急的曾国荃赶忙问道: “贼军有多少人?” “前队至少两三千人,后面还跟着大队人马,至少上万。” “涟水上的石桥毁了么?” “大人,我们事发突然,贼军进攻极为迅猛。” “莫说毁桥了,再晚点,恐怕北城都守不住。” 曾国荃听闻鲍超所言,赶忙召集湘勇,随曾国藩奔向湘乡城北城墙。 湘乡城的城墙始建于前明嘉靖年间,康熙二年曾重修。 但湘乡本就是座小城,又地处湖南腹地。 百余年未曾经历战事,城墙早已荒废破败,难以使用。 待到粤贼进犯湖南,官府才组织民夫重新修筑城墙。 但因时间紧迫、工程量大,早已干涸填平的护城河,都来不及疏浚。 曾国藩率领一千湘勇刚登上北城墙,向外望去,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湘乡城墙距城北的涟水约四五里地,此刻城墙外一里处,约两三千粤贼,在各级军官的喝令下,列着阵型朝城墙逼近。 远处的涟水上,还有一队队粤贼正通过涟水上的石桥,朝着湘乡城涌来。 此时湘乡北城门才匆忙插上粗大的门栓,还未来得及用砖石封堵城门。 “大哥,看样子有上万人。” 曾国荃神色紧张地说道。 “老四,快派人用砖石封堵城门。” “趁粤贼尚未围城,派快马向长沙求救。” “令湘勇坚守城墙,未经命令擅自后退者,斩!” “令县衙所有官吏组织人手,拿起能找到的任何武器,都上城来。” 曾国藩强压着胸中狂跳的心,沉稳地将一条条命令传达下去。 就在曾国荃及几个亲兵下城墙去传令时,粤贼的军阵已靠近城墙约两三百米。 进入到城墙上湘勇弓箭的射程之内。 但湘勇组建时间不长,火枪数量稀少,火炮更是一门都没有。 训练也严重不足,且首次遭遇如此规模的粤贼,难免手忙脚乱。 见粤贼军阵靠近城墙,纷纷张弓射箭。 却只有十几支羽箭射入粤贼军阵,而粤贼前军皆身披重甲,这种临时制作的羽箭根本无法对粤贼造成损伤。 粤贼军阵在各级军官一声声口令下,沉默而坚定地列着阵型向前推进。 直至距离城墙约一百米处停下,架起火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城墙上的湘勇。 此时粤贼军阵中奔出一位重甲骑士,行至距离城墙四五十米处停下,远远呼喊道: “曾涤生何在?” 躲在女儿墙后的曾国藩听到城下有人直呼自己的字,颇感诧异,不禁探头朝城下望去。 只见城下不远处,一位年轻的粤贼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来回驰骋。 “你是何人?找老夫何事?” 曾国藩高声问道。 那粤贼见城墙垛口处伸出一个戴着珊瑚顶戴帽子的脑袋,不禁大喜,迅速掏出藏在身后的燧发枪,瞄准那脑袋。 “我是你爹!” “轰!” 曾国藩吓得魂飞魄散,拼命低下头,却因动作过快,脑门撞在垛口上,鲜血顿时从额头涌出。 帽带也被撞开,帽子在垛口上转了半圈,掉落到城墙下。 “射杀那贼子!” 曾国藩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想过来帮他擦脸的鲍超,朝着城墙上的湘勇大声下令。 城下那贼子正是萧云骧,他见曾国藩的帽子掉了下来,还以为运气极佳,一枪就击毙了曾剃头。 待听到曾国藩声嘶力竭的下令声后,赶忙调转马头,口中还不忘扔下一句狠话。 “老子迟早弄死你!” 等到城墙上的清兵羽箭射来时,萧云骧早已跑回自己的军阵中。 城墙前萧部一旅士兵,以及林凤祥、林启荣、叶芸来等旅团主官都哄堂大笑,亲卫团的陈玉成更是吹了一个又长又响的口哨。 只有赖文光、李秀成等几人微微皱眉。 萧云骧耍帅完毕,对着林凤祥努了努嘴。 “林旅长,下令攻城。” 攻城战并未如想象中顺利。 湘乡城虽城池较小、城墙低矮,守城的湘勇仅有一千人,且组建不久。 但他们异常勇悍,战斗中竟敢在城堞上探出头,用劣质的火绳枪、弓箭与林凤祥部经验丰富的火枪手对射。 曾国藩、曾国荃二人虽初次临阵,却也镇定自若。 曾国荃在城墙上指挥战斗,而曾国藩则入城说服、胁迫城中富商地主出钱出人。 城中的清廷官吏受曾家兄弟鼓舞,组织城内民众上城,与太平军殊死搏斗。 ----------------------- (注:历史上鲍超此时应该在宜昌应募入伍,本书为了剧情的需要,改到湘乡来。以后很多人物的出场都会略有调整,就不再赘述了。) 第36章 我是谁1 攻击持续数个小时,一旅因缺乏攀城工具,仅靠抛出几个抓钩爬上城墙,却因人数太少,被曾国荃率领的湘勇击退。 中午时分,曾水源带领后队赶至城下,用携带的行军炮轰塌城楼。 攻城营的周磊率领几名勇士,冒死冲到城门下,以火药炸开了城门。 一团的叶芸来、李秀成率部趁机杀入城中,驱散城门旁的湘勇,搬开堵门的石块,太平军涌入城内。 到下午四点,萧云骧率亲卫团攻入县衙,至此才算占领了湘乡城。 可惜曾国藩得四弟曾国荃及一众心腹拼死相护,化装成平民百姓,从城南逃脱。 待到太平军全面掌控湘乡城时,已是傍晚。 萧云骧先是慰问并查看今日战死和负伤的战士,吩咐后勤营的林绍璋务必组织随军军医,妥善治疗伤者。 并将战死者的姓名及家庭籍贯记录好,妥善安葬。 接着嘉奖攻城营今日首次破城的出色表现,与攻城营一同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待回到县衙住所,萧云骧发现曾水源带着陈玉成,早已在房间内等候。 见萧云骧回来,曾水源让陈玉成关上门,并和几个卫兵守在门外。 “兄长,你这是怎么了?” 萧云骧见曾水源面色凝重,默不作声。 只好在曾水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没话找话。 “阿骧,那个曾国藩很重要吗?” 曾水源冷冷发问。 萧云骧点了点头。 “非常重要。” 曾水源神色严肃。 “值得你用自己的命去换,甚至拿全军万余人的命去赌?” 萧云骧面露惭色,没有言语。 “你知道你是谁吗?” 不待萧云骧回答,曾水源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你是天国的西王,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 他似乎心有余悸。 “倘若你出了意外,这支身处强敌环视、远离天国主力的队伍。” “一万多弟兄该何去何从?又有多少人会死于非命?” 萧云骧听了这番话,脸色泛红。 “今日你孤身去挑衅那曾国藩,真想撞大运,一枪打死他?” “城上若集中几门火炮轰击,即便你穿再厚的甲,还能活着回来?” “你真当自己是神仙?” 曾水源这一连串问题,让萧云骧心中警醒。 看来脱离天国高层后,无人管束,他开始有些放纵自我、得意忘形了。 心中暗自反省,萧云骧叹道: “兄长教训得是,是我错了。” 曾水源见萧云骧态度诚恳,语气缓和下来。 “阿骧,我等曾在西王灵前立誓辅佐你。” “老西王升天之时,那种痛苦又惶恐的感受,我等不想再经历一次。” 曾水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死都不怕的汉子,仍有眼泪从指缝间渗出。 萧云骧心中愧疚,郑重地对曾水源说道: “兄长,是我行事轻率了,以后不会再犯。” 曾水源用衣袖随意抹了一下脸,握住萧云骧的手。 “阿骧,凤翔、启荣、阿来那几个夯货,或许还佩服你的勇气,自然不会阻拦你。” “至于玉成,自是觉得你说啥做啥都是对的。” “但文光、秀成这几位稳重之人,就对你今日的举动颇不认同。” “只是他们不便,也不敢来劝你。” 萧云骧重重地点头。 “兄长,我明白了。” 曾水源见此事已谈妥,不再纠缠,从怀里掏出几张纸。 “你看看,这是从那曾国藩书房里搜到的,想必是这厮逃跑匆忙,来不及销毁。” 萧云骧接过纸张,借着桌上的灯光看了起来。 正是昨日曾国藩收到的长沙城快马通报。 萧云骧仔细看完,不禁面露喜色。 “兄长,我等的战略成功了。” “天王、东王等一众天国主力,已突出长沙城,向岳州府进发了。” 曾水源露出微笑,继而又微微皱眉。 “是的,我等的任务是完成了。” “只是阿骧,如今我们离主力更远。” “彻底成了一支孤军。” 萧云骧咧嘴一笑,站起身来。 “兄长勿忧,他们围不住我等。” 曾水源也站起身,指着房间里的两个箱子。 “你有这般志气,我就放心了。” “这曾国藩在军中,还带了不少书。” “我知晓阿骧的心思。” 曾水源用手指向隔壁房间。 “我选了两本,其余的都给你搬到这儿了。” 隔壁是彭玉麟一家的临时住处。 除战时外,只要队伍驻扎下来,萧云骧必定将彭玉麟一家安置在自己居所旁边。 一来是保护他们,防止彭玉麟那执拗脾气,不慎惹到那位莽撞的太平军战士,被一刀砍死。 二来是将彭玉麟置于眼皮底下,存着收服这倔强之人的想法。 这自然瞒不过曾水源、赖文光等人。 “那是条好汉,若能将他拉拢过来,必能给我们增添不少助力。” 曾水源拍了拍萧云骧的肩膀,打开门。 拉着门口的陈玉成,到一旁交谈去了。 萧云骧一手抱一个箱子,走到隔壁房间。 见屋内灯火摇曳,隐隐传来说话声。 他将箱子放在地上,敲了敲门。 “彭先生,歇息了吗?” ------- 彭雪梅拎着一壶热水和两个茶碗,放在堂屋的一张桌上。 又悄悄瞥了萧云骧一眼,见萧云骧正微笑着看她。 不禁脸色绯红,心中暗骂一声,匆匆放下水壶,回到里间卧房休息。 灯光下,彭玉麟专注地翻检那两箱书。 “唉,这曾涤生也算我湖南知名的士人,其半生学术心血,却毁在你这个武夫手上。” 彭玉麟拿着一卷曾国藩所着、名为《挺经》的书稿,在灯下翻了几页,连连摇头叹息。 “我素知先生是爱书之人,这不,都没等到第二天,就给你送过来了。” 萧云骧憨笑着,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彭玉麟指着书箱里的两本《大学》《中庸》。 “你不按你们天国的规矩,把这些‘邪书’都烧了?” “烧它做什么,你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孟子的书,等咱们安定了,说不定还能拿来当教材学习。” 彭玉麟沉默片刻,忽然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 萧云骧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 “既然知道大方向没错,再苦再难,总得有人去做。” “如果我都不做,又怎能要求别人去做?” 彭玉麟上下打量着萧云骧,许久没有说话。 继而盯着手中的曾国藩手稿,似在看,又似在思索。 第37章 我是谁2 萧云骧静坐在椅子上,似在思索,又似在等候。 桌上油灯的灯花偶尔炸裂,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彭玉麟将手中的曾国藩手稿放回书箱,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西王可是有心事?” “嗯。” 萧云骧头也未转,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刚才被你们那位军师斥责,心里不痛快?” 见萧云骧吃瘪,彭玉麟心底涌起一股幸灾乐祸的畅快。 萧云骧看了彭玉麟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生,我行事有失妥当,军师训我几句,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痛快?” “难道在先生眼中,我竟是如此容不下批评之人?” 彭玉麟微微一怔,疑惑问道: “那西王为何这般神情?” 萧云骧叹了口气。 “先生,我确实遇上了些困扰之事,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态度显得极为诚恳。 他平日里虽对彭玉麟颇为敬重,但也曾调侃过其眼光短浅,而彭玉麟往往还辩不过他。 如今,这位似乎洞悉一切的萧西王,竟诚挚地向彭玉麟求教。 这让彭玉麟心中暗自得意。 “西王但说无妨。” “先生,今日我去巡视伤兵。” “不过一个小小的湘乡城,我军竟战死一百多人,受伤三百多人,其中还有四五十人伤势严重,无法再参战。” “先生能否指点一二,为何这样一座小城,抵抗意志如此顽强?” 萧云骧神色颇为黯然。 遥想当初攻打耒阳,几炮便轰散守城之人,进城几乎毫无抵抗,顺利至极。 今日面对规模相近的湘乡城,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彭玉麟见萧云骧神情严肃,收起了打趣的心思。 “西王,你可知自己是什么身份?” 彭玉麟一脸正色地问道。 萧云骧一愣,这已是今日第二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了。 不过彭玉麟给出的答案,肯定与曾水源不同。 “还请先生明示。” “对朝廷而言,你是叛贼,理当剿杀,无需多言。” “对本地的乡绅土豪来说,你是带来灭顶之灾的煞星。” “湘乡不同于耒阳,此地有曾国藩这等颇具号召力的人物。” “况且当初贵军初入湘楚大地,士绅们尚不了解贵军的行事风格。” “但贵军这几个月种种作为,想必早已在湘楚传开。” “你让他们如何能不与你拼命?” 彭玉麟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这个我明白,也没指望与他们达成妥协。” “只是那些普通士卒,大多出身穷苦,为何还要与我们拼死对抗?” 萧云骧满心困惑。 “他们又怎会了解你们是怎样的一支军队?” 彭玉麟冷笑一声,话语中带着几分讥讽。 “我也曾在军中待过,西王你不妨想想,平日里教导这些士卒的都是些什么人?” 萧云骧一拍脑袋,顿时恍然大悟。 他伸手握住彭玉麟的手,诚恳地说道: “该如何去做,还请先生教教我。” 彭玉麟轻轻抽回手。 “一个普通百姓,一生的活动范围,大致不过家乡方圆百里之地。” “在官方层面,他们听从朝廷官吏;在乡村里,自然是听土豪士绅、族长族老的。” “谁敢打破这个规矩,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少数侥幸者或许有机会逃离,但也只能沦为土匪流寇。” “总之,会被排斥在这个体系之外。” “我说得可对?” 彭玉麟与萧云骧相处数月,不知不觉也学会了萧云骧常挂在嘴边的一些新词。 萧云骧点头,彭玉麟所言不虚,在古代中国的农耕社会,普通农民的活动范围确实极为有限。 他们获取外界信息的途径,除了官府的公告文书,便是那些见多识广的乡绅土豪、读书人。 最多再加上四处游走的货郎、戏班子、说书人。 而后面这几类人,都受官府及士绅土豪的掌控。 他们有权驱逐这些流动人员,甚至可以直接将其打死。 古往今来,官吏、乡绅、土豪这些既得利益者,天生就站在造反者的对立面。 只有像元末修黄河、清末紫荆山那样,聚集了大量役夫、矿工的地方。 又或是像明末因饥荒、战乱等因素,产生大量流民的情况。 打破了原有的社会关系,才会出现英雄或枭雄崛起的契机。 见萧云骧低头沉思,彭玉麟接着说道: “对于普通士卒和百姓来说,一边是官府、长官、士绅的赏钱与利刃,一边是传闻中会带来灭门之灾的粤贼。” “你觉得他们会如何抉择?” 彭玉麟叹了口气。 “你改天换地的理想固然美好,我也认可。” “但从古至今,仅凭武力征伐,是难以成就大业的。” “你们靠神鬼之说蛊惑众人,或许能一时兴起。” “但若是治国治军仍依赖神鬼,那离衰败也就不远了。” “我固然清楚朝廷存在诸多问题,但说实话,我更不看好你们所推行的那一套。” 萧云骧略感窘迫,辩解道: “先生,我所倡导的绝非依靠神鬼。” 彭玉麟轻笑一声,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难得地也给萧云骧倒了一碗。 “西王……” 萧云骧连忙伸手示意。 “请先生如军师那般,私下里就叫我阿骧。” 彭玉麟微微一笑,并未拒绝。 “阿骧,你心怀天下、悲悯众生的情怀,以及为国家、民族舍生忘死的理念,令我钦佩。” “但你要打倒官吏、士绅、土豪这类人。” “又瞧不上科举所考的四书五经、八股文,读书人怎会愿意辅佐你?” “难道你都要像对付我一样,靠强迫来让人做事?” 说到此处,彭玉麟心中满是愤懑,语气也变得尖刻起来。 “可笑的是,贵军……太平军依靠神鬼、蛊惑人心的那一套你也摒弃了。” “阿骧,我的西王,你来告诉我,你靠什么凝聚人心?” “这可不是靠‘有饭同吃,有衣同穿’‘官兵一致,军民一致’就能轻易解决的。” 萧云骧脑海中闪过一些后世的词汇:意识形态、舆论争夺、话语权。 他点了点头,默默不语。 许久,萧云骧才回过神来,望向窗外,随后站起身。 “夜深了,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说罢,他便迈出房门,默默离去。 彭玉麟望着萧云骧落寞的背影,心中并无预想中的畅快,反而五味杂陈。 这个世道犹如一个巨大的牢笼,用律法、制度、利益、道德人心等作为枷锁,将世间万物笼罩其中。 他彭玉麟也曾渴望打破、挣脱,最终却只能选择逃避。 此刻看着萧云骧,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想追上去,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能望着萧云骧的背影,轻叹一声,缓缓关上房门。 第38章 击掌 萧云骧回到自己住所。 见曾水源已经离去,只有陈玉成默默站在门口,脸上似乎还留着泪痕。 “被军师骂了?” 萧云骧轻声问道。 “是我做得不对,身为西王亲卫,不该让您孤身涉险。” 陈玉成神情有些落寞。 萧云骧伸手握住陈玉成的手。 “玉成,今日我孤身去戏耍那曾国藩,是我考虑欠妥,一时任性。” “要说不对,首先是我的错,你别埋怨军师。” “我向你道歉,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可得拦住我。” 陈玉成见萧云骧态度诚恳,心中的郁闷顿时消散了大半。 “这可是您说的,到时候可别怨我。” “不怨你,不怨你。” ------------ 这一夜,萧云骧思索着彭玉麟的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索性披衣起身,点灯,在桌上铺纸书写起来。 写满数张宣纸后,又开始圈圈点点,增删修改。 等到窗外天色泛白,思路才通透起来,他匆忙上床,睡了个囫囵觉。 翌日清晨,萧云骧陪着亲卫团跑了一趟操,打了一套新从何禄处学来的洪拳。 之后就在县衙后,用冷水冲洗身体。 这让刚起床、已开始穿棉袄的彭玉麟看得直咋舌。 “先生早啊。” 萧云骧笑容满面地与彭玉麟打招呼。 彭玉麟见昨晚还神情落寞的萧云骧,今日又神采焕发,不禁笑了。 “你都跑完一圈回来了,我再不起来,真要成百无一用的闲人了。” 萧云骧一边穿衣,一边笑着说: “先生,您帮我个忙呗,好歹给找点事儿做。” 彭玉麟心中陡然升起一丝警惕,但不知为何,现在已不太讨厌这小子了。 “说,你要老夫做什么?” “先生,我这亲卫团一千多人,识字的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实在有些寒酸。” “先生要是有空,帮我教教他们认字呗?” 彭玉麟思索片刻,郑重地对萧云骧说: “阿骧,我可以替你做事。”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倦了,你得放我全家离开。” “我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你可别阻拦。” 萧云骧点点头,认真地说: “如先生所愿,只要我们找到一处安稳之地,先生便可来去自由。” “到时若先生执意要走,我必定备上一份厚礼相送。” 彭玉麟凝视着萧云骧的眼睛,伸出了右掌。 萧云骧哈哈一笑,也伸出右掌,与彭玉麟击掌。 两人击掌完毕,彭玉麟仿佛放下了某种心结,笑着说: “这事不难,不过人这么多,我一人哪教得过来?” 萧云骧见彭玉麟答应了,十分高兴,连忙叫上亲卫李富贵,通知亲卫团的营连级军官。 “别急,先从营连级军官教起。” 此后两日,太平军在湘乡城砸开衙门府库,惩处了几个横行乡里、为富不仁的土豪。 并给穷苦百姓发放粮食,招募穷苦百姓、医生、工匠、书生入伍,一如在宁乡时那般。 这几日萧云骧除关注军情外,每天还亲自培训新选任的军法官,推动军法官制度的落实。 何禄率领侦察营四散开来,凭借其天地会头领的身份,在将潜伏的天地会会众纳入太平军的同时,收集情报。 到了十一月十二日傍晚,何禄回城,带回诸多消息。 北面方向,张亮基部清军已追到湘乡北面五十里的韶山。 而曾国藩被清廷皇帝正式任命为湖南帮办团练大臣,目前正在与塔齐布会合,赶往衡阳府,截断萧部太平军南回广西的去路。 长沙城内,则调来了三朝老臣、时任河南巡抚、满洲正黄旗的博尔济吉特·琦善,率领数万清军驻守。 湘乡县衙内,几个参谋在大堂上的简易沙盘上,将敌我态势逐一标注。 “诸位。” 赖文光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大堂内萧部团级及以上所有军政主官,表情严肃。 “清妖派张亮基部从北面压过来,距离湘乡城只有五十多里了。” 他用手中的小竹条,指着地图下部。 “清妖团练大臣曾国藩,率领塔齐布正赶往衡阳府。” “以路程计算,这一两日内肯定能赶到,而我军赶到衡阳府,至少需要四五日。” 他又用小竹条指着地图东部。 “长沙城内,清妖大臣琦善率数万清兵,其中有三千精锐的索伦骑兵,主将名叫多隆阿。” “因我军杀光了长沙城内的满人,此贼对我们恨之入骨,正准备找我们报仇雪恨呢。” 堂下众将听到赖文光的敌情通报,神态各异,有的表情凝重,有的满不在乎。 赖文光稍等片刻,继续说道: “我军虽然在宁乡和湘乡两地补充了不少兵源。” “但满打满算,也就一万二千左右,还要分出不少人手去照料骡马、运输物资。” “而这几路清妖,人数最少的曾国藩部,得到塔齐布的补充后,最少也有一万多人。” “虽说我们不惧他们,但一旦不能速战速决,被清妖合围,那就得不偿失了。” 赖文光将军情讲述完毕,萧云骧笑了笑,站起身来。 “诸位,想必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想。” “为何我们要在这湘乡城内待三天。” “虽然天国主力估计此时已攻破岳阳城,正朝着武昌城进发。” “但只要我们在这,长沙城内的几万清妖,就不敢全力去追天王、东王他们。” 萧部的一众军政主官纷纷点头。 “现在我们也算为天国主力圆满完成了牵制任务,接下来就是为自己谋求生路了。” “清妖以东边的长沙、南边的衡阳为砧板,北面张亮基率八万清妖为铁锤,想把我们一举砸死在这湘乡城内。” “现在大家讨论讨论,我们该如何应对。” 萧云骧为萧部太平军定下规矩,即在战斗筹划阶段,小到一个班,大到萧部总部,任何人都能发表意见。 且会后任何人不得因会上的任何言论受到追究,也不得追究别人。 当然,拿主意的还是各级主官。 所以待萧云骧说完后,众人便纷纷围在沙盘旁,讨论起来。 第39章 向西 约过了一个小时,终于形成了两派意见。 一派以林凤祥为首,支持者有林启荣、叶芸来、吴定彩等。 他们主张率部迅速南下,趁曾国藩部清军在衡阳府立足未稳,予以击破,然后一路向南,杀回广西。 另一派建议不与清军正面硬刚,沿着后世的湘黔铁路线,向清军防御薄弱的西面进军,夺取新化、溆浦、怀化,再伺机南下。 这一派的主要支持者为李开芳、李秀成、何禄、陈玉成等。 就连参谋长赖文光也支持这一路线。 奇怪的是,萧部军政主官竟无一人提议东进攻打长沙,进而追随太平军主力。 其一,长沙城清军兵力着实雄厚,且太平军主力一路急行,直逼南京城。 能否追上,何时能追上,实在是个未知数。 况且尾追太平军主力的清军足有一二十万,萧部这一万余人贸然扎进去,着实危险。 其二,萧部这段时间制定的诸多规矩,明显与太平军主力不同。 偏偏这些策略,能极大地提振军心士气。 比如此时,萧部诸将人人都能畅所欲言,这在等级森严的太平军主力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众人内心隐约觉得这样也挺好,与主力会合并非必须之事。 只是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及。 众人讨论时,萧云骧时而背手踱步,时而低头沉思。 待到众人意见出现分歧,需要他来决断时。 “诸位,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要依靠自己了。” “这点,我想大家心里已有准备。” 萧云骧目光灼灼,环顾众人。 众人微微点头,萧云骧接着说道: “既然我们已成孤军,那么生存便是首要任务,不能用仅有的战力与清军硬拼。” “以曾国藩的坚韧,如果我们南下攻打衡阳府,必然是一场恶战。” “并非我等惧怕他,只是此举不值得。他们正盼着我们去拼消耗。” “所以我们应避实就虚,向西进发,前往新化,明早就出发,让他们扑个空。” 说到此处,萧云骧看向几位提出南下路线的将领,见他们都微微点头。 “依旧以一旅为先锋,二旅为后卫,后勤营、攻城营居中。” “我率亲卫团、一旅在前,军师率二旅断后,参谋长率后勤、攻城营居中协调。” “侦察营负责前出侦察。” 萧云骧一口气下达完命令。 军师曾水源随后强调了军规军纪,以及各部行军的间距和联络方式。 待诸事商定,众人散会,各自去安排。 第二日清晨,萧部太平军在遍地白霜中,离开湘乡城。 浩浩荡荡、井然有序地朝着西面的新化进发。 此后萧部太平军一路西进,清军防御果然空虚,进展颇为顺利。 经过娄底,攻克新化,在新化停留一天后,继续西进。 又行进了十来天,到了十一月底,抵达溆浦。 然而南面的曾国藩部清军也一路并行,经过衡阳府、宝庆府,当萧部太平军抵达溆浦时,他们也来到了溆浦南面约三百里的隆回县。 始终截断萧部太平军南下的道路。 而身后的张亮基部也一路紧追不舍。 虽然萧部太平军刻意加快行军速度,将张亮基部甩下约十日的路程,但对方始终保持追击态势。 原长沙琦善部清军见萧部太平军向西而去,远离了长沙。 虽奉咸丰帝旨意,与湖北巡抚骆秉章一起,沿长江追击太平军主力。 但还是留下三千从黑龙江调来的索伦骑兵,由满人多隆阿率领,并入塔齐布部,参与追击萧部太平军。 眼见沿途地形从湖南中部的丘陵地带,逐渐转变为云贵高原东部的高山峡谷。 天气愈发寒冷,云贵高原冬季常见的凌冻气候早已来临,路面湿滑且结着薄冰,行军愈发艰难。 这半月一路走来,萧云骧心情逐渐沉重。 始终找不到南下回广西的时机,且天气渐冷,地形愈发崎岖难行。 他脑中不断浮现另一个位面中,石达开部离开太平天国后,同样被清军围追堵截,最终被困于大渡河,兵败被擒的情景。 当时石达开部的战力远超过此时的萧云骧部,而往西,云贵高原腹地地形的险恶程度,丝毫不亚于川西的大渡河。 稍有不慎,就可能一败涂地。 既然清廷已猜到萧部想打回广西,必然会有诸多应对之策。 从古至今的战争,但凡按照敌人预想的路线行军作战,鲜有不败的。 出其不意永远是战争致胜的关键因素之一。 萧云骧心中有了打算,便与曾水源、赖文光、林凤祥、李开芳四位萧部核心人物反复商讨、推演,最终达成一致意见。 十一月二十九日夜,在溆浦县衙内,用过晚饭后。 萧云骧、陈玉成及几个亲卫,与彭玉麟围坐在燃着柴火的火塘边,烘烤着白天行军时被雨雪打湿的衣服。 “先生,当年您随向荣平定李沅发叛乱,走的也是这条路。” 彭玉麟本就不是迂腐书生,而萧云骧与人交往自带后世人的平等观念。 自从在湘乡城内彭玉麟解开了心结,与萧云骧日益投契,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正如彭雪梅彭姑娘所料,他俩骨子里本是同一类人,都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一路上,彭玉麟每天都抽出时间,教亲卫团的官兵识字,与萧云骧亲卫之前的些许龃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此时众人围着火塘烤火,气氛十分融洽。 “没错,当年我陪向荣由湘入黔,走的正是这条路。” 彭玉麟解开太平军配发、在长沙统一制作的棉衣,烤着火,微笑着回应。 “彭先生,那您给我们讲讲前方的怀化城呗。” 陈玉成的小脸被火烤得红扑扑的,愈发俊俏。 彭玉麟学识渊博、阅历丰富,兼具士林和行伍的双重经验。 放下心结后,他对亲卫团官兵的识字教学极为耐心,颇受亲卫团官兵的喜爱。 而陈玉成是向彭玉麟学习识字最为积极的,是彭玉麟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彭玉麟听到陈玉成的询问,点了点头,略作思索,悠悠叹了口气。 “唉,湘西这片地方,从来就不是安宁之所。” 第40章 故事 “湘西虽历朝历代皆属中国无疑,但在南宋之前,一直是土司林立、民族冲突激烈的羁縻之地。” “南宋因丢失北方半壁江山,故而开始加强对这片地域的开发与控制,这是中央政府对该区域实施实际管控的开端。” “不过总体而言,仍以羁縻为主。” “洪武年间,明朝建立,为驱逐云南的残元势力,朝廷派大军进驻云南。” “并在沿途修筑堡垒、屯兵驻守,大规模迁入汉人,驱逐、镇压当地苗人,湘西也是其中之一。” “嘉靖朝的‘驱苗占田’便是例证。” 火塘边,彭玉麟富有磁性的声音,将此地往事娓娓道来。 陈玉成等几个亲卫搬来凳子,围坐在彭玉麟身旁,还不时催促他快讲。 就连过来找萧云骧汇报工作的曾水源、赖文光,见此情形,也拿了凳子坐到火塘边,一同聆听此地故事。 “到了雍正、乾隆时期,清廷强行推行‘改土归流’,苗民失去本族土司庇护,官府流官与地方地主趁机盘剥,苗民几近不能活。” “乾隆六十年,大旱,此地爆发了以吴八月、石柳邓、吴三保为首的苗民大起义。” “清廷迅速调集云贵、湖广和四川等七省兵力,共计十余万人,由云贵总督福康安统一指挥,对苗民进行围剿。” “这场战争历经十一年,清军三次更换主帅,总兵、参将、都司、游击等高级军官阵亡二百二十名,耗费白银两千万余两。” “而苗人惨遭屠戮、被俘无数,最终在清廷军事打击与政治诱降的双重手段下,才被镇压下去。” “此事距今不过五十来年,主战场的永绥厅、凤凰厅、松桃厅等地,距离此地最近不到两百里。” 太平军作为反叛清廷的军队,对同样反抗清廷的力量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这清妖真该死,到处祸害百姓。” 一个叫黄文昌的亲卫嘟囔道。 “先生,听说苗人野蛮凶狠,还会蛊术,是真的吗?” 一个叫韦家耀的亲卫轻声问道。 彭玉麟对着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促狭一笑,反问道: “家耀,你是僮人。在很多人眼里,你也冷酷残忍,说不定还会降头术呢。” “但昨日行军时你摔了一跤,我可都看到你偷偷掉眼泪了。” 几个亲卫顿时哄笑起来。 萧云骧的几个贴身亲卫,都是挑选的十五六岁、失去父母亲人的孤苦少年。 一来他们年纪尚小,放在身边能对这些苦命少年略加照顾; 二来可塑性强,萧云骧希望通过言传身教,让这些少年成长为可用之才。 比如李富贵、黄文昌,以及此时涨红了脸的韦家耀。 “先生,昨日我是摔跤了,但我没哭。再说我哪会什么降头术啊?” 韦家耀兀自辩解。 “这就对了,大家都是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爱恨情仇。” “有勇敢的,就有怯懦的;有朴实的,就有狡猾的。形形色色,与我们并无太大差别。” “岂能仅凭一两个词语,就概括一个群体。” 在一旁静静聆听的萧云骧,此时脑海中闪过几个后世词汇:贴标签、刻板印象、地域及民族歧视。 “先生,你见过苗人吗?” 黄文昌问道。 “随向荣进军贵州时,见过不少。” 此时萧云骧已将衣服烘干,便和曾水源、赖文光到隔壁议事厅议事。 诸事商议妥当后,曾水源笑着说: “阿骧,这个彭玉麟彭先生,确实是个有见识、有才能的人。” “况且他对这一带的人文地理颇为熟悉,只让他做个教书先生,着实有些可惜。” 萧云骧转头看向赖文光。 “那现在让他辅佐赖参谋长,当个副手,一起整理情报、谋划军机如何?” 赖文光高兴地说: “那太好了,如今可用的参谋实在太少,况且彭先生本就有行伍经历,经验丰富,这正是他擅长的事啊。” “就怕他不肯。” 萧云骧笑道: “我去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 萧云骧回到侧厅火塘处,众亲卫已散去休息,只有陈玉成还在与彭玉麟交谈。 他邀请彭玉麟帮忙参谋军情,做赖文光的副手,副参谋长。 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劝说,没想到彭玉麟竟爽快地答应了。 在分开休息时,彭玉麟还郑重地提醒萧云骧: “阿骧,清廷能调集数省十余万军士,花费两千万余两白银,耗时十余年来强行镇压苗民,而我们此刻可没有这般时间与本钱。” 萧云骧回到房内,躺在床上,彭玉麟的话在他心中萦绕,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他回想着古今中外,众多多民族国家的民族政策,以及当下的社会现实和自己所追求的目标。 如此思索了半夜,待理清思路、心境通透后,才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萧部太平军继续向怀化进发,行了日,抵达怀化城下。 怀化城地处湘西沅州府,周边多为苗、瑶、侗等少数民族聚居。 自明朝大力开发西南以来,怀化一直是沅州府治所芷江城的东边屏障,是湘西的传统重镇。 苗人起义被清廷残酷镇压后,苗人大量死亡或迁徙他乡,无力再反抗清廷。 所以尽管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清廷赋税繁重,也未引发大规模民变。 只有零星的苗、侗民及天地会会众闹事,但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几年此地难得地出现了太平景象, 数年不闻战火,城中守军军纪逐渐松弛。 沅州知府邓天符,知晓粤贼在湘中闹得沸反盈天,但湘西向来山高路险、百姓贫困、物资匮乏。 他不信粤贼会来这穷乡僻壤,因此并未给怀化城增派兵力,只是在治所芷江城修缮城墙,以防万一。 萧部太平军故技重施,由林启荣、李秀成的一团扮作过路清军,轻松夺取了怀化城。 第41章 囚徒 进入怀化城次日,太平军照例查抄衙门府库,惩治身负血债的官吏、恶霸土豪。 同时发放粮食、招募兵员,采买骡马与物资。 此前因快速行军,与追击的张亮基部拉开距离,且长途跋涉,人困马乏。 故而除必要警戒外,全军休整。 还为每位士卒发放二两银子,让他们自行上街消费。 萧云骧头发已长至披肩,一路行军打仗,无暇打理,头发脏污结块。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上李富贵、韦家耀等四五名亲随,找到街边一个剃头挑子,每人都剪了板寸,顿感清爽。 刚理完发,陈玉成就匆忙赶来,告知军师曾水源有事相邀。 萧云骧一行赶到县衙监狱,曾水源和林启荣早已等候在此。 “元帅,这里面大部分囚犯已被我们放出。只是有两个特殊人物,因元帅特意交代过,不敢擅自释放。” “军师说需您亲自定夺。” 林启荣见到萧云骧,亲热地上前汇报,仍用旧时称呼。 萧云骧望向曾水源,心中不免诧异。 在萧部太平军中,萧云骧一向放权,而曾水源处事向来稳妥。 究竟何事如此慎重? “阿骧,是苗人。” 曾水源见萧云骧投来目光,解释道: “听狱卒讲,还是苗人中的重刑犯。” 萧云骧兴致大增。 “那就请上来看看。” 不多时,两名戴着脚镣手铐的男子,被两名狱卒带至跟前。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约摸三十岁,脸上和身上布满伤痕,衣服破旧不堪,露出黝黑的肌肤。 另一人中等身材,年约二十一二,头上缠着一块本地苗人男子常见的青帕, 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空洞,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宛如行尸走肉。 “把这两人的镣铐解开。” 萧云骧对那两名狱卒说道。 “大……大王,钥匙不在这儿。” 一名狱卒哆哆嗦嗦地回答。 “那就去找,找不到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萧云骧面色冷峻。 两名太平军战士押着哭丧着脸的狱卒,去找钥匙了。 萧云骧吩咐另一名狱卒打来一大桶清水,并让李富贵去后勤营取两套棉衣。 这两名苗人起初神情冷漠,看到萧云骧等人与清军截然不同的打扮和行事风格,不禁心生疑惑。 但依旧默不作声,冷眼旁观。 没过多久,找钥匙的狱卒返回,打开了二人的脚镣手铐。 “给他们擦洗一下。” 萧云骧对那两名狱卒说道。 两名狱卒无奈,只得苦着脸,一人提水,一人拿毛巾,走近二人。 年长的苗人轻叹一声,夺过狱卒手中的毛巾。 示意年轻的苗人脱下衣服。 就这样,二人不顾场合,脱光衣服,在监狱大堂擦洗起来。 萧云骧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两名苗人擦洗完毕,李富贵已取来两套棉衣,递给他们。 二人略感惊讶,却也不客气,接过便穿上。 “走。” 萧云骧微笑着对二人说道,用的是当地略带西南官话的口音。 二人一愣,年长的苗人打量萧云骧几眼,终于开口问道: “干啥子去?” 说的却是汉语。 “吃饭去,你们不饿吗?” 此时已至中午,萧云骧带着几名贴身亲卫,与这两名苗人一同走进亲卫团的食堂。 饭菜不算丰盛,有少量大米,拌着红薯、玉米等一同煮成。 好在量大管饱。 几人吃完,又各喝了一大碗水。 亲卫们吃饱后,各自散去。 只有陈玉成坐在萧云骧身旁。 “说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被单独关押在重刑犯牢房?” 两名苗人此时吃饱穿暖,见萧云骧对他们并无恶意,神情明显和善了许多。 年长的苗人犹豫了一下,说道: “在讲我们的事之前,我想问问,你们显然不是朝廷的狗官军,你们究竟是谁?” 萧云骧微微一笑,指着自己的脸。 “太平军西王,萧云骧。” 年长的苗人眼睛一亮,问道: “果然是你们,你们终于打到这儿来了?” 萧云骧点点头。 “是我们,但只有我们这一部到此,主力向东去了。” 此前神情呆滞冷漠的苗人似恢复了些生气,用颇为无礼的目光仔细打量萧云骧。 萧云骧并不介意,微笑着看向对方。 那苗人站起身,竟走到萧云骧面前跪下,“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求大王为我报仇雪恨!” 声音沙哑,似乎许久未曾开口。 萧云骧赶忙将苗人扶起。 “兄弟,有事直说,我们不兴这套跪拜之礼。” 苗人坐回凳子,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原来这名苗人叫龙半生,出生在凤凰厅附近一个叫腊尔山的苗寨。 父亲是一位医术精湛的苗医。 两岁时,母亲在赶集途中遭土匪劫掠,坠崖身亡。 母亲去世后,父亲不再续弦,独自抚养龙半生。 龙半生自幼对医术兴趣浓厚,在父亲悉心教导下,医术日益精湛,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年轻医师。 且为人仁厚仗义,无论病患贫富,只要遇见,必定全力救治,在苗人中声望颇高。 十八岁那年,他与父亲在一个叫长坪村的苗寨行医时,邂逅了此村一名叫秀秀的姑娘。 当时秀秀年方十六,容貌绝美,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二人一见钟情,几次相见后,私定终身,发誓此生不离不弃。 二人约定,待来年秀秀年满十七,龙半生便恳请父亲上门提亲,缔结良缘。 岂料秀秀的父亲贪图彩礼,到年末时,强行将秀秀许配给县里一个财主做小妾。 当时龙半生与父亲远在百里外的乾州行医,又怎会知晓? 况且当时父亲身患重病,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待龙半生料理完父亲后事,再到长坪村寻找秀秀时,早已物是人非。 只因秀秀姑娘太过美貌,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赞不绝口。 这引起了凤凰厅一位大人物的关注。 凤凰城里有支“竿军”,本是嘉庆年间凤凰厅同知富察·傅鼐所组建,乾隆、嘉庆时苗人叛乱,该军立功颇大,编制为九千人。 其部汉苗混杂,汉人七千,苗人两千,多为当地泼皮无赖、勇猛凶悍之徒。 他们轻生忘死,毫无顾忌,对自己性命不在意,对他人性命更漠视。 对待当地百姓,尤其是苗、侗、瑶等被征服民族的百姓,更是敲诈勒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第42章 下辈子早带我走 “竿军”中有个叫田大榜的参将,听闻秀秀艳名,便派兵伪作土匪,在迎亲途中将秀秀抢到凤凰厅,纳为自己的第六房小妾。 为绝秀秀念想,田大榜还派兵将秀秀娘家与夫家的男女老少,杀得干干净净,鸡犬不留。 龙半生有心营救,可单枪匹马,又怎能闯进戒备森严的凤凰城内的田府,抢走一个大活人? 他只好在田府对面街边寻得一店铺,开设医馆,伺机而动。 如此过了三年。 一日龙半生出诊归来,在沱江边见一姑娘边洗衣服边哭泣。 他本就心中有事,便上前询问。 二人相见,竟发现这女子正是秀秀。 原来这三年,田大榜又新纳几房小妾,对不肯讨好自己的秀秀渐生厌烦。 且家里其他妻妾对不肯低头的秀秀颇多言语,逐渐后宅不宁。 但又实在贪恋秀秀美貌,不愿放她出府。 只在田府旁找了个小院安置秀秀,方便自己兴致来时玩乐。 还派两个婆子和两个兵丁看守,防止她逃走。 二人多年未见,早已物是人非。 没说几句话,龙半生就被秀秀身旁的看守兵丁赶走。 但秀秀知道龙半生已寻至凤凰城,还在田府对面开了医馆。 又过大半年,田大榜对秀秀兴趣渐失,看管也日益松懈。 秀秀以看病为由,找到龙半生的医馆。 虽身边一直跟着两个监视的婆子,但秀秀和龙半生用苗语交流,且故意说得晦涩难懂。 那两个略通苗语的婆子自然听不懂。 二人互诉分别后的遭遇,并定下出逃计划。 这一日,秀秀以看病为名来到医馆。 在龙半生温言劝说下,两个婆子喝了龙半生特意调配,放有迷药的茶,倒地昏睡。 二人简单收拾后正要出门。 也是他们时乖命蹇。 此时恰好田大榜恰好从军营回来,正派两个亲兵来找秀秀,撞破此事。 龙半生虽奋力打倒一个,却让另一个亲兵逃脱,回去报信。 二人只好匆忙逃命。 但田大榜获讯后,依仗自己的权势,关闭城门,派出竿军,全城大搜捕。 二人最终被围困在一处城墙角落,龙半生虽打倒数名兵卒,却仍被竿军团团围住。 秀秀见无法逃脱,竟捡起地上一把尖刀,一刀就把自己的颈动脉给割了。 “半生哥,下辈子见着我,早带我走。” 这是秀秀留给龙半生的最后一句话。 龙半生看着秀秀颈血喷溅在自己身上,惊愕惶恐间,被一拥而上的兵卒捆绑活捉。 那田大榜仍不肯放过秀秀,以秀秀不守妇道为由,将秀秀尸身绑上石块,还请法师做了镇邪符咒,一同沉入沱江边的深塘。 而龙半生遭受鞭抽棍打,受尽折磨,始终一声不吭。 因凤凰厅有个匪首叫龙纪堂,在此地犯案累累,官府悬赏捉拿已久。 田大榜见龙半生与龙纪堂长相相似,将龙半生打得昏死过去,给他安上匪首龙纪堂的名号。 把龙半生交给官府领了悬赏。 官府原本要将龙半生押解到长沙城斩首示众,因太平军攻入长沙,便在怀化滞留。 龙半生起初讲述时言语平静。 到复述秀秀那句话时,方忍不住热泪点点,掉落于地。 年长的苗人等龙半生讲完,才开口道: “我和半生兄弟在狱中相识。” “遇见他时,他昏迷不醒,全身发热。” “我向狱卒讨了些冷水为他降温,也是他命硬,自己扛了过来。” 萧云骧点点头,问道: “那你叫什么,因何事入狱?” 那苗人略微思索,说道: “我生于贵州镇远府台江县,自幼父母双亡,无名无姓,吃百家饭长大。” “后来在台江张家寨帮人干活,被赐姓张,大家都叫我张秀眉。” 萧云骧神色一动,忙问: “张兄也是苗人?” 张秀眉点头,接着说: “今年台江连遭水、旱、虫灾,庄稼几乎绝收,可官府还带兵征粮征税,稍有不从就抓去坐牢。” “最后监狱都不够用,百姓转辗哀嚎,无法过活。” “因我在当地略有威望,受乡亲们委托,去官府求老爷们宽限些时日。” “我们七人刚进衙门,当场就被衙兵打死五人。” “县老爷给我们安了个聚众谋反、攻击县衙的罪名,恰好当时黎平胡知府带兵支援长沙,路过台江。” “县老爷就托付胡知府,将我们两人一起押解,原本也是要送到长沙城砍头的。” “另一个兄弟伤势严重,押送兵丁又随意抽打,路上没熬过去,死了。” “好不容易到这怀化城,听说长沙被你们攻陷,那胡知府就把我们这些罪囚留在本地,催军急行去支援长沙城。” 萧云骧上下打量张秀眉,见其虽久陷囹圄,但身形高大,言语清晰、表达流畅。 待张秀眉说完,萧云骧点点头。 “胡林翼我知道,可惜当夜没在湘江西岸除掉那家伙,让他跑了。” 稍等片刻,萧云骧问道: “二位有何打算?若想离开此地,我们会资助些盘缠。” “我要报仇,只要你们去打‘竿军’,我就跟你们走!” 龙半生咬牙切齿道。 “张兄呢?” 萧云骧转头看向张秀眉。 张秀眉思索片刻。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回台江。” 萧云骧点头,让陈玉成到隔壁房间拿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张秀眉。 “张兄,这里面有些盘缠和几件换洗衣物,这城我们待不了多久,你要走就尽快出发。” 张秀眉没想到萧云骧如此爽快,接过包袱,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萧云骧握住张秀眉的手,说道: “张兄,回去后注意积蓄力量,但别轻举妄动,等我们消息。” 听到这话,张秀眉点头,随即又忐忑地问: “西王,你们不会也像现在的官府一样欺负我们?” 萧云骧笑了笑。 “张兄,我们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 -------- 怀化城,萧部太平军指挥所内,萧部团级及以上军政主官齐聚一堂。 “西王,诸位同僚。” 赖文光拿着小竹条,指着大堂上挂着的地图,向萧云骧及众人汇报。 “曾国藩部已抵达南面距此百里的黔阳城,仍堵住我们南下之路。” “西面约九十里的芷江城,虽兵力约一万,但因是沅州府治所,沅州知府邓天符经营多年,短期内难以攻克。” “东面张亮基率江忠源、胡林翼追至溆浦以东约两百里的镇安堡。” “北面,凤凰厅的‘竿军’已出动,正向怀化城扑来。” “简而言之,诸位,我们又落入清妖的包围圈了。” ----------------------------------------- 注:龙半生的故事并不是乌鸦瞎扯,故事原型是“青帕苗王龙云飞”的故事。 这老哥和hl元帅拜过把子呢,当时合称湘西的两条龙。 因为牵扯到现代人物,乌鸦胆小,改变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人物姓名,并对故事做了合乎剧情的修改。 反正大家就看一乐,也不想乌鸦被关进小黑屋。 注段不算字数。 第43章 骄横 赖文光讲完,萧部众将即刻相互交换信息、交流看法,堂中顿时人声一片。 众人言语轻松,氛围并不紧张。 看来大家已然习惯被清军包围的局面。 “诸位。” 萧云骧起身,从赖文光手中接过小竹条,走到这幅由彭玉麟、何禄与他匆忙赶制的简陋地图前。 待众将目光投向他,便接着说道: “清军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各有不同。” 萧云骧用小竹条指向地图东面。 “张亮基部人数虽多,但行动迟缓,要抵达怀化城,至少还需八九天。” 接着又指向南面的黔阳城。 “曾国藩曾被我们击败,况且我推测他们的目的,是堵住我们南下之路,对北上并不积极。” “而且没有四五日,他们也赶不过来。” 随后继续指向西面。 “芷江城清军兵力有限,虽在持续招兵,但能自保就不错了,料想他们不敢出城与我们拼死一战。” “只要堵住我们西进之路,沅州知府邓天符便算是立下大功。” “唯有北面。” 萧云骧手中竹条重重戳在凤凰厅方向。 “北面凤凰厅的竿军,倒是个棘手问题。” “他们以往对付的,多是武器简陋、不擅结阵作战,仅靠血气之勇拼杀的苗、瑶、侗等叛乱民众。” “且屡战屡胜,故而气焰极为嚣张。” “我们刚到怀化城,这些人就从凤凰厅出发,显然是想用我们的人头来积累军功。” 萧云骧轻蔑一笑,示意彭玉麟。 彭玉麟站起身,将他所了解的竿军历史、组建方式、作战风格等,向众将详细讲述一番。 原来此时竿军的领袖是邓绍良。 邓绍良,字臣若,湖南乾州(今吉首市)人。 他年少投身军旅,作战英勇,在镇压李沅发叛乱时表现出色,被提拔为总兵,统领竿军。 与彭玉麟有过数面之缘,勉强算得上同僚。 竿军的组建形式与主要作战对象,致使这支军队士卒凶悍,但纪律极差,能打更能抢。 萧云骧心中感慨万千,来自后世、对军事历史兴趣浓厚且记忆力超群的他。 自然知晓“无湘不成军,无竿不成湘”这句话。 这支特殊部队,是清廷最为得力且凶狠的爪牙之一。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竿军转战十几个省,镇压太平军、捻军等清廷叛军。 历经二百余战皆获胜,所向披靡,被曾国藩命名为“虎威常胜军”。 竿军兵勇喜好在左臂刺上“虎威常胜军”的青字,攻城格斗时,常袒露左臂,挥刀跃马,己方相互呼应以鼓舞士气,敌方见之则胆寒。 直至抗日战争时期,以竿军为主组成的国军第128师,在浙江嘉善阻击侵华日军第六、第八两个军团,连续激战七天七夜,给敌军造成大量伤亡。 原本历史已然证明,湘军是太平军最为强劲的对手,甚至没有之一。 若想成就大业,就必须在湘军初创之时,打掉其最锋利的爪牙。 就在萧云骧思绪飘飞之际,彭玉麟已将竿军的历史及作战特点向萧部诸将讲述完毕。 见诸将神情严肃,萧云骧继续说道: “既然清廷始终封堵我们南下之路,严防死守不让我们回广西。” “西面的贵州,土地贫瘠、百姓贫困,且山高谷深,民族混杂。” “不到万不得已,不宜前往。” “那么,我们该如何抉择?” 萧云骧目光灼灼,将手中竹条拍向地图北面。 “我们向北进发!” “如今清廷在四川兵力空虚,只要我们拿下重庆府,便很有可能占领整个四川。” “以此为根基,我们便有了与清廷周旋的资本!” 这便是萧云骧一路上与曾水源、赖文光、林凤祥、李开芳四位萧部核心人物,经多次商讨后,最终达成的统一意见。 现在到了付诸实施的时候。 “既然要前往四川,就必须击破竿军,扫清北上障碍。” “竿军向来骄纵,自四五十年前乾嘉苗乱平息后,一直参与小规模的剿匪治安战。” “且他们从未与我们交过手,这正是我们可利用之处。” “这仗该怎么打,大家回去思考,三日后确定作战方案。” 萧云骧将怀化城事务交予曾水源,自己与赖文光带领亲卫营,每日外出侦察敌情、勘察地形。 过了三日,参谋部综合各方信息,梳理出清军动向,向萧云骧、曾水源汇报。 东面的张亮基部仅有部分哨骑抵达溆浦,主力尚在后方,暂时不存在合围危险。 南面曾国藩不出所料,占领黔阳城后,修筑工事,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抓壮丁、征粮草。 西面的芷江城里,沅州知府邓天符亦是如此,并无进攻怀化城的迹象。 唯有北面的竿军进军迅速,三日行军八九十里,抵达锦水边的麻阳城。 十二月七日,李秀成向萧云骧呈上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萧云骧看完后赞不绝口,当即召集各团旅级主官商议。 众人经讨论完善,最终确定了作战方案。 -------------------- 怀化城内,竿军参将田大榜的三姨太有个弟弟,叫文三。 此地盛产山茶油,文三在怀化城经营一座祖传榨油坊,日子过得颇为富足。 但文三好赌,三年前父母离世后,更是无人约束。 榨油坊也无心经营,整日与狐朋狗友出入赌场,不到一年,便将榨油坊、祖宅等家产败光。 无奈之下,只能时常前往凤凰厅,向姐姐、姐夫寻求接济。 可他赌性难改,拿到钱大多输在赌桌上。 如此再三,不仅姐夫田大榜厌恶他,就连自家姐姐也不再资助他。 过惯富贵生活的文三,又不愿从事替人算账跑腿或卖苦力之类的低贱活儿。 只能流落街头,今日偷这家一只鸡,明日摸那家一条狗,勉强维持生计。 好在怀化城的人都知道文三姐夫厉害,无人敢打骂他。 只是看到文三过来,便看好自家物品,以免被这位文大少爷顺走。 文三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凑合过下去。 没想到十二月初,从长沙流窜而来的粤匪攻占了怀化城。 因其见文三是穷苦之人,并未刁难他,反而送给他一袋米。 第44章 文三 文三眼见那群粤贼把一堆堆白花花的银子、粮食、铜钱,从官府、富豪人家、赌场妓院等地,一车接一车地往外运,不禁心急眼热。 可当看到数十个平日里在怀化威风八面的权势人物,被这群粤贼押到城边的太平溪,像杀鸡一般,一刀一个地杀死在溪边,他心里直发怵。 其中就有文三常去的那家赌场老板,那家伙临死时,还冲着围观人群中的文三嘿嘿一笑。 这可把文三吓得不轻,生怕这些凶狠的粤贼知晓他是竿军高官的小舅子,也给他来上一刀。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两三天,见这群粤贼没来找自己麻烦,文三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这日上午,文三难得吃饱饭,正在街上闲逛,只见粤贼成群结队,四处购买骡马大车,收拾行李。 他壮着胆子,向一个路过的粤贼开口问道:“军爷,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那个粤贼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年纪,态度和善,只是一开口便是浓重广西口音的官话:“怀化待唔住喽,我哋要扥转广西老家去。” 怀化本就是交通要道,虽说文三在赌场里见过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之人,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在脑子里反复琢磨了好几遍,才明白这粤贼的意思是怀化待不下去了,他们要打回广西去。 文三心中一动,装作愤然状说道:“大军给我们穷人分粮,我们可高兴了。但为啥才过几天,就要走了呢?” 那粤贼叹了口气,回道:“清妖从东面、西面、南面都攻过来嘞,这两日就要打到怀化城嘞。再唔快d走嘅话,我哋就要俾人围住嘞。” 文三又在脑子里把这话反复想了几遍,才大致明白是朝廷大军已从三面围上来,再过两三天就要打到怀化城了,这群粤贼这是要逃跑啊! 文三心脏狂跳,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怎么也按捺不住。 他赶忙匆匆告别那个粤贼兵,连那兵让他出城躲一躲的劝告都没听见。 那兵还以为他是听说太平军要走,觉得没了靠山,才这般失魂落魄,心里暗自叹息不已。 文三回到自己在城南外的一个破窑里,只见数不清的粤贼,排成数列纵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南城门,朝着黔阳方向而去。 文三心中暗喜,立刻用一块布把锅里的剩饭包起来,揣在怀里,匆匆向北门赶去。 北门城墙上,只有几名粤贼士兵看守,城门却是大开着,连一个盘问的士兵都没有。 文三见状大喜,出城向北奔去。 路上竟有七八个怀化本地人同行,等远离怀化城后,这几人才敞开心扉,互相打听情况。 原来他们都是怀化城里和竿军沾亲带故的,此番目的和文三一样,都是去凤凰厅给竿军通风报信。 “这粤贼抢了那么多金银宝贝,光我看到的就装了十几辆大车,可不能让他们跑了。”其中一个年轻汉子气呼呼地说道。 “听说不光咱们怀化城,这伙贼从长沙城开始,一路上就没少抢,也不知害了多少良善人家。金银珠宝,那可海了去了。” “就想这么轻轻松松地带回老家享福,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一个中年财主模样的汉子愤愤不平地说。 “只要能抢到这些财宝,哪怕只分给我们一点点,这辈子也就吃喝不愁了。”一个面色蜡黄的汉子眼中闪着贪婪的光。 “今天我亲眼看见数不清的粤贼出了南门,往黔阳方向去了,肯定是要跑。”文三也兴奋地跟着说道。 众人听了,心里都热乎乎的,也不嫌辛苦,仗着熟悉当地路况,打着用山道旁败叶枯枝做的火把,抄着近道,连夜朝着凤凰厅赶去。 三天后的上午,众人在麻阳城南六七里处,辰水边一个叫兰村的小村子里,遇上了正往怀化城进发的竿军大队。 竿军总兵邓绍良坐在辰水边的一棵大树下,身后站着十几个亲兵,旁边还站着几个竿军的高级军官。 地上跪着七八个从怀化赶来报信的乡民,文三也在其中。 邓绍良年轻时可是个厉害角色,自从加入竿军,就一直以勇猛着称。 但今年他已经五十一岁,再过两月就五十二了。 年少时的凶狠与无畏,早已被数十年的宦海生涯消磨殆尽,此时的他身形富态,气度雍容。 若不是身着正二品武将的顶戴和甲胄,倒更像一位富家翁。 他正仔细打量着面前跪着的几个人,偶尔眼神一闪,透露出一丝凌厉与残忍。 也只有在这时,才让人想起他是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狠角色,是一支骁勇善战之军的统帅。 “这么说,你们都是本地人,就这么从怀化城里出来,粤贼没阻拦你们?”邓绍良慢悠悠地问道。 “禀报大人,正是如此。” 邓绍良在湘西权势滔天,杀他们几个草民,跟杀几只鸡没多大区别。 地上几人不敢抬头,只能战战兢兢地回答。 “胡说!我看你们就是黑心贼,替粤贼来骗你爷爷!”邓绍良大喝一声,对着身边一个亲兵挥了挥手,“拖下去砍了!” 几个亲兵得令,如狼似虎地扑向地上几人,抓住这几个吓得肝胆俱裂的倒霉蛋,就往辰水边拖。 文三吓得屎尿失禁,全身绵软无力,抖得像筛糠一样,任由那几个亲兵在地上拖着。 快到辰水边,眼见亲兵们抽出腰刀,就要砍他们的头。 文三这才好像回过神来,拼命朝着邓绍良身边一人呼喊:“姐夫,救我,我是文三,不是什么奸细啊!” 和文三一起的几个人,像是得到了提醒,大声向竿军中的熟人求救。 就算熟人不在场的,也不停向亲兵们分说自己与竿军的关系。 一时间,哭嚎声、求饶声、辩解声在辰水边回荡,引得路过的竿军士卒侧目,指指点点,嘲笑这几个胆小鬼。 站在邓绍良身边的田大榜,只得单膝跪地,向邓绍良苦笑道:“大帅,这小子确实是属下那不成器的小舅子,倒真不是奸细。” 见田大榜带头,其他和这几人熟悉的竿军中人,出来求情。 邓绍良本来就是想吓唬吓唬文三他们,好让这几个倒霉蛋在询问时不敢隐瞒实情。 见有人求情,便顺势借坡下驴,吩咐幕僚好好审问文三等人,一定要把怀化城内的情况弄清楚。 邓绍良与竿军主将率领队伍继续前行。 半日后,幕僚审问妥当,前来汇报。 据文三等人所说,怀化城的粤贼,正向南攻打黔阳城的曾国藩。 且前军已经出发,后勤辎重正在怀化城里打包装运,由少量士兵护卫。 第45章 竹林坪 竿军众高官获悉此消息,不禁心中炽热。 这伙粤贼自长沙一路行来,沿途劫掠衙门府库,掘开无数豪富显贵的地窖,手中财富堪称金山银海。 怎能任由这些粤贼,如此从容地撤回广西? 在此心态驱使下,各级军官不由自主地催促队伍,加快行军速度。 基层士兵听闻怀化城内的粤贼正带着数十车金银珠宝,打算逃回广西,顿时人人摩拳擦掌,步伐轻快,一日内在蜿蜒起伏的山间官道竟行进了三十余里。 这日,除文三等人外,沿途竿军不时遇见成群从怀化赶往麻阳的旅人。 有走亲戚的、做生意的、贩夫走卒,皆是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一切看似平常。 邓绍良留了个心眼,多次派人拦下询问,得到的回答大多是因粤贼盘踞怀化,所以滞留在城内。 如今怀化城通行无阻,自然出城继续行程。 邓绍良记得途中碰到一伙十来人的队伍,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的汉子。 叫过来一问才知,原来是一伙从南边靖州来的桐油贩子,前日刚从怀化城经过。 据那领头的讲,他们在怀化南面的黄岩山,见过粤贼的前军,正气势汹汹地扑向黔阳城。 “哎呀,幸好我们发现得早,躲到山上树林里,不然就没命了。” 这汉子操着一口湘南口音,心有余悸地说道。 邓绍良又盘问了其他几人,果然都带着湘南口音。 放走那伙桐油贩子后,邓绍良心中暗自自嘲。 看来人上了年纪,想多了,胆子也变小了。 综合各方信息,粤贼向黔阳行进数日,后队辎重估计此时已离开怀化。 再迟疑就追不上了。 况且距离怀化城尚有六七十里,且山路崎岖,大军赶过去至少需要两日。 明日需加快赶路,不能让其他朝廷军队抢先追上粤贼。 晚上休息前,邓绍良将诸事思虑通透,心情舒畅,一觉睡到天亮。 次日清晨,邓绍良颁布将令,全军今日务必加快赶路,天黑前要赶到怀化城北二十里的长胜坡。 后日全军戒备,进入怀化城。 届时即便城内有粤贼余党,也定能杀个干净。 粤贼的财货大家一同瓜分。 将士得令,全军欢呼,朝着怀化城疾行而去。 一路上,冬日的太阳从东南边山头升起,山间薄雾渐渐消散。 全军又行了一小时,来到一个叫竹林坪的地方。 南北走向的官道在此转弯,沿着两山之间向东绵延十余里。 官道左侧分布着一块块平整的稻田。 稻田里的水早已放干,种上了可喂猪、可肥田的芦荟,一撮撮收割后的枯黄稻根,点缀在碧绿的芦荟丛中。 四五十米外的山坡上,是满山茂密的竹林。 官道右侧是一条小河。 冬季水浅,靠近官道一侧大片河滩裸露,铺满了大小不一、横七竖八的鹅卵石。 再过约一百米,是宽一二十米的河面。 小河对岸,是一道被河水冲刷出的陡坡,陡坡上面,是一块沿河岸分布的狭长荒地,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茅草。 再往后,又是满山的竹林。 田大榜骑着马,率领本队行至竿军最前方。 “文三,我记得前方有个叫杨柳溪村的小村子,这条小河是不是叫杨柳溪?” 不知为何,田大榜有些心神不宁,随口向身后的文三问道。 “姐夫记性真好,过了这个村子,道路又向南拐了。” 文三立即高声回应。 “到村里抓几个村民来。” 田大榜刚说完,随即心中一惊。 今日上午这条道路太过安静。 从清晨赶路至今,负责开路的他,一个人都没见到。 莫说赶路的旅人行商,就连平常打柴、放牧、在田间劳作的村民都不见踪影。 甚至冬日常听到的噪鹃、斑鸠等鸟鸣,今早也一声未闻。 想到此处,田大榜心脏“咚咚”直跳。 他不由勒住马,环顾四周,只见两边茂密的竹林在山风拂动下,发出“哗哗”如海浪般的山涛声。 前方探路的数十哨骑并未传回异常消息。 看似一切正常。 田大榜心中稍定,朝身后队伍望去。 突然,路边竹林里传来一阵悠长嘹亮的号角声。 正惊疑间,只见一阵阵青烟在竿军队伍中升起,伴随着刺鼻气味。 是燃烧的火药! 田大榜大喊一声:“不好!” 话音未落,“轰隆隆”的连环爆炸在竿军队伍中炸响。 胯下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田大榜甩落在地。 田大榜赶忙爬起,只见绵延三四里的竿军队伍中不断升起爆炸黑烟。 官道地面被炸出一个个小坑,还有些陶瓷碎片、竹片被炸飞。 而竿军士兵被爆炸裹挟的碎石、铁钉、陶瓷碎片一片片击倒。 事已至此,田大榜悍不畏死的性子发作,也不顾仍有陶瓷罐在身边不断爆炸,大声呼喊身边士兵向自己靠拢。 路边竹林里火光一闪,“轰隆”一声巨响,一片铁雨从竹林中喷射而出,将田大榜周边的竿军扫倒。 “火炮!” 田大榜大叫,头上官帽早被打落,身上、胳膊上被铁砂打出数个血洞。 但他全然不顾,依旧呼喊还能站立的士兵向自己靠拢。 因为他明白,行军炮开火后装填需要时间。 只要能集合数十人,他就敢冲入竹林与粤贼拼杀。 没错,此时他已完全确定,对手就是粤贼。 如此熟练且大量地使用火药火炮,还敢伏击齐装满员的竿军。 唯有能攻破长沙城的粤贼有这胆量与能力。 他们中埋伏了! 萧云骧望着被土地雷炸得七零八落却未溃逃,反而成群集结的竿军,冷冷下令:“吹号,出击!” 亲卫韦家耀拿起号角,“呜呜”吹响。 一队队太平军从竹林中涌出,在道边田地上排成整齐阵列,缓缓向竿军逼近。 阵型散乱的竿军呼号怪叫,凭借一股血勇凶悍之气,挥舞着刀枪朝太平军杀来。 “开火!” 一阵火枪爆鸣声中,冲在队伍前列的竿军纷纷倒下。 萧云骧率领亲卫团堵住竿军前路,赖文光率领三旅截断后路。 林凤祥、李开芳率领一旅、二旅居中冲杀,将竿军阵型截成数段。 太平军保持排枪阵列,缓缓向竿军压去。 行军炮随阵型推进,只要竿军士兵集结超过十人,对着人群就是一发霰弹。 第46章 复仇 湘西之地,环境贫瘠且多山,民族冲突激烈,在这样的环境中,竿军士兵养成了轻生死、敢玩命、嗜杀残忍的作战风格。 然而,竿军终究是人,是人便会趋利避害,就会畏惧死亡。 平日里,他们作战的对象多是武器简陋、阵型散乱,仅凭血勇之气拼杀的苗、侗等乱民乱军。 何曾见识过萧部太平军这般阵型严整、火器犀利,不抢功、不图缴获,如杀戮机器般有条不紊压上来的作战方式? 当众多竿军被炸死、打死,太平军推进至官道旁时,竿军终于支撑不住。 剩余士卒纷纷朝着右侧河滩奔逃。 邓绍良早已下马,在亲兵簇拥保护下,退至河边。 此时,官道已被粤贼占据,他们正用火枪、弓箭射杀河滩上乱跑的竿军。 邓绍良瞧见,官道上除了阵型严整的粤贼,还有数十名身着平民服饰的粤贼,也站在官道边,用弓箭攻击竿军。 其中有个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的汉子,见邓绍良望来,还朝着他哈哈一笑,旋即射出一箭。 此人正是昨日那伙桐油贩子的首领,原来所谓的旅人行商,皆是粤贼假扮,意在引自己等人入彀。 可恨昨日自己竟轻信他的鬼话! 身旁一名亲兵举起藤牌,替邓绍良挡下了那一箭。 邓绍良稳住心神,眼见贼势凶猛,己方三面被围,竿军编制阵型大乱,无法组织有效反击。 此刻唯有淌过河去。 只要能进入竹林,凭借对本地山川地形的熟悉,这些来自广西的粤贼怎能追得上? 到时再重整旗鼓,与这些粤贼好好算算这笔账。 这般思索已定,邓绍良不再迟疑,下令身边亲卫抛弃将旗、兵器与盔甲。 他自己也脱下官袍、官帽,胡乱套上亲卫递来的小兵外袍,朝着河滩奔去。 河滩水浅,最深处不过淹及膝盖,只是河底鹅卵石湿滑。 邓绍良在河中摔了几跤,喝了几口河水,终是与数百名竿军士卒一同,靠近了河岸的陡坡。 “嘡嘡嘡”,一阵急促的锣声骤然响起,陡坡上的荒地里涌出数不清的粤贼,手持火枪、弓箭,朝着河中的竿军发起无情攻击。 河中的竿军瞬间倒下一片,尸体与血水将河流堵塞、染红。 邓绍良脑门中了一枪,一头栽倒在膝盖深的河水里,再也没能起身。 田大榜随着竿军退至河滩。 此时他浑身浴血,表情疯癫狰狞,恰似掉入猎人陷阱的饿狼。 他本欲随队伍撤往对岸,刚踏入河水,便见对岸茅草丛中冒出众多粤贼,对着河里的竿军射击。 被围死了! 田大榜心中大呼。 既然如此,那就与这些狗贼拼了! 他当即在地上捡起一张藤牌,呼喊狂叫,招呼周围士卒向他靠拢。 集合数百人后,田大榜一声大喊,率先朝着官道上的粤贼军阵冲锋而去。 剩余竿军见田大榜如此英勇,又深陷太平军重重包围,此时不拼命,哪还有活路? “和这些粤贼拼了!” “弟兄们,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拼了!” 数千竿军呼号怪叫,朝着当前的亲卫团冲锋而去。 “开火!” “开火!” “开火!” 亲卫团的火枪手在各级军官指挥下,冷静的循环开火。 百来米的距离,排枪杀伤力巨大,众多竿军倒在这短短冲锋路上。 但竿军士卒此时已如疯魔,踩着倒下同伴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朝着太平军冲去。 “掷弹手准备,长矛手上前。” 站在后排的萧云骧下马,拿过一杆长矛,紧了紧身上棉甲,大声发令。 “西王,军师说过,你不能再冲阵了。” 亲卫李富贵紧张地对萧云骧喊道。 “少啰嗦,你要是担心,就跟上来!” 萧云骧沉着脸说道。 此时,萧云骧身后闪出一个头裹苗族特有青帕的汉子,手持一支长矛,靠在萧云骧身旁。 萧云骧扭头一看,竟是龙半生。 这几日,龙半生积极投身太平军病患救治工作。 难能可贵的是,他待人和气,耐心细致,无论汉、苗、侗,只要经他之手,总能在现有条件下找到救治办法。 故而短短几日,便赢得众多太平军战士的喜爱与军医们的钦佩。 这样的专业人才,萧云骧格外珍视,将他安置在后勤营。 却不知他何时来到此处,还站到了萧云骧身边。 “你上来干什么?” 萧云骧皱眉问道。 “田大榜就在对面,我亲眼看到的!” 龙半生决然说道。 此时竿军快冲到太平军阵前。 “长矛手上前,突刺!” 萧云骧无暇他顾,指挥长矛手迎击竿军最后的疯狂。 “掷弹兵,投弹!” 萧云骧身后,陈玉成稍显稚嫩的声音响起。 萧云骧挥动手中长矛,口中发令,朝着当前竿军刺去。 此刻他已不像前番夜战激战时那般热血沸腾,只是冷静发令,并将手中长矛精准刺向当前竿军要害。 或许是历经那场暗夜死斗,他才真正将自己视作这个时代的人,彻底融入了这一身份。 竿军方才还气势汹汹,但撞上亲卫团长矛手与掷弹兵联合组成的防线,犹如海涛撞上礁石。 建制失效、阵型散乱的士兵,即便再勇悍、再不怕死,在纪律严明、阵型严整,且有萧云骧带头的长矛手与掷弹兵的复合打击下,很快便死伤惨重。 田大榜气喘吁吁,步步后退。 对面总有一杆长矛,不管不顾,只专注对着他搠杀,将他步步逼退。 若不是手中藤牌遮挡,他早已命丧这杆长矛之下。 趁着一个间隙,田大榜透过藤牌边缘,发现对面竟是一个熟人。 “龙半生,你这个怂包竟然没死!” “那小婆娘是你的相好?老子不仅杀了她全家,还把她关在房里,想打就打,想日就日,你能怎样?” “就是她死了,老子还请法师镇住她的魂,将她沉到塘底,让她做鬼都不得安宁。” 田大榜肆意嘲讽,言语如刀,刀刀扎在龙半生心头。 龙半生双眼充血,张口怒吼,神态癫狂。 不顾田大榜身边竿军的攻击,只顾一矛接一矛地朝着田大榜身上、脸上刺去。 十来分钟的激战,田大榜那早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已是支撑不住。 眼前阵阵发黑,身边的竿军逐渐减少,身后传来阵阵爆炸声,那是粤贼掷弹兵扔向竿军后队的陶瓷手雷。 第47章 情歌 眼见对面粤贼愈聚愈多,包围圈越缩越小。 田大榜心头发狠,瞅准龙半生长矛刺出,尚未收回的空当。 左手猛地抛开藤牌,一把抓住龙半生的长矛,用力将龙半生拽到跟前。 右手握拳,狠狠朝着龙半生的脸颊砸去。 龙半生吃痛,却毫不退缩,双手松开长矛,竟一把搂住田大榜的脖颈,张嘴就朝田大榜的颈动脉咬去。 田大榜脖子上颈血喷涌,试图推开龙半生,却发觉龙半生好似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他不放。 无论怎样都推搡不开。 慌乱中,田大榜掏出腰间短刀,狠狠朝龙半生肋下刺去。 然而他已无力转动刀柄,只能在阵阵眩晕中,与龙半生一同倒在战场的血泊之中。 随着田大榜战死,竿军鼓起的最后一丝勇气彻底消散,众人纷纷溃逃。 可太平军已从四面围拢,竿军无处可逃,只能在河面浅水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在太平军的劝降声中,竿军只得接连放下武器,上岸投降。 竿军向来凶猛,兵力约九千人,又在熟悉地形与风土人情的主场。 萧部太平军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两千余人,若与竿军硬拼,必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届时,太平军还有多少力量去攻略四川? 因此,萧云骧采纳了李秀成的建议——伏击竿军。 麻阳到怀化,可供大军通行的道路仅有一条,即途经兰村、竹林坪、廖古坪、梁家溪直至怀化城北,全程约一百一十里。 其中,竹林坪距麻阳城约四十里,竿军很难料到太平军竟会在此处设伏。 再者,此河谷有大片茂密竹林,便于太平军隐蔽。 且有少量平地,契合太平军擅长结阵而战、火器犀利的作战方式。 竿军从上至下,从总兵到普通士兵,皆为湘西本地人,其中又以凤凰厅人居多。 这支军队的特点是官兵之间沾亲带故,凝聚力极强。 与本地民众关系错综复杂,往往男人外出打仗抢掠,妇孺老弱留家看守。 民众内心自然偏向竿军,太平军要前往七八十里外的竹林坪设伏,如何才能确保消息不泄露? 针对这一问题,李秀成提议:太平军先佯装要大举南下广西,随后打开城门,放一批人出城,其中必定有人会向竿军报信。 待这批人出城后,先前佯装南下的队伍即刻回城,主力则北上,奔赴竹林坪。 怀化城留下两千人锁城军管,严禁任何人走漏消息。 侦查营的何禄补充,经在怀化应募入伍的本地人透露,怀化城内确实有不少与竿军关系密切之人。 他还自告奋勇,亲自率领侦查营诱使竿军入彀。 萧云骧略作思索,当即同意了李秀成的计划。 于是,在文三等人离开怀化城当日傍晚,萧云骧便率领萧部主力赶赴这片河谷。 曾水源率两千人留守怀化,期间全城封锁。 行军途中遇到的行商旅人,一概扣留。 给予钱粮,好言安抚,只是在此期间不许他们离开。 可以说,文三等人尚未赶到麻阳,太平军便已抵达这片山谷。 周磊率攻城营士卒立刻动工,改造战场。 将火药、铁钉、碎石等装入陶罐,埋于路中。 把引线牵至路边,用竹片覆盖加以保护,再覆土伪装。 挑选数十名胆大心细的士卒,在路边挖掘藏身小洞,待听到号角声后,统一点燃引线。 其间,何禄率领侦查营的天地会会众,佯装行商旅人,向竿军传递假消息,诱其上钩。 天地会会众本就来自三教九流、各行各业。 何禄从郴州率部加入太平军,本就带有一批湘南人。 又在沿途加入太平军的战士中,挑选数十名可靠聪慧的本地人,编入侦察营。 所以他们扮起湖南人来,毫无表演痕迹,因为他们本就是湖南人! 竿军途中遇到的所谓行人,除文三那一批外,其余全是侦查营人员。 待太平军战士打扫完战场,救治好伤员,并妥善掩埋战死同袍的尸体后,天色已近傍晚。 于是全军埋锅造饭,当晚便在这片山谷中宿营。 太阳刚落山时,萧云骧正在视察慰问此战受伤的太平军将士。 此战,太平军占尽地利,火器威力巨大,与主要依赖长枪大刀、仅配备少量火枪的竿军交战,本应占据绝对优势。 然而,此战太平军伤亡两千余人,其中战死及伤重无法再战者共计七百余人。 这主要是田大榜率部拼死冲锋,与亲卫团殊死搏斗所致。 竿军的凶猛果然名不虚传。 萧云骧心情沉重,对负伤的战士一一好言宽慰,如此过了约一小时。 此时,他来到一个担架前。 担架上,一名青年男子神情萎靡,气息微弱,肋部还插着一把短刀,正是龙半生。 见萧云骧走来,他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多谢大王让我得偿所愿,只可惜不能再为您效力了。” 萧云骧轻轻握住龙半生的手,转头向担架旁的军医问道: “情况如何,能救活吗?” 军医无奈地摇了摇头。 “刀已刺入内脏。” 龙半生喘了几口气,说道: “是我不让他拔刀的,因为拔出必死。” “我得当面感谢大王。” “如今心愿已了,再无遗憾。” 萧云骧叹了口气,看着龙半生眼中逐渐放大的瞳孔,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此时,濒死的龙半生竟轻轻哼唱起一首歌。 似乎是男女对唱,一问一答。 曲调婉转悠扬。在龙半生的哼唱中,仿佛能看到一对青春男女互诉衷肠,立下生死之约。 萧云骧虽前世略懂全国各地方言,但完全听不懂龙半生哼唱的内容。 幸好身旁的军医是怀化本地苗人,名叫麻文权。 他本是远近闻名、医术精湛的名医。 只因得罪了沅州府的一个权贵,走投无路之下,只好率全家投身太平军。 他与龙半生本就交好,龙半生在怀化城这三年,两人常切磋医术,彼此惺惺相惜。 故而听闻龙半生受伤,他便亲自前来照料。 见萧云骧一脸疑惑,麻文权不禁在旁轻声解释道: “大王,这是苗人的情歌,多为青年男女对唱,用以向意中人倾诉爱意。” 一曲未终,龙半生眼中的光芒渐渐消散,就此离世。 “唉,多好的一位医生啊,实在可惜。” 一旁的军医麻文权长叹一声,伸手轻轻合上龙半生圆睁的双眼。 萧云骧走出伤兵营,心中怒火翻涌,难以抑制。 自穿越以来,他一直随太平军征战,鲜少接触到晚清百姓的真实生活。 龙半生的遭遇,如同一道缝隙,让他窥见了这个黑暗世道的残酷。 这让前世成长于太平盛世、满怀理想主义的他,怎能不怒火中烧? 当即,他对身旁的亲随李富贵说道: “去告知参谋长,将俘虏的竿军军官和士卒分开关押。” “仔细审问,让他们互相检举,把那些干过奸淫掳掠、灭人满门恶行的,不论汉、苗,统统挑出来!” 第48章 两难 第二日,萧云骧率军北上,一举攻克空虚的麻阳城,旋即令全军休整。 一面招募兵勇、工匠、医生、书生,采购骡马、硝石、硫磺等物资;一面惩治恶霸、土豪,开仓放粮,此类常规事宜,暂且不表。 萧云骧着重加强对各级军官,尤其是军法官的培训。 还抽空组织班、排、连等基层单位对此次战役进行总结,并使之形成惯例。 同时检查各队军法官制度的落实情况,提拔一批表现优异的军官。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将李秀成晋升为空缺的三旅旅长。 此次作战方案由李秀成提出,战斗时他又率部坚守小河对岸,将竿军牢牢堵在河中。 可以说,歼灭竿军、打通北上通道,李秀成居首功。 将其升任新建的三旅旅长,萧部其他军官皆无异议。 只是当下三旅编制尚不完整,只能日后逐步补充。 此外,又提拔了三位团长。 一位名叫李永泰,自道县加入太平军后,一路追随萧云骧部,因作战勇猛无畏,受林凤祥举荐,由营长擢升为一旅三团团长。 另外两位是覃孟七和黄耀祖,乃皆从广西一路拼杀出来的老兄弟,原本均为二旅营长。 此次战役中,他们分别率本部率先冲入竿军阵中,将竿军截为几段,令竿军首尾无法相顾,阵脚大乱。 因而凭借战功,分别升任二旅二团、三团团长。 其他空缺由表现类似优秀者填补,自不多述。 三日后,曾水源率领留守怀化城的萧部后队抵达麻阳城。 萧、曾二人一同用过饭后,便在麻阳原县太爷的书房里,品着县太爷留下的茶。 二人商议着,趁竿军覆灭、凤凰厅防务空虚之际,次日启程夺取凤凰城。 而后继续一路北进,执行攻略四川的计划。 “西王、军师。” 赖文光手持几张纸,与彭玉麟一同走进房内。 “你们二位好闲适,我们参谋部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赖文光微笑着说道,与彭玉麟各自拉过一张椅子,在桌边落座。 “辛苦参谋部诸位了,此战统计情况如何?” 萧云骧爽朗一笑,分别为二人斟了一杯茶。 二人早已习惯萧云骧这般随性,也不客气,各自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赖文光放下茶碗,取出一张纸递给萧云骧,开始汇报。 “此战击毙竿军总兵一人、副将一人、参将两人。” “另有游击、都司、守备若干。” “共计毙伤竿军五千余人,俘虏三千余人,仅有零星的探路哨骑逃脱。” “西王、军师,可说这一战彻底打崩了竿军,如今凤凰城内,仅有一名游击及千余留守的老弱病残。” 萧云骧将手中纸张递给曾水源,又接过赖文光递来的另一张纸。 “这是缴获的物资清单,主要是武器。” “湘西穷困,缴获的武器以刀枪弓箭居多,火枪仅有两百余支,火炮只有两门,还是竿军自制的土炮,故障率颇高。” 待赖文光汇报完毕,萧云骧将手中纸张递给曾水源,问道:“这段时间招到多少人?” 赖文光把手中最后一张纸递给萧云骧。 “怀化和麻阳共招募士兵两千人,皆是穷苦百姓。” “只是前来应募的工匠、医生、书生极少,尤其是书生,两地总共才招得七人,已优先补充到参谋部。” 萧云骧不禁叹了口气。 工匠尚好说,医生在当今社会属高收入群体,书生更有科举这条为官之路。 若非走投无路,谁愿加入他们这群造反之人? “将招来的士兵优先补充给此战伤亡最重的亲卫团。” “战死的士兵要妥善掩埋,负伤无法再战的,也尽量安排到后勤营。” 赖文光微微迟疑,似有难言之隐。 “有话直说。” 曾水源给赖文光的茶碗添了些水,微笑着鼓励道。 “西王,军师。” “掩埋战死的将士没问题,但我担心……” 赖文光喝了口茶,才艰难开口。 “我们离开之后,这些战士的尸骨,恐怕会被人挖出曝尸荒野。” 赖文光说完,萧云骧陷入沉默。 的确,他们终究是要离开的,待他们一走,这片土地的主宰依旧是土豪乡绅。 这些人怎会容忍太平军战士的尸骨安稳葬于地下? 这便是这个社会的现实。 沉默良久,萧云骧缓缓说道: “颁布一条军令,此后我军战死的弟兄,一律实行火葬。” “骨灰我们带走,等有了安稳之地,便建一座烈士陵园,四时祭祀。” “从我开始,无人例外。” 众人又谈及其他事宜,约摸一个小时后,诸事商议妥当。 一直甚少发言的彭玉麟此时问道: “西王,您下令将竿军俘虏分开审讯,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自然是把其中罪大恶极、双手沾满平民鲜血的恶棍挑出来,依法严惩。” 萧云骧不假思索地答道。 “西王,我并非不痛恨这些恶徒,只是您可曾想过后果?” 彭玉麟注视着萧云骧,缓缓说道。 “自长沙分兵以来,我部一直避实击虚,很少与清军正面交锋。” “此战是我们首次独立歼灭清军成建制的主力军,俘获数千战俘。” “这无论对我们还是清廷,影响都极为重大,必须慎重处理。” “我们审讯得知,这三千余战俘中,手上有平民血债的,就有六七百余人。” “这年头,当兵的如狼,百姓似羊。” “有多少正直清白之人肯去当兵?” “即便去了,置身那个大染缸,又有几人能坚守初心,不染恶习?” “倘若我们将这些人全部处死,清廷必定会大肆宣扬,长此以往,日后清军与我们作战,谁还敢投降?” “岂不是违背了我们军纪中优待俘虏的初衷。” 彭玉麟这番话,令萧云骧陷入沉思,连曾水源也神色凝重。 唯有赖文光表情如常,看来他与彭玉麟早有沟通,已然认同彭玉麟的观点。 ----------- 这一晚,萧云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彭玉麟的话语,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 的确,若此时就对投降的清军进行清算,日后与清军作战的难度势必大增。 然而若不清算,他心中又难平。 难道他穿越而来,只为个人及家族享受,成为另一个朱洪武或洪秀全? 面对诸多恶行却无法纠正,任由恶徒逍遥自在。 这让满怀理想主义的他,如何能够坐视不管? 但要改变现状,又该如何着手? 总不能如王莽一般,全然不顾社会现实,一心只想构建心中的理想国度。 最终不仅事业失败,还落得个众叛亲离,脑袋被人当尿壶的悲惨结局。 难呐! 第49章 军情局 第二日,萧部太平军全员撤离麻阳城,向凤凰厅进发。 “何兄,此地天地会会众多否?可愿加入我们?” 队伍前列,开路先锋一旅的队列中,萧云骧与何禄骑马并行,边走边聊。 “西王,此地天地会已改称哥老会,会众颇多。”何禄回道。 “那你还能否联系上他们?他们可还听你的?” 天地会自满清立国起,便以“反清复明”为口号,一直与清廷对抗。 在中国南方地区,尤以两广、两湖、福建、台湾、云贵川等省份最为活跃。 经清廷多次打压,各地天地会会众纷纷隐匿,会名也改得繁杂多样。 诸如两广的“洪门”,两湖及四川的“哥老会”,贵州的“福兴社”等等。 各地分会联系极为松散,故而萧云骧有此一问。 “都是同一祖师传承,虽平日联系不多,但何某的面子,多少还是能作用的。” 何禄笑着回应,自带一股傲然之气。 想来也是,何禄乃真正的天地会大佬级人物。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他受洪秀全委派,于湘南发动起义,后转战湖北、广东数省。 势力最盛时拥数十万人马,曾围攻广州城,建立“大洪国”,自封“兴南王”。 可惜他虽组织与号召能力出众,但军事及政权构建能力一般。 最终被骆秉章追剿,兵败身死。 不过也是曾狠狠折腾清廷的风云人物。 “何兄,天地会里可有本地戏班子?”萧云骧接着问道。 “我们天地会成员遍布各行各业,组建几个戏班子不在话下。” “只是组建戏班所为何事?”何禄面露疑惑。 “是这样,何兄,我打算组建一个军情局,归参谋部直辖,级别与各旅等同。” “想请你牵头负责。” 何禄听闻军情局级别如此之高,心中惊喜交集。 惊的是萧云骧竟将此重要部门交予他这个外来的天地会头领。 喜的是,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 他何禄虽算萧部元老,但目前仅是侦查营营长。 虽说位置关键,可眼见萧部众多后起之秀崭露头角,内心难免有些失落。 “西王如此看重我,我自然不会推辞,只是这军情局职责为何?” 何禄果断抓住机会。 “何兄,这便是我刚才提及戏班的缘由。” 萧云骧干脆下马,将何禄引至路边,就组建军情局的意图与何禄深入交谈。 原来这军情局类似后世的宣传及情报机构。 对内组织人手,向军民宣传萧部太平军的理念,防范内部谍报与渗透。 对外则借助各种身份,开展情报搜集工作。 只是鉴于当下通讯手段滞后,消息难以及时传递。 但只要拥有一块稳固的根据地,萧云骧便有办法解决此问题。 萧云骧早有组建这样一个部门的想法,却一直未能付诸行动。 一来自长沙分兵后,萧部始终处于行军作战状态,难得安宁。 二来缺少合适的领导者。 萧部众军官中,论行军打仗、上阵拼杀,人才众多。 在内政治理方面,曾水源、林绍璋乃至萧云骧自己,都能发挥作用。 但要担当情报组织的领导,就连萧云骧自己也觉棘手。 而此次何禄出色完成伪装行商、诱竿军入彀的任务,令萧云骧眼前一亮。 再考虑其出身背景,愈发觉得合适。 只要他出面,各地天地会起码半数会成为太平军助力。 天地会会众职业多样,又有与清廷周旋两百余年的经验,还有哪个情报组织能与之相比。 况且如今萧部太平军已具一定规模,侦查营可撤销编制,并入各部侦查部门。 萧云骧将军情局的用途向何禄详细说明,何禄听得两眼放光,兴致勃勃。 这种在江湖中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事,他着实喜爱。 “西王,此事我接下了,这就去挑选人员。” 萧云骧点头微笑。 “先别急,我们去与军师和参谋长商议一番,经费还得由他们拨付。” 两人相视大笑,上马去找曾、赖二人。 --------------- 三日后,萧部太平军抵达凤凰城下。 凤凰城傍沱江而建,因地处苗疆核心区域,战乱频发,故而城墙修筑得高大坚实。 留守的游击与千余老弱病残,联合城中竿军家属,决意死守凤凰城。 然而凤凰城的核心战力已被太平军歼灭,攻城的林凤祥旅以火枪压住城墙,掩护一团将士抓钩攀城。 待攻城营将火药包堆在城门上,炸开城门,林凤祥率一旅冲入城内后,任何抵抗都已徒劳无功。 天地日月的运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第二日清晨,太阳依旧如往常一样,从东南面山头升起,将温暖阳光洒在已然改天换地的凤凰城。 凤凰城内一家银饰铺中,十岁的童养媳阿朵,如往日般打开店门,清扫店前路面,这是她每日必做之事。 前几日有竿军哨骑逃回,称竿军在麻阳南的竹林坪遭粤贼重创。 得胜的粤贼正朝凤凰城杀来,扬言要杀光所有凤凰人,以报复竿军与他们作对。 留守城内的游击张魁以保家保产为号召,将全城民众组织起来抵御粤贼。 主家表面响应,回家后却以到乡下收欠款为由,把家中贵重物品装上牛车,带着主家母和五岁的儿子,也就是阿朵的丈夫,躲往乡下。 临行前,主家婆留下童养媳阿朵看家,还叮嘱阿朵务必看好家中物件。 若有一件丢失,回来便要收拾阿朵。 阿朵只能呆呆望着主家离去,她心中害怕,却不敢开口恳请主家带她一同离开。 第50章 阿朵 阿朵不知自己大名。她只记得幼时,与父母、哥哥在一个山寨生活,那时妈妈亲昵地唤她“阿朵”。 一天夜里,山寨突发大火,许多持刀拿枪的人闯入。 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带着她和哥哥奔逃。 在房屋燃烧的熊熊烈火中,后背中刀的妈妈朝着阿朵大喊:“阿朵,快跑,别回头!” 夜里很乱很黑,阿朵很害怕,只顾拼命向前奔跑。 直到天明,她才发觉身边只剩自己。 后来,一队竿军路过,将阿朵带回凤凰城,卖给了如今的主家婆。 主家婆让她照料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并告知这孩子日后便是她丈夫。 还指使她洗尿布、喂孩子、扫地、劈柴、做饭、刷锅洗碗。 总之就是不停地干活,稍有差池,便是一顿打骂,甚至不给饭吃。 阿朵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姓甚名谁。 只晓得主家婆生气时,总骂她“苗子苗脑阔,蠢死了”。 这般过了数年。 昨夜,凤凰城喧嚣厮杀,枪炮声不断,吓得小姑娘紧锁房门,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幸好后半夜终于安静下来,小姑娘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阿朵醒来,发现太阳已越过山头,高高挂在天空。 小姑娘惶急起身,如往常一样打开店门,这才发觉没人因她晚起而打她了。 “耶,居然有一家店开门。” 阿朵听到街面传来人声,转头望去,只见七八名男子朝她走来。 小姑娘惊恐地往后退,却见领头的是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正朝她微笑。 “小姑娘,别怕。” 阿朵只得停下脚步,怯生生地看着走近的男子。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面带微笑。 俊朗的面容,和善的笑意,恰似这冬日的暖阳,暖人心扉,让小姑娘慌乱的心渐渐平复。 “我叫阿朵。”阿朵怯生生地回答。 “这是你家吗?你家里大人呢?”男子继续微笑着询问。 “主家走了,留我看家,我是他家的媳妇。” 见青年男子一脸惊愕,旁边一位三十来岁、模样像先生的男子也半蹲下来,问阿朵:“你是这家人的童养媳?那你自己的父母呢?” “我父母不在了。” 在小姑娘怯生生的讲述中,几人了解了阿朵的身世。 青年男子看着小姑娘皲裂、满是冻疮和老茧的手,瘦小黝黑的身形,单薄的衣衫。 沉默良久,他转头对中年先生说:“彭先生,这孩子命苦,让她去给彭小姐做个伴。” 先生点点头,叹道:“我也这么想,这孩子能活到现在不容易,我会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待她。” 小姑娘听了他们的话,心中有些焦急。 虽说现在生活艰苦,但好歹有个安身之处。 这些人显然不是本地人,要带她去哪里? 青年男子似乎看出小姑娘的惶恐,用宽大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的小手,温和地说:“阿朵,我叫阿骧,我们会在凤凰城停留些日子。” “这段时间,我带你和一位姐姐去玩,等我们离开时,如果你不想跟我们走,就送你回来,好不好?” 除了记忆中已模糊的父母,这些年从未有人如此温柔地跟自己说话。 小姑娘鼻子一酸,泪水涌出眼眶,止不住地滚落,下意识地点点头。 青年男子默默轻抚小姑娘的脑袋,等阿朵情绪稍稳,才轻声说:“那我们走,先给你换身厚衣服。” “我得先锁上店门,不然主家回来会打我。” 阿朵挣开青年的手,转身要关上银饰店的门板。 青年并不催促,还帮小姑娘上好门板,耐心等她锁好房门。 小姑娘跟着这群人离开时,才发现整条街的店门都紧闭着。 只有懵懂的她打开了店门。 却也开启了自己人生的另一扇门,迈向一个前途未知的方向。 ---------- 凤凰城内的居民十分诧异,昨夜粤贼进城,今日上午却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屠城劫掠,只是偶尔有一队粤贼兵在街上巡逻,也不骚扰附近住户。 到了中午,终于有数十名粤贼拿着纸卷成的大喇叭,在街面、巷子里来回呼喊:“发粮了,城中广场发粮了,还有大戏看咯!” 有大胆的人出门,依照粤贼所说,前往广场,果然领到一袋粮食。 消息传开后,越来越多的人前往广场领粮,最后全家老小都出动了。 每个领过粮的人,粤贼都会用一种难以清洗的颜料,在其左手背上画一笔,若有人重复领取,定会遭到粤贼士兵的鞭打和众人的嘲笑。 本地人这时才发现,广场上除了发粮的台子,还真有一个大戏台。 随着当地人越聚越多,戏台上的锣鼓“咚咚锵锵”敲响,大戏开演。 许多领到粮食的本地人见这些粤贼态度和气,便不再害怕,就在广场上看起戏来。 起初是本地人喜爱的辰河戏、傩戏,甚至还有苗歌对唱,比过年还热闹。 后来上演了一出前所未见的戏,名叫《秀秀》。 戏中的人物不像常见戏曲里那样穿着花哨。 而是如同普通人,说着湘西本地话,甚至还有苗语。 让当地人顿生亲近之感。 戏里讲述的是一个叫龙半生的医生与一个叫秀秀姑娘的故事。 没错,这便是萧云骧辗转反侧一夜想出的办法,他要把龙半生的故事改编成戏曲,公开演出。 要将竿军的恶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民众眼前。 于是,他与天地会(如今的军情局)中的艺人经过编导、彩排,利用行军途中的几天时间,完成了这部戏。 龙半生与秀秀姑娘的事,因田大榜锁城搜捕,当时便闹得满城风雨。 但民众大多以为,是一个良家妇人被无良医生勾引,最后事情败露,两人丧命。 随着剧情推进,观众才知晓,原来秀秀姑娘与龙半生早有情愫,只是秀秀父亲贪图彩礼,将她强行许配给财主。 田大榜派兵伪装成土匪,不仅抢走秀秀,为绝其念想,还将秀秀全家及夫家斩尽杀绝。 龙半生在田大榜家对面开设医馆,苦苦等候三年多。 田大榜逐渐厌烦秀秀,秀秀得以离开田府另住,才与龙半生得以相见。 之后两人逃跑时被发现,秀秀自尽,尸体被沉入塘底。 龙半生被打得奄奄一息,田大榜还将他伪造成土匪头子,领了赏钱。 太平军在怀化狱中救出龙半生。 龙半生在竹林坪战场与田大榜同归于尽。 整部戏在龙半生弥留之际哼唱的苗歌声中落幕。 第51章 种刺 以萧云骧这后世人的眼光审视,整部戏编排得颇为粗糙。 演员们的表演,与后世专业演员相比,实在难以相提并论。 但这戏胜在足够真实,戏里的田大榜、龙半生,现场很多人都认识。 就连秀秀,也有不少人听闻过她的美貌。 田大榜锁城搜捕一事,更是众所周知。 何况戏中的语言、服装全然是本地风格。 这对于一年到头都难得正经看一回戏、精神世界极度匮乏的观众而言,怎能没有代入感? 当看到秀秀全家惨遭屠戮、被抢入田府时,现场观众除少部分人面色难堪外,绝大多数人陷入沉思与愤怒。 当看到龙半生苦苦等候秀秀,在田大榜家对面开设医馆时,不少年轻女子眼波流转,低声私语。 那些曾找龙半生看过病的人,更是津津乐道地与人说起龙半生,比如他待人和善、医术高明,关键还长得帅气。 当看到秀秀自刎身亡、龙半生被擒遭毒打,现场泪点低的妇人女子纷纷落泪。 最后龙半生杀死田大榜,身负重伤,哼着与秀秀对唱的苗歌离世时,全场一片寂静。 人皆有良知与羞愧之心。 行事是一回事,可做过的恶事被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则是另一回事。 虽说凤凰城内有竿军家属,但也有大量普通平民。 新戏落幕,中间穿插一场傩戏,接着又上演一出名为《士兵》的新戏。 戏的主角换成了一个叫李恒的竿军士兵。 这个士兵家境贫寒,十八岁时为谋生计,投身竿军。 在竿军中,他因贫穷且不善巴结上级,常遭上官与同僚的鞭打虐待。 为求前程,他作战英勇,可因在竿军中毫无背景,战功大多被上官剥夺。 数年后,满身战伤的他无奈退伍回家。 却发现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早已被地主霸占,父母也因贫病交加离世。 唯一的妹妹被地主抢入府中抵债。 他上门讨说法,却被地主家丁护院轰了出去。 最终伤病发作,死在了沱江边的桥洞下。 这出戏并未如萧云骧预期的那样引发强烈反响。 现场甚至有观众嘲讽李恒只会埋头打仗,不懂为人处世。 就这样,太平军在凤凰城内的民众广场和竿军俘虏营,接连演了三天大戏。 因知晓太平军不仅发粮,还不打人劫掠,周围村寨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赶来凤凰城内领粮看戏。 两部新戏的反响略有差异。 《秀秀》在民众中反响强烈,剧中残酷、奇瑰,男女主角一诺千金、生死相随的剧情,太对湘西人的胃口。 往日觉得竿军的行径不过是弱肉强食,似乎尚可理解。 但如今经过几日传播,此事在民众中激起轩然大波,引发大规模的讨论与争论。 大家对竿军的看法在悄然改变。 而《士兵》在竿军俘虏中,尤其是苗族士兵里,引起了极大共鸣。 作为被征服的一方,他们从军或多或少带有被迫与求生的无奈。 剧中的李恒,正是他们多数人的真实写照。 期间,太平军战士反复向民众宣传太平军为穷苦人打天下的理念以及太平军的纪律。 用广西民歌调子传唱的《军纪三章,西军八训》,很多本地人都会唱了。 三天后,太平军在凤凰城广场召开公审大会。 偌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除凤凰城内居民,最多的竟是周围村寨的民众。 太平军将之前从竿军中挑出的六七百恶徒的罪名一一宣读,由现场民众举手裁决。 认为可留活口的就举手,判定该杀的则当场押至沱江边,一刀处决。 由太平军人员当场清点,干脆利落。 那六七百人早已被太平军五花大绑,插翅难逃。 硬气的一声不吭,甚至对民众破口大骂;软弱的当场跪地,涕泗横流跪地求饶。 如此折腾一日,这六七百人中有三四百被砍杀,沱江被染得血红。 剩余之人当场释放。 又有人当场告状,称某大户害死多人。 太平军毫不含糊,当场核实,只要有十人以上作证,便直接砸开家门,揪出被指认者,杀人偿命。 哪怕可能造成冤假错案,也顾不上了。 此举几乎将凤凰城内的大户清查殆尽,缴获的粮食和金银,足以抵消这几日发粮的消耗。 其中田大榜家,是俘虏中的文三带领找出暗藏的窖银。 曾水源当场赏给他一大包金银,让他带着姐姐离开凤凰另谋生路。 对于竿军战俘,愿意加入太平军的表示欢迎,不想加入的则发给路费,各自返乡。 太平军在凤凰城这般折腾了七八日,得知张亮基部清军已追到怀化,方全军开拔,向贵州的松桃厅进发。 ----------- “阿骧,你这招够狠啊。” 山道上,彭玉麟与萧云骧并辔而行。 “先生,此话怎讲?” 萧云骧笑嘻嘻地转头看向彭玉麟。 “竿军的特点在于军内众人彼此沾亲带故,你却让他们相互检举。” “事关生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又让百姓决定他们的死活,等我们一走,凤凰那边恐怕要掀起一波仇杀潮了。” “再想重新组建竿军,凝聚人心,没有年时间来化解矛盾,难上加难。” 马背上,彭玉麟兀自感慨。 “先生,别把我想得这么坏。” “我本意确实是想为受屈蒙冤的人出出气。” “又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只好在他们之间埋下一根刺。” “让他们以后想作恶时,想想此番遭遇,有所收敛。” “我们军纪中的确有优待俘虏的条款,但这条款需有一个前提。即对那些犯下累累血债的恶徒,必须严惩。” “我们不是佛家,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泛滥的圣母心。” “当然,也不能滥杀,执行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原则即可。” 萧云骧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这地方我们不宜久留,只有把他们当中有权有势、有钱有财的人都扳倒,才能尽量延缓他们东山再起的时间。” “况且,要是我们再来,我相信他们当中的穷苦人会欢迎我们。” “至于清军的反应,希望那些被放回去的竿军能作用。” 见彭玉麟仍在摇头苦笑,萧云骧也不在意,转而问道: “先生,在凤凰城收集了多少钱粮,招了多少兵?” 彭玉麟见萧云骧问起正事,略作思索,答道: “竿军俘虏中有七百余人加入我军,其中以苗兵居多。” “当地民众中有一千多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加入。” “至于粮食,因在凤凰城发放较多,虽缴获不少,但只能说收支平衡。” “不过也足够我们赶到四川了。” “金银铜钱等财货倒是不少,装满了七八辆大车,在辎重营由林绍璋林营长掌管着。” 萧云骧用马鞭指着前方的崇山峻岭,叹道: “把那些苗兵补入李秀成的三旅。” “前路艰难,物资运送不易,多调些人手给后勤营,他们最辛苦。” “我明白,这就去通知赖参谋长。” 第52章 苗疆 《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后世伟人在长征路上所作的这首词,用来形容此时的萧部太平军,颇为应景。 松桃厅比凤凰厅小许多,本是凤凰厅的分支,更是苗疆腹地。 若说凤凰厅内尚有不少汉人,那松桃厅内,则是苗人占绝大多数。 公元1853年元旦,萧部太平军渡过松桃河,松桃城内清廷官吏弃城而逃,太平军入城休整。 太平军在松桃城内休整三日,期间汉、苗、瑶、侗等各族百姓前来投奔,拖家带口者竟达上万之众。 原来是太平军从凤凰城释放的苗、汉兵回乡后,详述太平军政策。 此地本就战乱不止、生存艰难,加之清廷苛捐杂税繁多,各族百姓生存艰难。 听闻太平军能让人吃饱饭,且处事公平、无歧视之举。 于是整村整寨的百姓前来投奔太平军入伙。 此时萧部已有既定策略,不再拒绝家属加入。 挑选两千精壮之士充实三旅,其余家属按男女分营,编入后勤团队,将后勤营扩充为团。 此番在松桃扩充后,萧部太平军一旅、二旅皆满员,人数达四千两百人。 唯有三旅稍逊,约三千六百人。 加上亲卫团、后勤团、攻城营,合计战兵人数达一万五千人。 再加上随军家属,总人数已有两三万。 萧部如今民族成分复杂,以汉、壮族居多,还有苗、瑶、侗等七八个民族。 萧云骧召集全体军官,规定军中通用语言为汉语官话,用人唯看做事,不论个人民族属性。 不分民族,有功必奖,有过必罚,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绝无偏私。 每班士兵每晚睡前,集中学习汉语官话与识字,以太平军各项军规军纪为教材。 还定期考核,未达标的班排,行军时要为后勤营背负物资,以示惩罚。 军中若有人以民族名义煽动闹事,一律严惩。 曾水源督促各部军法官,务必将萧云骧指示贯彻到基层,不得违抗。 萧云骧愈发频繁地深入基层,与各族士兵深度交流。 各族经数百年杂居,大多能听懂当地汉语方言,萧云骧凭借前世超强语言天赋,倒也不至于交流困难。 三日后,太平军全员离开松桃城,向四川省重庆府酉阳州秀山县进发。 满清时期,酉阳府是四川与湖北、湖南、贵州三省交界的战略要冲。 贵州入川有四条要道,其中两条交汇于此。 一条是乌江水道,即从贵州东北部的思南府,沿乌江而下,经沿河进入酉阳。 此段水道多处滩险水急,是贵州货物出山通道,却难以作为大军入川的选择。 第二条便是萧部太平军此刻所走之路,即经松桃进入秀山,过酉阳,向西经彭水,直抵重庆。 此外,两湖入川,此地也有重要通道。 湖南入川,从乾州(吉首)或永顺出发,过永绥(花垣),经秀山入川。 湖北入川,除逆长江而上,经巫峡、瞿塘峡等天险入川外。 更好的选择是从湖北西南部的恩施,经宣恩进入酉阳府的黔江。 可以说,欲守住四川东部,就必须守住酉阳府。 松桃与秀山均位于武陵山脉中部,连接两地的道路多为山高林密、河流纵横的山道。 行走在这些山道上,常需顺高山而下,渡过山脚溪流,再沿另一座高山盘旋而上,如此往复。 直线距离不过数里,却往往要耗费太平军一整天时间,正所谓望山跑死马。 太平军仅有的十门炮,还是用骡马拉的行军炮,却也让炮兵战士疲惫不堪。 幸好清廷前期将四川当地绿营军调往长沙支援,追击萧部的清军主要部署在南面,以防萧部南下回广西。 导致此地兵力极度空虚。 又因当时通讯手段极为落后,加上萧部严格保密措施。 待太平军翻过无数山峰,渡过众多山间河流,行过一座两省交界处的巨大的铁索桥,出现在秀山城北二三十里处时。 才有数百仓促拼凑的地方团练前来迎战。 结果自然是一触即溃,县城官吏弃城而逃,太平军顺势拿下秀山城。 之后一鼓作气,强行军数日,一举攻克酉阳城。 酉阳州府衙内,萧部太平军骨干齐聚一堂。 “拿下酉阳州,是我等经略四川的开端。” 萧云骧目光炯炯,环顾众人。 “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流动作战,而是要经营自己的地盘!” “所以,守住作为四川东南门户的酉阳州,至关重要。” 堂中太平军众军官皆精神振奋,面露喜色。 自长沙分兵以来,他们一直辗转作战,其中艰辛,每个人都深有感触。 “然而,目前我们用于作战的军队仅有一万五千人。” “后续还有重庆府、成都府等大城有待攻克,所以,我只能在此留下一个团。” “一个团,一千余人,却要守住这酉阳州!” “后面追击我们的张亮基部,至少有八万之众。” “湖南、湖北说不定还有清军来犯,这是一项艰巨任务。” “你们谁有勇气承担这个任务?” 萧云骧目光扫视堂中众将。 林凤祥、李开芳、李秀成这三位旅级干部刚起身,就被萧云骧示意坐下。 “你们三个另有重任,我需要的是团长。” 萧云骧话音刚落,一旅一团团长林启荣和二团团长叶芸来同时站起。 “阿来,你要与我争么?” 三十二岁的林启荣怒视二十九岁的叶芸来。 作为最早追随萧云骧的两人,自萧云骧穿越伊始,便随其冲锋陷阵。 随着萧云骧在太平军中职位晋升,始终给予这两人充分信任与相应职位提升。 可以说,他俩是萧云骧嫡系中的嫡系。 其他团长见此二人站起,便不再竞争。 “为何不行,这是打仗,不是论资排辈之时。” 萧云骧凭借强大记忆力,从后世历史细节中知晓林启荣和叶芸来的事迹。 但也直到一次行军途中闲聊,才得知林启荣和叶芸来还是亲戚,虽血缘关系较远,且一个是桂平人,一个是玉林人。 但论起辈分,叶芸来确实得称林启荣一声表哥。 --------------------------- (注:历史上的林启荣和叶芸来,并无明确的记载这两人是否存在亲戚关系,也查不到叶芸来具体为哪里人。 本书为了剧情需要,作此设定,请大佬们亲喷哈。如果有哪位大佬能查到,给乌鸦说一声,我来调整。) 第53章 大买卖 “这么说,阿来你觉得打仗比我厉害了?” 林启荣怒极反笑。 “说不定。” 叶芸来倔强回嘴,毫不退缩。 眼见两人就要当场争执起来,萧云骧连忙伸手制止。 “好了,酉阳就由启荣来守,阿来跟我去攻打重庆府。” 在萧云骧心里,最佳的留守人选确实是林启荣。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林启荣以孤军坚守九江城六年。 气死塔齐布,击败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周凤山、李续宾等诸多湘军名将。 湘军围困数年,九江城弹尽粮绝,太平军战士饿得无法站立。 而彼时南京城,太平天国诸王忙于内讧,未派一兵一卒前来支援。 最终城破,林启荣与一万七千太平军战士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 他的坚韧与战斗能力,获得对手高度评价。 湘军统帅曾国藩称“林启荣之坚韧,实不可及也”。 日本人白浪庵滔天干脆将林启荣比作唐朝名将张巡守睢阳,说“睢阳而后有斯人”。 关键是此人坦诚豪爽,性格随和,深受城中百姓拥护。 他设立义学、义仓、保婴局、善堂(医),救济帮扶贫困孤弱,城里百姓感恩戴德。 他还关爱部下将士,视如子弟,同甘共苦,赏罚分明,故而备受爱戴。 确定留守主将后,其他将领退下准备向重庆进发的相关事宜。 堂中仅留下萧云骧、曾水源、赖文光、林启荣、林绍璋,以及广西老兄弟出身的参谋孙庆元。 “经总部商讨,总部后勤营编制取消,并入各旅后勤部门。” “绍璋,你与阿荣搭档,担任一团军师。” “这位孙庆元孙参谋,因这段时间工作出色,受赖参谋长举荐,来担任你们的参谋长。” “酉阳州,我们的后方,就托付给三位了。” 林启荣、林绍璋、孙庆元三人正要表态,萧云骧挥手制止。 “无需多礼,先听军师说。” 曾水源看向这三人。 “你们不必局限于一个团的编制,只要人员充足,给你们一个旅甚至一个师的编制都没问题。” “各级军官,阿荣和绍章商议一致后即可任命,事后报备给我们就行。” “我们也会给你们留下充足的钱粮。” “需要你们坚守酉阳一年,为我们争取打下四川的时间。” “军事由阿荣负责,孙庆元辅助,内政由绍章主抓。遇事你们多商量,务必精诚团结。” 曾水源言语温和,态度亲切。 “明白!” 三人同时抱拳应道。 众人接着就酉阳州的防守、内政建设等展开讨论,直至晚上九点。 太平军在酉阳休整一日。 1853年1月23日,林启荣的一团留下,其他太平军将士继续向重庆奔袭。 晚清时期,重庆城约有五十万人口,而萧部太平军战兵仅一万五千人,还留了一千五百人给林启荣。 奔赴重庆的太平军只有一万三千余人,虽说重庆绿营军前期大部已调往湖南。 但倘若重庆的清廷守将有所准备,以重庆的人口规模,临时强征个万人并非难事。 况且太平军是攻城一方,而重庆城的主城位于一个半岛上,太平军还需渡过长江,才能靠近重庆城墙。 萧部太平军自长沙分兵以来,随军携带的火炮仅有十门行军炮。 虽说这十门炮是萧云骧特意挑选的铜炮。 但依靠这种小型的四磅炮,想要轰开重庆城那高大厚实的城墙,无异于妄想。 所以在太平军攻克秀山当日,萧云骧、赖文光就与何禄密商了半夜。 次日清晨,何禄便带着数百名军情局探子,乔装成平民,分批脱离大队,提前向重庆进发。 ------------ 重庆地处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其间还有涪江、赤水河等众多大小不一的支流。 藏区、贵州、四川等数省的物资、人员汇聚于此,每日都有数百艘大小各异的船只停靠或启航离开重庆,一片繁华景象。 重庆城光码头就有六七个,诸如朝天门、储奇门、夫子池、千厮门码头等。 众多码头有数千力夫负责每日货物的装卸。 这些力夫都受一个地下帮会管辖。 哥老会,俗称袍哥,乃是天地会在四川的分支。 其头领是李竹青,字仲卿。 李竹青的先祖是南明抗清名将李定国,当年南明败亡,大势已去之时。 退至缅甸的李定国悄悄派遣数名心腹,带着幼子李润兴,经海路潜回广东,隐姓埋名得以生存。 李家在广东繁衍数代,始终铭记先祖之志,积极加入天地会,从事反清活动。 到李竹青的曾祖父这一代,因常到重庆做药材生意,最终索性在重庆扎根。 并受天地会总舵委托,暗中发展四川的天地会势力。 因数代经营得法,到李竹青父亲这一代,李家已成为颇负盛名的一方富豪。 经营范围涵盖药材、煤炭、桐油、棉花等大宗商品。 还成立了一个商行,取名为:荣华商行。 且天地会的会众发展遍布整个四川,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但力量最为集中的还是重庆城内的数千码头工人。 李竹青因家中只有兄弟两人,他作为长子,李父对其寄予厚望,从小便请了不少知名武师、先生教他练武读书。 李竹青对练武兴趣不高,却对读书兴致勃勃。 所学并非四书五经,而是《史记》《战国策》《鬼谷子》《韩非子》等洞悉历史、揣摩人心的书籍。 又有一手模仿他人字迹的本事,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即使被模仿者本人一时也难辨真假。 家人还自幼向他讲述家族的历史、志向,连他的名字都取为李竹青。 竹青者,诛清也。仲卿者,人中分清也。 在李竹青二十岁成婚那年,家人为他捐了个监生,方便他日后与官场人员交往。 二十五岁时,父亲让他接手明面上的家族药材生意,以及暗中的天地会香主之位。 如今李竹青已三十五岁。 这些年清廷内外战乱不断,李竹青手下的几个堂主蠢蠢欲动,多次建议李竹青起事。 均被熟读史书的李竹青劝阻。 出头的椽子先烂,他这点力量还不足以推翻清廷。 这一日,李竹青正在储奇门码头附近自家的药材仓库,点验一批刚从川西藏地发来的药材。 他的管家七叔从门外走进,到他面前,待屏退众人后,轻声说道: “当家的,有几位客人想见你。” 李竹青见一直追随父亲、如今又辅佐自己的七叔如此郑重,心中不禁一动。 “从哪里来?” “从南面的湘西、贵州而来。” 太平军九月攻陷长沙,十一月分兵。 主力迅猛推进,沿江而下,直逼江东的南京城。 分支萧云骧部一路向西,在清廷重兵包围下灵活穿插,连克数城。 听说一个多月前,还在湘西歼灭了凶悍的竿军。 近期又听闻已抵达酉阳州。 处于数省物资、人流交汇之地,又刻意留意,这些消息李竹青早已获悉。 想到此处,李竹青看向管家。 “他们是什么人?” “说是老家来的亲戚,找你谈一桩大买卖。” 七叔看着李竹青,面带微笑。 第54章 谣言 何禄与十来个军情局探子,乔装成桐油贩子,赶赴重庆城的储奇门码头。 经属下一位湘西袍哥牵线,前来寻觅一位姓李的当家人。 一番交涉后,他们被带至城中一家茶馆。 此茶馆坐落于重庆府衙对面,前厅临街。茶馆内人声嘈杂,生意颇为兴隆。 何禄安排几位兄弟在前厅喝茶。 依照引路人要求,他仅带一位贴身伴当,跟随一位五六十岁、管家模样的汉子步入后堂。 穿过几道回廊与院门,他们踏入静谧隐秘的后堂。 三人走进一座位于花园池塘中的水榭。 那管家推开门,示意何禄进去,自己则与何禄的伴当留在门外。 何禄进入房内,只见这是一间茶室,墙面悬挂着数幅精美字画。 房间里有一张硕大的茶桌,桌上摆放着一些精致茶具,桌前设有一张椅子。 一位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的儒雅男子,正安静地低头泡茶。 见何禄进来,男子方才抬起头,对着何禄微微一笑,并示意他坐下,随后为何禄沏了一杯茶。 何禄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这架势,仿佛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喝烈酒。 那儒雅男子依旧微笑着注视何禄,待何禄放下手中茶碗,才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请问兄台是哪一路英雄?” “同是汉家人。” “请问兄台贵姓?在何处发祥?” “兄台抬爱了,小弟自郴州启程,乃是那天帝座下一名微不足道的侍香使者,名唤何禄。” “敬佩敬佩,久闻兄台英名!何兄既有此尊位,必有过人之处。不知有何信物,让小弟能够安心交托?” “兄长言重了,小弟心中确有一册《金兰谱》,乃先贤遗泽,护我周全。” 那儒雅男子望着何禄,静静等候。 限于当时的通讯条件,以及清廷数百年持续不断的残酷打压,天地会的架构并不像萧云骧后世所见某些武侠小说里描绘的那般——全国设有总舵主,其下还有军师,以及各级分舵香主、堂主、先锋等,组织等级森严。 实际上,天地会成员分散于全国各地,彼此联系极为薄弱。 每个地方天地会的发展状况,主要取决于当地的政治氛围、经济发展水平、人口分布情况等因素,以及当地天地会首脑的个人能力。 可以说,天地会是一个相当松散的组织。 然而,在与清廷数百年的争斗中,天地会得以延续,自有其生存之道。 其中,背诵《金兰谱》便是天地会高层见面时的核验手段之一。 这个《金兰谱》并非天地会会众的名单,而是以歌谣形式,将天地会的来历、发展宗旨,以及背诵者所在的分支、担任的职务等一一阐明。 它按照独特的格律曲调编排,融入大量天地会独有的切口。 为躲避清廷探查,歌词特意被改得晦涩难懂,若非经过专门解读训练,旁人听来根本不知所云。 何禄开始轻声背诵天地会中高度机密的《金兰谱》。 背诵终了,那儒雅男子眼中的敌意明显消减。 他为何禄续上一杯茶,继续问道:“何兄大名,小弟早有耳闻,敢问兄长此次驾临渝州,所为何事?” “欲寻访一位曾在《金兰谱》留名的故人之后,姓李。” “这位李兄,兄长与他交情深厚?” “天父地母之下,皆为骨肉至亲,本应肝胆相照。今次来访,正是欲寻他共商大事,重振我汉家雄风。” 儒雅男子微笑着看向何禄。 “何兄胆气过人,小弟佩服。” “小弟正是大明晋王后裔,何兄要寻的故人之后,姓李名竹青。” “只是尚有一些疑惑,需劳烦何兄帮忙解答。” 何禄拱手说道:“李兄请讲。” 李竹青凝视着何禄的眼睛,语气郑重。 “听闻太平天国治下,只许信奉他们的神,不许拜其他神只,连关帝庙都要焚毁?” “还要强制男女分营,即便夫妻、母子相见都需得到他们的批准?” 何禄朗声一笑。 “李兄所言不虚,天国其他诸王,尤其是天王、东王,确实如此。” “只是我们这位西王,却是个例外。” 李竹青凑近问道:“如何例外?请何兄详述。” 何禄略作思索,答道:“这位西王,只要你遵守军规军纪,信什么神他一概不管。” “似乎他自己都不信天王那一套。” “至于男女分营,不过是行军途中的无奈之举。” “依我看,只要有安稳的安身之地,这规矩迟早会被西王废除。” 接下来,何禄详细地向李竹青讲解萧部太平军的各类军规军纪,以及萧云骧的性格特点、待人处事风格等。 --------------------- 大清国重庆知府郑天寿心情烦闷至极。 粤贼攻陷长沙后,周边数省的绿营军奉朝廷诏令,入湘围剿粤贼。 重庆府作为四川省东部重镇,距离湖南最近,首当其冲。 早在今年八月,镇守重庆的一万绿营军在总兵率领下,沿江而下,支援长沙。 近期有消息传来,称长沙城已被朝廷王师收复。 但重庆的绿营军却在粤贼突围时,于长沙城北被粤贼的伪翼王石达开率部击溃。 不仅总兵当场战死,还伤亡数千将士。 随着负伤的绿营兵被遣返回乡,阵亡将士的消息陆续传回重庆。 重庆府城内外,时常可见有人家挂孝,举办丧礼,为客死他乡的亲人招魂。 死伤者家属成群,不断前往府衙闹事,要求官府兑现出征前对将士的抚恤承诺。 朝廷既要赔付洋人银子,又要供养满人八旗,还要筹款筹粮征兵,去平定各地叛贼,同时满足皇室、高官们的奢靡生活。 处处都需银子,哪还有余钱给这些兵卒的家属? 郑知府无奈之下,只得向城中的富豪商贾募捐。 此前绿营军出征时,这些富豪人家就已出过一次血,如今郑知府再怎么威逼利诱,他们却个个哭穷。 总之就是没钱没粮了。 倘若说上述情况还只是小麻烦,那么太平军西王部攻破酉阳州,直逼重庆而来,这便是心腹大患、燃眉之急了。 随着太平军逼近重庆府的消息传来,郑知府再也顾不上体面。 他一边不断向朝廷和四川总督裕瑞发文书告急求救,恳请将附近州府的绿营军调至重庆协防; 一边罗织罪名,将城中数家富户家主关进大牢,让其家属用钱粮赎人,这才勉强凑得些钱粮,从重庆府招募一万余士兵。 加上从附近州府调来的绿营军,总算有三万人左右。 但这些富豪人家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各有各的门道。 各种弹劾郑知府暴虐乡民的奏章,如雪花般飞向朝廷和四川总督府。 而位于重庆府内的郑家,不时被扔进一些死猫死狗,这让郑大人的家属惊恐万分。 近几日,一些不利于郑大人的谣言不知从何处冒起。 传言郑大人准备放弃重庆府,逃往成都; 家属早已将财货装车,悄然离开重庆城。 甚至连车上装载的金银财宝数量、出发时间和人数都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有人亲眼所见一般。 又有谣言称,粤贼进城只针对官府,《军纪三章,西军八训》的细则在重庆城中流传,煞有其事。 这些谣言如长了翅膀般在重庆城内外疯传,闹得满城人心惶惶。 中下层平民早已不在乎粤贼是否攻城。 甚至有些赤贫之人,巴不得粤贼尽快攻进城来,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拉下马,实现财富重新分配。 而城中的富豪人家,除了那些与官府关系密切的,其他大多抱着看戏的态度。 粤贼是狼,官府是虎,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说不定粤贼真如传言所说,会善待城中百姓呢。 ------------------------- (注:李定国被南明永历政权封过的最高爵位为西宁王、晋王。) 第55章 新年礼 粤贼西军于去年十二月攻破彭水县城,却未顺势北上,攻打重庆府下游的涪陵。 此后二十来日,粤贼仿若消失在重庆南面的群山之中。 据少量目击者回报,粤贼似向西而去。 但郑天寿郑知府不敢有丝毫懈怠。 咸丰三年正月初三,心急如焚的郑知府,不顾正值朝廷法定的春节假日,将重庆府负责治安的官吏召集至府衙,一番训斥。 并限期在正月十五日前,务必将在城中造谣的幕后主使抓捕归案,逾期必严惩相关官吏。 就在一众官吏暗自腹诽,埋怨知府大人不体恤下属,不顾年节兴师动众之时。门房来报,称荣华商行的当家李竹青在衙门外求见。 对于这个李竹青,郑知府心中颇有微词。 此人平日交友广泛,出手阔绰,与官府关系颇为融洽。 却又圆滑至极,这不,前些时日郑知府要求城中富豪捐献钱粮,以便募兵保卫重庆城时,这家伙就没了踪影。 派衙役去他家找寻,却发现他的妻儿、父母、弟弟等至亲,早已人去楼空。家中只剩几名年老体衰、一问三不知的仆人看家。 衙役无奈,只好回去禀报,郑大人心中愤恨不已。 没想到今日这厮竟主动找上门来。 “带他上来,本官今日倒要看看这厮有何话说。” 心中激愤,郑大人顾不得平日的涵养,将一众负责治安的官吏斥退。只留下一个叫梁宽的绿营军游击陪同,让门房把那李竹青带上来。 “大人,新年大吉,小人给您拜年了。” 稍过片刻,门口的影壁处转出一个中年儒雅男子,远远便笑容满面地给郑知府作揖问好。 见这李竹青仍是平日里那副不拘小节、潇洒自在的模样,郑知府不禁哼了一声。 “今日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然,你李大当家怎么想起找本官了?” 那李竹青似乎没听出郑知府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依旧笑容满面地走到郑天寿面前。 “大人,您可冤枉小人了。” “前些日子,接了个大单子,不放心让下面的人去谈,小人便去了川西一趟,连过年都是在路上度过的。” “今日一回来,听闻大人召见小人。这不,还没回家,就赶忙来拜见大人了。” 郑知府斜睨着李竹青,继续讥讽道: “你这趟川西之行,是带着全家老小,包括你父母、弟弟全家都一同去谈生意了?” 那李竹青听闻此言,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捶胸顿足道: “大人,您可真是冤枉小人了。” “世道动荡,又逢年节,小的让家人到乡下避一避,好好过个年。” “倘若大人非要召见他们,我明日便派人将他们从乡下叫来。” “我全家数十口,愿与重庆城共存亡!” 表情凛然坚毅,俨然一副朝廷忠臣义士的模样。 郑知府懒得看这厮作秀,挥了挥手,直接问道: “闲话少说,今日你来见本官,所为何事?莫非真就是来给本官贺新年的?” 李竹青拍了拍手,前院影壁处便转出四个汉子,抬着两个箱子,走到郑知府和李竹青面前,将箱子放下。 打开箱子,郑知府见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看样子有数千两之多。 郑知府不禁呼吸急促,此前他号召城中富户捐钱捐粮,都是好言好语地将他们请到府衙劝说,却只筹得几百两白银。 最后逼得郑知府不顾颜面,直接抓人勒索,他们才肯拿出一些钱粮。 何时见过这些吝啬鬼主动抬银子上门的? 似乎猜到了郑知府的心思,李竹青微笑着指向门外。 “大人,门外还有七八辆粮车,近万斤粮食,都是小人作为新年礼物,献给大人的。” 郑知府听罢,连忙快步走出府衙。 果然看到府衙外,停着七八辆牛车,车上堆满了装满粮食的袋子。 还有些稻谷散落在袋子上,看来装车颇为仓促。 “大人,小人一回到城里,听闻大人号召全城捐钱捐粮,以抵御粤贼。” “当即把家中的粮仓搬空,给大人送来了。” “再给小人一些时日,小人结清一些货款,还能到成都府多采购些粮食,以充军资,让大人少些忧虑。” 郑知府先前的不满,已被这送上门的钱粮消解殆尽。 虽说这些钱粮不算多,但人家李监生刚回来,听到消息就把自家的储备掏空,献给官府。 之后还要筹集资金,到成都府去采买。 这份拳拳报国之心,岂是城中那些土财主能比的? 果然是国难见忠臣啊。 想到此处,郑知府不禁握住李竹青的手,感慨道: “李当家如此忠心,我定当启奏皇上,额外给你一个恩荫。” “到时,说不定你我就能同朝为官了。” 李竹青却笑嘻嘻地把手抽回。 “大人,恩荫的事以后再说,小人眼下有一件急事,需大人帮忙。” 郑知府心中暗骂:果然无商不奸。 面上却微笑道:“说来听听。” “大人,小人之前去川西进了一批棉花,因现在重庆府实行军管,这批棉花正堵在上游十里的李家沱,无法下来。” “望大人通融一下,签个手令,让这批棉花进城,再经几日日晒雨淋,这批棉花就废了。” 李竹青表情颇为焦急。 郑知府心中暗爽,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 “有多少船?” “大小三十余艘。” “李当家的,你生意越做越大了,就不怕粤贼进城,抄了你的家?” “所以小人要舍家为朝廷,给大人您捐献。” “否则粤贼进城,小人可就真要家破人亡了。” 郑知府思索一番,觉得似乎确是如此,便退回衙内,给李竹青签发放行手令,还不忘叮嘱道: “李当家的,粤贼十二月已攻破南面的彭水,正朝重庆府逼近。” “这两日你务必将货物运进城来,一旦发现粤贼靠近,江面必须封锁。” “到时候任谁来,都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李竹青拿着签好的手令,连连点头。 “小人明白,小人明日就让货船进城,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第56章 储奇门 重庆城上游十来里的李家沱,本是一个长江岸边的小渔村。 因江岸水深,适合停船,数百年下来,发展成进入重庆城长江上游的最后一码头,并依靠码头发展成一个数千人口的小集镇。 大量等待重庆城内码头空位或官府批文,方可进入重庆的货物,便在此暂时停靠。 大年初三傍晚,荣华商行当家李竹青奉知府之命,派出数千码头力夫及大大小小数十艘船,对李家沱码头实施全面戒严。 将码头上的集市、店铺、住户及停靠的船只全部看管,不使走漏一人一船。 理由是次日上午朝廷要过大军,不能泄露军情。 凡敢抗命上街者,均被这群力夫棍棒相加。 真是没处说理。 第二日清晨,被拦在屋内的居民、行商听到外面果然有大军过境的声响。 有些胆大之人,还将头伸到门缝或窗户悄悄观看。 果见连绵不断的一队队人马,握枪拖炮从街面走过。 却不喧闹嘈杂,只在一声声口令声中,源源不断地向码头开去,登上了荣华商行早准备好的大驳船。 长江江面上,浩浩荡荡地行驶着一支由三四十艘船组成的船队。 这支船队中,三十艘大驳船外面用黑雨布盖得严严实实,内部却用木材和竹条支撑起空间,每艘可容纳数百人。 前面三艘是江面常见的客船领航,船头飘扬着荣华商行的旗帜。 清晨在李家沱码头,除何禄数人外,李竹青第一个见到的太平军中人,就是那位威名赫赫、却年轻得不像话的西王。 那位西王正跟着一位军情局探子来到码头寻访自己。 言语亲切随和,喜欢微笑,着装朴素,无排场,举止随意但又不使人感到冒犯。 如果说与普通太平军战士的区别,可能就是他骑着一匹马,以及那股压抑不住的旺盛生命力和能感染周围人的自信。 这是萧云骧留给李竹青的第一印象,与何禄的描述几乎一致。 此后两人看着一队队太平军,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登上荣华商行安排好的驳船。 与李竹青常见的绿营军开拔时喧闹混乱的场景截然不同。 待大军登船完毕,这位年轻的西王换上码头力夫的装扮,仅带二三十名同样装扮的亲卫,随李竹青登上最前方的领航客船。 而他身边的将士们似乎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客船船头的茶几旁,坐着萧云骧与李竹青二人。 “李兄,此番全仗天地会的兄弟帮忙,不然我们真不知如何接近这重庆城了。” 萧云骧望着宽阔的江面,发出由衷的感慨。 “西王谬赞了。” 李竹青内心翻涌,嘴上却不忘为萧云骧解说重庆城的历史。 重庆城为川东门户,与贵州、湖南、湖北数省交界,是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之处。与成都一起,合为长江上游的政治、军事、经济中心,乃兵家必争之地。 历朝历代都在此驻守重兵、修建城墙。 现存的重庆城墙,乃前明洪武年间由重庆卫指挥使戴鼎,在历朝城墙上重建而成,高约数丈,设有“九开八闭”的十七道城门。 “西王,我们要攻的是储奇门。” “一则储奇门是我行平日卸货之所,在码头上有仓库;二则进入此门后不远处,即是重庆衙署及总镇署军营。” 李竹青将一张简易手绘的重庆布防图摊在茶几上,指着上面的地点一一为萧云骧讲解。 “储奇门有多少清军?战力如何?”萧云骧问道。 “因前期支援长沙,城内绿营军被抽调大部。” “只留下两千余人留守,由一个叫王琪的参将统领。” “前些时日知府郑天寿听闻贵军进入四川后,便以此两千余人为骨干,紧急征召一万余人。” “再加上从附近州府紧急调来的清军,目前城内守军约三万人。” “郑天寿将这些守军主要布防在城南长江沿岸的城墙。” “现在城南只打开储奇门、太平门、朝天门这三个城门。” “防守重点也是这三个城门,各有驻军两千余。” “其余守军驻扎在储奇门后方不远的总镇属军营里。” 李竹青将自己掌握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知萧云骧。 萧云骧沉思片刻,转而问道: “何禄准备好了吗?” “何兄和他带来的数百兄弟,已扮作我商行码头上的力夫,在储奇门我行仓库里假意搬货,等待大军。” “这个储奇门可是瓮城?” “不是,金汤门、通远门等是瓮城,但储奇门只是单城门。” 李竹青答道。 萧云骧点点头,这计划何禄早已派军情局探子,详细给他汇报过了。 想到此处,萧云骧笑道:“听说现在重庆城内谣言四起?” 李竹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是李某使的一点小手段,让西王见笑了。” 萧云骧却正色说道:“能让城中人心惶惶,让那郑天寿无法聚集重庆城的人力物力,李兄做得极为漂亮。下面就看我们的了。” 见李竹青满脸凝重,萧云骧不由问道:“李兄还有什么要吩咐?” 李竹青向后看了一眼这艘小客船上随行的二三十名太平军,迟疑片刻说道: “西王,虽然现在城内清军还未察觉贵军的到来,城门不至于关闭。” “但码头就在城门下,码头上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城墙上清军的眼睛。” “若被发现驳船上的大军下船来,就是傻子也会觉察不对,早早关闭城门。” 萧云骧点点头: “李兄说得有理。所以前期抢城门的活计,就靠我们前面三艘客船的兵力。” 李竹青目瞪口呆: “西王,我们这三艘客船满打满算不过八九十人。储奇门上有清军两千余,后面军营里至少还有两万。” 萧云骧轻轻一笑,拍了拍李竹青的肩膀: “李兄勿忧。码头上还有何禄带领的数百军情局兄弟,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足够了。” “大王要亲自去抢城门?” 李竹青有些惊慌地问道。但不知为何,心里还隐隐间有些期盼。 何禄曾说过,这西王作战一向身先士卒、勇猛无匹。 这话他一直半信半疑。今日终于到了验证的时刻。 “当然。” 萧云骧笑眯眯地回答道,仿佛这只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 李竹青只觉胸中热血翻涌,让他呼吸急促,不能自已。只得低下头作沉思状,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片刻后,稍稍平复的李竹青抬起头,看着萧云骧说道: “既然如此,李某就豁出这一百来斤,随大王冲杀一番。” 不料萧云骧却摇了摇头,握住李竹青的手,诚恳地说道: “李兄,虽然此番我们几十个弟兄为不惊动守军,皆为平民装扮。” “且都是携带短兵器、不便携盾着甲。” “但都是百战老兵,冲阵厮杀不在话下,请李兄勿忧。” “还需要李兄留在码头上,协助驳船上的大队下船整队,这才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萧云骧松开李竹青的手,后退一步郑重作揖: “此事非李兄不可,拜托李兄了!” 李竹青看着这位相识不到半日,就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的年轻西王。 强行按捺住激荡的心情,站起还礼: “李某必全力以赴!” 第57章 夺门1 两人言语间,十几里的水路眼看就走完了。 船队靠近重庆城下时,方有一艘巡江的兵船靠近盘问。 李竹青亲自去应付,给这几个兵勇展示知府亲自签发的放行手令,再奉上不菲的贺喜新年酒钱。 这些兵丁见是知府手令,又是荣华商行李当家亲自领航,就接过银子,笑眯眯放行了。 船转眼间到了储奇门码头边。 储奇门作为重庆城卸棉花、煤炭、木材等大宗货物的码头,甚是宽阔,可以容下七八条船同时装卸货物。 今日为大年初四,按照中国人的过年习惯,还是属于年节期间。 故码头上除了荣华商行的船以外,其他船只甚少。 萧云骧跳下了船,看到码头上一身码头力夫打扮的何禄,与同样打扮的三四百军情局探子,正在将一包包棉花放在推车上。 众人见萧云骧第一个从船上跳下来,微笑着相互示意,嘻嘻哈哈地将装满棉花的大车,向着三四十米外的储奇门推去。 萧云骧看了何禄一眼,两人眼神交汇,相互点了点头。 也不言语,与李富贵、黄文昌、韦家耀等几名萧云骧的贴身亲卫,一起推着一车棉花向城门而去。 储奇门城墙上的清军首领是一个叫梁宽的游击。 梁宽四五十岁,是知府郑天寿的一个远房表弟,本在成都府绿营军里任正六品的千总。 重庆府绿营军重建,郑天寿通过一番上下打点与运作,将这表弟调到重庆府来,职位也升为从三品的游击。 梁宽对表哥感恩戴德,故在年节里也不辞辛劳在储奇门上巡逻。 中午时分,梁游击在城墙上看着荣华商行庞大的船队沿江而来,停靠储奇门码头。 等在码头上的力夫,将一包包棉花装上车,向着储奇门行来。 码头上荣华商行的领航船陆陆续续下来人。 梁宽还看见荣华商行的大当家李竹青,正在卖力地指挥码头上的工人,将蒙着黑色雨布的大驳船牵引进码头。 一个大当家为何会这般上心?不就一批棉花吗? 梁宽心怀疑虑,却一时看不出哪里不对。便带着十来个亲卫下了内城墙,向城门走去。 他要亲自到码头上瞧瞧这批货,是否有什么猫腻。 因为提前得到了通知,门口的兵丁并不阻挡荣华商行的大车。 梁游击走到储奇门城门洞时,恰好碰上了荣华商行的力夫推着大车进来。 车上装满了棉花包,堆得高高的,挡住了梁游击向城外看的视线。 还有六七个汉子一起在边上帮忙推着。 梁游击突然心中一动,明白了刚才心中的疑虑从何而来。 一车的棉花虽然体积庞大,但重量甚轻,为何旁边还需六七条汉子帮忙? 这些人莫非要用推车掩护来夺门? 想到这里,梁游击身上冷汗冒出,拔出刀来。 此时,城墙上的绿营兵爆发一阵惊呼。 一个兵丁踉踉跄跄地从内城的台阶跑下来,口中不停地喊着。 “游击,是人!大船下来很多人!” 此时,棉花车旁一位身材高大健壮的年轻力夫微笑着向梁宽走来: “大人,莫搞错喽,我们都是清白白的好人呐。” 口音乍听似乎是重庆当地的方言,但在本地人细听之下,更像是外地人刻意模仿重庆话。 梁宽作为成都府来的人,当然听不出,但此刻也不需要分辩了。 那汉子毫无畏惧之色,向他逼近的动作,已经明确无误地表明这厮不是什么好鸟。 城门洞狭窄,梁宽用刀指着那汉子向后退去,嘴中还不忘向刚才内城跑下来的兵丁吩咐道: “粤贼来袭,吹号示警!” “动手!” 那力夫一声大喊,猛然向梁游击冲来。 梁游击举刀便劈,却被那厮躲过,自己反而被那厮扑倒在地。 那力夫便是萧云骧,他扑倒了梁宽游击后,抽出腰间暗藏的尖刀,一刀就将梁游击的颈动脉割开。 何禄等太平军纷纷抽出随身的尖刀,将城门附近的几个猝不及防的清军攮死。 萧云骧捡起地上梁游击的腰刀,对着何禄大喊:“何兄,将棉花车堵上前方街面,守住城门,迎接后队!” “亲卫团随我上!” 说着便沿着内城的台阶,向城墙冲去。 此时城墙上响起了“呜呜”的清军敌袭号角声。接着就是“咚咚”的鼓声响彻全城。驻防在储奇门两边民房里的千余清军纷纷涌到街面。 萧云骧几大步冲上城墙,见城墙上的数百清军正在乱作一团,大喝一声,冲入清军人群大砍大杀起来。 七八十名亲卫团战士跟了上来,一起向清军砍去。 萧云骧砍倒七八名清军,才发现手中的钢刀卷刃了,就把刀砸向清军阵中,捡起地上一支长矛。 却发现当面的清军阵型似乎厚实一些。 原来此时萧云骧等人已冲到储奇门的城门楼边。 城高数丈,溃败的清军无处可去,只能向城墙上的城门楼子退去,造成了他们越退人数越多。 城门楼上有一个清军叫李明的把总。这个李明本是重庆府内一土匪头子,性情凶狠泼悍,率领十喽啰,在重庆城周边乡村打家劫舍,杀人越货。 郑知府招兵,对重庆府的土匪山贼承诺,只要加入朝廷绿营军,可对往日作为既往不咎。 李明寻思做土匪终不是长久之计,便带着喽啰加入了绿营军,因其人好勇斗狠,颇得郑知府赏识,便给他一个把总职位,协助他表弟梁宽守储奇门。 此时那李明见萧云骧等人冲上城墙,对着溃逃的清军大肆砍杀,被砍死的有几人是他往日的同伴,不由怒火中烧。 待萧云骧等人冲上城墙,站在城楼上的他,能清晰地观察到这伙粤贼人数其实并不多。更是平添几分胆气。 下得城楼,带领几个军官,将溃散的清军堵住。 --------------------- (把总:清朝绿营军军官职务,约等于现代军队的营长。) 第58章 夺门2 冲上城墙的太平军人数不多,实在是无奈之举。 此番抢夺城门,若人数过多,势必会引起守城清军的警觉,反倒可能弄巧成拙,致使清军早早关闭城门。 因此,萧云骧只能带领七八十人前来抢夺城楼,而将亲卫团的大部分交由刘昌林率领,随后跟进。 城楼的清军开始集结成队,朝着亲卫团发起反击。 亲卫团因伪装成码头力夫,既不能携带长矛、火枪,也无法穿戴甲胄,仅配备了便于藏匿的短兵器。 虽说能够捡起地上死伤清军的武器,但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随着亲卫团战士负伤的人数逐渐增多,萧云骧暗自焦急。 厮杀间隙,他不禁偷眼向清军队伍中扫视。 只要能击毙对面的军官,这支原本士气就摇摇欲坠的清军,必定会再次溃散。 萧云骧这般思虑,没想到对面的李明也是同样的想法。 凭借多年的厮杀经验,李明深知除掉对手的首领,乃是击溃对方最为快捷的办法。 对面那个冲在最前方的年轻高大汉子,武艺高强,出手狠辣,与他对阵的兄弟纷纷被打倒在地。 他身旁的粤贼,有意无意地围在其身边,进行保护。 此人必定是粤贼中的重要人物,只要将其击毙击伤,便有可能守住这座城楼。 想到此处,站在清军后阵的李明,悄悄地拿起一把火绳枪,装填好火药和枪子。 他平端着火枪,点燃火绳,瞄准那正在人群中拼杀的粤贼重要人物。 “大王!” 萧云骧只听见耳边传来亲卫李富贵惊恐的呼喊,紧接着身子就被李富贵奋力一撞,不由自主地向旁边闪开一大步。 “轰!”一声枪响。 李富贵的胸腹间被枪子撕开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如注。 萧云骧抬眼望去,只见对面清军后阵升起一阵烟雾。 一名清军军官正手持火枪,瞄准刚才他站立的方向。 萧云骧看了李富贵一眼,顿时怒不可遏。 “丢你老母!” 潜意识里吼出一句粗口,他将手中的长矛掷向那名清军军官,然后在地上寻找兵器。 城墙上躺满了清军与太平军死者与伤员。因太平军长兵缺乏,地面上清军的兵器早被太平军捡去,一时之间竟未能寻到。 狂怒的他,将一名受伤倒地的清军高高举起,奋力朝着前方的清军军阵砸去。 萧云骧本就身材高大,加之穿越而来时,诡异的雷电将他这副身躯淬炼强化,使得力量、敏捷、耐久等各项身体素质都达到了人类极限。 此刻他怒发冲冠,状若疯虎,接连举起地上清军的死伤人员,朝着对面清军砸去。 城墙空间狭小,对面清军避无可避。 即便他们长枪大盾齐全,又有弓箭、火枪。 但他们何曾见过萧云骧这般不像人类,更似妖魔的打法。 被萧云骧扔过去的第四具清军尸体砸乱阵型后,当面的清军无论士兵还是军官,皆吓得失魂落魄,如同遇见了魔鬼。 发出数声惊恐的呼喊,转身便拼命向后跑去,慌乱之中,有数人不慎摔下城墙,也顾不上了。 亲卫团战士随即乘胜追杀上去。 萧云骧却停了下来,发现那名清军军官已被他一矛刺穿脖颈,死在了城楼前。 转身去抱起地上的李富贵。 李富贵此时已然神志模糊,听到萧云骧在耳边的呼唤,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 “大王,我好冷。” 嘟囔完这句话,再无言语,就在萧云骧的怀中悄然死去。 萧云骧抱着李富贵,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洒在李富贵那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灰暗的脸上。 ------------- 叶芸来率领一旅二团冲进了储奇门内。 正前方的街面上,数车棉花包堵在街心,车上的棉花已被点燃。 在风力的作用下,燃烧的棉花四处飞散,引燃了街边的房屋,整个储奇门前火光冲天。 军情局的战友们就在这烟熏火燎的环境中,手持短兵器,与从城中军营源源不断涌出、手持长枪大盾的绿营军苦战。 尽管伤亡惨重,但他们依然死死地围绕燃烧的棉花车,将清军堵在前方,为后续的太平军留出了一段约五十米的通道。 “列队!” “装药!” “” 随着队列军官的口令,一营战士排成紧密的队形,给火枪装药、上弹。 队列的左右两侧还各有一门行军炮,被推到队伍的前排。 准备就绪后,一营的士兵齐声高呼。 “军情局的弟兄们好样的,快撤回来,下面该我们了。” 胡子眉毛都被火燎去一半,胳膊上还被扎了一枪的何禄回头一看,不禁大喜。 “撤!” 他大喊一声,率领还能行动的军情局探子们向后奔去。 “何禄,何局长,大王呢?” 何禄撤到城门附近,还未喘顺气,叶芸来就急忙冲上前来,向他发问。 何禄朝着城上指了指,叶芸来抬头向城门上望去。 只见萧云骧浑身浴血,屹立在城头,宛如神魔。 见叶芸来看过来,他向前一指,发出如雷鸣般的怒吼。 “阿来,干掉他们!” 与军情局对阵的清军发现,前方刚才还在顽强抵抗的粤贼突然撤退得干干净净。 清军当前的最高首领参将王琪不禁大喜过望。 今日他正在总镇署军营里值守,储奇门突然传来粤贼攻城的消息。 他赶忙集结军营里的数千清军,率先赶向储奇门支援。 起初他心中忐忑不安,毕竟此时攻打重庆的粤贼,极有可能是那支窜至彭水后便行踪成谜的西军。 而这支西军,自从在长沙分兵以来,虽常避实击虚,但只要是他们想要进攻的目标,没有一支朝廷军队能够逃脱被碾碎的命运。 面对这样的对手,怎能不让王琪格外重视? 等到他集结城中兵马抵达储奇门,才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眼前的粤贼不仅人数只有数百,而且装备极其简陋。 既没有传闻中西军那密集的火枪火炮,就连长枪大盾也寥寥无几。 尽管他们战意坚决,死战不退。 但在清军弓箭、火枪等远程武器的攻击下,只能躲在燃烧的棉花车后,与靠近的清军近身搏斗,苦苦支撑。 此时这股贼寇却突然撤得干干净净,连战死的粤贼士兵尸体都顾不得背走,极为狼狈。 王琪参将不禁欣喜若狂,只要能将这股粤贼彻底消灭,守住储奇门。 他这个参将,怎么都能往上升一升。 在重庆府当前兵力匮乏的情况下,升任副将、总兵也并非没有可能。 心里这般想着,他立刻命令清军,将挡路的着火棉花车移开。 清军因之前的厮杀占据了上风,对粤贼的恐惧已然消除。 又见当前的粤贼撤退,士气正盛,且后队来援源源不绝。 于是纷纷奋勇上前,将挡路的棉花车推到一旁。 在烟熏火燎之中,他们才发现一队阵型严整的粤贼,静静地伫立在前方四五十米处。 看着他们这边喧闹嘈嚷,对方竟无一人出声。 只有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 两侧还各有一门火炮。 第59章 夺门3 清军前排士兵惊声尖叫,后排士兵弄不清状况,鼓噪向前,推搡着前排士兵。 当面的粤贼两门火炮轰然怒吼,刹那间,无数铁丸在半空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裹挟着呼啸之声,朝着清军狠狠砸去。 前排清军瞬间倒下一片。 “前排举枪,放!” “轰!” “二排举枪,放!” “轰!” “后排举枪,放!” “轰!” “第二队上前!” 随着军官冷峻的口令声,太平军一排排火枪手依次稳步上前,徐徐推进,朝着前方的绿营军倾泄出由铁与火组成的死亡风暴。 不到十分钟,前方五十米那原本挤满清军的街面,便被清扫一空。 人体的内脏与残肢断臂,浸泡在潺潺流淌如小溪般的鲜血之中,受伤未死的清军伤兵,在血泊里痛苦地哀嚎挣扎。 满街的鲜血与尸体,街旁房屋燃烧的熊熊烈火,对面的太平军仿佛无情的杀戮巨兽,正步步紧逼而来。 这仿若修罗地狱般的场景,终于将对面这支刚刚组建不久,仅靠一时血勇之气支撑的绿营军吓得肝胆俱裂。 恐惧如瘟疫般在清军中迅速蔓延,突然有人丢弃武器,狂呼乱叫着向后奔逃。 其他士兵目睹此景,心中的防线瞬间崩塌。 越来越多的人紧随其后,纷纷扔掉手中的武器装备,不顾一切地朝后方逃窜,妄图逃离这片死神的乐园。 重庆的清军终于无可挽回地溃败了。 随后林凤祥率领一旅二团、李开芳率领二旅、刘昌林率领亲卫团进城,重庆城最终被太平军攻克。 ------------ 李竹青在储奇门外的码头上,心神不宁地望着萧云骧与何禄等人,推着棉花车进入城门。 随着驳船上的太平军纷纷下船,城头骤然响起急促的号角与鼓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城外军情局的探子推着棉花车,加快脚步,朝着城内冲去。 眼见城内火势燃起,愈烧愈烈,浓烟滚滚升腾。 城头忽然陷入大乱,李竹青瞧见萧云骧率领那八九十名汉子,在城墙上对绿营军展开追杀。 随着城楼上清军军官的号令声响起,双方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李竹青正惊疑不定,忽见萧云骧如神如魔一般,举起绿营军的死伤者,将渐成阵型的绿营军阵砸塌。 城墙上的绿营军溃败而逃,有几个摔出外城的绿营军,被城外的天地会力夫擒获。 城外码头上,从驳船下来的太平军,以四五百人为一队,从储奇门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随后两声炮响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比过年鞭炮还要密集的排枪声。 随着整个船队数千太平军陆续入城,重庆城内的枪炮声、喊杀声逐渐趋于平息。 直至此刻,李竹青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用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这重庆城终于是成功拿下了。 李竹青吩咐管家将驳船发回李家沱码头,去接应太平军的后续部队。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自己则朝着储奇门走去。 来到城门口,李竹青便看到有几具绿营军的尸体,被随意扔在城墙之下。 穿过城门洞,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火药与燃烧木材的混合气味,直往李当家的鼻中冲来。 抬眼望去,街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类的尸体与残肢断臂,尚未死去的清军伤兵在血泊中辗转哀嚎。 街两边的房屋大半已被烧毁,太平军正成群地忙着救火。 虽说李当家久历江湖,见过不少刀光剑影、灭门复仇之事。 但这般现实意义的血流成河场景,确实是他生平首次目睹。 此刻方知,战场搏杀,远比江湖豪杰之事残酷血腥千百倍。 李竹青不禁脸色微微泛白,倚靠在城门旁的城墙上大口喘气。 “不好受?” 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他转头看去,只见萧云骧从城墙内道上,搀扶着一名受伤的太平军战士,缓缓走了下来。 后面还跟着二三十名太平军战士,或搀扶着受伤的战友,或抬着战死战友的尸体,一起走了下来。 萧云骧先前穿的力夫衣裳早已破烂不堪,全身血迹斑斑。 此刻他身上披着一件新的太平军制式棉衣,想必是战后穿上,也沾满了星星点点的,受伤战友的鲜血。 正在带领亲卫团战士们打扫战场的刘昌林,将萧云骧手中的伤员接过,搀扶到城外码头上的临时救治所去了。 “让大王见笑了。” 李竹青有些赧然,略显尴尬地朝萧云骧笑了笑。 “我第一次杀人见血时,吐了一地,当夜还连着做噩梦,惊醒数次,可比你狼狈多了。” 萧云骧站在李竹青身旁,也背靠着城墙,与他闲聊起来。 “李兄,若没有你的助力,我们无论如何都难以拿下此城。” 萧云骧指着身后高大的城墙,感慨道。 当初何禄向他提及天地会在重庆有一位重量级人物时,他还半信半疑。 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攻下彭水后,他便率军从南边的山中穿行,迂回至重庆的上游李家沱码头附近的几个村庄,潜伏下来。 待收到何禄传来的消息,才知晓天地会在重庆城内的那位人物,着实能量非凡。 于是便定下了借助荣华商行的船只,偷袭重庆城的计策。 李竹青定了定心神,指着眼前这片仿若修罗场的景象。 “西王,倘若没有贵军的骁勇善战,以我这点本事,到死也成就不了这番事业。” “贵军之强悍,实乃李某生平仅见。” 萧云骧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转而看向李竹青问道: “李兄日后有何打算?” 李竹青见萧云骧问得认真,略微思索后,反问道: “那得看西王如何打算了。” 萧云骧神情略显黯然,缓缓说道: “倘若李兄愿意加入我们,还请李兄出任我军军情局军师一职,与何禄携手,将军情局进一步发展壮大。” “此战军情局虽立下赫赫大功,但也伤亡惨重。刚才粗略统计了一下,军情局总共一千人,此战伤亡达五六百之多。” “实在是伤筋动骨了,急需生力军补充。” 李竹青看着刚才在城墙上如魔神般搏杀的萧云骧,此刻却平静得如同一位相熟的友人。 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哀伤。 正思索间,又听到萧云骧接着说道: “李兄若不愿加入我军,鉴于李家对我军的贡献,我军必定铭记于心。” “我会酬谢李兄一大笔金银财宝。” “只要我军存在一日,必定保李家老小平安,一辈子衣食无忧。” 李竹青抬起头,凝视着萧云骧的眼睛。 “大王可知晓李某的身世?” “略知一二。” “那大王应晓得李家数代人的夙愿。” 萧云骧点了点头。 “李兄,我听何禄何局长讲过,你李家乃大明晋王之后。” “李家数代一直致力于反清复明之事,萧某深感钦佩。” “我军本就志在推翻腐败无能的清廷,在这一点上,你我志向相同。” “但关于复明,李兄觉得可行吗?” “李兄也是熟读历代史书之人,对于底层百姓而言,大明朝当真有那么好吗?” 李竹青微微一怔,继而有些愤然地对着萧云骧问道: “大王是想自己登基称帝,创立新朝吗?” 萧云骧摇了摇头。 第60章 政令1 望着李竹青那满是迷惑的目光,萧云骧微笑道: “李兄,我军副参谋长彭玉麟,此前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他今日应能赶到重庆城。” “届时你去问问他。” “他同你我一样,皆是有执念之人。” “我静候你的回复。” 言罢,萧云骧轻轻拍了拍李竹青的肩膀,便自顾自去忙碌了。 傍晚时分,曾水源率领负责断后的三旅,以及随军家属,搭乘荣华商行的驳船,进入重庆城。 至此,重庆城完全落入太平军掌控之中。 当夜,太平军西王府宣告成立,曾水源出任王府长史,萧部西王府太平军自此简称为西军。 曾长史甫一上任,旋即发布命令: 对逃散的清军将士既往不咎,让他们各自返家; 并告知清军士兵家属前来收殓死者尸体、救治自家亲人,对于没有家属的,西军予以救助。 同时,命原重庆府的官吏组织人手,配合西军扑灭储奇门的火灾,清理战场上的血污、尸体等。 安排西军在街面巡逻,对那些胆敢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之徒,严惩不贷。 历经一天的厮杀忙碌,纵使萧云骧也颇感疲惫,遂将诸多事务交付给曾水源与赖文光。 他在重庆府衙内一堂旁边,觅得一个小院。小院中有一栋一层三间的瓦房。 原本是郑知府在办公间隙,用以小憩之所。 萧云骧孤身一人,此处倒是颇为合适。 小院角落有一个水缸,此时萧云骧正用冷水擦拭身上的血污。 陈玉成提着一桶水,噘着嘴走进来,将水倒入水缸。 “怎么啦,玉成?”萧云骧边擦拭身子边问道。 “大王,你之前不是说不再亲自上阵了吗?我听亲卫营的弟兄们讲,今日若不是富贵替你挡了那一枪,你……” “你可是答应过军师和我的,如今你都是大王了,怎能说话不算数呢?” 萧云骧舀了几瓢水,把自己冲洗干净。 换上干净衣物后,他边穿边叹气说道: “必须拿下重庆府,我们方能摆脱流寇的处境,寻得一处安身之地。” “对于这种关乎我军生死存亡的战斗,我怎能不亲自上阵呢?” 重庆府这一战,对萧部太平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平心而论,尚未到非得他这个主帅,亲自上阵搏命的地步。 不管是林凤祥还是李开芳,都有能力替代他夺取城池。 只是在骨子里,他就喜爱厮杀,享受与敌人对阵相搏、徘徊在生死一线间的那种刺激感。 不过今日之事确实给他敲响了警钟,若不是李富贵拼死相救,他恐怕就性命不保了。 毕竟他并非真的是神魔降世,刀枪不入。 “道理我都明白,可为啥不让我跟着你一起上阵?” “别说我年纪小,富贵和我同岁,他行,为啥我不行?”陈玉成依旧满脸不服气。 萧云骧一时语塞。 对于陈玉成的任用,他着实小心翼翼,既担心过度培养会揠苗助长,又害怕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军事天才过早陨落。 上次突袭向荣,他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这次却是真来搏命的。 所以他把陈玉成放在后队。却未曾料到,此举伤害了这个心高气傲少年的自尊心。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 过度的保护,或许反而会阻碍这个潜力无限的少年成长。 如今这少年已满十六岁,是时候给他一些独自历练的机会了。 想到此处,萧云骧说道: “找个时机,让你单独领军。” “但你也要答应我,切莫轻易亲自上阵拼杀。” 陈玉成闻言,顿时喜出望外。 “大王说话算数?” “算数!”萧云骧无奈回应道。 ---------- 第二日,西王府颁布一系列政令军令,恰似数颗巨石投入湖面,在重庆城的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之中激起层层涟漪。 重庆城内有一处占地约数亩的池塘,池塘中央有一座雅致的水榭。 李竹青身着一袭深紫色绸缎长袍,袍身绣着精致的云纹图案。 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帽顶那颗红色玛瑙珠鲜艳夺目,与腰间悬挂的红色玉佩相得益彰。 脚蹬一双黑色绒面靴子,鞋底厚实,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此刻,他却挽起袖子,提着一壶开水,一边冲洗茶具,一边说话。 “彭兄事务繁忙,还能抽空莅临寒舍,令在下倍感荣幸。” 房间内还有一人,正是彭玉麟。 他上身穿着一件西军制式的土黄色粗布棉衣,袖口和领口已有些磨损泛白,却洗得干干净净。 头发剃成西军常见的短发,裹着一块红色包头巾,在脑后系得紧紧的,以防寒风吹入。 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鞋面上沾着些许泥土,显然是一路匆忙赶来,未来得及清理。 他正在欣赏墙上挂着的名人字画,听到李竹青的话,转过头来,不禁哑然失笑。 “李兄,为何不让佣人来做这些事?就你这身行头,雇十个佣人都绰绰有余。” 李竹青微微一笑,将洗净的茶具一一摆放在桌面上。 “这些行头不过是与官府、商业同行打交道时撑场面用的。” “李家本就是白手起家,有什么活干不了?” 稍作停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彭玉麟一眼,接着说道: “况且今日有些话,实在不便让旁人听到。” 彭玉麟言语诚恳。 “你是本军的大功臣和恩人,我奉西王之命,特来解答李兄的疑问。” 李竹青走向窗前,用挺钩将雕花窗户撑开,好让房间内的人能看到室外景致,也能随时觉察是否有人偷听。 看似不经意地向彭玉麟问道: “任何问题都能问?” 彭玉麟望了望室外温暖的冬日阳光,答道: “任何问题都能问!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竹青关上房门,在靠墙的香案上的香炉里点燃一支沉香,思索片刻。 “这是西王的意思,还是彭兄你自己的意思?” 彭玉麟微笑回应。 “既是西王的旨意,也是彭某的想法。” “李兄可曾听闻我与西军的渊源?” 李竹青点点头,抬手示意彭玉麟入座。 转身从侧房取出一盒茶叶和几包瓜果点心,放置在硕大的红木茶桌上。 “这西湖龙井,彭兄可喝得习惯?” 彭玉麟摆了摆手,哑然笑道: “李兄,彭某本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因生计所迫,在军伍中做了一段时日的幕僚。” “此前全家被西王所掳,无奈随西军从湖南耒阳一路辗转至此。” “早已和武夫无异,茶水能解渴,饭食能吃饱便足矣。” 李竹青爽朗一笑,潇洒地坐到茶座旁的椅子上。 “果然如禄哥所言,彭兄是个性情直爽之人。” 彭玉麟恍然大悟。 “哦,对了,就是何局长先潜入城内,与李兄商议此事的。” 李竹青点点头。 “大事便是在这间房内商定的。” 第61章 政令2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品尝了些许瓜果点心。 李竹青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放着数张纸。 彭玉麟定睛看去,原来是西王府今日所发布政令的抄件。 “彭兄,李某有一些疑问,还望不吝赐教。” 彭玉麟颔首示意,说道:“彭某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李竹青拿起一张纸,只见上面简要罗列了七八条政令: 1、废除清廷针对商业的厘捐、牙税、买办抽成等苛捐杂税。所有货物仅需一次性缴纳商业税,便可在西王府控制区域内正常买卖。 2、严禁女子缠足。若发现私自为女儿缠足者,必对其父母严惩不贷。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权利,对父母财产拥有继承权,杜绝吃绝户现象。 3、废止奴仆、奴工。所有大户人家的奴仆、下人、家生子、丫鬟等,在人格上与主人平等。如需雇佣下人,必须签订雇佣合同。 合同中应明确雇佣年限、薪酬待遇、生活保障等内容,且待遇不得低于西王府规定的最低标准。 所有作坊、工厂、行会须与雇员签订雇用合同,待遇不得低于西王府规定的最低标准。 4、严禁种植、制作、贩卖、吸食鸦片,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5、农村中人均土地超出当地平均数的地主,必须交出多余土地。由西王府将这些土地无偿分给无地百姓租种,百姓只需缴纳收入的两成作为公粮即可。 其中水田、旱田的计算细则,详见西王府颁布的土地政策。 6、废除凌迟、腰斩、斩首等酷刑,死刑仅保留绞刑。任何家族及个人严禁私刑,违者必严惩。 李竹青指着政令说道:“商税只征收一次,确实省事。只是这额度尚未确定,难免让人心中有些不安。” 彭玉麟解释道:“具体的额度,还需西王府深入调研后,再行颁布。西王定下的总体原则,是减少手续审批流程,促进治下商业繁荣发展。” 李竹青微微颔首。 “这第二、三条中解放女子、废除奴仆与奴工,称得上是仁政,必定能获得底层百姓的拥护。倒是这第五条,倘若真能施行,那可真是改天换地之举。” 彭玉麟毫不犹豫地回答: “必定能够做到。按西王的说法,此条乃是我军政令的核心,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无论遇到多少阻力,哪怕人死绝了,都一定要做成!” 彭玉麟的态度斩钉截铁。 李竹青凝视着态度坚决的彭玉麟,以至于连第七条减少酷刑的内容都忘了询问。 愣了半晌,拿起另一张纸。这是西王府颁布的针对西军内部的法令: 1、废除男女分营这一违背人伦的制度。西王府及西军所有人员,可自行安家,也可与家人一起,居住在西王府统一安排的住所;有家室的军官和士卒,在休沐期间可回家与亲人团聚。 2、颁布军衔制。军衔分为列兵、士官、尉官、校官、将官五个等级,每级再细分上、中、下三级,且在军服上设置专门标志,以便识别。 3、西军全体将士发型统一剃为板寸,原因是易于打理,且受伤时便于包扎。西王府官吏可自行选择留发或与战士相同发型,但严禁留满清金钱鼠尾辫。 军情局因任务特殊,可根据任务形式自行安排发型; 百姓发型随意,西军不予干涉。 4、实行薪金制。普通士兵每月薪资三两纹银,各级军官薪资逐级递增,西王府官员照例办理。 5、废除跪拜礼。官员平日相见,相互作揖即可;军人见到上级,只需行一种西王指定的挺直全身,右掌指向眉心军礼即可。 6、废除清廷及太平天国的各类避讳,任何字均可自由使用。这体现了西军一贯的作风,即破除各种束缚,更加人性化管理。 李竹青指着第 3 条,神色严肃地问彭玉麟: “彭兄可曾听闻有关清廷发型的故事?” 不料彭玉麟摆摆手,笑对李竹青说: “某来之前,西王特意交代,若李兄问起第 3 条,由他亲自给李兄解释。” 李竹青无奈,只得苦笑着拿起第三张纸。这是一张布告,内容是西王府的招募令: 1、不论出身、职业,凡识字五百以上,年龄在十五至六十岁之间,且家世清白、无违法犯罪记录者,均可前往西王府应募。 经考核合格后,即可进入西王府,依据个人专长分配职位。 2、原清廷地方官吏,若愿意归顺西军,经西王府考核通过后,可留任原职。为官声誉与能力俱佳者,还可酌情晋升。 下面是西王府政务人员的工作要求,合称为三大要点、八条准则。 三大要点: 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 正确执行西王府的政策; 决策前充分汇聚智慧,广泛听取意见。 八大准则: 与同事共同工作、共同用餐,不搞特殊待遇; 待人和蔼可亲; 处事公正公平; 交易诚实守信; 如实汇报情况; 不断提升工作能力; 工作过程中多与群众沟通协商;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李竹青既感慨西王府入职条件的宽松,又惊叹于其对政务人员要求之严格。 莫说与满清普遍贪婪残暴的官员相比,即便对普通乡绅而言,这些要求也堪称严苛。 他满心疑惑地向彭玉麟问道:“彭兄,古往今来,可有对官吏提出如此要求的政府?你们当真能做到?” 彭玉麟叹了口气,回答道: “西王是认真的。还要成立一个督查局,独立于西军和政府之外,直接隶属于西王府。” “专门负责监察、督促西军及西军衙门中的违规违纪行为,并且委任我为首任督查局局长。” 李竹青愣了半晌,向彭玉麟问道: “彭兄,你对此有何看法?” 彭玉麟沉默片刻,说道: “李兄,在我决定为西军效力之前,与西王有一个君子之约。” “哦,还望彭兄详细说说。” 彭玉麟缓缓道: “我说,让我做事没问题,但倘若有一天我心生倦意,他必须放我全家离开,让我们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他不能阻拦。” 李竹青满怀期待地问:“西王如何回应?” 彭玉麟嘿嘿一笑: “那小子说,要是到时候我真的执意要走,他不仅不会阻拦,还会送上一份厚礼。” “那彭兄如今想离开吗?” “不想,我倒想看看,若是真心实意、坚持不懈地去做,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说不定真能开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李竹青爽朗地笑了,说道:“你和你们那位西王,都是有趣之人。” 说罢,他拿起手中的茶水,对着彭玉麟示意。 “彭兄,李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第62章 政令3 二月十八日,恰是西军攻陷重庆城的五日之后。 重庆城局势终于稳定,西军所有连长及以上军官,齐聚于重庆原知府衙门大堂,召开大会。 萧云骧满面红光,言辞激动:“诸位,从重庆知府处搜得的清廷塘报显示,去年十二月下旬,天国主力已攻克江宁府,定都南京城了。” 话音甫落,大堂内欢声雷动,众人纷纷鼓掌。 萧云骧哈哈大笑,亦跟着鼓掌。 稍待片刻,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诸位,当下我们的要务,便是在重庆城站稳脚跟,进而攻略四川,与主力东西呼应,置清廷于死地。” 众人又是一阵欢笑。 待众人稍静,萧云骧语气转凝:“如今我等与主力相距四五千里,仅能在战略上遥相呼应,具体战术打法,还得依靠自身。” “下面请赖参谋长为大家通报敌情。” 言毕,萧云骧坐了下来。 旋即有两名参谋,将一幅硕大的地图,悬挂于大堂一侧墙壁之上。 赖文光手持一根小竹条,示意众人靠前,开始讲解。 江南地区向来是清廷的赋税重地,清廷得知太平天国在南京建都,惊恐至极。 咸丰皇帝接连下诏,调集全国军队,征讨太平军。 调任湖北巡抚骆秉章为江西总督,驻守江西,以防太平军西进与西军会合; 调王佳·官文为湖广总督,张亮基为湖北巡抚,驻防武昌,支援骆秉章,并防范西军东出; 擢升曾国藩为湖南巡抚,筹备团练,支援张亮基,并伺机西进,剿灭西军; 擢升胡林翼为贵州巡抚,防止西军窜入贵州,并伺机北上,进剿西军; 任命满清正白旗大臣佟佳·裕瑞为四川总督,筹备军队粮饷,进剿西军; 任命满洲正黄旗大臣苏完瓜尔佳·胜保为江北防备大臣,驻防扬州,围剿太平军; 任命满洲镶白旗大臣博尔济吉特·琦善为江南防备大臣,驻防苏州,围剿太平军。 ------------- 就在赖文光向众将详述清廷动向之时,萧云骧与曾水源交谈起来。 “兄长,这段时日你饮食、作息皆无规律,长此以往如何是好?”萧云骧望着面容憔悴的曾水源,满是担忧。 “你说得轻巧,内政事务繁杂,你当了甩手掌柜,我岂能不忙?” 曾水源摇着头。 “原清廷的官吏,配合度如何?” 西军人才短缺,尤其是政务人员,管理重庆城尚显不足,更何况西军地盘还在不断扩张。 曾水源无奈之下,只得大量留用原清廷政府中,愿意配合西王府的人员。 “兵威之下,他们不得不低头。” “但他们内心所思如何,有无小动作,暂且无暇顾及了。” 萧云骧颔首,此乃实情。 “我来想想办法。” “清廷知府郑天寿此人如何?我调查过,他品德操守尚可,做事亦颇具魄力。” 曾水源无奈回应:“还关在大牢里,给饭便吃,吃完就睡,一提让他出来做事,就装哑巴。” “阿骧,跟你商量个事。” “兄长,你讲。” 曾水源抿了口茶水,抹了抹嘴。 “你瞧,我如今身兼王府长史、西军军师,还是同心会副主席。” “担子过重,我实在忙不过来,恐会误事。” 萧云骧轻叹,确实缺人啊。 他只能确保西军在大方向上不偏不倚。 具体事务,他既不懂,也没那份耐心与时间去钻研。 曾水源见萧云骧叹气,笑道: “阿骧勿虑,我观彭玉麟彭先生,为人刚正且勇于任事。” “让他出任西军军师,整肃军纪,掌管后勤,是个不错的人选。”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曾水源从事军务仅是兼职,主业仍是政务。 念及此,萧云骧点头。 于是,他在人群中叫来彭玉麟,将曾水源的想法告诉他。 彭玉麟看看萧云骧,又瞧瞧曾水源。 萧云骧目光满是期待,曾水源则面带微笑。 “彭先生,我实在分身乏术,且我坚信你能胜任西军军师之职。” 彭玉麟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西王,曾长史,我这人脾气执拗,且本性难改。” 旋即语气坚定。 “若让我担任军师,我必定严格执行军纪军法。” 萧云骧眼中浮现笑意。 曾水源微笑说道: “我们看重的便是先生刚正不阿的品性。” “军纪固然重要,但执行之人更为关键。” 彭玉麟看向萧云骧,表情略带戏谑,指着大堂内诸将: “你就不怕这些人来找你,诉苦求情?” 萧云骧笑道: “来就来,大不了我再骂一顿便是。” 三人交谈间,赖文光已将敌情通报完毕。 待众人坐定。 赖文光望向萧云骧,萧云骧点头示意。 赖文光指着地图道: “诸位,依据敌情变化,我军已做出相应部署。” “叶芸来率二旅一团向东进发,沿江而下,目标直指重庆东部的夔州府,占据四川东边门户瞿塘峡、巫峡,并筑垒坚守。” “陈玉成率亲卫团扫荡涪陵、石柱等重庆东南部诸县,打通与酉阳相连的道路,随时准备支援林启荣部。” “李秀成率三旅向北进击,攻占顺庆(南充)、绥定(达县)、太平(万源)、保宁(阆中)等重庆北面州府。” “林凤祥率领一旅其余两个团,向西攻取潼川府(三台),伺机进逼成都。” “李开芳率领二旅其余两个团,向西南进军,占领綦江、泸州、叙永,封堵贵州入川之路。” “军情局留守重庆,扩充兵员,维持治安。” “各部回去准备,三日后出发。” 众将慷慨应诺。 陈玉成终于得到独领一军的机会,俊美的面庞因兴奋而神采奕奕。 而亲卫团团长刘昌林,领受了留守重庆、扩充军队、训练新兵的任务。 他那张布满络腮胡子的黑脸,只是憨笑着,未发一言。 第63章 国家民族同心会 待众人稍静,萧云骧起身,面向众人说道: “诸位,今日还有一件大事,我们成立了国家民族同心会。” “昨日,刚举行了第一期大会。” “会上推选我担任元首,曾长史为副首,我任命彭先生为掌书记。” “我们这个会是做什么的呢?” 萧云骧目光灼灼,扫视众人。 “我们既不焚香,也不拜神。” “只为寻觅一批志同道合之士,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纵九死亦无悔。” 没错,他终于对太平天国的意识形态动手了。 太平天国那种融合宗教、神鬼、巫术的建国模式,在中国这样地域广袤、宗教多样、语言风俗差异极大的国家,根本行不通! 大堂之内,除曾水源、彭玉麟、林凤祥、李开芳、李秀成、林启荣、叶芸来、吴定彩、刘昌林、陈玉成、周磊、何禄这十二位同心会首批会员外,还有众多中下级军官,可以说囊括了西军的全部精锐。 “大王,我们这个会是做什么的?” 身材壮硕、黑脸有三分张飞神韵的李开芳,大声发问。 “问得好!我们这个会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萧云骧暗自为李开芳的“捧哏”点赞。 “我们这个会,首要目标是推翻腐朽的满清政府;其次是维护国家领土与主权的完整、安全及发展利益,推动中华民族的团结。” 萧云骧洪亮的声音,在大堂中回荡。 “大王,这个劳什子‘中华民族’是哪个族?我怎从未听说过?” 一个名叫汪海洋的团长举手提问。 这汪海洋,年仅二十三岁,安徽全椒人氏。 因生性好勇斗狠,在家乡因口角争执杀死一名乡绅,遭官府追缉,流落江湖。 后在宁乡加入西军,作战英勇,深受李秀成赏识,被提拔为三旅的一名团长。 “何为中华民族?” 萧云骧面向众人,待众人目光聚焦于自己,方才缓缓说道: “中华民族乃中国古往今来各民族的统称。它是众多民族在形成统一国家的漫长历史进程中,逐渐汇聚而成的民族集合体。” “众多民族各有其独特的发展历程与文化,此为中华民族的多元性。” “长期在统一国家中共同生活,发展出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最终自觉联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便是中华民族的一体性。” “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政治概念,是唯一能代表中国所有民族的共同体称谓。” 萧云骧看着除去彭玉麟、曾水源等少数人外,大多一脸懵懂的众人,继续解释: “汉人、僮人、满人、苗人、蒙古人等,恰似一个家庭中的兄弟,众多兄弟共同组成中国这个大家庭。” “这个家对外称作中国,这个民族,对外统称为中华民族。” 经萧云骧这般阐释,堂中众人纷纷点头。 对于秉持多子多福观念的中国人而言,这个概念不难理解。 太平天国那套理念在中国难以推行,同样,后世兴起的大汉族主义也行不通。这种做法虽能一时凝聚汉人的力量,但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尤其是少数民族主要分布在边疆地区的国家来说,无疑是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倘若他想继承并拓展清廷那广袤的领土,就必须引入另一个概念,以此凝聚中国所有民族的人心与力量,去与彼时风头正劲的西方诸国争夺全球话语权。 这正是他一直反对屠杀满人,且谨慎处理行军途中所遇其他少数民族事务的原因。也是他此刻提出“中华民族”概念的初衷。 他要在西方兴起的民族主义尚未传入中国之前,用这个概念整合中国这个文明型国家内的所有民族。 只是他的这些想法,只能向曾水源等数位骨干详细说明。 那汪海洋安静片刻后,又站起身来,举手问道: “大王,那这个劳什子同心会,啥人能加入啊?” 看来此人表现欲极强。 他话音刚落,便引来旁边一群同僚的白眼。 这些军官平日里难得有机会与萧云骧接触。今日机缘难得,却被这家伙接连抢了两次风头。 那汪海洋问完问题,还嬉皮笑脸,朝着周围众人团团拱手。 萧云骧倒是乐意有这么个活跃分子来“捧哏”。待汪海洋坐下后,他才哈哈一笑,说道: “任何热爱中国和中华民族,并愿意为国家、民族利益拼搏奋斗的人。” “愿意遵守西军及西军政府的法律法规、规章制度。不论其民族、性别、宗教信仰、政治立场如何,都有资格成为同心会成员。” “总而言之,就是愿意与我们同心同德、携手奋斗的人。” “当然,不是想加入就能加入的。” “必须有一位正式会员作为介绍人,还需提交申请,经过三个月的观察期。” 萧云骧说完,示意众人继续提问。 只见数人同时举起手来,萧云骧指向一个眼神灵动、将手高高举过头顶且不停晃动的年轻军官。 这人叫李世贤,年仅二十三岁,是李秀成的堂弟,由李秀成带入西军。 但他性情活泼跳脱,与沉稳寡言的李秀成关系一般,反倒与性情豪爽的李开芳相处融洽。 又因善于带兵打仗,深得李开芳赏识,被提拔为二旅的团长。 这李世贤见萧云骧指向自己,兴奋地站起身来。 “大王,我想问的是,加入这个同心会,还能拜上帝么?” 李世贤虽行事跳脱,可他这个问题,却直击当前西军的核心矛盾——上帝和同心会的规矩,究竟谁的地位更高? 毕竟西军源自太平军,在中下级军官和士兵中,有不少人深信上帝真实存在。 改变这种状况,需要依靠教育和科学来启迪民智,这是一项长期且细致的工作,绝非萧云骧一道命令就能立刻改变。 听到李世贤提出的这个问题,堂中不少人陷入沉默。 萧云骧见状,微微一笑。 “当然可以。不仅可以信奉上帝。信观音、信关二爷,或者其他任何神灵,都没问题。” 众人听闻萧云骧此言,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西军、西王府中的任何人,包括我在内。” 萧云骧目光炯炯, “都不得以这个神或那个鬼的名义,干涉西军、西王府的正常运作,破坏我们的法律法规。” “我们只讲制度,不论神鬼。若做不到这一点,便不能加入同心会。” “且整个西军西王府,绝不容纳喜欢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之辈,发现必严惩。” 萧云骧语气严厉,不容置疑。 将宗教信仰从军队、政府运作中剥离,这是他当前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的这番言论,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指着洪秀全、杨秀清等人的鼻子骂。 但萧云骧态度坚决,堂中众人皆神情肃然。 好在中国从古至今皆是世俗社会,太平天国的神权思想,并未对从长沙起就与太平军分离的西军造成深刻影响。 曾水源适时开口助力:“西王,给大家讲讲同心会的组织架构。” 萧云骧心中暗生赞许。 接着说道: “同心会的最高领导层,设元首、副首、掌书记。” “元首为最高领导,副首辅助元首工作,掌书记协助元首处理日常事务。” “同心会元首任命西王府长史,长史负责组建并管理衙门。” 顿了顿,他用洪亮的声音宣布: “元首和副首由同心会会员以匿名堂推的方式,推举产生。掌书记由元首任命。” 萧云骧的话语,犹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堂中众人纷纷投来诧异目光,彼此交头接耳。 萧云骧拿起桌上的茶碗,轻啜一口,静静等待。 待堂中众人讨论结束,目光再次聚焦过来时,他才接着说道: “领导不仅通过推举产生,还有任时限制。” “每六年进行一次轮换推举,谁选上,谁就干。”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反倒安静下来。 少数心思敏锐之人,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久久萦绕不去。 萧云骧看着众人,语气温和地说道: “你们当中想必有人有这样一个问题,只是不便当众提出。” “这个问题便是,如果同心会的同志们没有选我,我是否就不能担任这个元首了?”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没错!” “如果得不到同志们的支持,这个元首我就不会担任,也不能担任!” 继而,他提高音量,环顾众人: “弟兄们,想想我们为何举义,反抗这个腐朽的朝廷?” “是因为我们难以生存下去。” “但倘若有一天我们掌握了权力,难道也要像清廷皇帝、高官那样,继续欺压穷苦百姓吗?” “然后等到穷苦百姓也活不下去,再来反抗我们或者我们的后代?” 萧云骧语重心长: “这个问题我在宁乡时就讲过,现在再重申一遍。” “我们不能忘记自己穷苦人的出身。” “不能忘记西军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而非为一家一姓谋取权力的工具。” “成立这个国家民族同心会,宗旨就是汇聚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志,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利益而奋斗。” “自然就得遵循能者上、庸者下的原则。” “具体的章程,会后会分发给大家。” “我期望大家都能加入我们,一同推翻满清,建立一个公正平等、自由强盛的新中国。” --------------------------- (注:这一章,堪称乌鸦写这本书以来,写得最为煎熬的一章。反复修改数稿,皆难遂心意。 盖因其中充斥着大量政治名词,稍有不慎,不光晦涩难懂,更是容易挨喷。 然而,本章却是本书的思想精髓所在。若不能详尽阐释,本书的立意便难以立足,根基不稳。 乌鸦心里明白,无论在国外多数政治环境中,还是国内网文领域,尤其是清穿网文的大环境下,煽动民族主义,向来是获取流量的不二法宝。 当然,并非乌鸦自命清高,轻视流量。毕竟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 只是此类书籍实在泛滥,在男频清穿小说里,十之八九皆是这般套路。 我只想写出些许与众不同的内容来,如能让大家思考片刻,细想对错,那将是乌鸦的无上荣幸。) 第64章 心软 这几日,萧云骧绞尽脑汁,思索军队与政府的组建、管理方式。 他前世只是个普通人,既非军中大佬,也不是朝中高官,只能凭借超强记忆力,依葫芦画瓢搞些东西来实验。 这天,他写字写烦了。两世加起来,他写过的毛笔字不超过十个。这毛笔软塌塌的,写出的字惨不忍睹。 萧云骧心中恼火,扔下毛笔,想起要找彭玉麟谈谈,便走出府衙,朝旁边的小院走去。 如今西军高层大多是光棍,只有彭玉麟拖家带口。 打下重庆城后,萧云骧从公库里预支了些银两,用自己的薪金抵充,给彭玉麟买了府衙旁的这个小院,算是对擅自把他全家绑入军中的补偿。 这小院原是成都府一名商人的外宅,重庆被西军占领后,那商人正惶恐不安,见有人愿出钱买他的房子,正中下怀,给出了很有诚意的卖价。银货两讫后,当即回成都去了。 到了门口,萧云骧发现阿朵小姑娘正在门口打扫。 他早从彭玉麟口中得知,阿朵认彭玉麟做义父,跟着西军来到了重庆。 一段时间不见,小姑娘明显长胖了,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些,不再是面黄肌瘦、小小一只的模样。 “阿朵,最近咋样?” 萧云骧笑着问道。 “大大王。”小姑娘明显有些慌乱,转身就要进院子。 萧云骧连忙摆手:“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忙你的。”说完便走进院子。 院子里,彭雪梅正拿着扫帚打扫落叶,彭玉麟的夫人邹氏在角落里浆洗衣服。 看到萧云骧进来,两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 萧云骧有点不好意思,赶忙问道:“师娘,彭先生在吗?” “爹爹不在,去军营当差了。”彭雪梅抢先脆生生地回答道。 萧云骧无奈,只得转身往回走。 “你手怎么啦?”彭雪梅指着萧云骧的手,笑着问道。 萧云骧方才和毛笔“搏斗”时,手上、衣服上溅了不少墨汁。 此时被彭雪梅指出来,他不禁脸色微红,尴尬地说:“我刚才想写字,却发现毛笔太难用了。” 彭雪梅捂住嘴偷笑,连彭夫人也忍不住笑了。 萧云骧有些气恼:“笑话我,那你会写毛笔字吗?” “毛笔字嘛,我三岁就会写了,不算难。”彭雪梅挺了挺开始初具规模的胸脯,颇为得意。 “那正好,过来帮我个忙呗。现在人手奇缺,认识百字的人,都能派到曾长史那里当差了。放着你这个大才女不用,怪可惜的。过来帮我写字,我给你工钱。” 彭雪梅脸涨得通红,嘟囔着回道:“我不是才女,也不要工钱。” 就想拒绝,但看到萧云骧恳求的眼神,又瞧了瞧他满手的墨汁,不知怎的,她忽然心软,有点心疼,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彭夫人。 彭夫人出身农户,彭家一向很清贫,加上彭玉麟常年在外,家里的农活、家务活都由她一人承担。抛头露面惯了,自没有大户人家妇人的那种矫情。 见女儿这般神情,便明白女儿的心意,心中暗自叹息,女儿终于长大了。 只好吩咐一句:“记得回来吃晚饭。” 萧云骧见状,咧嘴一笑,伸手向门外示意:“请,彭姑娘,彭大小姐。” 彭雪梅鼻子哼了一声:“都当了大王,还没个正经样。” 也不拒绝,当即放下扫帚,整理了一下衣襟,朝门口走去。 两人走到门口,看见阿朵正拿着扫帚,呆呆地看着他们。 “走,一起走,陪你姐姐去。” 萧云骧把阿朵手中的扫帚靠在院墙上,不由分说地拉起阿朵就走。 彭玉麟这几日,除了协助赖文光处理军情,就是和李竹青交流。 两人都饱读诗书,但都不是传统文人。 一个早早从军,整天和绿营兵那帮丘八混在一起;另一个干脆是祖传的黑社会大佬。 且两人年龄相仿,彭玉麟只比李竹青大一岁,所以一见投缘,相处得十分融洽。 彭玉麟把自己的经历详细地讲给李竹青听,从最开始被裹挟着从军,到被萧云骧设计陷害,要找萧云骧拼命,再到见萧部太平军的所作所为,以及萧云骧和他多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事无巨细,一桩一件,甚至连与萧云骧交谈的原话都复述了一遍。 听完彭玉麟的叙述,李竹青感慨道:“彭先生,你说这西王,这般舍生忘死,身边连个女子都没有,也没一两银子积蓄,吃穿和普通士兵一样。” “连自己的薪金都预支出来给先生买房,其实他可以直接抢的,那个商人,随便找个由头杀了,谁敢说个不字?” “历朝历代,不管是正统王朝,还是绿林赤眉、黄巢闯王,可曾见过这样的王爷?他究竟图啥呢?” 彭玉麟略显尴尬,回答道:“听说他自掏腰包给我买房,我就去找他。他却嬉皮笑脸地说,这是对绑我全家入伙的补偿。” “这位西王,有时说话做事像圣人先知,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神仙下凡。但平时生活,又颇为笨拙有趣。” “比如上月行军路上,他捡了一支锦鸡尾羽,能啧啧称奇地欣赏好几天。” “不受礼教约束,待人却很亲和,不难相处。” “至于他图啥,可能真如他说的,是为了救这个国家、这个民族,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李竹青听了,忽然笑着问道: “关于这位王爷的神异传言不少,先生知道是真是假吗?” 彭玉麟也笑道: “据我了解,当日亲眼看见那异象的士卒有一两千人,个个言之凿凿,总不能人人都撒谎?” 李竹青来了兴致:“那西王自己怎么说?” 彭玉麟哈哈大笑: “我问过了,那小子就回了俩字:扯淡!还跟我长篇大论,说靠神鬼治军治国是饮鸩止渴,虽能得一时便利,却后患无穷。” “这点我深表认同。” 李竹青大为惊奇: “他们太平军其他诸王不就是靠这个起家的嘛,没事都要杜撰点故事出来。” “既然那么多人亲眼所见,想必是真的,这位西王为何没有顺势利用的想法呢?” 彭玉麟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竹青一眼: “那就得李兄亲自去问了。” 第65章 残酷往事 如此过了数日,待到西王府的各种政策、制度陆续颁布下来,李竹青又去寻访彭玉麟。 “彭兄,听说你们现在搞了个国家民族同心会,你们这些官员是可以选出来的?”李竹青问道。 彭玉麟点点头。 “严格来说,是选同心会的元首,然后由元首任命长史,长史再组建衙门。” “那么,你们的元首是可以不选西王的?”李竹青疑惑地问。 “程序上是如此,而且西王也当众表态过。”彭玉麟回答。 “六年一次轮换推举,只要同志们不选他,他就不再是元首了。” “你知道我们同心会会员之间都是以‘同志’相称的?”彭玉麟补充道。 李竹青点点头。 “奇哉怪也,你们这位西王为何要制定这种自我束缚的规矩?”李竹青不解地问。 彭玉麟微笑着看向李竹青。 “那还得请李兄亲自去问了。” “对了,西王这两天还问起你来,说你考虑得如何了?为何这么久还不去找他?” “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去见西王。”李竹青催促道。 “李兄想好了?”彭玉麟问道。 “早就想好了,咱们这就走。”李竹青说。 两人骑马从军营到府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很快就找到了萧云骧住的小院。 只见院墙门楣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西王府”。白纸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字落款:萧。 门没上锁,两人推门进去。 院子里只有一座低矮的三间小瓦房,大门敞开着,空无一人,院子角落放着一个大水缸,两棵光秃秃的梨树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李竹青从小临摹过众多名家字帖,写得一手好字。 他看着院子里空荡荡的场景,再呆呆地盯着院门上的那三个笔法奇异的大字。 “这就是西王府?”李竹青喃喃自语。 “这字简直连三岁蒙童都不如,怎么就直接挂门楣上了?”他忍不住吐槽道。 彭玉麟看着这三个字和那个小小的落款,愣了一会儿才回道: “这的确就是西王府,不过这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的确是西王本人所书。” 两人无奈,只得回到府衙门口,值守的韦家耀告诉他们,西王正在内堂书房里。 两人走进二堂,突然听到左侧原知府的书房里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彭玉麟尴尬地看了李竹青一眼,面色渐渐发黑。 前两天他刚向李竹青吹嘘萧云骧不贪色、不图财。 没想到刚打下重庆府,这厮就原形毕露,之前的一切都是装的? 彭玉麟面色铁青,不敢去看李竹青的表情,径直怒气冲冲地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开着,萧云骧背对着他们,在堂中踱步,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 两个年轻女子,一个低头伏案疾书,另一个在边上磨墨。 刚才的嬉笑声想必就是这两人发出来的。 见有人进来,那低头写字的女子抬起头来: “爹爹,你怎么来了?” 彭玉麟大吃一惊。 “梅儿、朵儿,怎么是你俩?” -------------- 半盏茶过后,彭玉麟坐在书桌边听完事情的原委,不禁向萧云骧埋怨道: “阿骧,你这也太会使唤人了,连我家女儿都不放过?” 萧云骧为难的摊了摊手。 “彭先生啊,实在是人手太缺了。我那一手‘狗爬体’连我自己看着都别扭。现在识字五百字以上的读书人全被老曾拉去做事了,我到哪里找人去?” 坐在彭玉麟旁边的李竹青,想起院门上那三个抓心挠肝的大字,忍不住嘴角抽抽。 萧云骧将桌上彭雪梅写好的几页纸递给彭玉麟:“你看看,写得真不错。” 彭玉麟低头一看,果然是自家女儿那娟秀的字体,上面写着《小学语文》四个大字。 翻了几页后,发现是些简单的常用字:“上中下”、“人口手”等等。 彭玉麟目瞪口呆:“阿骧,你这是要编教材?” 萧云骧苦着脸,叹了口气。 “有前途的读书人不愿意投我们阵营。” “西王府衙门发榜数日,只有几个四五十岁科场无望、破罐子破摔的老先生来应募。” “老曾向我要人,我哪有人给他?只能自己培养了,熬过这几年后总会好起来的。” 彭玉麟也叹了口气,他能体会当前读书人的心思。 他年逾三十,在科场混得甚是落魄。 但如果不是萧云骧强行绑他全家,他肯定不会主动投效太平军。 做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混饭吃,总比整天跟着一帮神神叨叨的叛贼造反好。 这个难题他也无解。 李竹青看着苦着脸的萧、彭二人,突然轻笑道:“这个难题李某或许可以略帮一二。” 萧云骧大喜:“李兄,我等你好久了!” 李竹青正色道:“西王,李某今日是来向西王请教几个问题的。” 萧云骧见李竹青说得认真,便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李兄请讲。” 见要谈正事了,彭玉麟瞪了彭雪梅一眼,示意她带着阿朵离开。 不料彭雪梅却视若无睹,还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三人各倒了一杯茶,拉着呆呆的阿朵躲在隔壁小房间偷听去了。 彭玉麟无奈——自家女儿从小就极有主见,自己又一贯宠溺她,真是越来越没法管了。 “我听说贵军攻破重庆时俘获了几名满人官员,西王只是将他们与其他官员关在一起,并没有单独区分出来。”李竹青问道。 萧云骧点点头: “是有这么一回事。” 李竹青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西王府发布政令,说老百姓可以自由选择剃头还是不剃头。” “西王可知清廷剃发令的前因后果?” 萧云骧似乎没察觉到李竹青的情绪变化,只是继续点头: “的确如此,略知一二。” 李竹青盯着萧云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西王可知满清发布剃发令后,发生了什么?” 萧云骧平静地说道: “顺治元年,多尔衮率八旗兵入关,随即发布初步剃发令,要求所有归附的明朝官员、士兵剃发,以示忠诚于新朝。” “因引起汉人的不满和反抗,不久便公开废除此令。” “顺治二年清兵进军江南后,多尔衮再次颁发剃发令。” “规定:’全国官民,京城内外限十日,直隶及各省地方以布文到日亦限十日,全部剃发’。” “这次不再妥协,提出‘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口号。” “结果引起了汉人的强烈反抗,其中江阴城抗争了八十一天,城破后满城数万人皆被屠尽,只有一百八十多人得以逃生。” “之后更是嘉定三屠,加上之前的扬州十日,江南百姓被屠戮数十万人。” 第66章 流遍了,郊原血 听闻萧云骧以平静口吻,叙说这桩残酷往事,彭玉麟不禁目瞪口呆。 须知,此类恶事在任何朝代皆不会被载入官方记录的,满清亦不例外。 后人得以知晓,乃是清末g命党人,综合各类私人笔记与民间记忆还原而来。他自然不知晓这些。 李家因历代秉持反清之志,故而将满清此类恶行代代相传,以此激励后人。 然而,李竹青从未想过,萧云骧竟能将此事讲述得如此清晰透彻,甚至比自家传承的记忆更为详尽。 念及此处,李竹青双眼通红,对着萧云骧怒声吼道: ”如此不共戴天之仇,西王难道不报?为何不复仇,又为何还容百姓留辫子?” 萧云骧看着即将暴走的李竹青,轻轻叹了口气,反问道: “倘若李兄的复仇之举是屠尽满人,那待满人杀尽之后呢?蒙古人是否也要杀?要知道满蒙向来一体。” “且蒙元统治华夏之时,恶行亦不少。难道我们要逐页翻阅历史典籍,一一核对,但凡对汉人有过恶行的民族,皆要赶尽杀绝?” 李竹青没料到萧云骧会这般反问,顿时一怔,旋即仍心有不甘,反驳道: “《左传》有言:‘九世之仇,犹可报也。’难道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萧云骧再度叹气,随手在一张白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清朝地图,指尖轻点外东北、内外蒙、新疆、西藏、青海、川西等地,说道: “李兄,这些皆是非汉人传统领地,若对满人、蒙古人推行屠戮之策,其他民族会如何看待我们?我们又岂能杀得尽?” “再者,我们只铭记汉人所遭受的屠戮,可汉人凌辱其他民族之时又当如何论处?” “西汉挥师扫荡西域、东汉出兵屠戮羌人、曹操兴兵血洗乌桓、孙吴举兵掳掠山越、大唐兴征伐抢契丹、大明七次北征漠北、成化犁庭、血洗苗疆” “从汉人撰写的史书中,都不难窥见其他民族那难以磨灭的斑斑血泪。” 萧云骧手持毛笔,在简略地图上圈定黄河中游区域,而后缓缓划向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四川盆地等传统汉人聚居之地,接着说道: “汉人崛起于黄河中游,最终将东亚广袤膏腴之地尽皆纳入控制。若我记忆无误,即便到了西周时期,中国南方尚属百越之地,河西走廊为羌胡盘踞之所,巴蜀乃蛮族之国。” “即便不翻阅史书,依常理推断,汉人所据之地,难道皆是其他民族箪食壶浆、夹道相迎,而后甘愿抛家舍业、全族远徙蛮荒?” 言罢,他又指向地图中的东北冰原、蒙古高原、西北荒漠、西藏雪域、云贵崇山峻岭,沉声道: “我们对他人所为称作开疆拓土、平定叛逆;他人对我们所为,便成了不共戴天、非报不可的九世之仇,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他们亦有民族记忆,亦有历史传承,这些绝非我们能够轻易抹去。” “不是我们躲在自己的同温层里,没听到,没看见,就代表这种情绪不存在的。” “难道各民族之间非要先将旧账一一清算,致使自己人相互厮杀,落得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结局?” 萧云骧说到最后,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李竹青瞬间愣住,此前他一直站在汉人的立场思索,自然义愤填膺。 却从未从其他民族的视角审视过这个问题。 萧云骧前世遍历大半个中国,深度接触不下十种少民同胞,与他们一同生活,共同历经悲欢离合,因而知晓诸多鲜为人知,他们不愿为外人道之事。 加之他今生出身僮(壮)族,在满清统治下,遭受更多欺凌,故而更能深切体会其他少数民族的心境,思考问题也更为冷静,客观。 事实上,在真实的历史轨迹中,不仅太平军对满人有过屠戮之举。辛亥革命时期,亦有众多满城被屠,迫使满人纷纷更改姓氏,以躲避灾祸。 孙中山目睹局势如此发展,唯恐满蒙就此脱离中国,遂将早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民族政策,调整为后期的“五族共和”。 之后又倡导梁启超提出的“中华民族”概念,才勉强缓解了民族间的仇恨。可以说,外蒙的独立,孙中山前期的民族政策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启蒙与催化作用。 直至新中国成立,实行民族平等政策,才真正实现中国境内各民族的团结统一。 李竹青似有些迷茫,下意识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萧云骧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李竹青的双眼。 “这便要看李兄期望构建一个怎样的中国了。” “这有何差别?” “自然有差别。” “愿闻其详。” “倘若李兄只想建立一个纯粹由汉人组成的中国,或是认定汉人理应高人一等,其他民族只能沦为陪衬或附庸,那尽可依循李兄的理念,大开杀戒,谁若不服便杀,直至其屈服。” “以汉人的庞大人口基数,配以适宜的武器装备,再煽动极端民族主义情绪,的确能够做到。” “只是如此一来,这个中国必将烽火连天、边境动荡、内乱不止。” 李竹青眼神闪烁不定。 “若李兄心中的中国,是一个幅员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文明型国家,是这片土地上所有民族共同的家园,那么就必须化解民族仇恨,减少内部纷争,进而凝聚中国各民族之力,去与西方列强一较高下。” 萧云骧说到此处,忽然自嘲一笑: “其实这个所谓的文明型国家、中华民族,依旧是以汉文明为绝对主体,其他民族终究不过是点缀与陪衬,只是说法更为委婉罢了。” “李兄,我身为僮人,连这个族名都充满了歧视性,我们所历经的苦难远比汉人要多得多。” “可我为何不站在本民族立场,反而坚持以汉文明为主体呢?” “只因汉人在人口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且分布极为广泛;汉文明拥有其他民族无法比拟的灿烂历史与卓越的内核;也唯有如此,方能汇聚所有民族的力量。” “李兄,倘若你连这一点都无法认同,那我们恐怕难以继续交流下去了。” 萧云骧语气中透着一丝落寞。 房间内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也无人留意到萧云骧因两世为人,在民族身份上出现前后混乱的代入。 第67章 黄皮猴子 萧云骧并不催促李竹青,只是轻轻抿了一口茶,静静等候。 彭玉麟瞥了一眼沉默思索的李竹青,心中暗暗叹息。 他曾身为向荣的幕僚,随其镇压李沅发叛乱,踏足苗疆。 彼时,他亲眼目睹兵锋之下,苗、瑶、侗等弱势民族的男子惨遭屠戮,女子被掳入军营,孩童被贩卖为奴。 在当时的环境里,他只能做个冷漠的旁观者,心中纵有怜悯与痛惜,却也无可奈何。 正因如此,当日萧云骧提议让他收养阿朵,他毫不犹豫便应允了。 在民族政策的见解上,他与十数代困在仇恨了,一心只想向满清复仇的李竹青,自然大不相同。 见李竹青仍在沉思,萧云骧又取来两张纸,绘制出一幅世界地图,并在上面勾勒出英、法、德、俄等国的轮廓。 “李兄,西方已然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也即将来临。” “蒸汽机、工厂制度、标准化生产、铁路、纺织机与飞梭织布机、线膛枪、加特林机枪、铁甲舰、雷管和无烟火药等,皆已在西方问世。” “接下来,内燃机、电力运用、电报、电话、无线电、石油提炼与化工、装配线生产、不锈钢、铝合金等新材料也将相继出现。” 萧云骧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也不顾李竹青是否听得懂,继续滔滔不绝: “还有化肥与农药、汽车与飞机、远洋大轮船、马克沁机枪、冲锋枪、大口径火炮等等,这些都将在近几年,或是未来二三十年内崭露头角。” “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独霸东亚的旧时代,而是西方称霸,掠夺全世界的新时期。倘若此时我们依旧内斗不止,必将被西方列强蚕食鲸吞。” “到那时就不再是某个民族输赢的问题,而是所有民族都将遭受屠戮与奴役。” “切莫指望他们会心生怜悯,耐心分辨我们之中谁是汉人、满人、蒙人、僮人、苗人……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过都是一群尚未开化的黄皮猴子罢了!” “你愿意看着他们给我们的猕猴刀枪,去屠杀长臂猴,再送金丝猴火炮,去攻击短尾猴。” “然后站在一旁,笑嘻嘻的用我们的猴脑下酒,一边给我们鼓掌叫好。那天手痒了,亲自下场帮弱势的猴群揍占上风的猴群,耗尽所有猴子的骨血,再分食我们的血肉?” 说到这,萧云骧幽幽长叹一声。 “李兄,抛开个人情感,理性的从国家民族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思考,除此之外,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李竹青豁然站起,指着萧云骧准备说什么。 萧云骧却是摊手示意,请他开口。 李竹青在房中疾行数步,却又颓然坐回椅子上,抱头沉思。 萧云骧与彭玉麟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喝茶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李竹青方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窗外。 初春的暖阳,透过书房的门窗,洒落在书桌前的地面上。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微尘,在屋内的光束中翩翩起舞。 李竹青感觉自己的内心,宛如一间久未照进阳光的暗室。 家族仇恨的传承、反抗清廷的凶险、底层社会的尔虞我诈与刀光剑影,让他见识了太多人性的黑暗与反复无常,也使他将自己的心紧紧锁住,断绝了与外界的交流。 使得他习惯了只从单一的角度考虑问题,只与同温层的天地会兄弟去交流。 而从未想过,需要从整个国家最大利益的角度去思考。 然而今日,萧云骧的一番话,恰似照进这间屋子的阳光,让他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与高度,重新审视自己一直坚守的信念。 才惊觉因封闭太久,心房里早已布满了平日里难以觉察的尘埃。 “李兄,为了凝聚全国各族的力量,与洋鬼子抗衡,我们必须平等对待每一个民族,满人也不例外。” “满清的剃发令,究其本质,不过是一场服从性测试。” 萧云骧的话语在耳边回荡,却突然戛然而止。李竹青抬眼望去,只见萧云骧面露悲戚之色。 萧云骧忆起原本历史中,太平天国时期的江南大地。 那时,百姓若是剃发,会被太平军诛杀;若是留发,则会被清军杀害。 双方为推行自身理念,都是毫不退让,毫无迟疑怜悯。 百姓身处其间,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宰割。 战火反复肆虐,致使江南百姓死伤无数,十室九空,死伤以亿万计。 人口减少六七成那是常态。如广德、宁国等吴语传统地区,更是人口减少95以上,十不存一。导致族群更替,最终变成了江淮官话区。 又如湖州地区,直至公元 2010 年,人口才恢复到太平天国之前的水平。 念及此,萧云骧的语气变得坚定决然: “我们可以倡导,引导,但绝不强迫。” “我废除苛捐杂税、废除奴仆制度、废除那些莫名其妙的避讳、废除女子缠足、废除跪拜礼、废除酷刑等。” “只是希望百姓能少些束缚,多些自由,在这艰难的世道里活得轻松一些。” “但既然选择追随我们,就别再想着还能与清廷有瓜葛。所以西王府官员必须剪掉满清的金钱鼠尾辫,至于留何种发型,我不做强制要求。” “军人剃短发,只为干净卫生、便于打理,战场上受伤也能更好救治,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彭玉麟听得浑然忘我,这就是他所说的,萧云骧有时会表现出如先知般的知识与思想。 就像他随手绘制的大清及世界地图,以及这种跳出民族本位、以一个旁观者般冷静的思考方式。 侧房里的彭雪梅听得如痴如醉,双颊绯红。 唯有阿朵小姑娘,似懂非懂,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不禁暗自垂泪。 到了此刻,萧云骧似乎终于宣泄完情绪,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仍觉口渴,又四处寻找茶壶。 彭雪梅红着脸,拎着茶壶从侧房走出,秀美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向萧云骧。 彭玉麟见状,心中暗自叹气。 自家的好白菜,不小心就要被这头野猪给拱了。 突然觉得萧云骧这厮好生可恶。 彭雪梅为三人的茶杯斟满水后,又退回侧房。 李竹青又沉默许久,突然长叹一声:“西王的眼界,我自愧不如。” 说罢,他拿起萧云骧随手绘制的清朝地图,望着图上萧云骧标注出的东北、内外蒙、新疆等地,陷入沉思。 良久后,他才放下清朝地图,又拿起那两张世界地图,仔细端详起来。 “我在城中的洋和尚那里,见过类似的地图。西方如今已发展到这般程度了吗?” 早在明朝时期,西方传教士便已踏足中国。 满清时期数量更多,从康熙、乾隆朝起,宫廷中就一直设有专门的西洋画师。 不过,当时西方的传教活动受到满清政府的诸多限制。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满清战败。 随着《南京条约》的签订,清廷被迫开放多处口岸,大量西方传教士、商人、冒险家涌入中国。 “重庆也有洋和尚?”萧云骧惊喜地问道。 “有,年前刚从下江赶来,眼下正在筹备建造和尚庙。” “李兄能否带我前去一见?”萧云骧迫不及待。 “当然可以,只是今日还有几个问题,想一并向西王请教,不知可否?” “李兄请讲。” 李竹青略作思索,开口问道: “请问西王,你是如何知晓如此多关于世界、关于未来的事情?” --------------- (注:这几章是最容易惹事,被关小黑屋的,只要这几章能过,本书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因为这几章,将本书的核心观点全交待了,大家骂轻点哈。 写这几章时,乌鸦心中五味杂陈,脑海总是萦绕教员的那首词: 《贺新郎·读史》 人猿相揖别。 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 不过几千寒热。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东方白。 ----------- 伟人高瞻远瞩,后人享受了他们那代人抛家舍命奋斗来的红利,却很少有人愿意沉下心去,思考他们制定诸般政策的初衷。 希望审核能过,乌鸦写累了,想哭) 第68章 长梦 李竹青此言一出,不仅他自己,就连一旁的彭玉麟,侧房里的彭雪梅也满心好奇。 彭玉麟也曾向萧云骧问过类似问题,萧云骧每次都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且看今日他如何作答。 “莫非西王当真如传言般,是神人降世,来拯救众生的?”李竹青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想他李竹青,自幼熟读史书,历朝历代那些狐鸣鱼书的手段,他或许比萧云骧更为清楚。至于江湖术士的障眼法,身为天地会香主,他更是见怪不怪。 萧云骧心中暗叹,终究还是绕不过这个问题。 他一个在山野长大的小子,如何知晓这些知识? 对于这个问题,他麾下的兄弟,他可以不回答,保持神秘感; 彭玉麟被他强行拉上贼船,他也能插科打诨,蒙混过去,反正大家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但李竹青这种与他保持若即若离,本身颇具见识与主见,且有自己信仰追求的人,可不能随意糊弄了。 想到这儿,萧云骧叹了口气:“李兄,你信梦吗?” 见李竹青和彭玉麟一同看向他,萧云骧接着说道: “去年在道州的山道上,我遭大雨侵袭,昏迷发烧,倒在一棵大树下。后来是我大哥,前西王萧朝贵将我救醒。迷糊中,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极长的梦。” 穿越到这个世界不过大半年,可经历的事,比前世一辈子还多。如今回想起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我梦见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求学、谋生、娶妻生子,直至生老病死。匆匆忙忙,又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 李竹青和彭玉麟目瞪口呆,他们原以为萧云骧或许会给出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却没想到只是讲了个普通人的故事。 “我梦见满清覆灭,神州陆沉。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被他国割去,数千万国民惨遭奴役屠戮。整个国家民族在血泊中苦苦挣扎了百年之久。” “所以醒来后,我便发誓,绝不让这样的事发生。哪怕赌上我的生命、后代、名声,以及我所拥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萧云骧语气决绝。 李竹青不禁轻声劝道:“西王,梦里之事,怎能当真?” 萧云骧反问道:“可当下满清已然摇摇欲坠,而中国从上到下,却还如在梦中,浑浑噩噩。外面列强环伺,难道不是事实吗?” 李竹青叹了口气:“唉,若洋鬼子真如西王所言,那我们确实都还在梦中沉睡。” 萧云骧有些无奈:“李兄,我的话,日后你有的是机会验证。当下,我们首要任务是推翻满清。” 彭玉麟看了眼萧云骧,似有话要说。 “先生,有话直说。” 萧云骧微笑回应。 “阿骧,你当真不是什么神魔转世,只是做了场大梦,就知晓了这么多事?” “是的,先生就当我转生时,孟婆忘了给我喝汤。总之,我就是阿骧,阿骧就是我。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会受伤,也会死。” 两人见萧云骧说得轻松,皆微微一笑。 “不过,还是有些好处的。”待两人安静下来,萧云骧接着说道,“老天除了赐予我一副健康强壮的体魄,以前半懂不懂的鬼话,不知怎的,如今倒是熟练了许多。” “鬼话?”李竹青眉头微皱,好奇发问。 “就是洋鬼子的语言文字,哈哈。” “我这些私密之事,还望二位替我保密,切莫与他人提起,免得被人当作怪物。” “不然呐,南京城的洪天王,说不定要派人来给我驱邪喽。” 言罢,三人忍不住一同放声大笑。 眼见氛围从先前关乎民族仇恨、家国天下的激愤压抑,逐渐变得轻松起来,李竹青对着萧云骧拱手道: “多谢西王对李某如此推心置腹,只是李某还有两个问题,冒昧请教西王。” “李兄请讲。” “虽说西王称自己前世只是普通人,但见识、才学却是实实在在的。” “加之又有这番神异经历,为何不顺势而为,效仿贵军诸王,以某种神圣自居,借此笼络人心、汇聚力量呢?” “毕竟历代英雄起事,没故事也要杜撰故事。如刘母遇苍龙而孕刘季;唐太宗出生时,龙凤来贺,在家门口闹腾了三天;就连赤贫出身的朱洪武,也有出生时满屋红光,邻居赶来救火的桥段。” 萧云骧哈哈一笑,反问李竹青:“李兄信这些吗?” “我不信,但是有人信,而且很多人信。” 萧云骧点点头:“李兄说得有理,但我不想这么做。” “为何?”李竹青一脸疑惑。 “李兄,以神鬼之说来糊弄世人,终有一天也会被后人以同样的方式糊弄。” “如光武帝刘秀,一生痴迷谶纬,弄出白虹贯日、河图洛书之类的名堂。结果整个东汉一朝,谶纬之说屡禁不止。就连袁术那个蠢货,也借着‘代汉者,当涂高也’的谶语,过了把皇帝瘾。” “黄巾的张角张天师,利用天师道起事,还把自己和两个弟弟封为‘天、地、人’三将军。后来在东汉朝廷军队围攻下,忧惧而死。” “信众们发现如天神般的张天师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死去,从此一蹶不振,最终被逐个剿灭。” “东晋的孙恩,北宋的方腊,皆是利用宗教神鬼起事,最后都被平定。” 其实萧云骧还想提及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借助拜上帝教和民间巫傩之术,起初也聚集了庞大势力。 但最后信众们发现那些看似神通广大的大王,实则也是凡人,既不神圣,还鼠目寸光。 在事业尚未成功时,就开始内部争权夺利。 最终落得个“天父杀天兄,到头一场空”的下场。 “李兄,神鬼之事并非不可行,只是反噬极大。这与之前所说杀光满人的做法一样,都是饮鸩止渴之举。” 李竹青思索片刻,点头表示赞同,又似觉得有些可惜: “虽说与传言略有出入,但西王你的神异经历大体属实,不借此造势,实在可惜。” “李兄,我见过相隔万里的两人能瞬间见面交谈,铁制的大车能一次载千百人,奔跑速度远超千里马,且不知疲倦。人甚至能飞到月亮上去。” “这些在我们如今看来如同神迹的事物,其实都是人类自己创造的。” “我的经历,或许在万千年后的人眼中,只是一次平常的时光旅行。” “就如我们现在的火枪火炮,在万千年前人类的眼中,也似神迹一般。” “我们若将暂时无法理解的事物,全都归结于不讲逻辑,无法验证,不可解释的神鬼上去,不仅是偷懒,更是小瞧了人类自身的智慧与创造力。” 第69章 伟光正 李、彭二人听闻萧云骧描绘的场景,不禁悠然神往。 “阿骧,你所说的这些,我们能见到吗?” “有些能见到。待弄清楚原理,你便会明白不过如此。” 彭玉麟话音落定,李竹青接着问道:“西王,既然宗教神鬼之路不可取,那您打算如何推翻清廷?” “民众,唯有争取到最广大民众的支持,才是取胜关键。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李竹青微微颔首,对此深表认同。 “西王,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成立国家民族同心会,所为何事?” “为汇聚志同道合之士,共同实现推翻清廷、建立新中华的目标。” “那个推举,当真在施行?”李竹青感到呼吸有些急促,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当然,我们可是采用匿名堂推的方式。”萧云骧回答得异常平静。 “西王可知,如此做您可能落选。” “这正是我的目的之一。”萧云骧回应依旧平静。 “若不是因战争,我还打算加上一人任时不超过两期的条款。” 此言一出,不仅李竹青惊愕得张大嘴巴,就连彭玉麟也瞪圆了双眼。 “为……何?”李竹青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之事。 “汉武唐宗年轻时何等英明神武,暮年也难免昏聩。一个人若过于贪恋权势,未必是好事。” 萧云骧说罢,稍作思索,忽然颇为不甘心的笑道: “再说,我还想钓钓鱼,这辈子还没钓过百斤以上的大鱼呢。” “若不能实现这一理想,死后想起,我定会在棺材里气得打滚。” 李竹青却未笑,目光紧盯着萧云骧的眼睛:“西王就不怕尚未实现理想,中途便落选?” “倘若我的理想得不到同志们的支持,即便当选又能怎样?”萧云骧不假思索,立刻答道。 “那么,西王如此行事,究竟所图何事?”李竹青紧追不舍。 “为了国家和民族。”萧云骧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好似在讲述一件平常之事。 他思索片刻,却突然自己嘻嘻哈哈笑将起来。 “我知道这理由很扯淡。” “上辈子当了一辈子牛马,这辈子其实我最想躺平钓鱼。” “没了这个冠冕堂皇,无论从何角度来说,都是伟光正的理由,我实在找不到奋斗的动力啦。” ----------------- 李竹青、彭玉麟站在衙门外。 彭玉麟看着仍有些恍惚的李竹青: “我曾说过,这西王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却又如神似佛,先知圣人。” “李兄,这下明白为何我起初被裹挟从军,后来却甘愿效力了?” 李竹青长叹一口气,似乎仍不敢相信:“这世上,真有如此纯净无私之人?” 彭玉麟放声大笑: “或许真如他所说,需有一个足够高尚的目标,才能抑制住他想躺平钓鱼的念头。” ---------- 翌日即为咸丰三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公元 1853 年 2 月 22日。 天地会重庆府香主李竹青,率重庆府天地会全员加入西军。 不仅如此,李竹青还欲将荣华商行献给西王府。 萧云骧与曾水源、彭玉麟商议良久,婉拒了李竹青直接捐献的行为。 但从随军缴获的金珠宝贝里,拿出足够的资金,入股荣华商行。 要求李竹青将荣华商行交与其胞弟李芷青打理,自己从商行事务中脱离出来。 并任命李竹青为西军军情局军师,西军参谋部副总参谋长。 又因曾水源卸任西军军师,一心专注政务,应其请求,萧云骧调任曾水源举荐的彭玉麟为西军军师,兼任西王府督察局局长。 数千天地会会众响应李竹青的号召,纷纷加入西军。 至此,西军军情局的缺额得以补齐,加上近期新入伍的四千余名士兵,留守重庆城的西军兵力已达六千余人。 西军组建新兵旅,由赖文光兼任旅长,刘昌林任副旅长,加紧训练的同时,配合西王府衙门打击土匪流寇,肃清治安。 李竹青凭借其人脉与钞能力,从各地招募来两百余名识字之人。 曾水源从天地会会众及这些读书人中,精心挑选出四五百人,除补充到重庆城衙门捕快,坊丁,书吏等基层岗位外,其余人员则加紧培训,以备接收西军新攻占的地盘。 人员安排妥当,曾长史着手对重庆官场进行整治。 他对重庆府清廷原有官吏展开审查,革除一批尸位素餐之辈; 抓捕、审判一批勾结官府、鱼肉百姓的恶霸、酷吏与土豪,对其中身负命案、罪大恶极者,进行公开审判。 短短几日,便绞死数十人。 此外,西军还设立义学、义仓、保婴局、善堂(医),用以救济贫困孤弱。 重庆府官场面貌焕然一新,西王府公正廉明的形象,在民众心中逐渐树立。 更多的百姓加入西军,赖文光将新入伍的军士全部编入新兵旅,日夜训练。 -------------- 这般过了十数日,萧云骧的编书大业开始有了成果,出征的各路队伍消息也陆续传回。 因原重庆府绿营军被抽调至长沙,在太平军的长沙突围战中,被石达开全歼。 原清廷重庆郑天寿郑知府,奏请朝廷调附近守军守备重庆,却仍被西军击败。 这导致重庆府及周边州县清廷守军极度空虚,各路太平军因此势如破竹。 东面叶芸来沿江而下,连克忠州(忠县)、万县、奉节,此刻正在巫峡附近修构筑堡垒,防御来自湖北方向的清军; 陈玉成亲卫团横扫涪陵、石柱等重庆东南部诸县,打通了重庆至酉阳的通道; 李秀成所率三旅已攻占顺庆(南充)、绥定(达县)、太平(万源),留三旅一团驻守米仓山,构筑堡垒,自己则率剩余二团、三团继续向保宁府进军; 林凤翔率一旅两个团,已拿下三台,却在中江附近遭遇成都来援的清军。因双方均未做好大战准备,当下在凯江沿岸形成对峙局面; 李开芳率领二旅两个团,已攻克泸州、叙永,并分别在綦江安稳寨、叙永赤水营修筑堡垒,防范贵州方向的清军。 不得不说,四川的确是个易于割据的地方,对外通行的要道为数不多。 当前除保宁府(阆中)的剑阁、剑门关方向尚在清军掌控外,四川中、东部对外联系的通道,皆被西军占据。 接下来,便是西军与清廷四川省总督佟佳·裕瑞,角逐四川的控制权了。 第70章 洋人1 西军势如破竹,横扫四川东部。西王府长史曾水源,即刻差遣西王府官吏,接管西军攻占之地。 并在赖文光新兵旅协同下,于广大农村地区轰轰烈烈开展土地g命行动。即依西王府政令,打击大量占地地主。 对于愿配合西王府土地政策的地主,西王府按当地人均土地平均数,为其留存土地。若地主不愿,赖文光的新兵旅便有了练手契机。 毕竟,土豪地主的院墙再高再厚,也难敌西军在重庆新铸火炮的轰击。 若真挡住了,攻城营老兵们便可教新兵如何挖掘攻城地道,如何炸塌院墙了。 四川省本就地少人多,东部尤是如此。 土地,对农耕民族而言,其重要性无论如何形容都不为过。 分到土地的穷苦百姓,为守护自身所得,参加西军的热情空前高涨。 西军顺势在乡村发展不脱产的民兵、半脱产的自卫队,作为正规军的补充力量; 同时大力发展同心会会员,使其成为基层骨干。 彭玉麟以西军军师、西王府督查局局长、同心会掌书记之身份,同时巡查各地军队、民政、会务,处理违规违纪之事。 正当西军与西王府忙得不可开交时,身为元首的萧云骧,却拉着李竹青,前往重庆城找洋和尚去了。 --------------- 卡尔·费迪南德·奥古斯特·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t gutzff),汉名郭实腊或谷堂,乃德意志新教传教士,亦是着名的汉学家与旅行家。 1803 年,郭实腊生于普鲁士的一个牧师家庭,深受宗教感召,年轻时便立志成为传教士。1827 年,他加入荷兰传道会,旋即前往巴达维亚(今印尼雅加达)接受培训。 1831 年,郭实腊辗转至澳门,本欲在此传教,却发觉葡萄牙政府对新教怀有敌意,传教活动受限。 鉴于澳门活动空间有限,郭实腊采用“假扮华人”之法,以商人或医生身份深入中国内地,足迹遍布东南沿海多个省份,甚至一度北抵黄河沿岸。 旅途中,郭实腊详细记录沿途风土民情、社会状况、自然景观,这些记录日后整理成一系列游记,为西方提供了宝贵信息。 1832 年,郭实腊在澳门创办首份面向华人的中文报刊《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旨在传播基督教教义,介绍西方知识。 1840 年鸦片战争爆发,郭实腊扮演多重角色,既是战事观察员,又充当英军与中国官员的中间人,还协助英军护送物资,甚至收取费用为鸦片贩子充当翻译。 1842 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郭实腊作为英方三名翻译之一,见证并参与了这一历史时刻。 他一生着述多达 80 余种,涵盖德文、中文、日文、暹罗文等语种,内容繁杂,有关中国的就有 61 种。 诸如《中国简史》(a sketch of chese history,1834)、《开放的中国》(cha opened,1838)、《中国沿海三次航行记(1831、1832、1833 年)》等,从多个角度向西方介绍中国历史。 同时,他极为重视对中国人的教育,尤其关注女子教育。 他信奉一句古老格言:教育母亲,你就教育了一个民族。在他带动下,其夫人曾开办女子学校,这成为传教士开办女校的开端。 他还开展各类医疗慈善事业,试图在中国腹地水陆交通便利处建立一所医院,并以此说服西方教会,派遣至中国的传教士应接受正规医学训练。 虽说他此举目的是为更好地在中国传教,但客观上确实增进了中国对西方医术的了解,拯救了不少中国人。 总之,他是一个集敬虔主义与浪漫主义于一身,融合牧师与间谍、江湖郎中与天才、慈善家与鸦片贩子帮凶等复杂身份的综合体,堪称早期来华新教传教士的典型代表人物。 1852 年,郭实腊为实现在中国腹地水路交通便利处建立一所医院的理想,带领几名传教士,从上海沿长江而上,踏上此前从未涉足的中国西南地区。 一路历经艰辛,抵达重庆后,郭实腊却病倒了。 在重庆城逗留两个月,郭实腊病情未见好转,众人盘缠却已用尽。 他们只好变卖随身携带的钟表、书籍、地图、地球仪等小物件,以换取生活费用。 期间,他们尝试传教,然而这些“顽固”的中国人,对他们所宣扬的信了就不能再信其他神,也不许祭拜祖宗的耶稣兴趣寥寥。 倒是对他们带来的钟表、地球仪等新奇玩意,一些离经叛道的中国人颇感兴趣。李竹青便是其中之一。 前些日子,一支自南方而来的军队攻破重庆城。 原本听闻这支军队也信仰上帝,郭实腊等几位传教士颇为兴奋。 但待这支军队入城后,所颁布的政令,实施的政策,与上帝没半文钱关系。 众人大失所望之下,打算待天气暖和些,从重庆乘船返回上海。 这日,在朝天门附近一所旅馆里,郭实腊饱受胃痛折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房间内,郭实腊的同行伙伴——名叫让 - 皮埃尔·奥古斯特·杜邦(jean - pierre augte dupont)的法国传教士打开了门。 