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屋湘军传奇》 第1章 暴雨中的青铜匣 湘中腹地,龙山脚下,作为湘军发源地之一的老湘乡千年古镇杨家滩,有一条孙水河穿镇而过。 离杨家滩仅数里远的孙水河畔金盆村,屹立着一座近百多年历史的周家大屋,这是一幢巨大的徽派古院落,青墙黛瓦,高大的马头墙,无数精致的雕花,气势非凡,无时不刻在彰显这屋曾经的主人,拥有过的显赫身份。 经过百多年的岁月推残后,这周家老屋,院子已经相当的破落,甚至院内很多的房屋,都已经开始倒塌。 有一天数辆推土机的履带碾过周家大屋门前的青石板路时,一个叫周征的三十多岁青年,正死死攥着测绘仪挡在周家老宅的门楼前。 八月的暴雨把青年的眼镜片浇得模糊,工头老张的怒吼混着雷声在耳膜上炸开:“周博士!你再不让开,老子连你祖宗的牌位一起碾了!“ “这是湘军将领周宽世的故居!“,周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砖雕门神。门框上“忠勇传家“的匾额正在震颤,瓦当间的蛛网簌簌落下尘埃。 半个月前,周征在湖南省档案馆发现的《湘军驻防图》残卷,里面标有很多湘军将领的宅住地坐标,当然也清楚的标注着这座五进院落的坐标,周征是潇湘大学历史系的在读博士生,周家大院是他的出生地,这里是他的老家,也是他的族居地。 老张叼着烟从驾驶室探出头,推土机的铲斗离周征的鼻尖只剩半尺:“什么狗屁将军?,宅子前连个文保碑都没有!“ 他甩出一沓文件,“省里的红头文件,国家重点工程沪昆高速路规划,就是要从这破宅子中穿过去!拆掉这座老宅子,给现代工程让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周家老屋在推地机的轰鸣声中,大片大片的倒塌,各种老石构件甩落了一地,有叠泛黄的纸张,周征快速跑过去捡在手中,他认出这是一叠残缺的族谱。 周征翻到族谱最后一面,能瞥见“同治二年重修“的落款旁,有个拇指盖大小的双鱼纹章——和上周他在周家大屋后山古墓出土的玉坠图案一模一样。 “再等等!“,周征扑向即将被铲碎的周家老屋影壁墙,指甲抠进糯米灰浆的缝隙。 “这下面有东西!“,工人们哄笑起来,老张却变了脸色。他当然不知道,昨天深夜周征用探地雷达扫描时,在墙基三米深处发现了青铜器的金属反应。 雷声在远山翻滚,像百年前的红衣大炮在回响。当周征扒开最后一块松动的墙砖时,暴雨突然变得粘稠,指尖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青砖背面密密麻麻刻着篆文,雨水流过时竟泛出诡异的幽蓝。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老张的咆哮惊醒众人。 两个壮汉架住周征的胳膊,周征的运动鞋在泥地里划出深沟。 忽然周征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周家老屋不能拆“。 铲斗撞上门楼的刹那,整座宅院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屋顶的阴阳瓦片暴雨般倾泻,在泥地上拼出北斗七星的图案。 周征趁机挣脱束缚,扑向影壁裂开的墙洞——那里露出半截青铜匣子,匣盖上的饕餮纹正在雨中蒸腾热气。 “拦住他!“老张的声音突然发颤。工人们却像被施了定身咒,惊恐地望着周征怀中的青铜匣。 匣盖缝隙渗出暗红液体,在积水中晕开成凤凰的形状。 这分明是湘军密档中记载的“血鉴“仪式,当年左宗棠西征前曾在兰州秘密举行过! 周征颤抖着推开匣盖,腥气扑面而来。躺在黄绫上的不是预想中的兵符,而是半块残缺的青铜罗盘,指针竟是用人骨雕成。 罗盘中心凹陷处,静静嵌着那枚双鱼玉佩——只是墓中出土的玉鱼朝左,这条却向右,周征将这两枚玉佩合成一块。 天际炸开球形闪电,玉佩突然迸发青光。恍惚间,周征听见金铁交鸣之声从地底传来,仿佛有千万铁甲兵士在九泉之下列阵。 老张的咒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到,雨水在周征身三尺外悬停,形成透明的钟形罩。 “快看地上!“有人尖叫。血水绘制的凤凰正在展翅,每一根尾羽都是细密的甲骨文。 周征认出了《周礼·考工记》的片段,但当目光扫过“阴阳燮理“四字时,玉佩突然变得滚烫。 剧痛从掌心窜向周征的太阳穴,无数画面在脑海炸开:三河镇燃烧的望楼、镶满铁蒺藜的寨墙、悍将李续宾折断的佩刀“秋水“,最后定格在一双充血的眼睛——那分明是周征自己的脸,却戴着清军暖帽,左颊有道新鲜的箭伤。 “轰隆!“百年老柏被雷劈成两半,燃烧的树冠砸向推土机。 在汽油爆炸的烈焰中,青铜匣里的罗盘开始疯狂旋转,骨针直指东北方的三河古战场。玉佩上的双鱼突然游动起来,青色光晕裹住了周征的身体。 意识消散前,周征听见老张变了调的惨叫。透过扭曲的空气,看见他举着的拆迁批文正在燃烧,火焰中浮现出咸丰皇帝的朱批:“准奏“二字正在褪色,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改写墨迹。 暴雨中的最后一瞥,是周家老宅轰然倒塌的封火墙。那些雕刻着麒麟送子的青砖在坠落中分解重组,竟在半空拼成湘军水师的蜈蚣旗。 而周征的指尖,已经触到三河镇战场潮湿的夯土城墙。 第2章 兵困三河镇 咸丰八年深秋的晨雾裹着硝烟,从杨家滩金盆村周家大屋穿越到大清国安徽三河镇古战场的周征,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中突然惊醒。 耳畔传来战马焦躁的嘶鸣,周征低头看到自己穿着沾满泥浆的棉甲,脑袋有一种钻心的痛,其腰间的雁翎刀鞘磕在乱石垒成的砖垒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军!李秀成的探马又逼了近二里!\",一个身着清朝兵勇服装的士兵,跌跌撞撞冲上砖垒,箭袖上的血渍已经发黑。 将军?周征有点头脑发蒙,我不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华国历史系博士吗,我这是穿越了? 周征扶住砖垒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砖缝隙里嵌着半截折断的箭簇,这是太平军夜袭时留下的。 现代中的记忆,不停的如潮水般涌入原主周宽世的身体。 他记得在老宅阻止施工人员拆迁时,因为启动装有双鱼玉佩的罗盘,突然晕厥,再睁眼,就穿越到了原主周宽世身上,成了湘军悍将李续宾属下的一名偏将。 当时他因为同太平军队连续作战七天,因为劳累,晕死在砖垒中。此人也正是周征的高祖,花巨资建造周家大屋的原主周宽世,字厚斋,此时在大清是刚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军汉。 此时此刻应当是湘军李续宾部,攻打军事要地三河镇反陷入太平军包围圈的第七日。 作为熟知湘军军史的历史高材生周征,脑海里清晰记得,历史上李续宾部的七千湘军精锐,在三河镇即将全军覆没。 李续宾的大营,设在三何镇边上的一座土地庙,一阵铁甲碰撞的声音后,李续宾在众多将领的簇拥下,猩红斗篷扫过石阶,正在经历与太平军多场恶斗后回营。 此时这位悍将的铠甲上布满刀痕,李续宾是周宽世同乡,其家离周宽世的金盆村不远,是周宽世的结义大哥,字如九,号迪庵,湘军之父罗泽南最为得意的门生,是湘军创始人之一。 罗泽南在前线阵亡后,李续宾继承了罗泽南的所有军事遗产,是当下大清朝湘军中最能打仗的悍将之一,被大清封为挚勇巴图鲁,现任浙江布政史。 \"李大哥,东南土门堰方向\",周征与原主周宽世的记还有点不太兼容,但是显然很快,他就适应了这具穿越过来了身份。 作为21世纪潇湘大学的历史高材生,周征的智商自然一直相当在线。 周征知道自己之所以穿越,同他接触到的双鱼玉佩有关,以历史高材生对历史的认识,此时,自己是李续宾最忠诚的人,也是李续宾手下,最为能打仗的猛将之一。 湘军成立十年以来,从湖南到江西,从江西到湖北,从湖北到安徽,周宽世常作为李续宾部队的开路先锋,打过无数的恶仗硬仗。 周征刚开口就被李续宾厉声喝止,他将那把有名的佩剑秋水,重重拍在砖垛上:\"我军粮道已断多日,此刻唯有正面突围,才是最好的计策!\",他的络腮胡沾着霜粒,眼底血丝如同蛛网。 李续宾多年来率部与太平军常年交战中,多以胜仗为多。此次从今年9月开始,率万余湘人,自湖北攻入安徽境内,再攻占占太湖,不到时半个多月,接连攻陷潜山、桐城、舒城等太平军的军事要地,所遇的太平天国军都是一击即溃,李续宾在心底里,对这些长毛乌合之众,更多的是轻视。 周征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青铜罗盘,那对双鱼玉佩还在,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黄铜怀表,这是原主周宽世贴身之物,表盖内侧刻着\"楚勇周记\",他看了看时间,深吸一口气,给湘军留的时间己经不是很多了。 现代历史博士的记忆清晰浮现:三河镇地势低洼,李秀成已在白石山埋下伏兵,湘军如果贸然突围,必遭合围。 \"大哥请看\",周征蘸着硝烟在砖垛上勾画,\"太平军连营十五里,唯独白石山南麓溪涧交错,若遣精兵两百携火油夜袭\"。 然而话音未落,三河镇西北角突然响起号炮,垒墙在爆炸中剧烈震颤。太平军的黄色旗帜如林推进,阵前三十架吕公车正碾过壕沟。 李续宾拔剑斩断不断飞来的流矢,对手下众多将士慷慨激昂的说:\"不负皇恩,我辈当效武穆直捣敌营!\"。 周征抓住李续宾的甲胄护腕说:\"史载\",然而他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他猛然意识到,此刻自己就是历史本身。 现在湘军李续宾部被太平军层层包围陷入绝境,这已经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周征只能说服李续宾,同意他带二十亲兵,向大营西方向打探突围的道路。 他们贴着营垒墙根潜行,穿越过来的周征,他完整的继承了原主周宽世的所有记忆。 三日前他暗中派人绘制的地形图此刻派上用场,太平军在镇子西边的鹿砦果然留有缺口。 两个哨兵正在篝火旁打盹,周征示意亲兵抛出浸过蒙汗药的肉脯,这些肉脯,是他在伤兵营找到的曼陀罗籽调配的,人误食后会错迷不醒。 子时三刻,白石山脚腾起火光。周征亲手点燃的硫磺烟弹在夜风中炸开,太平军后阵顿时大乱。 此时他听见李续宾的冲锋号,自东边响起,嘴角却泛起苦笑。这招声东击西最多争取两个时辰。 真正的大军生机随着时间流逝,正在一步步的消失,因为围困他们的,除了李秀成部,还多了四眼狗陈玉成的十万部队。 \"将军!南边有异动!\"亲兵突然拽住他。黑夜里一队灰袍骑兵正踏过溪涧,为首者身强体壮,手中一柄大刀寒光凛冽。 因为承载了原主的所有记忆,周征浑身发冷,这身强体壮者,分明是多年来交战过的死敌,太平军骁将张洛行! 浓雾笼罩下的三河镇,能见度并不是太远,而且雾气越来越大。 周征蹲在营垒阴影里,手指轻轻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巷道深处偶尔传来铁甲摩擦的细响,像是巨兽在黑暗中磨牙。 \"来了\",副将陈九贴着墙根挪过来,蓑衣上的雾气遇人身上,疑结成了雨水,滴在周宽世手背上。 他们身后,二十名湘军精锐屏息蹲伏,每人腰间都缠着浸透桐油的麻绳。 周征眯起眼睛,三天前张洛行率八百轻骑突袭粮道,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踏破三道鹿砦,马刀劈开晨雾时仿佛恶蛟出水。此刻马蹄声渐近,他仿佛又嗅到那日混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点火\",周征扯下斗篷,露出内里暗红色的湘军号衣。三支火折子同时擦亮,火星溅落在提前泼洒桐油的青石板上,火舌\"轰\"地窜起两丈高。 浓雾被烈焰撕开,照出前方三十步外张洛行的赤铜面甲。 \"周宽世!\"暴喝声震得瓦片簌簌作响,黑马人立而起,马鬃间系着的银铃叮当作响,\"今日定要取你这清妖的项上人头!” 湘军阵中忽然响起尖锐的唢呐声。这是周征特意从浏阳请来的乐手,凄厉的调子刺破夜空。 张洛行的战马顿时焦躁地甩头,趁这瞬间,陈九带人从两侧房顶抛下渔网——用浸过药水的苎麻编织,专克太平军惯用的弯刀。 \"雕虫小技!\"张洛行反手抽出背后双刀,寒光交错间渔网应声而裂。但碎裂的网绳里突然爆开大团石灰粉,白雾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喷嚏声。 周征等的就是这个,他抄起早备好的竹筒,对着马群吹出淬毒的吹箭。 黑马长嘶着撞向路边的石碾,张洛行滚鞍落马,赤铜面甲磕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 周征箭步上前,铁链往他脖颈一套,靴子死死踩住那对仍在挥舞的弯刀上,张洛行这个死敌,终究是死在了周宽世的手上。 然而,此时围困湘军的太平军越聚越多,杀死一个张洛行,根本就改变不了李续宾这支湘军将被消灭的窘境。 面对潮水般涌过来的太平军,周征只能率领二十位亲兵,再次返回李续宾的临时指挥所,那座破落的土地庙。 第3章 将星陨落 组织起数十次突围冲锋仍失败后,三河镇白石山李秀成的太平军驻军,成为李续宾从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土地庙的大营,是他所部最核心的精锐,松油火把燃起的火光下,他看清了这里最后所有的活人,二百七十三张沾满血泥的脸,全是把总以上军官。 这其中有侯选同知曾国华,这是湘军统帅曾国藩的亲弟弟,知府何忠骏,知县何裕、王揆一等,副将李续涛、丁锐义、彭祥瑞、周宽世、毛有铭等,都是李续宾从湘乡带过来的老战士队伍。 这些本该在各自营盘发号施令的汉子,此刻挤在土地庙前的泥坑里,用短刀挑着泡发的炒米往嘴里塞。 \"火药还剩三桶\",曾国华掰断半截箭杆当算筹,\"每杆枪能分到六发\",他特意没说这六发里至少三发是哑弹。三天前那场暴雨浇透了湘军的胜利,火枪在雨幕里炸膛的脆响,此刻仍在众人耳膜上颤动。 土地庙的西北角突然传来铁器刮擦声,何忠骏拖着豁口的腰刀滚进人堆:\"长毛在鹿角桩上挂人头!\",他铁甲下摆滴滴答答流着血水。 那血却不是他的,方才他带最后十名亲兵试图从沼泽地突围,结果只捞回半片镶蓝边的号衣。 显然这些湘军将士们还不知道,营垒外围合围他们的太平军部队,不仅仅有李秀成的部队驻扎在白石山,还有四眼狗陈玉城急援过来的十万精锐扎营于三河附近的金牛镇,加上三河镇内原驻守的太平天国将领吴定规,太平军此时围困他们的兵力已经达二十万之众,是他们湘军李续宾部的近三十倍。 李续宾从地上抓起把湿土搓掉护心镜上的血痂,镜面映出东南方腾起的黑烟。 那是太平军烧毁粮仓的火光,混着人油燃烧的焦臭味飘过来,熏得关帝像前的残香突然爆出几点火星。 \"周宽世!\",李续宾突然吼了一嗓子。跪在香案下的年轻副将猛抬头,他刚同手下的二十多个亲兵突围失败,怀里还抱着炸膛的火铳。 \"带你的人去把神龛上的关帝像埋了。\"李续宾大声音的喝斥道。 庙里霎时死寂。所有人都知道\"埋了\"是什么意思——那尊三尺高的鎏金关帝像腹腔里,藏着湘军在皖北的暗桩名册。 周征此刻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突然咧嘴笑了:\"标下斗胆,请大帅准我护着关老爷杀出去。\" 话音未落,东面芦苇荡里响起螺号。太平军的藤牌阵如黑潮漫过土岗,李秀成的黄罗伞盖在三百步外时隐时现。 李续宾抄起半截短矛插进泥地,矛杆上缠着的蓝布早被血浸成紫黑色:\"何裕!把你那口薄皮棺材拖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土地庙后槐树下竟真停着口棺材。何裕踹开棺盖时,腐烂的桐油味里混着墨香,棺材内壁密密麻麻贴满地契银票,底层整整齐齐码着七十八封遗书。 这位江西知府拍着棺木大笑:\"湖南的钱,安徽的纸,江西的木头,正好送老子回家!\"。 暮色降临时,太平军的火箭点燃了最后一道鹿砦。李续宾站在棺材顶上,看着火光照亮每一个赴死者的脸,王揆一把密信嚼碎咽下喉咙,用铁链把自己和粮册捆在一起,李续焘正给十五岁的儿子系上死人身上扒的护甲。 \"跪——\"突然有人嘶吼。二百多条汉子齐刷刷跪进血泥,却不是为了求生。 李续宾的秋水佩剑在青石上磨出火星,剑刃划过众人头顶:\"湘军—湘军—\",李续宾的声音声嘶力竭。 \"威武!威武\",呼应的众将,吼叫声震落庙檐碎瓦。李续宾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塞进周宽世手中,其实李续宾正值壮年,十多年军旅生活,岁月早熬白了他的头发。 周宽世这才发现他的大哥,李大帅的鱼鳞甲缝隙里全是箭簇,他竟带着十多处箭伤指挥了整日。 三河镇又起雾了,能见度极低,然而此时太平军的火把将土地庙围成铁桶。 当第一支长矛捅穿何裕的棺材时,土地庙飞檐上惊起一群乌鸦,爪子上都沾着带火星的碎布片。 土地庙的朱漆门板在箭雨中簌簌颤抖,李续宾攥着周宽世的腕子,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外头喊杀声裹着血腥气从门缝钻进来,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暗红的旋涡。 \"这是给曾大帅的密信。\"李续宾从贴肉处扯出油布包,羊皮纸上的墨迹被汗水晕开一角,\"还有叁万两江南票号的银票,要亲手送到安庆大营我弟李续宜那里。 \"他说到\"叁万两\"时突然剧烈咳嗽,铁甲缝隙里渗出更多血沫,那些血珠顺着护心镜上的刀痕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砸出细小的坑洼。 周宽世刚要接,李续宾却猛地收手:\"你可知为何选你?\",门外突然传来木柱断裂的巨响,半截断矛斜插在供桌上,震得关公像的金漆扑簌簌往下落。 \"标下不知\",周宽世盯着香案下蜷缩的伤兵,那人肠子拖在体外还在往火铳里填火药。 \"你是我从杨家滩带出来的生死兄弟,这次,咱们成了狗官官文的弃子,我们这次根本上就没有任何援军\",李续宾突然笑了,露出染血的牙。 \"但是我们不能辜负皇上的圣恩,这里面有皇上给我的一些密信\",李续宾显然是想解释这次湘军冒然进兵的事 ,但话音未落,一支雕翎箭穿透窗纸钉在他肩甲上。 李续宾身形晃了晃,反手折断箭杆:\"天亮前出不了白石山,就把东西都烧了。\" 周宽世将油布包背在身上,忽然听见瓦片碎裂声,屋顶跃下三个头裹红头巾,头戴鬼脸的太平军,最前头那个使双刀的直扑李续宾。 周宽世抄起香炉砸过去,滚烫的香灰迷了那人眼睛,李续宾的佩剑已捅穿来击者的咽喉。 \"走!\"李续宾一脚踹开侧窗。周宽世翻出去时,回头望见李续宾背靠关公像,左手持剑右手握铳,白发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脑浆……。 另外两名太平军,正毫不迟疑的挥刀砍向李续宾,一代湘军名将,就此陨落 。 第4章 死里逃生 土地庙在雨中仍然被太平军烧成火葫芦,火光照亮泥沼里层层叠叠的尸体,那些镶蓝边的湘军号衣泡在血水里,像一片片腐烂的荷叶。 周征趴在水洼里,让浮尸盖住后背。太平军的牛皮靴子踩着血泥过来,有人用长矛挨个戳尸体。矛尖擦着他耳根扎进泥土时,他咬破舌尖才忍住不动。 等脚步声远了,他摸了摸怀里的牛布包,还好密信和银票都在。 此时暴雨更急,周征在芦苇荡里割了具尸体的小辫,把自己满脸抹上血污。前面隘口有太平军举着火把盘查,他学着广西土话哼起拜上帝会的圣歌,果然守军摆摆手放行。 周征过了三道哨卡,白石山隘口就在眼前,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急彻的马蹄声。 \"那个戴铁护腕的!\"有人厉喝。周征低头看见自己右手护腕,湘军把总的精铁护腕刻着虎头纹,在雨中泛着青光。 周征此时没有回头,等马蹄声来到身边,没有片刻迟疑,他猛的一个转身,以迅雷不及耳之势把骑马之人以蛮力拽落马下。 作为悍将李继宾手下特别能打的副将,他功夫自然了得,再飞身上马,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周征用脚猛踹马腹,马儿受惊,急速冲进隘口,三支火箭擦着马尾掠过,然而也仅仅是点燃了周征路边的枯草。 马匹中箭哀鸣时,周征已滚进乱石堆。追兵的火把聚成一条赤蛇在山路上游走。他解开绑腿,把油布包缠在小腿上。前方是断崖,底下黑沉沉的水声轰鸣。 去年剿捻军时他来过这里,清晰的记得在崖下五丈有棵横生的老松,此地是敌我双方多次争抢的战略要地,周征完整的前身记忆。 追兵逼近到能看见矛头红缨时,周宽世纵身跃下。下坠中他拼命蹬踏岩壁,护腕在石头上擦出连串火星。老松枝桠刮破脸颊的瞬间,他抓住了最粗的那根枝干。 上方传来太平军的咒骂声,几块巨石砸落,擦着树冠周征应声坠入崖下……。 周征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坠落在山崖下河滩淤泥中,尝试想从泥里爬出来,却全身都疼痛无比。 显然从山崖上高空坠落,他摔断了左腿骨头,并且伤情严重,数次甚至因为疼痛而晕死了过去, 周征的脸陷在冰凉的淤泥里,鼻腔充满腐殖质的气味。昏沉中似乎有千万根钢针在脊椎里游走,左腿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垂死野兽般的呜咽,混杂着两世为人不属于同一个时代的记忆。 有时是碎片——高楼玻璃幕墙的反光,手术室无影灯的嗡鸣,还有心电图拉平的刺耳长音。 有时自己却是老家龙山脚下杨家滩的田垄里,自已在耕田、插秧、捉泥鳅、打猎,两种意识在破碎的神经末梢撕扯,他在高烧中陷入了精神错乱。 \"阿爹说见死不救要遭天谴的。\"清脆的女声刺破雨幕,草鞋踩过鹅卵石的声响由远及近。 周征听到有人向他躺着的地方靠过来,勉强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睛,看见有蓑衣下摆扫过自己鼻尖,斗笠边缘垂下的麻绳还在滴水。 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蹲下身时,背篓里的药草香盖过了血腥味。她用柴刀鞘拨开周征脸上的浮萍,突然倒吸冷气,男人右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翻卷的皮肉里嵌着碎石,却诡异地没有渗血。 \"这位军爷的魂怕是要散了\",青禾叹了口气,想起爷爷说过的话,战场上横死的人三魂七魄都挂在伤口上。 她解下腰间竹筒,将半凝固的鸡血混着朱砂粉涂在周征眉心,这是猎户家祖传的镇魂法,少女青禾就是这白石山的猎户。 她把周征的胳膊搭在自己瘦削的肩头,突然被男人手腕的温度惊住,这具身体明明还有余温,脉搏却像浸了水的麻绳般时断时续。 少女咬紧牙关拖着周征往附近一个非常隐蔽的溶洞挪动,在把周征在溶洞内安置好后,又回头努力抹去草鞋在青苔上留下蜿蜒的血痕。 溶洞深处的钟乳石滴着水,青禾用松枝搭起简易担架。当她要解开男人浸透血水的衣袍时,周征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现代人的意识在濒死躯体里挣扎:\"开放性骨折需要夹板固定\" \"军爷且忍忍\",青禾将捣碎的接骨木敷在他扭曲的小腿上,布条缠到第三圈时,发现男人腿间绑着的油布包。青禾把油布包解下,小心的放在周征的身旁,然后才对周征摔伤的左腿进行包扎固定。 后半夜周征再次开始发高热,两种记忆在谵妄中交织。 他时而看见太平军火把组成的赤蛇在山间游走,时而看到无影灯下有医生正在给他在手术台上动手术,身体常颠闲般的颤抖。 青禾把薄荷叶贴在他滚烫的额头,哼起傩戏里招魂的调子:\"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归来归来,北方不可止些\"。 周征在剧咳中呕出黑血,现代意识终于压过残存的躯体记忆。 他睁开眼,看见岩缝透进的晨光里浮动着金色尘粒,少女正在石臼里研磨三七根茎,发辫上的红头绳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姑娘\",他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住,这具身体的本能仍在,他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刀的位置。 青禾用手指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洞外突然传来山雀惊飞的扑棱声,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远处的林梢间,隐约可见几点晃动的火光正在逼近,太平军,显然仍没放弃从山崖上坠落的周征的搜寻。 “军爷请放心,这山洞是我族的禁地,只有我们这些当地猎户的族人才知道,这些从南方来的长毛,来我们这里后,平时只管烧杀抢掠,并不得人心”。 青禾努力安抚周征:“只要没有族人带路,他们基本上找不到这个溶洞,所以军爷伤好之前,你是安全的”。 第5章 天父的孩子 秋雨裹着寒意抽打着三河镇玉石山太平军营主帅营帐,李秀成伸手接住帐门口一角滴落的雨水,指尖传来刺骨的冰凉。 远处山下湘军的营房,在雨幕中凌乱不堪,像驱散了的兽群。 \"六千七百人\",他摩挲着腰间的燧发枪,枪管上刻着\"斩妖除魔\"四个红字\",死敌李续宾所领的湘军右营同玉字中营,经过昨晚一役,在世界上将不复存在\"。 在三河镇的太平天国将士,剩下来的事是打扫战场,彻底消灭李续宾部在三河镇地面上还活着的有生力量。 身后的砖垒传来铁器碰撞声,十几个太平军士兵,正往炮眼里塞浸过桐油的棉被。三天前他们用这种方法挡住了湘军的开花弹,焦黑的棉絮至今还粘在墙缝里。 陈玉成突然掀开帐帘闯进来,蓑衣上的雨水在地面洇开一片暗色,\"火炮阵地在镇东五里坡,我亲眼看见他们又运来三门劈山炮。\" 李秀成注意到他左臂的绷带渗出血迹。这个二十岁的年轻将领总爱亲自侦察,上月奇袭桐城时他就扮作卖炭郎混进清妖大营,昨晚上陈玉成就带队伍袭击了镇边的一所土地庙,据说斩杀了不少清妖的将领。\" 雨声骤然密集,帐外传来奇怪的吟唱。透过晃动的布帘,李秀成看见几十个老兵围坐在篝火旁,为首的老者正将符纸投入火中。青烟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士兵们空洞的眼神映着火光,仿佛被什么附了体。 \"又在搞降僮。\"陈玉成厌恶地皱眉。三天前这些老兵声称天父附身,硬说镇西柳树林里有清妖埋伏,结果白折了二十多个兄弟。李秀成却按住他的佩刀:\"让他们闹,总比吓破胆强。\" 不久,李秀成又组织了一次冲锋,密集的炮弹砸玉石山下湘军剩下的一座座营垒。 砖石飞溅中,李秀成看见湘军举着藤牌结成龟甲阵,在泥泞中拼死抵抗 。 李秀成看到陈玉成带着三百死士从山上直扑而下,所有人额上都系着红巾,那是拜上帝教\"刀枪不入\"的符咒。 寒光闪过,冲在最前面的少年一刀劈开藤牌,然而下一秒就被清妖的长矛捅穿了咽喉。 \"天父护佑!\"濒死的呐喊刺破夜空。李秀成突然抽出燧发枪朝天鸣放,早已等候着的鼓手们同时敲响牛皮大鼓。砖垒后方窜起数十支火箭,拖着硫磺味的尾焰直扑湘军。 混乱中响起诡异的铜铃声。两百名头戴鬼面的士兵从战壕里跃出,他们浑身涂满朱砂,手中的三尖两刃刀缠着浸过火油的布条。这些被称作\"降魔军\"的特殊部队,此刻正怪异的跳起傩舞,燃烧的刀刃在雨中划出妖异的弧线。 \"妖魔!是长毛妖法!\"湘军阵中突然炸开恐慌。一个把总模样的人发疯般撕扯自己的辫子,转身撞向同袍的刀尖。 李秀成知道这是藏在火箭里的曼陀罗粉末起了作用,但跪在城墙下的老兵们已然开始叩拜,高喊着\"天父显灵\"。 陈玉成的马刀在此时劈开雨幕。这个被清妖称作\"四眼狗\"的年轻将领,左眼下方有道新添的刀疤,让原本清秀的面容平添几分狰狞。 镇外的稻田早已变成血色泥沼,溃逃的湘军不断陷入齐腰深的淤泥。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镇外的欢呼声突然凝固。浑身浴血的陈玉成冲进大帐,手里拎着个还在滴血的布袋。 李秀成正在擦拭那支燧发枪,枪管上的\"斩妖除魔\"被血渍染得发黑。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陈玉成把布袋砸在案上,李续宾的头颅滚出来,怒睁的双眼恰好对着墙上的十字架,这是陈玉成昨晚率队攻击土地庙的战果。 \"根本没有什么天父附体!为了这个人头,昨晚我们死了很多人,那些鬼面兵是你让郎中配的迷药,老兵降僮时烧的符纸掺了曼陀罗粉!\",陈玉成大声音的喊叫。 李秀成慢条斯理地给燧发枪装上火药:\"圣库还剩多少粮食?\",见对方不答,他自顾自从抽屉里取出个油纸包,\"不管用什么方式同手段,这次我们赢了死敌李续宾,收缴的战利品足够我们吃上一年。\"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爆发出癫狂的欢呼。透过晃动的布帘,他们正看见士兵们把湘军的头颅垒成京观,几个老兵正把李续宾的铠甲挂在竹竿上游街。更远处,三十多个俘虏被捆在木桩上,火把正在他们脚下聚集。 陈玉成的手按在刀柄上微微发抖。李秀成却端起茶碗,水面倒映着他眼角细密的纹路,那是半个月前在舒城留下的箭伤。 \"玉成\",他吹开漂浮的茶梗,\"你以为天父是什么?\" 篝火在雨里劈啪作响,李秀成解下沾满血污的头巾,露出眉骨处那道狰狞的刀疤。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朱砂笔,在临时搭起的木十字架上写下歪扭的\"天父\"二字,浓稠的颜料顺着雨水蜿蜒出猩红泪痕。 \"天兄显圣!\",他突然振臂高呼,惊起林中寒鸦。士兵们望着主将背后那具三丈高的十字架,火把将摇曳的影子投射在潮湿的军旗上,宛如活过来的魑魅,李秀成抽出佩剑划破掌心,让鲜血滴进盛满烈酒的陶碗。 无数双草鞋在泥泞中躁动。当李秀成将血酒泼向十字架时,幽蓝的火焰突然腾空而起,火舌舔舐着浸透桐油的麻绳,把\"天父\"二字烧成刺目的金红。 前排的老兵突然齐刷刷跪下,他们额头的黄巾在火光中泛着病态的光晕。 \"妖人炮火伤不得天兵分毫!\"李秀成的嘶吼压过渐密的雨声,他抓起把香灰撒向人群,灰烬落在士兵皴裂的脸上。 \"看见北斗移位没有?紫微星正照着我军大纛!\"几个瘦弱的童子军突然抽搐着倒地,口中吐出白沫,却仍挣扎着指向根本无星可见的夜空。 人群冲向清军营垒时,在箭雨同火炮声中很多人倒下,但是更多的人群踩着倒下去的人尸继续着了魔一样的往前冲锋,直到湘军一个个营垒被击破。 而李秀成的亲兵们正用钩镰枪,将向前冲锋的人群中那些后退的伤兵推进火海。 当第一缕晨光撕开硝烟,那个钉着\"天父\"的十字架已化成焦炭,而李秀成正用朱砂在新制的旗帜上勾勒北斗七星……。 “天父,就是我们取得所有胜利,打倒清妖的不二信仰”,李秀成对陈玉成邪魅的一笑,而陈玉成在李秀成面前呆若木鸡。 “玉成,这把剑不用归圣库,归你了!”,李秀成将一把镶着精美宝石的剑递给陈玉成,赫然是当年皇上咸丰赠给李续宾的秋水佩剑,陈玉成夜袭刚上缴的战利品。 第6章 墨渍惊魂 咸丰八年冬,鄱阳湖水泛着铁灰色的寒光。湘军大营牛皮大帐内,曾国藩悬腕临摹《瘗鹤铭》的手忽然一颤。 墨汁滴在\"戒急用忍\"的\"忍\"字上,浓黑墨渍沿着宣纸纹路晕染开来,恰似三河镇方向腾起的狼烟。 \"大帅!\"亲兵统领张运兰撞开帐帘,甲胄冰棱簌簌而落,\"庐州八百里加急!\" 砚台被疾走的袍角带翻,徽墨泼在青砖地面凝成狰狞的蛛网。 曾国藩顾不得官靴浸染,接过信笺的手指在蜡封处打滑。十月廿七,李续宾部七千人被困三河镇——这正是他半月前收到最后一封捷报的日子。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曾国藩蓦地想起月前巡视吉字营的情形,李续宾将新铸的劈山炮尽数拨给曾国荃,斑白胡须上还沾着皖北的黄尘:\"涤帅在江西如履薄冰,九帅当率精锐火速驰援。\" 此刻北风裹着雪粒扑进帐内。曾国藩望向舆图上标注的舒城方位,喉间泛起血腥气。 当年长沙练兵,李续宾带着一千零八拾乡勇来投,曾指着湘江起誓:\"续宾此生,定要踏平金陵城头逆旗。\" 铜壶滴漏声忽被帐外喧哗打断,六品主事王柏心踉跄闯入,怀中战报浸着暗红血渍。 展开的羊皮纸上,陈玉成用朱砂画了只振翅血蝠,下方小楷如刀:\"伪英王谕:湘寇七千,俱葬三河。\" 雪粒扑打着牛皮大帐,火盆里的银骨炭早已熄灭。曾国藩抓起那方\"涤生\"私印砸向地面,和田玉碎成三瓣时,帐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兄长!\"曾国荃裹着满身霜雪冲进来,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曾国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地时佩剑撞在砖石上,清越声响惊醒了角落的铜壶滴漏。 曾国藩瞳孔骤缩。那道横贯左臂的剑伤,是半月前吉字营驰援途中遭遇翼王轻骑所留。 彼时军医剜去腐肉时,幼弟咬碎了三根柳木却未吭一声。若没有李续宾坚持调兵,此刻躺在皖北冻土下的就该是 \"七千湘中子弟啊!\"曾国藩喉头滚动,羊皮纸在掌中碎成雪片。 他突然抄起茶盏砸向立柱,天青釉在朱漆木上绽开冰纹,像极了舒城地图上交错的血色河网。 碎瓷飞溅中,曾国荃望见案头摆着半块硬如石头的麦饼——那是李续宾上月托粮道捎来的。 出征前夜,那位总把战功让给下属的悍将,曾就着冷水啃同样的麦饼笑道:\"待破了安庆城,九老弟可得请老夫喝衡州老窖。\" 帐外北风卷起残旗,猎猎声响中传来模糊的更鼓。曾国藩忽然跌坐帅椅,掌心被碎玉割出的血痕在舆图上洇开:\"雪琴来信说,湘乡家家挂白幡,石鼓书院七十学子全折在三河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亲兵点燃的鲸油灯将两道影子投在舆图上。 曾国荃解开染血的绷带,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日翼王轻骑突袭,李将军派来的二百亲兵用肉身挡箭活下来的只剩这个。\" 曾国荃从怀中取出半片护心镜,龟裂的铜面上依稀可见\"李\"字铭文。 曾国荃忽然抓起碎瓷片,\"如今他留下的劈山炮还有二十八门,吉字营六千儿郎,筹借的白银两万两,都听兄长调遣。\" 帐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晨雾中隐约可见吉字营旗。火器营把总赵烈文掀帘禀报:\"大帅,儿郎们自发列队候令。\" 曾国藩踉跄起身,帐外景象令他呼吸一滞。六千将士甲胄结霜,却将李续宾所赠的劈山炮擦得锃亮。前排老兵举起残破的\"李\"字营旗,冻僵的手指仍保持着标准握枪姿势。 \"涤生啊\"沙哑的哭腔惊飞寒鸦,曾国藩这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当年岳州水战惨败,李续宾就是举着这面旗,带三百死士乘艨艟撞向太平军炮舰。 第一缕晨光刺破浓云时,曾国藩正将碎玉埋入帅帐前的湘妃竹下。 竹叶上的霜雪簌簌而落,恍惚间化作衡州演武场的柳絮,那年李续宾演示鸳鸯阵,竹矛挑落的柳叶恰如此刻雪片纷扬。 \"即刻传令!\"曾国藩转身时官服溅满泥浆,声音却似洪钟震落檐冰,\"水师封锁鄱阳湖口,吉字营移驻湖口休整。给胡林翼去信,皖北残部全部收编!\" 曾国荃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他看见兄长鬓角新添的霜色,也看见舆图上朱笔圈出的安庆城。当亲兵捧来新铸的\"吉字营\"铜印时,曾国荃突然解下佩剑:\"请兄长将此剑赐予火器营。\" 曾国藩抚过剑鞘上\"精忠报国\"的刻痕,想起这是李续宾去年所赠。他忽然将佩剑系回幼弟腰间,转身抓起案头《讨粤匪檄》撕得粉碎:\"从今往后,我湘军檄文当用白话书写!要让挑夫走卒都听得明白!\" 旭日终于冲破云层,当吉字营开拔的号角响彻鄱阳湖时,曾国藩最后望了眼三河镇方向,寒风中似有故人吟唱从军谣,混着艨艟击水的节拍,渐渐化作历史长河中的血色浪花……。 第7章 苗族少女 溶洞深处的水滴声像更漏般精准,青禾用鹿皮水囊接住第一千三百二十七滴水时,基本能把水囊装满。 她将用水浸透草药的布条,轻轻覆在周征受伤的上脸上,还有周征被摔得骨折的左腿,每天都被青禾打满药膏,连续几天的细心照料,周征的伤口愈合好了很多。 但青禾每次给周征更换草药时,指尖在触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仍然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 青禾救周征那天,其实是在密林远处,亲眼看到周征骑马强闯太平军隘口的。 也见证了周征闪电般的把骑士拉下马的过程,当时就觉周征很英勇,所以才有了周征被太平军围困掉下山崖时,赶到河滩及时将周征救下。 连续几天,都有太平军在洞外搜捕从三河逃亡过来的湘军将士,但因为溶洞口过于隐蔽,一直没能被发现。 但第五日,洞外的情况却发生了些变化,当洞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时,能明显到听出是有几个人同时在走动,而且是直奔洞口而来。 \"先别动\",青禾按住警惕性极强想要起身的周征,同时立刻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在熄灭前火折子幽蓝的光晕里,她看到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蒙着层冷汗。 几天前那个夜晚,男人全身的血腥气,仍萦绕在她鼻尖,那时她从山崖下,把这个全身是伤的军爷背到溶洞时,这个人虚弱得濒临死亡。 但这些天在她的适心照料下有些恢复体力男人,格外有点英气逼人。 洞外的脚步声更近了,靴底碾碎石子的声响刺破雨幕。青禾摸向腰间牛角匕首,洞壁上摇曳的影子突然被火光拉长,映出了两个太平军士兵的皮弁还有一个穿苗服挎苗刀的苗人。 “我们苗人出了可耻叛了!”青禾低声咒骂,周征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的温度让草药香气愈发浓烈。 “我们不能力敌,先想办法避开”,周征在青禾耳边低语。 \"东南方第三个岔道。\"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火燎过,\"钟乳石后有条暗河。\" 染血的舆图在禾青怀中发烫,那是昨夜男人用炭笔在羊皮上绘制的逃生路线,标注着二十一世纪地质勘探才知晓的地下暗流。 箭矢破空声骤起,青禾旋身将周征扑倒在石棱参差的地面。铁箭擦着她耳际没入岩壁,震落簌簌石粉。 太平军士的狞笑在溶洞中层层回荡:\"找到你们了,清妖余孽!\" \"走!\"周征突然暴起,他抓起燃烧的松明火把掷向洞顶垂挂的蝙蝠群,受惊的黑色洪流轰然倾泻。 混乱中青禾看见他摸向腰间的燧发枪——本该装着火药的枪膛里,填满她昨日采回的硫磺硝石矿粉,这几天燃烧火把剩下的木炭。 周征把燧发枪用力丢向三名来袭者,爆炸声起,太平士兵有人倒下,震得耳膜生疼时,青禾已经拽着周征跃入暗河,刺骨寒流裹着他们撞向钟乳石柱。 当终于攀上某处隐秘的石台,青禾发现自己的鹿皮外衣早已被血浸透,但那不是周征的血。 \"你中箭了\",周征的声音在颤抖,现代博士与古代武将的记忆在瞳孔中交织成旋涡。 他的手按在少女肋下,那里插着半截断箭,正是在暗河潜行时为他挡下的致命一击,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铁锈味,还有青禾发间若有若无的艾草香。 \"别碰我祖传的草药,那里面很多是有毒的,敏致人性命!\",禾青拍开他伸向药囊的手,苍白的脸上浮起倔强的笑。 她熟练地咬开酒囊塞子,烈酒浇在匕首刃上时,周征突然按住她的手腕:\"你知道破伤风杆菌吗?\" 少女茫然的眼神让他喉头发紧。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在十九世纪的躯体里翻涌。 周征扯下内衬最干净的绢布,就着岩缝渗出的山泉反复漂洗,当他俯身吮出伤口里的毒血时,青禾的指尖深深掐进他未愈的肩伤。 \"我们苗家\",她喘息着在剧痛中低语:\"女子的身子不能被男人触碰……\",未尽的话语被周征用草药堵在唇间,男人滚烫的掌心贴着少女冰凉的肌肤,在摇曳的火光中描摹出禁忌的图腾。 夜晚暴雨倾盆时,青禾在高烧中说起她们苗族先祖的传说。 她说白石山的溶洞,是蚩尤战败时流的血泪,说猎户之女不能带外男入禁地,说阿妈被太平军掳走那晚山杜鹃开得特别艳,而她阿爸在去追寻阿妈后,一去不复返……。 临到周征照顾少女了,少女也是个没有依靠苦命的孩子,周征一边不停的把衣服用水打湿贴少女额头上给她降温,一边垂耳时时关注洞中有没其它声响,还好的是刚才的爆炸,也许把那进洞的人都炸死了,没有了任何动静。 第8章 世外竹林 青禾族人带太平军进禁地这么一折腾,周征同青禾都不合适继续躲在这个溶洞里了。 虽然不知刚才进洞的人是死是活,但用不了多久,还会有更多的人进洞来搜捕他们。 青禾高烧的时间不太久,烧退下去后,她很快就恢复了清醒。 凭现代人的记忆,周征知道他们现在躲避的溶洞,就是一种喀斯特地貌。 在地下表现为溶洞、地下暗河、石钟乳、石笋等,通常都是地下水溶蚀形成的,地下水道无形,也就是说一个溶洞,会形成很多错综复杂的通道。 尝试着问青禾,青禾回答是溶洞果然除了那个进口,还有其它的出口,青禾从小到大十多年,无数次从这溶洞里穿过,所以对这些都非常清楚。 周征同青禾都身负有伤,在洞里只能相互扶持着,摸黑凭着青禾对山洞出口的记忆,受尽磨难,方才逃出生天。 此次山洞出口,在一处山崖之上,人烟罕至。 两人逃到洞口时,刚好离三河决战过去七天了,周征在出口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周征在阳光下,也第一次看清楚了青禾,这个穿靛蓝百褶裙的苗族姑娘,这姑娘银月坠额前,乌发如瀑垂落,银雀环佩随山风叮咚。 她回眸时山泉在笑,眼尾挑着靛青蝶纹,唇瓣衔着半片桃花,月光淌过银项圈雕花,将锁骨染成蜜蜡色,耳畔流苏晃碎了满坡星子,容貌是一等一的姑娘。 青禾的肋下因为他而受了箭伤,被麻布包裹着,但仍掩不住她身材的美好。 洞口侧边有直到山底垂下的青藤。远处山底是一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竹海。 周征来不及细想,紧紧跟随着青禾这个苗族少女咬住藤蔓纵身跃下……。 竹叶簌簌擦过周征的脸颊,青禾腰间的银雀佩在坠落时发出清越的碎响。 等周征从剧痛中睁开眼,发现两人正躺在厚厚的竹叶堆里,断裂的青藤在三十丈高的崖壁上飘荡。 \"往东走\",青禾伏在他肩头喘息,染血的指尖指向竹海深处,\"那里有我阿爹留下的药寮。\" 月光穿过万顷翠竹,在少女银项圈上折出细碎光斑。 周征托着她不堪一握的腰肢前行,青禾肋下包裹箭伤的布巾被血浸透三次,终于在子夜时分望见半悬在竹枝间的吊脚竹楼……。 青禾的银刀划开腿部染血的衣物时,周征本能地绷紧肌肉。 \"军爷怕疼?\",她眼尾的靛青蝶纹在药烟中忽明忽暗,沾着竹沥的指尖抚过周征背后陈年的刀疤,\"突然噤声。 周征多年来在战场征战所留下的伤疤,令青禾看了触目惊心,这个军爷是战场上经历无数生与死的勇士。 周征感到冰凉的银饰贴在后颈,少女的呼吸凝滞在某个瞬间。 他转头看见青禾正盯着他脖子上吊着的刻着“楚营周记”的怀表。 “军爷姓周!”青禾低头细问。 周征点头称是,并向青禾介绍自已,湖南湘乡人,姓周名宽世,属湘军中的人,这次被太平军包围,自已军队的兄弟们差不多都战死了。 青禾也向周征介绍了自已的情况,是三河白石山的猎户,也是一名苗医,祖传的。 前几个月,阿妈被驻扎在此的太平军抓去干活,结果死了,阿爸去太平军营地为他阿妈讨说法,却失了踪迹,再没有回来。 青禾痛恨到三河镇烧杀抢掠的太平军,视他们为仇敌。 青禾希望用医术治好周征的伤病后,周征能凭他的能力为她家报仇雪恨。 太平军向来就是湘军的死敌,这次周征的结义大哥李续宾又惨死于太平军之手,这与青禾的家仇算得上同仇敌忾了。 周征答应了青禾的请求,开始安心在青禾的细心照料下养伤。 第9章 油布包里的密信 伤筯动骨得一百天,躲藏在竹海深处的周征同青禾,一个箭伤,一个脸上同腿部都有重伤,竹林外随时都得面对太平军的搜捕,周征同青禾俩在竹海里才是最安全的。 1858年安徽的冬天特别寒冷,但对于猎户青禾来说,获取野外的食物,也许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竹箭破空之声响起时,周征正蜷在火塘边打盹,他猛然惊醒,抬眼望去,青禾背着竹篓立在门边,发间银饰沾着碎雪,手里倒提着一只蹬腿的灰兔。 \"苗家猎户取食,可不靠刀枪。\"少女将猎物掷在草席上,解下腰间竹筒晃了晃,\"这是第三只。明日改换东南坡的松林。\" 周征望着她冻得发红的手指,自那日昏倒在白石山岩下被这苗女所救,已过去一个月有余。 竹林深处这间竹屋成了避风港,可冬日大雪封山,青禾阿爸留在竹屋里的存粮早就见了底。 前日青禾说要她有一种\"不用追的猎法\",倒真日日能带回野味。 晨光初现,青禾将银项圈拆成细链,蹲在雪地里布置机关。 周征拄着竹杖跟出来,见她将银链系在歪脖子松树上,末端坠着几个竹筒。 \"这是苗家祖辈传的''雪中铃''。\"她往竹筒里塞了把暗红浆果,\"獐子最爱这鸡血藤的果子,闻着味来啃食,银链就会牵动竹筒。\" 话音未落,西北坡传来叮当脆响,青禾像山猫般蹿出去,周征踉跄跟上,正见她从雪堆里拽出只肥硕的竹鼠。 那畜生后腿缠着银链,竹筒卡在石缝间动弹不得。\"银器能存人气,野兽最忌这个。\"她利落地拧断竹鼠脖颈,\"不过要用新鲜鸡血藤汁抹过才行。\" 最奇的是捕野兔。青禾带他找到片挂冰凌的箭竹林,掏出个竹哨吹出幼兔哀鸣。 待灰影窜出,她突然撒了把褐色粉末,野兔竟在原地打起转来。\"这是闹羊花的籽磨的粉,沾上鼻头就辨不清方向。\"她边说边用竹夹擒住兔耳。 这日风雪骤急,青禾迟迟未归。周征摸到门边张望,忽见雪地里蜿蜒着暗红血迹。 他心头一紧,抄起柴刀冲出去,却在老槐树下撞见青禾正给麂子放血。 \"慌什么?\"少女抹了把溅在睫毛上的血珠,\"这畜生自己撞进我布的竹签阵,倒省了追猎的功夫。\" 深夜火塘哔哔作响,青禾忽然开口:\"前些时段山寨被长毛剿杀,我爹就用这种竹签阵困死过太平军\"。 她将麂子皮绷在竹架上,\"你们汉人将军的兵法,倒和我们打猎的法子像得很。\" 周征握竹筷的手顿了顿。火光在少女银项圈上跳动,映出细密的苗文刻痕。 他终于明白那些机关为何总透着森然杀气,这哪是寻常猎户的把式,分明是沙场陷敌的路数,青禾及她父母的身份可能也不象她说的那么简单,。 \"明日该去北沟看看\",青禾往瓦罐里添着松茸,\"听阿爸以前说那边有熊瞎子出没\",青禾自言自语的说。 周征望着跃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三河镇冲天而起的硝烟,这深山里的狩猎游戏,竟比真刀真枪的战场还要惊心动魄,其实自已的前身,在从军之前,在老家龙山脚下,他自已不但能上山打猎,而且能下河捕鱼,下田能捉泥鳅……。 第二天,等到青禾前往北沟狩猎,周征终于找机会打开了大哥李续宾临终前交给他的油布包,里面除了几张巨额银票外,就是十来封密信,有湘军大帅曾国藩大人的,有湖北巡抚胡林翼大人,有当朝皇帝咸丰帝的,甚至有太平军安庆守将韦俊的。 周征拿起这些被大哥李续宾视为珍宝的信,小心翼翼的认真开始拜读,对于湘军内部以往的很多疑问,在心头开始逐一解开。 那明黄绸缎的密信还带着养心殿的龙涎香,上面只有六个朱砂字“冬至前抵庐州”,字下的咸丰帝的私印能洇出血痕,这有如一道催命符,信笺右下角的盘龙暗纹像要活过来似的,正是这封信,张牙舞爪地啃噬他大哥李续宾从军二十年戎马铸就的谨慎。 君要臣卖命,臣不得不卖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李续宾的宿命……。 咸丰帝三河镇之役李续宾阵亡后的评价: 巡抚衔浙江布政使李续宾当贼匪围扑长沙之时,首倡团练,屡建奇功。嗣后赴援江西,调回湖南,旋随曾国藩东下,克复武汉。凡江西、湖北、湖南等省,攻克巨垒、坚城,该藩司无不亲历行间,身先将士。统计七年之间,先后克复四十馀城,大小六百馀战,以少胜众,所向无前。一时诸将之中,无与伦比。本年七月,赴援安徽,甫逾彼月,连克潜、太、舒、桐。朕以其谋勇素优,威望众着,方冀其肃清皖北,净扫狂氛,特膺懋赏,乃因进图庐郡,先剿三河,苦战旬馀,杀贼逾万。江浦、六合、庐江逆党大股来援,以五千兵勇挡十馀万之贼。将士伤亡,从容赴义。其忠勇义烈之气,虽死犹生,实深悼惜。 这已经是一个君主,对属下的臣子给的最高荣誉同褒奖了。 第10章 松间搏猛虎 次日晨雾未散,青禾背着竹篓钻进竹海东南坡的松林。 周宽世连日高烧不退,竹楼里青禾阿爸留下的物资,一个月下来,早就消耗殆尽。 虽然青禾常外出狩猎,能打到野兔这类的小动物,但冬天的野外,其实机会不多。 这些小动物还不足以给受伤严重的周宽世补气补血,更何况有两个人吃喝,食物有些捉襟见肘。 青禾解下颈间银项圈系在树梢,这是苗人入山狩猎或采药的规矩,若有意外,银光能为后来者指路。 有只麂子蹄印在溪边泥滩忽断,青禾一路跟踪而来,突然,青禾搭箭的手突然僵住,她感受到了自己周边有股巨大的气压正压过来,让人呼吸喘不过气来。 此时林间惊起一片寒鸦,一只斑额猛虎是从断崖后扑出来的,青禾翻身滚向右侧,虎爪擦着耳畔掠过,腥风掀飞了她的头帕。 老虎第二扑来得更急,她反手掷出猎刀,刀刃撞上虎牙迸出火星,竟生生断成两截。 虎啸震落松针如雨,青禾背靠冷杉退无可退,眼见血盆大口兜头罩下,忽有火光破空而至,燃烧的松枝正砸在虎鼻上,野兽吃痛怒吼,转身对上了持火把的周征。 \"往东跑!三十步外有捕兽坑!\",周征沙哑的吼声裹在火星里。 他左腿缠着麻布,走路一瘸一拐,右手火把舞成一道火墙。原来周征终究是放心不下青禾一个人进松树林,一直悄悄的跟随在青禾的身后。 猛虎左右腾挪,钢鞭似的长尾扫断碗口粗的灌木。 青禾抓起断刀在冷杉上连砍三下,咚咚咚的闷响引得猛虎转头,周征趁机将火把插进虎尾。 焦糊味腾起的刹那,周征抄起青禾备好的竹矛,腰身一拧扎向虎腹,却见那畜生猛然人立而起! 竹矛擦着虎颈没入树干,周征被虎掌扫中前胸,旧伤崩裂的血色瞬间染红麻布。 千钧一发之际,青禾甩出银项圈缠住虎爪,苗银铃铛卡进趾缝,猛虎失衡栽向捕兽坑。 坑底竹刺入肉的闷响伴着凄厉虎啸。周征拄着竹矛起身时,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少女正在溪边清洗伤口,晨光将她睫毛染成淡金色,银铃随着包扎动作叮咚作响。 \"军爷方才使的是戚家军的鸳鸯阵步法?\"青禾忽然开口,指尖拂过他掌心的老茧,\"三年前有个采药人在山寨子养伤,说湘军最重阵法训练。\" “这是我湖南老家一位姓谢的乡贤所传,椐说这高人的先祖是戚家军的将领,明末戚家军蓟州兵变时,他从北方逃回了湖南”,周征低声回答青禾。 周征望着坑中渐渐僵冷的虎尸,想起那日少女执意为他刮去腐肉时颤抖的睫毛。 这虎皮,能做两件上好的袄子,甚至能做两双不错的虎皮靴子,青禾同自己可以每人都有,这些东西足够抵御这冬日山中的寒冷了。 晨风掠过林梢,他第一次注意到,白石山的雾霭竟与洞庭水烟有三分相似。 当日,周征同青禾在竹楼里,吃了一个多月来,最丰盛的虎肉大餐……。 怎样才能增进俩个陌生人的感情,那就是让他们共同经历一场面对生死的战斗,松间的这场与猛虎的搏斗,周征同青禾之间的情感增进了不少。 第11章 老刘家的大姑娘 湘军吉字营副将刘连捷数百里连日奔走,当他的马蹄踏碎杨家滩青石板上的薄霜时,天边刚泛起蟹壳青。 这个腊月廿八的清晨,本该飘着糍粑香与腊肉味的街巷,此刻却弥漫着焚烧纸钱的焦苦气息。 他攥着那份从主将曾国荃那拿来的,浸透血渍的名册,看见第一面白幡从金盆周家的门楼上垂下来,像只折翼的鹤。 周家大院的门槛已被香灰淹没。三兄弟出征前合种的那株红梅开得正艳,树下却摆着三具空棺。 周老太爷的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半月前给儿孙们缝战袍时被剪刀生生铰断的。 \"正好,\"老人当时笑呵呵地把断指塞进长子行囊,\"到了皖北,让这截老骨头替你们挡刀箭。\" 此刻他正用那残掌握着毛笔,在牌位上一笔一划写\"魂兮归来\",墨汁混着指根渗出的血,在檀木上洇出紫黑的花。 桥头李家的哭声惊飞了檐角铜铃,八十三岁的李老太守着厅堂里三套未拆封的冬衣,那是她给三个儿子备下的年礼。 最底下那件靛蓝夹袄里还缝着道平安符,线脚歪歪扭扭——老太太花了半年才学会的针法。 此刻她枯枝般的手指正疯狂撕扯那些针线,仿佛拆开衣裳就能让时光倒流,让儿子们重新蜷缩回她的子宫。 刘连捷在自家门前勒马时,几片纸钱扑在战袍上。他看见堂屋里那口红漆棺木,分明是父亲去年亲自挑选的寿材。 灵牌上\"刘培元\"三个字刺得他双目生疼——那是他亲手教会写字的堂弟,出征那日偷喝了他的壮行酒,被呛得满脸通红。 现在那具十七岁的躯体,正躺在五百里外的冰河里,与折断的湘军大旗缠作一处。 整条长街的白幡在朔风里翻卷,像无数招魂的手,裁缝铺王寡妇把最后半匹白布撕成布条分给邻舍,她男人早年就战死在岳州。 田垄里汲古书屋的私塾先生,把《千字文》换成《招魂赋》,学童们奶声奶气的吟诵混着远处法事的铙钹声,在青瓦白墙间撞出空洞的回响。 最揪心的是老刘家后院传来的啼哭。怀胎六月的少奶奶在灵堂前摔了碗,羊水混着血水染红孝服。接生婆从熏黑的铜盆里捞出个浑身青紫的婴孩时,正赶上宗祠敲响午时丧钟。 新生儿的哭喊与三百记钟鸣此起彼伏,仿佛那些战死的魂灵正透过这具小小躯体,向杨家滩发出苍凉的叹息。 刘连捷在祠堂长跪到暮色四合,烛光里,新增的几十个牌位像沉默的军队列阵。 他忽然想起渡江那日,老刘家老七把新媳妇绣的荷包系在刀柄上,说等收了庐州就回家抱儿子。 如今荷包应该泡胀在巢湖底,而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今夜正在灵前抓周——小手攥住了染血的腰牌。 杨家滩家家挂白幡,处处伤心人,老刘家的深宅大院里,还有个二十五岁的大姑娘刘静姝,她是刘连捷的堂姐姐,此时的她已经是欲哭无泪,悲伤到了极处,正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傻傻的呆坐在床头。 刘静姝此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是不远处金盆村周宽世五年都未过门的媳妇。 刘静姝从弟弟刘连捷那得到的消息是周宽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安徽战场回来的人,都说周宽世十之八九是战死了,阵亡名册里周宽世的名字位居前列。 刘静姝的思绪飘回到咸丰三年,某个夏日的清晨,竹篓里的泥鳅还在簌簌扭动,周宽世蹲在刘家老宅后巷的青砖墙根下,春寒顺着湿透的麻布衣料往骨头缝里钻。 方才刘家老宅楼上那盆兜头浇下的井水还凝在睫毛上,将巷口那抹鹅黄衫子洇成朦胧的光晕。 \"你这人\",周宽世抹了把脸刚要开口,却见那绣着银丝海棠的裙裾忽地往墙内一缩,檐角风铃叮当乱响。 石板地上躺着个松绿锦囊,捡起来竟还带着体温,里头两枚银稞子硌得掌心生疼。 暮色爬上胜梅桥时,周宽世终于等到那抹鹅黄。 刘静姝扶着桥栏石雕的神龟探身,发间珠钗在暮风里簌簌作响:\"周家哥哥可算来了。\" 她指尖点在神龟背甲纹路上,\"这老龟活了三百年呢,阿爹说对着它起誓最灵验。\" 周宽世捏着锦囊的手沁出汗来:\"小姐的银钱\"。 \"那是赔你衣裳的\",她忽然凑近半步,周宽能世闻见栀子混着墨香的清冽\"。 明儿申时三刻,带着新鲜泥鳅来桥东榕树下。\"鹅黄衫子旋出半朵花,玉镯磕在龟首上叮铃一声脆响。 从此胜梅桥十三级石阶记住了周宽世与刘静姝的足音。 刘静姝总揣着油纸包翻墙而出。 刘家是杨家滩的大户人家,世代经商为业,刘家秘制的豆腐干裹着五香粉,在春阳里泛着琥珀光泽\"。 尝尝这个。\"刘静姝指尖沾着酱色,眼波比桥下涟水还清亮,用三年陈的茶油慢火煨透,要添八味药材呢。\" 端午涨水漫过孙水河时,小情侣在桥洞躲雨。水汽蒸得她鬓角湿漉漉的,豆腐干的香气混着女儿香往鼻尖钻。 “静姝,我决定跟李续宾大哥去从军了,等我当上千夫长\",周宽世咬着咸香筋道的豆干,喉头发紧,\"就用八抬大轿把你娶回周家\"。 \"谁要那些\",刘静姝突然把油纸包按在周宽世胸口,玉佩穗子扫过手背,“我要你带着这个味觉无论什么时侯都记着我\"。 “我家里现在穷,没法娶你,我从军后,一定会活出个模样!”,桥洞里周宽世指天向刘静姝发誓。 桥外惊雷炸响,神龟石雕在电光里泛着青芒。 咸丰三年秋,周宽世揣着发硬的油纸包跪别胜梅桥。 刘静姝连夜绣的香囊贴着心口发烫,里头除了晒干的豆腐渣,还有缕用红绳缠着的青丝。 周宽世就跟随他的结义大哥李续宾,还有其它一千多名杨家滩本地儿郎,背井离乡,去了省城长沙南门口的金盆岭……。 第12章 血拼火宫殿 咸丰三年的长沙城七月,蝉声裹着热浪在城墙根下打转。 李续宾站在金盆岭的校场上,望着正在操练的一千多名湘勇,他们绑腿上的红布条像跳动的火苗,把黄土地烙得滋滋作响。 \"大哥!\"周宽世提着两桶井水走来,粗布短打被汗水浸成深褐色,\"狗日的绿营又扣了咱们两石糙米。\" 这个湘中汉子脸型硬朗刚毅,说话时愤愤不平。 李续宾接过木瓢的手顿了顿。自打一个月前奉曾国藩曾侍郎之命来此练兵,长沙协的绿营见他们就像见了腐肉的苍蝇,前日克扣火药,昨日拖发军饷,今日竟连口粮都要做手脚。 他仰脖灌下凉水,喉结滚动间瞥见营门外几个绿营兵丁正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猩红号衣镶着黑边,活像庙里供着的无常鬼。 \"宽世,叫弟兄们收操后去洗沐。\",李续宾抹了把下巴上的水珠,\"你带几个兄弟去城里松快松快。\",李续宾深知这酷热下,兄弟们练操的辛苦 暮色初临时,坡子街的青石板还蒸腾着白天的暑气,火宫殿二楼临窗的方桌前,周宽世正捏着酒碗给同乡讲古:\"孙水河可是去水府庙、进湘江入洞庭的主要河道,那年春汛,老子在里河里捞起个落水的绿营把总,你们猜怎么着?那龟孙子醒过来反手就抽了我一鞭\" 话音未落,楼梯口传来牛皮靴的闷响。六个绿营兵晃着腰刀晃上来,领头什长脸上横肉堆笑:\"哟,这不是湘勇的周把总么?\"。 他故意把\"把总\"二字咬得极重——谁都知道湘勇自设的职衔在绿营眼里连个屁都不算。 周宽世攥着酒碗的指节发白,同桌的周铁牛已经要站起来,被他用眼神按住。 绿营什长却得寸进尺,抬脚勾翻条凳:\"听说你们湘勇练的是娘们绣花枪?来给爷们开开眼?\"。 湘勇中的周铁牛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站在周宽世身后。 这个湘中龙山脚下的猎户最见不得人糟践粮食,此刻却眼睁睁看着绿营兵把花生米一颗颗碾碎在桌面上。 周宽世突然笑了,眉头在烛火里一跳:\"军爷想见识湘勇的枪法?\"他拎起酒坛晃了晃,\"不如先干了这坛''洞庭春''?\"。 二楼霎时静了,绿营什长脸上横肉抽搐,突然抄起邻桌的茶壶劈头浇下,滚烫的茶水顺着周宽世的发梢往下淌,在粗布衣上洇出深色痕迹。 周铁牛抄起条凳的瞬间,听见周宽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打!\"。 条凳带着风声抡圆了砸在绿营什长肩头,樟木断裂的脆响混着惨叫声掀翻了屋顶,瓷盘菜碟顿时化作满天星雨。 湘勇们抄起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如板凳腿、铜烛台、甚至盛卤肉的粗陶盆。 周铁牛一个头槌撞翻想要拔刀的绿营兵,反手抢过腰刀,刀背重重拍在那人面门上。 \"莫动真铁!\"周宽世踹开扑来的绿营兵,手中半截板凳舞得呼呼生风。 他眼角瞥见三个绿营兵正往楼梯口退,突然暴喝:\"堵门!\"两个汉子湘乡汉子应声掀翻八仙桌,红木桌面轰然堵住退路。 绿营什长此刻满脸是血,突然从怀里摸出个铜哨狠命吹响。 尖厉的哨声刺破夜空,周宽世心里一沉,这是绿营的求援信号。 他劈手夺过周铁牛抢来的腰刀,刀光如匹练般扫过,铜哨连着半截手指飞了出去。 \"扯呼!\"周宽世一脚踹开临窗的雕花木栅,夜风裹着湘江的湿气扑面而来,二楼离地两丈有余。 身后传来绿营援兵的脚步声,他回头冲弟兄们咧嘴一笑:\"哪个怂包不敢跳?\" 十来个身影如下饺子般跃入夜色,周宽世落地时顺势滚了三滚,耳畔传来布帛撕裂声——左袖被竹篱笆扯去半幅,远处火把晃动,绿营的追兵已至街口。 \"分头走!\"他推了把周铁牛,\"告诉李大哥,城南土地庙汇合!\"。 说罢闪身钻进暗巷,身后脚步声如附骨之疽。转过三个弯后,周宽世突然刹住脚步,眼前是条死胡同。 绿营追兵的火把光越来越近,他反手握住腰后别的短刀,这时头顶传来瓦片轻响,抬头见李续宾蹲在墙头伸手:\"上来!\"……。 周宽世心头一热,拉住李续宾的手飞身上墙,消失在夜幕里。 第13章 义兄那些事 道光十九年秋,湘中大地笼罩在肃杀之气中。 李续宾策马立在龙山脚下,刚贰拾壹岁的他意气风发,身后五十名乡勇手持红缨枪列阵待命。 山风卷起他靛青绸袍的下摆,露出腰间镶着翡翠的牛皮腰带,这是父亲在他及冠时特地从苏州定制的。 \"东面隘口留二十人,其余随我上山。\"李续宾的声音清朗如剑鸣。自半月前接下老父李登胜组建乡团的重任,这位二十一岁的武秀才便日日带着青壮操练。 此刻他仰头望向密林深处,斑驳树影间隐约可见几缕炊烟,正是匪首\"黑面虎\"盘踞的巢穴。 密林深处,十二岁的周宽世正趴在松树后屏息凝神,破旧的粗布短衫沾满松脂,脚上草鞋裂开的口子露出红肿的脚趾。 他盯着不远处三个持刀匪徒,手心攥紧浸过松油的麻绳,今晨进山采药时,他亲眼看见这些恶徒砍倒了杨家滩镇上的张铁匠。 忽然山下传来喊杀声,惊得林中飞鸟四散。周宽世眼睛一亮,麻利地将麻绳系在两棵老松之间,正要转身,却见一道青色身影踉跄着冲进山谷,玄色披风已被血染透半边。 \"哪里跑!\"三个匪徒举刀追来,李续宾倚着山石喘息,左肩箭伤汩汩渗血,他握紧佩剑正要迎战,忽见最前头的匪徒被绊了个趔趄。 未等反应过来,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竟是张浸透松油的渔网当头罩下。 \"这边!\"稚嫩的童音在石后响起。李续宾只觉手腕一紧,被个瘦小身影拽着钻进岩缝。 身后传来匪徒气急败坏的叫骂,少年却已拉着他七拐八绕,躲进半山腰的废窑洞。 洞内霉味扑鼻,周宽世麻利地撕下衣襟:\"先忍忍。\",说着将捣碎的止血草敷在伤口。 李续宾这才看清救命恩人:乱发下是张稚气未脱的圆脸,唯独那双杏眼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你怎知用松油设伏?\" \"去年爹被野猪所伤,我就用这法子逮过山猪。\"少年说着掏出半块硬饼,\"你先垫垫,等天黑我背您下山。\" 李续宾心头一震,他自幼熟读兵书,却不想这山野少年竟有如此机智。 正要询问,忽听洞外传来窸窣声,周宽世脸色骤变,抄起洞角的竹篓就往外冲。 \"野猪来偷食了!\"稚嫩的喊声在暮色中格外清亮,匪徒们果然中计,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续宾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尉缭子》中\"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的箴言。 三日后,金盆村最破旧的茅屋前停着辆青布马车。 李续宾亲手将五两纹银放在炕头:\"周老爹,令郎于我有再造之恩。若不嫌弃,可否让宽世随我读书习武?\"。 周老爹颤抖着要下跪,被李续宾一把扶住,角落里,周宽世正捧着新得的《纪效新书》看得出神,夕阳透过窗棂在他肩头镀了层金边。 李续宾忽然想起那日洞中少年说\"逮山猪\"时的神情,嘴角不自觉扬起——这般璞玉,稍加琢磨必成大器。 自那日起,乡团演武场上多了个瘦小身影。晨光熹微时,周宽世便跟着操练阵法;夜幕降临时,又在书房听义兄讲解《孙子兵法》。李续宾发现这少年对地形过目不忘,常能想出些刁钻战术。 有次围剿流寇,正是周宽世提议在芦苇荡布下火油阵,不费一兵一卒便烧得匪徒溃逃。 咸丰二年除夕,桥头李家正厅炭火融融,周宽世穿着新制的棉袍,正给李母剥橘子。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管家捧着漆盒疾步进来:\"少爷,县尊大人亲笔书信,说要保举你还有你的老师罗泽南去长沙协办防务,主办防务的是曾国藩曾大人\"。 李续宾展开信笺,烛光映得他眉间朱砂痣愈发鲜红,转头看向正在研墨的义弟,少年眼中跃动的光芒,恰似当年洞中那簇救命篝火。 第14章 避祸衡州 周宽世被李续宾连夜带回金盆岭的湘勇团练大营。 “老师!周宽世闯祸了,恳请您出手救命”,李续宾带着周宽世长跪于罗泽南的中军营帐前。 “怎么一回事?”罗泽南在帐内问道。 “周宽世一伙人在火宫殿把绿营的人打了,动了刀,有人受伤见了血”李续宾回答,罗泽南听后手中《孙子兵法》啪地摔在地上。 曾国藩正在衙门签押房批阅文书,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如暴雨般袭来。 提督鲍起豹的嗓门震得窗纸簌簌作响:\"曾侍郎好大威风!纵容部属当街杀人,莫不是要效仿长毛造反?”。 暮色里,湘勇大营已点起松明火把。 罗泽南手持铁尺敲打着沙盘边缘:\"绿营三标人马已把太平街口堵死,嚷着说要交出周宽世,鲍起豹这是要逼我们出城。\" \"周宽世不能交。\"李续宾突然开口,腰间佩刀与案几相撞发出闷响,\"这小子是汲古书屋最通作战的苗子,日后必有大用。\" 汲古书屋是湘中杨家滩老刘家的一家私塾,常聘请罗泽南在那开堂授课。 罗泽南在那除了教老刘家些本家子弟外,也教很多湘中的青年才俊。 刘腾鸿、刘腾鹤、刘连捷、刘岳昭、李续宾,李续宜、周宽世等大批湘勇都在罗泽南手中受过教。 衙门签押房里的曾国藩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湘江蜿蜒的曲线,最终停在衡州二字。 他以经收到城里耳目的消息,团练里周宽世在火宫殿被绿营羞辱,结果周宽世把绿营的人打了。 曾国藩心里很清楚,绿营的人在湘勇进长沙后,一直对湘勇挑剔不断,那是看不惯他这个从京城来的侍郎啊! 他想起上月巡视粮仓时,周宽世捧着新舂的糙米憨笑着对他说:\"大人,俺们乡下人最耐得住饿。\",周宽世身体结实,又有股不怕死不怕苦的狠劲,是个在军营里混的好苗子。 绿营的铜锣声撕裂了长沙城的夜晚,鲍起豹的亲兵队擎着虎头牌同曾国藩一起直冲湘勇的团练大营。 周宽世瞥见辕门外乌泱泱的号褂兵丁,红缨枪头在松明火把的火光下泛着血光。 此刻湘勇大营内,周铁牛正跪在罗泽南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庄稼汉脖颈晒得黝黑,粗布短打还沾着草屑:\"大人,俺堂哥宽世是当兵的好种子,俺替他挨这顿鞭子值当。\" 罗泽南背过身去咳嗽,李续宾的佩刀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曾国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昨日周宽世演示的\"鸳鸯阵\",那少年用竹竿比划战船接舷战术时的神采。 \"一百鞭,少一记都不作数。\"鲍起豹的声音从辕门外传来,绿营兵丁举着火把将大营围得铁桶似的,火光映着他们腰间的牛皮鞭——那鞭梢浸过桐油,抽在身上能揭下一层皮。 周铁牛被绑上刑架时突然扭头对曾国藩说:\"大人,能给俺爹捎个信不?就说俺在城里当差,吃上皇粮了。\" 巡抚衙门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听到自已耳目随时关注动静的骆秉章,正捧着冰镇酸梅汤,听幕僚念湘勇的呈报。 突然笑出声:\"这个曾涤生,倒会玩李代桃僵的把戏。\" 返回衙门上签押房的曾国藩望着案头《筹建水师条陈》,以为事件得到平息,然而忽然听得外头喧哗。 提督鲍起豹又带着三百亲兵直闯签押房,绣春刀架在他颈侧时,刀刃上的云纹闪着寒光,让曾国藩看了都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 \"曾大人好算计。\"鲍起豹的吐息带着酒气,\"让个泥腿子顶罪,真当本督是睁眼瞎?\"刀锋压出一道血线。 “快住手,鲍起豹你放肆!”李续宾突然现身挡在曾国藩的身前,厉声斥责鲍起豹“ 曾大人可是钦差大臣”。 衙门隔壁听到风声的骆秉章,来得恰到好处。他扶着官帽气喘吁吁,袖口还沾着月饼渣:\"都是同僚,何至于此!\"转头却对绿营兵拱手,\"弟兄们辛苦,今晚营房加餐,每人半斤烧刀子。\" 骆秉章一面安抚曾国藩要宽容大度,不要跟绿营兵计较,一面反向绿营兵道歉,让绿营兵先退回去。 对于绿营兵挟持曾国藩威胁钦差大人的事儿,骆秉章轻而易举的掀过不谈,巡抚骆秉章的态度明确,明摆着袒护本地正规军绿营,打压曾国藩的民团。 湖南官场已经通过骆巡抚的做法看到了风向标,一齐站队骆秉章。 纷纷向咸丰皇帝上奏说此事是由于曾国藩过激引起,跟绿营无关。 曾国藩自知省城长沙此地已经容不下自己,便上奏咸丰,请调衡州,另寻发展。 绿营哗变事件一个月之后的某一个夜晚,长沙城外的湘江渡口。 三十多艘红单船载着曾国藩、罗泽南李续 宾、王鑫、周宽世还有从湘乡招集而来的那一千多湘勇。 在省城那批高官轻视的眼神里,落魄的驶向长沙南边,紧靠湘江的湖南另一所大城衡州……。 第15章 石鼓晨钟 衡州对曾国藩的湘军来说,绝对是一块福地。 在衡州,湘勇一改在省城长沙被处处压制的局面,同湖南的天气一样,发展从寒冷的冬天转上了生机勃勃的春天,换了个人间。 在湘江石鼓书院院墙下,曾国藩的练兵不但有条不紊的得到推进,湘军的水师也如愿的在石鼓书院崖下的湘江边建立。 各地才俊也纷纷慕名而来,湘营中不但收获了奇才彭玉麟,还收获了一名有百战经验的旗人塔齐布。 这弥补了湘军中全是汉人的短板,极大的打消了清廷高层对湘军这支汉人队伍的疑虑。 湘勇一直有早起晨练的习惯。 咸丰三年冬日某天,晨雾还未散尽,湘江水面泛着鱼鳞般的银光。 石鼓书院飞檐下的铜钟刚撞过卯时三刻,练兵场上的细沙地已被露水浸得发黑。 三千湘勇的甲胄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兵刃上的寒光却穿透雾气,像星星落在人间。 曾国藩将手搭在观武台的栏杆上,青布棉袍被江风掀起一角。 他左侧的罗泽南正用拇指捻着山羊须,目光如炬地盯着校场中央。 右侧的李续宾按着腰间雁翎刀,年轻的面庞因兴奋微微发红。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场中那两个对峙的身影,塔齐布绛色战袍猎猎作响,周宽世玄色劲装纹丝不动。 \"咚!\"战鼓骤响。 塔齐布率先动了,这个镶黄旗出身的汉子使的是北派长枪,丈二白蜡杆在他掌中活似银蟒翻身,枪尖抖出碗大的梨花。 周宽世却如磐石般立在原地,九环朴刀斜指地面,刀背上九个铜环叮当乱颤。 当枪尖离胸口还剩三寸时,他猛然侧身,刀锋贴着枪杆削上去,火星在晨雾里溅出三尺。 观武台上,李续宾的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塔都司这招''乌龙搅海'',竟被周把总用''顺水推舟''化解了。\" 罗泽南嘴角浮起笑意:\"南人用北刀,北人使南枪,这倒是应了涤生兄说的''和羹之美,在于合异。\" 场中金铁交鸣声突然密集如暴雨,塔齐布枪势突变,枪杆忽软忽硬,时而如灵蛇吐信直取咽喉,时而似巨蟒摆尾横扫下盘。 周宽世却将朴刀舞成泼水不进的刀幕,九环齐鸣竟压过了江涛声。 两人身影在沙地上腾挪闪转,所过之处沙砾激射,在朝阳下划出金线。 \"当啷!\"一声巨响震得前排湘勇耳膜生疼。 塔齐布枪尖正点在刀背第七个铜环上,周宽世借势旋身,刀锋贴着地面扫起扇形沙浪。 塔齐布腾空跃起,枪杆在沙地上一撑,竟在半空翻了个鹞子翻身,枪尖直刺对方后心。 \"好个回马枪!\"罗泽南猛地向前探身,却见周宽世突然仰面倒地,背脊几乎贴地,朴刀自下而上反撩,正是一招\"铁板桥\"。 塔齐布收枪不及,枪杆被刀锋劈中,白蜡杆竟断作两截!校场上响起惊呼,李续宾的手已按在刀镡上。 却见塔齐布在半空拧腰转身,断枪如标枪般掷出,自己稳稳落在三丈开外。 周宽世横刀格开飞来的断枪,正要追击,忽然顿住脚步,塔齐布已从兵器架上抄起两柄虎头双钩。 晨光终于刺破江雾,照得双钩寒光凛冽,周宽世抹了把额前汗水,反手将朴刀插进沙地,从亲兵手中接过两柄短柄铁戟。 场边湘勇的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惊起江边芦苇丛里的白鹭。 \"要见真章了\",曾国藩终于开口,声音像浸过湘江水般沉静。 他看见塔齐布双钩交错划出十字寒光,周宽世铁戟如毒龙出洞直取中路。 北派钩法讲究锁拿缠绞,南派戟法则重劈砍突刺,两般兵器撞在一起,竟迸出连串火星。 塔齐布突然变招,左钩虚晃引开铁戟,右钩如毒蛇般咬向对方手腕。 周宽世却似早有预料,铁戟顺势下压,戟枝正卡住钩刃。 两人较力时,沙地上竟被靴跟犁出深沟,塔齐布暴喝一声,蒙古摔跤的功夫使出来,肩膀猛撞对方胸口。 周宽世踉跄后退三步,铁戟顺势横扫,逼得塔齐布仰面折腰。 观武台前的香炉里,三柱线香已燃过半。曾国藩注意到两人甲胄都被汗水浸透,在朝阳下蒸腾着白气。塔齐布的辫子散了,周宽世的绑腿开了,但两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当塔齐布使出一招\"苍鹰搏兔\"凌空扑下时,周宽世突然弃了铁戟。 这个湘中汉子竟使出猴形拳,矮身钻过双钩封锁,双手成爪扣向对方脚踝。 塔齐布双钩插地借力,腾空翻了个筋斗,落地时靴底在沙地上擦出两道深痕。 \"停!\"罗泽南突然起身,校场上两人闻声收势,胸膛剧烈起伏着,却仍保持着攻守架势。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正好散尽。 曾国藩缓步走下观武台,皂靴踏在尚带露水的沙地上。 他先扶起单膝跪地的塔齐布,又拍了拍周宽世结实的肩膀:\"塔都司的钩法得关外真传,周把世的南拳已入化境。今日较技,当以平手论。\" 江风突然大起来,卷着石鼓书院的晨钟声掠过校场。 三千湘勇的喝彩声震得湘江水泛起涟漪,惊起的水鸟掠过樯橹林立的湘军水师战船,向着初升的朝阳飞去。 第16章 牛刀新试 湘勇的第一次出省作战,在南昌城外,遭遇突袭陷入绝境,当时罗泽南手下谢邦翰、罗信东、易良干、罗镇南等七名得力骨干阵亡,近百士兵牺牲。 这次行动让罗泽南蒙上悲情色彩,也让李续宾、周宽世在此次战斗争中,脱颖而出。 南昌城外的七里街飘着细碎的雨丝。李续宾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身后的青砖墙上溅着暗红的血点子,像极了老家湘乡屋檐下晾晒的辣椒面。 \"哥!东南角的太平妖又压上来了!\"周宽世从巷口窜进来,腰间的牛皮刀鞘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臂缠着浸血的麻布,眼睛却亮得骇人。 李续宾眯眼望着街巷尽头晃动的红头巾,太平军特有的螺号声穿透雨幕。 三个时辰前,罗泽南大人带着两千湘勇冲进七里街时,谁也没想到会撞上翼王石达开的亲兵营。那些广西老卒的土铳准得邪乎,第一轮排枪就掀翻了冲在最前的谢邦翰。 \"把火油罐搬到二楼去。\"李续宾突然踹开旁边半塌的染坊木门,腐朽的梁柱震落下簌簌灰尘。 这里原本是南昌最大的蓝印花布作坊,如今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有戴红巾的,也有扎蓝腰带的。 周宽世眼睛一亮:\"火攻?\" \"太平军追了我们三条街,该让他们尝尝火烧连营的滋味了。\"李续宾扯下染坊墙上挂着的硝石袋子,这是染布用的原料,遇火即燃。 雨水顺着他的铁盔流进锁子甲,在胸前的护心镜上汇成细流。 巷口的喊杀声陡然逼近,三十几个太平军先锋撞开拒马桩。领头的是个使双刀的黑脸汉子,刀锋上还挑着半截湘军的号旗。 李续宾认得那面旗,一刻钟前还插在谢把总阵亡的位置。 \"放箭!\"周宽世突然暴喝。藏在染坊二楼的二十名弓手同时松弦,箭雨穿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将冲在最前的太平军钉成刺猬。 黑脸汉子挥刀格开三支箭,却被第四支射穿咽喉,双刀当啷坠地时,尸体还被后续的太平军踩得面目全非。 李续宾趁机带人退向第二道街垒。沿途的湘勇故意踢翻火盆,燃烧的桐油在青石板路上蜿蜒成火蛇。太平军的追击果然出现片刻迟滞,但很快又像潮水般涌来。 \"哥,让我带人绕到醉仙楼!\"周宽世突然扯住李续宾的披风,\"你看他们的先锋和本阵脱节了!\" 李续宾顺着望去,果然见太平军前队已经突进到染坊区,后队还在三百步外的十字街口整队。雨水冲刷着街道,把血水汇成暗红色的小溪。 \"给你三十人,把硝石罐扔进他们后队。\"李续宾解下自己的腰牌扔过去,\"活着回来。\" 周宽世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血沫的虎牙。这个五年前在浏阳河畔认的义弟,打起仗来总像头嗅到血腥的豹子。 李续宾看着他带人钻进染坊后墙的狗洞,转身抽出雁翎刀。 太平军的第二波攻势到了。 这次来的是长矛阵,五丈长的竹矛密如丛林。李续宾冷笑,湘西山民最擅长的就是对付长兵器。 他打个呼哨,残存的百余名湘勇突然分成三列:前排蹲地竖盾,中排架起虎蹲炮,后排的弩手踩着同伴肩膀跃上房檐。 \"放!\" 三声炮响震得瓦片纷落。太平军的长矛阵顿时被轰出三个血窟窿,破碎的竹矛和断肢飞上半空。藏在屋檐的弩手专射军官,转眼间七八个戴黄绸腰带的头目栽倒在地。 混乱中,东南角突然腾起冲天火光。李续宾精神一振,周宽世得手了! 但见醉仙楼方向浓烟滚滚,隐约传来太平军惊慌的螺号声。原本整齐的后队阵型开始扭曲,像被烙铁烫到的蜈蚣。 \"反攻!\"李续宾的刀尖挑飞一颗头颅。憋屈了半日的湘勇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们结着湘军特有的\"连环叠阵\",三人一组互为犄角。 这种阵法在狭窄街巷中威力倍增,太平军的长矛来不及调转,就被短刀抹了脖子。 当李续宾杀透重围与周宽世会合时,发现义弟正踩着太平军的帅旗擦刀。年轻人脚下躺着个穿锁子银甲的大汉,眉心插着半截短箭。 \"这是他们的殿后将军。\"周宽世踢了踢尸体,\"想往火场外跑,被我一箭钉在门板上。\" 李续宾望向仍在燃烧的醉仙楼,火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此战虽折了五百弟兄,但太平军的伤亡至少三倍于此。更难得的是,他们竟在溃败中反杀了一名太平军悍将。 \"哥,你闻到了吗?\"周宽世忽然深吸一口气。 李续宾皱眉:\"血腥气?\" \"不,是焦香味。\"年轻人笑得狡黠,\"像不像老家灶屋里煨的腊肉?\" 雨不知何时停了,残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照着七里街上横陈的尸体,有戴红巾的,有扎蓝腰带的,还有不少百姓装扮的,那是在混战中被裹挟进来的无辜者。 李续宾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弯腰捡起半截烧焦的太平军令旗,旗面上\"天父天兄\"的字样正在余烬中蜷曲成灰。 第17章 屙屎将军 咸丰三年秋,受曾国藩所托,李续宾率周宽世等这援南昌,路过江西吉水,却被太平军突然围困在城内。 城头飘着细密的雨丝,周宽世扶着垛口望向城外,两万太平军像黑压压的蚁群,旌旗在暮色中连成血色长河,将这座孤城围得铁桶一般。 堂弟周铁牛攥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西门外三座箭楼昨夜被轰塌,弟兄们用门板堵着缺口\",铁牛担忧的对周宽世说。 周宽世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指尖在青砖上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城墙上新糊的泥浆还泛着潮气,那是三天前用糯米汁混着碎瓷片夯实的——这个法子还是他翻遍《守城录》想出来的,碎瓷能扎破云梯上裹的牛皮。 他突然直起身,牛皮战靴碾过青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今夜起,轮值的半数解甲,在城头生火造饭。\" 周铁牛惊得后退半步:\"这若是长毛趁夜突袭\" \"要的就是他们来。\"周宽世解开青灰乡披风甩在箭垛上,露出内衬锁子甲上斑驳的刀痕。 他抓起半块冷硬的麦饼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下令:\"叫火夫把最后两袋白面全烙成饼,香味要飘到三里外的贼营去。\" 当夜子时,太平军斥候看见吉水城头火光摇曳,几个湘军士兵蹲在箭垛后解手,秽物顺着城墙淅淅沥沥往下淌,更有甚者将裤腰带挂在旗杆上,对着城外吹起轻佻的口哨。 \"报——\"探马冲进中军帐时,太平军主将陈得才正在擦拭他那柄镶着红宝石的腰刀\",吉水守军已无战意,城头炊烟不断,士卒解手都不寻茅厕了!\" 陈得才霍然起身,刀尖挑起帐帘,秋雨里果然飘来面饼焦香,混着城墙飘来的秽物气味,形成某种诡异的诱惑。 他舔了舔嘴唇,想起半月前劫掠的鄱阳商船里,那些裹着绸缎的官家小姐也是这般欲拒还迎。 \"传令前军,寅时三刻突袭西门!\" 此刻周宽世正蜷在城门楼下的草堆里假寐,耳廓贴着地面。 当远处传来第一声马蹄叩击青石板的震颤,他猛地睁眼,抓起令旗跃上马道。 \"千斤闸准备!\"他的吼声撕破雨幕,\"火器队上瓮城!弓弩手封死女墙缺口!\" 太平军先锋撞开城门时,迎接他们的是突然坠下的千斤铁闸。 两百精骑挤在丈许宽的瓮城里,眼睁睁看着头顶箭孔中探出数十支火铳。 周宽世亲自点燃信炮,火光中他看见陈得才的帅旗在城外乱军中倾倒,像条被踩住七寸的赤链蛇。 周宽世挥刀砍断最后一条攀城索,瓮城里的焦臭味混着火药味冲天而起。 周宽世掸去肩甲上的火星,指着城外溃散的太平军笑道:\"陈得才在岳州屠城,专挑着绫罗绸缎的富户下手。 这等暴发户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显阔——闻着白面饼香,看着守军懈怠,岂能忍到天明?\" 晨光初现时,吉水百姓看见周宽世蹲在城头喝粥,裤脚还沾着夜战的泥浆,不知谁喊了声\"这兄是个屙屎将军啊\",这浑名便随着大捷塘报一路传到曾国藩耳中。 曾大帅将周宽世的请功折子拍在案上:\"好个周宽世!改日回营,就让他去湘勇大营,给各营讲讲怎么用屎尿守城!\" 此战过后,\"屙屎将军\"的名号响彻湘赣。后来周宽世真做将军时,特意请铁匠打了把黄铜夜壶,壶身錾着两行小字:\"闻风辨敌千里外,观微知着一夜间\"。 第18章 商道舆图 咸丰四年春末的湘江笼罩在硝烟中,湘潭城头的青砖被炮火熏得焦黑。 此刻八十里外的湘潭城南,刘腾鸿正蹲在湘江边的芦苇荡里江水裹着上游冲下的碎木从他指间流过,那些被太平军烧毁的商船残骸在月光下泛着惨白。 \"三更涨潮时,战船吃水会比现在深五尺。\"他蘸着江水在青石板上画出弯道,\"十八里湾的暗礁该露出头了。\" 老刘家刘腾鸿刘腾鹤兄弟的商船在湘潭至宝庆的航线上跑了二十三年。 每年清明前后,三十艘满载安化黑茶的平底船要趁春汛闯过湘江十八险滩。 刘腾鹤至今记得十二岁那年跟船,阿爹用竹篙点着江面说:\"记住,双鱼石往北三十丈有个暗漩,船过那里要打横。\" 湘江的商船里,传承两代的航道经验在刘家账房里铺成了军事舆图上,刘腾鸿用朱笔在泛黄的商船日志上圈出三处洄流。 \"太平军水营用的都是长江战船,吃水比我们的茶船深六尺。只要把他们引到十八里湾\"。 帐外忽然传来马嘶,塔齐布带着亲兵踏进门槛时,刘腾鹤正在用算盘核算湘江各段流速。 镶铁的马靴踩在楠木地板上咯咯作响,参将的斗篷扫落了案头一叠潮汐表。 \"听说你们能把湘江说成自家后院?\"塔齐布抓起舆图,虎口处的刀疤横在\"易家湾\"三个墨字上。 刘腾鸿看见他甲胄缝隙里还沾着前日血战的碎肉,喉结动了动:\"回大人,从水府庙到窑湾,每个湾口该挂什么帆,我们闭着眼都能说。\" 五更天的军帐里浮动着桐油灯的青烟,刘腾鹤用二十七个茶杯在沙盘上摆出湘江走势,第三杯茶水泼在易家湾位置:\"这里看似河道宽阔,实则水下五尺有我们打下的拦沙桩。 \"他翻转茶杯露出底部墨迹,\"咸丰元年剿水匪时埋的,商船都知道要绕行。\" 塔齐布的指节敲在第七个茶杯上,那是十八里湾最险的鹰嘴岩。 刘腾鸿掏出贴身藏着的铜制罗盘,磁针在子午线间微微颤动:\"明日寅时末刻退潮,鹰嘴岩下的暗礁会露出七寸。 太平军的先锋船若想抢占湾口\"他忽然抓起两粒围棋黑子掷入茶杯,瓷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塔齐布的瞳孔倏地收缩,三日前太平军就是用这种双船并进战术,撞碎了他三艘艨艟。 帐外传来报更的梆子声,刘腾鹤趁机点燃商队用的信号火把,跳动的火光在舆图上投下狰狞阴影:\"用二十艘空船装满硝石,趁卯时东南风起顺流而下。待到双鱼石\" 湘江晨雾里裹着火药味,刘家商船改装的二十艘火船在易家湾打着旋,船尾拖着的浸油棕绳在水面划出蜿蜒黑痕。 刘腾鹤趴在芦苇丛中,耳畔尽是浪涛拍打暗桩的闷响,他数到第一百七十个浪头时,江面忽然传来太平军战船的号角。 \"放!\"塔齐布的令旗劈开浓雾,商船老舵手们同时砍断缆绳,火船借着退潮的推力冲向江心。 刘腾鸿在岸上看得真切,领头那艘火船在双鱼石突然右转,正是当年他跌落江中的险滩,此刻却成了太平军艨艟的葬身之地。 江面炸开第一朵火花时,刘腾鹤正带着三百乡勇从鹰嘴岩后摸出,他们怀里抱着的不是刀枪,而是商队防土匪用的火油罐。 太平军战船在暗礁上撞得东倒西歪,桅杆上的\"太平\"旗被火箭点燃,化作片片火蝶落入江中。 午时三刻,十八里湾的江水泛着诡异的油光,三十八艘太平军战船的残骸在漩涡中打转,焦黑的船板间偶尔闪过半截断矛。 塔齐布踩着仍在冒烟的甲板找到刘氏兄弟时,他们正在用商船密语清点伤亡,拇指屈起是轻伤,小指折断是阵亡。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我湘军的活舆图。\",参将解下佩剑拍在刘腾鸿掌心,剑柄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 下游漂来半面烧焦的商旗,刘腾鹤认出那是去年沉没的\"永昌号\"的旗角。 “腾鸿老弟,认识湘乡杨家滩的周宽世否?那可是我们湘军中一名相当能打斗的勇士!”塔齐布望着湘江太平军的溃败逃窜若有所思的对刘胜鸿说。 “周宽世?那是我堂妹静姝的未婚夫。”,刘腾鸿出神的望着滚滚波涛的湘江水,想起了周宽世,杨家滩金盆村那个出身贫寒的村夫……。 第19章 勇夺通城 咸丰六年深秋,湖北通城的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青砖缝隙里凝结着湘军与太平军长毛前五次争夺战留下的暗红血痕,虽说通城是座小城,但是是湘军与太平军双方争夺的湘鄂边军事战略要地。 周宽世将佩刀在磨石上狠狠蹭过,刀刃与青石相击迸出火星,惊得落在城壕边的寒鸦扑棱棱飞起。 \"放云梯!\"老师罗泽南的令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三十架裹着湿牛皮的长梯轰然架起,湘军阵中突然推出十二门改良劈山炮,炮口喷出的铁砂在城头炸开血雾。 周宽世知道这是大哥李续宾的声东击西之计,真正的杀招藏在他腰间缠绕的桐油棉被里。 三百死士跟着他潜入护城河,初冬的河水刺得人骨头发疼。 周宽世咬住钢刀,单手擎着桐油被摸到城墙根。火星在棉被上窜起的刹那,他猛地将燃烧的棉被甩上城砖。 这是老师罗泽南从《武备志》里琢磨出的火攻法,青砖遇热崩裂的脆响里,终于露出半尺宽的缺口。 \"跟我上!\"周宽世甩出飞虎爪,铁钩刚扣住垛口。 一锅滚烫的金汁便兜头浇下,腥臭液体擦着他耳畔坠落,在城墙根烫出滋滋白烟。 周宽世左手攥紧绳索,右手钢刀猛然插入砖缝借力,靴尖在墙面上连点三下,竟比攀岩的猿猴还要灵巧三分。 城头守将的板斧当头劈来时,周宽世故意将左肩迎向斧刃,精铁锻造的护肩与斧锋相撞,迸出的火星迷了对方眼睛。 他趁机旋身贴进敌将怀中,刀柄铜环重重磕在对方太阳穴上,反手抹喉时温热鲜血喷了他满脸。 \"黄旗不倒,天兵不亡!\"太平军参将嘶吼着挥动丈八蛇矛,周宽世却盯着他身后那面猎猎作响的黄龙旗。 旗杆顶端寒光微闪,果然如大哥李续宾所说,太平军将领惯在旗杆暗藏三棱透甲锥,他假意挥刀劈砍旗面,却在最后一瞬矮身突进,握住旗杆底部猛力上挑。 铁质旗尖洞穿参将咽喉的瞬间,周宽世分明听见城下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他将染血的黄龙旗掷入仍在燃烧的桐油火堆,望着溃散的太平军轻抚刀柄,那里新添的三道刻痕,在朝阳下泛着暗红的光。 此时城头又有数道黑影自烟雾中扑来,为首者手持双斧当头劈下。 周宽世不退反进,刀鞘横格斧刃的刹那,雁翎刀自下而上划出银弧,血雾混着雨水喷溅,那太平军仰面倒下时,喉间血线方才绽开。 第二人长枪突刺,周宽世侧身闪过,左手抓住枪杆借力腾空,右腿如铁鞭扫中敌人首,第三人的朴刀刚举到半空,周宽世的刀尖已穿透雨幕,精准刺入其咽喉,直接把使长枪者吓瘫痪在地。 \"这姓周的是阎王来了啊!”,七名正合围而来的太平军,被这鬼神般的杀戮震慑,手中兵器叮当落地。 周宽世刀锋斜指,沾血的眉峰下双目灼灼:\"湘军主力已破西门,降者不杀!\"话音未落,东南角适时响起震天杀声——正是他预先安排的疑兵。 被俘的太平军们浑身发抖,他们看见这浑身浴血的周宽世左手握刀,右手竟还攥着半块冷硬的麦饼。 周宽世咬下一口干粮,对堂弟周铁牛笑道:\"饿着肚子可宰不了三个。\" 此战周宽世凭先登夺旗之功,个人直接斩杀太平军三人,俘敌七人,进封游击将军,真正成为湘军中的中高级将领。 第20章 从南云到连捷 咸丰六年深秋,赣江支流卷着血色浪涛拍打端州城墙。 刘腾鸿勒马立于城外高岗,玄色铁甲上凝着晨露,身后\"刘\"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三千湘勇持矛肃立,铁盔下尽是湘乡子弟年轻的面庞。 \"将军,三通鼓毕。\"亲兵捧着令旗跪报。刘腾鸿望着三里外青灰色的城墙,耳畔回响起半月前曾国藩在南昌行辕的嘱托:\"石逆达开在江西布下铁桶阵,端州便是这铁桶上最硬的铆钉。\" 他抬手轻抚腰间玉带,那是弃商从军时老父所赠,商号里算珠声仿佛还在昨日,而今掌心已磨出厚茧。 \"传令各营,云梯在前,火铳压阵,告诉腾鹤,他的左翼要像湘江涨水般迅猛。\" 战鼓震天,湘勇如黑色潮水漫过城郊稻田。 城墙垛口突然爆出火光,太平军新式抬枪喷出铁砂,冲在最前的十余名湘勇应声倒地。 刘家老三腾鹤目眦欲裂,挥刀劈开迎面飞来的箭矢:\"盾牌手!给老子顶上去!\" 云梯搭上城墙的刹那,滚烫的金汁倾泻而下,焦臭血肉味混着硝烟直冲云霄,哀嚎声中被烧穿面目的湘勇仍死死扣住梯脚。 刘腾鸿在后方看得真切,手中令旗猛地劈下:\"火铳营,齐射垛口!\" 三百杆乌铳同时轰鸣,城头扬起血雾,抓住这瞬息空当,二十名湘勇已攀上城垛。 刘腾鸿突然瞳孔骤缩,那些跃上城头的勇士,竟被暗伏在箭楼后的长矛手捅成蜂窝。 残阳如血时,中军帐内弥漫着刺鼻的金疮药味,刘腾鸿解甲查看战报:阵亡四百七十三人,伤者逾千。 参军捧着名册哽咽:\"阵亡名单上有十七个刘家祠堂的子弟。\" 帐外忽然传来喧哗,满身血污的刘南云闯进来,少年银甲上的刀痕还在渗血:\"堂兄!让弟带突击营夜袭!\"。 刘腾鸿望着这个年仅十九的弟弟,想起他初入军营时连马都骑不稳的模样。 \"南云,你看。\",他掀开帐帘,远处城墙上火把如繁星,\"守将张遂谋在每处垛口后都藏了陷坑,这城墙就是个吃人的铁刺猬。\",少年顺着望去,忽然眼睛一亮:\"既如此,何不用土攻之法?\" 七日后,端州城西隆起三座土山。 湘勇顶着箭雨轮番运土,硬是在护城河外堆出与城墙齐高的土垒。 刘腾鸿亲临前线督战,看着南云指挥火铳手在土山上构筑工事:\"好小子,这法子倒是像你小时候搭谷仓。\" 十月廿七,总攻开始,土山上的劈山炮轰开城墙缺口,刘家军黑色浪潮终于涌入城内。刘腾鸿跨马冲在阵前,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异样尖啸。 \"将军小心!\",亲兵飞扑而来,炮弹穿透两人身体,将战马撕成两截,刘腾鸿仰面倒在血泊中,左肋豁开的伤口里可见森森白骨。 \"城不破不要收敛我进棺材\",刘腾鸿染血的手死死攥住军旗,目光望向正在厮杀的南云。 少年将领银甲浴血,手中长枪挑飞太平军旗,嘶吼声震动街巷:\"刘家儿郎!为统领报仇! 残存的太平军退守县衙时,发现每个湘勇腰间都腰系着麻绳,头都绑白布,脚穿草鞋,那是湘乡给死人送葬的习俗,刘南云持枪立于尸山之上,看着\"刘\"字大旗终于插上端州城楼,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哥,我们成了。\" 次年春,江西巡抚衙门捷报频传。 \"刘腾鸿部克复吉安!\" \"刘腾鸿部大破抚州!\" 刘南云完整承继了堂哥的湘后营黑字旗,刘腾鸿一直是这支湘军队伍永不磨灭的旗帜。 曾国藩抚须含笑,在上奏朝廷的请功折上写着:\"将刘南云易名刘连捷,甚合天意。\" 砚台边,那面染血的黑色军旗静静陈列,旗角破损处依稀可见暗红血迹。 从此湘军中,有位叫刘连捷的年轻将星冉冉向升,再无刘南云,他的出现让太平军闻风丧胆,他背后竖刘字黑旗,太平军见他惟恐避之不及。 湘江呜咽,带走多少英魂,却带不走城墙砖缝里那些深深楔入的湘音,\"吃得苦,霸得蛮,不怕死!\"这九个沾血的字,至今仍在江西老城的秋风中呜咽回响。 数十年甚至百多年间,这句话成了一代甚至数代湖南人传承的不死精神。 第21章 血铸古松堂 五百里扶灵路,刘连捷走了整整二十七天。 刘腾鸿、刘腾鹤灵柩过萍乡时,八十老妪跪在官道旁焚纸钱,灰烬飘到刘连捷的素袍上,烫出星星点点的洞。 湘赣边界的官道更在暴雨中化作泥河,十二匹河西骏马喷着白气,铁蹄不时陷入黏稠的红土。 刘连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紫铜护甲下的中衣早已湿透,肩头勒着三指粗的麻绳,这副特制的灵轜要同时载两具金丝楠木棺椁,非得八人肩扛不可。 \"将军,前头十八滩怕是过不去了!\",亲兵王栓子指着前方白茫茫的雨幕,雷鸣声中,隐约传来赣江支流狂暴的嘶吼。 刘连捷摸着腰间血玉扳指,这是堂兄刘腾鸿咽气前塞给他的。 棺盖上雨水混着金漆流淌,那些\"克复吉安\"、\"阵斩伪王\"的朱砂字正在晕开,像极了阵亡那日从兄长火炮伤口涌出的血泉。 \"砍竹扎筏!\"他哑着嗓子下令,腐叶的腥气突然浓烈起来,让他想起安庆城外那个秋天,当时腾鹤堂兄的左臂还挂在城垛上,断口处的骨茬白得刺眼,可那人竟还能笑着把军报塞进他怀里。 竹筏在湍流中打转时,刘连捷死死扣住棺椁上的鎏金螭纹。 忽然一道闪电劈亮崖壁,他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在筏头,大堂兄腾鸿依旧握着那柄缺口腰刀,二堂兄腾鹤的断臂袖管在风中猎猎作响……。 进醴陵地界那夜,暴雨如注,湘江上白浪掀天。 船工说看见两条青龙盘在桅杆,刘连捷抱着兄长的牌位枯坐船头,雨水混着泪水在紫檀木上冲出道道细痕。 最难忘是湘潭码头,黎明时分,三十里水路突然飘来数百盏河灯,照得江面如同白昼,挑夫说这都是湘军阵亡将士的家眷放的。 刘连捷数着那些\"楚勇忠魂湘水长清\"的灯纸,突然明白为何腾鸿哥总说\"我们流的血,会变成湖南人骨子里的盐\"。 杨家滩的迎接从十里长亭开始,刘父任宾公拄着皇帝御赐的鸠杖,身后三百族人白衣如雪。 当第一声唢呐刺破晨雾,送葬队伍里抬出六十四杠祭品:金丝楠木的武冠盒,錾着云纹的箭囊,还有那对镶满东珠的护腕,咸丰皇帝亲赐的,腾鸿曾笑着说\"等平了长毛,要戴着这个教侄儿们射箭\"。 古松堂的建造用工用料极尽奢靡,,正厅十二根合抱粗的南洋铁杉,是刘父自带人从洞庭水寨抢运来的。 最奇的是梁柱间的雀替,老木匠用了透雕技法,把腾鸿大战岳州、腾鹤奇袭武昌的场景刻得栩栩如生。 月夜,有巡更人看见那些木雕将军的眼珠在转动,刀剑上凝着露水。 \"到了!将军,看到我们杨家滩的界碑了!\",王栓子的惊呼将刘连捷拽回现实,雨不知何时停了,暮色中浮现出乌压压的人群。 七十二面素幡在晚风中连成苍白的浪,族老们捧着《哀荣录》的朱漆木匣,孩童们捧着湘军阵亡将士名册,最前排的八十一岁太公举起铜酒爵,浊泪滴入血红的雄鸡酒。 任宾公是堂兄刘腾鸿与刘腾鹤的父亲,在月洞门前站了整宿。 瓦匠们正在给最后一片滴水瓦上釉,孔雀蓝的釉彩里掺了吉安城头的碎砖粉,那是儿子们战死之地捎回的土。 正厅地面的六十四块青砖暗合八卦阵图,每块砖下都埋着阵亡亲兵的腰牌。 雷雨夜,闪电照亮砖缝间的血丝,老管家说那是英魂在操练阵法。 后花园的假山取自岳麓山石,其中暗藏十二处弩机。 任宾公说:\"湘军人的宅子,门楣要雕花,墙角要藏箭。\" 古松堂最隐秘处有个地窖,堆满生锈的刀剑,都是当年从战场拾回的,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像给兵器铺了层霜。 戏台藻井画着二十八星宿,但细看会发现\"翼宿\"位置藏着个戴斗笠的哨兵。 画师是腾鸿旧部,他说:\"将军们在天上,也要排兵布阵的。\" \"任宾公,血松林又开始渗水了。\",管家提着灯笼的手在抖,任宾公疾步穿过游廊,果然见到新移栽的百年马尾松根部渗出淡红水珠。 自打从衡山移来这九十九棵古松,每逢朔望便有血色露水,乡里都说这是吸饱了江西战场的亡魂血。 他蹲下身蘸了点红露抹在舌尖,铁腥味混着松脂香,那日抚标营送来阵亡文书时,砚台里未干的朱砂也是这个味道。 工人们突然喧哗起来,原来第三进院子的照壁在晨曦中显出异象,汉白玉石面上浮出两个骑马武将的剪影,正是儿子们惯用的三连射姿势。 \"加刻缠枝莲纹遮住。\",任宾公将象牙柄放大镜收入袖中,转身时瞥见西花厅的琉璃窗。 那是托十三行从英吉利运来的五彩玻璃,其中两扇特意烧制成麒麟踏云图,麒麟目中的金粉是他亲手点的,就像当年给守备衙门题匾时,为儿子们的名字描金。 出殡前的酒席连摆了整整九日,全镇有头有脸的乡亲都来了,御赐的\"馀庆堂\"金匾高悬古松堂正厅。 楠木匾额上的云龙纹在烛火中恍如游动,刘连捷却总觉得龙睛在盯着他腰间佩剑,那日传旨太监宣读\"一门忠烈\"时,剑鞘上的血沁斑突然发烫。 子夜时分,他提着羊角灯走进血松林,御赐的珊瑚朝珠压得颈骨生疼,就像当年扛着灵轜时麻绳勒进皮肉的滋味,腐叶在脚下发出黏腻声响,忽然有冰凉的手搭上他肩头。 \"南云老弟好威风啊。\",熟悉的笑声惊起夜枭,刘连捷猛回头,只见大堂兄的犀角盔在月下泛着冷光,甲缝里不断渗出赣江的浑水,三堂兄的断臂正在书写什么,血珠悬空凝成\"功名狗\"三字。 羊角灯坠地熄灭的瞬间,他听见祠堂方向传来木牌位开裂的脆响。 晨起时管家来报,说御赐匾额下的海水江崖纹竟生出细如发丝的裂痕,像极了当年灵轜上被暴雨冲淡的血迹。 古松堂又称馀庆堂,是由皇帝为纪念湘军将领而亲自命名的杨家滩花屋,古松堂绝对是由湘军的血液铸成的。 第22章 欧罗巴黄铜表 咸丰五年的秋风,掠过湘军湖北田家镇不远的大营,周宽世解开染血的护甲时,铜制怀表滑落在牛皮舆图上。 这是一块欧罗巴黄铜怀表,黄铜怀表泛着温润光泽,圆形表壳錾刻藤蔓浮雕。 掀开雕花表盖,象牙白珐琅表盘镶嵌罗马数字,背部透窗可见铜鎏金机芯齿轮咬合,发条盒残留半圈张力,表冠雕作玫瑰蓓蕾,表链上缠绕的青丝被帐外火光映得发亮。 怀表是三年前静姝赠送给他的,表是她家人在上海外滩钟表店购得,青丝那是三年前静姝剪下的,此刻正随着江风轻轻摇曳,仿佛又带他回到杨家滩的暮春。 帐外传来湘勇操练的呼喝,他摩挲着表壳上\"楚勇周记\"四个篆字,凹陷的笔触里还沾着涟水河的晨露。 那年他随楚勇开拔前夜,静姝跪坐在刘家染坊的桐油灯下,用簪子尖蘸着朱砂,在坚硬的黄铜表面一笔一划地刻划。 簪尾刺破她食指时,血珠滚进\"周\"字的勾折里,凝成暗红的琥珀。 \"这表要跟着你走遍十三省。\",她将染血的帕子塞进他行囊,\"等黄铜生了绿锈,朱砂褪了颜色,总该\"话尾被更漏声掐断,檐角铜铃在夜风里碎成齑粉。 后来他在岳州城头拆开刘静姝堂弟刘连捷捎来的家书,信笺里夹着半片染坊常用的靛蓝布头,静姝用银线绣着\"待君归时共剪烛\"。 怀表齿轮轻响,周宽世在心里细数,静姝同他别离后有过二十三封家书了,都是静姝辗转托人送来的书信,用米汤写在《楚辞》夹页的情诗,裹在蜡丸里塞进咸鸭蛋的家常,甚至藏在中空竹杖中的绢帕。 最新的书信,是上月随军粮运来的漆盒,漆盒内有杨家滩的告子糖还有风味豆干,静姝在信上写的只有一句话:\"闻道衡阳雁,春来又北飞。\" 帐外忽起喧哗,刘连捷挑帘而入时带进硝烟味。\"宽世兄,长沙来的急递。\",刘连捷递上裹着油布的竹筒,筒口火漆印着刘家染坊特有的靛蓝纹样。 周宽世用簪子挑开封印,素笺上只有半阙《鹧鸪天》,\"欲凭锦字慰离魂,泪痕犹带墨痕新\",字迹被水渍洇得模糊。 \"阿姐在祠堂跪了三日才求得族老允准。\",刘连捷解下佩刀,刀鞘上缠着同样的靛蓝布条,\"她说周大哥是楚地儿郎,当以山河为念。\" 月光漏进帐缝,照亮信纸背面极淡的针孔,周宽世就着烛火辨认,那些细密小孔连成《九歌·少司命》的句子:\"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五更鼓角声里,怀表齿轮忽然停滞,周宽世拧紧发条时。 他想起去年在辰州收到静姝的家书,静姝将桃胶熬成墨,在湘妃竹片上写:\"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晨雾漫进营帐时,传令兵送来急报,周宽世将怀表贴在胸口。 冲锋号角撕破黎明,铅弹擦过他左肩时,怀表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弹头嵌进铜壳\"周\"字的血珀里,表链上的青丝在硝烟中飘散如雾。 他握紧刀柄冲向敌阵,仿佛又听见静姝在信上说:\"妾身非蒲柳,敢拟松柏心,离别二年多,静妹不在他身边,但似乎又无所不在。 第23章 飞夺半壁山 竹楼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周征裹着青禾采来的草药,肩胛上的箭伤同腿部的摔伤仍在隐隐作痛。 苗家姑娘青禾,将火塘拨得更旺了些,跃动的火光映着墙上挂的牛角弓,在潮湿的空气中投下摇晃的影子。 \"那年十月江风如刀,\"周征望着竹篾间漏进的月光,喉头滚了滚,对青禾讲道:\"彭玉麟将军的四十艘快蟹战船泊在田家镇上游,江面上太平军的七道铁索横亘如蛟龙——\" 长江在暮色中翻涌着铁灰色的浪,半壁山悬崖如刀劈斧削直插江心。 周宽世至今记得那些手臂粗的寒铁锁链,从北岸田家镇连到南岸半壁山,江心还沉着重达万斤的六爪铁锚。 太平军的炮台在两岸岩壁上犬牙交错,黑洞洞的炮口指着江面。 \"要破此局,唯有水陆并举!\"李续宾的佩刀重重戳在沙盘上。 这位湘军陆师悍将周宽世的义兄,眉骨斜贯着武昌血战的旧疤,铁甲缝隙里还嵌着武昌城墙的碎砖,帐中湘乡二十名矿工出身的攀岩手齐齐抱拳,他们脚上的草鞋缠着防滑的葛藤。 三更时分,周宽世跟着李续宾摸到半壁山背阴面。月光照不到的峭壁上垂着千年藤蔓。 太平军怎么也不会想到,湘军敢从这飞鸟难渡的绝壁发起突袭。 李续宾往掌心啐了口唾沫,这个杨家滩汉子曾在岳州城头独守缺口两个时辰,此刻他腰间别着开山斧,靴底插着鹤嘴锄。 \"上!\"李续宾低吼一声,二十条黑影壁虎般贴上了悬崖。 周宽世指甲缝里渗着血,耳边是呼啸的江风。爬到三十丈高度时,头顶突然传来碎石滚落声,巡夜的太平军正在崖顶撒尿。 李续宾闪电般甩出飞虎爪,铁钩扣住岩缝的瞬间,整个人如鹞子翻身跃上凸岩。 周宽世听见喉骨碎裂的闷响,温热的血滴落在脸上,太平军哨兵的尸体被藤蔓缠住,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点火为号!\"李续宾抹了把脸上的血,将火折子绑在箭矢上,当这支火箭划破夜空时,江面上彭玉麟的水师突然擂响战鼓。 两岸炮台的火把瞬间连成火龙,却不知真正的杀招正从头顶降临。 周宽世永远记得那一刻,李续宾如猛虎下山般扑向炮台,开山斧劈碎火药桶的瞬间,半壁山巅炸开赤红的光团。 二十名湘军死士在爆炸中化作人形火炬,却为后续部队照亮了冲锋路线。 \"杀!\"周宽世挥刀砍断最后一门红衣大炮的引线,左臂被铁片削得可见白骨。 太平军的援兵从栈道涌来,李续宾夺过火绳枪倒持为棍,硬生生在敌阵中砸出血路,当攀岩队仅剩七人时,他们终于杀到了锁链绞盘前。 与此同时,江面上的恶战达到高潮。 铁匠王老黑带着敢死队攀上滚烫的铁索,十八斤铁锤与太平军的炮声竞速,彭玉麟的旗舰顶着弹雨突进,船首拍竿将拦江木筏砸得四分五裂。 \"断!\",李续宾的吼声与绞盘崩裂声同时响起,周宽世看着七道铁链如垂死巨蟒坠入江中,彭玉麟的战船正顺着东南风疾驰而来,突然一支冷箭穿透李续宾的肩甲,悍将反手折断箭杆,染血的手指直指北岸:\"过江!拿下田家镇!\" 湘军水师的雷火油此刻在江面燃起滔天烈焰,周宽世跟着李续宾跳上最后一条舢板。 船板被炮火掀飞时,他抓住浮尸的腰带游过江心,嘴里满是血与火的味道。当他们浑身焦黑地爬上北岸时,田家镇的太平军黄旗正被李续宾踩在脚下。 竹楼里的火光渐弱,青禾发现周征不自觉地摩挲着左臂,那里有道蜈蚣状的狰狞疤痕。 \"李将军后来\"她刚开口就后悔了。 \"死在三河了。\",周征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白虎纹身。 \"这是李将军亲手给我纹的,他说湘军白虎旗插到的地方\",李续宾部的将旗是白虎旗,话音突然哽住,远处传来太平军搜山的铜锣声。 “都三个月了,四眼狗陈玉成的太平军主力也该退了!”,周征自言自语道。 周征完整的承继了周宽世的所有记忆,但是这些日子来,有时间他就摆弄那镶着双鱼玉佩的青铜罗盘,但是罗盘没有任何动静,好象这罗盘把他从周家老宅子送到这大清朝后,就失去了任何的功能。 他的穿越仅是一张单程船票,他再也回不了那个科技发达的现代了。 周征多次悄悄观察自已的身体,看自已有没有拥有象其它穿越小说那样主角光环,拥有不死之躯或金手指,点石成金,拥有什么系统,让自已超越常人。 可惜都没有,他就是肉体凡胎。唯一不同的是,他现代历史博士的记忆得到了保留 。 但是这周征不能对外说这啊,我是一百七十年后的华夏时代过来,太平天国会亡,大清国也会亡,未卜先知?那不成太平天国跳大神的人一样的存在了,疯了? 青禾解下颈间银锁,这是她家传的苗疆秘药,能在半刻钟内令人忘却伤痛。 月光透过竹窗照在周宽世脸上,她忽然看清那些伤痕都是细细的牙印,这是湘军死士在剧痛中咬住箭杆留下的印记。 第24章 黑玉断续膏 青禾知道治疗周宽世的腿伤,最好的方法是用苗药里的黑玉断续膏,那能让周宽世腿中的骨头重新生长,让周宽世的腿行走如初,而不是腿脚不方便的瘸子。 至于周宽世脸上的擦伤,普通的金枪药就好了,只等皮肉结疤,脱落后自然就好了,这个军爷身体非常强壮,自我修复能力非常强。 青禾赤脚踏过晨露浸润的苔藓,竹篓里七色药草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她停在断魂崖前仰头望去,千仞绝壁隐在晨雾中,岩缝间那抹幽蓝如鬼火闪烁,正是最后一味药材\"千年断肠草\"。 山风卷起她靛青的百褶裙,露出小腿上蜿蜒的旧伤痕。 三日前为取雷击木,她在暴雨中守到子时,眼看着闪电劈中老槐树才取得那截焦黑的树心。 此刻腰间竹筒里封着的血藤仍在蠕动,那是从百年古树气根里剜出的活体寄生藤。 岩壁传来鳞片摩擦的窸窣声,青禾握紧银柄药锄,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气,崖顶突然坠下碗口粗的蟒蛇,金环在晨光中泛着剧毒特有的艳丽光泽。 这是断肠草的守护灵蛇,历代采药人都要用鲜血献祭。 \"阿爹说万物有灵\",青禾喃喃着解开颈间银锁,露出锁骨下方暗红的蛇形胎记。 巨蟒竖瞳收缩,忽然昂首吐信朝她扑来,少女不退反进,药锄精准刺入蛇口上颚,左手已抓住岩缝里的断肠草。 蛇尾扫过腰间时,青禾感觉肋骨传来碎裂的疼痛,这里也是她受过箭伤的地方,她咬破舌尖将血沫喷在药草根部,这是苗疆采药人世代相传的契约。 巨蟒突然僵住,竟缓缓缩回岩顶,任由她摘走那株流淌着蓝色汁液的灵草。 回到竹楼时夕阳正斜照在周征苍白的脸上。青禾望着他腿上支离破碎的伤口,想起当初救这个坠崖将军时的情形。 当时他的腿碎骨刺破皮肉,腐烂的肌肉上脓血染成黑色。 \"此药方需引子。\",青禾划开手腕,鲜血滴入石臼。 断肠草的蓝汁与血藤红浆交融,雷击木炭粉落下时腾起青烟,她按古歌谣的节奏捣药,吊脚楼外突然狂风大作,竹海翻涌如墨浪。 子夜时分,黑玉断续膏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青禾将药膏敷上周宽世伤腿时,分明看见断裂的骨茬在墨色药膏下如春笋般蠕动生长。 将军在昏睡中闷哼,额间渗出带着腥味的黑汗。 五更鸡鸣时,第一缕阳光照见惊人变化:紫黑肿胀的小腿恢复血色,错位的关节传出细密的咔嗒声自动复位。 青禾轻触他渐暖的皮肤,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这药能续骨生肌,却要制药人以心血为引……。 但青禾毕竟仅是个刚过十八岁的少女,以自己的血为药引,那也是血肉相亲啊,哪个少女不怀春,那个少女不多情,更何况周宽世是个威风凛凛的壮年将军。 青禾想到当时在白石山看到周宽世一把拽下一名太平军硬汉,然后飞身上马的动作时,青禾的脸就变红发烫……。 第25章 情花劫 青禾同周宽世逃入竹林深处,从去年冬天的白雪皑皑,到现在的万物成春的绿色,快有三个月了。 竹林外远处,已经听不到太平军搜山的喊叫声了,想必太平军已经开始撤退了。 竹楼里蒸腾着药草的苦香,青禾跪坐在竹席上,银项圈坠着的铃铛随着捣药的动作叮铃作响。 她抬眼望向窗外,晨雾里那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正在练刀,背肌随着陌刀破空之声起伏如浪,汗珠顺着腰窝滑进麻布裤腰。 \"阿妈说过,苗家女子的银刀要淬够九十九次火才能开刃。\",青禾将石杵狠狠砸向药臼,情花猩红的花瓣在墨绿药膏里碎成点点朱砂。 昨夜她在后山采药时,分明看见周宽世对着西方作揖,那是湘军曾国藩大营番阳湖的方向,他迟早要回到湘军的队伍中去。 竹帘忽地被山风掀起,带着雨后青苔的气息,周征收刀入鞘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画眉。 他撩开帘子时,肩头还沾着几片竹叶。\",青禾姑娘,今日换药时辰可到了?\"。 \"脱了。\",青禾端起药碗,银镯撞在粗陶碗沿上铮然有声。她看着男人小麦色的胸膛上那道狰狞刀伤,腿部的伤已经快全部愈合,腿部肌肉,慢慢的开始变得粗壮有力,黑玉断续膏让粉红新肉如同三月桃花绽放在古铜枝干。 指尖沾着药膏划过他心口时,明显感觉到身下肌肉骤然绷紧。 周宽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常年握刀的老茧磨得银镯沙沙作响:\"这药似乎与往日不同?\"。 他深褐色的瞳孔里映着少女绯红的耳坠,那是用情花果染的丝线,此刻正随着急促呼吸轻轻摇晃。 竹楼外忽然滚过闷雷,惊得药炉上的铜吊子哐当乱响。 青禾反手将药碗掷在竹席上,银冠上的凤鸟振翅欲飞:\"你们汉人男子都这般扭捏?\"。 她突然扯开自己衣领,露出锁骨下蜿蜒的刺青——那是用乌柏汁刺的情花藤,此刻在情花药香里泛起妖异的红。 周征看到了青禾胸前的那一抹白,呼吸已经开始完全失去了控制,周征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无数只凶猛的野兽奔跑过来。 暴雨倾盆而下,竹瓦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周征喉结滚动,忽然发现掌心渗出的汗珠竟带着情花特有的甜腥。 少女的银饰在昏暗中闪着冷光,像极了那夜他在密林里见到的磷火,明明灭灭地引着人往深渊去。 \"军爷可知情花要怎样结果?\",青禾的银刀不知何时抵在他喉间,刀刃上还沾着捣碎的花汁,\"要等月光最盛时,把花蕊含在舌尖\"。 她突然俯身咬住男人肩头,齿间溢出的血珠滚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襟上,混着情花香气在竹席上洇开暗红的花。 青禾耳边,仿佛有阿妈在教导:“苗族的女孩家家幸福,从来都是依靠自已努力去争取,就像在山林中看到自已心仪的猎物,要能勇敢的靠过去……。 第26章 归途遇险 竹林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禾已经将最后一件粗布衣裳叠好塞进包袱。 她纤细的手指在包袱皮上打了个结,又解开,重新调整里面草药的位置。 这些草药是她连夜采集的,有止血的,有退热的,还有能让人昏睡的,最后这一味她希望永远用不上。 \"青禾,该走了。\",周征站在竹屋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他已经换上了青禾为他准备的粗布衣裳,腰间却依然习惯性地挂着那把短刀,那是他作为湘军将领最后的标志。 青禾抬头看他,这个三个月前浑身是血被她从战场上背回来的男人,如今面色红润,下颌线条坚毅如初,只是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现在看向她时多了几分柔软。 \"再检查一遍,别落下什么。\",青禾说着,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竹屋角落那把油纸伞上。 那是周征伤好些后,用竹子和油纸亲手做的,为了报答她采药时经常被雨淋湿。 周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微微上扬:\"带上,路上可能会下雨。\" 青禾点点头,将伞塞进包袱,她环顾这个住了三个月的小竹屋,每一根竹子都熟悉得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里远离战火,只有鸟鸣和溪水声作伴。而现在,她要跟着这个男人踏入那个充满刀光剑影的世界。 \"害怕吗?\"周征突然问道。 青禾摇摇头,乌黑的发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苗家女子不怕走路。\"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怕走错了路。\" 周征沉默片刻,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包袱:\"跟着我,路不会错。\"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竹林。青禾回头望了一眼,晨雾中的竹屋渐渐模糊,仿佛一场即将醒来的梦。 他们沿着山间小路走了两日,避开官道和村镇。周征教青禾辨认湘军暗记,青禾则带他走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隐秘小路。 晚上,他们找山洞或废弃的草屋过夜,周征总是坚持守夜,直到青禾假装生气他才肯小憩片刻。 第三日午后,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周征立刻拉住青禾的手腕,闪身躲入路旁的灌木丛中,他的手掌粗糙温暖,青禾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长期握刀留下的痕迹。 \"五个人,都骑着马。\"周征压低声音道,眼睛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装束,是太平军。\" 青禾的心猛地揪紧了,她虽然生活在深山,但也过太是见过平军的厉害,阿妈的死,阿爸的失踪,都是太平军脱不了关系,那些头裹红巾的战士,在湘鄂一带与清军厮杀多年,对湘军尤其痛恨。 \"别怕,\"周征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记住我们的身份,你是苗寨的采药女,我是武昌城里的布商,战乱中相识,现在要回你老家避难。\" 青禾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她能闻到周征身上淡淡的竹叶气息,那是三个月来睡在竹屋中沾染的味道。 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五个头裹红巾的骑兵出现在视野中。 为首的汉子身材魁梧,腰间别着一把大刀,刀柄上系着红绸,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什么人?出来!\"那汉子突然勒住马,朝灌木丛方向喝道。 周征轻轻拍了拍青禾的手背,然后站起身,脸上已经换了一副惶恐的表情:\"军爷息怒,小人是逃难的百姓。\" 青禾也跟着站起来,本能地往周征身后躲了躲,她能感觉到太平军士兵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不由得攥紧了衣角。 \"逃难?\"为首的汉子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从哪里逃来?要到哪里去?\" \"小人是武昌城里的布商姓周。\",周征佝偻着腰,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城破后带着内人逃出来,想去她苗寨老家避难。\" 那汉子眯起眼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布商?手伸出来我看看。\" 周征伸出双手,青禾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经在手掌上抹了灰土,掩盖了那些握刀的老茧,但即便如此,那修长有力的手指依然透露出不同于普通商人的气质。 \"你呢?\"汉子转向青禾,\"真是苗女?\" 青禾点点头,用带着浓重苗音的官话回答:\"我是白水苗寨的,阿爹是寨里的药师。\"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样晒干的草药:\"这是我采的药,军爷若不信,可以验看。\" 那汉子接过布袋闻了闻,眉头舒展了些:\"确实是苗药。\",他将布袋还给青禾,又转向周征,\"你说你是布商,可有什么凭证?\" 周征面露难色:\"兵荒马乱的,值钱的东西都丢在路上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只剩这个了,是家传的\" 青禾认得那块玉佩,是周征贴身携带的,上面刻着一个\"周\"字。此刻他故意将刻字的一面贴在掌心,只露出背面简单的花纹。 那汉子接过玉佩看了看,又狐疑地打量周宽世:\"你看着不像商人。\"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青禾注意到另外四个太平军士兵已经悄悄围了上来,手按在刀柄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士兵高喊着:\"张队长!北面发现湘军斥候!\" 为首的汉子——张队长脸色一变:\"多少人?\" \"五六个,看样子是在探路。\" 张铁牛骂了一句,将玉佩扔还给周宽世:\"算你们走运。\",他翻身上马,对部下吼道,\"留两个人看着这对''夫妻'',其他人跟我来!\" 三个太平军跟着张铁牛策马而去,留下两个年轻士兵看守周征和青禾。 \"坐下!不许乱动!\"其中一个长着麻子的士兵喝道,手中的长矛指向两人。 周征拉着青禾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低声道:\"别怕,等他们走远了\"。 \"闭嘴!\"麻脸士兵用矛杆戳了戳周征的肩膀,\"再说话割了你的舌头!\" 青禾感觉到周征的身体瞬间绷紧,那是战士本能的反应,她悄悄按住他的手臂,轻轻摇头。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又很快归于平静。青禾观察着两个守卫,麻脸士兵显然经验丰富,目光始终不离他们;另一个年轻些的则不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太阳渐渐西斜,麻脸士兵开始不耐烦地踱步。这时,青禾突然捂住肚子,痛苦地弯下腰。 \"怎么了?\"周征急切地问。 \"肚子好痛\"青禾呻吟着,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别装模作样!\"麻脸士兵厉声喝道,但眼神已经有些动摇。 周征扶住青禾,对士兵恳求道:\"军爷,我内人从小有腹痛的毛病,需要特定的草药缓解。求您行行好,让她去林子里找点药\" \"不行!想逃跑是不是?\" \"我留在这里做人质!\"周征举起双手,\"她一个人跑不远的,而且她的包袱和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 麻脸士兵犹豫了,年轻士兵小声劝道:\"王哥,看她疼得厉害,要不\" \"闭嘴!\"麻脸士兵瞪了同伴一眼,但最终还是松了口,\"就一刻钟,不回来我就宰了你男人!\" 青禾虚弱地点点头,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走进路旁的树林。 一脱离士兵视线,她立刻直起腰,快速而无声地在树林中穿行。三个月来与周征的相处,让她学会了如何像军人一样移动。 她记得刚才路过的一片区域长着醉鱼草,那是一种能让人昏睡的植物。 很快,她找到了目标,迅速采集了几株,用石头捣碎,将汁液挤进随身携带的小竹筒里。 当她回到路上时,脸色依然苍白,手里握着几片草叶。\"多谢军爷\"她虚弱地说,将草叶放入口中咀嚼。 周征扶着她坐下,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青禾点点头,趁守卫不注意,将竹筒悄悄塞进周征手中。他微微一愣,随即会意,将竹筒藏入袖中。 天色渐暗,张铁牛带着人马回来了,个个面带喜色,马鞍上挂着血淋淋的布包,那显然是湘军斥候的首级。 青禾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周征的表情则完全隐藏在暮色中。 \"算你们老实。\"张铁牛跳下马,拍了拍周征的肩膀,\"今晚跟我们回营,明天再放你们走。\" 周征佯装惶恐:\"军爷,我们急着赶路\" \"少废话!\"张铁牛厉声道,\"这附近湘军活动频繁,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奸细!带走!\" 太平军营地设在一个废弃的村庄里。周征和青禾被关进一间破旧的土屋,门口有两个士兵把守。 月光从残破的屋顶漏下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青禾凑到周征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醉鱼草汁,能让人昏睡两个时辰。\" 周征点点头,同样低声回应:\"等夜深人静\" 半夜,村庄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虫鸣和守卫的哈欠声。周征从门缝中观察守卫,确认他们都困倦不堪后,对青禾使了个眼色。 \"军爷\"青禾突然拍门,声音虚弱,\"我我难受\" 守卫不耐烦地打开门:\"又怎么了?\" 青禾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肚子好痛\" 守卫犹豫了一下,弯腰查看。就在这一瞬间,周征从阴影中闪出,一手捂住守卫的嘴,另一手将沾了醉鱼草汁的布条按在他鼻子上。守卫挣扎了几下,很快瘫软在地。 另一个守卫闻声赶来,刚喊出半声,就被青禾撒了一把粉末在脸上。他踉跄后退,没走几步就栽倒在地。 \"快走!\"周征捡起守卫的刀,拉着青禾冲出屋子。 村庄一片寂静,只有几处篝火还在燃烧。两人贴着墙根移动,避开巡逻的哨兵。就在他们即将到达村口时,一声厉喝划破夜空: \"站住!\" 张铁牛手持大刀,从一间屋子里冲出来。他身后,几个太平军士兵纷纷惊醒,抓起武器。 周征将青禾往村口一推:\"跑!\"自己则转身迎向张铁牛。 两刀相撞,火星四溅。周征虽然伤愈不久,但湘军刀法娴熟,几个回合下来竟与张铁牛战得难分难解。 青禾没有跑,而是从包袱中抽出那把油纸伞,猛地戳向一个扑向周征的太平军士兵。伞尖戳中对方眼睛,士兵惨叫一声,捂着脸倒地。 \"青禾!走啊!\"周征格开张铁牛的一刀,肩头却被另一个士兵的长矛划出一道血痕。 青禾充耳不闻,捡起地上的一把刀,摆出了一个苗家刀法的起手式。她虽然主要学医,但苗寨人人习武,基本的防身术还是懂的。 越来越多的太平军士兵围了上来。周征和青禾背靠背站立,被团团包围。 \"湘军狗贼!\"张铁牛吐了一口唾沫,\"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布商!\"。 周征冷笑一声,此刻他终于卸下了伪装,挺直腰板,眼神锐利如刀:\"湘军总兵周宽世,今日领教太平军高招!\" 张铁牛大喝一声,挥刀劈来。周征正要迎战,突然一阵箭雨从村外射来,几个太平军士兵应声倒地。 \"湘军!是湘军来了!\"有人惊恐地喊道。 村口处,一队湘军骑兵冲了进来,为首的军官高呼:\"周总兵!末将来迟了!\" 周征精神一振,挥刀杀向张铁牛,两人激烈交锋,最终周征一个假动作骗过对方,一刀刺入张铁牛腹部。 太平军见首领倒下,顿时士气崩溃,四散逃窜,湘军骑兵追杀了一阵,很快控制了整个村庄。 \"赵把总!\"周宽世认出了来援的军官,\"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赵把总下马行礼:\"回禀周总兵,我们一直在搜寻您的下落。今日斥候发现太平军踪迹,一路追踪至此,没想到正巧遇到您。\" 周征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转身寻找青禾。她站在不远处,手中的刀已经垂下,脸色苍白地看着满地的鲜血和尸体。 \"青禾\"周征走过去,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是湘军将领\"青禾的声音有些发抖。 周征的心沉了下去。三个月的竹林生活,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而现在,血与火的世界再次将他拉回现实。 \"我从未骗你,\"他轻声说,\"只是没说全部真相。\" 青禾望着眼前这个满身血迹的男人,突然感到一阵陌生,竹林中的周宽世会温柔地帮她梳理长发,会笨拙地学唱苗歌,会为了一只受伤的小鸟而细心包扎。 而现在的他,眼神冷峻,手握滴血的长刀,是那个令太平军闻风丧胆的湘军将领。 赵把总走过来,恭敬地问:\"周总兵,这位是?\" 周征深吸一口气:\"这位是青禾姑娘,我的救命恩人,没有她,我早已命丧黄泉。\" 赵把总向青禾拱手行礼:\"多谢姑娘救我家将军,鄱阳湖大营就在三十里外,曾大帅日夜盼着周总兵的消息。\" 青禾听出了话中的意思——周宽世该归队了,而她,一个苗家女子,该何去何从? 月光下,周征与青禾四目相对。竹林中的三个月仿佛一场幻梦,而此刻,他们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青禾,\"周征轻声说,\"跟我回大营。\" 青禾望着他染血的衣袖,那是为她挡刀留下的伤痕。 她想起他教她认字时耐心的样子,想起他第一次尝她做的酸汤时皱起的眉头,想起离别前夜他在月光下对她说的那句\"跟我走\"。 \"好。\"她最终点头,声音轻却坚定。 周征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转向赵把总:\"准备马匹,我们连夜回营。\" 当马蹄声渐渐远离废弃村庄,青禾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的村庄渐渐模糊,如同那个已经远去的竹林梦境。 前方是未知的战场,而她选择与这个带刀的男人同行。 周征感受到怀中青禾的轻微颤抖,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鄱阳湖的水汽,也带来了硝烟的气息。战争还在继续,但此刻,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第27章 悲情胡大帅 咸丰九年春,武昌城巡抚衙门后堂,胡林翼正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 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原本丰润的面颊因连日操劳凹陷下去,他伸手去端茶盏,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青瓷,突然一阵心悸,。 去年秋,胡林翼的母亲在武昌病逝,他扶框回籍安葬,本计划守制三年,但在年底,湘军精锐李续宾于三河镇之战中遭遇惨败。 李续宾阵亡,所部几乎覆灭,不少人认为此败是因缺失胡林翼的调度所致,于是湖北各界人士纷纷上奏请求起复胡林翼。 而在居丧期间的胡林翼接到败讯后,顿时大恸仆地,呕血不止,良久之后才苏醒。他未等朝廷诏命传达,便登程回任,以收拾局面。 \"大人!\"幕僚严树森掀帘而入,\"官制台明日要在黄鹤楼设宴,说是要商议来年防务。\" 胡林翼的手指在茶盏边缘摩挲,釉色映出他眼底的阴翳,约八个月前,他为为官文母亲贺寿,他特命人从云南运来三尺高的红珊瑚;五个月前,官文纳妾,他让夫人认那扬州瘦马作义妹。 可四个月前,押往三河镇的粮车,终究还是少了三成。 黄鹤楼顶层暖阁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官文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孔雀翎顶戴歪在一边,露出油光发亮的脑门。 他捏着翡翠鼻烟壶,看胡林翼躬身行礼时蟒袍下摆沾着的雪泥。 \"润芝啊,\"官文拖长声调,\",不是本督为难你,实在是湖北藩库空虚。你看这\",他随手翻开账册,金丝护甲在墨字上划出长长一道,\"光修葺行宫就耗银八万两,太后万寿节的贡品还没着落呢。\" 胡林翼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李续宾前几个月来信说,士兵们用树皮混着糙米充饥,而此刻案上那盘清蒸鲥鱼正冒着热气,鱼身上淋的竟是价比黄金的松露酱。 三个多月前,胡林翼收到军报,太平军李秀成、陈玉成部在三河镇包围了湘军李续宾部,再后来,听到的是噩耗,李续宾部七千湘军,全军覆灭……。 周宽世同青禾被赵把总所救后,被数十骑湘军精锐保护起来,然而他们最先返回的不是鄱阳湖湘军大营,而是去了湖北武昌城。 湖北巡府衙门胡林翼的所在地,李续宾部,自从曾国藩回湘乡为过世的母亲守制后,胡林翼的湖北巡府衙门,才是李续宾的真正后勤补给基地。 胡林翼在寅时被唤醒,当他接过周宽世的油布包,展开那些被血浸透的时,李续宾熟悉的瘦金体变得支离破碎。 \"自九月廿二断粮,士卒日啖一餐官文所拨铅弹多掺砂石十一月初四,贼围十重,火器尽废弟今以死报国,唯恨不能手刃\"。 信纸突然变得重若千钧。胡林翼看见最后几行字洇开大片墨渍,恍惚间竟辨出个血指印。 他喉头涌上腥甜,哇地喷在信纸上,朱砂般的血珠顺着\"官文误我\"四字蜿蜒而下……。 第28章 血鉴 咸丰九年的四月,鄱阳湖上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黎明前的湘军大营里,火把如血,将雾气染成一片暗红。 曾国藩站在校场中央的高台上,望着眼前忙碌的士兵们。 他们正在搭建一座三丈高的祭坛,坛身用新伐的松木搭建,上面铺着猩红的绸布。 坛前摆放着七口青铜大鼎,鼎中盛满清水,水面漂浮着新鲜的花瓣。 \"涤帅,祭坛已经准备妥当。\",左宗棠快步走来,声音压得很低,\"按照您的吩咐,七鼎对应北斗七星,松木取自岳麓山巅,绸布是长沙最好的绣坊特意赶制的。\" 曾国藩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祭坛,望向远处雾气笼罩的官道。\"周宽世何时能到?\" \"胡抚台的亲兵刚刚传来消息,已过十里亭,半个时辰内必到。\" 左宗棠顿了顿,\"涤帅,三河一役,李续宾部六千将士全军覆没,唯周宽世一人得脱,此事\" \"我自有计较。\"曾国藩打断了他,声音低沉如铁,\"今日血鉴,既为祭奠亡魂,亦为砥砺生者。周宽世能活着回来,是天不亡我湘军。\" 左宗棠不再多言,转身去安排仪仗,曾国藩独自站在高台上,晨风吹动他的胡须,露出下面紧绷的下颌。 三河镇的消息传来已三个月有余,李续宾战死,六千湘军儿郎埋骨他乡,这消息如刀割般日日折磨着他。 校场四周,四千湘军精锐已列队完毕。他们身着崭新的号衣,腰佩长刀,神情肃穆。 没有人交谈,只有铠甲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香气,那是从长沙运来的檀香,混合着松木的清香和湖水的湿气。 \"来了!\"不知是谁低呼一声。 远处官道上,一队骑兵破雾而来。为首的正是胡林翼派来的亲兵统领,他身后跟着一匹瘦马,马上坐着个身形佝偻的人影,披着一件破旧的斗篷。 曾国藩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下高台,校场上四千将士同时转身,面向官道方向,动作整齐划一,铠甲摩擦声如雷霆滚过。 骑兵队伍在校场入口停下,那个披斗篷的人艰难地翻身下马,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两名亲兵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挥手拒绝。他慢慢挺直腰背,掀开斗篷的兜帽,一张布满伤痕的脸暴露在火光中。 右眼上横贯一道狰狞的刀疤,左颊凹陷,显然是牙齿被打落所致,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透着不屈的光芒。 \"罪将周宽世,拜见涤帅!\"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却格外清晰。 校场上四千将士同时单膝跪地,长刀出鞘,刀尖向下插入地面,这是湘军最高规格的迎接礼。 曾国藩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死死盯着周宽世的脸,那张曾经英俊的面容如今布满伤痕,但更让他心痛的是那双眼睛里深藏的愧疚与痛苦。 \"三河一役,\"曾国藩终于开口,声音如铁石相击,\"李续宾战死,六千将士埋骨他乡。你为何独活?\" 周宽世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他缓缓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地上。\"罪将罪将不知,那日突围时,李将军命我率三百亲兵断后,掩护主力撤退。待我们杀出重围,回望三河镇,已是已是火光冲天\"。 他的声音哽咽了,肩膀剧烈颤抖。\",罪将本欲杀回殉国,却被亲兵强行架走沿途七战,三百弟兄只剩我一人\"。 校场上寂静得可怕,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四千将士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无人动弹。 曾国藩缓步上前,在周宽世面前站定,他伸手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佩刀——那是咸丰帝亲赐的御刀,刀鞘上镶嵌着七颗宝石。 \"起来。\"曾国藩命令道。 周宽世艰难地抬起头,眼中含泪。曾国藩将佩刀递到他面前:\"拿着。\" 当周宽世颤抖的手握住刀鞘时,曾国藩突然提高声音,让全场都能听见:\"三河之败,非战之罪!李续宾轻敌冒进,陷我六千儿郎于死地。周宽世奉命断后,力战得脱,保我湘军火种不灭!今日血鉴,既为祭奠亡魂,亦为表彰生者!\" 校场上爆发出震天的吼声:\"湘军威武!血债血偿!湘军威武!湘军威武!\" 曾国藩拉着周宽世的手,转身走向祭坛。祭坛两侧,七名赤裸上身的刽子手已经就位,每人面前放着一只活物——黑牛、白马、公鸡、黄犬、青蛇、赤鲤、灰兔。 \"古有七牲祭天,今有七血鉴心。\"曾国藩高声宣布,\"凡我湘军将士,当以血为誓,必报三河之仇!\" 刽子手同时动手,七道血箭喷涌而出,注入青铜大鼎中,清水瞬间被染红,血腥气弥漫开来。 曾国藩拉着周宽世登上祭坛,坛顶摆放着一张紫檀木案,案上铺着一张雪白的绢布,旁边放着一把匕首。 \"周宽世,\"曾国藩直视他的眼睛,\"你可愿以血明志,与我等共誓复仇?\" 周宽世的眼中燃起熊熊火焰,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匕首,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鲜血顿时涌出,滴落在白绢上。 \"罪将周宽世,愿以血为誓!三河之仇不报,誓不为人!\" 曾国藩点头,同样划破手掌,两人的血在绢布上交融,渐渐形成一个奇特的图案——似字非字,似图非图,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坛下四千将士依次上前,每人都在绢布上滴下一滴血,绢布很快被染成暗红色,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芒。 当最后一名士兵完成滴血后,曾国藩亲手将血绢举起,面向东方初升的太阳。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我湘军四千将士以血为鉴,誓报三河之仇!此仇不报,血绢不干!\" 他转向周宽世:\"李续宾已逝,你即日起独领一营之职,这支队伍将由三河镇幸存者的亲属组成,他们每个人心中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周宽世挺直腰背,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末将定不负涤帅所托,必率此营为先锋,直捣长毛老巢!\" \"好!\"曾国藩大喝一声,将血绢递给一旁的左宗棠,\"将此血书封存,待我军攻破天京之日,再行开启!\" 左宗棠恭敬地接过血绢,放入早已准备好的青铜匣中,匣盖上雕刻着\"血鉴\"两个大字,笔力雄浑,仿佛要破匣而出。 仪式接近尾声,校场上的气氛却越发肃穆。曾国藩走到祭坛边缘,俯瞰着四千将士。 \"三河一战,我湘军折损大将,此乃切肤之痛。然今日得周将军归来,犹如天赐火种,诸位当知,湘军之所以为湘军,不在兵甲之利,而在精神不灭!\" 他猛地抽出佩刀,刀尖直指苍穹:\"今日之后,凡我湘军将士,必以''血鉴''为誓,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湘军威武!血债血偿!\"四千人的吼声震得鄱阳湖面泛起涟漪,连晨雾都被声浪冲散。 周宽世站在曾国藩身侧,泪水无声滑落,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不再只是一个侥幸生还的败军之将,而是背负着六千亡魂期望的复仇之剑。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祭坛上的七口青铜大鼎已被搬走,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崭新的营旗——黑底红字,上书\"周\"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曾国藩亲手将这面旗帜授予周宽世:\"此旗所至,即是我湘军复仇之志所在,望你不负亡者所托,不负生者所望。\" 周宽世双手接过旗帜,突然转身面向全军,将旗杆狠狠插入祭坛中央,他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前尚未愈合的伤口——那是三河镇留给他的印记。 \"我周宽世在此立誓,此旗不倒,此身不灭!必率''周字营''为先锋,直取长毛首级,祭奠我六千弟兄在天之灵!\" 回应他的是震天动地的战吼和四千把出鞘的长刀在朝阳下闪烁的寒光。 入夜,周征在湘军大营自己的总兵帐棚内,古代人周宽世现代人周征的记忆在脑海中穿插,他陷入深深的思索,历史的真实是什么? 作为现代大学历史博士,现在的认识却藏在古代人的肉体里,现在他是彻身体会到,历史都是后来者,根据自已喜好和需要精心打扮过的丫头。 就算从三河大战活下来的周宽世,本应该是湘军中的大英雄,但肉身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活着。 周征的意思是,返回湘军大营前,胡林翼同他彻夜长谈,要他回营时仍要装重伤未愈,七千湘军将士降亡在三河那泥济的土地上,周宽世怎能以一完整强壮的躯体独活。 哪怕是养好的身体,也不行啊,他回湘军大营,得配合曾大帅演一场戏,一场激励活着的人同仇敌忾的戏。 第29章 青禾的秘密 湘军大营的辕门外旌旗猎猎,青禾跟在周宽世身后,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她抬头望着那面绣着\"帅\"字的大旗,在风中翻卷如浪,心中却无半分豪迈之情。 \"别紧张。\"周宽世微微侧首,低声道。他身着崭新的湘军戎装,腰间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却掩不住眼中的温柔,\"曾大帅待人宽厚,不会为难你一个苗家女子。\" 青禾勉强点头,却感到喉咙发紧,自从跟随周宽世离开竹林小屋,她始终觉得自己像一尾误入江河的溪鱼,四周都是陌生的湍流,而今日要见的,更是这乱世中权势滔天的人物曾国藩。 辕门内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亲兵列队而出,为首的军官高声道:\"周总兵到!\" 鼓乐声骤然响起,青禾跟在周宽世身后迈入大营,营内早已摆开阵势,两列将士肃立,刀枪如林。 正中央的高台上,一位身着官服、面容肃穆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正是名震天下的曾国藩。 青禾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曾国藩身旁那人吸引,那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锦缎戎装,腰间悬着一柄镶金佩剑,面容与曾国藩有几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凌厉之气。 他正含笑看着周宽世,眼中闪烁着某种青禾读不懂的光芒。 \"末将周宽世,参见大帅!\"周宽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曾国藩上前两步,亲手扶起周宽世:\"周将军请起。三河一战,将军临危不惧,奋勇杀敌,实乃国之栋梁。\" 青禾站在一旁,目光却死死盯住曾国藩身旁那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如毒蛇般爬上她的脊背,让她浑身发冷。 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来,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在这一瞬间,青禾如遭雷击。 那张脸,那双眼睛!一年前白石山山寨的血色黄昏中,就是这双眼睛在火光中冷冷注视着她,看着她的母亲倒在血泊里! \"是他\"青禾的呼吸骤然急促,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夜晚的惨叫、火光、鲜血,还有母亲最后推她进地窖时绝望的眼神…、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完整。 \"青禾?\"周宽世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声询问。 青禾却充耳不闻。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站在高台上的人曾国荃,曾国藩的弟弟,湘军吉字营的统帅。一年前,他伪装成太平军,血洗了她的山寨! \"畜生!\"青禾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右手已经摸向腰间的短刀。 周宽世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别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这里不是地方。\" 青禾挣扎了一下,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周宽世的手如铁钳般纹丝不动,他微微摇头,眼神中满是警告。 高台上,曾国荃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眉头微皱。曾国藩也顺着弟弟的目光看来:\"这位是?” \"回大帅,这是末将在三河遇险时救我的恩人,苗家女子青禾。\"周宽世朗声道,同时暗中用力捏了捏青禾的手腕。 青禾感到一阵眩晕。她看着曾国荃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想起一年前的惨剧,胃里翻江倒海。 那天晚上,就是这个穿着太平军服饰的男人,带着一群同样伪装的手下冲进山寨 回忆如利刃般刺入脑海——。 \"太平军来了!\"寨子里的呼喊声划破夜空。青禾刚从溪边打水回来,就看到远处火把如长龙般逼近。 她的母亲,寨子里最受尊敬的药师,立刻组织妇女儿童躲藏。青禾记得母亲将她推进地窖时的最后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别出声!\" 透过地窖的缝隙,青禾目睹了人间地狱。那些\"太平军\"冲进寨子,见人就杀。她看到领头那人,此刻就站在高台上的曾国荃,一剑刺穿了寨主的胸膛。 他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火光中那双眼睛如野兽般冰冷。 \"搜!把值钱的全找出来!\"他高声命令,声音与现在如出一辙。 青禾的母亲试图保护几个孩子,被一名士兵从背后砍倒。青禾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才没有尖叫出声。鲜血从母亲的背上涌出,染红了她的苗绣衣裳 \"青禾姑娘?\"曾国藩的声音将青禾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我我\"青禾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周宽世立刻接话:\"青禾姑娘初次见到大帅威仪,一时激动,还望大帅海涵。\" 曾国藩和善地笑了笑:\"苗家女子性情率真,无妨。来人,赐座。\" 宴会开始了,青禾如坐针毡,每一秒都像在炭火上煎熬,她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曾国荃,看着他在众人簇拥下谈笑风生,时不时投来探究的目光。 \"为什么?\"青禾低声问周宽世,声音颤抖,\"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周宽世借着举杯的动作掩饰,轻声道:\"湘军缺饷,许多将领纵兵抢掠。伪装成太平军,既可掠夺财物,又可败坏太平军名声,一举两得。\" \"可我阿妈那么多无辜的人\" \"我知道。\"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现在不是时候。曾国荃如今权势熏天,你若轻举妄动,不仅报不了仇,还会白白送命。\" 青禾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宴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却无人知晓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曾国荃举杯向周宽世敬酒:\"周总兵血战三河,并能冲出重重包围,智勇双全,国荃佩服,他日若有需要,吉字营必当鼎力相助!\" 青禾看着那张虚伪的笑脸,几乎要将银牙咬碎。就是这个人在屠戮她的族人后,还假惺惺地命令手下:\"留下''太平天国''的旗子,让官府知道是谁干的!\" 宴席进行到一半,青禾终于无法忍受。她借口不适离席,周宽世派了一名亲兵护送她回营帐。 夜风拂过脸颊,青禾的泪水终于决堤而下。她跪在营帐外的空地上,无声地恸哭。一年来,她无数次梦见那个夜晚,却从未想过仇人竟会是湘军大将,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阿妈\"她对着南方的夜空低语,\"我找到他了我找到那个畜生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青禾猛地回头,看到周宽世站在月光下,面色凝重。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青禾站起身,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知道是他干的,却一直瞒着我!\" 周宽世没有否认:\"我也是最近才听说吉字营的一些恶行。但直到今天,我才确定那晚带队的是曾国荃本人。\"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周宽世苦笑,\"让你去送死吗?曾国荃现在如日中天,连他兄长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个苗家女子,拿什么和他斗?\" 青禾沉默了。她知道周宽世说得对,但心中的仇恨如毒蛇般啃噬着她的理智。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声音嘶哑。 周宽世上前一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活下去。记住仇恨,但不要被它吞噬。这乱世中,活着才有希望。\" 月光下,青禾看到周宽世眼中的坚定与某种她读不懂的情感。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汉人将军可能是这世上唯一理解她痛苦的人。 \"我答应你暂时忍耐。\"青禾最终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我不会忘记。总有一天\" 她没有说完,但周宽世明白她的意思。他轻轻点头,松开了手。 远处传来宴席的喧闹声,曾国荃的大笑声隐约可闻。青禾望向那片灯火通明处,在心中刻下了最深的誓言。 夜风呜咽,如泣如诉。 第30章 连捷的愤怒 咸丰九年的四月,湘军大营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三河大战的硝烟虽已散去,但那场惨败的阴影却如同湘江上的雾气,久久不散。 营帐间穿梭的士兵们脸上少了往日的豪气,多了几分谨慎与疲惫。 刘连捷站在自己的营帐前,手中攥着一封家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车辙印的泥地上。 他二十出头,面容刚毅,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 \"刘将军,又收到家书了?\"路过的亲兵恭敬地问道。 刘连捷没有回答,只是将信纸折好塞入怀中。 信是老家堂姐刘静姝的,上次刘连捷回家对堂姐说周宽世在三河阵亡的。 堂姐根本不信,她一直让他打听三河那边的消息,就是周宽世死,她也要活见人死见尸。 想到静姝姐,他胸口便如压了一块大石。静姝姐温柔贤淑,却为人执着。 与周宽世那斯定有婚约,本以为周宽世在三河战死,而如今周宽世却在战后带回一个苗女,整日形影不离。 \"周宽世今日可回营了?\"刘连捷突然问道。 亲兵一愣,低声道:\"回将军,周总兵午时便回来了,带着那个苗女去了河边。\" 刘连捷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自周宽世从三河战场死里逃生归来,身边便多了个叫青禾的苗族少女。 军中早有流言,说周将军与这苗女关系非同一般。 每每想到静姝堂姐还在老刘家的高墙内苦苦思念周宽世,周宽世却另结新欢。 刘连捷便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备马。\"他简短地命令道。 夜幕很快降临,湘军大营点起了星星火把。 最终刘连捷没有骑马,而是独自一人沿着营外的小路行走。 秋夜的凉意渗入骨髓,却浇不灭他心中的怒火。 远处传来潺潺水声,他知道那是周宽世常去的地方,一条流入长江的小溪。 月光如水,将溪边的鹅卵石照得发亮。 刘连捷远远便看见两个人影坐在溪边大石上。高一些的是周宽世,他披着件深色外袍,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轮廓分明。 旁边娇小的身影自然是那苗女青禾,她穿着色彩鲜艳的苗族服饰,头上银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刘连捷藏在树后,看见周宽世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递给青禾,少女接过后竟依偎在周宽世肩头。 这一幕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刘连捷的心脏,他再也按捺不住,大步走出树林。 \"周总兵好雅兴啊!\"刘连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周宽世猛地回头,看清来人后,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连捷老弟,\"他站起身,下意识将青禾护在身后,\"这么晚了,有事?\" 刘连捷冷笑一声:\"怎么,打扰周总兵与佳人幽会了?\" 他的目光越过周宽世,死死盯着那个苗族少女,青禾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姣好,一双大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刘将军误会了,\"周宽世皱眉道,\"青禾姑娘只是\" \"这是什么?\"刘连捷打断他,声音陡然提。 \"这是你的新欢?静姝姐还在老刘家等着你呢,以为你死了,正为你伤心着,你却迫不及待另寻新欢,还是个苗女!周宽世,你可对得起静姝姐?\" 听到\"静姝\"二字,周宽世脸色骤变,青禾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轻轻拉了拉周宽世的衣袖,\"周大哥,我们回去。\" \"想走?\"刘连捷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两人去路,\"今天把话说清楚!周宽世,为何与这苗女纠缠不清?\"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对青禾低声道:\"你先回营,我与刘将军有话要说。\" 青禾犹豫地看了看两人,最终点点头,快步离开了溪边。 待青禾走远,周宽世转向刘连捷,眼中闪烁着痛苦的光芒:\"连捷老弟,青禾的事我一直想与你解释,但\" \"解释什么?\"刘连捷厉声打断,\"解释你如何背弃婚约?解释你另结新欢?\"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你可知道静姝姐以为你死了,天天还在家吃斋念佛保佑你呢\" 月光下,周宽世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青禾并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他声音低沉,\"我与青禾也绝非你所猜测的关系。\" \"哈!\"刘连捷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全营上下谁不知道你周总兵与那苗女形影不离?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好糊弄?\"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刘连捷,我敬你是静姝的堂弟,一直忍让。但青禾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三河战场上若不是她\" \"救命之恩?\"刘连捷再次打断,眼中怒火更盛,\"所以你就以身相许了?静姝姐当年为你绣的荷包你可还留着?为你做的鞋袜你可还记得?送与你的怀表你可还收着?\" 周宽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块刻有楚勇周记的怀表:\"我日日带着!静姝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珍视如命!\"他的声音也开始提高,\"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刘连捷逼上前一步,几乎与周宽世鼻尖相对,\"你说啊!\"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后退半步:\"我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刘连捷步步紧逼,\"是不是你做贼心虚?\" \"刘连捷!\"周宽世终于爆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青禾家人死了,一寨子死了很多人,与你的曾国荃大人有关。 我若说出来,不仅我会死,你们刘家也会遭殃!\"的。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刘连捷头上。他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宽世:\"你你说什么?她家人的死与曾大人有什么关系?\" 周宽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我什么都没说。连捷老弟,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青禾确实是救了我命的恩人,至于静姝\"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将来会给她一个解释\" 刘连捷的大脑一片混乱。曾国荃?那个高高在上、手握重兵的湘军统帅?青禾山寨中的苗家女子,怎会与他扯上关系? 但看周宽世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你把话说清楚,\"刘连捷抓住周宽世的前襟,\"这苗女家与曾大人有何关系?\" 周宽世挣脱开来,整了整衣襟:\"我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连捷老弟,信我一次,青禾的事远比你知道的复杂。\" \"信你?\"刘连捷冷笑,\"你连实话都不敢说,叫我如何信你?\" 他眼中怒火重燃,\"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去问那个苗女!看她怎么说!\" 说着,他转身就要往营地方向走。 周宽世急忙拦住他:\"刘连捷!青禾与此事无关,你别为难她!\" \"滚开!\"刘连捷猛地推开周宽世,\"今日我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周宽世被推得踉跄几步,眼见刘连捷执意要去寻青禾,情急之下从背后一把抱住刘连捷:\"连捷老弟!冷静点!\" \"放开!\"刘连捷怒吼一声,肘部狠狠向后击去,正中周宽世腹部。周宽世闷哼一声,却不松手。 两人在溪边扭打起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袍。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厉喝从林中传来。 两人同时停手,只见一队巡逻士兵举着火把走来,为首的正是曾国藩的亲兵队长。 周宽世迅速放开刘连捷,整理衣衫:\"无事,我与刘将军切磋武艺。\" 亲兵队长狐疑地看着两人湿透的衣衫和脸上的淤青:\"深更半夜在营外''切磋''?两位将军还是回营休息,曾大帅最讨厌军中私斗。\" 刘连捷冷冷地看了周宽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周宽世站在原地,月光下他的表情复杂难辨。 回到营帐,刘连捷一拳砸在木柱上,指节顿时渗出血丝。他不在乎这点疼痛,比起心中的怒火,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周宽世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这个苗女同曾国荃有什么关系?这怎么可能? 帐外传来脚步声,刘连捷警觉地抬头。帐帘被掀开,进来的是他的亲信张勇。 \"将军,\"张勇低声道,\"属下刚才看见周总兵去了曾大帅的大帐。\" 刘连捷眼中寒光一闪:\"什么时候?\" \"就在一刻钟前,\"张勇回答,\"周总兵看起来神色匆匆。\" 刘连捷握紧了拳头。周宽世这是去告状了?还是去掩盖什么? \"继续盯着,\"他命令道,\"特别是那个苗女青禾的动向。\" 张勇领命退下。 刘连捷独自坐在帐中,静姝姐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堂姐。 \"静姝姐,\"他对着虚空低语,\"周宽世如果负了你,我定要他吃尽世间的苦头。\" 月光透过帐顶的缝隙洒落,在刘连捷坚毅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这一夜,湘军大营中,一颗将星的愤怒正式埋下, 如同长江底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澎湃。 第31章 回乡募兵 长江两岸的芦苇随着江水缓缓摇荡。 湘军大营内,旌旗猎猎,战马嘶鸣,远处传来操练的号子声,整齐划一,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 周宽世拖着受伤的左腿,一瘸一拐地走向中军大帐。 他的战袍早已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有自己的,有刚才同刘连捷打斗留下的。 三河镇一战,湘军精锐折损大半,李续宾将军战死沙场,七千将士血染疆场。作为幸存者,周宽世背负着太多太多。 \"周总兵回来了!\"营门前的哨兵认出了他,声音里带着惊喜和敬畏。 周宽世勉强点了点头,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他的目光越过层层营帐,落在那面绣着\"曾\"字的大纛上。 那面旗帜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曾大帅在帐中吗?\"周宽世声音嘶哑。 \"在的,大帅这几日彻夜不眠,处理军务。\"哨兵压低声音,\"听说三河镇的消息传来后,大帅没有几天是能合眼的。\" 周宽世心头一紧,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前,那里藏着一张沾满血迹的银票,义兄李续宾临终前托付给他的。三万两白银,是李将军毕生积蓄,要他转交给弟弟李续宜。 中军大帐外,两名亲兵拦住了周宽世。\"周总兵稍候,容我通报大帅。\" 帐内传来低沉的声音:\"是宽世吗?进来。\" 周宽世整了整残破的战袍,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帐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曾国藩坐在案几后,正在批阅文书。 他比周宽世上一次见到时更加消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末将周宽世,拜见大帅!\"周宽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曾国藩放下毛笔,缓缓起身。\"起来说话。\"他的声音平静,却掩饰不住其中的疲惫。 周宽世没有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末将有负大帅重托,三河镇一役,我军我军\" \"我都知道了。\"曾国藩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七千将士,血染沙场。续宾他真的战死了?\" 周宽世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眼中噙满泪水。\"李将军李将军临终前\"他的声音哽咽,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张被血染红的银票,双手高举过头。\"李将军嘱托末将,将此银票转交给李续宜将军。这是这是李将军的全部积蓄,三万两白银。\"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出灯花的轻微声响。曾国藩盯着那张血迹斑斑的银票,久久不语。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接过银票时,周宽世注意到这位湘军统帅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痕。 \"续宾还有什么话?\"曾国藩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周宽世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与火的战场。李续宾胸口中箭,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却仍死死抓着他的手。\" 告诉曾大帅续宾愧对栽培告诉续宜好好活着这银票给他娶妻生子别别学兄长\" 当周宽世复述完这些话,帐内已是泣不成声。曾国藩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良久,他才转过身来,眼中血丝密布,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宽世,你的伤怎么样?\" 周宽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左腿伤口又渗出了血,染红了地面。\"回大帅,不碍事,皮肉伤而已。\" 曾国藩走近几步,亲自扶起周宽世。\"坐下说话。\"他转头对帐外喊道,\"来人,上茶,再请医倌来为周总兵诊治。\" 周宽世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大帅不必费心,末将\" \"这是命令。\"曾国藩的语气不容置疑。 待亲兵退出后,曾国藩坐回案几后,目光如炬地看着周宽世。\"说说三河镇的情况,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周宽世详细讲述了战役的经过。曾国藩时而闭目沉思,时而提笔记录,听到关键处,眉头紧锁。 当周宽世讲到太平军如何利用地形设伏,如何切断湘军退路时,曾国藩突然拍案而起。 \"陈玉成!好一个伪英王!\"他的声音里既有愤怒,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钦佩。\"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周宽世低下头:\"末将无能,未能保护好李将军\" 曾国藩摆摆手:\"战场之上,生死有命。续宾求仁得仁,马革裹尸,是军人的荣耀。\"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只是这七千精锐都是我湘军的根基啊\"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医倌进来为周宽世处理伤口时,两人都一言不发。直到军医退下,周宽世才鼓起勇气,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大帅,末将有一事相求。\" 曾国藩抬眼看他:\"说。\" 周宽世再次跪倒在地:\"末将请求暂离军营,回乡养伤。\" 见曾国藩眉头微皱,他急忙补充,\"并非末将贪生怕死,而是\"他咬了咬牙,\"三河镇一役后,军中多有流言,说末将临阵脱逃才得以生还,末将不愿因个人之事影响军心,更不愿大帅为难。\" 曾国藩目光深邃,仿佛要看透周宽世的内心。\"你是想暂避风头?\" \"不仅如此。\"周宽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末将想利用养伤期间,回乡招募新兵,组建''周字营'',半年之后,末将必带精兵重返战场,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曾国藩站起身,在帐内踱步,油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帐布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周宽世屏住呼吸,等待命运的裁决。 终于,曾国藩停下脚步。\"兵由将有,是我湘军的传统。\"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你周宽世跟随我多年,从哨长做到统领,我了解你的为人。三河镇一战,你能活着回来传递消息,带回续宾的遗物,已是大功一件。\" 周宽世眼中含泪:\"大帅\" \"我准你所请。\",曾国藩一字一顿地说,\"但有两个条件。\" \"请大帅示下!\"周宽世激动地说。 \"第一,半年之后,必须按时归队,不得延误。\" \"末将发誓!\" \"第二,\"曾国藩的目光变得锐利,\"回乡期间,不得参与地方政务,不得与乡绅勾结,专心养伤练兵。若让我听到你有任何不法之举\"。 周宽世以头抢地:\"末将若有违大帅教诲,甘愿军法处置!\" 曾国藩点点头,脸色缓和下来。\"起来。\"他走到一个木箱前,取出一把佩剑,\"这把剑跟随我多年,今日赠予你。望你记住今日之言,不负湘军之名。\" 周宽世双手接过佩剑,热泪盈眶。\"大帅厚恩,宽世没齿难忘!\" 曾国藩又从书架上取下一部《纪效新书》。\"戚少保的兵书,你带回去好好研读,练兵之道,在于精而不在多。\" \"末将谨记大帅教诲!\" 夜色已深,曾国藩亲自送周宽世出帐。秋风吹动两人的衣袍,星光洒在军营上空。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梆子声,清脆而寂寥。 \"宽世,\"曾国藩突然开口,\"续宾临终前,可还安详?\" 周宽世停下脚步,声音哽咽:\"李将军是笑着走的。他说来世还要跟着大帅打天下。\" 曾国藩仰头望天,久久不语。周宽世看见一滴泪水从这位铁血统帅的脸颊滑落,消失在浓密的胡须中。 \"去。\"最终,曾国藩挥了挥手,\"好好养伤,我等你回来。\" 周宽世深深一揖,转身走入夜色中。他的步伐比来时坚定了许多,胸中燃烧着一团火,那是复仇的火焰,也是忠诚的誓言。 曾国藩站在帐外,目送周宽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沾血的银票,轻声自语:\"续宾啊续宾,你走得倒是潇洒\" 回到帐内,曾国藩提笔写下一封给李续宜的信。写完后,他吹灭油灯,在黑暗中静静坐着。营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半年\"曾国藩喃喃自语,\"陈玉成,就让你再猖狂半年\"。 而离开大营的周宽世,满眼是泪,义兄临终时哪有什么安详,是被两名红头巾太平军,活活砍死在土地庙里的。 两世为人的他,当然知道怎么回答曾大帅。曾国藩他只是想灵魂上有个安慰罢了,七千多子弟兵啊,其中就有他亲弟弟曾国华。 第32章 山谷龙呤 咸丰八年的秋风裹挟着血腥味,从安徽三河镇一路吹到湖南湘乡。 周征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战马,踏上了杨家滩的石板路。 他的战袍早已换成了粗布衣衫,腰间的总兵印信被层层包裹,藏在最贴身的暗袋里。 而苗女青禾干脆扮成了一个周宽世亲兵的模样。 \"听说了吗?三河镇那边\",路边茶棚里,几个老汉的议论声飘进周征的耳朵。 \"七千多杨家滩子弟啊!听说桥头老李家的三个儿子全没了\"。 周征的脚步微微一顿,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那场战役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义兄李续宾部全军覆没,尸横遍野的战场。 自己坠落白石山山崖,若不是青禾救了他用草药在竹林足足养了三个月……。 \"这位军爷看着面生啊。\",茶棚老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周征压低斗笠,摇了摇头快步离开,转过街角,一面招魂幡突然闯入视线,白得刺目。 然后是第二面、第三面整条街上,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白幡。 几个穿着孝服的妇人抱着牌位从祠堂出来,哭声撕心裂肺。 \"周周总兵?\"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宽世转身,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随即扑通跪地:\"真是您!您还活着!老周家祖坟冒青烟了啊!\" 这是村里的赵老汉,曾经给周家农忙时帮过工。 周征连忙扶起老人,却见对方老泪纵横:\"将军快回家,您爹他,自从收到阵亡名单上有您的名字,眼睛都快哭瞎了\"。 金盆村在杨家滩西侧,依山傍水而立,当周宽世站在自家那座青砖黛瓦的宅院前时,夕阳正将最后一抹血色泼洒在门楣上。 大门两侧贴着崭新的白色对联——那是家有新丧的标志。 \"爹,我回来了。\",周征推开虚掩的大门,声音沙哑。 院子里,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在给菜畦浇水。水瓢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周老汉缓缓转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儿子:\"世世伢子?\"。 父子相拥的那一刻,周宽世——或者说穿越者周征的灵魂,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这具身体的记忆与他的现代意识交织在一起,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周老汉反复念叨着,粗糙的手掌抚过儿子脸上的伤疤,\"听说李续宾大帅都你怎么\"。 周宽世扶着父亲进屋,简单讲述了突围经过,却隐去了苗女相救的细节。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这种事传出去对双方都是祸患。 \"现在挂什么总兵衔,实则曾大帅只给一个营六百多人的粮饷。\"周宽世苦笑着取出印信,\"剩下两千四百人,得儿子自己想办法。\" 周老汉闻言沉默良久,突然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个樟木箱子:\"家里还有二百两银子,你先\"。 \"爹!\"周宽世按住父亲的手,\"这是您的养老钱,况且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 夜深人静时,周宽世在油灯下铺开地图。 作为穿越者,他清楚记得21世纪湖南最大的金矿,就藏在身后的龙山。 但在共和国之前,这座金山还沉睡在茫茫群山中无人知晓。 \"涟水环绕的威威龙山\",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现代地质报告中的专业术语在脑海中闪现,\"石英脉型金矿,平均品位8克\/吨\"。 第二天清晨,周宽世换上便装,以祭祖为名义带着青禾同两个亲兵进了山。 夏日的龙山层连绵不断,远处望去如一条盘踞的巨龙,但走近才发现山势险恶——峭壁如刀削,溪涧深不见底。 \"将军小心!\"随行的亲兵王铁柱突然拽住他,前方三步之遥,看似坚实的路面竟是悬空的腐叶层,底下是数十丈深的峡谷。 周宽世额头渗出冷汗,现代记忆告诉他金矿就在西北侧山谷,但眼前的地形比卫星地图显示的险峻百倍,他们沿着猎户踩出的小径继续前行,忽然听到水声轰鸣。 \"是金蛇溪!\"王铁柱指着前方飞瀑,\"传说溪里有金砂,早年不少人来找过,都空手而归。\" 周宽世蹲在溪边,捧起一抔砂石仔细端详。阳光下,几点金芒隐约闪烁。 他心跳加速——这正是原生金矿被水流冲刷后形成的砂金! \"铁柱,这上游是什么地方?\" \"飞水崖,土匪黑老七的地盘。那地方邪性得很,进去的人经常莫名其妙失踪。\" 周宽世眯起眼睛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巅,根据现代知识,金矿原生带应该就在那片区域。 但在这个时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并开采土匪窝,难度不亚于打一场攻坚战。 回程路上,周宽世故意绕道经过飞水崖附近的村庄,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在村口玩耍,看到生人立刻躲进茅屋,一个缺了条腿的老汉坐在门槛上编草鞋,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老伯,这山上可还有人家?\"周宽世递上半块干粮。 老汉狼吞虎咽吃完,含混道:\"除了黑老七那群杀千刀的,谁还敢住山上?前年县太爷派兵围剿,结果\",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夜幕降临时,周宽世站在自家后院,望着龙山方向出神,月光给山峦镀上一层银边,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金脉在地下蜿蜒的走向。 但随即现实问题接踵而至,如何在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控制矿区?开采需要的人力、工具从哪来?提炼黄金的技术。 \"将军,有客人。\"王铁柱匆匆跑来,压低声音,\"是黑老七派来的探子,在村里打听您呢。\" 周宽世眉头一皱,他才刚勘察回来,土匪就得到了消息?看来这金矿注定不会轻易到手。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把火铳,这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稀罕物,也是他敢以现代人身份在乱世立足的底气之一。 \"准备一下,明天我们正式拜会这位黑老七。\",周宽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带二十个精锐,全副武装。\" 第二天拂晓,周宽世带着精心挑选的士兵向飞水崖进发。这些人都是湘军中久经沙场的老兵,是周宽世从曾大帅手中直接要来的班底。 每人背上除了火枪,还暗藏了周宽世设计的简易手雷,用竹筒装满火药和铁砂,虽然粗糙但在山地近战中威力惊人。 山路越来越陡,最后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在一处转角,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数十块滚石从上方呼啸而下! \"散开!贴近岩壁!\",周宽世的现代军事知识立刻发挥作用,士兵们训练有素地分散隐蔽,只有两人被飞石擦伤。 \"湘军的狗官,滚出龙山!\",粗犷的吼声从上方传来,周宽世抬头,看到崖顶上十几个手持土铳的汉子,为首者满脸横肉,应该就是黑老七。 周宽世示意士兵们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向前一步,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黑当家的,周某此来不为剿匪,只为谈一笔买卖!\"。 \"放你娘的屁!\"黑老七啐了一口,\"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个不是嘴上说得好听?弟兄们,给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周宽世突然抬手,短把火铳砰的一声,黑老七头顶的树枝应声而断。 这精准的射击在150米外完成,在这个普遍使用落后火绳枪的时代,简直是神技。 崖上一片死寂,周宽世趁机喊道:\"这一枪要是对着你的脑袋,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周某诚意合作,若黑当家的不给面子\",他做了个手势,身后士兵齐刷刷亮出手雷,\"那就玉石俱焚!\" 阳光穿过晨雾,照在周宽世冷峻的脸上,这一刻,现代人的智慧与古代将领的威严完美融合。 他知道,这场关于金矿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33章 龙山金窟 黑老七望着周宽世手下二十几把黑洞洞的枪口,还有他们手上像地瓜一样不明物体,心里有点发毛,多了几分畏惧之意。 他笑着对周宽世说:“军爷想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发财法?” 周宽世不慌不忙地拱手:\"黑寨主说笑了,周某此来,是给寨主和兄弟们送一场富贵。\" \"哦?\"黑老七来了兴趣,\"什么富贵?\" \"飞水崖下有金矿。\",周宽世直截了当,\"周某需要人手开采,愿意与寨主五五分成。\" 山谷里顿时一片哗然,黑老七猛地站起身:\"放屁!老子在这飞水崖住了十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金矿!\" 周宽世从怀中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矿石,随手抛给黑老七:\"寨主请看。\" 黑老七接住矿石,借着火光仔细端详。只见那石块表面闪烁着细碎的金色光芒,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他的独眼顿时瞪得溜圆。 \"这这真是从飞水崖下挖出来的?\"黑老七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宽世点头:\"千真万确,寨主若不信,明日可随我一同去矿脉处查看。\" 黑老七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随即又警惕起来:\"周大人为何要找我们合作?你们兵强马壮,何愁找不到矿工?\" \"实不相瞒,此事需绝对保密。\",周宽世压低声音,\"朝廷对金矿管控极严,若消息走漏,不仅矿采不成,你我都要掉脑袋,寨主和兄弟们久居深山,正适合这隐秘差事。\" 黑老七沉吟良久,突然狞笑道:\"周大人好算计!不如这样,你告诉我金矿具体位置,我自会开采,到时候分你一成如何?\" 周宽世早料到会有此一出,他微微一笑:\"寨主果然爽快,不过\"他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 黑老七脸色大变:\"怎么回事?\" 一个土匪慌慌张张跑进来:\"寨主不好了!山下全是官兵!\" 周宽世不紧不慢地说:\"忘了告诉寨主,我带了三百兵勇埋伏在山下,若一炷香内不见我下山,他们就会攻上来。\" 周宽世盯着黑老七的眼睛,\"寨主觉得,凭你这几十号人,能挡住我部的火炮吗?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 黑老七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颓然坐地下:\"周大人好手段我黑老七服了。\" 次日清晨,周宽世带着黑老七和二十多名土匪来到飞水崖下一处隐蔽的山坳。 他指着岩壁上一条不起眼的裂缝:\"从此处向内挖掘三丈,就能见到金脉。\" 土匪们将信将疑地开始挖掘,到了午后,一个土匪突然惊呼:\"金子!真的有金子!\"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岩缝中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黑老七扑上去,用手扒开碎石,挖出一块核桃大小的天然金块,激动得浑身发抖。 周宽世满意地点点头:\"从今日起,这里就是我们的金矿,黑寨主,还请你和兄弟们改行做矿工,我保证待遇从优。\"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飞水崖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宽世调来了更多兵勇,在矿区周围构筑了三层防御工事。 最外围是木栅栏和壕沟,中间是土石垒成的矮墙,最内层则是几座坚固的碉楼,上面架设了小型火炮。 \"大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亲兵王铁柱不解地问。 周宽世站在新建的了望塔上,俯瞰整个矿区:\"铁柱,你可知道这金矿的价值?足够支撑湘军数十年的军饷!若消息走漏,不仅土匪会来抢,官府也会插手,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为了掩人耳目,周宽世命人每日不定时鸣炮,对外宣称这里是新招募的炮手进行炮术训练的场所。 隆隆的炮声确实掩盖了矿洞内的挖掘声,方圆十里内的百姓都避而远之。 矿工的生活区被严格隔离,进出都要经过层层检查。 周宽世亲自制定了一套严密的制度:矿工分为三组轮流作业,每组都有兵勇监视; 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矿区;所有采出的金矿石必须立即上交,由专人登记保管。 黑老七起初还算安分,但随着金矿产量日渐增加,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周宽世注意到了这一点,特意把他叫到自己的营帐。 \"黑寨主,这是你这个月的分成。\",周宽世推过去一个小布袋,\"按照约定,五五分成。\" 黑老七打开布袋,里面是十几两碎金。他勉强笑了笑:\"多谢周大人。\" 周宽世盯着他的眼睛:\"黑寨主似乎不太满意?\" \"不敢不敢。\"黑老七连忙摆手!\",只是兄弟们日夜劳作,这分成是不是\" 周宽世打断他:\"黑寨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金矿若被官府知道,你我都是死罪,现在这样隐秘开采,虽然分成少些,但胜在安全长久。你说是不是?\" 黑老七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但周宽世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甘。 一个月后的傍晚,矿区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警哨声,周宽世正在查看新采出的一批矿石,闻声立即抓起佩剑冲出帐篷。 \"大人!黑老七反了!\"王铁柱满脸是血地跑来报告,\"他们打伤了守卫,抢了今天采出的狗头金,往北边跑了!\" 周宽世脸色一沉:\"多少人?\" \"黑老七和八个他的心腹,他们还煽动了十几个矿工。\" 周宽世迅速判断形势:\"北边是悬崖,他们跑不远,传我命令,一队守住矿洞,二队跟我追!\" 二十名老兵迅速集结,周宽世亲自带队,沿着黑老七等人逃跑的痕迹追去,天色渐暗,山林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追出约莫三里地,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周宽世示意众人隐蔽,自己悄悄摸上前去观察。 月光下,只见黑老七正与几个手下争执不休,地上散落着几块黄澄澄的狗头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老大,咱们分了!何必非要全带走?\"一个土匪哀求道。 黑老七狞笑着举起刀:\"蠢货!这些金子够咱们逍遥一辈子了,谁也别想分我的!\" 周宽世看准时机,一声令下:\"上!\" 老兵们如猛虎般扑出,瞬间将土匪们团团围住。 黑老七见势不妙,抓起一块最大的狗头金就要跑,却被周宽世一个箭步拦住。 \"黑老七,我给过你机会。\"周宽世冷冷地说。 黑老七眼中凶光毕露:\"周宽世!你以为就凭你能拦住我?\"他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短铳,对准周宽世扣动了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王铁柱猛地扑来,将周宽世推开,\"砰\"的一声,赵铁柱肩头中弹,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襟。 周宽世眼中杀机暴涨,拔剑直取黑老七,两人在月光下激烈交锋。 刀光剑影间,黑老七渐渐不支,最终周宽世一个漂亮的回身斩,剑锋划过黑老七的咽喉。 土匪头黑老七目瞪大眼睛,捂着喷血的脖子缓缓倒下,其余土匪见首领毙命,纷纷跪地求饶。 周宽世收剑入鞘,冷冷扫视众人:\"把金子捡起来,带回矿区。\" 周宽世望着黑老七的尸体,心里默默的念着,“黑老七!今日别怪自已心狠,这黄澄澄的东西太能动人心,今日如果不让你死,明日就是我亡啊!” 现在这批采金队伍,身份都是原山中土匪所转变而来,挖矿的力气有得是,但提炼的技术却没有。 把原始的矿石转换成能使用的金块,技术上还存在较远的距离,但周宽世不急,他还有的是时间。 第34章 点石成金 龙山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早,周宽世站在飞水崖金矿矿洞入口处,望着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山峦,眉头紧锁。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起矿工失踪案件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诡异的是金砂、工具一样不少,有兵勇加执守卫的矿工们,也不可能逃出这四面环山的矿区。 \"总兵大人,人都到齐了。\"亲兵队长王铁柱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五名精锐亲兵,以及一直以亲兵装束示人的青禾。 其实亲兵营的兵勇都知道,周大人在三河被一位苗女所救,回营后,苗女一直同他形影不离,周大人身边这个腰部纤细的亲兵,想必就是那苗女,只是女扮男装而已。 那苗女约莫二十出头,皮肤白皙得不似山里人,一双杏眼明亮如星,腰间挂着几个透着药香的小布袋。 她向周宽世行了个苗家礼:\"青禾见过军爷。\" 周宽世点点头:\"青禾,这次劳烦你了。矿上接连出事,再这样下去,人心惶惶,金矿就要停工了。\" 青禾轻抚腰间布袋:\"大人放心,若真是''那东西''作祟,青禾自有办法对付。\" 一行人沿着矿工们常走的山路向深处进发。越往里走,山路越发崎岖,两侧岩壁上渗出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青禾时而蹲下查看地面,时而摘取路边的野草闻嗅。 \"停。\"青禾突然抬手,指向右侧一条几乎被杂草掩盖的小径,\"这里有腥气,很淡,但是不对。\" 周宽世示意亲兵警戒,跟着青禾拨开灌木。小径尽头是一处陡峭的悬崖,崖下雾气缭绕,隐约可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飞水崖\",一个年长的亲兵低声惊呼,\"老矿工都说这下面有吃人的妖怪!\" 青禾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取出几粒红色药丸分给众人:\"含在舌下,可避瘴气。\"她自己则取出一粒紫色药丸吞下。 沿着湿滑的崖壁下行约莫半个时辰,众人终于站在了洞口前。洞口约两人高,内里幽深不见底,一股混合着腥臭与草药味的怪风从洞中阵阵吹出。 青禾脸色突变:\"是蟒蛇!而且是条老蛇精了。\" \"蟒蛇?\"周宽世握紧了腰刀。 \"苗疆传说中的守护兽,体型巨大,喜食人畜。这条\",青禾嗅了嗅空气,\"至少活了上百年,难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矿工。\" 正说话间,洞内传来\"沙沙\"的摩擦声,越来越近,青禾迅速从布袋中抓出一把黄色粉末撒在众人周围:\"别动!这是蛇见愁,能掩盖人气。\" 一条水桶粗细的巨蟒缓缓游出洞口,通体乌黑发亮,头部有明显的隆起,眼睛如铜铃般大小,猩红的信子不断吞吐。 它在洞口徘徊片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终究没发现隐藏在药粉屏障后的众人,又缓缓游回了洞中。 待巨蟒走远,青禾才长出一口气:\"比想象的还要大普通刀剑怕是伤不了它。\" \"那怎么办?\"王铁柱声音有些发抖。 青禾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有祖传的''七日断肠散'',本是用来对付叛寨的仇人,没想到要用在这里。\" 她从最贴身的小袋中取出一个拇指大的黑玉瓶,\"需要有人把这药送入蛇腹。\" 周宽世刚要开口,青禾却摇头:\"大人武艺高强,但对付这种灵物,蛮力无用,我有苗家秘法,可引它上钩。\" 计划很快制定,青禾取出随身携带的各种草药,现场调配起来。 她将几味草药捣碎混合,加入蜂蜜揉成团,最后将黑玉瓶中的粉末小心地包裹在药团中心。 \"这是''百草蜜'',蟒蛇最爱的味道。\",青禾解释道,\"但它嗅觉灵敏,直接下毒会被识破。所以外层是纯药饵,中层是麻痹它嗅觉的''醉蛇香'',最里层才是毒药。\" 她又取出一个竹制的小哨子:\"这是''蛇哨'',能模仿雌蛇求偶声,待会儿我吹响哨子,把蟒蛇引出洞来,你们躲远些。\" 众人按计划埋伏好后,青禾站在洞口不远处,吹响了蛇哨,那声音似哭似笑,诡异非常。 不多时,洞内传来急促的爬行声,那条巨蟒以比之前快数倍的速度冲出洞口,直扑青禾而来。 青禾不慌不忙,将药饵抛向预定位置,一处四周堆满枯枝的凹地。 巨蟒果然被药饵吸引,庞大的身躯完全游出洞穴,开始吞食药饵。 就在巨蟒吞下药饵的瞬间,青禾打了个呼哨,埋伏的亲兵立刻将火把投向四周的枯枝。 火势瞬间蔓延,形成一个火圈将巨蟒围住。巨蟒受惊想要突围,却因药效开始发作而动作迟缓。 \"醉蛇香起效了!\"青禾高喊,\"现在它嗅觉麻痹,察觉不到毒药!\" 巨蟒痛苦地翻滚着,撞得洞口的岩石纷纷坠落,渐渐地,它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瘫软在地,只有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青禾。 确认巨蟒死亡后,众人小心翼翼地进入洞穴,洞内空间出乎意料地宽敞,角落里堆满了白骨和矿工们的衣物、工具。 而在洞穴最深处,有一个明显经过人工修整的石台,上面放着两个金属盒子。 周宽世用刀尖挑开已经锈蚀的盒子,里面是几卷用油布包裹完好的竹简。 展开一看,最上面赫然写着《千金方》三个大字,落款竟是\"孙思邈\"! \"这是药王孙真人的手迹?!\",周宽世难以置信。 青禾则被另一个盒子中的绢帛吸引:\"大人,这更了不得!\",她小心展开泛黄的绢帛,\"《点金术》,这是一本失传已久的炼金秘法!\" 绢帛上详细记载了一种将金矿石提纯为足金的方法,远比当时矿上使用的水银法简单高效: \"取金矿石碎如豆,入坩埚中,加三倍量之硇砂,微火慢煨。 待硇砂尽化,倾入冷水,金即沉底。去其上浮杂质,复以弱火烘之,则得纯金\" 青禾眼睛发亮:\"这法子妙啊!硇砂(氯化铵)能分解矿石中的杂质,却不会损耗黄金。比用水银安全多了,而且得金率更高!\" 周宽世若有所思:\"看来这蟒蛇守护的不是洞穴,而是这些宝物,孙真人当年云游至此,或许就是为镇压这蛇精而来。\" 离开洞穴时,夕阳已经西沉,青禾回头望了眼已经死去的巨蟒,轻声道:\"万物有灵,今日杀生实非得已。\"她从腰间取出一小包粉末撒在蟒尸上,\"愿你来世不再为恶。\" 回到矿区后,青禾将《点金术》中的方法传授给矿工们。果然,新法不仅操作简单,出金率还提高了三成有余。 周宽世将《千金方》郑重收好,准备找人在龙山山顶的药王殿用石碑全文雕刻下来,以福万民。 至于飞水崖下的那个洞穴,周宽世下令永久封闭,并在洞口立了块石碑,上书\"药王镇妖处\"五个大字。 而每当夜深人静时,有矿工说还能听到洞中传来沙沙的声响,仿佛还有小蛇在游走 但自那以后,龙山金矿再也没发生过矿工失踪的怪事。而青禾的名字,也和那个关于巨蟒与秘宝的传说一起,后来在八面龙山数十里流传开来。 第35章 姑娘驾到 咸丰九年的夏天,杨家滩镇中心周家兵站前,新扎的招兵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后生正围着木桌登记名册。 周宽世站在檐下,左腿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三河大战留给他的纪念。 \"动作都快些!天黑前要把这批人的籍贯都核对清楚。\"他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缺口的长刀。 但是三河大败后,以往在杨家滩以当兵为荣的情况大有改变,死的七千多人全是杨家滩子弟啊,李家、刘家、周家、毛家、萧家、彭家等杨家滩只要能说得上名号的世家,哪家不是处处挂白幡。 虽说当兵身经百战后能福?加身,光宗耀祖,但也真是拿命在拼,会死人啊 因此周家在杨家滩的兵站里,也没招到几十人,周宽世为此正焦头烂额。 忽然,街角传来一阵骚动,马蹄声由远及近,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周宽世!你给我出来!\" 这声音像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周宽世脑中所有思绪。 他猛地抬头,看见一匹枣红马横冲直撞地闯进兵站前院,马背上坐着个穿藕荷色衫子的女子,发髻散乱,杏眼里燃着两簇火苗。 刘静姝,周宽世的喉咙突然发紧,五年了,杨家滩老刘家的小姐出落得更加标致了。 可那眉眼间的倔强丝毫未变,她利落地翻身下马,裙摆扫起一阵尘土,腰间挂着的玉坠子叮当作响。 \"静、静姝?\",周宽世下意识后退半步,左腿磕在门槛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这模样引得刘静姝冷笑一声,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扬手就要打。 \"小姐!\"跟着跑进来的丫鬟春桃死死抱住她的胳膊,\"这么多人看着呢!\"。 周宽世这才注意到兵站内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乡民,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对副将使了个眼色:\"今日招兵到此为止,都散了。\" 待人群不情不愿地散去,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刘静姝的胸口剧烈起伏,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摔在周宽世脸上:\"你可还记得这个?\"。 信纸飘落在地,周宽世弯腰去捡,熟悉的字迹刺得他眼睛发疼,\"待我立了军功回来,定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那是他二十三岁时写下的承诺,纸页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 \"我\"周宽世的拇指抚过自己当年的署名,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三河镇那场血战突然在眼前闪回,震耳欲聋的炮声,同袍们被长矛刺穿的惨叫,还有他躺在等死时山崖下等死时,那个背着药篓的苗家女子。 \"听说你带了个苗女回来?\",刘静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就住在周家老宅的西厢房?\"她说着突然红了眼眶,\"我在老刘家等了你五年!直到有人说看见你的名字出现在阵亡名录上\" 春桃扯了扯自家小姐的袖子,小声道:\"老爷说这事得从长计议\"。 \"议什么议!\",刘静姝甩开丫鬟的手,直直盯着周宽世,\"今日你要么履行婚约,要么我就吊死在这兵站门口!我们刘家的姑娘,丢不起这个人!\"。 周宽世额头上沁出冷汗,他想起青禾,那个救了他性命,又陪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姑娘。 此刻她应该正在后院煎药,草药的味道会染黑她纤细的手指,昨日她还笑着说要给他做件新棉袄,针脚都打好了一半。 \"静姝,\"他艰难地开口,\"当年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所以就能另结新欢?\"刘静姝冷笑,\"周大将军如今衣锦还乡,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旧人了。\", 她说着从腰间荷包里倒出枚铜钱,\"这是你第一次领饷银时给我打的相思扣,今日便还了你!\"。 铜钱当啷一声滚到周宽世脚边,他弯腰去捡,左腿的伤突然剧痛,整个人踉跄着跪倒在地。这一跪,倒像是某种迟来的忏悔。 暮色渐浓,周家祠堂里香烟缭绕,周宽世跪在祖宗牌位前,身后坐着周家族长和几位叔伯。 青禾被安置在偏厅,由几个婶娘陪着,这是规矩,未过门的姑娘不能参与这种议事。 \"糊涂!\"周老爷子拄着拐杖重重敲地,\"刘家是什么门第?先别说刘腾鸿、刘腾鹤,刘岳昭、刘连捷这些大人如今都在曾大帅跟前当差,他堂姐你也敢辜负?\" 周宽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青禾于我有救命之恩,她现在一个家人也没有了,\" \"那就纳为妾室!\"三叔公拍案道,\"静姝姑娘必须明媒正娶!你可知这些年来,刘家顶着多大压力?多少人家上门提亲,那姑娘硬是咬定你活着\"。 祠堂的雕花窗棂外,一弯新月悄悄爬上树梢。周宽世想起五年前离家那日,刘静姝偷偷跑到渡口送他。晨雾里她踮脚给他系上平安符,还有那刻字的黄铜怀表,指尖擦过他下巴时微微发抖。那时他承诺过什么?八抬大轿,凤冠霞帔。 \"我\"他声音嘶哑,\"能否同日迎娶二人?按情分先后,静姝为大,青禾为小。\" 祠堂里霎时安静下来。几位长辈交换着眼色,最后周老爷子长叹一声:\"倒也是个法子。只是那苗女\"。 \"青禾通情达理。\",周宽世急忙道,\"她早说过不与正室争锋。\" 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周宽世心头一跳,冲出去时只见回廊拐角一片青色衣角闪过。 他追到后院,看见青禾蹲在井台边,脚下是摔碎的茶盏。 \"都听见了?\"周宽世轻声问。 青禾抬起脸,月光下能看见她脸颊上的泪痕,但嘴角却挂着笑:\"这样很好。\"她的话还带着苗疆口音,\"我本来就不配\"。 周宽世握住她生着茧子的手,想起在三河镇外的茅屋里,就是这双手为他剜出腿上的箭镞。 那时她哼着古怪的苗歌,眼泪却砸在他伤口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喜日定在九月初八,周家大院张灯结彩,正门贴着双喜字,左边是刘家送来的紫檀木雕花轿,右边是青禾的蓝布小轿。 杨家滩的老人们都说,酒席大摆了七天,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刘静姝穿着大红嫁衣坐在闺房里,春桃正给她戴上沉甸甸的凤冠。 \"小姐今日真美。\"小丫鬟说着突然哽咽,\"就是便宜了那个苗女\"。 \"闭嘴!\",刘静姝对着铜镜抿了抿胭脂纸,镜中人眉眼如画,却透着几分凌厉,\"往后这种话不许再说。\"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那苗女救了他的命。\" 与此同时,西厢房里的青禾正对着一套水红色嫁衣发呆,周家婶娘刚给她绞了脸,现在火辣辣地疼。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慌忙擦掉眼泪,却见进来的是个陌生丫鬟。 \"我们小姐让送来的。\"丫鬟放下个锦盒就走。青禾打开一看,是副银镯子,内侧刻着\"百年偕老\"四个小字。 黄昏时分,两支迎亲队伍在周府门前汇合。八抬大轿落地时,鞭炮声震耳欲聋。 周宽世穿着崭新官服,胸前系着大红绸花,先掀了刘静姝的轿帘。 盖头下的新娘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指尖冰凉,周宽世握住的瞬间,仿佛回到五年前那个雾蒙蒙的清晨,而后他走向蓝布小轿,青禾的手心里全是汗,却温暖如初。 \"一拜天地——\" 司仪拖长的声调里,周宽世看着身旁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忽然觉得命运何其荒谬。 三河镇的尸山血海,苗寨的竹楼炊烟,杨家滩的晨雾夕阳,所有这些碎片,最终拼成了此刻祠堂里三缕纠缠的香烟。 宴席持续到深夜,当周宽世微醺着走进洞房时,刘静姝已经自己掀了盖头,正在卸妆。 铜镜映出她凌厉的眉眼:\"先去西厢,新娘子该等急了。\" 周宽世站在原地没动:\"静姝,我\"。 \"不必解释。\",她打断他,从妆奁底层取出个布包,\"你的旧物,我都带来了。\" 展开的布包里,有他写过的信,送过的簪子,还有半块鱼形玉佩,当年他掰开作信物的那半。 烛火噼啪作响,周宽世突然单膝跪地,从靴筒里掏出个油纸包:\"三河镇突围那日,这个一直贴在心口。\"纸包里是另外半块玉佩,边缘已经磨得圆润。 刘静姝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玉佩上碎成八瓣。 窗外忽然传来苗歌的调子,若有若无,像山间的雾气,两人同时望向西厢的方向,那里亮着温暖的灯光。 第37章 钢铁怪兽 咸丰九年秋,老刘家大姑娘刘静姝,与金盆村当年的抓泥鳅郎周宽世,完美结成夫妻,这对周宽世来说,绝对是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老刘家数代经商,是名震湘中的商贾世家,从湘江到长江的所有码头,都开有刘家商铺,这些能给周宽世提供源源不断的各地物资。 周宽世又秘密拥有龙山飞水涯的金矿开采,这是笔不为人知的惊天财富,设卡收厘金为兵勇补充军饷?这种趁火打劫的事,为周宽世所不耻。 某日,杨家滩军械库里飘散着桐油与硝石混合的气息。 周宽世抚摸着刚运抵的德莱赛1841针发枪,金属枪管在桐油灯下泛着幽蓝光泽。 这种普鲁士最新式步枪的仿制品,射程可达四百步,比绿营兵用的鸟铳足足远了四倍。 \"大人,按您吩咐,枪管全部改用坩埚钢锻造。\",军械官捧着图纸禀报:\"膛线用蒸汽机床刻制,铅弹裹着浸油鹿皮,装填速度比旧式火绳枪快三成。\" 周宽世点点头,现代记忆告诉他,这种米尼弹原理的弹药将彻底改变战争形态。 基地深处传来锻锤的轰鸣,三十座焦炭熔炉昼夜不息,将龙山金矿运来的生铁炼成优质钢材。 长枪营八百士卒分作四哨,每哨列装二百支线膛燧发枪。 这种仿制恩菲尔德1853的步枪重九斤四两,采用击发火帽装置,阴雨天气仍可击发。 弹药袋内分三层:上层装填定装纸壳弹,中层放置铜制量药匙,下层储备火帽与通条。 \"注意装弹步骤!\"教习官吼声在靶场回荡:\"咬开纸壳-倒火药-塞弹丸-通条压实!\",随着此起彼伏的爆响,四百步外的包铁木靶应声碎裂。 周宽世特意设计的四排轮射战术,让火力密度达到每分钟五轮齐射。 短枪营五百精锐配备湘丙型六连发转轮手枪,黄铜弹巢可预装六发定装弹。 这种借鉴柯尔特1851海军型的武器,使用36口径锥形铅弹,十五步内能击穿双层棉甲。 每个士兵另配一柄精钢腰刀,刀身带有血槽,柄首镶嵌铜制虎头。 巷战训练场上,士卒们两人一组背靠而立。 一人持枪速射压制,另一人持刀近身格杀。 特制的牛皮枪套带有快速装填器,二十秒内就能完成六发弹匣更换。 周宽世看着腾起的硝烟,仿佛看到未来堑壕战的雏形。 十二门湘戊型后装线膛炮列阵校场,青铜炮管长六尺,口径三寸,使用楔形炮闩闭锁。 这种借鉴克虏伯钢炮设计的武器,射程可达三里,配备的爆破弹内置延时引信,落地后能穿透屋顶才爆炸。 \"装填手注意!\"炮长挥动令旗:\"一号炮高爆弹,装药两斤,仰角二十八度!\",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八百米外的土垒腾起十丈高的烟柱。 周宽世特意设计的四轮炮架,可用六匹骡马拖曳,行军速度比清军旧式红夷大炮快两倍。 骑兵营三百轻骑列装湘丁型杠杆式卡宾枪,这种仿制温彻斯特1846的连发武器,十三发管状弹仓带来持续火力。 马刀采用德国克虏伯钢锻造,弧形刀刃经过渗碳处理,斩断三层浸湿草席不见卷刃。 晨曦中,骑兵呈楔形阵掠过校场。 三十步外木靶林立,骑手们单手持枪连续击发,铜制弹壳如雨点般坠落。 特制的双扣式枪背带,让士兵能在冲锋与射击间快速转换。 周宽世看着扬起的烟尘,仿佛看到未来机械化部队的雏形。 后勤部的二百辆四轮马车正在装载物资,这些借鉴美式康科德马车的运输工具,载重可达八百斤。 每辆车配备两名驭手、四匹蒙古马,车轴装有钢制弹簧,崎岖山路上日行六十里。 \"医疗队携带樟脑酊二十坛,吗啡注射液五十盒。\"。 军需官核对清单:\"工兵连配发折叠舟桥六套,硝化棉炸药二百斤。\" 周宽世设计的模块化运输系统,能让整个部队在三个时辰内完成拔营。 周宽世用了不到半年时间,打造了一支3000人的钢铁怪兽,这只怪兽能吞食大清国当时大部分敌对势力,是一股钢铁洪流。 第38章 天国之翼 1856年夏,秦淮河的夏夜本该和风送爽,此刻却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翼王石达开勒马立于朱雀桥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像柄出鞘的利剑刺向东王府方向。 那里传来的惨叫已持续三个时辰,火把将夜空烧出个窟窿,黑烟裹挟着皮肉焦臭灌满金陵城。 \"报!北王殿下已将东王首级悬于仪凤门!\"传令兵甲胄上沾着脑浆,因受到惊吓,声音有点发颤。 石达开握缰绳的手暴起青筋,三日前接到天王密诏时,他万没想到韦昌辉会做到这般地步。 东王府的汉白玉台阶成了血瀑,韦昌辉踩着杨秀清弟弟杨辅清的头颅,剑尖挑着块滴血的黄绸,那是东王的\"万岁\"冠冕残片。 \"清妖窃据天父威名多年!\"他踹开脚边无头女尸,那是杨秀清最宠爱的九姨太,\"今日方知谁是真天命!\"。 石达开闯入大殿时,韦昌辉正命人将杨秀清的尸体剁碎腌渍。 三百具杨秀清亲兵尸体堆成京观,最顶上插着东王被剜目的首级。 \"昌辉!\"石达开剑鞘击飞正在施暴的士兵,\"天父儿女岂容如此糟践?\"。 韦昌辉醉眼猩红,突然大笑揽住他肩膀:\"达开知否?杨贼临死前说说该先杀你这''真豪杰''!\"。 三更梆子响时,石达开在翼王府惊醒,他梦见杨秀清被割开的喉咙里飞出蝗虫。 此刻窗外正传来窸窣声。\"父王!\"五岁幼子石定忠赤脚跑来,\"街上有铁甲在反光。\",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已钉上雕花门楣。 \"北王有令!翼王府私通清妖,格杀勿论!\",黑压压的兵潮撞开朱漆大门。 石达开提剑冲出寝殿,看见妻子黄蕙真将幼儿推入密道,转身就被长矛贯穿胸膛。 老仆抱着他最小的女儿跪地求饶,被马刀连头带肩劈成两半。 \"韦昌辉!\"石达开的长啸惊起满城寒鸦,他挥剑斩断床幔系绳,黄绫如血瀑垂落窗外。 当亲兵队长用身体堵住追兵时,他攥着染血的银锁片跃入秦淮河,那是女儿周岁时他亲手打的长命锁。 天王府的铜壶滴漏指向寅时,洪秀全在龙袍下暗藏匕首,韦昌辉带着酒气闯进寝宫:\"二哥!石达开那厮跑了!\"话音未落,十二名刀斧手从蟠龙柱后闪出。 \"贤弟辛苦。\",洪秀全抚摸着韦昌辉献上的东王印玺,\"且看看这是何物?\"印钮突然弹开,毒针直刺咽喉。 石达开再入天京那日,朝阳门挂着韦昌辉腐烂的残肢。 百姓沿街跪拜,他们记得是这位翼王在九江散尽家财赈灾,可当石达开推开议政殿大门时,龙椅两侧已站着洪仁发、洪仁达,天王那两个草包兄长。 \"陛下,皖北粮饷当速解。\",石达开递上奏章,洪秀全却摩挲着龙椅扶手的机关,那里藏着诛杀杨秀清的密诏副本。 \"爱卿辛苦。\",他瞥见翼王腰间佩剑,想起密探说城外十万大军只认石字帅旗。 深秋的雨打湿了翼王府新漆的匾额,石达开凝视案上地图,突然听见瓦片轻响。 亲卫撞开门时,七枚毒蒺藜已钉入石达开刚坐过的太师椅。 \"第五次了。\",部将曾锦谦咬牙道,\"洪仁发今日又克扣我军冬衣。\" 窗外隐约传来《太平礼制》的诵经声,那是天王在举行\"天兄临凡\"仪式。 咸丰七年五月十五,长江水比往年更湍急,石达开的白龙驹踏碎天王府送来的\"合卺酒\",洪秀全刚将胞妹指婚给石达开。 \"开拔!\"石达开轻声道,紧跟石达开身后的十万大军,静默渡江。 晨光中,洪宣娇的红盖头飘落江心,与她三日前偷偷送来的城防图一起沉入漩涡。 洪秀全在朝阳门城垛找到血书时,石达开的帅旗已消失在地平线。 \"若效仿明太祖濠州旧事\",他碾碎信笺,突然发现墙角新刻的小字,那是石定忠逃命那晚用弹弓刻的:翼王府石阶第三块砖下,埋着黄蕙真没绣完的五爪团龙旗, 这显然是有人在搞一种栽赃陷害,这年头谁还搞这么幼稚的把戏。 洪秀全笑了,但他仍更愿相信,石达开这名天国的羽翼,早就背叛了自己,功高震主的结局,历来如此。 第39章 道金牌 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扫过天京城高耸的城墙。 城内,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萧条冷落,商铺大门紧闭,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街角翻找着可以果腹的东西。 天王府内,洪秀全站在\"真神台\"前,双手颤抖地捧着一份军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清妖已围困天京三月有余,东门粮道被断,城中存粮不足半月之用\",洪仁发跪在地上,声音越来越低,\"北王旧部又在城中煽动叛乱,昨夜南库遭劫\" 洪秀全猛地将手中军报掷在地上,黄绸龙袍下的身躯微微发抖。\"朕乃上帝次子,天下真主!这些清妖竟敢\",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宫女慌忙递上丝帕。 洪仁达见状,连忙上前:\"天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依臣弟之见,当务之急是召回翼王,如今能解天京之围者,非石达开莫属。\" \"石达开?\"洪秀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转身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思绪回到半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韦昌辉血洗翼王府,石达开缒城逃脱,他那些无辜的妻儿老小却 \"天王!\"洪仁发打断了他的回忆,\"清妖江南大营已推进至孝陵卫,再不决断,恐天京危矣!\" 洪秀全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拟旨,加封石达开为''义王'',赐金牌一面,命他即刻率兵回援天京。\" 当夜,第一道金牌诏书被秘密送出天京,负责护送的是翼王旧部、现任天京巡防营统领陈玉成。 这位年轻的将领将金牌藏于贴身的皮囊中,带着二十名精锐骑兵,趁着夜色从西门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潜出。 \"务必亲手交到翼王手中。\"洪仁达在城门口叮嘱,\"告诉他,天王已知错,愿以''义王''之位相待,共襄天国大业。\" 陈玉成抱拳领命,眼中却闪过一丝疑虑。他清楚记得半年前天京事变时,正是这位洪仁达与北王韦昌辉密谋诛杀杨秀清,又险些害死翼王。如今却 十日后,安庆城外石达开大营。 \"报!天京来使求见!\"亲兵的声音打断了军帐内的军事会议。 石达开抬起头,坚毅的面庞上剑眉微蹙。他放下手中的地图,沉声道:\"传。\" 陈玉成风尘仆仆地走进大帐,单膝跪地:\"末将参见翼王!天京危急,天王特遣末将送来金牌诏书,请翼王回京主持大局!\"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黄绸包裹,双手呈上。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石达开的谋士张遂谋上前接过包裹,小心打开,露出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正面刻着\"义王\"二字,背面则是\"奉天讨胡\"的太平天国印玺。 石达开接过金牌,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刻字,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义王''?天王倒是慷慨。\" \"翼王,\"陈玉成抬头,眼中含泪,\"天京粮草将尽,清妖围困日紧,天王说说他知错了,愿与翼王摒弃前嫌,共渡难关。\" 石达开沉默良久,忽然问道:\"玉成,你离京时,天王可还安好?\" \"天王日夜在真神台祈祷,面容憔悴了许多。\",陈玉成犹豫片刻,又低声道,\"但朝政多由洪仁发、洪仁达把持,二人仍时常出入后宫,饮酒作乐。\" 帐中一片哗然,石达开猛地拍案而起,眼中怒火闪烁:\"天京危在旦夕,他们竟还\"话未说完,又强自压下怒气,挥手道:\"玉成一路辛苦,先下去休息,此事容我三思。\" 待陈玉成退出,张遂谋立即上前:\"翼王,此乃''十二金牌召岳飞''之故技,万万不可中计!\" 老将曾锦谦也劝道:\"半年前天京事变,韦昌辉杀我翼王府上下百余口,天王可曾制止?如今形势危急才想起翼王,其心可诛!\" 石达开踱步至帐外,望着远处连绵的军营。秋风拂过他略显斑白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 他想起数年前初入天京时,洪秀全在金龙殿上豪言\"直捣黄龙\"的壮志;想起自己提出北伐计划时,天王眼中的赞许;更想起半年前那个血夜,他从城墙缒下时,身后传来的家人凄厉惨叫 \"翼王,\"张遂谋跟出来,低声道,\"属下夜观天象,紫微暗淡,天京恐非久留之地。不如\" 石达开抬手止住他的话,转身回帐:\"取纸笔来。\" 他提笔蘸墨,在黄绢上写下:\"臣石达开叩请天王圣安,天京危急,臣本应即刻回援,然皖北清妖未靖,若仓促撤军,恐前功尽弃。请容臣先破多隆阿部,再\" 写到这里,他忽然停笔,将绢纸揉成一团。\"不,这样写。\"他重新铺开一张纸,\"臣石达开领旨。然军中粮草不继,需时日筹措,请天王再坚守半月。\" 信使带着回信和金牌离去后,石达开立即召集众将:\"传令三军,即刻准备拔营,但不是回天京,我们北上庐州!\" 众将愕然,张遂谋最先反应过来:\"翼王是要\" \"天京已成死地,\"石达开目光炯炯,\"洪秀全沉迷女色宗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立志推翻清廷的天王。我们要开辟新的根据地,真正实现''天下太平''的理想!\" 就在石达开大军开拔的第三天,第二道金牌追到了安庆,这次的使者是洪秀全的贴身侍卫林启荣。 他带来了更加恳切的诏书:\"朕日夜祷告天父,得蒙启示:义王乃天父赐朕之臂膀。前事皆朕之过,望义王念及天国大业,速速回京\" 石达开在行军途中接见了林启荣,听完诏书内容,他沉默良久,问道:\"天王近日饮食如何?\" 林启荣一愣,随即明白石达开想问什么:\"天王每日只进一餐粗粮,余皆分给守城将士。但\"他压低声音,\"洪仁发等人仍私藏酒肉,天王似乎并不知情。\" 石达开冷笑一声:\"你回去告诉天王,就说我军已与多隆阿部交战,待取胜后即刻回援。\" 送走林启荣,石达开对张遂谋道:\"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第三道金牌到来前渡过巢湖。\"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洪秀全的金牌诏书如雪片般追着石达开的行军路线而来。 第三道金牌由天京城防副将李秀成护送,不仅重申\"义王\"封号,还许诺\"共享江山\"; 第四道金牌则带来了洪秀全亲笔所绘的\"天父启示图\",画中洪秀全与石达开并肩立于云端;第五道金牌更是附上了天王府库的珍宝清单,声称\"任义王取用\"。 每一道金牌到来,石达开都以\"战事紧急粮草未齐\"等理由婉拒,听召不听调,同时加快行军速度,离天京越来越远。 第十一道金牌送达时,石达开的大军已抵达鄂皖交界。 这次的使者非同寻常——是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他带来了一个雕龙画凤的紫檀木盒。 \"义王,\"洪仁玕跪地奉上木盒,\"天王有言:若义王仍不放心,可先观此盒中之物,再定行止。\" 石达开示意亲兵接过木盒,在众将注视下缓缓打开。盒中红绸衬底上,赫然放着一方玉玺——太平天国的传国玉玺! \"这\"曾锦谦惊呼,\"天王竟将国玺都\" 石达开却面色凝重。他拿起玉玺仔细端详,突然冷笑:\"假的。\" \"什么?\"众将愕然。 \"边缘的龙纹少了一爪,\"石达开指着玉玺一角,\"真玺此处应有五爪,这个只有四爪。天王在试探我。\" 洪仁玕闻言,面色大变,伏地不敢抬头。 石达开长叹一声:\"仁玕,你回去告诉天王:石达开生是天国人,死是天国鬼。但天京已成死地,我不会回去送死,也不会看着数万将士白白牺牲,若天王真信天父,就该放弃天京,与我等会师北上!\" 就在洪仁玕带着石达开的回信离开后的第七天,第十二道金牌追到了石达开驻扎的英山县城。 这次的使者阵容空前盛大——三百人的仪仗队,高举黄龙旗,鸣锣开道。诏书被装在一个纯金打造的匣子中,由天京丞相蒙得恩亲自护送。 \"义王千岁!\"蒙得恩跪在县衙大堂,老泪纵横,\"天王已下罪己诏,将洪仁发、洪仁达下狱待审。 天京天京真的撑不住了!清妖已轰塌朝阳门一段城墙,城中易子而食啊!天王说说若义王不归,他唯有以死殉国\" 石达开背对众人站在堂前,双手紧握成拳,张遂谋悄声道:\"翼王,此乃苦肉计。洪仁发、洪仁达乃天王至亲,岂会\" 石达开抬手制止他,转身问道:\"蒙丞相,天王近日可还做梦?\" 蒙得恩一怔,随即明白这是问洪秀全是否还有\"天父启示\",忙道:\"天王已多日未得启示,日夜在真神台祈祷,说说或许天父在等义王回京\" 石达开突然大笑,笑声中却带着凄凉:\"好一个天父!当年要诛杨秀清的是他,如今要救天京的也是他!\",他猛地收住笑声,目光如电:\"蒙丞相,你回去告诉天王:石达开不会回去,不是记恨天京事变,而是天京战略已错。固守一隅,只会坐以待毙。我军将继续西进,若天王真愿重振天国,可弃天京,来与我汇合!\" 天京城内天王府中的洪秀全,在听到石达开坚决不回天京后,愤怒的把天王府的珍宝玉器砸落了一地。 但也别无他法,南王死了,西王死了,东王死了,北王死了,翼王也走了,现在只有启用天朝更多些青年才俊方能……… 第40章 果毅营 大清朝的湘军真不能说曾国藩是创始人,只能说曾国藩发展壮大了湘军。 在曾国藩团练之前,早就有湘人统兵与太平军作战了,比如新宁的江忠源,湘中的萧启江等,而且都取得不差的战绩 咸丰二年秋,湖南长沙城外,黑云压城,战鼓如雷。 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亲率五千精锐,如狂飙般席卷而来。 长沙城内,人心惶惶,巡抚骆秉章急召各路团练入城协防。 “报——!贼军已攻破湘潭,前锋逼近城南!”探马飞奔入城,声音嘶哑。 骆秉章面色阴沉,手指重重敲在案上:“长沙若失,湖南必乱!传令,调湘乡、宝庆各营速来增援!” 此时,城南天心阁上,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正凝视远方。 他身披铁甲,腰悬长刀,眉宇间透着冷峻。 此人正是果字营统领萧启江。 “萧将军,贼军来势汹汹,咱们能守住吗?”,身旁的亲兵低声问道。 萧启江冷笑一声:“天心阁地势险要,只要炮火不歇,贼寇休想越雷池一步!” 天心阁是长沙城南的制高点,城墙坚固,炮台林立。 萧启江深知,若此地失守,长沙必陷。 他亲自督战,命令果字营的炮手严阵以待。 “装填火药!调整炮口!”萧启江厉声喝道。 果字营的炮手大多是湘乡猎户出身,枪炮之术娴熟。 他们迅速装填弹药,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城外汹涌而来的太平军。 远处,太平军的旗帜如潮水般涌动。 萧朝贵骑在一匹黑马上,手持长矛,高声喝道:“攻下长沙,活捉骆秉章!” “轰——!” 第一枚炮弹从太平军阵地呼啸而出,重重砸在天心阁城墙上,砖石飞溅。 “还击!”萧启江怒吼。 “轰!轰!轰!” 果字营的劈山炮接连开火,炮弹如流星般砸向太平军阵中,顿时血肉横飞。 激战持续半日,太平军死伤惨重,但仍未退却。 萧朝贵见久攻不下,亲自策马至妙高峰,挥旗指挥。 “瞄准那杆大旗!”,萧启江目光如电,指向远处萧朝贵的身影。 炮手迅速调整炮口,装填弹药。 “放!” “轰——!” 炮弹划破长空,不偏不倚,正中萧朝贵的胸膛! “西王中炮了!”,太平军阵中顿时大乱。 萧朝贵坠马,亲兵慌忙上前搀扶,却见他胸口已被炸开,鲜血汩汩流出。 “天……天不助我……”,萧朝贵瞪大双眼,气绝身亡。 太平军士气崩溃,纷纷溃退。 天心阁一战,果字营声名大振。 萧启江因功升任参将,果字营也被编入湘军主力。 然而,战争远未结束。 两年后,江西战场。 曾国藩被石达开围困,形势危急。果字营奉命驰援。 此时,营中一名年轻将领刘岳昭站了出来。 “萧将军,末将愿率一队人马,绕道敌后,断其粮道!”,刘岳昭抱拳请命。 萧启江凝视这位年仅二十余岁的骁将,缓缓点头:“好!此战若胜,你当为首功!” 刘岳昭率五百精锐,趁夜色潜行,突袭太平军粮草大营。 “杀——!” 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彻山谷。 太平军猝不及防,粮草尽毁。 石达开闻讯大惊,急忙撤军,曾国藩得以脱困,亲自召见刘岳昭。 “刘将军勇毅多谋,真乃国之栋梁!”,曾国藩赞叹道。 刘岳昭谦逊一笑:“为国效力,义不容辞。” 此后,刘岳昭屡立战功,从果字营一名普通将领,逐步升任统兵大将。 咸丰六年(1856年),他独立统领“果毅营”,成为湘军西征的中流砥柱。 第41章 虎威营 咸丰二年的长沙城,秋风裹挟着血腥味在城墙内外盘旋。太平军的旌旗如血浪般在城外翻滚,炮火将天心阁附近的民居轰得千疮百孔。 城墙上的湘勇们面色灰败,手中的长矛在夕阳下泛着冰冷的光。 \"萧将军有令!死守天心阁!后退者斩!\" 田兴恕的声音如炸雷般在城头响起,这个二十四岁的凤凰汉子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布满新旧伤疤。 右手提着一柄卷了刃的鬼头刀,左手抓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方才试图逃跑的守军哨长。 城下的太平军如潮水般涌来,云梯已经搭上城墙。 田兴恕一脚踹翻最先爬上来的敌兵,那具尸体带着惨叫声坠下城墙,砸倒了三四个同伴。 他转身揪住一个瑟瑟发抖的新兵衣领,喷着唾沫星子吼道:\"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田田校尉,西段城墙被炸开了!\"一个满脸烟灰的传令兵跌跌撞撞跑来报告。 田兴恕的瞳孔骤然收缩。天心阁是长沙城的制高点,一旦失守,全城将无险可守。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 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去告诉萧将军,我田兴恕带兄弟们去会会这帮长毛贼!\" 夜色如墨,太平军在西城墙的缺口处扎下了营寨。营中篝火通明,隐约传来胜利的欢呼声。 他们不知道,三百名湘军敢死队员正借着夜色的掩护,从排水沟爬出城外。 田兴恕匍匐在泥泞中,冰冷的秋雨打在他赤裸的脊背上,他身后跟着的都是虎威营的老兵,每人嘴里都叼着短刀,腰间别着火油罐子。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下,他眨了眨眼,死死盯着五十步外的太平军岗哨。 \"记住,只烧粮草,不恋战。\"田兴恕的声音压得极低,\"得手后往北门撤,萧将军在那里接应。\" 三声鹧鸪叫响起,三百条黑影如鬼魅般散开,田兴恕亲自带着二十人摸向中军大帐。 一个太平军哨兵刚转身,就被他从背后捂住嘴,短刀在喉间一抹,温热的血喷了他满手。 \"放火!\"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十个火油罐子砸向粮草堆,火苗\"轰\"地蹿起三丈高,瞬间映红了半边天空。 太平军营寨大乱,有人喊着\"走水了\",更多人则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 田兴恕没有立即撤退,他看见一队太平军正护着个穿黄袍的将领往北逃窜,眼中凶光一闪:\"那是伪丞相曾天养!跟我来!\" 二十名湘军如猛虎下山,直扑那队人马,田兴恕冲在最前,鬼头刀划出一道寒光,两个太平军侍卫的头颅便飞上了天。 鲜血溅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曾天养!拿命来!\"田兴恕的吼声盖过了战场喧嚣。 那黄袍将领惊惶回头,正对上田兴恕血红的眼睛,一支流箭突然射中田兴恕左肩。 他闷哼一声,竟生生折断箭杆,脚步不停。曾天养慌忙举刀格挡,两刀相撞,火花四溅。 \"湘蛮子找死!\"曾天养厉喝。 田兴恕不答话,刀势一变,使出湘西苗刀中的杀招\"阎王三点手\"。 第一刀震开对方兵器,第二刀削掉曾天养半只耳朵,第三刀直取咽喉。曾天养踉跄后退,被亲兵拼死救走。 \"可惜了。\"田兴恕啐了口血沫,眼看太平军援兵将至,这才下令撤退。 回城路上,他们遭遇了三波拦截。田兴恕的背上又添了两道刀伤,但他始终冲在最前面开路。 当北门城楼的火把映入眼帘时,他身后的敢死队员只剩下一百余人。 萧启江亲自在城门口迎接。这位湘军名将看着血人般的田兴恕,难得地露出笑容:\"好个田兴恕!赤膊上阵,火烧连营,此战当记你首功!\" 田兴恕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末将未能取曾天养首级,请将军责罚!\" 萧启江扶起他,解下自己的猩红斗篷披在他肩上:\"从今日起,你便是虎威营统领。我要长沙城里每个长毛贼听到你的名字就发抖!\" 咸丰三年的春天,岳州城外新兵训练场。五百名刚招募的湘勇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场中央竖着十根木桩,每根上都绑着个血淋淋的人体——那是昨天临阵脱逃的士兵。 田兴恕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踱过队列。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赤膊冲锋的小校尉了。崭新的千总官服包裹着他越发壮硕的身躯,腰间的佩刀是曾国藩亲赐的宝刀\"断水\"。 \"知道他们为什么死吗?\"田兴恕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新兵后颈发凉。 无人应答。 \"啪\"的一声,马鞭抽在最前排一个新兵脸上,顿时皮开肉绽。那新兵咬牙站着,血顺着下巴滴在黄土上。 \"因为他们在战场上当了孬种!\"田兴恕突然暴喝,\"我虎威营的兵,宁可战死,不能吓死!王把总,演示军法!\" 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提着鬼头刀走向木桩。第一个受刑的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已经吓得失禁,黄色的液体顺着裤管流到地上。 \"大人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 求饶声戛然而止。鬼头刀划出一道弧光,头颅滚出丈远,无头尸体的脖颈处喷出一米高的血柱。新兵队列中有人干呕起来。 田兴恕冷眼看着行刑持续到第十个。最后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老兵,曾经在衡州打过仗。那人抬头直视田兴恕,哑着嗓子说:\"田统领,给个痛快。\" 田兴恕眯了眯眼,突然翻身下马,从王把总手中接过鬼头刀。他走到老兵面前,低声道:\"听说你家里有八十老母?\" 老兵惨笑:\"昨日已经托同乡带信,就说儿子战死了。\" 田兴恕点点头,突然手起刀落,这一刀快得惊人,老兵甚至没来得及闭眼,头颅已经落地,面容却出奇地安详。 \"厚葬他。\"田兴恕把刀扔还给王把总,翻身上马,\"其余人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训练结束后,田兴恕独自站在校场边的高坡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它们已经迫不及待要享用那些新鲜尸体了。 \"统领,您的手在抖。\"亲兵队长递上汗巾。 田兴恕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确实在微微颤抖。他握紧拳头,声音沙哑:\"老周,你说我是不是太狠了?\" 亲兵队长沉默片刻:\"去年守湘潭,要不是您当场斩杀那三十多个逃兵,城门早就破了。 弟兄们都说,跟着田统领打仗,要么挣个功名,要么落个全尸,值了。\" 田兴恕望着远处新兵营帐里摇曳的灯火,轻声道:\"明日开始,加练夜战。太平军最近在训练''地听''之术,专挖地道炸城墙,得让这帮新兵蛋子习惯在黑暗里厮杀。\" 当夜,田兴恕大帐的灯亮到三更。他反复翻看着各营名册,在每个名字后面标注\"可战待察懦弱\"等字样。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统领,抓到个逃兵!\"卫兵押着个瘦小的少年进来。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满脸惊恐,膝盖一软就跪下了:\"大人饶命!小的不是要逃,是去去给家里老娘寄药\" 田兴恕盯着少年看了许久,突然问:\"识字吗?\" 少年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认认得几个\" 田兴恕从案头拿起本《纪效新书》扔过去:\"念一段。\" 少年颤抖着翻开书页:\"凡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 \"够了。\"田兴恕打断他,对卫兵道,\"送去医营当学徒。告诉他,再跑就打断腿。\" 卫兵领命而去后,亲兵队长低声道:\"统领,这不合规矩\" 田兴恕揉着太阳穴:\"我杀的人够多了。这小子眼睛里有股灵气,死了可惜。\" 帐外传来打更声,已是四更天。田兴恕突然问:\"老周,你还记得天心阁那晚吗?\" 亲兵队长笑了:\"怎么不记得?您光着膀子冲进火海,太平军都喊您''赤煞星''呢。\" 田兴恕却没有笑。他望着帐外漆黑的夜色,轻声道:\"那晚跟我的三百兄弟,现在活着的不到五十人。有时候我在想,他们要是当初当逃兵,或许还能活下来\" 亲兵队长不知如何接话,只好默默添了灯油。火光跳动间,他看见统领眼角似有泪光闪动,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铁血面孔。 次日黎明,新兵们被急促的哨声惊醒。田兴恕已经全副武装地站在校场上,晨露打湿了他的战靴。 \"兔崽子们!\"他的吼声震飞了树上的麻雀,\"今天教你们怎么在死人堆里吃饭睡觉!\" 新兵中有人小声嘀咕:\"疯子\" 这话被巡营的王把总听见了。他狞笑着揪出那个新兵:\"说得好!咱们田统领就是疯子!\"。 他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疤。 \"去年在湘潭,老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是田统领亲手塞回去,背着老子杀出重围!这样的疯子,你们他娘的八辈子都遇不上第二个!\" 新兵们鸦雀无声。远处,田兴恕已经跨上战马,朝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拔刀指向北方——那里,太平军正在集结。 \"记住!\"田兴恕的声音在晨风中格外清晰,\"虎威营只有战死的鬼,没有逃走的兵!\"。 第42章 精毅营 ipaoshuba.net 咸丰元年春,湖南新宁的桃花开得正盛。刘长佑站在自家门前的老桃树下,手中握着一封刚从省城送来的书信,眉头紧锁。 信是他的同窗好友从长沙寄来的,字里行间满是忧国之情——太平军已攻陷永安,正势如破竹地向北推进。 \"少爷,门外有位江大人求见。\"家仆匆匆来报。 刘长佑微微一怔:\"江大人?\" \"正是新宁团练的江忠源江大人。\" 刘长佑连忙整理衣冠迎了出去。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军官,三十出头年纪,浓眉大眼,一身戎装虽旧却整洁,腰间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在下刘长佑,见过江大人。\"刘长佑拱手行礼。 江忠源爽朗一笑,声如洪钟:\"刘公子不必多礼!久闻新宁刘家世代书香,今日特来拜会。\" 刘长佑将江忠源引入书房,亲自沏茶。茶香氤氲中,他注意到江忠源虎口上的老茧和眉间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军人的印记。 \"刘公子可曾听闻粤匪作乱之事?\"江忠源开门见山。 刘长佑点头:\"刚收到友人书信,说太平军已攻陷永安。\" \"不错。\"江忠源面色凝重,\"朝廷已命各地组织团练,我奉命在新宁招募乡勇。听闻刘公子熟读兵书,又深得乡民敬重,特来相邀。\" 刘长佑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他虽出身书香门第,却自幼习武,尤其对《孙子兵法》钻研颇深。然而投笔从戎,却是他从未想过的道路。 \"江大人高看了。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如何能担此重任?\" 江忠源放下茶盏,目光炯炯:\"刘公子,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观公子眉宇间有英气,绝非池中之物。如今贼势猖獗,正是我辈报效国家之时。\" 窗外一阵风吹过,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刘长佑望着那些花瓣,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佑儿,读书固然重要,但更要明白,学问当用于济世。\"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江大人,刘长佑愿随您投军报国!\" 江忠源大喜,拍案而起:\"好!有刘公子相助,如虎添翼!\" 就这样,刘长佑加入了江忠源的新宁团练,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军营生活远比刘长佑想象的艰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操练,从最基本的队列行进到刀枪棍棒,再到火器使用,无一不精。江忠源治军极严,稍有懈怠便会受到严厉责罚。 \"刘公子,你拿刀的手势不对。\"训练场上,江忠源亲自纠正刘长佑的动作,\"刀如臂使,要人刀合一。\" 刘长佑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发抖。他咬牙坚持,按照江忠源的指导调整姿势。 \"好!这才像样!\"江忠源满意地点头,\"刘公子进步很快。\" 训练之余,江忠源常邀刘长佑到帐中讨论兵法。刘长佑发现这位看似粗犷的武将实则饱读诗书,对《孙子兵法》《吴子》等典籍的理解极为深刻。 \"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江忠源指着地图说道,\"太平军虽人多势众,但纪律松散,我军若能以精兵击其不备,必能取胜。\" 刘长佑认真聆听,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江忠源对他的悟性颇为欣赏,渐渐将他视为心腹。 一日深夜,刘长佑正在灯下研读兵书,帐外传来脚步声。 \"刘兄还未休息?\"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刘长佑抬头,看到江忠源的弟弟江忠济站在帐外。 \"江二爷请进。\"刘长佑连忙起身。江忠济比兄长小五岁,性格更为活泼,与刘长佑年纪相仿,两人很快成为好友。 \"兄长常夸刘兄勤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江忠济笑道,从怀中掏出一壶酒,\"长夜漫漫,不如小酌几杯?\" 刘长佑笑着接过酒壶。两人对饮畅谈,从兵法战略到诗词歌赋,再到家乡风物,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刘兄可知我兄长为何如此看重你?\"酒过三巡,江忠济忽然问道。 刘长佑摇头:\"江大人厚爱,长佑受之有愧。\" 江忠济正色道:\"兄长常说,乱世之中,需要的不只是勇武之士,更需有胆有识的儒将。刘兄文武双全,正是国家所需之才。\" 刘长佑心中一震,顿感肩上责任重大。 咸丰三年春,太平军攻陷安庆,直逼庐州。朝廷急令江忠源率军驰援。临行前夜,江忠源召集众将议事。 \"此次救援庐州,凶险异常。\"江忠源环视众人,\"但我辈既食君禄,当以死报国。刘长佑!\" \"末将在!\"刘长佑出列抱拳。 \"你率五百精兵为先锋,明日寅时出发,探查敌情!\" \"遵命!\" 次日黎明,刘长佑率军先行。这是他第一次独立领兵,心中既紧张又兴奋。临行前,江忠源亲自为他整理铠甲,叮嘱道:\"遇敌不可轻进,保全实力为上。\" 刘长佑郑重应下,率军出发。一路上,他谨记江忠源教诲,派出斥候多方打探,行军谨慎有序。三日后,先锋军抵达庐州外围,发现太平军已重重包围城池。 \"速报江大人,庐州危矣!\"刘长佑立即派人回报,同时率军在城外隐蔽处扎营,等待主力到来。 当夜,江忠源率大军赶到。听完刘长佑的汇报,他眉头紧锁:\"贼众我寡,此战凶险。但庐州乃江淮重镇,不可不救。\" 次日黎明,江忠源下令攻城解围。战斗异常惨烈,湘军虽勇猛,但太平军人多势众,双方死伤惨重。刘长佑率部冲锋陷阵,左臂中箭仍坚持战斗。 \"大人!西门告急!\"一名传令兵慌张来报。 江忠源当机立断:\"刘长佑,你带三百人速去增援!\" 刘长佑领命而去。西门战况更为惨烈,守军已伤亡过半。刘长佑率军杀入敌阵,浴血奋战,终于暂时稳住阵脚。 然而战局急转直下。太平军增援不断,湘军渐渐不支。第五日黄昏,城墙一角被攻破,太平军如潮水般涌入。 \"大人!城破了!速速撤退!\"刘长佑浑身是血,冲进江忠源的指挥所。 江忠源却岿然不动:\"我奉命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大人!\"刘长佑跪地恳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江忠源扶起刘长佑,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交给他:\"这是我江家祖传之物,交予忠济。告诉他,兄长无能,未能保全庐州,但求无愧于心。\" 顿了顿,又道,\"刘长佑,你是个将才,日后必成大器。带着忠济和剩余弟兄们突围出去,为我湘军留些种子!\" 刘长佑泪流满面,还想再劝,城外已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快走!\"江忠源厉声喝道,转身拔出佩刀,\"众将士,随我杀敌!\" 刘长佑含泪领命,找到正在东门奋战的江忠济,强行拉着他突围。当他们冲出重围,回首望去,庐州城已陷入一片火海。 那一夜,刘长佑和江忠济带着不足千人的残部,在荒野中默默行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痛和愤怒。 \"兄长他\"江忠济声音哽咽。 刘长佑紧紧握住那枚玉佩:\"江大人临终嘱托,要我助你重振旗鼓,为湘军留种。\" 江忠济擦干眼泪,咬牙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此后数月,刘长佑协助江忠济重整残部,招募新兵,严格训练。 这支队伍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战斗力极强。 咸丰四年春,太平军大举进攻湖南。曾国藩兄弟被围困在湘潭,形势危急。江忠济率军驰援,刘长佑为先锋。 \"刘兄,此战关系重大,务必救出曾大人!\"行军途中,江忠济郑重嘱托。 刘长佑点头:\"放心,我必全力以赴。\" 战斗打响后,刘长佑率精兵直插敌阵,以少胜多,硬是杀出一条血路,救出了被围的曾国藩兄弟。 此战过后,\"精毅营\"的名号开始在湘军中流传——精于战术,毅于战斗。 然而命运弄人,就在捷报频传之际,江忠济在一次遭遇战中不幸中箭身亡。临终前,他将部队托付给刘长佑。 \"刘兄这支队伍交给你了\"江忠济气若游丝,\"继承兄长遗志保家卫国\" 刘长佑紧握江忠济的手,泪如雨下:\"江兄放心,刘长佑在此立誓,必不负所托!\" 江忠济含笑而逝。刘长佑按照军中礼仪,亲自为这位挚友整理遗容,然后转身面对肃立的将士们。 \"从今日起,我等继承江氏兄弟遗志,以''精毅''为号,誓死报国!\"刘长佑声音铿锵,\"不怕苦、舍得死、霸得蛮,此乃我湘军之魂!\" \"不怕苦!舍得死!霸得蛮!\"三千将士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从此,刘长佑正式成为这支队伍的主帅。他将江忠源传授的兵法与自己的领悟相结合,治军严明,爱兵如子。 每逢大战,必身先士卒;平日训练,与士兵同甘共苦。很快,\"精毅营\"成为湘军中最能征善战的一支劲旅。 在随后的岁月里,刘长佑率领\"精毅营\"转战南北,屡立战功。从湖南到江西,从安徽到广西,这支继承了江氏兄弟遗志的队伍,在刘长佑的带领下,成为太平军最畏惧的对手之一。 每当夜深人静,刘长佑总会取出那枚江忠源临终交给他的玉佩,轻轻抚摸。月光下,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永不磨灭的记忆,一个书生如何在一代名将的引领下,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统帅;一支残部如何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淬炼成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军。 \"不怕苦、舍得死、霸得蛮。\",刘长佑轻声念着这九个字,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支军队的军魂,更是一个民族在危难时刻挺起的脊梁。 --- 第43章 天国的屏障 咸丰七年夏,安庆城外的长江水泛着浑浊的黄色,奔腾不息。 城墙上的太平军旗帜在热风中猎猎作响,守城的士兵们汗流浃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湘军的水师战船已经在江面上游弋多日,像一群饥饿的豺狼,随时准备扑向这座太平天国在长江中游最重要的据点。 翼王石达开站在安庆城西门的箭楼上,手扶垛口,目光如炬地扫视着远处的湘军营寨。 