只见门口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前段时间常来向他们购买新奇玩意的荣华商行当家李竹青。 李竹青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高大,容貌俊朗,留着一头古怪短发的年轻男子。 后面还跟着两人,其中一位头上裹着一块青帕的男子; 另一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背着一个药箱。 还有数名卫兵模样的人,在旅店院子里警戒。 “杜先生,郭先生身体好些了吗?”见是杜邦开门,李竹青亲热地打着招呼。 --------------- (注:再次申明,本书牵扯的历史真实人物,会根据剧情的需要,对这些人物的性格,经历,生卒年做一些合符情理和逻辑的调整。之后再不赘述,大佬们亲喷哈。) 第71章 洋人2 让-皮埃尔·奥古斯特·杜邦在中国生活了十来年,不仅能说汉语,还识得汉字。 他与李竹青这个离经叛道的中国读书人,倒颇为谈得来。听到李竹青亲切问候,杜邦不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妨事,今天我们带医生来了。”李竹青转头看向那高大青年,只见那青年点点头,说道:“麻医生,去给他瞧瞧。”语气亲切却又直截了当,毫无杜邦常见中国人那种客套与寒暄。 这个时期的西方传教士,除研习宗教教义外,往往对西方的医术、物理、化学、美术、雕刻等科技成果也颇为了解。 比如郭实腊,本身就是位出色的医生,而杜邦对物理、化学造诣颇深。 杜邦见麻医生上前,本想阻拦,可转念一想,郭实腊对自己的病似乎也无良方,姑且让这医生试试。 这位麻医生,正是萧云骧从怀化带出的麻文权。 他出生在汉苗交汇的怀化,对医术极具天赋。汉医、苗医等各民族、流派的医术,只要对治病有效,他都会潜心钻研。 因此,年不过三十五、六岁,他的医术便已颇为精湛。若不是得罪了沅州府的权贵,在家乡难以立足,他断不会跟着西军至此。 话说自萧云骧等人进门,躺在床上的郭实腊便留意到了。 郭实腊在中国摸爬滚打几十年,既深入百姓传教、行医,也曾担任英军翻译与满清高官谈判,堪称“中国通”。 他对中国的感情颇为奇特。他既沉醉于中国历史的厚重,古代诸子百家典籍中思想的深邃,以及中国国土的广袤、山河的壮丽。 但他又鄙夷满清官员的颟顸、无知与贪婪,也痛惜满清百姓的愚昧懵懂,同情他们的悲惨境遇。 见麻文权走到床前,郭实腊刚要开口阻拦,却因胃病一阵剧痛,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别乱动。”麻文权一声吩咐,随后拿住郭实腊的手腕。 只见他眯着眼,搭了一会儿脉,又让郭实腊张嘴伸舌,仔细观察舌苔。 郭实腊此时疼痛难忍,见麻文权动作娴熟,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配合检查。 麻文权观察完舌苔,又伸手在郭实腊胸腹间几处位置按压,询问感受。郭实腊忍着痛如实作答。 一番检查后,麻医生对郭实腊说道:“你这是长期饮食不当,情志不畅,致使脾胃功能失调,进而湿热蕴结于中焦。” “该病与脾胃虚弱、气血不足相关,易受外邪侵袭引发病变。常有腹痛、腹胀、恶心呕吐、食欲不振等症状,还可能伴有口苦、舌苔厚腻等现象。” 饶是郭实腊精通中文,也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听麻文权所说症状相符,便点点头。 萧云骧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思索半晌,脑海中跳出一个词:这不就是慢性胃炎嘛。 这郭实腊常年四处奔波,饮食饥一顿饱一顿,加上西方人生冷不忌的饮食习惯,早落下胃病病根。 今年虽才五十,但萧云骧不知,在原本时空,他这两年便病逝于香港。 西方医术对慢性病本就不擅长,况且此时西方医术在很多方面还处于粗放、野蛮发展阶段,怪不得郭实腊治不好自己的病。 “云峰。”麻医生唤了身后少年一声。少年快步上前,熟练打开药箱,拿出一盏灯和火镰火石,点亮油灯。麻医生从药箱取出一套银针,挑出几枚在灯上烘烤。 “一会别乱动,稍有胀痛是正常的。”麻医生微笑着告知郭实腊。 郭实腊和杜邦在中国待了多年,自然知晓中医针灸疗法,当即点头,表示明白。 只见麻医生在郭实腊胸腹间依次扎下几枚银针,又用手指轻轻捻动。 起初,郭实腊龇牙咧嘴,似颇难受;没过多久,表情便逐渐平静。 麻医生吹灭油灯,将银针从郭实腊身上拔出,收进药箱。 “两天针灸一次,我再给你配点药。注意饮食,调养两三年,不敢说彻底根治,但能大大缓解疼痛。” “唉,这还是龙半生兄弟的治疗法子呢。” 麻医生交代几句后,叹了口气。 叫云峰的少年收拾好药箱,两人退下。 此时郭实腊已从床上坐起。萧云骧见他身高约一米七五,黑发黑眼,鼻梁比普通中国人略高,不细看,还真不易察觉是外国人。 怪不得这家伙能冒充中国人四处乱跑。许是因胃病影响进食,他整个人显得十分消瘦。 他下了床,整理好衣服,自顾感慨:“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个古老帝国,没想到这里的人仍能不断给我惊喜。” 他看向李竹青,点头示意,又走到萧云骧身旁,上下仔细打量。 萧云骧微笑着看他,并不言语。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莫非你就是上帝的子民,萧云骧萧西王?” 萧云骧点点头:“正是萧某。” 郭实腊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欣喜道:“西王来找我,是要一同探讨如何拯救上帝那些迷途的羔羊吗?” 萧云骧摇摇头,回道:“郭先生,我只是太平天国的一个小王,西军只是太平军的一个分支。” “关于宗教合作,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高深道理,请郭先生前往南京城找我们的天王。只要他颁下旨意,我照办便是。” 郭实腊眼中的亮光熄灭。 “那你来找我何事?” “来找你谈一桩买卖。” “什么买卖?” “我在重庆给你批一块地,供你建教堂。” “我还要建学校、医院。” 郭实腊呼吸有些急促,却又觉得此事怪异至极。 萧云骧与他在中国三十年所见的所有中国人都不同。 满清高官喜好装腔作势、虚头巴脑,又愚蠢颟顸、推诿扯皮; 中国平民呢,对他们大致有三种态度:一是敌视,反感他们的宗教、语言、书籍乃至容貌; 二是服从。畏惧他们的武力,进而对他们的宗教、军队、思想、产品等无条件顺从,乃至带着一种皈依者的狂热; 三是好奇。对他们带来的工业时代新奇货品,如望远镜、放大镜、地球仪等感兴趣,却对其宗教和文化敬而远之。 比如此刻同在屋内的李竹青。 而萧云骧给他的感觉,是热烈、干脆。对他们既不敌视,也不好奇,更谈不上服从。 仿佛相熟之人来正常谈交易,甚至比西方人还要直接。 第72章 洋人3 话说郭实腊得知萧云骧有意在重庆为他建学校、医院和教堂,心中大喜,呼吸也不自觉地变得急促。正当他欲向萧云骧询问详情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用德语喊道: “carl, en sen wir aufbrechen, wir k?nnen nicht weiter an diese verdaten ort bleiben” (卡尔,明天我们必须启程了,不能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破旧羊皮大衣、身材魁梧的男人大步闯入房中。 萧云骧定睛一看,只见这人四十出头,高鼻深目,金发褐眼,留着一副浓密却凌乱的大胡子,眼中透着几分疲惫。 这人闯入房间后,发现屋内除了他认识的郭实腊和杜邦外,还有两名陌生男子。他愣了一下,随即转向郭实腊用德语问道: “carl, wer sd sie?” (卡尔,这两个人是谁?) 萧云骧微微一笑,突然开口,用德语答道: “nehn sie es nicht schwer, freund, wir sd hier, u ihnen zu helfen wie ist ihr na?” (别紧张,我的朋友,我们是来帮忙的。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此言一出,房间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唯有那大胡子男子露出惊喜的表情: “sie sprechen deutsch?!” (你还会说德语?) 萧云骧微笑着点点头。 那大胡子朝萧云骧伸出手,说道: “ na ist alfried krupp, wie darf ich sie ansprechen, herr?” (我的名字叫阿尔弗雷德·克虏伯,请问先生您如何称呼?) 萧云骧也伸出手,与大胡子相握。 “ na ist xiao xiang, du kannst ich nach eurer sitte xiao nennen” (我名字叫萧云骧,按照你们的习惯,你可以叫我萧。) 就在这时,萧云骧突然愣了一下,盯着眼前的大胡子男人继续用德语问道: “您是克虏伯吗?阿尔弗雷德·克虏伯?那位于1812年出生于普鲁士鲁尔区,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埃森镇的阿尔弗雷德·克虏伯?” 大胡子闻言,瞪大了眼睛惊呼道: “喔!你是魔鬼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萧云骧笑着反问道: “贵公司是否生产大炮?” 克虏伯闻言,脸微微一红,显得有些窘迫。 1811年,其父弗雷德里希·克虏伯创立克虏伯家族企业,1826年弗雷德里希过世时,将一个生产近乎停顿、仅有七人的小工厂留给了他。 他14岁便全权掌管企业,主要生产钢材,但经营惨淡。 为维持工厂运转,他发明了羹匙压制机用来制造汤匙和叉子,还生产一些政府造币厂使用的机械以及少量枪械。 1851年,他参加了第一次万国工业博览会——伦敦世博会,可带去的产品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心情低落的他,恰好碰到随英国香港港督回到伦敦的好友郭实腊,经其劝说,便随郭实腊来到远东,到中国碰碰运气。 然而,来自后世且记性极佳的萧云骧知道,克虏伯公司是伴随19世纪下半叶普鲁士的崛起而兴起的。 随着普奥战争、普法战争等普鲁士统一德意志的战争爆发,以及西方为快速调动人员、物资和军队开始大规模铺设铁路,克虏伯公司凭借优越的钢材质量和卓越的武器制造能力,一飞冲天,成为后世赫赫有名的跨国集团公司。 可以说,此时正是克虏伯公司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萧云骧看着克虏伯的表情变化,心中已然明了。 他当即紧紧握住克虏伯的手说道: “阿尔弗,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是西军统帅,也是这座城市的统治者。我向你保证,会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为增加说服力,萧云骧只好厚着脸皮吹牛逼。还像克虏伯多年的好友一般,亲切地称呼他名字的简称。 “阿尔弗,你放心,我会成为你的合作伙伴。” 克虏伯听完后仍有些将信将疑,转头看向一旁的郭实腊寻求印证。 郭实腊微笑着点点头,并用德语对克虏伯解释道: “阿尔弗,他说的是真的。他的确是这座城市的统治者。” 克虏伯听到这话后,顿时如释重负,紧紧握住萧云骧的手,仿佛快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 “萧先生,那么你打算如何投资?从德国运输设备到这里路途遥远,即使使用蒸汽船从汉堡出发到上海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再加上从上海到重庆要经过险峻的三峡地段,而且贵国目前正值战乱时期。” “如果要在这里建厂生产,贵国连基本的蒸汽机都没有,遑论车床等配套设施。这一切都太困难了。” 阿尔弗雷德喋喋不休,开始筹划具体措施来。 萧云骧笑着摆手,打断这个激动的阿尔弗雷德。 “别急,阿尔弗。难道我们要在这么狭小的房间里讨论合作计划吗?” 克虏伯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环顾四周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我们去哪儿谈呢?噢,对了,你是这里的统治者,一切由你安排。” 萧云骧转头对郭实腊笑道: “郭先生,你的身体还需要调养。不如我们现在去府衙详细商议合作事宜如何?” 郭实腊点点头,并提醒道: “我还有三个同伴在外面。” 原来郭实腊一行人因囊中羞涩,便委托两名同行的传教士,上街去售卖带来的小商品,以筹集回上海的路费。 萧云骧思索片刻后提议道: “这样,请杜邦先生留在旅馆。我留下两名卫兵在此等候。待你的同伴回来后,请卫兵带他们一同前往府衙。” 郭实腊点头同意后,便对杜邦用法语吩咐了几句。 一旁的克虏伯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忍不住抱怨道: “那个花花公子又跑出去闲逛了?” 郭实腊并未理会这个对人情世故略显迟钝的克虏伯,而是笑着对萧云骧说道: “萧先生,请带路。” 于是,在萧云骧的带领下,一行人离开了旅馆。萧云骧回头交代了两名亲卫后,便与李竹青、麻文权等人一同护送郭实腊和克虏伯前往重庆府衙。 第73章 合同 话说萧云骧前往重庆府衙,途中麻文权与之告别,前往善堂(医)。善堂专为西军军人、家属及普通平民治病疗伤,萧云骧此前已安排他负责此事。 几人进入府衙,径直前往原郑知府的书房。此处如今已成为萧云骧议事办公之所。 萧云骧首与郭实腊展开谈判。西军衙门可在重庆城划出一块地,供其建教堂,但建堂费用需郭氏自付。 教堂仅能传播新教,不得传天主教,且传教活动限于教堂之内。 至于建堂资金的来源,萧云骧早已为郭实腊指明一条出路:利用其在西方的人脉,召集西方专业人员到西军政府兴办的学校任教。凡通过考核者,西军政府将付给郭实腊每人一百五十两白银作为报酬。 招聘侧重于医学、数学、物理、化学、军工、机械、造船、天文等专业技术领域人才。西方教职工的年薪,西军政府开至每人二百两白银。 要知道,在此时的满清,年收入达四十两白银的家庭,便算小康之家。 同时,郭实腊需利用其在港督和新教的影响力,送西军一百名孩子赴英国留学。 其中五十名先入英国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院学习,再择优送往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深造;另五十名则送至普利茅斯大学学习。前者培养海军初级军官,后者培养高级军官;普利茅斯大学则专为英国海军培养造船人才。 相关费用由西军政府另行支付。 郭实腊虽厌恶萧云骧以纯商人视角,谈及上帝之神圣事业,但对萧云骧给出的优厚条件又心动不已。 若能招来一百名符合西军政府要求的西方人才,他便能获一万五千两白银,足以修建教堂。 双方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以每名西方专业人才两百两白银的价格成交。 萧云骧让郭实腊手按圣经,以上帝之名发誓,务必尽心竭力将西军孩子送至指定学校学习。双方以中、英两种语言拟定合同细则,随后签字画押。 与郭实腊签约后,萧云骧单独留下阿尔弗雷德·克虏伯。 房内仅剩二人。萧云骧略作思索,拿起一根鹅毛,蘸上墨水,在一张大宣纸上写写画画。 阿尔弗雷德瞧见萧云骧用德文写下“酸性底吹转炉炼钢法”,接着便是各项工艺制作方式、工序流程及炼钢炉结构等内容。 彼时西方主要的炼钢工艺是皮尔森法,此乃英国铁匠亨利·科特于1784年改进之法,在19世纪40年代广泛应用。 该法将生铁置于特制炉中,通过人工搅拌去除多余碳,生成熟铁。虽能产出比生铁更纯净、更宜锻造之物,但生产效率低、成本高。 而萧云骧所写的,正是现代炼钢法的起源——英国工程师亨利·贝塞麦于1856年发明的酸性底吹转炉炼钢法(贝塞麦炼钢法)。该法首次解决大规模生产液态钢问题,冶炼速度快,可大规模工厂化生产。 “男人至死是少年”,诚哉斯言。后世短视频时代,如非洲奥德彪运香蕉、修牛蹄马蹄、锻刀大赛、荒野独居这类与日常毫无关联的视频,在中国互联网上莫名火爆,皆因男人心底那一抹少年情怀。 萧云骧亦然。前世他除热爱钓鱼外,还常关注一些稀奇事物。 大学时,他曾在网上与人争论西方排队枪毙战术,为证己观点,将西方炼钢、枪炮、战术的发展历程及技术要点研究了三天。 但与人对线之时,还是被对方胡搅蛮缠的战术打的大败亏输。他在电脑前足足气了三十秒,便被电话里小师妹甜美的声音勾出宿舍,相关资料早被他忘得干干净净。 未曾想,这一世他凭借超强的记忆力,翻出脑中这份资料,有了装逼的资本。 尽管萧云骧写的只是概述,但阿尔弗雷德本就是炼钢行家,只需点出关键要点,他便能判断其可行性与优劣之处。 况且此炼钢法本就是三年后亨利·贝塞麦所发明,当下并无技术壁垒。 随着萧云骧的笔落,一份详尽的酸性底吹转炉炼钢法跃然纸上。不仅炼钢炉的结构与尺寸被他潦草勾勒出来,甚至连工艺细节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阿尔弗雷德小心翼翼地捧起萧云骧画好的宣纸,目光始终未离其上,仿佛手中捧着一件无价之宝。 他口中念念有词,时而点头称叹,时而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钢水的问题竟可这般解决。” “该死,我早该想到的!” 良久之后,阿尔弗雷德方才抬起头,凝视着萧云骧说道: “萧,你这图纸若在欧洲和美国申请专利,那所得的专利费足以让你变成大富翁的。” 萧云骧笑着摆手: “不不,阿尔弗,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你觉得这份礼物能否助你摆脱困境?” 阿尔弗雷德惊喜道: “当然!我的朋友!有了这项技术,我的工厂必将重获新生。我不仅能自行生产优质钢材,更能将其销往世界各地。” “只是……为何你要对我如此慷慨?我们相识不过短短一日。” 萧云骧站起身,紧握住阿尔弗雷德的双手,目光诚挚: “因为我相信你,阿尔弗。” “我相信你的品行与才能。我坚信终有一日,你会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一个以钢铁与军火为核心的帝国。” 阿尔弗雷德望着萧云骧充满信任的眼神,热泪盈眶。 他自十四岁起便接手父亲的工厂,如今已是四十一岁了,却仍在困顿中挣扎,前途渺茫。 此次随郭实腊来到远东,不过是走投无路之际的一次孤注一掷。 不想在这中国腹地,竟遇上了这样一位慷慨相助、对他满怀信心的中国人。 “萧,我的朋友,你简直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阿尔弗雷德感慨万千,“先前我还怀疑你是魔鬼,如今我向你道歉。” --------------------------------------------------------------------------- (注:从明朝中后期起,西方大量从中国进口茶叶、丝绸、瓷器等传统畅销商品,导致大量白银涌入中国。使得国内白银的购买力急剧下降。 实际上,西方诸国与清政府之间长期存在严重的贸易逆差。为扭转这一局面,英国开始将鸦片走私至中国。清政府为减少白银外流,颁布禁烟令。然而,此举引发了英国的不满,最终导致鸦片战争爆发,迫使清政府取消禁令。 至于一两白银相当于现今的多少价值,因商品价格差异巨大,难以简单换算。若仅以单一商品计算,难免失之偏颇。 若要准确衡量,需借助购买力平价(ppp)这一经济学概念。可惜乌鸦能力有限,对此并不精通,因此姑且存疑。 毕竟,这并非一部经济学或历史小说,不必过于较真。若有大佬指出其中不合理之处,乌鸦感激不尽。) 第74章 花花公子 话说阿尔弗雷德为此前对萧云骧的无端猜忌,真诚地向其道歉。萧云骧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走回桌边,继续说道: “无须在意这些小事,阿尔弗,这份技术只是一个见面礼。” “往后只要我们合作,必能造出更优质的钢材、机械乃至武器。” “我会让你成为超级大富豪,让你的名字如明星般闪耀在人类工业发展史上。” 阿尔弗雷德惊愕地看着萧云骧。 “萧,你还有其他技术?” “是的,阿尔弗。从炼钢到新式枪炮,再到机械,我还有很多新奇有用的发明。” 萧云骧指着自己的脑袋,笑道: “都在这里。” 阿尔弗雷德凝视着萧云骧,迟疑片刻后问道: “萧,请原谅我的冒昧。有几个问题我实在想知道答案。” “你为何知晓这么多现代科技?要知道,在你的国家当前环境下,不应出现你这样的人。” 萧云骧神秘一笑,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略显不安的阿尔弗雷德,微笑着示意他继续。 阿尔弗雷德只得无奈摇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与这个年轻的统治者才认识几个小时,这问题的确有些唐突了。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问出心中的另一个疑惑。 “为何选择我来合作?” 萧云骧微笑解释道: “别紧张,阿尔弗。首先,我是一名军人,情报搜集是我的专长。” 阿尔弗雷德心中豁然开朗,连连点头。萧云骧也不知对方此刻脑中自行脑补什么,继续说道: “其次,我是个善于学习和思考的人,且能流利地说、写德语和英语。我可以从很多西方人士那里获取所需信息。” “你要知道,现在的中国,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不在少数。相比之下,德意志人反而是少了许多。” 阿尔弗雷德频频点头,这是实情。 “至于为何选择你合作?” 萧云骧叹了口气,学着西方人的样子耸了耸肩: “阿尔弗,虽然我有许多想法,但你也应知晓,我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稳固并扩充我的势力范围。” “其次,当前中国薄弱的工业基础,难以满足我的需求。我虽擅长思考总结,却无暇,也无力亲自进行实验验证。” “因此,我需要一个合作者——一个诚实守信、实操经验丰富且能理解我构想的西方人。” “而在当今中国,尤其在这个位于中国腹地的城市里,找到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容易。” 萧云骧注视着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阿尔弗雷德赧然一笑,连连点头道: “萧,我向你保证,你的选择绝不会错。” 萧云骧思索片刻,说道: “阿尔弗,你的朋友郭实腊身体状况十分糟糕。若让他此时回英国,恐会死在途中。” 此时远洋航行主要依赖机动帆船和风帆船。 从上海到英国,即便是最快的机动帆船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且船上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以郭实腊当前虚弱的身体状况,确实难以承受如此漫长的旅程。 阿尔弗雷德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样,阿尔弗。”萧云骧提议道,“在这段等待郭实腊治疗的时间里,你先在重庆验证我交给你的技术。待你返回欧洲后,便能完全掌握其优缺点。” “我会为你配备充足的工人和材料。” 阿尔弗雷德点头同意。 “这样也好,不至于浪费这段时间。” “阿尔弗,我还有件事要与你商量。”萧云骧认真地说道,“等到你回国后,我希望派些孩子去你的工厂学习技术。” “你必须向上帝起誓,不得虐待我的孩子,并尽心尽力地将技术传授给他们。” 阿尔弗雷德抚胸起誓。 “我向上帝保证,也向你保证,萧。” 萧云骧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肩膀。 “阿尔弗,待我日后打下更大一片疆土。” “我们在西军政府控制区域内,共同成立一家钢铁及军火公司。” “你负责技术,其余事务交给我。” “我们的产品将专供远东市场。” “这是一片面积远超欧洲、人口也远胜欧洲的广阔天地。” 阿尔弗雷德哈哈大笑: “萧,那你得加紧扩张你的势力范围了。” ----------------- 两人议定诸事后,离开书房,走向府衙前堂。 到达前堂时,发现郭实腊等人已在侧房等候。除了之前见过的杜邦外,还有两名传教士。他们正与李竹青攀谈。 大堂上还站着一名金发碧眼、长相英俊、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东张西望。 萧云骧已经向郭实腊打听过,此人名为克里斯蒂安·彼得森·拉斯穆森,是丹麦裔美国人,在英国陆军中担任中尉。 见到萧云骧和阿尔弗雷德走出二堂后,他夸张地伸出手臂,用德语说道: “萧先生,你给了郭牧师一大笔买卖。” 他又看了看阿尔弗雷德那轻松愉快的表情。 “看样子也给了这个古板的家伙不少好处。” “你不能忘记克里斯蒂安·彼得森·拉斯穆森。” 未等萧云骧回答,阿尔弗雷德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萧云骧哈哈笑着,与克里斯蒂安握手。 “没问题,克里斯。但你得告诉我你的专长是什么?” 一旁的阿尔弗雷德忍不住讽刺。 “一个丹麦裔的美国人却混了个英国陆军中尉。”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讨女人欢心。” 1848年至1851年间,普鲁士与丹麦爆发了第一次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战争。 尽管在英法俄三国干预下双方签订了停火协议,丹麦保住了这两地区的主权。但普鲁士暗中积蓄力量,誓言夺回这两块德意志地区。 因此普鲁士人与丹麦人关系颇为紧张。 且这两人性格迥异,在一路同行中,早已相互看不顺眼。 更何况阿尔弗雷德认为自己的履历,就是被克里斯蒂安透露给萧云骧的。因此不顾绅士风度,出言讽刺。 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也不理会阿尔弗雷德。 此时李竹青带着房内的众人走了出来,向萧云骧介绍另外两人: 一位是雅各布斯·亨德里克·范德梅耶,荷兰传教士,隶属于巴达维亚(雅加达)的荷兰传道会。今年二十八岁,精通荷兰语、英语、德语和中文,对数学和天文颇有研究。 另一位则是澳门本地人周志远,二十四岁。在郭实腊驻澳门期间加入荷兰传道会。他会说广东话、官话、荷兰语,并略懂德语。 此前正是这两人与雅各布斯一同上街兜售随身携带的小物件。回到旅馆后,又被韦家耀和黄文昌带至重庆府衙。 第75章 筑基 重庆府衙不远处,坐落着一座规模不小的院落,约有三四十间房屋。这座大院的前主人曾是重庆城内的一位土豪劣绅,其女婿为朝廷吏部郎中。 这家人便仗着女婿的权势,在城中横行霸道、巧取豪夺。 西军入城后,其家中丫鬟奴仆多达十几人,联名上书于西军政府,指控其欺行霸市、草菅人命。 经调查属实后,西军政府将其本人及管家等五六名帮凶处以绞刑,家财除赔付苦主外,余下全部充公。 如今,这座大院被改造成西军政府的集体宿舍,前院留出七八间房作为西军专用驿馆。郭实腊等人便被安置在此。 每隔两日,麻医生便带着那名叫云峰的少年前来为郭实腊针灸,并为其开具中药一起煎服,治疗病情。 这段时间,萧云骧办了几件事。 将原来的义学和西军原有的识字班统一起来,创建西军学堂。 校舍就安排被西军抄没的原重庆城里的富豪人家。 学校分为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 教材就用彭雪梅帮萧云骧按脑中的记忆,写出来的后世的教材。 是的,经过这些时日的努力,萧云骧和彭雪梅终于将教材鼓捣出来了。 当然,这些教材都是萧云骧提供的阉割版。 不光删除不合时宜的内容,还把哪些可能暴露还没发展出来的技术,例如:内燃机,飞机,以及各种未面世的物理、化学原理等统统删掉。 相比后世那些全面且系统的教材,这只能算一个速成班,培养西军亟需的新型人才。 数学,物理、化学聘请跟随郭实腊前来的让-皮埃尔·奥古斯特·杜邦和雅各布斯·亨德里克·范德梅耶担任。 萧云骧略作考核,又与郭实腊一番商议。 郭实腊说服二人担任西军学堂的教师,并愉快的领取了四百两白银的推荐费。 语文与历史课程,则由重庆城内两位不擅长科举考试却学识渊博的学究担任。 他们承诺严格按照教材内容授课,并欣然接受了每年一百两白银的薪资。 学堂由曾水源兼任校长,主要负责后勤保障。 首批招收五十名学员,年龄限定在二十五岁以下,并需具备一定的文字基础。 学员不仅学费全免,西军政府还提供食宿。 第二件是成立西军医学院。麻文权出任校长,整合重庆府原有的善堂与西军内部的医生资源。 医学院以中国传统医学为基础,结合西医经验编撰教材,实行医教合一模式。 学生名额同样定为五十人,学费全免并提供食宿。 具体招生事宜由麻文权全权负责。 第三件是设立西军军工局,赖文光暂时代理局长一职。 阿尔弗雷德负责指导西军工匠,批量生产燧发枪及刺刀。这些技术此时在西方已经非常成熟了。 并实验萧云骧提出的“酸性底吹转炉炼钢法”。 尽管这些技术在中国并非全新概念——转炉炼钢法已有少数工匠掌握,燧发枪也曾出现在明末毕懋康的设计中——但萧云骧仍要求两名西军参谋详细记录每一步操作流程与规格,并将其标准化、流水化,按照后世工厂的模式生产。 第四件是选拔留学人员。 萧云骧从西军随军家属与流民中挑选九岁至十五岁的男孩,并在重庆府招募了一批少年。经过身体、智力与性格测试后,最终选出一百二十名学员。 其中九十八人为西军沿途收留的孤儿及随军子弟,他们对西军与萧云骧的信任度最高。 “萧,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这日,萧云骧正在书房督促彭雪梅编写高中教材时,克里斯蒂安·彼得森·拉斯穆森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他眼看着同行的伙伴们相继被萧云骧委以重任,自己却一直闲置,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 “抱歉,克里斯,我实在太忙了。”萧云骧歉疚地说道。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请你帮忙。” 克里斯蒂安闻言喜上眉梢: “说,萧!我已经等不及了!再见不到你,我都准备回香港去了!” 萧云骧早已打探清楚克里斯蒂安的底细——他是一名丹麦裔美国人,今年二十五岁,曾混迹英国陆军,获得中尉军衔。 后来脱离英军,在香港闲逛时结识了郭实腊一行人,便随其来到重庆。 “克里斯蒂安,你知道耶鲁大学吗?”萧云骧问道。 “噢!当然!那可是美国首屈一指的名校!”克里斯蒂安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我需要你前往耶鲁大学寻找一位名叫容闳的中国人。”萧云骧走到书房角落取出一封早已写就的信函, “他是一名留学生,今年二十五岁,来自广东。将这封信交给他,并带他回重庆来。我会支付你一千两白银作为酬劳。” 又拿出另外几张纸,递给克里斯蒂安。 “如果你能邀请名单上的人来西军任职,每人我给你支付两百两白银酬劳。” “当然,只要是关于物理,化学,机械,军工,医学,天文等各行业优秀人才,只要能通过我的考核,我都愿意给你支付同样的佣金。” 1853年,一两白银大约可以兑换156美金,200两白银约等于316美元。 而当时的300美元相当于美国普通中产家庭一年的收入。 克里斯蒂安两眼放光: “萧!无论我带多少人来,只要通过你的考核,你都会给我支付酬劳么?” 萧云骧微笑着回应: “当然,无论多少,只要通过我的考核,我甚至可以给你报销路上的花销。” “我们可以签订合同。如果你觉得身份不够显赫,我也可以授予你西军政府特派大使的身份,一个少校的军衔。” “虽然当前这个身份还不够引人注目,但相信我,克里斯,不久后会有无数人羡慕你。” “当然,我还会为你提供充足的旅费,让你在美国能够专心完成任务。” 克里斯蒂安连连点头: “萧!你考虑得真是太周到了!明日我就动身!” 第76章 孽缘 公元 1853 年6 月 25 日,满清咸丰三年五月二十日,西军攻下重庆已有五个月。 这五个月里,萧云骧将政事托付给曾水源,军事交付给赖文光,自己全身心投入西军军政制度的建设与落实,以及西军学堂、西军医学院的筹备工作。 他与彭玉麟分工巡视。 他巡察了西军控制的四川中东部的顺庆(南充)、绥定(达县)、夔州、太平(万源); 彭玉麟则巡视了忠州(忠县)、石柱、酉阳、綦江、叙永、泸州。 两人沿途检查各地对西王府政策的落实情况,主要涉及土改、基层组织建设、督察局工作,以及西军地方兵役制度、军纪军法的执行等事务。他 们还视察了驻守夔州的叶芸来部,为准备攻取保宁府(阆中)的李秀成部解决困难,直至六月二十五日才返回重庆城。 刚回到住所洗完脸,亲卫韦家耀前来汇报,称彭军师也从南面返回重庆城。萧云骧随即走出府衙,带着韦家耀前往彭家。 刚迈进院门,便听到大堂内传来阵阵哭泣声。萧云骧满心诧异,快步走入。 何禄与四五个汉子站在院子里,见萧云骧进来,纷纷上前招呼。 “何兄,屋内这是怎么了?”萧云骧抬手指向屋内。 何禄嘿嘿一笑:“大王勿忧,是好事。赵兄弟几人把彭母接回来了,今天刚到,正巧彭军师也回来,就送过来了。”说着,何禄指向旁边一位沉默寡言、相貌普通的汉子。 萧云骧定睛一看,原来是在长沙守蔡公坟阵地时,自己派出去寻找彭母的天地会堂主赵无忌。他身后站着的,正是当时一同出发的其他四位天地会汉子。 “赵兄,你们当真找到了,还把人平平安安带到这儿了?” 赵无忌上前,向萧云骧拱手行礼:“不负大王所托。” 萧云骧上前握住他的手,感慨不已:“赵兄,这一路兵荒马乱,你们是如何过来的?” 当初他派人寻找彭母,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未曾想后来萧朝贵战死,自己率部孤军突围,一路打通大半个湖南,从贵州攻入重庆。可想而知,赵无忌等人带着一位老妇人,行程何等艰难。 赵无忌被萧云骧握住手,回想起一路艰辛,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何禄见状,只好替赵无忌解释: “大王,他们赶在清廷抄彭先生家之前,接走了老太太。” “起初打算赶往长沙,没想到我们已经突围离开。于是他们沿着我们进军的路线一路追随,在秀山被清军拦住,只能绕道经遵义、桐梓进入四川。” “到了綦江安稳寨,遇上李开芳旅长,被李旅长派人送到了重庆。” 何禄说到此处,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大王,赵堂主带回了湖南、贵州的诸多军情。” 萧云骧点头:“明日到参谋部详细说。”随后又与其余四位天地会弟兄一一握手,对其努力表示嘉许。 众人在院中稍作等待,堂内哭声渐止。彭玉麟匆匆走出门来,见到萧云骧也在场,稍显意外。但他并未多言,径直走向赵无忌等人面前,欲行下跪之礼。 &34;诸位救我母亲于水火之中,此恩&34; 赵无忌等人连忙拦阻:&34;彭先生切勿如此!我等不过是遵从大王吩咐行事,些许小事怎敢当此大礼!&34;赵无忌言辞文雅,与先前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萧云骧闻言不禁多看了赵无忌一眼——果然是个有趣的人物。 彭玉麟见无法行礼,只得作罢。他悻悻地瞥了萧云骧一眼——自家骨肉分离的悲剧不正是拜眼前这厮所赐吗?此刻要他开口道谢委实为难。 然而萧云骧仿佛毫无察觉般,哈哈笑道:“彭先生,咱们是老朋友了,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快带我去拜见老夫人。” 彭玉麟看着萧云骧这副惫懒模样,只得摇头苦笑,将众人引进堂内。 步入正堂,只见一位白发老夫人端坐正中椅上,怀中搂着彭玉麟幼子彭永钊,正与儿媳邹氏说话。彭雪梅与阿朵侍立两侧。 萧云骧趋前几步,对着老夫人行礼道: &34;拜见奶奶!无礼小子萧云骧给您请安了。&34; 依照清朝规矩,萧云骧称彭玉麟的母亲应为&34;师奶&34;或&34;太师母&34;、&34;老夫人&34;皆可。 称之为&34;奶奶&34;虽显亲切,却也难免让人遐想联翩。 果然,一旁的彭雪梅闻言顿时俏脸飞红,低头掩饰内心波动。 自从被萧云骧拉去抄书以来,两人渐生情愫。此次萧云骧外出数月,她思之念之无数。 不料竟是这番境况下,与这冤家重逢。 听这冤家任谁都能看出心思的言语,不由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这厮还是这般肆无忌惮,初见自家奶奶,就这般亲热,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么? 有话不能私下说么?真是羞死人了。 老太太放下怀中幼孙,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 竟然也和彭玉麟一般,不知如何言语。 自家这一番劫难,的确是因为眼前这小子而起。 但人家冒险将自己从水火中救出,一路护送到重庆来,也是事实。 老太太只得抬手虚扶萧云骧:“感谢大王照应,大王请起。” 萧云骧顺势起身,笑容满面地说:“奶奶叫我阿骧就行。” 彭老太太望着萧云骧高大的身形、俊朗的面容、和善的神态,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身旁的孙女。 老太太与孙女已有两年未见,此时仔细端详,只见彭雪梅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五官精致如画,似是上天精心雕琢而成。 身材与两年前相比,已褪去青涩,长高不少,愈发亭亭玉立。老太太心中暗自赞叹:自家孙女已初显国色矣。 又见彭雪梅低着头,满脸红晕,明亮的大眼睛不时偷偷看向萧云骧,而萧云骧也笑意盈盈,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家孙女。 老太太心中不禁喟叹:孽缘啊。 第77章 破格 重庆府,西军参谋部内,萧云骧、曾水源、彭玉麟、赖文光四位西军核心人物齐聚一堂。 “西王、曾长史、彭军师及各位同僚。”赖文光站在一张标满花花绿绿记号的四川省地图前,神色庄重,开始汇报工作。 “南面,如今我们已掌控秀山、酉阳、彭水、南川、泸州等地,这些地方皆处于四川与贵州、云南交界之处。” “林启荣部在秀山川硐、茶峒的堡垒已修筑完毕,目前正于酉阳黔江构筑堡垒,以防备来自贵州松桃、湖南永绥(花垣)、湖北恩施方向的清军。” “南面李开芳部在綦江安稳寨、叙永赤水营两处的堡垒也已完工,形成了针对贵州遵义、毕节方向的防御态势,现正伺机夺取叙州府(宜宾)。” “东面夔州方向,叶芸来部在巫峡巴石镇和瞿塘关的堡垒均已建成,构建起对长江下游的防线。” “北面,李秀成部夺取太平厅(万源)后,向西进发,攻克通江、巴州(巴中),目前正在围攻保宁府(阆中)。” 赖文光手持一根小竹条,指着地图,神情变得严肃。 “西面,林凤祥部仍在潼川府三台县与清廷四川署理巡抚岑毓英对峙。” “目前岑毓英部清军已增至五万余人,而林旅长所部因编制未满,算上新招募的军士,仅有六七千人,战斗颇为吃力。” 萧云骧点点头,开口询问:“兵员招募情况如何?” 赖文光表情稍缓,继续汇报:“得益于土改政策的推行,以及民兵、自卫队、正规军三线建军制度的完善,招兵工作进展顺利。目前各地已召集正规军七万余人。” “加上各方主将自行招募的兵员,整个西军现已扩充至十三万人。” 言毕,赖文光示意参谋部的一名参谋,将几张纸分发给在座的几位核心人物。“这是参谋部对全军编制调整的建议,请西王定夺。” 萧云骧接过纸张,见参谋部建议将训练好的新兵,充实到西军各部。整个西军扩充为三个军、三个独立师及两个团。具体如下: 林凤祥第一旅扩编为第一军,下辖第一、二、三师; 李开芳第二旅扩编为第二军,下辖第四、五、六师; 李秀成第三旅扩编为第三军,下辖第七、八、九师; 驻守酉阳的林启荣部扩编为独立一师,下辖三个旅; 驻守夔州的叶芸来部扩编为独立二师,下辖三个旅; 攻城营扩编为攻城团,仍由周磊担任团长; 原亲卫团抽出一营,组建新的亲卫团,由刘昌林任团长; 另外两个营扩编为机动师,参谋部建议由陈玉成出任师长。 这些任命大多都在萧云骧的意料之中,实际上,多数是他与赖文光事先商议过的,唯有陈玉成的任命,他颇为踌躇。 毕竟陈玉成今年才十六岁。 见萧云骧神态,赖文光笑着解释:“此次各地征战,陈玉成率领的亲卫团作战迅猛、干脆,战果显着且耗时最短。这小子,有能力统领一个师。” 萧云骧又将目光投向彭玉麟。 彭玉麟身为西军军师,在西军制度里,师长这类高级将领的任命,需得到他、军师、参谋长三人的共同批准,萧云骧对他自然要给予充分尊重。 彭玉麟轻抚胡须,微笑道: “这小子不仅善战,此次让他独立领军,我还发现他有不少优点。” “其一,他热爱读书,尤其痴迷兵书。我巡视石柱县时偶遇他,才知道他行军途中都随身携带一箱书,时常翻阅。” “西王,在这方面你可得多向他学习。” 彭玉麟话音刚落,参谋部里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 萧云骧平日里也试图塑造一个爱读书、爱学习的领导形象,可一旦翻开满是密密麻麻繁体字、通篇文言文的书本,就头晕目眩。 心里直犯嘀咕:老子上辈子读了二十多年书,如今都穿越了,还要读书? 那老子t不是白穿越了? 读书?读个屁! 于是,西王不爱读书的事儿,在西军高层里传得人尽皆知。 不仅如此,他那毛笔字水平连蒙童都不如。 如今重庆府衙的官吏们养成了一个习惯,工作疲惫时,就到隔壁小院去观赏西王亲手书写的“西王府”三字,看完便能心情愉悦一整天。 彭玉麟对此恨铁不成钢,常劝萧云骧换掉那几个丢人现眼的字。 萧云骧不仅不为所动,还特意委托工匠将这三个字制成匾额,挂在自家寒酸的西王府院门上。 每逢需要亲笔书写命令、书信之类,他就涎皮涎脸的找彭雪梅代写,脸皮之厚令人咋舌。 听到彭玉麟那略带无奈的劝谏,萧云骧笑嘻嘻地回应:“先生,光爱读书可不够。” 彭玉麟看着萧云骧满不在乎的模样,无奈摇头,继续说道: “其二,他治军严谨,以身作则,西军的军规军纪,他总是带头遵守。” “其三,他生活简朴,不讲究排场,与官兵们同甘共苦,故而深得下属信服。” 说到这儿,彭玉麟看了萧云骧一眼,“这两点倒是和西王你颇为相似。” 萧云骧点头:“既然他能征善战、服众且以身作则,大家都同意,那就破格提拔。” 四人接着又确定了其他几位师旅长的人选。 萧云骧轻叹:“军事主官相对好选,但政治主官和参谋长人选实在匮乏。” 赖文光苦恼地挠挠头:“主要是当下我们这边识字的人才太少了。” 彭玉麟和曾水源纷纷点头,他们二人同样深受人才短缺问题的困扰。 但是这个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事。 “军工局进展如何?阿尔弗雷德的新炼钢法试验成功了吗?”萧云骧看向赖文光,军工局由他负责。 “哦,那个阿尔弗确实厉害,短短四五天就把新炼钢炉搭建起来了。经过几次试炼,就炼出了品质优良的新钢。” “他还帮我们建成了燧发枪生产工厂,现已开始试产。相比我们的火绳枪,火力更猛,射速更快。不仅如此,他还依照他们那边的样式,指导我们铸造了 12 磅的拿破仑炮,以及配套的榴弹、霰弹。” “据他说,这些武器在他们那里都快被淘汰了。” 赖文光说着,叹了口气,眼神热切地望着萧云骧,“西王,这可是个难得的人才,能不能设法劝他留下?” 萧云骧苦笑摇头。阿尔弗雷德可是日后克虏伯军火帝国的创始人,整顿西军作坊式的军工生产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只可惜当下西军控制区域有限,从长远考虑,还是按承诺放他回欧洲为宜。 “生产工序都详细完整地记录下来了?” “那是自然。我派了几个参谋全程跟着他,所有工序都记录在案。而且我们的工匠也照着操作了几遍,没问题。” 赖文光一边回答,一边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银元,放在桌上。 萧云骧看着这几枚与后世袁大头颇为相似的银元,惊喜道:“这个也造出来了?” 第78章 人见人爱 赖文光对着银元吹了一口气,随即将其放到萧云骧耳边。萧云骧听到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这声音与后世的袁大头并无二致。 “做出来了,而且是按照西王的要求制作的。”赖文光微笑着说道,“含 89的银,再加上 10的铜和1的锡,这样既能增强银元的硬度与光泽,还具备独特的防伪功能。” 萧云骧端详着银元,一面图案是中间一颗大五角星,周围环绕着一圈小五角星,这是他设计的西军标志; 另一面则是他的头像,顶上有三个字:西王府。字下方是一张年轻英俊的侧脸,正望向远方。 “他是怎么做到的?” “阿先生说,这活儿他在老家时,就曾帮他们的朝廷做过。只是调试银、铜、锡的比例稍微花费了些时间。他连造币机器都为我们打造出来了。”赖文光微笑着回应。 “为何要用我的头像?我不是让人画了一张瞿塘峡的风光图给他用吗?”萧云骧脸色微红。 他未曾想自己也能混到人见人爱的一天。 “阿先生讲,他们那边都是用领袖的头像。” 萧云骧恍然大悟,怪不得两月前,郭实腊非要为他画一幅人物肖像。 曾水源也拿起桌上的一枚银元,对着嘴吹了一口,放到耳边倾听。 “阿骧,这可是个好东西。” “往后咱们给西王府官吏发放俸禄,给西军发饷银,就无需再随身带着秤和剪子了。” “况且,咱们如今正处于创业阶段,适度强化领袖的影响力,是有益之事。”曾水源微笑着劝谏。 萧云骧思索片刻,无所谓道:“那就把造币厂交给西军政府管理。”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阿尔弗不会汉语,他是如何与我们的人交流的?” 赖文光回答道:“不是有个澳门传教士周志远嘛,他精通荷兰语,阿先生也会,由他来给我们翻译。” “对了,那个郭实腊在麻医生的医治下,身体已逐渐康复,估计这两天就要来辞行。” 听到赖文光的话,萧云骧无奈地叹了口气。 赖文光汇报完毕,萧云骧转头看向曾水源,问道:“兄长,内政事务处理得怎样了?” 曾水源向后示意,一名西王府幕僚将数张纸分发给众人。 纸上是萧云骧倡导的表格形式,各类数据一目了然。 萧云骧看到西王府的各项支出明细罗列得清清楚楚,支出的大头主要是西军各部的钱粮耗费、政府人员的俸禄开支,以及军工局的各种材料费用。 甚至西军学堂、西军医学院当前的招生人数、课程安排、后勤支出等也都详细列出。 收入方面,主要源于前期从湖南、贵州抢掠清廷府库,以及西军抵达重庆后,查抄那些草菅人命、为富不仁的土豪地主所得的钱粮,还有从重庆府征收的商税。 然而,当前长江上下游均被清廷封锁,货物流通受阻,长江这条黄金水道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同理,贵州、湖南、湖北等地至四川的货物运输量大幅减少。长此以往,西军恐将陷入困境。 看来得尽快与裕瑞展开决战,只要拿下成都平原,钱粮问题便能得到极大缓解。 之后是彭玉麟汇报各地各军对政策的落实情况、军纪的执行状况,以及同心会会员的发展态势。 总体而言,由于西军初创,且萧云骧向来要求严格,整个西军及政府充满活力,尚未大面积出现贪腐、军纪涣散、懒政等不良现象。 一些小问题,彭玉麟在巡视期间便已当场处理。 目前,同心会会员已发展到一万多人,成员广泛分布于西军及地方政府。整体来看,西军及政府呈现出积极向上的风貌。 前事商议完毕,四人又确定了接下来的工作分工。 赖文光随萧云骧前往潼川府支援林凤祥; 彭玉麟留守重庆,除负责常规的督查工作与同心会建设外,还需接手军工局,加快燧发枪、刺刀的批量生产; 陈玉成的机动师留守重庆,由彭玉麟统领,作为西军的预备队,平时负责训练新兵,战时奔赴前线支援; 若遇紧急战事,彭玉麟可先行决断,再向萧云骧汇报; 曾水源继续主持西军内政,并依据西军政府的财务状况,酌情扩大西军学堂、西军医学院等配套设施的建设规模。 诸事商定后,曾水源和彭玉麟各自去忙碌。 萧云骧吩咐亲卫韦家耀,通知何禄、李竹青、赵无忌这军情局三人来参谋部议事。 不多时,三人一同前来。待三人落座,韦家耀为每人倒了一杯茶。 “请三位过来,一是想听听赵兄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二是就后续事宜做些安排。”萧云骧微笑着说道。 赵无忌略微整理思路,将沿途见闻娓娓道来。 他们一路跟在追击萧部清军的后方。到了贵州,本打算从黔东北的松桃,沿着西军的路线进入重庆,却因清军阻拦未能如愿。 守卡的清军称,前方的清军正准备与粤贼交战。无奈之下,几人只好返回一个集镇,将彭母安置在一家旅店内休息。 赵无忌带着一名伙伴,乔装成当地砍柴的山民,手持砍柴刀,爬上了清军军营附近的一座大山。 “大王,赖参军。”赵无忌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道,“清军军营内,除了一万余清兵外,还有三四千匹马。” 萧云骧和赖文光同时一怔。贵州与重庆交接的松桃、秀山地区,地处武陵山脉中部,山高谷深,属于“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形,极不利于骑兵作战。况且,他们从长沙一路打来,从未遭遇过大规模的清廷骑兵。 赵无忌接着说:“后来我又扮成货郎,到清妖军营前叫卖。起初有几个绿营兵出营,企图抢夺我的货物。” “我转身就跑,他们追了不到半里地,营中便奔出一骑,几鞭子就把那几个绿营兵抽回了营中。” 萧云骧转头看向赖文光,问道:“松桃方向的清军,主将是谁?” “塔齐布,他率领的是从湖南追击我们的绿营军,约有一万余人。” 萧云骧又将目光转向赵无忌:“赵兄,那个追出来的骑兵有什么说法?” 赵无忌看了眼萧云骧,点点头:“那家伙说话和满清那些真正的鞑子一样,是塔齐布的亲兵。” 第79章 索伦兵 赖文光听了赵无忌的话,走到一旁书架翻找起来。 萧云骧对赵无忌颇感兴趣,目光落在赵无忌那张普通的脸上,问道:“赵兄,你一个湖南人,到贵州假扮货郎,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赵无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何禄在一旁笑着解释:“我这兄弟和大王一样,能说好几处地方的方言。他原本是茶陵县的乡村塾师,因杀了个奸污女子的恶徒,才被迫亡命他乡。” 赖文光从书架的一个夹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萧云骧:“应是前番长沙城内的三千索伦兵,领兵将领叫多隆阿。” 萧云骧接过纸一看,正是关于那三千索伦兵及主将多隆阿的详细描述。 “索伦”是清廷对分布于黑龙江中上游东布特哈、西布特哈广大地区林中百姓的统称。这些人生活在东北山林地带,长期保持渔猎、游牧的生活方式,养成了坚韧、勇敢和好武的传统。 清廷向来有在此地征兵的传统,索伦兵骑射技艺精湛,身体素质强悍,战斗作风勇猛,一直是清廷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 自清廷建立起,索伦兵几乎参与了清廷所有重要战役。前期暂且不提,中期的平定准噶尔、大小金川之战等。 乾隆朝时,廓尔喀(今尼泊尔)入侵西藏,深入至日喀则,洗劫扎什伦布寺。乾隆派福康安率领三千索伦兵,翻越喜马拉雅山,直抵廓尔喀首都加德满都,逼得廓尔喀国王遣使请降。 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绝非普通绿营兵可比。 而主将多隆阿,字礼堂,呼尔拉特氏,满洲正白旗人,今年三十五岁,正是索伦人,现任黑龙江骁骑校尉。 赖文光神情严肃地说道: “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彭军师,和驻守酉阳的林启荣师长。” “如今湖南曾国藩的团练已初具规模,湖北的张亮基也蠢蠢欲动。三面夹击之下,林启荣师长那边压力太大了。” 萧云骧点点头。 “大王,还有一事。”赵无忌等萧、赖二人说完,继续汇报。 “赵兄请讲。” “我们到遵义时,听闻一些消息。说是如今贵州巡抚胡林翼正在招兵买马,一来是防止我们从四川攻入贵州,二来是防备黔东南的苗民起事。” “苗民起事了?”萧云骧追问,眉头紧蹙,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记忆。 他隐约记得,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太平天国时期,贵州苗民以张秀眉为首,爆发了大规模反抗清廷的起义。 尤其是在黔东南,起义持续了二三十年,几乎将清廷势力驱逐出境。但因未与太平天国相互配合,待太平天国覆灭后,清廷调派重兵进入贵州,才将起义镇压下去。 赵无忌看了萧云骧一眼,接着说:“尚未起事。只是清廷既要赔付洋人银子,又要征集大军对付天国及各地叛乱,赋税严苛,索取无度。再加上贵州这几年天灾不断,百姓难以维生。如今已是遍地积薪,只需一点火星了。” 萧云骧紧紧握住赵无忌的手:“赵兄,你这情报太及时了,真是帮了大忙。” 他稍作思索,又道:“赵兄立下如此大功,且在天地会本就是堂主。” 萧云骧看向何禄和李竹青,见两人轻轻点头, “现升你为西军军情局参谋长,与何兄、李兄一同协作,把西军的情报系统发展壮大。” 赵无忌被萧云骧握着,刚要谦逊几句,被一旁微笑的李竹青打断:“赵兄,你的功劳和能力都足够,无需推辞。” 赵无忌望着微笑的萧云骧,当即就要下跪拜谢。 “赵兄,你刚回来可能不知,如今我们西军不兴这一套了。”萧云骧赶忙扶住赵无忌。 一阵忙乱过后,几人重新坐定,萧云骧接着说: “现在我需要一位军情局重量人物,前往贵州联络张秀眉,让他们暂且忍耐,短则一年,长则两年,我军必定打回贵州。” “届时他再起事,与我们里应外合,推翻清廷在贵州的统治。” 萧云骧说完,目光看向何、李、赵三位军情局负责人。 李竹青和赵无忌正要表态,何禄直接站起身:“大王,我去最为合适。” 萧云骧问:“怎么说?” “我们三人中,只有我见过张兄弟,他从怀化离开时还是我送的。” “再者,我去贵州,还能整合当地的天地会兄弟,等候我们的大军到来。” 何禄眼中光芒闪烁,犹如跳跃的火苗,热烈而急切。 萧云骧问:“你走了,军情局谁来主持?” 何禄哈哈一笑:“李兄和赵兄都可以,做这些琐碎费神的事,他俩其实都比我擅长。” 萧云骧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略作思考。 何禄江湖辈分高,为人义气豪爽,粗中有细,号召力与执行力都很强。 但在制度建设、人才培养方面,与心思缜密、博学多才的李竹青相比,确实稍逊一筹。 让他去敌后组织抗清力量,确实恰当。况且他所言也在理。 “好,那就你去。今晚我给张秀眉写封信,你明早来取。多带些兄弟和经费过去,尽量多发展人手。” “但切勿冒险,不要过度引起清廷注意。注意隐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萧云骧吩咐道。 “我明白。”何禄咧嘴一笑。 “李兄。”萧云骧转头对李竹青说,“明日我将率军西征,你随我一同前往,借你的号召力,联络四川的袍哥,配合我军行动。” 李竹青拱手领命。 “赵兄。”萧云骧看向赵无忌。 “你留在重庆,熟悉西军的各项规章制度和军情局的运作流程。” “主持军情局在重庆的工作,多派人到湖南、湖北以及江南地区,打探清军动向,配合彭玉麟彭军师,支援川东南战场。” 赵无忌拱手回应:“定不负西王所托。” 诸事商议妥当,众人不再耽搁,各自去着手办事。 至傍晚,萧云骧回到府衙书房,吩咐韦家耀去请彭雪梅来帮忙写信,自己则坐在书房椅子上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便听到门外传来嘻嘻的笑声。萧云骧睁开眼,只见彭雪梅俏生生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小阿朵。 “彭阿朵,你跟来做什么?”萧云骧嫌弃地问道。 “奶奶让我跟着姐姐来的,让我看着点你俩。”阿朵呆呆地回答。 萧云骧尴尬不已,转头看向彭雪梅。只见彭雪梅白皙秀美的脸庞瞬间泛起红晕,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宛如一朵艳丽盛开的山茶花。 第80章 徐雨顺1 第二日,郭实腊、阿尔弗等人领着一百二十名由西军政府挑选的孩子前来道别。 萧云骧依约雇了几艘大客船,为他们备足旅费,还有孩子们的学费与生活费。 他还托付郭实腊,路过南京时给太平天国的东王和翼王各捎去一封信。 朝天门码头边,萧云骧与西军的孩子们依依惜别。 这些孩子,虽参加西军每晚的识字班,经过数月突击学习,已能粗略看懂简单书籍,但终究只是粗通中文。这么早送他们出去,不知是福是祸。 可萧云骧有种紧迫感,按原本历史,没几年便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届时西军政府对英态度,会影响英国是否接收这些留学生。 时不我待,况且世上本无万全之策,做错再改,好过什么都不做好。实在不行,就当花钱让孩子们公费旅游,增长见识。 “孩子们,请记住,你们是西军的孩子,更是中国的孩子。”萧云骧逐一与留学生拥抱,眼中满是期许。 “你们此番去西方学技术,学成定要回来。西军需要你们,中国更需要你们。” “孩子们,莫恋他乡千两金,且思家乡一抔土。无论学得如何,都要回来。” 萧云骧与留学生一一拥抱作别,再三叮嘱,洒泪而别。 -------------- 第三日,重庆城内号角声声。 一列列西军士兵从军营鱼贯而出,在军官的号令下,或南或北,或东或西,怀着心中的理想与信念,奔赴四方战场。 众多家属伫立路边,与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含泪告别。 叮嘱声、告别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上空。 战争,无疑是人类最野蛮、最血腥的行为,它扭曲人性,摧毁人伦。 但要打倒腐朽的满清政府,推翻贪婪的士绅地主阶层,就必须经历这场血与火的洗礼。 徐雨顺手持一把火铳,随着队伍向西行进。 他今年十八岁,出生在重庆城北面五十里一个名为茶溪坪的村庄。 爷爷在徐父年幼时,因不堪家中贫困,将仅有的一块水浇地卖给了村里的莫大财主,而后带着银钱,抛下家中的孤儿寡母,前往重庆城寻欢作乐,自此一去不返。 几十年过去了,音信全无,生死未知。 奶奶坚守未改嫁,靠给莫大财主种地维持生计,含辛茹苦地将父亲养大。后来父亲成家,生下徐雨顺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近年来,官府不断加税增赋,搜刮民脂民膏;土匪流寇也接连肆虐乡里。徐家的日子愈发艰难。 去年五六月份青黄不接之时,奶奶活活饿死。 今年刚过完年,传闻重庆城被一支从南方来的流贼军队攻破。 乡亲们还没弄清楚状况,县里就来了一伙人,自称是西军政府工作队。然而,村里的莫大财主却称他们就是攻破重庆城的流贼。 莫大财主年约五十,整个茶溪坪村三分之二的土地、山林、湖泊皆归他家所有。 他有四个儿子,都生得彪悍凶猛,且人脉广泛,据说与附近山寨的几股盗匪称兄道弟,还有个侄儿在重庆城衙门当差。 此外,莫大财主善于经营,粮食、山茶油、桐油、茶叶,哪种生意紧俏就做哪种,莫家因此财源广进,成为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富豪。 在茶溪坪村修建了高楼大院,雇了十来名家丁护院,威风凛凛。 今年,莫大财主听闻鸦片生意利润丰厚,正打算派人去南方学习种植方法,不料重庆城被攻破,在重庆衙门当差的侄儿也被这些“外乡人”杀害。 从此,莫大财主与这些“外乡人”结下了生死仇怨。 这些“外乡人”四处找人聊天,打听各村的人口、土地、山林、湖泊等情况,口音五花八门。 经村里曾随商队走南闯北的徐老汉解释,村民们才知道他们中有贵州人、湖南人、广西人,甚至还有僮人和苗人。 这年头兵匪难分,茶溪坪村有四五百户人家,三千多口人,在附近村寨中算是大村。村里有由莫大财主的家丁、护院组成的护村队,村外围还修筑了墙垒。 莫大财主下令,谁敢与这些“外乡人”交谈、乱传消息,格杀勿论。 莫家在茶溪坪权势熏天,他的几个儿子更是凶狠霸道。平日里,他们看中谁家媳妇、女儿,便强行带入府中玩弄几日。 顺从的便放回家,不顺从的就随便找个借口,让其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有谁敢反抗,便是家破人亡的下场。倘若官府派人来查,他们就随便编造个被山贼土匪杀害的理由,再花些银钱便可了事。因此,村民们对这些“外乡人”避之不及。 莫大财主甚至指使家丁,趁这批“外乡人”分散之际,将一个落单的广西大脚客家女人和一个瑶族女人抢进莫府,肆意折磨凌辱。 就在莫大财主将两名外乡女人抢入莫府的第二天,一支数百人全副武装的队伍,用四匹马驮着一门大炮,开到了茶溪坪村。 乡亲们正惶恐不安时,有一人上前说明来意:他们只是来找莫大财主要人,无关人员请勿掺和。 莫大财主自然当场抵赖,坚称没看到他们的人。双方谈崩,冲突一触即发。 莫大财主财大气粗,当场承诺给参与守村的人一人一贯钱的报酬,并威胁道:谁敢不守,莫怪他秋后算账。 徐雨顺正犹豫不决时,被父亲强行拉走。 父子俩回到家中,刚关上门,就听到村口传来激烈的枪炮声,紧接着是一阵呼喊声,朝着莫大财主家涌去。 随后,又是一阵枪炮与鼓噪之声。 徐雨顺一家紧闭门窗,躲在屋内。 没过多久,村里有人沿路敲锣大喊:“大家到村里晒谷场集合咯,西军政府有话给大家讲咯!”正是徐老汉的声音。 徐老汉是徐雨顺的远房本家,徐父打开门问道:“叔,啷个回事?” “石娃,好事!莫家这回惹上惹不起的人,倒大霉了。你爹的仇能报了,快去快去!”徐老汉笑着喊着父亲的小名,兴奋地回道。 徐父大喜过望,拉着徐雨顺朝村里的晒谷场奔去。 徐家住在茶溪坪村的西面,前往村东的晒谷场要路过村口和莫大财主家。 到村口时,他们看到墙垒大门被炸得粉碎,附近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具尸体。 父子俩粗略查看,除了两个村里的浪荡子,其余都是莫家的家丁护院。 又走了几百米,来到莫家门前。 只见莫家高大的院墙被轰开,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血流满地。看模样,是莫家的四个儿子、几名家丁护院以及几个亲戚。 徐雨顺看得胆战心惊,徐父却咧嘴大笑,还狠狠地朝着院内吐了一口唾沫。 两人来到晒谷场,只见场上已有数百村民。 晒谷场边上有个戏台,平日里士绅官吏在此向村民宣讲官府政令,年节时则是戏班子的演出场地。 此时,莫大财主浑身血迹斑斑,被五花大绑,像个粽子般跪在戏台中央。还有数名莫家的家丁护院,同样被捆得严严实实,跪在莫大财主两旁。 见村民越聚越多,一个三十来岁操着湖南口音的外乡人,拿着一个纸卷成的大喇叭,对着村民大声讲话。 尽管他说得语速较慢,但大家只能听懂个大概,好在他颇有耐心,宣讲完后,又反复解答村民的问题。 待到茶溪坪的村民完全明白后,不禁交头接耳,满脸惊疑。 原来,这些“外乡人”从广西出发,历经湖南、贵州,一路征战,如今占领了重庆府。 他们自称是穷苦人的军队,立志要打倒天底下为富不仁的财主、搜刮民脂民膏的清朝官吏以及腐朽的朝廷,建立一个公正、平等、廉洁的官府。 第81章 徐雨顺2 眼看广场上聚集的人已近千。 莫大财主被外乡人揪出,其虐待西军政府工作人员的罪行被当众宣布。外乡人当场询问,谁家与这莫大财主有冤仇,他们愿替苦主伸冤。 就在村民惊疑不定之际,徐雨顺发现,平日懦弱胆小的父亲,竟与几个女儿被莫家糟蹋、土地被侵占的村民一道,上台控诉莫大财主。 原来,莫家早就觊觎徐家那块水浇地,多次求购,徐雨顺的爷爷坚决不允。 莫家恼羞成怒,将爷爷骗进莫府后当场杀害,尸体埋在莫家后院马厩之下。随后,莫家伪造交易文书,对外宣称徐雨顺的爷爷受不了穷,拿着卖地的钱去重庆城逍遥了。 彼时徐家孤儿寡母,莫家手段狠辣,又在黑白两道都有关系。看到文书上的白纸黑字与双方手印,自不敢忤逆莫家,只得乖乖将地交出去。 徐老汉曾与莫家的一个家丁饮酒,那家丁酒后吹牛,不慎道出了实情。徐老汉暗自记下,私下悄悄告知本家的徐父,并叮嘱他务必隐忍。 否则徐家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有徐老汉的性命,都要一并休了。 徐父将此事暗暗记在心里,对自己的母亲、妻儿都不敢透露。 又有几个家中媳妇、女儿失踪的村民,找莫家要人。外乡人立刻号召村民前往莫家马厩挖掘。众多村民踊跃回家拿来锄头、铁锨,其中就有双眼充血的徐家父子。 人多力量大,没多久,莫家马厩下就被挖出一个深坑,十几具尸骨重见天日。 有些尸骨已被泥土侵蚀得只剩碎片,有些明显刚埋不久,尸骨上的衣服还未完全腐烂。苦主们只能凭借尸体上的遗物辨认亲人。 徐雨顺看着父亲号啕大哭,脱下衣服,小心地裹住爷爷的遗骨。一时间,整个莫家后院哭声一片。 众人回到晒谷场后,外乡人当即审讯莫大财主。铁证面前,莫财主无从抵赖。很快,莫大财主与数名帮凶及家丁,都被外乡人吊死在晒谷场边的大槐树上。 此后数日,外乡人将村民欠莫家的借据、欠条以及莫家的地契统统烧毁。 发粮食给村里的赤贫村民度日,其余的钱粮,运回重庆城充作军资。 莫家的房子、家具、牛羊等,全部分给了村民。 茶溪坪另外两家地主见势不妙,乖乖主动交出土地。 因有莫家压制,这两家地主行事还算收敛,手上没有命案。 西军政府人员查证后,只是没收这两家地主多余的土地,并未过多为难他们。 西军政府将村里的土地平均分给全体村民。 村民只需向西军政府缴纳两成公粮,再无其他徭役、赋税。 要知道,当时佃农交给地主的地租,通常是六成,上好的水浇地甚至高达八成,此外还要承担官府的徭役和各种苛捐杂税。 徐家分到了自家被莫家夺走的那块水浇地。 领到西军政府发放的地契那天,徐父在地头坐了一夜,哭了一夜,喊了一夜的爹娘。 后来,有从重庆城来的戏班子,为村民们上演一出名为《秀秀》的新戏。 据说这是西军路过湖南时发生的真人真事,只是剧中的田大榜变成了横行乡里的财主,台词也用的是本地人能听懂的四川话。 随着剧情推进,村民们或愤慨,或伤心。最后,当龙半生哼着苗人情歌,在西王身边死去,西王落下痛惜的泪水时,全剧落幕。此时,晒谷场上早已哭声一片。 这一番举措后,村民们终于相信,这支外来的西军并非莫大财主口中的流寇反贼。 他们是拯救穷人的观世音菩萨,是为穷人打天下的正义之师。大家对西军宣传的各项政策不再怀疑。 等到西军政府号召大家建立地方政权、组建民兵和自卫队、召集青壮年参军时,整个茶溪坪村的村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徐雨顺就是在那时,被父亲亲自送到西军的招兵处。 离家前夜,徐父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对徐雨顺说道:“西军是穷人的救星,只有西军赢了,咱们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现在你是西军的战士了,要一心想着替穷人打天下。” 茶溪坪的故事,在西军控制的广袤区域内,无数村落中不断上演。 徐雨顺跟着同村的三十来个青年,随西军招兵人员一同来到重庆的西军军营。 此后两个月,便是持续不断的训练。练队列、练火枪使用、练长矛刀盾技法,还要练习若阵型被冲垮,如何依据军衔迅速结阵再战。 训练艰苦异常,好在徐雨顺出身穷苦人家,倒也能够坚持下来。况且在军营里能吃饱饭,军官虽严厉,但不许打骂士兵。 在军队里,不仅要学习西军的军法军纪,还要学识字,学唱歌。期间,西军的戏社来到军营表演新戏,讲述的是穷人子弟加入西军、为穷人打天下的故事。 徐雨顺看后虽有所感动,但心灵受到的冲击,远不及在村里观看《秀秀》时强烈。 就这样,徐雨顺在辛苦却充实的训练中度过了两个月,被授予列兵军衔,便随队伍外出作战。起初是攻打地主土豪的大院,后来是上山剿匪。 又过了三个月,重庆府周边的地主大院被他们攻破无数,山寨中的盗匪也被剿灭殆尽。 徐雨顺与身边战友从陌生人到生死兄弟,他逐渐褪去乡村青年的质朴土气,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西军战士,军衔也晋升为上等兵。 这一日,上级传来命令,要随西王出征,前往成都府攻打清妖的正规军。 徐雨顺跟着大军,从重庆的崎岖山地一路西行。越往前走,地形越发平坦,不知不觉进入了一望无际、河流纵横的成都平原。 途中也遭遇过小股清军,但都被前军轻松击溃。身处中军位置的徐雨顺他们,甚至都无需展开战斗阵型。 如此行进了二十来天,抵达一个叫玉兴镇的地方。军令传来,大家就地扎营,提高警惕,准备战斗。 第82章 攻防 潼川府中江县(今德阳中江县)有座魁山,高三四十米,山上有座四层小阁楼,名为魁山阁。 魁山虽不高,但在地处四川盆地的中江县城内,却是个制高点。 今年二月,西军打下重庆后,林凤祥率本部三千余人向潼川府进发。因四川清廷兵力空虚,林部起初进展顺利,沿途攻城掠地。 一个多月后,抵达中江县时,林部已扩充到八千余人。 然而,在此他们遭遇了从成都府赶来、由四川署理巡抚岑毓英率领的清军。 岑毓英是僮人,为广西上林长官岑氏土司之后。年少时聪慧好学,其父岑苍松为他请来科举名师悉心教导。又因担心他读书过于劳累,还请来着名武师,让他在读书之余演练武艺,故而岑毓英文武双全。 岑毓英不负众望,首次参加科举,便在西林县市试中取得第一名;再赴泗城府试,依旧获第一名;最后参加奉议州院试,被取入西林县学附生,还是第一名。 此番小三元的成就,是整个广西自清廷开国两百余年来,继陈继昌之后的唯一一人。 院试结果公布时,广西学正周缦云特意让岑毓英站到前面,表扬他成绩优异,并劝勉他读有用书、做不朽人,认为他将来必成“大器”。 岑毓英正雄心勃勃备考会试时,太平军金田起事爆发。咸丰帝下诏各地举办团练,岑毓英当即响应,弃文从武,被西林县令任命为西乡团总。 他捐出家资,招兵买马,以兵法训练部众,召集了两千余人。依靠这支团练,他在泗城府属之西林、西隆、凌云三县境内镇压了太平军分支的起事队伍。此后积极与太平军作战,官职也一路高升。 待到西军攻破重庆城时,年仅二十四岁的岑毓英,已被清廷任命为四川署理巡抚。与四川总督裕瑞在成都府举办团练、召集兵马,防御太平军西进。 西军攻占重庆城后,当即四处扩张。其中林凤祥部直逼成都府,裕瑞只好命岑毓英率本部及匆匆召集的团练共一万余人,在中江堵住林凤祥部。 岑毓英深知兵法,他明白本部战力不强,开始并不与林凤祥部进行野战,而是沿着凯江构筑深沟高垒,与林部对峙。 且将从广西带过来的本部两千人作为机动兵力,哪里吃紧就派往哪里支援,竟守住了林部的初期猛攻。 西军自长沙城突围时,仅带了十门轻便行军炮,沿途打坏两门,翻越武陵山脉时又有一门摔下山崖,到重庆时只剩七门。 故林凤祥部从重庆出发时,只携带两门行军炮,面对岑毓英深沟高垒的战法,颇为无奈。 双方对峙两个月,到了六月,清军援军渐多,军队已达四五万之众。 与林部对阵两月,清军并未吃过大亏,初遇西军时的恐惧感已然消散。 从六月起,清军屡次出寨与林部交战。起初林部略占上风,但清军仗着人多势众,岑毓英又颇具胆气,数次亲自率军与西军对阵。几番交战下来,林部逐渐落入下风。 七月初,岑毓英派一部将率一万余人,从凯江上游邱家湾处渡过凯江,侧击林部。 林凤祥无奈,只得弃守凯江防线,退回前期构筑好的魁山堡垒。 岑毓英立即命令清军全体渡过凯江,将中江城内的魁山堡垒团团围住。 双方攻防转换,又厮杀了半月。清军攻不进来,西军也打不出去。 林部人员伤亡增加,物资渐少,又被围困,军心士气开始消沉,长此以往,必被歼灭。 七月十六日傍晚,林凤祥与三团团长吴定彩、参谋长王敬之在魁山阁上查看清军军阵。 “旅长,这堡垒构筑得真巧妙。” 吴定彩赞叹道:“上下三层,依着山势呈不规则形状,配合马面、射击孔、壕沟、吊桥,步步杀机。” 林凤祥却摇头道:“这叫棱堡,西王长沙守蔡公坟时就构筑过。为随军攻城营的匠师设计,并非我的功劳。” 吴定彩笑道:“若不是旅长未雨绸缪,我军刚打下此城时,就用城中富豪的财货物资请百姓筑此堡垒,我们如今便没了依托。” 林凤祥继续摇头:“我部出发时,西王就仔细吩咐,在何处遇清军,就在何处构筑堡垒死守,将清军兵力调离成都,越多越好。” 吴定彩思索片刻,叹气说:“我们拖住了五六万清兵,可惜消息传不出去,不知西王能否知晓我们的处境。” 林凤祥看着身材强壮的吴定彩,颇为无奈。 这吴定彩自金田团营起就跟着自己,勇敢、无畏、坚定,能带兵,但因与萧云骧接触少,并不了解其性情。 “此前我们三日给重庆传一次消息,如今他们近半月没收到消息,以西王和赖参军的能耐,怎会猜不出我们的处境?我估计援军已在路上,你好好守住堡垒,别瞎操心。” 林凤祥轻轻呵斥,转头问参谋长王敬之,“老王,物资情况如何?” 王敬之今年三十余岁,他原本是湖南衡阳府知府幕僚,因不喜阿谀,得罪了知府的老丈人,被驱逐出府,流落安仁县。 萧朝贵部路过时,他全家加入太平军。因识文断字、性情温和细致、处事端方,被赖文光参谋长看中,招入参谋部着重培养。 林部从重庆出发时,他被派来做林凤祥的参谋长,与脾气直率火爆的林凤祥配合得不错。 听到林凤祥询问,王敬之回道: “粮食、火药、枪子、箭矢充足,按当前战斗强度,够守一个多月。只是伤药存量不多,不能出现大规模伤病。两门行军炮,打坏了一门,只剩一门可用。” “现有将士三千五百四十六人,加上辎重营、马夫、伙夫等,共五千三百二十一人,另有伤兵一千三百八十二人。” 不待林凤祥逐个询问,王敬之便一一道来,这正是林凤祥欣赏他的地方。 虽然在战事上,王敬之提不出有用的建议,但有了王敬之,林凤祥可从日常琐事中解脱出来,专心思考作战问题。 “执行好西军的卫生条例,别引发疫病,你一会带几个人去巡查。”林凤祥吩咐道。 “这是我应做的。”王敬之点头应承。 ------------------- (注1:署理,即为代理。) (注2:陈继昌:是广西临桂(今桂林)人,他不仅是小三元,更是中国科举史上最后一位“三元及第”(在乡试、会试、殿试中都考取第一名)者。 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陈继昌高中状元,先后任翰林院修撰、陕西乡试主考官、江西布政使、江苏布政使、甘肃巡抚、江宁布政使等职。) 第83章 援军 此时,一位名叫丁真的参谋从山下飞奔而来。他跑到阁前,气喘吁吁地仰头喊道:“旅长,西王有令传到!” 林凤祥面露喜色,问道:“令在何处?” “在大帐里,是军情局的探子带来的。” 三人赶忙下阁,回到大帐。 丁真手持一枚蜡丸,递给王敬之。王敬之捏碎蜡丸,只见里面有一张纸条。 纸条左上角用红笔画着三颗红星,满纸都是用工笔细细书写、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 林凤祥瞥了一眼纸条左上角的三颗红星,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按照西军保密制度,这是最高级别的机密,意味着这个消息,整个林部只有他和参谋长能够知晓。而且翻译这种信件,需要参谋长专门保管的密码本。 西军的这种密码本制度,能确保即使蜡丸落入清军手中,机密也不会泄露。 王敬之当即前往隔壁的参谋部翻译信息。 林凤祥向丁真参谋问道:“外面被清妖围得水泄不通,军情局的探子是如何进来的?” 丁参谋回答道:“他扮成清军靠近城墙,然后被我们守城的士兵用绳子拉了上来。” 林凤祥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半小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亲兵进来将帐内的油灯点亮。 王敬之手里拿着几张纸,匆匆走来,满脸喜色,喊道:“老林,成了!” 林凤祥忙接过纸,在油灯下看了起来。 情报是以萧云骧的口吻写的,开头简单介绍了西军扩军的情况,以及第一旅升为第一军的事。 后面提到萧云骧亲自率领扩建后的第一军第一师、第二师、亲卫团、攻城团,共计两万五千余人,已于七月一日从重庆城出发,赶来支援他们。 林凤祥一边心里计算着时间和路程,一边问道:“军情局的探子呢?” 丁真回道:“还在参谋部里进食休息。” “唤他来。” 丁真随即出帐。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来到林凤祥面前。 那汉子给林凤祥敬了一个标准的西军军礼,说道:“军情局外勤司探员,中尉任刚,参见林军长。” 林凤祥回礼后,迫不及待地问道:“任中尉,你何时从何地出发的?” 任刚回道:“六日前,大军行至射洪城。我奉军情局李军师之命,率先离开大队,来给林军长传递消息。在清军军营里耽搁了两日,今日才寻得机会进入堡垒。” 林凤祥估算了一下路程,射洪到中江近两百里,心想这任刚速度够快的。 任刚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补充道:“我加入西军之前,是荣华商行的镖师,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回,路熟得很。” “且出发前李军师又给我配了一匹马,倒也没吃多少苦,只是混入清妖军营花了些时间。” 林凤祥见任刚动作从容、神情泰然,心中暗自称赞。 他又问道:“任中尉,你原在天地会中担任什么职务?” 任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之前在洪顺堂担任先锋。不过李军师说了,既然大家加入了西军,就得按西军的规矩办事,不能再看先前的职事了。” 林凤祥点了点头,所谓“洪顺堂”,是天地会中打探消息、刺探情报的部门。 自萧朝贵开始,西军就与天地会纠葛颇深,林凤祥自然清楚这些细节。 他当即让丁真安排任刚去休息,自己则拿着油灯,对着桌上的地图反复查看射洪到中江的距离以及沿途的山川地理。 王敬之见林凤祥在思索作战计划,便不打扰他,与吴定彩去巡营了。 林凤祥独自在帐中沉思,颇为感慨。他对萧云骧的看法是逐渐改变的。 他出身贫苦,性情耿直,脾气火爆,还有些心高气傲,对太平军诸王的一些行为很不以为然。 从道州开始,萧朝贵就一味提拔萧云骧。林凤祥嘴上虽没说什么,毕竟太平军诸王都是这般做法。如北王韦昌辉就非常倚重胞弟韦志俊,几乎将打仗的事都交给他。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好在萧云骧作战极为英勇,每战必冲锋在前,且攻无不克。 等到萧云骧攻陷长沙,继而击破向荣军,阵斩向荣、和春后,林凤祥心中那点不痛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后来萧云骧继承西王之位,率军突围。从湘江岸边的暗夜血战,到竹林坪伏击竿军,重庆抢城的奋勇搏杀,他的表现都让林凤祥心服口服。 与萧云骧相处久了,林凤祥发现这位新西王在太平军中行事颇为特立独行。 其一,他极为简朴,完全践行了太平军“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理念,与其他诸王相比简直是个另类; 其二,他极为注重军队的建设,且对贫苦百姓极好。刚从长沙城突围到宁乡城,就迫不及待地颁布新军法,以及军法官,参谋长制度。并在军中推行识字班,一有空就亲自培训军法官,要求部队时时训练,不得松懈。 并时常巡视督促,毫不放松; 其三,他毫无门户之见,用人唯才,只要是他看中的人,就会极为倚重。 比如西军军政的几位大佬,曾水源、他、李开芳都是先王萧朝贵的人,彭玉麟是他绑来的,军情局的几位首领干脆全是天地会出身。 再加上他一手提拔的李秀成、陈玉成、林启荣、叶芸来等人,整个西军充满了朝气。这些都很合林凤祥的心意。 此番林部在中江被围,属下有些军官颇为忐忑,但林凤祥从不担心萧云骧会放弃他们。 这不,他刚被围半月,援军就已到了附近。想来,就在他们作战逐渐吃力时,萧云骧就率军从重庆出发了。 想到援军距离不远,林凤祥心中颇为畅快。 此时帐外天色已黑透,吴定彩和丁真参谋巡营回来。 清军向来不敢夜间攻城,林凤祥当即召集林部连以上军官到大帐议事。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军官们齐聚大帐。 林凤祥向众军官通报了西军的扩编情况,传达了西王萧云骧已亲率数万西军来援,预计这两日就能到达中江县城的消息,并要求大家会后务必给军中兄弟们宣讲清楚。 帐中众军官听闻消息,皆喜笑颜开,先前军中那一丝压抑沉闷的气氛顿时消散。 看着众人愉快的表情,林凤祥却表情郑重,吩咐道: “诸位,明后两日,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候。对我们而言,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对当前的清妖来说,却是吃掉我们的最后机会。” “只要我们扛住这两天,这岑毓英不走也得走。否则,虽然他们人数众多,但在野战中遭遇西王大军,他们不想死就得跑。” 帐中众人纷纷点头,无人质疑。 第84章 一劳永逸 此时,清廷团练军的战力远不及后世曾国藩所建的湘军。 湘军以地缘、血缘、师生和亲友关系为纽带,大量任用忠于清廷的士大夫为军官,如罗泽南、李续宾等人。 基层士兵多从吃苦耐劳、身体健壮且畏惧官府、易于驾驭的乡村农夫中招募,坚决不纳城市油滑之人。 同时,湘军极为重视训练。 “训”包含训家规、训营规,即对士兵进行思想与纪律教育,向他们灌输忠君、义气、诚信等儒家价值观,培养纪律意识与服从精神; “练”则涵盖操演阵法、练习技艺等军事技能训练,每日有固定训练时间,通过反复操练让士兵熟练掌握军事技能。 在基层军官选拔上,营官由统领挑选,哨弁由营官挑选,什长由哨弁挑选,士兵由什长挑选。 这种层层选拔、上级挑选下级的方式,使湘军内部形成紧密的私人关系网络,士兵对上级忠诚度高、凝聚力强。加之丰厚饷银,以及劫掠、缴获所得,前期湘军颇具战斗力。 直至攻破南京城,湘军对南京城大肆劫掠,并将太平天国积攒多年的财货洗劫一空。湘军将士如饱腹的豺狼,只想带着财宝尽快回乡快活,无心再在战场卖命,战斗力日益下降,最终被李鸿章的淮军、左宗棠的楚军取代。 而西军,从队伍的组织架构、士兵的训练、官兵关系、思想教育、赏罚体系到军规军纪等,皆源自后世那支赤军。加上萧云骧亲自临阵,林部军官无人怀疑萧云骧能率劣势兵力击破当前清军。 林凤祥表情严肃、语气决绝地下达指令: “诸位回去,务必明白告知兄弟们,这两日清妖可能狗急跳墙。” “按西军死战规矩,从班长起,各级主官都要指定接替者,以防主官战死、负伤无法指挥时影响战斗。若接替者皆战死,士兵们便依军衔自行组织作战。” “我的接替者是第三师师长吴定彩。” “无论如何,都要顶住这两日,配合西王大军歼灭当前清妖。届时,整个成都府,不!整个四川都将是我们的!” 第二日清晨,正如林凤祥所料,清军疯狂向魁山堡垒发起攻击。 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以火炮、火枪掩护,填平壕沟、搭建云梯,不顾士卒死伤地蚁附攻城。 林部西军士卒深知这是清军的最后疯狂,咬紧牙关,依托巧妙的堡垒与清军死战。 双方鏖战一上午,皆伤亡惨重。战事最危急时,有五六百清军一度攻上棱堡第一层,林凤祥亲率两百余广西老兄弟发起肉搏冲锋,终将这股清军赶下城去。 他左肩膀被砍了一刀,所幸身上甲胄厚实,并无大碍。 中午时分,清军力竭退去。林凤祥顾不得休息,简单包扎伤口后,便带着几个参谋四处巡视,慰问伤员、统计剩余物资、组织人手修补工事。 仅一上午,林部就战死五百余人、受伤一千两百余人,而清军粗略估计伤亡至少四五千,这场血战惨烈至极。若再来两场这样的战斗,林部恐将耗尽兵力。 西军将士搬运战死者尸体、救治伤员、磨刀擦枪,在各自阵地匆匆用餐后,准备再战。然而,就在西军将士抱定死战决心时,当面清军却退缩了。 直至下午,在岑毓英严令下,数百清军攻到魁山堡壕沟边,遭西军一阵火枪打击,丢下数十具尸体后便退了回去。此后,无论岑毓英如何催促,再无清军敢攻到壕沟边。 岑毓英无奈,只得鞭笞这些胆怯的清军官兵出气,却又怕引发哗变,不敢杀人立威。 直至夜里,清军都未再发起攻击。 又先后有两名军情局探子摸到堡垒下,被守城的西军战士用绳子拉上城来。 原来李竹青为了确保消息能传递到林凤祥手上,竟一次同时发三人。这两人就是与任刚同批出发、向林部传递消息之人。 翌日清晨,林部西军上下摩拳擦掌,准备与清军再苦战一场。但直到日上三竿,当面清军不仅未攻城,反而有大量清军渡过凯江,向南面田野进发。 林凤祥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魁山阁四楼,拿起单筒望远镜看向清军大营后方。 只见南面田野上,清军已列好严整阵型,视线尽头涌出密密麻麻的军队,身着西军特有的黄色军服,打着西军特有的红色旗帜。 林凤祥哈哈大笑道:“这岑毓英真是不知死活,见西王人少,竟亲自督军,妄图在野战中击溃西王。” 吴定彩和王敬之跟上了阁楼,林凤祥将望远镜递给王敬之。 王敬之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又递给吴定彩,思索半晌不得其解,便问林凤祥:“军长,这岑毓英为何如此冒进?” 林凤祥指着远处清军帅帐,神态轻松地说:“老王,这岑毓英和西王一样,都是广西僮人,他从广西带来的两千本部人马,也多是僮人。自没有外人对僮人的那种神秘畏惧感。” “且他是头人的后裔,而萧家只是贫苦百姓。说不定几十年前,萧家还是他岑家的下人、奴仆呢。他自然有瞧不起西王的本钱。” “且他自幼文武兼修,今年二十四岁便做到署理四川巡抚这般高位,怎会看得起西王这个山里娃?” 王敬之思索片刻,仍是不解:“仅身份差距,就能让这岑巡抚如此大胆?” 林凤祥摇头道:“当然不止。这岑毓英从广西起就一直追在我军后面,作战对象多是我军掉队部众,从未与我军主力遭遇,自然胜多败少,颇为轻视我军。” “且我军进入湖南后,他便被清廷调入四川,何曾与西王交过手?” 吴定彩用望远镜看了许久,听到两人言语,插话道: “这厮与太平军主力作战的经验,也就这几个月和我们对阵了。” “他仗着兵力、物资远超我们,将我们困住,恐怕把西军战力,等同于我们这支边打边扩充的队伍了。” “这种情形下,他怎不敢率五六万之众,对阵两万余西军?说不定还想一劳永逸,直接击杀或擒获西王,彻底解决清廷在四川的问题呢。” 第85章 歌声 徐雨顺随连队阵列,在平坦田野间缓缓前行。 在他这个农家孩子眼中,一垄垄规整分割的田地,皆是上等的好地。只因数月战乱,周边百姓纷纷逃离,大片田地荒芜,化作无人照料的荒地。 夏日骄阳似火,田野中五彩野花竞相绽放,宛如为大地铺上一层绚丽的花毯。徐雨顺随着阵列,脚踏这花毯,跨过数条干涸的田间小水沟,进入一垄宽阔的田地。 “展开战斗阵型,做好战斗准备!缓步向前!”连长姜武的口令在耳畔响起。 徐雨顺所在的五连,即刻以排为单位,排出三排逐次射击的阵列。 连长姜武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可怖刀疤,骑着黄膘马立于阵列前,用略带广西口音的官话喝道: “我们马上就要接敌了,这时候谁敢拉稀摆带,莫怪老子不客气。” 徐雨顺向前方望去,见约两里地外的田野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清军,那人比茶溪坪及附近几个村子男女老少的总和还要多。 他只觉脑袋嗡鸣,呼吸急促,肌肉紧绷,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大家莫要紧张,若实在难以控制,就在心里默默哼唱西军军歌。”站在排头的排长范亮略带贵州口音的声音在徐雨顺耳边响起。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平等自由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 是我们劳动群众!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哪能容得寄生虫!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 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 徐雨顺先是在心里默默哼唱,渐渐不由自主地唱出了声,身边的战友亦是如此。歌声汇聚成一股洪流,伴随着西军坚定的步伐,朝着前方的清军阵列逼近。 随着歌声响起,徐雨顺原本狂跳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他想起屈死的爷爷,饿死的奶奶,终日劳作却难饱腹的父母,还有面黄肌瘦的弟弟妹妹。 也想起离家那晚父亲郑重的叮嘱:“西军是穷苦人的救星,只有西军获胜,我们穷苦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如今你是西军的战士了,要想着为穷苦人打天下。” 此时,身后西军在重庆新铸的12磅拿破仑炮,开始向前面的清军军阵轰击。 每门炮都需八匹马来拉,徐雨顺训练时曾见过这些黄澄澄的大炮。 榴弹落入清军阵列爆炸,炮弹内的细小钢珠将周围的清军成片扫倒,清军阵列顿时大乱。 然而,西军毕竟占领重庆没多久,这种炮数量有限,且射速较慢,清军在军官的号令下,整顿阵型并发起反击。 一发清军实弹击中徐雨顺队列中一名战友的胸口,那战友一声不吭地仰面倒地。炮弹蹦蹦跳跳,又打倒数名西军战士,在西军阵列中划出一条血路。但身后的战友立刻填补了阵列的空缺。 一支羽箭射中他左边战友石青山的棉甲,石青山哼了一声,折断箭杆,依旧随队列前进。这石青山出身天地会,在重庆时加入西军,为人坚毅勇猛。 就这样,徐雨顺的连队和其他西军连队一样,顶着清军的火力,前进到距清军阵列约一百米处。 “立定!各排排成射击阵型,准备射击!”连长姜武粗豪的声音传来。 徐雨顺半跪在第一排,举着火绳枪瞄准前方的清军军阵。此时清军军阵已被西军霰弹打得混乱不堪,仅靠士兵的血气之勇和军官的严厉命令勉强支撑。 “一排,放!” “二排,放!” “三排,放!” 随着姜武的命令,徐雨顺扣动扳机,阴燃的火绳点燃火药,在枪膛里剧烈燃烧爆炸,推动弹丸射向清军。 他按照训练步骤,随着连长的口令,机械地装填火药、放入弹丸、瞄准击发、清理枪膛、重新装填。 不知打了几轮,战场上硝烟弥漫,已看不清前方清军军阵,枪炮的轰鸣让他已听不清连长的口令,刺鼻的硝烟呛得他咳嗽不止。 “自由射击!自由射击!”排长的命令声,在枪炮的轰鸣声中,传入耳中。 徐雨顺将弹丸射向前方的硝烟中,突然听到一阵急促激越的号角声和如滚雷般的大喊。 只见一队西军举着鲜红的大纛,从旁边越过他们的阵列,呐喊着向清军冲去。 “西王出阵了!西王出阵了!清军败了!” “同志们,上刺刀,冲锋!冲锋!” 连长姜武激动地大吼,拔出马刀策马前冲。 徐雨顺抽出挂在腰间的刺刀,卡在枪管上,大喊着跟随排长范亮冲锋。 穿过硝烟中跑了百十步,徐雨顺来到清军军阵前。 只见满地都是清军的残肢断臂,部分受伤未死的清军见西军冲来,哭爹喊娘地跪地求饶,这让首次经历如此惨烈血战的徐雨顺胃里一阵翻腾。 “别看,向前跑!西王已冲到前面去了!”身旁的排长范亮拖着他,踉踉跄跄的继续向前跑。 清军大队被击溃后四散奔逃,西军且保持一定的阵型,有意将清军向北驱赶。 沿途遇到晕头转向的清军,纷纷放下武器跪地求饶。 姜武让后队处理这些败兵,自己则率队跟着西王大纛继续冲锋。 跑了十来里,前方清军在帅旗下越聚越多,似要重新列阵。 “列阵!列阵!”连长姜武调转马头招呼连队,准备用排枪阵打崩清军最后的士气。 忽然,前方军阵一阵惊呼,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西军前锋亲卫团军阵中冲出数十名骑兵,直扑清军帅旗。 为首的是位黑凛凛的魁梧大汉,他挥舞长矛,不断刺倒挡路的清军,直冲到帅旗下,将一名清军将领提起,掼倒在地,随后骑兵杀散周围清军,砍倒帅旗。 “这亲卫团刘昌林团长,真不愧‘黑旋风’之名。”姜武感叹着,号召士兵随亲卫团压向清军。 清军帅旗倒下,士气彻底崩溃,纷纷跳入身后的凯江。 第86章 新办法 凯江边上,萧云骧望着身上血迹斑斑的刘昌林,埋怨道: “昌林,你身为一团之长,怎能如此鲁莽?” 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刘昌林嘿嘿笑道: “大王,这些清妖溃退到凯江边,全靠主帅那口气撑着。而且他们阵型散乱,正惊魂未定,来不及布置严密防线。” “何况……”说到这儿,刘昌林突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何况什么?”萧云骧不解地问道。 “我怕我再不冲上去,大王您要上了,到时回到重庆,我又得挨曾长史一顿数落。”刘昌林嘿嘿傻笑。 萧云骧无奈地摊摊手。当时确实是个好战机,他心里还真有这个打算。 身材精瘦、面孔白净的林凤祥坐着渡船从凯江对面过来,正好听到萧云骧的话,哈哈笑道: “哈哈,西王,您不该说昌林的。我们在魁山阁上,看刘团长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真如黑旋风李逵再世。” 萧云骧对刘昌林吩咐道: “到医疗队好好包扎,多使点酒精,别让伤口感染。” 刘昌林点点头,转身离去。 萧云骧握着林凤祥的手,看向他左肩问: “兄长,伤势如何?” 林凤祥轻描淡写地回道: “被砍了一刀,没伤着骨头。军医说再换两次药,伤口就该结痂。” 萧云骧仔细查看林凤祥的伤势,见伤口用干净棉布包好,没有鲜血渗出。 “你们从堡垒内杀出时,我看只有两千余人。这段时间,伤亡不小?” 。 林凤祥点点头,将自身部队的情况给萧云骧汇报。两人又相互交流自重庆分开后,各自的经历。 傍晚,萧云骧在亲卫团用过晚餐,便前往参谋部找负责统计数据的赖文光。 参谋部设在县衙大堂边上的侧房。常有参谋人员拿着统计各种数据的纸条进进出出,房内还有几名参谋在写写算算。 赖文光正在房内和李竹青交谈。见萧云骧进入大堂,赖文光和李竹青出来打了招呼,并请萧云骧稍等。 萧云骧并不在意,让两人去忙自己的事,自己则在大堂中县太爷的椅子上坐下,借着油灯翻阅从县太爷书房搜出的《蜀水考》,并与记忆中后世的四川省地图比对。 《蜀水考》为清廷乾隆年间陈登龙所着,道光年间刊印发行,主要记载四川省内众多江河走势,还介绍了沿岸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是萧云骧了解这个时代为数不多能看进去的书。 不知不觉,外面天色已黑透,萧云骧手中的书也看了一小半。 “让大王久等了。”赖文光手持一叠纸,和李竹青从侧房走出。 一名参谋上前,给三人各倒了一杯茶后退下。 萧云骧放下手中的书,示意两人在旁边坐下。 “辛苦两位了,情况如何?” 赖文光喝了口茶,说道: “此战我军伤亡共计两千三百一十二人,其中战死八百七十一人。加上林凤祥部,现有伤员四千余人。” 萧云骧点点头,这个伤亡数据在他预料之中。 赖文光顿了顿,换了张纸继续汇报: “我军攻击迅猛,清妖的粮食辎重都来不及烧毁。” “此战共缴获军粮四十万石、火药三十万斤,另有军饷二十万八千三百六十两白银、火炮十二门(均为小口径四磅炮)、火绳枪三千五百六十三杆。刀枪、弓箭、盔甲、骡马正在统计。” 萧云骧心中粗略一算,粮食大概够原岑毓英部吃两个月,银钱是一个月的军饷,便又点点头。 赖文光拿起一张纸,继续汇报: “俘获清军三万两千七百八十人,主要是他们逃跑时落入凯江,被我军救起。” 说到这儿,赖文光语气严肃地补充,“大王,俘虏实在太多,如何处置,请大王示下。” 如今中江县的整个西军,算上林凤祥部,不到三万人。如此多的俘虏,怪不得赖文光神情严肃。 把他们全关起来,不仅空耗粮食,这么多人关在一起迟早出事;全放了,又平白增加成都城的守备力量;当然,以西军的军纪,也干不出全坑杀的事来。 “你们有什么建议?”一时没好办法,萧云骧便向赖、李二人询问。 赖文光低头思索,李竹青却笑嘻嘻地说: “大王,赖兄,我有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这李竹青平时心思缜密,此时开口,让萧云骧满怀期待。 “快快说来。”萧云骧催促道。 “西军戏社不是由我们军情局负责嘛。” “平时我们下乡演出,百姓反应热烈时。我们常邀请苦大仇深的百姓上台,控诉清廷官府、地主乡绅给他们带来的灾难,再与西军到来后的情况对比,往往能取得事半功倍的宣传效果。” “我们可以照此办法,把清军官兵分开,选出被迫从军的贫苦人,再辅以西军的思想教育、军纪军法,他们必是上好的补充兵。” 李竹青的话如一道闪电,在萧云骧脑海中炸响。 后世红朝的新式整军运动,不就是“诉苦,三查,三整”吗?枉费萧云骧处处模仿赤军的建军模式,却把这个法宝忘了。 而心思剔透的李竹青,能从西军戏社的演出中见微知着想出这个办法,岂不是比他这个穿越者之耻强多了。 萧云骧紧紧握住李竹青的手,激动地说: “李兄,你这个建议太及时了。” 李竹青见萧云骧如此激动,心中稍有不安。 “大王,这个法子行不行得通,还不知道呢。” “行,肯定行!”萧云骧斩钉截铁地回答。 当今清廷,为赔付洋人巨额赔款,搜刮民脂民膏,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加之天灾人祸不断,官吏士绅贪婪无度,土匪流寇肆意横行。 百姓所受剥削,较百年烂党统治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方法又如何不行? 萧云骧当即缓缓口述,将记忆中红朝新式整军之法,条理清晰地讲述出来,且将“查j级”这条隐去,变成了“诉苦,三整,两查。”。赖文光即刻提笔记录。 萧云骧着重强调,俘虏士兵不论是职业,民族,宗教信仰,家庭收入,只看是否有作恶行径,坚决杜绝打击扩大化。 三人展开讨论,忙碌至半夜,才将新式整军方案修改妥当。 “大王,被俘的四川署理巡抚岑毓英求见。”方案既定,赖文光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向萧云骧禀报。 “今晚你们先去歇息。明日你二人去落实新式整军试点,我去见见他。” 萧云骧望着疲惫的二人,满怀歉意地说道。 -------------------------- (注:红朝的新式整军运动,主要内容涵盖诉苦、三查、三整。不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跳过哈。 诉苦 所谓诉苦,即诉旧社会与反动派加诸劳动人民的苦难。通过引导广大战士讲述自身遭受剥削、压迫的悲惨过往,激发他们对j级敌人的深切仇恨,提升j级觉悟。 比如,诸多出身贫苦农民的战士,倾诉自家被地主恶霸迫害,土地遭剥夺,亲人被迫流离失所等惨痛经历。这般情感共鸣,让战士们深切领悟到g命的必要与紧迫。 三查 三查包含查j级、查工作、查斗志。查j级,是清查每位指战员的家庭出身与本人成份,以此明晰j级立场;查工作,是审视个人在战斗、训练、工作等方面的表现与成绩,总结经验教训;查斗志,则是查看指战员的战斗意志与g命决心,排查是否存在思想动摇、斗志薄弱等状况。经由“三查”,全面掌握部队成员情况,为后续整顿奠定基础。 三整 三整为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整顿组织,意在调整并健全各级组织,确保指挥畅通无阻,增强部队凝聚力;整顿思想,主要是涤除各类非无产j级思想,诸如享乐主义、个人主义等,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坚定g命信念;整顿作风,着重克服官僚主义、军阀作风等不良风气,培育艰苦奋斗、密切联系群众、英勇顽强的优良作风,提升部队的整体素质与战斗力。) 第87章 给个痛快 与赖文光、李竹青分别后,已是深夜。萧云骧带着两名亲卫,前往亲卫团宿营地探视刘昌林的伤势。 刘昌林是最早追随他的几人之一,且平日寡言少语,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毫无要求与怨言,存在感极低。 他昔日的副手陈玉成都已升任师长,而他却仍只是个团长,但从未有过一句抱怨。 萧云骧三人通过亲卫团哨兵的岗哨,来到刘昌林的军帐前,只听帐内鼾声如雷。 随行的值守参谋正要进去叫醒刘昌林,却被萧云骧拦住。询问得知刘昌林身体无恙后,便回住所休息去了。 次日清晨,萧云骧早早起身。 此前他的几名随身亲卫,如韦家耀、黄文昌等人,受他影响,都闹着要去欧洲留学,萧云骧乐见其成,并未阻拦。 又因十五岁的李富贵战死,萧云骧下令西军所有十八岁以下的战士,不得直接参与军阵厮杀。 韦家耀等人走后,随身亲卫空缺了一段时间,萧云骧并未在意。 后来赖文光担心他的安全,为他挑选了两名随身亲卫,一名叫姚福堂,是贵州苗人;另一名叫卢岭生,是萧云骧的广西同乡,僮人。 二人皆是人高马大、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的壮小伙,与萧云骧同龄,这些日子一直贴身保护他。 萧云骧洗过脸,正用青盐漱口,两名亲卫却在院子里切磋武艺。 他们武技不俗,且相识不久,彼此不服气。又年轻气盛,如同斗鸡一般,一有机会就切磋。 “福堂,岭生,走了。”萧云骧穿好衣服,无奈地朝院里两人喊道。 三人骑上马,不久便来到清军战俘营前,此时赖文光、李竹青已开始组织人手甄别战俘。萧云骧没有打扰他们,带着姚福堂、卢岭生径直前往魁山堡垒。 此时的魁山堡已被西军用作关押清军高级战俘的场所。三人通过数层关卡,来到一间大房间前。 房前的平台上,一位中等身材的青年身着短打,正在练拳。拳势刚劲沉稳,正是天地会的洪拳。 看到三人靠近,他并未理会,自顾自地打着拳。 一套拳打完,他也不看萧云骧三人,兀自从屋内水缸里舀来一盆清水,仔细擦拭身上的汗水污垢。 此人正是被刘昌林冲入阵中,擒获的清廷署理四川巡抚岑毓英。 萧云骧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 待他擦拭干净身子,萧云骧淡淡地问道:“岑巡抚身为清廷高官,却练习天地会的洪拳,不怕给人落下话柄吗?” 岑毓英瞥了萧云骧一眼,朝房间内走去,从包袱里翻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上,说道: “武技不过是强身健体、战阵搏杀的手段,哪来那么多门户之见?我正悔恨自己武技不精,在战阵上轻易被擒,导致全军覆灭。” 萧云骧等他换好衣裳,只见他脚蹬精致牛皮靴,身着黑色丝绸长裤、蓝色丝绸长衫,头戴方巾,油光水滑的辫子梳理得整整齐齐,垂在脑后。 当真朗目疏眉,举止从容,气度不凡。 岑毓英穿戴完毕,抬头看向萧云骧:“请问萧大王籍贯何处?” 萧云骧略作思索,答道:“我家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儿时听父亲说过,祖上从泗城府西林县迁徙而来。” 岑毓英点点头,接着说:“走,送我上路。听闻贵军如今已不用砍头,改用绞刑了。我能留个全尸,又有萧大王这个同族同乡亲自送最后一程,倒也不错。” 萧云骧讶然失笑:“岑巡抚怎知我要杀你?” 岑毓英看向萧云骧,语带讥讽。 “贵军攻陷长沙时,将湖广总督程矞采等十余名朝廷命官,全部杀死在湘江边,毫不迟疑。” “如今萧大王怎生变得心慈手软、婆婆妈妈了?” 萧云骧被怼得无言以对。此事虽为前西王萧朝贵所为,但算到他头上,倒也不算错。 岑毓英继续冷笑:“我才疏功浅,却屡获皇上破格提拔,短短三年,从一介书生升为署理四川巡抚” “皇上将一省安危交予我手。可笑我这三年稍有小胜,便自负知兵。还仗着兵多,急于求成,想一战定乾坤。” 岑毓英语气沉痛,表情懊悔扭曲。 “我死不足惜,可惜四川局势,就要因我的贪功冒进而糜烂了。日后朝廷不知要耗费多少钱粮,多少时日才能收复,这些都是我的罪过,我就该千刀万剐。” 说到最后,竟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萧云骧刚听到岑毓英言语,本来胸中怒气渐生。但到后来,怒气却渐渐平息,灵台愈发清明。 前番对于民族的理解与判断,得到了明确的验证。 他从岑毓英的房间里找来两把小凳,自己坐下一把,将另一把放在岑毓英身边,冷冷看着他表演。 岑毓英哭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不应在萧云骧面前丢脸,便擦干眼泪,稍微整理仪容,坐到身边的小凳上。 萧云骧语气淡然:“你为何要见我?” “想看看击败我的人长什么样,好安心上路。”岑毓英此时已完全控制住情绪,冷冷答道。 “我不会杀你。重庆知府郑天寿全家被我俘获,我劝了两次,他不愿投降,我便放了他全家。他们此时应该已到下江地区的湖南、湖北了。”萧云骧平静地说。 岑毓英看了萧云骧一眼,颇为意外。 萧云骧继续平淡地问道:“若我劝你投降西军,你肯定不愿意。” 岑毓英抬头望天,冷笑一声,并不回话。 萧云骧站起身:“那你就好好待着,只要不离开这个平台,你就是安全的。” 说罢,便朝堡垒下方走去。 岑毓英看着萧云骧高大的背影,不忿地喊道:“为什么不杀我!” 萧云骧头也不回:“我为什么要杀你?” 岑毓英咬牙切齿:“这几年我俘获的粤贼,可没这般客气。” “男的只要是旅帅以上,必定剖腹挖心,乱兵全部坑杀;女的赏给士卒奸淫作乐,再行虐杀。” 萧云骧胸中怒火腾地燃起,“刷”地抽出腰刀,转身朝岑毓英走去。 岑毓英放肆大笑,指着萧云骧骂道:“这才对嘛,好奴才,快来给你岑爷爷一个痛快。” ---------- (注:岑毓英的身世皆为真实,历史上,他还有个很出名,很厉害的儿子。) 第88章 现实 话说萧云骧胸中怒火升腾,拔出腰刀,转身朝岑毓英走去。 走了两步,望着嚣张癫狂的岑毓英,他反而愈发冷静,停下脚步,将刀插回鞘中。 “你要死我不拦着,但你再激我,我也不会杀你,至少现在不会。” 说完,他也不看岑毓英的表情,径直向堡垒外走去。 卢岭生和姚福堂赶忙跟上,不一会儿,三人便来到了堡垒外。 “大王,这厮如此可恶,为何不一刀砍了他?”卢岭生愤愤不平地说道。 “不能杀。”萧云骧言简意赅地回应。 “大王,那这厮会不会自杀?”姚福堂不解地问道。 “应该不会,他真想死,有一万种办法弄死自己,哪有心思又是擦洗身子,又是换干净衣服地装模作样。”萧云骧答道。 “那他为何要激大王呢?”姚福堂仍感不解。 “如今他是自杀怕疼,投降又不愿,所以激我杀他,好遂了他的心愿。” “说到底,他还是个文人,敢当面激我骂我,已是比那‘水太凉,头皮痒’的大明礼部尚书钱谦益强多了。” 萧云骧语带嘲讽。 三人回到府衙,萧云骧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闭目沉思。 穿越前,他曾浏览过无数网文,尤其是历史小说。 在清穿小说里,常有这样一个套路。既主角振臂高呼“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再渲染一番满清的残暴,便能从者云集,推翻满清。 然而,当他翻阅相关历史书籍时,却发现并非如此。 太平天国时期,满清的八旗军,无论是满八旗还是汉八旗,都和绿营军一样,腐朽不堪。 战斗力最强的,反而是士大夫组建的军队,如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左宗棠的楚军。 这些军队,从士兵到统帅,皆为汉人,偶尔有一两个满人,也只是起到点缀作用,于大局无碍。 满清所谓的中兴四大名臣,无论是“曾、左、李、张”,还是“曾、左、胡、彭”,无疑都是纯种汉人。 为何会这样呢? 带着这个问题,萧云骧又去翻阅了古今中外众多历史书籍,经过数年的沉淀思索,方才恍然大悟。 族主义古已有之,但大都出自人类抱团取暖的天性,并无清晰的定义。 而近现代族主义的兴起,始于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 当时,法国波旁王朝的国王路易十六被革命民众送上断头台。而拿破仑战争,又让欧洲众多王冠落地,封建秩序受到严重冲击。 如此一来,便产生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以什么名义号召士兵去打仗? 在封建时代,士兵主要为皇帝、国王或领主打仗,立功后会得到相应奖赏。但当国王、领主都消失后,该如何号召士兵去作战呢? 革命者们于是创造出“族国家”这一概念,让士兵们为了族和国家去打仗,近现代族主义由此兴起,强化,并不断冲击旧有秩序。 而族叙事,恰恰点中了民众的兴奋点,让每个人都自以为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展现出来的战斗力,自然不是封建军队可比的。 但同时,狭隘的族主义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对多族国家的冲击是毁灭性的。 位于欧洲和近东的神圣罗马帝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随着族主义的蔓延,纷纷解体灭亡,广阔的领土碎成一地的马赛克。 位于远东的中国,族主义的兴起要晚几十年,始于清末的外敌入侵,发展于辛亥革命,到抗日战争的统一族战线时达到高潮。 此时的满清,仍处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时代。满人的思想内核早已融入中国传统文化。 况且满清统治阶层的利益,通过科举、授官分权、利益共享等方式,与汉人士大夫、富豪乡绅的利益深度绑定,早已形成一个牢固的利益共同体。这并非一句“驱逐鞑虏”就能解决的。 事实上,在原本历史中,太平天国发布《太平天国义军奉天讨清檄文》,从族主义、政治腐败、民生艰难等角度,将满清骂得狗血淋头。 曾国藩当即发布《讨粤匪文》反驳,从中国传统的文化伦理、宗教信仰、社会稳定等角度,对太平天国进行了猛烈抨击。 从事后的反响来看,曾国藩的《讨粤匪文》获得的支持更多,尤其是在士大夫群体中。 太平天国从兴起到灭亡,都未获得哪怕一名有影响力的传统士大夫的支持,一名清廷高官的降服。 就像他和岑毓英,虽是同乡同族,但岑毓英是土司之后,他是贫民之子,双方在战场上相遇,同样玩命搏杀,毫无怜悯。 这就是现实,残酷而真实。 后世网文那种鼓吹狂热族主义的套路,不过是利用读者的心态,来收割自己的利益罢了。 和当时的社会现实,最多只有半文钱关系,多加半文都算溢价了。 故此萧云骧自穿越起,就放弃了太平天国那种狭隘的族主义,开始从阶层入手,去发动、唤起、引领底层劳苦大众,凝聚人心。 但他并未完全放弃族主义,而是基于中国的现实,打造一个大的族主义——中华族。 对于岑毓英,他不像当初对待竿军高层那样,公审后杀掉。这只能说明萧云骧开始摆脱了穿越初期的青涩,逐渐像一个讨厌的政治生物去思考问题了。 从岑毓英处回来后,萧云骧独自在房间内思考。 待到午饭时分,他已是思路清晰,脑中一片清明,再无挂碍,不再将岑毓英之事放在心上。 吃过午饭,他便去查看清军俘虏的改造进展。 清军俘虏营的校场上,正在上演西军新戏《秀秀》。校场南面的阅兵台,此时成了新戏的表演舞台。 校场北面边缘,有一个用几个炮弹箱子临时搭建的简单台子,萧云骧和李竹青坐在炮弹箱上,观察现场清军俘虏的反应。 舞台上,《秀秀》演到了最后剧情,龙半生死在西王怀里,西王垂泪之际,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鼓动人心的演说。 看着剧中慷慨激昂的西王,萧云骧尴尬得恨不得用脚趾头,在地上抠出一套三室两厅出来。 “李兄,我记得当时龙半生是死在担架上的,况且我也没掉眼泪,更没有那番煽动人心的言语啊?” 第89章 满蒙八旗 此时正值农历六月中下旬,天气已然温热起来。 李竹青头上歪戴着一顶蓝色方巾,身着月白长衫,胸口敞开,手持一把折扇,“呼啦呼啦”地扇着风,颇有一番放荡文人的做派。 军情局人员因需深入敌后,故而对服饰、发型的要求与西军其他部门不同,更贴近普通民众的穿着。 李竹青听了萧云骧的话,并不在意,笑嘻嘻地回应道: “大王,适当进行艺术加工,不必在意。”他用折扇指向现场或伤心、或愤怒的清军俘虏,接着说道: “他们需要很强的代入感,才能更好地被引导进入我们的思想体系。” “至于大王您,反倒不用有那么强的代入感。要知道,台上的西王,既是您,又不是您。或者说,是艺术形象的您,而非真实生活中的您。所以,不必太在意,宣传效果好就行。” 李竹青与萧云骧相处日久,也是满口的新词。 萧云骧对这“是你,又不是你”的话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就让军情局戏社那帮人折腾去,反正这年头,也没有形象使用权这一说。 “下面是什么节目?”萧云骧问道。 “西军政策的宣讲,以及西军士卒现身说法。”李竹青一边“呼啦呼啦”地扇着扇子,一边回答。 “搞得不错,记得总结经验,形成一个可推广的模式,在全军推广。你来主导,我去看望伤兵了。”萧云骧跳下箱子,对李竹青说道。 李竹青随口回道: “某省得,大王自去。” 西军在中江停留了五天。 这五天里,除了进行部队休整、统筹物资、修理军械、治疗伤员、掩埋死者等繁琐又必要的工作外,主要是对清军俘虏进行甄别、分化和教育。 对于低级军官,以及沾染流氓习气、吸大烟的士兵,一律发放路费,让其自行回家;其中作奸犯科、作恶多端、手上沾有普通百姓人命的,由清军俘虏举报,一经查实,即刻吊死。 经过西军教育后还想回家的普通士卒,也发放路费。 参将及以上的高级军官,暂时羁押教育,待适当时机再另行遣返。 清军俘虏中的士兵,愿意加入西军的,西军热烈欢迎,一视同仁,绝无偏私。 经过数日整顿,清军三万余俘虏中,愿意留下来加入西军的竟有一万八千余人。 萧云骧当即从重庆带来的第一、二师抽调部分骨干,补充进亲卫团,再将亲卫团扩充为亲卫师,任命刘昌林为师长,并配备军师、参谋长协助他管理部队。 第一、二师归建林凤祥第一军,并补入清军俘虏兵。 由此,第一军终于齐装满员,人数达四万两千余众。 赖文光率亲卫师留守中江,保护大军的后勤补给线,同时剿灭溃兵土匪,协助西军政府建立地方政权。 萧云骧则率领第一军、攻城团、军情局向成都进发。 ---------------- 佟佳·裕瑞,今年五十五岁,满洲镶蓝旗人,佟佳氏。 道光五年任整仪尉,二十年调任广州副都统,署广州将军,鸦片战争中负责防守省城,后历任江宁、福州、成都将军,咸丰二年任四川总督兼成都将军。 这裕瑞虽才具平平,但为人颇有气度,不像多数满人官员喜欢钳制防备汉臣。 升任四川总督后,他全力支持岑毓英扩充绿营军。待到林凤祥攻入成都盆地,他督促岑毓英率领绿营军前去应敌。 岑毓英年轻气盛,深感皇恩,颇为卖力,不仅在中江堵住了西军林凤祥部,还逐渐占据上风。裕瑞大喜,不断给岑毓英加派援兵、补充物资。 到了七月,岑毓英传回消息,称已完全围死林凤祥部,预计再过一二十日即可全歼该敌。 同时,裕瑞收到西贼伪王萧云骧率两万余众,从重庆向成都进发的消息。驻守成都的裕瑞并不惊慌,反而有些期待。 岑毓英部已有六万余众,纵然在野战中遇到西贼伪王,以三倍之众,应不至于吃亏。 而成都城内,还有满蒙八旗军两千余人,加上这段时间扩充的汉八旗,共计兵力一万余人。 虽野战不行,但伪西王若敢置岑毓英部不顾,直接来攻击成都城,他只需守住一个月,消磨西贼锋锐于成都坚城下。 待岑毓英部歼灭西军林凤祥部后,与成都守军内外夹击,即可击溃伪西王部。 听闻伪西王萧云骧一贯身先士卒,如能生擒或阵斩那厮,四川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后又探知伪西王部直接奔中江而去,与岑毓英部决战。 之后消息探听变得极为困难,清军派出去的探马常无端消失。偶尔有逃回的探马报告,西贼不仅探马众多,且装备犀利,全部配备新式的燧发步枪和手枪。 清军的探马遇到,往往胜少败多,有去无回。 更有大量西贼细作扮做平民,到处捕捉围杀清军探马,导致最后清军探马再也不敢靠近中江战场五十里以内。 ------------ 满蒙八旗号称骑射无敌,但那已是陈年旧事。自清廷中期以来,承平日久,满蒙八旗兵丁逐渐疏于训练。 到了咸丰年间,士兵们贪图安逸,敷衍了事,很多人连基本的骑马奔驰都做不到,更别说敢在枪林弹雨中与西贼白刃相搏。 更致命的是八旗人心离散。 满清初期实行旗地制度,即划拨土地给旗人,旗人自己耕种或租给汉人,收取田租过活。 到了满清中期,由于土地兼并严重、旗人不善经营等原因,许多旗地被典卖出去,不少旗人沦为无地可耕、生活困苦的境地。 按定制,清廷需给予八旗兵丁及其家属钱粮等生活补贴,然而随着八旗人口增加以及财政收入减少,已难以为继。 到了咸丰初年,清廷对外战败赔款,国内遍地烽火,旗丁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况且八旗内部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少数旗主、贵族凭借特权和财富过着奢靡的生活,而底层旗人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向贵族、旗主借债度日。 由于收入不稳定且微薄,他们往往无力偿还高额利息,债务越积越多,在债主催逼下,生活苦不堪言。 有旗人因无法偿还债务而被迫逃亡,或租种旗主、贵族土地,沦为旗主的农奴,这与元末的军户蒙古人、明末的军户、匠户并无区别。 以成都满城为例,鼎盛时成都满城有四千余户,三万余人,到此时,满城仅剩两千余户,男女人口总计一万出头。 ------------------------- (注:旗人底层兵丁生活困苦,并不是乌鸦胡诌,有心的大佬可以查询史料去核对。不仅如此,辛亥革命中,还有东北满人成规模的起义反清,响应南方,是不是很魔幻? 所以阶层才是内核,元末明军里还有大量的蒙古人。就是现代出了y速营这种nc组织的二毛,其与大毛的战争中,两任总司令,都是俄罗斯族。) 第90章 文书 七月底,裕瑞突接战报:岑毓英所部于中江战败,岑毓英本人不知所踪。 岑部兵力三倍于西贼,且粮饷物资丰足。岑毓英素通兵法,往昔颇有战功,缘何竟连一日都坚持不住,一战即溃? 裕瑞满心惊疑,即刻增派探马核实消息。又过数日,到八月七日,消息确凿无疑。 并非清军探马突然得力,而是大量清军败兵被西贼遣返成都,此时已至成都城外。 “他们在何处?有多少人?” 这日午后,成都府衙内,裕瑞怒不可遏,向前来禀报的一名牛录章京发问。 “在北城墙大安门外,约两三千人。” 那牛录章京小心翼翼应答。 裕瑞下令道:“放他们进城,单独关押于一营,仔细甄别。” “大人……” 那牛录章京欲言又止,神色犹豫。 裕瑞催促道:“都这时候了,有话快说!” “西贼大军尾随那些败兵而来。” 裕瑞听闻此言,大惊失色,顾不得斥责那牛录章京。 急忙唤来几个亲兵,匆匆步出府衙,翻身上马,朝北面的大安门疾驰而去。 不多时,裕瑞等人登上大安门城墙。举目一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城门外,已聚集了三四千清军败兵。 众多伤员,有的躺于担架之上,由同伴抬至城下;有的相互搀扶,正朝着城墙上呼喊。 视线所及之处,仍有三三两两的败兵,或三人一组,或五人一伙,抬着担架,彼此扶持着朝成都城赶来。 遥遥约五六里处,一队队军容严整的西贼,正在安营扎寨。还有被放出的溃兵,排成一条蜿蜒的长线,从西贼的营寨走出,朝着大安门走来。 城墙上站满了闻讯赶来的成都平民,正与城下的败兵大声交谈。呼儿唤爷之声、哭喊声、叫嚷声交织一片。 裕瑞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下意识伸手扶住城墙。喘息片刻,他才咬牙切齿地问道:“谁准许百姓上城的?” 身旁站立的一位名叫穆熙的副都统,听闻此言,脸色瞬间煞白。 满清的成都将军官衔为从一品,帐下设有两名正二品副都统、六名从三品协领。此外,还有正四品至正六品的牛录章京、防御、骁骑校,人数从十几人到几十人不等。 除这些正式军职外,还有品级为七到九品、人数不定的笔帖式,负责将军衙门内繁多的文字事务,诸如文书往来、档案记录与整理、公文收发等。 今日恰是这位穆熙副都统负责大安门的城墙巡视。 起初,他只见城外二三十名败兵,便收受了这些败兵的贿赂,为城内的败兵家属传递消息。 岂料,城中百姓听闻消息后纷至沓来,城外的败兵伤兵也越聚越多,直至西贼大军现身,局面彻底失控。 裕瑞见穆熙这般神情,心中已然明白,暗自叹息。八旗军纪松弛已久,发生此类事情并不意外。事已至此,即便他将穆熙斩杀,亦是于事无补。 况且,穆熙的亲妹妹嫁给旗主做了小妾,正备受宠爱,穆熙的副都统之位正是旗主大人亲自安排的。此刻杀他易如反掌,可日后他妹妹在枕边吹风,自己哪有好日子过? 无奈之下,裕瑞只得佯装未见,正欲吩咐兵丁将百姓驱赶下城。 忽闻城墙上传来兵丁与百姓的一阵惊呼,裕瑞急忙抬头,朝城外望去。只见远处西贼的军阵中,涌出数十骑骑兵,朝着大安门缓缓而来。 这些贼兵行军速度并不快,沿途还与败兵打招呼,一路蜿蜒行至大安门外。 “我们大王不忍心……,给你们五日时间。五日之内,我军绝不攻城。” 一名贼兵扯着嗓子,朝着城墙上呼喊。因夏日风大,城墙上的人听得断断续续,不甚清楚。 但见数名贼兵翻身下马,将手中的几个木架乒乒乓乓地钉在地上。不多时,便制成了一个类似道边驿站常见的公示牌。 一名贼兵将一张疑似公文的纸张贴在上面,又给围拢观看的败兵们讲解。随着这名贼兵的讲解,败兵们顿时欢声雷动,喜形于色,越发起劲地朝城墙上呼喊。 做完这些,这群贼兵纷纷上马,齐齐张弓朝城内射来。城墙上的人见状,一阵惊叫,纷纷躲避。却见这些贼兵嘻嘻哈哈一阵嬉笑,拨转马头,返回西贼军营而去。 城墙上的兵丁与百姓,皆不知这些西贼此番究竟意欲何为。 “大人,箭上绑着书信。” 裕瑞的一名随身亲卫,手持一卷纸,跑到裕瑞跟前,将纸呈上。裕瑞接过打开,见纸上是一封书信。 --- 致清廷成都守将裕瑞书 裕瑞将军台鉴: 干戈既兴,各为其主,疆场纷争,士卒死伤固难尽避。 今贵军伤卒盈伍,亟待疗治。吾西军虽存恤救之心,奈处荒郊野外,诸事维艰,力有不逮。遂释诸伤兵归城,望其家人于城中延医问药,冀免无辜殂谢。 且有众多兵弁,眷恋亲眷,归心似箭。孤素怀仁德,矜悯其情,悉予遣返,令得骨肉重圆。 此曹士卒,战阵之间,奋不顾身,尽忠朝廷之心可鉴。 今胜负已分,孤钦其义勇,恤其命途多舛,是以纵之返城,调养创痍,归家尽孝。 伏望将军勿施梗阻。孤誓诺,自即日起,以五日为限,西军断不遣一卒一骑,进犯成都,将军可从容安置诸士。 纵斯五日之内,将军大兴土木,加固城防,增我西军攻城之难,亦无憾焉。 太平天国西王萧云骧稽首再拜。 --- 书信落款处,是一方鲜红的“太平天国西王萧”大印。 信中既无威胁之词,亦无劝降之意,通篇皆是对清兵伤兵败兵的体恤之语。 甚至为了这些伤兵败兵,即便成都守军趁机加固城防,萧云骧亦毫不在意。 仿佛他这个西王真是慈悲为怀的活菩萨,这些伤兵败兵并非他率军所致。 裕瑞胸口疼痛的老毛病再度发作,一阵眩晕袭来,恍惚间见城墙上不少兵丁与百姓,已将西贼射进城内的文书打开,成群地围在一起传阅。 “把这些百姓赶下城去,快!” 裕瑞指着那些兵丁百姓,对着穆熙怒吼道。 这一日,西贼果然信守承诺,仅在成都北门外五里处,远远地安营扎寨,不再派遣一兵一卒靠近城墙骚扰。 城外的清军败兵,起初还与城墙上的亲人呼喊对话。但没过多久,就见亲人被守城墙的兵丁驱赶下城。 城墙上守卫的兵丁增加了数倍,亦不再回应他们的呼喊。 到了傍晚时分,大安门依旧紧闭。 此时西贼军营中,出来一队数百人的队伍,未携带任何兵器,只是推着数十辆大车,缓缓朝着城外的败兵群走去。 待走近后,众人才发现,车上所载竟是饭食。 清军败兵与伤兵们用完餐,那群西贼不紧不慢地收拾好碗筷,推着大车,施施然返回军营去了。 第91章 喧嚣 “大人,让末将带人下去,杀了这些贼厮。” 城墙上,穆熙因今日过失被裕瑞抓了现行,正想积极表现以挽回局面。见这些西贼如此张狂,便向裕瑞建言。 “你如何下去?” 裕瑞指着穆熙斥责道: “你若打开城门,这四五里地,西贼的骑军顷刻即至,你还要不要这城门了?” “若带少量人缒城而下,西贼看得清清楚楚,多少人够他们杀的?况且,你一下城,西贼那群伙夫早跑回营中,而随你下城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回来?” 穆熙望着渐渐远去的西贼小队,仍不甘心。 “那就发炮打他们。” 裕瑞手按狂跳的心脏,忍着眩晕,对着穆熙骂道:“你睁眼看看周围兵丁,若发炮误伤了城下的败兵、伤兵,他们还会给你守城吗?” 穆熙闻言,转头看向城墙上的兵丁。只见多数兵丁怔怔地望着城下的败兵伤兵,偶尔有人见他看来,只是冷漠地转头,将视线避开。 成都城墙方圆二十余里,人口超五十万。城内满蒙八旗仅两千余人,其余皆是临时招募的成都本地士卒。 裕瑞只得将满蒙八旗分散,与汉军旗士兵混杂守城,起监督看管之效。 北面大安门这里,部署了四千多兵卒,可满蒙旗丁不到一千。 城外的败兵伤兵,大多是成都城招募的,与守城兵丁关系密切。若穆熙敢放炮伤了城外败兵,说不定城墙上的本地士卒就会杀了他们,向西贼献城。 裕瑞喘了几口气,胸口稍感平顺。“前番驱赶百姓下城时,可将西贼射进城内的文书都收缴了?” 穆熙答道:“不知西贼射进多少文书,加之驱赶百姓匆忙,没来得及细查,只收上来七八份。” 前番靠近城墙的西贼骑兵至少有四五十骑,显然文书数量不少。若这些文书流落城内,对城中军心士气的打击将难以估量。 这个蠢货,就因有个漂亮妹妹,竟成了他的副手。裕瑞指着穆熙的鼻子正要开骂,却觉心脏狂跳,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 傍晚时分,太阳悬于西山顶,不再如白日般炽热耀眼,而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芒。 站在西军营寨的了望台上,望向成都城的几人脸上身上,都染上一层淡红的光晕。 这些人是第一军林凤祥部的几个军师长,还有萧云骧、李竹青、周磊等人。 他们身后的营寨里,是全副武装、跃跃欲试的吴定彩第三师将士。 “李副总参谋长,清军并未出城,计谋没奏效?”第一军参谋长王敬之向身边军情局军师、兼任西军副总参谋长的李竹青发问。 李竹青依旧穿着那件丝绸月白长衫,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细棉汗衫。见王敬之询问,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别急,这只是前菜,大餐还在后头。” 萧云骧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对林凤祥说:“林军长,清军怂了,让吴定彩师长他们回营。” 林凤祥点头,转身对附近的传令兵吩咐几句,传令兵便跑下了望台去传令了。 一个二十八九岁、中等身材的汉子,一脸遗憾地问面孔黝黑的周磊:“周团长,要炸塌这城墙,得多久?” 这汉子叫吉文元,广西人,是萧朝贵部的老兵。因善于带兵,重庆扩军时被萧云骧提拔为第一军第一师师长。此番随队前来,解了林凤祥之围后,便归建第一军。 周磊手指比划着城墙,盘算一番:“若从半里外开始挖坑道,避开城墙上的枪炮,两百米外开始挖地道,算上土方、火药搬运,全团一起上,至少要一个月。当然,增加人手会快些。” 听到周磊的话,一个三十来岁、身材粗壮的汉子皱眉对萧云骧说:“大王,我看城墙上守军士气不高。明日火炮掩护,我师用抓钩攀城,直接抢下城门。” 这汉子叫唐日荣,湖南人,道县时加入萧云骧部。他带兵勇猛无畏,重庆扩军时被提拔为第一军第二师师长。 萧云骧指着李竹青说:“唐师长,别急,李副总参谋长自有妙计,暂时不用兄弟们去攀城搏命。” 接着转向李竹青,“李兄,可有把握?” 李竹青微微一笑:“筹划数月,这几天就要见分晓了。十分把握不敢说,七八分还是有的。” ----- 裕瑞意识仿佛飘进了一片混沌之境,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四周风声呼啸,无数模糊的场景在旋涡边缘闪现。 他看到自己站在一个繁华的港口城市的城墙上,海面上布满了洋人的军舰,军舰的大炮轰鸣,炮弹在他身边炸响。 突然,旋涡中出现了西贼的身影,他们骑着骏马,挥舞着长刀,眼神中透露出凶狠,狞笑着向他冲来。裕瑞想要呼喊,一西贼疾驰到他面前,一刀就向他脖颈劈来。 裕瑞吓得魂飞魄散,大叫救命,却突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床上。 此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烛台点着两支蜡烛。几个妻妾正在房间里,靠在椅子上打盹。见裕瑞醒来,纷纷欢喜道:“老爷,你可算醒了,太好了。” 老妻王佳氏和一个妾室将裕瑞扶起,让他在床上坐好。 一个年轻的侍妾端来一碗肉粥递给王佳氏。王佳氏接过粥,柔声说:“大夫说,你醒来后喝点肉粥暖暖胃。” 裕瑞看着王佳氏头上初现的白发,心中满是愧疚。这些年,他四处为官,从广东、福建、江苏到如今的四川,漂泊不定。 王佳氏一直追随他,把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时常温言劝慰,陪他度过许多艰难时光。 裕瑞感慨万千,正要喝王佳氏喂来的热粥,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似有人在街上奔跑,还远远有人高呼:“西军打进来了。” “发生何事?” 裕瑞一惊,翻身就要下床,差点碰翻王佳氏手中的粥碗。 “老爷勿惊,保重身体。” 王佳氏把粥碗递给身后侍妾,伸手扶住裕瑞, “都是些毛贼趁人心不稳,鼓噪生事。已闹了半夜。穆熙等人早带兵去捉拿,老爷勿忧。” 王佳氏手放裕瑞后背,轻轻为他顺气。 裕瑞愣了半晌,问王佳氏:“已闹了半夜?” 王佳氏皱眉,忧心忡忡:“唉,是啊,闹了半夜,穆熙他们也不知怎的,就是平息不了。” 第92章 里应外合 昨夜,成都城喧嚣了一整夜。 待到次日清晨,成都居民起床后发现,城内贴满了西军的各类传单。 既有西王写给裕瑞的文书,也有宣扬西军军纪,让成都民众安心,劝守城清军投降; 连满城内,也贴了不少西军民族平等、均分土地政策的传单; 甚至还有城外受伤清兵的名单,提醒城内家属速去收留,以免其无端丧命。 裕瑞强撑病体,吩咐清军全城搜寻并撕掉传单。他又前往大安门巡视,见西军依旧在远处扎营,并未前来骚扰。待回到府衙,已是中午时分,却见大批成都居民前来请愿。 原来,城外清军伤兵名单已传入城内,这些伤兵的亲属哭天抢地,到府衙恳请裕瑞开恩,打开城门,放他们的亲人进城救治,称再晚恐怕真会伤及性命。 但西军就在城外,裕瑞哪敢打开城门,只得派兵将那些家属轰走。 到了晚上,没了昨夜的喧闹,反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裕瑞服下些治疗胸痛的药,刚躺下不久,突然听到西门清远门传来一阵巨响,接着枪炮声齐鸣、杀声震天。 裕瑞连忙起身,在王佳氏伺候下穿戴整齐,离开内堂宅院,向外堂府衙走去。府衙院墙外的街上传来厮杀声、枪炮声和阵阵马蹄声。 刚走到府衙广场,就听到府衙墙外人声鼎沸,火把照亮了夜空。府衙内的亲兵乱作一团,搬来能找到的石头、砖块,去堵住府衙院墙的门。 “轰”的一声巨响,一颗硕大的铁弹将府衙院墙砸开,在大院里蹦跳着滚了一会儿,砸倒广场上马厩的廊柱才停下。数不清的西军从院墙豁口涌入府衙广场,将裕瑞及数十名亲兵团团围住。 “投降免死!” “投降免死!” 四周的西军纷纷向裕瑞等人喊道。 火光下,裕瑞看着西军黑洞洞的枪口、森冷的刺刀丛,叹了口气,示意亲兵放下武器。 “降了,希望他们能信守诺言。” 待亲兵们被带离,一名骑士来到裕瑞面前。 “你就是裕瑞。” “我们就在城外四五里,你倒是心大,天天晚上回家睡觉,还穿戴这般齐整。”声音清亮,似乎带着笑意。 裕瑞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轻人正微笑着看着他。裕瑞点点头,问道:“我就是,你是哪位?” 那年轻人回道:“我是萧云骧。” 裕瑞愣了片刻,下意识的说道:“今日还未到五日期限呢。” 那年轻人闻言,愣了片刻,对着裕瑞笑道:“你倒是天真。” 萧云骧擒住裕瑞,心中十分畅快,他指着旁边一匹空鞍马说:“上来,走。” 裕瑞似乎此时方醒悟自己已沦为俘虏。只是身份转变太快,他还没适应过来,仍在发呆,又下意识地反问: “去哪里?” “下令让你的士兵投降。” 两人走出府衙,只见街面上全是西军,他们在军官的号令下,向城内清军军营和城墙上的守军杀去。 就这样,西军突入城中,抓住了裕瑞,并带着他去劝降守军及满城军民。 守军早无战意,见到西军的旗帜枪炮便投降了。部分满蒙八旗和满城军民担心汉人报复,但见裕瑞亲自劝降,萧云骧又当众保证后,也纷纷投降。 忙了一夜,待到满城投降时,已是天明。早起的居民看到西军战士只在街面巡逻、维护治安,果真如传单所言,对百姓秋毫无犯,便放下心来,照常开门过日子。毕竟,天大地大,肚皮最大。 萧云骧忙了一夜,饥肠辘辘,拉着裕瑞在街面找了家早餐店坐下,点起早餐。 裕瑞一夜都懵懵懂懂,只是按萧云骧的指令行事,此时大局已定,脑子反而清醒了。 此时天已大亮,坐在对面的萧云骧的模样举止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只见这贼王面目俊朗、身材高大、体魄强健,忙了一夜仍神采奕奕,不见一丝疲惫。身着与普通西军士卒几乎无异的军服,区别仅在于领口两边绣着一面小小的长方形红旗。红旗的左上角,是一颗黄色的大五角星周围着一圈更小的五角星的图案。 这个图案,裕瑞在所有西军士兵军服领口都见过,只是图案式样略有不同,或许是他们用以区分身份的标志。 昨晚逼他去劝降时,一个身材壮实的卫兵还打着一面大纛,只是此时大纛已不见踪影,不知收在了何处。 极为简朴,毫无排场,且胆子极大,这是萧云骧给裕瑞的第一印象。 西军刚打下成都城,他就只带六七名亲卫,在街边一家简陋的小店吃早餐,如同普通的西军士卒。这与裕瑞从朝廷塘报中得知的江南粤贼诸王奢靡的生活、动辄称孤道寡的行为,简直天差地别。 其次是随和,除了初见裕瑞时调侃了两句,整夜与裕瑞交谈的语气,既无胜利者的傲气,也无预想中的粗鲁,只是像朋友一样,态度随和自然。 “裕总督,你这心痛病,得好好静养,心态放平,少喜少怒,方能长久。有空可以多看看佛经。”等饭时,萧云骧看着面容憔悴的裕瑞随口说道。 裕瑞抬头,诧异看向萧云骧:“萧大王如何知晓我有心痛病?” 萧云骧笑道:“你每天几时睡觉、在哪里睡觉,我都知道,何况你这心痛病?” 自西军打下重庆起,军情局就开始向成都城派遣探子。李竹青还利用自己在四川袍哥中的地位,召集了大量成都本地袍哥。 收集清军首脑人物的履历、性格、家室等资料,监视他们的行为,将情报传到城外西军大营,只是常规操作。派出大量袍哥渗透入清军队伍,才是主要目的。 他们利用清军的败兵、伤兵做局,激起本地兵丁对裕瑞的厌恶和反抗。 当强悍的西军堵在城门外,本地兵丁得知西军政策后消除了后顾之忧,加上潜伏在清军中的军情局探子有意挑拨煽动,早就战意全无。 昨晚,在军情局探子的带领下,他们斩杀了西门守军中为数不多的满蒙八旗兵,打开西门,放城外等候的西军进城,里应外合,一举攻破成都城。 第93章 臊子 裕瑞听闻萧云骧所言,本就疲倦的脸色愈发灰暗。他虽才具平平,却并非愚笨之人,略作思索,便已明白其中缘由。 早餐店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名叫于二贵,与父母、妻儿一同靠着这栋两层小楼维持生计。二楼用作住所,一楼沿街开了一家小饭店。 昨夜,街面上喧嚣了一整晚,枪炮声不绝于耳,直至天明方才停歇。 于二贵在家中二楼看到街面恢复了平静,偶尔有一队西军的队伍巡逻而过。 他想起前日看到的那些传单,再想到家里五张嘴等着吃饭,容不得他关门歇业,只得小心翼翼地打开店门开始营业。 不料,店门刚开没多久,呼啦啦就涌进七八个西军。各自点了一碗臊子面,十来个叶儿粑。这七八人分坐三桌,其中一桌只有两人,明显是这些人的头领。 于二贵的婆娘在后厨忙碌,他给客人上叶儿粑时,恰好听到“裕总督”“萧大王”的话语,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抬头偷偷看向那两人,只见背对他的那人身着绣着麒麟的官袍,头戴一顶镶着镂花珊瑚的官帽,还插着孔雀花翎。这可是平时他这个小店里无论如何都见不着的朝廷大官。 而在这大官对面,坐着一位身着普通西军制式军服的年轻人,态度随意地与大官交谈着。见于二贵朝他看来,年轻人还朝于二贵微微一笑。 于二贵赶忙低下头,回到后厨。在婆娘诧异的目光中,在每碗面里额外加了满满一勺子臊子。 “萧大王,我已是将死之人,只望大王看在我昨夜配合贵军的份上,遵守承诺,放过满蒙八旗兵丁及其家人。” 裕瑞声音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 “不要像贵军攻破长沙、金陵等城那样,将满城老小屠戮殆尽。” 萧云骧轻叹一声,说道:“西军自有西军的军纪,裕总督放心。我不仅会遵守承诺,八旗的军官兵丁若想离开,我们也会发放路费,礼送出境。” “当然也包括你。话说你的病,真该好好找个大夫瞧瞧了。” 裕瑞闻言,颇为意外地抬起头,问道:“萧大王此言当真!” 此时,于二贵将做好的臊子面端了上来。萧云骧看着满满的一碗臊子,看了眼低眉顺目的于二贵,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从筷笼里拿出筷子,在桌上顿了顿,催促裕瑞: “快吃,我打听清楚了。你虽生活奢靡,但总体做事还算讲规矩,不算太坏。” “况且你昨晚很是配合,减少双方的不少伤亡,也算戴罪立功了。” “吃完你就回家准备准备。财货宝贝就别想着带走了,我们会给你家发足够的路费。什么时候想走了,找我来批通行证。” 裕瑞听后,心中稍安。比起保全全家性命,金银财货实在不值一提。加之忙累了一晚,腹中饥饿难耐,也不再与萧云骧客气,拿起筷子吃起面来。 几人畅快地将面食和叶儿粑吃下肚,又向于二贵讨了些热水喝。 吃饱喝足后,萧云骧从怀里摸出一块西军银元,放在于二贵手中,说道:“掌柜的,我这银元虽不足一两,但买你这些吃食,绰绰有余了。” “以后面里少放点臊子,你这样做生意,迟早得亏死。” 说罢,他哈哈一笑,拍了拍惴惴不安的于二贵的肩膀,带着裕瑞和众亲卫走了。 待他们走远,于二贵擦了擦头上渗出的汗珠,仔细端详手中的银元。 只见银元铸造精美,一面图案是中间一颗大五角星,周围环绕着一圈小五角星;另一面是一个俊朗的年轻人侧头像,头顶上有三个字:西王府。 于二贵越看这头像,越觉得熟悉。突然,他猛地一惊,朝着街面上刚才几个食客离开的方向望去,心中暗道:这是西军萧大王? 西军占领成都后,立刻派兵巡逻街面,维护治安。当即打开城门,将大安门外的清军伤兵迎进城治疗。 萧云骧当即将攻下成都的消息发给西军各部,随后开始调兵遣将。 命赖文光率领亲卫师迅速赶来成都城; 命林凤祥率一军在成都城休整三日后,向川西进发,攻击夺取雅州府(雅安)、懋功厅、松潘厅等川西北各州府; 命李开芳率第二军攻击叙州府(宜宾)、宁远府(西昌)等四川南部的州府; 命李秀成的第三军加紧夺取川北保宁府(阆中),伺机夺取汉中; 命李竹青将军情局的重点工作放在贵州、湖南、湖北几省,尽快与何禄取得联系; 命曾水源速来成都组建西军政府,建立地方政权,曾水源到来之前,成都的政务由一军参谋长王敬之暂代。 ------------- 一月下旬,萧云骧率西军主力向北攻击重庆。留守酉阳州的林启荣、林绍璋、孙庆元三人,在四川与贵州交界的川硐、与湖南交界的茶峒、与湖北交界的黔江三处险要之地构筑防御阵地。 川硐与茶峒都在酉阳州南部的秀山县境内,地势极为险要,且两地相隔仅八十里,紧急时刻可以相互支援。 而黔江位于酉阳州东北,与治所酉阳城距离约两百里,与川硐更是有四百余里。在山路崎岖的武陵山脉腹部,无论如何都需要七八日才能赶到。 三人进行了分工,林绍璋留在酉阳,负责组建西军政权,招募兵士和民夫; 孙庆元前往黔江构筑防御堡垒; 林启荣则率领两个营,在秀山堵住尾追而来的塔齐布部清军,并召集民夫,构筑川硐和茶峒两处堡垒。 川硐山高谷深,沟壑纵横,大军难以展开。林启荣部凭借险要地势坚守,竟扛住了清军的攻击。 双方对峙到二月下旬,萧云骧的命令传来。林启荣部得知西军已攻陷重庆城,建立了西军政权,并且林启荣团被升级为独立一师。 将士们获得消息后,欢呼雀跃,士气大振。 到了三月,彭玉麟、陈玉成率机动师,将重庆与酉阳沿途的清廷州县全部扫平,打通了重庆到酉阳的道路。给他们带来了大量的援兵、武器和物资,将林启荣的独立师补充到齐装满员。 此外,还带来了数百名官吏与一万多名从贵州开始就跟随西军的苗人家属。 酉阳州原本就有大量的苗人,有这些苗人的沟通协调,林绍璋在彭玉麟的指导协助下,在酉阳州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g命运动。西军政府的组建进度明显加快。 与此同时,陈玉成率军将酉阳州境内的土匪流寇、土豪劣绅扫荡了一遍,为当地百姓除去了心头大患,奠定了西军基层政权落地生根的基础。 到四月底,西王府各级政权已基本建立。黔江、川硐、茶峒三个方向的堡垒构筑完成,酉阳城墙也修缮一新。 陈玉成方带着机动师离开酉阳州,向东扫荡石柱、万县方向去了。 而彭玉麟一直留到了五月底,待到西王府的政权彻底稳固,各项工作正常开展,且三个方向的堡垒完工后,才放心地离开。 第94章 浮桥 黔江县,地处重庆东南部,是酉阳州下辖之县,位于武陵山区腹地,素有“渝鄂咽喉”之美誉。 此地山脉与河流走向近似平行,由东北向西南倾斜,呈现出“六岭五槽”的独特地貌。 黔江县城东北三十里处,有一个名为陈家园的小村庄,村子里仅有七八户人家。村庄边上流淌着一条乌江的支流——阿蓬江。 阿蓬江从武陵山脉深处的高山峡谷间奔腾而下,虽算不上大江大河,但其水流湍急,可供选择的渡口极少。 其向东的河道,在此处向南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形成了一个六七十米宽、水流平缓的河湾。 陈家园对面,是一个名叫河口上的小村。一座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石桥横跨两岸,四川东南的出川官道便从此桥经过。独立一师的堡垒就修筑在陈家园边上,牢牢扼住了这条官道。 此时,石桥已被退守西岸的西军炸毁。 咸丰三年八月中旬的黔江,暑气依旧蒸腾。林启荣伫立在陈家园堡垒的土墙上,凝望着阿蓬江对岸的清军大营。 江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隐隐可见清军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招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那是去年在湘西缴获的竿军总兵邓绍良的佩刀。 七月上旬,清军攻入酉阳州。林启荣充分利用酉阳山路崎岖的特点,灵活采取伏击、袭营等战术,杀伤了不少清军,成功迟滞了他们的行程。 然而,西军与清廷的四川争夺战已到了关键时刻。咸丰皇帝给围攻酉阳府的清军下了死命令,务必攻入酉阳州,趁西军主力大举西进之机,攻下防备空虚的重庆城。 胆敢畏缩不前、贻误军机者,纵使是总督巡抚,也必严惩不贷。 因此,张亮基要求所部清军遇到西军袭击,便就地据险死战,等待救援。对于敢无令而退却者,无论官衔高低,一律斩首。 靠着如此严酷的军法,仗着人多势众,清军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一步步将西军逼回了阿蓬江西岸。 “师长,清军正在架设浮桥。”第一旅旅长沈大福从堡垒下层快步赶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林启荣眯起眼睛,果然看见江面上有数十艘清军的木筏、小船来回穿梭。木筏上的清军,拿出绳索、铁链、木板等物,试图借助河中剩余的石桥桥墩,将木筏固定在一起。 他当即对沈大福说道:“命令炮兵轰击清妖的木筏。” “是!”沈大福领命而去。 林启荣继续观察着对岸的动静。 清军大营连绵数里,占据了对岸的缓坡。旌旗蔽日,号角声声,一队队清军从营中涌出,朝着河边进发。 估算着清军的兵力,至少有三万之众,而自己这边仅有五千余人。 江面上清军的木筏越来越多,浮桥逐渐成型。独一师的炮火轰鸣,炮弹砸在江面上,激起一股股冲天的水柱。 西军的火炮产能有限,分配到独一师的火炮仅有十二门,而布置在阿蓬江边堡垒的,只有六门,其中12磅炮一门,其余都是口径较小的行军炮。 前装炮的射速很慢,只要清军将领下定决心,不计伤亡,独一师仅靠火炮,很难阻止清军浮桥的架设。 林启荣想起往日萧云骧给他们这些西军军官讲述的一个战例。大约四五十年前,法兰西国有个皇帝,叫拿破仑一世。 此人极善用炮兵,尤其喜爱炮兵前置战术,俗称“大炮上刺刀”。 此时清军阵营中响起一阵悠长的号角。清军阵中的火炮开始向堡垒轰击。 数十张木排被清军呼喊着推入河中,再跳上木排,手持火枪、长矛,身披重甲,奋力向西岸河滩划来。 由于滩涂地软,堡垒修筑在距离河滩两百余米的硬地上。在这个距离,火绳枪的命中率全凭运气。一枚清军的炮弹砸在林启荣身前的城墙上,引起城墙轻微晃动,溅起一阵尘土。 看着逐渐成型的浮桥以及渡河而来的清军,林启荣将一件棉甲套在身上,冷冷地对身边的传令兵说:“让一旅一团、二团做好近战准备,带上足够的火油。” 他心中估算着清军到西岸的距离,系好棉甲后,又戴上一顶铁盔,转身向堡垒第一层城门走去。到了城门口,见一旅旅长沈大福已率领一团、二团在此等候。 “沈旅长,火油都准备好了。” 身材精瘦的沈大福点了点头,用带着湖南口音的官话问道:“师长,你也要去?” 林启荣手持一副盾牌,又抽出腰中的清军将官刀,说道:“一会你带着二团,将登岸的清妖清理掉。一团随我去烧浮桥。让战士们拖三门行军炮,两门跟我,一门跟你。” “你是从道县就入伍的老兵了,如何用炮,不用我再教你了?” 沈大福点头,不再劝谏,转身拉住一团几个军官,低声吩咐起来。 林启荣盯着队伍中两个身材高大、手持大盾的排长问道。 “黄勇,赵刚。一会你们俩拿着大盾,在浮桥上顶住清妖。敢不敢?” “有何不敢?”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与清妖拼了。” 两人慨然应诺。 林启荣又看向队伍中的一个叫胡烈的连长:“火油都准备好了?” 那胡烈咧嘴一笑,举起手中的一个陶罐:“师长,放心,我们准备了一百多罐,够将那鸟浮桥烧光几回了。” 此时,对岸传来清军一阵欢呼,接着是一阵震天价响的鼓响。 “师长,清妖随着浮桥冲过来了。”城墙上一位西军战士朝着城门后的林启荣高声呼喊。不知是恐惧还是紧张,这战士的声音显得有些声嘶力竭。 “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一团先跟我冲。”林启荣声音沉静而有力。 第95章 大炮上刺刀 堡垒大门洞开,吊桥放下,一团自堡垒中冲出。 林启荣命亲兵竖起将旗,而后率领一团,朝着阿蓬江上的清军浮桥快步进发。 清军火炮即刻转向,朝着出击的一团战士猛烈轰击。 数发炮弹呼啸而来,大多落在周围地面。仅有两枚炮弹造成伤亡,一枚击中队尾,两名战士当场被砸死;另一枚则在队伍中间炸开,致使七八名战士非死即伤。 此时,清军正沿着浮桥朝西岸涌来,领头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甲胄完备的清军参将。 “杀!” 随着林启荣一声高呼,双方队伍在浮桥西岸桥头激烈碰撞。 身材高大的黄勇、赵刚,手持大盾,屹立于一团前排,与清军短兵相接。 不时有长矛从人群缝隙中刺出,扎在对方盾牌或身体上。 刹那间,惨叫声、咒骂声,以及战士被同伴或敌人挤下浮桥的落水声,交织成一片。 浮桥西岸桥头两侧,一团各部署一门行军炮。 炮兵在刀盾兵掩护下,冒着对岸清军弓箭与火枪的射击,迅速装填霰弹,瞄准浮桥上的清军后队。 “放!” 林启荣一声怒吼。 “轰!” “轰!” 火炮轰鸣,浮桥上的清军后队瞬间被霰弹撂倒一片。 浮桥头的清军后方空虚,后继乏力,被西军逼得节节败退。排头的清军参将纵声怒吼,却难以阻挡西军的强大攻势。 “轰!” “轰!” 西军的行军炮持续轰鸣,火力延伸至浮桥东岸的清军后队。 六七十米的距离,霰弹发挥出极佳的打击效果。 浮桥东段尚能站立的清军,仅剩稀稀拉拉的十几人。他们不敢再逗留于这座“死亡之桥”,纷纷后撤或跳水逃生。 西军的行军炮继而对准东岸聚集的清军展开轰击。 东岸远处的缓坡上,清军帅帐前。 几位清军首领目睹浮桥上及东岸的清军,遭西军火炮近距离轰击,伤亡惨重。 张亮基捶胸顿足。 “西贼竟将火炮推进至前沿,如此猛烈打击下,如九危矣。” 身材微胖的左宗棠则面色铁青,望着被火炮轰散的清军,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我去接应李如九。” 目光敏锐的江忠源向张亮基告知一声。未等回应,便率领自己的直属部队,急速下山而去。 浮桥上,黄勇左手紧握大盾,低头弓腰,拼尽全力抵住前方清军。 大盾边缘,清军长枪戳来,西军长枪搠去,双方在狭窄的浮桥上展开殊死搏斗。耳边咒骂声、惨叫声、刀枪入肉声与火炮轰鸣声交织,几乎要将他的耳朵震聋。 僵持片刻,当前清军后继乏力,渐渐开始被太平军顶着,缓缓后退。对面不时有清军摔倒,被后排战友用长矛搠死,又被黄勇、赵刚等排头兵踢入河中。 行进间,黄勇抬头望去,见前方只剩一二十名清军,为首的高大参将仍在声嘶力竭地指挥。 “闭上你的鸟嘴!”黄勇怒喝一声,挺起大盾,朝那敌将撞去。 不料那敌将极为凶悍,见黄勇撞来,竟也挺起盾牌,迎上黄勇。黄勇挥起右手刀,从大盾上沿,朝着那敌将的脑袋狠狠砍去。却未能砍破那敌将头戴的铁盔。 那敌将被黄勇“铛铛”砍了几下头盔后,恼羞成怒,瞅准时机,抓住黄勇伸出大盾外的手腕,用力将其胳膊拽过去。他身旁一名清兵,举刀便朝黄勇胳膊剁来。 黄勇大急,奋力将手臂向侧面一拉。结果整个人失去平衡,与那敌将一同坠入浮桥之下的江水之中。 江水颇深,站直身子也探不到底。在贵州山里长大的黄勇水性平平,此刻心中不免发慌。他丢掉盾牌,右手挣脱了那敌将的抓握,可手中的刀却不知沉入何处。 待他看向那敌将,只见其头盔已然脱落,半散着长发,仍在水中奋力划动。那双眼眸犹如恶狼,凶狠地盯着黄勇。 “干你娘!”黄勇怒吼一声,张开双手,朝着那敌将扑去! 没想到那敌将水性极佳,轻松避开黄勇的双手,反倒抱住黄勇的脑袋,使劲往水里按。 黄勇脑袋被按进水里,接连喝了几口水,晕晕乎乎之际,似乎听到那敌将一声惨叫,按住他的手随即松开。 他赶忙探出头来,只见浮桥上,赵刚手持长矛,朝着水中的敌将乱戳。 “黄勇,抓住,快上来,我们要撤了。” 一根矛杆伸到黄勇面前。黄勇抬头一看,见连长胡烈站在浮桥上,手持矛头,不停地催促。 黄勇赶忙抓住矛杆,连滚带爬的上了浮桥,这才发现他们已杀至浮桥中间。 当前清军已被杀散,数十名西军战士举起手中的陶罐,正在朝着浮桥上倒火油,浓烈的火油味充斥黄勇的眼鼻,熏得他想掉眼泪。 东岸清军重新集结,山腰上无数清军朝着岸边赶来。 “快撤!快撤!” 胡烈拉着黄勇,催促桥上的西军战士向西岸撤离。 黄勇跌跌撞撞地跑到浮桥头,只见林启荣师长手持一支燃烧的火把。待众人全部撤回后,林启荣将火把投向桥上。 刹那间,浮桥的西半边燃起熊熊大火。 “黄勇,好样的!回去给你记功!” 林启荣拍拍黄勇的肩膀,随后率领一团有序后撤。 此前在西岸滩涂登陆的数百清军,已被沈大福率领的二团歼灭殆尽。 双方火炮旋即展开对轰。一团、二团在清军火炮的轰鸣声中,撤回堡垒之内。 ------ 阿蓬江东岸,江忠源指挥部属,冒着西军火炮的攻击,沿江收容上岸的清军溃兵。 李续宾从水中狼狈地爬上岸。 “如九,你还活着?”江忠源大喜过望,不顾江边泥污,快步上前,将李续宾扶起。 这位李续宾,字如九,年方三十五岁。原本是湘乡的一名贡生,乃罗泽南的得意门生。 西军攻入湘乡时,他效仿恩师,召集家乡亲朋好友五百人,加入尾追西军、抵达湘乡的张亮基部。 此人虽为书生出身,却体魄强健,性情急躁,刚直勇猛。自加入张亮基部后,一直担任张部先锋。与豪爽侠义的江忠源颇为投缘。 两人躲到岸边一块大石之后,躲避西军的炮火。 李续宾的盔甲在水中已被他解开丢弃,头发凌乱,脸颊上有一道伤口,上身仅着白色单衣。脸颊伤口仍有鲜血不断渗出。 江忠源赶忙吩咐亲兵去唤军医,随后撕开袍角,先为李续宾包扎脸颊伤口。扒开李续宾上衣,发现其肩膀上还有几处长矛刺出的伤口。 李续宾大口喘息数下,缓过神来,对着江忠源苦笑。 “岷樵兄,若非我水性尚可,今日便要命丧这阿蓬江中了。只是我那五百部众,恐怕已折损过半矣。” ----------------- (江忠源,字岷樵;李续宾:字如九;左宗棠,字季高。) 第96章 爆炸 张亮基部队自七月从湖北恩施挥师出发,攻入酉阳州。 虽在进军途中,一路遭受林启荣部的频繁袭扰与巧妙埋伏,但清军凭借严酷的军法约束,以及前锋李续宾部的骁勇善战,仍旧艰难推进。到了八月初,终于抵达阿蓬江边。 这日,清军架设浮桥,同时配合木排渡兵展开袭扰行动,试图一举攻入阿蓬江西岸,进而围困西军堡垒。 林启荣当机立断,率兵果断突击,采用火炮抵近射击的凶猛战法,将清军一举击溃,还顺势烧毁了清军搭建的浮桥。此战清军死伤数千,前锋李续宾部一千余人折损大半。 清军自七月入川以来颇为顺利的攻势,至此遭遇阻滞。双方遂在阿蓬江两岸陷入对峙僵局,相互发起多次小股兵力的袭扰行动,暗中酝酿着大规模的进攻。如此半月悄然过去。 到了九月中旬,对岸清军又在紧锣密鼓地打造渡江器具,林启荣却并未忧心。他真正担心的是其他防守方向。 自七月清廷围攻酉阳州以来,他至少将一半的心思都放在茶峒和川硐两地。酉阳州的三个防守方向,无论哪个方向有失,其他条线的西军便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所幸从往来书信中得知,这两个方向清军虽攻势猛烈,但西军据险而守,一时之间还不至于陷落。 九月十五日傍晚,林启荣正在堡垒上巡视,只见一名骑士从南面酉阳方向疾驰而来。 那骑士奔到堡垒下方,放声向城墙上的守军高呼:“我从酉阳城来,奉林绍璋军师之命,有紧急军情向林启荣师长汇报。” 林启荣暗自惊愕,下意识地望向南方酉阳城。 此地距酉阳城两百里之遥,他又能看到什么呢?只见湛蓝天空中,绚烂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夕阳的余晖洒下,远山格外迷幻朦胧,恰似这变幻莫测的战局。 “让他不要与他人言语,直接带他到我大帐。再拿些食物和水来。”林启荣向身边亲兵吩咐道,言罢转身朝大帐走去。 不一会儿,骑士被带入林启荣大帐。见到林启荣,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蜡丸。 林启荣打开蜡丸,里面是一封密信。他转入内帐,拿出一本毛宗岗评点版的《三国演义》——这是当下发行量最大、几乎每个书肆都售卖的通俗演义小说,也是西军当前指定的密码本。 一刻钟之后,林启荣翻译完毕,看完密信,心中剧震。他深呼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随后将纸条放在帐中烛火上烧掉。 转出内帐,见信使已吃完食物,正在喝水。 “同志,我认识你,你是林军师的贴身护卫,叫黎明对?” 信使起身,向林启荣行了个军礼: “林军师的亲卫队长黎明,见过林师长。” 林启荣回礼,对信使说:“坐下,把你知道的情况跟我说说。” 那信使抹了抹嘴,稍作思索。 “昨天中午,突然有一支清军在酉阳城西百里、乌江和濯江交接处的坝竹溪登陆,气势汹汹地向酉阳城攻来。” “这支清军有六千余人,先锋是三千索伦兵,由一个叫多隆阿的满人将领带领。林军师派人沿途袭扰阻滞,但收效甚微,只得派我来向师长求救。” 林启荣暗暗点头,与信中消息一致。 “你先下去休息,记得别向任何人说起酉阳之事。” “明白。”信使回道,随林启荣的亲兵出帐而去。 大帐内只剩林启荣一人,对着酉阳地图陷入沉思。 胡林翼这厮用兵向来好弄险,前番在湘江边的左家垅如此,此番又以索伦兵为前锋,从乌江顺江而下,突入酉阳州腹地。 酉阳城留守兵力仅一个团,一千余人。留守的林绍璋定会召集民兵、护卫队及酉阳城中民众参与守城,但面对凶悍的索伦兵,恐怕凶多吉少。 自己这边,面对张亮基部三万余兵力,短时间内想击破张亮基并无可能。川硐和茶峒也在苦苦支撑。 处处防备,却处处落于下风,这该如何是好? 林启荣在帐中思索约一个小时,见帐外天色已黑,当即下定决心,唤来麾下连级以上军官到大帐开会。 ------------ 九月十六日清晨,天气晴朗。张亮基用完早餐,即刻擂鼓聚将。 前几日左宗棠探得,阿蓬江上游十里处有处浅滩可直接涉水而过,且无西贼重兵防守,只有探马偶尔巡逻,实乃有机可乘。 山道难以运送火炮辎重,但步兵轻装,只带武器和口粮,能够顺利通过。若派一支奇兵从此处过河,只要能在对岸立足,己方凭借人数及物资优势,迟早能击溃对方。 张亮基采纳左宗棠建议,今日决定正面佯攻,吸引西军注意力,命江忠源率数千将士从上游渡河。张亮基将情况告知江忠源,江忠源慨然领命,当即率部出发。 江部出发约一个时辰后,张亮基一声令下,清军突然火炮齐鸣,向对面西军堡垒猛烈轰击。数千清军向河湾投放木排,准备渡河攻击西军。 然而,当面的西军堡垒却寂静无声,仿若一座死城。 “季高,这西贼耍什么花招?”张亮基见状,下意识问身边的左宗棠。 左宗棠也皱着眉头,紧紧望着对岸的西军堡垒。 “昨夜他们还灯火通明,不时有鼓声响起。”继而劝谏道:“抚台无需在意,发兵渡河即可。只要岷樵率军渡过阿蓬江,在对岸站稳脚跟,损失些渡河兵卒是值得的。” 张亮基点头同意,二人不再言语,望向下方阿蓬江河面。 此时清军已有数十只木排靠了西岸,西贼堡垒虽旗帜招展,但未出一兵、未发一炮。 数十名胆大的清军靠近堡垒,用抓钩攀上城垣,放下吊桥,城中仍未见西军身影。看来西贼已放弃堡垒,昨夜连夜撤走了。 两岸清军见状,放声欢呼。已靠岸的清军争先恐后地向西贼堡垒奔去,东岸及河中清军也奋力划着木排。 厮杀数月,千辛万苦才到此处,西贼在这堡垒经营许久,匆匆撤退,定有不少财货粮食,可别让前面的人全抢去了。 一盏茶工夫,就有数千清军冲入西军堡垒。 张亮基目瞪口呆,继而大喜:“季高,这是为何?” 左宗棠哈哈大笑,指着西军堡垒。 “抚台,料想西贼后方出了变故,他们不得不撤退。只是这个林启荣倒是个将才,给我们玩了一出空城计。” “他们应是昨夜悄悄走的,抚台,我们快快渡河,发兵去追。” 张亮基频频点头,正待吩咐传令兵下令全军渡河,忽然见西军堡垒有火燃起。 火势迅猛异常,不一会儿便火光冲天,接着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涌入堡垒内的数千清军被炸得鬼哭狼嚎,存活的清军怪叫着向堡垒外跑去。 数十名西军战士趁乱从堡垒内缒城而出,嘻嘻哈哈地跑到南面一小树林中,骑上准备好的马匹,一声呼哨,向南方奔去。 第97章 静气与底气 就在黔江陈家村西军堡垒发生大爆炸之际,林启荣率领本部五千余人,已然抵达黔江以南四十里处一个名叫桂花村的小村庄。 行军一夜,将士们皆疲惫不堪。林启荣遂下令就地休整,饮水进食。 林启荣坐在一棵树下,亲卫递来两张面饼和一袋水。 他拿起一张饼放入口中咀嚼,另一张递给身边的黎明黎少尉。“黎少尉,前日你出发时,酉阳城可曾陷落?”林启荣边吃边问。 那黎明接过面饼,答道:“清妖前日中午从坝竹溪登岸,被本地民兵发现,消息报到酉阳城里。” “林军师派出一个营,与本地自卫队、民兵配合,对他们进行袭扰。虽无法完全挡住他们,却也迟滞了他们的行军速度。” 林启荣心中估算乌江到酉阳的距离,大约一百里,而此地距离酉阳,尚有一百六十里。必须赶在多隆阿围攻酉阳城之前,先期入城布防。 属下第一旅旅长沈大福走上前来,笑着问道:“师长,不知我们留在堡垒内的布置,能炸死炸伤清妖多少?” 林启荣无奈道:“我们不便带走囤积的大炮,火油、火药、榴弹、粮食辎重等。夜里销毁,会引起清妖警觉,故略作布置,留下胡烈他们几人,待清妖进堡垒后引爆。” “主要目的是不让清妖使用,能杀伤清妖最好,没杀伤也无妨。”林启荣吃完手中面饼,拿起水囊猛灌几口,抹了抹嘴,向沈大福问道: “留下一个营断后,将沿途的桥全部炸掉,你安排好了?”沈大福伸手拿过林启荣手中的水囊,也喝了一口。 “师长勿忧,安排妥当了。”林启荣站起身,手向南一挥。“那就出发,我们要尽快赶到酉阳城。” 九月十八日夜,林启荣部进入酉阳城,在酉阳北门遇到了林绍璋。 清兵重兵压境,林启荣、林绍璋两人虽数月未见,也顾不上寒暄,直奔府衙内的参谋部。 因为酉阳是林启荣部的总部所在,且地处川硐、茶峒、黔江和重庆的中间位置。各个方向的情报、重庆运来的物资,都先汇聚于此,再由林绍璋酌情分发到各处。 林启荣见林绍璋虽脚步匆忙,神态却不甚紧张。不由赞道:“绍璋,你倒是有大将风度,就像书上说的什么‘静气’。” 他原本识字不多,这段时间才向幕僚学习认字读书,所以那句话一时想不起来。 林绍璋微笑道:“师长要说的是‘每临大事有静气’。”林启荣双手一拍:“对,就是这句。”两人说话间走进参谋室。 室内有两个值班参谋,正在油灯下整理着文件。林绍璋拉住一个参谋,低语几句,那参谋点头,在屋内书架上翻找起来。 “师长,不是我有静气,而是我有底气。”林绍璋拿出两个茶碗放在桌上,从角落炉子上拎来一壶凉开水,给每个碗倒上大半碗。 “前半个月,我就组织百姓,将附近二十里的粮食全部抢收,并让百姓运着粮食躲进城里。如今你又安全撤退,我们有兵有粮,火药炮子等物资也充足。” “何况……”说话间,那个参谋将一封书信递给林绍璋。 林启荣将碗中凉水一口喝尽,迫不及待地问道:“绍璋,你这边可有川硐、茶峒以及重庆方向的消息?” 林绍璋答道:“茶峒和川硐两个堡垒位置极佳,曾国藩和胡林翼虽强攻不止,但当前仍在我军手中。” “只是火药、炮子、伤药略微不足,我前几日已派人给送去了。” 林启荣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可曾向大王汇报过酉阳的情况?” 林绍璋将手中书信递给林启荣。“每日都有信使往返于成都、重庆。” “这是昨天刚收到的大王来信,也是我最大的底气。” 林启荣打开信笺,就着灯火看起来。 越看心里越欢喜,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好,这个底气足够了。” ----------- 多隆阿,字礼堂,呼尔拉特氏,索伦人,清代隶属满洲正白旗,今年三十六岁。 他自幼习武射箭,练就了一身骑射本领。十六岁便披甲当兵,选入前锋营。其人一向勇猛善战,积功一路升迁,当前为正三品的甲喇额真,统帅三千索伦兵。 去年他随满清大臣琦善,进驻太平军突围后的长沙城,后调入满人将领塔齐布帐下,追击西军,进入贵州。 胡林翼提出沿乌江而下、突袭酉阳府的方案。他便主动请缨,舍弃骑马,率本部三千索伦兵以及三千地方团练,在当地数名老把式的带领下,冒险从贵州沿河县出发,沿乌江漂流百余里。 历经四日,到达酉阳州西百里的坝竹溪。期间为避开瀑布、险滩等,他们时常需靠岸,抬着木排到岸上行走。其中艰辛,自不必与外人言。 幸好西贼未料到有如此敢搏命的朝廷官兵。他们从乌江上游漂流而来,一路未受阻击,顺利在酉阳州登岸。 登岸后行了十来里,方被当地山民远远看见。又行了十来里,沿途有一队队山民利用地形,拿着简单的土枪、木头炮甚至滚石,向他们攻击。 虽无甚伤亡,但烦不胜烦。发兵去追,酉阳州山高林密,这些刁民依仗熟悉本地地形,眨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多隆阿治军极严,属下都是他从黑龙江带过来的朋友乡亲,自然听从他的军令。他下令直奔酉阳城,索伦兵便令行禁止,无人敢违逆。 而随他一起的三千贵州团练兵,就没有这种忍耐力了。 这些团练兵大发雷霆,沿途的村寨,都必攻入,烧杀劫掠一番。即使他们的长官下令,也无济于事。 于是两日,他们只走了三十来里地。到了第三日,前来骚扰的山民更多,他们前后呼应,挖沟埋陷阱,炸桥堵路。甚至开始出现西贼的正规军前来探查。 多隆阿感受到行军迟缓的危险,不得已摆起满人老爷的威势,砍了两个闹得最凶的团练兵痞的脑袋,严令全军不顾山民的骚扰,径直杀向酉阳城。 终于在九月二十日,到达酉阳城南五里的何家坝村。同日,张亮基部也攻入了酉阳城北的肖家盖。 第98章 潮勇 酉阳地处武陵山脉腹地,山势呈南北走向,县城坐落于一处山谷平地之中。 县城西北为大酉山,西南是小酉山,东面则是凤凰山,酉阳河穿城而过。 周边以大酉山最高,高出县城约五百余米,小酉山和凤凰山高出约两百余米。 西军在这三座山头皆修筑了城墙和炮台,与县城城墙相连,形成统一的防御工事。 肖家盖半山腰的清军大帐内,身形富态的张亮基居中而坐,身旁是江忠源、李续宾、左宗棠等数位张部军官。 自二十日抵达酉阳城下,他们已攻打酉阳五日。奈何酉阳城西敌军工事坚固,火炮犀利,物资充裕,故而清军收效甚微。无奈之下,张亮基只好召开军事会议,集思广益,听取众将意见。 “诸位有何建议,尽管说来。”张亮基开口询问。帐中众人正思索如何开口,一名参将抢先说道:“大人,我认为该撤兵了。” 此参将名为吴元猷,他麾下有三千潮勇,其情况一言难尽。 清朝嘉庆、道光年间,广东潮州地区土匪、海盗活动猖獗。为应对此况,潮州地方士绅和官府开始招募农民、手工业者、无业游民,还有海盗或地方豪强武装来组建队伍,这便是潮勇的前身。 到了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兴起,潮勇被调往广西、湖南作战,如今跟着张亮基入川进剿西贼。 潮勇桀骜不驯,纪律性极差。在湖南作战时,潮勇驻地二十里范围内的村社,尽数遭其荼毒,号称“无物不抢,无女不奸”。 但因其作战勇猛,奋勇当先,不惧生死。当日佯攻渡河时,张亮基派这些人做先锋,结果在西军堡垒内,被炸死炸伤数百人。这吴元猷心中正憋着一股气,加之本性泼赖,便毫无顾忌地率先说出了心中所想。 张亮基皱着眉头,冷冷说道: “吴参将,皇上圣旨要求我们几路在酉阳汇合,攻打重庆城。违抗圣旨可是要杀头的,这点不用我提醒你?” 那吴元猷见张亮基语带威胁,心中愈发不爽利,泼赖性子发作,当即顶嘴道: “皇上圣旨要求我们、曾巡抚、胡巡抚三路大军七月底在酉阳城汇合,可如今都八月上旬了,只有我们到了这里。” “我们是延误了日期,但其他两路官军呢?还在贵州和湖南磨蹭,皇上要杀头,该把所有人都杀了!” 张亮基被怼得无言以对。 官位最低、坐在靠近帐门口位置的李续宾瞥了吴元猷一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中的刀柄。 江忠源低头不语,神情难辨。左宗棠则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吴元猷不顾帐中氛围,索性一吐为快。 “大人,西贼蛊惑刁民,早早抢收粮食,全部运入城内,不是我们潮勇挑事,现在连饭都吃不饱了。” “弟兄们再吃不饱饭,就得自己出去找吃的,到时候大人可别给朝廷上书,告我们的黑状。” 林绍璋的坚壁清野策略,让张亮基部无处抢粮,只得从湖北沿山道长途运输。 但山路崎岖,且沿途桥梁尽数被西军毁坏,故而一时粮食短缺。这吴元猷性子泼赖,但所言却是实情。 众人沉默之际,左宗棠开口道:“大人,这酉阳城现有西贼军民不下七万之数,且刚收完粮食,他们人手和粮食都不缺。” “堡垒坚固,火炮犀利,仅靠我们自己,短时间内难以攻克酉阳城。” 张亮基暗自叹息:曾涤生和胡润芝也是知兵能干之人,各率数万之众,怎么就攻不破茶峒和川硐两处小小的堡垒。 胡润芝派数千人奇袭酉阳城,本可算妙招,但在林启荣全军退守之下,被化解了。 心中这般思索,脸色却平静如常,他看向左宗棠:“季高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一并说来。” 那左宗棠皱着眉头,指着帐外的酉阳城, “抚台,各位同僚。这贼首林启荣与我们交手数月,一向凶猛剽悍。能进攻就绝不防守,即便防守,也必定想办法出兵袭扰、反击,绝不死守。” 众人纷纷点头,这的确是林启荣的作战风格。 左宗棠见众人认同,继续说道:“但这几日,这林贼完全死守,就连我们攻击不利退下时,这贼厮都不乘机反击,为何呢?” 江忠源思索片刻,突然惊叫道: “这贼厮似乎怕我们撤兵?他就五六千战兵,怎敢如此大胆,难道是他们重庆方向来援兵了?不对,据我们收集的情报,西贼伪王萧逆云骧率主力向西,救援林凤祥部去了。” “他们在重庆只留有一个师,充其量一万余人,还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娃娃,叫陈玉成的统领,就算他率军来援,我们何惧之有?” 左宗棠从帐中书架上抽出一份塘报,递给江忠源: “这是刚从后方传来的消息,萧逆不光全歼了岑毓英部,还在七月初五攻克了成都城。” 江忠源接过塘报匆匆翻阅,目瞪口呆:“这岑毓英也算知兵之人,五六万人,一日便溃败了?成都府数十万人丁的大城,如何三日就陷落了。” 左宗棠喟然长叹:“这萧逆不光用兵凶猛,且诡计多端。宁乡城耍了几个小把戏,就让我们许久猜不透他的意图,掩护伪天王、伪东王突出长沙城,岷樵还没领教过么?” 江忠源走到帐中挂着的一幅地图前,用手丈量着成都到酉阳的距离。 “酉阳到成都约一千四百里,七月初五成都陷落,今年有闰七月,今日是八月初三。我们从七月初十与西贼交火,西贼要传信到成都,应该在七月二十日以后。” 吴元猷嗤笑一声,语带讥讽:“江大人神机妙算,但卑职听闻快马一天能行四百余里,为何需要十天才将消息传到成都?” 江忠源冷冷回道:“吴参将,你所说的是在有健全的驿站系统,二三十里换一次马,且不惜马力的情况下才能做到。” “请问西贼有健全的驿站系统么?酉阳到成都,山道有多少你知道么?西贼刚攻陷成都,下面州县还没扫荡干净,他们的信使就不怕遇到溃兵盗贼么?” 江忠源的连番质问,让吴元猷无言以对。 江忠源不再理会这个莽汉,继续计算:“萧逆收到消息,召集军队,筹备军粮,再将大军带到酉阳。按一天行军三十里计算,至少要五十日。” 他抬头看着张亮基:“抚台,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三十几日的时间来攻克酉阳城了。否则萧逆率大军来援,我们必腹背受敌。” 张亮基还未开口,吴元猷却抢先插话:“那正好不打了,我们退回湖北去,这几个月,光爬山了。” 李续宾黑着脸,对吴元猷说道:“吴参将,抚台还没发话,你就打退堂鼓,不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么?” 吴元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 (注1:此章日期是农历,下同,不再赘述。) (注2:下面的文字与剧情无关,不想看的小伙伴可以跳过。这段可能会粉碎三观,先期提醒。 并不是乌鸦故意黑潮勇,这着实是一支奇葩军队。历史上,潮勇就以劫掠闻名,且劫掠对象不分百姓与官府。 1841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定海失陷后,清政府调集各地军队和乡勇抵抗英军,潮勇被派往浙江沿海地区。期间,潮勇沿途抢劫百姓财物,甚至与当地驻军冲突。据记载,他们在一些地方“肆行劫掠,民皆畏之如贼”。 战争结束后,大量潮勇被遣散,不少失去组织约束的潮勇沦为流民。他们在回乡途中或当地继续劫掠,有的甚至公然对抗官府。比如在广东一些地区,被遣散的潮勇结伙抢劫官府粮库、税银等,给地方治安和官府统治带来极大冲击。 咸丰四年,潮勇因长期未收到粮饷,在广州城内集体闹饷。他们闯入衙门威胁官员,与前来镇压的广州当地绿营兵和八旗驻军展开巷战火拼。 潮勇凭借勇悍作风,竟打得绿营兵和八旗兵大败,逼得朝廷发放拖欠的粮饷,堪称暴力讨薪的典范。 又如在清廷的江南、江北大营与太平天国对峙期间,潮勇一到饭点,便罢战回营吃饭,天王老子的命令也不管用,甚至还将劫掠来的财物乃至武器卖给太平军。 潮勇首领多为潮汕地方豪强或宗族领袖,士兵极为抱团,只听命于直接上级,对清廷将领的调遣常置之不理,这也是潮勇将领敢给上官甩脸色的底气,毕竟除了他们自己人,谁都无法统领潮勇。 潮勇在清军中并非个例,较为常见。例如张国梁的捷勇,也是一支烂到骨子里的军队。 这种兵匪不分的队伍,实则是清廷对地方失去掌控力的体现。 相比之下,太平天国初期,在杨秀清统领下,太平军军纪严明,对普通百姓秋毫无犯。 但天京事变后,杨秀清身死,洪秀全杀掉“黑手套”韦昌辉以平民愤,又因猜忌致使石达开避走,再加上洪秀全任人唯亲,整个天国信仰崩塌,开始走向衰败。 江南百姓被这两伙鸟人祸害惨了,人口减半算是幸运的,如江宁府人口减少 761,杭州府 801,池州府 87,广德府 938,令人不忍细读。) 第99章 乱民 话说张亮基听了江忠源所言,并未回话,目光转向左宗棠:“季高,你可有良策?” 左宗棠沉吟片刻,朝张亮基笑道:“自然有,就看抚台敢不敢用?” 张亮基眼前一亮,催促道:“快快说来。” 左宗棠手指帐中地图。 “我们绕至酉阳城南,与多隆阿汇合。然后留下四五千人马,与多隆阿部凑成一万余人,守住向南通道,以防酉阳城中的西贼追击。” “剩余两万余众,向南直扑秀山城。再与曾涤生、胡润芝前后夹击茶峒、川硐两个西贼堡垒。只要攻破一处,我们便可与他们任一部会合。” “届时我们至少有四五万众,且粮道畅通,即便萧贼亲至,我们又何惧之。若两处皆破,我们便有七八万众,可追着萧贼打了。” 江忠源闻言,在地图上比划几下,问道: “从酉阳到秀山约一百五十里,若进军顺利,四五天即可赶到。只是季高,攻破西贼南面堡垒前,我们的粮道受酉阳城威胁,随时有被切断之险。” 左宗棠点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张亮基和江忠源:“当下正值秋收,酉阳城的西贼能抢收,秀山城能不能?秀山并无西贼重兵防守,攻破不难,只要破城,粮食他们能藏到哪去?” “况且……” 说到此,左宗棠冷然一笑。 “沿途我们还可纵兵征粮,他们岂能将粮食藏得滴水不漏?” 江忠源低头思索。旁边的李续宾却击掌叫好。 “就这么干,我愿为先锋。” 张亮基皱眉看着地图,颇为心动。但思索良久,摇头长叹道: “太冒险了,这四五日,我们既断粮,又处于西贼三个堡垒中间。只要重庆来一支西贼军,或者秀山城一时难以攻下,我们就会陷入断粮和重围之中。还有更稳妥的法子吗?” 左宗棠略显失望,当即回道:“稳妥之法也有。在城下筑垒,与酉阳城内的西贼对峙,寻机歼灭来援的西贼军,此乃‘围城打援’。” “即便萧逆亲至,所率兵力最多三四万,且劳师远征。只要我们稳扎稳打,也不惧他。” “若此法不妥,我们还可原路从容退回湖北。” 张亮基大喜:“此计稳妥,就这么办。劳烦岷樵组织人手,我们也按西贼的法子,筑垒对峙,耗死他们。” 江忠源心中暗叹,应诺领命而去。 第二日,张亮基部四处抓捕百姓,准备筑垒。城南的多隆阿部却暗流涌动。 他们轻装偷袭,未携带重武器及民夫随军。到了酉阳城南,发现酉阳城早有防备,且城坚炮利,攻了几日,除徒增伤亡外,毫无进展。 张亮基派人绕过酉阳城,送来些粮草物资。同时要求多隆阿部构筑营垒,围住酉阳城内的西贼。并将估算的西贼援军可能到来的时间,一一告知。 酉阳城二十里以内的百姓,都被林绍璋拉入城中,他们要筑垒、征粮,就得去二十里以外的村寨抢粮抓夫。 虽说大兴安岭和武陵山脉都是山岳丛林地带,但仔细探究,差别极大。 大兴安岭多为低山、丘陵,山势平缓;林中多是樟子松、落叶松;林下多苔藓地衣。林中猛兽有老虎、灰狼、花豹、黑熊、野猪等。 武陵山脉虽也有老虎、狼、野猪、黑熊等物种,但山势更为险峻陡峭,丛林更为浓密危险,且分布着数不清的陷坑、地洞、瀑布等。 更让这些索伦人恐惧的是,这里有数不清的毒蛇毒物,如眼镜蛇、五步蛇、烙铁头、银环蛇、竹叶青等。 还有筷子长的毒蜈蚣、拳头大的毒蜘蛛、能叮死水牛的毒蜂群、海碗大的蝎子等。 村寨中的苗民极为凶悍,又有西贼撑腰,对朝廷官军无比敌视。放火、下毒、布陷阱,无所不用其极。 而三千贵州团练兵,是胡林翼为镇压苗民叛乱而组建的。酉阳州的地理、气候、环境、物产等与贵州高度相似。他们对付苗人更为熟稔。 所以,这种抓人、征粮的事,都由他们去做。但如今这些贵州土着兵却意见极大。 原因是这些天,他们虽洗劫数个村镇,抢来不少粮食,抓来几百人修堡垒。 但满洲老爷仍不满意。不仅将抢来的粮食优先供应索伦兵,多隆阿还训斥他们进展太慢,若不多抓些人来,就要行军法。 贵州团练兵首领是举人韩超,不敢与多隆阿计较,只得强压团练兵。近几日进山抓人、征粮的团练兵,常遭遇大股西贼民兵埋伏袭扰。几次竟被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逃。 这使得这些团练兵人少了不敢进山,人多了动静大、行动迟缓,进山后乱民早藏好粮食,人也跑光了。团练兵难有收获,更难完成多隆阿下达的任务,愈发受训斥。 ----------- 八月初四清晨,何家坝清军营寨前三里处的山坳间,竟涌出三四千山民。他们服饰杂乱,有汉人、苗人、西贼军人的装扮,手中拿着简单的火枪、土铳,甚至大刀、长矛。 行至清军营寨前两里地停下,在那里叫骂。 污言秽语,专挑清军的祖宗和家中女性问候。不少乱贼还脱下裤子,朝着这边撒尿,极尽嘲弄之能事。 听不懂本地土话的索伦兵,从他们的肢体动作,都能感受到其嚣张气焰。 而与他们语言风俗相通的贵州团练兵,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加之这些时日,吃了不少乱民的亏,憋了一肚子气,正想报复。于是纷纷求战。 眼前乱民聚集,正好将其全部歼灭。否则以后团练兵就别想出去征夫征粮。且团练兵的冲天怨气,也需发泄一番。 多隆阿如此想着,便点头应允,准备细细嘱咐后,再出寨应敌。不料他话刚出口,寨门就被打开,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团练兵们蜂拥着冲向那些乱民。 那韩超见状,只得向多隆阿匆匆拱手:“大人,趁此良机,全歼这股乱民,我们先上了,大人请为我们援护。” 说罢,率领其余的团练兵,向着乱民群扑去。 双方接战,以乱对乱,厮杀片刻,乱民不敌,抛下数十具尸体,向身后一个叫凤竹沟的山谷逃去。 第100章 鸿雁北飞 多隆阿见乱民抛下数十具尸体,朝身后凤竹沟山谷逃去。团练兵士气大振,呼喊怪叫着追去。不多时,皆进入山谷。多隆阿欲加阻止,却已来不及。 若离开这群本地团练兵,他们三千索伦兵再是凶悍,在此地也将孤立无援、寸步难行。届时只能全靠张亮基部冒险绕过酉阳城,来接济粮草,甚至可能要与张亮基部合兵一处。如此,围困酉阳城的西贼便成了笑话。 多隆阿瞥了眼静悄悄的酉阳城头。又闻山谷中响声大作,杀声震天。 他咬咬牙,留下一名牛录额真,带一千人留守营寨。派两名信使,绕开酉阳城,向北面的张亮基部汇报情况。自己则率两千索伦兵,朝山谷杀去。不久便赶至山谷口。 只见山谷两边缓坡长满茂密的、此地常见的枞树林。一条蜿蜒山道贯穿谷中。前方火光冲天,阵阵喊杀声在山谷中回荡。因山路起伏,具体情形难以看清。 沿途不时有乱民倒毙的尸体,看来团练兵进展顺利。 多隆阿加快步伐,催促军队前进。众人又前行两三里,拐过一个山谷,却见前上方百来米处有一片宽阔草地。 草地上,数百西贼军列着整齐军阵,举着黑洞洞的排枪,瞄准他们。还有数门行军炮,炮手举着火把,只待点火命令。 一个俊美的少年,身着甲胄,骑在一匹漂亮的大白马上,见多隆阿率军拐过山谷,闯入军阵。不禁展颜欢呼: “你就是多隆阿?怎这般蠢?今日若降,饶你们性命。” 多隆阿回头望去,因蜿蜒山道阻挡,看不到后队情况。但料想后队同样陷入西贼预先设下的埋伏。 唯有击溃眼前西贼,才有生机。 “为国尽忠,就在今日!举盾,冲锋!” 多隆阿拔出腰刀,目眦欲裂,举起包铁木盾,向前冲去。 数声炮响,多隆阿眼见身边一名镶蓝旗的牛录额真被炮弹炸成两截,肠子散落一地,还冒着热气。 紧接着一阵密集排枪声,燧发枪吐出橘红色火舌,铅弹裹挟着热风,射向索伦兵。前排索伦兵纷纷倒下。 多隆阿身后,箭雨穿过硝烟。数百张黑桦弓同时震颤发出的嗡鸣,让多隆阿忆起故乡祭神时的鹿皮鼓。 燕尾箭精准射向西贼军阵,一名正在装填的西军炮手突然捂住喉咙,倒在军阵前。西军严密的军阵出现空缺,但伤员、死者旋即被拖走,后队补上。 “轰!” 排枪开始轰鸣。 “嗡!” 索伦兵的箭雨如蜂群般扑向西军军阵。 陈玉成早已下马,棉甲上插着数支羽箭。 “上霰弹,轰死这些狗日的!” 少年怒吼。 多隆阿小腿被燧发枪打出一个血洞,摔倒在地。 他身前身后,满是索伦兵的尸体与残肢断臂。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身后名叫额鲁的亲兵扑倒。 “将军,小心!” “轰!” 只见头顶一片炮子飞过,身后七八名索伦兵被打成筛子。多隆阿头盔被炮子削去盔缨,整个人摔得头晕目眩。 他看到无数西贼军人从两侧林子涌出,燧发枪齐射的硝烟在山谷中织就一张死亡之网,将这两千索伦兵紧紧罩住。 多隆阿挣扎起身,发现身上又添了几个血洞。 “吹角!冲锋!” 他嘶吼着,摇摇晃晃挥着刀,向前冲去。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抬眼一看,一队西贼骑兵正冲锋而来。 一名骑士挥起手中矛杆,击中多隆阿的脑袋。 多隆阿恍惚间听到一声碎裂声,宛如故乡的黑龙江在春日苏醒,冰层开裂的声响。 他仰面倒下,仿佛看见千百亡魂化作鸿雁,掠过这烈火与鲜血的战场,朝着故乡的白山黑水飞去。 --- 留守酉阳城下的牛录额真名叫桂福,是正白旗人。 他见多隆阿率两千索伦兵进入山谷。没过多久,山谷中响声大作,枪炮轰鸣,浓烟升腾。 心惊肉跳间,约摸一个时辰后,只见山谷口涌出密密麻麻的西贼,朝酉阳城南的索伦兵营寨逼近。 数门由八匹马拉的12磅炮,炮口对准清军营寨。 北面的酉阳城墙上,此时站满西贼军。见状,纷纷欢呼雀跃。 桂福下令剩余的一千索伦兵登上尚未完全竣工的营寨寨墙,张弓以待。趁西贼尚未合围,派出信使,下城向张亮基求救。 他们沿乌江偷袭而来,未携带火炮。而这些索伦兵,惯用的仍是强弓硬弩,火枪甚少。 一名西贼骑士骑马行至清军军营数百米前,手持一个纸卷成的喇叭,向清军劝降。 不外乎是西贼军纪严明,投降者可免死,想回家的还发放路费之类的骗人话语。 桂福让几名神射手朝这贼寇射去。其中一箭射中其头盔,吓得这贼寇拨转马头,逃回军阵。 但紧接着,西贼的重炮开始轰击清军营寨。酉阳城的西贼开始集结兵力,准备两面夹攻清军营垒。 -------- 肖家盖的张亮基一早见到多隆阿派来的信使,信使详述多隆阿出营追击乱民一事。张亮基并未太过在意,不过数千乱民,尚不致影响战局。 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派出数名哨探打探消息。 上午时分,从肖家盖向南十来里处,酉阳南面的山谷中传来阵阵火炮轰鸣,远处山头上燃起大火。 张亮基正惊疑不定时,哨探回报,山谷中埋伏着西贼大军,正在围歼多隆阿部索伦兵。 看旗号是西贼的机动师,师长正是十六岁的陈玉成。 张亮基赶忙召回正在山下筑垒包围酉阳城的江忠源、李续宾等人。待众将返回大帐,张亮基将情报告知几人。 “抚台,这是西贼重庆的援军到了!”左宗棠说道。 张亮基点了点头,这再明显不过。 “我们必须去救援多隆阿。他是满人名将,索伦兵是朝廷精锐,折在此处,我们无法向朝廷交代。” 江忠源紧接着说。 张亮基重重地点了点头:“如何去救?” 第101章 年龄与气势 左宗棠指着地图,神色凝重。 “我们身处肖家盖,正南方便是酉阳城。由此往西,下到田家盖,再前行四五里,有一处宽阔山谷,名为小坝。从小坝往南,绕过大、小酉山,再走二十里,便能绕至凤竹沟,解救多隆阿。” “此乃最快路线。” 吴元猷满脸嘲讽,不屑道:“如此折腾,最快也得耗费半天。待咱们赶到,多隆阿怕是早死透了。” 张亮基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紧紧盯着吴元猷,厉声道: “吴参将,这是军事会议,若你没有良策,最好闭上嘴巴。” 吴元猷冷哼一声,犟嘴道: “我们潮勇伤兵众多,按此路线行进,根本去不了。” 张亮基脸色一沉,喝道: “没让你们去,给我守好大营。倘若酉阳城内的西贼突围,休怪我军法无情。” 吴元猷撇了撇嘴,不再言语。 江忠源进言道: “抚台大人,人少难以奏效,需派一万人以上才行。” 张亮基大手一挥,果断下令: “我给你一万五千人,你和如九带队,即刻准备出发。 我与季高,还有吴参将留守,紧盯酉阳城内的西贼。 切记要小心谨慎,莫要中了西贼的埋伏。” 江忠源、李续宾抱拳领命,匆匆离去。 清军军营内,阵阵聚兵号角响起。约小半个时辰后,一万五千名清军在江忠源和李续宾的带领下,离开肖家盖军营,下到田家盖,朝着名为小坝的山间平地进发。 张亮基站在山腰,遥望着酉阳城南山谷中升腾而起的浓烟,心中默默期盼多隆阿能够撑到援军赶来。 “大人,南面军营有信使前来。” 一名亲兵带着两名神色焦急的索伦兵信使快步上山而来。 张亮基心中一紧,赶忙将两名信使带到帐前。 “大人,请务必派兵救援我们,我们被西贼重兵围困了。” 两名信使走到张亮基跟前,单膝跪地,带着哭腔说道。 “莫急,慢慢说。” 在张亮基的安抚下,两名信使你一言我一语,将情况详细道来。 直至此时,张亮基才得知,多隆阿部已全军覆没,西贼陈玉成部围住了南面清军营寨,即将发起强攻。 算算从清晨到现在,多隆阿部从出击到覆灭,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可笑昨日自己还妄图全军南下,攻打秀山城。 想来这陈玉成早已率部埋伏在南面山中,只等自己不顾后方一路南下,便会切断粮道,一路纠缠。届时再饿个日,自己这全军必定垮掉。 张亮基暗自庆幸,赶忙叫来传令兵,让其追上江忠源、李续宾传达命令,告知最新战况。 让他们过了小坝后,无需再绕凤尾沟西面,直接转向,前往酉阳城南清军营寨,救援多隆阿残部。 --------- 身材高大的李续宾率领数千人行进在小坝上。 这种两山之间的平地,当地人称之为坝子。小坝夹在南北走向的两山之间,是一条狭长的山间平地。南北长约三十多里,东西最宽处有四五里,最窄处仅一百来米。 东面是大、小酉山,翻过大、小酉山便可抵达酉阳城。西侧是另一座南北走向、绵延数十里的山脉。若要救援酉阳城南何家坝的清军,最近的路线是通过大、小酉山之间的道路,直抵酉阳城南。 然而大、小酉山上布满了西贼酉阳城守军的炮台,大军在西贼炮火下通过,必将损失惨重。因此只能沿小坝继续南行,绕过小酉山,避开西贼炮台,再转向东面何家坝,那里是多隆阿残部的军营。 他们在小坝行进时,大小酉山上的西贼炮台向他们开炮,但因距离较远,炮击效果不佳。 西贼试轰几炮后,便停止了炮击。 “将军!” 前方数骑哨探奔到李续宾马前,汇报道: “前方出现西贼军阵。” 李续宾听闻,纵马来到军阵前,拿出望远镜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坝子变窄,仅剩五六百米左右。西贼在坝子上用石块垒起一道半人高的石墙,且还在不断加固。 看样子他们刚到不久,正准备在此阻击朝廷大军。 李续宾大致估算,目视范围内西贼至少有八九千人。 “如九,怎么回事?” 李续宾转头,见江忠源已策马赶到身边,便将望远镜递给江忠源。 江忠源接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又朝两边山坡望去。东侧是小酉山,若从这儿过去,会遭到山上炮台和坝子上西贼的两面夹攻。西侧是一座高两三百米的平缓山坡,坡上只有稀疏的短草。 “如九,张抚台严令我们改向城南,去解救多隆阿残部,这是必经之路了。” “这样,趁西贼立足未稳,我率主力从正面进攻。你带人绕到西山,占领制高点,把炮拉上去,轰击西贼军阵,西贼必定败退。” 李续宾之前在阿蓬江浮桥战中,左脸颊曾被西贼用长矛刺伤。如今虽已愈合,但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疤。此时他眯着眼查看周围地形,脸颊上的伤疤如活蜈蚣般蠕动。 “行,就按岷樵说的办。” 号角吹响,双方开始排兵布阵。 陈玉成站在坝子南端,望着周围地形,不断下达命令: “一旅长梁成富。” “到!”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回应道。 “带你的旅去抢占西面山坡,护住侧翼。” “是!” “二旅长汪文焕。” “到!”一个中等身材、面色蜡黄的汉子走上前。 “带领你的旅在坝中构筑好工事,准备迎击清妖。将换装新燧发枪的一团,放在前排。” “领命!” “炮兵团长薛柳河。” “在!”一个面白无须的汉子应道。 “把所有炮都拿出来,多用榴弹,莫要舍不得弹药。” “明白,师长,您就瞧好。” “侦察营长覃钟。” “在!” 一个面容坚毅、棱角分明的汉子走上前。 “带几个人翻进酉阳城里,向林师长请示,让东侧小酉山的炮兵下移到山腰,协助我们轰击清妖军阵。” “是!” 陈玉成口中命令不断,言语清晰果决,毫不迟疑。 随着一道道命令传出,整个机动师如一头战争猛兽,缓缓挥动起收割生命的镰刀。 “师长。” 一位三十来岁、面容清瘦的男子,正是机动师军师、广西汉子吕荣光,对陈玉成说道:“何家坝只留两个团,是否会被清妖突围?” “那儿有三旅长廖阿发指挥,我给他两门12磅炮、十来门行军炮,还有两个团两千来人。 再有酉阳城内林师长配合。” “他如还是攻不下只有一千名困兽犹斗的清军残兵,这旅长就别干了。” 那吕荣光迟疑了片刻,还是觉得该尽到军师之责,便再度提醒道:“师长,当面之敌至少一万有余,后方还有一两万援军。而我军上下拢共也就一万多人,切不可与敌军拼消耗啊。” 陈玉成手指前方的坝子,又指向两侧的缓坡。 “前方坝子宽度不足两百丈,敌军兵力再多,又如何能够展开?若绕到东面的山坡,必然会遭受酉阳守军的火力打击;西面的缓坡,我已派梁成富前去堵截。” “况且,重庆枪械局新配给我师一千支燧发枪,我已尽数部署在最前排。此外,我们还有新造的两门12磅炮,三十余门行军炮,炮弹充足。正该趁着敌军轻视我等之际,一举将他们打垮!” 陈玉成面色冷峻地回道。 “大战即将开始,吕军师,烦请在后方留意伤兵救治,统筹好火药、炮弹的运输即可。” “好嘞。” 吕荣光暗暗叹了口气,离开这位年纪轻轻,气势却很大的少年师长,到后方忙碌去了。 第102章 命数 江忠源将指挥部设于军阵后方的一个小土堆上。土堆前用数块粮车木板,钉成一道半人高且厚实的木墙。外面围了一圈粮车,组成车阵。 见清军阵型排布完毕,江忠源当即下达进攻命令。“向前,攻破前方贼阵,人人有赏!” 前方两排刀盾手,中间一排长枪手,后面是火枪手与弓箭手。 在各自把总、外委等中下级军官号令下,向着前方西军仓促搭就的胸墙攻去。 距离五百米时,清军火炮开始轰击西军军阵,数枚炮弹砸在胸墙上,胸墙坍塌,墙后士兵被砸倒。 而西军火炮依旧悄然无声,静静等候。 清军行进到一百米。 “放!” 薛柳河一声大吼。 西军两门12磅重炮炮口喷出三尺火舌,行军炮群以每分钟两发的速度倾泻榴弹,将清军前排数百刀牌手连人带盾轰成碎片。 江忠源见西军火器厉害,唯有近身肉搏,己方才能凭人数优势击破对方。 “击鼓,冲锋!” 身边鼓手当即擂响战鼓,浑厚鼓声在山谷回荡,清军呼喊着向西军军阵冲去。 一百米距离,眼看清军就要靠近石墙。 “第一排,放!” 石墙后,西军火枪射出一排弹雨,靠近石墙的清军纷纷倒地。 “第二排,放!” 随着西军军官命令,石墙后的西军排枪连绵不断。 西军前排的新燧发枪,无论是火力还是射速,都超出当前清军的火绳枪一个时代。清军虽不顾性命的冲锋,但在石墙前二三十米处便死伤累累,始终无法靠近石墙。 清军后阵的火炮、弓箭,也如蜂群般射向石墙后的西军,给西军一旅造成不小杀伤。 坝上双方激烈鏖战。西侧缓坡上,因地势关系,西军无法架设火炮。 李续宾遂带着八百重甲兵冲到西军面前。 “弟兄们,上刺刀,冲坡!”梁成富率燧发枪队率先冲向坡面,五百名西军士卒呈散兵线跃进,褐色药包在子弹袋旁哗哗作响。 一名西军士兵燧石击发火星刚闪,六十步外一名清军哨官便捂住咽喉倒下。 李续宾挥舞腰刀:“弟兄们!冲锋!” 八百重甲兵顶着弹雨逆坡而上,双层棉甲被铅弹打出无数凹坑。冲在最前的一位把总被一发铅弹击中面门,突然栽倒。 缓坡瞬间化作修罗场,燧发枪的白烟与清军的刀盾长矛交织成死亡之幕。 有个西军火枪手被长矛刺穿左肺,仍挣扎着用通条捅向扑来的清军,直至被腰刀斩断手腕。 “杀!”梁成富怒吼声震得耳膜生疼,他挥舞着手中刺刀,连刺倒两名清军。 李续宾挥刀劈断两柄刺刀,却被侧翼射来的铅弹打飞盔缨,飞溅碎铁在手背划出一道血口。 坝上突然传来震天轰鸣。这是西军火炮的第二轮齐射,榴弹在清军阵营中横飞爆炸,清军军阵被炸得七零八落。 炮兵阵地上,薛柳河赤裸上身,指挥炮兵轰击对面清军。 “薛团长,薛团长。” 一名传令兵骑马奔来。 “什么事?” 在火炮轰鸣声中,薛柳河大声问道。 “前方两里地,有个清妖的指挥部。师长命令,集中火炮,干掉它。” 传令兵手指前方,扯着嗓子喊道。 薛柳河站到炮弹箱上,用单筒望远镜向前看去。 果然看到清军后阵有个由木墙与大车围成的临时堡垒,一面“江”字大旗在风中飘扬。 “换弹!” 薛柳河兴奋下令。 西军两门十二磅炮换上重达十二斤的实弹,所有行军炮同时换上落地爆炸的榴弹,朝着江忠源的指挥所轰去。 第一发实弹将清军车阵轰出丈许缺口。江忠源刚扶起中弹的旗手,第二发实弹直接命中木板墙,将墙后鼓手身体轰成两截。 “岷樵!”李续宾目眦欲裂。他甩开纠缠的西军往回冲,却被当面一名西军战士的刺刀扎穿大腿。 这个湘军悍将竟抓着枪管挺身向前,将腰刀劈进对手脖颈,两人同时滚下山坡。 西军炮队观测到混乱,更多的榴弹朝着江忠源的指挥所打去。 一颗飞来的榴弹冒着“呲呲”火星,在江忠源指挥所内跳跃飞舞。 继而“轰”的一声炸响,炮弹内几百个小钢珠散开,将周围活物全部打成筛子。 站在后阵一个小山头上的陈玉成,通过望远镜看到这般景象,哈哈大笑。 “将指挥部设置得如此明显,不知道向荣是怎么死的吗?” 他收起望远镜,下令: “让三旅三团做好战斗准备,一会听到号令,随我冲锋。” 他要把手里最后的预备兵力投入战场了。 一阵激越的冲锋号声响起,西军前后呼应,齐声大吼。 “杀!” 陈玉成一马当先,带领生力军九团,朝着清军军阵冲去。 清军本就在西军弹雨中苦苦支撑,此时中军进攻的鼓声突然中断。转头看去,只见江忠源的指挥所一片混乱。 正惊疑不定时,前方西军突然如打了鸡血一般,跳出石墙,嘶吼着杀将过来。奋勇抵抗者被碾碎,胆怯者立刻向后逃窜。 西军追杀数里,直到肖家盖的张亮基亲率万余清军前来接应,才脱离交战,退回本阵。 ------------ 肖家盖清军军营内。 张亮基看着床榻上浑身被小钢珠打得如筛子般的江忠源,以及旁边浑身浴血、包扎得像个木乃伊的李续宾。 “抚台,撤兵,西贼火器犀利,将士骁勇,已成大气候,不再是我们能轻易追打的那支孤军了。” 江忠源艰难开口劝谏。 张亮基看着奄奄一息的江忠源,难过地落下泪来。 “岷樵,此时我们若走了,酉阳城南的一千索伦兵就会全军覆灭,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江忠源自嘲一笑。 “抚台,你还不明白吗?以西贼的火器和兵力,灭掉他们轻而易举,那只是个诱饵,用来引我们上钩的诱饵。” 张亮基闻言,愣住了。 “那个陈玉成,用兵凶猛凌厉,绝不是十六岁的娃娃,日后抚台可要牢记。” 江忠源又说了一句,想喘口粗气,却觉胸中一阵剧痛。 此时他已呈现精神恍惚之态,开始自言自语。 “我用炮轰死了他们的南王、西王,今日他们还回来了。” “一切都是命数,都是命数。” 说完这几句话,便悄然离世。 张亮基见状,连呼数声,江忠源不再回应。 “痛哉!岷樵。” “哀哉!岷樵。”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眼眶滑落,掉落在地。 边上的李续宾转过脸,看着死在床榻上的江忠源,以及在榻边痛哭的张亮基。 眼泪流过有蜈蚣般伤疤的脸颊,渗入胸口那带着斑斑血迹的棉布里。 第103章 逃 张亮基在江忠源榻前恸哭约莫一刻钟,又呆坐沉思许久。 见天色渐暗,这才振作精神,嘱托军中医师悉心照料李续宾后,返回大帐。 他刚吩咐亲兵点亮蜡烛,左宗棠便从帐外匆匆闯入。 “季高,伤亡情况如何?” 张亮基问道。 左宗棠连连摇头。 “抚台,岷樵带出的一万五千人,回营仅八千余人,军械、甲胄、火炮尽失。他们已被西贼吓破胆,短期内难以再战。” “那陈玉成率西贼军,就在山下小坝扎营,逼得很紧。” 张亮基听闻,出帐眺望,只见五六里外山脚下,小坝的田野中。 一座西贼军营正在搭建。灯火通明处,一队队西贼军士往来巡逻警戒。 跟出的左宗棠指着大酉山与小坝连接处的灯火。 “抚台,西贼的酉阳之围已解,咱们留在此处,不过空耗钱粮,已无意义。” “撤军。” 张亮基点了点头。 “岷樵临终前,也是这般劝我,咱们明日就撤回湖北。” 左宗棠闻言大惊。 “岷樵去了?” 张亮基神色黯然。 “李如九冒死将他从阵中抢回军营时,就已不行了。” “对我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你也去送送他,同僚一场,况且生前你们甚为相契。” 左宗棠未等张亮基说完,转身匆匆朝江忠源的军帐奔去。 翌日清晨,张亮基收到从酉阳城南逃出的索伦兵汇报。 昨日陈玉成与江忠源激战时,陈玉成部下三旅旅长廖阿发,率两个团,在酉阳城林启荣部配合下,攻破了何家坝的清军营寨。 一千名索伦兵,只有数十人逃至城北的张亮基大营。 张亮基不再犹豫,当即下令拔营,率领剩余两万余人,沿原路返回湖北。 陈玉成与林启荣合兵一处。两人经短暂商议,当机立断,进行分工。林启荣率守备酉阳的独一师余部,南下支援茶峒和川硐。 陈玉成率机动师,追击张亮基部。 林绍璋留守酉阳城,居中协调重庆运来的物资,并组织民众继续秋收,收拾战争创伤。 ------------- 张亮基亲自率一万人为前锋,左宗棠率一万五千人断后。 期间陈玉成数次试图冲击清军后阵,左宗棠虽出身幕僚,但应对得当,没让陈玉成占到便宜。 三日行了百来里,这日傍晚,抵达一个叫濯水的小镇。待军队安顿好,防守布置妥当,已是晚上九点。 张亮基派人将左宗棠叫来议事。 “抚台,何事?” 左宗棠匆匆走进张亮基设于一家小地主瓦房的指挥部。 “季高。” 张亮基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不知是八月天气炎热,还是内心慌乱所致。 “从湖北运来的粮食,已断了三天。信使也没了消息。” 左宗棠闻言,沉思片刻。 “抚台,会不会是湖北那边出了变故,派出的哨探可有消息?” 张亮基皱眉。“前出二十里的哨探尚无异常,但前出五十里的二十个哨探,一个都没回来。” 左宗棠听闻,急忙将一张地图置于桌上展开。 酉阳地势,多为南北走向的山脉,将此地分割成一条条南北向的山间通道。通道之间,往往需待分割地形的山势尽头,方能交汇。 当然,并非完全隔绝,仍有山间小道可供通行。 但这些山间小道,皆是山民猎户行走的陡峭山路,单人轻装尚可。大军携骡马、辎重、火炮及装备,想从此类山间小道通过,绝无可能。 何况陈玉成部紧追清军后方,只要清军敢分散阵型翻山,这个用兵狠辣的少年将领,定会将这两万余清军撕成碎片。 酉阳到湖北恩施的道路,就在其中一条通道内,顺着阿蓬江,回到此前与林启荣部激战的陈家园。再渡过阿蓬江,便可回湖北。 左宗棠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突然停下。 张亮基见状,也凑近地图查看。只见前方五十里处,有阿蓬江的支流黔江河,横穿官道,于此注入阿蓬江。黔江河对岸,有个小镇,叫舟白镇。 舟白镇向西北,过了黔江县,有一条通道连接彭水县,再向西可进入四川腹地。 看到此处,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倒吸凉气。 若西贼从四川调遣一支兵马,自彭水而来,堵在舟白镇,他们将被困死在这山间通道。 前番他们奉朝廷旨意,三方会剿酉阳。林启荣撤退时,他们全力追击。当时西贼兵力薄弱,一路顺畅,何曾想过从酉阳城撤退的问题? 见张亮基眉头深锁,忧心忡忡。左宗棠宽慰道:“抚台,未必如我们所想。况且西贼兵力有限,又四处征战,未必有足够兵力堵住我们前路。” “按岷樵五十天期限的估算,萧逆至少还有十天才能赶到。前方或许只是西贼的民兵、自卫队之类在骚扰。” 张亮基思索良久,转眼看向左宗棠。 “目前军中存粮如何?” 左宗棠心中稍作盘算。 “从湖北运送粮草本就艰难,且我军此前一路追击西贼,沿途未大肆征粮。所以当前仅有三日存粮。原本计划三日后回到湖北境内,便有接应。” 张亮基摇头。 “三日太少,我们要做最坏打算。” 左宗棠冷冷一笑。 “抚台,我瞧这镇上有一百多户人家,新收粮食不少。” 张亮基闻言,面露不忍。 “若开了这个口子,下面那帮兵痞,就不只是征粮那么简单。恐怕这镇上数百人丁,没几个能保全性命了。” 左宗棠轻叹一声,不再劝说。 此时,忽闻外面喧闹嘈杂,夹杂着怒骂、狂笑、哭喊之声。 “怎么回事?” 张亮基当即派数名亲兵前去探查,随后与左宗棠走出大门,来到街面。 只见百米外的街面上,一群清军打着火把,闯入百姓家中。 张、左二人,见潮勇首领吴元猷正挺胸凸肚,带着两个亲随,朝他们走来。 “吴参将,前面是你的兵?还不赶紧命令他们停下,想触犯军法吗?” 那吴元猷走到张亮基面前,一脸满不在乎。 “大人,兄弟们随大人来四川一趟,啥都没捞着,还死伤不少人。” “反正现在都要撤退了,日后这些人都是西贼乱民,还不如让弟兄们乐呵乐呵。” 此番张部夏日入川,路途艰辛不说,起初遭林启荣部阻击袭扰,伤亡颇多。前几日更被陈玉成部击溃,伤亡近万。 以至士气低迷,毫无斗志,两万余人竟被陈玉成部一万余人追着打。 前方或许还有恶战,今日若强行压制这些匪兵,他们心怀怨恨,遇西贼便可能一哄而散。不如顺势而为,遂了这些匪兵的愿,再遇西贼时,让他们上阵,他们也无话可说。 心里这般想着,张亮基点了点头,吩咐吴元猷道: “将粮食全部收缴,集中调配。” 也不去看左宗棠的表情,逃也似的转身回到住宿的小院里去了。 第104章 围歼1 次日,张亮基部清军离开满目疮痍的濯水镇,继续向北行进。 人类的兽性一旦开启,便难再被关在道德与军法约束的牢笼之中。何况这本就是一群惯于烧杀奸淫的人形生物,如今又有筹粮的借口。 于是清军一路行去,浓烟滚滚。 结果被陈玉成部追上,杀伤数百人。这群人这才有所收敛,奋力北行。 又走了两日。 这日午后,终于抵达黔江与阿蓬江的汇流处——舟白镇。 这两日吴元猷兴致颇高。他率领潮勇,主动请缨担任先锋,一路上品尝不少黄花闺女、风韵少妇,享用了吃不完的鸡鸭猪牛羊肉,搜刮到诸多金银财货。 后方追击的陈玉成部,自有左宗棠率部抵挡。吴元猷感受到久违的畅快。潮勇低迷的士气得到振奋,开路踊跃积极。 他骑在马上,伫立黔江边,望向对岸的舟白镇。黔江自此流过,在东面约两里处汇入阿蓬江。 这黔江本是条小河,此处河面不过十来米,水流平缓。虽说桥已被西贼乱民拆除,但搭建一座浮桥过河,倒也不难。 对岸个小坡,坡上长着些稀疏灌木。小坡之后便是有着百来户人家的镇子。还可见街面上偶尔有平民装束之人走过,远远望见清军,便匆忙回家,锁门闭户。 吴元猷心中暗喜。 只要不跑就好。吴元猷舔了舔嘴唇,转身面向身后两千潮勇笑道: “弟兄们,前面又有一个镇子。大家快去周围砍些木头、竹子来,搭好浮桥,就能进去快活一番了。” 潮勇们哄笑起来,干劲十足。不多时,就砍来数十只竹、木排,推到河里,搭出数座浮桥。他们鼓噪欢呼,通过浮桥,朝着舟白镇冲去。 就在数百潮勇刚渡过河,小坡背面、街道两旁的店面与住房里,突然涌出密密麻麻身着黄衣的西贼。 他们举着黑洞洞的火枪,朝潮勇射击。 “轰!轰!” 一排排枪响,黔江两岸的潮勇顿时倒下一片。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潮勇猝不及防,瞬间被打倒百十人。 部分尚能站立的潮勇,过了河的,转身就往河里跳,所幸水不太深,虽滑倒几次,呛了几口水,最终还是连滚带爬回到南岸。尚未过河的,立刻转身向后跑。 这些西贼将黔江两岸的潮勇清理干净后,也拖出数百只木筏,在狭窄的黔江上,铺出一条通道。 接着有条不紊地渡过黔江,也不追击潮勇,就在黔江南岸列阵集结。 吴元猷跑出数百米,见西贼并未追来,反而在黔江上铺木排。心中气血上涌,一股泼皮劲头上来。 他策马拦住后退的潮勇,大声喊道: “弟兄们,张大帅待咱们不薄。前几日你们玩也玩了,吃也吃了,拿也拿了。现在该拼命了,别给潮勇丢脸,都给我回去,收拾那些鸟厮!” 说完,拿起马鞭抽打几个往后跑的潮勇。 “刚才西贼靠偷袭,算不得好汉。都给老子回去,那些贼厮又不是三头六臂,怕个鸟。谁敢再跑,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潮勇们在吴元猷一番鼓动与威逼之下,再加上对自身战力的自负。竟然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整顿队形,准备向西军反扑。 此时西军也有数千人渡过黔江,列着阵型,朝着潮勇逼近。 双方就在这个酉阳洲常见的坝子上,展开了厮杀。 吴元猷派出传令兵,向跟随在身后两里地的张亮基汇报战况,请求支援。 等交待完传令兵,看着他向后跑去,吴元猷再转头看向战场。此西军和潮勇已然交火。 潮勇因军纪败坏,且极为排外,向来不受清军主帅待见,配发给他们的大多是大刀长矛,以及少量火绳枪。 还时常被派去做先锋,充当消耗的炮灰。故而潮勇与清廷处于相互不信任的状态,在另一个位面中,他们做出诸多奇葩事,这便是原因之一。 当然,这是另外的话题。 但此刻潮勇装备上的劣势,完全暴露出来。在西军的排枪之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潮勇纷纷倒地。 部分勇悍的潮勇,脱离阵型,怪叫着向西军扑去,瞬间就被打成了筛子。 吴元猷眼看着潮勇又要溃败,朝南望去,只见已有大股清军前来支援。 “夭寿囝,给阮顶硬!” 吴元猷大骂一声,夺过身边亲兵的一杆长矛,率领仅有的四五十骑兵,策马避开西军军阵正面,绕了一个半圈,朝着西军侧翼冲去。马蹄卷起一阵烟尘,颇为壮观。 西军后阵中,也奔出三四十骑士,迎着吴元猷等人冲了过去。领头的是一名黑凛凛的大汉,他手持一杆长矛,与吴元猷一照面,就将吴元猷刺落马下。 接着刺挑扎拍,顷刻间又戳翻七八名潮勇骑兵,剩余潮勇骑兵见势不妙,向后逃窜。西军士气大振,与西军对阵的潮勇仅剩的一点士气,彻底瓦解。 再也顾不上什么好汉形象,转身便逃。而西军保持阵型,步步紧逼。 --------------- 陈玉成与机动师一众军官,站在坝子中间一个小坡上,望向北方。只听得前方约十里处枪声大作,硝烟弥漫。 一旅长梁成富扯着大嗓门问道:“师长,前方是谁,和清妖打起来了?” 陈玉成哈哈一笑。“是大王,大王带领亲卫师,从成都赶到了。” 众军官惊喜交集,纷纷向北面望去。 “诸位。” 陈玉成绷着俊美的小脸,转向众人,神情严肃。 “一个月前,大王给我传下命令。我们来救酉阳,他率领亲卫师从成都日夜兼程,赶到前方舟白镇,切断清妖的粮道。” “若我们和清妖战况胶着,他就从舟白镇这里,打到酉阳去,与我们一同解酉阳之围。若我们击败了清妖,他就堵住清妖的退路。” “我们约定的时间是九月三十日,也就是两天前。这就是前些时日我不着急解救酉阳之围,还有这几天,我不让大家全力追击的原因。” 众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好意思。这几日,陈玉成有意压制他们追击清军的力度,的确有几人私下里发过牢骚。 第105章 围歼2 “薛柳河!”陈玉成开始点将。 “在!”炮兵团长薛柳河立正应答。 陈玉成看向薛柳河:“你们在酉阳城补充了不少炮弹?” 薛柳河嘿嘿一笑:“没错,师长,独一师的林军师够意思,不仅给咱们补足五个基数的炮弹,还派民夫帮着运送随军。” “把炮弹全打出去,摧毁清妖仓促组成的车阵。”陈玉成下令。 “是!”薛柳河高声回应。 “廖阿发!”陈玉成点向三旅旅长。 “在!”身材壮硕的廖阿发立正回答。 “前几日你们旅吃了肥肉,今天你们旅来突击!” “我的要求是炮团的炮一开始向后延伸,你们旅的刺刀就得顶到清妖的脸上,能做到吗?” “师长,您就瞧好。”廖阿发拍着胸脯保证。 “梁成富!” “在呢,师长。”一旅长梁成富趋前。 “带你们旅跟着三旅突击,记住要持续攻击,持续追击,直到打垮清妖为止。能做到吗?” 梁成富立正答道:“没问题。”接着又笑嘻嘻补上一句,“我正想找李续宾那老冤家算账呢,前几日在战场上让他溜了。” 众人哄笑起来。 陈玉成却神色未动,依旧绷着脸继续下令。 “汪文焕!” “在!”面色蜡黄的汪文焕回应。 “你们旅充当预备队,听我指挥。” “是!”汪文焕应道,稍作犹豫后请示,“师长,让我们上,让老梁他们做预备队。” 梁成富瞪了汪文焕一眼:“老汪,你小子敢抢老子的任务?” 陈玉成对汪文焕说道:“你们旅前几日在小坝挡住清妖正面冲击,有不少伤亡。让你们旅做预备队,关键时刻得靠你们完成致命一击。别再多说,服从命令。” 汪文焕退下。 “覃营长。”陈玉成终于放松神情,微笑着看向侦察营长覃钟,“你带几个人,从旁边山道绕到北面,去见大王,把咱们的安排汇报给他。” “是!”覃钟应道。 任务分配完毕,陈玉成环顾众人,神情严肃:“诸位,大王率领亲卫师从成都奔袭一千四五百里,仅用三十天就赶到此地。” “可想而知,大炮、辎重必然带得少,甚至基本的火药、枪子储备都不多。” “这一仗,咱们要发扬‘猛打、猛冲、猛追’的三猛精神,击溃眼前敌军,在大王面前好好露一手,谁敢拉稀摆带,别怪我军法无情。” 众将齐声应诺。 ------------- 前方突然枪声大作,清军中军的张亮基心里“咯噔”一下,暗呼不妙。 莫非真被左季高说中了,西贼果真调大军到前方堵截他们?不是说还有十天吗?怎么来得这般快? “抚台,前方什么情况?”身边的李续宾问道。 这几日,李续宾伤势好转,只是前几日大腿被西贼刺了一刀,如今走路仍一瘸一拐,只能拿根木棍当拐杖。 “如九,怕是情况危急,咱们被西贼包围了。” 两人话音刚落,只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正是吴元猷的传令兵。见到张亮基,立刻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汇报。 “大人,前方出现大股西贼。吴参将说要报答大人恩情,率兄弟们先上了,请大人赶紧派兵增援。” 张亮基赶忙登上身旁一辆粮车,接过亲兵递来的望远镜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硝烟弥漫,潮勇与西贼已然交火。潮勇节节败退,西贼身后的舟白镇里,还有数不清的士兵渡过黔阳河,朝己方逼来。 张亮基心急如焚。 他于道光十四年中举人,后入赀成为内阁中书。道光二十六年,因京察获一等,出任云南永昌知府,因政绩突出,受云贵总督林则徐赏识而逐步升迁。 这些年各地叛乱频发,他不得不投身军旅。然而他擅长的是识人和用人,而非这种两军对垒、临阵决断、生死相搏的战场。 他身边的几个战将,江忠源战死,李续宾成了瘸子。左宗棠在后方抵御西贼,就连平日桀骜不驯的吴元猷,今日也算拼死报效了。 张亮基强自镇定,招来中军的几个参将听令。 突然听到前方一阵呼喊,他急忙望去。只见前方潮勇突然溃败,转身后退,朝着中军涌来。 正准备下令派人阻拦。忽然后阵传来一阵猛烈炮声,只见无数炮弹在后方匆忙围成的车阵中爆炸,木屑与人体残肢断臂在空中飞溅。 “一个去南面,一个到北方,给我顶住,西贼要全面进攻了!”张亮基冲着两个参将大喊。 看着两个参将带人一南一北冲了过去,张亮基心里稍感安定,拿起望远镜前后查看。 北面的西贼似乎并不着急,只是排着整齐阵列,一步步朝着已被潮勇溃兵冲散的清军阵列逼近。 南面西贼的炮弹如雨点般砸向清军,将清军军阵炸得支离破碎,防线洞开。 一阵急促号角声从南面传来,张亮基只见南面西贼炮火开始延伸。 而那些西贼,也不像往常那样排着紧密阵型,凭借火力优势,压迫对手。反而个个端着刺刀,如疯魔般呐喊着,蜂拥冲向清军。 清军前几日刚被陈玉成部击败,士气本就低落,此时又遭炮弹饱和攻击,又见西贼端着刺刀冲来。 再也支撑不住,任凭军官如何呵斥打骂,如决堤洪水般不顾一切向北逃窜。继而冲散北面清军军阵,又在北面西军密集的排枪声中,留下众多尸体。幸存者又转向南方,又被南面冲锋的西军吓退。 就这样,残存的清军,如无头苍蝇般在这几里地的坝上乱撞。 站在粮车上的张亮基,目睹这兵败如山倒的惨状,手脚冰凉,万念俱灰。 “抚台,大局已去,走。”粮车下,李续宾拄着拐杖对张亮基喊道。 张亮基瘫坐在车上,手指北面,放声大哭。 “我不走!岷樵战死,季高生死不明,你又成了这样。我还有何颜面苟活?贼西王是被我部炸死的,现在他弟弟来寻仇了!” “让他来!让他来!我定当面唾骂之,死而无憾!” 神情癫狂,手舞足蹈。 李续宾靠近粮车,一把将张亮基拉下,随即示意身边几个张亮基的亲兵,给张亮基换上普通士卒的衣服。 张亮基跌倒在地,任由亲兵摆布。 “如九,这是绝境,西贼前后夹攻,咱们能往哪逃?何况你腿脚不便,我怎能弃你而走,咱们就死在这。” 李续宾也换了普通士卒的衣服,指着南面的大山说:“留在此处必死无疑。向南走,还能九死一生。只要渡过阿蓬江,翻过这座山,咱们就能设法回湖北。” 张亮基迟疑问道:“阿蓬江水流湍急,如何能过?” “那也比在这等死强!我死之前,绝不准你死!” 李续宾怒吼一声,不顾张亮基反对,示意几个亲兵强行架起他。自己则拄着拐杖,率先向东走去。 ----------------------- (注:&34;入赀&34;是明清时期的一种特殊选官制度,指通过捐纳钱财或物资获得官职或功名,俗称&34;捐官&34;。) 第106章 撤军 川湘交界处,有小镇茶峒,此地向西南二十四五里,有险要之地虎踞口。 此地两山夹谷,川湘官道自茶峒沿谷蜿蜒而上,至隘口有数百平米大草坪。翻过隘口下坡,便进入四川秀山县境。 山上雨水汇于平地成小水塘,供路过行人与山中野兽饮水。两侧高山壁立千仞,猿猴难攀。 传闻很久以前,有猛虎常伏于此,专食路过行人,虎踞口由此得名。 虽路途艰险,却是湖南入川主要通道。经历代官府与乡绅善人出资雇人拓宽,勉强可容两辆马车并行。 今年初,西军攻克酉阳。林启荣巡视至此,见地势险要,遂召集民夫,在隘口大草坪用山中石头构筑两层棱堡,历时数月建成。 平时留一个连驻守。七月初,得知清廷将大举进攻酉阳,驻守兵力增至两个团,共两千五百余人,由林部三旅旅长姜得旺指挥。 七月中旬,曾国藩率领三万余湘勇气势汹汹杀来。 西军堡垒选址绝佳,扼川湘通道,且建于与山体相连的山石上,无法用掘进地道、炸塌城墙之法攻城。 且堡垒前山道狭窄,湘勇每次只能以百十人的规模攻城。湘勇虽英勇作战,但收效甚微,徒增伤亡。 双方对峙至九月下旬,西军酉阳主将林启荣的旗帜现身堡垒。 曾国藩心中暗叫不好,料想战事有变。不出所料,数日后,他即收到湖广总督官文快马送来的战况军报,并命他率部撤回湖南,救援湖北。 前线具体战事,曾国藩都是交由其胞弟曾国荃指挥,此战也不例外。 后方茶峒城内,曾国藩召集两位幕僚兼好友商议此事。 曾国藩鼻梁挺拔、体态微胖,耷拉着一对吊梢眉。 “二位,朝廷七月发三路大军,分从湖北、湖南、贵州围攻酉阳。结果我们被困在此,胡润芝被困川黔交界的川硐,均无法前行。” “张采臣从湖北孤军深入,十五日前,被西贼萧逆云骧亲率大军围歼于酉阳州黔江县舟白镇。” “江岷樵战死,左季高生死未卜,另有总兵、参将、游击、都司等众多军官或死或被俘。三万余人,仅张采臣、李如九等数百人,翻越山中小路侥幸逃回湖北。” 曾国藩言语沉痛。 一名相貌英俊、气质潇洒、三十来岁的男子匆匆浏览完手中军报,递交给帐中另外一人。 “这胡润芝胆子太大,竟让三千精锐索伦弃马,沿乌江冒险深入敌境,致全军覆没。” 此男子叫郭嵩焘,字筠仙,是曾国藩同乡兼好友。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他考中进士,恰逢双亲相继离世,回家居丧。 咸丰二年(1852年)底,太平军进犯长沙,咸丰帝饬令丁忧在籍的曾国藩兴办团练,曾国藩多次推辞不受。 郭嵩焘数度登门劝说,曾国藩最终被打动,创办湘勇,并邀请郭嵩焘入幕。 郭嵩焘积极出谋划策、募捐筹饷,成为曾国藩得力助手。 “唉,所以他被开缺待补,才做几个月贵州巡抚,就被李宗羲替代了。” 曾国藩叹道。 “西贼叶芸来部从三峡涌出,攻击宜昌府归州,好一招围魏救赵。” 一面目苍白、气质儒雅的幕僚,看着手中的军报赞道。 此幕僚叫刘蓉,字孟容,湘乡人,与曾国藩、郭嵩焘结为「湘中三友」,交情深厚。 他博览群书、谋略过人,却淡泊名利,尤厌科举八股,中秀才后便不再参加科举。曾国藩办理团练时,请他入幕任首席幕僚。 “张采臣全军覆灭,导致湖北空虚。湖广总督官文见西贼攻入湖北,急令我等回援。纵使明知是计,难道能坐视西贼在湖北肆虐?” 曾国藩给刘蓉稍作解释。言罢又叹了一声,接着说道: “孟容,你看后面,还有更厉害的。” 刘蓉一目十行,表情凝重。 原来是太平军定都天京后,便四处扩张。 派秦日纲、胡以晃率军三万北伐,派韦昌辉南攻苏州,派石达开西攻安庆。 耳中响起曾国藩的声音。 “贼翼王石逆达开,正与骆秉章骆总督在安庆府激战。倘若安徽、江西沦陷,东西两路粤贼合攻湖北,连成一片,整个南中国恐难再为朝廷所有。” 刘蓉在军报末尾,看到朝廷的几道调令信息。 着他们留下一部分兵力,防止酉阳的西贼东出湖南以外。主力立即赶往湖北,消灭侵入湖北的西贼叶芸来部。 胡林翼开缺待补,到武昌等候皇上圣裁。 调李宗羲入贵州任贵州巡抚;重新启用去年在广西围堵太平军失败而罢官的周天爵为云贵总督。 调塔齐布入贵州,升任贵州提督,防止西贼南下贵州。 看完军报,刘蓉愁眉不展。 “大人,我始终觉得四川的西贼,比江南的粤贼更应受朝廷重视。” “细究这两股敌军政令便知。粤贼诸王奢靡,且政令还是那套,听说就因男女分营,把南京城搅得人心惶惶、乌烟瘴气。” “而西贼简朴、高效,政令针对底层的穷汉居多,一旦穷汉们被煽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的郭嵩焘摇头苦笑。 “孟容,不说粤贼在江南,西贼在四川的区别。单说粤贼都建国称制,与朝廷分庭抗礼了。而西贼只是粤贼分支,所以无论如何,朝廷肯定得先围剿江南粤贼。” 刘蓉略作思索,无奈点头表示认同。 曾国藩最后说:“希望四川这割据之地,能困住萧逆数年,等朝廷腾出手,再收拾他。” ---- 几日后,茶峒和川硐的清军,停止与西军交战,大军回撤。 清廷对西军的第一次围攻宣告失败。 西军因连续作战,且四川多地清廷残余势力未清剿干净,西王府政权尚不稳固,故也未作追击。 萧云骧得知消息后,传令叶芸来回撤到瞿塘峡固守; 令李秀成继续攻打四川北部保宁府; 林凤祥扫荡四川西北部; 李开芳攻取四川西南部; 林启荣与林绍璋一同修复堡垒、医治酉阳州战争创伤; 机动师和亲卫师留在酉阳休整,同时协助林启荣,林绍璋整编俘虏,安定地方。 ------------------------- (注:归州,现秭归,湖北省西部。) 第107章 宣泄 1853年10月20日,酉阳城墙外,酉阳河畔的一片大草坪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西军于此处设立临时军事法庭,准备对犯下烧杀奸淫恶行的清军进行公开审判。 草坪四周,荷枪实弹的西军士兵身姿挺拔、神情肃穆,有条不紊地维持着现场秩序。 广场中央,一座简易高台搭建而成,台上摆放着桌椅。林绍璋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冷峻,扫视着台下众人。 台下一侧,五六百个被五花大绑的清军罪犯站立着。另一侧,众多当地百姓扶老携幼汇聚到这里,眼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 城墙上,萧云骧、李竹青、陈玉成、刘昌林等机动师与亲卫师的十来名高级军官正俯瞰着下方。 “李兄,这些罪犯都甄别好了?”萧云骧向李竹青询问道。 李竹青嘿嘿一笑,这段时间,他跟随萧云骧从成都奔袭千余里来到此地,历经艰难险阻,人虽瘦了些,但精神抖擞。 “大王放心,在中江时我们就做过一次,此次轻车熟路。” “怎么有这么多?可不能滥杀无辜。”萧云骧仍心存疑虑。 李竹青伸出两根手指,说道: “这些人主要分为两类。其一为给张亮基部开路的潮勇。这股匪徒极其凶狠残暴,所过村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可惜贼首吴元猷被刘师长临阵挑杀,不然我定要将他活剐。”李竹青恨意难消。 萧云骧看向身旁的刘昌林,只见刘昌林黑着脸,朝他憨笑。 “其二是跟随索伦兵的贵州团练兵,他们纵容士兵抢粮,杀人烧村。因为我方自卫队、民兵应对得当,他们仅得逞过几次。但即便只有这几次,也是手段极其歹毒,几乎烧杀抢掠殆尽,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我们已经核查清楚,台下这些匪徒,每人手上至少有一条百姓的性命,大王无需怜悯他们。” 萧云骧点点头,不再纠结,转而向身边的两位军官发问: “吕军师,冯军师,对其他降兵宣传西军政策、开展诉苦大会的工作进展如何?” 这两人正是机动师军师吕荣光、亲卫师军师冯崇文。 二人皆是萧云骧在湖南行军时,亲自培训的首批军法官培训班学员,因表现优异,被任命为师级军师。 吕荣光今年三十来岁,因大半年没见到萧云骧,此刻被他亲自询问,难免有些激动。冯崇文在中江时,曾在赖文光带领下处理过相关事宜,应对从容,当即答道:“大王放心,这是西军的常规举措,这几日一直在推进。” 萧云骧微笑着问道:“效果如何?” 冯崇文稍作停顿,回答道:“还行,但比不上在中江时。” “为何?”萧云骧面露疑惑。 吕荣光此时镇定下来,抢先回答:“大王,属下推测,这应与士兵的籍贯有关。” “说来听听。”萧云骧微笑着鼓励他。 “在中江时,俘虏大多是成都附近的人,如今四川被我军解放,他们加入我军顺理成章。而当下的俘虏主要是湖北人,他们的亲人大多在湖北,很多有家室的想回家。” 萧云骧点头,当即下令:“不愿留下的,发放回家路费。” 此时,城墙下传来林绍璋一声大喝:“带罪犯上台!” 众人纷纷朝城下望去,只见西军士兵将数名罪犯押上高台,多数罪犯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拖着上台的。一两个凶悍之徒强撑着,怒目瞪视着押送他们的西军战士。 林绍璋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台下众人,拿着纸卷成的喇叭大声说道: “各位乡亲,今日在此,就是要对这些犯下滔天罪行的恶人进行公正审判!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烧杀抢掠。今日,西军为大家主持公道。” 台下百姓高呼:“为我们报仇!” 数千人齐声怒吼,声如雷霆。 先前颇有气势的凶徒,面对群情激愤的场面,也面色惨白。 一位西军书记员走上前,开始宣读罪犯的罪行。每念一条,台下百姓的骂声就更响亮。 “李二娃,你们几人在濯水村抢劫财物,杀害无辜村民五人,强奸妇女三人……”书记员声音激昂,眼中满是愤怒。 听到这些罪行,百姓们怒火中烧,有人高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林绍璋起身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书记员接着说:“依据西王府法律,对你们所犯罪行,现判决如下:李二娃等人罪大恶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宣判完毕,台下欢呼声四起。 城墙下的审判仍在继续,城墙上萧云骧与机动师旅团军官一一握手,肯定并赞扬他们在此战中的表现。 如此忙碌了半个多小时,诸事完毕,萧云骧让众人各自去忙,自己仅带着卢岭生和姚福堂两位护卫下了城墙。 没想到陈玉成笑嘻嘻地跟了上来,就像当初在长沙城时一样。 “玉成,你没事了?”萧云骧微笑着看向陈玉成。大半年未见,陈玉成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嘴上长出了稀疏的胡茬,渐渐有了青年的模样。 “现在没什么重要的事,让老吕去处理。我陪大王走走。”陈玉成说着,亲热的走到萧云骧身旁。 萧云骧拍拍陈玉成的肩膀,赞许道:“这仗打得不错,值得表扬。” 陈玉成咧嘴一笑,俊脸微红。 几人朝伤兵营走去,陈玉成边走边问。 “大王,这个公审大会,除了惩戒恶徒外,还有让本地百姓宣泄情绪、凝聚人心的作用?” 萧云骧点头。