他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刚毅,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身上的黄绸王袍已经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补丁,与天京城里那些锦衣玉食的王爷们形成鲜明对比。 \"殿下,探马来报,曾国藩又调来了五千湘勇,正在下游集结。\",副将赖裕新快步登上城楼,额头上沁着汗珠。 石达开微微颔首,手指在城墙砖石上轻轻敲击:\"湘军这是要困死我们啊。\"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广西口音。 \"殿下,天京又来诏书了。\",赖裕新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犹豫道,\"这次是命您立即回京述职。\" 石达开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没有伸手去接:\"这又是第几道了?以前十二道金牌,现在他又搞哪一出哪!\" \"第六道了,殿下。\" \"搁着。\"石达开转身望向城内,炊烟袅袅,市井喧嚣,百姓们仍在过着相对安稳的生活。 他知道,一旦自己离开,这座经营多年的城池很可能在湘军的猛攻下陷落。 赖裕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天王这次语气严厉,说您若再不奉诏,便是\" \"便是什么?\"石达开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便是有异心。\"赖裕新低下头。 石达开突然大笑,笑声中却带着几分苍凉:\"好一个有异心!天京事变时,我若不连夜逃出,早和东王一样身首异处了。如今我在这前线与湘军血战,倒成了有异心?\"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引得附近几名守卫的士兵纷纷侧目。 石达开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裕新,你去安排一下,今晚我要巡视各营。\" 夜幕降临,安庆城内点起了火把,石达开没有骑马,徒步走在狭窄的街巷中。 他拒绝了卫队的前呼后拥,只带了赖裕新和两名亲兵,街道两旁的民房大多门窗紧闭,但仍有几户人家透出微弱的灯光。 \"殿下,前面就是伤兵营了。\",赖裕新小声提醒。 石达开点点头,大步走向那座由祠堂改建的伤兵营,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声。 推门而入,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数十名伤员躺在草席上,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身上缠满渗血的布条。 \"翼王殿下!\"一名正在换药的小校惊呼出声,随即整个伤兵营都骚动起来。伤员们挣扎着要起身行礼,石达开连忙摆手:\"都躺着,别动。\" 他走到一名腹部受伤的年轻士兵身边蹲下,轻声问道:\"多大了?\" \"十十九岁,殿下。\"士兵苍白的脸上浮现激动的红晕。 石达开接过医官手中的药碗,亲自喂士兵喝药:\"家里还有人吗?\" \"有个老娘,在庐州。\"士兵喝下苦药,皱着脸回答。 石达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块碎银塞到士兵手中:\"伤好了,托人捎回去。\"。 他又转向其他伤员,一一询问伤情,将随身带的银钱分发给那些家境困难的士兵。 离开伤兵营时,赖裕新低声道:\"殿下,您这个月的俸银又散尽了?\" 石达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在军中,有饭吃就够了,这些兄弟们在用命守城,给他们家里捎些银钱算什么。\" 正说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石达开的心腹大将张遂谋。 \"殿下!\"张遂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湘军今夜有异动,水师战船正在向西门集结!\" 石达开眼中精光一闪:\"传令各营,准备迎敌!\" 安庆城头很快站满了太平军士兵,弓弩手张弓搭箭,火枪手检查弹药,炮手调整炮位。 石达开亲自登上西门城楼,眺望江面。月光下,数十艘湘军战船正缓缓逼近,船头的红衣大炮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殿下,是否先发制人?\"张遂谋请示道。 石达开摇摇头:\"等他们进入射程再打。传令东门、北门加强戒备,防止声东击西。\" 果然,湘军战船在距城墙约一里处突然转向,顺流而下,石达开眉头一皱:\"不好,他们要打水门!全军跑步前进,增援水门!\" 当石达开率援军赶到水门时,湘军已经发起进攻,十几艘小船载着突击队冲向水门,城墙上箭如雨下,江面上不断有湘军士兵中箭落水。但仍有几艘小船突破火力网,靠近了城墙。 \"倒火油!\"石达开一声令下,守军将烧沸的火油倾泻而下,江面上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数艘湘军小船陷入火海,士兵惨叫着跳入江中。 就在太平军注意力被水门吸引时,西门方向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和炮声。石达开脸色一变:\"中计了!张遂谋,你守住水门,我带人去西门!\" 西门外的情景令人心惊——湘军主力趁着夜色掩护,已经架起云梯开始登城。数百名湘军悍勇已经爬上城墙,与守军展开白刃战。 石达开拔剑在手,大喝一声:\"天父看顾,杀妖!\"率先冲入战团。 翼王亲临前线,太平军士气大振,石达开剑法精湛,连斩三名湘军把总,所到之处,太平军士兵无不奋勇争先。 经过两个时辰的激战,湘军的攻势终于被击退,城墙上留下数百具尸体。 天色微明时,战斗结束。石达开甲胄上溅满鲜血,右臂被流矢擦伤,却浑然不觉。 他站在城头,望着退去的湘军,沉声道:\"这只是开始,曾国藩不会善罢甘休。\" 回到临时王府,石达开刚卸下铠甲,张遂谋就匆匆赶来:\"殿下,有要事禀报!\" 石达开示意亲兵退下,张遂谋凑近低声道:\"刚收到密报,天京派了韦昌辉的旧部黄文金带兵五千,已到池州,说是来增援,实则\" \"实则是来监视我,必要时取而代之。\"石达开冷笑接话,\"天王这是信不过我啊。\" 张遂谋突然单膝跪地:\"殿下!恕末将直言,如今天王昏聩,宠信佞臣,猜忌功臣。 以殿下之威望才能,何不何不另立旗帜?末将等誓死相随!\" 石达开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案:\"大胆!此话你也敢说?\" 张遂谋抬头,眼中含泪:\"殿下!东王怎么死的?北王又为何被诛?殿下难道要做下一个吗?我们这些老兄弟,实在不忍看殿下\" \"住口!\"石达开厉声喝止,\"我石达开生是天国的人,死是天国的鬼!分裂天国之事,休要再提!\" 张遂谋还要争辩,石达开已经拔出佩剑,剑尖直指其咽喉:\"今日之言,我只当没听见。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念旧情!\" 张遂谋面如死灰,颓然退下。 三日后,湘军再次大举进攻,这次曾国藩亲自督战,调集两万精锐,分三路围攻安庆,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太平军虽奋勇抵抗,但寡不敌众,外城多处被突破。 石达开亲率卫队四处救火,哪里危急就出现在哪里。在城东一处缺口,他带领三百精锐发起反冲锋,竟然将上千湘军逼退。混战中,石达开坐骑被炮火惊扰,将他摔下马背。 眼看数名湘军士兵持矛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张遂谋带人杀到,救下了石达开。 \"殿下,城守不住了!趁现在突围!\"张遂谋满脸血污,急声道。 石达开环顾四周,太平军确实已经难以支撑。他咬牙道:\"传令,全军从南门突围,退往江西!\" 当夜,石达开率领残部八千余人,趁夜色突围而出,临行前,他最后望了一眼安庆城,这座他经营多年的战略要地,如今已是火光冲天。 撤退途中,部队士气低落。石达开与士兵同吃同住,常常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伤员。一日宿营时,张遂谋再次找到石达开。 \"殿下,末将思虑再三,有些话不吐不快。\"张遂谋神色凝重,\"天王如此对待殿下,殿下为何还要为他卖命?如今天国已非昔日之天国,殿下何不\" 石达开猛地站起,眼中怒火燃烧:\"张遂谋!你一而再再而三煽动叛乱,究竟是何居心?\" 营帐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将领,都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张遂谋豁出去了,大声道:\"殿下!您看看这些跟着您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们愿意为您战死沙场,但不愿为那个猜忌您的昏君送命!\" \"住口!\"石达开暴喝一声,\"来人!将张遂谋拿下!\" 卫兵上前按住张遂谋。石达开面色铁青,环视众将:\"我石达开深受天恩,虽与天王有隙,但绝不会背叛天国!分裂天国者,杀无赦!\" 张遂谋被按在地上,仍挣扎着喊道:\"殿下!您这是愚忠啊!\" 石达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推出去,斩!以正军法!\" 众将哗然,纷纷跪地求情。石达开丝毫不为所动:\"再有敢言分裂者,同此下场!\" 当张遂谋的人头被呈上时,石达开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沉声道:\"厚葬张将军,抚恤其家眷。\" 次日清晨,部队继续向江西转移。石达开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背影挺拔如松。没有人看到,他眼中闪过的痛楚与决绝。 \"殿下,前面就是鄱阳湖了。\"赖裕新报告道,\"探马来报,湖口有湘军水师把守。\" 石达开点点头:\"传令全军,改道向南,我们进福建。曾国藩想一口吃掉我,没那么容易!\" 他回头望了望北方,那是天京的方向。石达开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那个权力斗争的中心了。 但他会继续战斗,在太平天国的最前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是为了那个猜忌他的洪秀全,而是为了他心中那个\"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的理想天国。 第44章 四眼狗陈玉成 1851年,广西藤县的山野间,一个瘦削的少年背着竹篓,在崎岖的山路上快步疾行。他叫陈玉成,年仅十四岁,却已听闻“拜上帝会”的义军正在招兵买马,誓要推翻清廷。 “玉成!你真要去投军?”同村的伙伴拉住他,眼中满是担忧。 少年回头,目光灼灼:“清狗欺压百姓,饿殍遍野,我等岂能坐视?” 当夜,他悄然离家,翻山越岭,终于在一处山谷中找到了太平军的营地。 翼王石达开正巡视新兵,见他年纪虽小,却目光坚定,便问:“小子,你为何投军?” 陈玉成挺直腰板,朗声道:“杀清妖,救苍生!” 石达开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 1856年,天京城内血雨腥风。 陈玉成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火光冲天,耳边尽是喊杀声。 北王韦昌辉屠戮东王府,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转眼刀兵相向,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玉成,快走!”一名老兵拽住他,“翼王已离京,再不走,你我性命难保!” 他咬牙点头,翻身上马,率领残部突围。 一路上,他目睹无数太平军将士死于内讧,心中悲愤交加。 “天国若亡,必亡于自相残杀!”他仰天长叹。 天京事变后,太平军元气大伤,清军趁机反扑。陈玉成被洪秀全紧急召回,授以重任。 “玉成,如今天国危在旦夕,唯有你能力挽狂澜。”,天王沉声道。 陈玉成单膝跪地,抱拳道:“臣定不负所托!” 他迅速整顿兵马,以雷霆之势击溃围困天京的清军。 在桐城之战中,他亲率三千精锐,夜袭清军大营。 “兄弟们,随我杀敌!”他高举长刀,率先冲入敌阵。 火光中,他如猛虎下山,刀锋所向,清军溃不成军,此战大捷,太平军士气大振。 1858年,清军重兵围困庐州,城中粮草将尽。 “硬拼必败,唯有智取。”陈玉成凝视地图,忽然计上心头。 当夜,他令士兵在城外点燃火把,擂鼓呐喊,佯装大军来袭。清军主帅大惊,急调主力迎战。 谁知陈玉成早已亲率精兵,从侧门潜入城中。 “开城门!”他一声令下,埋伏在城内的太平军瞬间杀出,内外夹击,清军猝不及防,全军覆没。 此战过后,陈玉成威名远扬,湘军闻风丧胆。 咸丰十年(1860年)春,长江水涨。陈玉成站在安庆城头,望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湘军战船,眉头紧锁。 三河大捷后,曾国藩调整战略,派其弟曾国荃率重兵直扑安庆,这座天京上游的最后屏障。 \"英王,城内粮草仅够支撑两月。\"守将叶芸来忧心忡忡地报告。 陈玉成拍了拍城墙垛口,灰尘簌簌落下。\"无妨,本王自有破敌之策。\"他转身对副将吩咐:\"传令集结各部,三日后开赴桐城,与捻军会师。\" 五日后,桐城郊外旌旗蔽日。陈玉成与捻军首领张乐行并辔而行,身后是十万联军。 这支由太平军精锐和捻军骑兵组成的庞大军队,正浩浩荡荡向安庆外围的挂车河挺进。 \"多隆阿、李续宜已在挂车河布防,号称''铁壁合围''。\"探马禀报道。 陈玉成冷笑一声:\"铁壁?本王偏要撞碎这铁壁!\"他转头对张乐行道:\"张兄,今夜借你三千轻骑一用。\" 当夜,月黑风高。三千捻军骑兵衔枚疾走,绕过清军正面防线,直扑其粮草大营。与此同时,陈玉成亲率主力佯攻清军正面,吸引多隆阿注意力。 \"报——粮营起火!\"清军传令兵慌慌张张冲入中军大帐。 多隆阿拍案而起:\"陈玉成小儿,安敢如此!\"他急调精兵回援,却不料正中陈玉成下怀。 太平军伏兵四起,将回援的清军截为数段。混战中,陈玉成单骑突入敌阵,直取多隆阿帅旗。 \"保护大帅!\"清军亲兵拼死抵抗,用身体组成人墙。多隆阿趁机脱身,但清军已阵脚大乱。 次日黎明,陈玉成站在挂车河边,望着溃退的清军,却没有丝毫喜色。 虽然此战歼敌万余,但多隆阿主力尚存,安庆之围未解。 更令他忧心的是,探马来报,曾国藩已派鲍超率新募湘勇前来增援。 \"传令收兵,退守桐城。\"陈玉成沉声道。他知道,必须重新谋划。 桐城临时王府内,烛火通明。陈玉成盯着地图,手指在安庆与桐城之间来回移动。 突然,他眼睛一亮,指着地图上一处名为\"小池驿\"的地方。 \"此处乃湘军粮道必经之路,守备如何?\" \"回英王,仅有五百湘勇驻守。\"参军答道。 陈玉成猛地合上地图:\"明日寅时出兵,夺小池驿!\" 两日后,当鲍超率援军赶到小池驿时,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营寨和满地烧焦的粮草。 与此同时,陈玉成已率主力绕道潜山,再次逼近安庆。 \"声东击西,此子用兵如神啊!\"曾国藩在武昌接到战报,不禁感慨。 他立即修书给曾国荃:\"务必死守长壕,不可出战。待陈玉成师老兵疲,再图歼灭。\" 安庆城外,湘军挖掘的壕沟纵横交错,如巨蟒般缠绕着城池。 陈玉成数次强攻,皆因湘军炮火猛烈而受挫。更糟的是,城内粮草将尽,守军开始宰杀战马充饥。 \"英王,天京来使!\"亲兵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进入大帐。 信使跪地呈上密函。陈玉成拆开一看,脸色骤变——洪秀全命他立即回援天京,清军江南大营正猛攻雨花台。 帐内鸦雀无声,众将屏息等待英王决断。陈玉成缓缓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安庆乃天京门户,若失安庆,天京危矣!\"他猛地起身:\"传令,明日拂晓,全军突击湘军东垒!\" 咸丰十一年(1861年)春,安庆城外尸横遍野。陈玉成率领的最后一次解围行动以惨败告终。 湘军凭借深沟高垒和西洋大炮,让太平军付出惨重代价却未能突破防线。 \"英王,城内已已升起白旗\"副将哽咽着报告。 陈玉成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安庆陷落意味着天京西大门洞开,太平天国危在旦夕。 他望着远处湘军阵营中飘扬的\"曾\"字大旗,咬牙切齿:\"曾国藩,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就在此时,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的竟是干王洪仁玕。 \"英王,天王有令,命你即刻回援天京!\"洪仁玕满脸焦急,\"清妖已攻破九洑洲,天京危在旦夕!\" 陈玉成沉默良久,终于点头:\"传令,轻装简从,连夜东进。\" 当夜,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队伍悄然离开大营,向东疾驰。 陈玉成冲在最前,夜风扑面,带着长江特有的湿气。他知道,此去凶险万分,湘军必定沿途设伏。 但为了天国,为了那些追随他的将士,他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报——前方十里发现湘军关卡!\" 陈玉成勒住战马,抬手示意部队停下。他环顾四周,突然指向一条崎岖的山路:\"改道走小路,天亮前必须渡过裕溪河!\" 马蹄声渐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长江依旧奔流不息。 第45章 枪炮为王 咸丰九年的初夏,杨家滩的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 刘岳昭骑在枣红马上,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前行。他刚从江西剿匪前线归来,奉骆秉章之命回湖南招募新勇。 久违的故乡风光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眉宇间仍凝结着战事带来的凝重。 \"大人,前面就是西公坳了。\",随行的亲兵指着远处山坳中升起的袅袅炊烟说道。 刘岳昭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山路上几道新鲜的车辙上。 那车辙比寻常马车要宽得多,深深陷入泥土中,显然承载了极重的物件。\"这是\" \"听说是周总兵从广东运来的''火炮''。\"亲兵压低声音,\"杨家滩的人都说,周总兵练的新兵用的都是洋枪洋炮,连操练的法子都跟绿营大不相同。\" 刘岳昭的眉毛微微挑起。他的族妹刘静姝今年嫁给了李续宾部的总兵周宽世,这桩婚事当初他还曾反对过,当年一个小小的庄稼汉,如何配得上刘家的小姐?但静姝执意要嫁,他远在军中,也无可奈何。 \"去看看。\"刘岳昭一夹马腹,枣红马立刻加快了步伐。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让刘岳昭猛地勒住了缰绳。 山坳中的平地上,数百名士兵正列队操练,但那动作与他熟知的湘军操典截然不同。 士兵们三人一组,交替前进、卧倒、射击,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整体。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手中持的并非大刀长矛,而是一色的火枪,不是绿营常见的鸟铳,而是枪管细长、闪着寒光的洋枪。 \"那是什么枪?\"刘岳昭喃喃自语。 \"回大人,听说是从英国人那里买的''恩菲尔德''步枪,能在三百步外取人性命。\"亲兵答道。 刘岳昭心头一震。他在江西与太平军交战多年,深知火器的重要性。 但清军装备落后,往往十枪九不响。眼前这些士兵手中的武器,显然远非清军可比。 \"刘大人!\"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刘岳昭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军官大步走来。 正是他的妹夫周宽世。奇怪的是,周宽世没有穿清军传统的号衣,而是一身藏青色制服,腰间配着一把短枪,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与刘岳昭印象中那些萎靡不振的绿营军官截然不同。 \"周总兵。\"刘岳昭下马拱手,语气中带着几分审视。 周宽世爽朗一笑:\"大人远道而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静姝知道您来了,定要埋怨我招待不周。\" 刘岳昭摆摆手:\"军务在身,顺路来看看族妹。不过\",他的目光扫过训练场,\"你这练兵的法子,倒是新奇。\"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大人有兴趣?不如我带您参观一番?\" 训练场东侧的空地上,十余名士兵正围着一门黝黑的铁管忙碌。 刘岳昭走近才看清,那是一门造型奇特的火炮——炮身细长,尾部有复杂的机械结构,炮架下装着两个铁轮,与清军常用的红衣大炮截然不同。 \"这是十二磅拿破仑炮,法国人的设计。\"周宽世拍了拍冰凉的炮管,\"射程可达一千五百米,精度是传统火炮的三倍。\" 刘岳昭皱眉:\"洋人的东西,未必适合我大清将士。\" 周宽世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大人可愿看个演示?\" 随着周宽世一声令下,炮组士兵迅速行动起来。他们动作娴熟地装填火药和炮弹,调整炮口角度,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刘岳昭注意到,这些士兵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显然经过长期训练。 \"目标,前方八百米处土丘!\"周宽世高声道。 炮长举起一面红色小旗,猛地向下一挥。\"轰!\"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炮身猛地后坐,一团白烟喷涌而出。 刘岳昭眯眼望去,只见远处土丘上猛地炸开一团火光,泥土四溅。 \"命中目标!\"观察员高声报告。 刘岳昭心头一震。这样的射程和精度,他从未在清军火炮中见过。若是战场上遇到这样的武器 \"再来一发实心弹。\"周宽世命令道。 第二发炮弹呼啸而出,直接穿透了土丘后方的一棵大树,树干应声而断。刘岳昭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穿透力,什么铠甲能抵挡? \"大人觉得如何?\"周宽世问道。 刘岳昭沉默片刻,缓缓道:\"威力确实惊人。但火炮笨重,行军不便,临阵未必好用。\" 周宽世笑了:\"所以我们需要新的战术。\"他指向训练场另一端,那里停着几辆特制马车,\"这些炮可以快速拆卸运输,一小时能行进十里。更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火炮不是单独使用的,它需要与步兵、骑兵协同作战。\" 刘岳昭眉头紧锁。他年少从军,历经大小数十战,靠的就是湘军传统的阵法与勇猛。 眼前这个年轻人谈论的战术,与他熟知的战争方式大相径庭。 \"纸上谈兵易,实战见真章。\"刘岳昭淡淡道。 周宽世似乎早有所料:\"正好今日有场演习,大人可有兴趣观摩?\" 演习场地选在西公坳北侧的一片开阔丘陵。刘岳昭站在高处的观察点,俯瞰整个战场。 周宽世的新军扮演进攻方,约两百人;防守方则由当地团练扮演,人数多达五百,按照传统方式布阵——前排刀盾手,后排长枪兵,两翼弓箭手。 \"防守方占据高地,又有兵力优势,按常理必胜。\"刘岳昭对身旁的亲兵说道。 号角声响起,演习开始。 出乎刘岳昭意料的是,周宽世的部队并未如传统战法那样列阵前进,而是以松散队形快速推进。 当进入射程后,士兵们突然卧倒,紧接着: \"砰!砰!砰!\"密集的枪声响起,防守方的阵线上顿时冒起数十股代表\"伤亡\"的红色烟雾。 \"这\"刘岳昭瞪大了眼睛,那些火枪的射程远超弓箭,防守方还未进入射程就已损失惨重。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两门拿破仑炮被推上前线,随着震天的炮响,实心弹和榴霰弹轮番轰击防守方的阵地。 刘岳昭亲眼看见一发榴霰弹在半空爆炸,钢珠如雨点般洒下,防守方整片整片地\"倒下\"。 短短二十分钟后,演习结束。裁判宣布进攻方以伤亡二十七人的代价,\"歼灭\"了防守方四百余人。 刘岳昭站在观察点上,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这不是战争,这简直是一场屠杀! \"大人觉得如何?\"周宽世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额头还带着汗珠,眼中却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刘岳昭深吸一口气:\"若太平军有此等武器\" \"他们很快就会有。\",周宽世神色凝重起来,\"上海的洋商为了利润,什么都会卖,大人,时代变了。大刀长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刘岳昭心头。他想起在江西的苦战,想起那些倒在太平军火枪下的湘军弟兄。若早有这样的武器 \"这些火炮,从何处购得?\"刘岳昭终于问道。 周宽世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大人若有兴趣,不如到舍下详谈?静姝备好了酒菜,一直盼着见您呢。\" 老刘家宅院的花厅里,刘静姝亲手为兄长斟上热茶。她比出嫁时更加丰腴了些,眉宇间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哥,宽世常提起你,说你是湘军中难得的将才。\",刘静姝柔声道。 刘岳昭轻哼一声:\"他倒是会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地图——那不是常见的大清疆域图,而是一张世界地图,上面标注着英、法、美等国的位置。 周宽世换了一身便服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大人请看,\"他将册子摊开在桌上,\"这是去年英法联军在意大利使用的战术手册,我托人从上海弄来的。\" 刘岳昭凑近看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各种阵型和火炮配置图,虽然文字是洋文,但图示一目了然。 \"西方列强的军事技术,至少领先我大清五十年。\",周宽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们的士兵已经普遍装备后膛步枪,一分钟可发射十发子弹;他们的火炮有膛线,射程和精度都远超我们的土炮;他们的军舰全是铁甲蒸汽船,我们的水师根本无法抗衡。\" 刘岳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这些信息如同一把尖刀,剖开了他多年来对大清军力的自信。 \"你从何处知晓这些?\",刘岳昭突然问道。 周宽世与刘静姝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坦然道:\"不瞒大人,我曾有幸结识几位通晓洋务的学者,其中就有位叫魏源先生对我影响颇深。他预见了未来战争的形态,认为唯有师夷长技,方能制夷。\" \"师夷长技以制夷\",刘岳昭喃喃重复着林则徐的名言,心中翻腾不已。 他想起去年在江西与太平军交战时,对方使用的洋枪已经让湘军吃尽苦头。 若真如周宽世所说,西方列强的军力已发展到如此地步 \"大人,\"周宽世趁热打铁,\"您在江西统兵,若能组建一支装备新式火炮的部队,必能立下不世之功。 骆秉章大人一向开明,想必也会支持。\" 刘岳昭沉默良久,突然抬头:\"组建这样一个火炮营,需多少银两?\"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初始投入约需五万两,包括购置六门火炮、两百支步枪及相应弹药。若能取得战果,后续可逐步扩充。\" 五万两!刘岳昭心头一跳。这相当于他半年的军饷总额。但想到今日演习中看到的惊人威力 \"哥,\"刘静姝轻声道,\"宽世这里有份详细的预算清单,您可以带回去仔细斟酌。\" 夜深人静,刘岳昭独自站在老刘家宅院的后花园中,仰望满天星斗。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白天看到的火炮演示和战术演习。 那种摧枯拉朽的威力,那种精准高效的杀戮,与他熟悉的刀光剑影、血肉相搏的战场截然不同。 \"大人还未休息?\"周宽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岳昭没有回头:\"我在想,战争是否真会变成你所说的那样,士兵们远远地互相射击,火炮决定胜负,勇气与武艺再无用处。\" 周宽世走到他身旁,也仰头望向星空:\"战争的形式会变,但勇气永远不会过时。只是未来的勇气,将体现在学习新事物的胸怀,变革旧制度的决心,以及\",他顿了顿,\"在时代洪流中把握方向的智慧。\" 刘岳昭转头看向这个比他年轻十岁的妹夫,突然发现对方眼中有着超越年龄的深邃。\",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忍不住问道。 周宽世微微一笑:\"一个希望国家强大的普通人罢了。大人,明日我还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第二天清晨,周宽世带着刘岳昭来到西公坳深处的一个隐蔽山洞,洞中整齐摆放着数十个木箱,打开后,全是崭新的步枪和弹药。 \"这些是\" \"从上海秘密购得的1853式恩菲尔德步枪,英国陆军现役装备。\",周宽世取出一支,熟练地上膛,\"后膛装填,射速快,精度高。若大人决定组建新军,这些可作第一批装备。\" 刘岳昭接过步枪,感受着冰冷的金属质感。这支枪的重量、平衡感都远胜清军装备,他能想象它在战场上的威力。 \"为何帮我?\",刘岳昭直截了当地问。 周宽世正色道:\"因为我看出大人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将领,而非那些固步自封的庸才。大清需要更多像您这样敢于变革的军人。\" 离开杨家滩的那天,刘岳昭的马背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周宽世赠送的军事手册、武器图纸和一份详细的建军计划。族妹刘静姝站在门口,眼中含着泪光。 \"哥,保重。\" 刘岳昭点点头,目光却越过她,看向站在后面的周宽世:\"你所说的那个魏源先生若有机会,我想见见他。\" 周宽世露出神秘的微笑:\"会有机会的,大人。\" 马蹄声渐远,刘岳昭的心中已燃起一团火焰。 他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新式军队在他的指挥下所向披靡。 那个依靠个人武勇、血肉之躯堆砌胜利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个新的战争纪元正在到来。 而他,刘岳昭,决心成为这个新时代的弄潮儿。 ipaoshuba.net 1859年的秋雨来得格外迟,湘中的山野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燥热。 周宽世站在龙山金矿的高处,俯视着脚下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他的记忆里混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过去,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大清湘军将领,另一个则是来自未来的历史学博士。 这种奇特的记忆融合让他对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大人,矿工们又闹事了。\",亲兵周禄快步走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们说再不发饷,就要砸毁矿洞。\" 周宽世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 这把刀上个月才砍下过三个矿工的头颅,血迹渗入了刀鞘的缝隙,怎么也擦不干净。 \"带路。\"他简短地命令道,声音里透着金属般的冷硬。 矿洞前的空地上,约莫两百名衣衫褴褛的矿工聚集在一起,他们大多是收编的山匪和战俘,眼神里既有恐惧也有野性。 为首的汉子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从额角延伸到下巴的刀疤,正挥舞着一把铁镐高声叫嚷。 \"周大人到!\",亲兵周禄一声吆喝,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路。 周宽世缓步走到人群中央,靴底碾过地上的煤渣,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打量着那个刀疤汉子,突然笑了:\"听说你要带头闹事?\" 那汉子咽了口唾沫,握紧铁镐:\"回大人,小的们三个月没领到饷钱了,家里老娘孩子都快饿死了\" \"所以你就煽动矿工造反?\"周宽世的声音依然平静,却让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 不等对方回答,周宽世突然拔出佩刀,刀光如电,那汉子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在周围矿工的脸上,人群发出惊恐的叫声,有人开始跪地求饶。 \"全部拿下!\"周宽世甩去刀上的血迹,\"带头闹事的,活埋。其余的,鞭三十。\" 他的命令简洁而残酷,仿佛不是在决定数十人的生死,而只是在处理一堆无用的工具。 亲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将十几个被指认为带头者的矿工拖到新挖的矿坑旁。 \"大人饶命啊!\" \"小的再也不敢了!\" 哀求声此起彼伏,周宽世却置若罔闻。他转身走向矿洞,身后传来泥土被铲入坑中的闷响和渐渐微弱的惨叫。 这些声音与他记忆中历史书上冷冰冰的\"镇压矿工起义\"六个字重叠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 \"大人,这样会不会\",周禄欲言又止。 \"乱世用重典。\"周宽世打断他,\"没有铁血手段,如何镇得住这些亡命之徒?矿上的产量不能停,矿山产金的秘密不能对外泄露,对外一律说这里产的是铁矿石,为打造军械炼铁所用\"。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那里隐藏着他更大的计划——一座超越这个时代的兵工厂。 现代历史的记忆告诉他,未来的战争将不再依靠大刀长矛,而是火器的天下。 湘军若想在与太平军的对抗中占据优势,必须拥有自己的军工体系。 三天后,周宽世骑马来到了杨家滩附近的一处隐蔽山坳。 这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可以进出,是设立兵工厂的理想地点。 他早已命人在这里修建了几座简陋的工坊和仓库,现在正陆续从各地招募工匠。 \"大人,新来的工匠都在那边候着了。\",一个管事迎上来报告。 周宽世点点头,走向那群衣衫各异的手艺人。他们中有铁匠、木匠、铜匠,都是他从各地重金挖来的好手。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身上,那人不像其他工匠那样局促不安,而是专注地观察着工坊里半成品的燧发枪,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你,叫什么名字?\"周宽世走到他面前问道。 年轻人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跪下:\"回大人话,小的萧孚泗,沙坪石匠。\" \"石匠?\"周宽世挑眉,\"为何对火铳如此感兴趣?\" 萧孚泗抬起头,眼中那种专注的光芒再次闪现:\"小的虽为石匠,但自幼喜欢琢磨机巧之物。这火铳的构造,与石弩颇有相通之处\" 周宽世心中一动,拿起一支燧发枪递给他:\"说说看,这枪有何优劣?\" 萧孚泗接过枪,手指轻抚过枪管和击发装置,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接触火器:\"回大人,这枪射程不错,但击发装置过于复杂,雨天易失灵。若能将燧石夹角度调整十五度,并在火药池上加个活动盖板,哑火率可减半。\" 周宽世瞳孔微缩——这正是历史上燧发枪改良的关键点,一个石匠怎会知晓? \"你识字吗?\"他突然问道。 萧孚泗摇头:\"小的家贫,未曾读书。\" \"从今日起,你跟着我。\"周宽世做出了决定,\"169兵工厂需要你这样的人。\" \"169兵工厂\"这个古怪的编号让周围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只有周宽世知道其中的含义、这是他记忆中某个着名军工企业的代号,他借用过来,作为对这个时代的一种隐秘嘲讽。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宽世亲自督导兵工厂的建设。 他凭借现代历史知识,设计了一套简陋但有效的生产线,将工匠们分成不同小组,分别负责枪管锻造、木托制作、弹药填充等工序。 这种分工协作的方式让习惯了单打独斗的传统工匠们很不适应,但在周宽世的铁腕管理下,没人敢提出异议。 萧孚泗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这个不识字的石匠仿佛天生就理解机械的原理,不仅能迅速掌握周宽世教授的火器知识,还能举一反三提出改进意见。 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够独立设计一种新型的击发装置,将燧发枪的射速提高了近三成。 \"大人,您看这个。\"一天傍晚,萧孚泗兴奋地找到正在查看生产记录的周宽世,手里捧着一个奇怪的金属物件。 \"小的琢磨着,若是给炮弹加上这个引信,可以在落地前就爆炸,杀伤范围能扩大不少。\" 周宽世接过那物件,仔细端详——这分明是一个简易的碰炸引信,虽然粗糙,但原理完全正确。 历史上这种引信要到几十年后才普遍应用。 \"你怎么想到的?\"他压抑着内心的震惊问道。 萧孚泗挠挠头:\"小的观察过年节时放的爆竹,有的在空中炸开,有的落地才响。就想,若是能让炮弹也在空中炸开,岂不是能伤到更多贼兵?\" 这种直觉般的天赋让周宽世想起了历史上那些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却改变了战争形态的天才发明家。 他拍拍萧孚泗的肩膀:\"从明天起,你负责弹药作坊,需要什么材料,直接找周禄支取。\" 随着兵工厂的运转步入正轨,周宽世的野心也在膨胀。 他秘密绘制了几种超越时代的前膛炮设计图,计划在适当的时候投入生产。 这些火炮如果能够批量制造,将在未来的攻城战中发挥决定性作用,特别是针对太平天国盘踞的那些坚固城池。 \"大人,朝廷来人了。\"五月初的一个清晨,周禄匆匆来报,\"是曾大帅派来的。\" 周宽世眉头一皱,曾国藩此时正率湘军在安庆九江等地与太平军激战,突然派人来此,必有所图。他整理好衣冠,快步走向会客厅。 来人是曾国藩的心腹幕僚赵烈文,一个精瘦的中年文士,眼中透着精明。 寒暄过后,赵烈文直接切入主题:\"周大人,曾大帅听闻你在龙山开矿颇有成效,特命在下前来看看,近来战事吃紧,曾大人与周总兵半年之约,你要带队回湘军大营了\"了。 周宽世心下了然,这是来要钱的。 他微微一笑:\"赵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龙山铁矿确实小有产出,但维持矿场运转开销也不小。不过既然是大帅需要,周某自当尽力。现在本将伤本未痊愈,请赵大人在曾大人面前多多美言\" 他命人取来一个沉甸甸的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五十两一锭的官银,共二十锭。 赵烈文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探究的神色:\"周大人慷慨。不过在下沿途听闻,大人还在筹办什么兵工厂?\" 周宽世心中一凛,表面却不动声色:\"不过是个小作坊,修理些损坏的兵械罢了。将士们的刀枪常有损坏,总不能每次都从长沙运来新的。\" \"哦?\"赵烈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不知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 周宽世知道推脱反而会引起怀疑,便带着赵烈文参观了表面上的修理作坊。 工人们正在打磨刀剑、修理火铳,看起来确实只是个普通的军械修理处。 然而当他们经过一个上锁的仓库时,赵烈文突然停下脚步:\"这里面是?\" \"一些废旧铁料罢了。\"周宽世示意守卫开门,\"准备回炉重铸的。\"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金属废料,但在最深处,隐约可见几台正在组装的简易车床,这是周宽世根据记忆设计的,用于加工枪管膛线。 幸好赵烈文对机械一窍不通,只是随意看了几眼便失去了兴趣。 送走赵烈文后,周宽世立即召集亲信开会:\"从今日起,核心工坊全部转入地下生产。新招的工匠要严加审查,有可疑者立即处置。\" 他转向萧孚泗:\"你带几个可靠的人手,搬到后山的秘密工坊去。 那里有几门新炮的图纸,我需要你在三个月内做出样品。\" 萧孚泗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大人放心,小的定不辱命。\" 夜深人静时,周宽世独自站在兵工厂的最高处,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他想起现代记忆中读过的那些关于工业革命的历史——瓦特、史蒂文森、克虏伯这些名字改变了战争的形态,也改变了世界的格局。 现在,他正试图在这个落后的农业帝国播下工业化的种子,尽管手段残酷,尽管代价巨大。 \"大人,萧孚泗求见。\",周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孚泗捧着一卷图纸匆匆走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大人,您看这个!小的琢磨您给的火炮图纸时,突然想到若是将炮管加长三寸,膛线改为螺旋状,再配合特制的锥形炮弹,射程和精度都能大幅提升!\" 周宽世接过图纸,发现萧孚泗的设计几乎完美复制了历史上着名的\"克虏伯炮\"的关键特征。 这个不识字的石匠,仅凭几张简略的草图和自己的直觉,就跨越了火炮发展的几个重要阶段。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周宽世轻声问道。 萧孚泗眨眨眼:\"能打得更远?更准?\" \"这意味着,\"周宽世的目光越过萧孚泗,望向南京的方向,\"天京的城墙再厚,也挡不住这样的炮火。\" 第47章 官庄彭胜安 咸丰九年的秋风卷着杨家滩老街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彭胜安的青布长衫下摆上。 他眯着那双透着精明的三角眼,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面前摆着的米斗在阳光下泛着可疑的灰白色。 \"老丈,这可是上好的洞庭早稻,您看这米粒多饱满。\",彭胜安笑着将米斗往卖柴的老汉面前推了推,手指不经意间抹过斗沿,几粒稗子悄无声息地落入袖中。 站在他身后的伙计彭三适时地咳嗽一声,遮住了这细微的动作。 老汉粗糙的手指捻起几粒米,浑浊的眼睛几乎要贴到掌心。\"彭掌柜,这米\" \"童叟无欺!\"彭胜安拍着胸脯,腰间挂着的铜钱串哗啦作响,\"一斗米换您三担柴,这价钱放在整个湘中都找不着第二家。\" 当老汉佝偻着背推着独轮车离开时,彭胜安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那米斗底层掺了两成碎米,表面却铺着层光洁的新米,这手法他从小看父亲使了不下百遍。 他掂量着刚到手的柴火票据,盘算着转手卖给窑厂又能赚上一笔。 \"胜安哥,周记布庄的账\",彭三凑过来低声询问。 \"照老规矩。\"彭胜安打断他,拇指在食指与中指间搓了搓,\"新布浸水再晾干,三十匹能多出两匹的分量\"。 他说着突然瞥见街角闪过一道藏青色身影,脸色骤变,\"糟了,是官差!\" 但已经迟了,三名穿着号衣的差役呈品字形围住了米摊,为首的高个男子一把掀开米斗,掺假的碎米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好个奸商!\"差役一脚踹翻米斗,雪白的米粒混着灰黄的碎米洒了满地。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嘘声,几个曾被坑骗过的乡民抓起地上的碎米就往彭胜安身上扔。 彭胜安扑通跪地,额头抵着青石板连连叩首:\"差爷明鉴!小的是被米行供货的坑了,这就给各位乡亲退钱\" 他边说边从袖袋摸出串铜钱,暗中却将最沉的那吊银钱往差役靴筒里塞。 \"放肆!\"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身着五品武官补服的周宽世大步走来,腰间佩刀随着步伐铮铮作响。 彭胜安偷眼望去,只见这军官生得剑眉星目,右颊有道寸许长的伤疤,却透着股书卷气,与寻常武夫大不相同。 周宽世,实则是穿越而来的历史学博士周征,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商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眼前这个獐头鼠目的奸商,在原本的历史中会成为湘军名将刘连捷的亲家! 他想起在省图书馆读过的《湘军志》里那段记载:\"刘连捷娶彭氏,其父胜安以商助军,累官至盐运使\",妥妥的一个同胡雪岩一样的红顶商人,比胡雪岩年代更早。 \"总兵大人!\"差役们慌忙行礼,彭胜样安闻言如遭雷击,浑身抖得像筛糠。 杨家滩谁不知道总兵周宽世,正在此地招募湘勇?得罪了这位爷,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人头落地。 周宽世却突然俯身扶起彭胜安,在他耳边低语:\"彭掌柜可知,掺假米若入了军营,按《大清律例》该当何罪?\",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彭胜安却如坠冰窟,那是杀头的大罪! \"小的愿倾家赔偿\",彭胜安话音未落,周宽世已朗声道:\"念在初犯,本官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转身对围观人群宣布:\"即日起,彭氏商号负责采办湘勇营三月粮秣!\"。 人群哗然,彭胜安呆若木鸡,直到被差役推搡着跟上周宽世的步伐,仍觉得身在梦中。 穿过三条街巷来到湘军大营时,他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两层衣衫。 大营辕门前,周宽世屏退左右,突然问道:\"彭掌柜可知我为何饶你?\" 彭胜安扑通又跪:\"总兵大人菩萨心肠\" \"因为我看得出你是聪明人。\",周宽世指尖轻叩刀鞘,\"湘军即将东征,每月需米两千石、盐五百引、油三百担。 “这些若都交给你办\",他故意拖长声调,看着商人眼中骤然燃起的贪婪火光。 夕阳西沉时,彭胜安踉跄着撞开自家宅院的乌漆大门。弟弟彭胜康正在账房拨算盘,见状惊得摔了毛笔:\"哥!你的脸\" 铜镜中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彭胜安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被咬出了血,他抓起茶壶灌了半壶冷茶,突然抓住弟弟双肩:\"我们要发了!湘军的粮草采办,全交给我们!\" \"你疯了?\"彭胜康倒退两步撞翻条凳,\"那些丘八的银子也敢赚?到时候货到不给钱,我们找谁哭去?\"这个比兄长小两岁的男子生得方脸阔口,性子却谨慎得像只老龟。 彭胜安却已陷入狂热:\",你懂什么!周总兵亲口许诺,先付三成定金\",他忽然压低声音,\"而且我打听过了,这位周大人是曾侍郎(曾国藩)的心腹!\"。 兄弟俩的争吵持续到三更天,最后彭胜安摔了茶盏:\"爹临死前把家业交给我,这事我说了算!明日就把祖田抵押给钱庄!\"。 次日清晨,当彭胜安带着钱庄掌柜查看田契时,周宽世正在大营研究地图,亲兵来报:\"大人,那奸商真敢接这差事?\"。 \"他会接的。\"周宽世用朱笔在杨家滩画了个圈,\",历史上彭家就是靠军需起家。 只不过\",他想起昨日暗中观察时,彭胜安眼中除了贪婪,还有种困兽般的求生欲,这种人最容易被塑造。 秋雨连绵的九月,彭氏兄弟开始了第一次大宗采购。 彭胜安亲自押船去洞庭湖买米,却在岳阳楼畔遭了水匪。 当他在舱底听着头顶的砍杀声时,突然想起周宽世临行时给的锦囊。抖开一看,竟是张盖着总兵大印的通行文书! \"我们是湘军粮船!\",彭胜安举着文书钻出船舱,匪首见到官印果然退去,还赔了两条快船护航。 那一刻,彭胜安突然明白了权力的滋味,比掺假米暴利百倍。 货物运抵大营那日,周宽世亲自验收。他抓起把米任其从指缝流落:\"彭掌柜,这次可掺了碎米?\"。 \"天地良心!\"彭胜安指天发誓,\"都是上等精米!\"这话倒有七分真,剩下三分是他往米袋中层掺了稍次的米,习惯使然。 周宽世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突然高声道:\",米质上乘,按约定价加三成!\"军需官闻言愕然,但在总兵注视下还是多称了三十两银子。 捧着沉甸甸的银锭回到商号,彭胜安整夜未眠,天亮时分,他踹醒弟弟:\"把多收的银子退回去。\" \"你中邪了?\"彭胜康摸他额头。 彭胜安却想起周宽世验货时那个眼神,仿佛看透了他所有的把戏,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开始在意这位大人的评价。 \"这次我们诚信经营。\"他说出这个陌生词汇时,舌头像打了结。 当军需官将退回的银子呈上时,周宽世笑了。 历史正在按他的干预发生微妙偏移,原本的彭胜安要等到湘军攻克武昌后才开始转变,而现在…。 \"告诉彭掌柜,\"周宽世对报信的伙计说,\",日后有机会时,随我去大营见曾侍郎。\"。 他望向辕门外飘扬的湘军大旗,仿佛看见历史的河流在此拐了个弯。 --- 第48章 佳偶天成 咸丰九年的深秋,杨家滩的枫叶红得像火,将整个山谷染成了一幅绚丽的画卷。 周宽世站在总兵府的后院,望着远处层林尽染的山色,手中握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 \"刘连捷要来了。\",他低声自语,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作为现代历史学博士周征的灵魂穿越到这个湘军总兵的身体里已经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小心翼翼地适应着这个身份,不敢有丝毫逾越,生怕自己这只\"历史蝴蝶\"扇动翅膀改变了大局。 但今天,他决定要做一件既能帮助自己,又不会改变历史大轨迹的事情,为彭胜安的小女彭小媛和刘连捷牵线搭桥。 \"大人,彭老板来了。\"亲兵在门外通报。 \"请他进来。\",周宽世收起密信,整了整衣冠。 彭胜安是当地有名的粮商,四十出头,圆脸微胖,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他经营着杨家滩最大的米行,现在为周宽世的军营提供粮草。 \"总兵大人,您找我?\"彭胜安恭敬地行礼。 周宽世笑着摆手:\"彭老板不必多礼。今日请你来,是有件私事相商。\" 彭胜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掩饰过去:\"大人请讲。\" \"听闻令爱小媛年方十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杨家滩有名的才女?\" 提到女儿,彭胜安脸上立刻浮现出骄傲的神色:\"大人过奖了。小女确实略通文墨,但称不上才女。\" 周宽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彭老板过谦了。我有个想法,三日后,湘军将领刘连捷将奉曾大帅之命来杨家滩传信。 此人才二十五岁,已是游击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彭胜安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周宽世的用意,眼中闪过惊喜:\"大人的意思是\" \"年轻人嘛,该当有个好姻缘。\",周宽世笑得意味深长,\"我想安排令爱与刘将军''偶遇'',不知彭老板意下如何?\"。 彭胜安激动得差点打翻茶杯:\"这这自然是小女的福气!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排?\"。 周宽世胸有成竹:\"刘将军走水路来,必在青石古渡口上岸,然后沿官道来我家府弟。 官道中途有座茶亭,风景甚好,三日后未时,让令爱带着丫鬟去那里品茶赏景如何?\" 彭胜安连连点头:\"妙计!妙计!我这就回去准备。\" 送走彭胜安后,周宽世叫来心腹周安:\"去库房取那套景德镇的青花瓷茶具,再备上好的龙井,明日我要亲自去彭府一趟。\" 周安疑惑:\"大人要送礼?\" 周宽世神秘一笑:\"不,是教彭小姐如何''偶遇''。\" 次日清晨,周宽世带着茶具来到彭府,彭小媛被叫到前厅,见到总兵大人,害羞地行了个万福礼。 周宽世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十六岁的彭小媛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衣裙,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杏眼,清澈见底,顾盼生辉。 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宛如画中走出的仕女。 \"彭小姐不必多礼。\",周宽世温和地说,\"今日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彭小媛抬起头,眼中带着好奇:\"大人请讲。\" 周宽世示意周安打开带来的木盒:\"这是一套特制的茶具,我想请彭小姐三日后带着它去青石茶亭,为一位贵客沏茶。\" 彭小媛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父亲的安排,脸颊飞上两朵红云:\"大人这\"。 \"刘连捷将军年少有为,品性高洁。\",周宽世直视彭小媛的眼睛,\"彭小姐若有顾虑,此事就此作罢。\" 彭小媛咬了咬下唇,声音细如蚊呐:\"但凭大人安排。\" 周宽世满意地点头,开始详细讲解他的计划:\"这套茶具的茶壶内壁有暗纹,倒茶时会显现出''清风明月''四字,是新奇玩意。 刘将军见多识广,必会感兴趣,届时彭小姐只需自然应对即可\"。 离开彭府时,周宽世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门口相送的彭小媛,心中暗想:历史上刘连捷确实娶了彭家女,但记载简略。 我这般安排,不过是让这段姻缘更美好些罢了。 三日后的未时,秋阳正好,微风不燥。青石茶亭坐落在官道旁的小山坡上,四周枫树环绕,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亭边流过,环境清幽雅致。 彭小媛按照周宽世的安排,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外罩浅青比甲,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素雅中透着灵动。 她坐在茶亭内,面前摆着那套特制茶具,纤纤玉指正在调试古筝。 丫鬟小翠站在一旁,忍不住小声问:\"小姐,那位刘将军真的会来吗?\" 彭小媛指尖一顿,脸上又浮现红晕:\"别多话,总兵大人安排的自然不会错。\"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 彭小媛深吸一口气,开始弹奏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在山谷间回荡。 刘连捷骑着一匹枣红马,身后跟着两名亲兵,正匆匆赶路。 忽然,一阵清越的琴声传入耳中,他不由自主地勒住马缰。 \"好琴艺!\"刘连捷赞叹道。他二十五岁年纪,剑眉星目,一身戎装更显得英姿勃发。他循声望去,只见山坡茶亭中,一位妙龄女子正在抚琴,侧脸在阳光下如瓷般精致。 亲兵提醒道:\"将军,总兵大人还等着呢。\" 刘连捷却已经下马:\"不急,去听听这琴声。\" 彭小媛余光看到有人走近,心跳如鼓,却强自镇定,继续弹奏。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才假装刚发现有人,惊慌起身,不小心碰倒了茶壶。 \"啊!\"她轻呼一声。 刘连捷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茶壶:\"小姐小心。\" 两人手指不经意间相触,又迅速分开。彭小媛低头行礼:\"多谢将军。\" 刘连捷惊讶:\"小姐如何知道我是将军?\" 彭小媛按周宽世教的话答道:\"将军龙行虎步,气度不凡,又着戎装,必是将军无疑。\" 刘连捷爽朗一笑:\"小姐好眼力,在下刘连捷,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小女子姓彭,家父是本地官庄粮商彭胜安。\",彭小媛示意小翠重新沏茶,\"将军若不嫌弃,请用一杯粗茶再赶路不迟。\" 刘连捷本应立刻去见周宽世,但眼前少女如空谷幽兰,让他不忍拒绝:\"那就叨扰了。\" 茶香袅袅中,彭小媛按照周宽世的教导,手法娴熟地冲泡龙井,当茶水倒入茶杯时,杯底果然显现出\"清风明月\"四字。 刘连捷眼前一亮:\"这茶具好生奇妙!\" 彭小媛浅笑:\"是总兵大人所赠,说是什么''内画''工艺,我也不太懂。\" \"周总兵果然见识广博。\"刘连捷赞叹,随即想起什么,\"对了,我正是奉曾大帅之命来见周总兵的。\" 彭小媛故作惊讶:\",原来将军与总兵大人相识?那更该好好招待了。\"她亲手奉上茶杯,\"将军请用。\" 刘连捷接过茶杯,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时都有些怔忡。 茶香氤氲中,青年将军与妙龄少女的心跳都不自觉地加快了。 \"彭小姐常来这茶亭吗?\"刘连捷打破沉默。 彭小媛摇头:\"不常来。今日秋色正好,特来赏景弹琴,不想遇到将军。\" 刘连捷望着远处的枫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果然是好景致。\" 彭小媛眼睛一亮:\"将军也爱杜牧诗?\" \"略知一二。\"刘连捷谦虚道,随即吟诵,\"''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彭小媛接道:\"''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两人相视一笑,距离似乎拉近了许多。 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刘连捷的亲兵在亭外焦急地踱步,却不敢打扰。 彭小媛看出他的为难,主动道:\"将军公务在身,不宜久留,小女子也该回家了。\" 刘连捷起身,依依不舍:\",今日得遇彭小姐,实乃刘某之幸。不知不知日后可否再请教诗文?\" 彭小媛低头掩饰脸上的红晕:\"将军若有余暇,家父必当扫榻相迎。\" 刘连捷大喜,郑重行礼后翻身上马,却三步一回头,直到彭小媛的身影消失在枫林深处。 当天傍晚,周宽世在总兵府接见了刘连捷。公事谈毕,周宽世故作随意地问:\"刘将军来时可曾路过青石茶亭?那里秋景甚好。\" 刘连捷脸上立刻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不瞒总兵,在下在那里遇到一位彭小姐,琴艺超群,谈吐不凡。\" 周宽世心中暗笑,面上却惊讶:\"哦?可是彭胜安之女小媛?那可是杨家滩有名的才女啊!\" 刘连捷眼中闪过光彩:\"正是。总兵认识?\" \"自然认识。\"周宽世捋须笑道,\",彭老板是我的后勤总管,彭小姐常随父亲来府上。若刘将军有意,改日我可正式引见。\" 刘连捷激动地拱手:\"那就有劳总兵了!\" 当夜,周宽世站在院中望月,亲兵周安不解地问:\"大人为何费心安排彭小姐与刘将军相见?\" 周宽世意味深长地说:\"湘军要壮大,不仅需要战场上的勇将,也需要稳固的后方。 刘连捷是曾大帅看重的年轻将领,彭家掌握粮草命脉,两家联姻,于公于私都是美事。\"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历史上刘连捷确实娶了彭家女,而这段婚姻对刘连捷后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他不过是顺应历史,稍加引导罢了。 三日后,在周宽世的正式引见下,刘连捷拜访了彭府。 才子佳人再度相见,情愫暗生。又过了几天,在周宽世的主媒下,两家定下了婚约,只等来年刘连捷从安庆战场归来便完婚。 数日后,彭小媛站在杨家滩的古渡口,望着远去的战船,眼中噙着泪水,刘连捷站在船头,向她挥手告别。 周宽世走到彭小媛身边,安慰道:\"彭小姐不必忧心,刘将军吉人天相,必会凯旋而归。\" 彭小媛轻声道:\"多谢总兵大人成全。若无大人,小女子无缘结识刘将军。\" 周宽世望着渐行渐远的战船,心中感慨万千。 作为穿越者,他小心翼翼地不在历史长河中激起太大涟漪,但能促成这段美好姻缘,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遭。 \"他们会幸福的。\",周宽世轻声说,既是对彭小媛的安慰,也是对自己这个历史过客的慰藉。 第49章 依依别离 咸丰九年十月的杨家滩,阴冷,但连续的降雨,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 金盆村周家老宅的后院里,几株老梅树正着冬日的红妆,在雨中显得格外娇艳。 周宽世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紧攥着那封盖着鲜红大印的朝廷急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外雨水很急,模糊了他的视线,却遮不住心头涌起的万千思绪。 \"老爷,夫人请您过去。\",管家周福在门外轻声禀报。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将急报折好塞入袖中,\"知道了。\" 穿过几重院落,空气中飘来熟悉的药香,自从静姝有孕后,便日日服用安胎的汤药。 周宽世脚步微顿,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内室里,刘静姝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绣着一件小儿肚兜,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中立刻漾起笑意,\"夫君来了。\" 周宽世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喉头滚动了几下,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刘静姝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的异常,放下针线,纤细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可是军务上有烦心事?\" \"静姝\"周宽世反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持家而略显粗糙,却温暖如初,\"朝廷来了急报。\" 他从袖中取出那封信函,刘静姝展开一看,脸色顿时煞白。 \"永州总兵?即刻南下抵御石达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可我已有二月身孕\" \"我知道。\",周宽世声音沙哑,\"我已命人备好车马,明日便启程,青禾会随军照顾我起居,你就安心在家养胎。\" 刘静姝的指尖微微发抖,却强自镇定地将信函折好,递还给丈夫,\"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问,让周宽世心如刀绞,战场上刀剑无眼,谁能保证归期?他只能避重就轻:\"待平定石达开之乱,我便立刻告假回来看你和孩子。\" 一滴泪无声地滑过刘静姝的脸颊,她迅速抬手拭去,挤出一个笑容:\"夫君为国尽忠,妾身妾身自当支持。\" 窗外雨声渐密,打在屋檐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 周宽世将妻子揽入怀中,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桂花油香气,想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随父亲去刘家赴宴。在后花园里,他撞见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少女正踮着脚摘桂花,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见他来了,她不但不躲,反而大大方方地递给他一枝桂花:\"给你闻闻,香不香?\" 那笑容,比桂花还要甜。 \"记得我们成亲那晚吗?\"周宽世突然问道。 刘静姝在他怀中轻轻点头:\"那天你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相当的帅气。\" \"你穿着大红嫁衣,盖头一掀,满屋子的人都看呆了。\" \"胡说。\"刘静姝轻捶他一下,脸上泛起红晕,\"明明是你喝多了,把交杯酒洒了我一身。\" 两人相视而笑,那些温暖的回忆暂时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夜幕降临时,刘静姝亲自下厨做了周宽世最爱吃的腊肉炒笋和红烧鲫鱼。 饭桌上,她不停地给丈夫夹菜,仿佛要把他出征后吃不到的全都补上。 \"够了够了,再吃要走不动路了。\"周宽世笑着阻止,却发现妻子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饭后,刘静姝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大堆东西:亲手缝制的几双布袜、防潮的火绒、治疗刀伤的金疮药、驱蚊的香囊,每一样都仔细包好,放进一个蓝布包袱里。 \"袜子我纳了双层底,耐磨些。\"她一边整理一边叮嘱\",这药是问张大夫要的方子,止血效果最好。 还有这香囊,里面放了艾草和雄黄,南方多瘴气\" 周宽世站在一旁,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喉头发紧,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如今已是个会为丈夫打点行装的贤内助了。 夜深了,两人并肩躺在床榻上,却都毫无睡意。 刘静姝的手轻轻抚摸着腹部,忽然抓住丈夫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感觉到了吗?孩子在动呢。\" 周宽世屏息凝神,果然感受到一阵轻微的踢动。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他的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续。 \"若是男孩,就叫承志,继承父志。\"他低声道,\"若是女孩就叫念安,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好。\"刘静姝的声音有些哽咽,\"等你回来,亲自给孩子取名。\"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明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窗前。 周宽世侧身将妻子拥入怀中,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谁都不愿打破这最后的宁静。 天刚蒙蒙亮,周家大宅就已经灯火通明,仆人们忙着准备出征的一应物品,马厩里的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着白气。 周宽世穿戴整齐,一身戎装显得格外英武。刘静姝也早早起身,亲手为丈夫系上披风。她的动作很慢,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走得慢一些。 \"我让厨房准备了糯米团子,路上带着吃。\"她说着,声音平静得不像话,\"还有那件狐皮大氅,南方虽然暖和些,但夜里站岗还是会冷的。\" 周宽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温润的双鱼白玉佩,\"这是周家祖传的玉佩,留给我们的孩子。\" 刘静姝接过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等你。\" 周宽世捧起妻子的脸,轻轻吻去她的泪水:\"我答应你。\" 院外传来集合的号角声,周宽世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刘静姝追到院门口,扶着门框,看着丈夫的背影渐渐远去。 祠堂前,三千将士已经列队完毕,火枪和火炮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芒。周宽世焚香祭祖,跪在祖宗牌位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宽世今日奉命出征,必当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光耀门楣!\" 起身时,他看见青禾又已经换上了一身亲兵的短打装扮,背着药箱站在一旁。 青禾懂医术,可随军充当随军军医,又能照顾周宽世的起居。 \"夫人呢?\"青禾问道。 周宽世望向内院方向:\"不必打扰她了。\" 队伍开始移动,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周宽世骑马经过周家最高的那座阁楼时,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刘静姝果然站在那儿,一袭素衣,在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举起手轻轻挥动,没有哭喊,没有挽留,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目送丈夫远去。周宽世在马上向她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狠下心来不再回头。 队伍出了杨家滩,沿着官道向南行进。周宽世骑在马上,思绪却飘回了家中。 他想起昨夜刘静姝背对着他偷偷抹泪的样子,想起她今晨强作镇定的神情,想起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胸口一阵阵发紧。 \"夫君,喝口水。\"青禾递上水囊,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宽世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清凉的泉水暂时冲淡了心中的苦涩。他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的杨家滩,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石达开的太平军不等人,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抵达永州!\"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队伍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周宽世最后望了一眼北方,然后毅然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未知的战场。 而此时,在周家高阁上的刘静姝,直到再也看不见队伍的踪影,才允许自己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她的手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仿佛那是丈夫留给她的唯一信物。 雨又悄然而至,打湿了她的衣衫,也模糊了远方的道路。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将在这深宅大院里,独自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丈夫,独自抚养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第50章 血洗熊罴岭 咸丰九年冬,湖南的冬雨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连绵的细雨将熊罴岭的山路泡得泥泞不堪,石达开站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上,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打湿了猩红的战袍下摆。 \"翼王,探子回来了。\"副将彭大顺快步走来,声音压得很低。 石达开转过身,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遮不住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说。\" \"周宽世的前锋已到十里外的松林坡,约五百人,全是精锐,装备了洋枪\"。 彭大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后面主力约三千人,携有六门火炮,据说是刚从广州运来的新式洋炮。\" 石达开嘴角微微上扬,雨水顺着他的胡须滴落。 \"好一个周宽世,才一年多不见,鸟枪换炮了。\"他拍了拍彭大顺这名爱将的肩膀,\"按计划行事,记住,要让他们相信你们是地方团练。\" 彭大顺郑重地点头,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石达开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心中盘算着这一战的得失。 十万大军从广西入湖南,一路势如破竹,但湘军老巢湘乡才是真正的目标。 周宽世这个老对手,必须在这里解决掉。 松林坡下,湘军前锋统领王占魁勒住马缰,雨水打在油布斗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报——前方发现地方团练,约两百人,说是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接应。\"探马飞奔而来,在泥泞中差点滑倒。 王占魁皱眉:\"可有凭证?\" \"有知府手令,还有\",探马压低声音,\"他们带了几坛好酒,说是犒劳将士。\" 王占魁紧绷的面容稍稍放松,连日行军,士兵们确实疲惫不堪。 \"传令下去,原地休整半个时辰。让那团练首领过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带着几个随从走来。 满脸堆笑地拱手作揖:\"小的陈三,见过军爷。这鬼天气,军爷们辛苦了。\"他转身招呼,\"快把酒肉抬上来,给军爷们暖暖身子。\" 王占魁打量着这个自称陈三的团练首领,对方衣着朴素,腰间别着把老旧的腰刀,确实像地方武装的模样。 他接过酒碗,浅尝一口,是上好的米酒。 \"你们知府大人可好?\",王占魁随口问道。 \"托军爷的福,知府大人一切安好,就是担心长毛贼打过来,日夜盼着大军到来呢。\",陈三殷勤地又给王占魁斟满酒。 雨势渐小,湘军士兵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分享着团练送来的酒食。 王占魁喝了两碗酒,浑身暖洋洋的,警惕性也降低了不少。 \"军爷,前面山路陡峭,不如让小的带路?\"陈三提议道。 王占魁正要答应,忽然注意到陈三身后的几个随从站姿过于挺拔,不似普通乡勇。 他心头一紧,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左轮手枪。 太迟了。 陈三实为太平军先锋彭大顺,猛地抽出藏在酒坛下的短刀,寒光一闪,王占魁的喉咙喷出一道血箭。 几乎同时,四周的\"团练\"纷纷亮出兵器,而那些正在吃喝的湘军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割断了喉咙。 \"杀!\" 埋伏在山路两侧密林中的太平军如潮水般涌出,箭矢、火铳、长矛一齐招呼向混乱中的湘军。 短短一刻钟,王占魁的五百精锐全军覆没,只有几个机灵的士兵趁乱逃回报信。 彭大顺拾起王占魁的左轮手枪,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好东西啊,比咱们的土铳强多了。\" 他命令士兵迅速打扫战场,将缴获的洋枪和弹药全部运回主营。 二十里外的湘军大营,周宽世正在帐中研究地图。总兵挂名很多年了,这次永州总兵才是第一次实授。 他面容刚毅,左颊有一道刀疤,是三河大战时与太平军交战时留下的。 \"报——王统领的前锋部队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大帐,满脸惊恐。 周宽世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什么?\",他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说清楚!\" 听完汇报,周宽世脸色铁青。 王占魁是他一手提拔的爱将,那五百士兵更是他精心训练的火枪队,装备了最新采购的恩菲尔德步枪,竟然就这样折在了熊罴岭? \"石达开\",周宽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他与石达开交手多次,深知这位\"翼王\"用兵如神,尤其擅长山地作战。 副将刘松山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否暂缓前进,等主力汇合?\" \"等?\"周宽世冷笑,\"石达开十万大军压境,每耽搁一日,湖南就多一分危险。\",。 他猛地拍案,\"传令下去,全军加速前进,我要让石达开血债血偿!\" 次日黎明,湘军主力抵达熊罴岭外围。周宽世亲自登上高处,用新配发的双筒望远镜观察地形。 晨雾中,隐约可见太平军在几处制高点修筑了简易工事。 \"果然如此。\"周宽世冷笑,\"石达开想利用山地消耗我军\"。 他转向炮兵统领赵德胜,\"新到的十二磅野战炮能打到那个山脊吗?\" 赵德胜测算了一下距离:\"回大人,完全在射程内,这英国炮最大射程可达两千米,精度远超我们的老式劈山炮。\" 周宽世满意地点头:\"把六门炮全部架设在东南侧那个高地上,瞄准太平军的主力集结区。\" 他又对火枪队统领下令,\"等炮击结束后,火枪队呈散兵线推进,记住保持距离,利用射程优势。\" 刘松山有些担忧:\"大人,是否先派斥候探明敌情?\" \"不必。\"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石达开既然敢吃掉我的前锋,就要做好被撕下一块肉的准备。\" 太平军主营,石达开正在听取彭大顺的汇报。 \"翼王,缴获的洋枪已经分发给了神枪手队。\",彭大顺兴奋地说,\"这些枪比我们的射程远多了,准头也好。\" 石达开抚摸着缴获的恩菲尔德步枪,眉头却紧锁着。 \"周宽世不会善罢甘休,他必定会报复。\",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传令各部,加固工事,准备迎接湘军进攻。\" 正午时分,太平军哨兵突然吹响了警号,石达开快步走出营帐,只见远处山坡上,六门黝黑的火炮已经架设完毕,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那是\"石达开瞳孔骤缩,\"新式洋炮!\" 他的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划破天际。 紧接着,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在太平军前沿阵地,爆炸的冲击波将三名士兵直接掀飞。 \"隐蔽!\"石达开大喊,但为时已晚。 湘军的炮兵展现了惊人的效率,六门火炮以每分钟两发的速度倾泻着火力。 炮弹如雨点般落在太平军阵地上,每一发爆炸都伴随着飞溅的泥土和残肢断臂。 \"轰轰轰——\" 一发炮弹直接命中了一处弹药堆放点,引发了连锁爆炸,数十名太平军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彭大顺被冲击波掀翻在地,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撤!撤回第二道防线!\"石达开在亲兵护卫下艰难地下达命令。 但湘军的炮火如同长了眼睛,随着太平军的撤退路线延伸。 新式十二磅野战炮的射程和精度远超太平军将领的想象,炮弹甚至能越过山脊,打击试图撤退的部队。 炮击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硝烟稍稍散去时,太平军的前沿阵地已是一片狼藉。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被炸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伤员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报告伤亡。\"石达开声音沙哑。 彭大顺满脸血污地走来:\"翼王,前沿的三千弟兄折损过半。工事全毁了。\" 石达开握紧了拳头。他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的炮火,周宽世这次是有备而来。 \"看!湘军上来了!\"哨兵突然大喊。 透过硝烟,可以看到湘军火枪队以散兵线缓缓推进,士兵们手中的步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们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始终与太平军残部保持着安全距离。 \"准备迎敌!\"彭大顺拔出战刀。 但太平军刚刚经历炮火洗礼,士气低迷,组织混乱。 当湘军火枪队在两百码外停下,举枪齐射时,太平军根本无力还击。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中,又一批太平军士兵倒下。恩菲尔德步枪的射程和精度再次展现优势,太平军的土铳和弓箭根本无法有效还击。 \"撤退!全军撤退!\"石达开不得不下达命令。 太平军残部仓皇撤往熊罴岭深处,留下满地尸体和哀嚎的伤员。湘军没有追击,而是有条不紊地巩固占领的阵地。 远处高地上,周宽世放下望远镜,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传令下去,统计战果,休整半日。明日继续推进。\"他转身对副官说,\"给巡抚大人报捷:熊罴岭首战告捷,歼敌两千余。\" 夜幕降临,太平军在熊罴岭深处的临时营地中舔舐伤口。 石达开站在一处悬崖边,望着远处湘军营地的篝火,面色凝重。 \"翼王,我们接下来\"彭大顺欲言又止。 石达开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周宽世的火力远超预期,正面交锋我们毫无胜算。\" 他转身面对众将,\"传令下去,放弃原定计划,改走小路绕过熊罴岭,同时,挑选五百精锐,我要夜袭湘军炮兵阵地。\" \"翼王,这太危险了!\"众将惊呼。 石达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除掉那些火炮,我们十万大军将寸步难行。周宽世今日小胜,必定松懈,正是良机。\" 夜风呼啸,仿佛预示着更加惨烈的战斗即将到来。 第51章 石达开的夜袭 湘南的冬夜格外冷冽,熊罴岭的松针上凝结着薄霜,月光透过云隙洒在山道上,照见五百双沾满泥浆的草鞋正悄然行进。 石达开握着腰间的鎏金佩剑,这是天京陷落前天王所赐,剑鞘上的龙纹已被磨得发亮。 他望着前方山坳处几点摇曳的篝火,那是周宽世部的营地。 \"传令,熄灭火把。\",石达开压低声音,身后的传令兵立即将命令化作夜枭啼鸣,三短一长的暗号在林间回荡。 五百精锐解下腰间竹筒,将浸过桐油的棉芯含在口中,这是翼殿亲兵特有的夜战之法,既能防止咳嗽出声,又能在必要时咬破竹筒获取火种。 山风突然转向。 第一声枪响撕破夜幕时,石达开看见左侧山坡亮起数十点橘红火光。 那不是火绳枪的零星闪烁,而是整齐划一的击发,密集得如同除夕夜的爆竹。 冲在最前的二十余名亲兵应声倒地,他们至死都没能拔出嘴里的火种。 \"是后装线膛枪!\",石达开心头剧震。他曾在芜湖江面见识过洋人的舰炮,但此刻从三面山坡倾泻而下的弹雨,分明是成建制的先进火器。 新式铅弹穿透皮甲的闷响此起彼伏,月光下飞溅的血珠竟在寒冬凝成细小的红冰晶。 周宽世站在半山腰的掩体后,手持英国造双筒望远镜。 镜片里,太平军士兵举着藤牌冲锋的身影清晰可见。 这些从广西大山里走出来的老兄弟确实悍勇,即便被铅弹击中,仍有数人挣扎着将火油罐掷向湘军阵地。 \"传令,二连换装米尼弹。\",周宽世放下望远镜,接过亲兵递来的铜制怀表。 这是曾国藩托容闳从上海购得的瑞士精密计时器,借着月光能看到指针刚过寅时三刻。 他特意选择这个人体最困倦的时辰设伏,新式部队的作息早已用西洋钟表调整完毕。 山坡上的射击声突然变得稀疏,但惨叫声却陡然加剧。 石达开看见冲过第一道火线的数十亲兵突然踉跄跪地,他们的大腿被某种锥形弹头完全贯穿,碗口大的创口里,碎骨和筋肉搅作一团。 这是恩菲尔德1853式线膛枪特有的米尼弹,在300码距离仍能保持致命穿透力。 翼王亲卫队长陈得才,此刻正匍匐在冰冷的山石上,他左肩的贯通伤不断涌出热血,却仍死死盯着三十步外的湘军堑壕。 那里每隔五步就有一处射击垛口,砖石垒砌的工事上还泼水结冰,太平军惯用的火攻完全失效。 更可怕的是湘军士兵的装弹速度,陈得才亲眼看见对面那个麻脸清妖,在同伴铜哨指挥下,用包铜的木质推弹杆将纸壳弹一气呵成地压入枪膛。 整个过程不过十息,而太平军最精锐的火枪手装填鸟铳也需要半盏茶时间。 突然,山巅升起三枚绿色信号火箭,陈得才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头顶传来诡异的呼啸声。 十二磅山地榴弹炮发射的爆破弹在人群中央炸开,预制破片如死神镰刀般横扫方圆十丈。 这是英国皇家兵工厂的最新设计,弹体内填充的苦味酸炸药,将人体瞬间汽化成血雾。 石达开的鎏金佩剑终于出鞘,剑锋所指却是撤退方向。 他看见自己的五百亲兵已折损过半,而湘军阵地上方又升起红色信号火箭,这是总攻的讯号。 新募湘军竟在夜间完成复杂的战术配合,各连队以铜哨声为节,交替射击形成连绵不断的弹幕。 当幸存的太平军退至谷口时,等待他们的是提前布设的雷汞地雷。 德国工程师指导埋设的引爆装置,在踩踏压力达到150斤时自动击发。连环爆炸掀起的气浪中,最后三十名翼殿亲兵如断线纸鸢般飞起,他们怀中的轰天雷甚至来不及点燃。 晨光初露时,周宽世踏过结冰的血泊,捡起半截鎏金剑鞘。 鞘身上深深的弹痕旁,龙纹鳞片仍泛着冷光。 在他身后,新募湘军正在统计战果:发射纸壳弹两千四百发,米尼弹六百发,爆破弹十八枚,歼敌五百零七人,自损九人。 经过此战,熊罴岭石达开部的近十万人,连夜撤离,不知所终……。 - 第52章 宝庆码头 咸丰二年,春末夏初武昌城下宝庆码头,江水湍急,浊浪拍岸。 何开仑站在船头,粗布短褂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五十出头,古铜色的脸庞上横亘着一条刀疤,那是三年前与徽帮争夺码头时留下的。 身后,二十几条毛板船排开阵势,每条船上都站着十几个精壮汉子,手持鱼叉、船桨、砍刀,眼神凶狠如狼。 \"何帮主,前面就是咱们被占的码头了。\",二当家赵铁柱低声道,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紧握着一柄鱼叉。 何开仑眯起眼睛,远处码头上人影晃动,隐约可见青布包头——那是徽帮的标志。 一个月前,趁宝庆帮主力运送湘军物资北上,徽帮勾结当地衙役,强占了这片经营多年的地盘。 \"兄弟们,\"何开仑声音不高,却让每条船上的汉子都听得清楚,\",今日不只要夺回码头,更要让徽帮记住,宝古佬的血不是白流的!\" \"杀!\"几十条粗犷的喉咙同时爆发出怒吼,惊起岸边芦苇丛中的水鸟。 船队如离弦之箭冲向码头,徽帮显然早有准备,码头上顿时箭如雨下。 一支箭擦过何开仑脸颊,带出一道血痕,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铁柱,带人从左边上!\"何开仑大喝一声,自己则纵身一跃,率先跳上码头。 他手中两把短刀舞得密不透风,转眼间就放倒三个徽帮打手。 赵铁柱领着十余人从侧翼突入,鱼叉专取下三路,惨叫声此起彼伏。 宝庆帮的汉子们个个如猛虎下山,他们从小在资江的急流中练就一身本事,此刻在陆地上也丝毫不减凶悍。 徽帮头目汪四海见势不妙,吹响哨子,从仓库后又冲出二十多人,个个手持铁尺、铁链,为首的甚至握着一把火铳。 \"何开仑!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汪四海狞笑着举起火铳。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何开仑身后窜出,是帮里年纪最小的\"水猴子\"。 他一个鱼跃扑向汪四海,火铳\"砰\"地一声巨响,铅弹擦着何开仑耳边飞过。 何开仑抓住机会,一个箭步上前,短刀直取汪四海咽喉。 汪四海仓促间用火铳格挡,却被何开仑一脚踹中膝盖,跪倒在地。 \"饶饶命\"汪四海面如土色。 何开仑的刀尖抵在他喉头,冷冷道:\"回去告诉你们帮主,宝庆码头一寸土都不会让给徽帮。再有下次,我何开仑亲自去汉口取他项上人头!\" 汪四海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徽帮众人见状纷纷丢下武器逃窜,不到半个时辰,码头重新插上了宝庆帮的蓝底白字旗。 \"清点伤亡。\"何开仑收起短刀,脸上的血已经凝固。 \"死了两个兄弟,伤了七个。\"赵铁柱声音沉重,\"水猴子肩膀中弹,但性命无碍。\" 何开仑点点头,走到码头边,望着滚滚长江,每次争斗都会死人,这就是码头上的规矩。 他十六岁随父亲从宝庆府出来闯荡,二十岁接掌帮主之位,十年来见惯了生死。 \"帮主,有情况!\"了望的兄弟突然大喊。 何开仑转身,只见一队官船正朝码头驶来,船头旗帜上赫然是太平军的黄旗。 \"太平军?他们不是在广西吗?\"赵铁柱脸色大变。 何开仑眯起眼睛:\"看来传言不假,太平军真要北上。\",他迅速下令,\"伤员先撤,其余人戒备,但不要轻举妄动。\" 官船靠岸,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将领在亲兵簇拥下走上码头。他穿着黄色战袍,面容俊朗却透着威严。 \"在下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将领拱手道,声音清朗,\"敢问哪位是宝庆帮何帮主?\" 何开仑上前一步:\"正是在下。不知翼王驾临有何贵干?\" 石达开微微一笑:\"久闻宝庆帮英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方才目睹贵帮夺回码头之战,令人钦佩。\" \"翼王过奖了。\"何开仑不卑不亢,\"我们跑船的粗人,不过是求口饭吃。\" 石达开环顾四周,突然压低声音:\"何帮主,清廷腐败,民不聊生。我太平天国奉天讨胡,志在救民水火。以宝庆帮之勇,若加入我军,何愁不封侯拜将?\" 码头上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何开仑身上。 何开仑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翼王好意心领了。但我们宝古佬世代在资江、洞庭讨生活,不懂什么天下大事。帮中兄弟都是粗人,只认得船和码头。\" 石达开脸色微沉:\"何帮主可要想清楚了。太平军即将北上武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翼王这是在威胁我?\"何开仑眼神陡然锐利,\"宝庆帮立帮六十年,从不受人胁迫。太平军要走水路,我们自然按规矩收取船费。若要强来\"他拍了拍腰间短刀,\"宝古佬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石达开眼中寒光一闪,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好一个硬骨头的宝古佬!既如此,后会有期。\"说完转身登船离去。 望着太平军船队远去,赵铁柱忧心忡忡:\"帮主,得罪了太平军,恐怕\" \"怕什么?\"何开仑冷哼一声,\"太平军与徽帮勾结已久,本就是我们的对头。传令下去,加强码头防备,同时派人回宝庆府通知乡亲们提防太平军报复。\" 一个月后,长沙湘军大营。 何开仑带着两个亲信,穿过层层守卫,来到刘长佑的营帐前。这位湘军新秀将领是曾国藩的得力干将,虽然年仅三十出头,却已战功赫赫。 \"宝庆帮何开仑,拜见刘将军。\"何开仑抱拳行礼。 刘长佑放下手中兵书,仔细打量着这个江湖闻名的船帮帮主:\"何帮主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何开仑直言不讳:\"太平军已攻陷岳阳,不日将北上武昌。我宝庆帮与太平军结下梁子,特来寻求湘军庇护。\" 刘长佑眉毛一挑:\"哦?据我所知,江湖帮派向来不参与朝廷战事。\" \"太平军勾结徽帮,欲断我水路生计。\"何开仑沉声道,\"且石达开野心勃勃,若让其占据长江水道,对湘军亦是大患。\" 刘长佑沉思片刻:\"何帮主想要什么?又能给湘军什么?\" \"湘军若保我宝庆帮水路生意,我愿为湘军运送粮草军械,分文不取。\",何开仑斩钉截铁,\"宝庆帮三千船工,数百条船,可保湘军水路畅通。\" 帐内烛火摇曳,刘长佑突然拍案而起:\"好!何帮主快人快语,刘某就交你这个朋友!\" 当夜,两人把酒言欢,详谈合作细节。何开仑得知湘军正缺水路运输力量,而刘长佑也了解到宝庆帮在长江流域的强大实力。 临别时,刘长佑亲自送何开仑出营:\"何帮主放心,湘军即日派一营兵力驻守宝庆码头。 另外\"他压低声音,\"曾侍郎的弟弟国荃大人对宝庆帮颇为赏识,或可安排一见。\" 何开仑心中一震。曾国荃乃湘军核心人物,若能得其支持,宝庆帮地位将更加稳固。 回到武昌后,何开仑立即着手整顿帮务。有了湘军支持,宝庆帮势力迅速扩张,不仅夺回了被徽帮占据的所有码头,还将势力范围扩展至汉口。 咸丰六年春,宝庆码头张灯结彩,蓝底白字旗迎风招展。 码头上搭建了高大的彩棚,湘军士兵与宝庆帮众混杂而立,气氛热烈而紧张。 \"来了!来了!\"了望的兄弟高声喊道。 江面上,三艘装饰华丽的官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是湘军大佬曾国荃。 何开仑整理衣冠,率领帮中骨干列队相迎。当曾国荃踏上码头时,何开仑单膝跪地:\"宝庆帮何开仑,恭迎曾大人!\" 曾国荃连忙扶起:\"何帮主不必多礼。久闻宝古佬英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场后来被称为\"丙辰会\"的盛会持续了三天。白天检阅帮众操练,晚上则是盛大宴席。 曾国荃对宝庆帮的组织纪律赞不绝口,当众宣布湘军将与宝庆帮结为兄弟之盟。 宴席上,酒过三巡,曾国荃拉着何开仑的手说:\"何帮主,有你宝庆帮守护水路,我湘军如虎添翼。他日平定长毛之乱,你当记首功!\" 何开仑谦虚几句,心中却明白,宝庆帮能有今日地位,全靠湘军支持。乱世之中,唯有依附强者才能生存……。 咸丰九年秋天,湖北武昌,宝庆码头话事堂,一个风尘仆仆的探子匆匆赶来,在何开仑耳边低语几句。 何开仑脸色骤变,但很快恢复常态。 当天晚上,何开仑召集心腹紧急议事。 \"刚收到消息,\"他声音沉重,\"石达开率十万大军,正向宝庆府进发。\" 众人哗然。赵铁柱拍案而起:\"这狗贼是要报复当年武昌之辱!\" 何开仑点点头:\"石达开记仇,此番必是冲我宝庆帮而来。宝庆府是我们的根,乡亲父老都在那里。\" \"帮主,我们该怎么办?\"众人齐声问道。 何开仑沉思良久,突然起身:\"备船,我要再去见刘长佑将军。 另外,传令所有能战的兄弟,三日后随我回宝庆府!\" 窗外,长江水滚滚东流,暗流涌动。何开仑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宝古佬从不畏惧风浪,他们生于水,长于水,即使面对惊涛骇浪,也要勇往直前。 长沙的拳头、宝庆的铳,那长毛要想占据我们宝庆,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所拥有的实力。 当年你石达开打不进长沙,今日你石达开就能打进我宝庆府?站在江中的毛板船上,何开仑目光如注。 第53章 长庆桥阻击战 咸丰十年的春天,湖南的雨季来得格外早。 连绵的细雨将官道泡成了泥沼,却浇不灭周征胸中燃烧的战意。 他站在长庆桥东侧的高地上,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打湿了他手中的单筒望远镜。 \"大人,探子回报,石达开的前锋距此不足二十里了。\"副将王德彪踏着泥水匆匆赶来,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周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望远镜转向西南方向。长庆桥横跨在湍急的溪流上,是通往宝庆府的必经之路。 桥面不宽,仅容三马并行,两侧是陡峭的山崖,溪水因连日雨水暴涨,原本可以涉水而过的浅滩现在成了急流。 \"德彪,你看这地形。\",周征放下望远镜,指向桥西侧的密林,\"太平军若想过桥,必先派斥候探路。我们的伏兵就藏在那里。\" 王德彪顺着指向望去,只见雨雾中的树林静悄悄的,看不出半点异样。\",大人神机妙算,只是我们只有三千人,石达开号称十万大军\" 周征嘴角微微上扬,作为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现代历史博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将现代战争思维应用于这个冷热兵器交替的年代。 \"十万?能战者不过两万。况且\"他拍了拍身旁被油布遮盖的物件,\",我们有这个。\" 掀开油布,露出六门黝黑的火炮。这不是清军常见的土炮,而是周征凭借现代知识,秘密改良的线膛炮,射程和精度远超这个时代的任何火炮。 \"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周征的声音沉稳有力,\"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全歼敌军,而是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王德彪领命而去,周征再次举起望远镜,思绪回到一个月前的熊罴岭之战。 那是他穿越到这个时空后指挥的第一场大战。当时石达开正率军北上,他利用现代炮兵战术,在岭上布置交叉火力,打得太平军措手不及。 那一战,石达开损失了近数千精锐,被迫改变行军路线。 而现在,长庆桥将成为第二个熊罴岭。 雨势渐大,周征回到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墙上挂着他亲手绘制的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火力点和伏兵位置。 参谋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报告大人,第一炮兵队已就位,伪装完好。\",一名年轻军官敬礼报告。 \"第二炮兵队呢?\" \"也已就位,按大人吩咐,每门炮备弹一百发,引信全部检查完毕。\" 周征点点头,他的炮兵战术源自现代战争理念,集中火力,精准打击,快速转移。 每门炮都配有测距员和观察手,这在当时的清军中闻所未闻。 \"传令各连,敌前锋抵达桥西五百步时,听我号令齐射。\",周征顿了顿,\"记住,只打三轮,然后立即转移至预备阵地。\" 副将们迅速记下命令。这种\"打了就跑\"的战术在当时极为超前,却能有效避免敌方反击。 天色渐暗,雨中的长庆桥显得格外寂静。周征披上蓑衣,亲自前往前沿阵地检查。 士兵们躲在临时搭建的掩体后,脸上既有紧张也有期待,他们大多是周征亲手训练的新兵,对这位能\"预知敌情\"的将领充满敬畏。 \"兄弟们,\"周征站在雨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今夜过后,石达开会记住长庆桥,记住你们每一个人。但我要的不是你们的勇猛,而是严格执行命令。活下来,才能杀更多敌人。\" 士兵们默默点头。周征的练兵之法与众不同,不重个人武艺,而强调纪律与配合。 他甚至引入了现代军队的班排编制,使这支三千人的部队指挥效率远超清军常规编制。 回到指挥所,周征刚脱下湿透的蓑衣,王德彪就急匆匆闯了进来:\"大人!斥候报告,太平军前锋距此已不足五里!\" 周征眼中精光一闪:\"传令各部,进入战斗位置,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开火。\" 夜幕完全降临,雨势稍缓。 周征站在指挥所外,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太平军果然选择夜间行军,试图避开可能的埋伏。 \"大人,前锋已至桥头!\"观察哨传来急报。 周征举起望远镜。月光下,约两百名太平军骑兵正小心翼翼地接近长庆桥。 他们显然受过熊罴岭的教训,行进间不断向两侧山林张望。 \"放他们过桥。\"周征低声命令\",等主力部队开始渡桥再动手。\" 太平军骑兵顺利通过长庆桥,开始在桥东侧建立警戒线,约半个时辰后,大队步兵出现在桥西。 火把连成一条长龙,在雨夜中格外显眼。 \"至少五千人。\",王德彪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周征却露出微笑:\"好极了,正好在我们的杀伤范围内。\",他转向传令兵,\"通知各炮位,目标桥面及西侧集结区,准备射击。\" 太平军主力开始有序渡桥,周征耐心等待着,直到约有两千人过了桥,桥西侧还有大量部队等待通过时,他猛地挥下手:\"开火!\"。 六门火炮同时怒吼,炮弹划破夜空,精准落在桥西侧的太平军密集队形中,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映红了雨幕。第一轮齐射就造成了惨重伤亡,太平军顿时乱作一团。 \"第二轮,放!\" 又是一轮精准打击,这次炮弹主要落在桥面上,正在渡桥的太平军士兵如落叶般被炸飞。桥面木屑横飞,几处开始燃烧。 \"第三轮,放!\" 最后一轮炮击集中在桥西的指挥区域。周征通过望远镜看到,一面太平军将旗在爆炸中倒下。 \"炮兵立即转移!,步兵准备阻击过桥敌军!\"周征的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正如他所料,已经过桥的太平军骑兵和部分步兵开始向东侧高地发起冲锋,试图夺取炮兵阵地。 但他们刚冲出不远,就遭遇了密集的步枪射击,周征的部队装备了改良后的火枪,射程和射速都优于太平军。 \"第一排退后装弹!第二排上前射击!\"军官们的口令此起彼伏,周征引入的三段击战术在此刻发挥了作用,火力几乎没有间断。 太平军冲锋被击退,丢下数十具尸体。而此时,桥西侧的太平军主力在遭受三轮炮击后,陷入了混乱。周征的炮兵已经转移到预备阵地,准备下一轮打击。 \"大人,敌军开始撤退了!\"王德彪兴奋地报告。 周征却摇摇头:\"石达开不会这么容易放弃,传令各部,准备应对夜袭。\" 果然,约一个时辰后,太平军组织了精锐部队,试图从上游浅滩涉水迂回,但周征早已在那里布置了埋伏。 当太平军士兵半渡时,两岸突然火把通明,枪声大作。溪水很快被染红,太平军的迂回行动以惨败告终。 天亮时分,雨停了。长庆桥西侧遍地尸骸,桥面部分坍塌,仍在冒烟。太平军已经退到两里外重整。 \"伤亡统计出来了吗?\"周征问道,眼睛仍盯着远处的太平军动向。 \"我军阵亡二十七人,伤六十三人。\"王德彪递上报告,\"估计太平军损失不下两千。\" 周征点点头:\"让兄弟们轮流休息,但警戒不能松懈,石达开还会再试一次。\" 正午时分,太平军果然再次发动进攻。这次他们改变了策略,以小股部队多路试探,寻找防线弱点。 周征立即识破了这一战术,命令各部坚守阵地,不得轻易出击。 \"他们在消耗我们的弹药和体力。\",周征对参将们解释,\"但我们有纵深防御,让他们慢慢碰钉子。\" 战斗持续到傍晚,太平军的数次进攻均告失败。周征的部队采取弹性防御,时而后撤诱敌深入,时而突然反击。 这种现代战争中的机动防御战术让太平军无所适从。 夜幕再次降临,周征召集军官开会。 \"石达开现在有两个选择\",他指着地图分析,\"要么不惜代价强攻长庆桥,要么绕道百里走山路。无论哪种,他的宝庆府计划都已经失败了。\" \"大人神机妙算!\"军官们由衷赞叹。 周征却神色凝重:\"传令下去,今晚全军戒备。我料石达开会做最后一搏。\" 果然,子夜时分,太平军发动了全线进攻。这次他们不再保留,连预备队都压了上来。 周征的防线一度被突破,但他早有准备,亲自率领预备队发起反冲锋,将突入的太平军歼灭。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太平军终于开始全面撤退。长庆桥上堆满了尸体,溪水变成了暗红色。 \"大人,要追击吗?\"王德彪请示道。 周征摇摇头:\"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传令各部,清点战果,救治伤员。\" 战后统计显示,此役太平军损失超过四千人,而周征的部队仅伤亡三百余人。 一周后,当周征率部凯旋时,宝庆知府亲自出城相迎,酒宴上,众人纷纷询问取胜秘诀。 周征举起酒杯,目光深远:\"不过是善用地利,料敌机先罢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场长庆桥阻击战,完美应用了现代战争的诸多理念,精确火力打击、弹性防御、心理战、后勤保障这些来自未来的军事思想,正在这个古老的时代创造奇迹。 夜深人静时,周征独自站在城墙上,望着星空。 他知道,改变历史的道路还很漫长,但长庆桥之战已经证明,现代军事思维在这个时空中同样能够大放异彩。而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第54章 五里牌伏击战 咸丰十年的春雨绵延不绝,湘南的山路泥泞难行。 石达开的太平军自长庆桥惨败后,被迫绕道北上,试图从五里牌一带突破湘军防线,直取宝庆府。 周征站在五里牌东侧的山脊上,雨水顺着斗笠滑落,浸湿了他的战袍。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凝视着远处蜿蜒的山道,那是太平军唯一的行军路线。 \"大人,探马来报,石达开前锋已至十里外,预计明日午时抵达五里牌。\",副将王德彪低声汇报。 周征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很好,让他们来。\" 五里牌,顾名思义,是一条长约五里的狭窄山道,两侧皆是陡峭山崖,中间仅容三马并行。此地形如口袋,一旦进入,便难以脱身。 \"传令下去,按计划设伏。\",周征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此战,我要让石达开再折五千精锐!\" 周征的伏击计划极为精密,结合了现代军事思维中的\"口袋战术\"和\"火力覆盖\"理念。他将三千精锐分成三部分: 1 火炮营——隐蔽于山崖两侧制高点,配备改良线膛炮,射程远超太平军的土炮。 2 火枪队——埋伏于山道两侧密林,采用三段击战术,确保火力不间断。 3 骑兵队——藏于山道出口,待太平军溃退时截杀残兵。 \"记住,伏击战的核心是''出其不意,一击必杀''。\" 周征对军官们强调,\"待太平军全部进入伏击圈后,先以火炮覆盖,再以火枪压制,最后骑兵冲锋收割。\" 夜幕降临,湘军士兵悄然进入预设阵地。火炮被伪装成山石,火枪手藏身灌木,整个五里牌静得可怕,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只待猎物入瓮。 翌日正午,太平军前锋缓缓进入五里牌。 石达开骑在战马上,神色凝重。 长庆桥的惨败让他谨慎许多,他派出斥候先行探路,但周征的伏兵藏得太深,太平军斥候竟未发现任何异常。 \"将军,前方道路狭窄,恐有埋伏。\",副将提醒道。 石达开冷笑:\"湘军刚在长庆桥与我军大战,哪还有余力在此设伏?传令全军,加速通过!\" 太平军主力开始涌入五里牌,队伍绵延数里,宛如一条长蛇在山谷中蠕动。 周征站在制高点,静静注视着太平军的动向,当最后一支太平军部队完全进入伏击圈时,他猛地挥下战旗。 \"开炮!\" \"轰!轰!轰!\" 刹那间,两侧山崖火光迸发,炮弹呼啸而下,精准砸入太平军密集队形。 爆炸声震耳欲聋,山道瞬间化作火海,太平军士兵惨叫着倒下,战马惊嘶,阵型大乱。 \"敌袭!敌袭!\",太平军将领嘶吼着,但混乱中根本无法组织有效反击。 周征冷静下令:\"火枪队,三段击!\" \"砰!砰!砰!\" 密林中火枪齐射,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太平军士兵成片倒下,鲜血染红山道。 石达开目眦欲裂,怒吼道:\"全军冲锋,突破伏击!\"。 然而,狭窄的山道让太平军根本施展不开,冲锋的士兵被火炮和火枪无情收割,尸体堆积如山,甚至堵塞了退路。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太平军死伤惨重。石达开终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全军都将葬身于此。 \"撤!往出口突围!\"他咬牙下令。 残存的太平军疯狂向山道出口逃窜,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周征早已埋伏好的骑兵队。 \"杀!\"湘军骑兵如猛虎下山,长刀挥舞,太平军溃兵如割麦般倒下。 石达开在亲兵拼死护卫下,勉强杀出重围,但麾下精锐已折损大半。 \"周宽世……\"他咬牙低吼,眼中满是恨意,\"此仇必报!\" 夕阳西下,五里牌的山道上尸横遍野,硝烟未散。 周征站在高处,俯瞰战场,神色平静。 \"大人,此战太平军折损至少五千人,我军伤亡不足三百!\"王德彪兴奋地报告。 周征点点头:\"传令下去,救治伤员,清点战果。\" 当夜,周征在营帐中提笔写下战报,嘴角微扬:\"现代战争思维,果然在这个时代依旧无敌。\" 第55章 木秀于林 宝庆府外的湘军大营旌旗猎猎,周宽世站在沙盘前,修长的手指划过熊罴岭、长庆桥、五里牌三处标记。 这三个朱砂勾勒的地点,记载着他穿越以来最辉煌的战绩,以三千新军阻击石达开十万大军,三战三捷。 \"大人,彭主事到了。\",亲兵在帐外禀报。 周宽世抬头,看见彭胜安风尘仆仆地掀帘而入。这位负责粮草补给的六品主事此刻官袍上沾满泥点,脸色比帐外阴沉的天空还要难看。 \"彭叔,坐。\",周宽世亲自斟了杯茶推过去,\"可是粮草出了岔子?\" 彭胜安双手捧着茶盏却不饮,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大人,卑职无能。湖南巡抚衙门扣下了我们申请的三万石粮草和两千新兵。\" 茶杯在周宽世手中一顿,他穿越前是研究湘军史的博士,太清楚这种\"断粮\"意味着什么。 帐外忽然滚过一道闷雷,初夏的暴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牛皮帐篷上,如同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骆秉章\"周宽世眯起眼睛。这位湖南巡抚在历史上就以打压湘军将领着称,当年曾国藩就被从长沙打压到衡阳,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入了对方的眼。 彭胜安压低声音:\"更糟的是,巡抚派了官武来督办后勤。此人\"他喉结滚动,\"是出了名的''剔骨刀''。\" 雨声中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周宽世掀开帐帘,看见一队穿着簇新官服的骑兵踏着泥水驰入大营,为首者面白无须,腰间悬着的不是佩刀,而是一柄鎏金算盘。 \"说曹操曹操到。\",周宽世冷笑。他注意到官武身后跟着二十余名抚标亲兵,这已经超出了督办官员应有的仪制。 官武下马时特意避开泥洼,提着官袍下摆走到周宽世面前,敷衍地拱了拱手:\"周总兵,奉抚台钧旨,今后贵部粮饷由本官统筹。\"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周宽世头顶的蓝宝石顶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讥笑。 暴雨如注,周宽世却清晰地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官武不过是从五品,却敢对正三品总兵如此态度,背后是谁授意不言而喻。 \"有劳官大人。\"周宽世面上不显,右手却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穿越前他读过的史料里,多少湘军将领不是败在战场上,而是倒在这种官场倾轧中。 次日清晨,周宽世正在校场检阅火枪队,忽然听见粮台方向传来喧哗。 他赶到时,看见彭胜安被五花大绑跪在泥地里,官帽滚落一旁,官武正用靴尖挑起他的下巴。 \"彭主事好大的胆子!\"官武声音尖细,\",竟敢私自调拨军粮给周总兵的嫡系部队?\" 周宽世瞳孔骤缩。那些分明是正常补给,何来\"私自调拨\"之说? 他刚要上前,却被刘岳昭拽住衣袖。这位妻子族兄微不可察地摇头,用口型道:\"木秀于林。\" \"下官冤枉!\"彭胜安额头抵着泥水,\"那些粮草都有巡抚衙门批文——\" \"啪!\"官武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摔在彭胜安脸上\",批文?本官怎么没看见?\",他转向围观的官兵,提高声调:\"彭胜安贪墨军粮,按律当革职查办!\" 周宽世看见那文书分明就是批文,此刻却被官武倒着拿在手中。 围观的粮台官吏个个低头噤声,有人甚至悄悄后退半步。 他忽然想起现代官场那句话,领导说你错了,没错也是错。 \"来人!\"官武厉喝,\"摘了他的顶戴!\" 两名抚标亲兵按住彭胜安肩膀,另一人粗暴地扯掉他的六品鹖鸟补子。嗤啦一声,官服前襟被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 彭胜安浑身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辱。 周宽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作为现代人,他难以忍受这种公然践踏人格的羞辱。 但作为湘军将领,他清楚此刻出头只会让彭胜安处境更糟,晚清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上级要整下级时,谁求情就连谁一起整。 \"周总兵,\",官武忽然转头,似笑非笑,\"您说这等蛀虫该如何处置?\"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周宽世看见彭胜安哀求的眼神,也看见官谢眼底的挑衅。 校场上的水洼映出破碎的天空,就像他被撕扯的现代价值观。 \"按律办事。\",周宽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余光瞥见刘岳昭松了口气,而官武脸上闪过失望,这阉党走狗分明是在设套。 官武冷哼一声:\"那就请彭大人尝尝''站笼''的滋味。\",他特意在\"大人\"二字上加重音,引得几个亲兵发出嗤笑。 当三尺高的站笼被抬来时,周宽世胃部一阵绞痛。 这种特制木笼顶部有圆孔卡住犯人脖子,脚下垫砖,随着砖块抽走,犯人只能脚尖着地,否则就会被活活勒死。 现代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实则是能让人生不如死的酷刑。 暴雨又至,彭胜安被塞进站笼时,官武特意让人抽掉所有垫砖。 雨水顺着彭胜安挣扎的身体流进木笼,很快积了半尺深。他的脚尖在水里徒劳地划动,脸色渐渐发紫。 \"下官冤枉\",彭胜安的呻吟混在雨声中。周宽世看见他指甲在木笼上抓出的血痕,忽然想起现代看过的某个纪录片,被活蒸的螃蟹也是这样抓挠锅盖。 \"官大人,\"周宽世终于上前一步,\"彭主事毕竟是有功之臣\" 官武哗啦抖开油纸伞,故意让伞沿雨水泼在周宽世官靴上:\"周总兵是要干预巡抚衙门办案?\",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您三战灭敌上万?好威风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宝庆府姓周呢。\" 这话毒如蛇蝎。周宽世悚然一惊,终于彻底明白骆秉章为何针对自己,不是彭胜安犯了错,而是他周宽世\"功高震主\"。 湘军体系里,巡抚最忌惮的就是将领在地方坐大。 暴雨中的站笼旁,周宽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在现代,权力斗争至少披着文明的外衣;而在这里,上位者能光明正大地用站笼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与生命。 三更时分,周宽世悄悄来到粮台。看守站笼的卫兵早已被刘岳昭用烧酒灌醉。 彭胜安瘫在木笼里,脖子上一圈紫黑淤痕,泡发的皮肤泛着死鱼般的惨白。 \"宽世兄\"彭胜安气若游丝,\"他们要对付的是你\" 周宽世用匕首撬开木笼,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 他想起穿越前读过的湘军史料,那些被巡抚参劾、被断粮、被孤立的将领,最终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郁郁而终,他义兄李续宾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会让官武付出代价。\"周宽世脱下大氅裹住彭胜安。 \"不可!\"彭胜安死死抓住他手腕,\"骆秉章巴不得你抗命这是官场规矩\" 雨幕中传来打更声,周宽世望着巡抚衙门方向闪烁的灯笼,忽然笑了。 既然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他何不找棵更高的树来挡风? 三日后,周宽世亲自将刘岳昭送到营门外。这位妻子族兄即将另写一份战报寄往武昌胡林翼,湘军中唯一能制衡骆秉章的人物。 \"记住,\"周宽世为刘岳昭整了整官服,\"所有战功都是你运筹帷幄,我只是执行将领。\" 刘岳昭欲言又止:\"那贤弟你\" \"我?\"周宽世望向长沙方向,官武正在那里清点本该属于他的粮草。 他摸了摸新蓄的短须,露出穿越以来最真诚的笑容:\"我当然要当个庸碌无能的周总兵。\"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官武派来\"协理军务\"的师爷。 周宽世立刻换上惶恐表情,小跑着迎上去,官靴故意踩进泥洼,溅了满身泥点。 第56章 李代桃僵 咸丰十年三月,宝庆府城外的永州镇总兵大营的更漏滴断子时。 周宽世摩挲着案头错金银虎符,烛火在青铜兽纹上跳动,映出夹在《武备志》里的半张现代军事组织结构图。 \"军门,祁阳急报!\",亲兵靴底沾着湘江边的红泥,呈上的信笺残留火药味。 周宽世挑开火漆,骆秉章清癯的字迹间藏着杀机,巡抚衙门要派员核查周宽世部新军花名册。 他起身推开格扇窗,月光漫过帐外晾晒的硝石,那些用现代提纯法加工的晶体泛着冷光。 三千里外英法联军攻陷大沽炮台的画面突然闪现,周宽世攥紧窗棂的手背暴起青筋。 \"传令彭胜安粮台,明日往宝庆府运三百石霉米。\" 参军文案笔尖悬在墨池上方:\"这怕是会引发兵变?\" \"就是要让骆中丞知道,我周某连军粮都管不好。\" 周宽世摘下顶戴,放在书桌上,正好压着半本《海国图志》,书页间露出克虏伯炮结构图的描摹稿。 三月初七,毛板船在资水沉了两艘。 押运的绿营把总跪在签押房时,周宽世正用红蓝朱砂标注江防图。 \"标下该死!那批硫磺\" \"起来说话。\",周宽世突然用刀尖挑起把总腰间玉佩,\"咸丰四年你在岳州水师,可认得此物?\" 玉佩上的蟠螭纹让把总瞳孔骤缩。这是当年被官文处决的水师参将遗物,此刻本该沉在洞庭湖底。 \"明日戌时,宝庆帮的何爷在渡口等你的毛板船。\", 周宽世收刀入鞘,刀柄镶嵌的西洋瞄准镜闪过寒光,\"记住,船上装的是给刘岳昭道台的冬衣。\" 三月十五,刘岳昭部送来八宝冰鉴。 周宽世敲开夹层的羊脂玉盖,取出泡在硝水里的密信:骆秉章要调新军协防湘潭。 \"好个一石二鸟。\"他蘸着冰水在青砖地上演算:湘潭驻着官文的门生,这分明是要让湘军内斗。 当夜军械库突起大火,二十门仿制阿姆斯特朗炮的炮管被烧得通红。 赶来救火的刘岳昭抹着烟灰禀报:\"幸存的十门火炮已按大人吩咐,暂存我部代为保管。\" 周宽世望向北方星空,如果在一百五十年后的现代,那里本该有颗人造卫星划过。 他忽然解下鎏金腰带:\"把这个送给军械库的主管,就说是本镇赔偿烟熏库房的歉礼。\" 四月初,巡抚衙门的官武师爷带着算盘兵临周宽世的大营。 周宽世捧出虫蛀的账簿,密密麻麻的墨字间爬满银钱亏空。 \"光是这劈山炮的铳管\",官武的玛瑙扳指划过某页,\"每根作价八十两?\" \"如今生铁都被粤匪截了。\",周宽世掀开后堂布帘,露出几根裹着红绸的铸铁管,\"您摸摸这成色,说是用福建精铁都勉强。\" 师爷不会知道,真正的无缝钢管正藏在祁阳铁矿的废渣堆里,表面故意泼了粪水。 而此刻刘岳昭部架在资江水河岸的\"劣质火炮\",实际是用现代淬火技术锻造的线膛炮。 五月初五端午节前后,捷报与弹劾奏章会同时抵往京城。 周宽世想着那份捷报,\"周宽世\"将变成成\"骆秉章部刘岳昭协同\",嘴角浮起笑意。 骆秉章送来的贺礼很讲究:檀木盒里躺着折断的腰刀,刀柄缠着新军编制表残页。 周宽世却往盒中添了把转轮手枪,枪管刻着拉丁文\"ex igne scientia\"(知识源于火焰)。 一个月后,当刘岳昭在宝庆城外大破翼王主力时,周宽世正在祁阳山坳训练真正的精锐。 新式军装摒弃了号褂,士兵们手持后装步枪,腰间挂着标准化弹药包。 \"周总兵,京城急件!\"亲兵送来镶金边的密匣。 周宽世撬开夹层,恭亲王用铅笔写的便笺飘落在地:\"火器图解已上呈,湘军改制事可缓图之。\" 他望向训练场,几个新兵正操作着简化版加特林机枪。 硝烟漫过远处天空的残阳,山道上,伪装成茶商的普鲁士军火贩子正在等候。 第57章 铁打的宝庆 咸丰十年,夏。 宝庆城外三十里,太平军连营十里,旌旗如林。 石达开立于一处高坡之上,远眺那座被围困数月的城池,他身着素白战袍,腰悬长剑,眉宇间透着几分疲惫,却仍掩不住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翼王,城内粮草将尽,守军已是强弩之末。\"部将赖裕新拱手道,\"不出十日,宝庆必破。\" 石达开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城墙,望向更远的西方。 \"宝庆不过一城,取之易如反掌。然此地乃入川要冲,若得之,我等可西进巴蜀,据险而守,成一方霸业。\"。 他顿了顿,又转向东北方向,\"亦可顺资江而下,入洞庭,直取武昌,与天京遥相呼应。\" 正说话间,一骑快马飞奔而至,马上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报!湘军李续宜部已至新化,距此不足百里!\"。 石达开眉头一皱:\"李续宜?李续宾之弟?\" \"正是,还有刘长佑部从武冈赶来,左宗棠、刘岳昭亦在途中。\" 石达开冷笑一声:\"好啊,都来了。李续宜为兄报仇,刘长佑替江忠源雪恨,左宗棠一向视我为眼中钉。\" 他转身对众将道,\"传令下去,加固营垒,准备迎敌。湘军虽众,不过乌合之众,各部必有嫌隙,我等以逸待劳,必可一战而胜!\"。 资水河畔,湘军大营。 李续宜立于帐前,望着湍急的江水出神。他年约三十五六,面容刚毅,眉宇间与已故兄长李续宾有七分相似。 李续宾在三河镇被石达开原下属陈玉成、李秀成等设计围困,力战而亡,尸骨无存。 如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军门,刘军门到了。\",亲兵上前禀报。 李续宜收敛心神,转身迎向骑马而来的刘长佑。 刘长佑年近四十,身材瘦削,双目炯炯有神,乃是江忠源旧部。江忠源在庐州一战中死于石达开之手,此仇不共戴天。 \"刘兄,别来无恙。\"李续宜拱手道。 刘长佑翻身下马,还礼道:\"李军门久等了,左季高何时能到?\" 正说着,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者一袭青衫,面容清癯,正是左宗棠。 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将领,约莫三十出头,英气逼人,乃是刘岳昭。 \"两位久等了。\",左宗棠下马笑道,\"岳昭贤弟从长沙带来了新式火炮,正可一试锋芒。\" 刘岳昭上前见礼:\"见过两位军门。周宽世周总兵所赠火炮二十门,皆已运抵,射程可达三里,精准无比。\" 四人入帐议事,亲兵奉上茶水后退下。帐内一时沉默,各怀心思。 左宗棠轻咳一声,打破沉默:\"石达开拥兵十万,围困宝庆三月有余,城内粮草将尽,若不速救,恐有不测。\" 李续宜冷哼一声:\"石逆狡诈多端,必有防备,我等若贸然进攻,恐中其计。\" \"李军门所言极是。\"刘长佑点头,\"石达开善用地形,当年庐州一战\" 话未说完,李续宜猛地拍案:\"刘兄何必提那旧事!今日我等齐聚,只为剿灭石逆,何必再提过往恩怨?\" 帐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左宗棠见状,连忙圆场:\"两位息怒。石达开正是希望我等内讧,他好坐收渔利。当此之际,唯有同心协力,方能克敌制胜。\" 刘岳昭也劝道:\"左公所言极是。石达开虽兵多将广,然孤军深入,后援不继,1我等若配合得当,必可一战而胜。\" 李续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左兄有何良策?\" 左宗棠走到地图前,指点道:\"石达开主力驻扎城东,背靠资水,自以为得地利。我有一计,名曰''围魏救赵''\" 三日后,黎明时分。 石达开从浅眠中惊醒,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翼王,湘军开始行动了!\" 他迅速披衣出帐,只见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远处却已火光冲天。 斥候来报:\"李续宜部从北面攻来,已突破第一道防线!\" \"传令赖裕新率部迎敌!\"石达开沉声命令,随即又问,\"其他方向可有动静?\" \"西面刘长佑部按兵不动,南面\" 话音未落,南方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炮声,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石达开脸色一变:\"左宗棠动手了!\" 他飞身上马,率亲兵赶往南线。 途中,又接报东面资水出现湘军战船,正炮击沿岸营垒。 \"好个左宗棠,四面围攻!\"石达开冷笑,\"传令各部,坚守营垒,待敌疲惫,再行反击!\" 南线战场,硝烟弥漫。 刘岳昭站在一处高地上,手持单筒望远镜观察战况。他身后,二十门新式火炮排成两列,炮手们正紧张地调整角度,装填弹药。 \"报告统领,第三轮射击准备完毕!\" 刘岳昭放下望远镜,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放!\" \"轰——轰——轰——\" 二十门火炮齐射,炮弹划破晨空,精准地落在太平军的防御工事上。木栅、土垒在爆炸中四分五裂,守军死伤惨重。 这些火炮是周宽世根据现代知识改良的,射程、精度和威力都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通火炮。炮手们经过严格训练,能够在三里外精确命中目标。 太平军哪见过这等火力,顿时阵脚大乱,刘岳昭抓住时机,命令步兵冲锋。 \"杀啊!\" 湘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太平军营垒。太平军虽奋力抵抗,但在火炮的持续轰击下,防线很快被撕开一道口子。 \"报——南线告急!赖将军请求增援!\" 石达开接到急报,心中大惊。南线是他布置最坚固的防线,怎会如此快被突破?他当即点齐五千精锐,亲自赶往南线。 当他赶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营垒被炸得千疮百孔,尸体堆积如山,幸存者四散奔逃。 远处,湘军旗帜已插上第一道防线,正稳步推进。 \"那是什么火炮?\",石达开眯起眼睛,看到远处闪烁的火光。 每一轮炮击都精准地落在太平军密集处,几乎弹无虚发。这让他想起了数月前,多次阻击他的周宽世,石达开倒吸了一口冷气。 \"翼王小心!\"亲兵突然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气浪掀翻了数人。 石达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意识到局势已极为不利。 \"传令,放弃南线外围营垒,退守第二道防线!同时从北线抽调五千人回援!\" 北线战场,李续宜亲临前线督战。 \"弟兄们,今日便是为李续宾大人报仇雪恨之时!杀啊!\"他高举佩剑,身先士卒冲向敌阵。 湘军将士见主帅如此勇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太平军在北线的防守原本就较为薄弱,此刻更是节节败退。 正当李续宜准备扩大战果时,发现敌军抵抗突然减弱,部分兵力开始后撤。 \"军门,石逆似在抽调兵力!\"副将提醒道。 李续宜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必是刘岳昭那边得手了!传令下去,加强攻势,务必牵制住北线敌军,不使其回援南线!\" 与此同时,西线的刘长佑也察觉到战机,命令所部发起佯攻,进一步分散太平军兵力。 资水河上,左宗棠站在旗舰甲板上,满意地看着两岸战况。 他命令水军继续炮击东岸,同时派出一支精锐登陆,袭扰太平军后方。 \"石达开啊石达开,任你狡诈如狐,今日也难逃天罗地网!\"左宗棠抚须笑道。 正午时分,战斗进入白热化。 石达开意识到自己中了湘军的调虎离山之计,北线、西线压力剧增,而南线的湘军火炮更是让他头疼不已。他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翼王,湘军火炮犀利,我军伤亡惨重,不如暂避锋芒\",一员将领建议道。 \"不可!\"石达开断然拒绝,\"宝庆指日可下,岂能功亏一篑?传我命令,集中所有骑兵,突袭南线湘军炮兵阵地!\" 赖裕新劝阻道:\"翼王三思!敌军火炮必有重兵保护,贸然出击恐\" \"执行命令!\"石达开厉声道,\"我亲自带队!\" 不多时,三千太平军精锐骑兵集结完毕。石达开一马当先,率领这支铁骑绕过正面战场,从侧翼直扑刘岳昭的火炮阵地。 \"杀啊!踏平湘军火炮!\" 骑兵冲锋的轰鸣声惊动了刘岳昭。他通过望远镜看到太平军骑兵如狂风般卷来,立即下令:\"火炮转向,瞄准骑兵!步兵列阵,准备迎敌!\" 训练有素的炮手们迅速调整火炮方向,装填霰弹。这种弹药专克密集冲锋的骑兵,一发可覆盖数十步范围。 \"放!\" \"轰轰轰\" 冲在最前的太平军骑兵如割麦子般倒下,但后续骑兵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距离迅速拉近。 \"再放!\" 第二轮炮击效果更为显着,太平军骑兵队形大乱。石达开的坐骑被弹片击中,将他掀落马下。亲兵们慌忙上前护卫。 \"翼王受伤了!\" 这一喊不要紧,太平军士气顿时受挫。刘岳昭抓住时机,命令步兵反冲锋。 \"活捉石达开!\" 湘军如潮水般涌来。石达开在亲兵搀扶下勉强上马,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撤退。 \"撤!全军撤回广西!\" 太平军听到鸣金声,如蒙大赦,纷纷弃营而走。湘军各部趁势追击,斩杀无数。 --- 黄昏时分,战斗结束。 宝庆城门大开,守军与百姓涌出城外,欢呼雀跃。湘军各部将领在城外会师。 左宗棠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感慨道:\"此战能胜,全赖诸位同心协力。\" 李续宜抱拳道:\"左兄运筹帷幄,居功至伟。\" 刘长佑也道:\"若非刘军门火炮神威,恐怕难以如此迅速击溃石逆。\" 刘岳昭谦虚地摆手:\"此乃周宽世总兵之功,岳昭不敢居功。\" 正说着,一队人马从城内走出,为首者是个精瘦汉子,年约四旬,正是宝庆江湖势力武昌宝庆码头\"宝古佬\"的帮主何开仑。 \"多谢诸位军门解我宝庆之围!\",何开仑抱拳行礼,\"我帮中弟兄熟悉地形,愿为向导,助大军追击石逆残部!\" 左宗棠大喜:\"何帮主深明大义,实乃宝庆之福!\" 当夜,湘军在城外扎营庆功,中军帐内,诸将把酒言欢,共商追击事宜。 酒过三巡,李续宜忽然起身,举杯道:\"今日大胜,李某有一言不吐不快。往日与诸位或有嫌隙,然此战让我明白,唯有同心协力,方能成就大事。这一杯,敬湘军团结!\"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相和:\"敬湘军团结!\" 帐外,星月交辉,宝庆之围已解,石达开败走广西,从此一蹶不振。 而湘军各部经此一役,配合更加默契,为日后平定太平天国奠定了坚实基础。 入夜,宝庆府城外的某处高山上,驻扎着一队装备极为精良的队伍,有位面色冷峻的将军,正俯视远方灯火通明的宝庆城,低语:“功可不在我\"。 而侧立他身边的,正是苗女青禾,“夫君,一场战争数万人的伤亡,此功不要也罢\"。 第58章 左宗棠祁门避祸 咸丰十年的夏日,长沙城热得像个蒸笼。巡抚衙门后院的梧桐树上,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左宗棠站在书房窗前,手中握着一封刚刚送到的军报,眉头紧锁。 窗外树影婆娑,斑驳的光影落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添几分刚毅。 \"季高兄,宝庆大捷的捷报已经呈递朝廷了。\"骆秉章从门外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这次多亏了你的谋划,才能击退长毛贼。\" 左宗棠转过身来,将手中的军报放在桌上,拱手道:\"抚台过誉了,此乃将士用命之功,左某不过尽绵薄之力。\" 骆秉章摇头笑道:\"你太谦虚了。若非你力主坚守宝庆,又调兵遣将得当,石达开那十万大军岂会轻易退去?\" 左宗棠嘴角微扬,却没有太多喜色。他走到桌前,指着地图道:\"石达开虽退,但贼势未消。依我之见,当乘胜追击,彻底肃清湖南境内的长毛贼。\"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衙役慌张地跑进来,跪地禀报:\"禀抚台,樊燮樊军门求见!\" 骆秉章眉头一皱:\"樊提督?他不是在衡州驻防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左宗棠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低声道:\"怕是来讨功的。\"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戎装的中年男子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樊提督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中透着精明与算计。 他一进门,目光就直勾勾地盯着左宗棠,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下官参见抚台大人!\"樊燮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骆秉章勉强笑道:\"樊军门不必多礼。衡州防务可还安稳?\" 樊燮直起身子,目光在左宗棠身上扫了一圈,才道:\"托抚台的福,衡州一切安好。听闻宝庆大捷,下官特来道贺。\" 左宗棠站在一旁,面色平静,但手指却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 他与樊燮素有嫌隙,此人仗着是湖广总督官文的表亲,在湖南作威作福,克扣军饷,谎报战功,左宗棠曾多次在骆秉章面前弹劾他。 \"樊军门有心了。\",骆秉章干笑两声,\"此次大捷,多亏左师爷运筹帷幄。\" 樊燮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满笑容:\"左师爷确实足智多谋。不过\"他话锋一转,\"下官听闻此次捷报上,左师爷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将领之前?\" 左宗棠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樊军门此言差矣。捷报乃按实情所写,左某一介幕僚,岂敢僭越?\" 樊燮冷笑道:\"是吗?那为何我麾下将士的功劳都被压下了?左师爷莫非以为,没有我等在前线拼命,单凭你的纸上谈兵就能退敌?\" 书房内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骆秉章连忙打圆场:\"樊军门误会了,捷报上各营将士的功劳都如实记录了\" \"抚台!\"樊燮突然提高声音,\"下官今日来,是要讨个公道!左宗棠不过是个师爷,却屡屡越权干涉军务,如今更是在战功上做手脚。此等行径,岂是臣子所为?\" 左宗棠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樊燮!你休要血口喷人!你克扣军饷、虚报兵额,致使将士怨声载道,这些罪状我早已掌握证据。今日你倒恶人先告状!\" 樊变脸色铁青,指着左宗棠道:\"好个狂妄之徒!你一个举人出身的幕僚,也敢如此对本官说话?\" 他转向骆秉章,\"抚台大人,您也看到了,左宗棠如此跋扈,若不严惩,何以服众?\" 骆秉章左右为难,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左宗棠是他最倚重的幕僚,但樊燮背后有官文撑腰,两边都得罪不起。 \"二位都消消气\"骆秉章刚开口,就被左宗棠打断。 \"抚台,左某今日就把话说明白。\"左宗棠挺直腰板,目光如炬。 \"樊燮在军中劣迹斑斑,若不严惩,军心必乱。左某愿与他当面对质,看看谁才是祸国殃民之辈!\" 樊燮怒极反笑:\"好!好得很!左宗棠,你等着瞧!\"说完,他甩袖而去,临走时那阴鸷的眼神让骆秉章不寒而栗。 待樊燮走后,骆秉章瘫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季高啊,你太冲动了。樊提督是官制军的表亲,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官制军啊!\" 左宗棠冷哼一声:\"官文又如何?难道这大清的天下,就由他们这些蛀虫说了算?\" 骆秉章摇头苦笑:\"你呀这性子迟早要吃亏。\" 左宗棠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梧桐树,沉声道:\"左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若因直言进谏而获罪,那也是命数使然。\" 七日后,长沙城内暗流涌动。左宗棠正在衙门处理公文,忽见骆秉章匆匆进来,脸色煞白。 \"季高,大事不好!\"骆秉章声音发颤,\"官制军上奏弹劾你''专权跋扈、目无朝廷'',皇上震怒,已下旨严查!\" 左宗棠手中的笔顿了一下,随即继续书写,头也不抬地道:\"意料之中。\" 骆秉章急得团团转:\"你怎么还如此镇定?官制军奏折上说你有''幕府专权、把持湖南军政''之嫌,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啊!\" 左宗棠这才放下笔,抬眼看向骆秉章:\"抚台以为如何?是要将我交出去吗?\" 骆秉章长叹一声:\"我骆秉章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宝庆一战,若非你运筹帷幄,湖南早已沦陷。 只是\"他压低声音,\"官文势大,朝中又有肃顺等人支持,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左宗棠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忽然问道:\"曾国藩曾大人近日在何处?\" 骆秉章一愣:\"曾涤生?他正在安徽祁门驻扎,与长毛贼对峙。你问这个做什么?\" 左宗棠转过身来,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请抚台修书一封,向左某推荐给曾大人。左某愿前往祁门效力。\" 骆秉章恍然大悟:\"你是要\" \"避祸。\"左宗棠干脆地道,\"左某不怕死,但不愿白白死在樊燮这等小人手中。曾大人与我有旧,或可收留。\" 骆秉章沉思片刻,重重点头:\"好!我这就写信。不过\"他面露难色,\"朝廷若追究起来\" 左宗棠冷笑:\"官文的目标是我。我走了,他们自然会找个台阶下。只是抚台您\" 骆秉章苦笑:\"无妨。大不了调任他处。倒是你,此去路途遥远,长毛贼又四处活动,千万小心。\" 左宗棠拱手深深一揖:\"抚台知遇之恩,左某没齿难忘。\" 当夜,左宗棠收拾行装,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常读的兵书。 他的夫人周诒端含着泪为他准备干粮,五岁的儿子孝威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拉着父亲的衣角问何时回来。 \"爹爹要去打坏人,等打完了就回来。\"左宗棠摸着儿子的头,强忍心中酸楚。 周诒端将一包银子塞进他的行囊:\"路上小心。到了祁门,记得捎信回来。\" 左宗棠点点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长叹一声。他戴上斗笠,趁着夜色出了门。 长沙城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响起。 城门处,骆秉章早已安排好了心腹接应。左宗棠换上了商人的装束,混在一支商队中出了城。 走在官道上,左宗棠回首望了一眼长沙城模糊的轮廓,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志向,想起屡试不第的挫折,想起被骆秉章赏识的幸运,更想起今日被迫离开的屈辱。 \"樊燮官文\",他喃喃自语,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知道,左宗棠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商队领头的老者见他神色不对,劝道:\"先生,前路漫漫,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左宗棠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多谢老丈关心。\" 老者递过一个水囊:\"喝口水。看先生气度不凡,不知为何要连夜离开长沙?\" 左宗棠接过水囊,饮了一口,淡淡道:\"得罪了权贵,不得不走。\" 老者了然地点点头:\"这世道唉。不过先生放心,我们这条路走了十几年,安全得很。\" 左宗棠不再言语,只是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他知道,自己即将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祁门大营,曾国藩这位昔日的同僚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个\"逃犯\"呢? 但他并不后悔。即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直言进谏,依然会揭露樊燮的罪行。这就是左宗棠,宁折不弯的左宗棠。 \"驾!\"商队的马车缓缓前行,载着左宗棠驶向未知的未来。湖南的山川渐渐远去,而他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第59章 鹤蚌相争后 咸丰十年秋,祁门湘军大营内,曾国藩安顿好避祸而来的左宗棠,在听完左宗棠对其与樊燮间争斗过程的叙述后,眉头紧锁如沟壑纵横。 他捻着胡须沉吟道:\"季高,此事棘手啊,樊燮虽不堪用,但毕竟是朝廷二品大员,你以幕僚身份被参,确实犯了忌讳。\" 左宗棠冷笑一声:\"涤生兄,我何尝不知其中利害?但湖南防务被他败坏殆尽,若再不整治,长毛贼一旦南下,何以抵挡?\" 曾国藩走到案前,展开一幅湖南地图:\"我已命人收集樊燮贪腐实证,但远水难救近火。眼下唯有请胡润芝联名上奏,或可挽回局面。\" \"胡林翼?\"左宗棠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正是。\"曾国藩点头,\",他在湖北巡抚任上,说话颇有分量。再者\"他压低声音,\"我已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给京中的文祥大人,他在军机处能说上话。\" 左宗棠深深一揖:\"多谢涤生兄周全。\" 曾国藩扶起他:\"季高何出此言?湘军一系同气连枝,况且你所做皆为湖南百姓。只是\"他犹豫片刻,\"骆秉章态度如何?\" 左宗棠摇头:\"骆公素来明哲保身,此次恐怕\" 话音未落,亲兵来报:\"大帅,湖北胡巡抚八百里加急文书到!\" 曾国藩急忙拆阅,脸上渐渐露出喜色:\"好!润芝已拟好奏折,言''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明日便以六百里加急递送京城!\" 左宗棠接过文书细看,只见上面写道:\"左宗棠虽为幕僚,然熟谙湖南情势,整饬吏治,筹措军饷,实为湘鄂屏障不可或缺之人\"字字恳切,力透纸背。 他喉头微动,半晌才道:\"胡兄厚爱,宗棠何以为报?\" 当夜,左宗棠与曾国藩密议至三更。临别时,曾国藩忽然问道:\"季高,若事有不顺,你有何打算?\" 左宗棠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一字一顿:\"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成,则湖南百姓之福;败,亦不过左某一人之祸耳!\" 与此同时,京城军机处值房内,烛火通明,军机大臣文祥正与肃顺争论不休。 \"左宗棠不过一举人,竟敢干预军务,此风断不可长!\"肃顺拍案道,\"皇上已下旨查办,文大人何必多言?\" 文祥不紧不慢地展开一份奏折:\"肃中堂请看,这是胡林翼与曾国藩联名上奏,言左宗棠于湖南防务功不可没。再者\",他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这是樊燮部下检举的实证,贪污军饷、克扣兵械,铁证如山啊。\" 肃顺脸色一变:\"这这必是栽赃陷害!\" 文祥微微一笑:\"是否陷害,派人一查便知。只是\"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肃顺,\"若查办左宗棠导致湖南防务废弛,长毛贼趁机南下,这责任\" 肃顺额上渗出细汗,不再言语。 七日后的清晨,一队骑兵飞驰进入长沙城,直奔巡抚衙门,为首的钦差高举黄绫圣旨:\"湖南巡抚骆秉章接旨!\" 骆秉章慌忙设香案跪接,钦差展开圣旨,高声宣读:\"查湖南提督樊燮,统军无方,贪污饷银,着即革职查办!湖南巡抚骆秉章,驭下不严,调任四川\"。 钦差继续宣读:\"湖南提督一缺,着骆秉章举荐贤能暂代,幕僚左宗棠,免于追究。\" 接旨完毕,骆秉章面如土色,然后深深一揖问道:\"钦差大人,不知朝廷何以\" 钦差微微一笑,低声道:\"胡林翼大人与曾大人联名上奏起了大作用。皇上原本震怒,但考虑到湖南防务,这才改变主意。\" 他从袖中抽出一叠文书,\"这是樊燮部下检举的实证,可谓铁证如山。\" 骆秉章恍然大悟,心中既感慨胡、曾二人对左宗棠的情谊,又对官场险恶有了更深体会。 三日后,骆秉章离任前夕,召见在长沙的总兵周宽世。 骆秉章神色复杂地看着周宽世:\"宽世老弟,我虽被调离,但朝廷仍命我举荐提督人选,思来想去,周总兵忠勇可靠,可当此任。\" 周宽世郑重还礼:\"周某才疏学浅,日后还望有机会多听骆大人多多指教。\" 骆秉章看着周宽世,忽然叹道:\"此次风波,看似是左宗棠与樊燮之争,实则是唉,罢了。四川路远,你我不知何时再见了。\" 周宽世深深一揖:\"骆公提携之恩,世宽没齿难忘。\" 送走骆秉章后,周宽世站在长沙天心阁的城楼上,望着远去的官轿。 副将周铁柱在一旁低声道:\"此次虽除去樊燮,但骆公也被调往四川,可谓两败俱伤啊。\" 周宽世摇头:\"不,这是他人之祸,成我之福。若非如此,湖南军务怎能交到我周宽世手中?\"。 他转身望向城内熙攘的街市,\"接下来,该好好整顿湖南防务了,我欲把湖南打造成,当下大清朝中最安宁的福地\"。 周宽世庆幸数月前的宝庆府城外,自己并没有贪功冒进。 而是及时低头,与巡抚骆秉章共享战果,才有了今日骆秉章离任前,对他的极力举荐,避免了他义兄当年因同官文暗斗,最终身死三河镇的结局。 不久,城南金盆岭新兵训练营,新任提督周宽世正在校场点兵。 洪亮的口令声随风震耳欲聋,长沙城的天空,除去阴霾,久违地放晴了。 第60章 铁腕治湘周炮台 咸丰十年秋,长沙城笼罩在蒙蒙细雨中。新任湖南提督周宽世,站在提督衙门的台阶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眉头紧锁。 他刚刚接到曾国藩从江西前线送来的密信,信中字字沉重:\"湖南乃我湘军根本,万望宽世老弟稳固后方,使将士无后顾之忧。\" 周宽世攥紧了信纸,指节发白。他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湖南不仅是湘军的兵源之地,更是粮饷物资的重要来源。 而眼下,省内匪患猖獗,边境太平军虎视眈眈,哥老会暗中活动,若不及时整治,后果不堪设想。 \"来人!\"周宽世突然转身,声音如铁石相击。 亲兵队长周铁柱立刻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传我命令,明日辰时,所有营官以上武官、各州县主官,到提督衙门议事。迟到者,军法从事!\" 赵德昌心头一凛,这位新提督上任不过三日,行事作风已显雷霆之势。 次日清晨,提督衙门大堂内鸦雀无声。周宽世身着从一品武官补服,端坐主位,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众人。 他缓缓展开一份舆图,沉声道:\"诸位请看,这是近三个月来湖南境内匪患分布。\" 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触目惊心,尤以衡山、雪峰山一带最为密集。 \"衡山黑旗帮,拥众上千,劫掠商旅,甚至敢袭击官府粮队;雪峰山飞虎寨,据险而守,屡剿不灭。\" 周宽世猛地拍案而起,\"此等匪类不除,湖南永无宁日!\" 长沙知府刘秉臣小心翼翼地开口:\"周军门,匪患确实猖獗,但贸然进剿恐损兵折将\" \"刘知府多虑了。\",周宽世冷笑一声,转向门外喝道,\"抬进来!\"。 八名兵丁吃力地抬着四门崭新的劈山炮进入大堂,黑黝黝的炮口闪着寒光。众官员一片哗然。 \"这是我从上海采购来的德国克虏伯炮,射程三里,可破石城。\" 周宽世抚过冰冷的炮管,\"即日起,组建直属炮队,由我亲自统领。十日后,兵发衡山!\" 十日后,衡山脚下。 周宽世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远眺云雾缭绕的山峦。 黑旗帮的老巢就藏在半山腰的鹰嘴岩,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前几次官府围剿,都因地形不利而失败。 \"大人,探子回报,匪首张疤子已知我军到来,正在加固工事。\"周铁柱禀报道。 周宽世点点头,转向身旁的德国教官施耐德:\"测距如何?\"。 施耐德调整着炮队镜:\"东南方向,距离一千八百米,岩壁后有炊烟升起。\" \"好。\"周宽世展开地图,指着几处标记,\"第一炮队在此设阵,第二炮队移至西侧高地,形成交叉火力。步兵分三路佯攻,引匪出洞。\" 夜幕降临,衡山突然响起震天炮声。第一发炮弹精准命中鹰嘴岩前的木栅栏,火光冲天而起。 山寨内顿时大乱,匪众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 \"放!\"周宽世亲自挥动令旗。 十二门火炮齐鸣,炮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岩石崩裂,木石横飞,黑旗帮苦心经营的防御工事瞬间土崩瓦解。 \"杀!\"三路官兵趁势攻山。 战斗持续到次日午时。当周宽世踏着硝烟登上鹰嘴岩时,匪首张疤子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这个横行湖南十余年的巨匪,此刻满脸血污,却仍昂着头。 \"周军门好手段!\"张疤子狞笑,\"不过你以为剿了我黑旗帮就天下太平了?这湖南地界上——\" 周宽世拔出佩刀,寒光闪过,张疤子的人头滚落在地。 \"传令,\"周宽世甩去刀上血迹,\"将首级悬于衡阳城门示众。其余匪众,胁从者充军,顽抗者就地正法!\" 衡山一役震动三湘,周宽世趁势推进\"雷霆剿匪\"方略,三个月内连续荡平雪峰山飞虎寨、洞庭水匪等七大匪帮。 每到一处,必先以火炮开路,再辅以步兵清剿,手段狠辣果决。 民间开始流传\"周炮台\"的威名,甚至有小儿夜啼,父母便吓唬道:\"再哭就让周炮台来轰你!\" 匪患稍平,周宽世又将目光投向南境。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大军正在广西境内活动,随时可能北上再入湘。 永州府,潇水之畔。 周宽世与永州总兵吴坤修巡视边防。时值盛夏,烈日当空,士兵们正在加紧修筑炮台。 \"吴总兵,石达开用兵诡谲,善长途奔袭。永州乃湖南门户,不容有失。\", 周宽世指着地图道,\"我意沿潇水构筑三道防线:第一道在龙虎关,第二道在零陵古城,第三道在永州城外。每道防线配置炮队,形成梯次防御。\" 吴坤修皱眉:\"军门,如此布防需抽调大量兵力,其他州县恐有空虚\"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周宽世打断他,\"我已奏请曾帅,从江西调回刘岳昭部三千人协防。另外,\"他压低声音,\"我怀疑境内有太平军细作活动,特别是那些往来两广的商队\" 正说着,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报——广西全州发现太平军前锋,约两千人,疑似试探我军虚实!\" 周宽世眼中精光一闪:\"来得正好。传令:龙虎关守军佯装撤退,放敌军过江;零陵守军严阵以待,待敌深入后断其归路;炮队隐蔽待命,听我号令!\" 三日后,太平军果然中计。当两千人马渡过潇水,深入零陵地界时,突然四面炮响。 周宽世亲自指挥的二十四门火炮同时开火,江面上木船粉碎,岸上太平军人仰马翻。 \"开城门!杀!\"零陵守军趁机出击。 太平军溃不成军,被俘者达八百余人。经审讯,确为石达开派出的试探部队。 周宽世下令将所有俘虏押往长沙游街示众,同时将缴获的太平军旗帜送往曾国藩大营报捷。 这一仗虽小,却极大震慑了太平军。此后石达开未敢再犯湖南边境。 周宽世趁机完善边防,在险要处增筑炮台三十余座,形成绵密火力网。 他还创造性地将渔民组织成\"水勇\",配合官军巡防江河,彻底封锁了太平军从水路渗透的可能。 边境稍安,城内隐患又起。这日深夜,周宽世正在批阅公文,周铁柱匆匆入内:\"大人,长沙城内发现哥老会密谋造反的传单!\" 周宽世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反清复明\"等字样,落款是\"洪门兄弟\"。 \"哥老会洪门余孽。\"周宽世眯起眼睛,\"他们不是普通的江湖帮会,而是有政治图谋的秘密结社。若不及时铲除,必成大患。\" 次日,一场针对哥老会的秘密行动悄然展开。 周宽世从亲兵中挑选二十名精干者,扮作江湖人士混入市井。 他自己则换上便服,带着周铁柱来到城南的\"醉仙楼\",据线报,这里是哥老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酒楼内鱼龙混杂。周宽世要了临窗的座位,一边饮酒一边观察。 不一会儿,几个形迹可疑的汉子进入后院。周宽世使个眼色,周铁柱假装醉酒,摇摇晃晃地跟了过去。 后院墙根下,周铁柱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下月初一各码头同时举事先杀官开仓放粮\" 突然,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周铁柱后心:\"兄弟,听墙根可不是好习惯。\" 周铁柱反应极快,一个肘击撞开对方,同时吹响警哨。周宽世带人冲入后院,当场擒获五名哥老会分子。 经连夜审讯,一个惊人的阴谋浮出水面:哥老会计划在长沙、衡阳、岳州三地同时起事,配合太平军入湘! \"好一个里应外合!\",周宽世拍案而起,\"立即行动,按口供抓人!记住,要快、要狠,不留余地!\" 三日内,湖南各州县监狱人满为患,周宽世亲自监斩,将抓获的哥老会头目全部处决。 最轰动的是在长沙城隍庙前处决\"湖南香主\"铁掌李的场景,这个横行江湖二十年的哥老会大佬,在万人围观中被凌迟处死。 \"凡有结社谋反者,以此为戒!\",周宽世当众宣告。血淋淋的场面震慑了无数人,哥老会在湖南的活动转入地下,再不敢公开作乱。 就在周宽世全力整肃湖南之际,一个意外的发现改变了他的战略布局。 这日,沅陵知县秘密来报:当地樵夫在深山中发现金矿,含量极高! 周宽世立刻微服前往,后世的历史博士周征明白,湖南全境都在金矿带上,湖南能产金矿的地方,可不只有他早就占有的龙山金窟。 当他看到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矿脉时,心脏狂跳,这简直是天赐湘军取之不竭的天然的军饷! \"立即封锁消息。\"周宽世下令,\"以剿匪名义派兵驻守,方圆三十里设为禁区,擅入者格杀勿论!\" 回到长沙,周宽世连夜制定开采计划。他从死囚中挑选健壮者组成矿工队,由亲信军官监督开采; 在矿区建立冶炼作坊,成品金锭由重兵押送,秘密存入提督衙门金库。 \"每月可得黄金几两?\"周宽世问负责矿务的把总。 \"回大人,若全力开采,月产黄金不下两千两!\" 周宽世满意地点头:\"好!此事仅限你我知晓。 对外说此处为铁矿石,对知内情的沅陵知府,还有发现者那憔夫,你安排一队人,装成匪患,对他进行诛杀封口。\" \"属下明白。\",把总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周宽世明白,这惊天秘密直接影响湘军近十万湘军的命,必要的牺牲,是自己必须铁血执行的。 随着金矿的稳定产出,周宽世有了更多底气。他暗中将黄金分批运往上海,与洋人兑成白银,然后将白银运往曾国藩湘军大营,解决湘军粮饷短缺的燃眉之急。 曾国藩来信感叹:\"得弟坐镇湖南,将士再无饥馑,此乃吾湘人之大幸也”。 第61章 祁门密议 咸丰十年,祁门大营。 细雨如丝,将整个湘军大营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曾国藩站在中军帐前,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眉头紧锁。 江南战事吃紧,太平军势大,湘军虽屡建战功,却始终难以彻底剿灭这股燎原之火。 \"涤帅,左季高和李少荃到了。\",亲兵在帐外低声禀报。 曾国藩收回思绪,整了整衣冠:\"请他们进来。\" 帐帘掀起,左宗棠大步走入,身后跟着略显拘谨的李鸿章。 左宗棠身材魁梧,浓眉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行走间虎虎生风;李鸿章则面容清癯,举止文雅,眼中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涤生兄!\"左宗棠拱手行礼,声如洪钟,\"多日不见,你倒是清瘦了。\" 曾国藩微微一笑:\"季高兄风采依旧。少荃,路上可还顺利?\" 李鸿章恭敬地作揖:\"托老师的福,一路平安。\" 三人落座,亲兵奉上清茶。 曾国藩轻啜一口,开门见山:\"今日请二位来,是有要事相商。 江南战局胶着,我湘军虽勇,却难以兼顾多地。我意欲分兵两路,请季高兄回湖南组建楚军,少荃则去安徽筹建淮军,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帐内一时寂静,只听得雨滴打在帐篷上的沙沙声。 左宗棠眼中精光一闪,拍案道:\"好!正合我意!湖南乃湘军根基,我回去定能迅速成军。\" 李鸿章却面露难色:\"老师,学生资历尚浅,恐难当此重任\"。 曾国藩摆摆手:\"少荃不必过谦。你在幕中多年,深谙兵事,又有皖北人脉,正是最佳人选。\" 左宗棠斜睨李鸿章一眼,冷笑道:\"少荃莫非是嫌安徽贫瘠,不如江浙富庶?\" 李鸿章脸色一变:\"季高兄此言差矣!学生只是\"。 \"好了。\"曾国藩打断二人,\"此事已定。季高回长沙,少荃去合肥,各自筹备,军饷方面,我会尽力筹措。\" 会议结束后,左宗棠大步走出营帐,雨丝打在他刚毅的面庞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到了家乡湖南的气息。组建新军,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而李鸿章则缓步跟在后面,眉头微蹙。他瞥见左宗棠昂首阔步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一个月后,长沙。 左宗棠风尘仆仆地抵达湖南巡抚衙门,立即派人去请湖南提督周宽世。 这位年近三十多的年轻将领,已经是湘军中资历最深的将领之一。 \"季公!\",周宽世大步走入花厅,声如洪钟,\"听说你要组建楚军?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左宗棠起身相迎:\"周军门!正需要您鼎力相助。\" 周宽世笑道:\"王璞山(王鑫)的老营还在,那些老兵听到你要建军,早就摩拳擦掌了!\" 左宗棠眼睛一亮:\"璞山旧部?太好了!有这些百战老兵为骨干,楚军骨架就成了。\" 周宽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季公,听说李少荃也要去安徽组建淮军?\" 左宗棠点头:\"正是,涤帅之意,是要我们三路并进,合围长毛。\" 周宽世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季公,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军门但说无妨。\" \"那李少荃\",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此人贪财好利,心胸狭窄。若让他掌兵,恐非朝廷之福啊!\"。 左宗棠微微皱眉:\"少荃虽有不足,但才干还是有的。\" 周宽世冷哼一声:\"才干?季公可知道他在江西时,克扣军饷中饱私囊之事?,那些饿着肚子打仗的士兵,背后都骂他''李刮皮''!\" 左宗棠沉默片刻,叹道:\"此事我有所耳闻。但眼下剿匪为重,个人品行只能暂且放一边了。\" 周宽世摇摇头:\"季公高义,不过本将把话放在这里,在湖南,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但在安徽\",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恐怕没那么顺利。\" 左宗棠正色道:\"周军门,国难当头,还望以大局为重。\" 周宽世哈哈大笑:\"季公放心!你的楚军,老夫全力支持!明日就去金盆岭看营地,如何?\" \"好!\" 与此同时,合肥。 李鸿章坐在临时衙门内,面前摊开的募兵名册上只有寥寥数页。 他烦躁地合上册子,对站在一旁的幕僚说道:\"已经半个月了,为何才募得这点人马?\" 幕僚小心翼翼地回答:\"大人,地方乡绅多持观望态度,不愿出钱出力\"。 李鸿章冷笑一声:\"观望?怕是有人在背后作梗!\" 正在此时,亲兵来报:\"大人,周军门派来的粮饷官到了。\" 李鸿章精神一振:\"快请!\" 然而进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小校,拱手道:\"李大人,周提督命卑职送来本月粮饷。\",说着递上一份薄薄的清单。 李鸿章接过一看,脸色顿时铁青:\"就这点?连五百人的用度都不够!\" 小校不卑不亢:\"周提督说,湖南那边左大人建军急需粮饷,只能先紧着那边。请李大人见谅。\" 李鸿章强压怒火:\"周军门可还有话带给我?\" 小校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周提督说说若李大人真有心建军,不妨先自掏腰包,就像在江西时那样\"。 \"放肆!\"李鸿章拍案而起,但随即控制住自己,挥挥手,\"你下去。\" 待小校退出,李鸿章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周宽世!你这乡巴佬!\" 幕僚凑上前:\"大人,周提督在安徽的旧部众多,他若有意阻挠,我们确实举步维艰啊\"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去,给我老师写信,就说周宽世故意掣肘,淮军组建困难重重!\" 三个月后,长沙金盆岭。 楚军大营旌旗招展,新招募的士兵正在校场上操练,左宗棠与周宽世站在点将台上,检阅部队。 \"季公,短短三个月,楚军已成规模,实在令人欣慰!\",周宽世满意地点头。 左宗棠望着整齐的队伍,感慨道:\"多亏周军门鼎力相助。 不仅调拨了王璞山旧部,还从各营抽调精锐,又帮忙筹措粮饷\" 周宽世摆摆手:\"季公治军严明,体恤士卒,将士们都愿意追随。听说你连自己的俸禄都拿出来犒赏士兵?\" 左宗棠淡然一笑:\"将士用命,我岂能独享富贵?\" 周宽世叹道:\"这才是为将之道啊!不像某些人\",他话锋一转,\"听说李少荃在合肥处处碰壁,至今才募得千余人马?\" 左宗棠皱眉:\"周军门,少荃毕竟是同僚,还望\"。 周宽世打断他:\"季公,本将并非因私废公之人。但李少荃此人,确实不堪大用!他近日上奏,说本将克扣淮军粮饷,简直是颠倒黑白!\" 左宗棠正欲劝说,忽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骑手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报!曾大帅急信!\" 左宗棠接过信函,迅速浏览,脸色渐渐凝重。 周宽世关切地问:\"涤帅有何指示?\" 左宗棠合上信:\"老师说,淮军组建不力,打算从湘军中抽调数营,拨给少荃。\" 周宽世勃然大怒:\"什么?要我湘军儿郎去给那''李刮皮''卖命?不行!绝对不行!\" 左宗棠按住周宽世的手臂:\"周军门息怒,曾大帅也是无奈之举。如今长毛势大,多一支军队总是好的。\" 周宽世甩开左宗棠的手,怒道:\"季公!你可知那李少荃在江西时如何对待士兵?克扣军饷、虚报名额、吃空饷!湘军将士跟着他,岂不是往火坑里跳?\" 左宗棠沉默良久,终于叹道:\"我会给老师回信,请他三思。\" 然而,曾国藩的决心已下。两年后,在湘军的输血下,淮军终于勉强成型。 但周宽世的预言却一语成谶,这支先天不足的军队,最终成为了李鸿章揽权的工具。 而李鸿章他在后来与左宗棠的政争中,也确实表现出了为一己之私不惜损害国家利益的倾向。 当左宗棠率领楚军西征平定回乱、收复新疆时,李鸿章却在经营他的北洋势力; 当左宗棠自掏腰包为将士购置寒衣时,李鸿章正在中饱私囊、聚敛巨额财富。 两人截然不同的选择,早在楚军与淮军组建之初,就已埋下伏笔。 第62章 红顶商人 咸丰十年春,湖南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机遇。彭胜安站在长沙城外的军营大帐前,手指间把玩着一枚铜钱,眼睛微眯望着远处忙碌的运粮队伍。 作为周宽世总兵麾下主管粮草调运的得力助手,三十八岁的他早已不是当年杨家滩那个小商人,而是手握实权的官商。 \"彭大人,这是本月第三批粮草的账目。\"一个书吏恭敬地递上账册,眼睛却不敢直视这位以精明着称的上司。 彭胜安随手翻开账册,指尖在某一行数字上轻轻点了点:\"衡阳这批粮食的损耗记了多少?\" \"回大人,按惯例记了百分之八。\" \"加到百分之十二。\"彭胜安合上账册,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最近雨水多,道路泥泞,损耗大些也是常理。\" 书吏会意地点头,迅速退下。彭胜安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百分之四的差额,足以让他多赚两百两白银。 而这只是他众多生财之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 营帐内,几个心腹早已等候多时。见彭胜安进来,立即起身行礼。 \"都坐下。\"彭胜安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长沙赵知府来信,盐引的事已经办妥了。\" 众人面露喜色。盐铁专卖历来是利润最丰厚的行当,有了官方盐引,就等于握住了白花花的银子。 \"不过——\"彭胜安环视众人,声音压低,\"这事得找个生面孔去做,账面上不能跟我有任何关联。\" 一个瘦高男子立即接话:\"东家放心,我堂弟刚从江西来,底子干净,可以出面经营。\" 彭胜安满意地点头,又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份名单:\"这是各州县军需官的孝敬单子,按老规矩,每月初一准时送去。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本人,不留字据。\" 众人领命而去,只留下彭胜安最信任的师爷张德。 \"东家,周大人派人来问,新募的三千士兵冬衣何时能到位?\"张德低声道。 彭胜安眼睛一亮:\"正好。我联系了杭州的布商,可以用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拿到货。你跟军需官说,按市价九折报账,差额我们三七分。\" 张德犹豫道:\"这数目不小,万一被查\" \"怕什么?\"彭胜安冷笑一声,\"周大人现在忙着操练新兵,哪有闲心查这些细账?再说了,就算查,账面上也挑不出毛病。\"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片刻后,一个侍卫匆匆进来:\"彭大人,刘连捷将军到访!\" 彭胜安立即起身整理衣冠,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迎了出去。刘连捷是曾国藩的爱将,更是他未来的女婿,这层关系比什么生意都重要。 帐外,一位英武的年轻将领正翻身下马。 彭胜安快步上前,深施一礼:\"刘将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刘连捷爽朗一笑,扶起彭胜安:\"彭叔何必多礼?小媛近日可好?\" \"托将军的福,小女一切安好。\"彭胜安眼睛眯成一条缝,\"将军若不嫌弃,今晚就在寒舍用膳如何?小女新学了几首曲子,正好请将军指点。\" 当晚,彭府张灯结彩。彭小媛一袭淡绿衣裙,在厅中抚琴。少女眉目如画,琴声淙淙如流水,看得刘连捷目不转睛。 宴席散后,彭胜安亲自送刘连捷出门。月光下,刘连捷忽然压低声音:\"彭叔,近日军中有人议论粮饷账目不清,您要多加小心。\" 彭胜安面色不变,拱手道:\"多谢将军提醒。下官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账目清晰可查。不过树大招风,难免有人眼红。\" 刘连捷点点头:\"我相信彭叔的为人。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送走刘连捷,彭胜安立即召来张德:\"去把最近三个月的账目重新做一份,所有数字都要经得起推敲。另外,给那几个多嘴的军需官每人送五十两银子,让他们管好自己的舌头。\" 咸丰五年秋,太平军大举进攻湖南,湘军粮道被切断,形势危急。 周宽世紧急召见彭胜安:\"胜安,军中存粮仅够三日之用,若不能及时补充,后果不堪设想。\" 彭胜安眉头紧锁,心中却飞速盘算。片刻后,他抬头道:\"大人勿忧,下官有一计。长沙知府赵大人手中有一批官粮,若能借来应急\" \"赵大人与我素无交情,如何肯借?\" 彭胜安微微一笑:\"下官与赵大人有些往来,或可一试。\" 当夜,彭胜安带着一千两白银拜访赵知府。 两人密谈至深夜,最终达成协议:彭胜安以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购买\"官粮,赵知府则从中分得一半利润。 次日,大批粮食运抵军营,危机暂时解除。 周宽世大喜过望,拍着彭胜安的肩膀道:\"胜安真乃我的左膀右臂!此事我定当禀报曾大帅,为你请功!\" 然而好景不长,这批粮食在转运途中被太平军截获。消息传来,军营震动。更糟的是,有人举报彭胜安与赵知府的交易涉嫌贪污军饷。 周宽世大怒,立即召见彭胜安:\"彭胜安!你可知罪?\" 彭胜安跪在地上,额头渗出冷汗,但很快镇定下来:\"大人明鉴,下官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这批粮食虽被劫,但下官已备好账目,每一文钱都记录在册。\" 说着,他呈上一本精心准备的账册。账面上看,所有交易都合情合理,甚至还有赵知府的亲笔收据。周宽世翻阅良久,脸色渐渐缓和。 \"起来。\"周宽世叹了口气,\"此事也不能全怪你。只是军粮被劫,该如何是好?\" 彭胜安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咬了咬牙:\"大人,下官愿变卖家产,再筹粮饷!\" 周宽世大为感动:\"胜安高义!只是\" \"大人不必忧虑。\"彭胜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下官在衡州有一批私粮,可解燃眉之急。只是需要大人手谕,方能顺利调运。\" 就这样,彭胜安不仅化险为夷,还获得了周宽世亲笔签署的调粮手谕。 凭借这份手谕,他不仅调来了自己的存粮,还沿途\"征用\"了不少商家的货物,大发国难财。 事后统计,彭胜安实际筹集的粮食只有上报数量的一半,但凭借与军需官的勾结,账面上丝毫不露破绽。 更妙的是,由于他在危机中表现\"出色\",周宽世向曾国藩举荐他负责整个湘军南线的粮草供应。 咸丰十年,周宽世因战功升任湖南提督。随着地位的提升,彭胜安的商业版图也急剧扩张。 他不再满足于传统的粮食、布匹生意,开始涉足钱庄、当铺等高利润行业。 \"东家,这是本月钱庄的账目。\"新任账房先生恭敬地递上账本,\"按您的吩咐,给各州县官员的''孝敬''都记在特别账上。\" 彭胜安满意地点点头。此时的他已非昔日的普通商人,而是身着绸缎、腰佩美玉的\"彭老爷\"。 他在长沙最繁华的街道上购置了大宅院,家中仆役成群。 一天傍晚,彭胜安正在后院品茶,女婿刘连捷匆匆来访。 \"岳父大人,出事了!\"刘连捷神色紧张,\"曾大帅要彻查军需账目,已经派了钦差前来湖南。\" 彭胜安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但很快恢复镇定:\"贤婿勿慌。此事我早有准备。\"他拍了拍手,管家立即捧来一个锦盒。 \"这是\"刘连捷疑惑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 \"钦差大人远道而来,总得有些辛苦费。\"彭胜安眯着眼睛笑道,\"再说,咱们的账目天衣无缝,怕什么查?\" 果然,钦差在湖南待了半月,不仅没查出任何问题,回去后还在曾国藩面前为彭胜安美言了几句。 从此,彭胜安的地位更加稳固。 随着时间推移,彭胜安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利用官场关系,垄断了湖南多个州县的盐引;通过女婿刘连捷的关系,插手长江漕运;甚至在一些偏远地区私设税卡,盘剥过往商旅。 咸丰十年春,彭胜安在长沙最豪华的酒楼设宴,庆祝自己四十岁生日。 湖南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部到场,连巡抚大人都派人送来了贺礼。 酒过三巡,周宽世拍着彭胜安的肩膀,醉醺醺地说:\"胜安啊,想当年你刚到我麾下时,不过是个普通商人。 如今却成了湖南首屈一指的富豪,连我都得仰仗你啊!\" 彭胜安连忙起身敬酒:\"大人说笑了。下官能有今日,全赖大人提携。这杯酒,敬大人!\" 众人哄然叫好,宴会气氛达到高潮。彭胜安环顾四周,看着这些巴结奉承的官员和商人,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从普通商人到红顶商人的华丽蜕变。 宴会结束后,彭胜安独自站在庭院中仰望星空。 管家悄悄走来:\"老爷,这是今天的礼单。长沙知府送了翡翠屏风一座,衡州知州送了黄金百两\" 彭胜安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他抚摸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那是周宽世升任提督时送给他的礼物。 月光下,扳指泛着幽幽的绿光,就像他这些年积累的财富——耀眼却带着几分阴森。 \"聚财容易守财难啊\"彭胜安喃喃自语。他知道,在这乱世中,今日的富贵可能转眼成空。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走完了一条令人艳羡的官商之路,成为这个时代最成功的红顶商人之一。 第63章 刘连捷大婚 咸丰十年十月,湘中杨家滩的空气中弥漫着秋日与花果的气息。 中秋刚过,古镇的青石板路上还残留中秋包月饼的纸张,而此刻,整座镇子却为另一桩盛事沸腾起来。 湘军悍将刘连捷将在三日后迎娶红顶商人彭胜安的掌上明珠彭小媛。 \"快些!那对景德镇的花瓶要摆在正堂案几上!\"云桂堂内,管家老赵的嗓子已经喊得沙哑。 这座三进三出的巨宅是彭家陪嫁的重礼,此刻正被上百名家仆装点得焕然一新。 工匠们踩着梯子悬挂红绸,丫鬟们跪在地上擦拭每一寸金砖,连庭院里那株百年桂树的枝桠都被系上了朱红色的丝带。 彭小媛坐在西厢闺房的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鹅蛋脸。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过台面上那封烫金请柬——\"恭请湖南提督周宽世大人莅临\"。 丫鬟春桃正为她梳发,乌黑的长发在犀角梳下如瀑布般流淌。 \"小姐,听说周大人昨日已到湘乡,带着二十亲兵呢。\",春桃压低声音,\"连曾九帅都从安庆前线赶回来了。\" 小媛指尖一顿。曾国荃亲临,意味着这场婚礼的分量远超寻常。 她望向窗外,云桂堂的飞檐在烈日下闪烁着琉璃瓦的蓝光。父亲彭胜安作为湘军筹粮官,这些年靠着军需生意积累的财富。 如今都化作她嫁妆单上那些令人咋舌的数字:良田千亩、纹银万两、长沙城绸缎庄三间 \"小姐,该试嫁衣了。\",春桃捧来一件正红色缂丝霞帔,金线绣的百子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彭小媛却转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卷诗稿,轻声道:\"先把这个收进妆奁。\" 那是她昨夜写就的《咏剑》:\"青霜原不恋妆台,愿随君子斩妖来。若得吴钩同砥砺,何须菱镜照眉开。\"。 墨迹未干时,她眼前总浮现那年少有为的夫君,据说他在岳州城下单骑冲阵,被太平军的血染红了战袍;在吉安巷战中,他提着滴血的腰刀连破七道街垒。 曾国藩亲赐\"连捷\"之名,如今这名字能让长毛闻风丧胆。 \"听说刘将军在安庆又打了胜仗\"春桃帮她系上霞帔的丝带时,突然惊呼,\"小姐!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彭小媛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她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奇异的期待。 作为杨家滩有名的才女,她读过《花间集》,也抄过《漱玉词》。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嫁给一个真正从\"醉里挑灯看剑\"的词境里走出来的将军。 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队骑兵踏起漫天黄尘。刘连捷勒住缰绳,枣红马人立而起,嘶鸣声惊飞了道旁竹林中的鸟雀。 他摘下缨盔,露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左颊一道寸余长的伤疤还结着血痂这是十天前安庆城外,一个太平军童子兵留给他的纪念。 \"将军,前面就是杨家滩了。\"亲兵队长指着远处炊烟袅袅的镇子。 刘连捷眯起眼睛,他看见涟水河像条银带绕镇而过,看见青瓦连绵的屋顶间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崭新的门楼,那是云桂堂,他未来的家。 周宽世催马上前,这位刚升任湖南提督的媒人笑得意味深长:\"连捷老弟,彭家小姐可是湘中有名的闺秀,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你那些军功札记若得她润色,怕是要流传千古了。\" 刘连捷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 他摸了摸怀中硬物,曾国藩专门交给他的亲笔喜联。九帅曾国荃亲自护送这份厚礼从安庆赶来,足见大帅对这场联姻的重视。 作为刘腾鸿的堂弟,他本只是湘军中不起眼的千总,直到在瑞州之战中率死士焚毁太平军火药库,才被曾国藩记住名字。 \"听说新娘子的嫁妆能养活一个营半年。\"亲兵们在后面窃窃私语。 刘连捷突然扬起马鞭抽在说话者肩上,厉声道:\"我刘连捷娶的是彭家小姐,不是她家的银子!\"众人噤若寒蝉。 他心底却清楚,这场婚姻本就是湘军势力与商贾财力的结合。 彭胜安需要女婿的刀保护家业,湘军需要彭家的钱粮支撑战事,而他将因此获得更广阔的仕途。 暮色四合时,刘连捷独自站在云桂堂的正厅里。 工匠们已经退下,只有几盏宫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崭新的楹联上\"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是曾国藩对他最贴切的评价。 他伸手抚摸紫檀木案几,忽然注意到案角刻着几行小字:\"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这是小姐亲手刻的。\"不知何时出现的老管家解释道,\",小姐说将军常年在外的,刻些诗句在您常碰的地方,就像\" \"就像什么?\" 老管家低头:\"就像小姐在陪着将军。\" 刘连捷怔住了。他想起军营里那些关于彭家小姐的传闻。 说她因拒绝知府公子的提亲,在诗会上当众写下\"不嫁千金子,愿随百战身\"; 说她为湘军伤员捐出全部首饰时,吟诵的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反调。 这个彭小媛的女子,似乎早用诗句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 与此同时,彭家老宅的绣楼上,彭小媛正将一枚和田玉印章收入锦囊。 印章底部刻着\"青霜\"二字,是她给自己取的别号。父亲说刘将军明日要来行聘礼,她打算将这个送给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 \"听说他识字不多。\"奶娘忧心忡忡地提醒,\"小姐那些诗啊词的\" 彭小媛却笑了,她推开雕花窗棂,夜风送来远处涟水河的涛声:\"班超投笔从戎前,不也是个抄书郎?\" 十月初十,寅时三刻,杨家滩的雄鸡还未报晓,彭家祠堂前已摆开十里红妆。 箱笼里装着苏绣被面三十六床、湖笔徽墨十二套;樟木匣中躺着赤金头面十八件;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架紫檀雕花拔步床,据说用了八个壮汉才从长沙运来。 彭小媛跪在祖宗牌位前,听着父亲哽咽的训诫。 彭胜安今日特意穿上官服,这个靠给湘军筹粮起家的商人,此刻终于圆了让女儿嫁入将门的夙愿。\"到了刘家,切记你不仅是彭氏女,更是湘军妇\" 祠堂外突然传来喧哗。周宽世洪亮的声音穿透晨雾:\"新姑爷来行聘了!\"彭小媛透过珠帘缝隙,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流星走来。 那人穿着簇新的官服,腰间却佩着战刀,行走时铠甲铿锵作响,像一首铁与血的诗。 当刘连捷跪在蒲团上叩首时,彭小媛闻到了铁锈混着马革的气息。 她悄悄抬眼,正好撞见新郎官转头,那张方正俊朗的脸上有道伤疤,但竟有一双清澈如少年的眼睛,正在灵气般的对她闪动。 第64章 给楚军当教头 咸丰十年冬,长沙金盆岭的清晨格外寒冷。 左宗棠踩着薄霜巡视校场,三千新募的楚军士兵已列队等候,呼出的白气在凛冽空气中凝成一片薄雾。 \"王鑫的旧部站第一排。\",左宗棠对身旁副将吩咐道,目光扫过那些面孔,多是湖南农家子弟,眼神中混杂着敬畏与迷茫。 他紧了紧狐裘大氅,登上点将台,声音如金铁交鸣:\"今日楚军重建,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保境安民!\" 士兵们齐声应和,声浪震得枯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左宗棠抬手示意安静,转向亲兵:\"周教头到了吗?\"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军官纵马入校场。他约莫三十五六岁,铁塔般的身躯裹在略显陈旧的棉甲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又似古井般沉静。 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与寻常清军将领拖沓的做派截然不同。 \"末将周宽世,参见左大人!\"来人抱拳行礼,指节上布满老茧。 左宗棠微微颔首:\"宝庆一战,你的炮兵把长毛轰得魂飞魄散。本官要你把这份本事,教给这三千儿郎。\" 他指向校场东侧,\"那里有二十门新购的洋炮,从今日起归你调遣。\" 周宽世眼中精光一闪,却不动声色:\"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过\"他略作迟疑,\"恐有些练兵之法,与湘军旧制不同。\" \"要的就是不同!\",左宗棠突然提高声调,惊起远处树梢几只寒鸦,\"那些老一套,对付流寇尚可,若遇英法联军\",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将领们都能读懂他未尽的忧虑。 次日寅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校场上已架起数盏防风灯笼。 周宽世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身旁摆着个奇怪的木盘,上面堆砌着泥沙制成的地形模型,插满各色小旗。 二十余名湘军老将打着哈欠聚拢过来,有人小声嘀咕:\"搞什么名堂?大清早的\" \"诸位请看。\",周宽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他拿起细木棍指向沙盘:\"这是模拟郴州地形的沙盘,现代战争讲究''体系对抗'',而非简单的两军对垒。\" 木棍移动间,沙盘上的小木块演绎出一场战役:蓝色旗帜的炮兵首先占领高地,红色旗帜的步兵呈散兵线推进,绿色旗帜的骑兵迂回包抄。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看得老将们目瞪口呆。 \"花架子!\"满脸络腮胡的张彪突然嗤笑,\"真打起来,谁跟你按这戏文走?\" 周宽世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册子:\"咸丰七年,英法联军攻广州,就是用这等战法,以八千破我四万。\"。 他翻开一页,上面精细绘制着联军进攻路线图,\"他们的炮兵先轰塌城墙,步兵在火力掩护下突击,我军甚至没机会近身搏杀。\" 校场上一片死寂。左宗棠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后方,突然开口:\"这图册从何得来?\" 周宽世早有准备:\"回大人,是末将从阵亡的英军军官身上所得,请通译解读后抄录\"。 他指向图中几处标注,\"这些符号记载着火炮射程与弹道计算之法。\" 左宗棠接过图册细看,眉头越皱越紧。忽然他合上册子,目光如电:\"从今日起,楚军操练全按周将军之法执行!有违抗者——\"他环视众人,\"军棍四十!\" 晨练开始后,周宽世将三百精锐分成六队,他亲自示范持枪姿势:\"枪托抵肩要实,腮贴枪身要稳。\"。 纠正一名年轻士兵时,周宽世发现他双手发抖,\"怕后坐力?\" 年轻士兵涨红了脸:\"回教头,小的原先是抬轿的,没使过火器\" \"记住,\"周宽世提高声调让所有人听见。 \"火枪不是刀剑,它能让瘦弱者击败壮汉,能让农妇击毙将军。\",他举起自己的步枪。 \"从今往后,你们的手臂就是炮架,眼睛就是准星,而纪律——\",他重重顿足,\"是比火药更重要的力量!\" 不远处,幕僚刘松山忧心忡忡地对左宗棠低语:\"大人,这般严苛,恐士兵生变\"。 左宗棠却盯着正在练习排枪轮射的方阵,眼中异彩连连。 \"你看那装弹节奏,第一排射击时,第二排已装好火药,第三排正在填弹。如此循环,弹幕不绝\",他突然转身,\"传令!加拨五百两银子,再购二十支洋枪!\"。 七日后,校场北侧竖起两道草靶墙,中间留出百步空地。 周宽世向观战的将领们解释:\"今日演练新式战法。张将军率百人按湘军传统战法进攻,我带五十人用新法防守。\" 张彪咧嘴一笑:\"周教头,可别说我以多欺少!\",他身后的老兵们哄笑起来,有人甚至炫耀地挥舞着大刀。 随着铜锣声响,张彪部队呐喊着发起冲锋,队形松散但气势骇人。 周宽世这边却异常安静,五十人排成三列横队,随着旗语变换阵型。 \"第一列,跪姿预备——放!\" \"第二列,立姿预备——放!\" \"第三列,预备——放!\" 虽然使用空包弹,但密集的爆响仍让冲锋队伍下意识地减速。 周宽世突然挥动红旗,二十名士兵从侧翼快速迂回,形成交叉火力。张彪部队尚未接敌,就已\"伤亡\"过半。 观战台上,左宗棠猛地站起,茶盏翻倒浸湿了袍角都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场上那些严格执行战术动作的士兵,仿佛看到了某种未来的影子。 \"停!\"裁判挥旗终止演练。张彪脸色铁青:\"这算什么?真刀真枪干一场!\" 周宽世平静地摘下单筒望远镜:\"张将军,若实弹演练,贵部此刻已全军覆没。\"他指向草靶墙,\"请各位查看弹着点。\" 众人走近才发现,西侧墙面上弹孔分布均匀,而东侧墙上,模拟张彪部队的位置,弹孔密集得如同蜂巢。 左宗棠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惊飞了栖在辕门上的乌鸦。 他大步走到周宽世面前,竟当众深施一礼:\"周将军真乃国士也!本官即刻上书朝廷,保举你为楚军总教习!\"。 左宗棠忘了,周宽世现在是湖南的提督,周宽世之所以愿为左宗棠训练楚军,是知道楚军将来不但能平定太平军,还能维护我国新疆疆土的平安。 十多年后,左宗棠的楚军收复了新疆,维护了国家西北的安全。 当夜,中军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左宗棠破例温了一壶湖南的老米酒,亲自给周宽世斟满:\"白日演练,令本官想起道光年间在闽浙所见英舰。\" 他摩挲着酒杯,\"其炮火之利,船坚之甚我水师战船未及靠近,就已樯橹灰飞烟灭。\" 周宽世轻声道:\"大人,西洋之强不在船炮,而在\"他指了指太阳穴。 \"思想,西洋人他们将军队当作精密仪器,每个士兵都是不可或缺的零件。\" 帐外北风呜咽,左宗棠沉默良久,突然问道:\"若给你三个时间,能将楚军练至何等程度?\" \"若粮饷充足\"周宽世眼中燃起火光,\"三个月可成劲旅,五个月敢与英法一战!\" \"好!\"左宗棠拍案而起,震得烛火摇曳,\"明日开始,全军按新制整编,本官还要奏请设立讲武堂,培养通晓西洋之术的军官!\" 周宽世趁机进言:\"大人,还可选派聪颖子弟,赴上海、广州学习机器制造\"。 左宗棠仰头饮尽杯中酒,掷杯于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纵使朝中那些腐儒聒噪,本官也要把这楚军,练成我大清的擎天玉柱!\"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 帐内两人浑然不觉,正就新军编制激烈讨论,烛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恍若两个正在重塑时代的巨人。 第65章 军事炮兵学院 咸丰十一年初,长沙城南的金盆岭,湖南提督周宽世,站在新搭建的观礼台上,望着下面列队整齐的数千名学员。 晨雾尚未散尽,为整个练兵场披上一层薄纱,但学员们挺直的脊背和坚定的眼神,已清晰可见。 \"诸位!\"周宽世的声音穿透清晨的寒气,\",从今日起,你们将成为中国第一批接受现代军事教育的军人!在这里,你们不仅要学习如何打仗,更要明白为何而战!\" 站在前排的王德榜,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这位湘军悍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练兵场上听到这样的话。 历来湘军训练,不过是教些枪棒功夫、阵法变化,何曾听说过什么\"军事教育\"? \"我们的校训是''忠诚、勇敢、智慧''!忠诚于国家,勇敢于战场,智慧于指挥!\", 周宽世举起右手,\"现在,我宣布湘军陆军军事炮兵学院正式成立!\" 掌声如雷,惊起了远处山林中的飞鸟。周宽世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从没有过的使命感。 三个月前,当左宗棠将训练新军的重任交给他时,一个大胆的计划,就在他心中成形,要在金盆岭建立一所前所未有的军校。 \"德榜,\",解散后,周宽世叫住了王德榜,\",新到的十二门洋炮安置得如何了?\"。 \"回大人,已经按照您设计的炮位图安置妥当。\"王德榜恭敬地回答。 随即忍不住问道:\"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这''班级制''与''参谋部''的设置,您是从何处学来的?属下跟随曾帅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练兵之法。\" 周宽世微微一笑,拍了拍王德榜的肩膀:\"西洋各国皆用此法。法国有圣西尔军校,英国有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培养出的军官不仅精通战术,更懂得战略谋划。我湘军虽勇猛,但将领多凭经验作战,缺乏系统训练。\" 王德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从周提督开始推行这套新法,整个金盆岭练兵场焕然一新。 整齐的营房取代了杂乱无章的帐篷,中央讲堂门前悬挂着\"湘军陆军炮兵学院\"的匾额。 训练场上,士兵们不再只是练习长矛大刀,而是系统地进行火枪射击和炮兵协同训练。 \"报——\",一名亲兵急匆匆跑来,\"长沙城来了几位满大人,说是奉朝廷之命来视察新军训练!\" 周宽世眉头一皱,满清贵族对汉人将领本就猜忌,更别说他这些改革举措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请他们到校场等候,我马上就到。\" 校场上,三名穿着华丽官服的满族官员正皱着眉头四处打量。 为首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瘦高个,一双三角眼中透着精明和傲慢。 \"下官周宽世,见过诸位大人。\"周宽世上前行礼。 \"你就是周宽世?\",瘦高个官员冷哼一声,\"本官乃兵部郎中阿克敦,听闻你在此搞什么''军校'',特来查看。\" 周宽世保持恭敬:\"回大人,下官确实在此训练新军,以应剿灭长毛之需。\" 阿克敦眯起眼睛:\"我听说你不按朝廷规制练兵,擅自更改编制,还引入西洋方法,可有此事?\" 气氛骤然紧张,周围的军官们屏住呼吸,王德榜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 周宽世却不慌不忙:\"大人明鉴。长毛势大,我湘军虽勇,但若固守旧法,恐难速胜。下官只是略作变通,皆为早日平定叛乱着想。\" \"变通?\"阿克敦冷笑,\"我看你是想学西洋人那一套!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岂可轻易更张?\"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大人可知,去年英法联军如何攻入北京?正是因其火器精良,战术先进。若我大清军队不与时俱进,恐日后\" \"放肆!\"阿克敦勃然大怒,\"你这是在指责朝廷吗?\"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回头,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左宗棠。 \"左大人到!\"亲兵高声通报。 左宗棠下马,扫视一圈,目光在阿克敦脸上停留片刻:\"阿大人远道而来,为何不先知会本官一声?\" 阿克敦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本官只是奉兵部之命,例行巡查\" 左宗棠淡淡一笑:\"既如此,不如由本官陪同阿大人参观?周提督的新法练兵,本官也是支持的。\" 有左宗棠撑腰,阿克敦不得不收敛气焰。 在接下来的视察中,周宽世展示了学员们进行的火枪齐射演练和新设计的炮兵阵地布置。 尽管阿克敦依旧满脸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训练确实比传统方法更为高效。 当晚,左宗棠将周宽世叫到自己的营帐。 \"宽世,今日之事你处理得不错。\"左宗棠递过一杯茶,\"但你要明白,朝中守旧势力强大,改革不可操之过急。\" 周宽世点头:\"季高兄教训的是。但若不改革,我大清军队永远无法与列强抗衡。\" 左宗棠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但做事需讲究方法。你这军校不妨先以''炮兵训练所''为名,专攻炮术,其他改革可徐徐图之。\" 周宽世明白这是左宗棠在保护他,也是保护这所刚刚萌芽的军校:\"谨遵季高兄教诲。\" 有了左宗棠的支持,湘军陆军炮兵学院得以继续运作。 只是名义上改为了\"楚军炮兵训练所\"。周宽世调整了教学重点,表面上专攻炮术训练,实际上仍在暗中教授现代军事理论。 三个月后,第一批学员毕业。为了展示训练成果,周宽世组织了一场实战演习。 左宗棠特意邀请了曾国藩和其他湘军将领前来观摩。 演习场上,学员们展示了精准的火炮射击、灵活的步兵战术配合以及高效的参谋作业系统。 最令人惊叹的是他们设计的一种新型炮架,可以快速移动和调整射击角度,大大提高了火炮的机动性。 \"妙哉!\"曾国藩看完演习后拍案叫绝,\"此等战术,长毛必不能挡!季高,你这位周提督真是人才啊!\" 左宗棠含笑点头:\"曾帅过奖了。宽世确实用心良苦。\" 演习结束后,曾国藩特意召见周宽世:\"周提督,你这训练方法甚好。不知可否在我湘军中推广?\" 周宽世心中大喜,但表面保持谦逊:\"曾帅谬赞了。下官只是略尽绵力,若曾帅不弃,下官愿将此法献于全军。\" 就这样,金盆岭的军校模式开始向湘军其他部队扩散。周宽世趁机扩大了学校规模,增设了更多科目,并开始编写系统的军事教材。 夜幕降临,周宽世独自站在金盆岭的高处,望着远处长沙城的灯火。 他知道,自己播下的这颗种子终将发芽成长,改变这个古老国家军事落后的面貌。 虽然前路依然充满挑战,但至少,历史已经开始转向不同的方向。 \"院长!\"王德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新一批学员名册已经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这批学员里,有妻弟刘连捷还有妻族兄刘岳昭新招募的新兵…。 周宽世转身,抚摸着厚厚的名册。 在未来的岁月里,这些学员将成为中国第一批现代军人,将新的军事思想传播到全国各地。 第66章 初探大上海 黄浦江畔的晨雾还未散尽,一艘欧洲小火轮船缓缓靠岸。 周宽世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外滩上那些欧式建筑,嘴角微微上扬。 作为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三年的现代历史学博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大上海城市的命运。 它将成为东方最耀眼的明珠,也将经历最深的屈辱。 \"大人,上海道台派来的轿子已经到了\",身后传来后勤总管彭胜安的声音。 周宽世收回思绪,转身时已是一副标准的清朝官僚表情:\"让他们等着,我们先去汇丰银行。\" 彭胜安面露难色:\"这恐怕不合礼数\" \"礼数?\",周宽世轻笑一声,\"我们带着二十万两白银的汇票,他们等得起。\" 码头上,一位身着湖绿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焦急地踱步。 杜雨晴,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被临时聘为提督大人的翻译。 她听说这位湖南提督是个守旧的武夫,连洋话都不会说几句,她心中早已做好了应付各种尴尬场面的准备。 当周宽世一行人走下船时,杜雨晴愣住了。 眼前这位提督大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身材挺拔,面上有点疤,那是战场经历无数烽火的人,更显刚毅,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哪里有半分乡下武夫的土气? \"这位就是杜小姐?\",周宽世微微颔首,说的是标准的官话,却带着一丝杜雨晴说不出来的异国腔调。 杜雨晴慌忙行礼:\"民女杜雨晴,见过提督大人。\" 周宽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码头上的苦力们,\"彭叔,给这些搬运的工人每人加十个铜钱,他们比那些官老爷实在多了。\" 杜雨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她的认知里,朝廷大员们向来视底层百姓如草芥,这位提督大人却 \"杜小姐,带路,先去汇丰。\",周宽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汇丰银行的大理石大厅里,英国经理汤普森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账本。 当周宽世一行人走进来时,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用蹩脚的中文说道:\"预约了吗?没有预约的话——\" \"r thopn, i believe we have an appotnt at 10 o''clock regardg the transfer of silver taels\",周宽世一口流利的伦敦腔英语,让汤普森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杜雨晴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宽世用英语、法语甚至德语与银行里的各国职员交谈,讨论汇率、手续费和跨国转账的最优方案。 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洋人,此刻竟都恭敬地称他为\"your excellency\"。 \"大人,您您怎么会\"走出银行时,杜雨晴终于忍不住问道。 周宽世神秘地笑了笑:\"早年我读过几年洋书,杜小姐,接下来我们去怡和洋行,听说他们新到了一批普鲁士的克虏伯炮。\" 怡和洋行的会客厅里,英国军火商克劳福德正与几位法国商人谈笑风生。 当周宽世被引进洋行时,他连站都没站起来,只是傲慢地用英语说道:\"又一个来买二手枪炮的中国官员?告诉他们,我们只接受黄金交易。\" 杜雨晴气得脸色发白,正要翻译时,周宽世抬手制止了她。 \"r crawford, i'' afraid your ration is outdated the krupp guns you''re tryg to sell as ''new'' are actually the 1864 odel, already oblete europe\",周宽世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会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克劳福德猛地站起身,脸色变得煞白:\"你你怎么会\"。 周宽世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叠图纸:\"这是去年柏林军事展览会上展出的克虏伯后膛炮的详细参数,我想,比起你仓库里那些老古董,这才是我们该谈的生意。\" 法国商人们爆发出一阵惊叹,纷纷围了上来,克劳福德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最后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提督阁下,请允许我向您道歉,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接下来的谈判中,周宽世展现了惊人的军事知识储备。 他不仅指出了克劳福德提供的火炮图纸中故意设置的几处错误,还详细比较了英国阿姆斯特朗炮与德国克虏伯炮的优劣,甚至提出了一个连克劳福德都没听说过的\"弹道计算新方法\"。 \"按照这个公式计算,你们提供的射程数据至少夸大了百分之十五。\"。 周宽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串现代弹道学公式,推到克劳福德面前。 英国商人额头渗出冷汗,他从未遇到过如此了解西方军事技术的中国官员。 更令他恐惧的是,周宽世似乎对欧洲军火市场的内幕也了如指掌。 \"去年你们卖给日本的那批有缺陷的火炮,导致长州藩死了三个炮手,这事如果传出去\",周宽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克劳福德终于崩溃了:\"阁下想要什么?\" \"最新式的克虏伯后膛炮六门,配套弹药两百发,外加两名德国炮兵教官。\"。 周宽世的声音冷静而坚定,\"价格嘛就按你卖给日本人的七折计算。\" 当谈判结束,周宽世签下合约时,杜雨晴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这个下午,她目睹了一个中国官员如何在洋人的地盘上反客为主,用对方的知识和规则击败对方。 走出怡和洋行时,夕阳已经西沉,周宽世突然转向杜雨晴:\"杜小姐,听说你父亲是江南制造局的翻译?\" 杜雨晴心头一震:\"大人怎么知道?\" \"猜的。\"周宽世笑了笑,\"你的英语有很明显的江南口音,而且对军事术语很熟悉,不像一般教会学校出来的学生。\" 杜雨晴低下头:\"家父确实曾在制造局任职,后来因为得罪了洋人\" \"我明白了。\"周宽世点点头,\"明天我们去江南制造局看看,也许能遇到你父亲的旧识。\" 回客栈的马车上,杜雨晴忍不住问道:\"大人,您为何对西洋事物如此了解?那些公式连那些洋商人都不知道\"。 周宽世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煤气灯,轻声道:\"因为不想再看到我们的百姓被洋枪洋炮屠杀,杜小姐,你见过战场吗?我见过。血肉之躯对抗钢铁火炮,那不是战争,是屠杀。\"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杜雨晴从未在任何清朝官员身上听到过的悲悯和决心。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个看似冷静理智的提督大人,内心可能燃烧着一团比她想象中更为炽热的火焰。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街角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正匆匆离去,那是克劳福德派来盯梢的仆人。 英国商人此刻正在一间密室里,对着上海道台的使者大发雷霆:\"这个周宽世必须除掉!他知道的太多了!\"。 与此同时,杜雨晴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铜制徽章,上面刻着一只鹰同刀的图案。 她盯着徽章看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又将它藏了回去。 窗外,上海的夜色正浓,一场看不见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第67章 南京路上的谋杀 咸丰十一年三月的上海,春寒料峭。 黄浦江上汽笛声此起彼伏,各国商船如巨兽般停泊在码头,桅杆如林。 周宽世站在和平饭店三楼的窗前,望着外滩上熙攘的人群,眉头紧锁。 \"大人,马车已备好。\"身后传来清脆的女声。 周宽世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杜雨晴。这位二十出头的女子身着西式裙装,黑发盘起,一双杏眼明亮有神,是上海滩少有的能说流利英语、法语的女翻译。 \"杜小姐,今日去怡和洋行,你觉得安全如何?\",周宽世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左轮手枪。 这把柯尔特1851海军型是他从美国商人那里高价购得,枪身银光闪闪。 杜雨晴微微一笑,眼角却闪过一丝忧虑:\"南京路白日里人来人往,洋行附近更是巡捕房重点巡视区域,按理说\" \"按理说安全得很。\",周宽世接过话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本官总觉得这几日有人跟踪。昨日在十六铺码头,那个卖烟的小贩眼神不对。\" 杜雨睛神色一凛:\"大人是说\" \"无妨。\"周宽世摆摆手,\",本官自有准备。你只需按计划行事。\" 下楼时,周宽世注意到大堂角落有两个身着长衫的男子假装看报,却不时抬眼观察他们。 他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藏在袖中的暗器,向身后的亲兵队长周铁柱使了个眼色。 马车沿着外滩向北行驶,车轮碾过新铺的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宽世透过车窗观察着街道两侧,南京路上商铺林立,行人如织。 卖报童、黄包车夫、撑着洋伞的太太小姐们构成了一幅繁华图景。 \"大人,前面就是怡和洋行了。\"杜雨晴指着前方一栋三层西式建筑说道。 就在此时,周宽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多年沙场征战的经验告诉他,危险临近。 \"停车!\"他猛地喝道。 车夫急忙勒住缰绳,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几乎在同一瞬间,一声枪响划破天空! \"砰!\" 子弹击碎了马车车窗,擦着周宽世的耳边飞过,在车厢内壁上留下一个冒着烟的弹孔。 \"有刺客!保护大人!\"周铁柱大吼一声,十名亲兵立刻从前后两辆马车上跳下,迅速组成防御阵型。 南京路上顿时大乱。行人尖叫着四散奔逃,小贩的货摊被撞翻,水果滚落一地。 第二枪、第三枪接连响起,子弹来自不同方向。 周宽世冷静判断,至少有五名枪手埋伏在街道两侧的建筑和人群中。 \"大人小心!\"杜雨晴突然扑向周宽世。 \"噗\"的一声闷响,一颗子弹穿透了杜雨晴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浅色衣裙。 周宽世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倒下的身体,同时右手抽出左轮手枪,朝枪声来源处连开三枪。 \"三段击准备!\"周铁柱高声命令。 亲兵们训练有素地分成三排。 第一排五人单膝跪地,举起最新购置的英国恩菲尔德步枪; 第二排五人站立,枪口对准两侧建筑窗口; 第三排五人则迅速散开,占据有利射击位置。 \"第一排,放!\" 五声枪响几乎同时爆发,对面茶楼二层窗口的一名杀手应声倒地,手中的步枪掉落街头。 \"第二排,放!\" 又一轮齐射,街角一个伪装成乞丐的杀手胸口炸开血花,仰面倒下。 杀手们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专业的反击。他们原以为对付一个清国武官,只需几枪就能解决。 混乱中,剩余的杀手开始仓促还击,但准头大失。 周宽世将杜雨晴安置在马车后,撕下衣襟为她简单包扎伤口。杜雨晴脸色苍白,却咬牙不出一声。 \"坚持住,马上送你去医院。\"周宽世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柔情。 \"大人小心二楼\",杜雨晴艰难地指向怡和洋行二楼的一扇窗户。 周宽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隐约见到窗帘后有人影晃动。 他眯起眼睛,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瞬间判断出那是观察哨的位置。 \"铁柱!洋行二楼,左侧第三个窗口!\" 周铁柱立刻领会,亲自端起一杆步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 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窗帘后的人影慌忙躲闪。 此时,亲兵队的三段击战术已完全压制住杀手。 每一轮齐射都精准致命,短短两分钟内,埋伏的八名杀手已全部毙命。 南京路上硝烟弥漫,尸体横陈,血流成河。 周宽世站起身,冷峻的目光扫过战场。他注意到其中一名杀手的衣领上别着一枚特殊的铜质徽章,那是一只鹰抓着一柄刀的图案。 \"太平军?\"他低声自语,随即摇头,\"不,太明显了\"。 \"大人,抓到个活的!\"一名亲兵押着一个腿部中弹的杀手走来。 杀手满脸是血,却狞笑着用生硬的汉语说:\"周宽世你逃不过下一次\" 话音未落,杀手突然咬碎了藏在牙中的毒囊,转眼间口吐白沫,气绝身亡。 周宽世面色阴沉:\"检查所有尸体,看看有什么线索。\" 就在这时,一队租界巡捕吹着警笛赶来。为首的英国警官看到满街尸体和武装到牙齿的亲兵队,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怎么回事?\"警官结结巴巴地问道。 周宽世整了整衣冠,用流利的英语回答:\",本官湖南提督周宽世,遭遇暴徒袭击,自卫还击。根据《天津条约》,本官享有外交豁免权。\" 警官还想说什么,周宽世已转身命令:\"立即送苏小姐去仁济医院!铁柱,你带五人留下处理这里,其余人随我护送杜小姐。\" 在前往医院的马车上,周宽世握着杜雨晴冰凉的手,思绪万千。 这次暗杀绝非偶然,他秘密调查洋行向太平军走私军火的事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而杜雨睛的挺身相救,也让他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翻译有了新的认识。 \"大人小心克莱德福\",杜雨晴气若游丝地说道。 周宽世瞳孔一缩:\"怡和洋行的克莱福德?你确定?\" 杜雨晴微微点头,随即陷入昏迷。 马车转过一个弯,仁济医院的白色建筑已映入眼帘。 周宽世知道,这场暗杀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正在上海滩上空酝酿。 而此刻,他最关心的是这个为他挡子弹的女子能否活下来。 与此同时,怡和洋行二楼的一间密室内,英国商人克莱福德愤怒地将望远镜摔在地上。 \"废物!全都是废物!\"他用英语咒骂道,\"八个人对付不了一个清国武官?\" 站在阴影中的中国男子低声道:\"克莱福德先生,我们低估了周宽世。他不仅是个武官,还是个精通西洋战术的专家。\" 克莱福德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冷汗:\"必须在他查到更多之前解决他。通知''影先生'',价钱翻倍,我要周宽世的人头!\" 窗外,南京路上的血迹还未干涸,新的阴谋已经开始编织。上海滩的春天,注定要被鲜血染红。 --- 第68章 美利坚赌徒 上海滩的暮春,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与鸦片烟混合的奇异气味。 黄浦江上汽笛长鸣,各国商船如巨兽般匍匐在水面,吐纳着货物与金钱。 南京路上,人力车夫吆喝着穿梭于马车与行人之间,西装革履的洋人与长袍马褂的中国商人并肩而行,构成了一幅奇异的中西合璧画卷。 湖南提督周宽世立于和平饭店三楼的窗前,凝视着这幅景象,眉头紧锁。 他身着藏青色锦缎官服,胸前补子上绣着云雁,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刻有“楚营周记”的怀表,这是堂客刘静姝给他的的礼物。 三十几的年纪,鬓角却已见霜白,但双目如炬,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大人,这是今日要拜访的洋行名单。\"身后,后勤总管彭胜安递上一份烫金名帖,声音压得极低,\"英国怡和、德国礼和、美国花旗,都已递了帖子。\" 周宽世接过名帖,指尖在\"军火\"二字上轻轻摩挲。 此次奉密旨来沪,明为考察洋务,实则是为湘军采购新式军火,更为新建的炮兵学堂物色西洋教官。 朝廷对湘军寄予厚望,而他对肩上重任心知肚明。 \"胜安,你可知这上海滩上,除了这些正经商人,可有什么……特别的人物?\",周宽世忽然问道,目光仍停留在窗外。 彭胜安一愣,随即会意:\"大人是指那些退伍的洋人军官?确实有几个,不过多是些酒色之徒,恐怕难当大任。\" 周宽世嘴角微扬:\"带我去见见这些''酒色之徒''。\" 黄昏时分,南京路上的瓦斯灯次第亮起。周宽世换了一身素色直裰,只带彭胜安一人,来到了位于街角的一家葡萄酒庄。 店面不大,却装修考究,橡木桶排列整齐,玻璃橱窗内陈列着各色酒瓶,标签上印着法文、德文等洋文。 推开雕花木门,扑面而来的是醇厚的酒香与烟草气息。 店内客人不多,角落里,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格外醒目。 他身着皱巴巴的军装式外套,面前摆着半瓶白兰地,正用一副扑克牌独自玩着游戏。 周宽世瞳孔微缩,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弗雷德里克·汤森德·华尔,未来的\"洋枪队\"首领。 现在却只是个落魄的冒险家,作为穿越者,周宽世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华尔十六岁进入美国诺维奇军事学院,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后来辗转来到远东,最终成为清廷雇佣军指挥官。 而现在,历史尚未展开,这个未来的传奇人物就坐在他面前,醉眼朦胧地玩着纸牌。 \"大人,那就是华尔,美国人,据说打过仗,但现在……\",彭胜安低声提醒,语气中带着不屑。 周宽世摆手示意他噤声,径直走向华尔的桌子。 \"这位先生,可否共饮一杯?\",他用流利的英语说道,这得益于他穿越前在现代大学专攻的历史学位。 华尔抬起头,湛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一个会说英语的中国官员?稀奇。\"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美国口音,\"请坐,不过酒钱你自己付。\" 周宽世坦然落座,示意彭胜安去要一瓶最好的波尔多。 近距离观察,华尔比他想象中更年轻,约莫三十出头,高挺的鼻梁上有道浅浅的伤疤,金发凌乱地搭在额前,浑身散发着酒精与汗水的混合气味,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是随时准备捕捉猎物的鹰隼。 \"周宽世,湖南总督。\"他简短地自我介绍。 \"弗雷德里克·华尔,前美国陆军,现职业……\"华尔晃了晃酒杯,\"享受人生。\" 彭胜安端来红酒,为二人斟上。 周宽世举杯轻嗅,然后小啜一口:\"1855年的拉菲,好酒。不过比起波尔多,我更喜欢勃艮第的黑皮诺。\" 华尔眉毛一挑:\"没想到中国官员也懂葡萄酒。\" \"略知一二。\"周宽世微笑,\"就像我对军事也略知一二。诺维奇军校的课程应该包括拿破仑战争研究?\" 酒杯在华尔手中一顿,酒液微微晃动。他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诺维奇毕业的?\" 周宽世不慌不忙:\"一个十六岁就能进入正规军校的人,必定天赋异禀,我看人向来很准。\" 这当然是谎言,但他必须为自己对华尔的了解找个合理借口。 华尔大笑起来,露出几颗不太整齐的牙齿:\"总督大人,你比那些只会点头哈腰的官员有趣多了。不过,\"他突然压低声音,\"找我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来讨论葡萄酒和拿破仑的。\" 周宽世放下酒杯,直视华尔的眼睛:\"我需要一个教官,一个真正懂现代战争的人,来训练我的炮兵。\" \"炮兵?\"华尔吹了声口哨,\"那可是技术活。你们中国人连瞄准具都看不懂?\" 彭胜安闻言变色,周宽世却不动声色:\"正因为不懂,才需要请教。我听说你在克里米亚指挥过野战炮?\" 华尔的表情变得警惕:\"我的过去似乎不是什么秘密。谁告诉你的?\" \"上海滩是个小地方。\",周宽世避重就轻,\"怎么样,有兴趣吗?年薪五千两白银,外加战利品分成。\" 这个数字让华尔的眼睛亮了一下,但他很快掩饰住贪婪,装作漫不经心地摇晃酒杯:\"五千两?听起来不错。不过,我为什么要去湖南那个穷乡僻壤?在上海,我至少还有酒和女人。\" 周宽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缓缓展开:\"湖南或许偏僻,但不穷。这有座铁矿的开采权,足以支付你的薪水。\",羊皮纸上盖着湖南巡抚的大印,铁矿产量数字赫然在目。 华尔盯着文书,喉结滚动了一下。 周宽世知道已击中要害,继续道:\"除此之外,你将拥有完全的教学自主权,可以直接向我汇报,不必受那些迂腐文官节制。\" \"听起来很诱人。\"华尔舔了舔嘴唇,\"但我有个条件。\" \"请讲。\" \"我要实战机会。\"华尔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我不只想教那些学生怎么打炮,我要带他们上战场。\" 周宽世心中一震,这正是他想要的。 历史上的华尔就是以实战练兵闻名,但他必须表现得犹豫不决:\"这……恐怕朝廷不会允许外国人参战。\" \"那就别浪费我的时间。\"华尔作势要起身。 \"等等。\"周宽世抬手,\"如果……是剿匪呢?湖南山区的土匪猖獗,朝廷向来鼓励地方自行剿灭。\" 华尔重新坐下,露出满意的笑容:\"土匪也行,反正子弹打在人身上的效果都一样。\" 两人相视而笑,各自心怀鬼胎。周宽世知道,他正在与魔鬼做交易,但为了湘军的现代化,这个险值得冒。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华尔突然正色道,\"你为什么选我?上海滩上有的是退伍的英国军官,他们更''体面''。\" 周宽世沉吟片刻,决定实话实说:\"因为他们太''体面''了。他们看不起中国军队,只想混日子拿薪水。而你,\"他直视华尔,\"你是个赌徒,你需要证明自己。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英雄不问出处''。\" 华尔沉默良久,突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放下杯子:\"成交!不过我要预付三个月薪水,而且今晚我要去上海最好的妓院,你付账。\" 彭胜安闻言几乎要跳起来。 周宽世却大笑:\"可以,但明早八点,我们在和平饭店签定契约,我要见到清醒的华尔,而且我不等人,我喜欢守时的人\"。 周宽世掏出怀中那块精致的铜表,似乎不经意的看了看时间。 离开酒庄时,夜色已深。彭胎安忍不住问道:\"大人,此人放荡不羁,真能委以重任吗?\" 周宽世望着南京路上闪烁的灯光,轻声道:\"明德,你见过困兽吗?它们脏、凶、不驯服,但战场上,你需要的就是这种野兽般的本能。湘军太规矩了,需要一点野性。\" 他想起历史上华尔带领洋枪队创下的战绩,又补充道:\"况且,有些人才,就像这葡萄酒,需要适当的时机和环境,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 第二天清晨,南京路上雾气弥漫,周宽世站在和平饭店门前,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南京路的一端,华尔背着破旧的行李袋,军装外套皱巴巴的,但眼神却异常清醒。 \"差点睡过头。\"华尔,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希望湖南的姑娘与美酒不比上海差。\" 周宽世拍了拍华尔的肩膀:\"欢迎加入湘军,华尔教官。从今天起,你的冒险开始了,几天后我们一起去湖南\"。 回头,周宽世对后勤总管彭胜安豪爽的大声说:“给我们华尔教官在和平饭店,开最好的房间,买最好的酒……”。 周宽世知道,他刚刚为湘军、为中国的军事现代化,撬动了一块关键的历史杠杆。 而华尔,这个美国赌徒,将在湖南写下怎样的人生篇章?历史已经改变,未来充满未知,但此刻,黄埔江的风扑面而来,周宽世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豪情。 第69章 神密小刀会 咸丰十年上海滩的暮春,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与鸦片烟混合的古怪气味。 周宽世站在和平饭店三楼的窗前,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目光穿过黄浦江上缭绕的雾气,落在对岸那片灰蒙蒙的厂房上。 \"大人,查清楚了\",周铁柱推门而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跑回来的。 周宽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说。\" \"那日南京路上的刺客,确实是怡和洋行雇的。他们怕大人采购的军火会断了他们在湖南其它势力的军伙生意,他们同湖南各地士匪都有军火买卖。\" 周铁柱压低声音,\"但更蹊跷的是,那些杀手背后还有小刀会的影子。\" \"小刀会?\"周宽世终于转过身来,浓眉下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个天地会的分支?\" \"正是。买,他们与怡和洋行素有勾结,专做走私军火、鸦片的勾当。\" 周铁柱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属下从黑市重金得来的名单,上面有小刀会在上海的主要头目。\" 周宽世接过名单,目光在纸上快速扫过,突然在一个名字上停住了,杜晴雨。 \"这不可能。\"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 周铁柱面露难色:\"属下起初也不信,但多方查证,杜姑娘确实是小刀会的人,而且是核心成员。她精通多国语言,常为小刀会与洋人牵线搭桥。\" 周宽世脑海中浮现出三天前南京路上的那一幕,子弹呼啸而来时,那个身着西式裙装的年轻女子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自己却被擦伤了手臂。 当时她眼中闪过的惊慌与决绝,难道都是伪装?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周铁柱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按计划,三日后我们就要启程回湖南了。\" 周宽世将名单折好塞入袖中,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不急。既然小刀会敢对我下手,就不能让他们继续祸害百姓。这三日,足够我们做些事情了。\"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上海地图,手指在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处的一个区域画了个圈。 \"小刀会的总舵应该就在这里,靠近洋人的地盘,方便他们行事又不易被官府查抄。\" 周铁柱凑近看了看:\"大人明鉴。但那里鱼龙混杂,我们若贸然派兵,恐怕会引起洋人干涉。\" \"所以不能明着来。\",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先派人盯紧杜晴雨,看她与哪些人接触。另外,查清楚小刀会最近有什么大活动。\" 周铁柱领命而去后,周宽世独自站在窗前,思绪万千。 杜晴雨救他时的眼神不似作伪,若她真是小刀会的人,为何要救他?除非她另有目的。 傍晚时分,周宽世换上一身便装,独自来到外滩一家名为\"春风楼\"的茶馆。 这是他与杜晴雨约定再次见面的地方,名义上是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杜晴雨已经等在那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头发挽成时髦的发髻,看起来与寻常的上海名媛无异,谁能想到她竟是秘密组织的成员? \"周大人。\"见周宽世走近,杜晴雨起身行礼,手腕上的玉镯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宽世注意到她左臂上还缠着一圈细纱布,正是那日为救他而受的伤。 \"杜姑娘不必多礼,请坐\",他在她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茶上来后,杜晴雨熟练地为两人斟茶,动作优雅从容。 \"周大人的军火采购可还顺利?\"她轻声问道,眼睛却一直盯着茶盏,不敢与他对视。 \"托姑娘的福,还算顺利。\",周宽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只是有些意外,上海这地方,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行刺朝廷命官。\" 杜晴雨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上海租界鱼龙混杂,大人身份尊贵,还需多加小心。\"她勉强笑道,取出手帕擦拭桌面。 周宽世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杜姑娘似乎知道些什么?\" 杜晴雨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大人何出此言?\" \"那日刺客出现时,姑娘似乎早有预料。\"周宽世紧盯着她的眼睛,\"而且姑娘身手不凡,不像是普通翻译。\" 茶馆里人声嘈杂,但他们这一桌却仿佛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杜晴雨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 就在周宽世以为她会辩解或否认时,她却突然垂下眼帘,轻声道:\"大人既然起疑,为何还单独来见我?不怕我再对您不利吗?\" 周宽世松开她的手腕,冷笑一声:\"因为我想知道,你救我究竟是何用意。\" 晴雨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眼中竟含着泪水:\"大人,我确实是小刀会的人,但我从未想过要害您。相反\", 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我想脱离那个组织,却苦无机会。\" 周宽世眯起眼睛:\"继续说。\" \"三年前,我父亲因生意失败欠下巨债,被小刀会控制。他们以我父亲性命相要挟,逼我为他们做事。\" 杜晴雨的眼泪终于落下,\"我精通外语,他们便让我在洋行工作,同时为他们搜集情报、牵线搭桥。\" 周宽世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却在判断这番话的真假。 若她所言属实,那么她救他的动机就说得通了,她想借朝廷之力摆脱小刀会。 \"大人若不信,可查证此事。\"杜晴雨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中年男子被绑在椅子上的样子。 \"这是我父亲,被关在小刀会的一处秘密据点。\" 周宽世接过照片仔细查看,照片背景中的墙壁上确实有小刀会的暗记。\"你为何选中我?\" \"因为\"杜晴雨咬了咬唇\"因为大人是真正想做实事的人。您来上海采购新式军火,是为了湖南的军事改革,而非中饱私囊。这样的人或许会愿意帮助我这样的弱女子。\" 周宽世沉思片刻,突然问道:\"小刀会最近可有什么大动作?\" 杜晴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明白过来:\"三日后也就是大人计划离开上海的那天,小刀会将在老城厢一处废弃仓库举行大会,所有头目都会到场。他们他们计划在那天对大人再次下手,确保您无法活着离开上海。\" 周宽世眼中寒光一闪:\"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他们以为我会放松警惕,正好一网打尽。\" \"大人,我可以帮您。\"杜晴雨急切地说,\"我知道仓库的布局,知道他们的守卫安排。只要只要您答应救我父亲。\" 周宽世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她眼中的恐惧与希望交织,不似作伪。 若她真是被迫加入小刀会,那么这次合作或许能一箭双雕,既铲除祸害,又救出无辜。 \"我需要更详细的计划。\"最终,周宽世沉声道。 \"今晚子时,来我住处,带上你能弄到的一切情报。\" 杜晴雨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连忙点头:\"多谢大人!我一定不负所托!\" 离开茶馆后,周宽世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绕道去了英国领事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在那里,他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周铁柱。 \"大人,跟踪杜姑娘的人回来了。\"周铁柱低声道,\"她离开茶馆后直接去了法租界的一处公寓,那里确实是小刀会的一个据点。\" 周宽世点点头:\"继续盯着,但不要打草惊蛇。 另外,秘密调一队精锐过来,要绝对可靠的人。\" 周铁柱面露忧色:\"大人真要相信那女子?万一这是陷阱\" \"所以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周宽世冷笑一声,\"若她所言属实,我们便按计划行事;若是陷阱\"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那就让他们知道,对朝廷命官下手的代价。\" 当晚子时,杜晴雨如约而至。 她换了一身黑衣,头发也简单地束在脑后,看起来干练了许多。 进入周宽世的书房后,她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张手绘的地图铺在桌上。 \"这是仓库的平面图。\"她指着图上几个标记处,\"正门有六名守卫,都配有火枪;后门看起来无人把守,但实际上有两名暗哨;仓库二楼有四个狙击点,他们会安排枪手埋伏。\" 周宽世仔细查看着地图,不时点头:\"你父亲被关在哪里?\" 杜晴雨指向仓库西北角的一个小房间:\"这里。每次大会,他们都会把重要人质集中关押在此处,以防内部出现叛徒。\" \"大会具体什么时间开始?\" \"申时初。但头目们会提前一个时辰到达,进行最后的布置。\"杜晴雨犹豫了一下。 \"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行动时,能否让我亲自去救我父亲?我怕混乱中\" 周宽世沉思片刻:\"可以。但你得按我的计划行事,不能擅自行动。\"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他们详细制定了突袭计划。 周宽世将从湖南带来的精锐分成三队: 一队由周铁柱带领,伪装成商队接近仓库; 二队由他自己指挥,从后门突入; 三队则是预备队,随时准备增援。而杜晴雨则负责在行动开始后,趁乱救出父亲。 \"记住,\"临别时,周宽世严肃地对杜晴雨说,\"若你骗我,后果自负。\" 杜晴雨直视着他的眼睛:\"大人,我以我父亲的性命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周宽世点点头,看着她悄然离去的背影,心中仍有一丝疑虑。但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场与秘密组织的较量,将在三天后见分晓。 接下来的两天里,周宽世表面上忙于军火装船的事宜,暗地里却紧锣密鼓地布置着突袭行动。 他派出的探子回报,小刀会确实在秘密调集人手,而杜晴雨的行踪也证实了她提供的情报。 行动前夜,周宽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上海滩的万家灯火。 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表面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而他即将发动的这场突袭,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大人,一切准备就绪。\"周铁柱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兄弟们都已经就位,只等明日信号。\" 周宽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军人的坚毅:\"好。传令下去,明日行动,务必一击必中,不留后患。\" 周铁柱欲言又止:\"大人,那杜姑娘\" \"按原计划行事。\"周宽世沉声道,\"但派人盯着她,若有异动\" 他没有说完,但眼中的冷意已经说明一切。 周铁柱领命而去,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周宽世一人,他取出杜晴雨留下的那张父亲的照片,再次仔细查看。 照片上的男子面容憔悴,眼中满是恐惧,但眉宇间确实与杜晴雨有几分相似。 \"但愿你没有骗我,杜晴雨。\"周宽世低声自语,将照片收入怀中,\"否则,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第70章 满载而归 “周大人,有行动可不能少了我呀!\"。 华尔推开和饭店周宽世套房的门,华尔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约莫三十出头,金发蓝眼,身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腰间却突兀地别着两把柯尔特左轮手枪。 周宽世从地图上抬起头,打量着这个传闻中的冒险家。华尔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中式抱拳礼:\"周大人,我说过,有什么打仗战斗的事,不能少我。\" \"华尔先生中文说得很流利!\"周宽世有些意外。 \"一点点。\",华尔咧嘴一笑,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在上海混饭吃,总得学几句。\" 杜雨晴从内间走出,用流利的英语与华尔交谈起来。周宽世注意到华尔看杜雨晴的眼神明显一亮,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周提督,\"杜雨晴转向他,\"华尔先生曾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担任狙击手,对上海租界地形了如指掌。他愿意协助我们营救家父,条件是二百两银子。\" \"太贵了。\"周宽世皱眉。 华尔突然用生硬的中文插话:\"人命,无价。\"他拍了拍腰间的手枪,\"我,最好的枪手。\" 周宽世与这个自信到近乎傲慢的美国人对视片刻,终于点头:\"好,但银子要等救出人后再付。\" \"成交!\"华尔大笑,从怀中掏出一瓶威士忌,\"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杜雨晴无奈地翻译着华尔的祝酒词,周宽世却将酒杯推到一边:\"行动前不宜饮酒。华尔先生,说说你的计划。\" 三人围在货栈地图前,华尔的建议让周宽世眉头越皱越紧。 \"正面强攻?太鲁莽了!\"周宽世拍案而起,\"这会害死杜老先生!\" 华尔不慌不忙地指着地图:\"声东击西。我带人在前门制造混乱,你趁机从后面潜入。\",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烟花,很大声的烟花。\" 杜雨晴眼睛一亮:\"他说的是调虎离山之计!用爆炸声吸引守卫注意力\" 周宽世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可以一试。但爆炸点要选在这里——\"他指向地图上远离仓库的一处空地,\"确保不会伤及杜老先生。\" 计划敲定:华尔带五名周宽世的亲兵在前门制造骚动,周宽世率精锐从排水沟潜入,杜雨晴随周宽世行动以便辨认父亲。 次日黄昏,细雨如约而至。闸北货栈区笼罩在朦胧雾气中。 周宽世蹲伏在预定位置,耳中塞着杜雨晴为他准备的棉絮,这是华尔的主意,说可以减弱爆炸声对耳膜的冲击。 \"那个美国人靠谱吗?\"周铁柱低声问。 周宽世还未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货栈前门方向腾起滚滚浓烟,隐约听到有人用英语大喊\"fire!\" \"行动!\"周宽世一挥手,小队如离弦之箭冲向排水沟入口。 排水沟内,杜雨晴紧跟在周宽世身后。黑暗中,她不小心踩到水坑,发出轻微声响。 前方拐角处立刻传来守卫的喝问:\"谁在那里?\" 周宽世闪电般扑出,一掌劈在守卫颈部。守卫闷哼一声倒地,却被另一名闻声赶来的守卫看见。 那人刚要呼喊,一声枪响从远处传来,子弹精准地穿过排水沟铁栅栏,击中守卫眉心。 \"是华尔!\"杜雨晴惊讶道,\"他怎么看得见这里?\" 周宽世望向枪声方向,隐约看到远处钟楼上反光的望远镜镜片。那个美国人果然有两下子。 小队顺利抵达仓库地下室入口。这次没有守卫,显然都被前门的骚动吸引走了。周宽世撬开铁门,杜雨晴第一个冲进去。 \"父亲!\" 杜启明被铁链锁在墙角,脸上血迹斑斑。看到女儿,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泪光:\"傻丫头,你不该来\" 周宽世用枪打断锁链,赵铁柱背起杜启明。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中计了!\"周宽世脸色一变,\"铁柱,带杜先生先走!其他人跟我断后!\" 激烈的枪战在地下室走廊爆发。小刀会的人如潮水般涌来,周宽世的小队被压制在拐角处。 弹药即将耗尽时,一阵密集的枪声突然从敌人后方响起,接着是华尔标志性的大笑。 \"周大人,需要帮忙吗?\",美国人操着生硬的中文,双枪连发,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命中敌人。 \"掩护我们撤退!\"周宽世大喊,同时护着杜雨晴向排水沟移动。 就在即将到达安全处时,一名躲在暗处的小刀会成员举刀向杜雨晴扑来。 周宽世不假思索地推开她,自己却被刀锋划过胸膛,鲜血顿时染红前襟。 \"周大人!\"杜雨晴惊呼。 枪声响起,偷袭者应声倒地,远处的华尔吹了吹枪口的烟,眨了眨眼:\"欠我个人情,周大人。\" 撤退途中,杜雨晴撕下衣袖为周宽世包扎。她的手指在他胸膛上轻颤,眼中噙着泪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宽世忍着痛笑道:\"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公平交易。\" \"浪漫!\"不知何时赶到的华尔插嘴道,虽然明显不懂中文,却看懂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他递给周宽世一瓶威士忌:\"喝一口,止痛。\" 周宽世这次没有拒绝。烈酒入喉,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胸口,却让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温暖。 回到安全屋,杜启明得到妥善救治。 华尔来时,周宽世亲自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二百两,多谢。\" 华尔却只取了一半:\"朋友价。\",他看向杜雨晴,\"小姐的英语很好,以后有兴趣做我的生意伙伴吗?上海滩机会很多。\" 周宽世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杜雨晴轻轻拉住。她微笑着对华尔说:\"感谢邀请,但我的未来在湖南。\" 华尔夸张地捂住心口:\"又一个被周大人魅力征服的女士!\"。 周宽世转向杜雨晴问道:\"你真决定去湖南?\" 杜雨晴望着窗外的黄浦江,轻声道:\"父亲说,他想去看看岳麓书院,现在湖南是大清国全国最安全的地方。\"。 她转头凝视周宽世,\"而且那里有人欠我一个解释。\" 周宽世笑了,牵动伤口也不觉得痛:\"什么解释?\" \"为什么一个堂堂湖南提督,会为了一个小翻译挡刀。\"杜雨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周宽世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窗外,黄浦江上汽笛长鸣,新的旅程即将开始。 二世为人的周宽世心里可美了,还是古代好啊,可三妻四妾,享齐人之福。现在自己有正妻刘静姝、妾苗女青禾、江浙美女翻译杜雨晴,将来会不会有国外的香车宝马,红粉俏佳人?答案是肯定的……。 第71章 威名显赫的洋教官 咸丰十一年夏,长沙城外的湘军炮兵学院笼罩在一片闷热之中,周宽世携杜雨晴、美国人华尔回湖南已经一个礼拜。 蝉鸣声此起彼伏,与远处操练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 周宽世的副将周铁柱将,站在校场边缘,感受着湖南特有的湿热空气黏在皮肤上。 手中的怀表指针已经指向下午三点,但那位传说中的美国教官仍未现身。 \"周铁柱,那洋人又迟到了?\",周宽世提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提督大人,华尔先生还未到校。\",周铁柱尽量掩饰语气中的不满\",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 周宽世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再等等,此人虽放荡不羁,但确实有真才实学。\" 正当此时,校场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匹枣红色骏马疾驰而来。 马背上是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身着湘军制服却敞着领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单手控缰,另一手还拿着个酒囊,脸上挂着肆无忌惮的笑容。 \"抱歉抱歉,各位!\"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喊道,\"路上遇到个有趣的蟋蟀比赛,耽搁了一会儿!\" 这就是弗雷德里克·华尔,周提督花重金从上海请来的火炮专家。 校场上,三十多名炮兵学员已经列队等候。他们大多是湘军子弟。 此刻看着这个放浪形骸的洋人,眼中满是怀疑与抵触。 \"各位勇士!\"华尔走到队列前,突然收敛了笑容,\",今天我们不背书,不练站姿,直接玩真家伙!\"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笔记,随手撕下几页\"这是我改进的火炮射表,考虑了湖南的湿度和风向。传统算法在这里会偏差至少二十步。\" 学员们面面相觑。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说的偏差问题确实存在,只是从未有人如此明确地指出过。 \"你!\"华尔突然指向队列中的一名年轻学员陈启泰,\"按你平时的方法瞄准开火!\" 炮声轰鸣,炮弹落在目标左侧约二十步处。 \"看到了吗?\"华尔兴奋地跳上炮架,\"这就是我说的偏差!现在,按我的方法调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铜制风速仪,测了测风向,然后又舔湿手指举在空中。 \"湿度大,火药燃烧速度会稍慢,初速降低。再加上现在是东南风,要向右修正两度。\" 重新瞄准后,炮弹正中目标中央。学员们发出惊叹声。 \"这不算什么!\"华尔突然脱掉上衣,露出布满伤疤的精壮上身。 \"在上海,我用四门炮交替射击,每分钟能打出十二发!今天我就教你们这个''华尔速射法''!\" 他跳下炮架,开始亲自示范装填动作,每一个步骤都干净利落。周铁柱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个?\"注意到周铁柱的目光,华尔咧嘴一笑,\"墨西哥战争中留下的记念。当时我们的弹药车被击中,我徒手从火里抢出了三箱炮弹。\" 当晚,周铁柱奉命\"陪同\"华尔进城。长沙城的夜市刚刚开始,灯笼将街道照得通明。 华尔像个孩子般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周将军,你们中国的文化真是迷人。\"他咬着一串糖葫芦含糊地说。 正说着,他们路过一家名为\"聚宝轩\"的赌坊。 华尔的脚步立刻停住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就这里了!周将军,一起来试试运气?\" \"我不赌博。\"周铁柱生硬地回答。 赌坊内乌烟瘴气。华尔很快融入赌局,用蹩脚的官话与赌客们调笑。 起初他运气不错,但随着酒越喝越多,几个本地泼皮已经盯上了这个张扬的洋人。 果然,当华尔又一次赢钱时,一个刀疤脸突然拍案而起:\"这洋鬼子出老千!\"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刀疤脸的同伙围上来,有人亮出了匕首。 周铁柱暗叫不好,却见华尔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右手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把精致的转轮手枪。 \"先生们,\"他依旧笑着,但眼神已变得冰冷,\"我弗雷德里克·华尔在上海滩赌钱时,你们还在玩泥巴呢。\"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周提督带着一队亲兵走了进来。 回营的路上,周提督罕见地发了火:\"华尔先生,我请你来是教授炮术,不是来败坏军纪的!\" \"周大人,我教得不好吗?\"华尔反问,\"今天那些孩子们学到的,比过去三个月都多。\" 周提督一时语塞。确实,今天的训练效果出奇地好。 \"再有下次,军法处置!\"最后周提督只能丢下这句话。 七月初,周提督决定举办一场校场比武。 周铁柱负责指挥传统炮兵方阵,而华尔则带领他亲自训练的\"新式炮队\"。 比武当天,校场上旌旗招展。首先是阵法演练。 周铁柱指挥的方阵严格按照《武经总要》的规范,进退有序。 轮到华尔时,他的队伍却散开成扇形,动作看似杂乱却暗藏章法,装填速度明显快于传统方法。 \"花架子!\"周铁柱低声评价,但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种战术的优势。 正当实弹射击环节即将开始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转眼间下起了倾盆大雨。 观礼台上的官员们纷纷找地方避雨,周提督却示意比武继续。 \"战场上可不会因为下雨就停战!\" 周铁柱指挥炮队迅速用油布遮盖火药,调整射击角度。 第一轮齐射,三发两中,成绩不错。 华尔那边却出现了意外。一门火炮因雨水浸湿引线无法击发。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认输时,却见华尔亲自冲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锡瓶,倒出些粉末在引线上。 \"开火!\" 火炮轰鸣,正中靶心。原来他早有准备,那锡瓶里装的是特制防潮火药。 \"周将军,天公不作美啊!\"比武结束后,浑身湿透的华尔走过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 周铁柱正欲回应,突然一骑快马冲入校场,骑手满身泥水跪在周提督面前:\"报!西山一带出现大股山匪,袭击了我们的辎重队!\" 周提督立即下令准备迎敌,同时派人护送文官们回城。 \"周铁柱,你带一队人马前去拦截;华尔先生,你负责学院防御。\"周提督迅速部署。 \"大人,让我去。\"华尔突然开口,\"我的''游炮''战术最适合对付这种流寇。\" 周铁柱忍不住反驳:\"山匪狡猾多端,熟悉地形,应当稳扎稳打\" \"好了!\"周提督打断他们,\"周铁柱正面迎敌,华尔带三门轻炮侧翼支援。立刻行动!\" 半刻钟后,周铁柱率领百名步兵和两门火炮沿大路前进。 雨仍在下,视线不佳。突然,前方树林中传来喊杀声,数十名山匪冲了出来。 \"列阵!火炮准备!\" 就在即将接敌时,右侧山坡上传来连续的炮声。 三发炮弹精准地落在匪群后方,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周铁柱回头看去,隐约可见华尔站在高处亲自操炮的身影。 山匪大乱,周铁柱立即指挥部队压上。这时,另一股匪徒从左侧包抄过来。 又是几声炮响,华尔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一般落在匪徒冲锋的路线上,硬生生将他们逼退。 \"周将军!让你的人后退五十步!\"远处传来华尔的喊声。 虽然不解其意,但周铁柱还是下令后撤。 紧接着,一阵密集的炮火覆盖了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原来有匪徒埋伏在草丛中准备偷袭。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山匪丢下二十多具尸体仓皇逃窜。 回营路上,周铁柱和华尔并肩而行。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 \"今天配合得不错。\"周铁柱勉强开口。 华尔笑了笑:\"周将军的阵地指挥很稳健,给了我足够的发挥空间。\" 他顿了顿,\"其实我们的方法各有所长,结合起来会更好。\" 周铁柱沉默片刻,终于点头:\"也许你是对的。\" 当晚的庆功宴上,周提督满面红光:\"今日一战,证明我湘军炮队已脱胎换骨!来,为两位功臣干杯!\" 华尔接过酒杯,却转向周铁柱:\"这杯该敬周将军。没有他的配合,我的炮火再准也无用武之地。\" 周铁柱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傲慢的洋人会在众人面前给他面子。犹豫片刻,举杯与他相碰。 \"华尔先生,你的炮术确实令人佩服。但赌瘾\" \"啊,那个啊。\"他大笑,从怀中掏出一副骰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扔进了火盆,\"从今天起,我只在战场上赌命,如何?\" 火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着冒险家特有的光芒。 这一刻,周铁柱忽然明白了周提督为何如此看重这个美国人。 \"好!\"周提督拍案而起,\"为我们的''火炮诗人''干杯!\" 校场上响起一片欢呼声,在这个雨后清新的夏夜,湘军炮兵学院的官兵们,包括周铁柱这个最顽固的反对者。 都不得不承认:弗雷德里克·华尔,这个好赌成性的美国冒险家,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火炮艺术家。 山匪袭击后的第三日,周宽世将周铁柱和华尔同时召入中军大帐。 \"经此一役,本督深觉湘军炮队操典确有革新必要。\"周宽世抚须道,\"今日召二位前来,便是要你们合力编纂一部新式炮兵操典。\" 周铁柱心头一震。编纂操典乃军中大事,历来由德高望重的老将主持。 如今竟要他与这个来华不过数月的洋人共同执笔? \"周大人明鉴。\"周铁柱拱手道,\"操典关乎全军训练根本,恐非\" \"周将军,\"周宽世打断他,\"你熟读《武经总要》,精通传统阵法;华尔先生擅长西洋炮术,尤精实战应用。二者结合,方能成就不朽之作。\" 华尔在一旁点头:\"我很荣幸。不过周将军,这项工作需要你多指教。\" 离开大帐后,华尔叫住周铁柱:\"周将军,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校场?我想记录下湘军传统的火炮阵法。\" 周铁柱略一迟疑,点头答应。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每日清晨,周铁柱便带华尔观摩各营操练,详细讲解每一种阵法的渊源与用途。 而华尔则用炭笔在牛皮纸上快速勾勒阵型变化,不时插入西洋炮术的对比注解。 \"周将军,你们这种''雁行阵''很有意思。\" 某日午后,华尔指着刚画好的阵图说,\"但若能在变换时采用轮转方式,速度可提高一倍。\" 周铁柱初时皱眉,仔细推演后却不得不承认华尔所言非虚。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讨论,甚至主动提出一些融合中西的构想。 九月初九重阳节,学院按例放假一日。傍晚时分,周铁柱正在营房审阅操典草稿,忽闻门外脚步声杂乱。 \"周将军!\"陈启泰慌张跑来,\"华尔教官喝醉了,在城东酒肆闹事!\" 周铁柱长叹一声,抓起佩刀便走。自赌场事件后,华尔已收敛许多,但每逢节庆仍难免放纵。 酒肆内一片狼藉,华尔独坐中央, 面前摆着七八个空酒壶,正用英语高声唱着粗俗的船歌。周围酒客躲得老远,掌柜在一旁急得搓手。 \"又来了?\"周铁柱冷着脸走到桌前。 华尔抬头,湛蓝的眼睛里泛着醉意:\"啊!我亲爱的周将军!来,陪我喝一杯!\" \"够了。\"周铁柱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周大人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想就这样浪费掉?\" \"机会?\"华尔突然大笑,笑声中却带着苦涩,\"周将军,你以为我为什么来中国?为什么教你们炮术?\"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凑近周铁柱低声道:\"因为在美国,我这样的人永远只能是佣兵、冒险者但在中国,周大人称我为''教官'',学生们叫我“先生\" 周铁柱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狂放不羁的洋人,内心竟有如此苦闷。 \"走。\"周铁柱语气缓和下来,搀住华尔的手臂,\"我送你回营。\" 月光下,两个身影一瘸一拐地向城外走去。华尔大半重量压在周铁柱肩上,口中仍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周将军你知道吗我最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是什么?\" \"是什么?\" \"家国你们心里永远装着家国\",华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我连家乡都没有\" 那一夜,周铁柱在华尔营帐外守到天明。 他忽然明白,这个洋人所有的放浪形骸,不过是一个无根浮萍的自我保护。 重阳节后,华尔像变了个人。他不再饮酒,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修订《湘军炮队操典文稿》。 周铁柱也将自己多年心得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 十一月初,新编《湘军炮队操典》终于完稿。 这部融合中西的着作既有传统阵法的严谨,又吸收了西洋炮术的灵活,尤其在速射法与气象修正方面有重大突破。 周宽世阅后大喜,立即命人誊抄分发各营。长沙城内的文人墨客也争相传阅,称其为\"开中西军事交流之先河\"。 颁行典礼上,周宽世当众宣布擢升周铁柱为炮队统领,华尔为总教习。校场上掌声雷动,学员们高呼\"火炮诗人\"的名号。 典礼结束后,周铁柱在库房后找到独自抽烟的华尔。 \"怎么躲在这里?今天你可是主角。\" 华尔吐出一个烟圈:\"周将军,操典已成,我想是时候告辞了。\" \"什么?\"周铁柱愕然,\"为何突然要走?\" \"上海方面来了信,说太平军又在蠢动。\"华尔踩灭烟头,\"我想回去那边看看。\" 周铁柱沉默良久:\"何时动身?\" \"明日拂晓。\" \"这么急\"周铁柱顿了顿,\"至少让我设宴饯行。\" 华尔笑着摇头:\"不必了。我最讨厌告别场面。\" 当夜子时,周铁柱被轻微的叩门声惊醒。开门一看,华尔站在月光下,手中捧着一个长条木盒。 \"临走前,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他将木盒递给周铁柱。 盒中是一把精美的转轮手枪,象牙握柄上刻着中英两种文字:\"致周铁柱将军——您的学生ft华尔\"。 \"这\"周铁柱一时语塞。 \"我在墨西哥时的随身之物。\"华尔轻声道,\"现在送给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和朋友。\" 周铁柱深吸一口气,转身从案头取出一卷画轴:\"我也有物相赠。\" 展开画轴,是一幅精心绘制的《岳阳楼记》书法,落款是周铁柱的名字。 \"我的恩师曾国藩大人亲授的笔法。\"周铁柱解释道,\"文章是范仲淹所作,讲的是家国情怀。\" 两人的手在月光下紧紧相握。 翌日拂晓,周铁柱独自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马背身影。 朝阳初升,为那个金发披肩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 他突然想起昨日华尔在操典扉页上写的话:\"火炮如同诗歌,最精妙的永远是下一首。\" 马蹄声渐远,周铁柱轻声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不知道这个美国冒险家能否听懂这句中国诗词的深意,但他相信,无论相隔多远,他们都在用同样的语言书写着,那便是火炮的诗篇。 对华尔的离开,身为湖南提都两世为人的周宽世没有更多的斥责。 华尔有自己人生更大的历史使命,他终究会沿着华尔自己的人生轨迹走下去,我们改变不了旁人的人生轨迹,有时自己人生轨迹都改不了。 第72章 华尔的使命是洋枪队 1861年8月,上海的空气里弥漫着不安与躁动。咸丰皇帝驾崩的消息如同一阵飓风,席卷了整个长江流域,也在这座东方最繁华的港口城市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黄浦江上,各国商船的旗帜依旧飘扬,但码头上的苦力们交头接耳,眼神中闪烁着警惕与恐惧。 华尔站在法租界边缘一栋砖木结构的小楼阳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握把。 他三十出头,身材高大挺拔,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锐利的蓝眼睛,下巴上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军人的气质从他挺直的脊背和利落的动作中自然流露。 \"队长,英国领事馆又拒绝了我们的资助请求。\"副官汤姆·布朗推门进来,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们说太平军不会进攻租界,没必要浪费资金在一支''杂牌军''上。\" 华尔嘴角抽动了一下,转身时军靴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杂牌军?\"他冷笑一声,\"他们以为太平军会像英国人一样遵守那些该死的国际公约吗?\"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透过窗户,华尔看到十几个穿着五花八门制服的队员正在院子里列队。 他们中有法国退伍兵,美国冒险家,甚至还有几个菲律宾雇佣兵,武器也是七拼八凑——老式的燧发枪、新式的米尼步枪,甚至还有几把日本刀。 这支由各国浪人组成的\"洋枪队\"成立才两周,却已经成了华尔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我们的资金还能撑多久?\"华尔问道,声音低沉。 布朗叹了口气:\"按现在的开支,最多再维持十天。队员们已经三天没领到饷银了,德国人施密特今早威胁说要带着他的人离开。\" 华尔走到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着一张上海周边地图,上面标注着太平军可能进攻的路线。 他的手指划过苏州河,停在闸北一带。\"如果太平军突破这里,整个租界都会暴露。那些傲慢的领事们很快就会明白,他们需要一支''杂牌军''来保护他们的财产和性命。\"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门被推开,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士兵探头进来:\"队长,外面有个中国人说要见您,他说是您的故交。\" \"中国人?\"华尔皱眉,\"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周铁柱。\"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华尔。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铁柱?快请他进来!不,我亲自去接他!\" 华尔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推开院子大门。阳光下,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大门,观察着洋枪队的训练。 他穿着朴素的深蓝色棉布长衫,脑后拖着一条油亮的辫子,腰间却挂着一把西式军刀,显得格格不入。 \"铁柱!\"华尔用带着湖南口音的中文喊道。 那人转过身来,方正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 \"华教官!\"他大步上前,两人在院子中央紧紧拥抱。 \"你这家伙,怎么找到这里的?\"华尔拍着老友厚实的后背,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和火药混合的气味。 周铁柱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华尔:\"听说上海出了个''洋枪队长'',我就猜到是你。周大人派我来上海办事,特意嘱咐我来看看你。\" 周铁柱口中的\"周大人\"正是湖南提督周宽世。数月前,华尔曾在周宽世麾下的湘军炮兵学院担任教官,与周铁柱共同训练出一批优秀的炮兵。 那段日子里,两人同吃同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进来说话。\"华尔揽着周铁柱的肩膀往楼里走,转头对布朗说:\"准备最好的茶和点心,这是我生死之交!\" 上楼时,周铁柱的目光扫过简陋的办公室和破旧的家具,眉头微蹙:\"华教官,你这洋枪队,看起来过得不太好啊。\" 华尔苦笑着请老友坐下:\"刚成立,资金短缺。那些领事老爷们宁愿把钱花在舞会和香槟上,也不愿投资在防御上。\" 周铁柱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桌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周大人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他解开布包,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银锭和一个份量不轻的木盒,\"这是你在炮兵学院任教时的酬劳,周大人说一直没机会给你。\" 华尔愣住了。他伸手打开木盒,里面是数十根金光闪闪的小金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周铁柱又邀华尔去看门外停靠的数辆马车的大木箱子。 华尔怀疑的问道:\"这是\" \"千两黄金,周大人私人赠予。\",周铁柱压低声音,\"周大人说,乱世之中,能得华教官这样的忠义之士,是湘军之福。这点心意,望你收下。\" 华尔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些黄金足以解决洋枪队一年的开支。 他抬起头,发现视线有些模糊。\"周大人他还好吗?\" \"周大人安好。\"周铁柱摆摆手,\"倒是你,怎么跑上海来组建这洋枪队了?\" 华尔深吸一口气,将黄金小心放回木盒。 \"咸丰帝驾崩后,太平军必定大举东进。上海租界那些老爷们还活在梦里,我得做点什么。 \"他看向窗外,远处苏州河上船只往来如梭,\"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陷落。\" 周铁柱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递给华尔:\"还记得这个吗?\" 华尔接过皮囊,熟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热。打开后,里面是一把精致的铜制酒壶。 壶身上刻着\"同生共死\"四个汉字。\"长沙打击土匪时突围那晚你救我一命后,我们一起买的。\"华尔轻抚着酒壶上的刻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数月前,太平军突袭长沙外围的湘军炮兵阵地。当时身为教官的华尔和周铁柱带领学员仓促应战。 激战中,一发炮弹在周铁柱附近爆炸,是华尔冒着枪林弹雨将他拖到安全地带。当晚,两人在伤兵营里用最后的钱买了这把酒壶,发誓同生共死。 \"里面装的是湖南老酒,特意给你带的。\"周铁柱笑道,\"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华尔紧紧握住酒壶,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周铁柱。 窗外,夕阳将黄浦江染成金色,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他感到眼眶发热,喉头发紧。 \"华教官?\"周铁柱关切地问。 \"没事。\"华尔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是蓝眼睛格外明亮,\"铁柱,替我谢谢周大人。这笔钱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洋枪队的命。我华尔今生今世,绝不负周大人提督的信任!\" 周铁柱站起身,郑重地抱拳行礼:\"周大人说了,华教官是真正的豪杰。若有需要,湘军永远是您的后盾。\" 当晚,洋枪队驻地罕见地飘起了酒香。华尔命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将周铁柱介绍给所有队员。 酒过三巡,周铁柱借着酒兴,绘声绘色地讲起华尔在湘军当教官时的英勇事迹。 \"那是在长沙城外,有山匪的骑兵冲向我们炮兵阵地。华教官临危不乱,亲自操炮,三发炮弹就打散了敌军队形!\"周铁柱举起酒杯,脸色通红,\"你们这位队长,可是我们湘军最敬佩的洋教官!\" 队员们发出惊叹和欢呼,纷纷向华尔敬酒,施密特那帮德国人更是拍着桌子高唱军歌。气氛热烈得仿佛要掀翻屋顶。 夜深人静时,华尔和周铁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共饮那壶湖南老酒。 夜风带着黄浦江的湿气拂过面庞,远处偶尔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 \"铁柱,说实话,上海守得住吗?\"华尔突然问道,声音低沉。 周铁柱沉默片刻,仰头饮尽杯中酒:\"难说。但有你在这里,总能多一分希望。\" 他转头看向华尔,\"周大人让我转告你,若事不可为,湖南永远欢迎你回去。\" 华尔摇摇头,目光坚定:\"我不会走。这里是我的责任。\",他举起酒壶,为两人斟满,\"来,为同生共死干杯!\" 两只酒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月光下,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军人,因命运和情谊紧紧联系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周铁柱告别时,华尔将一封亲笔信交给他:\"请转呈周大人,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告诉他,洋枪队会守住上海。\" 周铁柱翻身上马,在朝阳中向华尔抱拳:\"保重,华教官。他日战场相见,再并肩杀敌!\" 望着老友远去的背影,华尔转身回到驻地,召集所有队员。 他将周宽世赠送的黄金木箱一个个打开,黄金散发出的光,能亮瞎人的眼睛。 阳光透过窗户,在黄金上跳跃着耀眼的光芒,洋枪队的队员们目瞪口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一笔巨额财富,会摆在他们眼前。 \"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华尔高声宣布,\"从今天起,洋枪队将拥有最好的装备和最充足的补给。我向你们保证,一个月内,我们将拥有一支二千多精锐的上海最强战队!\" 队员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华尔站在人群中央,蓝眼睛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那是来自远方朋友的信任,也是对自己使命的坚定信念。 第78章 合肥李扒皮 大清咸丰年间,合肥的初夏,烈日炙烤着龟裂的田地。 李鸿章骑在马上,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浸湿了崭新的官服。 他身后跟着三百余名衣衫不整的团勇,队伍拖拖拉拉,像一条垂死的蛇蜿蜒在乡间小路上。 \"大人,前面就是张家庄了。\"师爷赵德昌凑上前来,指着远处一片青砖黛瓦的村落。 李鸿章眯起眼睛,手搭凉棚望去。张家庄依山傍水,田畴整齐,一看就是富庶之地。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传令下去,今晚在张家庄扎营。\",李鸿章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德昌面露难色:\"大人,张老爷是本地大户,与令尊李大人素有交情,我们贸然前去\" \"交情?\"李鸿章冷笑一声,\"我父亲在京城为官,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长毛贼势大,朝廷命我等办团练保境安民,他张家出些粮饷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赵德昌不敢再多言,转身去传达命令。李鸿章望着远处的村庄,心中盘算着如何从这些乡绅口袋里掏出银子来。 自从去年太平军攻陷武昌,朝廷下诏各地官绅办团练自卫,他这个翰林院编修也不得不中断仕途,回到家乡合肥组织团练。 起初,他踌躇满志,以为凭借父亲李文安在京城的地位和自己的才学,必能在乱世中建功立业。 然而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募的团勇多是地痞无赖,训练不足,装备简陋。 上个月与一小股太平军遭遇,三百人的队伍竟被几十个长毛贼打得落花流水,若不是亲兵拼死相护,他险些命丧当场。 \"大人,到了。\",亲兵的通报打断了李鸿章的思绪。 张家庄的庄门紧闭,墙头上隐约可见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在张望。李鸿章眉头一皱,心中已有几分不悦。 \"去叫门,就说合肥团练使李鸿章奉旨办团,途经此地,特来拜会张老爷。\" 不一会儿,庄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绸缎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家丁迎了出来。那 人圆脸微胖,眼睛小而精明,正是张家庄的主人张百万。 \"哎呀呀,不知李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张百万满脸堆笑,拱手作揖。 李鸿章翻身下马,还了一礼:\"张世叔客气了。小侄奉旨办团,路过贵庄,特来叨扰。\" \"哪里哪里,李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快请进,快请进!\" 入张府客厅,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香茗,李鸿章轻啜一口,开门见山道:\"张世叔,实不相瞒,小侄此次前来,是为团练饷银一事。\" 张百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这个李大人有所不知,今年春旱,收成不好\" \"世叔,\"李鸿章放下茶盏,声音冷了几分\",长毛贼距此不过百里,若贼至,玉石俱焚。保境安民,人人有责啊。\" \"李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张百万搓着手,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前些日子刚给县里捐了五百两剿匪银\"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转头对赵德昌使了个眼色。 赵德昌会意,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双手呈给张百万。 \"张老爷,这是朝廷诏令和巡抚大人的手谕,各地乡绅需按田亩摊派团练饷银。贵庄有良田千亩,按例应出一千两。\" 张百万接过文书,手微微发抖:\"这这也太多了\" \"多?\"李鸿章突然拍案而起,茶盏震得叮当作响,\"张世叔,你可知我三百弟兄每日要吃要喝?刀枪弓箭哪样不要银子?长毛贼来了,第一个抢的就是你们这些大户!\" 张百万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文书飘落在地。 \"李李大人息怒容我容我与族人商议\" \"不必商议了!\"李鸿章一挥手,\"今日天黑前,我要见到一千两银子。否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门外站立的团勇,\"我这些弟兄脾气可不太好。\" 离开张府,李鸿章带着队伍在村口扎营。赵德昌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大人,这样强征恐怕\" \"怕什么?\"李鸿章冷笑,\"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这些乡绅守财如命,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怎会乖乖掏银子?\" 傍晚时分,张百万带着几个族人抬着箱子来到营地,满脸堆笑:\"李大人,这是八百两银子,实在是\" \"一千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李鸿章头也不抬,继续翻阅手中的兵书。 \"大人,实在是\" \"送客!\"李鸿章厉声喝道。 张百万被团勇架出营帐,老脸涨得通红。回到庄里,他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碗:\"好个李鸿章!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如此欺我!\"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派兵包围了张家庄,强行征收粮食。团勇们如狼似虎,踹开粮仓,将一袋袋粮食搬上大车。 张百万的儿子张秀才带着几个读书人拦在路中央,高声抗议。 \"李大人!朝廷命你保境安民,你却纵兵抢粮,与盗匪何异?\" 李鸿章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读书人,心中一阵烦躁。他最讨厌这些自命清高的书生。 \"张兄此言差矣。本官奉旨办团,征收粮饷乃为保一方平安。你若阻拦,就是通匪!\" \"你!\"张秀才气得浑身发抖,\"我要上告巡抚衙门!告你盘剥乡里,鱼肉百姓!\"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来人!把这个阻挠军务的刁民给我拿下!\" 团勇一拥而上,将张秀才按倒在地。张百万闻讯赶来,跪地哀求:\"李大人开恩啊!小儿无知,冒犯虎威,老朽愿再出二百两银子\" 李鸿章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竟有一丝快意。 原来权力是这样的滋味,可以让人俯首帖耳,可以让人跪地求饶。 \"晚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昨日好言相劝你不听,今日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来人,把张秀才绑在村口大树上,以儆效尤!\" 张秀才被剥去上衣,绑在树上鞭打。惨叫声回荡在村庄上空,村民们躲在屋里,噤若寒蝉。 张百万老泪纵横,跪在李鸿章马前连连磕头。 \"李大人饶命啊!老朽愿出一千五百两,不,两千两!只求放过小儿\" 李鸿章这才挥了挥手,示意停止鞭打。张秀才已经昏死过去,背上血肉模糊。 当天,张家不仅交足了银子,还额外\"捐献\"了三百石粮食。 消息传开,附近乡绅纷纷主动送来饷银,生怕成为下一个张家。 夜深人静时,李鸿章独自在营帐中数着银两。烛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显得格外阴郁。赵德昌悄悄进来,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李鸿章头也不抬。 \"大人今日之事,恐怕对大人名声有损啊。乡里已经在传传大人是''李扒皮''\" \"李扒皮?\"李鸿章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得很!让他们怕我,总比轻视我好。乱世之中,仁义道德能当饭吃吗?\" 赵德昌不敢接话。李鸿章收敛笑容,将银子重重地扔进箱子里:\"记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乡绅守财如命,不给他们点厉害,怎会乖乖听话?\" 第二天,李鸿章带着满载银粮的队伍离开了张家庄。 村口的大树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村民们远远地望着这支队伍,眼中满是恐惧和怨恨。 \"李扒皮走了!\"一个孩童天真地喊道,立刻被母亲捂住了嘴。 这个绰号像瘟疫一样在合肥乡间传播开来。 人们窃窃私语,说李鸿章为了筹饷不择手段,强征暴敛,比土匪还狠。 说他手下的团勇如狼似虎,所到之处,百姓如见阎王。 一个月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从京城来信,严厉斥责儿子的所作所为,命他立即停止强征饷银。 李鸿章读完信,冷笑一声,将信扔进火盆。 \"父亲大人远在京城,怎知地方疾苦?\"他对赵德昌说,\"长毛贼势大,若无充足饷银,如何练兵御敌?\" \"可是李大人的意思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鸿章斩钉截铁地说,\"何况父亲只是家书,并非朝廷诏令。\"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鸿章变本加厉。他发明了\"捐输法\",强迫富户\"自愿\"捐银;又实行\"亩捐\",按田亩加征饷银。 谁敢不从,轻则鞭打,重则抄家。合肥乡间怨声载道,但慑于他的淫威,无人敢公开反抗。 这日,李鸿章正在营中检阅新招募的团勇,忽然有亲兵来报,说张百万带着几个乡绅求见。 \"哦?\"李鸿章挑眉,\"让他们进来。\" 张百万等人进来后,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李大人救命啊!长毛贼已到舒城,不日将犯我合肥!…… 合肥的夏日闷热难当,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李鸿章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面前摊开着账册,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下巴处悬了片刻,最终滴在\"亩捐\"二字上,墨迹顿时晕染开来。 \"大人,西乡的捐银收齐了。\"赵德昌弓着身子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共两千三百两。\" 李鸿章眼皮都没抬一下:\"比定额少了七百两。\" \"这乡民们实在拿不出了\" \"拿不出?\"李鸿章冷笑一声,合上账册,\"西乡王员外家去年嫁女,光是嫁妆就值五千两。 去告诉他,若三日内不补齐,本官就派兵去他家庄子上''借粮''。\" 赵德昌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敢多言,低头退了出去。 凉棚外,几个团勇正押着一队衣衫褴褛的农夫走过。 那些人手脚戴着镣铐,背上鞭痕纵横,走路一瘸一拐。 \"这些是什么人?\"李鸿章皱眉问道。 亲兵连忙回答:\"回大人,是东乡抗捐的刁民。按大人吩咐,抓来示众三日,再罚双倍捐银。\" 李鸿章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农夫绝望的脸。 其中一个白发老者突然挣脱束缚,扑倒在李鸿章面前:\"青天大老爷啊!小老儿家里就剩三亩薄田,去年遭了蝗灾,今年春旱,实在交不起捐银啊!\" 老者额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转眼就见了血。李鸿章却只是掸了掸袍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拖下去,再加二十鞭。\" 惨叫声远远传来,李鸿章却已翻开另一本账册,开始计算下个村子的摊派数额。 自从上次从张家庄强征成功后,他越发肆无忌惮。 朝廷诏令成了他敛财的尚方宝剑,保境安民成了他鱼肉乡里的遮羞布。 \"亩捐\"、\"户捐\"、\"丁捐\"名目繁多的捐税压得合肥百姓喘不过气来。 稍有反抗,轻则鞭打,重则抄家。乡间开始流传一句话:\"宁遇长毛贼,不见李扒皮\"——长毛贼抢了财物就走,而\"李扒皮\"却要扒掉人一层皮。 傍晚时分,李鸿章正在营帐中查看地图,忽听外面一阵骚乱。 他刚站起身,赵德昌就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大人!不好了!东乡村民造反了!\" \"造反?\"李鸿章脸色一沉,\"多少人?\" \"至少至少三四百人!拿着锄头镰刀,已经打死我们好几个弟兄了!\" 李鸿章一把抓起佩剑就往外走。营门外,火光冲天,喊杀声由远及近。 借着火光,他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正向营地涌来,为首的赫然是那个被他鞭打过的张秀才。 \"诛杀李扒皮!\"张秀才高举火把,声嘶力竭地喊着。 \"诛杀李扒皮!\"数百乡民齐声呼应,声浪震得营门都在颤抖。 李鸿章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他没想到这些平日里逆来顺受的泥腿子竟敢造反。 更没想到,\"李扒皮\"这个绰号已经深入人心到成为造反的口号。 \"大人,怎么办?\"赵德昌声音发抖,\"我们的人手不够\" \"放箭!\"李鸿章厉声喝道。 \"可可他们都是百姓啊\" \"放箭!\"李鸿章一脚踹在赵德昌腿上,\"违令者斩!\" 箭雨落下,冲在前面的几个乡民应声倒地。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张秀才的手臂中了一箭,火把掉在地上,但他仍然高喊着:\"乡亲们别怕!李扒皮倒行逆施,天理难容!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人群再次聚集,更加疯狂地冲向营地。有团勇见势不妙,已经开始偷偷溜走。 李鸿章知道大势已去,咬牙下令:\"撤!往县城撤!\" 趁着夜色和混乱,李鸿章带着亲信狼狈逃往合肥县城。身后,愤怒的乡民焚毁了营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合肥知县周明德是李文安的门生,见李鸿章如此狼狈地逃来,又惊又怒:\"少荃兄,你这是\" \"周兄救我!\"李鸿章一改往日的傲慢,拱手道,\"刁民造反,险些要了小弟性命!\" 周明德连忙将他迎入后堂,命人备茶压惊。 听完事情经过,周明德长叹一声:\"少荃兄,你这次唉,太鲁莽了啊!\" 李鸿章脸色阴晴不定:\"周兄此言差矣。我奉旨办团,征收饷银乃是为国为民。这些刁民抗捐造反,按律当诛九族!\" \"少荃兄啊!\"周明德压低声音,\"你可知如今合肥乡间如何称呼你?''李扒皮''!这名声已经传到巡抚耳中了。 昨日还有乡绅联名上告,说你盘剥百姓,激起民变\" 李鸿章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那周兄的意思是?\" \"速速停征饷银,安抚乡民。令尊大人已经来信,让我转告你立即停止强征暴敛。\" 周明德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还有,曾涤生大帅来信,邀你去江西湘军大营效力。\" 李鸿章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父亲的信中字字如刀,痛斥他\"残民以逞,有辱门风\";而曾国藩的信却温言勉励,称他\"才堪大用,愿共襄王事\"。 夜深人静,李鸿章独自坐在客房中,面前摆着一面铜镜。 镜中的他面容憔悴,眼下青黑,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李扒皮\"他喃喃自语,突然抄起铜镜狠狠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巨响,镜子碎成数片,每一片都映出他扭曲的脸。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德昌惊慌地探头进来:\"大人?\" 李鸿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传令,明日停止一切捐税征收。已征收的退还三成。\" 赵德昌瞪大了眼睛:\"退还?\" \"怎么,听不懂人话吗?\"李鸿章厉声道,随即又放缓语气,\"另外,准备行装,三日后启程赴江西,投奔曾大帅。\" 赵德昌恍然大悟,连忙应声退下。李鸿章弯腰捡起一块镜子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 他看着血珠滴落,忽然笑了:\"李扒皮好一个李扒皮\" 三日后,一队人马悄然离开合肥县城。李鸿章骑在马上,回头望了望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声名狼藉,再无立足之地。 \"大人,前面就是渡口了。\"赵德昌指着远处的长江说道。 李鸿章点点头,忽然问道:\"德昌,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赵德昌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李鸿章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乱世之中,仁义道德能当饭吃吗?我征饷练兵,为的是保境安民。那些乡绅守财如命,宁可被长毛贼抢光也不愿出钱自保,愚不可及!\" 赵德昌唯唯诺诺,不敢接话。李鸿章长叹一声,挥鞭策马:\"走,去江西。这合肥不待也罢!\" 渡船上,李鸿章望着滚滚长江水,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张秀才愤怒的眼神,想起了乡民们\"诛杀李扒皮\"的呐喊,想起了父亲信中的斥责 但随即,他又想起了曾国藩信中的期许,想起了乱世中建功立业的抱负。 \"大人,风大,进舱。\"赵德昌递上一件披风。 李鸿章摇摇头,反而解开了官服的领口,让江风直接吹在皮肤上。 他需要这种刺痛感,需要提醒自己记住在合肥的教训。 \"德昌,你说曾大帅会重用我吗?\" \"大人少年及第,才华横溢,曾大帅又是令尊好友,自然会\" \"不。\"李鸿章打断他,\"我要靠自己的本事。 传令下去,到了湘军大营,谁也不许提我父亲,更不许提我在合肥办团练的事。\" 赵德昌会意:\"是,大人。那''李扒皮''的事\" 李鸿章的眼神陡然转冷:\"这三个字,我不想再听到。\" 渡船靠岸,一行人马继续向江西进发。途中经过一个小村庄,几个孩童在路边玩耍,见有官兵经过,吓得四散奔逃。 其中一个孩子摔倒了,哇哇大哭。 李鸿章勒住马,下马扶起那孩子,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塞在他手里:\"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李扒皮吗?\" 李鸿章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赵德昌连忙上前喝斥:\"小崽子胡说什么!这是\" \"无妨。\"李鸿章摆摆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孩子,李扒皮已经死了。\" 重新上马后,李鸿章一言不发,只是狠狠抽了马一鞭,绝尘而去。 赵德昌等人连忙追赶,却没人看见,他们的主人在马背上,眼角有泪光闪动。 七日后,江西湘军大营。曾国藩正在帐中批阅公文,忽听亲兵来报:\"大帅,合肥李鸿章求见。\" 曾国藩放下毛笔,捋了捋胡须:\"请他进来。\" 帐帘掀起,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恭敬地行了大礼:\"学生李鸿章,拜见恩师。\" 曾国藩仔细打量着这个故人之子。 李鸿章比上次见面时瘦了许多,眼下带着青黑,但眼神却更加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剑。 \"少荃啊,起来。\"曾国藩温和地说,\"路上辛苦了。\" 李鸿章没有起身,反而重重磕了三个头:\"学生特来请罪!\" \"哦?何罪之有?\" \"学生在合肥办团练期间,操之过急,行事鲁莽,有负恩师教诲\",李鸿章声音低沉,额头抵在地上。 曾国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听说,合肥百姓送你一个绰号?\" 李鸿章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是。学生学生愧对家乡父老。\" \"起来。\"曾国藩叹了口气,\"乱世用重典,本也无可厚非。但为官之道,刚柔并济才是上策。你可知为何百姓称你''扒皮''而不骂你''豺狼''?\" 李鸿章茫然摇头。 \"因为扒皮尚留性命,而豺狼赶尽杀绝。\",曾国藩站起身,走到李鸿章面前,\"记住这次教训。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明日来我帐中听用。\" \"谢恩师!\"李鸿章再次叩首,眼中已有泪光。 走出大帐,夕阳正好。 李鸿章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块垒稍解。他知道,在合肥的失败和\"李扒皮\"的骂名将成为他一生都难以抹去的污点,但也正是这些教训,让他开始真正思考为官为将之道。 远处,湘军将士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天动地。 李鸿章握紧了拳头,暗自发誓: 总有一天,他要练出一支比湘军更强的队伍;总有一天,他要让天下人忘记\"李扒皮\",只记得他李鸿章的名字! 第79章 曾大帅眼中的骄子 寒冬腊月,安徽祁门。 湘军大营内,炭火微弱,帐外风雪呼啸。曾国藩披着厚重的棉袍,伏案批阅军报。 自太平军攻破江南大营后,清军节节败退,湘军成了朝廷唯一的指望。 然而,祁门地处险境,四面环山,一旦被围,便是绝地。 “大帅,营外有人求见。”,亲兵掀开帐帘,寒风卷着雪花灌了进来。 “何人?”曾国藩头也不抬,声音低沉。 “自称李鸿章,说是从庐州而来。” 曾国藩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李鸿章,李文安之子,昔日在京时曾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才子。 那是在道光二十八年春,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正在书房批阅文章。 忽闻仆从来报:\"老爷,刑部郎中李文安大人携公子来访。\" 曾国藩搁笔相迎,见廊下立着一位清瘦文士,身旁站着个约莫二十岁的俊朗少年,目光炯炯,举止从容。 宾主寒暄入座后,李文安笑道:\"犬子鸿章今岁刚中举人,特带他来拜见涤生兄。\" 那少年恭敬行礼,曾国藩见他眉宇间透着灵气,便考校道:\"近日读何书?\" \"回大人话,正在研读《资治通鉴》。\"李鸿章声音清朗,\"尤喜其中''治大国若烹小鲜''之喻。\" 曾国藩眼前一亮,故意问道:\"若用此理说当下漕运之弊,当如何?\" 少年略一沉思,答道:\"学生以为,正如烹鱼不可频翻,漕政亦当去其苛扰。现今关卡林立,反倒误了正事。\" 满座皆惊。曾国藩抚须大笑,对李文安道:\"李兄好福气!此子他日必成大器。\"说着取来案头新得的《朱子语类》相赠。 临别时,少年捧着书册再三拜谢。望着父子二人远去的背影,曾国藩对夫人感叹:\"此子器宇非凡,他日或可传我衣钵。\" 此次李鸿章来祁门所为何事?曾国藩放下笔,沉声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年轻人踏入帐内,虽衣衫单薄,却仍保持着读书人的儒雅气度。 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晚生李鸿章,拜见曾大人。” 曾国藩细细打量着他,见他眉宇间虽有疲惫,却仍透着锐气,心中暗自点头。他缓缓道:“少荃(李鸿章字),你不在家乡办团练,怎会来此?”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庐州已陷,家父殉国,晚生辗转流离,听闻大人驻军祁门,特来投奔。” 曾国藩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便留下。” 李鸿章被安排在曾国藩的幕府中,参与军务。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学,必能迅速崭露头角,然而,曾国藩对他的要求却极为严格。 湘军每日卯时(清晨五点)点卯操练,李鸿章初来乍到,仍保留着文人晚起的习惯。 第一日,他睡过了头,匆匆赶到校场时,全军已操练完毕。曾国藩站在高台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未发一言。 第二日,李鸿章勉强早起,却仍是最后一个到场。曾国藩依旧沉默。 第三日,李鸿章终于按时抵达,却发现全军肃立,曾国藩负手而立,目光如炬。 “少荃。”曾国藩沉声道。 李鸿章心头一紧,拱手道:“学生在。” “湘军军纪,不可废弛。你既入我军中,便须守我军规。”,曾国藩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鸿章面红耳赤,低头道:“学生知错。” “明日若再迟,军法处置。” 李鸿章心头一震,深深一揖:“学生谨记。” 自此,李鸿章再不敢懈怠,每日天未亮便起身,跟随湘军操练。 一日深夜,曾国藩仍在灯下批阅文书,李鸿章奉命整理军报。他见曾国藩眉头紧锁,便小心问道:“大人,可是战事不利?” 曾国藩放下笔,叹道:“祁门地势险恶,若太平军围困,我军粮道断绝,必陷危局。” 李鸿章思索片刻,道:“学生以为,可先派精兵控制徽州,确保退路。” 曾国藩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错,此乃稳妥之策。” 自此,曾国藩开始有意培养李鸿章,不仅让他参与军机要务,更在闲暇时与他论及治国用兵之道。 某日,曾国藩问:“少荃,你以为治军之要何在?” 李鸿章答道:“当以纪律为先。” 曾国藩点头:“不错,但更在于‘诚’字。将帅若不诚,士卒何以效死?” 李鸿章肃然:“学生受教。” 同治元年,太平军大举进攻祁门,湘军陷入苦战。一日,探马来报,太平军已切断粮道,祁门危在旦夕。 营中诸将皆面露忧色,有人提议突围。曾国藩沉吟不语,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李鸿章身上:“少荃,你以为如何?” 李鸿章起身,沉声道:“突围虽可求生,但军心必乱。不如固守待援,同时派奇兵袭扰敌军后方。” 曾国藩微微颔首:“正合我意。” 当夜,李鸿章亲率一支精锐,绕道突袭太平军辎重营地,焚其粮草。太平军大乱,湘军趁机反击,终于解了祁门之围。 战后,曾国藩拍着李鸿章的肩膀,欣慰道:“少荃,此战你立下大功。” 李鸿章恭敬道:“全赖大人栽培。” 后来曾国藩与左宗堂李鸿章在祁门密议,左宗棠回湖南组织楚军,李鸿章接受曾国藩命令,回安徽组建淮军,准备三路大军围攻天京。 临别前夕,曾国藩将李鸿章唤至书房,取出一柄佩剑,递给他道:“此剑随我多年,今日赠你,望你莫忘初心。” 李鸿章双手接过,郑重道:“学生必不负恩师期望。” 曾国藩凝视着他,缓缓道:“为官之道,首在清廉,次在明察,三在果决。你才华横溢,但需谨记,刚柔并济,方能成事。” 李鸿章深深一拜:“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多年后,李鸿章已成为晚清重臣,权倾朝野。每逢曾国藩忌日,他必亲至墓前祭拜。 有人问他:“李中堂功业赫赫,何以仍对曾文正公如此敬重?” 李鸿章肃然道:“若无恩师当年祁门教诲,便无今日之李鸿章。” 风雪依旧,祁门大营的往事已成历史,但那段师徒情谊,在李鸿章心里,却永远铭刻在时光之中。 第80章 周李交恶 同治元年春,湖南长沙。 周宽世站在提督府的书房内,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份来自曾国藩的军令。 纸上墨迹犹新,字字如刀:\"着湖南提督周宽世即刻调拨白银十万两,以资李鸿章新练淮军之用。\" \"淮军\",周宽世冷笑一声,将文书重重拍在桌上。 三年前,他做为21世纪的一名历博士,穿越到了周宽世名身上。 两世记忆融合,让他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李鸿章,这个未来会签订《马关条约》《辛丑条约》的\"李二先生\"。 现在不过是个靠着老师曾国藩提携的幕僚罢了。 \"大人,曾大帅的信使还在外面候着回信。\" 副将周铁柱在门外低声提醒。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提起毛笔,蘸了墨汁,在回执上写下:\"湖南连年征战,库银空虚,实难筹措,恳请大帅体谅。\" 写罢,他搁下笔,对周铁柱道:\"去告诉信使,就说本提督已经尽力了,实在是湖南民生凋敝,无力支援淮军。\" 周铁柱面露难色:\"大人,这恐怕会得罪曾大帅啊。\" \"我自有分寸。\",周宽世摆摆手,示意周铁柱退下。 待周铁柱离去,周宽世走到铜镜前,凝视着镜中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三十出头,面容刚毅,眉宇间透着久经沙场的杀气。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湘军宿将,战功赫赫,如今他继承了这份记忆和能力,却多了一份对历史走向的感知。 \"李鸿章\"周宽世喃喃自语,\"你休想像历史上那样飞黄腾达。\" 半个月后,安庆。 李鸿章在临时搭建的淮军营帐中来回踱步,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他三十九岁,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锐气。 \"大人,湖南方面还是没消息。\"亲信周馥小心翼翼地报告,\"听说周提督已经回绝了曾大帅的军饷调拨令。\"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好个周宽世!我淮军初创,急需银两,他竟敢如此推诿!\" 他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周馥低声道:\"大人息怒。周提督在湘军中资历深厚,连曾大帅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面子?\"李鸿章冷笑,\"他不过是个莽夫,靠着几场胜仗就目中无人!\",他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份名册,\"你看看,我淮军现在只有三千人,枪械不全,粮饷不足,如何剿灭长毛?\" 周馥不敢接话。李鸿章沉思片刻,忽然道:\"备马,我要亲自去湖南会会这位周提督!\" \"大人,这\",周馥大惊,\"湘军将领素来排外,您此去恐怕\" \"怕什么?\"李鸿章整了整衣冠,\"我是奉曾老师之命组建淮军,他周宽世敢抗命不成?\" 五日后,湖南提督府。 周宽世正在校场检阅新兵操练,忽见周安急匆匆跑来:\"大人,李鸿章李大人到了府外,说要见您!\" 周宽世眉头一皱:\"来得倒快。\",他整了整战袍,\"请他到花厅等候。\" 当周宽世踏入花厅时,李鸿章已端坐其中,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见周宽世进来,李鸿章起身拱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周军门,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宽世还礼,不动声色地道:\"李大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两人分宾主落座。 李鸿章放下茶盏,开门见山:\"周军门,淮军初创,急需军饷。曾老师已下令湖南调拨,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周宽世早有准备,从容道:\"李大人有所不知,湖南连年征战,民生凋敝,库银实在紧张。本提督已向曾大帅说明情况,还望李大人体谅。\"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换上笑容:\"周军门,剿灭长毛乃朝廷大事。淮军若能早日成军,与湘军并肩作战,必能早日平定叛乱。区区四万两银子,对湖南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李大人此言差矣。\"周宽世打断道,\"湖南百姓为支援湘军已经倾其所有,实在无力再负担淮军粮饷。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鸿章一眼,\"李大人初掌兵权,恐怕还需要时间熟悉军务。\" 这话直戳李鸿章痛处,他在湘军幕府多年,却从未独立领兵作战。李鸿章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周军门这是质疑李某的能力?\" 周宽世不慌不忙:\"不敢。只是军饷一事,实在无能为力。\" 厅内气氛骤然紧张。李鸿章眯起眼睛,语气转冷:\"周军门,抗命不遵,可是大罪。\" \"李大人言重了。\"周宽世毫不退让,\"本提督一切以湖南百姓生计为重。若朝廷怪罪,周某一力承担。\" 两人目光交锋,火花四溅。 良久,李鸿章忽然大笑:\"好!好一个爱民如子的周军门!\"。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既如此,李某告辞。只望周军门日后不要后悔今日决定。\" 周宽世也起身相送:\"李大人慢走。湖南山高路远,还望一路小心。\" 李鸿章深深看了周宽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周宽世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今日已与这位未来权臣结下梁子,但为了阻止历史上的悲剧重演,他别无选择。 当夜,周宽世在书房翻阅兵书,周铁柱匆匆进来:\"大人,不好了!李大人离开后,在城中四处散布谣言,说您拥兵自重,不遵曾大帅军令!\" 周宽世冷笑:\"果然如此。\"他放下书卷,\"他还说什么了?\" 周铁柱犹豫道:\"还说您看不起他这个翰林出身的文官,故意刁难淮军\" \"无耻!\"周宽世拍案而起,\"明明是他李鸿章无能,在湘军多年毫无建树,如今靠着曾大帅的关系另立门户,还想吸湖南的血!\" 周铁柱忧心忡忡:\"大人,李大人毕竟是曾大帅的心腹,若他在大帅面前进谗言\" \"无妨。\"周宽世冷静下来,\"我在湘军多年,战功赫赫,曾大帅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于我。\"他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只是这个李鸿章睚眦必报,今日结怨,他日必会报复。\" 周铁柱不解:\"大人为何如此忌惮李大人?他不过是个新晋将领\" 周宽世没有回答。他心中清楚,按照历史走向,李鸿章将来会成为左右朝局的权臣。 但现在,历史已经因他的干预而改变,淮军得不到湖南的军饷,发展必然受阻。 \"传令下去,\"周宽世转身命令,\"加强城防,严密监视可疑人员。特别是与李鸿章有关的人,一律严加盘查!\" \"是!\"周铁柱领命而去。 周宽世独自站在书房中,手指轻叩桌面。他知道,与李鸿章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这位未来权臣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他必须未雨绸缪,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好准备。 窗外,春雨又起,淅淅沥沥地打在屋檐上,如同命运无声的警示。 --- 第81章 虎将萧孚泗 同治元年,湖南提督周宽世回到老家杨家滩169军工厂的靶场边缘。 一门改良后的劈山炮正对准三百步外的土墙,炮手拉动火绳,轰然一声巨响,炮弹精准地穿透了土墙正中央的红色标记。 \"好!\"周宽世拍掌大笑,\"萧孚泗,你这改良的法子果然有效!\" 从炮位后方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瘦高男子,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几分书卷气,却又不失武人的坚毅。 他拍了拍沾满火药黑灰的双手,向周宽世行了一礼:\"提督大人过奖,不过是调整了炮膛斜度和火药配比,算不得什么大发明。\" \"你这人就是太谦虚。\",周宽世走近火炮,抚摸着尚有余温的炮管,\"军工厂那些老顽固守着祖传的铸炮法子不肯变通,打出去的炮弹十发有五发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你这改良后的火炮,三发必中其一,已是天大的进步。\" 萧孚泗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可惜刘总办说标下的法子''离经叛道'',有违祖制\" \"哼!\"周宽世冷哼一声,\"那些腐儒懂什么?打仗是要死人的!\" 他忽然转身,直视萧孚泗的眼睛:\"孚泗啊,你在军工厂憋屈了这些年,可有想过上前线?\" 萧孚泗一怔,心跳陡然加快。他当然想过,日日夜夜都在想。 那些图纸上的改良,那些计算出的数据,若不能真正用在战场上,又有什么意义? \"提督大人,标下\" \"曾国荃大人的吉字营正在扩军,急需火器人才。\" 周宽世不等他说完,直接道出意图,\"本督决定将你和你的技术班底全部调往吉字营,你可愿意?\" 萧孚泗感到一阵热血上涌,单膝跪地:\"标下愿效死力!\" 周宽世满意地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吉字营那些百战之将,未必看得起你这样的''工匠''。你得用真本事让他们闭嘴。\" \"标下明白。\"萧孚泗抬起头,眼中燃起斗志,\"火炮不会说谎。\" 一个月后,安庆外围吉字营大帐。 寒风呼啸,萧孚泗带着他的十五人技术团队和满满三大车的火炮图纸、改良工具站在中军帐外,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帐内传来的争吵声清晰可闻。 \"九帅!周宽世送个工匠来是什么意思?我吉字营缺的是能冲锋陷阵的猛将,不是摆弄铁疙瘩的酸儒!\"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 \"刘连捷,你少说两句。\",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周提督在信中说此人精通火器,能助我军攻克安庆。\" \"火器?咱们那些老掉牙的劈山炮,打十炮能中一炮就算祖宗保佑了!安庆城墙厚达三丈,靠这些玩意儿能轰开?不如多备云梯,让弟兄们爬城实在!\" 萧孚泗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这时帐内传来一声威严的\"进来\",他连忙带着两名助手步入大帐。 帐内炭火熊熊,却掩不住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正中央坐着一位面容肃穆的中年将领,正是曾国荃。两侧站着七八位将领,那是曾国荃吉字营的虎将们,都用或怀疑或轻蔑的目光打量着萧孚泗这个\"工匠\"。 \"标下萧孚泗,参见九帅!\"萧孚泗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曾国荃微微颔首:\"周提督在信中对你赞誉有加,说你改良的火炮能百步穿杨。本帅倒想见识见识。\" 不等萧孚泗回答,左侧刘连捷就冷笑道:\"就凭你这身板?怕是连炮子都搬不动?\" 帐内响起几声嗤笑,萧孚泗面不改色,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双手呈上:\"九帅,这是标下改良的劈山炮图纸。传统火炮射程不足、精度欠佳,主要原因有三:一是炮膛内壁粗糙,导致炮弹飞行不稳;二是火药配比不科学,燃烧不充分;三是炮架固定方式落后,后坐力影响精度。\" 他顿了顿,见曾国荃已展开图纸细看,便继续道:\"标下改良后的火炮,射程可增加五成,精度提高三倍。若用于攻城,可集中火力轰击城墙薄弱处,事半功倍。\" \"纸上谈兵谁不会?\"刘连捷不屑地撇嘴,\"战场上瞬息万变,哪有时间让你慢慢瞄准?\" 萧孚泗直视李续宜:\"刘将军若不信,不妨选一门最老旧的火炮,让标下现场改良。明日靶场见分晓。\" 曾国荃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好!就依你所言。刘连捷,把你的''老将军''借给萧先生用用。\" 刘连捷哼了一声:\"我那''老将军''是道光年间的老货色,十发九不准。你要能把它变得百发百中,我刘连捷给你牵马执鞭!\" 当夜,吉字营火炮营地。 萧孚泗和技术团队围着一门锈迹斑斑的劈山炮忙碌着。 这确实是一门老古董,炮身上还刻着\"道光二十三年制\"的字样。 \"萧哥,这炮太老了,膛线都快磨平了,怎么改啊?\",年轻的助手王铁锤愁眉苦脸地问。 萧孚泗却笑了:\"正因为老,改良效果才更明显。来,先把炮膛清理干净。\" 他们用特制的钢刷和研磨膏,一点一点地清理炮膛内的锈迹和积碳。 然后,萧孚泗取出自制的膛线刻刀,在炮膛内刻出均匀的螺旋纹路。 \"这是\"王铁锤瞪大了眼睛。 \"膛线。\"萧孚泗解释道,\"炮弹旋转飞出,会更稳定、更精准。西洋人早就在用了。\" 接着,他们改造了炮闩结构,加固了炮架,并在炮身加装了简易的瞄准具。 最后,萧孚泗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淡黄色的粉末。 \"新配方的火药,燃烧更充分,烟雾更少。\"他小心地将火药装入炮膛,\"明日让那些将军们开开眼界。\" 次日清晨,靶场。 吉字营的主要将领几乎都来了,连曾国荃也亲自到场。 刘连捷抱着双臂,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九帅请看。\",萧孚泗指向三百步外的三块木靶,\"标下请求连射三发。\" 曾国荃点头示意开始。 第一发,炮弹呼啸而出,正中左侧木靶中心,木靶应声粉碎。 第二发,中间木靶同样被准确命中。 第三发,右侧木靶也被彻底摧毁。 全场鸦雀无声。刘连捷的下巴几乎掉到地上。 \"这这不可能!\",他冲到火炮前仔细检查,\"这还是我的''老将军''吗?\" 萧孚泗平静地说:\"还是那门炮,只是做了一些小改进。若用全新铸造的火炮,效果会更好。\" 曾国荃眼中精光闪烁:\"萧先生,你需要多少人手和材料,尽管开口。本帅要你在一个月内,改良吉字营所有火炮!\" 自此,萧孚泗在吉字营的地位彻底改变。 他不仅获得了充足的人力和物资支持,曾国荃还特批他从各营挑选两百名聪慧的士兵,组建专门的炮术队,由他亲自训练。 接下来的日子里,吉字营的火炮营地日夜炉火不熄。 萧孚泗不仅改良了现有火炮,还设计了几种新型的攻城炮。 他引入了标准化的弹药生产流程,确保每一发炮弹的重量和形状都完全一致; 他改进了火药配方,使得爆炸威力更大而烟雾更少; 他甚至设计了一种简易的测距仪,帮助炮手更准确地判断距离。 一个月后,吉字营的火炮部队焕然一新。 六十门经过改良的火炮整齐排列,炮身闪着寒光,曾国荃检阅时,满意地连连点头。 \"九帅,是时候试试这些宝贝的威力了。\" 萧孚泗建议道,\"安庆外围的菱湖炮台,可以作为第一个目标。\" 菱湖炮台是安庆外围最重要的防御工事之一,太平军在此布置了二十多门火炮,控制着通往安庆的主要水道。 此前吉字营曾两次进攻,都因炮火压制而伤亡惨重。 曾国荃沉思片刻,拍案道:\"好!三日后进攻菱湖。萧孚泗,你的火炮部队打头阵!\" 同治二年正月十八,菱湖之战打响。 黎明时分,吉字营的炮队已在菱湖东侧的高地上布置完毕。 萧孚泗亲自指挥十二门最精良的重型劈山炮,瞄准了湖对岸的太平军炮台。 晨雾中,太平军的旗帜隐约可见。他们的炮手显然也发现了湘军的动向,正在匆忙调整炮口。 \"测距。\"萧孚泗下令。 两名炮手立即使用新制的测距仪测量距离:\"四百二十步,风向东北,风力二级。\" 萧孚泗迅速计算着射击参数:\"仰角提高半度,装药减少一两,以抵消风力。\" 炮手们熟练地调整着火炮。与过去混乱的炮击不同,现在每门炮都按照统一的标准操作,确保火力集中。 \"开火!\" 十二门火炮同时怒吼,炮弹划破晨雾,精准地落在太平军炮台上。 第一轮齐射就有三发直接命中,一座炮台被彻底摧毁,火光冲天而起。 太平军显然被打懵了。他们的还击零零散散,大多数炮弹都落入了湖中,激起一道道水柱。 \"调整参数,目标右侧第二炮台。\"萧孚泗冷静地下令,\"三发速射,预备——放!\" 第二轮炮击更加精准,八发炮弹中有五发命中目标。太平军的又一个炮台在爆炸中坍塌。 如此反复,不到一个时辰,太平军的十二个主要炮台已被摧毁过半。 吉字营的步兵在火炮掩护下开始渡湖,太平军阵脚大乱。 \"萧先生,九帅命令集中火力轰击中央主炮台!\"传令兵飞奔而来。 萧孚泗眯起眼睛观察那个最大的炮台,发现其结构有些特殊:\"等等,那炮台后方有火药库!瞄准炮台与火药库之间的位置,用穿甲弹!\" 特制的穿甲弹被装入炮膛。 一声令下,六发穿甲弹呼啸而出,其中两发精准地穿透了炮台后壁,直接命中了火药库。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整个菱湖炮台被掀上了天。浓烟和火焰腾起数十丈高,连远处的安庆城墙都能清晰看到。 第82章 安庆安庆 菱湖大捷后第七日,吉字营中军帐内烛火通明。 萧孚泗站在沙盘前,手中细木棍点在安庆城北的集贤关位置。 \"九帅请看,集贤关城墙虽厚,但这段墙体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萧孚泗的木棍沿着沙盘上一条几乎不可见的细线移动,\"去年太平军内讧时,此处曾被炸塌过,后来匆忙修复,根基必然不牢。\" 曾国荃捋着胡须,目光如炬:\"你的意思是\" \"集中所有重炮,轰击这一点。\" 萧孚泗的棍尖重重戳在沙盘上,\"标下计算过,若用新铸的八千斤巨炮,配合特制穿甲弹,不出三日,必能轰开缺口。\" 帐内众将议论纷纷,刘连捷皱着眉头道:\"萧统领,你那巨炮还在图纸上呢,来得及铸造吗?\" 萧孚泗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在沙盘旁铺开。 \"炮模已准备就绪,只要九帅首肯,今夜便可开炉。湖南运来的精铁足够铸造两门这样的巨炮。\" 曾国荃凝视图纸,只见上面绘制着一门前所未见的巨型火炮,炮管长近两丈,口径足有六寸,炮身加装了强化箍,炮架则是独特的液压缓冲设计。 \"好!就依你所言。\",曾国荃拍案定夺,\"需要多少人手,尽管调配。一个月内,本帅要看到这两门''怪物''怒吼!\" 萧孚泗单膝跪地:\"标下定不负九帅所托!\" 接下来的日子,吉字营后方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兵工厂。 三百名铁匠、木匠在萧孚泗指挥下日夜赶工,两座特制熔炉喷吐着炽热的火焰,将上等精铁熔化成赤红的铁水,注入巨大的炮模之中。 萧孚泗几乎不眠不休,亲自监督每一个关键环节。 当第一门巨炮的炮管从模具中取出时,他亲自拿起锉刀,修整炮膛内壁的每一处瑕疵。 \"萧哥,您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王铁锤端来一碗热粥,\"这粗活让我们来就行。\" 萧孚泗摇摇头,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着异样的光彩:\"这炮膛的平滑度决定炮弹的精准度,差之毫厘,战场上就谬以千里。\" 他抚摸着尚有余温的炮管,\"这是我们攻破安庆的关键,不能有半点马虎。\" 二十天后,两门被士兵们称为\"雷神\"的巨型攻城炮终于完工。 漆黑的炮身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需要二十名士兵才能推动的炮架装有精巧的调节装置,可以微调射击角度。 与此同时,萧孚泗的火炮部队已扩充至五百人,分为六个炮队,每队配备不同类型的火炮。 他还训练了一批专门的观测手,使用新制的测距仪和风速仪,为炮击提供精确参数。 咸丰十一年三月,春寒料峭。吉字营完成对安庆的合围,六万大军如铁桶般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曾国藩从祁门大营发来手谕:\"务于一月内克复安庆,以振军威!\" 三月十五日凌晨,安庆总攻开始。 吉字营所有火炮在城北集贤关外一字排开。 六十门改良型劈山炮居前,二十门新铸的冲天炮居中,两门\"雷神\"巨炮则被安置在一处特意加高的土台上,居高临下对准那段修补过的城墙。 萧孚泗身披轻甲,站在观测台上,手中令旗高举,晨雾中,安庆城墙如一条灰色巨蟒盘踞在前方,城头上太平军的黄旗隐约可见。 \"测距!\"他一声令下。 十名观测手同时操作仪器:\"六百八十步,风向西南,风力三级!\" 萧孚泗迅速计算着射击诸元,然后向各炮队下达具体指令。 与过去清军火炮杂乱无章的射击不同,吉字营的炮击有着精确的计划,劈山炮负责压制城头守军,冲天炮轰击城墙中上部制造松动,而两门巨炮则集中火力攻击城墙底部同一点。 \"预备——放!\" 随着萧孚泗手中令旗挥下,第一轮齐射开始了。 八十多门火炮同时怒吼,大地为之震颤。炮弹如雨点般落在城墙上,顿时砖石飞溅,烟尘四起。 太平军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的反击炮火零散而慌乱,大多数炮弹都落在了空地上。 城头上人影慌乱奔走,黄旗倒了一片又一片。 \"调整参数,第二轮准备!\"萧孚泗冷静地下令,\"巨炮换穿甲弹!\" 炮手们迅速行动起来,两门巨炮被装入了特制的尖头穿甲弹,这种炮弹内部中空,装有延时引信,可以在穿透城墙后爆炸。 \"放!\" 第二轮炮击更加精准,两发穿甲弹如雷霆般轰在城墙底部,深深嵌入墙体内,随即发出闷雷般的爆炸声。 城墙剧烈震动,裂缝如蛛网般从弹着点向外蔓延。 如此反复轰击了整整一个时辰,那段修补过的城墙已经摇摇欲坠。 萧孚泗下令暂停炮击,亲自走到一门巨炮旁检查炮管温度。 \"萧统领,为何停下?\"刘连捷骑马赶来,焦急地问道,\"眼看城墙就要塌了!\" 萧孚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炮管过热,再打下去容易炸膛。况且\" 他指向城墙,\"太平军正在调集兵力防守那段危墙,等他们聚集多了再打,效果更佳。\" 果然,透过渐渐散去的硝烟,可以看到大批太平军正涌向那段即将坍塌的城墙,试图加强防守。 萧孚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传令,所有火炮换榴霰弹,瞄准那段城墙后方,三发速射!\" 这一次的炮击堪称毁灭性的。上百发榴霰弹在城墙后方空中爆炸,成千上万的铅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聚集在城墙后的太平军成片倒下,惨叫声甚至压过了炮声。 \"现在!\"萧孚泗高举令旗,\"巨炮换重型实心弹,给我轰塌那段城墙!\" 两门巨炮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重达六十斤的实心弹如陨石般砸向已经千疮百孔的城墙。 第一发炮弹命中,城墙剧烈摇晃;第二发接踵而至,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轰鸣,一段长约十丈的城墙轰然倒塌,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杀啊!\"李续宜拔刀高呼,早已待命的三千吉字营精锐如潮水般向缺口涌去。 太平军虽然拼死抵抗,但在湘军火炮的持续掩护下,吉字营很快控制了缺口,并不断扩大战果。 到了午时,湘军旗帜已经插上了安庆北城头。 然而,战斗远未结束,太平军退入城内,依托街巷房屋继续顽抗。 每一座宅院、每一条街道都成了战场,战斗进入残酷的巷战阶段。 \"九帅有令,调火炮入城!\"传令兵飞奔而至。 萧孚泗眉头紧锁:\"城内狭窄,重炮难以机动\" 他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传我命令,准备''火龙车''!\" 所谓\"火龙车\",是萧孚泗秘密研发的一种近战火器,将小型火炮安装在特制推车上,配备霰弹和燃烧弹,专为巷战设计。 不到半个时辰,二十辆\"火龙车\"被推进了安庆城内。 巷战中,这些灵活的火器大显神威。每当太平军据守某处宅院,\"火龙车\"就会抵近射击,一发霰弹就能清空整个院落的守军。 遇到特别坚固的据点,则换用燃烧弹,将整座建筑化为火海。 到了傍晚,吉字营已经控制了安庆大半城区,太平军残部退守城西的巡抚衙门,做最后的抵抗。 曾国荃亲临前线,召集众将商议最后的进攻。 萧孚泗提议:\"九帅,衙门围墙虽高,但标下发现其后院紧邻一座火药库。若用巨炮从远处精准轰击\" \"不可!\"一位幕僚急忙反对,\",衙内存有大量粮饷物资,焚之可惜!\" 曾国荃沉思良久,最终拍板:\"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萧统领,就依你所言!\" 夜幕降临,一门巨炮被悄悄运至距衙门三百步的一处高台上。 萧孚泗亲自操炮,将炮口对准了衙门后院的火药库位置。 \"装填特制燃烧弹。\"他低声命令,\"一发足矣。\" 炮手们屏息操作,将一枚涂成红色的特殊炮弹装入炮膛。这种炮弹内装白磷和火药,爆炸后会引发难以扑灭的大火。 \"放!\" 一声巨响后,炮弹划破夜空,精准地命中了火药库。 刹那间,地动山摇的爆炸震撼全城,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照亮了整个安庆夜空。巡抚衙门瞬间被火海吞没,太平军的抵抗意志也随之崩溃。 次日黎明,安庆城内的战斗终于结束。太平军守将叶芸来在衙门前自焚而死,其余残部或降或逃。 历时两年的安庆围城战,以湘军大获全胜告终。 战后论功行赏,萧孚泗被曾国藩亲自保举,擢升为参将,并获赐黄马褂。 吉字营众将再无人敢小觑这个\"工匠出身\"的火炮专家。 庆功宴上,曾国荃举杯向萧孚泗敬酒。 \"若无萧参将的火炮之利,安庆恐难速克。此战首功,当属火器!\" 萧孚泗谦逊地回礼:\"全赖九帅信任,将士用命。标下不过尽本分而已。\" 宴毕,萧孚泗独自登上残破的安庆城墙,望着城内尚未熄灭的余火。 他想起周宽世送他离开军工厂时说的话:\"火炮不会说谎。\"如今,他确实用火炮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远处传来士兵们的歌声,那是吉字营的凯歌。 萧孚泗轻轻抚摸城墙上的弹痕,心中已开始构思新的火炮改良方案。 安庆只是开始,他知道,这场平定太平天国的战争还远未结束,而火器,必将在这场变革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第83章 英王的未路穷途 同治元年。 周宽世独自站在三河镇的土地上,寒风吹动他的黑色战袍。 远处三河镇的土地庙方向,乌鸦盘旋,仿佛还能听见七千湘军亡魂的呜咽。 他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却浑然不觉。 \"大人,李将军的遗物送来了,埋在土地庙的关帝爷圣像下。\" 亲兵周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周宽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那口斑驳的铁箱上,那是李续宾留在世间的最后痕迹。三河镇一役,湘军精锐全军覆没,李续宾战至最后一刻,只留下这箱遗物被埋在土地庙。 \"都退下。\"周宽世声音嘶哑。 待帐中只剩他一人,周宽世颤抖着打开铁箱。 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套被血浸透的官服,一枚断裂的玉佩,几封家书,还有一本边角烧焦的兵书。 他捧起官服,布料上干涸的血迹硌得掌心发痛。 \"李兄\",周宽世喉头滚动,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是站在最前线的挺拔身影。 突然,他的指尖触到兵书封皮下有异物一张对折的薄纸。 周宽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纸,在烛光下展开,纸上的字迹因血迹而模糊,但关键内容清晰可辨: \"英王许诺,若献皖北三城,当封侯爵梅花印记为凭\" 周宽世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李续宾的笔迹,而是。 他的手指抚过信纸角落那个几乎不可见的梅花印记,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苗沛霖!那个反复无常的皖北军阀,竟与陈玉成暗通款曲!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周宽世死死盯着那封信,三河镇的惨状在眼前闪回:李续宾身负重伤,被三名太平军围攻活活砍死;湘军将士被太平军铁骑践踏;七千具尸体堆成小山,鲜血染红了三河 \"苗沛霖\"周宽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燃起滔天怒火。 若没有这封密信,或许三河之败本可避免,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震得烛台摇晃。 \"来人!备马!\" 三日后,颍上城外苗沛霖大营。 苗沛霖正与心腹在帐中饮酒作乐,忽闻亲兵来报:\"大帅,湘军湖南提督周宽世单骑求见!\" \"周宽世?\"苗沛霖手中酒杯一顿,三角眼中闪过警惕,\"带了多少人马?\" \"就他一人,连随从都没有。\" 军师赵德凑过来低声道:\"大帅,此人来者不善。三河镇一役,湘军几乎全军覆没,就他独活,他必是来兴师问罪的。\" 苗沛霖冷笑一声:\"让他等着。\",他转向赵德,\"去查查,最近湘军可有异动。\" 半个时辰后,周宽世被引入大帐。 帐内二十名刀斧手分立两侧,苗沛霖高坐虎皮椅上,右手有意无意地搭在腰间短铳上。 \"周提督远道而来,有何贵干啊?\" 苗沛霖拖长声调,眼睛却紧盯着周宽世腰间的佩剑。 周宽世不卑不亢地拱手:\"苗将军,明人不说暗话,周某此来,是要送将军一场富贵。\" \"哦?\"苗沛霖嗤笑一声,\"我苗某人现在要兵有兵,要粮有粮,周提督能给我什么富贵?\" 周宽世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那封信,轻轻放在案几上:\"不知这个,够不够分量?\" 苗沛霖瞥见信笺上的梅花印记,脸色骤变。 他猛地站起,右手已按在短铳上。帐内刀斧手\"唰\"地抽出兵刃,寒光四射。 周宽世却纹丝不动,反而自顾自地倒了杯酒:\"苗将军若杀了我,这封信的副本明日就会送到曾国藩案头。 到时候,不知朝廷会如何看待一个私通长毛的团练大臣?\" 帐内死一般寂静,苗沛霖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死死盯着周宽世,忽然大笑起来:\"好!好个周宽世!来人,看座!\" 待左右退下,苗沛霖压低声音:\"周兄想要什么?\" 周宽世饮尽杯中酒,眼中闪过寒光:\"陈玉成。\" \"英王?\"苗沛霖倒吸一口冷气,\"他现在虽败走庐州,可手下还有数万精锐\" \"正因如此,才需要苗将军相助。\"周宽世凑近一步,\"陈玉成素来信任将军,若您邀他入寿州休整\" 苗沛霖眼珠转动,忽然明白了周宽世的计划。 他拍案而起:\"你要我在寿州设伏?!\" \"不错。\"周宽世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寿州城北门年久失修,我可派精兵潜伏入城。只要陈玉成进城,便是瓮中之鳖。\" 苗沛霖踱步沉思,投靠朝廷固然稳妥,但陈玉成待他不薄可那封要命的信 \"事成之后,\"周宽世看穿他的犹豫,\"我自会销毁所有证据。另外,朝廷对擒获英王之功,至少封个巡抚。\" 这句话击中了苗沛霖的软肋。 他猛地转身:\"好!但我有条件——我要亲手处置陈玉成!\"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却点头应允:\"成交。\" 当夜,一封盖着苗沛霖印信的密函悄悄送往陈玉成大营。 五日后,寿州城外。 陈玉成率领残部抵达时,已是日暮时分。 这位太平天国最年轻的王爷,此刻甲胄残破,眼中却仍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王爷,苗沛霖亲自出迎了。\"部将陈得才指着城门处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 陈玉成眯眼望去,只见苗沛霖满脸堆笑,身后跟着数十名亲兵。 他略一沉吟:\"传令下去,全军在城外扎营,只带五百精锐入城。\" 苗沛霖远远望见陈玉成只带少量兵马,心中一紧,脸上却笑容更盛:\"英王殿下!末将已备好酒食,为殿下接风洗尘!\" 陈玉成下马还礼:\"苗将军有心了。\"他环顾四周,\"寿州城防似乎松懈了些?\" \"殿下明鉴。\"苗沛霖早有准备,\"近日皖北蝗灾,末将派兵协助百姓灭蝗去了。\" 陈玉成点点头,却暗中向陈得才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悄悄落后几步,对亲兵低语几句。 宴席设在知府衙门。酒过三巡,苗沛霖忽然叹息:\"殿下,庐州一失,皖北恐难坚守。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陈玉成放下酒杯,目光灼灼:\"本王欲收拢部众,北上与捻军会合,再图大业。\" 他话锋一转,\"苗将军可愿随本王同行?\" 苗沛霖心中一凛,这正是周宽世预料的情况。他故作激动:\"末将愿效犬马之劳!只是\"他压低声音,\"寿州粮仓尚存十万石粮草,需三日才能装车完毕。\" \"三日\"陈玉成沉吟片刻,\"好,本王就在此休整三日。\" 子夜时分,苗沛霖悄悄来到城隍庙后的密室。周宽世早已等候多时。 \"他起疑了。\"苗沛霖擦着汗,\"只带了五百人进城,还派人在城内四处查探。\" 周宽世冷笑:\"不愧是英王。不过无妨,明日你以商议北上路线为由,邀他去北门视察。 那里城墙破损,最适合伏兵突袭。\" 苗沛霖迟疑道:\"若他不肯去呢?\" \"那就用第二个计划。\"周宽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明日宴席上,下在酒中。\" 苗沛霖接过瓷瓶,手微微发抖:\"这是\" \"放心,只是蒙汗药。\"周宽世眼中寒光闪烁,\"我要的是活着的陈玉成。\" 次日傍晚,知府衙门再次大摆宴席。酒至半酣,苗沛霖起身举杯:\"殿下,末将敬您一杯,祝北上旗开得胜!\" 陈玉成刚要举杯,忽听外面一阵骚动。陈得才匆匆闯入:\"王爷!城外大营遭袭!\" \"什么?\"陈玉成猛地站起,酒杯摔得粉碎。他锐利的目光射向苗沛霖:\"苗将军,这是何意?\" 苗沛霖脸色煞白,正欲辩解,忽听四周屏风后弓弦声响。 数十名弓箭手现身,利箭直指陈玉成。 \"陈玉成!\"周宽世从侧门大步走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陈玉成见中埋伏,反而仰天大笑:\"好个苗沛霖!好个湘军走狗!\"他\"锵\"地拔出佩剑,\"本王今日就算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混战中,陈玉成连斩七名伏兵,但终究寡不敌众。 一支暗箭射中他的右腿,他单膝跪地,仍挥剑不止。 周宽世见状,亲自上前,一记刀背重重击在陈玉成后颈。 当陈玉成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铁笼中,双手双脚戴着沉重的镣铐。 笼外火把通明,周宽世正冷冷注视着他。 \"周宽世\"陈玉成声音嘶哑,\"要杀便杀,何必羞辱于我?\" 周宽世蹲下身,与笼中的囚徒平视:\"陈玉成,你可记得三河镇的土地庙?李续宾将军和七千湘军将士的冤魂,正等着你的头颅祭奠。\" 陈玉成冷笑:\"成王败寇,何须多言?我只恨没能亲手斩下曾国藩的头颅!\" \"带下去!\"周宽世厉声道,\"严加看管,明日押送大营!\" 当夜,苗沛霖秘密来访。他看着囚笼中的陈玉成,神色复杂:\"英王\" 陈玉成睁开眼,目光如刀:\"苗沛霖,本王待你不薄,为何叛我?\" 苗沛霖避开他的视线:\"殿下,这乱世之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哈哈哈!\"陈玉成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悲凉,\"好一个人不为己!你以为周宽世会放过你?狡兔死,走狗烹!\" 苗沛霖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离去。 三日后,当周宽世押解陈玉成前往湘军大营时,众将士纷纷出迎。 看着囚笼中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年轻将领,老将鲍超长叹一声:\"英王,可惜了。\" 陈玉成昂首不语,目光越过众人,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一只孤鹰正在盘旋。 当夜,周宽世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满天星斗。亲兵来报:\"大人,苗沛霖派人送信,邀您明日赴宴。\" 周宽世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告诉他,本官军务繁忙,改日再聚。\" 他转身入帐,从暗格中取出那封密信,在烛火上点燃。 纸灰飞舞中,周宽世轻声自语:“李大哥,那晚向你挥刀的陈玉成已灭,您可以安息了。\" 第84章 盛大的祭典 咸丰十一年秋,湖南湘乡荷塘镇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远处的山峦如刀削斧劈,青灰色的天空下,一支身着素服的队伍缓缓行进在蜿蜒的山路上。 队伍最前方,曾国荃骑着一匹黑马,面色凝重如铁。 \"大人,前面就是烟溪湾了。\",亲兵队长刘松山指着山谷中一片开阔地说道。 曾国荃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层层山峦,落在远处那座新修的石牌坊上。 牌坊上\"忠烈千秋\"四个大字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他深吸一口气,十年前吉安城下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箭如雨下,李续宾率亲兵冲入重围,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情景。 \"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准备祭礼。\"曾国荃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队伍在山谷入口处停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当地官员和乡绅迎了上来。 为首的知县躬身道:\"曾大人远道而来,下官已经制备好祭品香烛。\" 曾国荃翻身下马,拍了拍沾满尘土的官服:\"李家后人可到了?\" \"回大人,李公子已在墓前守候三日了。\" 曾国荃点点头,目光扫过随行的数十名湘军将领——彭玉麟、周宽世、鲍超、杨岳斌……这些身经百战的悍将此刻都沉默不语,脸上写满了肃穆。 他知道,这些人中不少都曾与李续宾并肩作战,有的甚至亲眼目睹了三河镇那场惨烈的败仗。 \"走。\"曾国荃率先迈步,沿着新铺的石阶向山腰处的陵园走去。 石阶两旁,新栽的松柏在秋风中摇曳。越往上走,曾国荃的心就越发沉重。 十年前,李续宾在吉安城下救他一命后,曾笑着说:\"九帅,他日若我不幸战死,还望您能照顾我的家小。\"当时他只当是玩笑,谁曾想竟一语成谶。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规模宏大的陵墓出现在众人面前,汉白玉的墓碑上刻着\"皇清诰授振威将军李公续宾之墓\"。 墓前平台上,摆放着数十张黑漆木椅,已有不少湘军将领提前到达,见曾国荃到来,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请坐。\"曾国荃抬手示意,目光却落在跪在墓前的一个瘦弱少年身上。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一身重孝,正是李续宾的儿子李光久。 曾国荃走到少年面前,伸手将他扶起:\"贤侄请起。\" 少年抬头,眼中含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曾叔父……\" 只这一声称呼,曾国荃便觉喉头一紧。他记得最后一次见李续宾时,对方还抱着这个五岁的孩童,笑着说要教他骑马射箭。 如今父子阴阳两隔,只留下这孤儿寡母。 \"你父亲是我救命恩人,更是朝廷的忠臣。\"曾国荃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今日我带了三万两白银,是当年你父亲支援我吉字营的数额,现在物归原主。\" 身后亲兵抬上十个沉甸甸的红木箱,整齐地排列在墓前。 曾国荃转身面向众将领,深吸一口气:\"今日我等齐聚于此,祭奠忠烈。李续宾将军为国捐躯已近三载,然其忠勇之姿,犹在眼前。\" 彭玉麟起身道:\"九帅,李将军在天之灵,必感欣慰。\" 曾国荃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缓缓展开:\"奉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之命,今日特来祭奠李续宾将军。\" 全场肃立。秋风掠过山岗,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 \"维咸丰十一年九月十五日,钦差大臣曾国藩遣弟国荃,谨以清酌庶馐之奠,致祭于振威将军李公续宾之灵……\" 曾国荃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他读到\"吉安一役,公救我于万箭之中\"时,声音微微发颤;读到\"三河之败,公力战至最后一息\"时,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祭文读完,曾国荃亲自点燃三炷高香,插入墓前的青铜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在秋日的阳光下形成一道淡淡的烟柱。 \"献礼!\" 随着一声令下,亲兵们抬上早已准备好的三牲祭品——整猪、整羊、整牛,依次摆放在供桌上。 随后是象征性的纸钱、纸马、纸兵器,被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盆中。 \"李将军生前最爱饮此酒。\"曾国荃从刘松山手中接过一个青瓷酒壶,缓缓将酒洒在墓前,\"今日与诸公共饮,以慰忠魂。\" 众将领纷纷举杯,一饮而尽。酒是湖南特产的米酒,入口甘甜,回味却带着微微的苦涩,恰如此刻众人的心情。 仪式进行到尾声时,曾国荃示意亲兵抬上一个红木匣子。 他亲手打开匣盖,里面赫然是陈玉成的首级——经过特殊处理,面目仍清晰可辨。 \"李将军,今日我带陈逆首级来见你。\"曾国荃的声音突然提高,\"三河镇之仇,今日得报!\"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声的议论。鲍超上前一步:\"九帅,可否让末将也看一眼这逆贼?\" 曾国荃点头应允。鲍超凝视着匣中的首级,突然狠狠啐了一口:\"狗贼!你也有今天!\"这位以勇猛着称的将领竟红了眼眶,\"李大哥,你看到了吗?这厮终于伏诛了!\"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几位与李续宾交好的将领纷纷上前,对着陈玉成的首级唾骂。 曾国荃没有制止,他知道这些人需要这样的宣泄。 \"够了。\"良久,曾国荃才抬手示意,\"将首级焚化,以祭奠三河镇阵亡将士。\" 亲兵将木匣投入火盆,火焰猛地蹿高,发出噼啪的响声。 曾国荃注视着燃烧的火焰,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三河镇那场大火——李续宾率五百亲兵断后,最终全军覆没的惨烈景象。 仪式结束后,众将领依次上前行礼。曾国荃注意到李光久直站在一旁,神情木然,似乎还未从丧父之痛中走出。久 \"贤侄,\"曾国荃走到少年身边,\"这三万两白银,一半用于修缮陵墓,一半作为你母子日后生活之资。我与你父有生死之交,今后你便如同我亲子一般。\" 李光久跪下叩头:\"谢叔父大恩。\" 曾国荃连忙扶起他:\"不必如此。你父亲当年救我性命,恩同再造。 这些银两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他顿了顿,\"你可愿随我去南京?那里有最好的学堂,我可以为你请最好的老师。\" 少年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母亲体弱多病,我不忍远离。再者,父亲陵墓在此,我当守孝三年。\" 曾国荃叹息一声,不再勉强。他转向其他将领:\"诸位远道而来,今晚就在荷塘镇歇息。明日一早,各自返回驻地。\" 众人领命而去。夕阳西下,陵园内渐渐安静下来。 曾国荃让亲兵们也退下,独自一人留在墓前。 秋风渐凉,吹动他的衣袍。曾国荃缓缓跪在墓前,终于卸下了白天维持的威严面具。 \"续宾兄……\"他声音哽咽,\"我来晚了。\" 一滴泪水终于落下,砸在青石板上。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湘军悍将,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吉安城下那一箭,本该要了我的命。是你背着我杀出重围……三河镇那一战,本该是我去断后,你却抢了军令……\"曾国荃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你总是这样,把生的机会留给别人……\" 暮色四合,山间响起虫鸣。曾国荃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将剩下的酒全部洒在墓前。 \"陈玉成那厮,我亲手剐了他三百六十刀!每一刀都喊着你的名字!\"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可是这有什么用?你再也回不来了……\" 远处,刘松山不安地望着陵园方向。他跟随曾国荃多年,从未见过主帅如此失态。 \"要不要去劝劝大人?\"一名亲兵小声问道。 刘松山摇摇头:\"让大人一个人待会儿。这些年,他憋得太久了。\" 陵园内,曾国荃已经平静下来。 他抚摸着墓碑上李续宾的名字,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承嗣。你李家血脉,绝不会断绝。\"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曾国荃仰头望去,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李续宾爽朗的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对着墓碑深深三拜。 \"续宾兄,安息。来世,我们还做兄弟。\" 夜风送来远处荷塘的清香,如同一个温柔的回应。 曾国荃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转身走向等待他的亲兵们。月光下,他的背影挺拔如松,仿佛刚才的脆弱从未存在。 --- 第85章 引湘入淮曾大帅嫁妆 庐州的冬日格外阴冷,刺骨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在李鸿章的脸上如同刀割。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校场上,望着下面稀稀拉拉的几百名新兵,心中一片冰凉。 \"大人,今日又跑了十七个。\"亲兵统领周盛波低声报告,声音里满是无奈。 李鸿章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呼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了一层薄霜。 这是他回安徽老家练兵的第二年,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朝廷给的饷银不足,地方士绅又推三阻四,招募来的不是地痞无赖就是走投无路的贫民,连基本的队列都站不整齐。 \"传令下去,今日操练取消。\"李鸿章摆了摆手,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 帐内炭火微弱,李鸿章坐在案前,盯着桌上那封来自恩师曾国藩的信件。 信中询问练兵进展,言辞温和却让他羞愧难当。 他提笔想写回信,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片,却不知从何写起。 \"报——\"帐外传来急促的喊声,\"曾大帅派来的信使到了!\" 李鸿章猛地站起,打翻了砚台。他顾不得擦拭衣袍上的墨迹,快步走出营帐。 一名风尘仆仆的湘军士兵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封信函。 \"曾帅命小人星夜兼程送来,请李大人亲启。\" 李鸿章接过信,指尖微微发抖。 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语:\"少荃吾弟见字如晤,闻弟练兵艰难,兄心甚忧。请速来安庆一叙,共商大计。\" 数日后,安庆两江总督衙门。 李鸿章风尘仆仆地赶到时,曾国藩正在书房批阅公文。 听到通报,这位湘军统帅立刻放下毛笔,亲自迎到院中。 \"少荃来了!\"曾国藩笑容满面,拉住李鸿章的手上下打量,\"瘦了,也黑了。\" 李鸿章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撩起衣摆就要行大礼,被曾国藩一把扶住。 \"师生之间,不必如此。\"曾国藩拉着他的手走进书房,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让李大人先沐浴更衣,再备一桌好菜。\" 沐浴后的李鸿章换上了干净衣裳,与曾国藩对坐用膳。 几杯热酒下肚,他终于鼓起勇气:\"老师,学生无能,辜负了您的期望。在安徽练兵一年有余,至今不成气候。\" 曾国藩夹了一筷子腊肉放在他碗里,不紧不慢地问:\"具体有何困难?\" \"一是粮饷不足,朝廷拨付有限,地方士绅又不愿捐助; 二是兵源匮乏,稍有能耐的都去投了湘军,剩下的不是老弱就是无赖; 三是\"李鸿章声音低了下去,\"学生缺乏带兵经验,实在\" 曾国藩忽然笑了:\"少荃啊,你可知我初练湘军时,情况比你还要糟糕?\" 李鸿章抬头,看见老师眼中满是鼓励。 \"当年我在衡阳练兵,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士兵用竹竿当长矛。\" 曾国藩回忆道,\"你现在的处境,比我当年好多了。\" \"可是老师\" 曾国藩摆摆手:\"我这次叫你来,就是要助你一臂之力。\"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地图,在桌上铺开,\"你看这里。\" 李鸿章凑近一看,是长江下游的地形图,曾国藩的手指正点在上海的位置。 \"上海?\"李鸿章疑惑不解。 \"上海租界的洋人和本地士绅联名上书,请求派兵保护。\" 曾国藩眼中闪烁着精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鸿章心跳加速:\"老师的意思是\" \"我打算派你率军东进,保卫上海。\"曾国藩一字一句道,\"为此,我会拨给你两营湘军精锐,外加五万两饷银。\" 李鸿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两营湘军!那可是战功赫赫的百战之师,曾国藩的心头肉。至于五万两银子,更是天文数字。 \"老师,这这太贵重了\"李鸿章声音发颤。 曾国藩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不帮你帮谁?\"他指着地图继续道,\"上海乃通商要地,关税丰厚。你若能站稳脚跟,粮饷自不愁。\" 李鸿章突然明白了老师的深意——这是在给他一条生路,一个崛起的机会。 \"学生学生不知如何报答\"李鸿章热泪盈眶。 曾国藩笑道:\"好好干,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鸿章留在安庆,与曾国藩日夜商讨东进计划。 曾国藩不仅调拨了程学启、郭松林两营精锐湘军,还亲自挑选了十几名经验丰富的营官和幕僚随行。 \"这些人都能独当一面,你要善加使用。\" 曾国藩叮嘱道,\"特别是程学启,此人勇猛善战,可为你左膀右臂。\" 临行前夜,曾国藩突然来到李鸿章下榻的院落。他让随从抬进两口大箱子。 \"这是\"李鸿章疑惑地打开,顿时惊呆了。一箱是崭新的洋枪,另一箱则是白花花的银子。 \"洋枪两百支,是我从广东购得的;银子两万两,是我的私蓄。\" 曾国藩轻描淡写地说,\"上海华洋杂处,这些或许用得上。\" 李鸿章跪倒在地,泪流满面:\"老师大恩,学生没齿难忘!\" 曾国藩扶起他,语重心长地说:\"少荃,此去上海,既要防长毛,也要与洋人周旋。记住,外柔内刚,方为上策。\" 次日清晨,安庆码头旌旗招展。 三千精锐整装待发,其中一千是曾国藩拨给的湘军老兵,个个虎背熊腰,军容严整; 另外两千是李鸿章在安徽新募的兵勇,经过湘军军官的短期训练,也已初具模样。 曾国藩亲自来送行。他站在码头上,看着意气风发的李鸿章,眼中满是欣慰。 \"老师保重,学生定不负所托!\"李鸿章深深一揖。 \"去。\"曾国藩挥挥手,\"记住,为将者当爱兵如子。\" 春风吹动战旗,船队缓缓驶离码头。李鸿章站在船头,望着恩师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晨雾中。 他握紧拳头,暗自发誓一定要在上海闯出一片天地。 船行至江心,亲兵周盛波来报:\"大人,程将军请示是否按计划在芜湖停靠补给?\" 李鸿章回过神来,挺直腰板:\"按原计划进行。传令各营,加强戒备,防止长毛偷袭。\" 他转身望向东方,那里是上海的方向,也是他命运转折的地方。 有了恩师倾囊相授的\"嫁妆\",这支以湘军为骨干、融合皖北子弟的新军,即将在历史舞台上崭露头角。后人会称他们为——淮军。 第86章 炮火洗横江 ipaoshuba.net 金沙江的怒涛拍打着南岸的峭壁,石达开站在横江镇外的白果坪高地上,远眺对岸清军连绵的营垒。 他的身后,是六万太平军精锐,这些从广西转战千里、历经天京事变仍誓死追随的老兵,是翼王最后的脊梁。 “骆秉章把四川的湘军全调来了。”,部将李福猷低声道。 石达开冷笑:“刘岳昭?湖南提督周宽世辖下的那个‘果毅营’,不过仗着火炮多。” 他攥紧腰间的佩剑,剑鞘上“斩妖”二字已被磨得发亮。 自天京出走后,他辗转六省,唯有攻下成都,才能在这乱世中再起风云。 三十里外的捧印场,刘岳昭正擦拭着一门新到的西洋炸炮。 这位湘军悍将年近四十,眉宇间透着冷峻。 骆秉章的信摆在案头:“横江若失,全川震动。务必歼灭石逆于此。” 他望向沙盘,横江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石达开在此筑垒三十余座,卡坚路险,俨然铁桶。 “翼王善用‘夹江为营’,这次,我要让他无处可逃。”,刘岳昭暗暗的在黑暗里捏紧了拳头。 1863年1月8日,黄鳝沟 黎明时分,湘军的炮火撕裂了寂静。 三十门劈山炮、十二门西洋炸炮同时怒吼,铅弹与开花弹如暴雨般砸向太平军的土垒。 白果坪阵地上,木栅被炸得粉碎,碎石混着残肢飞溅。 “清妖的火炮……怎会如此之多?”,一名太平军哨官刚喊出口,便被一枚炮弹掀上半空。 刘岳昭站在黄金井的高坡上,手持千里镜,冷眼看着太平军营垒在炮火中摇晃。 湘军的战术简单而残酷:先用火炮轰垮工事,再以抬枪队压制,最后步兵冲锋。 这套“反客为主”的打法,是湖南提督周宽世从戚继光兵书中学来,专克太平军的野战优势。 石达开亲临前线,命令士兵伏低避炮,待湘军逼近再反击。 太平军的鸟枪和土炮射程不足,只能咬牙忍耐。 炮击持续了整整三日,双龙场的三十座营垒被夷平大半,关河的河水被染成暗红。 --- 1863年1月30日,炮火暂歇的深夜,云南提督胡中和率两千精兵,沿后山秘道摸进横江镇。 与此同时,太平军部将郭集益、冯伯年突然倒戈,打开西门引清军入城。 火光冲天中,石达开的中军大营被焚,囤积的粮草化为灰烬。 “翼王!西路已断,退往燕子坡!”,李福猷满脸烟尘,拽住石达开的马缰。 石达开望向溃散的部队,喉头滚动——这些老兵跟随他转战七年,如今却像稻草般被炮火收割。 他想起离京时对洪秀全的誓言:“臣必为天国开疆拓土……”,而今,连四川的泥土都未能踏足。 1863年2月,石达开残部退至金沙江畔时,仅剩万余人。 石达开回头望去,横江的硝烟仍未散尽。刘岳昭没有追击——此战歼敌四万,湘军亦伤亡惨重。 但朝廷的嘉奖已快马送至:刘岳昭擢升云南按察使,从此步入封疆大吏之列。 “早知如此,当初该直取成都……”,石达开喃喃道。 幕僚苦笑:“我军无重炮,无水师,纵使渡江,又如何攻破骆秉章的坚城?”翼王沉默。 他忽然明白,自己败给的不仅是湘军的火炮,更是整个时代的碾压,西洋军械、湘军的“主客之道”。 湘军用其最先进的铁与火的枪械炮弹,将太平天国的旧梦击碎。 三个月后,石达开在紫打地强渡大渡河,洪水与土司的围剿终结了他的最后一搏。 而刘岳昭的名字,从此与“横江大捷”一同载入湘军战史。 这场战役没有英雄,只有胜者与败者。火炮轰鸣之下,旧时代的悍将终究敌不过新世界的铁律。 ipaoshuba.net 同治元年春,上海码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雾中。 黄浦江上,几艘外国商船静静地停泊着,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李鸿章站在甲板上,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炬地望着远处模糊的上海轮廓。 他身着褪色的蓝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条已经磨出毛边的布带,头顶的瓜皮帽下,几缕灰白的发丝被江风吹得微微颤动。 这位三十九岁的淮军统帅面容清瘦,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大人,士兵们已经在底舱待了三天三夜,不少人开始发热咳嗽。\"副将张树声快步走来,压低声音报告道。 李鸿章眉头微蹙,转身走向船舱入口。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臭、呕吐物和霉味的浊气扑面而来。 昏暗的船舱里,密密麻麻挤满了淮军士兵,他们或坐或卧,大多衣衫褴褛,面色蜡黄。 由于长期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船舱里,许多人身上已经起了疹子,更有甚者因晕船而呕吐不止。 \"大人来了!\"有人低声喊道,士兵们纷纷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行礼。 \"都坐着别动!\"李鸿章抬手制止,声音虽轻却充满威严。 他蹲下身,查看一名正在发抖的年轻士兵的情况,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烧得不轻。\" \"回大人,小的没事\"年轻士兵声音虚弱,却强撑着想要站起来。 李鸿章解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士兵身上,\"先披着,等上岸后立刻找大夫。\" 他转向张树声,\"传令下去,所有发热的士兵优先登岸安置。\" \"可是大人,上海道台派来的人说,要等天黑后才能秘密登岸,以免被长毛探子发现\"张树声面露难色。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人命关天,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刻派人上岸联系,就说我李鸿章说的,必须马上安排大夫和干净住处!\" \"是!\"张树声不敢再多言,匆匆离去。 李鸿章继续在船舱中巡视,不时停下来询问士兵的情况。 当他走到角落时,发现一名老兵正用一块脏布包扎自己溃烂的脚踝。 \"老周,你的脚怎么了?\"李鸿章认出了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 \"没事大人,就是在安庆突围时中的箭伤,一直没好利索\"老周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残缺的黄牙。 李鸿章蹲下身,亲自为老周检查伤口。伤口已经化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这伤必须立刻处理,否则你这只脚就保不住了。\"他转头喊道,\"来人!把老周抬到甲板上去,准备热水和干净布条!\" \"大人,使不得啊!\"老周急得直摆手,\"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当\" \"胡说!\"李鸿章沉下脸,\"淮军上下,每一个兄弟都是我的手足。没有你们,我李鸿章什么都不是!\" 当日下午,淮军开始分批登岸。士兵们拖着虚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下跳板。 他们衣衫不整,面色憔悴,不少人还拄着临时找来的木棍当拐杖。 码头上,一些早起的小商贩和苦力远远围观,指指点点。 \"看呐,这就是朝廷派来打长毛的军队?怎么跟叫花子似的!\" \"听说领头的是个姓李的,以前在曾国藩手下做事\" \"就这模样还想打长毛?别被太平军一个冲锋就吓尿裤子了!\" 嘲笑声隐约传入耳中,淮军士兵们低着头,拳头却暗暗攥紧。 李鸿章走在队伍最前面,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腰杆挺得更直了。 淮军临时驻扎在城西一片废弃的宅院里。当天夜里,李鸿章召集众将议事。 简陋的厅堂里,一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照在众人凝重的脸上。 \"诸位,\"李鸿章环视一圈,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们初来乍到,上海官绅对我们多有疑虑。但最紧迫的是,探马来报,长毛慕王谭绍光率十万大军正向上海逼近,前锋已至虹桥一带。\" 将领们面面相觑,脸上难掩忧色。淮军虽号称万人,实际能战者不过六千,且初来江南,水土不服者众多。 \"大人,我们装备简陋,士兵又多有病患,不如先固守城内\"一名参将小心翼翼建议道。 \"不可!\"李鸿章拍案而起,\"若龟缩城内,不仅士气尽失,更会让上海官绅彻底看轻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在虹桥阻击长毛前锋!\" 他走到墙上挂着的手绘地图前,指着虹桥一带,\"此地乃通往上海要道,若能在此挫败长毛锐气,必能大涨我军威名!\" 次日黎明,李鸿章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带领几名亲信前往虹桥勘察地形。 他们换上便装,扮作商人模样,骑马缓缓前行。春日的江南,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一片。 远处村庄炊烟袅袅,看似平静祥和,却暗藏杀机。 \"大人,前面就是虹桥了。\"亲兵低声提醒道。 李鸿章勒住马缰,眯眼观察。 虹桥横跨一条小河,桥面不宽,仅容两辆马车并行,桥两侧是茂密的竹林和几处高低起伏的土丘。 他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微上扬。 \"好地方真是设伏的好地方啊!\" 回到营地,李鸿章立刻召集将领部署作战计划。 他在地图上画了几个箭头,\"长毛必从北面来,我们派一营兵力正面诱敌,主力则埋伏在这片竹林和土丘后。待敌过半渡桥,伏兵齐出,可一举击溃之!\" \"大人妙计!\"张树声赞叹道,\"但谁来做诱敌之兵?此任务凶险万分\" \"本官亲自带队!\"李鸿章斩钉截铁地说。 众将大惊,纷纷劝阻:\"大人乃一军统帅,岂可亲身犯险!\" \"请大人三思!\" 李鸿章抬手止住众人议论,\"正因为我是统帅,才更应该身先士卒!淮军初建,士兵们对我尚未信服,此战我必须亲自上阵,方能鼓舞士气!\" 四月十二日清晨,薄雾笼罩着虹桥。李鸿章身着普通士兵服装,手持一杆火枪,站在桥北三百步外的一处矮墙后。 他身边是精心挑选的五百名精锐,个个眼神坚毅,紧握武器。 \"记住,\"李鸿章低声嘱咐,\"稍后交战,只许败不许胜,且战且退,务必将长毛引入伏击圈!\" 远处,尘土飞扬,太平军前锋部队出现了。他们打着\"慕\"字大旗,约有两千余人,步伐整齐地向虹桥推进。 \"准备!\"李鸿章举起手,所有士兵屏息凝神。 当太平军进入射程,李鸿章猛地挥下手,\"放!\" 一排枪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太平军应声倒下数人。 太平军显然没料到会遭遇伏击,一时阵型大乱。 \"杀啊!\"李鸿章率先跃出矮墙,带领士兵冲向敌阵。 他虽已年近四十,但动作矫健如年轻人,几个箭步就冲入敌群,举枪刺倒一名太平军小头目。 两军短兵相接,厮杀声震天。淮军按照计划,在给予敌军一定杀伤后开始佯装不支,缓缓后撤。 \"清妖撑不住了!兄弟们追啊!\"太平军见淮军败退,士气大振,呐喊着追过虹桥。 李鸿章边战边退,眼角余光观察着战场形势。当太平军大半已过桥,而后续部队正拥挤在桥面上时,他猛地吹响挂在胸前的铜哨。 \"杀——!\" 刹那间,两侧竹林中伏兵四起,枪声如爆豆般响起。 桥上的太平军成了活靶子,惨叫着倒下。淮军主力从三面包抄而来,将过桥的太平军团团围住。 \"不要放走一个!\"李鸿章高喊着,亲自率领一队骑兵从侧翼杀入敌阵。 他手持一把缴获的太平军大刀,左劈右砍,所向披靡。一名太平军将领见状,挺枪直刺李鸿章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老周从旁冲出,用身体挡在李鸿章面前。 \"大人小心!\"长枪刺入老周肩膀,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老周!\"李鸿章目眦欲裂,一刀斩下那名太平军将领的首级。 他翻身下马,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周,\"坚持住!军医马上就到!\" \"大人老周没给您丢脸\"老周脸色惨白,却还强撑着笑容。 \"好兄弟,你是淮军的骄傲!\"李鸿章声音哽咽,亲手为老周包扎伤口,\"来人!送老周回营医治!\" 战局已定,过桥的太平军被全歼,未过桥的仓皇逃窜。淮军大获全胜,缴获大批武器粮草。 当夜,淮军营地篝火通明,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分享着战利品。 李鸿章却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满天星斗出神。 \"大人,统计出来了。\"张树声走来报告,\"此战歼敌八百余人,俘获三百,我军阵亡四十六人,伤一百二十余人。\" 李鸿章点点头,脸上并无喜色,\"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加倍发放,伤者要好生照料。特别是老周,要用最好的药。\" \"大人爱兵如子,将士们都很感动。\"张树声由衷地说,\"今日一战,大人身先士卒,亲自冲锋陷阵,全军上下无不钦佩!\" 李鸿章轻叹一声,\"为将者,当与士卒同甘共苦。今日之胜,全靠将士用命。\" 他转身望向灯火通明的上海方向,\"经此一役,看谁还敢说我淮军是叫花子军!\" 正如李鸿章所料,虹桥之战的消息传开后,上海官绅对淮军的态度大为改观。 原先嘲笑淮军的商人们纷纷送来犒劳物资,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洋人也开始正视这支新兴的武装力量。 五日后,李鸿章在临时衙门接见上海道台吴煦和几位士绅代表。 \"李大人用兵如神,真乃国家栋梁!\",吴煦满脸堆笑,与初见时的冷淡判若两人,\"不知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鸿章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淡淡道:\"长毛虽受小挫,主力犹在。本官已派人探查清楚,慕王谭绍光亲率大军驻扎在奉贤一带,意图再犯上海。\" \"这这可如何是好?\"士绅们面露惧色。 \"诸位不必惊慌。\"李鸿章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本官已有破敌之策。淮军虽初来乍到,但保上海平安,责无旁贷!\" 待众人离去,李鸿章走到窗前,望着黄浦江的滚滚波涛,眼神队遂,似有所思……。 虹桥大捷后的第八日清晨,李鸿章早早起身,换上一件半旧的藏青色长衫,独自向伤兵营走去。 晨露未曦,他的靴子踩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营地里已有炊烟升起,几个早起的士兵见到他,慌忙行礼,李鸿章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忙自己的事。 伤兵营设在宅院最通风的西厢房,门口挂着防蚊的纱帘。 李鸿章掀帘而入,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二十几张简易床铺上躺着此战负伤的淮军将士,两名军医正忙着给伤员换药。 \"大人!\"一名军医发现李鸿章,惊讶地要行礼。 \"不必多礼。\"李鸿章压低声音,\"伤员们情况如何?\" \"回大人,大多伤势稳定,只是\"军医犹豫了一下,\"老周伤势较重,昨夜发了高热,刚刚退了。\" 李鸿章眉头一皱,快步走向最里面的床铺。 老周闭眼躺着,脸色蜡黄,左肩缠着的白布上渗着淡红色的血水。床边木凳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已经凉了。 \"老周。\"李鸿章轻声唤道,在床沿坐下。 老周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大人\"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李鸿章伸手试了试老周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 他端起药碗,用勺子搅了搅:\"药都凉了,我让人热热再喝。\" \"不不用麻烦\"老周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李鸿章按住他,转头对军医道,\"去拿热药来,再煮些稀粥。\" 军医匆匆离去。李鸿章亲自扶起老周,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一勺一勺喂他喝药。 周围的伤员们都看呆了,他们从未想过堂堂统帅会如此对待一个普通士兵。 \"苦\"老周皱着脸。 \"良药苦口。\"李鸿章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救我一命,这点苦算什么。\" 老周眼中泛起泪光:\"大人折煞小人了老周这条贱命\" \"胡说!\"李鸿章沉下脸,\"在我淮军,没有贵贱之分。你们都是我的手足兄弟。\" 这时军医端着热好的药回来,见状也愣住了,李鸿章接过药碗,继续喂老周喝完,又亲自用帕子替他擦了嘴角。 \"大人\"旁边床上一名年轻士兵忍不住哽咽,\"小的们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对!赴汤蹈火!\"其他伤员也纷纷附和。 李鸿章环视众人,目光深沉:\"诸位安心养伤。淮军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流血牺牲的兄弟。\" 他起身,郑重地向伤兵们拱手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刚出伤兵营,张树声匆匆赶来:\"大人,英国领事麦华陀和法国领事爱棠来访,已在花厅等候。\" 李鸿章眉头一挑:\"哦?洋人鼻子倒是灵。\"他整了整衣冠,\"走,去见见。\" 花厅里,两位领事正端着茶杯低声交谈。见李鸿章进来,他们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却掩不住眼中的审视。 \"李大人,恭喜贵军取得虹桥大捷。\"麦华陀操着生硬的官话说道,他身材高大,留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一双蓝眼睛锐利如鹰。 \"小小胜利,不足挂齿。\"李鸿章淡然一笑,在主位坐下,\"不知二位领事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爱棠是个精瘦的法国人,他放下茶杯,直入主题:\"李大人,我们观察到贵军作战勇敢,但装备略显陈旧。大英帝国和法兰西愿意向淮军出售最新式的步枪和火炮。\" 李鸿章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露声色:\"领事先生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朝廷有令,不得私购洋械\" \"李大人,\"麦华陀打断他,\"上海租界需要保护。如果淮军有更好的武器,对我们都有利。\"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价格可以商量。\" 李鸿章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间隙思考。洋人主动示好,这是难得的机会。但若处理不当,恐会惹来朝廷猜疑 \"此事容本官考虑几日。\"他最终说道,\"不过,本官倒想先请教二位,不知租界内可有精通西洋炮术的教官?\" 两位领事对视一眼,露出笑容。 当日下午,上海道台吴煦派人送来请帖,邀李鸿章晚间赴宴庆功。 张树声拿着烫金请帖,面露忧色:\"大人,这吴煦前倨后恭,怕是宴无好宴。\" 李鸿章正在批阅军报,闻言头也不抬:\"鸿门宴也得去。传令下去,备一份厚礼。\" 华灯初上,道台衙门张灯结彩。吴煦亲自在门口相迎,他五十出头,圆脸微胖,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着,看似和善却暗藏精明。 \"李大人!久仰久仰!\"吴煦热情地拱手,\"虹桥一战,大人威震江南啊!\" 李鸿章还礼:\"吴大人过奖。保境安民,分内之事。\" 宴席设在花厅,陪客都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官员和士绅。 酒过三巡,一名姓赵的盐商突然开口:\"听闻李大人的淮军英勇非常,不知能否长期驻守上海?眼下长毛虽退,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啊。\"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李鸿章。 李鸿章放下筷子,微微一笑:\"淮军奉旨剿匪,驻防何处,当听朝廷调遣。不过\" 他话锋一转,\"若上海父老不嫌弃,本官倒是愿意在此多驻些时日。\" \"太好了!\"赵盐商拍手,\"有李大人坐镇,我等安心矣!\" 吴煦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笑道:\"只是上海地小物薄,恐难供养大军啊。\" 李鸿章早料到这一手,从容道:\"吴大人多虑了。淮军自备粮饷,绝不扰民。相反,本官还打算疏通商路,让上海更加繁荣。\" \"哦?\"几位商人立刻来了兴趣。 \"本官观察上海码头淤塞严重,商船进出不便。若能组织兵勇疏浚,再派兵保护商队,想必对各位生意大有裨益。\"李鸿章侃侃而谈。 商人们纷纷点头称赞。吴煦见势不妙,急忙岔开话题:\"李大人用兵如神,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鸿章目光炯炯:\"慕王谭绍光虽败,主力犹存。本官已派人探查,其部现盘踞奉贤一带。淮军不日将主动出击,一举歼灭之!\" \"这\"吴煦脸色微变,\"大人初来乍到,不如先休整\" \"兵贵神速。\"李鸿章斩钉截铁,\"若等长毛恢复元气,上海危矣!\" 宴席散去时,吴煦不得不承诺提供五千两军饷和城东一片营地给淮军长期使用。 李鸿章走出道台衙门,夜风拂面,他深深吸了口气。 \"大人高明。\"跟在身后的张树声低声道,\"既得了实惠,又堵住了吴煦的嘴。\" 李鸿章冷笑:\"这些地方官,只知自保。若不逼一逼,怎肯出力?\" 翌日清晨,李鸿章带着亲兵巡视虹桥战场。 春雨过后,战场上残留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只有折断的兵器和烧焦的旗帜还散落四处,诉说着那日的惨烈。 \"大人,此战我军虽胜,但伤亡不小。\"张树声指着地上几处掩埋的痕迹,\"长毛火器虽不如我军精良,但人数众多,冲锋悍不畏死。\" 李鸿章蹲下身,捡起一枚变形的铅弹,在掌心掂了掂:\"西洋列强早已用上后膛枪,射程、精度远胜我们这种老式火铳。\" 他站起身,目光坚定,\"必须更新装备,否则下次遭遇长毛主力,胜负难料。\" \"可是朝廷\"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鸿章沉声道,\"你今日就去联系英国领事,先买两百支恩菲尔德步枪,再雇两名炮术教官。\" \"遵命!\"张树声精神一振,\"有了洋枪洋炮,看长毛还敢嚣张!\" 正说话间,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探子滚鞍下马:\"报!慕王谭绍光联合纳王郜永宽、忠王李秀成部,率五万大军向上海杀来,前锋已过南翔!\" 张树声脸色大变:\"五万!大人,这\" 李鸿章却出奇地平静,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来得正好。传令各营,准备迎敌!\" 回到大营,李鸿章立刻召集众将议事。他站在地图前,手指点在南翔位置:\"长毛此番来势汹汹,但有三点可为我所用。\" 众将屏息聆听。 \"其一,长毛虽众,却是几股势力拼凑,指挥必不统一; 其二,南翔至上海水路纵横,大股兵力难以展开; 其三\"李鸿章嘴角微扬,\"他们不知我军已得洋人支持,可出其不意。\" \"大人意思是\"一名参将疑惑道。 \"主动出击,半渡而击之!\"李鸿章一拳砸在地图上,\"就在南翔与上海之间的野鸡墩设伏,打他个措手不及!\" 众将面面相觑,既敬佩又担忧。淮军虽士气高涨,但面对五万大军,毕竟实力悬殊。 \"诸位不必忧虑。\"李鸿章看穿众人心思,\"本官已有妙计。张树声!\" \"末将在!\" \"你率五百精兵,多带旗帜锣鼓,明日黄昏时分绕到长毛侧后,虚张声势,做出大军来援之态。\" \"遵命!\" \"其余各营,今夜秘密开拔,埋伏在野鸡墩两侧芦苇荡中。待长毛前锋过了一半,听我号令一齐杀出!\" 部署完毕,众将各自离去准备。李鸿章独自站在院中,仰望星空。 他知道,这一战将决定淮军能否在上海真正站稳脚跟。胜,则名利双收;败,则万劫不复。 \"大人,老周求见。\"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让他进来。\" 老周左臂吊着绷带,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大人,听说要打仗了?老周请求归队!\" \"胡闹!\"李鸿章皱眉,\"你的伤\" \"不碍事!\"老周挺直腰板,\"老周左手不能用,右手还能拿刀!再说\"他压低声音,\"大人身边不能没有老人护卫。\" 李鸿章心中一暖,拍了拍老周的肩膀。 其实此时,李鸿章心里想的是师父曾国藩,送他离开安庆时的谆谆教导,带兵当爱兵如子,这样才能有士兵为你拼死向前,为将者方能成就大事业……。 第88章 孤城上海 林启荣的刀锋劈开晨雾时,他听见了此生最刺耳的金属嘶鸣。 十二门阿姆斯特朗后膛炮的炮口喷出硫磺色的火1焰,七宝街青石板上腾起的烟柱里裹挟着血肉碎块。 这位翼王旧部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兵队长被开花弹击中,那个能单手举起石锁的壮汉瞬间化作漫天血雨,只剩半截系着红绸的大刀插在焦土中。 \"妖术!洋妖的妖术!\"前排的刀牌手们惊恐后退,他们能直面清妖的箭雨,却无法理解这种隔着三百步就能将人撕碎的武器。 林启荣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嘉兴俘获的英国商船,那些刻着奇怪符号的金属管被当作废铁扔进了熔炉。 华尔站在法租界的了望塔上,透过单筒望远镜欣赏自己的杰作。 太平军猩红的头巾在硝烟中时隐时现,像极了伦敦剧院里蹩脚演员挥舞的破布。 他掏出怀表——七分二十八秒,整条七宝街的抵抗力量已经瓦解。 \"告诉程将军,该他的开花炮登场了。\"这个美国冒险家舔了舔嘴角的硝烟味,突然瞥见东南方徐家汇腾起的烟柱。 那里有座天主教堂,尖顶的十字架正在朝阳中泛着冷光。 李秀成的手指拂过鎏金圣像的底座,指腹沾了层薄灰。徐家汇天主堂的彩绘玻璃将阳光割裂成诡异的紫色,照在他绣着龙纹的箭袖上。 参军捧着装满墨西哥鹰洋的檀木匣,银币碰撞声在空旷的穹顶下格外清脆。 \"忠王殿下,上帝会保佑他的子民。\"艾约瑟牧师的中文带着古怪的伦敦腔,胸前的银十字架随着呼吸起伏。 李秀成注意到牧师的皮鞋沾着新鲜泥浆,后跟上沾着片芦苇叶——这种水草只生长在黄浦江入海口。 突然传来的爆炸声震落彩窗碎片,李秀成拔剑转身的瞬间,瞥见忏悔室帘幕的异常晃动。 三个时辰前,他亲手将五千精锐埋伏在高桥镇的芦苇荡,此刻那里应该升起狼烟。 \"牧师可知''圣库''制度?\"忠王突然用剑尖挑起木匣,银币哗啦啦洒在圣坛上,\"天朝子民皆兄弟,这些身外之物本应\" 话音未落,西南城墙突然传来震天欢呼。 透过破碎的彩窗,李秀成看见法租界方向升起三色信号烟,那是他与英法领事约定的盟军信号。 程学启的指甲深深掐进城墙砖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屠杀。 淮军的劈山炮在百米外炸出弹坑,可那些头扎黄巾的亡命徒竟踩着弹片继续冲锋。 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填平,有个只剩半截身子的太平军还在用佩刀敲击云梯。 \"装填霰弹!\"随着法籍教官的吼声,洋枪队第二排士兵齐刷刷举起雷明顿步枪。 程学启闻到了熟悉的鸦片烟味——这些印度士兵每射击五轮就要抽一口烟膏保持镇定。 \"砰砰砰!\" 暴雨般的铅弹横扫过攻城梯,正在攀爬的二十多名圣兵像断线木偶般坠落。有个少年后背中弹摔在尸堆上,怀里还紧紧攥着本浸血的《天父诗》。 程学启突然想起昨日在城隍庙看到的西洋画报,上面印着伦敦博览会的蒸汽锤机,此刻眼前的杀人机器竟与之神似。 \"小心火瓶!\"亲兵的尖叫让程学启回过神来,三支燃烧的陶罐正划着弧线飞向炮位。 千钧一发之际,华尔的马队从侧翼杀出,柯尔特转轮手枪的连射将空中火罐凌空打爆。 李秀成撕开火漆封口的密函时,指尖沾到了鸦片膏的甜腻。 这是从华尔副官尸体上搜出的信件,羊皮纸上用法文写着\"高桥镇伏兵部署图\"。 忠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金冠上的东珠串子扫过案头烛台,将艾约瑟赠送的圣经烧出焦痕。 \"圣库的银箱呢?\",他转头质问库丞,却看见满地散落的雷明顿枪械说明书。 三个月前从洋商那里换来的二十万两官银,此刻正在吴淞江口的蒸汽船上变成屠杀天兵的武器。 城墙外突然响起尖锐的汽笛声,忠王踉跄着爬上望楼。血色残阳中,六艘悬挂米字旗的炮舰正逆流而上,甲板上的阿姆斯特朗炮泛着幽蓝冷光。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那些领事馆尖顶的十字架,与天王府的圣像终究不是同一位上帝。 \"传令撤兵。\",李秀成的声音突然苍老十岁。他最后望了眼徐家汇的教堂尖顶,那里正升起象征交易完成的黑色气球。 阿贵躺在苏州河畔的芦苇丛中,腹部的枪眼不断渗出温热。 这个广西矿工出身的圣兵望着渐暗的天空,恍惚看见金田村的老槐树。 他怀里揣着半块没送出去的十字架银饰,这是攻占宁波时从法国神父那里得来的战利品, 本想送给即将分娩的妻子。 河对岸突然亮起煤气灯,大英银行的铜门在夜色中缓缓开启。 华尔与李鸿章并肩而行,身后骡车上的木箱印着\"圣库\"朱漆。 几个印度士兵用刺刀挑起黄头巾当战旗,却没人注意暗渠里漂浮的《新遗诏圣书》。 法租界方向传来管风琴的圣咏,与吴侬软语的招魂曲交织成诡异的安魂曲。 当最后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时,阿贵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银十字架。 月光透过镂空的荆棘纹样,在血泊中投下西洋钟表齿轮状的阴影。 第89章 洋枪队成常胜军 湖南提督衙门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周宽世将手中的信件轻轻放在案几上,指尖微微颤抖。 那是华尔写来的感谢信,字里行间洋溢着真挚的感激之情。 \"敬爱的周大人,若非您的指点与支持,我华尔至今仍是上海滩人人厌弃的流浪汉\"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 周宽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五月的长沙,夜风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学博士,竟穿越到了这个风云变幻的年代,从三河大战后,一路走来,成了湖南提督周宽世。 更荒谬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法改变那些早已镌刻在史书上的悲剧。 书桌上的青铜罗盘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旁边的玉佩上刻着繁复的纹路。 这两件随他一同穿越而来的古物,除了偶尔会莫名发热外,并未展现出任何神奇的力量。 \"大人,您还未歇息?\"门外传来他的后勤总管彭胜安的声音。 周宽世收回思绪:\"进来。\" 彭胜安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叠文书:\"松江府刚送来的战报,常胜军又打了一场胜仗。\" 周宽世接过文书,上面详细记载了华尔率领的洋枪队在青浦大败太平军的经过。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华尔\"二字,胸口一阵发紧。 \"大人自去年写信指点华尔改组洋枪队以来,这支队伍确实战无不胜。\" 彭胜安笑道,\"朝廷上下都对大人慧眼识人赞不绝口。\" 周宽世勉强扯了扯嘴角。他当然知道洋枪队会成功,在原本的历史中,这支队伍就是后来威名赫赫的\"常胜军\"。 但他更清楚,华尔将在数月后战死沙场。 \"彭叔,你先去休息,我再看看这些文书。\" 待彭胜安退下后,周宽世从暗格中取出一本手札,这是他穿越后凭记忆写下的历史大事记。 翻到标记的一页,上面赫然写着:\"1862年9月,华尔在慈溪之战中弹身亡,时年三十岁。\"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随之扭曲,周宽世合上手札,从怀中掏出那枚青铜玉佩。 温润的玉面上,细密的纹路仿佛在流动。 \"如果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历史会变成什么样?\"他喃喃自语。 聘请华尔来湖南担任军事教官前,华尔还是个在酒馆爱喝酒的酒鬼,那时的华尔还只是个在上海滩游荡的冒险家,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军事幻想。 周宽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华尔时的情景。那个高大健硕的美国青年在黄浦江边南京路上的酒馆里,正用蹩脚的中文向一个中国商人推销他的军事计划。 \"先生,只要给我一百个西洋人,我能为您训练出一支无敌的军队!\" 后来周宽世重金聘请华尔为湘军军事教官,改变了华尔的流浪命运,再后来一赠千金,帮华尔组建洋枪队,建议华尔改变洋枪队只用洋人这思想,让华尔考虑洋枪队加入中国人。 并用英语对华尔道:\"为什么不考虑招募中国人?他们比西洋人更了解这片土地。\" 这个建议改变了历史,至少是改变了华尔个人的历史。在周宽世的暗中支持下,华尔放弃了纯西洋人编制的想法,开始大规模招募中国士兵。洋枪队迅速扩张,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来复枪和榴弹炮。 周宽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孙子兵法》,书页间夹着一封密信,是三个月前华尔写给他的: \"亲爱的周大人,您改变了我的命运。从上海滩的流浪汉到如今的将军,这一切都源于您的指点,您教导我''知己知彼''的道理,让我明白在这片土地上作战,必须依靠了解它的士兵\" 烛光下,周宽世的眼角微微湿润。他知道华尔是个怎样的人,勇敢到鲁莽,忠诚到固执。 在原本的历史中,正是这种性格导致他在慈溪之战中冒进阵亡。 \"我必须做些什么。\",周宽世突然下定决心。他回到书桌前,铺开一张信笺,提笔写道: \"华尔将军阁下:闻君又获大捷,不胜欣慰。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将军勇猛过人,然临阵之时,万望以保全自身为要\" 写到一半,他颓然搁笔。这样的劝诫在之前的通信中已经写过多次,华尔每次回信都表示谨记在心,但周宽世知道,当战斗打响时,那个热血沸腾的美国青年还是会冲在最前面。 窗外传来淅沥的雨声。周宽世拿起青铜罗盘,指针诡异地指向北方不动。 自从穿越以来,这个罗盘就失去了指示方向的功能,却总在某些关键时刻莫名转动。 \"如果我能直接告诉他,数月后不要去慈溪\"周宽世摇摇头。历史有着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他越是试图改变某个细节,越会引发一系列意外事件将历史拉回正轨。 上个月,他曾派心腹送信给华尔,暗示明年浙江一带会有大疫,建议他避开那个时段用兵。 结果信使在途中遭遇山洪,信件全毁。而当他试图亲自前往上海时,长沙突然爆发民变,作为提督的他不得不留下处理。 \"大人!\"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周宽世收起思绪:\"何事?\" 亲兵推门而入,单膝跪地:\"禀大人,上海急报!华尔将军在追击太平军残部时遭遇伏击,身负重伤!\" 周宽世手中的青铜罗盘\"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什么时候的事?伤势如何?\" \"三日前的事,据说已经脱离危险。\" 周宽世长舒一口气,弯腰捡起罗盘。指针此刻正疯狂旋转,最终停在了东南方向。 这不是历史上的事件。周宽世迅速翻动手札,确认华尔在1861年并无重伤记录。他的干预已经造成了细微的变化,但大事件似乎依然无法撼动。 \"准备行程,我要去上海。\" \"大人,巡抚大人明日要来商议剿匪事宜\" 周宽世握紧罗盘:\"告诉巡抚大人,我有紧急军务必须亲自处理。\" 当周宽世风尘仆仆赶到上海时,华尔的伤势已经稳定。他在病榻上见到周宽世,苍白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周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华尔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周宽世按住他的肩膀:\"别动,小心伤口。\"他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将军,发现他比半年前成熟了许多,眼神中少了些莽撞,多了几分沉稳。 \"大人,我辜负了您的期望。\"华尔苦笑道,\"这次若不是副官及时拉住我,恐怕已经\" \"活着就好。\"周宽世在床边坐下,\"战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保全自己才能取得最终胜利。\" 华尔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大人,我一直想问,您为何如此信任我?在上海的外国人圈子里,我只是个爱吹牛的冒险家。\" 周宽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枚青铜玉佩:\"因为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将玉佩放在华尔手中,\"这个送给你,希望能保你平安。\" 玉佩在华尔掌心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惊讶地发现上面的纹路竟隐约组成了一个\"华\"字。 \"这\" \"记住,再过几个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亲自带兵去慈溪。\"周宽世直视着华尔的眼睛,\"这是命令。\" 华尔愣住了:\"慈溪?那里现在还在太平军手中,我们短期内没有进攻计划\" \"答应我。\"周宽世的声音异常坚决。 华尔郑重地点头:\"我答应您,周大人。\" 离开医院时,夕阳将黄浦江染成金色。周宽世站在江边,手中的青铜罗盘指针微微颤动。 他知道,自己可能又一次徒劳无功。历史就像这滔滔江水,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投入其中的一粒石子。 回到长沙后,周宽世夜不能寐。他反复思考着改变历史的各种可能性,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青铜器除了偶尔的异动外,并未给他任何超自然的力量。 \"大人,华将军来信了。\"一个月后,赵明德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信件。 周宽世迫不及待地拆开,华尔的字迹跃然纸上: \"尊敬的周大人:承蒙探望,伤势已愈。您赠与的玉佩我日夜佩戴,奇妙的是,每当临阵作战时,它都会微微发热,似在提醒我谨慎行事。关于您警告的慈溪之事,我已铭记于心。然而昨日接到李鸿章大人命令,命我明年秋季务必肃清浙江残敌\" 信纸从周宽世手中滑落。他苦笑着摇头,历史的大潮终究无法阻挡。 他拿起青铜罗盘,指针再次疯狂旋转,最终指向东方,那是慈溪的方向。 夜深人静时,周宽世独自站在衙门后院的古井边。 井水中倒映着一轮明月,也映照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这是清朝提督周宽世的面容,却承载着一个现代人的灵魂。 \"如果改变不了结局,至少让我尽力减轻他的痛苦。\" 周宽世对着井水低语。他决定开始秘密研制更有效的止血药和手术器械,希望能在那致命的一天到来时,为华尔争取一线生机。 青铜玉佩和罗盘在月光下泛着神秘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关于命运与时间的秘密。 周宽世知道,他只是历史中的一个匆匆过客,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坚定不移的缓缓前行。 第90章 华尔之死 九月的雨把上海港浇成泛着铁锈色的水墨画。 周宽世站在天主教堂彩窗投下的血红色光影里,手指摩挲着怀表盖楚营周记的刻字 表针停在下午三点十七分,在他的现代记忆里标注着华尔阵亡的准确时间。 此刻距离那个宿命时刻,还剩二十三小时四十三分钟。 \"周大人,洋医队到了。\",亲兵在门外压着嗓子通报,雨水顺着斗笠边缘串成珠帘。 周宽世迅速将怀表塞进补服内袋,冰凉的金属贴着他缝在夹层里的防弹背心。 这件防弹衣是周宽世根据记忆仿现代让169秘密军工厂工匠打造的护具,如今裹着绫罗绸缎,像只困在茧里的蝉。 十二名戴着面具的欧洲医生鱼贯而入,皮靴在地砖上敲出潮湿的声响。 领头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周宽世注意到他黑色斗篷下,露出柯尔特转轮手枪的雕花枪柄。 \"霍夫曼医生?\",周宽世用德语发问,这是他前世掌握的多国语言之一。 \"您果然如信中所说精通普鲁士语。\",医生掀开面具,露出左眼狰狞的伤疤。 \"但您要的磺胺,在巴达维亚只找到这么点。\" 他递上锡盒,里面躺着三支玻璃安瓿瓶,淡黄色药液里悬浮着可疑的絮状物。 子夜时分,周宽世在上海炮台的阴影里见到了华尔。 这个留着八字胡的美国冒险家正在擦拭他的勒马特手枪。 翡翠袖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那里面藏着周宽世亲手改造的指南针。 \"弗雷德,看这个。\",周宽世展开慈溪地形图,用钢笔画出炮弹抛物线的现代计算公式。 \"明日巳时三刻,太平军会在招宝山北侧布置三门十二磅拿破仑炮。\" 华尔大笑起来,浓重的纽约口音震得地图簌簌作响:\"我的周,你比气象站的飓风预报还准!不过\" 他突然压低声音,枪口轻轻抵住周宽世胸口,\"上个月在松江,你怎么知道圣库船队会经过泖港? 彩窗透进的月光在两人之间割出明暗交界,周宽世感觉怀表在内袋发烫。 他知道此刻说出的每个字都在重塑时间线:\"我有三百死士,专司情报。\" \"包括这个吗?\"华尔突然扯开他的衣襟,防弹背心的凯夫拉纤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教堂外惊雷炸响,怀表盖子弹开的瞬间,周宽世脑海中浮现的全国各地太平天国势力的布局图。 次日清晨,当霍夫曼医生在临时搭建的手术帐篷里发现磺胺全部结晶时,周宽世正站在慈溪城墙的豁口处。 他手中的单筒望远镜闪过一道异光,这是他利用现代知识在自己军厂,通过工匠秘密制造的红外热成像仪。 此刻显示屏上,代表华尔的红色人影正冲向标注着\"死亡区域\"的炮击坐标。 \"快发信号!\",周宽世对着旗语兵怒吼。 三面黄色令旗刚刚升起,天空突然降下赤红色暴雨。 这不是史书记载的天气,豆大的雨滴在防弹背心上腐蚀出缕缕白烟,时间线开始自我修正了。 当华尔腹部中弹时,周宽世怀表盖内侧的刻字正在融化重组。 他疯狂地给昏迷的华尔注射变质的磺胺,却发现伤口流出的血泛着诡异的荧光绿色。 霍夫曼医生举着手术刀呆立当场,帐篷外传来湘军士兵的惊叫:\"长毛贼的炮弹会冒鬼火!\" 申时二刻,周宽世握着逐渐冰冷的怀表,看秒针开始逆时针旋转。 手术台上的华尔突然睁开眼:\"周,这次我还能活着吗?\" 帐篷外喊杀声戛然而止,燃烧的炮弹悬停在半空,雨滴凝固成血色水晶。 周宽世脑海浮现在现代,他导师夏教授带领考古队伍在雨夜里若隐若现。 2009年杭州湾畔,我国考古队发现华尔墓里华尔的骸骨。 当周宽世再度睁眼时,正躺在慈溪县衙的楠木榻上,彭胜安哭嚎:\"洋枪队统领华尔大人殁了。\" 咸丰十一年秋,湘江畔的晚霞烧红了岳麓书院飞檐。 周宽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奔进演武堂时,正撞见华尔在给生员们演示燧发枪拆解。 美国人沾着机油的指尖捏着黄铜簧片,像捧着片湘绣金丝。 \"史密斯教官,抚台大人要查火器操典!\"周宽世压低声音,官靴上的洞庭湖泥浆滴在《海国图志》扉页。 他花了三个月,才让这位美利坚冒险家相信\"华尔\"是更吉利的汉名。 \"周,你闻这个。\"华尔突然把擦枪布按在他鼻尖,亚麻布上混着火药与君山银针的气味,\"像不像查尔斯顿港的落日?\" 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燧石枪的镜面枪管上烙下窗格子阴影,宛如西洋教堂的玫瑰花窗。 周宽世望着他卷起西洋衬衫的袖口,小臂上还留着上月剿匪时的箭伤。 当时在橘子洲头的芦苇荡,是华尔用煮沸的浏阳河水和绣花针给他缝合伤口。 生员们至今还在传唱提督大人那柄斩马刀——刀柄缠着从华尔衬衫撕下的法兰绒布条。 小雪那日,他们在天心阁城墙试验改良震天雷。 周宽世特意掺了白药粉的硝磺比例,爆破时的青烟却惊飞了杜甫江阁的寒鸦。 华尔捡起炸碎的城砖,忽然用炭条在上面画出西点军校的坐标方格:\"周,这块砖的裂纹走向,和我在弗吉尼亚见过的花岗岩一模一样。\" 最惊险的是次年开春,太平军偏师夜袭长沙。 周宽世带三百亲兵死守小吴门,华尔竟驾着新造的龟船从湘江迂回。 船头那门六磅炮是他用岳麓山毛竹改造的滑膛炮,发射时震落了整片坡子街的樟树籽。 捷报传来那夜,两人在贾谊故居就着臭豆腐饮朗姆酒,月光把井栏上的绳痕照得像条时光裂缝。 直到某次酒酣耳热,华尔忽然用拆信刀在桌案刻下两行字。 刀尖划过湘楠木的纹路,木屑翻卷如微型战壕:\"周,你教我的''三点一线''瞄准法,为何与家父1849年发明的膛线测算仪如此相似?\" 江风骤起,吹熄了案头衡州油灯。黑暗中只余刀尖在木纹里游走的沙沙声,像命运在历史褶皱间爬行。 第91章 大渡河悲歌 暴雨冲刷着大渡河岸,浑浊的激流裹挟着断木碎石奔涌而下。 石达开站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冰冷的河水已经漫过他的战靴。 对岸清军的火炮阵地隐约可见,黑黢黢的炮口在雨幕中如同死神的眼睛。 \"翼王,上游的浮桥\"曾仕和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全被冲垮了。\" 石达开没有回头。他望着河中央那具被浪头抛起的尸体,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兵,昨天还在跟他讨教怎么使刀。 现在那具苍白的躯体随着旋涡打转,像片枯叶般消失在湍流中。 \"传令。\"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把最后三袋炒面分给伤兵。\" 三百里外的清军大营里,周宽世正在擦拭他的转轮手枪。 铜制的弹巢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他在这个时代最珍视的物件,六发柯尔特1847。 \"大人,骆秉章大人问何时发起总攻?\"亲兵在帐外低声请示。 周宽世把一颗黄铜子弹按进弹巢,咔嗒一声脆响。\"告诉骆大人,等我的信号。\" 帐帘落下时,他取出贴身收藏的牛皮本子。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历史事件:1856年天京事变、1861年安庆陷落、1863年5月他的钢笔在\"大渡河\"三个字上洇开一团墨迹。 这本该是石达开渡河北上的日子,现在却成了他的葬身之所。 地牢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石达开数着从窄窗透进来的光斑移动。 三天了,自从他带着五岁的定忠走进清营,那些承诺\"投诚免死\"的官员就再没露过面。 铁门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走进来的不是预想中的刽子手,而是一个穿着奇怪短装的年轻人。 那人左手提着煤油灯,右手却握着个他从没见过的金属物件。 \"翼王可还认得这个?\"年轻人举起一枚黄铜弹壳。 石达开眯起眼睛。横江之战时,湘军的炮弹炸开后总会留下这种闪亮的铜片,比寻常火炮的碎片要锋利十倍。 \"刘岳昭的火炮\" \"是线膛炮。\"周宽世蹲下来与他平视,\"用硝化棉发射药,铸铁弹体里装着苦味酸炸药。\"他忽然改用一种古怪的官话,\"相当于1850年代英国海军的最新装备。\" 牢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石达开盯着这个自称来自二百年后的异人,突然笑了:\"所以天不亡我,是人亡我?\" 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周宽世发现自己竟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他原以为会看到仇恨,却只看到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石达开忽然问,\"不是那些火炮。\"他动了动镣铐,铁链哗啦作响,\"是你让三军将士死得毫无意义。\" 周宽世猛地站起:\"正相反!我是要减少杀戮!按原本历史,你的部队会在江南流窜三年,造成\" \"七十万饥民。\"石达开平静地接话,\"广西人吃人的事,我十岁就见过。\" 他忽然剧烈咳嗽,一口血沫溅在周宽世的靴面上,\"你以为清廷不知道?他们用赈灾银子给咸丰修颐和园!\" 牢房外传来打更声。周宽世惊觉已是四更天,距离预定行刑时间只剩两个时辰。 他鬼使神差地摸出那本《天朝田亩制度》的手抄本,这是他在长沙旧书摊花二十两银子买的。 \"你的理想很好。\"他声音发涩,\"但太早了。中国需要的是洋务运动,是\" \"是跪着自强?\"石达开冷笑,\"林则徐的教训还不够?\"他忽然挣扎着向前,镣铐深深勒进腕骨,\"告诉我,二百年后的华夏,可还有洋人在租界立''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周宽世如遭雷击。1930年代外滩公园的照片在他脑中闪回,那根耻辱的铜牌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发痛。 五更梆子响时,周宽世掏出了转轮手枪。 石达开却望向蜷缩在墙角熟睡的幼子:\"能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么?\" \"你说。\" \"后世可有人记得太平军?\" 枪械博物馆的展柜、历史课本的插图、南宁街头那尊被鲜花环绕的翼王雕像无数画面在周宽世脑中闪回。 他最终点了点头:\"记得。很多人。\" 石达开闭上眼睛,当枪声响起时,地牢外的卫兵只当是哪个囚犯撞墙自尽了。 他们不会知道,有一颗来自未来的子弹,提前终结了本该承受三千刀的躯体。 行刑日当天,成都万人空巷。周宽世站在人群最后,看着刽子手对着空荡荡的木架表演凌迟。 戏做得十足,连惨叫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有他知道,那具被石灰处理过的尸体,其实是个饿死的流民。 回营路上,亲兵递来一封信:\"在翼王牢房发现的。\" 泛黄的宣纸上用血写着半阙诗:\"若得火轮照九州,宁辞白骨筑高楼\"。 周宽世突然想起,这是2035年广西博物馆展出那把翼王佩剑上的铭文。 当时解说员说,下联始终无人知晓。 暴雨骤停。一束阳光穿透云层,正照在刑场尚未拆除的高台上。 周宽世恍惚看见个穿黄袍的身影站在光里,背后是漫山遍野的红头巾。 他下意识去摸胸前的铜弹壳,那是昨夜从石达开心脏里取出来的。 现在它烫得像块火炭,烙得他心口生疼。 第92章 万古金山 同治二年三月初七,湖南平江万古山区未时三刻。 周宽世的鎏金马刺卡在岩缝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单膝跪在溪畔,军官制服的肘部早已被石英岩磨出蛛网状的裂口。 食指浸入刺骨的溪水,在景德镇特供的粗陶碗里划出螺旋纹路。 第三遍淘洗时,碗底突然浮现十二点金芒,最小的如虱卵,最大的堪比半粒芝麻,在暮光中泛着妖异的橘红色。 \"大人,这成色\",彭胜安的铁甲下渗出冷汗,在锁子甲环扣间凝成细小的盐霜。 周宽世没有答话。他拔出佩刀\"冷艳锯\",刀背重重敲击裸露的岩层。 随着\"铿\"的脆响,裂缝中渗出蜂蜜般的液态金珠,在青灰色基岩上蜿蜒出诡异的树状纹路。 这是他在二十一世纪地质报告中见过的\"角砾岩型金矿\"。 原生矿脉经古地震撕裂后,黄金在高压下形成了这种独特的流体形态。 怀表齿轮突然发出\"咔嗒\"异响。 楚营周记的鎏金表盖内侧,赫然是一张湖南金矿的重点布局图。 万古镇巡检司的桐油灯芯\"噼啪\"爆开灯花。 刘守业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捏着公文,宣纸在湘军提督大印的朱砂印泥下簌簌作响。 \"周大人,《户部则例》载明,民田征用需经布政使司\" \"哗啦——\" 五锭五十两的\"道光元宝\"在案几上垒成微型银塔,最顶端的银锭棱角崩飞了青瓷茶盏。 周宽世缓缓展开羊皮舆图,卷轴末端还沾着龙山金矿的朱砂标记。 \"二百七十三户,三倍地价。\",他突然用刀尖挑起灯芯,跳动的火光在脸上投下獠牙状的阴影:\"但若有人私通长毛\" 子时的梆子声未落,衡州营火枪队已踏着《行军令》的鼓点封锁官道。 铁甲碰撞声惊起夜枭,士兵们用包铁的马槊杆将《乾隆地契》钉在宗祠门楣上。 童生李明远抱着《大明一统志》扑向马队,却被战马撞得倒飞三丈,古籍残页与呕出的鲜血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矿场核心区的三级水选系统昼夜不息。 第一级竹筛的网眼精确到三分(约1厘米),筛出的粗砾被送入碎石机。 这是周宽世仿照维多利亚时代\"颚式破碎机\"设计的怪物:两个铸铁颚板通过木质齿轮联动,每天要消耗三斤桐油润滑。 筛选后的矿砂流入第二级马尾溜槽,工匠们用鬃毛刷精确控制水流速度,让比重193的黄金颗粒稳稳沉在樟木槽底。 但真正的产量秘密藏在后山岩洞,十二名死囚在硝烟中开凿的\"雷火窖\"里。 周宽世正亲自调配黑火药与硝化甘油的比例,\"再掺三勺硅藻土\"。 他盯着楚营周记的怀表计时,冲击波掀起的碎石在铁面具上刮出火星。 这次爆破后,岩壁上露出了蜂窝状的金矿脉,在火把照耀下如同神话中的黄金神殿。 周宽世突然捏碎翡翠酒杯,碎片扎进掌心时,他正盯着坩埚里翻腾的金水,本该是灿烂的橘红色熔流,此刻却泛着诡异的青绿光晕。 他舔舐掌心血珠,在苦杏仁味中尝出了鹤顶红特有的金属质感。 五更梆子刚敲过三响,万古镇巡检司的大门就被包铁马靴踹开。 周宽世端坐在太师椅上,鎏金铠甲映着堂前十八盏桐油灯,将\"明镜高悬\"匾照得惨白。 刘守业被两名亲兵按在青石板上,老巡检的乌纱帽滚落在地,露出花白辫子里暗藏的刀片,那是岭南刺客惯用的柳叶镖。 \"刘大人好手段。\",周宽世用靴尖挑起地上的密信,信笺上沾着龙山金矿特有的朱砂粉末,\"给衡州知府送矿脉图,换你儿子补缺从九品?\" 惊堂木突然炸响。 彭胜安拎着血淋淋的布包进来时,堂外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布包散开,滚出颗年轻头颅,正是刘守业在长沙岳麓书院读书的独子。 周宽世慢条斯理地戴上西洋水晶镜,指尖在头颅天灵盖的贯穿伤上抹了抹:\"葡萄牙米涅弹,从后脑射入时\" \"畜生!\"刘守业暴起瞬间,三柄腰刀已穿透他的胸腹。 周宽世俯身凑近汩汩冒血的耳朵:\"令郎临死前说,您书房《论语》夹层里还有七封密信。\" 黎明时分,巡检司燃起冲天大火。 十二具尸体挂在镇口老槐树上,每具胸前都钉着伪造的\"太平军符牌\"。 李氏宗祠的青铜算盘正打得震天响。 \"按族谱,万古山地契该归我们三房!\",李老太爷的翡翠烟杆敲在《乾隆地契》上,震落几粒金砂,这是他们私采的罪证。 满堂族老没注意到,祠堂横梁上垂下的蛛网间,藏着几根崭新的铁丝。 周宽世突然轻笑出声。 \"咔嚓\"机括声响起时,三架诸葛弩从祖宗牌位后露出寒光。 彭胜安掀开供桌黄布,下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把太平军制式腰刀。昨夜刚从自家武库搬来的\"证物\"。 \"私通长毛,按律当诛九族。\",周宽世抚摸着康熙御赐的\"忠孝传家\"匾,突然挥刀将其劈成两半,\"不过本官仁慈\" 祠堂地面突然塌陷! 族老们跌入三丈深的陷坑,坑底立着削尖的毛竹。 周宽世蹲在坑边,看着血泊里挣扎的李老太爷:\"听说您孙子在京城国子监?\",话音未落,亲兵已抬进个铁笼,里面蜷缩着个穿儒衫的青年,双腿膝盖以下已成白骨。 \"选。\"周宽世把族谱扔进坑里,\"要么签字画押,要么李氏绝后。\" 午时三刻,三百亩族田的地契已盖上血指印。 雷火窖爆破的硝烟还未散尽,周宽世就发现了账目问题。 \"少了一百二十两?\"他摩挲着鎏金怀表,表盖内侧新刻了四道血痕。 昨夜处决的四个账房,到死都不承认做假账。 矿场突然响起尖锐的哨音。 三十名矿工被铁链锁在冶炼炉前,周宽世亲自举起烧红的铁钎:\"最后问一次,谁吃了黄金?\"人群中有个独眼汉子突然啐了口唾沫。 \"好汉子。\"周宽世突然笑了。他挥手示意亲兵抬来木桶,里面蠕动着上百条饥饿的水蛭,\"本官新学的苗疆医术,说能治贪心病。\" 惨叫声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独眼汉子招出\"三成金砂经童生李明远转手\"时,他的皮肤已变成诡异的紫红色水蛭吸饱血后胀破了毛孔。 周宽世用银针挑开其胃袋,三颗金豆叮当落在铜盆里。 \"传令。\"他擦着针尖血迹,\"全镇童生集中考校《盐铁论》,交白卷者送去雷火窖当人肉支架。\" 万古书院飘着诡异的墨香,砚台里掺了曼陀罗汁。 三十七个童生伏案疾书时,周宽世正把玩着李明远的翡翠笔洗。 突然,有个瘦弱少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地抽搐起来,这是周宽世特制的考题陷阱,《盐铁论》第七卷某个冷僻段落被他篡改了三个字。 \"拖出去。\"周宽世头也不抬,\"连坐其保人。\" 李明远突然暴起夺刀! 他的匕首在距周宽世咽喉三寸处僵住,鎏金铠甲领口暗藏的钢针已刺入他手腕。 周宽世捏着对方下巴,强迫他看向窗外:书院广场上,五个白发蒙师正被塞进\"站笼\",笼顶的铁钉慢慢刺入天灵盖。 \"你卖给太平军的矿图\",周宽世将盐粒揉进李明远眼睑,\"画错了三条矿脉走向。\" 当夜,万古镇流水席上多了三十七道\"状元红\",实为掺了金粉的鸩酒。 周宽世举杯敬向星空,月光照出怀表里新刻的第五道血痕。 第93章 纸包不住火 1862年春末,湖南平江万古镇的桃花开得正盛。 李家的三百亩良田上,麦浪翻滚,一片金黄。 李老爷拄着紫檀木拐杖,站在田埂上,眯着眼睛看佃户们弯腰收割。 汗水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却掩不住他眼中的失望,因为这三百亩良田,已经不属于李家了。 \"老爷,不好了!\"管家李福跌跌撞撞地跑来,草鞋上沾满泥浆,\"官军来了,说是要接管咱家的土地!\" 李老爷的拐杖重重杵进泥土里,湖南提督周宽世前晚,在李家祠堂逼他在地契上签字画押的情景又印入他脑海。 远处尘土飞扬。一队骑兵呼啸而来,马蹄踏碎刚抽穗的麦苗。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武官,腰间佩刀叮当作响。 \"奉湖南提督周大人令,此地划为军事演练场,闲杂人等即刻撤离!\"武官扬鞭指向李老爷,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 李老爷气得胡须直颤:\"军爷,这是我李家七代祖产\"。 \"祖产?\"武官狞笑着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看清楚,这是周大人的手令!从今日起,这片地归提督衙门管辖!\" 李老爷接过公文,双手抖如筛糠。那纸上墨迹未干,鲜红的官印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公文上。 \"爹!\"一个青衫书生从远处奔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他是李家独子李明远,刚在衡阳知州谢启泰处完成学业归来。 武官不耐烦地挥手:\"来人,把这两个刁民拖走!\" 兵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李明远护着父亲,后背挨了几记枪托。他抬头怒视,正对上武官腰间晃动的铜牌,\"提督衙门亲兵营把总赵\"。 当夜,李老爷气绝身亡。灵堂上,李明远跪在父亲灵前,面前摊着被血染红的公文。烛火摇曳中,他咬破手指,在孝布上写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七日后,衡阳知州衙门后院。谢启泰正在批阅公文,忽闻弟子求见。这位四十出头的知州大人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读书人的刚正。 \"老师!\"李明远一进门就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学生家遭横祸,求老师做主!\" 谢启泰扶起爱徒,见他双眼红肿,形销骨立,不由大惊。待听完事情原委,谢启泰拍案而起:\"周宽世竟如此无法无天!\" 窗外的玉兰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呜咽。谢启泰负手踱步,官袍下摆在烛光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明远,你可知道周宽世为何突然强占你家田地?\" 李明远摇头:\"学生只听说近来提督衙门开支巨大,周提督四处敛财\" \"不,没那么简单。\"谢启泰从书柜暗格取出一叠文书,\"这是近半年各地密报。周宽世以练兵为名,已在平江、浏阳强占良田千亩。更可疑的是\"他抽出一张地图,指向万古镇某处,\"这里地形险要,与传闻中的金矿脉走向吻合。\" 李明远倒吸一口凉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李家祖坟后山确有古人开采金矿的遗迹。 \"老师是说\" \"周宽世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谢启泰冷笑,\"明日我便修书都察院,参他个强占民田、私采金矿之罪!\" 就在此时,屋檐上传来极轻的\"咔嗒\"声。谢启泰警觉地抬头,却只看见一弯新月挂在飞檐上。 三百里外的长沙提督府内,周宽世正在把玩一枚金锭。烛光下, 这武夫满脸横肉泛着油光,豹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大人,衡阳那边有消息了。\"总管彭胜安猫着腰进来,递上一封密信。 周宽世扫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好个谢启泰,果然要替他那学生出头!\" 他将金锭重重拍在桌上,\"传令赵把总,按计划行事!\" 师爷犹豫道:\"谢启泰毕竟是朝廷命官,若贸然\" \"怕什么?\"周宽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书,\"这些年我派人暗中调查,这谢启泰在咸丰年间曾与长毛逆贼有过书信往来。如今正好坐实他勾结余孽的罪名!\" 五月初三,衡阳城飘着细雨。谢启泰在书房熬了个通宵,终于写完奏折。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奏折里详细记录了周宽世强占民田、私设刑堂等十二项大罪,还附上了李家地契和平江金矿的勘探图。 \"老爷,该用早膳了。\"老仆在门外轻声唤道。 谢启泰将奏折锁进匣中,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嘈杂声。 他推开窗,只见一队兵丁破门而入,刀光映着晨雨,分外刺眼。 \"不好!\"谢启泰转身抓起奏折匣塞给闻声赶来的李明远,\"从后门走,务必送到都察院!\" 李明运还想说什么,被谢启泰厉声喝止:\"记住,金矿图纸在匣内夹层!快走!\" 前院已传来惨叫声。李明远含泪翻过后墙,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他刚离开,书房门就被踹开,赵把总带着十几个兵丁闯了进来。 \"谢大人,有人告发你勾结长毛余孽,周提督命我等前来搜查!\" 谢启泰整了整衣冠,冷笑道:\"好个贼喊捉贼!周宽世强占民田、私采金矿,本官正要上奏朝廷\" \"搜!\"赵把总一挥手,兵丁们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不多时,一个兵丁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竟有几件褪色的太平军号衣。 谢启泰面色大变:\"这是栽赃!\" 赵把总狞笑:\"证据确凿,谢大人还有何话说?提督有令,逆党格杀勿论!\" 刀光闪过,谢启泰倒在血泊中。 杀戮蔓延至整个知州府,丫鬟、仆役、幕僚无一幸免。 鲜血顺着雨水流入沟渠,将半条街染成暗红色。 赵把总亲自检查每具尸体,忽然发现少了李明远。 他急忙带人追出后门,却只在墙根发现几个模糊的脚印,消失在雨幕中。 \"废物!\"周宽世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那小子带着证据跑了,我们都得完蛋!\" 彭胜安战战兢兢地递上一份文件:\"大人息怒,这是从谢启泰书房暗格找到的\" 周宽世翻开一看,竟是平江金矿的详细开采记录和地契。 他脸上的怒容渐渐化作贪婪的笑意:\"好,很好传令下去,加派人手守住平江各处要道,务必抓住那个李家小子!\" 一个月后,北京紫禁城内。军机大臣荣禄正在翻阅各地奏折,忽然从一堆文书中发现个没有署名的信匣。 他打开一看,脸色骤变,立即命人备轿前往醇亲王府。 与此同时,两湖总督衙门也收到密报。张之洞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平江金矿位置,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周宽世好大的胆子。\" 而在长江某艘商船上,李明远望着滚滚江水,手中紧握着老师留下的奏折。 船舱昏暗的灯光下,金矿图纸上的线条如血脉般清晰。他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94章 京城夜话 檀香木案几上摆着三块拳头大的狗头金,烛火映得金块表面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 周宽世用镊子夹起其中一块,在恭亲王贴身太监李福全的注视下,轻轻放进紫檀匣子。 \"这匣子装的是湖南八百里洞庭的水气。\" 周宽世指尖抚过匣面雕刻的云龙纹,\"听说王爷近来总犯咳疾?\" 李福全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上月军机处议政,恭亲王为江南战事连咳半刻钟的事,连太后跟前梳头嬷嬷都不知晓。 \"周军门说笑了。\",太监的嗓音像蒙着层油纸。 周宽世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的舆图,羊皮纸边缘还沾着矿洞里的碎金砂:\" 沅陵金矿的矿脉走向,正应了《撼龙经》里''金星落垣''的吉相。 下官打算在矿场东南角建座真武庙,就缺方丈斗的镇山石\" 当夜子时,十二辆包铁马车碾过北京石板路,车辙里嵌着的金粉,在月光下时隐时现。 冬夜的北京城,寒风如刀。恭亲王府后门处,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这扇不起眼的黑漆门前。 车帘掀开,湖南提督周宽世踏着仆从的背下了马车,他裹紧貂裘大氅,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凝结又消散。 \"大人请随我来。\"一个穿着灰布棉袄的李福全低声说道,手中的灯笼只照亮脚前三尺之地。 周宽世点点头,身后两名亲兵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穿过几重院落,灯笼的光映出院墙上斑驳的积雪。 周宽世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羊皮纸,平江万古金山的契约,烫得他指尖发疼。 三进院落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透出微弱光亮。 李福全在门前停下,轻叩三声。\"王爷,人到了。\"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周宽世整了整顶戴,独自推门而入。 屋内炭火正旺,恭亲王奕?身着便服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 烛光下,他眼角的细纹显得格外深刻。 \"下官周宽世,叩见王爷。\"周宽世撩袍跪地,额头触地。 \"免礼。\"恭亲王抬了抬手,\"这么晚了,周大人有何要事?\" 周宽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缎包裹的册子,双手奉上:\"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请王爷笑纳。\" 恭亲王接过,随手翻开,眼神微微一凝。 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白银二十万两,黄金五千两,另有珠宝古玩若干。 他合上册子,脸上看不出喜怒:\"周大人这是何意?\" \"王爷明鉴。\",周宽世这才直起身子,却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下官此次进京,特备薄礼,以表忠心。 湘军将士能有今日,全赖朝廷恩典,王爷提携。\" 恭亲王将册子放在茶几上,玉扳指与红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周大人言重了。湘军平定长毛之乱,功在社稷,朝廷自有公论。\" 屋外寒风呼啸,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周宽世知道,表面的客套话已经说完,该进入正题了。 他轻咳一声:\"王爷,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哦?\"恭亲王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周宽世从袖中取出那张羊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平江万古金山的契约,年产黄金约三千两。下官愿将此山暗股五成,献与王爷。\" 茶盏停在半空,恭亲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周宽世脸上。 烛光下,那张契约上的朱红官印格外刺眼。 \"周大人,\"恭亲王放下茶盏,声音低沉,\"你可知私相授受矿山,是何罪名?\" 冷汗顺着周宽世的背脊滑下,但他面上不显:\"回王爷,此乃下官祖产,合法合规。只因路途遥远,管理不便,故想请王爷派人协理。\"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声,恭亲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节奏缓慢而规律。 周宽世知道,这是王爷思考时的习惯。 \"周大人,\"良久,恭亲王终于开口,\"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献金献矿?\"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弯子:\"王爷明察秋毫。下官斗胆,想请王爷在朝中为我湖南湘军美言几句。近来有人弹劾湘军跋扈,克扣军饷,实乃诬陷。\" 恭亲王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周大人,朝廷自有公断。若湘军清白,何惧人言?\" \"王爷,\"周宽世压低声音,\"乱世用重典,湘军为保境安民,确有非常之举。但若因此获罪,恐寒了将士之心。如今南有长毛余孽,北有洋人虎视,朝廷需要湘军这把利剑啊。\" 烛火摇曳,墙上两人的影子忽大忽小。恭亲王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周宽世:\"你可知太后近来对湘军颇有微词?\" 周宽世心头一紧:\"下官略有耳闻。正因如此,才特来求见王爷。王爷在朝中德高望重,若能斡旋一二\" \"周宽世,\"恭亲王突然转身,眼中精光闪烁,\"你这是在拉本王下水?\" 周宽世立刻跪伏于地:\"下官不敢!下官只是\" \"起来。\"恭亲王忽然语气一缓,\"本王并非责怪于你。只是朝局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周宽世缓缓起身,知道关键时刻到了:\"王爷,我湖南湘军将士上下愿效犬马之劳。只要王爷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洞庭湖的浪头拍打着运金船,周宽世凝视着船舱里堆叠的樟木箱。 这些将要运往上海怡和洋行的黄金,每箱底部都刻意掺入云南铜矿砂,足够让英国验金师相信这是某位土司的私藏。 \"大帅,长沙来信。\",亲兵呈上盖着湖广总督官印的信封。 周宽世用裁纸刀挑开火漆时,刀尖在\"整顿矿务\"四个字上顿了顿。 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他亲手把告密的衡州知府吊在矿场龙门架上,雨水冲刷着尸体腰间的翡翠朝珠。 \"取我的私章来。\"他蘸着朱砂在回执上按下印鉴,\"再往总督府送两筐新鲜枇杷,要装在景德镇青花大缸里。\" 亲兵退下时,舱门夹缝里漏进一线月光,正照在周宽世腰间新配的柯尔特转轮手枪上。 这是用三船钨矿砂从美国商人那里换来的,枪柄缠着湘绣匠人特制的防滑绸。 上海租界的煤气灯下,周宽世抚摸着普鲁士克虏伯钢炮的膛线。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摸过的战国铜剑。 \"每门炮附赠二百发开花弹。\",英国军火商查尔斯用生硬的中文说道,\"不过周大人,您要的膛线加工车床\" \"查尔斯先生见过钱塘江潮吗?\",周宽世突然用英语发问,指尖在炮管上敲出莫尔斯电码的节奏,\"每月初七子时,潮头会带来深海的礼物。\" 他身后的亲兵打开皮箱,露出整箱未经打磨的钻石原石。 三日后,六艘悬挂米字旗的货轮驶入汉口码头。 工部主事王懿荣在验货单上盖章时,笔尖在\"精密仪器\"四个字上洇开团墨迹,他想起昨日突然出现在书房的那方鸡血石印章,印钮雕着应龙的形状。 养心殿东暖阁,恭亲王摩挲着真武庙送来的玉镇纸。 整块和田青玉雕成玄武模样,龟甲纹路间嵌着金丝,正是沅陵金矿头三个月开采量的千分之一。 \"周宽世奏请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折子,诸位怎么看?\" 亲王的目光扫过军机大臣们腰间的翡翠佩饰,那些深浅不一的绿色里都晃动着洞庭湖的波光。 \"臣以为当效仿福建船政旧例。\"户部尚书出列时,朝珠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他今晨发现府邸后院的枯井突然涌出清泉,井底沉着个鎏金铜匣。 周宽世站在殿外汉白玉台阶上,望着远处工部衙门升起的黑烟。 那里正在熔炼金矿送来的第一船紫铜,准备铸造中国第一台蒸汽机的外壳。 第95章 安庆军械所 咸丰十一年的盛夏,安庆城外的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血腥。 湘军大营中,曾国藩负手立于地图前,眉头紧锁。安庆城已围困数月,城墙依旧巍然不动。 \"涤帅!九帅那边有动静了!\"亲兵急匆匆闯入帐内。 曾国藩快步走出营帐,只见安庆城西北角烟尘滚滚,随即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 远处城墙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湘军将士如潮水般涌入。 \"那是?\" \"回涤帅,是萧将军的新炮!\"亲兵兴奋道,\"萧将军改良了从洋人那里缴获的火炮,威力倍增!\" 曾国藩眯起眼睛,看着那仍在冒烟的城墙缺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从未见过如此威力的火炮,这已完全超出了他对战争的认知。 三日后,安庆城破。曾国藩在临时行辕召见了萧孚泗。 萧孚泗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军服上还沾着硝烟痕迹。\"末将参见涤帅!\" \"免礼。\"曾国藩打量着这位年轻将领,\"听闻你改良了火炮?\" 萧孚泗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回涤帅,末将自幼痴迷火器,在长沙时曾向洋教士请教过炮术。 这次用的火炮,我将炮膛加长了三寸,改进了弹药配比,射程和威力都提高了五成有余。\" 曾国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若我军有此等利器,何愁长毛不灭?\" 就在这时,湖南提督周宽世匆匆赶来:\"涤帅,您找我?\" 曾国藩示意二人坐下:\"宽世,我欲在安庆设立一处军械所,专事火器研制。此事由你全权负责。\" 周宽世惊讶道:\"涤帅,这\" \"孚泗的火炮你看到了。\"曾国藩沉声道,\"洋人之技,已非我辈所能想象。若不急起直追,恐我大清危矣。\" 周宽世肃然:\"末将明白。只是这人才\" \"孚泗算一个。\"曾国藩看向萧孚泗,\"另外,无锡的华衡芳、徐寿二人,我已派人去请。此二人精通算学格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一个月后,安庆城西一处破败的庙宇被改造成了临时工坊。 周宽世站在院中,看着陆续抵达的众人。 萧孚泗最先到达,他身后跟着几个亲兵,抬着几口大箱子。 \"周军门,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火器图纸和实物。\" 周宽世翻开箱子,里面整齐摆放着各式图纸、测量工具,甚至还有几门小型火炮的零部件。 \"孚泗,这些都是你做的?\" 萧孚泗腼腆一笑:\"有些是仿制的,有些是改良的。我在长沙时,常去洋商那里偷师。\"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年轻些的男子,两人都穿着朴素的儒生长衫。 \"在下无锡华衡芳,奉曾大人之命前来效力。\"年长者拱手道。 \"徐寿见过周军门。\"年轻人也跟着行礼。 周宽世连忙还礼:\"久闻华先生精通算学,徐先生擅长机械,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华衡芳目光落在萧孚泗打开的箱子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些是西洋火器图纸?\" 萧孚泗点头:\"正是。华先生也懂这个?\" 华衡芳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黄铜物件:\"这是我仿照《泰西水法》所制蒸汽机模型,虽只有巴掌大小,但原理与洋人轮船所用无异。\" 周宽世接过那精巧的模型,只见其中活塞、气缸一应俱全,不由惊叹:\"华先生大才!\" 徐寿也不甘示弱,从包袱中取出一卷图纸:\"这是学生设计的连珠铳改良图,若能制成,射速可比现有火铳快三倍。\" 周宽世看着眼前三人,心中大定:\"有诸位相助,我安庆军械所必能造出不逊于洋人的利器!\" 接下来的日子里,破庙内日夜响彻敲打声和讨论声。 华衡芳负责计算弹道和火药配比,他那惊人的心算能力令所有人叹服。 一次,萧孚泗提出要改变炮管仰角,华衡芳闭目心算片刻,便给出了精确的角度和所需火药量,试射时竟分毫不差。 徐寿则展现出惊人的机械天赋。他能在看过一遍洋枪结构后,凭记忆画出精细的分解图,甚至指出其中可以改进之处。 一次,他仅用三天时间就仿制出了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射程比原版还远了二十步。 萧孚泗则将他们设计的理论付诸实践。他熟悉战场需求,知道什么样的武器最适合清军使用。 在他的建议下,徐寿改进了步枪的装填方式,使其在雨天也能正常使用。 这天夜里,三人围着一盏油灯讨论新型火炮的设计。 \"后膛装填是趋势。\"萧孚泗指着图纸说,\"我在英吉利炮舰上见过,装填速度快,且更安全。\" 华衡芳皱眉:\"但闭气问题如何解决?若不能密闭,威力会大减。\" 徐寿突然拿起一块黏土,快速捏出一个奇特的金属环形状:\"可以加一个扩张弹性的铜环,发射时受热膨胀,自然密闭。\" 华衡芳眼睛一亮:\"妙!此物可称''膛垫''!\" 三人越讨论越兴奋,不知不觉天已微明。 一个月后,第一门自制后膛装填火炮终于完成。 周宽世闻讯赶来,看着那乌黑发亮的炮身,激动得双手微颤:\"真真造出来了?\" 萧孚泗拍了拍炮身:\"全重八百斤,射程三里,后膛装填,发射速度是前膛炮的三倍。\" \"试过了吗?\"周宽世急切地问。 华衡芳推了推眼镜:\"尚未。有些计算还需验证。\" \"还等什么?现在就试!\"周宽世命令道。 众人将火炮推到城外试验场。徐寿亲自装填弹药,他的手稳如磐石,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 \"准备完毕!\"徐寿退到一旁。 萧孚泗接过火把:\"诸位退后。\"他将火把凑近引信,随着\"嗤\"的一声,引信迅速燃烧。 \"轰——\" 炮口喷出炽热的火焰,炮弹呼啸而出,三里外的土丘上顿时炸起一团巨大的烟尘。 \"成了!\"周宽世激动地大喊。 然而华衡芳却皱眉:\"弹着点偏右三十步,膛线可能有问题。\" 萧孚泗检查炮管:\"确实,膛线刻得不够均匀。\" 徐寿自责道:\"是我的错,镗刀不够精密。\" 周宽世拍拍他肩膀:\"无妨!第一次就能如此,已是奇迹!\" 就在这时,一队亲兵疾驰而来:\"周军门!曾大人到!\" 众人连忙整理衣冠,只见曾国藩在亲兵簇拥下骑马而来。他下马后径直走向那门尚有余温的火炮。 \"这就是你们造的炮?\" 周宽世躬身:\"回涤帅,正是。后膛装填,射程三里,方才试射成功。\" 曾国藩绕着火炮走了一圈,突然问道:\"与英吉利火炮相比如何?\" 萧孚泗上前一步:\"回涤帅,威力相当,但精度还差些。给我们时间,必能改进。\" 曾国藩点点头,又问:\"所需材料从何而来?\" 华衡芳答道:\"炮身用的是湖南精铁,膛线是徐寿手工刻制。火药按泰西配方改良,硝石来自四川。\" \"好!好!\"曾国藩连说两个\"好\"字,\"从今日起,安庆军械所正式成立。周宽世任总办,萧孚泗、华衡芳、徐寿为会办。所需银两,由湘军饷银中拨付。\" 众人齐声应诺。 曾国藩走到火炮旁,亲手抚摸那尚有余温的炮管,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此炮虽小,却是我大清自强之始。诸位务必殚精竭虑,使我中国亦有坚船利炮,不再受制于人!\" 夕阳西下,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在这座刚经历战火的古城外,中国近代军事工业的第一粒种子已经悄然生根。 破庙内,灯火通明,萧孚泗、华衡芳、徐寿三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和设计,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正在书写中国工业史上最辉煌的一页。 第96章 求器英格兰 同治二年夏,宝庆城头的硝烟散尽已两年有余。 湖南提督周宽世立在岳麓山巅,远眺湘江如练,两岸稻田新绿,市井喧嚣渐复。 宝庆之战后,近两年湖南再也没有受过太平军队任何部队的袭扰,如今成了大清最安稳的所在。 新任湖南巡抚毛鸿宾在奏折中称:\"湘省兵燹初定,民气渐苏,商旅辐辏,实为东南砥柱。\"而这一切,皆因宝庆一役,石达开折戟沉沙,湘军威名更炽。 周宽世抚了抚腰间的佩刀,刀鞘上仍留着几道战痕。他想起曾国藩的密信:\"泰西诸国,船坚炮利,非我弓马可敌。欲自强,必先制器。\" 安庆内军械所虽已造出蒸汽机,但仿制的洋枪洋炮仍逊于外洋原产。曾国藩要他亲赴英吉利,一窥其工业之盛,购图归国,以壮湘军工械。 \"大人,毛巡抚有请。\",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宽世整了整衣冠,大步下山。湘江畔的巡抚衙门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如同一颗明珠镶嵌在夜色中。 长沙巡抚衙门内,烛火摇曳。毛鸿宾与周宽世对坐,案头摊开着左宗棠从浙江前线送来的信札。 毛鸿宾叹道:\"季高信中言,宁波之战,英法军舰炮火之烈,竟令城墙崩裂如齑粉。\" 周宽世凝视着信纸上焦灼的墨迹,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左帅之意,与我等不谋而合。\" \"然朝廷对洋务多有掣肘。\",毛鸿宾压低声音,目光扫过门窗确认无人偷听,\"上月恭亲王奏请设同文馆,倭仁等辈便以''师事夷狄''相诋。此番若明言求购军械\"。 周宽世将茶盏重重一放,茶水溅出几滴在檀木案几上:\"不妨以考察商务为名。听闻英人新造纺织机器,可效江南制造局故事,先购民器,再转军工。\" 毛鸿宾沉吟良久,终提笔写下\"湖南商务特使\"的关防文书。他蘸墨时手腕微颤,一滴墨汁晕染在宣纸上,如同他们此刻心中扩散的不安。 \"还有一事,\"毛鸿宾从抽屉中取出一封密函,\"曾帅举荐一人随你同行,徐寿之子徐建寅,此人精通西学,尤擅机械。\" 周宽世眉头微皱:\"徐寿,正是同自己一起筹建安庆内军械所曾大帅举荐的人才之一”。 \"正是。其子年方二十,却已协助其父造出蒸汽机,通晓英吉利语。\",毛鸿宾将密函递过,\"此子虽年轻,却是难得的人才。\" 周宽世展开密函,上面是曾国藩亲笔:\"建寅少负奇才,可助宽世一臂之力。此番西行,当以商为名,实探军工。切记慎之又慎。\" 烛光下,周宽世的面容忽明忽暗。他想起去年在安庆见到的那个腼腆少年,当时只道是寻常书生,不想竟有如此本事。 \"何时启程?\"毛鸿宾问道。 \"三日后。\"周宽世收好密函,\"我已命人备好商船,对外只言赴粤采买丝绸。\" 毛鸿宾起身,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卷图纸:\"这是江南制造局最新仿制的英式步枪图样,你且带上,或可对照实物找出差距。\" 周宽世接过图纸,只觉手中沉甸甸的,仿佛托着湘军的未来。 四月初八,周宽世一行悄然离开长沙。徐建寅已在汉口等候多时。 再见时,周宽世几乎认不出这个青年,原先的文弱书生如今身着西式服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周大人。\",徐建寅拱手行礼,眼镜后的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徐公子变化甚大。\"周宽世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徐建寅微微一笑:\"为方便行事,不得不改头换面。家父嘱咐,此行当以西法行事,方能融入彼邦。\" 登上英国商船\"翡翠号\"时,周宽世心中五味杂陈。 这艘铁壳蒸汽船通体漆黑,烟囱喷吐着浓烟,与湘军的木制战船截然不同。 船长是个红脸膛的苏格兰人,名叫麦克唐纳,会说几句生硬的汉语。 \"欢迎,大清国的客人。\"麦克唐纳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希望你们不晕船。\" 周宽世礼貌地点头,心中却暗自发誓要记住这艘船的每一个细节。 徐建寅已用流利的英语与船长交谈起来,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航程漫长而枯燥,周宽世每日在甲板上踱步,观察水手们操作蒸汽机。 一天深夜,他悄悄摸进轮机舱,借着微弱的灯光描摹机器结构。突然,背后传来脚步声。 \"大人对此感兴趣?\",徐建寅的声音在钢铁管道间回荡。 周宽世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想看看洋人的奇技淫巧究竟有何玄妙。\" 徐建寅走近,手指轻抚过发烫的金属表面:\"这不是奇技淫巧,而是科学。蒸汽推动活塞,活塞带动曲轴,曲轴转动螺旋桨每一步都有数学计算支撑。\" 周宽世沉默片刻:\"我湘军将士勇猛善战,却敌不过这样的铁怪物。\" \"所以我们才要去学习。\"徐建寅的声音坚定,\"师夷长技以制夷。\" 两个月后,当泰晤士河口的灰色海雾中浮现出伦敦的轮廓时,周宽世站在船头,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震撼。 无数烟囱喷吐着黑烟,铁桥横跨大河,汽笛声此起彼伏。这景象比曾国藩信中描述的还要惊人百倍。 \"这就是日不落帝国的心脏?\"周宽世喃喃道。 徐建寅推了推眼镜:\"是的,大人。这里每天生产的钢铁,比大清一年产量还多。\" 帕默斯顿勋爵是个精明的商人,也是\"翡翠号\"船主的表兄。 他热情地接待了这群来自东方的客人,安排他们下榻在伦敦西区的一家豪华酒店。 \"周先生对什么生意感兴趣?\"帕默斯顿摇晃着红酒杯问道。 无须翻译,作为历史博士的穿越者,自己精通多国语言,周宽世得知这位英国贵族将他们当成了普通商人。 \"听闻贵国纺织机械先进无比。\"周宽世故作轻松地说,\"湘中盛产苎麻,若能引进新式织机,利润当翻十倍。\" 帕默斯顿大笑:\"阁下莫非想改行做布商?\" 他拍了拍手,一名仆人立刻呈上一本烫金图册,\"这是曼彻斯特最新型号的纺织机,全自动,一个女工能同时照看二十台。\" 周宽世装作认真翻阅,实则暗中观察帕默斯顿的表情。 徐建寅则趁机询问机械原理,不动声色地套取信息。 三天后,帕默斯顿带他们参观了曼彻斯特的一家纺织厂。 巨大的厂房内,数百台机器轰鸣运转,震耳欲聋。周宽世强忍不适,仔细观察传送带和齿轮的运作方式。 趁帕默斯顿不注意时,徐建寅迅速绘制了几张简图。 \"这些机器需要特殊的钢铁?\"周宽世大声问道,盖过机器噪音。 帕默斯顿点头:\"当然!谢菲尔德的特种钢,硬度高又耐磨。\" 他凑近周宽世耳边,\"不过最优质的钢材都优先供应给伍尔维奇兵工厂了。\" 周宽世心头一跳,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真正目标。 当晚宴会上,他故意多饮了几杯威士忌,装作醉醺醺地问:\"听闻贵国炮兵所用钢料,与纺织机轴承系出同炉?\" 帕默斯顿不疑有他,骄傲地回答:\"正是克虏伯之法!我们的火炮能打五英里远,精度却丝毫不减。\" 他拍了拍周宽世的肩膀,\"不过这些军事机密可不能卖给商人,哈哈!\" 周宽世佯装失望,却暗中与徐建寅交换了一个眼神。 次日,帕默斯顿果然\"好心\"地为他们引荐了谢菲尔德一家钢铁厂的经理布朗。 布朗是个务实的技术专家,对政治毫无兴趣。当徐建寅拿出《天工开物》中关于灌钢法的记载时,他立刻被吸引住了。 \"太神奇了!\"布朗翻看着徐建寅翻译的笔记,\"你们中国人一千年前就掌握了这样的技术?\" 徐建寅微笑:\"我们有许多古老智慧正在失传。若能与贵国的现代冶金术结合\" 布朗立刻明白了暗示:\"我可以给你们看我们的贝塞麦转炉设计图,作为交换?\" 就这样,在觥筹交错间,一场技术交易悄然完成。 周宽世站在窗边,望着伦敦夜色中闪烁的煤气灯,心中既兴奋又忧虑。他们已获得部分关键技术,但最核心的武器制造工艺仍遥不可及。 \"大人,布朗先生答应明天带我们参观轧钢车间。\"徐建寅走过来低声道,\"那里有生产炮管用的特种钢材。\" 周宽世点点头:\"小心行事。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们。\" 他的直觉没错。就在他们离开钢铁厂时,一个黑影迅速闪入街角。 东印度公司的密探已经盯上了这群\"可疑\"的东方人。 一周后,帕默斯顿终于答应带他们参观伍尔维奇兵工厂的外围区域。 虽然核心车间仍禁止入内,但周宽世已能近距离观察英国最新式的阿姆斯特朗后膛炮。 \"这门炮能在一分钟内发射六发炮弹。\"军官骄傲地介绍,\"射程是你们清军前膛炮的三倍。\" 周宽世强忍怒意,佯装赞叹。徐建寅则不断提问,从炮弹装填方式问到膛线缠度,引得军官滔滔不绝地讲解。 回程马车上,周宽世突然按住徐建寅的手:\"有人跟踪。\" 徐建寅从车窗缝隙望去,果然看见一辆黑色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当他们的马车拐入一条僻静小巷时,黑色马车突然加速逼近。 \"快走!\"周宽世一把推开车门,拉着徐建寅跳下马车。两人刚跑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枪响。 \"分头跑!\"周宽世将一叠图纸塞给徐建寅,\"明早在码头会合!\" 他转身拔刀,迎向追来的黑衣人。刀光闪过,一名袭击者应声倒地。但更多的黑影从巷子两端围拢过来。 当冰冷的刀锋抵住咽喉时,周宽世听见对方用生硬的汉语咒骂:\"你们这些清国人偷了技术就会仿造,就像印度棉花\" 刹那间,周宽世恍然大悟。英人忌惮的从来不只是军械,更是整个工业体系的传播。 他们害怕东方民族一旦掌握了现代工业技术,就会打破西方垄断的世界秩序。 \"告诉你的主子,\"周宽世冷笑,\"大清的觉醒,不是几把刀就能阻止的。\" 就在黑衣人即将下手的瞬间,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黑衣人应声倒地,周宽世抬头,看见徐建寅站在巷口,身边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方绝色美女,她手中握着一把还在冒烟的手枪。 \"她是露西,布朗先生的女儿。\" 徐建寅喘着气指着西方美女介绍。 \"布朗担心我们在英格兰的行程有危险,所以安排了露西暗中保护我们,露西不但枪法一流,也是全英国的剑术冠军,布朗说,科学无国界。\" 第97章 美少女露西 伦敦的七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煤烟混合的气息。 周宽世站在皇家军事学院的演讲厅窗前,望着窗外陌生的哥特式建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 这把剑跟随他十年征战,剑鞘上斑驳的痕迹记录着无数生死瞬间。 \"周将军,演讲将在半小时后开始。\"翻译官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周宽世转过身,深蓝色的清军制服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有细纹,但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仿佛能看透人心。 \"不必紧张,我可以用英语演讲。\" 翻译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周宽世微微一笑,这笑容让他刚毅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 他确实精通八国语言,这是他在前世,那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带来的天赋。 两世为人的经历让他对这个世界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 演讲厅很快座无虚席。当周宽世走上讲台时,台下传来一阵低声议论。这位来自东方的将军身材并不高大,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开口时,纯正的牛津口音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诸位,今天我想谈谈克里米亚战争中的战略失误\"。 周宽世的演讲深入浅出,不仅详细分析了英法联军在塞瓦斯托波尔围城战中的战术错误,还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 当他引用当时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轻骑兵进击》中的诗句来评价轻骑兵冲锋时,台下一位白发将军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鼓掌。 演讲结束后,原本静静的站在徐建寅身边着浅绿色裙装的年轻女子露西,穿过人群向他走来。 她金发碧眼,面容精致如画,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族气质,全然没有了前晚站在巷口向杀手开枪时的冷俊神态。 \"周将军,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她的中文虽然生硬,却足够清晰。 周宽世礼貌地行礼,注意到少女眼中隐藏的审视。 他听徐建寅说过,这位谢菲尔德钢铁厂经理布朗的千金,是英格兰剑术冠军,以高傲着称。 \"知识能让人变得聪明,露西小姐。\"周宽世用纯正的英语回答,看到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离开学院时,露西忍不住问道:\"将军的英语如此流利,是在哪里学习的?\" \"书本是最好的老师。\" 周宽世避重就轻地回答,目光被街角一家古董店吸引,\"那家店似乎有些年头了。\" 露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伦敦最古老的古董店之一,据说收藏着一把拿破仑使用过的佩剑。\" \"有趣,我听说拿破仑的剑术老师是着名的拉布瓦西埃,他的剑法融合了意大利和法国的精髓。\"周宽世随口说道。 露西的脚步微微一顿,\"将军对欧洲剑术也有研究?\" \"略知一二。\"周宽世谦虚地说,却看到少女眼中燃起了挑战的火花。 接下来的几天,露西带着周宽世游览伦敦各处名胜。 她原本以为这位东方将军会对西方文化感到陌生,却惊讶地发现他对英国历史的了解甚至超过了许多本土学者。 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周宽世不仅能说出每一位英国君主的生平事迹,还能指出墓碑上拉丁文铭刻的细微错误; 在伦敦塔,他对着血腥塔讲述理查三世的故事时,连守卫都听得入迷; 在英国博物馆,他对希腊展品的评论让随行的考古学家惊叹不已。 \"将军,\"一天傍晚,在泰晤士河畔散步时,露西终于忍不住问道,\"您是如何知道这么多关于我国历史的细节?有些故事连我都未曾听闻。\" 周宽世望着河面上摇曳的灯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历史就像这条河,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暗流涌动。我不过是喜欢潜入深处观察罢了。\" 露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侧脸,第一次感到这位东方军人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第三天早晨,露西邀请周宽世到她布朗家族的私人剑术馆。 \"听闻将军武艺高强,不知可否赐教?\"她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周宽世欣然应允。当他换上简便的练功服出现在剑馆时,露西已经身着击剑服等候多时,她手持细长的西洋剑,姿态优雅而凌厉。 \"按照我们的规矩,点到为止。\"露西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周宽世选了一把相似的剑,却在握法上做了微妙调整。\"请。\" 比试开始,露西率先发起进攻。她的剑法快如闪电,每一击都精准无比,不愧是英格兰第一。 然而周宽世的防守却如铜墙铁壁,无论她如何变换角度,都无法突破。 十招过后,周宽世突然变招。他的剑法不再拘泥于西洋剑术的规范,而是融入了东方剑术的圆融与变化。 露西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每一次进攻都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带偏,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这是什么剑法?\"她忍不住问道。 \"无招胜有招。\"周宽世微笑回答,手中剑势突然一变,如行云流水般穿过露西的防御,剑尖轻轻点在她的咽喉前。 露西呆立在原地,脸颊因剧烈运动而泛红,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周宽世收剑后退,\"露西小姐的剑术确实精湛,只是太过拘泥于形式。真正的剑法应当如水,无形无相,却能穿石破山。\" 露西慢慢放下剑,眼中的高傲已被好奇取代。\"将军能否教我这种剑法?\" \"剑法易学,心境难修。\",周宽世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很乐意与小姐交流。\"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几乎每天都会在剑馆切磋。 周宽世不仅教露西融合东西方技巧的剑法,还给她讲述东方哲学与兵法。 露西惊讶地发现,这位看似严肃的将军谈吐风趣,学识渊博,对艺术和诗歌也有独到见解。 一个雨后的傍晚,两人在布朗家族的花园中散步。玫瑰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露西突然问道:\"将军,您真的只是一位军人吗?您懂得太多了。\" 周宽世停下脚步,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我曾经死过一次。\"他轻声说,看到露西震惊的表情。 又补充道:\"在战场上,当子弹穿过胸膛的那一刻,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命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露西屏住呼吸,她从未听人如此平静地谈论死亡。 \"十年的沙场征战教会我,生命短暂如朝露。\"周宽世继续说,\"所以这一世,我决定不仅要活得长久,更要活得明白。\" 露西感到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正是来自于他对生命的深刻理解。 他既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又是一个看透生死的哲人。 \"将军\"露西的声音微微颤抖,\"在遇见您之前,我以为东方人都是\" \"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周宽世替她说完,眼中却没有责备,只有理解。 露西羞愧地低下头,\"请原谅我的无知。\" \"偏见如同迷雾,唯有亲身经历才能驱散。\"周宽世温和地说,\"我很高兴能成为那个带你走出迷雾的人。\" 露西抬起头,发现周宽世正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灵魂。 一瞬间,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传遍全身。 那天夜里,露西辗转难眠。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周宽世的身影,他演讲时的风采,比剑时的从容,谈论生死时的淡然。 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将军,用短短几天时间就彻底颠覆了她对世界的认知。 清晨,露西做了一个决定。她匆匆写下一封信,让仆人送到周宽世下榻的酒店。 信中邀请他参加当晚在皇家歌剧院举行的音乐会,并特别注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邀请异性出席公开场合。 当周宽世出现在歌剧院包厢时,露西的心跳几乎要停止。 他换上了正式的晚礼服,东方人的面孔在西方装束下显得格外独特。 周围的贵族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着这位东方将军与布朗家千金的关系。 \"你今天很美。\"周宽世用中文轻声说道,只有露西能听懂。 露西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她从未想过一句简单的赞美能让自己如此心动。 音乐会开始后,她几乎没听进去任何音符,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边这个男人身上。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雷动。周宽世突然转向露西,\"明天我就要离开伦敦了。\" 露西感到一阵刺痛,\"这么快?\" \"军务在身,不得不返。\"周宽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遗憾,\"不过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 露西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这个人的日子。 短短几天的相处,周宽世就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她原本循规蹈矩的生活。 离开歌剧院时,露西鼓起勇气问道:\"将军,临别前能否再与我比试一次?\" 周宽世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 月光下的剑馆静谧而神秘。这一次,露西的剑法有了明显变化,不再拘泥于传统招式,而是融入了周宽世教导的东方理念。 两人你来我往,剑影交错,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最终,周宽世的剑再次停在露西咽喉前,但这次距离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进步很快。\"周宽世轻声说。 露西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一步,让剑尖轻轻抵住自己的皮肤。\"将军,我\" 周宽世突然收剑,后退一步。\"天色已晚,我该告辞了。\" 露西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失落。但当她抬头看向周宽世的眼睛时,却在那深邃的目光中读到了同样的不舍。 \"临别前,我想送小姐一件礼物。\"周宽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这是我家乡的护身符,希望能保佑你平安。\" 露西接过木盒,打开后发现是一枚精致的玉佩,上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 \"这太贵重了\" \"比起小姐这些天的陪伴,不值一提。\"周宽世微笑道,\"记住,真正的剑不在手中,而在心里。\" 露西紧紧握住玉佩,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会等您回来。\" 周宽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东方与西方,以及两颗逐渐靠近的心。 夜晚,周宽世站在伦敦住所一家酒店窗前。 怎样才能获得谢菲尔德钢厂特种钢炼制的密法,这让他彻夜难眠。 先进的枪炮,前提是铸造的枪炮,要有好的钢材,布朗钢铁厂经理,露西是布朗的女儿,突然,露西这位欧洲美少女的音容笑貌在周宽世脑海中连续闪过……。 第98章 拿破仑的佩剑 露西·布朗的手指紧紧攥着晨报。 报纸上那行小字在她眼前不断放大:\"中国军事代表团周宽世将军将于本周四启程前往苏格兰考察\" 纸张在她手中微微颤抖,茶水已经凉了,却一口未动。 \"小姐,您的茶\",女仆玛丽轻声提醒。 露西猛地抬头,蓝眼睛里闪烁着水光,\"玛丽,周将军要离开了!\" 玛丽了然地微笑,\"只是暂时考察,小姐。周将军会回来的。\"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见不到他\",露西站起身,丝绸睡袍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走到窗前,望着花园里那棵橡树。咋天,正是在那棵树下,周宽世将一枚雕刻精美花纹的白玉佩系在她的颈间,他的手指轻触她的锁骨,留下一片灼热的温度。 \"这是我家传的玉佩,\"他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象征纯洁与永恒。\" 露西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胸前的玉佩,玉石已经被她的体温焐热。 她突然转身,\"玛丽,我要去舰队街的古董店!\" \"可是小姐,早餐还没\" \"不吃了!\"露西已经冲向了衣帽间,\"我要找一件配得上周将军的礼物!\" 马车在伦敦清晨的薄雾中穿行,露西坐在车厢里,手指不安地绞着手帕。 她想起周宽世在皇家军事学院演讲时的情景,这位东方将军站在一群英国军官中,如鹤立鸡群。 他穿着深蓝色的中式立领外套,右手的青玉扳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当她向周宽世问候时,周宽世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英式鞠躬,抬起头时,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却带着东方的神秘笑意。 \"露西小姐,\"他的英语带着异国的韵律,\"您的眼睛像泰晤士河上的晨雾一样迷人。\" 露西当时就沦陷了。接下来的几周,她找各种理由接近他,带他参观伦敦塔,在皇家植物园漫步,甚至为他弹奏肖邦的夜曲。 而周宽世则给她讲述东方的故事,江南的烟雨、长城的雄浑、丝绸之路上驼铃叮当 \"到了,小姐。\"马车夫的声音打断了露西的回忆。 舰队街的古董店鳞次栉比,露西一家一家地寻找,却始终找不到满意的礼物。 直到午后,在一家名为\"帝国遗珍\"的小店里,她发现了那把剑。 \"这是拿破仑·波拿巴在埃及战役期间佩戴的佩剑\",店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真正的历史珍品。\" 露西屏住呼吸。剑身修长优雅,剑柄上镶嵌着精美的花纹,即使历经岁月,依然能感受到它曾经的锋芒。 这简直是完美的礼物,没有哪个军人不崇拜拿破仑,更何况是周宽世这样熟读西方军事史的将领。 \"多少钱?\",她问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价格高得惊人,几乎是她全部的积蓄。露西毫不犹豫地摘下了母亲留给她的珍珠项链,\"加上这个,够了吗?\" 店主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贵族小姐,\"小姐,您确定吗?这串珍珠\" \"非常确定。\"露西的眼神坚定如铁。 当露西抱着精心包装的剑盒走出店门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她没有叫马车,而是选择步行回家,让雨水混合着泪水滑落脸颊。 她想起前两天在雨中,周宽世用他的外衣为她挡雨,他们躲在圣詹姆斯公园的凉亭里,他第一次吻了她,他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带着淡淡的茶香。 \"露西,\"他在她耳边低语,\"你知道在中国,我们怎么说雨吗?\" 她摇头,心跳如鼓。 \"我们说''上天的眼泪''。\"他的手指轻抚她的面颊,\"但今天的雨是甜的。\" 回忆让露西的脚步变得轻快,回到家,她立刻开始为明天的送别晚宴做准备。 她选择了最心爱的淡紫色礼服,那是周宽世说她穿着像\"江南的紫藤花\"的那件。 晚宴当天,布朗家族府邸灯火通明。露西站在楼梯顶端,看着大厅里与人交谈的周宽世。 他今晚穿着正式的军礼服,英挺如松,却依然保留着那枚青玉扳指,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周宽世向她微微颔首,眼中满是只有她能读懂的情意。 晚宴进行到一半,露西找了个借口将周宽世引到了花园里。花园的玫瑰开得正盛,月光为一切镀上了银边。 \"我有东西要给你。\"露西的声音轻如耳语。 周宽世接过剑盒,打开时明显屏住了呼吸,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佩剑,月光在剑刃上流淌如水。 \"露西\",他的声音低沉而震动,\"这太贵重了。\" \"比不上你给我的。\"露西指了指胸前的玉佩,\"而且我想让你带着它,就像带着我的心一样。\" 周宽世的手抚过剑身,最后停在剑柄上拿破仑的徽记处\"。 在战场上,剑是军人的生命\",他抬头凝视露西,\"而在爱情中,它是永恒的承诺。\" 露西感到呼吸一滞,周宽世突然单膝跪地,将佩剑横放在掌心,举向她。 \"露西!,这把剑将永远守护你,即使远隔重洋。\" 露西的眼泪终于落下,她伸手扶起周宽世,在他惊讶的目光中,踮起脚尖吻了他。 这个吻比雨水中的更加热烈,充满了不舍与承诺。 \"我会等你回来。\"分开时,她轻声说道。 周宽世从拇指上取下那枚青玉扳指,戴在露西的食指上,\"这是我家族的传家宝,象征忠诚与等待。\" 他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一个月后,我会回到你身边。\" 远处,露西父亲布朗,正呼唤着周宽世的名字。 离别在即,露西紧紧握住那枚带着周宽世体温的扳指,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厅。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暂时的离别,而是他们爱情的下一个篇章的开始。 月光下,露西望着窗外的远处,低声许下誓言:\"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夜风拂过玫瑰丛,仿佛在回应她的承诺,玫瑰也是露西的名字,露西觉自己就是为爱而生的,她是为周宽世这个东方神秘男人而生的。 第99章 爱丁堡的刺杀 爱丁堡的秋雾浓得能拧出水来,周宽世将手炉往怀里揣紧了些。 青石铺就的王子街上,马车铁轮碾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脆。 随行翻译正用生硬的英文同车夫交谈,说要去亚当·斯密先生旧居。 车帘突然掀起一角,周提督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街角。 四个戴毡帽的清国人蹲在面包店门口,粗布棉袍下摆沾着泥浆,可那扎着绑腿的靴子分明是江宁织造的上好缎面。 \"停车。\"他忽然开口,右手已按在腰间,那里本该悬着御赐的雁翎刀,此刻却只剩空荡荡的犀角带扣。 几乎是同时,面包店橱窗轰然炸裂。改良式燧发枪的硝烟混着玻璃碴子扑面而来,周宽世就势滚落车辕,左肩重重撞在铸铁路灯柱上。 三枚铅弹将马车厢板打出碗口大的窟窿,拉车的栗色马惊嘶着扬起前蹄。 \"发逆余孽!\"周宽世暴喝一声,靴尖勾起块鹅卵石踢向最近的黑影。 那人刚要装填第二发子弹,下颌便传来骨骼碎裂的闷响。 周宽世已如鹞子翻身跃上马车顶棚,黑缎披风在雾气里猎猎作响,露出内衬绣着的四爪团蟒。 另外三人显是没料到周宽世身手如此矫健。 左侧刺客甩出三柄淬毒飞刀,刀身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右侧两人抽出精钢打造的太平刀,刀刃上密布倒刺,这分明是当年天京城头让湘军吃尽苦头的勾连刃。 周宽世瞳孔微缩,数年前岳州血战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那日也是这般浓雾,翼王石达开的亲兵就是用这种毒刃,生生剐去了胞弟周宽仁的半边身子。 周宽世喉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扯下披风一卷,毒刀尽数钉在绸面上。 就势将披风甩向持刀二人,迷蒙水雾中只见寒光一闪。 \"喀嚓!\" 精钢交击声震得人牙根发酸,原来周宽世方才滚落时已摸到车夫座下的黄铜马鞭,此刻这五尺长的鞭柄正卡住两柄太平刀。 周宽手腕一抖,鞭梢钢扣精准扣住左侧刺客喉结,借着对方前冲之势往右一带,两柄利刃顿时捅进同伴心窝。 剩下那个使飞刀的见势不妙,转身就往巷口跑。 周宽世瞥见那人后颈刺着血色莲花纹,眼中寒芒暴涨。 抬脚勾起死去刺客的燧发枪,也不瞄准,凭着多年火器营操练的手感甩手便射。 铅弹穿透那人左膝时,周已鬼魅般贴到近前,蒲扇大的手掌捏住刺客咽喉:\"说!尔等如何混出海关?\" 突然脑后恶风袭来。周宽世偏头避让,一柄廓尔喀弯刀擦着耳际掠过。 方才装死的第一个刺客满脸是血,正狞笑着扣动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周宽世竟将手中俘虏旋身挡在面前,铅弹尽数没入那具躯体。 就势夺过弯刀反手掷出,刀柄上的象牙雕饰在雾中划出凄艳的弧线。 爱丁堡市政厅的钟声恰在此时响起。 周宽世拄着燧发枪站起身,看着满地狼藉。 四个刺客竟无一人存活,最远那个被弯刀钉在面包店木门上,血珠顺着门楣\"皇家面包房\"的鎏金招牌往下淌。 周宽世忽然觉得右腿发麻,低头才见裤管裂开道三寸长的口子,方才飞刀竟划破了皮肉。 \"大人!\"姗姗来迟的使馆卫队举着防风灯冲进街口。 周宽世摆摆手,弯腰从尸体怀中摸出块赤铜令牌,正面刻着\"天父天兄天王\"六字,背面却有个模糊的船锚印记。 浓雾深处隐约传来汽笛长鸣,像是泰晤士河上的蒸汽货轮正驶向北海。 血珠顺着鎏金招牌滴落在青石板上,周宽世用拇指抹过令牌边缘的船锚暗纹。 这印记他在福州船政局见过,当时左宗棠指着英国工程师胸前的怀表链坠:\"此乃东印度公司旧徽,如今换了层皮囊照旧贩着鸦片。\" \"大人,苏格兰场的警探来了。\"随员低声提醒。 周宽世将令牌滑进袖中,转头看见高耸的熊皮帽从浓雾里浮现。 为首的警长握着镀银手杖,鹰钩鼻上架着单边眼镜,镜片后灰蓝瞳孔扫过地上的太平刀。 \"真是遗憾,阁下。\"警长的官话带着古怪的鼻音,\"女王治下的街道竟让您遭遇暴徒。\" 他弯腰查看刺客后颈的血莲纹身时,手杖尖端\"无意间\"挑开了尸体的衣襟——内衬赫然缝着格拉斯哥棉纺厂的商标。 周宽世按住右腿伤口,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已变成诡异的紫黑色。 十多年戎马生涯在他脑海中翻涌,想起攻克安庆时俘获的太平军医书,其中\"靛蓝见血,七步封喉\"八字箴言如惊雷炸响。 周宽世突然夺过卫队佩刀,刀光闪过,裤管连皮带肉削下半掌大的血肉。 \"拿烧酒来!\"他额角青筋暴起,将烈酒倾在深深见骨的伤口上。 滋啦作响的白烟里,使馆翻译突然惨叫,方才搀扶周宽世的右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原来飞刀擦过马车铜灯时,毒液已混着晨雾弥漫开来。 警长的手杖猛地顿地,十二名火枪手从街角闪出。 周宽世反手将染血的佩刀钉在面包店橡木门上,刀柄红穗与门板震落的罂粟花纹海报纠缠在一起。 \"贵国治安实在令人叹服。\",周宽世冷笑,\"四个持械暴徒竟能在女王冠冕上缀着的珍珠里来去自如。\" 突然响起的汽笛声吞没了警长的辩解,周宽世眯眼望向雾中的卡尔顿山。 那里本该矗立着纪念纳尔逊勋爵的了望塔,此刻却隐约可见三桅帆船的轮廓。 当年湘军水师在鄱阳湖围剿翼王残部时,他亲手烧毁过七艘这样挂着红三角帆的鬼船。 回到领事馆的马车里,周宽世从暗格取出南洋进贡的犀角杯。 琥珀色的药汤入喉,恍惚间又见胞弟宽仁在岳州城头摇晃的身影。 那日他们兄弟奉命截断发逆粮道,不料西门外芦苇荡里竟藏着英吉利商人的炮艇。 弟弟被毒刃所伤时,船舷上穿马褂的买办正举着单筒望远镜观望。 \"大人,查清了。\"亲兵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面包店老板是利物浦船匠出身,上个月刚往孟买发了批镀锌铁皮。\" 周宽世摩挲着令牌上的船锚,忽然瞥见杯底残渣里沉着几粒孔雀蓝结晶,这解药用的鸡血藤,只在缅甸野人山与印度阿萨姆邦交界处生长。 午夜时分,周宽世独自来到领事馆地窖。 四具尸体在冰鉴上摆成北斗七星状,这是湘军查验发逆细作的法子。 当他剖开使飞刀刺客的胃囊时,半消化的米粒中混着几颗胡椒状的种子。 岭南征战时,他见过英军雇佣的锡克族士兵咀嚼此物提神,印度人唤作\"古特卡\"。 晨光初现时,周宽世站在亚当·斯密故居的榆树下。 青铜雕像手中的《国富论》翻到\"论殖民地\"章节,他注意到基座上有道新鲜的划痕,形似船锚尖端。 二十步外的羊毛店橱窗里,留着辫子的华人店员正用鹿皮擦拭黄铜望远镜。 镜筒折射的阳光恰好照在雕像衣褶深处,那里粘着片南洋柚木碎屑,散发着皇家造船厂桐油的味道。 周宽世转身走向码头,黑呢大氅下传出机括轻响。 当年曾国藩特请江南制造局为他打造的暴雨梨花针,此刻正贴着他的脊梁,货轮烟囱喷出的煤灰像极了长沙城头的狼烟。 他看见几个戴圆顶礼帽的英国人正在装卸印有东印度公司徽记的木箱,箱角残留的红漆,与刺客令牌背面的船锚如出一辙。 第100章 不能爱毋宁死 英国伦敦布朗庄园,藏书室的雕花座钟敲响第十一声时,露西的手指正抚过母亲留下的珐琅胸针。 黄铜指针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父亲今早摔在书桌上的那枚子弹壳。 \"小姐,电报房刚送来的。\"女仆颤抖的手递上带着海腥气的电报纸,露西看见爱丁堡的邮戳在羊皮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维多利亚式裙撑的鲸骨突然勒得人喘不过气,周宽世的名字后面跟着\"重伤\"二字,墨迹未干的字母仿佛还在渗血。 走廊尽头的铸铁楼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是父亲总在午夜巡视炼钢厂养成的习惯,铁钉靴跟与大理石地面的碰撞声规律如蒸汽机活塞。 露西将电报塞进蕾丝手套,丝绸裙摆扫过橡木地板时带起一阵金属碎屑,今早的《泰晤士报》还刊登着伯明翰钢铁商会的声明,指控大清使团窃取坩埚炼钢术的配方。 \"你要穿着晚宴礼服去码头?\",布朗先生的身影堵在旋转楼梯口,煤油吊灯在他银灰色鬓角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他手中的乌木手杖敲在黄铜栏杆上,震得墙面上历代家族成员的肖像画微微颤动。 \"那个清国人受刀伤的位置在腿上,你猜那飞刀是从哪家兵工厂流出的?\" 露西的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彩绘玻璃窗,威斯敏斯特的浓雾正从泰晤士河漫上来。 她想起在皇家军事学院的晚宴,周宽世佩戴的云纹佩刀卡在旋转门里,他用带着吴语腔调的英语说:\"这把刀是用贵府钢厂的高碳钢打造的。\" 月光落在他朝服补子的锦鸡纹样上,那些金线在蒸汽吊灯下泛着和她母亲实验室里特种钢一样的光泽。 \"您让工人在钢锭上刻家族徽章时,就该想到会引来觊觎。\"露西的珍珠项链突然绷断,浑圆的珠子滚落在镶嵌着齿轮图案的马赛克地板上。 她看见父亲左手小指残缺的关节在抽搐,那是二十年前试验新型转炉时被钢水灼伤的纪念。 老布朗抓起壁炉旁的铁钳,通红的炭火映亮他眼角的伤疤。 \"上个月朴茨茅斯船厂丢了三箱轧制钢板的设计图,上礼拜曼彻斯特警局在运河里打捞出带着龙纹的子弹头。\"他突然剧烈咳嗽,铁钳尖端在波斯地毯上烫出焦痕,\"你母亲临终前攥着那枚胸针说了什么?\" 露西的指尖触到珐琅胸针背面的刻字——\"non sans droict\"。 这是伊丽莎白女王赐予初代布朗爵士的箴言,此刻却在她的锁骨间发烫。 藏书室墙角的保险柜闪着寒光,她知道里面锁着用哥特体写在羊皮纸上的冶炼秘方,那些配方能让钢水在冷凝时形成独特的雪花状晶格。 \"如果爱情需要动机\",露西突然扯开裙撑的系带,鲸骨支架弹开时打碎了茶几上的德累斯顿瓷杯。 \"那您当年为何要娶一个整天泡在炼钢厂的疯女人?\"她赤脚踏过满地瓷片,鲜血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上画出蜿蜒的玫瑰。 老布朗的手杖横扫过来时,露西闻到了硝石与硫磺的气息。 乌木杖身擦过她耳际,将墙上的温度计击得粉碎,水银珠在壁炉火光中滚动如液态钢水。 十七岁生日那夜,她偷溜进炼钢厂看见父亲在2000华氏度的钢水前跪地痛哭,熔化的不只是他毕生研制的特种钢,还有母亲实验室里所有的手稿。 \"爱丁堡港今天有六级风浪。\",老布朗的声音突然沙哑,他松开领结露出脖颈处狰狞的烧伤疤痕。 露西已经跑到门厅,黄铜门把手上凝结着伦敦特有的煤烟油渍。 她扯下玄关处挂着的船长斗篷,呢料上还沾着上次周宽世来访时的沉香味。 马车轮毂与石板路碰撞的声响从街道传来,那是钢铁厂夜班工人的轨道车正在运送淬火油。 \"拦住她!\"老布朗的吼声震得水晶吊灯叮当作响。 两个身着粗布工装的壮汉从铸铁大门两侧闪出,他们手掌上的老茧是常年操作轧钢机留下的勋章。 露西突然想起周宽世教她的中文成语\"百炼成钢\",他执笔书写时袖口露出的手腕有道淡粉色的疤痕,说是幼年试铸红衣大炮时被铁水溅伤。 当第一个工人的手掌即将抓住她肩头时,露西扯开了斗篷内层的暗袋。 银亮的钢粉在穿堂风中扬起,这是母亲发明的防身装置,掺了磷的合金粉末遇空气即燃,蓝色火光照亮了门厅里布朗家族三代的肖像。 工人们慌忙后退,他们认得这种曾在普法战争中让普鲁士骑兵马掌爆裂的特种材料。 露西冲进浓雾时,远处圣保罗大教堂的钟声正在报时。 码头的探照灯刺破雾霭,她踩着泥泞中纵横交错的铁轨奔跑,裙摆上沾满的钢渣在煤气路灯下闪闪发亮。 一艘黑烟囱的明轮汽船正在鸣笛,船身上\"皇家工程师协会\"的金漆徽章在雾中若隐若现。 跳板收起前的最后一刻,露西将母亲留下的胸针抛给检票员当船资。 当她靠着锈迹斑斑的船舷喘气时,发现斗篷口袋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的羊皮纸,火漆印章上是布朗家族的盾形纹章。 浪涛声里,她似乎听见父亲混合着叹息的忠告:\"真正的炼金术不在钢水里,在人心。\" 汽笛长鸣撕开北海的浓雾,露西望着逐渐模糊的伦敦塔桥,忽然想起周宽世说东方有种叫\"鱼肠剑\"的利刃,要历经百次折叠锻打方能成形。 咸涩的海风中,她解开束发的丝带,任其飘向翻滚着工业时代秘密的黑色浪涛,周宽世是她心中的英雄,自己如果不能爱,毋宁死……。 第101章 露西的爱如潮水 伦敦到爱丁堡的船需要八个小时。 露西紧攥着那枚周宽世送她的白玉佩,窗外的景色从英格兰的平坦草场逐渐变成苏格兰的起伏丘陵。 邻座两位夫人对她独自旅行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着\"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大胆\"。 露西将脸转向船窗。 脑海里全是那个身着深青色中国官服的高大身影。 在露西心里,周宽世比所有英国绅士都挺拔英俊,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 当周宽世用带着异国腔调的英语与她比剑时,露西就知道自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劫数,她多次问自己,喜欢周宽世什么?他的智慧、他的果敢、他的英勇无畏。 