“此番酉阳州民众修筑堡垒、运输军粮,负担本就沉重,不少人家还遭清军残害,家破人亡,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也是让他们知晓,他们的血泪没有被我们辜负。更是让我们的士兵明白,我们为何而战。” 第108章 俘虏 多隆阿只觉四周烈火熊熊,身边战友怒吼着冲向烈火,与那火焰中不可名状的恶魔搏斗。 他们一个接一个、一队接一队地消逝在烈火之中。 他心急如焚,大声呼喊战友向自己靠拢,叫他们莫冲进火海做无谓牺牲,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战友们似全然没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有人径直从他身体中穿过。 他想伸手拉住他们,却发觉手脚动弹不得。盛怒之下,他奋力挣扎,随后便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副担架上,身处一顶帐篷内。帐篷角落有个炉子,上面搁着一个罐子,正煮着东西。 炉子旁有张小方桌,桌上摆着几个碗,旁边还有几把小凳。 阳光从帐篷门口洒入,帐篷外传来哗哗声响,似是河水流动之声。 罐子里的水已然煮开,“呲呲”的水汽直冲着罐盖。 炉子前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那儿往炉子里添柴。见罐子开了,此人赶忙起身,提起陶罐,将罐中的汤药倒入桌上的大碗里。 倒完汤药,这人抬头瞧见多隆阿,不禁大喜道:“将军,您醒啦?”竟是他十四岁的亲兵额鲁。 “这是何处?”多隆阿脑袋昏沉,下意识问道。 额鲁犹豫片刻,如实答道:“将军,这儿是西贼……西军的伤兵营。” 多隆阿愣了半晌,对着额鲁怒喝道:“额鲁,你竟投降了!”便要挣扎起身。 额鲁大惊,赶忙上前搀扶,带着哭腔劝道:“将军,您伤重刚醒,医生叮嘱不能乱动啊。” 多隆阿怒不可遏,正要斥责额鲁。这时,一个医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从帐外走进来,见状不禁埋怨道: “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捡回条命,又急着去送死不成?” 说的是一口带着广西口音的官话。他不由分说,径直走到担架前,按住多隆阿。 多隆阿重伤初醒,浑身乏力,且周身都缠着棉布,使不上劲,只能任由他摆布。 额鲁站在一旁,只是端着药碗,并未阻拦那医生。 见多隆阿不再挣扎,医生解开他身上的棉布,仔细检查一番。 接着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些药膏,涂抹在多隆阿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新棉布重新为他包扎好。 医生对着额鲁交代几句后,便出帐去了。 多隆阿浑身疼痛,身不由己,在额鲁的劝说下,喝下了熬好的药。之后在额鲁的讲述中,他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们在凤尾沟遭西军伏击,全军覆没。 最后剩下的数十人,被西军团团围困,在得到西军投降不杀的承诺后,便投降了,额鲁便是其中一员。 额鲁在尸体堆中找到多隆阿,发现他尚有气息。西军便用大车将多隆阿等伤员运至酉阳城。 随后在酉阳河河畔寻了块平地,扎起帐篷安置他们,并派医生前来诊治。 “咱们还剩多少人?”待额鲁讲完,多隆阿问道。 “算上伤员,大概还有三百来人。” 三千索伦兵,如今只剩三百人,当真是九死一生。 “他们不是对满人恨之入骨吗?为何不杀我们,反倒给我们治伤?”多隆阿疑惑道。 可这个问题额鲁无法回答。 难道是把他们救活后再肆意折磨? 在两人忐忑的等待中,又过去了几天。这些日子,西军对待他们一如既往,按时来换药、送饭。 那位脾气不小的医生在换药时,还告诉他们西军向来不虐待战俘,劝多隆阿安心养伤,别胡思乱想。 但这些话,让亲眼目睹长沙城满人万人坑的多隆阿如何能信? 这段时间,几个下属来看望他,其中就有在多隆阿出击时,留守大营的牛录额真桂福。 这家伙居然毫发无损,多隆阿问他这段时间西军让他们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在上课和看戏。甚至还问多隆阿,他们如此为朝廷卖命是否值得? 多隆阿勃然大怒,狠狠骂了他几句,这家伙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走了。 又过了几日,多隆阿伤势渐好,已能站起身来。 这日,他见酉阳城内外一片喧闹,有大批清军俘虏被西军押解进城。河岸旁的伤兵营里,新增了不少帐篷。 多隆阿赶忙派额鲁去打听,原来是西军在酉阳北面一个叫舟白镇的地方,将张亮基部清军一举全歼。 多隆阿心情愈发烦闷。 这天下午,他和额鲁各搬一把小凳,坐在帐篷外,眺望沿河的西南景致。 河堤那边,来了四个年轻人,径直朝他们的帐篷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年轻人,身旁跟着一个年纪稍小、中等身材的俊美少年。 几人走到他们跟前,那年轻人上下打量着多隆阿,笑着开口道:“看来恢复得不错,我还以为救不回来了呢。” 多隆阿也在打量着这四人。 后面两人虎背熊腰,脚步轻盈,手脚关节粗大,一看便是武术高手。他们有意无意地跟在前面两人身后几步,还左顾右盼,机警万分,显然是护卫之类的角色。 多隆阿的目光不禁被那个俊美少年吸引。 “我好似见过你?”多隆阿嗓音沙哑地问道。 那少年嘻嘻一笑:“当然见过,当时要不是我身着重甲,恐怕就被你们一箭射死了。我的一匹好马都被你们射伤了。” 多隆阿心中一凛,恍然大悟:“你是陈玉成?” “正是。”少年依旧笑嘻嘻地回应。 多隆阿转头看向那高大青年。那青年指着自己的鼻子,言简意赅:“萧云骧。” 多隆阿猛地一惊,叫道:“你不是在成都吗?” 萧云骧微笑道:“我赶过来了。” 此时,边上几个帐篷有人探头探脑张望,被卢岭生和姚福堂赶回了帐篷。 额鲁赶忙从帐中拿出仅有的一把凳子,给萧云骧和陈玉成让座,自己则索性在多隆阿身旁的草坪上蹲下。 多隆阿看着萧云骧,冷冷道:“大王今日前来,是要送我上路?” 萧云骧一愣,随即笑道:“倘若请你加入我们,你会答应吗?” 多隆阿咬牙切齿道:“我与贵军势不两立,岂会助纣为虐。” 萧云骧奇道:“为何?” 多隆阿讥讽道:“大王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了长沙城满人的万人坑了?” 萧云骧脸色一沉,回怼道: “要说滥杀无辜,你们满人更是行家。且不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几十万人几十万人的杀。” “就说我的家乡,自我们起事以来,官军常常整村整寨的烧杀殆尽。” “虽说不全是你们满人所为,但朝廷军队奉你们满人之令行事,算在你们头上,也不算冤枉你们?” “纵然你们刚从关外到此,我军掉队的士兵、老弱妇孺的遭遇,你或多或少也有所耳闻目睹。” 多隆阿刚要反驳,忽然想起之前贵州团练兵掳来乡民修筑营寨、掠夺乡民粮食,焚烧村寨的事,顿时有些底气不足。 第109章 血税 气氛陡然间冷却下来,额鲁不安地偷瞧自家将军。只见多隆阿双目紧闭,而后又望向那西军大王,那大王则怔怔地凝视着远方。 “老是翻旧账,这可就没法好好交谈了。”过了许久,萧云骧轻叹一声,开口说道。 见多隆阿依旧闭目,额鲁则忐忑不安的不时偷偷瞧他。 “我今日前来,一来是看看你的伤势,顺便劝你加入我们。倘若你不肯,等伤养好了,便放你回去。” “从酉阳出发,向北走两百里,便能进入湖北境内,那是你们的地盘。我们会给你们发放路费。” 多隆阿听闻此言,终于睁开双眼。 “为何放我们走?你们不是最痛恨满人吗?” 萧云骧无奈摇头。 “长沙那时我只是个先锋将军,做不了主。” “成都投降的满蒙八旗兵,只要手上没有无辜百姓血债的,我都放了。包括四川总督兼成都将军裕瑞,这会他全家可能已回到陕西,说不定日后你还能与他相见。” “成都满城的贫苦满人,我给他们分了地。如今他们没了时断时续的钱粮供养,却有了自己的田地,与其他人并无差别。” 多隆阿满脸狐疑,紧紧盯着萧云骧的面庞,似要从中探寻出说谎的蛛丝马迹。 萧云骧见状,继续摇头:“多隆阿将军,我虽不敢称金口玉言,但好歹身为西军数十万将士的统帅,我的话日后你有机会查证。” “为什么?”多隆阿嗓音沙哑的问道。 “因为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萧云骧回应道。 见多隆阿愈发困惑的神情,萧云骧反问道: “多隆阿将军,唉,一直这么叫你挺麻烦,我就叫你‘阿哈’,这在你们索伦语里是兄长的意思?你今年应有三十多了,比我年长。” 多隆阿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随性至极的西军大王。 “这是我向你们其他同胞学的,我这些天给他们讲过几堂课。”萧云骧略作解释。 “阿哈,你仔细想想,这些年你们部落的人口是增多还是减少了?” 见多隆阿沉默不语,萧云骧接着说: “索伦人,也就是林中百姓。” “因生存环境使然,你们练就了高超的骑射本领,拥有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精神,成为满清绝佳的兵源地。” “你们参与过三藩之乱、平定准噶尔、阿尔泰战役、与沙俄的雅克萨之战、傅恒征缅之战、反击廓尔喀之役、平定大小金川、大小和卓之乱等等。” “自满清建国以来,你们始终是满八旗中最锋利的刀刃。” 听到萧云骧的讲述,多隆阿挺直了胸膛,额鲁眼中也闪烁着光芒。 萧云骧见状,暗自叹息,继续说道: “然而,你们得到了什么?” “满清皇帝为维持你们的战斗力,不许你们与其他部族通婚,不准务农,打完仗还得返回外兴安岭。” “乾隆年间,你们中有人发现种地比打猎收益更高,便改种庄稼,结果被皇帝察觉,严令捣毁农田。最终致使一些人穷困潦倒,只能乞讨为生,我说得可对?” 多隆阿面色渐渐黯淡,默不作声。 萧云骧继续道: “最致命的是,由于你们部落男子常年在外征战,清廷又不许你们与外族通婚,导致老家只剩女人,孩童也寥寥无几,人口逐年递减。” “你们似乎有个习俗,若驻地相距不远,部落首领就会想方设法让部落女子前来与你们团聚,以繁衍部落人口。” “甚至有些十三四岁的孩子都被迫从军,我说得没错?” “满清开国时,你们轻易能召集两三万兵力,乾隆时期还能出兵一万。可如今,这三千索伦兵,恐怕已是你们的极限了。” “这场仗,你们战死两千多人,部族的延续愈发艰难。” 多隆阿起初还紧绷着脸,听到萧云骧提及此战的损失,终究难以抑制情绪,扭过头去,不让萧云骧看见眼泪从眼眶掉落。 萧云骧见状,继续直击他的痛点。 “清廷皇帝赐予你们满八旗的名号,看似把你们当作自己人,可他们在关内尽享荣华富贵,金山银海般的财货,可曾让你们一同分享?” “没错,你们打胜仗后,清廷皇帝会给予一些赏赐,但在你们外兴安岭,这些财货又有何用?” “况且,你们族人都快灭绝了,再多的财货又有何意义?” 一旁的额鲁再也无法克制,朝着北方放声大哭,不停地磕头。 “额妮!”步入变声期不久的小男孩,用达斡尔语呼喊着妈妈。 萧云骧叹了口气,等小男孩情绪宣泄过后,稍显平静,又接着对多隆阿说: “所以我才说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用粮食、钱财、绢帛向清廷纳税,你们则用生命、血肉乃至部族的消亡为清廷进贡。” “谁都不比谁高尚,谁也别笑话谁。” 萧云骧见多隆阿依旧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便站起身来,将额鲁从地上扶起。 对着呆坐的多隆阿说道:“阿哈,这几天你好好思量一下,想想我的言语有无道理。等过两日你伤彻底痊愈了,我再来送你。” 说罢,不待多隆阿回应,便带着陈玉成等人离去。 自认识萧云骧起,陈玉成就对他这种能直击人心的说服能力钦佩不已。 “大王,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他兴奋地向萧云骧询问。 “玉成,这些消息,只要愿意多与那些索伦俘虏交流,就能知晓。” 萧云骧似在思索着什么,听到陈玉成的问题,不禁语带责备。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可是我们内政的八大条例之一,你忘了?” 陈玉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应道:“内政我不管,我只管军事。” 萧云骧轻叹一声,看着这个小兄弟,补充道: “再送你一句话,与人交往,真诚永远是最厉害的必杀技,想要说服一个人,就得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 陈玉成连连点头,见萧云骧依旧心事重重,不禁好奇问道: “大王,你心中有事?” 萧云骧叹道: “是啊,还有一个极为棘手的人物,肯定不能放走,但我还没想好如何说服他。头疼啊!” “是谁啊,这么厉害?” “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你见了就知道了。” ------------------------------- (注:关于索伦人的这段故事,绝非乌鸦鬼扯,而是真实发生在历史上的事。 所谓索伦人,指的是当今鄂温克族、达斡尔族和鄂伦春族这三个民族,即索伦三部。他们主要是分布于黑龙江、嫩江流域,以及外兴安岭和贝加尔湖以东地区的林中百姓。 满清皇太极时期,通过三次征伐,将索伦部纳入满八旗体系,使其成为清军精锐。 为维持他们的战斗力,清廷始终严格限制他们与外族通婚,并不许他们改变生活方式。这致使这三个民族的人口越打越少。后来在辛亥革命期间,这三部中有许多人支持革命,反抗清廷。 如今这三个民族人口较少,根源便在于此 。) 第110章 湖南骡子 话说萧云骧、陈玉成带着两名护卫卢岭生和姚福堂,回到酉阳城府衙后堂,步入原知府的书房。 书房门口有两名卫兵站岗,见萧云骧等人前来,即刻行礼。萧云骧还礼后,拉住一名卫兵轻声询问了几句,卫兵点头回应。 萧云骧微微一笑,与陈玉成一同走进房间。 这是一处三间的小屋,中间为客厅,两侧分别是书房与卧房。 二人转入书房,屋内有一男子正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听到动静,男子转过身来。 只见此男子中等身材,脸呈方圆,颧骨略高,鼻梁挺直,年约四十。 身着一件带有数个泥斑的蓝色长衫,头发未加梳理,胡乱地披在肩头。 “左先生,您好。”萧云骧微笑着打招呼。 那男子听到萧云骧这般亲切随意、却又迥异于常人的招呼方式,不禁微微一怔。也不回应,只是上下仔细打量着萧云骧,随后又将目光投向陈玉成。 萧云骧依旧微笑着,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的陈玉成: “萧云骧,这位是陈玉成。” 此男子正是张亮基的幕僚左宗棠。 前番战斗中,他指挥后军抵御西军进攻,却被陈玉成的机动师以猛烈炮火与凌厉攻势击溃。 他被炮火震得头晕目眩,旋即被得到陈玉成特别关照的西军战士擒获,送至此处。 左宗棠听闻萧云骧的介绍,眼睛睁大,下意识问道: “你不是在成都吗?怎来得这般迅速?” 萧云骧保持微笑: “我舍弃辎重火炮,在成都购置了大量马匹、骡子、驴子等代步牲口,仅携必要武器和干粮,一路疾行赶来。” “来了多少人?” “整个亲卫师,一万四千余人。” “一千四百多里的路程,你用了多久?” “二十九天半。” 二人一问一答,干脆利落。 听到萧云骧的回答,左宗棠颓然坐在书房的一张椅子上,喃喃自语: “岷樵低估了你,我们都低估了你,输得不冤。” 又打量了一下陈玉成,问道:“你今年才十六岁?” 陈玉成俊脸一红,不自觉的挺起胸膛,气鼓鼓地回道: “再过几个月就十七了。” 左宗棠脸色愈发黯然: “用兵如此凶猛老辣,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继而又看向萧云骧: “你此番前来,是要看我落魄模样,来羞辱我的?” 萧云骧在书房寻得一张椅子坐下: “不是,是来向左先生通报一声,张亮基和李续宾都逃脱了,同时还有数名总兵、参将等高级军官一同跑掉了。” 左宗棠明显松了口气,苦笑道: “总算没被你们一网打尽,留得青山在,总会有机会的。” 继而又问萧云骧:“岷樵的尸身你如何处理?” “找了一块显眼的地方埋了,立一块碑,并让俘虏通知他家人来寻。” 左宗棠颇感意外,不由又打量萧云骧两眼。 “你不知你兄长就是被江岷樵亲自指挥炮兵轰死的?” 萧云骧表情平静。 “听俘虏说了,但又如何?” “人死如灯灭,生前的仇恨不应带到死后。” “何况双方战场对阵厮杀,生死都不怨人。” 左宗棠沉默片刻,继而冷笑一声。 “你倒是好气量。” 停顿数息,冷脸看向萧云骧。 “你还有事?” 萧云骧稍作思索。 “左先生,过几日我们便会放不愿留下的俘虏回去,您是否有家信要写,我让他们一并捎回?” 左宗棠面露诧异: “你们还会放人?放谁?” “不愿留下的约一万两千人团练兵,还有三百余索伦兵,全放了,包括多隆阿。您若有家信,可托他带去。” “全放了?” “全放了。” 左宗棠突然目光灼灼地盯着萧云骧: “今日你莫不是特意来消遣左某的?” 萧云骧叹了口气: “先生若不信,过两日可随我去看。” 左宗棠默然。 萧云骧又道: “实不相瞒,我不会放您走,当然也不会杀您。” 左宗棠面色铁青,冲着萧云骧怒喝道: “不杀也不放,妄图让我降你这无父无君的贼寇,绝无可能。” 言罢,竟扬起手朝着萧云骧脸上抽去。 萧云骧早有防备,当即侧身站起,躲过这一耳光。 “老贼,休要……” ,身旁的陈玉成 “刷” 地拔出刀,就要砍向左宗棠。 门口的卢岭生、姚福堂也拔刀冲进房间。 萧云骧赶忙抱住陈玉成,捂住他的嘴,并喝退卢、姚二人。 萧云骧对陈玉成说道:“你也退到门口,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陈玉成气呼呼地收刀,退至门口。 左宗棠面露讥笑。 “你们这唱红白脸的招数,太过拙劣,还有什么计谋,尽管使出来。” 萧云骧无奈抱怨。 “先生您脾气也太暴躁了,怪不得人家叫您‘湖南骡子’。” 左宗棠一怔,他没想到萧云骧竟知晓自己这个诨号。 但他性情一向刚猛暴烈,此时又一心求死,便指着萧云骧的脸骂道: “萧贼,老子自被俘之日起,就没打算活着离开,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萧云骧笑嘻嘻回道:“先生,您这也算戟指骂贼了,可惜没有史官现场给你记录。” 左宗棠脾气再暴烈,面对萧云骧这般无赖反应,也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但他打定主意要激怒萧云骧,竟搬起座椅朝萧云骧砸去。 萧云骧闪身至门口,座椅 “砰” 的一声砸在地上,滚了几圈,“哗”的一声,散了架。 萧云骧站在门外,继续劝道: “先生,即便您想为清廷尽忠守节,效仿苏武和文丞相,也不妨碍您给家里写封信。想想您家中的老妻幼子。若要送,明天我派人来取,大概后天他们便要启程了。” 左宗棠大怒:“滚!” 萧云骧只好向门口的两个卫兵仔细交代,看好左宗棠,莫让他自杀,随后便走出府衙。 陈玉成仍愤愤不平:“大王,这夫子太过嚣张,究竟是何等人物,值得您这般屈尊相劝。” 萧云骧叹了口气: “今日本来就是来测试他的配合意愿,挨骂在预料之中,也是给他个发泄机会。只是没想到,这老哥脾气果真如此暴烈。既然这样,就别怪我用些手段了。” “给他加派两个卫兵,别让他自杀了。” 几人离开府衙后院,径直来到府衙大堂内的临时参谋部。 房间里,李竹青和几名参谋正忙碌着,见萧云骧面带沮丧走进来。 李竹青笑问道:“大王,不成?” 萧云骧无奈摇头,有些尴尬。“不成,被骂得狗血淋头,差点还挨了一耳光。” 李竹青大笑:“敢对您动手,看来真是一心求死了。那么,实施我的办法?” 萧云骧点头:“好,找你来,正是此意。” 二人走到里间,只见屋内桌上,堆放着一摞在战场缴获的张亮基部文书,还有一本左宗棠所写的行军笔记。 ----------------------- (注:左宗棠性情刚猛暴烈,并不是乌鸦胡扯。三年后的1856年,左宗棠44岁仍以举人身份入幕湖南巡抚,面对永州总兵樊燮拒绝向他行跪拜礼时,竟当众呵斥:“武官见我皆须请安,汝何不然?”并飞踹其膝(《清史稿》)。 樊燮二品武职反要向四品幕僚下跪,此事引爆“樊燮案”,左宗棠险遭处决,却始终拒绝认错。) 第111章 喜剧 第二日,萧云骧差卢岭生前去询问左宗棠是否要捎带家信。 不出所料,卢岭生被骂了出来。 他向看守左宗棠的卫兵打听,得知左宗棠整日待在房内,读书沉思,不与人交谈,但也没有寻死或绝食的迹象。 上午,萧云骧批阅了一批常规的军队调遣,与费用支出审核文书。用过午饭,他带着两名护卫,前往多隆阿的营帐。 多隆阿看起来身体已然大好,正在营帐前活动身体。 见萧云骧前来,亲兵额鲁赶忙从帐篷里拿出仅有的三把小凳子,请萧云骧等人入座。 “阿哈,看来你恢复得不错,明日你们便要启程,我今日特来相送。” 多隆阿听到萧云骧的称呼,微微脸红。 “大王,我还是难以相信,您真会放我们全部离开。” 萧云骧摆摆手,在一张小凳上坐下,指着旁边另一张小凳,对多隆阿说:“坐下说。” 待多隆阿落座,萧云骧接着道:“我们西军向来是自愿原则。你们不愿加入,自然要放你们走。” 多隆阿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酉阳河,默然不语。 萧云骧看他一眼,继续说道:“你们部族成年男子稀缺,我个人期望你们能返回老家。当然,若军令难违,我也能体谅。” 多隆阿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因你重伤耽搁,没参加我们的讲课。我军的各项政策,你途中可向同袍了解。” “还有一事,你们那个叫桂福的牛录额真率数人,主动要求加入我们,并非我们强迫,特此告知。” 多隆阿神色黯然。 “他们昨日已来此处,向我告别了。” 继而又有些愤然,“他们家中无人,光棍一个,自是轻松。” 萧云骧正色说道: “我们队伍里,有汉人、僮人、苗人、瑶人、侗人等,至少七八个民族。成都还有穷苦满人加入。” “我们一视同仁,不论出身,唯看表现,你不必担忧他们会受欺负。” 说着,萧云骧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多隆阿。 “这是张亮基的幕僚左宗棠左季高,写给张亮基的信。张亮基已逃回湖北,你路过湖北时,劳烦代为捎带。” 多隆阿接过信,只见信封封得严实,上面仅有“张公采臣亲启”几个字,并无落款。 不禁语带嘲讽。 “某听闻那左季高极为自负,自比诸葛孔明,号称‘今亮’,想不到竟一败而降。” 萧云骧轻笑。 “人各有志嘛。他虽是举人,却四次参加会试均未中榜。我邀他做西军军师,能让其施展才华,总好过当个幕僚。况且他本就是汉人,你应能理解。” “只是张亮基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心中有愧,所以麻烦你带封信,解释一番。” 多隆阿将书信揣入怀中,先是摇头,继而叹气,最后点头。 萧云骧见事情办妥,随即起身,多隆阿见状跟着站起来。 “你收拾一下,明日出发。我事务繁忙,就不来送行。希望我们不再在战场相见。” 萧云骧握了握多隆阿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带着卢岭生和姚福堂两位侍卫上马。 萧云骧在马上向多隆阿抱拳说道:“阿哈,山高路远,保重。” 言罢,策马而去。 望着萧云骧远去的背影,多隆阿心中百感交集,呆立良久。 “将军,这位大王甚是奇怪。” 刚才一直站在多隆阿身后沉默不语的亲兵额鲁说道。 多隆阿头也不回,随口问道: “何以见得?” 额鲁挠挠头。 “我也说不清楚,只觉他像亲近的熟人,不像正经的大王。” “我们部落的首领都比他更有威势,何况旗主王爷。” 多隆阿叹道:“这才更为棘手啊。” ---------------- 十月二十五日,是西军遣散清军俘虏的日子。 清晨,萧云骧前往书房邀请左宗棠。 “左先生,在否?”萧云骧敲门声响。 稍等片刻,左宗棠开门,面色冷峻,问萧云骧: “你又来作甚?” 萧云骧笑道:“今日是遣散俘虏之日,先生不去瞧瞧?” “不去!”左宗棠冷冷回应,便要关门。 萧云骧伸腿,抵住了门。 “左先生,倘若有一日我放您走,或者您趁看守松懈,逃脱回去。你们的咸丰小皇帝问您:‘爱卿在西贼营中逗留许久,应知西贼内情。’” 萧云骧学着咸丰的样子,在门前踱着四方步,双手背于身后,捏着嗓子说话,装模作样。 演完咸丰,即刻换到对面,模仿左宗棠下跪的样子,还故意装得畏缩怯懦。 “回皇上,臣不知。” 旋即又跨回对面,扮成咸丰的模样,继续背手,挺胸凸肚: “左爱卿,西贼的首脑骨干都有谁,才能性情如何?” 再回到左宗棠的位置: “回皇上,我只见过那贼首萧云骧,其他一概不知。” 如此反复。 “爱卿,那西贼的内政政策如何,境内民生状况怎样,物资是否充裕,物价是否平稳?” “回皇上,臣皆不知。” “唉,你一问三不知,在贼巢都做了何事?” “回皇上,我一直躲在房内装乌龟。” 萧云骧一人分饰两角,演起了情景喜剧,把随身的卢岭生和姚福堂,以及门口的几个卫兵逗得哈哈大笑。 左宗棠脸色愈发阴沉,“砰”地关上了门。 萧云骧在门外高呼: “先生,博望侯在匈奴滞留十几年,逃脱后率汉军杀回,可不是靠躲在房内了解匈奴山川地理、首脑性情、军队数量等信息的。” 屋内左宗棠并未回应。 萧云骧等了许久,正欲放弃时,门却开了。 左宗棠换上西军为他准备的皂白长衫,头发稍加梳理,辫子也扎了起来。 他走出房门,眼中冒火,对萧云骧喝道:“前面带路!” 萧云骧大笑:“君子重威仪,先生此番可比之前蓬头垢面时好多了。” 说罢,在前引路,朝府衙外走去。 第112章 祖传暴龙兽 几人刚出府衙,便在门口遇见了陈玉成、吕荣光、梁成富、汪文焕、廖阿发等数名机动师的高级军官。他们是来向萧云骧辞行的。 此番释放清军俘虏,西军自然不能就在酉阳城这,将这一万多精壮男子就地释放。 酉阳州经过此番大战,不光耗费钱粮、人力物力极多,还被清军糟蹋过不少地方,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由陈玉成的机动师,押送这些俘虏向北出黔江,回到湖北。 俘虏出境后,机动师当即转向成都,配合西王府清剿土匪溃兵,维护地方治安,直到西王府基层政权稳固。 府衙前广场上,机动师的高级军官整齐列队,神情庄重。见萧云骧出来,陈玉成清亮的声音响起:“全体都有,向大王敬礼!” 十数道臂膀同时划出弧线,动作刚劲有力,整齐划一,尽显军人的飒爽英姿。 萧云骧身后的左宗棠见此状况,连忙后退两步,看着这一群干练的军人若有所思。 萧云骧庄重还礼,再上前一一与这些人握手辞别。 陈玉成率先上前,俊美的脸庞微微焕红,眼神中全是不舍。 他紧紧握住萧云骧的手: “大王,您放心,我定带领兄弟们将俘虏安全押送出境,而后全力配合政府清剿匪患。” 萧云骧目光满是期许与一丝不舍。 “玉成,多听听战友们的建议,记得我们的民主集中制原则。” 陈玉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了,大王。” 吕荣光也走上前来,说道: “刚与大王配合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可转眼就要分别,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萧云骧拍了拍吕荣光的肩膀,吩咐道: “荣光,咱们为的是建立平等自由的社会,为百姓谋福祉。” “记得督促全军落实好我们的‘三章八训’‘两查三整’,必须让每个战士都知晓我们为何而战,切勿懈怠。” 吕荣光连连点头:“大王放心。” 梁成富快步上前,握住萧云骧的手,嘻嘻笑道: “大王,这气氛渲染得我老梁都快掉眼泪了。” 萧云骧哈哈大笑,握着梁成富的手: “以后战阵小心点,你现在是旅长了,不要轻易上去拼刺刀,多学学指挥队伍。” 汪文焕和廖阿发对视一眼,一同走上前。 汪文焕握着萧云骧的手,只是说道: “大王保重。” 廖阿发跟着用力点头。萧云骧微笑回道: “你们也要保重。” 其他军官们也纷纷上前一一向萧云骧握手告别。 “大王,保重!” “早日重逢!” 一句句亲切真挚的话语在风中飘荡。 告别完毕,机动师军官们出了府衙,带领队伍向城外行去。 待到众人远去,萧云骧转向左宗棠问道: “左先生,我这队伍如何?” 左宗棠撇撇嘴,继而想起清军那些半兵半匪队伍,脸色黯然。 城外响起了军队拔营的号角声,萧云骧带着左宗棠上了酉阳城墙,向外看去。 只见原来河畔的伤兵营帐篷已经拆除,一队队清军俘虏列着队列,在机动师的押送下向北面进发。 不知谁看到城墙上的萧云骧,窃窃私语间都向萧云骧看来。 萧云骧看到城下的多隆阿带着额鲁远远给自己挥手,也挥手回应。 待到俘虏队伍远去,萧云骧转过头来对着左宗棠道: “左先生,我们来个君子约定。我首先承诺,除了我们钱粮、武器、和兵员这些核心机密以外,你想看什么我都可以提供给你。” “但是你也得答应我,如果你看到某些残酷的现实,你不能恼羞成怒。” “我向你保证,你所看到的每一样物品,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我们来个君子坦荡荡如何?” 萧云骧伸出右掌。左宗棠冷哼一声: “我还不至于这般没气量。” 也伸出右掌,“啪”的一下与萧云骧击掌为誓。 萧云骧看了看天色,还没到中午。 便对着左宗棠说道:“今日我们就先去南面。”就要走下城去。 “且慢。”左宗棠叫住了萧云骧,冷着脸问道: “上午你给你们那个军师交代‘三章八训’‘两查三整’是什么东西?总不能这个也牵扯到核心机密?” 萧云骧对着左宗棠笑道: “这是我们战士需人人熟记的东西。先生想知道,我们路上说。” 当即下了城墙。 姚福堂、卢岭生牵来四匹马,几人骑上马向酉阳城南方行去。 路上萧云骧将所谓‘三章八训’‘两查三整’的内容给左宗棠详细解说。左宗棠暗自将这些条款和曾国藩所提倡的湘军条例对比。 得出一个结论:这些条规真能被这贼头落实,以后西贼军就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了。 ------------------- 众人一路向南。此时已到农历九月下旬,乡间地头上,不少农人正在播种油菜,以及越冬的莴笋、芹菜、大白菜等蔬菜。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酉阳刚经历大战,今年的稻谷、玉米都是匆匆抢收,损耗不少。 战争期间,各村出人出力,给西军运送弹药和粮食。 如今战争结束,得赶紧把冬季作物种上,否则真要耽误了。 几人路过一个山间坝子时,见二三十人正在地里忙活。 萧云骧看到路边有个老汉,颇为神气的坐在地头上抽旱烟。 旁边一垧地里,一个年轻男子正赶着牛犁地,一年轻女子跟在后面挖坑,后面还有个年长的妇人,正在向坑里播撒种子。 萧云骧停下马,与老汉打招呼: “大爷,种地啊?辛苦了,你贵姓啊?。” 老汉吐出一口烟,用烟杆在石头上磕了磕。 “你这年轻人,话说得倒轻巧。不下力气干活,哪来收成?” “你们这些官家公子哥,说话就是那么不爽利。庄稼人,泥腿子哪有什么贵的,我姓曹。” 这老汉,声若洪钟,脾气还挺大。 萧云骧连忙点头称是。 “曹大爷教训得对。我向您打听个事儿——你们种地,政府收你们几成租子?” 老汉怪眼一瞪:“你问的是官府?你这年轻人,话都说不清楚。” 萧云骧又连忙点头。 老汉见他态度不错,颇为满意。 “那就不能比了。先前我家帮赵地主种地,地租要上交六成。” “除去东家的地租,还要给官府交田赋。” “还有各种杂税——养猪养牛要交税,种菜要交税,走路要交税,连自家建个火塘烤火都要缴火塘税。” 老汉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骂道: “除了放屁不收税以外,其他凡是你活着要的东西,他都要给你收税。” “还有各种徭役、摊派——草他祖宗的!” 萧云骧怕老头发飙,连忙转换话题:“那现在的政府……官府呢?” 老汉闻言,眉毛舒展了许多: “现在地是自己的了,每年缴两成的地租,其他都不收税了。” 萧云骧继续问: “我听说现在官府也让你们帮忙修堡垒、押送军粮什么的,给钱或粮食吗?” 老汉皱眉道:“给倒是给,就是给得慢。” 萧云骧从马背上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拿起炭笔:“怎么说?” “前番让我们到黔江修碉堡,粮食给了。但上月运炮弹到北面那个镇子,钱或者粮还没给呢。” 萧云骧刷刷的记录。 不料地里老汉的儿子停下了手头活,不满的叫道:“爹!你又打胡乱说什么?林知府说了,过年前肯定给。” “前番又是打清妖,又是帮被烧毁的人家建房子。政府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大家都看在眼里。” “前面张家寨的都给了,说下个月就轮到我们,你咋就这么心急,一个月都等不了?” “以前官府派徭役,不光不给钱,还要自己带饭食,你敢不去么?” 老汉见萧云骧拿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 “你们是那个劳什子督察局的?别听我老汉瞎说哈,别把林知府这等好官给抓走了。” 说完,老汉就不想再理萧云骧,站起来就要回地里干活。 萧云骧连忙伸出一根手指:“曹大爷!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里有没有人家房子被清妖烧了?” 老汉摇摇头,感叹道:“打仗的时候我们都进城了,那些清妖见抓不到人、抢不到粮,就没来我们这里。” “你们再往南面走走,那边有几个村镇,人没跑掉,被祸害惨了。” 萧云骧收起小本子,正要放回马背上的挎包。突然听到地里的老妇一声暴喝: “砍脑壳的!你再磨洋工,我看你是皮痒了!”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老汉,顿时如见了猫的老鼠一般,呲溜跑回地里去了。 萧云骧几人目瞪口呆,连忙上马,落荒而逃。 这西南暴龙兽,从古到今都是名不虚传啊! 第113章 路上 几人落荒而逃,远离那处坝子。 眼见已至中午,他们在路边寻得一眼清澈的山泉,随即下马,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开始吃午饭。 姚福堂满脸愤愤之色。 “这大爷也太贪心了!以前清廷对他们苛征重税、乱派徭役,也没见他抱怨半句。” “咱们不仅分给他们土地,用工还给钱给粮,只不过支付稍微晚了点,他就满腹怨气。” 萧云骧轻叹一声。 “福堂,你这话可大有问题。咱们与百姓的关系,并非恩赐者与接受者,而是鱼水相依。百姓是水,我们是鱼,没了水,鱼如何存活?” 姚福堂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卢岭生用手指戳了戳姚福堂,笑嘻嘻地问:“福堂,你们苗人女子也如此厉害吗?” 姚福堂想起刚才那神气老汉最后的狼狈模样,心中暗笑,继而一本正经地说: “那是自然!我们苗人女子不光骂人厉害,还会下蛊。你要是变心,定会穿肠破肚,不得好死。” 卢岭生脸色微变:“那可糟了!前几日我还在酉阳城内,跟做银饰生意的那家苗人的女儿嬉笑了半天,最后却没买她家东西。她会不会记恨我,给我下蛊了啊?” “伸出舌头我看看。” 卢岭生赶忙伸出舌头。 姚福堂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板着脸道: “嗯,以我混迹下蛊行业二十年的经验来看,你确实被下蛊了。” 卢岭生大惊失色,带着哭腔问道: “什么蛊啊?” “笨蛋蛊!” 姚福堂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卢岭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嚷道: “去你的,你今年才十八岁,哪来二十年的行业经验?” 说完便要去捶姚福堂,姚福堂嘻嘻哈哈地躲开了。 两人吃完饭后,便给马卸下鞍鞯,让马在附近饮水吃草。 萧云骧看着他们,无奈摇头。 姚福堂生性活泼跳脱,卢岭生则憨直老实。两人熟络之后,便时常这般打打闹闹。 左宗棠并未发笑,他一边吃着手中的面饼,一边思索。 吃完一张面饼,喝了两口水后,他正准备向萧云骧请教问题,却觉得有些别扭。 犹豫半晌,他终于开口:“你有字吗?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萧云骧平时被人称作“西王”“大王”,左宗棠可不愿意这么叫。 关系亲近些的人,如曾水源、彭玉麟会喊他“阿骧”,可左宗棠与他还没到这层关系。 在这个时代,直呼其名一般是皇帝对臣子、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的称呼方式。 朋友相交,通常称字,直呼其名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左宗棠虽算不上萧云骧的朋友,但前几日他对萧云骧那般粗暴,萧云骧都一笑了之。 他虽脾气不好,但并不愚笨,清楚太平天国其他诸王对待清廷俘虏的态度。 也明白萧云骧既然不想杀他,自己再怎么作态,只能徒增笑料。 且从今日来看,这贼王对他还算真诚。既然他下定决心,要深入了解西贼的核心机制,日后难免要与这贼王打交道,如何称呼便成了难题。 萧云骧嘻嘻笑道:“我不过是山野小子,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有闲情雅致取‘字’,先生要不帮我取一个?” 左宗棠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在中国古代,士人男子二十岁行冠礼,由父亲、师长、家族尊长或地方贤士等关系密切之人给取字。 左宗棠和他关系哪有那么亲密?这贼王不知是装傻还是真不懂。 左宗棠略加思索,说道:“我以后叫你萧君。” 也不管这贼王与所谓“君子”,毫无半文钱的相似之处。 “萧君,你们给百姓分配土地,只收两成税赋,用工还给钱给粮?” 萧云骧点点头,起身从鞍鞯上的挎包里掏出一叠装订粗糙的纸,递给左宗棠。 左宗棠见封面上写着:《西王府土地法大纲》。 他皱着眉,嫌弃地看着那抓心挠肝的字体,说道:“萧君,你们怎么找个没开蒙的童子来写这么重要的文书?” 萧云骧尴尬一笑:“先生,这是我写的。” 看到左宗棠诧异的目光,他赶忙找补。 “这只是草稿,我有个写字极好的文秘,可惜这次没带在身边,您就凑合看看。” 见左宗棠开始翻看,萧云骧接着说:“此前我们的土地政策,只是夹杂在一系列政策里的短短几行字。” “经实践检验,实在太过粗糙,有诸多需要改进之处。所以我便在行军打仗的间隙,把所思所想记录下来,以便日后改进。” 左宗棠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章便是“废除封建土地制度,建立公有共治社会公有制”。 文中字体潦草,有些字还缺胳膊少腿,行文也是大白话,还涂改多处,毫无美感。 可左宗棠却越看越心惊。 中国历朝历代,造反者们都提出过重新分配财富的政治口号。 北宋太宗淳化四年,王小波、李顺提出“均贫富”; 南宋高宗建炎四年,钟相、杨幺提出“等贵贱,均贫富”; 元末红巾军主张“摧富益贫”; 明末李自成喊出“均田免赋”; 就连杀人魔王张献忠也提出“劫富济贫”。 在熟读史书的左宗棠看来,这些都不足为惧。 但在萧云骧的草稿里,他看到要摧毁“皇权-士绅-农民”的传统结构,建立“官府-农民”的新模式。 这让左宗棠既困惑,又连连冷笑。 “左先生,我们要出发了。”左宗棠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书稿,萧云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抬头一看,太阳已然偏西,姚、卢二人已放马归来。 “左先生,这草稿先放你这儿,这几日你可以仔细研究。现在我们得走了,不然就迟了。”萧云骧指着太阳说道。 左宗棠点点头,站起身来。几人翻身上马,继续向南奔去。 又走了二十多里路,进入一个地处酉阳河边、名为吴家店的小镇。 吴家店坐落在山谷之中,酉阳河的支流龙潭河从镇旁潺潺流过,一条青石板路沿河铺展,百姓在路的两侧建起不少吊脚楼,形成一条长长的街道。 此时,街两旁的吊脚楼都被大火烧过,焦黑的木柱、残砖断瓦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这是围攻酉阳的贵州团练兵作的孽。 第114章 恩赐与神降 四人行至镇口,翻身下马。 青石板街道上,纸钱散落一地,轻风拂过,满街纸钱飘飞。 恍惚间,萧云骧仿若置身于前世看过恐怖片中的鬼城。 街旁残砖断瓦间,不少当地居民正翻找着什么。 一家店铺被烧塌,熏黑的“陈记油坊”牌匾,掉落在只剩黑框的大门内。 店门青石板的缝隙间,渗出一层油脂凝固后呈琥珀色的桐油膜。油膜上,有个躺倒的人形轮廓,应是店内有人逃出,却被杀死在店门口,随后与流淌出的桐油一同被点燃。 屋内被烧焦的柱子上,还悬着一杆秤,秤杆被烧得仅剩半截。 一阵风过,秤砣从柱子上掉落,砸在地上的铁盆,“哐”的一声大响,溅起一阵黑色烟尘。 空气中,木材烧焦味、血腥味、人体腐臭味交织,混成一股难以名状、令人作呕的气息,直往人鼻腔里钻。 “铛铛”,前方锣声响起,一支送葬队伍从街心缓缓走来。 排头是一个道士,手中提着一面铜锣。后面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着粗麻孝衣,鬓发散乱,手持招魂幡,边走边号哭。 十来个男子,抬着四口薄皮棺材,跟在两人身后。 棺材显然是仓促赶制,尚未上漆。萧云骧等人从旁经过时,闻到棺材中散发的腐尸味。 队伍末尾是另一个道士,背着装满纸钱的竹篓。 每走一段路,提锣道士敲响铜锣,队尾道士便向空中抛洒纸钱,并用悠长凄凉的腔调唱道:“魂兮归故里,魄兮返家堂……” 街旁,一位在残垣断壁间翻找的老汉,瞧见萧云骧及两名护卫身着的西军黄色军服,抬手朝长街另一头指去:“几位是西军,你们队伍在南面。” 萧云骧指着送葬队伍,向老汉发问:“大爷,这是咋回事?” 老人用浑浊的双眼望向送葬队伍,长叹一声: “唉,李家五口死了四个,就剩个妇人了。” “家家都能从废墟里找到死人,这几天送葬的队伍,比老汉这辈子见的都多。” 说完,不再理会萧云骧,继续在废墟中翻找。 萧云骧等三人面色铁青,左宗棠则神色尴尬。 他随张亮基征战多年,自然清楚清军匪兵肆虐百姓的恶行,甚至在酉阳城北的濯水镇,他就曾目睹张亮基下令实施此类暴行。 但那时毕竟只是远远观望,如今这般近距离接触现场,令他情绪翻涌,心中五味杂陈。 “左先生,他们是人,不是任人围猎的野兽。” “他们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亲人和喜怒哀乐,不是文字记载里的冰冷数字,更不是士大夫眼中代天子牧守的羊群。” “前番审判匪兵时,我还担心杀多了,可如今看来,这种丧失人性的畜生,就该像李仲卿说的,见一个杀一个。” 这是左宗棠与萧云骧相识后,首次见他如此怒发冲冠。 但他已生不起反驳的心思。 几人继续前行,来到街心,终于见到两千余西军战士与数百民夫,正在清理废墟。 萧云骧在人群中找到林绍璋,将其带到河边僻静处,劈头问道: “怎么回事?这镇的自卫队、民兵呢?为何连基本的疏散都没做到?” 林绍璋身着西军制式军服,满身灰土泥污。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水,答道: “大王,当时清妖从乌江偷渡而来,情况紧急,我只来得及把酉阳城周边二十里的人及钱粮,转移到城里。” “这儿离酉阳三十多里,没料到这些贼兵,能跑到这么远。” 萧云骧语气冷峻: “我问的是为何这镇的民兵连基本的放哨、人员疏散都没做到?当时可是战时!” 林绍璋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 “大王,这镇的民兵首领是个乡绅。当初我军推行土地政策时,他主动献出多余的田地,积极配合我们工作。” “推选民兵首领,乡民们就选了他。” “他便在民兵的关键岗位,全安插了自己人。” “清妖围攻酉阳城时,他将民兵都解散了,并让镇里百姓不要惊慌,且不警戒。” “还暗中派人联络清妖到镇上来,以便清理我们的人。” “他人呢?”萧云骧厉声问道。 “他见此战我们获胜,又因清妖不受他控制,直接屠镇。在我们进镇前,就自杀了。”林绍璋回道。 萧云骧背着手,在河堤上踱了几步,语气稍缓: “绍璋,为何不是我们的人掌控民兵?” 林绍璋神情颓然: “大王,我们人手不足。” “组建民兵、自卫队这些事,具体还得靠当地有名望的人来做。” “可在本地有名望的,不都是原来的乡绅、财主嘛。” 萧云骧听后,一时无言以对。 林绍璋所言不虚,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原以为依照书上做法,一分地百姓就会为他们效力,双方等价交换,但执行起来并非如此。 这种恩赐式分地、神降般自上而下的操作。 百姓根本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又怎能防止坏人、投机分子混入基层? 若全靠西军一个镇设一个工作组,强行推进。 那么这个工作组得有队长、会计、负责武装工作的人员,再加上一个班的战士,再怎么精简,都得十几人。 如此模式,即便把整个西军全拆散了也不够,还得耗费大量钱粮。 这只是四川一地,全国又该如何? 当初只给林启荣、林绍璋留一千人,他们既要构筑堡垒、建立西军政权,又要招兵、处理内政。 并非他们不努力,而是工作模式本身就存在问题! 想到此,萧云骧拍拍林绍璋肩膀,歉然道:“绍璋,刚才是我心急了,向你道歉。” 林绍璋脸色泛红,连忙摆手:“大王,您别这么说,是我职事没做好。” 左宗棠起初冷眼旁观萧云骧训斥林绍璋,继而见他向林绍璋道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略作思索,又微不可察的摇摇头。 “你虽然忙,但有个事情还是得抓紧。前期雇佣民夫的报酬,要尽快发下去了,不要轻易损耗官府在百姓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誉。” 萧云骧对林绍璋说道。 林绍璋点头:“我明白,过几日成都运来的钱粮一到,我就发下去。下月底之前,务必全部结清。” 几人回到街面。 “绍璋,你接着去忙,别管我。你的难处我清楚了,我来想办法。” 说完,便带着左宗棠等三人,前往镇外的西军扎营地。 前来此镇协助百姓重建的,是亲卫师二旅,带队的是军师冯崇文。 萧云骧几人抵达营地时,他却都不在,只有旅参谋长、湖南汉子龚楚才在营地执勤。得知消息后,亲自前来迎接。 萧云骧不愿过多打扰,让他们帮忙搭建几个帐篷后,便钻进帐篷,写写画画起来。 这一夜,萧云骧和左宗棠帐篷内的灯光,都直至黎明前夕才熄灭。 第115章 做不到 第二日,萧云骧又去查看被清军烧杀劫掠的几个村寨。 这些村寨损失虽不及吴家店惨重,但萧云骧心情反而愈发沉重。 因为这几个村寨存在同一个问题:西军制度未能深入基层。 这几个村的民兵组建,是西王府派人下来,召集百姓开个会,当场便完成。 张三当里长,李四任民兵连长,王二麻子做军法官。 然而,里长、连长、军法官平时该履行什么职责,战时该做些什么,并无统一标准,全凭自行揣摩。 此外,部分西王府人员急于完成任务。 有的工作人员一天能完成三个村的民兵组织组建。 从表面数据看,很多基层单位都已建立,但深究起来,这些所谓民兵、自卫队的首领,往往仍是从前的地主乡绅。 因为他们有威望,有号召力。 西军来了,他们表面愿意配合,至于内心想法,外人无从知晓。 普通百姓如同以往应付官府差事,官府让组建民兵就组建,给分地就接受。 但为何要这样做,目的是什么,没几个人清楚,也没多少人在意。 就像西军分地,百姓心里感激西军,可骨子里仍把西王府当作仁慈的新老爷。 这便是恩赐式分地、自上而下推行带来的弊端。 受通讯、交通手段限制,加上普通民众认知有限、反应渠道匮乏以及千年传统等因素影响,中国历代只能依靠地主乡绅、族长乡老这类中间阶层,间接统治最基层百姓。 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中国历代造反者中,明白此理的,如朱元璋,依靠地主乡绅维持基层统治; 不明白的,如黄巢、李自成,直接打击地主乡绅阶层,却始终无法建立稳固的基层政权,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 只要有地主乡绅这个中间食利阶层存在,所谓平均地权、土地公有,便是笑话。 这个问题,历代中国统治者、造反者都无法解决。 到了近现代,百年烂党不想解决。 只有红朝,才真正将土地公有制落到实处。 即便如此,红党也是经过长时间摸索,才找到适合中国农村基层治理的道路。 这一日,萧云骧未出门,独自在营地帐篷里写东西。 下午,左宗棠拿着萧云骧写的《西王府土地法大纲》草稿找上门来。 “萧君,左某来还书了。” 他见萧云骧正伏在小桌上用炭笔书写,桌上还有七八页写好的草稿。 萧云骧见左宗棠进来,停下笔,把草稿整理到一起。 接过左宗棠递来的书,压在草稿之上。 又从帐篷里拿出两把凳子,走到营帐外。 “左先生,我写了半天,正好休息下眼睛,咱们到帐外聊聊。” 此时正值农历九月下旬,天气晴好,气候宜人。 两人在帐篷边落座,萧云骧笑着问道: “左先生,我写的这个大纲如何?” 左宗棠挑了挑眉,瞥了萧云骧一眼,本想嘲讽。 但转念想到,这个贼头虽举止轻佻,初衷却是为减轻百姓负担,给底层百姓活路。 到嘴边的嘲讽之语,顿时索然无味。 左宗棠是晚清官僚中少见的系统性关注农民生计并付诸实践的官员。 他出身“耕读传家”的湘阴左氏家族,曾祖父左逢圣灾年典当衣物施粥救济饥民,祖父左人锦设立“族仓”制度应对荒年,家族传统使他对民生疾苦格外关注。 他自幼研习儒家经典,推崇“民为邦本”理念,认为“天下糜烂,需以民生为急”,这成为其执政核心理念。 任浙江巡抚时,面对战乱后的饥荒,他刊发救荒办法,匀拨钱米赈济灾民,还动员军队开垦荒地,招徕邻省农民恢复生产。 西北平叛期间,对因战乱流离的难民“资遣回籍”,发放赈粮、耕牛和种子,助其重建家园。 妥善安置从沙俄控制下归来的吐尔扈特族人,发放抚恤银两、羊种和生产工具,确保他们“无冻馁之虞”。 除具体举措外,还有赋税改革。 在湖南主持地丁漕粮改革时,他提出“以减为增”原则,减轻农民负担,打击地方豪强对赋税的操纵。 西北治理中,推行“轻徭薄赋”,鼓励垦荒,恢复因战乱荒废的农田。 还有政策扶持。 他强调“水利为农业之本”,在陕甘地区兴修水利工程,如修复宁夏唐徕渠,提升农田灌溉能力;推广桑棉种植和纺织技术,拓宽农民生计来源。 他做这些的出发点,当然是传统士大夫家国天下的情怀,以及维护清廷统治,比如通过赈灾防止民变。 但客观上改善了部分农民处境,这也是事实。 当然,这不妨碍他镇压陕甘回民时手段严酷。 人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的“好人”“坏蛋”叙事模式,不适合成年人的世界。 何况“黑白”概念,每个时代理解和定义不同。 不过梁启超评价他“用兵不忘恤民”,《清史稿》称其“所至之处,必以民生为念”,大体还算公允。 他的举措为西北边疆稳定和战后重建奠定基础,至今在新疆、甘肃等地仍留存水利、屯田等遗产。 评价历史人物,不能忽视其所处社会环境、所受教育及当时社会价值观。 用评价者所处社会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去硬套古人,既不公允,甚至可谓耍流氓。 比如萧云骧后世在网上就看到有人评价岳飞愚忠,还长篇大论,看似头头是道,实则荒谬。 正因了解左宗棠这些性情,萧云骧才放心将相关草稿给他看,想听他的意见。 从后世资料分析,这人能沟通。 左宗棠看着萧云骧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说: “萧君,你那些方略初衷是为穷苦百姓谋条活路,这很好。” “但是,你要消灭地主乡绅阶层,恕左某直言,做不到。” “为何?”萧云骧来了兴致。 左宗棠略作思索。 “孔圣在《论语·泰伯篇》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自古以来,让百姓按规则行事就行,无需让他们明白其中道理。” “你倒好,在注释里讲所谓生产资料公有制和私有制的区别。” “他们听得懂吗?”左宗棠侃侃而谈。 萧云骧点头,问道:“还有么?” 左宗棠继续说道: “通讯与交通的限制。就拿我们南面的秀山县来说,县府官员检查政策在地方上的落实情况,若要走遍每个乡镇,一趟差不多需要耗费一个月。” “这怎么可能持久执行呢?” “萧君,自古皇权不下县。非不欲,而是不能也。” “你强要推行,不过是培养新一批的地主乡绅,只是换了个名称而已。” 第116章 错解圣人 萧云骧本欲倾听左宗棠对西王府土地政策的见解,不想却左宗棠直言其废除地主乡绅制度的想法不可行,从根本上否定了该政策的可操作性。 萧云骧心思一转,笑着说:“先生,您误会圣人之言了。” 左宗棠诧异看向他:“哪句?”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萧云骧笑意未减,左宗棠脸色渐冷。 他钻研圣贤书数十年,《论语》早已烂熟于心,如今却被萧云骧这山野小子指责误解圣人之言。这小子读过《论语》吗?莫不是在戏耍老子? 左宗棠心中不悦,问道:“萧君,《论语》二十篇,您深入研读过几篇?” “读过两三篇,实在读不下去,拿起书就打瞌睡。”萧云骧打着哈哈,毫无羞愧之色。 见左宗棠脸色由冷转黑,就要发火,萧云骧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写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十个大字。左宗棠看着那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字,满脸鄙夷。 萧云骧在第一个“使”后添了逗号,第一个“之”后加了分号,又在第二个“使”后点了逗号,第二个“之”后标了句号。 如此,这句话变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意为:若民众能理解并遵循规则(“可”),就放手让他们去做;若不能(“不可”),就通过教育(“知”)让他们明白。 这般断句与左宗棠所理解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大相径庭。 中国古代典籍原本无标点符号,明清时官方文献虽用“。”作句号,但功能单一,仅作官方公文辅助,民间并不普及。 现代标点符号体系,要到近代新文化运动才大规模使用。1920年2月,北洋政府教育部颁布《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才首次将标点符号纳入国家规范。 左宗棠那种断句方式,是儒家传统注疏方式,宋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清代刘宝楠《论语正义》均采用;而萧云骧的断句方式,则是现代人的新理解。 “左先生,夫子一直主张‘有教无类’‘诲人不倦’,号称弟子三千,他老人家的原意,怎会是您这种糊里糊涂的‘愚民’之法呢?”萧云骧笑道。 左宗棠虽没见过萧云骧标注的符号,但仔细一看,这种断句的确更好理解,且更能体现孔圣人“用民先育民”的思想。可心里想着:我和你讨论的是地主乡绅阶层的问题,你却在这咬文嚼字,这是一码事吗? 见左宗棠冷着脸,萧云骧指着地上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先生,解决之道就在这句话里。” ------ 翌日,萧云骧派人分别给酉阳的林绍璋、重庆的彭玉麟送去一封信,便继续向南进发。 因前方刚经历大战,或许还有溃兵,冯崇文放心不下,加派了一个排护送,萧云骧自然应允,带着众人朝川硐而去。 行了三四日,终于抵达川黔交界处——西军的堡垒所在地川硐。恰巧林启荣刚从茶峒巡视至此,见萧云骧等人来到西军堡垒前,不禁大喜,率领独立一师的几名军官,到堡垒下迎接萧云骧。 “见过大王!”几人整齐地向萧云骧敬礼后,林启荣紧紧握住他的手,神情激动:“大王,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我好去迎接。” 萧云骧笑道:“阿荣,快一年没见了,你们在酉阳辛苦了!” 林启荣回想起这段时间的艰辛,忆起萧云骧离开酉阳时让他坚守一年的嘱托,心中既感慨又有些愧疚:“大王,您让我守一年,没想到才十来个月,就得劳您率军千里来援。” 萧云骧摆摆手:“不说这个了,当时谁能料到清廷会下这么大决心,派十数万兵力分三路来攻。况且酉阳南北距离数百里,相互支援不易,你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此番我到酉阳,听说你在南边,所以特意赶来与你见一面,也看看川硐和茶峒这两个堡垒,以及守城的弟兄们,不然心里不踏实。” 萧云骧看向林启荣身旁的独一师参谋长孙庆元。大半年没见,原本就瘦削的孙庆元愈发消瘦。“孙参谋长,你可得多注意身体。”萧云骧握着他的手,半开玩笑半提醒道。 孙庆元脸色微红,紧紧握住萧云骧的手:“收到大王在北面全歼清妖张亮基部的消息,我们可高兴了。我这身体天生如此。” 萧云骧与驻守此地的独立一师二旅长钟长贵等几名军官握手,关切问候,表扬他们守住此地的功劳,并向众人介绍了随行的左宗棠,只称左先生,未提及左宗棠的身份。 众人寒暄过后,登上堡垒顶层。只见堡垒下便是乌江的支流清水江,两岸皆是陡峭的山崖,崖高十余丈。清水江从云贵高原中部滚滚而来,到此处水流湍急,汹涌澎湃,堪称天险。 江岸北侧是四川省秀山县的川硐,一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南侧是贵州省松桃县的崖水镇,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原本有一座巨大的铁索桥连接两地。 此桥建于康熙年间,桥长103米,宽3米,两岸桥台高20米,全桥由 13 根铁链构成,包含数万个手工锻造的铁环,其中9根为底链承重,4根为两侧扶手。西军从贵州过来后,便炸毁此桥,将尾追的清军堵在了南岸。 左宗棠站在堡垒上,望着汹涌的河水与巨大的桥台,发呆许久:“萧君,当时你们是怎么过桥的?” 萧云骧笑着回答:“直接走过来的,当时根本没人守。” 左宗棠暗自叹息,望着对岸仅一里左右的崖水镇,理解了胡林翼为何在此耽搁数月也打不进四川,又为何要冒险从乌江偷袭。因为此地,实在难以强攻。 “长贵,你们这儿战况如何?”萧云骧向身旁的西军守将钟长贵询问。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钟长贵摇头道:“没啥意思,清妖刚开始来的时候,还用大炮轰我们,我们也回击。对轰了几天,他们发现始终没法派人上岸,就停了。后来他们在下游十来里处,找到一处坡面稍缓的地方准备渡河。” 他手指东面,笑道:“结果还没到河中心,十几条竹筏就被水冲翻了七八条,淹死了几十人,害我们白等一场。” --------- 萧云骧一行人当夜于川硐堡垒歇息。睡觉前,萧云骧特地把林启荣单独唤来:“阿荣,明日我去茶峒瞧瞧,若无事便回重庆,酉阳便交由你了。” 林启荣点头回应:“明日我随大王一同前往,此处事已了,我也回酉阳。” “此次回去,我要带绍璋走。独立一师这边,军师一职先由你兼任,待有合适人选,再派来接替。” 瞧见林启荣满眼疑惑,萧云骧轻叹一声解释道: “如今老曾前往成都,重庆缺个知府,只能让彭军师暂时代管。然而彭军师的主要职责并非处理内政,况且他身上的担子也重。重庆乃极为重要的城市,我得托付给信得过之人。绍璋虽军事能力平平,但处理内政颇为在行。我打算调他去重庆,担任四川东部道台兼重庆知府。” “至于酉阳知府,由王敬之担任。他原本是第一军的参谋长,还做过衡阳府知府的幕僚。我在成都观察他有段时日了,他做一军参谋确实有些吃力,但在内政方面是把好手。十月上旬我就派信使去成都了,这段时日他应该快到了。” 林启荣笑道:“如此甚好。” 萧云骧继续叮嘱:“你除了抓紧修复堡垒,训练备战,还需强化士兵的思想教育。‘两查三整’‘诉苦’工作切勿流于形式,务必要落到实处,让每个士兵都明晰我们为何而战。” 林启荣答道:“晓得了,大王,您放心。” ---------------- (注:道台:介于省(巡抚、总督)与府(知府)之间,管辖多个府州。) 第117章 秉烛夜谈1 次日,萧云骧前往茶峒巡视西军堡垒,慰问战士。停留一日,便同林启荣等人返回酉阳。 亲卫师要协助百姓重建,萧云骧向刘昌林交代几句,在酉阳城又停留一日,随后带着李竹青、林绍璋、左宗棠等十余人奔赴重庆。 历经十几日跋涉,终于在11月28日暮色四合时抵达重庆城。 几人进入府衙,找到正忙碌的彭玉麟。彭玉麟见到他们十分高兴,寒暄过后,萧云骧立刻发问: “先生,我要的教室黑板备好了?” “备好了。”彭玉麟回应,目光朝萧云骧身后搜寻。 “学员通知了吗?” “早派人通知了,不过成都距离远,可能还需七八日才能赶到。”彭玉麟见萧云骧身后只有林绍璋等数人,又望向府衙院门。 萧云骧无奈问道:“先生,你在找什么?” 彭玉麟神情紧张:“左季高呢,不会是他脾气太臭惹恼了你,你把他杀了?” 萧云骧笑道:“他脾气比当初的你可坏多了,你不过吐我一口唾沫,他却要扇我耳光,还用椅子砸我。” 彭玉麟愈发紧张,盯着萧云骧眼睛追问:“阿骧,你不会真把他杀了?” 萧云骧摇头,指着自己住所:“他不愿进来,说当初跟你说了许多大话,如今成了俘囚,羞于见老友。我先让他去我王府休息。” “唉,还不知该如何安置他,关牢里正中他意,放外面又怕他跑了。” 彭玉麟听到“王府”二字,眉毛一跳,赶忙表态:“那就住我家,我家有空房。” “那行,一会我送他过去,不过先生你得保证别让他跑了。” “我保证。”彭玉麟爽快答应。 随后,彭玉麟和林绍璋在府衙交接工作,萧云骧坐在一旁,手持账册,眉头紧皱:“先生,没想到耗费这般大。” 彭玉麟正拿着物资统计单跟林绍璋说着什么,听到萧云骧的话,回应道: “我军扩张过快,很多地方基层政权刚建立,税收还未征收。且战事不断,军粮、武器、火药、炮子、伤药,还有战死士兵的抚恤等,哪样不要花钱?幸好迅速拿下成都府,得到大量钱粮补充,不然单是酉阳这一仗,就能让我们破产。” “况且清廷对我们四面封锁,很多商品只能在川内流通,交易量锐减,商税自然减少。” 萧云骧放下账册,若有所思。 ----- 晚上七点,天色已黑透,重庆府衙彭玉麟家客厅。彭家老小早用过饭,只有彭玉麟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神情略显焦急。 院门上响起“咚咚”敲门声,彭玉麟打开了门,只见萧云骧笑着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左宗棠及姚、卢两位亲卫。 “先生,人我给你带来了,你们好好聊聊。”说罢,萧云骧侧身站到一边,示意左宗棠进门。 彭玉麟邀请萧云骧一同进屋,萧云骧摆摆手:“我去了你们就没法聊了。” 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似想起什么,故意大声说:“先生,人我交给你了,别让他跑了,否则我唯你是问哈。” 彭玉麟没好气回了句:“晓得了。”然后摇摇头,关上了门。 萧云骧见门关上,转身对姚福堂说:“去跟军情局的李仲卿说,派几个探子盯住左宗棠,别真让这左骡子跑了。” 姚福堂领命而去。 院内,左宗棠看着留着短发、身着西军制式军服的彭玉麟,感慨道: “雪琴,当初在长沙,我看到官府通缉你的文书,犹不敢信。未曾想你真成了这萧贼的军师了。” 左宗棠的话勾起彭玉麟的往事,他不由摇头苦笑:“当时还不是,现在的确是了。”说着便将左宗棠迎进房内。 彭母和彭夫人在侧房灯下做女红,听到动静,彭夫人出来,把锅里保温的饭菜端上餐桌,摆好碗筷酒杯,给左宗棠施了一礼,回侧房去了。 左宗棠立即去给彭母请安,彭玉麟也把在书房读书的几个孩子叫出来拜见左宗棠。 彭雪梅和彭永钊有模有样地给左宗棠行礼,只有彭朵朵呆呆站着。 左宗棠看着彭朵朵,诧异道:“雪琴,我不记得你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彭玉麟微笑着说:“这是我在湘西凤凰城新认的女儿,叫彭朵朵。她原名就叫朵朵,我不忍改之。但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只好跟我姓彭了。” 说着,慈爱地摸了摸朵朵的头,吩咐道:“朵朵,见过左伯伯。” 彭雪梅在身后扯了一下彭朵朵的衣襟,彭朵朵这才学着彭雪梅刚才的模样,笨拙地施了个万福礼。“见过左伯伯。” 三个孩子给左宗棠行完礼后,彭雪梅将他们带回书房去了。 彭、左二人在饭桌旁坐下。左宗棠望着桌上四碟菜肴,两荤两素——荤菜是辣椒炒肉与红烧鲫鱼,素菜是炒莲藕和辣白菜,还有一壶重庆当地闻名的白沙烧酒,不禁揶揄道: “雪琴,要是前些年,你还是清贫寒士,这般招待我,我定会十分开心。可如今,就显得有些寒酸了,我不太高兴。” 彭玉麟似未听出话语里的讥讽之意,一边为左宗棠斟酒,一边说道:“我每月薪金有限,还要养活一大家子,平日里十天半月都难见一回荤腥,你就将就吃。” 左宗棠惊讶地问:“你如今身为西贼的三号人物,整个四川几乎都被你们拿下了,给自己花点银子,不也是正常之事吗?” 彭玉麟摇头道:“公库里钱粮物资的使用,每年需做预算,经枢务堂讨论,再由所有人堂推,通过后才可执行。每笔资金都有明确去向,超出预算的部分,由枢务堂成员集体堂推决定。” “当然,西王有否决枢务堂决议、独自推行某一事项的权力,但他必须向枢务堂说明否决理由,且截至目前,这项权限他一次都未用过。” “你瞧,连西王都不能额外花销,更何况是我。他那西王府,还比不上乡下土财主的宅院,季高,你可曾见过?” 左宗棠诧异道:“枢务堂是什么?” 彭玉麟答道:“它是日常管理西军和西王府的机构,目前由西王、曾水源、我、赖文光、李竹青五人组成,日后人员增多,再酌情增添。” 左宗棠心中大为震惊,呆立半晌,仍难以置信:“这个萧贼,为何要如此自我约束?” 彭玉麟回应:“用西王的话来讲,这叫‘共和’。只是当前时机不成熟,先在枢务堂小范围推行。” -------------------- (注:史料并无明确记载彭玉麟与左宗棠相识的具体时间,但有诸多旁证可表明二人关系匪浅。 有明确例证如下。 湘军初建之时,约在1852年前后,曾国藩曾与彭玉麟夜访左宗棠。三人私交甚密,故而未提前通报。此次拜访,二人竟撞见左宗棠为小妾洗脚,此事一时传为笑谈。这一轶事从侧面印证,彭玉麟与左宗棠当时就极为相熟。 二人皆性格刚直,左宗棠曾因彭玉麟处决违纪的亲外甥而感叹其&34;铁面无私”,且都极为看重实学,都对科举制度持批判态度。 彭玉麟的“三不原则”(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与左宗棠经世致用的思想高度契合。这种理念上的共鸣,或许是他们早年便相互吸引的原因。) 第118章 秉烛夜谈2 博览群书的左宗棠,自然知晓“共和”的来由。 西周时期,周厉王残暴无道,被国人驱逐。穆公(召虎)与周公(周公定)组成临时决策层,代行王权,稳定了局势。 这段时期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为“周召共和”,前后共十四年,直至周宣王即位。然而,这是特殊时期的非常举措,可这萧贼,为何从一开始就要分权呢? 看到左宗棠满脸困惑,彭玉麟解释道:“西王说,这叫‘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此句出自儒家经典《礼记·礼运》,描绘了儒家理想社会的景象:大道施行之时,天下为众人共有,选拔品德高尚、有才干之人治理社会,人与人之间讲究信用、和睦相处。 传闻这萧贼不喜读书,但其采取的政策却处处源自儒家经典,好似专门用来堵住天下读书人的嘴。 彭玉麟举起酒杯,向左宗棠示意:“季高,老友相逢,今晚咱们如往日一样,秉烛夜谈,直至天亮。” “首先这一杯,贺你从战场上活了下来。机动师那些12磅火炮的威力,测试时我亲眼见识过。当初听说你们和机动师对阵,我一直为你的安危揪心。” 左宗棠回忆起战场上的凶险,不禁有些后怕,与彭玉麟碰杯后一饮而尽。 两人吃了些菜,喝了几杯,闲聊着往日的旧事旧友。眼看夜色已深,彭家其他人都睡了,几盘菜已去一半。 左宗棠想起白天去过的那间简陋小院,以及那看似儿戏的西王府匾额,不禁皱眉问道: “照你所说,他自己有薪金,为何不改善一下住所?这般行事,恐怕是故作姿态,以收买人心。” 彭玉麟却摇头说道:“他的薪金已预支好几年,给我买了这间小院,当作掳我全家入伙的补偿。他现在身无分文,每天到饭点就去各部门食堂蹭饭。” 左宗棠目瞪口呆:“这些事我听他身边亲随说过,原以为是蛊惑人心的伎俩,没想到竟是真的。” 彭玉麟苦笑道:“这小子虽然有时口无遮拦,但正经事上从不戏言,说到做到。” 左宗棠看了彭玉麟一眼,意味深长的问道:“雪琴,看来你对你们那位西王颇为服气和欣赏。还记得道光二十六年衡阳府大旱,咱俩在岳麓书院立誓要匡扶天下吗?” 彭玉麟给两人斟满酒,把壶放回桌上,看着左宗棠的眼睛,平静地回道:“季高,我现在正在践行当初的誓言。” 左宗棠深知彭玉麟绝非苟且偷生之辈,更非巧言令色、颠倒黑白之徒。但听闻此言,也是怒气上涌,手指着彭玉麟的脸,可面对多年老友,终究骂不出口,只得狠狠甩了下袖子,“哼”了一声。 彭玉麟依旧神色平静:“季高可愿听听我这段时间的感悟?” 左宗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你且说来。” “季高,何为忠?”彭玉麟深深地看了左宗棠一眼。 “当然是忠于君王,忠于朝廷。”左宗棠没好气地答道。 彭玉麟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睡在隔壁的彭母敲墙提醒才停下来。左宗棠则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彭玉麟止住笑,心虚地看了眼隔壁,压低声音道:“季高,咱俩果然是一类人。当日西王问我这问题,我的答案和你并无二致。” 左宗棠颇为好奇:“那他有何说法?” 彭玉麟略作思索,把当日萧云骧所说的要忠于国家、忠于民族的言论详细说了一遍。 左宗棠听完,微微皱眉。彭玉麟给左宗棠满上酒,与他对饮了一杯。 “那小子虽有时胡说八道,但他这番道理,怎么都驳不倒。除非你认为亚圣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之论是错的。” “若认为亚圣的君臣之论错误,臣子应无条件忠君,又会引出一个悖论。即历代开国贤君名臣岂不都成了叛臣贼子?如商汤灭夏、武王伐纣、汉高祖反暴秦、唐高祖灭隋……这岂不都是以臣弑君、大逆不道?” “除非我们昧着良心,无视现实,说当今是太平盛世、天下大治。那么,说我们是叛贼我认了。否则,谁是叛贼,谁是独夫民贼,还得说道说道!” 彭玉麟似乎醉了,话也多起来。他将酒杯斟满,就要一饮而尽。左宗棠赶忙伸手劝阻:“雪琴,先吃口菜。” 彭玉麟却不管不顾,自个儿喝了一杯。 两人又吃了些菜,见左宗棠仍在沉思,彭玉麟嘻嘻一笑:“圣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何为道?不瞒你说,前番行军路上无聊,我和那小子讨论过这个问题。” 左宗棠不禁问道:“如何说?” “他说,从自然角度来说,‘道’是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律;从人类管理学角度来说,‘道’即普罗大众。” “国家强盛、人人平等。百姓不再是权贵随意欺凌的牛马,这就是‘道’!国家公器应归公有,而非一家一姓或独夫民贼手中的玩物,这就是‘道’!” “季高,孔圣毕生追求的‘三代之治’,不就是这样吗?” 彭玉麟脸色潮红,竟隐隐啜泣起来:“季高,不是我怕死从贼,抛弃了旧日理想,实在是反驳不了他。” “我想了十来日,实在觉得他说得有理,实在被他说服了,季高。” 左宗棠见他已大醉,赶忙劝阻:“雪琴,你醉了,少喝点。” 彭玉麟摆摆手。“我这些苦闷无人诉说,昔日知交怕都认为我彭玉麟是软蛋。今日能见到你,和你说这番话,我实在高兴得紧。” 左宗棠长叹一声,也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彭玉麟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陪了一杯,继续说道: “亚圣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既然我认定自己做的是对的,季高,我就回不到从前的‘君君臣臣’了,也顾不上老友们怎么看了。” 两人就这般边吃边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折腾到半夜。一壶酒倒有一大半进了彭玉麟的肚子。 两人在客房抵足而眠,醉酒的彭玉麟鼾声如雷。 左宗棠回想彭玉麟的话,又对比这一路跟着萧云骧的所见所闻,与清廷朝野的现状,不禁感慨良多。 到了后半夜又担心家中妻儿老小,是否会受自己牵连。这般辗转反侧,直到窗外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119章 双标狗 第二日天已大亮,两人才醒来。彭玉麟想起昨夜醉酒失态,神情尴尬,转头见左宗棠早已穿戴整齐,却没像往日那样取笑他,只是怔怔望着窗外,似在思索。 两人起身洗漱,简单吃了彭夫人准备的早点,就听见院门传来“咚咚”敲门声,接着听见萧云骧在门外大喊:“彭先生,起床了没?” 彭玉麟去开门,只见萧云骧和卢、姚两位亲卫站在门外。萧云骧一开门便伸头往院内张望。 “你找什么呢?”彭玉麟没好气地问。 “彭姑娘呢,她起床了没?” 彭玉麟正要回绝,转头看见彭玉梅、彭朵朵和左宗棠已被喊声吸引,站在大门前滴水檐下往院门张望。 他脸一黑,问:“你找她做甚?” 萧云骧笑嘻嘻进门,从怀里掏出两本草稿:“找彭姑娘帮我誊写,我那字实在拿不出手。我这些东西,说不定能流传后世,原稿必须完美。” 彭玉麟夺过一本,见封面用歪歪扭扭的萧氏书法写着《何为平等与自由》。又拿过另一本,是《村治之困:基层组织失范与建构》。 他匆匆翻看几页,把萧云骧拉到门口轻声问:“阿骧,你前世到底做什么的,怎知道这些?” 萧云骧笑着回答:“先当了十来年兵,退伍回市里做文史研究员,啥都看了些。后来受不了清贫,下海折腾过一阵子。” 彭玉麟诧异道:“你还当过水手?” 萧云骧摆摆手:“不是那个意思。”然后朝院内喊:“雪梅,来帮我誊写。” 自萧云骧三月率军前往成都平原,彭雪梅大半年没见他。刚才听到喊声,她心就怦怦直跳,此时见他这般亲昵叫自己,羞红了脸,回房去了。 彭玉麟无奈看着这位对儿女心思少根筋且莽撞的西王,正准备劝他离开,却见彭雪梅带着彭朵朵,抱着笔墨纸砚走了出来。 两人走到院内,彭雪梅睁着清亮大眼看着彭玉麟。俗话说“女大不由爷”,何况西王府提倡自由与新气象,自己不能死守“三纲五常”。他暗叹,艰难点头,心中空落落的。 萧云骧带着彭雪梅和彭朵朵出了院门,前往隔壁府衙。 左宗棠见状,笑着拍了拍满眼失落的彭玉麟:“雪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开点。” 彭玉麟白了他一眼:“你说得轻巧。你二女儿左孝瑶正值芳龄,还未出嫁?” 左宗棠一怔,吹胡子瞪眼:“儿女婚嫁,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他要是敢来我家胡闹,我打断他的腿!” 彭玉麟无奈摇头,带着左宗棠也朝府衙走去。 两人到府衙前,萧云骧已在门口等候,笑嘻嘻地说道: “雪梅和朵朵在里面抄书,她们看惯了我那些鬼画符似的字,我正打算回去叫你们呢。” 左宗棠嘴上没说什么,心中暗赞这萧贼在瓜田李下之事上,还是懂得避讳。 “左先生,朝天门的‘江汇楼’有场竞标会,你去看看不?”萧云骧问左宗棠。 左宗棠好奇:“什么竞标会,你又搞什么花样?” “去了就知道。”萧云骧回了一句,正准备上马,被彭玉麟叫住:“阿骧,过两日曾水源曾副首就该到了,到时你来府衙一趟,我们有事商议。” “知道了,先生。”萧云骧应了一声,带着左宗棠和卢、姚二位亲卫往朝天门码头赶去。 ------ 重庆自古是西南重要交通枢纽,商业发达,商埠众多,尤以长江与嘉陵江交汇的朝天门码头为最。 距离朝天门码头约一千米有个三叉路口,路边商铺林立,人流如织。重庆有名的江汇楼酒楼就在路口西侧黄金地段。 这是一座三层酒楼,三重歇山式门楼,檐角飞翘如群燕掠江。正门楹联“两江浮白千帆动,一醉朝天万货通”,门廊有六对青石拴马桩,桩首雕有貔貅镇邪。 酒楼东家兼掌柜钱洪涛,在此经营二三十年。今年西军打进重庆城,钱掌柜起初忐忑不安,好在他平日为善,西王府没为难他,只让他好好经营,签好用工合同,否则重罚。 大半年过去,因战争与封锁,下江来往的货物和人流减少,汇江楼生意颇受影响。好在西王府减免苛捐杂税,生意还能维持。 前几日,重庆府衙派一书吏说今日要征用汇江楼大堂,并支付定金。 上午九点,钱掌柜见重庆城十几家有名成衣局的东家、掌柜陆续到店。寒暄后得知,西军衙门为军服之事,特意到这宽敞大厅来竞标。 李竹青这狗大户从郭实腊那买了几块怀表,随手送给萧云骧一块。几人赶到汇江楼。萧云骧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未到。 几人便出城门,去江边感受这时代的风物。 清晨薄雾未散。浑浊的长江水裹挟着泥沙,与碧绿的嘉陵江水在朝天门码头前激烈碰撞,形成泾渭分明的“夹马水”奇观。 江面上几艘木船随波起伏,水手赤着脚在甲板奔走,粗麻绳在船桩摩擦,发出吱呀声,远处传来纤夫低沉号子声,他们裸露的脊背在晨光中泛着古铜色。 石板码头广场上,挑着竹篾箩筐的脚夫在货堆间穿梭。茶馆竹棚下,商贾用黄铜水烟筒敲着桌面,与头戴瓜皮帽的掌柜低声商议生漆与桐油行情。 萧云骧皱眉看着码头上空缺的泊位,暗自叹气。鼎盛时,朝天门码头异常繁华,泊位供不应求。 如今下江的湖南、湖北被清廷占领,下江来的大货船几乎绝迹,川西、川北来的货船数量也大减,连码头的泊位都没填满。 他看了半晌,长叹一声,便调转马头,回转去汇江楼。 -------------- (注:彭雪梅、左孝瑶以及绝大部分的女性角色,皆为乌鸦虚构,并非历史真实人物,请大家切勿对号入座。一切皆是为剧情所需,乌鸦对先人绝无半分不敬之意,特此说明。) 第120章 竞标会 如今西军已坐拥一块稳固地盘,萧云骧便打算制作简便利落的西军军装。 起初他想采用后世军警的大盖帽,可大盖帽前的硬质塑料片依赖石油化工业,这在当时的中国,尤其是西军,根本无法生产。 只得退而求其次,转而考虑美国西部牛仔那种耐磨的帆布工装裤,然而这种布料虽在美国已大范围推广,但当时中国仍以手工织布机为主,难以大规模生产。 正当萧云骧无计可施时,重庆府书吏顾闻舟带着他的要求,跑遍重庆城的制衣坊和布料店,向行业熟手多方请教,最终得出一个折中的方案: 用扎染粗麻布加铜线代替工装帆布加铆钉;上衣采用棉布,腰间扎牛皮带,便于挂刺刀;腰旁各配一个牛皮口袋,用以放置火药、枪子等杂物;牛仔帽可用毡帽替代,毡帽制作工艺宋代就已存在,稍作形状改变即可。 四川本就是麻布产地,麻布原料和制作工艺成熟,大规模生产毫无困难。而且,麻布比棉布更耐磨、更便宜,更适合军队大规模装备。 萧云骧收到顾闻舟的建议后,当即批准,并将他擢升为重庆府正八品经历,专门负责重庆军服制作事宜。今日的招标会便由他主持。 萧云骧与左宗棠走进江汇楼,径直上到二楼预定的雅间坐下。楼下大厅里,多余的桌子已被挪开,只留下数排椅子,对着大门的一侧摆着一张长条桌,墙面上挂着横幅,写着“西军军服竞标会(重庆)”。 大厅里此时已坐满了人,又等了一会,顾闻舟带着两个助手匆匆赶来。 他向诸位东家掌柜团团作揖。 “各位,重庆府此次需要五万套军服,用材用料及工艺标准,前几日标书已发给大家,想必各位心中有数。制作工期为半年,大家先想想自己能否承接。” “此次请大家来,就是当场敲定价格,价低者得。丑话说在前头,质量必须达标,否则违约罚款事小,耽误军务可要坐牢杀头的。” 左宗棠看着下面侃侃而谈的年轻顾闻舟,向萧云骧问道:“这就是你从无品书吏直接提拔到八品经历的人?”萧云骧点头。 也难怪左宗棠惊讶,自隋唐科举实行以来,历代官吏之间存在巨大鸿沟,吏员晋升为有品级的官员难如登天。 以满清为例,官员选拔以科举为“正途”,吏员入仕为“异途”。 吏员即便通过五年服务期后的考试,最高只能担任从九品官职,而科举进士初始授职可达正七品。吏员还有晋升天花板,终生难入中高层官场,如《大清会典》规定,吏员出身者不得担任知府以上职务。 对比刘墉(科举进士)46年升至正一品,整个满清一朝,吏员出身的最高纪录仅为正五品。 此外,吏员实务能力与晋升脱节,他们精于文书、钱粮等具体事务,但晋升考核侧重经学策论,导致“能办事者不善应试”的现象,如四川巴县档案记载,80的吏员通不过《四书》义理测试。 吏员还俸禄微薄,大部分吏员年俸仅6 - 12两白银,同期湘军普通士兵年俸50两,这迫使他们依赖“陋规”收入,而这种灰色收入又会成为晋升考核的污点。 满清除了上述历代普遍存在的官吏区别外,还有独特制度。 一是对汉人吏员普遍压制,满人吏员可通过“笔帖式”途径快速晋升(平均晋升速度比汉吏快3倍),而汉人吏员多困于地方,如乾隆朝汉吏晋升知府者不足旗人吏员的1\/56。 二是捐纳制度冲击,清中叶后,富商通过捐纳直接获取官职(如500两白银可捐知县候补),挤压吏员晋升空间,道光年间,江浙地区候补官中捐纳出身者占73,吏员仅占9。 除了显性压制措施,还有隐形枷锁。 一是连坐制度,吏员若所属衙门发生重大案件,即便个人无过错也会暂停晋升资格,嘉庆朝刑部数据显示,因此受牵连的吏员占考核淘汰者的42。 二是道德审查严苛,晋升需“同乡官员联保”,但吏员常因“操持贱业”遭士绅阶层排斥,如《官场现形记》描写吏员求取保书时被羞辱:“尔等刀笔吏,安敢望衣冠?” 满清设置这些障碍,本质是维护“科举-士绅”集团特权,使其与满清贵族形成利益共同体,共同统治庞大的满清帝国。 太平天国最大的对手一直是汉人士绅集团。事实上,太平天国就是被汉人士绅集团组建的武装所击败,这才是历史真相。 西王府自建立以来,从制度上废除了官吏不相通的规矩,明文规定西军衙门用人不看出身,只看个人业绩和是否遵守西王府的法规法纪。 所有官吏只要在每年一次的业绩考核中取得优异成绩,晋升时就会优先考虑。 同时,大幅上调吏员俸禄,使他们仅靠基本俸禄就能维持中等人家的生活水平,若年底考核成绩为优,还有额外奖金。 当然,若有举人、进士愿意加入西军,起步会比普通吏员稍高,但不再有明确的晋升区别对待。 顾闻舟便是这样的幸运儿。他本是个秀才,西军在重庆招募人员时,他细细研究西军衙门实施的各项政策,颇为犹豫。 待到西军攻下成都,几乎占领整个四川后,他认定清廷的统治很难再回到四川。西王府在重庆发出第三批招募令时,他便参与报名并通过测试,加入西王府重庆衙门,成为一名书吏。 西王提出严苛的军服制作条件,其他同僚皆认为无法完成,他却深入制衣坊,了解布料与制作工艺,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替代方案,得到西王赏识。 职衔直接升至正八品经历,工作也从日常抄抄写写变成负责重庆军服制作、与商家对接及监管的专员,可谓春风得意。 此时,春风得意的顾经历正在江汇楼一楼大厅主持重庆军服的竞标工作。 一套普通军服包括帽子、衣服、裤子、鞋子、内衣、内裤(平角裤)各一件,配三双棉袜,以此为一个计价单位。冬季军服另加棉帽、棉衣、棉裤、棉鞋各一件。 顾闻舟重述了具体的用材用料及说明后,竞标正式开始,大厅里商家们纷纷出价,声音此起彼伏。 左宗棠看着萧云骧:“萧君,你们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军需采购过程中徇私舞弊?” 萧云骧点头并补充:“不光如此。” 左宗棠颇感好奇:“还有其他说法?” 萧云骧看着一楼热闹的场景,笑道:“是有一些说法。” ------------------ (注1:四川能大规模生产麻布,并非乌鸦瞎扯,现在还有非遗麻布制作技艺流传下来。 注2:经历。清朝州府衙门的官员,全称为经历司经历。 注3:服装示意图见本文后的作者说。) 第121章 税率 此地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坐在门口小桌旁戒备的卢岭生和姚福堂随即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个伙计,各端一个装着瓜果点心的托盘。 三人走进房来,那中年人先给萧云骧作揖,说道:“小的是江汇楼东家钱洪涛,不知贵客今日登门,还望海涵。这点瓜果点心,是小人赠给贵客的。” 两个伙计将托盘放在桌上后便出去了,钱掌柜则留在房间,继续给其他人见礼。 原来钱掌柜得知今日本店被官府借用作公事,便留了心眼。虽然曾水源曾长史调去了成都,但要是今日新任的林绍璋林道台能来汇江楼,混个脸熟,日后在官面上也好说话。 于是钱掌柜从早上起就留意进店客人。结果没等到林道台,却在竞标会开始前,看见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带着一个中等身材、微胖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两个虎背熊腰的护卫,径直上了二楼衙门预定的雅间。 钱掌柜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认人本事一流。虽只是匆匆一瞥,他便确定这年轻人与西王府发行银元上的人像极为相似。 虽说他没见过西王本人,但早听闻西王率大军在成都平原击破六七万清军,又千里奔袭,在重庆南面的酉阳大破湖北来的清军,连清廷的四川总督、巡抚都被他活捉了,西军席卷四川之势已成。 消息传回重庆后越传越邪乎,清廷被歼灭的兵力从最初不到十万,最后传成百万大军。 曾水源离开重庆去接管成都,传言得到证实,重庆府原先观望的人开始心思活泛。西王府近期在重庆府发布几次招募令,次次报名人数都爆满。 钱掌柜也一样,按日期推算,西王若回重庆,也该到了。此时看着这年轻人模样和两位如虎熊般的护卫,他不再犹豫,亲自上来问候。 钱掌柜拜见过左宗棠后,萧云骧笑眯眯的示意他坐下。“钱掌柜,这段时间生意如何?” 钱掌柜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低头轻声回道:“挺好的,自从西军接管重庆府,大家日子都不错。” 萧云骧叹了口气:“钱掌柜,我又不瞎,来这之前,我特意去朝天门码头转了一圈。你既已认出我,为何不对我说实话?难不成我是无视事实、爱听粉饰之言的人?” 钱掌柜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萧云骧,问道:“请问贵客真是萧大王?” 萧云骧点头:“我就是萧云骧。” 钱掌柜虽心中早有猜度,但得到本人当面确认,还是一激灵,就要下跪:“草民不知大王……” 萧云骧连忙起身扶起他,颇为无奈:“钱掌柜,我们早不兴这一套了,你见着我作个揖就行,刚才你已作过揖。现在好好坐着,咱们聊聊,你知道什么就照实说,不要有什么顾忌。” 说完坐回凳子,摇头自言自语:“你们还动不动就给人下跪,我岂不是白忙活了。” 钱掌柜小心翼翼坐回凳子,正琢磨怎么回话,边上的左宗棠早不耐烦,催促道:“让你说你就照实说,别啰嗦!” 他本与萧云骧话头刚起,却被这市侩掌柜打断,心中颇不爽利。 钱掌柜吓得一跳,看了眼这位脾气极大的师爷,又看看笑眯眯的萧云骧,定了定神。 “客人少了很多,主要是长江航线堵塞。苏杭的丝绸、松江的棉布、景德镇的瓷器、福州的脱胎漆器等大宗货物运不进来;贵州的山货、川西的药材、成都的稻米、大足的铁器、江津的麻布、綦江的蓝靛等货物也运不出去。” “以前秋冬季长江枯水期,三峡好走些,正是大宗货物进出的好时节,今年却少了很多。” 萧云骧沉默半晌,问道:“钱掌柜,重庆衙门给你们餐饮行业定了多少税?” 钱掌柜立即回答,应是心中早已熟记。 “衙门规定,日均营收少于一贯钱的流动摊贩免税;有店面的餐馆酒楼,中小店面税率是百之三,像我们这种大酒楼是百之五,每月收一次。” “这税率重吗?” 钱掌柜抬头看了眼萧云骧:“大王,这税率比起以前清廷官府的行厘、坐厘,还有不时征收的各种捐税,我要说重,那就是昧着良心了。” “只是如今与下江交通艰难,客流和货流都大幅减少,本店收入减少也是事实。” 萧云骧点头,拍了拍钱掌柜肩膀:“你说得有理,先熬段时间,这问题我迟早会解决的。” 两人又聊了些闲话,钱掌柜便告辞,关上门离去。 钱掌柜离开雅间后,萧、左两人正要继续刚才的话题,突然听到一楼大厅传来一声大喊: “每套衣服,我出一块银元又五百文。”两人不禁抬头往下看,只见一个穿丝绸长衫、戴瓜皮帽的中年人,举着手对着长桌后的顾闻舟大喊。 原来下面的竞标会已到竞价白热化阶段。听到报价,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几个东家拉着掌柜到大厅角落窃窃私语、商议。 顾闻舟也不催,在长桌前慢悠悠喝茶等待。 萧云骧拿一盘瓜果给坐在门口一桌的卢、姚二人,回到座位继续和左宗棠的话题:“左先生刚才问我,这般行事除了减少徇私舞弊,还有什么好处,对?” 左宗棠点头:“正是如此。” 萧云骧拿起果盘里的一个梨,“咔”地咬了一口。这是重庆本地特产的丰水梨,饱满多汁、甘甜可口。 “真好吃!”萧云骧赞了一句,拿起一个放到左宗棠手里,“左先生你也尝尝,很不错。” 左宗棠无奈,只好把梨拿在手里,却不吃,只是不住催促:“别卖关子了,快说。” 第122章 仗剑行商 萧云骧吃完手中的梨,把梨核扔在桌上,随手用桌布擦了擦手上的梨汁。 “左先生,我们通过公开招标来制作军服,有几个原因。” “其一,我们自身生产力有限,而统一军服又刻不容缓,只能交由民间制作。” 左宗棠点头,此乃实情。 “其二,我们想推动治下工商业发展。把部分产品交给民间生产,能扶持一批民营工坊。” 左宗棠继续点头,接过话茬。 “五万套军服,超出重庆府制衣坊常规一年的出货量了?哪家能拿下这笔单子,确实能大赚一笔。” “萧君,你不会是想扶持出一个富豪?这不符合你们的行事风格。” 萧云骧微笑着给左宗棠分析。 “服装行业,涉及原料种植、纺纱、织布、印染。之后还有制衣坊扩建、用工、产品运输与销售等,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你仔细想想,其中有多少岗位需求,能填补多少用工缺口?” “倘若全由官府承办,不仅易滋生贪腐,效率和竞争力也会低下。所以官府只需制定用工标准,防止奴工现象,做好监督即可。” “如此,便能解决大量闲置人力,给赤贫之人多一条生路。” 左宗棠略作思索,意味深长地看了萧云骧一眼。 “不仅能解决闲置人力,还能培育一个新的利益集团,与你们绑定,对?萧君。” 萧云骧嘿嘿一笑,对左宗棠竖起大拇指。 “左先生高明。中国千年以来,富贵者只盯着土地,有钱就买地。结果造成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迟早会出问题。” “所以我们将土地平分给百姓,却鼓励有钱人投身工商业。” 从后世经验来看,纺织服装业一直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能迅速大量吸纳多余劳动力、减少社会不稳定因素的产业。 待日后造出蒸汽机,引进西方纺织、印染技术,对于工业基础薄弱的中国而言,这是发展工业起步阶段的一条出路。 左宗棠略为思索:“你就不怕粮食不够吃,引发饥荒吗?” 萧云骧笑道:“我们刚拿下天府之国。成都平原嘛。只要土地政策落实到位,没有地主居中剥削,粮食供应暂时无忧的。” “平常年月,四川每年不是向外面大量出售粮食嘛。况且,我们还能优选种子,增加农作物种类和产量。” “我向许多商人打听得知,你们竟把西红柿当观赏植物。玉米、土豆还未大规模种植,红薯每年还得从福建引种,花生仅在福建、广东沿海少量种植,木薯只在海南岛有。” 左宗棠皱眉:“我们?你说的这些东西,有的我见过,有的却是闻所未闻。” 萧云骧这才发觉说漏嘴,连忙摆手:“先生,我是说很多农作物我们尚未充分利用。我本想成立农学院,可惜经费紧张、人手短缺。总之,会有办法的。” 左宗棠凝视萧云骧片刻,叹气道:“越和你接触,越觉得你古怪,莫非你真如传言那般,是哪位神魔转世?” 见萧云骧摆手否认,左宗棠自言自语:“我问彭雪琴,他也如你这般,笑嘻嘻否认,就是不肯告诉我缘由。” 两人吃了些瓜果点心,抬眼望向下面大厅,只见一套衣服的出价已到一元又三百文。 左宗棠看着笑嘻嘻的萧云骧:“扶持工商业,我觉得你还有未竟之言,今日你得给我说透彻。” 萧云骧一怔,诧异道:“左先生,这你都能看出来?” 左宗棠“哼”了一声:“你这人,乍看没心机,实则心思缜密,只是很少与人提及。” “你敢说你总去撩拨彭家那丫头,就没有将彭雪琴彻底与你绑在一起的心思?” 萧云骧瞪大双眼,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暴起,争辩道:“左先生,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年轻人的事,能叫撩拨吗?” 左宗棠“哼”一声:“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懒得管雪琴的家事。” 停了片刻,又继续揭萧云骧老底: “你们高层架构中,政务以曾水源为首,军务由赖文光掌管,彭雪琴和李竹青分管监察与情报。会务上,曾水源职位看似为副,实际事务却交予彭雪琴处理。” “枢务堂虽有五人,但人员安排大有讲究。曾水源与赖文光是老兄弟,彭雪琴是出身读书人的外来者,李竹青是天地会出身的加盟者。” “除你之外,没人能整合其他人。况且听闻二号人物曾水源是个不争不抢的,一心辅佐你之人。所以看似众人共议,实则仍是你一人主导。” “萧君,你敢说这番安排,就没费些心思?” 萧云骧长叹一声,回应道: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先生。但我这般安排,总比清廷皇帝乾纲独断要好?” “况且战时需集中力量,不能人人各执一词、各自为政。” 左宗棠无奈点头:“你总是有理的。” 萧云骧赶忙转移话题:“先生,我国历代不都因土地与人口问题陷入兴衰循环吗?” 左宗棠微微点头:“你那番言论,我听雪琴说过,颇为认同,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萧云骧继续说道:“平分土地只是权宜之计,人口会增长,无论怎么分,人均土地都会减少,长此以往还是死路一条。” “要解决这一问题,首先要发展基础教育和工商业。教育能培养人的基础认知,造就熟练工人。” “工商业,尤其是工业,能吸纳大量人口,创造巨额财富,且让有钱人眼睛不再只盯着土地了。” 左宗棠思索片刻,问道:“若工业发展起来,产品太多怎么办?” “这就是下一步的事。” 萧云骧突然冷笑:“那就打造顶级军队,将产品销往全世界,谁敢不买就用大炮轰他娘的。” “再就是抢夺领土,有地盘就有矿产资源和人口市场。” “与其我们内部死斗,不如向外拓展。我们要仗剑行商,用大炮巨舰去拓展我们的生存空间,保障我们的利益。” “当然,也要警惕商人渗透政权,造成官商勾结,如此政府便无法代表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了。” “所以,西王府官员严禁经商和从事产业,这就是我把李仲卿从荣华商行剥离出来的缘由。” --------------- (注: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百姓的衣服,都是买布回家,自己做或者请人帮做的。直接采买成衣的,相对较少。所以重庆一个府,真正能制作成衣的工坊,真的不多,因为市场就那么点。放出五万套军服,真的算多了。唉,我真是被杠怕了。) 第123章 技术困境 左宗棠闻言,沉默了下来。良久,他抬起头,转而提及另一话题: “虽不知贵军确切人数,但五万套军服怕是不够用。” 萧云骧笑道: “这五万套,只是用来选拔重庆府有财力和能力,整合当地服装产业之人。” “今日成都、泸州、叙州(宜宾)等五六个城市,同时举办了一样的竞标会,我们怎会只扶持重庆一地的商家?” “如今尚处海选阶段,谁能脱颖而出,就看各自本事了。” 此时,楼下的竞标活动已近尾声, 那个身着丝绸长衫,头戴瓜皮帽的中年汉子,最终拿下了这笔大单生意。 大厅内的客商逐渐散去,唯有中年汉子与顾闻舟正在签订正式合同。 合同签订完毕,顾闻舟朝着二楼雅间走来。一进房间,他便向萧云骧作揖,满脸喜色地汇报:“大王,最终以一银元又一百文每套成交。” ----------- 几人在汇江楼简单用过午饭,萧云骧勉励顾闻舟后,便离了汇江楼,带着左宗棠与两位侍卫前往城中心。 走了片刻,快到储奇门时,他们来到一家叫“荣华商行”的沿街店铺前。 萧云骧让卢岭生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个三十一二岁的男子走了出来。 此人相貌与李竹青有七分相似,气质却少了些不羁,多了份端方与亲和。他便是李竹青的胞弟、荣华商行现任掌柜李芷青。 李芷青上前向萧云骧作揖,还未开口,萧云骧便笑道:“芷青,今日带我们去看看印刷作坊。” 李芷青早有准备,从旁边侧房牵出一匹马,熟练跃上马背,在前引路。 萧云骧见状,惊讶道:“芷青,你骑术不错啊。” 李芷青似乎想起什么来,有些不好意思:“家父要求,李家男子都必须骑术娴熟,小时候为此还挨了不少揍呢。” 萧云骧听李芷青官话口音字正腔圆,隐隐还带点软糯的江南口音,颇为诧异。“芷青,你的官话说得好,怎还带点江南吴语口音?” 李芷青脸色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地回道:“年轻时在江南待了七八年,去年江南不太平,才奉家父严令回重庆。” 几人说说笑笑,拐出储奇门,来到码头边李家仓库旁的印刷作坊。 这作坊分三部分:雕刻间、制墨间和印刷工棚。 雕刻间里,六名雕工屈膝跪坐在梨木案台前,刻刀划过樟木版,细碎木屑如褐色雪霰簌簌飘落。 制墨房土灶冒着青烟,两名赤膊汉子用杉木铲翻搅松烟灰。混入牛皮胶与冰片的墨团在石臼里被捶打成膏,刺鼻焦臭与隔壁纸仓的竹浆酸味在梁柱间交织。 数十人的印刷工棚里,突然响起棕刷刮纸的沙沙声,二十四架人力枣木印床开始震颤。工匠们把裱糊过的夹江竹纸覆在雕版上,用马尾鬃制成的趟子从右向左匀速压过。 这时萧云骧才知道,虽说活字印刷术宋代就由毕昇发明,但直到晚清西方印刷机器及工艺引入前,雕版印刷一直是中国主流印刷方式。 主要是因为,雕版印刷工艺成熟稳定,适合长期固定内容的批量印刷(如经书、历书等)。 它不仅版面整齐美观,文字笔画一致,墨色均匀,尤其适合书画艺术类印刷,而且技术门槛低,无需识字就能操作。 活字印刷术虽能重复使用活字,节省材料和存储空间,理论效率高。 但实际操作要识字工人排版,制作活字成本远超单次雕版费用。 还有金属活字制作成本高且不易着墨,泥活字易损坏、可重复利用率差等缺点。 所以,尽管刻版费时费工,一部书得单独雕刻一套版片,存储占空间大,修正错误要重刻整版,灵活性差。 但相比之下,市场还是多选择雕版印刷。 萧云骧意识到,以这样的工艺和效率,根本没法及时制作、印刷实效性强的报纸,可他又急需报纸发挥作用。 这就是技术的限制。 就拿李芷青这个作坊来说,六十多人的配置,单日印刷量通常在800至1200张之间(因需反复校核、手工施压),具体取决于雕版复杂度和纸张供应。 而此时西方,只需操作一台蒸汽轮转印刷机,日印刷量就可达2万至4万张,是雕版印刷的20倍以上,且只需十几人(需部分人力辅助供纸、装订)。 何时才能引进西方的印刷机器和铅字制作技术,或者自己研发出来呢? 走出作坊回到码头,萧云骧心事重重,望着滚滚东逝的长江水,一言不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不知不觉,孩子们已经出发近半年了,他们如今状况如何? 到美、英、普鲁士聘请的技术人员,进展怎样? 自己会不会被那几个洋鬼子耍了? “大王,心中为何事所愁?”李芷青见萧云骧皱着眉头望着江水发呆,便开口问道。 听到问话,萧云骧回过神来:“芷青,我想印一种东西,你看看怎么实施。” 接着他向李芷青详细介绍了报纸的模式。 李芷青思索片刻后:“大王,若要在重庆、成都、泸州等四川重要州府同时发行,发行时间不宜太频繁。不然,不仅雕版来不及刻,把刻好的雕版运往成都及其他州府印刷也得花时间。” “况且有些州府甚至没有印刷工坊,得从重庆或成都印好直接发送过去。最快只能一月发行一次,再快就来不及了。” 萧云骧点点头:“行,你先做些准备,我收集好稿子,通知你来刻板。” 停顿片刻,似又想起什么,问道: “现在荣华商行的生意咋样?” 李芷青回答:“承接政府的煤炭、铁矿运输,还有以往的药材、山货生意,比以前更忙了。只是长江堵塞,生意还是受影响。” 萧云骧颔首,突然笑道:“芷青,你们做个小玩意去卖,多少能挣点小钱。” “大王,啥玩意?” “嗯,肥皂和香皂。今晚我回去写工艺流程,明天你来拿去试制。” 肥皂,可是穿越者的福利。 用动物油脂和碱液,配上捣碎的皂角与油脂混合,反复提纯提高浓度。 香皂则加入桂花、艾草等改变气味,碱液通过浸泡草木灰(如稻草灰、豆秸灰)过滤就能获得,没啥技术难度。 萧云骧前世在无数穿越小说里见过这工艺,此时才想起来,真是穿越者之耻。 第124章 回不去了 左宗棠跟随萧云骧左右,听他与李芷青谈论报纸用途,心情震荡。即便后来萧、李二人聊到肥皂之事,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待萧云骧与李芷青交代完事情,天色已近傍晚。左宗棠随萧云骧到西王府食堂用过餐,之后在姚福堂护送下,回到彭玉麟家中。 此时彭玉麟已下值到家,见左宗棠回来,便招呼他一同吃饭。 左宗棠摆了摆手,说已在食堂吃过,便走进彭玉麟的书房。 他欣赏了彭玉麟绘制的几幅梅花图,又从书架上拿起几本书翻阅,然而终究心绪难平,便放下书来,在书房里踱步沉思。 “季高,今日那小子带你去看什么了,怎如此心事重重?”彭玉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左宗棠抬头,见彭玉麟吃过晚饭,前来寻他。 左宗棠赶忙将彭玉麟拉进房来,两人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 待到彭玉麟坐定,左宗棠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雪琴,你说,朝廷还能重回四川吗?” 彭玉麟看了一眼颇为纠结的左宗棠。 “季高,我说了你别生气。” “我以为只要我们能有一年半载时间来稳定政权,朝廷不仅回不了四川,川外的江山他们也守不住。” 左宗棠听后,并未像往日那样激愤反驳,而是静静等彭玉麟的下文。 “如今西王府正在编户造册,统计各地矿产、税收,我记了些数据,你想不想听?” 彭玉麟笑嘻嘻地看着左宗棠,故意卖关子。 左宗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催促道: “好你个彭雪琴,连兄长都敢戏弄,快说!” 彭玉麟略作思索。 “虽说四川北部和西部还有少量地方未被我们占领,但就目前统计的数据来看,西王府治下百姓有三千余万。” “其他州府不算,仅成都平原一地,每年稻米产量就达一千二百万担。叙州府的自贡井盐,年产量近百万担,除了云贵川,还远销两湖,陕南及青藏。” “宁远府盐边县有超大的铁矿、煤矿、硫磺矿;川西打箭炉厅有大量银矿;川南的綦江有铁矿,西北有硝石矿。另外,川西藏区有大量马匹、牛羊皮可作军用。” “这些地方已被第一军、第二军攻克,西王府正在接管。” “季高,只要我们政权稳定,调动全川人力物力,清廷哪能再回四川?” 左宗棠静静地听完数据,沉默许久,感叹道: “天府之国,果然名不虚传。” 他颇为感动地对彭玉麟说道: “雪琴,多谢你真心待我,但你我如今这般情状,你没有必要把这些机密数据告诉我的。” 彭玉麟笑着反问:“为何?” 左宗棠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彭玉麟笑道:“季高,莫非你觉得自己还能回去,继续为清廷效力?” 见左宗棠依旧沉默,彭玉麟语带嘲讽: “季高,无论是从道义,还是百姓民生,西军哪点不如清廷?” “你总挂在嘴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难道只能对胡虏皇帝用,就不能睁眼,看看这世间可怜的百姓?” 往日脾气暴躁的左季高,此时并未反驳,只是抱着头,一言不发。 彭玉麟不再言语,站起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走出书房,拿来火石点燃火折,点亮房内的油灯。 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左宗棠微胖的身子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头,像只躲在壳里的乌龟。 彭玉麟忽然轻笑:“季高,你别纠结了。以我对那小子的了解,当你走进西军军营那一刻,就注定你回不去了。” “你这辈子,要么为西军效力,要么归隐山林,除此之外,再无其余选择了。” 说到此,似乎想到什么,略带讥讽的补充道: “哦,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到江宁去,为洪天王效力。” 左宗棠抬头,疑惑地看向彭玉麟。 彭玉麟解释道: “那小子在礼节、排场、吃穿用度方面都很随意,但心中一旦认定某事,就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 “就像他非要攻破耒阳城,把我全家掳入军中。” “而你的待遇可比我那时高多了,可见他心里对你是何等的重视,岂能让你离开?” 左宗棠看着笑嘻嘻的彭玉麟,问道:“雪琴,此话怎讲?” 彭玉麟想起往事,仍有些不平: “当初他把我掳到军中,对我不闻不问,我找他说话还常被他怼。” “而你呢,他不仅容忍你的脾气,还耐心带你四处巡览,几乎对你毫无隐瞒。” “季高,你的待遇是不是比我好得多?” 说到这,彭玉麟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左宗棠板着脸回道: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受宠若惊了。只是他怎么能让我回不了朝廷?之前虽战败,但我只是幕僚,主责落不到我头上。” 继而有些不忿气。 “这小子只要不杀我,总有一天我找到机会跑回去,他能把我怎样?况且我和江西总督骆秉章骆总督交情不错,他早私下多次邀我,见我回去定会向朝廷保我。” “到时我把你们的秘密全告诉骆总督,说不定还能落个忍辱卧底贼巢、打探情报、秉义而归的美名呢。” 想到这儿,他不禁哈哈大笑,骂道:“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气死他这个王八蛋!” 彭玉麟也跟着大笑,房间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待两人笑完,稍作停顿,彭玉麟略为思索,叹了口气,摇着头,颇为同情的看着左宗棠: “季高,若我没猜错,你在清廷那边恐怕已身败名裂,就像当初的我一般。” 左宗棠又惊又恼: “我可没说过降伏你们的言语,也没帮你们做事。他怎么能污蔑我,且让朝廷相信?” 彭玉麟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按那小子的性子推测。” 左宗棠见彭玉麟如此笃定,不禁也有些惶恐: “那我老家的一家老小,岂不是要受我牵连?” 彭玉麟又摇了摇头:“我想那小子应该有后手,这点他还算厚道。” ----------------- (注1:古今地点对照:宁远府(西昌)、盐边县(攀枝花)、打箭炉(康定); 注2:上面提到的地区矿产,大都在满清咸丰年间早发现了,且部分已开始小规模的开采。并不是乌鸦瞎掰,大佬们轻喷哈。) 第125章 书信 1853年11月20日,武昌城上空铅灰色云层低垂,似要压垮城墙。 两湖总督官文府邸内,有一间布置典雅的书房。此时天气尚未严寒,屋内却已燃起炭火。 五十五岁的王佳·官文端坐在书房主位,他身形高大,面容刚毅,眼神中透着满洲高官的威严。 官文出身满洲正白旗,从道光帝侍卫出仕,曾任补蓝翎侍卫、头等侍卫、副都统,今年刚被咸丰帝调任湖广总督。 书房墙壁上,几幅骏马奔腾的水墨画彰显着满洲八旗昔日的荣耀;书桌上,笔墨纸砚与几份军情文书摆放整齐,其中一份正是重庆酉阳之战的战报。 官总督近期心烦不已,酉阳战败,张亮基的数万军队全军覆没,连三千精锐索伦兵也死伤殆尽。 西贼叶芸来从三峡沿江而下,攻入湖北。官文连忙从湖南调曾国藩入湖北,将叶芸来部驱离。 之后他收集败兵、征募乡勇,重新组建军队,却发现自己除了揣摩上意功夫了得,这些实务实在不擅长。 正焦头烂额时,他收到咸丰皇帝从北京发来的诏令,诏令里狠狠训斥了他一番,并责令他查清战败原因,据实上报。 书房地面上,多隆阿俯身跪地,身上战袍虽已擦拭干净,但破损处仍隐隐透出血迹。 官文缓缓抬头,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多隆阿身上,声音低沉的问道:“多隆阿,此次重庆酉阳之战,你部全军覆没,究竟怎么回事?” 多隆阿低头答道: “回部堂,此战我军出其不意,从乌江突入,直抵酉阳南城下。” “没想到,先前约好的曾国藩曾大人部与胡林翼胡大人部皆未推进,只有张亮基张大人部靠近酉阳北城,与我部遥相呼应。” “因兵力太少,且西贼贼首萧逆亲自率军来援,将我军团团围住,寡不敌众,故而战败。” 官文冷哼一声,指着桌上战报问:“胡林翼说你自动请缨、孤军冒进,才把朝廷三千索伦精锐葬送在酉阳的穷山恶水之中,可是实情?” 多隆阿沉默许久,缓缓回道: “部堂,罪将自动请缨不假,但打法是胡大人提出的。且当时说好,我部突入贼军核心后,胡大人即刻从松桃厅攻入酉阳,里应外合击破西贼。” “可我们突进酉阳城下后,胡大人和曾大人连西贼的堡垒都没攻下,致使贼军从容调度数万兵力围攻我军,岂有不败之理?” 官文站起身,在书房踱步思索,见多隆阿沉默不语,又问道:“你们是被西贼主动放回来的,同行三百余索伦兵都是如此?” 多隆阿闻言,全身微微一颤:“部堂大人,我们都是昏迷或受伤、无力反抗才被西贼俘获,并非故意投敌。” 官文疑惑道:“不是说粤贼恨我等满人入骨吗?为何不杀你们,还给你们治伤,伤好就放你们回来?他们为何这般做?” “罪将不知。” 官文皱眉,看着伏地的多隆阿,叹了口气: “这西贼做事颇为怪异,在成都他们也不杀满人,听说四川总督裕瑞也被释放了。” “不过回来就好,你日后有何打算?” 多隆阿依旧低头:“全凭大人安排。” 官文踱了几步,问道:“听说你昨日回来,先给张亮基捎带书信去了?” 原来张亮基逃回湖北后,一直在武昌养伤,等候清廷处罚。 胡林翼也被押解到武昌,同样等待处罚诏令。 多隆阿回到武昌,想起萧云骧的委托,便第一时间将左宗棠的信送给张亮基。 多隆阿闻言,想抬头看一眼官文的表情,却被其凌厉眼神一瞪,吓得连忙低头。 官文一向要求别人俯首帖耳,不喜人抬眼看他,尤其是身份地位比他低得多之人。 只听官文“哼”了一声:“多隆阿,在我这儿要守规矩,否则我难在皇上面前替你说话。” 多隆阿头埋得更低:“罪将明白,方才无礼,望大人恕罪。” “回刚才的话。”官文催促。 多隆阿老实答道:“回部堂,是有人托我带一封信给张亮基张大人。” “谁的信?” “张大人的幕僚左宗棠。” 官文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信上说什么?” “罪将不知,但推测是左宗棠降了西贼,心中有愧,给恩主张亮基写信致歉。” 官文眼中亮光更盛,忙问道:“左宗棠降了西贼,确定吗?” “我们确实看见一个身形相貌极为相似之人,在贼王萧逆身边谈笑风生。” 官文疑惑问道:“你认识左宗棠?” “罪将虽不认识,但当时不止我一人看到,张大人帐下很多熟悉他的人,都说是他。” 官文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对多隆阿说:“你先到内屋回避。” 待多隆阿低头进了内屋,官文招手叫来一个亲兵:“去把张亮基那厮带来。” 不一会,一脸灰败、身着素衣的张亮基被两个亲兵带了进来。 他见到官文,当即跪地磕头:“罪员张亮基拜见部堂大人。” 官文冷笑:“张亮基,我将数万部队交与你,你却全军覆灭,仅以身免。” “我虽不能治你的罪,但你的首席幕僚降了西贼,我可要在给皇上的奏折里好好说道说道。” 此番围攻酉阳西贼计划破产,清廷损兵折将,咸丰帝责令官文查明事实,这事在武昌官场人尽皆知。 昨日张亮基收到多隆阿捎来的左宗棠书信,心中本不信。左宗棠心高气傲,怎会降西贼? 但反复查看,书信确是左宗棠笔迹。左宗棠为张亮基做幕僚数年,经手文书无数,张亮基自不会认错。 他既感叹左宗棠失节,伤心自己看走眼,又惶恐自身要受到牵连。 且知多隆阿迟早会被官文审问,此事瞒不住,只得暗自准备。 官文继续向张亮基追问道:“左宗棠给你写过信?” 张亮基低头回道:“回部堂,有。” 官文命令:“拿来我看。” 张亮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低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官文站起来,接过信打开匆匆浏览。 只见他颧骨肌肉突然剧烈抽搐,额角青筋暴凸,手指骨节捏得咯咯响,喉间挤出野兽般的怒吼:“好个狼心狗肺的南蛮子!” 说完,就把信往张亮基脸上一扔。 “张亮基,你招这种人做幕僚,是嫌命长了么?” 信纸本是被官文卷了起来,但飞向张亮基的空中却展开了,飘飘荡荡,落在跪伏在地的张亮基身前。只见信上写道: --- 张抚台大人勋鉴: 自与大人分别,心常戚戚。忆昔蒙大人赏识,委以重任,宗棠感恩戴德,常思以死相报。奈何天不遂人愿,酉阳一役,我军竟至全军覆没,大人音信杳然,宗棠亦身陷囹圄。 念及当日,兵败被俘,万念俱灰。然西王萧云骧者,待我以礼,晓以大义。宗棠方知西军以民为本,所到之处,轻徭薄赋,与民休养,实乃仁义之师。 而满清鞑虏自入关以来,暴行累累。 剃发易服,毁我华夏衣冠,辱我民族尊严;文字狱兴,钳制思想,戕害文人,致使万马齐喑。 二百余年来,汉人备受欺凌,敢怒而不敢言。 今西军奋起,志在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解百姓于倒悬,复汉家之威仪。 宗棠深以为然,遂归顺于西军。 大人,我等汉人,何苦为满清胡虏效命?他们视我等如猪狗,以我等之血肉,供其一族之私利耳。 大人素怀忠义之心,然所忠者,乃残暴无道之清廷也。 值此乱世,何不改弦易辙,弃暗投明,与宗棠一同辅佐西军,为汉人谋福祉,为华夏开太平? 如此,上可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下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 宗棠自知降敌之举,有负大人知遇之恩,然此心可昭日月。还望大人以民族大义为重,早作决断,莫再为胡虏卖命。 翘首以待大人佳音。 宗棠顿首。 咸丰三年九月。 第126章 旧友 话说官文看到左宗棠写给张亮基的信,顿时怒火中烧,连连冷笑。 此时,房外走来一人,正是官文的师爷,绍兴人周知堂。他轻步走到官文身边,附耳低语几句,随后递上一张纸。 官文一看,是张礼单,上面罗列着: 赵孟頫《洛神赋》绢本手卷(一幅); 《秋山问道图》北宋巨然真迹(一幅); 南宋宫廷累丝金执壶(一把); 明宣德青花缠枝莲纹梅瓶(一对); 五十两官银(20 锭); 十两吉语小锭(100 锭); 西洋鹰洋银元(500 枚)。 周师爷指了指跪地的张亮基,又指了下库房的位置,便悄然退下。 官文看着礼单,胸中怒火顿时消了不少。 他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见张亮基依旧跪伏在地,便问道: “张亮基,这确是左宗棠那厮所写?” “回部堂,从字迹看像他的,但罪员实难相信。” 张亮基喏喏回道。 “你不必怀疑了。西贼放回的败兵中,很多人亲眼见他与贼首萧逆谈笑风生,他已是萧逆的座上宾了。” 官文停了片刻,幽幽说道: “况且,你我当下的困境,需从此处着手,方能化解,你心里明白?” 跪伏在地的张亮基身体更是蜷缩了,过了良久,方低声回道:“罪员罪员明白。” 官文放下茶碗,语气淡然:“这封信你就甭带走了,我会随奏折,作为证据,一同上奏给皇上。你的奏折该怎么写,不用我教你了?” 张亮基心中暗自叹息,回道:“罪员明白,多谢部堂庇护。” 官文轻轻挥了挥手:“你下去,这段时间好好在家养伤,等皇上的旨意。” 张亮基站起身,向官文作了一揖,低头退了下去。 待张亮基退下,官文将内房的多隆阿唤出,仔细嘱咐一番后,让他也退下。 多隆阿退下后,周师爷又走了进来。见四下无人,便对官文轻笑道。 “大人,那胡林翼倒是个伶俐之人。刚送来孝敬,我已送到库房去了。他说晚上来拜访大人。”说完,又递上一张礼单。 ----- 入夜,胡林翼骑着一匹瘦马,缓缓朝着湖广总督官文的府邸而去。他面色憔悴,双眼布满血丝,满脸疲惫与焦虑。 自酉阳战败后,他便陷入恐惧与自责之中。三千索伦兵折损,如巨石般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令他喘不过气。 他深知官文身为旗人,又是大内侍卫出身,虽才能平庸且贪婪,但极会揣摩皇上心思,深受皇上恩宠。 此番战败,他身为湖广总督,难辞其咎,但皇上还是责令他查明真相,据实上报。 胡林翼来到官文府邸,在门口下马,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进大门。府中家丁认出他,将他引向书房。 胡林翼走进书房,一股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官文身着华丽锦缎外袍,神态傲然。正坐在书桌前,借着烛光看一份文书。 “下官胡林翼,见过部堂大人。”胡林翼连忙上前,恭敬行礼。 官文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边上的座椅,说:“坐。” 胡林翼小心翼翼地坐在官文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面。 官文放下手中文书,靠在椅背上,看着胡林翼问道:“说说这次酉阳之战,究竟怎么回事?” 胡林翼长叹一声:“部堂大人,此次战事失利,实是罪员之过。酉阳地势复杂,西贼堡垒又极难攻克。” 官文皱了皱眉头,冷哼一声:“哼,三千索伦兵,那可是朝廷精锐,就这么白白折损了,这过错你如何担待?” 胡林翼额头冒出冷汗,连忙起身跪下:“部堂大人,卑职罪该万死,请部堂指点明路。” 官文看着胡林翼狼狈的样子,心中暗自得意,平时这些汉官心高气傲,事到临头,还不是得跪着求自己。 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缓缓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朝廷一战折损几万兵也不是头一回,只是这三千索伦兵有点棘手。” 说完,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着桌子,静静等待。 胡林翼听了官文的话,心中一动,不由抬头看着官文:“请部堂指教。” 官文看着胡林翼,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可知道左宗棠降西贼之事?” 胡林翼眼睛瞪得滚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左季高投降西贼了?这怎么可能?” 胡林翼与左宗棠于 1833 年(道光十三年)首次见面。 当时左宗棠赴京参加会试,受父亲左观澜嘱托拜访世交胡达源(胡林翼之父)。 胡达源时任詹事府少詹事(四品京官),胡林翼正随父在京备考科举。左宗棠在胡宅与胡林翼一见如故,胡林翼便邀他搬入胡宅居住。 两人白天切磋学问,夜间“连床夜话”,常因观点分歧激烈辩论,却又互相钦佩对方见识。 且两人性格互补,相互欣赏。胡林翼圆融通达,左宗棠则“刚而偏”,但在政见、学术等方面高度契合,胡林翼曾评价左宗棠“读本朝宪章最多,其识议亦绝异”。 除父辈世交外,两人后来通过婚姻结为亲戚——胡林翼娶陶澍之女,左宗棠之长女嫁陶澍之子,形成“胡为陶婿,左为陶亲家”的复杂关系。 历史上,胡林翼连续 13 年举荐左宗棠,左宗棠从乡野书生成长为封疆大吏,胡林翼堪称其最大恩主。 此时听闻左宗棠降了西军,他如何敢信? ----------------- (注:吉语小锭。吉语小锭是中国古代银锭的一种特殊形制,通常为便于携带的小型银块(重量在1-10两不等),表面铸有吉祥文字(如「福禄寿喜」「招财进宝」等)。其功能不仅是货币,更常用于礼仪馈赠、祈福或官场贿赂,兼具实用性和象征意义。 西洋鹰洋银元:西洋鹰洋(墨西哥鹰洋)是19世纪墨西哥铸造的贸易银元,因背面图案为雄鹰而得名。其含银量高(约90)、成色统一,在清末中国广泛流通,尤其在通商口岸和官商交易中成为硬通货。) 第127章 圣旨 官文瞧着胡林翼的神情,“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胡林翼,正是左宗棠写给张亮基的那封信。 整封信不过短短四五百字,胡林翼片刻便浏览完毕。他内心震荡,兀自不信,又在灯下细细查看。 官文见状,冷冷道:“张亮基全军覆灭,左宗棠走投无路,这有何奇怪。刀斧之下,并非人人都能视死如归。” 见胡林翼仍在灯下细细查看,官文心中不耐,拍了下胡林翼拿信的手,将信夺了过来。 “这可是要呈给御前的证物,胡大人倒舍得往烛火上凑?” 他小心地把信纸收进信封,又揣回怀里。见胡林翼怔怔地望着烛火发呆,似在思索着什么。 官文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胡林翼,心中渐渐不耐。 “胡大人,曾国藩马上要回湖南布防了,湖北巡抚之位,张亮基肯定不能再担任。” 他用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而你只是开缺待补,职衔并未降低。主要是三千索伦兵之事,必须有个说法。” “你机敏干练,又带过兵。但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切勿再行差池,自误前程。今晚回去,将给皇上的奏折写好,明日一同发往京城。” “具体结果如何,皇上还得看我们的奏折,再行圣裁。” 胡林翼看了官文一眼,有气无力地回道: “部堂,罪员知道该怎么做了。” ----- 胡林翼昏昏沉沉地回到住所,进了书房,摊开纸笔,开始写奏折。 但思来想去,只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昏哉,季高;惜哉,季高!” 又将纸撕成碎片,扔进房内的火盆烧掉,重新摊开纸。提起笔来,脑中跳出来的还是那几个字。 这一夜,书房里烛光摇曳不定,胡林翼的身影在墙壁上被拉得很长。他写了撕,撕了写,直到子夜时分,才勉强写就一封给咸丰皇帝的奏折。 第二日,官文、胡林翼、张亮基、多隆阿的奏折,被官文安排专人,用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京城。 胡林翼叫来一名心腹,也让他骑快马,奔向左宗棠的家乡湖南省长沙府湘阴县左家塅。 过了八九日,心腹回来汇报,说左宗棠的一妻一妾、两儿三女,前些时日被左宗棠派人接走,不知去向。 左宗棠母亲在他十五岁时去世,其父于十余年前去世。现左家至亲,只剩下已嫁给两江总督陶澍之子陶桄的长女孝瑜,其余人员皆杳无音信。 向邻居及亲属打听,只说家人收到左宗棠的亲笔信,要他们前去团聚享福。但究竟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胡林翼获知消息,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也被事实击碎。左季高已提前将家人全部接走,看来真是死心塌地地效忠西贼了。 又过了十来日,咸丰帝派军机大臣祁寯藻(寯:同’俊’音)为正使,兵部侍郎穆荫为副使,一等侍卫、额驸景寿率御前侍卫数十人,到武昌传旨。 官文率湖北文武官员于武昌总督府大堂设香案跪迎,祁寯藻南向而立,穆荫展读诏书,景寿持刀监礼。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览兵部奏报,咸丰三年酉阳会剿之败,三省大军竟为西贼所挫,实堪痛愤。今据《大清律例·兵律》并参照成案,着军机处核议定谳: 一、湖广总督官文,调度三省会剿,竟致互不策应,形同散沙。着降一级留任,罚俸二年,仍责其统辖两湖军务,若一年内无克复之功,即革职严议。 二、湖北巡抚张亮基统兵数万竟至全军覆没,仅身免于阵,按《大清律·刑律》“守备不设失陷城寨”条,罪当斩监候。姑念其前抚湘鄂微劳,从宽革职削籍,发往迪化军台效力赎罪,遇赦不赦。 三、湖南巡抚曾国藩拥湘勇之众逡巡不进,然查其粮械未齐属实。着降一级留任,罚俸二年,仍责其整饬水陆各军,防西贼东出。 四、贵州巡抚胡林翼折损索伦劲旅三千,本应军前正法。姑念黔省剿匪微功,革去巡抚实职,以三品顶戴帮办湖北军务,限一年内克复重庆,逾期锁拿问斩。 五、多隆阿所部既覆,改隶官文节制,戴罪编入湖北驻防旗营。 六、左宗棠以举人微末之身,私通敌营,妄献剿贼方略,致军机贻误。按《大清律·刑律》“奸党条”:凡奸邪进谗言、左使杀人者斩。着褫夺道光十二年举人功名,籍没湘阴祖产,家中男丁发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女眷没入辛者库;颁海捕文书于十三省,生擒者赏游击衔,斩首来献者赏都司衔。 凡统兵文武,当凛遵雍正朝《军令条约》:总兵以上失地者革职枷号,副将以下阵前斩决。 钦此。 咸丰三年冬。 --- 随着穆荫宣读诏书完毕,被革职削籍的张亮基,即刻由二十名骁骑营兵丁押解赴新疆迪化,官文率胡林翼等一众官员接待钦差大臣团队,自是不提。 -------------- 武昌城的风云变幻,两千里外的重庆自然无从知晓。 这日清晨,萧云骧正在自己那简陋的西王府中练拳,院门突然被推开,左宗棠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忐忑不安的彭玉麟和原本在门口执勤的姚福堂。 左、彭两人看见萧云骧赤裸着上身,全是肌肉虬结,精壮雄武。下身穿着条齐膝短裤,正噼里啪啦地打着拳,见两人进来,还说了声:“两位先生,请稍等一下,我再练个半刻钟。” 此时已是农历十一月中旬,清晨早已白霜满地,天气十分寒冷。这几日萧云骧难得安稳,又重拾早起晨练的习惯。 左、彭两人无奈,只得去萧云骧那间小屋的客厅等候,待萧云骧练完拳,又开始用院里的水缸冷水冲洗身子。 左宗棠和彭玉麟早已穿上棉衣,站在萧云骧三间房中间的那一间,即所谓的客厅。 听到院子里萧云骧哗哗的冲水声,左宗棠不禁向彭玉麟问道:“雪琴,这小子平日都这般?” 彭玉麟点了点头:“只要有条件,他都会如此。” 左宗棠嘟囔一句:“倒是个有恒心的家伙。” 朝右边的房间门口望去,只见里面是间卧房,房间简陋,一目了然。 只有一张床及床边一个衣柜,床上是一套被子、褥子、枕头等常规用品,衣柜门敞开着,里面只有几件衣服,还全是西军制式军服。 又看向另一间房,见里面有个书架,书架上放着十几本书,书架旁放着几件兵器,一支燧发手枪、一把腰刀,墙上还挂着一对铁鞭,宛如一个西军中下级军官的住所。 第128章 意难平 左宗棠踱步至书架前,目光一扫,见架上多是《长江水经注》《巴蜀盐道考》《蜀水考》这类介绍各地山川地理的书籍,甚至还有几本洋文书,只是他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他本就爱书,忍不住抽出一本硬皮册子,只见封面上凸起的藤蔓纹饰,这般装帧绝非当下中国之物。 “左先生,你拿的那本,是90多年前法兰西国一位叫卢梭的先贤所写,我从杜邦老师那儿借来的,可别弄坏了,我看完还得还呢。” 萧云骧的声音裹挟着初冬的寒气从门外传来。左宗棠转头望去,只见萧云骧赤裸的上身蒸腾着水雾,湿漉漉的发梢正滴滴答答地滴水,他正用毛巾擦拭头发。 彭玉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紧了紧身上的棉衣。 萧云骧走进卧房,笑着说道: “我最近才发现,那个杜邦牧师还挺闷骚的,满屋子《圣经》底下藏着各国禁书,这本德文版《社会契约论》还是用《马太福音》封皮裹着的。” 卧房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萧云骧的声音继续传来: “好家伙,现在他身边就剩一个前同僚,彻底不装了,这段时间居然研究起中国的算命来。” “我去借书的时候,他拿着几枚铜钱追问我,什么是‘六爻动变’,我哪懂这个啊,让他去城隍庙找瞎眼周半仙去——哎!这破椅子!” 左宗棠一头雾水,看向彭玉麟,经彭玉麟无奈解释,他才知道,那个杜邦是西军学堂请来的一位法兰西老师,还是个牧师。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萧云骧穿戴整齐从卧房走出,搬来两把椅子放在二人面前,说道: “两位先生请坐,你们来找我有啥事,说。我这屋可没炭火,我火气重,用不着。前日姚福堂说要搬个火盆来,被我踹出去了。” 左、彭两人无奈坐下,萧云骧也找了把椅子坐在对面。左宗棠不太习惯萧云骧这般随性的做派。 他在张亮基身边时,虽说名义上是幕僚,但张亮基赋予他极大权力,曾言“一应事务皆听由左宗棠处理,决不掣肘”,实际上代行巡抚职权。 见过清廷众多高官的排场,哪怕是号称最清廉,被道光、咸丰两朝奉为清官楷模的东阁大学士王鼎,出门也要坐轿,冬天也要烧炭,而清廷随便一个县丞,都比萧云骧会享受。 左宗棠怔了片刻,才想起此行目的,问道:“萧君,你是否在朝廷那边给我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萧云骧嘻嘻一笑,坦然回道:“没错,我让人模仿你的笔迹,给张亮基送了一封信,劝他投降,还在信里把咸丰小儿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 纵然左宗棠心中已有猜度,听到萧云骧干脆承认,仍怒气上涌,正要开骂,又想起两人刚见面时,自己不仅骂了萧云骧,还想动手打他,可萧云骧根本不当回事,看来这招没用。 想到这儿,左宗棠大为丧气,甩下衣袖,无奈道:“萧君,你又何苦如此呢?” 萧云骧收起笑容,正色道:“左先生,从公而论,清廷是我们的生死大敌,不让你为他们效力,削弱他们的力量,这也是人之常情。” “从私而言,我实在不忍心你这样的大才,为满清这个专制黑暗、愚昧颟顸、防汉甚于防洋的腐朽王朝去做裱糊匠。” “你可以骂我下作无耻,但对于满清朝廷,无论用多少诡计阴谋,我都问心无愧。” 左宗棠看着一脸正经的萧云骧,无奈叹气道:“萧君,你也太看得起左某了。” 萧云骧叹气回道:“先生,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良苦用心。你的家人,我已经派人去接了,是我们军情局参谋长赵无忌亲自去的。他本就是湖南人,且为人极善机变,彭先生的母亲就是他接过来的。” “他九月初,也就是先生刚进入我军军营时,收到我的信件后就从重庆出发了,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预计过不了多久就该回来了。” 左宗棠看了眼彭玉麟,又看了眼萧云骧,心中暗想:彭雪琴果然没猜错,自己刚被俘时,这小子就已开始行动,彻底断了他回归朝廷的后路。 三人陷入沉默,彭玉麟见两人没吵起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许久,萧云骧打破沉默:“先生,我自然极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开创一个人人平等的新中华,但我不会强迫你。” “如果你愿意将平生所学埋没于荒草,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成都或者重庆这两个城市你随便选,我会补偿你一座大宅子,保你全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虽说我现在没钱,但我会到枢务堂去申请一笔专门费用,大家应该会同意的。” 左宗棠哼了一声:“你倒是好心。” 此时,萧云骧想起原本历史中,这“左骡子”劝曾国藩称帝的事,不由笑出了声。“我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你再为清廷效力,不然我意难平。” 左宗棠奇怪道:“什么你来不来的,莫名其妙。” 萧云骧发现说漏了嘴,连忙转换话题:“左先生,今日我要去巡视军工作坊,你去不去?” 左宗棠斜了他一眼:“这么机密的事,现在也让我看了?” 萧云骧哈哈一笑:“反正你也回不去了,保不齐你的那些前同僚,会把酉阳战败的事全推到你身上,咸丰小儿早恨死你了。” 左宗棠心中恨恨,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去就去,正好把你们的机密全看个精光。” ------------------- (注:以下这段是对左宗棠的剖析,与剧情无关,不想看的小伙伴可以跳过,不影响小说正常阅读。 或许不少小伙伴觉得,左宗棠肯降西军这事儿荒诞至极,认为这是作者强行给主角开金手指。然而,细究历史便会发现,左宗棠对清廷并非死心塌地的忠诚,更像是深受儒家教育影响下的一种惯性使然,也是鉴于只有清廷这个平台,才能让他施展抱负的无奈妥协。 据《曾国藩家书》侧面记载,左宗棠曾评价清廷高层“畏洋如虎,御民如仇”,虽未明确指名道姓,但矛头显然直指统治者;在镇压太平天国时期,他在私信中向曾国藩坦言:“当今之弊,不在长毛而在朝堂。”(《曾左书札集》) 左宗棠早年因“樊燮案”得以获救,关键人物是满族权臣肃顺。肃顺以“满汉联合”之策拉拢湘军集团,左宗棠对此心怀感激,却也清醒地认识到这种联盟的脆弱性。他在私人场合坦言:“满人用汉,不过权宜之计。” 1872年在西北任职期间,左宗棠致信陶桄提到:“各省协饷积欠,官吏中饱,几成痼疾。”他直言清廷财政制度“徒有其名,难济实用”,深刻揭露了地方官员贪污军饷的普遍现象。 左宗棠晚年任军机大臣时,曾私下批评清廷中枢“满员十占其七,而实能任事者不及二三”。为制衡满族权贵,他联合汉族官员积极推动洋务运动。 倘若上述种种都可看作是体制内的牢骚,那接下来这件事堪称重磅。 1860年,左宗棠曾写过一封密信给曾国藩,内容仅十六字:“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想必大家都熟知“问鼎中原”这个成语。左宗棠这句“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实则是在旁敲侧击地暗示曾国藩,入主中原之事不妨考虑一二。 曾国藩看信后,直接将“似”字划掉,改写成“未”字,于是便成了“鼎之轻重,未可问焉”,以此回绝了左宗棠。此后,左宗棠再未提及此事,两人关系也逐渐疏远。 而1860年,正是太平天国处于与清廷对抗的战略相持阶段,李秀成、陈玉成等将领在江浙一带与清军激战,太平军第二次攻破清军江南大营,缓解了天京的围困。 不论左宗棠是真心想拥戴曾国藩上位,还是有意陷害他。但只要曾国藩此时真的举兵反叛,他能否成功尚未可知,可满清必然覆灭! 如果左宗棠真是忠于清廷,怎么可能提出这种建议? 若有人仍坚称左宗棠对满清忠心不二,那只能说你赢了。 试想一下,倘若将他的退路全部切断,又让他目睹主角推行的以民为本的政策,能说他丝毫不会心动吗?至少从逻辑和情理上而言,是说得通的?总不能说是乌鸦毫无依据的强行开金手指? 我真是被杠怕了,因为文字太多,只能放这里,大家将就看一下。) 第129章 恩菲尔德1853型线膛枪 重庆城的西南方城门名为金汤门,金汤门外的长江畔,往昔是一片片田地与缓坡。西军攻占重庆后,便在此处设立了军工作坊,后来萧云骧干脆将其命名为西军重庆枪械局。 这枪械局占地约5000平方米,工匠超过800人。整个工厂划分为生产区和仓储及辅助区两大部分。其中,生产区包含金属加工车间、木工车间和装配车间;仓储及辅助区设有铁料、木料、火药仓库,还有成品仓库,用于存放待检的成品枪支。 这日,萧云骧、左宗棠以及姚、卢两位侍卫,在枪械局总办丁竹溪的陪同下,正在巡视军工厂。 丁竹溪今年28岁,字守存,乃重庆城人士。其家族原本为书香门第,然而到了父辈家道中落,他幼年生活颇为困苦。但他读书极为用功,17岁考中秀才,26岁考中举人。正当他全力备战会试之时,重庆城被西军攻破。 丁竹溪虽接受传统儒家教育,却对西方的“奇技淫巧”兴趣浓厚。他与李竹青交情颇深,常受其资助。鸦片战争后,他开始钻研西方军事技术,自学天文、数学、化学、机械等诸多学科。 在李竹青的资助下,他成功合成雷酸银,研制出雷管起爆装置,改进了传统火器的点火方式,取得了与欧洲相似的化学实验成果。 他曾用银片与硝酸自制雷酸银,爆炸差点让他毁容,可他依旧坚持研究。还发明了能弹射至空中爆炸的跳雷,以及伪装成书信匣的暗杀武器“手捧雷”。 西军攻破重庆后,李竹青曾邀他出仕,他颇为犹豫。待到西军攻破成都,占领大半个四川后,他看到西军学堂的教材,对其中的数学、物理、化学等内容兴趣大增。 待李竹青再次邀请,他便不再迟疑,加入了西军。 萧云骧回到重庆后,与之稍作交谈,便发现是个技术狂人,当下便毫不犹豫地将他提拔为新成立的枪械局局长,负责整合原有军工作坊。 丁竹溪毫不迟疑地接下了这个职位,还时常带着西军学堂的数理化教材,向萧云骧请教问题,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 几人来到金属加工车间,只见匠人们正操纵水力锻锤,快速地锻打着铁板,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萧云骧看着身材瘦削、眉骨高耸、眼角留有实验事故伤疤的丁竹溪,高声问道:“守存,现在枪械局的月产量是多少支枪?” 丁竹溪大声回道:“回大王,目前一个月产量约七八千支,但预计后面产量可能会减少。” 车间里噪音极大,两人几乎是扯着嗓子说话。 当前西军总数十七八万,全部装备燧发枪的部队还不到三分之一。萧云骧听闻产量要减少,心中焦急,便带着众人出了车间,往成品仓库区走去。 “什么原因?”待噪音稍减,萧云骧便急切地问道。 “大王,有几个原因。”丁竹溪不紧不慢地回答,“一是铁的产量上不去,以前还能从外省购进,现在被清妖封锁,我们自行生产的不够用。” “二是四川没有优质的燧石矿,制造燧石工序繁杂,且良品率不高。” “三是水力作为动力,受季节影响较大,丰水期水量过多,枯水期水量又不足,颇为麻烦。” 萧云骧听后不住点头,几人说着便走到了成品仓库。 仓库旁有个偌大的靶场,工匠们正在验枪,“砰砰”的枪声不断传来。 萧云骧走上前去,从一个工匠手中接过一把新制的燧发枪。他熟练地检查燧石是否完好、火门是否通畅、推弹杆和油脂等工具是否齐备。 接着取出纸制定装弹,咬开纸弹壳末端,将少量火药倒入枪机火药池,随后关闭火门盖以防洒落。 再把枪口竖直,将剩余火药倒入枪膛,用油脂纸包裹后塞入枪膛,抽出推弹杆,用力压实弹丸和火药,扳动击锤至半待发状态。 然后瞄准、击发,四五十米外的木板靶瞬间被打出一个弹孔。 打完一枪,萧云骧看了看这把燧发枪,只见其枪身护木颇为粗糙,只是简单地涂了一层油漆,没有后世博物馆中那些精美的花纹。不过,作为批量生产的制式武器,这倒也无妨。 “守存,这枪的零件还是无法完全通用吗?”萧云骧问道。 丁竹溪面露难色:“大王,我们没有精密的机床,很多零件还是靠工匠手工打造,虽尽量统一了标准,但还是很难做到完全通用。” 萧云骧把燧发枪还给试枪的工匠,几人朝着丁竹溪的现场办公室走去。 刚走进办公室,萧云骧便对丁竹溪吩咐道:“守存,我们不搞大锅饭,对于产量高、质量好的工匠,奖金该给就给。” “能进行技术创新的工匠,更要重奖。枪械局的这些制度,必须坚决推行。” “大王,我们一直在执行,一些细节我与工匠们确定好后,报给大王审核。”丁竹溪回答道。 萧云骧摆了摆手:“这些细节你直接决定就行。”说完,他向身后的卢岭生招了招手。 卢岭生立刻把身上一直背着的一把步枪,递给萧云骧,姚福堂也把手上的一个盒子放在房间的办公桌上。 萧云骧接过步枪,递给丁竹溪: “守存,现在英吉利国、法兰西国正在黑海的克里米亚和老毛子大战。这是英吉利国已经装备的最新步枪,叫恩菲尔德 1853 型线膛枪,不需要燧石,采用火帽击发。” 他又指了指桌上的盒子,继续说道:“这是配套的米尼弹。” “这枪无论是击发方式、威力、射击精度、射程、射速还是操作方便性,比起燧发枪都有跨时代的优势。” “这支枪是我花一百两银子从英国陆军中尉克里斯蒂安那里买来的,就这一支,你们要小心使用,注意保密。” “你们成立一个技术攻关小组,无论是个人还是团队,只要能让这把枪快速、便宜地批量生产,我不仅要亲自给你们颁发西军最高的科技勋章和证书,还会奖赏五千块萧大头。” 此时,中国主要的流通货币还是银子,商家交易时常常要带着剪刀和秤,以便切割银子,十分不便。 西军的银元制作精美,便于携带和保存,且容易防伪,一经推出便在市场上大受欢迎。西王府备受鼓舞,趁热打铁又推出了面额较小的角币和分币。 因为银元一面是萧云骧的头像,所以百姓习惯称这种银元为萧大头,不过从没人在萧云骧面前这样说过,没想到他自己倒先说开了。 丁竹溪表情古怪地看着萧云骧,萧云骧笑嘻嘻的摆摆手:“别在意这些细节。” 丁竹溪在西军的级别相当于局级待遇,他的年薪基本工资才一百块萧大头出头。五千块萧大头,相当于他一辈子的工钱了,这奖赏不可谓不重。 见诸事吩咐完毕,萧云骧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丁竹溪:“这个你们也拿去研究,先做些技术储备。” 丁竹溪接过一看,只见小册子封面写着:《德莱赛 1841 后装击针式线膛步枪概述》。 ------------- (注1:丁竹溪的原型为晚清军事科学家,教育家丁守存,那是个大牛人。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自行到网上去找。) 注2:科普小贴纸,不想看的小伙伴可以直接跳过,不影响剧情发展。 恩菲尔德1853型线膛枪对比燧发枪的核心优势 1击发方式革命:火帽替代燧石 燧发枪缺陷:依赖燧石撞击火砧产生火花引燃火药池,在潮湿环境下易哑火,故障率高达15-20。 恩菲尔德1853型:采用雷酸汞火帽(percsion cap),击锤直接撞击火帽引发爆炸,点火过程更可靠,哑火率大幅降低,且不受天气影响。 2射击精度与射程提升 燧发枪局限:多为滑膛枪,弹丸与枪膛贴合不紧密,射程通常仅100-150米,精度差。 恩菲尔德1853型:采用线膛枪管和米尼弹(ié ball),弹丸嵌入膛线后自旋稳定,有效射程提升至400米以上,最大射程达1140米。 米尼弹的膨胀设计使弹丸与枪膛紧密贴合,减少火药燃气逸散,弹道更稳定。 3射速与操作效率优化 燧发枪操作:需分装引火药和主火药,步骤繁琐,熟练士兵射速仅1-2发\/分钟。 恩菲尔德1853型:火帽击发省去引火药装填步骤,士兵可直接使用定装纸壳弹(含火帽),射速提升至3-4发\/分钟。 线膛枪的标准化零件设计(如可拆卸弹匣)进一步加快装填速度。 4战术适应性与实战表现 燧发枪时代战术:依赖密集线列队形近距离齐射,因射程和精度不足难以对抗散兵。 恩菲尔德1853型影响:远射程和高精度使步兵可在敌方滑膛枪射程外发动攻击,迫使战术向散兵线和堑壕战转型。 在克里米亚战争和美国南北战争中,恩菲尔德步枪对炮兵、骑兵和密集队形造成毁灭性打击,被称为“前装枪时代的巅峰”。 5工业化生产与装备普及 燧发枪生产:依赖手工打造,零件标准化程度低,维护困难。 恩菲尔德1853型:采用半机械化流水线生产,1853-1867年共制造约150万支,成为19世纪中叶全球装备量最大的步枪之一。) 第130章 矿务总局 萧云骧几人与枪械局员工一同用餐后,丁竹溪跟萧云骧打了声招呼,便兴致盎然地去研究恩菲尔德 1853 型线膛枪。饭后,几人策马朝府衙进发。 途中,萧云骧让姚福堂骑马先行,去通知攻城团团长周磊到府衙见面,自己则与左宗棠在后方缓辔徐行,一边消食一边闲谈。 “萧君,你所说的新枪,当真比燧发枪强很多?”此前一路默默参观的左宗棠,此时开口发问。 萧云骧回应:“那是自然,这可是前膛枪时代的巅峰之作。若能大规模装备此枪,当下的作战阵型都得改变。” 见左宗棠满脸疑惑,萧云骧耐心解释: “先生,军队的编制与阵型,都需适配兵器及火力投射方式,否则徒耗人命。” “此等武器出现后,若还用当下的排队枪毙战术,可要折损不少人。” 左宗棠听到“排队枪毙”一词,略作思索,不禁莞尔:“这词贴切,就是损了点。” 谈笑间,二人抵达府衙,姚福堂和周磊已在门口等候。 萧云骧看着皮肤黝黑的周磊,略带歉意地问:“周兄,近来可好?” 周磊咧嘴憨笑,点头道:“还行。” 萧云骧微微一笑,领着他往府衙内的办公室走去。 西军往昔不过万把人,游动作战时,确实需要专门的攻城队伍。 但如今西军已扩充至近十八万,单单一个齐装满员师就有一万四千人,林凤祥、李开芳和李秀成统领的一、二、三军,每军多达四万余人。 昔日西军攻城团的技术骨干,早被分派到各军、师,指导部队构筑堡垒、挖掘坑道、爆破城墙等技术,攻城团实则名存实亡。 唯有周磊,虽仅挂着上校团长的军衔,但在迅速扩充的西军中,他从郴州就加入了,还是萧云骧亲自招募的,资历极深。 他担任团长时,如今西军的许多师、旅长,当时或许还只是营、连长。所以各部队来攻城团请人教学时,都只挖他手下的技术骨干,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位资历极深的老团长。 上次他随萧云骧攻打成都,攻城团未派上用场,之后萧云骧去解酉阳之围,让他先回重庆待命。 这段时日他留在重庆,无所事事,看着昔日同僚忙得不可开交,想来心情颇为低落。 到了办公室,左宗棠似打定主意跟着萧云骧,看看他如何处理事务,便也一同进来。 三人坐定,萧云骧先给周磊、左宗棠各倒了一碗茶,随后望向周磊问:“周兄,这段日子做什么呢?” 周磊接过茶水,放在桌上:“回大王,这段时间无事,在习字读书。”尽管他极力挤出笑容掩饰,那郁郁落寞之情仍难遮掩。 萧云骧思索片刻,径直问道:“周兄,咱们是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客套话不多说。你的探矿技术如何?” 周磊闻言,顿时神采奕奕:“大王可算问到我的老本行了,别的不敢说,当初在郴州矿上,我的技术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不然兄弟们也不会推举我当头领。” 萧云骧说道:“周兄,如今我们拿下成都府,粮食不缺了,但煤、铁、银矿等物资十分匮乏。我打算成立西王府矿务总局,由你挑大梁,组织人手先在四川找矿。” 周磊颇为兴奋,目光灼灼地看着萧云骧,只是他生性沉稳,并未做出当场拍胸脯保证的动作来。 萧云骧起身,指着墙上的四川地图说:“宁远府盐边县有储量超大的铁矿、煤矿、硫磺矿,綦江等地也有铁矿,川西打箭炉厅有大量银矿,川西南和西北有硝石矿。这些矿,有的已小规模开采,有的还未开发。” “我给你一道手令,你去找老曾,让他配合你组建队伍。记住,我要的不是单纯的勘探队,你发现矿后,还要组织开采。等规模上来,我们的钢铁厂都能搬过去,一并归你管理。” “别只当技术人员,要做组织者和管理者,这事做好了,你的贡献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军长。” 周磊被萧云骧唤来,早有被重新任用的准备,却没想到萧云骧把这么大的担子交给他,心中不免忐忑,起身道:“大王,我怕担不起重任,误了大事。” 萧云骧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只要怀着谦虚学习的心,用心去做,总会有收获。” 周磊见萧云骧心意已决,激动地点头,敬了个军礼:“我定会全力以赴。” 萧云骧当即在书桌前,用鹅毛蘸墨汁写起命令,再盖上西王大印后交给周磊,还不忘叮嘱: “这两日别急着走,先到枪械局找丁竹溪总办,他们的管理制度不错,你可以参考。另外曾长史这两天快到重庆了,你先向他汇报,他好安排人和你对接。” 周磊连连点头,拿着手令离去。 待周磊走远,左宗棠向着萧云骧问道:“你真觉得此人能挑起这重担?” 萧云骧回道:“他在原来矿上是头领,又带过一个团且带得不错,有管理经验。” “他为人谦逊,骨子里却有军人的果敢坚韧。攻打宁乡、凤凰城时,他都亲自爆破城门,不缺勇气,就是文化稍欠。” “不过如今重庆和成都有不少读书人加入我们,让老曾给他配几个助手就行。况且把重任交给熟悉性子的人,我才放心。” 左宗棠微微一笑,未反驳,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刚入口便“呸呸”连声:“你放的什么茶,全是茶沫子。” 萧云骧笑道:“将就着喝,如今西军开支大,处处都得用钱。李仲卿那壕无人性的家伙送了我一罐西湖龙井,我当宝贝藏着呢。等哪天你决定加入我们了,我再拿出来给你喝。” 左宗棠听萧云骧又胡说八道,不理会,追问道:“在酉阳时,我问你消灭地主士绅阶层后,如何管理农村基层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萧云骧笑道:“这段时间人应该到齐了,明天我们有个讨论会,先生也去听听?” 第131章 唤醒巨人1 公元1854年1月1日,距武昌城的清廷高官,收到咸丰皇帝对酉阳之战的处理诏书已过20天。重庆城新建的西军大礼堂里,座无虚席。 说是大礼堂,实则受西军财力所限,又无现代扩音设施,仅能容纳两三百人,和后世大学的大教室相差无几。其设计也与后世大学大教室相似,前方有一个讲台,讲台后是一块黑板。数排长条桌呈小半圆状环绕讲台排列。 坐在角落的左宗棠留意到,大堂前排里,西军高层中主管政务的林绍璋、管监察的彭玉麟,还有昨日刚从成都赶来的曾水源都在。其余多数是身着西军军装却未佩戴军衔的人员,一看便是西军基层的政府工作人员。 上回他和萧云骧在酉阳南面地头,遇到的那个气势十足,最后却被老婆骂得灰头土脸的曹老汉也在会场。这老头一进会场就抽起旱烟,把整个会场搞得乌烟瘴气。在身边几人的数落之下,才嘟嘟囔囔地熄了火,还引发了一阵小骚动,这才让左宗棠发现了他。 每个人面前的桌子上都摆着一本小册子,名为《西王府土地法释义》。 待人员到齐,左宗棠瞧见萧云骧笑嘻嘻地走上讲台,手里拿着一个纸卷的大喇叭,开始对着众人讲话:“各位都是从四川各地基层来的,也都是我们同心会的会员,主要任务是推进乡村土改工作。今天咱们就来讨论基层土改工作。” “在讨论具体办法之前,咱们先聊聊问题。现在乡村基层存在哪些问题呢?”萧云骧向众人发问。 许是会议刚开始,众人还没适应氛围;又或许是大家还不习惯堂堂西王,竟像拉家常一样和大家说话,场面稍有冷场。萧云骧见状哈哈一笑,当场讲起他在酉阳南吴家店的见闻。 随着萧云骧的讲述,那些惨烈的场景浮现,会场的氛围逐渐凝重起来。讲完见闻,萧云骧正色道:“诸位,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首先,我们为了快速落实政策,以为只要给百姓分地,百姓就会跟着我们打天下,却没详细给百姓解说为何要这样做,以及实施过程中要注意什么、如何保卫土改成果。” “其次,部分工作组为了追求政绩、完成上级任务,急于求成,匆匆组建了事,既没有事前调查,也没有事后监督,百姓还没有反应渠道。表面上,一切组织架构都已完成,平常看似没什么问题,但一旦战争的重压来临,就会原形毕露。” “这个问题,当初我也没意识到,是我的失误。此次会议,无意追究处罚任何人,主要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礼堂里的众人听到西王主动揽过责任,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各位都是具体实施土改工作的同志,请畅所欲言。”讲台上的萧云骧邀请台下众人发言。 这下,台下终于有人站起来说话了。有的说老百姓听不懂政策,讲多少遍都不明白;有的说很多假积极分子表面配合工作,分地时却多吃多占,把好地都分给自己或亲戚; 有的说部分贫苦百姓白天分了地主的东西,晚上又害怕地主报复或心怀愧疚,偷偷送回去;甚至有人说有坏人勾结土匪,霸占议政会,杀害同心会人员。 众人纷纷举手,萧云骧依次点名,让举手之人站起来发言。说得好的,他带头鼓掌;说得差的,他也点评几句,微笑鼓励。 就在会场气氛渐入佳境时,左宗棠突然看到曹老汉不举手就兀自站起来,大声抢话道:“我们村的田财主,让他小老婆陪里长睡了几晚,分地时,里长只把他家的坡地、旱地拿出来,上好的水田、平地全留他家了。这龟儿子,忒不是人了。” 依旧气势十足,声若洪钟,震得整个礼堂嗡嗡作响。 讲台上的萧云骧一怔,继而笑道:“曹大爷,我认得你,你还记得我吗?” 曹老汉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回道:“萧大王,我当然记得你。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哪家没种过地,到乡下来游玩的官家少爷呢,想不到你却是萧大王。” 说着还胡乱给萧云骧作了个揖,“当日老汉语气不好,给大王道歉了哈。” 萧云骧笑着摆摆手,道:“给我道歉就不用了,我还打扰你种地了呢。只是你这不按规矩举手、抢人说话的毛病得改一改。” 堂中众人发出一阵嬉笑声,曹老汉微微脸红,坐了下来。 接着堂中众人继续发言,反映问题。 如此说了约莫半个时辰,萧云骧见众人再无言语,便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段话,正是当日他和左宗棠争执的《论语·泰伯篇》里的语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当然,是按他的断句方式。 幸好他的粉笔字虽称不上好看,但比毛笔字强多了,至少能让人认得。 萧云骧转过身来,对着众人说道: “孔夫子的话,虽称不上句句都是金科玉律,但有些还是有道理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告诉老百姓,为什么要分地,如何分地,怎么去保卫分地成果。” “我们要从直接替百姓分地的角色,转换成分地前的引导者,分地过程中的监督者,分地后的核查者。” “如果说所有的百姓是一个巨人,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去唤醒这个巨人。” 左宗棠见萧云骧竟用孔圣的言语来做培训教学的主旨,不由有些恍惚,连后面萧云骧给众人解释这句话的意思,都听得心不在焉。 过了一会,听到萧云骧继续说道:“大家翻看《西王府土地法释义》这本书,先了解什么是土地公有制,以及地主的土地是怎么来的。作为西王府的工作人员,大家应该都认识些字了,不认识也没关系,认真听我讲就行。” “我们西王府实行的土地政策是公有永佃制,且禁止买卖。这个永佃,其实也不是永远,只是使用权一百年。” 随着萧云骧在黑板上刷刷地写着字,左宗棠翻开了桌上那本土地法释义,只见第一页是西王府推行的一套新的标点符号运用法。 翻开里面,文字全是用白话写成,很多字还引用了古文的简写方法,标点符号清晰,虽少了些雅致,却再也很难产生歧义了。 第132章 唤醒巨人2 萧云骧要求西军工作人员,首要任务是向百姓讲清楚地主的土地来源问题。 因为满清统治者要依靠士绅地主阶层协助基层管理、维护统治,所以天然地站在地主士绅阶层一边,对士绅地主官僚兼并土地、盘剥底层百姓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当时中国人口剧增,却没有相应的工商业吸纳人口,也未开拓海外殖民地,只能在内部进行无效的内卷。 地主掌控着土地资源,贫民为了活命,只得给地主耕种,缴纳高额田租。即便自耕农,以当时中国农民薄弱的抗风险能力,一场天灾或一场疾病,瞬间就会沦为佃户。 更何况,地主还有勾结官府、私改界碑、重利盘剥、伪造地契、私设刑堂等手段对付穷苦百姓。 这是制度性的压迫问题,并非一两个善心的好地主就能改变的。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幅五层盘剥图:朝廷赋役→地主转嫁→胥吏浮收→管事抽成→佃户破产。 左宗棠看着萧云骧一点一点、掰开揉碎地给在场工作人员讲解。 讲解地主阶层土地的来源,剖析地主阶层与满清统治者利益共同体的本质,彻底否定了“皇上是好的,只有地主是坏的”这种愚民手段。 从根源上,树立起西王府没收地主多余田产的正义性、合理性与正当性。 要求西王府工作组调整工作方式,摒弃之前包办、代替甚至恩赐式的分地模式。 转变为向老百姓讲解政策,号召、组织百姓建立自己的组织,推举掌事、里长,再由这些本地人去组织村民分地等事宜。 工作组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进行指导与监督,确保不偏离西王府的土地路线,避免演变成无差别抢劫的仇富行为。 “同志们,我们要向百姓讲明白分地的原因,是为了平等和公平。还要讲清楚如何保卫斗争成果,即建立牢固的基层组织,以及不脱产民兵、半脱产自卫队。” “民众就像一个神通广大的巨人,我们要做的,就是唤醒他,推动他去扞卫自己的劳动果实,但绝不能替代他,因为我们替代不了。” “要坚决摒弃高高在上、恩赐的心态,也不要有那种神降般替代他们的行为。我们要做的,就是更有耐心和办法,唤醒这个巨人,让他融入我们,一起砸碎这个吃人的世道!” 说到此,萧云骧稍稍平复激动的情绪,继续朗声说道: “当然,对于土地处于平均线的中等人家,我们不要去触动。即便土地在平均线以上,只要平时没有戕害人命、横行乡里等恶行,只需交出多余土地,也不能去抄家。” 他拿起桌上的《西王府土地法释义》小册子:“相关规定都在这本小册子里。这几天,大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吃透这本册子,然后回去给区域内其他工作组讲解。” 萧云骧接着一章章,一页页的讲解西王府的土地法,时间很快就到了中午。 午饭时,萧云骧特意拉着左宗棠、曾水源、彭玉麟、林绍璋等人坐在一起。 几人皆出身农村,自然没有大户人家“食不言”的规矩,边吃边聊,倒也气氛融洽。 左宗棠见状,插话问道:“萧君,今日你还未提及取消地主阶层后,该如何建立基层管理机制的问题呢?” 萧云骧笑道:“左先生别急,我拟定了一本小册子,正想向你请教。饭后我拿给你看,还望你能畅所欲言。” 。 饭后,众人休息半小时,萧云骧继续讲课。 左宗棠则坐在角落里,手中拿着萧云骧给他的《西王府组织架构制度初探》小册子。 堂上萧云骧正在授课,左宗棠却翻阅起这本西王府制度架构的书籍来。 依旧是采用新的标点符号,与大白话行文模式。 首先是西王府的中枢架构。 西王为最高首领,拥有立法、司法、行政、军队、监察、外交的最终决策权以及紧急状态特别处置权,可一票否决议政明堂的提案。 西王之下是枢务堂,为日常处理西王府事务的常务机构。 枢务堂下分设五个机构: 其一为议政明堂,乃西王府的立法机构。西王府所有法律法令,需经议政明堂代表匿名公推,半数通过方可施行。各部门的预算和计划,也需到议政明堂说明并公推通过后才可执行。 紧急情况下,西王可乾纲独断推行非常规措施,但事后需到议政明堂说明。 议政明堂人数暂定101人,暂定农牧渔民代表占比30,工商业代表占比20,读书人代表占比20,军人代表占比20,其他代表占比10。后续将根据西王府发展情况进行扩充及比例调整。 明堂议政人员每六年改选一次,由所在行业或地域人员推举产生,可连任两期。 鉴于当前交通状况,明堂议政每两年召开一次会议,会议期间对参与人员给予补贴,以防部分人员因经济问题无法参会。 明堂推举常务议员9人,首领为议长,以便及时处理紧急立法事宜。 其二是大理寺,为西王府的司法机构,最高长官为大理寺卿,负责西王府司法工作,案件需督察院审核后方可执行。 西王府辖区内,任何人包括西王本人都须遵守西王府法律。西王有特赦权,但一年不得超过5人。 其三是长史府,为西王府的行政机构,负责处理西王府行政工作,最高长官为王府长史。 其四是督察院,为西王府的督查机构,负责督查西王府所有机构,享有风闻言事特权。但举报西王府局级以上官员时,需实行「反坐追责」,即诬告者承担被举报人三年俸禄,以防陷入党争、扯皮。 其五是枢密院,为西王府的军事机构,下辖西王府军队的指挥、后勤、军器军械、情报、训练、征兵、军法等事务,最高长官为枢密使。 左宗棠看到此处,哭笑不得,西王府这帮泥腿子拟定的这套机制,既非传统的三省六部制,也不是明清的内阁制,命名方式和江南的粤贼相似,就是个历代机构拼凑的缝合怪,真不愧是同一个出身。 左宗棠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萧云骧,回想起与他相处的点滴,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又仔细看了两遍,才从这些看似拼凑的机构中,看出一条清晰的主线,即立法、司法、行政、监察和军事相互独立,又相互制衡,而西王地位超然,在各方面都可一言而决。 虽然名义上不及北京的咸丰、南京的洪杨,但实际操作起来,差别似乎也不大。 第133章 唤醒巨人3 西王府自中枢至省府,均施行这五条线并举的举措。然而到了州县一级,便不再设有议政明堂,这意味着立法权仅截止到省一级。 且省级所立之法不得与西王府的法律法规相抵触,还必须申报给核心的议政明堂,经审判通过后方可执行。 传统的知府,县令,其立法、司法、行政大权如今仅剩下行政权,再也不能随意派捐、加税,也不能随意审理人犯了。 州府一级,行政长官为知府,司法长官为通判,监察长官为按察使; 县一级,行政长官是县令,司法长官为宪政丞,监察长官则是察政御史。 到了乡、村这样的基层,又有了新的管理模式。西王府废除了满清的保甲制度,建立起乡校议政制。 基层管理分为两层,最基层为村。行政人员包括村掌事、里长、会计三人,以掌事为主导,里长辅助,会计掌管财务,均不脱产。 其中掌事必须是同心会会员,由各村的同心会会员推举产生;若同心会会员数量不足,则由上级直接任命 里长和会计由所辖地所有年满十八岁,且未被剥夺推举权的村民选举产生。 实行亲属回避制,且每人最多只能连任两期,每期六年。 若本村确实没有合适人选,可由乡衙门从外村调剂人员担任。 除了这些行政人员,还有一套由督查局人员组成的独立督查机制。他们不参与行政管理,但有权利和义务监督村级行政人员的行为,收取百姓的上诉,并将违规违纪行为上报。 这部分人员属于村民自治范畴,不在西王府衙门编制内,但相关人员都有一份额外的养廉田,离任时便收回。 若工作政绩突出、在村民中口碑良好,还可酌情参选乡级官员。 每个乡设有一个乡校议政堂,各阶层代表按比例分配,比如农牧渔民代表占比40,工商业代表占比30,读书人代表占比30。 乡校议政堂虽然没有立法权,却有质询权和弹劾权,每年乡掌事、保正都要到议政堂汇报当年的工作总结、下一年的工作计划,并接受代表们的质询。 如果代表们觉得乡的官员不胜任,即可提起弹劾案。 只要乡校议政堂的代表匿名公推超过三之二,即可罢免该官员。但弹劾案一年只能提起一次,且每个官员任期内只能被弹劾一次,不得陷入无谓的内耗中。 每个乡除了乡掌事、保正、会计外,还可适当设置负责调解纷争等其他官员,不过人数最多不得超过七人,且必须为单数。 这些乡官必须实行亲属、区域回避制及任期制。换期推举时,由县衙提名各备选人员,再由乡校议政堂匿名推举产生。 备选人员只能从以下三个渠道选出: 1、西军伤残或正常退伍军人; 2、村级掌事、里长中工作政绩突出、村民中口碑良好者; 3、西军学堂优秀毕业者。 乡官是西王府最基层的管理机构,属于西王府官员编制,会发放对应俸禄,授予九品或从九品官衔。 乡级同样设有监察机构,不干涉行政事务,但有权利和义务监察官员,听取百姓的上诉。 当然,村民赴县衙“鸣冤鼓”检举的传统方式,依旧施行。 左宗棠放下手中的小册子,此时礼堂内培训学员正在热烈讨论,声音此起彼伏,却影响不了他。 他闭目沉思,若西王府这个制度得以落实,仅任期制和亲属、区域回避制这三项,任何一个村庄都很难出现独霸村中权势几十年的人家了。 村里掌事、里长等比普通村民多一份养廉田,这能激发村民竞争这些职务的动力。但养廉田与职务绑定,卸任即转移,又能防止村里出现新的豪强,把持基层政权。 从村乡到中枢的制度都看完后,左宗棠不禁有些惊讶。 这些原本的“泥腿子”,究竟是如何想出这种既赋予做事权力,又相互制衡,避免地方势力坐大、威胁中枢的制度呢? 在第一章的最后,他又看到一条特别条例: 乡级官员有权以密奏的方式,直接给枢务堂或西王本人递交奏折,任何人不得阻拦或拆开,否则严惩。 此外西王及枢务堂根据需要,不定期由军情局选派探员,以临时秘密御史的身份,对地方进行秘密探访,以防地方欺瞒中枢。 这无疑是清廷密折制和明朝锦衣卫的优化版。 下面就到了同心会制度。 同心会每六年召开一次全体代表会议,会议上举行同心会元首、副首的推举,这部分左宗棠听彭玉麟说过,所以并不觉得新鲜。 后面是具体要求,同心会必须全面融入西王府各级各部门。很多部门存在两套头衔、一套人马的情况。 在内政方面,从村级的掌事,到州府的道台、巡抚,都必须是同心会会员;在军队里,团及以上的军师必为同心会会员,团以下的军法官也必须是同心会会员。 且明文规定,基层的同心会会员占比不得少于会员总人数的70。这七成人员中,农牧民占比40,工商者、军队、读书人各占比20,以此保证同心会时刻代表中国最广大群体的共同利益。 第三个是军事体系,除了常规的指挥作战、情报、后勤、训练等工作外,在地方设置独具西军特色的兵备部。 在西王府控制范围内,原则上所有适龄男青年都有服五年兵役的义务,任何人都不得例外。 兵备部的日常工作是统计地方上的适龄青年,在需要时进行征兵,确保公平公正地落实服役制。定期对不脱产的民兵、半脱产的自卫队进行军事训练及管理,对民众进行防务教育等。 必要时,在地方长官的请求下,兵备部派出地方自卫队,协助地方的衙役围剿土匪、山贼等危害地方治安的势力。在需要时,还会抽调自卫队加入西军正规军。 利用自卫队整顿地方治安,西军的正规军就能专心作战,无需再承担地方上的防务工作。 左宗棠看到这里,不禁陷入深思。 这个制度意味着西王府控制范围内的所有人力资源,在必要时都可投入战争。 到此,左宗棠终于将西王府组织制度看完。他看了一眼礼堂,只见礼堂里正在对培训学员进行阶段性考试。 会写字的学员每人有一张卷子,正伏在桌子上答题。不会写字的,萧云骧也一个一个叫到面前,当面出题,要求当面回答。 左宗棠见那一向气势十足的曹老汉,因为回答不出萧云骧的问题,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没了精神。 刚才他看书入了迷,却没人给他发试卷,估计是西王特意嘱咐过的。 第134章 铁屋子 左宗棠手中捧着西王府组织架构的小册子,目光逐行扫过,沉浸其中。 待通读一遍,才惊觉礼堂内一片静谧。学员们皆全神贯注地伏案答题,炭笔或毛笔摩挲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声响。 他轻轻闭上双眼,身躯微微后仰,陷入了沉思。 西王府的组织架构,单看官职之名,怪异非常,宛如拼凑而成的草台班子,让人忍不住哑然失笑。 可深入探究其精神内核,却又清晰而明确: 其一,赋权却不纵权。 赋予官员权力,是为了让他们能更顺畅地开展事务;但又严格限制权力的过度膨胀,防止地方势力坐大,避免出现难以制衡的地方“土皇帝”。这就如同放风筝,线在手中,既能让风筝高飞,又能掌控其方向。 其二,职责清晰且相互制衡。 立法权牢牢掌握在西王府高层手中,地方的行政、司法、监察则相互独立,又相互制约,大大增加了地方官员徇私舞弊的难度。 其三,会务、内政、军事三线并行。会务与内政相互嵌套、相互监督,就像两张交织的大网,提高了官官相护的成本。 其四,监察手段多样。 不仅将监察部门设置到基层,构建起严密的监督网络。还有密折制度,如同暗处的眼睛,使得各级官员,轻易不敢勾连同僚。 甚至有类似前明锦衣卫的秘密御史制度,人员直接从独立于内政系统之外,属于军事系统的军情局派遣。 不过,萧云骧想必深知锦衣卫制度的弊端,故而将秘密御史制度改为不定期执行,且只赋予其探查权,并无执法权。避免权力的滥用。 左宗棠这般沉思,不知过了多久,礼堂里的学员们陆续交卷,脚步声、桌椅挪动声打破了先前的寂静。 待学员们都离开后,左宗棠才缓缓睁开双眼,得出结论:这制度或许可行。 此时,礼堂学员座位上只剩他自己。讲台上,彭玉麟家的两个丫头彭雪梅和彭朵朵,正手脚麻利地帮忙整理卷子。 萧云骧远远地朝他招手,声音温和:“左先生,今日培训结束了,一同外出走走?” 左宗棠正有此意,便起身朝门口走去。 彭家两个丫头匆匆给左宗棠施了一礼,而后像两只欢快的黄鹂,叽叽喳喳笑着,抱着卷子离开了。 左宗棠暗自吐槽,彭雪琴越发纵容自家闺女。抛头露面也就罢了,连公共场合笑不露齿的规矩都不顾了。 想来必是与萧云骧这厮相处久了,近墨者黑,嗯,必是这般。 萧云骧见左宗棠望着彭家两丫头背影发愣,赶忙解释: “她们是我的助教,教材都是她俩整理誊写的,卷子交给她们批改没有问题。” 左宗棠看向萧云骧,见他眉头紧皱、神情郁郁,便轻笑问道:“萧君,怎么了?” 萧云骧摇头叹气:“左先生,你也看到今日培训的人员了。能通读这本白话小册子的人不到两成,多半似懂非懂,还有三成根本不识字。” 左宗棠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云骧,调侃道:“读书人本就稀缺,愿意参加你这个工作组的,更是稀罕。萧君,你这‘不可使,知之’难度不小,胆怯了么?” 萧云骧眼神坚定,狠狠道:“还有一个月就过年,这一个月我和他们较上劲了。三到七天培训一期,至少能培训三到四期,差不多一千人。” “让林绍璋从衙门调几个书吏来,跟着听一个月,年后让他们当老师继续培训,一个一个过关,就是头驴,我也得教会它。”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走去,继续自言自语: “每个村的同心会会员必须有识字的,每晚安排一小时识字学习,要纳入工作考核。让李芷青加印小学识字课文做教材。” “给西军学堂学员布置寒、暑假作业,教同心会会员学拼音识字。再扩大西军学堂规模,包吃包住免学费,毕业后各条线抢着要,这么好的条件,不愁没人来。” “读书人不愿意来,我们就培养自己的读书人。就是拿钱砸到水里,总会产生一圈涟漪,我就不信了。” 左宗棠从萧云骧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片刻后,萧云骧回过神,略带歉意地说:“左先生,对不住,刚才我太投入了。” 左宗棠摇摇头,叹了一声:“萧君,从雪琴那得知,你想做的事太难,恕我直言,有些自不量力。” 萧云骧也叹气:“先生,我知道自己像个傻子,就像泰西国一本小说里与风车决斗的傻子。但前段时间我遇到个绍兴师爷,他有段话说得极有道理。” 左宗棠皱眉:“重庆还有绍兴师爷?” 萧云骧赶忙摆手,随口胡扯:“我在成都遇到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段话。” 左宗棠来了兴趣:“这师爷说了什么,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萧云骧语气沉郁,缓缓说道: “他说,假如有间没窗户且难毁坏的铁屋子,里面熟睡的人快闷死了,他们从昏睡走向死灭,却不感到悲哀。” “现在有人呼喊,惊起几个清醒的人,让少数人承受临终苦楚,这对得起他们吗?” “然而,既然有人醒来,就不能说没毁坏铁屋的希望!” “先生,这就是我现在的心境。我知道这事甚至比推翻清廷都难。但平等、自由的理念,普及教育总归是对的,总比清廷愚民政策,和某些人装神弄鬼强?” “既然是对的,我就该去做,就算播种十分种子,收获半分果实,也比什么都不做,甚至嘲讽、阻止做事的人强?” 听完萧云骧的话,左宗棠收起调侃心思,认真地说:“这般坚韧不拔之人,真该结识。萧君,那绍兴师爷姓什么,现在在哪?” 萧云骧继续胡说八道:“他姓周,现在去哪我不清楚了。” 左宗棠道:“哎呀,萧君,如此大才,当时就该留住的。哪怕用对付我和雪琴的那种手段,也不能放他走。反正你也不是没干过。” 萧云骧撇撇嘴,不理会左宗棠的阴阳怪气,连忙转移话题:“不说他了。你看我拟定的组织架构,可行吗?” 左宗棠听得萧云骧询问正事,略为思索,直言道:“左某认为大部分胡扯,小部分可以一试。” 萧云骧欣喜道:“有可以一试的就行,今晚召集枢务堂几位,好好探讨如何调整。” 第135章 攻击方向 原重庆府衙,除了日常办公的大堂、签押房,还设有巡抚及各级吏员的住所、兵器库等。 西军占领重庆后,将府衙内居住、库存类功能悉数外迁。各级官吏既可以住在自家,也能入住西军统一安排的住处。兵器库等外迁专门的建筑。 整个府衙,除了角落中萧云骧的那间小院子,其余房屋均改为办公用途。 府衙最里面,原知府家的居所,因空间宽敞,建筑状况良好。西军攻占重庆后,稍作改造,便成了西王府枢务堂的办公场所。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小雪。用过晚饭,萧云骧召集西王府的曾水源、彭玉麟、赖文光、李竹青四位首脑,前往枢务堂议事。 曾水源和赖文光赶到枢务堂议事厅时,只见萧云骧、彭玉麟、左宗棠和李竹青几人正围着火盆烤火闲聊,在等他们。 重庆的冬天潮湿阴冷,虽说西王府的几位首领都不是体弱之辈,但枢务堂内还是难得地点起了一盆火炭,既能烧水煮茶,又可提升室内温度。 “哎呀,各位来得这么早!”曾、赖二人在门口,相互拍掉身上的落雪,一边向众人打招呼。 “兄长,赖兄,快来坐,就等你们俩了。”萧云骧起身催促。 曾水源抬头打量枢务堂,跟萧云骧打趣:“重庆城虽繁华,但与成都府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又环顾枢务堂一圈,笑道:“就说这衙门,和成都的比起来,气势差远了。阿骧,你真不考虑迁到成都去?” 萧云骧摇头道:“去不得啊,兄长,去成都真就成割据偏安了。” 人员到齐后,赖文光随手关上房门,又打开一扇小窗,以防炭气中毒。 此时房内,除了他们几人,门口站岗的是卢岭生、姚福堂两位护卫,还有特意前来做会议记录的彭雪梅。 众人转到房里的大会议桌前坐下,彭雪梅点上蜡烛,并给每人倒了一杯茶,然后安静地坐在边上的小桌旁,摊开纸笔,准备记录。萧云骧居中而坐,其他人分坐两侧。 萧云骧微笑着说:“各位,按洋人的历法,今天已进入1854年。今日就权当枢务堂的年度会议,既是对去年的总结,也是对今后的规划。” “今年我们先将就一下,以后每年的年度会议,都放在农历新年后,这样大家有充足时间统计各项数据。” “首先恭喜我们今年占据了四川,还击退了清廷对酉阳的围攻,算是站稳脚跟,实现了前期的战略目标。” 萧云骧率先鼓掌,几人哈哈笑着,纷纷跟着鼓掌,气氛热烈。坐在末尾的左宗棠虽没鼓掌,却也面带微笑。 待众人稍稍安静,萧云骧继续说道:“这几天的会议,要盘点家底,确定未来几年的目标。还要对相关工作进行分工。” “诸位,四川虽易守难攻。但出川也极难。我们不能学王衍、孟昶,守着天府之国沉迷享乐。若川外势力一统,等待我们的只有灭亡。” “要学汉昭烈,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趁着川外天国与清廷争斗、各地义军纷起,早打出四川去。” “所以今天我们首先讨论的,就是选定出川的方向,大家畅所欲言。” 坐在萧云骧左手第一位的曾水源见众人都在思索,于是率先开口道: “军事问题我不太擅长,我做好诸位的后勤大管家就行,按西王府民主集中制原则,大家都敞开说。” 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润亲和。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人开口。 坐在曾水源旁边的赖文光站起身,走到萧云骧身后的墙边,指着墙上的一幅中国地图。 “诸位都谦虚,那我先来抛砖引玉。”虽房间里仅点着几根蜡烛,地图照得不太清晰,但房内众人都是西军首领,对地图早已烂熟于心,倒也无需细看。 赖文光手绕四川一圈,指向四川西面:“西面藏区,苦寒且地势险峻雄浑,物资匮乏。我们只需占据部分要地,派少量部队驻守,无需投入过多资源,作为羁縻即可。” “通过与当地土司交易,获取藏区的牛羊毛皮、肉类、药材、马匹等资源,作为军需。” “南面是贵州。山道崎岖,能过大军的通道就那么几条。况且当地人力物力也很难独力支撑大军的长期作战,所以建议瞅准时机,派一支偏师巧取,不宜集中主力猛攻。” 曾水源闻言笑道:“阿光,你是建议我们学诸葛丞相六出祁山,向北进攻吗?” 《三国演义》在这个时代是顶级畅销书,又是西军指定的密码本,西军将领几乎人手一本,对诸葛亮的事迹自是熟悉。 众人听了曾水源的言语,都不禁莞尔。 赖文光却摇了摇头,对曾水源说道:“长史,诸葛丞相是失去了荆州,迫不得已。我们却有更好的选择。” 他指向川北,继续阐明观点:“从四川到陕西,需翻越米仓山、大巴山、秦岭,且只有褒斜道、陈仓道等几条通道,沿途还有剑门关、阳平关等险关还在清廷手里。” “逐个攻打,耗费人力物力不算,还有可能失去难得的战机。” “况且如今的关中地区,已不复汉唐时期的繁荣。即便打下来,粮食、武器、人员还得从四川长途运输。同理,甘肃也是如此,这两地都不宜作为主攻方向。” 萧云骧抚手笑道:“赖兄,你是不建议我们向北进攻了?” 不料赖文光又摇了摇头:“大王,我只是不建议将北面作为主攻方向,但要是能短时间内拿下汉中府,倒也可行。” “既可以作为四川北部屏障,汉中平原的出产,单独养活几万部队也没问题。” 萧云骧点头,示意赖文光继续。 “综上所述,我建议向东进攻,拿下两湖地区。” “长江是运输大通道,我们的兵员,粮食,武器等补给可顺江而下,源源不断运往战场,后勤压力极小。虽说三峡水急滩险,但这条运输通道的效率,还是任何人力都无法比拟的,此其一也。” “其二,两湖物产丰富、人力充沛。占据此地后,与江东的天国互相策应,届时无论向南攻两广,还是回头打云贵,又或北上取中原,局势都完全打开了,战略主动权完全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萧云骧继续点头表示同意。 他隐约记得,在后世铁路大发展时期,仅长江一条水路的运输量,便超过了同时期全国所有铁路运量的总和。 尽管当下的长江,因航道尚未清理、三峡水库也未修建等缘故,其运力远不及后世,却仍远超当下中国的任何一条运输通道。 第136章 摸不摸得 赖文光发言完毕,从容回到座位坐下。 曾水源笑道:“阿光,还有桩好处你没说。打通长江通道后,咱们的货物能沿江而下进入下江地区,下江货物也能源源不断运进来,商税能多收不少呢。” 萧云骧将目光转向右手边的彭玉麟。彭玉麟点头道:“我赞同赖参谋长的意见,只是……”他略微迟疑,接着说:“还是让后面两位先讲。” 萧云骧心中一动,不再催促彭玉麟,转而看向李竹青。 李竹青满脸笑意,打趣萧云骧道:“大王把枢务堂设在重庆,不去成都享那花花世界,这就说明大王心中早有定见啦。” 萧云骧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今日是让你说事,不是揣摩我怎么想的,别耍嘴皮子了,快说。” 李竹青收敛笑容,正色道: “只要咱们占据武昌,局面就能打开,与世界各国的交流也会更便捷。要是再拿下两广,往后咱们的孩子去世界留学,或者联络洋鬼子,从广州直接上船就行,不必再千辛万苦绕道上海。” “所以我坚决赞成向东进攻,这几乎是咱们当下的最佳策略。” 萧云骧看向最后一位左宗棠,只见左宗棠忽地起身,目光炯炯地扫视堂中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萧云骧身上。 “萧君,承蒙你看得起,对我这个被俘之人礼遇有加,还让我参加贵军如此机密的会议,左某并非毫无心肝之人,说不感激是假的。” “但今日我若出言献策,便彻底成为贵军一员,再自欺欺人说是旁观者也不可能了。所以,在此之前,我有几句话必须先说清楚。” “萧君及诸位若应允,我便彻底加入贵军;若不应允,那就任凭诸位处置,坐牢杀头悉听尊便。” 左宗棠声音洪亮,震得整个议事厅嗡嗡作响。 萧云骧微笑道:“左先生,正盼着你畅所欲言呢。” 曾水源也微笑示意:“左先生大才,我们早有耳闻,请但说无妨。” 左宗棠定了定神,开口道:“萧君,首先你能否保证我家眷周全?” 萧云骧闻言,转头看向李竹青。李竹青嘿嘿一笑,对左宗棠说道: “左先生放心,昨日我刚收到老赵的消息,他们已抵达酉阳我军的地盘,林启荣师长款待了他们,预计过不了两天就到重庆了。” “除了你已出嫁的长女,一妻一妾,两子三女,共七口人,一个不少,都安全地带过来了。” 左宗棠明显松了口气,回道:“长女既已嫁入陶家,便是陶家的人了。如此,多谢李局长了。” 他退了几步,郑重地向李竹青作了个揖,李竹青连忙起身回礼,笑嘻嘻说道:“左先生请勿多礼,日后知晓内情,别埋怨李某就好。” 左宗棠思索片刻,疑惑地问道:“莫非伪造我书信之事,是你的主意?” 李竹青并不直接回应,只是又给左宗棠深施一礼:“请左先生见谅。” 左宗棠无奈地摆了摆手,回到桌前:“其二,当前西王府的诸多政策,虽略有瑕疵,但总体还算可行。” “只是萧君及诸位可曾想过,如今名义上,你们还是粤……太平天国的一个分支。你们是想仿效朱洪武‘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也罢,还是真心服膺洪杨,我都不在意。” “我只想问,如果日后你们真打下两湖,与所谓天国接壤,届时南京城一道圣旨传来,让你们改弦更张,你们是接还是不接?” 议事厅内众人听了左宗棠这番直白的话,都沉默不语。 西王府的政策与太平天国大相径庭,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从未有人像这个“湖南骡子”一样,在公开场合挑明,这分明是逼众人表态。 就在几人心思百转间,忽听萧云骧轻笑出声:“左先生,我们现在实行什么策略,以后就实行什么策略,不会更改。” “要是你们的天王、东王非要你改呢?”左宗棠紧盯着萧云骧,言语如急促的排枪阵般,不给萧云骧思索的时间。 萧云骧眼神平静,淡淡回道:“他们管不了西王府的事。” 一旁的李竹青眼中笑意更浓,但随即看了曾水源和赖文光一眼,捂住嘴低头掩饰。彭玉麟眼中那一丝忧虑消散,面色如常,不喜不怒。 曾水源则微笑与萧云骧对视一眼,以示支持。只有赖文光,心中暗自叹息,却也没有反驳,只是望着桌上的烛火出神。 左宗棠看着神色淡然的萧云骧,戏谑道:“就不怕你们的天王东王一怒之下,剥夺你西王的头衔,宣布你为天国的叛逆?” 萧云骧依旧一本正经,表情淡然:“那我可以自封蜀王,或者随便封个什么王。” 此时他突然想起后世网络的一张梗图,不禁嘻嘻笑了起来。 “到时候你们都来劝进,咱们也来演三辞三让的戏码。你们苦苦哀求,我是众意难违,不得不穿上蟒袍登基。再来一句,众位爱卿,你们真是害苦孤也!” 他的话音刚落,李竹青站起来,拍手笑道:“大王,称‘孤’哪有称‘朕’过瘾,孙大圣都说过‘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这皇位,咸丰小儿能摸,洪天王能摸,大王为何摸不得?” 彭玉麟和曾水源看着一脸无赖样的萧云骧,又看向在一旁煽风点火的李竹青,只得对视一眼,摇头苦笑。 赖文光原本稍有心思波动,看到上蹿下跳、耍宝作怪的李竹青,笑道:“李兄,坐下,你这般激动作甚。” 连在角落里做记录的彭雪梅都忍不住偷笑,心中直埋怨萧云骧那爱胡说八道的老毛病又犯了。 左宗棠则哈哈大笑,对着萧云骧道:“劝个屁,你爱当不当,不当拉倒。” 待众人稍稍安静,萧云骧示意左宗棠继续。 “以整个四川为大后方,以长江航道为后勤运输通道。东出四川,沿江而下,占据两湖,再回头打下云贵,南攻两广,整个局势便盘活了,其他都是下策。” 左宗棠的语气不容置疑。 第137章 想当然 夜幕渐深,众人的发言完毕。萧云骧站了起来,目光如炬,朗声道:“既然大家都持此想法,那就这么定了。咱们的战略方向,便是东面出川。” “既想出川,自是要做好周全准备。当务之急,是摸清咱们的家底。曾长史,你来汇报一下。” 曾水源闻言,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本精致的小账本,开始向众人详述西王府的财政状况。 西王府取消了清廷在地方上的诸多苛捐杂税,农业领域又铲除了吸血的地主阶层。 虽出川之路仍被清军重重封堵,但川内商业却如春日繁花般愈发活络,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大幅高涨,商税和农业税收入显着增长。 然而,西王府的支出亦不容小觑。 首当其冲的是西军人员和西王府官员的俸禄支出,其次是军队装备打造、粮食等方面的开销。相对而言,学校、医院、工厂等配套设施的支出倒不算什么了。 曾水源最后总结:“如今西王府大致收支平衡,且略有盈余。但倘若要顺江而下、东出四川,就必须打造大量船只,这可是一笔巨额开支。除非西王府不顾脸面加税,否则财政必将入不敷出。” 曾水源汇报期间,萧云骧一直低头沉思,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待其汇报完毕,萧云骧抬眼望向李竹青,问道:“仲卿,你可认识善于经营钱庄之人?” 银行对经济的盘活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彼时的中国,北方票号与南方钱庄正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 但无论是票号还是钱庄,资本大多来自少数股东或家族,资金实力有限,难以满足大规模资金需求,更难以开展跨地区服务。 李竹青心领神会,问道:“大王,你是打算开钱庄?” 萧云骧眉心微蹙:“正是此事。如今无论是官府还是个人,都有大量的银子躺在库房、地窖里闲置,需钱庄来盘活。只是……缺个能掌舵的行家。” 李竹青敛容正色,道:“大王何不问我胞弟芷青?他在杭州阜康钱庄历练数年,应结识不少业内行家。” 萧云骧忆起与李芷青初次相见的场景,以及他那夹杂着江南吴语口音的官话,点头道:“明日下午雪梅代我半日课业,让他来府衙寻我。” 此时,街面传来打更声。萧云骧掏出怀表一看,已是晚上十点。他遂与众人约定,明日晚上再议。 众人纷纷散去,萧云骧却拉住李竹青,严肃道:“仲卿,我问你一事。你是如何得知军情局老赵昨日到了酉阳的?就算快马传信,也没这么快。此事可不能胡言乱语。” 李竹青咧嘴一笑。“大王,我们军情局的探子大多出身天地会,入西军前,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人都有。” “我手下有个伙计养得一手好信鸽。老赵出发时带了一笼,到关键节点就放飞一只报信。所以他何时到湘阴左家、何时出发、何时到我们地盘,我都了如指掌。” 萧云骧一拍大腿,兴奋道:“仲卿啊,你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说!我也真是,只盯着那些所谓的高科技,竟忘了这些传统智慧。” 李竹青有些讪讪,解释道:“本来想跟大王说的,只是听大王跟那个洋鬼子克里斯,要去美国请能人,搞什么电报。” “听说那东西能让千里之外的两人瞬间传信,信鸽可做不到这点。况且信鸽饲养和训练耗时久,还只是单线传送,携带的纸卷又不能太重,所以没放心上。” 萧云骧摇了摇头:“仲卿,没那么简单。那电报还要铺设线路,无线电报技术还没成熟呢。” “这样,给这伙计批单独的经费,给他一个军衔,成立一个信息传递部门,让他牵头,带一批徒弟训练信鸽。” “以后四川每个重要城市,都设立信鸽点,方便信鸽互相传信。出征队伍都带上一笼信鸽,方便随时传信回来。” 萧云骧越说越激动,李竹青却面露难色:“大王,没那么简单。且不说训练信鸽耗时,就说两地传信,也不是随时能做到的。” 见萧云骧一脸困惑,李竹青耐心解释:“大王,信鸽传信靠的是认路归巢的特性。” “就拿成都到重庆来说,要从成都向重庆传信息,就得先从重庆带一笼训练好的信鸽到成都,再从成都放飞,鸽子才会带着纸卷飞回重庆。” “但信鸽在成都待久了,可能就把成都当成新家,放飞后也不回重庆了。” “而且信鸽在空中易遭老鹰、鹞子捕食。所以有重要信息,至少要同时放飞数只信鸽,以免消息传递不到。一笼信鸽,放飞不了几次。” “大王想想,若要不停派人从重庆送信鸽到成都,再短时间内全部放回来,人直接过去就行了,何必如此折腾?” “所以两地间用信鸽通讯极为不便。历朝历代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建驿站系统,而不用信鸽,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外出人员带一笼信鸽,在一定时间内传回消息,倒是可行的。” 萧云骧恍然大悟,拍了拍李竹青的肩膀,略带歉意道:“仲卿,咱俩都有些想当然了。” 略作思索,萧云骧又道:“这个信息传递部门还是要建,方便外出人员及时传回信息。就放在你们军情局内,具体事宜你看着安排。” 李竹青见萧云骧已明白,松了口气,回道:“这个我省得,必定安排妥当。” 此时,其他人早已出了府衙,唯有萧云骧和李竹青,因议事而落在最后。萧云骧继续送李竹青往外走。 李竹青突然想起什么,哈哈大笑:“大王,你说那个左先生,日后要是知道是我伪造他的书信,赚他加入我们的,会不会恨死我了?” 萧云骧满不在乎:“管他呢,谁让他当时是我们对手,我们用些计谋,也是无可厚非。” 说话间,天空又稀稀疏疏地飘起雪来。萧云骧将李竹青送到府衙门口,二人相互告别,李竹青转身回家去了。 萧云骧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便朝着西王府的方向走去,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仿佛为他披上一件银白的大氅。 第138章 胡雪岩 第二日下午,萧云骧让彭雪梅代他培训,自己则与曾水源在府衙会客室接见了李芷青。 会客室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小屋,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桌旁有个火盆,正烧着木炭,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四溅。 三人围着火盆而坐,一边烤火,一边交谈。 今日的李芷青头戴瓜皮帽,一头长发梳理整齐,身着素面丝绸长袍,外罩马褂,腰间挂着怀表链,脚蹬短筒皮靴,整个人精神抖擞。在现今的重庆城内,这是典型的商人装扮。 无论是清廷还是太平天国,对官员百姓的服饰都有严格规定,比如商人不得穿丝绸、不得穿靴子等。不过,在西王府治下,这些规定早被萧云骧废除了。 如今重庆城内,除了西军军服不准乱穿,以免混淆以外,其他任何服饰打扮,都无人干涉。 有留发的,有剪发的,还有标新立异之人戴洋鬼子礼帽,穿洋鬼子服饰的。 某日有位胆大的浪荡子,居然穿着满清皇帝龙袍式样的衣服,装模作样,招摇过市,引起街上众人纷纷侧目。官府巡街的衙役见了,只是在一旁嬉笑,却也不管。 真是乱七八糟,毫无体统,让一干卫道士痛心疾首,百姓却甘之若饴。 “芷青,今日请你来,你兄长可与你说了缘由?”萧云骧率先发问。 “兄长只说大王要见我,具体所为何事并未细说。他向来很少和家人提及公事,以前在天地会如此,现在在西军亦是这般。”李芷青言语温和,态度从容淡定。 曾水源接着问道:“芷青,你办过钱庄么?” 李芷青微微一怔,旋即回答道:“我父亲有个至交,在杭州开了家阜康钱庄,我在那里从学徒做起,干了七八年。” “去年我刚升任分号掌柜,正准备和杭州知府合作,却被父亲以世道混乱为由,强令回家。”说罢,脸上流露出颇为落寞的神情。 萧云骧有些不解:“那你为何不在重庆开个钱庄?重庆是长江上游重要商埠,虽无正式钱庄,但小规模银钱兑换铺和当铺不少,商机颇多。” 李芷青叹了口气,满脸苦闷之色:“大王、长史,你们了解我家情况。兄长这些年积蓄力量,一心反清,连家都不成,正妻也不娶,只纳了个小妾。” “父亲不管他,却强令我回家延续李家香火,直到我有了两个儿子,他才少些唠叨。” “今年初你们给了我家一大笔钱,买了荣华商行股份,父亲更不想让我出来做事了,要打发我去乡下,安稳过日子。能做荣华商行掌柜,还是我求兄长,去苦劝父亲才成的。” 萧云骧和曾水源听后不禁莞尔,李芷青则抚着额头,一脸郁闷。 “那你自己想做事么?”萧云骧微笑问道。 “当然想!我才三十出头,正是做事的好年纪,哪能去乡下养老?况且兄长想做什么都行,父亲都不管,对我却要求极高,太偏心了。” 萧云骧原本打算让李芷青管理钱庄,可看他这般神态,有些犹豫,便随口问道:“你在杭州时,可认识人品可靠、钱庄业务水平高的人?” 李芷青略一思索,突然拍手道:“要是胡光墉能来就好了,他的才能胜我十倍。” 萧云骧心念一动,追问道:“这个胡光墉是谁?你和他关系如何?他现在做什么?” 李芷青回道:“胡光墉是安徽人,我们一起在阜康钱庄做学徒,学习钱庄经营。同睡一张通铺好几年,交情莫逆。” “去年我回来时,他是杭州阜康钱庄分号掌柜。阜康钱庄东家于叔叔本无儿无女,很是喜欢他,前几年生病还想把钱庄传给他。不料有个洋大夫路过开了一刀,病好了。后来于叔叔小妾生了儿子,传钱庄的心思就没了。” 萧云骧接着问道:“这胡光墉具体是何地人氏,家庭背景如何,你详细说说。” “好的,我对他可太熟悉了。”李芷青开始娓娓道来。 在他的讲述中,萧、曾二人得知,胡光墉今年三十岁,生于道光三年(1823年),安徽绩溪县胡里村人。父亲胡鹿泉是乡村小吏,家境贫寒,他幼年以放牛为生。 十二岁丧父后,母子迁居杭州谋生。十三岁起在杭州杂粮行、火腿商行做学徒,学习记账、银钱兑换等基础技能,培养了敏锐的商业嗅觉。 十九岁(1842年)被杭州阜康钱庄于掌柜收为学徒。因勤勉诚信,三年后升为正式伙计,负责银钱出纳和客户联络,此后逐年升职,如今担任钱庄分号掌柜。 其人富有冒险精神、精明权变、以诚信为本,善于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在杭州的商业圈中已经小有名气。 萧云骧此时已确认,这个胡光墉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胡雪岩。 他不动声色,继续询问:“你能联系到他,请他来重庆吗?我们开个西王府钱庄,请他当大掌柜。” “这个钱庄除了常规业务,还需代发西军、西王府各级人员俸禄;西军和西王府的装备采购、煤炭钢铁等大宗货物走账都靠它。流水和银钱数额巨大,可比他在杭州当分号掌柜强多了。” “我们还要制定西王府治下的钱庄规则,用衙门和军队力量强力推行。若以后西军得了天下,这就是国家钱庄,他就是管理全国钱庄的首脑。” 李芷青眼睛发亮,兴奋地起身道:“以胡光墉的性子,肯定会来,我马上回去写信。” 萧云骧点头嘱咐:“信写好后,找你兄长,用军情局最快的方式送给他,并派人护送他安全过来。” 李芷青起身施礼,正要离开,又似想起什么,向萧云骧问道:“大王,你只听我说起胡光墉,为何这般笃定他能行?” 萧云骧眼神诚挚,充满信任:“因为我相信你,你如此推崇他,自然不会看错。” 李芷青颇为感动,又给萧云骧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定不负大王所托。” 萧云骧起身还礼:“拜托了。” 李芷青含泪离去,萧云骧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语。 这李芷青,比他那个鬼精鬼精的兄长老实多了,怪不得他父亲要打发他去乡下养老。 第139章 扩军 曾水源见萧云骧望着李芷青的背影愣了片刻,待萧云骧转回房内,担心的问道:“阿骧,这钱庄会不会有放贷、盘剥百姓的嫌疑呢?” 萧云骧摇头。“兄长,这钱庄若运用得当,可是经世济民的得力帮手,放贷收息不过是它最基本的功能罢了。” “比如让钱庄代发军人和官员的俸禄,衙门只需做好核对监督工作即可,不仅能减少银钱运输、保管等繁杂事务,还降低了官员贪污的可能性。” “而钱庄有了我们大笔流动资金注入,它不但乐意帮我们处理这些琐事,还会付给我们利息。” “另外,钱庄可以提供优惠贷款利息,给一些中小企业提供启动资金,这更有助于促进我们下辖地区的经济发展。” “当然,这也只是钱庄功能的一小部分,以后有机会正式开办了,再详细说。” 曾水源思索一番,依旧有些不放心。 “那这钱庄须由公家开办为好,不能交给私人。” 萧云骧当即回道:“那是自然,钱庄的东家还是西王府,但需要独立经营、自负盈亏,不能搞吃‘大锅饭’那一套。” ---------- 晚饭过后,西王府几位首领继续到枢务堂商议事务。 萧云骧率先说道:“诸位,昨晚我们已经确定了今后的主攻方向,也盘清了家底。今晚的议题是军队和制度。按照惯例,请大家畅所欲言。” 军队由赖文光主管,他当仁不让,当即站起来,向众人介绍情况。 “诸位,如今我们西军正规军有三个军又四个独立师,分别是林凤祥、李开芳、李秀成率领的第一、二、三军。林启荣、叶芸来的独立一师、二师,刘昌林的亲卫师和陈玉成的机动师,总人数达十八万零两百人。” “此外,军情局有一万人,新兵训练旅六千人,各地还有半脱产的自卫队和不脱产的民兵约五十多万。另有枪械局、火炮局、军医院等附属单位人员三千余人。” 萧云骧用食指轻轻叩击桌面,略微思考后,向赖文光问道: “赖参谋长,如果要把四个师全部扩编为军,军械和人员能否调配过来?” 赖文光笑道:“大王,从装备方面来看,若要全部配备燧发枪,肯定不够,但如果先用前期替换下来的火绳枪,还是够用的。” “人员也够,从各部队抽调战斗骨干,到扩编的部队担任军官,是可行的。毕竟大半年下来,我们所有部队都有了战斗经验。” 看到赖文光兴奋的样子,一旁的曾水源赶忙伸手制止。 “阿光,先打住,你们这样做,西王府就要入不敷出了。” 萧云骧想起后世鄂豫皖的赤军进入川北,核心区域仅占领通江、南江、巴中三县,再加上控制周边一些地盘,就发展出十万红军,逼得教员领导的zy赤军都要退让三分。 如今西王府占据了整个四川,养二十万西军就吃力了? 但转念一想,西军要求齐装满员,且人人装备到位,也就不难理解了。 曾水源察觉到厅内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便解释道: “我们还要打造战船,为攻打两湖做准备。且现在矿物总局刚刚筹备铺开,以后要是真在打箭炉和抚远府探出矿来,前期又需要大量投入。” “这些都是花钱的地方,我们还要扶持工商业,不能征收重税,这都需要时间。你们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看到萧云骧和赖文光渴望的眼神,他叹了口气。 “只能扩编一个军,再多就真得加税,那可就是竭泽而渔了。” 萧云骧右手轻轻一拍桌面,当场做出决定。 “扩一个军就扩一个军,我们手中必须掌握一支强大的突击力量。先把陈玉成的机动师扩编为机动军,他们的战场表现值得扩编。” 见赖文光欲言又止,萧云骧微笑着问道:“参谋长有话要说?” 赖文光挠了挠头。“大王,我并非反对扩编机动师,只是有个小建议。应该把全军编号统一了。” “不然一边是亲卫师,机动军、一边是常规军,给人感觉,好像嫡子和庶子一般,对军心不利。” 萧云骧一拍额头,自己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亲卫师的编号是从最初的亲卫营、亲卫团一路升级而来,当时全军只有几千人,这么做无可厚非。但如今全军都快二十万人了,再这样编号,确实不利于军中团结。 想到这儿,萧云骧给了赖文光一个赞许的眼神,回道:“你提醒得对,就把亲卫师按顺序编号,列为独立第三师,把陈玉成的机动师改成第四军。” 说到这儿,萧云骧脑子灵光一闪,想起后世毛熊的一些做法。 “但这样搞平均主义也不行,以后作战表现出色的部队,我们可以授予‘近卫’称号。” “比如陈玉成的机动师。在此次酉阳之战中,以一个师一万余人的兵力,歼灭三千索伦兵、三千贵州团练兵,打垮三万多张亮基的湖北团练,解了酉阳城之围,最后配合亲卫师,全歼了敌军。” “授予原机动师为‘近卫师’称号,军旗上加绣‘近卫’字样,并通报全军表扬,告诉各位主将,想要获得‘近卫’称号,就得拿出类似的战绩来。” 赖文光连连点头。“这样很好,既统一了编号,又能激发各级主官的积极性。” 萧云骧略为思索,继续吩咐道: “这段时间把新兵旅补充到第四军,新兵旅的规模就可以缩减一些,我们暂时保持二十万西军的编制。” “开办军官训练团,就像土改工作组培训班一样,分为指挥、军事、参谋三条线,形成制度。教材可以结合实战情况自行编写,教员可以从军中选拔。总之,一切从实际出发,一切为了打赢。” “让各部队抽调军官定期来培训,要形成制度。以后各级军官晋升,都要经过培训并通过考核,才可任命。” “现在我们有条件了,可以实施这些制度性的举措了。” 赖文光两眼放光,抚掌笑道:“这太好了,这项制度落实到位,我军的战斗力又能提升一个台阶。” 军队的事情商议完毕,萧云骧转向众人,满怀期待地问道: “诸位,我写的那本关于西王府制度架构的小册子,大家都看了吗?” 几人却没有如萧云骧预想的那般反应热烈,反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左宗棠还撇了撇嘴,仰头看向大厅的屋顶。 萧云骧见状,不禁心中有些发慌:“诸位,不管好坏,总得说句话?” 第140章 不要急 几人皆沉默不语,最后还是曾水源为人厚道,率先开口替萧云骧解围。 “乡校议政的时间选在冬季农闲时较为适宜。里长由村民自行推举产生,我们要做的便是组织与监督。保正从伤残及退伍军人、西军学堂优秀毕业生以及优秀里长中选拔产生。” 曾水源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补充道: “顶多利用养廉田,将村级掌事、里长等人可获取的利益公开化。而任期制和亲属回避制,能够防止基层出现固定的‘土皇帝’。” “乡校议政即便效果不佳,至少能为底层民众提供一个发泄的渠道,而非捂着问题,直至矛盾爆发。” “所以我建议先试行,在实施过程中发现问题再做纠正,这总比回到从前地主乡绅盘剥农民的状况要好。” “至于中层管理,把传统县令、道台、巡抚的全权负责改为行政、司法、监督分立,也值得尝试。” 曾水源说到此处便停住了。萧云骧心中暗自叹息,转眼望向彭玉麟。 彭玉麟接过话头:“将同心会会员嵌入政府和军队,这能使政府和军队上下一心,指挥顺畅。” “会员底层人员比例设定,出发点并无问题,具体比例可在实施过程中,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 “但要注意不能让会员成为新的特权阶层,这就需要增添几项辅助措施。” “其一,对会员提出更高要求,会员必须是所在岗位的精英,是实干型人才,而非只会做官、耍嘴皮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具体做事却全推给他人之辈。” “其二,加强对会员的考核,对不合格的会员实行退会制,不能搞终身制。” 萧云骧连连点头:“我们成立同心会的初衷,就是聚集一群有理想的同路人,代表全国各族最大多数人的利益,绝不能沦为某个利益集团的打手。” “会后先生整理一份会员规章制度,我们再详细讨论。” 赖文光等彭玉麟说完,接过话茬: “军队方面,增设一个兵备部,以后征兵、组织训练民兵和自卫队等事务,都交由兵备部负责。参谋部能更清楚民众兵源储备情况,做到心中有数。” “且加强对民兵和自卫队的训练,能缩短正规部队新兵的训练时间,更快形成战斗力。所以,关于军事部分我表示赞同。” 见自己关于军事、会务的建议得到两位主管领导的支持,萧云骧信心大增,又看向李竹青。 李竹青笑嘻嘻地说:“大王,对于军情局增设秘密御史部分,我不仅赞成,还建议加强。” “要加强到让军情局在各行各业都有秘密探员,这样就没人敢糊弄中枢了。” 李竹青这话一出,引得桌边众人一阵不适。 曾水源和赖文光只觉不妥,一时却不知如何反驳。而通晓史书的彭玉麟和左宗棠,立刻明白了李竹青的意图。 彭玉麟面色阴沉,左宗棠直接冷笑连连,对着李竹青喝道: “李仲卿,你是想复活前明的锦衣卫耶?是不是还要再来个东厂、西厂?” 李竹青却毫无羞愧之色,笑嘻嘻地回道:“未尝不可。” 萧云骧略作思索,还是摇了摇头。 “监察手段还是结合监察部门、密折制度以及秘密御史。” “军情局目前主要任务是对外收集情报、网罗人才,还要进行内部防谍防渗透,以及宣传工作,任务已经够繁重了。” 又随口问道:“之前让你们去江南打听的几个人,进展如何?” “已在进行中,其中一位应该能在年前到重庆。”李竹青听萧云骧拒绝,也不失望。 又装模作样的伸过脸来,仔细观察萧云骧的表情,轻声问道: “大王,我能对其他方面发表意见吗?” 萧云骧被他逗乐了:“你李仲卿又不是第一次参加会议,还不懂我们的规矩吗?有话快说。” 李竹青嘿嘿一笑:“不是怕大王你生气嘛。”环视众人一圈,正色道:“我认为明堂议政制当前不可行。” 萧云骧愕然,而其他几人却无人反驳。 李竹青接着说:“大王,你想想,要是实行明堂议政制,即便你规定了各行各业人员的配额,但这些人的行业身份本身就很模糊。” “况且,真正的底层百姓每天都为一日三餐奔波,就算你给补贴,像农民、牧民、学徒这些人,真能放下手中活计,来参加这劳什子明堂议政吗?” “以当前的交通条件,从川西到川东,最快也需一个月,来回就得两三个月。” “大王,如果一个人能放下活计三个月来参加明堂会,且对生活毫无影响,那他还算真正的底层人员吗?” 萧云骧闻言,如遭雷击,沉默不语。 左宗棠嘿嘿冷笑,趁机在一旁补刀。 “就算真正的底层百姓来参会,他们能明白预算的来龙去脉吗?你是不是得给每个人都培训最基本的参政知识?” “要是汇报财政支出预算,他们当场反对,你是推行还是不推行?推行了,成了独夫民贼;不推行,又如何做事?” “何况现在处于战争时期,随时可能在某处爆发大战,需要投入海量资源。” “你萧大王当然有权强行推行,但按程序事后需到明堂汇报,能顺利吗?要是一年有几场战争,我看你这一年啥事儿都别干了,光去汇报。” “真要强行推行,只有以下结果。一是明堂被各种权贵把持,成为权贵利益合法化的工具,还会不停地和你萧大王扯皮;” “二是成为傀儡,你萧大王可以安排一群听话的人,你说什么他们都不反对,成了你装点自己理念的应声虫。” “无论怎样,都无法达到你想要的监督效果。” 左宗棠毫不顾忌,肆意嘲讽。萧云骧失魂落魄,低头不语。 曾水源见状,安慰道:“阿骧,你的初心我们都理解和支持的,你想打造一个真正代表全民利益的政府,一个真正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上的机构。” “用你的话说,就是怕我们这群屠龙者最终变成恶龙。” “但是,阿骧,我们别急,先普及识字率,开启民智,告诉民众该怎么做。等有一天民众意识觉醒了,就算我们不想改,也得改。” “阿骧,这些都需要时间,但只要我们打倒了清廷,就有的是时间,别着急。” “按你的办法,除了明堂议政,那些养廉田、任期制、亲属回避制,以及最基层的乡校议政制,我看可先试行。” 第141章 草台班子 彭玉麟心绪一动,鬼使神差地转头,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做记录的彭雪梅。只见这丫头满脸担忧地望着萧云骧,竟没察觉到父亲正看着她。 彭玉麟心中轻叹一声,伸手轻轻拍了拍萧云骧的手背。他对这个虽有些幼稚鲁莽,却怀揣着一颗纯净赤子之心的青年,竟也生出了心疼之意。 左宗棠一阵狂喷后,心情畅快。见萧云骧这般模样,便轻笑说道:“你的建议并非一无是处,还是有些亮点的。” “比如将县、州主官的权力分散,把加税的权力收归中枢,甚至将会务、兵备、监察深入到最基层,这些都很不错。” “只要能切实落实到位,再加你极为重视军队、民生和工商业,自身素养也尚可,说不定这天下,真能被你小子打下来。” “只是,如曾长史所说,不能操之过急。先小范围试点,总结完善之后再推广。” 萧云骧沉默不语,起身打开门,朝着枢务堂外的小院走去。 此时夜幕已深,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他却毫不在意,径直走进雪中,在小院里来回踱步。 自己真是天真,竟想在1854年的中国推行议会制。 白天给土改工作组培训时,还不忘要求学员唤醒民众,给农民讲透地主的剥削、分地的方式以及如何保卫土改成果,还叮嘱不要以恩赐的心态去指导农民。 但轮到自己,又如何呢?要在这文盲率超过95的中国实施议会推举制,何尝不是一种恩赐心态下的“神降”操作? 真是说别人容易,轮到自己就难了? 他在建议里赋予自己近乎皇帝般的权力,以确保整个西王府能按他的意志运转。 可枢务堂的几人竟无人反对,连一个质疑的声音都没有。这不正说明,在他们心里,还是把自己当成封建时代的西王,一个近乎皇帝的角色。 若要求他们讲民z,他们也讲民z,但为何这样做,却没人真正理解。他们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要求而已。 枢务堂的这几位,无论出身太平军、天地会,还是传统的士大夫阶层,无疑都是人中翘楚,他们尚且如此,底层百姓的想法,根本一想便知。 王莽是怎么死的?他在公元之交就推行土地共有、计划经济、废除奴隶制等类似后世sh主义的措施,以至于后人都调侃他是穿越者。 结果呢?全国皆反,不仅事业未成,还成了历朝历代史书中的大反派。脑袋被东汉至西晋的历代皇室当作“镇宫之宝”,做了272年的摆件。 天空中,雪越下越大,很快雪花便盖了萧云骧的满头满身。前院的雪地上,被他的足迹踩出一个圆圈。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府衙外的街面上,偶尔传来更夫悠长的报更声:“亥时二更,积雪路滑,防寒防盗。”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渐渐飘远。 枢务堂的几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在院子里踱步的萧云骧,竟无一人出来劝阻。 赖文光看了曾水源一眼,只见曾水源轻轻摇了摇头。李竹青则望着天空纷纷飘落的雪花,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左宗棠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彭玉麟,彭玉麟以仅两人可见的角度,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屋内传来一阵轻响,门口的几人转头望去,只见彭雪梅拿着一把伞,正要往外走。 门口的几人愣了片刻,李竹青率先笑嘻嘻地让开道,还把曾水源和赖文光拉到一边。左宗棠愣了一下,也板着脸站到一旁。 只有彭玉麟黑着脸,堵在大门口,怒视着彭雪梅。 彭雪梅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父亲,却从彭玉麟身边挤了出去,“嘭”的一声撑开伞,朝着院子里的萧云骧跑去。 低头踱步沉思的萧云骧,突然感觉头顶被什么遮住,抬头看去,只见彭雪梅正伸着手,将伞举过他头顶。 看到萧云骧看过来,她涨红了脸,用清亮的大眼睛狠狠盯着萧云骧,低声说道:“有事就和大家商量,一个人在雪地里糟蹋自己身体,冻坏了可没人心疼你。” 萧云骧愣了片刻,抬头看向门口。只见李竹青捂着嘴,无声地大笑。曾水源、赖文光、左宗棠见他看来,都强忍着笑,别过脸去。只有彭玉麟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他和彭雪梅。 萧云骧自我解嘲地嘿嘿一笑,便往屋内走去。到门口,拍掉不知何时已沾满全身的雪花,与几人回到会议桌前。 彭雪梅回到屋内,收起伞,拍掉身上的几片积雪,关上门,回到角落里的记录桌前,继续安静的做会议记录。 萧云骧站在桌前,双手扶着桌面,目光炯炯地环视众人:“你们说得对,做事要从实际出发,无端空想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误了大事。” “那么,明堂议政制就暂时搁置,中枢这边还是先以内政、军事、情报、监察、会务五条线运行。” “州县将内政、司法、监察分开,各司其职,兵备和会务务必贯彻到底。” “乡校议政可以先从村试点,总结经验教训,再逐步铺开。就像曾兄长说的,我们不急。” “以枢务堂为核心,曾长史负责内政,彭先生负责会务及军队军师之职,兼管监察工作,参谋部改为枢密院,由赖文光任枢密使,负责军队相关事宜,李竹青负责情报和宣传。” 几人见萧云骧又恢复了往日的果决,心中颇为欣慰,纷纷点头。 “除了日常工作,我们一定要把内政工作组的培训和军队军官的轮训制度化。”萧云骧看向曾水源和赖文光,“就请两位多费心了。” 曾、赖两人点头应允。 “今日感谢左先生的金玉良言,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请左先生来主导。”萧云骧看向左宗棠,左宗棠回道:“且说来听听。” “请左先生进入枢务堂,以枢务堂大臣的身份,先协助打造战船如何?” 左宗棠点头同意,却哭笑不得。 “萧大王,我做事没问题,只是这个头衔,怎么看都有股草台班子的意味。” 萧云骧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笑道:“反正就是这个意思,等哪天我们真打下天下了,再弄些光鲜亮丽的头衔。” 第142章 茶馆 话说西王府枢务堂年度会议落幕,明晰了未来工作方向,几位大佬旋即投身各自负责的领域。 萧云骧每日专注于西王府土改工作组的培训工作。 培训开展得紧锣密鼓:先授课,为学员们传授知识;再组织讨论,让学员们交流想法、加深理解;最后进行考核,检验学员们的学习成果。 一期培训结束,便马不停蹄地开启下一期。 稍有空闲时,他就会去找李芷青,询问报纸的进展。 尽管忙碌,但这段时光是他自穿越以来少有的安稳日子。 时光如水,悄然流至1月15日。 军情局参谋长赵无忌如约将左宗棠全家接来,还带来一张清廷通缉左宗棠的海捕文书。 左宗棠看到文书,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消散,恨恨地骂了萧云骧和李竹青几句,自此对清廷彻底死心。 因左宗棠家人口众多,西王府特意为其安排了一处宅院,位于彭玉麟家附近。 这宅院原是清廷重庆府通判的宅子。这通判主管重庆府刑名,却贪婪成性、枉法断案。 谁给钱多,他就轻判甚至不判;谁没钱,他就重判,致使多起无辜者丧命。 西军攻进重庆城后,多位苦主举报了他,西军政府查实情况,审判后将他吊死,并抄没其家产。 转眼间到了1月20日,正值农历腊月廿二。 萧云骧考虑到学员们该回家过年了,便让培训班第三期学员结业,随后去找李芷青。 到了农历腊月廿四,往年此时,长江上下游畅通,各路客商云集,汇江楼总是热闹非凡。 然而今年,长江下游堵塞,汇江楼格外冷清,整个上午都没什么客人。 东家兼掌柜钱洪涛满心烦躁,吃过晌午饭,决定出门散散心,顺便到朝天门旁的集市逛逛,看看什么货物畅销。 毕竟酒店生意不佳,若实在不行,就得转行做别的营生了。 街面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毕竟对中国人来说,无论有钱没钱,过年都是大事。 况且今年西王府在城里取消了诸多苛捐杂税,农村又打倒了吸血的地主阶层,大部分百姓的日子比往年要好过一些。 快走到城门时,街边有一家“同福茶馆”,店里姓白的伙计正在门口招呼客人。 看到钱掌柜,立刻笑容满面地上前打招呼:“钱掌柜,今天有新奇玩意,您一定要来喝杯茶。” 钱掌柜斜了伙计一眼,笑道:“老白,你莫哄我,就你们这个破茶馆,能有什么新奇玩意。” 白姓伙计不由分说,拉着钱掌柜就往茶馆里走:“今日真有新奇玩意,以后我们这个店就是西王府的读报点了,这可是我们金掌柜到衙门求来的,您得好好听听。” 钱掌柜听到“西王府衙门”几个字,顿时来了兴趣,跟着伙计走进茶馆。 一进茶馆,钱掌柜眼前一亮,整个茶馆焕然一新。 左边靠墙一侧,摆放着一个案桌和一把椅子,挨着案桌的地方,用齐腰的木栅栏隔成了几个隔间。 “最里面是贵宾座,中间是雅座,最外面的大堂是普通座。钱掌柜,以您的身份,必须坐贵宾座。” 白姓伙计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茶馆的新布置。 钱掌柜皱了皱眉:“你们的金掌柜就喜欢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些座的价钱怎么算?” “最里面的贵宾座,五角钱,上一壶上好的龙井;中间的雅座,一角钱,上一壶本地的蒙顶茶;最外面的大堂,三分钱,上一壶大碗茶。” 这角、分的货币,是西王府新铸的钱币,面额在元之下,方便百姓零用。 每个钱币由银、铜、锡等几种金属混合铸造而成,不仅精美、坚硬,而且容易防伪,便于携带。 兑换比例为一比十,即一元等于十角,一角等于十分,而一分大约相当于以前的一文钱。 曾有好事者将这些钱币熔了,发现得出的银铜等贵金属,比货币的价值稍微少一点,但考虑到熔炼过程中的损耗,也相差无几。 所以这些钱币一经推出,便大受市场欢迎。 钱掌柜觉得价格还算合理,便随口问道:“今天是谁来讲解啊?” 白姓伙计一边将钱掌柜引进贵宾间,一边回答:“是隔壁的吕秀才。现今官府规定,只要有读书人愿意在指定的茶馆,每天给民众讲解两个时辰的报纸,就给五角钱,这够他吃饭了。” 原来这吕秀才十几岁时便中了秀才,但后来多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如今已二十四五岁。 其人除了死读书,什么营生都不会,守着家里的一间祖宅,都快饿死了。 “现在西王府大肆招人,这个吕秀才怎么不去应募呢?”钱掌柜随口问道。 白姓伙计看了一眼周边没几个人,将脑袋凑近钱掌柜耳边,轻声回道: “这吕秀才胆小,不敢跟着西王府反朝廷。况且西王府如今废除科举,改办什么新式学堂,这吕秀才心中有气呢。” 白姓伙计引钱掌柜坐下后,给他上了茶,然后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钱掌柜将壶里的茶水倒在茶碗里,轻轻尝了一口,的确是西湖龙井。 这金掌柜虽然喜欢标新立异,但做生意倒也实在。 陆陆续续有茶客上门,小半个时辰,茶馆就坐满了。连贵宾区的其他两桌,也被东街绸缎庄的周掌柜和煤炭行的赵掌柜坐了。 此时吕秀才方慢悠悠地出现。他径直走到靠墙的案桌上,拿着一张十六开的纸,开始念了起来。 第一页是西王府的土地政策,内容是将土地平分给当地村民,租期一百年,不准转让出售等,且只收两成的粮食,再无其他赋税。 此外西王府如征集百姓做工,还需按当地平均收入给钱或给粮。 这在钱掌柜看来,真是前所未闻的怪事。虽心中感慨西王的大气,但他早已不从土地刨食了,所以听得心不在焉。 茶馆里多是重庆城里的居民,和钱掌柜一样,大部分都不耕地。 所以吕秀才回答了听众的几个问题,就看向报纸的第二页。“权利属于民众!” 第143章 站直了,不许跪! 话说吕秀才翻到报纸第二页,看到一篇题为《权利属于民众》的文章,当即结结巴巴地给众人念了起来。 --- 权利属于民众 诸君且看那新生婴孩,无论是裹着金玉的富家儿,还是包着粗布的穷户娃,哭起来何曾分过贵贱?《礼记》有云“天雨浇官田也浇民田”,《道德经》亦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天爷眼里,哪有高低之分! 自夏启建立家天下三千年来,独夫民贼编造的鬼话数不胜数。 秦王刻下“受命于天”的破石头,汉帝豢养方士炼制长生丹,如今乾清宫里那位,连洋人的炮舰都抵挡不住,却还有脸称自己是真龙天子? 呸!若真是真龙,怎不见其吞云吐雾击退红毛夷?真龙难道不用睡觉、吃饭、拉屎? 广东十三行的老伙计亲眼所见,英吉利的渔夫敢拍伯爵的肩膀走进国会,美利坚的庄稼汉揣着选票踏入白宫。 怪哉!不拜皇帝的国家反倒比我们强大,皆因人家悟透了“权在民手,方为天道”的道理。 反观满清,洋烟荼毒闽粤,清廷却反而逼迫百姓缴纳“防夷捐”。这捐税防的哪里是红毛夷,分明是防止老百姓开眼看世界! 人人平等的道理,三岁孩童都应该明白: 其一,命同价。紫禁城里的皇子王爷,与码头扛包、青筋暴起的力夫,哪个不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其二,言同声。田埂上老农哼的插秧调,与翰林院学士写的锦绣文章,哪个不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 其三,行同权。村妇护崽时敢抄起扫帚打衙役,书生议政时能挥毫批判朝纲,这才是人人平等的真谛! 即日起,五件事要做起来: 一是不做磕头虫。这世道,除了父母祖宗和师长,没人值得你下跪; 二是乡校拍桌子。里长、保正收了多少粮、修了多少路,大伙儿聚在一起仔细查看; 三是护着觉醒人。衙门前挂的鼓,是专门为蒙冤的姐妹们而设;监察局的信箱,是专为受屈的兄弟们准备; 四是撕碎八股卷。骈四俪六的酸腐文章,铸不成中华的脊梁。冲锋的军人、挥锄的农夫、抡锤的工人、捧书的学子,穿梭的商人,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材; 五是既啃圣贤书又翻洋文卷。孔夫子讲“有教无类”,孟夫子喊“民贵君轻”,西夷人使用蒸汽机、制造火轮船。老祖宗的仁心配上新枪炮,才是真正的道理! 谁若再逼你下跪,你就唾他一脸,说:“老天爷教你摆谱了?” 谁若再抢你粮食,你就踹他凳子,说:“《尚书》说天听在民,你比天高?” 谁若再封你嘴巴,你就笑他愚蠢,说:“老子曰天地不仁,你算哪根葱?” 记住了,北京城的墙砖是咱百姓烧制的,昆明池的水是万民汗水汇聚的。今日能用砖砌起皇城,明日就能砸碎铁锁链;今朝用水载着皇船,来日便能掀翻独夫船头! --- 文章不过七八百字,行文风格极为通俗易懂。 虽然个别字句让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整篇文章的主旨却很清晰——人人平等。并号召治下百姓敢于反抗。 吕秀才念完文章,茶馆里顿时安静下来。 自古以来,人就分为三六九等,可这文章却说紫禁城里的皇子,和码头的力夫性命价值相同,还说除了父母祖宗师长,谁都不值得下跪。 难道县太爷也不值得跪了,甚至连皇上都不用跪了? 这篇文章比孙猴子的“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还要叛逆,它不光骂了皇帝,还直接否定了皇帝这种制度。 如果说反抗如今的朝廷是叛逆,那么这个署名“钓海客”的狂生,何止是叛逆,简直是要把整个天给翻转过来。 要是还在朝廷统治下,这个狂生不光会被灭了九族,他们这些听到文章的人,也逃不过从逆之罪。 茶馆里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差点就要跑路了。 贵宾座里的钱掌柜坐立不安,突然想起重庆衙门在他的汇江楼搞招标会时,他与萧大王短暂交流的场景,心中一动,便向吕秀才问道:“秀才,你这报纸上写的东西,官府知道吗?” 众人心中的想法几乎和钱掌柜一样,都齐刷刷地看向案桌后的吕秀才。 只要吕秀才说一句“不知道”,估计整个茶馆的人马上就会跑光。 不料这酸秀才此时却卖起了关子。 他不置可否地嘻嘻一笑,对站在大堂中,满脸紧张,准备随时跑路的茶馆白姓伙计喊道:“老白,给我上壶茶,一壶好茶。” 