当轮船在爱丁堡港停靠时,暮色已经笼罩了这座灰暗的城市。 露西拦下一辆马车,直奔皇家医院。 走廊里弥漫着石炭酸和血液混合的气味,中国使团的随从们聚在尽头的病房外,看到她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周大人还在昏迷\"一位年轻随从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解释。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露西的膝盖几乎失去力量。 病床上的周宽世面色灰白如纸,左腿缠着的绷带渗出刺目的鲜红,散开的黑发铺在枕上像一滩干涸的墨迹,使周宽世受伤的刀带毒,所以周宽世伤情异常严重。 各种管子连接着他的身体与床边的玻璃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与死神拔河。 露西轻轻握住他滚烫的手,那曾经在剑道上将她七次击败的手,如今无力地躺在白色床单上,虎口处的剑茧是她唯一熟悉的部分。 \"我来照顾他。\"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随从们交换着眼神,最终退出了病房。夜深时分,当查房的护士也离开后,露西终于允许眼泪落下。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飞刀造成的伤口狰狞地咧着嘴,周围的皮肤已经泛起不祥的红晕。 \"感染了\"她颤抖着取出酒精和干净纱布。当消毒液接触伤口时,昏迷中的周宽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露西的心像被刀割般绞痛。 接下来的三天如同置身炼狱。 高烧中的周宽世时而用中文呓语着露西听不懂的地名,时而陷入可怕的寂静。 露西学会了熬制散发着古怪气味的中药,整夜用湿毛巾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第四天凌晨,他的体温飙升到令医生都摇头的地步。 \"湘江水\"周宽世干燥的嘴唇开裂渗血,在昏迷中呼唤着故乡的河流。 露西突然想起他曾哼过的一首民谣。她笨拙地模仿着那个调子,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轻唱:\"湘江水长又长\" 奇迹般地,周宽世紧绷的眉头舒展了些。露西整夜握着他发烫的手唱歌,直到黎明时分他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 第七天清晨,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缝隙落在病床上。露西正趴在床边打盹,突然感觉手指被轻轻握住。 她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清明的黑眼睛。 \"你一直在这里?\"周宽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露西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她小心地拥抱他,避开伤口:\"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带更多护卫?\" 周宽世虚弱地微笑,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资料安全吗?\" 露西僵住了。即使在生死关头,他仍惦记着那些钢铁技术文件。 她早该明白这位中国提督此行肩负的使命,但当他的指尖轻触她脸颊时,所有的疑虑都融化了。 康复的日子缓慢而甜蜜。露西扶着周宽世在医院花园散步,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某个傍晚,当他们坐在长椅上欣赏爱丁堡城堡的剪影时,周宽世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丝绸小包。 \"家传之物,\"他打开包裹,露出一枚雕着并蒂莲的白玉佩,\"。 露西的心跳漏了一拍。在中国文化中,这意味什么她很清楚。周宽世将玉佩系在她颈间,冰凉的玉石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 \"我没有贵重礼物回赠。\"露西解开一缕金发,用丝带扎好递给他,\"在英国,这意味着我把心交给你保管。\" 周宽世将金发贴在胸前,眼中闪烁着露西从未在任何男人眼中见过的柔情。 然而幸福如同苏格兰的晴天般短暂。当周宽世能独自下床行走时,他将露西叫到病房,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他深吸一口气,\"在大清,我有三个妻子。\" 世界在露西眼前碎裂。她松开搀扶他的手,后退两步:\"什么?\" \"正室刘氏是自己青梅竹马,\"周宽世痛苦地解释,\"两位侧室也是在人生成长过程中自己所遇见,都是郎有情妾有意,在我们那里,这是\" \"我知道中国允许多妻,\"露西打断他,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但我是天主教徒!我的信仰要求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神圣的结合!\"她抓住胸前的十字架,感觉信仰与爱情在胸腔里撕扯。 周宽世试图握住她的手:\"遇见你之前,婚姻对我只是责任。但你你是我灵魂选择的人。\" 露西转身冲出病房,在教堂跪了一整夜。彩绘玻璃透进的月光将圣母像照得惨白,她反复祈祷却得不到答案。 清晨时分,她疲惫地回到医院,发现周宽世站在她房门外,腿部的伤口因整夜等待又渗出血迹。 \"我跟你去中国。\"露西说,声音轻但坚定。 周宽世手中的拐杖掉在地上:\"你说什么?\" \"不是作为第四个妻子,\"露西直视他的眼睛,\"而是你生命中唯一的爱人。你能答应吗?\" 周宽世将她拥入怀中,全然不顾伤口的疼痛:\"我发誓,用我的生命。\" 十天后,伦敦码头的告别像一场梦境。露西母亲将一本皮面圣经塞进她的行囊; 父亲最终没有现身,但露西在登船前收到了他托人送来的钱袋和一张只有\"保重\"二字的短笺。 汽笛长鸣,海鸥盘旋。周宽世站在甲板上向她伸出手:\"后悔吗?\" 露西望着渐远的英伦海岸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跟从自己的心,永远不会错。\" 海风扬起她的金发,宛如一面旗帜,宣告着这段跨越东西方的爱情即将开始的漫长航程。 颈间的白玉佩贴着肌肤,温润如初,就像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剑术比试的午后,这个东方将军眼中令她沉沦的星光。 第102章 梵蒂冈的永乐大典 1862年的秋天,罗马城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中。 完成对英吉利的访向,湖南提督周宽世在回国途中携女友露西访问了梵蒂冈。 周宽世站在梵蒂冈城墙外,抬头仰望着这座欧洲精神核心的宏伟建筑群。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那份沉甸甸的礼单,三千两黄金的捐赠凭证,这是他获得进入梵蒂冈图书馆禁区的通行证。 \"大人,主教已经同意接见我们了。\"随行的翻译低声提醒道。 周宽世微微颔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特意为此次访问订制的深蓝色锦缎官服。 作为湘军将领,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但朝廷急需欧洲的钢铁与火炮技术,而他又通晓一些洋务,这才被委以重任。 穿过圣彼得广场时,周宽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广场上矗立的方尖碑在阳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四周的巴洛克式建筑气势恢宏,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熟悉的东方建筑风格截然不同,没有飞檐翘角,没有雕梁画栋,有的只是笔直的线条和夸张的立体感。 \"欧洲人用石头说话,\"周宽世在心中暗想,\"而我们用木头和笔墨。\" 进入教皇宫后,周宽世被引入一间装饰华丽的接待室。 墙上挂满了宗教题材的油画,天花板上绘着繁复的湿壁画,讲述着他看不懂的圣经故事。 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和古老羊皮纸混合的气味,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 \"提督阁下,欢迎您来到上帝在人间的居所。\"一位身着红色长袍的主教推门而入,用流利的拉丁语说道。 翻译迅速将话转述成中文。 周宽世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蒙特尼格罗主教,久仰大名。感谢您拨冗接见。\" 主教年约六旬,面容慈祥却眼神锐利,胸前挂着一个精致的黄金十字架。 他微笑着接受了周宽世的礼节,然后示意侍从端上一个镶嵌宝石的盒子。 \"您慷慨的捐赠将用于修缮我们的孤儿院,\"主教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份精美的羊皮纸证书,\"这是教廷对您善举的正式感谢。\" 周宽世接过证书,指尖感受到羊皮纸特有的粗糙触感。 他注意到证书边缘烫金的纹章,两把交叉的钥匙和一顶三重冕,象征着教宗至高无上的权力。 \"主教大人,我此次前来,除了表达对贵教会的敬意外,还希望能有幸参观贵馆的图书馆。\" 周宽世直视着主教的眼睛,\"听闻那里收藏着欧洲最珍贵的知识宝藏。\" 蒙特尼格罗主教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图书馆确实向学者开放,但有些区域是受到特殊保护的。\" 周宽世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文书,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我朝皇帝亲笔签署的文化交流文书,希望能获得更深入的访问权限。\" 主教接过文书,指尖在玉玺印鉴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提督阁下似乎对我们的藏书有特别的兴趣?\" \"求知若渴,是人类共通的美德。\"周宽世回答得滴水不漏。 主教沉吟片刻,突然改用生涩的中文说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夫子的话,对吗?\" 周宽世惊讶地挑了挑眉:\"主教大人通晓中文?\" \"年轻时曾在澳门传教,\"主教微笑着站起身,\"既然提督阁下如此执着,那么请随我来。\" 离开接待室后,主教领着周宽世穿过一系列错综复杂的走廊。 墙壁上的烛台投下摇曳的光影,照亮了沿途悬挂的历代教宗肖像。 他们经过了几道由瑞士卫队把守的拱门,每经过一处,卫兵都会向主教行礼,同时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周宽世这个东方来客。 \"我们即将进入bibliotheca secreta,\"主教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停下脚步,\"秘密图书馆。这里收藏的典籍不向普通学者开放。\" 周宽世注意到门上复杂的锁具和两侧全副武装的守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绣有龙纹的锦囊,递给主教:\"一点小小心意,来自东方的茶叶,据说有延年益寿之效。\" 主教接过锦囊,指尖轻触那精致的刺绣,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示意守卫打开大门,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仿佛几个世纪未曾开启。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了霉味、墨香和古老羊皮纸的复杂气息。 周宽世跟随主教步入其中,眼前是一排排高耸的书架,上面摆满了皮革封面的古籍。 阳光透过高处的彩绘玻璃窗照射进来,在尘埃中形成一道道神秘的光柱。 \"这里收藏着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珍贵文献,\"主教的声音在空旷的图书馆中回荡,\"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时期。\" 周宽世的目光扫过那些烫金的书脊,上面多是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标题,偶尔也能看到阿拉伯文和希伯来文的典籍。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排排古籍,感受着那粗糙的皮革表面和书脊上凸起的烫金纹路。 \"主教大人,您刚才提到''从世界各地收集''\"周宽世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馆中可有来自东方的典籍?\" 蒙特尼格罗主教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周宽世,脸上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提督阁下为何对东方典籍如此感兴趣?您不是来学习欧洲的钢铁与火炮技术的吗?\" 周宽世心中一紧,但面上不露分毫:\"文化交流应当是双向的。正如贵教会的传教士将欧洲的知识带到东方,我们也希望能将东方的智慧介绍给欧洲。\" 主教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请随我来。\" 他们穿过主阅览室,来到一扇隐蔽的小门前。主教从怀中取出一把古老的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门后是一段向下的螺旋楼梯,墙壁上的火炬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很少有人能进入这里,\"主教的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但我想,您会对此特别感兴趣。\" 随着深入地下,空气变得愈发阴冷潮湿。周宽世能感觉到自己的官服下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地下室的闷热,还是内心逐渐升腾的某种预感。 楼梯尽头是另一扇铁门,这次由两名身着黑袍的修士把守。见到主教,他们立刻行礼让开。 主教从怀中取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铁门上的三道锁。 \"欢迎来到archivu arcanu,\"主教的声音突然变得庄严肃穆,\"绝密档案室。\" 门开的瞬间,周宽世感到一阵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他熟悉却又久违的气息。 檀香、墨香和古老宣纸混合的味道,与地上图书馆中欧洲典籍的气味截然不同。 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整齐排列的红木书架上,摆放着一排排蓝布封面、黄绢包背的线装书。书脊上用金粉题写的楷书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永乐大典》。 周宽世的双腿突然失去了力量,他不得不扶住身旁的书架才不至于跪倒在地。 这些装帧、这些字体、这种纸张,毫无疑问,这是大明永乐年间编纂的那部旷世巨着,传说中收录了自古至明初所有重要典籍的百科全书。 \"这这不可能\"周宽世的声音颤抖着,\"《永乐大典》的正本在明末就已\" \"失踪了?\"主教接过了他的话,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是的,按照你们的历史记载是这样。但实际上\" \"这不可能\" 他的官靴在石地上打滑。烛台脱手,滚落时照亮了整面墙的书架。 那里整齐码放着上千册蓝布封面的大书,每一册的书脊上都烫着熟悉的金字:《永乐大典》。 周宽世跌坐在地。他想起幼时在岳麓书院,山长指着空荡荡的西厢房说:\"这里本该放着永乐大典的副本,可惜甲申之变后\" 此刻那些消失的典籍就在眼前,隔着薄薄的玻璃,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 最上层的一册微微凸出,像是经常被人取阅。他颤抖着取下,蓝布封面下竟藏着另一个皮质书衣。 翻开扉页,一行拉丁文题记赫然在目:\"致亲爱的伽利略,愿这些东方算术助你解开星空之谜——利玛窦,1609年。\" 书页间滑落一张泛黄的图纸。周宽世展开一看,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那是《武备志》中的\"神火飞鸦\"图样,边缘密密麻麻标注着意大利文笔记。 图纸背面用朱砂盖着礼部的官印,印文已被血渍晕开大半。 \"原来如此。\"他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在密闭的石室里撞出回音。 那些在英吉利看到的蒸汽机,那些在普鲁士见识的后膛炮,甚至巴黎街头孩童玩的竹蜻蜓,全都能在这些书页里找到源头。 窗外传来晨祷的钟声。周宽世迅速撕下三页塞进贴身的荷包:一页记载着\"火龙出水\"的配方,一页是《农政全书》里的治蝗方略,最后一页绘着郑和宝船的龙骨结构。 周宽世踉跄着走向最近的一个书架,手指颤抖着触碰那些典籍。 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宣纸特有的细腻纹理,那种触感让他想起了年少时在私塾读书的日子。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册,翻开泛黄的纸页,墨香立刻涌入了他的鼻腔。 \"《周易》注疏\"周宽世喃喃自语,辨认着那些熟悉的竖排文字,\"这是宋代理学家的注释版本\" 他的目光扫过书架,粗略估计这里至少藏有上千册《永乐大典》。 而据他所知,这部巨着共有一万一千多册,这意味着 \"你们你们是怎么得到这些的?\"周宽世转向主教,声音中压抑着愤怒与震惊。 蒙特尼格罗主教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十七世纪初,我们的传教士在北京活动时收集了不少珍贵文献。当时正值明朝衰亡,许多宫廷藏书流落民间\" \"收集?\"周宽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还是掠夺?\" 主教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走向房间深处的一个特别陈列柜:\"提督阁下请看这个。\" 柜中陈列着一份精美的卷轴,展开的部分显示这是一幅明代宫廷绘制的世界地图。 令周宽世震惊的是,地图上不仅精确标注了欧亚大陆的海岸线,甚至还包括了非洲和美洲的部分地区,比他现在所知的任何欧洲地图都要详尽准确。 \"你们的历史学家总说郑和下西洋的航海记录已经失传,\"主教轻声说道,\"但实际上它们一直在这里。\" 周宽世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陈列柜的边缘才稳住身体。 这些典籍中蕴含的知识,天文学、医学、工程技术、哲学思想,足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而欧洲,正是从这些来自东方的智慧中汲取了养分,才有了后来的工业革命和科技飞跃。 \"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周宽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主教沉默了片刻,然后直视着周宽世的眼睛:\"因为时代变了。 蒸汽船和电报正在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小,秘密终究无法永远保守。 而且\"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们也在寻找某种合作的可能性。\" 周宽世的大脑飞速运转。眼前这个欧洲宗教领袖的话语中似乎隐藏着多层含义。 是真心希望文化交流?还是另有所图?这些典籍对中国的复兴至关重要,但他必须谨慎行事。 \"主教大人,\"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典籍对全人类都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我希望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一名年轻修士慌张地冲进档案室,在主教耳边低语了几句。主教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提督阁下,恐怕我们的参观必须提前结束了,\"主教迅速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教廷有紧急事务需要我立刻处理。\" 周宽世知道此刻不宜多问,但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在主教催促的目光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珍贵的典籍,将手中的一册《永乐大典》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离开档案室时,他在借阅簿上看到最新的一行记录:\"1862年9月12日,达尔文先生借阅《本草纲目》禽部·卷四十七。\" 周宽世离开时,也注意到主教特意锁好了每一道门,并向守卫下达了加强警戒的命令。 这个细节让他心中一沉,这些中国文化的瑰宝,显然被欧洲人视为重要的战略资源,而非可以共享的人类知识遗产。 回到阳光下的那一刻,周宽世眯起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圣彼得广场上,一群鸽子扑棱棱地飞过,在蓝天下划出优美的弧线。这平常的一幕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讽刺。 东方丢失的知识,却在西方闪闪发光!。 第103章 湘军围城 同治元年五月,烈日炙烤着金陵城外的土地。 曾国荃站在雨花台的高处,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浸湿了官服的领口。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镜片后的双眼微微眯起,凝视着远处那座号称\"铁瓮城\"的南京城墙。 \"九帅,各营已按计划驻扎完毕。\"副将萧孚泗快步走来,抱拳禀报。他的甲胄上沾满尘土,显然刚从巡视前线回来。 曾国荃点点头,没有放下望远镜:\"城墙上的旗帜可看清了?\" \"回九帅,东门是黄旗,西门红旗,南门蓝旗,北门白旗。每旗约五百人轮值,每隔两个时辰换防一次。\" \"哼,洪秀全倒是讲究。\"曾国荃终于放下望远镜,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传令下去,明日寅时埋锅造饭,辰时开始修筑围城工事。\" 萧孚泗犹豫了一下:\"九帅,我军长途跋涉,是否让将士们休整一日?\" \"休整?\"曾国荃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一闪,\"李秀成的援军随时可能从苏州杀回,我们必须在他们赶到前切断天京所有粮道!传令兵——\" 三名传令兵立刻跑步上前。 \"告诉朱洪章,他的先锋营今晚就开始挖掘第一道壕沟,务必在天亮前完成三百丈!\" \"命令彭毓橘的水师封锁秦淮河口,片板不得入城!\" \"让刘连捷准备三千斤火药,三日后我要看到第一批地雷埋到城墙脚下!\" 传令兵领命飞奔而去。曾国荃这才转向萧孚泗:\"萧将军,你知道我为何选择雨花台为大营?\" 萧孚泗望着不远处的小山岗:\"此地居高临下,可俯瞰全城\" \"不仅如此。\"曾国荃指向城墙方向,\"你看那聚宝门,城墙外突,形成犄角。我军若从正面强攻,必遭三面夹击。而雨花台正好卡在其火力死角,又能监视太平门、通济门动向。\" 萧孚泗恍然大悟:\"九帅深谋远虑!\" 曾国荃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眉头紧锁:\"但这城墙\"他再次举起望远镜,\"你看那墙砖之间的灰浆,用的是糯米汁混合石灰,坚硬如铁。当年朱元璋建此城时,可是下了血本。\" 城墙确实令人望而生畏。高达六丈的墙体上,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座突出墙外的马面,守军可以交叉射击攻城的敌人。 宽阔的护城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河面宽度足够三辆马车并行。 \"报——\"一名探马疾驰而来,翻身下马时差点摔倒,\"九帅,城南三十里发现太平军运粮队!\" 曾国荃眼中精光一闪:\"多少人马?\" \"约两千人,押运百余车粮草,正从秣陵关方向来!\" \"好!\"曾国荃猛地一拍大腿,\"萧将军,点两千精骑,随我截粮!记住,要活的,那些粮食正好充我军饷!\" 太阳西斜时,湘军骑兵如狂风般席卷了毫无防备的太平军运粮队。 曾国荃一马当先,长刀所向,太平军纷纷溃逃。不到半个时辰,百余车粮食尽数落入湘军之手。 回营路上,萧孚泗兴奋地说:\"九帅,这下城内守军该着急了!\" 曾国荃却面色凝重:\"这只是开始。天京城内至少囤积了两年粮草,洪秀全不会轻易认输。\" 果然,当晚城墙上火把通明,太平军连夜加固防御。 次日清晨,当湘军开始挖掘第一道围城壕沟时,城墙上突然炮声大作。 \"隐蔽!\"曾国荃大喝一声,扑倒在地。一发炮弹呼啸着掠过他的头顶,在后方二十丈处爆炸,三名正在挖土的士兵顿时血肉横飞。 \"是西洋大炮!\"萧孚泗灰头土脸地爬过来,\"洪秀全居然还有这种利器!\" 曾国荃吐掉嘴里的泥土:\"传令,暂停挖掘,调我们的劈山炮上来!\" 接下来的三天,双方展开了激烈的炮战。湘军的劈山炮虽然数量占优,但准头欠佳,大多炮弹只砸在城墙上留下浅浅的白痕。 而太平军的几门西洋大炮却屡屡命中湘军阵地,造成不小伤亡。 第四天夜里,曾国荃召集众将议事。大帐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疲惫的脸。 \"强攻不行。\"曾国荃直截了当,\"城墙太厚,我们的炮打不穿。\" 朱洪章愤然道:\"那就用人堆!我愿率敢死队先登!\" \"糊涂!\"曾国荃厉声呵斥,\"你想让兄弟们白白送死吗?\" 帐内一片沉默。良久,水师统领彭毓橘轻声道:\"九帅,不如改用穴攻?\" 曾国荃眼睛一亮:\"说下去。\" \"当年我随家父在广西剿匪时,曾见矿工用火药炸开山石。若能挖地道至城墙下,埋设足够火药\" \"好!\"曾国荃猛地站起,\"就这么办!刘连捷,你负责招募矿工;萧孚泗,选三百精壮,明日开始挖掘地道!\" 就在湘军调整战术的同时,南京城内也暗流涌动。天王洪秀全深居天王府,整日沉迷宗教幻想,军政大权实际掌握在忠王李秀成手中。 而此时李秀成正率主力在苏州与淮军周旋,城内守军由慕王谭绍光统领。 六月来临,梅雨季节开始。湘军的地道挖掘进展缓慢——地下水位上升,地道屡屡坍塌。 更可怕的是,潮湿的环境引发了霍乱疫情。 \"九帅,今日又死了八十七人。\"军医颤抖着报告,\"尸体必须立即焚烧,否则\" 曾国荃沉默地走向病营。帐篷内,数百名士兵面色灰白,有的蜷缩着呻吟,有的已经气绝多时。 恶臭扑面而来,萧孚泗忍不住干呕起来。 \"拿酒来。\"曾国荃突然说。亲兵递上酒囊,他猛灌一口,然后递给军医:\"给每个还能喝的弟兄都喝一口。\" 他走到一个正在抽搐的年轻士兵身边蹲下,握住对方的手:\"兄弟,你是哪里人?\" \"湖湖南湘潭\"士兵气若游丝。 \"好汉子。\"曾国荃轻声说,\"我曾国荃对天发誓,必带你回家。\" 当夜,曾国荃独自站在雨花台上,望着城内隐约的灯火。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萧孚泗。 \"九帅,刚收到大帅(曾国藩)来信,询问战况\" \"如实禀报。\"曾国荃头也不回,\"就说我军伤亡已逾两千,但围城之势已成。 请大哥再调两万援军,三个月内,必破此城!\" 萧孚泗犹豫道:\"可疫情如此严重\" \"萧将军。\"曾国荃突然转身,月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你知道为何洪杨之乱能肆虐十余年吗? 就是因为朝廷官兵遇难则退!今日我若退一步,明日太平军就会卷土重来!\" 七月初,就在湘军疫情稍缓之际,探马带来了噩耗——李秀成亲率二十万大军从苏州回援,前锋已至淳化镇! \"来得正好!\"曾国荃拍案而起,\"传令全军备战!朱洪章率五千人继续围城;彭毓橘水师封锁江面;其余各营随我迎击李秀成!\" 萧孚泗大惊:\"九帅,我军不足五万,如何抵挡二十万\" \"二十万?\"曾国荃冷笑,\"李秀成号称二十万,实际能战者不过五六万。况且长途奔袭,已成疲兵!\" 七月初十,两军在方山一带展开激战。李秀成果然兵多将广,分三路包抄湘军。曾国荃临危不乱,命令各部结成圆阵,以劈山炮轰击太平军密集处。 战斗最激烈时,一支太平军骑兵突破了湘军左翼,直扑中军大旗。曾国荃见状,亲自率领亲兵队迎击。 \"杀!\"他挥刀砍翻一名敌将,鲜血溅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亲兵们见主帅如此勇猛,士气大振,竟将数倍于己的敌军击退。 黄昏时分,太平军终于退去。湘军虽然获胜,但也付出了三千余人伤亡的代价。更糟的是,探马报告南京守军趁势出城袭击了围城部队,朱洪章重伤。 深夜,浑身是血的曾国荃召集紧急军议。众将沉默不语,帐内气氛凝重。 \"九帅,不如暂退至镇江\"一名参将小声建议。 \"放屁!\"曾国荃怒吼,\"今日一退,前功尽弃!\"他环视众将。 \"我意已决:萧孚泗接替朱洪章继续围城;刘连捷加紧地道挖掘;其余各营随我明日再战李秀成!\" 众将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萧孚泗带头抱拳:\"谨遵将令!\" 曾国荃点点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昨夜收到的,大哥手书。他说朝廷已命左宗棠攻杭州,李鸿章攻苏州。只要我们钉在这里,太平天国必亡!\" 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渐渐化为灰烬:\"诸位,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八月,酷暑难当。湘军与李秀成援军反复拉锯,双方都伤亡惨重。 而南京城下的地道终于挖到了城墙根下。 \"九帅,三千斤火药已安置妥当。\"刘连捷满脸煤灰,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随时可以引爆!\" 曾国荃亲自下到地道检查。狭窄的地道内空气浑浊,他不得不弯着腰前进。 最后一段,他几乎是爬着过去的。 \"好!\"他摸着城墙基部的青砖,\"明日寅时引爆!\" 回到地面,曾国荃立即部署进攻计划:\"爆破成功后,萧孚泗率先锋抢占缺口;彭毓橘水师炮击两侧城墙,阻止敌军增援;我亲率中军随后跟进\" 八月十五日凌晨,月明星稀。湘军各部悄然进入攻击位置。曾国荃站在离城墙不到一里的观察点上,手中握着引爆索。 \"九帅,时辰到了。\"萧孚泗低声提醒。 曾国荃深吸一口气,猛地拉下引爆索。 刹那间,地动山摇!一道火龙从地下窜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坚固的南京城墙被撕开了一个二十余丈的缺口! \"杀啊!\"湘军喊声震天,如潮水般涌向缺口。 然而,烟尘散去后,所有人都惊呆了——缺口后面,太平军早已修筑了一道内墙!慕王谭绍光站在墙头,冷笑着一挥手:\"放箭!\" 箭如雨下,冲在最前面的湘军纷纷倒地。曾国荃眼睁睁看着萧孚泗身中数箭,踉跄着倒下 \"撤!快撤!\"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第一次爆破攻城,以湘军惨败告终……。 第104章 同治霍乱 同治元年(1862年)初春,当曾国荃率领他的湘军从安庆东下,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克巢县、含山、和州等地时,一种奇怪的疾病已经开始在长江下游的城镇和乡村悄然蔓延。 最初,这并未引起忙于军事行动的湘军将领们的注意。 他们正沉浸在连战连捷的喜悦中,目光紧盯着那座令所有湘军将士梦寐以求的城市——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 霍乱,这个当时医学知识尚无法完全理解的恐怖瘟疫,正沿着长江水系快速传播。 它首先在沿海通商口岸出现,随后通过内河航运向内地扩散。 症状极为骇人——患者先是突发剧烈腹泻,排泄物呈米泔水样,随后出现频繁呕吐,肌肉痉挛,皮肤因严重脱水而皱缩,眼窝深陷,声音嘶哑,最终在极度痛苦中因循环衰竭而死亡。 从发病到死亡,有时仅需数小时。 五月初四,当曾国荃率军进驻雨花台,彭玉麟水师占据护城河,完成对天京的合围时,湘军营地中已陆续出现类似病例。 起初,军医们误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暑湿泻痢\",开些健脾祛湿的药方了事。 然而,死亡人数迅速攀升,症状之凶险远超寻常腹泻,这才引起将领们的警觉。 \"大帅,昨日又死了十七个弟兄,都是上吐下泻,几个时辰就不行了。\"曾国荃的副将张胜禄面色凝重地报告,\"军医说这病症来得蹊跷,不似寻常时疫。\" 曾国荃眉头紧锁,他刚刚接到探报,李秀成正在苏州调集大军准备救援天京。 此时军中若生瘟疫,后果不堪设想。\"传令各营,加强营区清洁,病患一律隔离。再派人去安庆,请大哥派几个懂瘟病的郎中来。\" 然而,霍乱的传播远超他们的理解与控制能力。 疫情在湘军密集驻扎的营区迅速扩散,每天都有数十名士兵倒下。更可怕的是,这种疾病似乎毫无规律可循——强壮的青年士兵可能早晨还生龙活虎,中午突发腹泻,傍晚就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体弱多病者反而有时能幸免于难。 进入同治元年闰八月(1862年9月),霍乱疫情在湘军营地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此时正值江南最炎热的季节,潮湿闷热的天气为霍乱弧菌的繁殖与传播提供了理想环境。 湘军士兵们挤在简陋的营帐中,饮用水源与排污区域没有严格分离,卫生条件极其恶劣,这为瘟疫肆虐创造了完美条件。 每天清晨,各营都要清点死亡人数,数字从最初的十几人迅速攀升至上百人。尸体堆积如山,最初还按军礼安葬,后来只能草草掩埋,最后连掩埋都来不及,只能集中焚烧。 焚烧尸体的黑烟终日笼罩在雨花台上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焦臭味,与江南夏日的湿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曾国荃在给兄长曾国藩的信中描述了这一恐怖景象:\"营中疫疠大作,勇夫病者十之六七,死者日以百数。天热如蒸,尸骸枕藉,臭秽熏天,虽掩鼻不能避。医者束手,药石罔效,眼见精壮之士,朝犹谈笑,暮已长逝,痛何如之!\" 霍乱对湘军战斗力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原本一万八千人的精锐部队,到九月初实际能作战的已不足九千人。 军官阶层同样损失惨重,曾国荃的弟弟曾贞干也在这次瘟疫中病逝。 每天都有熟悉的面孔消失,士兵们生活在极度恐惧中,不仅要面对城外太平军的猛攻,更要提防无形的死神随时降临。 军中士气跌至谷底,一些士兵开始偷偷逃离。 曾国荃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稳定军心:一方面悬重赏鼓励敢死之士,\"或抢救倒口,或暗截地道,或抢修濠垒,或夜破卡垒\",总计花费白银达三万二千两之多;另一方面承诺越级保举幸存者,并催促曾国藩尽快办理保举奏折,\"以慰众人苦守之心\"。 霍乱的传播方式在当时是个谜。 军医们注意到,同一帐篷的士兵往往接连病倒,但也不乏例外;有些人接触病患却安然无恙,有些人远离病源却突然发病。这种不确定性加剧了恐惧心理,士兵们开始怀疑是太平军使用了\"妖术\",或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听说了吗?李秀成那逆贼请了妖僧,在城里做法诅咒我们呢!\"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兵神秘兮兮地对同伴说。 \"放屁!要我说,这是天谴。咱们一路杀来,手上沾的血太多了\"另一个士兵低声回应,话未说完就被军官厉声喝止。 实际上,霍乱的传播与湘军自身的卫生习惯密切相关。士兵们共用饮水桶,饭前便后很少洗手,生活垃圾与排泄物处理不当——这些都为霍乱弧菌通过粪口传播创造了条件。 但在当时有限的医学认知下,这些联系远未被理解。 当霍乱在湘军营地肆虐至顶峰时,李秀成率领的二十万太平军援兵也抵达了天京城外。 闰八月二十日(1862年10月13日),太平军对雨花台湘军大营发起了全面进攻。此时的湘军正处于最虚弱的状态——兵力不足万人,且多数士兵因疾病而体力不支。 曾国荃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一方面要抵御太平军昼夜不停的猛攻,另一方面要应对军中持续蔓延的霍乱疫情,他在雨花台阵地周围挖掘了深壕,既为阻挡太平军的冲锋,也为隔离可能的病源。 但密集的防御工事和长期围困反而加剧了营地内的卫生恶化,为霍乱传播提供了更有利的环境。 战斗最激烈时,湘军士兵往往要带病上阵。一些士兵在防守岗位上突然发病,剧烈腹泻和呕吐使他们完全丧失战斗力,甚至直接死在战壕里。 太平军的攻势一波接一波,\"白昼达夜,自夜达旦,不稍休息\",生病的湘军士兵得不到充分休息,免疫力进一步下降,更加易受霍乱侵袭。 \"大帅,东南角的弟兄们撑不住了!一半人拉得站不起来,太平贼子又要冲上来了!\"一个满身血污的哨长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帐报告。 曾国荃脸色铁青,左脸的伤口还在渗血——这是前几天巡视阵地时被流弹所伤。他知道此时若撤退,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全军覆没。 \"传令,所有能拿得动刀的,都给我上墙!把重赏提高到每人二十两银子,杀一个长毛贼再加五两!\" 在如此绝境中,曾国荃展现出了惊人的领导力。他坚持每日巡视营地,慰问伤兵,尽管自己也脸负枪伤。 这种以身作则的勇气,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军心。 \"看到主帅都这样,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死就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个年轻的湘军士兵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与此同时,曾国藩在安庆也忧心如焚。他不断收到弟弟军中疫情加重的消息,却束手无策。 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写道:\"惟就现有兵力,专谋坚守,不图早战,早早布置,或尚可为。\"这语气中的无奈与悲观,与以往运筹帷幄的曾国藩判若两人。 霍乱不仅削弱了湘军的战斗力,还严重影响了后勤补给。 负责运输粮草和弹药的民夫同样大量染病,导致前线物资供应紧张。 一些士兵在饥饿状态下更加易感疾病,形成了恶性循环。 曾国荃不得不派兵外出\"打粮\",但这又增加了与可能污染的水源和食物接触的机会。 当霍乱在湘军营地肆虐的同时,这场瘟疫在全国范围内造成的灾难更为触目惊心。 同治元年的这场霍乱大流行,被认为是19世纪中国最严重的公共卫生灾难之一,据后世学者估计,全国死亡人数可能高达数百万。 霍乱的传播路径与当时的人口流动和商业路线高度重合。 它首先在华东沿海港口出现,随后沿长江水系向内地扩散,通过运河和陆路交通向华北、华中蔓延,1到1862年8月至9月间,疫情达到顶峰,几乎席卷全国。 在城市,人口密集和卫生条件差导致死亡率极高。 上海租界的外国医生记录道:\"中国城区每天都有数百人死亡,尸体被草草包裹后堆放在街头,等待专门的收尸队处理。 运河上漂浮着无人认领的尸首,河水已被污染,但贫穷的市民仍不得不取用。\"一些富户试图逃离城市,但往往将疾病带到乡下。 农村地区的景象同样悲惨。一个英国传教士在浙江农村的见闻记录中写道:\"整个村庄的人几乎死绝,房屋门户大开,田间作物无人收割。 道路上随处可见倒毙的旅人,野狗啃食着腐烂的尸体。幸存者面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行尸走肉。\" 传统医学对霍乱完全束手无策。 郎中医师们按照\"霍乱转筋\"或\"瘪螺痧\"的理论治疗,使用艾灸、针刺和温热药物,不仅无效,有时反而加速了患者脱水死亡。 民间恐慌导致各种迷信疗法盛行——有人佩戴朱砂符咒,有人饮用香灰水,更有极端者认为鞭打患者可以驱除病魔。 社会秩序在部分地区濒临崩溃。在湖北某地,地方志记载:\"疫甚,有阖门死者,盗贼乘间掠夺,至有生啖人肉者。 官府无力应对,许多衙署停止办公,官员或逃或病。一些地区甚至出现了\"尸横遍野,无人掩埋,禽兽食之\"的惨状。 这场霍乱对社会经济的影响同样深远。 农业生产力严重下降,许多田地荒芜;手工业和商业陷入停滞;物价飞涨,尤其是药品和棺材价格飙升数倍。 幸存者往往背负沉重债务,不得不卖儿鬻女以求生存。人口结构的剧变还导致了许多传统社区的解体和重组。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霍乱大流行与太平天国战争在时间和地理上高度重叠,导致死亡原因难以准确区分。 许多地区同时遭受战乱和瘟疫的双重打击,形成了\"兵燹之后,必有大疫\"的恶性循环。 这也是后来学者认为太平天国战争期间人口损失不能简单归因于战争本身的重要原因。 面对这场前所未有的霍乱灾难,从朝廷到民间,从湘军将领到普通士兵,都在绝望中寻求生存之道。 尽管当时对霍乱的认知极为有限,但这些抗争努力反映了人类面对灾难时的顽强与智慧。 在湘军营地,曾国荃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试图控制疫情蔓延。 他下令严格隔离病患,设立专门的\"疫病营\"收容患者;加强营地清洁,要求士兵不饮生水;焚烧病死者的衣物和用品;甚至尝试用石灰消毒污染区域。 这些措施虽然基于错误的\"瘴气理论\",但客观上减少了一些传播机会。 \"从今日起,各营务必做到:饮水必沸,食物必熟,便溺有定处,死者即焚化。违者,军法从事!\" 曾国荃的命令被传达到每个帐篷。士兵们虽然不理解其中的科学原理,但在死亡威胁下不得不严格遵守。 与此同时,曾国藩在安庆后方也全力支援。 他派出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军医和郎中去往前线,并四处搜购药材。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写道:\"九弟处疫气盛行,死亡相继,实为忧虑。现多方购求避瘟丹、诸葛行军散等药,星夜解往。\",这些药物对霍乱本身效果有限,但至少提振了军心。 民间社会也自发形成了各种应对机制。一些未受疫情影响的村庄自发封锁道路,禁止外人进入; 宗族组织将祠堂改为临时医所;寺庙道观则提供符水和避疫仪式,在苏州,地方士绅潘曾玮等人设立了\"施医局\",为贫民诊治,虽然疗效不彰,但至少提供了心理慰藉。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场灾难中,不同社会阶层受害程度差异显着。 富裕阶层可以通过迁移居所、使用相对干净的水源和雇佣私人医生来降低风险;而贫民拥挤在肮脏的棚户区,共用污染的水井,死亡率高出数倍。 这种不平等在湘军中也存在——军官有单独的营帐和专用饮水,而普通士兵挤在通铺上,导致后者感染率明显更高。 第105章 疯狂药品采购 1862年秋,泰晤士河上飘着细雨。\"翡翠鸟号\"蒸汽船缓缓靠岸伦敦码头时,周宽世紧了紧西式礼服的领口。 他身后站着十二名精心挑选的随员,人人身着洋装,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东方气度。 \"记住,我们是来采购纺织机械的。\" 周宽世用湖南话低声提醒,目光扫过码头上好奇张望的英国民众,\"乙组箱子里的东西,必须寸步不离。\" 海关检查出奇顺利。当周宽世亮出东印度公司签发的商务通行证,并递上一小袋南洋珍珠后,那些标着\"机械样品\"的红木箱子甚至没被打开检查。 \"周先生!这里!\" 人群中,一位戴圆框眼镜的华人男子用力挥手。 周宽世嘴角微扬——黄文澜,旅英二十年的广东籍医师,他此行最重要的联络人。 马车驶过伦敦嘈杂的街道。 黄文澜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皇家医学院已经安排好,明天就能见到斯诺医生的霍乱研究资料。但您要的显微镜\" \"有问题?\"周宽世手指一紧。 \"帕克斯顿爵士愿意出售实验室备用的一台,但要价三千英镑。\" 黄文澜擦了擦镜片,\"他说那是德国蔡司的最新款,全伦敦不过五台。\" 周宽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三颗鸽血红宝石:\"够吗?\" 黄文澜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宝石在伦敦珠宝商那里至少值五千镑。 他不知道这位大清官员如何筹措到如此巨资,也不敢问。 次日清晨,周宽世带着两名亲随来到圣托马斯医院。在消毒水气味弥漫的走廊尽头,约翰·斯诺的助手怀特医生正等着他们。 \"这就是着名的宽街水泵模型。\"怀特医生指着沙盘介绍,\"斯诺医生通过地图统计证明,霍乱是通过受污染的水源传播,而非当时公认的瘴气理论。\" 周宽世凝视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小黑旗,每个都代表一个死亡病例,它们像被磁石吸引般聚集在水泵周围。 他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张汉口地图:\"我国医生记载,道光元年的霍乱也是沿长江码头蔓延\" 怀特医生惊讶地接过地图,两个不同大陆的疫情分布竟如此相似。 他犹豫片刻,突然打开保险柜取出一本笔记:\"这是斯诺医生未发表的霍弧菌观察记录。虽然帕西尼的发现尚未被学界普遍接受,但\" 周宽世接过笔记的手微微发抖,泛黄的纸页上,精细的素描描绘着一种逗号状的微生物,旁边标注着\"疑似病因\"。 他想起长江边那些突然暴毙的渔民,胃部一阵绞痛。 \"我需要亲眼看看这些细菌。\"周宽世声音沙哑。 皇家医学院实验室的窗帘紧闭,当周宽世凑近那台黄铜显微镜时,目镜里,无数弯曲的小生物在培养液中扭动,与斯诺笔记中的素描一模一样。 \"老天啊\"随行的徐建寅下意识惊呼,又赶紧捂住嘴。 黄文澜迅速翻译怀特医生的讲解:\"这些霍乱弧菌通过粪便污染水源,煮沸即可杀死。治疗关键是补液和服用奎宁\" 周宽世突然站直身体,转向怀特医生:\"这台显微镜,加上全套培养设备,以及五百磅奎宁。开个价。\" 怀特医生连连摇头:\"这些都是医学院财产\" \"两千英镑现金,再加这个。\"周宽世从颈间取下一块羊脂玉牌,上面刻着精细的蓬莱仙境图,\"乾隆工,世上仅此一件。\" 当夜,周宽世在旅馆烛光下研读刚获得的《细菌培养手册》。 徐建寅悄声进门:\"大人,刚收到上海来信,霍乱已蔓延到租界了。\" 信纸在周宽世手中窸窣作响。 他想起临行前长江边漂浮的尸体,突然将手册一合:\"通知所有人,提前启程去巴黎。我们还需要巴斯德的消毒技术。\" 巴黎的七月骄阳似火。周宽世站在巴斯德研究所的庭院里,白大褂下露出官服的绣纹。 法国研究员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会讲法语的东方官员,没人注意到他袖中紧握的拳头。 \"这就是我们的高压蒸汽灭菌器。\"德尚主任骄傲地拍打着一个铜制巨兽,\"温度可达120度,能彻底杀死细菌孢子。\" 周宽世仔细观察着机器结构,突然问道:\"有没有更便携的版本?我国乡镇缺乏蒸汽动力。\" 德尚皱眉:\"那就只能用石炭酸溶液了。不过李斯特医生的喷雾消毒法需要专业培训\" \"请演示给我们看。\"周宽世示意李成记录,\"另外,我需要两套便携式细菌培养设备。\" 谈判持续到深夜。当周宽世亮出从伦敦带来的显微镜时,法国人的态度立刻转变了。 \"这是最新款的显微镜!\"德尚抚摸着黄铜镜筒,\"我们研究所申请了半年都没批下来\" \"知识应该共享。\"周宽世微笑,\"我用这台显微镜,换你们的高压灭菌器设计图和两套培养设备。\" 交易达成时,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正好敲响午夜。周宽世回到旅馆,发现徐建寅在等他。 \"伦敦那边出事了。\"黄文澜脸色苍白,\"帕克斯顿爵士向警方报告显微镜失窃,现在英国海关在严查所有赴华船只。\" 周宽世冷笑:\"料到会有这一手。\"他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普通望远镜,\"看好了。\"轻轻旋开物镜,里面竟藏着显微镜的核心透镜组。 \"机身可以再造,关键在这里。\"周宽世小心地包好镜片,\"明日我们分头行动,你带大件设备走马赛,我随身带着核心部件从勒阿弗尔直接返航。\" 次日清晨,周宽世正在收拾行装,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赵明冲进来:\"法国警察在楼下!说接到英国通报要搜查''东方窃贼''!\" 周宽世迅速将镜片藏入特制腰带,其余资料塞进装满茶叶的锡罐。当警察破门而入时,看到的是几位正在品茗的东方绅士。 \"搜查?当然可以。\"周宽世优雅地放下茶杯,用地道法语说道,\"不过容我提醒,根据1858年《中法天津条约》,大清官员在欧洲享有外交豁免权。\"他亮出烫金文书,\"需要我致函贵国外交部吗?\" 警官盯着文书上闪亮的印章,犹豫了。十分钟后,警察们空手而归。周宽世长舒一口气,后背的官服已经湿透。 十月的东海风高浪急。\",暹罗女王号\"在浪涛中剧烈摇晃,周宽世紧抓着船舷绳索,看着水手们拼命加固货舱盖。 他们已经损失了三个装有药品的箱子,再这样下去 \"大人!右舷发现遇难船!\"了望手的喊声撕破风雨。 周宽世眯起眼睛,在雨幕中隐约看到一艘倾斜的渔船,七八个身影正拼命挥手。 船长摇头:\"这种风浪放救生艇等于自杀。\" 海浪将凄厉的呼救声断断续续送过来。周宽世突然解开外套:\"把我的绳子系在桅杆上,我游过去。\" \"您疯了?\"徐建寅死死拽住他,\"那些箱子里装着救百万人的药!\" 周宽世已经脱下官服,露出贴身绑着的防水腰带,里面藏着显微镜镜片和微缩胶卷。 \"药可以再造,这些知识丢了就永远没了。\"他将腰带交给徐建寅,\"如果我回不来,一定要亲手交给广济堂麦大夫。\" 冰冷的海水像千万把尖刀刺入身体。 周宽世抓着绳索向渔船游去,巨浪几次将他吞没又吐出。 当他终于把第一个渔民拖回大船时,指甲已经全部翻裂。 \"够了!绳子要断了!\"船长怒吼,周宽世看着仍在渔船上呼救的四个身影,咬牙再次跃入怒海。 最终,五名渔民获救,当周宽世被拉上甲板时,已经意识模糊,却仍紧抓着最后一个幸存者的衣领。 昏迷前,他恍惚看见徐建寅跪在旁边,怀中紧紧护着那条腰带,还看到英格兰女友露西,看他时那种满眼崇拜的眼神 上海码头的晨雾中,周宽世坐在轮椅上,膝头盖着毛毯。 两个月的海上磨难让他染上严重的风湿,但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面前,十二口红木箱子只剩七口,但最关键的设备完好无损。 \"大人,道台大人派兵来''护送''我们了。\" 徐建寅低声道。一队绿营兵正朝码头跑来,为首的官员面色不善。 周宽世轻笑:\"怕是听说我们带了''奇技淫巧''回来兴师问罪的。\" 他转向徐建寅,\"显微镜准备好了吗?\" 当道台气势汹汹地走近时,周宽世只是平静地指了指显微镜:\"大人请看一滴黄浦江水。\" 道台狐疑地凑近目镜,突然怪叫一声后退数步,官帽都歪了:\"这这水里怎会有活物?!\" \"正是这些''小虫''害死了上万百姓。\"周宽世示意徐建寅展示消毒设备,\"但我们有办法对付它们。\" 一个月后,当上海租界的霍乱死亡率下降七成的消息传开,连《北华捷报》都大篇幅报道了\"周氏防疫法\"。 周宽世站在吴淞口新落成的检疫所里,看着医护人员使用高压灭菌器处理绷带,远处是正在煮沸饮用水的大灶。 \"北京来了密旨。\"徐建寅匆匆走来,\"皇上封您为钦差防疫大臣,命即刻北上防控京畿疫情。\" 周宽世望着北方的天空,轻轻按住隐隐作痛的膝盖。 他知道,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那些沉入海底的药品,那些在巴黎险遭没收的资料,那些渔民垂死时抓住他手腕的力度,所有这些,都将化作他面对太医院那些老顽固时的利剑。 “我们先赶往天京城外的湘军军营,我去见九帅”,周宽世面向徐建寅方向果断的说。 露西在不远处深情的望着周宽世,眼睛闪闪发光,“我的男人,真是个盖世英雄!”。 第106章 拯救湘军 1862年的夏天,江南湿热难当。 曾国荃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外,望着不远处天京城高耸的城墙,眉头紧锁。 湘军已经围困天京数月,城内太平军粮草渐尽,这本该是胜利在望的时刻,但此刻他的心头却压着一块巨石。 \"大人,又死了十七个。\"副将彭毓橘快步走来,声音低沉,\"今早新增病患四十三人,医官们已经忙不过来了。\" 曾国荃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发白。他转身走进指挥所,帐内闷热异常,几名将领正围在地图前低声讨论,见他进来立刻肃立。 \"各部情况如何?\"曾国荃沉声问道。 \"回大人,吉字营病倒近三成,贞字营也有两成士兵卧床。\"彭毓橘汇报道,\"最严重的是护卫营,已有过半人无法作战。\" 曾国荃一拳砸在桌案上,茶盏震得叮当作响。\"查清楚是什么病了吗?\" 军医官陈德修上前一步,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眼中布满血丝:\"禀大人,症状多为高热不退、上吐下泻,继而昏迷不醒。 老朽行医四十载,从未见过如此迅猛的疫症。恐怕恐怕是瘴疠之气与尸毒相合所致。\" 指挥所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在这围城的关键时刻,若军中瘟疫继续蔓延,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全军覆没。 \"报——\"一名亲兵慌张闯入,\"曾四爷突发高热,已不省人事!\" 曾国荃脸色骤变,顾不得众将领,大步冲出帐外。 他的亲弟弟曾国葆所住的营帐不远,此刻帐外围满了人。 掀开帐帘,只见曾国葆面色潮红地躺在榻上,呼吸急促,额头上覆着湿巾,却仍汗如雨下。 \"国葆!\"曾国荃跪在榻前,握住弟弟滚烫的手。年仅三十四岁的曾国葆是湘军重要将领,更是他的左膀右臂。 随行军医颤抖着声音:\"大人,四爷症状与军中瘟疫相同,恐怕凶多吉少\" \"放屁!\"曾国荃怒喝,\"给我治!用最好的药!\" \"大人,军中药物已所剩无几,而且对这种疫症收效甚微\" 曾国荃胸口剧烈起伏,他转头看向帐外阴沉的天色,想起前日截获的太平军信报。 洪秀全宣称\"天父降灾\"于湘军,要让他们全部死在天京城下。难道这装神弄鬼的预言真要应验?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噩梦。瘟疫如野火般在军中蔓延,每天都有数十人死亡。 曾国荃下令焚烧死者衣物,用石灰消毒营地,却无法阻止疫情的扩散。 更糟的是,曾国葆病情日益严重,已进入谵妄状态,时而高呼杀敌,时而喃喃自语。 \"大人,军中传言这是太平军的妖法,我们我们敌不过啊\"一名偏将胆怯地说道。 \"闭嘴!\"曾国荃怒目圆睁,\"再敢动摇军心,军法处置!\" 但他心里明白,军心确实在动摇。每晚都能听到士兵们偷偷祭拜,求神灵驱除瘟疫。有些营队甚至出现了逃兵。 第七天傍晚,当夕阳将湘军营地上空染成血色时,一队人马从西边疾驰而来。 为首的将领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正是从欧洲考察归来的湖南提督周宽世。 \"九帅!\"周宽世下马后立即行礼,\"属下听闻军中瘟疫横行,特地带回西洋特效药物与医械,前来相助!\" 曾国荃如见救星,一把抓住周宽世的手臂:\"宽世兄!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周宽世没有寒暄,直接问道:\"疫情如何?症状为何?\" 当得知症状包括高热、寒战、呕吐腹泻后,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我在意大利所见霍乱症状相似。快带我去看最严重的病患!\" 曾国荃亲自带路来到曾国葆的营帐。周宽世检查后,从随行木箱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白色药丸:\"这是西洋人从金鸡纳树皮中提取的奎宁,专治热症。快给四爷服下!\" 他又取出几件奇怪的器械——体温计、听诊器,还有几瓶消毒药水。 曾国荃虽看不懂这些西洋玩意儿,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周宽世雷厉风行,立即召集所有军医,下达一系列指令:将病患按轻重分营隔离;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士兵饭前便后要用肥皂洗手;营地每日喷洒石炭酸溶液消毒 老军医陈德修皱眉:\"周大人,这些西洋法子与我中华医术大相径庭,恐怕\" \"陈老,\"周宽世正色道,\"我在欧洲亲眼目睹这些方法控制住了霍乱疫情。眼下非常时期,不妨一试。\" 当夜,周宽世亲自监督第一批重症患者服药。他带来的奎宁数量有限,必须精确计算剂量。 曾国荃守在一旁,看着弟弟服下那奇怪的白色药丸,心中忐忑。 \"九帅且去休息,这里有我。\"周宽世劝道。 曾国荃摇头:\"国葆若有不测,我有何面目见家兄国藩?\" 周宽世叹息,不再相劝。两人守在病榻前,烛光摇曳,映照着曾国葆潮红的面容。 子夜时分,曾国葆突然剧烈抽搐,口吐白沫。曾国荃大惊失色:\"怎么回事?!那药有问题?\" 周宽世却镇定地按住病人,翻开眼皮检查:\"是疟疾常见的凶险发作,说明药物正在起效。\" 他迅速从药箱取出另一瓶药水,小心滴入曾国葆口中。 \"这是什么?\"曾国荃紧张地问。 \"阿托品,可以缓解痉挛。\"周宽世额头渗出细汗,\"我在柏林医学院见过类似病例。\" 整整一夜,周宽世未曾合眼。黎明时分,曾国葆的高热竟奇迹般退了些,呼吸也平稳许多。曾国荃握住周宽世的手,一时语塞。 \"四爷体质强健,加上药物对症,应该能挺过来。\"周宽世疲惫地笑了笑,\"但军中其他病患还需继续治疗。\" 接下来的日子,周宽世如同陀螺般在各个病房间穿梭。 他带来的西洋药品虽有效,但数量有限,必须与中药配合使用。 老军医陈德修从最初的怀疑变为钦佩,主动学习这些新方法。 \"周大人,这''体温计''当真神奇,竟能精确测知体内热度!\"陈德修摸着胡子感叹。 周宽世边为一名士兵检查边解释:\"西洋医学讲究实证,通过观察、测量来判断病情。 比如这种瘟疫,我们已经确定是通过饮水和接触传播,所以隔离和消毒至关重要。\" 在周宽世的指挥下,湘军营地焕然一新。 厕所远离水源,病患衣物煮沸消毒,士兵们养成了洗手的习惯。 更令人振奋的是,一周后,新增病例开始减少,重症患者也有了好转迹象。 曾国葆的病情虽反复了几次,但在周宽世的精心治疗下,终于脱离了危险。这天,他能坐起来喝粥了,曾国荃喜极而泣。 \"九哥,我梦见自己被关在蒸笼里,是周大哥把我拉了出来。\"曾国葆虚弱地说。 周宽世正在调配药物,闻言笑道:\"四爷吉人天相。不过真正救您的不只是药物,更是您自己的求生意志。\" 就在湘军疫情逐渐控制的同时,天京城内却传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太平军见湘军未如预期般被瘟疫击垮,开始散布谣言,说湘军用了邪术对抗\"天父之罚\"。 一天夜里,周宽世正在整理医疗记录,曾国荃匆匆进来:\"宽世兄,刚截获太平军信使,洪秀全又在妖言惑众,说我们用了洋鬼子的妖术,要遭天谴。\" 周宽世放下笔,冷笑道:\"所谓天父降灾,不过是利用自然瘟疫装神弄鬼。现在我们有科学医药,戳穿了他们的谎言,自然要污蔑我们。\" \"军中也有少数人嘀咕,说这些西洋药物来路不正\"曾国荃眉头紧锁。 周宽世站起身:\"九帅,明日可否集合全军?我要亲自解释这些''西洋妖术''到底是什么。\" 次日清晨,湘军将士在主营前集合。周宽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身旁放着各种医疗器械和药品。 \"兄弟们!\"他声音洪亮,\"有人说我周宽世带回了洋鬼子的妖术,今天我让大家看看,这些到底是什么!\" 他举起体温计:\"这叫寒暑表,不过是比我们的更精确罢了!\"又拿起奎宁药瓶:\"这是从南美树木中提取的药物,就像我们用的黄连、人参一样,都是天生地长的东西!\" 士兵们窃窃私语,有人点头,有人仍面带疑虑。 周宽世继续道:\"洪秀全说天父降灾,我问你们,天父会降灾给保家卫国的将士吗?这瘟疫不过是江南湿热之地的常见疾病,我们找到了治疗方法,就这么简单!\" 曾国荃适时站出来:\"弟兄们,一个月前我们日死数十人,如今疫情已控,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周大人不仅救了四爷,更救了整个湘军!\"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一个老兵高喊:\"管他西洋东洋,能治病就是好药!\"众人哄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从那天起,军中再无人质疑周宽世的方法。 疫情以惊人的速度得到控制,到第二十天时,已经没有新增病例。 原本死气沉沉的湘军营地重新焕发生机,士兵们开始操练,准备最后的攻城。 一个月后的军事会议上,众将领精神抖擞。彭毓橘兴奋地报告:\"大人,各营战力已恢复八成,随时可以发动总攻!\" 曾国荃看向周宽世:\"这都是宽世兄的功劳。\" 周宽世摇头:\"是全体将士配合的结果。不过\"他神色转为严肃,\"我建议再休整十日,等病患全部康复。天京已是瓮中之鳖,不必急于一时。\" \"善。\"曾国荃点头,随即笑道,\"对了,国葆今早能下地走动了,说要亲自来谢你。\" 周宽世摆手:\"四爷客气了。其实这次经历让我有个想法,战后我想在长沙开设一家医馆,将西洋医术与中华传统结合,培养更多医者。\" 陈德修闻言立即道:\"老朽愿第一个拜师学艺!\" 众人大笑窗外,阳光穿透连日的阴云,洒在湘军营地上。 远处天京城墙上的太平军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而湘军的大旗却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第107章 花屋三百斗 同治元年深秋,湘军大营里飘着腐草与血腥混杂的气息。 周宽世站在雨花台高地上,望着山下连绵的灰白色营帐,握紧了腰间那柄镶着玛瑙的西洋佩剑。 一个月前他从欧洲带回的十二箱金鸡纳霜,此刻正在军医帐中熬煮成褐色的药汤。 \"大人,九帅帐中又倒下了三个亲兵!\"副将急匆匆跑来,甲胄上沾着暗红的血渍。 周宽世嗅到风中飘来的腥甜,那是湘江子弟特有的体味混着腐肉气息。 他解下颈间银十字架扔进药锅:\"把这圣物融了,就说这是西洋教士的秘法。\" 暮色降临时,三百口铁锅同时在紫金山脚支起。 周宽世记得在圣玛利亚教堂看到的场景——那些垂死的疟疾病人饮下药汁后,眼白里的血丝就像退潮般消散。 此刻他盯着最先饮药的士卒,直到那人蜡黄的脸上泛起血色,方才对着南京城头冷笑:\"长毛贼的瘟神,终究敌不过西方的圣药。\" 腊月廿三,京师八百里加急的圣旨抵达时,周宽世正在擦拭那尊威尼斯琉璃圣母像。 黄绫诏书上\"赐珍珠三百斗\"的字样映着雪光,让他想起洞庭湖冬日结冰的珍珠蚌。 当钦差念到\"准建宅邸以彰殊荣\",他忽然听见湘江支流涟水河的呜咽,那是十年前在杨家滩当抓泥鳅郎时,双脚在田垄中溅起的泥浆。 次年惊蛰,三百艘乌篷船载着太湖石逆流而上。 最前头的官船甲板上,周宽世抚摸着葡萄牙商人进贡的镀金地球仪,指尖停在亚得里亚海那个针尖大的蓝点上。 彭胜安总管呈上宅院图纸时,他抽出羽毛笔在徽派马头墙旁添了座哥特式塔楼:\"要装那个威尼斯运来的彩色玻璃窗,就是画着圣乔治屠龙的那面。\" 金盆村的匠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营造方式。 九丈高的青砖牌坊上,\"三百斗堂\"四个鎏金大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堂屋三百斗的名字由周宽世亲自拟定,取诏书中赐珍珠三百斗其中的三个字,寓意家中金银满屋、财富相当富足之意。 汉白玉阶前蹲着两尊巴洛克风格的石头狮子,眼珠是用浏阳焰火剩下的硫磺晶石镶嵌而成。 正厅的冬瓜梁上雕着二十四孝图,梁柱间却悬着水晶吊灯,那些棱镜般的切面将阳光折射成七彩光斑,落在跪地接旨的周宽世蟒袍补服上。 四位佳丽入宅那日,恰逢意大利工匠在安装自鸣钟。 辰时三刻,上海杜雨晴的轿辇刚过垂花门,钟楼里突然迸发出《马赛曲》的旋律。 走在最后的英格兰美女露西布朗掀开轿帘,琥珀色瞳孔里映着歇山顶上镀金的十字架。 正房刘静姝捧着鎏金暖手炉冷笑:\"到底是番邦女子,连时辰都算不准。\" 中秋夜宴时,三百盏琉璃宫灯将水榭照得通明。 周宽世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看正房刘静姝用金算盘核对南洋珍珠的账目,。 那些浑圆的珠子正在景德镇瓷盘里流淌,像凝固的月光。 露西弹奏的威尼斯小夜曲飘过曲廊,钢琴,那是他特地从露西的老家英吉利伦敦海运而来。 三太太杜雨晴爱看书,整天泡书屋,也常帮周宽世翻译些科学技术方面的书籍。 后花园假山深处,周宽室用进口的欧洲白水泥修建了多间巨大的密室,这些密室能贮存财物,也是具备防御功能的巨型军事堡垒。 如果三百斗这座宅子突然遭袭,这些密室能成为家人最后的防护所,密室门一关,一般的枪炮不能伤密室分毫。 刘静姝正指挥仆人将御赐的黄金熔铸成送子观音像模样,坩埚里金水沸腾的声音,竟与秦淮河上的笙歌有几分相似。 子夜时分,周宽世独坐露西欧式别墅的露台。 意大利红酒在夜光杯中泛着玛瑙色,远处涟水河上似乎能传来当年纤夫号子的残响。 周宽世忽然想起圣玛利亚教堂那位老神父的话:\"珍珠要裹在血肉里才养得出光华。\" 周宽世的手指抚过露西赠送的镶珍珠燧发枪,这是周宽世在访欧回国后,利用露西布朗家族的欧洲炼钢技术,在湖北武汉的汉阳镇,组建的汉阳钢铁厂,刚生产出来的最先进的枪械产品。 苗女青禾,在三百斗宅院深处,正托着腮坐在房屋的一张中式圆桌前,似乎在沉思着些什么。 比起数年前三河镇的竹林,青禾她有点开始珠圆玉润,她这些年,在杨家滩抚养同周宽世的一对娇儿,他们正围着她在嬉戏……。 其实这些年的杨家滩奉旨修建的花屋越来越多,最开始修的,当然是奉咸丰帝旨意修建的古松堂,又叫馀庆堂,那是咸丰帝为表彰为国捐躯的湘军将领刘腾鸿、刘腾鹤兄弟。 第108章 汉阳钢厂 汉口码头的晨雾还未散尽,周宽世的官船已经撞碎了江面最后一块浮冰。 露西裹着狐裘站在船头,听见纤夫们用楚地方言呼喊着号子,突然想起谢菲尔德港的汽笛声。 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黄铜游标卡尺——这是临行前父亲塞给她的嫁妆。 \"大人,醇亲王的折子比咱们早到了三日。\" 候在岸上的幕僚压低声音,袖口露出半截《湘学报》:\"说是要弹劾您''以夷变夏''。\" 周宽世望着正在卸货的英国货轮,十具裹着油布的贝塞麦转炉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钢铁巨兽。 露西忽然握住他冰凉的手:\"记得谢菲尔德那晚你说过,好钢要经三次淬火。\" 汉阳龟山脚下,李铁头带着三百铁匠跪在香案前。 三牲祭品间,铸铁的娘娘像被烟火熏得发亮,当露西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时,老匠人突然抽出祖传的鱼鳞铁锤:\"洋妖女敢踏进铁场半步,老夫就\" 话音未落,蒸汽汽笛的嘶鸣惊飞了供桌上的乌鸦。 二十名英国技师正指挥劳工组装蒸汽锻锤,巨大的铸铁基座震得香灰簌簌而落。 露西踩着满地纸钱走到李铁头面前,忽然从坤包里掏出一块布满气孔的钢锭:\"您拜了四十年铁神娘娘,可拜得出这是大冶铁矿几月的矿石?\" 老匠人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当然认得这种蜂窝状的废铁,去年湖广枪械局退回来的三千斤劣质钢材,害得半个汉阳城的铁匠铺都赔了棺材本。 \"硫含量超标,因为你们用松炭代替焦炭。\"露西的中文带着英伦腔,手里的化学分析单在风中哗哗作响:\"今夜子时若不让蒸汽锤进场,明年此时您供的就不是三牲,是朝廷问罪的刀斧手。\" 周宽世在月洞门外静静听着,手中把玩的燧发枪管还带着体温。 这是临行前恭亲王特赐的伯明翰造新式步枪,撞针位置却刻着\"安庆内军械所\"的铭文——洋人的技术终究要刻上中国名字。 子夜时分,英国监工乔治骂骂咧咧地举着火把进场,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忘了划十字。 三百铁匠赤裸上身跪在蒸汽锤前,李铁头正将朱砂混着鸡血涂在铸铁基座上。 露西的旗袍下摆溅满泥浆,却将铁神娘娘像郑重地安放在压力阀旁:\"从今往后,娘娘就看着诸位打铁。\" 当第一块烧红的钢坯被机械臂送进锻锤时,老匠人们突然齐声唱起《铸剑歌》。 露西惊讶地发现,这些传唱千年的音律节奏,竟与蒸汽锤每分钟七十二次的冲击频率完美契合。 腊月初八的洞庭湖面,周宽世掀开大氅,呵气在望远镜镜片上凝成白霜。 三十里外的冰面上,十台贝塞麦转炉正躺在特制雪橇上,像一对沉默的青铜巨鼎。 \"上帝啊,他们真的在造冰桥!\"乔治裹着熊皮袄还在发抖,他看见数千民夫正在冰面泼水。 寒风中,带冰碴的水花还未落地就冻成新的冰层,渐渐堆砌出三丈宽的冰道。 \"这是宋将杨么抗金时用的法子。\"周宽世将暖手炉递给嘴唇发紫的露西,\"当年洞庭水寨能一夜筑起十里冰城,今日运几座转炉有何难?\" 露西却在计算冰层承重公式。她突然夺过令旗跑到冰面上,用湖南话大喊:\"撒稻草!快撒稻草!\" 民夫们愣神间,她已抢过竹筐,将金黄的稻秸铺在冰道两侧——这是她在谢菲尔德学到的防滑原理。 运输队启程那夜,八匹蒙古马在冰面上打着响鼻。 领头的马夫突然唱起《澧州船歌》,三百根纤绳同时绷紧, 冰层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露西坐在装图纸的雪橇上,看见周宽世正用尚方宝剑当撬棍,官服补子被冰碴划得稀烂。 突然,东南角传来冰面开裂的脆响。乔治还没举起胸前的十字架,李铁头已经带人扛着门板跃入冰窟。 零下十度的湖水里,老铁匠花白胡须瞬间结满冰凌,却用身体抵住下沉的转炉支架:\"狗日的洋铁疙瘩比禹王鼎还沉\" 当最后一台转炉抵达汉阳时,露西发现周宽世在码头焚香祭江。 缭绕青烟中,他往江心投下一柄英国造千分尺:\"今日借西方之术,铸我华夏之魂。\" 很快汉阳钢厂第一炉钢水映红了长江。然而庆功宴上的香槟还未开瓶,枪械局的急报已经摔在宴席上,三千根枪管全部炸膛。 \"硫磺,又是该死的硫磺!\"乔治把金发挠成了鸡窝。 化验单显示,大冶铁矿的硫含量比英国矿石高出三倍。 英国技师们嚷嚷着要海运焦炭,周宽世却盯着满地碎铁片沉吟不语。 露西连夜闯进火药局库房。当更夫发现她时,这个洋小姐正把黑火药掺进铁粉,活像个炼丹的方士。 \"去弄二十斤茶枯来!\"她眼睛发亮地吩咐吓傻的杂役,\"再找三坛五年陈的安化黑茶!\" 次日清晨,铁厂空地上支起十口大锅。露西将茶枯饼混着黑茶熬煮,奇异的焦香弥漫全城。 李铁头凑近沸腾的茶油锅深吸一口气:\"这不是打铁,是炒菜。\" 当第一块烧红的钢坯浸入茶油时,淬火池腾起的青烟里竟飘出龙井茶香。 英国技师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硬度计指针稳稳停在了56hrc——比用鲸油淬火还高出两个点。 露西抹着脸上的油污笑道:\"《天工开物》写过,茶油性烈,最适锻刀。\" 多年后的重阳节,当京汉铁路第一辆机车驶过汉阳铁轨时,周宽世在枕木缝隙里发现一株野茶树。 露西抱着刚满月的儿子轻笑:\"这孩子该取名周炼,还是布朗·周?\" 江风掠过铁轨,将远方的汽笛声扯成长长的叹息。 汉口租界的霓虹灯下,新一代留学生们正登上海轮,他们行李箱里除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露西编写的《茶油淬火工艺手册》。 第109章 天国的叛将 咸丰十年的暴雨裹着安庆城头的硝烟,在程学启的铠甲上凝成血色的冰晶。 他握刀的手在颤抖,养母程王氏匍匐在泥水里,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住他的战靴。 城楼上的太平军黄旗在飓风里撕裂,像块裹尸布缠住他的喉咙。 \"启儿,你若不降\"老妇人突然拔下发簪抵住咽喉,混着雨水的血线顺着皱纹流淌,\"明日此刻,你就能给娘收尸了!\" 三年前那个春夜的血腥味突然涌上鼻尖。 程学启记得自己跪在桐城老宅的槐树下,太平军的火把将养母灰白的发丝映成赤金。 红巾军小头目的马刀架在她颈间,刀锋上的豁口正是他晌午劈柴时留下的。 \"要么入伙,要么收尸!\"他抓起柴刀砍进那人后颈时,温热的血喷在养母连夜缝制的布鞋上。 此刻湘军的火炮轰鸣震得北门石垒簌簌落灰,他恍惚看见当年劈断的柴刀插在曾国荃的沙盘上,刀柄缠着褪色的黄巾。 夜半三更,八十二名亲兵在黑暗里解下黄巾。 程学启最后望了眼城楼岗哨,突然抓住最年轻的亲兵王二狗:\"你娘还在桐城?\" 少年还没答话,城墙下传来竹筐坠地的闷响——那是湘军说好的接应信号。 这个细节让他想起十天前的深夜,叶芸来拎着酒坛闯进营帐,醉醺醺往他怀里塞了包桐城炒米。 \"等打退曾妖头,我带你回老家给程老娘修贞节牌坊!\"月光下英王赏赐的七星宝刀横在案头,刀鞘里还别着养母用观音庙香灰缝制的平安符。 缒城绳索勒进掌心的刹那,程学启听见叶芸来炸雷般的怒吼从头顶传来。 箭雨擦着他耳畔飞过,钉在湘军营寨紧闭的木门上咚咚作响。 这声音与记忆里太平军攻破庐州城的战鼓重叠——那年他背着发烧的养母逃难,亲眼看见清军参将的首级被长矛挑在城门,断裂的颈椎骨白森森地支棱着。 曾国荃的副将隔着门缝冷笑:\"程将军既要归顺,且先杀退追兵表个诚意!\" \"放你娘的屁!\"王二狗突然夺过火把掷向夜空,照亮追兵中那张须发皆张的脸。 程学启的瞳孔猛地收缩:叶芸来铜盔下的鬓角,那道箭疤正是上月守城时自己亲手包扎的。 当时老将军的血浸透三层纱布,却大笑着将染血的箭簇抛给他说:\"留着!等咱杀进武昌城,用这玩意穿曾国藩的顶戴!\" 此刻七星刀劈断门闩的瞬间,刀柄传来的震颤竟与那日接箭时的触感别无二致。 湘军红衣大炮喷出火舌时,程学启看见叶芸来的坐骑在火光中扬起前蹄。 战马嘶鸣声里混着王二狗的闷哼——少年亲兵背上插着的弩箭,箭尾刻着\"程\"字暗记。 这是三天前他亲手交给叶芸来的三百支淬毒箭,为的是狙杀湘军斥候队长。 炮火映红的天幕下,他突然看清王二狗腰间晃动的观音玉佩,正是养母当年当掉嫁妆也要赎回的传家宝。 三个月后的安庆城头,火药将北门炸出三丈缺口。 程学启踩着湘军尸体跃上残垣,却见叶芸来伫立硝烟之中,怀中襁褓的杏黄布料刺得他眼眶生疼。 那是他离家前夜,养母用陪嫁的被面给未出世的孙儿缝的襁褓。 \"程贼!\"老将军须发戟张,婴孩划破夜空的哭声与记忆里某个黎明重叠,他率太平军奇袭湘军粮道那日,曾在荒野听见弃婴啼哭。 叶芸来当时挥刀斩断纠结的思绪:\"慈不掌兵!\"此刻七星刀劈开襁褓的刹那,飞溅的血珠里竟晃动着养母在油灯下缝衣的剪影。 血色黎明中,程学启的刀锋卷了七次。 当湘军潮水般涌入城门时,他发疯似的砍倒那些曾同饮一瓢水的太平军伤兵。 有个独眼火头军临死前死死攥住他的战袍,喉头血沫里挤出半句\"程哥\" 这声音与三年前守灵夜重合,那时这个汉子曾替他挡下清军细作的毒镖。 程学启一刀斩断那只手,断指上还套着当年他赠的铜顶针。 第110章 一将斩八王 程学启的甲胄总比别人重三分。当淮军将士们还在用湘军淘汰的锁子甲时,他已将英王陈玉成的鱼鳞铠改制成护心镜。 每片铁叶都浸过桐油,在火光下泛着乌鸦羽毛般的幽蓝,就像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跪在湘军大营时,曾国藩案头那盏琉璃灯透出的冷光。 \"降将者,如刀口舔蜜。\"曾国荃曾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铁锈味渗进牙缝。 彼时他刚带着三百太平军残部突围,左耳还挂着被炮火燎焦的翎羽。 当那封用火药灰写就的降书在曾国藩指尖化为灰烬时,他忽然明白自己不过是两军对弈时过河的卒子。 如今这枚卒子正站在淮军与太平军对垒的战场,嗅着苏州城飘来的硝烟味。 护腕下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咸丰十年守安庆时,被湘军火炮碎片所伤。 程学启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钩首镶嵌的孔雀石已磨出包浆——这是李鸿章去年生辰赏的,取代了他珍藏多年的太平天国云龙纹带扣。 昨夜子时,程学启独自登上敌楼了望塔。残月如钩,照着城墙上干涸的血迹。 值夜的淮勇举着火把巡过垛口,光影晃动间,他看见自己映在雉堞上的影子竟与慕王重叠,当年他们同在英王帐下时,谭绍光总爱这般临高望月。 \"将军,寒露重了。\",亲兵程二捧着貂裘走近,这个从庐州就跟来的汉子,右臂还留着天京突围时的箭伤。 程学启没接裘衣,反而解下佩剑扔给他:\"记得这把青虹剑吗?\" \"咸丰八年,陈玉成在太湖大破清妖时赏的”,程二指尖抚过剑鞘上的夔龙纹,\"您用它斩了十八个绿营参将。\" \"现在它要饮旧主的血了。\"程学启突然剧烈咳嗽,掌心赫然几点猩红。 程二慌忙要唤军医,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扼住手腕:\"去把慕王的首级腌透些,莫让故人说我怠慢。\" 当宁王哼出\"三姓家奴\"的童谣时,程学启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想起同治元年春,自己率淮军驰援上海,在七宝街与旧部狭路相逢。 那个曾与他同食同寝的牌刀手,临死前将太平圣剑插入自己左肋,剑柄上\"斩妖除魔\"的铭文烙进皮肉。 \"各位可知这酒为何要温?\"程学启突然掀开侍女手中的鎏金壶盖,白雾裹着酒香腾起,\"就像人血,冷了就凝成块。\" 他蘸着酒水在案上画出血脉般的纹路,\"湘军自长江来,淮军从海上至,而诸位的血\"指尖猛然戳向苏州城防图,\"该浇在这瓮城之下。\" 比王的匕首抵喉时,程学启嗅到刀刃上的鸦片味——这是太平军老营的习惯,用烟膏保养兵器。 他突然用安庆方言低喝:\"沃里麻子!(皖北粗话)\"比王瞳孔骤缩的刹那,程学启的膝盖已撞向其胯下。这是他们当年在童子军营学的阴招。 当康王的热血喷溅在脸上时,程学启眼前突然浮现咸丰六年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个两司马,跟着翼王石达开奇袭樟树镇。火光中清军参将的家眷蜷缩在墙角,十五岁的他握着滴血的刀,却被襁褓中婴儿的啼哭钉在原地。 \"妇人之仁!\"慕王的弯刀掠过,婴儿哭声戛然而止。谭绍光将染血的襁褓甩在他脸上:\"记住,菩萨心肠当不了阎罗王!\" 此刻宁王的尸体在雪地抽搐,程学启踩住他后背拔出佩剑。 剑锋刮擦脊骨的声音,与当年慕王刀劈婴儿颅骨时如出一辙。他突然发狠似的连劈三次,直到那具尸体再也看不出人形。 晨光刺破云层时,程学启正擦拭着青虹剑。剑身映出他眼角的沟壑,比三年前深了许多。 程二捧着血衣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李大人传令,让您正午前把八王首级悬上胥门。\" \"把慕王的头单独装匣。\"程学启突然说。他取下那半片染血的白梅,轻轻放在谭绍光怒睁的眼前:\"当年你教我杀人要绝后患,如今\"话未说完,一口黑血喷在雪地上。 程二惊恐地发现,将军昨夜饮下的毒酒,竟真的在脏腑间烧出了窟窿。 马蹄声渐近,程学启却想起庐州城破那日,母亲用砒霜为他拌的最后一口槐花饭。 他忽然大笑起来,染血的牙齿在雪地里格外猩红,原来从投诚那夜开始,自己就饮下了这杯名为背叛的毒酒,整整三年才发作。 当淮军的旌旗插上苏州城头时,程学启正蜷缩在马厩草堆里。 他手心里攥着三样东西:半片白梅、沾血的孔雀石,以及从慕王发间取下的太平天国银簪。 风雪灌进破洞的帐幔,将这些信物冻成血色的琥珀。 七日后,李鸿章在奏折上写下\"苏州克复\"。朱批\"忠勇可嘉\"传至军营时,程学启正在焚烧那件黄马褂。 火舌吞没锦缎上的龙纹时,他忽然将青虹剑投入火堆。 剑身迸裂的脆响中,有人看见将军对着灰烬躬身行礼,不知是拜湘军大营的方向,还是遥祭天京城头那面残破的黄旗。 第1章 暴雨中的青铜匣 湘中腹地,龙山脚下,作为湘军发源地之一的老湘乡千年古镇杨家滩,有一条孙水河穿镇而过。 离杨家滩仅数里远的孙水河畔金盆村,屹立着一座近百多年历史的周家大屋,这是一幢巨大的徽派古院落,青墙黛瓦,高大的马头墙,无数精致的雕花,气势非凡,无时不刻在彰显这屋曾经的主人,拥有过的显赫身份。 经过百多年的岁月推残后,这周家老屋,院子已经相当的破落,甚至院内很多的房屋,都已经开始倒塌。 有一天数辆推土机的履带碾过周家大屋门前的青石板路时,一个叫周征的三十多岁青年,正死死攥着测绘仪挡在周家老宅的门楼前。 八月的暴雨把青年的眼镜片浇得模糊,工头老张的怒吼混着雷声在耳膜上炸开:“周博士!你再不让开,老子连你祖宗的牌位一起碾了!“ “这是湘军将领周宽世的故居!“,周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砖雕门神。门框上“忠勇传家“的匾额正在震颤,瓦当间的蛛网簌簌落下尘埃。 半个月前,周征在湖南省档案馆发现的《湘军驻防图》残卷,里面标有很多湘军将领的宅住地坐标,当然也清楚的标注着这座五进院落的坐标,周征是潇湘大学历史系的在读博士生,周家大院是他的出生地,这里是他的老家,也是他的族居地。 老张叼着烟从驾驶室探出头,推土机的铲斗离周征的鼻尖只剩半尺:“什么狗屁将军?,宅子前连个文保碑都没有!“ 他甩出一沓文件,“省里的红头文件,国家重点工程沪昆高速路规划,就是要从这破宅子中穿过去!拆掉这座老宅子,给现代工程让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周家老屋在推地机的轰鸣声中,大片大片的倒塌,各种老石构件甩落了一地,有叠泛黄的纸张,周征快速跑过去捡在手中,他认出这是一叠残缺的族谱。 周征翻到族谱最后一面,能瞥见“同治二年重修“的落款旁,有个拇指盖大小的双鱼纹章——和上周他在周家大屋后山古墓出土的玉坠图案一模一样。 “再等等!“,周征扑向即将被铲碎的周家老屋影壁墙,指甲抠进糯米灰浆的缝隙。 “这下面有东西!“,工人们哄笑起来,老张却变了脸色。他当然不知道,昨天深夜周征用探地雷达扫描时,在墙基三米深处发现了青铜器的金属反应。 雷声在远山翻滚,像百年前的红衣大炮在回响。当周征扒开最后一块松动的墙砖时,暴雨突然变得粘稠,指尖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青砖背面密密麻麻刻着篆文,雨水流过时竟泛出诡异的幽蓝。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老张的咆哮惊醒众人。 两个壮汉架住周征的胳膊,周征的运动鞋在泥地里划出深沟。 忽然周征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周家老屋不能拆“。 铲斗撞上门楼的刹那,整座宅院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屋顶的阴阳瓦片暴雨般倾泻,在泥地上拼出北斗七星的图案。 周征趁机挣脱束缚,扑向影壁裂开的墙洞——那里露出半截青铜匣子,匣盖上的饕餮纹正在雨中蒸腾热气。 “拦住他!“老张的声音突然发颤。工人们却像被施了定身咒,惊恐地望着周征怀中的青铜匣。 匣盖缝隙渗出暗红液体,在积水中晕开成凤凰的形状。 这分明是湘军密档中记载的“血鉴“仪式,当年左宗棠西征前曾在兰州秘密举行过! 周征颤抖着推开匣盖,腥气扑面而来。躺在黄绫上的不是预想中的兵符,而是半块残缺的青铜罗盘,指针竟是用人骨雕成。 罗盘中心凹陷处,静静嵌着那枚双鱼玉佩——只是墓中出土的玉鱼朝左,这条却向右,周征将这两枚玉佩合成一块。 天际炸开球形闪电,玉佩突然迸发青光。恍惚间,周征听见金铁交鸣之声从地底传来,仿佛有千万铁甲兵士在九泉之下列阵。 老张的咒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到,雨水在周征身三尺外悬停,形成透明的钟形罩。 “快看地上!“有人尖叫。血水绘制的凤凰正在展翅,每一根尾羽都是细密的甲骨文。 周征认出了《周礼·考工记》的片段,但当目光扫过“阴阳燮理“四字时,玉佩突然变得滚烫。 剧痛从掌心窜向周征的太阳穴,无数画面在脑海炸开:三河镇燃烧的望楼、镶满铁蒺藜的寨墙、悍将李续宾折断的佩刀“秋水“,最后定格在一双充血的眼睛——那分明是周征自己的脸,却戴着清军暖帽,左颊有道新鲜的箭伤。 “轰隆!“百年老柏被雷劈成两半,燃烧的树冠砸向推土机。 在汽油爆炸的烈焰中,青铜匣里的罗盘开始疯狂旋转,骨针直指东北方的三河古战场。玉佩上的双鱼突然游动起来,青色光晕裹住了周征的身体。 意识消散前,周征听见老张变了调的惨叫。透过扭曲的空气,看见他举着的拆迁批文正在燃烧,火焰中浮现出咸丰皇帝的朱批:“准奏“二字正在褪色,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改写墨迹。 暴雨中的最后一瞥,是周家老宅轰然倒塌的封火墙。那些雕刻着麒麟送子的青砖在坠落中分解重组,竟在半空拼成湘军水师的蜈蚣旗。 而周征的指尖,已经触到三河镇战场潮湿的夯土城墙。 第2章 兵困三河镇 咸丰八年深秋的晨雾裹着硝烟,从杨家滩金盆村周家大屋穿越到大清国安徽三河镇古战场的周征,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中突然惊醒。 耳畔传来战马焦躁的嘶鸣,周征低头看到自己穿着沾满泥浆的棉甲,脑袋有一种钻心的痛,其腰间的雁翎刀鞘磕在乱石垒成的砖垒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军!李秀成的探马又逼了近二里!\",一个身着清朝兵勇服装的士兵,跌跌撞撞冲上砖垒,箭袖上的血渍已经发黑。 将军?周征有点头脑发蒙,我不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华国历史系博士吗,我这是穿越了? 周征扶住砖垒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砖缝隙里嵌着半截折断的箭簇,这是太平军夜袭时留下的。 现代中的记忆,不停的如潮水般涌入原主周宽世的身体。 他记得在老宅阻止施工人员拆迁时,因为启动装有双鱼玉佩的罗盘,突然晕厥,再睁眼,就穿越到了原主周宽世身上,成了湘军悍将李续宾属下的一名偏将。 当时他因为同太平军队连续作战七天,因为劳累,晕死在砖垒中。此人也正是周征的高祖,花巨资建造周家大屋的原主周宽世,字厚斋,此时在大清是刚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军汉。 此时此刻应当是湘军李续宾部,攻打军事要地三河镇反陷入太平军包围圈的第七日。 作为熟知湘军军史的历史高材生周征,脑海里清晰记得,历史上李续宾部的七千湘军精锐,在三河镇即将全军覆没。 李续宾的大营,设在三何镇边上的一座土地庙,一阵铁甲碰撞的声音后,李续宾在众多将领的簇拥下,猩红斗篷扫过石阶,正在经历与太平军多场恶斗后回营。 此时这位悍将的铠甲上布满刀痕,李续宾是周宽世同乡,其家离周宽世的金盆村不远,是周宽世的结义大哥,字如九,号迪庵,湘军之父罗泽南最为得意的门生,是湘军创始人之一。 罗泽南在前线阵亡后,李续宾继承了罗泽南的所有军事遗产,是当下大清朝湘军中最能打仗的悍将之一,被大清封为挚勇巴图鲁,现任浙江布政史。 \"李大哥,东南土门堰方向\",周征与原主周宽世的记还有点不太兼容,但是显然很快,他就适应了这具穿越过来了身份。 作为21世纪潇湘大学的历史高材生,周征的智商自然一直相当在线。 周征知道自己之所以穿越,同他接触到的双鱼玉佩有关,以历史高材生对历史的认识,此时,自己是李续宾最忠诚的人,也是李续宾手下,最为能打仗的猛将之一。 湘军成立十年以来,从湖南到江西,从江西到湖北,从湖北到安徽,周宽世常作为李续宾部队的开路先锋,打过无数的恶仗硬仗。 周征刚开口就被李续宾厉声喝止,他将那把有名的佩剑秋水,重重拍在砖垛上:\"我军粮道已断多日,此刻唯有正面突围,才是最好的计策!\",他的络腮胡沾着霜粒,眼底血丝如同蛛网。 李续宾多年来率部与太平军常年交战中,多以胜仗为多。此次从今年9月开始,率万余湘人,自湖北攻入安徽境内,再攻占占太湖,不到时半个多月,接连攻陷潜山、桐城、舒城等太平军的军事要地,所遇的太平天国军都是一击即溃,李续宾在心底里,对这些长毛乌合之众,更多的是轻视。 周征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青铜罗盘,那对双鱼玉佩还在,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黄铜怀表,这是原主周宽世贴身之物,表盖内侧刻着\"楚勇周记\",他看了看时间,深吸一口气,给湘军留的时间己经不是很多了。 现代历史博士的记忆清晰浮现:三河镇地势低洼,李秀成已在白石山埋下伏兵,湘军如果贸然突围,必遭合围。 \"大哥请看\",周征蘸着硝烟在砖垛上勾画,\"太平军连营十五里,唯独白石山南麓溪涧交错,若遣精兵两百携火油夜袭\"。 然而话音未落,三河镇西北角突然响起号炮,垒墙在爆炸中剧烈震颤。太平军的黄色旗帜如林推进,阵前三十架吕公车正碾过壕沟。 李续宾拔剑斩断不断飞来的流矢,对手下众多将士慷慨激昂的说:\"不负皇恩,我辈当效武穆直捣敌营!\"。 周征抓住李续宾的甲胄护腕说:\"史载\",然而他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他猛然意识到,此刻自己就是历史本身。 现在湘军李续宾部被太平军层层包围陷入绝境,这已经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周征只能说服李续宾,同意他带二十亲兵,向大营西方向打探突围的道路。 他们贴着营垒墙根潜行,穿越过来的周征,他完整的继承了原主周宽世的所有记忆。 三日前他暗中派人绘制的地形图此刻派上用场,太平军在镇子西边的鹿砦果然留有缺口。 两个哨兵正在篝火旁打盹,周征示意亲兵抛出浸过蒙汗药的肉脯,这些肉脯,是他在伤兵营找到的曼陀罗籽调配的,人误食后会错迷不醒。 子时三刻,白石山脚腾起火光。周征亲手点燃的硫磺烟弹在夜风中炸开,太平军后阵顿时大乱。 此时他听见李续宾的冲锋号,自东边响起,嘴角却泛起苦笑。这招声东击西最多争取两个时辰。 真正的大军生机随着时间流逝,正在一步步的消失,因为围困他们的,除了李秀成部,还多了四眼狗陈玉成的十万部队。 \"将军!南边有异动!\"亲兵突然拽住他。黑夜里一队灰袍骑兵正踏过溪涧,为首者身强体壮,手中一柄大刀寒光凛冽。 因为承载了原主的所有记忆,周征浑身发冷,这身强体壮者,分明是多年来交战过的死敌,太平军骁将张洛行! 浓雾笼罩下的三河镇,能见度并不是太远,而且雾气越来越大。 周征蹲在营垒阴影里,手指轻轻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巷道深处偶尔传来铁甲摩擦的细响,像是巨兽在黑暗中磨牙。 \"来了\",副将陈九贴着墙根挪过来,蓑衣上的雾气遇人身上,疑结成了雨水,滴在周宽世手背上。 他们身后,二十名湘军精锐屏息蹲伏,每人腰间都缠着浸透桐油的麻绳。 周征眯起眼睛,三天前张洛行率八百轻骑突袭粮道,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踏破三道鹿砦,马刀劈开晨雾时仿佛恶蛟出水。此刻马蹄声渐近,他仿佛又嗅到那日混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点火\",周征扯下斗篷,露出内里暗红色的湘军号衣。三支火折子同时擦亮,火星溅落在提前泼洒桐油的青石板上,火舌\"轰\"地窜起两丈高。 浓雾被烈焰撕开,照出前方三十步外张洛行的赤铜面甲。 \"周宽世!\"暴喝声震得瓦片簌簌作响,黑马人立而起,马鬃间系着的银铃叮当作响,\"今日定要取你这清妖的项上人头!” 湘军阵中忽然响起尖锐的唢呐声。这是周征特意从浏阳请来的乐手,凄厉的调子刺破夜空。 张洛行的战马顿时焦躁地甩头,趁这瞬间,陈九带人从两侧房顶抛下渔网——用浸过药水的苎麻编织,专克太平军惯用的弯刀。 \"雕虫小技!\"张洛行反手抽出背后双刀,寒光交错间渔网应声而裂。但碎裂的网绳里突然爆开大团石灰粉,白雾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喷嚏声。 周征等的就是这个,他抄起早备好的竹筒,对着马群吹出淬毒的吹箭。 黑马长嘶着撞向路边的石碾,张洛行滚鞍落马,赤铜面甲磕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 周征箭步上前,铁链往他脖颈一套,靴子死死踩住那对仍在挥舞的弯刀上,张洛行这个死敌,终究是死在了周宽世的手上。 然而,此时围困湘军的太平军越聚越多,杀死一个张洛行,根本就改变不了李续宾这支湘军将被消灭的窘境。 面对潮水般涌过来的太平军,周征只能率领二十位亲兵,再次返回李续宾的临时指挥所,那座破落的土地庙。 第3章 将星陨落 组织起数十次突围冲锋仍失败后,三河镇白石山李秀成的太平军驻军,成为李续宾从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土地庙的大营,是他所部最核心的精锐,松油火把燃起的火光下,他看清了这里最后所有的活人,二百七十三张沾满血泥的脸,全是把总以上军官。 这其中有侯选同知曾国华,这是湘军统帅曾国藩的亲弟弟,知府何忠骏,知县何裕、王揆一等,副将李续涛、丁锐义、彭祥瑞、周宽世、毛有铭等,都是李续宾从湘乡带过来的老战士队伍。 这些本该在各自营盘发号施令的汉子,此刻挤在土地庙前的泥坑里,用短刀挑着泡发的炒米往嘴里塞。 \"火药还剩三桶\",曾国华掰断半截箭杆当算筹,\"每杆枪能分到六发\",他特意没说这六发里至少三发是哑弹。三天前那场暴雨浇透了湘军的胜利,火枪在雨幕里炸膛的脆响,此刻仍在众人耳膜上颤动。 土地庙的西北角突然传来铁器刮擦声,何忠骏拖着豁口的腰刀滚进人堆:\"长毛在鹿角桩上挂人头!\",他铁甲下摆滴滴答答流着血水。 那血却不是他的,方才他带最后十名亲兵试图从沼泽地突围,结果只捞回半片镶蓝边的号衣。 显然这些湘军将士们还不知道,营垒外围合围他们的太平军部队,不仅仅有李秀成的部队驻扎在白石山,还有四眼狗陈玉城急援过来的十万精锐扎营于三河附近的金牛镇,加上三河镇内原驻守的太平天国将领吴定规,太平军此时围困他们的兵力已经达二十万之众,是他们湘军李续宾部的近三十倍。 李续宾从地上抓起把湿土搓掉护心镜上的血痂,镜面映出东南方腾起的黑烟。 那是太平军烧毁粮仓的火光,混着人油燃烧的焦臭味飘过来,熏得关帝像前的残香突然爆出几点火星。 \"周宽世!\",李续宾突然吼了一嗓子。跪在香案下的年轻副将猛抬头,他刚同手下的二十多个亲兵突围失败,怀里还抱着炸膛的火铳。 \"带你的人去把神龛上的关帝像埋了。\"李续宾大声音的喝斥道。 庙里霎时死寂。所有人都知道\"埋了\"是什么意思——那尊三尺高的鎏金关帝像腹腔里,藏着湘军在皖北的暗桩名册。 周征此刻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突然咧嘴笑了:\"标下斗胆,请大帅准我护着关老爷杀出去。\" 话音未落,东面芦苇荡里响起螺号。太平军的藤牌阵如黑潮漫过土岗,李秀成的黄罗伞盖在三百步外时隐时现。 李续宾抄起半截短矛插进泥地,矛杆上缠着的蓝布早被血浸成紫黑色:\"何裕!把你那口薄皮棺材拖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土地庙后槐树下竟真停着口棺材。何裕踹开棺盖时,腐烂的桐油味里混着墨香,棺材内壁密密麻麻贴满地契银票,底层整整齐齐码着七十八封遗书。 这位江西知府拍着棺木大笑:\"湖南的钱,安徽的纸,江西的木头,正好送老子回家!\"。 暮色降临时,太平军的火箭点燃了最后一道鹿砦。李续宾站在棺材顶上,看着火光照亮每一个赴死者的脸,王揆一把密信嚼碎咽下喉咙,用铁链把自己和粮册捆在一起,李续焘正给十五岁的儿子系上死人身上扒的护甲。 \"跪——\"突然有人嘶吼。二百多条汉子齐刷刷跪进血泥,却不是为了求生。 李续宾的秋水佩剑在青石上磨出火星,剑刃划过众人头顶:\"湘军—湘军—\",李续宾的声音声嘶力竭。 \"威武!威武\",呼应的众将,吼叫声震落庙檐碎瓦。李续宾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塞进周宽世手中,其实李续宾正值壮年,十多年军旅生活,岁月早熬白了他的头发。 周宽世这才发现他的大哥,李大帅的鱼鳞甲缝隙里全是箭簇,他竟带着十多处箭伤指挥了整日。 三河镇又起雾了,能见度极低,然而此时太平军的火把将土地庙围成铁桶。 当第一支长矛捅穿何裕的棺材时,土地庙飞檐上惊起一群乌鸦,爪子上都沾着带火星的碎布片。 土地庙的朱漆门板在箭雨中簌簌颤抖,李续宾攥着周宽世的腕子,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外头喊杀声裹着血腥气从门缝钻进来,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暗红的旋涡。 \"这是给曾大帅的密信。\"李续宾从贴肉处扯出油布包,羊皮纸上的墨迹被汗水晕开一角,\"还有叁万两江南票号的银票,要亲手送到安庆大营我弟李续宜那里。 \"他说到\"叁万两\"时突然剧烈咳嗽,铁甲缝隙里渗出更多血沫,那些血珠顺着护心镜上的刀痕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砸出细小的坑洼。 周宽世刚要接,李续宾却猛地收手:\"你可知为何选你?\",门外突然传来木柱断裂的巨响,半截断矛斜插在供桌上,震得关公像的金漆扑簌簌往下落。 \"标下不知\",周宽世盯着香案下蜷缩的伤兵,那人肠子拖在体外还在往火铳里填火药。 \"你是我从杨家滩带出来的生死兄弟,这次,咱们成了狗官官文的弃子,我们这次根本上就没有任何援军\",李续宾突然笑了,露出染血的牙。 \"但是我们不能辜负皇上的圣恩,这里面有皇上给我的一些密信\",李续宾显然是想解释这次湘军冒然进兵的事 ,但话音未落,一支雕翎箭穿透窗纸钉在他肩甲上。 李续宾身形晃了晃,反手折断箭杆:\"天亮前出不了白石山,就把东西都烧了。\" 周宽世将油布包背在身上,忽然听见瓦片碎裂声,屋顶跃下三个头裹红头巾,头戴鬼脸的太平军,最前头那个使双刀的直扑李续宾。 周宽世抄起香炉砸过去,滚烫的香灰迷了那人眼睛,李续宾的佩剑已捅穿来击者的咽喉。 \"走!\"李续宾一脚踹开侧窗。周宽世翻出去时,回头望见李续宾背靠关公像,左手持剑右手握铳,白发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脑浆……。 另外两名太平军,正毫不迟疑的挥刀砍向李续宾,一代湘军名将,就此陨落 。 第4章 死里逃生 土地庙在雨中仍然被太平军烧成火葫芦,火光照亮泥沼里层层叠叠的尸体,那些镶蓝边的湘军号衣泡在血水里,像一片片腐烂的荷叶。 周征趴在水洼里,让浮尸盖住后背。太平军的牛皮靴子踩着血泥过来,有人用长矛挨个戳尸体。矛尖擦着他耳根扎进泥土时,他咬破舌尖才忍住不动。 等脚步声远了,他摸了摸怀里的牛布包,还好密信和银票都在。 此时暴雨更急,周征在芦苇荡里割了具尸体的小辫,把自己满脸抹上血污。前面隘口有太平军举着火把盘查,他学着广西土话哼起拜上帝会的圣歌,果然守军摆摆手放行。 周征过了三道哨卡,白石山隘口就在眼前,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急彻的马蹄声。 \"那个戴铁护腕的!\"有人厉喝。周征低头看见自己右手护腕,湘军把总的精铁护腕刻着虎头纹,在雨中泛着青光。 周征此时没有回头,等马蹄声来到身边,没有片刻迟疑,他猛的一个转身,以迅雷不及耳之势把骑马之人以蛮力拽落马下。 作为悍将李继宾手下特别能打的副将,他功夫自然了得,再飞身上马,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周征用脚猛踹马腹,马儿受惊,急速冲进隘口,三支火箭擦着马尾掠过,然而也仅仅是点燃了周征路边的枯草。 马匹中箭哀鸣时,周征已滚进乱石堆。追兵的火把聚成一条赤蛇在山路上游走。他解开绑腿,把油布包缠在小腿上。前方是断崖,底下黑沉沉的水声轰鸣。 去年剿捻军时他来过这里,清晰的记得在崖下五丈有棵横生的老松,此地是敌我双方多次争抢的战略要地,周征完整的前身记忆。 追兵逼近到能看见矛头红缨时,周宽世纵身跃下。下坠中他拼命蹬踏岩壁,护腕在石头上擦出连串火星。老松枝桠刮破脸颊的瞬间,他抓住了最粗的那根枝干。 上方传来太平军的咒骂声,几块巨石砸落,擦着树冠周征应声坠入崖下……。 周征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坠落在山崖下河滩淤泥中,尝试想从泥里爬出来,却全身都疼痛无比。 显然从山崖上高空坠落,他摔断了左腿骨头,并且伤情严重,数次甚至因为疼痛而晕死了过去, 周征的脸陷在冰凉的淤泥里,鼻腔充满腐殖质的气味。昏沉中似乎有千万根钢针在脊椎里游走,左腿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垂死野兽般的呜咽,混杂着两世为人不属于同一个时代的记忆。 有时是碎片——高楼玻璃幕墙的反光,手术室无影灯的嗡鸣,还有心电图拉平的刺耳长音。 有时自己却是老家龙山脚下杨家滩的田垄里,自已在耕田、插秧、捉泥鳅、打猎,两种意识在破碎的神经末梢撕扯,他在高烧中陷入了精神错乱。 \"阿爹说见死不救要遭天谴的。\"清脆的女声刺破雨幕,草鞋踩过鹅卵石的声响由远及近。 周征听到有人向他躺着的地方靠过来,勉强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睛,看见有蓑衣下摆扫过自己鼻尖,斗笠边缘垂下的麻绳还在滴水。 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蹲下身时,背篓里的药草香盖过了血腥味。她用柴刀鞘拨开周征脸上的浮萍,突然倒吸冷气,男人右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翻卷的皮肉里嵌着碎石,却诡异地没有渗血。 \"这位军爷的魂怕是要散了\",青禾叹了口气,想起爷爷说过的话,战场上横死的人三魂七魄都挂在伤口上。 她解下腰间竹筒,将半凝固的鸡血混着朱砂粉涂在周征眉心,这是猎户家祖传的镇魂法,少女青禾就是这白石山的猎户。 她把周征的胳膊搭在自己瘦削的肩头,突然被男人手腕的温度惊住,这具身体明明还有余温,脉搏却像浸了水的麻绳般时断时续。 少女咬紧牙关拖着周征往附近一个非常隐蔽的溶洞挪动,在把周征在溶洞内安置好后,又回头努力抹去草鞋在青苔上留下蜿蜒的血痕。 溶洞深处的钟乳石滴着水,青禾用松枝搭起简易担架。当她要解开男人浸透血水的衣袍时,周征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现代人的意识在濒死躯体里挣扎:\"开放性骨折需要夹板固定\" \"军爷且忍忍\",青禾将捣碎的接骨木敷在他扭曲的小腿上,布条缠到第三圈时,发现男人腿间绑着的油布包。青禾把油布包解下,小心的放在周征的身旁,然后才对周征摔伤的左腿进行包扎固定。 后半夜周征再次开始发高热,两种记忆在谵妄中交织。 他时而看见太平军火把组成的赤蛇在山间游走,时而看到无影灯下有医生正在给他在手术台上动手术,身体常颠闲般的颤抖。 青禾把薄荷叶贴在他滚烫的额头,哼起傩戏里招魂的调子:\"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归来归来,北方不可止些\"。 周征在剧咳中呕出黑血,现代意识终于压过残存的躯体记忆。 他睁开眼,看见岩缝透进的晨光里浮动着金色尘粒,少女正在石臼里研磨三七根茎,发辫上的红头绳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姑娘\",他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住,这具身体的本能仍在,他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刀的位置。 青禾用手指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洞外突然传来山雀惊飞的扑棱声,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远处的林梢间,隐约可见几点晃动的火光正在逼近,太平军,显然仍没放弃从山崖上坠落的周征的搜寻。 “军爷请放心,这山洞是我族的禁地,只有我们这些当地猎户的族人才知道,这些从南方来的长毛,来我们这里后,平时只管烧杀抢掠,并不得人心”。 青禾努力安抚周征:“只要没有族人带路,他们基本上找不到这个溶洞,所以军爷伤好之前,你是安全的”。 第5章 天父的孩子 ipaoshuba.net 秋雨裹着寒意抽打着三河镇玉石山太平军营主帅营帐,李秀成伸手接住帐门口一角滴落的雨水,指尖传来刺骨的冰凉。 远处山下湘军的营房,在雨幕中凌乱不堪,像驱散了的兽群。 \"六千七百人\",他摩挲着腰间的燧发枪,枪管上刻着\"斩妖除魔\"四个红字\",死敌李续宾所领的湘军右营同玉字中营,经过昨晚一役,在世界上将不复存在\"。 在三河镇的太平天国将士,剩下来的事是打扫战场,彻底消灭李续宾部在三河镇地面上还活着的有生力量。 身后的砖垒传来铁器碰撞声,十几个太平军士兵,正往炮眼里塞浸过桐油的棉被。三天前他们用这种方法挡住了湘军的开花弹,焦黑的棉絮至今还粘在墙缝里。 陈玉成突然掀开帐帘闯进来,蓑衣上的雨水在地面洇开一片暗色,\"火炮阵地在镇东五里坡,我亲眼看见他们又运来三门劈山炮。\" 李秀成注意到他左臂的绷带渗出血迹。这个二十岁的年轻将领总爱亲自侦察,上月奇袭桐城时他就扮作卖炭郎混进清妖大营,昨晚上陈玉成就带队伍袭击了镇边的一所土地庙,据说斩杀了不少清妖的将领。\" 雨声骤然密集,帐外传来奇怪的吟唱。透过晃动的布帘,李秀成看见几十个老兵围坐在篝火旁,为首的老者正将符纸投入火中。青烟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士兵们空洞的眼神映着火光,仿佛被什么附了体。 \"又在搞降僮。\"陈玉成厌恶地皱眉。三天前这些老兵声称天父附身,硬说镇西柳树林里有清妖埋伏,结果白折了二十多个兄弟。李秀成却按住他的佩刀:\"让他们闹,总比吓破胆强。\" 不久,李秀成又组织了一次冲锋,密集的炮弹砸玉石山下湘军剩下的一座座营垒。 砖石飞溅中,李秀成看见湘军举着藤牌结成龟甲阵,在泥泞中拼死抵抗 。 李秀成看到陈玉成带着三百死士从山上直扑而下,所有人额上都系着红巾,那是拜上帝教\"刀枪不入\"的符咒。 寒光闪过,冲在最前面的少年一刀劈开藤牌,然而下一秒就被清妖的长矛捅穿了咽喉。 \"天父护佑!\"濒死的呐喊刺破夜空。李秀成突然抽出燧发枪朝天鸣放,早已等候着的鼓手们同时敲响牛皮大鼓。砖垒后方窜起数十支火箭,拖着硫磺味的尾焰直扑湘军。 混乱中响起诡异的铜铃声。两百名头戴鬼面的士兵从战壕里跃出,他们浑身涂满朱砂,手中的三尖两刃刀缠着浸过火油的布条。这些被称作\"降魔军\"的特殊部队,此刻正怪异的跳起傩舞,燃烧的刀刃在雨中划出妖异的弧线。 \"妖魔!是长毛妖法!\"湘军阵中突然炸开恐慌。一个把总模样的人发疯般撕扯自己的辫子,转身撞向同袍的刀尖。 李秀成知道这是藏在火箭里的曼陀罗粉末起了作用,但跪在城墙下的老兵们已然开始叩拜,高喊着\"天父显灵\"。 陈玉成的马刀在此时劈开雨幕。这个被清妖称作\"四眼狗\"的年轻将领,左眼下方有道新添的刀疤,让原本清秀的面容平添几分狰狞。 镇外的稻田早已变成血色泥沼,溃逃的湘军不断陷入齐腰深的淤泥。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镇外的欢呼声突然凝固。浑身浴血的陈玉成冲进大帐,手里拎着个还在滴血的布袋。 李秀成正在擦拭那支燧发枪,枪管上的\"斩妖除魔\"被血渍染得发黑。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陈玉成把布袋砸在案上,李续宾的头颅滚出来,怒睁的双眼恰好对着墙上的十字架,这是陈玉成昨晚率队攻击土地庙的战果。 \"根本没有什么天父附体!为了这个人头,昨晚我们死了很多人,那些鬼面兵是你让郎中配的迷药,老兵降僮时烧的符纸掺了曼陀罗粉!\",陈玉成大声音的喊叫。 李秀成慢条斯理地给燧发枪装上火药:\"圣库还剩多少粮食?\",见对方不答,他自顾自从抽屉里取出个油纸包,\"不管用什么方式同手段,这次我们赢了死敌李续宾,收缴的战利品足够我们吃上一年。\"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爆发出癫狂的欢呼。透过晃动的布帘,他们正看见士兵们把湘军的头颅垒成京观,几个老兵正把李续宾的铠甲挂在竹竿上游街。更远处,三十多个俘虏被捆在木桩上,火把正在他们脚下聚集。 陈玉成的手按在刀柄上微微发抖。李秀成却端起茶碗,水面倒映着他眼角细密的纹路,那是半个月前在舒城留下的箭伤。 \"玉成\",他吹开漂浮的茶梗,\"你以为天父是什么?\" 篝火在雨里劈啪作响,李秀成解下沾满血污的头巾,露出眉骨处那道狰狞的刀疤。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朱砂笔,在临时搭起的木十字架上写下歪扭的\"天父\"二字,浓稠的颜料顺着雨水蜿蜒出猩红泪痕。 \"天兄显圣!\",他突然振臂高呼,惊起林中寒鸦。士兵们望着主将背后那具三丈高的十字架,火把将摇曳的影子投射在潮湿的军旗上,宛如活过来的魑魅,李秀成抽出佩剑划破掌心,让鲜血滴进盛满烈酒的陶碗。 无数双草鞋在泥泞中躁动。当李秀成将血酒泼向十字架时,幽蓝的火焰突然腾空而起,火舌舔舐着浸透桐油的麻绳,把\"天父\"二字烧成刺目的金红。 前排的老兵突然齐刷刷跪下,他们额头的黄巾在火光中泛着病态的光晕。 \"妖人炮火伤不得天兵分毫!\"李秀成的嘶吼压过渐密的雨声,他抓起把香灰撒向人群,灰烬落在士兵皴裂的脸上。 \"看见北斗移位没有?紫微星正照着我军大纛!\"几个瘦弱的童子军突然抽搐着倒地,口中吐出白沫,却仍挣扎着指向根本无星可见的夜空。 人群冲向清军营垒时,在箭雨同火炮声中很多人倒下,但是更多的人群踩着倒下去的人尸继续着了魔一样的往前冲锋,直到湘军一个个营垒被击破。 而李秀成的亲兵们正用钩镰枪,将向前冲锋的人群中那些后退的伤兵推进火海。 当第一缕晨光撕开硝烟,那个钉着\"天父\"的十字架已化成焦炭,而李秀成正用朱砂在新制的旗帜上勾勒北斗七星……。 “天父,就是我们取得所有胜利,打倒清妖的不二信仰”,李秀成对陈玉成邪魅的一笑,而陈玉成在李秀成面前呆若木鸡。 “玉成,这把剑不用归圣库,归你了!”,李秀成将一把镶着精美宝石的剑递给陈玉成,赫然是当年皇上咸丰赠给李续宾的秋水佩剑,陈玉成夜袭刚上缴的战利品。 第6章 墨渍惊魂 咸丰八年冬,鄱阳湖水泛着铁灰色的寒光。湘军大营牛皮大帐内,曾国藩悬腕临摹《瘗鹤铭》的手忽然一颤。 墨汁滴在\"戒急用忍\"的\"忍\"字上,浓黑墨渍沿着宣纸纹路晕染开来,恰似三河镇方向腾起的狼烟。 \"大帅!\"亲兵统领张运兰撞开帐帘,甲胄冰棱簌簌而落,\"庐州八百里加急!\" 砚台被疾走的袍角带翻,徽墨泼在青砖地面凝成狰狞的蛛网。 曾国藩顾不得官靴浸染,接过信笺的手指在蜡封处打滑。十月廿七,李续宾部七千人被困三河镇——这正是他半月前收到最后一封捷报的日子。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曾国藩蓦地想起月前巡视吉字营的情形,李续宾将新铸的劈山炮尽数拨给曾国荃,斑白胡须上还沾着皖北的黄尘:\"涤帅在江西如履薄冰,九帅当率精锐火速驰援。\" 此刻北风裹着雪粒扑进帐内。曾国藩望向舆图上标注的舒城方位,喉间泛起血腥气。 当年长沙练兵,李续宾带着一千零八拾乡勇来投,曾指着湘江起誓:\"续宾此生,定要踏平金陵城头逆旗。\" 铜壶滴漏声忽被帐外喧哗打断,六品主事王柏心踉跄闯入,怀中战报浸着暗红血渍。 展开的羊皮纸上,陈玉成用朱砂画了只振翅血蝠,下方小楷如刀:\"伪英王谕:湘寇七千,俱葬三河。\" 雪粒扑打着牛皮大帐,火盆里的银骨炭早已熄灭。曾国藩抓起那方\"涤生\"私印砸向地面,和田玉碎成三瓣时,帐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兄长!\"曾国荃裹着满身霜雪冲进来,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曾国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地时佩剑撞在砖石上,清越声响惊醒了角落的铜壶滴漏。 曾国藩瞳孔骤缩。那道横贯左臂的剑伤,是半月前吉字营驰援途中遭遇翼王轻骑所留。 彼时军医剜去腐肉时,幼弟咬碎了三根柳木却未吭一声。若没有李续宾坚持调兵,此刻躺在皖北冻土下的就该是 \"七千湘中子弟啊!\"曾国藩喉头滚动,羊皮纸在掌中碎成雪片。 他突然抄起茶盏砸向立柱,天青釉在朱漆木上绽开冰纹,像极了舒城地图上交错的血色河网。 碎瓷飞溅中,曾国荃望见案头摆着半块硬如石头的麦饼——那是李续宾上月托粮道捎来的。 出征前夜,那位总把战功让给下属的悍将,曾就着冷水啃同样的麦饼笑道:\"待破了安庆城,九老弟可得请老夫喝衡州老窖。\" 帐外北风卷起残旗,猎猎声响中传来模糊的更鼓。曾国藩忽然跌坐帅椅,掌心被碎玉割出的血痕在舆图上洇开:\"雪琴来信说,湘乡家家挂白幡,石鼓书院七十学子全折在三河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亲兵点燃的鲸油灯将两道影子投在舆图上。 曾国荃解开染血的绷带,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日翼王轻骑突袭,李将军派来的二百亲兵用肉身挡箭活下来的只剩这个。\" 曾国荃从怀中取出半片护心镜,龟裂的铜面上依稀可见\"李\"字铭文。 曾国荃忽然抓起碎瓷片,\"如今他留下的劈山炮还有二十八门,吉字营六千儿郎,筹借的白银两万两,都听兄长调遣。\" 帐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晨雾中隐约可见吉字营旗。火器营把总赵烈文掀帘禀报:\"大帅,儿郎们自发列队候令。\" 曾国藩踉跄起身,帐外景象令他呼吸一滞。六千将士甲胄结霜,却将李续宾所赠的劈山炮擦得锃亮。前排老兵举起残破的\"李\"字营旗,冻僵的手指仍保持着标准握枪姿势。 \"涤生啊\"沙哑的哭腔惊飞寒鸦,曾国藩这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当年岳州水战惨败,李续宾就是举着这面旗,带三百死士乘艨艟撞向太平军炮舰。 第一缕晨光刺破浓云时,曾国藩正将碎玉埋入帅帐前的湘妃竹下。 竹叶上的霜雪簌簌而落,恍惚间化作衡州演武场的柳絮,那年李续宾演示鸳鸯阵,竹矛挑落的柳叶恰如此刻雪片纷扬。 \"即刻传令!\"曾国藩转身时官服溅满泥浆,声音却似洪钟震落檐冰,\"水师封锁鄱阳湖口,吉字营移驻湖口休整。给胡林翼去信,皖北残部全部收编!\" 曾国荃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他看见兄长鬓角新添的霜色,也看见舆图上朱笔圈出的安庆城。当亲兵捧来新铸的\"吉字营\"铜印时,曾国荃突然解下佩剑:\"请兄长将此剑赐予火器营。\" 曾国藩抚过剑鞘上\"精忠报国\"的刻痕,想起这是李续宾去年所赠。他忽然将佩剑系回幼弟腰间,转身抓起案头《讨粤匪檄》撕得粉碎:\"从今往后,我湘军檄文当用白话书写!要让挑夫走卒都听得明白!\" 旭日终于冲破云层,当吉字营开拔的号角响彻鄱阳湖时,曾国藩最后望了眼三河镇方向,寒风中似有故人吟唱从军谣,混着艨艟击水的节拍,渐渐化作历史长河中的血色浪花……。 第7章 苗族少女 溶洞深处的水滴声像更漏般精准,青禾用鹿皮水囊接住第一千三百二十七滴水时,基本能把水囊装满。 她将用水浸透草药的布条,轻轻覆在周征受伤的上脸上,还有周征被摔得骨折的左腿,每天都被青禾打满药膏,连续几天的细心照料,周征的伤口愈合好了很多。 但青禾每次给周征更换草药时,指尖在触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仍然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 青禾救周征那天,其实是在密林远处,亲眼看到周征骑马强闯太平军隘口的。 也见证了周征闪电般的把骑士拉下马的过程,当时就觉周征很英勇,所以才有了周征被太平军围困掉下山崖时,赶到河滩及时将周征救下。 连续几天,都有太平军在洞外搜捕从三河逃亡过来的湘军将士,但因为溶洞口过于隐蔽,一直没能被发现。 但第五日,洞外的情况却发生了些变化,当洞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时,能明显到听出是有几个人同时在走动,而且是直奔洞口而来。 \"先别动\",青禾按住警惕性极强想要起身的周征,同时立刻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在熄灭前火折子幽蓝的光晕里,她看到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蒙着层冷汗。 几天前那个夜晚,男人全身的血腥气,仍萦绕在她鼻尖,那时她从山崖下,把这个全身是伤的军爷背到溶洞时,这个人虚弱得濒临死亡。 但这些天在她的适心照料下有些恢复体力男人,格外有点英气逼人。 洞外的脚步声更近了,靴底碾碎石子的声响刺破雨幕。青禾摸向腰间牛角匕首,洞壁上摇曳的影子突然被火光拉长,映出了两个太平军士兵的皮弁还有一个穿苗服挎苗刀的苗人。 “我们苗人出了可耻叛了!”青禾低声咒骂,周征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的温度让草药香气愈发浓烈。 “我们不能力敌,先想办法避开”,周征在青禾耳边低语。 \"东南方第三个岔道。\"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火燎过,\"钟乳石后有条暗河。\" 染血的舆图在禾青怀中发烫,那是昨夜男人用炭笔在羊皮上绘制的逃生路线,标注着二十一世纪地质勘探才知晓的地下暗流。 箭矢破空声骤起,青禾旋身将周征扑倒在石棱参差的地面。铁箭擦着她耳际没入岩壁,震落簌簌石粉。 太平军士的狞笑在溶洞中层层回荡:\"找到你们了,清妖余孽!\" \"走!\"周征突然暴起,他抓起燃烧的松明火把掷向洞顶垂挂的蝙蝠群,受惊的黑色洪流轰然倾泻。 混乱中青禾看见他摸向腰间的燧发枪——本该装着火药的枪膛里,填满她昨日采回的硫磺硝石矿粉,这几天燃烧火把剩下的木炭。 周征把燧发枪用力丢向三名来袭者,爆炸声起,太平士兵有人倒下,震得耳膜生疼时,青禾已经拽着周征跃入暗河,刺骨寒流裹着他们撞向钟乳石柱。 当终于攀上某处隐秘的石台,青禾发现自己的鹿皮外衣早已被血浸透,但那不是周征的血。 \"你中箭了\",周征的声音在颤抖,现代博士与古代武将的记忆在瞳孔中交织成旋涡。 他的手按在少女肋下,那里插着半截断箭,正是在暗河潜行时为他挡下的致命一击,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铁锈味,还有青禾发间若有若无的艾草香。 \"别碰我祖传的草药,那里面很多是有毒的,敏致人性命!\",禾青拍开他伸向药囊的手,苍白的脸上浮起倔强的笑。 她熟练地咬开酒囊塞子,烈酒浇在匕首刃上时,周征突然按住她的手腕:\"你知道破伤风杆菌吗?\" 少女茫然的眼神让他喉头发紧。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在十九世纪的躯体里翻涌。 周征扯下内衬最干净的绢布,就着岩缝渗出的山泉反复漂洗,当他俯身吮出伤口里的毒血时,青禾的指尖深深掐进他未愈的肩伤。 \"我们苗家\",她喘息着在剧痛中低语:\"女子的身子不能被男人触碰……\",未尽的话语被周征用草药堵在唇间,男人滚烫的掌心贴着少女冰凉的肌肤,在摇曳的火光中描摹出禁忌的图腾。 夜晚暴雨倾盆时,青禾在高烧中说起她们苗族先祖的传说。 她说白石山的溶洞,是蚩尤战败时流的血泪,说猎户之女不能带外男入禁地,说阿妈被太平军掳走那晚山杜鹃开得特别艳,而她阿爸在去追寻阿妈后,一去不复返……。 临到周征照顾少女了,少女也是个没有依靠苦命的孩子,周征一边不停的把衣服用水打湿贴少女额头上给她降温,一边垂耳时时关注洞中有没其它声响,还好的是刚才的爆炸,也许把那进洞的人都炸死了,没有了任何动静。 第8章 世外竹林 青禾族人带太平军进禁地这么一折腾,周征同青禾都不合适继续躲在这个溶洞里了。 虽然不知刚才进洞的人是死是活,但用不了多久,还会有更多的人进洞来搜捕他们。 青禾高烧的时间不太久,烧退下去后,她很快就恢复了清醒。 凭现代人的记忆,周征知道他们现在躲避的溶洞,就是一种喀斯特地貌。 在地下表现为溶洞、地下暗河、石钟乳、石笋等,通常都是地下水溶蚀形成的,地下水道无形,也就是说一个溶洞,会形成很多错综复杂的通道。 尝试着问青禾,青禾回答是溶洞果然除了那个进口,还有其它的出口,青禾从小到大十多年,无数次从这溶洞里穿过,所以对这些都非常清楚。 周征同青禾都身负有伤,在洞里只能相互扶持着,摸黑凭着青禾对山洞出口的记忆,受尽磨难,方才逃出生天。 此次山洞出口,在一处山崖之上,人烟罕至。 两人逃到洞口时,刚好离三河决战过去七天了,周征在出口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周征在阳光下,也第一次看清楚了青禾,这个穿靛蓝百褶裙的苗族姑娘,这姑娘银月坠额前,乌发如瀑垂落,银雀环佩随山风叮咚。 她回眸时山泉在笑,眼尾挑着靛青蝶纹,唇瓣衔着半片桃花,月光淌过银项圈雕花,将锁骨染成蜜蜡色,耳畔流苏晃碎了满坡星子,容貌是一等一的姑娘。 青禾的肋下因为他而受了箭伤,被麻布包裹着,但仍掩不住她身材的美好。 洞口侧边有直到山底垂下的青藤。远处山底是一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竹海。 周征来不及细想,紧紧跟随着青禾这个苗族少女咬住藤蔓纵身跃下……。 竹叶簌簌擦过周征的脸颊,青禾腰间的银雀佩在坠落时发出清越的碎响。 等周征从剧痛中睁开眼,发现两人正躺在厚厚的竹叶堆里,断裂的青藤在三十丈高的崖壁上飘荡。 \"往东走\",青禾伏在他肩头喘息,染血的指尖指向竹海深处,\"那里有我阿爹留下的药寮。\" 月光穿过万顷翠竹,在少女银项圈上折出细碎光斑。 周征托着她不堪一握的腰肢前行,青禾肋下包裹箭伤的布巾被血浸透三次,终于在子夜时分望见半悬在竹枝间的吊脚竹楼……。 青禾的银刀划开腿部染血的衣物时,周征本能地绷紧肌肉。 \"军爷怕疼?\",她眼尾的靛青蝶纹在药烟中忽明忽暗,沾着竹沥的指尖抚过周征背后陈年的刀疤,\"突然噤声。 周征多年来在战场征战所留下的伤疤,令青禾看了触目惊心,这个军爷是战场上经历无数生与死的勇士。 周征感到冰凉的银饰贴在后颈,少女的呼吸凝滞在某个瞬间。 他转头看见青禾正盯着他脖子上吊着的刻着“楚营周记”的怀表。 “军爷姓周!”青禾低头细问。 周征点头称是,并向青禾介绍自已,湖南湘乡人,姓周名宽世,属湘军中的人,这次被太平军包围,自已军队的兄弟们差不多都战死了。 青禾也向周征介绍了自已的情况,是三河白石山的猎户,也是一名苗医,祖传的。 前几个月,阿妈被驻扎在此的太平军抓去干活,结果死了,阿爸去太平军营地为他阿妈讨说法,却失了踪迹,再没有回来。 青禾痛恨到三河镇烧杀抢掠的太平军,视他们为仇敌。 青禾希望用医术治好周征的伤病后,周征能凭他的能力为她家报仇雪恨。 太平军向来就是湘军的死敌,这次周征的结义大哥李续宾又惨死于太平军之手,这与青禾的家仇算得上同仇敌忾了。 周征答应了青禾的请求,开始安心在青禾的细心照料下养伤。 第9章 油布包里的密信 伤筯动骨得一百天,躲藏在竹海深处的周征同青禾,一个箭伤,一个脸上同腿部都有重伤,竹林外随时都得面对太平军的搜捕,周征同青禾俩在竹海里才是最安全的。 1858年安徽的冬天特别寒冷,但对于猎户青禾来说,获取野外的食物,也许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竹箭破空之声响起时,周征正蜷在火塘边打盹,他猛然惊醒,抬眼望去,青禾背着竹篓立在门边,发间银饰沾着碎雪,手里倒提着一只蹬腿的灰兔。 \"苗家猎户取食,可不靠刀枪。\"少女将猎物掷在草席上,解下腰间竹筒晃了晃,\"这是第三只。明日改换东南坡的松林。\" 周征望着她冻得发红的手指,自那日昏倒在白石山岩下被这苗女所救,已过去一个月有余。 竹林深处这间竹屋成了避风港,可冬日大雪封山,青禾阿爸留在竹屋里的存粮早就见了底。 前日青禾说要她有一种\"不用追的猎法\",倒真日日能带回野味。 晨光初现,青禾将银项圈拆成细链,蹲在雪地里布置机关。 周征拄着竹杖跟出来,见她将银链系在歪脖子松树上,末端坠着几个竹筒。 \"这是苗家祖辈传的''雪中铃''。\"她往竹筒里塞了把暗红浆果,\"獐子最爱这鸡血藤的果子,闻着味来啃食,银链就会牵动竹筒。\" 话音未落,西北坡传来叮当脆响,青禾像山猫般蹿出去,周征踉跄跟上,正见她从雪堆里拽出只肥硕的竹鼠。 那畜生后腿缠着银链,竹筒卡在石缝间动弹不得。\"银器能存人气,野兽最忌这个。\"她利落地拧断竹鼠脖颈,\"不过要用新鲜鸡血藤汁抹过才行。\" 最奇的是捕野兔。青禾带他找到片挂冰凌的箭竹林,掏出个竹哨吹出幼兔哀鸣。 待灰影窜出,她突然撒了把褐色粉末,野兔竟在原地打起转来。\"这是闹羊花的籽磨的粉,沾上鼻头就辨不清方向。\"她边说边用竹夹擒住兔耳。 这日风雪骤急,青禾迟迟未归。周征摸到门边张望,忽见雪地里蜿蜒着暗红血迹。 他心头一紧,抄起柴刀冲出去,却在老槐树下撞见青禾正给麂子放血。 \"慌什么?\"少女抹了把溅在睫毛上的血珠,\"这畜生自己撞进我布的竹签阵,倒省了追猎的功夫。\" 深夜火塘哔哔作响,青禾忽然开口:\"前些时段山寨被长毛剿杀,我爹就用这种竹签阵困死过太平军\"。 她将麂子皮绷在竹架上,\"你们汉人将军的兵法,倒和我们打猎的法子像得很。\" 周征握竹筷的手顿了顿。火光在少女银项圈上跳动,映出细密的苗文刻痕。 他终于明白那些机关为何总透着森然杀气,这哪是寻常猎户的把式,分明是沙场陷敌的路数,青禾及她父母的身份可能也不象她说的那么简单,。 \"明日该去北沟看看\",青禾往瓦罐里添着松茸,\"听阿爸以前说那边有熊瞎子出没\",青禾自言自语的说。 周征望着跃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三河镇冲天而起的硝烟,这深山里的狩猎游戏,竟比真刀真枪的战场还要惊心动魄,其实自已的前身,在从军之前,在老家龙山脚下,他自已不但能上山打猎,而且能下河捕鱼,下田能捉泥鳅……。 第二天,等到青禾前往北沟狩猎,周征终于找机会打开了大哥李续宾临终前交给他的油布包,里面除了几张巨额银票外,就是十来封密信,有湘军大帅曾国藩大人的,有湖北巡抚胡林翼大人,有当朝皇帝咸丰帝的,甚至有太平军安庆守将韦俊的。 周征拿起这些被大哥李续宾视为珍宝的信,小心翼翼的认真开始拜读,对于湘军内部以往的很多疑问,在心头开始逐一解开。 那明黄绸缎的密信还带着养心殿的龙涎香,上面只有六个朱砂字“冬至前抵庐州”,字下的咸丰帝的私印能洇出血痕,这有如一道催命符,信笺右下角的盘龙暗纹像要活过来似的,正是这封信,张牙舞爪地啃噬他大哥李续宾从军二十年戎马铸就的谨慎。 君要臣卖命,臣不得不卖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李续宾的宿命……。 咸丰帝三河镇之役李续宾阵亡后的评价: 巡抚衔浙江布政使李续宾当贼匪围扑长沙之时,首倡团练,屡建奇功。嗣后赴援江西,调回湖南,旋随曾国藩东下,克复武汉。凡江西、湖北、湖南等省,攻克巨垒、坚城,该藩司无不亲历行间,身先将士。统计七年之间,先后克复四十馀城,大小六百馀战,以少胜众,所向无前。一时诸将之中,无与伦比。本年七月,赴援安徽,甫逾彼月,连克潜、太、舒、桐。朕以其谋勇素优,威望众着,方冀其肃清皖北,净扫狂氛,特膺懋赏,乃因进图庐郡,先剿三河,苦战旬馀,杀贼逾万。江浦、六合、庐江逆党大股来援,以五千兵勇挡十馀万之贼。将士伤亡,从容赴义。其忠勇义烈之气,虽死犹生,实深悼惜。 这已经是一个君主,对属下的臣子给的最高荣誉同褒奖了。 第10章 松间搏猛虎 次日晨雾未散,青禾背着竹篓钻进竹海东南坡的松林。 周宽世连日高烧不退,竹楼里青禾阿爸留下的物资,一个月下来,早就消耗殆尽。 虽然青禾常外出狩猎,能打到野兔这类的小动物,但冬天的野外,其实机会不多。 这些小动物还不足以给受伤严重的周宽世补气补血,更何况有两个人吃喝,食物有些捉襟见肘。 青禾解下颈间银项圈系在树梢,这是苗人入山狩猎或采药的规矩,若有意外,银光能为后来者指路。 有只麂子蹄印在溪边泥滩忽断,青禾一路跟踪而来,突然,青禾搭箭的手突然僵住,她感受到了自己周边有股巨大的气压正压过来,让人呼吸喘不过气来。 此时林间惊起一片寒鸦,一只斑额猛虎是从断崖后扑出来的,青禾翻身滚向右侧,虎爪擦着耳畔掠过,腥风掀飞了她的头帕。 老虎第二扑来得更急,她反手掷出猎刀,刀刃撞上虎牙迸出火星,竟生生断成两截。 虎啸震落松针如雨,青禾背靠冷杉退无可退,眼见血盆大口兜头罩下,忽有火光破空而至,燃烧的松枝正砸在虎鼻上,野兽吃痛怒吼,转身对上了持火把的周征。 \"往东跑!三十步外有捕兽坑!\",周征沙哑的吼声裹在火星里。 他左腿缠着麻布,走路一瘸一拐,右手火把舞成一道火墙。原来周征终究是放心不下青禾一个人进松树林,一直悄悄的跟随在青禾的身后。 猛虎左右腾挪,钢鞭似的长尾扫断碗口粗的灌木。 青禾抓起断刀在冷杉上连砍三下,咚咚咚的闷响引得猛虎转头,周征趁机将火把插进虎尾。 焦糊味腾起的刹那,周征抄起青禾备好的竹矛,腰身一拧扎向虎腹,却见那畜生猛然人立而起! 竹矛擦着虎颈没入树干,周征被虎掌扫中前胸,旧伤崩裂的血色瞬间染红麻布。 千钧一发之际,青禾甩出银项圈缠住虎爪,苗银铃铛卡进趾缝,猛虎失衡栽向捕兽坑。 坑底竹刺入肉的闷响伴着凄厉虎啸。周征拄着竹矛起身时,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少女正在溪边清洗伤口,晨光将她睫毛染成淡金色,银铃随着包扎动作叮咚作响。 \"军爷方才使的是戚家军的鸳鸯阵步法?\"青禾忽然开口,指尖拂过他掌心的老茧,\"三年前有个采药人在山寨子养伤,说湘军最重阵法训练。\" “这是我湖南老家一位姓谢的乡贤所传,椐说这高人的先祖是戚家军的将领,明末戚家军蓟州兵变时,他从北方逃回了湖南”,周征低声回答青禾。 周征望着坑中渐渐僵冷的虎尸,想起那日少女执意为他刮去腐肉时颤抖的睫毛。 这虎皮,能做两件上好的袄子,甚至能做两双不错的虎皮靴子,青禾同自己可以每人都有,这些东西足够抵御这冬日山中的寒冷了。 晨风掠过林梢,他第一次注意到,白石山的雾霭竟与洞庭水烟有三分相似。 当日,周征同青禾在竹楼里,吃了一个多月来,最丰盛的虎肉大餐……。 怎样才能增进俩个陌生人的感情,那就是让他们共同经历一场面对生死的战斗,松间的这场与猛虎的搏斗,周征同青禾之间的情感增进了不少。 第11章 老刘家的大姑娘 湘军吉字营副将刘连捷数百里连日奔走,当他的马蹄踏碎杨家滩青石板上的薄霜时,天边刚泛起蟹壳青。 这个腊月廿八的清晨,本该飘着糍粑香与腊肉味的街巷,此刻却弥漫着焚烧纸钱的焦苦气息。 他攥着那份从主将曾国荃那拿来的,浸透血渍的名册,看见第一面白幡从金盆周家的门楼上垂下来,像只折翼的鹤。 周家大院的门槛已被香灰淹没。三兄弟出征前合种的那株红梅开得正艳,树下却摆着三具空棺。 周老太爷的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半月前给儿孙们缝战袍时被剪刀生生铰断的。 \"正好,\"老人当时笑呵呵地把断指塞进长子行囊,\"到了皖北,让这截老骨头替你们挡刀箭。\" 此刻他正用那残掌握着毛笔,在牌位上一笔一划写\"魂兮归来\",墨汁混着指根渗出的血,在檀木上洇出紫黑的花。 桥头李家的哭声惊飞了檐角铜铃,八十三岁的李老太守着厅堂里三套未拆封的冬衣,那是她给三个儿子备下的年礼。 最底下那件靛蓝夹袄里还缝着道平安符,线脚歪歪扭扭——老太太花了半年才学会的针法。 此刻她枯枝般的手指正疯狂撕扯那些针线,仿佛拆开衣裳就能让时光倒流,让儿子们重新蜷缩回她的子宫。 刘连捷在自家门前勒马时,几片纸钱扑在战袍上。他看见堂屋里那口红漆棺木,分明是父亲去年亲自挑选的寿材。 灵牌上\"刘培元\"三个字刺得他双目生疼——那是他亲手教会写字的堂弟,出征那日偷喝了他的壮行酒,被呛得满脸通红。 现在那具十七岁的躯体,正躺在五百里外的冰河里,与折断的湘军大旗缠作一处。 整条长街的白幡在朔风里翻卷,像无数招魂的手,裁缝铺王寡妇把最后半匹白布撕成布条分给邻舍,她男人早年就战死在岳州。 田垄里汲古书屋的私塾先生,把《千字文》换成《招魂赋》,学童们奶声奶气的吟诵混着远处法事的铙钹声,在青瓦白墙间撞出空洞的回响。 最揪心的是老刘家后院传来的啼哭。怀胎六月的少奶奶在灵堂前摔了碗,羊水混着血水染红孝服。接生婆从熏黑的铜盆里捞出个浑身青紫的婴孩时,正赶上宗祠敲响午时丧钟。 新生儿的哭喊与三百记钟鸣此起彼伏,仿佛那些战死的魂灵正透过这具小小躯体,向杨家滩发出苍凉的叹息。 刘连捷在祠堂长跪到暮色四合,烛光里,新增的几十个牌位像沉默的军队列阵。 他忽然想起渡江那日,老刘家老七把新媳妇绣的荷包系在刀柄上,说等收了庐州就回家抱儿子。 如今荷包应该泡胀在巢湖底,而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今夜正在灵前抓周——小手攥住了染血的腰牌。 杨家滩家家挂白幡,处处伤心人,老刘家的深宅大院里,还有个二十五岁的大姑娘刘静姝,她是刘连捷的堂姐姐,此时的她已经是欲哭无泪,悲伤到了极处,正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傻傻的呆坐在床头。 刘静姝此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是不远处金盆村周宽世五年都未过门的媳妇。 刘静姝从弟弟刘连捷那得到的消息是周宽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安徽战场回来的人,都说周宽世十之八九是战死了,阵亡名册里周宽世的名字位居前列。 刘静姝的思绪飘回到咸丰三年,某个夏日的清晨,竹篓里的泥鳅还在簌簌扭动,周宽世蹲在刘家老宅后巷的青砖墙根下,春寒顺着湿透的麻布衣料往骨头缝里钻。 方才刘家老宅楼上那盆兜头浇下的井水还凝在睫毛上,将巷口那抹鹅黄衫子洇成朦胧的光晕。 \"你这人\",周宽世抹了把脸刚要开口,却见那绣着银丝海棠的裙裾忽地往墙内一缩,檐角风铃叮当乱响。 石板地上躺着个松绿锦囊,捡起来竟还带着体温,里头两枚银稞子硌得掌心生疼。 暮色爬上胜梅桥时,周宽世终于等到那抹鹅黄。 刘静姝扶着桥栏石雕的神龟探身,发间珠钗在暮风里簌簌作响:\"周家哥哥可算来了。\" 她指尖点在神龟背甲纹路上,\"这老龟活了三百年呢,阿爹说对着它起誓最灵验。\" 周宽世捏着锦囊的手沁出汗来:\"小姐的银钱\"。 \"那是赔你衣裳的\",她忽然凑近半步,周宽能世闻见栀子混着墨香的清冽\"。 明儿申时三刻,带着新鲜泥鳅来桥东榕树下。\"鹅黄衫子旋出半朵花,玉镯磕在龟首上叮铃一声脆响。 从此胜梅桥十三级石阶记住了周宽世与刘静姝的足音。 刘静姝总揣着油纸包翻墙而出。 刘家是杨家滩的大户人家,世代经商为业,刘家秘制的豆腐干裹着五香粉,在春阳里泛着琥珀光泽\"。 尝尝这个。\"刘静姝指尖沾着酱色,眼波比桥下涟水还清亮,用三年陈的茶油慢火煨透,要添八味药材呢。\" 端午涨水漫过孙水河时,小情侣在桥洞躲雨。水汽蒸得她鬓角湿漉漉的,豆腐干的香气混着女儿香往鼻尖钻。 “静姝,我决定跟李续宾大哥去从军了,等我当上千夫长\",周宽世咬着咸香筋道的豆干,喉头发紧,\"就用八抬大轿把你娶回周家\"。 \"谁要那些\",刘静姝突然把油纸包按在周宽世胸口,玉佩穗子扫过手背,“我要你带着这个味觉无论什么时侯都记着我\"。 “我家里现在穷,没法娶你,我从军后,一定会活出个模样!”,桥洞里周宽世指天向刘静姝发誓。 桥外惊雷炸响,神龟石雕在电光里泛着青芒。 咸丰三年秋,周宽世揣着发硬的油纸包跪别胜梅桥。 刘静姝连夜绣的香囊贴着心口发烫,里头除了晒干的豆腐渣,还有缕用红绳缠着的青丝。 周宽世就跟随他的结义大哥李续宾,还有其它一千多名杨家滩本地儿郎,背井离乡,去了省城长沙南门口的金盆岭……。 第12章 血拼火宫殿 咸丰三年的长沙城七月,蝉声裹着热浪在城墙根下打转。 李续宾站在金盆岭的校场上,望着正在操练的一千多名湘勇,他们绑腿上的红布条像跳动的火苗,把黄土地烙得滋滋作响。 \"大哥!\"周宽世提着两桶井水走来,粗布短打被汗水浸成深褐色,\"狗日的绿营又扣了咱们两石糙米。\" 这个湘中汉子脸型硬朗刚毅,说话时愤愤不平。 李续宾接过木瓢的手顿了顿。自打一个月前奉曾国藩曾侍郎之命来此练兵,长沙协的绿营见他们就像见了腐肉的苍蝇,前日克扣火药,昨日拖发军饷,今日竟连口粮都要做手脚。 他仰脖灌下凉水,喉结滚动间瞥见营门外几个绿营兵丁正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猩红号衣镶着黑边,活像庙里供着的无常鬼。 \"宽世,叫弟兄们收操后去洗沐。\",李续宾抹了把下巴上的水珠,\"你带几个兄弟去城里松快松快。\",李续宾深知这酷热下,兄弟们练操的辛苦 暮色初临时,坡子街的青石板还蒸腾着白天的暑气,火宫殿二楼临窗的方桌前,周宽世正捏着酒碗给同乡讲古:\"孙水河可是去水府庙、进湘江入洞庭的主要河道,那年春汛,老子在里河里捞起个落水的绿营把总,你们猜怎么着?那龟孙子醒过来反手就抽了我一鞭\" 话音未落,楼梯口传来牛皮靴的闷响。六个绿营兵晃着腰刀晃上来,领头什长脸上横肉堆笑:\"哟,这不是湘勇的周把总么?\"。 他故意把\"把总\"二字咬得极重——谁都知道湘勇自设的职衔在绿营眼里连个屁都不算。 周宽世攥着酒碗的指节发白,同桌的周铁牛已经要站起来,被他用眼神按住。 绿营什长却得寸进尺,抬脚勾翻条凳:\"听说你们湘勇练的是娘们绣花枪?来给爷们开开眼?\"。 湘勇中的周铁牛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站在周宽世身后。 这个湘中龙山脚下的猎户最见不得人糟践粮食,此刻却眼睁睁看着绿营兵把花生米一颗颗碾碎在桌面上。 周宽世突然笑了,眉头在烛火里一跳:\"军爷想见识湘勇的枪法?\"他拎起酒坛晃了晃,\"不如先干了这坛''洞庭春''?\"。 二楼霎时静了,绿营什长脸上横肉抽搐,突然抄起邻桌的茶壶劈头浇下,滚烫的茶水顺着周宽世的发梢往下淌,在粗布衣上洇出深色痕迹。 周铁牛抄起条凳的瞬间,听见周宽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打!\"。 条凳带着风声抡圆了砸在绿营什长肩头,樟木断裂的脆响混着惨叫声掀翻了屋顶,瓷盘菜碟顿时化作满天星雨。 湘勇们抄起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如板凳腿、铜烛台、甚至盛卤肉的粗陶盆。 周铁牛一个头槌撞翻想要拔刀的绿营兵,反手抢过腰刀,刀背重重拍在那人面门上。 \"莫动真铁!\"周宽世踹开扑来的绿营兵,手中半截板凳舞得呼呼生风。 他眼角瞥见三个绿营兵正往楼梯口退,突然暴喝:\"堵门!\"两个汉子湘乡汉子应声掀翻八仙桌,红木桌面轰然堵住退路。 绿营什长此刻满脸是血,突然从怀里摸出个铜哨狠命吹响。 尖厉的哨声刺破夜空,周宽世心里一沉,这是绿营的求援信号。 他劈手夺过周铁牛抢来的腰刀,刀光如匹练般扫过,铜哨连着半截手指飞了出去。 \"扯呼!\"周宽世一脚踹开临窗的雕花木栅,夜风裹着湘江的湿气扑面而来,二楼离地两丈有余。 身后传来绿营援兵的脚步声,他回头冲弟兄们咧嘴一笑:\"哪个怂包不敢跳?\" 十来个身影如下饺子般跃入夜色,周宽世落地时顺势滚了三滚,耳畔传来布帛撕裂声——左袖被竹篱笆扯去半幅,远处火把晃动,绿营的追兵已至街口。 \"分头走!\"他推了把周铁牛,\"告诉李大哥,城南土地庙汇合!\"。 说罢闪身钻进暗巷,身后脚步声如附骨之疽。转过三个弯后,周宽世突然刹住脚步,眼前是条死胡同。 绿营追兵的火把光越来越近,他反手握住腰后别的短刀,这时头顶传来瓦片轻响,抬头见李续宾蹲在墙头伸手:\"上来!\"……。 周宽世心头一热,拉住李续宾的手飞身上墙,消失在夜幕里。 第13章 义兄那些事 道光十九年秋,湘中大地笼罩在肃杀之气中。 李续宾策马立在龙山脚下,刚贰拾壹岁的他意气风发,身后五十名乡勇手持红缨枪列阵待命。 山风卷起他靛青绸袍的下摆,露出腰间镶着翡翠的牛皮腰带,这是父亲在他及冠时特地从苏州定制的。 \"东面隘口留二十人,其余随我上山。\"李续宾的声音清朗如剑鸣。自半月前接下老父李登胜组建乡团的重任,这位二十一岁的武秀才便日日带着青壮操练。 此刻他仰头望向密林深处,斑驳树影间隐约可见几缕炊烟,正是匪首\"黑面虎\"盘踞的巢穴。 密林深处,十二岁的周宽世正趴在松树后屏息凝神,破旧的粗布短衫沾满松脂,脚上草鞋裂开的口子露出红肿的脚趾。 他盯着不远处三个持刀匪徒,手心攥紧浸过松油的麻绳,今晨进山采药时,他亲眼看见这些恶徒砍倒了杨家滩镇上的张铁匠。 忽然山下传来喊杀声,惊得林中飞鸟四散。周宽世眼睛一亮,麻利地将麻绳系在两棵老松之间,正要转身,却见一道青色身影踉跄着冲进山谷,玄色披风已被血染透半边。 \"哪里跑!\"三个匪徒举刀追来,李续宾倚着山石喘息,左肩箭伤汩汩渗血,他握紧佩剑正要迎战,忽见最前头的匪徒被绊了个趔趄。 未等反应过来,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竟是张浸透松油的渔网当头罩下。 \"这边!\"稚嫩的童音在石后响起。李续宾只觉手腕一紧,被个瘦小身影拽着钻进岩缝。 身后传来匪徒气急败坏的叫骂,少年却已拉着他七拐八绕,躲进半山腰的废窑洞。 洞内霉味扑鼻,周宽世麻利地撕下衣襟:\"先忍忍。\",说着将捣碎的止血草敷在伤口。 李续宾这才看清救命恩人:乱发下是张稚气未脱的圆脸,唯独那双杏眼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你怎知用松油设伏?\" \"去年爹被野猪所伤,我就用这法子逮过山猪。\"少年说着掏出半块硬饼,\"你先垫垫,等天黑我背您下山。\" 李续宾心头一震,他自幼熟读兵书,却不想这山野少年竟有如此机智。 正要询问,忽听洞外传来窸窣声,周宽世脸色骤变,抄起洞角的竹篓就往外冲。 \"野猪来偷食了!\"稚嫩的喊声在暮色中格外清亮,匪徒们果然中计,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续宾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尉缭子》中\"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的箴言。 三日后,金盆村最破旧的茅屋前停着辆青布马车。 李续宾亲手将五两纹银放在炕头:\"周老爹,令郎于我有再造之恩。若不嫌弃,可否让宽世随我读书习武?\"。 周老爹颤抖着要下跪,被李续宾一把扶住,角落里,周宽世正捧着新得的《纪效新书》看得出神,夕阳透过窗棂在他肩头镀了层金边。 李续宾忽然想起那日洞中少年说\"逮山猪\"时的神情,嘴角不自觉扬起——这般璞玉,稍加琢磨必成大器。 自那日起,乡团演武场上多了个瘦小身影。晨光熹微时,周宽世便跟着操练阵法;夜幕降临时,又在书房听义兄讲解《孙子兵法》。李续宾发现这少年对地形过目不忘,常能想出些刁钻战术。 有次围剿流寇,正是周宽世提议在芦苇荡布下火油阵,不费一兵一卒便烧得匪徒溃逃。 咸丰二年除夕,桥头李家正厅炭火融融,周宽世穿着新制的棉袍,正给李母剥橘子。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管家捧着漆盒疾步进来:\"少爷,县尊大人亲笔书信,说要保举你还有你的老师罗泽南去长沙协办防务,主办防务的是曾国藩曾大人\"。 李续宾展开信笺,烛光映得他眉间朱砂痣愈发鲜红,转头看向正在研墨的义弟,少年眼中跃动的光芒,恰似当年洞中那簇救命篝火。 第14章 避祸衡州 周宽世被李续宾连夜带回金盆岭的湘勇团练大营。 “老师!周宽世闯祸了,恳请您出手救命”,李续宾带着周宽世长跪于罗泽南的中军营帐前。 “怎么一回事?”罗泽南在帐内问道。 “周宽世一伙人在火宫殿把绿营的人打了,动了刀,有人受伤见了血”李续宾回答,罗泽南听后手中《孙子兵法》啪地摔在地上。 曾国藩正在衙门签押房批阅文书,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如暴雨般袭来。 提督鲍起豹的嗓门震得窗纸簌簌作响:\"曾侍郎好大威风!纵容部属当街杀人,莫不是要效仿长毛造反?”。 暮色里,湘勇大营已点起松明火把。 罗泽南手持铁尺敲打着沙盘边缘:\"绿营三标人马已把太平街口堵死,嚷着说要交出周宽世,鲍起豹这是要逼我们出城。\" \"周宽世不能交。\"李续宾突然开口,腰间佩刀与案几相撞发出闷响,\"这小子是汲古书屋最通作战的苗子,日后必有大用。\" 汲古书屋是湘中杨家滩老刘家的一家私塾,常聘请罗泽南在那开堂授课。 罗泽南在那除了教老刘家些本家子弟外,也教很多湘中的青年才俊。 刘腾鸿、刘腾鹤、刘连捷、刘岳昭、李续宾,李续宜、周宽世等大批湘勇都在罗泽南手中受过教。 衙门签押房里的曾国藩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湘江蜿蜒的曲线,最终停在衡州二字。 他以经收到城里耳目的消息,团练里周宽世在火宫殿被绿营羞辱,结果周宽世把绿营的人打了。 曾国藩心里很清楚,绿营的人在湘勇进长沙后,一直对湘勇挑剔不断,那是看不惯他这个从京城来的侍郎啊! 他想起上月巡视粮仓时,周宽世捧着新舂的糙米憨笑着对他说:\"大人,俺们乡下人最耐得住饿。\",周宽世身体结实,又有股不怕死不怕苦的狠劲,是个在军营里混的好苗子。 绿营的铜锣声撕裂了长沙城的夜晚,鲍起豹的亲兵队擎着虎头牌同曾国藩一起直冲湘勇的团练大营。 周宽世瞥见辕门外乌泱泱的号褂兵丁,红缨枪头在松明火把的火光下泛着血光。 此刻湘勇大营内,周铁牛正跪在罗泽南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庄稼汉脖颈晒得黝黑,粗布短打还沾着草屑:\"大人,俺堂哥宽世是当兵的好种子,俺替他挨这顿鞭子值当。\" 罗泽南背过身去咳嗽,李续宾的佩刀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曾国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昨日周宽世演示的\"鸳鸯阵\",那少年用竹竿比划战船接舷战术时的神采。 \"一百鞭,少一记都不作数。\"鲍起豹的声音从辕门外传来,绿营兵丁举着火把将大营围得铁桶似的,火光映着他们腰间的牛皮鞭——那鞭梢浸过桐油,抽在身上能揭下一层皮。 周铁牛被绑上刑架时突然扭头对曾国藩说:\"大人,能给俺爹捎个信不?就说俺在城里当差,吃上皇粮了。\" 巡抚衙门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听到自已耳目随时关注动静的骆秉章,正捧着冰镇酸梅汤,听幕僚念湘勇的呈报。 突然笑出声:\"这个曾涤生,倒会玩李代桃僵的把戏。\" 返回衙门上签押房的曾国藩望着案头《筹建水师条陈》,以为事件得到平息,然而忽然听得外头喧哗。 提督鲍起豹又带着三百亲兵直闯签押房,绣春刀架在他颈侧时,刀刃上的云纹闪着寒光,让曾国藩看了都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 \"曾大人好算计。\"鲍起豹的吐息带着酒气,\"让个泥腿子顶罪,真当本督是睁眼瞎?\"刀锋压出一道血线。 “快住手,鲍起豹你放肆!”李续宾突然现身挡在曾国藩的身前,厉声斥责鲍起豹“ 曾大人可是钦差大臣”。 衙门隔壁听到风声的骆秉章,来得恰到好处。他扶着官帽气喘吁吁,袖口还沾着月饼渣:\"都是同僚,何至于此!\"转头却对绿营兵拱手,\"弟兄们辛苦,今晚营房加餐,每人半斤烧刀子。\" 骆秉章一面安抚曾国藩要宽容大度,不要跟绿营兵计较,一面反向绿营兵道歉,让绿营兵先退回去。 对于绿营兵挟持曾国藩威胁钦差大人的事儿,骆秉章轻而易举的掀过不谈,巡抚骆秉章的态度明确,明摆着袒护本地正规军绿营,打压曾国藩的民团。 湖南官场已经通过骆巡抚的做法看到了风向标,一齐站队骆秉章。 纷纷向咸丰皇帝上奏说此事是由于曾国藩过激引起,跟绿营无关。 曾国藩自知省城长沙此地已经容不下自己,便上奏咸丰,请调衡州,另寻发展。 绿营哗变事件一个月之后的某一个夜晚,长沙城外的湘江渡口。 三十多艘红单船载着曾国藩、罗泽南李续 宾、王鑫、周宽世还有从湘乡招集而来的那一千多湘勇。 在省城那批高官轻视的眼神里,落魄的驶向长沙南边,紧靠湘江的湖南另一所大城衡州……。 第15章 石鼓晨钟 衡州对曾国藩的湘军来说,绝对是一块福地。 在衡州,湘勇一改在省城长沙被处处压制的局面,同湖南的天气一样,发展从寒冷的冬天转上了生机勃勃的春天,换了个人间。 在湘江石鼓书院院墙下,曾国藩的练兵不但有条不紊的得到推进,湘军的水师也如愿的在石鼓书院崖下的湘江边建立。 各地才俊也纷纷慕名而来,湘营中不但收获了奇才彭玉麟,还收获了一名有百战经验的旗人塔齐布。 这弥补了湘军中全是汉人的短板,极大的打消了清廷高层对湘军这支汉人队伍的疑虑。 湘勇一直有早起晨练的习惯。 咸丰三年冬日某天,晨雾还未散尽,湘江水面泛着鱼鳞般的银光。 石鼓书院飞檐下的铜钟刚撞过卯时三刻,练兵场上的细沙地已被露水浸得发黑。 三千湘勇的甲胄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兵刃上的寒光却穿透雾气,像星星落在人间。 曾国藩将手搭在观武台的栏杆上,青布棉袍被江风掀起一角。 他左侧的罗泽南正用拇指捻着山羊须,目光如炬地盯着校场中央。 右侧的李续宾按着腰间雁翎刀,年轻的面庞因兴奋微微发红。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场中那两个对峙的身影,塔齐布绛色战袍猎猎作响,周宽世玄色劲装纹丝不动。 \"咚!\"战鼓骤响。 塔齐布率先动了,这个镶黄旗出身的汉子使的是北派长枪,丈二白蜡杆在他掌中活似银蟒翻身,枪尖抖出碗大的梨花。 周宽世却如磐石般立在原地,九环朴刀斜指地面,刀背上九个铜环叮当乱颤。 当枪尖离胸口还剩三寸时,他猛然侧身,刀锋贴着枪杆削上去,火星在晨雾里溅出三尺。 观武台上,李续宾的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塔都司这招''乌龙搅海'',竟被周把总用''顺水推舟''化解了。\" 罗泽南嘴角浮起笑意:\"南人用北刀,北人使南枪,这倒是应了涤生兄说的''和羹之美,在于合异。\" 场中金铁交鸣声突然密集如暴雨,塔齐布枪势突变,枪杆忽软忽硬,时而如灵蛇吐信直取咽喉,时而似巨蟒摆尾横扫下盘。 周宽世却将朴刀舞成泼水不进的刀幕,九环齐鸣竟压过了江涛声。 两人身影在沙地上腾挪闪转,所过之处沙砾激射,在朝阳下划出金线。 \"当啷!\"一声巨响震得前排湘勇耳膜生疼。 塔齐布枪尖正点在刀背第七个铜环上,周宽世借势旋身,刀锋贴着地面扫起扇形沙浪。 塔齐布腾空跃起,枪杆在沙地上一撑,竟在半空翻了个鹞子翻身,枪尖直刺对方后心。 \"好个回马枪!\"罗泽南猛地向前探身,却见周宽世突然仰面倒地,背脊几乎贴地,朴刀自下而上反撩,正是一招\"铁板桥\"。 塔齐布收枪不及,枪杆被刀锋劈中,白蜡杆竟断作两截!校场上响起惊呼,李续宾的手已按在刀镡上。 却见塔齐布在半空拧腰转身,断枪如标枪般掷出,自己稳稳落在三丈开外。 周宽世横刀格开飞来的断枪,正要追击,忽然顿住脚步,塔齐布已从兵器架上抄起两柄虎头双钩。 晨光终于刺破江雾,照得双钩寒光凛冽,周宽世抹了把额前汗水,反手将朴刀插进沙地,从亲兵手中接过两柄短柄铁戟。 场边湘勇的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惊起江边芦苇丛里的白鹭。 \"要见真章了\",曾国藩终于开口,声音像浸过湘江水般沉静。 他看见塔齐布双钩交错划出十字寒光,周宽世铁戟如毒龙出洞直取中路。 北派钩法讲究锁拿缠绞,南派戟法则重劈砍突刺,两般兵器撞在一起,竟迸出连串火星。 塔齐布突然变招,左钩虚晃引开铁戟,右钩如毒蛇般咬向对方手腕。 周宽世却似早有预料,铁戟顺势下压,戟枝正卡住钩刃。 两人较力时,沙地上竟被靴跟犁出深沟,塔齐布暴喝一声,蒙古摔跤的功夫使出来,肩膀猛撞对方胸口。 周宽世踉跄后退三步,铁戟顺势横扫,逼得塔齐布仰面折腰。 观武台前的香炉里,三柱线香已燃过半。曾国藩注意到两人甲胄都被汗水浸透,在朝阳下蒸腾着白气。塔齐布的辫子散了,周宽世的绑腿开了,但两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当塔齐布使出一招\"苍鹰搏兔\"凌空扑下时,周宽世突然弃了铁戟。 这个湘中汉子竟使出猴形拳,矮身钻过双钩封锁,双手成爪扣向对方脚踝。 塔齐布双钩插地借力,腾空翻了个筋斗,落地时靴底在沙地上擦出两道深痕。 \"停!\"罗泽南突然起身,校场上两人闻声收势,胸膛剧烈起伏着,却仍保持着攻守架势。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正好散尽。 曾国藩缓步走下观武台,皂靴踏在尚带露水的沙地上。 他先扶起单膝跪地的塔齐布,又拍了拍周宽世结实的肩膀:\"塔都司的钩法得关外真传,周把世的南拳已入化境。今日较技,当以平手论。\" 江风突然大起来,卷着石鼓书院的晨钟声掠过校场。 三千湘勇的喝彩声震得湘江水泛起涟漪,惊起的水鸟掠过樯橹林立的湘军水师战船,向着初升的朝阳飞去。 第16章 牛刀新试 湘勇的第一次出省作战,在南昌城外,遭遇突袭陷入绝境,当时罗泽南手下谢邦翰、罗信东、易良干、罗镇南等七名得力骨干阵亡,近百士兵牺牲。 这次行动让罗泽南蒙上悲情色彩,也让李续宾、周宽世在此次战斗争中,脱颖而出。 南昌城外的七里街飘着细碎的雨丝。李续宾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身后的青砖墙上溅着暗红的血点子,像极了老家湘乡屋檐下晾晒的辣椒面。 \"哥!东南角的太平妖又压上来了!\"周宽世从巷口窜进来,腰间的牛皮刀鞘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臂缠着浸血的麻布,眼睛却亮得骇人。 李续宾眯眼望着街巷尽头晃动的红头巾,太平军特有的螺号声穿透雨幕。 三个时辰前,罗泽南大人带着两千湘勇冲进七里街时,谁也没想到会撞上翼王石达开的亲兵营。那些广西老卒的土铳准得邪乎,第一轮排枪就掀翻了冲在最前的谢邦翰。 \"把火油罐搬到二楼去。\"李续宾突然踹开旁边半塌的染坊木门,腐朽的梁柱震落下簌簌灰尘。 这里原本是南昌最大的蓝印花布作坊,如今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有戴红巾的,也有扎蓝腰带的。 周宽世眼睛一亮:\"火攻?\" \"太平军追了我们三条街,该让他们尝尝火烧连营的滋味了。\"李续宾扯下染坊墙上挂着的硝石袋子,这是染布用的原料,遇火即燃。 雨水顺着他的铁盔流进锁子甲,在胸前的护心镜上汇成细流。 巷口的喊杀声陡然逼近,三十几个太平军先锋撞开拒马桩。领头的是个使双刀的黑脸汉子,刀锋上还挑着半截湘军的号旗。 李续宾认得那面旗,一刻钟前还插在谢把总阵亡的位置。 \"放箭!\"周宽世突然暴喝。藏在染坊二楼的二十名弓手同时松弦,箭雨穿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将冲在最前的太平军钉成刺猬。 黑脸汉子挥刀格开三支箭,却被第四支射穿咽喉,双刀当啷坠地时,尸体还被后续的太平军踩得面目全非。 李续宾趁机带人退向第二道街垒。沿途的湘勇故意踢翻火盆,燃烧的桐油在青石板路上蜿蜒成火蛇。太平军的追击果然出现片刻迟滞,但很快又像潮水般涌来。 \"哥,让我带人绕到醉仙楼!\"周宽世突然扯住李续宾的披风,\"你看他们的先锋和本阵脱节了!\" 李续宾顺着望去,果然见太平军前队已经突进到染坊区,后队还在三百步外的十字街口整队。雨水冲刷着街道,把血水汇成暗红色的小溪。 \"给你三十人,把硝石罐扔进他们后队。\"李续宾解下自己的腰牌扔过去,\"活着回来。\" 周宽世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血沫的虎牙。这个五年前在浏阳河畔认的义弟,打起仗来总像头嗅到血腥的豹子。 李续宾看着他带人钻进染坊后墙的狗洞,转身抽出雁翎刀。 太平军的第二波攻势到了。 这次来的是长矛阵,五丈长的竹矛密如丛林。李续宾冷笑,湘西山民最擅长的就是对付长兵器。 他打个呼哨,残存的百余名湘勇突然分成三列:前排蹲地竖盾,中排架起虎蹲炮,后排的弩手踩着同伴肩膀跃上房檐。 \"放!\" 三声炮响震得瓦片纷落。太平军的长矛阵顿时被轰出三个血窟窿,破碎的竹矛和断肢飞上半空。藏在屋檐的弩手专射军官,转眼间七八个戴黄绸腰带的头目栽倒在地。 混乱中,东南角突然腾起冲天火光。李续宾精神一振,周宽世得手了! 但见醉仙楼方向浓烟滚滚,隐约传来太平军惊慌的螺号声。原本整齐的后队阵型开始扭曲,像被烙铁烫到的蜈蚣。 \"反攻!\"李续宾的刀尖挑飞一颗头颅。憋屈了半日的湘勇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们结着湘军特有的\"连环叠阵\",三人一组互为犄角。 这种阵法在狭窄街巷中威力倍增,太平军的长矛来不及调转,就被短刀抹了脖子。 当李续宾杀透重围与周宽世会合时,发现义弟正踩着太平军的帅旗擦刀。年轻人脚下躺着个穿锁子银甲的大汉,眉心插着半截短箭。 \"这是他们的殿后将军。\"周宽世踢了踢尸体,\"想往火场外跑,被我一箭钉在门板上。\" 李续宾望向仍在燃烧的醉仙楼,火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此战虽折了五百弟兄,但太平军的伤亡至少三倍于此。更难得的是,他们竟在溃败中反杀了一名太平军悍将。 \"哥,你闻到了吗?\"周宽世忽然深吸一口气。 李续宾皱眉:\"血腥气?\" \"不,是焦香味。\"年轻人笑得狡黠,\"像不像老家灶屋里煨的腊肉?\" 雨不知何时停了,残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照着七里街上横陈的尸体,有戴红巾的,有扎蓝腰带的,还有不少百姓装扮的,那是在混战中被裹挟进来的无辜者。 李续宾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弯腰捡起半截烧焦的太平军令旗,旗面上\"天父天兄\"的字样正在余烬中蜷曲成灰。 第17章 屙屎将军 咸丰三年秋,受曾国藩所托,李续宾率周宽世等这援南昌,路过江西吉水,却被太平军突然围困在城内。 城头飘着细密的雨丝,周宽世扶着垛口望向城外,两万太平军像黑压压的蚁群,旌旗在暮色中连成血色长河,将这座孤城围得铁桶一般。 堂弟周铁牛攥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西门外三座箭楼昨夜被轰塌,弟兄们用门板堵着缺口\",铁牛担忧的对周宽世说。 周宽世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指尖在青砖上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城墙上新糊的泥浆还泛着潮气,那是三天前用糯米汁混着碎瓷片夯实的——这个法子还是他翻遍《守城录》想出来的,碎瓷能扎破云梯上裹的牛皮。 他突然直起身,牛皮战靴碾过青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今夜起,轮值的半数解甲,在城头生火造饭。\" 周铁牛惊得后退半步:\"这若是长毛趁夜突袭\" \"要的就是他们来。\"周宽世解开青灰乡披风甩在箭垛上,露出内衬锁子甲上斑驳的刀痕。 他抓起半块冷硬的麦饼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下令:\"叫火夫把最后两袋白面全烙成饼,香味要飘到三里外的贼营去。\" 当夜子时,太平军斥候看见吉水城头火光摇曳,几个湘军士兵蹲在箭垛后解手,秽物顺着城墙淅淅沥沥往下淌,更有甚者将裤腰带挂在旗杆上,对着城外吹起轻佻的口哨。 \"报——\"探马冲进中军帐时,太平军主将陈得才正在擦拭他那柄镶着红宝石的腰刀\",吉水守军已无战意,城头炊烟不断,士卒解手都不寻茅厕了!\" 陈得才霍然起身,刀尖挑起帐帘,秋雨里果然飘来面饼焦香,混着城墙飘来的秽物气味,形成某种诡异的诱惑。 他舔了舔嘴唇,想起半月前劫掠的鄱阳商船里,那些裹着绸缎的官家小姐也是这般欲拒还迎。 \"传令前军,寅时三刻突袭西门!\" 此刻周宽世正蜷在城门楼下的草堆里假寐,耳廓贴着地面。 当远处传来第一声马蹄叩击青石板的震颤,他猛地睁眼,抓起令旗跃上马道。 \"千斤闸准备!\"他的吼声撕破雨幕,\"火器队上瓮城!弓弩手封死女墙缺口!\" 太平军先锋撞开城门时,迎接他们的是突然坠下的千斤铁闸。 两百精骑挤在丈许宽的瓮城里,眼睁睁看着头顶箭孔中探出数十支火铳。 周宽世亲自点燃信炮,火光中他看见陈得才的帅旗在城外乱军中倾倒,像条被踩住七寸的赤链蛇。 周宽世挥刀砍断最后一条攀城索,瓮城里的焦臭味混着火药味冲天而起。 周宽世掸去肩甲上的火星,指着城外溃散的太平军笑道:\"陈得才在岳州屠城,专挑着绫罗绸缎的富户下手。 这等暴发户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显阔——闻着白面饼香,看着守军懈怠,岂能忍到天明?\" 晨光初现时,吉水百姓看见周宽世蹲在城头喝粥,裤脚还沾着夜战的泥浆,不知谁喊了声\"这兄是个屙屎将军啊\",这浑名便随着大捷塘报一路传到曾国藩耳中。 曾大帅将周宽世的请功折子拍在案上:\"好个周宽世!改日回营,就让他去湘勇大营,给各营讲讲怎么用屎尿守城!\" 此战过后,\"屙屎将军\"的名号响彻湘赣。后来周宽世真做将军时,特意请铁匠打了把黄铜夜壶,壶身錾着两行小字:\"闻风辨敌千里外,观微知着一夜间\"。 第18章 商道舆图 咸丰四年春末的湘江笼罩在硝烟中,湘潭城头的青砖被炮火熏得焦黑。 此刻八十里外的湘潭城南,刘腾鸿正蹲在湘江边的芦苇荡里江水裹着上游冲下的碎木从他指间流过,那些被太平军烧毁的商船残骸在月光下泛着惨白。 \"三更涨潮时,战船吃水会比现在深五尺。\"他蘸着江水在青石板上画出弯道,\"十八里湾的暗礁该露出头了。\" 老刘家刘腾鸿刘腾鹤兄弟的商船在湘潭至宝庆的航线上跑了二十三年。 每年清明前后,三十艘满载安化黑茶的平底船要趁春汛闯过湘江十八险滩。 刘腾鹤至今记得十二岁那年跟船,阿爹用竹篙点着江面说:\"记住,双鱼石往北三十丈有个暗漩,船过那里要打横。\" 湘江的商船里,传承两代的航道经验在刘家账房里铺成了军事舆图上,刘腾鸿用朱笔在泛黄的商船日志上圈出三处洄流。 \"太平军水营用的都是长江战船,吃水比我们的茶船深六尺。只要把他们引到十八里湾\"。 帐外忽然传来马嘶,塔齐布带着亲兵踏进门槛时,刘腾鹤正在用算盘核算湘江各段流速。 镶铁的马靴踩在楠木地板上咯咯作响,参将的斗篷扫落了案头一叠潮汐表。 \"听说你们能把湘江说成自家后院?\"塔齐布抓起舆图,虎口处的刀疤横在\"易家湾\"三个墨字上。 刘腾鸿看见他甲胄缝隙里还沾着前日血战的碎肉,喉结动了动:\"回大人,从水府庙到窑湾,每个湾口该挂什么帆,我们闭着眼都能说。\" 五更天的军帐里浮动着桐油灯的青烟,刘腾鹤用二十七个茶杯在沙盘上摆出湘江走势,第三杯茶水泼在易家湾位置:\"这里看似河道宽阔,实则水下五尺有我们打下的拦沙桩。 \"他翻转茶杯露出底部墨迹,\"咸丰元年剿水匪时埋的,商船都知道要绕行。\" 塔齐布的指节敲在第七个茶杯上,那是十八里湾最险的鹰嘴岩。 刘腾鸿掏出贴身藏着的铜制罗盘,磁针在子午线间微微颤动:\"明日寅时末刻退潮,鹰嘴岩下的暗礁会露出七寸。 太平军的先锋船若想抢占湾口\"他忽然抓起两粒围棋黑子掷入茶杯,瓷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塔齐布的瞳孔倏地收缩,三日前太平军就是用这种双船并进战术,撞碎了他三艘艨艟。 帐外传来报更的梆子声,刘腾鹤趁机点燃商队用的信号火把,跳动的火光在舆图上投下狰狞阴影:\"用二十艘空船装满硝石,趁卯时东南风起顺流而下。待到双鱼石\" 湘江晨雾里裹着火药味,刘家商船改装的二十艘火船在易家湾打着旋,船尾拖着的浸油棕绳在水面划出蜿蜒黑痕。 刘腾鹤趴在芦苇丛中,耳畔尽是浪涛拍打暗桩的闷响,他数到第一百七十个浪头时,江面忽然传来太平军战船的号角。 \"放!\"塔齐布的令旗劈开浓雾,商船老舵手们同时砍断缆绳,火船借着退潮的推力冲向江心。 刘腾鸿在岸上看得真切,领头那艘火船在双鱼石突然右转,正是当年他跌落江中的险滩,此刻却成了太平军艨艟的葬身之地。 江面炸开第一朵火花时,刘腾鹤正带着三百乡勇从鹰嘴岩后摸出,他们怀里抱着的不是刀枪,而是商队防土匪用的火油罐。 太平军战船在暗礁上撞得东倒西歪,桅杆上的\"太平\"旗被火箭点燃,化作片片火蝶落入江中。 午时三刻,十八里湾的江水泛着诡异的油光,三十八艘太平军战船的残骸在漩涡中打转,焦黑的船板间偶尔闪过半截断矛。 塔齐布踩着仍在冒烟的甲板找到刘氏兄弟时,他们正在用商船密语清点伤亡,拇指屈起是轻伤,小指折断是阵亡。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我湘军的活舆图。\",参将解下佩剑拍在刘腾鸿掌心,剑柄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 下游漂来半面烧焦的商旗,刘腾鹤认出那是去年沉没的\"永昌号\"的旗角。 “腾鸿老弟,认识湘乡杨家滩的周宽世否?那可是我们湘军中一名相当能打斗的勇士!”塔齐布望着湘江太平军的溃败逃窜若有所思的对刘胜鸿说。 “周宽世?那是我堂妹静姝的未婚夫。”,刘腾鸿出神的望着滚滚波涛的湘江水,想起了周宽世,杨家滩金盆村那个出身贫寒的村夫……。 第19章 勇夺通城 咸丰六年深秋,湖北通城的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青砖缝隙里凝结着湘军与太平军长毛前五次争夺战留下的暗红血痕,虽说通城是座小城,但是是湘军与太平军双方争夺的湘鄂边军事战略要地。 周宽世将佩刀在磨石上狠狠蹭过,刀刃与青石相击迸出火星,惊得落在城壕边的寒鸦扑棱棱飞起。 \"放云梯!\"老师罗泽南的令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三十架裹着湿牛皮的长梯轰然架起,湘军阵中突然推出十二门改良劈山炮,炮口喷出的铁砂在城头炸开血雾。 周宽世知道这是大哥李续宾的声东击西之计,真正的杀招藏在他腰间缠绕的桐油棉被里。 三百死士跟着他潜入护城河,初冬的河水刺得人骨头发疼。 周宽世咬住钢刀,单手擎着桐油被摸到城墙根。火星在棉被上窜起的刹那,他猛地将燃烧的棉被甩上城砖。 这是老师罗泽南从《武备志》里琢磨出的火攻法,青砖遇热崩裂的脆响里,终于露出半尺宽的缺口。 \"跟我上!\"周宽世甩出飞虎爪,铁钩刚扣住垛口。 一锅滚烫的金汁便兜头浇下,腥臭液体擦着他耳畔坠落,在城墙根烫出滋滋白烟。 周宽世左手攥紧绳索,右手钢刀猛然插入砖缝借力,靴尖在墙面上连点三下,竟比攀岩的猿猴还要灵巧三分。 城头守将的板斧当头劈来时,周宽世故意将左肩迎向斧刃,精铁锻造的护肩与斧锋相撞,迸出的火星迷了对方眼睛。 他趁机旋身贴进敌将怀中,刀柄铜环重重磕在对方太阳穴上,反手抹喉时温热鲜血喷了他满脸。 \"黄旗不倒,天兵不亡!\"太平军参将嘶吼着挥动丈八蛇矛,周宽世却盯着他身后那面猎猎作响的黄龙旗。 旗杆顶端寒光微闪,果然如大哥李续宾所说,太平军将领惯在旗杆暗藏三棱透甲锥,他假意挥刀劈砍旗面,却在最后一瞬矮身突进,握住旗杆底部猛力上挑。 铁质旗尖洞穿参将咽喉的瞬间,周宽世分明听见城下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他将染血的黄龙旗掷入仍在燃烧的桐油火堆,望着溃散的太平军轻抚刀柄,那里新添的三道刻痕,在朝阳下泛着暗红的光。 此时城头又有数道黑影自烟雾中扑来,为首者手持双斧当头劈下。 周宽世不退反进,刀鞘横格斧刃的刹那,雁翎刀自下而上划出银弧,血雾混着雨水喷溅,那太平军仰面倒下时,喉间血线方才绽开。 第二人长枪突刺,周宽世侧身闪过,左手抓住枪杆借力腾空,右腿如铁鞭扫中敌人首,第三人的朴刀刚举到半空,周宽世的刀尖已穿透雨幕,精准刺入其咽喉,直接把使长枪者吓瘫痪在地。 \"这姓周的是阎王来了啊!”,七名正合围而来的太平军,被这鬼神般的杀戮震慑,手中兵器叮当落地。 周宽世刀锋斜指,沾血的眉峰下双目灼灼:\"湘军主力已破西门,降者不杀!\"话音未落,东南角适时响起震天杀声——正是他预先安排的疑兵。 被俘的太平军们浑身发抖,他们看见这浑身浴血的周宽世左手握刀,右手竟还攥着半块冷硬的麦饼。 周宽世咬下一口干粮,对堂弟周铁牛笑道:\"饿着肚子可宰不了三个。\" 此战周宽世凭先登夺旗之功,个人直接斩杀太平军三人,俘敌七人,进封游击将军,真正成为湘军中的中高级将领。 第20章 从南云到连捷 咸丰六年深秋,赣江支流卷着血色浪涛拍打端州城墙。 刘腾鸿勒马立于城外高岗,玄色铁甲上凝着晨露,身后\"刘\"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三千湘勇持矛肃立,铁盔下尽是湘乡子弟年轻的面庞。 \"将军,三通鼓毕。\"亲兵捧着令旗跪报。刘腾鸿望着三里外青灰色的城墙,耳畔回响起半月前曾国藩在南昌行辕的嘱托:\"石逆达开在江西布下铁桶阵,端州便是这铁桶上最硬的铆钉。\" 他抬手轻抚腰间玉带,那是弃商从军时老父所赠,商号里算珠声仿佛还在昨日,而今掌心已磨出厚茧。 \"传令各营,云梯在前,火铳压阵,告诉腾鹤,他的左翼要像湘江涨水般迅猛。\" 战鼓震天,湘勇如黑色潮水漫过城郊稻田。 城墙垛口突然爆出火光,太平军新式抬枪喷出铁砂,冲在最前的十余名湘勇应声倒地。 刘家老三腾鹤目眦欲裂,挥刀劈开迎面飞来的箭矢:\"盾牌手!给老子顶上去!\" 云梯搭上城墙的刹那,滚烫的金汁倾泻而下,焦臭血肉味混着硝烟直冲云霄,哀嚎声中被烧穿面目的湘勇仍死死扣住梯脚。 刘腾鸿在后方看得真切,手中令旗猛地劈下:\"火铳营,齐射垛口!\" 三百杆乌铳同时轰鸣,城头扬起血雾,抓住这瞬息空当,二十名湘勇已攀上城垛。 刘腾鸿突然瞳孔骤缩,那些跃上城头的勇士,竟被暗伏在箭楼后的长矛手捅成蜂窝。 残阳如血时,中军帐内弥漫着刺鼻的金疮药味,刘腾鸿解甲查看战报:阵亡四百七十三人,伤者逾千。 参军捧着名册哽咽:\"阵亡名单上有十七个刘家祠堂的子弟。\" 帐外忽然传来喧哗,满身血污的刘南云闯进来,少年银甲上的刀痕还在渗血:\"堂兄!让弟带突击营夜袭!\"。 刘腾鸿望着这个年仅十九的弟弟,想起他初入军营时连马都骑不稳的模样。 \"南云,你看。\",他掀开帐帘,远处城墙上火把如繁星,\"守将张遂谋在每处垛口后都藏了陷坑,这城墙就是个吃人的铁刺猬。\",少年顺着望去,忽然眼睛一亮:\"既如此,何不用土攻之法?\" 七日后,端州城西隆起三座土山。 湘勇顶着箭雨轮番运土,硬是在护城河外堆出与城墙齐高的土垒。 刘腾鸿亲临前线督战,看着南云指挥火铳手在土山上构筑工事:\"好小子,这法子倒是像你小时候搭谷仓。\" 十月廿七,总攻开始,土山上的劈山炮轰开城墙缺口,刘家军黑色浪潮终于涌入城内。刘腾鸿跨马冲在阵前,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异样尖啸。 \"将军小心!\",亲兵飞扑而来,炮弹穿透两人身体,将战马撕成两截,刘腾鸿仰面倒在血泊中,左肋豁开的伤口里可见森森白骨。 \"城不破不要收敛我进棺材\",刘腾鸿染血的手死死攥住军旗,目光望向正在厮杀的南云。 少年将领银甲浴血,手中长枪挑飞太平军旗,嘶吼声震动街巷:\"刘家儿郎!为统领报仇! 残存的太平军退守县衙时,发现每个湘勇腰间都腰系着麻绳,头都绑白布,脚穿草鞋,那是湘乡给死人送葬的习俗,刘南云持枪立于尸山之上,看着\"刘\"字大旗终于插上端州城楼,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哥,我们成了。\" 次年春,江西巡抚衙门捷报频传。 \"刘腾鸿部克复吉安!\" \"刘腾鸿部大破抚州!\" 刘南云完整承继了堂哥的湘后营黑字旗,刘腾鸿一直是这支湘军队伍永不磨灭的旗帜。 曾国藩抚须含笑,在上奏朝廷的请功折上写着:\"将刘南云易名刘连捷,甚合天意。\" 砚台边,那面染血的黑色军旗静静陈列,旗角破损处依稀可见暗红血迹。 从此湘军中,有位叫刘连捷的年轻将星冉冉向升,再无刘南云,他的出现让太平军闻风丧胆,他背后竖刘字黑旗,太平军见他惟恐避之不及。 湘江呜咽,带走多少英魂,却带不走城墙砖缝里那些深深楔入的湘音,\"吃得苦,霸得蛮,不怕死!\"这九个沾血的字,至今仍在江西老城的秋风中呜咽回响。 数十年甚至百多年间,这句话成了一代甚至数代湖南人传承的不死精神。 第21章 血铸古松堂 五百里扶灵路,刘连捷走了整整二十七天。 刘腾鸿、刘腾鹤灵柩过萍乡时,八十老妪跪在官道旁焚纸钱,灰烬飘到刘连捷的素袍上,烫出星星点点的洞。 湘赣边界的官道更在暴雨中化作泥河,十二匹河西骏马喷着白气,铁蹄不时陷入黏稠的红土。 刘连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紫铜护甲下的中衣早已湿透,肩头勒着三指粗的麻绳,这副特制的灵轜要同时载两具金丝楠木棺椁,非得八人肩扛不可。 \"将军,前头十八滩怕是过不去了!\",亲兵王栓子指着前方白茫茫的雨幕,雷鸣声中,隐约传来赣江支流狂暴的嘶吼。 刘连捷摸着腰间血玉扳指,这是堂兄刘腾鸿咽气前塞给他的。 棺盖上雨水混着金漆流淌,那些\"克复吉安\"、\"阵斩伪王\"的朱砂字正在晕开,像极了阵亡那日从兄长火炮伤口涌出的血泉。 \"砍竹扎筏!\"他哑着嗓子下令,腐叶的腥气突然浓烈起来,让他想起安庆城外那个秋天,当时腾鹤堂兄的左臂还挂在城垛上,断口处的骨茬白得刺眼,可那人竟还能笑着把军报塞进他怀里。 竹筏在湍流中打转时,刘连捷死死扣住棺椁上的鎏金螭纹。 忽然一道闪电劈亮崖壁,他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在筏头,大堂兄腾鸿依旧握着那柄缺口腰刀,二堂兄腾鹤的断臂袖管在风中猎猎作响……。 进醴陵地界那夜,暴雨如注,湘江上白浪掀天。 船工说看见两条青龙盘在桅杆,刘连捷抱着兄长的牌位枯坐船头,雨水混着泪水在紫檀木上冲出道道细痕。 最难忘是湘潭码头,黎明时分,三十里水路突然飘来数百盏河灯,照得江面如同白昼,挑夫说这都是湘军阵亡将士的家眷放的。 刘连捷数着那些\"楚勇忠魂湘水长清\"的灯纸,突然明白为何腾鸿哥总说\"我们流的血,会变成湖南人骨子里的盐\"。 杨家滩的迎接从十里长亭开始,刘父任宾公拄着皇帝御赐的鸠杖,身后三百族人白衣如雪。 当第一声唢呐刺破晨雾,送葬队伍里抬出六十四杠祭品:金丝楠木的武冠盒,錾着云纹的箭囊,还有那对镶满东珠的护腕,咸丰皇帝亲赐的,腾鸿曾笑着说\"等平了长毛,要戴着这个教侄儿们射箭\"。 古松堂的建造用工用料极尽奢靡,,正厅十二根合抱粗的南洋铁杉,是刘父自带人从洞庭水寨抢运来的。 最奇的是梁柱间的雀替,老木匠用了透雕技法,把腾鸿大战岳州、腾鹤奇袭武昌的场景刻得栩栩如生。 月夜,有巡更人看见那些木雕将军的眼珠在转动,刀剑上凝着露水。 \"到了!将军,看到我们杨家滩的界碑了!\",王栓子的惊呼将刘连捷拽回现实,雨不知何时停了,暮色中浮现出乌压压的人群。 七十二面素幡在晚风中连成苍白的浪,族老们捧着《哀荣录》的朱漆木匣,孩童们捧着湘军阵亡将士名册,最前排的八十一岁太公举起铜酒爵,浊泪滴入血红的雄鸡酒。 任宾公是堂兄刘腾鸿与刘腾鹤的父亲,在月洞门前站了整宿。 瓦匠们正在给最后一片滴水瓦上釉,孔雀蓝的釉彩里掺了吉安城头的碎砖粉,那是儿子们战死之地捎回的土。 正厅地面的六十四块青砖暗合八卦阵图,每块砖下都埋着阵亡亲兵的腰牌。 雷雨夜,闪电照亮砖缝间的血丝,老管家说那是英魂在操练阵法。 后花园的假山取自岳麓山石,其中暗藏十二处弩机。 任宾公说:\"湘军人的宅子,门楣要雕花,墙角要藏箭。\" 古松堂最隐秘处有个地窖,堆满生锈的刀剑,都是当年从战场拾回的,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像给兵器铺了层霜。 戏台藻井画着二十八星宿,但细看会发现\"翼宿\"位置藏着个戴斗笠的哨兵。 画师是腾鸿旧部,他说:\"将军们在天上,也要排兵布阵的。\" \"任宾公,血松林又开始渗水了。\",管家提着灯笼的手在抖,任宾公疾步穿过游廊,果然见到新移栽的百年马尾松根部渗出淡红水珠。 自打从衡山移来这九十九棵古松,每逢朔望便有血色露水,乡里都说这是吸饱了江西战场的亡魂血。 他蹲下身蘸了点红露抹在舌尖,铁腥味混着松脂香,那日抚标营送来阵亡文书时,砚台里未干的朱砂也是这个味道。 工人们突然喧哗起来,原来第三进院子的照壁在晨曦中显出异象,汉白玉石面上浮出两个骑马武将的剪影,正是儿子们惯用的三连射姿势。 \"加刻缠枝莲纹遮住。\",任宾公将象牙柄放大镜收入袖中,转身时瞥见西花厅的琉璃窗。 那是托十三行从英吉利运来的五彩玻璃,其中两扇特意烧制成麒麟踏云图,麒麟目中的金粉是他亲手点的,就像当年给守备衙门题匾时,为儿子们的名字描金。 出殡前的酒席连摆了整整九日,全镇有头有脸的乡亲都来了,御赐的\"馀庆堂\"金匾高悬古松堂正厅。 楠木匾额上的云龙纹在烛火中恍如游动,刘连捷却总觉得龙睛在盯着他腰间佩剑,那日传旨太监宣读\"一门忠烈\"时,剑鞘上的血沁斑突然发烫。 子夜时分,他提着羊角灯走进血松林,御赐的珊瑚朝珠压得颈骨生疼,就像当年扛着灵轜时麻绳勒进皮肉的滋味,腐叶在脚下发出黏腻声响,忽然有冰凉的手搭上他肩头。 \"南云老弟好威风啊。\",熟悉的笑声惊起夜枭,刘连捷猛回头,只见大堂兄的犀角盔在月下泛着冷光,甲缝里不断渗出赣江的浑水,三堂兄的断臂正在书写什么,血珠悬空凝成\"功名狗\"三字。 羊角灯坠地熄灭的瞬间,他听见祠堂方向传来木牌位开裂的脆响。 晨起时管家来报,说御赐匾额下的海水江崖纹竟生出细如发丝的裂痕,像极了当年灵轜上被暴雨冲淡的血迹。 古松堂又称馀庆堂,是由皇帝为纪念湘军将领而亲自命名的杨家滩花屋,古松堂绝对是由湘军的血液铸成的。 第22章 欧罗巴黄铜表 咸丰五年的秋风,掠过湘军湖北田家镇不远的大营,周宽世解开染血的护甲时,铜制怀表滑落在牛皮舆图上。 这是一块欧罗巴黄铜怀表,黄铜怀表泛着温润光泽,圆形表壳錾刻藤蔓浮雕。 掀开雕花表盖,象牙白珐琅表盘镶嵌罗马数字,背部透窗可见铜鎏金机芯齿轮咬合,发条盒残留半圈张力,表冠雕作玫瑰蓓蕾,表链上缠绕的青丝被帐外火光映得发亮。 怀表是三年前静姝赠送给他的,表是她家人在上海外滩钟表店购得,青丝那是三年前静姝剪下的,此刻正随着江风轻轻摇曳,仿佛又带他回到杨家滩的暮春。 帐外传来湘勇操练的呼喝,他摩挲着表壳上\"楚勇周记\"四个篆字,凹陷的笔触里还沾着涟水河的晨露。 那年他随楚勇开拔前夜,静姝跪坐在刘家染坊的桐油灯下,用簪子尖蘸着朱砂,在坚硬的黄铜表面一笔一划地刻划。 簪尾刺破她食指时,血珠滚进\"周\"字的勾折里,凝成暗红的琥珀。 \"这表要跟着你走遍十三省。\",她将染血的帕子塞进他行囊,\"等黄铜生了绿锈,朱砂褪了颜色,总该\"话尾被更漏声掐断,檐角铜铃在夜风里碎成齑粉。 后来他在岳州城头拆开刘静姝堂弟刘连捷捎来的家书,信笺里夹着半片染坊常用的靛蓝布头,静姝用银线绣着\"待君归时共剪烛\"。 怀表齿轮轻响,周宽世在心里细数,静姝同他别离后有过二十三封家书了,都是静姝辗转托人送来的书信,用米汤写在《楚辞》夹页的情诗,裹在蜡丸里塞进咸鸭蛋的家常,甚至藏在中空竹杖中的绢帕。 最新的书信,是上月随军粮运来的漆盒,漆盒内有杨家滩的告子糖还有风味豆干,静姝在信上写的只有一句话:\"闻道衡阳雁,春来又北飞。\" 帐外忽起喧哗,刘连捷挑帘而入时带进硝烟味。\"宽世兄,长沙来的急递。\",刘连捷递上裹着油布的竹筒,筒口火漆印着刘家染坊特有的靛蓝纹样。 周宽世用簪子挑开封印,素笺上只有半阙《鹧鸪天》,\"欲凭锦字慰离魂,泪痕犹带墨痕新\",字迹被水渍洇得模糊。 \"阿姐在祠堂跪了三日才求得族老允准。\",刘连捷解下佩刀,刀鞘上缠着同样的靛蓝布条,\"她说周大哥是楚地儿郎,当以山河为念。\" 月光漏进帐缝,照亮信纸背面极淡的针孔,周宽世就着烛火辨认,那些细密小孔连成《九歌·少司命》的句子:\"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五更鼓角声里,怀表齿轮忽然停滞,周宽世拧紧发条时。 他想起去年在辰州收到静姝的家书,静姝将桃胶熬成墨,在湘妃竹片上写:\"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晨雾漫进营帐时,传令兵送来急报,周宽世将怀表贴在胸口。 冲锋号角撕破黎明,铅弹擦过他左肩时,怀表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弹头嵌进铜壳\"周\"字的血珀里,表链上的青丝在硝烟中飘散如雾。 他握紧刀柄冲向敌阵,仿佛又听见静姝在信上说:\"妾身非蒲柳,敢拟松柏心,离别二年多,静妹不在他身边,但似乎又无所不在。 第23章 飞夺半壁山 竹楼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周征裹着青禾采来的草药,肩胛上的箭伤同腿部的摔伤仍在隐隐作痛。 苗家姑娘青禾,将火塘拨得更旺了些,跃动的火光映着墙上挂的牛角弓,在潮湿的空气中投下摇晃的影子。 \"那年十月江风如刀,\"周征望着竹篾间漏进的月光,喉头滚了滚,对青禾讲道:\"彭玉麟将军的四十艘快蟹战船泊在田家镇上游,江面上太平军的七道铁索横亘如蛟龙——\" 长江在暮色中翻涌着铁灰色的浪,半壁山悬崖如刀劈斧削直插江心。 周宽世至今记得那些手臂粗的寒铁锁链,从北岸田家镇连到南岸半壁山,江心还沉着重达万斤的六爪铁锚。 太平军的炮台在两岸岩壁上犬牙交错,黑洞洞的炮口指着江面。 \"要破此局,唯有水陆并举!\"李续宾的佩刀重重戳在沙盘上。 这位湘军陆师悍将周宽世的义兄,眉骨斜贯着武昌血战的旧疤,铁甲缝隙里还嵌着武昌城墙的碎砖,帐中湘乡二十名矿工出身的攀岩手齐齐抱拳,他们脚上的草鞋缠着防滑的葛藤。 三更时分,周宽世跟着李续宾摸到半壁山背阴面。月光照不到的峭壁上垂着千年藤蔓。 太平军怎么也不会想到,湘军敢从这飞鸟难渡的绝壁发起突袭。 李续宾往掌心啐了口唾沫,这个杨家滩汉子曾在岳州城头独守缺口两个时辰,此刻他腰间别着开山斧,靴底插着鹤嘴锄。 \"上!\"李续宾低吼一声,二十条黑影壁虎般贴上了悬崖。 周宽世指甲缝里渗着血,耳边是呼啸的江风。爬到三十丈高度时,头顶突然传来碎石滚落声,巡夜的太平军正在崖顶撒尿。 李续宾闪电般甩出飞虎爪,铁钩扣住岩缝的瞬间,整个人如鹞子翻身跃上凸岩。 周宽世听见喉骨碎裂的闷响,温热的血滴落在脸上,太平军哨兵的尸体被藤蔓缠住,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点火为号!\"李续宾抹了把脸上的血,将火折子绑在箭矢上,当这支火箭划破夜空时,江面上彭玉麟的水师突然擂响战鼓。 两岸炮台的火把瞬间连成火龙,却不知真正的杀招正从头顶降临。 周宽世永远记得那一刻,李续宾如猛虎下山般扑向炮台,开山斧劈碎火药桶的瞬间,半壁山巅炸开赤红的光团。 二十名湘军死士在爆炸中化作人形火炬,却为后续部队照亮了冲锋路线。 \"杀!\"周宽世挥刀砍断最后一门红衣大炮的引线,左臂被铁片削得可见白骨。 太平军的援兵从栈道涌来,李续宾夺过火绳枪倒持为棍,硬生生在敌阵中砸出血路,当攀岩队仅剩七人时,他们终于杀到了锁链绞盘前。 与此同时,江面上的恶战达到高潮。 铁匠王老黑带着敢死队攀上滚烫的铁索,十八斤铁锤与太平军的炮声竞速,彭玉麟的旗舰顶着弹雨突进,船首拍竿将拦江木筏砸得四分五裂。 \"断!\",李续宾的吼声与绞盘崩裂声同时响起,周宽世看着七道铁链如垂死巨蟒坠入江中,彭玉麟的战船正顺着东南风疾驰而来,突然一支冷箭穿透李续宾的肩甲,悍将反手折断箭杆,染血的手指直指北岸:\"过江!拿下田家镇!\" 湘军水师的雷火油此刻在江面燃起滔天烈焰,周宽世跟着李续宾跳上最后一条舢板。 船板被炮火掀飞时,他抓住浮尸的腰带游过江心,嘴里满是血与火的味道。当他们浑身焦黑地爬上北岸时,田家镇的太平军黄旗正被李续宾踩在脚下。 竹楼里的火光渐弱,青禾发现周征不自觉地摩挲着左臂,那里有道蜈蚣状的狰狞疤痕。 \"李将军后来\"她刚开口就后悔了。 \"死在三河了。\",周征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白虎纹身。 \"这是李将军亲手给我纹的,他说湘军白虎旗插到的地方\",李续宾部的将旗是白虎旗,话音突然哽住,远处传来太平军搜山的铜锣声。 “都三个月了,四眼狗陈玉成的太平军主力也该退了!”,周征自言自语道。 周征完整的承继了周宽世的所有记忆,但是这些日子来,有时间他就摆弄那镶着双鱼玉佩的青铜罗盘,但是罗盘没有任何动静,好象这罗盘把他从周家老宅子送到这大清朝后,就失去了任何的功能。 他的穿越仅是一张单程船票,他再也回不了那个科技发达的现代了。 周征多次悄悄观察自已的身体,看自已有没有拥有象其它穿越小说那样主角光环,拥有不死之躯或金手指,点石成金,拥有什么系统,让自已超越常人。 可惜都没有,他就是肉体凡胎。唯一不同的是,他现代历史博士的记忆得到了保留 。 但是这周征不能对外说这啊,我是一百七十年后的华夏时代过来,太平天国会亡,大清国也会亡,未卜先知?那不成太平天国跳大神的人一样的存在了,疯了? 青禾解下颈间银锁,这是她家传的苗疆秘药,能在半刻钟内令人忘却伤痛。 月光透过竹窗照在周宽世脸上,她忽然看清那些伤痕都是细细的牙印,这是湘军死士在剧痛中咬住箭杆留下的印记。 第24章 黑玉断续膏 青禾知道治疗周宽世的腿伤,最好的方法是用苗药里的黑玉断续膏,那能让周宽世腿中的骨头重新生长,让周宽世的腿行走如初,而不是腿脚不方便的瘸子。 至于周宽世脸上的擦伤,普通的金枪药就好了,只等皮肉结疤,脱落后自然就好了,这个军爷身体非常强壮,自我修复能力非常强。 青禾赤脚踏过晨露浸润的苔藓,竹篓里七色药草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她停在断魂崖前仰头望去,千仞绝壁隐在晨雾中,岩缝间那抹幽蓝如鬼火闪烁,正是最后一味药材\"千年断肠草\"。 山风卷起她靛青的百褶裙,露出小腿上蜿蜒的旧伤痕。 三日前为取雷击木,她在暴雨中守到子时,眼看着闪电劈中老槐树才取得那截焦黑的树心。 此刻腰间竹筒里封着的血藤仍在蠕动,那是从百年古树气根里剜出的活体寄生藤。 岩壁传来鳞片摩擦的窸窣声,青禾握紧银柄药锄,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气,崖顶突然坠下碗口粗的蟒蛇,金环在晨光中泛着剧毒特有的艳丽光泽。 这是断肠草的守护灵蛇,历代采药人都要用鲜血献祭。 \"阿爹说万物有灵\",青禾喃喃着解开颈间银锁,露出锁骨下方暗红的蛇形胎记。 巨蟒竖瞳收缩,忽然昂首吐信朝她扑来,少女不退反进,药锄精准刺入蛇口上颚,左手已抓住岩缝里的断肠草。 蛇尾扫过腰间时,青禾感觉肋骨传来碎裂的疼痛,这里也是她受过箭伤的地方,她咬破舌尖将血沫喷在药草根部,这是苗疆采药人世代相传的契约。 巨蟒突然僵住,竟缓缓缩回岩顶,任由她摘走那株流淌着蓝色汁液的灵草。 回到竹楼时夕阳正斜照在周征苍白的脸上。青禾望着他腿上支离破碎的伤口,想起当初救这个坠崖将军时的情形。 当时他的腿碎骨刺破皮肉,腐烂的肌肉上脓血染成黑色。 \"此药方需引子。\",青禾划开手腕,鲜血滴入石臼。 断肠草的蓝汁与血藤红浆交融,雷击木炭粉落下时腾起青烟,她按古歌谣的节奏捣药,吊脚楼外突然狂风大作,竹海翻涌如墨浪。 子夜时分,黑玉断续膏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青禾将药膏敷上周宽世伤腿时,分明看见断裂的骨茬在墨色药膏下如春笋般蠕动生长。 将军在昏睡中闷哼,额间渗出带着腥味的黑汗。 五更鸡鸣时,第一缕阳光照见惊人变化:紫黑肿胀的小腿恢复血色,错位的关节传出细密的咔嗒声自动复位。 青禾轻触他渐暖的皮肤,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这药能续骨生肌,却要制药人以心血为引……。 但青禾毕竟仅是个刚过十八岁的少女,以自己的血为药引,那也是血肉相亲啊,哪个少女不怀春,那个少女不多情,更何况周宽世是个威风凛凛的壮年将军。 青禾想到当时在白石山看到周宽世一把拽下一名太平军硬汉,然后飞身上马的动作时,青禾的脸就变红发烫……。 第25章 情花劫 青禾同周宽世逃入竹林深处,从去年冬天的白雪皑皑,到现在的万物成春的绿色,快有三个月了。 竹林外远处,已经听不到太平军搜山的喊叫声了,想必太平军已经开始撤退了。 竹楼里蒸腾着药草的苦香,青禾跪坐在竹席上,银项圈坠着的铃铛随着捣药的动作叮铃作响。 她抬眼望向窗外,晨雾里那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正在练刀,背肌随着陌刀破空之声起伏如浪,汗珠顺着腰窝滑进麻布裤腰。 \"阿妈说过,苗家女子的银刀要淬够九十九次火才能开刃。\",青禾将石杵狠狠砸向药臼,情花猩红的花瓣在墨绿药膏里碎成点点朱砂。 昨夜她在后山采药时,分明看见周宽世对着西方作揖,那是湘军曾国藩大营番阳湖的方向,他迟早要回到湘军的队伍中去。 竹帘忽地被山风掀起,带着雨后青苔的气息,周征收刀入鞘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画眉。 他撩开帘子时,肩头还沾着几片竹叶。\",青禾姑娘,今日换药时辰可到了?\"。 \"脱了。\",青禾端起药碗,银镯撞在粗陶碗沿上铮然有声。她看着男人小麦色的胸膛上那道狰狞刀伤,腿部的伤已经快全部愈合,腿部肌肉,慢慢的开始变得粗壮有力,黑玉断续膏让粉红新肉如同三月桃花绽放在古铜枝干。 指尖沾着药膏划过他心口时,明显感觉到身下肌肉骤然绷紧。 周宽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常年握刀的老茧磨得银镯沙沙作响:\"这药似乎与往日不同?\"。 他深褐色的瞳孔里映着少女绯红的耳坠,那是用情花果染的丝线,此刻正随着急促呼吸轻轻摇晃。 竹楼外忽然滚过闷雷,惊得药炉上的铜吊子哐当乱响。 青禾反手将药碗掷在竹席上,银冠上的凤鸟振翅欲飞:\"你们汉人男子都这般扭捏?\"。 她突然扯开自己衣领,露出锁骨下蜿蜒的刺青——那是用乌柏汁刺的情花藤,此刻在情花药香里泛起妖异的红。 周征看到了青禾胸前的那一抹白,呼吸已经开始完全失去了控制,周征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无数只凶猛的野兽奔跑过来。 暴雨倾盆而下,竹瓦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周征喉结滚动,忽然发现掌心渗出的汗珠竟带着情花特有的甜腥。 少女的银饰在昏暗中闪着冷光,像极了那夜他在密林里见到的磷火,明明灭灭地引着人往深渊去。 \"军爷可知情花要怎样结果?\",青禾的银刀不知何时抵在他喉间,刀刃上还沾着捣碎的花汁,\"要等月光最盛时,把花蕊含在舌尖\"。 她突然俯身咬住男人肩头,齿间溢出的血珠滚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襟上,混着情花香气在竹席上洇开暗红的花。 青禾耳边,仿佛有阿妈在教导:“苗族的女孩家家幸福,从来都是依靠自已努力去争取,就像在山林中看到自已心仪的猎物,要能勇敢的靠过去……。 第26章 归途遇险 竹林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禾已经将最后一件粗布衣裳叠好塞进包袱。 她纤细的手指在包袱皮上打了个结,又解开,重新调整里面草药的位置。 这些草药是她连夜采集的,有止血的,有退热的,还有能让人昏睡的,最后这一味她希望永远用不上。 \"青禾,该走了。\",周征站在竹屋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他已经换上了青禾为他准备的粗布衣裳,腰间却依然习惯性地挂着那把短刀,那是他作为湘军将领最后的标志。 青禾抬头看他,这个三个月前浑身是血被她从战场上背回来的男人,如今面色红润,下颌线条坚毅如初,只是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现在看向她时多了几分柔软。 \"再检查一遍,别落下什么。\",青禾说着,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竹屋角落那把油纸伞上。 那是周征伤好些后,用竹子和油纸亲手做的,为了报答她采药时经常被雨淋湿。 周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微微上扬:\"带上,路上可能会下雨。\" 青禾点点头,将伞塞进包袱,她环顾这个住了三个月的小竹屋,每一根竹子都熟悉得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里远离战火,只有鸟鸣和溪水声作伴。而现在,她要跟着这个男人踏入那个充满刀光剑影的世界。 \"害怕吗?\"周征突然问道。 青禾摇摇头,乌黑的发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苗家女子不怕走路。\"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怕走错了路。\" 周征沉默片刻,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包袱:\"跟着我,路不会错。\"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竹林。青禾回头望了一眼,晨雾中的竹屋渐渐模糊,仿佛一场即将醒来的梦。 他们沿着山间小路走了两日,避开官道和村镇。周征教青禾辨认湘军暗记,青禾则带他走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隐秘小路。 晚上,他们找山洞或废弃的草屋过夜,周征总是坚持守夜,直到青禾假装生气他才肯小憩片刻。 第三日午后,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周征立刻拉住青禾的手腕,闪身躲入路旁的灌木丛中,他的手掌粗糙温暖,青禾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长期握刀留下的痕迹。 \"五个人,都骑着马。\"周征压低声音道,眼睛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装束,是太平军。\" 青禾的心猛地揪紧了,她虽然生活在深山,但也过太是见过平军的厉害,阿妈的死,阿爸的失踪,都是太平军脱不了关系,那些头裹红巾的战士,在湘鄂一带与清军厮杀多年,对湘军尤其痛恨。 \"别怕,\"周征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记住我们的身份,你是苗寨的采药女,我是武昌城里的布商,战乱中相识,现在要回你老家避难。\" 青禾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她能闻到周征身上淡淡的竹叶气息,那是三个月来睡在竹屋中沾染的味道。 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五个头裹红巾的骑兵出现在视野中。 为首的汉子身材魁梧,腰间别着一把大刀,刀柄上系着红绸,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什么人?出来!\"那汉子突然勒住马,朝灌木丛方向喝道。 周征轻轻拍了拍青禾的手背,然后站起身,脸上已经换了一副惶恐的表情:\"军爷息怒,小人是逃难的百姓。\" 青禾也跟着站起来,本能地往周征身后躲了躲,她能感觉到太平军士兵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不由得攥紧了衣角。 \"逃难?\"为首的汉子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从哪里逃来?要到哪里去?\" \"小人是武昌城里的布商姓周。\",周征佝偻着腰,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城破后带着内人逃出来,想去她苗寨老家避难。\" 那汉子眯起眼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布商?手伸出来我看看。\" 周征伸出双手,青禾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经在手掌上抹了灰土,掩盖了那些握刀的老茧,但即便如此,那修长有力的手指依然透露出不同于普通商人的气质。 \"你呢?\"汉子转向青禾,\"真是苗女?\" 青禾点点头,用带着浓重苗音的官话回答:\"我是白水苗寨的,阿爹是寨里的药师。\"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样晒干的草药:\"这是我采的药,军爷若不信,可以验看。\" 那汉子接过布袋闻了闻,眉头舒展了些:\"确实是苗药。\",他将布袋还给青禾,又转向周征,\"你说你是布商,可有什么凭证?\" 周征面露难色:\"兵荒马乱的,值钱的东西都丢在路上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只剩这个了,是家传的\" 青禾认得那块玉佩,是周征贴身携带的,上面刻着一个\"周\"字。此刻他故意将刻字的一面贴在掌心,只露出背面简单的花纹。 那汉子接过玉佩看了看,又狐疑地打量周宽世:\"你看着不像商人。\"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青禾注意到另外四个太平军士兵已经悄悄围了上来,手按在刀柄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士兵高喊着:\"张队长!北面发现湘军斥候!\" 为首的汉子——张队长脸色一变:\"多少人?\" \"五六个,看样子是在探路。\" 张铁牛骂了一句,将玉佩扔还给周宽世:\"算你们走运。\",他翻身上马,对部下吼道,\"留两个人看着这对''夫妻'',其他人跟我来!\" 三个太平军跟着张铁牛策马而去,留下两个年轻士兵看守周征和青禾。 \"坐下!不许乱动!\"其中一个长着麻子的士兵喝道,手中的长矛指向两人。 周征拉着青禾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低声道:\"别怕,等他们走远了\"。 \"闭嘴!\"麻脸士兵用矛杆戳了戳周征的肩膀,\"再说话割了你的舌头!\" 青禾感觉到周征的身体瞬间绷紧,那是战士本能的反应,她悄悄按住他的手臂,轻轻摇头。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又很快归于平静。青禾观察着两个守卫,麻脸士兵显然经验丰富,目光始终不离他们;另一个年轻些的则不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太阳渐渐西斜,麻脸士兵开始不耐烦地踱步。这时,青禾突然捂住肚子,痛苦地弯下腰。 \"怎么了?\"周征急切地问。 \"肚子好痛\"青禾呻吟着,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别装模作样!\"麻脸士兵厉声喝道,但眼神已经有些动摇。 周征扶住青禾,对士兵恳求道:\"军爷,我内人从小有腹痛的毛病,需要特定的草药缓解。求您行行好,让她去林子里找点药\" \"不行!想逃跑是不是?\" \"我留在这里做人质!\"周征举起双手,\"她一个人跑不远的,而且她的包袱和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 麻脸士兵犹豫了,年轻士兵小声劝道:\"王哥,看她疼得厉害,要不\" \"闭嘴!\"麻脸士兵瞪了同伴一眼,但最终还是松了口,\"就一刻钟,不回来我就宰了你男人!\" 青禾虚弱地点点头,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走进路旁的树林。 一脱离士兵视线,她立刻直起腰,快速而无声地在树林中穿行。三个月来与周征的相处,让她学会了如何像军人一样移动。 她记得刚才路过的一片区域长着醉鱼草,那是一种能让人昏睡的植物。 很快,她找到了目标,迅速采集了几株,用石头捣碎,将汁液挤进随身携带的小竹筒里。 当她回到路上时,脸色依然苍白,手里握着几片草叶。\"多谢军爷\"她虚弱地说,将草叶放入口中咀嚼。 周征扶着她坐下,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青禾点点头,趁守卫不注意,将竹筒悄悄塞进周征手中。他微微一愣,随即会意,将竹筒藏入袖中。 天色渐暗,张铁牛带着人马回来了,个个面带喜色,马鞍上挂着血淋淋的布包,那显然是湘军斥候的首级。 青禾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周征的表情则完全隐藏在暮色中。 \"算你们老实。\"张铁牛跳下马,拍了拍周征的肩膀,\"今晚跟我们回营,明天再放你们走。\" 周征佯装惶恐:\"军爷,我们急着赶路\" \"少废话!\"张铁牛厉声道,\"这附近湘军活动频繁,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奸细!带走!\" 太平军营地设在一个废弃的村庄里。周征和青禾被关进一间破旧的土屋,门口有两个士兵把守。 月光从残破的屋顶漏下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青禾凑到周征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醉鱼草汁,能让人昏睡两个时辰。\" 周征点点头,同样低声回应:\"等夜深人静\" 半夜,村庄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虫鸣和守卫的哈欠声。周征从门缝中观察守卫,确认他们都困倦不堪后,对青禾使了个眼色。 \"军爷\"青禾突然拍门,声音虚弱,\"我我难受\" 守卫不耐烦地打开门:\"又怎么了?\" 青禾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肚子好痛\" 守卫犹豫了一下,弯腰查看。就在这一瞬间,周征从阴影中闪出,一手捂住守卫的嘴,另一手将沾了醉鱼草汁的布条按在他鼻子上。守卫挣扎了几下,很快瘫软在地。 另一个守卫闻声赶来,刚喊出半声,就被青禾撒了一把粉末在脸上。他踉跄后退,没走几步就栽倒在地。 \"快走!\"周征捡起守卫的刀,拉着青禾冲出屋子。 村庄一片寂静,只有几处篝火还在燃烧。两人贴着墙根移动,避开巡逻的哨兵。就在他们即将到达村口时,一声厉喝划破夜空: \"站住!\" 张铁牛手持大刀,从一间屋子里冲出来。他身后,几个太平军士兵纷纷惊醒,抓起武器。 周征将青禾往村口一推:\"跑!\"自己则转身迎向张铁牛。 两刀相撞,火星四溅。周征虽然伤愈不久,但湘军刀法娴熟,几个回合下来竟与张铁牛战得难分难解。 青禾没有跑,而是从包袱中抽出那把油纸伞,猛地戳向一个扑向周征的太平军士兵。伞尖戳中对方眼睛,士兵惨叫一声,捂着脸倒地。 \"青禾!走啊!\"周征格开张铁牛的一刀,肩头却被另一个士兵的长矛划出一道血痕。 青禾充耳不闻,捡起地上的一把刀,摆出了一个苗家刀法的起手式。她虽然主要学医,但苗寨人人习武,基本的防身术还是懂的。 越来越多的太平军士兵围了上来。周征和青禾背靠背站立,被团团包围。 \"湘军狗贼!\"张铁牛吐了一口唾沫,\"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布商!\"。 周征冷笑一声,此刻他终于卸下了伪装,挺直腰板,眼神锐利如刀:\"湘军总兵周宽世,今日领教太平军高招!\" 张铁牛大喝一声,挥刀劈来。周征正要迎战,突然一阵箭雨从村外射来,几个太平军士兵应声倒地。 \"湘军!是湘军来了!\"有人惊恐地喊道。 村口处,一队湘军骑兵冲了进来,为首的军官高呼:\"周总兵!末将来迟了!\" 周征精神一振,挥刀杀向张铁牛,两人激烈交锋,最终周征一个假动作骗过对方,一刀刺入张铁牛腹部。 太平军见首领倒下,顿时士气崩溃,四散逃窜,湘军骑兵追杀了一阵,很快控制了整个村庄。 \"赵把总!\"周宽世认出了来援的军官,\"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赵把总下马行礼:\"回禀周总兵,我们一直在搜寻您的下落。今日斥候发现太平军踪迹,一路追踪至此,没想到正巧遇到您。\" 周征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转身寻找青禾。她站在不远处,手中的刀已经垂下,脸色苍白地看着满地的鲜血和尸体。 \"青禾\"周征走过去,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是湘军将领\"青禾的声音有些发抖。 周征的心沉了下去。三个月的竹林生活,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而现在,血与火的世界再次将他拉回现实。 \"我从未骗你,\"他轻声说,\"只是没说全部真相。\" 青禾望着眼前这个满身血迹的男人,突然感到一阵陌生,竹林中的周宽世会温柔地帮她梳理长发,会笨拙地学唱苗歌,会为了一只受伤的小鸟而细心包扎。 而现在的他,眼神冷峻,手握滴血的长刀,是那个令太平军闻风丧胆的湘军将领。 赵把总走过来,恭敬地问:\"周总兵,这位是?\" 周征深吸一口气:\"这位是青禾姑娘,我的救命恩人,没有她,我早已命丧黄泉。\" 赵把总向青禾拱手行礼:\"多谢姑娘救我家将军,鄱阳湖大营就在三十里外,曾大帅日夜盼着周总兵的消息。\" 青禾听出了话中的意思——周宽世该归队了,而她,一个苗家女子,该何去何从? 月光下,周征与青禾四目相对。竹林中的三个月仿佛一场幻梦,而此刻,他们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青禾,\"周征轻声说,\"跟我回大营。\" 青禾望着他染血的衣袖,那是为她挡刀留下的伤痕。 她想起他教她认字时耐心的样子,想起他第一次尝她做的酸汤时皱起的眉头,想起离别前夜他在月光下对她说的那句\"跟我走\"。 \"好。\"她最终点头,声音轻却坚定。 周征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转向赵把总:\"准备马匹,我们连夜回营。\" 当马蹄声渐渐远离废弃村庄,青禾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的村庄渐渐模糊,如同那个已经远去的竹林梦境。 前方是未知的战场,而她选择与这个带刀的男人同行。 周征感受到怀中青禾的轻微颤抖,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鄱阳湖的水汽,也带来了硝烟的气息。战争还在继续,但此刻,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第27章 悲情胡大帅 咸丰九年春,武昌城巡抚衙门后堂,胡林翼正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 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原本丰润的面颊因连日操劳凹陷下去,他伸手去端茶盏,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青瓷,突然一阵心悸,。 去年秋,胡林翼的母亲在武昌病逝,他扶框回籍安葬,本计划守制三年,但在年底,湘军精锐李续宾于三河镇之战中遭遇惨败。 李续宾阵亡,所部几乎覆灭,不少人认为此败是因缺失胡林翼的调度所致,于是湖北各界人士纷纷上奏请求起复胡林翼。 而在居丧期间的胡林翼接到败讯后,顿时大恸仆地,呕血不止,良久之后才苏醒。他未等朝廷诏命传达,便登程回任,以收拾局面。 \"大人!\"幕僚严树森掀帘而入,\"官制台明日要在黄鹤楼设宴,说是要商议来年防务。\" 胡林翼的手指在茶盏边缘摩挲,釉色映出他眼底的阴翳,约八个月前,他为为官文母亲贺寿,他特命人从云南运来三尺高的红珊瑚;五个月前,官文纳妾,他让夫人认那扬州瘦马作义妹。 可四个月前,押往三河镇的粮车,终究还是少了三成。 黄鹤楼顶层暖阁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官文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孔雀翎顶戴歪在一边,露出油光发亮的脑门。 他捏着翡翠鼻烟壶,看胡林翼躬身行礼时蟒袍下摆沾着的雪泥。 \"润芝啊,\"官文拖长声调,\",不是本督为难你,实在是湖北藩库空虚。你看这\",他随手翻开账册,金丝护甲在墨字上划出长长一道,\"光修葺行宫就耗银八万两,太后万寿节的贡品还没着落呢。\" 胡林翼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李续宾前几个月来信说,士兵们用树皮混着糙米充饥,而此刻案上那盘清蒸鲥鱼正冒着热气,鱼身上淋的竟是价比黄金的松露酱。 三个多月前,胡林翼收到军报,太平军李秀成、陈玉成部在三河镇包围了湘军李续宾部,再后来,听到的是噩耗,李续宾部七千湘军,全军覆灭……。 周宽世同青禾被赵把总所救后,被数十骑湘军精锐保护起来,然而他们最先返回的不是鄱阳湖湘军大营,而是去了湖北武昌城。 湖北巡府衙门胡林翼的所在地,李续宾部,自从曾国藩回湘乡为过世的母亲守制后,胡林翼的湖北巡府衙门,才是李续宾的真正后勤补给基地。 胡林翼在寅时被唤醒,当他接过周宽世的油布包,展开那些被血浸透的时,李续宾熟悉的瘦金体变得支离破碎。 \"自九月廿二断粮,士卒日啖一餐官文所拨铅弹多掺砂石十一月初四,贼围十重,火器尽废弟今以死报国,唯恨不能手刃\"。 信纸突然变得重若千钧。胡林翼看见最后几行字洇开大片墨渍,恍惚间竟辨出个血指印。 他喉头涌上腥甜,哇地喷在信纸上,朱砂般的血珠顺着\"官文误我\"四字蜿蜒而下……。 第28章 血鉴 咸丰九年的四月,鄱阳湖上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黎明前的湘军大营里,火把如血,将雾气染成一片暗红。 曾国藩站在校场中央的高台上,望着眼前忙碌的士兵们。 他们正在搭建一座三丈高的祭坛,坛身用新伐的松木搭建,上面铺着猩红的绸布。 坛前摆放着七口青铜大鼎,鼎中盛满清水,水面漂浮着新鲜的花瓣。 \"涤帅,祭坛已经准备妥当。\",左宗棠快步走来,声音压得很低,\"按照您的吩咐,七鼎对应北斗七星,松木取自岳麓山巅,绸布是长沙最好的绣坊特意赶制的。\" 曾国藩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祭坛,望向远处雾气笼罩的官道。\"周宽世何时能到?\" \"胡抚台的亲兵刚刚传来消息,已过十里亭,半个时辰内必到。\" 左宗棠顿了顿,\"涤帅,三河一役,李续宾部六千将士全军覆没,唯周宽世一人得脱,此事\" \"我自有计较。\"曾国藩打断了他,声音低沉如铁,\"今日血鉴,既为祭奠亡魂,亦为砥砺生者。周宽世能活着回来,是天不亡我湘军。\" 左宗棠不再多言,转身去安排仪仗,曾国藩独自站在高台上,晨风吹动他的胡须,露出下面紧绷的下颌。 三河镇的消息传来已三个月有余,李续宾战死,六千湘军儿郎埋骨他乡,这消息如刀割般日日折磨着他。 校场四周,四千湘军精锐已列队完毕。他们身着崭新的号衣,腰佩长刀,神情肃穆。 没有人交谈,只有铠甲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香气,那是从长沙运来的檀香,混合着松木的清香和湖水的湿气。 \"来了!\"不知是谁低呼一声。 远处官道上,一队骑兵破雾而来。为首的正是胡林翼派来的亲兵统领,他身后跟着一匹瘦马,马上坐着个身形佝偻的人影,披着一件破旧的斗篷。 曾国藩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下高台,校场上四千将士同时转身,面向官道方向,动作整齐划一,铠甲摩擦声如雷霆滚过。 骑兵队伍在校场入口停下,那个披斗篷的人艰难地翻身下马,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两名亲兵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挥手拒绝。他慢慢挺直腰背,掀开斗篷的兜帽,一张布满伤痕的脸暴露在火光中。 右眼上横贯一道狰狞的刀疤,左颊凹陷,显然是牙齿被打落所致,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透着不屈的光芒。 \"罪将周宽世,拜见涤帅!\"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却格外清晰。 校场上四千将士同时单膝跪地,长刀出鞘,刀尖向下插入地面,这是湘军最高规格的迎接礼。 曾国藩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死死盯着周宽世的脸,那张曾经英俊的面容如今布满伤痕,但更让他心痛的是那双眼睛里深藏的愧疚与痛苦。 \"三河一役,\"曾国藩终于开口,声音如铁石相击,\"李续宾战死,六千将士埋骨他乡。你为何独活?\" 周宽世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他缓缓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地上。\"罪将罪将不知,那日突围时,李将军命我率三百亲兵断后,掩护主力撤退。待我们杀出重围,回望三河镇,已是已是火光冲天\"。 他的声音哽咽了,肩膀剧烈颤抖。\",罪将本欲杀回殉国,却被亲兵强行架走沿途七战,三百弟兄只剩我一人\"。 校场上寂静得可怕,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四千将士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无人动弹。 曾国藩缓步上前,在周宽世面前站定,他伸手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佩刀——那是咸丰帝亲赐的御刀,刀鞘上镶嵌着七颗宝石。 \"起来。\"曾国藩命令道。 周宽世艰难地抬起头,眼中含泪。曾国藩将佩刀递到他面前:\"拿着。\" 当周宽世颤抖的手握住刀鞘时,曾国藩突然提高声音,让全场都能听见:\"三河之败,非战之罪!李续宾轻敌冒进,陷我六千儿郎于死地。周宽世奉命断后,力战得脱,保我湘军火种不灭!今日血鉴,既为祭奠亡魂,亦为表彰生者!\" 校场上爆发出震天的吼声:\"湘军威武!血债血偿!湘军威武!湘军威武!\" 曾国藩拉着周宽世的手,转身走向祭坛。祭坛两侧,七名赤裸上身的刽子手已经就位,每人面前放着一只活物——黑牛、白马、公鸡、黄犬、青蛇、赤鲤、灰兔。 \"古有七牲祭天,今有七血鉴心。\"曾国藩高声宣布,\"凡我湘军将士,当以血为誓,必报三河之仇!\" 刽子手同时动手,七道血箭喷涌而出,注入青铜大鼎中,清水瞬间被染红,血腥气弥漫开来。 曾国藩拉着周宽世登上祭坛,坛顶摆放着一张紫檀木案,案上铺着一张雪白的绢布,旁边放着一把匕首。 \"周宽世,\"曾国藩直视他的眼睛,\"你可愿以血明志,与我等共誓复仇?\" 周宽世的眼中燃起熊熊火焰,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匕首,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鲜血顿时涌出,滴落在白绢上。 \"罪将周宽世,愿以血为誓!三河之仇不报,誓不为人!\" 曾国藩点头,同样划破手掌,两人的血在绢布上交融,渐渐形成一个奇特的图案——似字非字,似图非图,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坛下四千将士依次上前,每人都在绢布上滴下一滴血,绢布很快被染成暗红色,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芒。 当最后一名士兵完成滴血后,曾国藩亲手将血绢举起,面向东方初升的太阳。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我湘军四千将士以血为鉴,誓报三河之仇!此仇不报,血绢不干!\" 他转向周宽世:\"李续宾已逝,你即日起独领一营之职,这支队伍将由三河镇幸存者的亲属组成,他们每个人心中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周宽世挺直腰背,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末将定不负涤帅所托,必率此营为先锋,直捣长毛老巢!\" \"好!\"曾国藩大喝一声,将血绢递给一旁的左宗棠,\"将此血书封存,待我军攻破天京之日,再行开启!\" 左宗棠恭敬地接过血绢,放入早已准备好的青铜匣中,匣盖上雕刻着\"血鉴\"两个大字,笔力雄浑,仿佛要破匣而出。 仪式接近尾声,校场上的气氛却越发肃穆。曾国藩走到祭坛边缘,俯瞰着四千将士。 \"三河一战,我湘军折损大将,此乃切肤之痛。然今日得周将军归来,犹如天赐火种,诸位当知,湘军之所以为湘军,不在兵甲之利,而在精神不灭!\" 他猛地抽出佩刀,刀尖直指苍穹:\"今日之后,凡我湘军将士,必以''血鉴''为誓,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湘军威武!血债血偿!\"四千人的吼声震得鄱阳湖面泛起涟漪,连晨雾都被声浪冲散。 周宽世站在曾国藩身侧,泪水无声滑落,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不再只是一个侥幸生还的败军之将,而是背负着六千亡魂期望的复仇之剑。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祭坛上的七口青铜大鼎已被搬走,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崭新的营旗——黑底红字,上书\"周\"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曾国藩亲手将这面旗帜授予周宽世:\"此旗所至,即是我湘军复仇之志所在,望你不负亡者所托,不负生者所望。\" 周宽世双手接过旗帜,突然转身面向全军,将旗杆狠狠插入祭坛中央,他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前尚未愈合的伤口——那是三河镇留给他的印记。 \"我周宽世在此立誓,此旗不倒,此身不灭!必率''周字营''为先锋,直取长毛首级,祭奠我六千弟兄在天之灵!\" 回应他的是震天动地的战吼和四千把出鞘的长刀在朝阳下闪烁的寒光。 入夜,周征在湘军大营自己的总兵帐棚内,古代人周宽世现代人周征的记忆在脑海中穿插,他陷入深深的思索,历史的真实是什么? 作为现代大学历史博士,现在的认识却藏在古代人的肉体里,现在他是彻身体会到,历史都是后来者,根据自已喜好和需要精心打扮过的丫头。 就算从三河大战活下来的周宽世,本应该是湘军中的大英雄,但肉身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活着。 周征的意思是,返回湘军大营前,胡林翼同他彻夜长谈,要他回营时仍要装重伤未愈,七千湘军将士降亡在三河那泥济的土地上,周宽世怎能以一完整强壮的躯体独活。 哪怕是养好的身体,也不行啊,他回湘军大营,得配合曾大帅演一场戏,一场激励活着的人同仇敌忾的戏。 第29章 青禾的秘密 湘军大营的辕门外旌旗猎猎,青禾跟在周宽世身后,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她抬头望着那面绣着\"帅\"字的大旗,在风中翻卷如浪,心中却无半分豪迈之情。 \"别紧张。\"周宽世微微侧首,低声道。他身着崭新的湘军戎装,腰间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却掩不住眼中的温柔,\"曾大帅待人宽厚,不会为难你一个苗家女子。\" 青禾勉强点头,却感到喉咙发紧,自从跟随周宽世离开竹林小屋,她始终觉得自己像一尾误入江河的溪鱼,四周都是陌生的湍流,而今日要见的,更是这乱世中权势滔天的人物曾国藩。 辕门内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亲兵列队而出,为首的军官高声道:\"周总兵到!\" 鼓乐声骤然响起,青禾跟在周宽世身后迈入大营,营内早已摆开阵势,两列将士肃立,刀枪如林。 正中央的高台上,一位身着官服、面容肃穆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正是名震天下的曾国藩。 青禾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曾国藩身旁那人吸引,那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锦缎戎装,腰间悬着一柄镶金佩剑,面容与曾国藩有几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凌厉之气。 他正含笑看着周宽世,眼中闪烁着某种青禾读不懂的光芒。 \"末将周宽世,参见大帅!\"周宽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曾国藩上前两步,亲手扶起周宽世:\"周将军请起。三河一战,将军临危不惧,奋勇杀敌,实乃国之栋梁。\" 青禾站在一旁,目光却死死盯住曾国藩身旁那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如毒蛇般爬上她的脊背,让她浑身发冷。 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来,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在这一瞬间,青禾如遭雷击。 那张脸,那双眼睛!一年前白石山山寨的血色黄昏中,就是这双眼睛在火光中冷冷注视着她,看着她的母亲倒在血泊里! \"是他\"青禾的呼吸骤然急促,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夜晚的惨叫、火光、鲜血,还有母亲最后推她进地窖时绝望的眼神…、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完整。 \"青禾?\"周宽世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声询问。 青禾却充耳不闻。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站在高台上的人曾国荃,曾国藩的弟弟,湘军吉字营的统帅。一年前,他伪装成太平军,血洗了她的山寨! \"畜生!\"青禾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右手已经摸向腰间的短刀。 周宽世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别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这里不是地方。\" 青禾挣扎了一下,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周宽世的手如铁钳般纹丝不动,他微微摇头,眼神中满是警告。 高台上,曾国荃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眉头微皱。曾国藩也顺着弟弟的目光看来:\"这位是?” \"回大帅,这是末将在三河遇险时救我的恩人,苗家女子青禾。\"周宽世朗声道,同时暗中用力捏了捏青禾的手腕。 青禾感到一阵眩晕。她看着曾国荃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想起一年前的惨剧,胃里翻江倒海。 那天晚上,就是这个穿着太平军服饰的男人,带着一群同样伪装的手下冲进山寨 回忆如利刃般刺入脑海——。 \"太平军来了!\"寨子里的呼喊声划破夜空。青禾刚从溪边打水回来,就看到远处火把如长龙般逼近。 她的母亲,寨子里最受尊敬的药师,立刻组织妇女儿童躲藏。青禾记得母亲将她推进地窖时的最后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别出声!\" 透过地窖的缝隙,青禾目睹了人间地狱。那些\"太平军\"冲进寨子,见人就杀。她看到领头那人,此刻就站在高台上的曾国荃,一剑刺穿了寨主的胸膛。 他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火光中那双眼睛如野兽般冰冷。 \"搜!把值钱的全找出来!\"他高声命令,声音与现在如出一辙。 青禾的母亲试图保护几个孩子,被一名士兵从背后砍倒。青禾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才没有尖叫出声。鲜血从母亲的背上涌出,染红了她的苗绣衣裳 \"青禾姑娘?\"曾国藩的声音将青禾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我我\"青禾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周宽世立刻接话:\"青禾姑娘初次见到大帅威仪,一时激动,还望大帅海涵。\" 曾国藩和善地笑了笑:\"苗家女子性情率真,无妨。来人,赐座。\" 宴会开始了,青禾如坐针毡,每一秒都像在炭火上煎熬,她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曾国荃,看着他在众人簇拥下谈笑风生,时不时投来探究的目光。 \"为什么?\"青禾低声问周宽世,声音颤抖,\"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周宽世借着举杯的动作掩饰,轻声道:\"湘军缺饷,许多将领纵兵抢掠。伪装成太平军,既可掠夺财物,又可败坏太平军名声,一举两得。\" \"可我阿妈那么多无辜的人\" \"我知道。\"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现在不是时候。曾国荃如今权势熏天,你若轻举妄动,不仅报不了仇,还会白白送命。\" 青禾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宴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却无人知晓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曾国荃举杯向周宽世敬酒:\"周总兵血战三河,并能冲出重重包围,智勇双全,国荃佩服,他日若有需要,吉字营必当鼎力相助!\" 青禾看着那张虚伪的笑脸,几乎要将银牙咬碎。就是这个人在屠戮她的族人后,还假惺惺地命令手下:\"留下''太平天国''的旗子,让官府知道是谁干的!\" 宴席进行到一半,青禾终于无法忍受。她借口不适离席,周宽世派了一名亲兵护送她回营帐。 夜风拂过脸颊,青禾的泪水终于决堤而下。她跪在营帐外的空地上,无声地恸哭。一年来,她无数次梦见那个夜晚,却从未想过仇人竟会是湘军大将,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阿妈\"她对着南方的夜空低语,\"我找到他了我找到那个畜生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青禾猛地回头,看到周宽世站在月光下,面色凝重。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青禾站起身,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知道是他干的,却一直瞒着我!\" 周宽世没有否认:\"我也是最近才听说吉字营的一些恶行。但直到今天,我才确定那晚带队的是曾国荃本人。\"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周宽世苦笑,\"让你去送死吗?曾国荃现在如日中天,连他兄长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个苗家女子,拿什么和他斗?\" 青禾沉默了。她知道周宽世说得对,但心中的仇恨如毒蛇般啃噬着她的理智。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声音嘶哑。 周宽世上前一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活下去。记住仇恨,但不要被它吞噬。这乱世中,活着才有希望。\" 月光下,青禾看到周宽世眼中的坚定与某种她读不懂的情感。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汉人将军可能是这世上唯一理解她痛苦的人。 \"我答应你暂时忍耐。\"青禾最终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我不会忘记。总有一天\" 她没有说完,但周宽世明白她的意思。他轻轻点头,松开了手。 远处传来宴席的喧闹声,曾国荃的大笑声隐约可闻。青禾望向那片灯火通明处,在心中刻下了最深的誓言。 夜风呜咽,如泣如诉。 第30章 连捷的愤怒 咸丰九年的四月,湘军大营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三河大战的硝烟虽已散去,但那场惨败的阴影却如同湘江上的雾气,久久不散。 营帐间穿梭的士兵们脸上少了往日的豪气,多了几分谨慎与疲惫。 刘连捷站在自己的营帐前,手中攥着一封家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车辙印的泥地上。 他二十出头,面容刚毅,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郁气。 \"刘将军,又收到家书了?\"路过的亲兵恭敬地问道。 刘连捷没有回答,只是将信纸折好塞入怀中。 信是老家堂姐刘静姝的,上次刘连捷回家对堂姐说周宽世在三河阵亡的。 堂姐根本不信,她一直让他打听三河那边的消息,就是周宽世死,她也要活见人死见尸。 想到静姝姐,他胸口便如压了一块大石。静姝姐温柔贤淑,却为人执着。 与周宽世那斯定有婚约,本以为周宽世在三河战死,而如今周宽世却在战后带回一个苗女,整日形影不离。 \"周宽世今日可回营了?\"刘连捷突然问道。 亲兵一愣,低声道:\"回将军,周总兵午时便回来了,带着那个苗女去了河边。\" 刘连捷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自周宽世从三河战场死里逃生归来,身边便多了个叫青禾的苗族少女。 军中早有流言,说周将军与这苗女关系非同一般。 每每想到静姝堂姐还在老刘家的高墙内苦苦思念周宽世,周宽世却另结新欢。 刘连捷便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备马。\"他简短地命令道。 夜幕很快降临,湘军大营点起了星星火把。 最终刘连捷没有骑马,而是独自一人沿着营外的小路行走。 秋夜的凉意渗入骨髓,却浇不灭他心中的怒火。 远处传来潺潺水声,他知道那是周宽世常去的地方,一条流入长江的小溪。 月光如水,将溪边的鹅卵石照得发亮。 刘连捷远远便看见两个人影坐在溪边大石上。高一些的是周宽世,他披着件深色外袍,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轮廓分明。 旁边娇小的身影自然是那苗女青禾,她穿着色彩鲜艳的苗族服饰,头上银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刘连捷藏在树后,看见周宽世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递给青禾,少女接过后竟依偎在周宽世肩头。 这一幕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刘连捷的心脏,他再也按捺不住,大步走出树林。 \"周总兵好雅兴啊!\"刘连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周宽世猛地回头,看清来人后,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连捷老弟,\"他站起身,下意识将青禾护在身后,\"这么晚了,有事?\" 刘连捷冷笑一声:\"怎么,打扰周总兵与佳人幽会了?\" 他的目光越过周宽世,死死盯着那个苗族少女,青禾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姣好,一双大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刘将军误会了,\"周宽世皱眉道,\"青禾姑娘只是\" \"这是什么?\"刘连捷打断他,声音陡然提。 \"这是你的新欢?静姝姐还在老刘家等着你呢,以为你死了,正为你伤心着,你却迫不及待另寻新欢,还是个苗女!周宽世,你可对得起静姝姐?\" 听到\"静姝\"二字,周宽世脸色骤变,青禾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轻轻拉了拉周宽世的衣袖,\"周大哥,我们回去。\" \"想走?\"刘连捷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两人去路,\"今天把话说清楚!周宽世,为何与这苗女纠缠不清?\"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对青禾低声道:\"你先回营,我与刘将军有话要说。\" 青禾犹豫地看了看两人,最终点点头,快步离开了溪边。 待青禾走远,周宽世转向刘连捷,眼中闪烁着痛苦的光芒:\"连捷老弟,青禾的事我一直想与你解释,但\" \"解释什么?\"刘连捷厉声打断,\"解释你如何背弃婚约?解释你另结新欢?\"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你可知道静姝姐以为你死了,天天还在家吃斋念佛保佑你呢\" 月光下,周宽世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青禾并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他声音低沉,\"我与青禾也绝非你所猜测的关系。\" \"哈!\"刘连捷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全营上下谁不知道你周总兵与那苗女形影不离?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好糊弄?\"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刘连捷,我敬你是静姝的堂弟,一直忍让。但青禾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三河战场上若不是她\" \"救命之恩?\"刘连捷再次打断,眼中怒火更盛,\"所以你就以身相许了?静姝姐当年为你绣的荷包你可还留着?为你做的鞋袜你可还记得?送与你的怀表你可还收着?\" 周宽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块刻有楚勇周记的怀表:\"我日日带着!静姝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珍视如命!\"他的声音也开始提高,\"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刘连捷逼上前一步,几乎与周宽世鼻尖相对,\"你说啊!\"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后退半步:\"我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刘连捷步步紧逼,\"是不是你做贼心虚?\" \"刘连捷!\"周宽世终于爆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青禾家人死了,一寨子死了很多人,与你的曾国荃大人有关。 我若说出来,不仅我会死,你们刘家也会遭殃!\"的。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刘连捷头上。他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宽世:\"你你说什么?她家人的死与曾大人有什么关系?\" 周宽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我什么都没说。连捷老弟,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青禾确实是救了我命的恩人,至于静姝\"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将来会给她一个解释\" 刘连捷的大脑一片混乱。曾国荃?那个高高在上、手握重兵的湘军统帅?青禾山寨中的苗家女子,怎会与他扯上关系? 但看周宽世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你把话说清楚,\"刘连捷抓住周宽世的前襟,\"这苗女家与曾大人有何关系?\" 周宽世挣脱开来,整了整衣襟:\"我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连捷老弟,信我一次,青禾的事远比你知道的复杂。\" \"信你?\"刘连捷冷笑,\"你连实话都不敢说,叫我如何信你?\" 他眼中怒火重燃,\"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去问那个苗女!看她怎么说!\" 说着,他转身就要往营地方向走。 周宽世急忙拦住他:\"刘连捷!青禾与此事无关,你别为难她!\" \"滚开!\"刘连捷猛地推开周宽世,\"今日我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周宽世被推得踉跄几步,眼见刘连捷执意要去寻青禾,情急之下从背后一把抱住刘连捷:\"连捷老弟!冷静点!\" \"放开!\"刘连捷怒吼一声,肘部狠狠向后击去,正中周宽世腹部。周宽世闷哼一声,却不松手。 两人在溪边扭打起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袍。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厉喝从林中传来。 两人同时停手,只见一队巡逻士兵举着火把走来,为首的正是曾国藩的亲兵队长。 周宽世迅速放开刘连捷,整理衣衫:\"无事,我与刘将军切磋武艺。\" 亲兵队长狐疑地看着两人湿透的衣衫和脸上的淤青:\"深更半夜在营外''切磋''?两位将军还是回营休息,曾大帅最讨厌军中私斗。\" 刘连捷冷冷地看了周宽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周宽世站在原地,月光下他的表情复杂难辨。 回到营帐,刘连捷一拳砸在木柱上,指节顿时渗出血丝。他不在乎这点疼痛,比起心中的怒火,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周宽世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这个苗女同曾国荃有什么关系?这怎么可能? 帐外传来脚步声,刘连捷警觉地抬头。帐帘被掀开,进来的是他的亲信张勇。 \"将军,\"张勇低声道,\"属下刚才看见周总兵去了曾大帅的大帐。\" 刘连捷眼中寒光一闪:\"什么时候?\" \"就在一刻钟前,\"张勇回答,\"周总兵看起来神色匆匆。\" 刘连捷握紧了拳头。周宽世这是去告状了?还是去掩盖什么? \"继续盯着,\"他命令道,\"特别是那个苗女青禾的动向。\" 张勇领命退下。 刘连捷独自坐在帐中,静姝姐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堂姐。 \"静姝姐,\"他对着虚空低语,\"周宽世如果负了你,我定要他吃尽世间的苦头。\" 月光透过帐顶的缝隙洒落,在刘连捷坚毅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这一夜,湘军大营中,一颗将星的愤怒正式埋下, 如同长江底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澎湃。 第31章 回乡募兵 长江两岸的芦苇随着江水缓缓摇荡。 湘军大营内,旌旗猎猎,战马嘶鸣,远处传来操练的号子声,整齐划一,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 周宽世拖着受伤的左腿,一瘸一拐地走向中军大帐。 他的战袍早已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有自己的,有刚才同刘连捷打斗留下的。 三河镇一战,湘军精锐折损大半,李续宾将军战死沙场,七千将士血染疆场。作为幸存者,周宽世背负着太多太多。 \"周总兵回来了!\"营门前的哨兵认出了他,声音里带着惊喜和敬畏。 周宽世勉强点了点头,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他的目光越过层层营帐,落在那面绣着\"曾\"字的大纛上。 那面旗帜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曾大帅在帐中吗?\"周宽世声音嘶哑。 \"在的,大帅这几日彻夜不眠,处理军务。\"哨兵压低声音,\"听说三河镇的消息传来后,大帅没有几天是能合眼的。\" 周宽世心头一紧,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前,那里藏着一张沾满血迹的银票,义兄李续宾临终前托付给他的。三万两白银,是李将军毕生积蓄,要他转交给弟弟李续宜。 中军大帐外,两名亲兵拦住了周宽世。\"周总兵稍候,容我通报大帅。\" 帐内传来低沉的声音:\"是宽世吗?进来。\" 周宽世整了整残破的战袍,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帐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曾国藩坐在案几后,正在批阅文书。 他比周宽世上一次见到时更加消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末将周宽世,拜见大帅!\"周宽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曾国藩放下毛笔,缓缓起身。\"起来说话。\"他的声音平静,却掩饰不住其中的疲惫。 周宽世没有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末将有负大帅重托,三河镇一役,我军我军\" \"我都知道了。\"曾国藩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七千将士,血染沙场。续宾他真的战死了?\" 周宽世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眼中噙满泪水。\"李将军李将军临终前\"他的声音哽咽,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张被血染红的银票,双手高举过头。\"李将军嘱托末将,将此银票转交给李续宜将军。这是这是李将军的全部积蓄,三万两白银。\"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出灯花的轻微声响。曾国藩盯着那张血迹斑斑的银票,久久不语。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接过银票时,周宽世注意到这位湘军统帅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痕。 \"续宾还有什么话?\"曾国藩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周宽世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与火的战场。李续宾胸口中箭,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却仍死死抓着他的手。\" 告诉曾大帅续宾愧对栽培告诉续宜好好活着这银票给他娶妻生子别别学兄长\" 当周宽世复述完这些话,帐内已是泣不成声。曾国藩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良久,他才转过身来,眼中血丝密布,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宽世,你的伤怎么样?\" 周宽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左腿伤口又渗出了血,染红了地面。