众人被他吊足了胃口,心急如焚,顿时对他怒目相向。 那白姓伙计气急败坏地跑到后堂,拎出一壶茶来,“咚”的一声放在吕秀才的案桌上。 “你就快说,急死人了。早知道是这样的文章,掌柜打死也不让你进来了。” 吕秀才不紧不慢地将茶水倒进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这才悠然说道: “这篇文章不光官府知道,还是西王府印的。” “我们去储奇门码头拿报纸时,萧大王正在印刷作坊的院子里看报纸,还赞扬工匠说‘印得不错,值得奖励’,又勉励我们几人好好给你们讲解。” 众人听说官府知道,连萧大王都亲自表扬,看来确实没事了,不由都松了口气。 “秀才,你别吹牛,你还见过萧大王本人,你认识他吗?” 大堂上,一个在街面上卖肉的李屠夫立即质疑起来。 吕秀才轻蔑地瞥了李屠夫一眼,回道:“萧大王就是个高高壮壮的俊后生,和我们说话挺和气的。” 李屠夫不敢相信:“萧大王不让你跪着说话,你还敢抬头看他?你真是乱冲壳子。” 李屠夫说完,前面贵宾席的几个自重身份的人倒没说什么。 钱掌柜想起当日见萧云骧时那随意的场景,心中早就认定吕秀才说的是真的。 但大堂内的众人大都是重庆城内最底层的贩夫走卒之辈,平时见个县太爷都得跪着回话,怎么能想象见着萧大王,会像吕秀才说的那般随意。 萧大王是什么人?且不说他天神下凡的传言是真是假。 他只带几十个人,就敢来抢夺重庆城门。 且带兵从湖南一路杀来,不知灭了多少朝廷官军。 在大堂内众人眼中,清廷的总督、巡抚、提督、总兵这些如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都被萧大王活捉、斩杀了不知凡几。 见这等如杀神一般的人物,怎会像吕秀才说的那般轻松? 肯定是这酸秀才瞎编,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吕秀才见众人投来怀疑或鄙视的目光,不由气急败坏起来: “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蠢货,没看到西王府颁布的法令吗?除了‘天地亲师’可以下跪,其他谁都不用跪。” “用萧大王的话说就是‘膝盖弯久了,脊梁就软了,都给我站直了!’” “不光见官老爷作揖就行,见到萧大王本人,也是作揖即可,大王还会给你还礼呢!” “以后谁还见官就跪,不管有理没理,先抽一鞭子长长记性。” 第144章 人格平等 “秀才,秀才!”李屠夫举手发问: “且慢读,若如你所说,咱们所有人都平等,那我和衙门里的向捕快也应是平等的,可为何他能抄我的铺子,我却只能乖乖交罚款?” “为何他能当捕快,我却只能做个屠夫?明天我能不能到衙门去告他?” 这李屠夫生得憨头憨脑,五大三粗,平日里就在街边摆个肉铺,以卖肉为生。 众人听闻李屠夫这番话,顿时哄笑一片,更有人吹起了口哨。 案桌后的吕秀才被问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 原来这吕秀才向来迂腐,不懂变通,只知死读书,在街坊四邻眼中就是个笑话。 现在大家都晓得他念的文章是西王府刊印发行的,连萧大王本人都曾看过。 如此一来,他那原本可能拖众人下水的威慑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屠夫见着问倒了这酸秀才,更是洋洋得意。 此时吕秀才想起自己在衙门里,曾经接受过应对类似问题的培训。这才勉强稳住心神,站起身来,张开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然而,他说的话根本没人听,大堂里众人依旧嬉笑不停。 “啪!”众人突然听到一声类似官老爷惊堂木的声响,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只见吕秀才手中真拿着一块木块,刚才的响声就是他把木块拍在案桌上发出的。 只见这酸秀才涨红了脸,用手指环指着众人一圈,最后指向李屠夫。 “你们到底想不想听,不想听就走人。按照衙门的规矩,读报时谁敢捣乱,立刻驱逐离场。你李屠夫是不是不想听了?” 茶馆的白姓伙计见秀才就要赶人,赶忙上前打圆场。 “诸位稍安勿躁,既然来了,听听官府怎么说,心里有个底,总比哪天不小心犯了事,还在糊里糊涂强。” 他又劝吕秀才。“秀才,你也消消气,大家头一回听说这些,你好好给大家解释就行了,赶什么人啊?” 堂中众人觉得白伙计说得在理,便都坐了下来。 吕秀才坐回到案桌后,狠狠瞪了李屠夫一眼。 “我先按衙门的要求,把这文章讲解一遍,回头再跟你这个屠夫算账。” “诸位可知道《礼记》里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这文章的意思就是,天地孕育众生,本就没有贵贱之分。” “只是后来有野心家贪图私利,总想不劳而获,就想出了压迫人的法子来。” 吕秀才依照在衙门的培训,继续强行解释。 “为了愚弄百姓,让百姓心甘情愿受他们统治,历代统治者还编造出什么‘天子’‘君权天授’的理论,来粉饰他们统治的合法性。” “殊不知古代圣人早就驳斥过他们的鬼话,就像老子在《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意思是在老天眼里,天地万物都如草扎的狗一般,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尚书·泰誓》中也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意思是如果真有老天,那也应该是百姓能代表老天,而不是什么皇帝、天子,全是狗屁!” “所以说,人人平等才是天理。” 解释完文章里几句话的出处,吕秀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浑身虚脱,瘫坐在椅子上。 “秀才、秀才。”又是这李屠夫举手喊道: “我听衙门里的人说,读报人必须解答大伙的问题,不然就要扣工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再不回答,我就到衙门告你,让他们扣你的工钱。” 李屠夫说完,得意洋洋向众人挤眉弄眼,堂中众人也跟着起哄,七嘴八舌,闹成一团。 吕秀才只好坐直身子,有气无力地问李屠夫:“李屠夫,你问的什么问题?”显然他已经忘了。 李屠夫气得吹胡子瞪眼:“既然人人平等,为什么向捕快能抄我的肉摊,还让我交罚款才能赎回?” 吕秀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看了两眼,回答道:“人人平等,指的是人格上的平等,而非职业上的平等。” “具体来说,就是用律法来保障。西王府新颁布的律法,第一句就写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即所有人人格平等。” “至于职业,你要是不想当屠夫,就去干别的。只要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你想做什么都行。” 停了片刻,他看着李屠夫魁梧的身材,嘲讽道: “你李屠夫杀猪在行,想必杀人也利索。有种就当兵去,要是在战场上多杀敌人,说不定哪天能混个将军当当。” 李屠夫打了个激灵,指着吕秀才骂道:“你龟儿子莫别乱咬人,我只杀过猪,可没杀过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把贵宾席的钱掌柜吵得头昏脑涨。 这时,只见门外闯进一个人,背着火枪、挎着刀,嚷嚷道:“谁乱咬人了,谁?”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衙门里的向捕快,顿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等白姓伙计给这个愣头愣脑的向捕快解释清楚,他神气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火枪,指着李屠夫教训道: “老李,明天你要是还堵住路口占道摆摊,就直接没收你的肉铺。码头边明明有集市,你偏要摆到街面上。” 这李屠夫刚才对着吕秀才还挺有气势,这会儿见到向捕快却老实多了。 “码头那边现在人少了嘛。”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见向捕快瞪了他一眼,又赶忙回道:“我知道了,不再堵路摆摊了,行了。” 那向捕快这才放过李屠夫,和门外的两个同僚一起巡街去了。 众人闹了这一场,回过神来,又催吕秀才接着念。 却见吕秀才只是盯着报纸,满眼悲愤,牙咬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兀自用手紧紧的攥着报纸,似乎恨不得把报纸撕了。 “秀才,发什么呆,快念啊。”钱掌柜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这秀才这才回过神来,稍微舒缓情绪,开始念了起来。原来是西王府一篇倡导百姓剪辫子的公告。 第145章 剪辫令 上回书说到,在重庆城朝天门码头附近的“同福茶馆”里,吕秀才正给众人朗读西王府新颁布的《倡剪辫令》。 只见这位酸秀才站在案桌后,满脸悲愤,声音颤抖。 --- 西王府《倡剪辫令》 一、清廷剃发令发布始末。 满清顺治二年,摄政王多尔衮听信汉臣孙之獬的谗言,重新颁布《剃发诏》,明令:「今中外一家,若不划一,终属二心。自今布告之后,旬日内尽行薙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 其执行口号更为直白:「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此令强制汉人剃去四周头发,仅留头顶心一撮头发并结成辫子,名为「金钱鼠尾」,违者立即斩首。 二、剃发令血腥的执行过程。 满清顺治二年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五日,史可法坚守扬州,拒不执行剃发令。 清豫亲王多铎攻破城池后,以「抗拒者屠」为借口,纵兵劫掠十日。 八十万百姓惨遭杀戮,城中「满地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繁华的扬州瞬间沦为鬼域。 满清顺治二年七月初四日起,嘉定士民侯峒曾、黄淳耀率领众人抵抗剃发令。 清将李成栋围困嘉定城十日,破城后进行了三日屠杀,「刀声剨然,遍于远近」。 此次屠杀致使两万余人死亡,河水都被染红; 后来因义民再次起义反抗,清军又进行了两次屠杀,总计五万余人丧命,史称「嘉定三屠」。 满清顺治二年闰六月初一日至八月二十一日,江阴义民推举阎应元、陈明遇为首领,以「头可断,发不可剃」为誓言,抗击清军八十一天。 城破后,清军屠城三日,死难者达十七万二千人,仅有五十三人藏于佛塔得以幸存。 满清顺治六年十一月初,大同总兵姜镶反清复明,全城汉人拒绝剃发。 清军围困大同城八个月,破城后进行了五日屠杀。 清军以「割耳计数」来论功行赏,全城汉民几乎无一幸免,史载「白骨蔽野,百里无鸡鸣」。 三、清廷剃发令的本质。 嗟乎!剃发令的颁布,岂止是剃发,实乃剃去汉人之魂;易服令的推行,岂止是更换服饰,实乃改变华夏之魄! 四、西王府颁布《倡剪辫令》的原因。 如今倡导剪辫,并非效仿满清的暴行,而是有着两重公义: 雪耻立身:头顶着猪尾巴般的辫子,宛如牛马一般。剪掉辫子便能昂首挺胸,恢复中华大丈夫的气概;不剪辫子者不得担任西王府官吏、参军入伍。 革新自强:泰西各国之人留短发、着劲装,器械精良、政治清明。 想要拯救中华,必须先革除陋习,学习他人精华,壮我华夏! 结语: 剃发带来的耻辱,甚于刀斧加身;革新大业,已然箭在弦上! 愿我同胞速速剪断这象征奴役的辫子,振奋革新之心,如此则华夏盛世可期,汉唐雄风必将再度降临! --- 吕秀才读完,茶馆内众人顿时泛起困惑、惊疑的情绪。 这些事情谁都没听说过,但又被文中描述的那些惨烈杀戮吓住了。 与钱掌柜一同坐在前排贵宾桌的煤炭行赵掌柜,摩挲着自己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向吕秀才咨询道: “秀才,你说这些都是真的?” 吕秀才恨恨地回道:“赵掌柜,咱汉人从三皇五帝开始,一直到大明朝,都是留发的,这剃发结辫的风俗,向来是北面胡虏的习俗。” “原来我还心中疑惑,想不到竟有这般血腥的来由。” 说完,吕秀才竟狂笑起来。 “可笑我吕墨言二十年来发奋读书,以期金榜题名,可光宗耀祖。” “却未想是为虎作伥,认贼作父。以辱为耀,昧耻之甚也!” 他突然站起来,踩在椅子上,还把一只脚踏在案桌,颇有气势地环视堂中众人一眼,对着大堂中的白姓伙计喊道:“老白,借把剪刀来。” 那白姓伙计看着突然发疯的吕秀才,不敢拒绝,转到柜台,找了把剪刀递给他。 吕秀才接过剪刀,依旧站在椅子上,一只脚踏在案桌上,红着眼环视堂中众人。 “我吕墨言糊涂了二十多年,今日方如大梦初醒。” “扬州十日血不干,嘉定三屠骨尚温,吕某誓与清廷不共戴天。” 说罢,伸手将头上的瓜皮帽猛掷于案桌上,把剪刀伸到脑后,“咔嚓咔嚓”几下,就将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剪了下来。 他披头散发,颇有气势的将辫子丢给白姓伙计。 “老白,麻烦拿到你们厨房炉灶里,烧了。” 说完,竟然连报纸也不读了,从椅子上跳下来,拿起桌上的瓜皮帽,收拾东西,就要到衙门应募去了。 赵掌柜连忙拉住这突然发疯的酸秀才。“秀才,你这报纸不读了,可送给我拿回家去细看?” 吕秀才颇为爽快地回道:“赵掌柜拿去就是了。” 看见赵掌柜喜滋滋地将报纸叠起,收入自己怀中。 钱掌柜暗自懊悔自己心思迟钝,忙拉住了就要向外走的吕秀才。 “秀才,你可还有多余的报纸,也送我一份。” 方才还气势十足的吕秀才,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迂腐书呆子的模样,见钱掌柜问起,愣愣的回道: “钱掌柜,这报纸我就一份。你真想看的话,各个书肆都有卖的。也有报童当街叫卖,三分钱一份,便宜着呢。” 说完,这酸秀才真就不读报纸了,走出茶馆,向官府衙门而去。 堂中众人见这酸秀才突然发疯,指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白姓伙计手中还拿着秀才剪下的发辫,说这酸秀才早想去应募西王府的招募令了,只是一时抹不开面皮,今日借辫子的事情发作,不过是个由头而已。 李屠夫说这酸秀才日子过得清苦,且如今西王府不办科举,再死读书也没前途。 他有秀才的功名,到西王府去可以免试直接入职,不啻于一条出路。以后真不能再随便取笑这个酸秀才了。 还有人说,这吕秀才看到如今西王府占据了整个四川,势力大盛,心思活泛起来了。 更多的人,却是看着这突然发疯的酸秀才那决绝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和堂中众人脑后的辫子发呆。 第146章 舆论压力 钱掌柜走出茶馆,也没了去码头看货的兴致,径直朝西面十字街走去。 刚离茶馆不久,一声清脆的叫卖声传入他耳中:“卖报啦!官府政令、英雄故事、小说诗文、商家消息,应有尽有,三分钱一份,便宜嘞!” 循声望去,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怀里抱着一摞报纸,正沿街兜售。 钱掌柜当即掏钱买了一份,在街边展开细读。 报纸名为《荣华月报》,采用横版行文,文章皆为大白话。开篇便是西王府新颁布的《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 前几页刊载着吕秀才讲解过的西王府土地法解析,还有那署名“钓海客”的狂生所写的《权利属于民众》,以及西王府颁发的《倡剪发令》。 后面一篇文章讲述了一位战斗英雄的故事。西军机动师一名战士,在酉阳之战中竟用刺刀一人捅死八名清兵,堪称当世吕布。 报上还以木版画展现其英姿——战士虬髯怒张,刺刀直贯敌腹。 虽说画中人脑袋是方的,清军面孔还模糊成一片,好似怪物,但钱掌柜仍看得津津有味。 再翻一页,是几首文人的酸诗。 其中还有一首泰西诸国中匈牙利国诗人裴多菲的小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小诗下有简短注释,介绍这首诗是裴多菲七年前所着,当时他正反抗腐朽的“奥地利帝国”朝廷,不久后战死,年仅二十六岁。 钱掌柜心中嘀咕:“什么乱七八糟的爱情?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来不就成野合了么?” 不过,看到这个裴多菲能为信念拼命,也算条响当当的好汉。 这酸诗估计是西军学堂那几个洋教授写出来的,好好的洋和尚,不去念经,整天想着情啊爱的,成何体统? 钱掌柜暗自感叹,继续翻阅。 却见最后两页是一些商家信息,其中有个叫刘继陶的商人,正寻觅合作伙伴,打算按西王府商业章程成立股份公司。 这种股份公司,钱掌柜在西王府商业管理条例中见过,大致是几人合股做生意,可自行打理,也能请能人经营,然后几个东家按出资多少共同承担盈亏。 这个刘继陶,钱掌柜认得,就是前番重庆衙门在汇江楼举办军服竞标会,最终拿下订单的绸缎庄东家。 钱掌柜翻至末页,上面是商家卖货的具体价格,还有自夸自家货物品质的话语。 看完整张报纸,钱掌柜愣了片刻。 这报纸并非正经官府公文,却囊括官府政策、狂生文章、战斗故事、文人酸诗,还有商人招人加盟、售卖货物的信息。 简直是一锅大杂烩,却新鲜热辣、热闹非凡。 他又细看那刘继陶留下的地址,是在城市中心的魁星阁。略作思索,便朝魁星阁走去。 --------- 重庆府衙会客室内,萧云骧、李竹青、赵无忌分坐桌边,各拿一张报纸,看得津津有味。 李竹青疑惑发问:“大王,你不是说不屠满么?为何把剃发令的由来原原本本披露给民众,就不怕引发民众的反满报复吗?” 萧云骧将报纸叠起,嘿嘿一笑:“我不屠满,不意味着要替满清做过的恶事掩饰。我只是把事实说出来,通过引导民众剪辫子来表示革新之意。” “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确实要留意,不能让事情演变成民众对满人的屠杀,尤其是像成都有满城的城市,军情局要注意监控。” 李竹青应了一声,略作思索:“大王似乎还有其他意图。” 萧云骧看了李竹青一眼:“真是啥事都瞒不住你李仲卿。”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想给满人以及所有不愿剃发的人施加压力。” “曾长史从成都回来说,成都和重庆一样,很多人仍以留辫为荣耀,一些满人心中还有上等人的残念。” “此番报纸在重庆、成都等四川七八个城市同时刊印发行,讲清楚剃发的由来,只要我们治下大部分百姓剪辫,不剪辫的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们能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但民众的想法我们控制不了。” “他们总要上街、种地、做生意?到时候市井百姓对他们吐口水,我们可管不着。” 李竹青哈哈大笑:“大王是想形成社会舆论压力,逼他们将风俗习惯向汉人看齐,再过几代,就和汉人无异了。” “这软刀子杀人的法子,我喜欢。” 萧云骧提醒道:“在重庆、成都等城市找识字的人读报相对容易,但在乡村就难了。” 李竹青立刻心领神会:“大王放心,我会把每期报纸的内容,和军情局的戏班子、说书人一起,深入乡村山寨宣传透彻。” 萧云骧朝李竹青竖大拇指,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李竹青看完报纸后,给边上的赵无忌使了个眼色。 赵无忌心领神会,对萧云骧说道:“大王,前几日随左季高家眷一起到的,你所说的机械工程专家丁拱辰,他想见你了。” 萧云骧大喜:“他终于想通了?这些天他到处走,到处看,没人拦他?” 赵无忌连连摆手:“哪能啊,除了一些极机密的部门以外,他想去哪里,我们都大开方便之门。” “我还和他定了个君子之约,绝不强迫他为西王府做事。” 萧云骧问道:“你们是如何遇见他的,飞鸽传回来的信息太简略。你详细给我说说。” 赵无忌把报纸放在桌上,将丁拱辰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丁拱辰受清廷邀约,到武昌为湖广总督官文铸炮。 官文新得一小妾,极为宠爱,此番竟将火炮铸造委任于小妾胞弟管理。 这小子本是贫苦人家出身,仗着姐姐的关系骤然身居高位,立刻本性暴露。 白天泡赌坊,晚上宿青楼,把整个火炮作坊搞得乌烟瘴气。 前两个月,他输急了眼,竟偷偷把铸炮的青铜卖了换钱,被丁拱辰发现后训斥两句。 这小子竟然让姐姐给官文吹枕边风,要把火炮坊亏空的事全赖到丁拱辰头上,还提出要法办丁拱辰。 官文知道自己的小舅子是什么德行。但他生性倨傲,断不肯自承任人唯亲之过,偏又对那妾室宠溺无度。 而丁拱辰从十来年前,清廷与英吉利交战开始,就被清廷数名高官赏识,此番来武昌,更是赛尚阿亲自举荐,非官文能随意拿捏。 正无奈间,湖南巡抚曾国藩正好来信,请官文派些火炮行家到长沙指导工匠铸炮。 官文借坡下驴,一纸公文将丁拱辰支应离开武昌。 丁拱辰途经岳阳投宿,恰好和赵无忌等军情局的探子,带着左家老小同住一家店,至此相识。 第147章 游学 军情局探子外出执行任务,同时肩负着为西王府网罗人才的使命。 丁拱辰及其他几人的姓名、年龄、经历、籍贯等信息,始终排在军情局人才网罗任务单的前列。 赵无忌瞧见丁拱辰仅带着两名随身家仆,满脸郁郁寡欢。 他将丁拱辰的相关信息与军情局情报核对无误后,便刻意与之亲近。 赵无忌等军情局探子扮成带家眷省亲的富商,表面上与官府毫无瓜葛。 丁拱辰出身商人家庭,对商人没有传统士大夫的那种歧视,反而倍感亲切。 而且自从为清廷铸炮以来,他目睹了太多清廷高官的腌臜行径,心情郁闷却无处倾诉。 赵无忌又刻意结交,二人越聊越投机,竟在岳州城逗留了两日。 最后一日,赵无忌向丁拱辰表明真实身份,并邀他前往重庆。 丁拱辰年轻时游历过南洋、西亚乃至欧洲,见识过诸国政体与人物,对赵无忌描述的西王府作为饶有兴趣。 不过,他与赵无忌达成了一个君子之约:不得向西王透露他的行踪,他先去重庆考察一段时间,合适就留下,不合适便离开。 赵无忌当即应承,随后和左宗棠家属一同抵达重庆。 萧云骧听赵无忌讲述到这里,颇为疑惑:“老赵,你们在岳州就敢把真实身份告诉他,不怕他反水,向清廷官府告密抓了你们?” 赵无忌嘿嘿一笑:“那两日我拖住他聊天,下面几个兄弟早把他的行踪和家仆查了个底朝天。” “我告诉他时,他这趟重庆之行,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了。” 萧云骧大笑,又问道: “那你还和他搞个君子之约,不是说不先把他的行踪透露给我吗,怎么刚出岳州就把他的事传回来了?” 赵无忌依旧神色淡然,毫无羞愧之色: “君子之约嘛,只要他认为我在遵守,那这约定就一直存在。” 李竹青拍手笑道:“赵兄,我喜欢你这点。” 萧云骧看着赵无忌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哭笑不得:“你这般做事,和李仲卿一个德行。” 军情局三位首领,李竹青喜欢揣摩人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看就不像好人;赵无忌长相普通、言语诚恳,是标准的好人模样,可骨子里做事毫无顾忌,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只有何禄豪爽仗义,颇符合传统好汉形象。 萧云骧疑惑地问赵无忌:“那今日他为何又想见我了?” 赵无忌拿起桌上的报纸,指着《权利属于民众》一文: “今日我拿报纸给他送去,他看了一会,问我这个钓海客是谁,我说是大王,于是他就说要见您了。” 萧云骧奇道:“老赵,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可没向任何人透露。” 赵无忌吃了一惊:“真是大王你写的?我本是想糊弄搪塞他的。” 萧云骧哭笑不得,这赵无忌,真是人如其名,毫无顾忌。 思虑片刻,他当即起身对赵无忌说:“事不宜迟,我们去见他。” 赵无忌跟着起身,还不忘提醒萧云骧:“大王见了他,可别说漏嘴了。” 丁拱辰又名君轸,字淑原,号星南,回族,福建晋江人,其始祖是阿拉伯贵族赛典赤·瞻思丁。 但到他这一代,家道早已中落。 其父丁宗璧是商人,丁拱辰年幼时,父亲前往浙东、台湾等地经商,全靠母亲纺纱织麻、勤俭持家。 他幼时入村塾读书,对天文历算兴趣浓厚,十一岁因家贫辍学,劳作时仍坚持自学。 后来父亲生意渐有起色,家境好转,丁父为他纳赀捐监生。 十七岁时,他“弃儒就贾”,随父到浙东经商,二十岁跟叔父到广东。 在此期间,随着财富的积累,他收集了更多中外书籍用于自学。 他热衷于研究天文,常于静夜仰观星象,受此启发,改造古代天文仪器璇玑玉衡,制成象仪全周仪,用以测量度数、推算时辰,极为精准。 道光十一年(1831 年),他出国游学,先后去过菲律宾吕宋诸岛、西亚的伊朗和阿拉伯半岛、欧洲诸国。 出国时,他把自制的全周仪带上船,测量水程远近、地势高低、北斗方位,计程抵岸准确无误。 这引起西方相关人员的重视与赞扬,将所藏书籍图样借予他研读。 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从中领悟到炮位、造船原理。此后航经各地,他更加留意考察访问,并加以改进。 道光二十年(1840 年),已在海外游学九年的丁拱辰听闻鸦片战争爆发。 英吉利炮舰肆虐中国东南沿海,攻陷诸多口岸城镇,忧心如焚,当即回国。 回国后,他沉痛上书清廷:“现值英夷悖逆,恃其炮火,滋扰海疆,生志切同仇。” 并夜以继日整理西洋武器资料,编着成《演炮图说》,通过时任御史的同乡抵抗派官吏陈庆镛献给清廷,却未获重视。 他并未气馁,自费千金将书刊刻行世。道光二十一年(1841 年),他带着自制的象限仪,从福建老家奔赴广东“军营投效”。 此时,林则徐已被遣戍,广东军事由“靖逆将军”奕山主持。 这年冬天,丁拱辰在广州燕塘向团练大炮手传授炮法,“用象限仪测视演放”,奕山检查后认为“尚为有准”。 经奕山等批准,他在广州按设计铸炮,所制大炮采用滑车绞架,能改变射击角度和方位,重量从一千斤至八千斤不等,灵巧结实,操纵便捷,成为当时的先进武器。 因丁拱辰出色的发明创造,奕山奏请清政府赐他六品军功顶戴。但不久,随着《南京条约》签订、鸦片战争结束,此事便没了下文。 此后几年,他继续经商与钻研,编写《演炮图说后编》等书籍,对制造大炮、炮弹及枪炮测量、演练教习等作进一步阐发。 直到太平天国起事,清廷才又想起他来。 ----------- (注:关于丁拱辰画的火车示意图,放在后面‘作者有话说’了,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一下。” 第148章 一定要赢 受赛尚阿聘请,丁拱辰往来于清军各军营,协助铸炮。其间看尽满清官员的颟顸与种种阴私勾当,而那些官员也仅把他视为技艺高超的铸炮匠,对他的学说听不明白,也兴致缺缺。 此时的丁拱辰,回国已逾十载,年过半百。这般遭遇,令他心灰意冷。 当听闻赵无忌提及西王对技术人才求贤若渴,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海外洋人时,他既兴奋,又有些不忿:堂堂中国岂会无人? 只是满清昏聩,加之明清秉承的程朱理学轻视技术的传统,将众多本应闪耀人类科技史的中国人,埋没于荒野蒿草之中。 但丁拱辰毕竟游历过大半个地球,见识过诸多邦国人物。他不太相信,一个从广西山沟里走出的贼首领,对科技能有多么深刻的认知。 于是他与赵无忌定下君子之约。到重庆后,他并不急于拜见西王,而是先仔细研读西王府施行的各项政策,四处探查打听。一番了解后,他才知赵无忌所言非虚。 今日,待他看到报纸上的《权利属于民众》一文,文中强烈的人人平等及民本思想,让他不再犹豫,当即求见萧云骧。 萧云骧前世当过十几年军人,退伍后主要从事军事类文史研究,知道丁拱辰在火炮领域造诣极深。 他在《演炮图说》中运用三角学计算弹道轨迹,设计“象限仪”用于火炮瞄准,开创了数学与军事工程结合的先例; 他还提出“以勾股测高法”改进传统测量术,提升了战场地形测绘效率,部分技术被西方军队及学院直接引用。 主张建立近代兵工厂,提出火药配方改良、炮台筑造等技术规范,推动中国军事工业从手工生产向规模化转型。 更值得一提的是,火炮研究并不是他的全部,他对西方机械动力学,包括蒸汽机、铁路、蒸汽动力轮船等,更有深入研究。 早在1843年,他就撰写出《西洋火轮车火轮船图说》,首次向中国详细解析蒸汽机原理,并绘制早期火车、轮船设计图,制造出中国首个蒸汽机全比例模型。 可以说,他是这个真正的机械工程大能,若生在西方,必定能在人类科技史上留名。只可惜他生在清朝,又一心回国效命,却只能以铸炮匠的身份,淹没在史书的缝隙中了。 --------- 话说萧云骧带着姚福堂与卢岭生两位护卫,和赵无忌一同前往西王府招待客人的驿馆。不一会儿,几人就来到驿馆院子,拴好马后,向里走去。 走到一个房间门前,赵无忌上前轻敲几下门,问道:“丁先生,在么?” 听到里面回应一声,片刻后,门便开了。 只见一位五十来岁、身形清瘦的男子站在门口,他的面孔与中国汉人有八分相似,却有着高鼻深目的特征,正看向萧云骧和赵无忌。 萧云骧立刻上前,深施一礼说道:“小子萧云骧,见过丁先生。不知先生来渝,有失远迎,请先生恕罪。” 此人正是丁拱辰。他见门口只有萧云骧、赵无忌以及姚、卢两位护卫,并无他人,心想这西王果然如传闻般简朴,当即作揖回礼:“老朽丁拱辰,见过萧大王。” 萧云骧直起身子,笑道:“丁先生刚知天命之年,正是干事的好时候,怎可称老朽。” 丁拱辰见这位年轻西王神情自然亲切,与他见过的众多清廷高官截然不同,倒有泰西人的直接与利索,心中暗暗称赞,将萧云骧等人迎进房间。 这是一套两间套房,一间作客厅,一间作卧房,房内设施简单,却干净素雅。 赵无忌去驿馆食堂拿开水泡茶,萧云骧和丁拱辰在房间的一方小桌旁坐下,姚、卢两位护卫在门外警戒。 寒暄几句后,萧云骧便直接说道:“先生,如今西军军工局长仍由参谋长兼任,实是无奈之举。我想请先生担任军工局总办。” 丁拱辰闻言,暗自叹气,下意识回道:“还是铸炮啊?” 萧云骧见状,连忙摆手:“先生请听我把话说完。待条件成熟,我会创办一所西王府大学。” “我还会成立科学院,网罗全球顶级科学人才,打造最具活力与创造力的机构。” 说到此处,萧云骧苦恼地抚着额头,叹道:“但这些都需要人来做,先生,我们实在缺人。所以,我希望先生在担任军工局总办的同时,先培养一批专业人才。” “先生的大作,如《演炮图说》《西洋火轮车火轮船图说》《改良军用火器图说》等,可作为培训班教材。” “待培训班学员出师,再以他们为骨干正式组建学校,如此,我们的人才才会越来越多。” “培训班学员可从西军学堂,以及面向社会招募有基本读写能力的年轻人。我就不信,用钱砸还没人来。” 丁拱辰看着这位见面不到十分钟,就与他探讨如何办学的西王,心中暗自将其与清廷高官对比。 相较于清廷高官的颟顸、推诿、扯皮,这位年轻西王直接、坦率,虽有些孩子气和天真,但推行教育的决心炽热坚定。 丁拱辰听到萧云骧口中诸多新词,与西军学堂教材中的新词一致,看来西军学堂新教材由这位西王编撰的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又见萧云骧苦恼的模样,心中既感动又觉得好笑,便问道:“这就是你愿意花重金委托那几个洋人,在全世界为你网罗人才的原因。” 萧云骧一拍大腿:“先生想必比我更清楚,在当今中国建立一个开明、科学的教育系统,何其艰难。” 丁拱辰听了萧云骧的话,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深有同感,不禁轻轻颔首。 此时赵无忌拎着一壶热水走进门来,听到两人言语,便笑道:“两位,先喝杯茶,事情虽难,总有办法。” 丁拱辰略微思索,缓缓说道:“当今中国,教育之难,根源在上层。” “如今西王府有萧君这份决心,莫说在中国,就是在世界各邦国里,都十分难得。只要坚持一二十年,必定会有显着成效。” 萧云骧微笑着看向丁拱辰:“如此说来,先生同意受聘担任西军军工局总办了?” 丁拱辰点头道:“萧君,我自进入重庆,看到你们施行的各项政策、学堂的教科书,还有那篇文章,心里就明白必须留下了。” “不然只能抱着这些无人问津的奇技淫巧,在家乡终老了。” 接着他又正色道:“但我有两个要求,请萧君务必做到。” 萧云骧收起笑容,正色道:“先生请讲。” 丁拱辰看着萧云骧的眼睛,似乎有些动感情:“一是希望西军战斗力强大,一定要统一全国,推行你的理念。” “如今国外列强环伺,局势危急,而我们的掌权者却浑浑噩噩。” “二是希望西王成功之日,勿忘今日之赤子之心,切勿效仿南京城内那几位。” 萧云骧闻言,起身恭敬地向丁拱辰施了一礼:“小子萧云骧,一定铭记先生今日教诲。” 第149章 对峙 至此丁拱辰出任西军军工局总办,军情局派人前往福建接他的家人,此般事宜,按下不表。 腊月廿八,萧云骧率重庆西王府军政人员、西军学堂等相关人员,前往朝天门码头对面南山之上,新建成的西军烈士陵园,为西军烈士扫墓。 自长沙突围,西军脱离太平军自成一体,至今不过一年零三四个月,西军烈士陵园内却已竖起万余座烈士墓碑。 此外,长沙之战中留给翼王的数百烈士,以及在湖南运动战期间,尚未实行火化政策时,埋于沿途的数百烈士尸骨,亦让人痛心。 创业维艰,总有人需付出牺牲。 生者当时刻自省,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那万千消逝的年轻生命。 究竟是将他们当做黑夜中,引领众人前行时燃烧的火炬;还是当做烹饪自家享用珍馐时,消耗的柴薪。 这向来是个天大的问题! 祭拜仪式结束,众人散去,萧云骧心情沉重,独自坐在李富贵墓碑前默默思索。 待天色渐暗,他才下山,渡江至朝天门码头,遇见了赖文光。 “赖兄,可有第三军李秀成部的消息?”萧云骧询问道。 “他们已行动二三十天了,但战况如何,目前尚无消息传回。”赖文光答道。 言罢,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北方群山,似欲看穿第三军的战况。 然而,暮色笼罩下的北方群山中,云雾缭绕、鸟雀归巢,又能看到什么呢? ------------- 咸丰三年,朝廷时任陕甘总督是易棠,陕西巡抚为吴振棫(yu音同“玉”)。 易棠,今年六十岁,湖南善化(今长沙)人,道光年间进士出身,历任江西、安徽、浙江等地官职,以清廉、务实、干练闻名。 道光三十年(1850年)调任陕甘总督。 上任伊始,他顶住压力,详查处理了甘肃总督、满洲贵族琦善诬陷回民案,解救数百人,迫使朝廷调走琦善; 同时残酷镇压甘肃循化回民叛乱,屠杀叛军千余人; 灾后还组织灾民疏浚河道、发放棉衣、恢复生产。 简而言之,就是一位刚正铁腕、体察民苦且注重民生的传统士大夫官员。 吴振棫,今年六十一岁,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嘉庆十九年,年仅22岁便考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 历任贵州、云南、河南等地官职,咸丰二年任陕西巡抚。 在云南任巡抚时,他缓和汉回矛盾,禁止团练滥杀,稳定边疆。 到陕西后,主张怀柔政策,擅长以文治化解矛盾,与易棠配合默契,平定了陕西回民之乱。 其人仁厚机敏,兼具政治家与学者特质,着有《养吉斋丛录》《黔语》等,多关注民生疾苦。 咸丰三年初,太平军偏师西军如旋风般攻入重庆,随后大肆扩张。 彼时,吴振棫在西安,易棠在甘肃处理回乱。 待他们收到消息,西军已攻陷川北保宁府,先锋翻过四川与陕西交界的米仓山,占据米仓山最高处的巴裕关以及北麓的米仓关。 易棠匆忙下令汉中总兵黄金标率兵数千,沿险要处筑关隘,遏制了西军势头,并着吴振棫从西安赶往汉中主持大局。 西军后继兵力不足,攻击数次无果后,便加固米仓关和巴裕关防御,双方陷入对峙。 其后数月,西军在四川击败岑毓英,活捉裕瑞,占领成都并四处扩张,几乎占据整个四川。 七月,朝廷兴三路大军攻川东酉阳州,严令易棠、吴振棫从汉中兴兵入川,配合作战。 但米仓道与荔枝道路途凶险,清军多次攻击无功而返。 好在金牛道的阳平关、葭萌关、剑门关尚在朝廷掌控中。 四川境内的葭萌关、剑门关在朝廷手中,朝廷即可经较宽敞的金牛道,源源不断运送人员物资入川,威胁四川平原北部的江油、阆中等地。 此乃朝廷夺回四川的重要桥头堡。 然而,西军的米仓关距汉中城仅150里,巴裕关更近,仅120里,如两把尖刀顶住汉中城胸口。 若朝廷调汉中兵力至金牛道的葭萌关、剑门关,导致汉中兵力空虚,西军不惜伤亡攻破当面之敌,汉中城恐不保。 一旦汉中失守,金牛道上的阳平关、葭萌关、剑门关后路被断,迟早落入西军之手。 反之,若西军敢从米仓关重兵强攻,谋夺汉中。 清军只要在米仓山中堵住西军,剑门关和葭萌关的清军即可趁西军川内兵力空虚,顺势攻击川北,西军亦会左支右绌。 于是,双方在这种谁都不敢先动手的古怪对峙中,按兵不动大半年,各自调兵遣将、积累军需物资,等待时机。 米仓山最高关隘巴裕关海拔约2100米,米仓关位于北麓,海拔稍低,两关扼守米仓道两条线路。 每年11月中下旬起,米仓山开始下雪,隆冬积雪增厚,山顶积雪达一两尺。 此时米仓道几乎人迹罕至,行军艰难,山民猎户也鲜少前往。 积雪需来年开春二三月才融化,当地有“百丈崖起白毛风,三日必封米仓洞”之说。 这段时间,西军翻越米仓山支援米仓关极难,是清军攻击米仓关的绝佳时机。 1853年11月下旬,萧云骧还带着左宗棠在酉阳视察时,米仓山已开始下雪,封山之季来临。 汉中府衙内,陕西巡抚吴振棫在书房接待特殊客人——朝廷前四川总督兼满八旗成都将军裕瑞。 此时的裕瑞,全无昔日大员气势,头戴半旧棉帽,身着沾污的羊皮袄、打补丁的臃肿棉裤和沾泥斑的棉鞋,头发斑白,皮肤粗糙皲裂,脸色灰败。 五十五岁的他比六十一岁的吴振棫显得苍老许多。 书房里炭火正旺,裕瑞坐在火盆旁哆嗦着烤火。 对面坐着面容清癯、眉目疏朗、蓄短须、身形修长、常着儒雅便服的吴振棫,正心情复杂地看着裕瑞。 一位仆人推开房门,在火盆边方桌上摆上两杯热茶和一盘干果点心,便低头退下,关上房门。 房外,北风呼啸,卷着昨晚掉落的树叶在院子里盘旋,风中夹杂着碎雪,飘飘洒洒地扑向地面。 汉中的冬天已正式来临矣。 “裕总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回来就好,一切都会好的。” 吴振棫将一杯茶递给裕瑞,轻声安慰。 第150章 消息 这裕瑞,听早期回来的成都满蒙八旗军官说,正是他随西贼大王向成都守军劝降,才使西贼几乎兵不血刃占领成都城,真可谓罪责难逃。 但朝廷对战败的满人高官与汉人官员,处罚标准向来不同。 如第一次鸦片战争中,靖逆将军、满清宗室奕山,1841年广州战役中,盲目迷信“天朝威仪”,未认真备战即向英军投降,签订《广州和约》。 还谎报军情,谎称英军“乞抚”,将赔款600万银元谎称为“商欠”。 其惩处结果初判“斩监候”,实际仅被革职圈禁,两年后复出任伊犁将军。 又如当时的直隶总督琦善,私自与英军谈判,承诺割让香港,拆除珠江防线,谎报军情,隐瞒英军真实意图,导致虎门失守。 其惩处结果是革职抄家,发配吉林,但1843年即获赦,如今是满清驻防扬州的江北防卫大臣,正当得用。 而当时的浙江提督余步云,1841年镇海之战中,临阵脱逃,挂白旗弃守招宝山,逃往宁波。 却是被道光帝下令当即斩首,家产抄没,家属女眷充入辛者库,男丁充入苦役营。 四川失陷,总督巡抚皆落入贼手,生死不知,朝廷对他们的处罚一直未宣布。 所以吴振棫在府衙内听到亲卫汇报,说前四川总督裕瑞来寻他时,当即请裕瑞入书房,颇为客气。 裕瑞哆哆嗦嗦地抿了口手中的热茶,长舒一口气,这才缓过神来。 “吴大人,此番我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 原来自八月西军攻占成都后,萧云骧虽信守诺言,不再为难裕瑞一家老小。 但也毫不留情地抄没了他多年积攒的金银财宝,连妻妾的首饰头面都不许带走一件,仅留几身换洗衣裳和十几块银元作路费。 小妾们见状,纷纷离他而去。 唯有老妻王佳氏不离不弃,与他从成都出发,向北前往尚在清廷控制下的剑门关、葭萌关。 他们没钱雇马车,只能徒步赶路。 一同获释的满蒙军官因恨他无所作为,还为西贼劝降,竟无人理会他,自顾自先行离去。 好在满人女子不缠足,王佳氏身体康健,一路搀扶着身体虚弱的裕瑞,走走停停,风餐露宿。 历经两个多月,他们才抵达清军控制的剑门关。 守关清军虽知他是朝廷高官,但一来听了先期到达的满蒙军官的言语,对他印象不佳;二来揣测他难再复起,便无人优待他。 无奈之下,两人继续前行。 到葭萌关时,裕瑞心情郁闷,又因赶路劳顿,旧病复发,差点死在路上。 好在王佳氏用仅有的银钱请了大夫,煎了两副药服下,让他在客栈躺了两天,这才缓过来。 两人银钱耗尽,沿路乞讨,千辛万苦才到汉中,到府衙来寻吴巡抚。 裕瑞说完,不禁老泪纵横,用脏污的羊皮袄抹着眼泪。 吴振棫听完裕瑞的叙述,也不禁唏嘘。 人生在世,不到盖棺定论,谁也不知命运走向。 这裕总督,昔日每宴必吃“活炙鹅掌”(活鹅铁笼烫足取掌),一盘菜就要几只鹅; 身着苏杭绸缎,暗纹刺绣,耗工千余,还配翡翠鼻烟壶、珐琅怀表;后宅妻妾成群,出行必乘八抬绿呢大轿,护卫持“肃静”“回避”牌开道。 而如今,却如一个逃难的病弱老者,随时可能送命。 吴振棫回想起裕瑞的话,突然心中一凛,问道:“裕总督,你说在江油时见过西贼大军调动,是什么旗号?” 裕瑞略作思索,回道:“当时是十月中旬,是西贼第一军的旗号,主将是林凤祥。” 说到这儿,他恨恨道:“前番就是这厮侵入成都平原,我派岑巡抚去救,才被萧逆一战击溃,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不是还在川西扫荡朝廷州县吗?怎么就到了川北?”吴振棫大惊。 “吴大人”,裕瑞苦笑着摇头,继续说道。 “川西藏区本就朝廷军队不多,几个土司见西贼势大,早都降服了。” “且西贼对藏区的马匹、牛羊需求大,且禁止强掠,公平买卖,土司们乐意与他们做生意,早就不认朝廷了。” “西贼一个军有四万余人,何须重兵布置川西?他们早腾出手了。” 吴振棫听了这位前四川总督的话,不得不点头认同。 他虽派了探马哨骑探查消息,但只在双方接触线附近。深入敌境探查,困难重重。 西贼给穷汉分地,组织自卫队、民兵,清军探子很容易被识破。 派细作伪装成商人,传递消息又太慢。 他从被西贼放回的满蒙军官那里也打听到不少消息,但这些人行程快,十月不到就到了汉中。 没想到裕瑞和他妻子行路缓慢,还有这等意外收获。 “既然吴大人问起,我再说件小事。”裕瑞见吴振棫神情严肃,接着说道。 “裕总督请讲。” “我在葭萌关北的客栈生病,差点死掉,却听到几位从昭化、旺苍来的行商旅人说,有一支西贼大军正从南江向旺苍进发。” 吴振棫一惊,从书房找来地图查看,只见从南江经旺苍、昭化,可占据葭萌关以北。 虽不至于马上攻破葭萌关,但扫荡其外围,切断金牛道,那么葭萌关和剑门关迟早陷落。 “裕总督,从南江经旺苍、昭化这条路冬天能走通吗?”吴振棫指着地图问裕瑞。 裕瑞看了眼地图:“这条路大多沿着嘉陵江支流东河行进,虽险峻,但雨雪极少,当然走得通。” 看来不仅自己想利用冬季米仓山大雪封山之机,攻打西贼的米仓关。 西贼也想利用清军冬季无法翻越米仓山,攻入南江的机会,联合林凤祥、李秀成两个军共八万余人,气势汹汹地要打掉清军深入四川的据点——剑门关与葭萌关。 届时即便吴振棫这边攻克了米仓关,但葭萌关和剑门关失守,整个四川就会落入西贼之手。 朝廷要收复四川,就得强攻仅有的几条进川通道。 而七到十月的酉阳之战,已充分证明这种攻击何其难矣。 ----------- (注:四川进入汉中的三条通道,大家将就看一下。其中以米仓道最为险峻,但路程最短。) 第151章 好轮与破轮 吴振棫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念头:绝不能失去剑门关和葭萌关,这两个朝廷在四川仅存且位置绝佳的桥头堡,否则,朝廷收复四川将遥遥无期。 但他并未轻信裕瑞的一面之词便贸然发兵,而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持续关注着金牛道方向的动向。 十一月二十五日,剑门关和葭萌关的消息终于传来。 剑门关前,西贼第一军的部队已然现身,正朝着剑门关的附属防御设施明月栈道发起攻击。 与此同时,从昭化、旺苍至南江方向的清军汛塘(小型驻防点)也遭到攻击,经确认,正是李秀成的第三军所为。 剑门关有两千清军驻守,因其关隘险峻,历史上从未被正面攻破过,吴振棫对此并不十分担忧。 然而葭萌关只驻守着五千清军,西贼极有可能从昭化西侧,经白龙江河谷迂回至广元,切断金牛道,必须加强防御。 确认信息无误后,吴巡抚不再迟疑。当即从汉中发兵一万五千人,经金牛道迅速支援广元。 此外他又增发五千人,并入已去攻击米仓关的汉中总兵黄金标部,并严令其在开春化冻前攻下米仓关,拔除西贼顶在汉中胸口的“尖刀”。 如此一来,清廷在金牛道方向部署兵力两万余人,攻击米仓关的兵力两万人。 相比之下,较远东面荔枝道上的镇巴关守军五千人,汉中城仅留三千守军。 见此部署,裕瑞小心翼翼地提醒吴振棫,西贼用兵彪悍诡谲,务必多加小心。 但两人商议许久,又与数名幕僚筹谋,均认为这般部署万无一失。 这个冬季只要攻破米仓山北麓的米仓关,解除其对汉中的威胁,并守住剑门关和葭萌关,保留前进基地,便是一场大胜。 -------- 就在汉中城内的吴振棫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之际,米仓山南麓的南江城,西军第三军的指挥大帐内,李秀成背对着地图,手持一根小竹枝,神情严肃地面对第三军的师旅级主官。 “诸位,目前我们西军有三个齐装满员的军级编制。” “第一军林凤祥军长,先以少量兵力诱使成都清妖主力出城,随后在亲卫师的配合下,一举歼灭五六万成都守军,打下四川最重要的城市成都城。” “继而又扫荡川西川北,立下了赫赫功勋,真不愧是西军第一军。” “第二军的李开芳部,攻占川南、川西的叙永、叙州、宁远、雅州等州府,并堵住了贵州方向清妖的来犯。” “虽无赫赫战绩,但所占之地有着大量的盐井、铁矿、煤矿、银矿等,用大王的话来说,就是为我们西军的兴盛奠定了坚实的根基。” “其他队伍中,陈玉成的机动师和林启荣的独立一师,在酉阳州密切配合,以两个师两万余人的部队,硬是顶住了三路清妖十万大军的围攻,并全歼了张亮基部数万人。” “至于刘昌林的亲卫师,在大王的带领下,转战四川各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就连表现稍逊一筹的叶芸来独立二师,也牢牢守住了三峡口,不仅让清妖无法踏入四川一步,还在酉阳之战中攻入湖北,逼得清妖不得不退兵。” 李秀成将西军中,除第三军外的所有成建制部队夸赞了一番后,目光炯炯地环视众人。 “而我们第三军呢?自重庆分兵以来,虽也攻陷了川北的数个州府,但请各位扪心自问,我们有拿得出手的战绩吗?连清妖在四川最后的据点剑门关和葭萌关我们都没拿下!” “以后我们分批到重庆培训,遇见以前的同僚、兄弟,人家问起:‘那个谁谁,你们第三军也是四万余众,齐装满员,兵强马壮,这大半年可有什么战绩啊?’” “到时候你们会不会脸红?反正我会脸红!我们比其他兄弟部队差吗?” 第三军诸位军官被李秀成这么一激,纷纷站起身来,嗷嗷直叫。 “军长,你就说怎么打,无论如何,请让我师做先锋,打不下来,拿我的脑袋抵罪。” 第七师师长陈坤书站起身来,大声喊道。 这陈坤书是广西人,身材魁梧,脾气暴烈,且总爱斜眼看人,故而得了个外号叫“陈斜眼”。 “我第九师也不是孬种。”第九师师长汪海洋大声说道。 这汪海洋是安徽全椒人,虽中等身材,但好勇斗狠,十几岁就敢当街杀死豪绅。 随即又有军官嚷嚷起来,李秀成伸手虚按,示意大家安静。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将手中竹枝猛拍在面前的案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大声吼道: “剑门关算什么,葭萌关算什么,我们要打,就要打下汉中府,这样既能守住四川的北大门,又能进逼三秦大地。” 他转身将手中竹枝指向身后的地图。 “第一军的战友已进逼剑门关下,我们的第九师第三旅也已佯作主力,沿旺苍、昭化向葭萌关进发。” “第八师吴长根师长,早在九、十月份就率领第八师第一旅翻过米仓山,驻守米仓关。” “潜伏在汉中城的军情局探子,昨天发信鸽回来,清妖巡抚已中计,将汉中城的主要兵力调开了,现在汉中城只有三四千守军。” “翻过我们身后的米仓山,我们就能直扑汉中。只要迅速打下汉中这个关键之地,清妖所有的布置都会瓦解。”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端起案前的茶水喝了一口,让帐中的诸位军官稍作冷静,接着说道: “但冬季的米仓山哪有那么好翻,山顶积雪至少两尺厚,崖壁栈道还能修补,可百丈崖按我们新的测量法,差不多有六十度的陡坡,平时行走都困难。” “何况我们还要携带武器装备,在大雪封山时翻越?” “正因如此,汉中城内的清妖巡抚才如此笃定,敢将兵力派走。” 他看了帐中众将一眼,嘿嘿冷笑: “以前在湖南行军,大王给我们培训时讲过一个战例。” “四五十年前,泰西诸国中有个法兰西国皇帝,叫拿破仑,也是在冬季,带着四万大军翻越一个叫阿尔卑斯山的欧洲高山,突然出现在敌人后方,将敌人打得大败。” “听说那座山比我们身后的米仓山还高。” 陈坤书斜着眼,睥睨帐中众人,最后看向汪海洋。 “管他是拿着好轮子还是破轮子,只要是他人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军长,此战我师申请打先锋,我看谁t敢跟老子抢?” ------------ (注1:米仓道上有南北两段,南段为米仓关,北段巴裕关,其中南段米仓关在米仓山北麓,北段巴裕关在米仓道最高处,如图所示,红为西军,黄为清军,大家将就看哈。晚上还有一章更新,请大家保持关注,谢谢。 注2:冬季翻越米仓山,并非乌鸦鬼扯。1935年冬,h四方面j就曾穿越米仓道。当时因准备仓促,3000人中冻伤率达47,驮马损失率高达82。然而,他们确实成功翻越米仓道,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后方。 1935年1-2月间,翻越米仓道的h四方面j接连攻克宁羌(今宁强)、沔县(今勉县),占领阳平关,前锋直逼汉中。此役歼敌4个团,俘敌4000余人,缴获枪支5000余支,还缴获了国民党军为春节囤积的3万斤腊肉等物资。 如今,在当年红军的前进路线——米仓道上,青石关、凉水井等驿站仍留存着红军标语墙,羊圈关秘密据点于2018年被列入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 现在米仓道北段244国道已开通,米仓道南段直接打通隧道,变成高速了。若大家感兴趣,夏秋两季不妨前去走走,的确风景宜人、气候舒适。) 第152章 侦察连 李秀成言毕,第三军军师梁启贤旋即起身发言:“诸位,实不相瞒,此计划军长已谋划多日,且呈报大王。大王不仅批准,还发来大量物资,并令第一军配合我们行动。” “然而冬日翻越米仓道,仅靠勇气远远不够。况且我们并非从激战正酣的南段米仓关翻越,而是取道更高的北段巴裕关,这就要求我们务必把准备工作做到极致。” “工作细致一分,将士牺牲便减少一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马虎!” 说罢,梁启贤开始部署具体的翻山工作: 采用“分段跃进”战术,每5公里设一补给站,留1\/3兵力维护运输线。火炮仅携带4磅炮,且拆解为炮管、炮架、轮轴三部分,绑于骡马背上运输,火药筒裹油毡防潮。 医官按《本草纲目》采备老姜、花椒、艾草,煮沸成驱寒汤剂,并用川南土法熬制“岩盐糖块”补充体力。 每名士卒除普通棉衣外,另配备双层羊皮袄(外层毛朝内防结冰),人均两副火镰,保障取火。 工兵锻造千柄冰镐装备开路一师,效仿川北山民制作便于爬山的“背二哥”背架。除开路一师外,每人都背负一定量物资。 辎重队将米粮炒制成“行军粮”,每个士兵单独背负十日份干粮,炊事班改造“三层蒸笼行军锅”(底层化雪、中层煮饭、上层烘衣)提升热食保障。 全军预先准备竹制雪橇2000架、九股麻绳5万米、獾油膏3000斤等物资。 雪橇用于险峻处拖曳大炮或物资,麻绳用于搭建绳梯、捆绑物资,獾油膏用于防冻伤。另征集骡马两千匹用于运输。 动员熟悉地形的本地山民、采药人一百名,随大军前行。 梁启贤安排妥当,李秀成一声令下,第三军除去守备米仓关的一个旅,和作佯兵西出葭萌关的一个旅,驻守荔枝道镇巴关的一个团,剩余三万余人即刻着手准备翻山。 好在多数物资早已从成都、重庆等地运抵,将士们只需临时包装、分发。 五日后,即公历1853年12月28日,清咸丰三年十一月廿八日,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西军第三军三万余将士从米仓山南麓的南江出发,踏上翻越米仓山的征程。 陈坤书的第七师为先锋,李秀成紧随其后,参谋长张有山居中协调,军师梁启贤垫后收容掉队人员。 米仓道果真是天险,极难行走。山道狭窄,将士们如一条长龙,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道间。 大家小心翼翼地攀爬过“岩棱如獠牙倒竖”的鬼牙岭; 走过唐宋时期凿壁铺设、人踩上去便吱呀作响的古栈道; 穿过白毛风山谷时,大风裹挟着碎冰粒,如密集排枪般打在将士们的脸和身上。 山下刚刚结冰,不算太冷,然而越往山上走,就愈发寒冷。手脚暴露在外,几分钟内便会冻伤。 遇到艰辛难行之处,将士们就用麻绳结成绳梯,人如猴子般攀着绳梯向上走,再将骡马绑上,前拉后推的通过。 尽管第三军准备充分,但翻过鬼牙岭时,仍有十几匹骡马失足坠崖,两门火炮损坏,数百斤粮食辎重损失。 将士们饮冰卧雪,艰难前行。越往山上走,冻伤、摔伤的战士越多。 就在后队的军师梁启贤,看到各收容点点的伤病员不断增多,储备物资大量消耗时。全军的最前端的开路先锋——第七师的一个侦察连,抵达了米仓道北段最艰险的“百丈崖”附近。 ----------- 第三军进山已有十天,这十日里,雪花时断时续地飘落,越往山上攀登,道路愈发艰难。 常胜今年十八岁,是米仓山上的山民,平日靠猎取山中猎物、采集药材到山下集镇换钱为生。 家中有父亲和一个十六岁的弟弟,母亲在他们年幼时,因不堪贫苦,在去山下南江县城售卖皮货时,随一队行商远走他乡。 父亲带着他和弟弟,终年在米仓山上打猎采药,勉强将兄弟俩拉扯长大。 今年西军打进南江,给穷苦百姓分地,像他们家这样在米仓山上艰难求生的山民,也在山下分到了几亩地。 待西军征召山民协助翻越米仓山攻打清妖。父亲思索半宿后对常胜说:“西王府给咱家改了命,我们就得报恩。” 天一亮便带常胜来应募,西军了解他家情况后,只留下常胜,劝父亲回去了。 于是常胜跟着几个山民,引领西军最先头的部队,一师的一个侦查连,走栈道、翻山崖,历经千辛万苦,花了十天,来到了米仓山的山肩。 只要越过前方的百丈崖,再前行一天,就能抵达米仓道北段最高的巴裕关,之后便是一路下坡,直至汉中城。 所谓百丈崖,是前方一块近百米高、光秃秃且倾斜的大石壁,是前往巴裕关的必经之路。 历代爬山人在石壁上凿出一条宽三尺、深半尺的台阶,除此之外,再无抓握之处。一旦滑落,就坠入数百丈深的山崖,粉身碎骨。 平日里山民路过此处都小心翼翼,更何况如今大雪封山,台阶堆满积雪,又经十来日冰冻,光滑无比。 这日下午,常胜和另外两个山民带着二十来个西军战士,来到百丈崖下一个背风的小山窝。这个小山窝背风向阳,还有一块两三百平米的平缓坡地,只是上面长满了巴山松。 侦察连长孙贵松一到此处,便招呼战士们取出斧头锯子,砍倒巴山松,清理出一片空地。常胜和其他两个山民也上前帮忙。 常胜与孙贵松一起拉锯,将一棵砍倒的巴山松锯成两段,边干活边聊天。 “孙连长,把这些树全砍倒干啥呀?” “这是个好地方,可设为补给点,为爬百丈崖做准备。” 常胜听出孙贵松口音不是本地人,又问:“孙连长,你是哪儿人,咋就加入大军了?” 孙贵松笑道:“我是贵州省松桃厅人,和你一样,是山中猎户,大军过松桃时我就加入了。” 常胜顿感亲近。 又见孙连长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便问道:“我看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加入大军,家里父母舍得吗?” 孙贵松与常胜用力拉着锯子,将巴山松锯断后直起身,擦了擦额头汗珠。 “我今年二十二岁,家里只剩一个弟弟,我们一起加入了西军,他在亲卫师那边。” 说完,他看向正在起火架锅的三十来岁的炊事班董班长,问道:“董班长,今晚有热乎饭吃啦?” 那董班长把一块干净的雪放进锅里,回道:“啃了七八天干粮了,今晚这地方不错,我给大伙弄顿热乎的。” 众人听了欢呼起来,干活更起劲了,不一会儿就清理出一块场地,搭了三四顶帐篷。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终于吃上了热食——面疙瘩咸肉,面疙瘩管够,咸肉每人一块,还有一点咸菜。 吃完饭,雪也停了,众人在空地上燃起篝火,烘烤衣物,闲聊起来。 “常胜,听说前面的百丈崖很难走,给我们讲讲。”孙贵松对身边的常胜说。 常胜脸一下红了起来。“站起来,别害羞,大声给大伙讲讲。”孙贵松似乎看出了常胜的羞涩,鼓励道。 第153章 谁养活了谁 自幼在米仓山长大的常胜,常年与山林野兽为伴,从未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过话。 见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别怕,都是穷苦兄弟,没人会笑话你。”孙连长安慰着,带头鼓起掌来。 “啪、啪”,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常胜只好站起身,结结巴巴地把百丈崖的情况给大伙讲解。 常胜讲完,众人便明白,连日大雪之下,百丈崖的台阶该有多难走,但并不怎么紧张。 孙连长看到常胜满是疑惑的眼神,解释道:“前面巴裕关有我们一个营驻守,大雪封山前,他们已在百丈崖台阶旁钉上铁链。我们只需清理积雪,找到铁链爬上去。” “然后在崖顶找牢固的石头或大树,系上粗麻绳放下来。后续工兵会安装硬木绞盘,把马匹辎重拉上崖顶。这些我们在山下演练多次,别担心。” 常胜虽不太懂绞盘是什么,但知道西军有应对之策,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接着,孙连长安排明日爬百丈崖的事宜:哪些人清理积雪、寻找铁链,哪些人携带绳具,还安排两人原地等待后续大队。 诸事安排妥当,西军唱起歌来。常胜听第一首好像叫《军纪三章,西军八训》,接着又唱了《谁养活了谁》。 ---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 没有咱劳动,粮食不会往外钻 耕种锄割全是咱们下力干 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粮食一滴汗 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 ---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瞧一瞧 没有咱劳动,棉花不会结成桃 纺线织布没有咱做不了 新衣裤大棉袄,全是咱们血汗造 地主不劳动,新衣穿成套。 ---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谈一谈 没有咱劳动,哪里会有瓦和砖 打墙盖房全是咱们出力干 自己房两三间,还有一半露着天 地主不劳动,房子高又宽。 ---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想一想 创造世界全是咱们的力量 吃穿用住生活不能少一样 不是咱送上粮,地主早已饿断肠 到底谁养活谁,不用仔细想。 --- 想一想,看一看,穷人养活地主还是地主养活咱? 想一想,算一算,咱穷人养活地主多少年? 不信神,不靠天,全靠同心会把身翻 斗倒地主和恶霸,士绅财主连根端 斗倒地主和恶霸,也有吃来也有穿 斗倒地主和恶霸,平民百姓坐江山! --- 歌词如刀,直插人心。常胜只觉心痛不已,旁边一位四五十岁的山民早已泪流满面。 常胜抹了把泪,问山民:“李叔,怎么了?” 李叔只是抹泪,并不作答。 孙连长见状说道:“李叔,大家都是穷苦人,有诉苦会的。把你的苦楚讲出来,就明白为啥今天要拼命了。” “就说我家,以前在贵州山里打猎,有次猎到一张上好的黑熊皮,爹娘拿到县城卖,被一个典史看中,非要低价买走,爹娘不肯,竟被诬为土匪眼线,当街打死。” “那时我才十四,弟弟十一,孤苦无依,四处流浪,在我们那儿,我们这种人叫‘干人’。前年西军到了松桃,我们加入了西军,才明白自己是个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李叔,但他只是摇头抹泪,始终不愿开口。孙连长不再勉强,大家又唱了两首歌,便歇息了。 第二日清晨,天空又飘起雪。众人吃了点干粮,便朝百丈崖进发。 路上积雪没到膝盖,很多地方分不清路和山石,看似一片积雪,一脚踩下去,可能就是个大陷坑。 李叔手持一根一头削尖的木棍走在最前,不断将木棍扎进前方积雪试探道路。 孙连长背着‘背二哥’,里面装着一捆麻绳和其他器具,跟在李叔后面。常胜走在队伍中间,和大家用铲子铲雪,简单清理出一条路。 走了约一小时,山路变窄,一边是万丈悬崖,仅容一人通行的小路挂在悬崖中间。众人抬头,一道巨大光滑的石壁出现在眼前——百丈崖到了。 前面探路的李叔示意大家慢行,独自拿着冰镐,寻到石壁上的台阶,先凿掉台阶上的冰,抖出冻在冰雪堆中铁链,拉着铁链再凿上一个台阶。 孙连长跟在后面,用小铁铲把凿下的冰雪碎屑铲到边上。 就这样,两人一步一步缓缓向上攀登。如此凿了约一小时,终于到顶。孙连长将麻绳一头绑在顶上的石头,放了下来,让大家跟上。 常胜脚穿西军为开路队伍特制的厚皮靴,靴底捆了数圈粗麻绳防滑,攀着铁链,踩着台阶向上爬。 队伍慢慢向上挪动,突然停住,常胜抬头,只见前面的西军战士水伢子,一边朝山崖下看,一边手脚颤抖使不上劲,仅紧紧抓住铁链和麻绳,身子不停晃动。 “只看眼前台阶,别往别处看,往前走。”爬山经验丰富的常胜对水伢子轻声说道,并上前用头顶住他的屁股。 水伢子听到常胜沉稳的声音,深呼吸几口气,按他说的只盯着台阶,脚步便快了起来。 众人相互鼓励,终于爬上百丈崖。到了崖顶,山势平缓,回首望去,米仓山的群山万壑尽收眼底,阳光下群山冰雪闪耀,美不胜收。 在米仓山蜿蜒的山道上,第三军后续部队如一条细细的长龙,源源不断地跟在后面,龙尾消失在远方山峰间。 此时百丈崖下,西军后续部队跟了上来,先是侦察连剩余人员,接着是第三军工兵部队。 常胜等人赶忙找牢固的山石,绑好数根粗麻绳,将另一头放到崖下。随后,侦察连后续队伍,和工兵部队爬上崖顶。 工兵部队在崖顶放数十条麻绳下去,铺满整片山崖形成绳网,中间留出光滑冰道,以便安装绞盘,将骡马、火炮拉上百丈崖。 当然,这些常胜他们并不知晓,他们已经沿着山脊继续前行了。 ---------- (注:典史,县令的重要属官,品级为未入流(无品级),但实际掌管监察、狱囚、治安等事务。) 第154章 巴裕关 山顶劲风怒号,裹挟着积雪,直往众人的身上、脸上扑来。大家紧裹着配发的双层羊皮袄,在雪地中踉跄前行。 直至中午,众人寻得一块背风的大山石,停下吃饭休整。李叔趁着大家吃干粮的间隙说道:“今日再走一日,明日此时,大概就能到巴裕关了,之后便是一路下坡。” 常胜忽觉身旁有人轻拍他,转头一看,是水伢子。 水伢子嘿嘿一笑,凑近他耳边,轻声说道:“多谢你,我真不是胆小怕死,只是到高处腿肚子就抽筋,浑身没力气。” 常胜回以微笑,示意不必介意,随后与水伢子攀谈起来,得知他大名叫陈水生,在长沙湘江边上长大,生平头一遭翻越如此险峻的山崖。 吃过干粮,众人抓把积雪塞嘴里权当喝水,便起身继续前行。 此后路途愈发崎岖,众人在乱石丛中艰难前行。好在路两旁巴山松高大茂密,路上积雪薄了不少,比在雪堆中探路容易些。 前面带路的李叔一边走,一边与孙贵松搭话:“孙连长,我听说你们队伍里有不少同心会会员,可是真的?” “李叔,没错。咱们这二十几号人里,倒有十来个是同心会会员。” 李叔跨过一块乱石,回头拉了孙贵松一把,又问:“这同心会是干啥的?我看山下村子都在搞。” 常胜和李叔虽都是山民,但常胜家在米仓山南麓的四川一侧,李叔家在米仓山北麓的陕西一侧,平日虽相识,交流却不多。 此番西军给山民在山下分地,将他们分到山脚的各个村庄。李叔却不愿,称要随大军打回山北,打下汉中城后便在那边分地。 大家只好随他,少一家分地,村民们倒也乐意。 只是这段时间常看到他独自行动,问他老婆孩子去向,他却支支吾吾。 好在大家彼此知根知底、沾亲带故,不然都要怀疑他是清妖的探子,把他抓起来。 孙连长回道:“用大王的话说,同心会就是召集志同道合的同志,打倒世间害人虫,打出平等自由的社会。” 李叔听这新词,虽不完全懂,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 “具体章程,等我们侦察连后队的王军法官到了,再跟您细讲。”李叔摆手回道:“不急,我也就随口一问。” 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在米仓山的山脊上艰难前行。 到了晚上,寻得一处背风处将就一晚。次日中午,果然抵达米仓道北段的巴裕关。 巴峪关是米仓道北段首关,石砌关墙高逾5米,墙体厚达25米,由当地石灰岩条石交错垒砌而成。 关前道路仅宽15米,设三重木栅障碍,“之”字形盘山道让行军速度减慢,兵力难以展开。 关墙两侧延至山脊,形成约200米天然屏障,与陡峭山体构成封闭防线。 城垛设有间距5米的射孔,顶部可让守军操持火铳、滚木礌石。关上有烽火台,与南侧40里扼守米仓道南段的米仓关构成防御链,半小时内可完成全线预警。 门楼为双层木石结构,上层有了望台与烽火坑,下层可驻防兵力。 门洞内侧有直径约15米的半圆形瓮城,用于围困破关敌军。山体东侧凿有3处藏兵洞,可藏50名士兵。 关内西侧有十数间石木结构营舍,配有土灶与储水窖,能保障数百人驻防。南侧斜坡有简易马棚,存栏10匹战马用于军情传递。 嘉庆八年(1803年),清军在此围剿白莲教,关隘承受数千义军三昼夜冲击未破,彰显其防御效能。 现存关墙基部焦黑痕迹,是防御火攻的防火涂层。 今年上半年,西军攻入南江,李秀成趁清军不备,派一个营西军来夺取关隘。 当时巴裕关仅8名清廷衙役驻守,且不知山下南江县城已陷落,面对西军诈城毫无防备。 此后,西军派一营兵力驻防,并补充大量物资。汉中城清军多次攻击,均被击退。 冬季大雪封山,清军既无法攻克关隘,关前又无合适扎营地,便退至五十里外汉中府褒城县的红庙镇。 1月12日,第三军第七师师长陈坤书率一旅抵达巴裕关,得知前方开路的侦查连两日前,已按计划直扑关下五十里外的清军驻地红庙镇。 此次开路任务,李秀成交给他们师,常与他较劲的汪海洋的第九师被安排随后跟进,这让陈坤书心情畅快。 但他是金田团营时的老兵了,深知战争人命关天,不敢轻忽,故不在巴裕关多做停留,率队继续前行。 大雪封山,尽管前方道路工兵团已略加修整,但驮炮骡马仍有两匹摔下山崖。战士摔伤、扭伤、冻伤的情况不少。 陈坤书率一旅三千余人、六门四磅炮,千辛万苦,终于在三日后傍晚,赶到红庙镇前二十里一个叫喜神坝的小山村。 喜神坝是个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已到米仓山余脉,临近汉中平原,地势平缓,多山间小盆地,即当地人称的坝子。 陈坤书立即安排警戒,防止山民行人走漏消息。好在大雪封山,山民大多在家猫冬,路上也无行人,执行起来并不困难。 陈坤书回到营帐,准备和参谋长谢逊讨论作战计划,亲卫来报,前出探路的侦察连长前来汇报。 他立刻下令将连长请来,不一会,一位满头满身是雪的年轻人随卫兵进了帐篷,向陈坤书敬礼: “报告师长,一旅一团侦查连连长孙贵松前来汇报工作。”陈坤书回礼后,询问前方情况。 原来前方的红庙镇,位于米仓山与汉中平原交接处,米仓道南北两段在此交汇。 清军在此设据点,既可做攻击米仓关清军的后勤补给点,又能堵住巴裕关方向西军可能存在的攻击。 镇里有百姓百来户,驻有清军五六千人。他们未料到西军竟敢冬季翻越米仓山,故未构筑坚固堡垒,只让百姓在镇外围垒了一圈土墙,墙外有道浅壕沟,形成简陋营寨。 如今大雪封山,路上人踪绝迹,要在守军毫无警觉的情况下靠近红庙镇,十分困难。 第155章 大雪 陈坤书听孙贵松汇报完,在地图上点出红庙镇位置,皱眉问道:“你们现在在哪?” 孙贵松上前端详地图片刻,手指向红庙镇前方四五里处山坳里的小村庄:“这里有个叫干坝子村的小村落,十来户人家,我们暂时潜伏在此。” 随后他的手沿着干坝子村向上滑动,再朝东面移去,介绍道: “干坝子村到红庙镇之间有座矮山,挡住了红庙镇的视线。沿着山脚是片宽阔的坝子,再走四五里就到红庙镇。” 第七师参谋长谢逊和陈坤书同为广西人,自金田团营时入伍,是个性情稳重的老兵,与脾气火爆的陈坤书互补。 他看着地图问孙贵松:“孙连长,这山脚能让大军通过吗?” 孙贵松手指地图上的矮山向北一指:“山脚是平整的坝子,向北又是座矮山,坝子最窄处也有一百多米,大部分宽度超五六百米,大军通行没问题。” 西军早已采用西军学堂杜邦教授传授的米制测量单位,所以孙贵松一开口,陈坤书和谢逊便心领神会。 “这里到干坝子村多远?”陈坤书紧盯着地图。 “约二十里。”孙贵松答道。 陈坤书跃跃欲试,望向身材瘦小的谢逊: “老谢,等明天后续的二旅上来,后天就能行军到干坝子村。咱们能集中六七千人、十来门炮,打下红庙镇不在话下。” 谢逊盯着地图,却没那么乐观: “师长,打下红庙镇不难。但出发前军长再三嘱咐,对沿途清妖的营寨据点,能巧取就别硬打,最好别引起汉中城清妖的警觉。” “咱们后勤辎重压力大,经不起消耗。” 陈坤书轻轻点头,眉头紧锁。 此番第三军翻越米仓道北段,需分出一半运力,运输保障全军生存和翻越米仓道所需的粮食、绳索、雪橇架、防冻伤的药材、獾油等物资。 可用于作战的火炮、火药、炮子等数量有限,若前方再无缴获,的确不宜长期作战。 况且现在荔枝道、金牛道、米仓道南段都处于双方对峙状态,第三军的后勤保障全依仗险峻的米仓道北段,即便动员乡民参与,运力依旧极其有限。 谢逊见孙贵松似有话要说,便微笑鼓励:“孙连长,我们西军遵循军事民主原则,你又是一线侦察人员,有话直说。” 孙贵松不再客套:“师长,参谋长,随我们开路的一个李姓山民,或许能帮上忙。” 待孙贵松详细说出计划,谢逊瞪大双眼,嘴唇微张,望着面色平静如常的孙贵松:“孙连长,这么做,你们的安危可没法保障。” 孙贵松语气淡然:“我知道,我会把任务的危险性,跟侦察连的同志们说清楚,让大家自愿报名,同心会员优先。” 陈坤书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孙贵松的肩膀:“你真是胆大如斗,合我心意。无论成败,我都给你们记功,还会有行动配合你的计划。” “记得完成任务后,活着回来。” ------- 红庙镇驻守的清军首领参将贾贵,年逾四十,长得五大三粗,鼻梁有道刀疤。 他出身“刀客”,八九年前陕南“刀客”叛乱,他曾率数千“刀客”纵横汉中府数县,威风凛凛。 但随后遭清廷汉中总兵黄金标围剿,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投降。 此人极会钻营,投降后将劫掠的金珠宝贝,尽数献给当时的陕甘总督、镶黄旗满人高官富呢扬阿。 平时处处巴结,逢年过节礼数周到,因此深得富呢扬阿欢心,数年间官运亨通,隐隐有取代汉中总兵黄金标的势头。 然而富呢扬阿被调离后,新来的陕甘总督易棠,和陕西巡抚吴振棫不吃他那套。 不仅要查他贪墨军饷之事,还严令他冬日带兵出城,配合汉中总兵黄金标,务必在冬季打下米仓道南段的米仓关。 还将他们的家眷全部扣在汉中城,一个侍妾都不准随军。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贾贵虽满腹牢骚,却不得不从命,否则易棠这心狠手辣的老夫子真会上报朝廷,抖出他的丑事并砍了他。 于是十月下旬,他随黄金标进驻红庙镇。十一月初,黄金标率清军大队攻打米仓关,他成了红庙镇清军最高首领。 大雪封山,他认为西贼不可能翻越米仓山来攻打汉中,且前方黄金标与米仓关的西贼对峙,并无大战,日子过得十分无聊。 一日红庙镇逢集,他在街面上看到两个贩卖山货的山民女子。一个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另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这小女子虽出身山民,却生得美艳动人,眼睛如山中清泉般清澈,脸颊泛着山花似的红晕,乌黑长发编成一条大辫子。 看见在街面骑马的贾贵,她像受惊的兔子般躲开了去,故而引起了贾贵的注意。 贾参将毫不客气,当场扔给妇人两贯钱作聘礼,将小女子掳入住所,做了他的第九房小妾,任那妇人哭嚎哀求也不理会。 过了几日,那妇人带着丈夫,一个四五十岁的李姓山民,到红庙镇求告。贾参将颇为“豪气”,赏了俩夫妇一贯钱,派亲兵将他们赶出镇去。 此后这夫妇不敢再来打扰。 小女子性情泼辣,誓死不从。直到贾贵威胁说知道她家在哪、父母是谁,再不从就杀了她全家,并将她赏给下面兵勇糟践,她才收敛性子,勉强屈从。 到了腊月十七傍晚,暮色裹挟着铅灰云层压向大地,寒风从北面呼啸而来,鹅毛大雪倾洒在汉中平原边缘。 风卷着大雪横冲直撞,远处的矮山化为一团团起伏的灰影,模糊难辨。 官道积雪两尺多厚,宛如老天不忍目睹世道的血腥,用一层纯洁的白毯,将世间肮脏的万物覆盖。偶尔有枯草尖从雪壳下刺出,转眼又被新雪掩埋。 路边的老榆树被剥光了枝叶,嶙峋的枝干挂满冰锥,在风中叮咚作响,仿佛是老天为乱世中千万无辜亡人吹奏的镇魂曲; 又似从地狱里爬出的黑白无常,在收割恶徒性命前发出的嘲弄声。 此时,红庙镇外清军营寨外的道路上,走来七八个山民,拖着一张雪橇。雪橇上放着一只肥硕的死野猪,领头的正是贾贵的便宜岳父李老汉。 第156章 死猪 话说这一日傍晚,北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 红庙镇内,原本有一家土财主的宅院,如今那土财主全家已被赶走,宅院被征用,成了贾贵的临时住处。 此时贾贵正于屋内与新收的第九房小妾李月香饮酒作乐。 屋内温暖如春,一盆炭火熊熊燃烧,火盆上放着一个铁架,铁架上搁着一把锡制套杯酒壶。 李月香在火盆旁专注地温酒。 这酒壶颇为讲究,分内外两层,内有小壶。外层注水,内壶盛酒。 冬日里,将外层水烧沸,以沸水温酒,既能让酒温热,又避免火焰直烤使酒沾染炭火气。 这酒壶是多年前贾贵还是反贼时,洗劫一家颇懂享受的大户所得。他甚是喜爱,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 贾贵醉眼惺忪。近日大雪封路,镇外行人绝迹。 既无汉中城来的传令信使,也无米仓关前黄金标派来的催粮吏官,他正好清闲,整日与李月香在房内厮混。 在贾参将看来,女人大都和野猫一般性子。 起初颇为凶猛,可一旦被人驯服,便会对人产生依赖,即便被搂在怀里随意爱抚,也不再轻易咬人。 这小娘皮再驯一些时日,就差不多该认命了。 炭火正旺,室内温暖,李月香脱掉外袍,在火盆边用火钳添炭。她那窈窕的身姿映入贾贵眼帘,他心中涌起一阵燥热,不禁又蠢蠢欲动起来。 突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贾贵烦躁不已,大声喝问:“何事?” 一个亲兵回道:“将军,小夫人的父亲来访,求见小夫人。” 正在温酒的李月香听闻,起身披上外袍,欲开门奔出。 不料贾贵眼睛一眯,喝道:“站住!”李月香浑身一颤,停在了门口。 贾贵斥责道:“你是老子的女人,怎能随便出去让那些兵痞瞧见?” 说罢,他摇晃着站起身,披上外袍,打开门,对屋内的李月香吩咐道: “且在房内等着,我去接你爹,定会让你们见面。”关上房门,便随门口的亲兵而去。 外面大雪纷飞,暮色渐浓,能见度不过三四十米。 街面上空无一人,雪地上残留着白日行人杂乱的脚印,又被新雪覆盖,只留下浅浅的一行行小坑。 整个镇子仅有户人家亮着灯,房内传来吆五喝六的赌钱声,那是无聊的清军在聚赌。 贾贵随亲兵走了十来分钟,来到镇门口。 只见镇门口有一条干涸的浅壕沟,沟后是一座简易的两层寨门,寨门两边各有一个火盆照明。 寨门上有四名值夜的清军,一座粗木制成的吊桥已被拉起。 贾贵走到壕沟边,在火盆的微光下,看到壕沟对面站着六七个身着皮袄、头戴皮帽的山民,旁边有一架雪橇,上面是一头肥硕的死野猪,领头的正是李老汉。 李老汉上前说道:“贾将军,今日我和几个乡亲进山,猎得这头大野猪。” “想着快过年了,将军住在这红庙小镇,条件比不上汉中城,便给将军送过来,顺便看看我家月香。” 贾贵看着这些山民和野猪,心想:这李老汉看来是认命了,还挺会来事,刚猎到野猪就送来。 让他们父女见一面,那小女子或许会死心,对自己也会更顺从。 且在这寒冷冬日,来一盘猪大肠下酒,还有美人相伴,不失为一桩美事。 想到此,贾贵向二层寨门上的清军招呼一声,吊桥便缓缓放下。 李老汉走进来,在雪地中向贾贵下跪行礼:“草民拜见贾将军。” 贾贵将他扶起,嘻笑回道: “李老汉,免了这下跪之礼。论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泰山大人呢。” “一会去劝劝你家女儿,让她好生跟我过日子,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亏待不了她。” 李老汉点头如捣蒜:“草民不敢,此番一定好好劝月香。” 贾贵吩咐亲兵去火头军找几个擅长处理野猪的厨师,亲兵领命,先行离去。 他在前带路,李老汉低头跟在身后,那七八个山民拉着雪橇跟在最后,不一会儿,众人便到了他居住的宅院。 进了院门,贾贵才发现原本该来站岗的两个兵丁还不见踪影,不知到哪里胡混去了。 好在他们走之前点上了院里的几盏气死风灯。 他并未在意,毕竟天寒地冻,不能要求兵丁像木桩一样杵着,如此虐待士卒,以后还怎么让弟兄们拼命? 进得院来,他指了指厨房方向,示意那几个山民将野猪拉进去。 那几个山民并无言语,默默照办,只留最后两人,站在门口拍打身上的积雪。 “贾将军,我家月香呢?”李老汉抬头问道。 “爹爹!”这时,内院里冲出一个女子,扑到李老汉怀里,放声大哭,正是李老汉的女儿李月香。 贾贵皱了皱眉,心中暗骂这养不熟的小娘皮,在乡亲面前拂了自己的脸面。 “将军,请你来看一下,野猪放这里是否合适。” 厨房门口,一个山民操着怪异的本地口音询问。 贾贵正被李月香的事弄得恼火,又见一个草民竟敢直视自己,询问野猪放置之处,正欲开骂。 却发现门口的两个山民正在关门,身边的几个山民靠他很近,厚实的皮帽下,似乎没有辫子。 “这是西贼!”贾贵醉酒的脑袋瞬间清醒,吓得冷汗直冒。 还没等他想出对策,一双大手从背后捂住他的嘴,接着胸口连中数刀。 尽管他曾是刀客出身,但这些年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且当前又在醉酒之中,只能闷哼几声,便一命呜呼。 山民们将他的尸体拖到隔壁厨房,与野猪放在一起,随后打扫院里的血迹,布置现场。 寨门口的四个兵丁正羡慕贾参将独享美人美食,让他们在寒冬中挨冻。 这时,贾参将的便宜岳父李老汉来到寨门。 “贾将军说几位弟兄大冬天值夜辛苦,让厨子弄了几盘野猪肉和一壶热酒,派我来请几位过去享用。” 四个兵丁听后,喜笑颜开,方才真是误会了贾将军。便收起吊桥,跟着李老汉走了。 不一会儿,几个山民从贾将军宅院里出来,到了寨门口放下吊桥。 几声低沉幽远的夜枭声响起,飘向镇外的茫茫夜空。 第157章 诈城 咸丰三年腊月廿四,深夜丑时。汉中城内,陕西巡抚吴振棫正酣眠,却被南门守将李应唤醒。 李应来报,原驻守红庙镇的参将贾贵突染重疾,已至城门外,请求开门入城就医。 这几日,吴振棫一直没收到米仓山方向的消息,派出的探马也都未归,他满心忧虑,正琢磨着是否加派探马去打探,不想等来的竟是贾贵生病的消息。 “他们有多少人?”吴振棫一边穿着外袍,一边问道。 “夜里太黑,看不太清。从火把数量估计,大概有三四百人,说是贾大人的亲卫队,护送他进城看病。” 吴振棫眉头微皱,虽说当下兵荒马乱,但动用三四百人护送,这贾贵还是如此爱张扬。 两人向府衙外走去,途中吴振棫问道: “为何不用吊篮将贾将军吊上来?” “贾将军躺在马车上,无法起身。我想把他吊上来,却被下面的兵痞骂了一顿,说天寒地冻,难道要让几百人在城门外冻死。” 李应愤愤不平,显然被那些兵痞的污言秽语气得不轻。 “如果要将这几百人都用吊篮吊上来,仓促间没那么多篮子,他们还有马匹,也不可行。” “属下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来请示大人。” 吴振棫语气坚决:“管他是死是活,夜里城门绝不能开,这是铁律!” 此时,衙门外八名轿夫和两名提灯仆从已等候多时。 李应小心提醒:“让贾将军在城门外等一宿,万一有个好歹,怕寒了军心。” “先过去看看。”吴振棫上了暖轿,让轿夫前往城门。李应骑上马,跟在轿子后面缓缓前行。 约一袋烟的功夫,两人到了南门,登上城墙。 城墙上,只有数百兵丁在值夜。数九寒冬,西贼远在四川,没必要折腾兵丁苦熬。 果然,城门外有三四百人举着火把,喧闹鼓噪。队伍前方有二三十个骑士,后面跟着一队步兵,步兵中间停着一辆围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吴振棫转头问李应:“验过他们的身份了吗?” “验过了,官凭印信都没错,确实是贾将军的兵。” “派人下去见过贾贵了吗?” “还没有,未得大人命令,末将不敢派人下城。” “你认识贾贵吗?” “认识,末将在汉中驻守数年,常常见到贾将军。” “你下去看看贾贵到底得了什么病。如果他还有神智,就告诉他,夜里只能他单独坐吊篮上来。” “要是他还摆谱,就让他在城外等一夜,反正夜里城门坚决不开。要是他昏迷了,就跟他身边能做主的人这么说。” “只要贾贵进城,我自会安排人照顾他,其他人等明天开城门。” 吴振棫表情严肃,语气坚决。 李应领命,几个兵丁用吊篮将他放下城去。 城外的护城河早已结了厚厚的冰,李应下到城墙根,小心翼翼地从冰面上走过,走进那群兵丁中。 吴振棫在城墙上望去,只见火把光影晃动,李应靠近马车,掀开帷幔向内查看。 一位看似领头的将领在李应耳边说着什么,李应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李应返回,走到护城河边。他看了眼身后的兵痞,深吸一口气,双手圈成喇叭状,对着城墙上的吴振棫大喊: “大人,这些人是西贼来诈城,贾将军早死了!” “轰”的一声枪响,李应当即被打倒,摔在护城河的冰面上。 那群兵痞突然逼近城墙,举枪向城墙上的守军射击。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城墙上的守军顿时乱作一团。 吴振棫听到第一声枪响,就赶紧把头躲在女儿墙后。 “大人,您看!”身边一个清军把总从垛口向城外望去,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 吴振棫抬头从垛口看去,只见南门外约一里地的原野上,突然燃起万千火把。 急促的号角声响起,万千西贼手持抓钩等攀城工具,呐喊着向汉中南门扑来。 这些西贼从何而来,吴振棫并不知晓,但一里的距离,对于奔跑的士兵来说,稍顷即至。 只见西贼如蚁群般趟过冰冻的护城河,纷纷将抓钩抛向十米高的城墙。 绝境之下,吴振棫反而勇气倍增。“射死他们!”他向身边的士兵大吼。 一个年轻的清军,火绳枪已装填好火药枪子,面对蜂拥而至的西贼,却不知向谁开火。 吴振棫一把夺过他的火绳枪,瞄准几米外一个刚爬上城墙、露出半个头的西贼士兵扣动扳机。“轰!”那西贼士兵脑袋开花,惨叫着摔下城墙。 “大人!大人!”一名游击跑到吴振棫身边。“请大人速回城内,调援兵过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完,也不顾吴振棫,带着数名清军冲向前方已爬上城墙的两名西贼士兵。 吴振棫一愣,低头看向城下,只见火把点点,西贼虽兵多势众、气势汹汹,但队伍混乱。 而且积雪路滑,不少西贼士兵摔在护城河的冰面上,摇摇晃晃站起又滑倒。 只要把城内援兵调到南门,再动员城中百姓守城,以汉中十余万人口的规模,男女老少齐上阵,未必守不住城。 他跑下城墙,不再坐轿,骑上李应的马,向城中兵营奔去。 吴振棫骑马跑了数百米,突然想起一事。 汉中城一直处于后方,未受西贼直接威胁,南门城门白天通行,并未用砖石封堵。 就在他念头闪过之际,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他回头一看,南门城门被炸得粉碎,碎块向四周飞溅,无数西贼从城门涌入城内。 汉中城破了!他只觉手脚冰凉,冷汗直冒。 想到府衙后院的老妻幼子,顾不上军营,拨转马头就向府衙奔去。 待到府衙,只见府衙内早就乱作一团,一名杨姓都司正在集合数十名匆忙起身的守卫府衙的清兵。 “等我片刻。”吴振棫匆匆对着那都司吩咐一句,下了马,奔向后堂。 到了后堂,发现他的老妻小妾、两个幼子早已经起身,正惶恐不安地听着南门的枪炮声,不知所措。 他有两子两女,其中两女已出嫁,各有去处。 只有两个幼子年龄甚小,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都是老年所得,自然是珍爱无比,舍不得分离,故一直带在身边。 “快走!”吴振棫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催促妻妾,向府衙外奔去。 第158章 府衙 杨都司瞧见吴巡抚携家人现身,即刻打开府衙大门,率数十清兵冲了出去。 不想外面蓦地枪声大作。紧接着,便见杨都司等人搀扶着七八名伤兵,退回府衙,随即将大门关闭。 府衙外,枪声阵阵,火把的火光在夜空中摇曳。 西军的军令声、脚步声在街面响起,继而向四周扩散。 旋即,北面清军军营处传来如夏日暴雨般急促的枪声,其间似夹杂着数声炮响,随后是一片“万胜”的欢呼声。 吴振棫一家正忐忑不安地站在府衙屋檐下,望着汉中城内的火光。 杨姓都司神色惊慌地沿府衙院墙巡查一圈后,匆匆来报: “大人,我们被围得水泄不通,外面至少一两千人,却不进攻,不知在等什么。” 吴振棫一时没了主意,忽然想起这段时间留宿汉中府衙的原四川总督裕瑞。 正打算派人去请,却见裕瑞提着一盏气死风灯,从旁边客房走了出来。 裕瑞走到府衙前,眼前场景竟与当夜成都城破时有八分相似,恍惚间,他竟然有了今夕何夕之感。 “裕总督,这西贼意欲何为?”吴振棫迎上几步,焦急地问道。 裕瑞略作思索,苦笑道:“吴大人,应是西贼头目未到,他们又接到务必活捉您的命令,所以只是围困。” 吴振棫心中一凉,看着自己身边的两个幼子,喃喃道: “他们想干什么,是像朝廷塘报说的那样,杀我全家吗?” 裕瑞摇摇头:“吴大人,应不至于。西贼和东边的粤贼不同,我一个满人他们都放了,何况您还是个官声不错的汉人。” “他们最多没收您的家产。” 吴振棫不信:“那为何四川署理巡抚岑毓英还被他们关着?” 裕瑞闻言,涨红了脸,沉默不语。 吴振棫略一思索,即刻明白,只是看了妻儿一眼,心中长叹。 “裕总督,以后吴某不能再招待您,甚是抱歉。”吴振棫没话找话。 裕瑞却神色平静:“吴大人,别叫我总督了。我想好了,不回朝廷,就在汉中定居。” 见吴振棫投来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 “我老妻说得对,我这身体强要回北京,十有八九会死在路上。” “我两儿一女都已成家,两儿一在户部,一在工部任职,无需我照料。” “我回北京,说不定反而给他们添麻烦。” “不如在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佟佳氏就改姓佟,以后再无什么总督佟佳·裕瑞,只有平民佟裕瑞了。” 吴振棫沉默良久,问了个现实问题:“那您如何谋生?” 此时府衙里的金银财宝,已不归他支配了,即便想资助裕瑞,也是有心无力。 裕瑞苦笑:“此城既已落入西贼之手,按他们的脾性,定在短期内开办新学堂。” “别的我不会,但教教孩子们识字课和历史课,自认还能胜任。” “他们给学堂教师的薪酬丰厚,养活我和老妻足够了。” 吴振棫听罢,无言以对。 众人等了一会,外面天寒地冻,逃跑无望,干脆在府衙广场燃起几堆火来取暖。 期间,有西贼爬墙探过头来看,见他们只是生火御寒,并非焚烧府衙,便不再过问。 天色渐亮,汉中城一夜的喧嚣归于平静。 此时院墙外传来响亮的喊声: “吴振棫吴巡抚,我们军长李秀成来了。你们若放下武器投降,保你们所有人性命无忧。” 吴振棫经过半夜思索,早已没了抵抗之意,听到这话,立刻让府衙内的兵丁打开院墙大门。 数百西军士兵涌入,收走清军武器,将府衙内清军押出。 随后十名骑士进来,左右各五骑,排成两列,清一色的白马。 吴振棫和裕瑞正惊疑不定间,只见一个骑着白马、身着西军军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走了进来。 他走到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谁是吴振棫?” 吴振棫赶忙上前作揖:“某正是吴振棫。” 那汉子又指向裕瑞:“你是谁?” 裕瑞上前施礼:“某原是四川总督裕瑞,前番在成都获贵军萧大王释放,因路上患病,此时才到此处。”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西王府的赦免令。 “这是萧大王亲自签发的赦免令,请将军核查。” 那汉子听到萧大王三个字,连忙下马,却不接赦免令,只说道: “我知道你,这里没你的事了,自己走。” 这汉子正是李秀成。陈坤书的第七师打下红庙镇后第二日,他率汪海洋的第九师抵达。 当场决定留汪海洋的第九师,与米仓关的第八师一个旅,夹击米仓关前汉中总兵黄金标部,自己则率陈坤书的第七师直扑兵力空虚的汉中城。 他们用三天走了六十里,傍晚到了汉中城外。 前锋陈坤书率第七师一旅、二旅想趁夜诈开城门,被识破后只得强攻。 好在汉中城果真守备空虚,他率预备队第三旅赶到时,汉中城已被陈坤书拿下。 因有他命令,只围住府衙,不强攻,陈坤书只好安排一个团围了府衙,等他来处理。 此番翻越米仓山,虽准备充分,但仍有千余战士因摔伤冻伤减员,损失骡马七八百匹。 不过打下了汉中城,整个汉中之战局势便已豁然开朗,他心中有些得意。 便从在红庙镇缴获的马匹中,凑出十匹白马,小小的摆了下谱。 听到裕瑞提及萧云骧,方想起萧云骧平日做派和对西军将领的要求,连忙下马,遣散骑士。 派人收取官府印信,封锁府库。 让吴振棫家人回后堂休息,自己带吴振棫到府衙堂内议事。 “敢问李将军,你们从何而来?”两人刚坐下,吴振棫便问道。 “从米仓道北段的巴裕关翻越而来。十一月廿八日开始,到今日十二月廿四日,花了二十六天到汉中。” 李秀成如实相告,还讲述了雪夜取红庙镇的经过。 “李将军用兵如此胆大,且出其不意,吴某自叹不如。” 吴振棫懊恼的叹道,继而痛心疾首。 “我知道贾贵治军无能,还来不及纠正,就酿下如此大祸。” 第159章 降服 李秀成待吴振棫情绪平复,轻声问道:“吴先生日后作何打算?” 吴振棫望向李秀成,诧异道:“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李秀成点了点头:“大王曾叮嘱我,若擒获吴先生,定要以礼相待。若先生愿加入我们,自是求之不得。” 吴振棫略为迟疑:“西王要老夫做何事?” 李秀成面带微笑:“大王知晓先生曾于清廷云贵多地任职,任内禁种鸦片,劝民种桑播谷,改善民生,还妥善处理汉回矛盾,极为欣赏先生治理地方能力。” “但具体事宜,还请先生前往重庆面见大王,由大王亲自相告。” 吴振棫因驻守汉中,对西王府政策颇多接触和了解。况且此时家人皆在西军手中。 他自无心做满清忠臣,这便是他未焚烧府库、毁掉印信的缘由。 “要我做什么?”吴振棫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西王府如今,已非初下重庆时无人可用之境。 既然决心投效,便要先展示诚意。 李秀成道:“烦请先生下几道命令,一是让米仓关前的黄金标部,以及金牛道、荔枝道上几个关隘的清军投降。” “当然,若先生为难,印信在我们手上,找平时誊写文书的书吏写好文书,盖上大印,也能成正式命令。” “只是先生要明白,这些命令一旦传至各关隘将领手中,无论是不是你亲自下的令,你都回不去清廷了。” 吴振棫轻叹:“你们打下汉中城后,这几处将士只能或死或降了。你们须得保证,不得滥杀降伏兵将。” 李秀成当即承诺:“自然可以,军规军纪乃我军建军之本,先生无需担忧。” 又补充道:“还请先生详细介绍,从汉中进入关中的几条通道的守军情况,如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祁山道。” 吴振棫看了李秀成一眼:“李将军想拿下这些关隘?” “没错,此乃守住汉中的关键,我军今日就出发。” “李将军用兵疾如迅雷。只是这些关隘并无重兵,有些甚至只有衙役驻守,以防匪盗。若李将军需要,我一并写信劝降就是。” 李秀成大喜:“那就有劳先生了。” ---------- 汉中清军将领黄金标,年届五十,陕西西安府人,武举人出身。 道光十五年,他授汉中镇标中营游击;二十五年,积功升任汉中镇总兵。道光二十七年,他率部镇压陕南“刀客”叛乱。 其人用兵恪守绿营旧制,轻视火器,迷信“硬弓重甲为根本”。 今年十月下旬,他奉陕西巡抚吴振棫之命,率兵出汉中城,攻打米仓道南段的米仓关。 米仓关前仅有一条只容一辆马车的盘旋山路,且冬日积雪盈尺。关上至少有西贼一旅兵力,且有师长坐镇,武器粮草在大雪封山前就已储备充足。 吴巡抚虽排兵布阵头头是道,但冲锋陷阵却需士卒流血玩命。冬日仰攻米仓关,谈何容易。 黄金标率部试探攻击几次,发现西贼防守严密,强攻只是徒增伤亡。 但他也不敢违令后撤,吴巡抚尚可商量一二,陕甘总督易棠可是个敢直接杀大将的狠角色。 于是他在距米仓关三十里处的陶家坝,一处山间小盆地构筑营垒。好在米仓关的西贼未出关攻击,双方就在冬日的米仓山北麓对峙起来。 然而近日,从红庙镇运来的军粮中断,黄金标只得派哨探冒雪前往询问。 那个贾贵,原是“刀客”盗贼头目,被自己剿灭党羽而降。未料此人却善于逢迎,颇受前任陕甘总督富呢扬阿赏识,一度有取代自己之势。 好在富呢扬阿调走,新来的易棠和吴振棫都不吃他那套,他才老实些。 但如今他负责后勤,不得不防他使坏,让自己兵败米仓关,好取而代之。 就在黄金标忐忑等待时,前方探马匆匆回报,后方十余里的龙头山峡谷,大批西贼正在谷口筑垒,切断了补给线,堵住了归路。 看旗号,竟是此时应在米仓山南麓的西贼第三军第九师汪海洋部。 黄金标大惊,立刻带数十亲兵前往探查。 十几里路程很快到达,只见山谷中密密麻麻的西贼正在构筑墙垒工事,将谷口道路截断。 天寒地冻,挖掘土石不易,西贼便用碎石筑墙,铺少量土,再浇一层水,很快筑成坚固冰墙,即便用炮轰,也只能砸碎外层冰渣。 谷中有一股冬暖夏凉的山泉,平时商旅行人常在此休憩补水。 西贼定是看中此谷地势和泉水,在此筑垒,与米仓关的西贼,共同将黄金标部两万余人困在四十余里的狭长山道上。 山道两侧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山民猎户冬日都不敢入内,否则不是饿死,就是摔死。 黄金标正惶恐间,西贼派来信使,告知红庙镇和汉中府已被西贼攻占,陕西巡抚吴振棫归顺了西贼,还送来亲笔信劝他率部投降。 信中西贼承诺,只要放下武器,保证所有人身安全,愿加入西军的甄别录用,不愿的发放路费回乡。 黄金标对此并未怀疑。因为他见过不少从成都被西贼放归、路过汉中的满蒙八旗军官。满人都能放,自然不会为难汉人。 黄金标犹豫两日,此时军中粮尽,两头受堵,走投无路。与帐下军官商议,皆认为除投降别无他法。 于是,黄总兵不再迟疑,向堵路的汪海洋师投降。 金牛道和荔枝道关隘的清军守将,同样收到吴振棫的劝降信和西军的两头堵截,得知西军优待俘虏的承诺后,也纷纷投降。 至此,汉中府全境被西军占领,四川北境门户被西军牢牢掌控。李秀成一面派军迅速抢占汉中与关中几条要道上的关隘,一面派人向重庆报捷。 农历正月二十,消息传至重庆,萧云骧大喜,亲自授予此战开路先锋第三军第七师“近卫”称号。 通令全军表彰第三军战功,授予相关人员各级勋章及战斗英雄称号。 同时,令第三军驻守汉中府,防备关中清军;令林凤祥的第一军移驻重庆休整、训练备战。 西军全军进入休整练兵期。各部队抓住这一间隙,分期分批派人前往重庆轮训。 轮训人员主要分为五类,分别为基层军官、高级军官、军师军法官、参谋及炮兵,根据不同岗位需求强化训练。 教官不足,便分期抽调现任军官短期任教。例如第三军第三师师长陈坤书,曾赴重庆任教一个月,为各部军官分享冬日翻越米仓道的经验教训。 教材不够,便督令各部参谋结合本部经验编写教材,再依据战场实际情况整改,一切皆为打赢。 内政方面,年后持续开展地方工作培训班,要求每位学员彻底吃透西王府的土地政策、乡村治理架构、操作办法及问题解决之策。 西军与西王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整个团队仿若火炉中锤炼的钢刀,在不断捶打下逐渐去除杂质,愈发坚韧锋利。 第160章 天京诸事 正当西军与西王府高效运转之际,太平天国的天京城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太平天国在定都天京后,颁布《天朝田亩制度》,明确要求“物物归上主”,禁止私产。 所有财物(包括土地、房屋、粮食、金银等)必须上缴圣库,违者以“妖”论罪,处死刑。 太平军大规模搜查民宅,甚至拆毁门板、砖瓦充作军资。 南京富户张继庚在给清廷的密信中提及,仅水西门圣库即收缴白银数百万两。 居民按性别、年龄和技能被编入男馆、女馆或各衙营。 入馆时需主动交出所有私产,若被查出私藏超过五两银子即视为“逆天”,由“典天牢”官员当场处决。 居民衣食住行由圣库统一配给,每人每日发放糙米半斤、油盐。每年发放单衣、棉衣各一套。 男性依据年龄和技能进行划分,作战的为“牌面军”,从事手工业生产的归入“诸匠衙”,服务老弱的则在“牌尾馆”; 女性统一编入女馆,从事耕作、运输、建筑等劳动,由天王亲信蒙得恩统管。 男女馆严禁私自接触,夫妻每周仅能在馆外远距离对话,且声音要大,让监管者听见,违者处死。 女馆以25-200人集体居住,由广西籍“老姊妹”管理,巡查官日夜监视出入。 数十万女性集中管理,耗费大量粮食资源,加剧了天京物资短缺。 长期的分离致使家庭伦理崩溃,民众怨声载道,甚至出现集体自尽事件,百姓一有机会便外逃。 城中从王爵以下,即便侯爵、丞相,也需家庭分居,整个天京唯有几家能阖家团圆。 东王与天王的关系更加微妙。 去年刚定都天京,在东王主导下,太平军南克苏州,西攻安庆,北伐也进展顺利,天国势头正盛。 东王设立“东殿六部”全面处理军政事务,天王的诏书需经东王盖章方能生效;韦昌辉、石达开等王的奏章都需先提交东王府。 近期各地流言不断,首先便是人人都爱听爱传的桃色新闻。 话说太平军攻克武昌时,韦昌辉从湖广总督程矞采家中抄出三百万两白银,还发现其女儿程岭南。 17岁的程岭南美貌动人,韦昌辉本想收纳,但思虑再三后,还是献给了东王。 东王大喜,当即赦免程矞采一家死罪,程岭南感激不尽,安心服侍东王。 天王选王娘时见到程岭南,多看了几眼,东王只好割爱,程岭南成了天王的程妃。 不料东王始终牵挂,多次以天父临凡私会,将程岭南培养成安插在天王身边的眼线。天王知悉后,毒死了程岭南。 今年天国通过“科举取士”,女科选出才貌双全的女状元傅善祥。 主持考试的东王吸取上次教训,抢先将傅善祥招进东王府重用。天王在天王府等女状元谢恩,许久未等到,派人探听,得知她已入东王府。 东王任命傅善祥为“女待史”,负责诏命起草和文献整理,后又升任“簿书”,帮东王批阅文件,她皆处理得妥妥当当。 傅善祥的才情引起天王关注,今年三月,天王破格任命傅善祥为“恩食丞相”,隶属东王府六部,仍辅佐东王处理政务。 期间天王多次想召用傅善祥,均被东王拒绝。 天王后宫庞大,管理不善,妃妾稍有怠慢便遭打骂,甚至有人流产。天王还用“点天灯”等酷刑虐待惩处妃妾。 东王多次劝谏,曾深夜到天王府,以天父下凡之名,明确天王正妻赖氏为后宫管理者,但天王依旧我行我素,赖氏又怎约束得住? 有位娘娘出逃被抓回,天王大怒,下令受笞二十,又是东王阻止。 有次东王路过天王府,被门卫要求下马,他再次“天父下凡”,天王无奈跪下聆听教诲,东王指责天王“贪图享受,乱打宫女”,还当众打了天王 40 杖。 若上述事迹还属于难辨真假的花边新闻,那么对待诸子百家和孔孟的态度,便是两人理念的分歧。 洪天王在1843 - 1853年间,对儒家颇为尊崇。 早期于《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等作品里,他赞孔子“周文孔丘身能正”,视其为道德典范,还引《中庸》《论语》内容佐证基督教教义。 如《百正歌》称孔子“服教三千,乃以正化不正”。 1847年在广西传教时,虽撤去孔子牌位,但仍允许信徒阅读儒家经典,甚至号召“名儒学士”加入起义。 然而,1853年定都天京后,洪天王便施行激进的反儒反传统策略。 他下令“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严禁买卖、阅读儒家及诸子百家典籍,违令者处死。 同年修订《太平诏书》,删去所有正面提及孔孟的内容,仅留批判性文字。称孔子为“妖”,认为儒家经典“教人糊涂”,宣称“四书十三经,甚多差谬”。 1853年底,洪天王成立删书衙,将儒家经典从科举考试中剔除,一心以《圣经》和自己的着作为核心,构建他魔改后的基d一神教社会。 而东王从始至终秉持反对全盘否定儒家的务实政治策略。 1853年5月,东王假托“天父下凡”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中庸》),‘事父能竭其力’(《论语》)尚非妖话,未便一概全废”。 1854年初,他再次以天父名义强调“四书十三经,阐发天情性理者甚多”,要求保留儒家经典。 打下武昌期间,东王拜谒孔庙,公开表达对儒家文化的尊重。 他要求删书衙保留儒家经典中“合于正道忠孝”的内容,深知儒家伦理(如忠君孝亲)有助于维护统治秩序,反对洪秀全的极端焚书政策。 称“历代史鉴,褒善贬恶……大有关于人心世道”,主张以儒家经典教化民众。 洪天王将儒家视为与拜上帝教对立的“妖术”,妄图摧毁传统文化以建立纯宗教化社会; 东王则认识到儒家思想对巩固政权的作用,主张“删改留用”而非全盘否定,并借“天父下凡”这一宗教权威压制洪秀全的极端政策。 就在南京城中洪杨二人你来我往,暗中较劲之时,太平天国迎来战略大发展阶段。 西征战场,石达开已攻克安庆,正全力攻打据守九江的骆秉章; 北伐战场,秦日纲、胡以晃率领的北伐军已攻入直隶(今河北),逼近天津; 南面太平军已攻克苏州,逼近杭州。 清廷的江北防务大臣胜保、江南防务大臣琦善连遭败绩。 为此,清廷从东北、蒙古召集满蒙精兵阻击太平天国北伐军; 令赛尚阿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出兵江西抚州府,召集两广及福建兵员物资,支援骆秉章,并阻止太平军南下。 就连西军打下汉中府,也无暇反击了。 ------------------------------------------------------------- (注1:乌鸦先期提醒:下面会有一大段暴论,怕三观被震碎者,请勿继续阅读,此段并不影响小说正文剧情的正常推进。 研究太平天国的历史,先掌握两个诀窍,能事半功倍: 1、不能光看他们发表了什么纲领,而是看他们具体怎么做: 2:所有的法律制度,只是用来约束下层人的,对于太平天国高层,特别是诸王来说,都是放屁! 郑重说明: 很多小伙伴看到有史料说太平天国不好,就应激反应般,认为是清廷污蔑、是假的。 但清廷若能控制民间笔记、亲历记及国外记录,外国当事人的回忆录,它就不会垮台了! 事实上任何政权都做不到,清廷甚至连太平天国法令文本传入民间都无法控制。 到现在网上还找到太平天国当时对清廷讨伐檄文的原文,就是这个道理。 要是清廷能抹杀,是不是最该先把这些抹杀掉? 还有小伙伴说乌鸦老说太平天国不好,是屁股歪到清廷那边去了。 这典型的非黑即白、二极管思维,但凡有个幼儿园毕业证都不至于此。 太平天国的官方评价:“中国封建时代旧式农民起义的最高峰”。注意那几个定语,真是一个都不能少。 甚至比以前的农民起义更邪乎。 若不敢直视这些基本历史事实,那就和棒子国人一样自己发明历史,想怎么爽都行,乌鸦就不掺和了。 这章解释太平天国的男女分营制度。 ----- 一、太平天国男女分营制的实行与废除。 注意本章的时间点,即1854年3月左右,太平军攻下南京已有一年,在太平天国控制力所及范围内,百姓皆实行严格的男女分营制度,且所有财产充入圣库。 这在流传至今的太平天国《天情道理书》中有原文记载: “我们兄弟荷蒙天父化醒心肠,早日投营扶主,多有父母妻子伯叔兄弟举家齐来,固宜侍奉父母,携带妻子。但当创业之初,必先有国而后有家,先公而后及私。况内外贵避嫌疑,男女均当分别,故必男有男行,女有女行,方昭严肃而免混淆,断不可男女行中或相丛杂,致起奸淫,有犯天条。” 分营初衷,源于起义初期缺乏稳定根据地,需借分营实现全员军事化管控,避免家庭关系分散战斗力。 定都南京后,洪秀全受基督教教义影响,强调“内外贵避嫌疑”,认为分营可杜绝淫乱、维护宗教纯洁性,还能以家属为质确保士兵忠诚。 客观上,这一制度救助了穷苦妇女、寡妇等弱势群体。 然而,和太平天国颁布的诸多法令一样,这些法令只约束他人,管不到诸王。 分营制度的瓦解始于陈宗扬、卢贤拔案。 陈宗扬是秋官又正丞相,隶属东王杨秀清麾下,战功赫赫。其妻谢满妹为东王府女官,二人因分营制度长期分离。 1854年3月,陈宗扬在东王府巡视时与谢满妹私会,被曾受谢训斥的何姓女官告发。讽刺的是,何姓女官曾因私会遭谢满妹训斥,此番是借机报复。 杨秀清假托“天父下凡”审讯,陈宗扬承认私会,但否认勾引其他女性。最终,杨秀清以“夫妻私合且意图拉人下水掩盖罪行”为由,判处陈宗扬夫妇斩首示众。 卢贤拔是杨秀清表兄,镇国侯兼东王府首席尚书,负责文案和制度设计,属核心文臣。 他与同为东王府女官的妻子谢满妹(同名不同人)多次私会,因同僚举报暴露。杨秀清以“天父下凡”名义革除卢贤拔爵位,仅判其游街示众,未处死刑。 两案同发于1854年3月,卢贤拔因与杨秀清的亲缘关系被轻判,引发朝野不满。 官员认为杨秀清“亲者宽,疏者严”,违背“法律平等”原则。为平息众怒,杨秀清再次假托“天父下凡”,当众杖责自己五十大板,并宣称“秉公执法,不偏私亲”,实则作秀维护统治权威。 这两起案件暴露了分营制度的不可持续性。1854年5月,杨秀清发布《暂分男行女行将来仍然完聚诰谕》,承诺未来恢复家庭,为1855年分营制度正式废除铺路。 咸丰五年三月(1855年3月),洪秀全发布诏令废除男女分营,允许婚配、夫妻团聚,民间实行一夫一妻制,高级官员仍可多妻。 同时设立“男女媒官”管理婚配,颁发“龙凤合挥”(中国最早的结婚证书),规范婚姻登记。 历史评价:分营制度在战争初期确有强化纪律之效,但后期异化为压迫工具。其废除标志着太平天国从激进宗教理想向现实治理妥协,也暴露了农民政权在制度建设上的局限性。 下一章补充说明太平天国的婚姻制度,看在男女平等的口号下,真正的实情是什么。) 第161章 恶魔 当太平军攻势如破竹时,南京城内的洪天王却大发雷霆,只因他得到了西王萧云骧的消息了。 天王府位于清廷原两江总督衙署处,此地在历史上曾是明代汉王府。 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洪秀全下令拆除周边上万间民宅,向外扩展数十里(原计划二十里),以两江总督衙署为中心,建起南北向的长方形宫殿群。 每日征调上万来自安徽、江西、湖北的妇女、老人及工匠无偿劳作,不足部分即征召江南民间百姓。 建筑材料主要取自明故宫、寺庙及民宅,通过拆毁获取砖石、木材;装饰材料如黄金、丝绸则靠军事掠夺而来。 整个天王府外围有宽深各两丈的御沟(即护城河),上面架着五龙桥; 宫墙分内外两重,外称“太阳城”,内称“金龙城”。核心建筑有天朝门(外城正门)、圣天门(内城正门)、金龙殿(主殿)及九进殿宇,后部是御花园。 其中金龙殿巍峨耸立,雕梁画栋,以黄金装饰为主。 此刻,在天王府御花园的书房内,洪天王正处于暴走状态。 “反天啦,反天了!这个扑街冚家铲,蛇蝎转世的恶魔!他想干什么?”洪天王愤怒至极,连家乡骂人的口头禅都脱口而出。 他抽出挂在房中、原本用作装饰的宝剑,将房中精美的字画、古玩、家具劈得七零八落。 原本在一旁伺候的数名宫女吓得纷纷躲起来,生怕被狂怒的洪天王看见,给一剑劈了。 一番剧烈举动后,洪天王心脏砰砰直跳,喘不上气。看来王娘太多,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 他停下动作,抛开手中宝剑,一屁股坐在房中宽敞的紫檀木椅子上。这时,他才发现椅子旁的桌子上放着两张报纸,居然没被他刚才劈到。 第一张报纸,是西王府今年二月刚发布的《荣华月报》最新一期,头版头条是署名“钓海客”的狂生新文章: ------ 《神坛之下皆人欲,破妄方见众生平》 咱老祖宗早年茹毛饮血、懵懂无知时,天上电闪雷鸣,地上洪水猛兽肆虐,众人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明日吉凶,唯盼过上好日子。 就在这时,一些心怀不轨之人编造出神鬼之说,借神鬼之名恫吓、管束众人。 数千年下来,他们着书讲神鬼故事,绘制壁画、塑造雕像,举行各种仪式,修建庙宇、教堂,一套成熟的骗人把戏就此形成,这便是z教。 实际上,若无人类的胡思乱想,哪来的神鬼?神鬼不过是这些人编造出来愚弄蠢货的把戏! 如今的z教里的人可分为三类。 其一,心肠歹毒之辈。 他们看准众人迷信神鬼,便厚颜无耻地自称神的使者,甚至宣称自己就是神,以此谋取权力与利益,哄骗他人献出钱财、妻女乃至生命供其享受挥霍。 其二,以z教为营生之人。 他们整日打着敬神拜鬼的幌子,哄骗众人供奉钱物,自己却不劳而获,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其三,愚蠢至极之人。此类人数最多,他们被前两类人耍得晕头转向,以为献出钱财、身体、气力乃至生命,就能少受苦难,死后升入天堂。 可若真有天堂,那些觊觎你钱财、气力,还打你妻女主意的人,为何不自己先去? 你又不是他爹他娘,有这种好事,他凭什么要告诉你? 分明是把你当冤大头,你还傻乎乎地任人诓骗! 咱穷苦百姓可得擦亮眼睛!若有人吹嘘自己是神,或有神奇法力的,别犹豫,直接拿刀捅他龟儿子的。 若他能被你这个凡人弄死,还算什么狗屁的神? 或者直接啐他一脸,骂道:“你t都是神仙了,怎么还盯着咱穷人这点东西,要点脸不?” 若和尚、道士、尼姑或传教士登门,把他们当要饭的就行。心善就给碗饭,看着烦就直接轰走。 若他们编造恐怖故事,以替你消灾为由索要钱财,甚至打你老婆闺女的主意,别废话,抄家伙揍他们! 若打不过,别怕,找西王府官府撑腰,让西王府惩治这帮装神弄鬼的王八蛋。 若你实在想信神求个心理安慰,自己在家拜一拜就行。 神若真有大法力,哪还用得着中间人传话?别再傻乎乎地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这世上根本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上帝能救穷苦人。 但只要我们所有人团结一心、相互照应、齐心协力,就能将那些喝我们血、吃我们肉、诓骗我们思想的皇帝贪官、劣绅恶霸、巫婆神汉全部打倒,创造出一个人人平等自由的社会,这才是所有人的光明出路。 ---- 文章虽短,仅数百字,但洪天王无论看多少次,都气得七窍生烟,这分明是指着他鼻子,骂他是心肠歹毒之辈。 他还有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这股恐惧感,比他起兵初期,在广西平南花洲山人村,以及永安城被清妖团团围困时都强烈百倍。 当时他还能凭借上帝嫡长子的身份,以建立「小天堂」的愿景鼓舞追随者,通过《天命诏旨书》等纲领管理军民百姓,凝聚人心,最终杀出重围。 而这篇文章不仅将z教架构里的几类人剖析得透彻,还鼓动百姓起来反抗。 号召百姓不仅不要信、不给钱、不出力,甚至拿刀捅他们! 若这篇文章流入民间,到时他再说自己是上帝的嫡长子,宣扬建立「小天堂」的话术,估计会被不忠于上帝的狂徒嘲弄奚落,甚至直接将他当成骗子神棍捅死。 就如当初他曾在广东传教时,被无数人当成疯子和骗子一般。 他现在受万人敬仰,过着如天堂般的生活,将会如过眼云烟般消散殆尽,重回那个备受人讥笑、鄙视的疯子和骗子。 这让他如何能忍? 这萧云骧比清廷更可恶可怕,清廷只要他的命,而萧云骧却要摧毁他的理念和根基,把他的面具扯下来,将真面目亮给世人看。 这比杀了他还要歹毒万分! 军事、内政他都可以让杨秀清去管,但关于意识形态,他必须牢牢掌控在手里,因为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如果再让萧云骧这般肆无忌惮、胡说八道下去,谁知道那份报纸后面还有多少歹毒的文章。 百姓若被他长期蛊惑,那么他将身败名裂,被当成一个超级神棍记在史书上。 想到此,他恨不得将报纸撕个粉碎,但考虑到这份报纸目前只在四川公开发行,他也是费了好大劲才得到,又有些舍不得。 第二份报纸是一月的,那篇《权利属于民众》又让洪天王气得差点直接就去见了他的上帝老爹。 至此,洪天王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管这些文章是不是萧云骧写的,在他治下,允许这类无法无天的文章公开发表,他就罪不可赦。 这人断不能留了,他已经被恶魔蛊惑,甚至自身已化身恶魔,从地狱里爬出来,专门来与他这个上帝的嫡长子来作对的。 ------------------------------------------------------------- (注:本章已经完结,下面是注解,乌鸦再次提醒,怕三观被震碎者,请勿继续阅读,此段并不影响小说正文剧情的正常推进。 一、太平天国“男女平等”之下的婚配制度。 废除男女分营后,军民可自由婚配,但需经上级批准并领取「龙凤合挥」(官方结婚证书),证书需写明双方姓名、年龄、籍贯及入营时间,加盖龙凤官印方为合法。 和太平天国诸多法令一样,看似美好,细究则一地鸡毛。 法令规定,官员按品级享有不同婚配特权:东王、西王可娶11人,南王至翼王各6人,高级官员3人,中级2人,下级1人,普通士兵仅限一夫一妻。 然而实际执行中,洪秀全拥有嫔妃2000余人。连名字都记不住,直接用编号,杨秀清妻妾超60人,远超制度规定。 老百姓的婚配则是强制与指派。 太平天国设立「媒官」统一管理,15-50岁军民需报名登记。 官员可优先挑选配偶,士兵百姓等待分配,由媒官抽签指婚。 比如一个15岁少年抽到50岁妇人,那么恭喜你,少年,快将你字面意义的“老婆”领回家。 普通士兵和平民若对分配的配偶不满,不得申请离婚,太平天国法律将“私婚”或“擅自离异”视为“犯奸淫”,与吸食鸦片同罪,判死刑。 想离婚么?一起死的那种。 底层人离婚的唯一可能是夫妻一方死亡,另一方重新进入抽签池。 或许有小机灵鬼会想,老子就是50岁的老头,不是也有机会抽中15岁少女吗? 进入抽签池的女子,都是经诸王、高官多轮筛选后的,还想青春美丽的女子?没抽到歪瓜裂枣加弱智的,就得感谢上帝了。 毕竟在当时的太平天国,祖宗都不许拜,所以你只能感谢上帝。 所谓“男女平等”,也仅在抽签池里的男女表面平等。 婚礼方面,废除传统婚礼繁文缛节,采用简化宗教仪式:新人向天父祷告、诵读圣经,由牧师主持。 但上层婚礼仍保留奢华宴会,如洪秀全嫁妹时大宴宾客,与平民形成鲜明对比。 法律与惩罚: 太平天国严禁私通与自由恋爱,未婚男女私会视为「犯奸」,可处死刑;已婚者私通则「男女皆斩」。 但高层却是例外,如李秀成之女与英国军官埃尔自由恋爱并获认可。 进步性与局限性: 进步性在于,废除买卖婚姻与童养媳制度,允许寡妇再嫁,部分解放女性;推行「龙凤合挥」确立婚姻法律效力,成为中国近代结婚证书雏形。 局限性也很明显—等级固化。官员多妻特权引发士兵不满,加剧内部离心; 强制婚配,抽签指婚导致家庭关系畸形,民众抵触情绪蔓延; 政策矛盾,洪秀全等人自身多妻,却严惩士兵私通,被斥「只许州官放火」。 历史评价: 积极意义在于打破封建礼教束缚,首次以法律形式保障女性婚姻权益。根本缺陷是未摆脱封建等级制框架,特权阶层享乐与平民禁欲对立尖锐,加速政权瓦解。 总之,一切取决于个人当时的地位,这与现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没有半毛钱关系。 以上资料源于包括众多太平天国法令原文,还有英国人肯能(augt f ldley)的回忆录《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这位老兄也是个奇人,本为英国人,却曾加入太平军。 下一章补充说明太平天国的科举制度哈。) 第162章 风起 就在洪天王心潮翻涌、暗下决心之际,门口蓦地传来一声轻柔婉转的女声:“万岁,东王门外求见。” 洪秀全闻声转头,只见一名身姿恭顺的女官跪在门口。 整个天王府宛如女儿国,数千人中成年男性仅洪天王一人。这并非他不想用宦官,而是太平天国缺乏阉割手艺。 此前,杨秀清曾让人阉割数百幼童,结果无一存活,只得作罢。 天王府女官按职能分三大类,总数达2300余人。 高级女官如女检点、女指挥、女将军等,负责政务协调与传达指令; 内侍女官涵盖统教、理文、理袍、理靴、理茶等职,照料洪秀全起居; 基层女官负责体力劳动,如建房、挖沟、拾柴等,从女馆选调而来。 部分女官需专业技能,像女锦绣官指挥700人专职制作龙袍、凤冠等服饰。 此外,洪秀全下诏各地进献美貌女子,强调“东方贡大妹,西北献娇娃”,对身高、相貌要求严格。 所有女官被洪秀全编号纳入后宫体系,需“随时准备配天王睡觉”。 女官除遵循《太平礼制》,还要遵守洪秀全独有的礼节,比如洪秀全对女官说话方式就有十条规矩,稍不留意就得挨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 此时,在书房门口跪着的,正是值班女官。 洪秀全正想找杨秀清商议处置萧云骧之事,听闻他到来,即刻让女官带上两张报纸,走出书房,带着门口护卫的十几个女兵,朝天王府大门走去。 洪秀全步出御花园,便见杨秀清领着一名女官气宇轩昂地进来。 二人碰面,杨秀清随意拱手问道:“天王,可收到西王消息?” 洪秀全见杨秀清礼数渐趋轻慢,胸中暗生怒火,但不敢以天王之威强压,毕竟杨秀清随时能“天父”上身,让他当众跪地叫爹。 于是,他借西王府之事发泄,铁青着脸恨恨道:“那地狱恶魔,必遭五雷轰顶!” 杨秀清看了眼洪秀全铁青的脸,未作回应,只是犀利目光环视众人,洪秀全身后的十几个女兵赶忙低头后退 他唤住一位领头女检点,低声吩咐几句,女检点在前引路,将二人带至御花园莲池边一处隐秘赏景小院。 这庭院一侧以院墙半围合,另一侧对着莲池。池边七八株李树、桃树繁花似锦,五彩斑斓;池中莲叶悄然发芽,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令人心旷神怡。 洪秀全见杨秀清在天王府内,随意指使他的内官,也不言语,只是默默跟在后面走进庭院。 天王府女卫兵留在院外,仅一名女官与杨秀清带来的女官随二人入内。两位女官在池边亭子外侍立,洪杨二人在亭内落座。 沉默欣赏四周春色后,杨秀清看似不经意地问:“天王想如何处置西王?” 洪秀全恨恨道:“褫夺他西王封号,派宿将赴四川取代,再押至天京问罪。” 杨秀清面上平静,心中冷笑:“若他抗诏不从呢?” 洪秀全愤然道:“昭告天下,定他叛逆,号召义士讨伐,让他在天国无立足之地。” 杨秀清心中冷笑更甚:“谁会响应?是他治下获地农民、受扶持工商从业者,还是对立士人?” 洪秀全一愣,思索后仍不死心:“至少随他的广西老兄弟,总会有人奉诏?” 杨秀清颇显不耐烦:“随他老兄弟不过七八千人,多是他和前西王部下,如今剩多少都难说。” “况且老兄弟中,有些本领的都被萧贼重用,对天国还有几分忠心?” “萧贼改了天国军制,西军调动军队需接到上级指令后,主将,军师,参谋长三人同时签发军令方能生效,三人都心向天国,机率能有多少?” “再者,萧贼西军主将无地方治理权,没了钱粮补给,义士想响应也无能为力。” “在萧贼灌输的邪说下,士卒知晓主将意图,又有多少人愿追随反叛?” 杨秀清其言语犀利,足见对西军制度研究之深。 洪秀全怒气冲冲走向女官,夺过报纸拍在石桌上,指着《神坛之下皆人欲,破妄方见众生平》、《权力属于民众》等文骂道: “难道就拿他没办法?看他这些狂悖忤逆之言,公然发布,真是狼心狗肺!” 杨秀清拿起报纸,未细看便笑道:“这是‘钓海客’狂生所写,萧贼一个山里娃,哪能写出此等文章?” 洪秀全怒道:“不管是不是他写的,他容此文出现,便该剜舌剖心,悬首示众。” 他见杨秀清不看报纸就知内容,明白其早有获取西军信息的渠道。 那么,萧贼倒行逆施已久,杨秀清为何只字未提?若不是自己另有安排,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他为何隐瞒?为何容许萧贼如此肆无忌惮,连一个使者都未派出去训斥萧贼? 自己军政全交给他,他还不满足么?他还想要什么? 洪秀全还知道,萧贼曾给杨秀清和石达开单独写信,有使者交往,却不给自己只言片语,仿佛自己这个天王不存在一般。 而杨秀清和石达开从未对他提及此事。 想到这里,他突然打冷战,想到另一种可能。 杨秀清和萧朝贵一向交好,其亲妹妹是萧朝贵妻子。那萧贼一向服膺杨秀清,长沙突围前的紧急时刻,还专门去见杨秀清。 两人密谈许久,内容无人知晓。 想到此,洪秀全不动声色,仍作愤然状:“萧贼破坏天国制度,散布妖言,岂能轻饶?” 杨秀清愈发不耐,摊明实情:“天王,我们看似顺利,实则危机四伏。北伐军秦日纲、胡以晃攻天津失败,退守阜城,被胜保和僧格林沁围攻,粮道断绝,岌岌可危。” “上月我抽调7500兵力由曾立昌率领北上救援,不知能否及时赶到。” “南线北王在湖州与清军激战,进展艰难,短时间难下杭州。” “西线翼王虽打下安庆,但清将骆秉章退守九江,获补充后,翼王再克九江需加派援军、调拨物资。” “天王,清妖已从江宁失陷的慌乱中缓过来,正调集全国人力物力围攻我们。” “而萧贼又远在四川,我们鞭长莫及。只要他不公开反叛,我们就得装糊涂,否则逼反他,百害无一利。” “此时不是我们意气用事的时候!” 见洪秀全似乎仍然不愿意放过萧云骧,杨秀清脸上不再掩饰轻蔑与不耐,说出对策: “我曾经的首席幕僚赖文光,此时颇受萧贼重用。萧贼还有三个亲哥哥在天京,派一个去质问,探探虚实再决定。” 洪秀全站起踱步,思索片刻后沉声道:“东王要保萧贼,我无话可说。但出使人选我来定,诏书我来拟。” 杨秀清眼中精光一闪。洪秀全平时只在天王府给宫人立规矩、主持宗教仪式,军政大事向来他说了算。 为何此次他要破坏规矩,是真被萧云骧骂疯了,还是在天王府里闲久,有其他心思了? 想到此,杨秀清冷脸道:“待天王选定人选、拟好诏书再说。” 说罢,他站起身来,连揖礼都不施,带着女官,径直走出天王府去了。 洪秀全见那女官面容姣好、身姿窈窕、气质恬静淡然,竟是杨秀清新得的女状元,自己屡次征召而不至的傅善祥。 待天王府女官回报杨秀清已出府,洪秀全遣离女官,独自坐在莲池边庭院。 他今日表现出来的愤怒、激动等诸般情绪全部消失不见。 只见他阴沉着脸,坐在亭子中静静沉思,直到夜幕降临,天王府华灯被宫人们依次挂上,他也未察觉。 ------------------------------------------------------------- (注:乌鸦再次提醒,怕三观被震碎者,请勿继续阅读,此段并不影响小说正文剧情的正常推进。 注 2:太平天国的科举制度 1、考试内容:以拜上帝教教义为主体。 摒弃传统儒家经典及百家经典,试题围绕《旧遗诏圣书》(旧约)、《新遗诏圣书》(新约)、《天命诏旨书》《天条书》《三字经》等官方宗教文本,考生需据此阐述教义,论证洪秀全的“天命”与“上帝权能”。 部分题目要求考生联系太平天国军事行动和政策,如“论北伐西征战略”“论天朝田亩制度之推行”,强调实用性与对政权合法性的支持。 1、具体考试形式与特点:命题的宗教化与反儒倾向。 试题以宗教语言表述,如“天父七日创世论”“耶稣赎罪救世说”,要求考生批判儒家思想(如傅善祥在女科考试批判孔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部分题目要求撰写歌颂洪秀全或杨秀清的诗文,如“天王奉天诛妖赋”“东王勤政安民颂”。 3、考试形式简化:乡试、县试等多级考试仅需作短文或诗歌;高级考试(如京试)需完成三篇文章加一首诗,内容以教义为核心。答题若出现“妖言”(儒家术语)或书写格式不合要求(如避讳字未改写),直接取消资格。 4、与清朝科举的差异 开放性与争议性:允许女性参加考试(如傅善祥成为“女状元”),打破传统门第限制,手工业者、士兵等均可参考。 但实际参与人数少,部分考生被强制押送入场,录取标准宽松(如 1853年东试仅 50人自愿参考,后强制 300人入场并全部录取)。 5、考试功能弱化:科举成为政治宣传工具而非人才选拔机制,考试合格者多被授予虚职(如“信士”“艺士”),实际政务由广西老兄弟把控。 还想参加科举么?拿刀逼着,歌颂上帝的那种。) 第163章 不敢忘,不能忘 当洪杨在天京城中谋划对付萧云骧之际,太平军安庆前线总指挥、翼王石达开正在府衙内会见一人。 安庆城清廷守将是江西总督骆秉章。 与前年长沙之战不同,那时骆秉章仅是偏师,且受罗绕典辖制掣肘,与太平军交锋后溃走。 如今他身为清廷江西总督,大权在握,尽显善战之能。 他治军严谨、赏罚分明、知人善任,军中上下皆服膺于他,愿为其效死。 此番作战稳扎稳打、层层布防、深沟高垒,不为太平军调动所扰,不贪功冒进,迫使石达开与其陷入阵地战、堡垒战,拼起消耗。 与来势凶猛的石达开部在安庆城下厮杀数月,虽最终败走九江,却也止住了石达开部的攻击势头。 安庆城虽几经易手,但府衙未被焚毁。石达开攻陷安庆城后,便在府衙原知府办公房内,召见来访的西军信使。 此时他独自坐在主桌前看信,几名护卫守在门外。 一名三十来岁、相貌普通、百姓打扮却举止从容的汉子站在石达开面前。此人正是西军信使任刚。 任刚来拜见石达开,却未行《太平礼制》中,拜见诸王的三跪三叩首之礼,只是作揖道:“西王府军情局外勤司上尉任刚,奉西王之命,前来拜见翼王。”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呈上,便默默站着。这举动让石达开微微皱眉。 信很短,不过寥寥数百字,内有萧云骧简述自长沙分别后西军的发展,表达了对翼王的思念,还请翼王放行进入四川的船只人员,并让石达开有问题咨询任刚。 信中诸多字体缺胳膊少腿的,且明显是用鹅毛杆沾着墨水写的,可见是西王本人亲笔所书无疑,并无传闻中请彭家小娘子代笔。这让看信的石达开既感到有些好笑,又略有感动。 “你如此无礼,不怕我按天国律法以不敬之罪杀了你,阿骧也无话可说。”石达开将信看完,放在一边,盯着任刚冷声问道。 任刚郑重作揖道:“禀翼王,西王府最新规定:只需给家中直系长辈和恩师下跪,其他人纵使是皇帝,也不需、也不准下跪。在西王府治下,无端给人下跪,还会挨一鞭子。” “至于卑职怕不怕死,卑职曾在中江混入清妖重重包围中,给被围困的林凤祥部传密信;也曾率先翻入成都,组织人手,里应外合攻破成都城。” “卑职早把自己当成死人了,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此番若能死在翼王手里,也不枉此生。” 任刚言语平静,语气却坚决,毫不退让。 石达开胸中怒气上涌,自成为太平天国翼王,尤其天国定都南京后,身为一方主将的他,已许久没人敢这般当面顶撞他了。 只见他扬起手,只要一声令下,门口卫兵便会将眼前的狂徒拿下,剁成肉酱。 此时却他蓦地忆起阿骧在湘江之畔与他分别的场景。 阿骧所率部队经一夜血战,稍作休整几小时后便要出发。 彼时号角声声,萧部正开拔,阿骧上马前频频回望,最后留下一句莫名话语,便率部离去。 阿骧那带着尊重、欣赏,又夹杂一丝惋惜与怜悯的眼神,石达开至今难忘。 尊重与欣赏不难理解,可那惋惜与怜悯从何而来? 阿骧的特立独行,在长沙那几个月便展露无遗。 且不说他身先士卒,单是与士卒同甘共苦这一点,在太平军内便如异类。此番又派这明显不怕死的任刚来,怕是还有话要说。 想到此,石达开放下手,耐着性子问任刚:“你倒是条好汉,这么说,阿骧也不许你们下跪了?” “西王从不许人下跪。他说人跪久了,脊梁就软了。” 石达开闻言,又是无语。 阿骧脱离天王和东王管束后,愈发放肆了,怪不得他手下是任刚这种愣头青,都是他给纵容的。 他耐着性子,接着问道:“阿骧还做了什么?” 任刚讲述西王府不仅废除跪拜礼,还废除各种避讳、男女分营制,解放丫鬟奴婢、家生子、奴工等,实行官兵一致、军民一致。 看来阿骧并非放肆,他已将天国制度破坏殆尽,是要反天! 石达开强忍着怒气,平静的问道:“阿骧为何要这么做?” “卑职出发前,西王召见并吩咐卑职,若翼王问起缘由,便如此回复。” 任刚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看向石达开。 “兄长,可记得我们当初号召百姓反清时,说过‘人人平等’的誓言?若有权势便忘却初心,与腐朽的满清何异?” 石达开惊愕,下意识追问:“阿骧还有何话?” “西王说,他忘不了矿洞里如牲口般背矿石的矿工;忘不了种出满仓粮食却全家饿死的贫农;” “忘不了因苛捐杂税、天灾人祸背井离乡、填于沟壑、尸体任野兽啃食的流民;更忘不了冒着枪林弹雨冲锋、死不旋踵的战士。” “纵使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也不敢忘、不能忘!” “他改变军制、给穷苦人分地、颁布异于天国的诸般政策,皆源于最初‘人人平等’的誓言,源于这份不敢忘、不能忘!” 任刚越说越激动,语气渐显凛然。 石达开心神震荡,继而冷汗直下。 看来自己当大王久了,竟忘了当初为何起兵反清。 记得当初洪秀全和冯云山,一起来到他家,说要建立“人人平等”的人间小天堂时,自己是何等兴奋。 如今呢,天京城已打下,政权已建立,当初的誓言却似被众人遗忘。 他自己渐习惯于奢靡排场,整个天国皆如此,他也难以特立独行。 但当初起兵难道是为了自家享受么?若当初的自己看到现在的自己,会作何感想、会不会给自己来一刀? 如今看来,唯有阿骧没忘,那个天真又鲁莽的阿骧,仍将誓言铭记于心。 纵使所有人都忘却,那个傻小子也没忘! 想到此,石达开仿若看见带着赤子般炽烈纯真、又莽撞无畏的萧云骧站在面前,向问他道:“兄长,这些你都忘了么?” 怪不得阿骧在湘江边,与他分别时是那种神情,是在惋惜自己背离初心吗? 怪不得他抢着当引开清妖的佯兵,率部西去,不再回归天国建制。 想来彼时,阿骧便看穿很多人了。 如果当初带兵离去的是自己,是否也会如阿骧一般呢? 石达开沉默良久,最后只是发出一声感慨:“好大胆的阿骧,好幸运的阿骧。” 当下不再计较任刚的礼节问题,从主座走下,拉着任刚的手,一起坐在旁边椅子上,细细询问起西王府各种制度细则,和萧云骧的日常作为。 萧云骧敢派任刚去质问石达开,是有底气的。 太平天国首义五王中,石达开和韦昌辉都不是迫于生存压力造反的。 石达开祖籍广东省和平县,高曾祖石永旺迁至广西桂平县白沙镇,曾祖父石风椭再迁至广西贵县(今贵港市)北山里定居,家族属客家人,起兵前家境颇为殷实。 其父石昌辉是勤劳农民,在石达开9岁时病逝,留下一儿三女。 父亲去世后,石达开作为家中唯一男丁,种田、经商维持生计,造就了他坚韧的性格。 因经营得法,石家并未家道中落,反而日益兴旺,族中有需求时,石达开均有捐款,1979年发现的《鼎建渡船碑记》就有他的捐款记录。 他自幼习武,14岁便武艺高强,为人豪爽仗义,在当地威望颇高。且常奔走江湖,与平天山矿工、天地会首领罗大纲等交往密切。 1847年,洪秀全、冯云山听闻16岁的石达开侠义闻名,前往贵县那帮村拜访,以“共谋大事”“分田地、均贫富、人平等”吸引他。 1850年,石达开变卖家产赴金田集结,参加起义。 彼时太平军总兵力约2万,能战者更少。而石达开在贵县招募矿工两千余,收编“来土械斗”客家人三千余,其一部就占太平军能战之兵半数。 且石部纪律严明、战斗力强,被编为太平军左军主力。 与多次科举失败、被当地士告发、被迫交巨额罚款且前途无望,从而不满满清统治的韦昌辉不同,石达开从一开始就从未对满清统治抱有奢望。 少年时承担养家重任、四处奔走经商的经历,让他目睹了太多贫民疾苦和世间不平等。 可以说,太平天国首义六王中,他改变世道不平的动机最为纯粹。 ------------------------------------------------------------- (注:以下是关于乌鸦关于韦昌辉参加太平军动机的辨析。并不影响正常剧情的推进,不想看的小伙伴可直接跳过哈。 韦家是桂平县金田村的本地地主,亦是客家人,家中拥有约260亩水田,每年收田租可达数万斤粮食。 韦昌辉自幼便被家族寄予厚望,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却皆以失败告终。其父为提升家族地位,不惜花费重金为他捐得“国子监生”功名,这相当于秀才身份。 1848年,韦父七十大寿之际,韦昌辉制作了一块“成均进士”的匾额悬挂于家门(“成均”乃是国子监的别称)。然而,当地士绅却在夜间刮去了“成均”二字,随后告发他冒充进士。 这一告发致使韦父入狱,家族被迫缴纳巨额罚款,韦昌辉捐纳的监生资格也被官方取消,还被永久剥夺了参加科举的资格。 清律规定了“三代政审”制度,舞弊者的子孙也会受到牵连。韦昌辉被定罪后,其子嗣理论上也将失去科举资格。 此事件让韦家被官府列入黑名单,此后所有涉及功名的申请都需经过严格审查。即便韦昌辉试图再次捐纳功名,也会因“前科劣迹”而被驳回。 当地士绅集团,如谢家、蓝家等,借机持续打压韦家。每逢科举季,他们便向学政举报韦昌辉“品行不端”,彻底阻断了他的科考通路。 这件事,宛如一颗火星,点燃了韦昌辉反清的怒火,成为他反清的导火索。 拜上帝会核心成员冯云山,敏锐地洞察到韦昌辉的困境,主动与他接触,并向他灌输反清思想。 冯云山承诺,通过起义能够实现“均贫富”,还会赋予他一定的政治地位。韦昌辉认为,这是改变家族命运的唯一机会。 于是他毅然变卖家产,为拜上帝会提供起义资金。他的宅院成为了金田起义的筹备基地。 他组织家族铁匠秘密制造武器,用鹅群的噪音掩盖兵器打造的声音。这一重大贡献,让他成功跻身领导层,被封为北王。 由此可见,韦昌辉加入起义的核心目标是提升家族的政治地位,试图通过太平天国实现科举未能达成的阶级跨越。 加入起义后,韦昌辉率先杀光了曾举报韦家的士绅,并将他们的财产充公。这种行为,既满足了他个人的报复心理,也为起义军获取了大量资源。) 第164章 高邮春深 暮春时节,高邮城宛如一幅被烟雨轻柔浸润的水墨长卷。运河两岸,垂柳新抽嫩芽,翠色丝绦般的枝条垂落在水面,与往来漕船的倒影交织,宛如流光溢彩的绸缎。 远处阡陌之间,数千亩油菜花田正值盛期。金黄的花浪从运河堤岸一直铺展至天际线,与碧绿的麦田错落相接。 农人戴着竹笠穿行其中,布衣被花粉染成碎金色。偶有牧童骑牛横笛而过,笛声裹着湿润的春风,与田垄间汲水车的吱呀声应和成曲。 运河边,便是魏源隐居的院落。 距离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魏源受林则徐之托,编纂《海国图志》,至此已过去十三年矣。 魏、林两家早有交往,魏源之父魏邦鲁曾任林则徐属僚,任职期间清廉务实,破除官场积习,深受林则徐赏识。 1830年,林则徐父丧守制期满返京,与魏源初次相识。 彼时,魏源以批判程朱理学、倡导改革闻名,林则徐对其思想深表认同,二人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林则徐任钦差大臣赴广东禁烟时,魏源全力拥护其主张,积极为禁烟献策。 1841 年,林则徐推荐魏源赴浙江参谋抗英战事,然而魏源未及上任,林则徐便受贬新疆。 魏源得知消息,匆匆在镇江京口,会见了前往新疆的林则徐。 两人彻夜长谈。林则徐将多年搜集的《四洲志》手稿,及外国文献资料交予魏源,嘱托其编纂《海国图志》。 魏源受此重托,耗时数年完成该书,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却未得到朝廷重视。 魏源任职高邮知州期间,修缮运河堤岸,清理河道,消除水患; 创立书院,清理弊案,始终秉持“从官重恭慎,立身贵廉明”的原则,在民间名声极佳。 后他因拒绝与贪腐同流,最终在“迟误驿报”事件(实则是拒绝虚报政绩)中遭革职。但仍受高邮百姓爱戴,故而隐居高邮。 而林则徐已于道光三十年(1850年)去世,至今已有四年。年逾六十一的魏源心灰意冷,开始研究佛学,尤其喜爱净土宗。 这一日,高邮运河边的魏源宅院前,来了一位访客。 此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水晶眼镜。身着葛布短衫,背着一个布制书袋,腰间悬着牛皮工具袋,内装自制的游标卡尺,行走时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 他来到魏源宅院前,轻叩院门,院内一位扫地的老仆人,打开了门。 “赵叔,今日魏公可在家?”那男子问道。 老仆抬手向内指了指:“正在里面礼佛呢,徐先生可从这条小路,直接过去。” 男子向老仆道谢后,便沿着右侧的青石板小路走去。老仆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继续挥动扫帚扫地。 青石板路蜿蜒穿过一片小竹林,石隙间生长着苍苔与二月兰。男子走了一会儿,只见路的尽头是一座小佛堂。 佛堂共有三间,正中大堂里供奉着一座阿弥陀佛像。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正跪坐在佛龛前添香。 他身着靛青布袍,左手捻着菩提珠串,听到人声,老者缓缓转过身来,见到来人,眼中满是笑意。 “雪村,又来啦,还没做决定吗?” 这位老者正是魏源,来访的男子名叫徐寿。 徐寿出生于江苏无锡郊外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五岁时父亲病故,十七岁时母亲去世。 其人对泰西诸国的知识极感兴趣,犹喜化学。参加过一次童子试,便对科举八股彻底失去了兴趣。 当即一边务农行商,一边专注于研究《博物新编》等西方传入的科学书籍,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等知识,并通过实验验证理论。 徐寿与魏源前几年结识,因志趣相投,二人引为忘年交。 去年十二月,他和同乡好友华蘅芳收到西军的邀请函,但他们都未做决定,且前往高邮与魏源一起商议过。 “魏公,西王府发行的这些东西,您看了吗?” 徐寿走进佛堂,径直坐在蒲团上,打开背上的书袋,从中掏出几本书和几张报纸。 魏源定睛一看,书是西军学堂尚未公开发行的课本,涵盖相当于后世中学水平的数学、物理、化学三本;报纸是《荣华日报》发行的近几期。 徐寿拿起课本,感叹道:“这里面的学识虽不算高深,但胜在全面、系统,且循序渐进。听说这只是西王府用作少年教育的教材。” 魏源笑道:“雪村,终于动心了?” 徐寿打开一张报纸,指着上面一篇文章说: “魏公,没法不动心啊。像我们这种不喜科举的人,西王府若能做到他所说的那样,简直就是我们这类人的桃源之所。” 魏源接过报纸,只见是西王府三月份的报纸,里面有一篇文章。 —— 《西王府创立科学院暨至天下格致英才书》 盖闻《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泰西诸邦亦以格物致知立国。今西军克定全川,开府建制,特设「西王府科学院」,欲集寰宇英才,共襄振华伟业。 凡精于算学、天文、地舆、机械、物理、化学、医理等经世致用之术者,不拘出身,咸使与闻。 一、立院宗旨 采中西学术之菁华,造经世致用之实学; 制火轮舟车以通全国,铸强械利炮以御外侮; 勘矿藏以富国,兴农工商以养民。 二、聘贤之礼 居所供给:在重庆沙坪坝上,嘉陵江畔辟「格致坊」,有屋舍三百楹,月给廪饩。 实验之便:设蒸汽机工坊、化学、物理、医学、农学实验室,天文观测台,实验耗费皆由西王府承担。 着述刊行:凡发明创造,皆以活字精印,颁行海内,署着者之名。 三、应征须知 即日起可携所着图籍、所制器械,赴重庆府学政司验核。 验核优异者,由西王亲授「格致博士」衔,岁俸三百两白银。 四、特别申明 既往科举功名一概不问,惟以实学为凭。 泰西教士通汉文者,经查验无间谍之嫌,亦可入聘。 创建「专利法」:凡有所发明,十年内售利三成归创者。 五、西王寄语 「诸君勿以奇技淫巧自薄,昔墨子造云梯,张衡制地动,皆华夏真精神。今与诸公共开三千年未有之局,使格致之学光耀华夏,岂不伟哉!」 ------------------------------ (注:以下文字与剧情无关,不想看的小伙伴可以直接跳过哈。因这几张有大量的新人物出场,所以还得补充说明,大家见谅。 晚清科学大家徐寿,或许很多小伙伴不太了解。此人被誉为近代中国科学之父,主要成就如下: 一、中国近代化学奠基者 他是中国近代化学的奠基人,系统翻译化学着作。与傅兰雅等合作,翻译《化学鉴原》《化学考质》《化学求数》等西方化学经典,首次系统引入近代化学知识体系。 他还首创化学元素中文命名法,根据元素性质或西文首音节造新字,如钠、钾、镁等,奠定了中文化学术语的基础。 二、造船与机械制造突破 1862年,徐寿成功研制中国第一台实用蒸汽机,其设计原理参考《博物新编》并改良,获曾国藩赞“洋人之智巧,我中国人亦能为之”。 1865年,他与华蘅芳合作建成首艘国产蒸汽轮船“黄鹄号”,载重25吨,航速约128公里\/小时,开启中国近代造船业先河。 三、科技翻译与西学传播 1868年,徐寿推动设立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译介西方科技书籍数百种,涵盖军事、物理、工程等学科,使之成为晚清西学传播的核心机构。 1876年,他主编中国首份科学期刊《格致汇编》,普及声学、光学等知识,影响波及日本。 四、科学教育与制度创新 1874年,徐寿于上海创办格致书院,教授矿物、工程、化学等课程,开创中国近代科技教育先河。 他强调“格致之理纤且微,非借制器不克显其用”,积极推广实验教学,倡导理论与实践结合的教学模式。 五、其他科学贡献 1881年,徐寿发表《考证律吕说》,纠正伯努利定律,论文被译成英文后刊于《自然》期刊,这是《自然》首篇中国论文,为中国科学家国际发声之始。 1874年,他用铅室法制成硫酸,推动无烟火药制造技术革新。 ----------------------------------------------------------- 乌鸦感言:我中华上下五千年从来不缺大才,只是缺能让这些大才发光发热的土壤而已。) 第165章 同乡 魏源合上手中的报纸,目光平静却透着几分深意。“他们也给你送这些东西了?”他转头问向身旁的徐寿。 徐寿嘴角上扬,露出温和的微笑:“报纸每期都按时送来,还有这些课本,据他们说这已是精简版,原版从不对外示人。” 魏源轻轻叹息,感慨道:“他们也给我送了,还邀我去做他们科学院的祭酒。” 徐寿眼中闪过一丝期待,赶忙问道:“魏公作何打算?” 魏源神情黯然,轻轻摇头:“我已垂垂老矣,身体孱弱不堪,且心灰意冷久矣。” 继而又自嘲道:“想那汉昭烈帝邀请诸葛孔明,不过三顾茅庐而已。我这样一个被朝廷弃用的无用之人,他们却每月来访,礼数周全至极。”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份心意都诚挚得让人动容。” 徐寿微微脸红,深有感触地点头:“我这里亦是如此。咱们这些被朝廷视作奇技淫巧之辈,在他们眼里却是如获珍宝。” 魏源凝视着徐寿,眼神笃定而坚定:“他们如今大势已成,再无人能轻易覆灭他们。雪村,现在正是去他们那里的好时机。” 徐寿坦诚相告:“我本就和同乡华若汀约好,这个月就随他们前往重庆。此番来拜访魏公,本是想问您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但既已知晓您的心意,我明日便随军情局的人去重庆,今日就算与魏公辞别了。” 魏源连忙伸手挽留:“雪村,稍等两日。西王府如此有诚意,我虽去不了,但已为他们物色了一位合适的管理人选。” 徐寿顿时来了兴致,忙问道:“敢问魏公,是何人?” 魏源微笑着,眼中闪烁着光芒:“是编撰《环瀛志略》的徐继畲徐健男。” 徐寿颇为诧异,瞪大了眼睛:“可是那位十八岁中举人,后又进士及第,朝考第一,选翰林院庶吉士的山西徐继畲?” 魏源轻轻点头:“正是!” 徐寿皱起眉头,疑惑地摇头:“我听说徐公曾任福建巡抚兼署闽浙总督,乃封疆大吏,怎会愿意去西王府担任祭酒之职?” 魏源长叹一声,耐心解释:“雪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徐健男因道光三十年的‘神光寺事件’被弹劾丢官,又因在《环瀛志略》中称赞美利坚国华盛顿「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而遭朝廷记恨,被弃之不用。” “他为官清廉,未置田产,如今只能靠在书院讲学维持生计。他与我志趣相投,早年便有交往。此次我邀请他来高邮的文台书院讲学,一是尽他所长,二也是挣些束修补贴家用。” 文台书院是魏源任高邮知州时所创办。虽已卸任,但他仍对书院倾注心血,故而将赋闲在家,且生活清贫的徐继畲请来任教习。 徐寿依旧眉头紧锁,心存疑虑:“徐公当过朝廷封疆大吏,此番去西王府,能否放下心结?” 毕竟在清廷眼中,西军西王府乃是叛逆。像徐继畲这种在清廷挂上号的人物,一旦加入西王府任职,就再难回头了。 魏源朗声大笑:“徐健男长期在福建任职,与各国洋人交往频繁,早对泰西诸国体制深有了解。他的《环瀛志略》记录了当今世界八十多个国家,即便我的《海国图志》也难以企及” “且他本就对朝廷失望透顶,不然也不会在着作里说出那种授人以柄的话来。” “他对西王府的诸多举措却是十分认可,早就想去重庆,我便派人去请他了。” 魏源缓缓走到香炉前,点燃手中最后三支香,虔诚地插入香炉中,又向佛像拜了三拜,然后带着徐寿朝家中正堂走去。 他的子女都已各自成家立业,原配也在两年前离世,如今只有一位妾室和几个老仆随他来到高邮,日子倒也清净。 两人刚踏出佛堂,刚才在门口扫地的老仆便匆匆来报:“老爷,您那位湖南乡亲又来了。” 魏源嘴角泛起笑意,轻声道:“请他进来,他倒是有恒心,此番正巧碰上了。”接着吩咐老仆去文台书院请徐继畲,老仆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带着一名年轻随从走了进来。他手拎着几条鲜鱼,一刀猪肉,随从背着一个书袋,手里提着些瓜果蔬菜。 他远远地就用魏源家乡——湖南邵阳的口音热情问候:“魏公,赵某又来打扰了,给您送最新一期报纸。”此人正是西军军情局参谋长赵无忌。 魏源也用邵阳话,笑着回应:“每次你来,倒是我家改善伙食之日了。”随即唤来一仆妇,将赵无忌和随从手中的鱼、肉及瓜果蔬菜收到厨房去了。 赵无忌看见徐寿,笑道:“不知徐先生也在此,您那份报纸已送到贵府上了。” 徐寿拱拱手,表示感谢。 魏源笑道:“烛晦,你倒是有心。”说罢,将两人迎进客厅。 西军开年以来难得平静,萧云骧便将组建科学院的事宜提上日程,军情局开始大规模招募人才。 像魏源、徐寿这种在中国近代史、科技史熠熠生辉的人物,自然是西王府重点邀请的对象。 江南地区经济发达,上海开埠已有十余年,西学东渐的浪潮吸引了许多对西方感兴趣之人。 且这里还是太平天国和清廷的交战场所,无论从军事、政治、经济,还是情报收集、人才招揽方面考虑,都该设一个重要据点。 赵无忌主动请缨,前来主持设站工作。 他凭借与魏源的同乡关系,加上刻意结交,一来二去,与魏源熟络起来。为了方便和文人打交道,他还临时给自己改了个“烛晦”的字。 四人来到魏家客厅,仆人奉上香茶后。魏源便迫不及待地催促赵无忌:“烛晦,快把报纸拿给我看。” 赵无忌没有卖关子,从随从的包裹里拿出一份四月份的《荣华日报》,恭敬地递交到魏源手里。 魏源立刻展开报纸,徐寿站在他身后一同观看。报纸依旧是标点清晰、行文通俗的熟悉风格。 前几版照例是西王府颁布的政策、西军的战斗故事,中间是时事评论、文章诗词等,后面则是商家推销产品或寻求合作伙伴等内容,宛如一锅热辣生猛的大杂烩。 头版头条详细报道了西军李秀成部攻克汉中府的经过,用大量篇幅描述了第三军冬季翻越米仓山的壮举,以及战斗英雄事迹,授予开路先锋第七师“近卫”称号等消息。 第二版是西王府对近期土改工作的具体要求,和百姓反馈信息的具体方式。 第三版则又是那署名“钓海客”的狂生文章,题目是《德先生与赛先生》。 第166章 德先生与赛先生 话说魏源与徐寿两人,展开赵无忌带过来最新一期的《荣华月报》,看那篇题目叫《德先生与赛先生》的文章: --- 《德先生与赛先生》 诸位父老乡亲: 吾乃流落此世的一狂生,见神州沉疴日久,愿以浅见叩问苍生——何物能救中国?曰德先生(deocracy),曰赛先生(science),此二者非妖非仙,实为治国良方。 德先生者,众人做主。 今有愚夫言:&34;百姓懂甚国事?&34;大谬!农人知节气而种五谷,工匠通技法而造器物,贩夫识行情而通有无。众人各有所长,合众人之智,岂不胜过衙门老爷独断? 试看广州十三行,洋商议事皆投票表决;观英吉利议会,国君不能独断战和。此非乱政,实为集智。若我乡间修桥铺路、兴办义学之事,亦由百姓公议,岂不比胥吏贪墨强百倍? 赛先生者,格物致知。 或问:&34;祖宗之法不可变?&34;请看三事: 其一,“道光二十三年,粤匠仿英舰火炮,然未通膛压计算,兼以黑火药配比粗劣、铸炮生铁质脆,炸膛者十之七八,匠人血肉横飞于炉前。若晓锻铁淬火与弹道测算之术,何至徒耗人命?” 其二,江浙蚕瘟之祸:咸丰元年,湖州蚕农以黄符驱瘟,致江南丝价暴涨三倍。然泰西显微镜下可见微粒子病虫肆虐,若有农学查验之术,桑田可保九成。 其三,黄河水患困局:嘉庆二十五年至道光末年,河南河工仍以&34;龙骨探水&34;测堤,而英人约翰·赫德已用等高线测绘黄河故道,精度悬殊如云泥。 赛先生(科学)之道,不在奇技淫巧,而在格物致知之系统方法论。 双星合璧,方为大道。 德先生使人敢言,赛先生使人能行。广州商贾用投票选行首(德),用会计核账目(赛),故成南国第一港。反观衙门治河:河督独断(无德),治水凭风水(无赛),安得不溃? 今献三十二字诀: 议事公开,不搞暗箱; 做事验算,不拜鬼神; 用人量才,不论出身; 律法分明,不纵权贵。 诸君莫道此事太新,实则古已有之。唐太宗设弘文馆聚天下英才(德),宋应星着《天工开物》究万物机理(赛)。今不过借西洋器物,复我中华正道。 临文涕零,望诸君思之! ---- 魏、徐二人读完文章,如三伏饮冰,畅快至极,不禁大声叫好。 忽闻门外传来轻笑:“二位何事这般忘我?” 三人抬眼,见门口走来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 其人中等身材,面容方正端肃,下颌短须,脚步快而稳,双目细长微眯,目光锐利,来人正是徐继畲。 “健男,快来,有好东西给你看。”魏源忙向徐继畲招手。徐继畲与赵无忌、徐寿匆匆见礼后,一同翻阅最新的报纸。 赵无忌并不催促,静静等候。这几人是西王府招揽人才名单里的佼佼者,他一到江南便先行拜访,彼此并不生疏。 约莫十几分钟过去,三人读完报纸。魏源意犹未尽,反复翻阅,向赵无忌发问: “烛晦,这个署名‘钓海客’的狂生是谁?我读了他写的几篇文章,皆是惊世骇俗之论,想来本人定是有趣得很,真恨不得与之结识一番。” “魏公,除去西王府政策公告,其他文章大多由作者以书信方式投稿,所以这‘钓海客’究竟是谁,只有报社编辑清楚。” “况且,报社选登文章,只看内容是否在理,至于作者是谁,并不十分在意。既然他不愿透露真实姓名,我们也不好强求。” 赵无忌神色自若,微笑作答。 魏源听后,只是摇摇头,便不再纠结此事。 徐继畲看向赵无忌,问道:“烛晦,老夫能直接问几个问题吗?” “徐先生请问。” 徐继畲略作思索,整理思路。徐寿和魏源见他神情郑重,也停下动作,看向徐、赵二人。 “首先,西王府组建科学院,可有什么忌讳?” 赵无忌微笑答道:“西王给科学院的院训是‘格物玄同,惟新实证’,意在探究自然规律,融合中西学术,倡导创新超越,强调实验验证与数据支撑,勿陷空谈。” 徐继畲听罢,与魏源对视一眼。 都说太平天国首领多是泥腿子出身,真正读书人没几个。但这西王提出的院训八字,竟有三处取自传统经典。 “格物”取自《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玄同”语出《道德经》“玄同万物”, “惟新”源自《诗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看来传言不虚,这西王推行政策时,爱对传统经典“入其室,操其戈”,既能阐明观点,又能堵住腐儒之口。 反正传统经典浩如烟海,总能找到合适观点为西王府政策背书。 几人又听到赵无忌继续说道:“西王给西王府军政人员培训时,常引泰西一位古先贤的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在真理面前,没有忌讳的领域。” 言语清晰明白,徐继畲暗自松了口气。 中国历代受“天人合一”观念影响,天文星象与“天命”紧密捆绑。从秦汉至明清,历代王朝皆颁布法令严禁民间研究天文星象。 如《唐律疏议》规定“私习天文者,徒二年”,明代《大明律》更将违者处绞刑,仅许钦天监等官方机构观测。 徐继畲思索片刻,问出第二个问题: “依照你们发布的《至天下格致英才书》所言,组建并运行科学院所需费用不菲。如今正值天下纷争之际,西王愿意持续投入这笔费用多久呢?” 这是个关键问题。 魏源一心向佛,无心应募,自然不关心此事。徐寿隐约觉得不妥,但醉心研究,并未深究。 只有徐继畲,他曾是清廷封疆大吏,对钱粮支出颇为敏感,又在沉浮宦海几十年,见过太多虎头蛇尾之事。 赵无忌从容作答:“某今年从重庆出发前,西王与我多次长谈。西王说,他宁愿少组建几个军,省下费用,也要推进科学院及普及教育之事。” 说着,赵无忌指向魏源手中的报纸: “况且,事情总有转圜余地。就拿这报纸来说,在西王府治下,只卖三文钱,几乎等于白送,仅靠售卖报纸,成本肯定收不回来。” “但经过几期发酵,报纸里商家的‘广而告之’信息成效显着。在这报纸上登记一条信息,比在街头吆喝一年效果都好。” “如今,报纸上的广告位愈发紧俏。西王府衙门每月都会举行一次广告位拍卖会,不同位置价格不同,价高者得。” “故报纸除了前两期亏损,后面几期都已盈利。用西王的话说,如果我们之后造出蒸汽动力的印刷机,报纸数量将呈爆炸式增长。” &34;届时,广告位的收入不仅能弥补办报的所有支出,还会成为西王府财政收入的新来源。” 三人听后,纷纷翻看报纸后几页。只见后面两版果然全是各类商家的信息,种类繁多,琳琅满目。 徐继畲感叹道:“我知晓泰西诸国有此类事物,也见过洋传教士在上海、香港办过类似之物。没想到西王府已经将其发展到如此精细了。” 第167章 西进 赵无忌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徐继畲。徐继畲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用娟秀字体写着: 《西王府科学院暂行管理办法纲要》 一、专利特许权制度与创新激励。 设立「技术专利局」与「工业奖励基金」。 建立专利审查制度,赋予发明人10年独家经营权;若发明人出售技术,可获利润三成作为回报。 对蒸汽机改良、冶金、化学、武器、船舶等关键领域设专项奖励。 实施「技术入股分红制」,科学院研究人员可持技术专利20股权,或单独收取专利费。 军工技术强制实行「十年期专利买断」。 建立「西王府技术交易所」开展技术产权交易,每项成功交易的技术,收取10交易税补充科学院科研基金。 二、实业反哺科研的可持续模式 军工部门预付50研发订金购买火器改良方案。 矿业公司按发现矿产价值的5支付勘探技术费。 建立「技术悬赏」制度,如解决无烟火药问题,奖励五千块西军银元。 适当时候再推行科研彩票,以补贴科研费用。 --- 此纲要虽字数寥寥,核心却清晰无疑:即鼓励创新,只要技术投入实用,发明人便能获财富、身份与地位。 西王府从制度上保障发明人权益,资金上扶持其创新,收取少量交易税补入科研基金,减轻资金压力。 徐继畲看完信纸,递给魏源和徐寿。 赵无忌在旁解释:“这只是简略纲领,具体细则繁琐,不宜全抄。且日后会依实施情况另行调整。” “但让有技术、肯钻研之人获得财富及地位的核心理念,不会改变。” 三人看完,魏源对徐寿笑道:“雪村,按这规矩,你要成大富翁了。” 徐寿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八字还没一撇,现在言之过早。” 见徐继畲和徐寿颇为心动,赵无忌补充道:“你们的家小,军情局会安排专人接到重庆,不必担心。” 又对徐继畲道:“徐公曾在清廷任官一事,不必顾虑。” “前番清廷陕西巡抚吴振棫在汉中城降服,到重庆见了西王,再充分吃透西王府制度后,现已派往宁远府任知州。若打下云贵,还会重用他。” “西王府一向唯才是举,并无门户之见。” 徐继畲心思被猜中,听此言语便无顾虑,笑道:“烛晦,组建科学院是大事,仅我们几人恐怕不行。” 赵无忌回道:“不止几位,李善兰、华蘅芳、邹伯奇、丁取忠、夏鸾翔、王德均、张文虎等人,我们已派人邀请,还有已在西王府任职的丁拱辰、丁竹溪。” 赵无忌每说一个名字,徐继畲便心中一跳。这些人都是在各自专业有所成就的“奇技淫巧”之辈。 部分人他虽不知,但按西王府这般选人规矩,应也是此类人才。 “去年西王派人到英吉利、普鲁士、美利坚等国聘请专业人才,按行程算,也快回来了。届时天下英才汇聚,西王想请徐公担任祭酒,凝聚各路英才之力。” 徐继畲既吃惊西王府投入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又有些疑惑:“为何选老夫做祭酒?老夫专业水平比这些英杰们差远了。” 赵无忌微笑解释:“其一,徐公眼界开阔,主张中西兼容并包,与科学院主旨相符;” “其二,徐公曾任清廷封疆大吏,廉洁勤勉,政绩斐然,管理能力毋庸置疑;” “其三,徐公擅长讲学,培养后进。请徐公担任祭酒之位,也是希望徐公多培养些新生力量。” “西王有言语,首任科学院祭酒非徐公莫属。” 徐继畲轻笑一声:“这么说,这祭酒之位我非得接了?” 边上的魏源连忙帮腔:“健男,这祭酒之位,我若年轻几岁,可不会让给你。流年似水,韶华易逝,人生不过百年,要珍惜机遇。” 徐继畲闻言感慨:“是啊,我已过知天命之年,直奔花甲之数了。这祭酒之位再不接,只能老死乡里了。” 说罢,便痛快对赵无忌道:“烛晦,这位置我接了,明日出发去重庆。” 魏源准备好的其他说辞还没用上,没想到徐继畲如此爽快应承,不由抚掌笑道:“今日便在我处大醉一场,为你们送行。” 当晚,几人在魏源宅院里纵情欢饮,谈古论今,自是不提。 次日,徐继畲稍作收拾,便与赵无忌一起出发向西而去。徐寿先回无锡家中,与军情局探子汇合,再携家眷西进重庆。 高邮城的这番景象在中华大地上不同的地方陆续上演,众多被清廷无视、弃用的“奇技淫巧”人才,不断向重庆汇聚。 1854年5月,西军科学院在嘉陵江畔成立,徐继畲任祭酒; 同时,西王府钱庄成立,总办是胡光墉。他收到浙江李芷青书信后,受军情局探子护送,拖家带口来到了重庆。 此时政务培训班和军官轮训班已成惯例,对应教官也已培养出来,萧云骧不用再事必躬亲。 矿务总局扩建重庆綦江原清廷煤铁矿厂,保证西军枪械和火炮用铁量,燧发枪生产效率大幅提高。 丁拱辰开始试制蒸汽机,处于实验调试阶段。 川外,太平军北伐军被清军击溃,余部与曾立昌援军在徐州会师后南撤。东王杨秀清令石达开部北上救援,在泗州击溃清军追击部队,接应北伐余部一万余人回到南京。 九江府骆秉章部趁石达开部北上,反扑安庆,被石达开部将赖裕新死守未克,见石达开部回援后撤回九江。 韦昌辉部与清廷的浙江巡抚黄宗汉、杭州将军瑞昌在湖州激战,江南防务大臣琦善在杭州募兵筹物资,以做后援。 山东、河南捻子逐渐成军,到处攻击清廷府衙;西北回乱渐起,两广天地会攻城掠地,云贵苗民蠢蠢欲动,整个中国战火纷飞。 西南方面,湖北清军因去年大败,正在恢复元气; 汉中府的李秀成部在秦岭数条通道险要处构筑堡垒,陕甘总督易棠因西北回乱大兴,也无力攻汉中; 南面云贵天灾人祸不断,民怨沸腾,清廷新任的云贵总督周天爵,贵州巡抚李宗羲,贵州提督塔齐布无力北上攻击西军,只是与西军李开芳部,沿川黔几条交通要道对峙; 湖南的曾国藩部倒是尝试攻击西军茶峒,却被林启荣防守反击,损失数百人后,只得筑垒对峙。 大半年下来,整个西南并无大规模战争,迎来了难得的安宁与发展时机。 八月十日中午,萧云骧得到汇报,去美国的克里斯回来了,正在朝天门码头外准备靠岸,随行还有七八艘大船、一百多人。 从去年六月派留学生出发算起,已过了一年多,如今终于有了结果。萧云骧闻报大喜,即刻前往迎接。 第168章 容闳 八月十日,重庆正值盛夏,暑热蒸腾。这本该是人们纷纷避暑的时候,然而朝天门码头却热闹非凡。 甲板上,二三十个西方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处于中国腹地的城市。他们航行了数月,今日终于抵达终点,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高大英俊、金发碧眼的克里斯蒂安·彼得森·拉斯穆森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兴奋地望着码头上阵列整齐的约百人军队。 队伍最前方,两名骑马的骑士也正望向他们。 “萧,那就是萧!”克里斯指着一人,兴奋地对身边人说道。 他左手边站着两位西方人,一个红发偏胖,戴着一个圆帽。另一个黑发瘦高,戴着一副金丝圆框眼镜;右手边是个中等身材、短发、身着西装、头戴礼帽的东亚人。 码头工人将来船引到码头泊位,刚系泊好,克里斯便兴奋地跳下船,率先朝萧云骧走去。 萧云骧也下了马,张开双臂,笑着迎向克里斯,用英语说道:“克里斯,我想死你了,你怎么才回来?” 两人握手拥抱,克里斯趁机在萧云骧耳边轻声说:“萧,你给的费用不够。为了把这些人弄来,我把美国的房子都抵押给银行才凑够钱。你得给我一大笔银子。” 萧云骧微笑着回道:“没问题,克里斯,我现在地盘大了,支付你这点费用轻而易举。” 众人见他俩握手拥抱、勾肩搭背,亲热无比,还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却不知这两人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谈钱。 克里斯正要向萧云骧介绍随行人员,却被萧云骧拉住。他轻声笑道:“稍等,克里斯,在你同乡面前,我得给足你面子。” 萧云骧向后示意,码头上整齐排列的西军队伍前,一名军官喊道:“全体都有,立正,稍息,向前看,敬礼!” 一百多名身着新式西军军服的战士齐刷刷地向克里斯一行敬礼。 “鸣枪!” “轰!轰!轰!”三声燧发枪空枪声响起。 萧云骧拍着克里斯的肩膀笑道:“怎么样,克里斯,面子给足了?” 克里斯神采飞扬,哈哈大笑:“萧,你总是考虑得这么周到。”随后便向萧云骧介绍随行人员。 他先介绍那红发西方人:“埃德温·柯尔特,塞缪尔·柯尔特的堂弟,柯尔特武器制造公司远东负责人” “听闻西军军火需求大,特意随我前来,看是否能与西军合作。” 萧云骧与柯尔特握手:“欢迎你,柯尔特先生,我早想与贵公司合作了。” 接着克里斯指着那个黑发瘦高的西方人:“美国西联电报公司的远东开拓专员,以利亚·杰里米亚·汤普森。” 克里斯又指向年轻的东亚人,对萧云骧眨眨眼:“萧,猜猜他是谁?” 萧云骧看着这位面容清秀、西式打扮、态度沉静的疑似中国人,试探着问:“容闳?” 克里斯大笑,邀功道:“萧,你这位同胞今年五月刚从耶鲁大学毕业,我给你弄来了。” 萧云骧大喜,握着容闳的手,诚挚地说:“容先生,萧某盼你已久,今日学成归来,请和我们一起,拯救深陷苦难的亿万同胞。” 容闳,今年二十六岁,广州府香山县南平村人。七岁随父去澳门,入读马礼逊纪念学校,由郭实腊夫人教导。 1842年,学校迁往香港,容闳随之继续学业。 1846年底,勃朗校长夫妇因病返美,带容闳、黄宽及黄胜三人赴美。到达纽约后,三人入麻省孟松预备学校就读。 容闳1850年毕业后考入耶鲁学院,成为首位就读该校的中国人。1852年入籍美国,今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耶鲁大学。 同行其他两人,黄胜因水土不服,留美一年后回国;黄宽先入孟松学校,1849年夏毕业后赴英国爱丁堡大学学医,此时正在该校攻读医学博士。 原本的时空里,容闳毕业时放弃美国的优厚待遇,选择回国。 回国后,他拒绝参与清廷官场腐败,坚守道德底线,宁愿从最基层的翻译、海关职员做起。 也曾到太平天国的天京城考察,认为洪秀全难成大事,辞谢洪秀全的官职赏赐后离去。 1872年,容闳促成清政府派遣120名幼童赴美留学,开创中国近代公派留学先河。 虽然后续留学计划因清廷保守派阻挠夭折,但留学生中涌现出詹天佑、唐绍仪等中国近代化先驱人物。 1863年,他向曾国藩建议“先立制造机器之机器”,促成江南制造局建立,为中国近代工业奠定基础。 甲午战争后,容闳向清廷提出设立国家银行、修筑铁路等方案,因清廷官僚腐败未能实施。 1898年戊戌变法,他积极参与维新派活动。变法失败后,支持孙中山革命事业,1900年参与自立军起义,晚年与孙中山密谋推翻清廷,成为革命党重要联络人。 1912年因病去世,享年84岁。 容闳是纯粹的爱国者。他放弃优厚条件毅然回国,在清廷屡遭挫折却初心不改,尽己所能从教育、实业等方面帮助中国。 在上海租界,他因洋人侮辱华人公开抗议,迫使对方登报道歉,引发“华人维权事件”。 美国《纽约时报》称他“每一根神经纤维都是爱国的”。 其实当时的中国给予他的,只是一副躯体。 他自幼受西方的恩惠从而改变命运,但其一生都在为救国百折不回、终生不渝。 后世那些享受祖国培养却为绿卡背叛、污蔑祖国的人,见之应无地自容。 穿越而来的萧云骧,自然不会错过容闳这样的人才。 他写了封情真意切的邀请函,阐述自己对中国政治体制建设、民众教育、实业科技等方面的观点,委托克里斯带给容闳,最终打动了他。 虽然容闳一毕业就随克里斯来到重庆,但心中仍有疑虑。 此番见萧云骧用流利英语与克里斯交谈,以完全西式礼节迎接他们,容闳心中的疑虑稍有消解,当即也以西式礼节与萧云骧握手问好。 第169章 手枪与电报 随后克里斯为萧云骧介绍其他人,萧云骧一一与他们握手。因时间紧迫,来不及深入交谈,只是匆匆见了面。 大约用了半个小时后,眼看再也无人,克里斯突然大喊:“格兰特呢,该死的,那家伙不会还在醉酒?” 正当萧云骧纳闷时,只见一个三十几岁、中等身材、身形健硕、满脸络腮胡的男子跳下船来。 他手里拎着个空酒瓶,摇摇晃晃地朝着码头走来,满嘴酒气地嚷嚷:“哪儿打枪呢?我听到枪声了。”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差不多年龄的西方妇人,一手一个,牵着两个约莫两三岁的小男孩,也走下船来。 克里斯赶忙上前,抱怨道:“格兰特,你怎么又喝醉了?”又转脸对萧云骧埋怨:“萧,这就是你点名要的格兰特,我实在不明白你为啥要这个酒鬼。” 萧云骧没理会克里斯的抱怨,但也不去迎接那个格兰特,正准备转身离开。 此时克里斯指着船队最后一艘客船,笑道:“萧,你老板派人来找你了。他们见我们从南京路过,就跟着我们的船队,混过了沿途清朝军队的盘查。” 萧云骧抬眼望去,只见那艘客船下来二三十人。 队伍前方高高举着两面黄绸大旗,分别绣着“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和“钦命赞王蒙”,另有护卫手持东王杨秀清特有的“东殿”三角旗。 由20名精锐“牌刀手”组成的卫队,头戴红巾,腰佩短刀,分列队伍两侧。4名“典天乐”乐手“咿咿呀呀”地吹奏起《太平诏书》中的礼乐。 萧云骧顿感一阵无语,他唤来一同迎接船队的李竹青,让他去接待天国的传诏使者,自己则带着克里斯等人先去了府衙。 到了府衙,萧云骧当即和林绍璋一起,对克里斯带来的人和物品进行初步盘点。 克里斯这次确实下了血本,带来的人总数达一百二十八人。此时不便细细甄别,只好先把这些人安排到衙门的驿馆,好好招待。 这时萧云骧才知道,克里斯怕他反悔,来回都坐费用较高的越洋蒸汽快船,只用了两个月就从美国东海岸到了上海。 又利用清廷不敢惹洋人、太平天国通融放行的便利,二十天就从上海赶到了重庆。 他还得知,克里斯为了凑人数,在上海租界、香港等地就地招募西方技术人才,这类人竟然达到半数以上。 比如那个柯尔特与汤普森,他们本是奉公司之命,来上海开拓远东市场的,并非是克里斯到美国请来。 或许怕萧云骧压价,克里斯把在美国的房子抵押了,从美国给萧云骧买了数台用于批量制造螺钉、齿轮等精密零件,加工汽缸、炮筒等内孔的车床、铣床、刨床。 以及两台萧云骧心心念念的西式蒸汽转盘打印机,一并装在后面的几艘大船上。 萧云骧和林绍璋先与柯尔特与汤普森谈判。 这个柯尔特只想卖成品,而萧云骧坚持引进柯尔特公司最新产品——1851海军型转轮手枪的技术和生产线。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萧云骧支付一大笔钱,以技术买断的方式与柯尔特成交。 萧云骧要求柯尔特要为西军组建1851海军型转轮手枪的生产线,培训产业工人。 柯尔特要求萧云骧,该产品只能西军自用,不得外售。且前五万支枪,每支还要另行支付柯尔特武器制造公司一笔培训费用。 与汤普森谈判则颇为顺利。 美国西联电报公司急于开拓远东市场,可汤普森到中国大半年却处处碰壁。 一是电报技术不能像枪械一般直接展示,还需铺设线路,且成本高昂,约80 - 100两银子\/公里; 二是要架设木杆,以当时的技术,每公里需50 - 80根,在此时的中国却因一个意想不到的原因,难以实行。 汤普森曾说服清廷松江府知府,从官府衙门松江府城(今松江区),到通商口岸上海县城(今黄浦区)。 约六十里地的距离,架设一条电报线,以加速官府政令传递与洋行商贸信息互通。 但未料到,当地人以破坏风水为由极力反对。官府白天刚装好的电报杆,晚上就被村民偷偷锯掉,屡禁不止,最终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这让汤普森十分丧气,正准备回国时,恰好碰到克里斯来上海租界寻人。两人一拍即合,他便带着电报设备来到了重庆。 汤普森关注点是电报杆的材料、安装费用和后期维护必须由西王府负责,且要预先支付定金,若因村民反对线路无法落地,定金不退。 萧云骧提出的条件是汤普森必须为西王府培训专业电报人员,以及生产电报设备的技术。 双方讨价还价后,以50块银元\/公里的价格成交。 美国西联电报公司的技术,萧云骧只能在西王府控制的范围内使用,不得出售、转让,以免挤占他们公司的潜在市场。 与柯尔特和汤普森签订合同后,天色渐晚。 萧云骧便带着林绍璋,到汇江楼宴请容闳。 三人找了个安静的雅间,菜上齐后,容闳看到桌上的菜是:白灼嘉陵河虾、椒盐金沙江刀鱼、山菌煨豆腐、清炒苋菜、凉拌黄瓜和老火靓汤,还有一壶重庆特产的白沙酒。 两荤两素,一个凉菜一个汤,却是按广东人爱吃的清淡口味做的。 “达萌离乡多年,不知还吃得惯这炒菜不?可惜重庆这边菜式多麻辣,能做清淡口味的也就这家了。” 菜上齐后,萧云骧微笑对容闳说道。 见林绍璋正准备给三人各倒一杯酒,萧云骧接着问道:“达萌能喝酒不?” 容闳摆摆手,略带歉意地回道:“蒙西王款待,但我实在不能饮酒。” 萧云骧哈哈大笑:“我平时滴酒不沾,喝酒对我来说不是享受,反而是受罪。本来今天说要接待你,打算破个例,你不能喝,我倒省了遭一回罪。” 说完,他让林绍璋把酒撤了,给三人各倒了一杯水,然后举起杯子:“达萌,欢迎你学成归国!” 第170章 夜雨 三人围坐在餐桌旁,边用餐边交谈。容闳精通粤语与英语,说起官话却稍显生疏; 萧云骧和林绍璋都会粤语,虽说广西、广东口音略有差异,但交流并无阻碍。 容闳离国多年,此时品尝着熟悉的菜肴,聆听着乡音,心中满是欢喜。 又见萧云骧真诚亲和,毫不做作,便逐渐放松下来,向萧、林二人讲述起诸多异国奇闻。 待萧云骧向容闳简要介绍完西王府各项制度后,容闳心中残留的一丝顾虑,便在三人的欢声笑语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用过饭后,林绍璋唤来伙计,撤去碗筷,换上一壶茶。 容闳望向萧云骧,问道:“西王在信中邀我主管教育,不知如今西王府治下的学堂建设状况如何?” 萧云骧长叹一声:“如今各州府仅有一所西军学堂,只能进行启蒙扫盲,培养基础认知。” 他苦恼地挠挠头:“类似西方的中学和大学尚未设立,并非资金不足,再穷我也会挤出那点钱来。而是师资极度匮乏。” “语文、历史方面的师资尚可将就,数学、物理、化学等学科的师资实在难寻。” 容闳沉思片刻,说道:“克里斯招募人才的方法我们或许可用,招募西方普通教师,只需前往租界、通商口岸和香港等地,无需远渡重洋。” “如此一来,既能节省费用,而且来到中国的西方人,大多能进行简单的中文交流,能省去不少交流阻碍。” 林绍璋笑道:“此方法甚妙,可让军情局在这些地方设立招募点,清廷也管不着。” 萧云骧点头:“怪我考虑不周,只盯着国外,多花了不少冤枉钱。” 稍作思索,他又摇头补充:“不过,国外的招募渠道不能断,我们太缺专业人才了。” “可以双管齐下,国外主要招募行业领军人物,减少普通人员以降低成本;国内只要符合基本要求就可吸纳。” “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要尽快培养自己的人才。” 明确招募方式后,萧云骧又说道:“目前获取外国科技、文献的渠道太少。整个西王府,新式书籍寥寥无几,只有我编的教材和传教士带来的几本。” 容闳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眼萧云骧,心中疑惑这个山里娃如何能精通英语,又能编写出怎样的教材。 但见萧云骧不愿多言,便也不便多问,微笑着说道:“我带回了七八箱书,也可派人去各通商口岸、租界,甚至香港、东南亚采购。” 萧云骧大喜,忙问:“都是些什么书?” “大多是西方科技知识与成果方面的书籍,少部分是思潮思辨类书籍。” “除宗教书外,还请达萌尽快翻译。” 容闳点头:“这正是我所想,得知确定回国后,我倾尽所有买下了这几箱书。” 继而又向萧云骧问道:“西王为何排斥宗教?” 此时,窗外夜幕如厚重的帷幔,将天地笼罩。天空中乌云密布,不见星月。 一阵大风刮过,街面店铺的气死风灯摇曳不定,尘土垃圾漫天飞舞。重庆夏季的夜雨即将来临。 林绍璋站起身,关上了窗户。 萧云骧回道:“当下中华巨变,国民思潮混乱,容易被邪说蛊惑。江南有个洪天王就够了。” 容闳见他将洪天王归为邪说,不禁莞尔。 他虽在美国入教,不过那只是融入西方社会的一种手段,其人本质上并不信教。 萧云骧郑重地说道:“达萌,开启民智、破除思想桎梏、凝聚百姓共识,是一项需要数十年努力才能见成效的艰巨任务。” 他重述了书信中的邀请:“我想把这重任交给你,成立教育总局,由你担任总办。” 年轻的容闳眼中满是锐气:“西王,我正是为此回国。” 此时,窗外白光骤闪,“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天空随即飘起雨幕。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窗棂上,清凉的雨气开始驱散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暑热与污浊。 林绍璋赞道:“好雨,好雨啊,重庆府这段时间的干旱,可算解了。” 萧云骧与容闳相视一笑,而后三人接着商议西王府教育制度的粗略大纲。 其一,将西军学堂改为小学,增设中学,筹建中等专业学校和综合性大学。 小学学制四年,开设语文、数学、英语、科学、社会与道德、体育与军事六门课程。 其中科学涵盖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地理等自然科学基础性知识;社会与道德侧重塑造学生的行为习惯,培养平等观念;体育与军事侧重身体锻炼,让学生了解最基本的军事常识,开展基础的军事训练。 中学学制同样为四年,分为初中和高中,各两年。 课程新增物理、化学、历史、生物、地理。其他课程的深度、广度适当增加。 其中社会与道德开始引入唯物主义教育;体育与军事课程要求学生学会了解枪支构造、列队、行军、作战等基本的战斗技能。 至于美术、音乐这些艺术类学科,可作为选修课,不计入升学成绩。 初中毕业后,学生可以选择进入工坊、担任政府的乡官,或者继续上中专或高中。 考虑到国情,入学年龄适当放宽。小学最大十六岁,中学二十五岁,大学终身可入,修够学分即可毕业。 因财政状况,暂无法全免学费。 但为了保证贫苦人家的优秀孩子能够读书,小学到初中半数学生免除费用,并由官府提供食宿;中专、高中和大学,设立大量奖学金,确保三分之一的尖子生上学。 所有学校男女均可就读(不男不女除外),暂使用萧云骧编写的后世阉割版教材。 师资由容闳负责招募和培训。有了师资储备便新开学校,西王府保证提供资金支持。 三人议定,已是深夜,窗外大雨倾盆。 姚福堂和卢岭生带来了雨伞,林绍璋结账后,几人先送容闳回驿馆,随后林绍璋也回去休息。 夜雨中,萧云骧望着林绍璋远去的背影,感慨良多。 原本位面中,林绍璋在军事上屡战屡败,是太平天国第一次西征失败的罪魁祸首;但作为太平天国中少有的读书人,在内政上勤勉且颇有建树。 太平天国中后期,他协助洪仁玕推动现代化改革,实践《资政新篇》的部分内容;负责外交时,抵制列强的无理要求,强调主权意识。 难得的是,他并不盲目排外,对西方科技和机械学兴趣浓厚,自学英语且水平不低。 萧云骧带他参与讨论,是为了让他了解教育建设,减少学校建设用地和资金批复的阻力。 空中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萧云骧回到府衙内那简陋的西王府时,地面已是积水成溪,开始冲刷这个肮脏的世道。 ------- (注:社会与道德课及政治课。) 第171章 英雄或酒鬼 第二日清早,天色刚破晓,晨雾还未散尽,克里斯便领着昨天醉酒的格兰特,前往府衙萧云骧的办公室求见。萧云骧立刻通知卫兵,请他们入内。 办公室布置简洁,书架上的书籍虽不多,墙上却挂满军事地图。 此时的格兰特,头戴牛仔帽,身着干净的牛仔装,目光炯炯,颇有气势地望向萧云骧。显然,他早上洗了澡,还特意修剪了胡须。 然而,萧云骧从后世资料中了解到,此时的格兰特正处于人生低谷。 尤里西斯·辛普森·格兰特,今年32岁,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1843年,毕业于西点军校;1846年投身美墨战争,在扎卡里·泰勒将军麾下作战,凭借英勇表现升至中尉。 但他对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存疑,直言这是“非正义的侵略”“强者对弱者的掠夺”,这让上司对他心生不满。 格兰特与妻子朱莉娅·登特感情深厚,战争期间,与妻子分离,他内心的思念和孤独与日俱增。同时,理念与现实的冲突让他痛苦不已,开始借酒消愁。 一次执勤时,他醉酒被上司撞见,上司借机威胁要将他送上军事法庭。为保住尊严,他无奈选择退役。 退役后,格兰特尝试经营农场“白宫庄园”,却因经验不足、土地贫瘠而负债累累。 此后,他辗转做过房地产经纪、收租员、伐木工等零工,甚至沿街卖柴,最艰难时全家只能靠土豆充饥。 孩子因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妻子眼中的泪水让他心如刀绞。去年圣诞节,他身无分文,只能典当掉身上最后值钱的怀表。 尽管妻子朱莉娅·登特始终不离不弃,但家庭长期的贫困还是让格兰特陷入抑郁,甚至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当克里斯找到他时,穷困潦倒的格兰特正在弟弟的皮革店当店员。 他穿着破旧的衣物,头发凌乱,胡子拉碴,面容憔悴,以至于带着克里斯,前来寻他的战友,都误把他当成了苦力。 当得知远东有位权势之人指名要聘用他,并他提供一份体面且高薪的工作。 走投无路的格兰特,便毫不犹豫地带着妻子和两个分别为四岁、两岁的孩子,随克里斯踏上了前往东方的远洋客轮。 远洋航行苦闷,格兰特旧习难改,又开始酗酒,到重庆时仍是醉意未消,直到晚上才清醒过来。 西王府虽为他的家人安排了住处和饭食,但却无人召见他。 直到克里斯前来说明情况,看着妻子幽怨的眼神和两个孩子,格兰特明白自己已无退路,一旦失去这份工作,全家可能会饿死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 所以今日一早,他特意洗了个澡,稍作收拾,换上唯一稍显体面的衣服,跟着克里斯来见萧云骧。又因军人的骄傲,他在萧云骧面前表现得颇为强势。 萧云骧请克里斯和格兰特落座,分别为他们倒了杯茶,然后坐回椅子,平静地用英语对格兰特说道: “格兰特,这里其他西方教师的年薪约200块银元,我给你年薪400块银元。”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萧大头递给格兰特。格兰特看着这铸造精美、含银约89的银元,两眼放光。 萧云骧接着说道:“以美元算,约500美元一年。你和家人可以吃西军食堂,住西军宿舍,这些钱你都能存下来。” 格兰特呼吸变得急促,要知道当时美国家庭年收入达300美元,就算是中产了。这样的工作,他在美国根本难以找到。 “需要我做什么?”格兰特急切地问道。 “我要建一所军校,我当校长,你任总教官。要求是按照西点军校的模式组建,你先拟定建校计划,培训教官,合格的教官越多,你的工作就越轻松。” 原本格兰特以为萧云骧,给他提供待遇如此优厚的岗位,是要他去当雇佣兵,冲锋陷阵当炮灰。却未想到是让他在后方当教官,这让他喜出望外。 想到这,他起身准备给萧云骧行礼,却被萧云骧伸手制止。 “先别急,格兰特,你先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聘请你。” 格兰特赶忙停住:“萧,您请说。” 萧云骧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这个条件就是:工作时间你绝对不能喝酒,否则我不仅有权撕毁我们之间的合同,还将追回已支付给你的薪资。” “这条款会写进合同里,格兰特,你必须慎重考虑。” 格兰特脸色微红,他知道萧云骧对他昨日醉酒一事不满。但这样的工作机会实在不能放弃,他深吸一口气,抚胸保证:“萧,我向你保证。” 格兰特是未来美国南北战争时的北军总司令、第18任总统,拥有卓越的军事指挥能力、优秀的决断力和坚韧凶悍的作战风格。 但他有个爱酗酒的毛病,甚至到了影响作战的程度。比如1862年美国南北战争中的夏伊洛战役,他就因酗酒指挥迟缓,导致北军遭受重大伤亡。 故而林肯曾说:“格兰特的酒瓶,可能比南军的子弹更危险。” 萧云骧前世当了十几年兵,退伍后又从事军事历史研究工作,自然了解格兰特的优缺点,所以特意提及此事。 见格兰特答应,萧云骧不再多言,拿出昨晚准备好的英文合同递给格兰特。 格兰特见里面条款正如萧云骧所说,便用鹅毛笔签字按手印。萧云骧也签字盖章,双方各执一份。随后格兰特带着合同,满心欢喜地回去撰写建校计划了。 第172章 反心若揭 安排好格兰特,萧云骧即刻召集容闳,一同甄别克里斯昨日带来的人。虽说萧、容二人并非技术专家,但基本辨别能力还是具备的。 克里斯招募的人员中,除格兰特、容闳这两名萧云骧指定的人,还有来中国拓展业务的柯尔特武器制造公司、美国西联电报公司的工作人员。 其余大多是炼铁、炼钢、蒸汽机制造、枪炮制造等西方成熟工艺的技工。 容闳挑出十几个在中国已久、能直接用中文交流的人担任翻译,作为技工与西王府本地员工沟通的桥梁,还从中选了两人担任西军小学教师。 一番盘算,此行128人,录用了121人。有七人连萧云骧和容闳这两个外行,都看出是来混的,实在无法录用。 两人花一上午甄别、分配好人员后,萧云骧唤来克里斯,给他结算佣金。 尽管克里斯带来的人与预想略有差异,但重点人物都已带到,还附带西王府急需的两个公司。 所以萧云骧并未过多为难他,只是象征性扣了点费用。 克里斯接过萧云骧亲手签的银票,难以置信地问:“萧,这张精美的纸能换银子吗?” “当然,克里斯,这是我们新开钱庄的兑换凭据,兑换密语我特意设成了英文,你把头伸过来,我告诉你。” 克里斯听清兑换密语,打听妥当重庆城内西王府钱庄的地址,便一溜烟跑出门去。 萧云骧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坐在椅子上稍作思绪整理,便让卢岭生去请李竹青。 不一会,李竹青便笑嘻嘻走进萧云骧的办公室。 “如何?”萧云骧没头没脑地问道。 李竹青当即回答: “你的那篇《神坛之下皆人欲,破妄方见众生平》把天王刺激到了。这次纵使不是来撕破脸,估计也没好话,可能还会逼我们出兵。” 萧云骧无所谓地摆摆手:“撕破脸就撕破脸,我们怕他们不成?” 略微思索,继续说道:“如今战船未打造完毕,水师训练时间也不长,哪有能力夹击两湖?” “若舍弃长江这条黄金水道,从酉阳州出川,山路崎岖,光后勤运输就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得不偿失。” 李竹青点点头,轻声笑道:“主使蒙得恩,颇有心机。还有个副使,你猜是谁?” 萧云骧催促道:“这我哪能猜到?快说。” 李竹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云骧:“你的二哥,萧朝富。” 萧云骧一愣,继而冷笑:“他们倒是好算计,那就叫上还在重庆的枢务堂人员,去迎接天使。” 此时曾水源去了成都主持大局,左宗棠去嘉陵江上游打造战船。 稍等片刻,赖文光、彭玉麟联袂前来。萧云骧派人稍作安排,便在西王府内迎接天王宣诏团队。 按太平天国礼制,在外统兵的王爷或大将接天王诏书前,需在军营或王府正厅设黄绸覆盖的香案。 案上放置《圣经》、十字架及“太平天国万岁”牌位,两侧竖立“奉天诛妖”黄旗和“斩邪留正”红旗。 有20名持黄绸龙旗的“天朝侍卫”持刀枪护卫圣旨,接旨者的直属亲兵持械列队于厅外,不得带武器入内。 接旨者须率部众下跪,高呼“天父天兄天王万岁”三次,全程低头,不得直视宣旨人。 先由“典诏命”官员展示玉玺副本,与圣旨末尾“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印鉴比对。 像此次问责类宣召,还会增派2名“执法官”(持“云中雪”刑刀),象征“代天行诛”,接旨者需脱去官袍、仅穿素服听旨。 宣旨后,随行“典经官”带领众人诵读《赞美诗》段落,强调“天父旨意不可违”。 此次太平天国派来宣召的蒙得恩,四十八岁,僮人,广西平南县人,原名蒙得天,加入拜上帝会后避讳“天父上帝”改名蒙得恩。 1850年,清军围困洪秀全、冯云山于平南花洲山人村,蒙得恩率部突围并击溃清军,接应洪秀全至金田,立下“救驾之功”。 此后深受洪秀全信任,历任御林侍卫、殿右二指挥,定都天京后任春官又正丞相,主管女营事务,负责女官调度和替洪秀全、杨秀清后宫选妃。 洪秀全被萧云骧的《神坛之下皆人欲,破妄方见众生平》一文刺激得恐惧与暴怒,本想下诏褫夺萧云骧西王之位,召他到南京听取发落。 若其不肯,便宣布他为天国叛逆,号召天下义士共讨之。 但杨秀清怕刺激萧云骧,导致他与天国撕破脸,甚至降清廷、反过来攻击太平天国,便苦劝天王。 天王不允,他便拒绝给天王诏书加盖东王的“劝慰师圣神风禾乃师”金印。 按太平天国制度,天王诏书涉及军政要务时,未经东王府审核并加盖东王印鉴即为伪诏。 双方僵持两月,互不相让。 后经蒙得恩协调,洪秀全去掉原诏书中太过严厉的条款,改成让萧云骧交出兵权、闭门思过。 但杨秀清仍不赞同,不肯加盖金印。经蒙得恩苦求,杨秀清允许宣诏团队携带“东殿”三角旗,以充门面。 蒙得恩做好准备后,恰逢克里斯的船队打着英吉利国旗号经过南京,清军不敢多盘查,众人便混入船队来到重庆。 不料刚到重庆,萧云骧竟将宣诏团队晾在一边,先接待洋人,只派军情局军师安顿他们到驿馆休息。 此后便不闻不问,忤逆之心毫不掩饰。 次日中午,西王府派一个八品经历,姓顾的官员通知他们,西王做好准备,让他们即刻去西王府宣诏。 蒙得恩命令众护卫打起黄绸龙旗,带着诏书、玉玺副本、典经官、执法官,摆起仪仗,浩浩荡荡随接引人到了府衙。 蒙得恩原以为萧云骧会在府衙大堂接诏,微微皱眉,这不合在王府或军营大帐接诏书的礼制。 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萧云骧反心已昭然若揭,他也不敢多言。 昨日下午和今日上午,蒙得恩都派人在重庆街头打探,发现百姓的发型、服饰、礼节早已不遵守天国礼制。 在天国属天王独享的明黄色衣服,重庆街边小贩都堂而皇之地穿着; 禁止普通百姓使用的绸缎、锦绮、金绣等高级面料,和金、玉、珠宝等贵重饰品,在重庆富商身上屡见不鲜; 在天国内留辫剃发必遭诛杀,重庆城内仍有不少百姓以此发型招摇过市,甚至有人将头发剃成寸长或光头,也无人管束。 天王没冤枉这年轻的西王,他真是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了。 但愈如此,蒙得恩愈发谨慎,若真惹怒萧云骧,他们一行二三十人,少不得要被砍了,扔长江喂鱼。 到时候再想回天京城,只能指望长江里的鱼虾嘴下留情,运气好或许还能留几根骨头顺江漂回去。 ---------- (注:本章的副本既复制品。) 第173章 宣旨 话说蒙得恩心思百转,随西王府接待人员踏入重庆府衙。他们并未进大堂,径直往府衙广场侧后方走去。 昨日接待他们的西军军情局军师李竹青,笑嘻嘻迎将上来,引众人向里走。 蒙得恩上前与他攀谈:“李军师,西王究竟在何处接诏?” 李竹青微笑作答:“按天国礼制,在西王府接诏。” 众人前行数十步,穿过一道隔墙,前方出现一个小院。 小院前,六七十名西军士兵整齐排成四列。这些士兵皆剃着短发,身着类似西洋人的利索装束,蒙得恩从同行洋人处得知,此乃牛仔服。 下身为棕褐色,上衣竟是在天国为天王一人独享的明黄色,他们手持燧发枪,枪口装着明晃晃的刺刀。 见众人行来,排头军官大声发令:“全体都有,立正,向左向右看,敬礼!”士兵们齐刷刷转头,右掌举至眉角行礼。 蒙得恩心中叹气,暗道:这西王真是一点天国礼制都不顾了,全是新礼节。 他又困惑地问李竹青:“李军师,不是去西王府吗?怎么到这看似下人住的小院来了。” 李竹青笑着伸手向前引路:“回禀天使,这便是西王府。” 蒙得恩惊愕地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竹青。 按天国礼制,西王等级仅在东王之下。虽此西王为继任者,但也是太平天国正经的西王。 南京城的东王府,位于汉中门核心地段,长宽皆六七里,黄色围墙高三丈、宽三尺,墙顶嵌碎磁片防攀越,象征“神圣不可侵犯”。 府内宫阙楼阁众多,梁枋绘龙凤、云纹,桌椅铺黄缎,墙上壁画精美,金珠宝贝、古玩字画数不胜数。 光服务于东王的典官与差役等专职人员就有三四千人,另有宫女无算。 相比之下,这所谓的西王府,恐怕连东王府中一个马夫头目的住处都不如,这让蒙得恩如何能信? 心中疑虑的蒙得恩,随李竹青穿过士兵队列,走到小院门前,果然见门楣上有块写着歪歪扭扭“西王府”三个字的小牌匾。 惊愕间,他随李竹青走进院子。 院子逼仄,当中有一座由三间房组成的小瓦房,角落有两棵梨树,树上挂满将熟的果实,树下有个大水缸,除此再无他物。 院门内侧站着两位卫兵,房子正面放着一张盖着黄布的案桌。 桌上有一本圣经,并非洪天王修订的《钦定诏圣书》,而是常见西方传教士用的版本,估计是不知从哪临时借来充数的。 案桌上还放着一个十字架,然而规制中应设置的“太平天国万岁”牌位不见踪影,“奉天诛妖”黄旗和“斩邪留正”红旗也了无踪迹。 案桌后面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是萧云骧。 他身后站着两人,一个是蒙得恩认识的,杨秀清前首席幕僚赖文光;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文士模样,应是被萧云骧掳入军中的彭玉麟。 蒙得恩看着狭小的院子,心想若把随身二十名卫兵全叫进来,摆足仪仗,莫说站不站得下,香案肯定无法摆在这仅有三间房的王府正大门了。 且他也明白,若想活着回到天京,最好别做易让人产生疑虑之事。天国的牌面重要,但他们的小命更重要。 他轻叹一声,只得让仪仗留在门外,自己带着副使、一名“典经官”和两名带执法刀的“执法官”进了院子。 李竹青走到萧云骧身后,站在赖文光身旁。 蒙得恩手持天王诏书走到香案前,准备宣诏。见萧云骧等人皆直挺挺站着,蒙得恩心中更加忐忑。 但使命在身,只得硬着头皮问道:“西王,你的长史曾水源呢,还有你们为何不跪下接旨?” 萧云骧未动,身后的彭玉麟和李竹青也纹丝不动。赖文光正犹豫间,就被身边的李竹青拽住,不让下跪。 萧云骧笑道:“曾长史去成都主持大局了,如今西王府管事的就我们几人。” 蒙得恩无奈,见众人不肯跪,身后两名“执法官”正要有所动作,忽然感觉身后各站一人。 回头一看,原来是站院门内侧的两名卫兵,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还咧嘴朝他们嘿嘿直笑。 这两人虎背熊腰,佩着腰刀,腰带上别着新式的左轮手枪,正是萧云骧的贴身亲卫姚福堂和卢岭生,那左轮手枪是柯尔特带来的二十支样品之二。 萧云骧嘻嘻笑着解释:“禀报蒙天使,西王府规矩,除了天地父母,见谁都不能下跪,否则要挨鞭子的,请天使见谅。” 蒙得恩看着萧云骧毫不在乎的模样,下意识看向院外,只见西军卫兵已堵住院门,将他带来的仪仗队隔开。 耳中又听到萧云骧冷声发问:“蒙天使何意?莫非真想在这西王府将我拿下或杀了?” 萧云骧话音刚落,院内气氛陡然转冷。一直低头的副使抬头看了萧云骧一眼,又赶忙低头看向地面。 蒙得恩见状,勉强挤出笑容:“大王说笑了,我等岂敢在以勇武闻名的大王面前造次。既然西王府有规矩,我等就入乡随俗。” 说罢,展开圣旨,宣读起来。 ---- 太平天国天王诏旨 奉天承运,天王诏曰: 朕观西王萧云骧,前期于天国战事之中,奋勇杀敌,战功昭着。曾率孤军以奇谋引开清妖大军,使我天国得脱危局,此不世之功,朕与天国军民皆铭记于心。 然尔完成使命之后,竟未率军回归天京,反于四川之地自行割据。 尔肆意践踏天国典章制度,擅自行使官员任免之权,致朝堂纲纪紊乱;更纵容妖人于治下妖言惑众、倒行逆施,使我天国之正统教义与律法不得宣扬与推行,实乃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昔时,朕曾许以向上帝请旨,封尔为真正西王。然尔今日之逆行,已失上天眷顾、朕之信任,此前之诺,就此作罢,尔仍为代西王。 朕念尔孤军在外,前期为天国建立功勋,着实不易,故暂不予以严惩。今特命尔于王府之中,闭门思过,自行反省所犯过错。 并立即将兵权交予赖文光。 赖文光接此诏旨后,即刻率所部东出四川,与翼王石达开之部合力夹击清妖,横扫两湖之地,以彰我天国神威,复我中华河山。 尔当深省己过,勿再执迷不悟,若再违逆上帝旨意、自绝于天国,必将严惩不贷,尔其慎之! 钦此! 太平天国甲寅四年五月 第174章 天王何故造反? 蒙得恩宣读完诏书,却见萧云骧几人依旧纹丝未动。他们既不奉诏,也不恼怒,只是静静地看着蒙得恩等人。 虽正值农历三伏天,但院内气氛却降至冰点。站在蒙得恩身后的“典经官”,原本宣召后要率领众人唱赞美诗,此时头低得更低了。 他不仅不敢直视萧云骧,还莫名地全身颤抖。 就在宣诏团诸人以为萧云骧会如话本中那般一声令下,让院外士兵涌入,将他们剁成肉酱时,萧云骧却嬉笑着开口:“蒙天使,你这流程有误啊!” 蒙得恩不动声色,平静回应:“西王,怎么不对了?” 萧云骧绕过香案,从蒙得恩手中接过圣旨: “依照天国宣召流程,我应先核验诏书上的玉玺印记,以防是伪诏或被小人篡改。确认诏书合法后,你再宣诏。” “如今你一来就宣诏,与流程不符,我是否可认为这是伪诏,并非天王本意?” 这份诏书因天王和东王各执一词,本就不完全符合太平天国流程。 蒙得恩原以为萧云骧等人自长沙就与太平军分开,且从来没正经接过天王诏书,未必清楚宣诏流程,想就此糊弄过去。 他料想萧云骧最多不奉诏,自己料无生命危险。 此次前来,本就不指望萧云骧能乖乖交出兵权。这只是一个试探,既试探萧云骧,也试探杨秀清,顺便替天王出口气。 还能让西军诸将领知晓天王的态度,如在其中能寻得着力之处,便可为以后运作未雨绸缪。且他另有不能对外人言的重要任务。 却没想到萧云骧却在诏书流程上较真。蒙得恩只得硬着头皮,将怀中玉玺的副本(复制品)递给萧云骧,让他核对。 谁知萧云骧并没接玉玺副本,而是仔细端详诏书,半晌后厉声喝道:“蒙得恩,你真是狗胆包天,竟敢伪造天王诏书,你九族都嫌命长了?” 蒙得恩心中暗叫不妙,却面色沉静地回道:“大王何出此言,这确是天王诏书,玉玺副本在此,大王尽管核验。” 萧云骧冷笑质问:“按天国制度,天王诏书涉及调兵、处罚、封赏等事,必须经东王府审核并加盖东王印鉴,否则即为伪诏。” “你此番来夺我兵权,诏书却无东王印鉴,蒙得恩,你还敢说不是伪造圣旨,来欺诈天国的西王?” 萧云骧将圣旨递给身后的李竹青,李竹青看了一眼,也不辨真假,当即喝道: “这伙不知哪来的撮鸟,竟敢冒充天使哄骗老子,害得老子还给他们行礼、好生招待。” “大王,将他们全砍了,扔长江里喂王八,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蒙得恩身后的典经官和副使吓得立刻跪地求饶。副使还抬起头,用广西武宣方言叫道:“阿骧,我是你二哥萧朝富,我们不是冒充的,真是从天京来的。” 萧云骧身后的赖文光接过李竹青递来的诏书,细看一番后,暗自叹气,又递给彭玉麟。 萧云骧看了萧朝富一眼,继续冷笑:“蒙得恩,你连我二哥都哄骗,还想利用他,来骗我?” 蒙得恩心中此时已明白萧云骧不奉诏的态度,此番作态,不过是找茬而已。 他苦笑道:“大王,这诏书确是天王所颁,我蒙得恩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伪造天王的诏书。” 萧云骧不依不饶:“你的意思是天王违制了,天王为何要破坏天朝制度?蒙得恩,你狗胆包天,竟敢污蔑陛下,我定要押你到天王面前对质!” “来人!”萧云骧一声令下,院外立刻涌入十来名西军战士。 “将这些坑蒙拐骗的妖人轰出去,关在驿馆好好看押。”萧云骧吩咐道。 看着西军战士将几人赶出门,萧云骧亲热地对萧朝富招手:“二哥,你在外面等我一会,我们兄弟许久未见,我想死你了。” 太平天国使者被轰走后,院子里只剩西王府的几人。 萧云骧笑嘻嘻地说:“诸位,各自忙去,仲卿,你留一下。” 李竹清点了点头,彭玉麟拿着诏书问:“阿骧,这东西放哪?” 萧云骧拿过诏书,不由分说,直接塞到赖文光手里:“赖枢密,你再仔细看看。” 赖文光一愣,却见萧云骧拉着李竹青进了书房,还关上了门。 彭玉麟拍了拍赖文光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走了。 赖文光站了半晌,见人都走光了,只好离开西王府,回枢密院办事去了。 萧云骧和李竹青在书房密议约两小时后出来,各自去办事。 此时已到下午,萧朝富在府衙接待室等了许久,茶都喝了一壶,才见萧云骧来接他。 萧云骧见着萧朝富,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二哥,走,我带你吃大餐。”接着叫上姚、卢两名护卫,骑着马往朝天门码头的汇江楼行去。 萧朝富今年三十三岁,身形和萧云骧一般,只是这几年生活不错,原本瘦削的身材也发福了。 四人到汇江楼,选了间僻静的雅间,姚、卢二人坐门口一桌,萧家兄弟靠窗而坐。 等上菜时,萧朝富抚着额头,心有余悸地说道:“阿骧,我还真以为你不认我了,今天可把我吓坏了。” 萧云骧笑道:“二哥说笑了,自家亲兄弟,怎么会不认。” 萧朝富仔细地端详萧云骧许久,颇为感慨:“阿骧,以前你跟他打仗,我们在后勤辎重队,很难见面。后来听说他死了,你又单独带兵走了。” “两三年不见,你变化太大,我都不敢认了。” 萧云骧知道他说的是萧朝贵。看来萧朝富还对原主的父母离世耿耿于怀,这也是人之常情,无论过程如何,毕竟萧玉胜夫妇就是萧朝贵亲自下令枭首的。 萧云骧叹气道:“二哥,这两年我经历诸多生死之事,怎能不变?” 恍然间,来到这世间已两年多了。虽他记忆超群,但前世父母妻儿的面容,已渐渐被他放到脑海中最隐秘的角落,平常不怎么回想了。 不知年迈父母在那世道是否安好,妻儿是否因自己离去而受苦。想到此,萧云骧黯然神伤,低头不语。 萧朝富同样神色哀伤,拍了拍萧云骧的手背:“阿骧,父母无端离世,我们又能如何?只有好好活下去,让父母在天之灵少点担心。” 萧云骧趁机点了点头,并给萧朝富倒满一杯酒。 第175章 兄弟 等了片刻,店里伙计将酒菜端上餐桌。萧云骧举起酒杯,对萧朝富说道: “二哥,这杯酒为你接风洗尘。” 萧朝富一向嗜酒,此时眉开眼笑,欣然举杯,与萧云骧一饮而尽。 “阿骧,我问你,你那王府是真的,还是哄骗蒙得恩的?” 萧云骧轻叹一声,哭穷道:“二哥,是真的。我还欠着一大笔钱呢,这顿饭钱都是借来的。” “现在穷死了,连老婆都娶不起。” 萧朝富惊道:“阿骧,你与人赌钱了?可在西王府,谁敢赢你钱?” 萧云骧摆摆手,简要说明了西王府公库的使用方式,以及自己预支俸禄与人买房之事。 萧朝富听得目瞪口呆,一脸难以理解。 萧云骧佯装环顾四周,而后凑到萧朝富耳边,轻声说道: “二哥,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天王逼着率领孤军,打着他的旗号,替他吸引清妖主力,这不是去送死吗?” 萧朝富满脸诧异:“我听说这任务是你自己求的,想不到竟是被逼的。” 萧云骧摇头:“二哥,大哥死前逼他传西王之位给我,他能不恨我吗?” 萧朝富满脸疑惑。萧云骧开始分析:“二哥,你仔细想想,南王死了为何没人继承爵位?” 见萧朝富仍一脸茫然,萧云骧用筷子敲了敲碗,满脸恨铁不成钢:“二哥,你糊涂啊!多一个王就多一人分权,换做是你在他那位置,会容得下我吗?” “大哥逼天王把西王位置传给我,可我若长久留在他身边,迟早会被他找个借口弄死,我能不跑吗?” 萧朝富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频频点头:“对,对,阿骧,还是你机灵,换做是我,被弄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萧云骧又给萧朝富斟满酒:“二哥,我当时才十七岁,一直跟着大哥,哪懂怎么打仗?只得和下面人约定财货共用,才能收拢人心,死中求活。” “如今刚打下地盘,却还不敢改规矩,否则下面人说不定今日就听他命令,把我废了。我在这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能依靠谁呢?” 萧朝富看着满脸郁闷的萧云骧,同情道:“阿骧,原本你只是看起来威风,也不容易。” 稍作思索,又问道:“这么说,报纸上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你管不了?” 萧云骧摆手回应:“管不了,一点都管不了。” 萧朝富自饮一杯酒,吃了两口菜,沉默思索片刻,毅然道:“阿骧,我要留下帮你,不能让你这般受人欺负。” 萧云骧闻言问道:“二哥,你在天京做什么?” “我和你三哥、四哥在东王府里,各管理几个库房,颇有些油水。”萧朝富颇为得意。 萧云骧握着萧朝富的手,满脸真诚:“二哥,我需要你帮忙,不是在重庆,而是回天京。” 萧朝富见他神情严肃,正色回道:“阿骧,你说。” “你跟蒙得恩回去,悄悄给我带封信给东王。”见萧朝富不解,萧云骧解释道: “二哥,天王今日想夺我兵权,以后有机会还不得弄死我?幸好有东王帮忙,让他的诏书出了问题,不然今日我就麻烦了,说不定已被下属捆了,去跟天王谋富贵了。” 萧朝富看了四周一眼,轻声笑道:“这天王外人看着威风,但在东王眼里,也就是个摆设。东王心里不痛快,都能打他几板子出气。” 萧云骧连连点头:“二哥,你知道东王和大哥交情好,起事之前常来咱家,和大哥一聊就是半夜。” 萧朝富颔首不停,这确是实情。 萧云骧继续劝说道:“这西王之位,是东王应大哥临终所求,逼天王传给萧家的。天京城只有东王信得过,也只有他能阻止天王废了我。” “天王因为我下面人乱写乱说,把这些全栽到我头上,已经恨死我了。我要是和东王关系处不好,我们萧家这西王之位,迟早得被人废掉。” 萧朝富低声急道:“这西王之位是父母用命换来的,怎能让人轻易夺去?” “所以我要你回天京,给我捎封信给东王,且万万不能让其他人瞧见。”说罢,萧云骧举杯,给萧朝富敬酒,叹道: “二哥,这关乎萧家西王之位,只能托付给你。你若不答应,我就真没可托付的人了。” “保住这西王之位,以后还有机会改规矩,你和三哥、四哥也能威风威风。要是丢了,萧家只能任人宰割。” “二哥,这般大事,我不托付给你,还能找谁呢?” 萧朝富脸色潮红,不知是醉了还是激动:“阿骧,放心,这事二哥一定办好。” 萧云骧凝视着萧朝富的眼睛,表情郑重:“二哥,这事只能你、我和东王三人知道,关系到萧家的西王之位,甚至我们的身家性命。蒙得恩不是善类,你别被他哄骗了。” 萧家几兄弟皆才具平平,一直以来,无论是萧朝贵还是杨秀清,都只让他们在后方从事安稳的职事,大事小事从不让他们参与。 萧朝富今年三十三岁,只比萧朝贵小一岁,一直为此愤愤不平。 但此次刚到重庆,萧云骧不仅与他说机密事,还将西王之位和身家性命托付给他,这不就是戏文里汉献帝托刘皇叔衣带诏的戏码吗?若非至亲,怎会如此? 想到这,萧朝富热血沸腾,拍着胸脯保证:“阿骧,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的。蒙得恩不过是个给天王、东王选女人的货色,我怎会被他哄骗?” 萧云骧似被萧朝富的兄弟情打动,他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举杯向萧朝富敬酒:“打虎亲兄弟,二哥果然靠得住。我回去就写信,让你带回天京。” 当晚,萧朝富喝得酩酊大醉,萧云骧和姚、卢二人将他送回天国宣诏团住的驿馆。 回到小院,萧云骧洗了把脸,竟毫无醉态。 他抬头望天,今日是农历七月十六,中元节刚过。当今还没有后世那种大气污染,天空万里无云,纯净湛蓝近乎发黑,圆月高悬,洒下皎洁的月光。 天气炎热,萧云骧睡不着。便在书房点起灯来,拿起一本从容闳那里借来的,托克维尔写的《论美国的民主》,看了起来。 第176章 夜间来客 萧云骧带着萧朝富欢聚,享受兄弟情时。蒙得恩正在驿馆静待天黑。 前番萧云骧将他们从西王府轰出,却未真的羁押。重庆府的顾经历又将他们送回驿馆。 驿馆不仅照常提供饭食,也未派兵看押。蒙得恩由此判断,萧云骧虽不愿奉诏,却也不想与天国撕破脸。 吃过晚饭不久,夜幕降临。蒙得恩换上百姓衣服,带着一名随员,从驿馆侧门走到街面上。 重庆城没有宵禁。白日酷热,夜晚凉爽,百姓们纷纷出来散步、到江边纳凉。街旁店铺挂着气死风灯,照常营业,人比白天还多些。 蒙得恩一行两人混在人群中,与普通居民无异。 两人时快时慢、绕行拐弯,确认无人跟踪后,径直来到重庆府衙后面不远处的一座小院,轻轻敲门,稍等片刻。 “谁啊?”里面传来一男子的声音,接着门开了,却是西军枢密使赖文光。 他见到蒙得恩两人,似乎并不意外,将他们迎进屋内。 此时赖文光已成家,妻子是从贵州松桃厅随军来的苗人女子。她全家随军到重庆后,弟弟加入重庆府衙,当了一名巡街捕快。 某日中午,妻子去衙门给弟弟送饭食,恰好在府衙门口,遇见前来办事的赖文光。 赖文光对她一见钟情,打听清楚后,托彭玉麟上门求亲。 乱世之人少了许多繁文缛节,女子也看中赖文光,两人一拍即合,很快择日成婚。 婚后,赖文光住西军宿舍颇为不便。于是曾水源、李竹青等几个兄弟同僚凑了一笔钱,加上他自己的俸禄,在府衙旁不远处买了房子,至今已有一年。 这天他下值回家,吃过晚饭,在灯下细看萧云骧强塞给他的天王诏书。 怀孕五六月的赖妻在一旁做女红,两人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仔细看了几遍,确认诏书真没有东王印鉴。他曾给东王做过幕僚,了解东王脾性,略一思索便猜出缘由,不禁摇头连连。 听到敲门声,他开门看到蒙得恩,便猜到其来意,但也不好拒之门外,只好将他们迎进院来。 这条街住着林凤祥、李开芳等出征的西军西王府首脑家属,巡逻戒备的卫兵自然比别处多。 自己虽问心无愧,但蒙得恩被人看见,传出闲言碎语总归不妥。 赖文光把蒙得恩迎进客厅。赖妻见来了客人,当即放下女红,给客人端上茶水,自己回房休息去了。 赖文光和蒙得恩在客厅坐下,随员拿把凳子坐在门口。 蒙得恩看着赖妻凸起的肚子,笑道:“想不到赖兄弟已成家,再过三四个月就能抱儿子了。” 赖文光满脸红光:“我都快三十了,这个年纪才有孩子,已经很迟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蒙得恩才进入主题:“赖兄弟,天王的诏书你也看了,作何想法?西王不奉诏,你就不能接管兵权吗?” 赖文光心中冷笑,暗道“果然来了”,面上却苦恼摇头:“诏书我细看了,的确不符合天国制度,我即使想奉诏,下面的军官也不会听从我的命令。” “何况,按西军制度,大军调动需要西王本人亲自签发命令,军师核准。” “我只是个执行者,没有以上命令,我也调不动兵,即使想奉诏,也是有心无力。” 蒙得恩何等聪明,看赖文光表情言语便明白他心中所想,但仍不死心:“赖兄弟,真不能奉诏么?” 赖文光连连摇头:“不是不想,是确实做不到。” 蒙得恩沉默思索许久,突然幽幽说道:“赖兄弟,你随西王从长沙突围前,东王跟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赖文光略有尴尬,回道:“当然记得,东王让我协助西王,为天国事业尽力。” 蒙得恩嘿嘿一笑,言语不紧不慢: “看来赖兄弟还是不相信我。我来重庆之前,跑了好几趟东王府,也是奉东王旨意来的,东王府旗帜可都是真的。” “赖兄弟,你再好好想想。” 蒙得恩意味深长地说道。 赖文光看了眼蒙得恩,在昏黄的油灯下,他的面容透着神秘与一丝诡异。 这让赖文光回想起长沙突围前,在长沙东王府发生的事情。 当时萧云骧请求调他到萧部,杨秀清已应允。萧云骧先去西王府拜别杨宣娇和萧有和,东王则把他单独带到书房。 “阿光,你去萧部,首要任务当然是协助阿骧,引开清妖兵力。”杨秀清独眼微眯,看着赖文光。 见赖文光点头,又颇有意味地说道:“阿骧经历那事后,是真的变了个人。从前一个憨傻的小子,如今却极为能打,说话又像个夫子。” “但胆子也越来越大,甚至到肆无忌惮的程度。” “他不顾行军规矩攻击耒阳城。且无视天国男女分营制度,擅自截留姓彭的一家。这些都是明证。” 杨秀清背着手,在书房里慢慢踱步。 “无论他如何掩饰,都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那勃勃的野心。天国的诸般制度,甚至天王和我,估计在他心里,都是不足敬畏的。” “此番你去随萧部而去,预计他会重用你。但你要做好准备,必要的时候,我会召唤你,你须牢记。” 赖文光一愣,略为踌躇。 杨秀清见状,独眼圆睁,目光逼人。 “你必须随阿骧而去,他的作战干系到天国的存亡,也的确需要你这样一个人才,协助他管理军队。” “但你须对着天父起誓,不得违背我今日之言,否则死后雷霆殛尔魂魄,永堕硫磺火湖,万世不得超生。” 赖文光无奈,只得当即跪地,对着杨秀清三拜九叩。 “属下赖文光,以天父天兄之名起誓,必遵东王令,否则痛饮‘云中雪’,死后遭雷霆殛魂魄,永堕硫磺火湖,万世不得超生。” 杨秀清满意点头,微笑着将他扶起。而后萧云骧从西王府回来,带他离开。 此后一切果如东王所料,萧云骧任命他为西军参谋长,委托他管理军队日常事务。 但也如东王预料一般,萧云骧将太平天国诸般制度抛之脑后,对西军进行彻底改造。 偏偏这些措施,又让赖文光感到非常敬佩,甚至心中觉得本来就该这般行事,方为正道。 他亲眼看到西军西王府诸般制度的实施效果,暗自与太平天国比较。渐渐觉得天王、东王诸般作为,不过是假托神鬼,操弄人心,以满足个人私欲而已。 且萧云骧从不以势压人,强人所难。与之相处,不需拘束作态,颇为舒心。 如果说有什么缺点,可能就是对属下要求极高,对纪律极为注重,不准下面的人骄奢淫逸。 但萧云骧以身作则,说到做到,也无人能挑出不是来。 赖文光虽然读过几年书,但说到底,还是底层百姓出身,自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少爷公子,哪有受不了之理。 反而觉得萧云骧的这些规矩,真能凝聚军民人心,形成合力,更从心里认可这些制度。也相信真能为天下贫苦人,打出一个清平世道来。 如果说萧云骧真被什么神魔夺舍,那也应该是一个有着仁慈悲悯之心的好神魔。 第177章 谁的天堂? 随着赖文光对西军制度的认可度与日俱增,他与萧云骧相处愈发融洽,早将杨秀清的吩咐抛诸脑后。 毕竟西军与太平军相隔数千里之遥,即便杨秀清权势滔天,也鞭长莫及,管不到西军头上。 然而,他也不敢向萧云骧坦白杨秀清让他做细作一事。一来觉得没必要,二来难以启齿,便一直拖着。 萧云骧对赖文光依旧十分信任,二月份写的《神坛之下皆人欲,破妄方见众生平》,刊登前还特意征求他的意见。 从那时起,赖文光开始关注报纸,几乎每期必看,逐渐认可了萧云骧平等、自由、权利共有的理念。 这一日,太平天国使者终至,蒙得恩找上门来,那个他一直回避的问题,如今不得不面对。 赖文光正思索如何作答,突然院门被“咚咚”敲响。 “赖枢密,赖枢密,在家么?”门外有人高声呼喊。 赖文光向蒙得恩告罪一声,前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五个巡逻士兵,领头的是位上士班长。 士兵见到赖文光,立刻敬礼道:“赖枢密,我们刚看到你家来了客人。按规制,这条街的来客需到保卫处登记。” 赖文光一愣。西军西王府诸多高级官员都住在这条街,戒备自是比别处森严。但还没做到哪家来个客人,都要去保卫处登记。 他心中一动,向上士还礼:“几位稍等。” 回到房内,他对蒙得恩抱歉道:“蒙总管,麻烦你们二位去保卫处登记一下,这是西军规矩,我身为枢密使,不便带头违反。” 蒙得恩朝门口望去,只见五个荷枪实弹的西军士兵站在那里。 他惊愕片刻,深深看了赖文光一眼,起身道:“不必如此麻烦,夜已深,我们前番舟车劳顿,正好回去休息。” 赖文光并未挽留,将两人送出门去。 蒙得恩二人出门后,士兵又给赖文光敬了个礼,继续巡逻去了。 赖文光关上门,在院内踱步思索。不知过了多久,待心思透彻,抬头一看,只见挺着大肚子的妻子站在门口,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他快步上前,柔声安慰,扶妻子回房休息。 然后带上天王诏书,叫上两个巡逻卫兵,走进了府衙内的西王府。 他让卫兵先行回去,自己敲响西王府院门,只见萧云骧穿着汗衫,手持一本书,微笑着看着他。 书房里灯还亮着,原来萧云骧送萧朝富回去后,正在看书消遣。 “赖兄,这么晚来找我何事?”萧云骧热情招呼。 赖文光看着萧云骧,赧然道:“大王,我……”说着就要下跪。 萧云骧连忙丢开书,双手扶住他:“赖兄,这是为何?”他力量极大,赖文光跪不下去,望着萧云骧,竟不知从何说起。 萧云骧将赖文光扶进书房,出门捡起地上的书,又给赖文光倒了杯水,坐在他对面温言劝道: “赖兄,我们是从长沙城下就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有啥心结,尽管说来。” 赖文光见萧云骧言语亲切、态度温和,想起与杨秀清相处的场景,经一对比,不禁眼眶泛红。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略作思索,便将杨秀清让他做卧底的事和盘托出,连当日对话细节都一字不漏。 萧云骧听罢,心中颇为感慨。 天国使者一到重庆,本就对赖文光心存疑虑的李竹青,便发现他情绪异常。汇报给萧云骧后,萧云骧只吩咐他暗中观察,不要轻举妄动。 表面上,军情局对天国宣诏团队未加监控,实则蒙得恩的小伎俩根本瞒不过军情局。驿馆接待人员全是军情局探子,街面上至少有二三十人盯着他们。 可以说,蒙得恩二人能进入赖文光家,军情局探子帮了大忙,否则他们连那条住满西王府高层的街道都进不去。 后来巡逻士兵敲门,也是军情局的安排,既为查看赖文光安危,也是试探他的心意。 受现今通讯手段限制,后世影视剧中的间谍戏码,很难施展。 比如在重庆的天国间谍获取的信息传到天京时,往往已失去时效。但西王府的政策、首脑人物的脾性爱好等信息,还是能被探知,也难以隐瞒。 萧云骧相信,重庆城内定有天国和清廷的探子,同理,军情局在南京城一样有探子。 赖文光说完,萧云骧暗自心惊,原来杨秀清早已看穿他的伪装。若不是当时及时跑路,说不定真会被洪、杨给弄死了。 见赖文光满脸尴尬愧疚,萧云骧温言安慰:“赖兄,我们共患难一路走来。只要你不把西军人数、钱粮军备、研发中武器等机密泄露给他们,其他都不是问题。” 赖文光忙说:“大王,这些机密我怎会泄露,这是他们第一次与我接触。” 萧云骧摆摆手,示意他别紧张,从书架拿出几张信笺递给赖文光:“赖兄,你今日坦诚相告,我很欣慰,说明你已完全把自己当成西军的人。” “这事就到此为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再告诉他人。” “你看看这些资料,是军情局探子从南京城搜集的,因不涉及军情,我一直没给你看。” 赖文光在油灯下展开信笺,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太平天国的各项制度。 他看到太平天国将南京城百姓财货搜刮一空,处决娼妓,禁止商业和娱乐活动,焚毁不符合天朝规矩的典籍和寺庙,拆毁明皇宫、夫子庙等建筑以建设王府。 还实行严格的男女分营制度,将全城男女充入营中劳作,按人头每日领取半斤米口粮。 今年三月,还因此杀了一个冬官又正丞相,罚了一个首席尚书。虽五月东王发布《暂分男行女行将来仍然完聚诰谕》,分营制度有所松动,但仍未废除。 与此同时,天王、东王却不断从女营挑选妙龄女子充实后宫。 赖文光摇头叹气,问萧云骧道:“行军作战时男女分营情有可原,可天国定都天京后,为何还要实行这种违背人伦的制度?” 萧云骧也叹气:“洪天王受教义影响,认为分营可杜绝淫乱、维护宗教纯洁性,还可将将士的家属扣在城内,迫使他们不得不奋勇作战。” 说到此,他突然冷笑,嘲讽道:“可笑的是,他们自己三宫六院,连妃子数量都数不清,却要求百姓守活寡。” “他们掠夺百姓财富,让百姓做苦力换每日半斤米活命,如同奴隶。自己却大兴土木、穷奢极欲。” “好一个‘人人平等’,好一个‘人间小天堂’,这只是他们几人的天堂,却是万千百姓的地狱。” -------------------------------------------------------------------------------------------------- (注:正文完结,继续暴论,不想被雷的速速闪开哈。 洪天王拆除明皇宫,用材料建设天王府,不是乌鸦胡扯。 以下是基于史料,对南京明皇宫的详细破坏经过及事例: 一、明代初期:政治动荡与迁都冷落 靖难之役(1402年) 朱棣攻入南京时,宫中发生大火,奉天殿、华盖殿等核心建筑被焚毁,但随即被朱棣修复。且朱棣又在南京皇宫住了十几年。 朱棣迁都北京后,南京皇宫逐渐失去政治地位,维护减少,建筑因长期疏于管理,以及各种天灾朽坏。 此时,明皇宫主体建筑,所有形制都在,只要加以维修,就能恢复。 二、明末清初:政权更迭与系统性破坏 南明时期(1644年) 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南明政权时,明皇宫已严重衰败,金銮殿、太庙等主体建筑荡然无存,仅能利用武英殿等残余建筑。 清朝初期 清军入关后,将南京故宫改为八旗驻防城,拆除大量宫殿建材用于修建满城和军事设施; 1699年:康熙下令拆取明皇宫琉璃瓦12万张、雕龙柱磉等构件,运至浙江普陀山法雨寺建造九龙大殿。 此时明皇宫已经遭到破坏,但是基本形制还在,一些宫殿楼阁毁掉了,但如下大力气维修,大部可以恢复。 三、太平天国时期(1853-1864年):战争与掠夺 太平军定都南京 洪秀全为建造天王府,大规模拆毁明皇宫石料、砖瓦和木构件。明皇宫遭到毁灭性破坏,基本建筑被拆毁,只剩少量残砖断瓦。 湘军破城 1864年清军攻击南京时,湘军与太平军交战期间多次纵火,剩余建筑几乎焚毁殆尽。 至此,明皇宫彻底沦为遗迹,地面建筑消失殆尽,成了一块白地。 四、近代:城市开发与彻底湮灭 民国时期 1929年:为修建中山东路,明皇宫遗址被从中轴线一分为二,午门、西安门等遗迹被拆除; 1930年代:在遗址上修建明皇宫机场,进一步破坏地下柱基和残存建筑。 新中国初期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居民区等建设占用原太庙、社稷坛等遗址区域,地面遗迹基本消失。 至此,明皇宫彻底消失,连遗迹只剩下极少部分。 -------- 南京明皇宫占地10125万平方米,北京故宫占地72万平方米。北京故宫就是以南京明皇宫为蓝本建造,但面积缩小约30万平方米。 虽然南京的明皇宫衰毁是一个长达500多年的渐进过程,但真正给明皇宫带来致命性破坏的,就是太平天国。 经历太平天国后,明皇宫彻底变成了一片白地。 同理,曾经的南京城标志——大报恩寺,也毁于太平天国的天京事变。 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太平天国给南京这座城,带来的毁灭远多于荣耀。这在江南很多城市都是一样的。 从流传到现在,江南老百姓对于太平天国的称呼就很清晰,这不是我们能用z治正确强压,或者假装看不见,就能糊弄过来的。 乌鸦曾在南京明皇宫遗迹徘徊一下午,望着那些巨大的柱础发呆良久。 与长安、洛阳那些久远的皇宫不同,南京明皇宫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就能留存至现代。 若能如此,带着孩子亲临现场,感受祖宗留下的辉煌遗产,比上一百节爱国课更有成效。可惜遇到了太平天国。) 第178章 公案 赖文光听闻萧云骧的嘲讽,默默无言,接着看向接下来的几张纸,上面记载的是太平天国的文化制度。 纸上写着,洪天王下令焚毁诸子百家的书籍,凡阅读、买卖此类书籍者,一旦被抓便会被处死。 去年底,又成立了删书衙,专门查抄以上书籍,并以《圣经》和自己的着作为核心来开展科举。 最后一张纸上记录着,杨秀清权势滔天,却对洪天王的诸般作为颇为不满。而洪天王却一心要建立纯洁的z教社会。 两人的冲突日益严重,甚至杨秀清已开始当众打洪秀全板子了。 全部看完后,赖文光沉默不语。 萧云骧问道:“赖兄,你觉得我们的制度和天国的制度相比如何?” 赖文光毫不犹豫地回答:“好上千百倍。至少我们想着让大多数人活着,有尊严地好好活着,而不是想法子折腾百姓。” 萧云骧叫了一声好:“赖兄说得对。既然知道我们是对的,那我们就要毫不犹豫的继续前行。把挡路的牛鬼蛇神都清除掉。” 他拍了拍赖文光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 “赖兄,别多想,只要我们一条心,那些鬼蜮伎俩挡不住我们前进。” 赖文光连连点头,略作思索后,从怀里掏出那天王诏书放在桌上:“大王,你说他为何发这道诏书来?” 萧云骧竖起一根手指:“天王本就是暴虐极端且偏执之人,他想建立理想中的z教社会。” “而我那篇文章从意识形态上把他骂惨了,也骂怕了,他要出口气。” “第二,他要试探。一是试探东王对他插手世俗事务的容忍边界;二是看看在我们这支太平军旧部里,他还有多少号召力。” 赖文光皱眉思索片刻,仍不明白:“为何用我们试探,不用太平军其他在外作战的大将呢?” 萧云骧嘿嘿笑道:“报纸登出那些文章后,我在洪天王心中,已是不可原谅的死人了。赖兄你此番拒绝他后,怕也和我一样,洪天王又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 赖文光无所谓地摇摇头,萧云骧继续说道: “这就是用我们试探的原因,在天王眼里我们是废子,再坏也坏不到哪去。若用天国前线大将试探,说不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动摇天国根基。” 此时天气闷热,房间狭小,赖文光喝了口水,两人便各搬一把椅子到院子里,即便偶有蚊子叮咬也顾不得了。 赖文光接着刚才的话题:“那为何东王不阻止宣诏团出发?据我了解,他有能力阻止的。” 萧云骧在院里背着手踱步思索,他本以为杨秀清虽跋扈、睚眦必报,但政治眼光还是远超洪秀全的,怎么会允许洪秀全这般冲动行事呢? 正在思索间,赖文光此时却轻笑起来,萧云骧问道:“赖兄,为何发笑?” 赖文光摇头道:“我今日被那蒙得恩弄得乱了方寸。东王此举不过两个目的。” 萧云骧来了兴趣,毕竟赖文光在杨秀清身边数年,又是个极聪慧之人,揣摩杨秀清心思肯定比自己准。 赖文光竖起一根手指:“东王虽平时跋扈,必要时,他还是给洪天王面子的。” “应是此番看到洪天王暴怒。他表明态度,即不给诏书加盖东王印鉴,也没必要强行阻止宣诏团出发,和洪天王彻底翻脸。” “还有另一个呢?”萧云骧催促。 赖文光竖起第二根手指:“他相信大王。” 萧云骧愕然,指着自己笑道:“东王相信我,他现在恐怕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了?” 赖文光继续分析:“若大王还在天国内,东王肯定会谋害大王,以杀鸡儆猴。但如今大王自成一系,且羽翼渐丰,今非昔比矣。” “他相信大王有基本的政治素养,会和他一起容忍天王的任性。不会因此鱼死网破,彻底与天国翻脸。” “东王虽为人睚眦必报,但看人极准,看大王就是如此。” 萧云骧愣了半晌,无奈摇头,看来真是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对手。此番真被赖文光说中了。 当前局势下,西军和太平军共同的敌人是满清朝廷。 他即便讨厌洪天王,也不至于因个人情感和太平军翻脸。 况且太平天国还有石达开、罗大纲等他观感不错的人物。 底层太平军将士和西军一样,都是活不下去才拼命的贫苦人,他不能让西军和太平军兵戎相见,让清廷坐收渔利。 此时萧云骧想起另一个位面中的一桩公案:杨秀清是否逼洪秀全封他“万岁”? 杨秀清逼封万岁,最直接的出处是李秀成被俘后写的《李秀成自述》。 但当时李秀成并不在南京城,不可能是亲眼所见。 另外还有清廷文人张汝南的《金陵省难纪略》和知非子的《金陵杂记》,可他们也不是亲历者。“知非子”还是笔名,具体何人都不清楚。 但从太平天国官方史料、事后反应,以及基本的逻辑来分析,这事都说不通。 其一,流传至今的太平天国内部文献(如《天父圣旨》《天兄圣旨》)及清朝官方档案,均未提及“逼封”事件,洪秀全讨伐杨秀清的檄文中也没有记载。 若此事真实存在,就是洪秀全诛杀杨秀清的最大法理依据,太平天国官方文件理应大肆宣传。 其二,杨秀清若想取代洪秀全,没必要多此一举。 他已通过“天父下凡”控制洪秀全,甚至可干涉其后宫事务。 若要夺权,直接“天父下凡”,以“天父”的名义,废掉洪秀全即可,何必多此一举? 就是不想废掉洪秀全,他想当万岁,自己封自己即可。为什么要逼着“儿子”洪秀全来封作为“父亲”的他? 且天京事变后,洪秀全不仅未公开杨秀清“篡逆”罪名,反而为其平反,将其死亡日定为z教节日。 这更像是洪秀全掩盖诛杀杨秀清的真实动机(如权力清洗),而非“逼封”激怒所致。 所以后世有学者认为,“逼封”事件可能是洪秀全刻意制造的政治谣言,以合理化诛杀杨秀清的行为。 但又因缺乏确凿依据,不敢记录在太平天国官方文件上,只是口头传达给李秀成等大将,造成李秀成等人的误解。 杨秀清的确跋扈、权力欲重,但从他神降被信众认可开始,若想废掉洪秀全,以他“天父下凡”的身份,有太多的机会了,却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有此想法。 ---------------------------------------------------------------------------------- (注:正文完结,前方暴论,避雷请跳过。 并非乌鸦污蔑洪天王,洪天王暴虐与极端的确属实。 洪秀全四次科举落第后,把基督教教义与民间信仰杂糅,宣称自己是「上帝次子」,还借梦境神化自身权威。 他要求信徒砸毁孔庙、焚烧儒家经典,称其为「妖书」,甚至把未参与拜上帝教的村民视作「妖魔」,发起「杀妖」运动。 1851年金田起义初期,他以「掌心红润者即妖」为由,下令处决拒绝入教的广西乡民,屠杀数千人,将宗教狂热与暴力紧密相连。 1853年定都天京后,他的暴虐极端更是变本加厉。女官开门稍慢,或没及时清洗他的黄金夜壶,就会被以「不敬天父」之名杖毙或斩首; 1856年,他处决了曾救过他命、却质疑《圣经》解释的曾水源。用酷刑震慑信徒,强化思想控制。 太平天国占领区强制推行「毁儒灭佛」,焚烧书院、屠杀僧侣,还改写汉字(如「国」改「囯」)。 经济上强制实行「圣库制」,没收民间财产,致使江南手工业崩溃。 《天父诗》是太平天国1857年刊印的官方宗教文献之一,最初由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和剑桥大学收藏。 1932年,清史学者萧一山将其影印并整理出版,后被国内学界认定为太平天国原始文献。 该诗集收录了洪秀全所写的500首诗歌,其中476首是定都天京后专为管理后妃而作。 据《天父诗》记载,洪秀全规定妃嫔「夜夜睡不同床」,违者杖责;宫女服侍时要「目不对视」「声不闻笑」,否则处死。 1857年,他因杨宣娇未及时行跪拜礼,命人将其鞭打至昏厥。 还有多首「天父诗」威慑部下,如:「亮起跪求要虔诚,亮未救缩莫起身,亮红速跪速救乌,一个起身不容情。」 这里的「亮」代指「火」,即发怒时臣民必须跪求饶恕,违者处死。) 第179章 隔离与控制 月光如银绸般倾洒,小院里虫鸣声声,偶尔有萤火虫在院墙内一闪一闪地翩跹起舞。 萧云骧一边在院子里弯腰伸腿,活动身体,一边和斜躺在椅子上、头枕着手,仰望蓝墨色天空的赖文光闲聊,二人越聊越放松。 萧云骧问道:“赖兄,我听说洪天王的妻弟赖汉英是你兄弟?” 赖文光回道:“只是同族兄弟,且关系一般。” 在原本的时空中,赖文光起初一直担任文职。 直到天京事变后,因数万老兄弟被杀,太平天国大伤元气、人才匮乏,洪秀全才任命他为武职。 且先隶属陈玉成麾下,陈玉成战死后,又归到李秀成麾下。 赖文光的高光时刻在太平天国后期,他作为偏师去整合捻军。 他利用捻军的高机动性,制定出引诱清军追击,再突然集中兵力、分割包围、围歼追兵的战术。 致使僧格林沁战死,满蒙八旗最后的精锐全军覆灭,清廷只能彻底依靠汉人的力量来维系统治。 这为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类汉臣的崛起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可以说,赖文光的历史名声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 “大王,你说真有神鬼、天堂地狱这种东西么?”赖文光突然发问。 萧云骧做了个伸展运动,反问道:“赖兄,洪天王说上帝无所不能,那上帝能造出一块自己也举不起的石头么?” 赖文光先是愕然片刻,继而哈哈大笑:“大王,你也太损了。” 萧云骧接着说道:“上帝既然无所不能,夏娃被蛇诱惑,和亚当偷吃禁果时,他为何不阻止?非得让人类背负原罪,就看不得人类好?” “祂既然无所不能,为何不干脆彻底消灭恶魔,反而留着祸害人类?” “难道祂没别的事做,整天又是水又是火地折腾人类,还乐此不疲搞了万千年,这不是心理变态么?” 赖文光笑得前仰后合,心中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消散无踪。 萧云骧继续弯腰扭胯:“赖兄,宗j这东西,就是人类中的聪明人,创造出来控制人类中的蠢货。” 赖文光陷入了思索。 “大王,这么说,这宗j可以废掉?” “废不掉的。只要人类还在思考,它就会一直存在。” “人类对未知的恐惧、对自然的敬畏、痛苦需要的心理慰藉、抱团取暖的需求、不劳而获的侥幸心理等,还有野心家借此整合力量,统治者借此神化自身统治的合理性等。” “所以说只要人类还会思考、还有欲望,就有神产生的空间,神就会一直存在。” “还有人类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何来,我要向哪里去’这类哲学问题,无论科技多发达,都不能解决所有人的认知问题。” “只要问题存在,就会有聪明人创造‘神’,再以‘神’的名义隔离和控制信徒,达到做人上人的目的。” “所以,是人创造神,而非神创造人。” 赖文光闭眼思索着萧云骧的话,而萧云骧此时身体已活动开了,开始慢慢打起后世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来。 他今日和赖文光说这么多,尤其是宗j问题,是为帮赖文光,破除因杨秀清逼他立誓而可能产生的心魔。 既然赖文光对他坦诚相告,他就把赖文光当做同路人,自然能帮则帮。 过了许久,直到萧云骧打到最后一招“十字手”时,才听到赖文光感叹: “孔夫子只说‘敬鬼神而远之’,存而不论。大王却把鬼神的皮扒下来了。只是大王说的‘隔离与控制’是怎么回事?” 萧云骧顺势收拳,躺到赖文光旁边的椅子上,解释道: “无论什么宗j,信什么神、拜什么鬼,都有自己独有的理念和生活方式。” “比如佛j忌杀生,回j忌偶像崇拜,基督j忌食动物血液及勒死的牲畜等生活禁忌,还有各种仪式、经典、塑像、寺庙j堂等。” “其本质都是通过这些独有的东西,同化他人为信众,并将信众从人群中隔离,区分‘自己人’和‘其他人’。” “他们驯服人的手段大概分三个层次。最浅层的先用‘地狱’恐吓,让人不敢质疑,再用‘天堂’诱惑,同化他人,固化信众信仰;” “其次通过独有的宗j仪式、外表、理念等方式,将信众从‘其他人’中隔离出来,形成他们自己独特的圈层。” “非圈层内人员很难和他们融洽相处,比如就很难和虔诚的宗j徒融洽地做事,吃饭等,这就是‘隔离’;” “通过大量、重复、长期的经文宣讲、礼拜等仪式,从心理上彻底驯服信众,让信众习惯服从,不再也不想自由思考,逐渐变成迷信者和狂热支持者。” “甚至你还没出生,就被定好了宗j信仰,将某个群体直接定为某个j的天生信徒,这就是‘控制’。” “如果以上方式都不奏效,那还有最后一招:暴力清除。” “先将圈外人或内部怀疑者污名化,定义为叛j者、异端、恶魔等,通过孤立、排挤甚至直接清除的方式,让圈内根本没有不信者、怀疑者的生存空间。” “人都有抱团取暖、趋利避害的天性。只要在圈内,即使不信,也得装作相信,不然根本活不下来。” “这一套连环招数下来,如果还有武力保证,没人能幸免,不信者只能是死人了。” “这就是宗j的‘隔离’与‘控制’。” 萧云骧滔滔不绝。赖文光思索良久,最后感叹:“那我们没办法了么?” “总是有办法的。首先我们得从武力上保证,宗j不敢对圈外不信者、圈内怀疑者进行暴力欺压甚至屠戮。” “就如当初天王起兵时,首先遭到屠戮的,就是那些不愿加入拜上帝会的本地乡民。” 说到这,萧云骧叹道:“批判的武器,始终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只有具备谁敢以宗j名义欺压他人,就能灭了他的本事,才是让宗j讲道理的基础,否则都是虚妄。” 赖文光连连点头,追问道:“然后呢?” “从内部瓦解,区分领导者、从业者和普通信众。重点从普通信众入手,告诉他们宗j本质,倡导他们脱离宗j。” “再不济也要抛开前两者,直接和‘神’联系,不再需要中间商。” “并把前两者的利益分给信众,让信众和他们利益对立,再用武力保证信众的安全。” 萧云骧侃侃而谈,赖文光闻言,抚额长叹:“怪不得洪天王对那篇文章避如蛇蝎,对大王恨之入骨,因为任由大王推行下去,他的‘小天堂’就该碎了。” 萧云骧笑笑,接着说:“这也是我容许郭实腊的新j在治下传播,却严禁‘天主j’的原因。因为新j去中心化,天主j却要听从j皇。” 赖文光略作思索后建议:“大王,对新j还是要小心,免得尾大不掉。” 萧云骧点头:“你提醒得对。我们定个传j规矩,在西王府治下,宗j只能在宗j场所传j,敢在非宗j场所传j,直接暴力打击。” “还有田产都交出来,信徒捐献财货时抽重税,查到偷税漏税直接封庙封山。敢反抗就派兵剿杀,看他们的‘神’能否保他们刀枪不入。”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夜深,萧云骧派两名府衙卫兵护送赖文光回去。 自己则回到书房,思索片刻,决定当夜拟定宗j管理办法大纲。再征求枢务堂几位的意见,修改整理后,刊登到下月报纸上,并正式在西王府治下实施。 第180章 初见 第二日,萧云骧刚到办公室,李竹青便赶来了。 “仲卿,克里斯那家伙咋不见人影了?” “他昨日取了一大笔钱,跑去西边通远门旁一小寡妇家厮混了一夜,估摸这会儿还没起床呢。” “他没用强?”萧云骧关切问道。 自西王府接管重庆城,便从制度上废除了娼妓这一皮肉生意行业。然而,这种事哪能真正禁绝呢? 李竹青回道:“哪能啊,这小寡妇三月前刚丧夫,还有个未断奶的孩子要抚养,碰到克里斯这个大主顾,自然乐意得很。” 萧云骧既无语又惊叹,克里斯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竟能寻到这种地方。 李竹青笑嘻嘻的说道:“大王,今早我碰到赖枢密了,他说昨晚和您聊了半夜,惊叹您对宗j的理解,能给我也说说不?” 萧云骧从桌上拿起昨夜熬夜写就的宗j管理办法草稿,递给李竹青:“昨晚刚赶出来的,本就想征求你们意见,你先看看。” 李竹青接过草稿展开,皱着眉,忍着萧云骧那歪七扭八、缺胳膊少腿的字迹看了起来。 “萧!”门外传来一声呼喊,萧云骧抬眼望去,只见格兰特拿着一叠纸走进房间。 “这是您要的关于建立军校的纲领,我按西点军校的模式拟定好了。”格兰特用英语对萧云骧说罢,还向房内的李竹青点头示意,权当打招呼了。 萧云骧接过稿纸一看,正是他记忆中此时西点军校的建校模样。 后世萧云骧军校毕业后,在部队服役十几年,官至两毛二。 后来晋升困难,且父母年迈,不得已退伍,回到老家市里的政协,做了个清闲的文史研究员,主攻军事历史方向。 故而,他对此时西点军校的建校历史、方式及优缺点颇为了解。 此时的西点军校优点显着: 一是严格的纪律与荣誉教育,通过军事化管理(如统一作息、着装规范)和荣誉准则(如禁止撒谎、作弊),强化学生自律与责任意识,塑造军人品格,为未来领导力奠基; 二是精英化教学模式,小班制教学和高度选拔机制(需通过推荐和考试),确保生源质量。 学员在体能、学术和军事技能上接受全面训练,淘汰率高达23,毕业者多成军政精英; 三是实战思维培养,课程融入战术模拟和实战演练,如地形测绘和工事设计,训练学员战略分析能力,使毕业学员能快速适应新岗位; 四是军事工程学科优势,以军事工程和基础科学为核心课程,培养大批军事工程师,课程涵盖数学、工程制图、地形学等。 注重实践应用,如筑城工事设计和防御系统规划。 但受时代局限,也存在明显缺点: 一是学科单一,课程以军事和工程学科为主,人文社科类课程极少,历史、哲学等通识教育未纳入必修体系,学员综合视野受限; 二是高压管理引发争议,老学员欺辱新生的传统(如体罚、精神压迫)长期存在,校方默许,部分学员因心理压力退学。 针对这些情况,萧云骧做出如下调整: 其一,增加历史课程,其中中国史占很大篇幅,让学员了解中国五千年辉煌文明,培养民族自豪感,避免面对洋人时自感低人一等; 其二,开设社会课,融入大量后世的唯物主义教育,将同心会的宗旨、纲领、组织架构,以及共和制的由来、理念等内容,详细讲给学员。 他要把学员培养成坚决的同心会和共和制拥护者,让他们秉持为中华民族整体利益奋斗的理念,而非一家一姓的打手; 至于官兵平等、不准虐待新人本是西军军规,无需特意强调。 请容闳先期翻译,克里斯在美国收集来的西点军校教材,并根据中国实情增删后,印刷使用,不足部分采用现有的军官培训班教材补充; 将西军原有的军官培训班直接融入西军陆军学院,萧云骧任西军陆军学院校长,彭玉麟任军师,格兰特任总教官,并为格兰特配一名专门翻译。 他把彭玉麟叫来,三人商议一上午确定了大纲。商议完,才发现李竹青不知何时已离开,那份宗j管理办法草稿搁在桌上。 三人到食堂吃过饭,彭玉麟和格兰特各自去忙,萧云骧回到办公室,拿起管理办法草稿,朝彭玉麟家走去。 萧云骧虽主张男女平等,女子可独自工作,还让彭雪梅代自己上过几节课。 但彭玉麟不太愿意让彭雪梅长期担任西军学堂,和西王府地方工作组的教员,让萧云骧颇感无奈。 他只能从法律层面废除陋习,保障男女平等,可人们观念的改变并非一纸法令能做到,只能慢慢来。 他出了府衙,没走几分钟就到了彭玉麟家附近。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笑声,于是抬手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彭雪梅的声音。 “雪梅,是我。”萧云骧回应道。 “吱呀”一声,门开了,彭雪梅红扑扑的脸出现在眼前。 她开门让萧云骧进去,问道:“你来干啥呀?” 萧云骧走进院子,挥了挥手中的草稿:“找你帮忙呢。” 说着抬眼望向院子,只见彭母在侧房前洗衣服,彭夫人不见踪影,不知忙啥去了。 院子里一棵枝叶如盖的树下,两个女子正坐在椅子上乘凉,见萧云骧进来,都站了起来。 “奶奶,我找雪梅帮我抄书。”萧云骧先向彭母打了招呼。 “好,好。”彭母笑眯眯地回应。 萧云骧看向那两个女子,一个是彭阿朵,另一个身形清瘦,却是没见过。 他笑嘻嘻地走过去,对彭阿朵说道:“彭阿朵,去给我搬把凳子。” 阿朵今年十二岁,个子长高不少,不再是当初那个又黑又瘦的小可怜模样。 她听到萧云骧的话,便回屋搬凳子去了。 第181章 浪荡子 “左姐姐,这位是萧大王;萧大王,这位便是左姐姐,左伯伯家的二女儿。”彭雪梅为两人作介绍。 那女子垂首施了个万福礼,柔声说道:“小女左孝瑶,见过大王。”其声音轻柔,动作标准。 萧云骧拱手还礼:“在下萧云骧,见过左姑娘。” 抬眼看去,只见左孝瑶身形消瘦,身高一米六不到,比高挑的彭雪梅矮了半个头。 生得颇为俊俏,眉目如画,头发遗传左宗棠,微黄卷曲,肤色白皙,却是透着病态的苍白。 左孝瑶感受到萧云骧的目光,黛眉微蹙,脸色泛红。 左宗棠正妻周诒端,与左宗棠同岁,今年四十二岁,出身湘潭望族。 她容貌俊美,熟读经史,是湖湘地区小有名气的女诗人。 早年左宗棠因家贫入赘周家,周家虽富裕,周诒端却看重其才华,常以诗文勉励,如《得外都中书却寄》中“信有诗书能自乐,为知时命更无求”之句。 两人育有三女一子,长女左孝瑜已嫁前两江总督陶澍独子陶桄;二女左孝瑶、三女左孝瑾及长子左孝玮,此番随军情局来到重庆。 左孝瑶今年二十岁,少时患病,被庸医误诊,虽挽回性命,但病情反复,一直服药,故而身形消瘦。 这些年左宗棠奔波在外,左孝瑶身体也未见好转,婚事便耽搁下来。 站在萧云骧身后的彭雪梅,见他一直盯着左孝瑶,心中顿时火起。 她眼角余光去瞧院中洗衣的奶奶,彭母此时正低头,在搓衣板上搓洗着衣服,并未留意这边。而彭阿朵还在屋里,左孝瑶低着头。 于是,她伸手拧住萧云骧左胳膊表皮,并狠狠旋转。 原来这大半年以来,彭雪梅常常去帮萧云骧抄书,整理教案,甚至代课,两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早就相互认定此生非对方不可。 而彭玉麟早就放弃监管,又因看到西军医学院最新的医书,知晓女子太早成婚,不利于自身和孩子。 只想等彭雪梅稍微年长一点,就让这两人赶快成婚,省得看着心烦。 私底下,躲开彭阿朵时,两人难免有些牵牵手的亲昵行为。 当前彭雪梅心中恼怒,下手自然是毫不容情。 萧云骧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好在此时阿朵从屋里拎着凳子走来,彭雪梅只好放手。 几人坐下,萧云骧问左孝瑶:“左姑娘,你身体可是欠佳?” 左孝瑶低头答道:“这病从小就有,这些年药从未断过。” 萧云骧又问:“可曾去西军医学院看过?” 左孝瑶依旧低头:“药已吃习惯,病情虽有反复,但未恶化,便没去看。” 萧云骧点头,不再问左孝瑶,转而看向彭雪梅,递上草稿:“雪梅,帮我整理润色一下,再誊写五份,留一份给你父亲,让他提点意见。” 彭雪梅扭过头不理他。萧云骧轻声恳求: “雪梅,帮帮忙,这要刊登到报纸上,还要作为西王府法令执行。到时遣词造句被人笑话,你脸上也不好看。” 彭雪梅心中暗道:关我何事,你那么爱看左姐姐,找她润色去。 刚这么想,又心头一紧。这左姐姐自幼随母,颇有才情,自己不接,这浪荡子真找左姐姐去,说不定改得更好。 想到此,她不动声色接过稿纸。 萧云骧见事已成,起身跟彭母打了声招呼便出门去了。 待萧云骧走远,树荫下左孝瑶方敢抬头,长舒一口气:“哎呀,这个大王,果然如此。” 彭雪梅心中一颤:“什么如此,你听说过他?” 左孝瑶轻笑:“我听爹爹跟娘说过,这萧大王胆大放肆,无视礼法。为人却没什么排场,待人真诚,很好相处。” 彭雪梅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暗暗叹气。这个冤家,左家姐姐来找自己时,他偏也来了。 ----------- 萧云骧回到府衙办公房,掏出怀表,已下午两点,克里斯还没来,只好派一军情局探员去寻他。 约一小时后,克里斯无精打采地跟着探员来到府衙。 萧云骧微微皱眉:“怎么了,克里斯,身体被掏空了?” 克里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尴尬一笑:“萧,你还有事让我做吗?” 萧云骧摇头:“本来有事,还打算升你为西军中校,可看你现在状态,恐怕不行。” 克里斯两眼放光,精神振奋:“哦,萧,这次任务有多少钱?” 萧云骧哭笑不得:“克里斯,你已是有钱人,怎么还这么爱钱?” 克里斯连连摇头:“不,萧,没人会嫌钱多。我要努力挣钱,做富豪克里斯。” 萧云骧轻敲桌面,略作思索:“克里斯,你去上海、宁波、厦门,或者香港、澳门等地,给我招一批精通汉语和外语的人才。” “外语只要精通英、德、法、荷兰其中一种就行,我需要大量翻译。” “若能懂中文、有教师经验更好。以前的技术人员也招。” 克里斯眼神发亮:“萧,还是以前的价格吗?” 萧云骧摇头:“不,克里斯,这次距离近,每人我只付八十银元,且不给你垫付旅费了。” 距离不算远,克里斯想想也不亏,现在他也有钱了,自然不要萧云骧垫付旅费。 也不还价:“可以,萧,但你说升我为中校,可别忘了。” 萧云骧笑道:“克里斯,这中校只是挂名,不付月薪,也不能指挥军队。要不你加入我们,给你个正经中校,负责和西方国家打交道?” 克里斯却摇头:“萧,我现在要挣钱,人到付款更痛快。” 说着又叹气,“你们钱庄要是能开到上海、香港就好了,我就不用带银元。” 萧云骧微笑:“别急,克里斯,会有那天的。你打算何时出发,走时顺路帮我带批人回南京去。” “后天,我要陪儿子一天。” 萧云骧惊道:“你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克里斯兴奋地说:“就在昨天,萧,昨天抱那小东西时,我心都是颤抖的。” 好嘛,原来这浪荡子把小寡妇的孩子当儿子了。 第182章 醉酒 话说蒙得恩被赖文光从家中赶出,心中大骂他狼心狗肺,诅咒其如誓言所说,永堕硫磺火湖,万世不得超生。 但骂归骂,他也无计可施,只得回到驿馆。 此时,萧朝富已酩酊大醉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蒙得恩询问随行人员,得知他今晚与萧云骧喝酒,是被萧云骧送回的。 第二日,无人传唤他们,也无人来访。整个宣诏团唯有萧朝富,又被萧云骧拉去喝酒。 虽西王府照例供应饭食,但如何回天京却让蒙得恩犯了难。 此番宣诏,蒙得恩虽未夺下萧云骧的兵权,但此事本就极难,他至少替洪天王骂了萧云骧一番,回天京预计洪天王也不会苛责。 可问题是,该怎么回去呢? 从重庆沿长江而下,出三峡口便进入清妖地盘。 要横穿整个湖北、和湖南、江西北部,才能回到安徽的太平天国控制区。 这些地区处于东西两路太平军的夹击中,清廷又进行经济封锁,对过往船只盘查极严。 此前他们随洋鬼子进重庆,清妖虽盘查,但见克里斯等人金发碧眼,又打着英吉利国和美利坚国的花旗,气势便先弱三分。 《中英南京条约》规定清廷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通商口岸。其后美利坚国、法兰西国分别通过《望厦条约》和《黄埔条约》也获取类似特权。 这些条款虽未规定这几国人可进入中国腹地,但具体执行还要看下面的执法人员。 沿江巡检的清兵,是愿冒引发国际争端,甚至重燃大战的风险阻止洋鬼子船队,还是愿收了克里斯的银子放行?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毕竟引发朝廷和洋鬼子大战,无论自己是否正常执法,都没好果子吃;而放行,却能收到克里斯白花花的银子。 所以克里斯带船队到重庆,虽沿途遭清军阻拦,但也未敢逐船检查,多是收了银子便放行,蒙得恩他们也跟着顺利到达重庆。 但这些洋鬼子是西王招募来做事的,一时半刻不打算回去。 蒙得恩他们要回天京,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们要穿行清廷地盘,就得剃头留辫,扮做行商。且宣诏团队带过来的天王仪仗、旗号都不敢携带,否则一被查出,就是个当即斩首的结果。 天京城内的天王还等着他们的消息呢,如何能死在路上? 但按天国制度,天王诏旨是“天父天兄旨意”,宣诏仪仗是神权象征。 丢失这些物品等同于亵渎天威,是要“动摇国本”,触犯“逆天”大罪,宣诏团队首领一般会被处决或杖刑。 蒙得恩虽是天王亲信,但此次来重庆宣诏行为,是天王未经东王府批准的首次独断专行。 若这般狼狈回去,天王权威必大损。 东王派系的人,面上不会说什么,甚至还会一起骂萧云骧叛逆,但私底下肯定会嘲笑天王自不量力。 天王脾性暴虐,就算蒙得恩有救驾之功,谁敢保证不被发怒的天王砍了? 蒙得恩正一筹莫展时,萧朝富又醉醺醺地被西王府人员送回。 他告知蒙得恩,萧云骧已安排好,明天他就回天京,还会一并带走东王府人员。 萧云骧还称,东王府旗号要一并带走,若蒙得恩非要阻止,就让萧朝富回去给东王说清楚,不是萧云骧无视东王府权威,而是蒙得恩从中作梗。 至于天王府的人员和仪仗怎么办,萧云骧没做吩咐。 蒙得恩再问,萧朝富就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话,再无其他言语。 问及他和萧云骧的见面地点和言语细节,萧朝富便眼神警惕,闭口不言。蒙得恩无奈,也不敢为难他。 晚饭时,蒙得恩派亲随到重庆一大酒楼,置办一桌好酒菜送到驿馆。 起初他们并没叫上萧朝富,只是故意和几个亲随吆五喝六、喝酒吃肉。 待萧朝富被酒香吸引过来,蒙得恩虽面色不虞,但碍于西王面子,勉强邀请他加入。 萧朝富一向嗜酒,便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众人又刻意奉承劝酒,不多时他便喝得烂醉。 蒙得恩让几名亲随将萧朝富抬回房间,屏退左右,仔细在他身上搜查,最后在他贴身口袋里搜出两封信。 一封是萧云骧写给前西王妃杨宣娇的,也不封口。 蒙得恩打开一看,虽整篇文章有些胡言乱语,但总体来说还是日常的问候话语,并无特别之处。蒙得恩看过后,就把它塞回萧朝富怀里。 另外一封却是被蜡封严实,且盖有西王萧云骧印鉴。 信封上歪七扭八地写着“东王殿下亲启”六个字,右下角有个小小的“萧”字落款。 他拿着信回到自己卧房,当即唤来一个亲随。 宣诏团队里自有奇人异士,以备不时之需。这个亲随就擅长在不破坏原蜡封的情况下,通过加热软化,打开信封。 那亲随得蒙得恩吩咐,就用点着的蜡烛,缓慢又小心地加热火漆边缘。待蜡层软化后,又拿出柄极薄极细的小刀,慢慢挑开封口,取出一张信纸来。 蒙得恩接过信纸,在灯下细看。果然是萧云骧写给杨秀清的书信,里面用和封面一样歪七扭八的字体写道: --- 阿骧跪禀东王九千岁金安: 自前年八月,在长沙城外叩别九千岁尊驾,算来已两年没拜见。 山里孩子不会弯弯绕,这两日接到天王诏书要收我兵权,心里实在憋屈,只能如实向九千岁诉苦伸冤。 前年我哥西王升天,若无九千岁按天父旨意扶我顶香火,西旗当时就没了。九千岁拍板说“西旗不能倒”,阿骧记在心里,也感激到骨子里。 这两年带弟兄们进四川,天天按九千岁教的“刀把子捏稳,粮仓子填满”办事,现在四川全省已打下,汉中府也抢过来了,都是天父看顾的缘故! 天王远在天京念天条经,不了解四川具体实情。从天京派来的酸子骂我搞邪路,还要夺我兵权。 亏得九千岁没给圣旨盖印,不然我这西旗早被人抢去了!弟兄们都说:“东王懂实情,天父附他身!” 山里人认死理——天父传言比纸片子管用!九千岁叫往东,阿骧绝不往西!四川二十万兵马,全凭九千岁一道令箭! 阿骧叩首。 甲寅四年八月 西王府 --- 书信简短,且未按太平天国礼制,写上一大串东王头衔,落款还用萧云骧的小名“阿骧”。 虽不合规矩,却透着一股亲切感。 整封信主旨只有一个:只认东王,不认天王。 蒙得恩怕记不住,当即用纸匆匆誊下内容。 信只有三百余字,他匆匆抄完,又让亲随小心将信纸按原有痕迹叠好,放回信封,再软化蜡层并按压原印章,重新封好。 蒙得恩回到萧朝富房间,将书信塞回他怀里。好在萧朝富仍烂醉如泥,倒也不费功夫。 做完一切,蒙得恩回房坐下,颤抖着双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饮尽,心脏仍砰砰直跳。 萧云骧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自不再言。 但蒙得恩久在天王身边,深知此时天京城内,天王与东王关系微妙,双方你来我往,正暗自较劲。 旁人牵扯其中,稍不留神,便是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第183章 慌乱 翌日上午,重庆府衙那位年轻的顾经历,赶来驿馆,引领萧朝富等东王府几人,携东王府旗帜仪仗,径直前往朝天门码头登船离去。 天王府众人则被冷落在驿馆。不仅如此,团队里还有三个同伴,听闻昔日西军旧友混得不错,竟离队投奔西军去了。 蒙得恩得知消息时,这三人已离开,只是托驿馆接待人员传信,据说当日就加入了西军。 驿馆管事还告知蒙得恩等人,驿馆只能再招待他们三天,三天后就会逐客。 理由是耗费过多、预算吃紧,即便他们自掏腰包也不行,毫无情面可讲。 蒙得恩无奈,与两名贴身亲随商议后,决定返回天京,哪怕伪装成清妖也在所不惜。 蒙得恩当机立断,带着剩余众人来到重庆街面,寻到一剃头挑子,全都剃成清廷半边秃脑袋的发型,扎起辫子。 好在重庆城内发型多样,这般打扮倒也不显得突兀。 随后,他们购置了些戏服道具,扮作冲州撞府的江湖戏班子,连夜登上一艘驶往下江的客船。 就怕多待一日,团队又要再跑掉几人。 而宣诏带来的天王仪仗、黄绸龙旗等,全留在驿馆,任由西王府自行处置。 天王派往重庆的宣诏团队,就这样威风而来、狼狈而回,暂且按下不表。 ----------- 彭玉麟家在府衙附近,隔壁便是左宗棠家。 此时左宗棠正在嘉陵江上游督造战船,家中只留下正妻周诒端、妾室张氏和五个孩子。 其中正妻周夫人育有的三个孩子,既20岁的二女左孝瑶、14岁的三女左孝瑾,8岁的长子左孝玮; 而6岁的左孝瑞和4岁的左孝璨,则是妾室张氏所出。 左家人口多且孩子多,从湘阴老家迁到重庆后,原来的仆人管家已全部遣散。 到重庆后,不便请不知底细的男子为佣。当家的周夫人便打算请几位妇人帮忙做饭洒扫、照顾孩子。 成亲时周夫人带来丰厚嫁妆,加上左宗棠多年担任清廷高官幕僚,收入颇丰。从湘阴老家来重庆时,虽未来得及处理房屋田产,但家中金银细软都一并带来。 所以当下左家并不缺钱。 然而待周夫人托人打听后发现,此时重庆居然出现了用工荒。 原来,经过大半年酝酿,四川境内各类作坊、工厂纷纷兴起。 比如綦江的矿场扩建,一下需招募数万男子;各地新建众多织布坊、染坊,手脚康健的女子也能找到工作。 此外,西王府在重庆城及周边大肆扩建。新建学校、科学院、火炮局和枪械局等,左宗棠在嘉陵江上游打造战船,都需要大量材料和用工。 大量的煤、铁、木材、石料从上游运往重庆,一度清闲的码头又拥堵起来。 所以当前重庆城内清闲的成年男女极少,连平时游街串巷的街溜子,都少了许多。 周夫人不得已,最后请李竹青这个坐地户帮忙,给物色两个手脚粗壮,品行端方,干活麻利的妇人,来家里帮工。 这一日,彭左两家的长子,9岁的彭永钊和8岁的左孝玮,去了重庆小学上学。 其余几个孩子,正在左家前院树荫下嬉戏。 左孝瑶与彭雪梅下围棋,左孝瑾和彭阿朵玩投壶,左孝瑞和左孝璨在一旁嬉笑打闹,一位仆妇在院子里打扫。 就在彭雪梅大开大合,攻势凌厉;左孝瑶稳扎稳打,绵里藏针,两人在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之时,院门却被人敲响了。 左孝瑶上前开门,只见萧云骧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子。 左孝瑶见状,脸不由红了起来,匆忙施礼问好:“大王,你怎么来了?” 将两人让进院内,萧云骧说道:“昨日见你身体不适,便带了位名医来。这是西军医学院的麻祭酒,你家有大人在吗?” 左孝瑶轻声回道:“母亲和姨娘都在。”言罢,又和麻文权见礼。 房内的周夫人和张氏听闻有客来访,出门相迎。 萧云骧上前鞠躬施礼:“师母,昨日得知师姐身体欠佳,先生又忙于公务。趁今日麻祭酒有空,便带他来给师姐瞧瞧。冒昧登门,还望师母见谅。” 周诒端出身湘潭大户人家,年轻时便才情出众。成家后,左宗棠忙于赶考、交际,太平天国兴起后又一直从军,故在家时间极少。 所以左家向来由周夫人当家,左宗棠不在家时,家里待人接物都由她负责。 她见萧云骧身材高大、容貌俊朗、举止彬彬有礼,并非左宗棠口中的肆意无礼之辈,不由眼前一亮,越看越喜欢。 她给萧云骧还了一礼,笑盈盈地回道:“谢谢大王的关心,孝瑶的身子,确实一向不大好。今日能有麻祭酒这般国手上门,真是好极了。” 萧云骧接着给张氏鞠躬施礼:“拜见姨娘。” 那张氏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长得极为俊俏。怪不得原本位面中的左宗棠要给她洗脚,还被曾国藩和彭玉麟撞见,成为朋友间的笑谈。 周夫人和张氏,先后与麻医师见礼。 她们已到重庆数月,早听闻麻文权医术高明,今日见他亲自上门为女儿看病,自然不敢怠慢。 麻医师还礼后,周夫人唤来左孝瑶,树下众人都停止游戏,围拢过来。 左家无成年男子在家,萧云骧不便入内,仆妇便搬出椅子,让他在前堂坐下。 麻医师在大堂内为左孝瑶把脉,周夫人坐在萧云骧对面,越看越满意,便问道:“萧大王今年贵庚?” 萧云骧不便直视周夫人,低头答道:“回师母,我七月廿八日出生,本月刚满十九。” 周夫人心中暗自盘算:比孝瑶小一岁,倒是刚好。 又问道:“父母高堂如今何在?” 萧云骧神色黯然:“父母皆死于战乱,至亲只有三位兄长,当前都在天京城东王府做事。”周夫人又是点头。 萧云骧与周夫人闲聊时,站在左孝瑶身旁的彭雪梅,佯装看麻医师替左孝瑶把脉,实则竖着耳朵听周夫人与萧云骧交谈。 待听到周夫人的言语,又偷偷看了几眼周夫人的神色,心中便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 第184章 眼泪 麻医师为左孝瑶搭了会儿脉,又让她张嘴伸舌查看。 随后细细询问发病症状、疼痛部位,还取过她正在吃的药,仔细端详,甚至放到鼻下轻嗅。 一旁的彭雪梅心不在焉,阿朵和左孝瑾两个女娃却兴致盎然。 左孝瑞和左孝璨两个小屁孩已被张氏带至一旁,以免打扰医师为姐姐看病。 许久之后,麻医师从大堂出来,坐到萧云骧身旁。周夫人赶忙问道:“祭酒,我家孝瑶这病反复多年,可有治愈之法?” 麻文权略作思索,答道:“夫人,令爱此病乃‘肝气乘脾’所致,引发腹泻、消化不良、消瘦乏力,极易误诊为‘积聚’。” “我瞧令爱一直服用相关药物,却只能抑制,无法根治。” 周夫人连连点头,满面忧愁:“正是如此,这些年一直吃此药,却不见好转。” 萧云骧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指何病。 麻文权安慰道:“夫人勿忧,我院新研一方,治疗此病极为有效。”说到此处,他微微皱眉,旋即叹气。 “若配合针灸更佳,可惜我院当前女医生稀缺,且大多仅打下手,能施针灸的女医师一个都没有。” 周夫人立刻明白,想必左孝瑶的病,需对某些不宜对陌生男子展露的部位施针,难怪麻医师如此苦恼。 萧云骧好奇问道:“麻祭酒,医学院这一两年还未招到女医师吗?” 麻文权摇头苦笑:“大王,愿让女子外出做事者本就不多,何况医师是与身体和生死打交道的行业。” 萧云骧闻言,沉默无语。连彭玉麟和左宗棠两位西军大佬,都不愿自家女儿抛头露面,他又能如何? 世风如此,他除了倡导,总不能持刀逼迫人家送女子来学医。 他还是摇了摇头:“这样不行,占人类一半的女子没有专属医师,既不合适,也不公平。” 这时,阿朵怯生生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萧云骧问道:“阿朵,你有话要说?” 阿朵看了他一眼,怯声道:“大王,我想学医。” 麻文权还未等萧云骧回应,便笑问道:“小姑娘,方才我见你一直站在我身边,你当真想学医?” 阿朵望向麻文权,依旧怯生生的,但言辞清晰:“先生,我想学。” 麻文权饶有兴致:“为何?” 阿朵眼神渐趋坚定:“我想帮助好人。” 麻文权道:“学医很苦,要记药材、药性,还要抄方子,甚至要与鲜血、尸体打交道。” 此言一出,原本跃跃欲试的左孝瑾,吓得赶忙躲到周夫人身后。 阿朵却回道:“我从小吃苦长大,不怕苦,也不怕……不怕鬼。”小姑娘虽脸色煞白,但回答毫不迟疑。 萧云骧赞道:“彭阿朵,你是好样的。” 转头又对麻文权笑道:“麻祭酒,这小姑娘这几年跟着雪梅识了不少字,具备基本读写能力。” 麻文权原本想培养外甥石云峰学医,不料那小子毫无兴趣,去年跟着郭实腊去英国留学了。 此刻见阿朵态度坚决,又知她与萧云骧的关系,且两人同为苗人,心中便多了份亲近。 不过他仍存考察之心,便笑道:“可以,一会跟我回医学院,帮你左姐姐拿药回来煎服,顺便给你些考验,若通过,我必倾囊相授。” 阿朵颔首。随后,萧云骧和麻文权向周家人告辞出门,周夫人千恩万谢,送至门口。 彭雪梅也要回去,便一同而行。四人出了左家大门,来到街上。 因阿朵要跟麻文权去医学院,两人先行告别。 此时萧云骧身边只剩彭雪梅,他想先送彭雪梅回家,刚欲开口,却见彭雪梅泪水涟涟,滴落于地。 萧云骧大惊,问道:“雪梅,你这是怎么了?” 彭雪梅不看他,恨恨道:“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哪天我也生场病,病死算了,省得你看着心烦。” 说罢,竟不再理会萧云骧,径直跑回隔壁彭家去了。 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的,萧云骧愣了半晌,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 便唤来在不远处警戒执勤的姚、卢两名护卫,前往沙坪坝查看新军校校舍建设情况去了。 忙到傍晚,萧云骧放心不下阿朵是否通过考验,且有事要与麻文权交代,便与两人来到医学院。 到了麻文权办公室,只见阿朵正在磕头,正式拜麻文权为师。 在当时的中国,文盲率至少达 95以上,知识文化极为稀缺,所以磕头拜师的礼数萧云骧并未废除。 行礼很简单,跪下磕三个头即可,旁边几位医学院医师微笑鼓掌。 萧云骧在外面等候,行礼结束后,他让姚福堂送阿朵回去,并带去给左孝瑶的中药。几位医师见萧云骧要与麻祭酒谈正事,便与他见礼后各自离去。 萧云骧走进办公室,好奇问道:“麻祭酒,你给那小丫头什么考验了?” 麻文权微笑道:“起初我让她背两个药方,考验记性,她都记住了。接着让她闻几味中药并告诉她名字,打乱顺序后再闻,她也能辨别。” 说到此处,麻文权突然一笑,看着萧云骧,“最后我带她去见‘大体’老师了。” 萧云骧差点跳起来。所谓“大体”老师,就是人类尸体,是他从战场上挑选品相较好的清军士兵尸体,让医学院医生防腐处理后送来研究的。 那时的中医,极为忌讳人体解剖,而他成立医学院,旨在博采众长,中西医结合,摒弃门户之见。 能治病便是好医术,所以西军医学院既有中医,也有传教士西医,双方相互学习。 麻文权虽出身苗族,但学医起便苗医、汉医兼学,又经他反复叮嘱,早已没了门户之见。 麻文权见萧云骧表情,严肃道:“大王,这是考验她的胆量和心性。医生如战士,只是一个救人,一个杀人。” “病人奄奄一息,或许要开膛破肚躺在手术台上,此时医生稍有胆怯、手抖,便可能断送一条人命。” 萧云骧愕然片刻,旋即点头,问道:“那她表现如何?” “这小姑娘自幼在苦水中长大,心智磨砺得极为坚韧。” “我翻着大体老师的内脏给她讲解,她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但我让她别闭眼,她就真不闭眼,流泪了就擦掉继续看,事后还能将我讲的内容,复述个七七八八。” 麻文权叹道,“这种心性,在成年男子中都少见,何况一个小姑娘,我当场便决定收她为徒,倾囊相授。” 第185章 抢先 萧云骧难以想象,向来怯怯的小阿朵,坚强起来是什么的模样。便不再多想,径直说起正事: “后续会有西医陆续加入,所有学生都要进行中西结合学习。玻璃器皿厂建成后,我给你送一批手术刀、显微镜等实验器材。” “军医培养得加快进度,战场救护用的纱布、医用酒精、镊子、缝合针线等已批量生产,你派人监督质量,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麻文权点头,旋即惊讶地看向萧云骧:“大王,我们要有大战了。” 萧云骧叹道:“自第三军打下汉中府后,全军休整训练已有七八个月,该出去试试刀锋了。” “再者,不趁川外混乱时出川,等川外一统,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麻文权默默点头。之后两人分别,萧云骧望着麻文权的背影若有所思。 麻祭酒的医术、人品皆佳,管理能力也还可以,不过他毕竟出身中医,对西医尚不精通,仍在学习,这也是事实。 何时能有位西医大家呢?想到此,萧云骧望向西方夜空。只见夜空中飘着几朵白云,月亮未升,繁星点点。 身边的卢岭生问道:“大王,你看什么呢?” 萧云骧皱眉:“我想看英吉利国。郭实腊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我送出去的孩子们怎样了?按行程,他们早该到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 彭玉麟的夫人邹氏出身湘阴邹家,年轻时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与彭玉麟。 嫁入彭家后,她才发觉,彭玉麟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工具人。 彭玉麟的外祖母收养过一个孤女,认作义女,唤作梅姑。因与彭玉麟年龄相近,二人自幼在外祖母家相伴长大。 虽无血缘关系,但按辈分,梅姑是彭玉麟的姨母。 两人自幼相伴,彭玉麟擅画梅,梅姑常为其研墨。在朝夕相处中,两人情感渐深,发展出了少年男女的爱慕之情。 然而,因“辈分”与“八字不合”,两个家族始终未认可这段关系。 彭玉麟十九岁时,外祖母去世。 彭母担心他和梅姑做出出格之事惹人笑话,便托人做媒,当年为他迎娶了邹氏。同时也为梅姑说了一门亲事,将她嫁给了同乡姚家。 四年后,梅姑难产离世,彭玉麟悲痛欲绝,写下“一生知己是梅花”的诗句,立誓余生画梅,并将长女取名“雪梅”以纪念梅姑。 对于邹氏,彭玉麟虽尽到了丈夫的责任,但邹氏明白,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得到丈夫的心。 邹氏生性要强。婚后彭玉麟四处游历,彭家贫寒,她便自己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奉养彭母,毫无怨言。 有了孩子后,她便将心思都放在抚养一双儿女上。 这日,她见彭雪梅独自归来,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邹氏敲门进去,发现女儿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但问其哭泣原因,彭雪梅却只是摇头不语。 待阿朵回来,邹氏细问之下,才得知今日萧云骧带医生,去为左家二姑娘治病一事。 邹氏听完,不禁思索起来。 自家女儿翻过年就十七岁了,确实到了该考虑婚嫁的年纪。 她和萧云骧两情相悦,邹氏也很喜欢萧云骧,原本并不着急。 但如今来了个左家姑娘,年龄合适。且听阿朵描述,左夫人对萧云骧十分满意,说不定等左宗棠从嘉陵江上游回来,就要提这事了。 想到自己的命运,邹氏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此时彭玉麟尚未归来。西军各条线工作全面展开,身为会务和监察条线一把手兼西军军师的彭玉麟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加班是常事。 吃过晚饭,邹氏单独与彭雪梅到房间密谈。 “姑娘,你如实告诉娘,你真的想嫁给阿骧吗?”房间里只有母女二人,邹氏问得非常直接。 彭雪梅满脸红晕,低头不敢看母亲,也不回话。 “哎呀,你得跟娘说实话,娘才好为你做主。你再害羞,小心心上人被人抢走。” 说到这儿,邹氏叹了口气,“到时你爹随便把你嫁给一个陌生人,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彭雪梅抬起头,惶恐地看着母亲,漂亮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痕。 邹氏心中一软,将她抱在怀里。 “姑娘,这世道做人难,做女人更难。男人可以在外面呼风唤雨、花天酒地、三妻四妾,我们女人一辈子能自己做主的事没几件,所以这事你得跟娘说实话。” 彭雪梅头埋在母亲怀里,声若蚊蝇:“娘,除了他,我谁都不嫁。就怕他那个花心大萝卜,又看上别人了。” 说完,又轻轻抽泣起来。 邹氏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也犯起愁来。 彭玉麟不纳妾,是因为心中有个无可替代的女子。而萧云骧年轻英俊、地位颇高且为人亲和,只是穷了点。 但到了他这个位置,财富并非首要考量。 这样的男人,怎能不令其他女子心动? 晚上九点左右,彭玉麟才回到家来。 洗漱完毕,夫妻俩躺在床上,邹氏将今日之事及女儿的心思告知了他。 彭玉麟听罢,哑然失笑:“左季高现在忙于公务,阿骧知道他女儿病情,带医生去看病,这很正常。” 说罢,又有些自责,“怪我,没想到这些。” 邹氏提醒道:“左家周娘子看上阿骧了,说不定等左伯伯回来,就要议这事了。” 彭玉麟思索片刻,对邹氏说: “我看阿骧的心思,日后时机成熟,他迟早会放弃西王的身份,重新做个普通人。要是梅儿想当王妃,让孩子当王子、公主,就别想了。” 邹氏嗔怪道:“谁稀罕那些?我嫁你时,你不也是个穷小子,咱家姑娘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彭玉麟皱眉,颇为为难:“他身边也没有个父母长辈,这事总不能直接找他谈?” 邹氏翻身背对彭玉麟,生气道:“我不管,你必须尽快把这事办妥,别让他人抢了先。要是耽误了我女儿一辈子,姓彭的,我跟你没完。” 说完,便不再理会彭玉麟,自顾自睡了。 彭玉麟向来处事干脆利落,此时却颇为纠结。 第186章 柒头 次日彭玉麟出门前,邹氏反复叮嘱,务必近日将事情办妥,以免被人抢先,自家女儿可不能给人当妾。 她还威胁道:若彭玉麟不说,她就把萧云骧叫到家里来自己说。彭玉麟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上午,彭玉麟给军中军师们培训了半日。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恰好遇见从沙坪坝,查看科学院及校舍建设进度回来的萧云骧。 见他端着木餐盘坐到对面,彭玉麟趁机说:“阿骧,饭后留一下,我找你商量个事。”萧云骧应允。 两人匆匆吃完饭,便在府衙广场一边散步消食一边议事。 彭玉麟不知如何开口,正踌躇时,突然灵机一动。 只见他沉着脸对萧云骧说道:“阿骧,你此前多次无视礼节找我家雪梅,我都没计较。现在听说你要始乱终弃、不负责任了?” 萧云骧一愣,继而脸红,又有些困惑。 他不顾礼节找彭雪梅确是事实,但始乱终弃从何说起? 刚想辩解,就听彭玉麟语气严肃的说道:“不行,你必须给我家雪梅一个说法,否则我跟你没完。” 萧云骧脸更红了,表情有些讪讪:“先生,我是想等雪梅再长大些,太早成婚对女子身子不好。” 彭玉麟脸色更黑了,怒气勃发:“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的托词,即便不成婚,也得先把名分定下来。否则我彭某人岂不成了笑柄,我这老脸往哪搁?” “做不到这些,以后别来见我家雪梅了!” 萧云骧见彭玉麟今日脾气格外大,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按先生的意思,该怎么办?” 彭玉麟怒气未消:“这几日,你找个人来上门提亲,先把名分定下来,等雪梅再大些,你们再成婚。” “如此,我也安心,也不会被人嘲笑,以后你们的事我也不管了。” 说罢,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萧云骧愣了半晌,以为彭玉麟听到了闲言碎语,来找他兴师问罪。 却不知此时回到办公房的彭玉麟,也暗自抹了下额头。这事办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 三日后,萧云骧委托赖文光,代表男方正式上门向彭家提亲。 邹夫人和彭母皆欢喜,当场应允。 只有彭雪梅羞红了脸,躲在屋里不敢见人,但心里却是踏实了。 至此,两方名分定下,只待彭雪梅年长些,择良辰吉日完婚。 消息传到左宗棠家周夫人那里,周夫人怅然若失。 左家女儿自然不可能给人做妾,她只能叹服彭玉麟做事稳准狠,不给旁人一丝机会。 -------- 话说萧朝富等人随克里斯的船队顺江而下,沿途颇为顺遂。 沿途清军戒备森严,但仍有大量客船进出四川,只要不带物资,清兵收了贿赂一般就放行。 行至九江与安庆段,可见清军骆秉章部和太平军石达开部交战。 不过清军给洋人面子,石达开部给西军面子,他们倒也能顺利通过。 到了石达开部控制的安庆府,停留一夜后,次日继续前行。 萧朝富发现,同行的数名西军人员,留在了安庆,又新上来两三名不认识的人,一同前往天京城。 如此,耗费三十天,他们终于在9月13日抵达天京城。 萧朝富下船后不敢耽搁,径直向东王府行去,走了差不多一顿饭时间,终于到了东王府内的军机房外。 军机房是杨秀清日常办公之所,位于东王府中轴线东侧,是座独立的院落。 其主体建筑为七开五进的硬山顶大殿,台基高约15米,象征「天父临凡」的至高地位。 外围设有三重围墙:第一重是夯土包砖墙,高5米,有手持长矛的「圣兵」把守府门; 第二重为木栅栏,挂着「天父护佑」黄绸,由腰配短刀的「参护」核验身份; 第三重是引秦淮河水环绕的壕沟,设有吊桥,桥两侧立着「斩妖剑」与「天父旗」,有20人的「圣兵」小队守卫。 这些士兵从东殿「牌刀手」中精选,需通过「天父试心」仪式(饮符水、诵圣歌)才可入选。 过了壕沟,便到了大殿前的等待区。 这里也是分等级的,廊檐下是高阶官员等候区,有石凳、茶几,陈列着《天父诗》《行军总要》等典籍,供韦昌辉、石达开等诸王暂歇。 殿前的露天石坪广场则是中下级官员等候区,无座椅,等待的官员需跪听传唤,不得交谈,以免串通消息,违者处决。 萧朝富身为东王府属员,且带有宣诏腰牌,顺利进入了军机房大殿前等候区。 以他的身份,只能在露天等候区等待。 他匆匆扫了一眼,见广场上已稀稀落落,分散跪着二三十人。 他将前来军机处的缘由,告知出来接待的东王府女承宣官,并递交了腰牌,挑了处宽敞地面跪着,等待东王召唤。 此时刚过中秋节,天近中午,南京的天气依旧颇为闷热。 萧朝富不知跪了多久,跪在石砖上的膝盖已隐隐作痛,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在面前的石阶上。 突然大殿大门打开,十几名卫兵押着两个身着黄袍、身材魁梧的天国高级官员出来,看样子都是天国的王爵。 其中一个还在兀自叫嚷:“东王,我不服!我们孤军深入,后援断绝,清妖多为骑兵,专门攻击我们的后勤补给线。” “我们占上风时追不上,落下风时跑不掉。战败的缘由,怎能全在我和老胡身上?我不服!” 那汉子声音洪亮,在广场上回荡。 另一个汉子劝道:“燕王,少说两句。” 此时军机房走出一队人,为首的是个身材矮小、瞎了一只眼的人,正是东王杨秀清。 只见他身着黄缎团龙袍服,袍服袖口与下摆绣着“水波浪”纹样,寓意“江山永固”;头戴金丝镂空朝冠,冠顶镶嵌宝石;腰间束着金玉腰带,悬挂着东王印信及刻有“天父权能”的玉佩。 他身后几步远,跟着一个同样身材矮小、面白无须、精明干练模样的人。 身着黄马褂,正是天国文官之首、负责天京城戍卫的佐天侯陈承瑢。 两人身后还跟着以傅善祥为首的12名女官,均穿黄绸宽袖衣,头戴珠冠,腰间系着红绸带。 最后是一二十名官员,是天国的地官、春夏秋冬四官丞相,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侍郎。 此时最开始被押出来的两人,已被按趴在地上,褪去上衣,露出壮实的脊背。身边各站着两个拿木棍的护卫,看样子正准备行刑。 杨秀清走到刚才还大喊大叫的汉子面前,抬脚朝他脸上、身上踢去,骂道: “若你能一鼓作气,像当初攻击天京城那样义无反顾、直冲到底。此时北京城早被我们拿下,咸丰妖要么死要么逃,我们的局势就截然不同了。” “而你却是前怕狼后怕虎、行动迟缓,犹豫不决,给清妖充裕时间聚集兵力,导致功亏一篑。” “天国三万多精锐,因你的无能白白折损一万多。里面可有七八千广西老兄弟!你个柒头,还有脸不服?” 杨秀清边踢边骂,那燕王似要挣扎回嘴,却被身后的护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第187章 仗刑 天官正丞相陈承瑢似有不忍,在杨秀清身后轻声劝道:“九千岁息怒,累坏身子不值当。且燕王已是王爵,犯错依天国规制处罚即可,似乎不宜动用私刑。” 杨秀清闻言,转过头来,独眼怒瞪陈承瑢,陈承瑢吓得急忙跪地。 杨秀清“哼”了一声,也停住了手。 他伫立片刻,忽然浑身颤抖、闭目抽搐。片刻后睁开眼,单目炯炯,面孔威严,声音洪亮却透着非人的空洞。 “秦日纲,朕问你,你错失战机、损兵折将,现褫夺你燕王之位,改为顶天燕,杖一百,你可服气?” 眼见天父下凡,众人迅速匍匐在地,齐呼“天父劳心下凡”“小子小女跪谢天父恩德”,聆听圣旨。 地上曾为燕王、现是顶天燕的秦日纲伏地回道:“小子知错,求天父开恩赦宥!” 杨秀清又似木偶般,缓缓转向另一汉子胡以晃。 “胡以晃,朕问你,你协助作战不力,褫夺你豫王之位,改为护天豫,杖五十,你可服气?” 胡以晃同样伏地作答:“小子知错,求天父开恩赦宥!” 按天国规制,天父临凡问话涉及指责或惩罚,被问者需直接认罪,不得辩解,即使洪天王本人亦如此。 否则便是“逆天”之罪,斩首不留。 秦日纲和胡以晃北伐前,杨秀清为激励二人,分别封其为“燕王”和“豫王”,地位仅在开国五王之下。 他还鼓励秦日纲:“开拓天国大疆必有赏,攻下燕京后,燕京即是你燕王秦日纲的封地。” 不料秦日纲却大败而回,逼得杨秀清调西面石达开部,去救援北伐败军,使石部失去趁势突击九江城的战机。 清妖江西总督骆秉章得以喘息,重新整兵筑防,这怎能不让杨秀清恼怒? 见二人认罚,杨秀清浑身一颤,似附体的天父离去。 他回过神,看着地上的秦日纲和胡以晃,“哼”了一声,回军机房主殿。 天官正丞相陈承瑢起身,缓缓跟随。众人依次起身,官员和女官随杨秀清回主殿,侍卫则扒下秦、胡二人衣服,将其按在地上,“噼噼啪啪”的打将起来。 在远处匍匐的萧朝富见此场景,心惊肉跳。待东王等人进主殿后,才慢慢坐起,接着跪等。 不一会,杖刑结束。四名侍卫两人各扶一个,将秦、胡二人扶出军机房,广场又恢复了平静。 接着在广场上等待的官员陆续被东王召唤进殿。 待到太阳距天京城西边老山山顶只剩两丈高时,萧朝富终于听到东王府女承宣官召唤,随其进主殿拜见东王。 进殿后,萧朝富先按天国规制,向端坐于主厅高台雕龙木椅上的杨秀清行三拜九叩大礼。 只见杨秀清端坐在主厅高台的雕龙木椅上,那椅背嵌着「真天命太平天国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杨」金字,椅前置「天父袍」与「斩妖剑」,象征东王的双重权威。 两侧各立六名女官,主厅左墙壁挂《天京防御图》,右壁悬「天父下凡诛妖」绸幡,地面铺红黄二色地毯。 天、地、春、夏、秋、冬各丞相及各部尚书分立两侧。 杨秀清近期烦心事不少:天国北伐失利,南面韦昌辉与清妖作战不顺;清妖在东面上海筹钱,似准备组建新军; 洋人使者与天王交流不欢而散,与清妖合作之势;西面石达开虽攻下安庆,却因分兵救援北伐败兵,错失追击良机。 所以他发信使训斥韦昌辉,今日又削去秦日纲和胡以晃王爵,但考虑二人战功及天国亟需战将,保留两人顶天燕、护天豫的爵位。 如今清妖在扬州的江北大营、南京孝陵卫的江南大营,两处兵力渐厚,对南京威胁日增,他不得不考虑调韦昌辉部主力回防。 此时天王还坚持派宣诏团去重庆撩拨萧云骧,怎能不让他恼火? 听闻萧朝富回来,他处理完要事,即刻召见。 当他打开女官递上萧朝贵从重庆带回的书信,见里面歪扭的字迹,难得地露出微笑。 想来事关重大,萧云骧不便假手他人,只好亲自书写。这歪扭缺笔的字和自己的写字方式竟有几分相似。 看完书信,萧云骧那委屈的语气,且只认东王、不认天王的态度让他略作沉思,连书信格式不合天国规制也懒得计较了。 思索片刻,杨秀清看向萧朝富:“朝富,阿骧的心意我领了。你出发前,他可和你说过以后的打算吗?” 萧朝富低头,偷眼看向两侧,沉默不语。杨秀清道:“准你抬头说话,所言无罪,放胆说。” 萧朝富抬头,却不敢直视杨秀清,只看着他座下的椅子,怯声说:“东王殿下,那我就直说了。” “大声说来。”杨秀清微笑鼓励。 萧朝富清了清嗓子,涨红着脸:“阿骧说,天京城内小人太多,怕再遭陷害,若东王问起西军以后的打算,只能说予九千岁一人听。” 萧朝富声音不大,但殿内寂静,众人都听得清楚。 天京城的小人指谁,大家不敢细想。 但非常明显的是,天国除了东王杨秀清,又出了个飞扬跋扈的西王。 且这西王只服膺东王,不听他人言语。 此番天使去重庆宣诏,天王府的正使蒙得恩未归,东王府的副使萧朝富却先回,西王心思如何,已是昭然若揭。 杨秀清闻言,被萧云骧的孩子气逗笑了,对他如此直白赤裸的态度颇感理解。 须知萧云骧今年只有十九岁,这般年纪,又打下那般基业,谁还没点火气? 且他离天京数千里远,中间被清妖隔绝,天国奈何他不得。 天王把教义看得过重,不顾现实去撩拨他,怪不得他发火。 想到这,杨秀清让左右退下,连两边的女官都屏退,然后对萧朝富说道:“朝富,你说,阿骧后面要怎么打算?” 萧朝富头微微向前伸,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九千岁,阿骧说他想往北打,把关中打下来。” “他听说关中有王气,汉唐的天子都是在那里开创基业的。待他打下长安,就请九千岁去那里坐殿,免得在南京受那鸟气。” ------------ (注:顶天燕、护天豫。太平天国介乎王爵和侯爵之间的一种爵位,另太平天国此时只有王、侯两种常设爵位。) 第188章 猜疑 话说杨秀清听闻萧云骧欲打下西安,再邀他前往,以占所谓王气,不禁微微蹙眉:“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听谁讲西安有王气的?” “阿骧麾下有个幕僚叫李竹青,本是个酸秀才,屡试不中。阿骧打下重庆城后,他便加入了西军。” “此人成天撺掇阿骧北上,打下西安,以应王气。” “阿骧见九千岁虽未给天王圣旨盖印,却也无法阻止天王派宣诏团到重庆恶心他,便料想九千岁在天京处境不佳。” “于是想打下西安,恢复其旧名长安,让九千岁去那顺应天命。” 杨秀清听后哭笑不得。他不阻止宣诏团去重庆,也存试探萧云骧的心思,并非挡不住天王。 况且他在天京一言九鼎,谁敢违背?哪用得着去西安顺应什么王气。 如此看来,萧云骧是误会了,但也试探出了他的心思。 然而,坚决不能让西军北上去攻打西安、顺应什么鸟王气。 而要他们尽快东出攻击两湖,以减轻天国因北伐失利,骤增的军事压力。 想到此,他又详细询问宣诏团到重庆后的经历,萧朝富自是知无不言。 得知萧云骧孩子气般故意刁难天王府人员,却礼遇东王府之人,杨秀清心中鄙夷。 他杨秀清在天国权势滔天,满朝文武皆是他的人,军政大权尽在他手。 纵使天王看不惯,又能如何? 萧云骧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挑拨小伎俩,除了自己出乖露丑,能有何用? 此时殿外夜幕降临,东王府女官们纷纷出来点灯。 杨秀清对萧朝富道:“朝富,你再去趟重庆,传我旨意,让阿骧别去北面应什么王气,即便打下西安,我也不会去。” “让他尽快出兵攻击两湖,勿生他念。” 萧朝富点头应承,却面露难色。 杨秀清皱眉问道:“有何为难?” 萧朝富小心翼翼回道:“九千岁,非我怕死。而是阿骧特意叮嘱,如今没了洋鬼子的顺风船,穿越清妖地盘危险重重。” “若九千岁真有旨意,莫派我们兄弟冒险。只要真是九千岁旨意,就是派只阿猫阿狗去,阿骧也必定奉诏。” “他还说如今至亲之人只剩我们兄弟几个,怕万一路上有所损伤,就追悔莫及了。” 杨秀清起初脸色不悦,听完后略作思索,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穿越数千里传诏书,沿途兵荒马乱、土匪横行,还得穿过数道交火线,确实有性命之忧。 只要萧云骧认东王旨意,派专业的东王府探子去,的确比萧家兄弟强。 萧朝富最后拿出萧云骧写给前西王妃杨宣娇、侄儿萧有和的书信,递给杨秀清。 杨秀清看后哑然失笑,骂了声“胡闹”便收了起来。 事情商议完毕,杨秀清便让萧朝富退下歇息,自是不提。 七八日后,蒙得恩等人方从重庆归来。 蒙得恩先去东王府汇报,杨秀清见他那半秃脑袋,虽事急从权,并未苛责,但心中还是觉得好笑。 天王此番派宣诏团去重庆,不仅没达到夺取萧云骧兵权的目的,反而被萧云骧狠狠羞辱一番,丢了大脸。 以后天王再想违规插手军政事务,得先想想此番在重庆的遭遇了,这让杨秀清颇感愉悦。 当听闻赖文光背叛誓言,不听召唤,杨秀清虽心中愤恨,却也无奈。 蒙得恩汇报的其他内容,杨秀清早从萧朝富处知晓,便打发他退下休息。 ------ 天王府西侧有个隐秘小门,是平日运送生活物资和下人行走之处。 这天夜里,侧门旁一座僻静小院里,一个房间亮着灯,屋内却只有蒙得恩和洪天王两人。 房间外及小院周围,也没有天王往日出行时,必定随行的众多女官及女护卫。 洪天王看着半秃脑袋、跪在地上的蒙得恩汇报情况,又在灯下细看蒙得恩偷抄的萧云骧给杨秀清的书信。 心中固然恼怒,但脑海中的恐惧却如怒潮般阵阵袭来,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 萧云骧羞辱天王使者、不给他回话,还曾纵容《荣华月报》胡言乱语,可见此子不可驯服,断不可留。 而萧云骧与杨秀清私下勾结,此前只是捕风捉影,但此次蒙得恩寻得了确凿证据。 和以前一样,杨秀清收到西王府书信,私下与西王府交通,却丝毫不向他透露。 他想干什么? 如今洪天王居于深宫,杨秀清权势滔天、党羽众多,连天王见外面的官员、大将都需东王府批准。 若远在四川的西王府也臣服于他,待东王府诸般事宜筹备妥当,杨秀清只需在满朝文武面前,来个“天父下凡”,废黜他洪天王,法理上就无人能质疑。 且天国高官全是广西人,只有他一个广东人,届时东王再以高官厚赏拉拢,谁会为一个被废黜的天王,去和东王拼命? 屠刀已缓缓举起,悬在洪天王头顶,随时可能落下,让他身死名裂。 但如何破局呢? 杨秀清虽军政能力出众,却有致命弱点。既专横独断、排斥异己;又滥用“天父下凡”、暴戾严酷;还多疑猜忌、睚眦必报。 洪天王想起一些往事。 去年杨秀清的妻舅与韦昌辉的兄长因争夺土地发生冲突,杨秀清大怒,以“天父下凡”名义要求韦昌辉处置其兄长,韦昌辉为自保,将兄长五马分尸示众。 今年五月,韦昌辉之父韦源玠意外冲撞杨秀清出巡仪仗,被杨秀清以“藐视天威”判杖责五十,韦昌辉为保全父亲,代父受罚,被当众杖责至重伤,卧床休养数月。 此外杨秀清还频繁以“天父附体”召集群臣,迫使韦昌辉当众下跪听训,甚至要求其自称“肚肠嫩”(能力不足),形同奴仆。 韦昌辉为表忠心,常在杨秀清轿前屈膝扶轿,还将杨秀清比作“日月之光”,自称“萤火之明”。 可如今杨秀清仍要以韦昌辉作战能力不足,逐步收回韦昌辉的兵马指挥权。 当然,杨秀清并非单独针对韦昌辉一人,而是针对天国所有人。 只要谁敢让东王或其亲属不顺心,非打即杀,连翼王的岳父都不能幸免。 只是韦昌辉身为首义五王中的北王,地位卓然,所以显得格外突出。 蒙得恩见洪天王看完书信,未如预想中的暴怒,反而低着头,在房间里缓缓踱步沉思。 房间里只点着一支蜡烛,昏暗烛光将洪天王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 寂静中,“滋滋”一声轻响,烛芯爆出一阵火星。 烛光摇曳中,洪天王的身影,在墙壁上扭曲摇动,宛如鬼魅般张牙舞爪。 而房中人心中的恶魔,似乎也慢慢从地狱中探出头来。 许久,洪天王睁开眼,沉声对蒙得恩说:“蒙得恩,你是天王府内务总管,出入王府方便,去为我办些事。” “成则你我共享荣华富贵,不成则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永坠无间地狱。你可愿意?” 蒙得恩匍匐在地,不停磕头:“小人受陛下大恩,陛下尽管吩咐。我蒙得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二人商议许久,蒙得恩方从天王府侧门离去,悄然消失在天京城的暗夜中。 第189章 牢笼 在东王府一处幽静雅致的角落,有一座精致的小宫殿。 前西王妃杨宣娇站在台阶上,看着四个手脚粗壮的客家大脚女人,正将蔬菜瓜果搬进侧门的厨房。 六岁的儿子萧有和蹲在院墙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两群蚂蚁打架。 杨宣娇随口问道:“于嫂,今日送来什么好吃的?” 于嫂笑眯眯地回道:“回王妃的话,是些时鲜蔬菜水果,有茭白、菱角、莲藕、小菠菜,还有鱼、虾,另外有梨和枣子。” 她稍作停顿,又补充道:“还有两只大螃蟹,今晚蒸一下,沾点醋,小王爷爱吃这个。” 于嫂年约四十,广西人,随大军进驻南京城。 她原本有丈夫和儿子的,可惜早在广西就战死了。到南京后,她便被派来服侍杨宣娇。 因杨宣娇身份特殊,还带着一个幼子,所以在这小院里单独开伙。 尽管如今太平天国的西王是萧云骧,但杨宣娇身边亲近之人,仍习惯称她为王妃,唤萧有和为小王爷。 杨宣娇随太平军来到天京城后,因王位被萧云骧继承,未能获建西王府。 杨秀清心疼妹妹,便在东王府一角为她建了这座精致小院,让她和萧有和居住,还派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广西客家妇人,来照料她们母子。 太平天国起事初期,杨宣娇能以“天父之女”的身份参与宗教活动,如“天父下凡”仪式,参与管理女营和后勤事务。 然而,随着天国定都天京城,洪天王强化男女隔离制度,对女性的限制愈发严格,她以前的诸般活动随即被取消。 如今,天王与东王关系日趋微妙,她仅有的外出权利也被剥夺。 让这位颇有胆气和才能的女子,只能整日陪着儿子,在这座院子里消磨时光。 好在杨秀清待她们母子不错,四季时鲜、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从未间断。 可杨宣娇今年才二十六岁,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她待下人亲和,没有王妃架子,和几个仆妇相处融洽。 近几个月,天国对男女隔离制度渐有放开趋势,虽对王妃等女子规矩仍严,但像于嫂这类干粗活的仆妇限制倒放宽不少。 于嫂她们能进出王府,回来便将所见所闻与杨宣娇分享,这成了她孤寂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晚饭过后,仆妇哄着萧有和睡去了。 天气凉爽,夜空繁星点点,杨宣娇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空,无端想起白日看过的一首诗—— 《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 杨宣娇曾经对这种小女子的孤寂哀怨之情不屑一顾。 她是不缠足的客家女子。自幼在山野翻沟上树、抓鱼摸虾,稍大些便随兄长四处传教,也算一方风云人物。 十八岁嫁与萧朝贵,管理女营。骑马挎刀,危急时也是需要冲上去与清妖拼命的。 栉风沐雨,出生入死,只为建立天王口中所说的人人平等快活的“人间小天堂”。 那时,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虽然极为辛苦危险,但也干劲十足。 大伙翻越高山无数,趟过河流万千,死了不计其数的兄弟姐妹,终是打下了地处江南繁华之地的天京城。 可待建立人间天国后,一切却与预想的不同。 传教时说的“均贫富,人平等”统统不见了踪影。天王东王等天国高官骄奢淫逸,还定各种规矩,使劲折腾百姓。 这让自幼在山野里,如野鹿般自由长大的杨宣娇如何心安? 但她又能如何呢?她连最基本的出入王府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能独居深宫。 穷极无聊时,她开始看书。 年轻时传教识了不少字,又凭借哥哥权势,能看到很多天国封禁的书籍。 渐渐地,她也多愁善感起来。 今晚独坐院中,竟想起那首诗来,为什么呢?或许自己和诗里的宫女一样,都是可怜人。 这就是死了万千人建立的人间小天堂吗? 若有机会重来,她是想回到虽从前辛苦,却自由快活的时光;还是选择如今衣食无忧,却孤寂冷清的日子呢? 想到此,她眼中泛起迷雾,一行晶莹的泪水从白皙脸颊滑落。 “咚咚”,此时院门突然被轻轻敲响。 “王妃,王妃,睡了么?”门外传来东王府女官傅善祥轻柔的唤声。 杨宣娇听出是傅善祥的声音,忙用衣襟胡乱抹了下脸。 起身开门看去,只见傅善祥独自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笑盈盈地站在门外。 “傅妹妹,你来了。” 杨宣娇展颜笑道。 傅善祥进门,轻声劝谏:“王妃,别老这么称呼我。让人听见了,给我安个‘尊卑不分’的罪名,我可就死了。” 杨宣娇随手关门,不屑道:“我才不管那些,谁不是爹娘生养的,哪有那么多规矩。” 傅善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王妃,还是得注意,小心被人抓住把柄。” 杨宣娇亲昵地挽住傅善祥胳膊,言不由衷道:“对,你说得都对。现在不是没旁人嘛,走,屋里说去。”说着便拽着她往屋里走。 杨宣娇力气颇大,将傅善祥拽得踉踉跄跄。 “王妃,慢点,小心弄坏我的灯。”傅善祥一边轻声埋怨,一边随她进屋。 原来杨宣娇在杨秀清处,见到新晋的女状元傅善祥,与之攀谈后颇为投缘。 杨宣娇性情与杨秀清迥异,待人亲和真诚,毫无“天父之女”架子,让小心翼翼的傅善祥颇感舒适。 杨秀清见妹妹独居苦闷,便让傅善祥在不需陪侍时,来陪杨宣娇,所以两人处得如好友一般。 两人进了书房,杨宣娇平时不习惯人服侍,所以身旁并无下人。 她先行点灯,笑问傅善祥:“好妹妹,今日有啥新鲜事和我说说?” 傅善祥见房内灯已点亮,便吹灭手中的风灯,放在角落:“以前都说别人的事,今日有桩关于你的事。” 杨宣娇一愣,却不相信,嗔道:“好你个女状元,今日倒拿姐姐来开玩笑了。” 她独居此处近一年,平时除了傅善祥登门,就是那几个仆妇了,仿佛被外面世界遗忘一般,能有何事与她有关? 傅善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到她面前:“看,给你的信,你小叔写给你和小王爷的。” 第190章 人性 杨宣娇接过书信,凑近灯下,只见封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嫂子和侄儿 亲启”,落款是“阿骧”。 傅善祥趁着杨宣娇打开书信的间隙,解释道:“前番天王派使团去重庆,副使正是萧家二哥。今日萧二哥归来,给你带了这封信。东王看过之后,让我转交给你。” 杨宣娇展开信笺,里面写道: ---- 嫂子和有和侄儿好: 近期过得如何?侄儿是不是长高些了,可有听妈妈的话? 自长沙一别,已过两年有余,我心里一直挂念着你们。只是相隔千里,连传信都成了奢望。 我一直带兵打仗,如今已拿下整个四川,还占了陕西的汉中府,兴安府。近期稍得闲暇,恰好二哥来重庆传达天王旨意,便托他带封书信给你们。 嫂子,若在天京过得不顺心,就带侄儿来重庆,我这边正缺女官。嫂子一向精明能干,定能施展才能。 只要你愿意,我会派人来接。当然,需得东王殿下同意,他的旨意我不敢违背。 若有回信,请东王殿下派人送来。 阿骧 甲寅四年六月 ---- 这书信简短,语言直白通俗,采用横排且配有标点,如同阿骧坐在对面交谈,与杨宣娇平日所见的书本行文方式大相径庭,却很好理解。 杨宣娇看着信,泪水不禁涌出眼眶。终于有人记起她,而非将她遗忘在这清冷的宫中,慢慢枯萎凋零、腐烂成泥。 傅善祥见状,暗自叹息,并未言语。 杨宣娇把信反复看了两遍,突然问傅善祥:“好妹妹,你可知整个四川加上汉中府,兴安府,究竟有多大?” 傅善祥记忆力超群,回想在东王府看到的地图,当下取来一张白纸,画出中国地图的轮廓,又大略标注出西王府和太平军的地盘。 杨宣娇看了半晌,喃喃道:“这般大,似乎比天国的地盘还大些。” 见傅善祥点头,杨宣娇又问:“阿骧说女子能做官,可是真的?” 西王府每期的报纸以及各种情报,杨秀清都会派人收集,最后归档都经过傅善祥之手。 她处理这类工作极为妥当,每份资料她都会看一遍,无论东王要查看什么资料,她都能马上找出。 另外,东王府发出的文书、命令等,一般是东王口述,她提笔记下,稍作整理便是一份妥当的东王府命令。 所以杨秀清除了喜爱她的容貌,对她的能力也极为欣赏,颇有点日常办公离不开她的意思。 傅善祥稍作回忆,当即点头道:“恐怕是真的。他们治下刊发公告,称女子与男子一样,学堂、工坊男女皆收,不像是骗人的。” 杨宣娇眼神发亮:“那明日我就去找东王说。” 傅善祥仍在回想西军实行的各种政策,有些心驰神往,下意识问道:“王妃,小西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宣娇笑道:“他啊,高高壮壮的,十分英俊。以前还有些憨,后来不知怎的,就变得这般厉害。你若见上一面,定然不会忘记。” 傅善祥心中暗自叹息,她身世坎坷,如乱世浮萍,哪敢奢望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生于1833年(清道光十三年),今年21岁,金陵人氏,出身书香世家。 父亲傅槐是秀才,以开馆授学为业,她自幼聪慧,熟读经史,有“不栉进士”之称。 8岁时父母双亡,家道中落;13岁被迫履行婚约,嫁入指腹为婚的李家,丈夫年仅7岁;18岁时丈夫因麻疹夭折,尚未圆房便守寡。 婆婆欲将她变卖,她无奈逃亡。 恰逢太平军攻占天京,走投无路的她投奔太平军。 同年,天国开科取士并首设“女科”,允许女子应试,她高中状元,却陷入天王和东王的争夺中。 她又不傻,洪天王看她的眼神,她岂会不明白其中含义。 当夜,傅善祥留宿杨宣娇处。傅善祥给杨宣娇讲起西王府的诸般政策,杨宣娇听得有些心惊肉跳,又兴致勃勃。 两人聊到夜深,才各自睡去。 第二日,杨宣娇带着书信去找杨秀清,请求他同意自己带萧有和去重庆。 杨秀清在抽空在书房接见妹妹,坚决不同意。 此时书房里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平时簇拥在杨秀清身边的女官和官员,都被远远赶开,所以两人说话格外直接。 见杨宣娇眼泪止不住地流,杨秀清只得耐下心讲道理: “阿妹,不是我不让你去,天京到重庆几千里路程,还得穿过战场和清妖控制的地盘。他们若知道你是我亲妹妹,你哪有好果子吃?” “你不愿派人护送,阿骧说了他会派人来接,只要你同意。”杨宣娇兀自不服。 “阿骧,阿骧,这个阿骧随口一说,你就信了。”杨秀清虽脾气大,却不好对看着长大的妹妹发作。 “我不想再被困在宫里,我想像以前一样做事。”杨宣娇道出真实想法。 这让杨秀清颇为为难。虽说他不在乎天国律条,但内心也是不想让妹妹抛头露面。 于是他冷笑一声:“阿骧的位置怎么来的?虽说萧兄弟亲口许给他,但终究是从有和手里抢来的。” “你带有和过去,肯定威胁到他的位置,他会不会想办法弄死有和,好坐稳西王大位?说不定那封信就是诓你们过去,达到他的险恶目的。” 杨宣娇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杨秀清,喃喃道:“阿骧不会这么阴险?” 杨秀清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阿妹,从古至今,一个王位足以让父子相残、兄弟反目。你回去好好看看史书。” 俄尔,他又凑近杨宣娇耳边,低声道:“何况有和与他,并非血亲叔侄。” 杨宣娇呆呆而立,思虑良久,觉得兄长的话的确有理。 权力能蛊惑人心,能让人变质,天王和自己的哥哥,不都是如此么? 阿骧虽然以前老实,但是现在他都打下那么大块地盘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变? 真的要用自己儿子的性命,去赌阿骧的人性么? 而人性,往往是最经不起测试的。 想到这里,杨宣娇不由又泪水涟涟。男人的世界,为何就这般复杂和残忍呢? 她不再纠缠杨秀清,只是默默跨出杨秀清的书房,独自离去。 杨秀清虽打消了妹妹去重庆的念头,但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也颇为心疼。 以后大不了让她多出去走走。 萧云骧这小子,表面对自己恭顺,实则野心勃勃、居心叵测。 在自己面前耍那些小手段,想糊弄他,简直可笑。 他们不过是暂时的利益共同体,内核却是南辕北辙,只要局势一变,迟早刀兵相向。 到时候妹妹和外甥在他手上,自己做起事难免投鼠忌器,这才是他阻止杨宣娇去重庆的真正原因。 第191章 北京秋日 秋日的北京城,云淡风轻、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之一。 然而此时的满清,却似一艘在怒海狂涛中航行的破船,随时有解体之虞。 太平军掌控长江中下游,四处扩张,出击江西、浙江、安徽,还渗透至河南、山东、湖北。 所幸今年上半年,清军在天津附近击溃其北伐军,否则满清恐已覆灭。 西军割据四川与秦岭以南汉中府、兴安府,于险要处筑垒防守。 捻军在安徽、河南等地流窜,劫掠官府。 南方广东、福建的天地会暴乱不断,攻州占县。 西北回民、西南苗民也蠢蠢欲动。 洋鬼子亦不消停。英、法、美三国以《南京条约》“利益均沾”条款为由,要求扩大在华特权,如开放更多通商口岸、降低关税、允许外国公使进驻北京等。 满清因忌惮主权进一步丧失,而拖延回应,列强便以武力威胁施压。 老毛子在西北新疆边境建立“维尔诺要塞”,逐步侵占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的中国领土; 在东北,其海军军官涅维尔斯科依率舰队强闯黑龙江下游,建立据点并移民垦殖,妄图实际控制黑龙江左岸。 满清因东北封边政策,不让汉人进入东北,导致防务空虚,无力阻止。 当前满清军费支出占财政支出超80,国库因鸦片战争赔款和贸易逆差早已枯竭,今年户部库银仅存不足50万两,连官员俸禄都无法支付。 为应对危机,清政府首次向英国汇丰银行借款30万英镑(约合白银90万两),开启近代外债先例,利息高达15。 战乱使四川及江南产粮区无法正常征税,盐税因两淮盐场被太平军控制锐减60。 迫于财政压力,满清朝廷今年迅速推广商业税“厘金”,但地方官员私自加征(税率高达20),严重阻碍商品流通,激化商民矛盾。 还将捐纳(买官)规模扩大至基层职位,甚至允许虚衔买卖,捐纳收入占财政总收入30,却使官员更加盘剥百姓。 地方官员渎职成风。如两广总督叶名琛消极应对英法交涉,谎报军情,加剧外交被动。 今年黄河在江苏铜瓦厢决口改道,淹没华北数十州县,流民达百万,满清因财政枯竭无力赈灾。 广东、广西爆发大规模瘟疫,人口死亡逾十万;北京城内粮仓储备仅够维持三个月,八旗兵丁因欠饷多次哗变。 就在这风云飘摇之际,紫禁城紧邻养心殿旁的军机处值房内,满清军机大臣、礼部尚书祁寯(音‘俊’)藻,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肃顺等四五位军机大臣正聚集在此。 军机处值房空间狭小,陈设简单,只有桌椅、笔砚等物品。 这里历来是满清讨论军国机密之事的场所,实行了严格的保密措施。 除了大堂旁小屋有一个军机章京负责记录会议纪要外,其他任何非军机处大臣人员不得入内。 连服侍人员,都选用不识字、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太监(“苏拉”)。 此时,咸丰缓缓从养心殿走来,众大臣跪地参见,口呼“万岁”。 咸丰本名爱新觉罗·奕詝,今年二十三岁。他从道光皇帝手中接过的满清,就是个烂摊子: 清廷首次被洋人击败,天朝上国的幻梦破灭;国库仅存银800万两,亏空超千万两白银,且官僚腐朽、贪墨横行、民生艰难、八旗军力废弛。 他刚登基那年,即咸丰元年,南方便爆发太平天国叛乱,延宕至今。 本就体弱的咸丰,被这些事压得喘不过气,故而身形消瘦、脸色苍白、面带病容。 咸丰走到堂中间的主座坐下,见两侧大臣依旧跪在地上,他轻轻咳了一下,开口道: “有几件重要的军国事与诸位商议,事情较多,都给各位赐座,今日我们好好议议。” 众臣伏地拜谢,两名小苏拉给大臣们搬来椅子。 待诸人坐定,咸丰看着左手边第一位的首席军机大臣祁寯藻,说道:“祁尚书,开始。” 祁寯藻今年六十一岁,清瘦儒雅,白发稀疏。 他先给咸丰作一揖,然后转向众臣,说道:“第一件事,便是如何处置官文、胡林翼。” 自去年十月咸丰皇帝下旨让这官、胡两人戴罪立功,至今已满一年期限,但他们并未达成克复重庆的目标。 不仅如此,今年官文和胡林翼根本未向西军发起攻击。 按当时的旨意,现在就可将官文革职严议,将胡林翼锁拿问斩。 坐在咸丰右手边的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肃顺当即起身。他今年三十八岁,身材高大、蓄着长须。 “皇上,我认为不宜处置这两人。” 见咸丰看着他,肃顺接着说道:“皇上,各位同僚,我们要讲道理。” “官文、胡林翼虽未反攻西贼,但此前粤贼肆虐过湖北,大量百姓被胁迫从军,地方上民生凋敝,盗贼四起。” “且去年湖北绿营征剿西贼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官、胡两人能收拾残局,肃纲纪而靖地方,劝农桑以复民力;练兵积粮备战,诸事都做得不错。” “江西战事吃紧时,还能拨出兵员钱粮去支援骆秉章。” “这般情况下,还要求他们去收复重庆,未免强人所难。况且此时换掉他们,那么换谁来做,谁又敢说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肃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震得狭小的军机处值房嗡嗡作响。 咸丰见堂中无人接话,便问道:“那么肃中堂的意思是?” 肃顺慨然道:“不仅不能罢免两人,还要恢复官文的品级,让胡林翼坐实湖北巡抚之位。给朝廷臣工们作个表率,只要实心做事,虽不能全功,朝廷也不会亏待他们。” 咸丰扫视众人,见无人反对,便说道:“那就按肃中堂的意思办。” 肃顺退回座位。 见此事议定,祁寯藻又道:“以下两件事,其一,湖南巡抚曾国藩弹劾湖南提督清德临阵脱逃、荒废军务;清德和官文反弹劾曾国藩苛敛民财、滥杀无度。” “其二,赛尚阿弹劾骆秉章败军失地,骆秉章弹劾赛尚阿故意拖延兵员粮饷,且见死不救。” 第192章 朝争 满清朝廷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纷至沓来。重压之下,肃顺等革新大臣提出诸多变革之策,却遭祁寯藻等守旧朝臣极力反对。 肃顺主张扬汉抑满,公开指斥“旗人多是混蛋”,重用曾国藩、骆秉章、胡林翼等汉人名士; 打破满人垄断,举荐非科举精英,如四川署理巡抚岑毓英; 支持地方编练乡勇,压制宗室特权,削减八旗俸银,打击满人贪腐。 祁寯藻则认为应延续重满轻汉传统,以满人主导核心权力,视八旗为清廷统治根基。 他虽提倡选拔人才,但更倾向维护传统士大夫阶层,主张通过科举和儒学标准选官。 肃顺主张铁腕反腐,严刑峻法,以“戊午科场案”处斩大学士、满蒙高官柏葰(音‘俊’),处理“户部宝钞案”时对满蒙特权阶层毫不留情。 祁寯藻认为应通过道德教化和传统礼制整饬官场,反对严刑峻法,曾因反对肃顺严惩户部宝钞案涉案满人贵族与其产生直接矛盾。 肃顺主张货币改制,推行铸大钱、发行纸币(宝钞),缓解战争导致的财政崩溃,还向商人阶层抽重税以充实国库。 祁寯藻认为应维护传统赋税,通过常规税收和节流措施解决财政危机,反对激进改革,认为肃顺的政策扰乱市场,加剧民生困苦。 肃顺力荐骆秉章为两江总督,曾国藩为湖南巡抚,支持湘军独立筹饷(厘金制度),直言“八旗无用”,要求裁撤冗余军饷,集中资源支持汉人武装。 祁寯藻则认为八旗是满清根基,应将资源优先向八旗倾斜,反对过度依赖地方武装。 肃顺主张以强硬手段应对外交争端,支持咸丰帝初期对英法采取军事抵抗。 祁寯藻则倾向妥协,主和避战,避免与列强直接冲突。 肃顺的支持者有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文庆,刑部侍郎、署理左翼总兵、军机大臣穆荫,工部右侍郎、入值军机处的杜翰等。 祁寯藻的支持者有工部尚书翁心存,军机大臣、吏部侍郎彭蕴章,礼部侍郎周祖培等。双方针锋相对,争执不休。 咸丰帝心无定见,犹豫不决。时而觉得肃顺的措施可行,推行了地方编练乡勇政策; 时而又认为祁寯藻的办法合理,派出满臣钳制汉臣。 施政摇摆不定,局势渐趋恶化,地方官员也分为两派,互相弹劾攻讦。 如当前曾国藩与官文互撕,赛尚阿与骆秉章对垒,核心问题便是重用满臣还是汉臣。 ----- 清德,全名富察·清德,隶属满洲镶黄旗富察氏旁支。 其祖上为清初入关功臣,世袭轻车都尉爵位,至清德一代,家道中落。 清德凭借八旗武举入仕,道光年间任湖北绿营副将,驻守荆州,因出身满洲贵族,深得湖广总督官文器重。 曾国藩编练湘军时,清德受官文保举,出任湖南提督,统领湖南绿营军。 绿营军与湘军分属不同体系,这是官文掣肘汉臣的惯用手段。 清德以满洲血统自傲,视湘军为“汉人乡勇”,拒绝配合曾国藩练兵,还讥讽:“八旗铁骑方为国之干城,团练岂能成事?” 官文故意将湘军粮饷划归“地方团练”预算,仅为绿营的三分之一,曾国藩无奈之下,只得向长沙士绅摊派军费。 今年上半年,骆秉章退守九江府。 石达开派部将彭大顺率偏师突入江西,试图攻击南昌府,分散九江府骆秉章的兵力。 曾国藩奉朝廷诏令,派曾国荃率数千人入赣作战,协助骆秉章击退了彭大顺。 然而,湘军入赣作战期间,曾国藩默许曾国荃“以杀立威”,致使江西多地十室九空,地方官员奏折称“近百年未能恢复”。 官文和清德抓住把柄,弹劾曾国藩“苛敛民财、滥杀无度”。 赛尚阿今年六十岁,是嘉庆、道光、咸丰三朝元老。 太平军在广西起事,他以钦差大臣身份率兵镇压,因军事能力一般,数次被太平军击败,后被安排在二线负责征集粮草兵源。 如在广西时,他虽为向荣上司,但前线指挥作战的是向荣。 清廷对长江数省总督巡抚大调整时,赛尚阿积极活动,谋求两江总督之位。 肃顺却保举骆秉章上位,并命他率兵进驻江西抚州,负责二线征集粮草和兵员工作,支援骆秉章,防止太平军南下。 这让他心中不服。 骆秉章与石达开在安庆府血战,他对支援骆秉章的粮草供应,稍微打了折扣,援兵行程也稍微迟缓一点。 骆秉章兵败安庆后,他与朝中要员商议,筹谋数月后弹劾骆秉章,不料骆秉章得知信息后,也向朝廷弹劾他。 祁寯藻说完议题,抢先道:“皇上,臣认为满蒙八旗乃我大清根基,不可轻弃。清德与曾国藩、赛尚阿与骆秉章之争,不宜过分偏袒汉臣,以免动摇我大清根基。” “故臣建议派一大员到南方查验实情,据实上报,待皇上圣裁。” 肃顺见状,忽地站起,满脸愤慨:“祁尚书,前方军情如火,按你这般做法,至少要三四个月才能有定论。” “到时候武昌说不定都被攻下了,你这调查有何用?” 祁寯藻目瞪口呆:“肃中堂,你这是危言耸听。现今骆秉章已在九江站稳脚跟,粤贼怎会如此快攻克武昌?” 肃顺冷笑嘲讽:“我说的是西贼。” 军机大臣、吏部侍郎彭蕴章站起问道:“肃中堂,西贼正在汉中至关中的几条通道筑垒固守,一心割据四川,如何能打到武昌来?” ------------ (注:祁寯藻等一干汉臣,却主张维护满蒙特权;而肃顺,文庆等满清贵族,却主张“重汉抑满”,重用汉臣。 左宗棠因为“樊燮案”差点被杀掉,就是被肃顺全力保下来的。 真实的历史就是这般魔幻。) 第193章 懿嫔 今年六十二岁的彭蕴章,出身江苏长洲(今苏州)葑门彭氏家族。其曾祖父彭启丰是乾隆朝名臣,官至兵部尚书。 彭氏家族以科举显赫,乃江南士族名门。 道光十五年(1835年),彭蕴章考中进士,其政治理念与祁寯藻高度契合。 其人身形清瘦,面容端正,性情耿直,敢于进谏。 此时见肃顺气势凌人,彭蕴章忍不住起身抗辩。 肃顺斜了他一眼,还没等他说话,坐在肃顺旁边的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文庆便接话道: “自西贼攻下汉中府、兴安府后,已养精蓄锐大半年,未曾动过刀兵。今年四川又大丰收,西贼如今兵精粮足,彭侍郎怎就笃定他们不会趁乱出川?” 文庆全名费莫·文庆,今年五十岁,满洲镶红旗贵族,出身费莫氏家族。 他祖父永保为乾隆朝两广总督,家族世代为官。 为人务实开明,支持重用汉臣,是肃顺的得力政治盟友。 肃顺接着文庆的话,对咸丰说道:“皇上,细查西贼的政策及其首脑的行为,他们并非贪图享乐之辈。” “且眼下最优的出川通道是顺江而下,攻击两湖,与粤贼相互呼应。臣敢断言,不出半年,西贼必定出川。” “届时,西贼十万养精蓄锐之兵出川,谁能抵挡,又用什么抵挡?” 咸丰似被肃顺描绘的场景吓住。 满清已丢四川和大半个江南,若再失两湖,钱粮重地便去了大半,届时清廷莫说扩充兵源,就连维持现有规模都难。 想到此,咸丰看向肃顺:“肃中堂,依你之见呢?” 肃顺胸有成竹:“皇上,我们要实行中间固守,南北攻击之策。” “中间的两湖、江南、贵州、陕西等与贼交战处,坚壁清野,深沟高垒,困死耗死粤贼西贼。” “北面从内外蒙古、东北及京师守备部队调集十万兵力,由僧格林沁统帅,进山东、入河南,扫清捻匪。” “进而攻击安徽、湖北的粤贼。” “南面的两广、云南、福建、浙江、台湾编练新军,筹集粮饷,清剿盗匪,安靖地方。” “只要腾出手来,便可南北夹击,届时粤贼和西贼都难逃覆灭。” “皇上,大半个中国还在我们手中,只要稳住阵脚,局势定能扭转。” 咸丰听后颇为振奋:“肃中堂此策甚妙。” 肃顺叹气道: “皇上,要实现上述战略目标,需按臣的方略行事,即放开地方团练,重用汉臣,改革财政,肃清腐败,精简裁撤无用的八旗和绿营,以节省钱粮。” “这些臣已多次提及,不再赘述。就刚才讨论的两个案子,应罢黜清德和赛尚阿,另选干臣能臣任用。” “如今我们与西贼、粤贼争夺时间,就看是他们东西打通得快,还是我们南北压迫得快。” 肃顺话音刚落,祁寯藻当即反驳:“皇上,八旗乃我大清根本,不可轻动。如依肃中堂之意,南方要紧处的满人高官全部罢黜,还给予地方团练收税之权。” “届时彼辈财货充盈,枪械完备,部众成群,朝廷将何以制之?此与唐末藩镇之祸,又何异焉?” “此乃万劫不复的深渊,为何要往里跳?皇上,此策断不可行。” “况且肃中堂坚持重用汉臣,汉臣就一定能行吗?岑毓英不就一战而溃,丢掉四川了吗?” 祁寯藻跪在地上,朝着咸丰痛哭流涕地劝谏。 咸丰听后又犹豫起来。 他听懂了祁寯藻未说出的潜台词:若按肃顺之法,即便平定粤贼和西贼,届时南方汉臣兵精粮足,财货充盈,这天下还会是满人的天下,是他爱新觉罗家的天下吗? 但肃顺说得也有道理,满蒙八旗已不堪大用,不用汉人又用谁? 可怜的咸丰再度陷入纠结。 众人见皇上又不说话了,这些年常常如此。遇到两难问题需皇上抉择时,皇上总是首鼠两端,迟疑不决。 ---- 咸丰从军机处值房出来,心事重重地向后宫走去,不知不觉来到储秀宫懿嫔处。 他后宫有一位皇后,嫔位及以上约四人,贵人、常在八人,但他觉得与懿嫔相处最为舒心。 懿嫔名叫叶赫那拉·杏贞,乳名兰儿,其父惠征是安徽徽宁池广太道道员,属满洲镶蓝旗,今年十九岁。 她于咸丰二年通过选秀入宫,当时十七岁,生得五官精致、肤如凝脂,咸丰一见倾心,宠幸有加。 懿嫔房里的使女见咸丰到来,赶忙汇报。所以咸丰未进储秀宫,就见懿嫔满脸喜悦地在门口等候。 储秀宫有个不小的庭院,庭院中有回廊和各种花草,两棵百年古柏树尤为显眼。 柏树下摆放着桌椅,还有一把古琴,想来刚才懿嫔正在此处弹琴。 咸丰进宫后,躺在古柏树下的大椅子上。 他身体偏弱,又在狭小的军机处值房议了半天事,头昏脑胀。懿嫔让他半躺在椅子上,轻轻为他按摩脑袋,同时与他闲话家常。 她的手极为柔软,按摩手法娴熟,不一会儿,咸丰半日的疲累便消散不少。 见咸丰虽精神好了些,但依旧眉头紧锁,懿嫔便柔声安慰起来。 咸丰宠爱懿嫔,不仅有男女之情,懿嫔还常陪他批改奏章、讨论政事,给予慰藉,且她的主意常合咸丰心意。 所以咸丰并未隐瞒,将今日军机处值房遇到的两难处境告知了懿嫔。 椅子颇为宽大,懿嫔斜躺在咸丰身旁,俏丽的脸庞贴在他怀里。 她听咸丰说完,沉默片刻,突然轻笑:“臣妾记得唐朝平定‘安史之乱’后,虽受藩镇掣肘,但李家好歹又延续了一百多年的香火。” “且事缓则圆,皇上春秋鼎盛、英明神武,只要渡过眼下难关,日后定能中兴大清。” 咸丰抚摸着懿嫔的秀发,听后心中一动,笑问道:“兰儿是劝我用肃顺的主意?” 懿嫔害羞地将脑袋往咸丰怀里拱了拱: “臣妾一介女子,哪懂这些。只是臣妾年幼时在民间听过‘甘蔗没有两头甜’,总得有所取舍。在家时又常听阿玛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言语。” 咸丰闻言,思索片刻,叹道:“兰儿,你若为男子,必能成就大事。” 懿嫔羞红了脸,把头埋在咸丰怀里撒娇:“皇上取笑臣妾,臣妾不依。” ---- 第二日,咸丰传下旨意,拔擢肃顺为首席军机大臣,不再犹豫,推进变革。 将湖南提督清德押解进京议罪,训斥官文、赛尚阿,令他们实心办事,勿再争斗,否则削职法办。 前首席军机大臣祁寯藻请求告老还乡,咸丰多次挽留无果后,批准了他的请求。 第194章 南北 这一年,官文与胡林翼合作极为融洽,政绩斐然,获清廷嘉奖,此前酉阳之败的罪责也被赦宥。 原本胡林翼收集了官文贪腐的证据,欲弹劾他,却被湖北布政使阎敬铭劝阻。 阎敬铭分析道,两湖乃要紧之地,清廷定会派满人高官镇守。 官文虽贪庸,却易于掌控;若换一位没能力又不愿放权的满人官员,反倒更难合作。 他建议胡林翼“以财养庸”,用银子满足官文的贪欲,换取军政主导权。 胡林翼思量许久,采纳了此建议,开始曲意逢迎官文。 他首先从湖北府衙每年拨付十数万两白银供官文挥霍。 官文有一位极为宠爱的小妾,此女姿色出众、机敏善言,却因婢女出身常遭人轻视。 胡林翼让母亲认其为义女,在其生日时,胡林翼打破官场惯例,以巡抚之尊率官员为其祝寿,令官文十分满意。 此外,胡林翼每次向清廷报功时,都会主动将官文署名列于首位,还禁止下属私下议论官文的闲话。 官文自知能力不足,需依赖胡林翼治理湖北以保官位,便将湖北军政大事全委托给胡林翼,自己仅做形式上的确认签章。 而胡林翼则借官文满人身份规避清廷猜忌,得以施展才能。 官文见胡林翼如此的恭敬贴心,便彻底将军政大事交予胡林翼,自己整天逍遥快活。 他在武昌扩建总督府,仿江南园林风格,耗费数十万两白银,远超清廷规制。府内陈设多为紫檀木、珐琅器等名贵器物,门窗以金箔装饰。 出行必乘八抬大轿,轿身镶嵌金银,轿夫服饰绣金线,还私藏西洋进口马车,车厢铺貂皮软垫,违反清廷官员禁用洋货的规定。 他为宠妾定制金丝云锦礼服,单件耗银逾千两,宠妾日常佩戴的,皆是珍稀的翡翠头面首饰。 他还在宠妾生日宴假称「夫人寿辰」,强行摊派下属送礼,收受价值数万两的珠宝、绸缎。 还常以「联络满汉」为名举办宴会,每场用满汉全席,餐具纯银打造; 借巡视之名游山玩水,所到之处强征民夫修整道路、搭建行馆;为应付考核,修建无实用价值的「阅江楼」「劝农亭」等景观建筑。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官文府中的幕僚、门丁、宠妾通过倒卖官职、虚报工程等手段敛财,低级家丁竟着五品武官补服招摇过市。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湘军普通士兵每月饷银约4两5钱(含伙食费),实际发放半饷约2两2钱5分。 余款存入公所,说是半年结算一次,但欠饷严重,1854年欠饷达数百万两。 士兵饭食以糙米为主,每日定量约15斤,辅以少量腌菜、咸鱼,费用从饷银中扣除。 若说士兵生活尚可维持,普通百姓则是挣扎求活。 此前太平军攻陷武昌,搜刮财富并裹挟大量百姓前往江南,致使武昌民生凋敝。 清军收复后,为筹集粮饷,对农民、商人、手工业者等强行征收“厘金税”。 清军将领勾结商人,走私军粮、鸦片,倒卖火药、布匹牟取暴利,形成“兵匪商一体”的畸形生态。 就在胡林翼苦苦维持、官文逍遥快活之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1854年下半年开始,两湖长江和汉江沿线的宜昌、荆州、岳阳、武昌、郧阳、襄阳等城市,突然出现诸多流言和海量传单。 流言称胡林翼挪用士卒军饷和湖北竹木税盈余,每年给官文百万两白银,而官文的奢靡行径似乎也验证了这个传言。 甚至还有花边新闻,说胡林翼与官文宠妾“干哥干妹子”,关系暧昧。 那宠妾常以探访干娘的名义,到胡林翼家与胡相会,传言连私会细节都描绘得有鼻子有眼,香艳火辣,劲爆程度堪比当下流行的香艳小说。 以至于见到官文的官员百姓,心中都自动给官文脑补出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出来。 还有传言称胡林翼的至交左宗棠,当前在西王府中正当得用,胡林翼早与他们私下勾连,正欲弄死官文,好与那宠妾双宿双飞。 西军西王府“地平分,人平等”等口号,也如野火般在底层百姓中传播,难以禁绝。 胡林翼怒不可遏,严令各地通判、县尉打击散布流言的西贼探子和乱民。 抓了众多如“日知会”等本地帮派,及“哥老会”“三合会”等天地会分支的帮众,将监狱都塞满了,却引发更大民愤。 而流言依旧止不住,并越传越广。 官文和胡林翼都明白,这些流言不过是西贼细作的手段,意在离间两人,故而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且这些都是西贼将触手伸向湖北的证明,是大战欲来的前奏。 但官文宠妾去胡林翼家,拜见干娘的次数明显减少。官文对军政事务审核更严、时间更长,甚至直接撇开胡林翼行事了。 十二月,他们收到西贼终于东出四川,攻击湖北的消息,而且一来就是两路。 北路,西贼伪王萧云骧率西贼第三军李秀成部、独立第三师等数万兵力,从汉中府顺汉江而下,气势汹汹。 当前已击破白河、青桐关、马场镇等清军据点,直逼鄂西北重镇郧阳府。 若郧阳失陷,西贼将顺汉江长驱直入,进逼襄阳。 南路,却是以左宗棠为主将,利用他熟悉当地山川地貌的特点,率领数万西贼。沿前番张亮基部攻入四川的路线反攻湖北。 他们来势凶猛,沿途攻破清军咸丰、宣恩等据点,兵锋直指鄂西南的施南府治恩施城。 果然,肃顺肃中堂料中了西贼必出川攻鄂,只是攻击方向有所偏差,西贼并未沿长江而下,而是实行南北两路夹攻。 据守郧阳的总兵张旺原是向荣部下一参将。向荣战死后,他通过官文府中幕僚的路子,给官文送了十来箱金银。 官文甚为高兴,当即将他升为总兵,率领八千众,驻守鄂北重镇郧阳。 此番萧云骧率领数万部众攻至郧阳,他吓得一日三惊,不停派信使到武昌求救。 而据守南面施南府的是李续宾,这个伤痕累累的乡勇悍将,被胡林翼任命驻守恩施城,和他的前同僚左宗棠对垒。 李续宾回报,攻击施南府的西贼虽声势浩大,但兵力似不多,恩施城并没有陷落的危险。 且西贼冬季在武陵山区用兵,后勤补给必定不易,他建议武昌发大兵来施南府,趁机围歼林启荣部。 得手后即可反攻入酉阳州,实现清廷攻入四川的意图。 第195章 争执 位于湖广总督府衙内的官文军事指挥中心——防堵总署,紧邻大堂与二堂,呈“前衙后署”格局。 主厅坐北朝南,背靠蛇山余脉,东侧是湖北府署,西接长江码头,便于水师传令。 防堵总署分为四部分:中枢议事厅、军机文书房、沙盘推演室和传令驿站。 中枢议事厅在总督署二堂东侧厢房,约60平方米,青砖铺地,楠木梁柱,北墙悬挂《湖北全境舆图》与《长江水陆布防图》。 军机文书房毗邻议事厅,内存往来公文、战报及湘军粮饷账册,有十二组铁皮包角榆木柜,由专人誊抄密件。 沙盘推演室设于西跨院,用黏土塑制武昌城垣、江防炮台及周边州县地形。 传令驿站位于总督署仪门旁,驻有6匹快马、20名信差,直通长江水师码头及汉口粮台。 此时,防堵总署议事房内,坐满了清廷的两湖高官。 领头的是两湖总督官文和湖北巡抚胡林翼,还有湖北布政使阎敬铭、湖北按察使罗泽南、湖北省城保甲总局会办续立人、湖北总兵多隆阿、岳州知府文谦等七八人。 一场激烈争执正在爆发,争执双方为官文和胡林翼。 原来,官文打破与胡林翼一年来的默契,他绕开了胡林翼,自行进行军事部署。 官文经不住张旺一日三发的求援信使催促,又被在施南府围歼林启荣部、攻入四川的诱惑吸引,欲调集长江沿线宜昌、荆州、武昌等城市兵力支援郧阳和施南府。 这遭到胡林翼极力反对。 “部堂大人,这明显是西贼的障眼法,目的是逼我们分兵南北,他们集中主力从重庆顺江而下,直扑湖北腹地的宜昌、荆州,进而进逼武昌。” 胡林翼站在巨大的《湖北全境舆图》前,手持小棍,边说边指向相关州府,最后沿着重庆至武昌的长江河道画了条长线。 “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后勤辎重保障向来是行军作战的重中之重。” “他们怎会舍弃长江黄金水道,耗费巨大人力保障后勤,从酉阳山路出兵呢?” 官文本未通知胡林翼参会,准备直接下令出兵支援。 正在隔壁湖北府衙办公的胡林翼听闻消息,匆忙带阎敬铭、罗泽南等人赶到总督府。 事态紧急,他也顾不得官文面子,直接抗辩。 官文虽无能且奢靡,但个性极为傲慢,十分在意下属的顺服。 此时见一向讨好他的胡林翼如此言语,心中恼怒,面沉似水。 岳州知府文谦是官文提拔的满人官员,见官文黑脸,便起身替官文说话: “胡巡抚,按你的说法,萧逆率部顺着汉江而下,正好用汉江运输粮草辎重。且他们攻势凶猛,十余天就连陷朝廷数个据点,当前正在围攻郧阳城,岂能有假?” 胡林翼皱眉思索。当下汉中到关中几处关隘被西贼占据,汉中的西贼无后顾之忧,从汉中攻入湖北并不意外。 但收到消息称贼王萧云骧亲率西军主力从汉中攻入,就很蹊跷了。 且不说如今是冬季枯水期,汉江运力远不及长江。 若西贼从四川调集大量兵力及辎重囤在汉中,为何不攻打关中,反而绕回来攻击湖北? 要打湖北,为何不直接从重庆出兵顺长江而下? 长江水道对后勤辎重的运输补给能力,比从四川翻越金牛道到汉中,再从汉中到湖北这别扭路线,便利千百倍。 这定是圈套,萧云骧不会如此用兵。 想到此,胡林翼问官文:“部堂大人,郧阳那边确认是萧逆本人吗?” 官文斜他一眼,“哼”了一声,不予回答。 胡林翼心中哀叹,看来西贼离间计奏效了。 并非因西贼探子污蔑他和官文宠妾之事,而是他与左宗棠难以撇清的关系。 左宗棠被萧贼重用,这不是什么新闻。但之前听说左宗棠只是作为萧贼的幕僚,做一些辅助的事务。 未想到此时萧贼却任命他为一方主将,正率南路军反攻施南府。 官文一向喜欢压制汉臣,此时怎会放心将军队交予胡林翼指挥? 见官文不理会,文谦说道:“虽没人亲见萧逆本人,但萧逆旗号一直在军中。” 胡林翼忍不住道:“文知府,一面旗号岂能作数?” 文谦冷笑道:“旗号可伪装,但西贼独立第三师的旗号也在。且第三师师长刘昌林是被郧阳城的张旺总兵认出来的。” “他曾在长沙蔡公坟和萧贼对峙数月,不会认错萧贼下属大将的。且这第三师前身是萧贼亲卫师,是萧贼宝贝疙瘩,到哪都带着,胡大人不会不清楚?” 胡林翼闻言沉默,文谦所言属实。 西贼第三师前身是亲卫师,由萧贼亲卫营、亲卫团扩建而来。从道县创立起,该队伍就一直随萧贼作战,宛如御林军一般的存在。 攻耒阳、抢长沙、阵斩向荣、俘获和春,湘江边上还击溃过他的队伍。此后,伏击竿军、抢夺重庆城、突击岑毓英、围歼张亮基,都是萧贼亲率这支队伍所为。 对西贼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支部队在哪,萧贼就在哪,反之亦然。 见胡林翼无言以对,文谦继续道:“胡大人,你还坚持认为西贼必从中路突破吗?” 胡林翼懒得与这官文的狗腿子对话,转向官文作揖道:“部堂,即便萧贼到了北线,也是障眼法。” “卑职敢以人头担保,贼军主力必顺长江攻来!” 官文原本不屑,听胡林翼言辞极重,严肃起来:“胡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胡林翼指着湖北地图道:“山川地理决定,顺长江而下是西贼的最优选择。属下愿带两万人去三峡口的宜昌,与西贼决死。” 文谦嘲讽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西贼或许就盼着胡大人这么想,主力真就从汉水杀下来了。” 官文思索半晌,缓缓回道:“胡大人筹谋转运能力出色,应在武昌运筹帷幄。与西贼临阵对决,我派一大将去即可。” 胡林翼愤懑,但仍耐心劝谏:“部堂,千万别调集主力北上,中了西贼圈套。” 官文挥手,心不在焉地回道:“本督心里有数,请胡大人回湖北府衙,去筹集军需粮草。” 第196章 郧阳1 话说胡林翼携罗泽南、阎敬铭从两湖总督府返回湖北巡抚衙署。 三人刚踏入府衙的内署书房,罗泽南便愤然开口:“抚台,官总督明显在剥夺您的兵权,得给朝廷上折子了。” 罗泽南时年四十七岁,湖南湘乡人。他七次童子试皆落第,直至道光二十年,三十三岁才考中秀才。 此后又数次参加乡试,均未中举。 此人虽不擅科举,却深研理学,着有《周易本义衍言》《姚江学辨》《小学韵语》等书,强调“严理欲之防,明义利之辨”。 咸丰二年,太平军入湘,罗泽南组织湘乡团练,此为湘军雏形。他提出“三练”(练胆、练心、练技)治军理念,被后世称作“湘军之母”或“湘军之父”。 后来曾国藩编练湘军,大量借鉴了他的理念。 罗泽南原本是塔齐布帐下幕僚,胡林翼主政湖北后,将他从塔齐布处调来,任正三品按察使,负责协助招募训练湘军。 罗泽南自幼家贫,磨砺出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个性,平日就对官文的做派颇为不满。此番见胡林翼被官文剥夺兵权,心中愤愤不平。 胡林翼看向阎敬铭。此前正是阎敬铭劝谏他,不要弹劾官文,而是用“以财养庸”之法与官文相处。 这本是妥当办法,胡林翼眼看就要将湖北军政事务引入正轨,却因左宗棠成为西贼南路攻击军主将这一消息而改变。 左宗棠早已降服西贼,朝廷和官文都知晓。起初萧云骧仅任命他为枢务堂大臣,做些协助性事务。 但如今他却成为西贼南路军主将,意义截然不同。以胡林翼与左宗棠的关系,官文怎敢还让胡林翼掌握兵权? 阎敬铭见胡林翼看过来,也在思索对策。 他今年三十七岁,陕西朝邑县(今属陕西省大荔县朝邑镇)人,身材矮小(不到16米),脸型如枣核,双目大小不一,形容猥琐。 十七岁中举,却因相貌被大挑面试官呵斥“出去”;三十七岁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曾任户部主事,后在地方任职,现任湖北布政使。 其人虽相貌丑陋,却极为清廉节俭、刚直铁腕。 他常穿粗布官服,饮食只求果腹,被同僚讥讽为“祭鬼宴”;任户部主事时,查办户部贪污案,参劾百余名官员,十分生猛。 在武昌,他虽对官文的奢靡极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思索半晌,阎敬铭对胡林翼道:“抚台,属下认为,如今官总督已对您心生嫌隙,实非收买所能安抚。” “必须尽快向朝廷阐明利害,以免万一事有闪失,官总督将过错全推到大人身上。” 胡林翼颔首同意,他内心也是这么想的。 议定此事,罗泽南突然叹息:“这左季高,本是我湘阴大才,为何从贼了呢?” 罗泽南与左宗棠虽同为长沙府人,但分属不同县。罗泽南早年科举不顺,长期在长沙、湘乡等地坐馆教书,还曾就读于长沙城南书院; 左宗棠青年时期也在城南书院读书,两人虽未深交,却彼此相识。 阎敬铭笑道:“西贼实行的政策,虽对地主士绅严苛了些,但对贫苦人、商人、工人都不错。他在那种处境,降服也不奇怪。” 阎敬铭说罢,胡、罗二人皆无言以对。 这话怎么接?难道说左宗棠投降得好、弃暗投明? 见两人不说话,阎敬铭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表情有些讪讪。 三人沉默片刻,罗泽南对胡林翼道:“抚台,可否派探子私下接触左季高,把他拉回朝廷这边来。若他能率兵反正,我们不仅南线忧患可消,还能直突酉阳州。” 胡林翼思索半晌,摇头道:“仲岳,我了解左季高,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既然选择加入西贼,西贼必有让他效命的理由,非使者、书信能改变。” “况且他家人都在西贼那边,如何能反正?” 罗泽南不死心:“那就让萧逆对他生嫌隙,不再重用他。若萧逆临阵换将,南线危机或许能解。” 见胡林翼犹豫,罗泽南继续劝道:“抚台,左宗棠降服西贼后,还写信劝降张采臣,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且西贼这般污蔑您,岂有不还手之理。” 胡林翼思索良久,点头道:“那就麻烦仲岳去操办此事。” 事情议定,罗、阎二人退下,胡林翼开始写弹劾官文的奏折。 提起笔时,左宗棠的面容不断在他脑海浮现。 想当年,两人纵论古今、针砭时弊,脾性相投、相交莫逆,后又结为亲戚,关系更近。 谁能想到,如今却互为敌手,互相使阴谋诡计。 ---------- 郧阳城地处鄂、豫、陕交界,是“秦头楚尾”的战略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全城约两万人口,城北是秦岭东延余脉,山势险峻;城南紧邻汉江,形成宽阔水域,既是交通动脉,也是军事防御的天然护城河。 郧阳城墙始建于明成化十二年,高约7米,内为夯土,外砌青砖,基宽约6米。西军夺下汉中后,清廷对城墙进行修缮加固,但整体仍维持明代规模。 城墙设有四大主城门与三小城门:按东南西北方向,分别是宣和门、迎熏门、平理门、拱辰门;小城门为东小门(时雨门)、南小门、西小门。 一条宽7-10米的护城河环绕护卫着整座城市。 西军从兴安府蜂拥而出,杀向郧阳城,一路连克清军数座小据点,于十二月十日进逼郧阳城。 此次西军攻势凶猛,水陆并进。刚接近郧阳城,其水师就派出数艘战船,将郧阳城下及汉江水面的清军战船全部击沉或捕获。 西军战船桨帆并用,专为作战设计,船外包铁皮,吨位大、火炮犀利,水手均为训练半年多的专业水师。 而清军战船多由征用的民船改装,水手是当地渔民与士兵混杂。故交战伊始,郧阳城下清军水师便全军覆灭。 西军还派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水陆并进,前出占领郧阳下游的杨溪铺,截断郧阳与襄阳之间的联系。 -------------------------------------------------------------------------- (注:明清时的郧阳城原址,现在已经被丹江口水库给淹没了。) 第197章 郧阳2 郧阳城头,清军守军总兵张旺望着汉江上往来穿梭的西贼战船,以及城东、城北密密麻麻的西贼营寨,头皮发麻。 他暗自叫苦,这萧云骧真是个甩不掉的煞星! 前番在长沙城下的蔡公坟,他在西贼追捕中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出,队伍却散了。 后来听闻官文总督办事干脆,只要钱给够,官位就能到手。 于是,他倾尽这些年搜刮的财货,通过官文府中一个同乡的关系献给官总督。 官总督果然爽快,当场承诺将张旺升为总兵,还让他挑选任职地点。 当时萧贼率部正在湖南闹得厉害,湖南不能选; 湖北东面又刚过粤贼,只能在湖北西面和北面选。 张旺经仔细斟酌,认为郧阳地处巴山、秦岭、伏牛山之间,地势安稳,水路通畅,商旅繁华,是个既能保平安又能捞钱的好地方。 待到西贼打下四川,湖北西部面临威胁时,他还暗自庆幸选对了地方。 可安稳日子没过两年,西贼攻破汉中府,占据汉江上游。进而趁势攻占兴安府,将朝廷在秦岭以南的势力拔除干净,兵锋直指郧阳城。 张旺数次找托辞想调离郧阳,可当时湖北主政的是胡林翼。 胡巡抚不仅驳回他的请求,还狠狠对他训斥一番。但也调来两千士兵,将郧阳守备兵力补足一万,并承诺紧急时必派兵来援。 就在张总兵稍感心安时,惊闻西贼在萧云骧率领下冲出兴安府,直逼郧阳而来。 他不断向武昌派信使求援,直至郧阳城被彻底围死。 张旺粗略一数,西贼至少有三四万兵力,帅帐中萧逆大旗格外显眼。 他深知自己到郧阳后强行摊派捐税厘金、强取豪夺、戕害无辜,落到西贼手里必死无疑。 况且上次在长沙蔡公坟,他攻萧贼守,如今形势逆转。 他决定和萧贼拼个鱼死网破,只盼胡巡抚能信守诺言,及时派兵来援。 西贼三面围住郧阳城,只留通往襄阳的东门。 张旺积极备战,把二十门劈山炮搬到西门和北门城墙,准备让靠近护城河的西贼血流成河。 又强征百姓协助守城,还恐吓百姓和士兵: “西贼一向阴险狡诈,前期会许下不杀俘虏、不劫掠杀人等好处,可破城后会将全城百姓屠个鸡犬不留。想要保住家人财产,就必须和西贼拼命。” 还派专人严格控制城中舆论,一旦发现散布有利于西贼消息的人,格杀勿论。 几日下来,郧阳城人口又不多,竟被他牢牢控制。 七八日后,攻城准备就绪的西贼用火炮、风筝向城内散发大量传单,宣传西军优待俘虏、不劫掠百姓等政策。 但城中识字人少,且张总兵早有安排,派专人销毁传单,西军的宣传没起到预想的效果。 郧阳城外西军大营帅帐里,第三军军长李秀成和军师梁启贤正对着地图商议。 大帐外联袂来了四个人,分别是第三军属下的近卫第七师师长陈坤书、第九师师长汪海洋、独立第三师(前亲卫师)师长刘昌林和新组建的水师首领黄金爱。 大嗓门的陈坤书一到帐前就嚷道:“军长,这清妖将领还挺硬气,没看到投降迹象。” 李秀成挥手道:“硬气就砸碎他,围了七八日也没见清妖援军。砸了他,我们去攻襄阳,我就不信调不出清妖的援军来。” 汪海洋忙说:“军长,这回让我们军当前锋,好歹给我们师弄个‘近卫’称号回来。” 原来第七师被西军总部授予“近卫”称号后,陈坤书在他面前总是鼻孔朝天,这让一向脾气火爆的汪海洋难以忍受。 陈坤书斜眼看着汪海洋:“打下这万把人的破城就想弄‘近卫’,你省省。” 汪海洋恼火道:“那就再打下襄阳、武昌。军长、军师,这次无论如何得让我们师当先锋了。” 李秀成和梁启贤对视一眼,对汪海洋说道:“行,就让你们当先锋,给我猛打,把清妖打疼打怕。” 汪海洋大喜,敬礼道:“军长,军师,你们就看好。” 李秀成继续说道:“这个小城,你们试试新武器新战法,看看训练近一年的效果如何。第七师作你们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打击清妖可能从襄阳和武昌派来的援军。” 汪海洋哈哈一笑,学着陈坤书平日模样斜了他一眼,陈坤书看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李秀成转头对刘昌林:“昌林,大王派你们来,一是怕我们兵力不足,二是借你们师的招牌迷惑敌人。请你们帮我护住北翼,堵住河南南阳府方向可能来的清妖援军。” 刘昌林嘿嘿一笑,点头领命。 李秀成又转向黄金爱。 黄金爱今年二十四岁,出身福建晋江渔民家庭,自幼水性极佳。 成年后到长沙谋生,先加入萧朝贵部,后随萧云骧部转战到重庆,在林凤祥部任一营长。 西军组建水师时,他凭借卓越水性被萧云骧看中,提拔为水师统领,军衔中校。 他率领的水师一千余人、数十条大小不同的船,随李秀成到北线作战。 其人身材壮实,相貌堂堂,双目炯炯有神,性情沉静勇猛,颇合李秀成的脾性。 李秀成说:“金爱,你这边除了封锁汉江水面,还要派出侦查船,前出到下游均州去,随时注意清妖的援军。” 黄金爱敬礼领命。 李秀成被萧云骧任命为第三军军长,起初底下的师旅长还是有人不服的。 毕竟萧云骧把他从东王府中守库房的小兵,直接升任团军师,后来直接升旅长,军长。 虽在湘西时,萧云骧采纳他的作战计划歼灭竿军。但他从未独当一面,且一个好参谋,不见得能当一个好主将。 直到第三军冬季奇兵翻越米仓山,夺下汉中府,进而攻占兴安府,彻底改变与清军僵持对峙的局面。 不仅扩大了西军回旋余地,还让四川腹地的城市、良田、新建的矿场和作坊等西军根本得到更好保护,下面的师旅长才彻底服气,至此指挥也顺畅了许多。 此番萧云骧派独立第三师,带着西王大纛,到汉中随李秀成顺汉江而下,伪作主力吸引清军援军。 李秀成留参谋长张有山和善守的第八师守秦岭以南的汉中府、兴安府,自己和军师率第七师、第九师、独立第三师和新水师共四万五千余人。 打着萧云骧的大纛,首先东出,进攻湖北。 李秀成又给四人细细讲解一番具体部署,之后四人领命,出帐布置去了。 梁启贤担忧地对李秀成说:“老李,大王给我们的命令,是尽量吸引清妖的援军,再围点打援,拖住清妖。” “你让第九师这般猛冲猛打,怕是违背了大王的指示。” 第198章 郧阳3 郧阳城的张旺张总兵,见西贼在北门“拱辰门”外两三里地、比城墙略高的陨城山余脉土坡上构筑炮兵阵地,又在距离五六百米的平地上堆起一道齐胸高的土垒。 土垒后数千名西贼士兵持枪朝城墙警戒,还有些士兵拿着扎好的木筏、竹筏、绳索、木料等物,看样子要强攻郧阳城。 张总兵抱定拼死一战的决心,将守军和火炮都集中到北门城墙上。 可惜清军当前主要装备火绳枪和少量燧发枪,有效射程仅一两百米,劈山炮杀伤范围最多五百米。 估计西贼料到如此,才敢这般布阵。 当然,张总兵也不敢让城中士兵渡过护城河攻击西贼阵地,那无异于送死。 眼见西贼陨城山上的炮兵阵地构筑完成。 突然一声号角响起,西贼炮兵阵地升起白烟,紧接着密集炮弹砸来。 张总兵忙躲在女儿墙后,只见数枚实弹砸塌城垛口,又有数枚炮弹轰在女儿墙上,砸出几个窟窿。 更多炮弹轰在城墙根、护城河里,或是越过城墙,砸入城内房屋或空地上。 张旺心中暗自叹气,郧阳毕竟是小城,女儿墙只有一层砖,经不住西贼火炮的轰击。 李秀成和梁启贤站在大营望台上,各拿望远镜观看战况。 “这第一发准度太差了。”梁启贤说。 “军师别急,这只是试炮,现在大炮都有丁博士设计的标尺,第二发就准了。可惜机床太少,不能完全标准化生产。不然试炮时打一门就行,不用每门都试射一发。” 他们说的丁博士,即西军军工局总办丁拱辰。 他到西军后,西军为其配备大量人员和物资,支持他实验各型火炮。 科学院成立后,他成为其中一员,与李善兰、华蘅芳等数学大师反复测试火炮弹道、威力、通过性、性价比等要素。 他将西军原有大量4磅炮行军炮改成6磅炮,作为新的行军炮,并为所有西军火炮配备瞄准标尺。 还与西方工匠合作,新铸英吉利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使用的203毫米攻城炮。 只是此炮近万斤,李秀成部用船运来一门,并不打算用于郧阳这座小城。 郧阳城头,炮声骤起。张旺总兵率千余名清军,遭遇西贼首轮炮击。 那炮弹呼啸而至,虽打塌几处城垛、击穿女儿墙,但清军总体损失尚不算大。 张总兵正犹疑是否下令城上清军炮兵还击,西贼第二轮炮击已接踵而至。 “轰轰”炮声震耳欲聋,此轮炮击精准得多,炮弹如长了眼睛般,集中轰击城墙上的清军火炮与女儿墙。 二十门劈山炮,瞬间被打坏六七门,女儿墙也出现五六个大洞。 炮弹砸裂城砖,铁弹与砖石横飞,躲在墙后的清军筋断骨折、惨叫连连。 “稳住,稳住!”张总兵拔刀在手,带着七八个亲兵,不顾纷飞的炮火,在城墙上来回奔走,大声呼喊着稳住军心。 亲兵们也跟着呼喊,试图让慌乱的清军镇定下来。 张总兵下令未损坏的劈山炮反击。 其实他心里清楚,劈山炮射程有限,难以打到西贼军阵。即便少量炮弹能达最远射程,也会被西贼的土垒消解。 但一味挨打,城上清军士气必然溃散,所以必须还击。 清军炮手手忙脚乱地装填炮弹时,西贼第三轮炮击又至。 此次炮击更为精准,几乎直瞄剩余劈山炮和未塌的女儿墙。 剩余劈山炮又被打坏七八门,仅剩四五门好炮,却无人敢靠近。 女儿墙再塌数十米,更多清军被炮弹与砖石砸得死伤枕籍,场面惨不忍睹。 或许是前两天张总兵向城隍庙许愿奏效,他身边亲兵死伤四五人,自己却毫发无损。 但无论他如何踢打嘶吼,城上清军都如惊弓之鸟,不敢起身。眼见又一轮炮击来临,张总兵顾不上体面,也趴在城墙上。 所幸城隍爷保佑,此轮炮击他仍未受伤。 然而,清军仅剩的几门劈山炮全被打坏,女儿墙塌了数百米,只剩数处残砖断壁,边缘参差不齐,好似被怪物巨牙啃过一般。 趴在地上的张总兵听到号角声,起身望去,只见西贼从土垒后涌出,阵型颇为松散的向城墙逼来。 “td,都给老子起来,西贼攻城了,和他们拼了。” 张旺总兵和手下军官拉扯地上的清兵,大声命令,让幸存清军起来准备与西贼拼命。 西贼距城墙百余丈时停下,举枪瞄准。 火绳枪射程三十丈,燧发枪七十丈,西贼为何这般远就开始瞄准了? 难道这批西贼是新兵,所以不敢近身作战? 张总兵心中嘀咕,不由挥刀激励清军:“弟兄们,这帮西贼怕死,不敢近战,要乱开枪了。” 一阵枪声响起,如同死神的召唤。一颗米尼弹恰好撕开了张总兵的颈动脉,城上站起的清军倒下一片。 “这西贼的火枪,也变得那般厉害了么?”这成了张旺总兵留在这世间的最后念想。 一小时后,汪海洋站在郧阳北门城墙,看着城内投降的数千清军和维护治安、清理残兵的西军,意犹未尽地咂砸嘴。 新装备的火炮和仿制的恩菲尔德前装线膛枪,现西军称为54式前装线膛枪,对付清军绿营军竟如此轻松。 只是不经历一场苦战恶战,何时才能争得‘近卫’称号,不让那个“陈斜眼”老是斜眼看他啊。 ---------------------------------------------------- (注:清军所称的劈山炮,乃轻型前装滑膛炮。 此炮整体重量较轻,多在 500 斤以下,便于携带与野战机动。其炮身长度较短,约 15 - 2 米,采用传统滑膛结构,并无膛线, 有效杀伤范围约 200 - 500 米。主要发射 2 - 3 磅(约 09 - 14 公斤)的霰弹、葡萄弹,以杀伤密集步兵为主,是清军前期主要列装的火炮。) 第199章 惶恐 近日,官文官总督烦躁不已。 郧阳失陷,西贼顺汉江直扑襄阳。而襄阳城内,仅有胡林翼此前派遣、唐训方率领的八千湘军。 官文剥夺胡林翼兵权、亲自掌兵后,即刻调曾国藩的湖南湘军前往施南府,与李续宾汇合围歼林启荣部。 虽他知悉胡林翼已向朝廷弹劾自己,心中甚是厌恶,但对胡林翼的建议,仍不敢忽视。 故而令多隆阿率一万援兵支援宜昌,令罗泽南率一万人北上支援襄阳,同时向朝廷发奏折说明情况,以免真因胡林翼的弹劾丢了官位。 二十多日后,战局渐次明朗。 北线,襄阳城外清军与西贼前锋交火;南线,曾国藩、李续宾与林启荣对阵;多隆阿已抵达宜昌布防。 正当官文自以为万无一失时,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来。 咸丰四年十二月初三日(公元1855年1月21日),武昌城的官文收到宜昌城多隆阿发来的快马急报: 贼王萧云骧率林凤祥第一军、陈玉成第四军、叶芸来独立第三师及新建水师。 共计约十万兵力,正围攻位于巫峡和瞿塘峡中间的秭归城,恳请官总督尽快发兵救援。 果被胡林翼料中,所谓萧贼在北线亲率大军沿汉江攻击,不过是幌子。 此时,两湖重要机动兵力分布混乱。 曾国藩部在西南部施南府山地与林启荣交战; 武昌城三万机动兵力,罗泽南带一万支援襄阳,多隆阿率一万驻守宜昌,武昌仅余一万兵力。 战局纷乱如麻,本就才具平庸、平日靠排场和装腔作势撑脸面的官文,顿时原形毕露,手足无措起来。 他只得一边向朝廷发八百里加急上报军情,一边放下脸面,派幕僚到湖北府衙请胡林翼到总督衙署来主导大局。 不料胡林翼已前往汉阳,筹集督办军需粮草去了。 官文无奈,只得让幕僚带数名卫兵赶往汉阳,务必尽快寻回胡巡抚。 待胡林翼赶到总督衙署,已是日近黄昏。 官文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在议事厅里不停踱步、朝门口张望。 见胡林翼进来,官文没了往日对汉臣的倨傲,反而握着他的手,惶急道:“润芝,事急矣。萧逆亲率十万大军,真从三峡出川,沿长江杀来了。” 胡林翼早从幕僚处得知军情,此时见官文面容憔悴、神情惶恐,心中暗自鄙夷。 所谓满人贵族的骄横傲慢,在刺刀面前,终究还是怕死。 要命的是,官文前番受西贼迷惑,弃胡林翼调曾国藩部守备长江沿线的建议不顾,反而去围歼所谓左宗棠率领的西贼南路军,致使长江防线空虚。 如今萧逆率十万大军冲出三峡,宜昌若失,长江沿线将无险可守。 夕阳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入厅中,将议事厅的青砖地面染成一片红晕。 官文主动握着胡林翼的手,将其请进厅内,连声求助:“润芝,当初若听你之言,何至于此,如今局势危急,如何是好?” 胡林翼神情镇定,略微思索后,站到议事厅的湖北地图前:“部堂大人,不必忧心,事情还未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他指着襄阳城说道:“襄阳城自古便是天下名城,易守难攻。唐训方到任后,便奉我命令构筑城防、训练士卒、筹集粮草。” “部堂又派罗仲岳带一万兵救援,襄阳现有守军一万八千,短期内绝无被西贼攻陷之虞。” “请部堂发快马向朝廷求救,让朝廷派重兵从南阳府来援,与襄阳守军一起围歼西贼李秀成部。” “即便不能围歼该匪,也可将其击退。解除北线危机后,腾出大量机动兵力作援兵,从襄阳南下支援荆州府。” 官文闻言,有些讪讪:“我已派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师,向朝廷救援去了。” 胡林翼点了点头,这段时间官文的军事调度早不告诉他了。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胡林翼又指向湖北西南的施南府: “恩施这里,并非左宗棠为主帅,而是酉阳府的林启荣,兵力最多两万,大人可知?” 官文闻言赧然。 双方交战月余,已查明西贼各线主将。 萧贼在南北两线皆欺骗了他,北线是李秀成,南线是林启荣,并无其亲自上阵和左宗棠挂帅之事。 自己却因此剥夺胡林翼军事指挥调度权,导致目前左支右绌的局势,着实像话本戏曲中的丑角蠢货,怎能不令人脸红。 胡林翼并未趁机奚落。反而神情镇定、态度从容,继续指着地图给官文分说: “这路西贼,留下李续宾的一万余人据城死守,不足为虑。请大人发快马调曾涤生部到荆州府。” 官文奇道:“不是去救援宜昌么?” 胡林翼叹道:“萧贼处心积虑且休整一年,率十万之众出川,势不可挡。” “此时分兵救宜昌,逐次增兵,会被萧贼逐一击破,此法不可取。” “我们要趁萧贼攻击宜昌期间,调集重兵于下游某处,与萧贼决战。” 只见他手“啪”的一声,拍在地图上一城市,态度坚决:“我们与萧贼决战之地,就是荆州。” 官文闻言,心潮澎湃,又忐忑不安起来。 此时窗外夕阳已经落山,议事厅内昏暗一片。官文连忙唤使者拿来一支蜡烛,他要亲自为胡林翼掌灯。 这番动作下来,官文的心情稍稍平复,也指着地图上的荆州,问起缘由。 “润芝,为何我们要选择荆州?” 胡林翼左手顺势接过蜡烛,凑到地图前:“部堂,选择荆州的首要理由,就是支援方便。” 他右手从地图上的襄阳一路划到荆州:“襄阳到荆州,大半路途可顺汉江而下,在荆州东北部沙洋改陆路,到荆州不过百里。” 又从恩施向荆州划了条线:“恩施到荆州,曾涤生部可乘船顺清江而下。这两部都可以减少跋涉辛苦,到荆州后稍微休整就可作战。” 官文闻言,频频颔首,催促道:“其二呢?” “其二就是荆州作为湖北腹部大城,城坚壕深,去年一整年我都令萧启江在此修筑城墙,储备物资,就防着萧贼顺长江出四川。” “其三是荆州可引萧贼深入湖北,不仅拉长他们的补给线,还要让他们分兵把守,防止被我们切断。” 官文兴奋道:“届时便可南北夹击,与萧贼决一死战?” 胡林翼摇头:“部堂,还不够。还需将岳州、长沙的湘军水师全部调集到荆州。长江宽阔,没水师无法作战。” “再派一名大员率武昌城内的一万湘军,火速到荆州布防,并将沿途城市守备兵马一起带往荆州。” “只有先期守住荆州,才有等来援军、南北夹击萧贼的可能。” “战场在我们的腹地,我们的人员、物资补充比他方便百倍。只要我们抵挡住萧贼的几番攻击,深沟高垒耗掉他的锐气。” “坚持半年以上,到时再调集重兵围攻,萧贼不想死,就得退兵。” 第200章 受挫 话说官文听闻胡林翼派大员到荆州坐镇的建议,皱眉问道:“派谁去呢?” 胡林翼指着自己,正色道:“部堂,非属下去不可。” 官文听罢,面露犹豫之色。 胡林翼又劝道:“部堂,此战乃苦战、死战,若无大员坐镇,前线将士难有奋勇作战之士气。” “且大人不仅要让属下去,还需将前线军事指挥、物资调度、人员赏罚等权限尽委于我。” “大人在武昌,无论听到何种言语,都不可动摇此决心,否则,此战必败。” 官文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胡林翼见状,干脆挑明:“大人,我全家老母妻儿都留在武昌,岂敢有二心?” 官文双手一拍,不再犹豫:“润芝何时动身?” 胡林翼严肃答道:“今晚让将士们准备,明日清晨我便率兵出发,军情如火,容不得丝毫迟疑。” 官文问道:“你走后,湖北的军需物资调配、人员组织由谁承担?” 胡林翼答道:“湖北布政使阎敬铭有此能力。” 官文点头,又问:“润芝还有何交代?” 胡林翼略作思索:“部堂大人,此战若要获胜,必须做到以下三点。” “其一,需朝廷兵马在北线击溃李秀成部,有余力支援荆州,部堂务必向朝廷说明;” “其二,要让曾涤生尽快进入荆州,切勿犹豫;” “其三,请大人在后方尽快征召新兵,筹备粮草军械。若能再征召训练五六万队伍,此战更有胜算。” 两人商议已定,胡林翼当即离开总督府衙,前往城中军营调兵。 官文望着胡林翼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这局势在自己眼中如一团乱麻,无从下手,此人却三言两语剖析得清清楚楚,且行事雷厉风行。 可惜他是汉人,若为满人该多好。 要不此战获胜后,上奏朝廷给他抬旗? --------- 宜昌地处西陵峡口,是四川货物出川的转运枢纽,城内人口约十万,多为码头工人、商贩、船户等从业者。 宜昌城筑于明洪武十二年,城墙周长约25公里,高7米。东南北三面护城河宽144米、深64米,城墙呈椭圆形,西面濒临长江,长江成为天然护城河。 明朝时,宜昌城设8座城门,包括东湖门、南藩门、文昌门等。 满清因军事防御需求,关闭小东门(称威风台),仅留7座城门,临江城门居多,唯有大东门为陆路通道。 宜昌城东北是镇镜山,山势陡峭,山上筑有湘军堡垒;东面是东山,有湘军驻防;西面和南面皆为宽阔的长江。 西北长江中有西坝岛和葛洲坝岛,各有一位把总率数百兵勇守备。 一月上旬,位于巫峡和西陵峡之间的秭归城遭到西军攻击,起初,湘军以为是驻守巫峡的西军叶芸来部的骚扰,毕竟两年来叶部常如此。 前年酉阳大战期间,叶部曾攻破秭归和宜昌,兵锋直逼湖北腹地,后被曾国藩部驱逐,撤回巫峡据守。 但此次西军人数众多、攻势凌厉,除叶部外,还有西军第一军、第四军和水师。 秭归城小,被西军围攻两日后陷落。 逃兵回来后,向刚到宜昌驻防的多隆阿报告。 多隆阿与宜昌本地守将、湘军分统领张运兰商议后,决定多隆阿留守宜昌城,张运兰到城外镇镜山堡垒驻守。 咸丰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公元1855年2月1日),西军庞大船队驶出西陵峡。 西军船大炮利、数量众多,几个回合便击溃宜昌驻军的湘军水师,继而围攻江中心的西坝岛和葛洲坝岛。 留两艘大船与宜昌城墙、城外镇镜山的湘军火炮对轰,其他船只集中火力轰击两岛守军。 两岛数百驻军经西军火炮轰击,步军登岛冲击后,难以据守,或死或降。 两岛距宜昌城墙和镇镜山湘军阵地,最近距离都有一里多地,西军占领后架起大炮轰击宜昌城和镇镜山清军堡垒。 湘军大量劈山炮射程不够,只有装在城头的两门,从英吉利国进口的12磅前装滑膛炮能打到岛上,却被西军众多12磅炮甚至24磅重炮集火围攻,几轮下来便被打坏了。 此后,西军在两岛的炮火掩护下,在镇镜山北十里处的张家台登陆,扎下大营和指挥所。 第二日,西军开始攻击城北镇镜山阵地,却遭到挫败。 镇镜山虽仅高约一百多米,但山势陡峭,山上湘军以条石构筑了类似棱堡的坚固堡垒,连24磅重炮都难以轰开。 西军枪炮射程远、火力猛的优势难以发挥,一旦靠近,堡垒内的湘军劈山炮便能发射霰弹,打倒进攻的西军士兵。 而湘军的劈山炮藏在堡垒炮洞内,西军火炮难以命中。 好在修筑此类堡垒极为费工费时,湘军仅在镇镜山修建了一座。 西军先锋独二师一个团进攻半日,都未能接近堡垒,且伤亡数百人,只得退回。 在张家台上观战的萧云骧,当即命令停止进攻,召集军事会议。 未过多久,左宗棠、李竹青、陈玉成、叶芸来、黄文金等大将齐聚大帐。 其中黄文金今年三十岁,出身广西博白渔民家庭,熟悉水性,原属亲卫师的一个营长,西军组建水师时,被萧云骧提报为中路水师统领。 萧云骧指着前方十里外的镇镜山发问:“山上守将是谁,有多少人,带的什么兵?” 叶芸来答道:“守将是湘军分统领张运兰,士兵全是胡林翼招募训练的湘军。” 萧云骧一怔,穿越快三年,终于遇上另一个位面中,太平军的死敌——湘军了。 且湘军已开始学习构筑棱堡,要采用“结硬寨,打呆仗”的战术了么? 好在萧云骧早有准备,西军陆军大学轮训学员不仅要学习构筑堡垒,还学习攻克堡垒之法。 萧云骧看了眼在一边跃跃欲试的陈玉成,对着叶芸来说道:“阿来,想想军校所学的攻城之法,不要蛮干。” “尽快打下这堡垒,我们不宜在宜昌城久留,莫给湘军聚集兵力的时间。” 叶芸来看了眼萧云骧,又看了眼陈玉成,急道:“大王,我们师能碾碎他们。” 第201章 战前 叶芸来身材矮小、面孔黝黑,人称“叶矮子”,性情却坚韧无畏。 他们师驻守三峡两年多,虽有配合酉阳之战突入湖北的战绩,但总体还是作为吸引敌军兵力的偏师。 没经历大战,自然没有傲人战绩。 他们看见西军其他各部在四川境内打得热火朝天,自己却只能守着三峡口,怎能不眼急心热。 前段时间,东王杨秀清派使者至重庆,命令萧云骧向东出川,攻击两湖。 这本是萧云骧与枢务堂议定的攻击方向,彼时战船打造完毕,水师训练有成,新的步枪和火炮也已大量装备全军。 正好卖杨秀清一个顺水人情,于是便有了此番出川作战的行动。 此番出川作战,萧云骧选叶芸来师为先锋。一是他们更熟悉地形水文,二是作为他们苦守两年的补偿。 然而,出川第一战,叶芸来师便在镇镜山湘军堡垒前受挫,这让叶芸来如何能忍? “那就去准备,准备好就发起攻击。注意运用军校培训的攻坚战术,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听到萧云骧吩咐,叶芸来敬礼后,便出帐布置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陈玉成笑道:“叶师长此番要拼命了,难为他在这守了两年多。” 此时,十八岁的陈玉成已长到萧云骧额头高度,俨然一个成年男子。 俊美的脸庞因留着细细的胡须,更显英气逼人。 萧云骧想起近期军情局的情报,问道:“玉成,你是不是有个叔叔叫陈承瑢,当前在东王府任天官正丞相?” 陈玉成点点头:“是我同族叔叔。我从小父母双亡,由祖父母抚养长大。” “十四岁那年,祖父母先后去世,我便跟着叔叔参加了太平军,在罗总制下面任一亲兵,后来就遇到了大王。” 萧云骧了然,遂对陈玉成说道:“你下去准备准备,去把东边的东山攻下来,那边没有这种堡垒。” “再在山上架上大炮,开始轰击城里,并封锁住城里可能派往镇镜山堡垒的援军。” 陈玉成领命而去。 萧云骧又对着黄文金说道:“文金,此只是水师的初战,要总结好经验教训,封锁好长江江面,并派侦查船到下游去。” 黄文金方脸虬髯,身材高大壮实,性情骁勇刚烈,绰号“黄老虎”。 此时他听到萧云骧的吩咐,当即敬了个礼,也出帐去了。 此番萧云骧虽率十万大军出川,但不可能十万人一拥而上。 他带着独二师、第四军先行,赖文光和林凤祥的第一军随后。 彭玉麟作为全军的总后勤官,协调后方的军需物资,保障前线。 同时,他把曾水源调到重庆,召集好内政官吏,准备随时接手西军打下的新地盘。 成都经过曾水源两年多的经营,如今已可放手了。 左宗棠也如彭玉麟一般,叫萧云骧为“阿骧”。他看着萧云骧,眼睛却瞟向边上的李竹青:“阿骧,此番你又用我的名声作筏,去哄骗那个官文,是不是李仲卿的主意?” 李竹青嘻嘻笑着,一副泼赖模样:“反正不用白不用嘛,那官文心中恨死了先生。用先生的名声,说不定还能让那官文和胡林翼心生嫌隙呢。” 左宗棠摇摇头:“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什么阴谋诡计都出来了。我倒是无所谓,就怕苦了润芝。” 萧云骧笑道:“先生,此番你真得好好写封信,我派人去劝劝那个胡林翼。整天和清廷那帮虫豸在一起,他能做成什么事?枉费了他满腹的韬略。” 左宗棠眼神闪动,若有所思。 叶芸来回到独二师的前沿指挥所,召集担任主攻的三旅连级以上干部。 他扫视众人,说道:“诸位,以前你们总给我抱怨闲得慌,好像通天的本事都被闲置了。现在大军出川,大王让我们师担任先锋,怎么前面一个小土包就给挡住了?” 只见帐前军官都低下了头,其中数名涨红了脸。 的确,这两年来他们师未经历大战,加上当时扩军太快,很多军官都是从基层匆忙提拔上来的。 虽然都抽空到重庆轮训过,但再厉害的培训,都不如一场真枪实弹的战斗来得真实。 他们今日攻击镇镜山时,遇到湘军的激烈反抗,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败退下来。 叶芸来看火候已到,不再去激诸位军官,反而柔声说道:“同志们,我们以前跟着西王转战湖南,也没有打过这种攻坚战。” “驻守三峡后,就出来攻击过一次宜昌,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当时打的是绿营军,只要攻势一猛,敌人就怂了跑了。” “对于这种死战不退的敌人,我们的确是第一次遇到,这一点我们得承认。” 帐下的军官听到此言,都抬起头看着叶芸来。 叶芸来接着说:“但是这不是我们攻不下这堡垒的理由。如何攻克城池堡垒,我们在军校里都学习演练许多遍了。” “怎么枪炮一响,脑子一热,就什么都忘记了?” 刚才红着脸的三旅旅长陆展元站起来:“同志们,前番战斗是我没布置好,是我的过失,请大家批评指正。” 负责主攻的三旅一团团长邓百川也站起来:“同志们,是我轻敌了,以为还是和以前的绿营军一样,一冲就垮,我应当负主要责任。” 见两名军事主官都站起来承担责任,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发表意见。 有的说炮兵配合不到位,不是停得太快,就是停得太慢。停快了,等大家冲到敌人堡垒前,敌人已开始从容攻击;停慢了,反而伤着自己人。 有的说还是图快了,想一鼓作气冲垮敌人,没有按照军校所教,碰到这种堡垒,先应该挖掘壕沟接近敌人,以避开敌人的火力。 有的说要利用新枪射程远、精度高的特点,安排一批神射手,针对敌人的火炮手、枪手进行准确集火击杀。 有的建议刺刀在狭窄的堡垒内部施展不开,要把装备不多的左轮手枪,全部集中到担任突击任务的突击连。 大家七嘴八舌,总结着攻城的经验。 ------------------------------------------------------- (注:西坝,葛洲坝等小岛,好像都因为建葛洲坝水库被淹,或者被改造了,现在已经没法见到原来的模样。) 第202章 杨二狗 镇镜山湘军统领张运兰,乃湖南湘乡人,年方三十一岁,举人出身。因其生性豪爽慷慨,又有举人身份加持,在家乡颇具号召力。 胡林翼于湘乡组建湘军时,张运兰率家乡百来青年踊跃加入。 在湘军奔赴江西阻击粤贼之役,张运兰立下战功,获升正六品主事,统领五千人驻守宜昌。 后被多隆阿派往城外,驻守至关重要的镇镜山堡垒。 堡垒里两营千余湘军士兵,至少七八百来自湘阴,其余也多是周边州府之人,彼此沾亲带故。 这日上午,张统领登上堡垒顶层,对着湘军训话:“瞧见没,这些西贼也是普通人,一顿枪炮下去,他们也得丧命。” 昨日西军攻击失利,死伤百余名战士,正好成了他鼓舞士气的说辞。 见湘军情绪渐涨,张统领接着说道:“大家别信西贼细作的鬼话。这些西贼,不尊祖宗之法,人人剃着和尚头,还与洋鬼子勾结。” “科举废除,忠孝礼义皆抛,这是要毁我中华根基。这些道理,我已讲过无数次。” “如今说点实在的,这仗打好了,位子、银子、女子都有。” “大家都是亲朋故友,战场上相互帮衬,一起领军功。今日你帮人,明日或许别人就能救你一命。” “一起多杀西贼,升官发财。” 按湘军规矩,一个敌军人头可换十两银子,且依次递增。杀三个以上,不仅有银子,还能授官授职衔。 见将士们眼神热切,张统领笑道:“到时候你们穿金戴银、前呼后拥回乡。买地,建大宅子,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 见将士们嬉笑一片,张统领脸色骤变:“丑话说在前头,谁敢胆小畏缩、不听号令,别怪老子翻脸。” “特别是敢投降西贼的软蛋,你们爹娘老子都要受牵连。你们家在哪,我可都清楚!” 就在张运兰准备继续激励士卒时,了望台哨兵忽然高呼:“张统领,西贼有动静。” 他连忙停止演讲,疾步跑到堡垒垛口探望。 只见四五百米外,数千西贼正朝着镇镜山堡垒方向奋力挖沟。 那沟一人深,站在沟里就能轻松躲避湘军劈山炮的霰弹,且挖得歪歪扭扭,让堡垒内的劈山炮难以命中目标。 因靠近长江,沟里易积水,西贼还挖了排水渠通到长江里。 张运兰皱眉思索,立刻洞悉西贼意图:利用壕沟避开湘军劈山炮杀伤,接近堡垒,展开近战。 西贼每人都配备一把铲子,数千人一起开挖,没多久,数条壕沟形成、合拢,朝着镇镜山堡垒不断延伸。 张统领深知不能让西贼继续挖下去,否则堡垒难守。 他当即命一营官带四五百湘军冲下去,欲杀尽或驱逐挖沟西贼。 不料还未接近两百米,没到湘军燧发枪、火绳枪射程,西军壕沟里便响起一阵密集枪声,冲出堡垒的四五百湘军倒下一片。 原来壕沟里早有千余名端着54式前装线膛枪的西军严阵以待,冲出堡垒的湘军抛下百来具尸体退回。 眼见西军壕沟越挖越近,张统领忽见东面东山枪炮声、喊杀声骤起。 不久,就见数百湘军狼狈逃入宜昌城内。 东山旋即升起西军红旗,接着火炮开始轰击宜昌东面城墙,并截断镇镜山湘军退回宜昌城及援军路线。 张统领心中暗叫:“苦也!”突然,一阵炮弹呼啸着向堡垒砸来,“快躲炮!”张统领大叫,迅速躲到厚实石墙堡垒后。 ---------- 杨二狗今年十七岁,是湘阴赤贫人家的孩子,家里本来有父母和两个妹妹,给地主种地过活。 十六岁时,家乡遭受瘟疫,继而饥荒,家人皆亡。 恰逢胡大帅招兵,他谎报年龄,与二叔一同加入湘军。 此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训练,学习使用兵器、结阵而战、辨别旗号与命令等。 每十天,张统领还会带着童生、秀才出身的军官,给他们讲规矩、法统、礼义。 讲西军和粤贼不拜祖宗、专拜洋鬼子邪神,打倒孔圣人、摧毁关帝庙、焚烧老君观,是欺师灭祖、被邪神蛊惑的坏种。 特别是对曾巡抚那篇《讨粤匪檄》,反复讲解,告诉他们为了维护中华根基,必须要与这些坏种作战。 杀他们不仅是“卫道”之举,还能升官发财。 杨二狗不懂什么是“道”,但觉得杀掉粤贼、西贼总是好事。 后来他们到江西与粤贼作战,没见几个正经粤贼,却开始杀留发之人,继而见人就杀、见物就抢、见女人就奸。 反正长官称这些人都是粤贼或其家属,怎么做都不过分。 杨二狗年纪小,且一向胆小,不敢太过放肆,只随大伙行动。 一次,他们十几人在一个山村里围追一位十三四岁小女子。那小女子走投无路,只得跳入村头一口水塘。 水塘颇深,淹没了她的身子,她却不呼救,也不挣扎,只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狠狠盯着围在塘边嬉笑的湘军。 杨二狗被她看时,低下头不敢对视,这小女子让他想起死于瘟疫的妹妹。 后来这小女子还来不及淹死,就被塘边湘军乱枪打死,鲜血染红了那口不大的水塘。 杨二狗回来后悄悄告诉二叔,二叔却不以为然,说他孩子气,再长大些就好了。 二叔此次进江西发达了,抢了不少银子,还砍了两个粤贼人头,再砍一个就能升官了。 据同队的张五偷偷告诉他,二叔奸杀了两个黄花闺女。 杨二狗虽未亲眼所见,但此后二叔明显精神焕发,看人眼神也凶狠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如今,杨二狗与二叔、张五等人在堡垒第一层的厚实石墙后躲西贼火炮。 西贼火炮威力惊人,实弹砸在外围,大条石都能砸出坑来,震得堡垒微微晃动; 榴弹更可怕,大铁球砸进堡垒,乱滚一气,沾着非死即残,最后突然爆开,散发的千百颗钢珠能瞬间消灭一队一哨的湘军。 ----------------------------------------------------------------------------------------------- (注:湘军的编制模式是:“营—哨—队”三级模式。 每队10-12人;每哨下辖8队;每营下辖四哨。另营官还有直属的6队亲兵。 定型后为:每营包含营官1人、哨官4人、士兵500人,另配长夫(后勤兵)180人,总人数达 685人。) 营官上面是分统领,统领,统率二至数十营,再上面就是主将了。 这些只是湘军将领的职位,而不是职衔。 湘军的特点是“书生率山民”。约58的湘军将领为儒生出身(如罗泽南、李续宾等),他们通过卫道理念凝聚部队,并以文官身份获高阶武职。 这与传统武职晋升路径形成鲜明对比,体现了“书生治军”的特殊性。 将领的在清廷的职衔,和在湘军具体的职位并不对应,且职衔多为文职。 如彭玉麟统领湘军水师时,职衔是广东惠潮嘉道台(正四品);又如李续宾以安庆知府(从四品)身份统领\"吉字营\"。 第203章 堡垒战 “西贼靠过来了,大伙准备厮杀!”营官一声大喝,杨二狗被吓得一激灵。 哨官与什长齐声呼喊:“上垛口,瞄准西贼!”,并将杨二狗他们驱赶到垛口。 杨二狗紧握着一杆火绳枪,身子微微颤抖,顺着垛口向下望去,瞬间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西贼已将壕沟挖到堡垒山下,不过三四十丈远,沟里晃动的身影清晰可见。 堡垒内的湘军劈山炮压低射界,霰弹朝着壕沟内的西贼轰去。 “开火!”哨官一声令下,垛口处的湘军火绳枪和燧发枪纷纷向西贼打去。 然而,西贼躲在壕沟里,炮子枪子只打在壕沟旁的地面,溅起一片尘土。 就在湘军给武器装填的时候,壕沟里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壕沟里的西贼纷纷站起举枪,朝堡垒这边瞄准。 “呯呯”,壕沟上升起一阵白烟,密集的枪声响起,枪子如暴雨般袭来,“噼噼啪啪”打在堡垒的垛口上。 杨二狗头上的凉帽被枪子打飞,他吓得连忙蹲下,躲在女儿墙后。 却见旁边的二叔被一颗枪子精准命中脑门,瞪大双眼,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倒在他脚下。 二叔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蠕动,似有话要说,可身子抽搐几下便死了。 杨二狗吓得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堡垒地面,七八个湘军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鲜血蔓延,形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特别是劈山炮旁的炮手,死伤枕藉,几乎无人能站立。 显然,那里是西贼重点攻击的目标。 “起来,你们这群软蛋,向山下打!”边上的什长声嘶力竭地吼着,对蹲在女墙后的湘军士兵们连打带踢。 在他的逼迫下,杨二狗和张五等数人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杨二狗站在垛口,强忍着恐惧朝堡垒外望去。 只见数百名西贼如凶狠的狼群,脱离壕沟,正朝着山上的堡垒疯狂爬来。 山下的壕沟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举着枪瞄准的西贼,他们分工明确,只要见垛口有人露头,便是同时几枪打来。 杨二狗刚胡乱放了一枪,一颗西贼的枪子就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打在垛口墙砖上,又折射入身边一个湘军的胸口。 他连忙蹲下,发现更多同袍被打倒在地,惨叫咒骂声响彻耳边。 劈山炮前新上的数名炮手,还没来得及开炮就被打倒,扑在前番死者身上。 城墙上血流满地,刺鼻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杨二狗只觉双腿发软,无力站起来开枪。 好在此时也没人催他了,哨官已被打死。刚才还气急败坏的什长,此刻脸色惨白地蹲在女儿墙下,不再呼号。 垛口外,枪子如蝗群般密集,偶尔还有西贼抛射的榴弹砸进堡垒,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又带走数条人命。 不知过了多久,堡垒第一层的枪子和炮弹突然停了下来,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枪子射向二三层。 杨二狗刚要伸头外看,被张五一把拽到上二层台阶的角落里。 “张五,你干嘛,西贼要上来,会杀了我们的。”杨二狗挣扎着要挣脱张五的手。 不料张五瞪着血红的眼睛叫道:“放屁,他们都是哄骗我们送死的。” 杨二狗正迷糊“他们”指谁时,数十颗比拳头还大的铁球被从堡垒下抛上来,铁球上的引线冒着“呲呲”火花,仿佛死神的狞笑。 “二狗,趴下!”张五大喊,拉着他趴在台阶旁的角落。 就在他们趴下的瞬间,铁球“嘭”地炸开,无数弹片钢珠如夺命的冰雹,“噼噼啪啪”打在堡垒内的人身上、墙面上。 垛口旁再无一个能站立的湘军。 爆炸过后,两人惊魂未定,忽见十来个人从二楼冲下来,从堡垒的南面缒绳而下,向宜昌城跑去了。 杨二狗定睛一看,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此前在堡垒最上方,慷慨演讲的堡垒最高指挥官,张运兰张统领。 他身边跟着两个营官,还有七八名哨长、什长。 “嬲你妈妈别!这些王八蛋跑了。”张五和其他活着的湘军士兵用湘阴土话骂起来。 堡垒内顿时陷入混乱,有士兵跟着逃跑,甚至有人找不着绳子,直接跳下堡垒。 杨二狗正准备跟着跑,又见数十颗铁球被从堡垒下扔进来。 铁球爆炸,弹片钢珠打在石壁上“啪啪”作响,如催命的鼓点。 杨二狗抱着头,趴在台阶角落里,放声大哭:“张五,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 张五却吼道:“死不了,听我的,我保你能活。” 杨二狗涕泗横流,继续大哭:“你又没见过他们,你就哄我。” 张五连声说道:“我见过,我见过的,听我的。” 此时,堡垒下抛来数十条抓钩,紧紧抓住垛口,接着有西贼士兵从垛口探出头来。 “放下枪,抱头趴下。”张五说着,把身上的火枪和刀等兵器扔在地上,还帮杨二狗解开武器,同样扔到地上。 两人抱头趴在地上,边上数名活着的湘军也有样学样。 杨二狗斜眼看去,只见有西军战士不断爬上堡垒。 他们清理一层房间,控制劈山炮位,然后冲向二、三层,“投降免死”的呼声不断响起。 只有两人靠近他们,拿走地上的武器,说了句:“先等着,别乱动”。 却也真如张五的言语一般,并未戕害他们。 西军人越来越多,二三层又传来枪声、爆炸声。 没过多久,杨二狗听到身后有人用带四川口音的官话说道:“起来,到下面俘虏营去,还能赶上吃口热饭。” 杨二狗和张五等几人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只见堡垒里站满了西军。 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站在堡垒第三层,此前张运兰讲话的地方,对着下面喊道:“同志们,我们胜利了,终于打下这个鬼堡垒。” 在西军战士的欢呼声中,杨二狗和数十名湘军俘虏被押送到北面的俘虏营去了。 第204章 任用问题 萧云骧带领军工、兵备等一众辅助人员,正与叶芸来独二师的军官们在镇镜山堡垒进行战场复盘。 此地距离宜昌城墙六七里,宜昌城墙上清军的劈山炮根本打不到,故而十分安全。 而且,西军只要有机会就会组织战场复盘,总结经验教训,提升后续战斗技能,这是平时演练难以达到的效果。 独二师参谋长沈浪手持笔记本汇报:“大王,师长,此次战斗我们伤了 121 名战士,战死 31 名。” 叶芸来问道:“主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主要是战斗经验不足,各兵种之间配合不够。”沈浪回道 “有个班长,没等完全封锁清妖劈山炮射界,就率一班战士冲出壕沟。中了清妖劈山炮的一发霰弹,全班仅剩下两个重伤的活人。” “还有七名战士,被我们自己的火炮误伤,当场就没救了。” “其余的伤亡,主要是清妖的零星火枪射击所致。” 萧云骧暗自叹气。 无论演习演练多少次,都比不上一场真枪实弹的战斗。 叶芸来部驻守三峡两年多,实战经验匮乏,只能靠多总结、多演练来提高。 火炮虽经丁拱辰等火炮专家改进,增添了射击标尺。但终究还是前装滑膛炮,无法像后世火炮那般精准。 加之此次独二师一心雪耻,冲锋速度难免快了些。 谈及伤亡,气氛有些沉闷。 萧云骧表情严肃,对众人说道:“打仗难免有伤亡,但活着的人要时刻自省,所作所为是否辜负了他们的鲜血。” “只要我们秉持为穷苦百姓谋活路、为‘人人平等’而战的信念继续奋斗,他们的鲜血便不会白流。” 见众人正要鼓掌,萧云骧摆摆手。 “这些话记在心里就行。按照西军规矩,烈士遗体全部火化,妥善安葬到重庆的南山烈士陵园;” “抚恤金务必发放到位,烈士的子女、弟妹优先入学新式学堂;伤残者退伍后,优先补充到基层担任里长、保正。” “这些既定规矩,务必落实到位。” 负责兵备的军官周汉连连点头。 “今日是哪个连队率先登城?”萧云骧问独二师的军官们。 一名身材壮实、佩戴中尉军衔的年轻人被从人群中推了出来。 叶芸来介绍道:“大王,他叫赵恒,是此战突击连的连长。” 赵恒走到萧云骧身前,激动地敬礼。 萧云骧回礼,握住他的手说:“赵连长,这一仗你们打得漂亮,给你们记功。不过现在是复盘,你说说咱们武器装备还有哪些不足。” 赵恒思索片刻,答道:“新枪比老枪好用太多了。只是这手榴弹太大太沉,扔不远,而且点火也不方便,一个人难以操作。” 萧云骧暗自叹息。 他督促军工局淘汰了之前的瓷器手榴弹,全部换成铸铁手榴弹。 但经军工局反复实验,最后定型批量生产的铸铁手榴弹,还是重两公斤,还需旁人帮忙点火。 可黑火药的潜力有限,想要造出后世的 tnt 炸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莫说 tnt,如今西军连硝化甘油、硝化棉、苦味酸这些东西,都还处于实验摸索阶段,急也没用。 萧云骧只好回应道:“赵连长,我已让军工局加紧研制,若造出新品,优先配给你们。” 他又接见了此战的数名功臣,对他们进行表扬、鼓励,让他们好好总结攻坚经验。 直至下午,萧云骧才带着亲卫队前往东山。 陈玉成攻克东山后,萧云骧便将指挥部,迁至更利于俯瞰宜昌城、指挥全局的东山之上。 宜昌城东的东山之巅,有一座始建于唐代的东山寺。 宋代欧阳修、陆游等文人皆曾游历此地,并留下诗文记载。 明代有众多高官葬于周边,使得东山寺香火愈发鼎盛。 东山寺规模宏大,占地43亩,有主殿、观音殿、罗汉殿、揽胜楼等建筑群,因其“东山图画”之景被列为“夷陵八景”之一,寺内有僧人300余人。 湘军在东山寺旁搭建的几个土木结构营寨,根本经不住陈玉成用24磅火炮轰击。 几炮下去,湘军营寨墙倒寨塌,寨里的湘军纷纷逃往宜昌城内。 陈玉成随即在东山寺周边的平地上扎下西军营寨,并未惊扰东山寺的僧众。 萧云骧赶到大帐时,左宗棠、陈玉成及几位参谋正在布置指挥所。 他站在营寨门前,望向六七里外的宜昌城,心中却是思索如何任用左宗棠。 这左宗棠,人称“湖南骡子”,脾气火爆却能力出众。军事、内政、后勤、战略眼光皆为一流。 此番随萧云骧出川,他虽挂着枢务堂大臣的头衔,实则仍是幕僚身份。 若只是幕僚,又如何能充分发挥他的能力呢? 萧云骧作为穿越者,自然清楚左宗棠的能力,可其他人未必知晓。 此时的左宗棠,不过是清廷降服过来的高级幕僚,并未展现出令人信服的军事才能。 虽说前番打造战船之事做得好,但这与治军能力关系不大。 若萧云骧贸然任命他为一方主将,势必会引发西军帐下猛将们的不满。 当然,萧云骧可以强行施压,但这并非妥当的任命方式,且在军事指挥上,强压易导致指挥不畅。 就像后世的502,土地g命时期做到军团参谋长,抗日战争时期是新四j第一师师长、苏中j区的d政军一把手,还有七战七捷的傲人战绩。 但在指挥华东战场时,教员仍需给他配备陈帅这个老资格,来压服各路骄兵悍将。 左宗棠如今在西军,除了萧云骧的信任,还有什么呢? 大帐内的两人见萧云骧站在帐外,望着宜昌城发呆,便走了出来,站在他身旁。 陈玉成以为萧云骧在忧虑如何攻击宜昌城,傲然道:“大王,调几门重炮来,我保证两天内攻下此城。” 萧云骧摇摇头,此时李竹青匆匆从隔壁营帐赶来。 他走到萧云骧身边,面对萧云骧询问的眼神,直接摇了摇头。 “十二天前,官文重新让胡林翼掌握军权。五日前,胡林翼率一万人抵达荆州,并积极布防,却无救援宜昌的迹象。” 左宗棠在一旁问道:“仲卿,你们军情局这般厉害,这些都能打探清楚?” 李竹青笑道:“从荆州到宜昌不过两百里,都过去五日,若情报还传不过来,我们军情局就该解散了。” “其实我们的探员,是从武昌一直跟着胡林翼的大军,确认他留在荆州后才传来消息。” 第205章 东山寺 萧云骧轻抚下巴,思索片刻,突然对左宗棠说道:“先生,这次宜昌攻城战交由你来指挥。” 左宗棠先是一愕,旋即撇撇嘴:“没了援军,宜昌城不过万余守军,外围据点又全被我们拔除。” “兵力和武器差距如此之大,攻打这座被团团围住的孤城,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 萧云骧斜睨他一眼:“我要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拿下此城,你敢接吗?” 左宗棠冷哼一声:“你别激我,我接便是。”说罢,转身回了大帐。 李竹青看着左宗棠的背影,又瞧瞧萧云骧,若有所思。陈玉成却撇撇嘴,明显不服气。 想想也是,之前左宗棠所在的张亮基部,正是被他率部击溃,左宗棠还是他部下抓获的。 此前他主动请缨指挥攻城战,萧云骧未许,却交给了左宗棠。 这时,李竹青说道:“大王,上午我们扎营时,寺里的方丈来求见你,不过当时你正和二师进行战场复盘。” 萧云骧一愣:“找我何事?” 李竹青嘿嘿一笑:“见我大军云集,且太平军对佛道的作为威名远播,他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萧云骧想了想,手一挥:“走,看看这老和尚葫芦里卖什么药。” 李竹青在前带路,萧云骧拉了拉陈玉成的胳膊:“把军情交给你的参谋长,随我去看看。” 陈玉成原本脸色稍显郁闷,见萧云骧伸手来拉,立刻多云转晴,眉开眼笑。 他唤来亲兵,低头吩咐几句,亲兵便去传达命令了。 因身处战区,曾水源和彭玉麟的要求李竹青负责萧云骧的安全,并将萧云骧的护卫扩充为一个排,由姚福堂和卢岭生任正副排长,随身护卫。 萧云骧并非喜欢无端装逼之人,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于是,李竹青叫上萧云骧的护卫队,朝东山寺走去。 因逢战乱,东山寺香客断绝,闭门锁寺。 负责接待的知客僧听闻萧云骧来访,匆忙跑回寺内汇报。 不一会儿,东山寺大门敞开,明觉方丈带着监寺等僧众出来迎接萧云骧等人。 这方丈须发皆白,眉长垂至颧骨,身披朱红金线袈裟,面容清癯。 见萧云骧等人进来,明觉方丈当即双手合十,躬身致礼:“阿弥陀佛,贵客远来,有失迎迓,贫僧明觉稽首。” 萧云骧拱手回礼:“小子萧云骧,见过明觉禅师。” 双方随员见礼后,明觉方丈只带一个随身小沙弥,引领萧云骧等人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来到寺庙后院方丈居住的小院子,进入会客厅。 会客厅里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禅榻,上铺着数个青灰色麻布蒲团,边缘雕有莲纹。 榻后立着一扇八幅素绢屏风,绘着欧阳修《东山寺题壁》诗的摹本。 榻侧设有榆木矮几,上面堆叠着《法华经》《华严疏钞》等典籍,旁边放置着青铜香炉,焚着沉水香。 会客厅两旁还有几个房间,李竹青给姚福堂使了个眼色。 姚福堂便与卢岭生进入房内探查一番,出来后给李竹青点头示意,与众亲卫守在门外。 对于这颇为失礼的举动,老僧依旧双手合十,低眉顺目,仿若未见,果有高僧风范。 几人上了榻,小沙弥奉上茶水。 李竹青抢先端起萧云骧面前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又放回萧云骧面前。动作自然,似乎这茶本来就是给他的。 明觉和尚见此,表情愈发谨慎。 萧云骧率先开口:“禅师要见小子,有何吩咐?” 明觉禅师回道:“岂敢言‘吩咐’?大王威德护佑一方,今日驾临实乃东山佛缘所感,老衲斗胆请施主共论因果。” 萧云骧微微皱眉,他事务繁多,没时间和这老和尚打机锋,便直接道:“因果就不论了,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请禅师有话直说。” 明觉方丈暗自叹息,不再拐弯抹角:“感谢大王严令部众,对小寺僧众和佛祖金身秋毫无犯。” 萧云骧摆摆手:“这是我军军规,并非只对贵寺如此,禅师不必言谢。” 明觉方丈又道:“此前听闻西军乃仁义之师,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见萧云骧面露不耐,他沉默片刻,从矮几上拿出一张纸:“大王率大军而来,小寺别无他物,只有些身外之物,奉送给大王,以助军资。” 萧云骧接过一看,见是一张礼单,上面用端庄圆润的字体写着: 糙米3万斤,腌菜2000坛,香油500斤、盐2000斤;铜钱5万贯、金佛3尊、银烛台50对;防风、艾草等战伤药材50担; 另有佛家专治跌打损伤、战伤的医书医方五册。 萧云骧看完礼单,递给身边的李竹青,心中暗笑。 看来太平天国的威名把这老和尚吓得不轻,连金佛都舍得捐出。就不怕西军把金佛融了,佛祖降罪于他吗? 又暗自感叹,还是z教这门琢磨人心的生意好做,这没多大名气的东山寺,竟能一下拿出这么多财货。 明觉见萧云骧看过礼单,面上并无多少喜悦之色,身边的李竹青同样如此,心情愈发沉重。 萧云骧突然问道:“禅师,贵寺除了这些财货,还有土地吗?” 明觉禅师心中一紧,这大王何意?难道这些财货还填不满他的胃口,还要打庙产的主意? 虽听说西王府善待贫苦百姓,但他们算是贫苦百姓吗? 这大王在四川打破财主庄园,剥夺寺庙道观田产的作为,不少逃得性命的土地豪绅、僧道尼姑从四川出来,都是言之凿凿,不可能全是谎言。 况且这萧大王终究是太平天国的西王。 太平天国对待佛寺道观,一向就是直接抢,然后烧毁;僧道尼姑强逼还俗,不从便一刀了事。 且这萧大王一进东山寺,不仅带了数十卫兵,还搜查房间。送来的茶,除了李竹青开始喝了一口,他们三人再未碰过。 这种戒备心态,意味着什么? 难道传承千年的东山寺,今日就要毁在自己手里吗? 第206章 弃子 话说东山寺内,萧云骧询问本寺田产,明觉方丈心中暗叫不妙。 但这些数据只要萧云骧派人稍作探查,便可知晓,自是无法隐瞒。 于是老实作答: “小寺数百年或受信士捐献,或花钱购置,现有六百余亩土地。租予山下乡民耕种,所得用以维持僧众生计,以便一心侍奉佛祖。” 萧云骧又问:“你们收几成租子?” 明觉方丈愈发谨慎:“本寺田地多为上好水浇地,依乡间规矩,收七成租子。” 萧云骧心中冷笑,按当时亩产250斤算,这东山寺每年光稻谷就能收十万余斤,还不算冬季轮作的麦子、油菜等作物。 且这些寺产无需缴纳官府赋税,更不用说还有信士香客的捐献供奉,这才是这些z教场所收入的大头。 而当时两湖绝大部分百姓,平日能一日两餐,一干一稀就算好年景了。 这些操弄人心的家伙却是脑满肠肥,怪不得历史上的“三武一宗”要灭佛。 见萧云骧脸色渐黑,明觉方丈狠了狠心,说道:“大王,眼下大军围城,枪炮无眼,强行攻城难免生灵涂炭。贫僧愿前往城中为大王分说。” 萧云骧眼睛一亮,心想这老和尚敢下注啊。 于是微笑道:“禅师就不怕城里守将一怒之下杀了你?” 明觉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能让一城十万百姓免刀兵之祸,纵使贫僧身堕地狱,也甘之如饴。” “何况小寺平日受城中百姓供奉,如今大难临头,老衲岂可袖手旁观。” 只见明觉方丈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身子微微前倾,双目微闭,白须白眉垂于胸前。 端是宝相庄严,如圣如佛。 萧云骧略作思索,回道:“如此也好。城中守将多隆阿与我有些旧交,我写封信你带给他。” 他把桌上礼单推到明觉方丈面前:“若此事办成,贵寺的米菜油盐、药材医书我花钱买,其他财货你们留着。” “但田产需交出来,平分土地是西王府核心政策,概莫能外,还望禅师体谅。若贵寺僧众愿还俗,也可下山分地。” 明觉方丈颔首:“就依大王所言。” 于是萧云骧就在明觉方丈书房里,用萧氏书法给多隆阿写了封信,让卢岭生回大营取来西王大印盖上。 他又仔细给明觉方丈说明情况,明觉方丈得知多隆阿是萧云骧旧相识,更有底气。 天色未黑,明觉方丈干脆只带一个小沙弥,便下山朝宜昌城而去。 萧云骧、李竹青、陈玉成三人出得寺来,向大营走去。 李竹青笑道:“这老和尚倒是干脆,就不怕多隆阿真把他砍了?” 萧云骧回道:“满人多信佛,多隆阿也不例外,这和尚估计就是看准了这点。” 萧云骧见陈玉成长长呼一口气,奇怪问道:“玉成,怎么了?” 陈玉成声音闷闷:“不知为何,一到庙里就觉得心中压抑,不痛快。” 萧云骧面露讥笑:“庙里的雕像张牙舞爪,又不能大声说话、随意走动。这是他们特意营造的氛围,给来客充分的心理暗示,以突显诸佛庄严,谁来都是如此。” 陈玉成愤愤然的说道:“我看他们财货不少,不如干脆抄了这鸟寺,烧了这鸟佛祖。” 萧云骧无奈摇头。 这陈玉成不愧是太平军出身,对佛祖毫无敬畏之心。 三人边走边聊,快到营门时,萧云骧略作思索,停下来握住陈玉成的手。 “玉成,此番清妖主帅是胡林翼,他和我们交过手,必定深入研究了你我的用兵习惯。” “左季高与胡林翼是好友,深知其脾性和用兵手段,此番我用左季高,就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且天下之大,只靠你我打不完的,也得给别人发挥空间。你好好准备,有机会让你打曾妖头。” 陈玉成只是年轻气盛、脾性又有些心高气傲,见萧云骧解释安慰,先前一丝不快即刻消散,眉开眼笑: “大王,到时遇到曾妖头,你可不许赖账。” 萧云骧哈哈一笑,拍了拍他肩膀:“不赖,不会赖你的。” ---------------- 话说张运兰张统领,带着十几个湘军军官和数百湘军溃兵,从镇镜山堡垒翻下逃往宜昌城。 途中遭东山和江面西军炮轰,又死伤数十人。 但张统领福大命大,竟毫发无损逃到城下,被守城士兵用吊篮吊上城。 回到城防营,不见总部多隆阿总兵,询问卫兵,得知多大人到西城墙观察敌情去了。 张统领匆匆赶到西城墙,只见多总兵手拿一张纸,站在城墙垛口后,呆呆望着城墙外的江面。 江面上,西贼船只往来穿梭,偶尔还朝城墙开一炮,将城墙打的砖石横飞,多隆阿却不躲不避。 湘军城墙上的劈山炮,射程不够且难打中飘忽的西贼船只,为节省炮弹火药,并未还击。 张运兰气喘吁吁跑到多隆阿身边,半跪汇报:“大人,西贼枪炮厉害、人数众多,我们守不住,只能退回城里。” 预想中多隆阿的暴怒并未出现,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都看到了,西贼派四五千人攻击你们,枪炮犀利,守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张运兰愕然,抬头看向多隆阿,随后起身走到其身边一同眺望江面。 两人看了许久,多隆阿叹道:“他们的火炮更犀利了。按照他们的规格,此番有大量12磅炮、24磅炮,甚至有专门的攻城炮。” 他转过身来,指着城墙上被打成废墟的角楼,“那就是被他们攻城炮打的,只两炮,角楼就塌了。” “后来便停了,可能是节省炮弹留着攻城。” 张运兰焦急道:“大人,我们得尽快向官总督、胡巡抚求援。” “如今西贼已有四五万兵力围城,还有四五万在后。而我们只有一万余人,无论兵力还是武器,都远不及西贼,如何守住这宜昌城?” 多隆阿叹道:“没有援兵了。” 说罢将手中信纸递给张运兰,“胡大人命令我们死守,拖住西贼越久越好,为他们在荆州布防争取时间。” “张统领,我们已成弃子了。” 第207章 故人 张运兰接过信纸,只见信上盖着湖北巡抚胡林翼的大印,确是从荆州发来的命令。 内容正如多隆阿所说,要求他们死守,为荆州布防争取时间,且信中特别强调,无命令私自撤退,定斩不饶。 张运兰看信半晌,跺脚叫道:“这如何守?又怎守得住?” 多隆阿解释:“这是昨日从荆州传来的命令,当时你在镇镜山堡垒,我便没告知你。” 张运兰又把信看了几遍,提议道:“大人,趁西贼还未合围南边,我们突围。” 多隆阿转过脸来,语带嘲讽:“你不怕胡巡抚拿你执行军法?” 张运兰面红耳赤,喃喃道:“若能逃出,再托人分说,上下活动一番,未必会死。” 多隆阿手指东山的西军阵地:“张统领,我们一举一动,东山上的西贼都看得真切。我们稍有动静,他们就会从山上冲下来,届时我们只能退到长江里喂鱼了。” 又指向南面,“南面猇亭还埋伏着数千西贼兵马,这是今日折了四五个斥候,才探知到的消息。” “他们围三阙一,就是等我们从南面突围,好在野外将我们围歼。” 天色渐暗,江面上西贼的大船停止炮轰,驶回江心岛停靠去了。 却有数艘快蟹船挂起灯笼,轮换起在江面巡逻,显然西贼连晚上都不会放松警惕。 张运兰心中烦闷,看向多隆阿,见他仍怔怔望着江面。 平日沉默寡言、做事干脆的多隆阿,今日话却多得反常。 “张统领,你说,这次真是萧……萧贼亲自领军前来吗?”多隆阿突然发问。 张运兰叹了一声:“此次西贼精锐尽出,十万之众,除了萧贼,我想不出贼军中谁能统帅。” 多隆阿也叹道:“是啊,今日你们从镇镜山撤下后,我用望远镜查看镇镜山堡垒,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他了。” 张运兰好奇问道:“大人,你认识萧贼?” 话一出口,他便暗自懊悔。 多隆阿曾在酉阳战败被俘,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说不定那时他就见过萧云骧了。 只是他身为满人军官,有贵人护佑,朝廷也不会真处罚他们这类人。 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避而不谈。 没想到多隆阿并不生气,只是又叹了口气:“是啊,不仅认识,还和他谈过几次话。” 张运兰闻言,却也不知如何接话。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望着城墙外滔滔长江水,昼夜不息地向东南流去,直至暮色四合。 正当两人准备回城防营时,多隆阿的亲兵额鲁来报。东山寺的明觉方丈来访,正在营外等候。 张运兰心思转动,西贼占据东山,明觉此时来访,用意不言而喻。 但此时他们已被围死,他自己还有远大理想未实现,怎能在此送命? 况且听说西贼与粤贼不同。对降服之人,只要不是恶贯满盈之徒,西贼通常都给予放归。 连满人都能放过,何况他这个汉人,此前成都和酉阳放归诸多兵将官员便是例证。 于是他也不言语,默默跟在多隆阿身后,前往城防营。 城防营位于宜昌城墙西北角的镇川门内侧。两人来到营前,在火盆光照下,见两个和尚模样的人正被卫兵拦在外面。 多隆阿上前,相互见过礼,便带着明觉禅师和小沙弥,穿过拒马、壕沟,走进城防营的议事厅。 议事厅中一切从简,当中是宜昌城防的沙盘,靠里摆着几张凳子。 两侧墙上挂着腰刀、火绳枪、锁子甲等军械,门口有两个点燃的火盆,各站着一个卫兵。 多隆阿让额鲁将厅中油灯点亮,并打发走门口的卫兵。 此时,议事厅里只有多隆阿、张运兰、额鲁、明觉方丈和小沙弥几人。 几人坐定,多隆阿问明觉:“禅师来访,可是有话教我?” 明觉念了句佛号,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多隆阿:“阿弥陀佛,贫僧受人所托,给大人送来一封故人的信。” 多隆阿打开信,在油灯下阅读。只见信是用萧云骧独有的萧氏书法写着: --- 阿哈,你怎么到宜昌来了?唉,不是让你回家去吗? 不过我也能理解,清廷不榨干你们最后一滴血,是不会放你们走的。 但你和那帮虫豸混在一起,能成什么事? 即便成事,对于你们有好处么? 清廷立国两百多年,对你们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这个问题此前我们探讨过,便不再赘述。 我们实行族平等、人人平等的政策,不比清廷那些非得让人三拜九叩、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行径强? 你跟着他们,我都替你感到心累。 你的同族桂福,如今在我原先的亲卫师,现在的独立第三师担任连长,这是他凭借自身战功赢得的职位。其余几位也有做到班排长的。 有机会你能见着他们,我承诺过平等对待,绝非敷衍你。 过来,别再与那群虫豸为伍了。 你们到我这儿,想继续从军可以,想做平民也行。 我们打下宜昌后就要分地,届时算他们一份。即便不想种地,做工也没问题,如今我们新建了许多工坊,正缺人手,我可为你们找份活计。 到那时,不管是成婚还是做其他事,都不会有人限制你们。 若想回家,我仍会像之前,一样给你们路费,只是我担心清廷不会轻易放你们走。 说实话,我实在不愿与你兵戎相见。 况且,你这边援兵无望,兵力又少,根本没有胜算。 快过来,咱们找个地方喝酒吃肉,一醉方休。 另外,小额鲁现在怎样了?还是那么爱哭吗? 等你来。 萧云骧 ---- 书信不长,且字迹极丑,但文中没有大权在握之人常见的傲气,也无占尽上风,咄咄逼人之势。 那亲切、热情、率性的语气,宛如老友呼唤。 待看到萧云骧为他们的未来谋划时,多隆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起身匆匆走到隔壁房间,避开众人视线,仰着头,任由眼泪夺眶而出。 清廷命他们四处征战,哪怕族裔灭绝都毫不在意; 本是生死大敌的萧云骧,却想他们活,想他们族裔延续下去。 在官文面前,他只得跪地说话,连抬头都不能; 而即使小额鲁,都能与萧云骧说笑。 他还记得小额鲁! 萧云骧说得没错,大家都是清廷的奴隶。区别只在于汉人用赋税上供,他们用鲜血、族裔的灭绝献祭。 多隆阿稍稍整理情绪,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自己刚才慌不择路,闯进了厨房。 便顺势从碗架上拿了两个碗,走出来递给额鲁:“额鲁,给大师倒碗水。” 额鲁诧异的看了眼多隆阿,也不言语,接过碗去隔壁烧水去了。 第208章 畅饮 多隆阿坐回椅子,转眼看向张运兰,此时张运兰也正转头看他。两人眼神交汇,轻轻同时点头。 多隆阿问明觉禅师:“禅师,你见了萧……萧大王?” 明觉禅师答道:“正是。” 其实多隆阿看完信,心里已笃定是萧云骧率大军前来,问这话不过是引出话题。 张运兰接着问:“禅师,你前来时,萧大王可有吩咐?” 明觉禅师表情平静淡然:“老衲行前,萧大王确有言语相告。” “若城内朝廷兵马放下武器投降,除部分穷凶极恶之徒以外,其余人员经审查教育后不愿加入西军的,不论民族,皆可放归。” “且个人财产受保护,无路费者还可发放路费。” “这些既定的西军政策,在酉阳、成都等地已实行过了,自不赘言。” 张运兰仍不放心,追问道:“那所谓穷凶极恶之辈,是指何人?” 明觉略微思索,似在回想萧云骧的话: “萧大王说,所谓穷凶极恶之辈,即屠杀平民、奸淫掳掠之徒;还有虐待、戕害西军细作、战俘及其他西军、西王府人员的败类。” “当然,这些都需经西军核验和军事法庭审判,且遵循西军‘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原则,不会无端牵连。” “酉阳之役放回万余战俘便是明证。” 这明觉方丈似有些糊涂,几句话停顿回想数次才说完。 张运兰闻言,明显松了口气。 明觉方丈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恕老衲直言。这类人,纵使萧大王不惩戒,死后也会下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油锅蒸煮总要承受一番的。” 张运兰不想与明觉讨论佛家因果报应,与多隆阿对视一眼,两人立刻起身,去隔壁总兵书房商议去了。 待额鲁烧好热水,给两个和尚端上热茶时,多隆阿与张运兰方商议完毕。 两人向明觉大师详细分说后,连夜送明觉方丈两人出城,回报萧云骧。 次日清晨,宜昌城四门大开,城外陈玉成部即刻入城。 收缴守军兵器,将其押入城外战俘营,待甄别教育后放归。 中午,赖文光、林凤祥率第一军抵达宜昌城,曾水源也带数百内政官员随林部前来。 ------ 宜昌城川鄂会馆酒楼,主打麻辣江鲜与湖北蒸菜结合。 酒楼雅间里,萧云骧、多隆阿、李竹青三人已喝了半坛“谦泰吉古槽坊”,正酒酣耳热。 萧云骧看着一直喝闷酒的多隆阿:“阿哈,你以后作何打算?” 多隆阿沉默良久,竟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他能去哪呢? 回清廷,以他两次降服的经历,即使清廷对满蒙军官再宽容,肯定也没好结果。 加入西军么? 他虽讨厌清廷,却也难转脸就与旧日同袍战场相搏。 解甲归田呢? 他十六岁从军,除打仗一无所长,且他的妻儿老母尚远在黑龙江齐齐哈尔, 但此时他能回家么? 离开了军队,他再勇武,一个县衙捕头就能让他家破人亡。 萧云骧见状,叹了口气:“家里还有谁?” 多隆阿仰脖将杯中酒饮尽,抹了一把嘴,闷声道:“只有老母、妻子和独子,在老家齐齐哈尔。” 李竹青给多隆阿倒酒,也给萧云骧满上。 萧云骧暗自叹息,清廷对索伦人真是敲骨吸髓,索伦人的壮年男子很难留在老家。 想到此,他又问道:“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多隆阿难得一笑:“刚十岁,名字叫双全。” 萧云骧看向李竹青:“仲卿,能派人去齐齐哈尔,将他们接来吗?” 李竹青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们军情局里的僮人、苗人、瑶人等南方族裔,要多少有多少,但索伦人,我们还真没有。” “路程遥远、环境不熟悉倒是其次,语言不通才是要命的。” “且人多了太扎眼,容易引起清廷注意;人少了不顶事,遇到山匪盗贼连自保能力都没有。” 说罢,李竹青倒满一杯酒,举向多隆阿,自罚一杯。 “多兄,我可以派人过去寻找,但是真没把握将他们安全带过来。” 多隆阿却摇头:“你们不用去,也去不了。” 见两人疑惑的眼神,多隆阿解释道: “东北是锁边的,禁止汉人进入。边门由八旗驻军严格把守,没有官府凭证擅自翻越,被抓住不是流放宁古塔为奴,就是直接杀掉。” “就是能找到我家人,到时你们扶老携幼,又如何能躲避追捕?” 萧、李二人恍然大悟。 原来清廷此时还在延续1644年多尔衮颁布的禁关令。 从山海关至吉林、内蒙古边界沿线,修建长达1300余公里,由土堤、柳树篱笆和壕沟构成的隔离带,俗称“柳条边”。 就因为这个政策,导致东北人口稀少,轻而易举就被毛熊割掉一大块领土。连高丽人都能越过边境,到东北来开荒种地。 真是颟顸愚蠢至极。 萧云骧担心地问道:“阿哈,那你的家人,会不会遭到清廷的责罚?” 多隆阿嘿嘿冷笑:“我们都是林中百姓,他们来抓人,往林中躲就是了。” “何况之前我让三百兄弟以生病、受伤、探亲等各种理由回老家,约定他们回去后,就不再出来了。” “他们会照顾我家人的,大王不必担心。” 萧云骧拍了下脑袋,笑道:“今日见你身边只有十来个索伦人,还以为又在那里打仗折损了。” 多隆阿笑道:“不能全走,太扎眼。留下的十几个兄弟,是家里没牵挂的。” 没想到多隆阿五大三粗的模样,却有一番心思。 李竹青也都笑了起来,三人对饮一杯。 三人吃了几口菜,萧云骧稍作思索:“阿哈,我这样安排你看可行?我们现在的马匹多是川西藏区的川马,虽然个头较小,却极好养活。” “你们有人熟悉饲养马匹么?” 多隆阿笑道:“大王,这些是我们的看家本领,且我从武昌带过的满蒙八旗,有几个蒙古人极善选马养马,我去劝说他们留下来。” “那好,我先凑个两三百匹马出来,你们先帮我训练骑兵,不光要训练如何作战,还要学如何饲养、护理马匹。” “只要你们不愿意,我不会要求你们参与作战,你看可好?” 多隆阿点头道:“这个活计倒是清闲,我接下来了。” “只是大王,恕我直言,在南方作战,骑兵的用处其实不大,特别在这长江沿线,船比马方便多了。” 萧云骧嘿嘿一笑:“阿哈,不能只盯着南方。中原、东北、蒙古、西北这些,我们迟早要打过去。到时候,你就可以亲自解救你的族人了。” 多隆阿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三人事情议定,敞怀痛饮,待到一坛酒喝完,方兴尽下楼。 到楼下大堂一看,却见额鲁早被萧云骧的亲卫们灌醉,呼呼大睡。 多隆阿无奈,只得把额鲁背在身上,回去休息了。 第209章 为何而战 杨二狗、张五等湘军俘虏随西军押送战士,踏入城北西军俘虏营。 此地本是西军扎营地,攻克宜昌城后,营寨空出,便用来收容俘虏。 进入营地,西军并未虐待他们,正常供应饮食,连腰包都未搜。 随后有人来登记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原部队番号及职务,并将军官和士兵分开。 士兵每十人编为一班,同住一帐篷,且不许互相串门。 幸运的是,杨二狗和张五分到了一班,其他俘虏皆是在宜昌城内投降的湘军。 第二日,一位年轻的西军战士走进帐篷。 他中等身材,身着西军利落军装,扎着皮带,未带武器,动作干脆利落,惹得杨二狗等人一阵艳羡。 只见他用带四川口音的官话招呼大家坐下,自我介绍道: “大家都是当兵的,我就干脆点。我叫徐雨顺,重庆府人,今年十九岁,这段时间做你们的班长。” “现在你们也按姓名、籍贯、年龄互相介绍一下。” 俘虏兵们面面相觑,还没适应这种方式,一时无人开口。 人群中的张五却熟练回应:“张五,湖南益阳人,今年二十二岁。” 徐雨顺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倒是挺熟练,说说咋回事?” 张五微微躬身,满脸讨好地笑道:“徐班长,我在酉阳有过一回,所以熟悉些。” 徐雨顺笑着追问:“那为何不干脆加入我们,还要回去?” 张五赔笑道:“家中父母身子不好,还有弟弟妹妹要抚养,不能抛开呢。” 徐雨顺鼓励张五:“你这人有点意思,把你的经历给大伙说说。” 原来,张五是家中长子,在家族同辈男孩中排行第五,从小便被唤作张五,并无大名。 他家是佃农,全家靠替举人老爷种地为生,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 三年前,他随乡亲到武昌码头做力夫,却被张亮基征兵抓走,后随张亮基部到四川酉阳府打仗,被西军击败俘虏。 经西军教育后,因牵挂家中,他不愿留队,便被西军放回。 回家后生计无着,胡林翼回家乡招兵,他便加入湘军,辗转来到宜昌。 张五说完,几人接着介绍自己。 轮到杨二狗时,他的名字惹得众人一阵发笑。 徐雨顺伸手止住笑声:“杨兄弟,你有大名吗?” 杨二狗郁闷的摇摇头。 农村人习惯给孩子取贱名好养活,他还没成年时全家就死光了,自没人在意一个孤儿名字的雅俗。 众人介绍完,发现大家几乎都出身佃农、山民、渔民等底层家庭。 条件最好的一位,家中也仅有几分地,全家生计都难以维持。 毕竟财主士绅的孩子,怎会来当底层士兵呢? 相互认识后,大家因同属一类人,多了些亲近感。 徐雨顺也介绍起自己的家庭:“我家里除了父母,还有弟弟妹妹。” “原本有些地,但爷爷被村里财主害死,地也被夺,我家成了替财主种地的佃农。” “十五岁那年,奶奶饿死。后来西军进村,吊死财主,给我家分了地,父亲就把我送进西军。” 众人闻言,皆沉默无言。 一个叫王贵的湘军俘虏喃喃道:“原来我们还以为只是湖南如此,想不到四川也这般。” 徐雨顺叹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都是财主勾结官府,盘剥穷人。” “我随大军去过川西藏区,那里的百姓更苦,土司老爷们却是一样的金银满仓。” 杨二狗问道:“徐班长,西军给穷苦人分地,是真是假。我们听过一些流言,却也不敢相信。” 话音刚落,帐篷中的众人都齐齐看向徐雨顺,显然,对于这个问题,大家都极为关心。 其中一个俘虏还嘟囔道:“萧大王又不是观音菩萨,凭啥白白将地分给穷人。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徐雨顺笑道:“这还有假?今年队伍进驻重庆,我请探亲假回家。才发现有了地后,村里很多人家生平第一次能吃饱饭,我弟弟妹妹都长高不少。” 他握了握拳头,两眼放光:“让天下穷人吃饱饭,这就是我们打仗的意义。” 众人想起家人,不由都有些黯然神伤。 徐雨顺安慰道:“大家安心学习一段时间,后面我们会发路费,让大家回家。当然,如果想加入我们,我们也欢迎。” 此后每日,徐雨顺便带杨二狗他们参加各种活动。 集体授课时,一位西军教员详细讲解朝廷、官吏、财主的剥削流程,并与西军政策对比,还让俘虏们讨论差别。 组织四川支前民工与他们聊天,杨二狗对其中一位曹姓老汉印象深刻。 这老汉中气十足,说话如放炮一般,生动对比自家在西军到重庆前后的变化,让人难忘。 西军还组织众人看戏,剧目丰富多样。 有鼓励百姓开垦的《兄妹开荒》、讲述农村扫盲故事的《夫妻识字》、围绕乡校议政展开的《谁是当家人》、描绘百姓支援西军场景的《雪漫米仓山》、阐释电报原理与好处的《电报线即救命线》等。 然而,真正让杨二狗和众多俘虏当场放声大哭的,还是《秀秀》。 只是他们所看到的这个版本,已完全褪去了原版的民族和军队的色彩。 故事里,秀秀变成了湖南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与父母相依为命。 家中因饥荒借了财主的高利贷,秀秀容貌俊秀,早已被财主觊觎。 大年三十,财主上门逼债,父母无力偿还,秀秀被抓去抵债,当夜父母上吊身亡。 财主奸污秀秀后,欲将她转卖青楼。 在半生哥的帮助下,秀秀准备逃离财主家,却被财主的家丁护院围困,最终秀秀当场自杀身亡。 龙半生也被打得半死,财主还将他伪作通缉犯,冒领赏金。 后续便是西军解救龙半生,龙半生回来复仇,报仇心切的他与财主同归于尽的故事。 经过西军千百回的演出、琢磨与修改,《秀秀》这部戏已十分成熟,能够精准地把握和调动底层百姓的情绪。 十来日下来,杨二狗等人已明白西军是支什么样的队伍,他们为何而战。 也明白张统领张举人说的“卫道”,只是保护皇帝、官吏、财主士绅的“道”,并非万千穷苦百姓的“道”。 待到西军号召大家检举俘虏中的恶徒,杨二狗便毫不犹豫地检举了湘军到江西时,做尽恶事的数名湘军士兵。 西军开庭审判,交叉核实后,将那几人吊死。 而此时,萧云骧已带着独二师、第四军、水师等队伍,向荆州府杀去了。 第210章 中伏 公历1855年1月6日,李秀成部水师前锋黄金爱所率船队,正从郧阳沿汉江顺流而下,渐渐接近襄阳城。 而萧云骧部仍在围攻三峡中间的秭归城。 官文发往北京的八百里加急军情,仅用五天便从武昌传至北京。 咸丰与满清重臣们听闻消息后,震惊不已。 在肃顺的主持下,自北京城守备部队的骁骑营、护军营、步军营,以及通州、丰台大营中,抽调出五万人,准备南下。 御前大臣兼额驸景寿,手持咸丰的亲笔诏书,带领百余名御前侍卫,率先离京南下,奔赴安徽颍州府。 彼时,僧格林沁正率数万蒙古骑兵和绿营军,在那里追剿以张乐行为盟主的捻军。 咸丰命令他们暂且不顾捻军,直接取道汝宁府的确山,进入南阳府的泌阳、唐县,直扑襄阳。 与襄阳守军一起歼灭或驱逐西贼李秀成部。得手后,再南下荆州,会合胡林翼、曾国藩围歼贼王萧云骧。 襄阳,地处中国南北分界线(秦岭—淮河)的“缺口”处,是连接中原与江南、关中与江汉的必经之地。 它北通中原门户南阳盆地,南接粮仓江汉平原,西扼武当山脉隘口,东达江淮。 中国历史上南北对峙时,谁控制襄阳,谁就掌握全国地理格局的主动权。其价值不仅体现于军事防御,更是贯通经济、政治、文化的核心枢纽。 “南宋中兴四名臣”之一的赵鼎曾言:“襄阳是长江上游和江汉的要害之处,屯重兵于此可制天下。” 明末清初着名军事地理学家顾祖禹,在其着作《读史方舆纪要》中,将襄阳形容为“天下腰膂”,称“中原有之,可以并东南;东南得之,亦可以图西北者也”。 历史上,横扫亚欧大陆的蒙古军队在襄阳城被阻三十八年,襄阳陷落后仅三年南宋便灭亡。 1643年,流窜多年的李自成攻占襄阳后,将其作为根据地,建立“襄京”政权,整顿军务、筹集物资,北上攻明,一年后明朝灭亡。 襄阳历代皆筑有坚城,明清均有修缮。 此时城墙周长约73公里,高85米,厚10米;护城河平均宽度180米,最宽处达250米,为世界最宽的人工护城河。 城设六座城门,外有瓮城、内有藏兵洞,与箭楼配合形成立体火力网。 北部和东部为汉江环绕,西南部是砚山、琵琶山、虎头山等陡峭石山,天然限制攻城部队集结,且筑有守军堡垒群,拱卫襄阳。 汉江北岸的樊城与襄阳形成“南城北市”的双城格局,直线距离仅15公里,襄阳是政治军事中心,樊城为商贸枢纽,战时互为犄角。 黄金爱率由两艘中华鲟级攻击船、白鳍豚级护卫船组成的船队,作为水师前锋,顺汉江而下。 所谓中华鲟级攻击船,既排水约150吨,船长约35米,宽约7米,桨帆两用,配备18门火炮(侧面各8门,船头船尾各1门); 其中船头炮40磅,侧舷炮为8磅,船尾炮24磅,吃水2米; 每艘配有95名人员。其中桨手40人,炮手45人,水兵20人 ,军官士官10人。 是西军水师当下的主力战舰,配有数支舢板,用于救援落水人员。 白鳍豚级护卫船排水约60吨,长25米,宽5米,浆帆两用,速度极快; 配备6门火炮,配员50人,吃水深度约15米,是兼具速度和火力的中型战船。 西军还有200吨的扬子鳄级攻城舰,配备重型火炮用于攻击城墙。但因汉江冬季水浅,仅在长江使用。 担任近战突击任务的江豚级突击船,在后续的船队里。 一路上,船队除在光化和谷城两地,遭遇清军轻微抵抗外,其余行程颇为顺利。 因水路较快,他们控制速度,与陆上主力保持一日行军距离。 当船队驶过襄阳上游的白湾,就可遥遥望见位于汉江两岸的襄阳、樊城双子城。 江面在此骤然变宽,最宽处约四五里,至襄阳和樊城之间又被河道约束,宽仅四五百米。 冬季枯水期,江心水深3米多,稍近岸边便只有25米,接近攻击船的作战极限。 江面上有两三处大小不一的沙洲浅浅露出水面,上面只有水鸟,并无人工建筑。 远远望去,襄阳和樊城城墙下的码头,数百码头力夫正搬运货物。 见西军船队到来,他们纷纷抛下货物,大呼小叫地向城内撤退。 站在一艘中华鲟级攻击船船头的黄金爱,听到隔壁白鳍豚级护卫船上有人大喊:“统领,趁清妖慌乱未防备,我们去抢城门。” 转头一看,正是水师少尉石青山。 他站在旁边的白鳍豚级护卫船船头,指着前面的襄阳和樊城兴奋大喊。 这石青山出身重庆袍哥,自幼在长江边长大,水性极佳。原是林凤祥军的上士,加入水师后升为少尉排长。 黄金爱用望远镜眺望襄阳。城墙上虽有旗帜迎风飘扬,却不见清军士兵。城门敞开,力夫们正纷纷涌入城内。 襄阳和樊城间的汉江沿岸,堆放着一溜货物箱。有的用雨布遮盖,有的则胡乱堆在岸边,看模样是力夫们见他们到来,匆忙放下的。 黄金爱正疑虑清军守军怎如此大意,抑或是清军已逃走? 石青山又喊道:“统领,再慢城门就关上了。” 黄金爱再用望远镜看去,果然见襄阳北门正缓缓关闭。 他当即令旗手升起旗语,命一艘攻击船带四艘护卫船,组成战斗编队去突击城门。 自己则率剩余的一艘攻击船和四艘护卫船,组成另一战斗编队,停在约两里外的江面上观察战情。 各船旗手看到旗舰桅杆上升起进攻命令,迅速传达给船上军官。 片刻之后,那艘攻击船便带着四艘护卫船,桨帆并用,飞速向襄阳杀去。 黄金爱站在船头望去,只见西军突击船队通过江水宽阔处,进入襄阳与樊城间收窄的汉江水道。 眼看船队接近码头,船速却突然减慢,仿佛被什么缠住。无论船上划桨士兵如何用力,五艘船都像撞上网的鱼,奋力挣扎,却很难移动。 黄金爱正暗叫不好,突然听到一声号炮响起,汉江沿岸原用雨布覆盖的货物堆里,涌出无数清兵。 他们将雨布扯开,露出藏在货物堆里的清军火炮。 黄金爱大叫一声:“戳他妈!中清妖埋伏了!” ----------------------------------- (注:襄阳城地图在本章评论,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一下。) 第211章 罗网 黄金爱的嘶吼声尚在江面回荡。 而襄阳与樊城之间的汉江两岸江堤上,雨布下的“货物堆”露出真容——两边各有十五门早装填好的劈山炮,部分炮弹是经特别加热的炽热铁球,专为引燃目标船上的火药与船帆。 “轰轰”,炮群齐鸣,炮弹撕裂空气,砸向两百五十米外江面上的西军船队。 这个距离恰好能让劈山炮发挥最大威力。 石青山所在的护卫船连中四五发实弹,桅杆瞬间折断,炮弹穿入船身,在船舱内横冲直撞,将火药桶、炮弹、火炮、人体等一切碰到的东西砸倒。 “收桨!倒划!”石青山大吼,桨手们拼命划船。 可船体被水下铁链和暗桩死死缠住,摇摇晃晃,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虫,挣脱不得。 第二轮炮击来临,落入“罗网”的西军战船木屑横飞,船上水手筋断骨折。 炽热炮弹引燃战船内的火药桶,“轰隆”一声,中间的攻击船猛烈爆炸,冲天火柱将半条船抛向空中,燃烧的船体残骸如陨石雨般砸向旁边的护卫船。 火花飞溅,引燃河道上其他西军船只,接着又是火药爆炸,炮弹、木屑横飞,五艘船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炬。 船上幸存的西军水手纷纷跳入水中,岸上湘军火炮换上霰弹,朝河道里密集的西军水手人头打去。 “轰!”湘军每开一炮,便能轰杀一片在河道中挣扎的西军水手。 惨叫声、咒骂声响起,随着湘军火炮的轰击,鲜血渐渐染红河道,河面上还能动弹的西军水手越来越少。 “戳他妈!开炮,开炮,轰死他们。” 黄金爱目眦欲裂,向后续船队下达轰击湘军两岸炮兵的命令,同时放下数艘舢板,冒着湘军的炮火,去两城之间的河道解救落水的西军水手。 襄阳、樊城两城头冒出数百湘军,操着四门从英吉利采购的24磅炮,向西军后续船队轰击。 双方火炮对轰,湘军炮弹打在江面,激起冲天水柱。 西军战船则拼命压制河道堤岸的湘军火炮,试图掩护舢板解救还存活的西军水手。 跳到水里的石青山,顿感江水冰寒刺骨。 浸水的棉衣棉裤像镣铐般缠住他,让他在水中难以活动。水面全是落水的同袍,一根燃烧的桅杆倒下,砸中一片人头。 石青山躲在一艘船体残骸下,耳边火炮轰鸣、火药桶爆炸、船体碎裂倒塌、惨叫咒骂声混成一片。 眼前是燃烧的船帆、散落的人体残骸、喷涌的鲜血、挣扎求生的同袍。 一阵接一阵的霰弹炮子打在水面、射入江水,身边刚才还在挣扎的战友们渐渐不动了,鲜血从他们身上冒出,化作无数条细细的红色水流。 留在此处只有死路一条。 石青山依仗从小在长江、嘉陵江练就的高超水性,在水中脱掉身上的棉衣棉裤等累赘,深吸一口气,向西面的后续船队潜泳而去。 襄樊两城之间河道收窄,河中心水深数米,潜在水底的石青山竟避开了湘军的霰弹轰击。 游出数十米后,他露出头换了一口气,旋即又从水下继续向西军水师后续的船队潜去。 等他爬到来接应的水师舢板上时,已是力气耗尽,冻得缩成一团,上下牙齿咯咯直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双方交战近一小时,三百落水西军水手,仅被舢板救回潜水出来的四十几人。 西军后续船队又被湘军城头火炮击沉两艘护卫船、打碎两支舢板,新增死伤一百多人。 黄金爱看江面再无活着的西军水手,只得令剩余一艘攻击船和两艘护卫船后撤。 因襄樊两城间的河道被铁链暗桩封锁,下游的船来不了上游。 河道上游有几艘湘军用民船改造的战船,见西军水师剩余的几艘战船伤痕累累,竟有百十人划着这几艘船来追,试图捞取军功。 却被黄金爱引离襄樊两城上湘军火炮的保护范围,再回头一顿火炮轰击,将这几艘船全部打翻,又将这些落水的湘军屠戮殆尽,方恨恨回转上游。 此战,西军水师死伤五百余人,损失一艘攻击船、六艘护卫船,还有船上数十门火炮及大量物资,几乎让西军北线水师实力折损近三成。 李秀成部攻入湖北后颇为顺遂的攻势由此受阻。 襄阳城湘军大获全胜。守将唐训方、罗泽南将捷报上报官文,称歼灭西贼水师两千、战船二十余艘。 官文大喜,旋即上报清廷,称歼灭西贼水陆贼众万余、战船近百。 满清朝廷收到捷报后,沉闷低迷的朝堂氛围为之一振。 咸丰下诏嘉奖官文、唐训方和罗泽南,并以塘报的方式通报全国官吏,称“襄阳大捷”,同时督促僧格林沁部加快行军,赶到襄阳围歼李秀成残部。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黄金爱战败次日,李秀成率大军赶至襄阳城外。 见到黄金爱,他并未大发雷霆,只让水师将破损战船拖回到汉江上游修补。 令黄金爱率领剩余水师封锁汉江江面,确保西军在两岸调度便捷,同时将战况发快马报给萧云骧。 李秀成在襄阳城外观察一日,下令留一个旅构筑营垒,驻守襄阳西北,防止城内湘军从汉江南岸攻入汉江上游,切断西军补给线。 主力则调往汉江北岸,准备围攻樊城。 襄阳城外沿汉江上溯三十里,有一处长寿岛渡口。 此处江面收窄至不到700米,西军水师搭了数座浮桥,正将主力从南岸调往北岸。 浮桥上,李秀成和军师梁启贤牵马并行。 梁启贤问道:“老李,为何不打襄阳了?” 李秀成摇头:“襄阳南面西面有砚山、琵琶山、虎头山等石山,山上有数座清妖堡垒,与城墙互为犄角。” “城墙与堡垒、堡垒与堡垒之间形成交叉火力。不拔掉这些堡垒,根本没法攻城。” “那为何不先拔掉这些堡垒?”梁启贤不解。 李秀成继续摇头:“那些山全是石头山,用壕沟攻城法难以接近堡垒。” “攻击时战士只得匍匐在清妖火力下前进,遭受交叉火力射击,必然死伤惨重,得不偿失。” ------------------------------------------------------------------------------------------------- (注:襄阳城向来易守难攻,历史上攻打襄阳,必先夺取城南制高点,如琵琶山、虎头山等。 却有一个例外。1948年,国民d第15绥靖区司令康泽率两万余兵力驻守襄阳,他依托城南山地,构建了由碉堡群、地雷阵和多重壕沟组成的立体防御体系。 彼时,二野的王近s将军在前期攻山受挫后,果断调整战术,采取“撇山攻城、直取西门”之策。经14天激战全歼守军,一举攻克襄阳城,康泽喜提功德林录取通知书。 这场战役颇具传奇色彩,感兴趣的朋友不妨深入了解一番。) 第212章 死守 梁启贤思索片刻,点头称是:“你所言有理。这襄阳城依山傍水,那护城河最窄处也超一百五十米。” “这哪是护城河,分明是条江,真不愧是易守难攻的天下名城。” 两人边说边走,过了浮桥后翻身上马,继续交谈。 梁启贤问道:“那你想先打樊城?” 李秀成摇头:“大王反复叮嘱,我们要留意两处敌人。一是警惕清妖从关中翻越秦岭攻入陕南。” 梁启贤抬头望天,只见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寒风吹过,汉江两岸的枯苇随风摇曳,江畔碎冰在江水冲刷下喀拉作响。 数万大军排成三列,步兵分列两侧,骡马拖拽着火炮或辎重行于中间。 队伍绵延数十里,将士们呼出的热气在头顶聚成淡淡白雾,不时有传令兵骑着快马来回传递信息。 梁启贤紧了紧棉衣,对李秀成说:“看这天气,过几日又要下雪了。第八师留守陕南,且秦岭关隘皆在我们手中,清妖来了讨不到便宜。” 李秀成颔首认可:“这便是我们冬季出兵的缘由。” “大王看准了冬季在秦岭用兵艰难,陕南防守压力小。况且吴长根善守,张参谋长又能调集地方自卫队随时支援,这一路压力不大。” 梁启贤见李秀成仍双眉紧锁,接着问道:“另一路呢?” 李秀成手指向东北,只见此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极远处天边才有隐约的山脉痕迹。 “清廷除北京的卫戍部队外,最大的机动兵团就是僧格林沁部,他们当下正在河南、安徽等地围剿捻军。” “若咸丰小儿调北京卫戍部队南下,与僧格林沁部汇合来救襄阳,多则十几万、少则五六万。” “大平原上,承受数万骑兵冲击,这种仗我们没打过,不得不谨慎。” 梁启贤听后,神情不禁严肃起来:“你打算先在南阳与樊城之间布置阵地,迎击清妖?” 李秀成点头:“大王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看住襄阳守军,堵住清妖援军,让他们无法加入长江战场。” “只要大王解决了南面的胡林翼和曾国藩,再从武昌北上,即便襄阳真是铁打的,也会被我们熔炼掉。” 梁启贤听后,下意识催马快走几步,似要尽快赶赴樊城。 李秀成赶忙策马跟上:“老梁,你为何不让我处罚黄金爱?” 原来,李秀成收到黄金爱战败的消息时,极为恼怒,正要处置他,却被梁启贤拦住了。 梁启贤闻言,放缓马速:“此战水师并非决战主力,虽有损失,但控制汉江、保持南北两岸畅通的战术功能并未丧失。” 李秀成略作思索,追问道:“还有吗?” 梁启贤看着李秀成,语气玩味:“老李,黄金爱是大王亲自点的将,虽隶属我们指挥,但其编制仍归大王直辖的水师。” “我看他是个不服输的人,此番战败后,定能知耻而后勇。” “况且你要如何处罚他呢?若剥夺他的职务,谁来替代?还不如上报大王,让大王亲自处置。” 李秀成闻言,默默点头。 梁启贤出身于萧云骧亲自培训的首期西军军法官培训班。 为人宽厚温和,从不干涉李秀成的军事指挥,却能在李秀成未曾考虑到之处,给予恰当提醒,故而两人配合向来默契。 ---------- 唐训方,今年四十四岁,字义渠,湖南常宁兰江乡人,出身寒门士族。 道光二十年(1840)中举,此后四次会试未第,被胡林翼招募入湘军,任统领,驻守襄阳。 他虽是士人出身,却体格健硕、行动敏捷、勇猛无畏。 更为难得的是,他为人清廉,不光不贪墨士卒军饷,但凡得到上官或朝廷赏赐,皆平分给下属湘军。 注重纪律,严禁士卒骚扰百姓,一经发现,严惩不贷。且以身作则,平时与士卒同食同宿,战时冲锋在前,深得士卒和城中百姓拥戴。 他深知襄阳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迟早会有大战。驻守襄阳后,便积极修补城墙、训练士卒、筹集军需粮草。 今年冬季,西贼果然大举东出,顺汉江而下。 罗泽南从武昌率一万人加入襄阳守军,唐训方信心大增。 经数日探查,他得知西贼习惯水师探路先行,便与罗泽南商议,给西贼水师设下圈套。 他命人在襄樊两城之间的河道打入数百根削尖头部的木桩,又赶制数条大铁索,两头绑在河边防洪石堤上,将铁索缠绕木桩绑牢,皆隐没于水面下三寸。 略作布置后,不靠近看,难以发现江水中暗藏杀机。 好在襄樊本是商业重镇,物资充沛,铁匠铺子众多。他进驻后又特意成立军工作坊,打造铁索并不困难。 又将三十门劈山炮伪装成货物,藏于江堤之上。 郧阳到襄阳的汉江沿线,只在光化和谷城两地留少量守军,其余清军驻防点人员物资全部撤回襄阳,以骄贼志。 并频繁派出探马,时刻掌握西贼军队的行踪。 得知西贼水师接近襄阳城后,他将城中守军藏于城墙后,派出数百军士伪装成码头力夫,在码头上搬运货物,引西贼来抢城门。 果如所料,西贼水师前锋立功心切,被打得大败,死伤数百人,六七艘战船被击沉击伤,襄阳守军取得首战大捷。 西贼后续主力到来,他和罗泽南严阵以待,却发现西贼只在南岸留一部兵力,主力调往北岸。 他派一营湘军试探攻击南岸营垒,结果连西贼营垒边都没摸到,就遭西贼枪炮轰击,死伤数十人逃了回来。 而南岸西贼并不追击,反而加速构筑营垒,看来这股西贼只是在南岸牵制他们,西贼主力似要先攻北岸的樊城。 西贼水师在汉江上巡逻,只要湘军船只敢离开襄樊城墙上火炮保护范围,必被追着击沉。 于是他和罗泽南商议,干脆用剩余船只栓上铁链,在襄樊间河道搭起数道浮桥,方便两城间人员物资快速调动。 他带一万人去樊城固守,罗泽南率五千人留守襄阳。 赶到樊城后,发现西贼并未急于攻城,反而在距离樊城城墙四五里处,一个叫紫贞山的小土丘周围扎起了大营。 樊城城墙呈半月型向北围起,不到十里,且靠汉江一侧没有城墙。 西贼在樊城城墙上24磅炮的最远射程之外,约莫两三里地处挖沟筑垒,围住樊城,却未发一炮。 这些西贼仿佛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改造地形的。 唐统领站在樊城城墙上,用望远镜看了一天,不解西贼意图。 第二日,他终于忍不住,派一营兵出去试探骚扰,结果路程未行一半,就被西贼枪炮轰回。 至此,他彻底熄了与西贼野战的心思,只是调派民夫加固城墙,死守起来。 好在襄阳樊城之间水道被铁链封锁,西贼水师到不了汉江下游,襄阳到武昌之间水路通畅,不至于被困死。 第213章 额驸 樊城北面三十余里处,十几匹快马风驰电掣般朝着樊城奔来。 马上骑士大多身着西军战士装束,中间却夹着两位留着清廷鼠尾辫、平民模样的骑士。 一位约三四十岁,另一位不过十七八岁。 领头的骑士,正是西军近卫第七师侦察连长孙贵松,同行的还有陈水生、常胜等米仓道侦察连成员。 这十几人不顾马力,死命鞭打战马。 因道路平坦,三十余里路程,二十几分钟便到了西军营寨旁。 众人下马,通过警戒卫兵的口令检查后,进入营寨。 孙贵松对那两名平民打扮的骑士说道:“同志,抱歉,按规矩,得蒙上你们的眼睛。” 年长骑士笑道:“孙连长尽管做,我们懂规矩。” 孙贵松努嘴示意,常胜立刻从身后背囊掏出两条布条,蒙住两人双眼。 接着,孙贵松和常胜带着两人在营寨里胡乱绕了一通,最终来到李秀成的大帐前。 大帐前执勤的李秀成亲卫拦住几人,并对那两位平民搜身。 孙贵松跟亲卫说明情况后,独自进入帐内。 此时,帐内四五个参谋正忙着挂地图、摆放物品。 李秀成站在刚挂好的河南省地图前,默默沉思。 “报告!”孙贵松进帐,大声喊道。 李秀成转过身来,看向孙贵松,略作思索,笑道:“我记得你,孙贵松,翻越米仓道时的英雄侦察连长,我还给你授过勋呢。” 孙贵松一笑,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李秀成。 “军长,我们奉命前出五十里侦察,碰到军情局的同志,他们说有紧急军情汇报。” 李秀成接过,见是一面用蜀锦边角料制作的手帕,便叫来帐内一名复姓欧阳的参谋,把手帕交给他。 欧阳参谋从箱中找出放大镜,仔细端详手帕后,随孙贵松走到帐外。 他让孙贵松解开两人眼上布条,拿着手帕问道:“两江浊清线,落于何处?” 年长的接过手帕,指着某个位置答道:“沙洲东南百丈,浊吞清吐锁夔门。” 欧阳参谋又问:“其余年货价几何?” 对方立即回答:“白蜡杆三钱换七寸。” 原来,军情局外出探子,需要向前线大将汇报紧急情报时,自有一套防敌方细作的规矩。 手帕上用不同颜色的川南苎麻丝绣有图案,不同图案对应不同暗语,这是固定的。 还有即时更换的切口。 比如此时临近除夕,第一句切口与除夕有关;第二句暗藏玄机,当时白蜡杆价格约五钱一尺,且白蜡杆与年货无关。 回答若有一字差错或顺序不对,便可辨别真假,以此防止敌方细作渗透。 欧阳参谋正是负责李秀成参谋部中,负责辨别、对接军情局探子的人员。 见回答无误,欧阳参谋向两人敬军礼,先后握住他们的手:“同志,方才多有得罪,欢迎回家。” 两人赶忙还礼,年长的眼眶微热,紧紧握住欧阳参谋的手:“这声同志,这句欢迎回家,我俩好久没听到了。” 随后欧阳参谋和孙贵松带两人进帐。 两人向李秀成敬礼,大声报告:“报告首长,军情局外勤司上尉探员俞炼,少尉探员季兴,前来汇报情况。” 李秀成还礼后,与两人握手:“军情局的同志,辛苦了。” 自西军谋划攻打湖北以来,李竹青除向湖北、湖南派出大量军情局探子外,还向陕西、河南、安徽、江西、贵州等与战场相关省份派遣了不少探子。 俞炼和季兴以甥舅名义,靠江湖卖艺作掩护,在河南收集情报。 八日前,他俩在河南商丘府下面,一个叫闫集的小镇落脚时,店里突然闯进百余名骑高头大马、身穿黄马褂的清廷御前侍卫。 这群侍卫进店吃喝,还让店家给马匹喂食饮水,饭后并不休息,匆匆向南方的安徽颍州府奔去。 两人见状,扔下卖艺家伙,买了两匹马,一路向西南狂奔,来寻找攻入湖北的李秀成部。 在靠近襄阳时,他们遇到西军前出侦察哨探孙贵松几人,表明身份后,被带至此地。 李秀成听到“御前侍卫”,眉毛一挑,随后在地图上找到安徽颍州府的位置。 此时,捻军正在安徽颍州府的涡阳,召开英雄大会。 推举张乐行为“大汉盟主”,称“大汉明命王”,建立大汉政权,并设“金、木、水、火、土”五行旗。 僧格林沁正率数万清军前往颍州府,准备围剿捻军。 “俞上尉,你们还打探到什么信息?”李秀成又问。 俞炼略作思考,回道:“他们叫领头的为额驸,也有叫景大人的。” 李秀成追问道:“那领头的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俞炼回答:“二十五六岁,相貌堂堂。” 李秀成摸着下巴,在帐内踱步思索,突然双手一拍:“额驸富察·景寿,道光老儿第六女固伦公主的丈夫,袭封一等诚嘉毅勇公,咸丰小儿的御前大臣。” 熟悉满清重要高官的年龄、相貌、脾性、出身等,是西军高级将领的必修课,以便关键时刻能对症下药。 李秀成又问俞炼几句,见再无新消息,便安排人带两人下去休息。 景寿身为满清核心贵族、额附、御前大臣,亲自带领百余咸丰御前侍卫赶往颍州府,所为何事? 最有可能是去调集僧格林沁的兵马救援襄阳。 李秀成丈量着地图上商丘到涡阳、涡阳到樊城的距离,然后又开始对着地图默默沉思。 帐内参谋们早习惯李秀成此种行为,布置营帐的动作不自觉轻缓了许多。 过了许久,李秀成通知帐前亲兵,去请军师梁启贤及几位师长过来。 没过多久,就听到陈坤书的大嗓门在帐外响起:“军长,为啥不用咱们带来的203毫米攻城炮,轰塌前面这鸟城墙?” 话音未落,陈坤书和汪海洋并肩走进帐内。 李秀成摇头道:“你这‘陈斜眼’,战前军情局探子准备的资料也不好好看看?” “襄阳樊城城墙厚达十米,内为夯土墙,外围至少包着一米厚的青砖。攻城炮最多能轰塌女墙和垛口。” “要轰塌城墙,恐怕得在城墙的同一位置连续轰个百十炮。咱们就那么一门宝贝,还是调过来给试用的。不到要紧时候,如何舍得使用?” 第214章 判断 陈坤书遭李秀成轻斥,摸摸脑袋,嘿嘿一笑,毫不在意。 片刻后,梁启贤带着刘昌林赶到营帐。梁启贤一进来便问:“军长急匆匆唤我们来,所为何事?” 李秀成当即把军情局情报和自己的判断告知几人。 听闻清廷将调集五万至十万兵力来援,还要在大平原对阵数万蒙古骑兵,几人皆沉默不语。 他们军有四万两千余人,分出一个师留守陕南,加入刘昌林一个师后,兵力总数未变。 还有一千五百人的水师,前番一仗损失三分之一,且水师只能封锁江面,上岸作战对大局无益。 清廷襄樊两地守军约一万五,凭借坚城,一时难攻。若此时清廷发重兵攻他们后背,将是一场苦战。 而且西军各路兵马已展开,短期内,后方再无成建制部队来援。 汪海洋提议:“军长,咱们可用壕沟迫近法,快速打下樊城。这儿土质松软,不像襄阳的石头山,好挖得很。” 李秀成摇头拒绝:“不行。若我们攻城时,后背遭清妖骑兵冲击,会有大麻烦。况且,即便打下樊城,还得攻襄阳,那是座没一两个月难以攻下的坚城。” “咱们当前任务是拖住襄樊守军,堵住清妖援军,不让他们支援南面战场。不能舍本逐末。” 陈坤书嘿嘿一笑:“来就来,正好一并歼灭,省得四处寻找。” 梁启贤目光灼灼看向李秀成:“老李,你既然叫我们过来,说明心中早有定见,说说你的想法。” 李秀成引几人到地图前,指着涡阳方向:“清廷前番又从蒙古、东北征兵。北京暂无威胁,还能从十五万北京守备部队中抽出万人南下。” “僧格林沁击败天国北伐军时,有一万七八千蒙古马队和两万余绿营兵。加入新征召的兵员后,现僧格林沁部至少有七八万人。” “当然,他们不可能直接放弃涡阳,看着捻军坐大,必然会留兵力与捻军周旋。” “但加上北京来的援军,凑个七八万人来我们这边,是有可能的。” 见几人点头,李秀成手指地图,从涡阳,亳州、淮宁(淮阳)、郾城、南阳划到襄阳。 “此路线多为平地,无高山大河,且非捻军主要活动区。沿途州府还在清廷手里,补给方便,他们必走此路。” “涡阳到襄阳约一千里,骑兵快则五到七天,步兵强行军按每日六十里算,十五到二十天能到。” “算上景寿找到他们的时间,僧格林沁的骑兵预计十天左右,就会出现在我们身后。” 汪海洋撇撇嘴:“军长,绿营军哪有那么卖力,我看每日走三十里就不错了。” 没等李秀成回应,梁启贤抢先说道:“料敌从宽,御敌从严。先估算好敌人最快到达时间,提前做好准备总没错。” 陈坤书催促:“军长,我们怎么打,你下令。” 李秀成指向地图东北面:“首先,要加强对东北方向的侦察,保持前出50里的侦察范围。” 接着看向陈坤书,“陈师长,你们师和水师,在此看住襄樊两城敌军。若我们与僧格林沁在北面决战,你要护住我们后背。” “既不能让襄樊清妖突破防线夹击我们,或切断我们补给线;也不能让他们逃脱,能做到吗?” 陈坤书扬起下巴,神情傲然:“军长,这不难。其实该让我们打僧格林沁的骑兵,让第九师看住襄樊清妖。” 汪海洋见状急了:“好你个陈斜眼,就见不得我们吃一回肉?”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李秀成抬手制止:“留你们师是因汉江南岸,看住襄阳城的是你们师第三旅,你指挥方便。别争了,就这么定。” 李秀成又看向梁启贤:“请军师和陈师长一起,留在此处,统筹指挥。” 梁启贤愕然:“老李,你去哪?” 李秀成指着地图上一点:“樊城东北二十里处有个连山,我率第九师、独三师两万余人,去会会僧格林沁,和他的蒙古铁骑。” ---------- 长江水面上,西军数十艘战船、运输船浩浩荡荡沿宜昌至荆州的长江水道下行。 叶芸来率独二师行进在长江北岸,陈玉成带着第四军行进在长江南岸,五六万人水陆并进,声势浩大。 在船队中间最大的攻城船上,萧云骧、左宗棠站在船头,望向南岸的小镇。 萧云骧手指前方:“先生,这里就是宜都?” 左宗棠环顾两边山势地形,点头道:“就是此处,清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宜都县。” “那我们就此上岸,看看李仲卿有没有新消息。” 船只靠岸,两人下船,与护卫队一同前往宜都县衙。 宜都县地处长江与清江交汇处,扼守鄂西山区与江汉平原过渡带,是区域水陆交通节点。 县城常住人口约5000人,以农民、渔民、商贩为主。 城区集中在长江南岸的陆城,面积不足2平方公里,以码头、商铺和衙署为主,周边分布着农田、渔村及小型手工业作坊,无大型城墙设施。 清廷原在此设巡检司,驻绿营兵约200人,负责江防与治安,见陈玉成军几万人逼近,便识趣地投降了。 萧云骧和左宗棠在码头上,见到准备到下游去的水师统领黄文金。 “文金,你带水师前出20里,务必消灭掉沿途的清妖水师。” 满脸虬髯的黄文金笑道:“放心,大王,只要清妖水师敢来,我们必然让他们跳到长江里喂鱼。” 萧、左两人来到宜都县衙,见到李竹青、陈玉成、吕荣光和新上任的第四军参谋长孙保泰。 几人正在县太爷的办公室里,围着一张地图讨论着什么。 萧云骧一进门便问李竹青:“仲卿,有曾国藩的消息么?” 李竹青摇头:“我们的探员沿着川鄂古道到西面200里的当阳,还是没有发现曾妖头的消息。清江沿岸,也没有发现他们队伍的行踪。” “大王,是不是我们的判断错了?” 第215章 未至 萧云骧获胡林翼固守荆州消息后,与左宗棠数次探讨,两人得出胡林翼必然召集曾国藩部,从恩施赶往荆州汇合的结论。 听到李竹青的言语,萧云骧尚未开口,左宗棠便连连摇头:“不会错。胡润芝选择固守荆州,若无曾涤生的三万人,他断难守住。” “况且,恩施城补给全仰仗以宜昌城为的川鄂古道,如今其补给线已被切断,曾涤生不想死,就得尽快出来。” 曾国藩部三万余人,从恩施到荆州仅有两条路:先从清江坐船顺流而下至长阳,而长阳到宜都的清江有几处险滩,到长阳后又有两个选择。 其一,经川鄂古道转至宜昌,再从宜昌顺流而下到荆州;其二,从长阳冒险顺清江而下,至宜都,直奔荆州。 从胡林翼重掌兵权的时间推断,若曾国藩接令后即刻动身,此时应快到宜都了。 于是,萧云骧留赖文光、林凤祥率第一军守宜昌,堵住川鄂古道;自己则带陈玉成的第四军,前往宜昌城下游九十里处的宜都,准备围歼曾国藩部。 然而,预想中的曾国藩部并未出现。 见萧云骧在房中低头踱步思索,李竹青问左宗棠:“左先生,胡林翼可有没给曾妖头下令,去荆州汇合的可能?” 左宗棠正皱眉看地图,闻言坚决摇头:“绝不会。胡润芝既选在荆州固守,就必定会召集曾涤生部。荆州城周边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他不会如此愚笨。” “他依仗的,一是湘军水师锁住江面,二是召集曾涤生部进驻荆州。如此,荆州城守军至少四五万,就能守住一段时间,至少不会被我们轻易击溃。” “若能在荆州消耗我们,为清廷从北方调集重兵,支援荆州战场争取时间。这便是他唯一的胜机。” 左宗棠叹了口气,又道:“况且,若曾涤生、李续宾不能速败林启荣,我们只需派数万部队沿川鄂古道西进,便可与林启荣部夹击他们。” “届时他们困守孤城、后援断绝,不想死就只能投降了。” 李竹青略作思索,嘻嘻哈哈的嘲讽道:“这官文够蠢的,给个饵就咬。” 左宗棠颇为感慨:“若没有官文擅自插手,胡润芝把曾涤生部调往宜昌,再从武昌带一两万人前往,届时宜昌城就有七八万守军。” “曾涤生为主将固守宜昌,再在险要处多修堡垒。届时我们刚出瞿塘峡口,兵力无法展开,难以快速攻破宜昌,极可能打成消耗战。” “中路无法突破,我们的三路攻鄂都可能陷入对峙消耗,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李竹青继续嘻笑:“看来这官文够恨先生的,听闻你挂帅出征,就急着调集重兵抓你。” 左宗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这时,踱步的萧云骧突然停下,喊道:“陈玉成、吕荣光、孙保泰!” 正看地图的三人,闻声下意识立正:“到!” “我命令你们率第四军,沿川鄂古道向恩施攻击前进,消灭曾国藩和李续宾。” 陈玉成眼睛发亮。 三人齐声回应:“遵大王令!” 萧云骧握着陈玉成的手嘱咐:“沿途会经过野三关、贺家坪等险关,提防清妖伏击。还要派人沿清江探查,别让曾国藩偷偷溜走。” “你们在酉阳州打过仗,比我更熟悉山川地理,我不多说了。” “曾妖头虽然打仗本事一般,但识人用人的本事,却是一流。他弟弟曾国荃是员猛将,帐下还有几位厉害将领和智囊,不可轻敌。” “与林启荣部汇合后,我让他们听你统一指挥,但你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团结协作,不可意气用事。” 陈玉成连连点头。 萧云骧又握住吕荣光的手:“老吕,后勤物资从宜昌城调度,注意部队防寒。队伍的纪律和思想工作不能松懈。” “要团结兄弟部队同志,别让你们军长犯糊涂。” 吕荣光还未回应,陈玉成就不乐意了:“大王,你还是不放心我。我和林师长在酉阳州就配合过,我一向尊重他的。” 吕荣光看了眼不爽的陈玉成,笑道:“大王,放心。” 新任第四军参谋长孙保泰,刚萧云骧下令时,就掏出笔记速记。 此时见萧云骧看他,便撕下一页纸递来:“大王,看看有无纰漏?” 孙保泰原是梁文富的师参谋长。这一年,他见第四军一直驻重庆训练,因不知西军中枢决定,暗自着急。 他先后找赖文光和萧云骧,建议趁川外大乱尽快打出四川,且出川方向与中枢决议一致。 萧云骧与他深谈几次,发现他才思敏捷、善于思考,是好参谋苗子。 便派他到陆军学院短期进修,毕业后分派做陈玉成的参谋长,是西军自己培养的人才。 萧云骧看了纸条,果然分毫不差。便说道:“孙参谋长,把这个改成西军下发命令的格式,改好后找我签字用印。” 不久,命令下达完毕,三人出衙署忙碌去了。 萧云骧对左宗棠说:“先生,让第一军从宜昌下来,我们去荆州找胡林翼算账去。” “上次宜昌城你没打成,这次仍由你指挥。” -------- 恩施城,地处武陵山区腹地、清江中上游的河谷盆地,地势起伏,依山傍水。 其城墙始建于南宋淳佑三年,历经各代加固修缮,至清代,城墙周长约7里,高约6米,东北临清江,西南环溪水,形成天然城堑。 城墙设四门,东门迎恩门、南门朝阳门、西门金华门、北门拱辰门。 城内居民不足万人,由驻军、士绅、土司后裔构成;城外山民散居,以农耕和采猎为生。 今年冬季,西军林启荣部,伪以左宗棠为主帅的名义,率数万兵马,突然从四川酉阳州沿川鄂古道杀出,兵锋锐利、来势汹汹。 沿途连克清廷的咸丰、宣恩等数座小城,直逼恩施城下。 守将李续宾率湘军一万人,出城与西军小规模交战数次,皆不敌, 只得退回城里固守,并派信使向湖广总督官文求援。 第216章 红薯 上文提及,林启荣率西军数万,自四川酉阳州沿川鄂古道杀向湖北施南府,一路攻城拔寨,直逼止李续宾固守的恩施城下。 攻近恩施城后,林启荣并不急于攻城,反而在距恩施西南城墙外四五里、高桥河与清江交汇的小山上,挖掘壕沟、构筑营垒,摆出深沟高垒的固守之势,与李续宾对峙。 农历十一月底,曾国藩奉官文将令,率三万余湘军驰援恩施城。 此时林启荣部防御堡垒已然构筑完成,曾国藩部猛将鲍超、周凤山等先后率部攻击林启荣营寨,皆铩羽而归,徒增伤亡。 林启荣部也不反击,只是继续修补营垒,仿佛率部跋涉400余里到此,只为防守。 这日,天降大雪,双方休战。 林启荣与调派过来协助作战的第二军第四师师长李世贤,坐在营垒内小山腰的大帐中,围着火盆烤火、烧水。 二十四岁的李世贤神情郁闷,抱怨道:“老林,本以为来你这儿能痛痛快快打一仗,想不到还和在綦江一样,与清妖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 西军军中禁酒,两人只得喝水。林启荣笑问:“你们在川南也是这般与清妖对峙?” 李世贤叹道:“是啊,和清妖的贵州提督塔齐布都对峙快两年了。我们李开芳军长数次向大王请求攻进贵州,都被大王否决,说时机未成熟,可把军长闷坏了。” 林启荣思索片刻,安慰道:“去年年关,第三军要夺取陕南的汉中府和兴安府,现在又要集中西军力量全力攻占两湖。大王应是怕你们攻击贵州后,粮草辎重难以保障。” “贵州那‘地无三里平’的地方,当地筹粮和外面运输补给都颇为困难。” 李世贤颔首:“道理大家都懂。但看你们在川外打得热闹,我们心里说不着急羡慕,那是骗人的。” “好不容易抢到来你这儿的机会,本以为能痛快打一场,想不到还是对峙。唉,早知道就不来了。” 林启荣嘿嘿一乐:“你不来可不行。我就一个师一万四千余人,还要分兵驻守茶峒和川硐,如何虚张声势引清妖上钩?” 说到此,他神秘一笑,“不过清妖已经上钩,这里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李世贤眼睛一亮:“你说大王他们已经打下了宜昌?” 林启荣点头:“清妖既已咬钩,宜昌便无重兵防守,大王亲率十万精兵强将,打下宜昌城不足为奇。” “恩施城狭窄,人口稀少,物资储备不多,全靠川鄂古道补给。打下了宜昌,切断他们的后勤补给线,看他们吃什么。” “况且出击前大王有交待,若清妖有重兵支援恩施,他们打下宜昌城后,会派一支大军从湖北攻来,与我们两面夹击清妖。” 李世贤闻言,满脸兴奋:“这样就妥了,就不知谁来配合我们。” 此时水壶里的水已烧开,水汽冲着壶盖,“呲呲”直响。 林启荣起身从帐内拿出两个碗,倒了碗热水,递给李世贤。 李世贤接过碗,却将碗放在火盆旁的小桌上:“虽然我军卫生条例里,有尽量不喝生水这条,但我还是喝不惯热水,凉凉再喝。” 他拿起地上的火钳,从火盆里夹出一个烤熟的红薯。“这个红薯不错,想不到你们酉阳这东西挺多的。” 