\"回大帅,不碍事,皮肉伤而已。\" 曾国藩走近几步,亲自扶起周宽世。\"坐下说话。\"他转头对帐外喊道,\"来人,上茶,再请医倌来为周总兵诊治。\" 周宽世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大帅不必费心,末将\" \"这是命令。\"曾国藩的语气不容置疑。 待亲兵退出后,曾国藩坐回案几后,目光如炬地看着周宽世。\"说说三河镇的情况,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周宽世详细讲述了战役的经过。曾国藩时而闭目沉思,时而提笔记录,听到关键处,眉头紧锁。 当周宽世讲到太平军如何利用地形设伏,如何切断湘军退路时,曾国藩突然拍案而起。 \"陈玉成!好一个伪英王!\"他的声音里既有愤怒,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钦佩。\"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周宽世低下头:\"末将无能,未能保护好李将军\" 曾国藩摆摆手:\"战场之上,生死有命。续宾求仁得仁,马革裹尸,是军人的荣耀。\"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只是这七千精锐都是我湘军的根基啊\"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医倌进来为周宽世处理伤口时,两人都一言不发。直到军医退下,周宽世才鼓起勇气,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大帅,末将有一事相求。\" 曾国藩抬眼看他:\"说。\" 周宽世再次跪倒在地:\"末将请求暂离军营,回乡养伤。\" 见曾国藩眉头微皱,他急忙补充,\"并非末将贪生怕死,而是\"他咬了咬牙,\"三河镇一役后,军中多有流言,说末将临阵脱逃才得以生还,末将不愿因个人之事影响军心,更不愿大帅为难。\" 曾国藩目光深邃,仿佛要看透周宽世的内心。\"你是想暂避风头?\" \"不仅如此。\"周宽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末将想利用养伤期间,回乡招募新兵,组建''周字营'',半年之后,末将必带精兵重返战场,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曾国藩站起身,在帐内踱步,油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帐布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周宽世屏住呼吸,等待命运的裁决。 终于,曾国藩停下脚步。\"兵由将有,是我湘军的传统。\"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你周宽世跟随我多年,从哨长做到统领,我了解你的为人。三河镇一战,你能活着回来传递消息,带回续宾的遗物,已是大功一件。\" 周宽世眼中含泪:\"大帅\" \"我准你所请。\",曾国藩一字一顿地说,\"但有两个条件。\" \"请大帅示下!\"周宽世激动地说。 \"第一,半年之后,必须按时归队,不得延误。\" \"末将发誓!\" \"第二,\"曾国藩的目光变得锐利,\"回乡期间,不得参与地方政务,不得与乡绅勾结,专心养伤练兵。若让我听到你有任何不法之举\"。 周宽世以头抢地:\"末将若有违大帅教诲,甘愿军法处置!\" 曾国藩点点头,脸色缓和下来。\"起来。\"他走到一个木箱前,取出一把佩剑,\"这把剑跟随我多年,今日赠予你。望你记住今日之言,不负湘军之名。\" 周宽世双手接过佩剑,热泪盈眶。\"大帅厚恩,宽世没齿难忘!\" 曾国藩又从书架上取下一部《纪效新书》。\"戚少保的兵书,你带回去好好研读,练兵之道,在于精而不在多。\" \"末将谨记大帅教诲!\" 夜色已深,曾国藩亲自送周宽世出帐。秋风吹动两人的衣袍,星光洒在军营上空。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梆子声,清脆而寂寥。 \"宽世,\"曾国藩突然开口,\"续宾临终前,可还安详?\" 周宽世停下脚步,声音哽咽:\"李将军是笑着走的。他说来世还要跟着大帅打天下。\" 曾国藩仰头望天,久久不语。周宽世看见一滴泪水从这位铁血统帅的脸颊滑落,消失在浓密的胡须中。 \"去。\"最终,曾国藩挥了挥手,\"好好养伤,我等你回来。\" 周宽世深深一揖,转身走入夜色中。他的步伐比来时坚定了许多,胸中燃烧着一团火,那是复仇的火焰,也是忠诚的誓言。 曾国藩站在帐外,目送周宽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沾血的银票,轻声自语:\"续宾啊续宾,你走得倒是潇洒\" 回到帐内,曾国藩提笔写下一封给李续宜的信。写完后,他吹灭油灯,在黑暗中静静坐着。营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半年\"曾国藩喃喃自语,\"陈玉成,就让你再猖狂半年\"。 而离开大营的周宽世,满眼是泪,义兄临终时哪有什么安详,是被两名红头巾太平军,活活砍死在土地庙里的。 两世为人的他,当然知道怎么回答曾大帅。曾国藩他只是想灵魂上有个安慰罢了,七千多子弟兵啊,其中就有他亲弟弟曾国华。 第32章 山谷龙呤 咸丰八年的秋风裹挟着血腥味,从安徽三河镇一路吹到湖南湘乡。 周征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战马,踏上了杨家滩的石板路。 他的战袍早已换成了粗布衣衫,腰间的总兵印信被层层包裹,藏在最贴身的暗袋里。 而苗女青禾干脆扮成了一个周宽世亲兵的模样。 \"听说了吗?三河镇那边\",路边茶棚里,几个老汉的议论声飘进周征的耳朵。 \"七千多杨家滩子弟啊!听说桥头老李家的三个儿子全没了\"。 周征的脚步微微一顿,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那场战役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义兄李续宾部全军覆没,尸横遍野的战场。 自己坠落白石山山崖,若不是青禾救了他用草药在竹林足足养了三个月……。 \"这位军爷看着面生啊。\",茶棚老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周征压低斗笠,摇了摇头快步离开,转过街角,一面招魂幡突然闯入视线,白得刺目。 然后是第二面、第三面整条街上,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白幡。 几个穿着孝服的妇人抱着牌位从祠堂出来,哭声撕心裂肺。 \"周周总兵?\"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宽世转身,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随即扑通跪地:\"真是您!您还活着!老周家祖坟冒青烟了啊!\" 这是村里的赵老汉,曾经给周家农忙时帮过工。 周征连忙扶起老人,却见对方老泪纵横:\"将军快回家,您爹他,自从收到阵亡名单上有您的名字,眼睛都快哭瞎了\"。 金盆村在杨家滩西侧,依山傍水而立,当周宽世站在自家那座青砖黛瓦的宅院前时,夕阳正将最后一抹血色泼洒在门楣上。 大门两侧贴着崭新的白色对联——那是家有新丧的标志。 \"爹,我回来了。\",周征推开虚掩的大门,声音沙哑。 院子里,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在给菜畦浇水。水瓢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周老汉缓缓转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儿子:\"世世伢子?\"。 父子相拥的那一刻,周宽世——或者说穿越者周征的灵魂,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这具身体的记忆与他的现代意识交织在一起,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周老汉反复念叨着,粗糙的手掌抚过儿子脸上的伤疤,\"听说李续宾大帅都你怎么\"。 周宽世扶着父亲进屋,简单讲述了突围经过,却隐去了苗女相救的细节。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这种事传出去对双方都是祸患。 \"现在挂什么总兵衔,实则曾大帅只给一个营六百多人的粮饷。\"周宽世苦笑着取出印信,\"剩下两千四百人,得儿子自己想办法。\" 周老汉闻言沉默良久,突然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个樟木箱子:\"家里还有二百两银子,你先\"。 \"爹!\"周宽世按住父亲的手,\"这是您的养老钱,况且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 夜深人静时,周宽世在油灯下铺开地图。 作为穿越者,他清楚记得21世纪湖南最大的金矿,就藏在身后的龙山。 但在共和国之前,这座金山还沉睡在茫茫群山中无人知晓。 \"涟水环绕的威威龙山\",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现代地质报告中的专业术语在脑海中闪现,\"石英脉型金矿,平均品位8克\/吨\"。 第二天清晨,周宽世换上便装,以祭祖为名义带着青禾同两个亲兵进了山。 夏日的龙山层连绵不断,远处望去如一条盘踞的巨龙,但走近才发现山势险恶——峭壁如刀削,溪涧深不见底。 \"将军小心!\"随行的亲兵王铁柱突然拽住他,前方三步之遥,看似坚实的路面竟是悬空的腐叶层,底下是数十丈深的峡谷。 周宽世额头渗出冷汗,现代记忆告诉他金矿就在西北侧山谷,但眼前的地形比卫星地图显示的险峻百倍,他们沿着猎户踩出的小径继续前行,忽然听到水声轰鸣。 \"是金蛇溪!\"王铁柱指着前方飞瀑,\"传说溪里有金砂,早年不少人来找过,都空手而归。\" 周宽世蹲在溪边,捧起一抔砂石仔细端详。阳光下,几点金芒隐约闪烁。 他心跳加速——这正是原生金矿被水流冲刷后形成的砂金! \"铁柱,这上游是什么地方?\" \"飞水崖,土匪黑老七的地盘。那地方邪性得很,进去的人经常莫名其妙失踪。\" 周宽世眯起眼睛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巅,根据现代知识,金矿原生带应该就在那片区域。 但在这个时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并开采土匪窝,难度不亚于打一场攻坚战。 回程路上,周宽世故意绕道经过飞水崖附近的村庄,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在村口玩耍,看到生人立刻躲进茅屋,一个缺了条腿的老汉坐在门槛上编草鞋,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老伯,这山上可还有人家?\"周宽世递上半块干粮。 老汉狼吞虎咽吃完,含混道:\"除了黑老七那群杀千刀的,谁还敢住山上?前年县太爷派兵围剿,结果\",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夜幕降临时,周宽世站在自家后院,望着龙山方向出神,月光给山峦镀上一层银边,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金脉在地下蜿蜒的走向。 但随即现实问题接踵而至,如何在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控制矿区?开采需要的人力、工具从哪来?提炼黄金的技术。 \"将军,有客人。\"王铁柱匆匆跑来,压低声音,\"是黑老七派来的探子,在村里打听您呢。\" 周宽世眉头一皱,他才刚勘察回来,土匪就得到了消息?看来这金矿注定不会轻易到手。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把火铳,这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稀罕物,也是他敢以现代人身份在乱世立足的底气之一。 \"准备一下,明天我们正式拜会这位黑老七。\",周宽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带二十个精锐,全副武装。\" 第二天拂晓,周宽世带着精心挑选的士兵向飞水崖进发。这些人都是湘军中久经沙场的老兵,是周宽世从曾大帅手中直接要来的班底。 每人背上除了火枪,还暗藏了周宽世设计的简易手雷,用竹筒装满火药和铁砂,虽然粗糙但在山地近战中威力惊人。 山路越来越陡,最后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在一处转角,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数十块滚石从上方呼啸而下! \"散开!贴近岩壁!\",周宽世的现代军事知识立刻发挥作用,士兵们训练有素地分散隐蔽,只有两人被飞石擦伤。 \"湘军的狗官,滚出龙山!\",粗犷的吼声从上方传来,周宽世抬头,看到崖顶上十几个手持土铳的汉子,为首者满脸横肉,应该就是黑老七。 周宽世示意士兵们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向前一步,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黑当家的,周某此来不为剿匪,只为谈一笔买卖!\"。 \"放你娘的屁!\"黑老七啐了一口,\"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个不是嘴上说得好听?弟兄们,给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周宽世突然抬手,短把火铳砰的一声,黑老七头顶的树枝应声而断。 这精准的射击在150米外完成,在这个普遍使用落后火绳枪的时代,简直是神技。 崖上一片死寂,周宽世趁机喊道:\"这一枪要是对着你的脑袋,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周某诚意合作,若黑当家的不给面子\",他做了个手势,身后士兵齐刷刷亮出手雷,\"那就玉石俱焚!\" 阳光穿过晨雾,照在周宽世冷峻的脸上,这一刻,现代人的智慧与古代将领的威严完美融合。 他知道,这场关于金矿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33章 龙山金窟 黑老七望着周宽世手下二十几把黑洞洞的枪口,还有他们手上像地瓜一样不明物体,心里有点发毛,多了几分畏惧之意。 他笑着对周宽世说:“军爷想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发财法?” 周宽世不慌不忙地拱手:\"黑寨主说笑了,周某此来,是给寨主和兄弟们送一场富贵。\" \"哦?\"黑老七来了兴趣,\"什么富贵?\" \"飞水崖下有金矿。\",周宽世直截了当,\"周某需要人手开采,愿意与寨主五五分成。\" 山谷里顿时一片哗然,黑老七猛地站起身:\"放屁!老子在这飞水崖住了十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金矿!\" 周宽世从怀中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矿石,随手抛给黑老七:\"寨主请看。\" 黑老七接住矿石,借着火光仔细端详。只见那石块表面闪烁着细碎的金色光芒,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他的独眼顿时瞪得溜圆。 \"这这真是从飞水崖下挖出来的?\"黑老七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宽世点头:\"千真万确,寨主若不信,明日可随我一同去矿脉处查看。\" 黑老七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随即又警惕起来:\"周大人为何要找我们合作?你们兵强马壮,何愁找不到矿工?\" \"实不相瞒,此事需绝对保密。\",周宽世压低声音,\"朝廷对金矿管控极严,若消息走漏,不仅矿采不成,你我都要掉脑袋,寨主和兄弟们久居深山,正适合这隐秘差事。\" 黑老七沉吟良久,突然狞笑道:\"周大人好算计!不如这样,你告诉我金矿具体位置,我自会开采,到时候分你一成如何?\" 周宽世早料到会有此一出,他微微一笑:\"寨主果然爽快,不过\"他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 黑老七脸色大变:\"怎么回事?\" 一个土匪慌慌张张跑进来:\"寨主不好了!山下全是官兵!\" 周宽世不紧不慢地说:\"忘了告诉寨主,我带了三百兵勇埋伏在山下,若一炷香内不见我下山,他们就会攻上来。\" 周宽世盯着黑老七的眼睛,\"寨主觉得,凭你这几十号人,能挡住我部的火炮吗?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 黑老七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颓然坐地下:\"周大人好手段我黑老七服了。\" 次日清晨,周宽世带着黑老七和二十多名土匪来到飞水崖下一处隐蔽的山坳。 他指着岩壁上一条不起眼的裂缝:\"从此处向内挖掘三丈,就能见到金脉。\" 土匪们将信将疑地开始挖掘,到了午后,一个土匪突然惊呼:\"金子!真的有金子!\"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岩缝中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黑老七扑上去,用手扒开碎石,挖出一块核桃大小的天然金块,激动得浑身发抖。 周宽世满意地点点头:\"从今日起,这里就是我们的金矿,黑寨主,还请你和兄弟们改行做矿工,我保证待遇从优。\"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飞水崖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宽世调来了更多兵勇,在矿区周围构筑了三层防御工事。 最外围是木栅栏和壕沟,中间是土石垒成的矮墙,最内层则是几座坚固的碉楼,上面架设了小型火炮。 \"大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亲兵王铁柱不解地问。 周宽世站在新建的了望塔上,俯瞰整个矿区:\"铁柱,你可知道这金矿的价值?足够支撑湘军数十年的军饷!若消息走漏,不仅土匪会来抢,官府也会插手,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为了掩人耳目,周宽世命人每日不定时鸣炮,对外宣称这里是新招募的炮手进行炮术训练的场所。 隆隆的炮声确实掩盖了矿洞内的挖掘声,方圆十里内的百姓都避而远之。 矿工的生活区被严格隔离,进出都要经过层层检查。 周宽世亲自制定了一套严密的制度:矿工分为三组轮流作业,每组都有兵勇监视; 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矿区;所有采出的金矿石必须立即上交,由专人登记保管。 黑老七起初还算安分,但随着金矿产量日渐增加,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周宽世注意到了这一点,特意把他叫到自己的营帐。 \"黑寨主,这是你这个月的分成。\",周宽世推过去一个小布袋,\"按照约定,五五分成。\" 黑老七打开布袋,里面是十几两碎金。他勉强笑了笑:\"多谢周大人。\" 周宽世盯着他的眼睛:\"黑寨主似乎不太满意?\" \"不敢不敢。\"黑老七连忙摆手!\",只是兄弟们日夜劳作,这分成是不是\" 周宽世打断他:\"黑寨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金矿若被官府知道,你我都是死罪,现在这样隐秘开采,虽然分成少些,但胜在安全长久。你说是不是?\" 黑老七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但周宽世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甘。 一个月后的傍晚,矿区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警哨声,周宽世正在查看新采出的一批矿石,闻声立即抓起佩剑冲出帐篷。 \"大人!黑老七反了!\"王铁柱满脸是血地跑来报告,\"他们打伤了守卫,抢了今天采出的狗头金,往北边跑了!\" 周宽世脸色一沉:\"多少人?\" \"黑老七和八个他的心腹,他们还煽动了十几个矿工。\" 周宽世迅速判断形势:\"北边是悬崖,他们跑不远,传我命令,一队守住矿洞,二队跟我追!\" 二十名老兵迅速集结,周宽世亲自带队,沿着黑老七等人逃跑的痕迹追去,天色渐暗,山林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追出约莫三里地,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周宽世示意众人隐蔽,自己悄悄摸上前去观察。 月光下,只见黑老七正与几个手下争执不休,地上散落着几块黄澄澄的狗头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老大,咱们分了!何必非要全带走?\"一个土匪哀求道。 黑老七狞笑着举起刀:\"蠢货!这些金子够咱们逍遥一辈子了,谁也别想分我的!\" 周宽世看准时机,一声令下:\"上!\" 老兵们如猛虎般扑出,瞬间将土匪们团团围住。 黑老七见势不妙,抓起一块最大的狗头金就要跑,却被周宽世一个箭步拦住。 \"黑老七,我给过你机会。\"周宽世冷冷地说。 黑老七眼中凶光毕露:\"周宽世!你以为就凭你能拦住我?\"他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短铳,对准周宽世扣动了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王铁柱猛地扑来,将周宽世推开,\"砰\"的一声,赵铁柱肩头中弹,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襟。 周宽世眼中杀机暴涨,拔剑直取黑老七,两人在月光下激烈交锋。 刀光剑影间,黑老七渐渐不支,最终周宽世一个漂亮的回身斩,剑锋划过黑老七的咽喉。 土匪头黑老七目瞪大眼睛,捂着喷血的脖子缓缓倒下,其余土匪见首领毙命,纷纷跪地求饶。 周宽世收剑入鞘,冷冷扫视众人:\"把金子捡起来,带回矿区。\" 周宽世望着黑老七的尸体,心里默默的念着,“黑老七!今日别怪自已心狠,这黄澄澄的东西太能动人心,今日如果不让你死,明日就是我亡啊!” 现在这批采金队伍,身份都是原山中土匪所转变而来,挖矿的力气有得是,但提炼的技术却没有。 把原始的矿石转换成能使用的金块,技术上还存在较远的距离,但周宽世不急,他还有的是时间。 第34章 点石成金 龙山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早,周宽世站在飞水崖金矿矿洞入口处,望着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山峦,眉头紧锁。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起矿工失踪案件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诡异的是金砂、工具一样不少,有兵勇加执守卫的矿工们,也不可能逃出这四面环山的矿区。 \"总兵大人,人都到齐了。\"亲兵队长王铁柱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五名精锐亲兵,以及一直以亲兵装束示人的青禾。 其实亲兵营的兵勇都知道,周大人在三河被一位苗女所救,回营后,苗女一直同他形影不离,周大人身边这个腰部纤细的亲兵,想必就是那苗女,只是女扮男装而已。 那苗女约莫二十出头,皮肤白皙得不似山里人,一双杏眼明亮如星,腰间挂着几个透着药香的小布袋。 她向周宽世行了个苗家礼:\"青禾见过军爷。\" 周宽世点点头:\"青禾,这次劳烦你了。矿上接连出事,再这样下去,人心惶惶,金矿就要停工了。\" 青禾轻抚腰间布袋:\"大人放心,若真是''那东西''作祟,青禾自有办法对付。\" 一行人沿着矿工们常走的山路向深处进发。越往里走,山路越发崎岖,两侧岩壁上渗出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青禾时而蹲下查看地面,时而摘取路边的野草闻嗅。 \"停。\"青禾突然抬手,指向右侧一条几乎被杂草掩盖的小径,\"这里有腥气,很淡,但是不对。\" 周宽世示意亲兵警戒,跟着青禾拨开灌木。小径尽头是一处陡峭的悬崖,崖下雾气缭绕,隐约可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飞水崖\",一个年长的亲兵低声惊呼,\"老矿工都说这下面有吃人的妖怪!\" 青禾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取出几粒红色药丸分给众人:\"含在舌下,可避瘴气。\"她自己则取出一粒紫色药丸吞下。 沿着湿滑的崖壁下行约莫半个时辰,众人终于站在了洞口前。洞口约两人高,内里幽深不见底,一股混合着腥臭与草药味的怪风从洞中阵阵吹出。 青禾脸色突变:\"是蟒蛇!而且是条老蛇精了。\" \"蟒蛇?\"周宽世握紧了腰刀。 \"苗疆传说中的守护兽,体型巨大,喜食人畜。这条\",青禾嗅了嗅空气,\"至少活了上百年,难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矿工。\" 正说话间,洞内传来\"沙沙\"的摩擦声,越来越近,青禾迅速从布袋中抓出一把黄色粉末撒在众人周围:\"别动!这是蛇见愁,能掩盖人气。\" 一条水桶粗细的巨蟒缓缓游出洞口,通体乌黑发亮,头部有明显的隆起,眼睛如铜铃般大小,猩红的信子不断吞吐。 它在洞口徘徊片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终究没发现隐藏在药粉屏障后的众人,又缓缓游回了洞中。 待巨蟒走远,青禾才长出一口气:\"比想象的还要大普通刀剑怕是伤不了它。\" \"那怎么办?\"王铁柱声音有些发抖。 青禾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有祖传的''七日断肠散'',本是用来对付叛寨的仇人,没想到要用在这里。\" 她从最贴身的小袋中取出一个拇指大的黑玉瓶,\"需要有人把这药送入蛇腹。\" 周宽世刚要开口,青禾却摇头:\"大人武艺高强,但对付这种灵物,蛮力无用,我有苗家秘法,可引它上钩。\" 计划很快制定,青禾取出随身携带的各种草药,现场调配起来。 她将几味草药捣碎混合,加入蜂蜜揉成团,最后将黑玉瓶中的粉末小心地包裹在药团中心。 \"这是''百草蜜'',蟒蛇最爱的味道。\",青禾解释道,\"但它嗅觉灵敏,直接下毒会被识破。所以外层是纯药饵,中层是麻痹它嗅觉的''醉蛇香'',最里层才是毒药。\" 她又取出一个竹制的小哨子:\"这是''蛇哨'',能模仿雌蛇求偶声,待会儿我吹响哨子,把蟒蛇引出洞来,你们躲远些。\" 众人按计划埋伏好后,青禾站在洞口不远处,吹响了蛇哨,那声音似哭似笑,诡异非常。 不多时,洞内传来急促的爬行声,那条巨蟒以比之前快数倍的速度冲出洞口,直扑青禾而来。 青禾不慌不忙,将药饵抛向预定位置,一处四周堆满枯枝的凹地。 巨蟒果然被药饵吸引,庞大的身躯完全游出洞穴,开始吞食药饵。 就在巨蟒吞下药饵的瞬间,青禾打了个呼哨,埋伏的亲兵立刻将火把投向四周的枯枝。 火势瞬间蔓延,形成一个火圈将巨蟒围住。巨蟒受惊想要突围,却因药效开始发作而动作迟缓。 \"醉蛇香起效了!\"青禾高喊,\"现在它嗅觉麻痹,察觉不到毒药!\" 巨蟒痛苦地翻滚着,撞得洞口的岩石纷纷坠落,渐渐地,它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瘫软在地,只有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青禾。 确认巨蟒死亡后,众人小心翼翼地进入洞穴,洞内空间出乎意料地宽敞,角落里堆满了白骨和矿工们的衣物、工具。 而在洞穴最深处,有一个明显经过人工修整的石台,上面放着两个金属盒子。 周宽世用刀尖挑开已经锈蚀的盒子,里面是几卷用油布包裹完好的竹简。 展开一看,最上面赫然写着《千金方》三个大字,落款竟是\"孙思邈\"! \"这是药王孙真人的手迹?!\",周宽世难以置信。 青禾则被另一个盒子中的绢帛吸引:\"大人,这更了不得!\",她小心展开泛黄的绢帛,\"《点金术》,这是一本失传已久的炼金秘法!\" 绢帛上详细记载了一种将金矿石提纯为足金的方法,远比当时矿上使用的水银法简单高效: \"取金矿石碎如豆,入坩埚中,加三倍量之硇砂,微火慢煨。 待硇砂尽化,倾入冷水,金即沉底。去其上浮杂质,复以弱火烘之,则得纯金\" 青禾眼睛发亮:\"这法子妙啊!硇砂(氯化铵)能分解矿石中的杂质,却不会损耗黄金。比用水银安全多了,而且得金率更高!\" 周宽世若有所思:\"看来这蟒蛇守护的不是洞穴,而是这些宝物,孙真人当年云游至此,或许就是为镇压这蛇精而来。\" 离开洞穴时,夕阳已经西沉,青禾回头望了眼已经死去的巨蟒,轻声道:\"万物有灵,今日杀生实非得已。\"她从腰间取出一小包粉末撒在蟒尸上,\"愿你来世不再为恶。\" 回到矿区后,青禾将《点金术》中的方法传授给矿工们。果然,新法不仅操作简单,出金率还提高了三成有余。 周宽世将《千金方》郑重收好,准备找人在龙山山顶的药王殿用石碑全文雕刻下来,以福万民。 至于飞水崖下的那个洞穴,周宽世下令永久封闭,并在洞口立了块石碑,上书\"药王镇妖处\"五个大字。 而每当夜深人静时,有矿工说还能听到洞中传来沙沙的声响,仿佛还有小蛇在游走 但自那以后,龙山金矿再也没发生过矿工失踪的怪事。而青禾的名字,也和那个关于巨蟒与秘宝的传说一起,后来在八面龙山数十里流传开来。 第35章 姑娘驾到 咸丰九年的夏天,杨家滩镇中心周家兵站前,新扎的招兵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后生正围着木桌登记名册。 周宽世站在檐下,左腿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三河大战留给他的纪念。 \"动作都快些!天黑前要把这批人的籍贯都核对清楚。\"他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缺口的长刀。 但是三河大败后,以往在杨家滩以当兵为荣的情况大有改变,死的七千多人全是杨家滩子弟啊,李家、刘家、周家、毛家、萧家、彭家等杨家滩只要能说得上名号的世家,哪家不是处处挂白幡。 虽说当兵身经百战后能福?加身,光宗耀祖,但也真是拿命在拼,会死人啊 因此周家在杨家滩的兵站里,也没招到几十人,周宽世为此正焦头烂额。 忽然,街角传来一阵骚动,马蹄声由远及近,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周宽世!你给我出来!\" 这声音像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周宽世脑中所有思绪。 他猛地抬头,看见一匹枣红马横冲直撞地闯进兵站前院,马背上坐着个穿藕荷色衫子的女子,发髻散乱,杏眼里燃着两簇火苗。 刘静姝,周宽世的喉咙突然发紧,五年了,杨家滩老刘家的小姐出落得更加标致了。 可那眉眼间的倔强丝毫未变,她利落地翻身下马,裙摆扫起一阵尘土,腰间挂着的玉坠子叮当作响。 \"静、静姝?\",周宽世下意识后退半步,左腿磕在门槛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这模样引得刘静姝冷笑一声,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扬手就要打。 \"小姐!\"跟着跑进来的丫鬟春桃死死抱住她的胳膊,\"这么多人看着呢!\"。 周宽世这才注意到兵站内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乡民,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对副将使了个眼色:\"今日招兵到此为止,都散了。\" 待人群不情不愿地散去,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刘静姝的胸口剧烈起伏,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摔在周宽世脸上:\"你可还记得这个?\"。 信纸飘落在地,周宽世弯腰去捡,熟悉的字迹刺得他眼睛发疼,\"待我立了军功回来,定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那是他二十三岁时写下的承诺,纸页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 \"我\"周宽世的拇指抚过自己当年的署名,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三河镇那场血战突然在眼前闪回,震耳欲聋的炮声,同袍们被长矛刺穿的惨叫,还有他躺在等死时山崖下等死时,那个背着药篓的苗家女子。 \"听说你带了个苗女回来?\",刘静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就住在周家老宅的西厢房?\"她说着突然红了眼眶,\"我在老刘家等了你五年!直到有人说看见你的名字出现在阵亡名录上\" 春桃扯了扯自家小姐的袖子,小声道:\"老爷说这事得从长计议\"。 \"议什么议!\",刘静姝甩开丫鬟的手,直直盯着周宽世,\"今日你要么履行婚约,要么我就吊死在这兵站门口!我们刘家的姑娘,丢不起这个人!\"。 周宽世额头上沁出冷汗,他想起青禾,那个救了他性命,又陪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姑娘。 此刻她应该正在后院煎药,草药的味道会染黑她纤细的手指,昨日她还笑着说要给他做件新棉袄,针脚都打好了一半。 \"静姝,\"他艰难地开口,\"当年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所以就能另结新欢?\"刘静姝冷笑,\"周大将军如今衣锦还乡,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旧人了。\", 她说着从腰间荷包里倒出枚铜钱,\"这是你第一次领饷银时给我打的相思扣,今日便还了你!\"。 铜钱当啷一声滚到周宽世脚边,他弯腰去捡,左腿的伤突然剧痛,整个人踉跄着跪倒在地。这一跪,倒像是某种迟来的忏悔。 暮色渐浓,周家祠堂里香烟缭绕,周宽世跪在祖宗牌位前,身后坐着周家族长和几位叔伯。 青禾被安置在偏厅,由几个婶娘陪着,这是规矩,未过门的姑娘不能参与这种议事。 \"糊涂!\"周老爷子拄着拐杖重重敲地,\"刘家是什么门第?先别说刘腾鸿、刘腾鹤,刘岳昭、刘连捷这些大人如今都在曾大帅跟前当差,他堂姐你也敢辜负?\" 周宽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青禾于我有救命之恩,她现在一个家人也没有了,\" \"那就纳为妾室!\"三叔公拍案道,\"静姝姑娘必须明媒正娶!你可知这些年来,刘家顶着多大压力?多少人家上门提亲,那姑娘硬是咬定你活着\"。 祠堂的雕花窗棂外,一弯新月悄悄爬上树梢。周宽世想起五年前离家那日,刘静姝偷偷跑到渡口送他。晨雾里她踮脚给他系上平安符,还有那刻字的黄铜怀表,指尖擦过他下巴时微微发抖。那时他承诺过什么?八抬大轿,凤冠霞帔。 \"我\"他声音嘶哑,\"能否同日迎娶二人?按情分先后,静姝为大,青禾为小。\" 祠堂里霎时安静下来。几位长辈交换着眼色,最后周老爷子长叹一声:\"倒也是个法子。只是那苗女\"。 \"青禾通情达理。\",周宽世急忙道,\"她早说过不与正室争锋。\" 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周宽世心头一跳,冲出去时只见回廊拐角一片青色衣角闪过。 他追到后院,看见青禾蹲在井台边,脚下是摔碎的茶盏。 \"都听见了?\"周宽世轻声问。 青禾抬起脸,月光下能看见她脸颊上的泪痕,但嘴角却挂着笑:\"这样很好。\"她的话还带着苗疆口音,\"我本来就不配\"。 周宽世握住她生着茧子的手,想起在三河镇外的茅屋里,就是这双手为他剜出腿上的箭镞。 那时她哼着古怪的苗歌,眼泪却砸在他伤口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喜日定在九月初八,周家大院张灯结彩,正门贴着双喜字,左边是刘家送来的紫檀木雕花轿,右边是青禾的蓝布小轿。 杨家滩的老人们都说,酒席大摆了七天,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刘静姝穿着大红嫁衣坐在闺房里,春桃正给她戴上沉甸甸的凤冠。 \"小姐今日真美。\"小丫鬟说着突然哽咽,\"就是便宜了那个苗女\"。 \"闭嘴!\",刘静姝对着铜镜抿了抿胭脂纸,镜中人眉眼如画,却透着几分凌厉,\"往后这种话不许再说。\"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那苗女救了他的命。\" 与此同时,西厢房里的青禾正对着一套水红色嫁衣发呆,周家婶娘刚给她绞了脸,现在火辣辣地疼。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慌忙擦掉眼泪,却见进来的是个陌生丫鬟。 \"我们小姐让送来的。\"丫鬟放下个锦盒就走。青禾打开一看,是副银镯子,内侧刻着\"百年偕老\"四个小字。 黄昏时分,两支迎亲队伍在周府门前汇合。八抬大轿落地时,鞭炮声震耳欲聋。 周宽世穿着崭新官服,胸前系着大红绸花,先掀了刘静姝的轿帘。 盖头下的新娘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指尖冰凉,周宽世握住的瞬间,仿佛回到五年前那个雾蒙蒙的清晨,而后他走向蓝布小轿,青禾的手心里全是汗,却温暖如初。 \"一拜天地——\" 司仪拖长的声调里,周宽世看着身旁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忽然觉得命运何其荒谬。 三河镇的尸山血海,苗寨的竹楼炊烟,杨家滩的晨雾夕阳,所有这些碎片,最终拼成了此刻祠堂里三缕纠缠的香烟。 宴席持续到深夜,当周宽世微醺着走进洞房时,刘静姝已经自己掀了盖头,正在卸妆。 铜镜映出她凌厉的眉眼:\"先去西厢,新娘子该等急了。\" 周宽世站在原地没动:\"静姝,我\"。 \"不必解释。\",她打断他,从妆奁底层取出个布包,\"你的旧物,我都带来了。\" 展开的布包里,有他写过的信,送过的簪子,还有半块鱼形玉佩,当年他掰开作信物的那半。 烛火噼啪作响,周宽世突然单膝跪地,从靴筒里掏出个油纸包:\"三河镇突围那日,这个一直贴在心口。\"纸包里是另外半块玉佩,边缘已经磨得圆润。 刘静姝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玉佩上碎成八瓣。 窗外忽然传来苗歌的调子,若有若无,像山间的雾气,两人同时望向西厢的方向,那里亮着温暖的灯光。 第37章 钢铁怪兽 咸丰九年秋,老刘家大姑娘刘静姝,与金盆村当年的抓泥鳅郎周宽世,完美结成夫妻,这对周宽世来说,绝对是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老刘家数代经商,是名震湘中的商贾世家,从湘江到长江的所有码头,都开有刘家商铺,这些能给周宽世提供源源不断的各地物资。 周宽世又秘密拥有龙山飞水涯的金矿开采,这是笔不为人知的惊天财富,设卡收厘金为兵勇补充军饷?这种趁火打劫的事,为周宽世所不耻。 某日,杨家滩军械库里飘散着桐油与硝石混合的气息。 周宽世抚摸着刚运抵的德莱赛1841针发枪,金属枪管在桐油灯下泛着幽蓝光泽。 这种普鲁士最新式步枪的仿制品,射程可达四百步,比绿营兵用的鸟铳足足远了四倍。 \"大人,按您吩咐,枪管全部改用坩埚钢锻造。\",军械官捧着图纸禀报:\"膛线用蒸汽机床刻制,铅弹裹着浸油鹿皮,装填速度比旧式火绳枪快三成。\" 周宽世点点头,现代记忆告诉他,这种米尼弹原理的弹药将彻底改变战争形态。 基地深处传来锻锤的轰鸣,三十座焦炭熔炉昼夜不息,将龙山金矿运来的生铁炼成优质钢材。 长枪营八百士卒分作四哨,每哨列装二百支线膛燧发枪。 这种仿制恩菲尔德1853的步枪重九斤四两,采用击发火帽装置,阴雨天气仍可击发。 弹药袋内分三层:上层装填定装纸壳弹,中层放置铜制量药匙,下层储备火帽与通条。 \"注意装弹步骤!\"教习官吼声在靶场回荡:\"咬开纸壳-倒火药-塞弹丸-通条压实!\",随着此起彼伏的爆响,四百步外的包铁木靶应声碎裂。 周宽世特意设计的四排轮射战术,让火力密度达到每分钟五轮齐射。 短枪营五百精锐配备湘丙型六连发转轮手枪,黄铜弹巢可预装六发定装弹。 这种借鉴柯尔特1851海军型的武器,使用36口径锥形铅弹,十五步内能击穿双层棉甲。 每个士兵另配一柄精钢腰刀,刀身带有血槽,柄首镶嵌铜制虎头。 巷战训练场上,士卒们两人一组背靠而立。 一人持枪速射压制,另一人持刀近身格杀。 特制的牛皮枪套带有快速装填器,二十秒内就能完成六发弹匣更换。 周宽世看着腾起的硝烟,仿佛看到未来堑壕战的雏形。 十二门湘戊型后装线膛炮列阵校场,青铜炮管长六尺,口径三寸,使用楔形炮闩闭锁。 这种借鉴克虏伯钢炮设计的武器,射程可达三里,配备的爆破弹内置延时引信,落地后能穿透屋顶才爆炸。 \"装填手注意!\"炮长挥动令旗:\"一号炮高爆弹,装药两斤,仰角二十八度!\",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八百米外的土垒腾起十丈高的烟柱。 周宽世特意设计的四轮炮架,可用六匹骡马拖曳,行军速度比清军旧式红夷大炮快两倍。 骑兵营三百轻骑列装湘丁型杠杆式卡宾枪,这种仿制温彻斯特1846的连发武器,十三发管状弹仓带来持续火力。 马刀采用德国克虏伯钢锻造,弧形刀刃经过渗碳处理,斩断三层浸湿草席不见卷刃。 晨曦中,骑兵呈楔形阵掠过校场。 三十步外木靶林立,骑手们单手持枪连续击发,铜制弹壳如雨点般坠落。 特制的双扣式枪背带,让士兵能在冲锋与射击间快速转换。 周宽世看着扬起的烟尘,仿佛看到未来机械化部队的雏形。 后勤部的二百辆四轮马车正在装载物资,这些借鉴美式康科德马车的运输工具,载重可达八百斤。 每辆车配备两名驭手、四匹蒙古马,车轴装有钢制弹簧,崎岖山路上日行六十里。 \"医疗队携带樟脑酊二十坛,吗啡注射液五十盒。\"。 军需官核对清单:\"工兵连配发折叠舟桥六套,硝化棉炸药二百斤。\" 周宽世设计的模块化运输系统,能让整个部队在三个时辰内完成拔营。 周宽世用了不到半年时间,打造了一支3000人的钢铁怪兽,这只怪兽能吞食大清国当时大部分敌对势力,是一股钢铁洪流。 第38章 天国之翼 1856年夏,秦淮河的夏夜本该和风送爽,此刻却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翼王石达开勒马立于朱雀桥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像柄出鞘的利剑刺向东王府方向。 那里传来的惨叫已持续三个时辰,火把将夜空烧出个窟窿,黑烟裹挟着皮肉焦臭灌满金陵城。 \"报!北王殿下已将东王首级悬于仪凤门!\"传令兵甲胄上沾着脑浆,因受到惊吓,声音有点发颤。 石达开握缰绳的手暴起青筋,三日前接到天王密诏时,他万没想到韦昌辉会做到这般地步。 东王府的汉白玉台阶成了血瀑,韦昌辉踩着杨秀清弟弟杨辅清的头颅,剑尖挑着块滴血的黄绸,那是东王的\"万岁\"冠冕残片。 \"清妖窃据天父威名多年!\"他踹开脚边无头女尸,那是杨秀清最宠爱的九姨太,\"今日方知谁是真天命!\"。 石达开闯入大殿时,韦昌辉正命人将杨秀清的尸体剁碎腌渍。 三百具杨秀清亲兵尸体堆成京观,最顶上插着东王被剜目的首级。 \"昌辉!\"石达开剑鞘击飞正在施暴的士兵,\"天父儿女岂容如此糟践?\"。 韦昌辉醉眼猩红,突然大笑揽住他肩膀:\"达开知否?杨贼临死前说说该先杀你这''真豪杰''!\"。 三更梆子响时,石达开在翼王府惊醒,他梦见杨秀清被割开的喉咙里飞出蝗虫。 此刻窗外正传来窸窣声。\"父王!\"五岁幼子石定忠赤脚跑来,\"街上有铁甲在反光。\",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已钉上雕花门楣。 \"北王有令!翼王府私通清妖,格杀勿论!\",黑压压的兵潮撞开朱漆大门。 石达开提剑冲出寝殿,看见妻子黄蕙真将幼儿推入密道,转身就被长矛贯穿胸膛。 老仆抱着他最小的女儿跪地求饶,被马刀连头带肩劈成两半。 \"韦昌辉!\"石达开的长啸惊起满城寒鸦,他挥剑斩断床幔系绳,黄绫如血瀑垂落窗外。 当亲兵队长用身体堵住追兵时,他攥着染血的银锁片跃入秦淮河,那是女儿周岁时他亲手打的长命锁。 天王府的铜壶滴漏指向寅时,洪秀全在龙袍下暗藏匕首,韦昌辉带着酒气闯进寝宫:\"二哥!石达开那厮跑了!\"话音未落,十二名刀斧手从蟠龙柱后闪出。 \"贤弟辛苦。\",洪秀全抚摸着韦昌辉献上的东王印玺,\"且看看这是何物?\"印钮突然弹开,毒针直刺咽喉。 石达开再入天京那日,朝阳门挂着韦昌辉腐烂的残肢。 百姓沿街跪拜,他们记得是这位翼王在九江散尽家财赈灾,可当石达开推开议政殿大门时,龙椅两侧已站着洪仁发、洪仁达,天王那两个草包兄长。 \"陛下,皖北粮饷当速解。\",石达开递上奏章,洪秀全却摩挲着龙椅扶手的机关,那里藏着诛杀杨秀清的密诏副本。 \"爱卿辛苦。\",他瞥见翼王腰间佩剑,想起密探说城外十万大军只认石字帅旗。 深秋的雨打湿了翼王府新漆的匾额,石达开凝视案上地图,突然听见瓦片轻响。 亲卫撞开门时,七枚毒蒺藜已钉入石达开刚坐过的太师椅。 \"第五次了。\",部将曾锦谦咬牙道,\"洪仁发今日又克扣我军冬衣。\" 窗外隐约传来《太平礼制》的诵经声,那是天王在举行\"天兄临凡\"仪式。 咸丰七年五月十五,长江水比往年更湍急,石达开的白龙驹踏碎天王府送来的\"合卺酒\",洪秀全刚将胞妹指婚给石达开。 \"开拔!\"石达开轻声道,紧跟石达开身后的十万大军,静默渡江。 晨光中,洪宣娇的红盖头飘落江心,与她三日前偷偷送来的城防图一起沉入漩涡。 洪秀全在朝阳门城垛找到血书时,石达开的帅旗已消失在地平线。 \"若效仿明太祖濠州旧事\",他碾碎信笺,突然发现墙角新刻的小字,那是石定忠逃命那晚用弹弓刻的:翼王府石阶第三块砖下,埋着黄蕙真没绣完的五爪团龙旗, 这显然是有人在搞一种栽赃陷害,这年头谁还搞这么幼稚的把戏。 洪秀全笑了,但他仍更愿相信,石达开这名天国的羽翼,早就背叛了自己,功高震主的结局,历来如此。 第39章 道金牌 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扫过天京城高耸的城墙。 城内,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萧条冷落,商铺大门紧闭,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街角翻找着可以果腹的东西。 天王府内,洪秀全站在\"真神台\"前,双手颤抖地捧着一份军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清妖已围困天京三月有余,东门粮道被断,城中存粮不足半月之用\",洪仁发跪在地上,声音越来越低,\"北王旧部又在城中煽动叛乱,昨夜南库遭劫\" 洪秀全猛地将手中军报掷在地上,黄绸龙袍下的身躯微微发抖。\"朕乃上帝次子,天下真主!这些清妖竟敢\",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宫女慌忙递上丝帕。 洪仁达见状,连忙上前:\"天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依臣弟之见,当务之急是召回翼王,如今能解天京之围者,非石达开莫属。\" \"石达开?\"洪秀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转身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思绪回到半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韦昌辉血洗翼王府,石达开缒城逃脱,他那些无辜的妻儿老小却 \"天王!\"洪仁发打断了他的回忆,\"清妖江南大营已推进至孝陵卫,再不决断,恐天京危矣!\" 洪秀全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拟旨,加封石达开为''义王'',赐金牌一面,命他即刻率兵回援天京。\" 当夜,第一道金牌诏书被秘密送出天京,负责护送的是翼王旧部、现任天京巡防营统领陈玉成。 这位年轻的将领将金牌藏于贴身的皮囊中,带着二十名精锐骑兵,趁着夜色从西门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潜出。 \"务必亲手交到翼王手中。\"洪仁达在城门口叮嘱,\"告诉他,天王已知错,愿以''义王''之位相待,共襄天国大业。\" 陈玉成抱拳领命,眼中却闪过一丝疑虑。他清楚记得半年前天京事变时,正是这位洪仁达与北王韦昌辉密谋诛杀杨秀清,又险些害死翼王。如今却 十日后,安庆城外石达开大营。 \"报!天京来使求见!\"亲兵的声音打断了军帐内的军事会议。 石达开抬起头,坚毅的面庞上剑眉微蹙。他放下手中的地图,沉声道:\"传。\" 陈玉成风尘仆仆地走进大帐,单膝跪地:\"末将参见翼王!天京危急,天王特遣末将送来金牌诏书,请翼王回京主持大局!\"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黄绸包裹,双手呈上。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石达开的谋士张遂谋上前接过包裹,小心打开,露出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正面刻着\"义王\"二字,背面则是\"奉天讨胡\"的太平天国印玺。 石达开接过金牌,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刻字,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义王''?天王倒是慷慨。\" \"翼王,\"陈玉成抬头,眼中含泪,\"天京粮草将尽,清妖围困日紧,天王说说他知错了,愿与翼王摒弃前嫌,共渡难关。\" 石达开沉默良久,忽然问道:\"玉成,你离京时,天王可还安好?\" \"天王日夜在真神台祈祷,面容憔悴了许多。\",陈玉成犹豫片刻,又低声道,\"但朝政多由洪仁发、洪仁达把持,二人仍时常出入后宫,饮酒作乐。\" 帐中一片哗然,石达开猛地拍案而起,眼中怒火闪烁:\"天京危在旦夕,他们竟还\"话未说完,又强自压下怒气,挥手道:\"玉成一路辛苦,先下去休息,此事容我三思。\" 待陈玉成退出,张遂谋立即上前:\"翼王,此乃''十二金牌召岳飞''之故技,万万不可中计!\" 老将曾锦谦也劝道:\"半年前天京事变,韦昌辉杀我翼王府上下百余口,天王可曾制止?如今形势危急才想起翼王,其心可诛!\" 石达开踱步至帐外,望着远处连绵的军营。秋风拂过他略显斑白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 他想起数年前初入天京时,洪秀全在金龙殿上豪言\"直捣黄龙\"的壮志;想起自己提出北伐计划时,天王眼中的赞许;更想起半年前那个血夜,他从城墙缒下时,身后传来的家人凄厉惨叫 \"翼王,\"张遂谋跟出来,低声道,\"属下夜观天象,紫微暗淡,天京恐非久留之地。不如\" 石达开抬手止住他的话,转身回帐:\"取纸笔来。\" 他提笔蘸墨,在黄绢上写下:\"臣石达开叩请天王圣安,天京危急,臣本应即刻回援,然皖北清妖未靖,若仓促撤军,恐前功尽弃。请容臣先破多隆阿部,再\" 写到这里,他忽然停笔,将绢纸揉成一团。\"不,这样写。\"他重新铺开一张纸,\"臣石达开领旨。然军中粮草不继,需时日筹措,请天王再坚守半月。\" 信使带着回信和金牌离去后,石达开立即召集众将:\"传令三军,即刻准备拔营,但不是回天京,我们北上庐州!\" 众将愕然,张遂谋最先反应过来:\"翼王是要\" \"天京已成死地,\"石达开目光炯炯,\"洪秀全沉迷女色宗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立志推翻清廷的天王。我们要开辟新的根据地,真正实现''天下太平''的理想!\" 就在石达开大军开拔的第三天,第二道金牌追到了安庆,这次的使者是洪秀全的贴身侍卫林启荣。 他带来了更加恳切的诏书:\"朕日夜祷告天父,得蒙启示:义王乃天父赐朕之臂膀。前事皆朕之过,望义王念及天国大业,速速回京\" 石达开在行军途中接见了林启荣,听完诏书内容,他沉默良久,问道:\"天王近日饮食如何?\" 林启荣一愣,随即明白石达开想问什么:\"天王每日只进一餐粗粮,余皆分给守城将士。但\"他压低声音,\"洪仁发等人仍私藏酒肉,天王似乎并不知情。\" 石达开冷笑一声:\"你回去告诉天王,就说我军已与多隆阿部交战,待取胜后即刻回援。\" 送走林启荣,石达开对张遂谋道:\"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第三道金牌到来前渡过巢湖。\"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洪秀全的金牌诏书如雪片般追着石达开的行军路线而来。 第三道金牌由天京城防副将李秀成护送,不仅重申\"义王\"封号,还许诺\"共享江山\"; 第四道金牌则带来了洪秀全亲笔所绘的\"天父启示图\",画中洪秀全与石达开并肩立于云端;第五道金牌更是附上了天王府库的珍宝清单,声称\"任义王取用\"。 每一道金牌到来,石达开都以\"战事紧急粮草未齐\"等理由婉拒,听召不听调,同时加快行军速度,离天京越来越远。 第十一道金牌送达时,石达开的大军已抵达鄂皖交界。 这次的使者非同寻常——是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他带来了一个雕龙画凤的紫檀木盒。 \"义王,\"洪仁玕跪地奉上木盒,\"天王有言:若义王仍不放心,可先观此盒中之物,再定行止。\" 石达开示意亲兵接过木盒,在众将注视下缓缓打开。盒中红绸衬底上,赫然放着一方玉玺——太平天国的传国玉玺! \"这\"曾锦谦惊呼,\"天王竟将国玺都\" 石达开却面色凝重。他拿起玉玺仔细端详,突然冷笑:\"假的。\" \"什么?\"众将愕然。 \"边缘的龙纹少了一爪,\"石达开指着玉玺一角,\"真玺此处应有五爪,这个只有四爪。天王在试探我。\" 洪仁玕闻言,面色大变,伏地不敢抬头。 石达开长叹一声:\"仁玕,你回去告诉天王:石达开生是天国人,死是天国鬼。但天京已成死地,我不会回去送死,也不会看着数万将士白白牺牲,若天王真信天父,就该放弃天京,与我等会师北上!\" 就在洪仁玕带着石达开的回信离开后的第七天,第十二道金牌追到了石达开驻扎的英山县城。 这次的使者阵容空前盛大——三百人的仪仗队,高举黄龙旗,鸣锣开道。诏书被装在一个纯金打造的匣子中,由天京丞相蒙得恩亲自护送。 \"义王千岁!\"蒙得恩跪在县衙大堂,老泪纵横,\"天王已下罪己诏,将洪仁发、洪仁达下狱待审。 天京天京真的撑不住了!清妖已轰塌朝阳门一段城墙,城中易子而食啊!天王说说若义王不归,他唯有以死殉国\" 石达开背对众人站在堂前,双手紧握成拳,张遂谋悄声道:\"翼王,此乃苦肉计。洪仁发、洪仁达乃天王至亲,岂会\" 石达开抬手制止他,转身问道:\"蒙丞相,天王近日可还做梦?\" 蒙得恩一怔,随即明白这是问洪秀全是否还有\"天父启示\",忙道:\"天王已多日未得启示,日夜在真神台祈祷,说说或许天父在等义王回京\" 石达开突然大笑,笑声中却带着凄凉:\"好一个天父!当年要诛杨秀清的是他,如今要救天京的也是他!\",他猛地收住笑声,目光如电:\"蒙丞相,你回去告诉天王:石达开不会回去,不是记恨天京事变,而是天京战略已错。固守一隅,只会坐以待毙。我军将继续西进,若天王真愿重振天国,可弃天京,来与我汇合!\" 天京城内天王府中的洪秀全,在听到石达开坚决不回天京后,愤怒的把天王府的珍宝玉器砸落了一地。 但也别无他法,南王死了,西王死了,东王死了,北王死了,翼王也走了,现在只有启用天朝更多些青年才俊方能……… 第40章 果毅营 大清朝的湘军真不能说曾国藩是创始人,只能说曾国藩发展壮大了湘军。 在曾国藩团练之前,早就有湘人统兵与太平军作战了,比如新宁的江忠源,湘中的萧启江等,而且都取得不差的战绩 咸丰二年秋,湖南长沙城外,黑云压城,战鼓如雷。 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亲率五千精锐,如狂飙般席卷而来。 长沙城内,人心惶惶,巡抚骆秉章急召各路团练入城协防。 “报——!贼军已攻破湘潭,前锋逼近城南!”探马飞奔入城,声音嘶哑。 骆秉章面色阴沉,手指重重敲在案上:“长沙若失,湖南必乱!传令,调湘乡、宝庆各营速来增援!” 此时,城南天心阁上,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正凝视远方。 他身披铁甲,腰悬长刀,眉宇间透着冷峻。 此人正是果字营统领萧启江。 “萧将军,贼军来势汹汹,咱们能守住吗?”,身旁的亲兵低声问道。 萧启江冷笑一声:“天心阁地势险要,只要炮火不歇,贼寇休想越雷池一步!” 天心阁是长沙城南的制高点,城墙坚固,炮台林立。 萧启江深知,若此地失守,长沙必陷。 他亲自督战,命令果字营的炮手严阵以待。 “装填火药!调整炮口!”萧启江厉声喝道。 果字营的炮手大多是湘乡猎户出身,枪炮之术娴熟。 他们迅速装填弹药,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城外汹涌而来的太平军。 远处,太平军的旗帜如潮水般涌动。 萧朝贵骑在一匹黑马上,手持长矛,高声喝道:“攻下长沙,活捉骆秉章!” “轰——!” 第一枚炮弹从太平军阵地呼啸而出,重重砸在天心阁城墙上,砖石飞溅。 “还击!”萧启江怒吼。 “轰!轰!轰!” 果字营的劈山炮接连开火,炮弹如流星般砸向太平军阵中,顿时血肉横飞。 激战持续半日,太平军死伤惨重,但仍未退却。 萧朝贵见久攻不下,亲自策马至妙高峰,挥旗指挥。 “瞄准那杆大旗!”,萧启江目光如电,指向远处萧朝贵的身影。 炮手迅速调整炮口,装填弹药。 “放!” “轰——!” 炮弹划破长空,不偏不倚,正中萧朝贵的胸膛! “西王中炮了!”,太平军阵中顿时大乱。 萧朝贵坠马,亲兵慌忙上前搀扶,却见他胸口已被炸开,鲜血汩汩流出。 “天……天不助我……”,萧朝贵瞪大双眼,气绝身亡。 太平军士气崩溃,纷纷溃退。 天心阁一战,果字营声名大振。 萧启江因功升任参将,果字营也被编入湘军主力。 然而,战争远未结束。 两年后,江西战场。 曾国藩被石达开围困,形势危急。果字营奉命驰援。 此时,营中一名年轻将领刘岳昭站了出来。 “萧将军,末将愿率一队人马,绕道敌后,断其粮道!”,刘岳昭抱拳请命。 萧启江凝视这位年仅二十余岁的骁将,缓缓点头:“好!此战若胜,你当为首功!” 刘岳昭率五百精锐,趁夜色潜行,突袭太平军粮草大营。 “杀——!” 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彻山谷。 太平军猝不及防,粮草尽毁。 石达开闻讯大惊,急忙撤军,曾国藩得以脱困,亲自召见刘岳昭。 “刘将军勇毅多谋,真乃国之栋梁!”,曾国藩赞叹道。 刘岳昭谦逊一笑:“为国效力,义不容辞。” 此后,刘岳昭屡立战功,从果字营一名普通将领,逐步升任统兵大将。 咸丰六年(1856年),他独立统领“果毅营”,成为湘军西征的中流砥柱。 第41章 虎威营 咸丰二年的长沙城,秋风裹挟着血腥味在城墙内外盘旋。太平军的旌旗如血浪般在城外翻滚,炮火将天心阁附近的民居轰得千疮百孔。 城墙上的湘勇们面色灰败,手中的长矛在夕阳下泛着冰冷的光。 \"萧将军有令!死守天心阁!后退者斩!\" 田兴恕的声音如炸雷般在城头响起,这个二十四岁的凤凰汉子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布满新旧伤疤。 右手提着一柄卷了刃的鬼头刀,左手抓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方才试图逃跑的守军哨长。 城下的太平军如潮水般涌来,云梯已经搭上城墙。 田兴恕一脚踹翻最先爬上来的敌兵,那具尸体带着惨叫声坠下城墙,砸倒了三四个同伴。 他转身揪住一个瑟瑟发抖的新兵衣领,喷着唾沫星子吼道:\"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田田校尉,西段城墙被炸开了!\"一个满脸烟灰的传令兵跌跌撞撞跑来报告。 田兴恕的瞳孔骤然收缩。天心阁是长沙城的制高点,一旦失守,全城将无险可守。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 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去告诉萧将军,我田兴恕带兄弟们去会会这帮长毛贼!\" 夜色如墨,太平军在西城墙的缺口处扎下了营寨。营中篝火通明,隐约传来胜利的欢呼声。 他们不知道,三百名湘军敢死队员正借着夜色的掩护,从排水沟爬出城外。 田兴恕匍匐在泥泞中,冰冷的秋雨打在他赤裸的脊背上,他身后跟着的都是虎威营的老兵,每人嘴里都叼着短刀,腰间别着火油罐子。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下,他眨了眨眼,死死盯着五十步外的太平军岗哨。 \"记住,只烧粮草,不恋战。\"田兴恕的声音压得极低,\"得手后往北门撤,萧将军在那里接应。\" 三声鹧鸪叫响起,三百条黑影如鬼魅般散开,田兴恕亲自带着二十人摸向中军大帐。 一个太平军哨兵刚转身,就被他从背后捂住嘴,短刀在喉间一抹,温热的血喷了他满手。 \"放火!\"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十个火油罐子砸向粮草堆,火苗\"轰\"地蹿起三丈高,瞬间映红了半边天空。 太平军营寨大乱,有人喊着\"走水了\",更多人则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 田兴恕没有立即撤退,他看见一队太平军正护着个穿黄袍的将领往北逃窜,眼中凶光一闪:\"那是伪丞相曾天养!跟我来!\" 二十名湘军如猛虎下山,直扑那队人马,田兴恕冲在最前,鬼头刀划出一道寒光,两个太平军侍卫的头颅便飞上了天。 鲜血溅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曾天养!拿命来!\"田兴恕的吼声盖过了战场喧嚣。 那黄袍将领惊惶回头,正对上田兴恕血红的眼睛,一支流箭突然射中田兴恕左肩。 他闷哼一声,竟生生折断箭杆,脚步不停。曾天养慌忙举刀格挡,两刀相撞,火花四溅。 \"湘蛮子找死!\"曾天养厉喝。 田兴恕不答话,刀势一变,使出湘西苗刀中的杀招\"阎王三点手\"。 第一刀震开对方兵器,第二刀削掉曾天养半只耳朵,第三刀直取咽喉。曾天养踉跄后退,被亲兵拼死救走。 \"可惜了。\"田兴恕啐了口血沫,眼看太平军援兵将至,这才下令撤退。 回城路上,他们遭遇了三波拦截。田兴恕的背上又添了两道刀伤,但他始终冲在最前面开路。 当北门城楼的火把映入眼帘时,他身后的敢死队员只剩下一百余人。 萧启江亲自在城门口迎接。这位湘军名将看着血人般的田兴恕,难得地露出笑容:\"好个田兴恕!赤膊上阵,火烧连营,此战当记你首功!\" 田兴恕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末将未能取曾天养首级,请将军责罚!\" 萧启江扶起他,解下自己的猩红斗篷披在他肩上:\"从今日起,你便是虎威营统领。我要长沙城里每个长毛贼听到你的名字就发抖!\" 咸丰三年的春天,岳州城外新兵训练场。五百名刚招募的湘勇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场中央竖着十根木桩,每根上都绑着个血淋淋的人体——那是昨天临阵脱逃的士兵。 田兴恕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踱过队列。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赤膊冲锋的小校尉了。崭新的千总官服包裹着他越发壮硕的身躯,腰间的佩刀是曾国藩亲赐的宝刀\"断水\"。 \"知道他们为什么死吗?\"田兴恕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新兵后颈发凉。 无人应答。 \"啪\"的一声,马鞭抽在最前排一个新兵脸上,顿时皮开肉绽。那新兵咬牙站着,血顺着下巴滴在黄土上。 \"因为他们在战场上当了孬种!\"田兴恕突然暴喝,\"我虎威营的兵,宁可战死,不能吓死!王把总,演示军法!\" 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提着鬼头刀走向木桩。第一个受刑的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已经吓得失禁,黄色的液体顺着裤管流到地上。 \"大人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 求饶声戛然而止。鬼头刀划出一道弧光,头颅滚出丈远,无头尸体的脖颈处喷出一米高的血柱。新兵队列中有人干呕起来。 田兴恕冷眼看着行刑持续到第十个。最后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老兵,曾经在衡州打过仗。那人抬头直视田兴恕,哑着嗓子说:\"田统领,给个痛快。\" 田兴恕眯了眯眼,突然翻身下马,从王把总手中接过鬼头刀。他走到老兵面前,低声道:\"听说你家里有八十老母?\" 老兵惨笑:\"昨日已经托同乡带信,就说儿子战死了。\" 田兴恕点点头,突然手起刀落,这一刀快得惊人,老兵甚至没来得及闭眼,头颅已经落地,面容却出奇地安详。 \"厚葬他。\"田兴恕把刀扔还给王把总,翻身上马,\"其余人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训练结束后,田兴恕独自站在校场边的高坡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它们已经迫不及待要享用那些新鲜尸体了。 \"统领,您的手在抖。\"亲兵队长递上汗巾。 田兴恕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确实在微微颤抖。他握紧拳头,声音沙哑:\"老周,你说我是不是太狠了?\" 亲兵队长沉默片刻:\"去年守湘潭,要不是您当场斩杀那三十多个逃兵,城门早就破了。 弟兄们都说,跟着田统领打仗,要么挣个功名,要么落个全尸,值了。\" 田兴恕望着远处新兵营帐里摇曳的灯火,轻声道:\"明日开始,加练夜战。太平军最近在训练''地听''之术,专挖地道炸城墙,得让这帮新兵蛋子习惯在黑暗里厮杀。\" 当夜,田兴恕大帐的灯亮到三更。他反复翻看着各营名册,在每个名字后面标注\"可战待察懦弱\"等字样。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统领,抓到个逃兵!\"卫兵押着个瘦小的少年进来。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满脸惊恐,膝盖一软就跪下了:\"大人饶命!小的不是要逃,是去去给家里老娘寄药\" 田兴恕盯着少年看了许久,突然问:\"识字吗?\" 少年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认认得几个\" 田兴恕从案头拿起本《纪效新书》扔过去:\"念一段。\" 少年颤抖着翻开书页:\"凡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 \"够了。\"田兴恕打断他,对卫兵道,\"送去医营当学徒。告诉他,再跑就打断腿。\" 卫兵领命而去后,亲兵队长低声道:\"统领,这不合规矩\" 田兴恕揉着太阳穴:\"我杀的人够多了。这小子眼睛里有股灵气,死了可惜。\" 帐外传来打更声,已是四更天。田兴恕突然问:\"老周,你还记得天心阁那晚吗?\" 亲兵队长笑了:\"怎么不记得?您光着膀子冲进火海,太平军都喊您''赤煞星''呢。\" 田兴恕却没有笑。他望着帐外漆黑的夜色,轻声道:\"那晚跟我的三百兄弟,现在活着的不到五十人。有时候我在想,他们要是当初当逃兵,或许还能活下来\" 亲兵队长不知如何接话,只好默默添了灯油。火光跳动间,他看见统领眼角似有泪光闪动,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铁血面孔。 次日黎明,新兵们被急促的哨声惊醒。田兴恕已经全副武装地站在校场上,晨露打湿了他的战靴。 \"兔崽子们!\"他的吼声震飞了树上的麻雀,\"今天教你们怎么在死人堆里吃饭睡觉!\" 新兵中有人小声嘀咕:\"疯子\" 这话被巡营的王把总听见了。他狞笑着揪出那个新兵:\"说得好!咱们田统领就是疯子!\"。 他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疤。 \"去年在湘潭,老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是田统领亲手塞回去,背着老子杀出重围!这样的疯子,你们他娘的八辈子都遇不上第二个!\" 新兵们鸦雀无声。远处,田兴恕已经跨上战马,朝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拔刀指向北方——那里,太平军正在集结。 \"记住!\"田兴恕的声音在晨风中格外清晰,\"虎威营只有战死的鬼,没有逃走的兵!\"。 第42章 精毅营 咸丰元年春,湖南新宁的桃花开得正盛。刘长佑站在自家门前的老桃树下,手中握着一封刚从省城送来的书信,眉头紧锁。 信是他的同窗好友从长沙寄来的,字里行间满是忧国之情——太平军已攻陷永安,正势如破竹地向北推进。 \"少爷,门外有位江大人求见。\"家仆匆匆来报。 刘长佑微微一怔:\"江大人?\" \"正是新宁团练的江忠源江大人。\" 刘长佑连忙整理衣冠迎了出去。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军官,三十出头年纪,浓眉大眼,一身戎装虽旧却整洁,腰间佩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在下刘长佑,见过江大人。\"刘长佑拱手行礼。 江忠源爽朗一笑,声如洪钟:\"刘公子不必多礼!久闻新宁刘家世代书香,今日特来拜会。\" 刘长佑将江忠源引入书房,亲自沏茶。茶香氤氲中,他注意到江忠源虎口上的老茧和眉间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军人的印记。 \"刘公子可曾听闻粤匪作乱之事?\"江忠源开门见山。 刘长佑点头:\"刚收到友人书信,说太平军已攻陷永安。\" \"不错。\"江忠源面色凝重,\"朝廷已命各地组织团练,我奉命在新宁招募乡勇。听闻刘公子熟读兵书,又深得乡民敬重,特来相邀。\" 刘长佑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他虽出身书香门第,却自幼习武,尤其对《孙子兵法》钻研颇深。然而投笔从戎,却是他从未想过的道路。 \"江大人高看了。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如何能担此重任?\" 江忠源放下茶盏,目光炯炯:\"刘公子,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观公子眉宇间有英气,绝非池中之物。如今贼势猖獗,正是我辈报效国家之时。\" 窗外一阵风吹过,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刘长佑望着那些花瓣,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佑儿,读书固然重要,但更要明白,学问当用于济世。\"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江大人,刘长佑愿随您投军报国!\" 江忠源大喜,拍案而起:\"好!有刘公子相助,如虎添翼!\" 就这样,刘长佑加入了江忠源的新宁团练,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军营生活远比刘长佑想象的艰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操练,从最基本的队列行进到刀枪棍棒,再到火器使用,无一不精。江忠源治军极严,稍有懈怠便会受到严厉责罚。 \"刘公子,你拿刀的手势不对。\"训练场上,江忠源亲自纠正刘长佑的动作,\"刀如臂使,要人刀合一。\" 刘长佑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发抖。他咬牙坚持,按照江忠源的指导调整姿势。 \"好!这才像样!\"江忠源满意地点头,\"刘公子进步很快。\" 训练之余,江忠源常邀刘长佑到帐中讨论兵法。刘长佑发现这位看似粗犷的武将实则饱读诗书,对《孙子兵法》《吴子》等典籍的理解极为深刻。 \"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江忠源指着地图说道,\"太平军虽人多势众,但纪律松散,我军若能以精兵击其不备,必能取胜。\" 刘长佑认真聆听,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江忠源对他的悟性颇为欣赏,渐渐将他视为心腹。 一日深夜,刘长佑正在灯下研读兵书,帐外传来脚步声。 \"刘兄还未休息?\"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刘长佑抬头,看到江忠源的弟弟江忠济站在帐外。 \"江二爷请进。\"刘长佑连忙起身。江忠济比兄长小五岁,性格更为活泼,与刘长佑年纪相仿,两人很快成为好友。 \"兄长常夸刘兄勤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江忠济笑道,从怀中掏出一壶酒,\"长夜漫漫,不如小酌几杯?\" 刘长佑笑着接过酒壶。两人对饮畅谈,从兵法战略到诗词歌赋,再到家乡风物,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刘兄可知我兄长为何如此看重你?\"酒过三巡,江忠济忽然问道。 刘长佑摇头:\"江大人厚爱,长佑受之有愧。\" 江忠济正色道:\"兄长常说,乱世之中,需要的不只是勇武之士,更需有胆有识的儒将。刘兄文武双全,正是国家所需之才。\" 刘长佑心中一震,顿感肩上责任重大。 咸丰三年春,太平军攻陷安庆,直逼庐州。朝廷急令江忠源率军驰援。临行前夜,江忠源召集众将议事。 \"此次救援庐州,凶险异常。\"江忠源环视众人,\"但我辈既食君禄,当以死报国。刘长佑!\" \"末将在!\"刘长佑出列抱拳。 \"你率五百精兵为先锋,明日寅时出发,探查敌情!\" \"遵命!\" 次日黎明,刘长佑率军先行。这是他第一次独立领兵,心中既紧张又兴奋。临行前,江忠源亲自为他整理铠甲,叮嘱道:\"遇敌不可轻进,保全实力为上。\" 刘长佑郑重应下,率军出发。一路上,他谨记江忠源教诲,派出斥候多方打探,行军谨慎有序。三日后,先锋军抵达庐州外围,发现太平军已重重包围城池。 \"速报江大人,庐州危矣!\"刘长佑立即派人回报,同时率军在城外隐蔽处扎营,等待主力到来。 当夜,江忠源率大军赶到。听完刘长佑的汇报,他眉头紧锁:\"贼众我寡,此战凶险。但庐州乃江淮重镇,不可不救。\" 次日黎明,江忠源下令攻城解围。战斗异常惨烈,湘军虽勇猛,但太平军人多势众,双方死伤惨重。刘长佑率部冲锋陷阵,左臂中箭仍坚持战斗。 \"大人!西门告急!\"一名传令兵慌张来报。 江忠源当机立断:\"刘长佑,你带三百人速去增援!\" 刘长佑领命而去。西门战况更为惨烈,守军已伤亡过半。刘长佑率军杀入敌阵,浴血奋战,终于暂时稳住阵脚。 然而战局急转直下。太平军增援不断,湘军渐渐不支。第五日黄昏,城墙一角被攻破,太平军如潮水般涌入。 \"大人!城破了!速速撤退!\"刘长佑浑身是血,冲进江忠源的指挥所。 江忠源却岿然不动:\"我奉命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大人!\"刘长佑跪地恳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江忠源扶起刘长佑,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交给他:\"这是我江家祖传之物,交予忠济。告诉他,兄长无能,未能保全庐州,但求无愧于心。\" 顿了顿,又道,\"刘长佑,你是个将才,日后必成大器。带着忠济和剩余弟兄们突围出去,为我湘军留些种子!\" 刘长佑泪流满面,还想再劝,城外已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快走!\"江忠源厉声喝道,转身拔出佩刀,\"众将士,随我杀敌!\" 刘长佑含泪领命,找到正在东门奋战的江忠济,强行拉着他突围。当他们冲出重围,回首望去,庐州城已陷入一片火海。 那一夜,刘长佑和江忠济带着不足千人的残部,在荒野中默默行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痛和愤怒。 \"兄长他\"江忠济声音哽咽。 刘长佑紧紧握住那枚玉佩:\"江大人临终嘱托,要我助你重振旗鼓,为湘军留种。\" 江忠济擦干眼泪,咬牙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此后数月,刘长佑协助江忠济重整残部,招募新兵,严格训练。 这支队伍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战斗力极强。 咸丰四年春,太平军大举进攻湖南。曾国藩兄弟被围困在湘潭,形势危急。江忠济率军驰援,刘长佑为先锋。 \"刘兄,此战关系重大,务必救出曾大人!\"行军途中,江忠济郑重嘱托。 刘长佑点头:\"放心,我必全力以赴。\" 战斗打响后,刘长佑率精兵直插敌阵,以少胜多,硬是杀出一条血路,救出了被围的曾国藩兄弟。 此战过后,\"精毅营\"的名号开始在湘军中流传——精于战术,毅于战斗。 然而命运弄人,就在捷报频传之际,江忠济在一次遭遇战中不幸中箭身亡。临终前,他将部队托付给刘长佑。 \"刘兄这支队伍交给你了\"江忠济气若游丝,\"继承兄长遗志保家卫国\" 刘长佑紧握江忠济的手,泪如雨下:\"江兄放心,刘长佑在此立誓,必不负所托!\" 江忠济含笑而逝。刘长佑按照军中礼仪,亲自为这位挚友整理遗容,然后转身面对肃立的将士们。 \"从今日起,我等继承江氏兄弟遗志,以''精毅''为号,誓死报国!\"刘长佑声音铿锵,\"不怕苦、舍得死、霸得蛮,此乃我湘军之魂!\" \"不怕苦!舍得死!霸得蛮!\"三千将士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从此,刘长佑正式成为这支队伍的主帅。他将江忠源传授的兵法与自己的领悟相结合,治军严明,爱兵如子。 每逢大战,必身先士卒;平日训练,与士兵同甘共苦。很快,\"精毅营\"成为湘军中最能征善战的一支劲旅。 在随后的岁月里,刘长佑率领\"精毅营\"转战南北,屡立战功。从湖南到江西,从安徽到广西,这支继承了江氏兄弟遗志的队伍,在刘长佑的带领下,成为太平军最畏惧的对手之一。 每当夜深人静,刘长佑总会取出那枚江忠源临终交给他的玉佩,轻轻抚摸。月光下,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永不磨灭的记忆,一个书生如何在一代名将的引领下,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统帅;一支残部如何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淬炼成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军。 \"不怕苦、舍得死、霸得蛮。\",刘长佑轻声念着这九个字,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支军队的军魂,更是一个民族在危难时刻挺起的脊梁。 --- 第43章 天国的屏障 咸丰七年夏,安庆城外的长江水泛着浑浊的黄色,奔腾不息。 城墙上的太平军旗帜在热风中猎猎作响,守城的士兵们汗流浃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湘军的水师战船已经在江面上游弋多日,像一群饥饿的豺狼,随时准备扑向这座太平天国在长江中游最重要的据点。 翼王石达开站在安庆城西门的箭楼上,手扶垛口,目光如炬地扫视着远处的湘军营寨。 他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刚毅,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身上的黄绸王袍已经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补丁,与天京城里那些锦衣玉食的王爷们形成鲜明对比。 \"殿下,探马来报,曾国藩又调来了五千湘勇,正在下游集结。\",副将赖裕新快步登上城楼,额头上沁着汗珠。 石达开微微颔首,手指在城墙砖石上轻轻敲击:\"湘军这是要困死我们啊。\"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广西口音。 \"殿下,天京又来诏书了。\",赖裕新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犹豫道,\"这次是命您立即回京述职。\" 石达开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没有伸手去接:\"这又是第几道了?以前十二道金牌,现在他又搞哪一出哪!\" \"第六道了,殿下。\" \"搁着。\"石达开转身望向城内,炊烟袅袅,市井喧嚣,百姓们仍在过着相对安稳的生活。 他知道,一旦自己离开,这座经营多年的城池很可能在湘军的猛攻下陷落。 赖裕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天王这次语气严厉,说您若再不奉诏,便是\" \"便是什么?\"石达开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便是有异心。\"赖裕新低下头。 石达开突然大笑,笑声中却带着几分苍凉:\"好一个有异心!天京事变时,我若不连夜逃出,早和东王一样身首异处了。如今我在这前线与湘军血战,倒成了有异心?\"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引得附近几名守卫的士兵纷纷侧目。 石达开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裕新,你去安排一下,今晚我要巡视各营。\" 夜幕降临,安庆城内点起了火把,石达开没有骑马,徒步走在狭窄的街巷中。 他拒绝了卫队的前呼后拥,只带了赖裕新和两名亲兵,街道两旁的民房大多门窗紧闭,但仍有几户人家透出微弱的灯光。 \"殿下,前面就是伤兵营了。\",赖裕新小声提醒。 石达开点点头,大步走向那座由祠堂改建的伤兵营,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声。 推门而入,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数十名伤员躺在草席上,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身上缠满渗血的布条。 \"翼王殿下!\"一名正在换药的小校惊呼出声,随即整个伤兵营都骚动起来。伤员们挣扎着要起身行礼,石达开连忙摆手:\"都躺着,别动。\" 他走到一名腹部受伤的年轻士兵身边蹲下,轻声问道:\"多大了?\" \"十十九岁,殿下。\"士兵苍白的脸上浮现激动的红晕。 石达开接过医官手中的药碗,亲自喂士兵喝药:\"家里还有人吗?\" \"有个老娘,在庐州。\"士兵喝下苦药,皱着脸回答。 石达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块碎银塞到士兵手中:\"伤好了,托人捎回去。\"。 他又转向其他伤员,一一询问伤情,将随身带的银钱分发给那些家境困难的士兵。 离开伤兵营时,赖裕新低声道:\"殿下,您这个月的俸银又散尽了?\" 石达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在军中,有饭吃就够了,这些兄弟们在用命守城,给他们家里捎些银钱算什么。\" 正说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石达开的心腹大将张遂谋。 \"殿下!\"张遂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湘军今夜有异动,水师战船正在向西门集结!\" 石达开眼中精光一闪:\"传令各营,准备迎敌!\" 安庆城头很快站满了太平军士兵,弓弩手张弓搭箭,火枪手检查弹药,炮手调整炮位。 石达开亲自登上西门城楼,眺望江面。月光下,数十艘湘军战船正缓缓逼近,船头的红衣大炮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殿下,是否先发制人?\"张遂谋请示道。 石达开摇摇头:\"等他们进入射程再打。传令东门、北门加强戒备,防止声东击西。\" 果然,湘军战船在距城墙约一里处突然转向,顺流而下,石达开眉头一皱:\"不好,他们要打水门!全军跑步前进,增援水门!\" 当石达开率援军赶到水门时,湘军已经发起进攻,十几艘小船载着突击队冲向水门,城墙上箭如雨下,江面上不断有湘军士兵中箭落水。但仍有几艘小船突破火力网,靠近了城墙。 \"倒火油!\"石达开一声令下,守军将烧沸的火油倾泻而下,江面上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数艘湘军小船陷入火海,士兵惨叫着跳入江中。 就在太平军注意力被水门吸引时,西门方向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和炮声。石达开脸色一变:\"中计了!张遂谋,你守住水门,我带人去西门!\" 西门外的情景令人心惊——湘军主力趁着夜色掩护,已经架起云梯开始登城。数百名湘军悍勇已经爬上城墙,与守军展开白刃战。 石达开拔剑在手,大喝一声:\"天父看顾,杀妖!\"率先冲入战团。 翼王亲临前线,太平军士气大振,石达开剑法精湛,连斩三名湘军把总,所到之处,太平军士兵无不奋勇争先。 经过两个时辰的激战,湘军的攻势终于被击退,城墙上留下数百具尸体。 天色微明时,战斗结束。石达开甲胄上溅满鲜血,右臂被流矢擦伤,却浑然不觉。 他站在城头,望着退去的湘军,沉声道:\"这只是开始,曾国藩不会善罢甘休。\" 回到临时王府,石达开刚卸下铠甲,张遂谋就匆匆赶来:\"殿下,有要事禀报!\" 石达开示意亲兵退下,张遂谋凑近低声道:\"刚收到密报,天京派了韦昌辉的旧部黄文金带兵五千,已到池州,说是来增援,实则\" \"实则是来监视我,必要时取而代之。\"石达开冷笑接话,\"天王这是信不过我啊。\" 张遂谋突然单膝跪地:\"殿下!恕末将直言,如今天王昏聩,宠信佞臣,猜忌功臣。 以殿下之威望才能,何不何不另立旗帜?末将等誓死相随!\" 石达开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案:\"大胆!此话你也敢说?\" 张遂谋抬头,眼中含泪:\"殿下!东王怎么死的?北王又为何被诛?殿下难道要做下一个吗?我们这些老兄弟,实在不忍看殿下\" \"住口!\"石达开厉声喝止,\"我石达开生是天国的人,死是天国的鬼!分裂天国之事,休要再提!\" 张遂谋还要争辩,石达开已经拔出佩剑,剑尖直指其咽喉:\"今日之言,我只当没听见。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念旧情!\" 张遂谋面如死灰,颓然退下。 三日后,湘军再次大举进攻,这次曾国藩亲自督战,调集两万精锐,分三路围攻安庆,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太平军虽奋勇抵抗,但寡不敌众,外城多处被突破。 石达开亲率卫队四处救火,哪里危急就出现在哪里。在城东一处缺口,他带领三百精锐发起反冲锋,竟然将上千湘军逼退。混战中,石达开坐骑被炮火惊扰,将他摔下马背。 眼看数名湘军士兵持矛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张遂谋带人杀到,救下了石达开。 \"殿下,城守不住了!趁现在突围!\"张遂谋满脸血污,急声道。 石达开环顾四周,太平军确实已经难以支撑。他咬牙道:\"传令,全军从南门突围,退往江西!\" 当夜,石达开率领残部八千余人,趁夜色突围而出,临行前,他最后望了一眼安庆城,这座他经营多年的战略要地,如今已是火光冲天。 撤退途中,部队士气低落。石达开与士兵同吃同住,常常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伤员。一日宿营时,张遂谋再次找到石达开。 \"殿下,末将思虑再三,有些话不吐不快。\"张遂谋神色凝重,\"天王如此对待殿下,殿下为何还要为他卖命?如今天国已非昔日之天国,殿下何不\" 石达开猛地站起,眼中怒火燃烧:\"张遂谋!你一而再再而三煽动叛乱,究竟是何居心?\" 营帐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将领,都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张遂谋豁出去了,大声道:\"殿下!您看看这些跟着您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们愿意为您战死沙场,但不愿为那个猜忌您的昏君送命!\" \"住口!\"石达开暴喝一声,\"来人!将张遂谋拿下!\" 卫兵上前按住张遂谋。石达开面色铁青,环视众将:\"我石达开深受天恩,虽与天王有隙,但绝不会背叛天国!分裂天国者,杀无赦!\" 张遂谋被按在地上,仍挣扎着喊道:\"殿下!您这是愚忠啊!\" 石达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推出去,斩!以正军法!\" 众将哗然,纷纷跪地求情。石达开丝毫不为所动:\"再有敢言分裂者,同此下场!\" 当张遂谋的人头被呈上时,石达开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沉声道:\"厚葬张将军,抚恤其家眷。\" 次日清晨,部队继续向江西转移。石达开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背影挺拔如松。没有人看到,他眼中闪过的痛楚与决绝。 \"殿下,前面就是鄱阳湖了。\"赖裕新报告道,\"探马来报,湖口有湘军水师把守。\" 石达开点点头:\"传令全军,改道向南,我们进福建。曾国藩想一口吃掉我,没那么容易!\" 他回头望了望北方,那是天京的方向。石达开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那个权力斗争的中心了。 但他会继续战斗,在太平天国的最前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是为了那个猜忌他的洪秀全,而是为了他心中那个\"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的理想天国。 第44章 四眼狗陈玉成 1851年,广西藤县的山野间,一个瘦削的少年背着竹篓,在崎岖的山路上快步疾行。他叫陈玉成,年仅十四岁,却已听闻“拜上帝会”的义军正在招兵买马,誓要推翻清廷。 “玉成!你真要去投军?”同村的伙伴拉住他,眼中满是担忧。 少年回头,目光灼灼:“清狗欺压百姓,饿殍遍野,我等岂能坐视?” 当夜,他悄然离家,翻山越岭,终于在一处山谷中找到了太平军的营地。 翼王石达开正巡视新兵,见他年纪虽小,却目光坚定,便问:“小子,你为何投军?” 陈玉成挺直腰板,朗声道:“杀清妖,救苍生!” 石达开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 1856年,天京城内血雨腥风。 陈玉成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火光冲天,耳边尽是喊杀声。 北王韦昌辉屠戮东王府,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转眼刀兵相向,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玉成,快走!”一名老兵拽住他,“翼王已离京,再不走,你我性命难保!” 他咬牙点头,翻身上马,率领残部突围。 一路上,他目睹无数太平军将士死于内讧,心中悲愤交加。 “天国若亡,必亡于自相残杀!”他仰天长叹。 天京事变后,太平军元气大伤,清军趁机反扑。陈玉成被洪秀全紧急召回,授以重任。 “玉成,如今天国危在旦夕,唯有你能力挽狂澜。”,天王沉声道。 陈玉成单膝跪地,抱拳道:“臣定不负所托!” 他迅速整顿兵马,以雷霆之势击溃围困天京的清军。 在桐城之战中,他亲率三千精锐,夜袭清军大营。 “兄弟们,随我杀敌!”他高举长刀,率先冲入敌阵。 火光中,他如猛虎下山,刀锋所向,清军溃不成军,此战大捷,太平军士气大振。 1858年,清军重兵围困庐州,城中粮草将尽。 “硬拼必败,唯有智取。”陈玉成凝视地图,忽然计上心头。 当夜,他令士兵在城外点燃火把,擂鼓呐喊,佯装大军来袭。清军主帅大惊,急调主力迎战。 谁知陈玉成早已亲率精兵,从侧门潜入城中。 “开城门!”他一声令下,埋伏在城内的太平军瞬间杀出,内外夹击,清军猝不及防,全军覆没。 此战过后,陈玉成威名远扬,湘军闻风丧胆。 咸丰十年(1860年)春,长江水涨。陈玉成站在安庆城头,望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湘军战船,眉头紧锁。 三河大捷后,曾国藩调整战略,派其弟曾国荃率重兵直扑安庆,这座天京上游的最后屏障。 \"英王,城内粮草仅够支撑两月。\"守将叶芸来忧心忡忡地报告。 陈玉成拍了拍城墙垛口,灰尘簌簌落下。\"无妨,本王自有破敌之策。\"他转身对副将吩咐:\"传令集结各部,三日后开赴桐城,与捻军会师。\" 五日后,桐城郊外旌旗蔽日。陈玉成与捻军首领张乐行并辔而行,身后是十万联军。 这支由太平军精锐和捻军骑兵组成的庞大军队,正浩浩荡荡向安庆外围的挂车河挺进。 \"多隆阿、李续宜已在挂车河布防,号称''铁壁合围''。\"探马禀报道。 陈玉成冷笑一声:\"铁壁?本王偏要撞碎这铁壁!\"他转头对张乐行道:\"张兄,今夜借你三千轻骑一用。\" 当夜,月黑风高。三千捻军骑兵衔枚疾走,绕过清军正面防线,直扑其粮草大营。与此同时,陈玉成亲率主力佯攻清军正面,吸引多隆阿注意力。 \"报——粮营起火!\"清军传令兵慌慌张张冲入中军大帐。 多隆阿拍案而起:\"陈玉成小儿,安敢如此!\"他急调精兵回援,却不料正中陈玉成下怀。 太平军伏兵四起,将回援的清军截为数段。混战中,陈玉成单骑突入敌阵,直取多隆阿帅旗。 \"保护大帅!\"清军亲兵拼死抵抗,用身体组成人墙。多隆阿趁机脱身,但清军已阵脚大乱。 次日黎明,陈玉成站在挂车河边,望着溃退的清军,却没有丝毫喜色。 虽然此战歼敌万余,但多隆阿主力尚存,安庆之围未解。 更令他忧心的是,探马来报,曾国藩已派鲍超率新募湘勇前来增援。 \"传令收兵,退守桐城。\"陈玉成沉声道。他知道,必须重新谋划。 桐城临时王府内,烛火通明。陈玉成盯着地图,手指在安庆与桐城之间来回移动。 突然,他眼睛一亮,指着地图上一处名为\"小池驿\"的地方。 \"此处乃湘军粮道必经之路,守备如何?\" \"回英王,仅有五百湘勇驻守。\"参军答道。 陈玉成猛地合上地图:\"明日寅时出兵,夺小池驿!\" 两日后,当鲍超率援军赶到小池驿时,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营寨和满地烧焦的粮草。 与此同时,陈玉成已率主力绕道潜山,再次逼近安庆。 \"声东击西,此子用兵如神啊!\"曾国藩在武昌接到战报,不禁感慨。 他立即修书给曾国荃:\"务必死守长壕,不可出战。待陈玉成师老兵疲,再图歼灭。\" 安庆城外,湘军挖掘的壕沟纵横交错,如巨蟒般缠绕着城池。 陈玉成数次强攻,皆因湘军炮火猛烈而受挫。更糟的是,城内粮草将尽,守军开始宰杀战马充饥。 \"英王,天京来使!\"亲兵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进入大帐。 信使跪地呈上密函。陈玉成拆开一看,脸色骤变——洪秀全命他立即回援天京,清军江南大营正猛攻雨花台。 帐内鸦雀无声,众将屏息等待英王决断。陈玉成缓缓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安庆乃天京门户,若失安庆,天京危矣!\"他猛地起身:\"传令,明日拂晓,全军突击湘军东垒!\" 咸丰十一年(1861年)春,安庆城外尸横遍野。陈玉成率领的最后一次解围行动以惨败告终。 湘军凭借深沟高垒和西洋大炮,让太平军付出惨重代价却未能突破防线。 \"英王,城内已已升起白旗\"副将哽咽着报告。 陈玉成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安庆陷落意味着天京西大门洞开,太平天国危在旦夕。 他望着远处湘军阵营中飘扬的\"曾\"字大旗,咬牙切齿:\"曾国藩,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就在此时,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的竟是干王洪仁玕。 \"英王,天王有令,命你即刻回援天京!\"洪仁玕满脸焦急,\"清妖已攻破九洑洲,天京危在旦夕!\" 陈玉成沉默良久,终于点头:\"传令,轻装简从,连夜东进。\" 当夜,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队伍悄然离开大营,向东疾驰。 陈玉成冲在最前,夜风扑面,带着长江特有的湿气。他知道,此去凶险万分,湘军必定沿途设伏。 但为了天国,为了那些追随他的将士,他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报——前方十里发现湘军关卡!\" 陈玉成勒住战马,抬手示意部队停下。他环顾四周,突然指向一条崎岖的山路:\"改道走小路,天亮前必须渡过裕溪河!\" 马蹄声渐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长江依旧奔流不息。 第45章 枪炮为王 咸丰九年的初夏,杨家滩的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 刘岳昭骑在枣红马上,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前行。他刚从江西剿匪前线归来,奉骆秉章之命回湖南招募新勇。 久违的故乡风光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眉宇间仍凝结着战事带来的凝重。 \"大人,前面就是西公坳了。\",随行的亲兵指着远处山坳中升起的袅袅炊烟说道。 刘岳昭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山路上几道新鲜的车辙上。 那车辙比寻常马车要宽得多,深深陷入泥土中,显然承载了极重的物件。\"这是\" \"听说是周总兵从广东运来的''火炮''。\"亲兵压低声音,\"杨家滩的人都说,周总兵练的新兵用的都是洋枪洋炮,连操练的法子都跟绿营大不相同。\" 刘岳昭的眉毛微微挑起。他的族妹刘静姝今年嫁给了李续宾部的总兵周宽世,这桩婚事当初他还曾反对过,当年一个小小的庄稼汉,如何配得上刘家的小姐?但静姝执意要嫁,他远在军中,也无可奈何。 \"去看看。\"刘岳昭一夹马腹,枣红马立刻加快了步伐。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让刘岳昭猛地勒住了缰绳。 山坳中的平地上,数百名士兵正列队操练,但那动作与他熟知的湘军操典截然不同。 士兵们三人一组,交替前进、卧倒、射击,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整体。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手中持的并非大刀长矛,而是一色的火枪,不是绿营常见的鸟铳,而是枪管细长、闪着寒光的洋枪。 \"那是什么枪?\"刘岳昭喃喃自语。 \"回大人,听说是从英国人那里买的''恩菲尔德''步枪,能在三百步外取人性命。\"亲兵答道。 刘岳昭心头一震。他在江西与太平军交战多年,深知火器的重要性。 但清军装备落后,往往十枪九不响。眼前这些士兵手中的武器,显然远非清军可比。 \"刘大人!\"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刘岳昭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军官大步走来。 正是他的妹夫周宽世。奇怪的是,周宽世没有穿清军传统的号衣,而是一身藏青色制服,腰间配着一把短枪,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与刘岳昭印象中那些萎靡不振的绿营军官截然不同。 \"周总兵。\"刘岳昭下马拱手,语气中带着几分审视。 周宽世爽朗一笑:\"大人远道而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静姝知道您来了,定要埋怨我招待不周。\" 刘岳昭摆摆手:\"军务在身,顺路来看看族妹。不过\",他的目光扫过训练场,\"你这练兵的法子,倒是新奇。\"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大人有兴趣?不如我带您参观一番?\" 训练场东侧的空地上,十余名士兵正围着一门黝黑的铁管忙碌。 刘岳昭走近才看清,那是一门造型奇特的火炮——炮身细长,尾部有复杂的机械结构,炮架下装着两个铁轮,与清军常用的红衣大炮截然不同。 \"这是十二磅拿破仑炮,法国人的设计。\"周宽世拍了拍冰凉的炮管,\"射程可达一千五百米,精度是传统火炮的三倍。\" 刘岳昭皱眉:\"洋人的东西,未必适合我大清将士。\" 周宽世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大人可愿看个演示?\" 随着周宽世一声令下,炮组士兵迅速行动起来。他们动作娴熟地装填火药和炮弹,调整炮口角度,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刘岳昭注意到,这些士兵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显然经过长期训练。 \"目标,前方八百米处土丘!\"周宽世高声道。 炮长举起一面红色小旗,猛地向下一挥。\"轰!\"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炮身猛地后坐,一团白烟喷涌而出。 刘岳昭眯眼望去,只见远处土丘上猛地炸开一团火光,泥土四溅。 \"命中目标!\"观察员高声报告。 刘岳昭心头一震。这样的射程和精度,他从未在清军火炮中见过。若是战场上遇到这样的武器 \"再来一发实心弹。\"周宽世命令道。 第二发炮弹呼啸而出,直接穿透了土丘后方的一棵大树,树干应声而断。刘岳昭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穿透力,什么铠甲能抵挡? \"大人觉得如何?\"周宽世问道。 刘岳昭沉默片刻,缓缓道:\"威力确实惊人。但火炮笨重,行军不便,临阵未必好用。\" 周宽世笑了:\"所以我们需要新的战术。\"他指向训练场另一端,那里停着几辆特制马车,\"这些炮可以快速拆卸运输,一小时能行进十里。更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火炮不是单独使用的,它需要与步兵、骑兵协同作战。\" 刘岳昭眉头紧锁。他年少从军,历经大小数十战,靠的就是湘军传统的阵法与勇猛。 眼前这个年轻人谈论的战术,与他熟知的战争方式大相径庭。 \"纸上谈兵易,实战见真章。\"刘岳昭淡淡道。 周宽世似乎早有所料:\"正好今日有场演习,大人可有兴趣观摩?\" 演习场地选在西公坳北侧的一片开阔丘陵。刘岳昭站在高处的观察点,俯瞰整个战场。 周宽世的新军扮演进攻方,约两百人;防守方则由当地团练扮演,人数多达五百,按照传统方式布阵——前排刀盾手,后排长枪兵,两翼弓箭手。 \"防守方占据高地,又有兵力优势,按常理必胜。\"刘岳昭对身旁的亲兵说道。 号角声响起,演习开始。 出乎刘岳昭意料的是,周宽世的部队并未如传统战法那样列阵前进,而是以松散队形快速推进。 当进入射程后,士兵们突然卧倒,紧接着: \"砰!砰!砰!\"密集的枪声响起,防守方的阵线上顿时冒起数十股代表\"伤亡\"的红色烟雾。 \"这\"刘岳昭瞪大了眼睛,那些火枪的射程远超弓箭,防守方还未进入射程就已损失惨重。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两门拿破仑炮被推上前线,随着震天的炮响,实心弹和榴霰弹轮番轰击防守方的阵地。 刘岳昭亲眼看见一发榴霰弹在半空爆炸,钢珠如雨点般洒下,防守方整片整片地\"倒下\"。 短短二十分钟后,演习结束。裁判宣布进攻方以伤亡二十七人的代价,\"歼灭\"了防守方四百余人。 刘岳昭站在观察点上,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这不是战争,这简直是一场屠杀! \"大人觉得如何?\"周宽世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额头还带着汗珠,眼中却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刘岳昭深吸一口气:\"若太平军有此等武器\" \"他们很快就会有。\",周宽世神色凝重起来,\"上海的洋商为了利润,什么都会卖,大人,时代变了。大刀长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刘岳昭心头。他想起在江西的苦战,想起那些倒在太平军火枪下的湘军弟兄。若早有这样的武器 \"这些火炮,从何处购得?\"刘岳昭终于问道。 周宽世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大人若有兴趣,不如到舍下详谈?静姝备好了酒菜,一直盼着见您呢。\" 老刘家宅院的花厅里,刘静姝亲手为兄长斟上热茶。她比出嫁时更加丰腴了些,眉宇间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哥,宽世常提起你,说你是湘军中难得的将才。\",刘静姝柔声道。 刘岳昭轻哼一声:\"他倒是会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地图——那不是常见的大清疆域图,而是一张世界地图,上面标注着英、法、美等国的位置。 周宽世换了一身便服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大人请看,\"他将册子摊开在桌上,\"这是去年英法联军在意大利使用的战术手册,我托人从上海弄来的。\" 刘岳昭凑近看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各种阵型和火炮配置图,虽然文字是洋文,但图示一目了然。 \"西方列强的军事技术,至少领先我大清五十年。\",周宽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们的士兵已经普遍装备后膛步枪,一分钟可发射十发子弹;他们的火炮有膛线,射程和精度都远超我们的土炮;他们的军舰全是铁甲蒸汽船,我们的水师根本无法抗衡。\" 刘岳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这些信息如同一把尖刀,剖开了他多年来对大清军力的自信。 \"你从何处知晓这些?\",刘岳昭突然问道。 周宽世与刘静姝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坦然道:\"不瞒大人,我曾有幸结识几位通晓洋务的学者,其中就有位叫魏源先生对我影响颇深。他预见了未来战争的形态,认为唯有师夷长技,方能制夷。\" \"师夷长技以制夷\",刘岳昭喃喃重复着林则徐的名言,心中翻腾不已。 他想起去年在江西与太平军交战时,对方使用的洋枪已经让湘军吃尽苦头。 若真如周宽世所说,西方列强的军力已发展到如此地步 \"大人,\"周宽世趁热打铁,\"您在江西统兵,若能组建一支装备新式火炮的部队,必能立下不世之功。 骆秉章大人一向开明,想必也会支持。\" 刘岳昭沉默良久,突然抬头:\"组建这样一个火炮营,需多少银两?\"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初始投入约需五万两,包括购置六门火炮、两百支步枪及相应弹药。若能取得战果,后续可逐步扩充。\" 五万两!刘岳昭心头一跳。这相当于他半年的军饷总额。但想到今日演习中看到的惊人威力 \"哥,\"刘静姝轻声道,\"宽世这里有份详细的预算清单,您可以带回去仔细斟酌。\" 夜深人静,刘岳昭独自站在老刘家宅院的后花园中,仰望满天星斗。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白天看到的火炮演示和战术演习。 那种摧枯拉朽的威力,那种精准高效的杀戮,与他熟悉的刀光剑影、血肉相搏的战场截然不同。 \"大人还未休息?\"周宽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岳昭没有回头:\"我在想,战争是否真会变成你所说的那样,士兵们远远地互相射击,火炮决定胜负,勇气与武艺再无用处。\" 周宽世走到他身旁,也仰头望向星空:\"战争的形式会变,但勇气永远不会过时。只是未来的勇气,将体现在学习新事物的胸怀,变革旧制度的决心,以及\",他顿了顿,\"在时代洪流中把握方向的智慧。\" 刘岳昭转头看向这个比他年轻十岁的妹夫,突然发现对方眼中有着超越年龄的深邃。\",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忍不住问道。 周宽世微微一笑:\"一个希望国家强大的普通人罢了。大人,明日我还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第二天清晨,周宽世带着刘岳昭来到西公坳深处的一个隐蔽山洞,洞中整齐摆放着数十个木箱,打开后,全是崭新的步枪和弹药。 \"这些是\" \"从上海秘密购得的1853式恩菲尔德步枪,英国陆军现役装备。\",周宽世取出一支,熟练地上膛,\"后膛装填,射速快,精度高。若大人决定组建新军,这些可作第一批装备。\" 刘岳昭接过步枪,感受着冰冷的金属质感。这支枪的重量、平衡感都远胜清军装备,他能想象它在战场上的威力。 \"为何帮我?\",刘岳昭直截了当地问。 周宽世正色道:\"因为我看出大人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将领,而非那些固步自封的庸才。大清需要更多像您这样敢于变革的军人。\" 离开杨家滩的那天,刘岳昭的马背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周宽世赠送的军事手册、武器图纸和一份详细的建军计划。族妹刘静姝站在门口,眼中含着泪光。 \"哥,保重。\" 刘岳昭点点头,目光却越过她,看向站在后面的周宽世:\"你所说的那个魏源先生若有机会,我想见见他。\" 周宽世露出神秘的微笑:\"会有机会的,大人。\" 马蹄声渐远,刘岳昭的心中已燃起一团火焰。 他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新式军队在他的指挥下所向披靡。 那个依靠个人武勇、血肉之躯堆砌胜利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个新的战争纪元正在到来。 而他,刘岳昭,决心成为这个新时代的弄潮儿。 第46章 军工厂 1859年的秋雨来得格外迟,湘中的山野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燥热。 周宽世站在龙山金矿的高处,俯视着脚下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他的记忆里混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过去,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大清湘军将领,另一个则是来自未来的历史学博士。 这种奇特的记忆融合让他对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大人,矿工们又闹事了。\",亲兵周禄快步走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们说再不发饷,就要砸毁矿洞。\" 周宽世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 这把刀上个月才砍下过三个矿工的头颅,血迹渗入了刀鞘的缝隙,怎么也擦不干净。 \"带路。\"他简短地命令道,声音里透着金属般的冷硬。 矿洞前的空地上,约莫两百名衣衫褴褛的矿工聚集在一起,他们大多是收编的山匪和战俘,眼神里既有恐惧也有野性。 为首的汉子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从额角延伸到下巴的刀疤,正挥舞着一把铁镐高声叫嚷。 \"周大人到!\",亲兵周禄一声吆喝,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路。 周宽世缓步走到人群中央,靴底碾过地上的煤渣,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打量着那个刀疤汉子,突然笑了:\"听说你要带头闹事?\" 那汉子咽了口唾沫,握紧铁镐:\"回大人,小的们三个月没领到饷钱了,家里老娘孩子都快饿死了\" \"所以你就煽动矿工造反?\"周宽世的声音依然平静,却让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 不等对方回答,周宽世突然拔出佩刀,刀光如电,那汉子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在周围矿工的脸上,人群发出惊恐的叫声,有人开始跪地求饶。 \"全部拿下!\"周宽世甩去刀上的血迹,\"带头闹事的,活埋。其余的,鞭三十。\" 他的命令简洁而残酷,仿佛不是在决定数十人的生死,而只是在处理一堆无用的工具。 亲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将十几个被指认为带头者的矿工拖到新挖的矿坑旁。 \"大人饶命啊!\" \"小的再也不敢了!\" 哀求声此起彼伏,周宽世却置若罔闻。他转身走向矿洞,身后传来泥土被铲入坑中的闷响和渐渐微弱的惨叫。 这些声音与他记忆中历史书上冷冰冰的\"镇压矿工起义\"六个字重叠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 \"大人,这样会不会\",周禄欲言又止。 \"乱世用重典。\"周宽世打断他,\"没有铁血手段,如何镇得住这些亡命之徒?矿上的产量不能停,矿山产金的秘密不能对外泄露,对外一律说这里产的是铁矿石,为打造军械炼铁所用\"。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那里隐藏着他更大的计划——一座超越这个时代的兵工厂。 现代历史的记忆告诉他,未来的战争将不再依靠大刀长矛,而是火器的天下。 湘军若想在与太平军的对抗中占据优势,必须拥有自己的军工体系。 三天后,周宽世骑马来到了杨家滩附近的一处隐蔽山坳。 这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可以进出,是设立兵工厂的理想地点。 他早已命人在这里修建了几座简陋的工坊和仓库,现在正陆续从各地招募工匠。 \"大人,新来的工匠都在那边候着了。\",一个管事迎上来报告。 周宽世点点头,走向那群衣衫各异的手艺人。他们中有铁匠、木匠、铜匠,都是他从各地重金挖来的好手。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身上,那人不像其他工匠那样局促不安,而是专注地观察着工坊里半成品的燧发枪,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你,叫什么名字?\"周宽世走到他面前问道。 年轻人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跪下:\"回大人话,小的萧孚泗,沙坪石匠。\" \"石匠?\"周宽世挑眉,\"为何对火铳如此感兴趣?\" 萧孚泗抬起头,眼中那种专注的光芒再次闪现:\"小的虽为石匠,但自幼喜欢琢磨机巧之物。这火铳的构造,与石弩颇有相通之处\" 周宽世心中一动,拿起一支燧发枪递给他:\"说说看,这枪有何优劣?\" 萧孚泗接过枪,手指轻抚过枪管和击发装置,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接触火器:\"回大人,这枪射程不错,但击发装置过于复杂,雨天易失灵。若能将燧石夹角度调整十五度,并在火药池上加个活动盖板,哑火率可减半。\" 周宽世瞳孔微缩——这正是历史上燧发枪改良的关键点,一个石匠怎会知晓? \"你识字吗?\"他突然问道。 萧孚泗摇头:\"小的家贫,未曾读书。\" \"从今日起,你跟着我。\"周宽世做出了决定,\"169兵工厂需要你这样的人。\" \"169兵工厂\"这个古怪的编号让周围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只有周宽世知道其中的含义、这是他记忆中某个着名军工企业的代号,他借用过来,作为对这个时代的一种隐秘嘲讽。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宽世亲自督导兵工厂的建设。 他凭借现代历史知识,设计了一套简陋但有效的生产线,将工匠们分成不同小组,分别负责枪管锻造、木托制作、弹药填充等工序。 这种分工协作的方式让习惯了单打独斗的传统工匠们很不适应,但在周宽世的铁腕管理下,没人敢提出异议。 萧孚泗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这个不识字的石匠仿佛天生就理解机械的原理,不仅能迅速掌握周宽世教授的火器知识,还能举一反三提出改进意见。 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够独立设计一种新型的击发装置,将燧发枪的射速提高了近三成。 \"大人,您看这个。\"一天傍晚,萧孚泗兴奋地找到正在查看生产记录的周宽世,手里捧着一个奇怪的金属物件。 \"小的琢磨着,若是给炮弹加上这个引信,可以在落地前就爆炸,杀伤范围能扩大不少。\" 周宽世接过那物件,仔细端详——这分明是一个简易的碰炸引信,虽然粗糙,但原理完全正确。 历史上这种引信要到几十年后才普遍应用。 \"你怎么想到的?\"他压抑着内心的震惊问道。 萧孚泗挠挠头:\"小的观察过年节时放的爆竹,有的在空中炸开,有的落地才响。就想,若是能让炮弹也在空中炸开,岂不是能伤到更多贼兵?\" 这种直觉般的天赋让周宽世想起了历史上那些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却改变了战争形态的天才发明家。 他拍拍萧孚泗的肩膀:\"从明天起,你负责弹药作坊,需要什么材料,直接找周禄支取。\" 随着兵工厂的运转步入正轨,周宽世的野心也在膨胀。 他秘密绘制了几种超越时代的前膛炮设计图,计划在适当的时候投入生产。 这些火炮如果能够批量制造,将在未来的攻城战中发挥决定性作用,特别是针对太平天国盘踞的那些坚固城池。 \"大人,朝廷来人了。\"五月初的一个清晨,周禄匆匆来报,\"是曾大帅派来的。\" 周宽世眉头一皱,曾国藩此时正率湘军在安庆九江等地与太平军激战,突然派人来此,必有所图。他整理好衣冠,快步走向会客厅。 来人是曾国藩的心腹幕僚赵烈文,一个精瘦的中年文士,眼中透着精明。 寒暄过后,赵烈文直接切入主题:\"周大人,曾大帅听闻你在龙山开矿颇有成效,特命在下前来看看,近来战事吃紧,曾大人与周总兵半年之约,你要带队回湘军大营了\"了。 周宽世心下了然,这是来要钱的。 他微微一笑:\"赵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龙山铁矿确实小有产出,但维持矿场运转开销也不小。不过既然是大帅需要,周某自当尽力。现在本将伤本未痊愈,请赵大人在曾大人面前多多美言\" 他命人取来一个沉甸甸的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五十两一锭的官银,共二十锭。 赵烈文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探究的神色:\"周大人慷慨。不过在下沿途听闻,大人还在筹办什么兵工厂?\" 周宽世心中一凛,表面却不动声色:\"不过是个小作坊,修理些损坏的兵械罢了。将士们的刀枪常有损坏,总不能每次都从长沙运来新的。\" \"哦?\"赵烈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不知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 周宽世知道推脱反而会引起怀疑,便带着赵烈文参观了表面上的修理作坊。 工人们正在打磨刀剑、修理火铳,看起来确实只是个普通的军械修理处。 然而当他们经过一个上锁的仓库时,赵烈文突然停下脚步:\"这里面是?\" \"一些废旧铁料罢了。\"周宽世示意守卫开门,\"准备回炉重铸的。\"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金属废料,但在最深处,隐约可见几台正在组装的简易车床,这是周宽世根据记忆设计的,用于加工枪管膛线。 幸好赵烈文对机械一窍不通,只是随意看了几眼便失去了兴趣。 送走赵烈文后,周宽世立即召集亲信开会:\"从今日起,核心工坊全部转入地下生产。新招的工匠要严加审查,有可疑者立即处置。\" 他转向萧孚泗:\"你带几个可靠的人手,搬到后山的秘密工坊去。 那里有几门新炮的图纸,我需要你在三个月内做出样品。\" 萧孚泗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大人放心,小的定不辱命。\" 夜深人静时,周宽世独自站在兵工厂的最高处,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他想起现代记忆中读过的那些关于工业革命的历史——瓦特、史蒂文森、克虏伯这些名字改变了战争的形态,也改变了世界的格局。 现在,他正试图在这个落后的农业帝国播下工业化的种子,尽管手段残酷,尽管代价巨大。 \"大人,萧孚泗求见。\",周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孚泗捧着一卷图纸匆匆走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大人,您看这个!小的琢磨您给的火炮图纸时,突然想到若是将炮管加长三寸,膛线改为螺旋状,再配合特制的锥形炮弹,射程和精度都能大幅提升!\" 周宽世接过图纸,发现萧孚泗的设计几乎完美复制了历史上着名的\"克虏伯炮\"的关键特征。 这个不识字的石匠,仅凭几张简略的草图和自己的直觉,就跨越了火炮发展的几个重要阶段。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周宽世轻声问道。 萧孚泗眨眨眼:\"能打得更远?更准?\" \"这意味着,\"周宽世的目光越过萧孚泗,望向南京的方向,\"天京的城墙再厚,也挡不住这样的炮火。\" 第47章 官庄彭胜安 咸丰九年的秋风卷着杨家滩老街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彭胜安的青布长衫下摆上。 他眯着那双透着精明的三角眼,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面前摆着的米斗在阳光下泛着可疑的灰白色。 \"老丈,这可是上好的洞庭早稻,您看这米粒多饱满。\",彭胜安笑着将米斗往卖柴的老汉面前推了推,手指不经意间抹过斗沿,几粒稗子悄无声息地落入袖中。 站在他身后的伙计彭三适时地咳嗽一声,遮住了这细微的动作。 老汉粗糙的手指捻起几粒米,浑浊的眼睛几乎要贴到掌心。\"彭掌柜,这米\" \"童叟无欺!\"彭胜安拍着胸脯,腰间挂着的铜钱串哗啦作响,\"一斗米换您三担柴,这价钱放在整个湘中都找不着第二家。\" 当老汉佝偻着背推着独轮车离开时,彭胜安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那米斗底层掺了两成碎米,表面却铺着层光洁的新米,这手法他从小看父亲使了不下百遍。 他掂量着刚到手的柴火票据,盘算着转手卖给窑厂又能赚上一笔。 \"胜安哥,周记布庄的账\",彭三凑过来低声询问。 \"照老规矩。\"彭胜安打断他,拇指在食指与中指间搓了搓,\"新布浸水再晾干,三十匹能多出两匹的分量\"。 他说着突然瞥见街角闪过一道藏青色身影,脸色骤变,\"糟了,是官差!\" 但已经迟了,三名穿着号衣的差役呈品字形围住了米摊,为首的高个男子一把掀开米斗,掺假的碎米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好个奸商!\"差役一脚踹翻米斗,雪白的米粒混着灰黄的碎米洒了满地。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嘘声,几个曾被坑骗过的乡民抓起地上的碎米就往彭胜安身上扔。 彭胜安扑通跪地,额头抵着青石板连连叩首:\"差爷明鉴!小的是被米行供货的坑了,这就给各位乡亲退钱\" 他边说边从袖袋摸出串铜钱,暗中却将最沉的那吊银钱往差役靴筒里塞。 \"放肆!\"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身着五品武官补服的周宽世大步走来,腰间佩刀随着步伐铮铮作响。 彭胜安偷眼望去,只见这军官生得剑眉星目,右颊有道寸许长的伤疤,却透着股书卷气,与寻常武夫大不相同。 周宽世,实则是穿越而来的历史学博士周征,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商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眼前这个獐头鼠目的奸商,在原本的历史中会成为湘军名将刘连捷的亲家! 他想起在省图书馆读过的《湘军志》里那段记载:\"刘连捷娶彭氏,其父胜安以商助军,累官至盐运使\",妥妥的一个同胡雪岩一样的红顶商人,比胡雪岩年代更早。 \"总兵大人!\"差役们慌忙行礼,彭胜样安闻言如遭雷击,浑身抖得像筛糠。 杨家滩谁不知道总兵周宽世,正在此地招募湘勇?得罪了这位爷,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人头落地。 周宽世却突然俯身扶起彭胜安,在他耳边低语:\"彭掌柜可知,掺假米若入了军营,按《大清律例》该当何罪?\",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彭胜安却如坠冰窟,那是杀头的大罪! \"小的愿倾家赔偿\",彭胜安话音未落,周宽世已朗声道:\"念在初犯,本官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转身对围观人群宣布:\"即日起,彭氏商号负责采办湘勇营三月粮秣!\"。 人群哗然,彭胜安呆若木鸡,直到被差役推搡着跟上周宽世的步伐,仍觉得身在梦中。 穿过三条街巷来到湘军大营时,他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两层衣衫。 大营辕门前,周宽世屏退左右,突然问道:\"彭掌柜可知我为何饶你?\" 彭胜安扑通又跪:\"总兵大人菩萨心肠\" \"因为我看得出你是聪明人。\",周宽世指尖轻叩刀鞘,\"湘军即将东征,每月需米两千石、盐五百引、油三百担。 “这些若都交给你办\",他故意拖长声调,看着商人眼中骤然燃起的贪婪火光。 夕阳西沉时,彭胜安踉跄着撞开自家宅院的乌漆大门。弟弟彭胜康正在账房拨算盘,见状惊得摔了毛笔:\"哥!你的脸\" 铜镜中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彭胜安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被咬出了血,他抓起茶壶灌了半壶冷茶,突然抓住弟弟双肩:\"我们要发了!湘军的粮草采办,全交给我们!\" \"你疯了?\"彭胜康倒退两步撞翻条凳,\"那些丘八的银子也敢赚?到时候货到不给钱,我们找谁哭去?\"这个比兄长小两岁的男子生得方脸阔口,性子却谨慎得像只老龟。 彭胜安却已陷入狂热:\",你懂什么!周总兵亲口许诺,先付三成定金\",他忽然压低声音,\"而且我打听过了,这位周大人是曾侍郎(曾国藩)的心腹!\"。 兄弟俩的争吵持续到三更天,最后彭胜安摔了茶盏:\"爹临死前把家业交给我,这事我说了算!明日就把祖田抵押给钱庄!\"。 次日清晨,当彭胜安带着钱庄掌柜查看田契时,周宽世正在大营研究地图,亲兵来报:\"大人,那奸商真敢接这差事?\"。 \"他会接的。\"周宽世用朱笔在杨家滩画了个圈,\",历史上彭家就是靠军需起家。 只不过\",他想起昨日暗中观察时,彭胜安眼中除了贪婪,还有种困兽般的求生欲,这种人最容易被塑造。 秋雨连绵的九月,彭氏兄弟开始了第一次大宗采购。 彭胜安亲自押船去洞庭湖买米,却在岳阳楼畔遭了水匪。 当他在舱底听着头顶的砍杀声时,突然想起周宽世临行时给的锦囊。抖开一看,竟是张盖着总兵大印的通行文书! \"我们是湘军粮船!\",彭胜安举着文书钻出船舱,匪首见到官印果然退去,还赔了两条快船护航。 那一刻,彭胜安突然明白了权力的滋味,比掺假米暴利百倍。 货物运抵大营那日,周宽世亲自验收。他抓起把米任其从指缝流落:\"彭掌柜,这次可掺了碎米?\"。 \"天地良心!\"彭胜安指天发誓,\"都是上等精米!\"这话倒有七分真,剩下三分是他往米袋中层掺了稍次的米,习惯使然。 周宽世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突然高声道:\",米质上乘,按约定价加三成!\"军需官闻言愕然,但在总兵注视下还是多称了三十两银子。 捧着沉甸甸的银锭回到商号,彭胜安整夜未眠,天亮时分,他踹醒弟弟:\"把多收的银子退回去。\" \"你中邪了?\"彭胜康摸他额头。 彭胜安却想起周宽世验货时那个眼神,仿佛看透了他所有的把戏,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开始在意这位大人的评价。 \"这次我们诚信经营。\"他说出这个陌生词汇时,舌头像打了结。 当军需官将退回的银子呈上时,周宽世笑了。 历史正在按他的干预发生微妙偏移,原本的彭胜安要等到湘军攻克武昌后才开始转变,而现在…。 \"告诉彭掌柜,\"周宽世对报信的伙计说,\",日后有机会时,随我去大营见曾侍郎。\"。 他望向辕门外飘扬的湘军大旗,仿佛看见历史的河流在此拐了个弯。 --- 第48章 佳偶天成 ipaoshuba.net 咸丰九年的深秋,杨家滩的枫叶红得像火,将整个山谷染成了一幅绚丽的画卷。 周宽世站在总兵府的后院,望着远处层林尽染的山色,手中握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 \"刘连捷要来了。\",他低声自语,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作为现代历史学博士周征的灵魂穿越到这个湘军总兵的身体里已经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小心翼翼地适应着这个身份,不敢有丝毫逾越,生怕自己这只\"历史蝴蝶\"扇动翅膀改变了大局。 但今天,他决定要做一件既能帮助自己,又不会改变历史大轨迹的事情,为彭胜安的小女彭小媛和刘连捷牵线搭桥。 \"大人,彭老板来了。\"亲兵在门外通报。 \"请他进来。\",周宽世收起密信,整了整衣冠。 彭胜安是当地有名的粮商,四十出头,圆脸微胖,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他经营着杨家滩最大的米行,现在为周宽世的军营提供粮草。 \"总兵大人,您找我?\"彭胜安恭敬地行礼。 周宽世笑着摆手:\"彭老板不必多礼。今日请你来,是有件私事相商。\" 彭胜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掩饰过去:\"大人请讲。\" \"听闻令爱小媛年方十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杨家滩有名的才女?\" 提到女儿,彭胜安脸上立刻浮现出骄傲的神色:\"大人过奖了。小女确实略通文墨,但称不上才女。\" 周宽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彭老板过谦了。我有个想法,三日后,湘军将领刘连捷将奉曾大帅之命来杨家滩传信。 此人才二十五岁,已是游击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彭胜安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周宽世的用意,眼中闪过惊喜:\"大人的意思是\" \"年轻人嘛,该当有个好姻缘。\",周宽世笑得意味深长,\"我想安排令爱与刘将军''偶遇'',不知彭老板意下如何?\"。 彭胜安激动得差点打翻茶杯:\"这这自然是小女的福气!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排?\"。 周宽世胸有成竹:\"刘将军走水路来,必在青石古渡口上岸,然后沿官道来我家府弟。 官道中途有座茶亭,风景甚好,三日后未时,让令爱带着丫鬟去那里品茶赏景如何?\" 彭胜安连连点头:\"妙计!妙计!我这就回去准备。\" 送走彭胜安后,周宽世叫来心腹周安:\"去库房取那套景德镇的青花瓷茶具,再备上好的龙井,明日我要亲自去彭府一趟。\" 周安疑惑:\"大人要送礼?\" 周宽世神秘一笑:\"不,是教彭小姐如何''偶遇''。\" 次日清晨,周宽世带着茶具来到彭府,彭小媛被叫到前厅,见到总兵大人,害羞地行了个万福礼。 周宽世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十六岁的彭小媛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衣裙,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杏眼,清澈见底,顾盼生辉。 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宛如画中走出的仕女。 \"彭小姐不必多礼。\",周宽世温和地说,\"今日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彭小媛抬起头,眼中带着好奇:\"大人请讲。\" 周宽世示意周安打开带来的木盒:\"这是一套特制的茶具,我想请彭小姐三日后带着它去青石茶亭,为一位贵客沏茶。\" 彭小媛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父亲的安排,脸颊飞上两朵红云:\"大人这\"。 \"刘连捷将军年少有为,品性高洁。\",周宽世直视彭小媛的眼睛,\"彭小姐若有顾虑,此事就此作罢。\" 彭小媛咬了咬下唇,声音细如蚊呐:\"但凭大人安排。\" 周宽世满意地点头,开始详细讲解他的计划:\"这套茶具的茶壶内壁有暗纹,倒茶时会显现出''清风明月''四字,是新奇玩意。 刘将军见多识广,必会感兴趣,届时彭小姐只需自然应对即可\"。 离开彭府时,周宽世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门口相送的彭小媛,心中暗想:历史上刘连捷确实娶了彭家女,但记载简略。 我这般安排,不过是让这段姻缘更美好些罢了。 三日后的未时,秋阳正好,微风不燥。青石茶亭坐落在官道旁的小山坡上,四周枫树环绕,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亭边流过,环境清幽雅致。 彭小媛按照周宽世的安排,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外罩浅青比甲,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素雅中透着灵动。 她坐在茶亭内,面前摆着那套特制茶具,纤纤玉指正在调试古筝。 丫鬟小翠站在一旁,忍不住小声问:\"小姐,那位刘将军真的会来吗?\" 彭小媛指尖一顿,脸上又浮现红晕:\"别多话,总兵大人安排的自然不会错。\"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 彭小媛深吸一口气,开始弹奏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在山谷间回荡。 刘连捷骑着一匹枣红马,身后跟着两名亲兵,正匆匆赶路。 忽然,一阵清越的琴声传入耳中,他不由自主地勒住马缰。 \"好琴艺!\"刘连捷赞叹道。他二十五岁年纪,剑眉星目,一身戎装更显得英姿勃发。他循声望去,只见山坡茶亭中,一位妙龄女子正在抚琴,侧脸在阳光下如瓷般精致。 亲兵提醒道:\"将军,总兵大人还等着呢。\" 刘连捷却已经下马:\"不急,去听听这琴声。\" 彭小媛余光看到有人走近,心跳如鼓,却强自镇定,继续弹奏。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才假装刚发现有人,惊慌起身,不小心碰倒了茶壶。 \"啊!\"她轻呼一声。 刘连捷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茶壶:\"小姐小心。\" 两人手指不经意间相触,又迅速分开。彭小媛低头行礼:\"多谢将军。\" 刘连捷惊讶:\"小姐如何知道我是将军?\" 彭小媛按周宽世教的话答道:\"将军龙行虎步,气度不凡,又着戎装,必是将军无疑。\" 刘连捷爽朗一笑:\"小姐好眼力,在下刘连捷,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小女子姓彭,家父是本地官庄粮商彭胜安。\",彭小媛示意小翠重新沏茶,\"将军若不嫌弃,请用一杯粗茶再赶路不迟。\" 刘连捷本应立刻去见周宽世,但眼前少女如空谷幽兰,让他不忍拒绝:\"那就叨扰了。\" 茶香袅袅中,彭小媛按照周宽世的教导,手法娴熟地冲泡龙井,当茶水倒入茶杯时,杯底果然显现出\"清风明月\"四字。 刘连捷眼前一亮:\"这茶具好生奇妙!\" 彭小媛浅笑:\"是总兵大人所赠,说是什么''内画''工艺,我也不太懂。\" \"周总兵果然见识广博。\"刘连捷赞叹,随即想起什么,\"对了,我正是奉曾大帅之命来见周总兵的。\" 彭小媛故作惊讶:\",原来将军与总兵大人相识?那更该好好招待了。\"她亲手奉上茶杯,\"将军请用。\" 刘连捷接过茶杯,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时都有些怔忡。 茶香氤氲中,青年将军与妙龄少女的心跳都不自觉地加快了。 \"彭小姐常来这茶亭吗?\"刘连捷打破沉默。 彭小媛摇头:\"不常来。今日秋色正好,特来赏景弹琴,不想遇到将军。\" 刘连捷望着远处的枫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果然是好景致。\" 彭小媛眼睛一亮:\"将军也爱杜牧诗?\" \"略知一二。\"刘连捷谦虚道,随即吟诵,\"''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彭小媛接道:\"''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两人相视一笑,距离似乎拉近了许多。 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刘连捷的亲兵在亭外焦急地踱步,却不敢打扰。 彭小媛看出他的为难,主动道:\"将军公务在身,不宜久留,小女子也该回家了。\" 刘连捷起身,依依不舍:\",今日得遇彭小姐,实乃刘某之幸。不知不知日后可否再请教诗文?\" 彭小媛低头掩饰脸上的红晕:\"将军若有余暇,家父必当扫榻相迎。\" 刘连捷大喜,郑重行礼后翻身上马,却三步一回头,直到彭小媛的身影消失在枫林深处。 当天傍晚,周宽世在总兵府接见了刘连捷。公事谈毕,周宽世故作随意地问:\"刘将军来时可曾路过青石茶亭?那里秋景甚好。\" 刘连捷脸上立刻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不瞒总兵,在下在那里遇到一位彭小姐,琴艺超群,谈吐不凡。\" 周宽世心中暗笑,面上却惊讶:\"哦?可是彭胜安之女小媛?那可是杨家滩有名的才女啊!\" 刘连捷眼中闪过光彩:\"正是。总兵认识?\" \"自然认识。\"周宽世捋须笑道,\",彭老板是我的后勤总管,彭小姐常随父亲来府上。若刘将军有意,改日我可正式引见。\" 刘连捷激动地拱手:\"那就有劳总兵了!\" 当夜,周宽世站在院中望月,亲兵周安不解地问:\"大人为何费心安排彭小姐与刘将军相见?\" 周宽世意味深长地说:\"湘军要壮大,不仅需要战场上的勇将,也需要稳固的后方。 刘连捷是曾大帅看重的年轻将领,彭家掌握粮草命脉,两家联姻,于公于私都是美事。\"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历史上刘连捷确实娶了彭家女,而这段婚姻对刘连捷后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他不过是顺应历史,稍加引导罢了。 三日后,在周宽世的正式引见下,刘连捷拜访了彭府。 才子佳人再度相见,情愫暗生。又过了几天,在周宽世的主媒下,两家定下了婚约,只等来年刘连捷从安庆战场归来便完婚。 数日后,彭小媛站在杨家滩的古渡口,望着远去的战船,眼中噙着泪水,刘连捷站在船头,向她挥手告别。 周宽世走到彭小媛身边,安慰道:\"彭小姐不必忧心,刘将军吉人天相,必会凯旋而归。\" 彭小媛轻声道:\"多谢总兵大人成全。若无大人,小女子无缘结识刘将军。\" 周宽世望着渐行渐远的战船,心中感慨万千。 作为穿越者,他小心翼翼地不在历史长河中激起太大涟漪,但能促成这段美好姻缘,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遭。 \"他们会幸福的。\",周宽世轻声说,既是对彭小媛的安慰,也是对自己这个历史过客的慰藉。 第49章 依依别离 咸丰九年十月的杨家滩,阴冷,但连续的降雨,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 金盆村周家老宅的后院里,几株老梅树正着冬日的红妆,在雨中显得格外娇艳。 周宽世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紧攥着那封盖着鲜红大印的朝廷急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外雨水很急,模糊了他的视线,却遮不住心头涌起的万千思绪。 \"老爷,夫人请您过去。\",管家周福在门外轻声禀报。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将急报折好塞入袖中,\"知道了。\" 穿过几重院落,空气中飘来熟悉的药香,自从静姝有孕后,便日日服用安胎的汤药。 周宽世脚步微顿,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内室里,刘静姝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绣着一件小儿肚兜,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中立刻漾起笑意,\"夫君来了。\" 周宽世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喉头滚动了几下,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刘静姝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的异常,放下针线,纤细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可是军务上有烦心事?\" \"静姝\"周宽世反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持家而略显粗糙,却温暖如初,\"朝廷来了急报。\" 他从袖中取出那封信函,刘静姝展开一看,脸色顿时煞白。 \"永州总兵?即刻南下抵御石达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可我已有二月身孕\" \"我知道。\",周宽世声音沙哑,\"我已命人备好车马,明日便启程,青禾会随军照顾我起居,你就安心在家养胎。\" 刘静姝的指尖微微发抖,却强自镇定地将信函折好,递还给丈夫,\"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问,让周宽世心如刀绞,战场上刀剑无眼,谁能保证归期?他只能避重就轻:\"待平定石达开之乱,我便立刻告假回来看你和孩子。\" 一滴泪无声地滑过刘静姝的脸颊,她迅速抬手拭去,挤出一个笑容:\"夫君为国尽忠,妾身妾身自当支持。\" 窗外雨声渐密,打在屋檐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 周宽世将妻子揽入怀中,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桂花油香气,想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随父亲去刘家赴宴。在后花园里,他撞见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少女正踮着脚摘桂花,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见他来了,她不但不躲,反而大大方方地递给他一枝桂花:\"给你闻闻,香不香?\" 那笑容,比桂花还要甜。 \"记得我们成亲那晚吗?\"周宽世突然问道。 刘静姝在他怀中轻轻点头:\"那天你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相当的帅气。\" \"你穿着大红嫁衣,盖头一掀,满屋子的人都看呆了。\" \"胡说。\"刘静姝轻捶他一下,脸上泛起红晕,\"明明是你喝多了,把交杯酒洒了我一身。\" 两人相视而笑,那些温暖的回忆暂时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夜幕降临时,刘静姝亲自下厨做了周宽世最爱吃的腊肉炒笋和红烧鲫鱼。 饭桌上,她不停地给丈夫夹菜,仿佛要把他出征后吃不到的全都补上。 \"够了够了,再吃要走不动路了。\"周宽世笑着阻止,却发现妻子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饭后,刘静姝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大堆东西:亲手缝制的几双布袜、防潮的火绒、治疗刀伤的金疮药、驱蚊的香囊,每一样都仔细包好,放进一个蓝布包袱里。 \"袜子我纳了双层底,耐磨些。\"她一边整理一边叮嘱\",这药是问张大夫要的方子,止血效果最好。 还有这香囊,里面放了艾草和雄黄,南方多瘴气\" 周宽世站在一旁,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喉头发紧,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如今已是个会为丈夫打点行装的贤内助了。 夜深了,两人并肩躺在床榻上,却都毫无睡意。 刘静姝的手轻轻抚摸着腹部,忽然抓住丈夫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感觉到了吗?孩子在动呢。\" 周宽世屏息凝神,果然感受到一阵轻微的踢动。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他的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续。 \"若是男孩,就叫承志,继承父志。\"他低声道,\"若是女孩就叫念安,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好。\"刘静姝的声音有些哽咽,\"等你回来,亲自给孩子取名。\"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明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窗前。 周宽世侧身将妻子拥入怀中,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谁都不愿打破这最后的宁静。 天刚蒙蒙亮,周家大宅就已经灯火通明,仆人们忙着准备出征的一应物品,马厩里的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着白气。 周宽世穿戴整齐,一身戎装显得格外英武。刘静姝也早早起身,亲手为丈夫系上披风。她的动作很慢,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走得慢一些。 \"我让厨房准备了糯米团子,路上带着吃。\"她说着,声音平静得不像话,\"还有那件狐皮大氅,南方虽然暖和些,但夜里站岗还是会冷的。\" 周宽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温润的双鱼白玉佩,\"这是周家祖传的玉佩,留给我们的孩子。\" 刘静姝接过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等你。\" 周宽世捧起妻子的脸,轻轻吻去她的泪水:\"我答应你。\" 院外传来集合的号角声,周宽世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刘静姝追到院门口,扶着门框,看着丈夫的背影渐渐远去。 祠堂前,三千将士已经列队完毕,火枪和火炮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芒。周宽世焚香祭祖,跪在祖宗牌位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宽世今日奉命出征,必当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光耀门楣!\" 起身时,他看见青禾又已经换上了一身亲兵的短打装扮,背着药箱站在一旁。 青禾懂医术,可随军充当随军军医,又能照顾周宽世的起居。 \"夫人呢?\"青禾问道。 周宽世望向内院方向:\"不必打扰她了。\" 队伍开始移动,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周宽世骑马经过周家最高的那座阁楼时,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刘静姝果然站在那儿,一袭素衣,在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举起手轻轻挥动,没有哭喊,没有挽留,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目送丈夫远去。周宽世在马上向她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狠下心来不再回头。 队伍出了杨家滩,沿着官道向南行进。周宽世骑在马上,思绪却飘回了家中。 他想起昨夜刘静姝背对着他偷偷抹泪的样子,想起她今晨强作镇定的神情,想起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胸口一阵阵发紧。 \"夫君,喝口水。\"青禾递上水囊,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宽世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清凉的泉水暂时冲淡了心中的苦涩。他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的杨家滩,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 \"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石达开的太平军不等人,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抵达永州!\"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队伍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周宽世最后望了一眼北方,然后毅然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未知的战场。 而此时,在周家高阁上的刘静姝,直到再也看不见队伍的踪影,才允许自己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她的手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仿佛那是丈夫留给她的唯一信物。 雨又悄然而至,打湿了她的衣衫,也模糊了远方的道路。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将在这深宅大院里,独自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丈夫,独自抚养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第50章 血洗熊罴岭 咸丰九年冬,湖南的冬雨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连绵的细雨将熊罴岭的山路泡得泥泞不堪,石达开站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上,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打湿了猩红的战袍下摆。 \"翼王,探子回来了。\"副将彭大顺快步走来,声音压得很低。 石达开转过身,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遮不住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说。\" \"周宽世的前锋已到十里外的松林坡,约五百人,全是精锐,装备了洋枪\"。 彭大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后面主力约三千人,携有六门火炮,据说是刚从广州运来的新式洋炮。\" 石达开嘴角微微上扬,雨水顺着他的胡须滴落。 \"好一个周宽世,才一年多不见,鸟枪换炮了。\"他拍了拍彭大顺这名爱将的肩膀,\"按计划行事,记住,要让他们相信你们是地方团练。\" 彭大顺郑重地点头,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石达开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心中盘算着这一战的得失。 十万大军从广西入湖南,一路势如破竹,但湘军老巢湘乡才是真正的目标。 周宽世这个老对手,必须在这里解决掉。 松林坡下,湘军前锋统领王占魁勒住马缰,雨水打在油布斗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报——前方发现地方团练,约两百人,说是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接应。\"探马飞奔而来,在泥泞中差点滑倒。 王占魁皱眉:\"可有凭证?\" \"有知府手令,还有\",探马压低声音,\"他们带了几坛好酒,说是犒劳将士。\" 王占魁紧绷的面容稍稍放松,连日行军,士兵们确实疲惫不堪。 \"传令下去,原地休整半个时辰。让那团练首领过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带着几个随从走来。 满脸堆笑地拱手作揖:\"小的陈三,见过军爷。这鬼天气,军爷们辛苦了。\"他转身招呼,\"快把酒肉抬上来,给军爷们暖暖身子。\" 王占魁打量着这个自称陈三的团练首领,对方衣着朴素,腰间别着把老旧的腰刀,确实像地方武装的模样。 他接过酒碗,浅尝一口,是上好的米酒。 \"你们知府大人可好?\",王占魁随口问道。 \"托军爷的福,知府大人一切安好,就是担心长毛贼打过来,日夜盼着大军到来呢。\",陈三殷勤地又给王占魁斟满酒。 雨势渐小,湘军士兵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分享着团练送来的酒食。 王占魁喝了两碗酒,浑身暖洋洋的,警惕性也降低了不少。 \"军爷,前面山路陡峭,不如让小的带路?\"陈三提议道。 王占魁正要答应,忽然注意到陈三身后的几个随从站姿过于挺拔,不似普通乡勇。 他心头一紧,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左轮手枪。 太迟了。 陈三实为太平军先锋彭大顺,猛地抽出藏在酒坛下的短刀,寒光一闪,王占魁的喉咙喷出一道血箭。 几乎同时,四周的\"团练\"纷纷亮出兵器,而那些正在吃喝的湘军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割断了喉咙。 \"杀!\" 埋伏在山路两侧密林中的太平军如潮水般涌出,箭矢、火铳、长矛一齐招呼向混乱中的湘军。 短短一刻钟,王占魁的五百精锐全军覆没,只有几个机灵的士兵趁乱逃回报信。 彭大顺拾起王占魁的左轮手枪,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好东西啊,比咱们的土铳强多了。\" 他命令士兵迅速打扫战场,将缴获的洋枪和弹药全部运回主营。 二十里外的湘军大营,周宽世正在帐中研究地图。总兵挂名很多年了,这次永州总兵才是第一次实授。 他面容刚毅,左颊有一道刀疤,是三河大战时与太平军交战时留下的。 \"报——王统领的前锋部队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大帐,满脸惊恐。 周宽世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什么?\",他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说清楚!\" 听完汇报,周宽世脸色铁青。 王占魁是他一手提拔的爱将,那五百士兵更是他精心训练的火枪队,装备了最新采购的恩菲尔德步枪,竟然就这样折在了熊罴岭? \"石达开\",周宽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他与石达开交手多次,深知这位\"翼王\"用兵如神,尤其擅长山地作战。 副将刘松山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否暂缓前进,等主力汇合?\" \"等?\"周宽世冷笑,\"石达开十万大军压境,每耽搁一日,湖南就多一分危险。\",。 他猛地拍案,\"传令下去,全军加速前进,我要让石达开血债血偿!\" 次日黎明,湘军主力抵达熊罴岭外围。周宽世亲自登上高处,用新配发的双筒望远镜观察地形。 晨雾中,隐约可见太平军在几处制高点修筑了简易工事。 \"果然如此。\"周宽世冷笑,\"石达开想利用山地消耗我军\"。 他转向炮兵统领赵德胜,\"新到的十二磅野战炮能打到那个山脊吗?\" 赵德胜测算了一下距离:\"回大人,完全在射程内,这英国炮最大射程可达两千米,精度远超我们的老式劈山炮。\" 周宽世满意地点头:\"把六门炮全部架设在东南侧那个高地上,瞄准太平军的主力集结区。\" 他又对火枪队统领下令,\"等炮击结束后,火枪队呈散兵线推进,记住保持距离,利用射程优势。\" 刘松山有些担忧:\"大人,是否先派斥候探明敌情?\" \"不必。\"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石达开既然敢吃掉我的前锋,就要做好被撕下一块肉的准备。\" 太平军主营,石达开正在听取彭大顺的汇报。 \"翼王,缴获的洋枪已经分发给了神枪手队。\",彭大顺兴奋地说,\"这些枪比我们的射程远多了,准头也好。\" 石达开抚摸着缴获的恩菲尔德步枪,眉头却紧锁着。 \"周宽世不会善罢甘休,他必定会报复。\",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传令各部,加固工事,准备迎接湘军进攻。\" 正午时分,太平军哨兵突然吹响了警号,石达开快步走出营帐,只见远处山坡上,六门黝黑的火炮已经架设完毕,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那是\"石达开瞳孔骤缩,\"新式洋炮!\" 他的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划破天际。 紧接着,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在太平军前沿阵地,爆炸的冲击波将三名士兵直接掀飞。 \"隐蔽!\"石达开大喊,但为时已晚。 湘军的炮兵展现了惊人的效率,六门火炮以每分钟两发的速度倾泻着火力。 炮弹如雨点般落在太平军阵地上,每一发爆炸都伴随着飞溅的泥土和残肢断臂。 \"轰轰轰——\" 一发炮弹直接命中了一处弹药堆放点,引发了连锁爆炸,数十名太平军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彭大顺被冲击波掀翻在地,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撤!撤回第二道防线!\"石达开在亲兵护卫下艰难地下达命令。 但湘军的炮火如同长了眼睛,随着太平军的撤退路线延伸。 新式十二磅野战炮的射程和精度远超太平军将领的想象,炮弹甚至能越过山脊,打击试图撤退的部队。 炮击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硝烟稍稍散去时,太平军的前沿阵地已是一片狼藉。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被炸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伤员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报告伤亡。\"石达开声音沙哑。 彭大顺满脸血污地走来:\"翼王,前沿的三千弟兄折损过半。工事全毁了。\" 石达开握紧了拳头。他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的炮火,周宽世这次是有备而来。 \"看!湘军上来了!\"哨兵突然大喊。 透过硝烟,可以看到湘军火枪队以散兵线缓缓推进,士兵们手中的步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们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始终与太平军残部保持着安全距离。 \"准备迎敌!\"彭大顺拔出战刀。 但太平军刚刚经历炮火洗礼,士气低迷,组织混乱。 当湘军火枪队在两百码外停下,举枪齐射时,太平军根本无力还击。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中,又一批太平军士兵倒下。恩菲尔德步枪的射程和精度再次展现优势,太平军的土铳和弓箭根本无法有效还击。 \"撤退!全军撤退!\"石达开不得不下达命令。 太平军残部仓皇撤往熊罴岭深处,留下满地尸体和哀嚎的伤员。湘军没有追击,而是有条不紊地巩固占领的阵地。 远处高地上,周宽世放下望远镜,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传令下去,统计战果,休整半日。明日继续推进。\"他转身对副官说,\"给巡抚大人报捷:熊罴岭首战告捷,歼敌两千余。\" 夜幕降临,太平军在熊罴岭深处的临时营地中舔舐伤口。 石达开站在一处悬崖边,望着远处湘军营地的篝火,面色凝重。 \"翼王,我们接下来\"彭大顺欲言又止。 石达开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周宽世的火力远超预期,正面交锋我们毫无胜算。\" 他转身面对众将,\"传令下去,放弃原定计划,改走小路绕过熊罴岭,同时,挑选五百精锐,我要夜袭湘军炮兵阵地。\" \"翼王,这太危险了!\"众将惊呼。 石达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除掉那些火炮,我们十万大军将寸步难行。周宽世今日小胜,必定松懈,正是良机。\" 夜风呼啸,仿佛预示着更加惨烈的战斗即将到来。 ipaoshuba.net 第51章 石达开的夜袭 湘南的冬夜格外冷冽,熊罴岭的松针上凝结着薄霜,月光透过云隙洒在山道上,照见五百双沾满泥浆的草鞋正悄然行进。 石达开握着腰间的鎏金佩剑,这是天京陷落前天王所赐,剑鞘上的龙纹已被磨得发亮。 他望着前方山坳处几点摇曳的篝火,那是周宽世部的营地。 \"传令,熄灭火把。\",石达开压低声音,身后的传令兵立即将命令化作夜枭啼鸣,三短一长的暗号在林间回荡。 五百精锐解下腰间竹筒,将浸过桐油的棉芯含在口中,这是翼殿亲兵特有的夜战之法,既能防止咳嗽出声,又能在必要时咬破竹筒获取火种。 山风突然转向。 第一声枪响撕破夜幕时,石达开看见左侧山坡亮起数十点橘红火光。 那不是火绳枪的零星闪烁,而是整齐划一的击发,密集得如同除夕夜的爆竹。 冲在最前的二十余名亲兵应声倒地,他们至死都没能拔出嘴里的火种。 \"是后装线膛枪!\",石达开心头剧震。他曾在芜湖江面见识过洋人的舰炮,但此刻从三面山坡倾泻而下的弹雨,分明是成建制的先进火器。 新式铅弹穿透皮甲的闷响此起彼伏,月光下飞溅的血珠竟在寒冬凝成细小的红冰晶。 周宽世站在半山腰的掩体后,手持英国造双筒望远镜。 镜片里,太平军士兵举着藤牌冲锋的身影清晰可见。 这些从广西大山里走出来的老兄弟确实悍勇,即便被铅弹击中,仍有数人挣扎着将火油罐掷向湘军阵地。 \"传令,二连换装米尼弹。\",周宽世放下望远镜,接过亲兵递来的铜制怀表。 这是曾国藩托容闳从上海购得的瑞士精密计时器,借着月光能看到指针刚过寅时三刻。 他特意选择这个人体最困倦的时辰设伏,新式部队的作息早已用西洋钟表调整完毕。 山坡上的射击声突然变得稀疏,但惨叫声却陡然加剧。 石达开看见冲过第一道火线的数十亲兵突然踉跄跪地,他们的大腿被某种锥形弹头完全贯穿,碗口大的创口里,碎骨和筋肉搅作一团。 这是恩菲尔德1853式线膛枪特有的米尼弹,在300码距离仍能保持致命穿透力。 翼王亲卫队长陈得才,此刻正匍匐在冰冷的山石上,他左肩的贯通伤不断涌出热血,却仍死死盯着三十步外的湘军堑壕。 那里每隔五步就有一处射击垛口,砖石垒砌的工事上还泼水结冰,太平军惯用的火攻完全失效。 更可怕的是湘军士兵的装弹速度,陈得才亲眼看见对面那个麻脸清妖,在同伴铜哨指挥下,用包铜的木质推弹杆将纸壳弹一气呵成地压入枪膛。 整个过程不过十息,而太平军最精锐的火枪手装填鸟铳也需要半盏茶时间。 突然,山巅升起三枚绿色信号火箭,陈得才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头顶传来诡异的呼啸声。 十二磅山地榴弹炮发射的爆破弹在人群中央炸开,预制破片如死神镰刀般横扫方圆十丈。 这是英国皇家兵工厂的最新设计,弹体内填充的苦味酸炸药,将人体瞬间汽化成血雾。 石达开的鎏金佩剑终于出鞘,剑锋所指却是撤退方向。 他看见自己的五百亲兵已折损过半,而湘军阵地上方又升起红色信号火箭,这是总攻的讯号。 新募湘军竟在夜间完成复杂的战术配合,各连队以铜哨声为节,交替射击形成连绵不断的弹幕。 当幸存的太平军退至谷口时,等待他们的是提前布设的雷汞地雷。 德国工程师指导埋设的引爆装置,在踩踏压力达到150斤时自动击发。连环爆炸掀起的气浪中,最后三十名翼殿亲兵如断线纸鸢般飞起,他们怀中的轰天雷甚至来不及点燃。 晨光初露时,周宽世踏过结冰的血泊,捡起半截鎏金剑鞘。 鞘身上深深的弹痕旁,龙纹鳞片仍泛着冷光。 在他身后,新募湘军正在统计战果:发射纸壳弹两千四百发,米尼弹六百发,爆破弹十八枚,歼敌五百零七人,自损九人。 经过此战,熊罴岭石达开部的近十万人,连夜撤离,不知所终……。 - 第52章 宝庆码头 咸丰二年,春末夏初武昌城下宝庆码头,江水湍急,浊浪拍岸。 何开仑站在船头,粗布短褂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五十出头,古铜色的脸庞上横亘着一条刀疤,那是三年前与徽帮争夺码头时留下的。 身后,二十几条毛板船排开阵势,每条船上都站着十几个精壮汉子,手持鱼叉、船桨、砍刀,眼神凶狠如狼。 \"何帮主,前面就是咱们被占的码头了。\",二当家赵铁柱低声道,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紧握着一柄鱼叉。 何开仑眯起眼睛,远处码头上人影晃动,隐约可见青布包头——那是徽帮的标志。 一个月前,趁宝庆帮主力运送湘军物资北上,徽帮勾结当地衙役,强占了这片经营多年的地盘。 \"兄弟们,\"何开仑声音不高,却让每条船上的汉子都听得清楚,\",今日不只要夺回码头,更要让徽帮记住,宝古佬的血不是白流的!\" \"杀!\"几十条粗犷的喉咙同时爆发出怒吼,惊起岸边芦苇丛中的水鸟。 船队如离弦之箭冲向码头,徽帮显然早有准备,码头上顿时箭如雨下。 一支箭擦过何开仑脸颊,带出一道血痕,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铁柱,带人从左边上!\"何开仑大喝一声,自己则纵身一跃,率先跳上码头。 他手中两把短刀舞得密不透风,转眼间就放倒三个徽帮打手。 赵铁柱领着十余人从侧翼突入,鱼叉专取下三路,惨叫声此起彼伏。 宝庆帮的汉子们个个如猛虎下山,他们从小在资江的急流中练就一身本事,此刻在陆地上也丝毫不减凶悍。 徽帮头目汪四海见势不妙,吹响哨子,从仓库后又冲出二十多人,个个手持铁尺、铁链,为首的甚至握着一把火铳。 \"何开仑!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汪四海狞笑着举起火铳。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何开仑身后窜出,是帮里年纪最小的\"水猴子\"。 他一个鱼跃扑向汪四海,火铳\"砰\"地一声巨响,铅弹擦着何开仑耳边飞过。 何开仑抓住机会,一个箭步上前,短刀直取汪四海咽喉。 汪四海仓促间用火铳格挡,却被何开仑一脚踹中膝盖,跪倒在地。 \"饶饶命\"汪四海面如土色。 何开仑的刀尖抵在他喉头,冷冷道:\"回去告诉你们帮主,宝庆码头一寸土都不会让给徽帮。再有下次,我何开仑亲自去汉口取他项上人头!\" 汪四海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徽帮众人见状纷纷丢下武器逃窜,不到半个时辰,码头重新插上了宝庆帮的蓝底白字旗。 \"清点伤亡。\"何开仑收起短刀,脸上的血已经凝固。 \"死了两个兄弟,伤了七个。\"赵铁柱声音沉重,\"水猴子肩膀中弹,但性命无碍。\" 何开仑点点头,走到码头边,望着滚滚长江,每次争斗都会死人,这就是码头上的规矩。 他十六岁随父亲从宝庆府出来闯荡,二十岁接掌帮主之位,十年来见惯了生死。 \"帮主,有情况!\"了望的兄弟突然大喊。 何开仑转身,只见一队官船正朝码头驶来,船头旗帜上赫然是太平军的黄旗。 \"太平军?他们不是在广西吗?\"赵铁柱脸色大变。 何开仑眯起眼睛:\"看来传言不假,太平军真要北上。\",他迅速下令,\"伤员先撤,其余人戒备,但不要轻举妄动。\" 官船靠岸,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将领在亲兵簇拥下走上码头。他穿着黄色战袍,面容俊朗却透着威严。 \"在下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将领拱手道,声音清朗,\"敢问哪位是宝庆帮何帮主?\" 何开仑上前一步:\"正是在下。不知翼王驾临有何贵干?\" 石达开微微一笑:\"久闻宝庆帮英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方才目睹贵帮夺回码头之战,令人钦佩。\" \"翼王过奖了。\"何开仑不卑不亢,\"我们跑船的粗人,不过是求口饭吃。\" 石达开环顾四周,突然压低声音:\"何帮主,清廷腐败,民不聊生。我太平天国奉天讨胡,志在救民水火。以宝庆帮之勇,若加入我军,何愁不封侯拜将?\" 码头上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何开仑身上。 何开仑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翼王好意心领了。但我们宝古佬世代在资江、洞庭讨生活,不懂什么天下大事。帮中兄弟都是粗人,只认得船和码头。\" 石达开脸色微沉:\"何帮主可要想清楚了。太平军即将北上武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翼王这是在威胁我?\"何开仑眼神陡然锐利,\"宝庆帮立帮六十年,从不受人胁迫。太平军要走水路,我们自然按规矩收取船费。若要强来\"他拍了拍腰间短刀,\"宝古佬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石达开眼中寒光一闪,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好一个硬骨头的宝古佬!既如此,后会有期。\"说完转身登船离去。 望着太平军船队远去,赵铁柱忧心忡忡:\"帮主,得罪了太平军,恐怕\" \"怕什么?\"何开仑冷哼一声,\"太平军与徽帮勾结已久,本就是我们的对头。传令下去,加强码头防备,同时派人回宝庆府通知乡亲们提防太平军报复。\" 一个月后,长沙湘军大营。 何开仑带着两个亲信,穿过层层守卫,来到刘长佑的营帐前。这位湘军新秀将领是曾国藩的得力干将,虽然年仅三十出头,却已战功赫赫。 \"宝庆帮何开仑,拜见刘将军。\"何开仑抱拳行礼。 刘长佑放下手中兵书,仔细打量着这个江湖闻名的船帮帮主:\"何帮主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何开仑直言不讳:\"太平军已攻陷岳阳,不日将北上武昌。我宝庆帮与太平军结下梁子,特来寻求湘军庇护。\" 刘长佑眉毛一挑:\"哦?据我所知,江湖帮派向来不参与朝廷战事。\" \"太平军勾结徽帮,欲断我水路生计。\"何开仑沉声道,\"且石达开野心勃勃,若让其占据长江水道,对湘军亦是大患。\" 刘长佑沉思片刻:\"何帮主想要什么?又能给湘军什么?\" \"湘军若保我宝庆帮水路生意,我愿为湘军运送粮草军械,分文不取。\",何开仑斩钉截铁,\"宝庆帮三千船工,数百条船,可保湘军水路畅通。\" 帐内烛火摇曳,刘长佑突然拍案而起:\"好!何帮主快人快语,刘某就交你这个朋友!\" 当夜,两人把酒言欢,详谈合作细节。何开仑得知湘军正缺水路运输力量,而刘长佑也了解到宝庆帮在长江流域的强大实力。 临别时,刘长佑亲自送何开仑出营:\"何帮主放心,湘军即日派一营兵力驻守宝庆码头。 另外\"他压低声音,\"曾侍郎的弟弟国荃大人对宝庆帮颇为赏识,或可安排一见。\" 何开仑心中一震。曾国荃乃湘军核心人物,若能得其支持,宝庆帮地位将更加稳固。 回到武昌后,何开仑立即着手整顿帮务。有了湘军支持,宝庆帮势力迅速扩张,不仅夺回了被徽帮占据的所有码头,还将势力范围扩展至汉口。 咸丰六年春,宝庆码头张灯结彩,蓝底白字旗迎风招展。 码头上搭建了高大的彩棚,湘军士兵与宝庆帮众混杂而立,气氛热烈而紧张。 \"来了!来了!\"了望的兄弟高声喊道。 江面上,三艘装饰华丽的官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是湘军大佬曾国荃。 何开仑整理衣冠,率领帮中骨干列队相迎。当曾国荃踏上码头时,何开仑单膝跪地:\"宝庆帮何开仑,恭迎曾大人!\" 曾国荃连忙扶起:\"何帮主不必多礼。久闻宝古佬英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场后来被称为\"丙辰会\"的盛会持续了三天。白天检阅帮众操练,晚上则是盛大宴席。 曾国荃对宝庆帮的组织纪律赞不绝口,当众宣布湘军将与宝庆帮结为兄弟之盟。 宴席上,酒过三巡,曾国荃拉着何开仑的手说:\"何帮主,有你宝庆帮守护水路,我湘军如虎添翼。他日平定长毛之乱,你当记首功!\" 何开仑谦虚几句,心中却明白,宝庆帮能有今日地位,全靠湘军支持。乱世之中,唯有依附强者才能生存……。 咸丰九年秋天,湖北武昌,宝庆码头话事堂,一个风尘仆仆的探子匆匆赶来,在何开仑耳边低语几句。 何开仑脸色骤变,但很快恢复常态。 当天晚上,何开仑召集心腹紧急议事。 \"刚收到消息,\"他声音沉重,\"石达开率十万大军,正向宝庆府进发。\" 众人哗然。赵铁柱拍案而起:\"这狗贼是要报复当年武昌之辱!\" 何开仑点点头:\"石达开记仇,此番必是冲我宝庆帮而来。宝庆府是我们的根,乡亲父老都在那里。\" \"帮主,我们该怎么办?\"众人齐声问道。 何开仑沉思良久,突然起身:\"备船,我要再去见刘长佑将军。 另外,传令所有能战的兄弟,三日后随我回宝庆府!\" 窗外,长江水滚滚东流,暗流涌动。何开仑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宝古佬从不畏惧风浪,他们生于水,长于水,即使面对惊涛骇浪,也要勇往直前。 长沙的拳头、宝庆的铳,那长毛要想占据我们宝庆,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所拥有的实力。 当年你石达开打不进长沙,今日你石达开就能打进我宝庆府?站在江中的毛板船上,何开仑目光如注。 第53章 长庆桥阻击战 咸丰十年的春天,湖南的雨季来得格外早。 连绵的细雨将官道泡成了泥沼,却浇不灭周征胸中燃烧的战意。 他站在长庆桥东侧的高地上,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打湿了他手中的单筒望远镜。 \"大人,探子回报,石达开的前锋距此不足二十里了。\"副将王德彪踏着泥水匆匆赶来,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周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望远镜转向西南方向。长庆桥横跨在湍急的溪流上,是通往宝庆府的必经之路。 桥面不宽,仅容三马并行,两侧是陡峭的山崖,溪水因连日雨水暴涨,原本可以涉水而过的浅滩现在成了急流。 \"德彪,你看这地形。\",周征放下望远镜,指向桥西侧的密林,\"太平军若想过桥,必先派斥候探路。我们的伏兵就藏在那里。\" 王德彪顺着指向望去,只见雨雾中的树林静悄悄的,看不出半点异样。\",大人神机妙算,只是我们只有三千人,石达开号称十万大军\" 周征嘴角微微上扬,作为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现代历史博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将现代战争思维应用于这个冷热兵器交替的年代。 \"十万?能战者不过两万。况且\"他拍了拍身旁被油布遮盖的物件,\",我们有这个。\" 掀开油布,露出六门黝黑的火炮。这不是清军常见的土炮,而是周征凭借现代知识,秘密改良的线膛炮,射程和精度远超这个时代的任何火炮。 \"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周征的声音沉稳有力,\"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全歼敌军,而是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王德彪领命而去,周征再次举起望远镜,思绪回到一个月前的熊罴岭之战。 那是他穿越到这个时空后指挥的第一场大战。当时石达开正率军北上,他利用现代炮兵战术,在岭上布置交叉火力,打得太平军措手不及。 那一战,石达开损失了近数千精锐,被迫改变行军路线。 而现在,长庆桥将成为第二个熊罴岭。 雨势渐大,周征回到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墙上挂着他亲手绘制的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火力点和伏兵位置。 参谋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报告大人,第一炮兵队已就位,伪装完好。\",一名年轻军官敬礼报告。 \"第二炮兵队呢?\" \"也已就位,按大人吩咐,每门炮备弹一百发,引信全部检查完毕。\" 周征点点头,他的炮兵战术源自现代战争理念,集中火力,精准打击,快速转移。 每门炮都配有测距员和观察手,这在当时的清军中闻所未闻。 \"传令各连,敌前锋抵达桥西五百步时,听我号令齐射。\",周征顿了顿,\"记住,只打三轮,然后立即转移至预备阵地。\" 副将们迅速记下命令。这种\"打了就跑\"的战术在当时极为超前,却能有效避免敌方反击。 天色渐暗,雨中的长庆桥显得格外寂静。周征披上蓑衣,亲自前往前沿阵地检查。 士兵们躲在临时搭建的掩体后,脸上既有紧张也有期待,他们大多是周征亲手训练的新兵,对这位能\"预知敌情\"的将领充满敬畏。 \"兄弟们,\"周征站在雨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今夜过后,石达开会记住长庆桥,记住你们每一个人。但我要的不是你们的勇猛,而是严格执行命令。活下来,才能杀更多敌人。\" 士兵们默默点头。周征的练兵之法与众不同,不重个人武艺,而强调纪律与配合。 他甚至引入了现代军队的班排编制,使这支三千人的部队指挥效率远超清军常规编制。 回到指挥所,周征刚脱下湿透的蓑衣,王德彪就急匆匆闯了进来:\"大人!斥候报告,太平军前锋距此已不足五里!\" 周征眼中精光一闪:\"传令各部,进入战斗位置,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开火。\" 夜幕完全降临,雨势稍缓。 周征站在指挥所外,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太平军果然选择夜间行军,试图避开可能的埋伏。 \"大人,前锋已至桥头!\"观察哨传来急报。 周征举起望远镜。月光下,约两百名太平军骑兵正小心翼翼地接近长庆桥。 他们显然受过熊罴岭的教训,行进间不断向两侧山林张望。 \"放他们过桥。\"周征低声命令\",等主力部队开始渡桥再动手。\" 太平军骑兵顺利通过长庆桥,开始在桥东侧建立警戒线,约半个时辰后,大队步兵出现在桥西。 火把连成一条长龙,在雨夜中格外显眼。 \"至少五千人。\",王德彪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周征却露出微笑:\"好极了,正好在我们的杀伤范围内。\",他转向传令兵,\"通知各炮位,目标桥面及西侧集结区,准备射击。\" 太平军主力开始有序渡桥,周征耐心等待着,直到约有两千人过了桥,桥西侧还有大量部队等待通过时,他猛地挥下手:\"开火!\"。 六门火炮同时怒吼,炮弹划破夜空,精准落在桥西侧的太平军密集队形中,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映红了雨幕。第一轮齐射就造成了惨重伤亡,太平军顿时乱作一团。 \"第二轮,放!\" 又是一轮精准打击,这次炮弹主要落在桥面上,正在渡桥的太平军士兵如落叶般被炸飞。桥面木屑横飞,几处开始燃烧。 \"第三轮,放!\" 最后一轮炮击集中在桥西的指挥区域。周征通过望远镜看到,一面太平军将旗在爆炸中倒下。 \"炮兵立即转移!,步兵准备阻击过桥敌军!\"周征的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正如他所料,已经过桥的太平军骑兵和部分步兵开始向东侧高地发起冲锋,试图夺取炮兵阵地。 但他们刚冲出不远,就遭遇了密集的步枪射击,周征的部队装备了改良后的火枪,射程和射速都优于太平军。 \"第一排退后装弹!第二排上前射击!\"军官们的口令此起彼伏,周征引入的三段击战术在此刻发挥了作用,火力几乎没有间断。 太平军冲锋被击退,丢下数十具尸体。而此时,桥西侧的太平军主力在遭受三轮炮击后,陷入了混乱。周征的炮兵已经转移到预备阵地,准备下一轮打击。 \"大人,敌军开始撤退了!\"王德彪兴奋地报告。 周征却摇摇头:\"石达开不会这么容易放弃,传令各部,准备应对夜袭。\" 果然,约一个时辰后,太平军组织了精锐部队,试图从上游浅滩涉水迂回,但周征早已在那里布置了埋伏。 当太平军士兵半渡时,两岸突然火把通明,枪声大作。溪水很快被染红,太平军的迂回行动以惨败告终。 天亮时分,雨停了。长庆桥西侧遍地尸骸,桥面部分坍塌,仍在冒烟。太平军已经退到两里外重整。 \"伤亡统计出来了吗?\"周征问道,眼睛仍盯着远处的太平军动向。 \"我军阵亡二十七人,伤六十三人。\"王德彪递上报告,\"估计太平军损失不下两千。\" 周征点点头:\"让兄弟们轮流休息,但警戒不能松懈,石达开还会再试一次。\" 正午时分,太平军果然再次发动进攻。这次他们改变了策略,以小股部队多路试探,寻找防线弱点。 周征立即识破了这一战术,命令各部坚守阵地,不得轻易出击。 \"他们在消耗我们的弹药和体力。\",周征对参将们解释,\"但我们有纵深防御,让他们慢慢碰钉子。\" 战斗持续到傍晚,太平军的数次进攻均告失败。周征的部队采取弹性防御,时而后撤诱敌深入,时而突然反击。 这种现代战争中的机动防御战术让太平军无所适从。 夜幕再次降临,周征召集军官开会。 \"石达开现在有两个选择\",他指着地图分析,\"要么不惜代价强攻长庆桥,要么绕道百里走山路。无论哪种,他的宝庆府计划都已经失败了。\" \"大人神机妙算!\"军官们由衷赞叹。 周征却神色凝重:\"传令下去,今晚全军戒备。我料石达开会做最后一搏。\" 果然,子夜时分,太平军发动了全线进攻。这次他们不再保留,连预备队都压了上来。 周征的防线一度被突破,但他早有准备,亲自率领预备队发起反冲锋,将突入的太平军歼灭。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太平军终于开始全面撤退。长庆桥上堆满了尸体,溪水变成了暗红色。 \"大人,要追击吗?\"王德彪请示道。 周征摇摇头:\"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传令各部,清点战果,救治伤员。\" 战后统计显示,此役太平军损失超过四千人,而周征的部队仅伤亡三百余人。 一周后,当周征率部凯旋时,宝庆知府亲自出城相迎,酒宴上,众人纷纷询问取胜秘诀。 周征举起酒杯,目光深远:\"不过是善用地利,料敌机先罢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场长庆桥阻击战,完美应用了现代战争的诸多理念,精确火力打击、弹性防御、心理战、后勤保障这些来自未来的军事思想,正在这个古老的时代创造奇迹。 夜深人静时,周征独自站在城墙上,望着星空。 他知道,改变历史的道路还很漫长,但长庆桥之战已经证明,现代军事思维在这个时空中同样能够大放异彩。而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第54章 五里牌伏击战 咸丰十年的春雨绵延不绝,湘南的山路泥泞难行。 石达开的太平军自长庆桥惨败后,被迫绕道北上,试图从五里牌一带突破湘军防线,直取宝庆府。 周征站在五里牌东侧的山脊上,雨水顺着斗笠滑落,浸湿了他的战袍。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凝视着远处蜿蜒的山道,那是太平军唯一的行军路线。 \"大人,探马来报,石达开前锋已至十里外,预计明日午时抵达五里牌。\",副将王德彪低声汇报。 周征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很好,让他们来。\" 五里牌,顾名思义,是一条长约五里的狭窄山道,两侧皆是陡峭山崖,中间仅容三马并行。此地形如口袋,一旦进入,便难以脱身。 \"传令下去,按计划设伏。\",周征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此战,我要让石达开再折五千精锐!\" 周征的伏击计划极为精密,结合了现代军事思维中的\"口袋战术\"和\"火力覆盖\"理念。他将三千精锐分成三部分: 1 火炮营——隐蔽于山崖两侧制高点,配备改良线膛炮,射程远超太平军的土炮。 2 火枪队——埋伏于山道两侧密林,采用三段击战术,确保火力不间断。 3 骑兵队——藏于山道出口,待太平军溃退时截杀残兵。 \"记住,伏击战的核心是''出其不意,一击必杀''。\" 周征对军官们强调,\"待太平军全部进入伏击圈后,先以火炮覆盖,再以火枪压制,最后骑兵冲锋收割。\" 夜幕降临,湘军士兵悄然进入预设阵地。火炮被伪装成山石,火枪手藏身灌木,整个五里牌静得可怕,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只待猎物入瓮。 翌日正午,太平军前锋缓缓进入五里牌。 石达开骑在战马上,神色凝重。 长庆桥的惨败让他谨慎许多,他派出斥候先行探路,但周征的伏兵藏得太深,太平军斥候竟未发现任何异常。 \"将军,前方道路狭窄,恐有埋伏。\",副将提醒道。 石达开冷笑:\"湘军刚在长庆桥与我军大战,哪还有余力在此设伏?传令全军,加速通过!\" 太平军主力开始涌入五里牌,队伍绵延数里,宛如一条长蛇在山谷中蠕动。 周征站在制高点,静静注视着太平军的动向,当最后一支太平军部队完全进入伏击圈时,他猛地挥下战旗。 \"开炮!\" \"轰!轰!轰!\" 刹那间,两侧山崖火光迸发,炮弹呼啸而下,精准砸入太平军密集队形。 爆炸声震耳欲聋,山道瞬间化作火海,太平军士兵惨叫着倒下,战马惊嘶,阵型大乱。 \"敌袭!敌袭!\",太平军将领嘶吼着,但混乱中根本无法组织有效反击。 周征冷静下令:\"火枪队,三段击!\" \"砰!砰!砰!\" 密林中火枪齐射,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太平军士兵成片倒下,鲜血染红山道。 石达开目眦欲裂,怒吼道:\"全军冲锋,突破伏击!\"。 然而,狭窄的山道让太平军根本施展不开,冲锋的士兵被火炮和火枪无情收割,尸体堆积如山,甚至堵塞了退路。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太平军死伤惨重。石达开终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全军都将葬身于此。 \"撤!往出口突围!\"他咬牙下令。 残存的太平军疯狂向山道出口逃窜,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周征早已埋伏好的骑兵队。 \"杀!\"湘军骑兵如猛虎下山,长刀挥舞,太平军溃兵如割麦般倒下。 石达开在亲兵拼死护卫下,勉强杀出重围,但麾下精锐已折损大半。 \"周宽世……\"他咬牙低吼,眼中满是恨意,\"此仇必报!\" 夕阳西下,五里牌的山道上尸横遍野,硝烟未散。 周征站在高处,俯瞰战场,神色平静。 \"大人,此战太平军折损至少五千人,我军伤亡不足三百!\"王德彪兴奋地报告。 周征点点头:\"传令下去,救治伤员,清点战果。\" 当夜,周征在营帐中提笔写下战报,嘴角微扬:\"现代战争思维,果然在这个时代依旧无敌。\" 第55章 木秀于林 宝庆府外的湘军大营旌旗猎猎,周宽世站在沙盘前,修长的手指划过熊罴岭、长庆桥、五里牌三处标记。 这三个朱砂勾勒的地点,记载着他穿越以来最辉煌的战绩,以三千新军阻击石达开十万大军,三战三捷。 \"大人,彭主事到了。\",亲兵在帐外禀报。 周宽世抬头,看见彭胜安风尘仆仆地掀帘而入。这位负责粮草补给的六品主事此刻官袍上沾满泥点,脸色比帐外阴沉的天空还要难看。 \"彭叔,坐。\",周宽世亲自斟了杯茶推过去,\"可是粮草出了岔子?\" 彭胜安双手捧着茶盏却不饮,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大人,卑职无能。湖南巡抚衙门扣下了我们申请的三万石粮草和两千新兵。\" 茶杯在周宽世手中一顿,他穿越前是研究湘军史的博士,太清楚这种\"断粮\"意味着什么。 帐外忽然滚过一道闷雷,初夏的暴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牛皮帐篷上,如同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骆秉章\"周宽世眯起眼睛。这位湖南巡抚在历史上就以打压湘军将领着称,当年曾国藩就被从长沙打压到衡阳,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入了对方的眼。 彭胜安压低声音:\"更糟的是,巡抚派了官武来督办后勤。此人\"他喉结滚动,\"是出了名的''剔骨刀''。\" 雨声中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周宽世掀开帐帘,看见一队穿着簇新官服的骑兵踏着泥水驰入大营,为首者面白无须,腰间悬着的不是佩刀,而是一柄鎏金算盘。 \"说曹操曹操到。\",周宽世冷笑。他注意到官武身后跟着二十余名抚标亲兵,这已经超出了督办官员应有的仪制。 官武下马时特意避开泥洼,提着官袍下摆走到周宽世面前,敷衍地拱了拱手:\"周总兵,奉抚台钧旨,今后贵部粮饷由本官统筹。\"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周宽世头顶的蓝宝石顶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讥笑。 暴雨如注,周宽世却清晰地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官武不过是从五品,却敢对正三品总兵如此态度,背后是谁授意不言而喻。 \"有劳官大人。\"周宽世面上不显,右手却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穿越前他读过的史料里,多少湘军将领不是败在战场上,而是倒在这种官场倾轧中。 次日清晨,周宽世正在校场检阅火枪队,忽然听见粮台方向传来喧哗。 他赶到时,看见彭胜安被五花大绑跪在泥地里,官帽滚落一旁,官武正用靴尖挑起他的下巴。 \"彭主事好大的胆子!\"官武声音尖细,\",竟敢私自调拨军粮给周总兵的嫡系部队?\" 周宽世瞳孔骤缩。那些分明是正常补给,何来\"私自调拨\"之说? 他刚要上前,却被刘岳昭拽住衣袖。这位妻子族兄微不可察地摇头,用口型道:\"木秀于林。\" \"下官冤枉!\"彭胜安额头抵着泥水,\"那些粮草都有巡抚衙门批文——\" \"啪!\"官武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摔在彭胜安脸上\",批文?本官怎么没看见?\",他转向围观的官兵,提高声调:\"彭胜安贪墨军粮,按律当革职查办!\" 周宽世看见那文书分明就是批文,此刻却被官武倒着拿在手中。 围观的粮台官吏个个低头噤声,有人甚至悄悄后退半步。 他忽然想起现代官场那句话,领导说你错了,没错也是错。 \"来人!\"官武厉喝,\"摘了他的顶戴!\" 两名抚标亲兵按住彭胜安肩膀,另一人粗暴地扯掉他的六品鹖鸟补子。嗤啦一声,官服前襟被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 彭胜安浑身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辱。 周宽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作为现代人,他难以忍受这种公然践踏人格的羞辱。 但作为湘军将领,他清楚此刻出头只会让彭胜安处境更糟,晚清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上级要整下级时,谁求情就连谁一起整。 \"周总兵,\",官武忽然转头,似笑非笑,\"您说这等蛀虫该如何处置?\"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周宽世看见彭胜安哀求的眼神,也看见官谢眼底的挑衅。 校场上的水洼映出破碎的天空,就像他被撕扯的现代价值观。 \"按律办事。\",周宽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余光瞥见刘岳昭松了口气,而官武脸上闪过失望,这阉党走狗分明是在设套。 官武冷哼一声:\"那就请彭大人尝尝''站笼''的滋味。\",他特意在\"大人\"二字上加重音,引得几个亲兵发出嗤笑。 当三尺高的站笼被抬来时,周宽世胃部一阵绞痛。 这种特制木笼顶部有圆孔卡住犯人脖子,脚下垫砖,随着砖块抽走,犯人只能脚尖着地,否则就会被活活勒死。 现代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实则是能让人生不如死的酷刑。 暴雨又至,彭胜安被塞进站笼时,官武特意让人抽掉所有垫砖。 雨水顺着彭胜安挣扎的身体流进木笼,很快积了半尺深。他的脚尖在水里徒劳地划动,脸色渐渐发紫。 \"下官冤枉\",彭胜安的呻吟混在雨声中。周宽世看见他指甲在木笼上抓出的血痕,忽然想起现代看过的某个纪录片,被活蒸的螃蟹也是这样抓挠锅盖。 \"官大人,\"周宽世终于上前一步,\"彭主事毕竟是有功之臣\" 官武哗啦抖开油纸伞,故意让伞沿雨水泼在周宽世官靴上:\"周总兵是要干预巡抚衙门办案?\",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您三战灭敌上万?好威风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宝庆府姓周呢。\" 这话毒如蛇蝎。周宽世悚然一惊,终于彻底明白骆秉章为何针对自己,不是彭胜安犯了错,而是他周宽世\"功高震主\"。 湘军体系里,巡抚最忌惮的就是将领在地方坐大。 暴雨中的站笼旁,周宽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在现代,权力斗争至少披着文明的外衣;而在这里,上位者能光明正大地用站笼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与生命。 三更时分,周宽世悄悄来到粮台。看守站笼的卫兵早已被刘岳昭用烧酒灌醉。 彭胜安瘫在木笼里,脖子上一圈紫黑淤痕,泡发的皮肤泛着死鱼般的惨白。 \"宽世兄\"彭胜安气若游丝,\"他们要对付的是你\" 周宽世用匕首撬开木笼,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 他想起穿越前读过的湘军史料,那些被巡抚参劾、被断粮、被孤立的将领,最终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郁郁而终,他义兄李续宾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会让官武付出代价。\"周宽世脱下大氅裹住彭胜安。 \"不可!\"彭胜安死死抓住他手腕,\"骆秉章巴不得你抗命这是官场规矩\" 雨幕中传来打更声,周宽世望着巡抚衙门方向闪烁的灯笼,忽然笑了。 既然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他何不找棵更高的树来挡风? 三日后,周宽世亲自将刘岳昭送到营门外。这位妻子族兄即将另写一份战报寄往武昌胡林翼,湘军中唯一能制衡骆秉章的人物。 \"记住,\"周宽世为刘岳昭整了整官服,\"所有战功都是你运筹帷幄,我只是执行将领。\" 刘岳昭欲言又止:\"那贤弟你\" \"我?\"周宽世望向长沙方向,官武正在那里清点本该属于他的粮草。 他摸了摸新蓄的短须,露出穿越以来最真诚的笑容:\"我当然要当个庸碌无能的周总兵。\"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官武派来\"协理军务\"的师爷。 周宽世立刻换上惶恐表情,小跑着迎上去,官靴故意踩进泥洼,溅了满身泥点。 第56章 李代桃僵 咸丰十年三月,宝庆府城外的永州镇总兵大营的更漏滴断子时。 周宽世摩挲着案头错金银虎符,烛火在青铜兽纹上跳动,映出夹在《武备志》里的半张现代军事组织结构图。 \"军门,祁阳急报!\",亲兵靴底沾着湘江边的红泥,呈上的信笺残留火药味。 周宽世挑开火漆,骆秉章清癯的字迹间藏着杀机,巡抚衙门要派员核查周宽世部新军花名册。 他起身推开格扇窗,月光漫过帐外晾晒的硝石,那些用现代提纯法加工的晶体泛着冷光。 三千里外英法联军攻陷大沽炮台的画面突然闪现,周宽世攥紧窗棂的手背暴起青筋。 \"传令彭胜安粮台,明日往宝庆府运三百石霉米。\" 参军文案笔尖悬在墨池上方:\"这怕是会引发兵变?\" \"就是要让骆中丞知道,我周某连军粮都管不好。\" 周宽世摘下顶戴,放在书桌上,正好压着半本《海国图志》,书页间露出克虏伯炮结构图的描摹稿。 三月初七,毛板船在资水沉了两艘。 押运的绿营把总跪在签押房时,周宽世正用红蓝朱砂标注江防图。 \"标下该死!那批硫磺\" \"起来说话。\",周宽世突然用刀尖挑起把总腰间玉佩,\"咸丰四年你在岳州水师,可认得此物?\" 玉佩上的蟠螭纹让把总瞳孔骤缩。这是当年被官文处决的水师参将遗物,此刻本该沉在洞庭湖底。 \"明日戌时,宝庆帮的何爷在渡口等你的毛板船。\", 周宽世收刀入鞘,刀柄镶嵌的西洋瞄准镜闪过寒光,\"记住,船上装的是给刘岳昭道台的冬衣。\" 三月十五,刘岳昭部送来八宝冰鉴。 周宽世敲开夹层的羊脂玉盖,取出泡在硝水里的密信:骆秉章要调新军协防湘潭。 \"好个一石二鸟。\"他蘸着冰水在青砖地上演算:湘潭驻着官文的门生,这分明是要让湘军内斗。 当夜军械库突起大火,二十门仿制阿姆斯特朗炮的炮管被烧得通红。 赶来救火的刘岳昭抹着烟灰禀报:\"幸存的十门火炮已按大人吩咐,暂存我部代为保管。\" 周宽世望向北方星空,如果在一百五十年后的现代,那里本该有颗人造卫星划过。 他忽然解下鎏金腰带:\"把这个送给军械库的主管,就说是本镇赔偿烟熏库房的歉礼。\" 四月初,巡抚衙门的官武师爷带着算盘兵临周宽世的大营。 周宽世捧出虫蛀的账簿,密密麻麻的墨字间爬满银钱亏空。 \"光是这劈山炮的铳管\",官武的玛瑙扳指划过某页,\"每根作价八十两?\" \"如今生铁都被粤匪截了。\",周宽世掀开后堂布帘,露出几根裹着红绸的铸铁管,\"您摸摸这成色,说是用福建精铁都勉强。\" 师爷不会知道,真正的无缝钢管正藏在祁阳铁矿的废渣堆里,表面故意泼了粪水。 而此刻刘岳昭部架在资江水河岸的\"劣质火炮\",实际是用现代淬火技术锻造的线膛炮。 五月初五端午节前后,捷报与弹劾奏章会同时抵往京城。 周宽世想着那份捷报,\"周宽世\"将变成成\"骆秉章部刘岳昭协同\",嘴角浮起笑意。 骆秉章送来的贺礼很讲究:檀木盒里躺着折断的腰刀,刀柄缠着新军编制表残页。 周宽世却往盒中添了把转轮手枪,枪管刻着拉丁文\"ex igne scientia\"(知识源于火焰)。 一个月后,当刘岳昭在宝庆城外大破翼王主力时,周宽世正在祁阳山坳训练真正的精锐。 新式军装摒弃了号褂,士兵们手持后装步枪,腰间挂着标准化弹药包。 \"周总兵,京城急件!\"亲兵送来镶金边的密匣。 周宽世撬开夹层,恭亲王用铅笔写的便笺飘落在地:\"火器图解已上呈,湘军改制事可缓图之。\" 他望向训练场,几个新兵正操作着简化版加特林机枪。 硝烟漫过远处天空的残阳,山道上,伪装成茶商的普鲁士军火贩子正在等候。 第57章 铁打的宝庆 咸丰十年,夏。 宝庆城外三十里,太平军连营十里,旌旗如林。 石达开立于一处高坡之上,远眺那座被围困数月的城池,他身着素白战袍,腰悬长剑,眉宇间透着几分疲惫,却仍掩不住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翼王,城内粮草将尽,守军已是强弩之末。\"部将赖裕新拱手道,\"不出十日,宝庆必破。\" 石达开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城墙,望向更远的西方。 \"宝庆不过一城,取之易如反掌。然此地乃入川要冲,若得之,我等可西进巴蜀,据险而守,成一方霸业。\"。 他顿了顿,又转向东北方向,\"亦可顺资江而下,入洞庭,直取武昌,与天京遥相呼应。\" 正说话间,一骑快马飞奔而至,马上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报!湘军李续宜部已至新化,距此不足百里!\"。 石达开眉头一皱:\"李续宜?李续宾之弟?\" \"正是,还有刘长佑部从武冈赶来,左宗棠、刘岳昭亦在途中。\" 石达开冷笑一声:\"好啊,都来了。李续宜为兄报仇,刘长佑替江忠源雪恨,左宗棠一向视我为眼中钉。\" 他转身对众将道,\"传令下去,加固营垒,准备迎敌。湘军虽众,不过乌合之众,各部必有嫌隙,我等以逸待劳,必可一战而胜!\"。 资水河畔,湘军大营。 李续宜立于帐前,望着湍急的江水出神。他年约三十五六,面容刚毅,眉宇间与已故兄长李续宾有七分相似。 李续宾在三河镇被石达开原下属陈玉成、李秀成等设计围困,力战而亡,尸骨无存。 如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军门,刘军门到了。\",亲兵上前禀报。 李续宜收敛心神,转身迎向骑马而来的刘长佑。 刘长佑年近四十,身材瘦削,双目炯炯有神,乃是江忠源旧部。江忠源在庐州一战中死于石达开之手,此仇不共戴天。 \"刘兄,别来无恙。\"李续宜拱手道。 刘长佑翻身下马,还礼道:\"李军门久等了,左季高何时能到?\" 正说着,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者一袭青衫,面容清癯,正是左宗棠。 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将领,约莫三十出头,英气逼人,乃是刘岳昭。 \"两位久等了。\",左宗棠下马笑道,\"岳昭贤弟从长沙带来了新式火炮,正可一试锋芒。\" 刘岳昭上前见礼:\"见过两位军门。周宽世周总兵所赠火炮二十门,皆已运抵,射程可达三里,精准无比。\" 四人入帐议事,亲兵奉上茶水后退下。帐内一时沉默,各怀心思。 左宗棠轻咳一声,打破沉默:\"石达开拥兵十万,围困宝庆三月有余,城内粮草将尽,若不速救,恐有不测。\" 李续宜冷哼一声:\"石逆狡诈多端,必有防备,我等若贸然进攻,恐中其计。\" \"李军门所言极是。\"刘长佑点头,\"石达开善用地形,当年庐州一战\" 话未说完,李续宜猛地拍案:\"刘兄何必提那旧事!今日我等齐聚,只为剿灭石逆,何必再提过往恩怨?\" 帐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左宗棠见状,连忙圆场:\"两位息怒。石达开正是希望我等内讧,他好坐收渔利。当此之际,唯有同心协力,方能克敌制胜。\" 刘岳昭也劝道:\"左公所言极是。石达开虽兵多将广,然孤军深入,后援不继,1我等若配合得当,必可一战而胜。\" 李续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左兄有何良策?\" 左宗棠走到地图前,指点道:\"石达开主力驻扎城东,背靠资水,自以为得地利。我有一计,名曰''围魏救赵''\" 三日后,黎明时分。 石达开从浅眠中惊醒,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翼王,湘军开始行动了!\" 他迅速披衣出帐,只见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远处却已火光冲天。 斥候来报:\"李续宜部从北面攻来,已突破第一道防线!\" \"传令赖裕新率部迎敌!\"石达开沉声命令,随即又问,\"其他方向可有动静?\" \"西面刘长佑部按兵不动,南面\" 话音未落,南方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炮声,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石达开脸色一变:\"左宗棠动手了!\" 他飞身上马,率亲兵赶往南线。 途中,又接报东面资水出现湘军战船,正炮击沿岸营垒。 \"好个左宗棠,四面围攻!\"石达开冷笑,\"传令各部,坚守营垒,待敌疲惫,再行反击!\" 南线战场,硝烟弥漫。 刘岳昭站在一处高地上,手持单筒望远镜观察战况。他身后,二十门新式火炮排成两列,炮手们正紧张地调整角度,装填弹药。 \"报告统领,第三轮射击准备完毕!\" 刘岳昭放下望远镜,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放!\" \"轰——轰——轰——\" 二十门火炮齐射,炮弹划破晨空,精准地落在太平军的防御工事上。木栅、土垒在爆炸中四分五裂,守军死伤惨重。 这些火炮是周宽世根据现代知识改良的,射程、精度和威力都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通火炮。炮手们经过严格训练,能够在三里外精确命中目标。 太平军哪见过这等火力,顿时阵脚大乱,刘岳昭抓住时机,命令步兵冲锋。 \"杀啊!\" 湘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太平军营垒。太平军虽奋力抵抗,但在火炮的持续轰击下,防线很快被撕开一道口子。 \"报——南线告急!赖将军请求增援!\" 石达开接到急报,心中大惊。南线是他布置最坚固的防线,怎会如此快被突破?他当即点齐五千精锐,亲自赶往南线。 当他赶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营垒被炸得千疮百孔,尸体堆积如山,幸存者四散奔逃。 远处,湘军旗帜已插上第一道防线,正稳步推进。 \"那是什么火炮?\",石达开眯起眼睛,看到远处闪烁的火光。 每一轮炮击都精准地落在太平军密集处,几乎弹无虚发。这让他想起了数月前,多次阻击他的周宽世,石达开倒吸了一口冷气。 \"翼王小心!\"亲兵突然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气浪掀翻了数人。 石达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意识到局势已极为不利。 \"传令,放弃南线外围营垒,退守第二道防线!同时从北线抽调五千人回援!\" 北线战场,李续宜亲临前线督战。 \"弟兄们,今日便是为李续宾大人报仇雪恨之时!杀啊!\"他高举佩剑,身先士卒冲向敌阵。 湘军将士见主帅如此勇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太平军在北线的防守原本就较为薄弱,此刻更是节节败退。 正当李续宜准备扩大战果时,发现敌军抵抗突然减弱,部分兵力开始后撤。 \"军门,石逆似在抽调兵力!\"副将提醒道。 李续宜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必是刘岳昭那边得手了!传令下去,加强攻势,务必牵制住北线敌军,不使其回援南线!\" 与此同时,西线的刘长佑也察觉到战机,命令所部发起佯攻,进一步分散太平军兵力。 资水河上,左宗棠站在旗舰甲板上,满意地看着两岸战况。 他命令水军继续炮击东岸,同时派出一支精锐登陆,袭扰太平军后方。 \"石达开啊石达开,任你狡诈如狐,今日也难逃天罗地网!\"左宗棠抚须笑道。 正午时分,战斗进入白热化。 石达开意识到自己中了湘军的调虎离山之计,北线、西线压力剧增,而南线的湘军火炮更是让他头疼不已。他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翼王,湘军火炮犀利,我军伤亡惨重,不如暂避锋芒\",一员将领建议道。 \"不可!\"石达开断然拒绝,\"宝庆指日可下,岂能功亏一篑?传我命令,集中所有骑兵,突袭南线湘军炮兵阵地!\" 赖裕新劝阻道:\"翼王三思!敌军火炮必有重兵保护,贸然出击恐\" \"执行命令!\"石达开厉声道,\"我亲自带队!\" 不多时,三千太平军精锐骑兵集结完毕。石达开一马当先,率领这支铁骑绕过正面战场,从侧翼直扑刘岳昭的火炮阵地。 \"杀啊!踏平湘军火炮!\" 骑兵冲锋的轰鸣声惊动了刘岳昭。他通过望远镜看到太平军骑兵如狂风般卷来,立即下令:\"火炮转向,瞄准骑兵!步兵列阵,准备迎敌!\" 训练有素的炮手们迅速调整火炮方向,装填霰弹。这种弹药专克密集冲锋的骑兵,一发可覆盖数十步范围。 \"放!\" \"轰轰轰\" 冲在最前的太平军骑兵如割麦子般倒下,但后续骑兵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距离迅速拉近。 \"再放!\" 第二轮炮击效果更为显着,太平军骑兵队形大乱。石达开的坐骑被弹片击中,将他掀落马下。亲兵们慌忙上前护卫。 \"翼王受伤了!\" 这一喊不要紧,太平军士气顿时受挫。刘岳昭抓住时机,命令步兵反冲锋。 \"活捉石达开!\" 湘军如潮水般涌来。石达开在亲兵搀扶下勉强上马,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撤退。 \"撤!全军撤回广西!\" 太平军听到鸣金声,如蒙大赦,纷纷弃营而走。湘军各部趁势追击,斩杀无数。 --- 黄昏时分,战斗结束。 宝庆城门大开,守军与百姓涌出城外,欢呼雀跃。湘军各部将领在城外会师。 左宗棠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感慨道:\"此战能胜,全赖诸位同心协力。\" 李续宜抱拳道:\"左兄运筹帷幄,居功至伟。\" 刘长佑也道:\"若非刘军门火炮神威,恐怕难以如此迅速击溃石逆。\" 刘岳昭谦虚地摆手:\"此乃周宽世总兵之功,岳昭不敢居功。\" 正说着,一队人马从城内走出,为首者是个精瘦汉子,年约四旬,正是宝庆江湖势力武昌宝庆码头\"宝古佬\"的帮主何开仑。 \"多谢诸位军门解我宝庆之围!\",何开仑抱拳行礼,\"我帮中弟兄熟悉地形,愿为向导,助大军追击石逆残部!\" 左宗棠大喜:\"何帮主深明大义,实乃宝庆之福!\" 当夜,湘军在城外扎营庆功,中军帐内,诸将把酒言欢,共商追击事宜。 酒过三巡,李续宜忽然起身,举杯道:\"今日大胜,李某有一言不吐不快。往日与诸位或有嫌隙,然此战让我明白,唯有同心协力,方能成就大事。这一杯,敬湘军团结!\"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相和:\"敬湘军团结!\" 帐外,星月交辉,宝庆之围已解,石达开败走广西,从此一蹶不振。 而湘军各部经此一役,配合更加默契,为日后平定太平天国奠定了坚实基础。 入夜,宝庆府城外的某处高山上,驻扎着一队装备极为精良的队伍,有位面色冷峻的将军,正俯视远方灯火通明的宝庆城,低语:“功可不在我\"。 而侧立他身边的,正是苗女青禾,“夫君,一场战争数万人的伤亡,此功不要也罢\"。 第58章 左宗棠祁门避祸 咸丰十年的夏日,长沙城热得像个蒸笼。巡抚衙门后院的梧桐树上,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左宗棠站在书房窗前,手中握着一封刚刚送到的军报,眉头紧锁。 窗外树影婆娑,斑驳的光影落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添几分刚毅。 \"季高兄,宝庆大捷的捷报已经呈递朝廷了。\"骆秉章从门外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这次多亏了你的谋划,才能击退长毛贼。\" 左宗棠转过身来,将手中的军报放在桌上,拱手道:\"抚台过誉了,此乃将士用命之功,左某不过尽绵薄之力。\" 骆秉章摇头笑道:\"你太谦虚了。若非你力主坚守宝庆,又调兵遣将得当,石达开那十万大军岂会轻易退去?\" 左宗棠嘴角微扬,却没有太多喜色。他走到桌前,指着地图道:\"石达开虽退,但贼势未消。依我之见,当乘胜追击,彻底肃清湖南境内的长毛贼。\"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衙役慌张地跑进来,跪地禀报:\"禀抚台,樊燮樊军门求见!\" 骆秉章眉头一皱:\"樊提督?他不是在衡州驻防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左宗棠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低声道:\"怕是来讨功的。\"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戎装的中年男子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樊提督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中透着精明与算计。 他一进门,目光就直勾勾地盯着左宗棠,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下官参见抚台大人!\"樊燮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骆秉章勉强笑道:\"樊军门不必多礼。衡州防务可还安稳?\" 樊燮直起身子,目光在左宗棠身上扫了一圈,才道:\"托抚台的福,衡州一切安好。听闻宝庆大捷,下官特来道贺。\" 左宗棠站在一旁,面色平静,但手指却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 他与樊燮素有嫌隙,此人仗着是湖广总督官文的表亲,在湖南作威作福,克扣军饷,谎报战功,左宗棠曾多次在骆秉章面前弹劾他。 \"樊军门有心了。\",骆秉章干笑两声,\"此次大捷,多亏左师爷运筹帷幄。\" 樊燮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满笑容:\"左师爷确实足智多谋。不过\"他话锋一转,\"下官听闻此次捷报上,左师爷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将领之前?\" 左宗棠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樊军门此言差矣。捷报乃按实情所写,左某一介幕僚,岂敢僭越?\" 樊燮冷笑道:\"是吗?那为何我麾下将士的功劳都被压下了?左师爷莫非以为,没有我等在前线拼命,单凭你的纸上谈兵就能退敌?\" 书房内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骆秉章连忙打圆场:\"樊军门误会了,捷报上各营将士的功劳都如实记录了\" \"抚台!\"樊燮突然提高声音,\"下官今日来,是要讨个公道!左宗棠不过是个师爷,却屡屡越权干涉军务,如今更是在战功上做手脚。此等行径,岂是臣子所为?\" 左宗棠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樊燮!你休要血口喷人!你克扣军饷、虚报兵额,致使将士怨声载道,这些罪状我早已掌握证据。今日你倒恶人先告状!\" 樊变脸色铁青,指着左宗棠道:\"好个狂妄之徒!你一个举人出身的幕僚,也敢如此对本官说话?\" 他转向骆秉章,\"抚台大人,您也看到了,左宗棠如此跋扈,若不严惩,何以服众?\" 骆秉章左右为难,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左宗棠是他最倚重的幕僚,但樊燮背后有官文撑腰,两边都得罪不起。 \"二位都消消气\"骆秉章刚开口,就被左宗棠打断。 \"抚台,左某今日就把话说明白。\"左宗棠挺直腰板,目光如炬。 \"樊燮在军中劣迹斑斑,若不严惩,军心必乱。左某愿与他当面对质,看看谁才是祸国殃民之辈!\" 樊燮怒极反笑:\"好!好得很!左宗棠,你等着瞧!\"说完,他甩袖而去,临走时那阴鸷的眼神让骆秉章不寒而栗。 待樊燮走后,骆秉章瘫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季高啊,你太冲动了。樊提督是官制军的表亲,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官制军啊!\" 左宗棠冷哼一声:\"官文又如何?难道这大清的天下,就由他们这些蛀虫说了算?\" 骆秉章摇头苦笑:\"你呀这性子迟早要吃亏。\" 左宗棠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梧桐树,沉声道:\"左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若因直言进谏而获罪,那也是命数使然。\" 七日后,长沙城内暗流涌动。左宗棠正在衙门处理公文,忽见骆秉章匆匆进来,脸色煞白。 \"季高,大事不好!\"骆秉章声音发颤,\"官制军上奏弹劾你''专权跋扈、目无朝廷'',皇上震怒,已下旨严查!\" 左宗棠手中的笔顿了一下,随即继续书写,头也不抬地道:\"意料之中。\" 骆秉章急得团团转:\"你怎么还如此镇定?官制军奏折上说你有''幕府专权、把持湖南军政''之嫌,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啊!\" 左宗棠这才放下笔,抬眼看向骆秉章:\"抚台以为如何?是要将我交出去吗?\" 骆秉章长叹一声:\"我骆秉章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宝庆一战,若非你运筹帷幄,湖南早已沦陷。 只是\"他压低声音,\"官文势大,朝中又有肃顺等人支持,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左宗棠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忽然问道:\"曾国藩曾大人近日在何处?\" 骆秉章一愣:\"曾涤生?他正在安徽祁门驻扎,与长毛贼对峙。你问这个做什么?\" 左宗棠转过身来,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请抚台修书一封,向左某推荐给曾大人。左某愿前往祁门效力。\" 骆秉章恍然大悟:\"你是要\" \"避祸。\"左宗棠干脆地道,\"左某不怕死,但不愿白白死在樊燮这等小人手中。曾大人与我有旧,或可收留。\" 骆秉章沉思片刻,重重点头:\"好!我这就写信。不过\"他面露难色,\"朝廷若追究起来\" 左宗棠冷笑:\"官文的目标是我。我走了,他们自然会找个台阶下。只是抚台您\" 骆秉章苦笑:\"无妨。大不了调任他处。倒是你,此去路途遥远,长毛贼又四处活动,千万小心。\" 左宗棠拱手深深一揖:\"抚台知遇之恩,左某没齿难忘。\" 当夜,左宗棠收拾行装,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常读的兵书。 他的夫人周诒端含着泪为他准备干粮,五岁的儿子孝威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拉着父亲的衣角问何时回来。 \"爹爹要去打坏人,等打完了就回来。\"左宗棠摸着儿子的头,强忍心中酸楚。 周诒端将一包银子塞进他的行囊:\"路上小心。到了祁门,记得捎信回来。\" 左宗棠点点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长叹一声。他戴上斗笠,趁着夜色出了门。 长沙城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响起。 城门处,骆秉章早已安排好了心腹接应。左宗棠换上了商人的装束,混在一支商队中出了城。 走在官道上,左宗棠回首望了一眼长沙城模糊的轮廓,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志向,想起屡试不第的挫折,想起被骆秉章赏识的幸运,更想起今日被迫离开的屈辱。 \"樊燮官文\",他喃喃自语,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知道,左宗棠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商队领头的老者见他神色不对,劝道:\"先生,前路漫漫,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左宗棠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多谢老丈关心。\" 老者递过一个水囊:\"喝口水。看先生气度不凡,不知为何要连夜离开长沙?\" 左宗棠接过水囊,饮了一口,淡淡道:\"得罪了权贵,不得不走。\" 老者了然地点点头:\"这世道唉。不过先生放心,我们这条路走了十几年,安全得很。\" 左宗棠不再言语,只是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他知道,自己即将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祁门大营,曾国藩这位昔日的同僚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个\"逃犯\"呢? 但他并不后悔。即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直言进谏,依然会揭露樊燮的罪行。这就是左宗棠,宁折不弯的左宗棠。 \"驾!\"商队的马车缓缓前行,载着左宗棠驶向未知的未来。湖南的山川渐渐远去,而他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第59章 鹤蚌相争后 咸丰十年秋,祁门湘军大营内,曾国藩安顿好避祸而来的左宗棠,在听完左宗棠对其与樊燮间争斗过程的叙述后,眉头紧锁如沟壑纵横。 他捻着胡须沉吟道:\"季高,此事棘手啊,樊燮虽不堪用,但毕竟是朝廷二品大员,你以幕僚身份被参,确实犯了忌讳。\" 左宗棠冷笑一声:\"涤生兄,我何尝不知其中利害?但湖南防务被他败坏殆尽,若再不整治,长毛贼一旦南下,何以抵挡?\" 曾国藩走到案前,展开一幅湖南地图:\"我已命人收集樊燮贪腐实证,但远水难救近火。眼下唯有请胡润芝联名上奏,或可挽回局面。\" \"胡林翼?\"左宗棠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正是。\"曾国藩点头,\",他在湖北巡抚任上,说话颇有分量。再者\"他压低声音,\"我已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给京中的文祥大人,他在军机处能说上话。\" 左宗棠深深一揖:\"多谢涤生兄周全。\" 曾国藩扶起他:\"季高何出此言?湘军一系同气连枝,况且你所做皆为湖南百姓。只是\"他犹豫片刻,\"骆秉章态度如何?\" 左宗棠摇头:\"骆公素来明哲保身,此次恐怕\" 话音未落,亲兵来报:\"大帅,湖北胡巡抚八百里加急文书到!\" 曾国藩急忙拆阅,脸上渐渐露出喜色:\"好!润芝已拟好奏折,言''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明日便以六百里加急递送京城!\" 左宗棠接过文书细看,只见上面写道:\"左宗棠虽为幕僚,然熟谙湖南情势,整饬吏治,筹措军饷,实为湘鄂屏障不可或缺之人\"字字恳切,力透纸背。 他喉头微动,半晌才道:\"胡兄厚爱,宗棠何以为报?\" 当夜,左宗棠与曾国藩密议至三更。临别时,曾国藩忽然问道:\"季高,若事有不顺,你有何打算?\" 左宗棠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一字一顿:\"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成,则湖南百姓之福;败,亦不过左某一人之祸耳!\" 与此同时,京城军机处值房内,烛火通明,军机大臣文祥正与肃顺争论不休。 \"左宗棠不过一举人,竟敢干预军务,此风断不可长!\"肃顺拍案道,\"皇上已下旨查办,文大人何必多言?\" 文祥不紧不慢地展开一份奏折:\"肃中堂请看,这是胡林翼与曾国藩联名上奏,言左宗棠于湖南防务功不可没。再者\",他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这是樊燮部下检举的实证,贪污军饷、克扣兵械,铁证如山啊。\" 肃顺脸色一变:\"这这必是栽赃陷害!\" 文祥微微一笑:\"是否陷害,派人一查便知。只是\"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肃顺,\"若查办左宗棠导致湖南防务废弛,长毛贼趁机南下,这责任\" 肃顺额上渗出细汗,不再言语。 七日后的清晨,一队骑兵飞驰进入长沙城,直奔巡抚衙门,为首的钦差高举黄绫圣旨:\"湖南巡抚骆秉章接旨!\" 骆秉章慌忙设香案跪接,钦差展开圣旨,高声宣读:\"查湖南提督樊燮,统军无方,贪污饷银,着即革职查办!湖南巡抚骆秉章,驭下不严,调任四川\"。 钦差继续宣读:\"湖南提督一缺,着骆秉章举荐贤能暂代,幕僚左宗棠,免于追究。\" 接旨完毕,骆秉章面如土色,然后深深一揖问道:\"钦差大人,不知朝廷何以\" 钦差微微一笑,低声道:\"胡林翼大人与曾大人联名上奏起了大作用。皇上原本震怒,但考虑到湖南防务,这才改变主意。\" 他从袖中抽出一叠文书,\"这是樊燮部下检举的实证,可谓铁证如山。\" 骆秉章恍然大悟,心中既感慨胡、曾二人对左宗棠的情谊,又对官场险恶有了更深体会。 三日后,骆秉章离任前夕,召见在长沙的总兵周宽世。 骆秉章神色复杂地看着周宽世:\"宽世老弟,我虽被调离,但朝廷仍命我举荐提督人选,思来想去,周总兵忠勇可靠,可当此任。\" 周宽世郑重还礼:\"周某才疏学浅,日后还望有机会多听骆大人多多指教。\" 骆秉章看着周宽世,忽然叹道:\"此次风波,看似是左宗棠与樊燮之争,实则是唉,罢了。四川路远,你我不知何时再见了。\" 周宽世深深一揖:\"骆公提携之恩,世宽没齿难忘。\" 送走骆秉章后,周宽世站在长沙天心阁的城楼上,望着远去的官轿。 副将周铁柱在一旁低声道:\"此次虽除去樊燮,但骆公也被调往四川,可谓两败俱伤啊。\" 周宽世摇头:\"不,这是他人之祸,成我之福。若非如此,湖南军务怎能交到我周宽世手中?\"。 他转身望向城内熙攘的街市,\"接下来,该好好整顿湖南防务了,我欲把湖南打造成,当下大清朝中最安宁的福地\"。 周宽世庆幸数月前的宝庆府城外,自己并没有贪功冒进。 而是及时低头,与巡抚骆秉章共享战果,才有了今日骆秉章离任前,对他的极力举荐,避免了他义兄当年因同官文暗斗,最终身死三河镇的结局。 不久,城南金盆岭新兵训练营,新任提督周宽世正在校场点兵。 洪亮的口令声随风震耳欲聋,长沙城的天空,除去阴霾,久违地放晴了。 第60章 铁腕治湘周炮台 咸丰十年秋,长沙城笼罩在蒙蒙细雨中。新任湖南提督周宽世,站在提督衙门的台阶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眉头紧锁。 他刚刚接到曾国藩从江西前线送来的密信,信中字字沉重:\"湖南乃我湘军根本,万望宽世老弟稳固后方,使将士无后顾之忧。\" 周宽世攥紧了信纸,指节发白。他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湖南不仅是湘军的兵源之地,更是粮饷物资的重要来源。 而眼下,省内匪患猖獗,边境太平军虎视眈眈,哥老会暗中活动,若不及时整治,后果不堪设想。 \"来人!\"周宽世突然转身,声音如铁石相击。 亲兵队长周铁柱立刻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传我命令,明日辰时,所有营官以上武官、各州县主官,到提督衙门议事。迟到者,军法从事!\" 赵德昌心头一凛,这位新提督上任不过三日,行事作风已显雷霆之势。 次日清晨,提督衙门大堂内鸦雀无声。周宽世身着从一品武官补服,端坐主位,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众人。 他缓缓展开一份舆图,沉声道:\"诸位请看,这是近三个月来湖南境内匪患分布。\" 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触目惊心,尤以衡山、雪峰山一带最为密集。 \"衡山黑旗帮,拥众上千,劫掠商旅,甚至敢袭击官府粮队;雪峰山飞虎寨,据险而守,屡剿不灭。\" 周宽世猛地拍案而起,\"此等匪类不除,湖南永无宁日!\" 长沙知府刘秉臣小心翼翼地开口:\"周军门,匪患确实猖獗,但贸然进剿恐损兵折将\" \"刘知府多虑了。\",周宽世冷笑一声,转向门外喝道,\"抬进来!\"。 八名兵丁吃力地抬着四门崭新的劈山炮进入大堂,黑黝黝的炮口闪着寒光。众官员一片哗然。 \"这是我从上海采购来的德国克虏伯炮,射程三里,可破石城。\" 周宽世抚过冰冷的炮管,\"即日起,组建直属炮队,由我亲自统领。十日后,兵发衡山!\" 十日后,衡山脚下。 周宽世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远眺云雾缭绕的山峦。 黑旗帮的老巢就藏在半山腰的鹰嘴岩,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前几次官府围剿,都因地形不利而失败。 \"大人,探子回报,匪首张疤子已知我军到来,正在加固工事。\"周铁柱禀报道。 周宽世点点头,转向身旁的德国教官施耐德:\"测距如何?\"。 施耐德调整着炮队镜:\"东南方向,距离一千八百米,岩壁后有炊烟升起。\" \"好。\"周宽世展开地图,指着几处标记,\"第一炮队在此设阵,第二炮队移至西侧高地,形成交叉火力。步兵分三路佯攻,引匪出洞。\" 夜幕降临,衡山突然响起震天炮声。第一发炮弹精准命中鹰嘴岩前的木栅栏,火光冲天而起。 山寨内顿时大乱,匪众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 \"放!\"周宽世亲自挥动令旗。 十二门火炮齐鸣,炮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岩石崩裂,木石横飞,黑旗帮苦心经营的防御工事瞬间土崩瓦解。 \"杀!\"三路官兵趁势攻山。 战斗持续到次日午时。当周宽世踏着硝烟登上鹰嘴岩时,匪首张疤子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这个横行湖南十余年的巨匪,此刻满脸血污,却仍昂着头。 \"周军门好手段!\"张疤子狞笑,\"不过你以为剿了我黑旗帮就天下太平了?这湖南地界上——\" 周宽世拔出佩刀,寒光闪过,张疤子的人头滚落在地。 \"传令,\"周宽世甩去刀上血迹,\"将首级悬于衡阳城门示众。其余匪众,胁从者充军,顽抗者就地正法!\" 衡山一役震动三湘,周宽世趁势推进\"雷霆剿匪\"方略,三个月内连续荡平雪峰山飞虎寨、洞庭水匪等七大匪帮。 每到一处,必先以火炮开路,再辅以步兵清剿,手段狠辣果决。 民间开始流传\"周炮台\"的威名,甚至有小儿夜啼,父母便吓唬道:\"再哭就让周炮台来轰你!\" 匪患稍平,周宽世又将目光投向南境。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大军正在广西境内活动,随时可能北上再入湘。 永州府,潇水之畔。 周宽世与永州总兵吴坤修巡视边防。时值盛夏,烈日当空,士兵们正在加紧修筑炮台。 \"吴总兵,石达开用兵诡谲,善长途奔袭。永州乃湖南门户,不容有失。\", 周宽世指着地图道,\"我意沿潇水构筑三道防线:第一道在龙虎关,第二道在零陵古城,第三道在永州城外。每道防线配置炮队,形成梯次防御。\" 吴坤修皱眉:\"军门,如此布防需抽调大量兵力,其他州县恐有空虚\"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周宽世打断他,\"我已奏请曾帅,从江西调回刘岳昭部三千人协防。另外,\"他压低声音,\"我怀疑境内有太平军细作活动,特别是那些往来两广的商队\" 正说着,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报——广西全州发现太平军前锋,约两千人,疑似试探我军虚实!\" 周宽世眼中精光一闪:\"来得正好。传令:龙虎关守军佯装撤退,放敌军过江;零陵守军严阵以待,待敌深入后断其归路;炮队隐蔽待命,听我号令!\" 三日后,太平军果然中计。当两千人马渡过潇水,深入零陵地界时,突然四面炮响。 周宽世亲自指挥的二十四门火炮同时开火,江面上木船粉碎,岸上太平军人仰马翻。 \"开城门!杀!\"零陵守军趁机出击。 太平军溃不成军,被俘者达八百余人。经审讯,确为石达开派出的试探部队。 周宽世下令将所有俘虏押往长沙游街示众,同时将缴获的太平军旗帜送往曾国藩大营报捷。 这一仗虽小,却极大震慑了太平军。此后石达开未敢再犯湖南边境。 周宽世趁机完善边防,在险要处增筑炮台三十余座,形成绵密火力网。 他还创造性地将渔民组织成\"水勇\",配合官军巡防江河,彻底封锁了太平军从水路渗透的可能。 边境稍安,城内隐患又起。这日深夜,周宽世正在批阅公文,周铁柱匆匆入内:\"大人,长沙城内发现哥老会密谋造反的传单!\" 周宽世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反清复明\"等字样,落款是\"洪门兄弟\"。 \"哥老会洪门余孽。\"周宽世眯起眼睛,\"他们不是普通的江湖帮会,而是有政治图谋的秘密结社。若不及时铲除,必成大患。\" 次日,一场针对哥老会的秘密行动悄然展开。 周宽世从亲兵中挑选二十名精干者,扮作江湖人士混入市井。 他自己则换上便服,带着周铁柱来到城南的\"醉仙楼\",据线报,这里是哥老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酒楼内鱼龙混杂。周宽世要了临窗的座位,一边饮酒一边观察。 不一会儿,几个形迹可疑的汉子进入后院。周宽世使个眼色,周铁柱假装醉酒,摇摇晃晃地跟了过去。 后院墙根下,周铁柱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下月初一各码头同时举事先杀官开仓放粮\" 突然,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周铁柱后心:\"兄弟,听墙根可不是好习惯。\" 周铁柱反应极快,一个肘击撞开对方,同时吹响警哨。周宽世带人冲入后院,当场擒获五名哥老会分子。 经连夜审讯,一个惊人的阴谋浮出水面:哥老会计划在长沙、衡阳、岳州三地同时起事,配合太平军入湘! \"好一个里应外合!\",周宽世拍案而起,\"立即行动,按口供抓人!记住,要快、要狠,不留余地!\" 三日内,湖南各州县监狱人满为患,周宽世亲自监斩,将抓获的哥老会头目全部处决。 最轰动的是在长沙城隍庙前处决\"湖南香主\"铁掌李的场景,这个横行江湖二十年的哥老会大佬,在万人围观中被凌迟处死。 \"凡有结社谋反者,以此为戒!\",周宽世当众宣告。血淋淋的场面震慑了无数人,哥老会在湖南的活动转入地下,再不敢公开作乱。 就在周宽世全力整肃湖南之际,一个意外的发现改变了他的战略布局。 这日,沅陵知县秘密来报:当地樵夫在深山中发现金矿,含量极高! 周宽世立刻微服前往,后世的历史博士周征明白,湖南全境都在金矿带上,湖南能产金矿的地方,可不只有他早就占有的龙山金窟。 当他看到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矿脉时,心脏狂跳,这简直是天赐湘军取之不竭的天然的军饷! \"立即封锁消息。\"周宽世下令,\"以剿匪名义派兵驻守,方圆三十里设为禁区,擅入者格杀勿论!\" 回到长沙,周宽世连夜制定开采计划。他从死囚中挑选健壮者组成矿工队,由亲信军官监督开采; 在矿区建立冶炼作坊,成品金锭由重兵押送,秘密存入提督衙门金库。 \"每月可得黄金几两?\"周宽世问负责矿务的把总。 \"回大人,若全力开采,月产黄金不下两千两!\" 周宽世满意地点头:\"好!此事仅限你我知晓。 对外说此处为铁矿石,对知内情的沅陵知府,还有发现者那憔夫,你安排一队人,装成匪患,对他进行诛杀封口。\" \"属下明白。\",把总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周宽世明白,这惊天秘密直接影响湘军近十万湘军的命,必要的牺牲,是自己必须铁血执行的。 随着金矿的稳定产出,周宽世有了更多底气。他暗中将黄金分批运往上海,与洋人兑成白银,然后将白银运往曾国藩湘军大营,解决湘军粮饷短缺的燃眉之急。 曾国藩来信感叹:\"得弟坐镇湖南,将士再无饥馑,此乃吾湘人之大幸也”。 第61章 祁门密议 咸丰十年,祁门大营。 细雨如丝,将整个湘军大营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曾国藩站在中军帐前,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眉头紧锁。 江南战事吃紧,太平军势大,湘军虽屡建战功,却始终难以彻底剿灭这股燎原之火。 \"涤帅,左季高和李少荃到了。\",亲兵在帐外低声禀报。 曾国藩收回思绪,整了整衣冠:\"请他们进来。\" 帐帘掀起,左宗棠大步走入,身后跟着略显拘谨的李鸿章。 左宗棠身材魁梧,浓眉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行走间虎虎生风;李鸿章则面容清癯,举止文雅,眼中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涤生兄!\"左宗棠拱手行礼,声如洪钟,\"多日不见,你倒是清瘦了。\" 曾国藩微微一笑:\"季高兄风采依旧。少荃,路上可还顺利?\" 李鸿章恭敬地作揖:\"托老师的福,一路平安。\" 三人落座,亲兵奉上清茶。 曾国藩轻啜一口,开门见山:\"今日请二位来,是有要事相商。 江南战局胶着,我湘军虽勇,却难以兼顾多地。我意欲分兵两路,请季高兄回湖南组建楚军,少荃则去安徽筹建淮军,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帐内一时寂静,只听得雨滴打在帐篷上的沙沙声。 左宗棠眼中精光一闪,拍案道:\"好!正合我意!湖南乃湘军根基,我回去定能迅速成军。\" 李鸿章却面露难色:\"老师,学生资历尚浅,恐难当此重任\"。 曾国藩摆摆手:\"少荃不必过谦。你在幕中多年,深谙兵事,又有皖北人脉,正是最佳人选。\" 左宗棠斜睨李鸿章一眼,冷笑道:\"少荃莫非是嫌安徽贫瘠,不如江浙富庶?\" 李鸿章脸色一变:\"季高兄此言差矣!学生只是\"。 \"好了。\"曾国藩打断二人,\"此事已定。季高回长沙,少荃去合肥,各自筹备,军饷方面,我会尽力筹措。\" 会议结束后,左宗棠大步走出营帐,雨丝打在他刚毅的面庞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到了家乡湖南的气息。组建新军,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而李鸿章则缓步跟在后面,眉头微蹙。他瞥见左宗棠昂首阔步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一个月后,长沙。 左宗棠风尘仆仆地抵达湖南巡抚衙门,立即派人去请湖南提督周宽世。 这位年近三十多的年轻将领,已经是湘军中资历最深的将领之一。 \"季公!\",周宽世大步走入花厅,声如洪钟,\"听说你要组建楚军?