林启荣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轻啜一口,觉得太烫,也把碗放到小桌上,坐回火盆旁的椅子上。 “酉阳山高地少,坝子里的平地都用来种水稻了。政府大力推广红薯、洋芋这些对水要求不高,在山腰开块地就能种的作物。” “农学院又教大家优选稻谷、苞谷种子,这一年,大家都能吃饱了。” 李世贤剥开红薯皮,吃了一口,只觉软糯香甜。 但他向来对种地不感兴趣,只是催促林启荣:“老林,你说会是谁来恩施这边。” 林启荣也从火盆里拿出一个烤熟的红薯,边剥皮边分析:“当面清妖四万余人,人来少了不顶事。” “大王现在身边成建制的队伍,有林凤祥的第一军,陈玉成的第四军,阿来的独二师。” “陈玉成部自独立成军后,就在川东南活动,和我在酉阳州打过配合,熟悉武陵山脉人文地理,所以肯定是他带第四军来。” 李世贤听了林启荣的分析,感慨道:“陈军长年纪轻轻却这般厉害,他的战绩连我们军长都佩服。大王是怎么把他挑出来的?” 林启荣吃了一口红薯,满意地点点头:“嗯,好吃。”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烤红薯,擦擦嘴:“这就是大王的过人之处,把你那位堂兄挑出来,不也是如此吗?” 李世贤想了想,也微笑起来:“是啊,当初在家时我还嫌他闷,不愿和他玩。想不到他这般胆大,敢率军冬季翻越米仓山,还真让他做成了。” 林启荣颇含深意地看向李世贤:“我们俩不也是大王从人群中挑出来的吗?难道我们会让大王看走眼?” 李世贤一愣,继而血气上涌:“怎么可能?若真有援军从湖北来,眼前的曾妖头,此番我定让他不死也要掉层皮。” ----------- 咸丰四年除夕(1855年2月16日),施南府天降大雪。 恩施城本就狭小,人口不足一万,此番又进驻数万清军,自是拥挤不堪。 且湘军向来不是善类,虽不至于像在江西时实行杀光策略,但惊扰百姓、巧取豪夺之事在所难免。 又因军营严禁无端喧哗放炮,虽是年节,整个恩施城竟有些沉闷,毫无欢喜氛围。 曾国藩如往常一样,将战斗指挥交给胞弟曾国荃,和“湘中三友”的刘蓉在一家临时征用作指挥所的客栈里议事。 “孟容,我们未奉官文官总督的命令,将队伍撤到荆州,而是在这恩施城逗留,朝廷会不会责罚于我?” 外面大雪纷飞,正值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两人在客栈最大的客房里,房中生着火炭,墙上挂着各式军用地图,中间桌上堆满了各种军事情报和文书。 第217章 马帮古道 房间内,曾国藩裹着厚棉袄,仍觉寒冷,正缩着身子在火盆旁烤火。他面容沉郁,浓黑眉毛耷拉着,颇显愁苦之色。 面目白净、身形瘦弱的刘蓉,正对着墙上的湖北地图静静思索。 听到曾国藩的问话,他转过身来,苍白的面容泛起一丝病态潮红,愤然道:“都怪官文这个蠢货,把我们调到恩施城,才让局势如此糟糕!” 言语间,对官文官总督竟无一丝的恭敬之意。 原来,在农历十二月初八,即胡林翼到荆州后的第四天,他们接到胡林翼发来的战局消息,以及以官文名义下达的,即刻率部前往荆州的命令。 他们三万多人从恩施出发,携火炮辎重,到宜昌最快也需八至十天。 届时若萧云骧攻破宜昌城,他们便会被困于武陵山中。 前后皆敌,既无坚城可依,又无粮草供应,难逃覆亡命运。 若舍弃辎重,仅带武器口粮快速急行军,五天内可赶到宜昌,甚至能冒险从长阳顺清江而下,直接到宜都,避开宜昌直下荆州。 但这对一向指挥风格稳重、崇尚“打呆仗”的曾国藩而言,太过冒险。 曾国藩与刘蓉、郭嵩焘商议,三人分析利弊后,皆认为不要冒险,全力攻打当前的林启荣部更为稳妥。 只要消灭或击溃林启荣,甚至能反攻入四川,逼萧云骧撤军回援。 然而,林启荣颇为狡猾。他率部到恩施城下后,并不强行攻城,反而沿高车河、清江构筑工事。 待曾国藩率部到达并下令攻击时,其防守工事已建成。 纵然李续宾、鲍超、刘长佑等湘军悍将率部猛攻,都被林部击退,曾国藩无法实现歼灭林部的目标。 随着天气渐冷,大雪纷飞,他们不得已停止攻击,与林启荣部对峙起来。 又过了十来日,他们收到宜昌传来的消息,农历十月十六那日,宜昌城守将多隆阿投降,萧云骧占领宜昌城。 曾国藩收到消息后,暗自庆幸当时未奉命,又有些后怕。因为若收到官文命令后就率部东出,刚好撞上萧云骧大军。 当然,若轻装疾行,可提前两三日避开萧部前往荆州,甚至可与宜昌城守军配合,在宜昌城下和萧云骧大战。 但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事情到了这一步,曾国藩又有些惶恐起来。 他的后勤补给线已被萧云骧截断,若攻不破前方的林启荣部,就只能困守恩施孤城,被西军前后夹击。 而且他也怕清廷降罪,所以房间里只有他和刘蓉时,才有了那番对话。 此时,“吱呀”一声响,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进房间,将桌上的文书、情报吹得满地都是。 只见郭嵩焘匆匆走了进来。 刘蓉连忙转身,一边捡地上的文书,一边抱怨:“筠仙,赶紧把门关上,你一来,热气都跑光了。” 郭嵩焘却置若罔闻,径直走上前去,将手中的一份情报递给曾国藩。 刘蓉无奈,只好自己去关门,并捡起地上的文书放在书桌上。 忙完这些事后,刘蓉回到火盆边,接过曾国藩递来的情报,看了起来。 原来是四日前,西军陈玉成部攻克施南府和宜昌府交界的野三关,正向恩施城杀来。 野三关距恩施城约三百里,只有湘军一个队守卫,难以阻敌,仅能起到哨兵作用。 这队清军探查清楚西军番号后,便撤出野三关,派探马急奔恩施城汇报。 今日探马到恩施城时,恰好碰到检查粮食辎重完毕、准备来寻曾国藩汇报的郭嵩焘,于是有了先前那一幕。 刘蓉看完情报,在屋里跺了几步,对曾国藩道:“抚台,西贼已到了野三关,那么十天左右就能赶到恩施城。” “既然是‘四眼贼’率部而来,他的一个军,有四万余人。抚台是要打还是要走,得赶紧做决定了。” “要打,我们必须尽快向景阳关、瓦屋场这些险要处调兵了。” 曾国藩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孟容的意思呢?” 刘蓉表情严肃:“抚台,不能打。四眼贼虽年轻,但用兵老辣,我们短期内难以将其击败。” “况且西贼枪炮犀利,这段时间我们和林贼多次交手,抚台应深有体会。” “现在我们粮道断绝,再无补给。西贼两边夹击,我们要么困守恩施孤城,要么在野外被击溃。” 这段时间湘军攻击林启荣部西军,往往还没靠近西军堡垒,就被西军新装备的54式前装线膛枪,和新铸带标尺的火炮打得死伤惨重。 双方装备差距明显,湘军若依靠城墙堡垒,尚可一战;若与西军野外对阵,定是败多胜少。 曾国藩闻言,点头感慨:“萧贼通晓格物,大力提倡西学,创立科学院,听说连为朝廷铸炮的丁拱辰都投靠他了。” “诸多行径,与江南的粤贼简直不像出自同源。” 他思索片刻,似已下定决心,转向郭嵩焘:“筠仙,都准备好了吗?” 郭嵩焘一直负责曾国藩部的后勤事务。 当得知川鄂古道的补给线可能会被西军断掉后,曾国藩就让郭嵩焘另寻补给路线。 郭嵩焘遍访当地人,还真让他找出一条路来。 从恩施向东南到湖南鹤峰县,虽地处武陵山山脉深处,有牛池峰、五龙山、云蒙山等数座大山,但有一条川盐出川的古道——荣美古道。 平时有商队、马帮用它运输盐、茶叶等物资,往返于恩施和鹤峰之间,再从恩施接上川鄂古道进入四川境内;或是从鹤峰沿溇水河谷通道和武陵山陆路古道进入湖南腹地。 此道虽艰险,但既然商队马帮的骡马能驮货通行,那么湘军的劈山炮,也能拆卸下来绑在骡马上,沿此道通过。 正因有了这条后路,曾国藩才敢无视官文让其率部,冒险沿清江而下,赶到荆州的命令。 ----------------------------------------------------------------------------------------------- (注:恩施至鹤峰之间,有一条马帮古道—荣美古道,并非乌鸦胡吊扯。如今353国道(g353),湖北的245省道(s245)的部分路段,就是沿着这条古道铺设的。 历经现代化改造,或架桥,或打隧道,古道已不复往昔那般险峻。不过,在s245省道的雕崖段,仍有一段全长约3公里的挂壁公路。 公路一侧是垂直峭壁,另一侧是深渊,被称作“云端天路”。) 第218章 城下 郭嵩焘见曾国藩发问,立刻回道:“回抚台,我已对军中骡马进行统一调度,又征集了城里及附近山民的牛马,勉强能够满足需求。” “还找来七八位熟悉此山道的山民和马帮成员带路,通过此道想来应无困难。” 曾国藩听后,即刻下令:“今日让将士们好好过个年。明日一早,后勤辎重先行出发,部队逐次撤退,务必注意保密。” 郭嵩焘应诺,随后笑嘻嘻地向曾国藩建议:“涤生,我瞧李续宾是员能征善战的猛将,此番我们撤走,他孤立无援,留在此地必然覆灭。” 曾国藩心领神会:“我明白,我已与他交谈过几次,今晚我邀他一同过年。” 这几日,恩施城的湘军攻势显着减弱,想来是因过年,清妖将领让士兵们好好过个年。 正月初六,连隔河对峙的湘军数量都大幅减少,林启荣和李世贤方觉蹊跷。 李世贤便率一个旅渡过高桥河,试探性进攻恩施城,没想到一攻即破。 守城湘军见他们攻来,未作抵抗便朝东门逃去,遁入东面群山中的“荣美古道”。 李世贤询问城中百姓得知,湘军大队两天前就已撤走,仅留少量部队守城。 他从第二军借调而来,一心想痛痛快快打一仗,如此结果,难免气急败坏,便率一个旅尾随追击。 不料却遭遇湘军断后的李续宾部据险埋伏,吃了个败仗,死伤百余人。 林启荣率部赶来救援,击退李续宾。两人正准备追击,却发现湘军已撤入茫茫群山中。 山路崎岖,兵力难以展开,继续追击意义不大。 林启荣留下少量哨探警戒,率军撤回恩施城,派快马将战报呈给萧云骧。 两日后,陈玉成率第四军抵达,可湘军早已走远,三人只能望山兴叹矣。 八日后,萧云骧命令传来:李世贤率部回川南,回归第二军建制; 林启荣部留在恩施扫荡土匪、安定地方,待西王府地方政权及自卫队、民兵组织建立后,退守酉阳州,等候出击命令; 陈玉成部沿来路返回宜昌休整补给,再从宜昌南下,经宜都攻入湖南澧州(澧县),继而进攻常德府,进逼长沙。 务必不让曾妖头有时间在湖南筹集粮饷、训练兵马。 总之,西军与清廷在鄂西施南府的这场战役,就这般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西军虽占领施南府、打通川鄂古道,但未能歼灭萧云骧一心想除掉的曾国藩部,让其与李续宾部逃脱,为日后攻略湖南增添了阻碍。 -------- 1855年2月10日,农历咸丰四年腊月廿四,萧云骧率西军第一军、独二师及水师黄文金部,抵达长江北岸、荆州城西南20里处一个名叫李埠的小镇。 小镇上原本有千余名湘军守军。见数万西军气势汹汹杀来,胡林翼不愿徒增伤亡,便将守军撤回荆州城。 于是,小镇被西军轻易占领,成了西军攻击荆州城的前进基地。 小镇不过百来户人家,多是当地农民和渔民。仅有的两家地主,听闻西军将至,早拖家带口躲进了荆州城。 萧云骧毫不客气,直接占了一家地主的院子作为临时指挥所。 此时,这家地主的客厅已被西军参谋人员布置妥当。 萧云骧、赖文光、左宗棠、李竹青、林凤祥、叶芸来、黄文金等数位西军高级将领,正在此地商议攻打荆州城之策。 赖文光手持小竹条,站在一张荆州城防地图前,为众人分析战情:“诸位,荆州城又称江陵城,地处长江之北。” “它上控巴蜀之险,下据江湖之会,扼守长江天堑,是连接东西南北的水陆交通枢纽,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整座城呈不规则长方形,东西长375公里,南北宽12公里,城垣周长105公里,城内面积45平方公里,南面距长江5-7里地。其周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如今城中清妖守军约一万五千人,主将为清妖湖北巡抚胡林翼。” “另有水师一万人,战船数百艘,主将为清妖水师统领杨载福。但因荆州城距长江有五七里之遥,水师无法阻止我们陆军攻城。” 说到这儿,赖文光不由摇头,困惑道: “曾国藩部来不了荆州,荆州城清廷就守不住了。我不明白,胡林翼为何不跑,他还在坚持什么?” 赖文光率领后续的第一军与萧云骧会合后,心情一直不错。 在重庆筹备等待了一年,重新投身战场让他心情愉悦。 加之当前战局进展顺利,故而他容光焕发,声音铿锵有力。 赖文光言罢,堂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左宗棠。 作为胡林翼的至交好友,堂中众人里最了解胡林翼之人,非左宗棠莫属。 左宗棠抚须思索片刻:“胡家耕读传家,从其高祖算起,世代皆为读书人。” “其父胡达源更是嘉庆二十四年探花,历任翰林院编修、贵州学政、詹事府少詹事(正三品)。为朝廷效忠,是他下意识的选择。” 说到此处,左宗棠神色有些讪讪,“数代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育,想要摆脱,谈何容易,我们都是这种人。” 萧云骧见状,连忙安慰:“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把他家人绑来,逼他投降?” 左宗棠听了萧云骧的话,想起他和彭玉麟的遭遇,不由吹胡子瞪眼:“你就不能想点好法子,总靠这损招逼人就范?” 萧云骧哈哈一笑:“招数不怕老,有用就行。” 接着抬手示意,“请先生继续分析。” 左宗棠被萧云骧一番插科打诨,原本稍有郁郁的心情也消散了,于是稍稍整理思路,继续分析: “胡润芝性格外圆内方,表面虽善于权变,但骨子里却是个极其骄傲、不服输之人。” “他手上还有一万湘军水师,只要能击败我们的水师,即便失去荆州,他还可依靠这支队伍,阻止我们南下攻湖南,或东进攻武昌。” 萧云骧闻言,看向堂中的黄文金:“文金,趁湘军水师聚集在此,彻底击破他们,能做到么?” “这一仗若打好了,以后我们无论是进湖南,沿湘江上溯攻击长沙;还是沿长江而下攻击武昌,都会少很多阻力。” “但若这一仗打差了,我们就失去长江控制权。不光攻击湖南、武昌的计划会有变,连我们的后勤补给线,都会受到湘军水师威胁。” 黄文金默默点头,表情凝重。 第219章 突击 话说黄文金返回长江上的西军水师集结地,即刻召集水师将领登上他的旗船——舷号为1号的中华鲟级攻击船。 到场的有水师政委钟芳礼、参谋长张遂谋,以及水师将领郑大龙、周海峰、徐振武、王定邦等人。 船舱内,身形清瘦的参谋长张遂谋,对着一幅简略的荆州长江地图,开始战前部署: “诸位!据我方水师侦察船、陆军探马及军情局探子汇总的情报,前方湘军水师至少一万人,各类船只数百艘。” “而我方仅有30艘江豚级突击船、20艘白鳍豚级护卫船、 10艘中华鲟级攻击船,共计 60 艘战船,三千余人。” “另有2艘扬子鳄级攻城船,因速度迟缓,不适用于当前战场,不计入战力。” “拐过前面的龙洲,长江水道折向东面,再下行三十里,湘军水师大队已在那里严阵以待。” “我们务必按照平时作战训练,组成战斗队形:突击船在外围,清扫湘军试图靠近的快蟹船和近战舢板;护卫船在后,歼灭湘军漏网之鱼并提供火力支援;攻击船居中,用重炮打垮湘军阵型,轰击其主力长龙船。” “要发挥我们战船火力猛、速度快的优势,避免与湘军近身厮杀,尽量远程用火炮歼敌。” 张遂谋战术布置完毕,方脸虬髯的黄文金神色严肃地面对水师诸将: “诸位,此战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场恶战、苦战。大家要依照参谋长的部署作战。” “这是西军长江水师的真正首战,我们是英雄还是狗熊,就看这一仗了。” 说到这,黄文金突然停了下来,面色冷然,目光灼灼的环视众人。 “我知道你们私下抱怨我要求严苛,叫我‘黄老虎’。丑话说在前头,此战谁敢贪生怕死,我这只‘黄老虎’绝不轻饶。” “若我临阵退缩,你们可向大王或督查局检举我。咱们相互监督,看看谁是英雄,谁是软蛋。” 见船舱中诸将神情严肃,军师钟芳礼微笑着走到众人面前。 “诸位不必过于紧张。此战虽是我们的首次大战,对湘军而言亦是如此,大家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胆怯时想想对面,他们其实更害怕。” “湘军虽战船和水军数量众多,但不少是民船、渔船改装。操船的多是从下游的长沙、岳州、武昌等地临时征召的渔民,缺乏专业训练。” “论战船质量和水军战斗技能,我们远胜他们。” 众人听了钟芳礼的话,气氛稍缓。 钟芳礼接着说:“不过,此战对西军水师意义重大,关乎水师未来发展。我们能否在陆军兄弟面前抬头,就看这一战。” “所以,此战必须奋勇作战,立功受奖,畏战必罚,同心会会员要起表率作用。我和黄统领将坚守此旗船,一步不退。” “今日我俩是收获荣誉还是葬身长江,全看诸位了。” 说罢,他抬手向船舱里的水师军官们,统一敬了个礼。 船舱里的军官们齐刷刷举起右手回礼。 礼毕,黄文金一声大吼:“都回各自船上,今日大干一场!” 西军陆军在左宗棠指挥下,缓缓向着荆州城逼近。 而水师船队拐过龙洲,原本东南流向的长江水陡然折向东去。 铅灰色的天空乌云密布,沉沉地压向长江中游这片膏腴之地,令人窒息。 长江水浩浩荡荡,江面寒风呼啸,水波汹涌。 随着船队前行,前方湘军的快蟹船、长龙船、舢板等逐渐清晰可见,如大小不一的水蜘蛛,密密麻麻铺满江面,几乎遮蔽了宽阔的长江。 28岁的王定邦身材魁梧、面如黑铁,原是西王萧朝贵的贴身侍卫。 萧朝贵在长沙城外中炮时,是他将萧朝贵从被轰碎的大轿里背出;萧朝贵去世当晚,又是他和几个亲卫,与杨秀清、萧云骧、杨宣娇为其守灵一夜。 萧朝贵部与萧云骧部合并后,萧云骧问他是继续担任护卫还是带兵,他毅然选择了后者,只因不想再承受眼看主帅离世的悲痛与内疚。 此后,他从萧云骧亲卫营的排长做起。随其历经湘江边血战,转战湖南,夺取重庆,占领成都,千里奔袭酉阳州等战役。 因作战勇猛,随着西军扩张,他的官职不断晋升。西军组建水师时,他已是亲卫师的一名营长。 因其出身渔民家庭,熟稔操船弄水,被萧云骧调到水师,升为中校,担任“锦鲤”号中华鲟级突击船舰长。 此时,王定邦站在“锦鲤”号船头,身旁是三艘护卫船,前方是五艘突击船,组成一个攻击小队,率先向湘军水师杀去。 距离湘军船队还有两三里时,他下令攻击小队停船,“锦鲤”号船头的 48 磅船头炮率先向湘军船队开火。 边上几艘护卫船也纷纷开炮,大部分炮弹未能击中目标,落入湘军船队中间,激起一股股冲天水柱。 却有两枚炮弹直接命中:一枚打中一艘湘军长龙船的船头,溅起一片木屑;另一枚将湘军的一艘舢板拦腰打断,船上四五名湘军顿时被打死两名,其他湘军落入水里。 湘军似乎没料到西军火炮能攻击如此之远,呆愣片刻,后阵中响起一阵浑厚的号角声。 长江水面上的湘军水师如炸窝的蚂蚁,齐声呐喊,数十艘船向西军杀来。 西军船速虽快,但突击船这类重型战船,在依靠人力划桨和船帆的时代,终究跑不过湘军专为追击建造的快蟹船。 于是,西军突击船、护卫船纷纷上前迎击,双方在宽阔的长江江面上展开厮杀。 一阵寒风吹过,天空中竟洋洋洒洒飘起了大片的雪花。 似乎苍天也不忍见这残酷的世道,降下白雪,试图遮掩住这苍茫大地上,无论如何都擦拭不干净的斑斑血泪。 第220章 血红雪白 大雪纷飞,如银白的幕布铺天盖地扑向大地,长江江面上战火熊熊,映红了纷飞的雪花。 西军最前排的江豚级突击船,好似一群灵动的猎豹,凭借着高速与灵活的机动性,径直迎向湘军的前锋快蟹船和舢板。 一艘突击船船头的12磅炮发出怒吼,炮弹精准地命中一艘湘军舢板的船身,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击穿了舢板一侧的木板。 紧接着,突击船两门侧舷6磅炮发射出霰弹,密集的炮弹如骤雨般倾泻在湘军的舢板上,湘军士兵纷纷中炮落水。 与此同时,白鳍豚级护卫船在江面上排开阵势,船头24磅炮朝着湘军后队长龙船集群猛烈轰击。 炮弹在远处的湘军长龙船上炸开,掀起巨大的水花,12磅侧舷炮也对靠近的湘军快蟹船、舢板展开攻击。 中华鲟级攻击船则在小组后方,凭借强大的火力进行远程打击。 船头40磅炮发出沉闷的轰鸣声,炮弹如巨大的流星划过大雪飘舞的天空,飞向湘军后续的长龙船队。 然而,湘军船只数量众多,他们宛如悍不畏死的火蚁群,从西军的炮火与船队缝隙中,突入西军船队。 拉近距离后,湘军战船纷纷开火,数艘西军突击船随即被湘军火炮命中。 其中一艘陷入重围的突击船,桅杆被打断,船舱被打穿,桨手死伤枕藉。七八艘湘军舢板、快蟹船抛出抓钩,将其死死缠住。 十几名湘军士兵跳帮进入船内,与还活着的西军水兵展开激烈厮杀。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响起,突击船被炸成两段,船体抛向空中,船内的火炮、人体残骸、木屑被甩出,砸向周围的船只和江面。 原来是船内的西军水兵眼见不敌湘军,点燃舱内火药桶,与登船的湘军士兵同归于尽。 又有一艘护卫船被数艘湘军快蟹船靠近,湘军将点燃的火罐砸入船内,护卫船瞬间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炬,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爆炸,火光照亮了纷飞的雪花。 此时,江面烈火熊熊,爆炸声、火炮轰鸣声、火枪声、惨叫声、落水噗通声混成一片,仿佛是死神收到祭品时的狞笑。 水面上漂浮着炸开的船体、破碎的木板、燃烧的火油、挣扎求生的士兵、人体残肢断臂以及殷红的鲜血,宛如地狱场景投影至人间。 黄文金站在后队旗舰指挥台上,望着前方硝烟与战火交织的战场,口中命令不断: “命令郑大龙,率领第二组船队从左边扑上去。” “命令周海峰,率领第三组船队支援中间。” 随着他的下令,身边的旗手在旗号杆上升起不同旗帜,西军后续船组如猛虎般杀向战场。 “老黄,战况如何?”黄文金身边,水师军师钟礼芳不停擦拭着一支转轮手枪。 他虽望向战场,却只看到硝烟和大雪中,时而有火炮轰击的闪光和爆炸升起的火球。 局势纷杂混乱,难以看出端倪。 钟礼芳年逾五十,本是湖南新化一名私塾先生。多次科举不中,且出身底层,让他目睹了太多的黑暗,于是起了改天换地的心思。 所以当西军路过新化招募人手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 因能说会写、为人方正,他被萧云骧抽入西军军法官培训班,毕业后历任连、营军法官,如今担任西军长江水师军师。 黄文金听闻钟礼芳的问话,抬起右手,指着战场:“清妖的长龙船扑上来了,所以我派郑大龙和周海峰迎上去。现在双方正较劲,就看谁先扛不住。” 他将望远镜递给钟礼芳,指着五六里外的湘军后队:“清妖旗舰在后面那艘红单船,若能击毁击伤,破坏其指挥,这仗我们就稳操胜券了。可惜太远,够不着。” 所谓红单船,是湘军水师用大型货船改装的战船,排水量200吨,和西军攻城船差不多,炮火凶猛但速度缓慢。 黄文金看向钟礼芳,笑问道:“老钟,一会我们要冲上去了,你怕么?” 钟礼芳放下望远镜,还给黄文金,嘿嘿一笑。 “老夫就一个女儿,还嫁人了,再无牵挂。原本以为此生将老死于贫病中,想不到这把年纪,还能随萧大王有此境遇。” 他指着前方鲜血与烈火交织、雪雾硝烟弥漫的战场,放声大笑:“这般景象,很多人几辈子都遇不到。老夫今日竟能身入其中,何等荣幸哉。” 说着,他举起那把不知擦拭多少遍,西军仿制的柯尔特 1851 海军型转轮手枪。 “最后一发枪子,是留给我自己的。今日会议所说一步不退,绝非妄言。” 黄文金大笑,拍了拍钟礼芳瘦弱的肩膀:“好样的,老钟,一会我们一起冲进去,杀他个天翻地覆。” 转眼对着旗手吼道:“命令徐振武,带上他的船组,冲上去。” ------ 西军队伍最前面的王定邦感觉周围的突击船、护卫船不知是被打沉,还是被打散了,数量越来越少。 而围拢过来的湘军长龙船、快蟹船却越来越多,都拼命向他所在的“锦鲤”号靠过来,试图歼灭这艘处于西军队伍最前列的主力战船。 随着身边队友的消失,这艘排水量150吨、装有18门火炮的“巨兽”反而肆无忌惮,火力全开。 两侧各八门18 磅侧弦炮、船头一门48 磅炮、船尾一门24 磅炮,无情地向周围湘军船只倾泻火力,凡胆敢靠近的湘军战船,皆被打得七零八落。 但蚂蚁多也能咬死大象,随着众多湘军长龙战船加入战团,这艘突击船被数发炮弹击中。 一处船板被打穿,十来名水军战士死伤,还有一发炽热弹打入船内引发起火,幸好舱内水军及时扑灭,才未引发爆炸。 “舰长,我们被包围了。”指挥台上,大副指着周围水面,向王定邦叫道。 王定邦一看,原来他们已杀透湘军阵型,周边已没有一艘队友船只,而身后却跟着四五艘湘军长龙船。 若此时掉头回去,必然遭受湘军船队集火。 “舰长,我们的侧舷炮弹打完了。” 炮手长从船舱跑上来汇报。 王定邦眉头紧锁,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周围如狼似虎的湘军战船。 此时,天空中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飘落,与江面上的战火、硝烟混合,勾勒出惨烈与雄浑交织的景象。 第221章 船舱 王定邦立于“锦鲤”号指挥室,环视周遭。 此刻,湘军炮弹如骤雨般倾泄而下,在船周激起冲天水柱。一枚炮弹呼啸着打入船舱,一门侧舷炮被炸得七零八落,几名炮手瞬间血肉模糊。 他迅速拿起望远镜,望向千米外的前方。雪雾朦胧,湘军后阵里,两艘长龙船护卫着一艘巨大的红单船。 红单船上,湘军水战指挥的桅杆旗帜在风中飘扬。 王定邦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大声下令:“浆手、操帆手全力向前!船头炮轰前面大船,船尾炮阻击追兵。” “水兵上甲板,准备手榴弹、抓钩,火枪上刺刀。” “靠近清妖旗舰,炮手留下继续炮击清妖船只,其他人全冲上去!” 只见他两眼充血,手指湘军旗舰,声嘶力竭地嘶吼:“冲上去,撞翻它!” 杨载福,今年32岁,出生于湖南乾州直隶厅(今吉首市)的贫寒人家。 他仅读过三年私塾,少年时以放排为生,在沅江上讨生活。因精通水性、擅驾船只,是当地声名远扬的水上能手。 某日他顺沅江放排至岳州,恰巧被回家奔丧的曾国藩遇见。 曾国藩被他身上的“英雄豪气”和精湛的水上技能所吸引,当即邀他加入湘军。湘军组建水师时,又任命他担任水师统领。 他曾率湘军水师沿江东出,支援两江总督骆秉章,在安庆和九江间的长江水面上,与太平军石达开部展开激战。 杨载福勇猛果敢,常常露立船首,以自身的气势鼓舞士气;他清廉刚正,从不贪占士卒的军饷;且为人谦和低调,从不居功自傲,善于团结部署。 正因如此,他极得士卒拥戴。 前番他奉湖广总督官文之命,将五千余湘军水师调入荆州作战,听从湖北巡抚胡林翼调遣。 收到命令后,他当即从岳州出发,沿途搜罗民船、征召水手,很快集合了一万余人。 他还将军中财货赏给水师士卒,并承诺为立功将士申请朝廷恩赏。 由于他平时言出必行,水师将士对他的言语深信不疑,故而全军士气高涨。 到荆州不久,就听闻上游宜昌城已被西军攻陷。 七八日后,西军水陆大军数万逼近荆州城。 起初他见西军水师仅五六十艘战船,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凭借与太平军水师作战的经验,他判断只要数量占优,击败西军并非难事。 虽有从宜昌逃出的零星湘军将士,说西军船坚炮利,但他觉得西军与太平军同出一源,不过是船大、炮多些而已。 而自己水师兵力和船只超对方三倍,何惧之有? 然而,战斗刚一打响,湘军水师就被西军犀利的炮火打得死伤惨重,几近抵挡不住。 杨载福当机立断,下令投入全部兵力,试图靠人多船多,缠住西军,以近战、跳帮战耗死对方。 这才堪堪稳住阵型。 此时,一艘西军大船如受伤的巨兽,冲破湘军阵型,不顾身后湘军船只的纠缠,径直朝他冲来。 “来得好!”甲板上的杨载福血气上涌,大吼一声,也不让亲兵替他着甲,抽出腰刀指向西军大船,高声下令:“冲上去,干掉西贼!” 随着杨载福一声令下,指挥旗升起,旁边两艘长龙船、他的红单船及身后四五艘湘军战船,如一群饿狼,一同向“锦鲤”号扑去。 几艘船火炮齐鸣,炮弹如雨般打在西军战船船体及周边水面。 而“锦鲤”号竟然不管不顾,加速撞向红单船。 千余米的距离,两船对冲,片刻即至。 只听“嘭”的一声大响,西军战船撞上红单船。 红单船虽大,但“锦鲤”号也不小,两船头猛烈相撞。“锦鲤”号船头包着铁制撞角,瞬间撞塌了红单船船头。 红单船船头炮及周边士兵被撞飞,重重砸到船上、水里,整个船体被撞出一个大洞。 “锦鲤”号船头也被撞歪,铁制撞角落入江中,但船仍能正常行驶。 红单船虽吨位大,却是商船改装,船高比“锦鲤”号稍矮。两船相撞,双方士兵被巨大力量摔在甲板上。 但西军一方蓄意来撞,准备充分,恢复更快。 王定邦大吼:“抛钩!” 数十条抓钩如游蛇般抛出,将两船紧紧绑紧。 “手榴弹!” 十几个西军水军点燃手榴弹抛向红单船甲板。 “轰!轰!”手榴弹爆炸,弹片钢珠横飞,红单船甲板上数十湘军水兵死伤一片。 “跳帮,上船!” 王定邦手持上了刺刀的54式线膛枪,率先跳上红单船。 周边湘军长龙船见两船纠缠在一起,怕误伤了红单船,不敢再炮击。纷纷靠过来,向红单船抛抓钩,准备爬上红单船支援。 但长龙船船身宛如龙舟,细长低矮,想要爬上红单船,并不容易。 王定邦带三四十西军水军跳上红单船甲板,只见已无站立的湘军水兵,众人用刺刀刺死数名还在挣扎的湘军。 “守住这里!”王定邦对大副下令,便带十几名水兵冲进船舱。 刚进舱,就见舱内有数十湘军炮手、浆手,见他们进来,纷纷抽出身上的短刀。 “杀!”王定邦大吼一声,刺倒门口一个湘军。他又开枪打倒一名湘军,却被另一名抱住摔倒。 那湘军骑在他身上,举刀便扎向他胸口。方寸之间,王定邦步枪施展不开,紧急中放下枪,伸手抓住刀刃。 左手一阵火辣刺痛,但生死之间,如何敢放手。 好在他身后的一名西军跟上,一刺刀扎进那湘军右眼,那湘军惨叫倒下。而这名西军被另一名湘军用短刀刺穿胸口。 随后,这名湘军又被冲进舱的西军开枪打倒。 王定邦挣扎坐起,右手摸向腰间,抽出柯尔特1851海军型转轮手枪,瞄准一名冲上来的湘军就是一枪。 “用手枪,用手枪。”王定邦大声嘶吼,不停开枪。 第222章 号角 西军实现转轮枪批量生产后,优先配发给陆军侦察兵和水师部队。 毕竟,他们在狭窄空间作战或遭遇突发战斗的几率,远高于普通步兵。 于是,数千水师官兵,上至将官下至普通士兵,人人配备一把转轮手枪。 然而,王定邦所在支队直到战前一个月,手枪才配发到位,导致他们尚未形成固定使用习惯。 刚才热血上涌时,他们下意识还是选择了刺刀。 经王定邦提醒,随后冲入船舱的七八名西军士兵,纷纷抽出转轮手枪,朝船舱内的湘军开火。 每把转轮手枪可连续发射六发子弹,七八人同时射击,狭小的船舱内瞬间弹雨纷飞。 二三十名湘军被击倒,剩余湘军见势不妙,转头从红单船被撞开的破洞,跳入江中逃命。 待船舱内再无站立的湘军士兵,王定邦站起身,才发现左手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小指、无名指和中指都被削去一截,鲜血不停地从手掌涌出。 数名西军士兵打开急救包,拿出止血药粉和纱布,为王定邦等伤员包扎。 其余西军士兵则继续搜寻船舱,用刺刀了结受伤的湘军。 外面甲板上,枪声与厮杀声依旧不绝于耳。船舱内众人匆匆处理完毕,奔出船舱。 只见周围几艘长龙船上的湘军,已有人用抓钩爬上红单船。但甲板有西军戒备,湘军一露头就被打死打伤,无法立足。 又因红单船上有湘军的水师统领,这些湘军士兵投鼠忌器,不敢扔火油或者其他爆炸物上来,以免将自家统领官烧死炸死。 王定邦等人出来后,一起清理掉四五名,正试图爬上红单船的湘军士兵,其他长龙船上的湘军见状,便退了回去。 王定邦大声命令:“我们要回去了,带上死伤的同志,把这艘船烧了。” 七八个水手冲进船舱,抬出死伤的西军士兵,背回“锦鲤”号。 王定邦抓住大副肩膀问道:“杨载福呢?” 大副手指甲板角落一具身穿湘军统领服装、被手榴弹弹片打得千疮百孔的尸体。 王定邦走过去翻看,尸体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只得扯下尸体服装上象征统领的刺绣补子,收取丢在尸体旁的将官刀。 一切收拾妥当,两名西军各拎一桶火药,从船舱洒到甲板。 待西军士兵全部回到“锦鲤”号,众人砍断绳索,分开两船。断后的士兵丢一支火把到红单船甲板上,引燃火药线。 “轰隆!”“锦鲤”号刚与红单船分开,红单船船舱便爆炸,紧接着引发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雪雾迷茫的江面,升起一团如蘑菇云状的红烟,随即燃起大火。 爆炸残骸打得“锦鲤”号船壁噼啪作响,冲击波像巨人的手掌,把“锦鲤”号船身按在江面,差点倾覆。 而红单船周围的几艘湘军长龙船,因船身细长、抗冲击性差,直接被爆炸和冲击波掀翻。 船上湘军掉入江中,纷纷避开燃烧的红单船,游向岸边逃生。 位于西军水师后队的黄文金和钟礼芳,见远处湘军后阵传来剧烈爆炸,接着升起冲天火柱,江面上与西军作战的湘军船只明显慌乱。 虽不知是谁所为,但确定湘军旗舰遭袭。 黄文金大喜,因江面硝烟弥漫、飞雪漫天,视线严重受阻,升起旗帜也难被其他西军船只准确观察。 于是,他唤来三名身宽气粗的士兵,各拿一个号角,一起吹响冲锋号。 黄文金转身对钟礼芳咧嘴一笑:“老钟,该我俩上了。” “冲,冲,杀个痛快。”钟礼芳不知从哪弄来一把54式线膛枪,兴奋地对黄文金叫道。 黄文金哈哈大笑,随即向旗舰舰长下令:“向前冲,击溃清妖!” 西军水师黄文金的旗舰,带着长江水师最后力量——两艘攻击船、四艘护卫船、六艘突击船,杀入战场。 湘军水师本就因自家旗舰爆炸而惊疑不定,又再无命令传来,只能各自为战。 炮声轰鸣中,西军冲锋号在江面回荡,士气大振。 黄文金率西军最后的攻击船组加入战团后,湘军开始局部溃败。 腾出手的西军战船即刻加入黄文金的船组,形成更大的突击力量,向湘军席卷而去。 半小时后,湘军终于支撑不住,全军溃败,纷纷调转船头向下江逃去。 “追上去,全部消灭他们,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重整旗鼓。”黄文金大叫,指挥西军水师拼命追击湘军溃兵。 长江北岸一个小坡上,萧云骧带着一众卫兵,正在观看江中水战。 起初,飞雪漫天,江面上双方战船炮火轰击,硝烟弥漫,看不清胜负。 看了近一个小时,突然见湘军后阵升起赤红蘑菇云,听到大爆炸声音,接着传来西军冲锋号角声,水师最后的战船也冲了上去。 湘军渐渐不支,先局部溃败,继而大败。 众卫兵欢呼雀跃,高呼“我们胜了,水师万胜!” 萧云骧面色淡然,微笑点头,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却偷偷在裤腿上擦掉满手心的汗。 原来他把攻城任务交给左宗棠,后勤、调度交给赖文光后,本想树立稳坐中军帐、运筹帷幄的主帅形象。 可心里实在放心不下西军水师,毕竟是与三倍的湘军水师作战! 于是便带卫队,到江边这个视线良好的小坡上来观战。 他本想调派陆军火炮协助,但水师战场在荆州城下游,荆州城墙的守军火炮,虽打不到江面,但西军火炮移动过去,必定挨打。 且江面水师作战,敌我双方船只交错变换,一不小心就轰到自家战船。 只得打消此念头,但心中惴惴,无法平静。 直到此时战局已定,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众卫兵见大胜之下,萧云骧依旧气度从容,暗自佩服不已。 殊不知这厮全程手心冒汗、只是强行装逼而已。 此时,江面上大部西军水师追击湘军去了,留下四五艘船解救落水、受伤的西军战士,收殓战死者遗体。 不久,首批受伤战士便被送上岸来,被早在岸边等待许久的民夫担架队,急急送往李埠镇的西军战地医院,进行救护。 第223章 挚友 萧云骧远远望见长江水师参谋长李靖川从船上下来,半边脸熏得乌黑,头发眉毛也燎去不少。 原来,他与黄文金分乘不同船只,此举旨在防止旗舰被击毁导致指挥中断,以便必要时,他能随时顶上指挥。 此时,黄文金和钟礼芳正率水师追击敌军,而他则留下打扫战场、救护伤员。 “靖川,伤亡如何?”萧云骧快步上前,紧握着李靖川的手,关切询问。 “详细数据尚未统计出来。大略估算,伤一千四五,亡四五百。战船损毁情况还不清楚,但估计近半都已残破。” 李靖川神情黯然,语调低沉,“大王,虽说这是一场大胜,但也是惨胜,长江水师损失近半矣。” 萧云骧轻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道:“此役你们彻底击溃了湘军水师,往后这长江水域便由我们做主。咱们的战略目标已然达成,这便是最大的胜利。” “后方造船厂已实现规模化生产,后续水师人员也在加紧训练,随时能给你们补充。” 说罢,他看向李靖川那张熏黑的脸,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靖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被火药熏的,不要紧。” 萧云骧一脸严肃:“那可不行,我们去战地医院,让医生看看你的伤,我也正好去看望受伤的同志。” 西军战地医院设在后方的李埠镇,此地有偿征用居民多余房间,用以安置重伤员,轻伤员则住在帐篷里。 不多时,萧云骧等人来到李埠镇。 只见民工们抬着担架穿梭,运送伤员,医护人员忙得脚不沾地。 少量本地村民被这血腥场景吓得够呛,纷纷站在道边避让,有的干脆回家闭门不出。 只有那些懵懂好奇的孩子,偶尔会从门窗探出头来张望,又被大人急急的拉回屋内。 在萧云骧的推动下,西军建立起三级医疗组和分级救护体系:连级急救站负责包扎止血,营级手术站进行清创缝合,师级野战医院则处理截肢和重症。 每营配备10人医疗队,包括2名外科军医和8名卫生员;每个连队配备2名专职医疗兵。 手术器械需先用热水煮沸30分钟,再经酒精浸泡后使用;纱布、缝合线要经过蒸笼高温处理,然后密封存于樟木箱中以防虫蛀。 伤员按伤情分区,用石灰划线隔离。 新兵必修“战场三救术”,即“止血,包扎,固定”。 每人配备单兵急救包,每百人储备酒精50斤、纱布200尺、肠线50束。 此外,还有疫病防治条例:霍乱、伤寒患者单独设帐,排泄物用生石灰覆盖深埋;推行“大蒜防疫法”,即每日生食三瓣大蒜。 萧云骧凭借前世在军队中学到和见到的战场救治知识,在现有物资基础上,建立起近代救治体系。 这一体系将医院伤员死亡率从45降至25,不过还未达到同期克里米亚战争中,南丁格尔团队的水平,可谓任重而道远。 到了战地医院,李靖川被医生拉去治疗,萧云骧开始看望受伤的士兵。 在一所重伤员手术室门外,萧云骧意外见到小阿朵,她正随医学院麻文权等医生来战场参与救治和现场教学。 当时,她捧着一盆消毒后的手术刀、镊子等器械。见了萧云骧,她匆匆打个招呼,便进了那间由地主庭院改装而成的手术室。 在轻伤员帐篷里,萧云骧看到王定邦。 他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正和一位广西客家大脚女护士用家乡话聊得火热,精神头不错。 见萧云骧关切询问,王定邦满脸骄傲地说:“我三根手指换清妖水师统领一条命,值了。” 看望完伤员,天色已黑透。 恰好李竹青从江边带回军情局情报,两人匆匆在李埠镇用过饭,便一起骑马赶往荆州城外五里处的西军围城大营,直奔指挥大帐。 刚到帐外,就见左宗棠神情焦急,在帐前的平地上来回踱步。赖文光则在帐内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萧云骧察觉到气氛不对,上前问道:“先生可是担心攻城?” 左宗棠摇头:“荆州已成孤城。援兵断绝,今日湘军水师又大败,城中守军士气低迷,攻克不难。” 说罢,他走到李竹青面前,“仲卿,之前说解救胡润芝家人,可有安排?” 李竹青见左宗棠表情严肃,也认真起来:“先生不是说不宜强绑其家人劝降吗?” 左宗棠着急地说:“不是强绑,若胡润芝投降,让他家人免遭灾祸,能否做到?” 李竹青和萧云骧对视一眼,都觉莫名其妙。 面对左宗棠急切的目光,李竹青回道:“人手已安排好,但需胡林翼亲笔书信和信物,以取信其家人。” “我没他亲笔文稿,模仿不来,且从荆州传信武昌需些时日。” 左宗棠点头:“荆州到武昌陆路四百余里,清廷驿站快马八百里加急也需一两天。能在官文收到消息前,接走胡家人即可。” 接着,左宗棠少见地向萧云骧鞠躬行礼:“大王,我请求入城劝降胡润芝。” 萧云骧大惊失色:“先生,如此太过冒险!” 左宗棠态度坚决:“大王,胡润芝身处绝境,不降即死。我与他相交数十年,此时怎能不拉他一把。” 萧云骧兀自摇头,牵着左宗棠的手进帐。 众人坐下,左宗棠略微思索,决定换个理由说服萧云骧:“大王,若湘军顽抗,我们强行攻城。少说要日,伤亡数千将士,还需耗费大量从四川长途运来的军火物资。” “所以,我去劝降胡润芝,公私兼顾。且纵然不成,我相信胡润芝也不会加害于我。” 萧云骧思索良久,还是摇头:“先生,人心会随环境改变而改变的。此前用您名头给胡林翼挖了坑,他若恼羞成怒,您就危险了。且他身边是否有清廷死忠,还未可知。” 左宗棠闻言轻笑:“大王,您小瞧胡润芝了。两军相争,各凭手段,用我名头哄骗官文,胡润芝虽恼怒,内心反而会佩服您。” “湖北满蒙八旗数千人,已被多隆阿带到宜昌,且已降了我们。” “现荆州城内皆是胡润芝招来的湘军。如今他们被我们重兵围困,水师尽墨,除投降,只有一死。” “我军俘虏政策,经这两年的发酵,已获敌人信任,他们不会为难我。” “况且我会秘密前往,怎会让无关人员知晓?” 第224章 深夜来客 理性来讲,萧云骧明白左宗棠所言句句在理。但这世间,哪有事事都遵循理性的人和事呢? 萧云骧握住左宗棠的手,温言相劝:“先生,换个人带着您的亲笔书信去见胡林翼如何?想想您的家人孩子,我记得姨娘刚有身孕,万一有个闪失,他们该怎么办?” 左宗棠坚定地摇头道:“我了解胡润芝,他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我亲自去,都没十足把握说服他,别人去怎么行?” 说罢,他看向赖文光,郑重说道:“万一我出意外,赖总长可随时接手攻城任务,军事调度一直是我俩一同负责的。” 萧云骧转头看向赖文光,只见他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左宗棠又对萧云骧道:“阿骧,若我不冒此险,万一胡润芝有个三长两短,我后半生都会活在后悔中,所以不得不去。” “至于我的家人,相信西王府不会不管他们。” 见左宗棠眼中竟隐隐有哀求之色,萧云骧心中暗叹。 他深知,若此次阻止左宗棠,万一胡林翼真死于攻城战,左宗棠定会内疚一辈子。 思来想去,别无他法,萧云骧便对左宗棠道:“既然先生主意已定,白天人多眼杂,趁晚上去。” 左宗棠见萧云骧答应,露出笑容:“阿骧,这些都是最坏的打算,我想即便不成,胡润芝也不会害我。” 萧云骧却笑不出来,他把姚福堂和卢岭生拉到一旁,低声吩咐一番。 不久,李竹青找来几套百姓穿的肥大棉衣,给左宗棠、姚福堂和卢岭生三人换上,又给他们戴顶肥大棉帽,遮住短发。 待左宗棠收拾完毕,萧云骧紧握他的手,郑重说道:“若胡林翼愿降,他之前的些许恶行,我可赦免;他的家人,我们也会尽力营救。” “城内湘军,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徒,皆按我们的俘虏政策处理。” “若不成,先生切勿强来,必要时可伪作投降,以保全性命,待我们破城救您。” 左宗棠见萧云骧连让他假装投降的话都说了,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安危考虑,也紧紧握了握萧云骧的手,频频颔首。 萧云骧又与姚福堂、卢岭生握手,吩咐道:“保护好先生。” 姚福堂回应:“大王,别的不敢说,至少我俩死之前,绝不会让先生受一点伤。”卢岭生跟着点头。 待三人准备妥当,萧云骧、赖文光和李竹青将他们送出帐外。 随后,几人站在寨墙上,看着左宗棠三人打着火把,在黑暗中缓缓走向数里外的荆州城新南门。 城墙上的湘军大声喝问,左宗棠用湘阴方言与他们交谈,但距离太远,实在听不清说什么。 不一会儿,城门放下几个吊篮,有一名湘军缒绳下城,用块大木板,将三人渡过护城河,再用吊篮把他们吊上城墙,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城垛之后。 ----- 陈翊襄今年十八岁,是胡林翼六姐胡静淑之子,其父为湖南湘潭县举人陈文焕。六岁时父亲离世,胡静淑携幼子回到益阳娘家。 胡林翼虽有七个姐姐,但男丁仅他一人。 且他成婚多年,膝下无亲生的一儿半女,便对陈翊襄格外疼爱,悉心教导,视如己出,舅甥关系十分亲密。 十六岁后,陈翊襄便随舅舅四处奔波,担任其贴身幕僚。协助处理日常公务和书信往来,兼照料舅舅的身体。 这些年,胡林翼身体每况愈下,不仅经常生病,还出现咳血症状。 这日,湘军水师与西军水师在城外长江水面大战。 胡林翼站在荆州南城墙上观战,见湘军水师大败,当场吐血昏迷,被陈翊襄和数名护卫抬回城中府衙。 经医师救治,到晚上九点左右,胡林翼方才苏醒,随后按医师嘱咐喝了一副药和一碗小米粥。 他又问起陈翊襄城防之事,得知西军只是围城,并不强行攻击,心中稍稍安心。 这时,看守新南门的哨长来报,说有胡大人的好友余墨樵,趁夜来给胡大人排忧解难。 胡林翼心中一动,他曾赠左宗棠一方刻有“墨樵”的田黄石章,极少有人知晓,且左宗棠母亲姓余。 别看他当初在武昌与官文交谈时,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实则是强装镇定,用来安慰官文。 他的计划看似可行,实则有个大问题——援军来援时间。 他既让曾国藩冒险从恩施赶到荆州,又要求多隆阿坚守宜昌争取布防时间。 这两处,只要任何一处出纰漏,计划便会一败涂地。 他当然明白这个计划的弱点,但彼时官文已方寸大乱。 若他说不能守,官文可能弃城而逃,湖北会更快失陷。 官文是满洲人,即便受罚也不危及身家;而清廷在前番圣旨里,已对他起了杀心。 若此番他再丢城弃地,最好的结局也是发配远恶边州,如张亮基一般。 所以,他必须先稳住官文,再亲自率部赶来荆州。 他只盼萧云骧行动迟缓些,多隆阿给力些,中路西军在宜昌耽搁一两月。 到时荆州防御工事已成,曾国藩部来援,即便北面援军未到,他也有把握与萧云骧在荆州城下周旋。 然而,守宜昌的多隆阿竟投降了,连三天都没守住,更别提一两月了。 曾国藩也未来援,反而撤回了湖南。 萧云骧率数万精锐,马不停蹄进逼荆州,他的谋划刚开始就失败了。 最后的依仗湘军水师今日又一败涂地,怎不让他气急吐血? 萧云骧用兵依旧如湘江边那晚般迅捷、狠辣,不给对手一丝翻盘之机,如今还多了蛊惑人心的本事,连多隆阿都被轻易劝降。 早知如此,当初在长沙城外,就该集结重兵,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灭了他。 可如今西王府已羽翼丰满,与清廷、太平军三分天下。而他困守孤城,援军断绝,只是个等死的病人。 难道就这般死去?为了这个愚蠢颟顸、防汉甚于防洋、做事还得贿赂上司的朝廷,值得吗? 得知左宗棠冒险来访,他既吃惊又感动。庆幸自己没交错这个朋友,还是那个倔强、直率又大胆的左季高。 他遣散旁人,只留外甥陈翊襄伺候,唤左宗棠进来。 第225章 密议 不一会儿,三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随陈翊襄进了屋。其中两人在门口坐下,另一人进屋后摘下棉帽。 “姻伯祖!”陈翊襄惊喜喊道。左宗棠常去胡家,陈翊襄自然认得他。 此时胡林翼已山穷水尽,而左宗棠向来主意极多,胡林翼也对他十分信服,或许两人能商议出一条生路来。 左宗棠微微点头,问陈翊襄:“胡润芝呢?” 陈翊襄指向屋内床榻,引着左宗棠过去。 昏黄灯光下,胡林翼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宛如一棵失去生机、即将枯死的树。 左宗棠心中一阵刺痛,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只觉一片冰凉。 “润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看着胡林翼憔悴的面容,左宗棠心中酸楚,眼中泛起泪花。 胡林翼见油灯下果是左宗棠那张圆脸,不由苦笑道:“季高,果然是你,你冒此大险,何苦来哉。” 左宗棠眼中仍有热泪:“你在这城里,我怎能不来?” 胡林翼默然片刻,突然语带戏谑:“你就不怕我恼羞成怒,一声令下,将你们三人杀了?” 左宗棠却毫无惧色,反而笑将起来:“润芝,你不怕我到九泉之下,找胡世叔和陶公告状去?” 左宗棠口中的“陶公”,即前两江总督陶澍,他与左宗棠是亲家,却是胡林翼的岳丈。此时,他和胡林翼的父亲皆已去世多年。 胡林翼听了左宗棠的话,摇头笑道:“好你个左骡子,都这时候了,还是这般不服输。说,你们那个萧大王带来什么条件?” 左宗棠略微思索,说出萧云骧的条件。 陈翊襄见胡林翼一改死气沉沉的模样,开始和左宗棠开起玩笑来。 不由心中欢喜,给三人各上了一杯热茶。 胡林翼思索片刻,叹道:“须知我们和粤贼对阵,都是要杀绝对方才肯罢手。他倒是宽宏大量,喜欢释放俘虏。” “前番还笑他迂腐,这几年才看到这招的厉害。” “要是荆州城的万余湘军,经过他们所谓的‘思想教育’后释放回乡,以后他们再入湖南,便无人能组织强大力量阻挡他们了。” “孙子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但从古到今,又有几人做到?” 接着,胡林翼又详细询问西王府的诸般政策、萧云骧的平时做派,以及左宗棠在西军的经历和所见所闻。 虽然他能通过行商旅人和清廷细作,收集相关情报。但由左宗棠这个当事人来说,肯定更真实细致。 当他听说萧云骧伪作左宗棠的书信逼降左宗棠后,胡林翼拍床大叫:“当时我就觉得蹊跷,可惜官文那个蠢货,不让我细细查验那封信。” 左宗棠直摇头:“润芝,当时大败之下,他们只想找个替罪羊。萧王正好给了他们由头,岂能容你否认?我那封书信的真假,其实并不重要。” 胡林翼闻言苦笑,点头认同。 “季高,你说这西王府真能一改中国的颓势,振兴中华么?” 左宗棠反问:“相比北面那群虫豸,东面那个神棍,除了西王府,还能有谁?” 胡林翼见左宗棠言语尖刻,指着他笑道:“季高,你学坏了。” 心里却还是不放心:“如果东面的神棍给他下令,要他服从呢?” 左宗棠嘿嘿一笑,把前番太平天国使者到重庆传旨的遭遇,说给胡林翼听。 胡林翼听完,疑虑尽消,不禁莞尔:“这萧大王倒是态度鲜明,只是这般明显的挑拨手段,真会有效果?” 左宗棠回道:“谁知道呢,反正照他的说法,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又不会投入多少资源。” 胡林翼闻言,也是哈哈一笑。 左宗棠见状,问道:“你可问完了,问完该我了。” 胡林翼奇道:“我是问完了,你能有什么问题?” 继而又有些无奈与释然:“你一来,我还有其他选择么?你真以为我要为这个混蛋朝廷效死么?” 左宗棠把手伸到胡林翼面前,微笑道:“一封家信,一件信物。” 见胡林翼诧异的目光,左宗棠将军情局的安排细细说来。 胡林翼表情愕然:“早听闻西王府的细作厉害,想不到竟到了这般程度,连我家都被渗透了。” 他又思索片刻:“如此,我来助他们一臂之力。” 言罢,他不再犹豫,起床在灯下写了一份家信,然后拿起桌上的一枚小私印,一起交给左宗棠。 左宗棠转到门口,将胡林翼的家信和私印交给姚福堂,并细细嘱咐一番。 胡林翼也给陈翊襄吩咐几句,陈翊襄便带着姚福堂出门,赶到新南门,姚福堂趁夜缒城而出。 待到姚福堂赶回西军大营时,已是凌晨四五点。 ------- 官文有个极受宠爱的小妾,名唤春娘。她原为湖北汉阳农户之女,幼年因家贫被卖入官文府为婢,后因机敏貌美被官文纳为妾。 春娘有个胞弟,叫陈阿贵。 因春娘受官文宠爱,便把他从老家叫来身边,软磨硬泡官文,要他给弟弟找个事做。 官文受不了那小女子的枕边风,让陈阿贵管理武昌的火炮坊。 岂料这陈阿贵生性好赌,又胆大包天。 输急眼后,竟偷着火炮坊铸炮用的青铜去换钱抵赌债,引起当时主管火炮坊的丁拱辰等一众工匠的抗议抵制。 官文虽然后来处罚了丁拱辰等工匠,但也撤了这个不成器的小舅子,将他任命为衙门的一个税吏小头目。 这段时间,陈阿贵接到官文的亲自交待,让他利用姐姐认胡林翼的母亲,汤太夫人为义母这层关系,常去胡林翼家串门。 但凡有风吹草动,务必及时向官文汇报。 这一日,腊月二十八,距过年只剩两天,正是筹备年货的高峰期。 陈阿贵一大早带着两个帮闲,手提些小礼物,朝巡抚衙门后巷走去。打算从这里进胡家,以拜访之名,顺便完成官文交待的任务。 不料刚到后巷,就遇到好几辆益阳商行的马车停在巡抚衙门后门,五六个商行伙计模样的汉子正往胡家搬东西。 领头的一人,陈阿贵认得,正是常出入胡家的益阳商帮汤掌柜。 第226章 空心方阵 原来,胡林翼老家在湖南益阳。 任职期间,他常让益阳商帮处理私事,还把诸多衙门采购事务交予商帮,二者关系极为密切。 这汤掌柜,据说还是胡母汤老太太的本家子侄,陈阿贵可没法随意拿捏。 见陈阿贵等人走来,汤掌柜满脸堆笑地上前见礼:“陈爷,您今儿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陈阿贵抬了抬手中一盒小点心,又指了指两个帮闲手中拿的礼盒。 “快过年了,我来探望干娘。路过‘陈记福寿斋’,尝了尝新出的‘益阳油润绿豆糕’,味道不错,就买了些给干娘尝尝。” 所谓“陈记福寿斋”,是武昌城里一家有名的糕点铺子。 汤掌柜笑着向陈阿贵解释:“我们也是来给老太太送些年货,顺便运走放在这儿的几箱茶叶。” “这是年前最后一趟运货,下次出门得等到正月十五之后了。” 陈阿贵点头,这些都是平常事,不足为奇。 不过,他还是看了眼商帮伙计搬往胡家的货物。 只见有些箱子半敞着,里面有武昌鱼干、汉口风干鸡、孝感麻糖等年货。狐裘、绸缎等衣料。还有徽州墨、湖笔、宣纸等书香人家常用品,并无特别之处。 陈阿贵刚抬腿准备走进胡府,汤掌柜却拉住他,避开商帮伙计和陈阿贵的两个帮闲,两人走到靠墙马车后。 汤掌柜在陈阿贵耳边悄声道:“陈爷,见了老太太就赶紧出来。我们本要给春夫人送些孝敬,今日碰见您,就劳烦您代劳了。” 说罢,汤掌柜打开马车上的一个箱子,里面正是名贵的江宁云锦衣料和松江府丝绸。 他讨好笑道:“这些云锦、丝绸给春夫人做新衣服,还望春夫人在总督面前多美言几句。” 接着又打开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银子,陈阿贵粗略一看,少说也有上千两。 “这是孝敬您的,还望您别嫌弃。” 要知道,明清时江宁云锦极为名贵,有“寸锦寸金”之说,向来是皇室专享。 太平军攻破南京城,云锦仓库遭乱兵劫掠,部分才流入民间。 这汤掌柜不知从哪黑市购得,也算用心了。 陈阿贵虽出身乡村农户,但这些年在官文身边长了不少见识,自然识得云锦的珍贵。 见汤掌柜委托他代送,顿时心思活络起来。 要是擅自留下一点,不仅能还清赌债,还能逍遥一阵子。 反正姐姐即便发现,最多训斥他一番,总不至于杀了他。 于是,他当即满口答应,匆匆走进胡林翼家给胡母请安。 胡林翼家人丁稀少。除胡母外,有正妻陶琇姿、妾室李氏和养女胡端仪,除此再无他人。 陈阿贵买礼物时颇为用心,给胡家每人都带了一份,借此确认了胡家所有人都在家。 忙完这些,陈阿贵连在胡家用餐的挽留都推辞了,匆忙出门去找汤掌柜。 此时,汤掌柜已带伙计搬完给胡家的新年礼,正从胡家仓库搬出茶叶箱往马车上装。 见陈阿贵出来,汤掌柜带着两个伙计,将给春夫人的礼物和给陈阿贵的孝敬装上马车,一起送到陈阿贵住处。 礼物送到后,汤掌柜又在武昌城有名的“鹤鸣楼”,请陈阿贵大醉一场,直到天黑,才兴尽而归。 陈阿贵愉快地过了个肥年,还没找到买家,卖掉汤掌柜送给姐姐的礼物。 正月初三,官文总督收到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守卫荆州的湖北巡抚胡林翼,于正月初一投降了西贼,据说担任说客的正是左宗棠。 贼王萧云骧正率数万士气旺盛的西贼大军,杀向武昌。消息由岳州知府文谦派快马从岳州传来。 此时,除襄樊两城有一万余湘军,整个湖北兵力极度空虚,武昌城只有官文这段时间匆忙征召的万余兵勇。 官文收到消息后,立即派心腹数人到湖北府衙捉拿胡林翼家人,却发现胡家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一个本地雇佣、平时负责洒扫庭院,年节期间帮忙看家的老妇人。 心腹逼问之下,那老妇人说腊月廿八当日,胡母就带家人回老家益阳过年去了,并嘱咐她好好看家,过完正月十五再回来。 官文大怒,想派人追捕。 但益阳远在湖南长沙府,此时萧云骧正率大军水陆并进,沿江而下,正向武昌扑来,他哪还有心思去捉拿那几个妇孺? 他只得找来负责监视胡家人的陈阿贵,也不顾春夫人面子,狠狠打了陈阿贵二十板子,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而陈阿贵到此时才知道自己闯了弥天大祸,也不敢说收了益阳商帮汤掌柜的好处,只是咬死自己是喝酒误事。 此时,官文才发现更严重的问题:湖北巡抚衙门大半做事的人,都是胡林翼任用的。 如守备襄阳的唐训方、罗泽南,负责湖北军需调度的阎敬铭,湖北省城保甲总局会办续立人等。 胡林翼都能降贼,这些人还能可信?若不用他们,仓促之间又能用谁? 官文平时不做具体事务的弊端,此时尽显。 所以他只能一边发八百里加急向北京求援,一边派人给荆州到武昌沿线的据点城市,下达死守的命令。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西军水师和湘军水师,在荆州城外长江江面激战那天,李秀成率独立第三师和第三军第九师,抵达樊城东南二十里处一个叫连山的小山丘,扎下大营。 扎营后,李秀成立即命令工兵团围绕连山构筑坚固营寨,将辎重和重炮置于连山大营。 步兵则以团为单位,在连山前平原操练起空心方阵来。 每个方阵间距1000 - 1200米,这是54式燧发枪,和火炮霰弹杀伤距离之外。确保方阵间即便开枪也不会误伤战友。 炮兵置于方阵前方或侧面,若敌方骑兵接近则退入方阵内部。 方阵交错行进,相互掩护,防止某一方阵被围攻,以便其他方阵支援。 每个方阵任何一面都有三排士兵,实行“三段击”战术,保持火力持续。 此阵型是西军休整一年时各团必学战术之一。但此前多以团旅为单位,演练一至两个空心方阵。 如今,李秀成要以一个师为单位,在大平原上摆出十个空心方阵。 —————————————————————— (注:空心方阵示意图,见后面作者说。) 第227章 战书 李秀成点将独三师,令其组成空心方阵。 独三师本是亲卫师底子,善打恶仗。且过去一年,萧云骧在重庆,让独三师反复操练此阵法。 所以即便汪海洋大声抗议军长偏心,此刻也顾不得了。 李秀成下令全军哨骑齐出,一来探听清军动向,二来禁止商旅行人通行,封锁消息。 与此同时,第九师,独三师在平原上开展空心方阵的实弹训练,一时间,平原上枪声不断、炮火轰鸣。 而李秀成则携同数名参谋,仔细探查预设战场的地形。 他们先前往大营东北方十里处的吴家庄。 此村有七八十户人家,庄北是一片方圆七八里、不规则的大湖和湿地沼泽,可限制清廷骑兵行进。 吴家庄向南十里是唐白河河道,这个距离,刚好能摆下十个空心方阵。 大营向东北二三十里便是唐白河,它在此处拐了个几字弯,而后沿着大营南方汇入汉江。 虽是寒冷冬季,但襄阳地处南方,河面仅结了层薄冰,人一踩即碎,无法通行。 唐白河上有一座石桥,宽可容两辆马车经过,是前往河南南阳府的必经之路。错过此桥,就得往北再行五十里才有一座过河木桥。 李秀成划船沿唐白河而下,查看河宽和深度。 因这段河道因接近唐白河汇入汉江的河口,即便冬季枯水期,河道最窄处也有七八十米宽,河中心最浅处也有两米多深。 淹死人足够了。 战场地形探查完毕,李秀成脑中,关于此战的打法已清晰无比。 第九师、独三师训练两日、熟悉场地后,西军便偃旗息鼓。除工程兵继续挖沟筑垒,哨探往来奔驰以外,再无其他动静。 ------- 僧格林沁今年四十三岁,他是成吉思汗铁木真二弟,合撒儿的二十六代孙,也是最早与爱新觉罗家族联姻的,科尔沁贵族明安的后裔。 咸丰三年,太平军北伐,他率数万蒙古马队和绿营军,击败秦日纲与胡以晃率领的北伐军,被清廷加封为超品爵位、世袭罔替的博多勒噶台亲王,同时担任御前大臣,兼领侍卫内大臣(正一品)。 今年,咸丰加封他为钦差督办豫皖剿捻军务大臣(节制直隶、山东、河南、安徽驻军),率领两万余骑兵和六万绿营军清剿山东、河南、安徽的捻军。 行军至颍州府时,僧格林沁接到御前大臣、额驸景寿从北京带来的咸丰圣旨,命他带领不少于六万步骑先解救襄阳。 击破李秀成部后,再顺襄阳南下,与湖北巡抚胡林翼汇合,围歼贼王萧云骧。 僧格林沁得令,当即留下两万绿营军,交副手都兴阿继续围剿捻军,自己带着六万步骑,经河南郾城府、南阳府向襄阳出发。 他深知此番西贼大举东出,湖北激战正酣,军情如火。 于是让河南巡抚、蒙古人伊兴额带领绿营军随后,自己率两万五千蒙古马队探路。 进入南阳府后,沿途不时可见西贼的哨骑前来探查。 那些哨骑看到大股骑兵,便远远逃开,僧格林沁想抓些活口逼问敌情,也无法办到。 咸丰五年正月初五,僧格林沁带着蒙古马队,赶到樊城外的唐白河边,远远的能看到,二三十里外的西军大营。 僧格林沁是沙场宿将,并不急于下令骑兵过桥,而是先在唐白河东岸让骑兵下马,人马饮食。 他带着苏克金、西凌阿、史荣椿等部将登上东岸一个小土坡,拿着望远镜向西眺望。 此时接近下午,天色晴朗、视线良好,只见约二三十里外的西军大营,深沟高垒、戒备森严。 “荫堂,前方可是西贼李秀成部?”僧格林沁问向身边汉将史荣椿。 史荣椿是直隶大兴人,字荫堂,行伍出身。 咸丰三年,他以京营参将身份随僧格林沁,在河北围剿太平天国北伐军,积功升总兵。 其为人勇毅果敢,用兵谨慎,所以僧格林沁率骑兵进发时,特带他随队咨询。 “回大帅,前方正是李秀成部。”史荣椿上前回复。 几人交谈间,忽见西军大寨奔出四五骑来。 行到唐白河石桥上,为首骑士高声喊道:“前面可是僧王?我们李秀成军长有战书与你。” 说完,远远射来一箭,羽箭落在桥头,那几名骑士当即转身回营。 一名亲兵捡来羽箭,见上面绑着一份帛书,打开一看,只有简单几行字: “僧王,无论你来多少兵,我只用一个师迎战你。明天上午,一决生死。” “怕死的话,以后就别对人说你是合撒儿的后裔了,我都替你丢人。” 僧格林沁看罢,沉默不语,把战书给身边几位将领。 这些将领职衔最低也是正三品的甲喇额真(参领),且此份战书用词简单直白,几人都能看懂。 蒙古人苏克金嘿嘿冷笑:“这南蛮子好大的口气。我们两年前在河北杀了不知多少粤贼,现在还在此说大话。” 索伦人西凌阿则把信还给僧格林沁,满脸杀气:“僧王,我来作先锋。” 僧格林沁面沉似水,向史荣椿问道:“荫堂,西贼一个师一万余人?” 史荣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见僧格林沁此番模样,知道西贼这封书信真的激怒了僧王。 这僧格林沁,一向以自己的血统自豪。 且如果野战,莫说西贼一万余人,即使多出一倍,又能如何? 咸丰三年粤贼的北伐军,在河北大平原上,被蒙古马队冲锋数次,便溃不成军,最后只得据守堡垒,死守待援。 虽然听说西贼火器比粤贼犀利,但是这李秀成却号称要用一个师,击败无论多少朝廷的军队。 如果不是他太愚蠢,那就是故意激将。 想到此,史荣椿提醒道:“大帅,小心这是激将之策。 僧格林沁闻言,分析道:“我没那么蠢,但上阵厮杀总要兵勇去做。” “当前西贼不过四万,此前已在襄阳城下折损万余,还要留兵包围襄阳和樊城。” “就算前番战报有些水分,但前方大营最多两万余人,这个估计总没错。” 史荣椿思索良久,不得不点头同意。 和李秀成部交战那么久,其部大概多少兵力,早被清军摸清楚了。 “若他们死守营寨,我们全是马队。且匆忙赶来,并无多少火炮,自然要等后续的步兵。” “但要是他既然想出寨野战,嘿嘿,纵使他两万人一起上,又能如何?看看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僧格林沁说到这,大手向前一挥:“过桥!今晚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好厮杀。” 史荣椿总觉得李秀成的行为太过轻佻,似有不妥,却又不知问题在哪。 难道这李秀成真是因为一次偷袭汉中府得手,就得意忘形,愚蠢至此? 第228章 包围 公历1855年2月22日,正值咸丰五年正月初六,天空澄澈如洗,宛如一块巨大的蓝玉,纤尘不染。 前一日,僧格林沁率领马队越过唐白河,于河畔安扎下简易营帐。 这一夜,仅有少量西军哨探前来窥探,并无大军滋扰,连日奔波的蒙古马队得以一夜休整。 破晓时分,西南方向的号角声划破寂静。 僧格林沁迅速起身出帐,跃上马背,疾驰至营前眺望。 只见二三十里外,西军军营大门洞开,一队队身着黄色军装的士兵如潮水般从营中涌出。 苏克金、西凌阿、史荣椿等部将纵马而来。 苏克金高声建议:“僧王,趁他们尚未列好阵型,我率千余人冲锋过去,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僧格林沁环顾四周,见自家士兵刚从帐篷中走出,便缓缓摇头道:“西贼尚在大营附近,此时冲过去,他们极有可能退回营中。” “既然他们想野战,那我们就在野战中将其击溃,省得攻打营垒。” 苏克金咧嘴一笑,不再言语。 僧格林沁下令:“苏克金、西凌阿,整顿队伍,让将士们将就吃些干粮。打垮眼前的西贼,今日到襄阳城,再好好饱餐一顿。” 两位将领领命而去。 僧格林沁转头对史荣椿说道:“荫堂,随我去探探情况。” 两人带着数十亲卫,纵马朝着西军大营奔去。 奔出约十里,他们寻得一处稍高的土坡,向西远眺。 此时天色大亮,平坦的地势让视野极为开阔。 只见大营前的西军排成数个奇特的空心方阵,炮兵分布于方阵间隙,正缓缓朝着蒙古马队营地推进。 僧格林沁冷哼一声:“西贼好大的胆子,真敢前来野战!” 史荣椿仔细清点西军军阵和人数,满脸困惑:“大帅,十个方阵,每个方阵约900-1200人,总兵力一万出头,与昨日战书所言相差不大。” “这李秀成是愚蠢还是自负到极点,哪有这样用兵的?” “且这排兵布阵,与前番粤贼截然不同,究竟搞什么鬼?” 僧格林沁冷然道:“只要他们不缩在营垒里,管他什么计谋。铁蹄之下,皆会化为齑粉。” 他手一挥,仿佛要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尽快了结他们,我们好南下,如今南方战事吃紧。” 言罢,调转马头返回营地。 回到营地,苏克金和西凌阿已将蒙古马队整顿完毕,将士们甲胄鲜明,刀枪在手。 僧格林沁命亲兵为自己披挂甲胄,进入阵中,然后竖起大旗,令马队缓缓前行。 此时,寒风渐息,冬日暖阳从东方升起,仿佛老天爷也想见证这场惨烈厮杀,故而减少了外界干扰。 平原之上,两军相向而行,不久便相距两里。 僧格林沁向西望去,见距西军大营约有十里,西军大营的重炮已无法触及。 而对面的西军,依旧保持着那个古怪方阵,缓缓逼近。 于是,他下令道:“苏克金,派个甲喇额真,率两个牛录试探西贼实力。”苏克金领命而去。 片刻后,马队右翼有五六百骑士脱离阵型,催马向西军方阵冲去。 传统硬弓因制作成本高昂、耗时长久且训练繁琐,如今已逐渐被火器取代。 蒙古马队通常是先派小股骑兵,在敌阵前100-150米处用火铳射击,观察敌阵变化。 若敌阵严密,便撤回装弹再射; 若敌阵松动,则弃枪冲阵,在100米内射出数波箭雨,再用长矛或马刀破阵。 整个马队采用“三叠浪战术”,即“前锋突袭—两翼包抄—预备队决胜”: 前锋队由30的精锐马队组成,携火枪、弓箭与长矛进行远程压制; 20的兵力从侧翼迂回,干扰敌阵、切断退路; 剩余30则是僧格林沁亲率的重甲骑兵(“巴图鲁营”)组成决胜队,待敌阵混乱时给予致命一击。 然而,马队前锋刚接近西军阵前五六百米,远未到马队火铳的射程范围,甚至战马还在缓步前行,尚未加速。 西军的行军炮突然齐鸣,霰弹如钢铁风暴般席卷而来,顿时打倒马队前锋队一两百人,连领头的甲喇额真也被当场打死。 整个马队陷入了慌乱之中,竟然不知是进是退。 与此同时,北面吴家庄涌出大批西军,排出同样的古怪方阵,堵住了蒙古马队北撤的道路。 而前方西军则继续向马队缓缓逼近。 突然,战场东面的唐白河石桥处,传来一阵猛烈的爆炸声。 僧格林沁正感疑惑,传令兵来报:上游飘来七八艘木船,撞上桥墩后便爆炸,将石桥炸塌了。 这一变故出乎僧格林沁的意料,但他毕竟久经沙场,匆匆观察战场形势,便了解李秀成的意图。 李秀成想用同等兵力的西军,将蒙古马队赶入南面唐白河。 僧格林沁心中冷笑:这李贼胃口未免太大了,也不怕撑破肚皮。 身边的史荣椿急切建议:“大帅,西贼火炮威力太猛,我们需近身交战,否则会吃大亏。” 此时,刚才出击的四五百蒙古马队,遭西军第二轮炮火轰击,仅剩数十人逃回军阵。 目睹此景,马队士气为之一滞。 史荣椿的建议不无道理,不能让西贼的火炮再如此肆虐。 况且,如果被合围在这狭小区域,马队失去机动性和冲击距离,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前方西军已逼近七八百米,火炮开始朝马队轰击。 来不及转换阵型了,僧格林沁当即下令:“吹起冲锋号角,杀透当前敌阵。” 号角声起,两万余蒙古马队如汹涌浪涛般,朝着西军席卷而去。 ———————————————————— (注:本章末尾的作者说,有战场示意图哈。红色代表西军,黄色代表清军,绿色为唐白河的河道,大家将就看一下。) 第229章 网中鱼 话说那冲锋的蒙古马队,如暴风雨前压境的乌云,滚滚而来。 数万匹战马铁蹄踏碎刚冒芽的草尖,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马蹄声似千万面战鼓被巨人抡锤击打,如雷鸣、像海啸,令人神魂惧颤。 西军火炮肆意轰鸣,霰弹如死亡之雨般泼洒在冲锋的蒙古马队身上。前面的人马纷纷倒下,随即被后续马队踩成烂泥。 待马队冲到五六百米距离时,西军的54式线膛枪猛然开火,冲锋的马队如同撞上一堵死亡之墙。 郭桂福原是在酉阳清军战败时,加入西军的索伦人。 加入西军后,他将名字郭布勒哈拉·桂福简化为郭桂福。因其本就有带兵经验,且表现良好,很快升为连长。 在重庆驻扎的一年里,他还娶了个码头力夫的女儿,出发前妻子已经怀孕。 此时,他正率领连队,站在迎击马队冲击的第一个空心方阵的排头。看着遮天蔽日的马队冲锋而来,他反而冷静下来。 他太熟悉这种打法了,深知此时若胆怯,引起阵型松动,甚至转身后逃,那只有死路一条。 当马队冲进五六百米的距离,他手猛地向下一挥,高呼: “第一排,放!”方阵最前方蹲伏的第一排火枪射出弹雨。 “第二排,放!”前方马队倒下一片。 “第三排,放!”军阵前顿时硝烟弥漫。 54式线膛枪装填流程,较燧发枪简化许多,经强化训练的士兵能做到一分钟三发,三排士兵可保持连续火力输出,将前方马队打崩。 数轮排枪后,阵前硝烟弥漫,看不清前方。郭桂福连队只能盲打,命中率大为降低。 枪炮齐鸣中,郭桂福听到熟悉的一阵“嗡嗡”声。这是骑兵的放箭声,意味着前方马队已接近 100 米以内。 “准备肉搏!”他话音刚落,一阵箭雨从硝烟中袭来,射倒前排数十名西军士兵。 接着,四五十匹战马从硝烟中杀出,一杆长矛如毒蛇一般,刺向他的胸口。 刹那间,郭桂福只觉周边骤然失声,时间仿佛被拉长。面前战马前蹄悬空,马上骑士血迹斑斑的面孔和狞笑,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生死之间,他下意识地向后一退,避开了那杆索命的长矛,却被战马前蹄在胸口一撞,整个人飞了数米远,摔在空心阵的中心。 数十名骑士冲进空心阵,矛刺刀劈,大肆砍杀西军士兵。 郭桂福摇晃着站起来,耳边枪炮声、厮杀声、惨叫声再次响起。 见身边的西军面露惶恐,阵型渐散,他不由血气上涌,又有些羞愧。 平时训练得再好,生死搏杀间,还是出现了纰漏。 他大声嘶吼,将混乱的西军拖拽到一起,把失去阵型的士兵个组成一队,对付陷入阵中的马队。 “死战!死战!不要乱跑,结成刺刀阵!开枪打他们,用刺刀捅他们。别让他们跑起来。” 他抽出配给军官的手枪,打倒眼前一个骑士,又捡起长矛捅翻另一个骑士。 在他的鼓舞下,慌乱的西军士兵在班排长带领下,结成小战团。 他们枪打刀刺,甚至有人抱住马腿,旁边的战友拽下马上骑士,用刀捅死。 一番以命搏命之下,冲入阵中的骑士被他们全部杀死。 此时众人发现,预想中的后续马队冲击并未到来,前方马蹄声反而变少。 随军卫生兵立刻救治受伤战士。 接着,命令传来,让这个方阵展开为五排,向东南方向围去。 郭桂福率队走出硝烟,发现前方一两百米处死伤枕藉,数不清的骑士和马匹倒在这段距离上。 原本在侧面的两个西军方阵,已行到侧前方,看来刚才冲击他们的马队后队,就是被这两个方阵集火打掉,难怪没有后续力量冲击。 他们缓缓向东南围去,如有马队敢冲击军阵,就被毫不留情地射杀。六磅行军炮也随队伍前行,时不时向前方马队发射霰弹。 靠近南面唐白河的西军军阵,开始用实弹封锁河道。 随着包围阵型缩小,前方马队越聚越多,却不敢再冲击西军厚实阵列,反而向唐白河河滩聚拢。 有的骑士脱掉盔甲,扑向冰冷河水。却在宽100多米的河道上,被西军火炮轰死,或被水淹死、冻死,只有少量逃到对岸。 这般情景让郭桂福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白山黑水间捕鱼时,鱼群落入渔网的徒劳挣扎。 而这些鱼群,数年前还是他的战友。 为那个残忍昏聩的清廷死去,值得么? 心里这样想,他将连队交给副连长指挥,找到在身后不远的师长刘昌林,要求前去劝降。 刘昌林正四处寻找懂满蒙语言的人,见郭桂福到来,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把你给忘了,你会说满蒙语?” 郭桂福连忙回应:“我会的,我会的。” 刘昌林手指前方:“我先停止攻击。你去告诉他们,投降免死,一切按我们西军规矩来。别想着渡河,凡是到河面上的,一律炮轰。” 被围住的满蒙马队见西军突然停止攻击,正惊疑不定间,忽见一个西军军官骑着战马,空手走向他们。 郭桂福用蒙语反复大声喊道:“我的安达们,你们已经尽力了。放下武器,西军保证你们生命安全,想回家的给你们路费。” “前番在成都的满蒙八旗士兵都放回家了,绝不哄骗你们。” 郭桂福在前面呼喊,西军士兵端着枪在后面缓缓逼近,虎视眈眈。 随着郭桂福眼前的一名骑士放下兵器,越来越多的骑士下马投降。 有数名贵族军官试图煽动士兵对抗,被跟在郭桂福身后的西军士兵当场打死。 另有两千余骑士牵马跳入河中,企图浮马渡河,被西军火炮集中轰击。仅数百人游到对岸,其余全在唐白河河道里,被淹死、打死。 ----------------------------------------------------- (注:这章实在难写,写得简单,内容便显得轻飘飘;想写得复杂些,却复杂不起来。 历史上的八里桥之战,参战兵力方面,清军为步骑混合兵力,约3-5万人,英法联军则有08-1万人。 伤亡情况如下: 清军方面,阵亡与重伤者,西方记载约1200-3000人,部分中国学者推测伤亡过万; 轻伤与溃散者超过人,系火力压制导致大规模溃逃。核心损失为蒙古马队精锐几乎全灭,僧格林沁仅率残部撤退。 英法联军伤亡: 法军3人阵亡,17人受伤(含北非骑兵); 英军2人阵亡,29人受伤(含印度士兵); 总伤亡为5人阵亡,46人受伤。 这让我如何写复杂呢,不就是吊打嘛。 本书中西军装备类似八里桥之战时的英法联军,所以只能如此呈现了。 另外,本书后续更新时间改为晚上。 前面有章节果如某些大佬所言,被关小黑屋了。无论怎么修改都无法通过审核,我真是快崩溃了……) 第230章 不明白 此战两万五千蒙古马队折损惨重。六千余人死伤,一万七千人被俘,仅两千余人强渡唐白河侥幸逃出。 西军则战死三十一人,伤五百二十六人,可谓大获全胜。 僧格林沁与史荣椿浮马渡河,捡回性命;西凌阿战死,苏克金冲阵时受伤被俘。其他左领、参领、协领等中下级军官,伤亡被俘无算。 战报传至清廷,咸丰及大臣们如丧考妣。 此前成都、酉阳之战,他们还能以当地绿营军或仓促组建、或被围断粮饷为借口,有意无意忽视西军战力。 而此战,满蒙八旗最精锐的蒙古马队,与兵力相当的西军,在大平原上正面硬刚,却以悬殊战损比落败,如当头棒喝。 肃顺当即下令,原赶往襄阳的清廷援军留在河南南阳府,据城死守,不得再与西军野战、浪战。 西军因扩张过快、根基未稳且兵力不足,也未趁胜攻入河南。 李秀成部转而调集兵力,用步枪压制樊城城垛,挖壕沟地道至城墙下,以火药炸塌城墙,攻破“纸糊”的樊城。 樊城守将唐训方不敌,率万余湘军退守襄阳,固守待援。 至此,西军与清廷的襄阳之战暂告一段落。 清军虽大败,但也让咸丰和肃顺彻底看清了满蒙八旗的真正实力,决心摒弃天国上国旧念,开始采购泰西诸国武器,学习火器制造技术——当然,这是后话了。 李秀成部大破僧格林沁部后的第三天,萧云骧率中路西军逼近武昌城。 扬言要抓住贪婪残酷、草菅人命的清廷湖广总督官文吊死,并以攻城船上的大炮轰击武昌城墙。 官文吓得肝胆俱裂,趁西军包围尚未完全合拢,弃城逃往清廷两江总督骆秉章固守的九江城。 西军顺势占领武昌。 ----- 九江城顺长江而下三四百里,便是安庆府安庆城,此时由太平天国西征军控制,主帅为天国翼王石达开。 萧云骧攻破宜昌城后数日,在安庆城石达开临时王府的书房里,石达开正与西军军情局参谋长赵无忌、探员任刚交谈。 书房位于原安庆知府衙署东侧偏院,是三间青砖硬山式建筑,屋顶覆着灰陶简瓦,檐下悬着“翼殿军机”木匾。 墙面留有太平军攻打时的火燎痕迹,窗棂以竹篾编织油纸封挡。 西侧是客厅,中间为书房,东侧一间房门紧闭,不知内里情形。 主间设有长条杉木案台,上面堆叠着皖南各县呈报的《丁粮清册》与《防务塘报》,案头放着竹制笔筒,插着三支脱毛狼毫。 案头左侧竹编文件筐,堆满盖有“太平天国左军主将翼王”钤印的文书,和皖南各战场战报。 南墙上挂着一柄青钢佩剑,剑鞘缠着褪色红绸,下方木箱塞满修补过的牛皮战靴。 北墙悬挂手绘《长江水陆布防图》,桑皮纸边缘因频繁折叠而起毛边,清军驻点用朱砂标注,旁侧钉着池州府前线送来的蜡封密信。 地图下方木架上叠放着《纪效新书》《武备志》,书脊贴着“翼殿勘验”墨签。 西墙挂着自书条幅“剑气冲霄汉,文光射斗牛”,落款盖“王五千岁”阳文篆印,笔锋刚劲。东窗悬着芦苇帘,冬日暖阳透过缝隙在青砖地面投下细密光斑。 石达开坐在案桌后,手持一份从天京发来的命令,神情颇为踌躇。 身着清廷儒生打扮、相貌普通的赵无忌坐在对面与之交流。下人打扮的任刚,坐在书房的门口。 书房外,站着两名石达开的亲卫。 只听赵无忌柔和的声音响起:“翼王,十月份我家西王,收到东王九千岁从天京下达的命令。” “东王命西军东出,与翼王配合,打通长江航线,将天国东西两部连为一体。” “如今西军正倾全军之力,分三路出川攻打湖北。” “清妖江西骆秉章部后援断绝,正是翼王率领天国王师主力,攻打江西九江府的良机,为何却按兵不动呢?” 赵无忌满脸疑惑地看着石达开。 石达开叹了口气,反问道:“赵兄弟,阿骧出兵前,可给东王殿下去过书信?” 赵无忌颔首:“那是自然,如此大事,怎能不向东王九千岁汇报?” “我们不仅出兵前汇报了,还每半月一次,将军情进展汇报给东王殿下,以便他掌握全局、统一调度天国兵力。” “毕竟我家大王是天国的西王,按天国规制,需听东王调遣。” 石达开闻言默然。 东王杨秀清令西王府大军东出四川,以减轻天国西线战场的压力。 但萧云骧此前颇为桀骜,且西王府远在四川,天国难以有效辖制,石达开原本没指望他会遵从军令。 没想到萧云骧接到命令后,毫不犹豫率西军精锐尽出,攻入湖北,极为卖力,做不得假。 且他不仅按军令出兵,还每半月将战局进展报与东王和石达开,甚为配合。 然而此时,杨秀清却下令让石达开,趁天国西路压力大减,调主力回天京,谋攻清军的江南江北大营。 这种言而无信、利用西军的做法,让石达开心中颇为不悦。 萧云骧虽对天国诸多政策有所调整,但从道县开始,他一直是太平军最锋利的刀锋。 不说破长沙,斩向荣等战绩。 就说彼时长沙城下,清廷大军云集。 他主动请命,率匆忙混编,且不足一万人的军队,打着天王东王的旗号,舍命引开大量清廷围城部队,为天国主力顺利突围,立下汗马功劳。 此后又率孤军,在满清大军围追堵截中闪转腾挪,艰难求生。 最终却夺下四川,开创不弱于天国主力的基业。 太平天国诸王中,无人有他这般业绩,石达开对此极为服气。 这种情形下,用天国规制苛求萧云骧,难免强人所难,何况天国规制并非毫无瑕疵。 此次西军奉东王命令,攻打骆秉章的后勤补给基地,对天国战局极为有利。 故而在石达开心目中,萧云骧虽小事桀骜,大节却从不负天国。 此时正是和西军东西对进、攻打江西的好时机。 东王却令他率军东归,分明是把西军当枪使,使之与清妖消耗。此举不光失信于人,还有愚弄西王府之嫌,岂是大丈夫所为? 清妖的江南江北大营,确实威胁天京城安全,但此时北王韦昌辉部已调回,天京城安全无虞。 为何不趁此机会打通长江航线,与西王府会师,将清廷版图一分为二呢? 届时萧云骧从河南,他石达开从安徽,同时出兵,联合北伐,两路并进直捣北京城,清廷或许就此灭亡了! 石达开不明白,东王为何在此时下让他回天京的命令。 第231章 谋士 见石达开陷入沉思,赵无忌再度开口:“翼王,此前我水师于襄阳小败一场。如今清妖自北面集结大军,妄图合围我北路军。” “翼王能否依约定,从安徽出兵,为我军分担些压力?” 他神色平静,言语间却透着几分恳切。 石达开避开赵无忌的目光,沉吟片刻,问道:“赵兄弟,你们在襄阳当真折损万余兵马?此前我军缴获一份清妖塘报,上面如此记载。” 赵无忌神情沉痛,点头道:“清妖虽有夸大,但我军确有伤亡。不过当下我家西王已攻破宜昌,正挥师杀向荆州。” “西王说了,即便有所损失,奉东王命令打通长江航道、与主力汇合的决心,绝不动摇。” 石达开听闻,内心更添愧疚。可他心中还有个请求,一时却不知如何启齿。 赵无忌见他面露踌躇,便微笑着说:“我来之前,西王说一直将翼王视作兄长,钦佩翼王的能力与抱负,翼王有事但说无妨。” 石达开爽朗一笑,不再扭捏,直言道:“我奉东王军令,需率领主力回天京,击破清妖的江南、江北大营,清除隐患。” “我会留大将赖裕新坚守安庆府,只是我部战兵有限,无法留太多兵力给他。” “若阿骧打下湖北后,如骆秉章攻击安庆府,还望阿骧从他身后出击,予以安庆援护。” 赵无忌当即回应:“我来之前,西王特意交待过。西王府虽政策与天国多有不同,但西王从无脱离天国自立的想法。” “且他一向敬重翼王,视若兄长,绝不会见死不救。” 石达开微微动容,又诧异问道:“连我会被调回天京,阿骧都能料到?” 赵无忌点头道:“天王对西王恨之入骨,东王虽明理,但内心并不喜欢西王,说不定盼着西军与清妖两败俱伤。” “这些情报,有心人自能探查得知。” “我家大王虽不算聪慧,但身边好歹还是有些人辅佐。若这点都看不出来,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如自己抹脖子算了。” 石达开身为天国核心决策层,自然清楚天王、东王对萧云骧的态度。 他原以为萧云骧不知,所以才舍弃北上攻关中的方略,奉杨秀清之命出川,未想到萧云骧心中早如明镜。 他不禁暗自疑惑,萧云骧既然明白天王和东王心思,为何不干脆打下关中。 封锁潼关、函谷关,休养生息,待天国与清廷两败俱伤时,再坐收渔利? 赵无忌心思细腻,见石达开这般神情,心中立刻明白。 “我家大王说过,西军出身天国,做人做事不能忘恩负义。天国可负他,他不能负天国。” “所以即便知晓天王、东王的心思,他也要为天国尽力,方能问心无愧。” 萧云骧这番话,让石达开既认同,又惭愧,只得低头沉默,以掩饰内心的波澜。 他自幼闯荡四方,看尽底层贫苦人的苦难,心怀改天换地的壮志。所以他是太平天国高层中,最认可西王府诸般政策制度的。 且他性情豪爽仗义,结交众多天地会英雄,是诸王中,自西王萧朝贵升天后,最无门户之见的人。 他帐下有不少出身天地会的文武官员,因此对赵无忌等人并不排斥,反而有种亲近之感。 赵无忌瞥了眼石达开的神情,接着道:“西王与天王虽理念有别,但终归是自己人;且一向遵从东王命令,并无异心。” “所以西王特意请求,若翼王回天京,见到天王、东王,有机会替他分说几句。” “总不能自己人起了嫌隙,让清妖看笑话,甚至渔翁得利。” 这话正合石达开心意,他不由自主地点头道:“阿骧这话在理。放心,有机会我会替他分说的。” 事已谈完,赵无忌起身向石达开长揖告别:“卑职还得去武昌处理些事务,就此告辞。” 石达开起身回礼:“劳烦赵兄弟,见到阿骧,代我谢他。” 赵无忌和任刚离开书房,走出府衙去了。 此时书房的东侧房门开启,走出两位男子来。 两人皆三十三四岁,身着长衫,一副儒生打扮。 一人身材高大,留着短须,面容冷峻,因高度近视,戴着一副用细绳系于脑后的眼镜。 此人正是从金田团营起,便担任石达开首席谋士的张遂谋。 他是广西平南人,字晦明。 另一人中等身材,留着漂亮长须,身形清瘦,眼神锐利,气势逼人。 正是出身天地会、近期刚加入石达开帐下,号称“卧虎先生”的曹伟人。 他是广西贵县人,字文渊。 石达开微笑着示意两人就座,问道:“二位,有何看法?” 曹伟人性情刚烈果断,听到石达开发问,不假思索地开口:“属下认为,四川地势特殊,西军若向关中进攻,并非最优选择。” “故而西军东出,似乎只是西王卖给东王的一个顺水人情。” 石达开未置可否,将目光转向张遂谋。 张遂谋略微沉吟,缓缓说道:“文渊所言有理,但只是从军事角度分析,缺乏对人心的考量。” “当前西王府已将四川经营得固若金汤,若他真去攻打关中,再派猛将据守潼关、函谷关等险要之地,坐观我们与清廷厮杀,也未尝不可。” “届时他兼得关中和四川,不就是秦汉崛起之初的局势么?” “所以,属下认为,无论这位西王表现得多么桀骜,他心里,还是对天国存有一份香火情的。” 第232章 礼物 石达开听闻张遂谋所言,重重颔首,他所想正与张遂谋不谋而合。 随后他又发问:“我部主力撤离后,若安庆府遭清妖攻击,阿骧会来救援吗?” 曹伟人率先回应:“必然来救。” 见石达开和张遂谋投来目光,他轻抚长须,分析道: “大王,从公而论,若我等被击溃败走,西王府便要独自承受清妖两面夹击之压力。” “而且,当前西王府无意,也无力掌控从湖北到安徽数千里的长江防线。” “从私而言,西王与大王一向交好。安庆府由大王控制,总比落在清妖或天国其他人手里强。” 张遂谋听后,皱眉思索片刻,问道:“文渊,以西军的攻击力,独立打通长江航道并非难事。为何你如此笃定西王府不想占领安徽?” 太平军前中期作战多采用流寇战法。 即攻陷一地后,裹挟当地男女老少从军,建立分营制,兵员皆取自这些人,物资抢到什么就补充什么。 这种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做法,虽能短时间汇聚大量人员物资,但后继乏力,不过是一锤子买卖。 天国中后期,因无新区人力物力可裹挟,自身建立基层政权的能力又严重不足,最终被湘军以充足的后勤,人力物力压垮。 张遂谋基于此作战习惯,才有此问。 曹伟人起身,从书房情报篓中取出一份最新的西王府《荣华月报》,指着上面彭玉麟撰写的《同心会会员于新区开展工作的基本准则》。 “翼王,晦明,你们看,西王府每攻陷一地,必先剿匪、安靖地方、开展土改,建立稳固的基层政权。” “待其政策落地生根,地盘将极为稳固,能为前线提供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支持。”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进展较慢,目前军队与内政人员数量,尚不足以支撑占据如此广阔之地。” “如果只占领长江两岸,千里长江防线如条细线,易被拦腰切断,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所以,属下估计,他们打下湖北后,定会进攻湖南,将两湖与四川连成一片。” 说到此,曹伟人停住,嘿嘿一笑:“大王,晦明。若西王府控制了安徽,其控制区便与天国接壤。” “届时,天国的诏令他们接是不接?一次能找借口,可一而再,再而三呢?” “只要西王不想和天国彻底撕破脸,私以为他们还是要留些缓冲之地,这于实际利益和颜面都有好处。” 张遂谋闻言点头赞同。 石达开却自嘲一笑,又有些羡慕:“还是阿骧这般自在,天国规矩想听就听,不想听天国也管不着,我们却难以效仿。” 张、曹二人皆默然。 石达开部与西军情报人员接触,本是东王杨秀清的授意。萧云骧也从不隐瞒石达开,让与石达开接触的西军情报人员有问必答。 加之他们与西军距离较近,最先知晓西王府实施的诸多政策。 所以,他们是太平天国诸将中,对西军西王府最为了解的一批人。 平日里看久了,心里羡慕,也想效仿西王府的做法。 但此时杨秀清权势正盛,对太平天国各项政策把控极严,谁敢违背天国规制,必遭东王府严惩。 所以三人只能暗自叹气。 沉默片刻,石达开对曹伟人说:“文渊,此番我率两万人回天京。你留下来协助赖裕新守安庆府,能不丢城失地么?” 石达开部看似人多,除去裹挟从军的百姓和后勤人员,真正的战兵不足三万。石达开带走两万,守城队伍仅剩一万。 不过若专心守城,必要时可征召百姓,倒也勉强够用。 曹伟人慨然道:“翼王自率军东归,我定保安庆城稳如磐石。”接着又嘻嘻一笑:“必要时,还可请求西王府支援嘛。” 当日,石达开便安排诸将做好东归准备。 第二日,即公历1855年2月21日,清咸丰五年正月初五,天国历乙荣五年正月十八日,石达开与张遂谋、朱衣点、彭大顺等下属率部顺江而下,向天京城进发。 好在天国禁止军队和民间过农历新年。贴春联、祭祖、放鞭炮等习俗皆被严格禁止,违者处以杖刑或枷锁。 去年天京女馆里,就有百姓因思念家人,私自庆贺农历新年遭天国镇压。 所以此时出发,士兵们并无太多怨言。 十日之后,大军抵达天京城。 石达开先入东王府,向杨秀清汇报军情。 杨秀清听闻石达开率部回京,心中欢喜,在军机房书房单独召见他。 两位太平天国的顶级人物商议完军政要务,已近黄昏。 东王府女官在书房里,点亮数根大蜡烛,将房间照得通亮。 石达开吩咐亲随抬来几个木箱子,笑道:“受阿骧委托,带了些小礼物给西王妃和他的几位兄长。” 石达开部与萧云骧部接触,本就受杨秀清指令,所以萧云骧托石达开,转交些小礼物给亲人并不奇怪。 书房里只有石达开、杨秀清,及随身伺候的傅善祥等几位东王府女官,杨秀清也无需顾忌,冷哼一声:“他又来惺惺作态了?” 石达开心中暗自叹息,也不回话,转身去打开一个箱子。 只见里面有一件精美的蜀锦披风、一把转轮手枪、三盒子弹和一个香囊,这是给杨宣娇的; 还有一套由数十个可拆卸、标准化木制部件构成的齿轮传动箱玩具模型,配有简要操作手册,是给萧有和的; 另外还有一封信,却未封口。 石达开将信递给杨秀清。杨秀清接过,见信封上写着“嫂子亲启”,右下角有“阿骧”二字。 字数虽少,字体却婉丽娟秀,不似杨秀清见过的萧氏歪七扭八的书法。 杨秀清拿着信,颇感疑惑,看向石达开。 石达开微笑解释:“东王殿下一看便知。” 接着指向箱中礼物,叹道:“阿骧要成家了,身边无一长辈亲人,此番托我带东西给西王妃和他的哥哥们。” “因他们都在东王府任职,我便一并带来了。” 第233章 示威 杨秀清于灯下打开手中信笺,细细读了起来。 ----- 贤嫂如晤: 前度修书寄呈,嫂嫂可曾收悉?久盼音鸿,然未见回谕,心中怅然。 嫂嫂及侄儿有和安好否?前时东王殿下遣使传谕于我,其间问及嫂嫂近况,彼等竟亦难明详实,实令我徒唤奈何。 想来嫂嫂得此信时,应已过新年矣。 值此新岁,遥祝嫂嫂与有和侄新春嘉福,贵体康泰,诸事顺遂,如意吉祥。 今有一事,特向嫂嫂报知。弟已缔结良缘,未婚妻乃彭玉麟先生之爱女雪梅。 彭氏端庄淑雅,温婉贤良,只憾嫂嫂尚未得见。 此次随信奉上蜀锦披风一袭、香囊一枚,皆雪梅亲手为嫂嫂精心制就,聊表心意。 另有转轮手枪一支,系西军枪械局所造。弟忆及嫂嫂素喜兵器,故特送予嫂嫂赏玩。 至于那套模型,乃工坊以生产之余料制成之小巧玩具,专为有和侄带来解闷。烦请嫂嫂依操作手册所示,使侄儿妥善玩用。 古人云:“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今双亲与长兄皆已辞世,家中诸多事宜,应赖嫂嫂操持。 弟常思,若嫂嫂能亲临弟之婚礼,为弟见证这人生喜事,该是何等幸事! 此次书信,较前番更为雅致,盖因雪梅代为润色耳,望嫂嫂勿忧。 雪梅不仅才情过人,其人更是姿容出众,仪态万方。若嫂嫂与诸兄长得以一见,亦当欣慰。 翘盼嫂嫂回音,切切。 敬颂 万安! 愚弟萧云骧谨上 天国甲寅四年十月十六日 ------ 此信行文如行云流水,娓娓道来,又不刻意卖弄才情,通俗易懂。 且字体隽秀,格式虽如往常,但比起萧云骧之前通篇大白话、抓心挠肝字体的风格,着实令人赏心悦目许多。 杨秀清读完一遍,似觉未尽兴,又读一遍,赞道:“想不到彭家那丫头,竟有这般才情。当初那小子强绑彭家,我就知他不安好心。” 他读完信,将其递给身后伺候的傅善祥,让她装回信封。 接着从箱子里拿起那把转轮手枪,只见枪沉甸甸的,枪管镀着一层不知材质的黑色金属,握把是桃木的,涂了层桐油防潮。 整把枪虽不算精致,却在烛光下散发着武器特有的冷峻幽光。 “达胞,这枪已批量生产了吗?”杨秀清端详着手枪问道。 石达开点头回应:“禀东王殿下,西军的哨探、水师、步军军官和军情局探子都已配备此武器。” 杨秀清听后沉默片刻,又看向给萧有和的玩具。 那木质齿轮转动箱虽小,却精巧准确,零件可拆可装,转动起来宛如真的机械。 杨秀清沉思片刻,沉着脸问石达开:“达胞,这些东西是量产的,还是专人打造的?” 石达开愣了一下,思索后如实回答:“据来人说,主要用于学堂教学,多余的才流向市场,百姓可自由购买。” “他们不会专门费力做这些小玩意,但的确能批量生产。” 杨秀清冷笑道:“他是在向我示威。” 石达开一脸疑惑:“东王殿下,这不过是小玩意,何以此猜度?” 杨秀清指着模型零件:“达胞,他能批量生产这些精巧玩意,那能否批量生产枪械零件呢?” “要知道,枪械零件若能批量生产,就能相互更换,比我们手工打造、零件无法通用,是否快捷许多?” 石达开略作思考,觉得有理,但要说萧云骧借小玩意向东王示威,又觉牵强。 想起萧云骧的请求,他劝道:“东王殿下,此次阿骧已奉您的命令东出四川;若清妖攻击安庆府,他也承诺会给予援护。” “我看阿骧虽做事偏激,但心里还是认可天国、敬服您的。” 杨秀清“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两人又翻看萧云骧给兄长们的箱子,见里面是些四川特产和告知订婚的书信。 杨秀清招来几名卫士,把礼物送给萧朝富等人,又让傅善祥带一名女官,把萧云骧给杨宣娇的礼物送去。 石达开见无事,便与杨秀清告别,回翼王府去了。 天色渐暗,傅善祥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前,女官宝娟抱着箱子跟在后面,两人前往杨宣娇居住的小殿。 到了门口敲门,等了片刻,却是于嫂开门。 “于嫂,王妃呢?”傅善祥微笑着问道。 于嫂指着内殿,叹了口气:“傅姑娘好些日子没来了,王妃在里面呢。这些日子,王妃总是不开心,问她也不说。” “我们嘴笨,不知如何开解王妃。傅姑娘人美心善,又深得王妃喜爱,今日好好劝劝王妃。” 傅善祥点头应承,把风灯递给宝娟:“好妹妹,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有人问起,就说我今晚留宿王妃这儿了。” 那女官宝娟应了一声,放下箱子,接过风灯,回转去了。 傅善祥抱着箱子,随于嫂走向杨宣娇的住处。 到了杨宣娇住房门口,于嫂喊道:“王妃,傅姑娘来啦。” 未过片刻,门开了,杨宣娇兴冲冲的走出来:“哎呦,傅妹妹,怎么今天才来看姐姐,想死我了,快进来。”说着就拉傅善祥进屋。 傅善祥忙道:“王妃,我还抱着东西呢,慢点。” 杨宣娇笑着抢过箱子,问道:“傅妹妹,这是又给我找了什么书?” 于嫂见杨宣娇恢复了些往日模样,心中欢喜,便自行告退。 傅善祥跟着杨宣娇进了屋,来到书房。 只见书房里生着炭火,七岁的萧有和在书桌上练字。见傅善祥进来,他起身抱拳行礼:“见过傅姨。” 虽还是个孩子,动作却有模有样。 傅善祥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制止:“哎呦,小王爷,可不能给奴婢行礼,让人看见,奴婢就没命了。” 杨宣娇把箱子放在桌上,打开翻看,一边无所谓地回道:“他不是什么小王爷,我也不是什么王妃,只是你们不肯改口罢了。” “他以后得靠自己,不会与人打交道可不行,所以要学些礼节。” “我好不容易教会一点,你可别再惯着他,免得又忘了。” 傅善祥连连摆手:“那可使不得。” 正要再劝杨宣娇,杨宣娇却已从箱子里拿出蜀锦披风,先抖了抖,再仔细翻看,展颜笑道: “哎呦,这可是好东西,好妹妹,你从哪儿弄来的?” 第234章 闺中密语 屋内,温暖的火盆旁光影随着炭火明灭轻轻晃动,跳跃的火光映在傅善祥明媚的脸上。 她将箱中礼物来历细细讲给杨宣娇听,而杨宣娇在一旁,正一件一件翻看箱子中的礼物。 她看完书信,不禁称赞:“这彭家姑娘,书信写得好,字也漂亮,比阿骧那些鬼画符可顺眼多了。傅妹妹,她这水平能和你比肩了?” 傅善祥赶忙摆手:“王妃莫要打趣我,我哪敢和彭姑娘相比。” 杨宣娇拿起转轮手枪,哭笑不得:“这个阿骧,哪有送女子这种东西的。不过倒合我心意,明日去后院草坪试试。” 她又拿起香囊轻嗅,“好浓郁的茉莉花香,彭家姑娘倒是用心了。” 满心欢喜翻看着礼物的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轻叹一声把礼物放回箱中,目光怔怔望着摇曳烛火。 过了会儿,她幽幽道:“不知不觉,朝贵去世都两年多了,阿骧也长大成人要成家了。他身边一个至亲都没有,也真是难为他了。” 傅善祥看着突然郁郁寡欢的杨宣娇,心中暗暗诧异。 这些日子,因天国战局急剧变化,杨秀清工作量大幅增加,她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好几个月没来看望杨宣娇了。 是什么事让她情绪变化这么大呢? 她想起于嫂的话,便不动声色接话:“是啊,他身边缺个至亲,若王妃在,就能做他的家长,毕竟长嫂如母。” “如此一来,成亲时男方那边也不至于太难看。” 杨宣娇听了,眼神飘忽、心思彷徨。 她起身走到大门口探出头张望,只见回廊间素绢灯笼在微风中轻晃,暖黄光晕洒在雕花窗棂上。 庭院里梅花烂漫,一弯新月将虬曲枝干上的白梅映照得如银箔一般,花瓣如雪片纷纷飘落。 墙边竹丛在风中沙沙作响,四周一片寂静。 杨宣娇关上大门,又哄着萧有和,到隔壁的卧房睡觉去了。 忙完这些,她回到书房,坐在火盆边发起愣来。 傅善祥轻声唤道:“王妃。” 杨宣娇回过神,握住傅善祥的手:“好妹妹,我有件心事,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声音低沉急切,显然此事已在她心里盘桓许久。 傅善祥微笑着静静等待。 杨宣娇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出杨秀清的判断——萧云骧邀请她们娘俩过去,是为了除掉萧有和,保住西王王位。 傅善祥内心陡然一哆嗦,不敢回话。 这种王位之争,以她的性子,自然要远远避开。 她是乱世中一朵随波逐流的莲花,父母双亡后,命运便不由自己掌控。 未圆房的丈夫患病刚去世,婆婆就想把她卖掉,她不得已出逃。 为了活命加入太平军,又因才貌陷入天王和东王之争的漩涡之中。 大人物们自可叱咤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她这样小虾米般的角色,大人物们随意一句话,就能让她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她行事怎能不小心谨慎? 此番听到杨宣娇的言语,她又怎敢轻易接话? 杨宣娇自顾自诉说,没留意她的反应:“好妹妹,你心思聪慧,教教姐姐该怎么做?这几个月来,我快被这个念头逼疯了。” “一会儿觉得兄长说得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阿骧不会那么坏。如今收到阿骧的书信和礼物,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怕。” 傅善祥见她面色憔悴、眼神迷茫,看来所言不虚。 因为房里点了碳火盆,需开窗通风以免炭气中毒。 此时,一阵微风从窗棂缝隙吹进房来,蜡烛光影在墙上摇曳不定,如同房中人明灭漂浮的心绪。 思索片刻,傅善祥轻声回道:“王妃,东王殿下是你同胞兄长,自然不会害你。” 杨宣娇先是点头,继而缓缓摇头:“兄长自然不会害我,可阿骧就一定要害我们吗?” “这几个月我反复琢磨,阿骧三番五次派人送信来,要是只为了王位,哄骗我们去重庆除掉,还不如留我们在这里不闻不问。” “况且他的基业都是自己打拼出来的。”说到这儿,她凑到傅善祥耳边,“我听说他连天王的使者都敢羞辱,怎会把我们娘俩放在眼里?” 傅善祥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脊梁骨。 作为杨秀清的贴身文秘,她当然知道萧云骧故意羞辱天王使者这事。 可独居深宫的杨宣娇是怎么知道的呢? 最大可能是于嫂这类能外出的仆妇,到外面听到风言风语回来讲给杨宣娇听的。 那么这些风言风语是谁传出去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傅善祥越想越害怕,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只能小心回应:“既然王妃心里有数,又何必为难我这个苦命人。” 左边烛台上的蜡烛呲呲炸响,爆出一阵小小的火星,原来是烛心过长。 杨宣娇拿起桌上剪刀,将烛心剪短。 此时,她似乎才留意到傅善祥的反应,叹息一声。“好妹妹,我心里没底,毕竟这关乎我们娘俩的身家性命。” “虽说我已打消去重庆的念头,但这个问题弄不清楚,我心里难受得紧。” “你心思剔透,又在东王那边做事,知道的事肯定比我多,帮姐姐分析分析。”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要是都不肯帮我,我真就没人可以诉说了。” 她将剪刀放回桌上,怔怔的看着刚剪短烛心的蜡烛发呆。 傅善祥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一道道苍白的痕迹,却浑然不觉。 杨宣娇为人没有等级观念、待人直率真诚,不耍心机,内心还保留着山野女子的质朴与纯真。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待在她身边是傅善祥难得的平静与安心。 杨宣娇说她是唯一的倾诉对象,而杨宣娇对于傅善祥来说,又何尝不是唯一能让自己安心之人呢? 想到这里,傅善祥下定决心,看向杨宣娇:“王妃,那小妹就冒死试着替你分析一番,你千万不能和他人说起,只要透露一个字,小妹就没命了。” 杨宣娇抓住她的手,展颜笑道:“我就知道妹妹心疼我,这是咱们姐妹的闺中密语,怎会和外人说起?” 傅善祥略作思考,凑到杨宣娇耳边,轻声说道:“如王妃所知,萧大王连天王的诏书都不放在眼里,还羞辱传诏使者。” “这样的人,会忌惮王妃和小王爷吗?” 杨宣娇连连点头:“我就说有这番道理。” 傅善祥接着分析:“如今西王府的局面是他自己打下来的,手下将领对他言听计从。天国的命令,他想听就听,不想听谁也拿他没办法。” “天国规制已被他改得面目全非,东王殿下即便恼怒,也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 “这种人物,会在乎小王爷夺取他的位置吗?小王爷拿什么去夺呢?” 杨宣娇眼中焕发出光彩,不住点头:“好妹妹,那你说阿骧请我们母子过去,是真心的?” “他手下能人众多,为何要请我们两个妇孺过去呢?” 第235章 太平洋以西 听闻杨宣娇相问,傅善祥黛眉微蹙,陷入沉思。 她细细回想东王府收集的西军、西王府情报以及《荣华月报》内容,一个大胆的想法蓦地浮现于脑海中。 这想法既让她暗自心惊,又令她心生向往。 杨宣娇见傅善祥神情,急不可待地催促道:“好妹妹,你想到什么了,快和姐姐说说。” 傅善祥道:“王妃,去年西王府印发的《荣华月报》里,发表了数篇文章,提倡女子出来做事。” “主张男女平等,女子不仅能做事,还能当官。” “像当初想把我卖掉的婆婆,在西王府定会被抓去服苦役,他们管这处罚叫‘劳动改造’。” 说到此处,她仍心绪难平。 见杨宣娇凝神倾听,她接着分析:“我猜萧大王是想请姐姐过去,为女子当官做个表率。姐姐的性格、名声、资历和能力,都足以胜任。” 杨宣娇奇道:“不是说他们那儿不分营吗?我去了,哪有女营让我管?” 傅善祥浅笑解释:“姐姐,我猜的不是专门管理女营的官,而是能做正经事、不分男女的官。” 杨宣娇惊愕半晌,喃喃道:“从古至今,哪有女子正经做官的,就算是武则天时期,也没有这样的。阿骧这是要改天换地啊。” 傅善祥凝视着杨宣娇的眼睛,缓缓说道:“这萧大王做的就是改天换地之事。王妃,我还有个更大胆的猜测,您想不想听?” 杨宣娇满脸惊讶,催促道:“还有比这更大胆的?” 傅善祥点头,继续说道:“我从西王府的组织架构,和多期报纸分析,萧大王似乎连皇帝、王爷这些都要废除,要搞什么‘共和’。” “只是他也知道现在不可行,所以先在报纸上宣传鼓吹。” “去年一整年,报纸上就有一系列文章,详细介绍‘共和制’的运行方式,以及当今世界上有哪些共和制国家。” “王妃,您说,萧大王这般作为,会在乎一个王位吗?” 杨宣娇竟然有些惶恐,问道:“阿骧这般做,是为何?” 傅善祥似乎缺乏足够的把握,只得照本宣科:“按报纸上的说法,是要聚合全国的力量,抵抗洋鬼子欺负咱们。” “再把洋鬼子赶出东亚去,建立由中国人主导的东亚秩序。” 杨宣娇似懂非懂:“这东亚究竟有多大啊?” 傅善祥继续回忆报纸内容:“按照报纸上的说法,就是太平洋以西,都必须我们说了算。” “究竟有多大,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很大。” 杨宣娇叹道:“阿骧真是有雄心壮志啊。” 傅善祥看着杨宣娇,轻笑道:“所以,他需要王妃去帮忙。” 杨宣娇望着傅善祥,眼神带着被这番话震撼后的茫然,又有些兴奋。 傅善祥今晚已说得够多,索性放开说透:“但王妃就别想了,东王殿下不会放您走的。” “为何?” “王妃想想,萧大王这种理念,谁会支持,谁会拼死打压?” 杨宣娇默默思索半晌,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 石达开率部抵达天京城七八日后,萧云骧带着第一军和独二师,进入因官文弃城而逃,守军溃散的武昌城。 他留下独二师和水师驻守武昌,命林凤祥率第一军的两个师分兵扫荡湖北,追剿清廷残兵,镇压土匪恶霸,将已占领的湖北州府彻底清理一遍。 又过了四五日,曾水源和彭玉麟从后方赶来,西王府枢务堂的几位终于齐聚一堂。 原湖广总督府衙那富丽堂皇的议事厅里,曾水源和赖文光坐在厅中椅子上,交流近期工作。 李竹青则拉着彭玉麟鉴赏官文匆忙逃走,来不及搬走的物件。 议事厅中央,一座大型红珊瑚盆景格外夺目。珊瑚树枝繁叶茂,色泽鲜艳红润。 底座是一块玲珑剔透、满是孔洞褶皱的天然太湖石,与红珊瑚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厅中主位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太师椅,扶手雕刻着精美的麒麟踏浪纹。 椅背上镶嵌着一块洁白细腻的和田玉,上面浅浮雕着松鹤延年的图案,座面铺设着一层柔软光亮、绒毛丰厚的貂皮。 太师椅前方是一张黄花梨木茶几,其纹理清晰美观,有“鬼脸”等独特纹理,四角雕刻着如意云头纹饰,线条流畅优美。 茶几上,一套青花瓷茶具绘制着江南水乡风景,青山绿水、亭台楼阁,色彩淡雅清新。 旁边还摆放着一柄质地温润、色泽翠绿的翡翠如意,如意头部雕刻成云朵状,镶嵌着一颗鲜艳夺目的红宝石,与翡翠的绿色搭配得格外耀眼。 议事厅一角,有座造型为展翅欲飞凤凰的香炉,凤凰羽毛由细腻线条雕刻而成,栩栩如生。 墙壁上挂着几对鎏金烛台,造型是两条相互缠绕的蟒蛇,蟒蛇身体蜿蜒向上,龙口大张,口中衔着一支蜡烛。 纵使李竹青是个有钱人,见着官文这番排场,也不禁和彭玉麟一起啧啧赞叹。 “仲卿,你看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银钱?”萧云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几人转头看去,见萧云骧和左宗棠正从外面走来。 李竹青笑道:“大王,真要卖了?这里有几件好货呢。” 萧云骧走进厅内,连声说道:“卖了卖了,今日我看曾长史的账本,恨不得把这府衙都卖了。” “可惜没抓到官文那个王八蛋,不然我非得把这厮吊起来打,学李闯王来个‘追赃助饷’,让他把银钱吐个干净。” 曾水源和赖文光起身走来,曾水源笑道:“阿骧,虽然咱们银钱紧张,但还不至于揭不开锅。” “况且打下湖北后,长江黄金水道恢复,四川的盐、煤、麻布等大宗货物能出川,湖广的货物也能入川,这又是一大笔收入。” 萧云骧闻言,摆了摆手,对曾水源解释:“兄长,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奢侈物件,并不具备太多的文物价值,卖掉了能减少些财政负担。” 又转头看向李竹青,李竹青见他的表情,“还真要卖啊?” 萧云骧连连催促:“和此番我们缴获的诸多奢侈品一起,赶紧卖掉,我看着心烦。换来银钱,多打造些枪支火炮,多编练些部队,比什么都强。” 第236章 同志 处理奢侈品不过是小事,年度枢务堂会议才是重中之重。 会议开场,彭玉麟便汇报国家民族同心会的发展情况。 目前,同心会已有二十万会员,他们如繁星般散落于各行各业,深度融入西军与西王府的各个领域。 会议厅内,众人听闻会员发展态势良好,脸上皆露欣喜之色。 然而,彭玉麟话锋一转,开始谈及存在的问题。 他先讲了一位老兄弟、老功臣的故事。 此人自金田团营起,便投身太平军萧朝贵部,随西军南征北战,作战英勇且多次负伤。 后来因伤转业,担任重庆府长寿县的刑狱典吏。 起初,他兢兢业业、一心为公,但听闻太平天国官员享有特权,那些同村入伍的太平军兄弟妻妾成群、奴仆环绕,心态逐渐失衡。 他开始虐待犯人,逼迫犯人家属交钱。 交钱者不仅能免除苦役,还可带外面女子进监狱寻欢作乐。 他还私自承接外面工坊重体力、易染病的活计。 比如染坊的浸染工,每日搬运数十斤染缸,反复浸轧布料,既耗力气,手部皮肤还常因接触蓝靛、明矾等溃烂; 染料研磨工需手工碾磨矿石、植物染料,日均处理超400斤,吸入矿物粉尘易患矽肺病,接触植物染料易致敏引发哮喘。 按西王府法令,这些工种工坊主需支付高额工钱,做好防护并常换人,以防工人染上职业病。 但这位老功臣却强逼交不出钱的犯人干这些活,所得工钱全入私囊。 直到一位被虐待致死的犯人家属收尸时,从其衣服夹层里,发现血书并上报地方督查部门,此事才得以败露。 彭玉麟叙述完后,意味深长地看向萧云骧。 “此人出身大王亲卫队,自道县起便随大王出生入死,地方同志不敢擅自处置,故而上报于我。” 萧云骧叹了口气,点头道:“我知晓,他叫程建成,重庆夺门之战时,他就在我身边并肩拼杀。” “他还托人给我带信求情,免他一死。” 说罢,他看向曾水源,“兄长,你有何意见?” 曾水源思索片刻,道:“交由有司审判,做到有理有据,不枉不纵。再将他的罪行登报,以儆效尤。” 萧云骧颔首,又看向赖文光。 赖文光主管军事,此事本与他无关,但他明白萧云骧的意思——这是广西老兄弟犯事,萧云骧想听听他的意见。 “杀了。”赖文光言辞干脆,稍作停顿又补充道,“我们行事应只论对错,不论出身。” 萧云骧再次点头,颇为痛心疾首:“往小了说,物件久不清理会沾染污垢;往大了讲,政权和国家无论初衷多么高尚,总会混入杂质。” “世间不存在一尘不染的事物,这是无可奈何的。” “然而,我们当下与清廷、天国竞争,未来还将与泰西诸国角逐。” “除了宗旨、纲领、执行力等因素,自净能力的竞争也至关重要。” “若做不到公正、平等、公理占上风,就会被贪污腐化、裙带关系、利益同盟所反淘汰,届时政权离覆灭也就不远了。” “所以,日后遇到类似问题,无论是谁,交有司依法依规办理,不必请示任何人。” “除登报外,还要在政府人员定期培训,和政务学院教材中加入他的事例,让大家引以为戒。” 彭玉麟点头,继续汇报问题。 前些年,西王府官职无人问津,如今西王府在四川站稳脚跟、事业蒸蒸日上。 而同心会会员是西军、西王府提拔人才的首选,申请入会人数激增,投机分子大量涌入。 针对此问题,枢务堂众人经讨论,统一了官员任用办法: 一是优先提拔能吃苦受累之人。 任用重庆、成都等大后方知府、道台等官员时,优先考虑有新区、或藏区等复杂地区工作经验,且政绩优异的官员; 二是逐步减少乃至杜绝举荐制。官员提拔只能从下一级政绩突出者中选择,实行任前公示和离任审查制。 同时,严格执行同系统内的亲属回避原则,防止近亲繁殖,避免公权力变成某些家族的私产。 其三,基层的里长、保正只能从三个方面选拔:西军伤残或正常退伍军人;基层工作业绩突出,口碑良好并通过入职考核者;政务学堂优秀毕业者。 其四,定下四服从原则: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组织服从上级组织,全会服从中枢。 众人讨论了一整天,天色渐暗,会议结束。 萧云骧叫住左宗棠和李竹青,问道:“两位准备好了吗?” 左宗棠和李竹青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早盼着这一天了。” 原来,左宗棠、李竹青都尚未加入同心会。 如今西军东出四川,正式争霸天下,必须实行同心会一元化领导,做到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萧云骧征求两人意见,他们本就认同同心会宗旨,于是按照同心会流程,提前半年递交了入会申请。 今日正是他们正式入会之日,萧云骧是他们的入会介绍人。 会议厅稍作布置,萧云骧新为同心会设计的会旗,会徽悬挂起来。 会旗是一面红旗,左上角有金色五星,五星下是镰刀和锤子组成的图案,代表同心会永远代表人数最多的工农利益; 会徽是在图案周围加一圈金黄麦穗,同样寓意着工农。 萧云骧站在旗帜前,左宗棠和李竹青站在身后,三人右手握拳,曾水源、赖文光在旁监誓。 萧云骧大声吼道:“我宣誓!” 左宗棠和李竹青齐声回应:“我宣誓!” 萧云骧领读:“我愿意为建立平等、自由、共和的新神州牺牲一切!” 两人跟着念道:“我愿意为建立平等、自由、共和的新神州牺牲一切!” “我愿意服从国家民族同心会的纪律!” “我愿意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我愿意为中华民族的利益奋斗终生!” 萧云骧读一句,两人跟一句,按入会流程完成宣誓。 随后,众人鼓掌、与左、李握手。 左宗棠眼眶微湿,对萧云骧说道:“元首,这些目标实现起来可不容易。” 他按照同心会内的职务,称萧云骧为元首。 萧云骧微笑回道:“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定能实现。” 李竹青依旧笑嘻嘻的:“大王,真能兑现我们初次见面时,你的承诺?” 萧云骧表情严肃:“请李竹青同志监督!” 第237章 通货紧缩 第二日,年度会议继续进行。 彭玉麟在会上正式提出辞去西军军师一职,理由是身兼数职,精力实在难以兼顾。 此时的他,不仅担任同心会掌书记,实际主持着同心会的各项工作;还身为监察部门的一把手。 这两项工作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 而西军军师这一职位责任重大,稍有懈怠,西军的思想政治工作就会出现滑坡。 萧云骧心里清楚,自昨日定下系统内亲属回避原则后,彭玉麟便有了从西军抽身的想法。 如今,萧云骧与彭雪梅已然订婚,彭玉麟和他成了翁婿关系。 在西军里,萧云骧是总司令,彭玉麟为总军师,如此一来,西军仿佛成了他们的私家军。 对于严于律己、极为注重避嫌的彭玉麟来说,自然想要辞去西军军师之职。 原本彭玉麟还打算辞去同心会掌书记之职,却被萧云骧和曾水源直接否决了。 一方面,在当前同心会内部,确实难以找到比彭玉麟更合适的管理人选; 另一方面,彭玉麟任职在前,萧、彭二人订婚在后。 况且萧云骧在西军西王府中地位超然,宛如特殊的dc者一般。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在当前情况下,若推行大范围的民主堂推制,不用清廷来攻,西军西王府自己就会分崩离析。 而且,同心会的敏感度与掌握军权的西军相比,至少在明面上不可同日而语。 萧云骧略微思索后,同意了彭玉麟的请求,同时提议左宗棠担任新的西军军师。 经枢务堂众人举手堂推,这一提议顺利通过。 会务与监察事宜讨论完毕,话题转到了内政方面。 曾水源道出一个新问题:钱不够用了。 随着西王府各地工坊纷纷建成,货物产量呈爆发式增长,然而当前用作流通货币的金、银、铜等贵金属产量,却跟不上货物的增长速度。 这使得市面上货币愈发值钱,货物严重贬值,利润渐薄,经济陷入衰退。 而且货币越值钱,许多有钱人就越倾向于把金银存入地窖,而不愿拿出来消费,形成了恶性循环。 萧云骧听闻,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通货紧缩”一词。 在以贵金属为流通货币的时代,这是难以避免的问题。 中国从古至今,自身的金银产量一直不足。 就像大明王朝,其白银主要来源于海外和日本。 欧洲三十年战争(1618-1648)致使美洲白银减产,同时日本锁国限制出口,白银流入量骤降60以上,引发货币供给不足。 官商集团通过垄断贸易、土地兼并积累大量白银,却往往将其窖藏,退出流通领域。 万历年间,太仓银库存银仅400万两,而严嵩抄家时白银达206万两。 刘瑾私藏黄金250万两,白银5000万余两,导致社会流通货币仅占存量的20。 明代初期1两黄金可兑换4两白银,到崇祯时则需13两白银。 可以说,通货紧缩如同收紧的绞绳,扼住了大明王朝的咽喉。 “兄长,那个胡雪岩呢?”听闻曾水源所言问题,萧云骧皱眉问道。 “哦,胡光墉啊,他随大军到了武昌,正准备在汉口开设新的钱庄呢。”曾水源答道。 “派人通知他,明日来这议事厅开会,我们专门讨论通货紧缩,也就是钱不够用的问题。” 萧云骧下令,“把原来清廷湖北巡抚衙门,负责钱粮的湖北布政使阎敬铭也一同叫来。” “他处理钱粮问题是一把好手,且为官清正廉洁,既然已归降我们,就要加以任用。” 内政问题暂且搁置,军事方面的安排则较为清晰。 左宗棠率领第一军留守武昌的吴定彩师北上,与李秀成部汇合,攻打清廷在湖北的最后据点襄阳城。 陈玉成的第四军南下攻入湖南,不给曾国藩喘息之机。 李开芳的第二军做好战斗准备,接到命令后攻入贵州,开始经略云贵高原。 赖文光率领叶芸来的独立第二师,甄别教育俘虏兵,将其扩充进新兵训练营,为扩军做准备。 同时扫荡武昌周边地区的溃兵土匪,为西王府建立基层政权扫清障碍。 军情局除了常规工作外,还要将此次缴获的战利品中,文物价值较低的奢侈品运往上海、香港等地售卖,以补充财政。 诸事商议完毕,众人各自忙碌起来。 萧云骧却拉上左宗棠、李竹青,前往看望病中的胡林翼。 胡林翼家仍住在原湖北巡抚衙署后院,因为尚未找到合适的房子。 而且此次胡林翼降服,直接粉碎了清廷在湖北的部署,为西军扫荡湖北立下大功,所以萧云骧并不着急催促胡家搬家,而是让他们慢慢寻找。 三人从湖北衙署后门来到胡家,敲门后,胡林翼的外甥陈翊襄前来开门。 他依次向众人行礼后,左宗棠问道:“你舅舅呢?” 陈翊襄指向里屋,回道:“正在里面养病呢。” 萧云骧正要往里走,却被李竹青拉住。 “大王,家中有长辈,应先去拜见。” 萧云骧恍然大悟,在陈翊襄的带领下,三人先拜见了胡林翼的母亲汤老太太,然后才来到胡林翼的病房。 萧云骧初次在荆州城见到胡林翼时,他疾病缠身、形容枯槁。 萧云骧当即请随军的麻医师为他诊治并开了药方。 到了武昌后,生活安定下来,麻医生又根据他病情调整了治疗方案。 如今,虽然他身子依旧虚弱,但脸色已逐渐好转,不再是之前那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病房里,胡林翼半躺在床上,妻子陶氏坐在床边与他交谈,妾室李氏和养女胡端仪在一旁煎药。 几人见左宗棠领着萧云骧和李竹青进来,相互见礼后,便退下去了,只留下陈翊襄随身伺候。 左宗棠走到床边,仔细查看胡林翼的脸色,微微点头。 “嗯,现在好些了。幸好麻祭酒随军前来,不然就麻烦了。” 萧云骧也走上前,仔细端详胡林翼。 “前番模样太吓人了,现在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 胡林翼摇头苦笑,左宗棠与他交情深厚,如此随意倒也无妨。 而萧云骧与他见面只有几次,却这般自来熟。 看来真如左宗棠所言,这位西王果然随性。 第238章 肥年 胡林翼半卧在病床之上,看着左宗棠和萧云骧二人,直摇头道:“二位,好歹我还喘着气呢,在我跟前这般评头论足,怕是不妥?” 左宗棠朗声大笑:“润芝,见你身体好转,我等欢喜不已。” “明日我便率军北上,今日特来与你道别,不知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胡林翼稍作迟疑,问道:“季高可是要去围攻襄阳?” 左宗棠点头:“如今整个湖北,仅襄阳未克。尽早拿下,我们便能南下攻略湖南了。” 胡林翼闻言,将陈翊襄唤至床头,低语几句,陈翊襄旋即出门。 趁此间隙,胡林翼转向李竹青致谢:“多谢李局长,将我的家眷接走保护。” 李竹青摆摆手:“胡兄不必多礼,我等不过是与益阳商帮配合,实则没出多少力。” 胡林翼面露困惑:“别的倒也罢了,那云锦你们从何处得来?我听汤掌柜说,那东西一出,便镇住了那陈阿贵。” 李竹青笑道:“真云锦难寻,我们拿出的是苏州、杭州织户偷学技艺仿制的‘伪云锦’。外观虽相似,内里却大不相同,也不算难找。” “那陈阿贵不识货,糊弄他足够了。” “我们送出去的东西,抄家时又都抄回来了,那家伙还没来得及脱手,当了回过路财神,只可惜让人跑了。” 说笑间,陈翊襄返回,手中拿着两封信。在胡林翼示意下,递给左宗棠。 左宗棠一看,分别是给襄阳守将唐训方和罗泽南的私信。 胡林翼道:“季高,如今襄阳已成孤城,他们再坚守下去,徒增伤亡。” “你到襄阳后,派人将信送去。唐训方心思单纯,罗泽南却有些想法。” “我作为他们前上司和朋友,只能做到这一步。究竟如何抉择,还得看他们自己。” 左宗棠抱拳感谢,将书信收入怀中。 萧云骧见胡林翼已显疲惫,便不再打扰。 “胡先生,这段时间好好养病,我派人给你送些关于西军西王府的理念、法律法规和制度政策的书籍。” “你先看看,待身体养好了,无论是想从政还是从军,都好说。” 胡林翼点头:“如此甚好,多谢大王了。” 于是三人告辞离去,不再打扰胡林翼养病。 第二日,萧云骧、曾水源、阎敬铭、胡雪岩及七八位掌管财务、钱庄的官员,在湖北总督衙门议事厅召开内政财务会议。 军情局已将议事厅原有的奢侈品摆件打包,准备运往上海、香港等地售卖,故而如今的议事厅显得空旷许多。 厅中仅在中央放置一张普通大木条桌,两旁摆放着椅子。 房间角落有个烧水的炉子,冬日既能烧水又能取暖,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自从听闻胡林翼降服西军,阎敬铭便心生异念。 待西军逼近武昌,攻城船炮轰城墙时,阎敬铭带着家小,躲进城中早准备好的一处隐蔽之所。 官文寻他不着,只好独自匆匆逃离。 西军入城,武昌秩序恢复,阎敬铭带着家小回到家中。 不久,萧云骧因胡林翼举荐,亲自登门请他出山。 这几日,他协助曾水源盘查府库、清理账册,事情办得井井有条,让初接手湖北政务的曾水源轻松不少,也因此备受曾的器重。 阎敬铭也在观察西军和西王府的行事作风。 西军进入武汉三镇后,先行查抄鸦片烟馆、妓院、赌场。解救被囚禁的女子,捣毁贩运人口窝点,打击算命馆、巫医神棍和黑帮组织等。 而对于正常经营的商家和百姓,的确做到秋毫无犯。 萧云骧、曾水源等西王府人员,做事干脆利落,为人也十分简朴,极对他的脾性。 由此,他忐忑的心逐渐安定,被官文弄得郁郁的心情,也开朗许多。 会议厅里,除萧云骧、曾水源、阎敬铭和胡雪岩外,还有七八名布政使下属的经历司、照磨所、库大使等官员;以及胡雪岩钱庄的分号掌柜、经理等。 萧云骧坐在主位,旁边依次是曾水源、阎敬铭、胡雪岩等。 萧云骧见阎敬铭略显兴奋的表情,便微笑道:“阎藩台,说说,这次我们发了多少财?” 阎敬铭示意一下,布政使下面负责数据统计、账目核对的瞿姓库大使站了起来。 他本想按官场惯例向萧云骧作揖,却被萧云骧伸手制止:“瞿库官,还有在座诸位,我们西王府规矩,会议上直接说事,这些虚礼就免了。” 瞿库大使脸上微微赧然,稍稍整理,开始汇报。 此番查抄所得财货,主要有以下三处来源: 其一,各种烟馆、赌场、妓院等黑恶势力。 彼时中国各大城市,烟馆、赌场、妓院林立,形成“三位一体”的黑产链条。 赌场催生高利贷和黑社会暴力收债团伙,妓院催生人口贩卖组织,鸦片毒害全民身心。 西军每到一处,都必对这些机构严厉打击。 武汉作为长江中游鸦片集散地,有三十余家烟馆,查抄鸦片近千箱,市值约30多万两白银,但这些物品暂时无法兑现。 另有房产、金银珠宝等,合计约50万两。 其二,官文及原湖北贪官污吏的家产。 仅官文一家,就抄出现银200余万两,还有金珠宝贝、古董字画、奢侈品等。 听说他还带走两车财货,真是便宜了这个王八蛋。 其三,湖北府衙库存白银150万两。 武汉三镇为九省通衢,鱼米之乡,商贸发达,物资充裕。 可惜前番征兵耗费了许多,不然还会有更多收获。 另有粮食、武器等还未统计完成。 总之,打下武昌,西王府着实发了一笔大财,好好过了个肥年。 阎敬铭汇报完毕,钱庄管账先生接着汇报。 如今西王府钱庄的运营主要依靠三个方面: 一是西王府军政人员的俸禄结算汇兑; 二是受政府控制的商行、矿场等业务往来; 三是各种贷款业务,特别是扶持工商业的发展。 西王府治下,禁止私人的钱庄、票号经营。 在垄断的业务下,加上胡雪岩高超的经营手段,钱庄生意颇为兴隆,年度盈利达400万两。 然而,挣钱并非萧云骧成立钱庄的主要目的。 第239章 纸钞与证券交易所 待到钱庄管账先生汇报完情况,萧云骧沉默不语,右手食指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轻轻摩挲,似在思索着什么。 会议厅里众人皆有些忐忑,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却都不敢出声。 胡雪岩今年刚三十二岁,体型清瘦,笑容亲切温和。 犹豫片刻,他决定直接向萧云骧发问:“大王,可是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 萧云骧见自己的沉默引起了众人的误会,便摆摆手道:“不是,你们做得很好,我没想到你们竟能挣这么多钱。” 听到萧云骧的夸奖,胡雪岩和几名钱庄人员都露出了微笑,厅中的气氛也随之活泼起来。 萧云骧略微思索,接着说道:“但是,作为西王府的总钱庄,不能只着眼于挣钱,它首要的作用,应是成为经济的润滑剂、调节器、输血泵和孵化箱。” 萧云骧口中冒出不少新词。不过经过这几年西王府学堂、政府公文、报纸、出版书籍等的熏陶,加之汉字的传承关联性,众人倒也不难理解。 曾水源见萧云骧说完,似乎又开始思索,还拿起鹅毛笔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 于是他说道:“诸位,当下首要的问题是我们出现了钱荒。” “货物产出增多,可铸造的银元却不够用,致使钱越来越值钱,货物却越卖越便宜,该如何解决?” “大王说这是通货紧缩,大家都是财货方面的行家,请畅所欲言。” 刚才发言的瞿姓库大使试探着说道:“是否能像清廷一样,也发行宝钞?” 萧云骧一愣,心中寻思:清廷发行过纸币了? 见他一脸疑惑,右手边的阎敬铭一边摇头一边解释: “大王,咸丰三年六月,清廷为筹集资金,发行过户部官票,后来又改成大清宝钞,面值从250文到5000文不等。” “但因户部滥发滥印,只发不收,且面值虚高,百姓和官员都不认可。” 萧云骧又在笔记上写了几笔,似乎思虑清楚了,于是提出一个问题:“我们有没有让人很难仿制的印钞技术?”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实在不明白萧云骧为何要选择一条看似走不通的路。 曾水源思索片刻,顺着萧云骧的话说道:“我之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四川的桑皮纸,加上少量朱砂粉末,采用双层夹心水印,就极难模仿。” 阎敬铭接着道:“正反面采用红、蓝、黑三色叠印,关键部位嵌入微雕文字,需用西洋放大镜才能识别。” “还可使用桐油调制的特殊墨汁,干燥后形成裂纹纹理,关键数字用含铁粉墨汁,可用磁石验证。” 胡雪岩想起银票制作工艺,也说道:“可以借鉴银票防伪的办法,使用暗押,再加上双字铜印,比如一个用篆体,一个用楷体。” 众人纷纷发表意见,总体来看,从钞票制作工艺上,似乎没有问题。 待众人讨论完毕,曾水源说:“阿骧,发纸钞关键不是工艺,而是信用问题。” 萧云骧笑道:“我记得北宋时,四川就发行过交子,而且成功了,因为有准备金制度。” 胡雪岩经此提醒,当即说道:“对,开始可以多备准备金,敞开兑换。” “假设我们发行一块银元的纸钞,就预先申明,这纸钞可在我们的钱庄兑换一块银元。” “刚开始,肯定很多人不信,我们发出去多少,极有可能八九成会被兑回来。” “但只要我们坚持给予即来即兑,就能在市场上形成信用。过不了多久,这股兑换潮就会慢慢平息,纸钞的信用也就立住了。” 萧云骧颇为欣赏地看了胡雪岩一眼,心想果然是玩金融的高手,自己刚起了个头,他就触类旁通起来。 见胡雪岩停下了,萧云骧接着说道:“我们大量储藏银两,将纸钞和银子直接绑定,实行银本位的货币政策。” “到时给部队的军饷、给官员的俸禄,都用纸钞,且都敞开兑换。我们官方出售与采购的货品,也只收纸钞。” 会议厅里的人都是财务行家,经胡雪岩和萧云骧这么一解释,当即明白,这确实能解决钱荒的问题。 只是阎敬铭还是不放心,提醒道:“大王,这会不会陷入滥发的境地?” 萧云骧点点头:“阎藩台提醒得对。为避免重蹈大明和清廷宝钞的覆辙,每次发钞票,我们都必须有准备金。” “开始为建立市场信用,甚至可以准备百分百的准备金,敞开兑换。” “信用建立起来后,准备金逐渐减少,但最低不能少于三成。” “而且要根据市场反应,若有滥发迹象,不仅不能再印发,还要回收纸钞进行销毁。” 胡雪岩恍然大悟:“大王,这就是你说的,钱庄要有经济调节器的功能,对?” 萧云骧点头道:“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雪岩,这才是中央钱庄最重要的功能。” 曾水源思索许久,兴奋地点头:“我看这个可行。这样做的话,一旦信用建立起来,我们的钱荒问题,就能得到缓解。” 于是他吩咐胡雪岩:“雪岩,汉口这边的钱庄业务,你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我会后写一封信,你带回重庆给林绍璋林巡抚,让他筹备此事。记住多请教科学院那群博士,在纸钞的防伪技术上多下功夫。” 曾水源来湖北主持大局,林绍璋理所当然地升任四川巡抚。 萧云骧在边上补充:“我们要单独成立一个钱庄,不做具体业务,只负责发行纸钞、进行经济调控等大事。” “就叫中央银行,这个首届行长,就由你胡雪岩来担任。” 胡雪岩兴奋地答应下来。 钱荒问题有了解决办法,接下来的议题,便是如何让藏在地窖里的民间财富,到市面上来流通。 这次,萧云骧已是思虑清楚,便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提出成立证券交易所的想法。 股份制公司在西王府已成立两年,私人的股份交易也早已存在。 如今萧云骧只是将这种交易形式规范化、规模化和公开化。 萧云骧说道:“在泰西诸国中,荷兰、英吉利、美利坚、法兰西等都有相关机构。我让军情局到上海或香港去,招募一些有这方面经验的洋人。” “我们先在汉口试着办一个,规模不要太大,总结经验教训,找到适合我们的方式后,再行推广。” “这事,就由阎藩台督办。” 阎敬铭抱拳领命。 第240章 丧钟 公历1855年3月17日,即咸丰五年正月廿八日傍晚,襄阳城墙东南角,唐训方与罗泽南并肩立于青砖斑驳的雉堞旁。 春寒料峭,裹挟着汉江湿气的北风掠过城头,扯动二人身上褪色的战袍。 残阳如血,将天际染作一片红色,低垂的日轮悬于西山山巅,仿若被战火烧灼的铜镜。 罗泽南和唐训方已得知从北方救援而来的清廷精锐马队,在樊城二十里外被西军全歼。 当时身为樊城守将的唐训方,还试图率兵出城,与援军两面夹击李秀成部。 却被围城的陈坤书部一阵枪炮打回,连西军的围城阵地都未能接近。 大胜后的李秀成部集中力量攻击樊城。为保存有生力量,唐训方率部撤入襄阳城。 湘军后退时,为防止西军趁势攻击襄阳城,炸掉了襄阳与樊城之间的浮桥和铁索。 如此一来,樊城的西军若要攻击襄阳,就必须渡过汉江。 但原本堵塞的汉江得以通畅,西军水师可在襄阳南北的汉江上纵横往来,这切断了原本从武昌水路运往襄阳的军需补给。 湘军的补给只得转为陆路运输,虽慢且运量少,但聊胜于无。 罗、唐二人还未为此纠结多久,未过几日,武昌府北的德安府知府派快马传来消息:西军大军围攻武昌,湖广总督官文弃城而逃,武昌城陷落。 西军进军如此迅速,是因为湘军水师在荆州城外的长江江面,被西军水师一战覆灭,而据守荆州的湖北巡抚胡林翼,降服了西军。 使得西军一路沿江而下,畅通无阻。 两人得知消息后,当即加派探马,得知左宗棠正率西军一万余人从武昌北上,准备与李秀成部南北夹击襄阳。 襄阳城乃天下坚城,易守难攻,曾抵抗蒙古铁骑数十年。 不过,这有两个前提:一是彼时水师为宋军之强,汉江控制权掌握在宋军手中;二是需以整个两湖为大后方,人员物资能沿汉江源源不断补入城内。 但如今,汉江控制权尽归西军水师,湘军那几艘由民船改装的战船早被击沉。 更致命的是,襄阳后方已被西军占领,守军后勤断绝。 原本受汉江庇护的东面,反倒成了西军攻击的。 襄阳城东面城墙,到汉江之间有五六里的大平地。 西军可避开襄阳南面、西面山上的湘军堡垒,从汉江登陆、集结,再从容逼近襄阳城。 鉴于两军悬殊的野战能力,湘军出城无异于送死。 总之,襄阳城已出现致命缺口,不再固若金汤。 清廷的蒙古马队被打得全军覆没,后续步军见势不妙,退守河南南阳府据城而守,根本无心派来援军。 四面被围、后勤断绝,孤城襄阳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两人站立的襄阳东城头上,有一面残破的三角黄龙旗,旗面弹孔密布。 这是前番湘军襄阳大捷后,咸丰皇帝特意赏赐下来,以嘉奖罗泽南和唐训方的功绩,并鼓舞襄阳守军的军心士气。 此旗整个襄阳城仅此一面,前番随唐训方去守樊城,被西军一阵集火打成这般模样,唐训方撤回襄阳时一并带回。 此时将它悬挂在东面城墙上,本意是激励守城将士勿忘皇恩浩荡。 如今那面支离破碎的黄龙旗,在北风中簌簌作响,仿佛旗面上象征皇权的黄龙,垂死前的啜泣声。 突然,襄阳城周围的广德寺、铁佛寺、鹿门寺等寺庙晚钟响起,浑厚的声音在众山间回响,绵延不绝。 恰有数群昏鸦飞起,在襄阳城上盘旋数圈,鼓噪喧嚣着向远处山中飞去。 西军枪炮犀利、组织严密、政治清明,此番夺下湖北,如再攻取湖南。 到时兼有荆益,这天下还有何人能挡? 城墙上的罗泽南,此时无端想起前些时日看过、由西王府中好事者翻译的一首泰西小诗:“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大清国的丧钟,此时已经开始鸣响了么? 东南方向的汉江东岸原野上,西军大军连营数里,旌旗如林。 炊烟与篝火明灭交织,流动成一片璀璨的星河,与暮色中死气沉沉的襄阳城,形成鲜明对比。 蜿蜒的汉江在城墙东南折转,冰层初融的水面,泛着残阳冷冽的红光。 西军战船在江面上来回穿梭,耀武扬威。 几艘残破的湘军战船半沉于浅滩,桅杆斜指天空,仿若祭坛上的香烛,提前祭奠病入膏肓的大清国。 突然,东南汉江西岸原野上,有十数骑向襄阳城奔来。 前面是三骑湘军哨探,后面追着十来骑西军。 双方放马狂奔,眼看湘军哨探即将进入襄阳城头火炮的保护范围。 突然一阵枪响,三名湘军哨探当即落马。 与西军数度交手的唐训方明白,这是西军哨探见无法阻挡,便拔出转轮手枪开枪了。 那群西军骑士收走三名湘军哨探的马匹和武器,却未戕害三名伤者。还为他们简单包扎,让其自行向襄阳城走去。 随后便呼哨连连,向着汉江下游策马急奔而去。 三名受伤的湘军哨探开始还相互搀扶,缓缓向襄阳城东门走来。不料走到半途,估计伤势发作,齐齐跌坐在原野之上。 其中一名伤势较轻的湘军哨探,还朝襄阳城头挥手呐喊。但因距离较远,听不清他的话语。 城头上的湘军士兵沉默看着这一幕,兔死狐悲之下,难免伤怀,暗自垂泪。 唐训方招来一名亲兵,传令派人下去接这三名伤兵。 亲兵匆匆而去,不久,城头便用吊篮吊下七八名湘军。 待他们划着木筏渡过护城河,行至距城墙约千米的伤兵处时,那三名伤兵已不能动弹,不知死活。 暮色中,七八名湘军将三名哨探背回城下,吊上城来。 罗泽南叹了一声,对唐训方说道:“这出戏,不知是西贼刻意为之,还是巧合,着实大丧士气。” 唐训方思索片刻,摇头道:“应是巧合,西贼见我们的哨探快进入城头火炮保护范围,不得已用转轮手枪射击。” “料想左季高应不会如此狠毒,故意演这出戏。” 两人又望着汉江对岸星星点点的西军大营,沉默半晌,罗泽南突然说道:“这萧贼倒是有气度,真任命左季高为主将了。” “如今胡润芝又降服于他,加上之前的彭雪琴,他的高层里,倒是有我们三名湖南人了。” “与南京城里只信任广西老兄弟的洪杨相比,宛若两类人一般。” ------------------------------------------------ (注1:清代方志载咸丰五年湖北\"春寒尤甚,汉水冰澌至二月末\",所以文中描述的农历正月底,汉江还有冰渣,是合理的,特此说明。 注2:黄龙旗作为清朝官方旗帜始于1862年,本章就当咸丰心血来潮,先行赐下一面来,要争辩就是你赢了哈。) 第241章 归隐不得 往昔,罗泽南家境贫寒,三个儿子皆饿死,妻子也因悲伤过度离世。 他发迹后,纳了一房小妾,生下幼子罗允吉,如今刚满十岁,自然无法随他从军征战。 唐训方与罗泽南一样子嗣稀少,仅有一妻一子,儿子今年八岁。 两人的家眷皆留在武昌城内,如今西军攻破武昌,家人生死未卜。 第二日清晨,城外西军遣信使前来,担任信使的竟是罗泽南的侄子罗信南。原来,罗信南跟着胡林翼,在荆州降服了西军。 听闻罗信南到来,罗泽南和唐训方命城门守军将其用吊篮吊入城来,接入府衙,并屏退旁人。 罗信南今年三十一岁,中等身材,性子纯真率直。 许是赶路匆忙,尽管春寒料峭,他仍满头汗水。 待周围无人,他从怀中掏出两封信和两个信物,分别递给罗泽南和唐训方。 两人展开信,正是胡林翼的亲笔信。 信中详述了胡林翼自身近况、西军政策、对萧云骧的观感以及当前局势分析,明确指出短时间内,襄阳城绝无援军。 信中劝他们降服西军,但具体抉择还得由他们自己决定,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走个过场。 通篇没有威胁之词,只有利害分析和对西军、萧云骧的认可,还透露出朋友间的担心。 而信物是两人妻儿的随身之物,用以证明身份。 两人看完信,对视一眼。罗泽南率先问道:“信南,我和义渠在武昌的家人可安好,是否受胁迫虐待?” 罗信南摇头道:“叔叔,义渠先生,武昌城破前,官文想挟持你们的家眷一起逃出,借此要挟你俩死守襄阳,却被西军探子先期保护了起来。” “官文搜寻无果后,只得离去。现在他们都在武昌城,安好得很。” “两位婶婶不识字,又不好托人写信,就将信物亲自交给我,让我来给两位言语:‘不要打了,投降,犯不着为朝廷,枉送了全家性命。’” 罗泽南闻言,长舒一口气。又有些气急,嘟囔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啥。” 唐训方却是去问罗信南:“胡润芝信中说西军优待降服人员,可是真的?” 罗信南答道:“千真万确。荆州降服的一万余兄弟,除自愿加入西军的,其余经思想教育后,已发放路费放归,现在估计都在归家途中了。” “此事我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罗泽南敏锐的追问:“所谓‘思想教育’,究竟何事?” 罗信南眼神闪烁,避开他的注视:“就是问我们为何打仗、为谁打仗,宣讲给穷人分地、做事公平、人人平等的道理。” 罗泽南见他神情,冷哼一声“你信他们那套了?” 罗信南沉默片刻,倔强回嘴:“谁说有理我就听谁的!没有理,靠辈分压人也不成。” 眼看罗泽南就要发怒,唐训方连忙劝道:“仲岳兄,稍安勿躁,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罗泽南转念一想,觉得唐训方说得有理,只得压住怒火。 唐训方见状,连忙问罗信南:“胡润芝信上还说,西军陈玉成部四万余人,从澧州杀入湖南,可是真事?” 罗信南闻言,兀自义愤满腔:“这个曾国藩,无视来救援荆州的命令,自己倒先从恩施逃回湖南去了。” “导致荆州城成了一座孤城,水师又战败,就再无坚守的可能了。” “胡先生本来和这厮颇为交好,却不料关键时刻却被这厮抛弃,气得大病一场,差点就此死去,幸得西军随军国手救治,才捡得一条命回来。” “萧大王闻讯后,也生气他不讲义气,当即命令陈玉成部攻入湖南,不得让这厮有喘息之机。” 唐训方叹了口气,思索半晌,转向罗泽南,试探着说:“仲岳,只要西军将此消息向襄阳城内散布,湘军弟子得知老家被攻击,就很难维持战意了。” 罗泽南也是长叹一声:“我明白义渠的意思,从局势来说,当前降服西军,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说到这儿,他又有些愤愤不平:“他们总督巡抚的,一个逃了,一个降了,却要我们死守,天底下没这般道理。” 只见他意兴阑珊,颇为颓然:“我已经心灰意冷,此番事了,我想退隐山林,归于田园,老死乡间了。” 不料罗信南却说道:“叔叔,你不能退隐。” 罗泽南奇道:“为何,西贼……西军不是说来去自由么?我又不曾犯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难道他们还能言而无信耶?” 罗信南梗着脖子回道:“要回你回,反正我不回。家里的几亩贫瘠旱田,早就卖了给你去赶考。” “这些年你又不曾在老家置地,回老家你以何为生?” “且现在湖南兵荒马乱的,就是你想去坐馆,却也不能了。” “就是要回去,也待到西军打下湘乡来,给我们家分地,要不我们回去,就得饿死了。” 罗泽南见这个虽然性子耿直,但平时还算听自己话的侄儿,如今被西军灌了“迷魂汤”,处处戳自己的软肋。 自己不过想装装样子,学古代高人隐士般,来一句潇洒归隐,却被这憨货无情戳破。 不由气急败坏,拿起桌上的茶杯,就要向罗信南砸去。 唐训方连忙劝道:“仲岳兄,信南还有言语,你听他说完再打不迟。” 罗泽南向罗信南看去,见他果然欲言又止,不由怒道:“有屁快放!” 罗信南看了罗泽南一眼,小声说道:“萧大王说要见你,他说对于你这个理学大家,‘湘军之父’很感兴趣。” 理学大家罗泽南自然知晓,这是当前众多读书人对他的赞誉。 但“湘军之父”是个什么说法? 虽然他是最早组建湘勇的人物之一,但湘军的壮大,还得靠曾国藩、胡林翼这种正经八百的进士及第、朝廷高官。 莫非这个贼王借机嘲讽自己? 想到这,他便怀疑地看向罗信南,却见罗信南连连摆手:“这是我出发前,萧大王亲口对我说的,你若有气,去对他撒好了。” 罗泽南“哼”了一声:“见就见,我也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妖魔邪祟?” 第242章 忧心 第二日,襄阳城城门洞开,罗泽南,唐训方率众投降。 西军整肃有序地开入城中,有条不紊地收编降军。城中百姓大多生活如常,未受多少惊扰。 左宗棠与李秀成顺利会师后,传达了萧云骧的命令:襄樊两城的防守任务交由李秀成部负责,陕南到襄阳一线皆划归其防区。 之后,左宗棠率领独三师和吴定彩师,押送着襄阳城湘军降兵返回武昌。 抵达武昌后,便开展了对降兵们的甄别、教育、吸纳和放归工作,一切如往日般有序进行。 至此,襄阳城攻防战暂告一段落。 此时的武昌城内,这几日曾水源、彭玉麟等人察觉到,尽管西军屡战屡胜,萧云骧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整日忧心忡忡。 他时常独自带着警卫排来到长江边,静静地凝视着江水与往来船只,一待就是大半天,似乎遭遇了极大的难题。 曾水源和彭玉麟询问缘由,萧云骧只是摇头,称自己还未思虑清晰,等想明白自会告知众人。 于是,这日曾、彭二人安排了平日里善于与萧云骧玩笑、能探其心思的李竹青,带上赵无忌,到江边陪他看船。 萧云骧、李竹青和赵无忌在一处视野极佳、行人稀少的江堤上坐下。 极目望去,长江水因上游融雪与春雨而满盈,裹挟着四川红土与沿岸的枯枝败叶,如一条奔腾的黄龙,汹涌东去。 在汉江交汇口,浑浊的水带与清澈的江流交汇,形成了一处清浊分明的奇异分界。 江面上樯橹林立,各类船只往来穿梭。三桅九帆的大型川盐运输船巍峨壮观;平底浅舱的运茶船轻盈灵动;方头方尾的运粮船缓慢稳重。 江滩上,一队纤夫弓身拖拽着盐船,他们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着汗珠,热气蒸腾,嘹亮的号子穿透江面的薄雾,在江风中飘荡。 三人静静地看了许久,李竹青笑着问萧云骧:“大王在看什么呢?” 萧云骧手指江面一艘船:“看那艘船。” 李、赵二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艘蒸汽木壳铁肋船映入眼帘。 此船长约40米,船艏悬挂着英国蓝底米字旗,高耸的烟囱约10米,两侧各有一个硕大的明轮。 三人言语间,那船突然机器轰鸣,黑烟滚滚,两个明轮急速转动,船迅捷地向下游驶去。 两侧明轮搅起的波浪,让江面上的中国木帆船剧烈摇晃,险些倾覆。 而蒸汽船甲板上的英国人,看着中国船只狼狈的模样,指指点点、手舞足蹈。 李竹青恨恨道:“这是英吉利国的商船。” 当前清廷与西方诸国签订的条约,并未开放内河。 可如今焦头烂额的清政府,哪有能力管控这些英国走私商船? 这几日,萧云骧坐在江边,就是在数这些为数不少的英国商船。 现在他不得不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如何面对以英法为主的西方列强? 当前满清王朝比原本位面更加虚弱,西方列强定会如饿狼般一拥而上,分食满清这块肥肉。 原本西军远在四川,凭借长江三峡之险,必要时可封锁江面、在险要处构筑炮台,并不惧怕西方军舰。 如今到了九省通衢的武昌,虽物资丰富、物流便捷,但却带来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如何对待西方列强,当前主要是英法两国。 萧云骧自问,要论卖国,自己还是比不过满清的。 且若穿越到此世界,只为和满清比着卖国,那还不如跳入眼前的长江,一死了之,省得丢人现眼。 但若西军想抵抗,就得面对当前世界最强的英法两国。 英国当前正处于全球扩张的巅峰,势力遍布全球。 它控制着印度、加拿大、澳大利亚、南非等广袤土地,形成了“日不落帝国”,总面积达1800万平方公里,占全球陆地面积约12,人口超两亿。 它拥有全球最强的海军,200余艘舰船纵横海洋,且已开始试制蒸汽动力铁甲舰,掌控着全球贸易节点和主要航道。 完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钢铁、煤炭产量占全球50以上,铁路网覆盖全国,蒸汽机技术成熟,伦敦是全球金融和贸易中心。 其陆军常备军约20万,以职业化士兵为主,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还引入了战地医疗和电报通讯等技术革新。 法国也不容小觑。 其领土控制着非洲的阿尔及利亚、西非,东南亚的越南、柬埔寨及零星加勒比岛屿。 陆军规模约50万,为欧洲大陆最强,海军规模仅次于英国。 以西军当前浅薄的技术积累,怎能对抗英法? 西军的木帆船水师,能在长江上与英法蒸汽战舰抗衡吗? 毕竟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没有实力,志气再高也是枉然,连哭都可能被侵略者视为罪过。 就像原本位面的胡林翼,看到英国军舰在长江横行却无能为力,活活被气死,但又有何用? 萧云骧心情沉重,随口问道:“他们来做什么生意?” 李竹青看向赵无忌,赵无忌思索后回道:“之前贩卖鸦片和招工,现在鸦片被我们禁止,只有招工了。顺便采购些茶叶、药材到下江贩卖。” “招工?什么招工?”萧云骧脑中念头一闪,急声问道。 赵无忌见他表情严肃,便依据情报细细道来:“说是招募中国人到吕宋、槟榔屿,去做管理茶园、在商店帮工等轻松工作。” “坐船半月可达,月俸6-9两银子,做满三到五年便可回家。” 萧云骧霍然起身,怒火中烧,骂道: “放t的狗屁,他们是哄骗中国人去当奴隶,卖猪仔的。” 第243章 猪仔 当今西方诸国占据了全球绝大部分区域,劳动力极度匮乏,便将黑手伸向中国。 他们以诱人的高工资和轻松工作为幌子,故意偷换地理概念,哄骗中国人上船。 比如宣称华工每月工资可达白银6-9两,这对当前月收入普遍不足1两银子的中国农村百姓,极具吸引力。 然而实际执行时,食宿、工具、服装等费用会被扣除,劳工最终实际所得不足承诺的30,部分劳工甚至倒欠债务。 他们承诺的是“茶园管理”“商店帮工”等轻松工作,实际却强制劳工在秘鲁鸟粪岛、古巴甘蔗园等地,每日从事长达16小时的重体力劳动。 合同虽标注“工期3-5年”,但附加条款规定“未完成定额须延期”,实际服役年限全由庄园主随意决定。 他们打着“吕宋”“槟榔屿”(东南亚)的幌子,却把劳工运往古巴、秘鲁、美国西部等远隔重洋的地方。 登船前宣称“半月可达”,实际上横跨太平洋需要75-100天,船舱条件恶劣如“浮动地狱”,死亡率远超非洲黑奴。 黑奴在大西洋航程中的死亡率约为15,而中国劳工在太平洋航程中的死亡率,平均为25,最高可达45。 此外,他们利用劳工文盲众多、中英文合同不一致等进行欺诈。 文盲劳工按手印,实则签署了终身奴役契约;合同里中文写着“每日劳作8小时”,英文却是“until task pleted”。 暴力胁迫也屡见不鲜,华工在澳门、厦门等港口被剥光检查,辫子相互绑在一起以防逃跑。 英国水手配备火枪监控船舱,如1852年“罗伯特·包恩号”暴动导致350名华工死亡。 西方列强还培养了一批中国买办、代理人、猪仔头。 这些人在南方大城市开设招工馆,欺骗失地农民加入华工队伍。 甚至设立赌博局,诱使国人欠债后强制签订卖身契。如1854年宁波47名女孩被葡萄牙人贩诱骗事件。 据不完全统计,从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到1912年满清覆灭,除去正常移民。 被拐卖、欺骗或签订不平等契约的劳工保守估计有300万。 满清朝廷前期对此漠视纵容,后期有限抗争,但收效甚微。 这是一段饱含中国人血泪与屈辱的历史。后世而来的萧云骧怎容此事继续! 他怒目圆睁,愤怒地对李竹青说:“凡是与洋人合作招工的中国人,全部抓起来抄家,按贩卖人口罪处罚。再在报纸上登出洋人招工的真相。” 李竹青和赵无忌见萧云骧如此勃然大怒,心中惴惴不安,赶忙应承下来。 萧云骧发完火后,却默默坐回江堤陷入沉思。 处罚买办、限制英国商船相对容易,可之后该怎么办呢? 禁止鸦片、打击贩卖猪仔断了列强财路,他们会忍气吞声? 且不说能否打得过英法,若工商业发展不起来,无法吸纳多余人口,即使禁住“卖猪仔”,过多的失业人口,也会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 这也是清廷前期漠视纵容西方招工的原因。 萧云骧在江边思索半日,回到府衙后,当即下达一连串命令: 一是将武昌、汉口、汉阳合并为武汉,原武昌府、汉阳府合并为武汉府; 二是尽快组建汉口的西王府钱庄,着重扶持本土工商业; 三是矿务总局接手大冶铁矿和汉阳附近的马鞍山煤矿,筹备在武汉建立钢铁厂; 四是军工局派人筹备建立汉阳兵工厂; 五是军情局加大招募西方技术人员的力度; 六是教育总局到武汉,筹备组建以基础教育,和中等专科学校为主的新学校。 总之,萧云骧想借武汉绝佳的地理位置,将其打造成如桥头堡般的重庆。 4月2日,克里斯从上海、香港、东南亚甚至英国东印度公司挖来116人,大多是翻译、教师、工匠等人才。 萧云骧鉴别后留下98人,并按协议支付给克里斯佣金。 忙完这些,萧云骧拉着克里斯,到府衙原官文的花园散步。 克里斯夸张地说道:“萧,想不到大半年没见,你的地盘都扩展到武昌了。我再晚些来,你是不是要打到松江府去了?” 萧云骧却未回应克里斯,两人走进一座水榭里,萧云骧招呼克里斯在木廊前坐下。 “克里斯,以后到东亚、东南亚招人,我的团队能胜任了,我们的合作可能要结束了。” 接着又诚挚邀请,“克里斯,我再一次邀请你,加入我们,做西王府特派使节,和西方诸国打交道。” 克里斯思索半晌,答道:“萧,承蒙你看得起我。我只是个不入流、混得很是落魄的小人物,谢谢你让我有了些积蓄。” “但恕我直言,你们的人根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 “我亲眼见一个女孩被迫与死人结婚,主导者是她父母。” “村民生病不看医生,却请巫师跳神、画符治病,甚至将病人绑在柱子上,用针刺、火燎等手段‘驱鬼’,最后病人死掉,巫师却说是心不诚。” “宁波一官员为一点钱财,就敢把天一阁藏的《永乐大典》散佚卷册卖掉。” “萧,我虽不做这些事,但好歹我在英国读过古典学,知道那些书籍的价值。” “你要和这些人合作做事,何其艰难?” 克里斯这番话如尖锐的刺扎在萧云骧心上,他却无言反驳。 思索半晌,他只得回道:“克里斯,中国人口众多,出现一些蠢货不足为奇。当今英国的某些乡村,不也存在对‘女巫’的私刑审判么?” “我们的民族传承数千年,曾经辉煌无比。但不可否认,现在她生病了。” “一直有一群人,正想方设法为她恢复健康,而抛头颅洒热血,九死不悔。” “别的不说,就如我们现在实行的政策,若一直坚持,克里斯,你不觉得我们有赶上西方的可能么?” 克里斯听后,抚摸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思索起来。 碍于语言和时间,他对西王府政策,其实了解不多。 但从招募人才的种类和待遇,也能察觉到西王府的雄心。 于是他点头承认:“是的,萧,如果真按你的方法实施,坚持几十年,你的国家总会重新站起来的。” 萧云骧似笑非笑看着克里斯问:“克里斯,你是出身贵族么?” 克里斯愕然,又有些羞恼。 “萧,据我所知,我家族几代人都是平民,不是什么贵族。我父亲做生意发了点小财,我才能到英国读书。” 萧云骧微笑着说道:“我也是,我家世代贫农。” 克里斯满头雾水:“萧,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们一起为祖先都是穷光蛋而自豪么?” 萧云骧嘿嘿一笑,注视着克里斯:“克里斯,我们都没有显赫的祖先,但我们可做显赫家族的第一代。” “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错过你会后悔终生。” 他语速缓慢,充满诱惑,恰似恶魔的低语。 第244章 远方来客 话说萧云骧正劝说克里斯。“克里斯,你今年多大了?” 克里斯被问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老实回答:“我今年二十七,萧,按你们中国人的算法,二十八岁了。” 萧云骧微微一笑,又问道:“克里斯,在你的母国丹麦,或是你服役过的英吉利,亦或是你如今所在的美利坚,你能跻身上流社会、参与国家大事吗?” 克里斯脸色涨红,心中嘀咕萧云骧今日怎专揭人短,便撇了撇嘴,不爽道:“萧,如果我是上流人士,怎会跑到远东,给你到处招人,赚中介费?” 萧云骧仿若没看到他的不悦,指着自己:“克里斯,我今年二十岁。我们的人生至少还有三四十年可以做事。” 克里斯满眼疑惑:“所以呢?” 萧云骧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克里斯,给我们三四十年,我们能不能推翻清王朝,建立一个新政权?” “想想看,中国面积一千多万平方公里,超过整个欧洲;人口超四亿,也超过欧洲。” “在这个国家的国民追求平等、自由、民主的进程。克里斯,你是学历史的,该知道这在人类历史中,是多么宏大的篇章。” 克里斯呼吸不由粗重起来:“萧,按你们现在的发展趋势,打倒清王朝,也许用不了三四十年。” 萧云骧继续忽悠:“克里斯,要是我们成功建国,定会有大画家将这注定载入人类史册的场面记录下来。” “到时你可以跟人吹嘘,画面上的人你大多认识。” “可要是别人反问:‘克里斯,你跟他们这么熟,怎么没在画面里?’你该怎么回答,亲爱的克里斯?” 克里斯想起上学时,老师展示的欧洲那些描绘重要场面的油画,呼吸愈发急促。 耳边又传来萧云骧充满诱惑的声音:“克里斯,你身处人类大事件之中,却与之擦肩而过。以后你的子孙,会不会为你这个愚蠢的祖先感到惋惜?” “多少西方人想得到你这样的机遇而不得? ” “所以我说,错过参与创建一个伟大国家的机会,你会后悔终生。” “可你现在还只想赚你并不缺乏的钱,克里斯,你说你是不是有些愚蠢?” 克里斯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摇荡的心神,控制住立即应承的念头:“萧,我不是愚蠢的克里斯,但这个决定可能会影响我一生,你得给我时间考虑。” 萧云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问题,克里斯。但你一旦决定加入,就得向我们的政权效忠,遵守我们的规则。” 克里斯点头:“这理所当然,萧。” 克里斯本是小人物。但萧云骧穿越到这世界几年,已没了初来对名人的滤镜。 就像萧云骧的原身,早死于战乱之中,连名字都没留下。 那些淹没于历史烟尘中的人,难道都是庸碌之辈?不能这样说。 如今中国,尤其是西军的出现,与萧云骧所知的原本位面,已是面目全非。 建立一套公平、公正的人才培养和选拔机制才是正道,比迷信几个名人强多了。 当然,这也和他招揽不到更高级西方人才有关。 比如他想挖罗伯特·李,可人家是西点军校校长,怎会理会他这个中国腹地“叛贼头子”的邀请? 一个格兰特,还是他趁人落魄时忽悠来的。 所以,量力而行才是王道。 而邀请克里斯加入,并非萧云骧心血来潮。 从两次合作看,这哥们口才不错,执行力强,那为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呢? 克里斯没让萧云骧等太久,思考一夜,次日便决定加入西军。 萧云骧当即任命他为西军特别大使,归自己和李竹青直接领导,职衔上校。 又过几日,左宗棠率部从襄阳回到武昌。 萧云骧吩咐赖文光统帅全军,继续扫荡湖北、攻击湖南。 北面在大别山和桐柏山沿线设防,东面压迫九江府的骆秉章,南面陈玉成部攻入湖南,但要稳扎稳打,不可贪功冒进。 左宗棠正式担任西军军师,主抓全军思想教育、湘军俘虏筛选及后勤调度。 4月5日,就在萧云骧准备回重庆时,李竹青兴奋地找到他,递给他一封信:“大王,孩子们传回消息了。” 萧云骧打开信,见写信的正是他之前的亲兵韦家耀。 --- 大王钧鉴: 见字如晤。 不知不觉,我们来普鲁士已经一年多了。 克虏伯先生对我们十分关照。刚到这儿,他便安排我们先去学校学习德文,一学就是两年。 等德文熟练了,再去专门的技术学校学习技术,之后到他的工厂实践锻炼。 我们一同前来普鲁士的有二十人,路上波折不少,李胜在乘船途中不幸染病去世,好在其余人都还算安好。 这次克虏伯先生派他侄儿汉斯·弗里德里希·克虏伯先生过来,他们不懂中文,所以让我们写信跟您说明情况,免得造成误会。 在这边,我们会照顾好自己,您不必为我们操心。 我们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们的情况,西军如今拿下全四川了吗? 我们都特别想念大家,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们学成回国,就和大伙并肩作战,把清妖彻底打倒,一起建设咱们的国家。 敬上 韦家耀,韦承安,黄景和,李博文,覃德昭 1854年11月10日 --- 书信很短,格式也不规范,很多字缺笔少划,明显是萧云骧在行军途中教的简体字。 书信最后是密密麻麻、字迹不同的十九个孩子的签名。 这封信显然是由韦家耀执笔,其他孩子一起讨论而成。 萧云骧胸怀激荡,握住信纸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这些都是西军的孩子啊。 自1853年4月克虏伯带人从重庆出发,整整两年了,他再没收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萧云骧早已死心,只当自己被骗,只是疼惜这帮西军的孩子。 不料在他不抱任何希望时,克虏伯却派人过来了。 得知这群孩子,除一个生病去世外,其余都安好,且一切按计划进行,他怎能不热泪盈眶? 同时,他又有些惭愧。 当初他太急切了,想让这些孩子一步登天,直接学习技术。 想不到克虏伯倒是安排妥当,先让他们学习语言文字,再学习技术。 第245章 汉斯 萧云骧读完书信,旋即匆匆朝府衙外走去,边走边向李竹青发问:“来了多少人?” 说话间,他已快步赶到广场上的马厩旁,迅速解开一匹马的缰绳,飞身上马。 李竹青赶忙跟上,一边回应:“粗略数了下,有一两百人。” 而后又急忙招呼警卫排,喊道:“大王,等等我们。” 萧云骧和李竹青领着警卫排,奔赴码头。 和煦春风轻拂着武昌大堤口码头。江面上波光粼粼,船桅林立;码头上下,人来人往,一片热闹景象。 挑夫们排成长龙,竹扁担被压得咯吱作响,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滚落,在石板上溅出深色斑点。 领头老汉敲着铜锣开道,用嘶哑的嗓子吼着:“借光——借光——” 码头西侧凉棚下,一群商贾围桌而坐,交头接耳地谈着生意。 担着热干面木桶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芝麻酱的香气与码头特有的鱼腥味交织飘散。 卖面窝的老妪蹲在炭炉旁,铁勺磕碰的叮当声中,金黄的面窝在油里翻着花。 码头上,约一两百个西洋人正四处张望。 他们身材虽然和周围的中国人差不多,却是大都金发碧眼,区别明显。正在四处张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他们周围,站着一圈西军士兵在维持秩序。 码头百姓被这不同寻常的阵仗吸引,纷纷驻足围观,交头接耳,眼中满是好奇与疑惑。 孩子们在人群中嬉笑玩耍,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码头上空。 年长的老者双手抱臂,表情复杂地观察着一切,似在思索这世道,为何变得如此天翻地覆。 一位身材高大、满头金发、蓝眼高鼻的年轻人站在最前面,眼神焦急地向城内张望。 他身着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搭配白色衬衫与红色领带,只是因长途旅行略显褶皱与脏污。 他叫汉斯·弗里德里希·克虏伯(hans friedrich krupp),是阿尔弗雷德·克虏伯的侄子,今年二十五岁。 前年,落魄的叔叔从远东归来,带回一群中国孩子和一项新的炼钢技术,并在普鲁士、英国、法国等西欧国家成功申请专利。 叔叔凭借这项技术制造出更优质的钢材,引起普鲁士军方关注并与之合作。 又靠专利积累了大量财富,扩大工厂规模,研发出数种新产品,皆被普鲁士军方采购。 去年年底,叔叔找到汉斯,说要兑现对远东朋友的承诺,问他愿不愿意代表克虏伯家族到远东经营一家军火工厂。 汉斯本就富有冒险精神,对神秘的东方充满好奇,又正值最精力旺盛的年龄。 而且欧洲业务有叔叔打理已足够,他渴望开拓属于自己的新商业版图,便当即应允。 叔叔向他详细介绍了西军的情况,并让他带上准备好的人选和资料前往东方。 他们花了四个月抵达上海,得知西军已攻陷武昌,便悬挂英国国旗,伪装成英国人,雇了几艘客船前往武昌。 这日终于抵达,刚下船就被巡逻的西军围住。 他们拿出出发前中国孩子写的信,一名士兵接过信后,匆忙赶往武昌城。 不久,数十骑从武昌城向他们奔来,骑手们和卫兵一样,皆留着短发,身着干练的军装。 这些人自信、从容,与他们沿途所见因战乱而流离失所、满脸麻木绝望的中国人,仿佛不是处于同一国度。 汉斯看了看城头的红旗,心中暗自将眼前场景与叔叔的描述一一对照,发现大体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眼前这群军人似乎比叔叔描述的更加正规、精练。 此时,奔来的马队中,领头的高大年轻人来到众人面前,飞身下马。 他用德语大声问道:“哪位是阿尔弗雷德·克虏伯先生的侄子,汉斯·弗里德里希·克虏伯?” 汉斯看着眼前年轻俊朗、操着流利德语的中国人,便知是叔叔所说的萧云骧。 他单手抚胸,躬身答道:“尊敬的西王殿下,遵照您和我叔叔的约定,我来到遥远的东方,兑现我叔叔的诺言了。” 萧云骧朗声大笑,伸手与汉斯相握:“欢迎您,汉斯先生,我已等候你们多时了。” 汉斯微笑着握住萧云骧的手,看着这位明快直爽的年轻领袖,原本稍有忐忑的心也放松下来。 萧云骧又与来客一一握手寒暄,随后带着众人向武昌府衙走去。 码头上的百姓见状,不再害怕这群洋人,围在一旁看热闹。 一些胆大的孩子甚至跟着队伍走了很久,直到被大人叫回。 ------- 第二日,天气晴朗,春日阳光和煦,微风轻拂,十分舒适。 萧云骧放下武昌的事务,带上罗泽南、唐训方,身体刚好转的胡林翼。 以及此番随克里斯和汉斯一起来的西方技术人才,顺道回重庆的西军西王府人员等。 包了十艘大客船,在两艘水师战船的护卫下,浩浩荡荡驶向重庆。 带上胡林翼,是为了让他到重庆医学院调养身体;唐训方去陆军大学进修,待他充分了解西军理念和作战方式,彻底融入西军后再任用;而罗泽南,则是让他了解西军西王府的治政治军理念。 船队中间一艘客船的甲板上,胡林翼惬意地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小薄被。 他身边分别坐着罗泽南、唐训方和随身伺候的陈翊襄。 这艘船主要乘客,是顺道回重庆的西军西王府人员。 避免与洋人混在一起,以免语言不通,鸡同鸭讲。 而萧云骧则和洋人们在另外一条船上,这样几人反倒能畅所欲言。 几人望着江两岸花红柳绿,宜人春光,心情格外舒畅。 罗泽南笑着摇头:“这个萧大王,倒是唯才是举,来者不拒。不光我们这些人,连红毛洋人都被他招揽了。” 唐训方接话道:“要不他那些犀利的火枪火炮从哪里来?我们和他们野战,还没到我们火枪的射程范围,队伍就被打崩了,这仗怎么打?” “此番进军校,正好学习人家的打法,不服不行啊。” 他曾率部出城与李秀成部交战,被打得七零八落,深有感触。 第246章 理学大家 胡林翼听闻两人对话,微笑着说道:“洋人算什么,他连满人、蒙人都敢用。如今多隆阿不就在后方为他训练骑兵吗?” “听说此次在樊城外,那些降服的蒙古马队人员,又有数千人加入他们了。” “我看呐,哪怕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只要他看得上,估计都敢用。” 罗泽南闻言,不住摇头:“他倒有曹阿瞒的气度,只是不知有没有曹阿瞒的运道。” 胡林翼本想反驳曹操还不敢用异族呢。可转念一想,许多事尚未盖棺定论,此时说这些未免言之过早,且有拍马屁之嫌。 于是转换话题:“仲岳,我瞧你似乎想找西王,探讨理学大道?” 罗泽南面露犹豫:“这些日子放下诸事,细想西军做法,发现这西王绝非普通武夫,便起了探讨之心。” “但看他似乎并无此意,这心思也渐渐淡了。” 胡、罗二人皆为湖南士绅圈名人,早年相识,对理学都颇有研究,惺惺相惜。 原本位面中,胡林翼刚任署理湖北巡抚,便调罗泽南入麾下,极为倚重。 1856年3月,罗泽南中弹重伤,临终前将部队托付给胡林翼,胡林翼“抚尸恸哭,亲撰祭文”,后遵其遗命整编部队。 此时胡林翼听了罗泽南的话,摇头叹息:“前些时日他到我家来,一是问我是否愿去重庆治病,二是问我何为理学。” 罗泽南眼睛一亮:“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反应如何?” 胡林翼继续摇头:“我从本体论、心性论、社会观念等与他探讨,却被他一顿批驳。” “估计从此他便对理学没了兴趣,所以也不来寻你了。” 罗泽南颇有兴趣:“旅途漫漫,甚是无趣,你把和他的对话说来听听,权当消磨时光。” 胡林翼略作思忖,缓缓道:“我说‘天理’是万物本体,气是理的派生载体,强调‘理一分殊’的宇宙秩序。” “并把君臣父子关系比作‘天理流行’,体现伦理秩序与自然规律的统一。” 罗泽南颔首,这正是当下理学理论。 “他却说‘物质决定意识’。还举例染色工艺,依赖的是工匠对矿物配比的经验积累,并非理学道德推演所能指导;” “又以蝗灾与干旱气候的关联,认为理学将灾害归因于‘天心示警’是牵强附会。” “他推崇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认为自然现象和道德人心毫无关系。” 罗泽南听得愕然,胡林翼看他一眼,嘿嘿直乐: “我用你的言语,即通过‘穷究事物之理’来体认天理,核心是‘明人伦’。读书与内省是唤醒先天道德理性的关键,没说错?” 罗泽南再次颔首,这的确是他的观点。 “他却说实践才能检验真理。真理须通过大量、可重复的实践、实验去验证,而非靠冥想、顿悟,且再次强调真理与道德无关。” “我又说‘存天理灭人欲’的克己工夫,将社会问题归因于‘人心不古’,主张通过‘正心诚意’恢复礼教秩序。” 罗泽南这回连点头都忘了。 胡林翼这些话,都是他理学思想的重要观点,于是催促道:“他怎么说?” 胡林翼摇头苦笑,继续道:“不出所料,又被他反驳。他说理学回避生产资料分配问题,像太平天国爆发的根本矛盾是土地兼并、民生艰难,而非‘人心不古’。” 说到此,胡林翼继续摇头:“之后他便不想听我的言语了,看来是失望至极。只让我好好调养身体,过两日一起回重庆,就走了。” 罗泽南听完,有些义愤填膺:“他打了几次胜仗就飘了。老祖宗的道德人心,在他眼里就这么不堪?” 胡林翼并未附和,默然半晌,对身边的陈翊襄吩咐几句。 陈翊襄回船舱,不一会拿了本书出来,递给胡林翼,胡林翼又转递给罗泽南。 罗泽南一看,是本翻译的洋文书,名为《基督教的本质》,作者是路德维希·安德列斯·费尔巴哈,翻译者是容闳。 胡林翼解释道:“这是西王府刚译出不久的洋书,西王借给我养病解闷,现在也借你看看。” 罗泽南直撇嘴:“他就喜欢洋鬼子的东西,这些能比得过圣人之言?” 胡林翼沉默良久,直到罗泽南读完萧云骧为此书翻译出版做的序言,才继续说道:“仲岳,我有些话可能不中听,你要听么?” 罗泽南放下书本,“只要在理,又怎会不听,你且说来。” “仲岳,西王说中原的历代边患多来自北方草原。那些草原民族虽武力一时强过中原,但文明上往往处于下风,常反被中原文明同化,如之前的鲜卑、蒙古,如今的满清等。” 罗泽南闻言,思索半晌,难得地表示同意: “此番算他说对了,就说当今清廷里,能说满语的满洲人也不多,早就舍弃快马强弓,和我们一起之乎者也了。” 胡林翼继续道:“而如今华夏的威胁来自海上。且泰西诸国文明自成一体,和我们相比并不差,难以同化。” “用西王的话来说,就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且泰西诸国科技昌明,国民锐意进取,又船坚炮利。若我们还抱残守缺、闭目塞听,迟早整个民族会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只有洋为中用,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方能振兴华夏。就如这本洋书,里面的某些观点,常让我有豁然开朗之感。” 一旁的唐训方连连颔首:“润芝这话在理,有用的我们就该吸纳。” 罗泽南没想到唐训方这么快站到萧云骧这边,不由气恼反驳: “义渠,那你说说什么有用、什么没用?洋人唯利是图,像丛林野兽一般行事,我们也要学?” 唐训方未想到罗泽南会毫不客气的怼他,竟一时语塞,只得看向胡林翼。 胡林翼心里明白,罗泽南是因自己态度转变而迁怒唐训方,便微笑道:“我也问过西王这个问题,他说可从四个维度来判断是否为精华。” “其一,是否利于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完整和民族团结;其二,是否利于解放国民思想,促进生产力的提升;” “其三,是否利于提高国家尊严,国民的幸福感,对政权的认可度;其四,是否利于构建以华夏文明为主、其他国家为辅的华夏文明生态圈。” “至于糟粕,他说目前只想到两点:须警惕在国家内部形成‘弱肉强食’的丛林理论,冲击孔孟仁政思想和民本主义;” “注意政权不是代表绝大多数国民的利益,反而成为某个利益集团的打手和统治工具。” “仲岳,这些总没错?” 唐训方拍手大笑:“润芝,西王这话,说得有理。” 罗泽南思索良久,长叹一声,默默点头。 第247章 意识形态 萧云骧从后世得知,晚清咸同时期理学大兴,于传统读书人群体中俨然成显学。 然而他对理学了解有限,便前往拜访胡林翼,欲将理学融入后世的辩证唯物z义,借壳上市,以减少意识形态的推行阻力。 听胡林翼一番解释后,他发现此时的理学,仍沿袭宋明程朱理学概念,仅罗泽南、胡林翼等人加入了一些实用z义因素。 其本质仍是维护皇权与纲常的工具,阻碍国民挣脱思想桎梏,这与萧云骧构建近现代国家的期望大相径庭。 于是,他打消了融合理学的念头,也没了和罗泽南讨论的兴致。 那他为何给胡林翼看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呢? 因为这是他当前能找到的,较为合适破解理学理论、解除中国传统读书人思想桎梏的书籍。 费尔巴哈是德国哲学家,1841年发表《基督教的本质》。 该书标志着德国古典哲学从唯心到唯物的转向。 将哲学焦点从“绝对精神”拉回现实的人,推动哲学向唯物z义转变,为马圣的实践哲学奠定基础。 书中揭示z教的世俗根源,提出“上帝是人的本质的投射”,认为z教是人性异化的结果,推动了无神论与思想启蒙,直接挑战基督教神权权威。 费尔巴哈强调“人的最高本质是人自身”,呼吁解放人性,成为 19 世纪欧洲思想解放运动的重要理论武器,还启发了马圣z义z教观。 马圣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继承并发展其思想,将z教批判推进到社会阶级分析层面。 当然,这本书也有不足。 如忽视z教的社会经济根源、人本z义抽象、“爱的z教”空想、方法论缺陷等。 但任何思潮的发展,都要适应当时的社会。 而《基督教的本质》的观点,恰恰是瓦解中国当前理学思想合适的武器。 从本体论维度看,费尔巴哈提出“神是人的本质的异化”,认为z教将人类理性、道德等属性投射为独立精神实体(神),击破了理学将“天理”异化为宇宙本体的观点。 理学主张“理在气先”,把伦理纲常奉为永恒法则; 费尔巴哈则指出这类抽象概念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并非先天存在。 例如,理学强调“三纲五常”是天理,费尔巴哈会批判这是封建等级制度的观念投射。 认识论维度上,费尔巴哈主张感性经验是认知基础,反对内省或顿悟获取真理,反驳了理学“一旦豁然贯通”的认识路径。 他指出“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只能建立在感性存在的统一基础上”,即认知始于物质实践。 伦理观维度,费尔巴哈批判z教道德是统治阶级压迫工具,与马圣阶级分析法呼应。 理学强调“存天理灭人欲”,要求妇女守节;而费尔巴哈认为,真正的道德应关注“人的自然需求”,而非抽象教条。 更重要的是,马圣的巨着当前还在筹划中,即便萧云骧想引进也无法实现。 况且那本巨着中译本约250万字,在当前是不折不扣的大部头。 而《基督教的本质》仅30万字,正适合作为击破当前理学思想桎梏的先行者,为《资本l》来华做好铺垫。 萧云骧深知,当时世界已全球一体,各国联系紧密。 主流意识形态是国家的“灵魂工程”,影响着国家的政治稳定、文化传承、社会和谐和国际竞争。 若一个国家或政权的主流意识形态不稳固,即便武力强大,最终也会被内部击破。 如后世那个牢不可破的联盟,武力和科技都属于顶级,最后仍成了西方的“大餐”。 萧云骧穿越的时代,西方操弄“颜色革命”颠覆他国政权屡见不鲜。 除了那些政权经济出问题,国民被西方意识形态洗脑也是重要原因。 当时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已不适应时代发展。萧云骧要构建新的主流意识形态,就得从当下着手。 在他的有生之年,通过教育和熏陶让辩证唯物z义思想在国民心中扎根。 如此,即便他离世,国家和民族也有强大的思想内核。 他当前与天国和清廷竞争,不仅是军事经济的竞争,也是意识形态竞争。 天国建立一神教的操作,与中国传统严重不匹配,倒是好处理。 即便萧云骧不穿越,它迟早也会被清廷的皇权,和传统士大夫势力联合剿杀。 而清廷的理学思想,是从儒家派生演化而来,并非萧云骧在报纸上发几篇文章就能解决的。 需要更严谨、适用中国社会、逻辑严密的思想体系替代。 而唯物z义在中国,原本就有深厚的土壤。 太极图的内核与辩证唯物z义三大规律(对立统一、量变质变、否定之否定)高度契合; 中国传统典故、语言中充满辩证唯物z义的光辉,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寓言故事“刻舟求剑”“揠苗助长”等; 中国历朝历代不乏有朴素辩证唯物思想的思想家、政治家。 如《易经》的阴阳对立统一,老子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张载的“太虚即气”,王充的“天道自然”,范缜的“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王安石的“耦之中又有耦”,王夫之的“静即含动,动不舍静”等等。 只是中国古代哲学的辩证唯物思想,虽具自发性与朴素性,却未形成系统的、逻辑严密的理论,但也为马圣z义中国化提供了丰厚文化土壤。 萧云骧先引进唯物z义思潮,待马圣巨着完成后再引进中国,就能让辩证唯物z义在中国扎根,将满清的理学打得落花流水。 --------------------------------------------------------------------- (注:又要写这类颇为晦涩、理论性强,且吃力不讨好的章节了。 但是没办法,就像之前剖析太平天国的一神教思想,需要有专门的z教章节一样。 对于清廷理学,若没有针对性的思想理论体系阐述,总归显得敷衍。 这类理论分析与意识形态构建的内容,正是许多网文极力回避、吃力不讨好的部分。 大家暂且看看,下一章就回归故事。若给您带来不好的体验,乌鸦在此致歉。 另外,以后每日更新时间改为晚上九点半,定时定点,以免耽误大家时间。) 第248章 谈判1 1855年4月21日,萧云骧携汉斯、克里斯等人抵达重庆。 一到重庆,萧云骧即刻召集林绍璋、容闳、丁拱辰、丁竹溪等教育、科研、军工领域人士,对招来的西方专业人员进行酌情分配。 随着西方技术人员增多,容闳提议开展中文培训以利交流,萧云骧当即应承,让他酌情安排即可。 人员分配完毕,萧云骧便带着林绍璋、丁拱辰和丁竹溪,与汉斯及另外三名普鲁士人,在戒备森严的重庆府衙会议室,洽谈合作建立联合军火公司事宜。 萧云骧先用德语向汉斯介绍西王府众人,汉斯随后介绍己方人员。 首位是威廉·奥古斯特·施耐德,年约四十,中等身材,精壮有力,深褐色卷发束成普鲁士工匠传统马尾。 因长期接触高温,皮肤呈红铜色。 他毕业于柏林工业学校(今柏林工业大学前身)机械工程专业,师从克虏伯首席工程师威廉·格罗斯,是克虏伯公司资深技术人员。 此番作为克虏伯公司与西军合作的技术总负责人来到中国。 第二位是奥托·路德维希·弗里德里希·冯·黑森-达姆施塔特,四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灰蓝色眼睛,深褐色短发,左颊有块刀疤。 神色冷峻从容,是普鲁士国王和军方的联络官。 汉斯仅简单介绍其姓名和身份,其他信息一概未提。 第三位是约翰·弗里德里希·施泰因迈尔,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浅棕色卷发,灰绿色瞳孔,下颌留着修剪精致的普鲁士式短须。 他出生于普鲁士埃森地区商人家庭,父亲是克虏伯钢铁厂早期矿石供应商,母亲为法国新教徒后裔。 他年轻时在柏林洪堡大学学习东方语言学,主修汉语,师从德国汉学家卡尔·弗里德里希·纽曼,期间参与翻译《孙子兵法》德语初版。 他熟悉东亚商贸规则,曾为普鲁士驻广州领事馆编译《中欧海事贸易术语对照手册》,深得阿尔弗雷德·克虏伯信任,被任命为此次与西军合作的首席翻译官。 双方介绍完毕,还未切入正题,奥托便率先用德语发问:“西王殿下,请问您如何看待英法?” 萧云骧眉毛一挑,当即表明态度:“英法是当前世界实力最强的两个国家,也是我的国家和民族当前最大的外敌。” 奥托面不改色:“西王殿下,他们可不是那么好打败的。” 萧云骧当即反驳:“在海上我们当然不行,但在中国陆地,我们可以。您应该见过我们的军队,我们的装备、训练并不比他们差。” “等到我们统一中国后,或许能将他们的势力驱逐出东亚、东南亚。” 奥托依旧神色淡然:“西王殿下,这可不容易办到。” 萧云骧毫不退让:“奥托先生,若您了解我们西军的历史,就知道我并非说大话。或许有一天,远东的我们,和身处欧洲的你们,目标会是一致的。” 奥托有些诧异看向萧云骧,思索片刻后,继续发问:“西王殿下,据我所知,你们只是贵国三个势力之一。” 萧云骧反唇相讥:“奥托先生,据我所知,你们也只是德意志38个联邦之一。” 奥托更为惊异,问道:“西王殿下,您的情报准确得吓人,请问您如何做到的?” 萧云骧摆摆手:“奥托先生,我们都是军人,应明白准确的情报,是战争获胜的前提。我军有单独的情报部门,而且在中国的西方人可不少。” 奥托沉默片刻,点头道:“我之前获知的信息,看来需要更新了。冒昧问一句,西王殿下,您如今的军队有多少人?” 萧云骧立即答道:“当前二十万,正在扩军,预计扩至二十五万左右。” “我们中国别的都缺,就是不缺人。只要武器装备和后勤跟得上,扩充到百万大军也不难。” 奥托看着萧云骧,幽幽说道:“西王殿下,当前英国政府和我们合作颇为愉快。” 萧云骧直接揭穿:“奥托先生,英国并非支持你们,而是数百年来执行大陆均势政策而已。” “若你们打败法国,顺利统一了德意志联邦,您觉得英国人会支持谁?贵方高层应明白此理,不然也不会派您来了。” 奥托深深目瞪口呆看了萧云骧一眼。半晌后,才喃喃说道:“克虏伯先生说得没错,您果然不是传统的中国人,甚至不像东方人。” 说罢,他朝汉斯点点头,不再言语。 萧云骧与奥托全程用德语快速交谈,很多话点到即止。 双方都明白,西军和普鲁士都是各自国家或联邦中,强势却又只是其中一股势力而已。 未来还得看各自的本事,当下明白对方态度即可。 但萧云骧对欧洲局势的了解,远超奥托预想,其顾虑也随之消散。 汉斯见交谈结束,便与威廉将两个大箱子抬上会议桌。 打开一个,取出箱子里的步枪零件开始组装,片刻后,一支后装线膛枪组装完成。 萧云骧眼前一亮,认出是德莱塞针发枪。 德莱塞针发枪,是世界上首支被大规模列装的后膛装填步枪。 它采用旋转后拉枪机结构,士兵可通过后膛快速装填纸壳定装弹,无需从枪口装弹。 纸壳弹将弹头、黑火药和底火整合一体,简化装填流程,提升可靠性。 射速达每分钟6-12发,是前膛枪的6倍以上,实战中熟练射手的效率,甚至能达10倍。 其击针发火与整装弹技术,让长击针穿透纸壳弹,直接撞击底火(雷汞),省去传统火帽装填步骤。 后膛装填允许士兵卧倒或隐蔽时装弹,而前膛枪必须站立操作。 该枪由约翰·尼古劳斯·冯·德莱塞设计,1841年普鲁士军方秘密采购后,工厂进入规模化制造阶段。 普鲁士军方对其严格保密,命名为“1841型轻型雷管步枪”,隐藏其后膛装填特性,1848年前限制公开展示,仅限军队内部使用。 早期生产由德莱塞工厂垄断,后期引入铸钢枪管技术,并多次改进,此次带来的,正是1854年最新版。 当前仍通过官方指定军火商控制供应链,防止技术外流。 普鲁士军方得知克虏伯要与西军在中国腹地合建兵工厂,想以这项技术入股赚钱。 毕竟当时普鲁士军费支出,占政府总开支七八成,他们急需资金。 当然,还有其他附加条件,所以派奥托前来与萧云骧洽谈。 第249章 谈判2 奥托·路德维希·弗里德里希·冯·黑森-达姆施塔特,出身于东普鲁士地区的容克军事贵族家族,其亲姐为普鲁士卡尔亲王王妃。 自三十年战争起,家族便世代从军。 他的祖父参与过七年战争,父亲在反拿破仑战争中晋升少将。 奥托本人担任过普鲁士驻英和驻法武官,还参加过普鲁士与丹麦的第一次石勒苏益格战争。 1851年,普鲁士向中国派出驻华贸易代表时,奥托便是其中一员。 表面上他是商人,实则是普鲁士派往远东的军事观察员,需定期向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提交《远东局势分析备忘录》。 从这一年开始,他在中国多地逗留,暗中观察中国局势。 在满清朝廷,普鲁士难以在英法掌控下攫取利益。奥托曾试图接触太平天国,却因不肯下跪,连天王、东王的面都没见到。 自西军在四川崛起,他便开始收集西军的政策、军制、武器等信息,以及领袖萧云骧的个人资料。 西军统一四川后,他赶回普鲁士,向王室和军方建议与西军合作。 通过技术支援,培养西军为普鲁士在远东的利益代言人,并削弱英法对亚洲的控制。 在柏林,奥托结识了与普鲁士军方合作的克虏伯,意外得知他和萧云骧关系密切。 两人一拍即合,共同劝说军方和国王。 军方和腓特烈·威廉四世对两人的建议颇为意动,加上普鲁士缺钱,便拿出珍藏的德莱塞针发枪,让西军去生产。 但附带三个条件: 其一,该步枪要严格保密,西军需在普鲁士军队公开后才可使用; 其二,此枪生产1万支内,按3两\/支支付普鲁士专利费,后续每增产5000支,专利费递减02两\/支,以激励产能提升; 其三,西军必须尽快攻下湖南和江西,将两地20年钨矿开采权交给普鲁士,开矿收益归其独自所有。 钨矿对军火生产极为重要。 含钨钢材能大幅提升枪管耐高温和抗火药腐蚀能力; 钨的高熔点(3410c)特性,使其成为击针、闭锁机构等精密部件的理想材料,可减少高温击发时,金属疲劳和变形,提升步枪可靠性和射速; 加入钨的高速钢是切削工具的核心材料,直接影响枪械零部件的加工精度。 且钨矿稀缺(地壳含量仅0001),控制钨矿资源,就能控制当下高质量军火的生产。 奥托在中国数年,早打探到江西和湖南盛产钨矿,所以提出此条件。 当奥托将条件告知萧云骧时,萧云骧怒火顿起。 此前谈判时,奥托的态度就令他不爽,如今又提这般苛刻条件,分明是想把西军培养成普鲁士在远东的买办势力。 光要钱还不够,还要矿,且不能在普鲁士军队公开前使用,那买来这枪有何用? 萧云骧按住怒火,转身对丁竹溪耳语几句,丁竹溪便出门了。 普鲁士几人见萧云骧面色不悦,不回应条件,却派人出门,满心疑惑。 萧云骧深吸一口气,对几人说道:“先生们,请稍安勿躁。一会给你们看样东西。” 不久,丁竹溪抱着一个用布严裹的物品走进议事厅来,放在会议桌上。 萧云骧点头示意打开。 随着丁竹溪将布缓缓的打开,几个普鲁士人惊讶地发现,竟是一支后装线膛枪, 模样与德莱塞针发枪有八九分相似,还有一盒子弹。 同样是栓动,同样是定装的纸壳弹。 原来一年多前,枪械局仿制恩菲尔德前装线膛枪时,萧云骧就把记忆中的德莱塞针发枪制作原理,和简略图纸交给枪械局,让丁竹溪组织科研小组试制。 因本身无技术壁垒,加上徐寿等化学大家加入,纸壳弹很快被西军研究出来。 虽制作工艺、精细度与原版有差距,当前枪械局也仅制作出几支样枪,且还在改进中。 但此时拿出来,足以唬住这个贪心的奥托。 奥托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样枪旁,不顾礼节地拿起端详,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他先怀疑是克虏伯泄露秘密,但转念一想,克虏伯两年前到中国时,还未与军方合作,如何得知此枪的秘密呢? 汉斯见奥托目光向他扫来,知其心中所想,不由暗自恼怒,正欲争辩。 却见奥托转过脸去,又去摆弄样枪。 此时,听到萧云骧说道:“奥托先生,实在场地不合适,不然能让你打几枪试试。” 奥托反复查看样枪和纸壳弹,发现了其中差别。 普鲁士原版纸壳弹,多用亚麻纸包裹火药和弹头,易漏气; 西军的纸壳弹,用的是桑皮纸,涂桐油防潮,底座是涂蜡纸壳结合铜底加固。 原来萧云骧早知道德莱塞针发枪漏气的毛病,无奈西军无橡胶产地,不然就直接仿制后世法国1866年生产的夏塞波步枪了。 丁竹溪团队琢磨许久,想出了用打孔铜底座,并封蜡的办法,大幅解决了漏气问题。 且铜底座可回收,重复使用。 奥托一眼看出西军纸壳弹似乎更先进,更加惊疑不定。 萧云骧心中暗爽,微笑说道:“奥托先生,我们已能量产前装线膛枪,当然清楚前装枪缺点,自然想造后膛枪。” “我们有科学院、有专业枪械工厂和熟练工匠,只要思路对,总会有办法。只是没想到,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奥托先生,不知你们是否已在欧洲申请了此枪的专利,若没有,我们可以先去申请,还能发笔财。” 奥托闻言,心中一颤。 若萧云骧拿样枪去欧洲申请专利,普鲁士十几年的秘密将曝光,突袭对手计划也会泡汤。 西军样枪和更先进的纸壳弹,就在眼前。 他意识到须尽快与西军谈判,阻止其申请专利,暴露普鲁士军事机密的行为。 同时将西军纸壳弹做法传回普鲁士,才是当前最优选择。 于是,他稳住心神,放平姿态,开始与萧云骧正经谈判。 第250章 火炮技术 奥托放低姿态,后续双方谈判,进展就颇为顺利。 奥托提出,把他们掌握的德莱塞针发枪,全套图纸及工艺交予西军,以换取西军的铜底纸壳弹技术。 同时,西军不得将针发枪技术拿到欧洲申请专利,且需严格保密,不得让除西军和普鲁士之外的第三方知晓,为普鲁士军方预留操作时间。 萧云骧明白,奥托提出的第一个条件不过是添头,他更在意的是第二个条件。 实际上,所谓到欧洲申请针击枪专利,萧云骧只是吓唬普鲁士人,若非鱼死网破,断不会实施。 一来,萧云骧从未指望西方那些人能保障一个来自中国的专利收益; 二来,他打算用这把枪算计英法,自然不愿此项技术流出。从这方面看,西军与普鲁士想法是一致的。 再说针发枪在西军尚处实验阶段,能否大规模装备,还得看定型后,批量生产的产量。 所以,普鲁士对该项技术保密时间提出的软性要求,对西军而言不过是顺水人情。最多在使用前,提前给普鲁士打个招呼即可。 况且西军样枪工艺远不及原厂,若能结合原厂技术改造升级,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于是,萧云骧痛快答应奥托要求,双方签订秘密协议。 奥托当场把带来的枪支和图纸交给西军,派遣专门工匠指导生产;与此同时,西军也将铜底纸壳弹技术,传授给奥托指定的人选。 与汉斯代表的克虏伯公司谈判时,因萧云骧和阿尔弗雷德·克虏伯有先期初步协议和信赖感,相对轻松。 汉斯带来克虏伯公司最新研发的后装钢质线膛炮技术,其特征如下: 其一,楔形炮闩。精密加工的钢制楔块闭锁炮膛,铜制密封环解决漏气问题。 其二,双层炮管及分段制造技术。 内层(药室段)用含镍的坩埚钢,厚约2-3厘米;外层(身管段)采用普通铸钢分段,每节长约15米。 大口径的要塞炮(150㎜)采用三段式铸造,分别为药室段(含镍钢)、身管中段(普通铸钢)、炮口段(低碳钢)。 该技术能大幅提高火炮膛压承受能力,是一场系统性革新。 它让火炮炸膛率降至1以下,减轻炮兵心理压力;射程增加48,使敌方传统火炮阵地失去战术价值;单门火炮寿命延长4倍,降低军队换装成本。 其三,弹药技术革新。 传统圆形炮弹改为锥形炮弹,优化空气动力学设计,提升飞行稳定性;引信改为触发式,通过炮弹撞击目标的动能触发爆炸,命中率提高20。 经过以上一系列变革,克虏伯火炮的射速、威力、准确度、杀伤力远超当前主流的前装青铜炮。 比如,克虏伯火炮标准射速是6发\/分钟。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炮兵操作时,最高射速可达10发\/分钟,而同时代前装青铜火炮射速不超2发\/分钟。 当前,克虏伯公司成熟产品有75㎜(6磅)的轻型野战炮和150㎜的要塞炮。 双方协商后,西军与克虏伯家族联合成立股份制军火公司,名为“中克联合军火制造公司”(so - krupp united ars gbh)。 西王府提供土地、厂房、劳动力、原材料和销售渠道等,占60股权;克虏伯家族提供先进军火技术和设备,培训西军技术人员,占40股权。 双方共同组成董事会,西王府委派董事长,负责公司整体战略规划和重大决策; 克虏伯家族委派副董事长,负责技术研发和生产管理。 日常运营中,双方按股权比例分配投票权,确保重大决策兼顾双方利益。 当下,“中克联合军火制造公司”先大力生产75㎜野战炮和少量210短管攻城臼炮,满足西军需求,同时试研6- 8匹挽马,就能拖着跑的115毫米重炮。 双方议定后,当场签订合同。 萧云骧任命丁拱辰为中克联合军火公司董事长,汉斯自任副董事长。 克虏伯带来的普鲁士工匠,按西军标准支付薪酬。 鉴于西王府利用綦江铁矿和南桐煤矿及便利水运条件,已在重庆府巴县成立钢铁厂。 于是决定将“中克联合军火制造公司”厂址选在钢铁厂边上,由林绍璋负责委派官吏、组织人手建设。 诸事商定,双方签订合同后在汇江楼小聚。 萧云骧不喜饮酒,普鲁士人宴席习惯简朴,双方简单用餐后,林绍璋安排西方诸人前往驿馆休息。 天刚擦黑,宴席就散去。 萧云骧回到重庆府衙内的西王府,见里面亮着灯,传来女人的说笑声。 他走进大门,看到彭雪梅和她母亲邹氏正帮他收拾房间。 邹氏见萧云骧进来,埋怨道:“阿骧,你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姚福堂给老彭捎带家信,我们才知道你回来。” “所以来给你换些干净的床单被套。” 此番姚福堂率亲卫队随萧云骧回重庆,给家在重庆的西军人员顺路捎带家信,彭家也在其中。 又因萧云骧与彭雪梅已订婚,邹氏便跟着彭玉麟一般,也叫萧云骧“阿骧”。 萧云骧赶忙拱手致谢:“事务繁杂,一时没想起来,有劳岳母了。” 邹氏轻叹:“你们都忙。老彭信中说,他这段时间也回不了家,还不让我们去武昌。” 萧云骧忙为老丈人解释:“武昌城刚打下不久,局势不稳。且离前线近,不知何时又要打仗,岳丈也是无奈之举。” 彭雪梅自萧云骧进门,就一直低头干活,偶尔抬头偷偷瞥他一眼,见他始终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顿时脸色绯红,又颇为不服气地狠狠瞪了他几眼。 几人言语间,萧云骧想帮忙,被邹氏拦住:“你们男人是干大事的,这些小事,就让我们来做。” 萧云骧无奈作罢。 好在平时彭雪梅常来打扫,此次只是换些床褥被子,不一会儿就收拾妥当。 萧云骧将两人送到隔壁彭家后,回转休息不提。 第251章 蒸汽时代 第二日,趁着重庆府安置新来的洋人,萧云骧将军工局的丁拱辰、丁竹溪,以及科学院博士徐寿召来议事。 年逾五旬的丁拱辰神采奕奕;戴着水晶眼镜的徐寿笑容满面。 而年仅三十的丁竹溪依旧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眼下带着黑眼圈,精神萎靡。 萧云骧关切地问丁竹溪:“守存,你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你比之前更虚弱了些,可要留意身体。” 丁竹溪脸色微微赧然:“昨晚回去后,我又仔细查看了普鲁士人造的那支针发枪,发觉与我们所造的有些差别,一时入神忘了休息时间,让大王见笑了。” 萧云骧劝慰两句后,便直奔主题:“守存,你尽快安排人前往汉阳,成立兵工厂,主要制造成熟工艺的54式前装线膛枪和转轮手枪,给咱们现有的部队全部装备上。” “让约翰尽快把德文图纸翻译出来,重庆这边的枪械局,要开始制出可量产的后装针发枪。” “此事要严格保密,这可是咱们的杀手锏,轻易不能使出。” 丁竹溪点头领命。 萧云骧转而问丁拱辰:“丁先生,你们组研制的蒸汽机进展如何了?” 丁拱辰抚须答道:“在西方工匠协助下,我们已仿制成功15马力级立式双动蒸汽机。” 萧云骧知晓,这是英国1784年瓦特改良型,因其机械工艺成熟,在西方使用广泛,西军的西方技术人员颇为熟稔,仿制并不困难。 他微笑着问:“制造了多少台?” 丁拱辰稍作思索,缓缓回道:“目前已出厂198台。” 萧云骧继续问:“销路如何?” 丁拱辰笑道:“好卖得很。矿务总局、兵工厂、盐井、纺织厂、食品加工厂、榨油厂等工厂企业抢着购买。如今重庆机械局的订单量都排到两年后了,忙不过来。” 重庆机械局是西王府为制造机械而设立的工厂,由丁拱辰领导。 萧云骧自然清楚,这些机械可用于矿山、盐井的排水泵,兵工厂的蒸汽锻锤、钻膛线的蒸汽镗床,还有纺织厂的纺织机、食品加工厂的碾米机,和榨油厂的榨油机等。 西方正是凭借这样的机械,让人类首次摆脱人力、畜力、风力和水力等传统动力的限制,能按需安装动力,方便至极。 这是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核心,如今西军西王府总算摸到了蒸汽时代的门槛。 “那就加大投入,多生产些机械。” 萧云骧随口吩咐,随即话锋一转,“先生,我们不能只看眼前,这已是西方四五十年前的技术了。” “汉斯说他带来了西方最新复合式蒸汽机的图纸和技术,功率可达数百到数千马力,说是他叔叔克虏伯送我的礼物。” “你们组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仿制这台机械上。” 丁拱辰还未回话,边上的徐寿诧异问道:“大王,要这么大的马力作何用?” 萧云骧伸出两根手指,一字一顿地回道:“铁路的机车头,军舰的动力。” 他叹了口气,给三人讲述了他在武昌长江江面,看到英国商船的情形。 言罢,他神情凝重,握住丁拱辰的手:“丁先生,你游历过泰西诸国,见多识广。” “倘若到武昌的不是商船,而是蒸汽炮舰,我们水师的木帆船能抵挡吗?若挡不住,我们创造的财富岂不任人予取予求?” “难道我们要放弃长江黄金水道,让沿岸城市沦为他人肆意妄为之所?” 丁拱辰本就是爱国志士,当年听闻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便从海外匆匆回国,投身火炮铸造工作。 此刻听了萧云骧的话,他那带着阿拉伯先祖遗传,高鼻深目的脸庞涨得通红,激动说道:“那不行,决不能让此类事情发生。” 萧云骧神情黯然:“长江中下游江面宽阔,无险可守,我们拿什么阻挡?光有勇气可不够。” “不瞒先生,打下武昌后,我为此事愁了许久,所以才火急火燎回重庆找你求助。” 丁拱辰闻言,陷入思索之中。 萧云骧见状,继续说道:“先生,和克虏伯联合成立的军火公司,派个干练的人处理日常事务就行。” “你们团队主要精力要放在三方面:其一,吃透最新蒸汽机技术,造出大马力蒸汽机;” “其二,研究制造蒸汽炮船,至少在长江上,我们要有让泰西诸国不敢横行的底气;” “其三,研制蒸汽机车和铁路。先生留过洋,自然知晓铁路对军力的快捷调动,对国家经济的提升作用,这不需我多言。” “请先生的团队务必重视此事,经费可到府衙审批。” “我会让军情局尽量收集西方相关资料,招聘人才。但即便没有,我们也要自行研究。” 说着,他指着一旁的丁竹溪,“就像守存的枪械团队,仅靠我手绘的一张图纸,就能把针发枪琢磨个八九不离十。” “昨天的谈判,若我们没有这技术,就太被动了。” 丁竹溪忙向萧云骧拱手,谦虚道:“大王谬赞了。”脸上颇为神采飞扬。 丁拱辰此时似乎思索妥当,也向萧云骧拱手,表情郑重:“大王说得在理,没有这个重型蒸汽动力,我们总会被人欺负。” “况且,除了火车、炮舰以外,货轮、客轮对国计民生也有大作用。老夫定组织好团队,不负大王所托。” 继而他又笑道:“大王放心,即便没有洋人的协助,老夫这些年也做过些研究,心里有数。” 萧云骧向他拱手:“那就拜托先生了。” 此事既定,萧云骧看向徐寿:“徐先生,硝化甘油和硝化棉,你们团队研究得怎样了?” 此前,萧云骧曾将记忆中,几种能引发爆炸化学物质的制作方法,简单写下,交给徐寿,让其组建团队秘密实验。 徐寿苦恼摇头:“大王,甘油较易获取,从动物油脂水解即可得到;只是浓硫酸和浓硝酸不好弄,我们还在实验中。” “只要制出这两种东西,双基火药就不难了。” 萧云骧点头鼓励:“不要怕失败,也不要怕费钱,要多做实验。但要注意安全和保密,切忌让无关人员知晓。” “这些我们明白,大王放心。”徐寿应承道。 第252章 收支 与技术三人组谈完事后,萧云骧走出会议室,前往同在重庆府衙内的林绍璋办公室。 当前西王府对关乎百姓衣食住行的商品,实行国有经营制。 西王府整合散乱资源,引入新技术,实施规模化、标准化管理以压低价格,让百姓消费得起。 但又不完全禁止私人资本参与。 以食用盐为例。 往昔清廷在四川产盐区,推行“引岸专商”制度。 “引”是官府核发的盐业经营凭证,对应一定重量(如400斤); “岸”是官府指定专属销售区域,严禁跨区销售; “专商”是经官府特许、世袭垄断,特定引岸经营的盐商群体。 当时盐井手工汲卤,效率低下,加上苛捐杂税、沿路关卡及运输损耗,购买食用盐成为底层百姓的沉重负担。 四川井盐出厂价每斤约12文。 但在四川当地,零售价就飙升至80文\/斤;两湖地区120文\/斤;贵州和滇东北等偏远山区,盐价高达250文\/斤,出现“斗米斤盐”现象。 导致底层百姓盐分摄入量严重不足,引发婴儿夭折率大幅上升与其他病症。 如今,西王府将盐井收归国有,通过资源整合、优化管理和工序,大规模引进蒸汽机等,使食盐出厂价降至每斤四文钱。 同时,西王府旗下三个盐业公司组织庞大销售网络,开展规模化运输,让四川本地食盐价格不超过8文\/斤,两湖地区不超过12文\/斤。 仅为清廷时期的1\/10,百姓皆能消费。 不同盐业公司之间可相互竞争,只要售价不超西王府定价即可,且西王府并不禁止某个公司以低价策略,抢占市场。 此外,西王府也不禁止私人资本介入销售阶段,只是通过压低官盐价格,让私盐无利可图。 凭借规模、技术和管理革新,以及近乎专卖的方式,西王府控制的川盐销量巨大,虽价格低,但利润丰厚。 煤炭运营模式大抵相同。 如今重庆机械局研制出蜂窝煤和煤炉子,提高了煤的燃烧利用率,百姓不再完全依赖柴火,利于植被保护。 其他关乎百姓衣食住行的商品,西王府大多采取类似模式,既提供低价商品,为百姓的生活托底,又不完全禁止私人资本进入。 如此既给百姓可消费的选择,又防止因长期垄断专营,导致国有公司腐败横行、管理混乱等问题。 当然,对于军火、钢铁等关乎军力提升的物品,西王府严格管控,禁止外流。 萧云骧走到林绍璋办公室门口,见他正在房间内,和几个官吏围在墙上的一张报表前讨论。 看到萧云骧进来,林绍璋匆匆结束谈话,让官吏们离开。 萧云骧见墙壁挂满各种报表,粗略浏览,发现是关于四川省和陕南汉中府、兴安府的物产、商品数据,上面还有涂改订正痕迹。 “绍璋,感觉如何?”萧云骧微笑问道。 林绍璋摇头:“累啊,以前见曾长史处理得井井有条,以为不难。如今后方内政担子全压我身上,才知事情繁杂辛苦。” 萧云骧又问:“你就在重庆主持四川全省和陕南内政,不去成都了?” 林绍璋答道:“不去了。重庆虽位置偏,但在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地方官吏可顺水路前来,更加便捷。” “况且,重庆与武昌联系,比成都方便些,遇到不能决断之事,向大王您和曾长史请示也快些。” 萧云骧看到墙上一张关于叙州府盐井产量、销路、价格等数据的报表,近两个月销量和利润明显上升。 “绍璋,这两个月是井盐能出川,所以销量大增。”他指着报表问道。 林绍璋点头笑答:“正是如此。” 萧云骧在房中寻得一张椅子坐下,看向林绍璋:“说说我们的收支状况?” 林绍璋转身从房中的书架里,抽出一本记满数据的笔记本。 萧云骧连忙摆手:“说个大概就行,具体数据,你和曾长史汇报。我只想知道收支是否平衡,能否扩军?” 林绍璋坐在萧云骧旁边的椅子,略微思索:“大王,以去年为例,收入主要有三方面。” “一是农业公粮,约占总收入的四成;二是官府直营企业利润,约占三成五;三是商业税,约占二成五。加上钱庄利息等其他收入,去年总收入两亿银元出头。” “今年地盘扩大、商路打通,收入还会增加。” 萧云骧又问:“支出呢?” “支出大头是军费,包括军饷、装备武器采购、战场消耗等,约一亿元。” 萧云骧暗惊,军费占政府总收入的五成,可谓穷兵黩武。但在当前大争之世,军队是一切基础,这笔费用省不得。 好在西王府的军费,大多投入自身的工厂和人员,极少对外采购。 只要继续完善军工产业、多占地盘、扩大市场,也是盘活经济的手段,战时经济嘛。 见萧云骧思索不语,林绍璋继续汇报:“其他如官吏俸禄、教育投入、科技研发、建设工厂、开设矿场等支出,共六千余万。” “算下来,盈余不到四千万,若再保持前番全军出击的强度,年底就很难有盈余了。” 萧云骧思忖片刻,摇头道:“不会有这么大阵仗了。但仗还要打,军也要扩。” 林绍璋面露忧色,劝谏道:“大王,还需谨慎。要留些钱在手上,万一遭遇天灾或突发事件,也有转圜余地。” 萧云骧笑道:“放心,林巡抚,我们还能收一笔税费。” 林绍璋以为萧云骧要加税,继续劝谏:“大王,现在很多工坊刚起步,不能杀鸡取卵。” 萧云骧摆摆手:“不是给企业加税,而是收洋人的海关税。” “不能让他们的商品在我们地盘内自由流通而不交税,况且我们也要保护自己的企业。” “这又是一笔收入,待我回武昌和曾兄长商议后,再给你具体操作方案。” ------------------------------------------------------------------- (注:前面有小伙伴说我写内政都不写数字。这一章,我便借鉴清末清廷的收入情况,结合主角推行的各种政策,进行一番推测后,得出的数据。但毕竟我不是财务专家,大家将就看看。) 第253章 一鱼两吃 萧云骧与林绍璋议事完毕,卢岭生前来禀报,称已将徐继畲和容闳请到,二人正在萧云骧办公室等候。 萧云骧匆忙返回办公室,只见徐继畲和容闳已在室内相谈甚欢。 徐继畲已剪去发辫,一袭长衫加身,稍有花白的长须打理得整齐干净,神采奕奕; 容闳身着类似西军的蓝色牛仔装,干练利落。 这种服饰是当下重庆流行的新款,只是颜色与西军军服略有差异,以防混淆。 萧云骧吩咐卢岭生为二人各斟一杯茶,笑眯眯地问道: “两位先生,我难得回重庆一趟。今日请二位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还需要我这边提供什么帮助?” 容闳看向徐继畲,伸手示意他先说。 徐继畲也不推辞,略作思索后说道:“西王,如今科学院已搭建起框架,也有几项专利转化成了科研成果。” “但恕我直言,我们与外界交流实在太少了。” “重庆虽有不少西方人,但大多是工匠,却难寻杰出人才。” “我们除了研究中国古籍,与西方世界的联系,仅依赖西方科研书籍,这存在几个问题:” “其一,我国古籍多为经验总结,缺乏系统性深入研究,且很多技术已过时;” “其二,我们能获取的西方科技文献和书籍稀少,能直接阅读外文的人更是稀缺,需等待翻译,而能翻译学术性书籍的人才更少。” “并且我们手中的西方科技书籍,往往滞后性严重。” “如科学院里的蒸汽机资料,还是四五十年前瓦特蒸汽机。可西方如今已发展到锅炉与蒸汽机一体化的复合蒸汽机了。” 说到这里,徐继畲摇头叹息:“长此以往,科学院恐成我们的自娱自乐,难追西方同期发展,更别提超越了。” “西王,鉴于我们目前处于追赶阶段,还得尽量先借鉴、引进西方的最新科技成果和技术,在此基础上,再发展出我们独有的技术。” 萧云骧点头认同,问道:“先生有何建议?” 徐继畲伸出两根手指:“不外乎两种办法,一是走出去,二是招进来。” 萧云骧目光炯炯,追问道:“如何走出去和招进来?” 徐继畲轻抚胡须,笑道:“我是从军工局总办丁淑原的经历想到的。” 淑原就是丁拱辰的字,萧云骧自然知晓。 “丁淑原外出游学时已二十多岁,那我们为何不派一些有一定学术基础、20-35岁的年轻人到西方的各个大学进修呢?” “当年丁淑原是单枪匹马,而现在我们有整个西王府的支持,总会容易一些。就算进修十年,回来最大也就四十五岁,正是干事的好年纪。” 萧云骧沉吟片刻,有些迟疑:“这个年纪的人,会不会不愿出去,毕竟要成家立业了。” 徐继畲笑道:“当然不是所有人,但总会有渴求知识的人愿意去,况且不一定非要十年,只要学成即可。” “且在外面也能成家,若他有本事,在外面娶个洋媳妇回来,在我们西王府,也不违背规制。” 徐继畲这话引得萧云骧和容闳微笑起来。 确实,这些人员若能娶个洋媳妇,还能减少国内男性的竞争压力,萧云骧为何要反对呢? 待两人稍作平静,徐继畲继续正色道:“大王,比起小孩子,我建议派年龄稍大、有一定学识和心智基础的年轻人出去。” 萧云骧见他神色郑重,忙问:“先生为何这样说?” 徐继畲提醒道:“小孩子心智未成熟,如一张白纸。” “他们突然从中国到西方各国,心理落差可想而知。会不会嫌弃自己贫穷落后的祖国?” “经西方人多年教育后,还会不会认自己这个多灾多难的母亲?” “大王,我见过不少西方人,在他们的眼里,我们可不是什么好形象。” 萧云骧懊恼地拍着脑袋。 他这个后世之人,怎会不知徐继畲所说的现象。 比如后世红朝改革开放初期,外派大量公费留学生,虽有回国报效的,但也有y茂春这种王八蛋,他就是重庆人。 况且当时中国虽穷,但武力上,西方绝对不敢轻视。 而如今中国积贫积弱,那些孩子受到的心理冲击可想而知。 他当初太急于与西方接触,没考虑到这一层。 但因噎废食,断绝与西方往来,显然也是死路一条,只能是大浪淘沙了。 萧云骧思索片刻,又问:“先生所说的招进来,是请国外行业翘楚来中国?” 徐继畲点头微笑:“正是。如今我们有专利制度,他们的科研成果会得到保护,可成为我们的外籍院士,与本地院士享受同样的科研经费。” “只需在技术变现时,付给我们一些交易税。从长远看,我们并不亏。” 萧云骧点头,这是条可行之路,但又颇为苦恼: “先生,我们在西方并无多少渠道。让克里斯去招揽普通工匠自然没问题,要去招揽这些大师,估计连面他都见不着。” “就算见着面了,他能和别人聊上话么?那些人说的话他都听不懂。” 徐继畲闻言,嘿嘿一笑:“大王,这也是我建议,派些稍大一点的年轻人出去的原因。” “大王好好想想,这些人出去后,传授他们知识、带着他们实操的都是些什么人?” 萧云骧豁然开朗,答道:“对的,对的,只要能进一些好的大学,必定都是教授级人物。” 徐继畲继续分析:“这些人物与他们朝夕相处,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沽名钓誉,自然能看清楚。” “况且这些教授,一般都有些想法和技术,但是缺资金来实践验证。” “因为有钱的,自己出去成立企业,赚大钱去了,谁还愿意来教书?” “我们的留学生只要找到这种人,宣讲西王府的人才招揽政策,总会有人愿意来的。大王,这不比派人去瞎撞好多了?” 容闳拍手笑道:“徐祭酒,你这是一鱼两吃。我们的人既能学习知识,又不用单独派遣人员,就能招揽人才了。” 徐继畲回道:“为何不可?只要招来行业顶尖人物,我们甚至可以给他们一笔奖金,以示奖励。” 第254章 引进原则 萧云骧听完徐继畲的话,眉头紧锁,忧色未减。 “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如何让西方高等学府接纳我们的人,着实是个难题。” “原本我打算借助教会关系,送我们的人进入西方高等学府。可郭实腊一去两年,音信全无,我现在心里实在没底。” 徐继畲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对此难题,他也无计可施。 萧云骧只好说道:“先生,您先悄悄物色人选,办法我来想。” 见徐继畲不再言语,萧云骧转而看向容闳:“达萌,如今学校的开办情况怎样了?” 容闳情绪低落,说道:“目前,重庆及成都周边人口稠密区,每个县能开办两所小学;稍偏远的宁远府,只能开一所;川西藏区,却是一所都没有。” “每个州设一所初中,而完全中学只有重庆、成都、汉中、泸州、叙州等七八个州府各有一所。” “中专方面,最急需的师范学校开了四所,成都和重庆各两所。” “其他如枪械、冶金、矿业、纺织、农业等要紧专业各有一所,合计九所,均开设在工厂附近,采用半工半读形式,算是学徒制与学校教育的结合。” “大学还在筹备中,目前只有医学院和陆军学院,勉强算得上两所专科学院。” 萧云骧听后,沉默不语。 当前四川加上陕南的汉中、兴安府,虽未精确统计,但人口应达四千余万。 就这么寥寥几所学校,远远不够啊!想做点事,为何如此艰难? 容闳见他表情,语气更加低沉:“主要问题在于师资。小学师资相对容易培养,初中尚可,高中有现成教材,循序渐进也勉强可行。” “但中专和大学,教材极其匮乏。” “像技术类中专,西方资深工匠实操没问题,但能讲清原理的不多,况且还有语言障碍。” 萧云骧暗自叹息。他前世读的是军校,对陆军学院的教材,和训练方式还能掌控。 在他的主导下,西军陆军学院有着后世赤军军校的灵魂,引进西点军校课程和教材,只是做了切合时代特色的改动。 但对于其他专业学校,他确实一无所知。 好在当前教育已迈出第一步,如同蒸汽机的运用,西王府总算摸到了现代教育的门槛。 这时,萧云骧突然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些消极。 作为团队的主心骨,不仅要能解决核心问题,还得给团队正向激励。 徐继畲历经宦海沉浮,心智坚定,受自己情绪影响应不大; 但容闳二十几岁,刚毕业,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却要改变千余年的科举传统,开创教育新时代,谈何容易? 自己不该向他展露负面情绪,应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坚定信心,和解决困难的办法。 想到这,萧云骧微笑着看向容闳,说道:“达萌,教育本就是个水磨工夫,无法一蹴而就。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至少我们已经开始起步了,对?” 原本情绪低落的容闳略作思索,露出笑容:“您说得有理,孩子们至少不再只念那些之乎者也,开始系统接触现代教育了。” 萧云骧继续引导:“那你有什么建议?” 容闳思索片刻,说道:“其一,到欧美各国采购教材,特别是专业学校的教材,我们自己编写极为困难。” “其二,需要更多翻译人才和书籍,尤其是专业技术翻译人才。我们要大量翻译世界先进科技和思想理念。” 目前西王府翻译出来的寥寥几本西方着作,都是容闳一人所为。 他单枪匹马,面对浩如烟海的西方书籍,估计心里发急,着实难为他了。 徐继畲点头称好:“这个建议不错,还应成立公共图书馆,百姓可借阅。如今汉字蒸汽转盘印刷机已研制成功,只要翻译出来,印刷不成问题。” 萧云骧端起桌上已凉掉的茶水,喝了一口,略微思索:“可行,但要加以甄别。西方的书籍和思想,并非都是好的,我们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容闳点头同意,旋即问道:“这是自然。只是何为精华,何为糟粕,总得有个大致标准。” 萧云骧一时未想出答案,遂笑着望向徐继畲:“先生博学多才、见多识广,还请先为我们两个后辈做个示范。” 徐继畲抚须思索,片刻后缓缓说道:“依老夫看来,当务之急,是先引进那些宣扬平等、共和、自由的书籍,以此破除国民的思想桎梏。” 萧云骧与容闳听闻,同时点头,容闳还掏出笔记本记录起来。 萧云骧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徐继畲向来极为推崇华盛顿。 在其着作《环瀛志略》中,他直接评价道: “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即便因此遭清廷弃用,也不改初衷。 萧云骧思绪飘飞,耳中听到徐继畲继续说道:“其次是能拓展视野、让国人了解世界各国发展的书籍,如天文、地理等。” “其三是专业书籍,除达萌说的教材外,其他如机械工程、武器制造等,应多多益善。” 他一口气说了三点,看向两人,“老夫暂时就想到这些,该你们了。” 萧云骧转向容闳:“达萌的意思呢?” 容闳显然早已思虑妥当,脱口而出:“教育制度、公共卫生、公共传媒等方面的书籍,如《耶鲁大学章程》、《公立学校分级纲要》等。” “当然,数学、物理等基础学科更不可少。” 见两人说完意见,萧云骧微笑着说:“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两位大才。两位都说该引进的,我就说不该引进的。” 两人见他从另一个角度阐述,都觉得新鲜,转过头来看着他。 “有几类书籍和思想不能引进。其一,宣扬狭隘民族主义思想的,这会解构我们这个多民族组成的文明型国家。” “其二,宣扬极端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这会使我们的社会走向冷漠与自私。老祖宗的仁政思想和民本主义,我们绝不能丢弃。” 徐继畲抚掌笑道:“西王此言,甚合我意。” 萧云骧回以微笑:“那就暂定以此为标准,以后发现有纰漏,再进行增补。” “至于如何进入西方高等学府,以及安排人采买教材书籍、引进人才,我来想办法。” 容闳记录完毕,合上笔记本。 “今日所言,我稍作整理后,发到报纸上去,作为今后西王府引进人才和书籍的标准,也向大众明确传达出我们的教育理念和需求。” ---------------------------------------------------------------------------- (注:骎,音q秦,原意是形容马奔跑的样子,如《诗经》中“载骤骎骎”,表示疾驰。本章中为比喻事物发展迅速或接近某种状态,引申为“渐进、逐渐达到”之意。) 第255章 橡胶与铜矿 重庆城西南,金汤门外七八里的长江之畔,有一片工厂区,电报设备厂便坐落于此。 电报厂锻造车间内,赤膊工匠用铁钳夹起青灰色铜锭,投入半地穴式熔炉。 炉膛内,煤炭火舌翻卷升腾。匠头手持长柄铁勺,熟练撇去浮渣,铜液顺着陶土流槽注入方形模具,很快凝结成手臂粗的铜条。 蒸汽机轰鸣,带动锻锤将铜条捶打成拇指粗的铜棍。 捶打声、蒸汽机轰鸣声,与因春汛大涨的长江水拍打江岸声,交织一片,震耳欲聋。 汤普森叼着烟斗,与萧云骧一同在工厂视察。 他偶尔用手势和中英夹杂的语言,向西军工匠演示锻锤频率的调节方法。 拉丝车间里,四十名短发缠头巾的工匠,将炽热铜棍插入铸铁拉模孔,借助蒸汽绞盘拉伸成细丝。 经过模具拉扯,铜棍渐成铜丝,颜色从赤红褪为暗金,车间地面落满氧化铜粉末。 拉扯好的铜丝浸入沸腾锡液池,裹上一层银白镀层。 池边堆着锡锭,一位文书正用红木算盘仔细核对损耗——每百斤铜料最终仅得72斤合格线材。 两人来到绝缘车间,先是四五十名女工,用套模将棉纱紧紧缠在铜线上。 缠好的铜线穿过七组浸渍槽,每个槽的浆液配方各异:首槽是纯桐油,降低表面张力,使棉纱编织层充分浸润; 二至五槽逐步增加生漆浓度(从20到60),增强附着力;末两槽添加松烟粉(每百斤加3斤),提升抗电弧性能。 浸渍后的线缆,悬挂在临江风口处的竹制回廊阴干。 再往前是成品检测车间,工人将线缆系在两根柱子间,慢慢转动绞盘,将缆线拉到一定程度。 不时有缆线崩断,工人便捡起返工。 隔壁电池制造工厂里,蒸汽轧机轰鸣,把锌锭和铜板压成薄片。 曲柄冲床将薄片冲成约15厘米见方的极板,铜板表面用稀硝酸蚀刻出蜂窝状凹纹,增大反应面积。 电解液制备工段,三座砖砌铅室沿江而建。 燃烧硫磺矿与黄铁矿生成二氧化硫气体,经硝石催化生成硫酸蒸汽,冷凝后得到浓度45的工业硫酸。 工人用陶罐分装,罐口密封松脂防潮。 电池组装车间内,二三十名女工将锌板、浸酸毛毡、铜板依次叠放,每12组构成一个电池单元,再用铜质螺栓串联极板。 组装完毕,电池浸入熔融石蜡池防水,冷却后用伏特计检测电压。 合格品贴上“五五年·渝造·叁拾伏”的朱砂标签。 一圈参观结束,萧云骧和汤普森走出工厂,来到长江岸边。 萧云骧望着滚滚江水,问道:“汤普森,现在重庆到成都的电报线铺设得如何了?” 戴着金丝眼镜、身着牛仔工装的汤普森直摇头:“西王殿下,目前才铺了二十五公里,就遇到诸多问题。” “重庆到成都至少有250公里,有得等了。” 萧云骧疑惑追问:“都出现什么问题了?” 汤普森眼中闪过亮光:“铜矿供应不足,而且你们发明的棉纱加生漆、再浸泡桐油制成的绝缘体,比橡胶效果差很多。” “西王殿下,若想加快进度,可直接采购我们的现成品。” 萧云骧微微一笑:“汤普森先生,采购你们的设备,再从美国发货,价格想必不菲?” 汤普森连摇其头:“西王殿下,您得考虑其他成本,尤其是战争成本。采用我们的材料,我能从成都到重庆,再到武昌都拉上电报线。” 他声音突然缓慢,充满诱惑,“西王殿下,您想想,只需您一声令下,信息瞬间就能在这几个重要城市间传递,这是何等快捷,又能促进多少战争进程。” 萧云骧颇为心动,问道:“那若完全采购你们的材料,在这三个城市间架设一条电报线,费用大概多少?” 汤普森兴奋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即闭眼默算,嘴里自言自语:“铜线、橡胶、电报杆,还有美国来的工程师、本地劳工、运输费、损耗费、专利费……” 说着,他捡起脚边木棍,在地上写写划划,“距离约1500公里,还要穿越山区河流,工期至少得两年。” 等了一会儿,汤普森站起身,兴奋地对萧云骧喊道:“西王殿下,您只要出60万块银元,再给我两年时间,我保证在这三个城市间为您打造一条漂亮的电报线。” 萧云骧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按西军普通战士月饷3块银元算,60万块银元足够给一个师的士兵发一年饷银,还有盈余。 汤普森那语气,倒像是萧云骧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关键是若全权委托给汤普森,日后便会受制于人。 而萧云骧最为看重的电报技术积累,和专业人才培养,也将化为泡影。 靠购买,永远无法建成科技强国。只有自己掌握技术,即便档次稍差,只要有技术积累和成熟的人员梯队建设,迟早能跟上。 此番回重庆,原本计划的科学院、学校建设,火药研发,以及电报架设,都进展不顺,这让萧云骧心烦意乱。 他恨恨回道:“不买,太贵了,还是按之前的协议运作。” 汤普森见萧云骧态度坚决,颇为失望,但仍试图劝说:“殿下,按当前铜原料供应量,要搭建重庆到成都的线路,不知得等到何时。” “而且,就铺设的这一小段距离,已经出现铜线被偷窃的情况。” 这件事林绍璋曾当奇闻笑谈,给萧云骧讲过。 说是一段跨过密林的电报线夜里被人偷割。虽偷窃者很快被抓住,但萧云骧听后,却无法笑出来。 铜作为当下的贵金属,兼具货币属性,西军的角、分币都含铜,自然珍贵。 用铜丝架设线路,如同后世用软妹币铺路,还要经过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还无监控,实在太考验人性了。 只有去除铜的货币属性,才能减少心怀不轨者的觊觎。 萧云骧思索良久,突然问道:“汤普森,你们这个铅室法制造硫酸,科学院的徐寿徐博士了解吗?毕竟按协议,这也属于电报产业的工艺。” 汤普森见萧云骧沉默许久,问出却是这个问题,略感失望:“当然,前些时日他还来考察过,据我所知,他正在进行相关实验。” 萧云骧点点头,怪不得前两天,徐寿说硫酸和硝酸制造方法已开始实验,原来是从此处得知。 见萧云骧问完又不说话了,汤普森还想做最后努力:“殿下,缺铜矿怎么办?” 萧云骧回道:“重庆到成都的线路先暂停。你去武昌,先在武汉三镇间架设电报线。这点距离,现有的铜丝应该够?” 汤普森仍不死心:“殿下,那其他城市呢?” 萧云骧愤然回道:“等我打下橡胶和铜矿产地,去除铜的货币属性,再大规模铺设。” “不就是缺橡胶和铜矿么?云南都有,打下来便是。” 前世他看过不少穿越小说,那些主角发明东西易如反掌,甚至还有系统爸爸主动给的。 怎么轮到自己攀爬科技树时,就问题重重了呢? 这让萧云骧无能恼怒起来。 第256章 钢铁厂 1855年4月28日清晨,重庆城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天色尚有些朦胧。 汉斯和奥托等几个西方人,此前休息了几日,以消除长途旅行的舟车劳顿。 萧云骧带着他们,悄然从重庆城内府衙出发,朝着七八十里外的铜罐驿镇赶去,西王府的重庆钢铁厂便坐落于此。 此时的重庆城,如刚苏醒的巨人,正缓缓舒展身躯,开启日常的一天生活。 城内老街巷里,青石板路在微弱天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街边木质房屋黑瓦白墙,错落有致,屋檐下,一串串干辣椒和腊味在微风中轻晃。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一家早点铺子率先亮起灯。 老板娘睡眼惺忪,熟练点燃炉灶柴火,火苗舔舐锅底,不多时,锅里的水便咕噜咕噜翻滚起来。 王姓老板在一旁案板上忙碌,将新鲜面团反复揉搓、切块,再用擀面杖擀成薄片,手法娴熟,转眼间,一张张面皮便准备妥当。 