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左宗棠起身相迎:\"周军门!正需要您鼎力相助。\" 周宽世笑道:\"王璞山(王鑫)的老营还在,那些老兵听到你要建军,早就摩拳擦掌了!\" 左宗棠眼睛一亮:\"璞山旧部?太好了!有这些百战老兵为骨干,楚军骨架就成了。\" 周宽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季公,听说李少荃也要去安徽组建淮军?\" 左宗棠点头:\"正是,涤帅之意,是要我们三路并进,合围长毛。\" 周宽世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季公,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军门但说无妨。\" \"那李少荃\",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此人贪财好利,心胸狭窄。若让他掌兵,恐非朝廷之福啊!\"。 左宗棠微微皱眉:\"少荃虽有不足,但才干还是有的。\" 周宽世冷哼一声:\"才干?季公可知道他在江西时,克扣军饷中饱私囊之事?,那些饿着肚子打仗的士兵,背后都骂他''李刮皮''!\" 左宗棠沉默片刻,叹道:\"此事我有所耳闻。但眼下剿匪为重,个人品行只能暂且放一边了。\" 周宽世摇摇头:\"季公高义,不过本将把话放在这里,在湖南,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但在安徽\",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恐怕没那么顺利。\" 左宗棠正色道:\"周军门,国难当头,还望以大局为重。\" 周宽世哈哈大笑:\"季公放心!你的楚军,老夫全力支持!明日就去金盆岭看营地,如何?\" \"好!\" 与此同时,合肥。 李鸿章坐在临时衙门内,面前摊开的募兵名册上只有寥寥数页。 他烦躁地合上册子,对站在一旁的幕僚说道:\"已经半个月了,为何才募得这点人马?\" 幕僚小心翼翼地回答:\"大人,地方乡绅多持观望态度,不愿出钱出力\"。 李鸿章冷笑一声:\"观望?怕是有人在背后作梗!\" 正在此时,亲兵来报:\"大人,周军门派来的粮饷官到了。\" 李鸿章精神一振:\"快请!\" 然而进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小校,拱手道:\"李大人,周提督命卑职送来本月粮饷。\",说着递上一份薄薄的清单。 李鸿章接过一看,脸色顿时铁青:\"就这点?连五百人的用度都不够!\" 小校不卑不亢:\"周提督说,湖南那边左大人建军急需粮饷,只能先紧着那边。请李大人见谅。\" 李鸿章强压怒火:\"周军门可还有话带给我?\" 小校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周提督说说若李大人真有心建军,不妨先自掏腰包,就像在江西时那样\"。 \"放肆!\"李鸿章拍案而起,但随即控制住自己,挥挥手,\"你下去。\" 待小校退出,李鸿章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周宽世!你这乡巴佬!\" 幕僚凑上前:\"大人,周提督在安徽的旧部众多,他若有意阻挠,我们确实举步维艰啊\"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去,给我老师写信,就说周宽世故意掣肘,淮军组建困难重重!\" 三个月后,长沙金盆岭。 楚军大营旌旗招展,新招募的士兵正在校场上操练,左宗棠与周宽世站在点将台上,检阅部队。 \"季公,短短三个月,楚军已成规模,实在令人欣慰!\",周宽世满意地点头。 左宗棠望着整齐的队伍,感慨道:\"多亏周军门鼎力相助。 不仅调拨了王璞山旧部,还从各营抽调精锐,又帮忙筹措粮饷\" 周宽世摆摆手:\"季公治军严明,体恤士卒,将士们都愿意追随。听说你连自己的俸禄都拿出来犒赏士兵?\" 左宗棠淡然一笑:\"将士用命,我岂能独享富贵?\" 周宽世叹道:\"这才是为将之道啊!不像某些人\",他话锋一转,\"听说李少荃在合肥处处碰壁,至今才募得千余人马?\" 左宗棠皱眉:\"周军门,少荃毕竟是同僚,还望\"。 周宽世打断他:\"季公,本将并非因私废公之人。但李少荃此人,确实不堪大用!他近日上奏,说本将克扣淮军粮饷,简直是颠倒黑白!\" 左宗棠正欲劝说,忽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骑手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报!曾大帅急信!\" 左宗棠接过信函,迅速浏览,脸色渐渐凝重。 周宽世关切地问:\"涤帅有何指示?\" 左宗棠合上信:\"老师说,淮军组建不力,打算从湘军中抽调数营,拨给少荃。\" 周宽世勃然大怒:\"什么?要我湘军儿郎去给那''李刮皮''卖命?不行!绝对不行!\" 左宗棠按住周宽世的手臂:\"周军门息怒,曾大帅也是无奈之举。如今长毛势大,多一支军队总是好的。\" 周宽世甩开左宗棠的手,怒道:\"季公!你可知那李少荃在江西时如何对待士兵?克扣军饷、虚报名额、吃空饷!湘军将士跟着他,岂不是往火坑里跳?\" 左宗棠沉默良久,终于叹道:\"我会给老师回信,请他三思。\" 然而,曾国藩的决心已下。两年后,在湘军的输血下,淮军终于勉强成型。 但周宽世的预言却一语成谶,这支先天不足的军队,最终成为了李鸿章揽权的工具。 而李鸿章他在后来与左宗棠的政争中,也确实表现出了为一己之私不惜损害国家利益的倾向。 当左宗棠率领楚军西征平定回乱、收复新疆时,李鸿章却在经营他的北洋势力; 当左宗棠自掏腰包为将士购置寒衣时,李鸿章正在中饱私囊、聚敛巨额财富。 两人截然不同的选择,早在楚军与淮军组建之初,就已埋下伏笔。 第62章 红顶商人 咸丰十年春,湖南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机遇。彭胜安站在长沙城外的军营大帐前,手指间把玩着一枚铜钱,眼睛微眯望着远处忙碌的运粮队伍。 作为周宽世总兵麾下主管粮草调运的得力助手,三十八岁的他早已不是当年杨家滩那个小商人,而是手握实权的官商。 \"彭大人,这是本月第三批粮草的账目。\"一个书吏恭敬地递上账册,眼睛却不敢直视这位以精明着称的上司。 彭胜安随手翻开账册,指尖在某一行数字上轻轻点了点:\"衡阳这批粮食的损耗记了多少?\" \"回大人,按惯例记了百分之八。\" \"加到百分之十二。\"彭胜安合上账册,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最近雨水多,道路泥泞,损耗大些也是常理。\" 书吏会意地点头,迅速退下。彭胜安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百分之四的差额,足以让他多赚两百两白银。 而这只是他众多生财之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 营帐内,几个心腹早已等候多时。见彭胜安进来,立即起身行礼。 \"都坐下。\"彭胜安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长沙赵知府来信,盐引的事已经办妥了。\" 众人面露喜色。盐铁专卖历来是利润最丰厚的行当,有了官方盐引,就等于握住了白花花的银子。 \"不过——\"彭胜安环视众人,声音压低,\"这事得找个生面孔去做,账面上不能跟我有任何关联。\" 一个瘦高男子立即接话:\"东家放心,我堂弟刚从江西来,底子干净,可以出面经营。\" 彭胜安满意地点头,又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份名单:\"这是各州县军需官的孝敬单子,按老规矩,每月初一准时送去。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本人,不留字据。\" 众人领命而去,只留下彭胜安最信任的师爷张德。 \"东家,周大人派人来问,新募的三千士兵冬衣何时能到位?\"张德低声道。 彭胜安眼睛一亮:\"正好。我联系了杭州的布商,可以用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拿到货。你跟军需官说,按市价九折报账,差额我们三七分。\" 张德犹豫道:\"这数目不小,万一被查\" \"怕什么?\"彭胜安冷笑一声,\"周大人现在忙着操练新兵,哪有闲心查这些细账?再说了,就算查,账面上也挑不出毛病。\"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片刻后,一个侍卫匆匆进来:\"彭大人,刘连捷将军到访!\" 彭胜安立即起身整理衣冠,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迎了出去。刘连捷是曾国藩的爱将,更是他未来的女婿,这层关系比什么生意都重要。 帐外,一位英武的年轻将领正翻身下马。 彭胜安快步上前,深施一礼:\"刘将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刘连捷爽朗一笑,扶起彭胜安:\"彭叔何必多礼?小媛近日可好?\" \"托将军的福,小女一切安好。\"彭胜安眼睛眯成一条缝,\"将军若不嫌弃,今晚就在寒舍用膳如何?小女新学了几首曲子,正好请将军指点。\" 当晚,彭府张灯结彩。彭小媛一袭淡绿衣裙,在厅中抚琴。少女眉目如画,琴声淙淙如流水,看得刘连捷目不转睛。 宴席散后,彭胜安亲自送刘连捷出门。月光下,刘连捷忽然压低声音:\"彭叔,近日军中有人议论粮饷账目不清,您要多加小心。\" 彭胜安面色不变,拱手道:\"多谢将军提醒。下官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账目清晰可查。不过树大招风,难免有人眼红。\" 刘连捷点点头:\"我相信彭叔的为人。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送走刘连捷,彭胜安立即召来张德:\"去把最近三个月的账目重新做一份,所有数字都要经得起推敲。另外,给那几个多嘴的军需官每人送五十两银子,让他们管好自己的舌头。\" 咸丰五年秋,太平军大举进攻湖南,湘军粮道被切断,形势危急。 周宽世紧急召见彭胜安:\"胜安,军中存粮仅够三日之用,若不能及时补充,后果不堪设想。\" 彭胜安眉头紧锁,心中却飞速盘算。片刻后,他抬头道:\"大人勿忧,下官有一计。长沙知府赵大人手中有一批官粮,若能借来应急\" \"赵大人与我素无交情,如何肯借?\" 彭胜安微微一笑:\"下官与赵大人有些往来,或可一试。\" 当夜,彭胜安带着一千两白银拜访赵知府。 两人密谈至深夜,最终达成协议:彭胜安以高出市价三成的价格\"购买\"官粮,赵知府则从中分得一半利润。 次日,大批粮食运抵军营,危机暂时解除。 周宽世大喜过望,拍着彭胜安的肩膀道:\"胜安真乃我的左膀右臂!此事我定当禀报曾大帅,为你请功!\" 然而好景不长,这批粮食在转运途中被太平军截获。消息传来,军营震动。更糟的是,有人举报彭胜安与赵知府的交易涉嫌贪污军饷。 周宽世大怒,立即召见彭胜安:\"彭胜安!你可知罪?\" 彭胜安跪在地上,额头渗出冷汗,但很快镇定下来:\"大人明鉴,下官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这批粮食虽被劫,但下官已备好账目,每一文钱都记录在册。\" 说着,他呈上一本精心准备的账册。账面上看,所有交易都合情合理,甚至还有赵知府的亲笔收据。周宽世翻阅良久,脸色渐渐缓和。 \"起来。\"周宽世叹了口气,\"此事也不能全怪你。只是军粮被劫,该如何是好?\" 彭胜安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咬了咬牙:\"大人,下官愿变卖家产,再筹粮饷!\" 周宽世大为感动:\"胜安高义!只是\" \"大人不必忧虑。\"彭胜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下官在衡州有一批私粮,可解燃眉之急。只是需要大人手谕,方能顺利调运。\" 就这样,彭胜安不仅化险为夷,还获得了周宽世亲笔签署的调粮手谕。 凭借这份手谕,他不仅调来了自己的存粮,还沿途\"征用\"了不少商家的货物,大发国难财。 事后统计,彭胜安实际筹集的粮食只有上报数量的一半,但凭借与军需官的勾结,账面上丝毫不露破绽。 更妙的是,由于他在危机中表现\"出色\",周宽世向曾国藩举荐他负责整个湘军南线的粮草供应。 咸丰十年,周宽世因战功升任湖南提督。随着地位的提升,彭胜安的商业版图也急剧扩张。 他不再满足于传统的粮食、布匹生意,开始涉足钱庄、当铺等高利润行业。 \"东家,这是本月钱庄的账目。\"新任账房先生恭敬地递上账本,\"按您的吩咐,给各州县官员的''孝敬''都记在特别账上。\" 彭胜安满意地点点头。此时的他已非昔日的普通商人,而是身着绸缎、腰佩美玉的\"彭老爷\"。 他在长沙最繁华的街道上购置了大宅院,家中仆役成群。 一天傍晚,彭胜安正在后院品茶,女婿刘连捷匆匆来访。 \"岳父大人,出事了!\"刘连捷神色紧张,\"曾大帅要彻查军需账目,已经派了钦差前来湖南。\" 彭胜安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但很快恢复镇定:\"贤婿勿慌。此事我早有准备。\"他拍了拍手,管家立即捧来一个锦盒。 \"这是\"刘连捷疑惑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 \"钦差大人远道而来,总得有些辛苦费。\"彭胜安眯着眼睛笑道,\"再说,咱们的账目天衣无缝,怕什么查?\" 果然,钦差在湖南待了半月,不仅没查出任何问题,回去后还在曾国藩面前为彭胜安美言了几句。 从此,彭胜安的地位更加稳固。 随着时间推移,彭胜安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利用官场关系,垄断了湖南多个州县的盐引;通过女婿刘连捷的关系,插手长江漕运;甚至在一些偏远地区私设税卡,盘剥过往商旅。 咸丰十年春,彭胜安在长沙最豪华的酒楼设宴,庆祝自己四十岁生日。 湖南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部到场,连巡抚大人都派人送来了贺礼。 酒过三巡,周宽世拍着彭胜安的肩膀,醉醺醺地说:\"胜安啊,想当年你刚到我麾下时,不过是个普通商人。 如今却成了湖南首屈一指的富豪,连我都得仰仗你啊!\" 彭胜安连忙起身敬酒:\"大人说笑了。下官能有今日,全赖大人提携。这杯酒,敬大人!\" 众人哄然叫好,宴会气氛达到高潮。彭胜安环顾四周,看着这些巴结奉承的官员和商人,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从普通商人到红顶商人的华丽蜕变。 宴会结束后,彭胜安独自站在庭院中仰望星空。 管家悄悄走来:\"老爷,这是今天的礼单。长沙知府送了翡翠屏风一座,衡州知州送了黄金百两\" 彭胜安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他抚摸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那是周宽世升任提督时送给他的礼物。 月光下,扳指泛着幽幽的绿光,就像他这些年积累的财富——耀眼却带着几分阴森。 \"聚财容易守财难啊\"彭胜安喃喃自语。他知道,在这乱世中,今日的富贵可能转眼成空。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走完了一条令人艳羡的官商之路,成为这个时代最成功的红顶商人之一。 第63章 刘连捷大婚 咸丰十年十月,湘中杨家滩的空气中弥漫着秋日与花果的气息。 中秋刚过,古镇的青石板路上还残留中秋包月饼的纸张,而此刻,整座镇子却为另一桩盛事沸腾起来。 湘军悍将刘连捷将在三日后迎娶红顶商人彭胜安的掌上明珠彭小媛。 \"快些!那对景德镇的花瓶要摆在正堂案几上!\"云桂堂内,管家老赵的嗓子已经喊得沙哑。 这座三进三出的巨宅是彭家陪嫁的重礼,此刻正被上百名家仆装点得焕然一新。 工匠们踩着梯子悬挂红绸,丫鬟们跪在地上擦拭每一寸金砖,连庭院里那株百年桂树的枝桠都被系上了朱红色的丝带。 彭小媛坐在西厢闺房的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鹅蛋脸。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过台面上那封烫金请柬——\"恭请湖南提督周宽世大人莅临\"。 丫鬟春桃正为她梳发,乌黑的长发在犀角梳下如瀑布般流淌。 \"小姐,听说周大人昨日已到湘乡,带着二十亲兵呢。\",春桃压低声音,\"连曾九帅都从安庆前线赶回来了。\" 小媛指尖一顿。曾国荃亲临,意味着这场婚礼的分量远超寻常。 她望向窗外,云桂堂的飞檐在烈日下闪烁着琉璃瓦的蓝光。父亲彭胜安作为湘军筹粮官,这些年靠着军需生意积累的财富。 如今都化作她嫁妆单上那些令人咋舌的数字:良田千亩、纹银万两、长沙城绸缎庄三间 \"小姐,该试嫁衣了。\",春桃捧来一件正红色缂丝霞帔,金线绣的百子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彭小媛却转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卷诗稿,轻声道:\"先把这个收进妆奁。\" 那是她昨夜写就的《咏剑》:\"青霜原不恋妆台,愿随君子斩妖来。若得吴钩同砥砺,何须菱镜照眉开。\"。 墨迹未干时,她眼前总浮现那年少有为的夫君,据说他在岳州城下单骑冲阵,被太平军的血染红了战袍;在吉安巷战中,他提着滴血的腰刀连破七道街垒。 曾国藩亲赐\"连捷\"之名,如今这名字能让长毛闻风丧胆。 \"听说刘将军在安庆又打了胜仗\"春桃帮她系上霞帔的丝带时,突然惊呼,\"小姐!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彭小媛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她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奇异的期待。 作为杨家滩有名的才女,她读过《花间集》,也抄过《漱玉词》。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嫁给一个真正从\"醉里挑灯看剑\"的词境里走出来的将军。 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队骑兵踏起漫天黄尘。刘连捷勒住缰绳,枣红马人立而起,嘶鸣声惊飞了道旁竹林中的鸟雀。 他摘下缨盔,露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左颊一道寸余长的伤疤还结着血痂这是十天前安庆城外,一个太平军童子兵留给他的纪念。 \"将军,前面就是杨家滩了。\"亲兵队长指着远处炊烟袅袅的镇子。 刘连捷眯起眼睛,他看见涟水河像条银带绕镇而过,看见青瓦连绵的屋顶间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崭新的门楼,那是云桂堂,他未来的家。 周宽世催马上前,这位刚升任湖南提督的媒人笑得意味深长:\"连捷老弟,彭家小姐可是湘中有名的闺秀,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你那些军功札记若得她润色,怕是要流传千古了。\" 刘连捷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 他摸了摸怀中硬物,曾国藩专门交给他的亲笔喜联。九帅曾国荃亲自护送这份厚礼从安庆赶来,足见大帅对这场联姻的重视。 作为刘腾鸿的堂弟,他本只是湘军中不起眼的千总,直到在瑞州之战中率死士焚毁太平军火药库,才被曾国藩记住名字。 \"听说新娘子的嫁妆能养活一个营半年。\"亲兵们在后面窃窃私语。 刘连捷突然扬起马鞭抽在说话者肩上,厉声道:\"我刘连捷娶的是彭家小姐,不是她家的银子!\"众人噤若寒蝉。 他心底却清楚,这场婚姻本就是湘军势力与商贾财力的结合。 彭胜安需要女婿的刀保护家业,湘军需要彭家的钱粮支撑战事,而他将因此获得更广阔的仕途。 暮色四合时,刘连捷独自站在云桂堂的正厅里。 工匠们已经退下,只有几盏宫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崭新的楹联上\"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是曾国藩对他最贴切的评价。 他伸手抚摸紫檀木案几,忽然注意到案角刻着几行小字:\"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这是小姐亲手刻的。\"不知何时出现的老管家解释道,\",小姐说将军常年在外的,刻些诗句在您常碰的地方,就像\" \"就像什么?\" 老管家低头:\"就像小姐在陪着将军。\" 刘连捷怔住了。他想起军营里那些关于彭家小姐的传闻。 说她因拒绝知府公子的提亲,在诗会上当众写下\"不嫁千金子,愿随百战身\"; 说她为湘军伤员捐出全部首饰时,吟诵的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反调。 这个彭小媛的女子,似乎早用诗句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 与此同时,彭家老宅的绣楼上,彭小媛正将一枚和田玉印章收入锦囊。 印章底部刻着\"青霜\"二字,是她给自己取的别号。父亲说刘将军明日要来行聘礼,她打算将这个送给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 \"听说他识字不多。\"奶娘忧心忡忡地提醒,\"小姐那些诗啊词的\" 彭小媛却笑了,她推开雕花窗棂,夜风送来远处涟水河的涛声:\"班超投笔从戎前,不也是个抄书郎?\" 十月初十,寅时三刻,杨家滩的雄鸡还未报晓,彭家祠堂前已摆开十里红妆。 箱笼里装着苏绣被面三十六床、湖笔徽墨十二套;樟木匣中躺着赤金头面十八件;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架紫檀雕花拔步床,据说用了八个壮汉才从长沙运来。 彭小媛跪在祖宗牌位前,听着父亲哽咽的训诫。 彭胜安今日特意穿上官服,这个靠给湘军筹粮起家的商人,此刻终于圆了让女儿嫁入将门的夙愿。\"到了刘家,切记你不仅是彭氏女,更是湘军妇\" 祠堂外突然传来喧哗。周宽世洪亮的声音穿透晨雾:\"新姑爷来行聘了!\"彭小媛透过珠帘缝隙,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流星走来。 那人穿着簇新的官服,腰间却佩着战刀,行走时铠甲铿锵作响,像一首铁与血的诗。 当刘连捷跪在蒲团上叩首时,彭小媛闻到了铁锈混着马革的气息。 她悄悄抬眼,正好撞见新郎官转头,那张方正俊朗的脸上有道伤疤,但竟有一双清澈如少年的眼睛,正在灵气般的对她闪动。 第64章 给楚军当教头 咸丰十年冬,长沙金盆岭的清晨格外寒冷。 左宗棠踩着薄霜巡视校场,三千新募的楚军士兵已列队等候,呼出的白气在凛冽空气中凝成一片薄雾。 \"王鑫的旧部站第一排。\",左宗棠对身旁副将吩咐道,目光扫过那些面孔,多是湖南农家子弟,眼神中混杂着敬畏与迷茫。 他紧了紧狐裘大氅,登上点将台,声音如金铁交鸣:\"今日楚军重建,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保境安民!\" 士兵们齐声应和,声浪震得枯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左宗棠抬手示意安静,转向亲兵:\"周教头到了吗?\"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军官纵马入校场。他约莫三十五六岁,铁塔般的身躯裹在略显陈旧的棉甲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又似古井般沉静。 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与寻常清军将领拖沓的做派截然不同。 \"末将周宽世,参见左大人!\"来人抱拳行礼,指节上布满老茧。 左宗棠微微颔首:\"宝庆一战,你的炮兵把长毛轰得魂飞魄散。本官要你把这份本事,教给这三千儿郎。\" 他指向校场东侧,\"那里有二十门新购的洋炮,从今日起归你调遣。\" 周宽世眼中精光一闪,却不动声色:\"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过\"他略作迟疑,\"恐有些练兵之法,与湘军旧制不同。\" \"要的就是不同!\",左宗棠突然提高声调,惊起远处树梢几只寒鸦,\"那些老一套,对付流寇尚可,若遇英法联军\",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将领们都能读懂他未尽的忧虑。 次日寅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校场上已架起数盏防风灯笼。 周宽世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身旁摆着个奇怪的木盘,上面堆砌着泥沙制成的地形模型,插满各色小旗。 二十余名湘军老将打着哈欠聚拢过来,有人小声嘀咕:\"搞什么名堂?大清早的\" \"诸位请看。\",周宽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他拿起细木棍指向沙盘:\"这是模拟郴州地形的沙盘,现代战争讲究''体系对抗'',而非简单的两军对垒。\" 木棍移动间,沙盘上的小木块演绎出一场战役:蓝色旗帜的炮兵首先占领高地,红色旗帜的步兵呈散兵线推进,绿色旗帜的骑兵迂回包抄。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看得老将们目瞪口呆。 \"花架子!\"满脸络腮胡的张彪突然嗤笑,\"真打起来,谁跟你按这戏文走?\" 周宽世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册子:\"咸丰七年,英法联军攻广州,就是用这等战法,以八千破我四万。\"。 他翻开一页,上面精细绘制着联军进攻路线图,\"他们的炮兵先轰塌城墙,步兵在火力掩护下突击,我军甚至没机会近身搏杀。\" 校场上一片死寂。左宗棠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后方,突然开口:\"这图册从何得来?\" 周宽世早有准备:\"回大人,是末将从阵亡的英军军官身上所得,请通译解读后抄录\"。 他指向图中几处标注,\"这些符号记载着火炮射程与弹道计算之法。\" 左宗棠接过图册细看,眉头越皱越紧。忽然他合上册子,目光如电:\"从今日起,楚军操练全按周将军之法执行!有违抗者——\"他环视众人,\"军棍四十!\" 晨练开始后,周宽世将三百精锐分成六队,他亲自示范持枪姿势:\"枪托抵肩要实,腮贴枪身要稳。\"。 纠正一名年轻士兵时,周宽世发现他双手发抖,\"怕后坐力?\" 年轻士兵涨红了脸:\"回教头,小的原先是抬轿的,没使过火器\" \"记住,\"周宽世提高声调让所有人听见。 \"火枪不是刀剑,它能让瘦弱者击败壮汉,能让农妇击毙将军。\",他举起自己的步枪。 \"从今往后,你们的手臂就是炮架,眼睛就是准星,而纪律——\",他重重顿足,\"是比火药更重要的力量!\" 不远处,幕僚刘松山忧心忡忡地对左宗棠低语:\"大人,这般严苛,恐士兵生变\"。 左宗棠却盯着正在练习排枪轮射的方阵,眼中异彩连连。 \"你看那装弹节奏,第一排射击时,第二排已装好火药,第三排正在填弹。如此循环,弹幕不绝\",他突然转身,\"传令!加拨五百两银子,再购二十支洋枪!\"。 七日后,校场北侧竖起两道草靶墙,中间留出百步空地。 周宽世向观战的将领们解释:\"今日演练新式战法。张将军率百人按湘军传统战法进攻,我带五十人用新法防守。\" 张彪咧嘴一笑:\"周教头,可别说我以多欺少!\",他身后的老兵们哄笑起来,有人甚至炫耀地挥舞着大刀。 随着铜锣声响,张彪部队呐喊着发起冲锋,队形松散但气势骇人。 周宽世这边却异常安静,五十人排成三列横队,随着旗语变换阵型。 \"第一列,跪姿预备——放!\" \"第二列,立姿预备——放!\" \"第三列,预备——放!\" 虽然使用空包弹,但密集的爆响仍让冲锋队伍下意识地减速。 周宽世突然挥动红旗,二十名士兵从侧翼快速迂回,形成交叉火力。张彪部队尚未接敌,就已\"伤亡\"过半。 观战台上,左宗棠猛地站起,茶盏翻倒浸湿了袍角都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场上那些严格执行战术动作的士兵,仿佛看到了某种未来的影子。 \"停!\"裁判挥旗终止演练。张彪脸色铁青:\"这算什么?真刀真枪干一场!\" 周宽世平静地摘下单筒望远镜:\"张将军,若实弹演练,贵部此刻已全军覆没。\"他指向草靶墙,\"请各位查看弹着点。\" 众人走近才发现,西侧墙面上弹孔分布均匀,而东侧墙上,模拟张彪部队的位置,弹孔密集得如同蜂巢。 左宗棠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惊飞了栖在辕门上的乌鸦。 他大步走到周宽世面前,竟当众深施一礼:\"周将军真乃国士也!本官即刻上书朝廷,保举你为楚军总教习!\"。 左宗棠忘了,周宽世现在是湖南的提督,周宽世之所以愿为左宗棠训练楚军,是知道楚军将来不但能平定太平军,还能维护我国新疆疆土的平安。 十多年后,左宗棠的楚军收复了新疆,维护了国家西北的安全。 当夜,中军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左宗棠破例温了一壶湖南的老米酒,亲自给周宽世斟满:\"白日演练,令本官想起道光年间在闽浙所见英舰。\" 他摩挲着酒杯,\"其炮火之利,船坚之甚我水师战船未及靠近,就已樯橹灰飞烟灭。\" 周宽世轻声道:\"大人,西洋之强不在船炮,而在\"他指了指太阳穴。 \"思想,西洋人他们将军队当作精密仪器,每个士兵都是不可或缺的零件。\" 帐外北风呜咽,左宗棠沉默良久,突然问道:\"若给你三个时间,能将楚军练至何等程度?\" \"若粮饷充足\"周宽世眼中燃起火光,\"三个月可成劲旅,五个月敢与英法一战!\" \"好!\"左宗棠拍案而起,震得烛火摇曳,\"明日开始,全军按新制整编,本官还要奏请设立讲武堂,培养通晓西洋之术的军官!\" 周宽世趁机进言:\"大人,还可选派聪颖子弟,赴上海、广州学习机器制造\"。 左宗棠仰头饮尽杯中酒,掷杯于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纵使朝中那些腐儒聒噪,本官也要把这楚军,练成我大清的擎天玉柱!\"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 帐内两人浑然不觉,正就新军编制激烈讨论,烛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恍若两个正在重塑时代的巨人。 第65章 军事炮兵学院 咸丰十一年初,长沙城南的金盆岭,湖南提督周宽世,站在新搭建的观礼台上,望着下面列队整齐的数千名学员。 晨雾尚未散尽,为整个练兵场披上一层薄纱,但学员们挺直的脊背和坚定的眼神,已清晰可见。 \"诸位!\"周宽世的声音穿透清晨的寒气,\",从今日起,你们将成为中国第一批接受现代军事教育的军人!在这里,你们不仅要学习如何打仗,更要明白为何而战!\" 站在前排的王德榜,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这位湘军悍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练兵场上听到这样的话。 历来湘军训练,不过是教些枪棒功夫、阵法变化,何曾听说过什么\"军事教育\"? \"我们的校训是''忠诚、勇敢、智慧''!忠诚于国家,勇敢于战场,智慧于指挥!\", 周宽世举起右手,\"现在,我宣布湘军陆军军事炮兵学院正式成立!\" 掌声如雷,惊起了远处山林中的飞鸟。周宽世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从没有过的使命感。 三个月前,当左宗棠将训练新军的重任交给他时,一个大胆的计划,就在他心中成形,要在金盆岭建立一所前所未有的军校。 \"德榜,\",解散后,周宽世叫住了王德榜,\",新到的十二门洋炮安置得如何了?\"。 \"回大人,已经按照您设计的炮位图安置妥当。\"王德榜恭敬地回答。 随即忍不住问道:\"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这''班级制''与''参谋部''的设置,您是从何处学来的?属下跟随曾帅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练兵之法。\" 周宽世微微一笑,拍了拍王德榜的肩膀:\"西洋各国皆用此法。法国有圣西尔军校,英国有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培养出的军官不仅精通战术,更懂得战略谋划。我湘军虽勇猛,但将领多凭经验作战,缺乏系统训练。\" 王德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从周提督开始推行这套新法,整个金盆岭练兵场焕然一新。 整齐的营房取代了杂乱无章的帐篷,中央讲堂门前悬挂着\"湘军陆军炮兵学院\"的匾额。 训练场上,士兵们不再只是练习长矛大刀,而是系统地进行火枪射击和炮兵协同训练。 \"报——\",一名亲兵急匆匆跑来,\"长沙城来了几位满大人,说是奉朝廷之命来视察新军训练!\" 周宽世眉头一皱,满清贵族对汉人将领本就猜忌,更别说他这些改革举措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请他们到校场等候,我马上就到。\" 校场上,三名穿着华丽官服的满族官员正皱着眉头四处打量。 为首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瘦高个,一双三角眼中透着精明和傲慢。 \"下官周宽世,见过诸位大人。\"周宽世上前行礼。 \"你就是周宽世?\",瘦高个官员冷哼一声,\"本官乃兵部郎中阿克敦,听闻你在此搞什么''军校'',特来查看。\" 周宽世保持恭敬:\"回大人,下官确实在此训练新军,以应剿灭长毛之需。\" 阿克敦眯起眼睛:\"我听说你不按朝廷规制练兵,擅自更改编制,还引入西洋方法,可有此事?\" 气氛骤然紧张,周围的军官们屏住呼吸,王德榜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 周宽世却不慌不忙:\"大人明鉴。长毛势大,我湘军虽勇,但若固守旧法,恐难速胜。下官只是略作变通,皆为早日平定叛乱着想。\" \"变通?\"阿克敦冷笑,\"我看你是想学西洋人那一套!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岂可轻易更张?\"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大人可知,去年英法联军如何攻入北京?正是因其火器精良,战术先进。若我大清军队不与时俱进,恐日后\" \"放肆!\"阿克敦勃然大怒,\"你这是在指责朝廷吗?\"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回头,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左宗棠。 \"左大人到!\"亲兵高声通报。 左宗棠下马,扫视一圈,目光在阿克敦脸上停留片刻:\"阿大人远道而来,为何不先知会本官一声?\" 阿克敦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本官只是奉兵部之命,例行巡查\" 左宗棠淡淡一笑:\"既如此,不如由本官陪同阿大人参观?周提督的新法练兵,本官也是支持的。\" 有左宗棠撑腰,阿克敦不得不收敛气焰。 在接下来的视察中,周宽世展示了学员们进行的火枪齐射演练和新设计的炮兵阵地布置。 尽管阿克敦依旧满脸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训练确实比传统方法更为高效。 当晚,左宗棠将周宽世叫到自己的营帐。 \"宽世,今日之事你处理得不错。\"左宗棠递过一杯茶,\"但你要明白,朝中守旧势力强大,改革不可操之过急。\" 周宽世点头:\"季高兄教训的是。但若不改革,我大清军队永远无法与列强抗衡。\" 左宗棠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但做事需讲究方法。你这军校不妨先以''炮兵训练所''为名,专攻炮术,其他改革可徐徐图之。\" 周宽世明白这是左宗棠在保护他,也是保护这所刚刚萌芽的军校:\"谨遵季高兄教诲。\" 有了左宗棠的支持,湘军陆军炮兵学院得以继续运作。 只是名义上改为了\"楚军炮兵训练所\"。周宽世调整了教学重点,表面上专攻炮术训练,实际上仍在暗中教授现代军事理论。 三个月后,第一批学员毕业。为了展示训练成果,周宽世组织了一场实战演习。 左宗棠特意邀请了曾国藩和其他湘军将领前来观摩。 演习场上,学员们展示了精准的火炮射击、灵活的步兵战术配合以及高效的参谋作业系统。 最令人惊叹的是他们设计的一种新型炮架,可以快速移动和调整射击角度,大大提高了火炮的机动性。 \"妙哉!\"曾国藩看完演习后拍案叫绝,\"此等战术,长毛必不能挡!季高,你这位周提督真是人才啊!\" 左宗棠含笑点头:\"曾帅过奖了。宽世确实用心良苦。\" 演习结束后,曾国藩特意召见周宽世:\"周提督,你这训练方法甚好。不知可否在我湘军中推广?\" 周宽世心中大喜,但表面保持谦逊:\"曾帅谬赞了。下官只是略尽绵力,若曾帅不弃,下官愿将此法献于全军。\" 就这样,金盆岭的军校模式开始向湘军其他部队扩散。周宽世趁机扩大了学校规模,增设了更多科目,并开始编写系统的军事教材。 夜幕降临,周宽世独自站在金盆岭的高处,望着远处长沙城的灯火。 他知道,自己播下的这颗种子终将发芽成长,改变这个古老国家军事落后的面貌。 虽然前路依然充满挑战,但至少,历史已经开始转向不同的方向。 \"院长!\"王德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新一批学员名册已经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这批学员里,有妻弟刘连捷还有妻族兄刘岳昭新招募的新兵…。 周宽世转身,抚摸着厚厚的名册。 在未来的岁月里,这些学员将成为中国第一批现代军人,将新的军事思想传播到全国各地。 第66章 初探大上海 黄浦江畔的晨雾还未散尽,一艘欧洲小火轮船缓缓靠岸。 周宽世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外滩上那些欧式建筑,嘴角微微上扬。 作为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三年的现代历史学博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大上海城市的命运。 它将成为东方最耀眼的明珠,也将经历最深的屈辱。 \"大人,上海道台派来的轿子已经到了\",身后传来后勤总管彭胜安的声音。 周宽世收回思绪,转身时已是一副标准的清朝官僚表情:\"让他们等着,我们先去汇丰银行。\" 彭胜安面露难色:\"这恐怕不合礼数\" \"礼数?\",周宽世轻笑一声,\"我们带着二十万两白银的汇票,他们等得起。\" 码头上,一位身着湖绿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焦急地踱步。 杜雨晴,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被临时聘为提督大人的翻译。 她听说这位湖南提督是个守旧的武夫,连洋话都不会说几句,她心中早已做好了应付各种尴尬场面的准备。 当周宽世一行人走下船时,杜雨晴愣住了。 眼前这位提督大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身材挺拔,面上有点疤,那是战场经历无数烽火的人,更显刚毅,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哪里有半分乡下武夫的土气? \"这位就是杜小姐?\",周宽世微微颔首,说的是标准的官话,却带着一丝杜雨晴说不出来的异国腔调。 杜雨晴慌忙行礼:\"民女杜雨晴,见过提督大人。\" 周宽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码头上的苦力们,\"彭叔,给这些搬运的工人每人加十个铜钱,他们比那些官老爷实在多了。\" 杜雨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她的认知里,朝廷大员们向来视底层百姓如草芥,这位提督大人却 \"杜小姐,带路,先去汇丰。\",周宽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汇丰银行的大理石大厅里,英国经理汤普森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账本。 当周宽世一行人走进来时,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用蹩脚的中文说道:\"预约了吗?没有预约的话——\" \"r thopn, i believe we have an appotnt at 10 o''clock regardg the transfer of silver taels\",周宽世一口流利的伦敦腔英语,让汤普森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杜雨晴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宽世用英语、法语甚至德语与银行里的各国职员交谈,讨论汇率、手续费和跨国转账的最优方案。 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洋人,此刻竟都恭敬地称他为\"your excellency\"。 \"大人,您您怎么会\"走出银行时,杜雨晴终于忍不住问道。 周宽世神秘地笑了笑:\"早年我读过几年洋书,杜小姐,接下来我们去怡和洋行,听说他们新到了一批普鲁士的克虏伯炮。\" 怡和洋行的会客厅里,英国军火商克劳福德正与几位法国商人谈笑风生。 当周宽世被引进洋行时,他连站都没站起来,只是傲慢地用英语说道:\"又一个来买二手枪炮的中国官员?告诉他们,我们只接受黄金交易。\" 杜雨晴气得脸色发白,正要翻译时,周宽世抬手制止了她。 \"r crawford, i'' afraid your ration is outdated the krupp guns you''re tryg to sell as ''new'' are actually the 1864 odel, already oblete europe\",周宽世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会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克劳福德猛地站起身,脸色变得煞白:\"你你怎么会\"。 周宽世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叠图纸:\"这是去年柏林军事展览会上展出的克虏伯后膛炮的详细参数,我想,比起你仓库里那些老古董,这才是我们该谈的生意。\" 法国商人们爆发出一阵惊叹,纷纷围了上来,克劳福德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最后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提督阁下,请允许我向您道歉,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接下来的谈判中,周宽世展现了惊人的军事知识储备。 他不仅指出了克劳福德提供的火炮图纸中故意设置的几处错误,还详细比较了英国阿姆斯特朗炮与德国克虏伯炮的优劣,甚至提出了一个连克劳福德都没听说过的\"弹道计算新方法\"。 \"按照这个公式计算,你们提供的射程数据至少夸大了百分之十五。\"。 周宽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串现代弹道学公式,推到克劳福德面前。 英国商人额头渗出冷汗,他从未遇到过如此了解西方军事技术的中国官员。 更令他恐惧的是,周宽世似乎对欧洲军火市场的内幕也了如指掌。 \"去年你们卖给日本的那批有缺陷的火炮,导致长州藩死了三个炮手,这事如果传出去\",周宽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克劳福德终于崩溃了:\"阁下想要什么?\" \"最新式的克虏伯后膛炮六门,配套弹药两百发,外加两名德国炮兵教官。\"。 周宽世的声音冷静而坚定,\"价格嘛就按你卖给日本人的七折计算。\" 当谈判结束,周宽世签下合约时,杜雨晴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这个下午,她目睹了一个中国官员如何在洋人的地盘上反客为主,用对方的知识和规则击败对方。 走出怡和洋行时,夕阳已经西沉,周宽世突然转向杜雨晴:\"杜小姐,听说你父亲是江南制造局的翻译?\" 杜雨晴心头一震:\"大人怎么知道?\" \"猜的。\"周宽世笑了笑,\"你的英语有很明显的江南口音,而且对军事术语很熟悉,不像一般教会学校出来的学生。\" 杜雨晴低下头:\"家父确实曾在制造局任职,后来因为得罪了洋人\" \"我明白了。\"周宽世点点头,\"明天我们去江南制造局看看,也许能遇到你父亲的旧识。\" 回客栈的马车上,杜雨晴忍不住问道:\"大人,您为何对西洋事物如此了解?那些公式连那些洋商人都不知道\"。 周宽世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煤气灯,轻声道:\"因为不想再看到我们的百姓被洋枪洋炮屠杀,杜小姐,你见过战场吗?我见过。血肉之躯对抗钢铁火炮,那不是战争,是屠杀。\"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杜雨晴从未在任何清朝官员身上听到过的悲悯和决心。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个看似冷静理智的提督大人,内心可能燃烧着一团比她想象中更为炽热的火焰。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街角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正匆匆离去,那是克劳福德派来盯梢的仆人。 英国商人此刻正在一间密室里,对着上海道台的使者大发雷霆:\"这个周宽世必须除掉!他知道的太多了!\"。 与此同时,杜雨晴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铜制徽章,上面刻着一只鹰同刀的图案。 她盯着徽章看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又将它藏了回去。 窗外,上海的夜色正浓,一场看不见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第67章 南京路上的谋杀 咸丰十一年三月的上海,春寒料峭。 黄浦江上汽笛声此起彼伏,各国商船如巨兽般停泊在码头,桅杆如林。 周宽世站在和平饭店三楼的窗前,望着外滩上熙攘的人群,眉头紧锁。 \"大人,马车已备好。\"身后传来清脆的女声。 周宽世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杜雨晴。这位二十出头的女子身着西式裙装,黑发盘起,一双杏眼明亮有神,是上海滩少有的能说流利英语、法语的女翻译。 \"杜小姐,今日去怡和洋行,你觉得安全如何?\",周宽世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左轮手枪。 这把柯尔特1851海军型是他从美国商人那里高价购得,枪身银光闪闪。 杜雨晴微微一笑,眼角却闪过一丝忧虑:\"南京路白日里人来人往,洋行附近更是巡捕房重点巡视区域,按理说\" \"按理说安全得很。\",周宽世接过话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本官总觉得这几日有人跟踪。昨日在十六铺码头,那个卖烟的小贩眼神不对。\" 杜雨睛神色一凛:\"大人是说\" \"无妨。\"周宽世摆摆手,\",本官自有准备。你只需按计划行事。\" 下楼时,周宽世注意到大堂角落有两个身着长衫的男子假装看报,却不时抬眼观察他们。 他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藏在袖中的暗器,向身后的亲兵队长周铁柱使了个眼色。 马车沿着外滩向北行驶,车轮碾过新铺的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宽世透过车窗观察着街道两侧,南京路上商铺林立,行人如织。 卖报童、黄包车夫、撑着洋伞的太太小姐们构成了一幅繁华图景。 \"大人,前面就是怡和洋行了。\"杜雨晴指着前方一栋三层西式建筑说道。 就在此时,周宽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多年沙场征战的经验告诉他,危险临近。 \"停车!\"他猛地喝道。 车夫急忙勒住缰绳,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几乎在同一瞬间,一声枪响划破天空! \"砰!\" 子弹击碎了马车车窗,擦着周宽世的耳边飞过,在车厢内壁上留下一个冒着烟的弹孔。 \"有刺客!保护大人!\"周铁柱大吼一声,十名亲兵立刻从前后两辆马车上跳下,迅速组成防御阵型。 南京路上顿时大乱。行人尖叫着四散奔逃,小贩的货摊被撞翻,水果滚落一地。 第二枪、第三枪接连响起,子弹来自不同方向。 周宽世冷静判断,至少有五名枪手埋伏在街道两侧的建筑和人群中。 \"大人小心!\"杜雨晴突然扑向周宽世。 \"噗\"的一声闷响,一颗子弹穿透了杜雨晴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浅色衣裙。 周宽世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倒下的身体,同时右手抽出左轮手枪,朝枪声来源处连开三枪。 \"三段击准备!\"周铁柱高声命令。 亲兵们训练有素地分成三排。 第一排五人单膝跪地,举起最新购置的英国恩菲尔德步枪; 第二排五人站立,枪口对准两侧建筑窗口; 第三排五人则迅速散开,占据有利射击位置。 \"第一排,放!\" 五声枪响几乎同时爆发,对面茶楼二层窗口的一名杀手应声倒地,手中的步枪掉落街头。 \"第二排,放!\" 又一轮齐射,街角一个伪装成乞丐的杀手胸口炸开血花,仰面倒下。 杀手们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专业的反击。他们原以为对付一个清国武官,只需几枪就能解决。 混乱中,剩余的杀手开始仓促还击,但准头大失。 周宽世将杜雨晴安置在马车后,撕下衣襟为她简单包扎伤口。杜雨晴脸色苍白,却咬牙不出一声。 \"坚持住,马上送你去医院。\"周宽世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柔情。 \"大人小心二楼\",杜雨晴艰难地指向怡和洋行二楼的一扇窗户。 周宽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隐约见到窗帘后有人影晃动。 他眯起眼睛,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瞬间判断出那是观察哨的位置。 \"铁柱!洋行二楼,左侧第三个窗口!\" 周铁柱立刻领会,亲自端起一杆步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 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窗帘后的人影慌忙躲闪。 此时,亲兵队的三段击战术已完全压制住杀手。 每一轮齐射都精准致命,短短两分钟内,埋伏的八名杀手已全部毙命。 南京路上硝烟弥漫,尸体横陈,血流成河。 周宽世站起身,冷峻的目光扫过战场。他注意到其中一名杀手的衣领上别着一枚特殊的铜质徽章,那是一只鹰抓着一柄刀的图案。 \"太平军?\"他低声自语,随即摇头,\"不,太明显了\"。 \"大人,抓到个活的!\"一名亲兵押着一个腿部中弹的杀手走来。 杀手满脸是血,却狞笑着用生硬的汉语说:\"周宽世你逃不过下一次\" 话音未落,杀手突然咬碎了藏在牙中的毒囊,转眼间口吐白沫,气绝身亡。 周宽世面色阴沉:\"检查所有尸体,看看有什么线索。\" 就在这时,一队租界巡捕吹着警笛赶来。为首的英国警官看到满街尸体和武装到牙齿的亲兵队,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怎么回事?\"警官结结巴巴地问道。 周宽世整了整衣冠,用流利的英语回答:\",本官湖南提督周宽世,遭遇暴徒袭击,自卫还击。根据《天津条约》,本官享有外交豁免权。\" 警官还想说什么,周宽世已转身命令:\"立即送苏小姐去仁济医院!铁柱,你带五人留下处理这里,其余人随我护送杜小姐。\" 在前往医院的马车上,周宽世握着杜雨晴冰凉的手,思绪万千。 这次暗杀绝非偶然,他秘密调查洋行向太平军走私军火的事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而杜雨睛的挺身相救,也让他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翻译有了新的认识。 \"大人小心克莱德福\",杜雨晴气若游丝地说道。 周宽世瞳孔一缩:\"怡和洋行的克莱福德?你确定?\" 杜雨晴微微点头,随即陷入昏迷。 马车转过一个弯,仁济医院的白色建筑已映入眼帘。 周宽世知道,这场暗杀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正在上海滩上空酝酿。 而此刻,他最关心的是这个为他挡子弹的女子能否活下来。 与此同时,怡和洋行二楼的一间密室内,英国商人克莱福德愤怒地将望远镜摔在地上。 \"废物!全都是废物!\"他用英语咒骂道,\"八个人对付不了一个清国武官?\" 站在阴影中的中国男子低声道:\"克莱福德先生,我们低估了周宽世。他不仅是个武官,还是个精通西洋战术的专家。\" 克莱福德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冷汗:\"必须在他查到更多之前解决他。通知''影先生'',价钱翻倍,我要周宽世的人头!\" 窗外,南京路上的血迹还未干涸,新的阴谋已经开始编织。上海滩的春天,注定要被鲜血染红。 --- 第68章 美利坚赌徒 上海滩的暮春,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与鸦片烟混合的奇异气味。 黄浦江上汽笛长鸣,各国商船如巨兽般匍匐在水面,吐纳着货物与金钱。 南京路上,人力车夫吆喝着穿梭于马车与行人之间,西装革履的洋人与长袍马褂的中国商人并肩而行,构成了一幅奇异的中西合璧画卷。 湖南提督周宽世立于和平饭店三楼的窗前,凝视着这幅景象,眉头紧锁。 他身着藏青色锦缎官服,胸前补子上绣着云雁,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刻有“楚营周记”的怀表,这是堂客刘静姝给他的的礼物。 三十几的年纪,鬓角却已见霜白,但双目如炬,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大人,这是今日要拜访的洋行名单。\"身后,后勤总管彭胜安递上一份烫金名帖,声音压得极低,\"英国怡和、德国礼和、美国花旗,都已递了帖子。\" 周宽世接过名帖,指尖在\"军火\"二字上轻轻摩挲。 此次奉密旨来沪,明为考察洋务,实则是为湘军采购新式军火,更为新建的炮兵学堂物色西洋教官。 朝廷对湘军寄予厚望,而他对肩上重任心知肚明。 \"胜安,你可知这上海滩上,除了这些正经商人,可有什么……特别的人物?\",周宽世忽然问道,目光仍停留在窗外。 彭胜安一愣,随即会意:\"大人是指那些退伍的洋人军官?确实有几个,不过多是些酒色之徒,恐怕难当大任。\" 周宽世嘴角微扬:\"带我去见见这些''酒色之徒''。\" 黄昏时分,南京路上的瓦斯灯次第亮起。周宽世换了一身素色直裰,只带彭胜安一人,来到了位于街角的一家葡萄酒庄。 店面不大,却装修考究,橡木桶排列整齐,玻璃橱窗内陈列着各色酒瓶,标签上印着法文、德文等洋文。 推开雕花木门,扑面而来的是醇厚的酒香与烟草气息。 店内客人不多,角落里,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格外醒目。 他身着皱巴巴的军装式外套,面前摆着半瓶白兰地,正用一副扑克牌独自玩着游戏。 周宽世瞳孔微缩,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弗雷德里克·汤森德·华尔,未来的\"洋枪队\"首领。 现在却只是个落魄的冒险家,作为穿越者,周宽世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华尔十六岁进入美国诺维奇军事学院,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后来辗转来到远东,最终成为清廷雇佣军指挥官。 而现在,历史尚未展开,这个未来的传奇人物就坐在他面前,醉眼朦胧地玩着纸牌。 \"大人,那就是华尔,美国人,据说打过仗,但现在……\",彭胜安低声提醒,语气中带着不屑。 周宽世摆手示意他噤声,径直走向华尔的桌子。 \"这位先生,可否共饮一杯?\",他用流利的英语说道,这得益于他穿越前在现代大学专攻的历史学位。 华尔抬起头,湛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一个会说英语的中国官员?稀奇。\"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美国口音,\"请坐,不过酒钱你自己付。\" 周宽世坦然落座,示意彭胜安去要一瓶最好的波尔多。 近距离观察,华尔比他想象中更年轻,约莫三十出头,高挺的鼻梁上有道浅浅的伤疤,金发凌乱地搭在额前,浑身散发着酒精与汗水的混合气味,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是随时准备捕捉猎物的鹰隼。 \"周宽世,湖南总督。\"他简短地自我介绍。 \"弗雷德里克·华尔,前美国陆军,现职业……\"华尔晃了晃酒杯,\"享受人生。\" 彭胜安端来红酒,为二人斟上。 周宽世举杯轻嗅,然后小啜一口:\"1855年的拉菲,好酒。不过比起波尔多,我更喜欢勃艮第的黑皮诺。\" 华尔眉毛一挑:\"没想到中国官员也懂葡萄酒。\" \"略知一二。\"周宽世微笑,\"就像我对军事也略知一二。诺维奇军校的课程应该包括拿破仑战争研究?\" 酒杯在华尔手中一顿,酒液微微晃动。他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诺维奇毕业的?\" 周宽世不慌不忙:\"一个十六岁就能进入正规军校的人,必定天赋异禀,我看人向来很准。\" 这当然是谎言,但他必须为自己对华尔的了解找个合理借口。 华尔大笑起来,露出几颗不太整齐的牙齿:\"总督大人,你比那些只会点头哈腰的官员有趣多了。不过,\"他突然压低声音,\"找我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来讨论葡萄酒和拿破仑的。\" 周宽世放下酒杯,直视华尔的眼睛:\"我需要一个教官,一个真正懂现代战争的人,来训练我的炮兵。\" \"炮兵?\"华尔吹了声口哨,\"那可是技术活。你们中国人连瞄准具都看不懂?\" 彭胜安闻言变色,周宽世却不动声色:\"正因为不懂,才需要请教。我听说你在克里米亚指挥过野战炮?\" 华尔的表情变得警惕:\"我的过去似乎不是什么秘密。谁告诉你的?\" \"上海滩是个小地方。\",周宽世避重就轻,\"怎么样,有兴趣吗?年薪五千两白银,外加战利品分成。\" 这个数字让华尔的眼睛亮了一下,但他很快掩饰住贪婪,装作漫不经心地摇晃酒杯:\"五千两?听起来不错。不过,我为什么要去湖南那个穷乡僻壤?在上海,我至少还有酒和女人。\" 周宽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缓缓展开:\"湖南或许偏僻,但不穷。这有座铁矿的开采权,足以支付你的薪水。\",羊皮纸上盖着湖南巡抚的大印,铁矿产量数字赫然在目。 华尔盯着文书,喉结滚动了一下。 周宽世知道已击中要害,继续道:\"除此之外,你将拥有完全的教学自主权,可以直接向我汇报,不必受那些迂腐文官节制。\" \"听起来很诱人。\"华尔舔了舔嘴唇,\"但我有个条件。\" \"请讲。\" \"我要实战机会。\"华尔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我不只想教那些学生怎么打炮,我要带他们上战场。\" 周宽世心中一震,这正是他想要的。 历史上的华尔就是以实战练兵闻名,但他必须表现得犹豫不决:\"这……恐怕朝廷不会允许外国人参战。\" \"那就别浪费我的时间。\"华尔作势要起身。 \"等等。\"周宽世抬手,\"如果……是剿匪呢?湖南山区的土匪猖獗,朝廷向来鼓励地方自行剿灭。\" 华尔重新坐下,露出满意的笑容:\"土匪也行,反正子弹打在人身上的效果都一样。\" 两人相视而笑,各自心怀鬼胎。周宽世知道,他正在与魔鬼做交易,但为了湘军的现代化,这个险值得冒。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华尔突然正色道,\"你为什么选我?上海滩上有的是退伍的英国军官,他们更''体面''。\" 周宽世沉吟片刻,决定实话实说:\"因为他们太''体面''了。他们看不起中国军队,只想混日子拿薪水。而你,\"他直视华尔,\"你是个赌徒,你需要证明自己。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英雄不问出处''。\" 华尔沉默良久,突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放下杯子:\"成交!不过我要预付三个月薪水,而且今晚我要去上海最好的妓院,你付账。\" 彭胜安闻言几乎要跳起来。 周宽世却大笑:\"可以,但明早八点,我们在和平饭店签定契约,我要见到清醒的华尔,而且我不等人,我喜欢守时的人\"。 周宽世掏出怀中那块精致的铜表,似乎不经意的看了看时间。 离开酒庄时,夜色已深。彭胎安忍不住问道:\"大人,此人放荡不羁,真能委以重任吗?\" 周宽世望着南京路上闪烁的灯光,轻声道:\"明德,你见过困兽吗?它们脏、凶、不驯服,但战场上,你需要的就是这种野兽般的本能。湘军太规矩了,需要一点野性。\" 他想起历史上华尔带领洋枪队创下的战绩,又补充道:\"况且,有些人才,就像这葡萄酒,需要适当的时机和环境,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 第二天清晨,南京路上雾气弥漫,周宽世站在和平饭店门前,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南京路的一端,华尔背着破旧的行李袋,军装外套皱巴巴的,但眼神却异常清醒。 \"差点睡过头。\"华尔,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希望湖南的姑娘与美酒不比上海差。\" 周宽世拍了拍华尔的肩膀:\"欢迎加入湘军,华尔教官。从今天起,你的冒险开始了,几天后我们一起去湖南\"。 回头,周宽世对后勤总管彭胜安豪爽的大声说:“给我们华尔教官在和平饭店,开最好的房间,买最好的酒……”。 周宽世知道,他刚刚为湘军、为中国的军事现代化,撬动了一块关键的历史杠杆。 而华尔,这个美国赌徒,将在湖南写下怎样的人生篇章?历史已经改变,未来充满未知,但此刻,黄埔江的风扑面而来,周宽世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豪情。 第69章 神密小刀会 咸丰十年上海滩的暮春,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与鸦片烟混合的古怪气味。 周宽世站在和平饭店三楼的窗前,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目光穿过黄浦江上缭绕的雾气,落在对岸那片灰蒙蒙的厂房上。 \"大人,查清楚了\",周铁柱推门而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跑回来的。 周宽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说。\" \"那日南京路上的刺客,确实是怡和洋行雇的。他们怕大人采购的军火会断了他们在湖南其它势力的军伙生意,他们同湖南各地士匪都有军火买卖。\" 周铁柱压低声音,\"但更蹊跷的是,那些杀手背后还有小刀会的影子。\" \"小刀会?\"周宽世终于转过身来,浓眉下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个天地会的分支?\" \"正是。买,他们与怡和洋行素有勾结,专做走私军火、鸦片的勾当。\" 周铁柱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属下从黑市重金得来的名单,上面有小刀会在上海的主要头目。\" 周宽世接过名单,目光在纸上快速扫过,突然在一个名字上停住了,杜晴雨。 \"这不可能。\"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 周铁柱面露难色:\"属下起初也不信,但多方查证,杜姑娘确实是小刀会的人,而且是核心成员。她精通多国语言,常为小刀会与洋人牵线搭桥。\" 周宽世脑海中浮现出三天前南京路上的那一幕,子弹呼啸而来时,那个身着西式裙装的年轻女子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自己却被擦伤了手臂。 当时她眼中闪过的惊慌与决绝,难道都是伪装?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周铁柱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按计划,三日后我们就要启程回湖南了。\" 周宽世将名单折好塞入袖中,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不急。既然小刀会敢对我下手,就不能让他们继续祸害百姓。这三日,足够我们做些事情了。\"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上海地图,手指在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处的一个区域画了个圈。 \"小刀会的总舵应该就在这里,靠近洋人的地盘,方便他们行事又不易被官府查抄。\" 周铁柱凑近看了看:\"大人明鉴。但那里鱼龙混杂,我们若贸然派兵,恐怕会引起洋人干涉。\" \"所以不能明着来。\",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先派人盯紧杜晴雨,看她与哪些人接触。另外,查清楚小刀会最近有什么大活动。\" 周铁柱领命而去后,周宽世独自站在窗前,思绪万千。 杜晴雨救他时的眼神不似作伪,若她真是小刀会的人,为何要救他?除非她另有目的。 傍晚时分,周宽世换上一身便装,独自来到外滩一家名为\"春风楼\"的茶馆。 这是他与杜晴雨约定再次见面的地方,名义上是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杜晴雨已经等在那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头发挽成时髦的发髻,看起来与寻常的上海名媛无异,谁能想到她竟是秘密组织的成员? \"周大人。\"见周宽世走近,杜晴雨起身行礼,手腕上的玉镯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宽世注意到她左臂上还缠着一圈细纱布,正是那日为救他而受的伤。 \"杜姑娘不必多礼,请坐\",他在她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茶上来后,杜晴雨熟练地为两人斟茶,动作优雅从容。 \"周大人的军火采购可还顺利?\"她轻声问道,眼睛却一直盯着茶盏,不敢与他对视。 \"托姑娘的福,还算顺利。\",周宽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只是有些意外,上海这地方,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行刺朝廷命官。\" 杜晴雨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上海租界鱼龙混杂,大人身份尊贵,还需多加小心。\"她勉强笑道,取出手帕擦拭桌面。 周宽世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杜姑娘似乎知道些什么?\" 杜晴雨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大人何出此言?\" \"那日刺客出现时,姑娘似乎早有预料。\"周宽世紧盯着她的眼睛,\"而且姑娘身手不凡,不像是普通翻译。\" 茶馆里人声嘈杂,但他们这一桌却仿佛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杜晴雨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 就在周宽世以为她会辩解或否认时,她却突然垂下眼帘,轻声道:\"大人既然起疑,为何还单独来见我?不怕我再对您不利吗?\" 周宽世松开她的手腕,冷笑一声:\"因为我想知道,你救我究竟是何用意。\" 晴雨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眼中竟含着泪水:\"大人,我确实是小刀会的人,但我从未想过要害您。相反\", 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我想脱离那个组织,却苦无机会。\" 周宽世眯起眼睛:\"继续说。\" \"三年前,我父亲因生意失败欠下巨债,被小刀会控制。他们以我父亲性命相要挟,逼我为他们做事。\" 杜晴雨的眼泪终于落下,\"我精通外语,他们便让我在洋行工作,同时为他们搜集情报、牵线搭桥。\" 周宽世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却在判断这番话的真假。 若她所言属实,那么她救他的动机就说得通了,她想借朝廷之力摆脱小刀会。 \"大人若不信,可查证此事。\"杜晴雨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中年男子被绑在椅子上的样子。 \"这是我父亲,被关在小刀会的一处秘密据点。\" 周宽世接过照片仔细查看,照片背景中的墙壁上确实有小刀会的暗记。\"你为何选中我?\" \"因为\"杜晴雨咬了咬唇\"因为大人是真正想做实事的人。您来上海采购新式军火,是为了湖南的军事改革,而非中饱私囊。这样的人或许会愿意帮助我这样的弱女子。\" 周宽世沉思片刻,突然问道:\"小刀会最近可有什么大动作?\" 杜晴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明白过来:\"三日后也就是大人计划离开上海的那天,小刀会将在老城厢一处废弃仓库举行大会,所有头目都会到场。他们他们计划在那天对大人再次下手,确保您无法活着离开上海。\" 周宽世眼中寒光一闪:\"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他们以为我会放松警惕,正好一网打尽。\" \"大人,我可以帮您。\"杜晴雨急切地说,\"我知道仓库的布局,知道他们的守卫安排。只要只要您答应救我父亲。\" 周宽世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她眼中的恐惧与希望交织,不似作伪。 若她真是被迫加入小刀会,那么这次合作或许能一箭双雕,既铲除祸害,又救出无辜。 \"我需要更详细的计划。\"最终,周宽世沉声道。 \"今晚子时,来我住处,带上你能弄到的一切情报。\" 杜晴雨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连忙点头:\"多谢大人!我一定不负所托!\" 离开茶馆后,周宽世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绕道去了英国领事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在那里,他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周铁柱。 \"大人,跟踪杜姑娘的人回来了。\"周铁柱低声道,\"她离开茶馆后直接去了法租界的一处公寓,那里确实是小刀会的一个据点。\" 周宽世点点头:\"继续盯着,但不要打草惊蛇。 另外,秘密调一队精锐过来,要绝对可靠的人。\" 周铁柱面露忧色:\"大人真要相信那女子?万一这是陷阱\" \"所以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周宽世冷笑一声,\"若她所言属实,我们便按计划行事;若是陷阱\"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那就让他们知道,对朝廷命官下手的代价。\" 当晚子时,杜晴雨如约而至。 她换了一身黑衣,头发也简单地束在脑后,看起来干练了许多。 进入周宽世的书房后,她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张手绘的地图铺在桌上。 \"这是仓库的平面图。\"她指着图上几个标记处,\"正门有六名守卫,都配有火枪;后门看起来无人把守,但实际上有两名暗哨;仓库二楼有四个狙击点,他们会安排枪手埋伏。\" 周宽世仔细查看着地图,不时点头:\"你父亲被关在哪里?\" 杜晴雨指向仓库西北角的一个小房间:\"这里。每次大会,他们都会把重要人质集中关押在此处,以防内部出现叛徒。\" \"大会具体什么时间开始?\" \"申时初。但头目们会提前一个时辰到达,进行最后的布置。\"杜晴雨犹豫了一下。 \"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行动时,能否让我亲自去救我父亲?我怕混乱中\" 周宽世沉思片刻:\"可以。但你得按我的计划行事,不能擅自行动。\"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他们详细制定了突袭计划。 周宽世将从湖南带来的精锐分成三队: 一队由周铁柱带领,伪装成商队接近仓库; 二队由他自己指挥,从后门突入; 三队则是预备队,随时准备增援。而杜晴雨则负责在行动开始后,趁乱救出父亲。 \"记住,\"临别时,周宽世严肃地对杜晴雨说,\"若你骗我,后果自负。\" 杜晴雨直视着他的眼睛:\"大人,我以我父亲的性命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周宽世点点头,看着她悄然离去的背影,心中仍有一丝疑虑。但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场与秘密组织的较量,将在三天后见分晓。 接下来的两天里,周宽世表面上忙于军火装船的事宜,暗地里却紧锣密鼓地布置着突袭行动。 他派出的探子回报,小刀会确实在秘密调集人手,而杜晴雨的行踪也证实了她提供的情报。 行动前夜,周宽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上海滩的万家灯火。 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表面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而他即将发动的这场突袭,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大人,一切准备就绪。\"周铁柱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兄弟们都已经就位,只等明日信号。\" 周宽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军人的坚毅:\"好。传令下去,明日行动,务必一击必中,不留后患。\" 周铁柱欲言又止:\"大人,那杜姑娘\" \"按原计划行事。\"周宽世沉声道,\"但派人盯着她,若有异动\" 他没有说完,但眼中的冷意已经说明一切。 周铁柱领命而去,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周宽世一人,他取出杜晴雨留下的那张父亲的照片,再次仔细查看。 照片上的男子面容憔悴,眼中满是恐惧,但眉宇间确实与杜晴雨有几分相似。 \"但愿你没有骗我,杜晴雨。\"周宽世低声自语,将照片收入怀中,\"否则,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第70章 满载而归 “周大人,有行动可不能少了我呀!\"。 华尔推开和饭店周宽世套房的门,华尔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约莫三十出头,金发蓝眼,身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腰间却突兀地别着两把柯尔特左轮手枪。 周宽世从地图上抬起头,打量着这个传闻中的冒险家。华尔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中式抱拳礼:\"周大人,我说过,有什么打仗战斗的事,不能少我。\" \"华尔先生中文说得很流利!\"周宽世有些意外。 \"一点点。\",华尔咧嘴一笑,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在上海混饭吃,总得学几句。\" 杜雨晴从内间走出,用流利的英语与华尔交谈起来。周宽世注意到华尔看杜雨晴的眼神明显一亮,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周提督,\"杜雨晴转向他,\"华尔先生曾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担任狙击手,对上海租界地形了如指掌。他愿意协助我们营救家父,条件是二百两银子。\" \"太贵了。\"周宽世皱眉。 华尔突然用生硬的中文插话:\"人命,无价。\"他拍了拍腰间的手枪,\"我,最好的枪手。\" 周宽世与这个自信到近乎傲慢的美国人对视片刻,终于点头:\"好,但银子要等救出人后再付。\" \"成交!\"华尔大笑,从怀中掏出一瓶威士忌,\"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杜雨晴无奈地翻译着华尔的祝酒词,周宽世却将酒杯推到一边:\"行动前不宜饮酒。华尔先生,说说你的计划。\" 三人围在货栈地图前,华尔的建议让周宽世眉头越皱越紧。 \"正面强攻?太鲁莽了!\"周宽世拍案而起,\"这会害死杜老先生!\" 华尔不慌不忙地指着地图:\"声东击西。我带人在前门制造混乱,你趁机从后面潜入。\",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烟花,很大声的烟花。\" 杜雨晴眼睛一亮:\"他说的是调虎离山之计!用爆炸声吸引守卫注意力\" 周宽世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可以一试。但爆炸点要选在这里——\"他指向地图上远离仓库的一处空地,\"确保不会伤及杜老先生。\" 计划敲定:华尔带五名周宽世的亲兵在前门制造骚动,周宽世率精锐从排水沟潜入,杜雨晴随周宽世行动以便辨认父亲。 次日黄昏,细雨如约而至。闸北货栈区笼罩在朦胧雾气中。 周宽世蹲伏在预定位置,耳中塞着杜雨晴为他准备的棉絮,这是华尔的主意,说可以减弱爆炸声对耳膜的冲击。 \"那个美国人靠谱吗?\"周铁柱低声问。 周宽世还未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货栈前门方向腾起滚滚浓烟,隐约听到有人用英语大喊\"fire!\" \"行动!\"周宽世一挥手,小队如离弦之箭冲向排水沟入口。 排水沟内,杜雨晴紧跟在周宽世身后。黑暗中,她不小心踩到水坑,发出轻微声响。 前方拐角处立刻传来守卫的喝问:\"谁在那里?\" 周宽世闪电般扑出,一掌劈在守卫颈部。守卫闷哼一声倒地,却被另一名闻声赶来的守卫看见。 那人刚要呼喊,一声枪响从远处传来,子弹精准地穿过排水沟铁栅栏,击中守卫眉心。 \"是华尔!\"杜雨晴惊讶道,\"他怎么看得见这里?\" 周宽世望向枪声方向,隐约看到远处钟楼上反光的望远镜镜片。那个美国人果然有两下子。 小队顺利抵达仓库地下室入口。这次没有守卫,显然都被前门的骚动吸引走了。周宽世撬开铁门,杜雨晴第一个冲进去。 \"父亲!\" 杜启明被铁链锁在墙角,脸上血迹斑斑。看到女儿,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泪光:\"傻丫头,你不该来\" 周宽世用枪打断锁链,赵铁柱背起杜启明。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中计了!\"周宽世脸色一变,\"铁柱,带杜先生先走!其他人跟我断后!\" 激烈的枪战在地下室走廊爆发。小刀会的人如潮水般涌来,周宽世的小队被压制在拐角处。 弹药即将耗尽时,一阵密集的枪声突然从敌人后方响起,接着是华尔标志性的大笑。 \"周大人,需要帮忙吗?\",美国人操着生硬的中文,双枪连发,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命中敌人。 \"掩护我们撤退!\"周宽世大喊,同时护着杜雨晴向排水沟移动。 就在即将到达安全处时,一名躲在暗处的小刀会成员举刀向杜雨晴扑来。 周宽世不假思索地推开她,自己却被刀锋划过胸膛,鲜血顿时染红前襟。 \"周大人!\"杜雨晴惊呼。 枪声响起,偷袭者应声倒地,远处的华尔吹了吹枪口的烟,眨了眨眼:\"欠我个人情,周大人。\" 撤退途中,杜雨晴撕下衣袖为周宽世包扎。她的手指在他胸膛上轻颤,眼中噙着泪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宽世忍着痛笑道:\"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公平交易。\" \"浪漫!\"不知何时赶到的华尔插嘴道,虽然明显不懂中文,却看懂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他递给周宽世一瓶威士忌:\"喝一口,止痛。\" 周宽世这次没有拒绝。烈酒入喉,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胸口,却让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温暖。 回到安全屋,杜启明得到妥善救治。 华尔来时,周宽世亲自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二百两,多谢。\" 华尔却只取了一半:\"朋友价。\",他看向杜雨晴,\"小姐的英语很好,以后有兴趣做我的生意伙伴吗?上海滩机会很多。\" 周宽世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杜雨晴轻轻拉住。她微笑着对华尔说:\"感谢邀请,但我的未来在湖南。\" 华尔夸张地捂住心口:\"又一个被周大人魅力征服的女士!\"。 周宽世转向杜雨晴问道:\"你真决定去湖南?\" 杜雨晴望着窗外的黄浦江,轻声道:\"父亲说,他想去看看岳麓书院,现在湖南是大清国全国最安全的地方。\"。 她转头凝视周宽世,\"而且那里有人欠我一个解释。\" 周宽世笑了,牵动伤口也不觉得痛:\"什么解释?\" \"为什么一个堂堂湖南提督,会为了一个小翻译挡刀。\"杜雨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周宽世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窗外,黄浦江上汽笛长鸣,新的旅程即将开始。 二世为人的周宽世心里可美了,还是古代好啊,可三妻四妾,享齐人之福。现在自己有正妻刘静姝、妾苗女青禾、江浙美女翻译杜雨晴,将来会不会有国外的香车宝马,红粉俏佳人?答案是肯定的……。 第71章 威名显赫的洋教官 咸丰十一年夏,长沙城外的湘军炮兵学院笼罩在一片闷热之中,周宽世携杜雨晴、美国人华尔回湖南已经一个礼拜。 蝉鸣声此起彼伏,与远处操练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 周宽世的副将周铁柱将,站在校场边缘,感受着湖南特有的湿热空气黏在皮肤上。 手中的怀表指针已经指向下午三点,但那位传说中的美国教官仍未现身。 \"周铁柱,那洋人又迟到了?\",周宽世提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提督大人,华尔先生还未到校。\",周铁柱尽量掩饰语气中的不满\",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 周宽世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再等等,此人虽放荡不羁,但确实有真才实学。\" 正当此时,校场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匹枣红色骏马疾驰而来。 马背上是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身着湘军制服却敞着领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单手控缰,另一手还拿着个酒囊,脸上挂着肆无忌惮的笑容。 \"抱歉抱歉,各位!\"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喊道,\"路上遇到个有趣的蟋蟀比赛,耽搁了一会儿!\" 这就是弗雷德里克·华尔,周提督花重金从上海请来的火炮专家。 校场上,三十多名炮兵学员已经列队等候。他们大多是湘军子弟。 此刻看着这个放浪形骸的洋人,眼中满是怀疑与抵触。 \"各位勇士!\"华尔走到队列前,突然收敛了笑容,\",今天我们不背书,不练站姿,直接玩真家伙!\"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笔记,随手撕下几页\"这是我改进的火炮射表,考虑了湖南的湿度和风向。传统算法在这里会偏差至少二十步。\" 学员们面面相觑。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说的偏差问题确实存在,只是从未有人如此明确地指出过。 \"你!\"华尔突然指向队列中的一名年轻学员陈启泰,\"按你平时的方法瞄准开火!\" 炮声轰鸣,炮弹落在目标左侧约二十步处。 \"看到了吗?\"华尔兴奋地跳上炮架,\"这就是我说的偏差!现在,按我的方法调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铜制风速仪,测了测风向,然后又舔湿手指举在空中。 \"湿度大,火药燃烧速度会稍慢,初速降低。再加上现在是东南风,要向右修正两度。\" 重新瞄准后,炮弹正中目标中央。学员们发出惊叹声。 \"这不算什么!\"华尔突然脱掉上衣,露出布满伤疤的精壮上身。 \"在上海,我用四门炮交替射击,每分钟能打出十二发!今天我就教你们这个''华尔速射法''!\" 他跳下炮架,开始亲自示范装填动作,每一个步骤都干净利落。周铁柱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个?\"注意到周铁柱的目光,华尔咧嘴一笑,\"墨西哥战争中留下的记念。当时我们的弹药车被击中,我徒手从火里抢出了三箱炮弹。\" 当晚,周铁柱奉命\"陪同\"华尔进城。长沙城的夜市刚刚开始,灯笼将街道照得通明。 华尔像个孩子般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周将军,你们中国的文化真是迷人。\"他咬着一串糖葫芦含糊地说。 正说着,他们路过一家名为\"聚宝轩\"的赌坊。 华尔的脚步立刻停住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就这里了!周将军,一起来试试运气?\" \"我不赌博。\"周铁柱生硬地回答。 赌坊内乌烟瘴气。华尔很快融入赌局,用蹩脚的官话与赌客们调笑。 起初他运气不错,但随着酒越喝越多,几个本地泼皮已经盯上了这个张扬的洋人。 果然,当华尔又一次赢钱时,一个刀疤脸突然拍案而起:\"这洋鬼子出老千!\"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刀疤脸的同伙围上来,有人亮出了匕首。 周铁柱暗叫不好,却见华尔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右手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把精致的转轮手枪。 \"先生们,\"他依旧笑着,但眼神已变得冰冷,\"我弗雷德里克·华尔在上海滩赌钱时,你们还在玩泥巴呢。\"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周提督带着一队亲兵走了进来。 回营的路上,周提督罕见地发了火:\"华尔先生,我请你来是教授炮术,不是来败坏军纪的!\" \"周大人,我教得不好吗?\"华尔反问,\"今天那些孩子们学到的,比过去三个月都多。\" 周提督一时语塞。确实,今天的训练效果出奇地好。 \"再有下次,军法处置!\"最后周提督只能丢下这句话。 七月初,周提督决定举办一场校场比武。 周铁柱负责指挥传统炮兵方阵,而华尔则带领他亲自训练的\"新式炮队\"。 比武当天,校场上旌旗招展。首先是阵法演练。 周铁柱指挥的方阵严格按照《武经总要》的规范,进退有序。 轮到华尔时,他的队伍却散开成扇形,动作看似杂乱却暗藏章法,装填速度明显快于传统方法。 \"花架子!\"周铁柱低声评价,但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种战术的优势。 正当实弹射击环节即将开始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转眼间下起了倾盆大雨。 观礼台上的官员们纷纷找地方避雨,周提督却示意比武继续。 \"战场上可不会因为下雨就停战!\" 周铁柱指挥炮队迅速用油布遮盖火药,调整射击角度。 第一轮齐射,三发两中,成绩不错。 华尔那边却出现了意外。一门火炮因雨水浸湿引线无法击发。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认输时,却见华尔亲自冲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锡瓶,倒出些粉末在引线上。 \"开火!\" 火炮轰鸣,正中靶心。原来他早有准备,那锡瓶里装的是特制防潮火药。 \"周将军,天公不作美啊!\"比武结束后,浑身湿透的华尔走过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 周铁柱正欲回应,突然一骑快马冲入校场,骑手满身泥水跪在周提督面前:\"报!西山一带出现大股山匪,袭击了我们的辎重队!\" 周提督立即下令准备迎敌,同时派人护送文官们回城。 \"周铁柱,你带一队人马前去拦截;华尔先生,你负责学院防御。\"周提督迅速部署。 \"大人,让我去。\"华尔突然开口,\"我的''游炮''战术最适合对付这种流寇。\" 周铁柱忍不住反驳:\"山匪狡猾多端,熟悉地形,应当稳扎稳打\" \"好了!\"周提督打断他们,\"周铁柱正面迎敌,华尔带三门轻炮侧翼支援。立刻行动!\" 半刻钟后,周铁柱率领百名步兵和两门火炮沿大路前进。 雨仍在下,视线不佳。突然,前方树林中传来喊杀声,数十名山匪冲了出来。 \"列阵!火炮准备!\" 就在即将接敌时,右侧山坡上传来连续的炮声。 三发炮弹精准地落在匪群后方,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周铁柱回头看去,隐约可见华尔站在高处亲自操炮的身影。 山匪大乱,周铁柱立即指挥部队压上。这时,另一股匪徒从左侧包抄过来。 又是几声炮响,华尔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一般落在匪徒冲锋的路线上,硬生生将他们逼退。 \"周将军!让你的人后退五十步!\"远处传来华尔的喊声。 虽然不解其意,但周铁柱还是下令后撤。 紧接着,一阵密集的炮火覆盖了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原来有匪徒埋伏在草丛中准备偷袭。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山匪丢下二十多具尸体仓皇逃窜。 回营路上,周铁柱和华尔并肩而行。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 \"今天配合得不错。\"周铁柱勉强开口。 华尔笑了笑:\"周将军的阵地指挥很稳健,给了我足够的发挥空间。\" 他顿了顿,\"其实我们的方法各有所长,结合起来会更好。\" 周铁柱沉默片刻,终于点头:\"也许你是对的。\" 当晚的庆功宴上,周提督满面红光:\"今日一战,证明我湘军炮队已脱胎换骨!来,为两位功臣干杯!\" 华尔接过酒杯,却转向周铁柱:\"这杯该敬周将军。没有他的配合,我的炮火再准也无用武之地。\" 周铁柱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傲慢的洋人会在众人面前给他面子。犹豫片刻,举杯与他相碰。 \"华尔先生,你的炮术确实令人佩服。但赌瘾\" \"啊,那个啊。\"他大笑,从怀中掏出一副骰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扔进了火盆,\"从今天起,我只在战场上赌命,如何?\" 火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着冒险家特有的光芒。 这一刻,周铁柱忽然明白了周提督为何如此看重这个美国人。 \"好!\"周提督拍案而起,\"为我们的''火炮诗人''干杯!\" 校场上响起一片欢呼声,在这个雨后清新的夏夜,湘军炮兵学院的官兵们,包括周铁柱这个最顽固的反对者。 都不得不承认:弗雷德里克·华尔,这个好赌成性的美国冒险家,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火炮艺术家。 山匪袭击后的第三日,周宽世将周铁柱和华尔同时召入中军大帐。 \"经此一役,本督深觉湘军炮队操典确有革新必要。\"周宽世抚须道,\"今日召二位前来,便是要你们合力编纂一部新式炮兵操典。\" 周铁柱心头一震。编纂操典乃军中大事,历来由德高望重的老将主持。 如今竟要他与这个来华不过数月的洋人共同执笔? \"周大人明鉴。\"周铁柱拱手道,\"操典关乎全军训练根本,恐非\" \"周将军,\"周宽世打断他,\"你熟读《武经总要》,精通传统阵法;华尔先生擅长西洋炮术,尤精实战应用。二者结合,方能成就不朽之作。\" 华尔在一旁点头:\"我很荣幸。不过周将军,这项工作需要你多指教。\" 离开大帐后,华尔叫住周铁柱:\"周将军,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校场?我想记录下湘军传统的火炮阵法。\" 周铁柱略一迟疑,点头答应。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每日清晨,周铁柱便带华尔观摩各营操练,详细讲解每一种阵法的渊源与用途。 而华尔则用炭笔在牛皮纸上快速勾勒阵型变化,不时插入西洋炮术的对比注解。 \"周将军,你们这种''雁行阵''很有意思。\" 某日午后,华尔指着刚画好的阵图说,\"但若能在变换时采用轮转方式,速度可提高一倍。\" 周铁柱初时皱眉,仔细推演后却不得不承认华尔所言非虚。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讨论,甚至主动提出一些融合中西的构想。 九月初九重阳节,学院按例放假一日。傍晚时分,周铁柱正在营房审阅操典草稿,忽闻门外脚步声杂乱。 \"周将军!\"陈启泰慌张跑来,\"华尔教官喝醉了,在城东酒肆闹事!\" 周铁柱长叹一声,抓起佩刀便走。自赌场事件后,华尔已收敛许多,但每逢节庆仍难免放纵。 酒肆内一片狼藉,华尔独坐中央, 面前摆着七八个空酒壶,正用英语高声唱着粗俗的船歌。周围酒客躲得老远,掌柜在一旁急得搓手。 \"又来了?\"周铁柱冷着脸走到桌前。 华尔抬头,湛蓝的眼睛里泛着醉意:\"啊!我亲爱的周将军!来,陪我喝一杯!\" \"够了。\"周铁柱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周大人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想就这样浪费掉?\" \"机会?\"华尔突然大笑,笑声中却带着苦涩,\"周将军,你以为我为什么来中国?为什么教你们炮术?\"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凑近周铁柱低声道:\"因为在美国,我这样的人永远只能是佣兵、冒险者但在中国,周大人称我为''教官'',学生们叫我“先生\" 周铁柱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狂放不羁的洋人,内心竟有如此苦闷。 \"走。\"周铁柱语气缓和下来,搀住华尔的手臂,\"我送你回营。\" 月光下,两个身影一瘸一拐地向城外走去。华尔大半重量压在周铁柱肩上,口中仍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周将军你知道吗我最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是什么?\" \"是什么?\" \"家国你们心里永远装着家国\",华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我连家乡都没有\" 那一夜,周铁柱在华尔营帐外守到天明。 他忽然明白,这个洋人所有的放浪形骸,不过是一个无根浮萍的自我保护。 重阳节后,华尔像变了个人。他不再饮酒,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修订《湘军炮队操典文稿》。 周铁柱也将自己多年心得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 十一月初,新编《湘军炮队操典》终于完稿。 这部融合中西的着作既有传统阵法的严谨,又吸收了西洋炮术的灵活,尤其在速射法与气象修正方面有重大突破。 周宽世阅后大喜,立即命人誊抄分发各营。长沙城内的文人墨客也争相传阅,称其为\"开中西军事交流之先河\"。 颁行典礼上,周宽世当众宣布擢升周铁柱为炮队统领,华尔为总教习。校场上掌声雷动,学员们高呼\"火炮诗人\"的名号。 典礼结束后,周铁柱在库房后找到独自抽烟的华尔。 \"怎么躲在这里?今天你可是主角。\" 华尔吐出一个烟圈:\"周将军,操典已成,我想是时候告辞了。\" \"什么?\"周铁柱愕然,\"为何突然要走?\" \"上海方面来了信,说太平军又在蠢动。\"华尔踩灭烟头,\"我想回去那边看看。\" 周铁柱沉默良久:\"何时动身?\" \"明日拂晓。\" \"这么急\"周铁柱顿了顿,\"至少让我设宴饯行。\" 华尔笑着摇头:\"不必了。我最讨厌告别场面。\" 当夜子时,周铁柱被轻微的叩门声惊醒。开门一看,华尔站在月光下,手中捧着一个长条木盒。 \"临走前,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他将木盒递给周铁柱。 盒中是一把精美的转轮手枪,象牙握柄上刻着中英两种文字:\"致周铁柱将军——您的学生ft华尔\"。 \"这\"周铁柱一时语塞。 \"我在墨西哥时的随身之物。\"华尔轻声道,\"现在送给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和朋友。\" 周铁柱深吸一口气,转身从案头取出一卷画轴:\"我也有物相赠。\" 展开画轴,是一幅精心绘制的《岳阳楼记》书法,落款是周铁柱的名字。 \"我的恩师曾国藩大人亲授的笔法。\"周铁柱解释道,\"文章是范仲淹所作,讲的是家国情怀。\" 两人的手在月光下紧紧相握。 翌日拂晓,周铁柱独自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马背身影。 朝阳初升,为那个金发披肩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 他突然想起昨日华尔在操典扉页上写的话:\"火炮如同诗歌,最精妙的永远是下一首。\" 马蹄声渐远,周铁柱轻声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不知道这个美国冒险家能否听懂这句中国诗词的深意,但他相信,无论相隔多远,他们都在用同样的语言书写着,那便是火炮的诗篇。 对华尔的离开,身为湖南提都两世为人的周宽世没有更多的斥责。 华尔有自己人生更大的历史使命,他终究会沿着华尔自己的人生轨迹走下去,我们改变不了旁人的人生轨迹,有时自己人生轨迹都改不了。 第72章 华尔的使命是洋枪队 1861年8月,上海的空气里弥漫着不安与躁动。咸丰皇帝驾崩的消息如同一阵飓风,席卷了整个长江流域,也在这座东方最繁华的港口城市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黄浦江上,各国商船的旗帜依旧飘扬,但码头上的苦力们交头接耳,眼神中闪烁着警惕与恐惧。 华尔站在法租界边缘一栋砖木结构的小楼阳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握把。 他三十出头,身材高大挺拔,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锐利的蓝眼睛,下巴上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军人的气质从他挺直的脊背和利落的动作中自然流露。 \"队长,英国领事馆又拒绝了我们的资助请求。\"副官汤姆·布朗推门进来,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们说太平军不会进攻租界,没必要浪费资金在一支''杂牌军''上。\" 华尔嘴角抽动了一下,转身时军靴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杂牌军?\"他冷笑一声,\"他们以为太平军会像英国人一样遵守那些该死的国际公约吗?\"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透过窗户,华尔看到十几个穿着五花八门制服的队员正在院子里列队。 他们中有法国退伍兵,美国冒险家,甚至还有几个菲律宾雇佣兵,武器也是七拼八凑——老式的燧发枪、新式的米尼步枪,甚至还有几把日本刀。 这支由各国浪人组成的\"洋枪队\"成立才两周,却已经成了华尔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我们的资金还能撑多久?\"华尔问道,声音低沉。 布朗叹了口气:\"按现在的开支,最多再维持十天。队员们已经三天没领到饷银了,德国人施密特今早威胁说要带着他的人离开。\" 华尔走到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着一张上海周边地图,上面标注着太平军可能进攻的路线。 他的手指划过苏州河,停在闸北一带。\"如果太平军突破这里,整个租界都会暴露。那些傲慢的领事们很快就会明白,他们需要一支''杂牌军''来保护他们的财产和性命。\"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门被推开,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士兵探头进来:\"队长,外面有个中国人说要见您,他说是您的故交。\" \"中国人?\"华尔皱眉,\"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周铁柱。\"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华尔。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铁柱?快请他进来!不,我亲自去接他!\" 华尔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推开院子大门。阳光下,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大门,观察着洋枪队的训练。 他穿着朴素的深蓝色棉布长衫,脑后拖着一条油亮的辫子,腰间却挂着一把西式军刀,显得格格不入。 \"铁柱!\"华尔用带着湖南口音的中文喊道。 那人转过身来,方正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 \"华教官!\"他大步上前,两人在院子中央紧紧拥抱。 \"你这家伙,怎么找到这里的?\"华尔拍着老友厚实的后背,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和火药混合的气味。 周铁柱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华尔:\"听说上海出了个''洋枪队长'',我就猜到是你。周大人派我来上海办事,特意嘱咐我来看看你。\" 周铁柱口中的\"周大人\"正是湖南提督周宽世。数月前,华尔曾在周宽世麾下的湘军炮兵学院担任教官,与周铁柱共同训练出一批优秀的炮兵。 那段日子里,两人同吃同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进来说话。\"华尔揽着周铁柱的肩膀往楼里走,转头对布朗说:\"准备最好的茶和点心,这是我生死之交!\" 上楼时,周铁柱的目光扫过简陋的办公室和破旧的家具,眉头微蹙:\"华教官,你这洋枪队,看起来过得不太好啊。\" 华尔苦笑着请老友坐下:\"刚成立,资金短缺。那些领事老爷们宁愿把钱花在舞会和香槟上,也不愿投资在防御上。\" 周铁柱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桌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周大人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他解开布包,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银锭和一个份量不轻的木盒,\"这是你在炮兵学院任教时的酬劳,周大人说一直没机会给你。\" 华尔愣住了。他伸手打开木盒,里面是数十根金光闪闪的小金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周铁柱又邀华尔去看门外停靠的数辆马车的大木箱子。 华尔怀疑的问道:\"这是\" \"千两黄金,周大人私人赠予。\",周铁柱压低声音,\"周大人说,乱世之中,能得华教官这样的忠义之士,是湘军之福。这点心意,望你收下。\" 华尔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些黄金足以解决洋枪队一年的开支。 他抬起头,发现视线有些模糊。\"周大人他还好吗?\" \"周大人安好。\"周铁柱摆摆手,\"倒是你,怎么跑上海来组建这洋枪队了?\" 华尔深吸一口气,将黄金小心放回木盒。 \"咸丰帝驾崩后,太平军必定大举东进。上海租界那些老爷们还活在梦里,我得做点什么。 \"他看向窗外,远处苏州河上船只往来如梭,\"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陷落。\" 周铁柱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递给华尔:\"还记得这个吗?\" 华尔接过皮囊,熟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热。打开后,里面是一把精致的铜制酒壶。 壶身上刻着\"同生共死\"四个汉字。\"长沙打击土匪时突围那晚你救我一命后,我们一起买的。\"华尔轻抚着酒壶上的刻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数月前,太平军突袭长沙外围的湘军炮兵阵地。当时身为教官的华尔和周铁柱带领学员仓促应战。 激战中,一发炮弹在周铁柱附近爆炸,是华尔冒着枪林弹雨将他拖到安全地带。当晚,两人在伤兵营里用最后的钱买了这把酒壶,发誓同生共死。 \"里面装的是湖南老酒,特意给你带的。\"周铁柱笑道,\"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华尔紧紧握住酒壶,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周铁柱。 窗外,夕阳将黄浦江染成金色,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他感到眼眶发热,喉头发紧。 \"华教官?\"周铁柱关切地问。 \"没事。\"华尔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是蓝眼睛格外明亮,\"铁柱,替我谢谢周大人。这笔钱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洋枪队的命。我华尔今生今世,绝不负周大人提督的信任!\" 周铁柱站起身,郑重地抱拳行礼:\"周大人说了,华教官是真正的豪杰。若有需要,湘军永远是您的后盾。\" 当晚,洋枪队驻地罕见地飘起了酒香。华尔命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将周铁柱介绍给所有队员。 酒过三巡,周铁柱借着酒兴,绘声绘色地讲起华尔在湘军当教官时的英勇事迹。 \"那是在长沙城外,有山匪的骑兵冲向我们炮兵阵地。华教官临危不乱,亲自操炮,三发炮弹就打散了敌军队形!\"周铁柱举起酒杯,脸色通红,\"你们这位队长,可是我们湘军最敬佩的洋教官!\" 队员们发出惊叹和欢呼,纷纷向华尔敬酒,施密特那帮德国人更是拍着桌子高唱军歌。气氛热烈得仿佛要掀翻屋顶。 夜深人静时,华尔和周铁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共饮那壶湖南老酒。 夜风带着黄浦江的湿气拂过面庞,远处偶尔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 \"铁柱,说实话,上海守得住吗?\"华尔突然问道,声音低沉。 周铁柱沉默片刻,仰头饮尽杯中酒:\"难说。但有你在这里,总能多一分希望。\" 他转头看向华尔,\"周大人让我转告你,若事不可为,湖南永远欢迎你回去。\" 华尔摇摇头,目光坚定:\"我不会走。这里是我的责任。\",他举起酒壶,为两人斟满,\"来,为同生共死干杯!\" 两只酒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月光下,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军人,因命运和情谊紧紧联系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周铁柱告别时,华尔将一封亲笔信交给他:\"请转呈周大人,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告诉他,洋枪队会守住上海。\" 周铁柱翻身上马,在朝阳中向华尔抱拳:\"保重,华教官。他日战场相见,再并肩杀敌!\" 望着老友远去的背影,华尔转身回到驻地,召集所有队员。 他将周宽世赠送的黄金木箱一个个打开,黄金散发出的光,能亮瞎人的眼睛。 阳光透过窗户,在黄金上跳跃着耀眼的光芒,洋枪队的队员们目瞪口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一笔巨额财富,会摆在他们眼前。 \"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华尔高声宣布,\"从今天起,洋枪队将拥有最好的装备和最充足的补给。我向你们保证,一个月内,我们将拥有一支二千多精锐的上海最强战队!\" 队员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华尔站在人群中央,蓝眼睛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那是来自远方朋友的信任,也是对自己使命的坚定信念。 第78章 合肥李扒皮 大清咸丰年间,合肥的初夏,烈日炙烤着龟裂的田地。 李鸿章骑在马上,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浸湿了崭新的官服。 他身后跟着三百余名衣衫不整的团勇,队伍拖拖拉拉,像一条垂死的蛇蜿蜒在乡间小路上。 \"大人,前面就是张家庄了。\"师爷赵德昌凑上前来,指着远处一片青砖黛瓦的村落。 李鸿章眯起眼睛,手搭凉棚望去。张家庄依山傍水,田畴整齐,一看就是富庶之地。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传令下去,今晚在张家庄扎营。\",李鸿章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德昌面露难色:\"大人,张老爷是本地大户,与令尊李大人素有交情,我们贸然前去\" \"交情?\"李鸿章冷笑一声,\"我父亲在京城为官,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长毛贼势大,朝廷命我等办团练保境安民,他张家出些粮饷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赵德昌不敢再多言,转身去传达命令。李鸿章望着远处的村庄,心中盘算着如何从这些乡绅口袋里掏出银子来。 自从去年太平军攻陷武昌,朝廷下诏各地官绅办团练自卫,他这个翰林院编修也不得不中断仕途,回到家乡合肥组织团练。 起初,他踌躇满志,以为凭借父亲李文安在京城的地位和自己的才学,必能在乱世中建功立业。 然而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募的团勇多是地痞无赖,训练不足,装备简陋。 上个月与一小股太平军遭遇,三百人的队伍竟被几十个长毛贼打得落花流水,若不是亲兵拼死相护,他险些命丧当场。 \"大人,到了。\",亲兵的通报打断了李鸿章的思绪。 张家庄的庄门紧闭,墙头上隐约可见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在张望。李鸿章眉头一皱,心中已有几分不悦。 \"去叫门,就说合肥团练使李鸿章奉旨办团,途经此地,特来拜会张老爷。\" 不一会儿,庄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绸缎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家丁迎了出来。那 人圆脸微胖,眼睛小而精明,正是张家庄的主人张百万。 \"哎呀呀,不知李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张百万满脸堆笑,拱手作揖。 李鸿章翻身下马,还了一礼:\"张世叔客气了。小侄奉旨办团,路过贵庄,特来叨扰。\" \"哪里哪里,李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快请进,快请进!\" 入张府客厅,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香茗,李鸿章轻啜一口,开门见山道:\"张世叔,实不相瞒,小侄此次前来,是为团练饷银一事。\" 张百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这个李大人有所不知,今年春旱,收成不好\" \"世叔,\"李鸿章放下茶盏,声音冷了几分\",长毛贼距此不过百里,若贼至,玉石俱焚。保境安民,人人有责啊。\" \"李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张百万搓着手,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前些日子刚给县里捐了五百两剿匪银\"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转头对赵德昌使了个眼色。 赵德昌会意,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双手呈给张百万。 \"张老爷,这是朝廷诏令和巡抚大人的手谕,各地乡绅需按田亩摊派团练饷银。贵庄有良田千亩,按例应出一千两。\" 张百万接过文书,手微微发抖:\"这这也太多了\" \"多?\"李鸿章突然拍案而起,茶盏震得叮当作响,\"张世叔,你可知我三百弟兄每日要吃要喝?刀枪弓箭哪样不要银子?长毛贼来了,第一个抢的就是你们这些大户!\" 张百万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文书飘落在地。 \"李李大人息怒容我容我与族人商议\" \"不必商议了!\"李鸿章一挥手,\"今日天黑前,我要见到一千两银子。否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门外站立的团勇,\"我这些弟兄脾气可不太好。\" 离开张府,李鸿章带着队伍在村口扎营。赵德昌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大人,这样强征恐怕\" \"怕什么?\"李鸿章冷笑,\"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这些乡绅守财如命,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怎会乖乖掏银子?\" 傍晚时分,张百万带着几个族人抬着箱子来到营地,满脸堆笑:\"李大人,这是八百两银子,实在是\" \"一千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李鸿章头也不抬,继续翻阅手中的兵书。 \"大人,实在是\" \"送客!\"李鸿章厉声喝道。 张百万被团勇架出营帐,老脸涨得通红。回到庄里,他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碗:\"好个李鸿章!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如此欺我!\"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派兵包围了张家庄,强行征收粮食。团勇们如狼似虎,踹开粮仓,将一袋袋粮食搬上大车。 张百万的儿子张秀才带着几个读书人拦在路中央,高声抗议。 \"李大人!朝廷命你保境安民,你却纵兵抢粮,与盗匪何异?\" 李鸿章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读书人,心中一阵烦躁。他最讨厌这些自命清高的书生。 \"张兄此言差矣。本官奉旨办团,征收粮饷乃为保一方平安。你若阻拦,就是通匪!\" \"你!\"张秀才气得浑身发抖,\"我要上告巡抚衙门!告你盘剥乡里,鱼肉百姓!\"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来人!把这个阻挠军务的刁民给我拿下!\" 团勇一拥而上,将张秀才按倒在地。张百万闻讯赶来,跪地哀求:\"李大人开恩啊!小儿无知,冒犯虎威,老朽愿再出二百两银子\" 李鸿章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竟有一丝快意。 原来权力是这样的滋味,可以让人俯首帖耳,可以让人跪地求饶。 \"晚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昨日好言相劝你不听,今日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来人,把张秀才绑在村口大树上,以儆效尤!\" 张秀才被剥去上衣,绑在树上鞭打。惨叫声回荡在村庄上空,村民们躲在屋里,噤若寒蝉。 张百万老泪纵横,跪在李鸿章马前连连磕头。 \"李大人饶命啊!老朽愿出一千五百两,不,两千两!只求放过小儿\" 李鸿章这才挥了挥手,示意停止鞭打。张秀才已经昏死过去,背上血肉模糊。 当天,张家不仅交足了银子,还额外\"捐献\"了三百石粮食。 消息传开,附近乡绅纷纷主动送来饷银,生怕成为下一个张家。 夜深人静时,李鸿章独自在营帐中数着银两。烛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显得格外阴郁。赵德昌悄悄进来,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李鸿章头也不抬。 \"大人今日之事,恐怕对大人名声有损啊。乡里已经在传传大人是''李扒皮''\" \"李扒皮?\"李鸿章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得很!让他们怕我,总比轻视我好。乱世之中,仁义道德能当饭吃吗?\" 赵德昌不敢接话。李鸿章收敛笑容,将银子重重地扔进箱子里:\"记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乡绅守财如命,不给他们点厉害,怎会乖乖听话?\" 第二天,李鸿章带着满载银粮的队伍离开了张家庄。 村口的大树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村民们远远地望着这支队伍,眼中满是恐惧和怨恨。 \"李扒皮走了!\"一个孩童天真地喊道,立刻被母亲捂住了嘴。 这个绰号像瘟疫一样在合肥乡间传播开来。 人们窃窃私语,说李鸿章为了筹饷不择手段,强征暴敛,比土匪还狠。 说他手下的团勇如狼似虎,所到之处,百姓如见阎王。 一个月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从京城来信,严厉斥责儿子的所作所为,命他立即停止强征饷银。 李鸿章读完信,冷笑一声,将信扔进火盆。 \"父亲大人远在京城,怎知地方疾苦?\"他对赵德昌说,\"长毛贼势大,若无充足饷银,如何练兵御敌?\" \"可是李大人的意思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鸿章斩钉截铁地说,\"何况父亲只是家书,并非朝廷诏令。\"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鸿章变本加厉。他发明了\"捐输法\",强迫富户\"自愿\"捐银;又实行\"亩捐\",按田亩加征饷银。 谁敢不从,轻则鞭打,重则抄家。合肥乡间怨声载道,但慑于他的淫威,无人敢公开反抗。 这日,李鸿章正在营中检阅新招募的团勇,忽然有亲兵来报,说张百万带着几个乡绅求见。 \"哦?\"李鸿章挑眉,\"让他们进来。\" 张百万等人进来后,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李大人救命啊!长毛贼已到舒城,不日将犯我合肥!…… 合肥的夏日闷热难当,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李鸿章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面前摊开着账册,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下巴处悬了片刻,最终滴在\"亩捐\"二字上,墨迹顿时晕染开来。 \"大人,西乡的捐银收齐了。\"赵德昌弓着身子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共两千三百两。\" 李鸿章眼皮都没抬一下:\"比定额少了七百两。\" \"这乡民们实在拿不出了\" \"拿不出?\"李鸿章冷笑一声,合上账册,\"西乡王员外家去年嫁女,光是嫁妆就值五千两。 去告诉他,若三日内不补齐,本官就派兵去他家庄子上''借粮''。\" 赵德昌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敢多言,低头退了出去。 凉棚外,几个团勇正押着一队衣衫褴褛的农夫走过。 那些人手脚戴着镣铐,背上鞭痕纵横,走路一瘸一拐。 \"这些是什么人?\"李鸿章皱眉问道。 亲兵连忙回答:\"回大人,是东乡抗捐的刁民。按大人吩咐,抓来示众三日,再罚双倍捐银。\" 李鸿章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农夫绝望的脸。 其中一个白发老者突然挣脱束缚,扑倒在李鸿章面前:\"青天大老爷啊!小老儿家里就剩三亩薄田,去年遭了蝗灾,今年春旱,实在交不起捐银啊!\" 老者额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转眼就见了血。李鸿章却只是掸了掸袍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拖下去,再加二十鞭。\" 惨叫声远远传来,李鸿章却已翻开另一本账册,开始计算下个村子的摊派数额。 自从上次从张家庄强征成功后,他越发肆无忌惮。 朝廷诏令成了他敛财的尚方宝剑,保境安民成了他鱼肉乡里的遮羞布。 \"亩捐\"、\"户捐\"、\"丁捐\"名目繁多的捐税压得合肥百姓喘不过气来。 稍有反抗,轻则鞭打,重则抄家。乡间开始流传一句话:\"宁遇长毛贼,不见李扒皮\"——长毛贼抢了财物就走,而\"李扒皮\"却要扒掉人一层皮。 傍晚时分,李鸿章正在营帐中查看地图,忽听外面一阵骚乱。 他刚站起身,赵德昌就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大人!不好了!东乡村民造反了!\" \"造反?\"李鸿章脸色一沉,\"多少人?\" \"至少至少三四百人!拿着锄头镰刀,已经打死我们好几个弟兄了!\" 李鸿章一把抓起佩剑就往外走。营门外,火光冲天,喊杀声由远及近。 借着火光,他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正向营地涌来,为首的赫然是那个被他鞭打过的张秀才。 \"诛杀李扒皮!\"张秀才高举火把,声嘶力竭地喊着。 \"诛杀李扒皮!\"数百乡民齐声呼应,声浪震得营门都在颤抖。 李鸿章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他没想到这些平日里逆来顺受的泥腿子竟敢造反。 更没想到,\"李扒皮\"这个绰号已经深入人心到成为造反的口号。 \"大人,怎么办?\"赵德昌声音发抖,\"我们的人手不够\" \"放箭!\"李鸿章厉声喝道。 \"可可他们都是百姓啊\" \"放箭!\"李鸿章一脚踹在赵德昌腿上,\"违令者斩!\" 箭雨落下,冲在前面的几个乡民应声倒地。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张秀才的手臂中了一箭,火把掉在地上,但他仍然高喊着:\"乡亲们别怕!李扒皮倒行逆施,天理难容!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人群再次聚集,更加疯狂地冲向营地。有团勇见势不妙,已经开始偷偷溜走。 李鸿章知道大势已去,咬牙下令:\"撤!往县城撤!\" 趁着夜色和混乱,李鸿章带着亲信狼狈逃往合肥县城。身后,愤怒的乡民焚毁了营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合肥知县周明德是李文安的门生,见李鸿章如此狼狈地逃来,又惊又怒:\"少荃兄,你这是\" \"周兄救我!\"李鸿章一改往日的傲慢,拱手道,\"刁民造反,险些要了小弟性命!\" 周明德连忙将他迎入后堂,命人备茶压惊。 听完事情经过,周明德长叹一声:\"少荃兄,你这次唉,太鲁莽了啊!\" 李鸿章脸色阴晴不定:\"周兄此言差矣。我奉旨办团,征收饷银乃是为国为民。这些刁民抗捐造反,按律当诛九族!\" \"少荃兄啊!\"周明德压低声音,\"你可知如今合肥乡间如何称呼你?''李扒皮''!这名声已经传到巡抚耳中了。 昨日还有乡绅联名上告,说你盘剥百姓,激起民变\" 李鸿章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那周兄的意思是?\" \"速速停征饷银,安抚乡民。令尊大人已经来信,让我转告你立即停止强征暴敛。\" 周明德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还有,曾涤生大帅来信,邀你去江西湘军大营效力。\" 李鸿章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父亲的信中字字如刀,痛斥他\"残民以逞,有辱门风\";而曾国藩的信却温言勉励,称他\"才堪大用,愿共襄王事\"。 夜深人静,李鸿章独自坐在客房中,面前摆着一面铜镜。 镜中的他面容憔悴,眼下青黑,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李扒皮\"他喃喃自语,突然抄起铜镜狠狠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巨响,镜子碎成数片,每一片都映出他扭曲的脸。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德昌惊慌地探头进来:\"大人?\" 李鸿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传令,明日停止一切捐税征收。已征收的退还三成。\" 赵德昌瞪大了眼睛:\"退还?\" \"怎么,听不懂人话吗?\"李鸿章厉声道,随即又放缓语气,\"另外,准备行装,三日后启程赴江西,投奔曾大帅。\" 赵德昌恍然大悟,连忙应声退下。李鸿章弯腰捡起一块镜子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 他看着血珠滴落,忽然笑了:\"李扒皮好一个李扒皮\" 三日后,一队人马悄然离开合肥县城。李鸿章骑在马上,回头望了望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声名狼藉,再无立足之地。 \"大人,前面就是渡口了。\"赵德昌指着远处的长江说道。 李鸿章点点头,忽然问道:\"德昌,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赵德昌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李鸿章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乱世之中,仁义道德能当饭吃吗?我征饷练兵,为的是保境安民。那些乡绅守财如命,宁可被长毛贼抢光也不愿出钱自保,愚不可及!\" 赵德昌唯唯诺诺,不敢接话。李鸿章长叹一声,挥鞭策马:\"走,去江西。这合肥不待也罢!\" 渡船上,李鸿章望着滚滚长江水,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张秀才愤怒的眼神,想起了乡民们\"诛杀李扒皮\"的呐喊,想起了父亲信中的斥责 但随即,他又想起了曾国藩信中的期许,想起了乱世中建功立业的抱负。 \"大人,风大,进舱。\"赵德昌递上一件披风。 李鸿章摇摇头,反而解开了官服的领口,让江风直接吹在皮肤上。 他需要这种刺痛感,需要提醒自己记住在合肥的教训。 \"德昌,你说曾大帅会重用我吗?\" \"大人少年及第,才华横溢,曾大帅又是令尊好友,自然会\" \"不。\"李鸿章打断他,\"我要靠自己的本事。 传令下去,到了湘军大营,谁也不许提我父亲,更不许提我在合肥办团练的事。\" 赵德昌会意:\"是,大人。那''李扒皮''的事\" 李鸿章的眼神陡然转冷:\"这三个字,我不想再听到。\" 渡船靠岸,一行人马继续向江西进发。途中经过一个小村庄,几个孩童在路边玩耍,见有官兵经过,吓得四散奔逃。 其中一个孩子摔倒了,哇哇大哭。 李鸿章勒住马,下马扶起那孩子,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塞在他手里:\"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李扒皮吗?\" 李鸿章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赵德昌连忙上前喝斥:\"小崽子胡说什么!这是\" \"无妨。\"李鸿章摆摆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孩子,李扒皮已经死了。\" 重新上马后,李鸿章一言不发,只是狠狠抽了马一鞭,绝尘而去。 赵德昌等人连忙追赶,却没人看见,他们的主人在马背上,眼角有泪光闪动。 七日后,江西湘军大营。曾国藩正在帐中批阅公文,忽听亲兵来报:\"大帅,合肥李鸿章求见。\" 曾国藩放下毛笔,捋了捋胡须:\"请他进来。\" 帐帘掀起,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恭敬地行了大礼:\"学生李鸿章,拜见恩师。\" 曾国藩仔细打量着这个故人之子。 李鸿章比上次见面时瘦了许多,眼下带着青黑,但眼神却更加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剑。 \"少荃啊,起来。\"曾国藩温和地说,\"路上辛苦了。\" 李鸿章没有起身,反而重重磕了三个头:\"学生特来请罪!\" \"哦?何罪之有?\" \"学生在合肥办团练期间,操之过急,行事鲁莽,有负恩师教诲\",李鸿章声音低沉,额头抵在地上。 曾国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听说,合肥百姓送你一个绰号?\" 李鸿章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是。学生学生愧对家乡父老。\" \"起来。\"曾国藩叹了口气,\"乱世用重典,本也无可厚非。但为官之道,刚柔并济才是上策。你可知为何百姓称你''扒皮''而不骂你''豺狼''?\" 李鸿章茫然摇头。 \"因为扒皮尚留性命,而豺狼赶尽杀绝。\",曾国藩站起身,走到李鸿章面前,\"记住这次教训。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明日来我帐中听用。\" \"谢恩师!\"李鸿章再次叩首,眼中已有泪光。 走出大帐,夕阳正好。 李鸿章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块垒稍解。他知道,在合肥的失败和\"李扒皮\"的骂名将成为他一生都难以抹去的污点,但也正是这些教训,让他开始真正思考为官为将之道。 远处,湘军将士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天动地。 李鸿章握紧了拳头,暗自发誓: 总有一天,他要练出一支比湘军更强的队伍;总有一天,他要让天下人忘记\"李扒皮\",只记得他李鸿章的名字! 第79章 曾大帅眼中的骄子 寒冬腊月,安徽祁门。 湘军大营内,炭火微弱,帐外风雪呼啸。曾国藩披着厚重的棉袍,伏案批阅军报。 自太平军攻破江南大营后,清军节节败退,湘军成了朝廷唯一的指望。 然而,祁门地处险境,四面环山,一旦被围,便是绝地。 “大帅,营外有人求见。”,亲兵掀开帐帘,寒风卷着雪花灌了进来。 “何人?”曾国藩头也不抬,声音低沉。 “自称李鸿章,说是从庐州而来。” 曾国藩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李鸿章,李文安之子,昔日在京时曾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才子。 那是在道光二十八年春,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正在书房批阅文章。 忽闻仆从来报:\"老爷,刑部郎中李文安大人携公子来访。\" 曾国藩搁笔相迎,见廊下立着一位清瘦文士,身旁站着个约莫二十岁的俊朗少年,目光炯炯,举止从容。 宾主寒暄入座后,李文安笑道:\"犬子鸿章今岁刚中举人,特带他来拜见涤生兄。\" 那少年恭敬行礼,曾国藩见他眉宇间透着灵气,便考校道:\"近日读何书?\" \"回大人话,正在研读《资治通鉴》。\"李鸿章声音清朗,\"尤喜其中''治大国若烹小鲜''之喻。\" 曾国藩眼前一亮,故意问道:\"若用此理说当下漕运之弊,当如何?\" 少年略一沉思,答道:\"学生以为,正如烹鱼不可频翻,漕政亦当去其苛扰。现今关卡林立,反倒误了正事。\" 满座皆惊。曾国藩抚须大笑,对李文安道:\"李兄好福气!此子他日必成大器。\"说着取来案头新得的《朱子语类》相赠。 临别时,少年捧着书册再三拜谢。望着父子二人远去的背影,曾国藩对夫人感叹:\"此子器宇非凡,他日或可传我衣钵。\" 此次李鸿章来祁门所为何事?曾国藩放下笔,沉声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年轻人踏入帐内,虽衣衫单薄,却仍保持着读书人的儒雅气度。 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晚生李鸿章,拜见曾大人。” 曾国藩细细打量着他,见他眉宇间虽有疲惫,却仍透着锐气,心中暗自点头。他缓缓道:“少荃(李鸿章字),你不在家乡办团练,怎会来此?” 李鸿章苦笑一声,道:“庐州已陷,家父殉国,晚生辗转流离,听闻大人驻军祁门,特来投奔。” 曾国藩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便留下。” 李鸿章被安排在曾国藩的幕府中,参与军务。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学,必能迅速崭露头角,然而,曾国藩对他的要求却极为严格。 湘军每日卯时(清晨五点)点卯操练,李鸿章初来乍到,仍保留着文人晚起的习惯。 第一日,他睡过了头,匆匆赶到校场时,全军已操练完毕。曾国藩站在高台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未发一言。 第二日,李鸿章勉强早起,却仍是最后一个到场。曾国藩依旧沉默。 第三日,李鸿章终于按时抵达,却发现全军肃立,曾国藩负手而立,目光如炬。 “少荃。”曾国藩沉声道。 李鸿章心头一紧,拱手道:“学生在。” “湘军军纪,不可废弛。你既入我军中,便须守我军规。”,曾国藩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鸿章面红耳赤,低头道:“学生知错。” “明日若再迟,军法处置。” 李鸿章心头一震,深深一揖:“学生谨记。” 自此,李鸿章再不敢懈怠,每日天未亮便起身,跟随湘军操练。 一日深夜,曾国藩仍在灯下批阅文书,李鸿章奉命整理军报。他见曾国藩眉头紧锁,便小心问道:“大人,可是战事不利?” 曾国藩放下笔,叹道:“祁门地势险恶,若太平军围困,我军粮道断绝,必陷危局。” 李鸿章思索片刻,道:“学生以为,可先派精兵控制徽州,确保退路。” 曾国藩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错,此乃稳妥之策。” 自此,曾国藩开始有意培养李鸿章,不仅让他参与军机要务,更在闲暇时与他论及治国用兵之道。 某日,曾国藩问:“少荃,你以为治军之要何在?” 李鸿章答道:“当以纪律为先。” 曾国藩点头:“不错,但更在于‘诚’字。将帅若不诚,士卒何以效死?” 李鸿章肃然:“学生受教。” 同治元年,太平军大举进攻祁门,湘军陷入苦战。一日,探马来报,太平军已切断粮道,祁门危在旦夕。 营中诸将皆面露忧色,有人提议突围。曾国藩沉吟不语,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李鸿章身上:“少荃,你以为如何?” 李鸿章起身,沉声道:“突围虽可求生,但军心必乱。不如固守待援,同时派奇兵袭扰敌军后方。” 曾国藩微微颔首:“正合我意。” 当夜,李鸿章亲率一支精锐,绕道突袭太平军辎重营地,焚其粮草。太平军大乱,湘军趁机反击,终于解了祁门之围。 战后,曾国藩拍着李鸿章的肩膀,欣慰道:“少荃,此战你立下大功。” 李鸿章恭敬道:“全赖大人栽培。” 后来曾国藩与左宗堂李鸿章在祁门密议,左宗棠回湖南组织楚军,李鸿章接受曾国藩命令,回安徽组建淮军,准备三路大军围攻天京。 临别前夕,曾国藩将李鸿章唤至书房,取出一柄佩剑,递给他道:“此剑随我多年,今日赠你,望你莫忘初心。” 李鸿章双手接过,郑重道:“学生必不负恩师期望。” 曾国藩凝视着他,缓缓道:“为官之道,首在清廉,次在明察,三在果决。你才华横溢,但需谨记,刚柔并济,方能成事。” 李鸿章深深一拜:“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多年后,李鸿章已成为晚清重臣,权倾朝野。每逢曾国藩忌日,他必亲至墓前祭拜。 有人问他:“李中堂功业赫赫,何以仍对曾文正公如此敬重?” 李鸿章肃然道:“若无恩师当年祁门教诲,便无今日之李鸿章。” 风雪依旧,祁门大营的往事已成历史,但那段师徒情谊,在李鸿章心里,却永远铭刻在时光之中。 第80章 周李交恶 同治元年春,湖南长沙。 周宽世站在提督府的书房内,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份来自曾国藩的军令。 纸上墨迹犹新,字字如刀:\"着湖南提督周宽世即刻调拨白银十万两,以资李鸿章新练淮军之用。\" \"淮军\",周宽世冷笑一声,将文书重重拍在桌上。 三年前,他做为21世纪的一名历博士,穿越到了周宽世名身上。 两世记忆融合,让他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李鸿章,这个未来会签订《马关条约》《辛丑条约》的\"李二先生\"。 现在不过是个靠着老师曾国藩提携的幕僚罢了。 \"大人,曾大帅的信使还在外面候着回信。\" 副将周铁柱在门外低声提醒。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提起毛笔,蘸了墨汁,在回执上写下:\"湖南连年征战,库银空虚,实难筹措,恳请大帅体谅。\" 写罢,他搁下笔,对周铁柱道:\"去告诉信使,就说本提督已经尽力了,实在是湖南民生凋敝,无力支援淮军。\" 周铁柱面露难色:\"大人,这恐怕会得罪曾大帅啊。\" \"我自有分寸。\",周宽世摆摆手,示意周铁柱退下。 待周铁柱离去,周宽世走到铜镜前,凝视着镜中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三十出头,面容刚毅,眉宇间透着久经沙场的杀气。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湘军宿将,战功赫赫,如今他继承了这份记忆和能力,却多了一份对历史走向的感知。 \"李鸿章\"周宽世喃喃自语,\"你休想像历史上那样飞黄腾达。\" 半个月后,安庆。 李鸿章在临时搭建的淮军营帐中来回踱步,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他三十九岁,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锐气。 \"大人,湖南方面还是没消息。\"亲信周馥小心翼翼地报告,\"听说周提督已经回绝了曾大帅的军饷调拨令。\"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好个周宽世!我淮军初创,急需银两,他竟敢如此推诿!\" 他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周馥低声道:\"大人息怒。周提督在湘军中资历深厚,连曾大帅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面子?\"李鸿章冷笑,\"他不过是个莽夫,靠着几场胜仗就目中无人!\",他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份名册,\"你看看,我淮军现在只有三千人,枪械不全,粮饷不足,如何剿灭长毛?\" 周馥不敢接话。李鸿章沉思片刻,忽然道:\"备马,我要亲自去湖南会会这位周提督!\" \"大人,这\",周馥大惊,\"湘军将领素来排外,您此去恐怕\" \"怕什么?\"李鸿章整了整衣冠,\"我是奉曾老师之命组建淮军,他周宽世敢抗命不成?\" 五日后,湖南提督府。 周宽世正在校场检阅新兵操练,忽见周安急匆匆跑来:\"大人,李鸿章李大人到了府外,说要见您!\" 周宽世眉头一皱:\"来得倒快。\",他整了整战袍,\"请他到花厅等候。\" 当周宽世踏入花厅时,李鸿章已端坐其中,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见周宽世进来,李鸿章起身拱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周军门,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宽世还礼,不动声色地道:\"李大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两人分宾主落座。 李鸿章放下茶盏,开门见山:\"周军门,淮军初创,急需军饷。曾老师已下令湖南调拨,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周宽世早有准备,从容道:\"李大人有所不知,湖南连年征战,民生凋敝,库银实在紧张。本提督已向曾大帅说明情况,还望李大人体谅。\"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换上笑容:\"周军门,剿灭长毛乃朝廷大事。淮军若能早日成军,与湘军并肩作战,必能早日平定叛乱。区区四万两银子,对湖南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李大人此言差矣。\"周宽世打断道,\"湖南百姓为支援湘军已经倾其所有,实在无力再负担淮军粮饷。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鸿章一眼,\"李大人初掌兵权,恐怕还需要时间熟悉军务。\" 这话直戳李鸿章痛处,他在湘军幕府多年,却从未独立领兵作战。李鸿章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周军门这是质疑李某的能力?\" 周宽世不慌不忙:\"不敢。只是军饷一事,实在无能为力。\" 厅内气氛骤然紧张。李鸿章眯起眼睛,语气转冷:\"周军门,抗命不遵,可是大罪。\" \"李大人言重了。\"周宽世毫不退让,\"本提督一切以湖南百姓生计为重。若朝廷怪罪,周某一力承担。\" 两人目光交锋,火花四溅。 良久,李鸿章忽然大笑:\"好!好一个爱民如子的周军门!\"。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既如此,李某告辞。只望周军门日后不要后悔今日决定。\" 周宽世也起身相送:\"李大人慢走。湖南山高路远,还望一路小心。\" 李鸿章深深看了周宽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周宽世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今日已与这位未来权臣结下梁子,但为了阻止历史上的悲剧重演,他别无选择。 当夜,周宽世在书房翻阅兵书,周铁柱匆匆进来:\"大人,不好了!李大人离开后,在城中四处散布谣言,说您拥兵自重,不遵曾大帅军令!\" 周宽世冷笑:\"果然如此。\"他放下书卷,\"他还说什么了?\" 周铁柱犹豫道:\"还说您看不起他这个翰林出身的文官,故意刁难淮军\" \"无耻!\"周宽世拍案而起,\"明明是他李鸿章无能,在湘军多年毫无建树,如今靠着曾大帅的关系另立门户,还想吸湖南的血!\" 周铁柱忧心忡忡:\"大人,李大人毕竟是曾大帅的心腹,若他在大帅面前进谗言\" \"无妨。\"周宽世冷静下来,\"我在湘军多年,战功赫赫,曾大帅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于我。\"他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只是这个李鸿章睚眦必报,今日结怨,他日必会报复。\" 周铁柱不解:\"大人为何如此忌惮李大人?他不过是个新晋将领\" 周宽世没有回答。他心中清楚,按照历史走向,李鸿章将来会成为左右朝局的权臣。 但现在,历史已经因他的干预而改变,淮军得不到湖南的军饷,发展必然受阻。 \"传令下去,\"周宽世转身命令,\"加强城防,严密监视可疑人员。特别是与李鸿章有关的人,一律严加盘查!\" \"是!\"周铁柱领命而去。 周宽世独自站在书房中,手指轻叩桌面。他知道,与李鸿章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这位未来权臣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他必须未雨绸缪,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好准备。 窗外,春雨又起,淅淅沥沥地打在屋檐上,如同命运无声的警示。 --- 第81章 虎将萧孚泗 同治元年,湖南提督周宽世回到老家杨家滩169军工厂的靶场边缘。 一门改良后的劈山炮正对准三百步外的土墙,炮手拉动火绳,轰然一声巨响,炮弹精准地穿透了土墙正中央的红色标记。 \"好!\"周宽世拍掌大笑,\"萧孚泗,你这改良的法子果然有效!\" 从炮位后方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瘦高男子,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几分书卷气,却又不失武人的坚毅。 他拍了拍沾满火药黑灰的双手,向周宽世行了一礼:\"提督大人过奖,不过是调整了炮膛斜度和火药配比,算不得什么大发明。\" \"你这人就是太谦虚。\",周宽世走近火炮,抚摸着尚有余温的炮管,\"军工厂那些老顽固守着祖传的铸炮法子不肯变通,打出去的炮弹十发有五发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你这改良后的火炮,三发必中其一,已是天大的进步。\" 萧孚泗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可惜刘总办说标下的法子''离经叛道'',有违祖制\" \"哼!\"周宽世冷哼一声,\"那些腐儒懂什么?打仗是要死人的!\" 他忽然转身,直视萧孚泗的眼睛:\"孚泗啊,你在军工厂憋屈了这些年,可有想过上前线?\" 萧孚泗一怔,心跳陡然加快。他当然想过,日日夜夜都在想。 那些图纸上的改良,那些计算出的数据,若不能真正用在战场上,又有什么意义? \"提督大人,标下\" \"曾国荃大人的吉字营正在扩军,急需火器人才。\" 周宽世不等他说完,直接道出意图,\"本督决定将你和你的技术班底全部调往吉字营,你可愿意?\" 萧孚泗感到一阵热血上涌,单膝跪地:\"标下愿效死力!\" 周宽世满意地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吉字营那些百战之将,未必看得起你这样的''工匠''。你得用真本事让他们闭嘴。\" \"标下明白。\"萧孚泗抬起头,眼中燃起斗志,\"火炮不会说谎。\" 一个月后,安庆外围吉字营大帐。 寒风呼啸,萧孚泗带着他的十五人技术团队和满满三大车的火炮图纸、改良工具站在中军帐外,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帐内传来的争吵声清晰可闻。 \"九帅!周宽世送个工匠来是什么意思?我吉字营缺的是能冲锋陷阵的猛将,不是摆弄铁疙瘩的酸儒!\"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 \"刘连捷,你少说两句。\",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周提督在信中说此人精通火器,能助我军攻克安庆。\" \"火器?咱们那些老掉牙的劈山炮,打十炮能中一炮就算祖宗保佑了!安庆城墙厚达三丈,靠这些玩意儿能轰开?不如多备云梯,让弟兄们爬城实在!\" 萧孚泗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这时帐内传来一声威严的\"进来\",他连忙带着两名助手步入大帐。 帐内炭火熊熊,却掩不住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正中央坐着一位面容肃穆的中年将领,正是曾国荃。两侧站着七八位将领,那是曾国荃吉字营的虎将们,都用或怀疑或轻蔑的目光打量着萧孚泗这个\"工匠\"。 \"标下萧孚泗,参见九帅!\"萧孚泗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曾国荃微微颔首:\"周提督在信中对你赞誉有加,说你改良的火炮能百步穿杨。本帅倒想见识见识。\" 不等萧孚泗回答,左侧刘连捷就冷笑道:\"就凭你这身板?怕是连炮子都搬不动?\" 帐内响起几声嗤笑,萧孚泗面不改色,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双手呈上:\"九帅,这是标下改良的劈山炮图纸。传统火炮射程不足、精度欠佳,主要原因有三:一是炮膛内壁粗糙,导致炮弹飞行不稳;二是火药配比不科学,燃烧不充分;三是炮架固定方式落后,后坐力影响精度。\" 他顿了顿,见曾国荃已展开图纸细看,便继续道:\"标下改良后的火炮,射程可增加五成,精度提高三倍。若用于攻城,可集中火力轰击城墙薄弱处,事半功倍。\" \"纸上谈兵谁不会?\"刘连捷不屑地撇嘴,\"战场上瞬息万变,哪有时间让你慢慢瞄准?\" 萧孚泗直视李续宜:\"刘将军若不信,不妨选一门最老旧的火炮,让标下现场改良。明日靶场见分晓。\" 曾国荃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好!就依你所言。刘连捷,把你的''老将军''借给萧先生用用。\" 刘连捷哼了一声:\"我那''老将军''是道光年间的老货色,十发九不准。你要能把它变得百发百中,我刘连捷给你牵马执鞭!\" 当夜,吉字营火炮营地。 萧孚泗和技术团队围着一门锈迹斑斑的劈山炮忙碌着。 这确实是一门老古董,炮身上还刻着\"道光二十三年制\"的字样。 \"萧哥,这炮太老了,膛线都快磨平了,怎么改啊?\",年轻的助手王铁锤愁眉苦脸地问。 萧孚泗却笑了:\"正因为老,改良效果才更明显。来,先把炮膛清理干净。\" 他们用特制的钢刷和研磨膏,一点一点地清理炮膛内的锈迹和积碳。 然后,萧孚泗取出自制的膛线刻刀,在炮膛内刻出均匀的螺旋纹路。 \"这是\"王铁锤瞪大了眼睛。 \"膛线。\"萧孚泗解释道,\"炮弹旋转飞出,会更稳定、更精准。西洋人早就在用了。\" 接着,他们改造了炮闩结构,加固了炮架,并在炮身加装了简易的瞄准具。 最后,萧孚泗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淡黄色的粉末。 \"新配方的火药,燃烧更充分,烟雾更少。\"他小心地将火药装入炮膛,\"明日让那些将军们开开眼界。\" 次日清晨,靶场。 吉字营的主要将领几乎都来了,连曾国荃也亲自到场。 刘连捷抱着双臂,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九帅请看。\",萧孚泗指向三百步外的三块木靶,\"标下请求连射三发。\" 曾国荃点头示意开始。 第一发,炮弹呼啸而出,正中左侧木靶中心,木靶应声粉碎。 第二发,中间木靶同样被准确命中。 第三发,右侧木靶也被彻底摧毁。 全场鸦雀无声。刘连捷的下巴几乎掉到地上。 \"这这不可能!\",他冲到火炮前仔细检查,\"这还是我的''老将军''吗?\" 萧孚泗平静地说:\"还是那门炮,只是做了一些小改进。若用全新铸造的火炮,效果会更好。\" 曾国荃眼中精光闪烁:\"萧先生,你需要多少人手和材料,尽管开口。本帅要你在一个月内,改良吉字营所有火炮!\" 自此,萧孚泗在吉字营的地位彻底改变。 他不仅获得了充足的人力和物资支持,曾国荃还特批他从各营挑选两百名聪慧的士兵,组建专门的炮术队,由他亲自训练。 接下来的日子里,吉字营的火炮营地日夜炉火不熄。 萧孚泗不仅改良了现有火炮,还设计了几种新型的攻城炮。 他引入了标准化的弹药生产流程,确保每一发炮弹的重量和形状都完全一致; 他改进了火药配方,使得爆炸威力更大而烟雾更少; 他甚至设计了一种简易的测距仪,帮助炮手更准确地判断距离。 一个月后,吉字营的火炮部队焕然一新。 六十门经过改良的火炮整齐排列,炮身闪着寒光,曾国荃检阅时,满意地连连点头。 \"九帅,是时候试试这些宝贝的威力了。\" 萧孚泗建议道,\"安庆外围的菱湖炮台,可以作为第一个目标。\" 菱湖炮台是安庆外围最重要的防御工事之一,太平军在此布置了二十多门火炮,控制着通往安庆的主要水道。 此前吉字营曾两次进攻,都因炮火压制而伤亡惨重。 曾国荃沉思片刻,拍案道:\"好!三日后进攻菱湖。萧孚泗,你的火炮部队打头阵!\" 同治二年正月十八,菱湖之战打响。 黎明时分,吉字营的炮队已在菱湖东侧的高地上布置完毕。 萧孚泗亲自指挥十二门最精良的重型劈山炮,瞄准了湖对岸的太平军炮台。 晨雾中,太平军的旗帜隐约可见。他们的炮手显然也发现了湘军的动向,正在匆忙调整炮口。 \"测距。\"萧孚泗下令。 两名炮手立即使用新制的测距仪测量距离:\"四百二十步,风向东北,风力二级。\" 萧孚泗迅速计算着射击参数:\"仰角提高半度,装药减少一两,以抵消风力。\" 炮手们熟练地调整着火炮。与过去混乱的炮击不同,现在每门炮都按照统一的标准操作,确保火力集中。 \"开火!\" 十二门火炮同时怒吼,炮弹划破晨雾,精准地落在太平军炮台上。 第一轮齐射就有三发直接命中,一座炮台被彻底摧毁,火光冲天而起。 太平军显然被打懵了。他们的还击零零散散,大多数炮弹都落入了湖中,激起一道道水柱。 \"调整参数,目标右侧第二炮台。\"萧孚泗冷静地下令,\"三发速射,预备——放!\" 第二轮炮击更加精准,八发炮弹中有五发命中目标。太平军的又一个炮台在爆炸中坍塌。 如此反复,不到一个时辰,太平军的十二个主要炮台已被摧毁过半。 吉字营的步兵在火炮掩护下开始渡湖,太平军阵脚大乱。 \"萧先生,九帅命令集中火力轰击中央主炮台!\"传令兵飞奔而来。 萧孚泗眯起眼睛观察那个最大的炮台,发现其结构有些特殊:\"等等,那炮台后方有火药库!瞄准炮台与火药库之间的位置,用穿甲弹!\" 特制的穿甲弹被装入炮膛。 一声令下,六发穿甲弹呼啸而出,其中两发精准地穿透了炮台后壁,直接命中了火药库。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整个菱湖炮台被掀上了天。浓烟和火焰腾起数十丈高,连远处的安庆城墙都能清晰看到。 第82章 安庆安庆 菱湖大捷后第七日,吉字营中军帐内烛火通明。 萧孚泗站在沙盘前,手中细木棍点在安庆城北的集贤关位置。 \"九帅请看,集贤关城墙虽厚,但这段墙体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萧孚泗的木棍沿着沙盘上一条几乎不可见的细线移动,\"去年太平军内讧时,此处曾被炸塌过,后来匆忙修复,根基必然不牢。\" 曾国荃捋着胡须,目光如炬:\"你的意思是\" \"集中所有重炮,轰击这一点。\" 萧孚泗的棍尖重重戳在沙盘上,\"标下计算过,若用新铸的八千斤巨炮,配合特制穿甲弹,不出三日,必能轰开缺口。\" 帐内众将议论纷纷,刘连捷皱着眉头道:\"萧统领,你那巨炮还在图纸上呢,来得及铸造吗?\" 萧孚泗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在沙盘旁铺开。 \"炮模已准备就绪,只要九帅首肯,今夜便可开炉。湖南运来的精铁足够铸造两门这样的巨炮。\" 曾国荃凝视图纸,只见上面绘制着一门前所未见的巨型火炮,炮管长近两丈,口径足有六寸,炮身加装了强化箍,炮架则是独特的液压缓冲设计。 \"好!就依你所言。\",曾国荃拍案定夺,\"需要多少人手,尽管调配。一个月内,本帅要看到这两门''怪物''怒吼!\" 萧孚泗单膝跪地:\"标下定不负九帅所托!\" 接下来的日子,吉字营后方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兵工厂。 三百名铁匠、木匠在萧孚泗指挥下日夜赶工,两座特制熔炉喷吐着炽热的火焰,将上等精铁熔化成赤红的铁水,注入巨大的炮模之中。 萧孚泗几乎不眠不休,亲自监督每一个关键环节。 当第一门巨炮的炮管从模具中取出时,他亲自拿起锉刀,修整炮膛内壁的每一处瑕疵。 \"萧哥,您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王铁锤端来一碗热粥,\"这粗活让我们来就行。\" 萧孚泗摇摇头,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着异样的光彩:\"这炮膛的平滑度决定炮弹的精准度,差之毫厘,战场上就谬以千里。\" 他抚摸着尚有余温的炮管,\"这是我们攻破安庆的关键,不能有半点马虎。\" 二十天后,两门被士兵们称为\"雷神\"的巨型攻城炮终于完工。 漆黑的炮身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需要二十名士兵才能推动的炮架装有精巧的调节装置,可以微调射击角度。 与此同时,萧孚泗的火炮部队已扩充至五百人,分为六个炮队,每队配备不同类型的火炮。 他还训练了一批专门的观测手,使用新制的测距仪和风速仪,为炮击提供精确参数。 咸丰十一年三月,春寒料峭。吉字营完成对安庆的合围,六万大军如铁桶般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曾国藩从祁门大营发来手谕:\"务于一月内克复安庆,以振军威!\" 三月十五日凌晨,安庆总攻开始。 吉字营所有火炮在城北集贤关外一字排开。 六十门改良型劈山炮居前,二十门新铸的冲天炮居中,两门\"雷神\"巨炮则被安置在一处特意加高的土台上,居高临下对准那段修补过的城墙。 萧孚泗身披轻甲,站在观测台上,手中令旗高举,晨雾中,安庆城墙如一条灰色巨蟒盘踞在前方,城头上太平军的黄旗隐约可见。 \"测距!\"他一声令下。 十名观测手同时操作仪器:\"六百八十步,风向西南,风力三级!\" 萧孚泗迅速计算着射击诸元,然后向各炮队下达具体指令。 与过去清军火炮杂乱无章的射击不同,吉字营的炮击有着精确的计划,劈山炮负责压制城头守军,冲天炮轰击城墙中上部制造松动,而两门巨炮则集中火力攻击城墙底部同一点。 \"预备——放!\" 随着萧孚泗手中令旗挥下,第一轮齐射开始了。 八十多门火炮同时怒吼,大地为之震颤。炮弹如雨点般落在城墙上,顿时砖石飞溅,烟尘四起。 太平军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的反击炮火零散而慌乱,大多数炮弹都落在了空地上。 城头上人影慌乱奔走,黄旗倒了一片又一片。 \"调整参数,第二轮准备!\"萧孚泗冷静地下令,\"巨炮换穿甲弹!\" 炮手们迅速行动起来,两门巨炮被装入了特制的尖头穿甲弹,这种炮弹内部中空,装有延时引信,可以在穿透城墙后爆炸。 \"放!\" 第二轮炮击更加精准,两发穿甲弹如雷霆般轰在城墙底部,深深嵌入墙体内,随即发出闷雷般的爆炸声。 城墙剧烈震动,裂缝如蛛网般从弹着点向外蔓延。 如此反复轰击了整整一个时辰,那段修补过的城墙已经摇摇欲坠。 萧孚泗下令暂停炮击,亲自走到一门巨炮旁检查炮管温度。 \"萧统领,为何停下?\"刘连捷骑马赶来,焦急地问道,\"眼看城墙就要塌了!\" 萧孚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炮管过热,再打下去容易炸膛。况且\" 他指向城墙,\"太平军正在调集兵力防守那段危墙,等他们聚集多了再打,效果更佳。\" 果然,透过渐渐散去的硝烟,可以看到大批太平军正涌向那段即将坍塌的城墙,试图加强防守。 萧孚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传令,所有火炮换榴霰弹,瞄准那段城墙后方,三发速射!\" 这一次的炮击堪称毁灭性的。上百发榴霰弹在城墙后方空中爆炸,成千上万的铅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聚集在城墙后的太平军成片倒下,惨叫声甚至压过了炮声。 \"现在!\"萧孚泗高举令旗,\"巨炮换重型实心弹,给我轰塌那段城墙!\" 两门巨炮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重达六十斤的实心弹如陨石般砸向已经千疮百孔的城墙。 第一发炮弹命中,城墙剧烈摇晃;第二发接踵而至,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轰鸣,一段长约十丈的城墙轰然倒塌,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杀啊!\"李续宜拔刀高呼,早已待命的三千吉字营精锐如潮水般向缺口涌去。 太平军虽然拼死抵抗,但在湘军火炮的持续掩护下,吉字营很快控制了缺口,并不断扩大战果。 到了午时,湘军旗帜已经插上了安庆北城头。 然而,战斗远未结束,太平军退入城内,依托街巷房屋继续顽抗。 每一座宅院、每一条街道都成了战场,战斗进入残酷的巷战阶段。 \"九帅有令,调火炮入城!\"传令兵飞奔而至。 萧孚泗眉头紧锁:\"城内狭窄,重炮难以机动\" 他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传我命令,准备''火龙车''!\" 所谓\"火龙车\",是萧孚泗秘密研发的一种近战火器,将小型火炮安装在特制推车上,配备霰弹和燃烧弹,专为巷战设计。 不到半个时辰,二十辆\"火龙车\"被推进了安庆城内。 巷战中,这些灵活的火器大显神威。每当太平军据守某处宅院,\"火龙车\"就会抵近射击,一发霰弹就能清空整个院落的守军。 遇到特别坚固的据点,则换用燃烧弹,将整座建筑化为火海。 到了傍晚,吉字营已经控制了安庆大半城区,太平军残部退守城西的巡抚衙门,做最后的抵抗。 曾国荃亲临前线,召集众将商议最后的进攻。 萧孚泗提议:\"九帅,衙门围墙虽高,但标下发现其后院紧邻一座火药库。若用巨炮从远处精准轰击\" \"不可!\"一位幕僚急忙反对,\",衙内存有大量粮饷物资,焚之可惜!\" 曾国荃沉思良久,最终拍板:\"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萧统领,就依你所言!\" 夜幕降临,一门巨炮被悄悄运至距衙门三百步的一处高台上。 萧孚泗亲自操炮,将炮口对准了衙门后院的火药库位置。 \"装填特制燃烧弹。\"他低声命令,\"一发足矣。\" 炮手们屏息操作,将一枚涂成红色的特殊炮弹装入炮膛。这种炮弹内装白磷和火药,爆炸后会引发难以扑灭的大火。 \"放!\" 一声巨响后,炮弹划破夜空,精准地命中了火药库。 刹那间,地动山摇的爆炸震撼全城,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照亮了整个安庆夜空。巡抚衙门瞬间被火海吞没,太平军的抵抗意志也随之崩溃。 次日黎明,安庆城内的战斗终于结束。太平军守将叶芸来在衙门前自焚而死,其余残部或降或逃。 历时两年的安庆围城战,以湘军大获全胜告终。 战后论功行赏,萧孚泗被曾国藩亲自保举,擢升为参将,并获赐黄马褂。 吉字营众将再无人敢小觑这个\"工匠出身\"的火炮专家。 庆功宴上,曾国荃举杯向萧孚泗敬酒。 \"若无萧参将的火炮之利,安庆恐难速克。此战首功,当属火器!\" 萧孚泗谦逊地回礼:\"全赖九帅信任,将士用命。标下不过尽本分而已。\" 宴毕,萧孚泗独自登上残破的安庆城墙,望着城内尚未熄灭的余火。 他想起周宽世送他离开军工厂时说的话:\"火炮不会说谎。\"如今,他确实用火炮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远处传来士兵们的歌声,那是吉字营的凯歌。 萧孚泗轻轻抚摸城墙上的弹痕,心中已开始构思新的火炮改良方案。 安庆只是开始,他知道,这场平定太平天国的战争还远未结束,而火器,必将在这场变革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第83章 英王的未路穷途 同治元年。 周宽世独自站在三河镇的土地上,寒风吹动他的黑色战袍。 远处三河镇的土地庙方向,乌鸦盘旋,仿佛还能听见七千湘军亡魂的呜咽。 他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却浑然不觉。 \"大人,李将军的遗物送来了,埋在土地庙的关帝爷圣像下。\" 亲兵周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周宽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那口斑驳的铁箱上,那是李续宾留在世间的最后痕迹。三河镇一役,湘军精锐全军覆没,李续宾战至最后一刻,只留下这箱遗物被埋在土地庙。 \"都退下。\"周宽世声音嘶哑。 待帐中只剩他一人,周宽世颤抖着打开铁箱。 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套被血浸透的官服,一枚断裂的玉佩,几封家书,还有一本边角烧焦的兵书。 他捧起官服,布料上干涸的血迹硌得掌心发痛。 \"李兄\",周宽世喉头滚动,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是站在最前线的挺拔身影。 突然,他的指尖触到兵书封皮下有异物一张对折的薄纸。 周宽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纸,在烛光下展开,纸上的字迹因血迹而模糊,但关键内容清晰可辨: \"英王许诺,若献皖北三城,当封侯爵梅花印记为凭\" 周宽世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李续宾的笔迹,而是。 他的手指抚过信纸角落那个几乎不可见的梅花印记,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苗沛霖!那个反复无常的皖北军阀,竟与陈玉成暗通款曲!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周宽世死死盯着那封信,三河镇的惨状在眼前闪回:李续宾身负重伤,被三名太平军围攻活活砍死;湘军将士被太平军铁骑践踏;七千具尸体堆成小山,鲜血染红了三河 \"苗沛霖\"周宽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燃起滔天怒火。 若没有这封密信,或许三河之败本可避免,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震得烛台摇晃。 \"来人!备马!\" 三日后,颍上城外苗沛霖大营。 苗沛霖正与心腹在帐中饮酒作乐,忽闻亲兵来报:\"大帅,湘军湖南提督周宽世单骑求见!\" \"周宽世?\"苗沛霖手中酒杯一顿,三角眼中闪过警惕,\"带了多少人马?\" \"就他一人,连随从都没有。\" 军师赵德凑过来低声道:\"大帅,此人来者不善。三河镇一役,湘军几乎全军覆没,就他独活,他必是来兴师问罪的。\" 苗沛霖冷笑一声:\"让他等着。\",他转向赵德,\"去查查,最近湘军可有异动。\" 半个时辰后,周宽世被引入大帐。 帐内二十名刀斧手分立两侧,苗沛霖高坐虎皮椅上,右手有意无意地搭在腰间短铳上。 \"周提督远道而来,有何贵干啊?\" 苗沛霖拖长声调,眼睛却紧盯着周宽世腰间的佩剑。 周宽世不卑不亢地拱手:\"苗将军,明人不说暗话,周某此来,是要送将军一场富贵。\" \"哦?\"苗沛霖嗤笑一声,\"我苗某人现在要兵有兵,要粮有粮,周提督能给我什么富贵?\" 周宽世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那封信,轻轻放在案几上:\"不知这个,够不够分量?\" 苗沛霖瞥见信笺上的梅花印记,脸色骤变。 他猛地站起,右手已按在短铳上。帐内刀斧手\"唰\"地抽出兵刃,寒光四射。 周宽世却纹丝不动,反而自顾自地倒了杯酒:\"苗将军若杀了我,这封信的副本明日就会送到曾国藩案头。 到时候,不知朝廷会如何看待一个私通长毛的团练大臣?\" 帐内死一般寂静,苗沛霖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死死盯着周宽世,忽然大笑起来:\"好!好个周宽世!来人,看座!\" 待左右退下,苗沛霖压低声音:\"周兄想要什么?\" 周宽世饮尽杯中酒,眼中闪过寒光:\"陈玉成。\" \"英王?\"苗沛霖倒吸一口冷气,\"他现在虽败走庐州,可手下还有数万精锐\" \"正因如此,才需要苗将军相助。\"周宽世凑近一步,\"陈玉成素来信任将军,若您邀他入寿州休整\" 苗沛霖眼珠转动,忽然明白了周宽世的计划。 他拍案而起:\"你要我在寿州设伏?!\" \"不错。\"周宽世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寿州城北门年久失修,我可派精兵潜伏入城。只要陈玉成进城,便是瓮中之鳖。\" 苗沛霖踱步沉思,投靠朝廷固然稳妥,但陈玉成待他不薄可那封要命的信 \"事成之后,\"周宽世看穿他的犹豫,\"我自会销毁所有证据。另外,朝廷对擒获英王之功,至少封个巡抚。\" 这句话击中了苗沛霖的软肋。 他猛地转身:\"好!但我有条件——我要亲手处置陈玉成!\" 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却点头应允:\"成交。\" 当夜,一封盖着苗沛霖印信的密函悄悄送往陈玉成大营。 五日后,寿州城外。 陈玉成率领残部抵达时,已是日暮时分。 这位太平天国最年轻的王爷,此刻甲胄残破,眼中却仍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王爷,苗沛霖亲自出迎了。\"部将陈得才指着城门处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 陈玉成眯眼望去,只见苗沛霖满脸堆笑,身后跟着数十名亲兵。 他略一沉吟:\"传令下去,全军在城外扎营,只带五百精锐入城。\" 苗沛霖远远望见陈玉成只带少量兵马,心中一紧,脸上却笑容更盛:\"英王殿下!末将已备好酒食,为殿下接风洗尘!\" 陈玉成下马还礼:\"苗将军有心了。\"他环顾四周,\"寿州城防似乎松懈了些?\" \"殿下明鉴。\"苗沛霖早有准备,\"近日皖北蝗灾,末将派兵协助百姓灭蝗去了。\" 陈玉成点点头,却暗中向陈得才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悄悄落后几步,对亲兵低语几句。 宴席设在知府衙门。酒过三巡,苗沛霖忽然叹息:\"殿下,庐州一失,皖北恐难坚守。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陈玉成放下酒杯,目光灼灼:\"本王欲收拢部众,北上与捻军会合,再图大业。\" 他话锋一转,\"苗将军可愿随本王同行?\" 苗沛霖心中一凛,这正是周宽世预料的情况。他故作激动:\"末将愿效犬马之劳!只是\"他压低声音,\"寿州粮仓尚存十万石粮草,需三日才能装车完毕。\" \"三日\"陈玉成沉吟片刻,\"好,本王就在此休整三日。\" 子夜时分,苗沛霖悄悄来到城隍庙后的密室。周宽世早已等候多时。 \"他起疑了。\"苗沛霖擦着汗,\"只带了五百人进城,还派人在城内四处查探。\" 周宽世冷笑:\"不愧是英王。不过无妨,明日你以商议北上路线为由,邀他去北门视察。 那里城墙破损,最适合伏兵突袭。\" 苗沛霖迟疑道:\"若他不肯去呢?\" \"那就用第二个计划。\"周宽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明日宴席上,下在酒中。\" 苗沛霖接过瓷瓶,手微微发抖:\"这是\" \"放心,只是蒙汗药。\"周宽世眼中寒光闪烁,\"我要的是活着的陈玉成。\" 次日傍晚,知府衙门再次大摆宴席。酒至半酣,苗沛霖起身举杯:\"殿下,末将敬您一杯,祝北上旗开得胜!\" 陈玉成刚要举杯,忽听外面一阵骚动。陈得才匆匆闯入:\"王爷!城外大营遭袭!\" \"什么?\"陈玉成猛地站起,酒杯摔得粉碎。他锐利的目光射向苗沛霖:\"苗将军,这是何意?\" 苗沛霖脸色煞白,正欲辩解,忽听四周屏风后弓弦声响。 数十名弓箭手现身,利箭直指陈玉成。 \"陈玉成!\"周宽世从侧门大步走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陈玉成见中埋伏,反而仰天大笑:\"好个苗沛霖!好个湘军走狗!\"他\"锵\"地拔出佩剑,\"本王今日就算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混战中,陈玉成连斩七名伏兵,但终究寡不敌众。 一支暗箭射中他的右腿,他单膝跪地,仍挥剑不止。 周宽世见状,亲自上前,一记刀背重重击在陈玉成后颈。 当陈玉成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铁笼中,双手双脚戴着沉重的镣铐。 笼外火把通明,周宽世正冷冷注视着他。 \"周宽世\"陈玉成声音嘶哑,\"要杀便杀,何必羞辱于我?\" 周宽世蹲下身,与笼中的囚徒平视:\"陈玉成,你可记得三河镇的土地庙?李续宾将军和七千湘军将士的冤魂,正等着你的头颅祭奠。\" 陈玉成冷笑:\"成王败寇,何须多言?我只恨没能亲手斩下曾国藩的头颅!\" \"带下去!\"周宽世厉声道,\"严加看管,明日押送大营!\" 当夜,苗沛霖秘密来访。他看着囚笼中的陈玉成,神色复杂:\"英王\" 陈玉成睁开眼,目光如刀:\"苗沛霖,本王待你不薄,为何叛我?\" 苗沛霖避开他的视线:\"殿下,这乱世之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哈哈哈!\"陈玉成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悲凉,\"好一个人不为己!你以为周宽世会放过你?狡兔死,走狗烹!\" 苗沛霖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离去。 三日后,当周宽世押解陈玉成前往湘军大营时,众将士纷纷出迎。 看着囚笼中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年轻将领,老将鲍超长叹一声:\"英王,可惜了。\" 陈玉成昂首不语,目光越过众人,望向远处的天空。那里,一只孤鹰正在盘旋。 当夜,周宽世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满天星斗。亲兵来报:\"大人,苗沛霖派人送信,邀您明日赴宴。\" 周宽世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告诉他,本官军务繁忙,改日再聚。\" 他转身入帐,从暗格中取出那封密信,在烛火上点燃。 纸灰飞舞中,周宽世轻声自语:“李大哥,那晚向你挥刀的陈玉成已灭,您可以安息了。\" 第84章 盛大的祭典 咸丰十一年秋,湖南湘乡荷塘镇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远处的山峦如刀削斧劈,青灰色的天空下,一支身着素服的队伍缓缓行进在蜿蜒的山路上。 队伍最前方,曾国荃骑着一匹黑马,面色凝重如铁。 \"大人,前面就是烟溪湾了。\",亲兵队长刘松山指着山谷中一片开阔地说道。 曾国荃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层层山峦,落在远处那座新修的石牌坊上。 牌坊上\"忠烈千秋\"四个大字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他深吸一口气,十年前吉安城下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箭如雨下,李续宾率亲兵冲入重围,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情景。 \"传令下去,全军整装,准备祭礼。\"曾国荃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队伍在山谷入口处停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当地官员和乡绅迎了上来。 为首的知县躬身道:\"曾大人远道而来,下官已经制备好祭品香烛。\" 曾国荃翻身下马,拍了拍沾满尘土的官服:\"李家后人可到了?\" \"回大人,李公子已在墓前守候三日了。\" 曾国荃点点头,目光扫过随行的数十名湘军将领——彭玉麟、周宽世、鲍超、杨岳斌……这些身经百战的悍将此刻都沉默不语,脸上写满了肃穆。 他知道,这些人中不少都曾与李续宾并肩作战,有的甚至亲眼目睹了三河镇那场惨烈的败仗。 \"走。\"曾国荃率先迈步,沿着新铺的石阶向山腰处的陵园走去。 石阶两旁,新栽的松柏在秋风中摇曳。越往上走,曾国荃的心就越发沉重。 十年前,李续宾在吉安城下救他一命后,曾笑着说:\"九帅,他日若我不幸战死,还望您能照顾我的家小。\"当时他只当是玩笑,谁曾想竟一语成谶。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规模宏大的陵墓出现在众人面前,汉白玉的墓碑上刻着\"皇清诰授振威将军李公续宾之墓\"。 墓前平台上,摆放着数十张黑漆木椅,已有不少湘军将领提前到达,见曾国荃到来,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请坐。\"曾国荃抬手示意,目光却落在跪在墓前的一个瘦弱少年身上。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一身重孝,正是李续宾的儿子李光久。 曾国荃走到少年面前,伸手将他扶起:\"贤侄请起。\" 少年抬头,眼中含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曾叔父……\" 只这一声称呼,曾国荃便觉喉头一紧。他记得最后一次见李续宾时,对方还抱着这个五岁的孩童,笑着说要教他骑马射箭。 如今父子阴阳两隔,只留下这孤儿寡母。 \"你父亲是我救命恩人,更是朝廷的忠臣。\"曾国荃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今日我带了三万两白银,是当年你父亲支援我吉字营的数额,现在物归原主。\" 身后亲兵抬上十个沉甸甸的红木箱,整齐地排列在墓前。 曾国荃转身面向众将领,深吸一口气:\"今日我等齐聚于此,祭奠忠烈。李续宾将军为国捐躯已近三载,然其忠勇之姿,犹在眼前。\" 彭玉麟起身道:\"九帅,李将军在天之灵,必感欣慰。\" 曾国荃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缓缓展开:\"奉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之命,今日特来祭奠李续宾将军。\" 全场肃立。秋风掠过山岗,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 \"维咸丰十一年九月十五日,钦差大臣曾国藩遣弟国荃,谨以清酌庶馐之奠,致祭于振威将军李公续宾之灵……\" 曾国荃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他读到\"吉安一役,公救我于万箭之中\"时,声音微微发颤;读到\"三河之败,公力战至最后一息\"时,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祭文读完,曾国荃亲自点燃三炷高香,插入墓前的青铜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在秋日的阳光下形成一道淡淡的烟柱。 \"献礼!\" 随着一声令下,亲兵们抬上早已准备好的三牲祭品——整猪、整羊、整牛,依次摆放在供桌上。 随后是象征性的纸钱、纸马、纸兵器,被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盆中。 \"李将军生前最爱饮此酒。\"曾国荃从刘松山手中接过一个青瓷酒壶,缓缓将酒洒在墓前,\"今日与诸公共饮,以慰忠魂。\" 众将领纷纷举杯,一饮而尽。酒是湖南特产的米酒,入口甘甜,回味却带着微微的苦涩,恰如此刻众人的心情。 仪式进行到尾声时,曾国荃示意亲兵抬上一个红木匣子。 他亲手打开匣盖,里面赫然是陈玉成的首级——经过特殊处理,面目仍清晰可辨。 \"李将军,今日我带陈逆首级来见你。\"曾国荃的声音突然提高,\"三河镇之仇,今日得报!\"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声的议论。鲍超上前一步:\"九帅,可否让末将也看一眼这逆贼?\" 曾国荃点头应允。鲍超凝视着匣中的首级,突然狠狠啐了一口:\"狗贼!你也有今天!\"这位以勇猛着称的将领竟红了眼眶,\"李大哥,你看到了吗?这厮终于伏诛了!\"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几位与李续宾交好的将领纷纷上前,对着陈玉成的首级唾骂。 曾国荃没有制止,他知道这些人需要这样的宣泄。 \"够了。\"良久,曾国荃才抬手示意,\"将首级焚化,以祭奠三河镇阵亡将士。\" 亲兵将木匣投入火盆,火焰猛地蹿高,发出噼啪的响声。 曾国荃注视着燃烧的火焰,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三河镇那场大火——李续宾率五百亲兵断后,最终全军覆没的惨烈景象。 仪式结束后,众将领依次上前行礼。曾国荃注意到李光久直站在一旁,神情木然,似乎还未从丧父之痛中走出。久 \"贤侄,\"曾国荃走到少年身边,\"这三万两白银,一半用于修缮陵墓,一半作为你母子日后生活之资。我与你父有生死之交,今后你便如同我亲子一般。\" 李光久跪下叩头:\"谢叔父大恩。\" 曾国荃连忙扶起他:\"不必如此。你父亲当年救我性命,恩同再造。 这些银两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他顿了顿,\"你可愿随我去南京?那里有最好的学堂,我可以为你请最好的老师。\" 少年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母亲体弱多病,我不忍远离。再者,父亲陵墓在此,我当守孝三年。\" 曾国荃叹息一声,不再勉强。他转向其他将领:\"诸位远道而来,今晚就在荷塘镇歇息。明日一早,各自返回驻地。\" 众人领命而去。夕阳西下,陵园内渐渐安静下来。 曾国荃让亲兵们也退下,独自一人留在墓前。 秋风渐凉,吹动他的衣袍。曾国荃缓缓跪在墓前,终于卸下了白天维持的威严面具。 \"续宾兄……\"他声音哽咽,\"我来晚了。\" 一滴泪水终于落下,砸在青石板上。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湘军悍将,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吉安城下那一箭,本该要了我的命。是你背着我杀出重围……三河镇那一战,本该是我去断后,你却抢了军令……\"曾国荃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你总是这样,把生的机会留给别人……\" 暮色四合,山间响起虫鸣。曾国荃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将剩下的酒全部洒在墓前。 \"陈玉成那厮,我亲手剐了他三百六十刀!每一刀都喊着你的名字!\"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可是这有什么用?你再也回不来了……\" 远处,刘松山不安地望着陵园方向。他跟随曾国荃多年,从未见过主帅如此失态。 \"要不要去劝劝大人?\"一名亲兵小声问道。 刘松山摇摇头:\"让大人一个人待会儿。这些年,他憋得太久了。\" 陵园内,曾国荃已经平静下来。 他抚摸着墓碑上李续宾的名字,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承嗣。你李家血脉,绝不会断绝。\"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曾国荃仰头望去,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李续宾爽朗的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对着墓碑深深三拜。 \"续宾兄,安息。来世,我们还做兄弟。\" 夜风送来远处荷塘的清香,如同一个温柔的回应。 曾国荃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转身走向等待他的亲兵们。月光下,他的背影挺拔如松,仿佛刚才的脆弱从未存在。 --- 第85章 引湘入淮曾大帅嫁妆 庐州的冬日格外阴冷,刺骨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在李鸿章的脸上如同刀割。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校场上,望着下面稀稀拉拉的几百名新兵,心中一片冰凉。 \"大人,今日又跑了十七个。\"亲兵统领周盛波低声报告,声音里满是无奈。 李鸿章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呼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了一层薄霜。 这是他回安徽老家练兵的第二年,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朝廷给的饷银不足,地方士绅又推三阻四,招募来的不是地痞无赖就是走投无路的贫民,连基本的队列都站不整齐。 \"传令下去,今日操练取消。\"李鸿章摆了摆手,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 帐内炭火微弱,李鸿章坐在案前,盯着桌上那封来自恩师曾国藩的信件。 信中询问练兵进展,言辞温和却让他羞愧难当。 他提笔想写回信,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片,却不知从何写起。 \"报——\"帐外传来急促的喊声,\"曾大帅派来的信使到了!\" 李鸿章猛地站起,打翻了砚台。他顾不得擦拭衣袍上的墨迹,快步走出营帐。 一名风尘仆仆的湘军士兵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封信函。 \"曾帅命小人星夜兼程送来,请李大人亲启。\" 李鸿章接过信,指尖微微发抖。 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语:\"少荃吾弟见字如晤,闻弟练兵艰难,兄心甚忧。请速来安庆一叙,共商大计。\" 数日后,安庆两江总督衙门。 李鸿章风尘仆仆地赶到时,曾国藩正在书房批阅公文。 听到通报,这位湘军统帅立刻放下毛笔,亲自迎到院中。 \"少荃来了!\"曾国藩笑容满面,拉住李鸿章的手上下打量,\"瘦了,也黑了。\" 李鸿章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撩起衣摆就要行大礼,被曾国藩一把扶住。 \"师生之间,不必如此。\"曾国藩拉着他的手走进书房,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让李大人先沐浴更衣,再备一桌好菜。\" 沐浴后的李鸿章换上了干净衣裳,与曾国藩对坐用膳。 几杯热酒下肚,他终于鼓起勇气:\"老师,学生无能,辜负了您的期望。在安徽练兵一年有余,至今不成气候。\" 曾国藩夹了一筷子腊肉放在他碗里,不紧不慢地问:\"具体有何困难?\" \"一是粮饷不足,朝廷拨付有限,地方士绅又不愿捐助; 二是兵源匮乏,稍有能耐的都去投了湘军,剩下的不是老弱就是无赖; 三是\"李鸿章声音低了下去,\"学生缺乏带兵经验,实在\" 曾国藩忽然笑了:\"少荃啊,你可知我初练湘军时,情况比你还要糟糕?\" 李鸿章抬头,看见老师眼中满是鼓励。 \"当年我在衡阳练兵,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士兵用竹竿当长矛。\" 曾国藩回忆道,\"你现在的处境,比我当年好多了。\" \"可是老师\" 曾国藩摆摆手:\"我这次叫你来,就是要助你一臂之力。\"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地图,在桌上铺开,\"你看这里。\" 李鸿章凑近一看,是长江下游的地形图,曾国藩的手指正点在上海的位置。 \"上海?\"李鸿章疑惑不解。 \"上海租界的洋人和本地士绅联名上书,请求派兵保护。\" 曾国藩眼中闪烁着精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鸿章心跳加速:\"老师的意思是\" \"我打算派你率军东进,保卫上海。\"曾国藩一字一句道,\"为此,我会拨给你两营湘军精锐,外加五万两饷银。\" 李鸿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两营湘军!那可是战功赫赫的百战之师,曾国藩的心头肉。至于五万两银子,更是天文数字。 \"老师,这这太贵重了\"李鸿章声音发颤。 曾国藩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不帮你帮谁?\"他指着地图继续道,\"上海乃通商要地,关税丰厚。你若能站稳脚跟,粮饷自不愁。\" 李鸿章突然明白了老师的深意——这是在给他一条生路,一个崛起的机会。 \"学生学生不知如何报答\"李鸿章热泪盈眶。 曾国藩笑道:\"好好干,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鸿章留在安庆,与曾国藩日夜商讨东进计划。 曾国藩不仅调拨了程学启、郭松林两营精锐湘军,还亲自挑选了十几名经验丰富的营官和幕僚随行。 \"这些人都能独当一面,你要善加使用。\" 曾国藩叮嘱道,\"特别是程学启,此人勇猛善战,可为你左膀右臂。\" 临行前夜,曾国藩突然来到李鸿章下榻的院落。他让随从抬进两口大箱子。 \"这是\"李鸿章疑惑地打开,顿时惊呆了。一箱是崭新的洋枪,另一箱则是白花花的银子。 \"洋枪两百支,是我从广东购得的;银子两万两,是我的私蓄。\" 曾国藩轻描淡写地说,\"上海华洋杂处,这些或许用得上。\" 李鸿章跪倒在地,泪流满面:\"老师大恩,学生没齿难忘!\" 曾国藩扶起他,语重心长地说:\"少荃,此去上海,既要防长毛,也要与洋人周旋。记住,外柔内刚,方为上策。\" 次日清晨,安庆码头旌旗招展。 三千精锐整装待发,其中一千是曾国藩拨给的湘军老兵,个个虎背熊腰,军容严整; 另外两千是李鸿章在安徽新募的兵勇,经过湘军军官的短期训练,也已初具模样。 曾国藩亲自来送行。他站在码头上,看着意气风发的李鸿章,眼中满是欣慰。 \"老师保重,学生定不负所托!\"李鸿章深深一揖。 \"去。\"曾国藩挥挥手,\"记住,为将者当爱兵如子。\" 春风吹动战旗,船队缓缓驶离码头。李鸿章站在船头,望着恩师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晨雾中。 他握紧拳头,暗自发誓一定要在上海闯出一片天地。 船行至江心,亲兵周盛波来报:\"大人,程将军请示是否按计划在芜湖停靠补给?\" 李鸿章回过神来,挺直腰板:\"按原计划进行。传令各营,加强戒备,防止长毛偷袭。\" 他转身望向东方,那里是上海的方向,也是他命运转折的地方。 有了恩师倾囊相授的\"嫁妆\",这支以湘军为骨干、融合皖北子弟的新军,即将在历史舞台上崭露头角。后人会称他们为——淮军。 第86章 炮火洗横江 金沙江的怒涛拍打着南岸的峭壁,石达开站在横江镇外的白果坪高地上,远眺对岸清军连绵的营垒。 他的身后,是六万太平军精锐,这些从广西转战千里、历经天京事变仍誓死追随的老兵,是翼王最后的脊梁。 “骆秉章把四川的湘军全调来了。”,部将李福猷低声道。 石达开冷笑:“刘岳昭?湖南提督周宽世辖下的那个‘果毅营’,不过仗着火炮多。” 他攥紧腰间的佩剑,剑鞘上“斩妖”二字已被磨得发亮。 自天京出走后,他辗转六省,唯有攻下成都,才能在这乱世中再起风云。 三十里外的捧印场,刘岳昭正擦拭着一门新到的西洋炸炮。 这位湘军悍将年近四十,眉宇间透着冷峻。 骆秉章的信摆在案头:“横江若失,全川震动。务必歼灭石逆于此。” 他望向沙盘,横江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石达开在此筑垒三十余座,卡坚路险,俨然铁桶。 “翼王善用‘夹江为营’,这次,我要让他无处可逃。”,刘岳昭暗暗的在黑暗里捏紧了拳头。 1863年1月8日,黄鳝沟 黎明时分,湘军的炮火撕裂了寂静。 三十门劈山炮、十二门西洋炸炮同时怒吼,铅弹与开花弹如暴雨般砸向太平军的土垒。 白果坪阵地上,木栅被炸得粉碎,碎石混着残肢飞溅。 “清妖的火炮……怎会如此之多?”,一名太平军哨官刚喊出口,便被一枚炮弹掀上半空。 刘岳昭站在黄金井的高坡上,手持千里镜,冷眼看着太平军营垒在炮火中摇晃。 湘军的战术简单而残酷:先用火炮轰垮工事,再以抬枪队压制,最后步兵冲锋。 这套“反客为主”的打法,是湖南提督周宽世从戚继光兵书中学来,专克太平军的野战优势。 石达开亲临前线,命令士兵伏低避炮,待湘军逼近再反击。 太平军的鸟枪和土炮射程不足,只能咬牙忍耐。 炮击持续了整整三日,双龙场的三十座营垒被夷平大半,关河的河水被染成暗红。 --- 1863年1月30日,炮火暂歇的深夜,云南提督胡中和率两千精兵,沿后山秘道摸进横江镇。 与此同时,太平军部将郭集益、冯伯年突然倒戈,打开西门引清军入城。 火光冲天中,石达开的中军大营被焚,囤积的粮草化为灰烬。 “翼王!西路已断,退往燕子坡!”,李福猷满脸烟尘,拽住石达开的马缰。 石达开望向溃散的部队,喉头滚动——这些老兵跟随他转战七年,如今却像稻草般被炮火收割。 他想起离京时对洪秀全的誓言:“臣必为天国开疆拓土……”,而今,连四川的泥土都未能踏足。 1863年2月,石达开残部退至金沙江畔时,仅剩万余人。 石达开回头望去,横江的硝烟仍未散尽。刘岳昭没有追击——此战歼敌四万,湘军亦伤亡惨重。 但朝廷的嘉奖已快马送至:刘岳昭擢升云南按察使,从此步入封疆大吏之列。 “早知如此,当初该直取成都……”,石达开喃喃道。 幕僚苦笑:“我军无重炮,无水师,纵使渡江,又如何攻破骆秉章的坚城?”翼王沉默。 他忽然明白,自己败给的不仅是湘军的火炮,更是整个时代的碾压,西洋军械、湘军的“主客之道”。 湘军用其最先进的铁与火的枪械炮弹,将太平天国的旧梦击碎。 三个月后,石达开在紫打地强渡大渡河,洪水与土司的围剿终结了他的最后一搏。 而刘岳昭的名字,从此与“横江大捷”一同载入湘军战史。 这场战役没有英雄,只有胜者与败者。火炮轰鸣之下,旧时代的悍将终究敌不过新世界的铁律。 第87章 淮军初战虹桥 同治元年春,上海码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雾中。 黄浦江上,几艘外国商船静静地停泊着,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李鸿章站在甲板上,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炬地望着远处模糊的上海轮廓。 他身着褪色的蓝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条已经磨出毛边的布带,头顶的瓜皮帽下,几缕灰白的发丝被江风吹得微微颤动。 这位三十九岁的淮军统帅面容清瘦,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大人,士兵们已经在底舱待了三天三夜,不少人开始发热咳嗽。\"副将张树声快步走来,压低声音报告道。 李鸿章眉头微蹙,转身走向船舱入口。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臭、呕吐物和霉味的浊气扑面而来。 昏暗的船舱里,密密麻麻挤满了淮军士兵,他们或坐或卧,大多衣衫褴褛,面色蜡黄。 由于长期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船舱里,许多人身上已经起了疹子,更有甚者因晕船而呕吐不止。 \"大人来了!\"有人低声喊道,士兵们纷纷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行礼。 \"都坐着别动!\"李鸿章抬手制止,声音虽轻却充满威严。 他蹲下身,查看一名正在发抖的年轻士兵的情况,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烧得不轻。\" \"回大人,小的没事\"年轻士兵声音虚弱,却强撑着想要站起来。 李鸿章解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士兵身上,\"先披着,等上岸后立刻找大夫。\" 他转向张树声,\"传令下去,所有发热的士兵优先登岸安置。\" \"可是大人,上海道台派来的人说,要等天黑后才能秘密登岸,以免被长毛探子发现\"张树声面露难色。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人命关天,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刻派人上岸联系,就说我李鸿章说的,必须马上安排大夫和干净住处!\" \"是!\"张树声不敢再多言,匆匆离去。 李鸿章继续在船舱中巡视,不时停下来询问士兵的情况。 当他走到角落时,发现一名老兵正用一块脏布包扎自己溃烂的脚踝。 \"老周,你的脚怎么了?\"李鸿章认出了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 \"没事大人,就是在安庆突围时中的箭伤,一直没好利索\"老周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残缺的黄牙。 李鸿章蹲下身,亲自为老周检查伤口。伤口已经化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这伤必须立刻处理,否则你这只脚就保不住了。\"他转头喊道,\"来人!把老周抬到甲板上去,准备热水和干净布条!\" \"大人,使不得啊!\"老周急得直摆手,\"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当\" \"胡说!\"李鸿章沉下脸,\"淮军上下,每一个兄弟都是我的手足。没有你们,我李鸿章什么都不是!\" 当日下午,淮军开始分批登岸。士兵们拖着虚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下跳板。 他们衣衫不整,面色憔悴,不少人还拄着临时找来的木棍当拐杖。 码头上,一些早起的小商贩和苦力远远围观,指指点点。 \"看呐,这就是朝廷派来打长毛的军队?怎么跟叫花子似的!\" \"听说领头的是个姓李的,以前在曾国藩手下做事\" \"就这模样还想打长毛?别被太平军一个冲锋就吓尿裤子了!\" 嘲笑声隐约传入耳中,淮军士兵们低着头,拳头却暗暗攥紧。 李鸿章走在队伍最前面,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腰杆挺得更直了。 淮军临时驻扎在城西一片废弃的宅院里。当天夜里,李鸿章召集众将议事。 简陋的厅堂里,一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照在众人凝重的脸上。 \"诸位,\"李鸿章环视一圈,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们初来乍到,上海官绅对我们多有疑虑。但最紧迫的是,探马来报,长毛慕王谭绍光率十万大军正向上海逼近,前锋已至虹桥一带。\" 将领们面面相觑,脸上难掩忧色。淮军虽号称万人,实际能战者不过六千,且初来江南,水土不服者众多。 \"大人,我们装备简陋,士兵又多有病患,不如先固守城内\"一名参将小心翼翼建议道。 \"不可!\"李鸿章拍案而起,\"若龟缩城内,不仅士气尽失,更会让上海官绅彻底看轻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在虹桥阻击长毛前锋!\" 他走到墙上挂着的手绘地图前,指着虹桥一带,\"此地乃通往上海要道,若能在此挫败长毛锐气,必能大涨我军威名!\" 次日黎明,李鸿章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带领几名亲信前往虹桥勘察地形。 他们换上便装,扮作商人模样,骑马缓缓前行。春日的江南,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一片。 远处村庄炊烟袅袅,看似平静祥和,却暗藏杀机。 \"大人,前面就是虹桥了。\"亲兵低声提醒道。 李鸿章勒住马缰,眯眼观察。 虹桥横跨一条小河,桥面不宽,仅容两辆马车并行,桥两侧是茂密的竹林和几处高低起伏的土丘。 他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微上扬。 \"好地方真是设伏的好地方啊!\" 回到营地,李鸿章立刻召集将领部署作战计划。 他在地图上画了几个箭头,\"长毛必从北面来,我们派一营兵力正面诱敌,主力则埋伏在这片竹林和土丘后。待敌过半渡桥,伏兵齐出,可一举击溃之!\" \"大人妙计!\"张树声赞叹道,\"但谁来做诱敌之兵?此任务凶险万分\" \"本官亲自带队!\"李鸿章斩钉截铁地说。 众将大惊,纷纷劝阻:\"大人乃一军统帅,岂可亲身犯险!\" \"请大人三思!\" 李鸿章抬手止住众人议论,\"正因为我是统帅,才更应该身先士卒!淮军初建,士兵们对我尚未信服,此战我必须亲自上阵,方能鼓舞士气!\" 四月十二日清晨,薄雾笼罩着虹桥。李鸿章身着普通士兵服装,手持一杆火枪,站在桥北三百步外的一处矮墙后。 他身边是精心挑选的五百名精锐,个个眼神坚毅,紧握武器。 \"记住,\"李鸿章低声嘱咐,\"稍后交战,只许败不许胜,且战且退,务必将长毛引入伏击圈!\" 远处,尘土飞扬,太平军前锋部队出现了。他们打着\"慕\"字大旗,约有两千余人,步伐整齐地向虹桥推进。 \"准备!\"李鸿章举起手,所有士兵屏息凝神。 当太平军进入射程,李鸿章猛地挥下手,\"放!\" 一排枪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太平军应声倒下数人。 太平军显然没料到会遭遇伏击,一时阵型大乱。 \"杀啊!\"李鸿章率先跃出矮墙,带领士兵冲向敌阵。 他虽已年近四十,但动作矫健如年轻人,几个箭步就冲入敌群,举枪刺倒一名太平军小头目。 两军短兵相接,厮杀声震天。淮军按照计划,在给予敌军一定杀伤后开始佯装不支,缓缓后撤。 \"清妖撑不住了!兄弟们追啊!\"太平军见淮军败退,士气大振,呐喊着追过虹桥。 李鸿章边战边退,眼角余光观察着战场形势。当太平军大半已过桥,而后续部队正拥挤在桥面上时,他猛地吹响挂在胸前的铜哨。 \"杀——!\" 刹那间,两侧竹林中伏兵四起,枪声如爆豆般响起。 桥上的太平军成了活靶子,惨叫着倒下。淮军主力从三面包抄而来,将过桥的太平军团团围住。 \"不要放走一个!\"李鸿章高喊着,亲自率领一队骑兵从侧翼杀入敌阵。 他手持一把缴获的太平军大刀,左劈右砍,所向披靡。一名太平军将领见状,挺枪直刺李鸿章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老周从旁冲出,用身体挡在李鸿章面前。 \"大人小心!\"长枪刺入老周肩膀,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老周!\"李鸿章目眦欲裂,一刀斩下那名太平军将领的首级。 他翻身下马,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周,\"坚持住!军医马上就到!\" \"大人老周没给您丢脸\"老周脸色惨白,却还强撑着笑容。 \"好兄弟,你是淮军的骄傲!\"李鸿章声音哽咽,亲手为老周包扎伤口,\"来人!送老周回营医治!\" 战局已定,过桥的太平军被全歼,未过桥的仓皇逃窜。淮军大获全胜,缴获大批武器粮草。 当夜,淮军营地篝火通明,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分享着战利品。 李鸿章却独自站在营帐外,望着满天星斗出神。 \"大人,统计出来了。\"张树声走来报告,\"此战歼敌八百余人,俘获三百,我军阵亡四十六人,伤一百二十余人。\" 李鸿章点点头,脸上并无喜色,\"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加倍发放,伤者要好生照料。特别是老周,要用最好的药。\" \"大人爱兵如子,将士们都很感动。\"张树声由衷地说,\"今日一战,大人身先士卒,亲自冲锋陷阵,全军上下无不钦佩!\" 李鸿章轻叹一声,\"为将者,当与士卒同甘共苦。今日之胜,全靠将士用命。\" 他转身望向灯火通明的上海方向,\"经此一役,看谁还敢说我淮军是叫花子军!\" 正如李鸿章所料,虹桥之战的消息传开后,上海官绅对淮军的态度大为改观。 原先嘲笑淮军的商人们纷纷送来犒劳物资,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洋人也开始正视这支新兴的武装力量。 五日后,李鸿章在临时衙门接见上海道台吴煦和几位士绅代表。 \"李大人用兵如神,真乃国家栋梁!\",吴煦满脸堆笑,与初见时的冷淡判若两人,\"不知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鸿章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淡淡道:\"长毛虽受小挫,主力犹在。本官已派人探查清楚,慕王谭绍光亲率大军驻扎在奉贤一带,意图再犯上海。\" \"这这可如何是好?\"士绅们面露惧色。 \"诸位不必惊慌。\"李鸿章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本官已有破敌之策。淮军虽初来乍到,但保上海平安,责无旁贷!\" 待众人离去,李鸿章走到窗前,望着黄浦江的滚滚波涛,眼神队遂,似有所思……。 虹桥大捷后的第八日清晨,李鸿章早早起身,换上一件半旧的藏青色长衫,独自向伤兵营走去。 晨露未曦,他的靴子踩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营地里已有炊烟升起,几个早起的士兵见到他,慌忙行礼,李鸿章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忙自己的事。 伤兵营设在宅院最通风的西厢房,门口挂着防蚊的纱帘。 李鸿章掀帘而入,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二十几张简易床铺上躺着此战负伤的淮军将士,两名军医正忙着给伤员换药。 \"大人!\"一名军医发现李鸿章,惊讶地要行礼。 \"不必多礼。\"李鸿章压低声音,\"伤员们情况如何?\" \"回大人,大多伤势稳定,只是\"军医犹豫了一下,\"老周伤势较重,昨夜发了高热,刚刚退了。\" 李鸿章眉头一皱,快步走向最里面的床铺。 老周闭眼躺着,脸色蜡黄,左肩缠着的白布上渗着淡红色的血水。床边木凳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已经凉了。 \"老周。\"李鸿章轻声唤道,在床沿坐下。 老周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大人\"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李鸿章伸手试了试老周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 他端起药碗,用勺子搅了搅:\"药都凉了,我让人热热再喝。\" \"不不用麻烦\"老周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李鸿章按住他,转头对军医道,\"去拿热药来,再煮些稀粥。\" 军医匆匆离去。李鸿章亲自扶起老周,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一勺一勺喂他喝药。 周围的伤员们都看呆了,他们从未想过堂堂统帅会如此对待一个普通士兵。 \"苦\"老周皱着脸。 \"良药苦口。\"李鸿章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救我一命,这点苦算什么。\" 老周眼中泛起泪光:\"大人折煞小人了老周这条贱命\" \"胡说!\"李鸿章沉下脸,\"在我淮军,没有贵贱之分。你们都是我的手足兄弟。\" 这时军医端着热好的药回来,见状也愣住了,李鸿章接过药碗,继续喂老周喝完,又亲自用帕子替他擦了嘴角。 \"大人\"旁边床上一名年轻士兵忍不住哽咽,\"小的们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对!赴汤蹈火!\"其他伤员也纷纷附和。 李鸿章环视众人,目光深沉:\"诸位安心养伤。淮军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流血牺牲的兄弟。\" 他起身,郑重地向伤兵们拱手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刚出伤兵营,张树声匆匆赶来:\"大人,英国领事麦华陀和法国领事爱棠来访,已在花厅等候。\" 李鸿章眉头一挑:\"哦?洋人鼻子倒是灵。\"他整了整衣冠,\"走,去见见。\" 花厅里,两位领事正端着茶杯低声交谈。见李鸿章进来,他们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却掩不住眼中的审视。 \"李大人,恭喜贵军取得虹桥大捷。\"麦华陀操着生硬的官话说道,他身材高大,留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一双蓝眼睛锐利如鹰。 \"小小胜利,不足挂齿。\"李鸿章淡然一笑,在主位坐下,\"不知二位领事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爱棠是个精瘦的法国人,他放下茶杯,直入主题:\"李大人,我们观察到贵军作战勇敢,但装备略显陈旧。大英帝国和法兰西愿意向淮军出售最新式的步枪和火炮。\" 李鸿章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露声色:\"领事先生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朝廷有令,不得私购洋械\" \"李大人,\"麦华陀打断他,\"上海租界需要保护。如果淮军有更好的武器,对我们都有利。\"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价格可以商量。\" 李鸿章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间隙思考。洋人主动示好,这是难得的机会。但若处理不当,恐会惹来朝廷猜疑 \"此事容本官考虑几日。\"他最终说道,\"不过,本官倒想先请教二位,不知租界内可有精通西洋炮术的教官?\" 两位领事对视一眼,露出笑容。 当日下午,上海道台吴煦派人送来请帖,邀李鸿章晚间赴宴庆功。 张树声拿着烫金请帖,面露忧色:\"大人,这吴煦前倨后恭,怕是宴无好宴。\" 李鸿章正在批阅军报,闻言头也不抬:\"鸿门宴也得去。传令下去,备一份厚礼。\" 华灯初上,道台衙门张灯结彩。吴煦亲自在门口相迎,他五十出头,圆脸微胖,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着,看似和善却暗藏精明。 \"李大人!久仰久仰!\"吴煦热情地拱手,\"虹桥一战,大人威震江南啊!\" 李鸿章还礼:\"吴大人过奖。保境安民,分内之事。\" 宴席设在花厅,陪客都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官员和士绅。 酒过三巡,一名姓赵的盐商突然开口:\"听闻李大人的淮军英勇非常,不知能否长期驻守上海?眼下长毛虽退,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啊。\"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李鸿章。 李鸿章放下筷子,微微一笑:\"淮军奉旨剿匪,驻防何处,当听朝廷调遣。不过\" 他话锋一转,\"若上海父老不嫌弃,本官倒是愿意在此多驻些时日。\" \"太好了!\"赵盐商拍手,\"有李大人坐镇,我等安心矣!\" 吴煦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笑道:\"只是上海地小物薄,恐难供养大军啊。\" 李鸿章早料到这一手,从容道:\"吴大人多虑了。淮军自备粮饷,绝不扰民。相反,本官还打算疏通商路,让上海更加繁荣。\" \"哦?\"几位商人立刻来了兴趣。 \"本官观察上海码头淤塞严重,商船进出不便。若能组织兵勇疏浚,再派兵保护商队,想必对各位生意大有裨益。\"李鸿章侃侃而谈。 商人们纷纷点头称赞。吴煦见势不妙,急忙岔开话题:\"李大人用兵如神,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鸿章目光炯炯:\"慕王谭绍光虽败,主力犹存。本官已派人探查,其部现盘踞奉贤一带。淮军不日将主动出击,一举歼灭之!\" \"这\"吴煦脸色微变,\"大人初来乍到,不如先休整\" \"兵贵神速。\"李鸿章斩钉截铁,\"若等长毛恢复元气,上海危矣!\" 宴席散去时,吴煦不得不承诺提供五千两军饷和城东一片营地给淮军长期使用。 李鸿章走出道台衙门,夜风拂面,他深深吸了口气。 \"大人高明。\"跟在身后的张树声低声道,\"既得了实惠,又堵住了吴煦的嘴。\" 李鸿章冷笑:\"这些地方官,只知自保。若不逼一逼,怎肯出力?\" 翌日清晨,李鸿章带着亲兵巡视虹桥战场。 春雨过后,战场上残留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只有折断的兵器和烧焦的旗帜还散落四处,诉说着那日的惨烈。 \"大人,此战我军虽胜,但伤亡不小。\"张树声指着地上几处掩埋的痕迹,\"长毛火器虽不如我军精良,但人数众多,冲锋悍不畏死。\" 李鸿章蹲下身,捡起一枚变形的铅弹,在掌心掂了掂:\"西洋列强早已用上后膛枪,射程、精度远胜我们这种老式火铳。\" 他站起身,目光坚定,\"必须更新装备,否则下次遭遇长毛主力,胜负难料。\" \"可是朝廷\"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鸿章沉声道,\"你今日就去联系英国领事,先买两百支恩菲尔德步枪,再雇两名炮术教官。\" \"遵命!\"张树声精神一振,\"有了洋枪洋炮,看长毛还敢嚣张!\" 正说话间,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探子滚鞍下马:\"报!慕王谭绍光联合纳王郜永宽、忠王李秀成部,率五万大军向上海杀来,前锋已过南翔!\" 张树声脸色大变:\"五万!大人,这\" 李鸿章却出奇地平静,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来得正好。传令各营,准备迎敌!\" 回到大营,李鸿章立刻召集众将议事。他站在地图前,手指点在南翔位置:\"长毛此番来势汹汹,但有三点可为我所用。\" 众将屏息聆听。 \"其一,长毛虽众,却是几股势力拼凑,指挥必不统一; 其二,南翔至上海水路纵横,大股兵力难以展开; 其三\"李鸿章嘴角微扬,\"他们不知我军已得洋人支持,可出其不意。\" \"大人意思是\"一名参将疑惑道。 \"主动出击,半渡而击之!\"李鸿章一拳砸在地图上,\"就在南翔与上海之间的野鸡墩设伏,打他个措手不及!\" 众将面面相觑,既敬佩又担忧。淮军虽士气高涨,但面对五万大军,毕竟实力悬殊。 \"诸位不必忧虑。\"李鸿章看穿众人心思,\"本官已有妙计。张树声!\" \"末将在!\" \"你率五百精兵,多带旗帜锣鼓,明日黄昏时分绕到长毛侧后,虚张声势,做出大军来援之态。\" \"遵命!\" \"其余各营,今夜秘密开拔,埋伏在野鸡墩两侧芦苇荡中。待长毛前锋过了一半,听我号令一齐杀出!\" 部署完毕,众将各自离去准备。李鸿章独自站在院中,仰望星空。 他知道,这一战将决定淮军能否在上海真正站稳脚跟。胜,则名利双收;败,则万劫不复。 \"大人,老周求见。\"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让他进来。\" 老周左臂吊着绷带,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大人,听说要打仗了?老周请求归队!\" \"胡闹!\"李鸿章皱眉,\"你的伤\" \"不碍事!\"老周挺直腰板,\"老周左手不能用,右手还能拿刀!再说\"他压低声音,\"大人身边不能没有老人护卫。\" 李鸿章心中一暖,拍了拍老周的肩膀。 其实此时,李鸿章心里想的是师父曾国藩,送他离开安庆时的谆谆教导,带兵当爱兵如子,这样才能有士兵为你拼死向前,为将者方能成就大事业……。 ipaoshuba.net 林启荣的刀锋劈开晨雾时,他听见了此生最刺耳的金属嘶鸣。 十二门阿姆斯特朗后膛炮的炮口喷出硫磺色的火1焰,七宝街青石板上腾起的烟柱里裹挟着血肉碎块。 这位翼王旧部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兵队长被开花弹击中,那个能单手举起石锁的壮汉瞬间化作漫天血雨,只剩半截系着红绸的大刀插在焦土中。 \"妖术!洋妖的妖术!\"前排的刀牌手们惊恐后退,他们能直面清妖的箭雨,却无法理解这种隔着三百步就能将人撕碎的武器。 林启荣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嘉兴俘获的英国商船,那些刻着奇怪符号的金属管被当作废铁扔进了熔炉。 华尔站在法租界的了望塔上,透过单筒望远镜欣赏自己的杰作。 太平军猩红的头巾在硝烟中时隐时现,像极了伦敦剧院里蹩脚演员挥舞的破布。 他掏出怀表——七分二十八秒,整条七宝街的抵抗力量已经瓦解。 \"告诉程将军,该他的开花炮登场了。\"这个美国冒险家舔了舔嘴角的硝烟味,突然瞥见东南方徐家汇腾起的烟柱。 那里有座天主教堂,尖顶的十字架正在朝阳中泛着冷光。 李秀成的手指拂过鎏金圣像的底座,指腹沾了层薄灰。徐家汇天主堂的彩绘玻璃将阳光割裂成诡异的紫色,照在他绣着龙纹的箭袖上。 参军捧着装满墨西哥鹰洋的檀木匣,银币碰撞声在空旷的穹顶下格外清脆。 \"忠王殿下,上帝会保佑他的子民。\"艾约瑟牧师的中文带着古怪的伦敦腔,胸前的银十字架随着呼吸起伏。 李秀成注意到牧师的皮鞋沾着新鲜泥浆,后跟上沾着片芦苇叶——这种水草只生长在黄浦江入海口。 突然传来的爆炸声震落彩窗碎片,李秀成拔剑转身的瞬间,瞥见忏悔室帘幕的异常晃动。 三个时辰前,他亲手将五千精锐埋伏在高桥镇的芦苇荡,此刻那里应该升起狼烟。 \"牧师可知''圣库''制度?\"忠王突然用剑尖挑起木匣,银币哗啦啦洒在圣坛上,\"天朝子民皆兄弟,这些身外之物本应\" 话音未落,西南城墙突然传来震天欢呼。 透过破碎的彩窗,李秀成看见法租界方向升起三色信号烟,那是他与英法领事约定的盟军信号。 程学启的指甲深深掐进城墙砖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屠杀。 淮军的劈山炮在百米外炸出弹坑,可那些头扎黄巾的亡命徒竟踩着弹片继续冲锋。 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填平,有个只剩半截身子的太平军还在用佩刀敲击云梯。 \"装填霰弹!\"随着法籍教官的吼声,洋枪队第二排士兵齐刷刷举起雷明顿步枪。 程学启闻到了熟悉的鸦片烟味——这些印度士兵每射击五轮就要抽一口烟膏保持镇定。 \"砰砰砰!\" 暴雨般的铅弹横扫过攻城梯,正在攀爬的二十多名圣兵像断线木偶般坠落。有个少年后背中弹摔在尸堆上,怀里还紧紧攥着本浸血的《天父诗》。 程学启突然想起昨日在城隍庙看到的西洋画报,上面印着伦敦博览会的蒸汽锤机,此刻眼前的杀人机器竟与之神似。 \"小心火瓶!\"亲兵的尖叫让程学启回过神来,三支燃烧的陶罐正划着弧线飞向炮位。 千钧一发之际,华尔的马队从侧翼杀出,柯尔特转轮手枪的连射将空中火罐凌空打爆。 李秀成撕开火漆封口的密函时,指尖沾到了鸦片膏的甜腻。 这是从华尔副官尸体上搜出的信件,羊皮纸上用法文写着\"高桥镇伏兵部署图\"。 忠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金冠上的东珠串子扫过案头烛台,将艾约瑟赠送的圣经烧出焦痕。 \"圣库的银箱呢?\",他转头质问库丞,却看见满地散落的雷明顿枪械说明书。 三个月前从洋商那里换来的二十万两官银,此刻正在吴淞江口的蒸汽船上变成屠杀天兵的武器。 城墙外突然响起尖锐的汽笛声,忠王踉跄着爬上望楼。血色残阳中,六艘悬挂米字旗的炮舰正逆流而上,甲板上的阿姆斯特朗炮泛着幽蓝冷光。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那些领事馆尖顶的十字架,与天王府的圣像终究不是同一位上帝。 \"传令撤兵。\",李秀成的声音突然苍老十岁。他最后望了眼徐家汇的教堂尖顶,那里正升起象征交易完成的黑色气球。 阿贵躺在苏州河畔的芦苇丛中,腹部的枪眼不断渗出温热。 这个广西矿工出身的圣兵望着渐暗的天空,恍惚看见金田村的老槐树。 他怀里揣着半块没送出去的十字架银饰,这是攻占宁波时从法国神父那里得来的战利品, 本想送给即将分娩的妻子。 河对岸突然亮起煤气灯,大英银行的铜门在夜色中缓缓开启。 华尔与李鸿章并肩而行,身后骡车上的木箱印着\"圣库\"朱漆。 几个印度士兵用刺刀挑起黄头巾当战旗,却没人注意暗渠里漂浮的《新遗诏圣书》。 法租界方向传来管风琴的圣咏,与吴侬软语的招魂曲交织成诡异的安魂曲。 当最后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时,阿贵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银十字架。 月光透过镂空的荆棘纹样,在血泊中投下西洋钟表齿轮状的阴影。 第89章 洋枪队成常胜军 湖南提督衙门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周宽世将手中的信件轻轻放在案几上,指尖微微颤抖。 那是华尔写来的感谢信,字里行间洋溢着真挚的感激之情。 \"敬爱的周大人,若非您的指点与支持,我华尔至今仍是上海滩人人厌弃的流浪汉\"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 周宽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五月的长沙,夜风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学博士,竟穿越到了这个风云变幻的年代,从三河大战后,一路走来,成了湖南提督周宽世。 更荒谬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法改变那些早已镌刻在史书上的悲剧。 书桌上的青铜罗盘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旁边的玉佩上刻着繁复的纹路。 这两件随他一同穿越而来的古物,除了偶尔会莫名发热外,并未展现出任何神奇的力量。 \"大人,您还未歇息?\"门外传来他的后勤总管彭胜安的声音。 周宽世收回思绪:\"进来。\" 彭胜安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叠文书:\"松江府刚送来的战报,常胜军又打了一场胜仗。\" 周宽世接过文书,上面详细记载了华尔率领的洋枪队在青浦大败太平军的经过。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华尔\"二字,胸口一阵发紧。 \"大人自去年写信指点华尔改组洋枪队以来,这支队伍确实战无不胜。\" 彭胜安笑道,\"朝廷上下都对大人慧眼识人赞不绝口。\" 周宽世勉强扯了扯嘴角。他当然知道洋枪队会成功,在原本的历史中,这支队伍就是后来威名赫赫的\"常胜军\"。 但他更清楚,华尔将在数月后战死沙场。 \"彭叔,你先去休息,我再看看这些文书。\" 待彭胜安退下后,周宽世从暗格中取出一本手札,这是他穿越后凭记忆写下的历史大事记。 翻到标记的一页,上面赫然写着:\"1862年9月,华尔在慈溪之战中弹身亡,时年三十岁。\"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随之扭曲,周宽世合上手札,从怀中掏出那枚青铜玉佩。 温润的玉面上,细密的纹路仿佛在流动。 \"如果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历史会变成什么样?\"他喃喃自语。 聘请华尔来湖南担任军事教官前,华尔还是个在酒馆爱喝酒的酒鬼,那时的华尔还只是个在上海滩游荡的冒险家,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军事幻想。 周宽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华尔时的情景。那个高大健硕的美国青年在黄浦江边南京路上的酒馆里,正用蹩脚的中文向一个中国商人推销他的军事计划。 \"先生,只要给我一百个西洋人,我能为您训练出一支无敌的军队!\" 后来周宽世重金聘请华尔为湘军军事教官,改变了华尔的流浪命运,再后来一赠千金,帮华尔组建洋枪队,建议华尔改变洋枪队只用洋人这思想,让华尔考虑洋枪队加入中国人。 并用英语对华尔道:\"为什么不考虑招募中国人?他们比西洋人更了解这片土地。\" 这个建议改变了历史,至少是改变了华尔个人的历史。在周宽世的暗中支持下,华尔放弃了纯西洋人编制的想法,开始大规模招募中国士兵。洋枪队迅速扩张,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来复枪和榴弹炮。 周宽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孙子兵法》,书页间夹着一封密信,是三个月前华尔写给他的: \"亲爱的周大人,您改变了我的命运。从上海滩的流浪汉到如今的将军,这一切都源于您的指点,您教导我''知己知彼''的道理,让我明白在这片土地上作战,必须依靠了解它的士兵\" 烛光下,周宽世的眼角微微湿润。他知道华尔是个怎样的人,勇敢到鲁莽,忠诚到固执。 在原本的历史中,正是这种性格导致他在慈溪之战中冒进阵亡。 \"我必须做些什么。\",周宽世突然下定决心。他回到书桌前,铺开一张信笺,提笔写道: \"华尔将军阁下:闻君又获大捷,不胜欣慰。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将军勇猛过人,然临阵之时,万望以保全自身为要\" 写到一半,他颓然搁笔。这样的劝诫在之前的通信中已经写过多次,华尔每次回信都表示谨记在心,但周宽世知道,当战斗打响时,那个热血沸腾的美国青年还是会冲在最前面。 窗外传来淅沥的雨声。周宽世拿起青铜罗盘,指针诡异地指向北方不动。 自从穿越以来,这个罗盘就失去了指示方向的功能,却总在某些关键时刻莫名转动。 \"如果我能直接告诉他,数月后不要去慈溪\"周宽世摇摇头。历史有着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他越是试图改变某个细节,越会引发一系列意外事件将历史拉回正轨。 上个月,他曾派心腹送信给华尔,暗示明年浙江一带会有大疫,建议他避开那个时段用兵。 结果信使在途中遭遇山洪,信件全毁。而当他试图亲自前往上海时,长沙突然爆发民变,作为提督的他不得不留下处理。 \"大人!\"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周宽世收起思绪:\"何事?\" 亲兵推门而入,单膝跪地:\"禀大人,上海急报!华尔将军在追击太平军残部时遭遇伏击,身负重伤!\" 周宽世手中的青铜罗盘\"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什么时候的事?伤势如何?\" \"三日前的事,据说已经脱离危险。\" 周宽世长舒一口气,弯腰捡起罗盘。指针此刻正疯狂旋转,最终停在了东南方向。 这不是历史上的事件。周宽世迅速翻动手札,确认华尔在1861年并无重伤记录。他的干预已经造成了细微的变化,但大事件似乎依然无法撼动。 \"准备行程,我要去上海。\" \"大人,巡抚大人明日要来商议剿匪事宜\" 周宽世握紧罗盘:\"告诉巡抚大人,我有紧急军务必须亲自处理。\" 当周宽世风尘仆仆赶到上海时,华尔的伤势已经稳定。他在病榻上见到周宽世,苍白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周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华尔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周宽世按住他的肩膀:\"别动,小心伤口。\"他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将军,发现他比半年前成熟了许多,眼神中少了些莽撞,多了几分沉稳。 \"大人,我辜负了您的期望。\"华尔苦笑道,\"这次若不是副官及时拉住我,恐怕已经\" \"活着就好。\"周宽世在床边坐下,\"战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保全自己才能取得最终胜利。\" 华尔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大人,我一直想问,您为何如此信任我?在上海的外国人圈子里,我只是个爱吹牛的冒险家。\" 周宽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枚青铜玉佩:\"因为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将玉佩放在华尔手中,\"这个送给你,希望能保你平安。\" 玉佩在华尔掌心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惊讶地发现上面的纹路竟隐约组成了一个\"华\"字。 \"这\" \"记住,再过几个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亲自带兵去慈溪。\"周宽世直视着华尔的眼睛,\"这是命令。\" 华尔愣住了:\"慈溪?那里现在还在太平军手中,我们短期内没有进攻计划\" \"答应我。\"周宽世的声音异常坚决。 华尔郑重地点头:\"我答应您,周大人。\" 离开医院时,夕阳将黄浦江染成金色。周宽世站在江边,手中的青铜罗盘指针微微颤动。 他知道,自己可能又一次徒劳无功。历史就像这滔滔江水,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投入其中的一粒石子。 回到长沙后,周宽世夜不能寐。他反复思考着改变历史的各种可能性,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青铜器除了偶尔的异动外,并未给他任何超自然的力量。 \"大人,华将军来信了。\"一个月后,赵明德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信件。 周宽世迫不及待地拆开,华尔的字迹跃然纸上: \"尊敬的周大人:承蒙探望,伤势已愈。您赠与的玉佩我日夜佩戴,奇妙的是,每当临阵作战时,它都会微微发热,似在提醒我谨慎行事。关于您警告的慈溪之事,我已铭记于心。然而昨日接到李鸿章大人命令,命我明年秋季务必肃清浙江残敌\" 信纸从周宽世手中滑落。他苦笑着摇头,历史的大潮终究无法阻挡。 他拿起青铜罗盘,指针再次疯狂旋转,最终指向东方,那是慈溪的方向。 夜深人静时,周宽世独自站在衙门后院的古井边。 井水中倒映着一轮明月,也映照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这是清朝提督周宽世的面容,却承载着一个现代人的灵魂。 \"如果改变不了结局,至少让我尽力减轻他的痛苦。\" 周宽世对着井水低语。他决定开始秘密研制更有效的止血药和手术器械,希望能在那致命的一天到来时,为华尔争取一线生机。 青铜玉佩和罗盘在月光下泛着神秘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关于命运与时间的秘密。 周宽世知道,他只是历史中的一个匆匆过客,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坚定不移的缓缓前行。 第90章 华尔之死 九月的雨把上海港浇成泛着铁锈色的水墨画。 周宽世站在天主教堂彩窗投下的血红色光影里,手指摩挲着怀表盖楚营周记的刻字 表针停在下午三点十七分,在他的现代记忆里标注着华尔阵亡的准确时间。 此刻距离那个宿命时刻,还剩二十三小时四十三分钟。 \"周大人,洋医队到了。\",亲兵在门外压着嗓子通报,雨水顺着斗笠边缘串成珠帘。 周宽世迅速将怀表塞进补服内袋,冰凉的金属贴着他缝在夹层里的防弹背心。 这件防弹衣是周宽世根据记忆仿现代让169秘密军工厂工匠打造的护具,如今裹着绫罗绸缎,像只困在茧里的蝉。 十二名戴着面具的欧洲医生鱼贯而入,皮靴在地砖上敲出潮湿的声响。 领头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周宽世注意到他黑色斗篷下,露出柯尔特转轮手枪的雕花枪柄。 \"霍夫曼医生?\",周宽世用德语发问,这是他前世掌握的多国语言之一。 \"您果然如信中所说精通普鲁士语。\",医生掀开面具,露出左眼狰狞的伤疤。 \"但您要的磺胺,在巴达维亚只找到这么点。\" 他递上锡盒,里面躺着三支玻璃安瓿瓶,淡黄色药液里悬浮着可疑的絮状物。 子夜时分,周宽世在上海炮台的阴影里见到了华尔。 这个留着八字胡的美国冒险家正在擦拭他的勒马特手枪。 翡翠袖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那里面藏着周宽世亲手改造的指南针。 \"弗雷德,看这个。\",周宽世展开慈溪地形图,用钢笔画出炮弹抛物线的现代计算公式。 \"明日巳时三刻,太平军会在招宝山北侧布置三门十二磅拿破仑炮。\" 华尔大笑起来,浓重的纽约口音震得地图簌簌作响:\"我的周,你比气象站的飓风预报还准!不过\" 他突然压低声音,枪口轻轻抵住周宽世胸口,\"上个月在松江,你怎么知道圣库船队会经过泖港? 彩窗透进的月光在两人之间割出明暗交界,周宽世感觉怀表在内袋发烫。 他知道此刻说出的每个字都在重塑时间线:\"我有三百死士,专司情报。\" \"包括这个吗?\"华尔突然扯开他的衣襟,防弹背心的凯夫拉纤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教堂外惊雷炸响,怀表盖子弹开的瞬间,周宽世脑海中浮现的全国各地太平天国势力的布局图。 次日清晨,当霍夫曼医生在临时搭建的手术帐篷里发现磺胺全部结晶时,周宽世正站在慈溪城墙的豁口处。 他手中的单筒望远镜闪过一道异光,这是他利用现代知识在自己军厂,通过工匠秘密制造的红外热成像仪。 此刻显示屏上,代表华尔的红色人影正冲向标注着\"死亡区域\"的炮击坐标。 \"快发信号!\",周宽世对着旗语兵怒吼。 三面黄色令旗刚刚升起,天空突然降下赤红色暴雨。 这不是史书记载的天气,豆大的雨滴在防弹背心上腐蚀出缕缕白烟,时间线开始自我修正了。 当华尔腹部中弹时,周宽世怀表盖内侧的刻字正在融化重组。 他疯狂地给昏迷的华尔注射变质的磺胺,却发现伤口流出的血泛着诡异的荧光绿色。 霍夫曼医生举着手术刀呆立当场,帐篷外传来湘军士兵的惊叫:\"长毛贼的炮弹会冒鬼火!\" 申时二刻,周宽世握着逐渐冰冷的怀表,看秒针开始逆时针旋转。 手术台上的华尔突然睁开眼:\"周,这次我还能活着吗?\" 帐篷外喊杀声戛然而止,燃烧的炮弹悬停在半空,雨滴凝固成血色水晶。 周宽世脑海浮现在现代,他导师夏教授带领考古队伍在雨夜里若隐若现。 2009年杭州湾畔,我国考古队发现华尔墓里华尔的骸骨。 当周宽世再度睁眼时,正躺在慈溪县衙的楠木榻上,彭胜安哭嚎:\"洋枪队统领华尔大人殁了。\" 咸丰十一年秋,湘江畔的晚霞烧红了岳麓书院飞檐。 周宽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奔进演武堂时,正撞见华尔在给生员们演示燧发枪拆解。 美国人沾着机油的指尖捏着黄铜簧片,像捧着片湘绣金丝。 \"史密斯教官,抚台大人要查火器操典!\"周宽世压低声音,官靴上的洞庭湖泥浆滴在《海国图志》扉页。 他花了三个月,才让这位美利坚冒险家相信\"华尔\"是更吉利的汉名。 \"周,你闻这个。\"华尔突然把擦枪布按在他鼻尖,亚麻布上混着火药与君山银针的气味,\"像不像查尔斯顿港的落日?\" 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燧石枪的镜面枪管上烙下窗格子阴影,宛如西洋教堂的玫瑰花窗。 周宽世望着他卷起西洋衬衫的袖口,小臂上还留着上月剿匪时的箭伤。 当时在橘子洲头的芦苇荡,是华尔用煮沸的浏阳河水和绣花针给他缝合伤口。 生员们至今还在传唱提督大人那柄斩马刀——刀柄缠着从华尔衬衫撕下的法兰绒布条。 小雪那日,他们在天心阁城墙试验改良震天雷。 周宽世特意掺了白药粉的硝磺比例,爆破时的青烟却惊飞了杜甫江阁的寒鸦。 华尔捡起炸碎的城砖,忽然用炭条在上面画出西点军校的坐标方格:\"周,这块砖的裂纹走向,和我在弗吉尼亚见过的花岗岩一模一样。\" 最惊险的是次年开春,太平军偏师夜袭长沙。 周宽世带三百亲兵死守小吴门,华尔竟驾着新造的龟船从湘江迂回。 船头那门六磅炮是他用岳麓山毛竹改造的滑膛炮,发射时震落了整片坡子街的樟树籽。 捷报传来那夜,两人在贾谊故居就着臭豆腐饮朗姆酒,月光把井栏上的绳痕照得像条时光裂缝。 直到某次酒酣耳热,华尔忽然用拆信刀在桌案刻下两行字。 刀尖划过湘楠木的纹路,木屑翻卷如微型战壕:\"周,你教我的''三点一线''瞄准法,为何与家父1849年发明的膛线测算仪如此相似?\" 江风骤起,吹熄了案头衡州油灯。黑暗中只余刀尖在木纹里游走的沙沙声,像命运在历史褶皱间爬行。 第91章 大渡河悲歌 暴雨冲刷着大渡河岸,浑浊的激流裹挟着断木碎石奔涌而下。 石达开站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冰冷的河水已经漫过他的战靴。 对岸清军的火炮阵地隐约可见,黑黢黢的炮口在雨幕中如同死神的眼睛。 \"翼王,上游的浮桥\"曾仕和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全被冲垮了。\" 石达开没有回头。他望着河中央那具被浪头抛起的尸体,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兵,昨天还在跟他讨教怎么使刀。 