生好火的老板娘走到案板旁,拿起面皮包上剁碎的肉馅,手指翻转跳动,一个个小巧玲珑的包子瞬间成型。 蒸笼里热气弥漫,包子香气飘散开来。 待到天刚麻麻亮,十来名男子骑马从街心走来。 见早餐店已开门,他们便围拢过来,将仅有四五张桌子的小店坐得满满当当。 看服饰,大多是西军士兵,中间还有几个穿着洋装的洋人。 王老板赶忙招呼客人,和自家婆娘忙活起来。 这些人每人点了一碗面,还吃了七八笼包子。 用餐时,天渐渐亮了。 人群中有几个洋人,正叽叽咕咕和一个西军长官模样的人说着什么,时而传来一阵笑声,说的却是王老板听不懂的洋话。 重庆城西军众多,各种洋教师,洋工匠也不少,王老板夫妇早已见怪不怪。 那群人吃完,一个护卫模样的人过来付了钱。 那个蓝眼睛的年轻洋人,还特意来跟王老板打招呼。 他一边用手绢擦着额头汗水,一边给王老板竖大拇指,操着磕磕绊绊的中文说道:“面好……好吃,少……少放辣。” 身旁的西军长官笑着解释:“老板,他说你的面好吃,只是他们刚到重庆,还吃不惯这么辣,过段时间就好了。” 众人一阵嬉笑,骑上马缓缓离去。 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老板娘撇撇嘴,不满道:“这洋人长得人高马大的,怎么就吃不得辣呢?” “我在他那碗面里,就放了半勺辣椒,咋就把他辣得满头大汗了。” 萧云骧骑在马上,带着奥托、汉斯、威廉及一个警卫班,沿着重庆城的青石板街面缓缓前行。 看着被辣得不停用水囊喝水的汉斯等几个普鲁士人,他暗自好笑:这个时代的普鲁士人,真就这么不能吃辣? 怪自己疏忽,忘记提前给店老板打招呼了。 此时,街道渐渐热闹起来。 卖菜的农夫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悠长的叫卖声“新鲜的白菜,春笋,黄瓜,四季豆咯”在街巷间回荡。 剃头匠早早在街边支起摊子,一张椅子、一个新式煤炉、一盆热水、一套工具,便是他谋生的全部家当。 茶馆门也开了,伙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清扫地面、收拾凌乱的桌椅,准备迎客。 众人走出金汤门,只见三三两两的妇人,有说有笑地结伴来到江边,将家中衣物放在石板上,用棒槌用力捶打。 继续前行,离开城边的各种厂房区,便进入了田野。 江畔台地,连片的冬小麦田绵延起伏,麦浪间泛起青黄波纹,农人在江岸弯腰剔除杂稗。 大片油菜田里,油菜植株高及人腰,角果密布枝干。 田间一名老农见萧云骧一众从道边走过,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关注,自顾自地用拇指碾开果荚,查验籽粒成色。 低洼水田里,农夫赶着水牛,铁犁翻起一排排整齐的泥块。 田角秧棚内,嫩绿稻秧齐整排列,棚顶盖着茅草以防倒春寒。 清晨时分,田野人少,众人便加快马速。 到中午时候,翻过一道小山梁,一座巨大的钢铁厂出现在眼前。 这座占地约数平方公里的钢铁厂,如同一头巨兽,横亘在綦江与长江交汇的冲积平原上。 东侧是人工填筑的玄武岩堤坝,紧靠着宽阔的长江。 整个厂区轮廓似倒置的青铜鼎,三足分别是铁矿码头、焦炭码头与成品集散地。 鼎腹被二三十座高炉填满,数根巨大的烟囱喷出浓烟,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和铁腥味。 远远望去,两江交汇之处,江水奔腾,波涛汹涌。 綦江的水清澈而湍急,长江的水则雄浑而壮阔,二者相互碰撞、交融,形成一幅波涛翻滚的画面。 江面上,一艘艘巨大的木船穿梭往来,有的满载铁矿石、煤炭等原料,从上游矿山源源不断运往钢铁厂; 有的则装满钢铁制品,运往上下游的各个工厂作坊。 众人沿着大路继续前行,不久便来到工厂大门。 厂门口,两座颇具中国特色的石狮子分立两侧,旁边设有岗哨,七八名荷枪实弹的西军自卫队队员,正在盘查进出厂房的行人。 以周磊为首的西军矿务总局的三四位领导,正在大门口等候萧云骧等人。 周磊依旧面色黝黑,身着一身蓝色工装,面带微笑看向萧云骧一行人。 萧云骧翻身下马,与前来迎接的周磊双手紧握。 “周总办,你可做了一番大事业,此番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萧云骧笑着与这位从郴州起,就追随自己出生入死,后因军队编制变动而军转民的老部下,开口打趣。 周磊自担任矿务总局总办一职后,与萧云骧许久未见。 此番故人重逢,自是胸怀激荡。但他生性内敛,只是紧紧握着萧云骧的手,嘿嘿直笑。 “政府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要是再做不出点成绩来,今日我哪敢见大王您啊。” 萧云骧亲热的拍了拍周磊的肩膀。 “兄弟,我就知道你有这本事。走,带我们好好参观参观这钢铁厂。” 第257章 老詹 萧云骧为众人相互作了介绍,旋即随周磊踏入钢铁厂。 刚迈进一车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车间中央,一座约4米高的梨形铸铁炉傲然挺立,炉体上铆钉星罗棋布,底部风眼与鼓风机管道紧密相连。 工人将熔化的生铁水从炉顶倾泄而下,那铁水宛如赤红的瀑布,涌入转炉。 随着操作杆被拉动,炉体缓缓直立,鼓风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每秒30米速度的空气,从底部风眼喷入铁水之中。 刹那间,铁水表面迸射出刺目的白光,炉口喷出长达10米的蓝紫色火焰,还夹杂着四溅的铁渣,仿佛火山喷发一般壮丽。 车间内弥漫着硫磺与焦煤刺鼻的气味,工人们的面庞被高温炙烤得通红。 仅仅10分钟过后,火焰由白转红,炉体在齿轮的咬合声中倾斜,炽热的钢水缓缓流向模具,凝固时发出“嘶嘶”的爆裂声。 众人走出该车间,周磊正打算带大家,前往那有着巨大烟囱的后排厂房,却被萧云骧轻轻拉了一下。 萧云骧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周磊嘿嘿一笑,转而带着众人朝办公区走去。 自进入钢铁厂起,克虏伯技术总负责人威廉,以及汉斯、奥托三人就一直落在队伍后方。 他们一边东张西望,手指着工厂巨大的烟囱,一边小声交谈,就连参观前面车间时,也显得心不在焉。 萧云骧看在眼里,却并未声张,佯装不知。 没过多久,三人按捺不住,追了上来。 汉斯用德语对萧云骧说道:“萧,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们所有的成品?” 他特意着重强调了“所有的”。身旁的周磊因听不懂德语,一头雾水。 由于汉斯等人的翻译官约翰,被丁拱辰拉去翻译此番普鲁士人带过来的火炮资料去了,萧云骧只得暂代翻译工作。 他稍作思索,对周磊道:“周总办,带我们去看看样品。” 周磊点头应许,领着众人前往样品仓库。 不多时,众人来到仓库门口,萧云骧却停下脚步,不再往里走。 周磊向里面的工人交代了一声,很快,四名工人两人一组,抬着两根不大的钢材,放在众人面前。 威廉和汉斯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这两根钢材。 只见其中一根表面有极微小的气孔和裂纹,呈暗灰色,断口为灰白色,晶粒粗大; 另一根表面光滑,闪耀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断口细腻,晶粒均匀。 威廉和汉斯这两位行家,一眼便认出第一根钢材,正是此前克虏伯从西军获取的转炉炼钢法所炼; 而第二根钢材熔炼方式,他们却是闻所未闻。 查看一番后,汉斯起身问萧云骧:“萧,能讲讲这两种钢材有何区别吗?” 萧云骧向周磊转述了汉斯的请求,周磊听后,对身旁一人说:“老詹,给他们讲讲。” 周磊身旁一位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的洋人站了出来。 此人黑发褐眼,鼻梁高挺,左脸颊有一道从耳垂延伸至下颌的烧伤疤痕,手指关节粗大且布满老茧。 他结结巴巴说了几句中文,颇为不畅,便改用英语问道:“先生们,我能用英语说吗?”言语顿时流利起来。 萧云骧此前就留意到他,只是当时场合不宜,未深入交谈。 此时见他用英语发问,便微笑着,也用英语回应:“你可以用英语说,我来翻译。” 老詹略带疑惑地看了萧云骧一眼,定了定神,缓缓道来。 原来第二种钢材,是重庆城钢铁厂,新试验成功的平炉炼钢法所炼制的。 转炉炼钢法对铁矿要求颇高,一般使用低磷生铁,不能用废钢,炼出的钢材含氮量高、脆性大、污染重,适用于铁轨钢、结构钢等大型物件。 而平炉炼钢法对材料要求相对较低,对生铁含磷量要求不高,还可以用废钢直接炼,并且能加入各种合金,炼出合金钢。 其炼出的钢材纯净度高,机械性能稳定,适合做各种工具钢、机械零件及特殊钢种等。 钢铁厂内那些30-40米的大烟囱,就是平炉炼钢法的标志之一。 不过,平炉法效率相对较低,冷却时间长。 但在火炮、枪械、机床等需要坚韧耐用钢材的领域,平炉钢比转炉钢合适太多了。 汉斯和威廉不懂英语,奥托曾是普鲁士驻英国武官,能听懂老詹的美式英语。 老詹讲完,奥托迫不及待追问:“你说的平炉钢优点这么多,不会是夸张?” 老詹听后,顿时吹胡子瞪眼,脸上伤疤因激动而扭曲,大声嚷道:“你这家伙,竟敢怀疑詹姆斯·霍尔特的话,我们当场验证!” 奥托正中下怀,不过此地是萧云骧的地盘,他转头看向萧云骧。 萧云骧也想见识两种钢材的差异,便点头同意。 周磊叫来几个工人,将两根钢材抬往隔壁成品检验车间。 检验车间里,数十名工人正进行成品抽样检验。 几人来到一台蒸汽锤前,老詹准备亲自操作演示。 转炉钢在蒸汽锤的敲击下,飞溅出大量蓝色火花,还伴有类似爆米花的“噼啪”声,这是含氮量高的表现。 两三锤下去,转炉钢“哐当”一声,从中间被砸断。 而平炉钢在蒸汽锤敲击下,明显坚硬许多,仅飞溅出少量橙红色或暗黄色星点,伴有少量断续火线。 七八锤后,平炉钢表面因高延展性,出现凹陷塑性变形,而非直接开裂。 又打了十几锤,钢材厚度被砸到原来一半,锤砸处出现裂纹,但仍未断裂。 直至又砸了七八锤,钢材才被砸断。 老詹停下操作,自豪地将两根钢材断口展示给众人。 只见转炉钢断口平直,无塑性变形,呈银灰色结晶状光泽,显然是脆断; 而平炉钢断口呈暗灰色绒毯状,凹凸不平,形似撕裂的棉絮,延伸方向与受力方向一致,明显是被打薄后扯断的。 老詹像只打了胜仗的公鸡,下巴扬起,骄傲的看着奥托。 “怎么样,普鲁士人,看出区别了?” “后面还有抗拉扯、抗腐蚀等测试,要不要去看看?” 萧云骧赶忙拉住老詹,用中文说道:“老詹,可以了,你赢了。” 第258章 条件 检验完平炉钢,萧云骧立刻让周磊带众人前往办公区,毕竟不能让别人把所有技术都看了去。 平炉炼钢法,在原本的时空里是十二年后由德国人卡尔·西门子和法国人皮埃尔·马丁共同发明,所以也叫西门子-马丁平炉炼钢法。 在当下这个时代,它并无技术壁垒。 萧云骧本不懂炼钢,只是把记忆中的平炉炼钢法和托马斯碱性转炉法抄写出来,让周磊组织专业人才去试验。 想不到经过一年多的反复试错,竟真的给发明出来了。 其实这并不奇怪,在不存在技术代差的情况下,方向指引往往起着决定性作用。 萧云骧虽一窍不通,但作为穿越者,他能明确指出哪些技术可以实现,这便是他无与伦比的优势,是他最大的“金手指”。 就像后世红朝有位科技大佬,在总结原子弹研制经验时说:“原子弹的最大秘密,就是知道原子弹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 何况萧云骧给出的简单论述,常能给专业人士醍醐灌顶般的启发。 如原子弹研发初期,有人指出可采用材料铀235,用中子轰击原子核引发裂变链式反应。 只要这一句话,交到专业人士手里,便是无价之宝。 周磊让老詹回工位去了,自己带着萧云骧等人前往钢铁厂办公区。 这办公区是位于钢铁厂东面长江边的一栋两层砖房,周磊的办公室在楼上,有两间房,前间办公,后间休息。 办公室中间摆着一套简单桌椅,用于接待访客。靠墙一侧有张办公桌,旁边是个木质书架。 周磊带几人到办公室后,便出去烧水,房间里只剩萧云骧和三个普鲁士人,和站在门口的姚、卢两护卫。 奥托终于按捺不住,直接问萧云骧:“萧,你们这项技术能和我们共享吗?” 萧云骧微笑说道:“我们正打算到欧美各国申请专利。我打听好了,光在英国,这项技术就能给我们带来几万英镑。” “法国、美国,还有你们普鲁士也一样,这会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奥托仔细打量萧云骧,试图看出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却只见他面带微笑、神色从容,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如果这项技术流入欧洲,对于暗中积蓄力量的普鲁士而言,并非好事。 最好的结果是只有普鲁士获得,而其他国家不知。 奥托往日冷峻的表情消失不见,稍显焦躁。他看着萧云骧,“萧,我们可以买下你的专利,你要多少钱?” 萧云骧摇头道:“奥托先生,若在以上几个国家同时申请专利,收益可不是小数目。” 奥托突然站起来,情绪颇为激动:“不,你不能让这项技术流入欧洲,至少现在不能。” 萧云骧看向奥托,正色道:“这项技术只是我们当前成果的一部分。奥托先生,相信我,只要我们的团队培养成型,以后类似的发明会源源不断。” “就像两年前我们发明转炉炼钢法,两年后又有了平炉炼钢法。” “远东并非全是愚昧落后,也有科技昌明之处,至少我的西王府是如此。” 奥托见萧云骧言语郑重,便坐了下来,问道:“萧,所以您需要什么?” 萧云骧举起一根手指,说:“我需要的是一个长期的合作伙伴,而不只是一笔交易,美国也许会是一个好选择。” 奥托闻言,沉默思索。 以美国当前对资本自由放任的状态,政府很难管得住资本家,只要技术在美国出现,必定流向欧洲。 这个狡猾的东方人,明显是想待价而沽。 如果自己能带这项技术回普鲁士,不光能提升普鲁士的实力,还会加重自己在国王和军方心中的分量。 想到此,奥托心中暗自火热,于是他开口道:“西王殿下,普鲁士也想在远东寻找一个长期合作伙伴,这方面双方的需求是一致的。” 萧云骧表情严肃:“奥托先生,请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双方开始正式谈判了,那么你能代表你们的国王和军方么?” “若不能,请你回去转告贵国的领导者,让他们派有此权利的人选来谈。” “若可以,请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并给我证明。” 奥托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物品,放在萧云骧面前。 萧云骧拿起一看,是一个镶嵌着黑曜石和蓝宝石的普鲁士王室黑鹰金质徽章。 黑鹰戴着王冠,两只鹰爪分别持权杖和十字圣球,象征王室权力与教会的神圣使命。 内侧刻有腓特烈·威廉四世花体签名及“fur treue und horsa”(忠诚与服从)格言。 就在萧云骧查看徽章时,奥托开始介绍自己:“西王殿下,我的职衔是少将,当前的职务是普鲁士军方远东情报组织的领导人,皇室远东事务首席顾问。” 一直坐在身边的汉斯。此时连忙帮腔证明:“萧,我以克虏伯家族的名誉向您担保。奥托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而且他的姐姐是卡尔亲王王妃,所以他能获得国王殿下亲自颁发的王室徽章,以及相当的自主权。” 奥托朝着汉斯微微点头,以示感谢,接着转向萧云骧:“如果西王殿下想缔结盟约,我权力不够;若其他合作,我想我可以一试。” 萧云骧摆摆手:“还没到缔结盟约的地步,我们两国相隔万里,且当前各自都有要务,此刻结盟没多大实际意义。” 奥托目光炯炯:“那么,请西王殿下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萧云骧略微思索,提出要求:“其一,我想派更多人到贵国学习知识,从孩子到成年人都有;” “其二,贵国需派不少于200人的代表团,涵盖军事、机械、采矿、化工、教育等各行各业人才来协助西王府,并且提供相关书籍;” “其三,克虏伯公司能使用我们这项技术,这是我对朋友阿尔弗雷德·克虏伯先生的回报。至于如何保密,你们自行协商;” “其四,我需要2万英镑,存入伦敦的巴林银行,成立一个基金。” “做到以上四点,平炉炼钢法技术就归你们,并且我保证不会将此技术,泄露给西王府以外的任何势力和个人。” “当然,你们派来的人员,我会按西王府给西方技术人员的待遇,支付薪酬。” 第259章 第一次合作 奥托听闻萧云骧提出的条件后,暗自松了口气。以他的身份和权限,此事虽有些棘手,但并非无法达成。 其他条件并不难理解,一是充实西军军事与科技力量,二是回应克虏伯的善意。 然而,最后一个条件——存入一笔钱到伦敦巴林银行成立基金,让他颇为好奇。 于是,奥托问道:“西王殿下,其他要求我都理解,也为您与阿尔弗雷德·克虏伯的情谊所感动。” “但最后这个要求,是为贵府在英国留学的孩子们,准备经费吗?” 萧云骧摇了摇头:“孩子们的经费我会另作打算。这笔钱我想资助一个人,助他摆脱穷苦与疾病的纠缠,能安心施展才智,为人类哲学思想的发展贡献更多力量。” “算是我个人的一点点私心。” 既然涉及个人隐私,奥托便不便多问。 他思索片刻,回道:“西王殿下,请允许我们到外面江边商议一番。” 萧云骧心中暗自吐槽。 奥托隶属于普鲁士国王和军方,汉斯和威廉却是克虏伯公司的人,本就是两类人,有何可商议的? 不过,或许是奥托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又或是打探其他信息。 于是他抬手示意:“当然,奥托先生,您请便。” 奥托与汉斯、威廉三人下楼,朝江边堤岸走去。 而萧云骧靠在门外栏杆上,与姚、卢二人闲聊。 这时,周磊提着一壶热水上来。 萧云骧招呼他把热水放到里面办公室,问道:“兄弟,给我讲讲那个老詹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技术牛人?” 周磊进屋放好热水,出来与萧云骧三人一同靠着栏杆,欣赏江景,将老詹的来历娓娓道出。 原来,老詹全名詹姆斯·霍尔特(jas holt),今年四十岁,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伯利恒,数代从事钢铁冶炼行业,家中原本有座小钢铁作坊。 他痴迷于实验各种稀奇古怪的冶炼方法,脸上的疤痕便是某次实验事故留下的印记。 做实验花销大,他又不善经营,家里的作坊很快破产。 他仍不死心,竟向黑帮借高利贷,去实验他的“焦炭 - 木炭混合燃料炼钢法”,结果很快失败。 黑帮上门催债,他直接开枪射击讨债人,交火中,老婆孩子不幸死于非命。 他只身逃出,家中财产被黑帮洗劫一空,房屋被付之一炬。 流落到美国东海岸后,恰逢克里斯招人,他一咬牙便随其上船,远渡重洋来到中国。 到重庆后,甄选人员时,他情绪低落,只说自己擅长冶炼,萧云骧便把他分配到周磊这边。 到钢铁厂后,他发现西王府提供材料和设备,还发布课题,鼓励实验创新, 于是重燃热情。凭借扎实技艺和奇思妙想,他很快在工匠中崭露头角,引起了周磊的注意。 周磊为他组建团队,提供实验资源,耗时一年多,终于研发出平炉炼钢法。 他不仅成功申请专利,还成为钢铁厂的技术骨干。 周磊讲完,萧云骧感慨不已。 自己此前过于关注历史留名之人,詹姆斯近在眼前,却被自己错过。 这是不足,需要改进。 正如前面所言,构建一个能让人才脱颖而出的健全制度,远比刻意挖掘个别名人更有意义。 于是他问道:“我给你们的碱性转炉炼钢法,实验有进展吗?” 周磊摇头:“还没有,现在事务繁杂,技术人员又少,忙不过来。” 萧云骧安慰道:“不急,当下最重要的是吃透理论,尽可能培养更多自己的技术人员。” 周磊颇为苦恼:“这个道理我懂,冶金中专就设在铜罐驿镇,但教材和师资都匮乏,急也不行啊。” 萧云骧继续安慰:“这个问题我知道,各行各业都面临此状况,我会想办法解决。” 两人交谈时,不远处江边石堤上,奥托、汉斯等三人一边散步一边交谈。 只见他们摇头晃脑,但因江水拍打着江岸,哗哗作响,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江对岸山崖上,大片映山红开得正艳,嫣红似火,宛如一团凝固的火焰,煞是好看。 萧云骧看了半晌,收回视线看向周磊,突然笑道:“兄弟,当初把任务交给你时,我心里还没底,没想到你弄出这般大动静,我很欣慰。” 周磊摸摸黑脸,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萧云骧接着道:“我不另派军师了,矿务总局就由你一力承担,注意保密。另外,像老詹这样的外来技术骨干,要想办法留住他们。” 周磊点头:“铜罐驿有个二十八九岁的寡妇,我看老詹对她颇有意思,我去帮他促成此事,让他就在我们西王府安家落户。” 萧云骧想起克里斯,他也是看上了一个寡妇,还是个带娃的,便问道:“这个老詹也好这一口么?” 周磊哈哈一笑:“那寡妇四五年前死了丈夫,又没孩子,被赶回娘家。” “四邻乡亲都在传她克夫,导致没人敢娶,但老詹哪在乎这些?” 萧云骧想起老詹脸上的疤痕,问道:“那寡妇不嫌弃老詹的模样?” “老詹如今是钢铁厂技术骨干,薪水不少。平炉炼钢法又申请专利成功,还能分一笔钱,放在几年前,可是妥妥的财主,那寡妇怎会拒绝?” 两人说笑间,奥托三人回来了。 “萧,我想对您的条件补充说明。” 几人回到周磊的办公室,奥托对萧云骧的条款进行细化: 一、西王府可派人员到普鲁士留学,普鲁士政府和军方会全力配合,但每年不超50人,专业由西王府指定; 二、普鲁士派来200人的代表团,名义上须是西王府自行招募的志愿者,与相关人员签订雇佣合同,与普鲁士政府无关; 三、普鲁士支付西王府2万英镑,并按萧云骧要求存入伦敦巴林银行,但西王府派往普鲁士留学人员的费用需自行承担; 四、合作属秘密性质,双方都不得向任何第三方透露协议的存在。 萧云骧略作思考,当即同意。 于是在周磊办公室内,奥托用鹅毛笔拟定了秘密合作协议德文版,萧云骧代表西王府,奥托代表普鲁士政府,签字盖章。 第260章 别无选择 萧云骧尝试与普鲁士深度合作,实乃无奈之举。 从综合实力而言,当时世界前三强非英、法、俄三国莫属。 尽管此刻这三国正在克里米亚杀得昏天黑地,但依据原本位面的历史,克里米亚战争已近尾声。 届时,腾出手来的英、法、俄三国定会向中国伸出贪婪的魔爪,疯狂地攫取利益。 只要萧云骧坚守国家和民族利益至上的原则,就必然会与这三国发生冲突。 此前,他曾急切地派遣一批孩子前往英国。如今想来,他仍为当初的冲动暗自懊悔。 因为一旦发生交战,这群孩子难保不会被挟持为人质,或是遭驱逐回国,又怎能学到真正的知识呢? 如此一来,他的选择就极为有限,只能在普鲁士、奥地利和美国中挑选。 首先可以排除奥地利。 这是一个民族众多且矛盾尖锐的国家,全靠“神圣同盟”维系传统秩序,实则是一个行将解体轰塌的腐朽帝国。 而美国虽因淘金热推动了西部开发、铁路网扩张,gdp增速超越了欧洲,但南北矛盾日益激化,不出几年便会爆发内战。 此时派留学生前往,时机显然不对,只能作为第二选择。 如此算来,唯有普鲁士王国,最契合当前西王府的需求。 首要原因在于普鲁士实力强劲。 1855年,普鲁士正处于崛起的临界点。虽其综合实力尚未达到1871年统一德国后的巅峰,但在政治、军事、教育和经济领域已优势尽显。 政治上,它是德意志联邦的核心。 早在1834年,普鲁士便主导成立了德意志关税同盟(zollvere),整合了除奥地利以外的大部分德意志邦国经济,构建起以柏林为中心的庞大贸易网络。 这使得普鲁士在德意志联邦中的政治话语权,逐渐超越奥地利,成为德意志统一的实际推动者。 同时,普鲁士还拥有一套高效的官僚系统。1808年的《斯泰因改革》建立了专业化的公务员队伍,有效制衡了地方贵族(容克)。 军事上,普鲁士优势显着。 自1814年推行全民义务兵役制以来,其军队动员机制深入基层,分为现役和预备役。 现役陆军虽仅有15万,少于法奥,但算上预备役和快速动员机制,必要时可在短时间内实现大规模扩充。 军官选拔则通过严格的军校考试,打破了贵族垄断,市民阶层占比超过30。 此外,其装备的后膛装填步枪(德莱赛针发枪),射速是法军前膛枪的3倍,克虏伯大炮性能更是远超法军。 总参谋部指挥体系已然成型,具备快速动员和铁路运兵能力,为普奥、普法战争奠定了坚实基础。 教育与科技方面,普鲁士更是名列前茅。 1817年,普鲁士确立了义务教育体系,国民识字率超过95,远超法英。 其高等教育堪称欧洲翘楚。 以柏林洪堡大学为例,该校在法学与哲学领域,引领着德意志法学研究,首创“教研结合”模式。数学、化学、物理学研究处于前沿,吸引着全欧学者; 波恩大学将临床医学与解剖学相结合,推动了现代医学教育体系的发展,成为莱茵地区的学术中心,与柏林大学并称“双璧”; 哈勒大学设立了欧洲最早的农学实验室,有力推动了农业现代化; 格丁根大学的数学与自然科学堪称欧洲魁首,高斯、黎曼在此开创了数论与几何学的新领域。 其他技术类院校,如柏林采矿学院、柏林建筑学院等,培养了大量专业人才,推动了工业技术革新。 军事院校如柏林军事学院、炮兵与工兵学校等,为军队提供了专业人才,支撑着军事扩张。 总之,普鲁士形成了文理并重、注重实用技术的完整教育体系,为统一德意志及科技崛起,奠定了坚实基础。 工业技术上,普鲁士通过实科中学,培养了大批工程师,机械制造和化工技术,领先于法国。 1850年代,鲁尔区煤矿开采量达300万吨\/年,铁路里程超过5000公里,铁路密度为欧洲之最。 经济上,德意志关税同盟覆盖2500万人口,占据全德市场的80。 普鲁士主导的铁路网,连接了莱茵兰工业区与东部农业区,形成了内部市场循环。 虽此时普鲁士仍以农业为主,但废除农奴制后,庄园经济正逐步向商品化转型。 与进入工业化中期的英国相比,普鲁士在基础科研,和职业教育上更具后发优势。 外交上,普鲁士策略灵活。 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它保持中立,避免卷入俄英法的冲突,同时与俄国维持着友好关系。 虽其海外殖民地较少(仅在1840年代于非洲建立了零星据点),国际影响力主要集中于欧洲大陆。 但柏林已成为东欧知识分子求学的中心,间接传播了德意志文化。 此时的普鲁士,宛如一颗蓄势待发的欧陆新星,军事制度、教育体系、官僚效率超越了多数欧洲国家。 其核心优势,在于强大的系统化改革能力,通过教育培养人才、军事整合资源、经济同盟扩大影响力。 “普鲁士模式”,为其在1871年统一德国,及后续崛起提供了坚实的制度框架。 正因普鲁士实力雄厚,萧云骧自结识克虏伯起,便萌生了与普鲁士王室和军方接触的想法。 普鲁士作为后起之秀,其崛起必然会冲击如今的英、法、俄三个世界强权。 而西王府欲打倒清廷,夺回亚洲尤其是东亚的主导权,也势必与这三国产生冲突。 这便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虽现在谈结盟尚早,但既然已经开始接触,未来便充满了无限可能。 况且,萧云骧提出的技术转让条件并不苛刻,他相信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军方大佬曼陀菲尔和老毛奇等人,能够权衡利弊。 当然,自强才是获得尊重的根本。 当前,双方还处于相互试探期,所以签订的是秘密协议,终究还要看后续发展。 双方签订协议后,来到铜罐驿镇的一家客栈住下。 由于西王府重庆钢铁厂的建立,大量外来人口涌入,小镇已发展到普通县城的规模。 下午,西军第二军军长李开芳,从与清军对峙的前线——綦江上游川黔交界的安稳寨,奉命前来拜见萧云骧。 两人在客栈里密议了许久,具体内容外人无从知晓。 第二日一大早,李开芳返回前线,而萧云骧则带着几个普鲁士人返回重庆。 第261章 逐蝶者 抵达重庆城后,萧云骧即刻吩咐徐继畲和容闳,筛选留学人员与专业,准备安排他们跟随奥托前往普鲁士。 奥托因获平炉炼钢法工序工艺细则,心痒难耐,一心想尽快赶回普鲁士,不住地催促行程。 与此同时,林绍璋、丁拱辰和汉斯,投入到筹建西王府和克虏伯联合军火公司的事务中。 徐继畲和容闳马不停蹄,从中学、中专学生乃至科学院里,挑选普鲁士国首期留学人员。 比如科学院中,在25-35岁之间的华蘅芳、邹伯奇、夏鸾翔三人,因年龄、才学和眼光俱佳,也在此次留学之列。 他们不仅要带队,到普鲁士后,在学习知识的同时,还需负责采买普鲁士国的教材和各类书籍带回,维系留学生之间的联系,避免“放养”。 这般忙碌十天,徐继畲、容闳选定人选后,萧云骧将克里斯唤至府衙。 克里斯一踏入府衙,见到萧云骧,便哭丧着脸,满脸郁闷。 他一开口,就把萧云骧吓了一跳:“萧,我完蛋了。” 回重庆后,萧云骧没再管克里斯,难不成这浪荡子又闯了祸? 他连忙问道:“怎么回事?克里斯,你是不是又把哪家娘子弄上床,被人抓了现行?” 克里斯一愣,不满地看着萧云骧:“萧,你就这么小瞧我?堂堂的克里斯蒂安·彼得森·拉斯穆森,岂会轻易被人抓住?” 萧云骧正端起茶水喝茶,闻言差点喷了出来,被茶水呛得咳嗽连连。 克里斯径直坐在萧云骧对面,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萧云骧缓了缓,示意克里斯接着说。 克里斯叹了口气,满脸苦恼:“萧,我发现我爱上淑兰和她的孩子了,我喜欢这种家的感觉,这可怎么办?” 萧云骧早从军情局的情报得知,克里斯的相好叫江淑兰,今年刚二十岁。 听到这话,他松了口气,撇撇嘴道:“这很正常,日久生情嘛。” 克里斯却不停摇头:“不是的,萧,我是谁?我是克里斯蒂安·彼得森·拉斯穆森,应如自由的鸟儿般,浪迹天涯,怎能在一个女人身边久留?” “但我发现,自上次离开重庆后,我就一直思念她们母子。此番回到重庆,这段时间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听到你召唤我,我知道又有任务了,可我的心竟隐隐有些不舍。萧,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萧云骧看着这浪荡子,问道:“克里斯,你今年多大了?” 克里斯斜了萧云骧一眼:“萧,你怎么又问这个,我之前回答过,按你们中国人的算法,我今年二十八了。” 萧云骧像个心理医生般,分析道:“克里斯,人的心境会随年龄、收入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 “自你答应加入我们后,你的潜意识里,已不想再四处游荡了,你没意识到吗?” 克里斯闻言,先是愕然,继而低头思索良久,叹了口气:“萧,你也许说得没错。” 萧云骧继续问道:“克里斯,告诉我,你这辈子亲近过多少女人?若介意隐私,可不告诉我。当然,花钱解决的不算。” 克里斯声调上扬,颇为得意地炫耀道:“这我哪记得清,大概三四十个,谁会去细算这些?” 萧云骧心中暗自腹诽。怪不得刚见面时,阿尔弗雷德·克虏伯说克里斯是个花花公子,看来所言非虚。 但他还得继续给克里斯解开心结。 “克里斯,人生如奔腾不息的河流,我们皆是河上的行舟,顺着时光洪流向前,无法停留,更不能逆行。” “在这漫长的人生旅程中,爱情似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璀璨迷人,吸引着我们去追寻。而你就像逐蝶的孩童,穿梭于繁花间,目光总被新的色彩吸引。” “每只蝴蝶都带来短暂的心动,可你在追逐中,轻易放下手中已有的美好,奔赴下一场未知的绚烂。” “却不知,每一次放手,都放走了一份可能永恒的眷恋;每一次转身,都错过了一段或许刻骨铭心的缘分。” “那些被你遗落在风中的温柔瞬间,如凋零的花瓣,再也拼凑不回往昔的芬芳。” “当你行至终点回首,会恍然发觉,曾经被你漠视的深情,被你错过的温暖相拥,才是生命长河中最珍贵的珍宝。” “可惜,那时已无法转身,更无法重来。” 克里斯愣愣地听完萧云骧的长篇大论,表情复杂。 “萧,你现在像个诗人,又像个智者,不该是你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感悟。” 萧云骧怅然一笑,心中感慨万千。 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深刻感悟。 正如20世纪德语文学巨匠、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誉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的赫尔曼·黑塞(herann hesse)所说: 年轻的眼睛盛满星辰,却读不懂星图。待到学会破译时,银河早已从指缝间流走,一去不回。 他因自己诡异的经历,自然比别人多了些对人生的理解。 于是他摊开双手,对克里斯道:“克里斯,这只是我作为朋友的劝告,如何抉择,是你的自由。” 克里斯沉默许久,长叹一声:“萧,你说得对。所以我想离开了,你有什么任务,尽管说来。” 萧云骧闻言,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感情自己费了半天劲,绞尽脑汁,想出那段文艺范逼格拉满的话,这小子竟一句没听进去? 看到萧云骧的表情,克里斯恶作剧得逞般,大笑起来。 “萧,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这一趟出去,我发现还是很想她,等我回来就正式和她结婚,彻底安定下来。” “如果我发现其实没那么想,那我就继续追逐新的蝴蝶。” 萧云骧暗自摇头,心想这浪荡子,看来还是心有不甘。 第262章 宝顺洋行 萧云骧懒得管克里斯裤裆里那点破事,径直问道:“克里斯,你是丹麦人,在英国求学、从军,如今入了美国籍,我没记错?” 克里斯点头:“萧,没错,我的经历正是如此。” 萧云骧突然用德语问:“那你会德语吗?” 克里斯一愣,旋即笑着用德语回应:“当然,萧,我出生于南日德兰半岛的石勒苏益格公国北部,当地学校实行双语教学的。” 萧云骧哈哈一笑,换回英语说:“克里斯,你带团队跟奥托回普鲁士待一阵,在那采购些教材和书籍。” “再去英国,看看郭实腊有没有按协议安置好我们的孩子,之后从英国再采购些书籍回来。” 说着,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由徐继畲、容闳和他共同拟定的书单。 “尽量按书单采购,费用我会从汉口宝顺洋行,直接汇到伦敦和柏林,你到了自行取用,多采购些。” “你回去准备,三天后我们一同出发。”克里斯领命而去。 宝顺洋行由英国商人托马斯·颠地(thoas dent)于1823年在广州创立,是鸦片战争前,广州“十三行”中重要的英资洋行,与怡和洋行(jarde athen)齐名。 其英文原名dent & ,中文名“宝顺”音译结合吉祥寓意,早期亦称“颠地洋行”,取自创始人姓氏音译。 该行早期靠鸦片贸易积累资本,后转向茶叶、生丝等合法商品出口,业务覆盖香港、宁波、上海、汉口等中国沿海沿江城市。 它已建立成熟的国际汇票系统,通过汉口分行,开具可在伦敦、柏林等欧洲核心城市兑现的贸易汇票。 是西王府向欧洲汇钱、支付费用的理想通道。 处理完克里斯的事,萧云骧正准备出门,没想到格兰特和多隆阿联袂而来。 两人身着利落的西军军服,留着短发。 格兰特刮净了浓密的络腮胡,神采奕奕,与初来的落魄模样判若两人;多隆阿则留着短须,眉宇间的沉郁之气消散不少。 他俩骑着马,有说有笑地朝府衙走来,正好看见站在府衙前台阶上,准备出门的萧云骧。 两人连忙下马,将缰绳交给执勤的卫兵,然后朝萧云骧走来。 原来,多隆阿自宜昌投降西军后,萧云骧让他带十来个,自愿留下的满蒙八旗骑兵回重庆,加入陆军学院担任骑兵科教官,由此与格兰特结识。 两人皆性格直爽之人,颇为投缘。 “萧,我们有事找你。”远远地,格兰特用音调奇怪的汉语官话喊道。 萧云骧爽朗一笑,待两人上前,与格兰特行西式拥抱礼,又和多隆阿握手寒暄,然后带他们进府衙办公室。 坐定后,萧云骧问道:“我正打算找你们,有什么事说。” 格兰特直接说道:“萧,军校教官的训练已经步入正轨了,但现在有个问题。我们离战场太远了。” “很多东西光靠讲,难以理解,但到战场一看就明白。所以我想带这批学员,去战场上,结合实际场景教学。” 萧云骧觉得他的言语颇有道理,但仍有顾虑:“你走了,军校教学工作不会受影响?” 格兰特摇头:“萧,我只是总教官,军校还有很多其他教官,且有教导主任掌管全局,不会有问题。” 学习打仗理论固然重要,但更需要实践,于是萧云骧点头同意:“好的,格兰特,你回去准备,三天后一起出发。” 格兰特兴奋点头,看向多隆阿:“呼,该你了。” 这个古怪的称呼,不由让萧云骧诧异起来,看向多隆阿。 多隆阿不好意思挠挠头,解释起来。 原来他到陆军学院后,遇到同族同乡郭桂福。 郭桂福因在樊城外与蒙古马队之战中,表现极为出色,被派来进修,毕业后准备升职任用。 看到郭桂福将自己的索伦姓氏郭布勒哈拉,简称为郭,交往中颇为方便。 多隆阿便把自己的姓氏,呼尔拉特简称为呼,格兰特按西洋习惯,称他为呼。 萧云骧听后,哈哈一笑,却不在意,直接问多隆阿来意。 原来重庆地势多山,极少有大片平地,骑兵科教学开展不顺,多隆阿颇为苦恼。 萧云骧思索片刻后,说道:“阿哈,这样行不行?樊城外有两三千蒙古降兵,自愿加入我们,你去统领他们,那边地势平坦、马匹充足。” “我们成立骑兵旅,你来当旅长。我按西军标准给你配军师、参谋长等人员。” 多隆阿咧嘴笑道:“这太好了,省得待在后方听不到号角声,心里发慌。” 萧云骧正色提醒:“阿哈,襄樊是前线,可能会有战斗,先跟你说清楚。” 多隆阿回道:“我明白,我在军校常听思想政治课。有句话说得极有道理,那些习惯了剥削人的人,你不去斗争,他们不会主动下台的。” “况且,自己安坐后方,看着别人出生入死,去解救全国受苦人。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 萧云骧抚掌叫好:“好,看来你这段时日,在军校没白待。你也去准备,三天后一起出发。” 送两人离开后,萧云骧又询问湘军三人组去向。 得知唐训方和罗泽南进军校进修,胡林翼去医学院养病,便不再过问。 三天后,萧云骧带着奥托、留学生、格兰特及军校学员、多隆阿等人,包了几艘客船,浩浩荡荡向武汉进发。 第263章 左支右绌1 咸丰五年(1855年)春夏之交,满京城充满槐花甜腻的香气,与太液池的湿气在空气中交融。 紫禁城养心殿前殿,顶端八角蟠龙藻井,垂着一条条鎏金锁链,宛如天降金线,稳稳悬着象征皇权正统的轩辕镜,正对着御座后方的黄梨木须弥座地屏。 屏风上,乾隆御题诗句已被新裱的《海疆舆图》遮盖,图上从海河至珠江口岸,密密麻麻插着各色三角旗。 东次间“勤政亲贤”殿的槛窗半开,隐约可见数名军机章京捧着文牍在廊下待命。 二十四岁的咸丰皇帝,斜倚在楠木透雕蟠龙宝座上,看着前方的满清重臣们。 载垣、端华两位世袭亲王分列左右,肃顺和恭亲王奕?跟在其后,再往后是匡源、穆荫、杜翰等几位军机大臣。 此前,朝廷与西贼在湖北几番交战,皆大败,连一向引以为傲的蒙古铁骑都丢盔弃甲,几万人仅有数千人逃回。 湖北全境失陷,西贼正朝湖南进攻;而粤贼兵力调动明显,意图攻打江南江北大营。 而此时,洋鬼子又来逼迫大清国。 英、法两国依据道光廿四年(1844年),签订的《望厦条约》中的“12年修约”条款,首次要求清政府全面修改条约。 内容涵盖开放长江口岸、鸦片贸易合法化、派公使驻京、降低关税等。 英国远东舰队逐步向中国沿海集结,法国在越南增强军事存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美国也趁火打劫,援引《望厦条约》,要求清政府将给予其他国家的特权,同等适用于美国。 美其名曰“利益均沾”。 “诸位爱卿,先说第一个议题,如何回复洋人。”咸丰声音沉闷,似带着极大的倦意。 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肃顺率先出列奏对:“皇上,天朝定制不可更易,不能答应洋人的无理要求。” 肃顺话语刚落,怡亲王载垣随即出列附和:“臣附议。” 咸丰环顾堂中众人,竟无一人反对。 自从祁寯藻一派被清理出朝堂,如今朝堂里尽是肃顺一党,难现前几年互相攻讦之景。 虽耳边没了争吵扯皮,但咸丰心里却空落落的。 于是,他转向站在前列的恭亲王奕?:“恭亲王,你怎么看?” 奕?是道光帝第六子,奕詝生母早逝后,由奕?生母静贵妃抚养长大,兄弟二人曾一同学习骑射、诗文,关系亲密无间。 然而,道光帝晚年立储时,曾在奕詝与奕?间犹豫。 奕詝资质平庸且有腿疾,但性格仁厚; 奕?聪颖善骑射,尤擅诗文与政务,被公认“文武双全”。 奕詝的老师礼部侍郎杜受田,深谙道光帝心理,为奕詝制定“仁孝”的争位策略。 某春季,道光在南苑狩猎,奕詝刻意不射猎,对道光称“时方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塑造仁厚形象,赢得道光赞许。 道光临终召见时,奕詝伏地,只是痛哭不止,不言政事,尽显“孝心”,获道光最终认可; 且奕詝是嫡子身份,更为正统。 而奕?的老师,文渊阁大学士卓秉恬,却是主张“示才”。 奕?狩猎满载而归,答政事条理清晰,且借助生母静贵妃的宠爱,营造父子亲密关系,但缺乏细腻的情感攻势。 最终奕詝荣登大宝,年号咸丰。 道光遗诏明确奕詝继位,却也封奕?为恭亲王,破例“一匣两谕”。 咸丰登基后,打破祖制,任命奕?为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等要职,共同应对艰难时局。 但也因如此,奕?受到了肃顺一派的打压和排挤。 怡亲王载垣是肃顺的铁杆支持者,郑亲王端华是肃顺同父异母的兄长。 二人都支持对外强硬,与肃顺结为同盟,把持朝政,其他军机大臣也都是肃顺的拥趸。 此时朝堂,敢提不同意见的,或许只有恭亲王奕?了。 二十二岁的奕?中等身材、体态清瘦、眼神锐利,尽显年轻人的锐气,与体弱多病、精神萎靡的咸丰帝形成鲜明对比。 听闻咸丰问话,他思索片刻,出列奏对:“肃中堂言之有理,但若英夷用强,直接发兵攻打我沿海城市,须得有个妥当的应对。” 还未等他人开口,肃顺便回应道:“当前英吉利国、法兰西国和罗刹国正在克里米亚交战,他们哪有余力对我朝用兵。” “恭亲王平日里喜好结交洋人,这事应比我等更清楚。” 奕?被肃顺挤兑,一时胸中情绪翻涌。 停了片刻,勉强按捺住怒气,提醒道:“纵然如此,还得派一妥当大臣与洋人接洽,免得节外生枝。” 奕?说完,堂中却无人回应。 不是满堂朱紫故作高深,而是真的不知如何应对。 因为中国大一统王朝里,从未遇到过满清此时的境况。 自秦以降,中国封建王朝所谓的外交,大致有以下几种: 一是死敌,如汉对匈奴、唐对突厥。 势弱时和亲,势强时开战,打服后再和亲、同化。 而满清通过和亲,已将蒙古和满清紧紧绑在一起,在这方面,历代王朝无出其右。 二是对待藩属国,如朝鲜、越南、暹罗等。遵循朝贡体系,藩属国进贡,天朝赏赐回赠。 三是双方老死不相往来,如某些时段的日本。 所以,满清开始接触英吉利国时,按惯性思维,要求对方依藩属国礼仪觐见皇帝。 不料那些“蛮夷”不尊天朝礼仪,不愿下跪,满清便关上大门,堵住交流通道。 如乾隆斥责英国使团:“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 “若云仰慕天朝,欲其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人即能习学,尔国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 总结来说,就是我不稀罕你们的东西,你们也学不会我的东西。 但道光年间,英人用武力轰开国门。 满清虽知打不过,却仍不肯放下天朝上国心态,更不知如何与西方诸国交往,只能让地方官员自己琢磨。 有功是朝廷的,有过就拿地方官员抵罪。 而满清大部分地方官员不懂外语、不明世界大势、不知国际公法,无奈之下,常采用“一瞒、二吓、三拖”战术。 如原本位面中,两广总督叶名琛在1856年“亚罗号事件”中表现极为典型。 首先是瞒。叶名琛明知“亚罗号”虽在香港注册,但船主为中国人,且未悬挂英国国旗,仍向英方隐瞒关键证据,仅释放部分水手淡化矛盾,却不强调清军执法的合理性; 面对英国要求进入广州城的压力,他伪造咸丰帝诏书,谎称朝廷拒绝开放广州,以拖延英军行动。 其次是吓。他发布告示悬赏“斩英人首级者,赏银三十”,组织乡勇夜间驾驶火药沙船,突袭英舰,白天利用大雾炮击敌军,制造英军心理压力; 实施对香港的贸易禁运,导致英军补给困难,还派遣乡勇潜入香港投毒、暗杀英军巡逻队,迫使大量英国人逃往澳门。 第三是拖。“亚罗号事件”初期,他反复与英方交涉,仅释放部分水手却拒绝道歉赔偿,故意拖延谈判进程达4个月,消耗英军耐心。 最后他采取“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之策,英法联军攻破广州城,他被俘往印度,绝食而死,也算不失气节。 叶名琛固然可恶,但当时清廷中枢,并未给出清晰的外交原则。 战败后又被刻意污名化,以推卸中枢责任,这反映出此时清廷外交的扭曲心态和系统性的无能。 第264章 左支右绌2 话说奕?提议派妥当大臣与英法谈判,然而清廷中枢此时尚无定见。 于是,在肃顺主导下,几位重臣就应对之策展开讨论,最终以诏书形式给两广总督叶名琛,传达一条模棱两可的指示——“不失国体,不启边衅”。 处理完涉外事务,话题转向国内。 御座之上,咸丰皇帝充满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说说,该如何处罚官文和曾国藩?” 此番战后,官文呈上奏折,大肆抨击胡林翼与曾国藩。 他称胡林翼大奸似忠、包藏祸心,主动去据守荆州,实则早与左宗棠勾结,一到荆州便投降西贼,致使官文的大好谋划落空。 胡林翼旧部罗泽南、唐训方等人投降西贼,便是佐证。 对于曾国藩,官文指责其为保存实力,擅自抗命撤军,导致荆州城孤立无援,是湖北战败的第二罪魁。 在奏折末尾,官文又旧事重提,强调汉臣不可信。 他指出与西贼作战时,往往是汉臣率先投降,导致战败。 如酉阳之战的左宗棠、汉中之战的吴振棫以及此次的胡林翼,皆是例证。 奏折中,官文言辞激烈地高呼:“祖宗之基业,旗人浴血以奠;大清之山河,八旗舍命以守。今汉臣叛主如过江之鲫,若再弃旗人而用汉将,是断我大清脊梁矣!” 他还主动请缨,愿赴湖南监督曾国藩作战,即便身死,也在所不惜。 激昂悲愤之色、拳拳报国之心,跃然纸上,全然不见从武昌城逃出时的狼狈之态。 尽管众人都知道,官文此举夹杂私心,但他也提出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清廷是否还要延续重用汉臣的策略? 投效粤贼的汉臣寥寥无几,最高官职不过庐州知府胡元炜,且未受重用; 而西贼这边,从陕西巡抚吴振棫到左宗棠、胡林翼等,皆是进士、举人出身,且被西贼真心任用。 这给主张重用汉臣的肃顺一党一记耳光,也为官文这类反对派提供把柄。 曾国藩也呈上自辩书阐明实情。 他称冬季武陵山区雨雪纷飞、山路崎岖泥泞,收到官文命令时,已无法按期调湘军到荆州。 若强行执行,所部数万人将被西贼前后夹击,粮草援军皆无,只能全军覆没于武陵山脉的群山万壑之中。 随后西贼第四军,从宜昌沿川鄂古道,前往恩施围堵湘军便是证明。 在奏折末尾,曾国藩写道: --- 臣非不知战败之罪当诛,然若以‘百折千磨’之心相察,则颓兵可振,危局可挽。 昔武侯六出祁山,鞠躬尽瘁,虽星陨五丈而忠义炳于千秋;勾践十年尝胆,忍辱负重,纵暂栖会稽,而壮志终吞强吴。 臣每思古人之节,未尝不汗透重衣。今虽败师失地,然部伍溃而复聚,旌旗折而更张,将士瘢痂未愈即请缨再战,此诚天地正气所钟也。 伏乞圣主明鉴万里:臣军屡败屡战,非为苟延残喘,实欲效法范滂‘登车揽辔’之志,追慕子卿北海持节之操。 若蒙圣慈再拨饷械,当效睢阳婴城之守,作砥柱中流;法细柳不动之军,成铁壁横江。必使狂寇知王师百败不馁,湘勇九死无悔。 臣以衰朽残躯,早置生死于度外,惟念主忧臣辱,敢惜微命? 但得秣马厉兵,必当知耻后勇,誓扫西贼以报天恩。 谨将此披肝沥胆之诚,泣血拜表。 臣国藩顿首谨奏。 --- 奏折中展现的坚韧不拔,与忠君爱国之意,让颇为感性,且一直提拔他的咸丰看得泪水涟涟,感动不已。 他心中已认可曾国藩的辩词,原谅他的擅自撤军之罪。 将此事交军机处议论,不过是走个流程。 群臣议论后形成统一意见呈给咸丰:将官文调回京城,具体任用另行安排; 严令两广、福建地方官吏,加派兵源和物资支援湖南; 下旨训斥曾国藩,却不作具体处罚,只严令他整军备战,抵御西贼。 这并非咸丰与肃顺等人觉得官文所言无理,实乃局势所迫。 曾部湘军从士卒至军官,皆由曾国藩选拔,堪称“曾家军”。 若换他人统领,不仅难以驾驭,还可能使这支在湖南境内,尚具战力的军队分崩离析。 况且官文为人跋扈,一贯轻视汉臣,若前往湖南,势必与曾国藩龃龉不断,徒增内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众人皆知,却都不愿提及的缘由。 西贼对待满蒙八旗降人,如同汉人一般,皆予以优待,一视同仁,并无特殊。 如前四川总督裕瑞,就在成都获释。 听闻这厮在汉中府,竟然替西贼劝降了陕西巡抚吴振棫,令咸丰帝恨得咬牙切齿。 又如多隆阿率先在宜昌投降,成为湖北局势崩溃的始作俑者。 此外,先前在成都被放归的数百八旗兵,以及此次在襄樊被放回的一万多蒙古兵,皆是此类情况。 对于这些人,清廷处理起来颇为棘手。 若一概弃用,着实可惜;可若不加以审查,谁敢放心任用这些曾向西贼投降过的兵将? 但若严格审查、逐一甄别,又恐寒了满蒙八旗之心,毕竟相较于那些主动投身西贼的降兵,他们还是心向朝廷的。 然而,谁也无法确保,他们在西贼俘虏营期间,西贼灌输的理念,是否会在其心底生根发芽,甚至将他们策反为细作? 即便他们对西贼的话不为所动,但他们已经知晓西贼优待俘虏的政策,在战场上两军较劲之时,他们还会舍命相搏么? 要知道,战场上军队的崩溃极具传染性,一人投降能带动十人,十人带动百人,最终致使全军溃败。 西贼用心之险恶,由此可见一斑,这也让清廷对这些归来的俘虏兵,无论怎样安排都觉别扭。 就像僧格林沁的部将苏克金,负伤后被西贼俘虏,治愈放归后。 但如何安置他,却成了僧格林沁的一大难题。 ---------------------------------------------------------------------------------- (注1:曾国藩奏书中的典故解释。 范滂“登车揽辔”之志:此典出自《后汉书·党锢传·范滂》,东汉名士范滂受命为清诏使赴冀州整顿吏治时的场景。 范滂“登车揽辔”时,慨然表达“澄清天下之志”,展现出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与担当。 子卿(苏武)“北海持节”之操:此典出自《汉书·苏武传》,讲述西汉使臣苏武出使匈奴时被扣留19年,流放北海(今贝加尔湖)牧羊,始终手持汉节,宁死不降的忠贞事迹。 剩下张巡和周亚夫的典故广为人知,就不细讲了。 注2:乌鸦知道主角的俘虏政策,这是本书中让很多人不爽的原因。 但只要细查jf战争时期,阎老西如何处置被赤军放归的俘虏兵,就会明白这一政策的威力。 当时,阎老西的做法是严格审查,人人过关,致使军心离散。 很多小伙伴认为,将俘虏直接杀掉,或充作苦役,甚至当作冲阵的炮灰,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叫爽。 但是实际结果呢? 如主角所处时代中,清军与太平军都曾采用这种看似爽的策略。 不过双方多数战斗,只能杀尽对方最后一人,因无人敢选择投降,因为投降也是不得好死。 至于只放士兵、不放军官的想法,也不完全可取。 对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中下级军官,放掉又有何妨? 就像阎老西,曾用残酷手段折磨一名在俘虏营中,说了他一句坏话的阎军团长,却是收到相反效果。 军官带队投降,再也不回来了。 而主动回来的,往往还是被赤军安排,带着政治任务的,这在jf战争中屡见不鲜。 这也是为什么赤军渡江后,gd还有数百万大军,却是一泻千里,一场正经的大仗都没打,就完蛋了。 反正跑不掉就投降呗,甚至都懒得跑了。 不要说内战,即使到了抗援c的外战后期。 阿美丽卡的士兵都知道弹尽粮绝时,如果是我军,就干脆投降;如果是光之国,就抵抗到底。) 第265章 益寿如意膏 满清君臣议罢曾国藩与官文之事,便将议题转向位于南京旁边的江南、江北大营。 近日,太平军频繁调动兵力。北王韦昌辉自湖州、翼王石达开自安庆,分别率部回南京。 图谋江南、江北大营之心昭然,不得不防。 清廷江南大营就位于南京城边的孝陵卫,如一柄尖刀抵在天国胸口。 主将是帮办大臣福兴、副将张国梁,统帅约两万绿营兵。 江北大营则在扬州城西北郊的雷塘,主将是钦差大臣琦善、副将托明阿,有绿营军一万余人。 其目的为阻止太平军北上,保护江淮漕运通道。 琦善年老衰朽,已数次请辞。 大战将至,清廷不敢懈怠,即刻派遣原江北防务大臣胜保,前往扬州替换琦善; 提拔原帮办大臣福兴为江南提督,正式统帅江南大营。 同时严令周边各省增派援兵与物资,支援两座大营。 战败逃回的僧格林沁,仍在河南、安徽间统帅清军,防西军北进并追剿捻军。 官文奏书还是奏效了,只是受益者并非他而已。 此番任命,清廷全部以旗人担任军队的主将,汉将只是作为辅助。 诸事议毕,已至午后。肃顺等人去安排执行,咸丰则带着贴身太监安德海与几个小苏拉,拿着未批阅的奏本,前往储秀宫。 储秀宫乃西六宫的寝宫之一。 庭院中海棠残红已谢,午后阳光下,青砖地面跳跃着被树叶剪碎的光影。 兰懿嫔斜倚在东次间紫藤椅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影壁上嵌的碧玉雕花。 这\"梅鹊争春\"影壁,是去年皇帝夸她穿藕荷色旗装好看时,特意命造办处赶制的。 五福捧寿纹的窗棂外,两只画眉在竹丝鸟笼里啁啾,声音却透不过垂着杏黄绦子的云龙纹幔帐。 \"小主,该进阿胶了。\" 宫女捧着剔红葵瓣式捧盒,跪在她面前的青玉方砖上,兰懿嫔接过药碗,瞥见碗中自己二十岁的娇美容颜。 石榴红镶滚的衬衣领口,掐着三道金边,却掐不住胸腔里翻涌的焦灼。 这已是本月第五碗坐胎药,太医院御医说喝此药容易受孕,可皇上已有十几日未翻她的牌子了。 起身时,目光扫过北墙多宝格里的青玉送子观音,那是去年万寿节太后赏赐的,此刻在午后斜阳里,泛着清幽的冷光。 西梢间传来西洋自鸣钟整点报时的叮咚声,鎏金钟摆晃得她心慌。 手指抚过身边绣了半截的\"百子嬉春图\",金线突然在杏子红的缎面上洇出一点深痕——原来是指甲掐破了指尖。 \"快去取止血散!\" 宫女的呼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兰懿嫔却盯着那滴血珠在百子衣上,晕染开孩童的笑脸。 与她一同进宫的丽贵人,今年刚为皇上诞下大公主,已晋升为丽妃。 可三年过去了,皇上也没少来她这里,她的肚子却毫无动静…… 门口安德海独特的尖细嗓音响起:\"皇上驾到!\" 懿嫔本能地抓起身边桌上的《诗经》,翻开《周南·螽斯》篇。 咸丰进门,看到的是美人临窗诵诗的侧影。 阳光透过松绿色窗纱,为她镀上一层柔光,鬓边点翠凤钗的米珠流苏,轻轻的摇晃。 \"兰儿好雅兴。\"咸丰走了过来,坐到她身边。 懿嫔转身,恰到好处地让眼中一滴未拭净的泪,落入地面。其惹人怜惜的模样,让咸丰心中一阵躁动。 咸丰注意到百子衣上的血渍,兰儿适时缩回手指:\"臣妾愚笨,总绣不好这些孩童。\" 话音刚落,咸丰已握住她的手,目光扫过多宝格里的送子观音,她便趁机将脸埋进咸丰身上的龙袍里。 夏天的风突然卷起竹帘,将储秀宫特制的\"百花帐\"吹得簌簌作响。 自鸣钟报出下午五点的钟声时,懿嫔倚在昏睡的咸丰怀里,心情畅快。 窗外石榴树被风吹得急摇,小雨点洋洋洒洒飘了下来。这小雨浇不灭她眼底的幽火——今天,咸福宫的丽妃又该在摔瓷器了? 懿嫔离开床榻,开始收拾衣衫。 床上的咸丰翻了个身,对她吩咐道:\"兰儿,让安德海到内务府造办处药房,给我寻些益寿如意膏来。\" 懿嫔暗自叹息,脸上却不敢有丝毫不喜,只是柔顺地点头,出门吩咐站在门外的安德海。 再转身进房,与随她进来的两个宫女,一起服侍咸丰穿衣。 未过多久,安德海带着三个小太监,抱着一个大盒子前来。 咸丰见状,眉开眼笑,对慈禧说道:\"兰儿,我去用点药,书房桌上那些奏折,你给我批了。\" 说罢,也不待懿嫔回应,便走到隔壁房中的一张特制床榻旁,躺了下来。 安德海和三个小太监跟进房内,打开盒子,取出烟枪、烟灯、烟盘、烟膏等器具。 三个小太监分工明确,一个用银匙取膏,以烟灯微火烘软,揉成黄豆大小丸状;一个跪奉烟枪;一个捧着参茶。动作都是极为熟练。 安德海持烟灯靠近烟锅,烟膏遇热化为烟雾,咸丰含住翡翠烟嘴缓慢深吸,每次吐息间隔,就用小太监手中的参茶漱口。 吸食三锅后,安德海呈上鹿血酒\"固本\",咸丰渐入迷离状态。 烟渣由安德海亲自收于锡盒,准备偷偷埋入紫禁城的后山中。 安德海几人退出房外,懿嫔找来一床薄被,给床榻上的皇帝盖好。 不经意间抬眼望向窗外,只见天空乌云翻滚,如波涛汹涌,似要将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压塌。 刹那间,一道凌厉的闪电撕开黑暗天幕,紧接着一声炸雷轰然作响,如天地洪钟被狠狠敲响,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空气中环绕,连大地都为之颤抖。 暴雨如天河决堤,无数水柱从空中坠落,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溅起高高水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大响。 这般动静之下,床榻上的咸丰依旧昏睡不醒。 宫女们纷纷去关闭门窗,点亮蜡烛。 懿嫔呆呆地望着窗外,心中喃喃自语:这般暴雨,是天塌了么? 只是,这大清国的天,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 (注:并非乌鸦无端抹黑咸丰。确有大量史料佐证他吸食鸦片。只不过是给鸦片改了名字,做了些掩饰。 据说,他的死因正是鸦片吸食过量。 此处便不贴考据资料了,以免大段补充,影响正文阅读体验。) 第266章 养马人 初夏,炽热的阳光倾洒在历经沧桑的天京城,将其烘烤得如蒸笼一般闷热。 此时的天京城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北王和翼王,都率部属回城,天国一众大佬云集,战云密布。街面上,一队队士兵匆匆奔赴各处,探马信使快马奔驰,传递着各地军情文书。 燕王府前,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成了王府的临时拴马桩。马夫刘二正精心照料着一匹大汗淋漓的战马。 这匹马是燕王秦日纲的坐骑,秦日纲刚骑回府来,稍作停留又要离去。 刘二趁着这间隙,先提来装满清水的水桶喂马,又拿起湿布,仔细擦拭马身上的汗水。 秦日纲,广西贵县人,家境贫寒,少年失学,以做豆腐为生,入过乡勇、最后到龙山挖矿。 他为人诚实忠厚、行侠仗义,在矿工中威望颇高。 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十二月,洪秀全到矿山传教,结识秦日纲,见其有大将之才,便与之交往,共谋起事。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秦日纲带数百矿工参加金田起义,成为天国元老之一。 他对天国忠心耿耿、作战勇猛,多次承担断后、攻坚等危险任务,为天国的创建立下了汗马功劳。 天国定都南京后,他被封为燕王,地位仅在首义六王之下。 然而,命运无常。前番北伐失利,东王杨秀清褫夺他的王爵,将其改为顶天燕,还当众羞辱、杖刑于他。 但大战在即,秦日纲这样的猛将不可闲置,且他在军中也有部属,杨秀清便恢复他的燕王爵位,命他与北王韦昌辉一起,筹备攻打清廷位于孝陵卫的江南大营。 刘二今年十七岁,其父与秦日纲同为矿工,相交莫逆,一同加入太平军。 永安城下,刘父战死,临终将刘二托付给秦日纲。 但刘二并无过人之才,且生性胆小懦弱,秦日纲念及旧情,便让他饲养、照料自己的战马,也算一份闲差。 正当刘二专心给马擦汗时,突然后背一阵剧痛,耳边传来一声喝骂。 他本能地回头,只见一个身穿黄色丝绸外袍的瘦高男子,站在他身后。 此人颧骨高耸,三角眼闪着阴冷的光,腰间悬着东王府鎏金令牌,手中握着马鞭,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刘二立刻认出,这人是东王杨秀清的同庚叔杨庆彪。 杨庆彪仗着与杨秀清的关系,在天京城横行霸道。 他自行规定,凡是平民和低等级官员见他,必须下跪行礼,稍有忤逆,轻则毒打,重则弄死。 百姓对他敢怒不敢言,见他就远远避开,真如过街虎一般的存在。 今日,杨庆彪喝了点酒,坐着一顶凉轿,带着七八个骑马随从出门。 到燕王府门口,见刘二背对着他擦马,以为其故意无视自己。 一个小小马夫竟敢如此,这让骄横的杨庆彪顿时火冒三丈。 他当即冲下轿来,夺过一随从手中的马鞭,朝刘二后背狠狠抽去,嘴里骂道:“狗奴才!见了老爷敢不跪,还装着没看见,今日就让你长长眼。” 说罢,他扬起马鞭,没头没脑地朝刘二脸上、身上抽去,将刘二抽倒在地。 刘二生性懦弱,且已认出他来,自不敢反抗,只在地上翻滚哀嚎、不住嘴地求饶。 杨庆彪今日本就刻意生事,岂会轻易放过他? 十几鞭后,他手麻脚软,便恶狠狠地吩咐随从:“你们都给我上,将这狗奴才抽足两百鞭子,方可罢休!” 随从们平日跟着杨庆彪作恶惯了,此时自然不会客气,纷纷围上去,举鞭抽打刘二。 一时间,鞭子抽打声、刘二惨叫声和求饶声交织在一起。 这番动静吸引了不少路人,但人们看清是杨庆彪后,如见恶鬼般四散避开。 燕王府有人听到喧闹,出门查看,见是杨庆彪,急忙回府通报。 不一会儿,燕王秦日纲带几个亲卫匆匆出府,走上前来。 杨庆彪见秦日纲,不但不收敛,反而愈加嚣张。 他用马鞭指着秦日纲,叫嚷道:“燕王,你就是这般教导家奴的?见到我都不下跪,将东王置于何地?” 秦日纲虽愤怒,但考虑到刚恢复王爵,且大战在即,不宜生事,于是强挤出笑容,赔笑道:“东王宗叔,可能他一时糊涂没注意到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他一命。” 此时,地上的刘二已被抽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只是机械地、不住地轻声求饶。 杨庆彪却阴阳怪气道:“那我将他交给燕王,且看燕王如何处置!” 秦日纲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怒火,继续告饶:“他冒犯了东王宗叔,且已受重罚,东王宗叔大人大量,放过他。” “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且他父亲就是为天国战死的。请东王宗叔看在这情分上,让我带他进府,敷些金疮药。” 杨庆彪却不为所动,斜睨秦日纲,嘴角露出轻蔑冷笑:“看燕王的意思,是不准备处罚这个狗奴才了?” 秦日纲脸色阴沉,冷冷问道:“东王宗叔,今天你都快把他打死了,还不够么,非得赶尽杀绝?” 杨庆彪听到秦日纲的言语,当即暴跳如雷,用马鞭指着秦日纲鼻子大叫:“好啊,我还奇怪这个狗奴才,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原来都是燕王你给惯的。” “好!好!你不处置,有的是人处置。” 说罢,他转身向众亲随吼道:“将这狗奴才绑起来,拖到刑部去。我倒要看看,有没有人敢处罚这个狗奴才。” 七八个亲随一拥而上,将奄奄一息的刘二捆起,用绳子系在他身上,另一端拴在马后。 随着一声呼喝,马匹前行。刘二如死狗般被拖行于地。 此时他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当身体剐蹭地面吃痛,神经反射般地抽搐,证明他还活着。 秦日纲铁青着脸,和几个亲卫默默上马,一言不发地跟在杨庆彪等人身后。 夏日炎热的天京街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苍蝇们围上来了,在苦命人的鲜血上飞舞盘旋,肆意狂欢,仿佛真成了这世界的王。 ---------------------------------------------- (住1:杨秀清幼年家境贫寒,家族人丁稀少。掌权之后,为扩充势力,他常以“认亲”之举广纳亲信,像认杨辅清、杨宜清等为堂弟,精心编织起一张庞大的亲属网络,以此巩固自身地位。 所谓“同庚叔”,指的是一位与杨秀清同年出生、辈分上为其叔父的人。实则,此人与杨秀清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注2:关于天国历史上有名的牧马人事件,其发生的具体时间说法不一,本文采用的时间为1855年6月。) 第267章 癫狂 此时执掌天国刑部的,正是卫国侯黄玉昆。 黄玉昆,今年四十三岁,广西桂平人,读书人出身。 虽未获取功名,却饱览群书,对法律条文烂熟于心,辩才机敏,文字功底深厚。 且擅长刑名诉讼,是太平天国中难得的读书人。 早年,黄玉昆以讼师为业,常为贫民打官司,在民间声誉颇高。 然而,因替穷人诉讼得罪官府,遭致报复,后被冯云山引入拜上帝教。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洪秀全自广东“空降”,迫使冯云山捣毁寺庙,由此与士绅结怨,被告到官府。 桂平知府下令逮捕冯云山入狱。关键时刻,洪天王却逃回广东。 冯云山作为拜上帝教实际创始人,他的被捕入狱,而上帝未能施以援手,致使会众对拜上帝信仰产生严重怀疑,几欲作鸟兽散。 就在这危急时刻,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杨秀清上演“天父下凡”,承诺救出冯云山,暂时稳住了人心,避免教会分崩离析。 但如何营救冯云山?杨秀清却毫无头绪。 劫狱显然不可行,彼时拜上帝会力量薄弱,且此举只会让冯云山性命不保; 若不施救,会众信仰破灭,后果不堪设想。 而杨秀清急需尽快兑现诺言,否则“天父”形象将轰然崩塌。 此时,黄玉昆献上良策:宣扬冯云山造反,再用钱贿赂桂平知府。 晚清官场腐败,官员最怕辖区内出现造反之事。因为一旦朝廷追查,地方官首当其冲被问责。 所以,清廷地方官处理此类事情,通常选择瞒报,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毕竟他们多为流官,任期一到便调任他处,哪怕原任职地区洪水滔天,也与己无关。即便后续被问责,也总有推诿扯皮的办法。 况且造反乃重大案件,若认真处理,需大规模抓捕人员、搜集确凿证据,不仅耗时费力,还往往吃力不讨好。 故而黄玉昆此计,恰是直击桂平知府要害。 桂平知府不敢将事情闹大,遂压下案件,只要拜上帝会交钱,便释放冯云山。 可拜上帝会众大多是烧炭佬,哪有余钱? 黄玉昆又提议“科炭”,即众人省吃俭用,从卖炭钱中挤出钱财。这便是太平天国史上着名的“科炭”事件。 后来,冯云山凭借这笔钱出狱,还拉拢两名狱卒入会。 冯云山成功获救,对杨秀清意义非凡,证实了“天父下凡”确有其事。 冯云山出狱后,也不得不承认了杨秀清的特权。 自此,杨秀清“天父”身份坐实,威望日盛,开启崛起之路。 就此而言,黄玉昆堪称杨秀清的贵人。若无他的应对之策,冯云山难以出狱,杨秀清“天父下凡”的戏码也无人会信。 出于感激,永安封王之时,东王杨秀清借“天父下凡”,将黄玉昆女儿许配给翼王石达开,让黄玉昆与上帝“第六子”结为亲戚。 天国建国后,黄玉昆被封为卫国侯,主导制定《太平刑律》,推行严格军纪与民事法规,抑制滥杀之风。 此时他正掌管天国刑部。 这日,炽热阳光炙烤着天京城。 刑部衙门坐落于城中开阔地段,面容清癯,留着长须的黄玉昆,正在刑部侧房办公。 侧房布置简单朴素,窗前一张宽大书桌,堆满了文书卷宗。 黄玉昆身着黄色长袍,头戴黄头巾,正专注地审阅着案件记录。 突然,门外传来嘈杂的吵嚷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脚步声和叫骂声。 黄玉昆起身,快步走向门口。还未出门,便见杨庆彪带着亲随,气势汹汹地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闯进刑部大堂。 杨庆彪嘴里,还不停地叫嚷着:“卫国侯,卫国侯,有案子来了!” 被拖之人身上鞭痕纵横,浑身血迹斑斑,躺在地上生死不明。 紧跟其后的,是黑着脸的秦日纲和数名亲卫。 杨庆彪仗着与杨秀清的关系,在天京城横行霸道。掌管刑部的黄玉昆当然知晓,暗自叹息。 他稍稍整理衣冠,神色凝重地走出侧房,与数位刑部官员一同来到大堂。 黄玉昆坐在公案后,杨庆彪站在一旁,满脸不耐烦。 待杨庆彪叙述完事情经过,黄玉昆强装微笑,语气平和地劝道: “东王宗叔,这只是小事一桩,您消消气。您都已经教训过他了,依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 杨庆彪瞪大双眼,扯着嗓子叫道:“卫国侯,你这是不打算处罚这个狗奴才了?” 黄玉昆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东王宗叔,按照天国规制,他并未触犯任何法律,我实在没有理由处罚他。” 此时天国的法律规定,百姓遇见诸王需回避或跪地磕头,否则斩首不留。 但对于诸王的亲属,并无此类规矩。 杨庆彪提醒道:“卫国侯,我可是国宗,还是东王这边的。” 黄玉昆看向杨庆彪,问道:“那依东王宗叔之意,该如何处罚?” 杨庆彪冷笑一声:“打他300杖。” 黄玉昆心中涌起怒火,摇头道:“按天国规制,实在找不到打他的理由。况且他如今这副模样,再打300杖,恐怕性命难保。” 杨庆彪眯起三角眼,盯着黄玉昆:“卫国侯,我就是想打死他,难道不行吗?” 黄玉昆怒火难抑,又闻到杨庆彪身上的酒气。 要知道,天国律法严禁饮酒,饮酒者斩首,知情不举者同罪,检举者封“恩赏丞相”。 “请东王宗叔原谅,我绝不能这般草菅人命。” 黄玉昆语气平淡,态度却坚决无比。 杨庆彪听闻此言,顿时大怒。 只见他双眼圆睁,青筋暴起,飞起一脚,踹倒黄玉昆面前的公案,笔墨纸砚、文书卷宗顿时散落一地。 黄玉昆猝不及防,被厚实的公案压住大腿,正在狼狈挣扎。 杨庆彪指着黄玉昆,恶狠狠地骂道:“姓黄的,你做不到,我去找能做到的人。到时候,看棍子落在谁身上。” 说罢,带着众随从扬长而去。 黄玉昆头发凌乱,衣服沾满墨汁,望着杨庆彪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颤抖。 -------------------------------------------------------------------------------------------------- (注:我尽量还原历史上的牧马人事件,免得有人喷我黑天国。) 第268章 偏狭 话说杨庆彪领着一众亲随,气势汹汹地走出刑部大堂,踏上街面,径直向东王府而去。 此刻,他坐在轿子里,先前的嚣张跋扈已消失不见,正冷静思索着自己方才的举动有无纰漏,以及见到杨秀清后该如何巧妙措辞。 杨庆彪行事虽混账,却并不愚蠢,相反,他极擅揣摩杨秀清的心思。 当年在广西,清军围追堵截,太平军朝不保夕,为求生存,众人团结一心、奋勇向前。 那时真是执法如山,军纪严明。虽难以做到人人完全一致,但总归依章依规行事,无人能够例外。 比如,杨秀清为严肃军纪,处死自己的岳父,还逼迫萧朝贵杀掉其养父母。 此举虽有压制萧朝贵之嫌,但旁人也挑不出错处。 临阵作战时,将领身先士卒,西王、南王皆战死沙场。 正因天国高层如此作为,那时的太平军军纪严明,作战死不旋踵,将清军打得丢盔弃甲。 然而,时移世易。 如今天国已建立,统治数省几千万人口,占据江南膏腴之地,不再是当年朝不保夕、不拼命就难以存活的局面。 到了为自家谋利之时了,当初的以身作则、执法如山早已成为过去。 于是,诸王纷纷安排自家亲属占据要职,培植个人势力。 例如韦昌辉,重用胞弟韦志俊、堂弟韦滨等人。 此次主力回援天京,便留韦志俊为统帅,在湖州一带与清军对峙。 听闻天王也密令族兄洪仁发暗中组建“洪党”。 西王一脉更是如此,萧朝贵幼弟萧云骧已自成一派,其军力与地盘甚至超过整个天国。 唯有翼王,尚未听闻他刻意提拔亲属。 在此情形下,杨秀清开始严酷打压可能威胁到自身权势之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北王韦昌辉。 去年,他借小妾兄长与韦昌辉胞兄争地一事,强令韦昌辉处死其胞兄。 还要杖责韦父,最终韦昌辉代父受刑,养了数月伤才得以康复。 至此,韦昌辉彻底被东王压服。 平日里,韦昌辉与杨秀清商讨军政事务,往往说不上三四句,便跪地谢恩称“四兄”,还常对人宣称:“若非四兄教诲,小弟几乎不知如何是好”。 大庭广众之下,他总是率先向杨秀清跪拜,口称“万岁”,自称为臣属。 甚至杨秀清轿子经过时,韦昌辉会主动上前掀轿帘、搀扶,恭敬如奴仆。 在杨秀清生日宴会上,韦昌辉送上厚礼,还作诗吹捧其功绩。 曾有下属对此稍有怨言,韦昌辉便砍下其头颅,献给杨秀清,以表绝对的忠诚。 天王也未能逃脱杨秀清的打压。 杨秀清借“天父下凡”之名,斥责洪天王“虐待宫人”,还当众对天王施以杖刑。 在压制众人的同时,杨秀清着手培植自家党羽。 因杨家人丁稀少,他只能通过结亲、认本家等手段,将一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同姓之人纳入麾下。 如今东殿两万余人中,杨姓至少占四成。 东王府里,但凡有些统兵能力或内政才能的人,都被杨秀清委以重任,如杨辅清、杨宣清等人。 而杨庆彪,在广西老家时不过是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无赖,统军理政对他来说是天方夜谭。 但他察觉到一件既能展现自身“才能”,又能讨杨秀清欢心的事——打压翼王石达开。 这段时间,翼王在安徽太平军控制区内,军政一把抓,深得军心民心。 率主力回到天京后,他与城内众多天国元老交往密切,备受拥戴,连天王都召见了他两次。 杨庆彪明显感觉到,东王杨秀清对此心生戒意,且颇为焦躁。 于是,他便以此为切入点,为东王效力。 今日路过燕王府,他本就是去寻衅滋事的。 一来替东王试探刚恢复王爵的燕王秦日纲,是否顺服; 二来找个由头给刑部制造麻烦。 刑部由黄玉昆掌管,而黄玉昆是石达开的岳父, 此人一向执法刚正,只要自己大闹刑部,必定能让其露出破绽。 此时事情的发展,正如杨庆彪所料。 话说杨庆彪进入东王府,凭借身上的东王府令牌,顺利来到军机房。 只见东王杨秀清与天官正丞相、佐天侯陈承瑢等四五位大臣,正在书房议事;傅善祥等六七个女官在旁侍奉。 杨秀清见杨庆彪哭丧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皱眉问道:“庆叔,这是怎么了?” 杨庆彪立刻跪在杨秀清面前,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讲述事情经过。 在他的叙述中,燕王府的马夫不仅不对他行礼,还恶语相向。 他气不过,要求燕王秦日纲处罚家奴,秦日纲置若罔闻。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马夫绑到刑部,请黄玉昆主持公道。 谁知黄玉昆竟称,天国并无规定,要求平民或下人向他这类人下跪。 杨庆彪一把鼻涕一把泪,将经过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杨秀清听后,心中恼怒:这个黄玉昆,依旧如此迂腐,竟用所谓的天国律法。来限制他杨秀清的亲属。 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那就别怪他借题发挥了。 只见他脸色阴沉,正要下令。 陈承瑢暗自叹息。 如今杨秀清愈发纵容他那些所谓的亲属了,杨庆彪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清楚,不用细查,都能猜到杨庆彪所言,必定掺杂大量不实之词。 于是他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九千岁,卫国侯平日执法公正,况且他是翼王的岳父,大战在即,还望九千岁谨慎处置。” 杨秀清听罢,冷笑道:“佐天侯,朕还没发话,你就急了?” 说罢,转头吩咐傅善祥:“让傅学贤拿着我的令牌,去翼王府传令,让石达开亲自将黄玉昆锁拿,送到此处来。” 又道:“传令秦日纲等一干文武百官,都到军机房来。” 下达完命令,杨秀清“哼”了一声,看都不看面色铁青的陈承瑢,径直走出书房去了。 第269章 羞辱 傅学贤,广西桂平平隘山人,与杨秀清同乡。早年受杨秀清邀请,投身拜上帝会。因其与杨秀清关系亲密,且忠心耿耿,故而备受杨秀清重用。 定都南京后,傅学贤任职礼部尚书,获封扶天侯,为杨秀清集团核心成员。 他相貌丑陋,性格残暴,创制火烙、火锥等酷刑,成为杨秀清用以逮捕、处决反对派,清除异己的利刃。 杨秀清此人,指挥能力、战略眼光与执政能力皆属上乘。 然而,或许因幼时家境贫寒,身体亦有残疾,致使他自尊极强且心胸狭隘,容不得半点异见,对任何可能威胁其权势之人,都极度敏感。 彼时,在安徽太平天国控制区域内,石达开全面掌管军政事务,对天国规制多有变革。 在民生领域,他私下废止天国的“圣库”制度,放宽商业管控,准许民间自由贸易; 积极鼓励农耕,主张给民众分配田产,推行按田亩征税制度; 大力推行地方自治,吸纳士绅参与治理,不再一味打压,有效缓和了太平军与地方士绅的矛盾。 对于拜上帝教,石达开虽未明确反对,但也不强行推广。 对待士人,他并未依照天国律法,焚毁除天王指定外的书籍、处罚相关人员,而是采取放任态度。 对于中国传统节日与习俗,他同样未遵循天国律法加以禁止,反而与百姓一同欢庆端午等节日。 军事方面,石达开军纪严明、赏罚分明,且作战身先士卒,与杨秀清依赖宗教权威的治军方式形成鲜明对比。 此外,他还多次上书杨秀清与洪天王,提议交好西王府,并强烈建议借鉴其治政治军理念。 如减少宗教因素、实行亲属回避原则、大力倡办教育、鼓励农工商发展,注重军工建设、创办军校、精练士卒等,几乎要将萧云骧那套模式照搬过来。 长此以往,仿若又一个西王府。 杨秀清对萧云骧势力坐大,已然追悔莫及,怎会容忍再出现一个类似的“逆贼”。 于是,杨秀清将石达开从安庆调回,此举既为筹备攻打清廷的江南江北大营,又能防止翼王府势力坐大,可谓一举两得。 石达开率部返回南京后,天国众多官员、军队将领纷纷前往拜访,翼王府每日访客络绎不绝。 陈承镕便是其中之一。 石达开来者不拒,与众人畅谈天国政策,分享自己在安徽的施政举措,还毫无保留地介绍西王府的各项政策。 这使得天京城高层,对西王府的政策制度或多或少有所了解,自然让杨秀清愈发心怀忌恨。 然而,石达开治军严谨,且刚回天京不久,杨秀清一时难以抓到把柄,对其进行敲打。 今日杨庆彪之事,恰好给了他借题发挥的契机。 于是,杨秀清当即派遣傅学贤,传令石达开逮捕黄玉昆。 此举既给了石达开面子,又能试探他对自己的态度。 ----- 下午三点,蝉鸣在刑部院墙外的槐树上时断时续。 刑部书房内,黄玉昆与秦日纲各自手持一封书信,相对无言,神色凝重。 他们深知,以杨秀清敏感扭曲的自尊心,和睚眦必报的性格,今日两人恐难全身而退。 黄玉昆读书人出身,自尊心极强,当下便给天王洪秀全写好了辞呈。 若东王不顾律法,执意包庇亲属,自己便辞去刑部尚书一职。 秦日纲见状,也请黄玉昆,帮自己写了类似辞呈。 两人刚将书信藏入怀中,便听到堂外卫兵拉长声音通报:“翼王殿下到——” 话音未落,石达开已带着两名卫兵,走进刑部大堂。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传来,一队东王府亲兵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东殿尚书傅学贤。 黄玉昆与秦日纲从书房走出,见此情形,心中已然明了。 正欲与石达开交谈几句,傅学贤却在一旁催促:“翼王殿下,东王九千岁钧旨,可耽搁不得。” 说着,他朝身后努努嘴,一名东王府亲兵捧出一套枷锁,跪在石达开面前,双手呈上。 石达开并未接过,而是看向黄玉昆。 只见黄玉昆面带苦笑,却依然昂首挺胸,双手伸到石达开面前:“东王九千岁既然有旨意,那么请翼王殿下执行命令。” 石达开沉默片刻,转向傅学贤:“傅尚书,黄尚书乃天国的卫国侯,且我亲自前来,他绝无逃脱可能,能否给些体面,免去枷锁?” 傅学贤冷笑连连:“翼王殿下,东王是命您亲自锁拿黄玉昆,并押解至东王府受审,殿下莫非要抗命?” 石达开心中怒火涌起,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刀柄。 黄玉昆见状,上前一步按住石达开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摇头,嘴上却说道:“如此,罪臣就奉东王命,披枷带锁便是。” 说罢,便要去接,仍跪在地上的东王府亲兵手中的枷锁。 傅学贤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翼王殿下,或许刚才我对东王的命令传达有误,现在我再重申一遍。” “东王九千岁是命令翼王殿下,亲自锁拿黄玉昆,并押解至东王府受审。” 他特意将 “亲自锁拿” 四个字说得缓慢而响亮。 黄玉昆见石达开双手紧握,微微颤抖,便用眼神示意他忍耐,嘴上说道:“就请翼王殿下给罪臣披枷带锁。” 石达开深吸几口气,强压情绪,从跪地的东王府亲兵手中,接过枷锁,给黄玉昆套上。 “如此,就委屈卫国侯了。” 待石达开给黄玉昆戴好枷锁,傅学贤看向两人身后的秦日纲: “燕王,你也一同走一趟。” 却并未给秦日纲戴枷锁,甚至都未捆绑。 故意羞辱黄玉昆之意,昭然若揭。 ---------------------------------------------------------------------------------- (注:乌鸦写到此章,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位老领导。此人能力、学识、学历、专业技能、口才乃至外形,皆属一流。 然而,他有个毛病,要求下属绝对服从,还时常进行服从性测试。 这种服从并非普通上下级的那种,而是要求下属忽视甚至放弃家庭与个人爱好,无论上下班,必须随叫随到,陪他玩乐,还得替他买单(走流程,他给报销)。 还要不停听他自我吹牛,并及时的附和吹捧。类似古代仆人或长随那种。 并且,他对家庭很不上心,一周有三四天在外喝酒玩乐,常常通宵达旦。 最终,他众叛亲离,就连最贴心的心腹也与他反目,对他避而远之。 人啊,一旦稍有权力,能克制不折腾他人的,实在寥寥无几。) 第270章 沐猴而冠 虽已至下午,天空中那轮烈日依旧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灼烧着天京城内的人心。 东王府军机房前的广场上,青石板地被晒得黝黑发亮,刺目的反光让人睁不开眼。 四周没有一丝风,两侧的黄龙旗无力地低垂着。 广场上伫立着百来名天国高官,他们各自站定,不敢相互打听消息,因为这违背东王府的规矩。 众人只能不停地擦拭额头的汗水,也不知这汗是酷热所逼,还是因不知谁又将受罚而心生恐惧。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缓缓而来。 翼王石达开阴沉着脸,与两名护卫走在最前,其后是东王府的一队亲兵,领头的是扶天侯傅学贤。 队伍后面跟着一辆囚车和一辆板车。 天国刑部尚书、卫国侯黄玉昆披枷带锁坐在囚车里,燕王秦日纲低着头,步行跟在囚车后。 最后的板车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之人,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此人似刚经包扎救治,却又被粗暴扯开,露出满身的伤痕。 到了广场边缘,众人下马,继续走向广场中央。 石达开与身后的黄玉昆低声交谈着什么,黄玉昆点点头,爬上台阶,迈入巍峨的军机房。 石达开并未去军机房外,专为他这种身份高贵之人准备的廊前休息区,而是静静地站在台阶之下,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头戴双龙双凤冠、身穿黄色团龙袍的杨秀清,带着数名官员,从军机房中阔步走出。 广场上所有官员,包括翼王石达开在内,齐齐向杨秀清行三拜九叩大礼。 礼毕,杨秀清未让众人平身,径直走到放着马夫的板车前,指着那血肉模糊的苦命人,对傅学贤厉声道: “将这不长眼的奴才五马分尸。” 跪在地上的傅学贤连忙领命:“遵东王九千岁旨意。” 杨秀清又转到黄玉昆的囚车旁,正欲开口。 披枷带锁,跪在囚车里的黄玉昆见状,抢先开口道:“东王殿下,罪臣德薄才疏,愿辞去刑部尚书一职。” “辞呈在罪臣怀里,只是如今这般模样,不能亲手拿出,望东王殿下恕罪。” 杨秀清冷哼一声,还未回应,地上跪伏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粗豪的声音:“罪将也请辞。” 众人闻声,虽不敢转头,但听出是燕王秦日纲的声音。 在太平天国,除首义六王,燕王秦日纲地位排第七。 如今南王已死,西王远在四川,对天京朝政无实际影响,秦日纲已是天国内权势第五人,卫国侯黄玉昆也能排进前十。 杨秀清虽权势滔天,但如此高级人物同时请辞,还是头一遭。 在他眼里,这种举动就是不服他的统治,挑战他的权威。 只见他脖子青筋暴起,独眼射出凌厉寒光,如恶鬼般就要择人而噬。 “九千岁!”此时,杨秀清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他回头,是天国首席内政官——天官正丞相、佐天侯陈承瑢。 陈承瑢跪伏于地,声音颤抖地提醒:“九千岁,大战在即,勿失军心士气。” 杨秀清气得浑身颤抖,在他看来,这几人是在逼宫。 他原本只想为难黄玉昆,目的是敲打石达开。 让他收敛言行,明白在天国谁才是老大,秦日纲只是顺带处理。 想不到这一举动,竟试探出翼王府的影响力来。 石达开才回天京城几天?如今连陈承瑢都为他说话。若让他久留,还会有几人听东王府的? 陈承瑢没听到回应,又因跪伏看不到杨秀清的表情,便继续说道: “九千岁,五马分尸用在一个马夫身上,已然逾制。黄尚书处置此事虽有瑕疵,但他已受枷锁之苦,请九千岁慎思。” 杨秀清再也抑制不住胸中怒火,走上前,一巴掌打落陈承瑢的官帽,骂道:“朕的叔叔就白受羞辱了,他可是国宗,是东王府的国宗!” 陈承瑢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却没去捡官帽,反而大叫:“属下有眼无珠,不堪重任,也请辞天官正丞相。” 一王两侯,皆是天国权力前十人物,齐齐请辞,自天国肇建以来还是头一遭。 在杨秀清看来,三人竟在公众场合与他唱反调,说明快压不住他们了。 只见他浑身颤抖、闭目抽搐片刻,继而睁眼,目光炯炯。 众人见东王又是天父下凡,只得全部匍匐,齐呼“天父劳心下凡”。 杨秀清用洪亮又非人的语调说道:“黄玉昆,朕问你,你藐视国宗,处事不公,杖你三百,可服气?” 黄玉昆垂头回道:“小子愿意领罚,谢天父开恩赦宥。” 毕竟在天国体制里,天父下凡的权威性无可比拟,敢不服从者,直接斩首,连洪天王都不能例外,他又能如何? 杨秀清转向陈承瑢:“陈承瑢,朕问你,你胡言乱语,杖你两百,可服气?” 陈承瑢浑身颤抖,匍匐在地:“小子知错了,谢天父开恩赦宥。” 杨秀清最后转向秦日纲:“秦日纲,你管束府中奴仆不严,导致冲撞国宗,杖你一百,可服气?” 秦日纲闷声回道:“小子领罚,谢天父开恩。” 见事情处理完毕,杨秀清一阵抽搐,半晌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径直回军机房去了。 众臣起身散去,秦日纲、黄玉昆、陈承瑢三人在广场被去掉枷锁、脱掉外衣,由东王府亲兵噼噼啪啪地打起来。 那个不知生死的苦命养马人,立刻被拖去刑场,执行五马分尸。 石达开一言不发,铁青着脸看着秦、黄、陈三人受杖刑。 不一会儿,杖刑结束,石达开扶着黄玉昆,秦日纲的卫兵扶着秦日纲,石达开的卫兵扶着陈承瑢,一起缓缓向外走去。 众人一路沉默,走出东王府西门,来到秦淮河汉中门的石城桥上。 翼王府、燕王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 秦日纲本是猛将,身体壮实,且受杖刑最少,故行走如常。 只见他先向石达开作揖,又先后向陈承瑢、黄玉昆拱手:“翼王殿下,佐天侯,卫国侯,我先告别了,要去刑场替刘二收尸。” “他爹把他托付给我,却落得这般下场,我对不起老刘。” 他语气沉郁悲愤,说罢上了燕王府马车,转向刑场而去。 此时日已西斜,暑气却依然弥漫,令人燥热难耐。 桥下秦淮河波光粼粼,默默向北流去。 自楚威王埋金筑城以来,几千年间,金陵城见证了太多帝王将相、权贵富豪、才子佳人。 不过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罢了。 所谓的不可一世、凛然不可侵犯,在这条沉默无言的,南京城的母亲河眼里,不过如沐猴而冠一般可笑。 第271章 阿庆嫂 今日自从戴上枷锁之后,黄玉昆除了在杨秀清“天父下凡”时,回应过一句问话,便再未开口。 即使是受杖刑时,也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此时,他对着搀扶自己的石达开说道: “阿达,你放开我,我到桥上走走。” 石达开满是关切地劝道:“岳丈,此时还是别逞强了,咱们赶紧回府,让大夫给您医治仗伤。” 黄玉昆摇了摇头,独自倚着桥栏杆,缓缓向前走了数步,而后回头说道:“你去照顾一下佐天侯,他身子比我弱,受伤也比我重。” 石达开回头望去,只见翼王府的亲卫和几个下人,正扶着陈承瑢上马车。 “阿达,照顾好婉贞。” 黄婉贞是黄玉昆的女儿,也是石达开的正妻。 石达开突然听到黄玉昆再度开口,急忙转头,却见黄玉昆已爬上石城桥的栏杆。 见石达开看来,他神色凄然,露出一抹苦笑,旋即毫不犹豫地朝着下方二三十米处的秦淮河,纵身一跃。 石达开大叫一声,疾步上前,想要抓住黄玉昆的衣襟,却已来不及。 只听“扑通”一声,秦淮河水花四溅,黄玉昆落入水中。 石达开虽武功高强,水性却平平。 好在一名亲卫和几个翼王府的下人水性娴熟,他们当即跳入河中,七手八脚地将黄玉昆救起,扶到岸边的柳树下。 石达开脱下衣袍,亲手为黄玉昆擦去伤口上的水渍。 这时,陈承瑢缓缓走了过来,劝慰道:“卫国侯,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走这条路呢?” 今日寡言少语的黄玉昆,此刻突然放声大哭:“天国的猛将重臣,在他眼里就如卑贱的奴仆,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那还要这天国律法做什么?还要刑部做什么?全由他杨家管就行了!” 石达开让亲卫和下人,去马车里找几件干净的衣袍,顺便把他们都支开,免得看到黄玉昆的狼狈模样。 整个河边柳树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黄玉昆继续哭诉:“黄某受此奇耻大辱,偏偏又只是个书生,除了一死了之,又能奈他何?”说罢,又放声大哭起来。 陈承瑢眼中闪过寒光,见四周无人,不由冷笑两声,低声说道:“怎会没有办法?只要想,总会有办法的!” 此后,石达开将陈承瑢送回佐天侯府,把黄玉昆带回翼王府救治。 当晚,东王府又传来旨意。 原来,杨秀清听闻黄玉昆出了东王府便投了秦淮河,更是恼羞成怒,当即追加处罚。 褫夺黄玉昆的一切官职爵位,降为最普通的士卒,养好伤后即刻发往军前效力。 石达开沉默的替岳父接了旨意,此后,翼王府谢绝一切宾客。 除了必要的军务,石达开也不再外出,只在翼王府悉心照顾岳父。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洪天王的大内总管蒙得恩,从侧门偷偷进入翼王府,与石达开聊了许久,直到半夜才离开。 -------------- “一王两侯”同时提出辞呈,却被东王一顿杖刑打了回去。 紧接着,天国的刑部尚书、卫国侯黄玉昆投河自尽,虽被救起,却被东王剥夺一切爵位官职,贬为普通士卒。 如此重大的案件,无论如何都瞒不住,况且东王府也不想隐瞒。 他们不仅不隐瞒,反而大肆宣扬,以此彰显东王的滔天权势。 那些原本想去拜访翼王府的人,也都收起了心思。杨秀清的亲属们更是肆无忌惮。 听闻此消息的杨宣娇却忧心忡忡。 天国的分营制度刚刚废除,百姓可以自行回家居住,但后宫女子仍受到严格管束。 不过,她是杨秀清的亲妹妹,且如今西王府远在重庆,她只是个前西王妃。 这一身份反倒让她少了许多管束,可戴着帷帽,到东王府外散心。 如此一来,她又怎会不知这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呢? 杨秀清如今行事,让她意冷心灰。 她也曾多次相劝,却都被杨秀清以女子不懂权谋为由,搪塞过去。 此事一出,她已是彻底死心。 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前往重庆,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天京城。 如今西王府已打下武昌,离天京更近了。 但她知道,哥哥绝不会放她离开。杨秀清对萧云骧的心思,天国高层几乎人人皆知,她不用猜也能明白。 萧云骧给她和萧有和写了几封信,如今她的心结已被傅善祥解开,于情于理,都该给萧云骧回信了。 但如何将信送到萧云骧手里,却让她犯了难。 某日,傅善祥来访,她便将此难题,告知了这位明媚聪慧的闺中密友。 傅善祥建议她,去问问同在东王府的萧家二哥萧朝富。毕竟他和萧云骧是亲兄弟,或许有联系的法子。 杨宣娇大喜,但为了避嫌,她自不能亲自去找萧朝富,便让仆妇于嫂去帮忙打听。 六月的一天,于嫂喜滋滋地回来向杨宣娇汇报,说萧云骧确实给萧朝富留了联系的法子。 但具体是什么,萧朝富不愿说。只说如果嫂嫂有书信要寄给阿骧,交给他传递即可。 杨宣娇也没多想,当即写好书信,委托于嫂带给萧朝富。 这一天清早,于嫂早早起床,怀揣着杨宣娇给萧云骧的书信。 挎着一个篮子,走出杨宣娇居住的小院,朝着萧朝富等府中男丁居住的方向走去。 拐了两道弯,待看不见杨宣娇的小院后,她却转向东王府的西门,准备出府。 守卫的卫兵跟于嫂打招呼:“于嫂,又要买鱼去了?” 于嫂微笑回答:“是啊,王妃和小王爷爱吃鲜鱼,我今日得赶早些,再晚就被人买去了。” 原来此时天国不仅废除了男女分营,一些百姓基本的生活物资,如米面粮油、瓜果蔬菜等,也允许自行买卖,鲜鱼自然也不例外。 于嫂出了汉中门,朝着不远处,秦淮河边的鱼市走去。 到了鱼市,她穿过人群,径直往里走,直到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正在摊前杀鱼。 妇人看见于嫂,笑着问道:“于嫂,今日又要鲜鱼?” 于嫂也笑回道:“是啊,阿庆嫂,你今日可有鲜鱼?” 那妇人站起身,连连说道:“有的,你来得正好,我家男人早上刚刚打了几条刀鱼,专门给你留着呢。” 两人走向鱼摊的后棚。 见身边没人,于嫂从怀里掏出书信,递给阿庆嫂:“这是王妃亲笔写的信,这下你可以交差了。” 阿庆嫂在围腰上擦了擦手,接过信,笑道:“无忌长官都问过我几回了,这下可真是重要情报,这王妃终于想通了?” 于嫂点了点头:“她自己都看不惯东王府的种种作为。我再把这段时间探听到的消息,给你详细说说。” 第272章 野火 云贵高原的夏日,天气并不十分炎热。然而,此时的清廷贵州巡抚李宗羲却已焦头烂额。 清廷既要赔偿洋人巨额白银,又要练兵以剿平贼寇。 而江南已然沦为战场,四川全境也已沦陷。失去这两片重要的赋税之地,清廷只能加大对其他控制区的搜刮力度。 云贵地区本就土地贫瘠,百姓生存艰难。 在清廷的苛政之下,民众生活更是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暴乱此起彼伏,局势愈发难以控制。 其中,以苗人为代表的弱势民族,更是到了几近无法生存的境地。 自明朝起,大量汉人涌入云贵地区,推行“驱苗占田”政策,众多平川良田被汉人占据。 满清延续了这一政策,苗人、侗人、瑶人等弱势民族被驱赶到更为偏远、环境恶劣的山顶和野山之中。 并且,在清廷征收钱粮时,地方官吏对待这些弱势民族的手段极为残酷。 数年前,贵州东部的镇远府、石阡府等地爆发了以苗民为主的“榔军”起事,后被清廷镇压。 但近两年来,情况变得愈发诡异。一股神秘势力在贵州各地串联,创建了“公平会”。 他们宣扬人人平等、民族平等、土地均分、徭役付酬、减轻赋税等理念。 与贵州多如牛毛的各种会、教不同,“公平会”并不以民族、宗教、地域区分。 无论汉、苗、侗、瑶等民族,还是天主,佛道等信仰,只要是底层百姓聚集之处,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无论是集市的街道上,山寨的晒谷场;还是芦笙节、三月三的人群中,只要人多的地方,“公平会”的成员就会出现。 他们传唱歌谣、演出戏剧,内容皆为老百姓身边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民众。 “公平会”开始在各村各寨招收会员,建立组织,并秘密训练人员。 起初,他们并不直接与清廷官府对抗,而是鼓励百姓采取躲避、不合作等方式进行软对抗。 因此,清廷官府开始并未在意,只当是活不下去的乱民逃避徭役和赋税,这类事情年年都有。 直到咸丰四年(1854年),“公平会”的势力已蔓延至贵州东部的镇远、黎平、铜仁、石阡、思南等所有州府。 当地官府曾抓捕过“公平会”相关人员,发现这些人员来源复杂,涵盖各个民族,且该组织有一套严密的纲领和架构。 这与以往单独民族,或贫民自发的暴乱截然不同。 以往的暴乱往往带有强烈的报复性、无差别攻击和劫掠性,参与者各自为战,更像是松散的联盟,而非有组织的团体。 清廷通常能通过各个击破、收买一方打压另一方,或转移矛盾,引发民族纷争等手段,平息这些暴乱。 但此次“公平会”跨越了民族、宗教和地域的界限,将矛盾直接指向官府士绅与贫民的分配不均的问题,这让李宗羲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咸丰五年初,镇远官府抓获一名“公平会”会员,从他口中得知一整套西军的纪律与制度,李宗羲终于确认了对手的身份。 “公平会”背后,正是已盘踞四川,当前正在大举进攻两湖地区的西贼。 怪不得他们有源源不断的经费和人员。 得知事情的严重性后,三月,李宗羲从贵阳调派三千绿营兵,前往“公平会”活动最为猖獗,且主要为苗人聚居的镇远府台拱厅,进行镇压。 然而,当地乱民利用山高林密的地形,采用骚扰、伏击、围困等战术,将绿营兵打得丢盔弃甲。三千人仅有四五百人逃回。 这些乱民显然经过训练,在战场上进退有序,使用的武器多为西贼淘汰的火绳枪和四磅炮,让猝不及防的绿营军遭受重创。 至此,李宗羲才明白,西贼派遣了大量有战斗经验的基层军官,秘密训练这些乱民已久。 西贼一线部队换装下来的火绳枪、四磅炮等武器,也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叛军手中。 清廷地方上散漫的团练兵,已不是这些叛军的对手了。 此次战役后,“公平会”干脆直接公开化,他们在各地攻击地方官府,打击豪强地主。为贫民分配土地,废除清廷的徭役,减免税赋。 一时间,贵州东部战火纷飞,各州县纷纷响应造反。 西贼在台拱厅成立“西军贵州军区”,何禄任司令,张秀眉任副司令,并大举围攻镇远城。 4月3日,镇远府被攻破;13日,黎平府沦陷;27日,思州府失守;5月1日,铜仁府被占;5月10日,石阡府也被乱民攻陷。 此时,贵州尚有战力的绿营军,一是贵州提督塔齐布率领的三万余清军,正在川黔交界的遵义府与西贼对峙; 二是松桃厅有数千绿营军,与酉阳的西贼对峙。 哪处都不能放松。 然而,贵州腹地的叛乱如野火般迅速蔓延,当地官府和豪强组织的团练兵根本不是叛军的对手。 5月25日,何禄和张秀眉整合各地起义军,号称二十万,向北进攻平越州,企图继而攻打遵义府,与西贼的重庆府连成一片。 局势危急万分,而此时湖北已被西贼攻陷,湖南也在激战之中,无力支援贵州。 李宗羲只得命令塔齐布调出部分兵力支援贵州腹地,同时派快马向朝廷汇报军情,并向位于昆明的云贵总督周天爵求援。 ------------------------------------------------ (注:关于更新问题,乌鸦在此说明一下: 首先,并非乌鸦不想多更新,而是能力有限。 乌鸦是个扑街新手,绝非妄言。 这是我正儿八经写的第一本书,写作技巧生疏,也不懂套路,全凭一股热血,本能的去写; 其次,乌鸦并非什么文思泉涌之人,写好的文章要修改三四遍才能发出,否则惨不忍睹; 最后,乌鸦太过莽撞,第一本书不该选太平天国这种“不上不下”的题材。 若题材时间离现在近,资料多,查询方便;若离现在远,资料少,扯点淡也无妨。 但太平天国时期,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且很多史料模糊不清、真假难辨。 而乌鸦又是个较真的人,所以校对资料耗费大量时间。 当然,乌鸦说这些不是诉苦,只是陈述实际情况。 目前乌鸦功力不足,还需修炼。等那天神功大成,一定满足各位大佬的要求。 另外,以后更新时间,若没有应酬或其他事耽搁,就定在晚上九点半。 定时定点,不耽误大家时间。 若给大家带来不便,乌鸦在此致歉。) 第273章 难题 1855年6月10日,重庆綦江安稳寨,西军第二军大帐内。 第二军军长李开芳身材壮硕,面如黑炭,颇有几分张飞神韵。此时,他正召集第二军师团级军官开会。 “同志们!军情局传来消息,何禄局长,已在贵州腹地发动百姓起事,镇远、石阡、铜仁、思州等州府皆被攻陷,清妖在贵州境内已焦头烂额。” “大王早前在铜罐驿镇就吩咐过我,只要贵州何局长起事,我们便要打进贵州,与何局长里应外合,击破清妖主力,占据贵州!” 李开芳黑脸神采飞扬,声若洪钟,震得军帐嗡嗡作响。 他咧嘴一笑,扫视众人道:“大王还说,只要咱们有能耐,不光贵州,云南、广西的清妖也交给我们解决。” “同志们,想想这三省的广袤之地,怎会没仗可打?” 说到这儿,李开芳环视众人,语气意味深长:“广西是咱们起家之地,咱这军帐里,少说也有一半是广西人。” “就算不是广西人,也该听过太平军在广西的故事。” “西军里的广西老兄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如今大王把打回广西这光荣任务交给咱们,你们说,痛快不痛快!” “痛快!” 帐内军官齐声高呼,随后嘻嘻哈哈笑将起来。 此前,第二军扫荡川南,虽占了不少地盘,却未经历硬仗。 就连临时调去恩施支援的李世贤第四师,还让曾国藩逃脱,着实令人扫兴。 故而,整个第二军都憋着一股劲。 李开芳见众人跃跃欲试,话锋一转:“不过,大王也说了,若咱们进展不顺,就把正在酉阳扩编的第五军,即原来林启荣的独一师,调到贵州配合我们作战。” 说罢,他猛地挥手,吼道:“林启荣他们已在酉阳出尽风头,你们想让他们来抢功吗?” 李世贤“腾”地跳起,喊道:“军长,难得有咱们唱主角的机会,怎能让别人抢戏?” 第五师师长李永泰也起身嚷道:“我们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不见得比别人差!” 见其他军官纷纷叫嚷,李开芳满意一笑,抬手示意安静:“别吵,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听听军师怎么说。” 第二军军师张景平起身。 他乃广西百色人,毕业于萧云骧亲训的第一期军法官培训班。 其人身材矮小却壮实,性格刚硬,原则性强,行事干脆果断。 他神色平静,抬手示意安静:“同志们,虽等到打大仗的机会,但行不行,还得靠战场检验,不是我们自己说行就行。” “此役是我们打出四川的首战,对第二军意义重大。我们要做好战前准备,不能让战士们白白牺牲。” “但丑话说在前头,临阵怯战者,必严肃执行军法。尤其是同心会会员,要做好表率,验证入会誓言的时候到了!” ---------- 从安稳寨向南,沿南北官道前行三四里,便是向阳坝。 这坝子狭窄,宽不过五六百米,清军筑起一道约七八米高的墙垒,截断官道。 官道东面是跳墩子山。 山不高,从坝子往上仅五六十米,却极为陡峭,坡度至少五六十度,空手攀爬都困难,更别说携武器作战。 山顶有数百平米平台,清军在山顶平台构筑了坚固堡垒。整个山形似墩子,“跳墩子”由此得名。 跳墩子以东是綦江上游松坎河。河水不宽但水流湍急,无法渡人。 河对岸是猿猴山,悬崖峭壁,唯有猿猴能攀爬。 向阳坝西面是梅子山,山势险峻,向西绵延数十里。清军在山上构筑众多堡垒,极难攻克。 这便是萧云骧一直按兵不动,不让第二军进攻贵州的缘由。 贵州多高山深谷,少山间平地(当地人称为坝子),能通行火炮辎重的官道,常穿坝子而过。 因道路崎岖、补给困难,萧云骧需等西军攻下湖北,取得川外立足和补给之地后,才让李开芳行动,如此川内补给才能支援李开芳部。 贵州进川道路有限,四川攻黔选择也不多。 李开芳部若从綦江入黔,就必须攻破当前的向阳坝。 若直攻坝上墙垒,会遭跳墩子和梅子山清军火炮夹击,士卒伤亡必定惨重; 若攻两侧堡垒,又会受墙垒上火力打击。 所以,李开芳部只能强攻跳墩子,虽仍会受墙垒攻击,但已超出梅子山清军劈山炮射程。 在清军墙垒外数里地,向阳坝北侧小山上,李开芳率第二军军事主官们,用望远镜观察清军阵地。 第六师师长黄耀祖道:“军长,只要能接近清妖两三百米,利用我们步枪射程远、精度高的优势,就能压制清妖的火绳枪和燧发枪。” 第五师师长李永泰皱眉:“这回清妖学精了,劈山炮有专门掩体,我们的火炮难摧毁,步兵攻击会遭大量杀伤。” 李世贤观察许久,提出建议:“这坝子虽石头多、土层薄,但挖掘几条坑道,还是可行的。” “只要能避开清妖劈山炮的火力,接近墙垒,就有办法对付他们。只是跳墩子是石头山,无法挖掘,坡度又陡,仰攻不易。” 众人议论纷纷,唯有李开芳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李永泰安慰道:“军长别愁,给我师些时间,挖壕沟接近,定能攻下。” 第二军参谋长范承志道:“师长发愁的不是这墙垒,而是两百里外的娄山关。那是天下雄关,易守难攻,目前清妖守军不多。” “但我们击溃眼前清妖后,在这地形下如何围歼?若清妖只要逃出数千人,退入娄山关,我们就难打了。” 说到此,他叹了口气。“说不定,真要等林启荣部从遵义方向,反攻过来了。” 李世贤闻言大叫:“那不行,上次和他去恩施围剿曾国藩,肉没吃到,还啃了一嘴泥。这次大王是为我们搭台,不能让他抢戏。” 原来,上次李世贤率四师与林启荣部,一起到恩施围剿曾国藩。 曾国藩寻得古道逃脱,气急败坏之下,李世贤率部追击,却遭李续宾伏击,伤亡数百人,这家伙至今耿耿于怀。 只听到范承志叹道:“这坝子的地形本就如此,我们只能击溃清妖,却难以将其围歼。” “倘若我们真在娄山关被清妖堵住,即便心有不甘,大王又怎会为了照顾我们的面子,而耽误战机?” “他岂会放着林启荣部不用,却让我们慢慢攻打关隘?” 几人闻言,也是沉默无语。 此时天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云贵高原边缘的战场上,天空被染成绚烂的色彩。 彩霞犹如一幅巨大的锦缎,铺满了整个天际。十几只仙鹤排成整齐的队列,朝着北方振翅飞去。 它们那高亢的鸣叫声,在这高原千山万壑间回荡,久久不散。 第274章 杨龙喜 这日傍晚,贵州桐梓县九坝场被一层淡霭悄然笼罩。 落日余晖轻洒在错落的木屋茅舍上,似为隐匿于大山深处的小村庄披上一层金黄纱衣。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腾,与山间清新气息交融,缓缓弥漫山谷。 杨龙喜,桐梓县溱溪里九坝场人,今年三十岁。生的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体格健壮。 此刻,他伫立在自家小院,凝望远处山峦,似在等待着什么。 杨龙喜自幼勤习枪棒,武艺高强。 他曾担任桐梓县衙总役,本想为乡亲们办些实事。 然而,当时县令张克纶百务废弛、只知收税勒索,因向杨龙喜索贿未遂,便寻机惩处他。杨龙喜愤而辞官,回乡避祸。 桐梓与重庆交界,是西军和清军的对峙前线,西军军情局人员在此活动频繁。 九坝场距桐梓县城不到三十里,却隔着数座大山,极为隐秘,久而久之,发展成西军的一个据点。 杨龙喜为人正直刚烈,颇具号召力,引起了军情局探员吴三省的注意。 吴三省主动结交他,宣讲西王府政策。杨龙喜本就有反清打算,两人一拍即合,他便加入了军情局。 遵义人舒光富,出身盐商,曾参加贵州独山杨元保叛乱,失败后妻儿皆被杀,他只身逃脱。 随后以卖布为名来到九坝场,与杨龙喜、吴三省一见如故,也加入了军情局。 咸丰三年(1853年),吴三省通过山中猎道,送杨龙喜和舒光富两人,到重庆西军陆军学院学习。 一年后,两人毕业回到九坝场。 桐梓境内百姓生存艰难、盗匪横行,清廷官府鼓励百姓组织团练自保,必要时听从官府调遣,协助剿匪等事务。 杨龙喜便以组织团练为民之名,召集乡民按西军规制日夜操练。 明面上是清廷团练,暗中却是西军的民间武装。到咸丰五年,其旗下团练已发展到数千人。 这日天刚擦黑,杨龙喜终于等到了来客。 吴三省带着一支数百人的军队,趁着夜色进入九坝场。这支军队虽着清军军装,却人手一支西军54式步枪,一支转轮手枪。 戴清军凉帽,细查之下凉帽下全是短发。 杨龙喜家客厅里,灯光摇曳,他紧握着一位身着清军把总装束军官的手,激动地说道:“老张,可把你们盼来了,上级这是准备攻入贵州了?” 这位老张名叫张大彪,是西军第二军第六师侦察营营长,中等身材却极为精壮。 几天前,张大彪收到第二军军师张景平的命令,带领全营从山间猎道先期潜入桐梓县,配合地方同志抢夺娄山关,并坚守到主力到来。 因山道艰险,他们只携带轻武器和口粮,在吴三省带领下,花了两天才抵达九坝场,来见陆军学院的同学,杨龙喜和舒光富。 张大彪见到杨龙喜,自然欢喜,握手问候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道:“主力两天后攻打清妖阵地,上级命令我们抢占娄山关,堵住清妖溃逃之路。” 杨龙喜接过信纸,灯下细看,果是军情局命令,让他们听从张景平直接指挥,协助第二军夺取黔北。 杨龙喜刚看完信,安置好侦察营人员的舒光富走进屋,一眼看到张大彪,眼睛发亮,快步上前握手,说道:“老张,好久不见啊!” 三人围坐一起,兴奋交流分别后,各自的经历。 打扮成算命先生的吴三省看着他们,羡慕之余,提醒道:“三位,时间紧急,说正事。” 稍稍平复情绪,张大彪通报命令。 舒光富却摇头道:“现在娄山关就几十绿营兵守卫,那些鸟兵只知敲诈勒索,得了钱就去抽鸦片,哪有战斗力?” 杨龙喜眼中闪着亮光,问道:“老舒,你说怎么办?” 舒光富沉吟片刻:“老杨,要搞就搞大的,清妖后勤辎重都在桐梓县城内。” “我带老张他们营去抢娄山关,你和老吴带团练夺取桐梓城,烧了他们的粮草辎重,然后一起到娄山关汇合。” “我们再一起守娄山关。” 杨龙喜双手击掌,叫道:“就这么办,后天主力进攻,我们要趁清妖不备,早些行事。” 吴三省提醒:“这里到桐梓城三十里,到娄山关六十里。” 杨龙喜思索片刻:“老张,你们今晚出发,夜里行军,容易遮人耳目。现在是前线,兵马调动频繁,夜里行军正常。” “你们有调令印信吗?关键时刻,能糊弄娄山关守将。” 吴三省笑嘻嘻从包裹里掏出伪造的清军调令、把总符牌和官印,说道:“如此大事,怎会没准备?” 四人再推敲细节,约好联络方式。 此时夜幕完全降临,繁星镶嵌在蓝色天空,闪闪发亮,山村夜晚格外宁静,偶有虫鸣打破寂静。 杨龙喜家厨房,他妻子正忙碌准备饭菜。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几人围坐一起,也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 饭后,众人走出屋子。 月亮升起,皎洁月光洒在九坝场,铺上一层银霜。 侦察营战士已在晒谷场集合完毕。 杨龙喜与张大彪、舒光富握手告别,虽刚相见却要别离,颇为不舍。 但军情如火,岂能容老友叙旧。 杨龙喜只得说道:“老张、老舒,你们一定要小心。” 张大彪拍了拍他肩膀:“老杨,放心,我们一定拿下娄山关,等你们来。” 舒光富也说:“老杨,攻打桐梓城,能智取就别强攻。” 随后,舒光富和张大彪带着队伍打起火把,如蜿蜒火龙般,消失在山间小道。 杨龙喜望着他们的背影,愣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对吴三省说道:“老吴,该我们了,通知同志们了么?” 吴三省点头:“本村的已通知,其他村的连夜派人去了,保证明日上午能进桐梓城。” 第275章 娄山关 娄山关,又名黑神垭,坐落于贵州桐梓县城南约三十里、遵义城北约七八十里的大娄山上。它北拒巴蜀,南扼黔桂,是黔北咽喉,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誉,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堪称川黔交通要道上名副其实的“黔北第一关”。 娄山屹立于垭口之上,两侧重崖叠嶂,壁立千仞。川黔官道如蜿蜒丝带,在险峻山峦间盘旋而过。 因娄山关距西军和清军对峙的安稳寨约两百里,属大后方。 且西军从未有攻击大举贵州的迹象,双方已对峙数年,除前期相互试探,互有攻击以外,后面一直相安无事。 清军绿营兵训练废弛、纪律涣散、上下相互糊弄的毛病又出来了。 所以仅派三十名绿营军,由一名哨官带领驻守此关。平日里,他们在关卡向过路商旅行人收取厘金,以养兵剿贼。 这日凌晨,天刚破晓,睡在小尖山营房的哨官梁发财,被一阵急促敲门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未完全清醒,就听见关隘守军曾幺四在门外慌慌张张禀报: “梁哨官,有位把总奉贵州提督塔齐布大人之令,来检查关隘防备情况,让您集合守关人员,到下面关隘去见长官。” 梁哨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不耐烦地穿衣起床,嘴里骂骂咧咧:“妈卖批的,一个把总,耍什么威风,他们到哪儿了?” 曾幺四带着哭腔回道:“已进关隘,正在那儿发脾气呢。” 梁哨官怪眼一瞪,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声骂道:“乌漆嘛黑的,你龟儿子就敢乱放人进来?不要命了?” 曾幺四吓得身子一颤,连声解释:“他们印信齐全,哪敢不放啊?我就嘟囔一句,就挨了一嘴巴子。” “说的是官话,说不定是塔提督的亲兵,谁敢怠慢?” 梁哨官闻言,不敢磨蹭,迅速穿好衣服,系紧那把陈旧腰刀,随曾幺四下到下方五六十米的关隘垭口,即娄山关的关门。 此时天未亮透,四周昏暗,唯有关门上的几个火盆在风中摇曳,发出微弱光芒。 梁哨官眯眼望去,见关隘上站满数百清兵。 那些士兵神情疲惫,似连夜赶路,挽起衣袖裤腿,未摘帽子。 一个把总模样的人,正烦躁地在关门城楼上走来走去。 梁哨官连忙上前半跪行礼:“哨官梁发财,拜见把总大人。” 那把总也不让他起身,不耐烦地问道:“梁哨官,你的鸟铳呢?这里的火炮、火药炮子呢?” “叫你的那些鸟兵都到这儿集合,马勒戈壁的,都快天亮了,还睡什么觉。” 看来这把总夜里赶路,颇有怨气。 梁哨官忙让曾幺四吹号,唤小尖山上的十来名守军下来,一边赔笑:“长官,我们离前线远,哪会配备火炮啊。” “鸟铳倒是有十来支,火药枪子几百斤,全在小尖山营房里。” 那把总哼了一声,颇为失望。 与此同时,桐梓县街道,弥漫着淡淡晨烟。 桐梓县令陈泰阶,身材微胖、面容和善,今年初刚到桐梓县上任。 到任后他发现,前任县令搜刮太狠,税赋都收到十年后了。 好在桐梓当前是塔齐布大军的后勤基地,粮饷从贵阳、遵义等地,源源不断运来。 只要过手,总能沾些油水,他也不用再向百姓搜刮了。 此时陈泰阶,正坐在县衙办公房,研究账目,看看哪处还能做些手脚,突然听到外面喧闹一片。 师爷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大人,九坝场团练官杨喜龙,带数十团练兵在府衙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陈泰阶知道杨喜龙,听说他原是县衙衙役总役,因不堪上任县令勒索,愤而辞官。 朝廷下令编组团练,他响应号召,在九坝场办得有声有色,不光不要朝廷饷银,还肃清了周边土匪、盗贼、棒老二之流,堪称桐梓县团练模范。 陈县令正考虑是否请他,回来继续担任衙役总役。 只是听说此人脾气倔、不太上路子,还需再观察观察。 陈县令刚传令让杨喜龙进来,便见杨喜龙带数十人冲进府衙。 众衙役认得他,知他手段厉害,也不敢反抗,纷纷退到一旁,满脸惊恐疑惑。 杨喜龙大步走进县衙大堂,陈泰阶见状一惊,忙起身大声问道:“杨喜龙,你这是何意?” 杨喜龙双手抱拳,大声道:“陈大人,如今百姓困苦,朝廷却横征暴敛。我等决定响应西军,解放桐梓,望大人顺应民心,与我们同行。” 陈泰阶脸色一变,大声喝道:“杨喜龙,你这是造反!朝廷威严不可冒犯,莫要冲动。” 杨喜龙嘿嘿冷笑:“陈大人,如今十万西军,就要打进贵州来了,我们只是前锋而已,大人你还在给我说这些,不觉得无趣么?” “况且您觉得如今朝廷还值得效忠吗?前任县令搜刮民脂民膏,百姓苦不堪言。您虽未继续搜刮,但为私利,坐视百姓受苦。”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府,还有何存在意义?” 陈泰阶无言以对,脸色十分难看,却也不敢和杨喜龙硬刚,只得束手就擒。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声,原来是杨喜龙的数千团练兵和百姓涌入城内。 他们手持火枪、大刀长矛,迅速缴了城内仅有的一百多看守辎重的绿营兵的械,控制了桐梓县城,接着开仓放粮。 因昨日已接到通知,十里八乡的村民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他们扶老携幼,用一天时间,便搬空了塔齐布的军粮。 杨喜龙站在仓库前大声喊道:“乡亲们,把粮食背回去藏好,别让清妖找到。” “他们来抓人,就躲起来,几天后西军打进来,清妖就完蛋,以后大家分地、减税免赋,都有好日子过。” 百姓们欢声雷动,桐梓城热闹异常,宛如过年。 杨喜龙等人将抬不走的辎重全部烧毁,誓不给塔齐布留一点有用之物。 四天后,两百里外得到消息的塔齐布,派数千绿营兵赶到桐梓城时。 杨喜龙已带六七百团练兵,赶着骡马,拖着大量火药、枪子、粮食和三门劈山炮,前往桐梓城南三十里的娄山关了。 第276章 首战 1855年6月13日,在贵州桐梓与四川重庆交界的向阳坝,38岁的塔齐布立于清军墙垒之上,眉头紧锁。 塔齐布,托尔佳氏,字智亭,满洲镶黄旗人。 他出身绿营军火器营,后任湖南绿营都司,累升至副将。 自长沙起,其军事生涯便与西军纠缠不断。 此前西军湘江突围之战中,他正与胡林翼协守湘江西岸,却遭石达开部压制,看着西军脱围而去。 后归入曾国藩帐下,参与围堵西军,继而来到贵州,堵住西军南下出川之路。 官职也是一路升迁,如今为贵州提督。 与多数跋扈、怕死又无能的旗人不同,塔齐布忠勇坚毅、谦逊有礼,且注重部队纪律,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作战时身先士卒,深得军心。 今年四月,贵州腹地多个州府,在西军军情局组织和煽动下,爆发大规模叛乱。 贵州巡抚李宗羲方寸大乱,严令塔齐布回兵支援。 但塔齐布深知,贵州境内所谓的西军,不过是军情局何禄,与苗人头领张秀眉仓促聚合而成的散兵游勇。 而当面的西军第二军,却是兵强马壮、装备精良,足有四万余众。 一旦他率主力撤回贵州,李开芳定会率部追击,与何禄里应外合,到时贵州局势将彻底糜烂。 于是,他派帐下总兵阿林宝率一万人回师,自己则率两万余人,继续在此与李开芳对峙。 今日,西军打破两军数年来的对峙默契,出现在向阳坝北面。 多年交战经验表明,与西军打野战,无异于自寻死路,依托坚固堡垒,大量杀伤西军才是上策。 所以塔齐布并未派兵出击,只是静静观察西军动静。 西军前进到距清军墙垒五六百米外,开始大规模挖掘壕沟。 铁锹与泥土碰撞声在战场格外清晰,扬起阵阵尘土。 游击孙启禄建议道:“大人,让我带人下去冲一下,杀散西贼的挖沟人员,不能让他们靠近。” 塔齐布却是摇头否决:“西贼火器犀利,野战徒增伤亡,不划算。” 他站在墙垒上,观察清楚西军壕沟挖掘方向后,吩咐身旁副将陈兆先:“玉林,你守在此处,我去跳墩子山。若西贼攻击墙垒,让梅子山发火炮协助。” 陈兆先,字玉林,湖南衡阳人,武举人出身,随塔齐布从湖南绿营军一路擢升,二人配合默契。 他见西军来势汹汹,抱拳回应:“大人自去,有我在,必不让西贼靠近墙垒。” 塔齐布率五百人,从跳墩子山后,爬上山顶堡垒。 此堡垒是他仿萧云骧在长沙蔡公坟构筑的堡垒样式,全用条石,分上下三层,耗时两年精心建造而成。 清军的劈山炮置于第一层,炮洞向下倾斜,专打堡垒下方。炮洞前方全用条石构建,即便西军最厉害的火炮也难以轰开。 堡垒上由满人参将常安率二百绿营兵据守,起初众人见西军挖壕逼近,颇为不安,待见塔齐布到来,军心逐渐安定。 塔齐布站在堡垒上观察,只见西军挖掘的三条壕沟,在接近清军墙垒两百米处,又向两边延伸,形成一条与墙垒平行、一人多高的壕沟线。 他们人数众多,铁锹挥舞,尘土漫天,干得热火朝天,壕沟挖掘进度极快。 清军劈山炮尝试轰击壕沟,却难以造成实际杀伤,十几炮后便停了下来。 壕沟越挖越长,向两边扩展,最西至梅子山脚,最东至跳墩子山下和松坎河边,挖到石头才停止。 如此,一天过去。 夜晚降临,繁星闪烁,双方隔着两百米对峙,无人夜袭。 因为双方都知道今日只是前奏,明日才是恶战,必是戒备森严。 第二日清晨,阳光洒在战场上,给这片即将血流成河之地披上一层金黄。 上午九点,在清军劈山炮射程外,西军12磅炮、24 磅炮开始轰击清军墙垒和跳墩子山堡垒。 炮弹呼啸而来,砸在条石上只留下小坑,堡垒轻微摇晃,尘土簌簌落下。 堡垒内清军士兵见塔齐布面色如常,也不再惊惶。 而清军这边依旧沉默着,并不还击。 待到西军的火炮停止轰击,壕沟里西军士兵,开始用步枪封锁清军射击孔。枪弹如雨,少量探头张望的清军被打倒。 塔齐布在堡垒第一层,顺着火炮射界看向下方,见数百西军爬出壕沟,向跳墩子山攀爬而来。 他未急于下令攻击,待西军密密麻麻围满堡垒下,最快者已接近二三十米时,冷笑一声,大声下令:“滚炮弹!” 数十枚点燃引线的炮弹,被清军从射击孔抛出,在西军攻山士兵群中,蹦跳着,突然炸开,弹片、钢珠如死亡之雨,泼洒向西军士兵。 接着更多的炮弹滚落,成片西军被炸死,剩余者纷纷后撤。 塔齐布大吼“开炮!”,堡垒内清军劈山炮轰鸣,霰弹将撤退的西军轰倒一片。 攻击堡垒的四百余名西军,仅数十人逃回壕沟,其余皆倒在清军堡垒周围,鲜血染红了山坡。 两里地外,李世贤放下望远镜,跳脚大骂:“丢你老母,老子的一团啊!” 当即下达停止攻击的命令。 跳墩子山周围,西军伤兵哀嚎不绝,数名卫生兵冒死冲出战壕,试图抢救战友,却被清军劈山炮轰倒。 担任战壕指挥的一旅长赵虎,严令卫生兵不得再贸然出壕。 最终,只有五十余轻伤员自行爬回战壕。其余伤兵哀嚎求救声慢慢变小,直至哑然无声。 这一日,西军以伤亡三百余人的代价,领教了塔齐布的凶猛,也体会到此战的艰难。 第277章 煎熬 首战受挫,担任主攻的第四师,在向阳坝北面一处背阴山坡处,召开战场诸葛亮会。 由李世贤主持,李开芳旁听。 参会者除旅团长外,更多是此次一线作战的连、营长。 李世贤神情郁闷,他争取到主攻机会,也知道必须尽快突破眼前防线,进入贵州,与军情局配合。 以免贵州省内的起义,被清廷调兵围剿,功败垂成。 正因如此,哪怕是李开芳,也来旁听这场战场诸葛亮会了。 “说说,后面该怎么打?”李世贤发问。 担任战壕指挥的一旅长赵虎建议:“师长,不能再死攻跳墩子山了。坡太陡,战士攀爬艰难,清妖从上面滚炮弹下来,我们根本靠近不了。” 李世贤点头同意,这显而易见,且这支绿营军,出乎意料地坚韧。 他目光继续扫视其他军官。 一位叫高信安的连长举手发言:“师长,据前期侦查,清妖墙垒约有十米厚,和城墙差不多,对?” 此战他的连队负责掩护,封锁清军堡垒的射击孔,故而对战场观察颇为用心。 李世贤闻言,颇不耐烦:“有话就直说,别扯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 “我们可以把壕沟挖到墙垒下,然后炸开埋入大量火药,炸塌墙垒。”高信安回道。 还没等李世贤回应,旁边一名叫罗永顺的营长却是摇头:“土层太浅,不到两米下面就是石头,挖不动。” 另一名连长也提醒:“挖不了坑道,就避不开头顶清妖的火力,没法接近墙垒。” 高信安倔强回道:“是浅了点,但未必不可行。” 第四师参谋长胡晨亮来了兴趣:“详细说说,如何可行?” 首次在众多高级军官面前发言,高信安颇为紧张,他长呼一口气,说出心中酝酿许久的方案: “在壕沟上盖上木板,再覆上土,就能挡住清妖两侧劈山炮的大部分杀伤。且只要留出半人高的空间,我们就能把壕沟,挖到清妖墙垒下。” 担任战壕指挥的赵虎一拍手:“这法子好!还能把挖出的土堆,在壕沟两侧,形成两道小土墙,让清妖劈山炮更难伤到我们。” “再组织足够人手,压制正面墙垒,减少对壕沟挖掘人员的杀伤。” 罗永顺营长顺着思路接口道:“壕沟不要挖直,留一些弯道,可以让壕沟里的战士,躲避墙垒上清妖的火力。” 李世贤哈哈大笑:“都说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咱这么多臭皮匠,还真有用!” “我再调些大炮,协助你们封锁墙垒,保证打得清妖抬不起头。” 说罢,他笑嘻嘻的看向李开芳。 李开芳瞥他一眼,直接说道:“全军火炮和物资,你可随意调用。我只有一个要求,四天内,打破塔齐布的乌龟壳。” “不行我就换人。不能拖了,延误战机,你我都吃罪不起。” ---- 两日前,安稳寨的村民,纷纷聚拢在村口,看着大军开拔,浩浩荡荡,向南面的贵州进发,心中空落落的。 一位白发老者拄着拐杖,眯眼望着行进中的大军,感慨道:“终于要动手了,也该去解救贵州穷苦人了。” 一个小伙子皱着眉:“也不知道这仗能不能打赢,李家二哥还在里面呢。” 旁边一中年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教训道:“咱队伍厉害,肯定没问题。别瞎操心,你还是个民兵呢,这点信心都没有?” 然而,大家嘴上虽这么说,心却是悬着的。 毕竟每个人都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 这两日,他们在田间劳作,如给稻谷除草、追肥,给苞谷培土壅根等,也都心不在焉,不时抬头望向南方。 突然,南面向阳坝方向,枪炮声大作,硝烟弥漫。 不久,便有百来名民夫,抬着数十副担架小跑进村,担架上的伤员鲜血染红了军服,被匆忙送到寨里的野战医院。 紧接着,村里掌事、里长敲着锣,在村里来回走动,扯着嗓子喊道:“大军正和清妖激战,需门板构筑工事,请大家把门板拿出来,后面会算钱补上。” 第二军驻防此地数年,百姓熟悉西军作风,平日里给颗鸡蛋他们都不要。 今日这般,看来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翻身的农民们,明白眼前生活来之不易,况且前方自家子弟在流血拼命,怎会舍不得一块门板? 于是,安稳寨等周边村寨,家家户户开始拆门板。 村子一角,一对新婚小夫妻,男子挽起袖子,刚卸下门板,女子就不停地催促他,赶紧送往前线去。 另一户人家,老大爷带着孙子拆门板,孙子心疼地问:“爷爷,拆了门板晚上咋睡觉?” 老大爷摸了摸孙子的头,感叹道:“孩子,子弟兵在前面流血,咱这点困难算啥。明天爷爷去山里,砍颗树回来作新门板。” 说罢,爷孙俩抬起门板,向前方送去。 一时间,村子里拆门板声此起彼伏,千百块门板陆续送往前线。 担任后勤调配工作的第二军军师张景平,此时正路过安稳寨,看到百姓家家门户大开。 他沉默许久,对着身边的第四师军师张崇山说道:“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流血牺牲的原因。” “必须让各级军师、军法官给战士们讲清楚,这仗再打不赢,我们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 6月13日,西军攻击半天,死伤数百人后撤离。14日毫无动静,到了15日,清军见西军又开始挖沟。 这次,西军不再顾及两侧堡垒内,清军的火力。而是集中力量,分三道壕沟向坝子中的墙垒挖去。 每挖一段,壕沟就用门板盖上,再覆上一层厚土,并同时在壕沟两侧,各堆一道小土墙。 西军火炮,开始集中轰击坝子中间的墙垒。 炮弹呼啸,实弹摧毁城垛,榴弹杀伤人员,清军墙垒上几乎无法站人。 坝子两侧,清军堡垒的火炮,也在轰击西军壕沟,但大部分火力,被两侧土墙消解。 偶尔有铁弹恰好命中壕沟上方,砸破门板,伤及壕沟内人员。 西军不为所动,换掉门板,拖走伤员,继续挖掘。 三条壕沟,就这般一寸寸地逼近清军垒墙。 “大人,不能这样下去了!末将带人下去,清理掉这些挖沟的西贼。” 梅子山堡垒内,游击孙启禄再次请战。 他出身湖南天地会,被塔齐布剿灭后投降,虽贪财好杀,作战却极为勇猛。 塔齐布面色冷峻,看出了这壕沟的凶险。 “好,你带一千人,从梅子山这里冲;我令常安带一千人,同时从东面跳墩子山冲下来。” 因坝子中间墙垒无门,否则他真想从中间,也派兵冲下去。 清兵开始在墙垒后,调动兵力。 约莫一个小时后,跳墩子山竖起黄旗,表明常安已准备妥当。 “杀下去!”塔齐布手一挥,身边的旗手疯狂摇摆红旗。 向阳坝两侧清军大吼着,冲出堡垒,顺着陡坡,向坝中间的西军壕沟扑去。 “逐次射击,保持火力不断,开火!”战壕里,西军数千名步枪手在赵虎命令下,向清军冲锋的人群开火。 向阳坝后方的西军炮兵,也轰击冲出堡垒的清军。 一时枪声、炮声大作,战场如翻滚的油锅一般,煎熬着双方士兵的勇气和性命。 54式步枪每分钟能发4-5发米尼弹。在各队连排长指挥下,形成密集梯次火力,屠戮着冲锋的绿营军士兵。 短短两三百米距离,两千清军死伤大半,待靠近战壕一二十米时,又被西军用转轮手枪打倒,连近身肉搏的机会都没有。 剩余四五百清军见势不妙,狼狈后撤,退回堡垒。 今天,轮到清军血流成河了。 ---------------------------------------------------------- (战场示意图,看本文后面的作者有话说。) 第278章 撤离 今日与西军鏖战,清军出击失利,两千人仅四五百逃回堡垒。 游击孙启禄左手被炮弹炸断,被士兵们拖回,军医正全力抢救。 而那常安,虽毫发无损,却被西军犀利枪炮吓破了胆,竟撺掇塔齐布尽快后撤,退回娄山关去据守。 堡垒下的战场,西军展现出令人动容的一幕。 西军士兵对着清军伤兵,高声呼喊着。“能行动的清军兄弟,快爬进战壕,我们给你们治伤!” 还能动的清军伤兵听到呼喊,拖着受伤的身体,艰难地朝战壕爬去。 还有些莽撞的西军士兵,不顾可能被清军炮击的危险,爬出战壕,将行动不便的清军伤兵拖回去。 只要这些伤兵进了战壕,西军卫生兵立刻上前,迅速对他们进行救治。 随后,伤兵们被抬上担架,送往后方医院。 这种对清军伤兵的方式,与前两日清军炮击西军卫生兵的行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堡垒上的清军目睹这一幕,神情复杂,皆默然不语,连枪炮都不再打了。 任由西军将伤兵抬去救治,军官们也无心管束,无人上报给塔齐布。 此时的塔齐布,因收到桐梓城传来的消息而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只觉似有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令他几近窒息。 桐梓城已被西军乱民攻破,娄山关恐也难保。 乱民正给县城四周村寨的百姓派发粮食,用原本给他们准备的军粮收买人心。 一句话,他们的粮草没了,后路断了。 向阳坝地方狭小,清军一般只存十日粮,如今只剩五日了。 往常此时清军的后勤运粮队,已从桐梓出发。而如今再不会有一粒粮,运来向阳坝。 战事受挫,本就士气大丧,若再断粮,这两万尚有一战之力的绿营军,势必葬送在这云贵高原边缘的山岭中。 塔齐布当机立断,命令常安率三千兵连夜赶往桐梓,严令他两天内必须赶到,否则军法从事。 且他们收复桐梓后,既要尽快收集军粮,还要打通娄山关,联系上遵义府,续上粮草通道。 常安正巴不得撤回后方,对此命令自然求之不得。 “我们这两万人的生死,就全看你的了,务必将这两件事办妥当。” 塔齐布望着急于离去的常安,心中无奈,只得再次强调当前局势的严峻性。 常安出身钮钴禄氏,满洲正黄旗人。 钮钴禄氏在满清一朝出过诸多重臣和皇后。如开国元勋额亦都、首席军机大臣和珅等; 还有多位皇后,如康熙孝昭仁皇后;雍正熹贵妃,乾隆生母孝圣宪皇后;嘉庆孝和睿皇后;道光的孝穆成皇后、孝全成皇后;今上的皇后等。 常安虽如今家族落寞,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是塔齐布能随意拿捏的。 且今日常安也听从他的命令,率部出击,虽然一直坠在后阵,但其表现,已超如今九成的满人,塔齐布怎能再苛求呢? 常安胡乱给塔齐布作了个揖,率部匆匆南下而去。 西军击退清军后,继续挖掘壕沟,推进至距清军墙垒一百米处。 第二日,火炮持续轰击清军墙垒,壕沟继续延伸,清军已不敢再出战。 而就在这一日晚上,经反复思虑的塔齐布,孤身一人,来到正在向阳坝南段,清军大营养伤的孙启禄处。 孙启禄因手臂被炮弹打断,大量失血,面色苍白,正躺在营帐的床上。 塔齐布找到他时,军医正在替他换药。塔齐布便坐在帐中,一声不吭地等待着。 等到军医给孙启禄换好药,匆匆出了帐门离去。 孙启禄本想起来给塔齐布见礼,却被塔齐布摆手止住了。 之后却是背对着孙启禄,看向帐外,良久不语。 帐中的烛火,摇曳不定,仿佛随时可能被一阵微风按灭。 就在塔齐布的沉默中,孙启禄心中涌起一阵悲凉。 他出身湖南天地会,被塔齐布围剿后投降。 为表忠心,他带领塔齐布,摧毁多个湘南天地会组织,用兄弟们的鲜血,染红了自家的顶戴。 正因为如此,他已经是没法回头了。 西军虽然优待俘虏,但对于他这种出卖兄弟、肆意屠戮之人,即使降服,最终也难免一死。 西军的军情局,就是从各地天地会整合而来。何禄、李竹青这种原天地会大佬,岂能留他性命? 天地会中的“三十六誓”和“十禁十刑”规矩,他清楚得很。 说不得最后,还是被带到国姓爷和关二爷塑像前,来个众人见证,挖心剖腹。 向阳坝的清军中,所有人都能投降,甚至包括塔齐布,但就他不能降。 他已把事做绝,走得太远了。 这也就是今日塔齐布来寻他的原因。 且塔齐布对他的确不薄,不光信任有加,还一路提拔,的确把他当心腹对待。 如今他已官至从三品游击,功成名就,有一妻一妾、两儿一女。 “大人有话直说,我自从跟了大人那日起,这条命就是大人的了。” 孙启禄嗓子沙哑,颇为苦涩。 塔齐布望向帐外昏黄夜色,声音低沉。 “桐梓和娄山关被西贼乱民攻占,粮草散给百姓,我们不光后路断绝,且只剩四日粮了。” “昨夜我派常安率三千兵回去,可我信不过他。他若夺不回娄山关,我们所有人都完了。” “所以,我思虑了一日,决定亲率主力,夺回娄山关,打通与遵义府的联系。唯有如此,才能守住贵州。” 孙启禄闷闷问道:“大人给我留多少人,要守多久?” 塔齐布沉默片刻,回道:“最多留五千人,人多反而浪费粮食,其余人我全部带走。” “我只带两日口粮,能赶到桐梓就行。你须守五日,五日后,撤回娄山关,来寻我们。” 孙启禄脑袋垂了下来。“大人,我知道了,您何时走?” 塔齐布起身,看向孙启禄:“今晚就得走。” “我会向朝廷上书,提拔你为正三品参将,此时此刻,朝廷不会驳了我的请求。” “你在贵阳的家小我会照顾好。你儿女,我必当亲生一般抚养,请最好的先生教他们,并给他们抬旗;” “你父母我会奉养到老,百年后我给他们披麻戴孝,风光大葬。” 孙启禄闻言,欲起身下拜,却见塔齐布已出帐走了。 当夜,塔齐布率清军主力离开,留下五千人。且真的只带两日粮草,其余所有财货物资,全留给孙启禄。 次日一早,孙启禄强撑身体,亲自巡视堡垒寨墙。 留守清军刚经历大败,主力又撤离,再目睹西军救治伤员,此前军官对西军的诸般宣传,不攻自破。 故而士气低落,人心浮动。 孙启禄无奈,将军中财货全赏给士卒,激励他们与西军死战,效果却是不佳,士气依然低迷。 孙启禄大失所望,却也无可奈何。 第279章 桐梓 次日,西军持续挖掘壕沟,直至傍晚,壕沟终于延伸至清军墙垒之下。 而后,经过一夜的忙碌,成功挖出炸药室并埋好炸药。 18日清晨,李世贤来到与清军对峙的阵地前沿。 担任阵前指挥的赵虎赶忙上前汇报:“师长,情况有些不对。” “怎个不对法?”李世贤问道。 赵虎手指两侧清军堡垒,神情满是疑惑。 “这两日,清妖没向我们开炮。即使我们把壕沟挖到墙垒下,他们也没派人下来破坏,全然没了前两日的凶狠劲头。” 李世贤思索片刻,心中隐约有了个念头,还待验证。 于是催促道:“别管他们,军长给了我们四天期限,今日已是最后一天。炸药可安装到位了?” “安装到位了。” “待墙垒炸塌,你们即刻冲进去,从背后端掉两边的堡垒。我会率领二旅紧随你们之后。总之,要一鼓作气,今日务必敲碎这乌龟壳,明白吗?” “明白!” “好,一会儿看我命令。只要我红旗一招,你们就引爆炸药。” 李世贤交待完毕,便撤至后方做准备。 三十分钟后,西军埋在清军墙垒里的炸药轰然炸响。 许是土层浅,炸药量无法多埋,预想中砖石横飞的剧烈爆炸并未出现。 随着一声沉闷巨响,清军的墙垒仿佛被一双巨手猛地抬起,继而整个坍塌,砖石散落一地。 冲锋的号角响起,早有准备的四师一旅战士们,迅速掀开壕沟上的木板,踩着碎石,端着刺刀,如猛虎般,向倒塌的墙垒冲去。 由于距离墙垒极近,顷刻间,先锋高信安连长,便带着数十名战士,爬上了倒塌的墙垒。 只见墙垒后约五十米外,有百来名清军正向后逃窜。 梅子山上堡垒内的清军,见西军已然冲了进来,也纷纷向后逃去。 唯有跳墩子上的堡垒,仍在向冲锋的西军猛烈开火。 高信安连忙带领连队,绕到跳墩子堡垒背后,沿着台阶,准备冲上跳墩子山。 跳墩子山堡垒的清军见他们冲上来,故技重施,将点燃引线的炮弹,沿台阶抛下滚落。 众人无奈,只得纷纷躲避。 李世贤率二旅冲入阵地,紧急审讯几个俘虏后,验证了心中所想:塔齐布已逃跑两日了。 如今在跳墩子上的,仅有他留下的孙启禄,及其百十个亲信。 他当即将情况汇报给匆匆赶来的李开芳。 李开芳当即下令:“留下一个团,将这个跳墩子围死,其他部队立刻追击塔齐布。” 命令迅速下达,大军滚滚南去。 高信安心中烦躁,因为他们连要和整个团留下来,与跳墩子里的清军耗下去。 战前动员会上,张景平军师说得明白,大王将贵州、云南、广西数省交予他们第二军。 而清廷在贵州的能战之军,唯有塔齐布这支绿营军。 如今他们败退,正是野战歼敌的绝佳时机,自己却要被留下,与这鬼堡垒纠缠。 若耗上十天半月,说不定主力都已打到贵阳,自己还如何立功? 情急之下,高信安手持一个纸卷的大喇叭,朝着四五十米外的跳墩子堡垒大声喊道: “清军弟兄们,你们已被围死了,无路可逃。其他人都已投降,你们困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没吃没喝,能撑几天?” “投降,西军规矩,投降不杀,还发放路费,让你们回家。若再顽抗,我们就调来大炮,将你们全部轰死。” “好生想想,把命丢在这儿,值得吗?” 高信安喊了一阵,不久便听到堡垒内传来叫骂声,接着是枪声和厮杀打斗声。 他抓住时机,率领连队沿着台阶,冲上堡垒。 到了堡垒下,一脚踹开大门,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冲了进去。 “不许动,投降不杀!”高信安一声怒吼,堡垒内的清军便乖乖举起手来。 一名把总模样的清军解释道:“长官,我们早想投降了,只是这个孙启禄不准,刚才他还想杀人,被我们几个给反杀了。” 说罢,他指向角落里的一具尸体。 高信安上前查看,只见孙启禄身中数刀,已然死去。 这个靠出卖兄弟、获取荣华富贵的天地会败类,今日竟被自己亲信所杀,真是天道好轮回。 只是到了九泉之下,他该以何种脸面,去见往日的天地会兄弟们呢? 就在西军攻破清军堡垒之时,塔齐布已率部抵达桐梓城。 常安留下的一位外委官,带着百来名士兵前来接应。 一问情况,塔齐布心凉了半截。 原来,军粮和官仓早被西军及乱民散尽,县令、主簿、典史等官吏也被乱民抓走,掳往深山。 可以说,桐梓县清廷的统治根基,已被乱民彻底摧毁,现在替他们征粮的人都没有。 娄山关已被一伙西贼占领,并盘踞关上,常安正率部前去攻打。 “你们是如何弄到粮食的?”塔齐布问那外委。 只见他眼神闪烁,喃喃答道:“我们到城里一家大户,征了些粮草。” 塔齐布闻言,稍稍沉默。 他一向治军严谨,此种劫掠平民之事,属下轻易不敢触犯。 那外委见状,慌忙解释:“大人,军粮被乱贼发给了平民,分散到周边村寨。我们没时间和人手去做追回之事。” 塔齐布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反问道:“这县城里还有几家大户?” 那外委眼前一亮,答道:“七八家总有的。” “由你带路,我派一个把总,带五百人随你,将这些大户家里的粮食,全部征来。” 外委面露笑容,但又小心翼翼地回问:“大人,若他们反抗怎么办?要让这些人主动交粮食,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塔齐布瞪他一眼,骂道:“你腰上别着的是烧火棍吗?” 那外委欢喜领命而去。 不久,桐梓县城就骚动起来。 豪奢人家被绿营兵团团围住,叫骂声、痛哭声、厮杀声此起彼伏,整个县城乱作一团。 塔齐布捧着一碗米饭,狼吞虎咽,对县城的喧嚣置若罔闻。 他并非不知此举后果,在这世道,豪奢人家与官府必有勾连。 他能料到此事之后,定会有大量弹劾文章递到李宗羲、周天爵案头,甚至传到京城里去。 但正如那外委所说,此时哪有时间和精力,到穷人家去挨家挨户追回军粮? 不从大户下手,难道眼睁睁看着朝廷的精锐王师饿死么? 至于征粮过程中,绿营兵顺手牵羊地抢夺财物、戏弄女子之事,也顾不得了。 如此,塔齐布征得了三天的粮食。 并非不想多征,只是桐梓本就穷僻,这三天的军粮,已是将城中大户粮食搜刮殆尽的结果。 在桐梓休息一夜后,次日一早,塔齐布留下副将陈兆先,率五千人驻守桐梓城断后。 自己则率领剩余一万人,直奔城南三十里外的娄山关。 第280章 杀人 6月19日晌午,塔齐布率部下匆匆赶至娄山关下。 只见常安部正在山下一片开阔的大草坪扎营。营中士兵或坐或躺,满脸疲惫无奈,显然对眼前的娄山关一筹莫展。 塔齐布举起望远镜,观察前方关隘。 一条蜿蜒官道顺着山谷盘旋而上,爬升约四五百米才到娄山关。 关隘规模不大,但地势极为险要,牢牢扼守着垭口的官道。 塔齐布眉头紧锁,问常安:“你们可曾发起攻击,守军是谁,武器装备如何,兵力多少?” 面对塔齐布一连的问题,常安先是一愣,随后苦着脸,声音颇为沮丧: “昨日我们发起三次攻击,还没爬到关隘前,就被守军子弹打了下来。关上是西贼正规军和一群乱民,总计约一千人。” 塔齐布又问:“你们伤亡情况怎样?” 常安低下头:“伤亡了一百多名弟兄。” 塔齐布心中顿时燃起怒火。常安手下三千人,三次攻击仅伤亡一百多人,这算什么苦战? 但他强压怒气,黑着脸沉默不语。 常安留意到他的神情,愤愤不平地嘟囔:“大人,您亲自打一次,就知道有多难了,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此时,娄山关后方,突然传来阵阵枪炮声。 塔齐布面露喜色,眼睛发亮:“遵义府距娄山关不足百里,山对面想必是朱知府发现娄山关被西贼占领,派兵来与我们夹击了。” 说罢,他不再理会常安,大步走向清军队列前:“弟兄们,听到了吗?山对面是遵义朱知府,带兵来和我们合攻西贼。” “大家都清楚,我们身后有数万西贼大军,要活命就得突破眼前的娄山关。” 塔齐布声如洪钟,在山谷间回荡:“弟兄们,拼命的时候到了!丑话先说在前头,谁要是敢无令撤退,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此战临阵退缩者斩、逃亡者斩、主官战死者全队皆斩。” 塔齐布杀气腾腾地喊出三个“斩”字,清军原本高涨的情绪,顿时变得肃然无声。 “听清楚了吗?”塔齐布朝着清军队列大吼。 队列中有人稀稀落落地回应: “听清楚了。” “大人,我们晓得了。” 塔齐布转头看向常安:“常参将,你听清楚了吗?” 常安看到塔齐布的模样,有些畏惧,小心翼翼地回道:“大人,末将听清楚了。” 塔齐布冷哼一声:“好,既然听清楚了,那你就带五百人做先锋。” 常安刚想推脱,见塔齐布手已摸向腰间刀柄。 只得转身招呼手下千总黄世仁,带着五百绿营兵朝娄山关爬去。 山道狭窄,兵力难以展开。 好在这时代,木材既是建房、制家具的必需品,也是生活燃料。故而山谷间树木稀少,倒也不难走。 塔齐布站在草坪上,目光紧盯着常安率领的绿营兵,看他们沿着山谷,缓缓向上挪动。 当他们距关前三四百米时,西贼枪声零星响起。 绿营兵顿时乱作一团,纷纷躲到石头后、官道靠山一侧,不敢前进,只是举着火绳枪胡乱朝关隘射击。 然而,火绳枪有效杀伤距离不过50-100米,在这样的距离下,根本无法造成实际杀伤,只能给自己壮胆。 塔齐布当即明白,昨日常安所谓的攻击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他叫来一名亲兵,让其催促常安继续攻击,并命令号兵吹起进攻号角。 那亲兵匆匆离去,爬到常安身边,对着他耳朵说着什么。 常安似乎回头看了眼塔齐布的方向,又听到激昂的号角声,无奈起身挥手招呼士兵继续向上。 他们又向上爬了一两百米,西贼枪声明显密集起来,有清军士兵被射倒,出现伤亡。 绿营兵再次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塔齐布黑着脸,又派一名亲兵前去催促,进攻号角声也更加急促。 透过望远镜,塔齐布看到那亲兵爬到常安身边。 常安似乎在指手画脚,情绪激动,但亲兵态度强硬,手指着上面的娄山关隘。 常安无奈起身,对着附近绿营兵拳打脚踢,驱赶他们继续向上。只见绿营兵稀稀拉拉地站起来,猫着腰,脚步迟缓地往上爬。 突然,关隘上响起一阵急促的哨音,如催命魔音一般。 数百名西贼如猛虎出山,冲出关前石墙,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居高临下朝常安他们扑来。 绿营兵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往山下逃去,像被恶狼追赶的羊群。 西贼并未追击,只是收缴了被打死清军的武器,便撤回山上去了。 塔齐布怒不可遏,命令心腹龚姓都司带领一千人,将跑回来的四百余绿营兵全部拿下。 常安被扭送到塔齐布面前跪下,只见他满头大汗、身上沾满泥土,模样十分狼狈。 塔齐布看着常安,声音冷冽:“常参将,出击前我的军令,你不是都听清楚了吗?” 常安惶恐辩解:“大人,不是弟兄们不拼命,实在是西贼枪械太过厉害,一露头就会被打死打伤。” 塔齐布骂道:“你死了吗,你伤了吗,把我的军令当放屁是?” 说罢,他转身命令一名亲兵:“把他的头盔摘下来。” 接着走到常安身侧,拔出腰刀。 常安见状想反抗,却被塔齐布的亲兵死死压住。 一名亲兵摘下他的头盔,拉住他的辫子。 常安见塔齐布真要杀他,破口大骂:“塔齐布,我姐姐是郑亲王的侧福晋,你敢杀我,郑亲王饶不了你!” 话音未落,塔齐布刀光一闪,常安头颅被砍落,胸腔中热血如喷泉般涌出,将前方数米草地,染成一片猩红。 塔齐布举起常安的头颅,对着周围将领吼道:“敢后退者,这就是榜样。” 众将领见状,皆骇然低头,不敢与塔齐布对视。 塔齐布拎着常安的人头,走到退下来的四百余绿营兵前。 这些绿营兵被龚都司的人收缴兵器,围在中间。 见塔齐布亲手砍了常安,并拎着人头走来。皆惊骇欲死,纷纷跪地求饶,求塔提督再给一次机会。 塔齐布在他们面前走了两圈,冷笑道:“既然你们想再要一次机会,我就成全你们。” “记住,你们现在都是死人了。除非今天能打下娄山关,你们才能重新活过来。” 当然,他也知道,打了一棒子,要给个甜枣。于是他又说:“要是你们做到了,我不仅赦免你们的罪过,还每人官升一级,赏银五十两。” 绿营军普通士兵月俸不过二两银子,五十两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一笔巨款。 塔齐布一向赏罚分明、言出必行,他的话自然无人怀疑。 塔齐布即刻下令,由随常安一起撤退的千总黄世仁,担任此次攻关指挥。 令龚都司带两千人跟在这群败兵身后;再有一个游击带三千人,作为第三队,一起攻击。 后队既是前队的督战队,若前队敢撤退或逡巡不前,当即斩杀;同时在前队陷入混战时,加入战斗,形成多波次攻击,保持攻击的持续性。 第281章 血色残阳 娄山关前,战火燃起。 此番张大彪率领一个配备五个连的加强前锋营,共计六百人前来。 占领娄山关后,他们在南北两侧关门的十米外,各自用石块,精心垒起一道齐肩高的石墙,作为关门前的第一道防线。 如此一来,西军得以站在石墙后,从容地举枪射击。 北面布置三个连,以抵御常安部;南面安排两个连,抵御从遵义方向、由遵义府知府亲自带队的三千团练兵。 前番杨喜龙和舒光富带着五百多民兵,推着从桐梓城缴获的粮食、火绳枪、火药、炮子,还有三门劈山炮。 赶到娄山关,与张大彪部汇合,并听其指挥。 张大彪将五百民兵分为三队:两百人前往南面,抵挡遵义来的团练;两百人留在北面,协同抵抗塔齐布军; 还有一百余人,负责运送火药、炮子和伤员等。 南面的团练兵相对容易对付。 只要在三四百米外放上几枪,打倒几个,那些团练兵便吓得不敢再向前。 朱知府本是文人出身,自然没有亲冒矢石、率队冲锋的胆气。 况且他们只是来救援的,攻不下娄山关还有退路,谁舍得拿自己的性命,抛洒在这娄山关前呢? 张大彪立于北石墙之后,望着那密密麻麻、再度汹涌扑来的清军,神色冷峻,连忙高声下令: “速将南面的两个连队调过来,仅留一个排,专门狙杀露头的清军。” “把三门劈山炮,推至炮位,清妖这是要拼命了!” 张大彪下达完命令,转身对杨喜龙和舒光富说道:“杨兄,舒兄,看这清妖的兵力,他们怕是不打算守向阳坝,说不定向阳坝已然被我们大军攻克了。” “他们若想逃命,就只能拿下这娄山关,否则必被我大军歼灭。” “我们守北面,烦请二位带着民兵同志们,帮忙看好南面。” 望着那如潮水般涌来的清军,杨喜龙转头对舒光富说道:“老舒,清妖狗急跳墙了,你去南面指挥,我在北面和张营长一同抗敌。” 旁边穿着脏兮兮道袍、打扮成算命先生模样的吴三省,也坚定地说道:“我也留在北面。” 他原本拿着算命测字的幡子,此时已换成一把火绳枪。 舒光富看了眼已经冲到关下三四百米处的数千清军,不再多言,与杨喜龙紧紧握了握手,又给张大彪敬了一个西军军礼。 “那我去了,诸位保重。”说罢,便匆匆转到南面去了。 当清军逼近到两百米左右时,前锋营的54式步枪清脆作响,几个露出大半个身子的清军,立即翻身倒地,滚落山坡。 然而,这些清军并未像之前那样,趴在地上不动,反而猫着腰,借助山石、路基的掩护,不停地向关隘攀爬而来。 随着西军枪声不断,清军纷纷倒下,但后面的清军依旧前仆后继。 终于,清军进入了一百米以内,火绳枪的射程范围。 清军的火绳枪随之响起,但由于是仰射,且西军有石墙遮挡,并未造成多大伤亡。 而清军起身装填子弹时,却往往成为活靶子。 此时,清军的冲锋号角响起。 黄世仁千总指着百米外的西军石墙,声嘶力竭地喊道:“弟兄们,后退是死路一条,向前或许还有生机!” 只见他大吼一声:“冲上去,杨六郎,弟兄们,冲啊!” 说罢,拔出腰刀,带头向上冲去。 在他的鼓舞下,那四百余被塔齐布饶过一命、此次充当敢死队的清军,热血上涌,跟着黄千总疯狂冲锋。 他们鬼吼乱叫,有的甚至哭爹喊娘。 “关二爷睁开眼!” “后退的是龟孙,弟兄们,一起去闯鬼门关!” “爹哎,娘哎,孩儿先去了!” 西军墙垒后,部分民兵见清军这般癫狂模样,不禁心生惧意。 但看到西军战士有条不紊地一枪接着一枪,不断打倒眼前的清军,他们也渐渐镇定下来,端着火绳枪,向着冲上来的清军射击。 然而,清军数量实在太多。 冲在最前面的四百余敢死队,被西军杀伤殆尽。 但他们的拼死冲锋,也为后续的两队清军,创造了接近石墙的机会。 甚至有清军从右边跳进了石墙内,与西军展开了短兵相接的肉搏。 “开炮!”随着炮兵排长一声令下,石墙中间特意留出的孔洞内,三门劈山炮齐声轰鸣。 巨大的火炮声在山间回荡,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霰弹如死神挥舞的锁链,将石墙前的清军轰得粉碎,人体的残肢和内脏在空中肆意飞舞。 张大彪带着一个排,迅速冲到右边石墙,将跳入墙内的数十清军斩杀殆尽。 剩余的清军见势不妙,纷纷跳出石墙逃窜。 吴三省站在石墙后,手持火绳枪,熟练地装填、射击。他枪法精准,清军队列前方一个呜哇鬼叫的清军千总,就被他一枪打倒。 杨喜龙则习惯了冷兵器作战,他挥舞着大刀,只要清军敢在石墙上露头,必然会遭到他凌厉的当头一刀。 他的脸上、身上溅满了鲜血,却毫不在意,眼中只有敌人。 此时,南面的战斗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遵义来的团练虽缺乏战斗经验,但听到娄山关前炮声隆隆、杀声震天,也知道北面的战斗到了紧要关头。 遵义知府朱曾,难得鼓起勇气,来到阵前三百米处,许下重赏。 许诺只要谁敢冲进西贼阵里,当即赏银百两,赐予官身。 数十名要钱不要命的团练,相互鼓劲,吼叫着向着娄山关爬去。 娄山关前,枪炮声震耳欲聋,浓浓的硝烟在山间弥漫开来,遮住了阳光。 刺鼻的火药味和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天空,令人作呕。 西军前锋营和民兵们,宛如一块烧红的铁,被南北两侧的清军反复捶打。 是被直接折断,还是锤炼成精钢,就看这一场恶战了! 击退翻入石墙内的敌人后,张大彪发现,虽然前方山坡上铺满了清军的尸体,但清军仍未退却。 反而躲在前方四五十米外,依托石头、草坑与西军对射。 此番前锋营轻装,翻越猎道而来,需要携带必要的口粮,故而子弹的携带量不多。 经过一番激战,子弹储备量已减少一半,且54式步枪的米尼弹与清军的火绳枪、燧发枪的枪弹不能通用。 “将关内的的二连调出来,我们发起反冲锋,必须把这些清妖打下去!” 张大彪对着身边的传令兵下令。 传令兵领命匆匆而去,不一会儿,留作预备队的二连百来名精壮汉子,从关门冲出。 西军的冲锋哨子吹响,张大彪怒吼一声,挺着刺刀,率先翻过石墙,向下方的清军冲去。 杨喜龙也挺着大刀,紧紧相随。 六百余名西军和民兵,呐喊着,居高临下地向着清军发起反突击。 塔齐布靠着杀人勉强支撑起来的勇气,在西军的刺刀,和民兵们的大刀长矛面前,终于彻底崩溃。 而娄山关南面那几十个亡命之徒,在西军留下的一个排手中54式步枪的精确点射下,死伤大半,便败退下去了。 张大彪将清军赶下山后,下令众人撤回。 清点伤员时,杨喜龙满脸悲痛地走来,告知他:“吴三省牺牲了!” 两人寻了过去,只见吴三省整个人趴在石墙上,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脏兮兮的道袍。 看来他刚爬出石墙,就被清军枪子击中胸口,鲜血将身下的石墙都染得通红。 这位西军军情局出色的探员,以算命先生为掩护,直至牺牲,仍穿着算命先生的装束。 张大彪只觉双眼朦胧,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挂在西面群山之顶,满天红霞翻涌,恰似这满山满谷流淌的鲜血。 第282章 追兵 夜幕缓缓落下,白日里被枪炮声惊吓得四处飞散的山鸟,见此刻四下重归安静,纷纷扑扇着翅膀归巢。 众人心里都明白,今日双方刚摆开阵势较劲,明日必定又是一场残酷的血战、苦战。 晚饭过后,加强营军法官温玉林,完成了今日人员伤亡与弹药储备情况的统计工作。 西军此战伤亡112人,其中轻伤58名、重伤31名、战死23名;民兵伤34人、战死8人,吴三省就在其中,两者合计42人。 当下,西军剩余488人,民兵剩470人,总数合计不足一千人。 54式步枪一盒子弹有20颗弹头,加上火药、火帽等,整盒重约一公斤。 西军战士每场战斗前,通常会预带三盒子弹。 此次先锋营因情况特殊,补给困难,每人携带了六盒。 然而,经今日战斗消耗,每人大约只剩三盒。 若明日战斗强度不变,弹药恐将耗尽。 并且,目前不知何时才能与主力汇合,所以得留存些弹药,以防出现意外情况。 虽说在桐梓城缴获了大量的火药、子弹、火枪等作战物资。 但这些都是清廷的火绳枪和燧发枪所用的弹药,与西军的54式步枪并不通用,目前只能供民兵使用。 好在关隘内有山泉,且同时缴获不少粮食,倒也不怕清军围困。 入夜时分,张大彪将弹药问题告知杨喜龙和舒光富,并询问两人应对之策。 舒光富嘿嘿笑道:“张营长,其实今日我就想提醒您了,我们还有个更省弹药的打法。” 张大彪眼前顿时一亮,急切地催促道:“快说,有什么好办法?” 舒光富手指向娄山关下。“从关隘到山脚,至少有四五百米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上,随便滚块石头下去,只要碰到人,非死即残。” 他接着补充,“我和老杨都是山里长大的,小时候在山上放牛牧羊,没少往山下滚石头玩。” “这地方别的不多,但石头管够。” 张大彪听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生长在成都平原,一时竟没想到这个战术。 杨喜龙没好气的拍了下舒光富肩膀,对张大彪解释:“还是有门道的。若石头过小或扁平,可能滚着滚着,就停在半山腰了;” “至少要有香瓜大小,越大越好,如能浑圆一些则更佳。一旦滚起来,谁都挡不住,非得滚到山脚下才会停下。” “咱们垒石墙的石头,大部分都是可以用的。” 张大彪恍然大悟,问杨喜龙:“这就是你建议我,在关前垒石墙的原因?” 杨喜龙嘿嘿一笑:“军校课本上说,石墙利于站立射击,还能迟滞敌军进攻、打乱敌军阵型。” “而且这地方又不缺石头,所以我才向你建议垒石墙的,倒不是专门为了滚下去砸清妖。” 与此同时,山脚下的塔齐布,也在营帐中召集军官开会。 今日战斗,算上四百敢死队,他共派五千余人攻山,最后退回山下的,仅三千六百余人。 排头的四百人几乎全军覆没,千总黄世仁当场殒命,尸体此刻还躺在山坡上。 当然,塔齐布也不会把这退下来的三千余人,全按军法处置。 一方面,这些部队今日的确是尽力了,这点他在山下看得清清楚楚;另一方面,处置如此规模的人数,说不定会引起军队的哗变。 营帐里,有总兵、参将、游击、都司等七八名高级军官依次而坐。 明灭不定的烛光下,众人因今日攻击不利,皆沉默不语,气氛颇为压抑。 “诸位,说说明天怎么打。”塔齐布开口问道。 都司龚同楚率先打破沉默:“大帅,我们的火炮没发挥作用。今日其实已靠近石墙,就是被西贼火炮抵近轰击,才功亏一篑。” 塔齐布摇头叹气:“关隘太高了,火炮放山脚,则打不到那么高;如将距离拉远,射程又不够。” 龚同楚提议:“可以用骡马,沿官道把火炮拖到娄山关前,也来个抵近射击。” 他话说完,帐中军官却没人接话。 并非大家不想要火炮的支援,而是操作实在困难。 大家都能想象那场景:在西军密集子弹雨中,在冲关的清军士兵群中,骡马拖着火炮在蜿蜒官道上,缓缓向上爬坡。 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运气,才能接近西贼阵地啊。 就在众人沉默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哨探滚鞍下马,半跪在营帐前高呼:“大帅,桐梓城陈大人传来紧急军情。” 大帐前,担任护卫任务的一名亲兵,忙从哨探手中接过书信,递给帐内的塔齐布。 塔齐布心中一紧,赶忙接过书信,在烛光下展开。 信是留守桐梓城的副将陈绍先发来的,信中说今日傍晚,在桐梓城外,出现西军第二军前锋部队。 人数不少于五千,且后续人员源源不断,从北面压来。 他推测向阳坝堡垒已失守。 又因桐梓城狭小,城墙周长仅六里、高三米,抵挡不了多久,请求塔齐布尽快攻破娄山关,否则恐全军覆灭。 塔齐布看完信,心里凉了半截。 按时间推算,他率军从向阳坝出发后,孙启禄只守了两天,堡垒就被攻破。 而从桐梓撤往遵义,多为高山深谷,娄山关是必经之路,别无他途。 且桐梓到娄山关仅三十里,大军急行半天可达,留给他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否则在野外,被训练有素、枪械精良、总兵力达四万余的第二军追上,就是凶多吉少。 帐中众将见塔齐布看完信后,沉默不语,不由面面相觑,疑虑交加。 塔齐布把书信递给众将传阅,并说明自己的推测。众人听罢,更是惶然。 龚同楚气愤地大叫道:“孙游击平日号称善战,怎么只守了两天?” 塔齐布腾地站起,伸手制止这无用的抱怨,目光灼灼扫视众人: “诸位,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我塔齐布受朝廷大恩,只能以死相报,谁想降服西贼,现在就可离开,我绝不为难。” 众将相互对视,齐齐拱手向塔齐布行礼,七嘴八舌回道: “大帅,我们随你死战!” “大帅,和西贼拼了!” “荣华富贵都是大帅给的,这条命早卖给大帅了!” 第283章 落石瀑布 话说塔齐布召集帐下诸将,明言可让他们自行选择道路,甚至可投降西贼。 众将听闻,纷纷表态,愿随塔齐布大帅死战到底。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塔齐布的亲兵们,就守在帐外。 若有人真提个“降”字,只怕立刻会被亲兵们拖出去,一刀结果。 毕竟塔齐布连常安这种满洲贵种,都能亲自斩杀的主,杀几个临阵降敌的将领,更是毫无心理负担。 再者,投降西贼不过暂时保住性命,当前的荣华富贵立刻化为泡影。 而且谁能保证自己做下的恶事,日后不会被西贼翻出来,落个绞刑架上走一遭的下场。 且从今日战况看,西贼不过千把人,还夹杂大量乱民。 只要自己这些人拼死一搏,谁说没有击破娄山关的可能? 见到众将请战,塔齐布大手一挥,高声喝道:“好!” 接着下令:“将营中的金银财货,全赏给士卒,告诉他们,只要打破娄山关,还有重赏,升官发财,人人有份。” “至于诸位,只要此战能胜,我必尽全力向朝廷为你们请赏,顶戴花翎、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 停顿片刻,他神色一肃,又道:“丑话说在前头,此战从本帅做起,人人都得拼命。只要开打,一步都不准退,谁退杀谁,勿谓言之不预!” “本帅就在最后压阵,谁敢后退一步,休怪本帅不讲往日情分。”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张大彪瞧见娄山关下的清军大营内炊烟袅袅、号角声声。 他知道今日清军要拼命了,便将先锋营的连排长们,召集到关隘上来。 晨曦中,张大彪神情严肃:“同志们,今日战斗会比昨日更血腥残酷,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按照西军死战规矩,每个人都要指定接替者。” “如果我战死或受重伤,失去指挥能力,则由一连长倪定昌接替我指挥。” “总之,除非人死绝了,否则绝不能让清军从关隘过去。要死死将他们堵在关前,等待主力到来。” 众连排长们神色严峻,张大彪做了今日的具体部署后,众人散去准备。 之后,张大彪找到杨龙喜和舒光富,诚恳地说:“杨兄,舒兄,今日此战凶险异常,我们可能都得交待在这。”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要不带民兵同志们上大尖山、小尖山去避一避?” 杨龙喜脸色涨红,怒目而视:“张营长,别小瞧人,我俩和你一样,都是同心会会员。这时候避战,那在红旗下说出的誓言,岂不成了空话!” 舒光富则连连冷笑:“我妻儿都死在清军手上,这条命就是用来和清军算账的,张营长就别说这种丧气话了。” “此次跟我们到娄山关来的民兵,都是骨干和积极分子。昨晚大家还在讨论,如何为吴三省吴兄弟报仇。” “大伙的死战之心,不比你们差。” 张大彪听后,脸色赧然,与两人握手道:“那么,今日我们同生共死。” 与杨龙喜和舒光富分别后,张大彪来到关隘上的指挥部,见到了先锋营军法官温玉林。 温玉林今年二十二岁,刚从陆军学院军师军法系毕业,就被派到他的营里,担任军法官。 他原本是个书生,没上过战场,且性格偏软。 按照西军规矩,军队主官战死后,军师或军法官自动接替指挥。 但今日张大彪,却破例指定一连长倪定昌为自己的接替者,就是觉得这个温玉林不靠谱。 “玉林,今日会有一场苦战、恶战,你要有心理准备。”张大彪说道。 温玉林脸色苍白,转过脸去,不敢看张大彪的眼睛,喃喃回道: “我知道了,我一定负责好后勤,让战士们食物饮水不缺,受伤能得到及时救治。” 张大彪心中暗自叹气,眼中的失望再也无法掩饰。 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出门吃些早餐,准备厮杀。 天大亮时,贵州山间常见的晨雾升腾起来,只见关下的清军,在号角声中,向着娄山关扑来。 今日作战,南面依旧由舒光富,带着一个排的西军和两百名民兵据守。 其余人员,除留一个连在石墙后,主力都被张大彪部署在关隘里。 毕竟娄山关城墙有五米多高,敌人攀爬上来,并非易事。 站在石墙后的张大彪粗略清点,此次清军第一波攻击派出了五千人左右。对于总数八千余清军来说,这真是孤注一掷了。 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有骡马拖着数门劈山炮,顺着官道缓缓而上。 清军士兵铺满山谷,距离关前只有两百米时,见西军仍未开枪。不由士气大振,吼叫着相互鼓劲,加快速度向关前爬来。 待到清军接近到一百米以内,张大彪抱起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朝着官道上的清军劈山炮滚去,大吼道:“滚石头!” 石墙后的二连的百多名战士,纷纷抱起石墙上的石头,向山下滚去。 瞬间,娄山关前无数石头倾泻而下,如突发一阵石头瀑布,朝着山坡上的清军砸去。 山坡上的清军顿时鬼哭狼嚎,寻找路基内侧、石头后、坑洞里,以躲避飞来的石头。躲闪不及的,很多人被砸得筋断骨折、脑浆崩裂。 官道上的数门劈山炮,骡马被砸死,炮车被砸塌,整个散落在路面。 还有两门炮车,拉车的骡马惊吓过度,不受控制,拖着炮车乱跑乱跳,滚下山去。 清军的首次攻击,就被这一阵石头瀑布瓦解了。 张大彪和二连将石墙拆到膝盖高,见清军已后撤或躲在死角,石头攻击再无效果,便停止了行动。 众人嘻嘻哈哈,朝着山下的清军嘲笑谩骂一番,转回关隘里,并用石头将关隘大门堵死。 山下草坪上的塔齐布,看到此番情景,如丧考妣。 今日清晨,留守桐梓的陈绍先副将派一探马来,给他送来一封诀别信。 ---- 大帅: 西贼三万余人,昨晚已围城,大炮轰塌城墙半边,与我激战半夜。 我五千弟兄仅剩四成能提刀,顶多撑到明日鸡叫,局势危急矣。 请大帅赶紧砸开娄山关,方能保贵州局势。 我这儿杀一个赚一个,为大军争取时间。 家里老小,就拜托大帅了。 标下:陈绍先 咸丰五年五月初六。 ---- 陈绍先不负朝廷,也不负他,可谓死战报国。 而他被西军两年来的和平所麻痹,竟然将娄山关这种天险,只当一个收税的卡子。 若当时就派千余人在此驻守。这天险关隘,怎会被西贼轻易夺去? 而如今他率领一万之众,却被千余西贼堵在娄山关前。 今日若砸不开娄山关,那就死在这关隘前,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想到此,塔齐布命令亲兵竖起自己的大旗,率领作为预备队的最后三千余人,缓缓向娄山关下走去。 第284章 血肉磨坊 张大彪早料到今日必有恶战,却没料到清军如此顽强。 山石如骤雨砸下,清军匆忙躲到石头、路基后或草坑中,竟无一人后退。 这般坚韧的清军,莫说平日里散漫的绿营军,就算强悍如湘军,也是少见。 西军退回关隘,竟发现清军预备队出动了。 号声雄浑,一杆大旗迎风招展,数千清军如蚂蚁般,跟着这面旗帜,朝着娄山关缓缓爬行,正是塔齐布的帅旗。 原本在山坡上躲石块的清军,见此帅旗,纷纷起身追随,汇成一支六七千人的浩荡队伍,向关隘扑来。 “都给我听好了,等敌人再近些,瞄准了再打,弹药省着用,争取一颗子弹撂倒一个敌人!” 张大彪如雷霆般怒吼,在关隘上的西军士兵耳边炸响。 此时,民兵王二郎紧握火绳枪,紧张得手心冒汗,手也微微颤抖。 身旁的西军老兵鲁达见状,轻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慰:“别怕,等敌人靠近,狠狠收拾他们。”王二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慌乱的心平静下来。 塔齐布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被清军紧紧簇拥着,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挪动。 张大彪眯起双眼,透过朦胧战火,仿佛能看到塔齐布头盔上,那鲜艳如火的盔缨。 终于,清军逼近至约两百米时,西军的54式步枪响了,不少清兵应声倒地。 然而,清军士兵在山石后、坡面低洼处等射击盲点间,不断转换位置,顽强向前逼近。 当清军进入一百米范围内,他们的火绳枪、燧发枪,开始朝着娄山关城垛射击。 一些悍勇的清军,在军官呼喊激励下,站起身与西军对射,另一些则继续朝着关前爬行,试图逼近城门。 娄山关前,枪炮声震耳欲聋,惊得山鸟远远的飞去。 硝烟弥漫开来,将清晨山间的轻柔晨雾完全掩盖,战场陷入一片混沌,却是更有利于清军了。 随着清军逼近,西军劈山炮怒吼,一颗霰弹轰出,城垛下倒下一片清军。 第二门劈山炮的炮手刚要点火,就被清军流弹击中,惨叫着扑在炮身上,炮身一歪,霰弹打向半空。 数名清军靠近城门,迅速堆放几桶火药引爆。“轰”的一声,城门炸开,木屑横飞,可城门洞被石块堵住了。 “快掏出石块,打通城门!” “用抓钩,爬上城墙!” 一名清军军官大喊。七八名清军在城门下,搬出石块。而城墙下的清军抛出抓钩,开始蚁附攻城。 王二郎见一名清军爬上城墙,果断端起火绳枪射击,那清军惨叫着掉落城下。 然而,更多清军如蚁群般跟了上来,终于有人成功攀上城墙。 张大彪手中的54式步枪因发射过快,出现了故障,他愤怒地抛开枪支, 在地上捡起一柄砍刀,带领一个排的士兵,朝着城墙上出现清军的地方冲去。 他们是城墙上的机动战力,哪里有清军就冲向哪里支援。 关隘下,塔齐布身着红色铠甲,躲在一块石头后观察战况。 当看到有清军成功攀上城墙,城门洞也被掏出通道时,他知道战机来了。 “号兵吹号,掌旗兵跟我上!” 塔齐布高呼着从石头后走出,拔出腰刀,怒目圆睁吼道:“弟兄们,西贼要败了,随我冲!” 山坡上、城门边、城墙上的清军,见塔齐布大旗逼近城门洞,士气大振,呐喊声震彻山谷,一起朝着关隘冲去。 刹那间,娄山关陷入惨烈厮杀。 喊杀声,枪声、咒骂声、惨叫声交织,战场上血肉横飞。 城墙上,鲁达与一名清军士兵对冲,鲁达用刺刀捅穿清军腹部,清军士兵用腰刀斩断鲁达脖颈,两人一同倒在血泊中。 王二郎被清军刀砍中肩膀,鲜血喷涌,他死死抱住敌人,一起摔下城墙。 城墙上的西军,再难以组织起密集枪线,射击城下清军。 更糟的是,已有清军士兵从城门冲进关隘内,形势危急。 张大彪心急如焚,却被城墙上的清军缠住无法脱身。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响起。 只见一百多名民兵手持火绳枪、大刀、长矛等武器,从小尖山上冲下来,直扑城门口的清军。 领头的,竟是张大彪瞧不上的先锋营军法官温玉林。 他们的及时出击,改变了关隘内战场局势。 城门内虽被清军掏出通道,但毕竟空间狭小,涌入的清军只有二三十人。 温玉林带领民兵先用火枪射击,打死大半清军,再挥舞武器冲上去,将剩余清军歼灭。 随后,他们迅速捡起石头,重新堵住城门。 塔齐布在城门外狂呼,也无济于事,还被一枪打掉了盔缨。 数名亲兵,将塔齐布拖离城门口这个血肉磨坊。 但塔齐布此番抱着必破娄山关的决心,怎会轻易罢休。 他挣脱出来,竟然将大旗,插在关前三四十米的地上,以示一步不退,鼓舞清军士兵冲锋。 城墙东侧,一连长倪定昌带着七八名战士奋勇拼杀,将附近清军杀死或赶下城墙。 这时,他发现城外一面大旗竖起,一位甲胄齐全的清军武将,正声嘶力竭地鼓舞着清军后队。 倪定昌怒火中烧,骂道:“龟儿子,老子今天要取你狗命!” 他手中的步枪拼刺时已砸坏,身边劈山炮的两名炮手,已倒在弹药箱上牺牲,另一名炮手胳膊中刀,正用急救包自救。 倪定昌推开弹药箱上的死者,拿起火药,就往劈山炮里倒。 耳边枪子呼啸,不时有清军试图爬上城墙,都被他身边的战士击毙击退。 “连长,这炮还没清膛,直接倒火药可能会炸膛!” 那名负伤的炮手,挣扎着站起,试图阻止倪定昌。 倪定昌双眼血红,朝他怒吼下令:“紧到念经爪子嘛?过来搭把手!” 炮手只好用木制推杆,将炮膛里的火药压实。 第285章 号哭 倪定昌从弹药箱中,抱出一颗用布裹得严实的霰弹,快步奔至火炮旁,奋力将霰弹塞进炮膛。 又抄起木推杆,一下一下用力压实。 与此同时,炮手迅速将引火药,倒入炮尾引火孔。 两人默契配合,全然不顾身边枪林弹雨、血肉横飞之景,全神贯注的调整炮口。 调整妥当,倪定昌指着城外大旗下身着铠甲的武将,沉声道:“嘞个肯定就是塔齐布,轰死他龟儿子,给你记大功!” 炮手深吸一口气,点燃引火线。 刹那间,火炮轰鸣,霰弹如死神镰刀呼啸而出。 所幸诸天神佛保佑,劈山炮并未炸膛。 城外的塔齐布,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 巨大冲击力将他身边七八名亲兵打倒,把他砸飞出去五六米远。 他身体在空中扭曲成怪异形状,身上铠甲千疮百孔,如巨大筛子。 鲜血如喷泉般从他身体各处喷射而出,似盛开的地狱之花。 “终归是要死在这了,唉”这成了塔齐布留在世上的最后念头。 倪定昌见状,大笑骂道:“让你龟儿子恁个嚣,看死不死逑!”接着与炮手继续给劈山炮装弹。 此时,西军阵中,张大彪敏锐捕捉到战机。 他果断令号兵吹响冲锋号,激昂号声瞬间回荡战场上空。 张大彪高举长矛,声嘶力竭大喊:“弟兄们,塔齐布死了!塔齐布死了!” 喊罢,他冲向城墙上一名清兵,长矛直直搠去。 与此同时,南面传来呐喊声,原来是舒光富带着百来名民兵,如猛虎般冲上城墙。 西军士气大振,齐声高呼:“塔齐布死了!塔齐布死了!” 他们奋勇向前,将城墙上清军杀死或驱赶下城,接着拿起火枪,操起劈山炮,向城下清军猛烈轰击。 山坡上清军,眼见塔齐布被轰倒,军旗被打折,周围尸横满地、血流成河,宛如人间地狱。 又听闻西军高呼“塔齐布死了”,并疯狂反击,终究疑虑交加、心生怯意,败下阵来,狼狈逃下山坡。 战斗渐息,关隘里、坡地上,清军与西军尸体杂乱堆叠,宛如屠宰场。 关隘上,张大彪疲惫地坐在地上,胸膛如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大口喘气。 身边卫生兵迅速为他包扎伤口,他额头中了一发火绳枪弹,所幸未打穿头骨;左胳膊挨一刀,流出的鲜血染红半边身子。 包扎完毕,张大彪强撑精神,对未负伤的倪定昌下令:“你去组织未负伤的战士,配合卫生兵救治伤员。” 又转头对一个连军法官道:“你们安排人手打扫战场,收集武器弹药,统计伤员。” 接过倪定昌递来的水壶,猛灌几口水,这才似乎又活过来一般。 突然,他想起一事,起身走下城墙,到关门口问一名正在救治伤员的卫生兵:“温军法官呢?” 卫生兵没说话,只指了指关隘中小广场,便又继续忙碌。 张大彪缓缓走到小广场上,只见温玉林脸色惨白如纸,无力靠在角落墙壁旁。 广场摆满伤员,他们经初步包扎后,暂置此处。 温玉林胸口缠满纱布,鲜血仍不断渗出。见张大彪走来,他别过脸去。 张大彪有些尴尬,坐在温玉林身边轻声问道:“玉林,今天你表现不错,伤得重不重?” 温玉林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只是战斗经验少,又是个冷淡性子,却不是怕死。” 张大彪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温玉林转过头,看见张大彪头上、胳膊上缠着的纱布,以及那血迹斑斑、多处破损的军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我一时半刻死不了,你去看看别的同志。还要组织有生力量,防备清妖再来攻击,这个你比我在行。” 张大彪点头,起身去检查阵地。 在城墙上,张大彪找到杨喜龙和舒光富。 杨喜龙身上血迹斑斑,但伤势并不致命;舒光富则腹部中刀,虽经包扎,仍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杨喜龙垂泪道:“南面那个狗日的知府,冲了两次冲不动我们阵地,就退了,没北面清妖那般拼命。” “老舒才能腾出手来帮我们,可他冲得太急,被清妖捅了一刀,怕是救不过来了。” 两人正说着,舒光富轻轻笑起来:“儿哎,你别走得太快,等等爹爹。”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舒光富眼睛睁开,瞳孔开始扩大,神志模糊,已到弥留之际。 他又叫了几声“儿”,声音渐小,最终没了声息,就此死去。 杨喜龙哽咽道:“老舒自从没了妻儿,就一心向清妖复仇。这样也好,至少他是笑着走的。” 两人在舒光富尸体旁待了片刻,一连军法官前来汇报情况。 如今西军加民兵,无伤和轻伤能继续战斗的,不过三百余人,枪械、炮子和火药存量也不多,劈山炮只剩一门完好。 若说西军死伤惨重,退回关下的清军,则凄惨至极。 今日第一次攻山,他们被西军滚下的石头雨,砸死砸伤一两千人; 第二次攻至关隘之上,塔齐布大帅却不幸被炮火轰死,全军瞬间溃败,伤亡多达两千余人。 此时山下虽仍有四千余士兵,但主帅已然阵亡,其他将领非死即伤,全军士气极度低迷,再无攻山之勇气。 不知是哪位清兵率先哭出声来,紧接着,哭声迅速蔓延开来,数千人一同号啕大哭。 那哭声传开,四周群山轰然响应、久久回荡,想来应是那些此刻还飘荡于山中的新鬼,也一同悲泣。 下午三点,攻破桐梓城的第二军主力赶到娄山关前。 那些清兵早已没了斗志,除少部分逃入荒山,其余全部投降。 李开芳登上娄山关,望着满山满谷的鲜血与尸体,即便他是百战余生的金田老兵,见此场景也触目惊心。 他紧握着张大彪和杨喜龙的手。“你们两位辛苦了,也为西军、为人民立下大功,你们有什么要求?” 此时的张大彪,似身上千斤重担卸下,紧绷神经一松,竟泪流满面。 他指着满关隘的伤兵,涕泣道:“请军长救救我的兵和民兵同志,他们都是好样的。” 李开芳神情肃然,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我必用全军医疗资源,救治他们。” 杨喜龙表情黯然:“我要将战死的民兵同志,和老舒先送回家,安葬好,再想想以后做什么。” 李开芳回道:“他们都是烈士,都是人民的功臣。我们的政府马上组建起来了,你去和他们联系。” “他们会按烈士标准,给牺牲同志建造坟墓,并给家属发放抚恤金。” 关南的遵义知府朱曾,见西军大军杀到,匆忙撤往遵义,却被李世贤率部穷追猛打。 两千团练兵死伤殆尽,朱知府逃跑时跌入山崖摔死。 两日后,西军顺势夺了遵义城。 李开芳继续指挥第二军疾进,于6月30日攻下兵力空虚的贵阳,与何禄、张秀眉的起义军汇合。 贵州巡抚李宗羲逃往云南,至此,贵州大半被西军占领。 正在湖南境内,率领陈玉成部、刘昌林部围攻曾国藩的萧云骧,收到消息后,当即命令李开芳部,按原计划攻向云南。 授予先锋营“娄山关英雄营”和“近卫”称号,授予杨喜龙率领的民兵营为“英雄民兵模范营”称号和锦旗,并登上报纸,通报全军全民学习。 同时嘉奖了李开芳上报的一连串功臣名单。 将宁远府知府吴振棫,调入贵州任巡抚,配合李开芳攻略云南。 第286章 讨曾檄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二月,曾国藩所率湘军,于恩施寻得川盐古道后,仓皇逃回湖南。 他们一路途经鹤峰、慈利,历时月余,终抵常德,而后至长沙。 不久,朝廷诏令传来。 皇上不仅未追究曾国藩部败走恩施之责,反而调走湖广总督官文,将李续宾部调入其帐下。 还把湖南军政要务,尽数交予曾国藩处置。 此前,太平天国途经湖南,打倒官绅土豪,焚烧文武庙、佛事道观,裹挟百姓从军。 数年过去,此事在湖南各地、各阶层引发深刻反响。 曾国藩敏锐抓住这一时机,向全湖南发出号召:“三湘弟子,为保家田,护我文化根基,当共击西贼!” 他大肆宣扬西贼乃是洋鬼子在中国的打手,与洋鬼子相互勾结,妄图刨断华夏根基,将国土拱手相让于洋人。 毕竟西贼源于粤贼,漠视圣人之言,崇尚洋鬼子的奇技淫巧与歪理邪说,且大量雇佣洋鬼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故这番说辞颇有影响,曾国藩号召一出,应者云集。 楚勇江忠源旧部刘长佑、江忠义,罗泽南旧部王鑫,娄底义士萧启江,平江名士李元度,遭朝廷贬谪归家的名臣黄冕等忠义之士、名教卫道士纷纷投身曾国藩帐下。 一时间,巡抚衙门门庭若市,人流如织。 他们带着亲属故旧、弟子门生,以及招募的乡勇、团练来投。少则数百,多则数千。 另有乡绅地主捐钱捐粮,平民百姓踊跃从军,曾国藩部兵力急剧膨胀,达七万之众。 曾国藩又在长沙、常德等地打造兵器,收集粮草,训练士卒。 故而湘军粮草充足,军械犀利,一扫败走恩施的晦气。 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皆欲与那卖国求荣的西贼血战一场。 同时,他于慈利、常德、益阳、长沙一线布置防线,严阵以待。 正当曾国藩厉兵秣马、整军备战之时,西贼已荡平湖北,贼军陈玉成部攻陷湘北澧州府,直逼李续宾部固守的常德城。 此时,一件让曾国藩寝食难安的事发生了。 数万在宜昌、荆州、襄阳等地,被俘的湘军士卒被西贼释放归乡。 他们成群,归心似箭地朝着湖南各地的家乡赶去。 因西贼给足了路费,他们途中并未劫掠。 随着他们的归来,西贼的政策、理念,乃至货币、报纸,开始向湖南渗透。 这让曾国藩伤透脑筋,整日思索对策。 这日,在长沙府衙书房内,曾国藩手持一份西贼最新报纸,眉头紧锁。 头版头条,正是署名“钓海客”的狂生所写的《讨曾国藩檄》: ----- 天下士庶共鉴: 曾氏国藩者,荷清廷爵禄而守长沙,假名卫道,实护苛政;托护孔孟之庙堂,实保爱新觉罗之冠冕。 此乃以文饰奸,背祖忘宗。 一曰悖公理之大不忠。 清室自辽左入主,御宇二百祀。 然其治下,扬州嘉定,万姓尸骨积如山;文网森罗,海内智士尽钳口;八旗世禄,满汉殊法而万民皆困。 曾氏通晓经史,宁不知《孟子》“民为贵”? 乃以科甲清名,维此虐民之制。 夫忠者,当忠于天下苍生,岂效忠一姓一族私权! 二曰戮亲眷之大不义。 湘赣血脉,本属老表之亲;袁瑞子弟,实为姑舅之缘。 然曾氏驱湘勇为爪牙,视江右如仇雠。赣水尸横,匡庐血染,所过处闾阎尽墟。 昔孟子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今国藩为邀清廷之赏,屠亲眷而婴孺不赦,焚故园而耆老成灰。 此等残害至亲,禽兽弗为!此等凶残,天地厌之! 三曰违圣道之大不仁。 自周公制礼,孔子立教,儒学何尝泥古?汉融黄老,唐纳佛典,朱子别创新说。 曾氏妄称卫道,实则锢人心智。 我西王府承天革鼎:均田赋以安黎庶,设格致院以研新学,建乡塾而广教化,开百工以利民生。 去礼教之桎梏,存仁恕之精粹,此方为真护圣道! 四曰斥曾氏之伪饰。 彼以《讨粤匪檄》惑世,然观其行迹:护满洲贵族而戮汉民,保苛政而绝维新。 湘军所至,丁壮殚绝于锋镝,妇孺填壑于荒郊,较太平军尤烈! 此所谓“满口仁义而心怀豺狼”,与董卓刊《孝经》、王莽篡《周礼》何异? 西王府昭告天下: 夫中华者,非爱新觉罗一姓之中华;圣学者,非曾氏曲解之死学。 今我兴师讨逆,非为诛戮,实欲革虐政以正乾坤,除苛敛而疗民瘼,去弊法以迎新世。 三湘俊杰,宜速焚曾氏伪檄,开城相迎。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惟明者鉴之! --------- 昔日,太平军曾发布《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等檄文,从民族、民生等角度痛斥满清。 曾国藩随即发布《讨粤匪檄》,从文化、伦理、经济、宗教等方面反驳,还挑动地域矛盾。 事后来看,其檄文在掌握宣传主导权的士人阶层中,引起较大共鸣,他也曾暗自得意许久。 然而如今,西王府这篇《讨曾国藩檄》直指他的鼻子,骂他不忠、不义、不仁、暴虐,还将他比作董卓、王莽。 且所言似有几分道理,定能蛊惑不少士人。 曾国藩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心中又隐隐生出几分畏惧。 生怕此文在湖南传开,生出更多的乱臣贼子。 房间里寂静无声,曾国藩独坐椅上,闭眼沉思对策。 他年轻时性子刚猛,但这些年历经世事,加之善于反省,竟养成了“制怒”的本事。 此时,三人联袂而来,前往府衙书房寻他。 为首者面目苍白,身材瘦弱,乃刘蓉;另一人外貌英俊,风流潇洒,是郭嵩焘,此二人皆是曾国藩的旧日幕僚。 第三人中等身材,着文士装扮,目光却凌厉逼人,气势不凡,正是曾国藩帐下新晋幕僚李元度。 第287章 阳谋 三人踏入府衙书房,各自寻椅落座。只见曾国藩面色阴沉,陷入沉思。 郭嵩焘瞧见曾国藩面前桌上,摊着一张报纸,便轻声问道:“抚台,可是看了这报纸?” 曾国藩微微点头,神色间闪过一丝尴尬,毕竟那檄文指名道姓地骂他。 曾国藩麾下有专门的情报人员,对西军各项政策,包括各期报纸,都打探收集得十分清楚。 而这些事务正是由郭嵩焘负责,所以他对报纸内容了如指掌。 刘蓉听闻二人对话,好奇心顿起。他快步走到桌旁,拿过报纸,看了头版头条后递给李元度。 思索片刻,他笑道:“抚台,从古至今,檄文多针对朝廷或某个势力,此番西贼却专门针对抚台个人发檄文,倒是新鲜事。” 李元度刚展开报纸,顺口嘲讽:“贼头萧逆,本是山里挖矿烧炭之辈,哪懂规矩,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 接着分析道:“只是这个‘钓海客’,观点虽狂悖,文风倒犀利,所发文章皆符合西贼主旨,必定熟知西贼政策。” “也不知是谁,难道是彭玉麟?” 西王府高层就那几人,萧云骧出身贫贱,首先排除;李竹青、曾水源和赖文光,也没听说有这般文才。 左宗棠、胡林翼未加入西军前,“钓海客”就已在报纸上发表狂悖之言,所以也可排除。 如此一来,怀疑的矛头便指向了彭玉麟。 曾国藩却不想接这个话茬,面色如霜,转向郭嵩焘:“筠仙,这份报纸可流入三湘大地了?” 郭嵩焘轻叹一声:“抚台,在所难免。近日有个被西贼放归的士卒,回到长沙,从其包裹里,便搜出此期报纸。” “如今西贼印刷技术惊人,一日能印几万份,售价又便宜,故扩散极快。” “那士卒不识字,见报纸颇大,便买来包东西,街坊邻里也证明他没说谎。” 曾国藩又问:“其他地方可有出现?” 郭嵩焘答:“明面上倒是没有,各地官府衙役盯着呢,一经查出,便没收销毁,惩办当事人。” “但暗地里,却是不敢保证一丝不漏。” 曾国藩略作思索,冷冷下令:“将那士卒剖心挖腹,明正典刑。” “巡抚衙门即刻给各地州县下令,把归乡的湘军俘虏,全抓起来集中关押。先没收西贼给的路费,充作军饷,褫夺有功名军官的功名。” “再仔细甄别,查明他们投降西贼的原因,在西贼营中有无狂悖言行。” “凡是说过悖逆之言、携带西贼宣传品的,全部处决,亲属中男丁充苦役,女性罚没为奴。” 曾国藩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让郭嵩焘一惊,刘蓉低头沉思,李元度则冷笑一声,继续看手中报纸。 半晌后,郭嵩焘小心翼翼地问:“甄别后,剩余人员如何处置?” 曾国藩面无表情:“全部充入‘赎罪营’,平时服苦役,战时率先冲锋,杀了西贼才能洗脱罪名。” 郭嵩焘又问:“杀了西贼后,能否转为正常士卒,享受饷银俸禄?” 曾国藩摇头:“没那么便宜。这些人受了西贼蛊惑,已被污染。若能活下来,就发往西北或东北戍边。” 曾国藩回答得毫不迟疑,显然这些措施他已思量许久。 郭嵩焘和刘蓉沉默不语。 李元度放下报纸,冷笑道:“抚台,被西贼放归的士卒,少说有一两万人,您就不给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曾国藩闭眼,似没听见,心中却有些后悔用这个李元度。 这李元度,字次青,岳州府平江县人,今年34岁,有举人功名,文武兼备。 许是六次参加礼部科举,都未中进士,颇有些愤世嫉俗,说话总阴阳怪气的。 见曾国藩不理他,李元度更来劲了:“这些人分布在湖南各地,全抓起来可得费番功夫,各州各县的衙役又要忙起来咯。” 曾国藩猛地睁开三角眼,目露凶光,盯着李元度道: “次青,你说得对,我就是要让全军知道,投降西贼就没活路。我们与西贼势不两立,作战唯有拼命才是正道。” 李元度高声抗辩:“胡润芝在荆州举城而降,其他人又能怎样?况且他们没加入西贼,还知道回来。” 曾国藩本就因被报纸痛骂而窝火,又因放归俘虏之事烦扰,再加上李元度此番的态度。 不由怒火中烧,再也控制不住。 他霍然站起,将茶杯狠狠往桌上一顿,怒道:“他们是任人宰割、不知反抗的牛羊吗?我看他们就是失了心肝,忘了忠义本分!” “我这么做,就是要让所有人明白,无论何理由,投降就是死路。” 李元度见曾国藩怒气勃发,心中沮丧,但他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如何能忍? 他低头对曾国藩作揖,声调沉痛:“抚台,这明显是西贼的攻心之计,是阳谋。” “您这般做,岂不是坐实了西贼说您不仁不义、残忍暴虐的话,何必授人以柄?” 曾国藩态度坚决:“次青不必再劝,我意已决,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投降西贼,定不会有好结果。” 李元度见劝谏无果,再次下拜:“既然抚台心意已决,我自请到军营,带度字营去。” 他担任曾国藩幕僚不过一月,如今意见不被采纳,便要去带自己招募的度字营。 曾国藩思索片刻,觉得李元度刚硬的性子,的确不宜做幕僚,做营官倒合适。 于是回道:“这样也好,请元度务必精练士卒,不久后便会有大战。” 李元度长揖作别,大步径直出了府衙。 ----------------------------------------------------------------------------------------------------------- (注:曾国藩会虐待被太平军放归的湘军俘虏,并非无稽之谈,而是有历史依据的。 比如李秀成释放的清军副将李金扬,就被曾国藩公开虐杀,以此震慑全军。 湘军属于私兵性质的武装(士兵效忠将领而非朝廷),部队忠诚度,直接关系到稳定性,所以曾国藩绝不容忍潜在的“叛乱种子”。 另外,曾国藩对待太平军俘虏极为残忍。 安庆大屠杀、南京屠城等大规模屠杀事件屡见不鲜,常规屠杀更是不计其数。剖腹挖心、凌迟处死是常见手段,连妇孺都不放过。 一般破城后,城内四十岁以下女性被充作“营妓”,老者和儿童大多遭到虐杀。 据赵烈文《能静居日记》记载,清军“见幼孩即抛掷空中,以刀尖承接为戏”;英国《泰晤士报》记者也曾目睹清军将婴儿“从母亲怀中夺去剖腹”。 曾国藩还曾致信曾国荃,称“克城以多杀为妥,不可假仁慈而误大事”,并要求“团绅捕人不必报官,地方官杀人不必拘守常例”。 此外还有赏银制度,杀“真长毛”赏50两白银,这导致许多平民被冒功杀害。 南京城破后,他默许士兵屠城三日,“卷东南数省之精髓入湘军”。 其本质是将恐怖统治制度化,俘虏政策远超军事需求,实则是权力巩固与资源掠夺的工具。 而太平军对待清军俘虏,和治下百姓则区别对待,简单来说就是汉人以招降为主,满蒙则鸡犬不留。 纵使天京事变后部队纪律严重下滑,也没有大规模屠汉城的记录。) 第288章 天下乌鸦一般黑 秦骁川,现年35岁,生于四川茂州(今茂汶羌族自治县)的牧奴之家。 年幼时,父亲为地主牧马,不幸坠崖离世;母亲又在饥荒中病逝。 幸得乡间落第秀才收留,他以替秀才放牧为交换,接受《千字文》《增广贤文》启蒙教育,学会基本的读写。 13岁时,茂州大旱,秦骁川逃至川西松潘草原,沦为牧马奴。在此期间,他苦练养马、套马、疾驰等技艺。 成年后,因不堪忍受土司欺压,他逃出草原,加入川西马帮。 此后走南闯北,足迹遍布陕西、甘肃、云贵、西藏等地,目睹诸多人间不平事。 因其性格刚烈英勇、办事公平且粗通文字,不久便成为马帮首领。 1851年,清廷为围剿太平天国,在四川各地强征“剿饷”,处处设卡收税,马帮生意难以为继。 秦骁川一怒之下,带着马帮弟兄落草为寇,做起了马贼。 他实行“三不抢”原则,即不犯贫户、医者、义塾,还提出“马上无贵贱,蹄下有青天”的口号,专劫官商富户。 其势力最盛时,麾下有数百骑。 1853年,他们遭到清廷重兵围剿,秦骁川不幸被捕,被关入茂州大牢,即将开刀问斩。 恰逢西军林凤祥部扫荡川西北,打破茂州大牢将他救出。 林凤祥赏识他的才能,邀他加入西军。秦骁川很是认同西军政策,便召集百来个汉、藏、羌马贼旧部一同加入。 此后,他到西军陆军大学学习两年。 西军组建骑兵旅后,经林凤祥推荐,萧云骧将他任命为骑兵旅军师,与多隆阿共事。 萧云骧五月中旬回到武汉,送走奥托、克里斯等人后,便督促各负责人,在武汉建立钢铁厂、学校、兵工厂等设施。 他留下林凤祥的第一军、黄文金的水师据守武汉,并沿江构筑炮台,以防与英国翻脸后,英军沿江而上攻击武汉。 赖文光留在武汉,统一指挥林凤祥的第一军、李秀成的第三军、黄文金的水师。 据守从四川汉中府到武汉的防线,并伺机压迫九江府的骆秉章。 而萧云骧自己则率领独二师、独三师、黄金爱扩编后的四千水师,以及新组建的骑兵旅。和左宗棠、李竹青、从武汉南下。 加上正在攻击常德府的陈玉成部,共计水陆大军七万余人,合攻曾国藩据守的湖南。 此时,湖北清军早被西军扫荡一空,湖南能战的清军,唯有曾国藩的湘军。 且湘军还在扩充训练中,曾国藩不敢与西军野战,只在长沙、常德、益阳等要点城市加固城防、构筑堡垒工事,因此西军一路进展颇为顺利。 5月21日,萧云骧率领大军抵达距离长沙城约150里的归义城(今汨罗市)。 归义城是座小城,城墙狭小低矮,城中人口不足一万。 驻防的百来名湘军,见西军大军压境,便撤回长沙,未发生战斗。 萧云骧将军队指挥权交给左宗棠,自己则和李竹青前往城外的骑兵旅驻地。 萧云骧对骑兵旅寄予厚望,颇费了一番心思。 骑兵旅成员有秦骁川的马帮人员、陆军学院政工系的毕业生,但主要人员,还是来自僧格林沁部万余蒙族降兵。 当时的蒙族地区,普通牧民遭受的系统性剥削,比汉民更为严重。 首先是经济剥削。 晋商因对满清建国立有大功,获特许在蒙族地区经商权,实行高利贷剥削和商业垄断。 他们赊销盐、茶、铁器等生活必需品给牧民,约定以未来牲畜偿还,年利率高达36-72。 牧民常因自然灾害或市场波动无法偿还,被迫以牲畜、土地甚至子女抵债。 满清流传后世的档案中,就有喀尔喀蒙古牧民,因债务被晋商没收牲畜,导致全家沦为债主奴仆。 晋商还垄断蒙族市场,高价出售掺假茶叶、劣质布匹,牧民因缺乏选择权,只能接受。 如后世的g国博物馆,保存的一本19世纪晋商账本显示,一匹劣质布可换牧民两头羊,利润超500。 其次是宗教麻痹和压迫。 清廷推行“一子出家,五户免税”政策,鼓励男性出家为喇嘛,导致蒙族喇嘛占男性人口40-60。 喇嘛阶层不事生产,却消耗大量社会资源,寺庙还向牧民征收“圣餐费”“祈福金”。 活h掌握司法权,牧民诉讼需献“赎罪羊”。 有清一代,蒙g地区的喇嘛,不断的举行大规模进藏熬茶活动。 其中一次活动,消耗物资,总计折合108万匹战马,534万只羊,54万担小米,这些都是由底层牧民承担。 三是迁徙禁令与资源枯竭。 清廷划分旗界,严禁越界放牧,牧民被困于固定草场,草场退化后无法转移,牲畜死亡率骤增。 四是劳役与兵役压榨。 牧民需无偿为旗主和王公服劳役,如筑庙、运输,同时承担驿站差役。 还要被满清征调四处作战,出征时,牧民需自备马匹武器,且阵亡无抚恤。 此外,清廷还通过疾病、天灾,有意识减少蒙族人口。 比如喇嘛群体性病泛滥,梅毒致蒙族妇女流产率超30;1910年库伦爆发鼠疫,清廷封锁疫区致数万人死亡;宣统年间哲里木盟饥荒中,人食树皮记录见于《东三省政略》。 满清可谓中国历代封建王朝,对北方游牧民族政策的集大成者。 通过和亲政策,笼络控制蒙族上层;大肆传播喇嘛教,授予活佛特权,控制底层百姓; 再通过盟旗禁锢(人身控制)、黄教驯化(精神阉割)、商贾垄断(经济榨取)、疾病蔓延(自然减丁)等策略,将牧民逼至生存绝境。 如清初(约1650年)蒙族总人口约216万,到了清末(约1910年),蒙族总人口缩减到171万,且户年均负债50两。 日本学者鸟居龙藏于1902年考察蒙族后断言:“若无变革,蒙族恐五十年内消亡。” 西军的zg人员结合这些鲜活的事实,从多个维度深入剖析清廷的系统性压迫,又将西军倡导的民族平等、经济合作、选拔制等政策一一罗列。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蒙族士兵们彻底看清旗主王公、活佛喇嘛的统治本质。 经过“诉苦,两c三整”数月的教育洗礼,这支原本由穷苦牧民俘虏而成的队伍,彻底脱胎换骨。 从迷茫无助的战俘,转变为为穷苦人翻身而战的勇士,立志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新华夏。 ------------------------------------------------------------------------------- (注:这章被s了七八次,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就将就看。说不得,后面又会因为什么原因被干掉。 唉,现在写个书都那么难,哭死。) 第289章 骑兵 正值初夏,汨罗江畔宛如一幅清丽画卷。 远处山峦连绵起伏,在蓝天映衬下,更显寂静清幽。 碧绿草地如绿毯般延伸,五彩斑斓的野花点缀其中,红似火、粉如霞、白像雪,为宁静江畔增添了一抹绚丽。 清清江水波光粼粼,细碎银光在阳光映照下闪烁跳跃。轻微的浪花翻卷声,仿佛在向路人低声诉说着,千年前屈原的故事。 然而,战争的阴霾却如影随形。 江边树木被湘军砍伐殆尽,只剩光秃秃的木桩,一片萧瑟。 村民们见西军大军到来,皆匆匆而过,不敢与西军士兵对视,眼神中满是惶恐。 此时,骑兵旅的将士们,正在汨罗江畔为战马喂草饮水,准备晚餐。 多隆阿与秦骁川站在江边,神情凝重地商议着战事。 忽见萧云骧和李竹青,带着警卫排策马而来,二人立刻转身相迎。 萧云骧翻身下马,脸上挂着和煦笑容,向多隆阿打招呼:“阿哈,这气候你还习惯?” 多隆阿苦恼地摇摇头:“我到湖广已有数年,早已习惯。只是有些蒙族战士,仍不太适应这里的潮湿和炎热。” 众人下马后,一边交谈,一边朝着河边草地上的帐篷走去。 萧云骧吩咐道:“你们留意一下,经此轮作战,推荐一位政治可靠、能力出众的蒙族军官,担任你们的参谋长,也好减轻工作量。” 秦骁川和多隆阿应承下来,但神色间略显低落。 萧云骧察觉到他们的异样,笑着问道:“两位,可是有事?” 秦骁川不停摇头,一脸郁闷:“大王,刚才我还和呼旅长为这一战发愁呢。” “我们去长沙侦察过了,那地方被曾妖头修了许多堡垒,看来他是想把长沙城,打造成坚固的乌龟壳,连这汨罗江边的树都被砍光了。” “此战我们骑兵旅怕是无用武之地了。战前大家都写了决心书,要解救湖南的穷苦人呢。” 萧云骧摆摆手:“不用担心,此战我们换个打法,有你们忙的。” 进了大帐,同时担任西军副总参谋长的李竹青,从警卫手中接过一张湖南地图,挂在帐内,微微一笑,开始讲解作战计划: “大王和总参谋部在武汉时,就已考虑如何应对曾国藩的堡垒战术。” “你们骑兵旅分散开来,以营为单位,凭借高机动性,深入湘军敌后,破坏他们的补给线、防守空虚的城镇、府衙和后勤补给点。” “有机会的话,还能集中兵力,攻占防御空虚的县城、州府,只要能打击清军的战争潜力,都可以行动。” 多隆阿面露兴奋,笑道:“这种打法,我们擅长。” 继而又皱眉:“李军师,有些地形我们不熟,湖南水网又多,贸然进去,怕容易被包围。” 李竹青自信地笑道:“这点你们放心,军情局会派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做你们的向导,保证你们到了敌后,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我们已联系当地的哥老会、洪英堂、天地会,大家同出一个祖师爷,大军压境,他们总会念点香火情。” “而且我们在湖南筹谋数年,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秘密武装,军情局参谋长赵无忌已先期南下,统一指挥这些地下组织了。” “这可是老赵的家乡,虽比不上何局长在贵州闹得那般大,但也能让清廷地方官们,寝食难安。” 多隆阿听后,抚掌叫好,再无顾虑。 萧云骧看着多隆阿和秦骁川,嘱咐道:“两位,此次作战,切记要点。以袭扰为主,不强攻,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保存自身力量为先。” “州府打不了就打县城,县城打不了,就打物资补给点,甚至攻打村里的土豪。” “沿途夺得的物资,先补充自己,多余的散给百姓,别因缴获的物资,影响骑兵的机动性。” 多隆阿疑惑问道:“大王,我们不能久待,散给百姓,我们一走,清廷不又抢回去了?” 李竹青嘿嘿冷笑:“就要他们抢,抢得越疯狂越好。” 多隆阿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我们是在和他们争夺民心。” 萧云骧点头微笑,继续说道: “所以你们每到一处,时间允许的话,一定要清除民愤大的恶霸、土豪,开仓放粮。并向民众宣传我们的政策,说大军已经进入湖南。” “前番太平军路过湖南,焚烧文武庙、书院、佛寺道观,裹挟民众等行为,经乡绅恶意传播,百姓惧怕我们。” “而当时我们一支孤军,活动范围只是从宁乡到湘西一条线,且时间紧迫,没充分宣传。” “所以你们此番行动,不仅打击清军补给,捣毁清廷的基层统治;还是西军的招牌,是移动的宣传人员。” “务必遵守‘军纪三章,西军八训’,对百姓秋毫无犯。” 说到这里,萧云骧颇为忧心:“你们机动性高,又有向导和当地人员配合,战斗我不担心。” “但骑兵旅为新组建,且人员复杂,各族皆有。有些战士连汉语都说不利索,湖南各地口音又千差万别。” “此次敌后作战,是对骑兵旅的一次考验,看你们能否严守纪律、打胜仗。” 多隆阿怒目圆睁,大声回道:“大王放心,谁敢砸西军招牌,我砸他脑袋。” 秦骁川表情严肃:“大王,人员都是我和老呼精挑细选的,底子不错。老呼说得对,谁敢砸我们西军的招牌,我们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语言问题,就请多给我们配些本地向导,由向导去沟通。” 李竹青嘻嘻笑道:“没问题,明天给你们派四百五十名向导来,不够还可再加。” 秦骁川连忙摆手:“足够了。” 骑兵旅就三千余人,四百五十名向导,相当于七八个人就配一名向导,这完全够用了。 萧云骧当即拍板:“好,就看骑兵旅此次表现了。明日向导来汇合,你们筹划两天,后天出发。” 事情议定,萧云骧和李竹青在骑兵旅用过晚餐后,才回营休息。 第二日,军情局的向导果然如约到来。 骑兵旅就在汨罗江边准备,萧云骧却率领独立第二师、第三师,水师,继续向长沙进发。 又用了五日,走到了距离长沙城北十里地的捞刀河畔。 抬眼一看前方长沙城,萧云骧不禁骂道:“这曾国藩,真是属乌龟的么?” 第290章 论兵 西军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长沙城墙修缮一新,还增添不少敌台与马面。 城外诸多小高地,皆构筑了堡垒和围墙,如一只刺猬,紧紧环绕保护住长沙城。 城北与城东的浏阳河土丘、开福寺、五里牌和阿弥岭,均筑有堡垒。 浏阳河土丘位于湘春门(北门)东北约两里的浏阳河边,土丘连绵; 开福寺在湘春门外西北侧,距城墙约两里,是一片缓坡; 五里牌处于城东方向,距城墙2-3里,相对高度约40米,站在其上,可俯瞰东门浏阳门至小吴门段城墙; 阿弥岭位于城东南郊,距城墙约5里。 而城南的妙高峰,与湘江对岸的岳麓山,却无新增堡垒。 这一防御布局自有缘由。 从北面而来的西军,若绕到南面攻城,补给线极易被切断。 且城南的天心阁,是长沙城内的制高点,设有瓮城与藏兵洞,是城墙最坚固之处。 西面的岳麓山,一则距城较远,火炮难以企及;二则中间隔着湘江,即便攻克,对城防影响不大。 所以清军仅设几个了望台,未派重兵驻守。 长沙城外虽堡垒众多,但细查之下仍能看出端倪。 两年多前,长沙城经历数月太平军与清军的围城攻防战,城墙多处破损。 之后太平军远走江南,西军前往四川,距离长沙都很远。 故而曾国藩并未投入太多人力和物资,去修缮长沙城墙。 待到西军打出四川,曾国藩部到湖北支援,才下令长沙地方官,开始修缮加固长沙城防。 但西军攻势凌厉,攻下湖北稍作休整,便旋即攻入湖南,进逼长沙。 留给湘军构筑长沙城防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月。 而曾国藩率部4月1日才到长沙,距今仅一个多月。 他虽不计代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也只是完成了长沙城墙的修葺加固。 而外围堡垒,大多仅完成基础夯土,连青砖或石块,都还没来得及包上。 当日,西军大军驻扎于捞刀河畔,未靠近长沙城。 傍晚时分,大量哨骑回营,汇报探知情况。 军帐内,几个参谋汇聚情报,在地图上更新表示兵力、防御工事等情况的各色图标。萧云骧、左宗棠、李竹青三人在帐中等待。 得知不断有援军进入长沙城,李竹青忧心忡忡: “大王,清妖援兵源源不断,城内现至少有五六万兵力了,而我军不过三万左右,只怕‘网小鱼大’,反被清妖破了‘网’。” 萧云骧摆摆手:“当前清廷北面被堵,东面与天国纠缠,西面云贵自顾不暇,都难以给长沙提供太多支援。” “惟有南面的两广,还能发来援兵和物资。” “但两广到此,山高水远,以清廷的基层动员能力,‘三吏三别’的场景,定会在两地反复上演。” “我们此前定下的策略,是以长沙一城,抽干清廷在湖南乃至两广的战争潜力,不会错的。” “届时我们以吊民伐罪之姿攻击两广,阻力必然减少。” “至于‘网破鱼跑’之虞,就看左先生谋划了。” 如今西军规模渐大,萧云骧无法也没必要,在每次关键之战都亲临前线。 故而需培养帅才,左宗棠便是备选之一。 左宗棠现在已是西军总军师,但军中威望,还需他自己用战功博取。 此次战役,萧云骧统筹全局,将具体战役指挥权,交予左宗棠。 左宗棠盯着长沙地图,眉头紧锁。 待几个参谋标注完毕后,他走上前开始分析:“考虑补给线,我们只能从北面或东面进攻。” “北面地形被浏阳河和捞刀河,分割成一个半岛形状,最窄处不过两三里,不利于部队展开与火炮布置,所以只能选东面。” “五里牌可俯瞰东面城墙,阿弥岭能封锁东面,并监控南面,且两处堡垒当前还是夯土,尚未来得及完善,必须拿下。” 他边说,边用手指向地图上的捞刀河畔扎营点、西面湘江,以及城东五里牌和阿弥岭: “我们在浏阳河留一个旅,构筑防线,防止清妖渡河切断补给线;水师封锁湘江,夺下水陆洲,堵住长沙西侧;” “明日主力绕向东面,渡过两河,直攻五里牌和阿弥岭。攻下后构筑坚固阵地,曾涤生来攻,我们就打防守反击;” “与我们对耗,就让骑兵旅和陈玉成部,捣碎湖南的腹心。” “如此,便能以缓攻长沙城,换取整个湖南。” 说到这,左宗棠似乎想起什么,笑道:“当年我曾和曾涤生论兵,指出他‘扎硬寨,打呆仗’的战法,需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物资补充,否则就是自我困死。” “他还不服,今日就与他在战场验证一番。” 萧云骧微笑补充:“先生忘记了林启荣部。我已命令他们,伺机从酉阳州反攻入湘西。虽他们军还在扩编整训,但至少能让曾国藩无法从湘西调兵。” 左宗棠连连点头:“是的,第五军必要时,调出一两万兵力也是可行的。” 萧云骧抚掌笑道:“就按先生所说,先生放手指挥便是。” 晚饭过后,西军大营擂鼓聚将。 不久,刘昌林、叶芸来、黄金爱及众军师、参谋长、旅级干部等一二十人齐聚大帐。 军帐内烛火通明,左宗棠坐在主将之位,萧云骧居左,李竹青在右。 众人依次而坐,大帐坐得满满当当。 左宗棠容光焕发,声若洪钟,开始布置作战任务。 “黄统领,明日要击破湘军水师,攻下水陆洲并以此为据点,封锁湘江,能做到吗?” 二十五岁的黄金爱相貌堂堂,双目炯炯,笑嘻嘻站起来。 “军师,湘军水师主力,前番在荆州外已被全歼。此番不过是数十艘匆忙凑起来的破船,水陆洲上的堡垒也是匆匆构筑,攻下不难。” 左宗棠瞪他一眼:“军中无戏言!” 黄金爱立刻立正敬礼,大声回道:“明日我部必击溃湘军水师,占领水陆洲,做不到,我黄金爱提头来见!” 左宗棠转而看向叶芸来:“叶师长,明日留陆展元旅,沿浏阳河构筑工事,阻止清妖北上,以切断我们的补给线。” “剩余两个旅,去占领阿弥岭并构筑工事,守住清妖的反攻。” 叶芸来略微思索,提议道:“军师,我们可以今晚趁夜出发,明早天微亮就攻击。” 阿弥岭在长沙城东南,西军首次攻击,选择阿弥岭而非北面清军的堡垒。 看来叶芸来是想打清军一个出其不意。 左宗棠思索片刻,点头道:“可以,会后再详细推敲细节。” 接着,左宗棠看向刘昌林:“刘师长,你们师的任务是攻克城东五里牌。此处距清妖城墙仅两到三里,是制高点。” “趁其防御工事未完成,夺下这里,长沙之战就好打了。” 刘昌林站起来敬礼,简洁回应:“独三师领命。” 任务下达完毕,左宗棠、李竹青带着刘昌林、叶芸来等人,继续深入推敲明日的作战细节。 ---------------------------------------------------------------------- (注:此章的战场示意图,在后面的作者有话说,大家将就看一下。) 第291章 月色 军议结束,萧云骧与黄金爱一同步出营帐,沿着捞刀河岸,朝着湘江边的水师驻地,缓缓前行,几名警卫紧随其后。 此前,黄金爱的汉江水师,在襄阳城下遭罗泽南和唐训方埋伏,小挫一场。 虽然后来歼灭了襄阳城的湘军水师,协助第三军完成在汉江两侧兵力调动,与后勤运输等任务。 但黄文金的长江水师,在荆州城外的战绩太过耀眼。 待西军攻占武汉,汉江、长江水师合为一军,黄文金出任西军水师统领,获中将衔; 黄金爱只能屈居副手,担任副统制,授少将衔。 面对黄文金的战绩,黄金爱也无话可说。 尽管萧云骧未对黄金爱作出具体处罚,但此次作战,他让黄文金率水师主力驻守武昌。 却把黄金爱带在身边,打算亲自考察其水战指挥能力。 毕竟,历史上诸多所谓名将,多是在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共同作用下,成就威名,换个环境未必能行。 像李靖、徐达那种能从江南打到漠北。水战、陆战、骑战皆精通的帅才,实在是凤毛麟角。 此时,天空中月亮如一轮皎洁玉盘,高悬于墨蓝色天幕,洒下清冷柔和的光辉,给大地披上一层银纱。 远处的岳麓山,在月色中勾勒出起伏轮廓,宛如蛰伏的巨兽。 捞刀河波光粼粼,河水潺潺流淌,偶尔有大鱼跃出河面,发出“哗啦”大响。 如此美景让两人沉醉其中。 黄金爱不禁感叹:“若不打仗,我真想在这江边寻一小屋,于这般美景中夜钓,那该多惬意。” 他的言语,撩拨得萧云骧心热不已。刚才捞刀河里大鱼的动静,就已让他频频回头了。 可此时,并非退休钓鱼的时候,他只得强按心思,问黄金爱:“此番攻下水陆洲,可有把握?” 黄金爱轻笑一声。 “我此次带来了中华鲟级攻击船8艘、白鳍豚级护卫船28艘、江豚级突击船49艘,还有一艘扬子鳄级攻城船,一共四千名水手和战兵。” “面对水陆洲上两座匆忙搭建的堡垒、两三千湘军水师,以及那些由渔船改装的战船,若还打不下来,我真得转业钓鱼去,再没脸见人了。” 众人继续沿着捞刀河岸前行。 河岸旁,独二师、独三师的营帐整齐排列,此时营帐内灯光皆熄灭,战士们已入梦乡。 唯有沿捞刀河岸布置的,营寨栅栏上的了望哨里,火盆仍在燃烧,值夜的卫兵警惕地观察着对岸动静。 不时有一队巡逻士兵与他们交错而过,口令声打破夜的寂静,随后一切又重归平静。 月光洒在几人身上,仿佛为他们披上一层银色光辉。 捞刀河的尽头便是湘江——湖南的母亲河。此刻,湘江在月色下尽显雄浑壮阔之美。 江面宽阔,月光洒下,泛起层层银波,好似无数碎银子在跳动。 江风拂面,带着江水的湿润与凉意,吹散了几人的疲惫。 江岸边,水师营地灯火通明。 营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江边,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两队士兵在营帐外巡逻。 战船整齐排列在江面,船身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色。 他们没有打扰已入睡的水师战士,而是登上江上最大的攻城船甲板,眺望江面。 只见江中的月影随江水流动而破碎、重组,恰似一幅流动的画卷。月光下的湘江,宛如一条银色巨龙,蜿蜒盘旋在大地之上。 七八艘西军突击船,在江面上来回穿梭,巡视着江面。船桨划动江水,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在月色映照下,长40米、宽8米的攻城船显得格外雄伟。 船头的2门80磅臼炮,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寒光,专为轰塌城墙而备;两侧各4门32磅直射炮,也能让那些土木工事土崩瓦解。 远处的长沙城,在月色下显得神秘而遥远。 城墙上灯火闪烁,想必湘军巡逻士兵,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西军营地。 “长沙城,我们又回来了。”萧云骧站在船头,拍着栏杆,感慨万千。 从1852年10月他率孤军突围至今,已过去两年半。 这两年半里,他经历了太多了。 湘江边的暗夜搏杀、重庆夺城的生死瞬间、中江野外的率队冲锋; 还有建立西王府的军事政治框架、颁布实施各种政策、建立科学院、开办学校、兴建工厂企业等等。 虽一切尚不完善,但萧云骧已在这世道上,留下自己独有的印记。 平等、共和、自由、民主的理念,也开始在华夏大地生根发芽。 黄金爱突然指着前方的岳麓山脚下,笑道:“大王,那晚我们就是在那里搏杀?” 萧云骧点头道:“是啊,当时没想到我们能活下来,还作出如此大的事业。” 黄金爱深表认同,连连点头:“那时,我还在林军长帐下当卒长。被清妖攒射压制,趴在地上抬不起头,以为要死在这鬼地方了。” “直到看到大王亲自带着亲卫师,从暗夜中杀向清妖侧翼。” 那时萧云骧部,还是按太平军编制。当时所谓亲卫师,仅相当于如今西军的一个团。 黄金爱颇为感慨:“当时看到大王的旗帜,就知道有救了,这辈子我跟定大王了。” 萧云骧指着岳麓山,豪气顿生:“此番我们又杀回来了!一定要打出一个公平的世道来,才不枉来这世上一趟。” 黄金爱哈哈大笑:“大王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白活一遭。” 接着,他又问道:“大王,如果我按期打下水陆洲,能否去攻击岳麓山上的清军了望哨?” “我探查过了,那里清妖人数不多,也无坚固堡垒,且是制高点,抢下后配上望远镜,能观察周围数十里远。” 萧云骧颇为疑惑:“方才你为何,不在军师面前说这些?” 黄金爱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水陆洲还没打下来,而且军师脾气很大,我不敢说。” 萧云骧感到有些好笑:“好,只要你打下水陆洲,保证封锁湘江江面,就可以去攻击岳麓山。” “我再给你配一个营的步兵,由你指挥。” 见黄金爱心中战意盎然,萧云骧也就放下心来,回转大营去了。 走进大营,萧云骧发现左宗棠和几位将领,仍在大帐中推敲明日作战细节。 他轻声告知左宗棠,关于黄金爱的请求,左宗棠听罢,笑骂一声,不再多言。 萧云骧与众人打了声招呼,没有打扰他们,便自休息去了。 第292章 外围战1 从各路哨探传回的情报里,曾国藩早已获悉,此次亲率大军,直逼长沙的正是萧云骧。 他以左宗棠为军师、李竹青为参谋长,率领独二师、独三师、骑兵旅和水师,来势汹汹。 此前,湘军水师在湖北惨败,如今这支由黄翼升统领的水师,是曾国藩数月间重新组建起来的。 曾国藩深知西军刚在湖北大获全胜,士气正旺、兵锋锐利。 得知西军进逼的消息后,他当机立断,把沿线驻防点的湘军全部撤回长沙,以求集中兵力。 毕竟从西军专门针对他发布的《讨曾檄文》能看出,萧云骧对他极为重视,且不会轻易放过他。 于是,曾国藩决定依托长沙坚固的城墙,与萧云骧决一死战。 此时,长沙城墙已被他修葺加固,焕然一新。 尽管外围防线尚未完全建成,但长沙城内有七万湘军,有了与西军一战的底气。 5月26日,曾国藩立于长沙城墙上,望见西军抵达捞刀河。 不过,当日西军并未渡河,而是在河边扎下营垒。 曾国藩命萧启江为统领,率领四千人,连夜进驻北面的开福寺,及附近的土丘堡垒,又调派大量人手,加快五里牌和阿弥岭堡垒的修筑。 待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下半夜。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衙后堂,正想休息。 可能因连日来精神高度紧张,饮食和睡眠又都不规律,许久未犯的蛇皮癣突然发作。 那钻心的痒意让他坐立难安,只得唤来小妾为自己挠痒。 刚迷迷糊糊合上眼,城外突然枪炮声大作,将他惊醒。连忙爬起来,穿上衣服,匆匆出府。 此时,天刚蒙蒙亮,幕僚刘蓉、胞弟曾国荃已在府衙门口等候。 曾国藩匆匆上轿,急切地问道:“贼军攻到哪里了?” 轿子外,曾国荃骑马跟随,连忙回道:“应该是五里牌和阿弥岭。” 曾国藩立刻下令:“老九,你赶紧去军营找到鲍超。你们各带五千人,你去支援五里牌,鲍超去支援阿弥岭,要快!” 曾国荃领命,策马奔向军营。 不一会儿,曾国藩和刘蓉来到长沙东侧的浏阳门城楼。 在微微亮起的晨曦中,东面五里牌和阿弥岭阵地,枪炮声如炒豆子般密集,火光冲天。 这两处原本是施工工地,虽有数千湘军驻守,但工事尚未完成,还有众多民夫。这一乱起来,着实令人担忧。 曾国藩不禁暗自懊悔。 昨晚他心存侥幸,只提防北面并派兵驻守,却让民夫连夜修筑东面工事,期望西军能消停几日,好让工事完工。 不料西军连夜准备,专挑他的薄弱处攻击。 果然不出所料,城楼上的两人,听到一阵惊恐的呼喊奔跑声。 只见数千民夫,如炸窝的蚂蚁般,从东面匆匆向城门逃来,却被守城的湘军士兵喝令住,不得靠近城门。 民夫们无奈,只得在护城河边等待,惊恐地望着火光冲天、爆炸声不断的五里牌和阿弥岭。 晨风吹动着曾国藩的衣摆,猎猎作响,城楼下的喧嚣与紧张气氛如潮水般涌来。 在微微亮的晨曦中,五里牌和阿弥岭阵地,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笼罩着,幕布上不时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炮弹呼啸着划过天际,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道明亮的轨迹。 爆炸的火光,如同一朵朵盛开在黑暗中的血色死亡花朵,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连几里地之外的城楼也未能幸免。 那是火药燃烧的味道,混合着鲜血的腥味,让人闻之欲呕。 曾国藩皱了皱鼻子,用手捂住口鼻,但那股刺鼻的气味,还是不断钻进他的鼻腔。 在硝烟味的掩盖下,还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那是构筑工事的木材在燃烧。 城墙上的砖石冰冷而粗糙,曾国藩的手触摸在上面,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汗,纵然冰凉的城砖也无法消解。 脚下的城墙,随着炮弹的炸响而微微震动,每一次震动,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他真正与西军交手,不过是在恩施城下,与林启荣部作战的经历。 那时的林启荣为了拖住他们,只是一味防守,并不展示攻击的能力。 这让曾国藩以为西军的战斗力,不过如此。 前番他亲自审问过不少被放归的湘军俘虏兵,他们都众口一词,说西军枪炮犀利,无法与之野战。 他还嗤之以鼻,以为都是些怯懦怕死者的借口。 此番他见到西军真正的进攻模式,才知道当初在恩施城下,林启荣给他设了多大的套子,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 西军的炮火愈发猛烈,硝烟似乌云,闪光如闪电,炮声像雷鸣,恰似一场狂风暴雨,降临在长沙城的东面。 没过多久,千余名湘军溃退下来,向城门奔来。 此时,东侧的浏阳门和小吴门先后打开,吊桥放下,曾国荃和鲍超各带十个营的湘军,分别向五里牌和阿弥岭奔去。 沿途遇到退下来的湘军,他们直接砍倒,其余湘军见状不妙,纷纷转头,重新杀向五里牌和阿弥岭。 而护城河边的民夫,待曾国荃和鲍超部出击后,也顺势回到城里。 接着,又是一阵更嘈杂混乱的喊杀声和枪炮齐鸣声。 此时虽然天已大亮,但这两个阵地依旧硝烟弥漫,看不清战况。 “抚台,此时双方正在较劲,必须再派人上去。”身边的刘蓉提议道。 曾国藩点点头,当即下令李元度和周凤山,各自带领两千人支援五里牌和阿弥岭。 李元度早就率部在城下等候了,此时收到曾国藩的将令,当即率领四个湘军营从浏阳门出城。 五里牌距离城墙不过两三里地,没过多久便赶到了。 只见五里牌高地上,湘军未完成的工事已被炸得七零八落。 原本用来构筑工事的木材,有的被炸成了碎片,有的则燃起熊熊大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百来具湘军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阵地上。 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个阵地,让人窒息。 第293章 外围战2 阵地上,数门未布置完备的湘军劈山炮东倒西歪,炮管歪在一旁,已然被打坏。 旁边的炮弹箱被炸得四分五裂,炮弹散落一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湘军尸体。 阵地一角,一群士兵躲在夯土墙后,吓得不敢露头。 一个湘军士兵紧抱受伤的手臂,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他嘴唇毫无血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强忍着剧痛。 另一个士兵则呆呆望着前方,眼神空洞,灵魂仿佛已被这残酷战场抽离。 突然,一枚炮弹呼啸着飞来,在阵地中央炸开。 巨大的气浪,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轰然推倒,泥土、石块和木屑四处飞溅。 士兵们挣扎着爬起,在军官命令下,朝着身后缓坡爬去,躲避西军炮火。 原来,五里牌是个比周边高出三四十米的小坡,躲在坡后的反斜面,能大幅降低西军火炮的杀伤。 李元度找到躲在缓坡后的曾国荃,急切问道:“九帅,为何不贴身肉搏,让西贼火炮失去作用?” 曾国荃面露凶光,指着天空横飞的炮弹骂道:“你没瞧见吗?一露头就是死路一条!刚才西贼冲上阵地,被我们逼退,现在改用炮轰了。” “我们堡垒没筑好,拉来的炮又全被打坏,只能干挨打。” 李元度神情焦躁:“一直这么挨打,也不是个事。” 曾国荃指着身后:“先在这坡面等着,西贼炮弹总有打光的时候。” 此时,太阳已升至半尺高,西军炮火突然停歇,号角响起。 曾国荃小心翼翼探出头查看,只见四五千西军,列成十数阵列,密密麻麻地向五里牌坡地缓缓推进。 “西贼上来了,准备肉搏!”曾国荃回头,向坡后的数千湘军大声嘶吼。 “湘军规矩大家都清楚,投降西贼是死,无令撤退也是死,还会牵连家人。” “平日你们不用种地、做工,每月却有四两银子白拿,谁给的?是曾大帅!” “你们若还有良心,就该报恩。平日讲的忠义廉耻,今日可得见真章。杀一个西军,赏十两银子;杀三个以上,不仅有银子,还封官。” “各级军官看好你们的兵,一会冲锋时,谁敢当稀泥巴,糠萝卜,直接砍了!” 西军缓缓爬上坡面,距离只有数十米。 曾国荃举起火绳枪,向前开了一枪,然后手向前一挥,大喊:“给老子冲!” 约七千湘军手持火绳枪、燧发枪和大量冷兵器,在曾国荃带领下,如恶狼般,咆哮着从缓坡而下,冲向西军。 西军士兵迅速举起步枪,枪声如爆豆,子弹密集如雨,湘军士兵纷纷倒下。随军的六磅行军炮发射霰弹,冲锋的湘军死伤枕籍。 但湘军人数众多,距离只有数十米,且从高处冲下,越跑越快。 在肾上腺素刺激下,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转眼间,双方就纠缠在一起。 人群中,一名湘军士兵在距离西军二三十米处开枪,反被西军子弹击中胸口,扑倒在地。 他身旁一名湘军愤怒咆哮,挥舞大刀冲进西军队伍,砍倒两名西军士兵,却很快被西军刺刀搠倒。 数千湘军和西军,就在这五里牌小高地上,展开近战搏杀。 相比于湘军的个人悍勇,西军更讲究阵型。 他们组成刺刀阵迎击湘军,纵使阵型被打散,也能个聚集在一起,迅速结成新的刺刀阵。 双方厮杀十来分钟,不停地有人倒下,地面被鲜血浸泡,渐成泥沼。 西军阵型里,排长徐雨顺一刺刀搠倒一名湘军,突然大吼:“亲卫师!” 边上的西军士兵条件反射般的跟着回应:“杀!” “亲卫师!” “杀!” 随着吼声,周围呼应的西军士兵越来越多。 徐雨顺本是第一军的班长,因西军扩军需要,他被调到独三师(即之前的亲卫师),升任排长。 他身边的杨二狗(现更名为杨爱西),见此血腥场面,虽握着枪,挺着刺刀。 但控制不住双手颤抖,双腿发软,膝盖打颤。躲在徐雨顺身后,一枪未开,也不敢上前肉搏。 但他们排作为先锋,面对湘军冲击,已无法保持阵型。 徐雨顺、杨二狗及其他四五名西军士兵组成战斗小组。 杨二狗看到前方二三十米处,一个军官模样的湘军正狂呼乱叫,率领四五名湘军士兵气势汹汹地扑来。 徐雨顺和三位战士迎了上去,刺倒两名湘军,却被其他湘军砍倒。 看到徐雨顺倒地,杨二狗胸中怒火升腾,不知怎的,也不害怕了。 只见他眼中充血,大叫一声“去死”,瞄准那个湘军军官就是一枪,军官旋即被打倒。 杨二狗嘶吼着,准备上前和剩余湘军拼命。 身后的西军冲锋号角响起,刘昌林带着独三师的预备队——第二旅投入战场。 他们越过杨二狗几人,向前冲去。 湘军靠着血勇支撑的厮杀,终于到了尽头,勇者被刺倒在地,怯者转身逃命。 杨二狗扑到徐雨顺身边,将徐雨顺扶起,嚎啕大哭:“排长!排长!” 一边拿出急救包,却看着满身血污的徐雨顺,不知该包扎哪里。 好在徐雨顺自己却是清醒的,他叹了口气,夺过急救包,给自己的脑袋和大腿,分别包扎上。 包扎完毕,还不忘表扬:“杨爱西,你好样的,我亲眼看到你打倒一个湘军统领。” 前方的战友,已将湘军赶下五里牌高地,追到长沙东城下。 直到城墙上湘军的火炮,开始开炮掩护湘军败兵,才奉令撤回。 卫生员和担架队上来了,救治受伤的战友,徐雨顺被抬了下去。 杨二狗站起来,不顾身边的鲜血与尸体,向前寻去。 他要看看那个被他打倒的湘军军官,究竟是谁。 走到刚才军官被打倒的地方,却没看到人,他向四周张望,只见前方土墙旁,一具湘军尸体在微微颤抖。 他上前拨开那尸体,终于看到一位身着湘军统领服饰的人,正用一片衣服碎片,堵住肩膀的伤口。 “终于找到你了,给老子站起来。” 杨二狗用刺刀,逼向那个湘军军官。 第294章 仁心 此战,独三师以一千两百余人伤亡的惨重代价,成功夺下五里牌湘军阵地。 与此同时,叶芸来率领独二师,顺利拿下阿弥岭,黄金爱的水师也一举攻占水陆洲。 或许因为阿弥岭离长沙城较远,湘军抵抗并不激烈。叶部仅伤亡四百余人,便将湘军赶跑。 此刻,叶芸来正指挥士兵构筑阵地,严阵以待湘军可能的反扑。 水战更是毫无悬念。 湘军匆忙拼凑的水师,怎会是一心想通过此战正名的黄金爱之对手? 江面上,湘军战船被横扫一空;水陆洲上,两座仓促搭建的堡垒,在西军攻城船头80磅火炮的猛烈攻击下,几炮便轰然崩塌。 在水师密集炮火下,洲上湘军守军非死即降。 黄金爱还带着数百水手,以及配属的一个步兵营,向岳麓山上仅有一二十人的湘军了望哨发起进攻。 那些湘军见大批人马冲来,吓得一枪未发,便逃下了山,让好勇斗狠的黄金爱,直呼不过瘾。 中午时分,萧云骧到五里牌阵地视察,慰问有功将士,而格兰特则带着数十名西军军校学员,进行战场复盘。 此时,阵地上西军伤员已送往后方救治,湘军俘虏也被押走,战士们正在区分双方战死者的尸体。 萧云骧慰问完将士,望着长沙城发起了呆。 他记得自己曾在浏阳门的蔡公坟,构筑过堡垒,但此时已被平整一空,想来是因太靠近城墙,被曾国藩派人拆毁了。 而南面轰死向荣的那个小土堆还在。 数年前他守城,今日却来攻城,真是世事变幻,人生无常。 此时的长沙城一片死寂。 城墙上,湘军士兵紧张地看着五里牌的西军构筑工事;城内,炊烟寥寥,大街上军队在军官带领下,匆匆跑向各处守备点。 偶尔有受伤的士兵被匆匆抬向医馆,血迹沿着石板路滴成一道线。 而百姓们神色惶恐,纷纷避让到街旁。 格兰特走到萧云骧身边,看着满高地的血迹和密密麻麻的尸体,感慨道: “萧,你们的内战太过血腥残忍。说实话,若我们美国军队打到如此惨烈程度,士兵恐怕会抗命。” 萧云骧撇撇嘴,心中暗忖:好你个浓眉大眼的格兰特,还在这装大尾巴狼。 人的兽性一旦被激发出来,和野兽也差不了多少,与种族、民族其实关系不大。 原本位面中,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的葛底斯堡战役,南北双方总参战兵力约17万,三天内总伤亡就达到五万多,最高单日伤亡超两万人。 在魔鬼巢穴、皮克特冲锋等战斗中,双方士兵用刺刀、石头甚至牙齿厮杀。 北军将领威廉·特库赛·谢尔曼,更是率62万北军,从亚特兰大推进至萨凡纳,实行“三光政策”。 宣称要让整个乔治亚州鬼哭狼嚎,让所有乔治亚人感受刻骨铭心的痛苦。 他们摧毁铁路、工厂、种植园及民用设施,焚烧粮食,屠杀牲畜,致使南方平民陷入饥荒。 南军士兵躲入民居,北军便直接扫射;平民救助伤兵或扑救大火,也会被格杀。 谢尔曼攻占亚特兰大后,下令强制驱逐所有居民,包括老弱病残,然后大火焚城,拒绝撤离者,则被活活烧死。 大火持续了两周,火光在20英里外可见,浓烟覆盖200平方英里。 战后,亚特兰大人口从战前25万锐减至约1万人,城市沦为废墟,旧城区被埋入地下,成为现今的“地下街”。 而给谢尔曼授权的,正是眼前的格兰特。 作为北军总司令,1864年格兰特授权谢尔曼,执行“毁掉一切可能对敌人有利的东西”的指令,直言要让南方人永远不敢再想独立。 甚至南军投降后,北军仍持续焚烧种植园,虐杀战俘和平民,农田里尸体遍布,形成“坟包密布的恐怖景观”。 因大航海时代到历次工业革命,都是从西方兴起。他们主导了世界,掠夺全球资源,制定有利于自己的规则,掌控着全球话语权。 在他们的宣传里,自诩是开明、绅士、守规矩、温文尔雅的文明人,忽悠了不少没脑子的蠢货。 殊不知,掀开他们华丽的皮袍,里面满是虱子,内核就是冷血、血腥、残酷。 当然,萧云骧没必要与格兰特计较这些,于是他摇头叹息: “格兰特,我们要推翻一个王朝,建立前所未有的平等与共和,这会夺去多少人的利益,人家怎会不拼命呢。” 格兰特点点头,颇有同感:“萧,我赞同你的观点。” 说罢,他又仔细端详萧云骧,把萧云骧看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格兰特?”萧云骧问道。 格兰特笑道:“萧,这段时间我接触了不少中国人,你总是最独特的那个。我不是说你的地位,而是这里。”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感觉你非得把国民向着共和、平等引导,其实在你的国家,你是可以当皇帝的。” 萧云骧嘿嘿一笑,反问道:“格兰特,我做的不对么?” 格兰特哈哈大笑:“萧,这正是我喜欢你和佩服你的地方。” 两人又聊了一会,萧云骧突然想起什么,匆匆与格兰特告别,转回大帐。 路上,他还不忘吩咐姚福堂:“去通知李仲卿,来大帐议事。” 回到大帐,萧云骧发现左宗棠,已在后帐的躺椅上和衣而睡。 昨夜他谋划整夜,今日又亲自指挥战斗,直到西军成功攻下五里牌和阿弥岭,目标达成,才放心睡去。 经过这场战斗,萧云骧发现左宗棠指挥作战很有特点。 即在前期准备极为细致,每个细节都考虑周全;战斗一旦打响,便攻击不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如昨夜他周密谋划,今日却下令刘昌林亲自带队总攻击,一举击垮曾国荃。 萧云骧找条毯子给左宗棠盖上,刚转到前帐,就见李竹青走了进来:“大王,叫我来何事?” 萧云骧笑嘻嘻地回应:“我要做回菩萨。” 见李竹青惊讶的眼神,萧云骧说出自己的想法。 李竹青听完,哈哈大笑,连声说道:“这损招我喜欢,书信我来拟,骂人我擅长。” 萧云骧连忙伸手示意,告知他左宗棠正在里面休息,两人小声点。 李竹青在案上铺开纸笔,奋笔疾书,不一会儿就拟好草稿。 萧云骧拿过一看,轻声笑道:“骂得倒是痛快,就怕左先生睡醒怪我们。” 李竹青无所谓地摆摆手:“管他呢,只要能让曾妖头焦头烂额,挨骂就挨骂呗。” 两人正嬉笑间,左宗棠从后帐转了出来,问道:“你们俩凑一块,又准备整谁?” 萧云骧嘿嘿问道:“先生怎么不睡了?” 左宗棠打个哈欠,又活动活动肩膀:“你们俩在这嘻嘻哈哈,我哪睡得着?我倒要看看,你们准备用我名义做什么文章。” 萧云骧递上信纸,同时说明想法。 左宗棠看罢,思索片刻,却是摇头:“李仲卿,你骂得还不够狠,我来改。” 说罢便拿起笔,在信纸上涂涂写写起来。 萧云骧好奇问道:“先生,你不怪我们?” 左宗棠一边修改,一边回答: “孙子曰:兵者,诡道也。两军交战,若能扰乱敌方主帅思绪,让我们的战士少伤亡一些,我这点名声又算什么?” “何况,我也觉得大王你这番作为,确实算得仁心仁念,又能让曾涤生头疼一番,何乐而不为?” 第295章 骂人 长沙城东城墙之上,曾国藩神色凝重。 只见胞弟曾国荃领着数千溃兵,狼狈不堪地涌进长沙城。 不久,阿弥岭的周凤山、水师的黄翼升也先后逃入城中。 经清点,阿弥岭损失不到千人,其余兵力皆随周凤山撤进长沙。 而水师战船,尽被西贼击毁或缴获,仅数百人侥幸入城。 不过,水师本就与西贼实力悬殊,曾国藩对此,倒也未觉太过意外。 最令他痛心的,是五里牌之战。 五里牌原有的守军,加上曾国荃、李元度带去的援军,共计九千余人,此番逃回城内的不过三千余人。 曾国荃肩部被刺刀划伤,医生正在紧急救治;李元度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此前湘军好不容易鼓起的士气,经此一役,如遭当头棒喝。 整个长沙城士气低迷,人心惶惶。 那些曾喜欢吹嘘、夸耀勇武之辈,在西军犀利战力面前,终于认清了双方差距,不敢再轻易与西军言战。 到了下午,数只风筝从西军阵地腾空而起,下面吊着小袋子。 当风筝飞到长沙城头,捆绑小袋子的火线燃尽,百来封信如雪花般飘进长沙城内。 长沙城内读书人众多,自然不乏读信之人。 原来,这是左宗棠写给曾国藩的书信。 左宗棠见湘军死伤惨重,念及同乡情谊,心生怜悯。 故将湘军的死伤人员,安置在东门外五六百米的野地里。 他在信中恳请曾国藩,派人将这些人接进城,妥善收殓安葬死者、医治伤员。 信中写道: --- 致曾涤生书 涤生麾下鉴: 烽燧蔽日,血沃岳麓;湘流呜咽,魂断残阳。 两军交兵,各为其主,然恻隐之德,圣贤同遵。 贵部将士浴血鏖战,力竭而败,诚为壮烈。 今有数千死伤者委顿东门,创痍遍野,哀鸿彻天。 我军野戍荒郊,药石匮竭;而长沙城内,医馆充盈,棺椁齐备。 公若存仁恕之心,当速遣人收殓亡者,疗治伤者,免其曝骨于野,存者饮痛待毙。 宗棠本湘阴鄙士,桑梓情切。 睹乡亲子弟枕骸锋镝,枉作劫灰,五内如焚!故犯锋相告,为争士卒一线生机。 若公执意闭城相拒,坐视同乡血化磷碧,冤沉湘水。 则天下皆见:曾国藩者,假仁饰义于庙堂,豺狼嗜血于黎庶! 昔孔圣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公素以理学自诩,今暴虐若此,岂非自绝于圣贤之道? 我军旌旗所指,本为除腐朽之清廷:苛政剥民若刍狗,谄夷赔款如弃屣! 凡西军过境,秋毫勿犯;田亩还民,赋税减免。 所求者,共和昭日月,平等贯乾坤,使耕者廪实,幼者蒙庠。 公纵顽抗天兵,忍见湘楚父老,永堕水火耶? 存亡决于俄顷,仁暴判在公心。星火燎原,岂嗜血能遏! 天视民听,在公一念;若开城恤伤,犹可全令名于后世;若铁肠拒命,必留恶谥于汗青! 涕泣陈词,惟公裁之。 顺颂戎安。 左宗棠 顿首。 四月二十三日。 ---- 曾国藩读完信,怒火中烧,命人将信件全部收缴,并下令谁敢私藏,就以通贼论处。 随后,他与刘蓉、郭嵩焘等幕僚,匆忙走向东侧城墙。 登上城墙,果见东城门外,数千名湘军死伤者,被西贼摆放得整整齐齐。 城墙上数千湘军士兵见状,并未发炮攻击。 一来西军送回的是湘军死伤人员,直接开炮有违良心;二来距离较远,只能装实弹射击,且命中率极低。 郭嵩焘看着城墙上默默注视这一切的千余湘军,向曾国藩劝谏道:“抚台,尽快派人下去,把这些人接回来,否则城中军心民心将尽失。” 曾国藩心中羞恼难当,恨不得下令城墙上的炮兵,将湘军死伤者炸得粉碎,但面上只是淡淡骂了一句:“这左季高,心思何其歹毒!” 曾国藩一贯以残酷高压手段,彰显决心;与之相反,西军却处处展现仁恕悲悯。 若派人接回这些人,死去的还好说,可那些活着的呢? 他们算不算降贼?毕竟他们没有力战而亡,不符合曾国藩的要求。 但若判定他们为降贼,又难以说服满城湘军。 毕竟他们是受伤力尽被俘,若如此都被视为通贼,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投降。 而且左宗棠信中说得明白,他们野外行军,医药匮乏,稍有行伍常识之人,都知道这是实话。 他身为长沙府人,念及乡梓之情,不忍见湘军士卒惨死。 在以血缘、同乡、师生为纽带的湘军里,这种浓浓的同乡之情,必获高度认同,属政治正确。 想必会有不少湘军私下感叹:“这左季高,到底还是咱湖南人。” 然而,若不追究伤兵责任,此前发布的诸多与西贼势不两立的政策,便会出现裂痕。 且将这些死伤人员接进城,湘军在城外大败的消息,将无法隐瞒,这对城内军心士气,会造成极大打击。 此外,还需消耗城内宝贵的人力和医药资源,来照顾、救治伤兵。 而西贼不仅节省了药材,还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就在曾国藩犹豫不决时,刘蓉在旁催促:“抚台,至少先派人下去看看。”并以眼神示意。 曾国藩回过神来,见城墙上的湘军士卒,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等待他的决断。 他无奈叹气,命令一个哨官带十来个湘军,用吊篮吊下城墙,渡过护城河,前往湘军死伤停放地。 五里牌小高地上的西贼,并未为难他们,未派一兵一卒骚扰,也未发一枪一弹。 那十几个湘军走到地方,仔细查看死伤者后,匆匆跑回,被守军吊上城墙。 那哨官跪在曾国藩面前,急切汇报道:“大人,确实是我们的人。请大人尽快派人,将他们抬进城救治,否则很多兄弟就没救了。” 曾国藩无奈,却不敢开城门,只得让人找来绳索,赶制数十绳梯,放下四五百人下城去,将湘军死伤者吊进城来。 西贼依旧一边修筑工事,一边看着他们救人,未加阻拦。 直到傍晚,死伤人员才全部被抬进城。 然而,郭嵩焘的汇报,却让曾国藩差点吐血:“抚台,伤者全是重伤或四肢残缺者,即便救治好,也难再上战场了。” 第296章 常德城 常德城,地处湖南省西北部,沅江下游与澧水交汇之处。 它东濒浩渺的洞庭湖,西倚连绵的武陵山脉,素有“川黔咽喉,云贵门户”之美誉,是湘西北的中心城市。 如今,城中人口约10万。城墙于明洪武六年完成砖石改造,清廷康熙、乾隆两朝又多次修缮。 城墙高约5米,基宽约11米,顶宽约6米,周长约9里,外有宽约25米的护城河与南面沅江相连。 沅江是常德城主要的商路通道,从城东南而过,其余三面皆为平地。 李续宾随曾国藩部从恩施撤回,3月下旬抵达常德。曾国藩令他率本部三千人据守此城。 李续宾不敢懈怠,当即在常德招兵买马、修缮城墙。 然而,安生日子仅过了一个月。 到了4月下旬,老冤家陈玉成,率领第四军气势汹汹地杀来。 原来,陈玉成的第四军自恩施沿川鄂古道,历经25天,于3月23日撤至宜昌。 在宜昌休整三天后,沿江而下攻入湖南。 彼时,西军已占领整个湖北,故一路畅行无阻。 他们顺水路南下,从宜都上岸,直逼湘北澧州(今澧县)。 澧州是座小城,防御空虚,仅有数千匆忙召集的乡勇防守。 第四军一阵炮轰,城中乡勇和清廷官吏,顿作鸟兽散,第四军顺利占领澧州府,作为后勤补给基地。 四月下旬,李续宾进驻常德城刚满一个月,陈玉成率部赶到,两日后,西军水师也顺沅江杀到。 4月23日,陈玉成率部抵达常德城外,摆开阵势。 湘军不敢野战,龟缩城内,妄图凭借坚城抵御西军。 陈玉成经过一日侦察,将第四军三个师呈合围之势,围住常德城。 汪文焕的第十一师从北面佯攻,廖阿发的第十二师从西面佯攻,他自己则亲率梁成富的近卫第十师,及军属炮兵旅转至东门,将此处作为主攻方向。 待各部队布置停当,侦察科长覃钟来报,协助攻城的水师编队,已到常德城外东门码头附近的沅江江面。 此时的陈玉成,正值十九岁风华正茂之年,历经数年军旅风霜,脸庞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俊美,刻意留的胡须,更添几分英武刚毅。 他骑上心爱的大白马,带着警卫直奔东门码头,欲亲眼查看水师规模与火力配置,以便制定攻城计划。 到了东门码头,往日人流如织、舟船穿梭的繁华景象已不复存在,有钱人早已逃之夭夭,没钱的码头苦力和小贩们,也都躲了起来。 只见二三十艘西军战船横在江面上,护住中间一艘大船。 此番率领水师编队前来的,正是王定邦。 他与陈玉成,早在数年前长沙城时,就已经相识。 彼时陈玉成是萧云骧的亲卫副队长,王定邦则是萧朝贵的贴身亲卫。 萧云骧参加太平军军议时,他们常一同守在门外,久而久之,便相熟了。 在前番荆州水战中,王定邦表现卓越,水师统一整编后,他从中校升为上校。 在荆州养好伤后,水师得到后方战船和人员的补充,他便奉命率一个水师编队,沿长江入洞庭湖,再顺沅江而上,配合陈玉成部围攻常德。 此时,王定邦和几位水师将领,已在码头等候。 见陈玉成骑马而来,他们赶忙上前敬礼: “报告陈军长,水师上校王定邦,奉大王命令,率领水师编队到此,听从你的指挥,协助攻城。” 陈玉成下马回礼,与王定邦握手时,发现他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只剩半截,不禁愕然。 他看着王定邦残缺的手指,问道:“王兄弟,你这是在哪儿弄的?” 王定邦满不在乎地回道:“荆州城外战斗中,被一个清妖割的,不过,我弄死他了。” 陈玉成点了点头,不再纠结此事,开口问道:“此番你们一路可顺利,都带来些什么船?” 王定邦笑道:“湘军水师早被我们扫荡一空,路上没什么敌人。” “这次带来1艘扬子鳄级攻城船、2艘中华鲟级突击船、6艘白鱀豚级护卫船和14艘江豚级突击船,共计23艘大小船只,1200人。” 陈玉成听到“攻城船”三字,兴趣大增,指着江面上最大的船,问道:“是那艘吗?我们去看看。” 几人登上攻城船,陈玉成抚摸着船头那两门80磅(口径203㎜)的攻城炮,赞叹道: “王兄弟,也就你们水师能带这么大的炮。要是我们陆军,无论用多少匹马拉,都难以行军的。” “这炮威力如何,能打塌城墙么?” 王定邦颇为得意:“一炮能打塌三米厚的夯土包城砖的城墙。常德城墙约厚五六米,考虑弹着点偏差,同一位置打个三四炮,应该能轰塌。” “这炮十五分钟才能打一发。若能封锁城墙上清妖的火炮,抵近射击,效果更好。” 陈玉成大手一挥:“我保证把城墙上清妖的火炮都打哑,你们可以抵近射击。” 两人又商量些配合细节,突然听到外围江面传来炮火声。 抬眼望去,原来是李续宾从沅江上游,放下十数支火船,企图给西军水师来个“火烧连营”,结果被外围巡逻的突击船和护卫船,将火船全数击翻击沉。 两人继续商讨战斗安排,直至中午,一切商量妥当。 陈玉成在水师用过饭后,返回东面营地。 刚回到大帐,军师吕荣光笑眯眯地走来:“军长,有个金池禅师,愿意帮我们进城劝降。” 原来,常德城外北郊的太阳山有阳山庙、观音寺、洞泉寺等寺庙。 因战乱,周边百姓离家躲避,西军后勤部门无处采购物资。 吕荣光便带人,到寺庙找和尚化缘,准备采买些不易保存的时令蔬菜、以及粮油米面等消耗品,减轻后勤输送压力。 岂料,观音寺有个叫金池的和尚,称与李续宾有交情,主动提出进城劝降。 吕荣光想起宜昌城外,东山寺的明觉大和尚曾成功劝降多隆阿,便打算故技重施。 陈玉成并不反对,让吕荣光自行去安排此事。 他召集参谋长孙保泰、主攻的十师师长梁成富、炮兵旅长薛柳河等一众军官。 通报与水师的沟通情况,部署明日与水师配合攻打常德城的具体事宜。 --------------------------------------------- (注:本章作者说,有最近的地图,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查看。) 第297章 割耳 傍晚时分,营帐中众人仍在热烈探讨明日战斗的细节。此前进城劝降的金池禅师,被李续宾放了出来。 只见金池禅师半边脑袋,鲜血淋漓,脚步踉跄地走进大帐来。 他不仅劝降无果,还惨遭割去一只耳朵,若不是李续宾念其出家人身份,恐怕早砍了他的大光脑袋。 金池禅师转述李续宾的言语: “李将军说,他不能辜负朝廷与曾大人。” “且与贵军多次交锋,众多袍泽死于贵军之手,他还欲为江岷樵报仇,岂会轻易投降?” “他还道:他就在常德城内,贵军若有本事,便杀进去。若再派人进城聒噪,他绝不再留情面,见一个杀一个。” 金池禅师此时痛得眉头紧皱,不顾佛家戒嗔的规矩,高声抱怨:“这李施主,平日看着和善,今日却毫无情面。” “陈大人,依贫僧看,别再派人进城劝降了,免得无辜送命。” 吕荣光赶忙安排人,带着这个倒霉的金池和尚,去找军医治伤。 陈玉成还未开口,梁成富已破口大骂:“td,上次在酉阳州让他跑了,这次还摆上谱了。这回我定要冲进城里,活捉这个王八蛋!” 陈玉成一拳砸在案桌的地图上,怒道:“他想死,我们便成全他。明日破城,取他狗命!” 第二日清晨,天刚破晓。一夜辗转难眠的李续宾,带着副将朱品隆登上东门城墙,探查城外西军情况。 此时,残月西沉,东方微露鱼肚白。春寒料峭,沅江水畔薄雾如纱,氤氲缭绕。 城墙上,青砖斑驳,青苔疯长。垛口处,被露水浸湿的旌旗无力低垂。守夜的士卒抱着火枪,蜷缩在角楼阴影中,呵出的气化作白雾。 今年倒春寒格外严重,虽已至农历三月上旬,常德城早晨依旧寒霜遍地。 放眼望去,晨雾如轻纱浮动,模糊了远山轮廓。唯有沅江流水,无声东去。 城墙外千亩油菜田,青黄相间。 油菜花过了盛花期,一些枝头留着残花,一些枝头已垂挂着细长荚果。晨风拂过,油菜田如青黄浪涛般翻涌。 田垄间,残留着未化的霜斑,几处低洼积水,映出灰白天光。湿冷空气中,弥漫着微涩的植物腥气与腐殖土味。 油菜田中央辟出大片营地,无数顶灰色营帐如巨型蘑菇,扎根于黄绿海洋之中。 辕门木栅斜插着荆棘拒马,辕杆上悬着一面褪色的“陈”字帅旗。 西军营地中,已是炊烟袅袅,号角声起,士兵们开始起床。 三里外,便是西军的炮兵阵地,数十门火炮,早在油菜地里摆开了阵势。 沅江上,布满了西军战船,高耸的桅杆如一片突然长出的树林。 李续宾望着眼前景象,长叹一声: “唉,要是再晚些就好了。油菜收割后,田地该平整灌水种水稻。那时西贼要排干稻田水,才能行走,至少得等日。” “否则连块干爽的扎营地都难找,更别提布置火炮阵地了。哪像现在的油菜地,推倒油菜便可扎营。” 朱品隆愤愤不平地骂道:“西贼不是蛊惑人心,说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么?这么好的油菜地被他们糟蹋,也不怕自己打脸?” 李续宾与西军作战多年,虽深知西军事后必有补偿,但还是接口道:“那不过是他们煽动穷鬼们的把戏。” “多少富贵良善人家,被他们弄得倾家荡产。他们要的不是一针一线,而是全部。” 两人在城墙上,闲聊这些没营养的话语,似乎只有如此,才能驱散心中苦闷的与惶然。 他们心里明白,常德城已无援军了。 湖北已被西军占领,近期势必攻湘,曾国藩守长沙自顾不暇,哪有力量救援他们。 李续宾虽称出身清贫耕读之家,实则有自己的土地与家产,和真正的赤贫人家,相去甚远。按照西王府政策,他的山林土地必定会被分走。 他师从罗泽南,内心认同理学的君臣父子之道。 且不同于罗泽南,虽理学研究精深,考试却一塌糊涂,仅有秀才功名。而李续宾是举人出身。 在满清制度下,举人身份优势明显。 即便未考中进士,也能通过“大挑”制度,有可能被选拔为知县(正七品)、教谕(正八品)等职; 还可做高级官员幕僚,获举荐入仕;再不济,也能通过捐纳,进入官员行列。 而且,举人特权众多:可免除田赋徭役,平民常“带产投靠”,将土地挂在举人名下避税,举人抽取20-30的分成,形成稳定财源; 地方乡绅、商贾也会主动赠送财物; 还能开设私塾或任书院教职,获取高额收入。 平日里,平民需尊称其为“老爷”,见官不用跪,能与知县平坐;涉讼时,地方官不得对其刑讯。 可以说,凭借举人身份,他在地方上,就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反观西军,听闻连贼王萧云骧都住在府衙,身边没个仆人,天天混食堂。 这让他怎会愿意投降西军呢? 朱品隆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由李续宾一手提拔,对其言听计从。 两人正说着,见西军士兵开始吃早食。 李续宾命朱品隆下城墙,组织湘军士兵做好准备,今日西军可能大举攻城。 待到太阳升起,西军步军整队前行,在城墙外约一千米处散开,将城墙团团围住。 此时,朱品隆已带着四五千湘军来到城墙下。 李续宾让城墙上的湘军士兵,下城躲炮弹,只留数十人,观察西军动静。 自己则留在城墙上,以便随时根据西军动向,下达命令。 突然,西军炮兵阵地升起一阵白烟,接着炮声轰鸣,数十颗炮弹朝城墙砸来。 炮弹落点分散,有的飞越城墙,落入城内街道,有的砸在城墙根,有的落入护城河中,溅起冲天水柱。 此时湘军的劈山炮多为3-5磅的小炮,主要发射霰弹杀伤步兵。 装霰弹时射程不过五百米,装实弹射程也不超一千米。西军炮兵和步兵在劈山炮射程外布阵,让湘军只能挨打,无法还击。 李续宾正胡思乱想间,西军第二轮炮击开始。 这次炮击精准许多,大部分炮弹砸在城垛上,城垛砖石横飞,女墙被打出几个洞,角楼也被打塌。 留在城墙上的湘军士兵纷纷抱头,趴在地上,李续宾也不例外。 耳边炮弹呼啸,砖石乱飞,女墙和角楼大片倒塌,城墙在炮弹轰击下,不停地晃动,仿若末世的天崩地裂。 不知过了多久,李续宾突然听到喊声:“大人!大人,船靠过来了,大船!” 他抬头望去,见一名躲在角落的湘军士兵,正指着城外朝他大喊。 李续宾赶忙爬过去,探头一看,只见四五里外,一艘巨大的江船,在数艘战船护卫下,沿着沅江河道,缓缓驶向常德府城墙。 “西贼的攻城船!”李续宾大叫道。 这种专为攻击城墙而设计的战船,威力巨大。 听闻在武昌,就是这种船,几炮便打塌城墙,吓得满清的湖广总督官文心胆俱裂,弃城而逃。 ------------------------------------------------------ (注1:1855年,正值明清小冰期的尾声,彼时气温低于当下。长江、淮河等南方河流在冬季会持续结冰。 常德地方史记载,这一年的倒春寒尤为严重,因此在本章中,农历三月上旬,常德城外清晨出现霜冻,当属合理。 注2:当时的常德城,见后面的作者说,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看。) 第298章 豁口 话说李续宾瞧见西军攻城船,沿沅江缓缓驶来,忙厉声下令:“炮兵速上城墙,装填铁弹,朝那攻城船开炮!” 湘军四五门劈山炮,刚朝城东沅江轰出一轮炮弹,数十发西军炮弹便呼啸而至,将城头上的劈山炮炸得支离破碎。 而湘军那轮炮弹,还远未抵达西军攻城船,便落入江面,溅起数道高高的水柱。 李续宾望着那艘在大小战船簇拥下的攻城船,驶至湘军劈山炮射程极限处——离城墙两里外,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只见船头炮口火光一闪,一发巨大铁弹,如巨人挥舞着重锤,狠狠砸在城墙根下,整面城墙剧烈摇晃。 稍作停顿,第二炮打来,正中城墙中间,“咚”的一声闷响,城墙上砖石飞溅,墙面出现了如蛛网般的裂隙。 躲在城墙后的湘军士兵,惶恐地躲到马道后。 一来此处城墙厚实,西军火炮难轰塌;二来可顺马道快速上城墙。 李续宾拖着瘸腿,也顺着马道下来,迅速召集整队。 他麾下虽有八千之众,但底子还是从恩施带来的三千湘勇,其余是这一个月在常德府匆忙扩充、未经苦练和战阵的新兵。 而这三千湘勇的核心,是他从家乡带出的五百湘乡人,与他或血脉相连,或沾亲带故,属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此生死存亡之际,李续宾和朱品隆带着这三千人守东面城墙,令两位营官,带其他新兵守北面和西面城墙。 西军攻城船又打出两轮炮击,炮弹全砸在城墙腰部,城墙终被轰出一个十来米的豁口。 包裹城墙的青砖石块散落一地,里面的夯土丕被削去半截。 李续宾站在嫡系部属面前,面目肃杀,目光炯炯环视众人,高声喊道:“弟兄们!坚守常德城,是朝廷和曾大人的命令,今日唯有死战!” 嫡系们高呼:“死战!死战!”,一时群情激昂。 此时,城墙豁口,已被西军炮火砸塌至四五十米。 “大人!大人!西贼上来了!”城墙上,留守观察的湘军士兵朝李续宾大喊。 朱品隆带人顺马道上城墙,李续宾带人堵住豁口。 朱品隆抬眼望去,只见西军数千士卒列成队列,在炮火掩护下缓缓逼近城墙。 到一百米左右,凭借枪械射程和精度优势,有条不紊朝城墙上的湘军射击。 湘军火绳枪在射程和精度上远不及西军54式步枪。 且城墙上女墙、垛口及劈山炮早被西军火炮打得稀碎,只得趴在残砖断壁上,等待西军靠近。 随着西军靠近,炮火停歇。 西军工兵团千余名士兵抬着竹、木排、木桩、绳索,迅速奔向护城河,搭建浮桥。 西军步兵交错前进,保持对湘军射击压制。 但距离拉近后,湘军开始反击,一名拼接木排的西军工兵,被湘军子弹击中,惨叫一声倒在护城河中。 身旁战友看了一眼,继续猛钉木桩,工兵团长大吼:“快!快!将木桩固定好。” 常德城东门护城河,不过二三十米,在西军工兵冒死搭建下,十几道浮桥很快搭好。 西军冲锋号角响起,士兵如潮水般涌过浮桥,朝着城墙冲去。 油菜地里,梁成富手持鬼头刀,杀气腾腾对此战前锋,十师二十八旅申剑叫道: “申旅长,你们旅要不计伤亡,猛打猛冲,冲垮清妖顽抗,冲进城里去。” “我带二十九旅跟在你们身后,我要活劈李续宾那小子。” 申剑手持54式步枪,边走边叫道:“师长,我去给你活捉李续宾。” 西军尖刀连连长葛从周,率十几个战士爬上城墙豁口,见前方是片校场空地。 四五十米外,数百湘军冷冷看着他们,前排是三排火枪兵,后排是数队长矛手,还带着一门劈山炮。 见他们出现,湘军炮手点燃劈山炮药线。 “卧倒!”葛从周大吼,拽着身边战士向前扑去。 “轰!”劈山炮响,霰弹打倒最先爬上来的十来个西军。 但更多西军从豁口冲进来,豁口东侧城墙下,还有千百西军,抛出抓钩,开始攀城。 校场上湘军举火绳枪,打出数轮排枪,打倒百十名西军。 但面对不停涌出的西军,长矛手挺着长矛,向着豁口冲来。 葛从周扑在豁口前方,虽被砖头撞破脸,却躲过了湘军的前几次打击。 他挣扎着站起来,见湘军长矛手冲来,连忙拔出手枪,边射击边吼:“用手枪,用手枪!” 西军士兵纷纷拔枪,二三十米距离,手枪弹如雨,打倒湘军长矛手,湘军气势一滞。 就在这一滞之间,葛从周将打完子弹的手枪扔掉,向前走几步。端起步枪,一枪打死一名正准备给劈山炮装弹的湘军炮手。 “排成线列,轮替射击!” 葛从周大叫道。 他身边的西军端起步枪,向校场上的湘军火枪手、炮手射击,三四十米的距离下,湘军劈山炮手接连被打倒,无法装弹。 开完枪的士兵,停下装弹,后排士兵绕到前排,开枪射击。 随着葛从周的口令,如此反复。 双方士兵疯狂对射,前排士兵不停倒地。 此时西军步枪射速快、精度高,以及士兵训练严格的特点显现。几轮对射后,湘军逐渐不支,被西军打得节节败退。 此时,豁口两侧城墙上也出现西军身影,与湘军厮杀。 豁口不停地冲进来西军士兵,葛从周被人从背后推着向前。 “不要堵在豁口前,装上刺刀,向前冲!” “旅长上来了,旅长上来了。” “同志们,不要停下对射,直接向前冲。” 后面战士们七嘴八舌大叫。葛从周顾不得指挥了,抽出刺刀卡在枪管上,大吼着朝已逐渐溃败的湘军杀去。 第299章 问问 城墙被攻破,西军如潮水般源源不断涌入城内。 城北、城西刚招募的湘军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投降,或丢下武器躲入百姓家中。 李续宾用以堵住豁口的嫡系部属和城墙上的守军,皆被冲得七零八落。 于是,李续宾、朱品隆带着千余残兵,一同退回位于城中心的府衙。 至此,除城中府衙被西军团团围住以外,常德城所有城门皆被西军攻破。 李续宾暗自懊悔,他将太多劈山炮布置在城墙上,没料到西军炮火如此猛烈,结果全被打坏。 若在城内多留几门劈山炮,封住城墙豁口,也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西军数次试图攻击府衙,因没携带重武器,都被湘军依靠府衙院墙,和库存的两门劈山炮打回。 到了下午,西军从城外运来四门12磅炮,放在府衙前门六七百米处,瞄准府衙大门。 炮手准备就绪,站在火炮后面的梁成富,此时却皱着眉,迟迟不下开炮命令。 只见他突然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十师参谋长尹建成说道:“这个李续宾,倒是条硬骨头好汉,找个口舌伶俐的湘军俘虏,再去劝劝他。” 又说:“他的老师、老上司都投降了,他还死扛什么劲?” 尹建成点头,不久便找来一名湘军哨官,名叫尤喜。 梁成富对尤喜说道:“你去给李续宾说,我虽和他多次交手,但心里还是佩服他这股硬气的。” “但现在他已被我们围死,胜负已定,此时投降不算丢人。” “且他没有纵兵劫掠的恶行,降服过来,最多去军校学习一段时间,说不定以后大王还会用他。” 尤喜苦着脸:“大人,我听说李续宾脾气不好。我今日好不容易活下来,不想这时送命。” 梁成富“哼”一声,骂道:“叫你去就去,他杀了你,我为你报仇,并按西军规矩,给你家属烈士待遇。” 尤喜又待说什么,却见梁成富怪眼一瞪,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向常德府衙。 他没带兵器,边走边喊:“西军第十师梁师长,委派我来给李大人传几句话,不要开枪。”竟顺利走到府衙前。 两名湘军士兵开门,搜身确认他没带武器后,用绳子绑了他,送到府衙内堂。 内堂里,身材高大的李续宾和壮实粗豪的朱品隆坐在椅子上,两人身上血迹斑斑,似刚包扎好,身后还站着个幕僚。 尤喜跪在地上,磕头见礼,生死一线间,倒流畅清晰地传达了梁成富的意思。 李续宾听完,沉默半晌,开口问道:“你叫尤喜,哪里人?何时加入湘军的?” 尤喜回道:“回大人,小人家就在常德城,一个月前入了湘军,大人赏了小人一个哨官。” 李续宾闻言,呼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许多。 此前他在周边大募兵,指派本地有名望的家族子弟,担任新兵的基层军官,尤喜就是那时入的伍。 今日战斗,这些新兵大都投降。 而他的嫡系部属,则死伤惨重,仅数十人随他逃入府衙。 两年前酉阳州之战,他被陈玉成和萧云骧围死。 虽凭借高超水性,与数名亲卫拖着张亮基。 冒死泅渡阿蓬江,翻越武陵山脉的崇山峻岭,九死一生逃回湖北,但部属已死伤殆尽。 他当即回乡募兵,誓要一雪前耻。 然而今日,陈玉成又把他逼入绝境,部属死伤累累,且这次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想起这几年家乡的族人、亲朋故旧因他而家家戴孝,户户死人,他顿时心如刀绞,愧疚难当。 思索半晌后,他对尤喜说道:“麻烦你回去转告梁成富师长,感谢他这般看重我,请容我考虑一个时辰,日落前我会答复他的。” 尤喜没想到李续宾此番不仅没割耳朵,还很好说话。赶忙磕头拜谢,匆匆回去复命。 李续宾让亲卫们都出去,府衙内堂只留下朱品隆和幕僚王鑫。 王鑫今年三十岁,字璞山,有秀才功名,是他湘乡同乡,且同拜罗泽南为师。 原在罗泽南帐下,李续宾重组部属时,请他来帮助自己,为首席幕僚。 李续宾走出房门,来到内堂庭院里。 阳光明亮温暖,角落里的几株桃树,花朵已经开始凋零。 一阵风吹过,白色、粉色的花瓣,如招魂的纸钱般,满庭院的飞舞。 朱品隆和王鑫见他举止异常,也跟了出来。 李续宾仰着脸,看向天空,痛苦而悲愤地对王鑫说道:“璞山,罗师曾言忠君即卫道,要以道事君;胡润芝也说山河破碎时,当提剑挽苍生,方不负君王托社稷之重。” “可如今,他俩一个举荆州而降,一个举襄阳而降,怎会如此?” “我今日死不足惜,但我不解,他们当初所讲之道,究竟是真信,还是欺我等愚笨之人?” “璞山,我死之后,你们率部降了西贼,莫再做无谓死伤了。” 说罢,他拔出腰刀,抹向自己脖子。 朱品隆和王鑫上前劝阻不及,反被他的鲜血喷溅一身。 李续宾见两人扑上来,尚未断气,还抓住王鑫的手,喃喃道:“去问问罗师,问问他”还没说清问什么,就气绝而亡了。 王鑫眼泪模糊,试图用手,去捂住李续宾脖颈上那热血喷涌的伤口,却如何捂得住? 只得跑出去叫人。等他带着卫兵和医生进到庭院,发现李续宾已死透了。 走到内堂,见朱品隆端坐椅子上,右手拿尖刀,也割开了自己的脖子,血流满地。 这个李续宾一手提拔起来的军伍汉子,在战败之际,也随李续宾一起去了。 王鑫让卫兵召集剩余将领,等待期间,又忍不住放声大哭。 待残军营官以上将领聚齐,王鑫告知李续宾的遗言。 众将领又是放声大哭,将李续宾和朱品隆两人尸身清洗干净,穿戴整齐,并派人与西军联系,商议投降。 之后西军进来,将湘军俘虏押走,接管府衙。 梁成富和陈玉成在王鑫的带领下,到内堂看到李续宾和朱品隆的尸身,听王鑫细讲两人自尽的过程。 梁成富叹了一声,向李续宾的尸身拱了拱手。 陈玉成冷笑评价:“为满清这个腐朽透顶的王朝尽忠,真是愚蠢至极!” 又思索半晌,也是长叹一声,吩咐王鑫: “也算一条好汉了,给他们俩各寻一副好棺木,费用我们来出。用心收殓,让俘虏通知他们的家人,来扶棺归乡。” 第300章 激将 常德一战,西军伤亡一千余人,其中以担任主攻的梁成富第十师为主。 此役意义重大,曾国藩苦心经营的湖南防线关键节点——常德城,被西军一举攻破,湖南腹地诸州府,就此向西军洞开。 陈玉成攻陷常德后,派出快马向萧云骧报捷,同时军队休整和进行物资补充。 他调遣此战伤亡较少的十一、十二师各一个旅,清剿常德府境内的清廷残兵、土匪和流寇,协助西王府内政人员,建立地方政权。 第四军自去年起,就征战不断,连过年都在川鄂古道的行军途中度过。 所以,除剿匪部队外,其他队伍得以在常德城好好休整一番。 十几天后,萧云骧的命令传到陈玉成手中,要求第四军休整完毕后,进攻洞庭湖南面的益阳,继续歼灭湘军的有生力量。 此时的长沙城中,曾国藩收到常德城破、李续宾和朱品隆自尽的消息,如遭闷棍,整日懊丧地枯坐书房,苦思破局之策。 这段时间,长沙外围的西军不仅未强攻长沙城,甚至连试探性攻击都未发起。 他们专注于构筑和加固五里牌、阿弥岭阵地,以及北面的浏阳河防线。 水师封锁湘江后,也未用重炮轰城,还分兵向湘江上游进发。 因此,长沙城南面畅通无阻,常有来自湘南和两广地区的人员物资进入。 到了1855年6月初,一支八千人的队伍,从广西赶来支援,为首将领叫伍绍宗。 伍绍宗,字克难,时年五十岁,职务为署理广西提督。 他出身广东十三行中,买办伍氏族裔旁支,幼年目睹天地会暴动,家业被毁,父母兄弟横死。 幸得叔父收养,从此对天地会等底层百姓组织,恨之入骨。 1830年,伍绍宗加入广西绿营军。在镇压李沅发暴动中,他以残忍杀戮崭露头角。 太平天国起事前,他在广东围剿“红兵”(天地会分支),因表现英勇一路擢升。 1852年率部转入广西,彼时太平军主力已转出。导致这厮连战连捷,故而对太平军颇为藐视。 他视杀戮为“净化乱民”,自诩“南疆铁扫帚”,实施“以血洗血”“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种”等残酷政策。 对太平军俘虏常施以“剐刑”示众,对太平军活动区域实行“三光政策”,凭此获得大量军功,升至署理广西提督之位。 此次入湘,他率领八千人,装备三千支从英国采购的“印度型褐贝丝”燧发枪,其余是清廷自制的燧发枪、火绳枪以及大刀长矛等冷兵器。 其部有两千人是收编的天地会和太平军叛徒,号称“敢死营”。 平时,“敢死营”成员做苦力,承担运输粮草、构筑营寨等重活;战时率先冲锋,杀贼一人便可脱离“敢死营”,进入正常士卒行列。 伍绍宗率部抵达长沙城,见五六万湘军,被两万余西军堵在城内不敢出战,不禁连连摇头,满脸不以为然。 这一日,在长沙城中,湖南巡抚衙门议事厅内,一场关乎战局的军议正在进行。 议事厅位于巡抚衙门内堂,周围树木葱茏,夏日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 厅内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檀木桌案,上面整齐堆放着文书和地图,两旁是精美的雕花座椅。 厅内气氛压抑沉闷,只有窗外蝉鸣,增添烦闷。 坐在桌案主位的曾国藩眉头紧锁,神情郁郁,难掩愁容。 伍绍宗身材矮壮如铁墩,面部带刀疤,身着清廷赏赐的黄马褂,腰悬鲨鱼皮鞘腰刀,大剌剌坐在曾国藩左手边第一位。 神色得意,对曾国藩的这番安排很是满意。 曾国荃、鲍超、周凤山、萧启江、刘蓉、郭嵩焘等将领、幕僚坐在两侧下手位,皆沉默不语。 听得曾国藩又是长叹一声,伍绍宗问道:“曾大人,为何不击破城外的萧贼?听闻他们只有两万余人。” 曾国藩以手扶面,满脸惭愧:“不瞒伍军门,我湘军匆忙扩充,士卒训练不足,军械简陋,有些士卒仅有一杆长矛。” “前番刚被西贼打得大败,连我胞弟曾国荃都受伤了,此时哪敢出城与西贼野战。” 伍绍宗扫视下手位的曾国荃、鲍超、周凤山、萧启江等湘军将领,见曾国荃涨红了脸,紧握拳头避开他的目光; 鲍超怒目圆睁,与他对视;周凤山、萧启江等人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他觉得这些人不服气的模样十分可笑,战阵之上,胜负才是评判标准,心中不服又有何用。 于是他回头,对神情沮丧的曾国藩说道:“大人也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属下常与长毛交手,从未一败!” 曾国藩看着伍绍宗,眼中闪过光亮,但随即犹豫起来,提醒道:“伍军门,西贼虽出身长毛,但似乎比长毛更为善战,万不可轻敌。” 伍绍宗嘿嘿一笑,虽不反驳,但满脸的不以为然,显露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大人,可惜属下此次只带八千人来。要去攻击西贼一万多人的堡垒,兵力的确少了点。否则嘿嘿!” 还未等曾国藩回话,他身边的曾国荃就接话问道:“提督大人,否则如何?” 伍绍宗傲然道:“否则就不会如这般,坐困愁城了。” 曾国荃冷笑回应:“只要大人的兵能缠住西贼,不让他们发挥枪炮的射程优势,我必率数万湘军随后。” “哼哼,比人数,我们可比西贼多得多。” 曾国荃话音刚落,身材高大、脾气暴烈的鲍超霍然站起,大声嚷嚷: “只要你们能接近西贼,我必率‘霆’字营生死相随。你们不退,我们也不退,看谁是英雄,谁是怂包?” 伍绍宗也是暴烈性子,且军职、官衔都高于曾国荃和鲍超,自然不甘落于下风。 他站起身,指着两人的鼻子,睥睨道:“两位讲话,作不作素嘎?莫等阵我哋前头搏命,你哋后便撒鸭子溜噃!” 鲍超怒目圆睁,当即回怼:“龟儿子讲话才不作数!我愿意在大帅面前,立下军令状,谁t退一步,就是王八蛋。” 曾国荃也站起身,看着伍绍宗:“我也愿意立军令状!必生死跟随大人。就请大人教教我们,怎么打西贼?” 第301章 泼天富贵 伍绍宗被曾国荃和鲍超以言语相激,胸中顿时燃起怒火。 不过,他已年届五十,久经沙场,并非那等莽撞冲动的愣头青。自然不会在长沙地界,贸然与这两个地头蛇打赌。 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默默坐回椅子,一言不发。 曾国藩方才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见状不禁暗自叹息。 他略作思索,忽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指着曾国荃和鲍超骂道:“你们俩混蛋!湖南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西贼已兵临城下,常德已然沦陷,这都火烧眉毛了,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胡闹!” “伍军门是来支援我们的,而且职务品级都在你们之上,是你们的上司!哪有这样跟上司说话的?” “都给我滚出去,各领二十军棍,这是对你们不敬上司的处罚!” 曾国荃和鲍超气呼呼地走出厅去。 曾国藩又扫了其他人一眼,满脸不耐烦的挥挥手:“你们也都出去,我单独和伍军门说点心里话。” 众人离去,曾国藩独自坐在椅子上思索着什么。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几缕斑驳的光影,恰好落在案桌的湖南地图上。 那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水网道路与行军标注,宛如一张巨网,紧紧缠住曾国藩的心脏,令他感到窒息。 心中盘算妥当,曾国藩起身,满脸难为情地向伍绍宗拱手:“帐下皆是些粗坯厮杀汉,让伍军门见笑了。” 伍绍宗连忙起身回礼,笑着答道:“曾大人说笑了。军伍之人,哪能没有脾气?属下理解。” 曾国藩缓缓走到案桌边,向伍绍宗招手:“伍军门,你过来,我跟你说说湖南贼情。” 待伍绍宗走到他身边,曾国藩指着地图,给伍绍宗详细地讲解,剖析当前湖南的局势。 伍绍宗静静地听着,眉头紧锁。 当听闻湖南北面防线已被西军攻破,陈玉成部四万余人正逼近益阳,而曾国藩又被萧云骧牵制在长沙时,他的脸色终于凝重起来。 “克难兄。”曾国藩竟以兄相称。 伍绍宗虽年长于他,但曾国藩身为两榜进士、湖南巡抚,是一方重臣。 朝廷将湖南交予他,还调走了湖广总督官文,且未在他帐下安插任何满人将领。 如此待遇,在满清统兵汉臣中,绝无仅有,可见皇上对他信任之深。 伍绍宗听到称呼,连忙躬身作揖道:“不敢在大人面前称兄,大人若有调遣,卑职万死不辞。” 曾国藩双手扶住,拉着他到案边的椅子上坐下,且紧握着他的手,态度极为诚恳: “克难,当前湖南局势危如累卵,不瞒你说,我整日如坐针毡,心急如焚。” “此番你来了,让我看到了击破萧贼的希望。只要长沙城下的萧贼或走或死,湖南的局面就能打开。” “但前番我们刚被萧贼击败,全军士气低落。别看曾国荃他们嘴上不服气,可谁敢做先锋?” “所以我想借你的常胜之师和新军的锐气,以及萧贼对你军的不了解,请贵军做前锋,我们全军随后,打萧贼个措手不及。” 见伍绍宗还在犹豫,曾国藩继续说道:“克难,只要击破萧贼,我定向皇上呈上奏折,你必是首功,‘署理’两字就能拿掉。” 伍绍宗抬起脸来,眼中闪过亮光。 他行伍出身,凭借在战乱中敢杀人,才博得如今的功名。 但满清以文制武,他作为汉人武将,“署理”提督已是官位极限。 这些年他年龄越大,官瘾却越重。但到了他这个位置,晋升已不能只靠能杀敢杀,还需要有人扶持,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 可他出身微末,且名声不佳,满朝大臣谁愿意为他说话呢?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却始终苦无门路。 曾国藩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且受皇上信重的大臣。 所以一接到救援湖南的命令,他便积极北上,是最快到达长沙的外省客军。 曾国藩见伍绍宗有所心动,便继续诱惑: “克难,如今正值乱世,对我们文臣来说,是兵荒马乱、哀鸿遍野;但对你们武将而言,却是大有用武之地,建功立业之机。” “提督之位并非你的仕途终点,你还大有可为。想想岳钟琪和杨遇春,他们都是汉臣,能从提督,直接升任总督,你比他们差在哪?” 这话正戳中伍绍宗的心思。他多年行伍,功劳不少,“署理”两字却一直拿不掉。 于是,他再次起身下拜:“请大人教我。” 曾国藩扶起他,反问道:“岳钟琪平定四川苗乱,杨遇春镇压白莲教叛乱,和你现在的境况,何其相似?” 伍绍宗点头,他自然知晓这两位雍正、道光朝的名将。一个从四川提督升为川陕总督,一个从固原提督升为陕甘总督。 曾国藩直接点破:“岳钟琪有平定青海罗卜藏丹津、收复青海全境之功;杨遇春有平定张格尔叛乱、生擒叛首张格尔、收复南疆之功。” “那么我问你,对朝廷来说,是罗卜藏丹津、张格尔危害大,还是西贼萧逆云骧危害大?” 伍绍宗毫不犹豫,立即回答:“当然是萧逆危害大。” 罗卜藏丹津和张格尔的叛乱,都发生在边鄙之地,清廷最坏不过丢掉边疆,动摇不了统治核心。 而萧云骧盘踞川鄂,围攻湖南,这些都是清廷赋税重地、统治腹心。 他还直言要颠覆清廷,且渐有实力。 这可是要大清朝廷的命,要皇上的命,岂是罗卜藏丹津和张格尔能比的! 曾国藩手指长沙东面,声音激昂:“克难,此时萧逆就在城外数里!” “他数十万叛军分散各处,身边只有两万余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我们七八万人一起冲出去,擒获或击毙萧逆,你还愁‘署理’拿不掉?” “要是事成,朝廷该纠结给你封个什么王,而非什么提督、总督了!” 伍绍宗被曾国藩的言语煽得热血沸腾,挥舞双手,大声叫嚷:“大人,这泼天富贵,值得拿命去赌!干!” 曾国藩高声回应:“好,只要你部做全军锋刃,我给湘军下死命令,后退者斩!” “我说到做到,报功必以你伍克难为首功,这段时日,长沙城物资优先保障你们。” 伍绍宗第三次下拜:“多谢大人!” 第302章 各凭本事 萧云骧未曾料到,长沙城内,有人正密谋用他的项上人头,谋取泼天富贵。 即便知晓,他也毫不在意。毕竟他也想砍掉不少人的脑袋,大家各凭本事,生死看最后结果。 西军参谋部制定的湖南作战计划,是以少量兵力,对长沙城围而不攻。 长沙是湖南省会,且由曾国藩坐镇,若易手,其军事与政治意义,非普通城市可比。 此时的长沙城如巨大磁石,能吸干清廷在湖南乃至两广的防御力量。 如此便能减轻陈玉成和林启荣两部,攻入湖南腹地的阻力,避免逐个城市攻坚的艰难。 要达成这一战略目标,首要任务,便是守住长沙城下的阵地;其次,若曾国藩出逃,必须追得上、缠得住他。 自打下五里牌和阿弥岭后,西军日夜构筑阵地。 虽受材料和时间限制,棱堡一时难建成,但壕沟、土垒、炮兵阵地,以及弹药仓库碉堡化等工事都在顺利推进。 左宗棠还集中两个师的侦察骑兵,凑成减编骑兵团。 他们四处探查、保护后勤补给线,必要时,也可组成追击部队。 十几天过去,两万多人日夜奋战,长沙城外的五里牌、阿弥岭和浏阳河阵地基本完工。 这一日,萧云骧、左宗棠和李竹青三人站在阿弥岭上,手持望远镜眺望长沙城。 阿弥岭阵地地势绝佳,位于长沙城东南角约五里处,既能与五里牌阵地共同封锁长沙城东,又能监控城南动静。 长沙城南进出的人员物资,尽收眼底。 萧云骧边观察边问:“仲卿,听闻前几日,有支七八千人的广西客军进入长沙城?” 李竹青点头:“没错,大王,领头的是伍绍宗,就是那个以无差别屠戮而闻名的恶徒。” 萧云骧先是一愣,冷峻面容闪过一丝错愕,继而咬牙切齿:“这厮如此积极,倒省得我们打回广西去,找他算账。” “这次他和他那支禽兽部队,一个都别想逃!不留俘虏,不留活口,全部杀光!” 李竹青和左宗棠并不意外,也无意反对。 毕竟这支部队,对太平天国余部和起家之地的罪行滔天,早就血海深仇,难以化解。 但左宗棠还是要尽到军师的责任,他提醒道:“大王,注意别坏了军规。” 略作思索,又补充:“不过,顽抗的可在战场消灭;投降的要仔细甄别,不能放过恶贯满盈之辈。” 李竹青嘻嘻笑道:“我派专人去审,保证这部队的兵一个都活不了,且不违背军规军纪。” 萧云骧闻言大笑,左宗棠无奈摇头,三人不再纠结此事。 三人继续看着长沙城,李竹青有些担忧:“大王,左先生,长沙城内现有清妖七八万人,若倾巢而出,我们能否抵挡?” “别落得鱼没死,网却破了,攻略湖南计划功亏一篑。” 萧云骧放下望远镜,指着五里牌阵地和长沙城墙:“仲卿不必担忧,阿弥岭到五里牌,和到长沙城,都不过五六里。” “按军校测量方式,不过五六平方公里。巴掌大地方,最多容纳四五万人作战,他们不能一下投入那么多兵力。” “且人越密集,我们榴弹杀伤越大。” “这就是我们一来,就强攻并占领五里牌和阿弥岭的原因。要压缩战场空间,让清妖优势兵力无法施展。” 李竹青又问:“若他们从阿弥岭和五里牌之间强行穿过,或从阿弥岭南面,绕到我们后方,攻击后勤补给基地怎么办?” 话刚出口,他自己一拍脑袋:“我倒是忘了浏阳河。” 左宗棠点头:“浏阳河在阵地后方七八里处,后勤物资和战地医院在河对岸。” “现正值夏季涨水期,清军即便冲到河边,我们撤掉浮桥,他们也过不去。” “况且,对岸营地我安排了一个团警戒守卫,他们若泅渡,我们可两面夹击,让他们葬身河中。” 李竹青擅长情报工作,琢磨人心也厉害,且道德底线低,能做别人不想干、不敢干的事。 但协助主帅指挥军队、布置战场,却不是他所长。 不过,萧云骧和左宗棠,都是主意颇多之人,不差他一个。且执行参谋工作,有其他参谋负责。 而他主管的情报工作,却能给主帅带来很多普通哨骑无法探知的信息。 萧云骧还是不放心,提醒左宗棠: “先生,阵地上要储备大量武器弹药和生活物资,以防清廷狗急跳墙,不顾伤亡猛攻,导致我们短时间来不及补充。” 左宗棠微笑回应:“早有充分准备,就看曾涤生有无死战的勇气了。” ------- 伍绍宗生性残暴,却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他只是不信西军,如曾国藩说的那般强大。故而亲自在长沙城楼上,用望远镜观察西军阵地一下午。 只见西军战士不停挖沟、堆土、运土。 这让他鄙视起来。在他看来,一支像农民般,热衷挖沟堆垒的部队,能有多大战斗力? 且阵地上人数最多一万出头,看来曾国藩没骗他。 五里牌阵地距长沙城墙仅3里地,地势略高于城墙呈缓坡状,似乎不难攻克,萧云骧的旗号就插在这。 于是,伍绍宗决定先攻五里牌,一来其对长沙城墙,威胁更大;二来突击距离近,可避西贼犀利火炮杀伤。 他与曾国藩约定,以他带来的八千广西兵为前锋,鲍超和曾国荃各率一万湘军紧随其后; 周凤山率一万人牵制阿弥岭西军;曾国藩率两万多湘军作最后攻击。 如此,五万余清军攻打五里牌一万西军,形成五比一优势,伍绍宗觉得没道理打不下来。 最后,曾国藩当众重申:若伍绍宗率先冲上五里牌阵地,无论谁活捉或击毙萧云骧,功劳都归伍绍宗; 即便萧云骧逃脱,伍绍宗也是首功。 且伍绍宗部冲上阵地后,鲍超部和曾国荃部必须按约定支援。 双方在长沙城内修缮一新的关帝庙中,在关圣帝君见证下,歃血为盟。 第303章 战术 6月13日,距双方上次大战已过去半月。长沙城中,湘军再度倾巢而出。 长沙城东浏阳门与小吴门轰然洞开,沉重吊桥落下,清军鱼贯而出。 城墙上,湘军炮兵高度戒备,紧盯西军阵地,生怕遭到突袭。然而,西军依旧毫无动静。 清军在城外迅速整队,缓缓朝五里牌阵地逼近。 伍绍宗以两千敢死营为先锋,这些敢死营士兵皆手持藤牌、单刀,未配备火器。 他们大多是投降的前天地会、太平天国成员,在伍绍宗眼中,不过是消耗对手弹药的炮灰。 敢死营身后,跟着三千名,手持英国“印度型褐贝丝”燧发枪的部队。 他们既是敢死营的督战队,又能在敢死营与对手纠缠时,凭借武器优势,实施无差别射击。 最后的三千预备队,通常由伍绍宗亲自带队,作为最终一击,打垮对手。 伍绍宗的部队,实行残酷的拔队斩制:士卒逃跑,军官可斩杀;军官逃跑,上级军官斩杀;军官战死,所属士卒全部斩首不留。 同时,他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言出必行。 在这样的军法下,其军队形成了残忍暴虐的战斗风格, 靠江湖义气聚集的天地会会众、战力不足的太平军余部,常被他击败,成为他积累军功的台阶。 今日,伍提督一身光鲜。 只见他头戴精铁兜鍪。兜鍪顶插鎏金铜管缨枪,红缨如血;盔前镶着从一品高级武官的红宝石顶;后垂蓝色绸布护颈帘,缀铁片防流矢。 内穿锁子甲,外披靛蓝色厚棉布嵌铁钉棉甲,胸前有块直径约15厘米的钢质护心镜,用皮带牢牢固定。 肩部是铜质兽首虎头吞肩,臂缚皮质臂甲,缀长方形铁片,肘部加钢护肘。 腰间配鲨鱼皮鞘佩刀、一支燧发短铳。 背上插三角令旗,红边蓝底,绣“提督”篆字,左腰挂箭形令箭筒。 他骑在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上,黑漆木鞍,覆着虎皮鞍垫,战马前胸配棉甲嵌铁片,面门悬青铜护额, 马鞍挂着一支长矛。 尽管身材矮壮,但如此打扮,显得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伍绍宗这般穿着并非显摆,而是为了在其最后率队冲锋时,能让全军看见,振奋军心。 然而今日,他眉头紧锁,满脸疑惑。 只见前方敢死营和燧发枪队,摆开阵势,朝五里牌行进,可阵地上不见一个西军士兵。 偶尔有一两个人影,在壕沟中快速跑动,应是西军传令兵,这才让人知道,阵地里是有人的。 当敢死营走到距西军阵地两百米——传闻中西军开枪的距离时,西军仍悄然无声,没有枪声,没有炮轰。 伍绍宗身后,鲍超带着一万湘军紧紧跟随,他也穿着显眼的武将甲胄。 且按照鲍超要求,湘军军官都头戴红顶子、花翎、穿上朝廷赏赐的黄马褂,或其他显示身份的物件。 伍绍宗转头看向鲍超,两人皆皱着眉头,满脸不解。 但西军火器犀利,能拉近与他们的距离,总归是好事。 鲍超将想法告知伍绍宗,伍绍宗深以为然。 就在两人交流时,西军枪声突然响起。 此时,伍绍宗的敢死营,已接近西军阵地约一百米。 西军枪声虽不密集,但精准无比,冲在前面的敢死营士卒,不停地被击倒。 虽然号称敢死营,但士卒并非真的想死,见状纷纷趴在地上,不敢再前行。 依旧没有炮击。 但在此时,伍绍宗也懒得去猜,西军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了。 “鲍超!”他对着身后大吼,“记得在关圣帝君面前说过的话,我们上去了!” 鲍超在马上拱手回应: “我记得,只要伍军门的人上去了,我们就跟在后面,否则天诛地灭。” 伍绍宗拍马向前,来到距西军阵地三四百米处,对着指挥燧发枪队的参将,劈头就是一马鞭,骂道: “td,忘记我们的规矩了,那些死囚不肯冲,直接杀了!” 褐贝丝燧发枪虽号称射程两百米,但超过五十米,便精度大降。 所以,伍绍宗必须驱赶敢死营与西军搏杀,为燧发枪队拉近射击距离。 参将挨了马鞭,不敢言语,示意一个都司带百余人督战队,气势汹汹地朝敢死营趴伏的坡面冲去。 不料,他们刚走到一百多米,就被西军精准的步枪射击纷纷射倒。 依旧枪声不多,但露头就会被打倒。 只要清军趴在地上不动,西军就不再开枪,似乎只想压缩清军阵型。 敢死营士兵见督战队无法上来,更是趴在地上不动,有些积怨颇深的士兵,还朝督战队咒骂,发泄往日的不满。 伍绍宗从未遇过如此打法的叛贼。 以往攻打天地会或太平军余部,他先用敢死营冲锋,再用燧发枪队打击,最后亲自率队收割。 这套战术屡试不爽,为他博得偌大功名。 可如今,西军利用武器射程优势,轻松消解了他的看家本领。 伍绍宗陷入艰难抉择。 一是放弃攻击,直接撤回。但定会遭曾国荃、鲍超等湘军将领嘲讽。曾国藩也会对他失望,甚至参他一本。 到那时,莫说拿掉头顶“署理”两字,恐怕连官都没得做,只能回家抱孩子去。 这对官瘾大,且有望升官的他来说,肯定无法接受。 二是等湘军炮兵上来,炮击西军阵地。但西军躲在壕沟里,炮击意义不大。 而且自己的队伍,若被西军长久压制于阵前,士气必然大丧。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即不顾西军杀伤,直接冲上去短兵相接。只要身后湘军按约定跟上,此战大有胜算。 一旦获胜,他就能拿掉“署理”二字,成为真正的提督。 至于士兵的伤亡,在他看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况且在这乱世,即使不战死,也可能病死、饿死。能寿终正寝的人,又有几个?一切都是个人命数。 若祖坟冒青烟,能擒获或杀掉萧逆云骧,那就不止是一个提督的事了。 思虑妥当后,伍绍宗当即派出一个传令兵,去告知鲍超他们准备冲锋了。 他又看向手下几个总兵、参将、游击、都司等高级军官,目光锐利,大声吼道: “弟兄们,成败与否,在此一举。传令下去,全军准备冲锋!” --------------------------------------------------------------------- (注:本章所描绘的鲍超率领的湘军,军官头戴红顶子、花翎,身着朝廷赏赐的黄马褂,这是真实的历史场景,也是鲍超独特的带兵风格。 据记载,鲍超统领的霆军高级军官带头冲锋时,皆身着黄马褂,头戴红顶子、花翎,高呼着向前冲。 不死归来便可升官,稍有犹豫便会被砍头,当真是猛得一比吊糟。) 第304章 枭首 昨夜亥时,曾国藩在府衙书房里,单独召见了身材高大魁梧的鲍超。 当时鲍超踏入书房,只见室内仅燃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昏黄晃动的光影。 曾国藩正伏案书写,书房内再无他人,大门半掩。 听到推门声,曾国藩缓缓抬头,指着旁边的椅子,语调温和道:“春霆来了,请坐。” 鲍超大咧咧坐下,直接问道:“大人,这么晚叫我来,所为何事?” 曾国藩停下笔,合上一本个人笔记,表情凝重地看向鲍超: “春霆,当下朝廷在湖南的统治、湘军的未来,乃至你我个人的生死荣辱,皆系于明日这一战。” “若能击败萧贼,湖南局势尚有转机;若被萧贼击败,便万事皆休。” 鲍超肃然点头:“卑职明白,明日定当奋勇作战!” 曾国藩难得一笑:“你甚有战心,我深感欣慰。” 稍作停顿,接着道:“让你跟随伍绍宗,一是借你的勇武胆气,二是霆军一向能打硬仗、死仗。” “明日一战,只能前进,不许后退,直至击垮萧贼,无论何人,概莫能外。” “你要负责督军,谁敢后退,格杀勿论,明白吗?” 鲍超微微一愣,抬头看了眼曾国藩,只见其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得小心确认: “大人的意思是,不论主军客军,只要后退,我都可以砍杀?” 曾国藩看着鲍超,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鲍超面露惊愕,提醒道:“大人,那可是个提督。” 曾国藩轻哼一声:“这年头,战死的提督还少吗?就在长沙东门外,前广西提督向荣不就被萧贼轰死了?” “若此战不胜,整个湖南都将沦陷,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一个署理提督又算什么?” 鲍超应诺,略微思索,再次请示:“大人,我定不负您所托。我有把握让‘霆字营’三千人死战。” “但此次随我冲阵的还有其他湘军营,若他们不听令,我也能执行军法吗?” 曾国藩三角眼紧盯着鲍超,一字一顿回道:“我刚才说的是所有人!你只管执行军法,万事皆由我担着。” 鲍超慨然回应:“大人,有您这句话,我心里有底了。” 曾国藩看向鲍超:“我也给曾国荃下了同样的命令,你要心中有数。按照约定的出击顺序,明日曾国荃率部跟在你身后。” 鲍超只是撇撇嘴,毫不在意。 曾国藩哈哈一笑,走出案桌,拍了拍鲍超的肩膀: “明日我跟在曾国荃身后,执行同样的规矩。若我们五六万人还打不过萧贼一万人,就都死在五里牌。” 鲍超热血沸腾,当即跪下,给曾国藩磕了个头,继而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出书房。 今日布阵,鲍超将他的“霆”字营部署在整个阵列最后。 与靠同乡、亲属、师生关系构建的湘军其他部队不同,鲍超的“霆字营”堪称湘军中的另类。 他是四川人,在湖南毫无根基,加之出身赤贫,即便想回四川招兵也缺乏号召力,更何况此时四川已被西军占领。 于是,他反其道而行之,专门招募湘军其他将领瞧不上的地痞流氓、亡命之徒、土匪山贼。 他治军只靠两招: 一是利诱,普通湘军士兵月饷约四两,霆字营则为六两。且每攻破一座城池,允许士卒劫掠三天; 二是高压,霆字营军法严酷,主官必须带头敢死,凡不敢冲阵的军官,直接砍头,毫无商量余地。 鲍超本人更是勇猛无比,原本位面中,身上有一百零八处战伤,多次在鬼门关前徘徊。 严酷军规和鲍超个人风格,使得“霆字营”极为暴虐嗜杀、战斗力强。 却忠诚度极低,曾因饷银问题多次哗变,原本位面中,甚至有过八千人投奔太平军。 此战,鲍超将嫡系“霆字营”放在后面压阵,并事先向所有人说明,谁敢撤退,便格杀勿论。 当鲍超收到伍绍宗派来的传令兵,告知其部准备冲阵的消息后,立即向各位统领下令,跟上伍绍宗部。 他骑在马上,手持望远镜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西军阵地前,伍绍宗正带着后队,驱赶前面的敢死营。 那些原本趴在地上的敢死营士兵,见伍绍宗带人气势汹汹杀来,吓得慌忙起身,朝西军阵地扑去。 到了西军阵前五十米,西军枪声开始密集,清军士兵们成片倒下。 伍绍宗部冲锋号角响起,望远镜里,只见伍绍宗挥舞令旗,大声吼叫,命令部队冲锋。 当他们冲到西军阵前三四十米时,一直沉默的西军火炮突然轰鸣,大量霰弹将清兵打得鬼哭狼嚎。 战场上,硝烟弥漫,枪炮齐鸣。每一发霰弹都能在前面士兵群中轰出一片血雨;子弹呼啸而过,发出尖锐声响,钻入清兵的身体。 士兵们的呼喊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鲍超只见前方炮火轰鸣,硝烟弥漫,已看不清伍绍宗部,究竟有没有冲进西军的阵地。 “冲,冲!”他大喊着,驱赶着湘军向前。 又走了百十米,只见前方突然跑回大量溃兵,却被随后的湘军士兵纷纷斩杀。 一名营官押着一人走来,交给鲍超处置。 鲍超一看,原来是伍绍宗。此时他狼狈至极,头盔已丢,头发一缕缕贴在满是血污与汗水的脸上,眼神惊恐慌乱。 身上盔甲歪歪斜斜,几处明显被霰弹打中,鲜血染红半边衣衫。 大黑马早已不知去向,他双腿发软,走路踉踉跄跄,还时不时差点摔倒,被押他过来的营官拽住。 他见鲍超杀气腾腾逼上来,连忙叫道:“鲍超,你想干嘛,我可是皇上钦命的广西提督,你想以下犯上么?” 鲍超抽出随身腰刀,嘿嘿冷笑:“伍军门忘记了,出阵前曾大人说过,此战后退者斩,当时伍军门可是点头的。” 伍绍宗后退两步,指着鲍超骂道:“我是广西的提督,不归曾大人辖制。” 鲍超懒得啰嗦,给身边几位亲兵示意:“让他跪下,拽好他辫子。” 伍绍宗被鲍超的亲兵强按在地,辫子直往前拽,知道鲍超真要杀他。 此时,他的官瘾、野心和屠戮平民积累的胆气,都消散殆尽,只吓得屎尿横流,向鲍超磕头求饶: “鲍兄弟,鲍将军,不是我们不肯拼命,实在是西贼的火器太过犀利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鲍超顺着脖颈,一刀枭首。 鲍超高高举起伍绍宗的脑袋,不顾伍绍宗的颈血溅得他满脸满身,朝着众湘军吼道: “想活命,只能奋力向前,击破西贼!敢后退一步,这个伍提督就是榜样。” 众兵将见他真把一个提督给砍了,皆惊惧骇然。 鲍超将伍绍宗的人头随便一扔,回头看去,见曾国荃率领一万湘军跟在后面。 长沙城内,仍有源源不断的士兵涌出,将狭小的战场挤得满满当当。 看来曾国藩果然言出必行,要率最后的湘军压阵冲锋了。 再看阿弥岭方向,也是枪炮声大作,想必周凤山,正率部与阿弥岭上的西贼激战。 鲍超心一横,让号兵吹起冲锋号。 “霆字营”士兵们狂呼乱吼,快步向前,遇到敢后退或停止不前的清军,无论是谁,都被他们无情砍杀。 西贼阵地里枪炮声密集如炒豆,阵前五十米内,成了一片死亡之地。 火炮发射的霰弹、步枪射出的米尼弹如暴雨般倾泻,进攻的清军成片倒下。 第305章 血坡 萧云骧与左宗棠就清军此次大反击进行分工。 左宗棠前往阿弥岭阵地,萧云骧则留守五里牌,自然当仁不让地担任起阵前指挥。 山下清军的火炮发起反击。 但因需仰射,且西军步兵躲在壕沟里,而炮兵阵地则堡垒化——除射击孔外,四面有厚实土垒,头顶还有砖木与土层做的盖子,所以对西军造成的伤亡极小。 听到湘军吹响冲锋号,山顶工事内的萧云骧冷冷下令: “可以了,清妖足够密集了,后阵的12磅炮、24磅炮,用榴弹,开始轰击清妖的后续部队。” 随着传令兵向后阵炮群传达命令,数十枚榴弹呼啸着,打向四五百米处的清军后阵,直轰曾国荃统帅的部队。 这些榴弹,有的滚入清军人群中爆炸,有的在清军头顶临空炸开,榴弹里的铁钉、钢珠如死亡冰雹般,成片地将湘军轰杀。 爆炸声此起彼伏,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一片惨叫和血雨,士兵们四处逃窜,相互践踏,原本整齐的队伍,已是混乱不堪。 鲍超率部冲到西军阵前一百米时,眼前尸体堆积如山。 鲜血在土地上汇聚成小溪,顺着坡面蜿蜒流淌,将周围泥土染成深褐色。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人类内脏、残肢断臂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令人作呕。 湘军士兵们在尸体间艰难前行,不时被绊倒,却顾不上疼痛,只是机械地朝着前方挪动脚步,以躲避后面军官的杀戮。 一些重伤的士兵躺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用祈求的眼神望着路过的战友,希望能得到一丝救助,但大多数人都无暇顾及,匆匆而过。 鲍超带着霆字营,继续在尸体间艰难前行。 前方缓坡上的西军阵地,硝烟弥漫,宛如一座翻涌滚动,不停吞噬生命的活火山。 鲍超皱着眉头,努力透过烟雾观察着前方的情况。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他发现地上的湘军并非全是尸体。 很多士兵装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试图躲避军官的催促,甚至有军官也加入了装死的行列。 鲍超怒不可遏,他亲手从所谓的尸体堆中,揪出一个瑟瑟发抖的营官,破口大骂:“老子rn,让你龟儿子偷奸耍滑!” 说罢,一刀将那营官剁了。 但他心里清楚,在这血腥的战场上,杀戮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战场混乱无比,到处弹雨横飞,时时刻刻都在死人。 若再随意杀人,说不定从哪里飞来一颗枪子,要了自己的命。 于是,鲍超大吼数声,开始率先向前冲,掌旗的亲兵紧紧跟在他身后。 “弟兄们,想要升官发财,跟着老子上!只要冲上这个鬼阵地,人人有钱拿,有官做!” “霆字营,跟老子上,西贼枪子快要耗尽了,现在上去就是捡功劳!” 他的声音如雷,即使在枪炮声轰鸣的战场上,都能让很多清军听见。 又见硝烟中,鲍超的大旗一直向前。 清军士兵们被鲍超的话激起了斗志,纷纷高声呼应跟随。 “鲍哒人自家冲壳子哒!” “想捡死鱼的,跟哒老子来!” “西贼冇得力哒,老弟兄哎,要占香因的就跟哒上!” 山坡上的泥土早已被鲜血浸软,越往前走,尸体越多,到最后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鲍超一步一滑,向前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在硝烟迷雾中,他突然看到前方有一条线,在大雾中不停地闪光。 他心中一紧,知道那就是西贼的壕沟,那些闪光便是西贼枪炮射击时的火光。 鲍超转身向后望去,只见迷雾重重,只能看清附近的十几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大吼道:“西贼就在眼前,跟老子冲!” 说罢,他站起来,挥舞着大刀,如一头愤怒的雄狮般一跃而出。 边上的霆字营湘军,也被他的气势所感染,一起大喊起来。 “黄褂染红,升官路通!” “老鲍杀进去了!要钱不要命的跟上!瘫子趴窝了,捡死鱼啊——!” “想发财的,别怂!” 他们跟着鲍超一起冲了上去,清军群起响应,向着近在咫尺的西军阵地冲去。 西军前沿阵地,由于硝烟迷雾阻挡视线,看不清前方,士兵们只能盲目射击。 此时听到前方一阵大喊,步枪的米尼弹、火炮的霰弹便向着呼喊声处倾泻而去。 鲍超刚起身,就被一发霰弹轰成筛子,扑倒在身后的尸体堆中,就此死去。 但仍有不少湘军,趁着混乱之势,冲到了西军一线战壕中。 站在阵地最高处的萧云骧,却能清晰地看到整个战场的局势。 他连续下令:“去告诉刘昌林,带着预备队第三旅,将这些湘军反击下去。” “不要追出太远,不要进入我军远程炮火的射程范围,不要和敌军纠缠拼消耗!” “命令后阵炮兵,持续轰击清妖的后队,让他们的援兵续不上来。” 他身边的姚福堂和卢岭生两人,一脸跃跃欲试地看向萧云骧。 萧云骧略作思索,觉得自己暂时没有敌军靠近的危险,而且警卫排一直不见血,也不是好事。 于是点头说道:“听从刘师长指挥,不要莽撞,你们去。” 姚、卢二人欢呼一声,带着警卫排去找刘昌林去了。 长沙东城楼上,曾国藩手持望远镜,紧张地观看着战况。 虽然他宣称要亲自率领最后的两万湘军,与西军决一死战。 此时这两万湘军,的确也在陆续出城。 但战场空间有限,需要曾国荃部上前,才能为后续部队腾出空间,整理队形。 所以他在城楼上耐心观察,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机。 开始见伍绍宗部接近西军的五里牌阵地,西军只是零星射击,似乎刻意减缓清军的攻击速度,压缩清军的阵营密度。 待到鲍超率领的湘军跟上,曾国荃部也随后而至,将这个不大的战场挤得满满当当。 突然,西军阵地枪炮齐鸣,伍绍宗部的士兵纷纷倒地。 接着,鲍超部也冲了上去,西军后阵的火炮开始轰鸣,无数榴弹如雨点般砸向曾国荃部。 将其部队打得死伤惨重,士兵们四散奔逃,再也不能支援鲍超部。 五里牌硝烟弥漫的阵地中,隐隐约约传来鲍超的大喊声,接着四周湘军呼应,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呐喊。 曾国藩见状,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鲍春霆,真勇将也!” 他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但仍紧紧握住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死生之地的五里牌。 突然,一声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传来,只见数千西军挺着刺刀,从五里牌阵地背后杀出,直扑上阵地前的清军。 已经被一路步枪和火炮打击、仅靠鲍超个人勇武支撑的湘军,如何能抵挡得住,以逸待劳的西军预备队的冲击? 瞬间,湘军阵脚大乱,活着的士兵转身向坡下逃窜,与曾国荃部撞在一起,又遭到西军火炮的猛烈打击,伤亡惨重。 曾国荃再也无法组织起部队,只得下令撤退,准备逃入长沙城。 然而,此时还有湘军在出城。双方在城门口冲撞践踏,场面一片混乱。 西军的炮火继续追着他们轰击,无情地收割着湘军士兵的生命。 而在东南面的阿弥岭战场,周凤山率领的一万人,连西军的阵地都没靠近,就被叶芸来出阵反击。 双方兵力差距不大,但在平地野战中,湘军的士气、枪械和火炮都远不如西军。 周凤山虽然极为硬气,知道五里牌激战正酣,不敢轻易撤退。 但一开始,他就被西军的精准射手集火打死,其他湘军军官也是或死或伤,部队一片混乱,最终还是被叶芸来部打得大败亏输。 一万湘军只有两千余人,通过小吴门逃入城内。 叶芸来部一直追到长沙城墙边,湘军火炮的射程范围内,才下令撤军。 ---- 此战,格兰特一直站在萧云骧身旁,表情凝重。 他此前参加过的实战,仅是美墨战争。 那场战争持续两年,双方最高兵力,合计不过十万人出头。 两年间,美军直接战死1700人。墨西哥虽无详细数据,但算上平民,伤亡最多2万余人。 如此规模的战争,怎能与眼前这场相比? 刚到中国时,他还自视甚高,以为这远东老大帝国的战争,不过是一群拿着落后武器的农民在厮杀。 然而,西军此前的攻坚战与此刻的防御战,双方士兵的战斗意志、战争的规模与血腥残酷程度,都远超他的预想。 就连西方一贯引以为傲的武器,他也不敢说比西军的先进。 于是,他沉默地观察,心中对西军和中国的认识,也更加全面。 第306章 来信 话说6月13日,西军与湘军于长沙东门外展开一场血战。直至西军将湘军追进长沙城,双方才各自收兵。 之后西军打扫战场,盘点此战得失。 此役,西军自身伤亡一千余人,主要是湘军突入五里牌前沿阵地,与西军短兵相接所致。 而西军打死、打伤和俘获清军一万余人,其中打死三千多,打伤九千多,俘虏五六千。 伍绍宗部基本被全歼,鲍超部和周凤山部大半被灭,曾国荃部也有折损。 不过,清军的死伤并非全是西军所为。伍绍宗部和鲍超部中,许多士兵被清军自己的督战队无情屠戮,或是被强逼着如飞蛾扑火般,扑向西军的枪线。 曾国荃部后撤入长沙时,因城门狭小,与出城的湘军士兵相互拥挤踩踏,又造成了不少伤亡。 另外,西军此战物资消耗颇多,炮弹、米尼弹、火药存量等均不足;伤兵急需运往后方治疗;打坏的枪支、火炮也亟待运往后方维修或更换。 好在此时水路已完全被西军掌控,后方物资可用大船,经长江过洞庭湖,再入湘江,直达长沙城外。 水路补给运量大且耗费少,这也是萧云骧坚持从四川东出,首先攻打湖南湖北的重要原因。 次日,阳光明媚,萧云骧听闻彭玉麟带着后勤补给船队驶进了湘江,满心欢喜,带着警卫排前往湘江码头迎接。 此战刘昌林将警卫排安排在自己身边,未让他们承担一线冲阵任务,所以警卫排虽无人员伤亡,但也没立下战功,只能算是过了把打仗的瘾。 憨直的卢岭生对此毫不在意,而心思活泛的姚福堂,则有些闷闷不乐。 西军的主要补给码头,设在捞刀河和湘江的交汇处,这里曾是水师攻打长沙的前进基地。 如今水师改驻水陆洲,原先停靠战船的码头,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后勤装卸货场所。 此时正值中午,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泛起金色的光芒。 湘江浩浩荡荡,犹如一条巨龙奔腾不息;捞刀河则如一条蜿蜒的丝带,温柔地缠绕在大地之上。 江河交汇处的滩涂上,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美人蕉,鲜红的花朵开得正盛,宛如一片燃烧的火焰。 码头上,十来艘大船稳稳地靠在岸边,船身随着江水的波动而轻轻摇晃。 西军的后勤人员,正忙碌地穿梭于船上船下,卸下粮食和军械物资。 两千名补充战士在岸边整齐集结,他们身着崭新的军装,精神抖擞,在军官的口令下,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着西军大营进发。 彭玉麟身体比之前强壮了许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他带着两个随身文吏刚下船,就看到萧云骧笑眯眯地在码头上等候。 萧云骧上前迎接:“先生,一路辛苦了。现在曾兄长和赖总长,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萧云骧与彭雪梅仅是订婚阶段,尚未完婚,所以依旧称彭玉麟为先生。 彭玉麟微笑回应:“湖北刚打下来,现在又攻打贵州和湖南,还要在武汉新建各种工厂、学校等机构,曾长史比以前更忙了。” “当前湖北的会务、监察系统构建已告一段落,湖南又打下许多新区,西王府的基层行政机构亟待建立。” “我这次来湖南,除了组建会务和监察体系以外,还要领导内政人员,组建新区的基层机构。” “赖总长也不轻松,军队从装备生产、基层民兵组织建立、新兵训练和补充;到部队驻防、训练、防线构筑等,事务繁多。” 萧云骧连连点头,这是可以预见的。 历史记载战争时,往往着重描写战场的厮杀与计谋,而对内政和后勤却着墨甚少。 这是人之常情,将军的勇武、谋士的妙策、战场局势的反转,更容易吸引读者的眼球。 而内政与后勤工作,多是繁琐、普通,且千头万绪,看得人昏昏欲睡,但却是军队和政权的根基。 正如《孙子兵法》所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世军队也有“外行人谈战术,内行人谈后勤”的信条。 刘邦称帝后,力排众议将萧何为功臣第一,而非总参谋长张良或军事统帅韩信。 因为萧何不仅能安定后方,还总能给前线,补充源源不断地兵员物资。 如彭城惨败后,萧何首月就给刘邦补充兵员5万,稳住局势;荥阳围困期,项羽切断汉军甬道粮运,萧何改走武关小道,夜间秘密输送粮草,延续汉军的抵抗。 可以说只要刘邦不被项羽阵斩,逃出一条命,萧何就能让刘邦能卷土重来。 刘邦当然深知厉害,对此评价道:“失十将可复得,失萧何则全局倾。” 相反,项羽虽然勇猛无匹,百战百胜。但其只知烧杀,不懂建设,导致越打越弱,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朱元璋将李善长定为功臣之首,也是同样的道理。 萧云骧前世带过兵,转业后先从事文史研究,后受不了清贫,下海开公司,虽然算不上成功,但也体会到其中的酸甜苦辣。 所以他一直很重视内政和后勤的建设。 彭玉麟环视周围一圈,问道:“听说你们昨天刚打了一个大胜仗?” 萧云骧回道:“是的,人员伤亡不多,倒是物资消耗太快,我和左先生正为此发愁呢,先生带来的补给,倒是正好。” 彭玉麟却是摇头:“这次只是常规补给,物资可能不够。不过现在水运方便,多跑几趟倒是无碍。”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来,递给萧云骧。 “第一封信是军情局从南京城内传出,前西王妃杨宣娇给你的回信;第二封是雪梅丫头听说我要来长沙,托我带给你的。” 萧云骧先拆开杨宣娇的来信,匆匆浏览后,大喜道:“嫂子终于被我说动,说有机会,要来西王府了。” 看到彭玉麟看他的眼神颇为怪异,萧云骧连忙解释:“先生,妇女解放迟早要进行。” “不说那些高大上的理由,光从促进生产力角度看,占人类一半比例的女子若被困闺中,不能充分参与生产活动,我们如何与占得先机的洋鬼子竞争?” “但因传统观念束缚,很少有女子响应我们的号召。我又不能强迫,只能以利益和榜样推动此事。” 彭玉麟听后,脸色微微泛红。 原本萧云骧打算推出彭雪梅,甚至左宗棠家的左孝瑶作为女子榜样,可因他和左宗棠不感兴趣,萧云骧只好作罢。 第306章 来信 话说6月13日,西军与湘军于长沙东门外展开一场血战。直至西军将湘军追进长沙城,双方才各自收兵。 之后西军打扫战场,盘点此战得失。 此役,西军自身伤亡一千余人,主要是湘军突入五里牌前沿阵地,与西军短兵相接所致。 而西军打死、打伤和俘获清军一万余人,其中打死三千多,打伤九千多,俘虏五六千。 伍绍宗部基本被全歼,鲍超部和周凤山部大半被灭,曾国荃部也有折损。 不过,清军的死伤并非全是西军所为。伍绍宗部和鲍超部中,许多士兵被清军自己的督战队无情屠戮,或是被强逼着如飞蛾扑火般,扑向西军的枪线。 曾国荃部后撤入长沙时,因城门狭小,与出城的湘军士兵相互拥挤踩踏,又造成了不少伤亡。 另外,西军此战物资消耗颇多,炮弹、米尼弹、火药存量等均不足;伤兵急需运往后方治疗;打坏的枪支、火炮也亟待运往后方维修或更换。 好在此时水路已完全被西军掌控,后方物资可用大船,经长江过洞庭湖,再入湘江,直达长沙城外。 水路补给运量大且耗费少,这也是萧云骧坚持从四川东出,首先攻打湖南湖北的重要原因。 次日,阳光明媚,萧云骧听闻彭玉麟带着后勤补给船队驶进了湘江,满心欢喜,带着警卫排前往湘江码头迎接。 此战刘昌林将警卫排安排在自己身边,未让他们承担一线冲阵任务,所以警卫排虽无人员伤亡,但也没立下战功,只能算是过了把打仗的瘾。 憨直的卢岭生对此毫不在意,而心思活泛的姚福堂,则有些闷闷不乐。 西军的主要补给码头,设在捞刀河和湘江的交汇处,这里曾是水师攻打长沙的前进基地。 如今水师改驻水陆洲,原先停靠战船的码头,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后勤装卸货场所。 此时正值中午,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泛起金色的光芒。 湘江浩浩荡荡,犹如一条巨龙奔腾不息;捞刀河则如一条蜿蜒的丝带,温柔地缠绕在大地之上。 江河交汇处的滩涂上,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美人蕉,鲜红的花朵开得正盛,宛如一片燃烧的火焰。 码头上,十来艘大船稳稳地靠在岸边,船身随着江水的波动而轻轻摇晃。 西军的后勤人员,正忙碌地穿梭于船上船下,卸下粮食和军械物资。 两千名补充战士在岸边整齐集结,他们身着崭新的军装,精神抖擞,在军官的口令下,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着西军大营进发。 彭玉麟身体比之前强壮了许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他带着两个随身文吏刚下船,就看到萧云骧笑眯眯地在码头上等候。 萧云骧上前迎接:“先生,一路辛苦了。现在曾兄长和赖总长,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萧云骧与彭雪梅仅是订婚阶段,尚未完婚,所以依旧称彭玉麟为先生。 彭玉麟微笑回应:“湖北刚打下来,现在又攻打贵州和湖南,还要在武汉新建各种工厂、学校等机构,曾长史比以前更忙了。” “当前湖北的会务、监察系统构建已告一段落,湖南又打下许多新区,西王府的基层行政机构亟待建立。” “我这次来湖南,除了组建会务和监察体系以外,还要领导内政人员,组建新区的基层机构。” “赖总长也不轻松,军队从装备生产、基层民兵组织建立、新兵训练和补充;到部队驻防、训练、防线构筑等,事务繁多。” 萧云骧连连点头,这是可以预见的。 历史记载战争时,往往着重描写战场的厮杀与计谋,而对内政和后勤却着墨甚少。 这是人之常情,将军的勇武、谋士的妙策、战场局势的反转,更容易吸引读者的眼球。 而内政与后勤工作,多是繁琐、普通,且千头万绪,看得人昏昏欲睡,但却是军队和政权的根基。 正如《孙子兵法》所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世军队也有“外行人谈战术,内行人谈后勤”的信条。 刘邦称帝后,力排众议将萧何为功臣第一,而非总参谋长张良或军事统帅韩信。 因为萧何不仅能安定后方,还总能给前线,补充源源不断地兵员物资。 如彭城惨败后,萧何首月就给刘邦补充兵员5万,稳住局势;荥阳围困期,项羽切断汉军甬道粮运,萧何改走武关小道,夜间秘密输送粮草,延续汉军的抵抗。 可以说只要刘邦不被项羽阵斩,逃出一条命,萧何就能让刘邦能卷土重来。 刘邦当然深知厉害,对此评价道:“失十将可复得,失萧何则全局倾。” 相反,项羽虽然勇猛无匹,百战百胜。但其只知烧杀,不懂建设,导致越打越弱,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朱元璋将李善长定为功臣之首,也是同样的道理。 萧云骧前世带过兵,转业后先从事文史研究,后受不了清贫,下海开公司,虽然算不上成功,但也体会到其中的酸甜苦辣。 所以他一直很重视内政和后勤的建设。 彭玉麟环视周围一圈,问道:“听说你们昨天刚打了一个大胜仗?” 萧云骧回道:“是的,人员伤亡不多,倒是物资消耗太快,我和左先生正为此发愁呢,先生带来的补给,倒是正好。” 彭玉麟却是摇头:“这次只是常规补给,物资可能不够。不过现在水运方便,多跑几趟倒是无碍。”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来,递给萧云骧。 “第一封信是军情局从南京城内传出,前西王妃杨宣娇给你的回信;第二封是雪梅丫头听说我要来长沙,托我带给你的。” 萧云骧先拆开杨宣娇的来信,匆匆浏览后,大喜道:“嫂子终于被我说动,说有机会,要来西王府了。” 看到彭玉麟看他的眼神颇为怪异,萧云骧连忙解释:“先生,妇女解放迟早要进行。” “不说那些高大上的理由,光从促进生产力角度看,占人类一半比例的女子若被困闺中,不能充分参与生产活动,我们如何与占得先机的洋鬼子竞争?” “但因传统观念束缚,很少有女子响应我们的号召。我又不能强迫,只能以利益和榜样推动此事。” 彭玉麟听后,脸色微微泛红。 原本萧云骧打算推出彭雪梅,甚至左宗棠家的左孝瑶作为女子榜样,可因他和左宗棠不感兴趣,萧云骧只好作罢。 第307章 士大夫 此时,姚福堂牵马来到跟前,萧云骧与彭玉麟翻身上马,沿着捞刀河南岸,一边缓缓朝大营行进,一边交谈。 萧云骧接着之前的话题:“先生,妇女解放一事,与解开思想枷锁、推广共和、平等、自由等理念一样,我必会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 “此前我已推动了相关事宜,如制定律法,招募女工、录取女学生等。但终究需要一个合适的女子榜样来引领。” “这个榜样,既要不受传统观念禁锢,心甘情愿出来做事;又要具备足够的能力与声望,不然就只是个花瓶。” 他眸光闪烁,语气带着骄傲:“我嫂子杨宣娇,可是位能骑马挎刀、敢在战场上与清妖厮杀的客家大脚女子。” “她不被传统‘三从四德’观念束缚,从小跟着杨秀清传教,嫁给我哥后,又把天国女营管理得井井有条。” “且她身为前西王妃、东王亲妹、天王义妹。无论是从个人意愿、还是能力和声望,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少在太平天国内部,她是极具号召力的。”萧云骧略微迟疑,补充道。 “让她成为我们西王府妇女解放的榜样,无疑是最佳选择,这也是我想把她从南京城内接出来的原因。” 彭玉麟听着萧云骧对杨宣娇的描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飒爽英姿、挎刀纵马的女子形象,不禁感叹:“那该是怎样一位奇女子啊!” 他听到萧云骧特意强调,杨宣娇在天国内部的号召力。思索片刻,意味深长地看向萧云骧:“阿骧,你是不是打算对天国有所行动了?” 萧云骧轻轻摇头,神色凝重。 “并非我想对他们动手,而是天国本身的建国理念和组织架构,就存在诸多问题。加上东王的飞扬跋扈,天王的不甘久居幕后,迟早会反目成仇。” “我只是想在他们争权夺利、分崩离析时,尽可能庇护那些随他们出生入死的天国兄弟,不使之被清妖屠戮殆尽。” 彭玉麟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又聊了几句,萧云骧突然眉开眼笑:“先生,雪梅怎么给我写信了,她不是留在重庆了吗?” 彭玉麟一脸无奈。 “武汉局势安定后,曾长史、赖总长都把家人接到了武汉。雪梅她们见此情形也跟来了。” “我获知消息时,人都到武汉了,总不能再赶她们回去。” 萧云骧想到回武汉就能见到彭雪梅,心中满是欢喜,连声说道:“到武汉好,到武汉好。” 西王府安稳了一年多,曾水源、赖文光、李秀成、林凤祥、李开芳等西军领导都已成家。数月前,赖文光的妻子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如今,西军高层中尚未成家的,只剩他和陈玉成这两个年轻人。 萧云骧又问:“彭阿朵呢,好久没见她了,她去哪儿了?” 彭玉麟摇头道:“她跟着医学院的外科团队随第四军行动,这会儿不是在常德城内,就是在攻打益阳的路上。” “这丫头,现在是一年到头都不着家了,唉。” 两人一路闲聊,不知不觉来到了西军大营。 走进大帐,只见左宗棠正与一人交谈,李竹青却不见踪影。 彭玉麟与左宗棠老友重逢,自然欢喜,握手言欢。 萧云骧的目光落在与左宗棠交谈之人身上。 只见此人身着文士长袍,眼睛细长,眉目疏朗,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左宗棠介绍道:“这位是平江李元度,原是曾涤生的幕僚和统领。之前我们攻打五里牌阵地时,他受伤被俘。” “如今伤快好了,我请他来先来帮忙,他也答应了。” 萧云骧对着李元度微笑点头。 李元度十八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举人,此后却和左宗棠一样,屡次科考不中,今年三十四岁。 在原本位面中,他是曾国藩的患难之交,两次救过曾国藩的命。 1854年靖港兵败,曾国藩投水自尽,李元度安排人将他救起;1855年湖口之战,湘军水师被困,李元度“强掖曾国藩渡江脱险”。 然而,1860年徽州失守,他被曾国藩弹劾,二人就此决裂。 李元度一气之下,投奔曾国藩政敌,浙江巡抚王有龄。曾国藩再次弹劾,导致他被清廷罢免。 太平天国覆亡后,两人冰释前嫌,结为亲家。 湘军有着浓厚的私兵性质,曾国藩要求将领和幕僚绝对的忠诚,而李元度脾气倔强,不愿屈从。 这就是他前期被曾国藩打压,曾国藩缩编、解散湘军后又与他复交的原因。 从他的经历看,李元度或许不适合担任一军主将,但作为幕僚或内政官员,却是适合的。 原本位面中,他担任贵州按察使、布政使期间,“剪巨恶,劾墨吏”,打击地方豪强和腐败官员,重塑官场风气; 兴办蚕桑业,推广农业技术,增加农民收入;设立矿务局开发资源,推动地方工业化进程。这些都证明了他的内政能力。 总之,他是一位脾气倔强、不懂变通,但做事认真、个人操守良好的传统士大夫。 左宗棠向李元度介绍彭玉麟:“这位是彭雪琴,湖南耒阳人,西军元老,就是他说服我,加入西军的。” 李元度向彭玉麟作揖:“见过彭兄,彭兄的眼光和勇气,李某钦佩不已。” 彭玉麟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 在李元度等人看来,他身为湖南士人,在萧云骧还是太平军一将领时,就加入西军,即便被朝廷通缉,也在所不惜。 之后作为西军军师,随萧云骧在湖南、四川转战,在当时的湖南士人圈子里,他肯定是个大名人。 只是这名声是好是坏,只能说见仁见智。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西军连连击败清廷,扩张地盘,争鼎天下已成定局。 湖南士人中,定有不少人钦佩他早早下注西军的眼光和勇气。 若西军日后夺取天下,他必然为新朝的开国重臣。 可彭玉麟自己清楚,他当时是被萧云骧强掳进西军的。 想明白此关节后,彭玉麟有些赧然,回礼道:“见过李兄。” 却也不好解释什么。 左宗棠手伸向萧云骧:“这位就是西王萧云骧。” 李元度从萧云骧进帐后,就一直在暗中观察。 他见萧云骧极为年轻,身材高大、相貌俊朗,与左宗棠、彭玉麟等人相处随意亲和。 便确定此人就是西王本尊。只是一时,竟不知该以何种礼数相见。 传闻中贼王萧云骧不准人跪,还被很多士人编排嘲笑,说他出身挖矿烧炭之家,不懂礼数胡来; 更刻薄的说法是他自知福薄,不敢受人跪,怕折寿。 但那时是敌对状态,现在自己身为俘囚,站在西军帅帐内、萧云骧面前,情况已然不同。 但要他当即折腰下跪,心里有些不情愿,也存了几分试探萧云骧的心思。 而萧云骧,根本懒得琢磨这些传统士大夫的所谓傲骨和虚礼,只想赶紧见完礼,谈正事。 于是他先给李元度作揖道:“在下萧云骧,见过李先生。” 这让李元度有些慌张,连忙弯腰九十度回礼:“平江李元度,见过大王,请大王恕在下无礼。” 萧云骧扶住他的手,笑着说:“西军崇尚简单高效,不准随便下跪的规矩,的确是我定的。” 李元度见萧云骧猜中他的心思,有些赧然。 但又见他待人随和、毫无架子,心想日后与他相处应该不难,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307章 士大夫 此时,姚福堂牵马来到跟前,萧云骧与彭玉麟翻身上马,沿着捞刀河南岸,一边缓缓朝大营行进,一边交谈。 萧云骧接着之前的话题:“先生,妇女解放一事,与解开思想枷锁、推广共和、平等、自由等理念一样,我必会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 “此前我已推动了相关事宜,如制定律法,招募女工、录取女学生等。但终究需要一个合适的女子榜样来引领。” “这个榜样,既要不受传统观念禁锢,心甘情愿出来做事;又要具备足够的能力与声望,不然就只是个花瓶。” 他眸光闪烁,语气带着骄傲:“我嫂子杨宣娇,可是位能骑马挎刀、敢在战场上与清妖厮杀的客家大脚女子。” “她不被传统‘三从四德’观念束缚,从小跟着杨秀清传教,嫁给我哥后,又把天国女营管理得井井有条。” “且她身为前西王妃、东王亲妹、天王义妹。无论是从个人意愿、还是能力和声望,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少在太平天国内部,她是极具号召力的。”萧云骧略微迟疑,补充道。 “让她成为我们西王府妇女解放的榜样,无疑是最佳选择,这也是我想把她从南京城内接出来的原因。” 彭玉麟听着萧云骧对杨宣娇的描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飒爽英姿、挎刀纵马的女子形象,不禁感叹:“那该是怎样一位奇女子啊!” 他听到萧云骧特意强调,杨宣娇在天国内部的号召力。思索片刻,意味深长地看向萧云骧:“阿骧,你是不是打算对天国有所行动了?” 萧云骧轻轻摇头,神色凝重。 “并非我想对他们动手,而是天国本身的建国理念和组织架构,就存在诸多问题。加上东王的飞扬跋扈,天王的不甘久居幕后,迟早会反目成仇。” “我只是想在他们争权夺利、分崩离析时,尽可能庇护那些随他们出生入死的天国兄弟,不使之被清妖屠戮殆尽。” 彭玉麟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又聊了几句,萧云骧突然眉开眼笑:“先生,雪梅怎么给我写信了,她不是留在重庆了吗?” 彭玉麟一脸无奈。 “武汉局势安定后,曾长史、赖总长都把家人接到了武汉。雪梅她们见此情形也跟来了。” “我获知消息时,人都到武汉了,总不能再赶她们回去。” 萧云骧想到回武汉就能见到彭雪梅,心中满是欢喜,连声说道:“到武汉好,到武汉好。” 西王府安稳了一年多,曾水源、赖文光、李秀成、林凤祥、李开芳等西军领导都已成家。数月前,赖文光的妻子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如今,西军高层中尚未成家的,只剩他和陈玉成这两个年轻人。 萧云骧又问:“彭阿朵呢,好久没见她了,她去哪儿了?” 彭玉麟摇头道:“她跟着医学院的外科团队随第四军行动,这会儿不是在常德城内,就是在攻打益阳的路上。” “这丫头,现在是一年到头都不着家了,唉。” 两人一路闲聊,不知不觉来到了西军大营。 走进大帐,只见左宗棠正与一人交谈,李竹青却不见踪影。 彭玉麟与左宗棠老友重逢,自然欢喜,握手言欢。 萧云骧的目光落在与左宗棠交谈之人身上。 只见此人身着文士长袍,眼睛细长,眉目疏朗,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左宗棠介绍道:“这位是平江李元度,原是曾涤生的幕僚和统领。之前我们攻打五里牌阵地时,他受伤被俘。” “如今伤快好了,我请他来先来帮忙,他也答应了。” 萧云骧对着李元度微笑点头。 李元度十八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举人,此后却和左宗棠一样,屡次科考不中,今年三十四岁。 在原本位面中,他是曾国藩的患难之交,两次救过曾国藩的命。 1854年靖港兵败,曾国藩投水自尽,李元度安排人将他救起;1855年湖口之战,湘军水师被困,李元度“强掖曾国藩渡江脱险”。 然而,1860年徽州失守,他被曾国藩弹劾,二人就此决裂。 李元度一气之下,投奔曾国藩政敌,浙江巡抚王有龄。曾国藩再次弹劾,导致他被清廷罢免。 太平天国覆亡后,两人冰释前嫌,结为亲家。 湘军有着浓厚的私兵性质,曾国藩要求将领和幕僚绝对的忠诚,而李元度脾气倔强,不愿屈从。 这就是他前期被曾国藩打压,曾国藩缩编、解散湘军后又与他复交的原因。 从他的经历看,李元度或许不适合担任一军主将,但作为幕僚或内政官员,却是适合的。 原本位面中,他担任贵州按察使、布政使期间,“剪巨恶,劾墨吏”,打击地方豪强和腐败官员,重塑官场风气; 兴办蚕桑业,推广农业技术,增加农民收入;设立矿务局开发资源,推动地方工业化进程。这些都证明了他的内政能力。 总之,他是一位脾气倔强、不懂变通,但做事认真、个人操守良好的传统士大夫。 左宗棠向李元度介绍彭玉麟:“这位是彭雪琴,湖南耒阳人,西军元老,就是他说服我,加入西军的。” 李元度向彭玉麟作揖:“见过彭兄,彭兄的眼光和勇气,李某钦佩不已。” 彭玉麟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 在李元度等人看来,他身为湖南士人,在萧云骧还是太平军一将领时,就加入西军,即便被朝廷通缉,也在所不惜。 之后作为西军军师,随萧云骧在湖南、四川转战,在当时的湖南士人圈子里,他肯定是个大名人。 只是这名声是好是坏,只能说见仁见智。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西军连连击败清廷,扩张地盘,争鼎天下已成定局。 湖南士人中,定有不少人钦佩他早早下注西军的眼光和勇气。 若西军日后夺取天下,他必然为新朝的开国重臣。 可彭玉麟自己清楚,他当时是被萧云骧强掳进西军的。 想明白此关节后,彭玉麟有些赧然,回礼道:“见过李兄。” 却也不好解释什么。 左宗棠手伸向萧云骧:“这位就是西王萧云骧。” 李元度从萧云骧进帐后,就一直在暗中观察。 他见萧云骧极为年轻,身材高大、相貌俊朗,与左宗棠、彭玉麟等人相处随意亲和。 便确定此人就是西王本尊。只是一时,竟不知该以何种礼数相见。 传闻中贼王萧云骧不准人跪,还被很多士人编排嘲笑,说他出身挖矿烧炭之家,不懂礼数胡来; 更刻薄的说法是他自知福薄,不敢受人跪,怕折寿。 但那时是敌对状态,现在自己身为俘囚,站在西军帅帐内、萧云骧面前,情况已然不同。 但要他当即折腰下跪,心里有些不情愿,也存了几分试探萧云骧的心思。 而萧云骧,根本懒得琢磨这些传统士大夫的所谓傲骨和虚礼,只想赶紧见完礼,谈正事。 于是他先给李元度作揖道:“在下萧云骧,见过李先生。” 这让李元度有些慌张,连忙弯腰九十度回礼:“平江李元度,见过大王,请大王恕在下无礼。” 萧云骧扶住他的手,笑着说:“西军崇尚简单高效,不准随便下跪的规矩,的确是我定的。” 李元度见萧云骧猜中他的心思,有些赧然。 但又见他待人随和、毫无架子,心想日后与他相处应该不难,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308章 龙凤山 左宗棠静候两人见礼完毕,而后向萧云骧请示: “大王,这段时日,我想请次青做我的参谋,一同参赞军情。待长沙之战结束,再让他去西军军校培训。” 此时,西军已步入正轨。按照西军制度,新加入的高级人员,都需进入西军军校培训,毕业后再行任用。 这一举措,如同后世新人入职成规模的公司,需先到公司总部培训,了解企业文化、制度理念、经营模式等。 其目的是让新人了解西军的制度、政治理念以及治军治政方式。 左宗棠熟知这套规矩,故而有此请示。 李元度曾是曾国藩的幕僚,对长沙城内的军情民心,乃至曾国藩的当下心态颇为了解。 左宗棠让他先参赞军情,确实合情合理。萧云骧没有拒绝的理由,便温声回道:“先生自行安排即可。” 几人在帐中依次坐定,忽见李竹青手持一张纸,脚步匆匆进帐。 他脸上笑意盈盈,还未开口,笑声先传了出来:“哈哈,大王,左先生,前方传来军情,第四军已攻克益阳城。” 他瞧见彭玉麟也在帐中,又热情招呼:“哦,老彭也来了,正好一同商议,如何活捉曾国藩。” 萧云骧接过情报一看,原来第四军于5月23日从常德出发,沿陆路经龙潭桥直取益阳; 王定邦的水师编队,则从沅江进入洞庭湖,再溯资水而上。 6月8日,水陆大军齐聚益阳城下。 益阳守将是湘军将领黄冕,长沙县人,今年六十岁,出身官宦家庭,其父黄博曾任甘肃岷州知州。 二十岁时捐了个出身,任职九品两淮盐大使期间,凭漕运、水利等实务突出政绩,被陶澍、林则徐等重臣破格提拔。 道光五年(1825年)因开辟海运通道升任江都知县,后历任多职,道光末年官至知府。 鸦片战争期间,因两江总督裕谦殉国,受到牵连,被谪戍伊犁,在新疆协助林则徐兴修水利、推行屯田,获赏六品顶戴,提前赦免回乡。 曾国藩在长沙号召乡绅捐粮捐款,黄冕响应号召,捐出白银四万两,遂被重用,守益阳。 但此前常德城破,李续宾、朱品隆自尽,已是让黄冕胆战心惊。 且益阳只是长沙府下辖县城,城小墙矮。 见西军水陆大军逼近,黄冕不敢抵抗,匆忙收拾几箱金银细软,弃城而逃。 他怕被曾国藩军法处置,不敢回长沙,只得向南逃去,消失在曾国藩的视线中。 第四军顺利进城,陈玉成立即向萧云骧报捷。 萧云骧与左宗棠稍作商议,当即给陈玉成发去新的指令。 ----- 今年三月中旬,张五被西军从宜昌释放。四月上旬回到益阳县早禾村。 到家不久,便传出湖南巡抚曾国藩,要抓捕从西军放归俘虏兵的消息。 一日,张五正在自家租种的地里劳作,二叔匆匆赶来,神色焦急的告知他,抓他的衙役已到村口。 里长因与张五是本家,正在村口与衙役周旋,让二叔赶紧通知张五。 由于俘虏兵的亲属也要一并抓捕,张五无奈,只好与父亲带着母亲、十二岁的弟弟和十四岁的妹妹,向百里外的宁乡逃去。 去投奔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家。 他们一路躲避官差,风餐露宿,花了四五日,来到宁乡城南二十里的杨家湾村。 然而小姨家也是穷苦人家,难以养活张五一大家子。 于是张五和父亲便外出打零工、砍柴卖钱,弟弟给财主放牛,母亲和妹妹替人浆洗衣服,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以待转机。 他们在杨家湾躲了一个多月。到了六月上旬,当地保正不知从何处得知,张五是曾大人要抓捕的放回俘虏兵,就准备将张五一家扭送到衙门。 张五一家走投无路,只得从小姨家带了些锅碗瓢盆、换洗衣服,前往杨家湾西边四五里的龙凤山躲避。 龙凤山隶属长沙府宁乡县夏铎铺巡检司管辖,占地数万亩。属于衡山余脉北支,起于黄茅大岭,是望城、湘潭、韶山等州县交接之处。 这里山峰众多,如狮子山、仙女岭等。主峰龙山高约六百米,山势陡峭如巨龙脊背,多红砂岩断崖; 次峰凤山高约四百米,山顶平坦好似凤冠,两峰之间有龙凤湖。山顶有苗寨,山中有“藏龙洞”“蜕龙洞”等大型溶洞。 山上树木众多,林子茂密,“十步外不见人影”,除几条山道外,其他地方藤蔓交织,需用柴刀开路。 这里是被官府不容之人,躲避追捕的天然之所。 这些时日,官府大增捐税,除原有田赋、厘捐等,还新增几十种赋税。 如按灶头和农具数量征收的“火坑税”“锄头税”;穿草鞋的征“草鞋捐”,光脚的征“赤脚捐”;对流民或无产者收“懒捐”,没钱就抓去服苦役。 而这些税银八成落入地方胥吏的私囊,湖南巡抚衙门为了抵御西军,催税催徭愈发急切。大量农民逃到龙凤山。 张五一家躲进山腰一个约两三百平米的无名山洞。 他们没去“藏龙洞”、“蜕龙洞”等大洞,因为大洞里人数多,龙蛇混杂,时常有人丧命。 张五家有母亲和妹妹两个女眷,便选了这个小山洞。 洞里原有个五六十岁的瘸腿老汉,带着十三四岁的孙女小花。 因家中没钱纳税,小花父母被官府抓去服苦役,老汉便带着孙女躲入此洞。 大家同是苦命人,彼此并不排斥。张五的妹妹小禾与小花年龄相仿,也算有了个伴。 两日后,一对苗人父子也来到洞中。父亲三四十岁,叫廖松平,儿子十几岁,叫廖广智。 经交流得知他们原本住在山顶苗寨,来此是为了躲避官府徭役。 三家人各自在洞中找角落住下,平时除外出找食物,也慢慢熟络起来。 又过几日,又有一个壮实男子进洞。 他进来时,衣服被扯破,腰上别着带血柴刀。 进洞后,也不与众人打招呼,只用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众人几眼,便找个角落睡去了。 张五心中暗自警惕,总觉得他看妹妹和小花的眼神,像头恶狼。 众人在山里采野果、挖野菜、抓鱼捕猎,像野人一样,苦苦煎熬。 --------------------------------------------------------------- (注:龙凤山,又叫凤凰山,即现在的宁乡香山国家森林公园。) 第308章 龙凤山 左宗棠静候两人见礼完毕,而后向萧云骧请示: “大王,这段时日,我想请次青做我的参谋,一同参赞军情。待长沙之战结束,再让他去西军军校培训。” 此时,西军已步入正轨。按照西军制度,新加入的高级人员,都需进入西军军校培训,毕业后再行任用。 这一举措,如同后世新人入职成规模的公司,需先到公司总部培训,了解企业文化、制度理念、经营模式等。 其目的是让新人了解西军的制度、政治理念以及治军治政方式。 左宗棠熟知这套规矩,故而有此请示。 李元度曾是曾国藩的幕僚,对长沙城内的军情民心,乃至曾国藩的当下心态颇为了解。 左宗棠让他先参赞军情,确实合情合理。萧云骧没有拒绝的理由,便温声回道:“先生自行安排即可。” 几人在帐中依次坐定,忽见李竹青手持一张纸,脚步匆匆进帐。 他脸上笑意盈盈,还未开口,笑声先传了出来:“哈哈,大王,左先生,前方传来军情,第四军已攻克益阳城。” 他瞧见彭玉麟也在帐中,又热情招呼:“哦,老彭也来了,正好一同商议,如何活捉曾国藩。” 萧云骧接过情报一看,原来第四军于5月23日从常德出发,沿陆路经龙潭桥直取益阳; 王定邦的水师编队,则从沅江进入洞庭湖,再溯资水而上。 6月8日,水陆大军齐聚益阳城下。 益阳守将是湘军将领黄冕,长沙县人,今年六十岁,出身官宦家庭,其父黄博曾任甘肃岷州知州。 二十岁时捐了个出身,任职九品两淮盐大使期间,凭漕运、水利等实务突出政绩,被陶澍、林则徐等重臣破格提拔。 道光五年(1825年)因开辟海运通道升任江都知县,后历任多职,道光末年官至知府。 鸦片战争期间,因两江总督裕谦殉国,受到牵连,被谪戍伊犁,在新疆协助林则徐兴修水利、推行屯田,获赏六品顶戴,提前赦免回乡。 曾国藩在长沙号召乡绅捐粮捐款,黄冕响应号召,捐出白银四万两,遂被重用,守益阳。 但此前常德城破,李续宾、朱品隆自尽,已是让黄冕胆战心惊。 且益阳只是长沙府下辖县城,城小墙矮。 见西军水陆大军逼近,黄冕不敢抵抗,匆忙收拾几箱金银细软,弃城而逃。 他怕被曾国藩军法处置,不敢回长沙,只得向南逃去,消失在曾国藩的视线中。 第四军顺利进城,陈玉成立即向萧云骧报捷。 萧云骧与左宗棠稍作商议,当即给陈玉成发去新的指令。 ----- 今年三月中旬,张五被西军从宜昌释放。四月上旬回到益阳县早禾村。 到家不久,便传出湖南巡抚曾国藩,要抓捕从西军放归俘虏兵的消息。 一日,张五正在自家租种的地里劳作,二叔匆匆赶来,神色焦急的告知他,抓他的衙役已到村口。 里长因与张五是本家,正在村口与衙役周旋,让二叔赶紧通知张五。 由于俘虏兵的亲属也要一并抓捕,张五无奈,只好与父亲带着母亲、十二岁的弟弟和十四岁的妹妹,向百里外的宁乡逃去。 去投奔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家。 他们一路躲避官差,风餐露宿,花了四五日,来到宁乡城南二十里的杨家湾村。 然而小姨家也是穷苦人家,难以养活张五一大家子。 于是张五和父亲便外出打零工、砍柴卖钱,弟弟给财主放牛,母亲和妹妹替人浆洗衣服,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以待转机。 他们在杨家湾躲了一个多月。到了六月上旬,当地保正不知从何处得知,张五是曾大人要抓捕的放回俘虏兵,就准备将张五一家扭送到衙门。 张五一家走投无路,只得从小姨家带了些锅碗瓢盆、换洗衣服,前往杨家湾西边四五里的龙凤山躲避。 龙凤山隶属长沙府宁乡县夏铎铺巡检司管辖,占地数万亩。属于衡山余脉北支,起于黄茅大岭,是望城、湘潭、韶山等州县交接之处。 这里山峰众多,如狮子山、仙女岭等。主峰龙山高约六百米,山势陡峭如巨龙脊背,多红砂岩断崖; 次峰凤山高约四百米,山顶平坦好似凤冠,两峰之间有龙凤湖。山顶有苗寨,山中有“藏龙洞”“蜕龙洞”等大型溶洞。 山上树木众多,林子茂密,“十步外不见人影”,除几条山道外,其他地方藤蔓交织,需用柴刀开路。 这里是被官府不容之人,躲避追捕的天然之所。 这些时日,官府大增捐税,除原有田赋、厘捐等,还新增几十种赋税。 如按灶头和农具数量征收的“火坑税”“锄头税”;穿草鞋的征“草鞋捐”,光脚的征“赤脚捐”;对流民或无产者收“懒捐”,没钱就抓去服苦役。 而这些税银八成落入地方胥吏的私囊,湖南巡抚衙门为了抵御西军,催税催徭愈发急切。大量农民逃到龙凤山。 张五一家躲进山腰一个约两三百平米的无名山洞。 他们没去“藏龙洞”、“蜕龙洞”等大洞,因为大洞里人数多,龙蛇混杂,时常有人丧命。 张五家有母亲和妹妹两个女眷,便选了这个小山洞。 洞里原有个五六十岁的瘸腿老汉,带着十三四岁的孙女小花。 因家中没钱纳税,小花父母被官府抓去服苦役,老汉便带着孙女躲入此洞。 大家同是苦命人,彼此并不排斥。张五的妹妹小禾与小花年龄相仿,也算有了个伴。 两日后,一对苗人父子也来到洞中。父亲三四十岁,叫廖松平,儿子十几岁,叫廖广智。 经交流得知他们原本住在山顶苗寨,来此是为了躲避官府徭役。 三家人各自在洞中找角落住下,平时除外出找食物,也慢慢熟络起来。 又过几日,又有一个壮实男子进洞。 他进来时,衣服被扯破,腰上别着带血柴刀。 进洞后,也不与众人打招呼,只用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众人几眼,便找个角落睡去了。 张五心中暗自警惕,总觉得他看妹妹和小花的眼神,像头恶狼。 众人在山里采野果、挖野菜、抓鱼捕猎,像野人一样,苦苦煎熬。 --------------------------------------------------------------- (注:龙凤山,又叫凤凰山,即现在的宁乡香山国家森林公园。) 第309章 惩恶 苦苦熬了七八日,洞中再无他人前来。 不光如此,众人还惊喜地发现,往日在山脚徘徊的衙役,近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廖氏父子返回山寨去了。 这日上午,阳光洒在山林。张五的父亲,带着弟弟下山打探消息,与此同时,张五和母亲、妹妹小禾穿梭在山林间,寻觅食物。 近期雨水充沛,山中菌类疯长,他们转了约一个时辰,便采了一大包可食用的枞树菌,满心欢喜地准备回洞煮食。 当他们回到山洞口,听到洞内传出哭喊声。 几人匆忙进洞,只见瘸腿老汉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旁散落着几个野杨梅果,似已昏迷。 洞内女子哭声清晰,却不见其他人影。 “小花!”小禾惊叫一声。 张五迅速把枞树菌交给母亲,并示意她们噤声。 他略作思索,目光旋即变得坚定,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朝山洞深处走去。 山洞并不幽深,张五前行二三十米,在昏暗的角落里,看到后来进洞的恶汉,将小花按在地上。 小花拼命哭喊挣扎,却被恶汉扇了几记耳光,渐渐没了力气。 看来这贼徒早对小花心怀歹意,今日见张五一家外出,便打倒老汉,将小花拖到此处,妄图强行奸污。 或许是小禾刚才的惊叫声,让这恶汉警觉起来,他见张五拿着石头进来,大声喝道:“张五,你少管闲事!” 说着系上腰带,就要伸手去拿放在身边的柴刀。 张五怒目圆睁,大吼道:“老子要你命!” 只见他如猎豹般迅猛地扑上去,用石头狠狠砸向恶汉的脑门。 那恶汉还未起身,躲闪不及,被张五仰面扑倒。 张武随势骑在恶汉身上,用石头在他的脸鼻,太阳穴上猛砸,直到恶汉没了气息。 小花爬起来,见张五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不敢出声,起身朝洞口跑去。 张五确认恶汉已死后,用他的衣裳胡乱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捡起柴刀插在腰带里,走到洞口。 奇怪的是,刚杀了人,他心中没有惶恐,反而涌起一股畅快之感。 或许是他经历过更残酷血腥的场景,又或许是西军所说的,惩恶扬善后的满足感使然。 张五到洞外山泉边洗净手脸,回到洞里,掐着老汉的人中。待老汉醒来,让小禾打了碗水喂给老汉。 这时,缓过神来的小花跪在地上,“咚咚”地给张五磕了三个响头。 见小花那被抽肿的脸,张五心中一阵酸楚。 这世道,穷人想活下去何其艰难! 他突然羡慕起留在西军的杨二狗,不知那往日胆小怯懦的兄弟,如今过得怎样。 此时,母亲和妹妹洗净了枞树菌,准备下锅,却见廖氏父子从山寨折回,廖松平递给张五一小袋红薯,说:“给你们吃。” 张五接过红薯,放在火塘烤起来,问廖松平:“叔,为啥官府衙役这几日不来了?” 廖松平摇头道:“不知道呢,我们不敢下山,会被官府抓走。” 张五闻言叹气,汉人百姓苦,苗人百姓更苦,这世道,穷苦人何时才能好好活着。 “张五,小禾!”此时,洞外传来父亲和弟弟兴奋的叫声。 只见两人各背一袋米,进得洞来。 张父激动地喊道:“山下雨敞坪镇上,作恶多端的管大财主,家被人打破了。他们正在给穷人分粮,你们赶紧去,或许还能领一袋!” 打破恶霸宅院,给穷人分粮,这种熟悉的做法,让张五心里一震。 他抓着父亲的衣袖问道:“他们是什么人,穿什么样子衣服?” 张父一边把米袋递给妻子,一边回道:“他们穿黄衣、剃短发,配长短两支枪。说是西军,但和你说的,似乎不太一样。” 张五声音颤抖,连忙追问:“怎么不一样?” 张父回道:“他们有很多马,除了一人一骑,还有驮武器粮食的马。而且,除了十来人是长沙府本地人,其他人说话都听不懂。” “据镇上赵秀才猜测,他们可能是蒙古鞑子!” 蒙古鞑子给汉人百姓发粮,在往日,这简直荒谬绝伦。 但进过两次西军俘虏营的张五知道,在西军,也只有在西军,这是有可能的。 见张五兀自发呆,张父连声催促:“你们快去,每人能领一袋。” 他伸出手,手背处有一道明显的蓝色染料划痕,“领过的人,就在手背划一道,很不好洗。这些人做事挺讲究的。” 于是,张五叫上母亲、妹妹、小花和廖氏父子。 瘸腿老汉刚醒,只能留在洞子里休养。 “走,一起去。” 妹妹小禾和小花立刻站起。廖氏父子有些犹豫:“也给我们么?” 张五手向前一挥:“给的,只要是穷苦人都给,一起走。” 众人快步下山,四五里路很快就走到了。 只见小镇热闹非凡,男女老少都往广场涌去,有人背米出来,有人进去领粮。 广场前是条小河,对面河滩草地上,几百匹马在吃草,众多军人正在扎帐篷。 河边,一名军人刚给马洗刷完毕,便翻身上光背马,扭动身体,躲避想象中的子弹,引起旁边伙伴们一阵笑骂。 他们说的,真不是汉语! 广场一角有人发粮,百姓排着队,边上十几人,端着枪维护秩序。广场中心,还有人解答百姓问题。 张五看到维护秩序的人,穿着西军特有的黄色牛仔服、留着短发,配着54式步枪和转轮手枪。 不知怎的,竟然眼圈泛红,差点落泪。 他让同伴们先去排队,自己找了个站在一张布告前,为百姓解答问题的西军。 他挤进人群:“同志,我来打听个事。” 西军听到“同志”二字,眼睛一亮,看向张五:“你是?” 张五简单讲述了自身经历后,继续问道:“听说萧大王打来湖南了,益阳打下来了吗?” 那西军点头:“益阳已被拿下,但此时路上清妖败兵、溃兵很多,你带家人不安全。再等数日,等大军到了宁乡,就可带家人回去,安生过日子。” 张五满怀期待地问:“你们不能留在这里,等大军吗?” 那西军摇头:“不能,我们明日就要走了,另有任务。” 张五闻言,颇为意动,但一想到家人,又垂头丧气起来。 那西军拍拍他的肩膀,继续给别人讲解去了。 第309章 惩恶 苦苦熬了七八日,洞中再无他人前来。 不光如此,众人还惊喜地发现,往日在山脚徘徊的衙役,近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廖氏父子返回山寨去了。 这日上午,阳光洒在山林。张五的父亲,带着弟弟下山打探消息,与此同时,张五和母亲、妹妹小禾穿梭在山林间,寻觅食物。 近期雨水充沛,山中菌类疯长,他们转了约一个时辰,便采了一大包可食用的枞树菌,满心欢喜地准备回洞煮食。 当他们回到山洞口,听到洞内传出哭喊声。 几人匆忙进洞,只见瘸腿老汉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旁散落着几个野杨梅果,似已昏迷。 洞内女子哭声清晰,却不见其他人影。 “小花!”小禾惊叫一声。 张五迅速把枞树菌交给母亲,并示意她们噤声。 他略作思索,目光旋即变得坚定,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朝山洞深处走去。 山洞并不幽深,张五前行二三十米,在昏暗的角落里,看到后来进洞的恶汉,将小花按在地上。 小花拼命哭喊挣扎,却被恶汉扇了几记耳光,渐渐没了力气。 看来这贼徒早对小花心怀歹意,今日见张五一家外出,便打倒老汉,将小花拖到此处,妄图强行奸污。 或许是小禾刚才的惊叫声,让这恶汉警觉起来,他见张五拿着石头进来,大声喝道:“张五,你少管闲事!” 说着系上腰带,就要伸手去拿放在身边的柴刀。 张五怒目圆睁,大吼道:“老子要你命!” 只见他如猎豹般迅猛地扑上去,用石头狠狠砸向恶汉的脑门。 那恶汉还未起身,躲闪不及,被张五仰面扑倒。 张武随势骑在恶汉身上,用石头在他的脸鼻,太阳穴上猛砸,直到恶汉没了气息。 小花爬起来,见张五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不敢出声,起身朝洞口跑去。 张五确认恶汉已死后,用他的衣裳胡乱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捡起柴刀插在腰带里,走到洞口。 奇怪的是,刚杀了人,他心中没有惶恐,反而涌起一股畅快之感。 或许是他经历过更残酷血腥的场景,又或许是西军所说的,惩恶扬善后的满足感使然。 张五到洞外山泉边洗净手脸,回到洞里,掐着老汉的人中。待老汉醒来,让小禾打了碗水喂给老汉。 这时,缓过神来的小花跪在地上,“咚咚”地给张五磕了三个响头。 见小花那被抽肿的脸,张五心中一阵酸楚。 这世道,穷人想活下去何其艰难! 他突然羡慕起留在西军的杨二狗,不知那往日胆小怯懦的兄弟,如今过得怎样。 此时,母亲和妹妹洗净了枞树菌,准备下锅,却见廖氏父子从山寨折回,廖松平递给张五一小袋红薯,说:“给你们吃。” 张五接过红薯,放在火塘烤起来,问廖松平:“叔,为啥官府衙役这几日不来了?” 廖松平摇头道:“不知道呢,我们不敢下山,会被官府抓走。” 张五闻言叹气,汉人百姓苦,苗人百姓更苦,这世道,穷苦人何时才能好好活着。 “张五,小禾!”此时,洞外传来父亲和弟弟兴奋的叫声。 只见两人各背一袋米,进得洞来。 张父激动地喊道:“山下雨敞坪镇上,作恶多端的管大财主,家被人打破了。他们正在给穷人分粮,你们赶紧去,或许还能领一袋!” 打破恶霸宅院,给穷人分粮,这种熟悉的做法,让张五心里一震。 他抓着父亲的衣袖问道:“他们是什么人,穿什么样子衣服?” 张父一边把米袋递给妻子,一边回道:“他们穿黄衣、剃短发,配长短两支枪。说是西军,但和你说的,似乎不太一样。” 张五声音颤抖,连忙追问:“怎么不一样?” 张父回道:“他们有很多马,除了一人一骑,还有驮武器粮食的马。而且,除了十来人是长沙府本地人,其他人说话都听不懂。” “据镇上赵秀才猜测,他们可能是蒙古鞑子!” 蒙古鞑子给汉人百姓发粮,在往日,这简直荒谬绝伦。 但进过两次西军俘虏营的张五知道,在西军,也只有在西军,这是有可能的。 见张五兀自发呆,张父连声催促:“你们快去,每人能领一袋。” 他伸出手,手背处有一道明显的蓝色染料划痕,“领过的人,就在手背划一道,很不好洗。这些人做事挺讲究的。” 于是,张五叫上母亲、妹妹、小花和廖氏父子。 瘸腿老汉刚醒,只能留在洞子里休养。 “走,一起去。” 妹妹小禾和小花立刻站起。廖氏父子有些犹豫:“也给我们么?” 张五手向前一挥:“给的,只要是穷苦人都给,一起走。” 众人快步下山,四五里路很快就走到了。 只见小镇热闹非凡,男女老少都往广场涌去,有人背米出来,有人进去领粮。 广场前是条小河,对面河滩草地上,几百匹马在吃草,众多军人正在扎帐篷。 河边,一名军人刚给马洗刷完毕,便翻身上光背马,扭动身体,躲避想象中的子弹,引起旁边伙伴们一阵笑骂。 他们说的,真不是汉语! 广场一角有人发粮,百姓排着队,边上十几人,端着枪维护秩序。广场中心,还有人解答百姓问题。 张五看到维护秩序的人,穿着西军特有的黄色牛仔服、留着短发,配着54式步枪和转轮手枪。 不知怎的,竟然眼圈泛红,差点落泪。 他让同伴们先去排队,自己找了个站在一张布告前,为百姓解答问题的西军。 他挤进人群:“同志,我来打听个事。” 西军听到“同志”二字,眼睛一亮,看向张五:“你是?” 张五简单讲述了自身经历后,继续问道:“听说萧大王打来湖南了,益阳打下来了吗?” 那西军点头:“益阳已被拿下,但此时路上清妖败兵、溃兵很多,你带家人不安全。再等数日,等大军到了宁乡,就可带家人回去,安生过日子。” 张五满怀期待地问:“你们不能留在这里,等大军吗?” 那西军摇头:“不能,我们明日就要走了,另有任务。” 张五闻言,颇为意动,但一想到家人,又垂头丧气起来。 那西军拍拍他的肩膀,继续给别人讲解去了。 第310章 悬赏 湘军在长沙东门外与西军血战一场,退回长沙城。曾国藩即刻命人盘点损失,结果令他大为震惊。 此役,湘军近四万人出城作战,最终回城仅一万余人。 其中,伍绍宗、鲍超、周凤山三部损失尤为惨重。 伍绍宗部八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周凤山、鲍超、曾国荃各率一万人出战,周凤山部仅两千人归来,鲍超部回来三千人,曾国荃部回来九千。 另外,曾国藩原本作为最后突击力量的两万人,仅两千人出城,除因踩踏伤亡三四百人外,其余均返回。 当然,湘军这些损失并非全是战死,除投降西军外,还有不少人趁出城后的混乱,逃离了长沙。 此时,长沙城内湘军尚有三万四五千人,但人心惶惶,士气低落至极。 曾国藩强打精神,慰问逃回来的将士,忙碌了一整天。 次日上午,他在府衙书房里,准备给朝廷写奏折,说明此战情况。 窗外,槐树叶在阳光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偶尔传来蝉鸣,更添寂静与烦闷。 曾国藩坐在书桌前,眉头紧锁,纸笔备好,却不知如何下笔。 这时,幕僚刘蓉、郭嵩焘走进房来,刘蓉默默拿着一张传单,递给曾国藩。 曾国藩接过一看,是左宗棠写给长沙城军民百姓的告知书。 --- 告长沙全体军民百姓同胞书 长沙城内父老乡亲、湘军弟兄们听真: 左某湘阴人,吃着湘江水长大。今日兵临城下,不忍见乡亲再受刀兵之苦,掏心窝子说几句实在话: 一、莫让弟兄枉死 前番战斗死伤的湘军儿郎,都是爹娘生养的好后生!西军已将死伤者安置东门外,曾国藩若还有半分人心,速速派人收殓救治——莫教湖湘子弟成了孤魂野鬼! 二、莫替曾贼陪葬 当下西军数十万大军已攻入湖南,长沙已是汪洋里一条破船!曾剃头缩在城里等死,你们何苦替他垫刀头? 三、出路就在眼前 除曾国藩罪该万死,其余弟兄—— 扔下刀枪出城者,过往罪过一笔勾销; 带麾下弟兄投诚者,按功行赏,授田授职; 擒曾贼或献其头者,赏银元一万元!当场兑现! 四、西军为谁而战? 看看长沙城被曾贼糟蹋成啥样! 审案局砍头如割草:百姓说错句话,就被扣“通匪”帽子砍了! 苛捐杂税吸髓敲骨:草鞋要捐、锄头要税,婆娘纺线也得交“纱锭钱”,百姓还如何能活? 父老们切记: 将此书信贴身收好!待王师破城,凭此信可到湘江码头,优先领粮一袋,左某绝不教湘江儿女饿着肚子看新天! 五、新天新地待乡亲 西军进城之日—— 种田人:按丁口分田地,自种自收,不再受人压迫; 作工人和买卖人:废除厘金,减免税款,官府还可低息借本钱,帮助大家把生意做大; 读书人:到新政府应募,凭真本事当官! 父老们细想: 曾国藩口口声声“保境安民”,可曾少抽过一文税?可曾少杀过一个无辜人?他拿湖湘子弟的血染红自家顶戴,咱们凭什么替他卖命! 湘江水暖,故乡情深。左某饮湘江水四十余载,今夜帐外北望,犹见岳麓山月。 乡亲们,开城门迎王师,咱共建个不纳“草鞋捐”、不设“砍头局”的新湖南! 西军总军师左宗棠 顿首 --- 曾国藩看完书信,虽值夏日,却感全身冰凉,继而异常失落。 他愤懑道:“左季高,何至于此!竟不念旧情,用心何其歹毒!” 传单所言,所有人都可被赦免,唯独他不能,还被悬赏一万银元,分明是要他的命。 他无心再写奏折,问刘蓉:“这些传单从哪来的?” 刘蓉回答:“又是飞到城上的大风筝放的,此次有好几千份,洒满全城,很难全部收回。” 曾国藩起身,在书房踱步:“这是左季高对长沙城的攻心战,用白话写,还说凭单子换粮,就是防着我们收缴。”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问郭嵩焘:“筠仙,这次城东门外有多少死伤者?” 郭嵩焘答:“派人查验过,死者三千余,伤者七千余,都是救治好也不能再战的重伤者。” “鲍超,凤山,还有伍绍宗尸首都在么?” “鲍超和周凤山的在,伍绍宗的却没有。” “据与我们对接的西贼说,伍绍宗是被我们自己人杀的,当时就身首异处,首级可能被野狗叼走了。” 曾国藩当然知道,西军极恨伍绍宗部,但他也不在乎。 他叹了声,吩咐道:“派人全部接进来。” 郭嵩焘颇为犹豫:“抚台,长沙城内医馆里的药材、棺材铺的寿材都已用光,再接进来,恐怕再难以妥当安葬和救治。” 曾国藩看着郭嵩焘,无奈摇头:“筠仙,做事要变通。先将这些人接进来隔离安置,不许无关人等进入,否则军心士气就垮了。” “至于能不能救,尽力即可。” 郭嵩焘点头,正准备出门,此时刘蓉建议:“能否宣传降服西贼的士卒,都是被断手断脚才被放回,激励城中士卒死战?” 未等曾国藩回答,郭嵩焘抢先道:“没用的,搬运死者和伤员都是我们的俘虏兵,城上湘军看得清楚。” “他们还托伤员带话给大人,说回来怕被大人处置,望大人看在乡梓份上,不要为难他们家人。” 说到这,郭嵩焘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曾国藩催促:“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郭嵩焘稍作犹豫,接着道:“他们还说,大人自己也有家人、族人,也不想曾氏在湘乡除名?”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曾国藩暴烈政策的恶果。 与西军作战大半年下来,不知不觉间,加入西军的湘军,以及轻伤员、俘虏,已有数万之众。 若曾国藩执意要惩罚这些人的家人,那么西军打下湘乡后,这些人的报复,曾氏一族恐会在湘乡除名。 但不惩罚,他此前诸多杀气腾腾的政策,就成了一纸空文。 曾国藩思索片刻,吩咐郭嵩焘:“先安排人手,将死伤者接进来再说。” 郭嵩焘领命而去。 房间里只剩刘蓉和曾国藩,刘蓉正待说什么,突然外面传来嘈杂声,只见曾国荃带百十人,走进府衙来。 他神情严肃,扫视周围后,大声下令:“全部换岗!” 他带来的士兵,迅速与原卫兵换岗。原卫兵们虽不解,但不敢违抗,奉命退下。 曾国藩和刘蓉走出书房,曾国藩皱眉问道:“老四,你要做什么?” 曾国荃走了过来,递上两张纸:“大哥,西贼悬赏一万银元,要你性命。财帛动人心,不可不防。” “我怕府衙里有黑心贼动了歪念,所以来换人。” 他用手指着带来的卫兵们,“这些都是我的心腹,湘乡人,保证忠心耿耿。以后大哥无论去哪里,都得带上他们。” 曾国藩长叹一声,不再理会,转回书房,低头看曾国荃带来的纸。 第一张是刚才看过的传单,第二张则是益阳县令发出的军报。 称6月8日,益阳守将黄冕,见西贼大军逼近,弃城而逃,益阳失陷。 第310章 悬赏 湘军在长沙东门外与西军血战一场,退回长沙城。曾国藩即刻命人盘点损失,结果令他大为震惊。 此役,湘军近四万人出城作战,最终回城仅一万余人。 其中,伍绍宗、鲍超、周凤山三部损失尤为惨重。 伍绍宗部八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周凤山、鲍超、曾国荃各率一万人出战,周凤山部仅两千人归来,鲍超部回来三千人,曾国荃部回来九千。 另外,曾国藩原本作为最后突击力量的两万人,仅两千人出城,除因踩踏伤亡三四百人外,其余均返回。 当然,湘军这些损失并非全是战死,除投降西军外,还有不少人趁出城后的混乱,逃离了长沙。 此时,长沙城内湘军尚有三万四五千人,但人心惶惶,士气低落至极。 曾国藩强打精神,慰问逃回来的将士,忙碌了一整天。 次日上午,他在府衙书房里,准备给朝廷写奏折,说明此战情况。 窗外,槐树叶在阳光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偶尔传来蝉鸣,更添寂静与烦闷。 曾国藩坐在书桌前,眉头紧锁,纸笔备好,却不知如何下笔。 这时,幕僚刘蓉、郭嵩焘走进房来,刘蓉默默拿着一张传单,递给曾国藩。 曾国藩接过一看,是左宗棠写给长沙城军民百姓的告知书。 --- 告长沙全体军民百姓同胞书 长沙城内父老乡亲、湘军弟兄们听真: 左某湘阴人,吃着湘江水长大。今日兵临城下,不忍见乡亲再受刀兵之苦,掏心窝子说几句实在话: 一、莫让弟兄枉死 前番战斗死伤的湘军儿郎,都是爹娘生养的好后生!西军已将死伤者安置东门外,曾国藩若还有半分人心,速速派人收殓救治——莫教湖湘子弟成了孤魂野鬼! 二、莫替曾贼陪葬 当下西军数十万大军已攻入湖南,长沙已是汪洋里一条破船!曾剃头缩在城里等死,你们何苦替他垫刀头? 三、出路就在眼前 除曾国藩罪该万死,其余弟兄—— 扔下刀枪出城者,过往罪过一笔勾销; 带麾下弟兄投诚者,按功行赏,授田授职; 擒曾贼或献其头者,赏银元一万元!当场兑现! 四、西军为谁而战? 看看长沙城被曾贼糟蹋成啥样! 审案局砍头如割草:百姓说错句话,就被扣“通匪”帽子砍了! 苛捐杂税吸髓敲骨:草鞋要捐、锄头要税,婆娘纺线也得交“纱锭钱”,百姓还如何能活? 父老们切记: 将此书信贴身收好!待王师破城,凭此信可到湘江码头,优先领粮一袋,左某绝不教湘江儿女饿着肚子看新天! 五、新天新地待乡亲 西军进城之日—— 种田人:按丁口分田地,自种自收,不再受人压迫; 作工人和买卖人:废除厘金,减免税款,官府还可低息借本钱,帮助大家把生意做大; 读书人:到新政府应募,凭真本事当官! 父老们细想: 曾国藩口口声声“保境安民”,可曾少抽过一文税?可曾少杀过一个无辜人?他拿湖湘子弟的血染红自家顶戴,咱们凭什么替他卖命! 湘江水暖,故乡情深。左某饮湘江水四十余载,今夜帐外北望,犹见岳麓山月。 乡亲们,开城门迎王师,咱共建个不纳“草鞋捐”、不设“砍头局”的新湖南! 西军总军师左宗棠 顿首 --- 曾国藩看完书信,虽值夏日,却感全身冰凉,继而异常失落。 他愤懑道:“左季高,何至于此!竟不念旧情,用心何其歹毒!” 传单所言,所有人都可被赦免,唯独他不能,还被悬赏一万银元,分明是要他的命。 他无心再写奏折,问刘蓉:“这些传单从哪来的?” 刘蓉回答:“又是飞到城上的大风筝放的,此次有好几千份,洒满全城,很难全部收回。” 曾国藩起身,在书房踱步:“这是左季高对长沙城的攻心战,用白话写,还说凭单子换粮,就是防着我们收缴。”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问郭嵩焘:“筠仙,这次城东门外有多少死伤者?” 郭嵩焘答:“派人查验过,死者三千余,伤者七千余,都是救治好也不能再战的重伤者。” “鲍超,凤山,还有伍绍宗尸首都在么?” “鲍超和周凤山的在,伍绍宗的却没有。” “据与我们对接的西贼说,伍绍宗是被我们自己人杀的,当时就身首异处,首级可能被野狗叼走了。” 曾国藩当然知道,西军极恨伍绍宗部,但他也不在乎。 他叹了声,吩咐道:“派人全部接进来。” 郭嵩焘颇为犹豫:“抚台,长沙城内医馆里的药材、棺材铺的寿材都已用光,再接进来,恐怕再难以妥当安葬和救治。” 曾国藩看着郭嵩焘,无奈摇头:“筠仙,做事要变通。先将这些人接进来隔离安置,不许无关人等进入,否则军心士气就垮了。” “至于能不能救,尽力即可。” 郭嵩焘点头,正准备出门,此时刘蓉建议:“能否宣传降服西贼的士卒,都是被断手断脚才被放回,激励城中士卒死战?” 未等曾国藩回答,郭嵩焘抢先道:“没用的,搬运死者和伤员都是我们的俘虏兵,城上湘军看得清楚。” “他们还托伤员带话给大人,说回来怕被大人处置,望大人看在乡梓份上,不要为难他们家人。” 说到这,郭嵩焘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曾国藩催促:“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郭嵩焘稍作犹豫,接着道:“他们还说,大人自己也有家人、族人,也不想曾氏在湘乡除名?”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曾国藩暴烈政策的恶果。 与西军作战大半年下来,不知不觉间,加入西军的湘军,以及轻伤员、俘虏,已有数万之众。 若曾国藩执意要惩罚这些人的家人,那么西军打下湘乡后,这些人的报复,曾氏一族恐会在湘乡除名。 但不惩罚,他此前诸多杀气腾腾的政策,就成了一纸空文。 曾国藩思索片刻,吩咐郭嵩焘:“先安排人手,将死伤者接进来再说。” 郭嵩焘领命而去。 房间里只剩刘蓉和曾国藩,刘蓉正待说什么,突然外面传来嘈杂声,只见曾国荃带百十人,走进府衙来。 他神情严肃,扫视周围后,大声下令:“全部换岗!” 他带来的士兵,迅速与原卫兵换岗。原卫兵们虽不解,但不敢违抗,奉命退下。 曾国藩和刘蓉走出书房,曾国藩皱眉问道:“老四,你要做什么?” 曾国荃走了过来,递上两张纸:“大哥,西贼悬赏一万银元,要你性命。财帛动人心,不可不防。” “我怕府衙里有黑心贼动了歪念,所以来换人。” 他用手指着带来的卫兵们,“这些都是我的心腹,湘乡人,保证忠心耿耿。以后大哥无论去哪里,都得带上他们。” 曾国藩长叹一声,不再理会,转回书房,低头看曾国荃带来的纸。 第一张是刚才看过的传单,第二张则是益阳县令发出的军报。 称6月8日,益阳守将黄冕,见西贼大军逼近,弃城而逃,益阳失陷。 第311章 黑云压城 益阳与长沙相距不过两百里,其间除一条不甚宽阔的沩水外,再无险关大川阻挡。 沿途并无湘军重兵驻守,只有仓促拼凑的团练、乡勇。妄图凭借他们阻挡陈玉成部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若不出意外,陈玉成所率四万余众,五六日便可从益阳直抵长沙城下。 届时,西军兵力将逼近七万。凭借西军的攻坚能力,即便长沙城真的固若金汤,也必将被其砸开。 曾国藩看完军报,心绪翻涌、愤懑难平。 他暗自思忖,这黄冕好歹是朝廷老臣,怎如此怯懦? 为何不像李续宾那般,即便城破,也要给西贼以重创。 他这一逃,湖南腹地便彻底向西贼敞开,先前所有谋划皆付诸东流。 强压下心中的愤怒与烦躁,将军报递给刘蓉,随后回到书房,缓缓坐下,默默思索对策。 刘蓉接过军报仔细研读,思索片刻后向曾国藩提议:“抚台,我们撤军。” 此言一出,曾国藩和曾国荃皆抬眼看向刘蓉。 刘蓉见状,扳着手指分析起来:“抚台,九帅,萧贼起初迅速抢占长沙城外的五里牌和阿弥岭。而后却构筑工事,一心防守,这是为何?” 还未等曾国藩作答,曾国荃便说:“不就是他们兵力不足嘛。” 刘蓉轻轻摇头,看向曾国荃:“九帅,你细想,西贼固然兵力不够,可他们为何放开长沙城南面,任由各地人员物资进入?” “阿弥岭上的阵地在他们手里,能对进出长沙城的队伍了如指掌,却为何从未派兵骚扰?” 曾国荃思索半晌,仍不得要领,只得虚心请教:“没错,我也觉得奇怪,先生快为我解惑。” 刘蓉起身,走到一幅湖南地图前,神情凝重。 “前些时日,我便隐隐察觉不妥。近期综合更多情报,我大致能猜到萧贼心思。” “这段时间,西贼的骑兵和水师,不断袭击长沙南边各州县,及我们的补给通道。” “西贼骑兵时而聚集时而分散,专挑我们防御空虚之处,或后勤补给队伍攻击,还到处张贴布告,蛊惑百姓,搅得我们后方鸡犬不宁。” “西贼水师则凭借战船优势,骚扰炮轰沿江城镇,察觉防备空虚,便派兵登陆洗劫。” “为此,抚台把原驻防湘西的刘长佑部一万余人,调入湘中,试图剿灭西贼骑兵。” 曾国荃微微点头,他知道的实情,比刘蓉所言更严峻。 西军的骑兵和水师不仅专挑湘军软肋攻击,还开始配合作战。 前两日,他们在长沙和湘潭之间的回龙塘,将湘军从衡州府运来的数万斤粮草洗劫一空。 待刘长佑率兵赶到,物资已被装上大船顺湘江运走,只留下满地被烧成灰烬的运输车架。 想到此处,曾国荃心烦意乱,催促道:“先生有话直说,别总说这些我们都知道的事。” 刘蓉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抚台、九帅,据我推测,萧贼一开始就没想与我们逐城争夺,而是利用水师和骑兵优势,先搅乱我们后方。再用陈玉成部重兵,逐个击破我们孤立的据点。” “这便是他们在长沙城下,却留着南面通道,让人员物资进入的原因。” “他们一是布置未成,怕我们此时撤走,二是想用长沙城,吸干湖南的人员物资,既能减少水师、骑兵袭扰的阻力。又能为陈玉成部,甚至可能还有林启荣部扫荡湖南减轻压力。” 曾国藩仍在思索,曾国荃叫道:“萧贼胃口如此之大,就不怕长沙城里我们的兵力越聚越多,将他肚皮撑破?” 刘蓉指着长沙西面的湘江,和北面的浏阳河。 “九帅,他们水师无敌,我们无法突破西贼的湘江和浏阳河防线。” “只有东面可用兵,但五里牌和阿弥岭两个阵地,都在他们手中。战场空间有限,即便我们有十万大军,兵力也难以展开。前天的攻击便是例证。” “西贼依托坚固阵地和犀利枪炮,怎会惧怕我们?” 曾国荃一拍大腿,懊恼道:“当初就该死守五里牌和阿弥岭,不至于如今这般被动。” 闭眼思索的曾国藩睁开双眼,看向刘蓉:“孟容,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刘蓉眼神凌厉,语气坚决:“可令刘长佑不要再理会西贼骑兵,直接率部退守衡山、衡阳一线,修筑工事。” “在衡山沿线构筑堡垒。还要在湘江上拉起铁索、钉上木桩,封锁湘江,让西贼水师优势无法发挥,衡阳段湘江较窄,完全可以做到。” “趁西贼兵力不多,还来不及合围,我们放弃长沙,退守衡阳。” “我们交替掩护,虽会损失一些兵力,但只要有两万人退到衡阳,与刘长佑部汇合,也有三四万人了。” “到时我们可以在衡山、衡阳与萧贼耗下去,以待转机。” 曾国荃颔首同意,补充道:“如此一来,从郴州、永州、桂阳以及两广的补给就更近了。” 曾国藩颇为犹豫:“孟容,这样一来,整个湘中、湘西都会丢失,我们只能固守湘南了。” 刘蓉叹道:“抚台,这种形势之下,湘中、湘西还能保住吗?” 曾国藩缓缓摇头:“恩施可以因敌而撤,但长沙是湖南的省城和中心,若西贼尚未攻城,我们便先行撤退,如何向朝廷和皇上交待。” “说不定我们刚撤出长沙,后面就一道圣旨下来,我就得被槛车进京了。” 刘蓉着急道:“抚台,此时不走,待到陈玉成部抵达长沙,我们就走不了啦。” “况且,更怕陈玉成部不来长沙,反而直奔我们南面的湘潭、株洲,切断我们的补给,直接围点打援,我们真的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曾国藩声音沙哑艰涩,缓缓回道:“这事太大,你得容我好生思量思量。” 只见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向衙门广场走去。 刘蓉和曾国荃跟在其身后,三人默默走到府衙广场前的台阶上。 不知何时,天空已被乌云层层遮蔽,宛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沉甸甸地压在长沙城的上空。 狂风骤起,从府衙广场上呼啸而过,卷起枯黄的树叶和细碎的尘土,在半空中肆意飞舞。那漫天的尘土,将整个天空渲染得更加阴暗。 偶尔有几道闪电,如银蛇般划破漆黑的夜空,紧接着便是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如战鼓般震撼着大地,慢慢向长沙城逼近。 果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311章 黑云压城 益阳与长沙相距不过两百里,其间除一条不甚宽阔的沩水外,再无险关大川阻挡。 沿途并无湘军重兵驻守,只有仓促拼凑的团练、乡勇。妄图凭借他们阻挡陈玉成部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若不出意外,陈玉成所率四万余众,五六日便可从益阳直抵长沙城下。 届时,西军兵力将逼近七万。凭借西军的攻坚能力,即便长沙城真的固若金汤,也必将被其砸开。 曾国藩看完军报,心绪翻涌、愤懑难平。 他暗自思忖,这黄冕好歹是朝廷老臣,怎如此怯懦? 为何不像李续宾那般,即便城破,也要给西贼以重创。 他这一逃,湖南腹地便彻底向西贼敞开,先前所有谋划皆付诸东流。 强压下心中的愤怒与烦躁,将军报递给刘蓉,随后回到书房,缓缓坐下,默默思索对策。 刘蓉接过军报仔细研读,思索片刻后向曾国藩提议:“抚台,我们撤军。” 此言一出,曾国藩和曾国荃皆抬眼看向刘蓉。 刘蓉见状,扳着手指分析起来:“抚台,九帅,萧贼起初迅速抢占长沙城外的五里牌和阿弥岭。而后却构筑工事,一心防守,这是为何?” 还未等曾国藩作答,曾国荃便说:“不就是他们兵力不足嘛。” 刘蓉轻轻摇头,看向曾国荃:“九帅,你细想,西贼固然兵力不够,可他们为何放开长沙城南面,任由各地人员物资进入?” “阿弥岭上的阵地在他们手里,能对进出长沙城的队伍了如指掌,却为何从未派兵骚扰?” 曾国荃思索半晌,仍不得要领,只得虚心请教:“没错,我也觉得奇怪,先生快为我解惑。” 刘蓉起身,走到一幅湖南地图前,神情凝重。 “前些时日,我便隐隐察觉不妥。近期综合更多情报,我大致能猜到萧贼心思。” “这段时间,西贼的骑兵和水师,不断袭击长沙南边各州县,及我们的补给通道。” “西贼骑兵时而聚集时而分散,专挑我们防御空虚之处,或后勤补给队伍攻击,还到处张贴布告,蛊惑百姓,搅得我们后方鸡犬不宁。” “西贼水师则凭借战船优势,骚扰炮轰沿江城镇,察觉防备空虚,便派兵登陆洗劫。” “为此,抚台把原驻防湘西的刘长佑部一万余人,调入湘中,试图剿灭西贼骑兵。” 曾国荃微微点头,他知道的实情,比刘蓉所言更严峻。 西军的骑兵和水师不仅专挑湘军软肋攻击,还开始配合作战。 前两日,他们在长沙和湘潭之间的回龙塘,将湘军从衡州府运来的数万斤粮草洗劫一空。 待刘长佑率兵赶到,物资已被装上大船顺湘江运走,只留下满地被烧成灰烬的运输车架。 想到此处,曾国荃心烦意乱,催促道:“先生有话直说,别总说这些我们都知道的事。” 刘蓉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抚台、九帅,据我推测,萧贼一开始就没想与我们逐城争夺,而是利用水师和骑兵优势,先搅乱我们后方。再用陈玉成部重兵,逐个击破我们孤立的据点。” “这便是他们在长沙城下,却留着南面通道,让人员物资进入的原因。” “他们一是布置未成,怕我们此时撤走,二是想用长沙城,吸干湖南的人员物资,既能减少水师、骑兵袭扰的阻力。又能为陈玉成部,甚至可能还有林启荣部扫荡湖南减轻压力。” 曾国藩仍在思索,曾国荃叫道:“萧贼胃口如此之大,就不怕长沙城里我们的兵力越聚越多,将他肚皮撑破?” 刘蓉指着长沙西面的湘江,和北面的浏阳河。 “九帅,他们水师无敌,我们无法突破西贼的湘江和浏阳河防线。” “只有东面可用兵,但五里牌和阿弥岭两个阵地,都在他们手中。战场空间有限,即便我们有十万大军,兵力也难以展开。前天的攻击便是例证。” “西贼依托坚固阵地和犀利枪炮,怎会惧怕我们?” 曾国荃一拍大腿,懊恼道:“当初就该死守五里牌和阿弥岭,不至于如今这般被动。” 闭眼思索的曾国藩睁开双眼,看向刘蓉:“孟容,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刘蓉眼神凌厉,语气坚决:“可令刘长佑不要再理会西贼骑兵,直接率部退守衡山、衡阳一线,修筑工事。” “在衡山沿线构筑堡垒。还要在湘江上拉起铁索、钉上木桩,封锁湘江,让西贼水师优势无法发挥,衡阳段湘江较窄,完全可以做到。” “趁西贼兵力不多,还来不及合围,我们放弃长沙,退守衡阳。” “我们交替掩护,虽会损失一些兵力,但只要有两万人退到衡阳,与刘长佑部汇合,也有三四万人了。” “到时我们可以在衡山、衡阳与萧贼耗下去,以待转机。” 曾国荃颔首同意,补充道:“如此一来,从郴州、永州、桂阳以及两广的补给就更近了。” 曾国藩颇为犹豫:“孟容,这样一来,整个湘中、湘西都会丢失,我们只能固守湘南了。” 刘蓉叹道:“抚台,这种形势之下,湘中、湘西还能保住吗?” 曾国藩缓缓摇头:“恩施可以因敌而撤,但长沙是湖南的省城和中心,若西贼尚未攻城,我们便先行撤退,如何向朝廷和皇上交待。” “说不定我们刚撤出长沙,后面就一道圣旨下来,我就得被槛车进京了。” 刘蓉着急道:“抚台,此时不走,待到陈玉成部抵达长沙,我们就走不了啦。” “况且,更怕陈玉成部不来长沙,反而直奔我们南面的湘潭、株洲,切断我们的补给,直接围点打援,我们真的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曾国藩声音沙哑艰涩,缓缓回道:“这事太大,你得容我好生思量思量。” 只见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向衙门广场走去。 刘蓉和曾国荃跟在其身后,三人默默走到府衙广场前的台阶上。 不知何时,天空已被乌云层层遮蔽,宛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沉甸甸地压在长沙城的上空。 狂风骤起,从府衙广场上呼啸而过,卷起枯黄的树叶和细碎的尘土,在半空中肆意飞舞。那漫天的尘土,将整个天空渲染得更加阴暗。 偶尔有几道闪电,如银蛇般划破漆黑的夜空,紧接着便是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如战鼓般震撼着大地,慢慢向长沙城逼近。 果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312章 猜度 1855年6月17日,长沙东城外。 夏日骄阳似火,西军的红色军旗,在热风里猎猎作响,那抹鲜艳的红,在空中翻腾飘舞,如灼烧苍天的火炬。 城墙上,湘军守城士兵汗流浃背,汗珠滚落,浸湿衣衫。 护城河水在高温下不断蒸发,水位下降,浑浊的河水散发着恶臭,水面漂浮着杂物,偶尔可见翻着肚皮的死鱼。 西军大帐,四周已掀开通风,成了只有顶棚的军帐。微风拂过,帐内地图微微抖动。 左宗棠、刘昌林、叶芸来及几个参谋,正围着地图热烈讨论。他们神情专注,手指不时在地图上比划着什么。 萧云骧和李元度则坐在大帐旁的马扎上,一边眺望长沙城,一边惬意聊天。 此时李元度已换上西军军服,剪掉了头上的辫子。 这段时间,他总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半个月前,他还在长沙城内,与曾国藩绞尽脑汁,琢磨如何击败西军,战胜被清廷称作“贼酋”的萧云骧; 如今,却与萧云骧相对而坐,谈笑风生。 自被俘后,李元度便暗自观察西军。 在西军战地医院里,他看到病人按伤势轻重,分区救护。 重伤员安置在最里面,有专人重点监护;轻伤员在外面区域,可相互交流鼓励。 病房墙上挂着“坚持就是胜利”、“相信我们一定能康复”等标语,给伤兵带来温暖与希望。 医生和女性护士穿梭其间,手术器械、缝合线、纱布等物品都有规定的放置场所。 每个人各司其职,一切有条不紊又紧密合作。 故而西军士兵只要不是致命伤,大多能被救治。 而湘军的医疗,仍以传统中医为主,很少开刀。 伤兵被安置在民宅或寺庙内,交地方郎中救治,无专业护理。 所以,湘军死亡士兵中,阵亡仅一成,九成死于伤口感染、疾病或瘟疫,即比例为1:9; 而西军这一比例是1:006。 西军设有专门的军法官统计,若战地医院连续两个月,超过此比例,会有专家和官员审核,并追究负责人的责任。 伤势好转后,李元度进入俘虏营,经历了西军对俘虏教育的整套流程。 且不说西军的理念让他如何触动,就西军摒弃繁文缛节,制度规范、各司其职、简洁高效的行为,都令他大开眼界。 此时他才明白,武器的差距,或许是西军和湘军差距最小的地方。 怪不得西军战斗力这般强悍,常能以少击多。 他深信,若坚持这套制度,西军必定能统一华夏。 所以,左宗棠找到他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加入西军。 他又看向身边的萧云骧,这位威名赫赫的“贼王”,果然如传闻般年轻、俊朗且亲和。 萧云骧和他聊天时,态度放松自然,他说到精彩处,萧云骧会毫不吝啬地给予鼓励,甚至哈哈大笑,如同老友般毫无拘束。 这种亲和,并非满清重臣、王爷、皇上那种表面礼贤下士,骨子里却是上位者的心态。 他能真切感受到,萧云骧真心将每个人视为人格尊严上,与自己平等之人。 他虽不明白,出身烧炭挖矿人家的萧云骧,为何没有很多底层人,骤然居高位后表现出的倨傲、嚣张与敏感。 但这种相处模式,让他既新鲜又舒适,所以这几日,他和萧云骧交流颇多,甚至超过了同为湖南人的左宗棠。 萧云骧这种亲和力,连左宗棠都暗自叹服。 “次青,曾国藩及其他湘军将领的家眷,都在长沙城内么?”萧云骧指着长沙城,随意问道。 “曾涤生、曾国荃以及鲍超的家眷在长沙城里,周凤山、萧启江等将领的家眷,却仍在老家。” “估计曾涤生也没想到,西军攻势会如此猛烈,长沙城这么快,就陷入危险的境地。” 李元度的家眷留在平江老家,按此形势,平江很快会被西军占领,所以他并不担心。 萧云骧又问:“你觉得曾国藩会看出我们意图,弃守长沙么?” 李元度思索片刻,回道:“曾涤生不一定能看出,但刘蓉肯定能。” “哦,说说这个刘蓉。”萧云骧饶有兴趣。 他知道曾国藩有两个主要幕僚。郭嵩焘负责后勤、情报及对外沟通协调。而对刘蓉的工作内容,却知之甚少。 于是李元度介绍起刘蓉来。 刘蓉无心科举,性子恬淡安静,不爱结交士人,安坐幕后,所以少有人知其名声,却是曾国藩的核心智囊。 “刘蓉用计大胆,与曾涤生的稳重互补。” 李元度眼神笃定,“所以我猜他会建议曾涤生放弃长沙。” 萧云骧皱眉问道:“那曾国藩会采纳他的建议么?放弃长沙,曾国藩不怕咸丰小儿降罪?” 李元度面露犹豫:“长沙对湘军来说,已是死局。但大王说的也对,长沙是湖南省城,没经历攻城,就直接放弃,曾涤生的确不好交代。” 此时李竹青从帐外匆匆走来,对萧云骧和李元度说道:“大王,李兄,有新情况。” 萧云骧立刻起身:“进帐说。” 帐中众人见李竹青带来新情报,便停止讨论,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侦察营刚在长沙城南十里外,截住一队湘军传令兵。经审讯得知,是曾妖头给湘潭附近的刘长佑部传令。” “他命刘部停止追击我们的骑兵,据守湘潭城,并在湘潭城南面的湘江上,架设浮桥。”李竹青语速急促。 萧云骧心中一震,与左宗棠对视一眼。 左宗棠急切问道:“还有么?” 李竹青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没有了,清妖情报分批发出的,我们只截获一队。” 湘潭在长沙南面约一百里处,和长沙城一样位于湘江东岸。 湘江在湘潭城边拐了一个急促的几字湾,湘潭城就在这个湾里,所以三面邻水,向南、向西都要渡过湘江。 当下正值夏季涨水期,湘潭处湘江江面,可达一千余米,且无固定桥梁。两岸往来靠渡船。 这些情况军情局早打探清楚,帐中众人都知晓。 左宗棠看着地图,沉思片刻,神色严峻地断言:“曾涤生要跑了。” “左军师,何以见得?”李元度刚还和萧云骧讨论,曾国藩是否弃守长沙,听到左宗棠这话,便忍不住发问。 -------------------------------------------------------------------------------------------- (注:1855年左右,同时代的南丁格尔团队,所面对的阵亡士兵与死于伤口感染、疾病或瘟疫的士兵,比例为 1:005,因此,本章西军这一比例定为 1:006 是合理的。 而湘军在1854-1864 年间,历经湖南、江西、安徽等地战场,直至天京围城战,其阵亡士兵与死于伤口感染、疾病或瘟疫的士兵总比例为 1:9,从史料综合来看,这一比例也是合理的。) 第312章 猜度 1855年6月17日,长沙东城外。 夏日骄阳似火,西军的红色军旗,在热风里猎猎作响,那抹鲜艳的红,在空中翻腾飘舞,如灼烧苍天的火炬。 城墙上,湘军守城士兵汗流浃背,汗珠滚落,浸湿衣衫。 护城河水在高温下不断蒸发,水位下降,浑浊的河水散发着恶臭,水面漂浮着杂物,偶尔可见翻着肚皮的死鱼。 西军大帐,四周已掀开通风,成了只有顶棚的军帐。微风拂过,帐内地图微微抖动。 左宗棠、刘昌林、叶芸来及几个参谋,正围着地图热烈讨论。他们神情专注,手指不时在地图上比划着什么。 萧云骧和李元度则坐在大帐旁的马扎上,一边眺望长沙城,一边惬意聊天。 此时李元度已换上西军军服,剪掉了头上的辫子。 这段时间,他总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半个月前,他还在长沙城内,与曾国藩绞尽脑汁,琢磨如何击败西军,战胜被清廷称作“贼酋”的萧云骧; 如今,却与萧云骧相对而坐,谈笑风生。 自被俘后,李元度便暗自观察西军。 在西军战地医院里,他看到病人按伤势轻重,分区救护。 重伤员安置在最里面,有专人重点监护;轻伤员在外面区域,可相互交流鼓励。 病房墙上挂着“坚持就是胜利”、“相信我们一定能康复”等标语,给伤兵带来温暖与希望。 医生和女性护士穿梭其间,手术器械、缝合线、纱布等物品都有规定的放置场所。 每个人各司其职,一切有条不紊又紧密合作。 故而西军士兵只要不是致命伤,大多能被救治。 而湘军的医疗,仍以传统中医为主,很少开刀。 伤兵被安置在民宅或寺庙内,交地方郎中救治,无专业护理。 所以,湘军死亡士兵中,阵亡仅一成,九成死于伤口感染、疾病或瘟疫,即比例为1:9; 而西军这一比例是1:006。 西军设有专门的军法官统计,若战地医院连续两个月,超过此比例,会有专家和官员审核,并追究负责人的责任。 伤势好转后,李元度进入俘虏营,经历了西军对俘虏教育的整套流程。 且不说西军的理念让他如何触动,就西军摒弃繁文缛节,制度规范、各司其职、简洁高效的行为,都令他大开眼界。 此时他才明白,武器的差距,或许是西军和湘军差距最小的地方。 怪不得西军战斗力这般强悍,常能以少击多。 他深信,若坚持这套制度,西军必定能统一华夏。 所以,左宗棠找到他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加入西军。 他又看向身边的萧云骧,这位威名赫赫的“贼王”,果然如传闻般年轻、俊朗且亲和。 萧云骧和他聊天时,态度放松自然,他说到精彩处,萧云骧会毫不吝啬地给予鼓励,甚至哈哈大笑,如同老友般毫无拘束。 这种亲和,并非满清重臣、王爷、皇上那种表面礼贤下士,骨子里却是上位者的心态。 他能真切感受到,萧云骧真心将每个人视为人格尊严上,与自己平等之人。 他虽不明白,出身烧炭挖矿人家的萧云骧,为何没有很多底层人,骤然居高位后表现出的倨傲、嚣张与敏感。 但这种相处模式,让他既新鲜又舒适,所以这几日,他和萧云骧交流颇多,甚至超过了同为湖南人的左宗棠。 萧云骧这种亲和力,连左宗棠都暗自叹服。 “次青,曾国藩及其他湘军将领的家眷,都在长沙城内么?”萧云骧指着长沙城,随意问道。 “曾涤生、曾国荃以及鲍超的家眷在长沙城里,周凤山、萧启江等将领的家眷,却仍在老家。” “估计曾涤生也没想到,西军攻势会如此猛烈,长沙城这么快,就陷入危险的境地。” 李元度的家眷留在平江老家,按此形势,平江很快会被西军占领,所以他并不担心。 萧云骧又问:“你觉得曾国藩会看出我们意图,弃守长沙么?” 李元度思索片刻,回道:“曾涤生不一定能看出,但刘蓉肯定能。” “哦,说说这个刘蓉。”萧云骧饶有兴趣。 他知道曾国藩有两个主要幕僚。郭嵩焘负责后勤、情报及对外沟通协调。而对刘蓉的工作内容,却知之甚少。 于是李元度介绍起刘蓉来。 刘蓉无心科举,性子恬淡安静,不爱结交士人,安坐幕后,所以少有人知其名声,却是曾国藩的核心智囊。 “刘蓉用计大胆,与曾涤生的稳重互补。” 李元度眼神笃定,“所以我猜他会建议曾涤生放弃长沙。” 萧云骧皱眉问道:“那曾国藩会采纳他的建议么?放弃长沙,曾国藩不怕咸丰小儿降罪?” 李元度面露犹豫:“长沙对湘军来说,已是死局。但大王说的也对,长沙是湖南省城,没经历攻城,就直接放弃,曾涤生的确不好交代。” 此时李竹青从帐外匆匆走来,对萧云骧和李元度说道:“大王,李兄,有新情况。” 萧云骧立刻起身:“进帐说。” 帐中众人见李竹青带来新情报,便停止讨论,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侦察营刚在长沙城南十里外,截住一队湘军传令兵。经审讯得知,是曾妖头给湘潭附近的刘长佑部传令。” “他命刘部停止追击我们的骑兵,据守湘潭城,并在湘潭城南面的湘江上,架设浮桥。”李竹青语速急促。 萧云骧心中一震,与左宗棠对视一眼。 左宗棠急切问道:“还有么?” 李竹青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没有了,清妖情报分批发出的,我们只截获一队。” 湘潭在长沙南面约一百里处,和长沙城一样位于湘江东岸。 湘江在湘潭城边拐了一个急促的几字湾,湘潭城就在这个湾里,所以三面邻水,向南、向西都要渡过湘江。 当下正值夏季涨水期,湘潭处湘江江面,可达一千余米,且无固定桥梁。两岸往来靠渡船。 这些情况军情局早打探清楚,帐中众人都知晓。 左宗棠看着地图,沉思片刻,神色严峻地断言:“曾涤生要跑了。” “左军师,何以见得?”李元度刚还和萧云骧讨论,曾国藩是否弃守长沙,听到左宗棠这话,便忍不住发问。 -------------------------------------------------------------------------------------------- (注:1855年左右,同时代的南丁格尔团队,所面对的阵亡士兵与死于伤口感染、疾病或瘟疫的士兵,比例为 1:005,因此,本章西军这一比例定为 1:006 是合理的。 而湘军在1854-1864 年间,历经湖南、江西、安徽等地战场,直至天京围城战,其阵亡士兵与死于伤口感染、疾病或瘟疫的士兵总比例为 1:9,从史料综合来看,这一比例也是合理的。) 第313章 雨夜 左宗棠立于大帐之中,目光炯炯,神色严肃而笃定,手指墙上悬挂的湖南地图。 “我与曾涤生相交多年,深知其人脾性。他虽性子迂腐,却并非无决断之人。” “如今,陈玉成部已至宁乡,不出一两日,必兵临长沙。曾涤生若不想命丧长沙,唯有撤退一途。” “再者,长沙段湘江为我军掌控,他们若撤,只能向南逃窜,从湘潭城南渡过湘江,再退守衡阳,凭借衡山之险,方有可能与我军对峙。” “然其从长沙撤退时,必知我军会追击,所以定会安排刘长佑部留湘潭接应,并提前在湘江上架设浮桥,以便过江。” 萧云骧与左宗棠想法不谋而合。 不过,他既然有意培养左宗棠为统帅型人才,便在众将前让左宗棠多表现,自己则默默支持引导。 李竹青、刘昌林、叶芸来等人听了左宗棠的分析,纷纷点头称是。 左宗棠看向萧云骧,见他微笑点头,目光满是鼓励期许,更是振奋,直接请示: “大王,可令陈玉成部不必来长沙,直扑湘潭南面,截断曾国藩南逃之路;” “同时命水师留部分兵力守长沙,其余开赴湘潭,封锁湘江水面;” “再命骑兵旅集结兵力,骚扰湘潭刘长佑部,阻止其架设浮桥。” 萧云骧颔首同意:“就依军师所言。” 西军传令探马领命,从军营疾驰而出,奔向各方。 第二日,即农历五月二十四夜晚,夜幕初降,天空突然乌云汇聚。 一道道闪电如银蛇般划破漆黑的夜幕,紧接着,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砸在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整个世界瞬间被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萧云骧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与刘昌林在雨中,检查士兵驻地有无被淹。 晚八点左右,才回到帐篷,借着油灯灯光,展开彭雪梅的来信,再次细读。 信中,彭雪梅告知已搬至武汉,在新小学任语文教师。虽奶奶和妈妈反对,但彭玉麟并未阻拦。她也渴望如彭阿朵般,做些属于自己的事。 信里多是生活琐事,最后问他何时回武汉。 文字内敛平静,无后世恋人山盟海誓之炽热,却让萧云骧感受到浓浓思念,心中涌起暖流,倍感安慰。 萧云骧平日亲和,实则内心孤独。 他与所谓亲人的萧家兄弟,并无多少实际交集。除萧朝富外,对其他兄弟几无印象,与陌生人无异。 他给杨宣娇写信,多从政治考量,而非私人情感。 身边人多是同志、同事,鲜涉私人情感。唯有彭雪梅,让他感受个人温暖关怀。 这种内敛平静的情感,给经历过后世那种“夜里干柴烈火,天亮各奔东西”男女关系的他,颇有新鲜感与心动感。 “轰!”一阵炮响,在雨夜雷声中清晰可闻。 紧接着,卢岭生在帐外急切呼喊:“大王,大王,睡了吗?左军师请您速到大帐!” 萧云骧起身披蓑戴笠,掀开帐篷,与卢岭生冒雨奔向大帐。 路上他大声问道:“哪里打炮?” 卢岭生手指南面回应:“阿弥岭阵地!” 萧云骧赶到大帐时,里面灯火通明,左宗棠、李竹青、刘昌林已在等候。 他急切问道:“曾国藩突围了?” 左宗棠点点头,眉头紧锁,颇为苦恼:“叶师长用火炮阻拦,但雨大天黑,效果不佳。” 萧云骧当机立断:“先生在此主持大局,我去阿弥岭看看。” 左宗棠颔首:“大王自去。” 因雨大无法点火把,萧云骧和警卫排,只能在黑暗中,借着空中闪电的亮光,摸索前行,不久便到了阿弥岭阵地。 此时大雨如注,天地被水帘笼罩。 唯有安置在带顶盖、可挡雨炮位的24磅重炮仍能正常发射,且射程足够。 其余火炮因雨水容易浇灭火绳、灌入炮膛,有炸膛风险,所以并未开火。 萧云骧来到核心工事,此工事有顶盖、排水好,较为干燥。叶芸来正在此处。 他举望远镜,透过雨幕,见前方两三里处,阵阵闪电光亮中,隐约可见果有大量清军,正在从长沙城门涌出,向南进发。 他大声问叶芸来:“阿莱,确定是清妖主力突围?” 叶芸来大声回答:“天黑雨大,看不清,但可肯定,人数很多,我令炮兵轰击,看能不能杀伤一二。” 萧云骧又问:“派人探查了吗?” 在炮声、雷声中,两人只能扯着嗓子说话。 叶芸来无奈回道:“派一团上去,被打回来了。我们的枪,雨中火帽易失效,还得防雨水灌枪膛,打十枪,能响五枪就不错。” “军师说不与清妖拼消耗,我就命令撤下来了。” 萧云骧暗自佩服曾国藩的决断。 在雨夜借闪电亮光突围,虽肯定会有不少士兵摔伤、掉队,但比天晴时,在西军火力下突围,损失必然小很多。 西军此时若想阻止,只能在雨夜中近身肉搏,这是惨烈的消耗战。 西军此时占上风,且已经有对应部署,不必采取此搏命打法。 萧云骧观察十几分钟后,果断令叶芸来停止开炮。 这般大雨的黑夜里盲目开炮,效果微乎其微,白白浪费炮弹。 好在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夜里十二点左右,雨停云散,下弦月升起,洒下满天清光,视线好转。 萧云骧与左宗棠分工。 左宗棠率领叶芸来的独二师,留守西军阵地,以防曾国藩暗渡陈仓:佯装突围,实则主力留在城里,趁机夺取西军阵地。 萧云骧则带刘昌林的独三师,打着火把,向南追击的突围湘军。双方用探马,保持紧密联系。 夜里路途泥泞难走,一路上,他们果然不断看到湘军的掉队士兵。 这些士兵见西军追来,纷纷举手投降。 萧云骧安排一个营,在队尾负责收容俘虏,自己则带着独三师的一旅二旅,马不停蹄地向前追击。 他们跑了整整一夜,大约走了三四十里路,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在湘江边一个名叫莲河村的小村庄,追上了湘军的后续部队。 第313章 雨夜 左宗棠立于大帐之中,目光炯炯,神色严肃而笃定,手指墙上悬挂的湖南地图。 “我与曾涤生相交多年,深知其人脾性。他虽性子迂腐,却并非无决断之人。” “如今,陈玉成部已至宁乡,不出一两日,必兵临长沙。曾涤生若不想命丧长沙,唯有撤退一途。” “再者,长沙段湘江为我军掌控,他们若撤,只能向南逃窜,从湘潭城南渡过湘江,再退守衡阳,凭借衡山之险,方有可能与我军对峙。” “然其从长沙撤退时,必知我军会追击,所以定会安排刘长佑部留湘潭接应,并提前在湘江上架设浮桥,以便过江。” 萧云骧与左宗棠想法不谋而合。 不过,他既然有意培养左宗棠为统帅型人才,便在众将前让左宗棠多表现,自己则默默支持引导。 李竹青、刘昌林、叶芸来等人听了左宗棠的分析,纷纷点头称是。 左宗棠看向萧云骧,见他微笑点头,目光满是鼓励期许,更是振奋,直接请示: “大王,可令陈玉成部不必来长沙,直扑湘潭南面,截断曾国藩南逃之路;” “同时命水师留部分兵力守长沙,其余开赴湘潭,封锁湘江水面;” “再命骑兵旅集结兵力,骚扰湘潭刘长佑部,阻止其架设浮桥。” 萧云骧颔首同意:“就依军师所言。” 西军传令探马领命,从军营疾驰而出,奔向各方。 第二日,即农历五月二十四夜晚,夜幕初降,天空突然乌云汇聚。 一道道闪电如银蛇般划破漆黑的夜幕,紧接着,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砸在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整个世界瞬间被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萧云骧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与刘昌林在雨中,检查士兵驻地有无被淹。 晚八点左右,才回到帐篷,借着油灯灯光,展开彭雪梅的来信,再次细读。 信中,彭雪梅告知已搬至武汉,在新小学任语文教师。虽奶奶和妈妈反对,但彭玉麟并未阻拦。她也渴望如彭阿朵般,做些属于自己的事。 信里多是生活琐事,最后问他何时回武汉。 文字内敛平静,无后世恋人山盟海誓之炽热,却让萧云骧感受到浓浓思念,心中涌起暖流,倍感安慰。 萧云骧平日亲和,实则内心孤独。 他与所谓亲人的萧家兄弟,并无多少实际交集。除萧朝富外,对其他兄弟几无印象,与陌生人无异。 他给杨宣娇写信,多从政治考量,而非私人情感。 身边人多是同志、同事,鲜涉私人情感。唯有彭雪梅,让他感受个人温暖关怀。 这种内敛平静的情感,给经历过后世那种“夜里干柴烈火,天亮各奔东西”男女关系的他,颇有新鲜感与心动感。 “轰!”一阵炮响,在雨夜雷声中清晰可闻。 紧接着,卢岭生在帐外急切呼喊:“大王,大王,睡了吗?左军师请您速到大帐!” 萧云骧起身披蓑戴笠,掀开帐篷,与卢岭生冒雨奔向大帐。 路上他大声问道:“哪里打炮?” 卢岭生手指南面回应:“阿弥岭阵地!” 萧云骧赶到大帐时,里面灯火通明,左宗棠、李竹青、刘昌林已在等候。 他急切问道:“曾国藩突围了?” 左宗棠点点头,眉头紧锁,颇为苦恼:“叶师长用火炮阻拦,但雨大天黑,效果不佳。” 萧云骧当机立断:“先生在此主持大局,我去阿弥岭看看。” 左宗棠颔首:“大王自去。” 因雨大无法点火把,萧云骧和警卫排,只能在黑暗中,借着空中闪电的亮光,摸索前行,不久便到了阿弥岭阵地。 此时大雨如注,天地被水帘笼罩。 唯有安置在带顶盖、可挡雨炮位的24磅重炮仍能正常发射,且射程足够。 其余火炮因雨水容易浇灭火绳、灌入炮膛,有炸膛风险,所以并未开火。 萧云骧来到核心工事,此工事有顶盖、排水好,较为干燥。叶芸来正在此处。 他举望远镜,透过雨幕,见前方两三里处,阵阵闪电光亮中,隐约可见果有大量清军,正在从长沙城门涌出,向南进发。 他大声问叶芸来:“阿莱,确定是清妖主力突围?” 叶芸来大声回答:“天黑雨大,看不清,但可肯定,人数很多,我令炮兵轰击,看能不能杀伤一二。” 萧云骧又问:“派人探查了吗?” 在炮声、雷声中,两人只能扯着嗓子说话。 叶芸来无奈回道:“派一团上去,被打回来了。我们的枪,雨中火帽易失效,还得防雨水灌枪膛,打十枪,能响五枪就不错。” “军师说不与清妖拼消耗,我就命令撤下来了。” 萧云骧暗自佩服曾国藩的决断。 在雨夜借闪电亮光突围,虽肯定会有不少士兵摔伤、掉队,但比天晴时,在西军火力下突围,损失必然小很多。 西军此时若想阻止,只能在雨夜中近身肉搏,这是惨烈的消耗战。 西军此时占上风,且已经有对应部署,不必采取此搏命打法。 萧云骧观察十几分钟后,果断令叶芸来停止开炮。 这般大雨的黑夜里盲目开炮,效果微乎其微,白白浪费炮弹。 好在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夜里十二点左右,雨停云散,下弦月升起,洒下满天清光,视线好转。 萧云骧与左宗棠分工。 左宗棠率领叶芸来的独二师,留守西军阵地,以防曾国藩暗渡陈仓:佯装突围,实则主力留在城里,趁机夺取西军阵地。 萧云骧则带刘昌林的独三师,打着火把,向南追击的突围湘军。双方用探马,保持紧密联系。 夜里路途泥泞难走,一路上,他们果然不断看到湘军的掉队士兵。 这些士兵见西军追来,纷纷举手投降。 萧云骧安排一个营,在队尾负责收容俘虏,自己则带着独三师的一旅二旅,马不停蹄地向前追击。 他们跑了整整一夜,大约走了三四十里路,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在湘江边一个名叫莲河村的小村庄,追上了湘军的后续部队。 第314章 江堤 曾国藩再三斟酌,最终采纳并优化刘蓉的建议,并预先向刘长佑发去命令,让其在湘潭城接应。 这夜,趁着大雨倾盆,他果断舍弃长沙城,率部从南门冲出。 事情进展比预想的还要顺利,西军未在雨夜,选择与湘军近身肉搏,仅是派少量步兵试探,被阻拦便退回营垒,火炮也只打几炮,便停歇下来。 湘军虽有不少士兵摔伤或掉队,但比起在西军火线下突围,损失却小很多。 午夜时分,雨停月升。湘军探马匆忙回报,说有西军追击,湘军更是加快行军速度。 抵达莲河村后,曾国藩找到萧启江,握着他的手。 “萧将军,你带三千人,在此挡住西贼追击部队。只需抵挡半天,你们便可自行撤退,到湘潭城来与我们汇合。” 萧启江神色坚毅,慨然应诺。 莲河村只是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却正好卡在长沙通往湘潭的官道上。 萧启江当即毫不留情的驱赶村民,打起火把,拆屋取木,构筑工事。 天蒙蒙亮时,湘军刚拆了四五座房子,匆忙搭起一道半人高的寨墙,西军便已逼近村落。 此次湘军雨夜突围,火炮辎重全部抛弃。 西军这边,萧云骧本准备带三门6磅行军炮随行,但因雨后道路泥泞,原本四匹马就能拉动的行军炮,却是行进艰难。 最后只得集中马匹,用八匹马才拉着一门行军炮跟上队伍,另外两门只好停在路边,等后续部队。 西军见有湘军阻拦,立刻摆开阵型,用仅有的一门行军炮,轰开湘军仓促搭建的寨墙。 湘军本已如惊弓之鸟,见寨墙被轰开、西军大量涌入,纷纷四散而逃。 任凭萧启江如何嘶吼阻挡,都无济于事。最后,萧启江在几个亲随护卫下,逃入附近山林。 西军未追捕他们,稍稍整顿队伍后,继续向南追击曾国藩。 不过,湘军早出发大半夜,萧启江又在莲河村阻挡西军几个小时,西军至此再也追不上。 天黑时,西军追到湘潭城下,发现湘军已进入湘潭城,与刘长佑部汇合。 萧云骧只好在湘潭城北扎营,等待后续部队。 ---- 这段时日,多隆阿率领一个骑兵营,在长沙府南面袭扰。 遇到有乡勇团练固守、有城墙的城市,他们就绕开;遇到防御松懈的,就冲进去,抢清廷府库,补充自己,多余物资则分给百姓。 起初,他们趁清廷防备松懈,连克昭陵(邵阳)、株洲等城,还多次缴获,或焚烧从衡阳、郴州、桂阳等地运往长沙的军需补给。 但后来,曾国藩调来湘军刘长佑部追剿他们,各城也加强防御。 不过,他们凭借骑兵速度,和本地向导熟悉风土人情的优势,让湘军步兵始终追不上。 攻打城市不成,他们就把目标转向村镇上的作恶大户,搅得长沙府南面的清廷官吏风声鹤唳,赤贫百姓却喜笑颜开。 这一日,在湘潭城南面约六十里,一个叫茶园的小镇,西军骑兵打下一家大户,补给自己后,按惯例给百姓发粮。 发粮和宣传工作,由随军的军情局向导负责,骑兵们多担任维护秩序和外围戒备工作。 发粮地点在大户家那宽阔的前院。 百姓络绎不绝来领粮,多隆阿率骑兵路过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颤抖着双手接过粮食,嘴唇哆嗦着,就要给军情局向导跪下磕头,被军情局人员匆忙阻止。 这让他想起远在黑龙江齐齐哈尔的老母亲,不由一阵心酸。 以前他多次入湘,但都是带着清廷的军队,百姓避之不及。 何曾真正见过底层百姓的艰辛,就算见了,估计当时的自己,也不在乎。 而这段时间,他打破数家大户,看到他们仓库里,堆积的千百担粮食,对比路边倒毙的饿殍。 才明白湘江两岸虽为鱼米之乡,但穷苦人一样的难活。也更深刻理解了,西军学校所说的分配不均和制度性剥削。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领粮的百姓脸上洋溢着笑容,看见骑兵战士路过,便欢呼鼓掌。还有些孩子跟着骑兵奔跑,丝毫不见惧怕。 这是多隆阿和骑兵战士们从未见过的场景,这段经历让他们深受触动,更明白西军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此时,军师秦骁川带着一个骑兵营,从北面进入小镇,来找多隆阿。 一见面,秦骁川就叫道:“老呼,这几日不对劲。” 原来这两三日,秦骁川发现一直尾追的湘军刘长佑部,放弃追击退回湘潭城去了,并在城南的湘江上,架设浮桥。 多隆阿颇为疑惑:“他们架浮桥干嘛?” 秦骁川摇头:“不知道,看模样,似乎准备从湘潭大规模撤退,难道要迁走湘潭城的百姓?” 多隆阿思索片刻,说道:“老秦,我总觉得长沙城下可能出了变故,我们需尽快联系大王,将此情况上报。” 秦骁川点头:“那我们派一个骑兵排,绕开湘军据点,返回长沙。” 于是,他们在茶园镇匆匆用餐后,派出一个排的兵力返回长沙,并召集分散在附近州县的骑兵旅其他队伍,到湘潭城南集结。 两人则带着两个营的骑兵,向北面的湘潭城奔去。 六十里路程,骑兵半日可达。 途中,蒙族团长巴特尔·孟克率一营骑兵加入,队伍凑足了千把人。 众人到了湘潭城南,只见南岸是个沿湘江铺开的小镇,中间有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直通江边,沿岸江堤宽阔,可任骑兵策马驰骋。 此时,数百名民夫正在湘江上搭建三道浮桥,已大体完工,有人开始在上面行走。 南岸有四五百名湘军警戒。见有大批骑兵逼近,警戒湘军匆忙整队,并派信使,跑过桥去,向湘潭城求援。 浮桥、江堤和街面上的百姓顿时大乱,哭喊着四处散开,有的跑回湘潭城,有的躲进小镇房屋,或狭小的街巷里。 秦骁川对多隆阿喊道:“老呼,不管他们搭浮桥想干啥,就是不能让他们建成。” “我们分三队攻击,杀散南岸清妖后,用火油烧了浮桥。要快,别让湘潭城内的清妖出来支援,不然我们抵挡不住。” 说罢,不待多隆阿回应,他就带一营士兵绕到左边江堤去了。 这个马贼出身的骑兵旅军师,煞是生猛。 多隆阿也不再多言,让巴特尔带一营骑兵,从镇中街道冲锋,自己带另外一营,绕到右边江堤。 一时尘土飞扬,马蹄声如闷雷。 南岸湘军士兵们,在军官的叫骂中匆忙整队,在江堤上分为三面,准备迎击骑兵。 战马奔腾,骑兵们的身影在尘土中若隐若现,分三个方向,如三把尖刀直插清军队伍。 冲到两百米左右,骑兵们率先开枪,子弹如飞蝗般射向湘军。 虽然54式步枪射程足够,但在奔马上射击,命中率极低。 几百枪下来,只有七八名湘军士兵倒地。 面对骑兵冲锋,湘军士兵本就精神高度紧张,听到枪声后,手中的火绳枪不由自主地朝着骑兵开火。 但在这个距离上,火绳枪的命中率和威力,并不能给骑兵带来多大杀伤。 第314章 江堤 曾国藩再三斟酌,最终采纳并优化刘蓉的建议,并预先向刘长佑发去命令,让其在湘潭城接应。 这夜,趁着大雨倾盆,他果断舍弃长沙城,率部从南门冲出。 事情进展比预想的还要顺利,西军未在雨夜,选择与湘军近身肉搏,仅是派少量步兵试探,被阻拦便退回营垒,火炮也只打几炮,便停歇下来。 湘军虽有不少士兵摔伤或掉队,但比起在西军火线下突围,损失却小很多。 午夜时分,雨停月升。湘军探马匆忙回报,说有西军追击,湘军更是加快行军速度。 抵达莲河村后,曾国藩找到萧启江,握着他的手。 “萧将军,你带三千人,在此挡住西贼追击部队。只需抵挡半天,你们便可自行撤退,到湘潭城来与我们汇合。” 萧启江神色坚毅,慨然应诺。 莲河村只是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却正好卡在长沙通往湘潭的官道上。 萧启江当即毫不留情的驱赶村民,打起火把,拆屋取木,构筑工事。 天蒙蒙亮时,湘军刚拆了四五座房子,匆忙搭起一道半人高的寨墙,西军便已逼近村落。 此次湘军雨夜突围,火炮辎重全部抛弃。 西军这边,萧云骧本准备带三门6磅行军炮随行,但因雨后道路泥泞,原本四匹马就能拉动的行军炮,却是行进艰难。 最后只得集中马匹,用八匹马才拉着一门行军炮跟上队伍,另外两门只好停在路边,等后续部队。 西军见有湘军阻拦,立刻摆开阵型,用仅有的一门行军炮,轰开湘军仓促搭建的寨墙。 湘军本已如惊弓之鸟,见寨墙被轰开、西军大量涌入,纷纷四散而逃。 任凭萧启江如何嘶吼阻挡,都无济于事。最后,萧启江在几个亲随护卫下,逃入附近山林。 西军未追捕他们,稍稍整顿队伍后,继续向南追击曾国藩。 不过,湘军早出发大半夜,萧启江又在莲河村阻挡西军几个小时,西军至此再也追不上。 天黑时,西军追到湘潭城下,发现湘军已进入湘潭城,与刘长佑部汇合。 萧云骧只好在湘潭城北扎营,等待后续部队。 ---- 这段时日,多隆阿率领一个骑兵营,在长沙府南面袭扰。 遇到有乡勇团练固守、有城墙的城市,他们就绕开;遇到防御松懈的,就冲进去,抢清廷府库,补充自己,多余物资则分给百姓。 起初,他们趁清廷防备松懈,连克昭陵(邵阳)、株洲等城,还多次缴获,或焚烧从衡阳、郴州、桂阳等地运往长沙的军需补给。 但后来,曾国藩调来湘军刘长佑部追剿他们,各城也加强防御。 不过,他们凭借骑兵速度,和本地向导熟悉风土人情的优势,让湘军步兵始终追不上。 攻打城市不成,他们就把目标转向村镇上的作恶大户,搅得长沙府南面的清廷官吏风声鹤唳,赤贫百姓却喜笑颜开。 这一日,在湘潭城南面约六十里,一个叫茶园的小镇,西军骑兵打下一家大户,补给自己后,按惯例给百姓发粮。 发粮和宣传工作,由随军的军情局向导负责,骑兵们多担任维护秩序和外围戒备工作。 发粮地点在大户家那宽阔的前院。 百姓络绎不绝来领粮,多隆阿率骑兵路过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颤抖着双手接过粮食,嘴唇哆嗦着,就要给军情局向导跪下磕头,被军情局人员匆忙阻止。 这让他想起远在黑龙江齐齐哈尔的老母亲,不由一阵心酸。 以前他多次入湘,但都是带着清廷的军队,百姓避之不及。 何曾真正见过底层百姓的艰辛,就算见了,估计当时的自己,也不在乎。 而这段时间,他打破数家大户,看到他们仓库里,堆积的千百担粮食,对比路边倒毙的饿殍。 才明白湘江两岸虽为鱼米之乡,但穷苦人一样的难活。也更深刻理解了,西军学校所说的分配不均和制度性剥削。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领粮的百姓脸上洋溢着笑容,看见骑兵战士路过,便欢呼鼓掌。还有些孩子跟着骑兵奔跑,丝毫不见惧怕。 这是多隆阿和骑兵战士们从未见过的场景,这段经历让他们深受触动,更明白西军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此时,军师秦骁川带着一个骑兵营,从北面进入小镇,来找多隆阿。 一见面,秦骁川就叫道:“老呼,这几日不对劲。” 原来这两三日,秦骁川发现一直尾追的湘军刘长佑部,放弃追击退回湘潭城去了,并在城南的湘江上,架设浮桥。 多隆阿颇为疑惑:“他们架浮桥干嘛?” 秦骁川摇头:“不知道,看模样,似乎准备从湘潭大规模撤退,难道要迁走湘潭城的百姓?” 多隆阿思索片刻,说道:“老秦,我总觉得长沙城下可能出了变故,我们需尽快联系大王,将此情况上报。” 秦骁川点头:“那我们派一个骑兵排,绕开湘军据点,返回长沙。” 于是,他们在茶园镇匆匆用餐后,派出一个排的兵力返回长沙,并召集分散在附近州县的骑兵旅其他队伍,到湘潭城南集结。 两人则带着两个营的骑兵,向北面的湘潭城奔去。 六十里路程,骑兵半日可达。 途中,蒙族团长巴特尔·孟克率一营骑兵加入,队伍凑足了千把人。 众人到了湘潭城南,只见南岸是个沿湘江铺开的小镇,中间有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直通江边,沿岸江堤宽阔,可任骑兵策马驰骋。 此时,数百名民夫正在湘江上搭建三道浮桥,已大体完工,有人开始在上面行走。 南岸有四五百名湘军警戒。见有大批骑兵逼近,警戒湘军匆忙整队,并派信使,跑过桥去,向湘潭城求援。 浮桥、江堤和街面上的百姓顿时大乱,哭喊着四处散开,有的跑回湘潭城,有的躲进小镇房屋,或狭小的街巷里。 秦骁川对多隆阿喊道:“老呼,不管他们搭浮桥想干啥,就是不能让他们建成。” “我们分三队攻击,杀散南岸清妖后,用火油烧了浮桥。要快,别让湘潭城内的清妖出来支援,不然我们抵挡不住。” 说罢,不待多隆阿回应,他就带一营士兵绕到左边江堤去了。 这个马贼出身的骑兵旅军师,煞是生猛。 多隆阿也不再多言,让巴特尔带一营骑兵,从镇中街道冲锋,自己带另外一营,绕到右边江堤。 一时尘土飞扬,马蹄声如闷雷。 南岸湘军士兵们,在军官的叫骂中匆忙整队,在江堤上分为三面,准备迎击骑兵。 战马奔腾,骑兵们的身影在尘土中若隐若现,分三个方向,如三把尖刀直插清军队伍。 冲到两百米左右,骑兵们率先开枪,子弹如飞蝗般射向湘军。 虽然54式步枪射程足够,但在奔马上射击,命中率极低。 几百枪下来,只有七八名湘军士兵倒地。 面对骑兵冲锋,湘军士兵本就精神高度紧张,听到枪声后,手中的火绳枪不由自主地朝着骑兵开火。 但在这个距离上,火绳枪的命中率和威力,并不能给骑兵带来多大杀伤。 第315章 乌江亭题诗 话说江堤之上,湘军士兵受西军骑兵压迫与诱导,在一两百米外便纷纷开枪。 多隆阿见战术奏效,心中大喜,将54式步枪往背上一背,抽出马刀,振臂大吼:“冲锋,冲锋!” 随即催马加速,向着湘军猛扑而去。 对于高速奔驰的骑兵而言,一两百米的距离转瞬即逝。 骑兵如狂飙般撞入清军阵列,西军士兵们或挥刀砍杀,或用手枪射击,不消片刻,数百湘军便被杀得死的死、散的散。 “旅长,旅长,清妖出城了!” 多隆阿忽见巴特尔团长手指湘潭城,朝他大声呼喊。 转头望去,只见大批清军从城中涌出,顺着三道浮桥向南岸杀来。 他急忙大吼:“别追了,下马,装弹,在桥头排成射击阵型,堵住他们!” 在他与秦骁川、巴特尔团长指挥下,骑兵被分成三营,迅速在桥头排出射击阵列。 所幸此时正值夏季涨水期,湘江江面宽达千米,江水湍急,浮桥摇摇晃晃。 这使得浮桥上的湘军无法全力奔跑,且宽阔江面超出了湘潭城头湘军劈山炮的射程,使之无法支援步兵。 待西军士兵整好队列,浮桥上已有湘军士兵,冲到距南岸约一百米处。 多隆阿一声令下,排枪齐鸣。 虽说骑兵排枪技术,远不及西军步兵,但一个营三四百人,凭借西军步枪射速射程优势,封锁仅几米宽的一座浮桥,却是绰绰有余。 他们还能分出兵力照料马匹、以及在身后布阵,防备被冲散的湘军反扑。 随着排枪声响起,浮桥上的湘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即便再勇猛,也只是徒增伤亡。 城墙上的刘长佑见状,只得下令退兵。 西军随即带着火油冲上浮桥,在湘军火炮射程外,将湘江南岸的半截浮桥烧毁。 失去绳索牵引,北面的半截浮桥也被汹涌江水冲垮,刘长佑苦心搭建的浮桥,毁于一旦。 西军骑兵转头,将南岸湘军驱逐干净,便在镇上驻扎下来。 过了一日,就在刘长佑准备调集民船,强渡湘江、打散西军骑兵时,十几艘西军战船溯江而上,抵达湘潭城下。 原来是黄金爱接到萧云骧命令,用了一昼夜时间,率先带着一支由两艘攻击船、六艘护卫船和十艘突击船组成的水师编队赶到。 直到此时,多隆阿和秦骁川才收到萧云骧发给骑兵旅的命令。 原来传令兵一直找不到他们具体位置,正在湘潭南面四处搜寻,恰好碰到多隆阿派往长沙汇报情况的骑兵排,才被带了过来。 又过一日,随着西军水师和骑兵旅的人员船只,不断汇聚到湘潭城下,刘长佑再无从湘江突破的可能。 这天傍晚,曾国藩率部逃入湘潭城,萧云骧也追到湘潭城北。 从长沙到湘潭八九十里路程,曾国藩率领湘军用一昼夜走完。 到城内一清点,长沙出城的三万余湘军,到湘潭只剩下不到两万人。 除留下三千人给萧启江阻击外,其余大多是见势不妙、不愿再随曾国藩,而中途寻机逃走的。 众人冒雨长途跋涉,到湘潭城后,很多人病倒。 其中就包括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和幕僚刘蓉。 原来,曾国藩深知西军攻势凶猛,家人留在湘乡荷叶塘并不安全,便在加固长沙城防时,派人将父亲、妻妾、儿女以及曾国荃的妻子儿女接到长沙。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湘乡未失,长沙却先丢了。 尽管昨晚准备了雨具,还安排专人照顾父亲和年幼子女,但曾父年近七十且本就有病,经此折腾还是病倒了。 文弱的刘蓉,也在经历昨夜大雨和艰苦跋涉后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他们刚到湘潭城不久,萧云骧便率部追到,丝毫不给曾国藩喘息之机。 曾国藩心中恼怒,暗自咒骂萧云骧: 不就是屠了江西几个州府吗,那些地方既不是他萧云骧的乡梓,那些人与他也毫无关系,这贼厮却死死盯着自己不放,真当自己是惩恶扬善的佛门金刚了? 他自己祸害无数富豪人家、官吏士绅,双手沾满鲜血,还有脸口口声声,要推行孔圣仁政和亚圣民本思想。 分明是蛊惑人心、祸国殃民的伪君子! 当然,这些只是曾国藩心中愤懑之言,外人无从知晓。 听到刘长佑汇报战情后,他胸中一片冰凉。 湘江已无法渡过,湘潭城又被西军围住。 且相比他苦心经营的长沙城,湘潭只是长沙府下的一个县城。 城墙周长八里,有六座城门;高五六米,城墙基座宽七八米,顶部宽一米有余。 真真是城矮墙薄,西军攻城船头的火炮,估计一炮就能轰塌。 此时刘蓉病房内,烛光摇曳,光影在斑驳墙壁上晃动。 郭嵩焘、曾国藩、曾国荃、刘长佑几个湘军核心人物聚在一起,商量应对之策。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与窗外潮湿闷热的夏夜气息交织,令人颇感压抑和窒息。 刘蓉发着高烧,刚服下医生开的药,脑中昏昏沉沉,但仍强打精神,对曾国藩劝道: “抚台,明日西贼大队人马,或许就会从后方赶来,那些厉害的攻城船,也可能抵达城下。快走,就今夜,趁西贼还未将城围死,从东面出去。” “最多带百十人,人多了,容易惊动西贼巡逻队,一旦被他们缠住,谁都走不了。” 曾国藩眼眶泛红,垂泪道: “孟容,这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老父与你皆身染重病,我怎能独自逃走?若西贼攻破城池,我们就一同赴死罢了!” 刘蓉缓缓摇头,强打精神,继续劝谏:“抚台,前唐杜牧在乌江亭题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只要你能逃出去,退到衡阳,甚至郴州、桂阳,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何必在此作小儿女状。” “我智谋不如人,导致抚台陷入这般绝境,死不足惜,请抚台速速离去。” 房内烛光跳跃不定,众人皆默默无言,目光齐刷刷看向曾国藩。 曾国藩沉思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孟容,你的话有道理。但如今老父病重,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弃他而去。” ----------------------------------------------------------------------------------------------------------------- (注:刚接到通知,我这书,竟然有七八章全有问题,我现在去改,不知能不能过,大家能看就先看看。 我这书,违背了当前的shzy核心价值观了么?) 第315章 乌江亭题诗 话说江堤之上,湘军士兵受西军骑兵压迫与诱导,在一两百米外便纷纷开枪。 多隆阿见战术奏效,心中大喜,将54式步枪往背上一背,抽出马刀,振臂大吼:“冲锋,冲锋!” 随即催马加速,向着湘军猛扑而去。 对于高速奔驰的骑兵而言,一两百米的距离转瞬即逝。 骑兵如狂飙般撞入清军阵列,西军士兵们或挥刀砍杀,或用手枪射击,不消片刻,数百湘军便被杀得死的死、散的散。 “旅长,旅长,清妖出城了!” 多隆阿忽见巴特尔团长手指湘潭城,朝他大声呼喊。 转头望去,只见大批清军从城中涌出,顺着三道浮桥向南岸杀来。 他急忙大吼:“别追了,下马,装弹,在桥头排成射击阵型,堵住他们!” 在他与秦骁川、巴特尔团长指挥下,骑兵被分成三营,迅速在桥头排出射击阵列。 所幸此时正值夏季涨水期,湘江江面宽达千米,江水湍急,浮桥摇摇晃晃。 这使得浮桥上的湘军无法全力奔跑,且宽阔江面超出了湘潭城头湘军劈山炮的射程,使之无法支援步兵。 待西军士兵整好队列,浮桥上已有湘军士兵,冲到距南岸约一百米处。 多隆阿一声令下,排枪齐鸣。 虽说骑兵排枪技术,远不及西军步兵,但一个营三四百人,凭借西军步枪射速射程优势,封锁仅几米宽的一座浮桥,却是绰绰有余。 他们还能分出兵力照料马匹、以及在身后布阵,防备被冲散的湘军反扑。 随着排枪声响起,浮桥上的湘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即便再勇猛,也只是徒增伤亡。 城墙上的刘长佑见状,只得下令退兵。 西军随即带着火油冲上浮桥,在湘军火炮射程外,将湘江南岸的半截浮桥烧毁。 失去绳索牵引,北面的半截浮桥也被汹涌江水冲垮,刘长佑苦心搭建的浮桥,毁于一旦。 西军骑兵转头,将南岸湘军驱逐干净,便在镇上驻扎下来。 过了一日,就在刘长佑准备调集民船,强渡湘江、打散西军骑兵时,十几艘西军战船溯江而上,抵达湘潭城下。 原来是黄金爱接到萧云骧命令,用了一昼夜时间,率先带着一支由两艘攻击船、六艘护卫船和十艘突击船组成的水师编队赶到。 直到此时,多隆阿和秦骁川才收到萧云骧发给骑兵旅的命令。 原来传令兵一直找不到他们具体位置,正在湘潭南面四处搜寻,恰好碰到多隆阿派往长沙汇报情况的骑兵排,才被带了过来。 又过一日,随着西军水师和骑兵旅的人员船只,不断汇聚到湘潭城下,刘长佑再无从湘江突破的可能。 这天傍晚,曾国藩率部逃入湘潭城,萧云骧也追到湘潭城北。 从长沙到湘潭八九十里路程,曾国藩率领湘军用一昼夜走完。 到城内一清点,长沙出城的三万余湘军,到湘潭只剩下不到两万人。 除留下三千人给萧启江阻击外,其余大多是见势不妙、不愿再随曾国藩,而中途寻机逃走的。 众人冒雨长途跋涉,到湘潭城后,很多人病倒。 其中就包括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和幕僚刘蓉。 原来,曾国藩深知西军攻势凶猛,家人留在湘乡荷叶塘并不安全,便在加固长沙城防时,派人将父亲、妻妾、儿女以及曾国荃的妻子儿女接到长沙。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湘乡未失,长沙却先丢了。 尽管昨晚准备了雨具,还安排专人照顾父亲和年幼子女,但曾父年近七十且本就有病,经此折腾还是病倒了。 文弱的刘蓉,也在经历昨夜大雨和艰苦跋涉后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他们刚到湘潭城不久,萧云骧便率部追到,丝毫不给曾国藩喘息之机。 曾国藩心中恼怒,暗自咒骂萧云骧: 不就是屠了江西几个州府吗,那些地方既不是他萧云骧的乡梓,那些人与他也毫无关系,这贼厮却死死盯着自己不放,真当自己是惩恶扬善的佛门金刚了? 他自己祸害无数富豪人家、官吏士绅,双手沾满鲜血,还有脸口口声声,要推行孔圣仁政和亚圣民本思想。 分明是蛊惑人心、祸国殃民的伪君子! 当然,这些只是曾国藩心中愤懑之言,外人无从知晓。 听到刘长佑汇报战情后,他胸中一片冰凉。 湘江已无法渡过,湘潭城又被西军围住。 且相比他苦心经营的长沙城,湘潭只是长沙府下的一个县城。 城墙周长八里,有六座城门;高五六米,城墙基座宽七八米,顶部宽一米有余。 真真是城矮墙薄,西军攻城船头的火炮,估计一炮就能轰塌。 此时刘蓉病房内,烛光摇曳,光影在斑驳墙壁上晃动。 郭嵩焘、曾国藩、曾国荃、刘长佑几个湘军核心人物聚在一起,商量应对之策。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与窗外潮湿闷热的夏夜气息交织,令人颇感压抑和窒息。 刘蓉发着高烧,刚服下医生开的药,脑中昏昏沉沉,但仍强打精神,对曾国藩劝道: “抚台,明日西贼大队人马,或许就会从后方赶来,那些厉害的攻城船,也可能抵达城下。快走,就今夜,趁西贼还未将城围死,从东面出去。” “最多带百十人,人多了,容易惊动西贼巡逻队,一旦被他们缠住,谁都走不了。” 曾国藩眼眶泛红,垂泪道: “孟容,这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老父与你皆身染重病,我怎能独自逃走?若西贼攻破城池,我们就一同赴死罢了!” 刘蓉缓缓摇头,强打精神,继续劝谏:“抚台,前唐杜牧在乌江亭题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只要你能逃出去,退到衡阳,甚至郴州、桂阳,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何必在此作小儿女状。” “我智谋不如人,导致抚台陷入这般绝境,死不足惜,请抚台速速离去。” 房内烛光跳跃不定,众人皆默默无言,目光齐刷刷看向曾国藩。 曾国藩沉思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孟容,你的话有道理。但如今老父病重,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弃他而去。” ----------------------------------------------------------------------------------------------------------------- (注:刚接到通知,我这书,竟然有七八章全有问题,我现在去改,不知能不能过,大家能看就先看看。 我这书,违背了当前的shzy核心价值观了么?) 第316章 广府商帮 听到曾国藩决意赴死,刘蓉怒不可遏,猛地一拍床榻,平日的沉静与温文尔雅消失殆尽。 “曾涤生!我方才用杜牧之诗劝你,是希望你学汉高祖,留得性命,万事皆可舍弃;切莫学楚霸王,一战败便自刎乌江。” 只见他满脸涨红,近乎嘶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命在,便有卷土重来之机。你留在湘潭,不过是多添一条亡魂,对朝廷、对湘军、对你的理想抱负,又有何益处?” “你留湘潭,正中萧贼下怀。你这一死,倒是解脱了,一了百了。可谁来重振湘军?谁为朝廷挽回湖南局势?” “你一向明理,此时怎就糊涂了?” “你这不是孝,是逃避责任!曾涤生,相交数十年,别让我此时看不起你!” 骂完后,刘蓉喘着粗气,直接躺到床上,还背过身去,不再看曾国藩一眼。 曾国藩面色尴尬,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房中寂静无声,唯有蜡烛轻微的噼啪声,众人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这时,曾国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对着曾国藩跪下: “大哥,刘先生说得对,湘军可无曾国荃,但不能没有你。” “我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的孝我来尽,你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曾国藩看着跪地的胞弟,泪水夺眶而出。 他上前抱住曾国荃,大哭道:“老四,老四,你也要逼我不孝么?” 曾国荃也抱住曾国藩,两人抱头痛哭。 一旁的刘长佑、郭嵩焘见状,也起身跪地,一同恳求曾国藩离开。 床上的刘蓉虽背过脸,但还是泪水滚落,浸湿了枕头。 曾国藩和曾国荃哭了一阵,待情绪稍缓。 曾国藩沉思片刻,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人与背过脸的刘蓉,神情决然道:“诸位既执意如此,那我只能冒天下骂名,出城去了。” 他又扶起刘长佑和郭嵩焘:“孟容身体不适,走不了。尔眷、筠仙,你们一起走。” 刘长佑却是摇头:“我们这支队伍以江岷樵的楚勇为班底,要为江岷樵报仇雪恨,不会走。” “况且我一走,队伍真的就散了。” 而郭嵩焘默然不语。 曾国藩长子早夭,此时身边有二子曾纪择十六岁、三子曾纪宏七岁,另有四位女儿,年龄从十四岁到九岁不等。 曾国荃有一妻两子,分别五岁和三岁,年纪太小,不宜随行。 众人商议,曾国藩、郭嵩焘带着曾国藩妻子欧阳氏、二子,还有百十名亲卫突围。 曾国荃和刘长佑率湘军,趁夜袭击西贼大营,一来趁西贼大军未汇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二来引开西军注意力,为曾国藩等人创造突围条件。 众人各自准备,曾国藩收拾妥当,去与老父辞别。只见病床上,父亲仍昏迷不醒,他只得在床边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日午夜,湘潭城北西军大营前,突然枪炮齐鸣、杀声震天。 与此同时,东门悄然打开,曾国藩、郭嵩焘、欧阳氏带着两个儿子和百十个亲卫,借着月光向东逃去。 东门外城外戒备与巡逻的西军,被大营前的厮杀吸引,调集兵力去支援。 众人趁机寻得空档,逃出包围圈。 曾国藩一行人急急如惊弓之鸟、惶惶如漏网之鱼,向东奔去。 他们不敢靠近村庄,怕狗吠引来西军巡逻队,只得沿小路、田野疾行。 好在此时月光明亮,能看清道路。 大儿子曾纪择跟在曾国藩身后,欧阳氏紧拉着小儿子的手,卫兵簇拥着曾氏一家和郭嵩焘,朝东面山岭奔去。 不知跑了多久,湘潭城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时前方四五里有个山岭,曾国藩给众人分说,此处叫牛角冲,离湘潭城二三十里。 只要翻过眼前山梁,再行一二十里就到株洲城。株洲此时还在清廷手里,到那便安全了。 众人听到曾国藩言语,紧张的心情稍缓,停下饮水休息片刻,便直接转上官道,又前行数里,还未到山脚。 然而,厄运并未打算放过他们。 此时山脚官道上,一大队打着火把的骑兵迎面而来,似在巡逻。 曾国藩等人见状,赶忙躲到路边草丛,但还是被骑兵队发现了。 骑兵发现他们后,却是停了下来。 四五人策马上前喝道:“谁,半夜鬼鬼祟祟干啥?”却是一口北方官话。 郭嵩焘硬着头皮,从草丛爬出,走上官道,上前搭话:“官爷,我们是广府盐商帮护镖队,奉东家之命赶往株洲。” 此时株洲是湘江盐运枢纽,粤商往来频繁,广府私盐商帮常雇大量武装护卫,曾国藩他们就是作此装扮。 郭嵩焘打扮成商帮账房先生,身着蓝绸缎长衫,头戴黑色六合瓜皮帽,一把红木算盘斜插后腰布囊。 待到那几名骑兵接近,郭嵩焘看清这伙骑兵劲装短发,背长短两支枪、挎马刀,正是西军骑兵旅。 原来是萧云骧赶到湘潭城外,见黄金爱水师已完全封锁住湘江,便命南岸骑兵旅借船渡江,驻防在湘潭和株洲之间。 既可探查株洲清军来援消息,又防止湘潭湘军人员逃脱。 郭嵩焘话刚说完,领头西军军官,却端枪瞄准他,笑道:“你一口湖南腔,却称广府商帮,我看你是湘军逃兵。” 郭嵩焘眼珠一转:“官爷,我是湖南人不假,但东家却是广府商帮。” 那西军军官乐了,低声吩咐着什么,一个骑兵跑回后队。 不一会,又七八个骑兵奔来,其中一个朝那军官叫道:“团长,你叫我?” 那西军团长朝郭嵩焘努嘴:“他们称广府商帮,你和他们说几句广府话。” 那西军上前叫道:“你哋系广府边度人?三更半夜出嚟做乜嘢?”却是地道的广府话。 郭嵩焘当然听不懂,带出的护卫也都是湘乡子弟,自然也没人听懂,更不会说。 他正思索对策,那西军军官冷笑道:“广府商帮,却找不出个懂广府话的?” 只见他朝骑兵队伍大喝:“将这些人围起来,好好盘查,看曾妖头是否藏在里面?” --------------------------------------------------------------------------------------------------------- (注:如今,我的这本书已停止推j与分发,唯有老读者能够看到。今日我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此事上,修改了多少章我已记不清,至少有十几章,可至今仍未完成。 若各位发现本书章节中,有些名词或段落晦涩、突兀,甚至前言不搭后语,还望海涵,这实非我所能控制。 今天先更新一章,再瞧瞧第二章能否写好,主要是心态崩了。 给大家带来不便,乌鸦在此致歉。 嘿嘿,自从开始写书才知道,太阳底下无新事,都一个鸟样,谁也别笑话谁。) 第316章 广府商帮 听到曾国藩决意赴死,刘蓉怒不可遏,猛地一拍床榻,平日的沉静与温文尔雅消失殆尽。 “曾涤生!我方才用杜牧之诗劝你,是希望你学汉高祖,留得性命,万事皆可舍弃;切莫学楚霸王,一战败便自刎乌江。” 只见他满脸涨红,近乎嘶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命在,便有卷土重来之机。你留在湘潭,不过是多添一条亡魂,对朝廷、对湘军、对你的理想抱负,又有何益处?” “你留湘潭,正中萧贼下怀。你这一死,倒是解脱了,一了百了。可谁来重振湘军?谁为朝廷挽回湖南局势?” “你一向明理,此时怎就糊涂了?” “你这不是孝,是逃避责任!曾涤生,相交数十年,别让我此时看不起你!” 骂完后,刘蓉喘着粗气,直接躺到床上,还背过身去,不再看曾国藩一眼。 曾国藩面色尴尬,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房中寂静无声,唯有蜡烛轻微的噼啪声,众人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这时,曾国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对着曾国藩跪下: “大哥,刘先生说得对,湘军可无曾国荃,但不能没有你。” “我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的孝我来尽,你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曾国藩看着跪地的胞弟,泪水夺眶而出。 他上前抱住曾国荃,大哭道:“老四,老四,你也要逼我不孝么?” 曾国荃也抱住曾国藩,两人抱头痛哭。 一旁的刘长佑、郭嵩焘见状,也起身跪地,一同恳求曾国藩离开。 床上的刘蓉虽背过脸,但还是泪水滚落,浸湿了枕头。 曾国藩和曾国荃哭了一阵,待情绪稍缓。 曾国藩沉思片刻,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人与背过脸的刘蓉,神情决然道:“诸位既执意如此,那我只能冒天下骂名,出城去了。” 他又扶起刘长佑和郭嵩焘:“孟容身体不适,走不了。尔眷、筠仙,你们一起走。” 刘长佑却是摇头:“我们这支队伍以江岷樵的楚勇为班底,要为江岷樵报仇雪恨,不会走。” “况且我一走,队伍真的就散了。” 而郭嵩焘默然不语。 曾国藩长子早夭,此时身边有二子曾纪择十六岁、三子曾纪宏七岁,另有四位女儿,年龄从十四岁到九岁不等。 曾国荃有一妻两子,分别五岁和三岁,年纪太小,不宜随行。 众人商议,曾国藩、郭嵩焘带着曾国藩妻子欧阳氏、二子,还有百十名亲卫突围。 曾国荃和刘长佑率湘军,趁夜袭击西贼大营,一来趁西贼大军未汇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二来引开西军注意力,为曾国藩等人创造突围条件。 众人各自准备,曾国藩收拾妥当,去与老父辞别。只见病床上,父亲仍昏迷不醒,他只得在床边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日午夜,湘潭城北西军大营前,突然枪炮齐鸣、杀声震天。 与此同时,东门悄然打开,曾国藩、郭嵩焘、欧阳氏带着两个儿子和百十个亲卫,借着月光向东逃去。 东门外城外戒备与巡逻的西军,被大营前的厮杀吸引,调集兵力去支援。 众人趁机寻得空档,逃出包围圈。 曾国藩一行人急急如惊弓之鸟、惶惶如漏网之鱼,向东奔去。 他们不敢靠近村庄,怕狗吠引来西军巡逻队,只得沿小路、田野疾行。 好在此时月光明亮,能看清道路。 大儿子曾纪择跟在曾国藩身后,欧阳氏紧拉着小儿子的手,卫兵簇拥着曾氏一家和郭嵩焘,朝东面山岭奔去。 不知跑了多久,湘潭城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时前方四五里有个山岭,曾国藩给众人分说,此处叫牛角冲,离湘潭城二三十里。 只要翻过眼前山梁,再行一二十里就到株洲城。株洲此时还在清廷手里,到那便安全了。 众人听到曾国藩言语,紧张的心情稍缓,停下饮水休息片刻,便直接转上官道,又前行数里,还未到山脚。 然而,厄运并未打算放过他们。 此时山脚官道上,一大队打着火把的骑兵迎面而来,似在巡逻。 曾国藩等人见状,赶忙躲到路边草丛,但还是被骑兵队发现了。 骑兵发现他们后,却是停了下来。 四五人策马上前喝道:“谁,半夜鬼鬼祟祟干啥?”却是一口北方官话。 郭嵩焘硬着头皮,从草丛爬出,走上官道,上前搭话:“官爷,我们是广府盐商帮护镖队,奉东家之命赶往株洲。” 此时株洲是湘江盐运枢纽,粤商往来频繁,广府私盐商帮常雇大量武装护卫,曾国藩他们就是作此装扮。 郭嵩焘打扮成商帮账房先生,身着蓝绸缎长衫,头戴黑色六合瓜皮帽,一把红木算盘斜插后腰布囊。 待到那几名骑兵接近,郭嵩焘看清这伙骑兵劲装短发,背长短两支枪、挎马刀,正是西军骑兵旅。 原来是萧云骧赶到湘潭城外,见黄金爱水师已完全封锁住湘江,便命南岸骑兵旅借船渡江,驻防在湘潭和株洲之间。 既可探查株洲清军来援消息,又防止湘潭湘军人员逃脱。 郭嵩焘话刚说完,领头西军军官,却端枪瞄准他,笑道:“你一口湖南腔,却称广府商帮,我看你是湘军逃兵。” 郭嵩焘眼珠一转:“官爷,我是湖南人不假,但东家却是广府商帮。” 那西军军官乐了,低声吩咐着什么,一个骑兵跑回后队。 不一会,又七八个骑兵奔来,其中一个朝那军官叫道:“团长,你叫我?” 那西军团长朝郭嵩焘努嘴:“他们称广府商帮,你和他们说几句广府话。” 那西军上前叫道:“你哋系广府边度人?三更半夜出嚟做乜嘢?”却是地道的广府话。 郭嵩焘当然听不懂,带出的护卫也都是湘乡子弟,自然也没人听懂,更不会说。 他正思索对策,那西军军官冷笑道:“广府商帮,却找不出个懂广府话的?” 只见他朝骑兵队伍大喝:“将这些人围起来,好好盘查,看曾妖头是否藏在里面?” --------------------------------------------------------------------------------------------------------- (注:如今,我的这本书已停止推j与分发,唯有老读者能够看到。今日我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此事上,修改了多少章我已记不清,至少有十几章,可至今仍未完成。 若各位发现本书章节中,有些名词或段落晦涩、突兀,甚至前言不搭后语,还望海涵,这实非我所能控制。 今天先更新一章,再瞧瞧第二章能否写好,主要是心态崩了。 给大家带来不便,乌鸦在此致歉。 嘿嘿,自从开始写书才知道,太阳底下无新事,都一个鸟样,谁也别笑话谁。) 第317章 风箭冲 当今天下大乱,官府允许盐帮护卫携带冷兵器(刀、矛)与登记在册的鸟枪,却严禁抬枪、火炮等重武器。 曾国藩和护卫们扮作商帮,自然配备了刀枪棍棒,还有部分鸟铳。 此地临近山脚,周遭皆是玉米地。正值玉米生长之际,半人高的玉米苗,根本无法遮蔽身形。 然而,他们前行的官道已被西军骑兵堵住。 曾国藩见避无可避,便朝着护卫们大声喝令:“杀出去,上山!” 护卫们早有准备,闻声一拥而上,朝着眼前的几个西军骑兵扑去。 几杆鸟铳齐发,打伤数名西军骑兵,却未能把他们击落马下。 其他骑兵早有防备,见他们突然动手,也朝护卫们开了一枪,随后扶起受伤的同伴,拨马回转,瞬间便奔回西军大队之中。 护卫们不愧是曾国藩的心腹,齐声呐喊,舍生忘死朝着前方西军的骑兵大队冲去。 但他们被西军的54式步枪打倒一片。紧接着,西军骑兵拔出手枪,挥舞马刀,朝着护卫们射击砍杀。 护卫们冲向官道上的骑兵阵列,曾国藩却在两名贴身护卫的拖拽下,急忙钻进旁边的玉米地。 他们猫着腰,在玉米地里快速穿梭,朝着不远处的山脚奔去。 此时,身后枪声、怒骂声、厮杀声、惨叫声交织一片,好似一张无形大网,将这片土地紧紧笼罩。 曾国藩数次想停下,回头寻找妻儿踪迹,可都被护卫拽着,在玉米地里狂奔。 好在场面混乱,又是夜里,即便月光明亮,视线也不如白日,且玉米地能稍微遮挡他们的身形。 就这样,他们翻过几块玉米地,跑出一里远,都未被发现。 然而,曾国藩的好运就此终结。 此时,护卫们已被西军骑兵砍倒杀散,四处逃进玉米地。西军骑兵们成群,正四处搜寻他们。 曾国藩三人听到背后马蹄声和玉米叶子的哗哗声,转头望去,只见七八个西军骑兵正追着一个湘军溃兵朝他们奔来。 那溃兵见前方有同伴,连连高呼:“弟兄们,过来帮帮忙!” 他们再也无法隐藏,两名护卫只得转身拔刀,迎着骑兵冲去。 曾国藩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体面,弯腰拼命往前跑。 玉米叶子沙沙作响,玉米茎数次将他绊倒在地,他爬起来继续跑。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妻儿的面容,数次想停下来回头寻找,但理智告诉他,只有向前才有一线生机。 父亲、兄弟,湘潭城出城作战的湘军,这百十个护卫,耗费多少人命才让他跑到此处,他必须逃出去。 正如刘孟容所说,只有逃出生天,才有资格和萧云骧再决生死。 他暗中发誓,只要此次能跑出去,他将赌上生命、财富、名声,以及他拥有的一切。 无论多苦多难,都要咬紧牙关,绝不放弃,直到割下萧云骧的人头,祭奠父亲、兄弟等众多死难的湘军,才算罢休。 月光透过玉米叶子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曾国藩感觉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困难。他记不清被绊倒多少次,也顾不得脸上,全是被玉米叶划出的伤口。 不知跑了多久,曾国藩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跑出成片的玉米地,到了山脚下。 回头望去,数里外厮杀声渐息,西军骑兵点起火把,四处搜寻湘军漏网之鱼。 曾国藩孤身一人,不敢再走官道,只得沿着山中小路仓惶向东走去。 这座山不算高,因靠近湘潭和株洲两城,百姓砍柴频繁,山上树木并不茂密,还能通行。 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东边天空泛起淡淡的曙光。 曾国藩顺着山路,来到一个山窝。 只见四周青山环绕,一座茅草屋静静矗立在山坡上,屋旁几块玉米地在清晨微风中轻轻摇曳。 一条蜿蜒山路从屋前经过,宛如一条细长丝带,连接着外面的世界。 两个农人正弯着腰,趁着清晨凉爽在玉米地里忙碌锄草。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神态憨厚;另一个稍显年轻,约莫二十来岁,模样却看不清。 曾国藩沿着山路踉踉跄跄走来。他衣衫被树枝刮破,露出一道道伤痕,全身沾满泥土和血迹,神情疲惫。 年长的农人听到脚步声,直起腰,惊讶地看着曾国藩,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与疑惑,开口问道:“大哥,你是何人,为何这般狼狈?” 曾国藩喘着粗气,艰难回道:“我是株洲的商行掌柜,昨晚在湘潭遭土匪,伙计们全被杀散,我只身逃命,跑了一夜,不知这是哪里,离株洲城还有多远?” 年长的农人闻言叹息一声,仔细打量着曾国藩。 只见他身着一件虽已破烂不堪,但仍能看出质地精良的绸缎长衫;头戴瓜皮帽,帽檐下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脚穿一双沾满泥土的厚实黑布鞋。 这的确是株洲商行掌柜,常见的打扮。 年长的农人颇为同情:“这年头兵荒马乱,良善之人难过活。这里叫风箭冲,翻过前面山头,往东南走一二十里就到株洲城了。” 曾国藩道了一声谢,正准备继续往前走。 年长的农人摇摇头,喊道:“大哥,你跑了一夜,喝口水。”说罢,他指着地头的竹筒水壶,示意那年轻农人拿给曾国藩。 年轻农人默默走过去,拿起水壶递给曾国藩。 曾国藩跑了一夜,口渴难耐,胸中如燃着一团火。 他也不客气,接过水壶,拔开木塞,一口气喝去半壶。 当他把水壶还给年轻农人时,发现对方正仔细端详着他。 他心中一紧,连忙道谢,转身朝前面山坳走去。 年轻农人站在原地,看着曾国藩的背影,眼神中透露出思索与犹豫。突然叫道:“曾大人,你忘记东西了。” 曾国藩下意识停下,转身问道:“什么东西?” 年轻农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挥起手中锄头,朝着曾国藩扑来。 曾国藩拼命奔逃,可一夜逃命加上年过四旬,哪跑得过年轻农人。 刚跑出二三十米,就被锄头砸中大腿,摔倒在地。 曾国藩大喊:“你认错人了。” 年轻农人一锄头砸在他胸口,将其胸口砸塌,说道:“曾大人,我在胡巡抚下面当过什长。在长沙训练时,你还给我们训过几次话,我可真真记着你的模样了。” 这成了曾国藩在这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注:曾国藩下线领盒饭,唉,不知道这章,后面会不会直接消失。) 第317章 风箭冲 当今天下大乱,官府允许盐帮护卫携带冷兵器(刀、矛)与登记在册的鸟枪,却严禁抬枪、火炮等重武器。 曾国藩和护卫们扮作商帮,自然配备了刀枪棍棒,还有部分鸟铳。 此地临近山脚,周遭皆是玉米地。正值玉米生长之际,半人高的玉米苗,根本无法遮蔽身形。 然而,他们前行的官道已被西军骑兵堵住。 曾国藩见避无可避,便朝着护卫们大声喝令:“杀出去,上山!” 护卫们早有准备,闻声一拥而上,朝着眼前的几个西军骑兵扑去。 几杆鸟铳齐发,打伤数名西军骑兵,却未能把他们击落马下。 其他骑兵早有防备,见他们突然动手,也朝护卫们开了一枪,随后扶起受伤的同伴,拨马回转,瞬间便奔回西军大队之中。 护卫们不愧是曾国藩的心腹,齐声呐喊,舍生忘死朝着前方西军的骑兵大队冲去。 但他们被西军的54式步枪打倒一片。紧接着,西军骑兵拔出手枪,挥舞马刀,朝着护卫们射击砍杀。 护卫们冲向官道上的骑兵阵列,曾国藩却在两名贴身护卫的拖拽下,急忙钻进旁边的玉米地。 他们猫着腰,在玉米地里快速穿梭,朝着不远处的山脚奔去。 此时,身后枪声、怒骂声、厮杀声、惨叫声交织一片,好似一张无形大网,将这片土地紧紧笼罩。 曾国藩数次想停下,回头寻找妻儿踪迹,可都被护卫拽着,在玉米地里狂奔。 好在场面混乱,又是夜里,即便月光明亮,视线也不如白日,且玉米地能稍微遮挡他们的身形。 就这样,他们翻过几块玉米地,跑出一里远,都未被发现。 然而,曾国藩的好运就此终结。 此时,护卫们已被西军骑兵砍倒杀散,四处逃进玉米地。西军骑兵们成群,正四处搜寻他们。 曾国藩三人听到背后马蹄声和玉米叶子的哗哗声,转头望去,只见七八个西军骑兵正追着一个湘军溃兵朝他们奔来。 那溃兵见前方有同伴,连连高呼:“弟兄们,过来帮帮忙!” 他们再也无法隐藏,两名护卫只得转身拔刀,迎着骑兵冲去。 曾国藩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体面,弯腰拼命往前跑。 玉米叶子沙沙作响,玉米茎数次将他绊倒在地,他爬起来继续跑。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妻儿的面容,数次想停下来回头寻找,但理智告诉他,只有向前才有一线生机。 父亲、兄弟,湘潭城出城作战的湘军,这百十个护卫,耗费多少人命才让他跑到此处,他必须逃出去。 正如刘孟容所说,只有逃出生天,才有资格和萧云骧再决生死。 他暗中发誓,只要此次能跑出去,他将赌上生命、财富、名声,以及他拥有的一切。 无论多苦多难,都要咬紧牙关,绝不放弃,直到割下萧云骧的人头,祭奠父亲、兄弟等众多死难的湘军,才算罢休。 月光透过玉米叶子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曾国藩感觉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困难。他记不清被绊倒多少次,也顾不得脸上,全是被玉米叶划出的伤口。 不知跑了多久,曾国藩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跑出成片的玉米地,到了山脚下。 回头望去,数里外厮杀声渐息,西军骑兵点起火把,四处搜寻湘军漏网之鱼。 曾国藩孤身一人,不敢再走官道,只得沿着山中小路仓惶向东走去。 这座山不算高,因靠近湘潭和株洲两城,百姓砍柴频繁,山上树木并不茂密,还能通行。 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东边天空泛起淡淡的曙光。 曾国藩顺着山路,来到一个山窝。 只见四周青山环绕,一座茅草屋静静矗立在山坡上,屋旁几块玉米地在清晨微风中轻轻摇曳。 一条蜿蜒山路从屋前经过,宛如一条细长丝带,连接着外面的世界。 两个农人正弯着腰,趁着清晨凉爽在玉米地里忙碌锄草。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神态憨厚;另一个稍显年轻,约莫二十来岁,模样却看不清。 曾国藩沿着山路踉踉跄跄走来。他衣衫被树枝刮破,露出一道道伤痕,全身沾满泥土和血迹,神情疲惫。 年长的农人听到脚步声,直起腰,惊讶地看着曾国藩,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与疑惑,开口问道:“大哥,你是何人,为何这般狼狈?” 曾国藩喘着粗气,艰难回道:“我是株洲的商行掌柜,昨晚在湘潭遭土匪,伙计们全被杀散,我只身逃命,跑了一夜,不知这是哪里,离株洲城还有多远?” 年长的农人闻言叹息一声,仔细打量着曾国藩。 只见他身着一件虽已破烂不堪,但仍能看出质地精良的绸缎长衫;头戴瓜皮帽,帽檐下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脚穿一双沾满泥土的厚实黑布鞋。 这的确是株洲商行掌柜,常见的打扮。 年长的农人颇为同情:“这年头兵荒马乱,良善之人难过活。这里叫风箭冲,翻过前面山头,往东南走一二十里就到株洲城了。” 曾国藩道了一声谢,正准备继续往前走。 年长的农人摇摇头,喊道:“大哥,你跑了一夜,喝口水。”说罢,他指着地头的竹筒水壶,示意那年轻农人拿给曾国藩。 年轻农人默默走过去,拿起水壶递给曾国藩。 曾国藩跑了一夜,口渴难耐,胸中如燃着一团火。 他也不客气,接过水壶,拔开木塞,一口气喝去半壶。 当他把水壶还给年轻农人时,发现对方正仔细端详着他。 他心中一紧,连忙道谢,转身朝前面山坳走去。 年轻农人站在原地,看着曾国藩的背影,眼神中透露出思索与犹豫。突然叫道:“曾大人,你忘记东西了。” 曾国藩下意识停下,转身问道:“什么东西?” 年轻农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挥起手中锄头,朝着曾国藩扑来。 曾国藩拼命奔逃,可一夜逃命加上年过四旬,哪跑得过年轻农人。 刚跑出二三十米,就被锄头砸中大腿,摔倒在地。 曾国藩大喊:“你认错人了。” 年轻农人一锄头砸在他胸口,将其胸口砸塌,说道:“曾大人,我在胡巡抚下面当过什长。在长沙训练时,你还给我们训过几次话,我可真真记着你的模样了。” 这成了曾国藩在这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注:曾国藩下线领盒饭,唉,不知道这章,后面会不会直接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