现在那具苍白的躯体随着旋涡打转,像片枯叶般消失在湍流中。 \"传令。\"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把最后三袋炒面分给伤兵。\" 三百里外的清军大营里,周宽世正在擦拭他的转轮手枪。 铜制的弹巢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他在这个时代最珍视的物件,六发柯尔特1847。 \"大人,骆秉章大人问何时发起总攻?\"亲兵在帐外低声请示。 周宽世把一颗黄铜子弹按进弹巢,咔嗒一声脆响。\"告诉骆大人,等我的信号。\" 帐帘落下时,他取出贴身收藏的牛皮本子。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历史事件:1856年天京事变、1861年安庆陷落、1863年5月他的钢笔在\"大渡河\"三个字上洇开一团墨迹。 这本该是石达开渡河北上的日子,现在却成了他的葬身之所。 地牢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石达开数着从窄窗透进来的光斑移动。 三天了,自从他带着五岁的定忠走进清营,那些承诺\"投诚免死\"的官员就再没露过面。 铁门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走进来的不是预想中的刽子手,而是一个穿着奇怪短装的年轻人。 那人左手提着煤油灯,右手却握着个他从没见过的金属物件。 \"翼王可还认得这个?\"年轻人举起一枚黄铜弹壳。 石达开眯起眼睛。横江之战时,湘军的炮弹炸开后总会留下这种闪亮的铜片,比寻常火炮的碎片要锋利十倍。 \"刘岳昭的火炮\" \"是线膛炮。\"周宽世蹲下来与他平视,\"用硝化棉发射药,铸铁弹体里装着苦味酸炸药。\"他忽然改用一种古怪的官话,\"相当于1850年代英国海军的最新装备。\" 牢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石达开盯着这个自称来自二百年后的异人,突然笑了:\"所以天不亡我,是人亡我?\" 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周宽世发现自己竟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他原以为会看到仇恨,却只看到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石达开忽然问,\"不是那些火炮。\"他动了动镣铐,铁链哗啦作响,\"是你让三军将士死得毫无意义。\" 周宽世猛地站起:\"正相反!我是要减少杀戮!按原本历史,你的部队会在江南流窜三年,造成\" \"七十万饥民。\"石达开平静地接话,\"广西人吃人的事,我十岁就见过。\" 他忽然剧烈咳嗽,一口血沫溅在周宽世的靴面上,\"你以为清廷不知道?他们用赈灾银子给咸丰修颐和园!\" 牢房外传来打更声。周宽世惊觉已是四更天,距离预定行刑时间只剩两个时辰。 他鬼使神差地摸出那本《天朝田亩制度》的手抄本,这是他在长沙旧书摊花二十两银子买的。 \"你的理想很好。\"他声音发涩,\"但太早了。中国需要的是洋务运动,是\" \"是跪着自强?\"石达开冷笑,\"林则徐的教训还不够?\"他忽然挣扎着向前,镣铐深深勒进腕骨,\"告诉我,二百年后的华夏,可还有洋人在租界立''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周宽世如遭雷击。1930年代外滩公园的照片在他脑中闪回,那根耻辱的铜牌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发痛。 五更梆子响时,周宽世掏出了转轮手枪。 石达开却望向蜷缩在墙角熟睡的幼子:\"能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么?\" \"你说。\" \"后世可有人记得太平军?\" 枪械博物馆的展柜、历史课本的插图、南宁街头那尊被鲜花环绕的翼王雕像无数画面在周宽世脑中闪回。 他最终点了点头:\"记得。很多人。\" 石达开闭上眼睛,当枪声响起时,地牢外的卫兵只当是哪个囚犯撞墙自尽了。 他们不会知道,有一颗来自未来的子弹,提前终结了本该承受三千刀的躯体。 行刑日当天,成都万人空巷。周宽世站在人群最后,看着刽子手对着空荡荡的木架表演凌迟。 戏做得十足,连惨叫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有他知道,那具被石灰处理过的尸体,其实是个饿死的流民。 回营路上,亲兵递来一封信:\"在翼王牢房发现的。\" 泛黄的宣纸上用血写着半阙诗:\"若得火轮照九州,宁辞白骨筑高楼\"。 周宽世突然想起,这是2035年广西博物馆展出那把翼王佩剑上的铭文。 当时解说员说,下联始终无人知晓。 暴雨骤停。一束阳光穿透云层,正照在刑场尚未拆除的高台上。 周宽世恍惚看见个穿黄袍的身影站在光里,背后是漫山遍野的红头巾。 他下意识去摸胸前的铜弹壳,那是昨夜从石达开心脏里取出来的。 现在它烫得像块火炭,烙得他心口生疼。 第92章 万古金山 同治二年三月初七,湖南平江万古山区未时三刻。 周宽世的鎏金马刺卡在岩缝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单膝跪在溪畔,军官制服的肘部早已被石英岩磨出蛛网状的裂口。 食指浸入刺骨的溪水,在景德镇特供的粗陶碗里划出螺旋纹路。 第三遍淘洗时,碗底突然浮现十二点金芒,最小的如虱卵,最大的堪比半粒芝麻,在暮光中泛着妖异的橘红色。 \"大人,这成色\",彭胜安的铁甲下渗出冷汗,在锁子甲环扣间凝成细小的盐霜。 周宽世没有答话。他拔出佩刀\"冷艳锯\",刀背重重敲击裸露的岩层。 随着\"铿\"的脆响,裂缝中渗出蜂蜜般的液态金珠,在青灰色基岩上蜿蜒出诡异的树状纹路。 这是他在二十一世纪地质报告中见过的\"角砾岩型金矿\"。 原生矿脉经古地震撕裂后,黄金在高压下形成了这种独特的流体形态。 怀表齿轮突然发出\"咔嗒\"异响。 楚营周记的鎏金表盖内侧,赫然是一张湖南金矿的重点布局图。 万古镇巡检司的桐油灯芯\"噼啪\"爆开灯花。 刘守业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捏着公文,宣纸在湘军提督大印的朱砂印泥下簌簌作响。 \"周大人,《户部则例》载明,民田征用需经布政使司\" \"哗啦——\" 五锭五十两的\"道光元宝\"在案几上垒成微型银塔,最顶端的银锭棱角崩飞了青瓷茶盏。 周宽世缓缓展开羊皮舆图,卷轴末端还沾着龙山金矿的朱砂标记。 \"二百七十三户,三倍地价。\",他突然用刀尖挑起灯芯,跳动的火光在脸上投下獠牙状的阴影:\"但若有人私通长毛\" 子时的梆子声未落,衡州营火枪队已踏着《行军令》的鼓点封锁官道。 铁甲碰撞声惊起夜枭,士兵们用包铁的马槊杆将《乾隆地契》钉在宗祠门楣上。 童生李明远抱着《大明一统志》扑向马队,却被战马撞得倒飞三丈,古籍残页与呕出的鲜血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矿场核心区的三级水选系统昼夜不息。 第一级竹筛的网眼精确到三分(约1厘米),筛出的粗砾被送入碎石机。 这是周宽世仿照维多利亚时代\"颚式破碎机\"设计的怪物:两个铸铁颚板通过木质齿轮联动,每天要消耗三斤桐油润滑。 筛选后的矿砂流入第二级马尾溜槽,工匠们用鬃毛刷精确控制水流速度,让比重193的黄金颗粒稳稳沉在樟木槽底。 但真正的产量秘密藏在后山岩洞,十二名死囚在硝烟中开凿的\"雷火窖\"里。 周宽世正亲自调配黑火药与硝化甘油的比例,\"再掺三勺硅藻土\"。 他盯着楚营周记的怀表计时,冲击波掀起的碎石在铁面具上刮出火星。 这次爆破后,岩壁上露出了蜂窝状的金矿脉,在火把照耀下如同神话中的黄金神殿。 周宽世突然捏碎翡翠酒杯,碎片扎进掌心时,他正盯着坩埚里翻腾的金水,本该是灿烂的橘红色熔流,此刻却泛着诡异的青绿光晕。 他舔舐掌心血珠,在苦杏仁味中尝出了鹤顶红特有的金属质感。 五更梆子刚敲过三响,万古镇巡检司的大门就被包铁马靴踹开。 周宽世端坐在太师椅上,鎏金铠甲映着堂前十八盏桐油灯,将\"明镜高悬\"匾照得惨白。 刘守业被两名亲兵按在青石板上,老巡检的乌纱帽滚落在地,露出花白辫子里暗藏的刀片,那是岭南刺客惯用的柳叶镖。 \"刘大人好手段。\",周宽世用靴尖挑起地上的密信,信笺上沾着龙山金矿特有的朱砂粉末,\"给衡州知府送矿脉图,换你儿子补缺从九品?\" 惊堂木突然炸响。 彭胜安拎着血淋淋的布包进来时,堂外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布包散开,滚出颗年轻头颅,正是刘守业在长沙岳麓书院读书的独子。 周宽世慢条斯理地戴上西洋水晶镜,指尖在头颅天灵盖的贯穿伤上抹了抹:\"葡萄牙米涅弹,从后脑射入时\" \"畜生!\"刘守业暴起瞬间,三柄腰刀已穿透他的胸腹。 周宽世俯身凑近汩汩冒血的耳朵:\"令郎临死前说,您书房《论语》夹层里还有七封密信。\" 黎明时分,巡检司燃起冲天大火。 十二具尸体挂在镇口老槐树上,每具胸前都钉着伪造的\"太平军符牌\"。 李氏宗祠的青铜算盘正打得震天响。 \"按族谱,万古山地契该归我们三房!\",李老太爷的翡翠烟杆敲在《乾隆地契》上,震落几粒金砂,这是他们私采的罪证。 满堂族老没注意到,祠堂横梁上垂下的蛛网间,藏着几根崭新的铁丝。 周宽世突然轻笑出声。 \"咔嚓\"机括声响起时,三架诸葛弩从祖宗牌位后露出寒光。 彭胜安掀开供桌黄布,下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把太平军制式腰刀。昨夜刚从自家武库搬来的\"证物\"。 \"私通长毛,按律当诛九族。\",周宽世抚摸着康熙御赐的\"忠孝传家\"匾,突然挥刀将其劈成两半,\"不过本官仁慈\" 祠堂地面突然塌陷! 族老们跌入三丈深的陷坑,坑底立着削尖的毛竹。 周宽世蹲在坑边,看着血泊里挣扎的李老太爷:\"听说您孙子在京城国子监?\",话音未落,亲兵已抬进个铁笼,里面蜷缩着个穿儒衫的青年,双腿膝盖以下已成白骨。 \"选。\"周宽世把族谱扔进坑里,\"要么签字画押,要么李氏绝后。\" 午时三刻,三百亩族田的地契已盖上血指印。 雷火窖爆破的硝烟还未散尽,周宽世就发现了账目问题。 \"少了一百二十两?\"他摩挲着鎏金怀表,表盖内侧新刻了四道血痕。 昨夜处决的四个账房,到死都不承认做假账。 矿场突然响起尖锐的哨音。 三十名矿工被铁链锁在冶炼炉前,周宽世亲自举起烧红的铁钎:\"最后问一次,谁吃了黄金?\"人群中有个独眼汉子突然啐了口唾沫。 \"好汉子。\"周宽世突然笑了。他挥手示意亲兵抬来木桶,里面蠕动着上百条饥饿的水蛭,\"本官新学的苗疆医术,说能治贪心病。\" 惨叫声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独眼汉子招出\"三成金砂经童生李明远转手\"时,他的皮肤已变成诡异的紫红色水蛭吸饱血后胀破了毛孔。 周宽世用银针挑开其胃袋,三颗金豆叮当落在铜盆里。 \"传令。\"他擦着针尖血迹,\"全镇童生集中考校《盐铁论》,交白卷者送去雷火窖当人肉支架。\" 万古书院飘着诡异的墨香,砚台里掺了曼陀罗汁。 三十七个童生伏案疾书时,周宽世正把玩着李明远的翡翠笔洗。 突然,有个瘦弱少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地抽搐起来,这是周宽世特制的考题陷阱,《盐铁论》第七卷某个冷僻段落被他篡改了三个字。 \"拖出去。\"周宽世头也不抬,\"连坐其保人。\" 李明远突然暴起夺刀! 他的匕首在距周宽世咽喉三寸处僵住,鎏金铠甲领口暗藏的钢针已刺入他手腕。 周宽世捏着对方下巴,强迫他看向窗外:书院广场上,五个白发蒙师正被塞进\"站笼\",笼顶的铁钉慢慢刺入天灵盖。 \"你卖给太平军的矿图\",周宽世将盐粒揉进李明远眼睑,\"画错了三条矿脉走向。\" 当夜,万古镇流水席上多了三十七道\"状元红\",实为掺了金粉的鸩酒。 周宽世举杯敬向星空,月光照出怀表里新刻的第五道血痕。 第93章 纸包不住火 1862年春末,湖南平江万古镇的桃花开得正盛。 李家的三百亩良田上,麦浪翻滚,一片金黄。 李老爷拄着紫檀木拐杖,站在田埂上,眯着眼睛看佃户们弯腰收割。 汗水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却掩不住他眼中的失望,因为这三百亩良田,已经不属于李家了。 \"老爷,不好了!\"管家李福跌跌撞撞地跑来,草鞋上沾满泥浆,\"官军来了,说是要接管咱家的土地!\" 李老爷的拐杖重重杵进泥土里,湖南提督周宽世前晚,在李家祠堂逼他在地契上签字画押的情景又印入他脑海。 远处尘土飞扬。一队骑兵呼啸而来,马蹄踏碎刚抽穗的麦苗。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武官,腰间佩刀叮当作响。 \"奉湖南提督周大人令,此地划为军事演练场,闲杂人等即刻撤离!\"武官扬鞭指向李老爷,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 李老爷气得胡须直颤:\"军爷,这是我李家七代祖产\"。 \"祖产?\"武官狞笑着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看清楚,这是周大人的手令!从今日起,这片地归提督衙门管辖!\" 李老爷接过公文,双手抖如筛糠。那纸上墨迹未干,鲜红的官印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公文上。 \"爹!\"一个青衫书生从远处奔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他是李家独子李明远,刚在衡阳知州谢启泰处完成学业归来。 武官不耐烦地挥手:\"来人,把这两个刁民拖走!\" 兵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李明远护着父亲,后背挨了几记枪托。他抬头怒视,正对上武官腰间晃动的铜牌,\"提督衙门亲兵营把总赵\"。 当夜,李老爷气绝身亡。灵堂上,李明远跪在父亲灵前,面前摊着被血染红的公文。烛火摇曳中,他咬破手指,在孝布上写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七日后,衡阳知州衙门后院。谢启泰正在批阅公文,忽闻弟子求见。这位四十出头的知州大人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读书人的刚正。 \"老师!\"李明远一进门就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学生家遭横祸,求老师做主!\" 谢启泰扶起爱徒,见他双眼红肿,形销骨立,不由大惊。待听完事情原委,谢启泰拍案而起:\"周宽世竟如此无法无天!\" 窗外的玉兰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呜咽。谢启泰负手踱步,官袍下摆在烛光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明远,你可知道周宽世为何突然强占你家田地?\" 李明远摇头:\"学生只听说近来提督衙门开支巨大,周提督四处敛财\" \"不,没那么简单。\"谢启泰从书柜暗格取出一叠文书,\"这是近半年各地密报。周宽世以练兵为名,已在平江、浏阳强占良田千亩。更可疑的是\"他抽出一张地图,指向万古镇某处,\"这里地形险要,与传闻中的金矿脉走向吻合。\" 李明远倒吸一口凉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李家祖坟后山确有古人开采金矿的遗迹。 \"老师是说\" \"周宽世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谢启泰冷笑,\"明日我便修书都察院,参他个强占民田、私采金矿之罪!\" 就在此时,屋檐上传来极轻的\"咔嗒\"声。谢启泰警觉地抬头,却只看见一弯新月挂在飞檐上。 三百里外的长沙提督府内,周宽世正在把玩一枚金锭。烛光下, 这武夫满脸横肉泛着油光,豹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大人,衡阳那边有消息了。\"总管彭胜安猫着腰进来,递上一封密信。 周宽世扫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好个谢启泰,果然要替他那学生出头!\" 他将金锭重重拍在桌上,\"传令赵把总,按计划行事!\" 师爷犹豫道:\"谢启泰毕竟是朝廷命官,若贸然\" \"怕什么?\"周宽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书,\"这些年我派人暗中调查,这谢启泰在咸丰年间曾与长毛逆贼有过书信往来。如今正好坐实他勾结余孽的罪名!\" 五月初三,衡阳城飘着细雨。谢启泰在书房熬了个通宵,终于写完奏折。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奏折里详细记录了周宽世强占民田、私设刑堂等十二项大罪,还附上了李家地契和平江金矿的勘探图。 \"老爷,该用早膳了。\"老仆在门外轻声唤道。 谢启泰将奏折锁进匣中,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嘈杂声。 他推开窗,只见一队兵丁破门而入,刀光映着晨雨,分外刺眼。 \"不好!\"谢启泰转身抓起奏折匣塞给闻声赶来的李明远,\"从后门走,务必送到都察院!\" 李明运还想说什么,被谢启泰厉声喝止:\"记住,金矿图纸在匣内夹层!快走!\" 前院已传来惨叫声。李明远含泪翻过后墙,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他刚离开,书房门就被踹开,赵把总带着十几个兵丁闯了进来。 \"谢大人,有人告发你勾结长毛余孽,周提督命我等前来搜查!\" 谢启泰整了整衣冠,冷笑道:\"好个贼喊捉贼!周宽世强占民田、私采金矿,本官正要上奏朝廷\" \"搜!\"赵把总一挥手,兵丁们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不多时,一个兵丁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竟有几件褪色的太平军号衣。 谢启泰面色大变:\"这是栽赃!\" 赵把总狞笑:\"证据确凿,谢大人还有何话说?提督有令,逆党格杀勿论!\" 刀光闪过,谢启泰倒在血泊中。 杀戮蔓延至整个知州府,丫鬟、仆役、幕僚无一幸免。 鲜血顺着雨水流入沟渠,将半条街染成暗红色。 赵把总亲自检查每具尸体,忽然发现少了李明远。 他急忙带人追出后门,却只在墙根发现几个模糊的脚印,消失在雨幕中。 \"废物!\"周宽世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那小子带着证据跑了,我们都得完蛋!\" 彭胜安战战兢兢地递上一份文件:\"大人息怒,这是从谢启泰书房暗格找到的\" 周宽世翻开一看,竟是平江金矿的详细开采记录和地契。 他脸上的怒容渐渐化作贪婪的笑意:\"好,很好传令下去,加派人手守住平江各处要道,务必抓住那个李家小子!\" 一个月后,北京紫禁城内。军机大臣荣禄正在翻阅各地奏折,忽然从一堆文书中发现个没有署名的信匣。 他打开一看,脸色骤变,立即命人备轿前往醇亲王府。 与此同时,两湖总督衙门也收到密报。张之洞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平江金矿位置,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周宽世好大的胆子。\" 而在长江某艘商船上,李明远望着滚滚江水,手中紧握着老师留下的奏折。 船舱昏暗的灯光下,金矿图纸上的线条如血脉般清晰。他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93章 纸包不住火 1862年春末,湖南平江万古镇的桃花开得正盛。 李家的三百亩良田上,麦浪翻滚,一片金黄。 李老爷拄着紫檀木拐杖,站在田埂上,眯着眼睛看佃户们弯腰收割。 汗水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却掩不住他眼中的失望,因为这三百亩良田,已经不属于李家了。 \"老爷,不好了!\"管家李福跌跌撞撞地跑来,草鞋上沾满泥浆,\"官军来了,说是要接管咱家的土地!\" 李老爷的拐杖重重杵进泥土里,湖南提督周宽世前晚,在李家祠堂逼他在地契上签字画押的情景又印入他脑海。 远处尘土飞扬。一队骑兵呼啸而来,马蹄踏碎刚抽穗的麦苗。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武官,腰间佩刀叮当作响。 \"奉湖南提督周大人令,此地划为军事演练场,闲杂人等即刻撤离!\"武官扬鞭指向李老爷,鞭梢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 李老爷气得胡须直颤:\"军爷,这是我李家七代祖产\"。 \"祖产?\"武官狞笑着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看清楚,这是周大人的手令!从今日起,这片地归提督衙门管辖!\" 李老爷接过公文,双手抖如筛糠。那纸上墨迹未干,鲜红的官印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公文上。 \"爹!\"一个青衫书生从远处奔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他是李家独子李明远,刚在衡阳知州谢启泰处完成学业归来。 武官不耐烦地挥手:\"来人,把这两个刁民拖走!\" 兵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李明远护着父亲,后背挨了几记枪托。他抬头怒视,正对上武官腰间晃动的铜牌,\"提督衙门亲兵营把总赵\"。 当夜,李老爷气绝身亡。灵堂上,李明远跪在父亲灵前,面前摊着被血染红的公文。烛火摇曳中,他咬破手指,在孝布上写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七日后,衡阳知州衙门后院。谢启泰正在批阅公文,忽闻弟子求见。这位四十出头的知州大人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读书人的刚正。 \"老师!\"李明远一进门就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学生家遭横祸,求老师做主!\" 谢启泰扶起爱徒,见他双眼红肿,形销骨立,不由大惊。待听完事情原委,谢启泰拍案而起:\"周宽世竟如此无法无天!\" 窗外的玉兰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呜咽。谢启泰负手踱步,官袍下摆在烛光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明远,你可知道周宽世为何突然强占你家田地?\" 李明远摇头:\"学生只听说近来提督衙门开支巨大,周提督四处敛财\" \"不,没那么简单。\"谢启泰从书柜暗格取出一叠文书,\"这是近半年各地密报。周宽世以练兵为名,已在平江、浏阳强占良田千亩。更可疑的是\"他抽出一张地图,指向万古镇某处,\"这里地形险要,与传闻中的金矿脉走向吻合。\" 李明远倒吸一口凉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李家祖坟后山确有古人开采金矿的遗迹。 \"老师是说\" \"周宽世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谢启泰冷笑,\"明日我便修书都察院,参他个强占民田、私采金矿之罪!\" 就在此时,屋檐上传来极轻的\"咔嗒\"声。谢启泰警觉地抬头,却只看见一弯新月挂在飞檐上。 三百里外的长沙提督府内,周宽世正在把玩一枚金锭。烛光下, 这武夫满脸横肉泛着油光,豹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大人,衡阳那边有消息了。\"总管彭胜安猫着腰进来,递上一封密信。 周宽世扫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好个谢启泰,果然要替他那学生出头!\" 他将金锭重重拍在桌上,\"传令赵把总,按计划行事!\" 师爷犹豫道:\"谢启泰毕竟是朝廷命官,若贸然\" \"怕什么?\"周宽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书,\"这些年我派人暗中调查,这谢启泰在咸丰年间曾与长毛逆贼有过书信往来。如今正好坐实他勾结余孽的罪名!\" 五月初三,衡阳城飘着细雨。谢启泰在书房熬了个通宵,终于写完奏折。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奏折里详细记录了周宽世强占民田、私设刑堂等十二项大罪,还附上了李家地契和平江金矿的勘探图。 \"老爷,该用早膳了。\"老仆在门外轻声唤道。 谢启泰将奏折锁进匣中,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嘈杂声。 他推开窗,只见一队兵丁破门而入,刀光映着晨雨,分外刺眼。 \"不好!\"谢启泰转身抓起奏折匣塞给闻声赶来的李明远,\"从后门走,务必送到都察院!\" 李明运还想说什么,被谢启泰厉声喝止:\"记住,金矿图纸在匣内夹层!快走!\" 前院已传来惨叫声。李明远含泪翻过后墙,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他刚离开,书房门就被踹开,赵把总带着十几个兵丁闯了进来。 \"谢大人,有人告发你勾结长毛余孽,周提督命我等前来搜查!\" 谢启泰整了整衣冠,冷笑道:\"好个贼喊捉贼!周宽世强占民田、私采金矿,本官正要上奏朝廷\" \"搜!\"赵把总一挥手,兵丁们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不多时,一个兵丁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竟有几件褪色的太平军号衣。 谢启泰面色大变:\"这是栽赃!\" 赵把总狞笑:\"证据确凿,谢大人还有何话说?提督有令,逆党格杀勿论!\" 刀光闪过,谢启泰倒在血泊中。 杀戮蔓延至整个知州府,丫鬟、仆役、幕僚无一幸免。 鲜血顺着雨水流入沟渠,将半条街染成暗红色。 赵把总亲自检查每具尸体,忽然发现少了李明远。 他急忙带人追出后门,却只在墙根发现几个模糊的脚印,消失在雨幕中。 \"废物!\"周宽世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那小子带着证据跑了,我们都得完蛋!\" 彭胜安战战兢兢地递上一份文件:\"大人息怒,这是从谢启泰书房暗格找到的\" 周宽世翻开一看,竟是平江金矿的详细开采记录和地契。 他脸上的怒容渐渐化作贪婪的笑意:\"好,很好传令下去,加派人手守住平江各处要道,务必抓住那个李家小子!\" 一个月后,北京紫禁城内。军机大臣荣禄正在翻阅各地奏折,忽然从一堆文书中发现个没有署名的信匣。 他打开一看,脸色骤变,立即命人备轿前往醇亲王府。 与此同时,两湖总督衙门也收到密报。张之洞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平江金矿位置,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周宽世好大的胆子。\" 而在长江某艘商船上,李明远望着滚滚江水,手中紧握着老师留下的奏折。 船舱昏暗的灯光下,金矿图纸上的线条如血脉般清晰。他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94章 京城夜话 檀香木案几上摆着三块拳头大的狗头金,烛火映得金块表面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 周宽世用镊子夹起其中一块,在恭亲王贴身太监李福全的注视下,轻轻放进紫檀匣子。 \"这匣子装的是湖南八百里洞庭的水气。\" 周宽世指尖抚过匣面雕刻的云龙纹,\"听说王爷近来总犯咳疾?\" 李福全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上月军机处议政,恭亲王为江南战事连咳半刻钟的事,连太后跟前梳头嬷嬷都不知晓。 \"周军门说笑了。\",太监的嗓音像蒙着层油纸。 周宽世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的舆图,羊皮纸边缘还沾着矿洞里的碎金砂:\" 沅陵金矿的矿脉走向,正应了《撼龙经》里''金星落垣''的吉相。 下官打算在矿场东南角建座真武庙,就缺方丈斗的镇山石\" 当夜子时,十二辆包铁马车碾过北京石板路,车辙里嵌着的金粉,在月光下时隐时现。 冬夜的北京城,寒风如刀。恭亲王府后门处,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这扇不起眼的黑漆门前。 车帘掀开,湖南提督周宽世踏着仆从的背下了马车,他裹紧貂裘大氅,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凝结又消散。 \"大人请随我来。\"一个穿着灰布棉袄的李福全低声说道,手中的灯笼只照亮脚前三尺之地。 周宽世点点头,身后两名亲兵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穿过几重院落,灯笼的光映出院墙上斑驳的积雪。 周宽世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羊皮纸,平江万古金山的契约,烫得他指尖发疼。 三进院落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透出微弱光亮。 李福全在门前停下,轻叩三声。\"王爷,人到了。\"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周宽世整了整顶戴,独自推门而入。 屋内炭火正旺,恭亲王奕?身着便服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 烛光下,他眼角的细纹显得格外深刻。 \"下官周宽世,叩见王爷。\"周宽世撩袍跪地,额头触地。 \"免礼。\"恭亲王抬了抬手,\"这么晚了,周大人有何要事?\" 周宽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缎包裹的册子,双手奉上:\"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请王爷笑纳。\" 恭亲王接过,随手翻开,眼神微微一凝。 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白银二十万两,黄金五千两,另有珠宝古玩若干。 他合上册子,脸上看不出喜怒:\"周大人这是何意?\" \"王爷明鉴。\",周宽世这才直起身子,却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下官此次进京,特备薄礼,以表忠心。 湘军将士能有今日,全赖朝廷恩典,王爷提携。\" 恭亲王将册子放在茶几上,玉扳指与红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周大人言重了。湘军平定长毛之乱,功在社稷,朝廷自有公论。\" 屋外寒风呼啸,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周宽世知道,表面的客套话已经说完,该进入正题了。 他轻咳一声:\"王爷,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哦?\"恭亲王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周宽世从袖中取出那张羊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平江万古金山的契约,年产黄金约三千两。下官愿将此山暗股五成,献与王爷。\" 茶盏停在半空,恭亲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周宽世脸上。 烛光下,那张契约上的朱红官印格外刺眼。 \"周大人,\"恭亲王放下茶盏,声音低沉,\"你可知私相授受矿山,是何罪名?\" 冷汗顺着周宽世的背脊滑下,但他面上不显:\"回王爷,此乃下官祖产,合法合规。只因路途遥远,管理不便,故想请王爷派人协理。\"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声,恭亲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节奏缓慢而规律。 周宽世知道,这是王爷思考时的习惯。 \"周大人,\"良久,恭亲王终于开口,\"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献金献矿?\" 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弯子:\"王爷明察秋毫。下官斗胆,想请王爷在朝中为我湖南湘军美言几句。近来有人弹劾湘军跋扈,克扣军饷,实乃诬陷。\" 恭亲王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周大人,朝廷自有公断。若湘军清白,何惧人言?\" \"王爷,\"周宽世压低声音,\"乱世用重典,湘军为保境安民,确有非常之举。但若因此获罪,恐寒了将士之心。如今南有长毛余孽,北有洋人虎视,朝廷需要湘军这把利剑啊。\" 烛火摇曳,墙上两人的影子忽大忽小。恭亲王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周宽世:\"你可知太后近来对湘军颇有微词?\" 周宽世心头一紧:\"下官略有耳闻。正因如此,才特来求见王爷。王爷在朝中德高望重,若能斡旋一二\" \"周宽世,\"恭亲王突然转身,眼中精光闪烁,\"你这是在拉本王下水?\" 周宽世立刻跪伏于地:\"下官不敢!下官只是\" \"起来。\"恭亲王忽然语气一缓,\"本王并非责怪于你。只是朝局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周宽世缓缓起身,知道关键时刻到了:\"王爷,我湖南湘军将士上下愿效犬马之劳。只要王爷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洞庭湖的浪头拍打着运金船,周宽世凝视着船舱里堆叠的樟木箱。 这些将要运往上海怡和洋行的黄金,每箱底部都刻意掺入云南铜矿砂,足够让英国验金师相信这是某位土司的私藏。 \"大帅,长沙来信。\",亲兵呈上盖着湖广总督官印的信封。 周宽世用裁纸刀挑开火漆时,刀尖在\"整顿矿务\"四个字上顿了顿。 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他亲手把告密的衡州知府吊在矿场龙门架上,雨水冲刷着尸体腰间的翡翠朝珠。 \"取我的私章来。\"他蘸着朱砂在回执上按下印鉴,\"再往总督府送两筐新鲜枇杷,要装在景德镇青花大缸里。\" 亲兵退下时,舱门夹缝里漏进一线月光,正照在周宽世腰间新配的柯尔特转轮手枪上。 这是用三船钨矿砂从美国商人那里换来的,枪柄缠着湘绣匠人特制的防滑绸。 上海租界的煤气灯下,周宽世抚摸着普鲁士克虏伯钢炮的膛线。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摸过的战国铜剑。 \"每门炮附赠二百发开花弹。\",英国军火商查尔斯用生硬的中文说道,\"不过周大人,您要的膛线加工车床\" \"查尔斯先生见过钱塘江潮吗?\",周宽世突然用英语发问,指尖在炮管上敲出莫尔斯电码的节奏,\"每月初七子时,潮头会带来深海的礼物。\" 他身后的亲兵打开皮箱,露出整箱未经打磨的钻石原石。 三日后,六艘悬挂米字旗的货轮驶入汉口码头。 工部主事王懿荣在验货单上盖章时,笔尖在\"精密仪器\"四个字上洇开团墨迹,他想起昨日突然出现在书房的那方鸡血石印章,印钮雕着应龙的形状。 养心殿东暖阁,恭亲王摩挲着真武庙送来的玉镇纸。 整块和田青玉雕成玄武模样,龟甲纹路间嵌着金丝,正是沅陵金矿头三个月开采量的千分之一。 \"周宽世奏请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折子,诸位怎么看?\" 亲王的目光扫过军机大臣们腰间的翡翠佩饰,那些深浅不一的绿色里都晃动着洞庭湖的波光。 \"臣以为当效仿福建船政旧例。\"户部尚书出列时,朝珠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他今晨发现府邸后院的枯井突然涌出清泉,井底沉着个鎏金铜匣。 周宽世站在殿外汉白玉台阶上,望着远处工部衙门升起的黑烟。 那里正在熔炼金矿送来的第一船紫铜,准备铸造中国第一台蒸汽机的外壳。 第95章 安庆军械所 咸丰十一年的盛夏,安庆城外的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血腥。 湘军大营中,曾国藩负手立于地图前,眉头紧锁。安庆城已围困数月,城墙依旧巍然不动。 \"涤帅!九帅那边有动静了!\"亲兵急匆匆闯入帐内。 曾国藩快步走出营帐,只见安庆城西北角烟尘滚滚,随即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 远处城墙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湘军将士如潮水般涌入。 \"那是?\" \"回涤帅,是萧将军的新炮!\"亲兵兴奋道,\"萧将军改良了从洋人那里缴获的火炮,威力倍增!\" 曾国藩眯起眼睛,看着那仍在冒烟的城墙缺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从未见过如此威力的火炮,这已完全超出了他对战争的认知。 三日后,安庆城破。曾国藩在临时行辕召见了萧孚泗。 萧孚泗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军服上还沾着硝烟痕迹。\"末将参见涤帅!\" \"免礼。\"曾国藩打量着这位年轻将领,\"听闻你改良了火炮?\" 萧孚泗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回涤帅,末将自幼痴迷火器,在长沙时曾向洋教士请教过炮术。 这次用的火炮,我将炮膛加长了三寸,改进了弹药配比,射程和威力都提高了五成有余。\" 曾国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若我军有此等利器,何愁长毛不灭?\" 就在这时,湖南提督周宽世匆匆赶来:\"涤帅,您找我?\" 曾国藩示意二人坐下:\"宽世,我欲在安庆设立一处军械所,专事火器研制。此事由你全权负责。\" 周宽世惊讶道:\"涤帅,这\" \"孚泗的火炮你看到了。\"曾国藩沉声道,\"洋人之技,已非我辈所能想象。若不急起直追,恐我大清危矣。\" 周宽世肃然:\"末将明白。只是这人才\" \"孚泗算一个。\"曾国藩看向萧孚泗,\"另外,无锡的华衡芳、徐寿二人,我已派人去请。此二人精通算学格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一个月后,安庆城西一处破败的庙宇被改造成了临时工坊。 周宽世站在院中,看着陆续抵达的众人。 萧孚泗最先到达,他身后跟着几个亲兵,抬着几口大箱子。 \"周军门,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火器图纸和实物。\" 周宽世翻开箱子,里面整齐摆放着各式图纸、测量工具,甚至还有几门小型火炮的零部件。 \"孚泗,这些都是你做的?\" 萧孚泗腼腆一笑:\"有些是仿制的,有些是改良的。我在长沙时,常去洋商那里偷师。\"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年轻些的男子,两人都穿着朴素的儒生长衫。 \"在下无锡华衡芳,奉曾大人之命前来效力。\"年长者拱手道。 \"徐寿见过周军门。\"年轻人也跟着行礼。 周宽世连忙还礼:\"久闻华先生精通算学,徐先生擅长机械,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华衡芳目光落在萧孚泗打开的箱子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些是西洋火器图纸?\" 萧孚泗点头:\"正是。华先生也懂这个?\" 华衡芳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黄铜物件:\"这是我仿照《泰西水法》所制蒸汽机模型,虽只有巴掌大小,但原理与洋人轮船所用无异。\" 周宽世接过那精巧的模型,只见其中活塞、气缸一应俱全,不由惊叹:\"华先生大才!\" 徐寿也不甘示弱,从包袱中取出一卷图纸:\"这是学生设计的连珠铳改良图,若能制成,射速可比现有火铳快三倍。\" 周宽世看着眼前三人,心中大定:\"有诸位相助,我安庆军械所必能造出不逊于洋人的利器!\" 接下来的日子里,破庙内日夜响彻敲打声和讨论声。 华衡芳负责计算弹道和火药配比,他那惊人的心算能力令所有人叹服。 一次,萧孚泗提出要改变炮管仰角,华衡芳闭目心算片刻,便给出了精确的角度和所需火药量,试射时竟分毫不差。 徐寿则展现出惊人的机械天赋。他能在看过一遍洋枪结构后,凭记忆画出精细的分解图,甚至指出其中可以改进之处。 一次,他仅用三天时间就仿制出了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射程比原版还远了二十步。 萧孚泗则将他们设计的理论付诸实践。他熟悉战场需求,知道什么样的武器最适合清军使用。 在他的建议下,徐寿改进了步枪的装填方式,使其在雨天也能正常使用。 这天夜里,三人围着一盏油灯讨论新型火炮的设计。 \"后膛装填是趋势。\"萧孚泗指着图纸说,\"我在英吉利炮舰上见过,装填速度快,且更安全。\" 华衡芳皱眉:\"但闭气问题如何解决?若不能密闭,威力会大减。\" 徐寿突然拿起一块黏土,快速捏出一个奇特的金属环形状:\"可以加一个扩张弹性的铜环,发射时受热膨胀,自然密闭。\" 华衡芳眼睛一亮:\"妙!此物可称''膛垫''!\" 三人越讨论越兴奋,不知不觉天已微明。 一个月后,第一门自制后膛装填火炮终于完成。 周宽世闻讯赶来,看着那乌黑发亮的炮身,激动得双手微颤:\"真真造出来了?\" 萧孚泗拍了拍炮身:\"全重八百斤,射程三里,后膛装填,发射速度是前膛炮的三倍。\" \"试过了吗?\"周宽世急切地问。 华衡芳推了推眼镜:\"尚未。有些计算还需验证。\" \"还等什么?现在就试!\"周宽世命令道。 众人将火炮推到城外试验场。徐寿亲自装填弹药,他的手稳如磐石,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 \"准备完毕!\"徐寿退到一旁。 萧孚泗接过火把:\"诸位退后。\"他将火把凑近引信,随着\"嗤\"的一声,引信迅速燃烧。 \"轰——\" 炮口喷出炽热的火焰,炮弹呼啸而出,三里外的土丘上顿时炸起一团巨大的烟尘。 \"成了!\"周宽世激动地大喊。 然而华衡芳却皱眉:\"弹着点偏右三十步,膛线可能有问题。\" 萧孚泗检查炮管:\"确实,膛线刻得不够均匀。\" 徐寿自责道:\"是我的错,镗刀不够精密。\" 周宽世拍拍他肩膀:\"无妨!第一次就能如此,已是奇迹!\" 就在这时,一队亲兵疾驰而来:\"周军门!曾大人到!\" 众人连忙整理衣冠,只见曾国藩在亲兵簇拥下骑马而来。他下马后径直走向那门尚有余温的火炮。 \"这就是你们造的炮?\" 周宽世躬身:\"回涤帅,正是。后膛装填,射程三里,方才试射成功。\" 曾国藩绕着火炮走了一圈,突然问道:\"与英吉利火炮相比如何?\" 萧孚泗上前一步:\"回涤帅,威力相当,但精度还差些。给我们时间,必能改进。\" 曾国藩点点头,又问:\"所需材料从何而来?\" 华衡芳答道:\"炮身用的是湖南精铁,膛线是徐寿手工刻制。火药按泰西配方改良,硝石来自四川。\" \"好!好!\"曾国藩连说两个\"好\"字,\"从今日起,安庆军械所正式成立。周宽世任总办,萧孚泗、华衡芳、徐寿为会办。所需银两,由湘军饷银中拨付。\" 众人齐声应诺。 曾国藩走到火炮旁,亲手抚摸那尚有余温的炮管,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此炮虽小,却是我大清自强之始。诸位务必殚精竭虑,使我中国亦有坚船利炮,不再受制于人!\" 夕阳西下,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在这座刚经历战火的古城外,中国近代军事工业的第一粒种子已经悄然生根。 破庙内,灯火通明,萧孚泗、华衡芳、徐寿三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和设计,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正在书写中国工业史上最辉煌的一页。 第96章 求器英格兰 同治二年夏,宝庆城头的硝烟散尽已两年有余。 湖南提督周宽世立在岳麓山巅,远眺湘江如练,两岸稻田新绿,市井喧嚣渐复。 宝庆之战后,近两年湖南再也没有受过太平军队任何部队的袭扰,如今成了大清最安稳的所在。 新任湖南巡抚毛鸿宾在奏折中称:\"湘省兵燹初定,民气渐苏,商旅辐辏,实为东南砥柱。\"而这一切,皆因宝庆一役,石达开折戟沉沙,湘军威名更炽。 周宽世抚了抚腰间的佩刀,刀鞘上仍留着几道战痕。他想起曾国藩的密信:\"泰西诸国,船坚炮利,非我弓马可敌。欲自强,必先制器。\" 安庆内军械所虽已造出蒸汽机,但仿制的洋枪洋炮仍逊于外洋原产。曾国藩要他亲赴英吉利,一窥其工业之盛,购图归国,以壮湘军工械。 \"大人,毛巡抚有请。\",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宽世整了整衣冠,大步下山。湘江畔的巡抚衙门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如同一颗明珠镶嵌在夜色中。 长沙巡抚衙门内,烛火摇曳。毛鸿宾与周宽世对坐,案头摊开着左宗棠从浙江前线送来的信札。 毛鸿宾叹道:\"季高信中言,宁波之战,英法军舰炮火之烈,竟令城墙崩裂如齑粉。\" 周宽世凝视着信纸上焦灼的墨迹,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左帅之意,与我等不谋而合。\" \"然朝廷对洋务多有掣肘。\",毛鸿宾压低声音,目光扫过门窗确认无人偷听,\"上月恭亲王奏请设同文馆,倭仁等辈便以''师事夷狄''相诋。此番若明言求购军械\"。 周宽世将茶盏重重一放,茶水溅出几滴在檀木案几上:\"不妨以考察商务为名。听闻英人新造纺织机器,可效江南制造局故事,先购民器,再转军工。\" 毛鸿宾沉吟良久,终提笔写下\"湖南商务特使\"的关防文书。他蘸墨时手腕微颤,一滴墨汁晕染在宣纸上,如同他们此刻心中扩散的不安。 \"还有一事,\"毛鸿宾从抽屉中取出一封密函,\"曾帅举荐一人随你同行,徐寿之子徐建寅,此人精通西学,尤擅机械。\" 周宽世眉头微皱:\"徐寿,正是同自己一起筹建安庆内军械所曾大帅举荐的人才之一”。 \"正是。其子年方二十,却已协助其父造出蒸汽机,通晓英吉利语。\",毛鸿宾将密函递过,\"此子虽年轻,却是难得的人才。\" 周宽世展开密函,上面是曾国藩亲笔:\"建寅少负奇才,可助宽世一臂之力。此番西行,当以商为名,实探军工。切记慎之又慎。\" 烛光下,周宽世的面容忽明忽暗。他想起去年在安庆见到的那个腼腆少年,当时只道是寻常书生,不想竟有如此本事。 \"何时启程?\"毛鸿宾问道。 \"三日后。\"周宽世收好密函,\"我已命人备好商船,对外只言赴粤采买丝绸。\" 毛鸿宾起身,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卷图纸:\"这是江南制造局最新仿制的英式步枪图样,你且带上,或可对照实物找出差距。\" 周宽世接过图纸,只觉手中沉甸甸的,仿佛托着湘军的未来。 四月初八,周宽世一行悄然离开长沙。徐建寅已在汉口等候多时。 再见时,周宽世几乎认不出这个青年,原先的文弱书生如今身着西式服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周大人。\",徐建寅拱手行礼,眼镜后的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徐公子变化甚大。\"周宽世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徐建寅微微一笑:\"为方便行事,不得不改头换面。家父嘱咐,此行当以西法行事,方能融入彼邦。\" 登上英国商船\"翡翠号\"时,周宽世心中五味杂陈。 这艘铁壳蒸汽船通体漆黑,烟囱喷吐着浓烟,与湘军的木制战船截然不同。 船长是个红脸膛的苏格兰人,名叫麦克唐纳,会说几句生硬的汉语。 \"欢迎,大清国的客人。\"麦克唐纳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希望你们不晕船。\" 周宽世礼貌地点头,心中却暗自发誓要记住这艘船的每一个细节。 徐建寅已用流利的英语与船长交谈起来,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航程漫长而枯燥,周宽世每日在甲板上踱步,观察水手们操作蒸汽机。 一天深夜,他悄悄摸进轮机舱,借着微弱的灯光描摹机器结构。突然,背后传来脚步声。 \"大人对此感兴趣?\",徐建寅的声音在钢铁管道间回荡。 周宽世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想看看洋人的奇技淫巧究竟有何玄妙。\" 徐建寅走近,手指轻抚过发烫的金属表面:\"这不是奇技淫巧,而是科学。蒸汽推动活塞,活塞带动曲轴,曲轴转动螺旋桨每一步都有数学计算支撑。\" 周宽世沉默片刻:\"我湘军将士勇猛善战,却敌不过这样的铁怪物。\" \"所以我们才要去学习。\"徐建寅的声音坚定,\"师夷长技以制夷。\" 两个月后,当泰晤士河口的灰色海雾中浮现出伦敦的轮廓时,周宽世站在船头,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震撼。 无数烟囱喷吐着黑烟,铁桥横跨大河,汽笛声此起彼伏。这景象比曾国藩信中描述的还要惊人百倍。 \"这就是日不落帝国的心脏?\"周宽世喃喃道。 徐建寅推了推眼镜:\"是的,大人。这里每天生产的钢铁,比大清一年产量还多。\" 帕默斯顿勋爵是个精明的商人,也是\"翡翠号\"船主的表兄。 他热情地接待了这群来自东方的客人,安排他们下榻在伦敦西区的一家豪华酒店。 \"周先生对什么生意感兴趣?\"帕默斯顿摇晃着红酒杯问道。 无须翻译,作为历史博士的穿越者,自己精通多国语言,周宽世得知这位英国贵族将他们当成了普通商人。 \"听闻贵国纺织机械先进无比。\"周宽世故作轻松地说,\"湘中盛产苎麻,若能引进新式织机,利润当翻十倍。\" 帕默斯顿大笑:\"阁下莫非想改行做布商?\" 他拍了拍手,一名仆人立刻呈上一本烫金图册,\"这是曼彻斯特最新型号的纺织机,全自动,一个女工能同时照看二十台。\" 周宽世装作认真翻阅,实则暗中观察帕默斯顿的表情。 徐建寅则趁机询问机械原理,不动声色地套取信息。 三天后,帕默斯顿带他们参观了曼彻斯特的一家纺织厂。 巨大的厂房内,数百台机器轰鸣运转,震耳欲聋。周宽世强忍不适,仔细观察传送带和齿轮的运作方式。 趁帕默斯顿不注意时,徐建寅迅速绘制了几张简图。 \"这些机器需要特殊的钢铁?\"周宽世大声问道,盖过机器噪音。 帕默斯顿点头:\"当然!谢菲尔德的特种钢,硬度高又耐磨。\" 他凑近周宽世耳边,\"不过最优质的钢材都优先供应给伍尔维奇兵工厂了。\" 周宽世心头一跳,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真正目标。 当晚宴会上,他故意多饮了几杯威士忌,装作醉醺醺地问:\"听闻贵国炮兵所用钢料,与纺织机轴承系出同炉?\" 帕默斯顿不疑有他,骄傲地回答:\"正是克虏伯之法!我们的火炮能打五英里远,精度却丝毫不减。\" 他拍了拍周宽世的肩膀,\"不过这些军事机密可不能卖给商人,哈哈!\" 周宽世佯装失望,却暗中与徐建寅交换了一个眼神。 次日,帕默斯顿果然\"好心\"地为他们引荐了谢菲尔德一家钢铁厂的经理布朗。 布朗是个务实的技术专家,对政治毫无兴趣。当徐建寅拿出《天工开物》中关于灌钢法的记载时,他立刻被吸引住了。 \"太神奇了!\"布朗翻看着徐建寅翻译的笔记,\"你们中国人一千年前就掌握了这样的技术?\" 徐建寅微笑:\"我们有许多古老智慧正在失传。若能与贵国的现代冶金术结合\" 布朗立刻明白了暗示:\"我可以给你们看我们的贝塞麦转炉设计图,作为交换?\" 就这样,在觥筹交错间,一场技术交易悄然完成。 周宽世站在窗边,望着伦敦夜色中闪烁的煤气灯,心中既兴奋又忧虑。他们已获得部分关键技术,但最核心的武器制造工艺仍遥不可及。 \"大人,布朗先生答应明天带我们参观轧钢车间。\"徐建寅走过来低声道,\"那里有生产炮管用的特种钢材。\" 周宽世点点头:\"小心行事。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们。\" 他的直觉没错。就在他们离开钢铁厂时,一个黑影迅速闪入街角。 东印度公司的密探已经盯上了这群\"可疑\"的东方人。 一周后,帕默斯顿终于答应带他们参观伍尔维奇兵工厂的外围区域。 虽然核心车间仍禁止入内,但周宽世已能近距离观察英国最新式的阿姆斯特朗后膛炮。 \"这门炮能在一分钟内发射六发炮弹。\"军官骄傲地介绍,\"射程是你们清军前膛炮的三倍。\" 周宽世强忍怒意,佯装赞叹。徐建寅则不断提问,从炮弹装填方式问到膛线缠度,引得军官滔滔不绝地讲解。 回程马车上,周宽世突然按住徐建寅的手:\"有人跟踪。\" 徐建寅从车窗缝隙望去,果然看见一辆黑色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当他们的马车拐入一条僻静小巷时,黑色马车突然加速逼近。 \"快走!\"周宽世一把推开车门,拉着徐建寅跳下马车。两人刚跑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枪响。 \"分头跑!\"周宽世将一叠图纸塞给徐建寅,\"明早在码头会合!\" 他转身拔刀,迎向追来的黑衣人。刀光闪过,一名袭击者应声倒地。但更多的黑影从巷子两端围拢过来。 当冰冷的刀锋抵住咽喉时,周宽世听见对方用生硬的汉语咒骂:\"你们这些清国人偷了技术就会仿造,就像印度棉花\" 刹那间,周宽世恍然大悟。英人忌惮的从来不只是军械,更是整个工业体系的传播。 他们害怕东方民族一旦掌握了现代工业技术,就会打破西方垄断的世界秩序。 \"告诉你的主子,\"周宽世冷笑,\"大清的觉醒,不是几把刀就能阻止的。\" 就在黑衣人即将下手的瞬间,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黑衣人应声倒地,周宽世抬头,看见徐建寅站在巷口,身边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方绝色美女,她手中握着一把还在冒烟的手枪。 \"她是露西,布朗先生的女儿。\" 徐建寅喘着气指着西方美女介绍。 \"布朗担心我们在英格兰的行程有危险,所以安排了露西暗中保护我们,露西不但枪法一流,也是全英国的剑术冠军,布朗说,科学无国界。\" 第97章 美少女露西 伦敦的七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煤烟混合的气息。 周宽世站在皇家军事学院的演讲厅窗前,望着窗外陌生的哥特式建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 这把剑跟随他十年征战,剑鞘上斑驳的痕迹记录着无数生死瞬间。 \"周将军,演讲将在半小时后开始。\"翻译官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周宽世转过身,深蓝色的清军制服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有细纹,但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仿佛能看透人心。 \"不必紧张,我可以用英语演讲。\" 翻译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周宽世微微一笑,这笑容让他刚毅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 他确实精通八国语言,这是他在前世,那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带来的天赋。 两世为人的经历让他对这个世界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 演讲厅很快座无虚席。当周宽世走上讲台时,台下传来一阵低声议论。这位来自东方的将军身材并不高大,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开口时,纯正的牛津口音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诸位,今天我想谈谈克里米亚战争中的战略失误\"。 周宽世的演讲深入浅出,不仅详细分析了英法联军在塞瓦斯托波尔围城战中的战术错误,还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 当他引用当时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轻骑兵进击》中的诗句来评价轻骑兵冲锋时,台下一位白发将军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鼓掌。 演讲结束后,原本静静的站在徐建寅身边着浅绿色裙装的年轻女子露西,穿过人群向他走来。 她金发碧眼,面容精致如画,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族气质,全然没有了前晚站在巷口向杀手开枪时的冷俊神态。 \"周将军,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她的中文虽然生硬,却足够清晰。 周宽世礼貌地行礼,注意到少女眼中隐藏的审视。 他听徐建寅说过,这位谢菲尔德钢铁厂经理布朗的千金,是英格兰剑术冠军,以高傲着称。 \"知识能让人变得聪明,露西小姐。\"周宽世用纯正的英语回答,看到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离开学院时,露西忍不住问道:\"将军的英语如此流利,是在哪里学习的?\" \"书本是最好的老师。\" 周宽世避重就轻地回答,目光被街角一家古董店吸引,\"那家店似乎有些年头了。\" 露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伦敦最古老的古董店之一,据说收藏着一把拿破仑使用过的佩剑。\" \"有趣,我听说拿破仑的剑术老师是着名的拉布瓦西埃,他的剑法融合了意大利和法国的精髓。\"周宽世随口说道。 露西的脚步微微一顿,\"将军对欧洲剑术也有研究?\" \"略知一二。\"周宽世谦虚地说,却看到少女眼中燃起了挑战的火花。 接下来的几天,露西带着周宽世游览伦敦各处名胜。 她原本以为这位东方将军会对西方文化感到陌生,却惊讶地发现他对英国历史的了解甚至超过了许多本土学者。 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周宽世不仅能说出每一位英国君主的生平事迹,还能指出墓碑上拉丁文铭刻的细微错误; 在伦敦塔,他对着血腥塔讲述理查三世的故事时,连守卫都听得入迷; 在英国博物馆,他对希腊展品的评论让随行的考古学家惊叹不已。 \"将军,\"一天傍晚,在泰晤士河畔散步时,露西终于忍不住问道,\"您是如何知道这么多关于我国历史的细节?有些故事连我都未曾听闻。\" 周宽世望着河面上摇曳的灯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历史就像这条河,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暗流涌动。我不过是喜欢潜入深处观察罢了。\" 露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侧脸,第一次感到这位东方军人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第三天早晨,露西邀请周宽世到她布朗家族的私人剑术馆。 \"听闻将军武艺高强,不知可否赐教?\"她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周宽世欣然应允。当他换上简便的练功服出现在剑馆时,露西已经身着击剑服等候多时,她手持细长的西洋剑,姿态优雅而凌厉。 \"按照我们的规矩,点到为止。\"露西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周宽世选了一把相似的剑,却在握法上做了微妙调整。\"请。\" 比试开始,露西率先发起进攻。她的剑法快如闪电,每一击都精准无比,不愧是英格兰第一。 然而周宽世的防守却如铜墙铁壁,无论她如何变换角度,都无法突破。 十招过后,周宽世突然变招。他的剑法不再拘泥于西洋剑术的规范,而是融入了东方剑术的圆融与变化。 露西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每一次进攻都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带偏,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这是什么剑法?\"她忍不住问道。 \"无招胜有招。\"周宽世微笑回答,手中剑势突然一变,如行云流水般穿过露西的防御,剑尖轻轻点在她的咽喉前。 露西呆立在原地,脸颊因剧烈运动而泛红,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周宽世收剑后退,\"露西小姐的剑术确实精湛,只是太过拘泥于形式。真正的剑法应当如水,无形无相,却能穿石破山。\" 露西慢慢放下剑,眼中的高傲已被好奇取代。\"将军能否教我这种剑法?\" \"剑法易学,心境难修。\",周宽世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很乐意与小姐交流。\"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几乎每天都会在剑馆切磋。 周宽世不仅教露西融合东西方技巧的剑法,还给她讲述东方哲学与兵法。 露西惊讶地发现,这位看似严肃的将军谈吐风趣,学识渊博,对艺术和诗歌也有独到见解。 一个雨后的傍晚,两人在布朗家族的花园中散步。玫瑰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露西突然问道:\"将军,您真的只是一位军人吗?您懂得太多了。\" 周宽世停下脚步,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我曾经死过一次。\"他轻声说,看到露西震惊的表情。 又补充道:\"在战场上,当子弹穿过胸膛的那一刻,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命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露西屏住呼吸,她从未听人如此平静地谈论死亡。 \"十年的沙场征战教会我,生命短暂如朝露。\"周宽世继续说,\"所以这一世,我决定不仅要活得长久,更要活得明白。\" 露西感到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正是来自于他对生命的深刻理解。 他既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又是一个看透生死的哲人。 \"将军\"露西的声音微微颤抖,\"在遇见您之前,我以为东方人都是\" \"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周宽世替她说完,眼中却没有责备,只有理解。 露西羞愧地低下头,\"请原谅我的无知。\" \"偏见如同迷雾,唯有亲身经历才能驱散。\"周宽世温和地说,\"我很高兴能成为那个带你走出迷雾的人。\" 露西抬起头,发现周宽世正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灵魂。 一瞬间,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传遍全身。 那天夜里,露西辗转难眠。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周宽世的身影,他演讲时的风采,比剑时的从容,谈论生死时的淡然。 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将军,用短短几天时间就彻底颠覆了她对世界的认知。 清晨,露西做了一个决定。她匆匆写下一封信,让仆人送到周宽世下榻的酒店。 信中邀请他参加当晚在皇家歌剧院举行的音乐会,并特别注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邀请异性出席公开场合。 当周宽世出现在歌剧院包厢时,露西的心跳几乎要停止。 他换上了正式的晚礼服,东方人的面孔在西方装束下显得格外独特。 周围的贵族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着这位东方将军与布朗家千金的关系。 \"你今天很美。\"周宽世用中文轻声说道,只有露西能听懂。 露西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她从未想过一句简单的赞美能让自己如此心动。 音乐会开始后,她几乎没听进去任何音符,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边这个男人身上。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雷动。周宽世突然转向露西,\"明天我就要离开伦敦了。\" 露西感到一阵刺痛,\"这么快?\" \"军务在身,不得不返。\"周宽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遗憾,\"不过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 露西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这个人的日子。 短短几天的相处,周宽世就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她原本循规蹈矩的生活。 离开歌剧院时,露西鼓起勇气问道:\"将军,临别前能否再与我比试一次?\" 周宽世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 月光下的剑馆静谧而神秘。这一次,露西的剑法有了明显变化,不再拘泥于传统招式,而是融入了周宽世教导的东方理念。 两人你来我往,剑影交错,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最终,周宽世的剑再次停在露西咽喉前,但这次距离更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进步很快。\"周宽世轻声说。 露西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一步,让剑尖轻轻抵住自己的皮肤。\"将军,我\" 周宽世突然收剑,后退一步。\"天色已晚,我该告辞了。\" 露西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失落。但当她抬头看向周宽世的眼睛时,却在那深邃的目光中读到了同样的不舍。 \"临别前,我想送小姐一件礼物。\"周宽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这是我家乡的护身符,希望能保佑你平安。\" 露西接过木盒,打开后发现是一枚精致的玉佩,上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 \"这太贵重了\" \"比起小姐这些天的陪伴,不值一提。\"周宽世微笑道,\"记住,真正的剑不在手中,而在心里。\" 露西紧紧握住玉佩,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会等您回来。\" 周宽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东方与西方,以及两颗逐渐靠近的心。 夜晚,周宽世站在伦敦住所一家酒店窗前。 怎样才能获得谢菲尔德钢厂特种钢炼制的密法,这让他彻夜难眠。 先进的枪炮,前提是铸造的枪炮,要有好的钢材,布朗钢铁厂经理,露西是布朗的女儿,突然,露西这位欧洲美少女的音容笑貌在周宽世脑海中连续闪过……。 第98章 拿破仑的佩剑 露西·布朗的手指紧紧攥着晨报。 报纸上那行小字在她眼前不断放大:\"中国军事代表团周宽世将军将于本周四启程前往苏格兰考察\" 纸张在她手中微微颤抖,茶水已经凉了,却一口未动。 \"小姐,您的茶\",女仆玛丽轻声提醒。 露西猛地抬头,蓝眼睛里闪烁着水光,\"玛丽,周将军要离开了!\" 玛丽了然地微笑,\"只是暂时考察,小姐。周将军会回来的。\"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见不到他\",露西站起身,丝绸睡袍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走到窗前,望着花园里那棵橡树。咋天,正是在那棵树下,周宽世将一枚雕刻精美花纹的白玉佩系在她的颈间,他的手指轻触她的锁骨,留下一片灼热的温度。 \"这是我家传的玉佩,\"他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象征纯洁与永恒。\" 露西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胸前的玉佩,玉石已经被她的体温焐热。 她突然转身,\"玛丽,我要去舰队街的古董店!\" \"可是小姐,早餐还没\" \"不吃了!\"露西已经冲向了衣帽间,\"我要找一件配得上周将军的礼物!\" 马车在伦敦清晨的薄雾中穿行,露西坐在车厢里,手指不安地绞着手帕。 她想起周宽世在皇家军事学院演讲时的情景,这位东方将军站在一群英国军官中,如鹤立鸡群。 他穿着深蓝色的中式立领外套,右手的青玉扳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当她向周宽世问候时,周宽世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英式鞠躬,抬起头时,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却带着东方的神秘笑意。 \"露西小姐,\"他的英语带着异国的韵律,\"您的眼睛像泰晤士河上的晨雾一样迷人。\" 露西当时就沦陷了。接下来的几周,她找各种理由接近他,带他参观伦敦塔,在皇家植物园漫步,甚至为他弹奏肖邦的夜曲。 而周宽世则给她讲述东方的故事,江南的烟雨、长城的雄浑、丝绸之路上驼铃叮当 \"到了,小姐。\"马车夫的声音打断了露西的回忆。 舰队街的古董店鳞次栉比,露西一家一家地寻找,却始终找不到满意的礼物。 直到午后,在一家名为\"帝国遗珍\"的小店里,她发现了那把剑。 \"这是拿破仑·波拿巴在埃及战役期间佩戴的佩剑\",店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真正的历史珍品。\" 露西屏住呼吸。剑身修长优雅,剑柄上镶嵌着精美的花纹,即使历经岁月,依然能感受到它曾经的锋芒。 这简直是完美的礼物,没有哪个军人不崇拜拿破仑,更何况是周宽世这样熟读西方军事史的将领。 \"多少钱?\",她问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价格高得惊人,几乎是她全部的积蓄。露西毫不犹豫地摘下了母亲留给她的珍珠项链,\"加上这个,够了吗?\" 店主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贵族小姐,\"小姐,您确定吗?这串珍珠\" \"非常确定。\"露西的眼神坚定如铁。 当露西抱着精心包装的剑盒走出店门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她没有叫马车,而是选择步行回家,让雨水混合着泪水滑落脸颊。 她想起前两天在雨中,周宽世用他的外衣为她挡雨,他们躲在圣詹姆斯公园的凉亭里,他第一次吻了她,他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带着淡淡的茶香。 \"露西,\"他在她耳边低语,\"你知道在中国,我们怎么说雨吗?\" 她摇头,心跳如鼓。 \"我们说''上天的眼泪''。\"他的手指轻抚她的面颊,\"但今天的雨是甜的。\" 回忆让露西的脚步变得轻快,回到家,她立刻开始为明天的送别晚宴做准备。 她选择了最心爱的淡紫色礼服,那是周宽世说她穿着像\"江南的紫藤花\"的那件。 晚宴当天,布朗家族府邸灯火通明。露西站在楼梯顶端,看着大厅里与人交谈的周宽世。 他今晚穿着正式的军礼服,英挺如松,却依然保留着那枚青玉扳指,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周宽世向她微微颔首,眼中满是只有她能读懂的情意。 晚宴进行到一半,露西找了个借口将周宽世引到了花园里。花园的玫瑰开得正盛,月光为一切镀上了银边。 \"我有东西要给你。\"露西的声音轻如耳语。 周宽世接过剑盒,打开时明显屏住了呼吸,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佩剑,月光在剑刃上流淌如水。 \"露西\",他的声音低沉而震动,\"这太贵重了。\" \"比不上你给我的。\"露西指了指胸前的玉佩,\"而且我想让你带着它,就像带着我的心一样。\" 周宽世的手抚过剑身,最后停在剑柄上拿破仑的徽记处\"。 在战场上,剑是军人的生命\",他抬头凝视露西,\"而在爱情中,它是永恒的承诺。\" 露西感到呼吸一滞,周宽世突然单膝跪地,将佩剑横放在掌心,举向她。 \"露西!,这把剑将永远守护你,即使远隔重洋。\" 露西的眼泪终于落下,她伸手扶起周宽世,在他惊讶的目光中,踮起脚尖吻了他。 这个吻比雨水中的更加热烈,充满了不舍与承诺。 \"我会等你回来。\"分开时,她轻声说道。 周宽世从拇指上取下那枚青玉扳指,戴在露西的食指上,\"这是我家族的传家宝,象征忠诚与等待。\" 他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一个月后,我会回到你身边。\" 远处,露西父亲布朗,正呼唤着周宽世的名字。 离别在即,露西紧紧握住那枚带着周宽世体温的扳指,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厅。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暂时的离别,而是他们爱情的下一个篇章的开始。 月光下,露西望着窗外的远处,低声许下誓言:\"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夜风拂过玫瑰丛,仿佛在回应她的承诺,玫瑰也是露西的名字,露西觉自己就是为爱而生的,她是为周宽世这个东方神秘男人而生的。 第99章 爱丁堡的刺杀 爱丁堡的秋雾浓得能拧出水来,周宽世将手炉往怀里揣紧了些。 青石铺就的王子街上,马车铁轮碾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脆。 随行翻译正用生硬的英文同车夫交谈,说要去亚当·斯密先生旧居。 车帘突然掀起一角,周提督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街角。 四个戴毡帽的清国人蹲在面包店门口,粗布棉袍下摆沾着泥浆,可那扎着绑腿的靴子分明是江宁织造的上好缎面。 \"停车。\"他忽然开口,右手已按在腰间,那里本该悬着御赐的雁翎刀,此刻却只剩空荡荡的犀角带扣。 几乎是同时,面包店橱窗轰然炸裂。改良式燧发枪的硝烟混着玻璃碴子扑面而来,周宽世就势滚落车辕,左肩重重撞在铸铁路灯柱上。 三枚铅弹将马车厢板打出碗口大的窟窿,拉车的栗色马惊嘶着扬起前蹄。 \"发逆余孽!\"周宽世暴喝一声,靴尖勾起块鹅卵石踢向最近的黑影。 那人刚要装填第二发子弹,下颌便传来骨骼碎裂的闷响。 周宽世已如鹞子翻身跃上马车顶棚,黑缎披风在雾气里猎猎作响,露出内衬绣着的四爪团蟒。 另外三人显是没料到周宽世身手如此矫健。 左侧刺客甩出三柄淬毒飞刀,刀身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右侧两人抽出精钢打造的太平刀,刀刃上密布倒刺,这分明是当年天京城头让湘军吃尽苦头的勾连刃。 周宽世瞳孔微缩,数年前岳州血战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那日也是这般浓雾,翼王石达开的亲兵就是用这种毒刃,生生剐去了胞弟周宽仁的半边身子。 周宽世喉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扯下披风一卷,毒刀尽数钉在绸面上。 就势将披风甩向持刀二人,迷蒙水雾中只见寒光一闪。 \"喀嚓!\" 精钢交击声震得人牙根发酸,原来周宽世方才滚落时已摸到车夫座下的黄铜马鞭,此刻这五尺长的鞭柄正卡住两柄太平刀。 周宽手腕一抖,鞭梢钢扣精准扣住左侧刺客喉结,借着对方前冲之势往右一带,两柄利刃顿时捅进同伴心窝。 剩下那个使飞刀的见势不妙,转身就往巷口跑。 周宽世瞥见那人后颈刺着血色莲花纹,眼中寒芒暴涨。 抬脚勾起死去刺客的燧发枪,也不瞄准,凭着多年火器营操练的手感甩手便射。 铅弹穿透那人左膝时,周已鬼魅般贴到近前,蒲扇大的手掌捏住刺客咽喉:\"说!尔等如何混出海关?\" 突然脑后恶风袭来。周宽世偏头避让,一柄廓尔喀弯刀擦着耳际掠过。 方才装死的第一个刺客满脸是血,正狞笑着扣动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周宽世竟将手中俘虏旋身挡在面前,铅弹尽数没入那具躯体。 就势夺过弯刀反手掷出,刀柄上的象牙雕饰在雾中划出凄艳的弧线。 爱丁堡市政厅的钟声恰在此时响起。 周宽世拄着燧发枪站起身,看着满地狼藉。 四个刺客竟无一人存活,最远那个被弯刀钉在面包店木门上,血珠顺着门楣\"皇家面包房\"的鎏金招牌往下淌。 周宽世忽然觉得右腿发麻,低头才见裤管裂开道三寸长的口子,方才飞刀竟划破了皮肉。 \"大人!\"姗姗来迟的使馆卫队举着防风灯冲进街口。 周宽世摆摆手,弯腰从尸体怀中摸出块赤铜令牌,正面刻着\"天父天兄天王\"六字,背面却有个模糊的船锚印记。 浓雾深处隐约传来汽笛长鸣,像是泰晤士河上的蒸汽货轮正驶向北海。 血珠顺着鎏金招牌滴落在青石板上,周宽世用拇指抹过令牌边缘的船锚暗纹。 这印记他在福州船政局见过,当时左宗棠指着英国工程师胸前的怀表链坠:\"此乃东印度公司旧徽,如今换了层皮囊照旧贩着鸦片。\" \"大人,苏格兰场的警探来了。\"随员低声提醒。 周宽世将令牌滑进袖中,转头看见高耸的熊皮帽从浓雾里浮现。 为首的警长握着镀银手杖,鹰钩鼻上架着单边眼镜,镜片后灰蓝瞳孔扫过地上的太平刀。 \"真是遗憾,阁下。\"警长的官话带着古怪的鼻音,\"女王治下的街道竟让您遭遇暴徒。\" 他弯腰查看刺客后颈的血莲纹身时,手杖尖端\"无意间\"挑开了尸体的衣襟——内衬赫然缝着格拉斯哥棉纺厂的商标。 周宽世按住右腿伤口,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已变成诡异的紫黑色。 十多年戎马生涯在他脑海中翻涌,想起攻克安庆时俘获的太平军医书,其中\"靛蓝见血,七步封喉\"八字箴言如惊雷炸响。 周宽世突然夺过卫队佩刀,刀光闪过,裤管连皮带肉削下半掌大的血肉。 \"拿烧酒来!\"他额角青筋暴起,将烈酒倾在深深见骨的伤口上。 滋啦作响的白烟里,使馆翻译突然惨叫,方才搀扶周宽世的右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原来飞刀擦过马车铜灯时,毒液已混着晨雾弥漫开来。 警长的手杖猛地顿地,十二名火枪手从街角闪出。 周宽世反手将染血的佩刀钉在面包店橡木门上,刀柄红穗与门板震落的罂粟花纹海报纠缠在一起。 \"贵国治安实在令人叹服。\",周宽世冷笑,\"四个持械暴徒竟能在女王冠冕上缀着的珍珠里来去自如。\" 突然响起的汽笛声吞没了警长的辩解,周宽世眯眼望向雾中的卡尔顿山。 那里本该矗立着纪念纳尔逊勋爵的了望塔,此刻却隐约可见三桅帆船的轮廓。 当年湘军水师在鄱阳湖围剿翼王残部时,他亲手烧毁过七艘这样挂着红三角帆的鬼船。 回到领事馆的马车里,周宽世从暗格取出南洋进贡的犀角杯。 琥珀色的药汤入喉,恍惚间又见胞弟宽仁在岳州城头摇晃的身影。 那日他们兄弟奉命截断发逆粮道,不料西门外芦苇荡里竟藏着英吉利商人的炮艇。 弟弟被毒刃所伤时,船舷上穿马褂的买办正举着单筒望远镜观望。 \"大人,查清了。\"亲兵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面包店老板是利物浦船匠出身,上个月刚往孟买发了批镀锌铁皮。\" 周宽世摩挲着令牌上的船锚,忽然瞥见杯底残渣里沉着几粒孔雀蓝结晶,这解药用的鸡血藤,只在缅甸野人山与印度阿萨姆邦交界处生长。 午夜时分,周宽世独自来到领事馆地窖。 四具尸体在冰鉴上摆成北斗七星状,这是湘军查验发逆细作的法子。 当他剖开使飞刀刺客的胃囊时,半消化的米粒中混着几颗胡椒状的种子。 岭南征战时,他见过英军雇佣的锡克族士兵咀嚼此物提神,印度人唤作\"古特卡\"。 晨光初现时,周宽世站在亚当·斯密故居的榆树下。 青铜雕像手中的《国富论》翻到\"论殖民地\"章节,他注意到基座上有道新鲜的划痕,形似船锚尖端。 二十步外的羊毛店橱窗里,留着辫子的华人店员正用鹿皮擦拭黄铜望远镜。 镜筒折射的阳光恰好照在雕像衣褶深处,那里粘着片南洋柚木碎屑,散发着皇家造船厂桐油的味道。 周宽世转身走向码头,黑呢大氅下传出机括轻响。 当年曾国藩特请江南制造局为他打造的暴雨梨花针,此刻正贴着他的脊梁,货轮烟囱喷出的煤灰像极了长沙城头的狼烟。 他看见几个戴圆顶礼帽的英国人正在装卸印有东印度公司徽记的木箱,箱角残留的红漆,与刺客令牌背面的船锚如出一辙。 第100章 不能爱毋宁死 英国伦敦布朗庄园,藏书室的雕花座钟敲响第十一声时,露西的手指正抚过母亲留下的珐琅胸针。 黄铜指针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父亲今早摔在书桌上的那枚子弹壳。 \"小姐,电报房刚送来的。\"女仆颤抖的手递上带着海腥气的电报纸,露西看见爱丁堡的邮戳在羊皮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维多利亚式裙撑的鲸骨突然勒得人喘不过气,周宽世的名字后面跟着\"重伤\"二字,墨迹未干的字母仿佛还在渗血。 走廊尽头的铸铁楼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是父亲总在午夜巡视炼钢厂养成的习惯,铁钉靴跟与大理石地面的碰撞声规律如蒸汽机活塞。 露西将电报塞进蕾丝手套,丝绸裙摆扫过橡木地板时带起一阵金属碎屑,今早的《泰晤士报》还刊登着伯明翰钢铁商会的声明,指控大清使团窃取坩埚炼钢术的配方。 \"你要穿着晚宴礼服去码头?\",布朗先生的身影堵在旋转楼梯口,煤油吊灯在他银灰色鬓角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他手中的乌木手杖敲在黄铜栏杆上,震得墙面上历代家族成员的肖像画微微颤动。 \"那个清国人受刀伤的位置在腿上,你猜那飞刀是从哪家兵工厂流出的?\" 露西的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彩绘玻璃窗,威斯敏斯特的浓雾正从泰晤士河漫上来。 她想起在皇家军事学院的晚宴,周宽世佩戴的云纹佩刀卡在旋转门里,他用带着吴语腔调的英语说:\"这把刀是用贵府钢厂的高碳钢打造的。\" 月光落在他朝服补子的锦鸡纹样上,那些金线在蒸汽吊灯下泛着和她母亲实验室里特种钢一样的光泽。 \"您让工人在钢锭上刻家族徽章时,就该想到会引来觊觎。\"露西的珍珠项链突然绷断,浑圆的珠子滚落在镶嵌着齿轮图案的马赛克地板上。 她看见父亲左手小指残缺的关节在抽搐,那是二十年前试验新型转炉时被钢水灼伤的纪念。 老布朗抓起壁炉旁的铁钳,通红的炭火映亮他眼角的伤疤。 \"上个月朴茨茅斯船厂丢了三箱轧制钢板的设计图,上礼拜曼彻斯特警局在运河里打捞出带着龙纹的子弹头。\"他突然剧烈咳嗽,铁钳尖端在波斯地毯上烫出焦痕,\"你母亲临终前攥着那枚胸针说了什么?\" 露西的指尖触到珐琅胸针背面的刻字——\"non sans droict\"。 这是伊丽莎白女王赐予初代布朗爵士的箴言,此刻却在她的锁骨间发烫。 藏书室墙角的保险柜闪着寒光,她知道里面锁着用哥特体写在羊皮纸上的冶炼秘方,那些配方能让钢水在冷凝时形成独特的雪花状晶格。 \"如果爱情需要动机\",露西突然扯开裙撑的系带,鲸骨支架弹开时打碎了茶几上的德累斯顿瓷杯。 \"那您当年为何要娶一个整天泡在炼钢厂的疯女人?\"她赤脚踏过满地瓷片,鲜血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上画出蜿蜒的玫瑰。 老布朗的手杖横扫过来时,露西闻到了硝石与硫磺的气息。 乌木杖身擦过她耳际,将墙上的温度计击得粉碎,水银珠在壁炉火光中滚动如液态钢水。 十七岁生日那夜,她偷溜进炼钢厂看见父亲在2000华氏度的钢水前跪地痛哭,熔化的不只是他毕生研制的特种钢,还有母亲实验室里所有的手稿。 \"爱丁堡港今天有六级风浪。\",老布朗的声音突然沙哑,他松开领结露出脖颈处狰狞的烧伤疤痕。 露西已经跑到门厅,黄铜门把手上凝结着伦敦特有的煤烟油渍。 她扯下玄关处挂着的船长斗篷,呢料上还沾着上次周宽世来访时的沉香味。 马车轮毂与石板路碰撞的声响从街道传来,那是钢铁厂夜班工人的轨道车正在运送淬火油。 \"拦住她!\"老布朗的吼声震得水晶吊灯叮当作响。 两个身着粗布工装的壮汉从铸铁大门两侧闪出,他们手掌上的老茧是常年操作轧钢机留下的勋章。 露西突然想起周宽世教她的中文成语\"百炼成钢\",他执笔书写时袖口露出的手腕有道淡粉色的疤痕,说是幼年试铸红衣大炮时被铁水溅伤。 当第一个工人的手掌即将抓住她肩头时,露西扯开了斗篷内层的暗袋。 银亮的钢粉在穿堂风中扬起,这是母亲发明的防身装置,掺了磷的合金粉末遇空气即燃,蓝色火光照亮了门厅里布朗家族三代的肖像。 工人们慌忙后退,他们认得这种曾在普法战争中让普鲁士骑兵马掌爆裂的特种材料。 露西冲进浓雾时,远处圣保罗大教堂的钟声正在报时。 码头的探照灯刺破雾霭,她踩着泥泞中纵横交错的铁轨奔跑,裙摆上沾满的钢渣在煤气路灯下闪闪发亮。 一艘黑烟囱的明轮汽船正在鸣笛,船身上\"皇家工程师协会\"的金漆徽章在雾中若隐若现。 跳板收起前的最后一刻,露西将母亲留下的胸针抛给检票员当船资。 当她靠着锈迹斑斑的船舷喘气时,发现斗篷口袋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的羊皮纸,火漆印章上是布朗家族的盾形纹章。 浪涛声里,她似乎听见父亲混合着叹息的忠告:\"真正的炼金术不在钢水里,在人心。\" 汽笛长鸣撕开北海的浓雾,露西望着逐渐模糊的伦敦塔桥,忽然想起周宽世说东方有种叫\"鱼肠剑\"的利刃,要历经百次折叠锻打方能成形。 咸涩的海风中,她解开束发的丝带,任其飘向翻滚着工业时代秘密的黑色浪涛,周宽世是她心中的英雄,自己如果不能爱,毋宁死……。 第101章 露西的爱如潮水 伦敦到爱丁堡的船需要八个小时。 露西紧攥着那枚周宽世送她的白玉佩,窗外的景色从英格兰的平坦草场逐渐变成苏格兰的起伏丘陵。 邻座两位夫人对她独自旅行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着\"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大胆\"。 露西将脸转向船窗。 脑海里全是那个身着深青色中国官服的高大身影。 在露西心里,周宽世比所有英国绅士都挺拔英俊,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 当周宽世用带着异国腔调的英语与她比剑时,露西就知道自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劫数,她多次问自己,喜欢周宽世什么?他的智慧、他的果敢、他的英勇无畏。 当轮船在爱丁堡港停靠时,暮色已经笼罩了这座灰暗的城市。 露西拦下一辆马车,直奔皇家医院。 走廊里弥漫着石炭酸和血液混合的气味,中国使团的随从们聚在尽头的病房外,看到她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周大人还在昏迷\"一位年轻随从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解释。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露西的膝盖几乎失去力量。 病床上的周宽世面色灰白如纸,左腿缠着的绷带渗出刺目的鲜红,散开的黑发铺在枕上像一滩干涸的墨迹,使周宽世受伤的刀带毒,所以周宽世伤情异常严重。 各种管子连接着他的身体与床边的玻璃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与死神拔河。 露西轻轻握住他滚烫的手,那曾经在剑道上将她七次击败的手,如今无力地躺在白色床单上,虎口处的剑茧是她唯一熟悉的部分。 \"我来照顾他。\"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随从们交换着眼神,最终退出了病房。夜深时分,当查房的护士也离开后,露西终于允许眼泪落下。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飞刀造成的伤口狰狞地咧着嘴,周围的皮肤已经泛起不祥的红晕。 \"感染了\"她颤抖着取出酒精和干净纱布。当消毒液接触伤口时,昏迷中的周宽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露西的心像被刀割般绞痛。 接下来的三天如同置身炼狱。 高烧中的周宽世时而用中文呓语着露西听不懂的地名,时而陷入可怕的寂静。 露西学会了熬制散发着古怪气味的中药,整夜用湿毛巾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第四天凌晨,他的体温飙升到令医生都摇头的地步。 \"湘江水\"周宽世干燥的嘴唇开裂渗血,在昏迷中呼唤着故乡的河流。 露西突然想起他曾哼过的一首民谣。她笨拙地模仿着那个调子,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轻唱:\"湘江水长又长\" 奇迹般地,周宽世紧绷的眉头舒展了些。露西整夜握着他发烫的手唱歌,直到黎明时分他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 第七天清晨,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缝隙落在病床上。露西正趴在床边打盹,突然感觉手指被轻轻握住。 她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清明的黑眼睛。 \"你一直在这里?\"周宽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露西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她小心地拥抱他,避开伤口:\"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带更多护卫?\" 周宽世虚弱地微笑,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资料安全吗?\" 露西僵住了。即使在生死关头,他仍惦记着那些钢铁技术文件。 她早该明白这位中国提督此行肩负的使命,但当他的指尖轻触她脸颊时,所有的疑虑都融化了。 康复的日子缓慢而甜蜜。露西扶着周宽世在医院花园散步,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某个傍晚,当他们坐在长椅上欣赏爱丁堡城堡的剪影时,周宽世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丝绸小包。 \"家传之物,\"他打开包裹,露出一枚雕着并蒂莲的白玉佩,\"。 露西的心跳漏了一拍。在中国文化中,这意味什么她很清楚。周宽世将玉佩系在她颈间,冰凉的玉石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 \"我没有贵重礼物回赠。\"露西解开一缕金发,用丝带扎好递给他,\"在英国,这意味着我把心交给你保管。\" 周宽世将金发贴在胸前,眼中闪烁着露西从未在任何男人眼中见过的柔情。 然而幸福如同苏格兰的晴天般短暂。当周宽世能独自下床行走时,他将露西叫到病房,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他深吸一口气,\"在大清,我有三个妻子。\" 世界在露西眼前碎裂。她松开搀扶他的手,后退两步:\"什么?\" \"正室刘氏是自己青梅竹马,\"周宽世痛苦地解释,\"两位侧室也是在人生成长过程中自己所遇见,都是郎有情妾有意,在我们那里,这是\" \"我知道中国允许多妻,\"露西打断他,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但我是天主教徒!我的信仰要求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神圣的结合!\"她抓住胸前的十字架,感觉信仰与爱情在胸腔里撕扯。 周宽世试图握住她的手:\"遇见你之前,婚姻对我只是责任。但你你是我灵魂选择的人。\" 露西转身冲出病房,在教堂跪了一整夜。彩绘玻璃透进的月光将圣母像照得惨白,她反复祈祷却得不到答案。 清晨时分,她疲惫地回到医院,发现周宽世站在她房门外,腿部的伤口因整夜等待又渗出血迹。 \"我跟你去中国。\"露西说,声音轻但坚定。 周宽世手中的拐杖掉在地上:\"你说什么?\" \"不是作为第四个妻子,\"露西直视他的眼睛,\"而是你生命中唯一的爱人。你能答应吗?\" 周宽世将她拥入怀中,全然不顾伤口的疼痛:\"我发誓,用我的生命。\" 十天后,伦敦码头的告别像一场梦境。露西母亲将一本皮面圣经塞进她的行囊; 父亲最终没有现身,但露西在登船前收到了他托人送来的钱袋和一张只有\"保重\"二字的短笺。 汽笛长鸣,海鸥盘旋。周宽世站在甲板上向她伸出手:\"后悔吗?\" 露西望着渐远的英伦海岸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跟从自己的心,永远不会错。\" 海风扬起她的金发,宛如一面旗帜,宣告着这段跨越东西方的爱情即将开始的漫长航程。 颈间的白玉佩贴着肌肤,温润如初,就像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剑术比试的午后,这个东方将军眼中令她沉沦的星光。 第102章 梵蒂冈的永乐大典 1862年的秋天,罗马城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中。 完成对英吉利的访向,湖南提督周宽世在回国途中携女友露西访问了梵蒂冈。 周宽世站在梵蒂冈城墙外,抬头仰望着这座欧洲精神核心的宏伟建筑群。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那份沉甸甸的礼单,三千两黄金的捐赠凭证,这是他获得进入梵蒂冈图书馆禁区的通行证。 \"大人,主教已经同意接见我们了。\"随行的翻译低声提醒道。 周宽世微微颔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特意为此次访问订制的深蓝色锦缎官服。 作为湘军将领,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但朝廷急需欧洲的钢铁与火炮技术,而他又通晓一些洋务,这才被委以重任。 穿过圣彼得广场时,周宽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广场上矗立的方尖碑在阳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四周的巴洛克式建筑气势恢宏,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熟悉的东方建筑风格截然不同,没有飞檐翘角,没有雕梁画栋,有的只是笔直的线条和夸张的立体感。 \"欧洲人用石头说话,\"周宽世在心中暗想,\"而我们用木头和笔墨。\" 进入教皇宫后,周宽世被引入一间装饰华丽的接待室。 墙上挂满了宗教题材的油画,天花板上绘着繁复的湿壁画,讲述着他看不懂的圣经故事。 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和古老羊皮纸混合的气味,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 \"提督阁下,欢迎您来到上帝在人间的居所。\"一位身着红色长袍的主教推门而入,用流利的拉丁语说道。 翻译迅速将话转述成中文。 周宽世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蒙特尼格罗主教,久仰大名。感谢您拨冗接见。\" 主教年约六旬,面容慈祥却眼神锐利,胸前挂着一个精致的黄金十字架。 他微笑着接受了周宽世的礼节,然后示意侍从端上一个镶嵌宝石的盒子。 \"您慷慨的捐赠将用于修缮我们的孤儿院,\"主教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份精美的羊皮纸证书,\"这是教廷对您善举的正式感谢。\" 周宽世接过证书,指尖感受到羊皮纸特有的粗糙触感。 他注意到证书边缘烫金的纹章,两把交叉的钥匙和一顶三重冕,象征着教宗至高无上的权力。 \"主教大人,我此次前来,除了表达对贵教会的敬意外,还希望能有幸参观贵馆的图书馆。\" 周宽世直视着主教的眼睛,\"听闻那里收藏着欧洲最珍贵的知识宝藏。\" 蒙特尼格罗主教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图书馆确实向学者开放,但有些区域是受到特殊保护的。\" 周宽世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文书,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我朝皇帝亲笔签署的文化交流文书,希望能获得更深入的访问权限。\" 主教接过文书,指尖在玉玺印鉴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提督阁下似乎对我们的藏书有特别的兴趣?\" \"求知若渴,是人类共通的美德。\"周宽世回答得滴水不漏。 主教沉吟片刻,突然改用生涩的中文说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夫子的话,对吗?\" 周宽世惊讶地挑了挑眉:\"主教大人通晓中文?\" \"年轻时曾在澳门传教,\"主教微笑着站起身,\"既然提督阁下如此执着,那么请随我来。\" 离开接待室后,主教领着周宽世穿过一系列错综复杂的走廊。 墙壁上的烛台投下摇曳的光影,照亮了沿途悬挂的历代教宗肖像。 他们经过了几道由瑞士卫队把守的拱门,每经过一处,卫兵都会向主教行礼,同时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周宽世这个东方来客。 \"我们即将进入bibliotheca secreta,\"主教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停下脚步,\"秘密图书馆。这里收藏的典籍不向普通学者开放。\" 周宽世注意到门上复杂的锁具和两侧全副武装的守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绣有龙纹的锦囊,递给主教:\"一点小小心意,来自东方的茶叶,据说有延年益寿之效。\" 主教接过锦囊,指尖轻触那精致的刺绣,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示意守卫打开大门,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仿佛几个世纪未曾开启。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了霉味、墨香和古老羊皮纸的复杂气息。 周宽世跟随主教步入其中,眼前是一排排高耸的书架,上面摆满了皮革封面的古籍。 阳光透过高处的彩绘玻璃窗照射进来,在尘埃中形成一道道神秘的光柱。 \"这里收藏着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珍贵文献,\"主教的声音在空旷的图书馆中回荡,\"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时期。\" 周宽世的目光扫过那些烫金的书脊,上面多是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标题,偶尔也能看到阿拉伯文和希伯来文的典籍。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排排古籍,感受着那粗糙的皮革表面和书脊上凸起的烫金纹路。 \"主教大人,您刚才提到''从世界各地收集''\"周宽世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馆中可有来自东方的典籍?\" 蒙特尼格罗主教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周宽世,脸上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提督阁下为何对东方典籍如此感兴趣?您不是来学习欧洲的钢铁与火炮技术的吗?\" 周宽世心中一紧,但面上不露分毫:\"文化交流应当是双向的。正如贵教会的传教士将欧洲的知识带到东方,我们也希望能将东方的智慧介绍给欧洲。\" 主教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请随我来。\" 他们穿过主阅览室,来到一扇隐蔽的小门前。主教从怀中取出一把古老的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门后是一段向下的螺旋楼梯,墙壁上的火炬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很少有人能进入这里,\"主教的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但我想,您会对此特别感兴趣。\" 随着深入地下,空气变得愈发阴冷潮湿。周宽世能感觉到自己的官服下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地下室的闷热,还是内心逐渐升腾的某种预感。 楼梯尽头是另一扇铁门,这次由两名身着黑袍的修士把守。见到主教,他们立刻行礼让开。 主教从怀中取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铁门上的三道锁。 \"欢迎来到archivu arcanu,\"主教的声音突然变得庄严肃穆,\"绝密档案室。\" 门开的瞬间,周宽世感到一阵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他熟悉却又久违的气息。 檀香、墨香和古老宣纸混合的味道,与地上图书馆中欧洲典籍的气味截然不同。 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整齐排列的红木书架上,摆放着一排排蓝布封面、黄绢包背的线装书。书脊上用金粉题写的楷书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永乐大典》。 周宽世的双腿突然失去了力量,他不得不扶住身旁的书架才不至于跪倒在地。 这些装帧、这些字体、这种纸张,毫无疑问,这是大明永乐年间编纂的那部旷世巨着,传说中收录了自古至明初所有重要典籍的百科全书。 \"这这不可能\"周宽世的声音颤抖着,\"《永乐大典》的正本在明末就已\" \"失踪了?\"主教接过了他的话,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是的,按照你们的历史记载是这样。但实际上\" \"这不可能\" 他的官靴在石地上打滑。烛台脱手,滚落时照亮了整面墙的书架。 那里整齐码放着上千册蓝布封面的大书,每一册的书脊上都烫着熟悉的金字:《永乐大典》。 周宽世跌坐在地。他想起幼时在岳麓书院,山长指着空荡荡的西厢房说:\"这里本该放着永乐大典的副本,可惜甲申之变后\" 此刻那些消失的典籍就在眼前,隔着薄薄的玻璃,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 最上层的一册微微凸出,像是经常被人取阅。他颤抖着取下,蓝布封面下竟藏着另一个皮质书衣。 翻开扉页,一行拉丁文题记赫然在目:\"致亲爱的伽利略,愿这些东方算术助你解开星空之谜——利玛窦,1609年。\" 书页间滑落一张泛黄的图纸。周宽世展开一看,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那是《武备志》中的\"神火飞鸦\"图样,边缘密密麻麻标注着意大利文笔记。 图纸背面用朱砂盖着礼部的官印,印文已被血渍晕开大半。 \"原来如此。\"他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在密闭的石室里撞出回音。 那些在英吉利看到的蒸汽机,那些在普鲁士见识的后膛炮,甚至巴黎街头孩童玩的竹蜻蜓,全都能在这些书页里找到源头。 窗外传来晨祷的钟声。周宽世迅速撕下三页塞进贴身的荷包:一页记载着\"火龙出水\"的配方,一页是《农政全书》里的治蝗方略,最后一页绘着郑和宝船的龙骨结构。 周宽世踉跄着走向最近的一个书架,手指颤抖着触碰那些典籍。 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宣纸特有的细腻纹理,那种触感让他想起了年少时在私塾读书的日子。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册,翻开泛黄的纸页,墨香立刻涌入了他的鼻腔。 \"《周易》注疏\"周宽世喃喃自语,辨认着那些熟悉的竖排文字,\"这是宋代理学家的注释版本\" 他的目光扫过书架,粗略估计这里至少藏有上千册《永乐大典》。 而据他所知,这部巨着共有一万一千多册,这意味着 \"你们你们是怎么得到这些的?\"周宽世转向主教,声音中压抑着愤怒与震惊。 蒙特尼格罗主教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十七世纪初,我们的传教士在北京活动时收集了不少珍贵文献。当时正值明朝衰亡,许多宫廷藏书流落民间\" \"收集?\"周宽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还是掠夺?\" 主教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走向房间深处的一个特别陈列柜:\"提督阁下请看这个。\" 柜中陈列着一份精美的卷轴,展开的部分显示这是一幅明代宫廷绘制的世界地图。 令周宽世震惊的是,地图上不仅精确标注了欧亚大陆的海岸线,甚至还包括了非洲和美洲的部分地区,比他现在所知的任何欧洲地图都要详尽准确。 \"你们的历史学家总说郑和下西洋的航海记录已经失传,\"主教轻声说道,\"但实际上它们一直在这里。\" 周宽世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陈列柜的边缘才稳住身体。 这些典籍中蕴含的知识,天文学、医学、工程技术、哲学思想,足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而欧洲,正是从这些来自东方的智慧中汲取了养分,才有了后来的工业革命和科技飞跃。 \"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周宽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主教沉默了片刻,然后直视着周宽世的眼睛:\"因为时代变了。 蒸汽船和电报正在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小,秘密终究无法永远保守。 而且\"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们也在寻找某种合作的可能性。\" 周宽世的大脑飞速运转。眼前这个欧洲宗教领袖的话语中似乎隐藏着多层含义。 是真心希望文化交流?还是另有所图?这些典籍对中国的复兴至关重要,但他必须谨慎行事。 \"主教大人,\"周宽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典籍对全人类都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我希望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一名年轻修士慌张地冲进档案室,在主教耳边低语了几句。主教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提督阁下,恐怕我们的参观必须提前结束了,\"主教迅速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教廷有紧急事务需要我立刻处理。\" 周宽世知道此刻不宜多问,但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在主教催促的目光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珍贵的典籍,将手中的一册《永乐大典》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离开档案室时,他在借阅簿上看到最新的一行记录:\"1862年9月12日,达尔文先生借阅《本草纲目》禽部·卷四十七。\" 周宽世离开时,也注意到主教特意锁好了每一道门,并向守卫下达了加强警戒的命令。 这个细节让他心中一沉,这些中国文化的瑰宝,显然被欧洲人视为重要的战略资源,而非可以共享的人类知识遗产。 回到阳光下的那一刻,周宽世眯起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圣彼得广场上,一群鸽子扑棱棱地飞过,在蓝天下划出优美的弧线。这平常的一幕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讽刺。 东方丢失的知识,却在西方闪闪发光!。 第103章 湘军围城 同治元年五月,烈日炙烤着金陵城外的土地。 曾国荃站在雨花台的高处,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浸湿了官服的领口。 他举起单筒望远镜,镜片后的双眼微微眯起,凝视着远处那座号称\"铁瓮城\"的南京城墙。 \"九帅,各营已按计划驻扎完毕。\"副将萧孚泗快步走来,抱拳禀报。他的甲胄上沾满尘土,显然刚从巡视前线回来。 曾国荃点点头,没有放下望远镜:\"城墙上的旗帜可看清了?\" \"回九帅,东门是黄旗,西门红旗,南门蓝旗,北门白旗。每旗约五百人轮值,每隔两个时辰换防一次。\" \"哼,洪秀全倒是讲究。\"曾国荃终于放下望远镜,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传令下去,明日寅时埋锅造饭,辰时开始修筑围城工事。\" 萧孚泗犹豫了一下:\"九帅,我军长途跋涉,是否让将士们休整一日?\" \"休整?\"曾国荃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一闪,\"李秀成的援军随时可能从苏州杀回,我们必须在他们赶到前切断天京所有粮道!传令兵——\" 三名传令兵立刻跑步上前。 \"告诉朱洪章,他的先锋营今晚就开始挖掘第一道壕沟,务必在天亮前完成三百丈!\" \"命令彭毓橘的水师封锁秦淮河口,片板不得入城!\" \"让刘连捷准备三千斤火药,三日后我要看到第一批地雷埋到城墙脚下!\" 传令兵领命飞奔而去。曾国荃这才转向萧孚泗:\"萧将军,你知道我为何选择雨花台为大营?\" 萧孚泗望着不远处的小山岗:\"此地居高临下,可俯瞰全城\" \"不仅如此。\"曾国荃指向城墙方向,\"你看那聚宝门,城墙外突,形成犄角。我军若从正面强攻,必遭三面夹击。而雨花台正好卡在其火力死角,又能监视太平门、通济门动向。\" 萧孚泗恍然大悟:\"九帅深谋远虑!\" 曾国荃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眉头紧锁:\"但这城墙\"他再次举起望远镜,\"你看那墙砖之间的灰浆,用的是糯米汁混合石灰,坚硬如铁。当年朱元璋建此城时,可是下了血本。\" 城墙确实令人望而生畏。高达六丈的墙体上,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座突出墙外的马面,守军可以交叉射击攻城的敌人。 宽阔的护城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河面宽度足够三辆马车并行。 \"报——\"一名探马疾驰而来,翻身下马时差点摔倒,\"九帅,城南三十里发现太平军运粮队!\" 曾国荃眼中精光一闪:\"多少人马?\" \"约两千人,押运百余车粮草,正从秣陵关方向来!\" \"好!\"曾国荃猛地一拍大腿,\"萧将军,点两千精骑,随我截粮!记住,要活的,那些粮食正好充我军饷!\" 太阳西斜时,湘军骑兵如狂风般席卷了毫无防备的太平军运粮队。 曾国荃一马当先,长刀所向,太平军纷纷溃逃。不到半个时辰,百余车粮食尽数落入湘军之手。 回营路上,萧孚泗兴奋地说:\"九帅,这下城内守军该着急了!\" 曾国荃却面色凝重:\"这只是开始。天京城内至少囤积了两年粮草,洪秀全不会轻易认输。\" 果然,当晚城墙上火把通明,太平军连夜加固防御。 次日清晨,当湘军开始挖掘第一道围城壕沟时,城墙上突然炮声大作。 \"隐蔽!\"曾国荃大喝一声,扑倒在地。一发炮弹呼啸着掠过他的头顶,在后方二十丈处爆炸,三名正在挖土的士兵顿时血肉横飞。 \"是西洋大炮!\"萧孚泗灰头土脸地爬过来,\"洪秀全居然还有这种利器!\" 曾国荃吐掉嘴里的泥土:\"传令,暂停挖掘,调我们的劈山炮上来!\" 接下来的三天,双方展开了激烈的炮战。湘军的劈山炮虽然数量占优,但准头欠佳,大多炮弹只砸在城墙上留下浅浅的白痕。 而太平军的几门西洋大炮却屡屡命中湘军阵地,造成不小伤亡。 第四天夜里,曾国荃召集众将议事。大帐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疲惫的脸。 \"强攻不行。\"曾国荃直截了当,\"城墙太厚,我们的炮打不穿。\" 朱洪章愤然道:\"那就用人堆!我愿率敢死队先登!\" \"糊涂!\"曾国荃厉声呵斥,\"你想让兄弟们白白送死吗?\" 帐内一片沉默。良久,水师统领彭毓橘轻声道:\"九帅,不如改用穴攻?\" 曾国荃眼睛一亮:\"说下去。\" \"当年我随家父在广西剿匪时,曾见矿工用火药炸开山石。若能挖地道至城墙下,埋设足够火药\" \"好!\"曾国荃猛地站起,\"就这么办!刘连捷,你负责招募矿工;萧孚泗,选三百精壮,明日开始挖掘地道!\" 就在湘军调整战术的同时,南京城内也暗流涌动。天王洪秀全深居天王府,整日沉迷宗教幻想,军政大权实际掌握在忠王李秀成手中。 而此时李秀成正率主力在苏州与淮军周旋,城内守军由慕王谭绍光统领。 六月来临,梅雨季节开始。湘军的地道挖掘进展缓慢——地下水位上升,地道屡屡坍塌。 更可怕的是,潮湿的环境引发了霍乱疫情。 \"九帅,今日又死了八十七人。\"军医颤抖着报告,\"尸体必须立即焚烧,否则\" 曾国荃沉默地走向病营。帐篷内,数百名士兵面色灰白,有的蜷缩着呻吟,有的已经气绝多时。 恶臭扑面而来,萧孚泗忍不住干呕起来。 \"拿酒来。\"曾国荃突然说。亲兵递上酒囊,他猛灌一口,然后递给军医:\"给每个还能喝的弟兄都喝一口。\" 他走到一个正在抽搐的年轻士兵身边蹲下,握住对方的手:\"兄弟,你是哪里人?\" \"湖湖南湘潭\"士兵气若游丝。 \"好汉子。\"曾国荃轻声说,\"我曾国荃对天发誓,必带你回家。\" 当夜,曾国荃独自站在雨花台上,望着城内隐约的灯火。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萧孚泗。 \"九帅,刚收到大帅(曾国藩)来信,询问战况\" \"如实禀报。\"曾国荃头也不回,\"就说我军伤亡已逾两千,但围城之势已成。 请大哥再调两万援军,三个月内,必破此城!\" 萧孚泗犹豫道:\"可疫情如此严重\" \"萧将军。\"曾国荃突然转身,月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你知道为何洪杨之乱能肆虐十余年吗? 就是因为朝廷官兵遇难则退!今日我若退一步,明日太平军就会卷土重来!\" 七月初,就在湘军疫情稍缓之际,探马带来了噩耗——李秀成亲率二十万大军从苏州回援,前锋已至淳化镇! \"来得正好!\"曾国荃拍案而起,\"传令全军备战!朱洪章率五千人继续围城;彭毓橘水师封锁江面;其余各营随我迎击李秀成!\" 萧孚泗大惊:\"九帅,我军不足五万,如何抵挡二十万\" \"二十万?\"曾国荃冷笑,\"李秀成号称二十万,实际能战者不过五六万。况且长途奔袭,已成疲兵!\" 七月初十,两军在方山一带展开激战。李秀成果然兵多将广,分三路包抄湘军。曾国荃临危不乱,命令各部结成圆阵,以劈山炮轰击太平军密集处。 战斗最激烈时,一支太平军骑兵突破了湘军左翼,直扑中军大旗。曾国荃见状,亲自率领亲兵队迎击。 \"杀!\"他挥刀砍翻一名敌将,鲜血溅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亲兵们见主帅如此勇猛,士气大振,竟将数倍于己的敌军击退。 黄昏时分,太平军终于退去。湘军虽然获胜,但也付出了三千余人伤亡的代价。更糟的是,探马报告南京守军趁势出城袭击了围城部队,朱洪章重伤。 深夜,浑身是血的曾国荃召集紧急军议。众将沉默不语,帐内气氛凝重。 \"九帅,不如暂退至镇江\"一名参将小声建议。 \"放屁!\"曾国荃怒吼,\"今日一退,前功尽弃!\"他环视众将。 \"我意已决:萧孚泗接替朱洪章继续围城;刘连捷加紧地道挖掘;其余各营随我明日再战李秀成!\" 众将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萧孚泗带头抱拳:\"谨遵将令!\" 曾国荃点点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昨夜收到的,大哥手书。他说朝廷已命左宗棠攻杭州,李鸿章攻苏州。只要我们钉在这里,太平天国必亡!\" 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渐渐化为灰烬:\"诸位,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八月,酷暑难当。湘军与李秀成援军反复拉锯,双方都伤亡惨重。 而南京城下的地道终于挖到了城墙根下。 \"九帅,三千斤火药已安置妥当。\"刘连捷满脸煤灰,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随时可以引爆!\" 曾国荃亲自下到地道检查。狭窄的地道内空气浑浊,他不得不弯着腰前进。 最后一段,他几乎是爬着过去的。 \"好!\"他摸着城墙基部的青砖,\"明日寅时引爆!\" 回到地面,曾国荃立即部署进攻计划:\"爆破成功后,萧孚泗率先锋抢占缺口;彭毓橘水师炮击两侧城墙,阻止敌军增援;我亲率中军随后跟进\" 八月十五日凌晨,月明星稀。湘军各部悄然进入攻击位置。曾国荃站在离城墙不到一里的观察点上,手中握着引爆索。 \"九帅,时辰到了。\"萧孚泗低声提醒。 曾国荃深吸一口气,猛地拉下引爆索。 刹那间,地动山摇!一道火龙从地下窜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坚固的南京城墙被撕开了一个二十余丈的缺口! \"杀啊!\"湘军喊声震天,如潮水般涌向缺口。 然而,烟尘散去后,所有人都惊呆了——缺口后面,太平军早已修筑了一道内墙!慕王谭绍光站在墙头,冷笑着一挥手:\"放箭!\" 箭如雨下,冲在最前面的湘军纷纷倒地。曾国荃眼睁睁看着萧孚泗身中数箭,踉跄着倒下 \"撤!快撤!\"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第一次爆破攻城,以湘军惨败告终……。 第104章 同治霍乱 同治元年(1862年)初春,当曾国荃率领他的湘军从安庆东下,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克巢县、含山、和州等地时,一种奇怪的疾病已经开始在长江下游的城镇和乡村悄然蔓延。 最初,这并未引起忙于军事行动的湘军将领们的注意。 他们正沉浸在连战连捷的喜悦中,目光紧盯着那座令所有湘军将士梦寐以求的城市——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 霍乱,这个当时医学知识尚无法完全理解的恐怖瘟疫,正沿着长江水系快速传播。 它首先在沿海通商口岸出现,随后通过内河航运向内地扩散。 症状极为骇人——患者先是突发剧烈腹泻,排泄物呈米泔水样,随后出现频繁呕吐,肌肉痉挛,皮肤因严重脱水而皱缩,眼窝深陷,声音嘶哑,最终在极度痛苦中因循环衰竭而死亡。 从发病到死亡,有时仅需数小时。 五月初四,当曾国荃率军进驻雨花台,彭玉麟水师占据护城河,完成对天京的合围时,湘军营地中已陆续出现类似病例。 起初,军医们误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暑湿泻痢\",开些健脾祛湿的药方了事。 然而,死亡人数迅速攀升,症状之凶险远超寻常腹泻,这才引起将领们的警觉。 \"大帅,昨日又死了十七个弟兄,都是上吐下泻,几个时辰就不行了。\"曾国荃的副将张胜禄面色凝重地报告,\"军医说这病症来得蹊跷,不似寻常时疫。\" 曾国荃眉头紧锁,他刚刚接到探报,李秀成正在苏州调集大军准备救援天京。 此时军中若生瘟疫,后果不堪设想。\"传令各营,加强营区清洁,病患一律隔离。再派人去安庆,请大哥派几个懂瘟病的郎中来。\" 然而,霍乱的传播远超他们的理解与控制能力。 疫情在湘军密集驻扎的营区迅速扩散,每天都有数十名士兵倒下。更可怕的是,这种疾病似乎毫无规律可循——强壮的青年士兵可能早晨还生龙活虎,中午突发腹泻,傍晚就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体弱多病者反而有时能幸免于难。 进入同治元年闰八月(1862年9月),霍乱疫情在湘军营地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此时正值江南最炎热的季节,潮湿闷热的天气为霍乱弧菌的繁殖与传播提供了理想环境。 湘军士兵们挤在简陋的营帐中,饮用水源与排污区域没有严格分离,卫生条件极其恶劣,这为瘟疫肆虐创造了完美条件。 每天清晨,各营都要清点死亡人数,数字从最初的十几人迅速攀升至上百人。尸体堆积如山,最初还按军礼安葬,后来只能草草掩埋,最后连掩埋都来不及,只能集中焚烧。 焚烧尸体的黑烟终日笼罩在雨花台上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焦臭味,与江南夏日的湿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曾国荃在给兄长曾国藩的信中描述了这一恐怖景象:\"营中疫疠大作,勇夫病者十之六七,死者日以百数。天热如蒸,尸骸枕藉,臭秽熏天,虽掩鼻不能避。医者束手,药石罔效,眼见精壮之士,朝犹谈笑,暮已长逝,痛何如之!\" 霍乱对湘军战斗力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原本一万八千人的精锐部队,到九月初实际能作战的已不足九千人。 军官阶层同样损失惨重,曾国荃的弟弟曾贞干也在这次瘟疫中病逝。 每天都有熟悉的面孔消失,士兵们生活在极度恐惧中,不仅要面对城外太平军的猛攻,更要提防无形的死神随时降临。 军中士气跌至谷底,一些士兵开始偷偷逃离。 曾国荃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稳定军心:一方面悬重赏鼓励敢死之士,\"或抢救倒口,或暗截地道,或抢修濠垒,或夜破卡垒\",总计花费白银达三万二千两之多;另一方面承诺越级保举幸存者,并催促曾国藩尽快办理保举奏折,\"以慰众人苦守之心\"。 霍乱的传播方式在当时是个谜。 军医们注意到,同一帐篷的士兵往往接连病倒,但也不乏例外;有些人接触病患却安然无恙,有些人远离病源却突然发病。这种不确定性加剧了恐惧心理,士兵们开始怀疑是太平军使用了\"妖术\",或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听说了吗?李秀成那逆贼请了妖僧,在城里做法诅咒我们呢!\"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兵神秘兮兮地对同伴说。 \"放屁!要我说,这是天谴。咱们一路杀来,手上沾的血太多了\"另一个士兵低声回应,话未说完就被军官厉声喝止。 实际上,霍乱的传播与湘军自身的卫生习惯密切相关。士兵们共用饮水桶,饭前便后很少洗手,生活垃圾与排泄物处理不当——这些都为霍乱弧菌通过粪口传播创造了条件。 但在当时有限的医学认知下,这些联系远未被理解。 当霍乱在湘军营地肆虐至顶峰时,李秀成率领的二十万太平军援兵也抵达了天京城外。 闰八月二十日(1862年10月13日),太平军对雨花台湘军大营发起了全面进攻。此时的湘军正处于最虚弱的状态——兵力不足万人,且多数士兵因疾病而体力不支。 曾国荃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一方面要抵御太平军昼夜不停的猛攻,另一方面要应对军中持续蔓延的霍乱疫情,他在雨花台阵地周围挖掘了深壕,既为阻挡太平军的冲锋,也为隔离可能的病源。 但密集的防御工事和长期围困反而加剧了营地内的卫生恶化,为霍乱传播提供了更有利的环境。 战斗最激烈时,湘军士兵往往要带病上阵。一些士兵在防守岗位上突然发病,剧烈腹泻和呕吐使他们完全丧失战斗力,甚至直接死在战壕里。 太平军的攻势一波接一波,\"白昼达夜,自夜达旦,不稍休息\",生病的湘军士兵得不到充分休息,免疫力进一步下降,更加易受霍乱侵袭。 \"大帅,东南角的弟兄们撑不住了!一半人拉得站不起来,太平贼子又要冲上来了!\"一个满身血污的哨长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帐报告。 曾国荃脸色铁青,左脸的伤口还在渗血——这是前几天巡视阵地时被流弹所伤。他知道此时若撤退,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全军覆没。 \"传令,所有能拿得动刀的,都给我上墙!把重赏提高到每人二十两银子,杀一个长毛贼再加五两!\" 在如此绝境中,曾国荃展现出了惊人的领导力。他坚持每日巡视营地,慰问伤兵,尽管自己也脸负枪伤。 这种以身作则的勇气,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军心。 \"看到主帅都这样,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死就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个年轻的湘军士兵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与此同时,曾国藩在安庆也忧心如焚。他不断收到弟弟军中疫情加重的消息,却束手无策。 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写道:\"惟就现有兵力,专谋坚守,不图早战,早早布置,或尚可为。\"这语气中的无奈与悲观,与以往运筹帷幄的曾国藩判若两人。 霍乱不仅削弱了湘军的战斗力,还严重影响了后勤补给。 负责运输粮草和弹药的民夫同样大量染病,导致前线物资供应紧张。 一些士兵在饥饿状态下更加易感疾病,形成了恶性循环。 曾国荃不得不派兵外出\"打粮\",但这又增加了与可能污染的水源和食物接触的机会。 当霍乱在湘军营地肆虐的同时,这场瘟疫在全国范围内造成的灾难更为触目惊心。 同治元年的这场霍乱大流行,被认为是19世纪中国最严重的公共卫生灾难之一,据后世学者估计,全国死亡人数可能高达数百万。 霍乱的传播路径与当时的人口流动和商业路线高度重合。 它首先在华东沿海港口出现,随后沿长江水系向内地扩散,通过运河和陆路交通向华北、华中蔓延,1到1862年8月至9月间,疫情达到顶峰,几乎席卷全国。 在城市,人口密集和卫生条件差导致死亡率极高。 上海租界的外国医生记录道:\"中国城区每天都有数百人死亡,尸体被草草包裹后堆放在街头,等待专门的收尸队处理。 运河上漂浮着无人认领的尸首,河水已被污染,但贫穷的市民仍不得不取用。\"一些富户试图逃离城市,但往往将疾病带到乡下。 农村地区的景象同样悲惨。一个英国传教士在浙江农村的见闻记录中写道:\"整个村庄的人几乎死绝,房屋门户大开,田间作物无人收割。 道路上随处可见倒毙的旅人,野狗啃食着腐烂的尸体。幸存者面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行尸走肉。\" 传统医学对霍乱完全束手无策。 郎中医师们按照\"霍乱转筋\"或\"瘪螺痧\"的理论治疗,使用艾灸、针刺和温热药物,不仅无效,有时反而加速了患者脱水死亡。 民间恐慌导致各种迷信疗法盛行——有人佩戴朱砂符咒,有人饮用香灰水,更有极端者认为鞭打患者可以驱除病魔。 社会秩序在部分地区濒临崩溃。在湖北某地,地方志记载:\"疫甚,有阖门死者,盗贼乘间掠夺,至有生啖人肉者。 官府无力应对,许多衙署停止办公,官员或逃或病。一些地区甚至出现了\"尸横遍野,无人掩埋,禽兽食之\"的惨状。 这场霍乱对社会经济的影响同样深远。 农业生产力严重下降,许多田地荒芜;手工业和商业陷入停滞;物价飞涨,尤其是药品和棺材价格飙升数倍。 幸存者往往背负沉重债务,不得不卖儿鬻女以求生存。人口结构的剧变还导致了许多传统社区的解体和重组。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霍乱大流行与太平天国战争在时间和地理上高度重叠,导致死亡原因难以准确区分。 许多地区同时遭受战乱和瘟疫的双重打击,形成了\"兵燹之后,必有大疫\"的恶性循环。 这也是后来学者认为太平天国战争期间人口损失不能简单归因于战争本身的重要原因。 面对这场前所未有的霍乱灾难,从朝廷到民间,从湘军将领到普通士兵,都在绝望中寻求生存之道。 尽管当时对霍乱的认知极为有限,但这些抗争努力反映了人类面对灾难时的顽强与智慧。 在湘军营地,曾国荃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试图控制疫情蔓延。 他下令严格隔离病患,设立专门的\"疫病营\"收容患者;加强营地清洁,要求士兵不饮生水;焚烧病死者的衣物和用品;甚至尝试用石灰消毒污染区域。 这些措施虽然基于错误的\"瘴气理论\",但客观上减少了一些传播机会。 \"从今日起,各营务必做到:饮水必沸,食物必熟,便溺有定处,死者即焚化。违者,军法从事!\" 曾国荃的命令被传达到每个帐篷。士兵们虽然不理解其中的科学原理,但在死亡威胁下不得不严格遵守。 与此同时,曾国藩在安庆后方也全力支援。 他派出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军医和郎中去往前线,并四处搜购药材。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写道:\"九弟处疫气盛行,死亡相继,实为忧虑。现多方购求避瘟丹、诸葛行军散等药,星夜解往。\",这些药物对霍乱本身效果有限,但至少提振了军心。 民间社会也自发形成了各种应对机制。一些未受疫情影响的村庄自发封锁道路,禁止外人进入; 宗族组织将祠堂改为临时医所;寺庙道观则提供符水和避疫仪式,在苏州,地方士绅潘曾玮等人设立了\"施医局\",为贫民诊治,虽然疗效不彰,但至少提供了心理慰藉。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场灾难中,不同社会阶层受害程度差异显着。 富裕阶层可以通过迁移居所、使用相对干净的水源和雇佣私人医生来降低风险;而贫民拥挤在肮脏的棚户区,共用污染的水井,死亡率高出数倍。 这种不平等在湘军中也存在——军官有单独的营帐和专用饮水,而普通士兵挤在通铺上,导致后者感染率明显更高。 第105章 疯狂药品采购 1862年秋,泰晤士河上飘着细雨。\"翡翠鸟号\"蒸汽船缓缓靠岸伦敦码头时,周宽世紧了紧西式礼服的领口。 他身后站着十二名精心挑选的随员,人人身着洋装,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东方气度。 \"记住,我们是来采购纺织机械的。\" 周宽世用湖南话低声提醒,目光扫过码头上好奇张望的英国民众,\"乙组箱子里的东西,必须寸步不离。\" 海关检查出奇顺利。当周宽世亮出东印度公司签发的商务通行证,并递上一小袋南洋珍珠后,那些标着\"机械样品\"的红木箱子甚至没被打开检查。 \"周先生!这里!\" 人群中,一位戴圆框眼镜的华人男子用力挥手。 周宽世嘴角微扬——黄文澜,旅英二十年的广东籍医师,他此行最重要的联络人。 马车驶过伦敦嘈杂的街道。 黄文澜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皇家医学院已经安排好,明天就能见到斯诺医生的霍乱研究资料。但您要的显微镜\" \"有问题?\"周宽世手指一紧。 \"帕克斯顿爵士愿意出售实验室备用的一台,但要价三千英镑。\" 黄文澜擦了擦镜片,\"他说那是德国蔡司的最新款,全伦敦不过五台。\" 周宽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三颗鸽血红宝石:\"够吗?\" 黄文澜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宝石在伦敦珠宝商那里至少值五千镑。 他不知道这位大清官员如何筹措到如此巨资,也不敢问。 次日清晨,周宽世带着两名亲随来到圣托马斯医院。在消毒水气味弥漫的走廊尽头,约翰·斯诺的助手怀特医生正等着他们。 \"这就是着名的宽街水泵模型。\"怀特医生指着沙盘介绍,\"斯诺医生通过地图统计证明,霍乱是通过受污染的水源传播,而非当时公认的瘴气理论。\" 周宽世凝视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小黑旗,每个都代表一个死亡病例,它们像被磁石吸引般聚集在水泵周围。 他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张汉口地图:\"我国医生记载,道光元年的霍乱也是沿长江码头蔓延\" 怀特医生惊讶地接过地图,两个不同大陆的疫情分布竟如此相似。 他犹豫片刻,突然打开保险柜取出一本笔记:\"这是斯诺医生未发表的霍弧菌观察记录。虽然帕西尼的发现尚未被学界普遍接受,但\" 周宽世接过笔记的手微微发抖,泛黄的纸页上,精细的素描描绘着一种逗号状的微生物,旁边标注着\"疑似病因\"。 他想起长江边那些突然暴毙的渔民,胃部一阵绞痛。 \"我需要亲眼看看这些细菌。\"周宽世声音沙哑。 皇家医学院实验室的窗帘紧闭,当周宽世凑近那台黄铜显微镜时,目镜里,无数弯曲的小生物在培养液中扭动,与斯诺笔记中的素描一模一样。 \"老天啊\"随行的徐建寅下意识惊呼,又赶紧捂住嘴。 黄文澜迅速翻译怀特医生的讲解:\"这些霍乱弧菌通过粪便污染水源,煮沸即可杀死。治疗关键是补液和服用奎宁\" 周宽世突然站直身体,转向怀特医生:\"这台显微镜,加上全套培养设备,以及五百磅奎宁。开个价。\" 怀特医生连连摇头:\"这些都是医学院财产\" \"两千英镑现金,再加这个。\"周宽世从颈间取下一块羊脂玉牌,上面刻着精细的蓬莱仙境图,\"乾隆工,世上仅此一件。\" 当夜,周宽世在旅馆烛光下研读刚获得的《细菌培养手册》。 徐建寅悄声进门:\"大人,刚收到上海来信,霍乱已蔓延到租界了。\" 信纸在周宽世手中窸窣作响。 他想起临行前长江边漂浮的尸体,突然将手册一合:\"通知所有人,提前启程去巴黎。我们还需要巴斯德的消毒技术。\" 巴黎的七月骄阳似火。周宽世站在巴斯德研究所的庭院里,白大褂下露出官服的绣纹。 法国研究员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会讲法语的东方官员,没人注意到他袖中紧握的拳头。 \"这就是我们的高压蒸汽灭菌器。\"德尚主任骄傲地拍打着一个铜制巨兽,\"温度可达120度,能彻底杀死细菌孢子。\" 周宽世仔细观察着机器结构,突然问道:\"有没有更便携的版本?我国乡镇缺乏蒸汽动力。\" 德尚皱眉:\"那就只能用石炭酸溶液了。不过李斯特医生的喷雾消毒法需要专业培训\" \"请演示给我们看。\"周宽世示意李成记录,\"另外,我需要两套便携式细菌培养设备。\" 谈判持续到深夜。当周宽世亮出从伦敦带来的显微镜时,法国人的态度立刻转变了。 \"这是最新款的显微镜!\"德尚抚摸着黄铜镜筒,\"我们研究所申请了半年都没批下来\" \"知识应该共享。\"周宽世微笑,\"我用这台显微镜,换你们的高压灭菌器设计图和两套培养设备。\" 交易达成时,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正好敲响午夜。周宽世回到旅馆,发现徐建寅在等他。 \"伦敦那边出事了。\"黄文澜脸色苍白,\"帕克斯顿爵士向警方报告显微镜失窃,现在英国海关在严查所有赴华船只。\" 周宽世冷笑:\"料到会有这一手。\"他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普通望远镜,\"看好了。\"轻轻旋开物镜,里面竟藏着显微镜的核心透镜组。 \"机身可以再造,关键在这里。\"周宽世小心地包好镜片,\"明日我们分头行动,你带大件设备走马赛,我随身带着核心部件从勒阿弗尔直接返航。\" 次日清晨,周宽世正在收拾行装,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赵明冲进来:\"法国警察在楼下!说接到英国通报要搜查''东方窃贼''!\" 周宽世迅速将镜片藏入特制腰带,其余资料塞进装满茶叶的锡罐。当警察破门而入时,看到的是几位正在品茗的东方绅士。 \"搜查?当然可以。\"周宽世优雅地放下茶杯,用地道法语说道,\"不过容我提醒,根据1858年《中法天津条约》,大清官员在欧洲享有外交豁免权。\"他亮出烫金文书,\"需要我致函贵国外交部吗?\" 警官盯着文书上闪亮的印章,犹豫了。十分钟后,警察们空手而归。周宽世长舒一口气,后背的官服已经湿透。 十月的东海风高浪急。\",暹罗女王号\"在浪涛中剧烈摇晃,周宽世紧抓着船舷绳索,看着水手们拼命加固货舱盖。 他们已经损失了三个装有药品的箱子,再这样下去 \"大人!右舷发现遇难船!\"了望手的喊声撕破风雨。 周宽世眯起眼睛,在雨幕中隐约看到一艘倾斜的渔船,七八个身影正拼命挥手。 船长摇头:\"这种风浪放救生艇等于自杀。\" 海浪将凄厉的呼救声断断续续送过来。周宽世突然解开外套:\"把我的绳子系在桅杆上,我游过去。\" \"您疯了?\"徐建寅死死拽住他,\"那些箱子里装着救百万人的药!\" 周宽世已经脱下官服,露出贴身绑着的防水腰带,里面藏着显微镜镜片和微缩胶卷。 \"药可以再造,这些知识丢了就永远没了。\"他将腰带交给徐建寅,\"如果我回不来,一定要亲手交给广济堂麦大夫。\" 冰冷的海水像千万把尖刀刺入身体。 周宽世抓着绳索向渔船游去,巨浪几次将他吞没又吐出。 当他终于把第一个渔民拖回大船时,指甲已经全部翻裂。 \"够了!绳子要断了!\"船长怒吼,周宽世看着仍在渔船上呼救的四个身影,咬牙再次跃入怒海。 最终,五名渔民获救,当周宽世被拉上甲板时,已经意识模糊,却仍紧抓着最后一个幸存者的衣领。 昏迷前,他恍惚看见徐建寅跪在旁边,怀中紧紧护着那条腰带,还看到英格兰女友露西,看他时那种满眼崇拜的眼神 上海码头的晨雾中,周宽世坐在轮椅上,膝头盖着毛毯。 两个月的海上磨难让他染上严重的风湿,但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面前,十二口红木箱子只剩七口,但最关键的设备完好无损。 \"大人,道台大人派兵来''护送''我们了。\" 徐建寅低声道。一队绿营兵正朝码头跑来,为首的官员面色不善。 周宽世轻笑:\"怕是听说我们带了''奇技淫巧''回来兴师问罪的。\" 他转向徐建寅,\"显微镜准备好了吗?\" 当道台气势汹汹地走近时,周宽世只是平静地指了指显微镜:\"大人请看一滴黄浦江水。\" 道台狐疑地凑近目镜,突然怪叫一声后退数步,官帽都歪了:\"这这水里怎会有活物?!\" \"正是这些''小虫''害死了上万百姓。\"周宽世示意徐建寅展示消毒设备,\"但我们有办法对付它们。\" 一个月后,当上海租界的霍乱死亡率下降七成的消息传开,连《北华捷报》都大篇幅报道了\"周氏防疫法\"。 周宽世站在吴淞口新落成的检疫所里,看着医护人员使用高压灭菌器处理绷带,远处是正在煮沸饮用水的大灶。 \"北京来了密旨。\"徐建寅匆匆走来,\"皇上封您为钦差防疫大臣,命即刻北上防控京畿疫情。\" 周宽世望着北方的天空,轻轻按住隐隐作痛的膝盖。 他知道,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那些沉入海底的药品,那些在巴黎险遭没收的资料,那些渔民垂死时抓住他手腕的力度,所有这些,都将化作他面对太医院那些老顽固时的利剑。 “我们先赶往天京城外的湘军军营,我去见九帅”,周宽世面向徐建寅方向果断的说。 露西在不远处深情的望着周宽世,眼睛闪闪发光,“我的男人,真是个盖世英雄!”。 第106章 拯救湘军 1862年的夏天,江南湿热难当。 曾国荃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外,望着不远处天京城高耸的城墙,眉头紧锁。 湘军已经围困天京数月,城内太平军粮草渐尽,这本该是胜利在望的时刻,但此刻他的心头却压着一块巨石。 \"大人,又死了十七个。\"副将彭毓橘快步走来,声音低沉,\"今早新增病患四十三人,医官们已经忙不过来了。\" 曾国荃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发白。他转身走进指挥所,帐内闷热异常,几名将领正围在地图前低声讨论,见他进来立刻肃立。 \"各部情况如何?\"曾国荃沉声问道。 \"回大人,吉字营病倒近三成,贞字营也有两成士兵卧床。\"彭毓橘汇报道,\"最严重的是护卫营,已有过半人无法作战。\" 曾国荃一拳砸在桌案上,茶盏震得叮当作响。\"查清楚是什么病了吗?\" 军医官陈德修上前一步,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眼中布满血丝:\"禀大人,症状多为高热不退、上吐下泻,继而昏迷不醒。 老朽行医四十载,从未见过如此迅猛的疫症。恐怕恐怕是瘴疠之气与尸毒相合所致。\" 指挥所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在这围城的关键时刻,若军中瘟疫继续蔓延,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全军覆没。 \"报——\"一名亲兵慌张闯入,\"曾四爷突发高热,已不省人事!\" 曾国荃脸色骤变,顾不得众将领,大步冲出帐外。 他的亲弟弟曾国葆所住的营帐不远,此刻帐外围满了人。 掀开帐帘,只见曾国葆面色潮红地躺在榻上,呼吸急促,额头上覆着湿巾,却仍汗如雨下。 \"国葆!\"曾国荃跪在榻前,握住弟弟滚烫的手。年仅三十四岁的曾国葆是湘军重要将领,更是他的左膀右臂。 随行军医颤抖着声音:\"大人,四爷症状与军中瘟疫相同,恐怕凶多吉少\" \"放屁!\"曾国荃怒喝,\"给我治!用最好的药!\" \"大人,军中药物已所剩无几,而且对这种疫症收效甚微\" 曾国荃胸口剧烈起伏,他转头看向帐外阴沉的天色,想起前日截获的太平军信报。 洪秀全宣称\"天父降灾\"于湘军,要让他们全部死在天京城下。难道这装神弄鬼的预言真要应验?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噩梦。瘟疫如野火般在军中蔓延,每天都有数十人死亡。 曾国荃下令焚烧死者衣物,用石灰消毒营地,却无法阻止疫情的扩散。 更糟的是,曾国葆病情日益严重,已进入谵妄状态,时而高呼杀敌,时而喃喃自语。 \"大人,军中传言这是太平军的妖法,我们我们敌不过啊\"一名偏将胆怯地说道。 \"闭嘴!\"曾国荃怒目圆睁,\"再敢动摇军心,军法处置!\" 但他心里明白,军心确实在动摇。每晚都能听到士兵们偷偷祭拜,求神灵驱除瘟疫。有些营队甚至出现了逃兵。 第七天傍晚,当夕阳将湘军营地上空染成血色时,一队人马从西边疾驰而来。 为首的将领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正是从欧洲考察归来的湖南提督周宽世。 \"九帅!\"周宽世下马后立即行礼,\"属下听闻军中瘟疫横行,特地带回西洋特效药物与医械,前来相助!\" 曾国荃如见救星,一把抓住周宽世的手臂:\"宽世兄!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周宽世没有寒暄,直接问道:\"疫情如何?症状为何?\" 当得知症状包括高热、寒战、呕吐腹泻后,周宽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我在意大利所见霍乱症状相似。快带我去看最严重的病患!\" 曾国荃亲自带路来到曾国葆的营帐。周宽世检查后,从随行木箱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白色药丸:\"这是西洋人从金鸡纳树皮中提取的奎宁,专治热症。快给四爷服下!\" 他又取出几件奇怪的器械——体温计、听诊器,还有几瓶消毒药水。 曾国荃虽看不懂这些西洋玩意儿,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周宽世雷厉风行,立即召集所有军医,下达一系列指令:将病患按轻重分营隔离;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士兵饭前便后要用肥皂洗手;营地每日喷洒石炭酸溶液消毒 老军医陈德修皱眉:\"周大人,这些西洋法子与我中华医术大相径庭,恐怕\" \"陈老,\"周宽世正色道,\"我在欧洲亲眼目睹这些方法控制住了霍乱疫情。眼下非常时期,不妨一试。\" 当夜,周宽世亲自监督第一批重症患者服药。他带来的奎宁数量有限,必须精确计算剂量。 曾国荃守在一旁,看着弟弟服下那奇怪的白色药丸,心中忐忑。 \"九帅且去休息,这里有我。\"周宽世劝道。 曾国荃摇头:\"国葆若有不测,我有何面目见家兄国藩?\" 周宽世叹息,不再相劝。两人守在病榻前,烛光摇曳,映照着曾国葆潮红的面容。 子夜时分,曾国葆突然剧烈抽搐,口吐白沫。曾国荃大惊失色:\"怎么回事?!那药有问题?\" 周宽世却镇定地按住病人,翻开眼皮检查:\"是疟疾常见的凶险发作,说明药物正在起效。\" 他迅速从药箱取出另一瓶药水,小心滴入曾国葆口中。 \"这是什么?\"曾国荃紧张地问。 \"阿托品,可以缓解痉挛。\"周宽世额头渗出细汗,\"我在柏林医学院见过类似病例。\" 整整一夜,周宽世未曾合眼。黎明时分,曾国葆的高热竟奇迹般退了些,呼吸也平稳许多。曾国荃握住周宽世的手,一时语塞。 \"四爷体质强健,加上药物对症,应该能挺过来。\"周宽世疲惫地笑了笑,\"但军中其他病患还需继续治疗。\" 接下来的日子,周宽世如同陀螺般在各个病房间穿梭。 他带来的西洋药品虽有效,但数量有限,必须与中药配合使用。 老军医陈德修从最初的怀疑变为钦佩,主动学习这些新方法。 \"周大人,这''体温计''当真神奇,竟能精确测知体内热度!\"陈德修摸着胡子感叹。 周宽世边为一名士兵检查边解释:\"西洋医学讲究实证,通过观察、测量来判断病情。 比如这种瘟疫,我们已经确定是通过饮水和接触传播,所以隔离和消毒至关重要。\" 在周宽世的指挥下,湘军营地焕然一新。 厕所远离水源,病患衣物煮沸消毒,士兵们养成了洗手的习惯。 更令人振奋的是,一周后,新增病例开始减少,重症患者也有了好转迹象。 曾国葆的病情虽反复了几次,但在周宽世的精心治疗下,终于脱离了危险。这天,他能坐起来喝粥了,曾国荃喜极而泣。 \"九哥,我梦见自己被关在蒸笼里,是周大哥把我拉了出来。\"曾国葆虚弱地说。 周宽世正在调配药物,闻言笑道:\"四爷吉人天相。不过真正救您的不只是药物,更是您自己的求生意志。\" 就在湘军疫情逐渐控制的同时,天京城内却传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太平军见湘军未如预期般被瘟疫击垮,开始散布谣言,说湘军用了邪术对抗\"天父之罚\"。 一天夜里,周宽世正在整理医疗记录,曾国荃匆匆进来:\"宽世兄,刚截获太平军信使,洪秀全又在妖言惑众,说我们用了洋鬼子的妖术,要遭天谴。\" 周宽世放下笔,冷笑道:\"所谓天父降灾,不过是利用自然瘟疫装神弄鬼。现在我们有科学医药,戳穿了他们的谎言,自然要污蔑我们。\" \"军中也有少数人嘀咕,说这些西洋药物来路不正\"曾国荃眉头紧锁。 周宽世站起身:\"九帅,明日可否集合全军?我要亲自解释这些''西洋妖术''到底是什么。\" 次日清晨,湘军将士在主营前集合。周宽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身旁放着各种医疗器械和药品。 \"兄弟们!\"他声音洪亮,\"有人说我周宽世带回了洋鬼子的妖术,今天我让大家看看,这些到底是什么!\" 他举起体温计:\"这叫寒暑表,不过是比我们的更精确罢了!\"又拿起奎宁药瓶:\"这是从南美树木中提取的药物,就像我们用的黄连、人参一样,都是天生地长的东西!\" 士兵们窃窃私语,有人点头,有人仍面带疑虑。 周宽世继续道:\"洪秀全说天父降灾,我问你们,天父会降灾给保家卫国的将士吗?这瘟疫不过是江南湿热之地的常见疾病,我们找到了治疗方法,就这么简单!\" 曾国荃适时站出来:\"弟兄们,一个月前我们日死数十人,如今疫情已控,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周大人不仅救了四爷,更救了整个湘军!\"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一个老兵高喊:\"管他西洋东洋,能治病就是好药!\"众人哄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从那天起,军中再无人质疑周宽世的方法。 疫情以惊人的速度得到控制,到第二十天时,已经没有新增病例。 原本死气沉沉的湘军营地重新焕发生机,士兵们开始操练,准备最后的攻城。 一个月后的军事会议上,众将领精神抖擞。彭毓橘兴奋地报告:\"大人,各营战力已恢复八成,随时可以发动总攻!\" 曾国荃看向周宽世:\"这都是宽世兄的功劳。\" 周宽世摇头:\"是全体将士配合的结果。不过\"他神色转为严肃,\"我建议再休整十日,等病患全部康复。天京已是瓮中之鳖,不必急于一时。\" \"善。\"曾国荃点头,随即笑道,\"对了,国葆今早能下地走动了,说要亲自来谢你。\" 周宽世摆手:\"四爷客气了。其实这次经历让我有个想法,战后我想在长沙开设一家医馆,将西洋医术与中华传统结合,培养更多医者。\" 陈德修闻言立即道:\"老朽愿第一个拜师学艺!\" 众人大笑窗外,阳光穿透连日的阴云,洒在湘军营地上。 远处天京城墙上的太平军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而湘军的大旗却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第107章 花屋三百斗 同治元年深秋,湘军大营里飘着腐草与血腥混杂的气息。 周宽世站在雨花台高地上,望着山下连绵的灰白色营帐,握紧了腰间那柄镶着玛瑙的西洋佩剑。 一个月前他从欧洲带回的十二箱金鸡纳霜,此刻正在军医帐中熬煮成褐色的药汤。 \"大人,九帅帐中又倒下了三个亲兵!\"副将急匆匆跑来,甲胄上沾着暗红的血渍。 周宽世嗅到风中飘来的腥甜,那是湘江子弟特有的体味混着腐肉气息。 他解下颈间银十字架扔进药锅:\"把这圣物融了,就说这是西洋教士的秘法。\" 暮色降临时,三百口铁锅同时在紫金山脚支起。 周宽世记得在圣玛利亚教堂看到的场景——那些垂死的疟疾病人饮下药汁后,眼白里的血丝就像退潮般消散。 此刻他盯着最先饮药的士卒,直到那人蜡黄的脸上泛起血色,方才对着南京城头冷笑:\"长毛贼的瘟神,终究敌不过西方的圣药。\" 腊月廿三,京师八百里加急的圣旨抵达时,周宽世正在擦拭那尊威尼斯琉璃圣母像。 黄绫诏书上\"赐珍珠三百斗\"的字样映着雪光,让他想起洞庭湖冬日结冰的珍珠蚌。 当钦差念到\"准建宅邸以彰殊荣\",他忽然听见湘江支流涟水河的呜咽,那是十年前在杨家滩当抓泥鳅郎时,双脚在田垄中溅起的泥浆。 次年惊蛰,三百艘乌篷船载着太湖石逆流而上。 最前头的官船甲板上,周宽世抚摸着葡萄牙商人进贡的镀金地球仪,指尖停在亚得里亚海那个针尖大的蓝点上。 彭胜安总管呈上宅院图纸时,他抽出羽毛笔在徽派马头墙旁添了座哥特式塔楼:\"要装那个威尼斯运来的彩色玻璃窗,就是画着圣乔治屠龙的那面。\" 金盆村的匠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营造方式。 九丈高的青砖牌坊上,\"三百斗堂\"四个鎏金大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堂屋三百斗的名字由周宽世亲自拟定,取诏书中赐珍珠三百斗其中的三个字,寓意家中金银满屋、财富相当富足之意。 汉白玉阶前蹲着两尊巴洛克风格的石头狮子,眼珠是用浏阳焰火剩下的硫磺晶石镶嵌而成。 正厅的冬瓜梁上雕着二十四孝图,梁柱间却悬着水晶吊灯,那些棱镜般的切面将阳光折射成七彩光斑,落在跪地接旨的周宽世蟒袍补服上。 四位佳丽入宅那日,恰逢意大利工匠在安装自鸣钟。 辰时三刻,上海杜雨晴的轿辇刚过垂花门,钟楼里突然迸发出《马赛曲》的旋律。 走在最后的英格兰美女露西布朗掀开轿帘,琥珀色瞳孔里映着歇山顶上镀金的十字架。 正房刘静姝捧着鎏金暖手炉冷笑:\"到底是番邦女子,连时辰都算不准。\" 中秋夜宴时,三百盏琉璃宫灯将水榭照得通明。 周宽世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看正房刘静姝用金算盘核对南洋珍珠的账目,。 那些浑圆的珠子正在景德镇瓷盘里流淌,像凝固的月光。 露西弹奏的威尼斯小夜曲飘过曲廊,钢琴,那是他特地从露西的老家英吉利伦敦海运而来。 三太太杜雨晴爱看书,整天泡书屋,也常帮周宽世翻译些科学技术方面的书籍。 后花园假山深处,周宽室用进口的欧洲白水泥修建了多间巨大的密室,这些密室能贮存财物,也是具备防御功能的巨型军事堡垒。 如果三百斗这座宅子突然遭袭,这些密室能成为家人最后的防护所,密室门一关,一般的枪炮不能伤密室分毫。 刘静姝正指挥仆人将御赐的黄金熔铸成送子观音像模样,坩埚里金水沸腾的声音,竟与秦淮河上的笙歌有几分相似。 子夜时分,周宽世独坐露西欧式别墅的露台。 意大利红酒在夜光杯中泛着玛瑙色,远处涟水河上似乎能传来当年纤夫号子的残响。 周宽世忽然想起圣玛利亚教堂那位老神父的话:\"珍珠要裹在血肉里才养得出光华。\" 周宽世的手指抚过露西赠送的镶珍珠燧发枪,这是周宽世在访欧回国后,利用露西布朗家族的欧洲炼钢技术,在湖北武汉的汉阳镇,组建的汉阳钢铁厂,刚生产出来的最先进的枪械产品。 苗女青禾,在三百斗宅院深处,正托着腮坐在房屋的一张中式圆桌前,似乎在沉思着些什么。 比起数年前三河镇的竹林,青禾她有点开始珠圆玉润,她这些年,在杨家滩抚养同周宽世的一对娇儿,他们正围着她在嬉戏……。 其实这些年的杨家滩奉旨修建的花屋越来越多,最开始修的,当然是奉咸丰帝旨意修建的古松堂,又叫馀庆堂,那是咸丰帝为表彰为国捐躯的湘军将领刘腾鸿、刘腾鹤兄弟。 第108章 汉阳钢厂 汉口码头的晨雾还未散尽,周宽世的官船已经撞碎了江面最后一块浮冰。 露西裹着狐裘站在船头,听见纤夫们用楚地方言呼喊着号子,突然想起谢菲尔德港的汽笛声。 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黄铜游标卡尺——这是临行前父亲塞给她的嫁妆。 \"大人,醇亲王的折子比咱们早到了三日。\" 候在岸上的幕僚压低声音,袖口露出半截《湘学报》:\"说是要弹劾您''以夷变夏''。\" 周宽世望着正在卸货的英国货轮,十具裹着油布的贝塞麦转炉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钢铁巨兽。 露西忽然握住他冰凉的手:\"记得谢菲尔德那晚你说过,好钢要经三次淬火。\" 汉阳龟山脚下,李铁头带着三百铁匠跪在香案前。 三牲祭品间,铸铁的娘娘像被烟火熏得发亮,当露西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时,老匠人突然抽出祖传的鱼鳞铁锤:\"洋妖女敢踏进铁场半步,老夫就\" 话音未落,蒸汽汽笛的嘶鸣惊飞了供桌上的乌鸦。 二十名英国技师正指挥劳工组装蒸汽锻锤,巨大的铸铁基座震得香灰簌簌而落。 露西踩着满地纸钱走到李铁头面前,忽然从坤包里掏出一块布满气孔的钢锭:\"您拜了四十年铁神娘娘,可拜得出这是大冶铁矿几月的矿石?\" 老匠人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当然认得这种蜂窝状的废铁,去年湖广枪械局退回来的三千斤劣质钢材,害得半个汉阳城的铁匠铺都赔了棺材本。 \"硫含量超标,因为你们用松炭代替焦炭。\"露西的中文带着英伦腔,手里的化学分析单在风中哗哗作响:\"今夜子时若不让蒸汽锤进场,明年此时您供的就不是三牲,是朝廷问罪的刀斧手。\" 周宽世在月洞门外静静听着,手中把玩的燧发枪管还带着体温。 这是临行前恭亲王特赐的伯明翰造新式步枪,撞针位置却刻着\"安庆内军械所\"的铭文——洋人的技术终究要刻上中国名字。 子夜时分,英国监工乔治骂骂咧咧地举着火把进场,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忘了划十字。 三百铁匠赤裸上身跪在蒸汽锤前,李铁头正将朱砂混着鸡血涂在铸铁基座上。 露西的旗袍下摆溅满泥浆,却将铁神娘娘像郑重地安放在压力阀旁:\"从今往后,娘娘就看着诸位打铁。\" 当第一块烧红的钢坯被机械臂送进锻锤时,老匠人们突然齐声唱起《铸剑歌》。 露西惊讶地发现,这些传唱千年的音律节奏,竟与蒸汽锤每分钟七十二次的冲击频率完美契合。 腊月初八的洞庭湖面,周宽世掀开大氅,呵气在望远镜镜片上凝成白霜。 三十里外的冰面上,十台贝塞麦转炉正躺在特制雪橇上,像一对沉默的青铜巨鼎。 \"上帝啊,他们真的在造冰桥!\"乔治裹着熊皮袄还在发抖,他看见数千民夫正在冰面泼水。 寒风中,带冰碴的水花还未落地就冻成新的冰层,渐渐堆砌出三丈宽的冰道。 \"这是宋将杨么抗金时用的法子。\"周宽世将暖手炉递给嘴唇发紫的露西,\"当年洞庭水寨能一夜筑起十里冰城,今日运几座转炉有何难?\" 露西却在计算冰层承重公式。她突然夺过令旗跑到冰面上,用湖南话大喊:\"撒稻草!快撒稻草!\" 民夫们愣神间,她已抢过竹筐,将金黄的稻秸铺在冰道两侧——这是她在谢菲尔德学到的防滑原理。 运输队启程那夜,八匹蒙古马在冰面上打着响鼻。 领头的马夫突然唱起《澧州船歌》,三百根纤绳同时绷紧, 冰层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露西坐在装图纸的雪橇上,看见周宽世正用尚方宝剑当撬棍,官服补子被冰碴划得稀烂。 突然,东南角传来冰面开裂的脆响。乔治还没举起胸前的十字架,李铁头已经带人扛着门板跃入冰窟。 零下十度的湖水里,老铁匠花白胡须瞬间结满冰凌,却用身体抵住下沉的转炉支架:\"狗日的洋铁疙瘩比禹王鼎还沉\" 当最后一台转炉抵达汉阳时,露西发现周宽世在码头焚香祭江。 缭绕青烟中,他往江心投下一柄英国造千分尺:\"今日借西方之术,铸我华夏之魂。\" 很快汉阳钢厂第一炉钢水映红了长江。然而庆功宴上的香槟还未开瓶,枪械局的急报已经摔在宴席上,三千根枪管全部炸膛。 \"硫磺,又是该死的硫磺!\"乔治把金发挠成了鸡窝。 化验单显示,大冶铁矿的硫含量比英国矿石高出三倍。 英国技师们嚷嚷着要海运焦炭,周宽世却盯着满地碎铁片沉吟不语。 露西连夜闯进火药局库房。当更夫发现她时,这个洋小姐正把黑火药掺进铁粉,活像个炼丹的方士。 \"去弄二十斤茶枯来!\"她眼睛发亮地吩咐吓傻的杂役,\"再找三坛五年陈的安化黑茶!\" 次日清晨,铁厂空地上支起十口大锅。露西将茶枯饼混着黑茶熬煮,奇异的焦香弥漫全城。 李铁头凑近沸腾的茶油锅深吸一口气:\"这不是打铁,是炒菜。\" 当第一块烧红的钢坯浸入茶油时,淬火池腾起的青烟里竟飘出龙井茶香。 英国技师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硬度计指针稳稳停在了56hrc——比用鲸油淬火还高出两个点。 露西抹着脸上的油污笑道:\"《天工开物》写过,茶油性烈,最适锻刀。\" 多年后的重阳节,当京汉铁路第一辆机车驶过汉阳铁轨时,周宽世在枕木缝隙里发现一株野茶树。 露西抱着刚满月的儿子轻笑:\"这孩子该取名周炼,还是布朗·周?\" 江风掠过铁轨,将远方的汽笛声扯成长长的叹息。 汉口租界的霓虹灯下,新一代留学生们正登上海轮,他们行李箱里除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露西编写的《茶油淬火工艺手册》。 第109章 天国的叛将 咸丰十年的暴雨裹着安庆城头的硝烟,在程学启的铠甲上凝成血色的冰晶。 他握刀的手在颤抖,养母程王氏匍匐在泥水里,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住他的战靴。 城楼上的太平军黄旗在飓风里撕裂,像块裹尸布缠住他的喉咙。 \"启儿,你若不降\"老妇人突然拔下发簪抵住咽喉,混着雨水的血线顺着皱纹流淌,\"明日此刻,你就能给娘收尸了!\" 三年前那个春夜的血腥味突然涌上鼻尖。 程学启记得自己跪在桐城老宅的槐树下,太平军的火把将养母灰白的发丝映成赤金。 红巾军小头目的马刀架在她颈间,刀锋上的豁口正是他晌午劈柴时留下的。 \"要么入伙,要么收尸!\"他抓起柴刀砍进那人后颈时,温热的血喷在养母连夜缝制的布鞋上。 此刻湘军的火炮轰鸣震得北门石垒簌簌落灰,他恍惚看见当年劈断的柴刀插在曾国荃的沙盘上,刀柄缠着褪色的黄巾。 夜半三更,八十二名亲兵在黑暗里解下黄巾。 程学启最后望了眼城楼岗哨,突然抓住最年轻的亲兵王二狗:\"你娘还在桐城?\" 少年还没答话,城墙下传来竹筐坠地的闷响——那是湘军说好的接应信号。 这个细节让他想起十天前的深夜,叶芸来拎着酒坛闯进营帐,醉醺醺往他怀里塞了包桐城炒米。 \"等打退曾妖头,我带你回老家给程老娘修贞节牌坊!\"月光下英王赏赐的七星宝刀横在案头,刀鞘里还别着养母用观音庙香灰缝制的平安符。 缒城绳索勒进掌心的刹那,程学启听见叶芸来炸雷般的怒吼从头顶传来。 箭雨擦着他耳畔飞过,钉在湘军营寨紧闭的木门上咚咚作响。 这声音与记忆里太平军攻破庐州城的战鼓重叠——那年他背着发烧的养母逃难,亲眼看见清军参将的首级被长矛挑在城门,断裂的颈椎骨白森森地支棱着。 曾国荃的副将隔着门缝冷笑:\"程将军既要归顺,且先杀退追兵表个诚意!\" \"放你娘的屁!\"王二狗突然夺过火把掷向夜空,照亮追兵中那张须发皆张的脸。 程学启的瞳孔猛地收缩:叶芸来铜盔下的鬓角,那道箭疤正是上月守城时自己亲手包扎的。 当时老将军的血浸透三层纱布,却大笑着将染血的箭簇抛给他说:\"留着!等咱杀进武昌城,用这玩意穿曾国藩的顶戴!\" 此刻七星刀劈断门闩的瞬间,刀柄传来的震颤竟与那日接箭时的触感别无二致。 湘军红衣大炮喷出火舌时,程学启看见叶芸来的坐骑在火光中扬起前蹄。 战马嘶鸣声里混着王二狗的闷哼——少年亲兵背上插着的弩箭,箭尾刻着\"程\"字暗记。 这是三天前他亲手交给叶芸来的三百支淬毒箭,为的是狙杀湘军斥候队长。 炮火映红的天幕下,他突然看清王二狗腰间晃动的观音玉佩,正是养母当年当掉嫁妆也要赎回的传家宝。 三个月后的安庆城头,火药将北门炸出三丈缺口。 程学启踩着湘军尸体跃上残垣,却见叶芸来伫立硝烟之中,怀中襁褓的杏黄布料刺得他眼眶生疼。 那是他离家前夜,养母用陪嫁的被面给未出世的孙儿缝的襁褓。 \"程贼!\"老将军须发戟张,婴孩划破夜空的哭声与记忆里某个黎明重叠,他率太平军奇袭湘军粮道那日,曾在荒野听见弃婴啼哭。 叶芸来当时挥刀斩断纠结的思绪:\"慈不掌兵!\"此刻七星刀劈开襁褓的刹那,飞溅的血珠里竟晃动着养母在油灯下缝衣的剪影。 血色黎明中,程学启的刀锋卷了七次。 当湘军潮水般涌入城门时,他发疯似的砍倒那些曾同饮一瓢水的太平军伤兵。 有个独眼火头军临死前死死攥住他的战袍,喉头血沫里挤出半句\"程哥\" 这声音与三年前守灵夜重合,那时这个汉子曾替他挡下清军细作的毒镖。 程学启一刀斩断那只手,断指上还套着当年他赠的铜顶针。 第110章 一将斩八王 程学启的甲胄总比别人重三分。当淮军将士们还在用湘军淘汰的锁子甲时,他已将英王陈玉成的鱼鳞铠改制成护心镜。 每片铁叶都浸过桐油,在火光下泛着乌鸦羽毛般的幽蓝,就像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跪在湘军大营时,曾国藩案头那盏琉璃灯透出的冷光。 \"降将者,如刀口舔蜜。\"曾国荃曾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铁锈味渗进牙缝。 彼时他刚带着三百太平军残部突围,左耳还挂着被炮火燎焦的翎羽。 当那封用火药灰写就的降书在曾国藩指尖化为灰烬时,他忽然明白自己不过是两军对弈时过河的卒子。 如今这枚卒子正站在淮军与太平军对垒的战场,嗅着苏州城飘来的硝烟味。 护腕下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咸丰十年守安庆时,被湘军火炮碎片所伤。 程学启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钩首镶嵌的孔雀石已磨出包浆——这是李鸿章去年生辰赏的,取代了他珍藏多年的太平天国云龙纹带扣。 昨夜子时,程学启独自登上敌楼了望塔。残月如钩,照着城墙上干涸的血迹。 值夜的淮勇举着火把巡过垛口,光影晃动间,他看见自己映在雉堞上的影子竟与慕王重叠,当年他们同在英王帐下时,谭绍光总爱这般临高望月。 \"将军,寒露重了。\",亲兵程二捧着貂裘走近,这个从庐州就跟来的汉子,右臂还留着天京突围时的箭伤。 程学启没接裘衣,反而解下佩剑扔给他:\"记得这把青虹剑吗?\" \"咸丰八年,陈玉成在太湖大破清妖时赏的”,程二指尖抚过剑鞘上的夔龙纹,\"您用它斩了十八个绿营参将。\" \"现在它要饮旧主的血了。\"程学启突然剧烈咳嗽,掌心赫然几点猩红。 程二慌忙要唤军医,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扼住手腕:\"去把慕王的首级腌透些,莫让故人说我怠慢。\" 当宁王哼出\"三姓家奴\"的童谣时,程学启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想起同治元年春,自己率淮军驰援上海,在七宝街与旧部狭路相逢。 那个曾与他同食同寝的牌刀手,临死前将太平圣剑插入自己左肋,剑柄上\"斩妖除魔\"的铭文烙进皮肉。 \"各位可知这酒为何要温?\"程学启突然掀开侍女手中的鎏金壶盖,白雾裹着酒香腾起,\"就像人血,冷了就凝成块。\" 他蘸着酒水在案上画出血脉般的纹路,\"湘军自长江来,淮军从海上至,而诸位的血\"指尖猛然戳向苏州城防图,\"该浇在这瓮城之下。\" 比王的匕首抵喉时,程学启嗅到刀刃上的鸦片味——这是太平军老营的习惯,用烟膏保养兵器。 他突然用安庆方言低喝:\"沃里麻子!(皖北粗话)\"比王瞳孔骤缩的刹那,程学启的膝盖已撞向其胯下。这是他们当年在童子军营学的阴招。 当康王的热血喷溅在脸上时,程学启眼前突然浮现咸丰六年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个两司马,跟着翼王石达开奇袭樟树镇。火光中清军参将的家眷蜷缩在墙角,十五岁的他握着滴血的刀,却被襁褓中婴儿的啼哭钉在原地。 \"妇人之仁!\"慕王的弯刀掠过,婴儿哭声戛然而止。谭绍光将染血的襁褓甩在他脸上:\"记住,菩萨心肠当不了阎罗王!\" 此刻宁王的尸体在雪地抽搐,程学启踩住他后背拔出佩剑。 剑锋刮擦脊骨的声音,与当年慕王刀劈婴儿颅骨时如出一辙。他突然发狠似的连劈三次,直到那具尸体再也看不出人形。 晨光刺破云层时,程学启正擦拭着青虹剑。剑身映出他眼角的沟壑,比三年前深了许多。 程二捧着血衣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李大人传令,让您正午前把八王首级悬上胥门。\" \"把慕王的头单独装匣。\"程学启突然说。他取下那半片染血的白梅,轻轻放在谭绍光怒睁的眼前:\"当年你教我杀人要绝后患,如今\"话未说完,一口黑血喷在雪地上。 程二惊恐地发现,将军昨夜饮下的毒酒,竟真的在脏腑间烧出了窟窿。 马蹄声渐近,程学启却想起庐州城破那日,母亲用砒霜为他拌的最后一口槐花饭。 他忽然大笑起来,染血的牙齿在雪地里格外猩红,原来从投诚那夜开始,自己就饮下了这杯名为背叛的毒酒,整整三年才发作。 当淮军的旌旗插上苏州城头时,程学启正蜷缩在马厩草堆里。 他手心里攥着三样东西:半片白梅、沾血的孔雀石,以及从慕王发间取下的太平天国银簪。 风雪灌进破洞的帐幔,将这些信物冻成血色的琥珀。 七日后,李鸿章在奏折上写下\"苏州克复\"。朱批\"忠勇可嘉\"传至军营时,程学启正在焚烧那件黄马褂。 火舌吞没锦缎上的龙纹时,他忽然将青虹剑投入火堆。 剑身迸裂的脆响中,有人看见将军对着灰烬躬身行礼,不知是拜湘军大营的方向,还是遥祭天京城头那面残破的黄旗。 第111章 戈登的愤怒 苏州城头的更鼓敲到三更时,戈登终于摸到了程学启帅帐后的排水沟。 腐臭的泥浆浸透军裤,他攥着怀表的手在颤抖,表盖内侧的剑桥校训\"hc ce et pocu sacra\"(此地乃启蒙之所,智慧之源)正映着远处刑场的火光。 六个时辰前,郜永宽的鎏金头盔还在他眼前晃动。 那位太平天国纳王用断指蘸着血,在《献城条约》上按下第八个指印时,喉咙里还含着笑:\"戈大人是泰西君子,定不欺我。\" 此刻那只断指正插在帅旗杆顶,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晃。 \"少校!\"幕僚安德森从阴影里闪出,金发间沾着稻草碎屑,\"淮军把降兵都赶进双塔寺了,程学启的戈什哈正在往门缝灌火油。\" 他碧绿的眼睛里跳动着恐惧,\"我们得向北京抗议\" 瓦片碎裂声突然炸响,戈登猛地把安德森按进沟渠。 一队淮军拖着板车经过,车上堆满缠着发辫的头颅,最顶上那颗的面皮被完整剥下,正是白日里与他同席饮茶的康王汪安钧。 \"抗议?\"戈登松开几乎窒息的同僚,齿缝里渗出冷笑,\"程学启今天用太平军的人头给李鸿章作寿礼,明天就该用常胜军的脑袋垫升官阶了。\" 远处传来木材爆裂的轰鸣,双塔寺的烈焰腾空而起,映得护城河水面猩红如血。 戈登突然注意到,那些在火中挣扎的身影竟都穿着常胜军的深蓝制服。 玄妙观的三清殿里,李鸿章把玩着翡翠鼻烟壶,鎏金护甲划过《苏州克复捷报》上的墨字:\"该逆等诡计多端,恐非真心归顺\" \"所以中堂大人就连夜屠尽八王部众?\",戈登的佩刀撞在香案上,震得铜磬嗡嗡作响。 他特意穿着全套英国陆军礼服,胸前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冷光凛冽。 李鸿章抬眼轻笑,朝服上的仙鹤补子泛起涟漪:\"戈登少校可知《吴越春秋》?昔日勾践卧薪尝胆\"他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一朵血梅,\"这咳血之症,就是当年在巢湖剿捻时落下的病根。\" 殿外传来整齐的剁肉声,淮军伙夫正在分解降将的尸体。 戈登闻到了腐竹炖肉的特殊香气——那是程学启亲兵说的\"发匪肉糜\"。 \"少校请看。\"李鸿章掀开黄绫罩着的托盘,八颗用石灰腌着的人头整齐排列。 慕王谭绍光的独眼还睁着,瞳孔里凝着最后一刻的错愕。 戈登的胃袋突然抽搐。他想起七天前的雨夜,谭绍光冒死出城送来的密信:\"吾等知夷人重诺,愿以阖城生灵相托。\"信笺上的血指印此刻正在他贴胸口袋里发烫。 \"听说少校在剑桥读过神学?\"李鸿章的声音像条滑腻的蛇,\"《圣经》里犹大为了三十银币出卖耶稣,这八王不正是太平天国的犹大?\" 铜壶滴漏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戈登终于明白,从始至终只有自己相信那张羊皮纸上的墨字。 这些东方人把盟誓当作戏台上的唱词,契约不过是刀刃雕出的花纹。 城墙的月光像把弯刀。 程学启踩着新铺的城砖,补服上的云雁在夜风中鼓荡。 他特意没带亲兵,方才戈登密使送来的湘军密函太过骇人,竟说曾国荃要在明日宴席上鸩杀淮军将领。 转角处的雉堞暗影里,一点铜星微微闪烁。程学启的手按上佩剑时,突然嗅到熟悉的檀香味,这是他今早献给李鸿章的那尊鎏金佛像的气息。 雷明顿转轮手枪的击锤声轻如叹息。子弹穿透喉结的瞬间,程学启看清了刺客蒙面布下的蓝眼睛。 他挣扎着去抓刺客腰间的银十字架,却只扯下半片绣着剑桥纹章的丝绸手帕。 尸体坠下城墙时,戈登正在阊门外运河船上擦拭枪管。 安德森惊恐地发现少校在哼唱苏格兰民谣《紫丁香逝去》,曲调混着船舷外漂浮的太平军浮尸,在月夜里格外瘆人。 第112章 寻找胡雪岩 ipaoshuba.net 同治元年的春雨淅淅沥沥打在湘江画舫上,周宽世摩挲着手中温热的紫砂壶。 船头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肃静回避\"的朱漆牌匾映得忽明忽暗。 \"大人,各营催饷的文书又到了。\"幕僚将一摞公文轻轻放在酸枝木案几上,最上面那封盖着鲜红的\"楚\"字火漆。 周宽世的指尖划过公文边缘。 这些要枪要炮的请愿书,背后是十万湘军将士的家小。 自咸丰三年曾国藩建勇营以来,三湘子弟的血就源源不断浇在东南战场。 但攻破天京之日,恐怕就是鸟尽弓藏之时。 \"传李嗣业。\"他突然开口,惊得舷窗外掠过的夜枭扑棱棱飞走。 半炷香后,身着灰鼠皮褂的汉子跪在舱内。这是周宽世当年在岳麓山收的猎户,如今专司军中信报。 周宽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出长江流域:\"带二十个生面孔,扮作徽州茶商,去杭州找个人。\" \"姓甚名谁?\" \"姓胡名光墉,字雪岩,现在应该\"周宽世顿了顿,前世读过的《庄谐选录》在脑中浮现,\"在阜康钱庄当学徒。\" 暮春的杭州城飘着新茶的清香,李嗣业的商队停在清泰门内。 十辆骡车满载着洞庭碧螺春,车辕上特意插着\"徽\"字旗。 几个精干的伙计蹲在茶箱旁,眼睛却盯着对面米市熙攘的人流。 \"掌柜的,问过七家钱庄了,都说没这号人物。\"扮作账房的老兵压低声音。 李嗣业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目光扫过街边鳞次栉比的商铺。 忽然,米市东头传来算盘珠子暴雨般的脆响,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只见青石台阶上坐着个布衣少年,面前摊着本泛黄的账册,左手翻页右手拨珠竟能同时进行。 \"八百七十三石六斗四升,折银\"少年突然停住,抬头望向米行二楼飘下的纸片。 那张写着今日米价的笺纸尚未落地,他已经报出数目:\"二百四十一两七钱八分。\" 米行掌柜的算盘这时才刚打完,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常来送米的伙计。 李嗣业挤进人群时,正听见少年在说:\"若是改兑漕粮,每石可省脚钱三分,共能多赚\" \"小兄弟怎么称呼?\"李嗣业掏出湘绣汗巾擦汗,袖口隐约露出半截刀疤。 \"胡光墉,在阜康钱庄帮闲。\"少年起身作揖,露出磨破的袖口里藏着本《算法统宗》,书页边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当夜酉时三刻,胡雪岩跟着神秘客商走进涌金门外的茶楼。 二楼雅间推开窗就能望见西湖,李嗣业将湘军腰牌按在桌上:\"我家大人说,胡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该困在米斗之间。\" 胡雪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釉色青白的越窑盏里,明前龙井舒展如旗枪。 去年腊月替钱庄追债,他在余杭见过饿殍枕藉的流民;上月去宁波押运洋布,码头泊着的英国火轮船喷着黑烟。 这个世道,或许真需要换个活法。 窗外忽然传来打更声,胡雪岩瞥见茶案下的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锭官银。 他想起今晨在盐桥街看到的告示,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的旗牌官正在招募粮台委员。 \"我要见你们大人。\"少年抓起茶盏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混在雨打芭蕉的声响里,\"但在那之前,得先了结钱庄的契约。\" 子夜的更鼓声中,阜康钱庄后门吱呀开启。胡雪岩抱着算盘和账本闪身出来,突然被阴影里伸出的手拽住。 宁波口音的汉子往他怀里塞了包银元:\"沈老爷说了,留在杭州给你开间当铺。\" 李嗣业的短刀瞬间出鞘,却见少年将钱袋轻轻放在青石板上:\"劳烦转告沈老板,胡某志不在此。\" 转身时,他袖中滑落半片算盘珠,骨制的圆珠在月光下泛着象牙白。 李嗣业站在望仙桥头,看着漕船在贴沙河上排成长龙。 船工们喊着号子将麻袋垒成小山,新到的湖广米正在换发\"漕单\"。忽然,一队绿营兵持矛拦住粮船,领头把总晃着盖有布政使司大印的公文:\"即日起加征护漕捐,每石抽银二分。\" \"军爷,这怕是要逼死我们这些跑船的。\" 老船主颤巍巍作揖,背后船工已摸向缆绳下的短斧。李嗣业注意到胡雪岩蹲在石阶上,正用炭笔在青石板上演算着什么。 \"合计该船载粮四百石,若按新捐税\"少年突然起身,炭笔在\"护漕捐\"三字上画了个圈,\"把总大人少算了平余耗米。\"他踢开脚边散落的米粒,\"照《漕运则例》,该加补鼠雀耗二十三石六斗,折银当补四两七钱二分。\" 绿营兵面面相觑,他们惯常在耗米上做手脚,不想被个少年戳破。把总涨红着脸要发作, 忽见胡雪岩从怀中掏出盖有按察使司关防的空白文书——那是昨夜李嗣业给的见面礼。 人群骚动间,胡雪岩已拉着老船主退到茶摊后。 漕丁们趁机撑篙离岸,绿营兵的叫骂声被浪涛吞没。\"小先生怎知按察使的空白票拟能用在此处?\"李嗣业饶有兴致地问。 \"昨夜见腰牌上錾着''肃''字纹,想是左宗棠大人整顿吏治的手笔。\"少年将炭笔在运河水里涮了涮,\"护漕捐加征不过月余,文书用印却是半年前的旧款。\" 胡雪岩在茶楼暗格里发现的不止是官银。当他端起越窑盏时,瞥见盏底用朱砂画着古怪符号——那是怡和洋行货箱上的标记。 李嗣业顺着他的目光轻笑:\"英国人的火轮船现下泊在闸口,载的可不止鸦片。\" 窗外适时传来汽笛声,胡雪岩想起上月见到的奇景:红头阿三扛着木箱,箱缝里漏出的不是烟土,而是闪着幽光的金属部件。 此刻茶案上的湘军腰牌突然变得滚烫,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风口浪尖。 \"咸丰十年签的《北京条约》,江海关年入百万两。\"李嗣业用茶盖拨弄着漂浮的茶梗,\"可去年实际到账不足六十万。\"他忽然将茶盖重重一扣,\"知道差额去哪了吗?\" 胡雪岩的指尖在桌面画出钱庄流水账,茶汤溅出的水迹恰似黄浦江支流。 当听到\"买办私设银炉,熔铸鹰洋\"时,少年猛地站起,袖中《海国图志》残本啪嗒落地,露出夹页里手绘的墨西哥银矿图。 阜康钱庄的梆子敲过三更,胡雪岩在油灯下誊写最后一份账册。 忽然有人影映在窗纸上,是掌盘师傅端着莲子羹进来。\"光墉啊,东家说要给你涨月钱。\"青花碗底压着张地契,\"庆春门外的铺面,给你留着做聘礼。\" 胡雪岩的手顿了顿。他知道掌盘师傅的独女常躲在柜台后偷看自己打算盘,那姑娘笑起来有对酒窝。 但砚台里未干的墨迹倒映着湘军腰牌上的虎头纹,让他想起余杭道上被太平军屠戮的村庄。 \"学生愧不敢当。\"他将地契推回,袖中滑落的算盘珠滚到神龛底下。 月光透过格栅照在关帝像上,青龙偃月刀的影子正好劈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突然,后院传来重物坠地声。胡雪岩抄起铜灯台冲出,只见宁波商人正指挥苦力搬运钱箱。 \"沈老板的船寅时出艮山门,\"来人将匕首插在门框,\"小胡先生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李嗣业的短刀就是在这时架到宁波人脖颈上的。 胡雪岩注意到苦力中有个独眼汉子,那人缺了无名指的右手,和上月被劫官银的押运描述分毫不差。 他抓起账房里的石灰粉扬手洒去,白雾中响起弓弩上弦声,原来湘军斥候早已埋伏在屋脊。 第113章 胡雪岩的使命 马蹄铁与青石板相击迸出的火星,照亮了胡雪岩苍白的脸。 他蜷缩在囚车里,腕上铁链随着颠簸发出细碎声响,宛如银元在钱庄柜台上滚动。 十多天前他在杭州城被周宽世的斥候带走时,怀里还揣着浙江巡抚王有龄的绝笔信,浸透血渍的宣纸上,最后一句\"湘淮相争,商道即死道\"已被汗渍晕开。 \"下马!\" 蒙眼布被扯下的瞬间,胡雪岩听见金沙流淌的簌簌声。 等瞳孔适应了跃动的火光,才看清自己正站在巨型矿洞前。 岩壁上斧凿痕迹新鲜如伤疤,数百名黥面苦力拖着铁镐往来如蚁,每把镐头都沾着暗金色碎屑。 \"胡光墉,认得这个吗?\" 一柄镶着东珠的匕首挑起他的下巴。 胡雪岩顺着寒光望去,只见周宽世玄甲外罩着件不合制的五爪蟒袍,腰间翡翠貔貅印下悬着半枚虎符,这是督抚级别才有的信物。 \"将军僭越了。\"胡雪岩盯着蟒袍上缺失的江崖海水纹,\"私藏御赐之物,当诛九族。\" 周宽世突然大笑,刀尖划开胡雪岩的衣襟。 一本染血的账册跌落在地,封皮上\"阜康\"二字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 \"王有龄到死都护着你这本暗账,\"他踩住账册碾了碾,\"却不知上面记着湘军二十七营的吃空饷数目。\" 矿洞深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苦力们如潮水般退开。 八匹塞外良驹拖拽着青铜轱辘车缓缓而出,车厢缝隙里漏出的金粉在火光中织成一片星雾。 当轱辘车经过时,胡雪岩嗅到熟悉的硝烟味,这些黄金在熔炼时掺了火药灰。 \"天京圣库的纯度。\"他脱口而出。 周宽世瞳孔骤然收缩。三个月前湘军攻破天京城外最后防线时,确实在雨花台地下掘出十八窖黄金。 但曾国藩的奏折里,这些逆产早已\"尽数充公\"。 \"将军熔金时加了江西火药局的硫磺。\"胡雪岩伸手接住飘落的金粉,\"是为仿造圣库金锭的硝锈痕迹。\" 他突然转身指向矿洞:\"但这里不是金矿,是铸金厂,将军在重熔天京赃银!\" 钢刀出鞘的蜂鸣声中,二十名亲兵将胡雪岩团团围住。 周宽世摩挲着蟒袍上的金线,忽然从怀中掏出块黢黑的腰牌。 当啷一声,腰牌落在胡雪岩脚边,正面\"参将李\"的刻痕清晰可辨,正是大清国绿营部队的标识。 \"朝廷的人上月找到这里。\"周宽世靴底碾过腰牌,\"现在他们的眼珠泡在景德镇的釉料缸里。\" 矿洞最深处,三百口坩埚同时喷吐蓝焰。胡雪岩跟随周宽世穿过热浪,看见熔化的金液正注入刻有\"咸丰元宝\"的模子,但模具内侧分明藏着细若蚊足的\"湘\"字暗纹。 \"自安庆大捷后,圣上连发七道密旨要裁撤湘军。\"周宽世将一锭新铸的黄金抛进淬火池,\"等天京陷落,我等便是朝廷的俎上肉。\" 胡雪岩的指尖抚过铸金的模具。他忽然明白这些黄金的用途,不是贿赂京官,而是要重建一套脱离户部的军饷体系。 当湘军将士的饷银本身就成为硬通货时,即便朝廷断粮,军队依然能靠武力维系金融信用。 \"将军需要钱庄。\"他转身时,袖中滑落半截炭笔,\"不是替您藏钱,而是让这些黄金活起来。\" 周宽世猛地揪住他的衣领,蟒袍上的金线勒进指节:\"说清楚!\" \"湘军现在有十三万将士,若每人月饷二两,全年需三百一十二万两。\" 胡雪岩在岩壁上疾书,炭笔刮下簌簌金粉,\"但若发饷用特制银票,实际只需备三成现银。\" 他画出个三角图案:\"钱庄做汇兑,药铺控疫病,丝路通洋商,三足撑起湘军命脉。\" 矿洞突然寂静,唯有金液沸腾声如暗潮。 周宽世眼里跳动着熔金般的光,他突然割破手掌,将血抹在岩壁算式上:\"三个月,我要湘军饷银翻三倍。\" 七日后,南昌城\"广济堂\"药铺后院。 胡雪岩掀开棺材盖板,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吉字营的制式腰刀。 药铺掌柜,实为湘军老哨官,正往刀身上涂抹尸油:\"照您的吩咐,从湖南运来的五百口棺材都改成了夹层镖箱。\" \"第一批金锭走漕运太显眼。\"胡雪岩将染疫死者衣物塞进棺材缝隙,\"唯有送葬队伍能畅通无阻。\" 他想起周宽世提供的\"囚犯\",实为太平军战俘,这些人将扮作染疫家属,押送着藏金的棺椁奔赴各省钱庄。 暮色降临时,二十辆灵车悄悄出城。胡雪岩站在城楼上,看见每口棺材底部都渗出金粉,在官道上拖曳出若有若无的细线。 这些金线最终将编织成覆盖九省的金融罗网。 次月,上海租界\"怡和洋行\"地窖。 \"这是你要的东印度公司汇票。\"英国买办擦拭着单片眼镜,\"但周将军必须保证生丝专供。\" 胡雪岩笑而不语,抬手掀开丝绒帷幕,三百名湘军死士正将生丝捆扎成军火形状,每匹生丝里都裹着黄金打造的枪管零件。 最惊险的是钱庄布局。胡雪岩在宁波港设立\"阜康分号\"当日,李鸿章幕僚突然到访。当对方查验库银时,胡雪岩打开的全是表面镀银的铅锭。 真正的黄金正藏在水下,三十艘渔船拖着密封铁箱,沿着运河缓缓驶向内陆钱庄。 第114年 左氏湘军崛起 雨幕中的杭州城如同一只蜷缩的困兽,城墙上的青苔在暴雨冲刷下泛着幽光。 左宗棠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上的冰裂纹,这是半月前周宽世遣人送来的汝窑贡品,青瓷底款\"枢府\"二字被刻意磨去,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雨滴在油布上汇聚成流,帐内铜漏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尖锐,他猛然起身,甲胄鳞片刮过太师椅扶手,在黄花梨木上留下三道新月状刻痕。 \"七里泷水势如何?\"他截住正要禀报的斥候,目光扫过年轻人甲胄下露出的湘绣腰带,那分明是曾国藩亲兵营的制式。 跪地的斥候喉结滚动,蓑衣滴落的水渍在青砖地面洇开暗纹:\"回大帅,红单船吃水三尺二寸,船头压浪板已现裂纹。\" 左宗棠鼻腔里哼出冷笑。周宽世密信中所谓\"三艘英制炮艇\",实则是拿报废的走私船改头换面。 他抓起望远镜时,掌心被镜筒上凸起的英文铭文硌得生疼——\"arstrong whiorth 1860\",这行字母在半个月前还令他困惑,直到史密斯教官用生硬的官话说:\"这是杀人利器的生辰八字。\" 江面忽明忽暗的渔火突然成串熄灭,左宗棠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半月前在嘉兴大营,那个金发碧眼的英国教官用刺刀挑开弹药箱时,他第一次见识到圆锥形炮弹的威力。 \"开花弹,三息落地,十丈方圆不留活物。\"史密斯的中文带着闽南腔调,此刻却在左宗棠耳边清晰回响。 \"传常捷军管带。\"他的声音像生铁砸在砧板上。亲兵掀帘时带进的风雨扑灭了两支牛油蜡烛,黑暗中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 当帐内重新亮起时,三个身着深蓝呢子军装的身影已单膝跪地,他们胸前的黄铜纽扣在火光中泛着血色,这是周宽世特别叮嘱要缝制的\"避邪铜\"。 寅时二刻,雨势骤急。左宗棠望着舆图上朱笔勾勒的馒头山,突然抓起案头镇纸砸向沙盘。 檀木底座撞碎黏土捏制的钱塘江堤坝,惊得帐外战马长嘶。\"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抓起支令箭折断,\"让长毛贼见识什么叫洋务!\" 东南方的火光就在这时撕裂夜幕。五百杆抬枪的轰鸣声里,左宗棠分明听见金属弹丸穿透船板的闷响,这是史密斯改良的\"连环铳\",将传统火绳枪改装为燧发装置,雨中照常击发。 太平军水寨亮起的灯笼像受惊的萤火虫群,在江面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 \"该收网了。\"左宗棠抓起令旗的手突然顿住。江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汽笛声,那是周宽世承诺的\"火轮船\"正在预热轮机。 他想起三日前在富春江支流看到的场景:三个铁甲怪物蛰伏在芦苇荡中,德国工程师正用铁锤猛敲漏气的蒸汽阀,暗红色铁锈混着机油滴入江水。 三发红色信号弹冲天而起时,左宗棠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英制阿姆斯特朗炮的怒吼声中,他看见对岸山崖的百年古松拦腰折断。 江面炸起的水柱裹挟着木屑和断肢,一发偏离的炮弹竟将岸边碉楼轰出丈许缺口,这是新式火药才有的破坏力,他忽然想起胡雪岩半月前神秘消失的三日。 马蹄声破雨而来,胡雪岩滚鞍下马的动作带着徽商特有的利落。 他怀中油纸包竟滴水未沾,揭开时露出苏州知府密函上完整的火漆印,双龙戏珠纹样中暗藏\"江海关\"三字微雕。 \"法国领事要抽三分利,却不知我在契约二十七款夹了复利条款。\"红顶商人眼角笑纹里藏着锋刃,\"大帅的粮道,岂能任夷人拿捏?\" 左宗棠就着炮火余光扫过密函,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动梁上尘灰簌簌而落,混着帐外渐弱的喊杀声,竟显出几分苍凉。 当他转身指向江面时,袖口露出的玛瑙扳指闪过血光,这是咸丰帝赐给曾国藩的物件,如今却戴在他手上。 江心漂浮的船骸间,半面黄旗缠着断桅沉沉浮浮。 左宗棠的瞳孔突然收缩:那旗面金线绣着的\"忠王\"二字完整无缺,而昨日探报分明说李秀成主力仍在苏南。 寒意顺着脊椎攀上后颈,他猛然抓起令旗:\"传令各营,停止追击!\" 已冲出半里的常捷军突然鸣金,英制铜号在雨幕中吹出变调的嘶鸣。 左宗棠的望远镜扫过对岸芦苇荡,隐约看见几缕未散尽的硝烟,那绝不是十二磅炮能造成的痕迹。 当他的目光落在缴获的太平军战船吃水线上时,浑身血液几乎凝固:船底青苔分布显示这些船至少半月未动! \"好个请君入瓮。\"左宗棠生生捏碎茶盏,瓷片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他想起周宽世密信中那句\"钱塘江防务空虚\",想起曾国藩月前突然调走两营湘军精锐,想起胡雪岩契约里那个诡异的复利公式 暴雨在黎明前骤然停歇。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江面漂浮的船骸突然接连爆炸,冲天火光中飞出无数带火的碎木。 左宗棠望着对岸山崖新出现的炮位,终于看清那些黝黑的炮管上铸着的德文铭文,克虏伯钢铁厂,1862。 胡雪岩的算盘声就在这时清脆响起。 这个红顶商人不知何时已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账本墨迹未干:\"大帅勿忧,此番折损不过三成军饷。\" 他指尖划过某行朱笔批注,\"宁波钱庄的印子钱,利钱都算在法国人头上。\" 左宗棠突然伸手按住账本,鲜血在宣纸上晕开牡丹状纹样:\"周军门送来的克虏伯大炮,本该在安庆大营?\" 他盯着商人骤然收缩的瞳孔,\"曾大帅的批文,你也敢造?\" 江风卷着硝烟灌入军帐,熄灭最后一支残烛。黑暗中有金属机括轻响,五十亲卫的腰刀同时出鞘半寸。 胡雪岩的笑声却温润如常:\"大帅明鉴,湘江水养百样鱼。\"他吹亮火折,照亮账本某页暗记,\"您看这钢炮的军械编号,可还眼熟?\" 晨光彻底撕破夜幕时,江面漂来几具缠着水草的浮尸。 左宗棠望着其中一具尸体腰间的黄铜令牌,突然想起三年前长沙校场,曾国藩亲手将同样制式的令牌赐给周宽世,上面\"霆字营\"三字如今已被江水泡得发胀。 第115章 围点打援 同治二年深秋,南京城外的暮色里飘着细密的雨丝。 曾国荃站在雨花台大营的了望塔上,望着远处天京城墙上的点点火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鎏金吞口。 这是他围困天京的第七百二十三天,湘军深褐色的营帐在暮色中起伏如浪,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这片浸透血水的土地上。 \"九帅,周军门到了。\" 亲兵的声音让曾国荃回过神来。 他转身时,望见周宽世正踩着木梯登上了望台,青缎官服的下摆沾满泥浆,手里却提着一盏西洋玻璃风灯,澄黄的光晕在细雨中晕染开来。 这让他想起三个月前的情景——当营中霍乱肆虐时,正是这个湖南提督,用那些贴着洋文标签的玻璃药瓶和奇形怪状的铁制器械,硬生生把垂死的湘军从阎王殿拽了回来。 \"周将军来得正好。\"曾国荃接过风灯,照亮了木案上的舆图。 牛皮纸上的墨迹在潮气里微微晕开,蜿蜒的秦淮河仿佛一条溃烂的伤口。 周宽世摘下顶戴放在案头,露出剃得发青的头皮:\"昨日李秀成的骑兵又在淳化镇出现,我们的探马折了六个弟兄。\" 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湘潭口音,手指点在舆图某处,\"这些长毛越来越会钻空子。\" 夜风卷着雨丝扑进了望台,油灯的火苗在铜罩里猛地一跳。 曾国荃望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突然觉得兄长\"结硬寨、打呆仗\"六个字重若千钧。 去年这个时候,湘军还能把包围圈收紧到离城墙不足三里,如今却被太平军的袭扰战术逼得步步后撤。 他抓起案头的酒壶灌了一口,烧刀子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 \"大帅可知法兰西人如何攻破阿尔及尔要塞?\"周宽世忽然开口,从袖中摸出个鎏金怀表。 表盖弹开的清脆声响惊飞了檐下一只夜枭。 曾国荃眯起眼睛。他记得这个怀表是周宽世出访普鲁士时,威廉一世亲赐的宝物。 表盘上细如蛛丝的罗马数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某种神秘的符咒。 \"他们用开花炮昼夜轰击城墙,却在北面留出缺口。\"周宽世蘸着酒水在案上画了个圆圈,\"等守军精锐尽出突围,再用马克沁机枪收割。\"酒水在木纹间洇开,渐渐勾勒出天京城的轮廓。 雨声渐密时,亲兵送来温好的黄酒。 周宽世从怀里掏出包锡纸包裹的物件,揭开竟是副象牙围棋。 黑白子落在牛皮舆图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此乃''围点打援''。\"他拈起黑子压住代表天京的白棋。 \"我军看似围城,实则要打的是李秀成这些援军。\"又一枚黑子截断白棋退路,\"当年拿破仑在曼图亚围城战\" 曾国荃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棋子从指尖滑落,在舆图上滚出老远。帐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说人话。\"湘军统帅眼底泛着血丝。 周宽世笑了笑,从棋盒里抓出把白子撒在南京周边:\"李秀成每次带兵来援,我们便吃掉他三成兵力。待他退去,我们又能用西洋药救回伤兵。\" 他捡起染血般的红笔,在太平军来援的每条路线上画出箭头,\"如此往复,长毛越打越少,我们却越打越多。\" 烛火爆了个灯花。曾国荃盯着那些交错的红线,突然想起去年深秋在江东桥目睹的场景,三千湘军儿郎冲锋时,被太平军的抬枪成片撂倒在稻田里,血水把金黄的稻穗染成暗红。 若是当时有周宽世的磺胺药粉和手术钳,至少能多救回五百条性命。 十月十七,李秀成亲率两万精锐猛攻方山营寨。 这次湘军没有死守壕垒,而是且战且退,将太平军引入七桥瓮沼泽地。 当周宽世带着三十架哈乞开斯速射炮出现在制高点时,冲在最前的五百广西老卒还没弄明白那些铁管为何能在半炷香内倾泻出暴雨般的弹丸。 曾国荃站在望远镜后,看着硝烟中不断倒下的黄头巾,突然想起那夜周宽世说的话:\"战争不是城墙与城墙的较量,是活人与活人的消耗。\" 此刻他真切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湘军的伤兵正在后营接受截肢手术,而太平军的尸体只能曝晒在秋阳下慢慢腐烂。 暮色降临时,李秀成终于吹响退兵号角。 周宽世擦着沾满血污的柳叶刀走来,身后跟着两个抬药箱的洋军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覆在那些散落的太平军令旗上。 \"今日折损多少?\"曾国荃放下望远镜,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亡三百七十一,伤五百二十。\"周宽世掀开药箱,玻璃瓶里的磺胺药片哗哗作响,\"但李秀成至少丢下了四千具尸体。\" 远处传来乌鸦的啼叫,成群的黑色羽翼正在战场上空盘旋。 曾国荃突然很想喝一碗老家的剁辣椒鱼头汤,这种突如其来的食欲让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或许正如周宽世所说,战争终于变成了可以计算的买卖,用西药和枪炮做本钱,用太平军的血来生利息。 腊月初八的雪落下来时,李秀成在孝陵卫发动了最后一次突围。 湘军的堑壕已经挖到城墙根下,周宽世改良的爆破筒在墙砖间撕开三丈宽的缺口。 曾国荃站在雨花台上,望着冲天而起的烟柱,忽然觉得这座困了他两年的石头城,不过是棋盘上一枚即将被吃掉的孤子。 更让他意外的是,当夜周宽世竟带着两个洋匠人摸进炸塌的城墙缺口。 第二天清晨,他们拖回来半截刻满洋文的青铜炮管,那是李秀成从上海黑市购来的英国海军舰炮,还没来得及架设就被湘军缴获。 \"用开花弹换长毛的土炮,这买卖不亏。\"周宽世说话时,正用镊子从伤兵腿上夹出铅子。 酒精灯映着他的圆脸,额角还沾着昨夜的火药灰。 曾国荃望向营外,民夫们正在往新挖的壕沟里埋设地雷。 这些用洋灰加固的工事像蜘蛛网般向南京城内延伸,每一步都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突然明白兄长\"结硬寨\"的真意,所谓呆仗,原是要把每寸土地都变成吞噬生命的泥潭。 开春后,当李秀成的求援信使在长江边被湘军水师截获时,曾国荃正对着周宽世送来的普鲁士军事操典出神。 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银杏叶,叶脉上细细写着几行德文批注。 他忽然很想看看万里之外的泰西军队如何布阵,那些金发碧眼的士兵是否也在相似的星空下计算着生死。 第116章 天京城内甘露殿 1864年5月,天京城内,翼王旧部李承宗的草鞋陷在青石板缝隙里,拔出时带起一滩暗红黏液。 他不用低头就知道那是什么,昨日西市口刚斩了七个\"食人魔\",血水在梅雨里泡了整夜,已经发酵出腐坏的甜腥。 天京城的暮色比往日来得更早,乌云像浸透脓血的棉絮压着城墙。 他数着腰间葫芦的晃动次数走过长街,这是翼王旧部间传递消息的暗号。 第三十七下时,暗巷里伸出的枯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军爷赏颗米\"蜷缩在墙根的老妇举起陶碗,碗底沉着半截孩童指骨。 李承宗别开视线,却看见屋檐下垂着的肠衣在风里摇晃,那是某个饿急的守军把战马内脏掏空后做的风铃。 天王府的鎏金大门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时,他摸到了藏在胸口的火折子。 两个面黄肌瘦的童子举着\"天父临凡\"的幡幢引他入内,朱漆回廊的蟠龙柱上新描了金粉,龙眼镶嵌的夜明珠映得满地饿殍如同鬼域。 甘露殿里三百六十五盏长明灯烧的是人脂,这是李承宗后来才知道的。 此刻他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看着洪秀全披着孔雀羽织就的圣袍,赤脚踏过二十四幅绣着《天命诏旨书》的锦缎。 天王枯瘦的脚踝挂着银铃,每走一步都溅起琉璃盏中的晨露。 \"尔等且看!\"洪秀全突然高举双臂,殿顶机关应声而开,梅雨像银河倾泻在他周身。 混着香灰的雨水在鎏金漏斗中汇聚,渐渐凝成浑浊的浆液。\"此乃天父降下甘露!当年摩西率众出埃及,今日朕带你们出新耶路撒冷!\" 李承宗看着宦官将浆液搓成丹丸,忽然明白半月前为何要全城搜集处子晨起的第一泡尿。 那些装在翡翠壶里的液体,此刻正混着雨水变成所谓的\"天露圣丹\"。 前排的老臣已经匍匐在地,干裂的嘴唇死死咬住分到的泥丸,仿佛那是真的救赎。 子夜时分,李承宗按约定摸到西偏殿。月光透过镂空的\"天兄下凡\"图样,在蒙尘的《资政新篇》书稿上投下蛛网状阴影。 他从暗格里取出火油时,听见墙外传来歌声,是女营的残部在唱《诛妖救世歌》,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啃食树皮后的肿胀。 \"李佐天官好雅兴。\"阴恻恻的声音从梁上传来时,李承宗的火折子已经点亮。他看见洪宣娇的绣鞋悬在《天朝田亩制度》的匾额旁,鞋尖缀着的东珠正抵着他咽喉。\"烧圣库?不如烧了那个穿龙袍的魑魅。\" 他们穿过密道时,洪宣娇说起今晨的占卜:天王命人将最后十石稻米撒入御沟,说会化作鲤鱼供军民捕食。 可饿疯的人们捞起的,分明是发霉的米粒和同伴浮肿的指节。 圣库前的守卫正在分食一具尸体,李承宗认出那人的补服,是半年前提议开城投降的恩赏丞相。 洪宣娇的匕首划过守卫喉咙时,血溅在\"万物归公\"的石碑上,像极了天王府壁画里喷火的恶龙。 当火舌舔上堆满《圣经》仿本的楠木架时,李承宗突然想起翼王离开天京那日的朝阳。 石达开的白马踏碎朱雀桥的薄冰,说要去寻真正的天国。而今这虚假的应许之地,终于在连绵梅雨中现出森森白骨。 洪秀全在龙床上翻身时,金丝褥垫下的玉髓硌到了肋间的疮。 自从宣称\"朕之创口乃圣痕\",这流着黄水的溃烂就成了天父临凡的明证。 他伸手去抓床头的甘露瓶,翡翠雕的鹧鸪鸟却突然振翅,将掺了鸦片的圣水泼在金丝褥垫上。 \"陛下!湘匪的炮\"掌朝仪傅善祥冲进来时,发髻上还粘着昨夜焚烧奏章的黑灰。 洪秀全却盯着她襦裙上的孔雀纹样,那羽毛忽然活了似的绞住她脖颈。 \"妖孽!竟敢幻化朕的状元娘子!\"他抓起镇纸砸去,血溅在墙上的《十全大吉诗》时,才发现砸碎的是西洋进贡的穿衣镜。 五更天的露台寒风刺骨,洪秀全却坚持要穿登基时的龙袍。 金线绣的团龙已经蛀出细洞,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他张开双臂迎接朝阳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金陵城头,化作头戴荆棘冠的基督,脚下跪拜的却是长着曾国藩面孔的十二门徒。 \"来!都来饮这约旦河圣水!\"他夺过侍卫的铜盆,将童子们收集的檐溜泼向虚空。 浑浊的水珠在半空凝结成《天父诗》的字句,每个墨点里都浮现出杨秀清被杖毙时的脸。 洪秀全大笑着吞下所有字符,喉管里顿时游满冰冷的蝌蚪文。 午膳的钟声敲响时,御膳房呈上最后一道\"天鸡\"。 拔光羽毛的禽体卧在青玉盘中,鸡冠上插着\"奉天诛妖\"的小旗。 洪秀全咬破鸡颈时尝到了人血滋味,这才发现所谓的凤髓龙肝,不过是裹着黄绫的观音土。 当第一颗炮弹落在真神殿顶时,洪秀全正在给幼天王洪天贵福画眉。 朱砂笔突然化作吐信的赤蛇,咬住孩子眼睑不放。 \"莫怕!这是天父赐你的第三只眼!\"他癫狂地笑着,用传国玉玺砸碎蛇头,飞溅的玉屑在空气里燃烧成《启示录》的残页。 弥留之际,洪秀全看见九重天门外站着穿黄袍的自己。 那人脚下踩着《原道觉世训》的灰烬,左手拎着洪仁玕的头颅,右手握着滴血的十字架。 \"尔本广东落第童生\"黄袍人的嘲笑被狂风撕碎,化作满城饥民撕咬圣库大门的声响。 最后一刻,他想起道光二十三年的那个梦。 云端没有天父天兄,只有广州贡院的朱漆大门轰然闭合,震落他手中写满妄语的《劝世良言》。 而此刻从龙床渗出的不是圣血,是李承宗泼在《天朝田亩制度》上的火油,正沿着黄金龙纹爬上他枯槁的躯体。 第117章 紫金要塞 曾国荃的千里镜里映出紫金山巅的轮廓,镜片边缘沾着昨夜急行军的露水。 他看见蜿蜒的石墙如同巨蟒盘踞山脊,青灰色的垛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五月的山风掠过湘军大营,卷起黄底黑字的\"吉\"字营旗,旗角扫过堆满担架的医帐,血腥味混着艾草在空气中凝结。 三年来,这座山吞噬了七千湘军精锐,连山脚的溪涧都染成了铁锈色。 \"报——!\"斥候的皮靴踏碎满地枯枝,\"地堡城西侧发现新筑的夹墙,炮眼用藤蔓伪装,第三道瓮城里似有铁链绞盘声\" 话音未落,山巅突然炸开一团白烟。天堡城头十二门劈山炮同时怒吼,铸铁炮弹在空中划出暗红色弧线。 曾国荃的坐骑惊得扬起前蹄,他死死攥住缰绳,看着炮弹坠入山脚的辎重队,装满火药的木箱瞬间化作冲天火柱。 惨叫声中,十几个火人从浓烟里冲出,在溪涧里翻滚着渐渐不动。溪水裹挟着焦黑的皮肉,一直流到湘军埋锅造饭的下游。 \"传令!先锋营换藤牌!\"曾国荃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年来第七次进攻,他记得每个炮位的射击间隔。上次暴雨中突袭,湘军踩着湿滑的青苔摸到地堡城下,却被墙缝里喷出的硫磺火焰烧焦了三百先锋。 那些焦黑的尸体卡在墙根排水渠里,像一截截烧糊的树桩,直到雨季山洪才将残骸冲进长江。 山腰密林忽然惊起群鸦,罗大纲放下单筒望远镜,青金石镜身还残留着体温。 他转身对炮手指了指东南方某处树影:\"七丈外的老槐树,树冠比昨日高了三尺。\" 炮手转动绞盘,千斤重的红夷大炮缓缓调转,炮口覆着的爬山虎簌簌掉落。 透过伪装网的缝隙,能看见湘军藤牌阵正沿采药人小径蠕动,青铜盾面在树影间闪着幽光——那是吉字营新装备的西洋货,在镇江码头用三十担生丝换来的。 \"放!\"罗大纲的令旗劈开潮湿的空气。炮身猛地后坐,铸铁弹丸穿透三层合抱的古树,藏在树后的湘军火药队顿时血肉横飞。 二十多个挑着火药桶的民夫尖叫逃窜,却引燃了沿路埋设的火油竹管。 火龙顺着山势窜下,把半个先锋营吞进烈焰。焦臭的烟雾里,有个火人竟冲出三丈远,抱着湘军哨官滚下悬崖。 地堡城下的暗渠里,十几个太平军童子兵正往陶罐装填铁蒺藜。 最大的孩子不过十四岁,麻布头巾下露出一截枯黄的发辫。 \"阿姐说罐底要铺层石灰,\"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把生锈的铁片按进泥灰,\"湘狗伤口溃烂得更快。\" 渠顶突然传来震动,碎土簌簌落下。孩子们熟练地钻进岔道,最瘦小的那个故意踢翻水罐,浑浊的液体瞬间漫过所有足迹。 山顶传来三长两短的钟声。罗大纲眉头一皱,抓起石桌上的地形图冲向密道。 三百湘军死士不知何时绕到北坡,正用飞爪攀援峭壁。为首的把总嘴里咬着钢刀,牛皮靴底的血在岩壁上拖出暗红痕迹。 他们避开所有明哨,却不知每块凸出的山石都连着地底的铜铃网——这是罗大纲妹妹设计的预警系统,用掏空的竹筒将铃声传到十里外的指挥所。 \"开闸。\"罗大纲转动青铜机关。峭壁突然渗出黑色黏液,粘住湘军的飞爪绳索。 几十桶熬煮三日的桐油顺着预设沟槽倾泻而下,火把掷出的瞬间,整面山壁变成燃烧的瀑布。 焦糊的人体像熟透的松果般坠落,有个火球在下坠途中还死死抓着半截云梯。 热浪裹着人油味扑进地堡城垛口,守军默默用湿布捂住口鼻。 暮色降临时,湘军撤兵的铜钲在谷底回荡。地堡城炊烟升起,守军从蓄水池捞出腌渍的梅子佐饭。 罗大纲巡视城墙,手指抚过垛口处新添的弹痕。 月光下,紫金山像头沉睡的巨兽,而天京城在它背脊处闪着微弱灯火。他知道这样的夜晚还会有很多,直到湘军的血浸透每一寸山岩。 二更时分,地堡城西侧茅厕下的石板悄然移开。罗大纲的胞弟罗大勇带着五十死士钻出地道,每人背着浸透鱼油的棉被。 他们像壁虎般贴着山崖移动,月光在涂满泥浆的铠甲上晕开模糊的光斑。 三日前,巡山的童子兵发现湘军在野猪岭囤积粮草——那地方本是猎户祭祀山神的神坛,如今摆满了贴着\"漕\"字的米袋。 \"点火!\"罗大勇甩出火折子。棉被遇火轰然爆燃,顷刻间引燃三十座粮垛。 守粮的湘军从帐篷里冲出,却踩中提前撒满的三角钉。惨叫声中,太平军抽出腰间斧头劈开酒坛,烈酒混着火油在地面流淌成火蛇。 有个湘军把总刚举起鸟铳,就被罗大勇掷出的斧头劈开头盔。 火光惊动了五里外的湘军大营。曾国荃赤脚冲出军帐,看见西北方天空已成赤红色。 \"调虎离山!\"他猛然惊醒,\"传令各营严守阵地!\"然而已经晚了,天堡城头突然亮起数百火把,三十门改良过的子母炮对着混乱的湘军营寨齐射。 这次装填的是开花弹,每颗母弹在空中爆裂成十二枚燃烧的子弹,像火雨般覆盖了整个马厩。 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月,湘军工兵队开始了最疯狂的尝试。三百矿工出身的士卒在东北麓开挖地道,每日进度不过五尺——太平军在地下埋了数十口大缸,专门监听掘土声。 地堡城内,二十名聋哑工匠正在铸造空心铁球,球体内填满火药、碎瓷和砒霜。 \"明日寅时三刻。\"盲人军师摸着铜制地听仪,\"震位七丈,深九尺。\"罗大纲立即调来三门臼炮,对准预测方位的地表。 当湘军工兵终于挖到城墙地基下方时,守军率先引燃了埋在地道中的毒烟筒。辛辣的烟雾顺着地道回流,将整队工兵呛死在隧道中。 紧接着,臼炮发射的空心铁球精准落入地道开口,二次爆炸引发连锁塌方,两千湘军被活埋在山体之中。 同治三年四月十七,湘军发动了第九次总攻。 五百敢死队顶着浸湿的棉被,在夜色中攀上北坡绝壁。这次他们用上了西洋登山镐,铁齿咬进岩石的声响被刻意控制在雨声中。 凌晨时分,先锋已摸到距地堡城仅十丈的鹰嘴岩。 \"放!\"随着罗大纲一声暴喝,城墙突然翻出三百具木制悬柜。敢死队还没反应过来,滚烫的金汁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这是用粪水混合毒草熬煮三日的生化武器。 棉被瞬间被腐蚀穿透,惨叫声惊飞了山中所有夜枭。几个浑身冒烟的湘军滚落山崖,在坠落途中就断了气。 晨光初现时,紫金山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曾国荃的千里镜终于出现裂纹,镜片里的要塞依旧巍然耸立。 在他身后,幸存的湘军开始传唱诡异的歌谣:\"紫金高,鬼门开,湘江子弟骨成柴\" 第118章 堡垒是被自己人攻破的 1864年年3月28日,寅时的天堡城笼罩在浓重的晨雾里,林启荣扶着冰凉的城垛,能感觉到铸铁炮管上的露水正顺着指尖往下淌。 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和忠王在燕子矶看大江奔流时,李秀成曾说\"天堡城的炮台就是天父的利剑\",现在这柄剑的锋刃上却凝结着血与火的气味。 晨雾在炮口凝成水珠,顺着锈蚀的膛线缓缓滑落。 林启荣数着更漏,知道这是大战前的最后宁静。 自半年前湘军掘出三十里长的围城壕沟,天堡城就像被铁钳夹住的核桃,外皮虽坚,内里却在日夜煎熬。 \"启禀将军,东北方向有异动!\"了望塔上的哨兵声音发颤。 林启荣抓起千里镜的手突然顿住,晨雾中隐约可见大片人影正朝城墙涌来。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他看清了最前方溃逃的太平军黄旗,那是忠王亲卫营的杏黄龙纹旗,此刻却像被撕碎的帛布般歪斜着。 旗面翻卷间,露出后面紧咬不放的猩红浪潮。 朱洪章的马刀在晨光中划出新月般的弧线,刀刃劈开雾气的瞬间,一颗戴着黄巾的头颅便飞上半空。 他身后的湘军像闻到血腥的狼群,红缨枪在溃退的太平军中犁出道道血沟。 这些从洞庭湖走出来的汉子,脚上还沾着家乡的淤泥,此刻却把长枪使得比渔叉还要狠辣。 \"往天堡城退!\"不知哪个太平军校尉嘶吼了一声,溃兵们立刻像找到蚁穴的工蚁般涌向城墙。 李臣典的虎头湛金枪在人堆里搅起腥风血雨,这杆祖传的兵器每次突刺都能穿透两具躯体。 枪尖挂着半截肠子甩过城墙时,正在填装火药的太平军炮手突然呕吐起来。 林启荣的手按在令旗上迟迟没有挥下。千里镜里,那些溃兵中混着穿蓝布短打的湘军,冲在最前面的罗遇春甚至夺了面黄旗在挥舞。 这个细节让他想起三天前巡营时,在壕沟里发现的那具穿着太平军号衣的湘军探子尸体。 \"将军!红衣大炮已装填完毕!\"炮队统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六门五千斤巨炮的炮口随着溃兵移动,只要点燃引信,就能在湘军阵中撕开血口。 但那些溃退的太平军里,分明有举着翼王石达开帅旗的残部。 林启荣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城垛的裂缝渗进砖石。 他看见忠王的杏黄旗在溃兵中时隐时现,旗杆上缠着的红绸带,正是上月天京突围时自己亲手系上的。 沈鸿宾的钢刀突然捅进面前溃兵的腰眼,借着尸体的掩护,他一个鹞子翻身滚到了城门铁闸下方。 这个江西老表在参军前是景德镇的窑工,此刻他掏出藏在怀里的火药包时,手指竟比当年捏瓷胚还要稳当。 五斤硝磺用油纸裹了三层,引线特意浸过桐油。 城墙上传来太平军参将的怒吼:\"放千斤闸!\"但已经太迟了。 沈鸿宾点燃引线时,看见自己左臂上还沾着个太平军娃娃兵的眼睫毛——那孩子最多不过十四岁,刚才被他用刀背敲晕时,怀里还掉出半块发霉的麦饼。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盖过了所有犹豫。千斤铁闸被炸得四分五裂,飞溅的铁片削掉了三个太平军炮手的脑袋。 罗遇春甩掉染血的黄旗,带着三百死士从硝烟中杀出,他们靴底沾着的既有湘军的血,也有太平军的肉泥。 这些湘军精锐早在三天前就混入李秀成的夜袭队,此刻终于亮出獠牙。 林启荣抽出佩剑时,发现剑穗上还系着去年天京灯会时妹妹编的同心结。 他最后望了一眼紫金山方向的朝霞,转身冲向那个攀上城垛的湘军百夫长。 剑锋穿透皮甲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城墙破了\"的惊呼。 李秀成的金刀卡在某个湘军校尉的肋骨里,这个细节后来被写进《湘军志》时变成了\"忠王力竭\"。 他其实看得分明,当罗遇春的部队冲上城头时,守军炮台上的十门红衣大炮始终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浓烟中飘来硫磺与血腥的混合气息,像极了当年金田村祭旗时焚烧的纸马。 城墙马道上的尸体层层叠叠,既有头裹黄巾的太平军,也有系着红腰带的湘军。 最惨烈的当属城门楼前的争夺,二十名湘军火枪手排成三列轮射,太平军的藤牌在铅弹面前如同纸糊。 有个独臂老兵抱着火药桶滚进敌阵,爆炸后的青烟里飞出半截湘军的蓝翎顶戴。 \"放箭!\"林启荣的嘶吼在城头回荡,但弓弦震动的声音很快被近身肉搏的惨叫淹没。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亲兵队长被五个\"太平军\"按在箭垛上,那些人的绑腿里分明露出湘军特有的赤色衬里。 混战中有支流矢擦过他的颧骨,温热的血模糊了左眼视线。 朱洪章的马刀突然被架住,定睛一看竟是三天前诈降的太平军旅帅。 那人右耳缺了半块,正是当初在芜湖水战留下的伤疤。 \"狗日的清妖!\"旅帅的唾沫混着血喷在他脸上,朱洪章抬膝撞向对方下阴时,突然想起这招还是跟营里老卒学的下三滥手段。 当罗遇春的刀刃劈开最后一道栅栏时,晨雾已经完全散去。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发现掌纹里嵌着的既有湘军的朱砂印泥,也有太平军黄旗上的金粉。 这个细节后来被说书人改编成\"罗将军掌中现阴阳,破天堡自有天助\"的传奇。 事实上,在城墙缺口处堆积的尸体中,有七具穿着湘军号衣的太平军细作,还有三个太平军校尉身上别着湘军的腰牌。 沈鸿宾踹开一具无头尸体时,发现对方右手紧握的,竟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景德镇青瓷烟嘴,这让他想起十年前在窑厂失散的胞弟。 李臣典的虎头枪终于挑飞了最后一道城门栓,精铁打造的枪尖在石板上擦出火星。 他突然想起昨夜军营里那个疯癫的老道,那老头用炭灰在营帐上画的,正是今日血战中太平军互相践踏的惨状。 此刻城内的粮仓已经燃起大火,焦糊的米香混着人肉烧灼的恶臭弥漫全城。 天堡城最高处的望楼上,最后一面太平天国旗被湘军火枪打成了筛子。 旗面裹着晨风坠落时,林启荣的佩剑正插在第三个湘军的咽喉处。 他忽然想起今早雾散前,曾看见城墙石缝里开着一朵野山茶,殷红的花瓣上还沾着夜露。 当朱洪章踩着尸体登上主炮台时,发现炮膛里还塞着未曾发射的实心弹。 炮手们保持着填装姿势倒毙在岗位上,后心都插着湘军制式的飞镖。 这些暗器来自江湖上臭名昭着的唐门,三个月前曾国荃用二十箱烟土换来的杀手锏。 在城西的藏兵洞,李秀成撕下战袍裹住流血的小腿。 他数着洞外渐近的脚步声,突然笑起来,那分明是湘军特有的牛皮战靴踩踏碎石的声响。 金刀最后劈开某个冲进来的湘军面门时,他恍惚看见洪秀全在天京城的龙椅上缓缓崩塌。 三日后,当湘军清理战场时,在城墙夹层里发现三十具相互纠缠的尸骸。 最上面的太平军小旗官手里攥着半面湘军令旗,下面的湘军哨长胸口插着刻有\"天父庇佑\"的短刀。 他们脚下的砖缝里,一株野山茶正在血泊中抽出新芽。 第119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1864年7月,天京城外最后一座堡垒地堡城下,李臣典的刀柄在掌心烙出红印,他望着壕沟里漂浮的断肢,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雨花台庆功宴上吃过的炖蹄髈。 那些泡得发白的指节在血水里起起伏伏,像极了浮在酱汤里的八角茴香。必 三伏天的腐臭混着火药味钻进鼻腔,他扯开领口铜扣,瞥见自己颈间挂的翡翠观音沾了血痂,这是攻破天堡城时,从某个太平军女官尸身上扯下的。 \"大人,朱把总的人头\"亲兵捧着裹红布的托盘,腥气惊飞了落在营帐顶的乌鸦。 那畜生扑棱棱掠过湘军大营,翅膀拍打着\"吉字营\"褪色的旌旗,旗角缠着半截人肠子。 掀开红布的刹那,李臣典的胃袋猛地抽搐。朱洪章怒睁的右眼插着半截竹签,左眼眶却空空如也——方才敢死队溃退时,有个独眼伤兵硬说朱把总的眼珠能辟邪。 他认得竹签上暗红的纹路,那是太平军在紫金山毛竹上刻的十字咒,湘军管这叫\"见血封喉\"。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曾国荃的亲随举着黄绫圣旨撞进来。 李臣典瞥见\"畏葸不前贻误战机\"几个朱砂字,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圣旨边角沾着抹可疑的油渍,让他想起曾国荃总爱在军报上擦手的习惯。 亲随靴底粘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箔,怕是九帅又在用金叶子试火炮射程。 \"地堡城拿不下,李中堂的淮军可就要来分功了!\"亲随阴阳怪气地掸了掸马蹄袖,袖口金线绣的蟒纹缺了只眼睛。 李臣典抓起朱洪章的头颅按在案上,蘸着尚未凝固的血,在军令状背面画了道歪斜的箭头,直指地堡城西南角的排水暗渠。 血珠顺着\"三日必克\"的墨字蜿蜒,像条赤蛇钻进湘江舆图的褶皱里。 暮色降临时,营中飘起煮马肉的焦香。伙夫往锅里撒着从南京城外掠来的野茴香,几个伤兵围着篝火刮箭镞上的碎肉。 李臣典蹲在暗渠出口处的芦苇丛里,指尖捻着湿滑的青苔,这是今早斥候冒死带回来的,上面还黏着半粒没泡发的糯米。 \"大人您看,\"罗逢元举着火折子凑近石缝,\"糯米灰浆,掺了桐油。\" 火光映出排水口龟裂的纹路,像极了曾国荃书房里那方歙砚的冰裂纹。 李臣典忽然笑起来,笑声惊起芦苇荡里的夜鹭。三日前在孝陵卫抓的太平军细作,指甲缝里就藏着这种灰浆。 罗逢元解开缠腰的油布包时,五十斤英国甘油炸药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这是半个月前用二十担洞庭春茶从英国人手里换来的,裹炸药的油纸上还沾着上海租界妓院的胭脂。 黄浦江上的咸腥气还凝在油纸褶皱里,混着江南制造局刚出膛的炮管味道。 \"这玩意比娘们还金贵。\"王远和用匕首挑起一撮炸药,火药细末洒在写满人名的生死状上。 名册第一个就是朱洪章,血迹盖住了生辰八字。纸角蜷曲发黄,分明是从城隍庙扯的功德簿。 七月初二的夜闷热异常,三百敢死队员在龙脖子山坳里褪去甲胄。 黄润昌给每人发了两枚墨西哥鹰洋,银元边缘特意用锉刀磨出锯齿,\"活着的凭这个领百两,死了的塞嘴里当买路钱。\" 有个娃娃脸的新兵哆嗦着想把银元塞进肛门,被王仕益一脚踹进泥坑,三日前攻天堡城,就有蠢货这么干,结果被炸开的银元削了半边屁股。 子时三刻,云层吞没了残月。李祥和打头摸向排水暗渠,腐臭的污水漫到腰际,成团的水蛭顺着扎紧的裤管往里钻。 暗渠石壁上嵌着太平军布置的竹刺阵,先锋队的尸体像风干的腊肉挂在尖刺上。王远和摸到具浮尸怀里的《赞美诗》,羊皮封面上用金粉写着\"天兄耶稣\",这定是某个两广老长毛的遗物。 身后突然有人踩翻浮尸,太平军的梆子声在头顶炸响。 李祥和反手甩出浸过鸦片的吹箭,哨塔上的圣兵栽进污水潭,惊起成群绿头苍蝇。 罗逢元趁机点燃火折子,幽蓝火苗映出渠壁密密麻麻的刻痕:\"咸丰十年,衡州刘老五到此挖煤\",这哪里是什么排水渠,分明是早年废弃的煤道。 \"点火!\"罗逢元嘶吼着甩出火折子。 王仕益怀中的炸药包引线嗤嗤作响,这个江西老表竟哼起了采茶戏:\"正月里来哟,新姑爷上门\"他想起离家那日,新妇将浸了雄黄酒的红鸡蛋塞进他包袱,蛋壳上还画着避邪的钟馗像。 第一声爆炸掀翻了地堡城的火药库。守将吴人杰正在给洋枪装填鹿骨粉,气浪将他拍在砖墙上时,他恍惚看见幼子过年时放的窜天猴。 三日前从仪凤门运来的西洋火药,此刻化作赤龙啃噬着他的战靴。他拼命抓向腰间铜牌,那是翼王石达开赐的\"真忠报国\"腰牌,却摸到截热乎乎的肠子。 地动山摇间,李臣典在总攻鼓声中咧开干裂的嘴唇。 他看见浑身着火的太平军像熟透的柿子从垛口坠落,有个圣兵在火海中高举《圣经》,羊皮卷瞬间化作灰蝶。 黄润昌抢过弩箭射穿抱火药桶的伤兵,飞溅的血珠在半空凝成诡异的红雾,竟隐约显出弥勒佛的法相。 朝阳穿透硝烟时,地堡城旗杆上飘起了残破的\"曾\"字旗。王远和踩着焦尸堆寻宝,在炸塌的望楼下摸到个尚有余温的银锁片,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是\"太平天国壬戌年制\"。 锁芯里掉出撮胎发,缠着根褪色的红绒线,这让他想起自己那未满月就夭折的长子。 突然西南角传来惨叫,幸存的太平军点燃了最后的地道。 李祥和跌进三丈深的地穴,火把照亮洞壁密密麻麻的抓痕,这是被活埋的湘军工兵用指甲抠出的最后遗言。 有处刻痕格外清晰:\"同治三年五月初七,张二狗与翠姑成亲\",旁边还画着对歪歪扭扭的鸳鸯。 硝烟散尽时,李臣典在地堡城粮仓里发现三十担发霉的糯米。 米堆里埋着具女尸,颈间挂着与他相同的翡翠观音。 尸身手中紧攥的账本上记着:正月十八,送李大人洞庭春茶二十担。墨迹未干处,赫然是他给曾国荃拜年的私印。 第120章 最后的天京城 梅雨时节的金陵城浸泡在血水里。 曾国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铁甲下的中衣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 他盯着太平门方向那道若隐若现的隆起,那是工兵营花了三个月掘出的地道,此刻正静静蛰伏在六丈深的黏土层里,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戌时三刻。\"萧孚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铁护腕磕在刀鞘上发出脆响。 这位湖南汉子左眼蒙着黑布,露出的右眼在雨夜里闪着狼一样的光,\"三十口棺材都填满了,全是湖南周军门169军工厂运来的颗粒火药。\" 城墙上的灯笼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团,曾国荃突然想起三年前初围金陵时,城头飘的还是黄绸旗。 如今那些明黄色早被硝烟染成黑褐色,在暴雨中耷拉着,像垂死的蝶。 子时二更,李臣典带着死士营往地道口移动。 五百精兵赤着上身,用牙咬着钢刀在泥泞中匍匐前进。朱洪章走在最前头,雨水顺着他的络腮胡往下淌,后背新刺的\"忠\"字在闪电中泛着青光——这是今晨他特意让营中刺字匠纹的。 \"点火!\" 惊雷炸响的瞬间,地龙翻身。太平门东侧的城墙突然拱起,青砖像爆开的豆荚般四溅。 朱洪章亲眼看见前排的敢死队员被飞石削去半个脑袋,白花花的脑浆混着雨水溅到他脸上。四百人组成的锋矢阵型瞬间溃散,惨叫声被连绵的爆炸声吞没。 \"冲!都给老子冲!\"李臣典的鬼头刀劈开雨幕,刀背拍在溃兵脊梁上发出闷响。 萧孚泗更狠,直接把退缩的士兵踹向火海。 燃烧的人体在缺口处翻滚,焦糊味混着血腥气直冲鼻腔。 城墙缺口处突然响起铜锣声。 \"恭候多时!\"太平军守将张启明立在残垣上大笑,他身后的士卒掀开油布,露出二十口盛满火药的棺材。 这位广西老兵的辫子早被炮火烧焦,此刻用红布条胡乱绑着,在火光中猎猎如旗。 湘军前锋刚涌进缺口,太平军就把火药顺着斜坡倾倒而下。 沾了桐油的引信遇水不灭,在砖石缝隙里滋滋乱窜。朱洪章只觉得脚下突然发烫,低头就见青石板缝里渗出蓝火苗。 \"地火雷!\"他嘶吼着往后扑倒。 话音未落,整段城墙像被巨灵神掀翻,燃烧的砖块雨点般砸落。有个年轻湘军被半截城砖贯穿胸膛,钉在地上还在抽搐。 王仕益的右耳就是这时被削去的,血糊了他半边脸,反倒激得这衡阳汉子凶性大发。 硝烟稍散时,朱洪章从尸堆里爬出来。他左腿被铁蒺藜扎了个对穿,却浑然不觉疼痛——城墙上突然亮起的火把长龙夺去了他所有注意。 那是太平军的女营,她们把最后储备的火油全泼在湘军头顶。 \"放箭!\"罗逢元的嘶吼从西侧传来。这个以文官之身投军的举人,此刻正带着弓箭手抢占制高点。 火箭如流星划过雨夜,点燃了太平军倾泻的火油。燃烧的液体顺着城墙缺口倒灌,把战场变成炼狱。 李臣典踩着同袍烧焦的尸体往上冲,鬼头刀劈开挡路的梁柱。 有个太平军小卒从瓦砾堆里跃出,生锈的鱼叉扎穿了他的肩甲。 萧孚泗赶来补刀时,发现那小卒不过十五六岁,喉管被割断还在嗬嗬地笑。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湘军的黑旗终于插上朝阳门。 陈湜的水师从破裂的水门涌入,战船龙骨碾过浮尸遍布的秦淮河。 朱洪章带着残部往天王府突进,路上不断有冷箭从街巷暗处射来——那是藏身民宅的太平军残部在做最后抵抗。 贡院的朱漆大门突然洞开,三十多个太平军从里面冲出。他们穿着百姓的粗布衣,手里的洋枪却保养得锃亮。 朱洪章的亲兵队长被铅弹掀翻,脑浆溅在\"明经取士\"的匾额上。 这些天京最后的守卫者退守到藏书阁,把火药桶堆在楼梯口。 \"点火!\"领头的书生模样的战士高喊。火焰顺着古籍窜上房梁时,朱洪章看到那人腰间露出半截黄绸——是太平天国的诏书。 藏书阁在爆炸中轰然倒塌,燃烧的纸页混着火星升腾,仿佛万千浴火重生的蝴蝶。 当夜,李秀成带着幼主从太平门缺口突围。这位身经百战的忠王不会知道,十二年后,有个叫朱洪章的湘军老卒在回忆录里写道:\"是夜火光烛天,见有黄衣小儿乘白马过\" (第一卷 完 ) 第1章 挫骨扬灰 七月二十日的暴雨冲刷着天京城的断瓦残垣,紫金山南麓的龙形地脉在连年战火中扭曲成诡异的弓形。 周宽世蹲在坍塌的望楼上,手中的紫铜罗盘指针正在疯狂震颤,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考古学工具,此刻与腰间的六壬式盘产生了量子纠缠般的共振。 \"萧将军,您看这雨。\"他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血红色雨珠,\"《淮南子》有云''战血为磷,积怨成煞'',湘军围攻天京两年又三月,亡魂已改易此地风水。\" 雨水在他掌心蒸腾出十字架形状的雾气,萧孚泗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位戎马半生的将领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佩刀上的睚眦吞口正在渗出黑色黏液。 他们穿过布满弹痕的九重宫墙时,沿途倒毙的湘军士卒尸体都呈现出古怪的姿态:所有尸体的右手食指都笔直指向天王府方向。 周宽世用裹着丝绸的镊子夹起一簇尸首眼窝里滋生的晶状体,在西洋放大镜下,那些透明结晶体内部竟封存着微缩的拜上帝教祷文。 挖掘现场升起的硫磺浓烟中,十二具幼童骸骨围成的八角星阵正在渗出血浆。 周宽世从牛皮挎包取出镀银听诊器按在地面,金属膜片传来规律的震动——那是洪秀全棺椁中陪葬的《太平礼制》铜活字版,正随着地底暗河的波动敲击岩层。 \"取雷火镜来!\"随着他一声令下,亲兵们抬来湘军水师缴获的英制探照灯。 当铜制聚光镜将正午阳光聚焦在祭坛中央时,焦黑的颅骨突然发出尖啸,镶嵌在颧骨处的翡翠十字架迸射出刺目强光。 三个士兵当场昏厥,他们后颈处浮现出与幼童骸骨相同的烙印。 周宽世突然扯开官服前襟,露出贴身佩戴的青铜蝉形坠饰,那是他在现代考古现场获得的汉代葬玉。 当玉蝉接触到血色蒸汽时,蝉翼竟开始以每分钟三百次的频率振动,发出《启示录》中七印揭开的审判号角声。 萧孚泗惊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分裂成十二个跪拜的人形。 当夜,金陵机器局的铸铁工坊内,周宽世正在指导工匠改造阿姆斯特朗后膛炮。 鎏金炮管被重新镌刻上二十八宿星图,填药室用浸透黑狗血的丝帛层层包裹。 最诡异的是炮弹的铸造过程,洪秀全的肋骨被裹在《资政新篇》残页中,连同从圣库缴获的东王杨秀清金印一起熔铸。 \"此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周宽世将三枚太平天国女官发簪插入引信孔。 \"洪逆借西洋上帝之名惑乱中原,今以泰西火炮灭其魂魄,正合阴阳相冲之理。\" 锻造炉中突然腾起青色火焰,在场工匠都看见火焰里浮现出长着洪秀全面孔的六翼天使。 子时三刻,当萧孚泗亲自押运炮车前往雨花台时,拉车的四匹战马突然人立而起。 月光下,马匹瞳孔里映出的不是炮车,而是十二个背负十字架的幼童鬼魂正在拖动青铜棺椁。 周宽世急令士卒在马蹄铁上钉入刻有《河图》《洛书》的银符,方才镇住这诡谲的送葬队伍。 七月十五中元节,三万湘军在长江南岸列阵。 曾国藩亲临炮位时,江面突然升起浓雾,隐约可见数千盏太平军灯笼在水面漂浮。 周宽世取出洪秀全头盖骨研磨的骨粉,在炮身画出逆向旋转的卍字符。 \"开炮!\"令旗挥下的刹那,江水倒卷形成巨大的漩涡。 炮弹破空时发出的尖啸混杂着广西客家山歌的曲调,弹体在空中解体成三百六十块附着经文的碎骨。 这些燃烧的骨骸在三百米高空组成旋转的血色火环,映照出令所有士卒战栗的景象,无数半透明的太平军亡魂从地底升起,向着火环行跪拜大礼。 曾国藩的朝珠突然崩散,檀木珠子坠地时竟长出细小的手臂,在地上拼出\"天父杀天兄\"的谶语。 更骇人的是,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在场所有人的辫梢都变成了雪白色。 三日后,周宽世在检查圣库黄金钥匙时,发现钥匙齿纹与湘军长江水师的炮舰龙骨完全吻合。 当他将钥匙插入金陵码头的地砖缝隙时,整座江岸开始震颤,太平军秘密铸造的五百尊隐埋在江堤下的红衣大炮自动填装,炮口全部指向正在举行庆功宴的湘军大营。 萧孚泗的佩刀此刻发生了更诡异的变化:锈蚀刀身上浮现出江宁城微缩地图,那些被炸毁的城墙缺口处,正渗出与天王府幼童骸骨相同的黑色黏液。 长江上突然刮起逆行的飓风,将湘军战船的风帆全部转向天京方向,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拉扯缆绳。 周宽世望着星空中错乱的北斗方位,终于明白自己穿越的使命:这场挫骨扬灰的仪式非但没有平息怨气,反而打通了拜上帝教与华夏幽冥的通道。 他摸向怀中开始发烫的青铜蝉,听见二十一世纪的导师声音从中传出:\"立即销毁所有圣库器物,否则太平天国的亡魂将在量子层面重构历史\" 第2章 噬血罗盘 天王府的废墟内,曾国荃的指尖传来粘稠触感,他触电般缩回手,发现指缝间沾满了暗红液体,此时的天王府,已经被曾国藩命名为两江总督府。 焦黑的楠木柱上,未燃尽的金漆龙纹正缓缓渗出猩红血珠,在七月溽暑中蒸腾出铁锈味的雾气。 \"大帅!西厢房梁柱在流血!\"亲兵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 话音未落,东南角突然传来瓷瓶碎裂声,三个正在搬运鎏金兽首的士卒僵立当场。 他们青筋暴起的手掌还抓着太平天国的双龙戏珠瓶,七窍中却涌出沥青般的黑雾,在空中扭曲成头戴黄巾的骷髅鬼影。 曾国藩手中的钧窑天青釉茶盏应声而碎。滚烫的龙井茶混着鲜血,在青砖地上画出蜿蜒的赤蛇。 他望着总督府上空翻涌的铅云,突然想起昨夜子时巡视仪凤门时,城砖缝隙里渗出的呜咽。 那哭声起初细若游丝,待他驻足细听,竟化作万马千军的嘶吼,震得腰间十二块和田玉牌叮当作响。 \"九帅!地窖!\"浑身是血的参将撞开殿门,左臂伤口里钻出半截白骨,\"地窖里全是竖着埋的!\" 曾国荃夺过亲兵的火把冲进后殿,撬开的青石板下,数百具尸体像稻田里的麦穗般直立排列。 每具尸首天灵盖都钉着三寸铁钉,被尸蜡包裹的面孔扭曲成诡异的笑容,向上扬起的嘴角几乎扯到耳根。 子时的更鼓恰在此时响起。檐角铜铃突然疯狂震颤,悬挂的\"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金匾轰然坠落。 曾国藩按住发烫的玉带,那些浸染过岳麓书院墨香的和田玉,此刻正泛着诡异的青光。 他想起父亲星冈公临终所言:\"玉鸣如磬,必逢大凶\"。 \"大帅!\"湖南提督周宽世的喊声穿透阴风。 周宽世从尸堆中抽出一卷焦黄帛书,展开的刹那,整座大殿地砖迸裂如龟甲。 数不清的苍白手臂破土而出,指尖生长的黑色长甲刮擦着青砖,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湖南提督周宽世踹开殿门时,怀中青铜罗盘正发出刺耳鸣叫。 盘面上二十八宿铜钉疯狂跳动,天池中的磁针旋转如飞。 \"大帅,这是武安君坑杀四十万赵卒时用的噬魂盘。\" 他将罗盘重重按在香案上,震得香炉里的骨灰四溅,\"要镇十万阴兵,需十万活人血气为引! 周宽世的右手刚触及帛书,那些朱砂绘制的符文突然蠕动起来。 一道血光顺着他的指尖窜入瞳孔,右眼顿时化作黑白双色的旋涡。 \"大帅,是洪逆用传教士魂魄喂出来的邪阵!\" 他捂着流血的眼眶,左眼看到的是残破大殿,右眼却映出地底景象,九座万人坑组成九宫格,每个坑中都竖立着十字木架,上面钉着金发碧眼的尸体。 阵图边角的蝌蚪文记载着咸丰四年往事:洪秀全为求刀枪不入,将十二名英国传教士活埋在天王府地基下。 那些洋和尚的魂魄被\"黄泉钉\"封在尸身内,经年累月化作至阴煞气。 而今湘军破城引发地脉震动,这些异邦怨灵正与太平军亡魂融合。 \"难怪要用西洋火器!\"曾国荃用刀尖挑起尸体口中的青铜钱币,那上面赫然刻着\"圣库通宝\"四字。 钱币背面的十字架纹路突然渗出黑水,沿着刀身爬向他的手腕。 周宽世咬破舌尖喷在罗盘背面,铜锈剥落后露出《尉缭子·天官》残篇:\"凡举兵帅师,以天道为纲\" 他转向曾国藩腰间玉带,\"请大帅取震、离、兑三块玉牌!\" 当三块玉牌嵌入罗盘凹槽时,香案上的烛火突然变成幽绿色。 周宽世的声音在阴风中飘忽不定:\"长平之战后,武安君夜夜梦见赵卒啖其肉。 这噬魂盘虽能吞四十万怨气,却要吸食主将精血为代价\" 他指向罗盘中央的裂痕,\"白起自刎之血,至今未干。\" 曾国藩摩挲着玉牌上的\"忠\"字,忽然明白父亲为何临终嘱咐\"玉不离身\"。 原来这些传承自先祖的玉器,正是启动上古兵家法器的关键。 三万湘军割破的腕口并未流血,所有血珠都悬浮在空中,逐渐勾勒出东方苍龙七宿的星图。 周宽世挥动令旗,士卒们踏着禹步变换阵型,地上的血线自动编织成八卦纹路。 当箕宿星位亮起时,第一个士兵轰然倒地,心口绽出血色曼陀罗。 \"此花乃兵魂所化,花开三日不谢者,可入忠烈祠。\" 周宽世抓起一朵曼陀罗按在罗盘上,花瓣立刻化作血丝渗入天池。 校场四周的残破战旗无风自动,旗面上的\"湘\"字竟开始滴血。 当最后一朵曼陀罗绽放时,天空中的血雨突然倒卷,在罗盘上方形成巨大的漩涡。 地底传来的咆哮声里混杂着英语的咒骂声,那些传教士亡魂正用拉丁语尖叫:\"de vdicta!\" 血日升空的刹那,黑雾中冲出骑白马的身影。 石达开的残魂手持雷电长矛,身后跟着十二个背生蝠翼的洋人恶灵。 \"曾剃头!\"雷电长矛掷出的瞬间,天空中降下三万湘军魂魄,他们身披金光凝聚的锁子甲,为首的正是三河镇战死的李续宾。 秦淮河水突然倒灌入城,水中浮现出梳着发髻的古代武士,那是白起封印在噬魂盘中的秦军锐士。 青铜剑与雷电矛相撞时,整座朝阳门城墙浮现出《尉缭子》全文,每个字都燃着幽蓝火焰。 当曾国藩的佩剑割向喉咙时,玉带上的十二块玉牌齐齐炸裂。 飞溅的玉屑在空中组成\"止戈为武\"四个大字,那些传教士恶灵突然抱住头颅惨叫,他们背后的十字架纹身开始燃烧。 戈什哈发现梧桐新芽的清晨,周宽世正坐在总督府屋顶,他两眼坚定有神的望着远处的紫金山。 他怀中的噬魂盘已重新生满铜锈,只是北斗七星的方位多了粒红豆,那是昨夜血战时,某颗曼陀罗种子落入了天池。 十年后左宗棠西征时,周宽世把这噬魂盘交给左宗棠时,左宗棠在罗盘裂缝中发现凝结的将帅血玉。 当他试图抠下玉珠时,远在南京的梧桐树突然落叶纷飞,每一片叶子都带着细小的血丝,拼成\"楚虽三户\"四字,悬浮在空中。 第3章 请君入瓮 同治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的暴雨像天幕被撕开缺口,雨水裹着玄武湖的腥气冲刷着天京城墙。 萧孚泗的牛皮战靴陷在泥泞里,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湘军大营传来的马匹嘶鸣,那是士兵们正在拆卸营帐的声响。 \"萧军门留步。\"湖南提督周宽世的亲兵举着火把拦住去路,皮甲上的雨水泛着暗红,\"大帅在等您。\" 穿过三道暗哨,密室里的桐油灯照得周宽世的脸半明半暗。 这位早年追随湘军悍将李续宾,在三河镇死里逃生的湘军神秘提督,正用竹签拨弄沙盘,金陵城的微缩模型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绿头签,代表湘军的赤旗已经插满朝阳门。 \"方山。\"周宽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砖,\"忠王今夜必走方山。\" 萧孚泗的瞳孔猛地收缩。沙盘南端的小山上,三枚铜钱正压在密林标注的位置。 他认得那是湘军暗探的标记——半月前就有斥候回报,方山南麓发现疑似密道出口。 \"大帅如何断定?\"话刚出口就后悔了。数年来这位提督的预言从无差错,从宝庆保卫战到伏击到雨花台血战,每个决策都像能看透时间。 周宽世的手指划过沙盘,在紫金山与秦淮河之间画了个半圆:\"天王府地窖直通朝阳门,但忠王不会走水路。\" 他突然抓起一把红豆撒在方山位置,\"十二车金砖,三百亲兵,还有个十四岁的幼主,这样的队伍只能走陆路。\" 烛火爆了个灯花,萧孚泗看见提督腰间那柄西洋燧发枪泛着蓝光。 这支从不离身的火器曾让曾大帅侧目,此刻枪管上的雕花在阴影里扭曲成蛇形。 \"你带本部五百藤牌手,寅时前赶到落星谷。\" 周宽世扯过舆图,朱笔圈出的山谷形如月牙,\"记住,见到金车莫要妄动,等他们卸下辎重再动手。\" 三更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时,萧孚泗已经点齐人马。 这些从湘潭带出来的老兵不用火把,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泥浆里疾行。他们穿过被炮火轰塌的聚宝门,残垣上的太平军黄旗浸饱了雨水,像裹尸布般垂在夜色里。 方山北坡的密林藏着条兽道,落叶下不时露出青砖碎块。 萧孚泗摸到第三块刻着十字的砖石时,终于看见那道两丈宽的裂缝,天然溶洞被人为拓宽,洞口散落着新劈的竹篾,还带着南竹特有的清香。 \"摆鹿砦。\"萧孚泗低声吩咐,二十名藤牌手立刻拖着铁蒺藜封住出口。 他解下腰间酒囊灌了口烧刀子,辛辣顺着喉管烧进胃里。 数年前周提督在杨家滩169军工厂选中他时,说过同样的话:\"等他们卸下辎重再动手。\" 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地底传来闷雷般的响动。 萧孚泗握紧雁翎刀,看见洞口突然涌出大群黑影。最前面的壮汉赤裸上身,肩头纹着展翅雄鹰,正是忠王府亲兵统领陈坤书。 \"放箭!\" 三十张硬弓同时嗡鸣,箭矢穿透雨帘钉进人体。 陈坤书怒吼着举起盾牌,镶铁木盾却突然炸开——埋伏在侧翼的火器营开火了,周提督特批的雷明顿步枪喷出火舌,铅弹在晨雾中织成死亡罗网。 十二辆包铁木车陆续冲出洞口,车轴在泥地里犁出深沟。萧孚泗看见第三辆车的篷布被流弹掀开,金砖在晨曦中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 忠王的黄龙旗突然在车队中央扬起,旗杆下那个披着明黄斗篷的身影让他呼吸一滞。 \"活捉伪幼主!\"萧孚泗的刀尖指向金车,五百藤牌手如狼群般扑下。 陈坤书的斩马刀劈开两名湘军,却被第三人的铁钩勾住脚踝。 火枪齐射的硝烟里,忠王的白马人立而起,马鞍上的少年死死抱住木匣,匣角露出半截玉玺,但那少年绝对不是幼天王洪天富贵,忠王早安排卫队将幼天王秘密转移。 当萧孚泗的刀架在忠王颈上时,发现这位叱咤江南的王爷正在笑。 李秀成染血的朝靴踩着一箱金砖,目光却越过厮杀的战场投向北方:\"告诉周宽世,他算准了黄金,却算不准人心。\" 三日后,江宁将军衙门的捷报与十二车金砖同时抵达安庆。 曾国藩摸着奏折上\"捕获伪忠王\"的字样,目光扫过萧孚泗献上的九龙玉玺。 窗外传来营官呵斥士卒的声音——朝廷的裁撤令已到,湘军正在拆卸最后一批营帐。 周宽世站在辕门阴影里,看着萧孚泗的亲兵将金砖搬上官船。 他取下那柄从不离身的燧发枪,枪管上的蛇形雕花在阳光下清晰可辨,那是21世纪博物馆里太平天国文物的编号。 第4章 席宝田捡大漏 广德境内的破庙里,月光像把生锈的镰刀割裂了彩绘剥落的藻井。 幼天王蜷在韦陀像的阴影里,数着菩萨断掌上的蛛网——十三根银丝悬着七只僵死的蚊蚋,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 这让他想起天王府的珍珠帘,只是那些南海明珠早被湘军炮火震成了齑粉。 \"殿下忍忍。\"黄文英抓了把香炉灰,往少年天子血肉模糊的脚底抹去。 逃亡路上磨破的织锦靴早被丢弃在溧水河滩,此刻那双玉笋般的脚掌布满水泡,左脚小趾的指甲盖不知何时掀掉了,露出粉红的嫩肉。 \"忠王说天子失甲,犹如蛟龙褪鳞。\"洪天贵福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玉带。 那镶着三颗东珠的玉带本是翼王石达开所献,城破当夜他从忠王府火场抢出时,最中间那颗珠子已烧出蛛网状的裂纹。 黄文英的手顿了顿,香灰簌簌落进草鞋裂缝。 他想起半月前在宜兴渡口,李秀成将幼天王托付给他时,曾指着江心漩涡说:\"这乱世如激流,龙鳞虽损,龙气不散。\" 此刻破庙梁间忽有窸窣响动,竟是只灰鼠叼着半截黄绸窜过,那绸子上\"太平\"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当洪天贵福发现韦陀像后的暗格时,子时的更漏正滴下第十九滴水。 褪色的《资政新篇》书页间滑出一张地契,宁国府二十亩桑田的朱砂印戳下,李秀成的私印如凝固的血。 少年天子突然剧烈颤抖,他认出这是去年冬天,忠王奉命北征前,自己亲手用满江红染的印泥。 \"得得得\"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七百精毅营轻骑正在青弋江对岸换马。 席宝田特意选了滇马,这种马掌小而厚,裹了棉布后在石板路上几近无声。 领头的参将怀里揣着江西巡抚衙门的密函,上面说洪天贵福的贴身玉佩会在月光下泛出诡异的靛蓝色,那是东王旧部用苗疆蛊术养过的玉料。 破庙东南五里处的竹林里,二十八个太平军残部正在啃食生竹鼠。 他们不知道,白日施舍麦饼的老丈此刻正跪在席宝田帐中,袖袋里沉甸甸的官银压着半块沾了胭脂的绣帕,那帕子上绣的\"洪\"字,是某位王府侍女用断甲蘸着凤仙花汁刺的。 安庆督府的后书房里,更漏的滴答声与飞蛾扑打纱灯的声响交织成网。 曾国藩用狼毫笔尖蘸了蘸砚台,发现朱砂不知何时凝成了血痂般的块状。 案头并排放着两份奏折:左边是九弟国荃的\"幼逆已毙于乱军\",墨迹在\"毙\"字上重重洇开; 右边席宝田的捷报则带着江西特有的潮气,\"伪王洪福瑱就擒于石城\"的\"擒\"字最后一勾,像把出鞘的匕首。 \"咳咳\"喉间的腥甜突然上涌,曾国藩急忙抓过帕子。 素白棉帕上绽开的血渍,竟与奏折上的\"洪\"字一般殷红。他恍惚看见十二年前在衡州练勇时,罗泽南指着湘江说的那句\"涤生,这江水早晚要染红的\"。 砰!八百里加急的黄封奏匣撞开了房门,檐下宿鸦惊飞时抖落的羽毛,正落在咸丰四年那份《靖港战败自请治罪折》的抄本上。 幕僚赵烈文注意到,大帅展开密报的手指在触到\"洪逆余孽\"四字时,关节突然泛出死白色,当年长沙城下,太平军的炮火也曾将他的帅旗染成这般颜色。 烛火\"噼啪\"爆出灯花,两份奏折在火焰中蜷曲成灰。 曾国藩望着飘向房梁的余烬,突然想起同治元年攻克安庆时,九弟在伪英王府拾得的那面西洋镜。 此刻那些飞舞的灰烬碎片里,似乎也映着无数个自己:衡州书生、湘军统帅、欺君罪臣 寅时的梆子声从江面传来,曾国藩提笔在《剿捻方略》稿本上画了个朱圈。圈住的\"整饬军纪\"四字,墨迹顺着纸纹洇向十年前九江战报里\"殉国\"的塔齐布将军之名。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打在湘军阵亡将士名录的铁皮箱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杨家牌村外的古樟树已有三百年树龄,席宝田亲手系上的三百条红布,在暮色里像悬挂的脏腑。 精毅营的二百铳手伏在稻垛后,他们怀里的撞发枪填满了粤西特产的毒砂,这种掺了蛇毒的铅弹,能在百步外让人浑身青紫而死。 洪天贵福蹲在溪边捉泥鳅时,右耳突然嗡鸣不止。 这是天京突围时留下的毛病,每当危机临近,耳畔就会响起那夜太平门的喊杀声。他仰头望着鳞片状的层云,恍惚看见父亲洪秀全升天那日,天京城头掠过的白鹤群。 \"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少年天子被按进泥水时仍在背诵《天父诗》,泛黄的宣纸碎片从衣襟飘出,墨字在溪水中舒展如复活的水蛭。 席宝田掰开他紧攥的拳头,那颗带裂纹的东珠在掌心刻出血色月牙,后来太医从慈安太后的朝珠上卸下此珠时,发现内壁用苗文刻着\"劫火不焚\"四字。 精毅营的刑名师爷记录口供时,注意到洪天贵福的绝命诗里藏着蹊跷。 当抄到\"日月蒙尘\"一句时,少年突然夺笔在\"月\"字上重重画圈,墨迹穿透五层宣纸。 这个细节被军机处存档时,张之洞在旁批注:\"此非污渍,实乃血性。\" 押解进京的囚车经过鄱阳湖那夜,洪天贵福从发辫里摸出颗野莓籽。 这是流亡路上昭平黄文英给他的最后食物,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当他把莓籽弹入湖心时,八百里外的席宝田正在焚烧缴获的《资政新篇》,书页灰烬中浮现出宁国府二十亩桑田的地契暗纹。 同治四年惊蛰,秦淮河的冰层在正午时分发出琉璃碎裂的脆响。 刘坤一接过江西巡抚铜印时,注意到印纽上的睚眦缺了左目,这是二十年前太平军攻破武昌时,程矞采弃印而逃留下的旧伤。 席宝田在滕王阁设宴那夜,赣江上的渔火比往常多了一倍。 酒过三巡,他突然推开雕花槛窗,指着对岸忽明忽暗的光点说:\"那便是洪逆余孽最后的营寨。\" 众人哄笑间,谁也没发现他袖中滑落的东珠碎片,正巧坠入某个歌姬的月琴共鸣箱。 子夜散席时,江面飘来阵似有若无的曲调。 席宝田扶着朱漆廊柱细听,竟是《太平令》里的\"手持钢刀九十九\"一段。 这让他想起洪天贵福被押出石城时,某个老妪在街角哼唱的楚剧,后来查证那是伪遵王赖文光的生母。 第5章 李秀成劝进 萧孚泗的牛皮军靴碾过满地鼠尸时,囚室铁锁正发出垂死的呻吟。 月光从碗口大的天窗斜切下来,照见李秀成盘膝而坐的身影,那具被烙铁烫焦的肩膀竟仍保持着端坐议政殿时的仪态。 \"九帅要见你。\"萧孚泗刻意加重了\"帅\"字的尾音。 作为曾国荃麾下第一悍将,他深谙如何用称谓折磨阶下囚。 三日前攻破天京时,他便是这般将\"忠王\"二字踩在脚下,逼着李秀成象一条狗一样在地上爬行。 铁链叮当声中,李秀成缓缓抬头。他左眼结着血痂,右眼却亮得惊人:\"萧将军可知太微垣主杀伐?昨夜荧惑入南斗,九星连珠\" 话未说完,刀鞘已带着风声砸在锁骨。碎裂的骨茬刺破皮肤,萧孚泗却在那张血污斑斑的脸上看到了近乎慈悲的神情。 甬道石壁渗着水珠,李秀成的锁链拖出蜿蜒血痕。 当值守卒忽然发现,这个本该奄奄一息的囚徒,步伐竟与押解他的湘军铁甲保持着诡异的同步,仿佛他才是走向战场的将军。 签押房内,西洋自鸣钟的铜摆晃得曾国荃心烦。 他扯开领口盘扣,黄马褂下露出半旧中衣,围城两年,连主帅都穿起了死卒的衣裳。 剑锋划过砥石的声音突然顿住,铜镜里映出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哪里还是当年洞庭湖畔吟诗作对的曾家九郎? \"报,逆首带到!\" 门帘掀起的刹那,江风卷着血腥味扑灭三支牛油烛。 亲兵慌忙添火时,曾国荃的剑已架上李秀成脖颈。 他等着听软骨头的讨饶,等来的却是锁链清越的碰撞,那人竟在剑锋下挺直脊梁,破衣烂衫间隐隐现出龙形刺青。 \"咸丰四年,令兄在靖港投水。\"李秀成忽然开口,喉结擦着剑刃滑动,\"当时湘军不过五千,如今十万儿郎尽握曾氏之手。\" 血珠顺着剑槽滴落,在青砖上汇成小小的潭。 曾国荃手腕微颤。他想起上月密报:京中御史联名弹劾湘军纵兵劫掠,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里,称他们兄弟为\"南朝双虎\"。 此刻烛火摇曳,剑身上自己的倒影,竟真如吊睛白额猛虎。 第三次密谈时,暴雨冲垮了江边哨卡。李秀成蘸着金疮药,在舆图上画出漕运命脉:\"道光二十八年,运河淤塞改走海运,如今七成漕粮经上海转运。\" 药酒在松江府位置晕开,恰似湘军旌旗猎猎。 \"英法火轮朝发夕至,若得沪上关税\"李秀成突然咳嗽,血沫溅在长江入海口,\"曾大帅在安庆造炮局三年,可及江南制造局半分?\" 曾国荃的指甲陷入太师椅扶手中。上月巡视水师,他亲眼见过洋人的铁甲舰,湘军最精锐的舢板在巨舰阴影下,如同孩童澡盆里的纸船。 \"九帅可知洪杨为何败亡?\"李秀成撕开衣襟,心口箭疮宛如第三只眼,\"天京城墙高十丈,却困不住人心。 圣库制度崩坏时,连陈玉成都开始私藏火铳。\"他突然抓住锁链往前一拽,舆图上的墨迹顿时活了,武昌水师顺流而下,上海洋轮溯江而上,南京城成了磨盘中的粟米。 惊雷炸响,赵烈文捧着茶盘僵在帘外。他分明看见九帅的手正按着李秀成画的\"北进图\",五指深深陷入河南地界。 七月十四中元夜,囚室的蟋蟀突然绝了声响。 李秀成摩挲着食盒暗格里的兵符拓印,这是湘军旧部冒死送来的投名状。 他咬破手指,在《时务十策》末页补上:\"江北大营存粮三十万石,守将张国梁系广东旧部。\" 三更梆子响过,暗门悄然开启。来人身着江宁织造局的绸衣,捧着的却是一方鎏金虎符:\"九帅问,若效陈桥故事,当如何处置淮军?\" \"左宗棠在浙,李鸿章在沪\"李秀成将虎符拓印按在对方掌心,\"当年宋太祖送契丹岁币,今日何妨许英人长江航运?\"说罢突然掀翻油灯,火光中《十策》化作灰蝶纷飞,唯留一页飘落来人靴面。 卯时二刻,一队红单船悄然离港。舱底十箱雷明顿步枪的油纸下,藏着半枚与湘军大营虎符严丝合扣的铜符。 曾国藩展开供状时,武昌来的密信正被烛火吞噬。 信上是胞弟熟悉的狂草:\"东南形胜,非曾氏不可镇\" 他猛然站起,官帽竟带翻了砚台。墨汁漫过李秀成的供词,将\"功高震主\"四字泡得肿胀如尸。 第6章 金陵密议 同治三年七月的金陵城,空气中还飘着未散尽的硝烟。 坍塌的城堞下,几只乌鸦啄食着半掩在焦土中的断指,残破的黄龙旗裹着发黑的骸骨,在秦淮河的浊浪里沉浮。 两江总督府后院的书房窗纸上,映着两个对坐的身影,烛火在青瓷灯罩里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粉墙上,如同皮影戏里即将交锋的角儿。 周宽世摘下镶珊瑚的顶戴放在案几上,这个动作让对面正襟危坐的曾国藩眼皮一跳。 油灯下,寸许长的短发泛着不合时宜的青茬,三河大战湘军悍将李续宾殒命前夕后,这副躯壳里便住进了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他摩挲着袖中那块楚勇周记的怀表,齿轮转动的微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涤帅可知,此刻北京城里递到各镇的密旨,盖的都是两宫太后的私章?\" 周宽世蘸着冷透的茶水,在紫檀桌面上勾画。 水痕蜿蜒如蛇,从保定延伸至汉阳,\"僧格林沁的三千蒙古马队驻防保定,官文的楚军控着汉阳兵工厂,左季高在浙江盯着江西——\" 他的手指突然发力,茶渍在\"金陵\"二字处汇成漩涡,\"湘军已是瓮中之鳖。\" \"啪!\"和田玉镇纸磕在端砚上,溅起的朱砂如血珠般滚落。 曾国藩额间的刀疤在烛光下抽搐,那是咸丰六年鄱阳湖大战时留下的。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惊飞了檐下一窝燕子,扑棱棱的翅膀搅碎月光,在青砖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暗影。 周宽世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绢帛,炭笔勾勒的势力图仿佛现代军事沙盘。 当他的指尖划过长江时,曾国藩忽然闻到若有若无的火药味——不是战场上的硝烟,而是江南制造总局新式雷汞的刺鼻气息。 \"赵匡胤能黄袍加身,全因五代十国纲常崩坏。\" 周宽世的声音像在解剖一具标本,\"而今八旗虽衰,但淮军、楚军、甘陕团练互相制衡。若湘军异动\" 他突然抓起茶壶倾倒,茶水漫过桌沿,将\"东南互保\"的字样冲得支离破碎,\"这里就是第二个安史之乱。\" 烛芯爆了个灯花,曾国藩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起昨日戌时三刻,亲信幕僚赵烈文捧着李秀成的供状跪在阶前。 那张浸透血渍的宣纸上,\"愿率旧部辅佐中堂取清妖而代之\"的字句,此刻正在签押房的暗格里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 更漏里的铜针突然卡住,书房陷入诡异的寂静。 周宽世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这具身体残留的原主记忆正在苏醒。 三河大战前,原主连月征战,因为劳累实际己经死亡,而现代历史博士的自己,也许是因与周宽世血脉相连,穿越到了湘军将领周宽世身上。 五更梆子刚响过一声,亲兵统领曾国葆便撞开了雕花木门。 这个素来稳重的湘乡汉子此刻满脸油汗,辫梢的赤穗还在簌簌发抖:\"大帅!李逆供词中有劝进之语的消息,走漏到恭王府了!\" 曾国藩手中的定窑茶盏应声而碎,瓷片飞溅中,周宽世仿佛看见后世史书上那句\"曾国藩删改李秀成自述七万余言\",正化作千万只白蚁啃噬着房梁。 刑场设在朱雀桥头,这里曾是太平军处决清廷官员的屠场。 周宽世踏上青石板时,靴底粘起一块半融的人脂,为忠王李秀成被铁链锁在柏木刑架上,残缺的右耳还在渗血,那是曾国荃私刑逼供时用马鞭抽掉的。 \"你们汉人终究不敢反。\"忠王突然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被拔去门牙的黑洞。 周宽世握紧袖中的怀表,表链在掌心勒出血痕。 城墙外新架的克虏伯大炮正在晨雾中泛着冷光,那是他穿越后凭记忆绘制的图纸,如今却成了绞杀同类的凶器。 \"用渔网。\"周宽世的声音惊飞了秃鹫。 刽子手王麻子举刀的手僵在半空,这个祖传三代的凌迟好手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要求。 当浸过桐油的渔网勒进李秀成的皮肉时,周宽世别过头去。 网眼中凸起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龙形刺青的鳞片,那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印记,绝不能留到京城的刑部档案里。 第一刀落在肩头时,十二名书办正在总督府地窖里誊抄《忠王自述》。 跳动的烛火中,\"同诛满夷\"四字被墨笔勾去,新任师爷陈艾颤抖着写下\"同逐洋夷\",一滴冷汗晕开了\"夷\"字的最后一捺。 地窖深处,三筐带血的供纸正在铜盆中化为灰烬,烟雾顺着暗道飘进秦淮河,与画舫上的鸦片烟混作一团。 周宽世站在城楼上,看着最后一车血土运往燕子矶。 江风中飘来《讨粤匪檄》的诵读声,那些\"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的字句,此刻正被湘军童子营的孩子们齐声高诵。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的那个凌晨,当他把《论统一战线》的论文推到曾国藩面前时,对方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统一战线\"四字,眼中泛起的水光。 燕子矶的乱葬岗上,几只野狗正在刨食残肢。 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腕上,戴着块刻有奇怪符号的金属圆盘,那是昨夜被灭口的湘军参将,曾亲眼见过李秀成背上的刺青。 下游三十里处的江心洲,几个捻军探子正将密信塞进鱼腹,信上画着半片龙鳞,标注着\"金陵城破,真龙未死\"。 而此刻的紫禁城储秀宫内,慈禧正在把玩一柄湘军进贡的西洋放大镜。 镜片下的奏折里,\"曾国藩\"三字被朱砂圈了又圈,窗外的石榴树突然落下朵猩红的花,正砸在\"汉人\"二字上。 第7章 百战归来再读书 同治三年七月的金陵城,空气中还浮动着焦土与血腥混杂的气味。 曾国藩站在天王府的废墟上,脚下断壁残垣间散落着鎏金瓦当的残片,他弯腰拾起半截刻有\"天父\"字样的石柱,指尖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刻痕。 远处传来湘军士兵搜刮财物的喧哗声,像无数把尖刀在切割着这座古都最后的体面。 \"大帅!\"幕僚赵烈文提着灯笼匆匆穿过瓦砾堆,袍角沾满暗褐色的血渍,\"九帅正在聚宝门外大摆庆功宴,各营统领都去了,您看\" 曾国藩将石柱轻轻放回原处,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发抖。 残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把整座天京城都笼罩在阴影里。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祁门大营的雨夜,那时湘军被太平军围困,粮草断绝,曾国荃捧着半碗发霉的米粥闯进中军帐,三十万将士的性命都系在那碗浑浊的水光里。 \"惠甫,取笔墨来。\" 签押房内烛影摇曳,曾国藩提笔的手悬在奏折上方,墨汁滴落晕开成狰狞的斑点。窗外传来隐约的丝竹声,那是他胞弟在犒赏三军。 他闭上眼,仿佛看见十万湘军化作十万柄悬在头顶的利剑,剑柄上缠着黄绫的圣旨正在八百里加急的路上。 \"大哥!\"曾国荃踹开房门时,满身酒气裹挟着夜风灌进来。 他腰间新换的玉带扣上镶着鸽血红宝石,那是从某位太平天国王爷身上扯下的战利品。\" 听说你要裁军?\"他解下佩刀重重拍在案上,刀鞘上未干的血迹在奏折上洇出暗红的花纹。 曾国藩的笔尖终于落下,工整的馆阁体在宣纸上蜿蜒:\"臣查湘勇营制,本系权宜之计\"砚台里的墨汁突然泛起涟漪,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二十年前在荷叶塘老宅教弟弟临帖的场景蓦然浮现,那时九弟握笔的手也是这样发抖,墨汁污了《岳阳楼记》的宣纸。 \"你疯了吗?\"曾国荃的拳头砸在楠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簌簌跳动。 \"这些弟兄跟着我们出生入死十四年!安庆城里饿得吃观音土的时候,是谁啃着草根给你守城?雨花台被围四十六天,是谁用尸体给你堆出条生路?\" 烛火爆出个灯花,曾国藩看见奏折上\"裁撤九成\"的字样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他想起上月破城时,萧孚泗提着李秀成首级来献,那脖颈处的刀口参差不齐,分明是生生扯断的。 当时萧将军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人皮碎屑,却笑得像个讨赏的孩童。 \"老九,\"他摘下水晶眼镜,用袖口慢慢擦拭,\"还记得道光二十七年会试放榜那日吗?\" 窗外忽然响起夜枭的啼叫,惊飞了檐角栖息的乌鸦,\"我们在贡院墙外看见新科进士簪花游街,你说大丈夫当如是。\" 曾国荃的佩刀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出他赤红的双眼:\"现在说这些酸话有什么用!眼下这金陵城里,我们曾家\" \"曾家什么?\"曾国藩猛地起身,案上茶盏翻倒,褐色的茶水在奏折上漫漶开来。 \"你真当这江南是我们曾家的私产?\"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外间守夜的亲兵佩刀相撞。 \"左宗棠在浙江盯着,沈葆桢在江西候着,僧格林沁的蒙古马队就在江北!\" 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兄弟二人的影子在墙上纠缠成狰狞的怪兽。 曾国藩从暗格里取出个黄绫包袱,层层解开后露出半块虎符:\"这是当年皇上赐的调兵符,你拿去。\" 他的手指抚过虎符上的裂痕,那是咸丰四年靖港兵败时摔的。 曾国荃突然大笑,笑着笑着咳出泪来:\"我的好大哥,你莫不是要学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他抓起虎符狠狠摔在地上,镶金的碎片四溅,\"别忘了!没有我这把快刀,你这柄儒剑早就锈在湖南老宅了!\"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曾国藩弯腰拾起碎片时,后颈的疽疮又隐隐作痛。 这个位置,十四年前被太平军的流矢擦过,如今每到阴雨天就提醒他命悬一线的滋味。 他摸索着取出个紫檀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道密折抄本——都是弹劾曾国荃纵兵劫掠的奏章。 \"你看看这个。\"他将最上面那道折子甩在案上,朱批\"严加管束\"四个字红得刺眼。 \"你以为李少荃为何突然称病不来金陵?他送来的药材里藏着密信!\"烛光突然暗下去,赵烈文蹑手蹑脚进来剪灯花,看见九帅青筋暴起的手正按在刀柄上。 雨声渐急,曾国藩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半块发硬的麦饼:\"同治元年,你在雨花台苦战,我派人送去二十车粮草,半路被劫了十之八九。\" 他掰下块饼屑放进嘴里,粗粝的麸皮刮着喉咙,\"这是最后半块,亲兵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曾国荃突然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青花瓷瓶。 碎瓷片扎进手掌,他却浑然不觉。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饿得啃食尸体的士卒,用最后力气吹响的牛角号,还有大哥从安庆送来血书中\"存亡继绝\"四个墨字。 \"明日\"曾国藩的声音突然苍老得可怕。 \"明日你就回湘乡养病。\"他展开舆图,手指划过长江蜿蜒的曲线。 \"李臣典旧伤复发,萧孚泗要丁忧,张诗日染了时疫\",每个名字都像在舌尖滚过刀锋。 五更时分,亲兵送来李鸿章的信。曾国藩就着晨曦读完,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着\"功高震主\"四个字时,他听见营外传来马匹嘶鸣声,是第一批裁撤的士兵正在领取遣散银两。 \"大帅!\"彭玉麟浑身湿透闯进来,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上积成小洼,\"水师弟兄们听说要裁军,把战船都浇了火油!\" 彭玉麟将军的胡须上还挂着雨珠,\"他们说说就算沉了船也不留给淮军!\" 曾国藩握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酌留三千\"处晕开黑斑。 他想起咸丰八年重建水师时,彭玉麟站在船头高诵《讨粤匪檄》的模样。 如今那些战船正在雨中燃烧,就像他们亲手点燃的太平天国圣库。 \"告诉弟兄们,\"他提笔在花名册上勾画,\"愿意回乡的,每人加发三个月饷银。 想留在绿营的\"笔尖突然折断,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就说是本督对不起他们。\" 暮色降临时,最后一批湘军撤出神策门。 曾国藩站在城楼上,看着蜿蜒的火把长龙渐渐消失在暮霭中。 晚风送来断续的楚地山歌,调子是他熟悉的《洞庭鱼米乡》。 突然有匹战马人立而起,朝着金陵城发出凄厉的长嘶。 赵烈文捧着裁军清单过来时,发现大帅的补服肩头湿了一片。 清单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像未干的血迹,每个圈都勾销着一段金戈铁马的往事。 \"还剩多少人?\" \"刘连捷部三千二百七十八人,都是九帅当年的亲兵。\" 曾国藩望向紫金山方向,那里新起的湘军昭忠祠正在上梁。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腥红,像极了天京城头褪色的战旗。 第8章 敲竹杠那些事 同治三年八月初七的落日将长江染成赤金,漕帮船老大赵三疤蹲在船头,青布褂子下摆沾着干涸的血渍。 他粗糙的手指正摩挲着根碗口粗的湘妃竹,竹节上暗红斑纹宛如刀疤,这是今年第七趟接湘军的暗镖了。 芦苇荡里忽地惊起几只白鹭,半截焦黑龙旗缠在苇杆上随风飘摇。 赵三疤眯起眼睛,望见岸上二十辆蒙着油布的骡车正碾过太平军营垒的残骸,车辙在焦土上犁出深沟。 拉车的滇马鼻孔喷着白气,铁蹄踏碎半块\"天父天兄\"的牌匾。 \"军爷,走水路到湘潭,包管顺当。\"赵三疤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朝岸上抱拳。 萧孚泗的亲兵队长王占魁啐了口浓痰,牛皮靴踹翻个竹筐,金灿灿的金锭子滚落江滩,其中一枚正撞在残破的太平天国圣库封条上。 三十名漕工齐刷刷背过身去,这是江上讨生活的规矩。 赵三疤却瞧得分明:那些银锭底部隐约可见\"甲\"字火印,分明是苏州藩库的官银。 他想起半月前在安庆酒肆听到的传闻:湘军破城那夜,忠王府地窖的八十万两饷银不翼而飞。 芜湖码头的更鼓敲过三响,赵三疤被两个亲兵押进官舱。 烛光摇曳中,那位从一品振威将军正用匕首挑开竹节,金箔如流水般泻满紫檀案几。 萧孚泗左颊的刀疤在光影中跳动,那是三年前雨花台血战留下的印记。 \"赵老大可知这是什么?\"将军的刀尖挑起片金叶子,薄如蝉翼的金属在烛火中透出诡异的青芒。 赵三疤瞥见金叶边缘细密的齿痕,这是湘军特制的\"竹节金\",专门铸成中空竹节形状,混在真正的建材里运输。 \"明日过安庆,这些竹料要换新。\"萧孚泗的匕首突然刺入竹管,在赵三疤耳边叩出三声脆响。 这是漕帮最高等级的暗号,意味着要动用\"过山龙\"——那套串联三十艘竹筏的水下拖运机关。 五更时分,江面起了乳白晨雾。三十艘运竹筏刚过荻港,安庆关的刁斗声就刺破雾气。 绿营兵的长矛专挑发黑的旧竹戳刺,税吏手中的铜烟锅在竹节上轻轻滑动。 赵三疤摸出袋碎银正要上前,却见税头老何突然用烟锅猛敲某截竹管,\"当\"的一声闷响,金叶子如柳絮纷飞。 \"军门,这买卖做不得了。\"当夜赵三疤跪在帅船甲板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铁锚链,\"各府道台都养着''听竹人'',专在茶馆候着。 前日九江码头的说书先生,敲着醒木就把湘军发船时辰编成了莲花落。\" 八月十五的月亮悬在鄱阳湖口,萧孚泗的帅船突然剧烈晃动。 十门克虏伯钢炮的炮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江西巡抚的官船竟轻如柳叶浮在水面。 沈葆桢的二品锦鸡补服被江风鼓动,手中黄绫圣旨展开时,萧孚泗看清了右下角那方\"同道堂\"印,这是西太后的私章。 \"查振威将军萧孚泗船队藏匿长毛余孽,着即扣查!\"沈葆桢的护书高声宣旨时,萧孚泗突然发现后队五艘粮船正在悄悄转向。 淮军出身的管带张汝栋立在船头,手中令旗分明打着李鸿章嫡系的\"树\"字暗号。 \"沈中丞好手段!\"萧孚泗按住腰间佩刀,目光扫过炮身\"江南制造总局\"的铭文。 半月前曾国藩急调的五万斤苏铁,此刻竟成了锁住湘军咽喉的铁链。 他忽然想起离京时恭亲王意味深长的笑:\"萧军门可知,这长江水里游着多少双眼睛?\" 九月初三的养心殿,鎏金铜鹤吐出的檀香遮住了慈禧眼中的寒光。 她戴着珐琅护甲的手指拂过两封奏折:沈葆桢参萧孚泗\"挟寇资以乱纲常\",曾国藩则弹劾\"疆臣越权擅专\"。 当目光扫到附片里\"截获甲字银二十万两\"时,护甲突然在\"甲\"字上划出深深裂痕。 \"传旨。\"慈禧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绸缎,\"萧孚泗着赏双眼花翎,沈葆桢调补两江总督。\" 首领太监安德海躬身时,瞥见老佛爷将半片金叶子按进朱砂印泥,那正是湘军特制的竹节金。 霜降日的湘乡码头,二十辆骡车的铁轮在结冰的石板上碾出凄厉哀鸣。 萧孚泗望着祠堂前新立的\"克复金陵\"牌坊,突然抽出亲兵腰刀劈向基座。 青石崩裂处,雪水混着金粉汩汩渗出,这是那夜他亲手浇铸的\"忠义金\",本要用来重塑萧氏宗祠。 祠堂内,十二房妾室正为最后几根藏金竹厮打。 三姨太的翡翠簪子扎进五姨太的手臂,血珠溅在\"钦赐世袭一等男\"的匾额上。 管家哆嗦着捧来朝廷赏赐的双眼花翎,萧孚泗却盯着其中一根翎管发怔:管口细微的螺纹,分明是内务府造办处的工艺。 当夜,赵三疤蹲在湘江边的渔屋里,就着河灯清点酬金。 漕帮特有的\"水纹银\"在月光下泛起涟漪,其中一锭底部的\"甲\"字火印突然让他寒毛倒竖。 江风送来远处画舫的琵琶声,有人正唱着新编的《竹杠谣》:\"说是竹杠空空响,哪知里头卧金龙\" 三年后的中元节,芜湖码头茶馆的说书人拍响醒木:\"话说那萧爵爷返乡后,竟用金粉混着糯米浆修祠堂!\" 茶客们哄笑时,没人注意角落里有个戴斗笠的老者,赵三疤摩挲着怀中半片竹节金,上面还沾着安庆关前的血迹。 千里之外的天津机器局,沈葆桢正在验收新铸的岸防炮。 当看到炮膛内壁的竹节纹路时,这位新任直隶总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随从慌忙递上的帕子里,赫然沾着星星点点的金粉。 而在紫禁城深处,慈禧把玩着根特制的翡翠烟杆。 烟嘴处精巧的竹节造型里,薄如蝉翼的金箔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 养心殿的砖缝中,一缕金粉在夕阳下闪着诡谲的光。 第9章 湘中烈女牌坊 暮春的秦淮河氤氲着水墨气息,黄家宅院垂花门前的石狮子被细雨浸润得发亮。 黄舜卿放下手中《申报》,望着庭院里研读《女诫》的幼女。 忽然对正在绣《洛神赋图》的夫人叹道:\"如今长毛占了武昌,这圣贤书怕是真要成绝响了。\" 十五岁的黄婉梨闻言抬头,鬓角沾着飘落的海棠花瓣:\"爹爹常说''邦有道,危言危行'',太平军既自称天兵,为何要焚毁岳麓书院?\" 她膝头的《列女传》正翻到庞娥亲复仇篇,泛黄纸页间还夹着三哥从夫子庙带回的桂花糖。 这是同治三年四月初七,距离南京城墙被湘军轰塌还有九十八天。 黄宅书房的紫檀多宝阁上,整整齐齐码着黄舜卿花二十年光阴收集的典籍。 最上层供着孔圣像,两侧挂着\"诗书继世长\"的洒金对联。 每日卯时,四个孩子便在此诵读——长子研习《盐铁论》,次子临摹《玄秘塔碑》,三子摆弄西洋自鸣钟,唯有幺女黄婉梨独爱《乐府诗集》。 \"小妹快看!\"三哥捧着个鎏金匣子冲进来,\"广陵书坊新刻的《随园诗话》!\" 少年衣袖还带着朱雀大街的烟火气,献宝似的翻开带着墨香的册页:\"这句''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倒像是写你的。\" 窗外的太平军巡逻队恰在此时经过,腰刀与铁甲碰撞声惊飞檐下燕子。 黄舜卿急忙阖窗低斥:\"慎言!上月城东李秀才不过誊了首杜诗,就被当作清妖剜了眼睛。\" 他枯瘦的手指抚过书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 七月十九日寅时三刻,第一颗开花弹落在聚宝门城楼。 黄婉梨被爆炸声惊醒时,母亲正将《朱子家训》塞进她怀中。 透过雕花窗棂,可见天际红光如血,那是湘军焚烧城外麦田的狼烟。 \"莫怕,\"母亲颤抖的手指系紧她衣襟,\"曾大帅的兵最重礼法\" 话音未落,院墙轰然倒塌。火光中跃入的湘军什长申彪满脸烟尘,牛皮靴踩碎满地青花瓷片。 \"逆贼家眷在此!\"他挥刀劈开书房屏风,黄舜卿扑向藏书架的瞬间,刀刃已穿透老人单薄的后背。 \"爹!\"三哥抄起砚台砸去,被申彪反手削去半边头颅。 脑浆溅在《史记》卷轴上,蜿蜒如蝌蚪文。 黄婉梨死死咬住嘴唇,看着二哥被长矛钉在\"诗礼传家\"的匾额下,大嫂抱着襁褓中的侄儿撞向影壁。 \"好个标致小娘。\"申彪的刀尖抵住她咽喉时,黄婉梨突然想起《刺客列传》里的豫让。 她绽开梨涡浅笑,任士兵用麻绳捆住双手,目光掠过满地残卷——那本浸透父兄鲜血的《列女传》,正静静躺在血泊里。 湘军楼船逆流西行第三日,黄婉梨在底舱见到了金姑。 昔日扬州盐商的掌上明珠,此刻蜷缩在霉烂稻草堆里,腕上翡翠镯子卡在淤青的皮肉间。 \"他们要送我去宝庆的窑子\"金姑抓着她的衣袖,指甲缝里全是血痂,\"申彪昨夜把我赏给火头军,那些畜生\" 舱外忽然传来锁链响动,金姑触电般松开手。 两个醉醺醺的兵丁闯进来,扯着她头发往外拖。 黄婉梨扑到舷窗边,看见月光下金姑的白绫亵衣飘如鬼魅,江面溅起的水花转瞬即逝。 次日清晨,申彪扔给她一套桃红襦裙:\"换上!扶管带要见你。\" 铜镜映出少女苍白的脸,她将《朱子家训》裁成的布条缠在腰间,又用凤仙花汁染红指甲,昨日偷藏的鹤顶红,就藏在这殷红之下。 扶管带是申彪的同乡,生着双阴鸷的三角眼。 他在湘潭码头接过黄婉梨时,顺手摸走申彪褡裢里的金叶子。 \"这小蹄子眼神带刺,\"他掐着她下巴打量,\"不如让兄弟先调教几日?\" 黄婉梨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出\"痨病\"状的血渍。 扶管带像被烫了似的缩手,申彪趁机将她拽回身边:\"晦气!早知该让军医验货。\" 当夜,她主动为申彪斟酒:\"奴家命薄,只求军爷怜惜\" 船过洞庭那夜,她终于偷到扶管带的匕首。 刀柄镶嵌的翡翠,正是三哥及冠时父亲所赠。 更鼓声中,她蘸着唾沫在舱壁写下:\"丁申扶,杀我者\",每个字都力透木板。 关王桥客栈的天字号房,至今仍留着三道刀痕。 黄婉梨对镜梳妆时,扶管带正在门外与申彪争执。 \"玩够就该出手,\"扶某舔着刀刃,\"曹将军在辰州设的人市,这等货色少说值八百两。\" 申彪踹翻条凳:\"老子拼死抢来的人\" 她将砒霜调入酒壶,忽然想起及笄那年,母亲教她酿桂花酒的光景。 那时院里的绿牡丹开得正好,三哥在花间舞剑吟唱:\"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申郎,该饮交杯酒了。\"她倚在门边娇唤,鬓间绢花散着曼陀罗香。 申彪喉结滚动着灌下毒酒时,扶管带正贪婪地盯着她腰间玉佩,那是黄家祖传的和田玉,刻着\"守节尽义\"四个小篆。 申彪毒发时的惨叫惊醒了客栈马夫。黄婉梨拔出他腰刀,却见扶管带提着裤子冲进来。 \"臭婊子!\"他挥刀劈来,刀刃砍进床柱三寸深。 她抓起妆台铜镜砸去,在对方踉跄时,将匕首狠狠刺入他心窝。 血喷溅在《列女传》残页上,\"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的字迹渐渐晕开。 黄婉梨用染血的指尖在墙面书写绝命诗,最后一笔与晨曦同时抵达窗棂。 梁上垂落的白绫轻轻摇晃,沾着晨露如泪痕。 光绪八年,游方郎中在关王桥客栈歇脚时,发现墙缝里嵌着半片翡翠。 当地老人说,每到清明夜,就能听见女子吟诗声,伴着利刃破空的铮鸣。 而南京城南的废墟上,一株野生的绿牡丹年年绽放。 花瓣上的暗红斑纹,像极了那个血色清晨飞溅的人心。 第10章 曾老九的玉带缠腰 同治三年霜降,湘乡群山笼罩在铁灰色的雾霭中。 曾国荃的马车碾过虎形山大坪村的青石板时,车辕上悬着的鎏金铃铛叮当碎响,惊起寒鸦无数。 十六匹滇马鼻孔喷着白气,蹄铁上凝结着从安庆到天京一路沾染的血痂,在青石板上踏出暗红斑纹。 车轮碾过之处,金丝楠木屑混着朱砂,在泥泞中拖曳出龙鳞状的纹路。 他伸出布满刀茧的手指掀开织锦车帘,山风裹挟着硝烟味灌入鼻腔,那是天京城墙在炮火中崩裂的气息,是秦淮河水被鲜血染红的腥甜。 三个月前,他亲手将太平天国的黄龙旗掷入火海,如今那焦黑的旗杆化作百车金银,正在身后蜿蜒的山道上叮当作响。 三十辆铁皮包角的骡车上,装着从圣库掠来的东珠用苏州缂丝裹着,玛瑙以金陵云锦衬着,最深处压着整箱鎏金铜钉,那是天王府大门上生生撬下的门钉,每颗钉帽都嵌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翡翠。 \"九帅,这就是虎形山大平村。\"亲兵队长赵黑子指着云雾中若隐若现的谷地,黧黑的面庞在暮色中泛着青铜光泽。 他腰间别着的短铳还沾着金陵城墙的朱砂,那是破城时飞溅的痕迹。 枪管暗纹里卡着半粒人牙,在暮色中泛着森白的光。 曾国荃眯起被硝烟灼伤的眼角,望见山涧蒸腾的雾气里,数丈高的金丝楠木正被匠人们拖拽着往坡上挪动。 八百名赤裸上身的苦力被铁链串联,肩头溃烂的皮肉与麻绳粘连,每挪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月牙状的血印。 远处山坳间,三百名石匠正抡锤敲打汉白玉阶,铁锤落处,石屑中不时迸出带血的碎骨——这些采自洞庭湖底的巨石,需用童男童女的血肉做祭才能凿开,老石匠们都说石料里养着精魄。 \"太和殿的规制\"他抚摸着檀木匣中的营造法式图,羊皮卷上朱砂勾勒的飞檐斗拱刺痛双目。 匣底压着半枚染血的铜纽扣,那是天京城破时从幼天王衣襟上扯下的战利品。 纽扣背面刻着细如蚊足的\"天父\"二字,此刻正被他拇指摩挲得发烫。 突然一声惨叫撕裂暮色。两名抬梁的力夫被倒下的金柱压住下肢,鲜血从楠木龙纹的凹槽里汩汩涌出。 赵黑子策马上前,马鞭在空中炸响:\"晦气东西!快拿糯米灰浆来填缝!\"几个亲兵立刻将尚在抽搐的躯体拖入基槽,掺着朱砂的灰浆倾泻而下,瞬间将惨呼声封死在石缝之间。 冬至前夜,大雪封山。天子坪深处却燃着百盏气死风灯,将新落成的五进院落照得恍如白昼。 二十名苏州匠人跪在青玉阶前,手中刻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脚下铺着的猩红氍毹,是用天京绣锦衙掠来的百匹红绸缝制,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未洗净的血渍。 \"九帅要的云龙纹,今夜必须现形。\"赵黑子抽出腰刀,刀锋映着雪光划过匠人们苍白的脸。 刀刃上细密的锯齿痕,是劈砍天京城门铁锁留下的印记。 他靴底还沾着金陵城砖的碎屑,那是破城时踩踏万具尸体留下的纪念。 老匠头陈三手捧三尺见方的缅甸青玉,沟壑纵横的额头渗出冷汗。 玉料上隐约透出的血色纹路,让他想起天京屠城时秦淮河泛起的猩红。 刻刀落下瞬间,龙鳞在青玉上绽开,每一片都嵌着湘军刀锋的寒光。 玉屑纷飞中,他突然瞥见玉心处有一抹游动的暗红——这哪是玉石天然纹路,分明是被活埋祭玉的冤魂精血! 后罩房里,三十名绣娘正在湘绣幔帐上刺金线。 银针穿梭间,五爪金龙在月白色绸缎上渐次浮现。 突然一声裂帛,新来的小绣娘失手刺破龙睛,殷红血珠顺着金线蜿蜒,在幔帐上晕开一朵红梅。 赵黑子闻声闯入,马鞭尚未扬起,老绣娘已跪地哭求:\"军爷开恩!用苏绣双面技法可遮掩\"话音未落,鞭梢已卷走少女右耳,血珠溅在未完工的龙须上,竟比金线更耀眼。 惊蛰雷动时,九曲金水桥已初具雏形。汉白玉栏板上,太平军俘虏雕刻的缠枝莲纹还渗着血渍——这些被剁去拇指的匠人,只能用腕骨夹着刻刀作业。 曾国荃立在桥头,望着水中自己蟒袍玉带的倒影,恍惚看见紫禁城太和殿的金砖在波光中闪烁。 他腰间佩的羊脂玉带扣,正是用洪秀全九龙冠上的主玉改制而成。 \"曾老九!你当真是要反了天!\" 炸雷般的怒吼惊碎幻影。彭玉麟策马踏碎金水桥头的琉璃影壁,马蹄铁在汉白玉桥面上迸出火星。 这位湘军水师统帅蓑衣未卸,鬓角还挂着鄱阳湖的浪沫,腰间佩刀却已出鞘三寸。 刀鞘上嵌着的七颗东珠,是当年洞庭湖大捷时曾国藩亲赐,此刻正在雨幕中泛着幽蓝的光。 雨幕中寒光乍现,彭玉麟的刀锋劈向桥头楠木龙柱。 木屑纷飞间,五爪金龙断成两截,鎏金鳞片混着雨水淌入沟渠。 他反手用刀背击碎栏板上的云龙纹,汉白玉碎块坠入金水河,激起猩红浪花——那是石匠们雕刻时割破手掌染就的颜色。 \"你可知太和殿檐角走兽九尊?你这里竟敢置十一!\"刀尖指向垂脊末端的嘲风兽,那琉璃烧制的兽眼中,竟镶着从太平军将领眼眶里挖出的夜明珠。 白露时节,七进院落终成气象。虽缩减了规制,但正厅前的九级丹陛仍以福建花岗岩砌就,阶面暗纹是湘军破阵时踩碎的太平军旗残片。 每块石板夹层中都封着阵亡士卒的腰牌,阴雨天能听见铁牌相击的铮鸣。飞檐下三十六盏琉璃宫灯,灯罩上湘绣金龙用天王府帐幔拆出的金线织就,在夜风中鼓荡如血色旌旗。 开府那日,湘乡百里山道车马塞途。各营将领的轿辇上,金陵带来的苏绣轿帘在风中翻卷,露出轿厢内成箱的东珠玛瑙。 永州镇总兵轿中铺着整张白虎皮,眼窝处嵌的猫眼石,原是翼王府门环上的饰物。 宝庆参将的烟枪以人骨为柄,镶着从女馆掠来的玳瑁甲片。 他们望着大夫第门前的鎏金匾额,眼中燃起贪婪的野火。 那匾额边框嵌着的,正是天王府龙凤阁拆下的金丝楠木,木纹中渗着的朱砂,据说是用童女心头血调和而成。 宴至三更,突有亲兵急报:西跨院新砌的影壁渗出黑血。 曾国荃醉眼望去,只见雨水冲刷下,影壁竟显出血书\"天道轮回\"四字,那是砌墙时被活埋的太平军文吏,用指血在砖背写就的诅咒。 赵黑子拔刀欲劈,却被曾国荃拦住:\"拿金箔来!给本帅把这几个字贴成金字!\" 次日,湘乡皆传九帅府影壁能显神迹,却无人知晓三百斤金箔下,封存着怎样狰狞的怨毒。 天京被攻陷一年内,湘乡群山中绽放出百余座花屋。 永丰镇的\"将军第\"用太湖石垒砌假山,石缝间嵌着天京女墙上剥落的碎瓷; 荷叶塘的\"忠勇堂\"梁柱包银,银皮上錾刻着湘军屠城的战阵图; 最奢靡的当属杨家滩的\"师善堂\",那是刘连捷的府第,其地窖藏酒用的竟是金陵明故宫遗址挖出的青花龙缸。 杨家滩镇外三十里,新起的\"凤仪楼\"正在上梁。 工匠们将糯米浆混着人血浇入榫卯,据说这样梁木百年不蛀。 主梁上缠绕的七丈红绸,原是天王洪秀全的龙床帷幔,绸面暗纹里还沾着胭脂香。 当红绸揭开时,围观众人倒吸冷气,那梁木竟是整根紫檀木掏空制成,内里灌满水银,封存着十二对童男童女的尸身,皆作飞天奏乐状。 水银透过木纹渗出,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蓝光。 每逢朔望之夜,花屋间的笙箫声能惊散山魈。 湘军老卒们醉卧描金榻上,怀中搂着用战利品换来的扬州瘦马。 他们靴筒里插着的短铳枪管,还残留着天京巷战的硝烟。 雕花窗棂外,山民们望着琉璃瓦上流淌的月光,说那是秦淮河畔未干的冤魂泪。 更有人夜半听见屋宇自语,细辨竟是砖石间嵌着的金饰在低吟,那些熔铸了太平军兵刃的金锭,仍在讲述着被烈火吞噬的故事。 第11章 霆军哗变 湘江的雾气裹着深秋的寒意渗进军帐,挂在帐篷角的马灯在潮湿空气里晕出昏黄的光圈。 赵铁牛盯着掌心里那枚泛着铜绿的\"咸丰重宝\",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沿的缺口。 铜钱边缘的毛刺刮得指腹生疼,他却像自虐般反复摩挲,这是他三年来领到的第一笔饷银,本该是五两足色的银锭,却变成了八十枚这样的铜钱。 帐外传来马匹不安的响鼻声,混着伙夫剁咸菜的钝响。 赵铁牛数到第三十七枚时,发现有两枚钱面\"寳\"字少了两点——这是长沙官炉私铸的记号。 同治二年的夏天,他在岳州城头见过成筐这样的劣钱,被太平军用投石机抛进城内,砸得守军头破血流。 \"老赵,数清楚了?\"同帐的张小六凑过来,后颈上那道蜈蚣似的刀疤跟着颤动。 赵铁牛注意到他左手缺了无名指,那是三年前在九江被炮弹削去的。 他把铜钱哗啦啦倒进粗布口袋,\"八十三枚,还差十七枚。 马厩的老王更惨,拿的全是私铸的沙板钱。\" 张小六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露出半截熏黑的兔腿:\"粮台库后墙的野狗洞,昨夜叫兄弟们掏开了。\" 赵铁牛嗅到肉香,喉结不自主地滚动。 上次沾荤腥还是端午时节,鲍超将军巡视大营赏下的半碗腊肉。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十几个兵丁簇拥着粮台官往中军帐去。 赵铁牛认得那个粮台官,上月押运粮草时,他亲眼看见对方往漕船上装私盐。 此刻那人紫涨着脸,镶玉的瓜皮帽歪在一边:\"反了你们!这都是按章程办的!\" \"章程?\"有人冷笑,赵铁牛认出是火器营的胡麻子,\"上个月抚台衙门拨的十万两裁军费,到咱们霆字营就剩这些个铜子儿?\" 话音未落,几个兵丁已经抽出腰刀。赵铁牛注意到他们的右手小指都戴着铜戒——哥老会的暗记。 粮台官的皂靴突然踢到赵铁牛脚边,他弯腰去捡时瞥见靴筒里掉出张当票。 模糊的字迹里,\"翡翠扳指\"、\"纹银二百两\"几个词在火光里跳动。 想起战死的同乡李二狗,临终前托他捎给老母的饷银至今还压在营帐底,赵铁牛攥着当票的手背暴起青筋。 夜半梆子响过三声时,赵铁牛被张小六摇醒。 帐外火光晃动,隐约听见马蹄声在辕门处打转。 \"刘二爷传话,\"张小六压低嗓子,刀疤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寅时三刻,后山松林。\" 穿过哨卡时,赵铁牛闻到张小六身上飘来淡淡的檀香味——这是哥老会香堂特有的气味。 三年前在鄱阳湖剿匪时,他曾在水贼尸体上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月光掠过张小六后颈,那道刀疤下隐约显出青龙纹身的鳞片。 松涛声裹着潮湿的雾气,林间空地聚集着百来号人。 赵铁牛看见火把映着十几面\"洪\"字旗,心头猛跳。 刘二爷站在半截树桩上,靛蓝长衫下露出绣金线的马面裙——这是哥老会\"红旗老五\"的装束。 火光照亮刘二爷腰间悬挂的青铜罗盘,盘面刻着\"癸亥年制\"的字样。 赵铁牛猛然想起同治二年在祁门大营,鲍超审讯太平军俘虏时,缴获过同样的罗盘。 当时那俘虏狂笑着喊:\"天父降诏,癸亥当兴!\" \"弟兄们!\"刘二爷的声音像铁勺刮锅底,\"鲍军门回川奉母,曾大帅要裁咱们。可曾有人问过这些银子往何处去?\" 他从袖中抖出一卷文书,\"武昌道台给两江的密函,要拿咱们的遣散费修黄鹤楼!\" 文书在众人手中传递时,赵铁牛借着火光看见页脚盖着湖广总督官印。 纸面残留的朱砂痕迹让他想起去年在安庆见过的《剿匪纪略》,那些被红笔勾去的名字,最后都变成了长江边的无主荒坟。 人群炸开锅时,赵铁牛瞥见胡麻子正往几个什长手里塞东西。 借着火光,他看清那是刻着\"反清复明\"的桃木符。 突然一声炮响从江面传来,刘二爷抽出腰间的左轮手枪:\"水师营的兄弟得手了!抢了军械库,咱们投汪海洋去!\" 江风送来火药与血腥的混合气息,赵铁牛跟着人群冲向武库。 路过中军帐时,他看见粮台官的尸体倒挂在旗杆上,镶玉的瓜皮帽不知去向,发辫末端系着的铜钱在风中叮当作响——正是白天发给他们的\"咸丰重宝\"。 黎明前的武昌城在血色中醒来。赵铁牛跟着人流冲进武库时,闻到了熟悉的硝烟味。 二十门克虏伯后膛炮整齐排列,木箱里的雷明顿步枪还裹着油纸。 他突然想起同治元年打安庆时,鲍超亲自示范如何装填西洋火帽,铜制的击砧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手指抚过冰冷的炮管,赵铁牛发现其中三门炮的铭文被刻意磨平。 这是湘军惯用的手段——将缴获的太平军武器改头换面。去年在庐州,他们就这样处理过三十门太平军的\"九节炮\"。 \"老赵!发什么呆!\"张小六扔给他一杆恩菲尔德步枪,\"赶紧装弹药,绿营的马队出城了!\" 铅弹入膛的瞬间,赵铁牛听见城头传来熟悉的梆子声。 那是湘军夜巡的讯号,此刻却被叛军用来指挥劫掠。 他想起三年前初入军营时,教头演示的\"五更轮哨法\",如今倒成了反攻官军的利器。 逃亡第七日,他们在鄂西的深山里撞见了周宽世的斥候。 那是个下着冻雨的黄昏,赵铁牛蹲在溪边灌水囊时,听见对岸林子里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 他刚要示警,三支弩箭已经钉进身旁的树干。张小六的刀疤脸在雨幕中扭曲:\"是湖南新军的快枪队!\" 雨水顺着恩菲尔德步枪的膛线流淌,赵铁牛在岩石后窥见对方装弹的动作——不是湘军传统的纸包弹,而是闪着铜光的金属定装弹。 这种弹药他只在江南制造局的展示中见过,当时洋匠人夸口说\"一弹抵十勇\"。 炮声是在子夜响起的。赵铁牛从未听过这样的轰鸣,仿佛天雷贴着地皮滚动。 他趴在乱石堆后,看见曳光弹划破雨夜的轨迹——那不是湘军惯用的劈山炮,而是带着白烟的榴霰弹。 周宽世居然调来了江南制造局的新式火炮。 爆炸掀起的泥土里混着发黑的碎骨,赵铁牛认出半块刻着\"霆\"字的腰牌。 那是火器营王把总的遗物,三天前此人还吹嘘要夺回武昌城。 如今腰牌上的红缨已被烧焦,像条蜷缩的死蛇。 \"轰!\"一团火球在三十步外炸开,气浪掀翻了两个正在装弹的兄弟。 赵铁牛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流进眼睛,分不清是血还是雨。 他摸索着去抓那杆恩菲尔德,却摸到半截冒着热气的断臂。 断指上戴着的铜戒滚落脚边,内侧刻着\"地振高冈\"四字——这是哥老会山堂的切口。 赵铁牛突然想起刘二爷举旗那夜,林中响起的不是寻常炮声,而是水师营特制的\"水底龙王炮\"。 晨光初现时,赵铁牛看见了那个站在炮车上的身影。 周宽世穿着西洋式呢子军服,胸前的千里镜反射着冷光。 十二门克虏伯野战炮排成新月阵,炮手们正在用标尺测量射角。 在他们身后,三百名快枪手呈散兵线展开,铜壳子弹在弹夹里叮当作响。 新军阵中飘来淡淡的煤烟味,赵铁牛看见炮兵阵地后方停着两台蒸汽动力的弹药车。 这种洋机器去年才在天津港卸货,没想到这么快就投入战场。 他突然明白那些精准的炮击从何而来,有蒸汽机驱动,装弹速度比人工快了三倍不止。 最后的冲锋号响起时,赵铁牛跟着十几个袍泽跃出掩体。 他记得鲍超说过,面对火炮要快速近身。 但这次不同,炮弹落点像长了眼睛,每一发都在人群最密集处炸开。 冲到百步距离时,他听见周宽世冷峻的命令:\"换霰弹,全炮齐射。\" 铅丸穿透身体的瞬间,赵铁牛竟想起同治元年的那个冬夜。 在安庆城外,他亲手点燃太平军火药库时,也是这般灼热的疼痛。 不同的是那次他胸前挂着鲍超赏的功牌,此刻却嵌着自家火炮的碎片。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很慢。 赵铁牛看见无数铅丸在晨光中织成银网,看见张小六的刀疤脸像瓷器般碎裂,看见自己胸前的\"霆\"字营牌被击穿。 倒地瞬间,他恍惚望见长江上的白帆,想起三年前那个雾霭沉沉的清晨,鲍超站在旗舰上宣读圣谕,湘军水师的龙旗在朝阳中猎猎作响。 第12章 天国的绝唱 左宗棠用黄铜圆规在地图上划出半径十二里的包围圈,笔尖在韩江支流处顿住:\"周军门,你的液压炮架需要多少蒸汽机组?\" \"每门克虏伯配两台十五马力机组。\" 周宽世摘下水晶护目镜,露出被硝烟熏黑的眼窝,\"下官在汀江架设了水力锻锤,炮车轴承的淬火钢珠产量已提至每日二百颗。\" 月光下,韩江东岸亮起连绵火把。 三十辆履带式弹药车正将开花弹输送至佛子高阵地,包铁齿轮碾过青石板路,在梅县古道留下两寸深的凹痕。 每辆运输车配备的戴姆勒蒸汽机,是周宽世用潮州盐税从普鲁士军火商换来的最新型号。 \"报!\"传令兵呈上湿漉漉的塘报,\"汪逆在城西墙根埋设地雷,用的是佛山爆竹作坊的黑火药。\" 左宗棠轻笑一声,转向正在调试测距仪的周宽世:\"让工兵队上沃尔瑟姆探雷器——用圣库的黄金付账。\" 寅时三刻,十二台英国制电报机开始闪烁。 左宗棠的作战指令通过赣闽电报网同步传输:刘典部在东山岭架设阿姆斯特朗重炮,黄少春率法国教官训练的狙击队在阴那山设伏,王德榜的加特林机枪阵封锁梅江渡口。 12月28日卯时,佛子高北坡的克虏伯炮群完成校准。 周宽世手持六分仪测量风速,炮手摇动蒸汽动力装弹机,楔形炮闩将锥形破甲弹推入膛线。 第一轮齐射的七发炮弹,在嘉应州城墙凿出深达六尺的v型缺口。 汪海洋抓起把墙砖碎屑,发现断面呈诡异的结晶状:\"这不是寻常实心弹!\"掌械官颤抖着举起半块弹体:\"弹头有周字钢印,内嵌铸铁破片层这是洋人的开花弹!\" 未时二刻,湘军祭出周宽世秘密武器,热气球校射平台。 牛皮气囊吊篮里,观测员用旗语指挥炮群调整仰角。 第六轮炮击改用延时引信榴霰弹,空爆的弹体在城头洒下900颗铅丸,将三十门太平军土炮的炮手打成筛子。 \"把圣库的铜钱熔了做霰弹!\"汪海洋踹开炸膛的劈山炮。 但太平军的坩埚炉最高只能达到800度,浇铸的铅丸布满气泡,射程不足湘军弹药的三分之一。 1866年1月4日黎明,汪海洋组织决死突围。 五千太平军身披浸湿棉被,扛着云梯冲向湘军东线阵地。周宽世冷笑下令:\"换链弹!\" 克虏伯炮群换上特殊弹种,两个铁球以丈二铁链相连的恐怖杀器。 旋转飞射的链弹扫过冲锋队列,瞬间将三十具躯体拦腰截断。 未被击中的士兵继续冲锋,却在三百码处遭遇恩菲尔德步枪齐射。 米涅弹穿透湿棉被,在后背炸出碗口大的血洞。 \"第三队上!\"汪海洋双眼充血。敢死队推出裹铁皮的冲车,内部填充二十层浸水棉被。 但在八百码距离上,周宽世调来六门惠特沃斯后膛炮。 六棱形弹体以每秒1600尺的初速贯穿冲车,将躲在里面的八十名士兵钉死在铁板上。 1月17日,湘军爆破队用硝化甘油炸药炸开南门。 太平军巷战主力挥舞九环刀扑来,却撞上黄少春部的雷明顿转轮步枪队。 这种后膛装填的六发手枪,在二十步距离形成致命弹幕。镶银的刀柄与铅弹相撞,迸出蓝白色火花。 \"放火龙柜!\"谭体元孤注一掷。三十具竹制喷射器喷出硫磺火焰,却在三十码外被湘军的石棉防火盾挡住。 周宽世趁机推出六台斯托克迫击炮,曲射的燃烧弹点燃民房屋顶,将五百太平军困在烈火包围圈。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文庙。 太平军利用雕花石柱构筑机枪阵地,却不知湘军已装备刚果探险队使用的穿甲弹。 周宽世亲自操作德莱赛针发枪,06寸口径的钢芯弹连续击穿三人合抱的楠木柱,将后面的射手打成肉泥。 1866年2月7日夜,谭体元率残部从下水道遁出。 但他们刚进入黄沙嶂峡谷,两侧山崖亮起诡异的蓝光,周宽世在此布置了二十八台戈德法布电弧探照灯。 \"开火!\"左宗棠挥动令旗。埋伏的加特林机枪以每分钟350发的射速倾泻弹药,1853型铜壳定装弹形成的金属风暴,将人体撕成碎片。 有太平军用燧发枪还击,但黑火药的白烟反而暴露位置,招致更精准的扫射。 黎明时分,周宽世带着化学部队清理战场。 他们用德国制氯气喷雾器消毒尸体,戴防毒面具的工兵用电磁铁回收弹壳。 左宗棠在最后一份战报上批注:\"此役破敌全赖周宽世所制钢炮利械,可谓器胜之道。\" 残阳如血,十二辆蒸汽卡车将太平军冷兵器熔铸成铁锭。 周宽世捡起半截九环刀,刀身\"斩妖除魔\"的铭文正在高温中扭曲变形。 他想起汉阳钢铁厂的贝塞麦转炉,此刻正将生铁炼成枪管,这是属于钢铁的时代,而冷兵器最后的悲鸣已随风消散。 第13章 戈登爵士的秘密交易 潮湿的东南风裹挟着咸腥气息灌入船舱,戈登摘下被雾气模糊的铜框眼镜。 就着马灯微光在航海日志上写下最后一行字:\"1870年12月17日,北纬25°07'',东经119°01'',七千三百四十六人登船完毕。\" 墨迹未干,纸页突然被飞溅的浪花打湿。 他抬头望去,舷窗外闪电撕开夜幕,照见福建湄洲湾嶙峋的礁石轮廓。 二十艘悬挂米字旗的货轮正在惊涛中起伏,甲板上挤满蜷缩的身影,像被飓风掀翻的蚁穴。 六天前他还在广东嘉应州的湘军大营。 周宽世把玩着镶金鼻烟壶,湘音浓重的官话在牛皮帐篷里回荡:\"洋大人要这些长毛余孽作甚?运到南洋种甘蔗?\" \"秘鲁的硝石矿需要工人。\"戈登的鹿皮手套抚过檀木桌案。 十二根金条在烛光下排成刺目光带,\"每船再加两门阿姆斯特朗后膛炮。\" 帐外突然传来铁链拖地声。戈登掀开帐帘,月光下七千太平军战俘被麻绳串成长蛇,褴褛战衣上干涸的血迹像泼墨山水。 最前排的少年忽然抬头,左眼蒙着渗血的布条——这让他想起苏州城那个被流弹打穿眼眶的太平军小校。 苏州。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钳夹住心脏。 同治二年十月的苏州城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戈登记得自己策马穿过阊门时,城砖缝隙里的血水尚未干涸,顺着青苔蜿蜒成暗红色溪流。 八面黄绸大旗仍在忠王府前猎猎作响,旗面却已千疮百孔,像被撕碎的圣旨残片。他当时坚信这是文明对野蛮的胜利,直到他看见荷花池里漂浮的头颅。 那些浸泡在绿萍中的面容,三个月前还在杭州涌金门外与他泛舟。 慕王谭绍光用银刀剖开叫花鸡的泥壳,康王汪海洋将拉丁文写就的《马太福音》折成纸船。 他们谈论过江南的丝绸与伦敦的雾,讨论过《战争论》里的斜击战术,甚至相约平定叛乱后要共游泰晤士河。 \"查理,你该尝尝这个。\"谭绍光递来的青瓷盏里,绍兴黄酒泛着琥珀光。 画舫外细雨斜织,西湖的荷花在暮色中摇曳如血色灯笼。 此刻湘军大营的月光同样清冷,戈登注视着少年战俘眼窝里渗出的血渍,喉结上下滚动。 周宽世踱步到身侧,鼻烟壶金链在月光下晃成细碎光点:\"这些可是汪海洋的嫡系,左宗棠大人特意交代要斩草除根。\" 戈登转身走向营帐阴影处,鹿皮靴碾过几片枯叶。 他摘下军帽,露出被汗水浸湿的金发:\"提督大人可知上海英租界的汇丰银行,上月刚开通跨国汇票业务?\"烛光在他蓝眼睛里跳动,像不灭的磷火。 周宽世的瞳孔骤然收缩。帐外传来夜枭啼叫,惊起战马嘶鸣。 \"十二根足色赤金只是定金。\"戈登从怀中取出烫金信封,火漆印上维多利亚女王的侧影清晰可见,\"若能将这批战俘移交英方处置,福州船政局明年接装的后膛炮数量可以翻倍。\" 牛皮帐篷突然灌入寒风,将案头《申报》吹得哗啦作响。 头条新闻\"闽浙总督奏请严剿粤东残匪\"的铅字在油灯下忽明忽暗,戈登用佩剑压住报纸,剑鞘上忠王府的团龙纹饰刺痛指尖。 福建湄洲湾的黎明裹着咸腥雾气降临时,七千太平军正在英军刺刀下蹒跚登船。 戈登站在\"翡翠号\"舰桥,望远镜里闪过各种破碎画面:老卒将半块霉饼塞给瘸腿少年、妇人用牙齿撕开衣襟给婴儿哺乳、独眼汉子突然抓起缆绳上的海藻大嚼。 \"这些猪猡会弄脏我的船!\"大副威廉森咒骂着,将挤上舷梯的人群踹进浪涛。 落水者挣扎时,戈登看见他们脚踝上烙着\"淮\"字的伤疤,那是清军处置重犯的标记。 突然有歌声刺破喧嚣。甲板西北角,三十几个战俘正用粤语低唱《天父诗》,沙哑声线混着海浪拍击船舷的轰鸣,竟显出几分悲怆。 戈登握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那些曾在杭州教会医院养伤的太平军伤兵,也唱过同样的赞美诗。 \"将军,底舱装了镣铐。\"威廉森舔着开裂的嘴唇,\"秘鲁人说每逃跑一个就要扣十先令。\" 货轮驶入黑水洋那夜,风暴撕碎了后桅帆。戈登在底舱巡查时,油灯照见密密麻麻蜷缩的人体,汗臭与血腥味凝成肉眼可见的雾气。 某个角落传来压抑的啜泣,他蹲下身,发现是那个独眼少年正用指甲在舱板上刻字。 \"你们要去的地方\"戈登的官话带着古怪的苏格兰腔,少年猛地抬头,剩下那只眼睛里燃着幽火。 舱板上的刻痕逐渐清晰,是《新约》里\"流奶与蜜之地\"的拉丁文缩写。 浪涛轰鸣中,戈登想起汪海洋最后的来信。 那封用火药和鲜血写就的信笺,此刻正躺在他伦敦宅邸的保险柜里:\"查理兄如晤:十万元军饷可换嘉应州七千性命,若兄尚念西湖泛舟之谊\" 当船队绕过好望角时,戈登在航海日志夹层藏入半枚翡翠扳指,这是谭绍光在苏州陷落前夜托人送来的信物。 扳指内侧的\"天下一家\"四字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就像那些消散在太平洋上的太平天国之梦。 咸涩海风灌进舰长室,他最后看了眼秘鲁船主提供的契约文书。 密密麻麻的英文条款里,\"自愿\"与\"契约\"两个单词被反复加粗,仿佛某种残酷的黑色幽默。 第14章 龙老九抗捐 贵州铜仁府的夏夜闷得能拧出水来。 龙老九蹲在盐仓后巷的阴影里,腰间的柴刀贴着汗津津的皮肉。 远处盐务局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照得\"正课每引加征三钱\"的告示忽明忽暗。 \"九叔,三妹还没出来。\"石阿牛的声音打着颤。 少年握着竹矛的手青筋暴起,月光照见他眼角未干的泪痕,三天前,他亲眼看着盐丁把父亲吊在寨门,只因交不出新加的盐引钱。 龙老九摸到怀里那面染血的帕子。 那是他女儿绣的,现在却裹着半截断指,今早盐丁来催捐,说要用姑娘抵税。十二岁的女儿咬断盐丁手指,自己却倒在血泊里。 \"当啷\"一声,盐务局后门铁链坠地。十几个黑影背着麻袋鱼贯而出,最末的纤瘦身影突然被门槛绊倒。 月光霎时泼在石三妹惨白的脸上,少女的百褶裙裂成布条,左耳银坠只剩个血窟窿。 \"动手!\"龙老九的柴刀劈开夜色。 盐丁的惨叫惊起满城犬吠。石三妹抱着半袋官盐,突然发疯似的将盐粒撒向夜空。 细白的晶体混着血雨纷纷扬扬,落在暴民们高举的钉耙柴刀上。 有人点燃了盐仓,火舌舔着\"皇盐官卖\"的金漆匾额,映得街边告示上的朱砂大印像在渗血。 贵阳巡抚衙门的冰鉴冒着白气。张亮基的翡翠扳指敲在铜仁急报上,奏折边沿的龙纹被汗渍浸得发皱。 这位靠镇压云南回乱起家的封疆大吏,此刻正盯着舆图上梵净山的标记,那里距川黔官盐要道不过三十里。 \"禀大人,杨参将求见。\"戈什哈话音未落,甲叶铿锵声已至阶前。 杨天贵肩头的纱布渗着血,却将腰刀捧得笔直:\"苗匪在梵净山树了血旗,标下愿立军令状,十日必破贼巢!\" 张亮基的目光扫过参将铁甲上的箭痕。这些湘军旧部最擅山地战,上月才把思南府的教匪杀得人头滚滚。 他端起官窑盖碗,碗中君山银针随手腕轻晃:\"听说匪首叫龙老九?\" \"原是私盐贩子,前年劫官盐被判斩监候。\"杨天贵眼底闪过厉色,\"去年秋决时牢房走水,这厮趁乱跑了。\" \"那就用火攻。\"张亮基吹开茶沫,想起半月前四川总督骆秉章的密信。 那位平定石达开的老帅在信中说,湘军血洗天京时,城墙缝里抠出的血盐足有三寸厚。 此刻梵净山巅,龙老九正把最后一把岩盐撒进神坛。 七十二寨的头人们围着篝火,看盐粒在火焰中爆出幽蓝的光。 \"祖辈说盐能通神,\"他举起牛角杯,\"今夜就让清妖尝尝雷公的怒火!\" 石三妹在暗处擦拭火铳。这是从盐丁尸体上扒的,铳管还沾着脑浆。 她摸到耳垂的伤疤,想起那日盐丁的狞笑:\"苗婆子也配吃官盐?\"突然山风送来隐约的铜锣声,是山下哨岗的警报! 杨天贵没想到苗匪会有火器。第一轮排枪响起时,他亲眼看见冲在最前的把总被铅子打穿了喉结。 清军阵型大乱,苗民们从石缝树洞里钻出来,柴刀在晨雾里划出银弧。 \"放火箭!\"杨天贵挥刀砍倒一个冲来的老妇。亲兵点燃浸满桐油的箭矢,带着火尾的箭雨扑向崖壁上的木栈道。 顷刻间,百年盐道成了火龙,烧焦的人肉味混着岩盐的咸腥弥漫山谷。 龙老九在浓烟中眯起眼。他认得那个挥刀的清将,三天前就是这个姓杨的,把十八个寨子的盐仓付之一炬。 此刻那人的红缨盔在火光中格外刺眼,像极了盐务局门前滴血的红灯笼。 \"九叔!后山\"石阿牛满脸烟灰跑来,话没说完就被流箭射穿肩膀。 龙老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妇孺们藏身的燕子洞冒出黑烟,清军找到了上山秘道! 石三妹正在洞中给伤员喂盐水。突然洞口传来惨叫,三个举着火把的清兵闯进来。 最前面的突然踩中捕兽夹,后面两个还没反应过来,少女已经抄起熬盐的铁钎捅进一人眼眶。 第三人举刀要劈,却被个白发老妪抱住腿,是石阿牛的奶奶! \"阿婆闪开!\"三妹的柴刀砍进清兵脖颈时,老妪的肠子正从破开的腹腔流出来。 洞外杀声渐近,她突然想起九叔交代的后手:\"带还能动的,去断龙崖!\" 断龙崖上,十八口熬盐的大锅正咕嘟冒泡。滚烫的盐水顺着竹槽流进山缝,那是清军大营的方向。 杨天贵发现不对劲时,靴底已经陷进泥里。前日暴雨冲垮的山路变得格外泥泞,马蹄不断打滑。 更诡异的是,这泥浆又咸又涩,活像 \"参将!这这是盐水!\"亲兵话音未落,崖顶突然传来牛角号声。 杨天贵抬头看见满天星斗都在摇晃——不,那是无数陶罐正从天而降! 罐子砸在盐水泥浆里迸裂,刺鼻的火油味瞬间弥漫。 一支火箭划破夜空,整个山谷顿时化作火海,战马在盐水泥沼中嘶鸣挣扎,清军铁甲成了滚烫的烙铁。 杨天贵弃马狂奔,背后传来皮肉焦糊的滋滋声。 龙老九站在观日台上,看山下火龙翻腾。三天前他让妇孺们把存盐全溶了,混着雨水灌入山缝。 此刻烈火烹盐的场景,竟像极了苗家祭祖时熬制百草盐的仪式。 \"清妖中了地火阵!\"石阿牛拄着竹矛欢呼,肩上的箭伤还在渗血。 欢呼声未落,东面山脊突然亮起连绵火把。是张亮基亲率的主力到了! 新到的湘军阵中推出十门劈山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山顶。 龙老九摸向腰间火药袋,却发现只剩最后半筒。 他望向身后,石三妹正带人把熬盐的铁锅扣在头上当盾牌。 \"放!\" \"冲啊!\" 炮声与呐喊同时炸响。湘军的开花弹在神坛前炸出深坑,飞溅的盐晶混着骨肉打在龙老九脸上。 他吐出嘴里的咸腥,看见石三妹举着铁锅正要冲向炮阵,百褶裙在硝烟中猎猎如旗。 “石三妹!”,龙老九厉声唤住石三妹:“这事让我九叔来!”,一手拽过石三妹的铁锅,让石三妹藏进一隐蔽的石缝里,然后向清军炮阵飞奔而去。 很快,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梵净山的千年盐矿簌簌崩塌,雪白的盐粒像一场迟来的大雪,覆盖了山下猩红的泥浆。 张亮基的官靴陷在盐雪里。他弯腰捡起块带血的盐晶,晶体里无数块人体的肉片。 三天前那场大爆炸,把三百苗匪连同半个炮队都埋在了盐雪下。 \"大人,匪首首级在此。\"杨天贵捧着的木匣里,正是龙老九的头颅,焦黑的头颅牙齿外露,仿佛在嘲笑什么。 参将的左手裹着纱布,那是被盐水烫出的溃烂。 张亮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盐尘钻进鼻腔的灼痛,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昆明镇压回民起义时,那些泡在盐井里的尸体。 他抬头望向山巅,那面\"抗捐三年\"的血旗竟奇迹般立在盐堆上,残破的旗面被山风扯得噼啪作响。 \"砍了。\"巡抚的声音比盐粒更冷。 戈什哈挥刀瞬间,旗杆突然迸出火星——原来旗杆里藏着火药!轰隆巨响中,盐山再次崩塌,张亮基的白顶戴霎时染成灰白。 待烟尘散尽,血旗所在处只剩个深坑,坑底渗出的盐水泛着淡淡猩红。 然而这梵净山龙老九抗捐,仅仅是苗民声势浩大的叛乱的开始……。 第15章 夫人 嗯哼 1864年腊月十七的子夜,长沙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周宽世站在书房雕花槛窗前,望着庭中那株百年银杏。 金甲般的叶子簌簌坠落,在青砖地上铺成残缺的八卦图。 他解开领口铜扣,喉结随着呼吸起伏,像是要吞下什么哽在胸口的硬物。 西南苗疆的舆图在紫檀案上摊开,墨迹未干的奏折压着黄铜镇纸,细看竟是柄苗银锻造的短刀,刀柄缠着褪色的五彩丝线,那是五年前禾青系在他伤口上的止血带。 \"老爷,二夫人送参汤来了。\" 老管家在门外轻唤,话音未落,木屐踏雪的细响已穿过回廊。 禾青捧着黑漆托盘立在月洞门下,银项圈上的二十八个月亮纹在雪光里泛着冷芒。 周宽世转身时,正撞见她盯着案上密旨的眼睛,那是苗人在深林追踪猎物时才有的眼神,漆黑瞳仁里燃着幽蓝的火。 青瓷碗底沉淀着几片血色枫叶。 \"朝廷要你去踩云贵的地雷?\"她指尖掠过奏折上\"改土归流\"四个朱砂批注。 银镯碰在歙砚边沿,溅起几点猩红,\"你可知清水江畔的吊脚楼,都是用祖辈头骨做地基的?\" 周宽世按住她发抖的手腕,掌心触到项圈内侧凹凸的铭文。 那是苗疆最毒的诅咒,用古楚语刻着\"负心者肠穿肚烂\"。 五年前的记忆突然翻涌:三河镇的悬崖之下,浑身溃烂的湘军总兵被苗女从腐尸堆里背出来时,腰牌上\"周\"字的金漆已被脓血浸透。 少女赤脚踩过毒荆棘,银铃在血色残阳里响成招魂的咒。 \"圣命难违。\"他说得艰涩,像含了满口铁砂。 禾青突然笑起来,发间银凤的尾羽扫过他紧绷的下颌:\"数年前你在三河镇竹林的毒瘴里打摆子,怎么不说圣命难违?\" 她解开衣襟第二颗银扣,锁骨下方露出新月状疤痕,\"当时你说''若得生还,定不负卿'',原来汉人的誓言比沤烂的芭蕉叶还不经烧。\" 窗外北风骤紧,卷起舆图一角。 黔东南的地形在烛火中扭曲成盘踞的毒蜈蚣,镇远府的标记恰似蜇人的尾刺。 周宽世想起上月收到的密报:苗疆大巫在雷公山祭出十二面铜鼓,鼓皮用的是嘉庆年间平苗将军的人皮。 二更梆子响时,书房炭盆爆出个火星。 禾青从百鸟衣襟口摸出个蜡封的竹筒,倒出三粒朱砂丸:\"吞了这个,能解你体内残毒。\" 见他迟疑,她嗤笑着含住药丸,舌尖卷着递到他唇边。 熟悉的苦香漫开时,周宽世忽然想起新婚夜交杯酒里的味道,那日合卺杯底沉着七颗孔雀胆。 \"报——!\"亲兵靴声打破僵局。军报说前锋营在辰州遭遇苗民突袭,毒箭竟能穿透三层铁甲。 周宽世抓过佩剑就要出门,却被禾青裙摆勾住剑穗。十二幅蜡染裙裾如孔雀开屏,每道褶皱里都藏着淬毒的银针。 \"他们的箭镞蘸的是断肠草汁,\"她抚摸着项圈上的蜘蛛纹,\"解药要用处子心头血做药引。\"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战马嘶鸣。周宽世夺门而出,却在台阶上踩到块冰凉物件,是禾青从不离身的双鱼银锁,鱼眼处嵌着的蓝髓玉碎成了齑粉。 三更时分,书房传来瓷器碎裂声。老管家举着羊角灯赶来,只见观星仪的水晶晷面裂作蛛网,铜制二十八宿散落满地。 周宽世跪在染血的蜡染布前,靛青描绘的九黎星路图与军机处密函上的行军路线完美重合。 他突然明白禾青为何总在月圆夜观测紫微垣,那些银簪划过的星轨,早将清军的布防泄给了千里外的苗寨。 五更鸡鸣前,西厢房传来银匠锻打的叮当声。 禾青站在熔炉前,将双鱼锁的碎玉投入火中,蓝烟升腾时,她割破指尖滴血入炉,火焰骤然变成诡异的青紫色。\" 当年救你用的是凤凰蛊,\"她对着虚空呢喃,\"如今要你命的,还是凤凰蛊。\" 次日辰时,巡抚衙门的八百里加急奏折送往京师。 驿卒扬鞭时,周府管家正指挥仆人搬运观星仪的残骸,没人注意到西窗下的雪地里,几株血色曼陀罗正破冰而出,那是苗疆情蛊发芽的征兆。 腊月廿三小年夜,周宽世突发恶疾。 太医说是水土不服,只有禾青知道这是\"同心蛊\"发作的时辰到了。 她坐在病榻前绣苗锦,银针每次穿透缎面,男人胸口的溃烂就加深一分。当最后一线月光纹收针时,周宽世终于颤着手撕毁了西征的调兵手谕。 \"知道为什么苗女出嫁要戴二十八斤银饰吗?\" 禾青将毒血浸透的帕子丢进火盆,火光映亮她颈间新打的项圈,二十八个月亮纹变成了盘曲的蜈蚣。 \"银器越重,锁住的魂魄就越难飞回祖地。\" 开春第一声惊雷炸响时,周府后院的银杏突然枯死。树心里空荡荡的,只有个苗银锻造的将军俑,胸口插着支褪色的孔雀翎。 第16章 夜郎兵戈 寒风卷着焦黑的盐粒掠过鹰嘴崖,在嶙峋怪石间奏出呜咽的哀鸣。 石三妹跪在乱石堆前,指尖摩挲着半截染血的苗银项圈,这是龙老九唯一留下的遗物。 三天前那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仍在耳畔回荡:张亮基从云南调来的六门红衣大炮,将整片山崖轰得支离破碎。 数百名义军亲眼看见,他们的首领抱着点燃的火药桶跃入清军阵中,飞溅的碎石混着人血,在月光下凝成暗红色的盐晶。 \"九哥说这山就是苗家的脊梁。\"石阿牛用火药勺舀起硫磺,硝烟在他黧黑的脸上划出泪痕。 溶洞深处的钟乳石滴着血水,幸存的义军蜷缩在阴冷角落,洞壁上歪斜的炭痕指向三个出口:东通乌江渡,西接梵净主峰,南抵苗王洞。 十二岁的少年盐工阿岩,正用断箭在岩壁上刻划正字,这已是清军围山的第十七天。 崖下清军营地的炊烟袅袅升起,隐约飘来《得胜令》的唢呐声。 游击将军周凤山特意命人宰杀三十头猪羊犒军,油腥味顺着山风钻进溶洞。 石三妹解开腰间牛皮水囊,将最后半壶掺杂硝石的苦丁茶分给伤员。 她记得龙老九最后的耳语:\"盐路不断,苗疆不亡。\" 子夜时分,苗家牛角号撕破寂静。石三妹解下百褶裙系在腰间,露出绑满短刀的牛皮束带。 十二名苗女褪去银饰,用锅灰涂抹面容,顺着溶洞暗河潜入山腹。她们腰间缠着浸透桐油的棉绳,这是从盐井防火渠里拆来的秘宝。 \"记住龙骨的走向。\"石三妹将火折子贴近岩壁,千年钟乳石的纹路竟与人体经络暗合,这是苗疆采盐人代代相传的《地脉图》。 少女们赤足踏过刺骨寒潭,在岔路口留下淬毒的绣花针作为标记。当暗河出口的月光透进来时,她们正位于清军粮仓的正下方。 寅时三刻,火箭划破夜空。埋伏在三个溶洞出口的义军同时敲响铜鼓,山崖间顿时回荡起万千喊杀声。 周凤山冲出营帐时,只见西面粮仓烈焰冲天,更可怕的是那些飘忽身影,苗女们如鬼魅般在火场穿梭,银镯反光晃得清兵睁不开眼。 \"专杀戴顶子的!\"石三妹旋身避开劈来的腰刀,腕间银镯卡住刀背,短刀已抹过把总咽喉。 她特意换上死去矿工的破袄,清军分不清这些满脸血污的是男是女。 有个骁骑校刚举起鸟铳,就被毒针射中眼窝,针尾系着的红丝线,正来自巡抚衙门赏赐的\"平乱锦旗\"。 当黔军增援部队赶到时,义军早已遁入地下河。 周凤山暴跳如雷地命令追击,却在暗河口遭遇更可怕的杀招,石阿牛带人炸毁了盐井支架,沉积百年的盐雾喷涌而出。 清军吸入带着硫磺味的咸涩空气,顿时咳出带血的盐粒。 那些举着火把冲在前头的,更是被盐雾中的磷火点燃,变成满地打滚的火人。 此役清军折损四百余人,丢失粮草两千石。但石三妹清点人数时,发现十二名夜袭少女只剩九人归来。 最小的阿朵才十四岁,被找到时左手仍死死攥着半截清军辫子,右手的毒针已刺入自己心口。 腊月廿三祭灶日,石三妹在废弃的\"鬼眼井\"举行盟誓。 众人用铁镐凿开井壁盐霜,竟露出天然形成的蟾蜍轮廓。 当三百矿工用三天三夜雕出九尺高的盐晶蟾蜍时,井底突然传来雷鸣,枯竭十年的盐井喷出黑色卤水,将石阿牛手中的龙老九断刀染成青铜色。 \"盐神显灵!\"老盐工跪地痛哭。他们用陶罐接取卤水,发现含盐量竟是寻常盐井的三倍。 消息传到青岩苗寨时,八十岁的鬼师敲碎祖传铜鼓,用鼓皮包裹盐蟾碎片分送各寨。 半月之内,八番六十寨头人齐聚鹰嘴崖,带来的不只是刀枪,更有祖传的《百毒谱》与《地龙经》。 正月初九夜袭镇远府,义军首次动用新式武器,火药混入盐晶碎屑的\"霹雳弹\"。 盐税司衙门的包铁大门被炸开时,石三妹在档案房发现个暗格:裹着黄绸的《盐课黄册》记载着惊人黑幕。 原来贵州盐税实征数额,竟比上报朝廷的多出百万两,这些白银通过\"剿匪捐\"的名目,流进了云贵总督的私库。 石阿牛带人将黄册抄录百份,装入防水的牛膀胱,顺沅江漂流而下。 正月十五元宵夜,当贵阳城隍庙前升起\"盐政清明\"的孔明灯时,张亮基在巡抚衙门摔碎了皇上御赐的珐琅鼻烟壶。 二月初二龙抬头,五千湘军入黔。这些头戴斗笠、脚穿芒鞋的精锐,沿古驿道每五里修筑一座碉楼。 德国造克虏伯炮架在三层高的花岗岩堡垒上,旗语兵用三角旗编织出天罗地网。 最险要的老鹰岩碉楼,甚至配备了从上海洋行购来的德律风传声筒。 石三妹趴在枫香树梢,看着湘军把青岩鼓楼改造成炮台。百年苗王鼓被劈成柴火,铜鼓面上的太阳纹在火光中扭曲。 她忽然瞳孔紧缩,运粮队里那个递烟袋的货郎,正是三个月前给龙老九送过解毒草的\"陈三哥\"。 三更梆响,十二头灌了烧酒的疯牛冲向碉楼。 湘军炮手正要装填,却发现炮膛里结满盐晶,义军童子军假扮的运水夫,早将细盐掺入冷却水。 当胡中和急调预备队时,主营粮仓方向腾起火光:石阿牛带人混在民夫中,用盐车夹带的火药炸毁了二十万斤军粮。 更绝的是义军的心理战:他们在湘军必经之路撒下盐粒,拼成\"克虏伯炮,不如苗家尿\"的谑语。 胡中和在给骆秉章的密信里哀叹:\"苗匪战术诡谲,恐非毕节教案可比。\" 惊蛰夜的雷公洞里,火光照亮新刻的《盐路图》。 十二条密道如血管贯穿苗疆,最隐秘的一条竟通到四川自流井盐场。 石阿牛划臂滴血入盐碗:\"官兵封得住驿道,封不住祖宗血脉!\" 三支马帮在五更雾霭中出山。驮盐骡马换成精铁火药,货箱夹层藏着用苗文、汉文、彝文写就的《讨捐檄文》。 当张亮基在贵阳庆贺\"击沉盐船三十艘\"时,这些檄文正贴在沅江商船的桅杆上。 有个英国传教士偷偷抄录,发表在《北华捷报》头版,标题赫然是:《东方盐奴的怒吼》。 三月二十,广西天地会送来血盟书:秋收后十万斤粮草换三千斤火药。 而此刻的石三妹站在鹰嘴崖上,望着远处清军营地的点点篝火。 她解下染血的苗银项圈,轻轻放在盐晶蟾蜍口中,月光下,项圈上的凤凰纹路正与蟾蜍背部的星图重合。 百里外的贵阳巡抚衙门,张亮基突然接到八百里加急:云南回民起义军攻占大理,朝廷要抽调黔军西援。 他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剿匪奏折,喉间突然涌上咸腥,竟咳出一把带盐粒的血痰。 第16章 夜郎兵戈 寒风卷着焦黑的盐粒掠过鹰嘴崖,在嶙峋怪石间奏出呜咽的哀鸣。 石三妹跪在乱石堆前,指尖摩挲着半截染血的苗银项圈,这是龙老九唯一留下的遗物。 三天前那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仍在耳畔回荡:张亮基从云南调来的六门红衣大炮,将整片山崖轰得支离破碎。 数百名义军亲眼看见,他们的首领抱着点燃的火药桶跃入清军阵中,飞溅的碎石混着人血,在月光下凝成暗红色的盐晶。 \"九哥说这山就是苗家的脊梁。\"石阿牛用火药勺舀起硫磺,硝烟在他黧黑的脸上划出泪痕。 溶洞深处的钟乳石滴着血水,幸存的义军蜷缩在阴冷角落,洞壁上歪斜的炭痕指向三个出口:东通乌江渡,西接梵净主峰,南抵苗王洞。 十二岁的少年盐工阿岩,正用断箭在岩壁上刻划正字,这已是清军围山的第十七天。 崖下清军营地的炊烟袅袅升起,隐约飘来《得胜令》的唢呐声。 游击将军周凤山特意命人宰杀三十头猪羊犒军,油腥味顺着山风钻进溶洞。 石三妹解开腰间牛皮水囊,将最后半壶掺杂硝石的苦丁茶分给伤员。 她记得龙老九最后的耳语:\"盐路不断,苗疆不亡。\" 子夜时分,苗家牛角号撕破寂静。石三妹解下百褶裙系在腰间,露出绑满短刀的牛皮束带。 十二名苗女褪去银饰,用锅灰涂抹面容,顺着溶洞暗河潜入山腹。她们腰间缠着浸透桐油的棉绳,这是从盐井防火渠里拆来的秘宝。 \"记住龙骨的走向。\"石三妹将火折子贴近岩壁,千年钟乳石的纹路竟与人体经络暗合,这是苗疆采盐人代代相传的《地脉图》。 少女们赤足踏过刺骨寒潭,在岔路口留下淬毒的绣花针作为标记。当暗河出口的月光透进来时,她们正位于清军粮仓的正下方。 寅时三刻,火箭划破夜空。埋伏在三个溶洞出口的义军同时敲响铜鼓,山崖间顿时回荡起万千喊杀声。 周凤山冲出营帐时,只见西面粮仓烈焰冲天,更可怕的是那些飘忽身影,苗女们如鬼魅般在火场穿梭,银镯反光晃得清兵睁不开眼。 \"专杀戴顶子的!\"石三妹旋身避开劈来的腰刀,腕间银镯卡住刀背,短刀已抹过把总咽喉。 她特意换上死去矿工的破袄,清军分不清这些满脸血污的是男是女。 有个骁骑校刚举起鸟铳,就被毒针射中眼窝,针尾系着的红丝线,正来自巡抚衙门赏赐的\"平乱锦旗\"。 当黔军增援部队赶到时,义军早已遁入地下河。 周凤山暴跳如雷地命令追击,却在暗河口遭遇更可怕的杀招,石阿牛带人炸毁了盐井支架,沉积百年的盐雾喷涌而出。 清军吸入带着硫磺味的咸涩空气,顿时咳出带血的盐粒。 那些举着火把冲在前头的,更是被盐雾中的磷火点燃,变成满地打滚的火人。 此役清军折损四百余人,丢失粮草两千石。但石三妹清点人数时,发现十二名夜袭少女只剩九人归来。 最小的阿朵才十四岁,被找到时左手仍死死攥着半截清军辫子,右手的毒针已刺入自己心口。 腊月廿三祭灶日,石三妹在废弃的\"鬼眼井\"举行盟誓。 众人用铁镐凿开井壁盐霜,竟露出天然形成的蟾蜍轮廓。 当三百矿工用三天三夜雕出九尺高的盐晶蟾蜍时,井底突然传来雷鸣,枯竭十年的盐井喷出黑色卤水,将石阿牛手中的龙老九断刀染成青铜色。 \"盐神显灵!\"老盐工跪地痛哭。他们用陶罐接取卤水,发现含盐量竟是寻常盐井的三倍。 消息传到青岩苗寨时,八十岁的鬼师敲碎祖传铜鼓,用鼓皮包裹盐蟾碎片分送各寨。 半月之内,八番六十寨头人齐聚鹰嘴崖,带来的不只是刀枪,更有祖传的《百毒谱》与《地龙经》。 正月初九夜袭镇远府,义军首次动用新式武器,火药混入盐晶碎屑的\"霹雳弹\"。 盐税司衙门的包铁大门被炸开时,石三妹在档案房发现个暗格:裹着黄绸的《盐课黄册》记载着惊人黑幕。 原来贵州盐税实征数额,竟比上报朝廷的多出百万两,这些白银通过\"剿匪捐\"的名目,流进了云贵总督的私库。 石阿牛带人将黄册抄录百份,装入防水的牛膀胱,顺沅江漂流而下。 正月十五元宵夜,当贵阳城隍庙前升起\"盐政清明\"的孔明灯时,张亮基在巡抚衙门摔碎了皇上御赐的珐琅鼻烟壶。 二月初二龙抬头,五千湘军入黔。这些头戴斗笠、脚穿芒鞋的精锐,沿古驿道每五里修筑一座碉楼。 德国造克虏伯炮架在三层高的花岗岩堡垒上,旗语兵用三角旗编织出天罗地网。 最险要的老鹰岩碉楼,甚至配备了从上海洋行购来的德律风传声筒。 石三妹趴在枫香树梢,看着湘军把青岩鼓楼改造成炮台。百年苗王鼓被劈成柴火,铜鼓面上的太阳纹在火光中扭曲。 她忽然瞳孔紧缩,运粮队里那个递烟袋的货郎,正是三个月前给龙老九送过解毒草的\"陈三哥\"。 三更梆响,十二头灌了烧酒的疯牛冲向碉楼。 湘军炮手正要装填,却发现炮膛里结满盐晶,义军童子军假扮的运水夫,早将细盐掺入冷却水。 当胡中和急调预备队时,主营粮仓方向腾起火光:石阿牛带人混在民夫中,用盐车夹带的火药炸毁了二十万斤军粮。 更绝的是义军的心理战:他们在湘军必经之路撒下盐粒,拼成\"克虏伯炮,不如苗家尿\"的谑语。 胡中和在给骆秉章的密信里哀叹:\"苗匪战术诡谲,恐非毕节教案可比。\" 惊蛰夜的雷公洞里,火光照亮新刻的《盐路图》。 十二条密道如血管贯穿苗疆,最隐秘的一条竟通到四川自流井盐场。 石阿牛划臂滴血入盐碗:\"官兵封得住驿道,封不住祖宗血脉!\" 三支马帮在五更雾霭中出山。驮盐骡马换成精铁火药,货箱夹层藏着用苗文、汉文、彝文写就的《讨捐檄文》。 当张亮基在贵阳庆贺\"击沉盐船三十艘\"时,这些檄文正贴在沅江商船的桅杆上。 有个英国传教士偷偷抄录,发表在《北华捷报》头版,标题赫然是:《东方盐奴的怒吼》。 三月二十,广西天地会送来血盟书:秋收后十万斤粮草换三千斤火药。 而此刻的石三妹站在鹰嘴崖上,望着远处清军营地的点点篝火。 她解下染血的苗银项圈,轻轻放在盐晶蟾蜍口中,月光下,项圈上的凤凰纹路正与蟾蜍背部的星图重合。 百里外的贵阳巡抚衙门,张亮基突然接到八百里加急:云南回民起义军攻占大理,朝廷要抽调黔军西援。 他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剿匪奏折,喉间突然涌上咸腥,竟咳出一把带盐粒的血痰。 第17章 问计湘江和为贵 湘江的暮色像掺了朱砂的墨汁,在宣纸般的江面层层晕染。 刘岳昭踩着青石台阶登上桔子洲时,足底传来麻石特有的沁凉。 阶缝里生着暗绿的苔藓,让他想起数年前在宝庆府剿匪时,那些藏在岩洞里的湿滑石阶。 周府管家提着的琉璃灯在暮色里忽明忽暗,灯影中可见\"周\"字篆纹随着烛火摇曳,倒映在江水里化作游动的赤蛇。 \"刘大人请随我来。\"管家弯腰时,腰间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惊起芦苇丛中两只夜鹭。 刘岳昭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层厚茧,那是常年握缰绳留下的印记。 老仆引着他往江心走去,脚步竟直直踏入江水。 刘岳昭定睛看去,才发觉水面下隐着三指粗的铁索,月光在铁链上镀了层银霜,宛如沉在江底的龙骨。 画舫泊在江心,船头铜铃随着水波轻晃,发出幽远的清音。 周宽世披着件孔雀翎大氅,领口缀着七颗东珠,正用和田玉鼻烟壶逗弄笼中的画眉。 那鸟儿颈羽泛着靛蓝光泽,竟是云贵深山里才有的蓝喉歌鸲。 \"戌时三刻,荩臣兄倒是分毫不差。\"周宽世用鎏金自鸣钟的尖顶挑开湘绣帘幔,钟摆的滴答声混着江涛,在舱内织成张无形的网。 刘岳昭瞥见案上青玉笔洗里浸着半张残破舆图,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镇远\"二字。 侍女端来醴陵釉下彩瓷盏,茶汤里浮着几朵晒干的木芙蓉。 周宽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侍女捧上的缠枝莲纹痰盂里,赫然凝着暗红血丝。\"荩臣兄看这剁椒鱼头,\" 他用银箸轻点瓷盘,\"湘江鲢鱼须得取立冬后霜打过的,辣子要用保靖朱砂椒,缺了哪样都入不得味。\" 画舫忽地一震,舱壁楠木雕花板向两侧滑开,露出整排燧发枪。 周宽世抚摸着枪管上\"w greener london\"的铭文:\"上月有艘英吉利商船在泉州卸货,苗疆使者用三担生漆换走二十杆。\" 他说着展开羊皮卷轴,黔东南的山势在鲸油灯下宛如狰狞兽骨,\"雷公山西麓的丹霞洞里,藏着他们用桐油炼的火硝。\" 刘岳昭展开锦囊时,月光正好穿过舷窗。 洒金笺上\"和为贵\"三字墨迹淋漓,起笔处却似剑锋出鞘。 他猛然抬头,见周宽世正用银刀剖开洞庭银鱼,鱼腹中滚出的蜡丸沾着淡金鱼籽。 \"当年曾大帅围安庆,用的可不是红夷大炮。\"周宽世蘸着鱼血在桌面写了个\"梁\"字,\"湘军水师能在鄱阳湖困住长毛,靠的是断了他们的粮船。\" 江心忽然传来琵琶声,十三根银弦震颤如金戈相击。 歌女唱着\"潇湘夜雨愁煞人\",画舫随着歌声缓缓转向。 刘岳昭瞥见船尾暗舱里成箱的德莱赛击针枪,木箱上\"怡和洋行\"的火漆印在月光下泛着猩红。 五更时分,岳麓山笼罩在乳色晨雾中。 刘岳昭在白鹤泉边见到那个白衣书生时,露水正顺着石龟的铜钱纹往下滴。 这白衣先生却是自己多年旧识梁学钊,三甲举人梁治达的儿子。 梁学钊临摹的《武经总要》摊在青石板上,宣纸边堆着《苗防备览》手稿,页眉密密麻麻注着蝇头小楷。 \"荩臣兄,别来无恙,此次受周军门所托,为你献上平苗之策,平苗如弈棋,当用九连环之法。\" 梁学钊蘸着晨露在石桌画出九宫格,指尖水痕勾勒出沅水支流,\"一屯田养兵,二盐铁专营,三神道设教\"他说到第七策时,泉眼忽然涌起串气泡,惊散水底游鱼。 晨雾渐散时,梁学钊从樟木书箱取出本《百苗图》,书页间夹着晒干的蕨类标本。 \"黑苗祭鬼,可用诸葛武侯故智。\"他翻到绘着牛角图腾那页,\"红苗嗜盐,其寨往东三十里有古盐井。\" 最后展开的《安南志略》残卷上,沐英平定云南的路线用朱砂重描,\"当年三十万大军,实则有二十万是运粮民夫。\" 刘岳昭注意到书生腰间挂着枚残缺玉璜,断口处用金丝修补成竹节纹——那是曾府幕僚才有的信物。 梁学钊手书的《屯田十策》用衡阳棉纸装订,扉页钤着\"涤生\"阴文印,墨香里混着淡淡的艾草味。 周府管家追来时,怀里的木匣散着楠木清香。 鎏金虎符上的\"夜郎\"篆字泛着铜绿,匣底夹层的苗疆土司印信拓本还沾着朱砂。 刘岳昭忽然想起昨夜蜡丸里的字条:\"镇远镖局押送的漆器,有七成走的是苗疆商道。\" 湘江在晨光中泛起金鳞,艄公撑篙时惊起白鹭。 刘岳昭摸着匣内暗格里的西洋单筒望远镜,镜身上\"h dallyer london\"的刻痕刺痛指尖。 他抬头望去,岳麓山巅的云层裂开道缝隙,正照在书院飞檐的嘲风兽首上,那龙子口中的铜铃随风轻晃,发出空灵的梵音。 第18章 白衣秀士 咸丰十年的安庆城外,蝉声噪得人心烦意乱。 梁学钊站在营帐前,素白长衫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墙,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离开岳麓书院时,山长将一方青玉镇纸压在他掌心:\"此去江涛如血,望君归来仍是白衣。\" 江鸥掠过水面,翅尖沾着血色残阳。少年伸手按住腰间玉佩,那是去年在书院后山救下落难樵夫时,老丈硬塞给他的谢礼。 玉佩上雕着团云纹,此刻被江水浸得透亮。 \"公子,大帅请您过去。\"亲兵的通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梁学钊整了整衣襟,袖口磨白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这身衣裳还是临行前母亲亲手浆洗的,说是要他在血火兵戈里记得读书人的本分。 衣襟内侧用黛青丝线绣着\"慎独\"二字,针脚细密如母亲临别时的泪痕。 中军帐内飘着苦艾燃烧的气味。曾国藩正俯身在地图前,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 梁治达见儿子进来,布满血丝的眼睛亮了一瞬,旋即被忧虑覆盖:\"钊儿,你昨日说的断粮之策\"话音未落,案头烛火突然爆出灯花,将地图上的安庆城映得忽明忽暗。 \"学生斗胆。\"梁学钊的声音清越如磬,与帐外隐约的杀伐声形成奇异的和鸣。 他走到沙盘前,指尖掠过蜿蜒的长江,在青瓷茶碗里蘸了些冷茶。 水滴顺着沙盘上的沟壑蜿蜒而下,恰似一条暗流涌动的支流。 曾国藩直起身,砚台里的墨汁荡起细纹。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惊得烛火猛地一颤。梁学钊的衣袖扫过沙盘,三枚铜钱不知何时已落在象征怀宁的土丘旁。 铜钱上\"咸丰通宝\"的字样在烛光里泛着幽光,其中一枚边缘还粘着半片干枯的芦苇叶。 \"这几日学生观察江面浮尸,发现两处蹊跷。\" 少年手指轻叩沙盘边缘,震得铜钱微微颤动,\"其一,尸首多呈仰面朝天状,说明沉尸处水流湍急;其二,衣襟结扣皆为右衽,与太平军惯用左衽不同。\"他说着解开自己衣领,露出内衬左衽的白色中衣,这是临行前特意改制,只为今日这番演示。 帐外忽起一阵喧哗,梁学钊却恍若未闻。 他从袖中抖出几片碎布,布料边缘焦黑卷曲:\"这是前日火攻时拾得的帆布残片。 诸位请看这经纬走向\"他指尖在布纹上轻轻一划,\"湘北麻布多是纵三横四,此布却是纵四横五,正是怀宁织造局的独门手艺。\" 曾国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个月前,就是这个白衣少年在藏书阁发现白蚁蛀书的蹊跷,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蠹虫作祟,唯有他注意到书架底层的《水经注》完好无损。 那日他踩着满地碎纸,在蛀空的书架夹层里摸到半块松烟墨,墨香里混着淡淡的樟脑味,这才顺藤摸瓜揪出监守自盗的书吏。 \"梁公子可有实证?\"曾国荃掀帘而入,甲胄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他腰间佩刀尚在滴血,在地毯上洇出暗红的花。梁学钊注意到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绸,正是三日前阵亡的张参将旧物。 少年不答,转身从行囊中取出个青布包裹。层层揭开,竟是半截泡得发白的稻穗,穗尖还粘着几粒晶莹的河砂。 \"今晨学生雇渔人潜水探查,在河底淤泥中取得此物。\"他将稻穗浸入茶碗,浑浊的水面顿时浮起油花,\"桐油遇盐则凝,诸位不妨尝尝。\" 说着竟舀起半勺茶水一饮而尽。 曾国荃的喉结动了动。 帐外暮色渐浓,江风裹着潮湿的腥气涌入,将少年白衣吹得如帆鼓动。 忽有马蹄声破空而来,探子滚鞍下马时,怀里跌出个油纸包,正是梁学钊清晨派去下游的暗哨,纸包里裹着三根浸透桐油的麻绳。 当夜子时,二十艘舢板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 梁学钊站在指挥船的桅杆下,看着月光在白衣上流淌如水。他解下腰间玉佩悬于桅灯旁,青玉在月光下泛起涟漪般的纹路。 三更梆子响时,东南风骤起,将船头白帆鼓成满月。 \"公子,水鬼队已就位。\"老船公的声音沙哑如裂帛。 梁学钊颔首,指尖在玉佩上轻轻一弹。清越的玉鸣声中,二十道黑影如鱼跃入江。 少年俯身掬起一捧江水,看着掌纹间游动的银色小鱼——这是岳麓山涧特有的月华鱼,只在子夜现身。 远处忽然腾起火光,紧接着传来闷雷般的爆响。 江面炸开数丈高的水柱,破碎的油布混着稻谷冲天而起。 梁学钊闭目细听,在轰鸣声中辨出七长八短的钟声,正是他事先约定的得手信号。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白衣下摆沾着的江藻随波轻摆,恍若宣纸上晕开的水墨。 \"报!怀宁方向燃起三处烽火!\"探马的呼喊撕破夜空。 梁学钊嘴角泛起淡淡笑意,将玉佩收入怀中时,指尖触到个硬物,那是今晨在江滩拾得的太平军腰牌,牌上刻着的\"翼\"字缺了半边,却让他想起书院藏书楼里那本缺页的《梦溪笔谈》。 江风忽转凛冽,带着焦糊的谷香。 少年望向对岸忽明忽暗的火光,忽然解开发带。乌发披散的瞬间,二十支火箭齐发,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江面上,白衣胜雪,发丝如墨,恰似一局未尽的水月棋谱。 第19章 勒愧燕然 南广河水裹挟着早春冰凌奔涌而下,嶙峋怪石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刘岳昭勒马临崖,猩红斗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八千湘军铁甲如黑云压境,马蹄声震得两岸峭壁簌簌落石。 \"大帅,这便是《水经注》所载''犁弯天门''。\" 梁学钊白衫单薄,却将马鞭指得稳若磐石。 顺着他所指望去,百丈绝壁上斜插着半截断龙石,千年风雨在石面刻满龟裂纹,倒像是天神掷下的半卷残破战书。 刘岳昭翻身下马,鹿皮靴碾碎薄冰。 指尖抚过石壁上\"勒愧燕然\"四个擘窠大字,墨色早已沁入石髓,分明是两年前自己亲手泼就的朱砂。 那时平定金川的捷报还在驿道上飞驰,谁能料今日又要提剑南征? \"报——!\"斥候踏雪而来,单膝跪地时冰碴簌簌而落,\"羁縻高州三峒苗民昨夜焚了官仓,筠州驿道发现无头尸七具。\" 梁学钊解下腰间酒囊递去,温声道:\"大帅且饮口烧酒暖暖身子。\" 青铜酒器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刘岳昭仰颈痛饮,却见白衣谋士忽然瞳孔骤缩。 破空声来得比朔风更厉。 三支淬毒弩箭自崖顶松林激射而下,梁学钊白衫翻卷如鹤翼,竟是用血肉之躯撞偏了箭矢。 最后一支毒箭没入他右肩时,刘岳昭的佩剑\"沧溟\"已然出鞘,剑光如匹练贯入偷袭者咽喉。 \"仲宣!\"刘岳昭接住软倒的身躯,掌心瞬间洇开黑血。 怀中人面色青白如宣纸,嘴角却噙着笑:\"大帅无恙便好\" 篝火在帅帐内噼啪作响,随军郎中剜出的毒肉盛在铜盆里,泛着诡异的靛蓝。 刘岳昭解了锁子甲,玄色中衣被冷汗浸透。 榻上人气息游丝,腰间玉坠忽明忽暗——那是咸丰六年长沙城破时,他从瓦砾堆里刨出的举人印信。 \"拿冰来!\"刘岳昭将梁学钊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想起同治元年春在嘉陵江畔。 彼时暴雨冲垮浮桥,正是这双执笔的手死死拽住缰绳,硬是在怒涛中拖回三十车粮草。 此刻掌心温度却在急速流逝,像沙漏里抓不住的流金。 更漏滴到丑时三刻,梁学钊忽然睁眼。案头烛火无风自动,映得他眸中似有星河倒转:\"大帅可记得鄱阳湖夜宴您说平生最恨铜雀春深锁二乔\" 话音未落便呛出血沫,溅在刘岳昭腕间佛珠上,一百零八颗菩提子瞬间绽开血梅。 \"本帅不准你死!\"刘岳昭劈手扯断佛珠,檀木珠子滚落满地,\"传令三军,即刻伐竹制筏。就算要闯阎罗十殿,本帅也要向孟婆讨回这碗汤!\" 帐外忽起骚动,参将疾步来报:\"有使者以湖南周宽世提督之命求见,说是有解药。\" 带进来。\"刘岳昭将染血的佛珠塞进梁学钊掌心,转身时猩红斗篷卷起森冷杀气。 帐帘掀起的刹那,寒风裹着个戴银项圈的苗家少女飘进来,月光在她百褶裙上织出青磷似的纹路。 少女屈膝行礼,银饰叮当如泉鸣:\"乌蒙山七十二峒总峒主阿萝,奉上碧血蒺藜解药。\" 她捧出个竹筒,筒身密布着血色符咒。随军郎中刚要接过,刘岳昭的剑锋已抵住少女咽喉:\"苗疆''鬼师''炼的毒,解药需用下毒者心尖血做引,你是那刺客同党?\" 帐外忽然传来湘军骚动。 阿萝轻笑,腕间银铃无风自动:\"大帅请看。\"她指尖划过竹筒,三条金线蛇应声钻出,蛇信正舔着梁学钊腕脉。 刘岳昭剑锋入肉半分,血珠顺着银项圈滚落:\"若救不活他,本帅便用南广河水灌了你们七十二峒的祖洞!\" 金线蛇突然暴起,毒牙深深刺入梁学钊虎口。 昏迷之人浑身剧震,肩头箭伤竟涌出汩汩黑血。 阿萝疾退三步避开剑锋,从筒中倒出枚翡翠似的药丸:\"请大帅以三更露水送服。\" 刘岳昭掐住少女下巴逼她吞下半颗,待半柱香后无虞,方将药丸含化渡入梁学钊口中。 帐外朔风卷着苗语歌谣忽远忽近,像是吊魂的经幡在夜空飘荡。 寅时初刻,梁学钊指尖忽然颤动。 刘岳昭低头看去,那枚染血的举人印信玉佩正泛着幽光,玉佩背面隐约显出个\"梁\"字,这分明是三甲世业堂梁学钊的家徽。 \"报——!\"晨光熹微时哨骑撞进大帐,\"羁縻筠州哗变,知州首级悬在城门!\"刘岳昭霍然起身,锁子甲相击声惊醒了榻上人。 梁学钊惨白手指攥住他战袍下摆:\"大帅,苗疆\" 帐外忽然箭如飞蝗。阿萝旋身甩出百褶裙,银铃震碎七支狼牙箭。 她掷出个染血的蜡丸,丸中密信盖着熟悉的虎钮印, 正是周宽世的提督大印。 刘岳昭捏碎蜡丸,帛书上字迹刺目:\"刘岳昭若在石门关遇刺,必中蛇毒,请务必速往救治\"。 梁学钊突然剧烈咳嗽,呕出的黑血在羊皮舆图上蜿蜒成川黔边界线。 晨光中,石门关的\"勒愧燕然\"石刻泛着血光,倒像是块未愈合的旧伤疤。 \"击鼓聚将!\"刘岳昭斩断帅案一角,\"传令各营,今日申时兵分三路。本帅要亲手把周军门的帅旗,插在石门关最高处!\" 刘岳昭现在对周宽世这个族妹刘静姝的夫君,有点视若神明了。 第20章 血盟义结金兰 1865年的春雨裹着汞矿的腥气,在湘军大营的铁甲上凝成血珠。 梁学钊跪在二十八面战旗围成的漩涡中心,看着自己指尖的血滴在青铜卺杯里漾开涟漪。 \"伏以皇天后土,昭昭可鉴!\" 刘岳昭的吼声震得香炉青烟一颤。这位布政使的玄铁甲胄还凝着数日前刺客的血,刀刃般的食指划过精钢虎头刀,将新鲜血珠甩入酒爵。 梁学钊注意到他战靴边缘沾着片榕树叶,与昨夜刘岳昕锁子甲上的一模一样。 两人的手同时握住青铜卺杯时,二十丈外的火药库突然炸起青烟。 梁学钊袖中的判官笔瞬间滑出半寸,却见刘岳昭纹丝不动,仿佛早有预料地将酒液一饮而尽。 混着硫磺味的东南风卷来法军《马赛曲》的旋律,与湘军祭鼓声绞成诡异的和鸣。 \"贤弟可知这是何物?\"刘岳昭忽然将一把转轮手枪推到他面前。 鎏金枪管上的法文在香烛中泛着冷光:法兰西矿业公司,贵州汞矿特许开采权。 扳机护圈内侧,莲花纹与翼王令牌的刻痕严丝合缝。 帐外马蹄声如惊雷碾过,刘岳昕浑身是血撞破祭坛帷幔。 青年参将手中攥着的羊皮残片,正与梁学钊怀中父亲梁治达给他的信里的矿脉图纹路相连。 法国工兵测绘的朱砂矿道,沿着太平天国翼殿的密道贯穿雷公山。 \"午时三刻!\"梁学钊突然暴喝,旋身甩出的大氅罩灭香烛。 几乎同时,亚特坎弯刀的寒光劈开帐布,法兰西外籍军团的火枪声撕碎祭典雅乐。 他左手狼毫笔锋刺穿刺客喉头时,右手正将毒火火箭的引信在烛台上点燃。 刘岳昭的虎头刀已斩下第三个法军头颅,刀身映出苗寨方向的冲天火光。 石三妹的红衣在哈奇开斯机枪的硝烟中忽隐忽现,她颈间翼王令牌的银链缠着法文契约的羊皮绳。 梁学钊的判官笔在尸体法军制服上擦净血渍,\"经世致用\"四字正戳中契约条款里的领土让渡条款。 \"东南风起!\"三百死士的吼声震落岩壁晨露。 梁学钊看着自己三日前被毒箭划破的袖口,此刻正浸满混着见血封喉树汁的法国火药。 三十支毒火箭矢尖啸着扑向法军阵地时,他忽然想起父亲给他的湘军塘报,那上面被血污覆盖的,正是法兰西陆军工兵测绘的等高线。 刘岳昕的锁子甲在毒雾中叮当作响,他斩落的法军首级滚到祭坛前,口中竟含着半枚苗疆土司印。 梁学钊的青铜卺杯终于摔碎在青石板上,酒液里浮动的汞矿砂拼出半幅大清水师布防图。 当湘军九音铜号与法军冲锋号同时刺破苍穹时,他看见石三妹的白马踏过燃烧的矿业契约,枪口对准了刘岳昭的后心。 \"双鹤叩门!\"梁学钊的判官笔撞偏转轮手枪的瞬间,刘岳昭的虎头刀已斩断法兰西三色旗旗杆。 飞溅的汞矿砂混着血雨落在二十八面湘军战旗上,将黑底金纹的\"勇\"字染成诡异的青绿。 晨光穿透雷公山的毒雾,照见满地尸骸手中紧握的契约,中法双语的贵州矿权转让书,每张都摁着石三妹的翼王指模。 雨又下了,冲刷着梁学钊官服上的家徽。 湘军大营的祭鼓不知被谁重新擂响,鼓点竟与法兰西军鼓节拍重叠。 他弯腰拾起片燃烧的羊皮残片,法文标注的汞矿脉与父亲书信上的诗稿渐渐重合: \"朱砂染尽青衫日,正是男儿报国时。\" 第21章 峡谷现杀机 暴雨中的鹰愁峡像条被天神劈开的裂缝,赭红色岩壁上密布着暗绿色的地衣。 梁学钊的月白长衫下摆溅满泥点时,他正用拇指摩挲着袖中铜制罗盘,这是出长沙前钦天监老友相赠的礼物,此刻磁针在雷暴干扰下疯狂旋转。 三千湘军铁骑在九曲羊肠道上排成三列纵队,马镫不时磕碰着裸露的石灰岩,发出细碎的金属哀鸣。 \"这地界连苍鹰都犯愁!\"刘岳昭抹了把络腮胡上的雨水。 这位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湘军统帅,突然勒住缰绳,镶铁护腕与胸甲碰撞的脆响惊飞了岩缝里的寒鸦。 他仰头望着两侧犬牙交错的崖壁,喉结上下滚动:\"传令兵!让后队把辎重车\" 第二句话被淹没在银铃的狂潮里。 最先坠落的不是铃铛,而是数十根浸泡过桐油的麻绳。 这些拇指粗的绳索带着火星从百丈高空垂落,在触地瞬间引燃了泥浆里的硫磺粉。 梁学钊的坐骑被爆炸气浪掀翻时,他看见漫天银光如银河倾泻,数百名苗女倒悬在燃烧的绳索上,她们发间的银角冠、项间的银压领、腕上的六方镯同时震颤,不同频率的声波在u型峡谷中形成致命谐振。 梁学钊的耳膜开始渗血。 作为岳麓书院最年轻的算学教习,他瞬间意识到这些银饰的恐怖之处,苗女们佩戴的镂空铃铛内藏水银,随着摆动形成亥姆霍兹共振器。 当四百三十七个铃铛同时达到156赫兹的共振频率时,产生的次声波正与战马内耳前庭器的固有频率吻合。 \"捂住马耳!\"他嘶吼着扑向辎重车,后槽牙咬破了舌尖。 装着《声学启蒙》的书箱在混乱中被马蹄踏碎,西洋传教士手绘的克拉尼图形散落在泥浆里。 当他割断战鼓绳索时,发现蟒皮鼓面因潮湿下垂了半寸,这细微变化将基频降到了142赫兹。 十八名赤膊力士抬起青铜战鼓的瞬间,梁学钊用裁刀在鼓面划出七道裂痕。 破损的鼓膜产生丰富的谐波,与苗银铃铛的基频形成拍频干扰。 当第一声鼓鸣撞上岩壁时,峡谷西侧三具钟乳石轰然断裂,这是次声波与喀斯特地貌的死亡共舞。 苗女首领阿朵娜的银项圈出现了裂纹。 这位十七岁的鬼师传人赤足点在燃烧的麻绳上,脚踝的十二对银铃突然变调。 她从百鸟衣中抽出骨哨,吹出模仿虎头蜂振翅的尖锐颤音。 三十名苗女立刻解开腰间皮囊,放出训练过的杀人蜂群。 梁学钊的鼓槌突然转向,敲击在鼓边青铜饕餮纹上。 高频泛音惊散了蜂群,却让六个鼓手耳孔迸血。 他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发现泥浆里的涟漪呈现出规则的驻波图形。 \"变阵!\"他蘸着血在盾牌上画出费马螺旋线,\"所有人跟着鼓点间距移动!\" 湘军残部突然化作流动的声波阵列。 当队伍移动到第三旋臂时,峡谷东侧的天然共鸣腔被激活,声压级瞬间突破150分贝。 阿朵娜的银角冠砰然炸裂,飞溅的银片嵌进岩壁三寸深。 苗女们的藤索开始自燃,掺了硝石的树汁在雨中绽开幽蓝火焰。 当最后一枚银铃坠入泥潭时,梁学钊跪倒在青铜编钟旁。 这套从楚墓出土的礼器在混战中显露真容,十二件甬钟的铣间误差不超过半铢,钟体内壁的隧部与鼓部藏着调节音频的菱形音脊。 他摸着钟体上的雷纹,突然明白《考工记》里\"薄厚之所震动,清浊之所由出\"的真义。 刘岳昭的刀锋停在阿朵娜颈间。 少女银饰上錾刻的蝴蝶纹正在融化,那是掺了水银的西南朱砂。 梁学钊拾起半片银锁,发现内壁用陨铁嵌着二十八宿图,这些大山深处的女儿,竟把星象运行规律化作了杀人声波。 暮色降临时,幸存的湘军开始咳血。 次声波造成的脏器损伤正在显现,而崖顶飘来的《焚巾曲》让战马再次躁动。 梁学钊望着西坠的太白金星,在染血的《声学启蒙》扉页写下:\"同治四年三月廿七,音杀三百,天地同悲,俘清风寨苗女头领阿朵娜。\" 第22章 巫蛊传人 长沙湖南提督府,雨丝裹着杜鹃啼鸣渗入窗棂,周宽世指尖的塘报突然腾起青烟。 他猛然缩手,发现\"阿朵那\"三个字正在朱砂批注下扭曲变形,化作展翅玄鸟的轮廓。 书房角落的青铜辟邪兽双目泛起血光,这是三年前青禾嫁妆里最不起眼的物件。 \"老爷当心烫。\"青禾的银梳磕在青瓷盏上发出清响,泼洒的茶汤在湘绣凤凰纹样上蜿蜒出诡异路径。 周宽世注意到她今日的苗锦腰带不同往常,五毒图案竟是用人发绣成,蜈蚣触须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当青禾扯开衣领露出玄鸟胎记时,周宽世腰间御赐的镶金匕首突然出鞘三寸。 十年前他在镇筸平乱,曾见苗巫用这种血色图腾召唤出食人黑雾。 更令他心惊的是,阿朵娜的画像从塘报中飘落,颈后胎记与青禾的竟组成完整星图。 \"备轿!去镇筸!\"青禾的嗓音忽如千百人合鸣,屋檐下的青铜风铃炸成齑粉。 周宽世拔刀的手僵在半空,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青禾发间银梳不知何时已抵在他喉头,梳齿间渗出蓝汪汪的毒液。 十日后,青禾的轿辇停在瘴气弥漫的鹰愁涧。 十八名轿夫眼蒙黑布,他们的耳孔里塞着用《千字文》包住的雄黄丸。 当青铜方印从轿帘缝隙露出时,涧底传来岩层开裂的轰鸣,九具挂着清军腰牌的浮尸逆流而上。 刘岳昭的帅帐内,阿朵娜脚镣上的十二生肖银牌突然同时指向北方。 她听见帐外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哨,这是清溪峒失传百年的求援暗号。 当青禾吟诵到《迁徙史诗》中\"牂牁沉江\"章节时,阿朵娜锁骨处的胎记突然迸裂,血珠在空中凝成蚩尤战旗的图案。 子夜,青禾在祭帐中摆出七盏人面鱼纹油灯。 当她把印信浸入混着经血的米酒时,帐外三十六面巫鼓同时自鸣。 铜锈剥落处显现的《连山》卦象,竟与她在长沙观星台记录的彗星轨迹完全吻合。 更诡异的是,浸泡过印信的酒液开始浮现出贵州全境的水系图,每条河道都标注着用殄文写就的诅咒。 阿朵娜在伤兵营调配的蓝蝶粉,实则是用十八种毒虫炼化的\"涅盘散\"。 当青禾掀开裙裾露出溃烂的小腿时,女首领的银项圈突然收紧,这是当年清溪峒大巫祝对叛徒施下的\"锁魂咒\"。 两人肌肤相触的刹那,营帐四角的镇魂幡无风自燃,灰烬中浮现出同治元年的黄历残页。 \"百足瘴要配合子午流注之法。\"青禾将蔸莪草汁滴在日晷投影处,溃烂的毒疮竟顺着光影移动。 \"当年吴八月就是用这招让福康安的八旗军自相残杀。\"阿朵娜闻言浑身剧震,她项圈暗格里藏的正是吴氏后人绘制的《瘴气经络图》。 七月十四子时,青禾与阿朵娜的腕血在青铜鼓面交融。 当她们跳起\"踩火塘\"巫舞时,崖壁上千年未开的尸香魔芋同时绽放。 七窍流血的士兵们突然直立,以诡异姿势摆出二十八星宿阵型。 钟乳石崩裂瞬间,青禾看见棺椁上的符咒竟是用《尼山萨满》经文改写而成。 虎钮金印与青铜印信合体的刹那,刘岳昭的顶戴突然炸开,藏在翎管中的密旨显露,\"剿平逆苗后,就地诛杀周氏妾室青禾\"。 阿朵娜的骨片经书在此刻显形,陨铁文字化作金蚕蛊钻入青禾七窍。 当联军焚烧的符纸灰烬升空时,竟组成\"改土归流永镇西南\"八个火字。 晨光中,青禾将融合后的印信按在阿朵娜掌心:\"当年带出《蚩尤遗书》的,正是你的高祖母和我的曾祖。 \"女首领腕间的银铃突然发出清越鸣响,百里外的清溪峒祖祠里,所有先祖牌位同时转向东方。 第23章 能笑死人的蛊 同治四年的暮春,贵州十万大山里蒸腾着化不开的雾气。 刘岳昭勒马立在断崖边,看着脚下被山洪冲得七零八落的粮车,铁铸般的面庞裂开一道缝隙。 红缨枪上的穗子早被雨水泡得发黑,和将士们褴褛的衣袍一样,在风中簌簌颤抖。 \"报——!前军又倒下了二十余人!\"亲兵王二狗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身后几个担架晃晃悠悠,躺着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大笑,惊得驮马扬起前蹄。 笑声在潮湿的岩壁间来回碰撞,最后变成呕血的呛咳。 刘岳昭攥紧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三天前,他亲眼看着三弟在军帐里笑得蜷缩成一团,嘴角裂到耳根,生生笑断了气。 那笑声比苗人的毒箭更锋利,至今还在他太阳穴里突突地跳。 \"将军,那苗女说要见您。\"副将撩开滴水的帐帘时,正撞见阿朵娜手腕上的银镯磕在铁链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火光映在她靛蓝的百褶裙上,绣着的白鹇鸟像是要振翅飞出来。 刘岳昭盯着她颈间那道尚未愈合的鞭痕:\"听说你会治这怪病?\" \"不是病。\"阿朵娜抬起下巴,耳垂上的银蝶微微颤动,\"是笑障。你们喝了鬼见愁山谷的泉水。\" 她沾着泥渍的指尖在虚空中画了个符咒,\"每逢春汛,老司们会在上游放金蚕蛊,遇水化生千千万。\" 帐外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王二狗冲进来时被门槛绊了个跟头:\"后山后山沟里漂着好多死鱼!眼珠子都是血红的!\"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轰隆巨响,仿佛整座山都在挪动。 阿朵娜腕上的银链突然绷直:\"山鬼要收人了!快让人撤出洼地!\" 暴雨是在子时突然加急的。 刘岳昭站在鬼王寨残破的箭楼上,看见闪电像银蛇般钻进山坳。被冲垮的营帐裹着断木碎石,在浊流中翻滚成狰狞的巨兽。 更可怕的是那些此起彼伏的笑声,混着雷声在谷底回荡,宛如百鬼夜行。 阿朵娜就是在这时扯断了锁链。她赤足踩过满地狼藉,靛蓝裙裾被狂风吹成一片雨云。 \"要解笑障,需用断肠草配五毒血。但断肠草只长在鬼见愁的鹰嘴崖——\" \"我带二十精兵随你去。\"刘岳昭解下佩剑,\"若是耍花样\" \"我娘亲的银项圈还在青禾夫人手里。\" 苗女转身时,发间的山茶花落在泥水里,\"她说汉人里也有讲信义的。\"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刘岳昭看见她眼底映着跳动的篝火,竟比银饰还要亮。 攀上鹰嘴崖时,山洪已漫到半山腰。阿朵娜藤编的腰篓里,蜈蚣和蝎子正在竹筒中窸窣作响。 断肠草猩红的花苞在绝壁上摇曳,像极了三弟咽气时嘴角的血沫。 亲兵们绑着绳索悬在半空,忽然有人惨叫,暗红色的食人蚁正顺着草茎潮水般涌来。 \"别动!\"阿朵娜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在岩缝里。 奇异的香气中,蚁群突然调转方向,裹住一丛紫茎泽兰疯狂啃噬。 她趁机拽过绳索,齿间银刀寒光一闪,整株毒草连着根系落入篓中。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鬼王寨里支起了十口铁锅。 阿朵娜将断肠草捣出紫黑色汁液,又把五毒倒入沸腾的铜盆。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她割开自己的手腕,让鲜血滴进汩汩冒泡的药汤。 \"苗疆巫医的血能引药性。\"她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腕间的银镯已换成湘军的止血布带。 寨门外,喝下解药的士兵们吐出一滩滩发黑的淤血,笑声渐渐化作劫后余生的呜咽。 刘岳昭望着炊烟在群山间升起,怀中那道誊抄的密令已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 \"诛杀青禾\"四个朱砂小篆,此刻看来竟比断肠草汁还要刺目。 他想起昨夜阿朵娜攀岩时被割破的脚掌,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血脚印,像极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黎明前的鬼王寨飘着奇异的药香。 阿朵娜将最后半碗药渣泼进火堆,青烟腾起的刹那,西南角传来战马惊恐的嘶鸣。 她耳垂上的银蝶突然颤动,细链在颈间勒出血痕,这是金蚕蛊感应到同类的征兆。 刘岳昭按住腰间佩剑时,发现剑穗不知何时缠上了几缕靛蓝丝线。 那是阿朵娜裙裾的碎片,昨夜攀岩时勾在了悬崖枯树上。 他望着苗女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弟咽气前抓住他铠甲的手,也是这样泛着青白。 \"将军!\"王二狗捧着密函撞进营帐,蓑衣上的雨水在火盆里溅起白烟,\"周提督八百里加急!\"蜡封上的虎头印在火光中狰狞可怖。 刘岳昭展开信笺的手顿了顿,那上面除了询问军情,还画着半枚带血的银项圈图样。 阿朵娜的咳嗽声从药锅旁传来。她正用银刀挑破士兵指尖放血,黑紫色的毒血滴在铜盆里,竟凝成指甲盖大小的金蚕形状。 \"这是蛊引。\"她将铜盆扣进火堆,烈焰中传出尖锐的虫鸣,\"下蛊之人此刻怕是正在呕血。\" 暴雨在第七日清晨突然收住。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鬼王寨残破的辕门外来了不速之客。 十二个苗人汉子抬着黑漆轿子,轿帘上绣着九头相柳图腾,轿顶悬挂的牛头骷髅还在滴血。 \"青岩峒来讨要他们的圣女。\"通译官的声音在发抖,他指着轿前那串用野猪牙穿成的项链,\"说是阿朵娜姑娘偷了峒主的本命蛊。\" 刘岳昭摸到袖袋里的密令,誊抄的宣纸已经被攥成硬团。 他望见阿朵娜正在给伤兵换药,发间的山茶花不知何时换成了湘军常用的止血纱布。 昨夜巡营时,他亲眼看见这苗女把自己的银镯熔了,给高烧的小兵做退热贴。 黑轿里突然射出三道青光。 阿朵娜旋身甩出药杵,击落两支毒镖,第三支却擦着她耳畔飞过。 刘岳昭的剑比思绪更快,寒光闪过,断成两截的毒镖上,金蚕蛊虫正在疯狂扭动。 \"湘时明月照沱江——\"阿朵娜突然唱起汉家民谣,将染血的纱布缠在辕门旗杆上。 这是青禾夫人教她的暗号,当年正是靠着这段沱江号子,她们从人贩子手里救出三十七个苗家姑娘。 山道上忽然响起马蹄声。 周宽世亲卫的玄色铁甲刺破晨雾,为首的女将挽着惊鹄髻,月白披风下隐约露出半截银项圈。 青禾夫人勒马立在两军之间时,轿中老者发出夜枭般的怪笑:\"汉家夫人也来抢我们苗疆的蛊婆?\" \"阿朵娜是官府的采药使。\"青禾抖开盖着湖广总督印的文书,纸页在风中猎猎作响,\"倒是黑摩峒主您,三年前在辰州地界埋下的三百蛊童,朝廷可是留着名册呢。\" 刘岳昭感觉怀中的密令突然变得滚烫。 \"诛杀青禾\"的朱砂印似乎渗进了铠甲,在他心口烙出血痕。 昨夜阿朵娜蜷缩在药柜旁熟睡时,他看见她脚踝上层层叠叠的伤疤,有苗人的火镰印,也有湘军的铁链痕。 黑轿在晨光中无声退去。青禾转身下马时,颈间的银项圈与阿朵娜腕上的止血布带碰出清响。 两个女人对视的瞬间,刘岳昭突然明白密令的真正含义:青禾夫人祖辈百年前从苗疆带走的,不仅是三十七个姑娘,还有土司王藏在白虎岭的龙脉图。 庆功宴在月圆之夜举行。阿朵娜的百褶裙换成了湘军医官的青布衫,发间插着王二狗给她削的木簪。 当她在篝火旁跳起白鹇鸟舞时,士兵们用刀鞘敲着节拍,没人注意到她手腕上新添的伤口,金蚕蛊王每夜子时都要啜饮宿主鲜血。 刘岳昭在帅帐里擦拭佩剑。剑穗上的靛蓝丝线已被血渍浸透,案头摆着周宽世的第二封密函,这次盖的是兵部尚书印。 他望着帐外欢庆的人群,阿朵娜正把断肠草汁混进酒坛,这是防止蛊毒复发的最后一剂药。 \"将军可知青禾夫人为何选我送药方?\"阿朵娜不知何时出现在帐前,月光把她额间的银饰映成惨白。 \"因为我的血能解百毒——\"她突然扯开衣领,心口处盘踞着金色虫纹,\"也因这金蚕蛊母,我活不过下一个满月。\"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刘岳昭做出了决定。他亲手将密令扔进火盆,看着\"诛杀青禾\"四个字在火焰中扭曲成灰。 帐外传来苗女的歌声,那是阿朵娜在教士兵们唱《赶尸调》,荒腔走板的歌声里,金蚕蛊虫正在药酒中慢慢僵死。 五日后拔营时,阿朵娜的藤篓里多了柄湘军短刀。 青禾夫人站在白虎岭隘口,将银项圈重新戴回苗女颈间。 当大军穿过毒瘴弥漫的落魂涧时,刘岳昭听见身后传来银饰的脆响,阿朵娜正用染血的布带,把昏迷的士兵绑在自己背上。 深秋的第一场霜降在青岩峒陷落那日。当周宽世的大军冲进峒主祭坛时,发现所有蛊虫都僵死在了陶罐里。 阿朵娜的白鹇鸟绣帕盖在祭坛中央,下面压着半卷《蚩尤药经》,经卷边缘还沾着金蚕蛊虫的金粉。 刘岳昭再也没收到过诛杀令。有人说他在辰州买了座种满山茶花的宅院,也有人说看见个戴银项圈的苗女常往军营送药。 只有王二狗知道,将军剑穗上永远缠着靛蓝布条,像暮春时节贵州山间永不消散的雨雾。 第24章 怀柔与铁血 暮色漫过湘黔边界的牛皮大帐时,刘岳昭手中的苗银烟斗正映着案头密折匣子的鎏金纹路。 三日前快马送来的朱批奏折上,\"相机剿抚\"四个殷红大字在羊角灯下泛着血光。 青禾掀帘带进的夜风扫过铜灯罩,将同治帝的御笔映得忽明忽暗。 \"云雾峰下埋着四十七具童尸,都是被雷管震塌的祖灵洞活埋的。\" 这个周宽世的二夫人解下靛青头帕,左腕三道疤痕在烛火中宛如蜈蚣,\"白苗七峒的青壮如今给洋人当骡马使唤,背炸药箱的脚夫稍慢半步就要挨火枪托。\" 她铺开泛黄牛皮地图,指尖戳向地图某处,羊皮纸下的檀木案面突然显出三道新鲜刀痕,三日前白苗细作夜袭大帐的痕迹犹在。 阿朵娜趴在落鹰涧东岸的狼毒草丛里时,改良苗弩的铜制望山正将下弦月剖成冷冽十字。 三百黑苗弓手背后的箭囊微微泛蓝,箭毒木汁在月光下凝成致命薄霜。 对岸法语叫骂声忽高忽低,二十名白苗死士正给英国勘探队组装水底爆破装置,法式军靴碾碎的卵石不断滚落暗河。 \"第三盏马灯亮到狗獾岩就放箭。\" 女头领用苗语低喝,牛筋绞成的弓弦在寂静中发出细微嗡鸣。 改良后的弩机射程足可贯穿三层牛皮甲,但每发射三次就必须用獐子油擦拭望山卡槽。 对岸忽然传来重物落水声,法国工程师的雪茄烟头划着弧线坠入涧底,橘红火星映出五艘装满雷管的橡皮艇。 第一支毒箭穿透羊皮气囊时,硫磺火药在涧底炸出青白焰浪。 阿朵娜看着背雷管箱的白苗汉子栽进暗河,翻肚的鱼群立刻铺满水面。 二十艘载满桐油的竹筏顺流而下,火油味裹着血腥气漫过峡谷,将对岸法语的惊呼尽数吞没。 乌蒙山主峒寨的七十二面铜鼓在鸡血中震颤时,刘岳昭正凝视阿萝峒主头戴的银饰。 女峒主割断公鸡喉管的银刀还插在糯米糍粑上,喷溅的血珠在鼓面绘出诡异符咒。 \"清军驻防不过三年,云雾峰归黑苗。\" 她的绿松石耳坠扫过刘岳昭手中半截米字旗。 \"但英吉利人的铁船今晚必须沉在清水江。\" 青禾的织锦裙摆扫过鼓阵边缘染血地砖,腕间银镯与怀表链缠作一团。 \"寅时三刻雷公岭起雾,白苗军火库的英国教官该换岗了。\" 暴雨压境的白苗水寨里,英制蒸汽船的烟囱正吐出混着汞矿粉的灰烟。 青禾站在了望台阴影中,远处二十艘火油竹筏顺着暗河潜入寨墙时,撑筏汉子背上的鱼脂火绒已浸透雨水。 当第一簇火苗舔舐弹药箱的铜锁,底舱英军水手刚翻开黑桃a的纸牌。 蓝色焰河在甲板蔓延的速度超出所有人预料。混着汞矿粉尘的桐油遇水即爆,将英制蒸汽船的铆接钢板撕成碎片。 青禾扶住震裂的了望台栏杆时,对岸山崖上阿朵娜的苗弩正对着最后一艘救生艇,淬毒箭镞在火光中泛着幽蓝。 刘岳昭立在乌蒙山顶,手中矿脉契约的签署日期刺痛眼睛,咸丰驾崩那年的惊蛰,正是他率湘军驰援安庆的日子。 江面飘来的焦臭味里混着法语惨叫,让他想起长沙教案时英国领事馆飘出的烤鹅香气。 黎明前的细雨浇灭余烬时,阿朵娜的苗刀正挑开蒸汽船暗格。 五封盖着云南回文印章的信件散落甲板,俄式双头鹰徽在刘岳昭瞳孔里放大。 \"圣彼得堡的胃口倒比伦敦还大,”,望着那堆信件,青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盟誓大典的铜鼓阵中,阿萝峒主的毒针扎进刘岳昭拇指。 血珠滚入鼓面的瞬间,七十二面古鼓齐声轰鸣,震落梁上积了三年的英制炸药残灰。 \"乌蒙山的汞矿不出界碑,清军三年后撤防。\" 刘岳昭推过空白文书的手背青筋暴起,火漆印下的\"湖广总督\"字样正被鸡血浸透。 三百里外的长沙码头,周宽世亲兵的快船刚解开缆绳,船头两门克虏伯钢炮的炮衣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周宽世眺望远处贵州的方向,以和为贵,也只能以和为贵,只有苗汉共享利益,才能真正平息苗民的反叛。 第25章 九嶷盐井 浓雾像浸透桐油的棉纱裹住燕子峡时,梁学钊正用银刀刮拭井口青苔。 青铜蚩尤像的左眼窟窿里,半截英国烟嘴泛着冷光。 这让他想起数月前在长沙码头,那个自称地质学者的洋人捧着《苗疆舆图》的贪婪眼神。 \"梁先生,绳索浸过蛇毒了。\" 石老三将环首刀别在腰间,刀柄上湘军\"霆字营\"的铭文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十二名勇士中有六个苗家汉子,他们的银项圈在暗夜里叮当作响,像极了三年前凤凰城外那场暴雨中的铃铛声。 井道深处传来蝙蝠振翅的簌簌声。 英国矿灯昏黄的光晕里,梁学钊注意到井壁凿痕的新旧交替,明代的朱砂矿道与咸丰年间的炸药坑彼此咬合,最新鲜的十字镐痕迹还带着铁腥味。 当他拾起那片深蓝色呢绒布时,指尖沾上了鸦片膏特有的甜腻。 \"是浸过尸油的引魂幡!\"巴猛突然用苗语惊呼。 火把照亮前方七具湘军尸骸,他们的辫子被系成诡异的绳结,每具尸体口中都含着半枚英国先令。 梁学钊蹲下身,发现尸首指甲缝里嵌着朱砂与硫磺的混合物,正是他在辰州火药局见过的配方。 阿兰的银项圈就在这时撞进视线。 在堆满人牲骸骨的祭坛中央,盘蛇银饰折射着月光,缺失的红宝石位置卡着半枚翡翠纽扣。 梁学钊呼吸一滞,这纽扣的花纹与三年前他随湘军队伍追击石达开部时苗地遇险,救他性命的苗族少女衣襟上的一模一样。 记忆如潮水漫涌,暴雨中的山洞,少女用银刀剜出他伤口里的毒刺,火光里她的项圈闪着血色的光。 \"要快。\"梁学钊将硝石粉撒在雄黄堆上,突然瞥见祭坛底部渗出的暗红色液体。 不是水银,是掺了鸦片的鹿血,苗王用这种秘法喂养的守宫砂,此刻正在青砖缝隙里蜿蜒成符咒。 当引信嘶叫着窜过井道时,六个持枪洋人从石门后冲出,领头者胸前的金怀表链上,赫然坠着半块锦鸡形状的翡翠。 爆炸的气浪掀翻祭坛时,阿兰腕间的银链应声而断。 铁锈味混着梁学钊身上的沉水香扑面而来,三年前山洞里的药草气息突然在记忆里复苏。 那个昏迷中还攥着《李义山诗集》的书生,此刻正将半块玉佩抛向她。 月光穿过并蒂莲纹路,在地面投出锦鸡展翅的光影,正与她颈后胎记的形状重合。 \"踏坤位!\"梁学钊的喊声里带着奇异的苗语腔调。 阿兰赤足踩上鱼眼纹青砖的刹那,整座祭坛发出洪荒巨兽苏醒般的轰鸣。 朱砂矿脉在机关牵动下绽开血色的裂痕,英国人的德莱塞步枪走火击中沼气团。 幽蓝火焰中浮现出井壁上尘封的汉文诗句:九嶷盐井通幽冥 ,锦鸡血染沱江青。 这是梁学钊父亲梁治达的手迹!咸丰初年,作为举人的梁治达在贵州出任过盐运使。老盐运使当年一定也勘察此处盐井。 此时墙上的笔迹在火光中狰狞如咒,梁学钊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要在给他的书信里画下那个古怪的图腾,正是阿兰胎记与玉佩组合成的锦鸡纹。 \"抓紧!\"石板崩塌的瞬间,梁学钊将阿兰护在怀中。 坠落时少女的银项圈勾住他腰间玉带,十年前梁学钊母亲,被苗人沉塘时的江水声与此刻地下盐湖的波涛声重叠在一起。 阿兰在激流中睁开眼,看见梁学钊的白衣渗出蓝色血痕,是苗疆最阴毒的\"锦鸡泪\"! \"你早就\",呛水的惊呼被温热的唇堵住。 梁学钊带着她在漩涡中穿梭,右手精准扣住湖底机关。 当生锈的青铜闸门轰然开启时,阿兰看见成箱的明代盐引在幽光中浮动,封存典籍的玉匣上,锦鸡与凤凰的图腾正缓缓合二为一。 阿兰用银刀挑开他浸透的衣衫,左臂上《蒹葭》的刺青正在蓝血中浮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是她六岁那年,在沱江边对着汉人诗集学会的第一句诗。 \"原来是你。\"少女的指尖抚过那些渗血的文字。 十多年前那个被沉塘的\"草鬼婆\",在最后时刻用朱砂在梁学钊掌心写下汉诗残句。 此刻梁学钊的体温透过湿衣传来,与记忆中母亲渐渐冰冷的手形成诡谲的重合。 刀耕寨的晨钟穿透迷雾,惊起满山白鹭。 梁学钊忽然握住阿兰正在包扎伤口的手:\"姑娘可愿听个故事?关于道光年间,一位苗族巫女如何救下被奸臣陷害的汉人盐运使\" 他的掌心,半块玉佩正在朝阳下泛起血色纹路。 第26章 好人梁治达 道光十四年霜降前夜,湘乡文庙的百年桂树簌簌落金。 十八岁的曾国藩蹲在泔水桶后搓洗襕衫,皂角沫子渗进昨日赶考时蹭上的泥印,那是过涟水渡口被纤夫撞的。 他忽听得墙根下窸窣声,但见个布衣青年正拿竹枝在沙地上默《禹贡》,月光漏过桂树枝桠,在那人肩头绣出破碎的山川。 \"这位仁兄好勤勉。\"曾国藩甩着湿手凑近,沙地上的九州疆界已描到雍州,\"可是漏了黑水西河?\" 青年慌得抹平沙痕,露出袖口补丁叠补丁的粗麻:\"夜半扰了兄台洗衣,实在……\"话音未落,远处梆子骤响。 两人缩颈对视,翻墙逃窜时曾国藩的破靴子卡在瓦缝,还是那青年返身托了他一把。 三日后放榜,曾国藩在朱砂名册第三十六位寻见自己时,耳畔炸开声变了调的\"中了\"。 他扭头见昨日墙根下的青年正对着榜尾第四十七名\"梁治达\"三字发怔,后颈汗湿的粗布领子糊着桂花瓣。 荷叶塘的秋收比别处晚半月,梁治达攥着新领的举人银稞子往黄金堂走时,田垄间晚稻穗子正扫着他磨毛的裤脚。 曾家老宅门前的石狮缺了半只牙,曾父颤巍巍捧着银袋,指甲缝里的犁沟黑土蹭在梁治达掌心:\"治达比涤生心细,上月寄的《皇清经解》竟用油布裹了三层。\" 腊月里曾国藩从京中捎来一方洮砚,夹带的信笺上爬满蝇头小楷:\"闻兄代购《海国图志》,然此乃禁书,万不可经驿站。\" 梁治达连夜摇橹过洞庭,在岳州书肆暗阁拆开层层油纸,却见扉页赫然钤着两江总督衙门的抄没印。 归舟时遇巡检司盘查,他将书册塞进鱼篓,腥膻的鳙鱼头硌着后腰,倒比怀里的举人凭证更烫。 道光十六年上元节,曾国藩丁忧返乡。 守灵夜半,梁治达拎着陶壶翻进曾家祠堂,泼辣酒气冲淡了线香灰霾。 \"涤生兄可知今春为何落第?\"他摸出张誊录残卷,朱批\"狂悖\"二字如血。 \"你在策问里写''盐课之弊不在胥吏而在中枢'',阅卷官恰是两淮盐运使的门生!\" 烛火哔剥间,曾国藩忽见梁治达中衣领口渗出褐痕,那是去年替他押送禁书时挨的鞭伤。 他抓起孝巾掷向灵牌:\"父亲总夸你实诚,却不知实诚人要替狂生担多少风险!\" 梁治达仰颈灌酒,喉结在月光下碾过旧疤:\"狂生敢写实话,实诚人就敢送实话。\" 四更梆响时,梁治达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曾国藩就着残烛展开,竟是手抄的《瀛寰志略》残卷,边角还粘着鱼鳞。 道光十八年春闱放榜日,京城的柳絮比湘乡桂瓣更密。 曾国藩立在二甲进士榜下,听着周遭\"恭喜曾老爷\"的喧嚷,目光却黏在贡院外墙,那里蜷着个浑身馊味的乞丐,破碗里半块硬馍压着张泛黄纸片。 他走近细看,浑身血液霎时凝冰:纸上歪斜的\"梁治达\"三字,分明是荷叶塘夏夜练字时他亲手教的魏碑体。 五日后,浑身生疮的梁治达在破庙草堆上苏醒,眼前晃着绯色官服补子。 \"你疯了吗!\"曾国藩劈头摔下药罐,\"从湖南徒步赴京赶考,路上盘缠被劫就扮作乞丐?\" 梁治达盯着梁间蛛网喃喃:\"你说过殿试前要看《朔方备乘》,我在保定书市……\" 窗外忽有快马嘶鸣,驿卒送来八百里加急文书。曾国藩展信色变:\"父亲病危。\"他官服未除就要奔出,却被梁治达扯住玉带:\"新科进士擅离京城是大罪,我去。 \"数十日后,荷叶塘的蝉鸣里多了匹累毙的驿马,梁治达背着曾父最后一口气赶到黄金堂,怀里还裹着浸透汗水的《朔方备乘》。 道光二十三年冬,曾国藩升任翰林院侍讲。他在琉璃厂订制楠木书箱时,特意让匠人在锁扣处錾了并蒂莲纹,梁治达来信说女儿周岁,小名唤作莲姐儿。 装箱的除却给孩子的长命锁,还有张地契:三甲乡铜盆村西侧二十亩水田。 腊月十八,京郊官道积雪没踝。 梁治达押着年礼车队南归,忽见驿丞举着火把狂奔:\"前头山匪劫了湖南贡米!\"他解下佩剑掷向车夫:\"护好曾大人给老太爷的《朱子家训》手稿。\" 自己却抄起赶车鞭扑向火光。三日后,浑身刀伤的梁治达倒在长沙府衙前,怀里油布包着的《家训》滴血未沾,倒是那柄镶玉的贺岁如意,早被他拆了玉头换作匪首的悬赏银。 咸丰二年,曾国藩丁母忧返乡练勇。某夜巡营至黄金堂旧址,但见断壁间野芋叶上搁着个粗陶碗,碗底结着二十年未洗的茶垢。 亲兵惊呼\"有刺客\",他却捧碗大笑:\"这是梁举人当年给我送俸银用的茶碗!\" 三更时分,驿站马蹄惊破残梦。 梁治达次子梁学钊白衣闯帐,怀中血书透出苗疆硝烟味。 曾国藩就着残烛展信,忽有干枯桂瓣从纸缝飘落,正是道光十四年秋闱前夜,那个蹲在文庙墙根画《禹贡》的青年,鬓角沾过的金桂。 \"告诉令尊,\"曾国藩将血书投入火盆,青烟扭曲成当年共描的九州舆图,\"湘军缺个押粮官。\" 帐外忽起苗笛幽咽,恍若荷叶塘夏夜的纺车声。 梁学钊解下腰间苗刀,刀柄银蝶纹在月光下泛起旧伤痕,那分明是某年上元夜,某个实诚人替狂生挡鞭时,落在粗麻衣上的血印子。 第27章 黔地谜雾 道光二十三年的北风裹着冰粒子砸在正阳门城砖上,曾国藩绯袍上的鹭鸶补子被吹得翻卷如刃。 梁治达跪接贵州盐运史委任状时,瞥见挚友官靴内侧露出的粗布袜头,还是三年前自己从湘乡捎来的那双。 \"黔地盐仓里埋着白骨堆。\"曾国藩将荐书塞进他袖筒,指尖在\"守心如初\"四字上重重一捺。 城门外运盐驼队的铜铃叮当,梁治达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在文庙沙地上共绘的《禹贡图》。 彼时曾国藩说黑水西河有盐池,如今黑水竟真成了他的命数。 贵阳衙门的铜火盆烧的是岭南荔枝炭,青烟却在梁治达鼻尖凝成盐霜。 他蹲在盐仓檐下扒拉算盘珠,雪粒子在账簿上铺出诡异纹路,官盐账面竟比实存多出三千引。 远处廊下传来嗤笑:\"这位大人当自己是秤杆成精呢?\" 当夜值房烛火通明。 师爷拎着锡酒壶撞进来,怀里的乌木匣子当啷坠地,滚出几十颗裹着盐末的银裸子。 \"苗疆的盐井可比《禹贡》里的黑水河热闹,\" 酒气喷在梁治达颈侧,\"大人睁只眼,兄弟们就能闭只嘴。\" 梁治达抓起盐引簿狠狠一掼,银锭子溅进炭盆炸起蓝焰。 火舌卷过师爷的绸裤脚,照得他狰狞如庙里恶判:\"梁大人可知前几任运使怎么死的?都是盐卤腌透的尸首!\" 周氏是在腊八那夜听见窗下私语的。 她正给丈夫补那件赶考时穿的粗麻衫,忽然铜剪子尖扎破指尖。 两个更夫缩在墙根嘀咕:\"梁运使夫人白日去龙王庙上香,盯着空香炉说''里头躺着个穿绿袍的,结果真挖出前年暴毙的盐税官!\" 谣言比苗疆的瘴气散得还快。 正月十五,镇远苗寨的盐工七窍流血暴毙,黑苗巫师用鸡骨刀指着周氏轿辇:\"这汉女眼里养着食魂蛊!\" 梁治达掀帘欲辩,却见妻子瞳仁里真映出双份月影,那分明是两人成亲时共饮交杯酒的模样。 三更的盐仓比苗疆溶洞更暗。 梁治达举着火折子摸到甲字库,盐包后赫然蜷着具发绿的尸首,官服补子上绣的鹭鸶只剩半只翅膀。 \"这不是王巡检吗?\"随从尖叫后退,\"上月才说丁忧还乡\" 库门轰然闭合,梁治达的靴底粘上某种腥腻液体,火折子忽照见盐堆里伸出只银镯手,正是周氏昨日丢失的那只陪嫁镯子! 他疯似的扒开盐堆,却挖出个扎满银针的桐木偶,偶人肚皮上朱砂写着他的生辰八字。 惊蛰雷劈开贵阳城楼那日,周氏被苗巫押到清水江畔。 黑苗王隆卡的银项圈缀满盐晶,踩着她亲手绣的并蒂莲帕子狞笑:\"汉家娘子既然能见阴阳,不如看看盐神娘娘长什么样?\" 十二面兽皮鼓震得梁治达枷锁上的盐锈簌簌直落,他忽然看清祭坛旁那尊\"盐神\"的面目,分明是去年暴毙的盐税官! 周氏突然挣断绳索,将发间银簪戳进神像眼眶:\"盐神娘娘说,该祭的是你们这些偷心贼!\" 竹筏载着她沉入江心时,梁治达的嘶吼惊飞满江白鹭,而梁治达的儿子,当场死过去。 黑苗巫女便在此刻踏浪而来,腕间银铃铛与周氏当年妆奁里的锈铃声响成同一曲调,她及时阻止了苗王对梁治达的杀虐,理由是朝廷命官被杀,会引来苗族的无尽灾难。 巫女抱起仅八岁的梁治达,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悄悄的种下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蛊毒。 第28章 苗王隆卡 梁学钊正欲向圣女阿朵讲述其母沉江的往事时。 井底十二根浸泡在盐卤中的青铜柱开始震颤,苗王隆卡的笑声混着硫磺味在井壁间回荡:\"梁家公子可知,这口盐井每日要吞三具活尸才能产盐?\" 话音未落,井口垂下的麻绳突然燃起幽绿火焰。 \"抓紧!\"梁学钊扯下腰间浸透桐油的牛皮绳,将阿朵拦腰捆住。 头顶传来岩石崩裂的轰鸣,盐粒如暴雨倾泻。 阿朵在颠簸中看见井壁上凸起的盐晶里封着人形轮廓,那些三十年来失踪的白苗盐工,竟都成了盐井的祭品。 爆炸的气浪掀翻两人时,梁学钊突然将阿朵推向西侧井壁。 布满盐霜的岩壁竟如水幕般波动,露出条仅容侧身通过的秘道。 这是他在古苗文典籍里发现的记载,当年白苗先祖为避战乱,在盐脉中凿出九曲迷宫。 \"他故意留的活路。\"阿朵扯住梁学钊的衣袖,耳畔银饰在剧烈喘息中叮咚作响。 黑暗中浮现磷火般的绿点,无数盐蛛正从岩缝涌出,这些吸食尸盐长大的毒物,鳌牙上滴落的黏液腐蚀得盐砖滋滋作响。 梁学钊反手劈开扑来的盐蛛,刀锋却卡在突然凝结的盐晶中。 阿朵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岩壁,那些用苗文刻写的古老咒文竟泛起红光。 盐蛛群突然调转方向,疯狂啃噬起隆卡事先埋设的火药引线。 地道深处传来隆卡的怒吼,他苦心培育十年的蛊蛛竟被巫血反噬。 梁学钊趁机拽着阿朵跃入暗河,刺骨的盐卤水中漂浮着人皮灯笼。 每盏灯芯都是粒夜明珠,正是三年前失踪的盐商们眼窝里挖出的宝物。 \"闭气!\"阿朵突然将梁学钊按入水中。头顶岩层轰然塌陷,隆卡竟引爆了整条盐脉。 混着血水的盐块砸落时,阿朵腕间锁链突然绷直。 原来隆卡早在囚禁她时,就将千年寒铁链的另一头系在了自己腰间。 湍流中寒铁链如毒蛇绞缠,梁学钊的刀刃砍出火星也难断分毫。 阿朵忽然扯开衣襟,心口处浮现血色蝴蝶图腾,这是历代巫女传承的焚心蛊。 当她抓住隆卡趁机抛来的套索时,梁学钊看见少女嘴角淌下的血珠里,竟游动着细如发丝的金蚕。 \"你以为能带走我的东西?\"隆卡站在暗河尽头的青铜祭坛上,十二盏人油灯照出他手中操控的傀儡丝。 那些穿透阿朵关节的金线,正是用她母亲的脊骨炼成。 祭坛下方沸腾的盐池里,浮沉着九具与梁学钊面容相似的尸体。 原来这些年所有来营救的\"梁公子\",早成了盐矿的养料。 梁学钊突然笑了。 他撕开白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狼头刺青,湘军特制的火铳从袖中滑出时,枪管上刻着的镇苗符文正与阿朵的巫血共鸣。 当年父亲被迫沉江的盐运使官印,此刻正在他怀中发烫,印钮上盘踞的睚眦兽目突然睁开。 \"三十年前你父亲隆昌死于盐卤中毒,你真当是意外?\" 梁学钊扣动扳机的瞬间,祭坛四周的盐壁突然渗出黑血。 那些被隆卡封在盐晶中的亡魂,正顺着巫女唤醒的古老诅咒爬出盐墓。 阿朵的焚心蛊终于发作,她心口的血蝶扑向隆卡手中的人骨法器时,整个地下盐宫开始崩塌。 梁学钊的指尖刚触及怀中那枚发烫的官印,阿朵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少女掌心的蛊纹与官印上的睚眦兽目相触,竟在黑暗中迸出青紫电光。 盐壁上那些扭曲的人形轮廓突然睁开空洞的眼窝,三十年来被活祭的冤魂发出无声的哀嚎。 \"别碰封印!\"阿朵的警告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 隆卡脚下的青铜祭坛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十二盏人油灯的火苗蹿起三尺高,将他的银蛇面具映得如同恶鬼。 那些穿透阿朵关节的金线突然绷紧,她被迫摆出献祭的姿势悬浮在半空,心口的血蝶几乎要挣破皮肤。 \"当年周夫人被沉江前,也是这样抓着盐运使的官印。\" 隆卡掀开面具,蜈蚣状的疤痕在火光中蠕动。 \"她到死都以为丈夫会来救她,却不知梁治达早被我喂了忘情蛊。\" 他手中的人骨法器突然指向暗河,浑浊的盐卤水中浮起具青灰色的女尸,正是二十年前被沉江的周氏! 梁学钊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具女尸的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梁家祖传的翡翠扳指。 母亲临别时的耳语突然在脑海炸响:\"官印在,梁家魂不灭\" 他猛然醒悟,父亲当年交出官印时,早将半缕魂魄封入印中。 \"娘!\"这声嘶吼震得盐晶簌簌而落。 梁学钊胸口的狼头刺青渗出黑血,湘军火铳上的镇苗符文竟与官印产生共鸣。 阿朵趁此机会咬破舌尖,将混着金蚕蛊的血雾喷向傀儡丝。 那些用她母亲脊骨炼制的金线遇血即融,隆卡手中的人骨法器突然炸开数道裂痕。 盐宫崩塌的速度骤然加快,无数盐尸从岩壁中爬出。 梁学钊举枪瞄准隆卡眉心时,突然瞥见祭坛下方沸腾的盐池里,九具\"梁学钊\"的尸身正在融化,他们的血肉渗入盐脉,竟在池底凝结成一尊诡异的盐雕。 那盐雕的面容,分明是年轻时的梁治达! \"看见了吗?\"隆卡癫狂的笑声夹杂着碎盐飞溅,\"你父亲才是第一个祭品!\"他挥袖掀起盐浪,池底的盐雕突然睁眼,梁治达的幻影手持官印浮出水面。 幻象中的场景正是十多年前,年轻的隆卡跪在盐井边,将掺了蛊毒的盐包双手呈给时任盐运使的梁治达。 阿朵突然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心口的血蝶完全脱离身体,化作流光没入梁学钊手中的官印。 盐宫中所有咒文同时亮起,那些爬行的盐尸突然调转方向,朝着隆卡扑去。 梁学钊终于明白,母亲当年被隆卡沉江,是发现了黑苗王用活人养盐的秘密! \"砰!\" 火铳炸响的瞬间,周氏的尸身突然挡在隆卡面前。 铅弹穿透她心口的盐晶,翡翠扳指应声而碎。 梁学钊目眦欲裂地看着母亲残存的魂魄在硝烟中消散,官印上的睚眦兽目竟流下血泪。 盐雕幻象中的梁治达突然转头,官印重重盖在隆卡呈上的盐包。 隆卡趁机跃入暗河,寒铁链将阿朵拽向沸腾的盐池。 梁学钊飞身扑救时,怀中的官印突然迸发金光,盐脉深处传来古老的苗语吟唱。 阿朵腕间的锁链寸寸断裂,她反手抓住隆卡的银饰发辫,将最后一只金蚕蛊种入他后颈。 \"你以为赢的是梁家?\" 隆卡在沉入盐池前嘶吼,被金蚕吞噬的面容扭曲可怖,\"盐脉已通阴阳,你们永远走不出这座活墓\" 暗河尽头透出惨白的天光时,梁学钊的湘军佩刀已断成三截。 阿朵倚着盐柱喘息,心口的血蝶图腾淡得几乎透明。 他们身后,崩塌的盐宫将无数冤魂永埋地底,唯有周氏破碎的翡翠扳指,在梁学钊掌心沁出冰凉的湿意。 \"看。\"阿朵忽然指向岩缝。盐霜覆盖的缝隙里,竟生出一株晶莹的盐晶花,花蕊中蜷缩着只碧色蛊虫,正是隆卡的本命蛊。 少女染血的指尖轻触花瓣,蛊虫突然振翅飞起,在虚空画出道血色符咒。 符咒映照处,盐壁上浮现出被篡改的历史:十年前的雨夜,梁治达手持官印闯入黑苗圣坛,却不是为追查盐矿命案,而是为夺取白苗巫女传承的《盐经》。 画面中,正是他将忘情蛊喂入隆昌口中。 \"原来我们都在局中。\"梁学钊苦笑着咳出血沫。 官印上的睚眦兽目不知何时已阖上,那些镇苗符文正在逐渐消退。 阿朵忽然将手按在他心口,残存的焚心蛊化作金丝渗入伤口:\"出井之时,便是蛊毒发作之期。\" 暗河水流突然变得湍急,前方出现三个岔道。 左侧水道漂浮着梁家侍卫的靛蓝衣角,中间水道回荡着苗女哭嫁的歌声,右侧水道岩壁上刻着湘军密文。 梁学钊正要拔刀刻记号,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盐壁上扭曲成隆卡的模样 第29章 柯尔特1860左轮枪 月光在盐井青苔上流淌,像一条发光的蛇钻进地心。 梁学钊的靴子碾碎井口的盐晶,十年前母亲沉江时的银饰碰撞声突然在耳畔炸响。 他摸了摸腰间冰冷的柯尔特左轮,枪柄上英国工匠雕刻的鸢尾花纹路,此刻正被他的汗水浸透。 井底传来的铁链撞击声,带着奇特的韵律。 这声音让梁学钊后颈的旧伤开始发烫,当年巫女的银指甲就是从这里刺入,将锦鸡蛊种进他的血脉。 他解开缠手的布条,掌心赫然显出鳞片状纹路,每到月圆就会渗出金粉。 \"汉家郎,莫要再往下走了。\"幽暗处飘来少女的歌声,苗语混着水汽在井壁撞出回音。 梁学钊扣动燧发火折,火星溅落的瞬间,看见水牢中的少女被九根铁链悬在半空。 她银冠上的流苏垂落肩头,每片银叶都刻着蛊虫图案。 阿朵抬起脸的刹那,梁学钊的火折险些脱手。 少女左眼是清澈的琥珀色,右眼却蒙着白翳,眼白里游动着血丝般的金线。\" 你吃了十年锦鸡草?\"阿朵突然用官话问道,被铁链锁住的脚踝渗出蓝血,\"每月初七子时,是不是会吐出金丝?\" 梁学钊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的衣服在江面铺展如血莲。 苗王隆卡踩着父亲的官帽狞笑,巫女的银指甲掠过他脖颈:\"汉人的血养蛊最是香甜。\" 寒潭突然沸腾,阿朵的银冠坠入水中。 梁学钊看见她锁骨处的凤凰纹身在发光,与自己掌心的鳞片纹产生共鸣。 \"锦鸡食怨,凤凰泣血。\"阿朵咬破舌尖,血珠悬浮在空中凝成冰晶,\"我母亲欠你的,今夜该还了。\" 铁链应声断裂,少女坠入寒潭的瞬间,梁学钊的蛊毒轰然爆发。 他跪倒在地,喉间涌出金丝,在月光中编织成锦鸡形状。 阿朵破水而出,湿发间飞出七只银蝶,每只蝶翼都刻着咒文。 她将染血的指尖按在梁学钊眉心,寒潭里突然浮起周氏的幻影。 十年前那个雨夜,她绣鞋上的珍珠在泥泞中发光,锦鸡纹样的衣摆被江水浸透后,竟真的展开翅膀。 \"母亲\"梁学钊嘶吼着去抓幻影,却捞起一捧腥甜的蓝血。 阿朵的重瞳开始旋转,潭水凝结成冰阶直达井口。 井外传来银饰叮当,苗王隆卡的火把照亮了盐井上方的悬棺群。 提督周宽世在梁学钊离开岳麓书院前往贵州的前夜,给白衣秀七的柯尔特最先进的左轮手枪的转轮,在梁学钊手中发出机簧轻响,六发刻着苗文的子弹早已上膛。 阿朵突然将银簪刺入自己心口,取出的血珠在枪管上画出凤凰图腾:\"记住,要等他的影子与悬棺重合。\" 隆卡的银项圈喷射毒针时,梁学钊正看见母亲幻影指向东南方的天狼星。 第一发子弹穿透苗王左肩,硝烟中浮现\"破煞\"的苗文; 第二发打碎他膝盖时,井底的寒潭突然映出十年前沉江的场景。 当隆卡的影子终于与悬棺重叠,最后一颗刻着\"凤凰泣血\"的子弹旋转着穿透他的眉心。 盐井开始坍塌,阿朵的白翳右眼流出血泪。 梁学钊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只接到一片燃烧的凤凰翎。 \"顺着盐脉往北走,\"少女的声音随着冰阶消融, \"你母亲绣衣上的锦鸡,该飞回太阳升起的地方了\" 黎明时分,梁学钊站在刀耕寨的沱江畔。 江水褪去了血色,露出底下森白的盐矿,他对着初升的太阳举起左轮,看见枪管上的凤凰血正慢慢渗入鸢尾花纹路。 忽然梁学钊想起了父亲刻在井下盐壁上的诗句:九嶷盐井通幽冥 ,锦鸡血染沱江青,一切其实早有定数。 上游漂来半截褪色的红绸,上面绣着的锦鸡只剩半边翅膀,却比十年前更加鲜活。 第30章 孔雀展翅即河山 铜钉靴碾过贵阳城楼的青苔时,梁学钊的燧发枪管正凝结冰霜。 苗王隆卡被梁学钊子弹洞穿后,被斩首悬挂在贵阳城楼上。 为母报了沉江之仇,白衣秀士粱学钊心情无比愉悦,贵州数十年数名盐运史被杀,苗王隆卡皆为主谋。 磷火蝴蝶从苗王隆卡腐烂的眼眶涌出,口器吮吸着西洋怀表的金属温度。 三十里外湘军大营,青禾发髻间的银铃坠入枇杷蜜,血绘的蝴蝶纹在蚕丝襁褓上突然振翅。 二十年前出生时,就被其父亲埋进她肩胛的半枚青铜印此时开始发烫。 当运尸车混着崖蜜香冲进主峒寨,黑苗长老的弯刀劈来时,阿朵娜的银项圈绞住了刀刃。 青禾撕裂衣衫,血肉中的孔雀纹渗出血珠,这是百年前先代苗王分印时留下的盟约,此刻与七十二洞的骨笛声共鸣。 \"百年年前分印为二,等的就是血染孔雀开屏。\" 阿萝的苗刀抵住长老后心。 祭坛上,青禾用儿子们的银项圈拼出盐道图,最关键的隘口正对梁学钊布防的贵阳南门。 刘岳昭的鼻烟壶突然炸裂,血蝴蝶正在吞噬烟丝里的鸦片膏。 熔炉中的铜水沸腾着湘军火炮的残骸。 青禾将长子掌心按进熔浆,孩童的哭声与铜鼓共振,银项圈簧片弹出贵阳城的立体舆图。 子夜时分,七十二名黑苗汉子赤脚踏入熔炉,他们的血肉融入铜水时,青禾肩胛的孔雀纹展开金属尾羽,刺入每个献祭者的天灵盖。 黎明前的断崖边,青禾喂波斯猫的鱼干在火焰中爆开,金粉绘制的湘军布防图随风飘散。 青禾将银冠缀满磷火蝴蝶,九十九名黑苗汉子扛着铜马踏过炮阵,马鞍震落的冰霜里浮现清水江盐道的古老纹样。 当完整的苗王印在祭坛合拢时,波斯猫碧绿瞳孔映出营门外疾驰的马车,车辙里渗出的枇杷蜜正腐蚀\"鸦片专运\"的朱批。 清水江铁索断裂的刹那,浸泡四十九日的盐船浮出水面。 船身漆绘的蝴蝶将江面照成磷火通道,十万盐蝶驮着晨光扑向湘军大营。 梁学钊的西洋怀表裂出幼虫啃食齿轮,他最后看到的,是青禾肩胛的孔雀纹舒展成苗疆全图,银冠上的九层银阶正化作永不消融的雪山。 刘岳昭呕出带盐晶的黑血,签押文书背面的蝴蝶卵已孵出七十二洞图腾。 青禾踏上铜鼓坪最高处,他与周宽世的双生子的银项圈拼出完整盐道,孩童心口的孔雀纹正将\"贵阳布防\"的墨迹转化为苗文《守山誓》。 阿朵娜斩落的百褶裙化作盐道刺青,染血的蜡染帕子升空展开,血蝴蝶衔住太阳的瞬间,整个贵州的山脉都响起青铜印落定的回音。 七十二洞铜鼓永镇清水江畔,青禾银冠上的磷火凝成不灭星辰。 她站在一百多年前先代苗王当年分印的断崖,脚下铜马踏出的蹄印正生长出盐晶稻穗。 苗疆的晨曦里从此烙着女性王者的剪影,银阶九重接云天,孔雀展翅即河山。 青禾做出了人生的一个重要决定,带着她与周宽世生的两个儿子,从此留在贵州,她是苗王的后代,守护苗疆的子民,那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 第31章 断刀之盟 贵州的十万大山的晨雾里,铜鼓声震得露珠簌簌坠落。 刘岳昭按着腰间祖传的嵌金错银腰刀,靴底碾过寨门前斑驳的\"刀耕寨\"石碑。 青石板上还留着前苗民起义时的刀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将军当真要行此古礼?\"随行的粱学钊盯着苗民手中盛满血酒的牛角杯,喉结上下滚动。 百丈悬崖边的祭坛上,九面绣着枫木图腾的幡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新苗王青禾解下银饰叮当的冠冕,这位湖南提督周宽的二夫人,从此多了个女苗王的身份,她露出左耳垂悬着的三枚铜环。 这是百多年前上代苗王与汉官歃血为盟的信物。 她接过巫师递来的青铜弯刀,刀刃在掌心划出殷红的溪流:\"以前官军火烧八寨,今日若再失信\" 话音未落,寨墙外忽然传来骡马嘶鸣。 刘岳昭猛地转身,看见蜿蜒山道上镇远镖局的旗幡若隐若现。那夜在桔子洲向周宽世问计时,他见过镇远镖局的旗幡。 镖师们护送的货箱漆着\"周\"字徽记,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幽蓝。 他想起半月前沅州码头那场蹊跷大火,三十艘运盐船在烈焰中化作焦炭,偏偏周宽世派来的\"赈灾\"车队能毫发无损穿过火场。 \"此刀传自平苗祖父辈。\"刘岳昭突然拔刀出鞘,寒光惊起林间宿鸟。 刀身映出他眼底跳动的火焰:\"今日当着蚩尤大神——\" 话音未落,刀锋已斩在祭坛青铜鼎上。金铁交鸣声中,半截断刃钉入枫木图腾,震得幡旗上的铜铃叮当乱响。 血酒入喉时,刘岳昭尝到了铁锈味。 青禾将染血的铜环系在他腕上,远处山道上,镇远镖局的骡队正绕过祭祀崖,驮着覆满青苔的盐箱钻进溶洞。 梁学钊低声禀报:\"周提督的人说,这是为通商准备的''样盐''。\" 三日后的合垅仪式上,十八寨头人的血滴进同一只陶瓮。 苗家姑娘的织锦与土家汉子的背篓堆满晒谷场,青禾扶着犁铧犁开第一道土沟时,对岸山崖突然炸开火光。 刘岳昭扑倒身边老苗医的瞬间,铅弹擦着他官帽上的砗磲顶珠,将祭祀铜鼓轰出碗口大的窟窿。 \"抬枪。\"刘岳昭抹去脸上火药残渣,指尖捻着粒未燃尽的粟米火药。 这种湘军兵工厂特制的颗粒火药,上月才配发给湘军远征军的兵营,没想到今天有人把枪弹射向了自己,有内奸是肯定的,有人要嫁祸于镇远镖局。 晒谷场对面,彭胜安的青衣小厮正扶着驮盐的骡马,袖口隐约露出六轮短铳的鎏金扳机。 老苗医的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幽蓝,青禾指尖轻抚铜鼓裂口:\"抬枪射程不过百步,刺客当时就在晒谷场西南角的油桐林里。\" 她捻起沾着硫磺的碎布,那是从驮盐骡马鞍鞯下发现的。 刘岳昭的刀刃挑开盐包麻绳,雪白晶盐中赫然混着暗红膏块。 粱学钊用火折子燎过,青烟里腾起甜腻异香。 \"周宽世要运的不是盐!\"梁学钊话音未落,溶洞深处传来骡马惊嘶。 三十七盏桐油灯照亮溶洞石壁,青禾腕间铜环突然发出蜂鸣。 石壁上枫木图腾的纹路,竟与周家货箱暗记如出一辙。 暗河边的盐箱堆里,五匹驮马倒毙在地,口鼻渗出蓝黑色血沫。 \"是箭毒木。\"青禾用银簪挑起驮马舌苔,\"这种毒见血封喉,但\" 她突然用苗语厉喝,两个苗家汉子按住正欲触碰盐箱的镖师。 月光透过溶洞天窗,照见盐箱表面幽蓝涂料正在缓慢褪色。 彭胜安在沅州码头数着改装火炮,突然接到飞鸽传书。 竹筒里的密信画着残缺的枫木图腾,背面是青禾特有的胭脂印。 他掀开账本夹层,泛黄的地图上标注着刀耕寨溶洞通往昆明的密道。 此时青禾正带着刘岳昭在溶洞潜行,铜环与石壁图腾摩擦出点点火星。 暗河分流处,他们发现了刻着湘军徽记的铁索桥。 桥头石碑积满青苔,但\"咸丰九年督造\"的字样仍依稀可辨。 \"这是当年平苗军的运粮道。\"刘岳昭剑眉紧蹙。 对岸忽然亮起火光,六个苗民装束的汉子正往骡马背上装载特制盐包。 领头的转过身来,竟是三日前在祭祀中献酒的侗寨头人。 昆明马帮总舵的铜香炉腾起紫色烟雾,青禾轻摇孔雀翎折扇。 堂下跪着的马锅头满脸紫胀,咽喉处插着半截湘军特制弹头。 \"周大人的货也敢私验?\"她脚边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被割开的盐包。 城外驿道上,镇远镖局的骡队正在更换旗幡。 镖师撕去\"周\"字徽记,露出\"滇南盐政\"的朱红官印。 货箱蓝漆遇水化作青烟,沿途巡查的官兵纷纷掩鼻退避。 而在沅州兵备道的密室里,彭胜安正将特制火药填入铜炮。 青禾站在祭祀崖边,腕间三枚铜环在月色下叮咚作响。 她脚下是周家商队坠崖的骡马尸体,盐箱在深谷中裂成碎片,露出夹层里的洋枪部件。 \"当年汉官给的铜环能打开密道,自然也能锁住贪心。\" 晨雾再起时,新任苗王与湘军将领并肩立在重修的石碑前。 商队铃铛声从官道传来,这次运盐的骡马背上,都系着用断刃铁片打制的辟邪铜铃。 第32章 镇苗城万人坑 工兵营的镐头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张亮基负手站在半山腰的了望台,看着蜿蜒如蛇的民夫队伍将条石运上山脊。 镇苗城的墙基已经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像一道铁箍勒在银月谷的咽喉。 \"大人,昨夜又有三车粮草被劫。\" 亲兵统领的甲胄上还沾着晨露,\"刘将军派快马来劝,说这城墙修不得\" \"住口!\"巡抚的蟒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镇南关能镇住安南蛮子,本官就要让这些苗蛮知道,王法比他们的山神更重!\" 话音未落,山下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几个民夫连滚带爬逃出基坑,有个包头巾的汉子瘫坐在泥地里,裤裆洇出一片深色水渍。 岩公的银杖点在夯土层上时,整个山谷都安静了。 三百年前的腐土被秋风掀开,最先露出来的是一截臂骨,腕骨上套着锈蚀的银环。 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当第十七个孩童的头骨滚到老祭司脚边时,他枯瘦的手指捏碎了腰间装蛊虫的竹筒。 \"阿鲁!快看这个!\"少女阿朵的银簪挑开一团板结的头发。 青年猎人俯身扒开碎骨,月光般的银辉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半枚银月项圈,和他胸前挂着的信物严丝合缝。 记忆如惊雷劈开迷雾:七岁那年,阿爸在火塘边讲述的祖辈传说,此刻正在他掌心发烫。 张亮基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幅诡异的画面。 成千上万的火把将工地照得亮如白昼,白苗人跪在深坑边缘,用二十八种方言念诵着相同的古歌。 岩公的银杖蘸着鸡血,在每具尸骨的额心画上新月图腾。 当老祭司举起那半枚项圈时,山风突然发出呜咽般的共鸣。 \"这是\"巡抚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身后的师爷突然尖叫起来:\"大人快看石碑!\"半截残碑从尸堆底部露出,虽然长满青苔,\"嘉靖三十七年诛逆苗三千\"的字样依然清晰可辨。 冷汗顺着张亮基的后背流进犀带,他终于明白刘岳昭说的\"地脉有怨\"是什么意思。 阿鲁的牛角号吹响时,第一支毒箭正正钉在\"镇苗城\"的奠基石上。 起义的火焰比所有人预想的更凶猛,猎户们的药弩射穿了营兵的咽喉,妇女们用织锦的梭子捅进监工的眼窝。 等到中秋月圆,十八寨的白苗勇士已经在峭壁上筑起鹰巢般的堡垒。 \"法国人的火枪三天后到。\"白苗王摩挲着翡翠烟杆,密室墙上挂着英吉利商船的海图。 \"只要拿下盐道,伦敦的银行家愿意提供十万两白银。\"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银月项圈在案头泛着冷光,像极了当年插在明军大营上的新月旗。 张亮基的乌靴碾过一片破碎的陶罐,釉面上扭曲的人面纹在晨光中泛着青光。 这是第七次在工地发现古苗祭器,师爷捧着罗盘的手在发抖:\"大人,此地正对白虎七宿,实在是\"。 \"本官奉旨镇苗,倒要看看是白虎凶煞还是王法威严!\"巡抚的呵斥惊飞了崖壁上的血鸦。 二十丈深的基坑里,三百名锁链加身的囚徒正在捶打地桩,他们背上的\"罪\"字刺青随着肌肉起伏,像一群在地狱劳作的鬼卒。 山雾弥漫时分,岩公带着三十六名童男童女登上鹰愁崖。 老祭司的银杖划过北斗,崖壁上的千年岩画突然渗出暗红液体,那是用朱砂、鸡血和断肠草汁绘就的星象图,此刻正与万人坑方位遥相呼应。 少女们手腕上的银铃无风自动,唱起了《迁徙古歌》里最禁忌的段落。 阿朵在项圈内侧发现了蝌蚪状的铭文。当她把项圈浸入牛血,那些文字竟如活物般游动起来,在月光下拼出\"雷公山\"三个古苗字。 岩公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大祭司口耳相传的秘密:嘉靖四十年,最后一支白苗义军带着九黎铜鼓消失在了雷公山的云雾里。 \"这是祖灵指路!\"老祭司的蛊虫在竹筒里疯狂冲撞,\"当年官军屠寨时,我们的战神把兵器和谷种都藏在了\" 突然,一队绿营兵踹开了竹楼的门。 阿鲁将项圈塞进猎犬灰耳的项圈,毒箭穿透窗纸的瞬间,灰耳化作一道黑影窜进了后山的竹林。 刘岳昭的湘军大营里,岩公褪下百鸟袍,露出了胸口狰狞的饕餮纹身。 湘军将领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湘西排帮舵主的标记。 \"三十年前你父亲救我一命,今日特来偿还。\" 老祭司将万人坑的泥土撒在沙盘上,\"镇苗城的地基下埋着明军的火龙炮,引线就在巡抚行辕的牡丹花坛。\" 子夜时分,十二只灌了火油的穿山甲钻进地底。 当第一声爆炸震裂巡抚的翡翠扳指时,埋藏三百年的铸铁炮管正从尸骨堆里缓缓升起,炮身上的\"韩\"字将旗依稀可辨,这正是嘉靖年间平苗大将韩甫的遗物。 法国商船\"普罗旺斯\"号底舱,白苗王用银刀划开左掌,鲜血滴在拉丁文契约上。 \"每月五百担朱砂,换两千支击发枪。\" 翻译官的声音在潮湿的船舱里回荡,\"但科尔贝尔先生要求加上这条:法兰西传教士有权在苗疆自由布道。\" 苗王的手指在\"自由布道\"条款上摩挲,突然用苗语对侍卫长低语:\"告诉英国人,若他们能提供开花炮,朱砂矿的份额可以再加三成。\"舱窗外,香港总督的蒸汽快船正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中秋夜的血战持续了七个时辰。清军的劈山炮轰碎了鹰巢堡垒的外墙,却惊醒了沉睡在雷公山腹的铜鼓阵。 当九黎铜鼓的声浪与法国米涅枪的齐射交织成死亡乐章时,阿朵带着妇孺们唱起了《焚城曲》: \"银月落,铁城起,祖灵血浸三丈泥; 火凤飞,铜鼓鸣,九山八河换新旗。\" 岩公在混战中找到了韩甫的后人,那个总是咳嗽的师爷。 老祭司的蛊虫钻入对方七窍时,恍惚看见了嘉靖三十七年的大火,看见自己的先祖被铁链锁在火龙炮前。 黎明时分,镇苗城的残垣上插满了新月旗。 但白苗王不知道的是,伦敦来的契约里藏着鸦片贸易条款,而法国人的地图早已将银月谷标为\"法国保护领\"。 第33章 喋血银月谷 贵阳城隍庙的香火在秋风中忽明忽暗,梁学钊跪在斑驳的卦台前。 三枚铜钱在青石板上跳动着,最终定格为坎卦六三爻。 老庙祝浑浊的瞳孔突然收缩:\"客官此去,恐有血火之厄。\" 城东驿馆的烛光摇曳,刘岳昭正在擦拭佩剑。 剑身映出他满脸的苍桑,八年前洞庭湖畔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将军,如今在西南瘴疠之地已熬成了铁石心肠。 他望着案头巡抚衙门送来的密函,张亮基朱批的\"剿\"字如刀刻斧凿。 \"大人真要赴这鸿门宴?\"梁学钊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他手中端着安神汤,袖口还沾着占卜用的香灰。 刘岳昭将密函投入炭盆,火舌瞬间吞没了张狂的字迹:\"白苗王送来的银月谷地图,你看这鹰嘴岩——\"。 剑尖划过羊皮地图,\"两侧峭壁高三十丈,谷底最窄处不过五马并行。\" 梁学钊的指尖在卦象位置停驻:\"坎卦属水,这银月谷的地脉走势\" 他突然抓起朱笔在地图上连点数处,\"若在此设伏,只需三车火药便能封死退路。\" 巡抚衙门的更漏滴滴答答,张亮基正在把玩苗疆进贡的牛角杯。 暗卫呈上的密报令他冷笑:\"刘岳昭竟想与虎谋皮?传令各营,三日后未时之前不得发兵银月谷。\" 此刻刘府后院的梧桐树下,梁学钊正在教刘家幼子背诵《出师表》。 孩童稚嫩的声音念到\"鞠躬尽瘁\"时,刘岳昭的佩剑突然坠地。他弯腰拾剑的瞬间,看见梁学钊布鞋上沾着城隍庙特有的红泥。 \"让愚弟代兄赴约。\"梁学钊解下腰间刻着《洛神赋》的玉带钩。 \"当年洞庭匪首认不得我这帐前文书,今日白苗王更辨不清轿中何人。\" 五更天的马厩里,二十亲兵正在给马蹄裹棉布。 王大有将信号火箭分装时,发现箭头被人涂成了朱红色,这是湘军最紧急的求援标记。 银月谷的晨雾中,十二名苗人歌者唱着古老的《迎客调》。 他们赤脚踩过的青石板上,暗红药粉正渗入石缝。 白苗巫祝藏在鹰嘴岩洞中,手中铜镜将晨曦折射成诡异的光斑。 当梁学钊的官轿行至谷心,岩壁上的藤蔓突然燃起幽蓝火焰。 王大有抽刀劈向轿顶的瞬间,埋在地下的火药线已燃到尽头。 气浪掀飞轿顶金雕时,梁学钊看见漫天红叶化作火蝶,正是他昨夜梦中见过的景象。 山腰处的阿古打取下银饰面具,露出数年前被刘岳昭亲兵用烙铁烫毁的半边脸。 他腰间挂着的七个牛角哨,正对应着谷中七处爆破点。 \"汉人将军的轿子,\"他用苗语对巫祝说,\"该用多少斤火药送葬?\" 贵阳城头的烽火台突然冒出黑烟时,刘岳昭正在签署调兵手令。 他握笔的手突然颤抖,墨迹在\"剿\"字上晕开血般的红。 亲卫冲进来时,他正盯着案头碎裂的太极玉佩。这是石门关前,梁学钊救他性命时挡下的箭簇所制。 苗寨的图腾柱在火光中崩塌,刘岳昭的坐骑踏过染血的傩戏面具。 当他在祭坛发现刻着《洛神赋》的玉带钩时,突然明白白苗王真正要炸死的本是自己。 三日前巡抚衙门送来的苗疆地形图,标注的银月谷宽度少了整整十丈。 梁学钊的厢房里飘着浓重的血味与药香。 军医剖开他后背取碎骨时,发现锁子甲内衬缝着张苗疆水系图,正是数年前刘岳昭血洗黑岩寨时丢失的机密。 \"让我的英儿娶你家月娥\",梁学钊每说半句就要吞咽血水,枕边的龙凤玉佩已被他攥出裂纹。 刘岳昭忽然想起数年前那个雨夜,浑身湿透的年轻书生举着匪寨布防图,说的第一句话是:\"将军可愿与在下结个儿女亲家?\" 刘岳昭的朱批奏折送到京城时,梁学钊的棺木正从侧门抬出贵州的布政使衙门。 布政使衙门的仵作在验尸单上写着\"急症暴毙\"。 而真正的尸身裹着五层绸布,每层都正渗出褐色的血渍。 他将被棺木密封,秘密送回梁学钊湖南湘中的老家,世业堂。 当湘军的报复之火燃遍苗疆十八寨,阿古打的头颅被石灰封存送往京城。 没人注意到那颗头颅的耳后,刺着与梁学钊玉佩上相同的星图纹样。 第34章 后山上的停尸堡 同治四年的腊月,北风裹着雪粒子在铜盆村的青石板路上打旋。 梁治达站在湘中铜盆村世业堂的垂花门下,看着檐角那对鎏金螭吻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揣着贵州布政使刘岳昭的密信,信笺上的朱砂火漆已碎成齑粉。 \"老爷,该掌灯了。\"管家捧着琉璃宫灯站在廊下。 梁治达这才惊觉,自己竟在这座耗尽万金打造的花厅前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穿过三重月洞门时,他听见镂空雕花窗棂在风中呜咽。 那些用沉香木镂刻的百鸟朝凤图,此刻在暮色中仿佛要振翅飞出。 世业堂的奢华总能让初访者瞠目。 正厅十二根金丝楠木柱上盘着五爪金龙,每片龙鳞都用金箔贴就。 天井中央的莲花喷泉是请法兰西工匠设计的,泉底铺满从南洋运来的红珊瑚碎粒。 但最令人惊叹的,是整座建筑竟无一根铁钉,所有榫卯皆以象牙雕刻的祥云纹相嵌合。 \"一萝银子一萝地啊\" 梁治达抚过紫檀木雕的八仙过海屏风,想起当年买下铜盆村三十七户宅基地时的场景。 白花花的官银倒进竹筐,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寒光。 有户姓张的老汉抱着祖传的田契不肯撒手,他便让家丁在对方门前摆满银萝,直到积雪将银子冻成冰坨。 正厅西侧的暖阁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 梁治达展开那封染血的书信,火漆印下\"黔州大营\"四个字被血污浸得模糊。 信上说学钊率部追击苗乱时中了埋伏,左胸被土铳轰开碗口大的血洞。 那个总爱在回廊里舞剑的少年,最后竟连尸身都找不全。 \"取我的鹤氅来。\"梁治达突然起身,腰间玉带撞翻了翡翠盏。 管家刚要劝阻,却见老爷从博古架暗格里摸出把青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饕餮纹。 那是三年前请风水先生堪舆后,在后山秘密修建停尸堡时特制的。 后山的松林在雪夜里黑得瘆人。梁治达举着羊角灯,看石阶上的积雪被踩出咯吱声响。 转过第七道山坳时,一座花岗岩砌成的圆形石堡赫然出现,月光下宛如巨兽匍匐。 石壁上那些雕工诡谲的符纹,此刻正泛着幽蓝的磷光。 \"这是黔东南苗疆的巫蛊咒。\"梁治达的手指抚过凹凸的刻痕,\" 十多年前,梁治达在贵州出任盐运使时,有个老祭司临死前用血画下的。\" 他说这话时,身后的管家突然打了个寒颤。 那些看似杂乱的纹路,细看竟是无数扭曲的人形纠缠在一起。 沉重的石门开启时,阴风挟着腐土气息扑面而来。 停尸堡内点着九十九盏长明灯,火光在青铜镜面上折射出诡异光晕。 正中央的汉白玉台上,停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椁。 棺盖尚未合拢,露出半截绣着麒麟纹的湘军战袍。 \"三年要守足三年\"梁治达的喃喃自语在穹顶回荡。 他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开暗红血渍。 管家这才惊觉,老爷乌木般油亮的辫子里,不知何时已掺进缕缕银丝。 子夜时分,山风骤起。 停尸堡顶端的青铜风铃突然发出刺耳鸣响,九十九盏长明灯齐齐熄灭。 管家慌乱中踢翻灯油,火光腾起的刹那,他看见棺椁上的麒麟纹竟在蠕动。 那些金线绣成的鳞片,此刻正随着某种韵律起伏,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ipaoshuba.net 咸丰六年春,大理城外的盐井腾起白茫茫的雾气。 杜文秀蹲在井台边,手指摩挲着青石上的裂纹,三年前他带着回回弟兄们重修这口井时,回汉两族的老人还在一起喝过团圆酒。 \"杀人啦!\"凄厉的尖叫刺破晨雾。 杜文秀抓起扁担就往街市跑,皂靴踏过满地破碎的瓷碗。 回民摊贩老马头蜷在血泊里,三四个清兵正用腰刀挑着汉人货郎的布匹往马背上扔。 \"军爷行行好,这是给娃儿抓药的钱\" 货郎刚抓住缰绳,刀光闪过,三根手指齐刷刷落在地上。 杜文秀的扁担带着风声横扫,砸得清兵钢刀脱手。 突然脑后生风,他侧身避过劈来的刀刃,却见货郎抱着断掌嘶吼:\"回回杀汉人啦!\" 整条街市炸开了锅,回民的铜壶与汉人的箩筐在空中相撞,菜叶混着血水在青石板缝里流淌。 杜文秀背靠盐井喘息,瞥见巷口有个汉族女娃在哭,绣花鞋掉在五步外的血洼里。 他刚迈步就听见破空声,本能地抄起扁担格挡。 箭矢穿透杨木的声音异常沉闷,杜文秀低头看着胸前颤动的白羽,耳边传来货郎癫狂的笑:\"射死这个回回头子!\"女娃娃的哭声突然断了,她被狂奔的骡马踩在蹄下,碎花棉袄绽开猩红。 当夜,杜文秀抱着女儿的尸体坐在自家门槛上。 院里的石榴树刚抽新芽,树根处却渗着黑红,怀孕七个月的妻子被清兵拖走时,发髻上的银簪在月光下划出惨白的弧线。 更鼓敲到三更,城南腾起火光,他认得那是清真寺的方向。 \"大元帅!\"黎明时分,十八寨的回回头人撞开院门。 杜文秀正在磨刀,青石上淌着的不知是井水还是泪水。 永昌总兵韩捧日的告示贴在城门:凡擒获回酋者,赏银千两;汉民每交回匪首级一颗,抵赋税三年。 洱海边的龙首关遗址,十八碗烈酒在残碑前摆成新月。 杜文秀割破手掌,鲜血滴进粗陶碗:\"今日立誓,不为帝王将相,只为天下苍生。\" 各寨头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指望这位中过秀才的年轻人能带着大家杀进昆明城,没想到他接下来说的竟是:\"明日开仓放粮,汉回百姓一视同仁。\" 永昌城破那日,城头飘起绣着《均田令》的杏黄旗。 扛着锄头的汉人佃户跟在回回马队后面,把知府老爷的田契扔进火堆。 杜文秀的白马踏过燃烧的地契,突然勒缰回望,城楼下有个戴孝的妇人,正在领救济粮的队列里哄着怀中婴儿。 同治五年秋,帅府的海棠结果了。杜文秀蘸着朱砂批阅军报,窗外的练武场传来汉人新兵操练声。 师爷捧着《盐铁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马德新大司平又在倒卖军粮。\" 话音未落,侍卫急报:清妖刘岳昭部已破楚雄,滇南土司临阵倒戈。 \"备马!\"杜文秀抓起佩剑,忽然剧烈咳嗽。 帕子上的血渍像极了帅旗褪色的红缨,他想起七年前歃血为盟时,那个说\"愿随元帅到天涯\"的年轻人马如龙,上月刚带着五千精兵降了清廷。 杜文秀的白马踏过永昌城壕时,城墙上的《均田令》已被硝烟熏黑。 清军参将杨玉科在城头架起二十门劈山炮,这位以屠村闻名的将领特意将抓来的回民妇孺捆在炮架上。 起义军阵前,三十名汉人石匠推着连夜赶制的楯车逼近城门,车顶湿牛皮在弹雨中蒸腾起白烟。 \"放吊桥!\"杜文秀挥动令旗的瞬间,潜伏在护城河芦苇丛中的水鬼们猛地跃起。 这些洱海渔民用牙齿叼着短刀,顺着铁索攀上城楼。杨玉科正要砍断绞盘绳索,忽见火光冲天,城西粮仓方向腾起狼烟,那是汉人典史周宗岳按约定点燃的信号。 大理提督府正堂,杜文秀将总兵大印砸进熔炉。 赤红铜汁注入模具,冷却后变成三百枚刻着\"耕者有其田\"的铜牌。 穿长衫的绍兴师爷捧着《盐课新法》禀报:\"按元帅吩咐,井盐专卖改作民制官收,每引抽税不过十文。\" 门外忽起喧哗,哈尼族头人岩坎扛着鹿角来献礼,身后马帮驮着普洱茶饼。 杜文秀当众割下半幅袍角:\"以此为证,各族商队过苍山不缴厘金。 \"当夜,文华殿烛火通明,杜文秀与汉儒们逐条修订《田亩经界册》,窗外传来彝族青年学唱《均田歌》的走调声。 点苍山下,五百名白族弓手正练习三段射法。 他们的箭矢不再用雕翎,改用更廉价的竹叶,箭镞却统一换成淬毒三棱锥。 水师教头马二虎拎着酒坛跳上战船:\"都瞧好了!\"说着将火油灌入空心桅杆,洱海风起时点燃帆索,整艘船化作火龙撞向靶船。 杜文秀站在阅兵台上,摩挲着从缅甸购入的雷明顿步枪。 军械坊掌事跪地请罪:\"仿制的后膛炮又炸膛了\"元帅扶起匠人,解下腰间玉佩:\"拿去跟法国教士换《火器图谱》,就说我要的是能打碎镣铐的学问。\" 第36章 针锋相对 滇东的晨雾还未散尽,刘岳昭的玄色补服上已经凝满露珠。 他站在昭通城头望着西南方向,那里层叠的山峦后埋着整个云南的病灶,杜文秀的大理国。 城墙垛口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去年冬月苗民暴动时,这把总兵衙门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差点被暴民夺了脑袋。 朝廷的任命文书总是来得轻巧,\"云南按察使\"的金字在昆明驿站落进他手里时,大理叛军的探马距离省城不过三十里。 \"大人,哨马回报,大理贼又在楚雄增兵了。\" 参将王开甲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灰鸽,扑棱棱的翅膀搅碎晨光。 刘岳昭摸着腰间的翡翠翎管,这是去年克复安顺时骆秉章所赠,碧玉上雕着二龙戏珠,龙爪却始终够不着中间那颗浑圆的南红。 洱海的月光漫过太和城墙时,杜文秀正在校场看新铸的铜炮。 炮身上的阿拉伯数字还泛着青光,这是从缅甸商人手里换来的佛郎机图纸。 \"大元帅,改制后的六十四行政区赋税已齐。\"参军捧着账册跪在沙地上,远处的白族工匠正往炮膛浇铸锡水。 十年前杜文彦在蒙化厅起事时,不过三百裹着白巾的回民。 如今各营帐前飘着的帅旗上,都绣着\"推翻满清\"的朱砂字。 李芳园说得对,蓄发易服才是诛心之策。 上个月俘虏的清军把总,见到留着汉家发式的大理官员时,竟当众割了辫子。 \"告诉马德新,拿下东川铜矿的赏格再加三百两。\" 杜文秀的织金长袍扫过新制的六轮火铳,这些从普洱土司那里换来的英国货,比清军的抬枪轻便得多。 夜色里忽然传来马嘶,一队背插令旗的骑兵正从洱源方向奔来,为首的骑士举着镶银边的木盒,那是永昌府刚送来的密报。 刘岳昭的湘勇在曲靖城外扎营时,正逢杜文秀的使者在昆明刑场被凌迟。 血沫溅到围观白姓商人的绸缎上,染出诡异的梅花,但大理的细作网早已渗透粮道。 运往昭通的二十船白米,此刻正沉在牛栏江底喂鱼。 \"大帅,马如龙部在宣威遇伏!\"浑身是血的传令兵滚进中军帐,带倒了插着令箭的鎏金筒。 刘岳昭盯着案上的云南舆图,杜文秀的红色标记已吞噬过半山河。 他忽然想起同治元年石达开的血书,那位太平天国的翼王被困大渡河时,是否也这般看着自己打下的疆域被湘军寸寸蚕食? 帐外忽然传来骚动,亲兵押着个彝族打扮的汉子进来。 那人左耳缺了半片,正是大理军探子的标识。 \"狗官活不过霜降。\"刺客的汉语带着浓重的白族腔调,藏在齿缝里的毒囊已被卸下。 刘岳昭注意到他绑腿里露出的半截文书,火漆印上是杜文秀新设的承审司徽记。 苍山脚下的演武场腾起黑烟,第五门新炮炸膛了。 杜文秀却抚掌大笑:\"好!把碎片送去给刀金保,让他的彝兵照着样子打五百把短铳。\" 改制后的军器监效率惊人,大理城西的作坊昼夜锤声不断,缅甸运来的硝石在洱海上泛起白雾。 大司衡杨荣盯着沙盘上的木雕战船,这些按《武备志》复原的明代战船,即将载着新编的水师顺澜沧江而下。 \"清妖在普洱只剩个空衙门。\"他把代表清军的蓝旗拔起,插上绣着星月标志的白旗。 忽然有侍从捧着漆盒疾步走来,盒中黄绢上血书斑驳,派往四川联络太平军残部的密使,在盐源县被清廷枭首示众。 杜文秀转身望向东北方的群山,湘军的号角似乎已穿透云贵高原的褶皱。 他解开腰间玉带,露出贴身佩着的匕首,这是咸丰六年攻破大理府时,从知府衙门缴获的琉球贡品。刀刃上\"忠清\"二字早被磨去,如今刻着《讨满檄文》的起首句。 雨夜里的东川府衙后院,刘岳昭用匕首挑开第七封密信。 蜡丸里裹着的薄绢上,画着大理军在元江的布防图。 墙角蜷缩的线人已经咽气,胸前的血洞还在汩汩冒泡,这是半月来第三个被灭口的暗桩。 \"禀大人,岑巡抚差人送来的开花炮到了。\"亲卫的声音混着雨声,刘岳昭却盯着舆图上标注\"银矿\"的滇西群山。 杜文秀的改制确实狠辣,六十四行政区各设承审司断案,竟让那些土司头人甘心纳粮。 他忽然想起上月俘虏的大理镇守使,那廪生出身的反贼临刑前还在背诵《原君》。 号炮声撕裂雨幕,湘军主力终于抵达。刘岳昭系上猩红斗篷,昆明运来的新式毛瑟枪在亲兵肩头泛着冷光。 辕门外,被火把照亮的雨丝里,整装待发的湘勇正如黑潮涌动,他们即将扑向杜文秀经营十年的铜墙铁壁。 第37章 壮士断腕 苍山十九峰在秋阳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刘岳昭勒住缰绳,望着洱海东岸腾起的黑烟。 那是昨日先锋营驻扎的挖色镇,此刻却成了修罗场。 海风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他分明嗅到了铁锈般的血腥。 \"报——!\"斥候的马蹄踏碎晨雾,\"杜逆在龙首关架起十二门铁炮,先锋营弟兄们\" 年轻的传令兵突然哽咽,喉结剧烈滚动,\"整营兄弟没撤出来,连尸首都拼不完整。\" 刘岳昭的指节在缰绳上绷出青白。 这些从洞庭湖畔跟来的湘伢子,当年在安庆城墙下用血肉填平护城河的汉子,竟在西南边陲折了整营。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月夜,先锋营都司王德胜捧着家书来找他,说打完这仗要回湘潭给老母做六十大寿。 \"取舆图。\"声音比苍山雪还冷。羊皮地图在亲兵手中展开,洱海形如弯弓,大理城正卡在弓弦中央。 陈长庚忽然按住舆图一角:\"军门,您看这炮位。\"亲卫队长粗粝的食指划过龙首关至下关的弧线,\"射界覆盖东西二十里,我们的粮道\" 话音未落,西北方传来闷雷。刘岳昭瞳孔骤缩——这不是春雷,是开花弹划破长空的尖啸。 \"隐蔽!\"陈长庚猛扑过来。气浪将两人掀翻在地,战马嘶鸣着被弹片削去半边头颅。 刘岳昭抹去脸上的血沫,看见三丈外的哨塔正在硝烟中缓缓倾斜,木屑混着人体残肢雨点般砸落。 炮击持续了半刻钟。当耳鸣稍退,刘岳昭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死死攥着陈长庚的护心镜。 镜面裂如蛛网,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军门\"亲卫队长挣扎着撑起身子,左肩赫然插着巴掌大的铁片,\"是后膛炮,比吴淞口的洋炮还凶。\" 陈长庚的护心镜碎片在刘岳昭掌心割出血痕。 军医掀开帐帘时,正看见主帅用染血的手指在舆图上勾画,烛光将那些蜿蜒红线映得如同血管。 \"十二门\"刘岳昭的笔尖顿在龙首关,\"射程三里半,装填仅需两分钟——传杨崇猷!\" 马蹄声惊破子夜。火炮教习杨崇猷满身硝烟冲进大帐,手里攥着半截焦黑的金属管:\"军门,这是今早落在中军的哑弹。\"他颤抖着举起残片,黄铜底座上\"london 1863\"的铭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帐外忽然传来骚动。二十几个浑身浴血的湘军撞开卫兵,领头的老哨长拖着条白骨支离的右腿:\" 求军门让咱们夜袭!王都司的尸首还在炮台上\"声音戛然而止——刘岳昭的剑锋正抵在他咽喉三寸。 \"想喂炮子?\" 剑尖挑起哨长腰间火药囊,\"知道开花弹的引信怎么运作吗?\" 主帅突然暴喝,\"是螺旋膛线!你们这些扛抬枪的懂个卵!\" 佩剑哐当坠地,刘岳昭颓然跌坐,舆图被攥成团,\"传令后撤十里。\" 洱海西岸的收容所飘着腐臭味。 纱布缠眼的伤兵突然抓住路过之人的战袍:\"是王都司回来了?\"刘岳昭僵在原地,看着对方空荡的右袖管——三天前这个江西老表还能单手装填火绳枪。 \"老魏,是我。\"主帅蹲下身。伤兵摸索着碰到冰凉的铜扣,突然嘶声大笑:\"军门!我梦见咱们打武昌那会儿\" 笑声化作呛咳,血沫溅在刘岳昭蟒袍,\"狗日的洋炮比长毛的土雷狠多了\" 更深处传来断续呻吟。军医掀开草帘,刘岳昭看见担架上那具躯体——腰腹以下裹着渗血的麻布,肠子从裂缝间垂落。 \"给他个痛快。\"主帅转身时,听见背后传来燧发枪击锤声。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刘岳昭站在崖边焚烧名册。 洞庭水师的船工、衡州募兵时的泥腿子、安庆城头幸存的哨官。 纸灰飘向洱海,他突然剧烈干呕,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陈长庚护心镜碎片割破掌心的血。 杨崇猷带来个彝族猎户时,刘岳昭正在擦拭祖传腰刀。 \"他说能带我们绕过雷火铳射界。\"火炮教习拽过满脸刺青的青年,\"苍山背后有条猎道,马帮走私用的。\" 刀锋突然架在猎户颈侧:\"杜文秀给你多少银元?\" 刘岳昭嗅到对方身上特有的松脂味——和三天前刺客衣领的香气一模一样。 彝族青年却咧开嘴,露出染成黑色的牙齿:\"汉官,我阿妹被炮震聋了。\" 五更天,两百死士用棉布裹住马蹄。 刘岳昭将腰刀塞给杨崇猷:\"若午时未归\"话未说完,彝族猎户阿鲁扯下耳环抛向火堆:\"走阴兵道要见血的。\"他突然割开手掌,将血沫抹在众人刀身。 正午的炮击准时降临。刘岳昭站在新搭的了望台上,看着洱海东岸腾起十二道烟柱——这是他与杨崇猷约定的信号。 当最后一声炮响消散,西侧苍山突然升起狼烟。 \"成了!\"了望手刚喊出声,大理城南门轰然洞开。 杜文秀的白旗骑兵如银潮涌出,却在三百步外撞上湘军的连环地雷。 刘岳昭握紧望远镜,看见城头炮手正在疯狂调整射界——但那些昂贵的后膛炮,此刻全部指向了错误的方向。 暮色降临时,杨崇猷带着三十人归来。彝族猎户背着昏迷的火炮教习,腰间别着半截英国炮手的金发。\" 阴兵道上有暗堡\"他吐出颗带血的槽牙,\"用您给的掌心雷掀了。\" 裁军那日下着冻雨。刘岳昭解开猩红斗篷,露出内里素白中衣:\"湘勇营今日起就地解散。\" 老兵队伍里响起钢刀坠地的声响,突然有人嘶吼:\"咱们的魂还在洞庭水里!\" 新募的云南兵不知所措地站着。刘岳昭突然抽出杨崇猷的佩刀,斩断左臂绑带——浸透陈长庚鲜血的护心镜当啷落地。 \"从今日起,没有湘军。\"他踩住铜镜,裂痕蛛网般蔓延,\"只有苍山营。\" 彝族青年阿鲁第一个上前,将毒箭筒与湘军腰牌并排系在腰间。 当最后一面残破的\"楚\"字旗交到新兵手中,洱海对岸忽然响起闷雷,这次是真的春雷。 第38章 卸甲归田师善堂 孙水河的秋色里漂着血。刘连捷记得那天自己解下佩剑时,剑穗上的红缨落进河里,像一尾游向洞庭湖的锦鲤。 三千湘军儿郎在杨家滩渡口卸甲,铁器坠地的声响惊起了芦苇丛中的白鹭,扑棱棱掠过青砖灰瓦的村落。 \"这柄剑该饮够了血。\"他把佩剑按在师善堂的第一块础石上时,石匠的手抖得厉害。 青石板上蜿蜒的血槽里,凝结着天京城墙的碎屑,那是年七月用火药炸开的豁口里,混着人肉烧焦的味道夯进去的。 太湖石从苏州启程那日,刘连捷正在画舫上听《夜奔》。 伶人水袖翻卷处,他恍惚看见南京城墙缺口处飘扬的\"吉\"字营大旗。 三万两白银买下的五座奇石,在运河里浸泡了八十一日,石纹里渗进的江南烟雨,最终凝成师善堂照壁上的云龙纹。 \"东跨院要建藏书楼,西跨院得有个演武场。\" 刘连捷用马鞭指点图纸时,鞭梢金钩在宣纸上划出裂痕。 两百名徽州木匠在香樟林里搭起工棚,三年后,那些雕刻着百子千孙、五蝠捧寿的梁枋,会在晨曦里浮起沉香木的暗纹。 正厅的十二扇隔扇门,用的是整块的南洋紫檀。 广州十三行的红毛商人送来玻璃镜面,镶在《韩熙载夜宴图》的螺钿边框里。 最奇的是地面,青金石碎屑混着糯米浆浇铸,走在上面仿佛踩着凝固的夜空。 曾国荃送来的贺礼是面青玉屏风,雕着《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 刘连捷把它立在百捷堂正中,玉色映着从景德镇运来的霁蓝釉烛台,把满室珠光都染成了冷调。 堂前楹联是左宗棠亲笔:\"百战山河凝血色,一庭花木养天和\",金箔在乌木上流淌,像未擦净的箭镞反光。 藏书楼里最珍贵的不是宋版《武经总要》,而是用阵亡将士腰牌熔铸的铜镇纸。 七百二十枚腰牌在长沙炉房里烧了七天七夜,浇铸时混进了刘连捷那柄断刃。 如今这方铜兽伏在《孙子兵法》卷首,獬豸的眼睛里嵌着波斯商人带来的猫眼石。 西跨院的演武场铺着从岳州运来的青砖,缝隙里填着朱砂。 十八般兵器架空空荡荡,只在正中立着杆包铜头的白蜡木长枪。 天京巷战时折断的那杆,枪缨早已褪成灰白,像团将熄未熄的余烬。 中秋夜宴那晚,师善堂的六百盏琉璃灯同时点亮。 刘连捷穿着御赐的黄马褂,胸前朝珠压得他呼吸困难。 流水席从正厅排到河埠头,洞庭银鱼在景德镇影青瓷碗里游动,衡山云雾茶泡开了血痂般的祁门红茶。 \"师者,效法曾师涤生公;善者,取《道德经》''上善若水''。\" 他向醉醺醺的乡绅们解释堂名时,檐角的铜铃突然齐响。 穿堂风掠过百捷堂的青玉屏风,二十四功臣的衣袂在烛光里飘动,宛如列阵的魂灵。 子夜散席时,管家发现老爷独自在演武场舞枪。 白蜡木枪杆划破的月光里,铜头点过青砖上的朱砂缝,像在重走天京城的街巷。第二天清晨,花匠在朱砂缝里发现凝结的血珠,都说昨夜老爷的旧伤裂了。 第39章 岑氏神童 晨雾还未散尽,那劳寨的吊脚楼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 五岁的岑毓英攥着祖母的衣角,穿过回廊时听见竹筒饭在火塘里噼啪作响。 祠堂里的青烟缭绕着先祖画像,那些身着蟒袍的岑氏土司们,目光仿佛穿透百年光阴落在他稚嫩的肩头。 \"英儿看这里。\"祖母枯瘦的手指划过斑驳的族谱,\"康熙爷改土归流那年,你曾祖捧着官印在府衙前跪了三天三夜。 \"沉香木匣里躺着半枚断裂的虎符,铜绿间依稀可见\"上林长官司\"的篆文。 窗外木棉花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那日被风卷走的黄麻诏书。 男孩忽然伸手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那些陌生的画面来得猝不及防,铁甲粼粼的马队踏过红水河,铜鼓声中巫师挥动雉尾,最后定格在父亲岑苍松深夜抚摸土司金印的背影。 当他再抬头时,案几上的《三字经》每个墨字都在跳动,竟比晨露还要透亮。 \"阿奶,我要学这个。\"稚嫩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画眉。不过旬月光景,正厅墙上便挂满了写着《千字文》的竹纸,墨迹从歪斜到工整,记录着神童的诞生。 直到某个雪夜,岑苍松发现儿子蜷在书房角落,小脸贴着《论语》睡去,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从今日起,辰时习文,申时练武。\" 父亲解下腰间苗刀放在梨木桌上。刀鞘镶嵌的绿松石映着岑毓英骤然明亮的眼眸,那是土司世代相传的宝刀,刀铭\"镇南\"二字在烛火下泛着血光。 次日鸡鸣时分,寨子东头的古榕树下,男孩的布鞋在青苔上打滑,却仍固执地模仿着父亲腾挪的步法。 桂西的雨季来得又急又猛。十五岁的岑毓英背着藤编书箱走在滇桂古道上,蓑衣下露出半截《资治通鉴》。 百多里山路由他的草鞋丈量,经过风雨桥时,怀里的艾叶糍粑早已冷硬如铁。 广南府学的青瓦白墙出现在视野时,他正用竹筒接崖壁渗出的山泉,忽然瞥见石缝中半卷残破的《永乐大典》。 三年后的立夏,泗城府试场飘着淡淡的龙眼花香。 岑毓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提笔在试卷上落下最后一行:\"夫治国如烹小鲜,当知文武火候。\" 恍惚间想起去年中元节,自己在溶洞中燃松明苦读,忽遇山洪封路,竟靠着背诵《禹贡》辨出地下暗河方位。 此刻砚台里的墨,似乎还带着那日浸水的寒气。 \"西林岑毓英,院试首名!\"当报榜差役的铜锣声响彻奉议州衙时,广西学政周缦云注意到这个青衣少年。 他接过试卷的手掌布满老茧,既有握笔的凹痕,也有练武的厚皮。 最令人心惊的是策论中那句:\"改土归流非绝土司血脉,当取中和之道\",笔锋如刀劈斧斫,力透纸背。 周学政忽然想起三日前阅卷时的情形。那篇《论边陲教化》的文章被传阅时,某位老学究拍案惊呼:\"此子竟将《孙子兵法》化入教化之策!\" 此刻他看着庭中垂手而立的少年,仿佛看见二十年前在国子监见过的林则徐。 西南群山在暮色中起伏如浪,而眼前这道青衫磊落的身影,正像是要破浪而出的蛟龙。 \"读有用书,做不朽人。\"周缦云将新刊的《海国图志》赠予岑毓英时,发现他虎口处有道细疤,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印记。 晚风卷着考场外的木樨香气袭来,少年衣襟上未干的墨香与刀鞘的桐油味纠缠在一起,竟酿成某种奇异的芬芳。 第40章 同学操戈 咸丰三年的西林县,驮娘江上飘着细碎的桂花。 岑毓英站在城隍庙前的石阶上,看着新漆的牌匾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这是他接手西乡团练后第一件政绩,重修城隍庙。 青砖缝里还嵌着半片枫叶,红得像凝固的血。 \"报——!\"探马踏碎一地残阳,\"叶家军在者苗渡口截了咱们三船烟土!\" 岑毓英的拇指在刀柄上摩挲,铜吞口已经磨得发亮。 他记得三日前与叶发生在马帮驿道的相遇,那个总爱穿月白长衫的书生如今披上了锁子甲。 两匹战马错身而过时,叶发生的佩刀在鞘中轻颤,像毒蛇吐信。 \"传令各寨,点狼烟。\"岑毓英解下腰间酒囊,烈酒浇在青石板上腾起白烟,\"让叶正帮知道,西林的规矩不是纸糊的。\" 当夜,驮娘江两岸亮起三百支松明火把。岑毓英的胞弟毓祥带人凿沉了叶家军的运粮船,铁锚入水时惊起满江银鱼。 对岸传来此起彼伏的铜锣声,叶家豢养的苗人弓手在芦苇荡里射出火箭,把半片夜空烧成赤红。 战事胶着到第七日,岑毓英想出了破城妙计。 他命人将城隍庙的铜钟熔了铸成火炮,却在黎明前收到急报——城东粮仓遭劫。 冲天的火光里,他认出了表叔公家的马车,车辕上还挂着去年他亲手送的虎头铃铛。 \"毓英啊,你让族人转移财物,怎的转头就纵兵抢掠?\" 白发老者用拐杖戳着青石板,声音比江风更冷。 岑毓英的后槽牙咬得生疼。 他分明记得自己派的是最信任的龙言屯子弟,此刻却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火光中挥舞着叶家令旗。 驮娘江的浪头突然变得湍急,拍在礁石上的声音像极了嘲笑。 残月悬在驮娘江上空时,岑毓英独自来到江心洲。 战事不利的阴云压得他喘不过气,唯有钓鱼能得片刻安宁。 鱼线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突然剧烈抖动起来——不是鱼,是箭矢破空的尖啸。 \"岑毓英在此!\"对岸传来炸雷般的吼声。 三十名黑衣刀手从芦苇丛中跃出,刀锋映着冷月。 岑毓英反手抽出插在卵石中的苗刀,刀刃与江水同色。 第一刀劈开箭雨,第二刀斩断缆绳,竹筏顺流而下时,他听到身后传来重物坠水的闷响。 浓雾来得蹊跷。方才还清朗的夜空突然垂下乳白色帷帐,十步之外不辨人影。 岑毓英伏在竹筏上,听着追兵的咒骂声渐远。江水漫过他的战靴,带着初春的寒意渗进骨髓。 \"轰——\" 对岸腾起的火光刺破浓雾,岑毓英认得那是自家宅院的方向。 他攥着鱼竿的手青筋暴起,竹节在掌心碎裂。火光中依稀传来幼弟毓琦的哭喊,又被江风撕成碎片。 三日后,岑毓英在八旦寨的废墟里找到半截焦黑的族谱。 火场余温尚存,他跪在冒着青烟的梁柱前,将残页一页页塞进贴身的牛皮囊。灰烬沾在睫毛上,眨眼时落下黑色的泪。 岩茶乡的晨雾沾着铁矿的腥气。 岑毓英贴着山壁疾行,背上的箭伤还在渗血,覃家老宅的轮廓在薄雾中浮现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 \"快!\"覃修纲的父亲扯着他冲进阁楼。 陈年糯谷的霉味扑面而来,岑毓英蜷进谷堆时,听见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叶家追兵的牛皮靴踩过楼板,刀尖挑开谷堆的簌簌声近在耳畔。 岑毓英屏住呼吸,感觉到有冰冷的铁器擦过后颈,谷粒滑进领口的刺痒,比刀锋更让人难熬。 \"老东西敢骗我!\"追兵头目突然暴喝。岑毓英透过谷缝看见覃老丈被按在墙上,苍老的面庞涨得紫红。 他握紧藏在谷堆里的短刀,却听到楼下传来马匹嘶鸣——是毓祥带着援兵到了! 当夜,七匹快马冲出岩茶乡。 岑毓英回望火光冲天的覃家老宅,将覃修纲临别相赠的苗刀系在腰间。 刀柄上刻着壮家古老的咒文,在月光下泛着血色。 泗城府界碑立在万丈悬崖边。岑毓英勒住战马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铜哨声——叶家最精锐的\"黑旗营\"追上来了。 二十张硬弓拉满的吱呀声,比暴雨前的闷雷更骇人。 \"下马!\"岑毓英挥刀斩断缰绳。七人贴着崖壁挪动,碎石在深渊中坠落,久久听不见回响。 追兵的火把连成赤链,在雨夜里明灭不定。 暴雨倾盆时,岑毓英摸到了绝壁上的苗寨栈道。 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呻吟,他突然驻足,前方栈道竟有新鲜断裂的痕迹。 电光划破夜空刹那,他看见对岸山体上蜿蜒的裂缝。 \"泥石流!\"宏辉的惊呼被雷声淹没。 山体崩塌的轰鸣声中,岑毓英抓住岩缝里的藤蔓。 混着巨石的泥流擦身而过,将追兵连人带马卷下深渊。 他悬在藤蔓上摇晃,看着叶字大旗在泥浆中沉没,嘴角终于扬起半月来的第一丝笑意。 第41章 绝处逢生 暮色中的罗平矿区腾起阵阵炊烟,岑毓英蹲在矿井口的火堆旁,用三叉挑动着半焦的芋头。 火星噼啪爆裂,映得他眉骨下的阴影更深了几分。三十七个兄弟挤在五丈见方的茅棚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混着松脂燃烧的焦香,倒让这滇南的寒夜有了些许生气。 \"岑哥,矿主给的黍米又掺了砂石。\"阿虎把陶碗摔在草垫上,黍粒顺着裂缝滚落。 这个黔东南苗寨走出来的汉子,背上的苗刀还沾着前夜劫匪的血。 岑毓英用三叉尖挑起一粒黍米,月光顺着精钢打造的叉齿流淌。 这是他祖传的虎头三叉戟,叉柄缠着褪色的红绸,在黔桂交界的深山里,这抹红色曾让多少绿林好汉望风而逃。此刻却只能用来拨弄发霉的粮食。 \"噤声!\"他突然按住阿虎的肩膀。 矿井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夜枭的啼叫,惊起满山寒鸦。 二十丈外的密林中,几点幽绿的光忽明忽暗——是土匪的狼烟信号。 三十七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出茅棚。岑毓英的三叉在月光下泛起冷光,叉头三道血槽里还凝着前日的黑血。 他们像一群蛰伏的豹子,顺着矿道阴影潜行。 远处传来矿主宅院的犬吠,混着女人的尖叫划破夜空。 \"黑山狼来了!\"矿工们的惊呼声中,三十七个火把突然在矿场四周亮起。 岑毓英的三叉如毒蛇吐信,瞬间刺穿举着火油罐的匪徒咽喉。 阿虎的苗刀在月光下划出银弧,三个土匪的头颅滚落在煤渣堆里。 匪首独眼龙的长刀劈向岑毓英面门,却见三叉突然脱手飞出,钢链哗啦作响。 叉柄红绸如血蛇狂舞,精钢打造的叉头竟在空中拐出诡异的弧度,直取匪首后心。 这是岑家绝学\"回龙三叠浪\",三年前在红水河畔,这招曾让天地会的香主跪地求饶。 \"好汉饶命!\"独眼龙的弯刀当啷落地,三叉尖距他咽喉仅差半寸。 岑毓英腕上钢链一抖,三叉如活物般飞回掌中。 这一手让矿主王德发看得目瞪口呆,他捧着翡翠烟枪的手不住颤抖,烟锅里猩红的火光映着满地尸首。 次日清晨,县衙的铜锣声惊醒了矿区。 罗平知县周兆麟的绿呢轿子停在矿场中央,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父母官,正用折扇挑开轿帘打量眼前这群\"矿工\"。 岑毓英背上的三叉还凝着晨露,叉尖的血槽在朝阳下泛着暗红。 \"好个虎头三叉!\"周知县忽然击掌,\"本官在兵部见过图样,这是前明戚家军破倭寇的制式兵器。\"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腰间形制各异的兵刃,最后停在岑毓英掌心的老茧上——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当夜县衙后堂灯火通明。 岑毓英望着案头堆积的剿匪文书,耳边回响着周知县的话:\" 本县师爷上月暴毙,这些匪患卷宗\"他翻开最上面那本,墨迹未干的\"黑山狼\"三字旁,赫然画着独眼龙的画像。 但卷宗记载的匪首特征,分明是双目健全。 更漏三响时,岑毓英突然按住腰间三叉。 后窗传来瓦片轻响,一道黑影掠过屋檐。 他佯装研墨,余光瞥见案头茶盏泛起细微涟漪,有人在屋顶! 县衙后堂的铜鹤香炉吐着青烟,岑毓英的指尖在\"黑山狼\"卷宗上顿住。 屋顶瓦片轻响的瞬间,他袖中滑出半截墨条,在宣纸上疾书:\"酉时三刻,矿场东三里。\" 字迹未干,茶盏突然倾覆,清水在案头蜿蜒成蛇形。 \"好一招''流觞引凤''!\"黑影飘然落地,竟是日间温文尔雅的周知县。 他手中折扇展开,露出扇骨暗藏的三十六枚透骨钉,\"岑壮士这手云中鹤的字法,怕是得自大理段氏真传?\" 岑毓英背在身后的左手捏住三叉机括。 叉柄红绸无风自动,露出暗藏的硫磺痕迹——这是当年天地会特制的火药叉, 三丈内可破铁甲。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人既知云手十三式,当认得这个。\" 右手在虚空画圆,烛火突然缩成绿豆大小,满室气流随之旋转。 周知县瞳孔骤缩:\"太极门叛徒陈永福的''鲸吞四海''!你究竟\" 话音未落,窗外骤起箭雨。岑毓英旋身扯下帷帐,云手劲气鼓荡如帆,十七支弩箭钉在绸布上颤动不止。 三叉尖挑开西墙山水画,露出暗格中的鎏金铜盒。 \"大人要找的,可是这个?\"岑毓英指尖拂过铜盒上的蟠螭纹。 这是他在整理卷宗时发现的蹊跷——所有关于土司的奏折,边角都有被火漆反复融开的痕迹。 暴雨冲刷着县衙青瓦,铜盒机簧弹开的刹那,火把突然尽灭。 岑毓英耳廓微动,三叉贴地横扫,钢链缠住偷袭者的脚踝。 惨叫声中,他借着窗外电光看清偷袭者面容,心头巨震,竟是白日里被关进大牢的独眼龙! 矿场东三里的乱葬岗,磷火在雨中明灭。 阿虎带着二十个兄弟扒开湿漉漉的坟土,露出下面铸铁闸门。 这是他们看守矿井时发现的密道,腐臭的尸气里混着火药味。 \"岑哥留下的记号。\"阿虎抹去石门上的青苔,露出三道叉痕。 苗刀劈开锈锁的瞬间,地道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岩壁簌簌落灰,是朝廷严禁私藏的佛郎机炮! 地道尽头的溶洞里,三百名精壮汉子正在给火炮填装火药。 岑毓英倒挂在钟乳石后,看着居中那人的描金蟒袍。 三日前在县衙见过的师爷,此刻正捧着《火龙经》指挥装弹。 \"明日午时,等周兆麟那酸儒去城隍庙上香\"师爷的翡翠扳指敲在炮身上,突然转头望向黑暗处,\"谁?!\" 三叉破空之声被炮鸣掩盖,岑毓英的钢链缠住钟乳石,身形如蝙蝠掠下。 云手按在师爷后心时,他袖中突然射出三枚毒蒺藜。 岑毓英旋身避让,却见师爷的脸皮簌簌脱落,露出纵横交错的刀疤,竟是五年前被朝廷剿灭的白莲教余孽! \"岑毓英!\"刀疤脸狞笑,手中火龙经撕开,飘出绘着矿脉图的丝绢,\"你以为周兆麟真是清官?他在找这个!\" 溶洞突然剧烈摇晃,佛郎机炮调转炮口,引信嘶嘶作响。 罗平城头挂起三百盏天灯时,岑毓英正站在南门箭楼。三叉插在垛口,叉柄系着的红绸与天灯辉映如血海。 昨夜地宫恶战,阿虎拼死抢出的矿脉图,此刻正静静躺在周知县的密匣中。 \"大人真要启用这些矿工?\"县尉盯着城下列队的汉子们。 他们手中的矿镐已换成制式长矛,腰间却仍别着开矿用的火药囊。 周知县展开鎏金铜盒里的密旨,九爪龙纹在朝阳下刺痛人眼:\"滇南十八土司叛乱,圣上要的是奇兵。\" 他的目光扫过岑毓英背上的三叉,\"就像戚继光的狼筅兵。\" 第一声号炮在午时炸响,叛军的象阵踏碎护城河薄冰,岑毓英的三叉却指向天空。 三百天灯突然坠落,药捻引燃的硫磺粉如金雨倾泻。战象在火光中惊蹿,将叛军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放!\"岑毓英劈手夺过火把。城头三十架床弩齐射,箭杆上绑着的火药囊在半空炸成火云。 这是他从虎头三叉火药机关得到的灵感,将矿场提炼的硝石与钟乳洞里的磷粉混合。 当幸存的叛军冲到城下时,等待他们的是列阵而出的\"矿工营\"。 阿虎的苗刀斩断象腿,岑毓英的三叉挑飞重甲骑兵。 叉柄红绸拂过之处,钢制机括弹开,细如牛毛的毒针没入敌阵。 庆功宴的喧嚣持续到三更。岑毓英独坐城楼,擦拭着出现裂痕的三叉。 周知县带来的密旨还在怀中发烫,擢升参将,即刻赴任平定滇西。 \"岑哥,真要跟官府卖命?\"阿虎提着酒坛上来,指着城内正在搬运战利品的官兵,\"那些狗官比土匪还\" 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岑毓英的三叉突然脱手,将暗处射来的弩箭钉在旗杆上。 叉头深深没入木中,尾端红绸剧烈抖动,竟拼出个\"楚\"字,这是天地会示警的暗号! \"即刻点兵!\"岑毓英踹翻酒坛,看着顺城墙流下的酒液在月光下泛蓝,\"酒里有苗疆蛊毒!\"他早该想到,白莲教余孽怎会轻易放弃矿脉。 三叉在地上划出长痕,昨夜在溶洞看到的《火龙经》残页突然在脑海浮现,那些炮口调整的角度,分明是对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县衙方向传来。 岑毓英瞳孔中映出冲天火光,那里藏着整个滇南的矿脉图,也是周知县誓死守护的大清命脉。 云手劲气贯透三叉,他如大鹏掠下城头,钢链在夜空中划出血色弧光。 第42章 步步高升 红岩寨的残垣断壁间,呛人的硝烟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沉沉弥漫在每一寸焦黑土地上。 岑毓英立在尚有余温的寨墙废墟上,冷硬的目光扫过脚下横陈的尸首,既有回民义军不屈的躯体,也有他麾下清军士兵凝固的年轻面孔。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头盔侧旁那簇新插的蓝翎上轻轻一捻,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指尖传来细微的触感,冰凉而挺括,然而凑近鼻端,却分明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仿佛是从那些尚未冷却的血泊里蒸腾上来,顽固地渗进了这象征功勋的鸟羽深处。 “大人!”都司何有保大步上前,声音嘶哑,脸上血污与汗水泥泞混杂,“寨子已肃清,一个活口未留!弟兄们……折损也近三成。” 岑毓英的目光从指尖蓝翎移开,望向何有保身后那片狼藉的战场。 阳光刺眼,照得满地断折的兵刃、散落的旌旗碎片和凝固发黑的污血格外刺目。 他没有立即回应何有保的禀报,只是微微颔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这蓝翎,是今日血战换来的功名标记,也是他踏向更高处的第一块染血阶石。 “清理战场,厚葬弟兄。”他的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 “记下名字,抚恤加倍。” 言罢,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那簇沾着他体温的蓝翎在滇西灼热的阳光下,幽幽地泛着一层不祥的冷光。 当岑毓英率领着疲惫却士气尚存的队伍押着俘虏返回昆明近郊大营时,一股压抑的死寂气息扑面而来,远比红岩的血腥更令人窒息。 辕门外,往日森严的守卫不见了踪影,营内巡哨的士兵脚步沉重,眼神躲闪。大帐之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留守的幕僚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递来一份用火漆密封的文书,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纸张。 “大人……省城……省城急变!”幕僚的声音破碎不成调。 岑毓英一把夺过文书,几下撕开封口。目光扫过纸上那几行惊心动魄的文字, 他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页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瞬间褪尽了血色。 薄薄一页纸,字字重逾千钧:云贵总督恒春,在督署书房悬梁自尽!巡抚舒兴阿,托病离任,仓皇不知所踪!偌大的云南,眼下只剩下一个布政使桑春荣在强撑危局,兼护督抚大印,焦头烂额,六神无主! “恒春……死了?”岑毓英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猛地抬头,眼中方才那点因红岩小胜而残留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桑春荣?那个素来以温吞谨慎、不善兵事着称的布政使?岑毓英的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这哪里是监护,分明是顶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省城空虚至此,无异于将一块滴血的肥肉,赤裸裸地悬在了那群饿狼般的回民军眼前!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巨大不安的预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倏然舔过他的脊椎。 他猛地攥紧拳头,那份薄薄的邸报在他手中被揉捏成一团废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红岩的蓝翎还未温热,省城的天,竟已塌了! 果然,仅仅数日之后,一支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昆明城郊弥漫的薄雾,带来令人心胆俱裂的噩耗。 如岑毓英所料,滇东南降而复起的悍将马荣、马联升,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趁省城无主、防务空虚的天赐良机,悍然扯旗再叛!叛军如决堤的怒潮,汹涌扑向昆明! “报——!马荣部前锋已过杨林驿,距省城不足百里!马联升部攻陷宜良,正沿大道急进!” 探马滚鞍落马,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扭曲变形,跪在桑春荣临时驻跸的布政使司衙门前嘶声禀报。 消息如同炸雷,在混乱的官署中爆开。桑春荣那张本就因忧惧而蜡黄的脸,瞬间变得惨无人色。 他猛地从公案后站起,宽大的官袍下摆带倒了案上的笔架,狼毫朱笔滚落一地。 他身体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死死抓住冰冷的案角才没有瘫软下去,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环顾四周,平日里那些口若悬河的幕僚、神色倨傲的武将,此刻个个面如土色,眼神涣散,或低头盯着靴尖,或茫然望着屋顶,竟无一人敢迎上他绝望求助的目光。 偌大的督抚行辕,死寂如坟场,只有桑春荣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废物!一群废物!”桑春荣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狂怒和刻骨的恐惧,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方沉重的铜镇纸,狠狠砸向地面! “昆明若失,我等皆为朝廷罪人!万死莫赎!万死莫赎啊!”镇纸撞击青砖,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如同敲响的丧钟。 大堂内,死寂更深,绝望的寒意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境中,一个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的帷幕,稳稳响起: “大人,末将岑毓英,请命回援省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岑毓英按剑而立,一身征尘未洗的甲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决绝。 那顶头盔侧畔新插的蓝翎,在门外透入的光线下,异常醒目。 桑春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浑浊绝望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狂喜的光:“岑……岑将军?!快!快讲!”他踉跄着绕过公案,急切地迎上前几步。 岑毓英大步走入堂中,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满堂惊惶失措的面孔,声音沉稳有力,字字砸在人心上。 “马荣、马联升孤军深入,看似凶猛,实则后路悬虚!末将即刻点齐本部精锐,星夜兼程,回师勤王!沿途州县尚存兵力,可传檄聚拢,断其粮道,扰其侧翼!大理杜文秀主力被我所部牵制于滇西,一时难下,更无力东顾!此乃天赐良机,正可回师,与省城守军内外夹击,必能一举击溃此二贼,解昆明之围!” 他的话语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这濒死的大堂。 桑春荣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语无伦次:“好!好!就依将军!全……全权委于将军!昆明安危,系于将军一身!”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随即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已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岑毓英不再多言,抱拳凛然一礼,霍然转身。沉重的甲叶铿锵作响,步伐坚定地踏出这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大堂。 门外,属于他的亲兵早已肃立待命,火把的光映照着一张张同样沾染风尘却杀气腾腾的脸。 “传令!”岑毓英翻身上马,声音斩钉截铁,“全军轻装,星夜疾驰!目标——昆明!” 马蹄如雷,踏碎了滇西的沉寂。岑毓英率部如离弦之箭,昼夜不息,沿着来路向东狂飙。 然而,当队伍穿过一座座被战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城镇,距离省城昆明越来越近时,岑毓英却下达了一个令所有部将都愕然不解的命令,放缓行军速度。 “大人!省城危在旦夕,桑大人望眼欲穿!为何……”副将忍不住拍马赶上,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岑毓英勒住缰绳,战马喷着粗重的鼻息。他端坐马背,目光沉静地投向东方天际隐约可见的昆明城廓方向,那里正被一层不祥的烟尘所笼罩。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急什么?让城里的老爷们,也尝尝刀悬颈上的滋味。”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不让他们痛到骨子里,怎知我岑毓英今日回援,是何等分量?又怎会记得,是谁在滇西浴血,替他们挡住了杜文秀的大军?” 副将浑身一震,看着主帅在暮色中冷硬如石刻的侧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问,默默勒马退后。队伍的行进速度,果然明显地慢了下来。 岑毓英甚至下令在几处险要之地扎营休整半日,派出小队斥候四出哨探,联络沿途被打散的零星清军,耐心地收拢着溃兵,整合着力量。 他像一只经验老到的蜘蛛,不疾不徐地编织着反扑的大网,全然不顾网的中心——昆明城——正在叛军疯狂的攻势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昆明城下,血火炼狱。 马荣、马联升的叛军如同嗜血的蚁群,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 云梯搭上又被推倒,冲车撞击着厚重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火箭如飞蝗般射入城中,引燃无数屋舍,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守城的绿营兵和临时征发的丁壮死伤枕藉,城头上到处是残缺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桑春荣早已没了布政使的威仪,他披头散发,官袍上沾满不知是泥是血的污渍,在亲兵的搀扶下,如同梦游般在城头踉跄奔走,声音嘶哑地呼喊着,鼓舞着,然而那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和垂死的惨叫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每一次叛军凶猛的进攻浪潮,都让他脸色惨白一分,眼中最后一点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顶住!给本官顶住!岑将军……岑将军的援军就要到了!”这呼喊,起初尚能激起一点微弱的抵抗,到后来,连他自己喊出这句话时,声音里都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深深的怀疑。 时间在血与火中缓慢而残酷地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绝望如同瘟疫般在守城军民中蔓延开来。 就在桑春荣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吞噬、精神濒临崩溃之际,城西方向,地平线上,终于腾起了滚滚烟尘!紧接着,沉闷如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援军!是岑将军!岑将军到了!”城头上,一个眼尖的士兵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嘶吼。 这吼声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守军残存的斗志! “援军来了!杀啊!” “岑将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濒死的城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奇迹般地重新挺立起来,弓箭、擂石、滚油……所有能用的武器都疯狂地倾泻向城下的叛军。 与此同时,岑毓英的帅旗在烟尘中高高飘扬!他亲率两千最精锐的骑兵,如同烧红的尖刀,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捅入了叛军攻城部队的侧后翼!铁蹄践踏,刀光如雪! 疲惫攻城、猝不及防的叛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击打懵了阵脚,混乱像瘟疫一样在叛军阵中扩散开来。 “马荣在此!休得猖狂!”一个炸雷般的怒吼响起。只见叛军阵中,一员身材魁梧如铁塔般的虬髯大将,身披重甲,手持一柄门板似的开山巨斧,策马狂飙而出,直取帅旗下的岑毓英! 正是悍将马荣!他双目赤红,显然是被这搅局者彻底激怒,欲斩敌酋以挽狂澜。 “来得好!”岑毓英眼中精光暴涨,毫无惧色,一夹马腹,战马如龙般迎上! 两马交错,电光石火间,金铁交鸣的巨响刺破战场喧嚣!岑毓英手中那柄狭长的腰刀,竟以不可思议的灵巧角度,险之又险地格开了马荣那力劈华山、足以开碑裂石的巨斧猛劈!刀锋顺势贴着斧柄闪电般滑下,直削马荣握斧的手指! 马荣万没料到对方刀法如此刁钻狠辣,惊骇之下急忙撒手弃斧!饶是他反应奇快,指关节处仍被锋利的刀尖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飙射! 剧痛和羞辱让马荣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正欲再战,岑毓英的后续亲兵铁流已汹涌而至,长枪如林,硬生生将两人隔开。 “撤!快撤!”马荣见大势已去,恨恨地瞪了一眼在亲兵簇拥下岿然不动的岑毓英,捂着流血的手,嘶声大吼,拔马便走。主帅败退,叛军顿时全线崩溃,如退潮般向西狼狈逃窜。 “追!”岑毓英刀锋前指,声音冰冷如铁。他勒马立于战场中央,脚下是横流的血水和倒毙的尸骸。 他微微侧头,头盔上那簇蓝翎,在昆明城头无数道感激涕零、敬畏交加的目光注视下,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与火光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更加幽深、更加令人心悸的血色光泽。 昆明城解围了,巨大的狂喜之后,是更加巨大的空虚和无力。布政使司衙门内,桑春荣瘫坐在太师椅上,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却气势沉凝如山岳的将领,那份在绝望深渊中拯救了自己和整个省城的功勋,此刻竟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感激?有之。敬畏?更多。 但最深处的,是一种面对无法掌控力量的茫然和隐隐的恐惧。 “岑将军……挽狂澜于既倒,救我昆明数十万生灵于水火,此功……此功……”桑春荣的声音干涩,努力想挤出些嘉奖之词,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顿了顿,终于艰难地吐出了实质性的内容,“本官……本官即刻上奏朝廷,为将军请功!眼下滇西战事未靖,大理逆贼杜文秀仍为心腹大患,滇东南马荣、马联升虽败,余孽未清……云南……云南离不开将军啊!” 岑毓英垂手肃立,脸上并无半分居功自傲之色,平静地应道:“末将分内之事,大人言重了。为国效力,分所当为。” 他语气谦恭,姿态无可挑剔。然而,当桑春荣紧接着试探性地提出,希望他能尽快整军,再次西进,彻底解决大理杜文秀这个心腹大患时,岑毓英却并未如他所愿地立刻慷慨领命。 “大人明鉴,”岑毓英微微躬身,言辞恳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末将所部自滇西千里回援,血战解围,已是人困马乏,亟待休整补充。且大理杜文秀经营多年,城高池深,兵精粮足,非红岩小寨可比。仓促再战,恐非良策,徒损将士性命,反挫朝廷锐气。” 桑春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听出了这平静话语下的潜台词——要兵,要饷,要权!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以“大局为重”相劝,但对上岑毓英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眼神平静,却分明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自信和不容讨价还价的强硬。桑春荣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颓然地靠回椅背,半晌,才无力地挥了挥手:“……将军所言,亦是老成谋国之言。所需兵员粮饷器械,本官……尽力筹措便是。” 短短数月间,一道道加官进爵的任命文书,如同雪片般飞落岑毓英的案头。 署理宜良县事、兼管路南州事、升任澄江知府……他像一颗被飓风推上浪尖的巨石,在云南这权力崩塌、秩序荡然的乱局中,凭借着手中紧握的刀把子和刚刚解围昆明如日中天的威望,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将一片片破碎的疆土和权力纳入掌控。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桑春荣的武将,他坐镇澄江,开府建衙,一道道措辞严厉的公文发往邻近州县,催逼粮饷,调集兵勇,其威势之盛,已隐隐凌驾于那位困守昆明、日渐憔悴的布政使大人之上。 权力的滋味如同醇酒,初尝令人迷醉,却也让人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高处不胜寒的凛冽。一个深夜,万籁俱寂,唯有澄江知府衙门的书房内还亮着一点如豆的灯火。 岑毓英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并未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只是静静地看着桌角烛台上跳跃的火焰,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两簇幽微的光。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如同影子般的心腹亲随悄然闪入,快步走到书案前,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双手奉上:“大人,大理来的,杜文秀亲笔。” 岑毓英眼神微凝,接过信,信纸是上好的云南土纸,带着淡淡的植物香气。展开,字迹遒劲飞扬,力透纸背,内容却石破天惊。 “将军天纵雄才,何苦屈身事虏?满清气数已尽,东南洪杨虽平,然天下板荡,豪杰并起。将军手握劲旅,坐拥滇中膏腴之地,进可问鼎中原,退可划地称王。若将军有意,文秀愿举滇西之地,歃血为盟,共逐胡尘,同享富贵!切切此心,天地可鉴!杜文秀顿首再拜!”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岑毓英的心上。问鼎中原?划地称王?杜文秀描绘的图景,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 岑毓英的手指在冰冷的信纸上缓缓摩挲着,指尖感受着那墨迹的微微凸起。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那心腹亲随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大气不敢出。 终于,岑毓英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拿起那封密信,凑近跳跃的烛火。干燥的纸角一触火苗,立刻贪婪地卷曲、焦黑,明亮的橘红色火焰迅速向上蔓延,吞噬掉那遒劲的墨迹,吞噬掉那诱人的许诺,吞噬掉一个可能截然不同的未来。 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明暗不定,眼神在跳跃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他将燃烧的信纸丢进脚下的铜盆里,看着它迅速化为蜷曲的灰烬,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尽。 “告诉来人,”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杜文秀,逆天行事,罪在不赦。本官身为大清臣子,唯知尽忠王事,剿灭叛逆。让他……好自为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盆灰烬,补充了一句,声音冷硬如铁,“再有此类狂悖之言,使者立斩,首级悬于辕门示众!” 亲随浑身一凛,深深低下头:“遵命!”迅速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岑毓英一人。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窗棂。 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散了室内最后一丝纸张燃烧的焦糊味,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军营刁斗之声隐约传来。 那簇插在他常服便帽上的蓝翎,在烛光与夜色的交界处,幽幽地泛着冷光。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杜文秀,与马荣,甚至与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桑春荣,都已经站在了截然不同的悬崖边缘。 蓝翎之下,是通往更高处的阶梯,也是无法回头的深渊。 同治五年冬,昆明。 布政使司衙门大堂内,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香案高设,烟气缭绕。新任云贵总督劳崇光,代表朝廷,肃然立于堂上。 堂下,以岑毓英为首的云南文武官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岑毓英,忠勇卓着,谋略超群,砥定滇乱,功勋卓着……兹特旨,加兵部侍郎衔,实授云南布政使,兼署巡抚关防,总理全滇军务、粮饷、吏治诸事……钦此!” “臣——岑毓英,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岑毓英的声音沉稳洪亮,响彻大堂。他整肃衣冠,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劳崇光已手捧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托盘,含笑走到他面前。 托盘上,赫然是一顶崭新的官帽,帽顶那颗象征二品大员的镂花珊瑚顶珠熠熠生辉,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帽后那根长长的孔雀花翎——三眼!那是只有朝廷最为倚重、功勋最为显赫的极少数封疆大吏才有资格佩戴的无上荣宠! 劳崇光亲手取下岑毓英旧帽上那根沾过红岩血、见证过昆明危局的蓝翎,将那顶象征着云南最高权柄的崭新官帽,连同那三眼流光溢彩的孔雀翎,郑重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沉重的顶戴压上发髻,冰凉的触感异常清晰,那孔雀翎修长而华美,尾端斑斓的眼状翎斑在透过高窗的冬日阳光下,流转着炫目的、令人不敢逼视的翠绿、金黄与深蓝光泽,与他旧日那根寒酸的蓝翎,已是云泥之别。 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敬畏的抽气声。无数道目光,或艳羡,或敬畏,或复杂,聚焦在这顶崭新的孔雀花翎上,聚焦在岑毓英那张依旧沉静如水的脸上。 典礼已成,岑毓英以布政使之尊,亲自将劳崇光一行送出辕门。 寒风凛冽,吹动他官袍的下摆和那簇华丽的孔雀翎。 劳崇光临上车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岑毓英的手臂,低声道:“岑藩台,滇省百废待兴,然逆首杜文秀盘踞大理,终是心腹之患。朝廷……翘首以盼捷音啊!” 岑毓英微微躬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坚定:“制台大人放心。毓英蒙受皇恩,身膺重寄,敢不尽心竭力?大理之事,自有分晓。断不会令朝廷失望!” 送走钦差,岑毓英并未返回温暖的大堂,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踏着薄薄的积雪,缓缓登上布政使司衙门后院的望楼。 楼高风急,寒意刺骨,视野却极为开阔,整个昆明城灰蒙蒙的屋顶尽收眼底,更远处,是莽莽苍苍、层峦叠嶂的滇西群山。那里,是大理的方向。 他凭栏而立,久久凝望着西方天际。那顶崭新的官帽已取下,由亲兵捧着。 他头上只束着发髻,任凭寒风吹乱鬓角。唯有那根三眼孔雀翎,依旧稳稳地插在束发金冠之上,在高原清冽的寒风中微微颤动,翎毛上那三只斑斓的“眼睛”,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妖异的光芒,仿佛三只洞察幽冥的魔瞳,冷冷地俯视着脚下这片饱经蹂躏、血泪浸透的红土地。 岑毓英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翎管,感受着那非比寻常的分量。 这孔雀翎,比那蓝翎沉重太多,也华美太多。 它不再仅仅是战功的标记,它是权柄,是地位,是生杀予夺的象征,更是将他与这片土地、与这乱世棋局死死捆绑在一起的沉重枷锁。 大理杜文秀……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滚过,如同冰冷的烙铁。他知道,自己与杜文秀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场无法回避的血祭。孔雀翎的华彩,终需用大理城的灰烬来衬托。 凛冽的风卷起望楼上的积雪,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又听见了红岩寨墙下绝望的呐喊,看见了昆明城头绝望的眼神,嗅到了那封密信在烛火上燃烧时散发的焦糊气息。 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磐石般的决绝。他转身,华美的孔雀翎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 那弧光指向的,是西方群山之后,那片注定要陷入血火与毁灭的城池。 第43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昆明城在1857年那个夏末,被一股沉甸甸的湿气包裹着,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低低地压在青瓦灰墙之上。 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化不开,将天空压得极低,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在阶前青石上,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嗒、嗒、嗒,仿佛永无休止的计时,又似某种不祥的叩门。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沤烂草木的微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遥远京畿的肃杀寒意。 云南巡抚衙门的书房内,窗纸透进一片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岑毓英伏案的身影。 他穿着半旧的石青色常服袍,肩头微微垮塌,显出一种与身份不符的疲惫。 案头堆积的文书卷宗几乎要没过他的视线,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山峦。 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奏折上方,却久久未能落下,墨滴悄然坠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浓重的黑,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摇曳的阴影,额上深刻的皱纹仿佛被这跳跃的光刻得更深了些。 “大人,”门帘被轻轻掀开,幕僚周先生闪身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京里……又有驿马到了。” 岑毓英搁下笔,抬起头,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早已预知的沉重缓缓弥漫开来。 “还是……那些东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周先生将一叠用黄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奏折匣子轻轻放在案角,那明黄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 “比前几次……只多不少。” 岑毓英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绫缎,竟微微一顿。他解开系绳,掀开匣盖。 里面厚厚一叠奏章,如同冰冷的砖石,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气味。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诛心之论,扑面而来,带着字纸所特有的锋利。 “……岑毓英者,其祖乃桂西土司,世代盘踞,僭号称王,实为化外之蛮夷。虽沐天恩,位列封疆,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壮人之血,岂能尽洗?此辈生性狡诈反复,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尤恐其包藏祸心,一朝反复,则云南危矣,朝廷危矣!”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岑毓英的眼底。 他闭了闭眼,胸中一股浊气翻涌。非我族类……这四个字,如同附骨之蛆,从他踏入仕途的第一天起,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头顶。 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谨小慎微,如何恪尽职守,这一顶“蛮夷”的帽子,似乎永远也摘不掉。 他放下这份,又拿起另一份。 墨迹更新鲜些,言辞也更加赤裸裸地牵扯上了那场几乎颠覆了大清社稷的风暴。 “……查逆首洪秀全,亦出身广西浔州府,与岑毓英籍贯不过百里之遥!洪逆初亦一落魄童生,屡试不第,遂生豺狼之心,作乱天下。今岑毓英以童试、府试、院试连中三元之资,才具远胜洪逆!若其效法同乡,一旦心怀怨望,举旗倡乱,以其在滇经营多年之根基,以其麾下骄兵悍卒,其祸之烈,恐百倍于洪杨!朝廷岂能不防微杜渐?” “荒谬!”岑毓英猛地将奏折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烛火剧烈跳动。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他的脸颊因愤怒而微微涨红。 洪秀全!这名字如同一个巨大的、沾满污秽的烙印。 仅仅因为同是广西人?仅仅因为自己当年侥幸连中三元?这便成了他心怀不轨的“铁证”?他岑毓英一生功业,竟要因为这荒谬的地域关联而蒙上叛乱的阴影? 他想起当年在广西率兵围剿天地会余部,因念及乡情,曾严令不得滥杀无辜,对一个据说是洪姓聚居的村落网开一面,此事竟也被有心人翻检出来,成了他与“逆匪”暗通款曲的蛛丝马迹!周先生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忧虑。 第三份奏折的指控更为直接,直指他统兵时的“桀骜不驯”。 “……岑毓英统兵,每每恃功自傲,目无纲纪。征黔西苗乱时,督臣严令其部固守待援,其竟阳奉阴违,擅自进兵,虽侥幸得胜,实乃违令侥幸。此等行径,岂是忠谨之臣所为?分明是拥兵自重,心怀叵测,视朝廷法度如无物!长此以往,必成尾大不掉之势,养痈遗患!” 岑毓英捏着奏折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那次黔西用兵,战局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 前方探报传来叛苗主力正集结于一处险要隘口,若待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督臣援兵赶到,叛苗早已筑好工事,凭险据守,不知要多填进去多少将士性命! 他当机立断,以麾下疲惫之师强行军突袭,拼着巨大伤亡,硬是抢在叛苗立足未稳时将其击溃。 那一战,他的亲兵营几乎打光。事后虽得了朝廷嘉奖,却也埋下了“不听号令”的祸根。 功是功,过是过?在那些言官笔下,一切皆可颠倒。胜利成了他野心的证明,将士的鲜血成了他跋扈的注脚。 最后一份奏折,内容最为简短,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插心窝。 “……大理杜逆文秀,盘踞滇西,僭号称王,久为朝廷心腹大患。近有密报,岑毓英与杜逆之间,或有密使往还,书信相通。其内容虽不得而知,然封疆大吏暗通巨寇,其意叵测!恳请圣上彻查,以绝后患!” 杜文秀!这个名字让岑毓英的呼吸瞬间一窒,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猛地抬头看向周先生,眼神锐利如刀:“杜文秀?” 周先生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艰难地点点头:“大人,这……这是要置您于死地啊!大理那边,我们派出的细作确实有过接触,但那都是为了……” “为了刺探军情,分化瓦解!”岑毓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明明是……”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与敌营的暗中接触,本就是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这本是官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如今却被他的政敌赤裸裸地翻到明面上,扣上“暗通款曲”的滔天罪名! 他想起半年前,为了获取大理城内叛军布防的确切情报,他冒险启用了一个早年安插、已沉寂多年的暗桩。 那份用特殊药水写在普通家书里的密报,最终助官军拔掉了大理外围一个关键据点。 此事极端机密,参与之人屈指可数……如今竟也成了射向他的毒箭!是谁?是哪个环节泄露了风声?还是……这根本就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烛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那几份摊开的奏折像一张张无声狞笑的鬼脸,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非我族类……同乡之疑……跋扈抗命……通敌巨寇!四条罪状,条条如刀,刀刀致命。 它们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牢牢罩住,无论他如何挣扎,似乎都难以挣脱这“蛮夷贰臣”的宿命。 岑毓英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从骨髓里渗出来,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缓缓靠向椅背,望着窗外那片被铅云吞噬的天空。雨丝不知何时又细密起来,无声地敲打着窗棂。 这昆明城的雨,似乎永远也下不完。 驿马带来的寒意尚未散去,紫禁城的旨意便如一道催命符,裹挟着北方的凛冽朔风,穿透重重雨幕,抵达了昆明。 “上谕:着云南巡抚岑毓英,即刻卸任,星夜兼程,驰驿进京陛见,不得延误。钦此!”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总督署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砖地上,冷硬而空洞。 堂下跪伏的官员们,头埋得更低了,无人敢去看那位跪在最前端的封疆大吏此刻是何神情。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只有那黄绫圣旨上朱红的玺印,在惨淡的光线下刺目地燃烧着,像一团凝固的血。 岑毓英深深叩首,额头触在冰凉的地砖上,那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臣……岑毓英,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接过的只是一道寻常的调令。 起身时,他身形似乎微微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了。 目光扫过堂下,那些平日里恭敬有加的属僚们,此刻眼神躲闪,有的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同情,有的则难掩幸灾乐祸的窥探。 他心中一片明镜似的。这一去,是福是祸?不,或许根本就没有“福”可言了。 那些如雪片般飞向京城的奏章,早已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往深渊的路。陛见?不过是一场早已预设了结局的审判。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后堂。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 进京的路途,漫长而煎熬。岑毓英只带了最贴身的两个老仆和一队精悍的亲兵护卫。 离了云南地界,沿途的驿丞、地方官吏,态度便微妙起来。 恭敬仍在,但那恭敬里掺杂了显而易见的疏离和审视。 驿站准备的房间,陈设依旧齐整,饭菜依旧精致,只是那份殷勤中,总透着一丝刻意的、保持距离的谨慎。 岑毓英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步步远离权力的核心,一步步踏入风暴的中心。 当巍峨的北京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已是深秋。 北方的风干燥而锋利,卷起漫天的黄尘。岑毓英勒住马,抬头望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城阙,沉默地矗立着,如同蹲伏的巨兽,散发出冰冷而沉重的威压。 城门洞深邃幽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味的冷冽空气,胸中那股压抑了一路的浊气,似乎更加滞重了。 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肃杀。 养心殿东暖阁,檀香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沉甸甸地悬浮在空气中,带着一丝甜腻的暖意,却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岑毓英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着光滑坚硬的地面,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地底的寒意,一丝丝渗入骨髓。 他保持着最标准的跪姿,袍服的下摆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唯有紧贴地面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上方,隔着一道低垂的明黄色纱幔,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端坐的身影。 偶尔有珠玉步摇的轻微碰撞声传来,清脆而冰冷。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垂手侍立,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慢悠悠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云端滚落的冰雹: “岑毓英。” “臣在。”岑毓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云南……近来闹得很不像话。”慈禧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刮着人的神经,“说你的人,可不少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欣赏跪伏者的反应,又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奏折,哀家都看了。一条条,一桩桩……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 她似乎随意地翻动着什么,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有人说你祖上,是那桂西土司王,世代称霸一方,不服王化……非我族类?”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玩味,却又重若千钧,狠狠地砸在岑毓英的心上。 岑毓英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纱幔的缝隙,试图捕捉那后面模糊的轮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太后明鉴!臣之先祖,确曾羁縻于桂西,然自臣高祖起,早已倾心归化,沐浴王化已历数世!臣自幼束发受书,习的是圣贤文章,行的是孔孟之道,以汉礼入学,以汉文为官!每食君禄,未尝不念天恩浩荡;每临战阵,未尝不思报效朝廷!臣之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岂能以血脉出身而妄加揣测,疑臣贰心?”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愤。 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凉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短暂的沉默。纱幔后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忠心?”慈禧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那……洪秀全呢?他也是广西人,离你老家,听说也就百把里地?他当初,不也是个读书人?后来怎样?” “太后!”岑毓英心中剧震,这荒谬的联系竟也被拿到这至高无上的地方来质询!他急切地辩解,“洪秀全乃乱臣贼子,人神共愤!臣与之,除同乡之籍,绝无半分瓜葛!臣蒙圣恩,连中三元,得授功名,唯思尽忠报国,岂敢有丝毫悖逆之念?若以此同乡之故便疑臣不轨,臣……臣百口莫辩!但请太后细查臣在滇所为,剿匪安民,兴利除弊,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懈怠?” “哦?”慈禧似乎不置可否,轻轻揭过这一页,“还有人说,你打仗的时候……不太听招呼?让你守着,你偏要打?让你退,你偏要进?翅膀硬了,就忘了规矩?” “此乃形势所迫,战机瞬息万变!”岑毓英急切地分辩,黔西那场恶战的惨烈景象瞬间涌入脑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彼时叛苗主力集结隘口,若待督臣援兵,叛苗早已筑垒固守,我军攻坚,伤亡必巨!臣当机立断,冒险突袭,虽违令在先,然终获大胜,保全了无数将士性命!臣若有私心,岂会以身犯险,亲冒矢石?” 他想起那场血战后,堆积如山的同袍尸体,声音哽咽了,“臣……只为大局,为将士性命计!绝无拥兵自重之心!”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檀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甜腻得让人有些发晕。 “那么……”慈禧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冰锥刺破了那层甜腻的伪装,“大理杜文秀那边……又是怎么回事?有人说,你和他……有书信往来?” 轰!如同一声惊雷在岑毓英脑中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那层纱幔,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后面那张脸。 这最致命、最隐秘的一击,终于来了!暗桩、药水密信、那个付出巨大代价才获得的关键情报……这一切,竟成了通敌的“铁证”? “绝无此事!”岑毓英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惊怒和冤屈而变了调,“太后!此乃构陷!天大的构陷!臣与杜逆,不共戴天!滇西平叛,大小数十战,臣部将士伤亡枕藉,皆是为朝廷剿灭此獠!臣岂能与之暗通?此必是奸人构陷,欲置臣于死地!太后明察!太后明察啊!” 他再也顾不得仪态,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下都带着绝望的力量。 纱幔之后,一片沉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那沉闷的叩头声在殿内回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檀香袅袅,盘旋上升,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良久,久到岑毓英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止,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淡漠,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好了。你说了这么多,哀家……也听明白了。”慈禧的声音顿了一顿,如同钝刀在磨石上最后蹭过,“忠心也好,苦劳也罢……终究是难为了你。只是……” 她似乎微微探身向前,纱幔后的影子清晰了一瞬。 “壮人……终究是壮人。”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岑毓英的灵魂深处!比任何刀枪剑戟都更致命!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挺直的脊梁无声地坍塌下去。 叩在地上的额头一片冰凉,那冰凉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功勋,所有的忠诚,在“壮人”这两个字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都成了虚妄的笑话。 血统,出身,那无法选择的源头,才是他原罪的根本!才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早已烙印在他的命运之上,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证明,都注定无法摆脱。 他停止了叩头,只是那样无力地跪伏着,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一片模糊,殿内的金碧辉煌,纱幔的明黄,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檀香那甜腻的气息变得令人作呕。 “念在你这些年,也算为朝廷办过些事,”慈禧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宽容,“功过相抵。这云南巡抚的担子,太重了,你……也累了。回广西老家去,好好歇息歇息。” “革去一切职务,即日……离京。” 革职!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岑毓英最后一点支撑。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色彩。他仿佛被抛入无边的冰海,彻骨的寒冷包裹着他,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叩头谢恩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被人搀扶着、几乎是拖出了那间弥漫着甜腻檀香的、令人窒息的东暖阁。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紫禁城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上。 两侧朱红色的高墙夹峙,如同两道巨大的、流淌着血泪的伤口,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被驱逐的失败者。 阳光惨淡地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那些曾经象征着他功名和荣耀的顶戴花翎、麒麟补服,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宫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那个他曾为之效忠、为之奋斗的世界。 京城的深秋,风如刀割。岑毓英回到下榻的馆驿,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关在房中。 他默默地褪下那身象征着一品大员身份的官服,手指抚过那精致的麒麟补子,冰冷的丝线触感异常清晰。 他仔细地、缓慢地折叠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叠好的官服被放置在桌案中央,如同一个沉默的祭品。 门外,亲兵队长低沉的声音响起:“大人,车马……备好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悲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岑毓英没有回应。他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棂。一股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散了他鬓边的几缕灰白头发。 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一群寒鸦聒噪着掠过枯枝,飞向遥远的天际。 他的目光,也似乎追随着那些黑色的影子,飘向了万里之外的南方,飘向了那片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又要归于斯的八桂故土。 “走。”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离开昆明那日,天色依旧阴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旧棉絮,低低地悬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沉沉地压下来。 滇池的水面,失去了往日的粼粼波光,呈现出一种沉重的、铅灰色的浑浊,像一块凝固的巨大伤疤。 岸边稀疏的垂柳,枝条无力地低垂着,在湿冷的空气中纹丝不动。 码头上,人影寥寥。昔日巡抚离任,本该是冠盖云集、鼓乐喧天的场面,此刻却只有几个最核心的僚属和几位须发皆白、在滇为官多年的老友,默默地垂手侍立。 他们的脸上,刻着复杂的情绪:有不忍卒睹的悲悯,有兔死狐悲的凄凉,也有对世态炎凉的深深无奈。 没有喧哗,没有饯行的酒宴,只有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静默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 一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船,静静地泊在岸边。 船身老旧,油漆斑驳,与这封疆大吏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滇南老汉,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他只顾低头整理着粗硬的缆绳,对眼前这位卸任的大人物似乎毫无兴趣,或者,更可能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岑毓英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寻常的瓜皮小帽,脚下是一双沾满泥点的布鞋。 这身打扮,彻底抹去了他曾经位极人臣的所有痕迹,只留下一个寻常归乡老者的落寞身影。 他拒绝了亲兵的搀扶,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上了那狭窄的、有些湿滑的跳板。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流逝的岁月和破碎的功名之上。 当他终于踏上摇晃的甲板,转过身来。码头上的老友们纷纷躬身作揖,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在进行一场无言的葬礼。 岑毓英抬起手,轻轻拱了拱,算是还礼。他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越过了低矮的码头,越过了灰蒙蒙的滇池水面,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在那里,在厚重的云层缝隙之后,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一抹黛青色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那是点苍山,大理的方向。他曾在那里运筹帷幄,也曾在那里浴血厮杀。他曾无数次站在五华山高处,遥望那片代表着叛乱的疆域,心中燃烧着的是荡平叛逆、建功立业的熊熊火焰。 而此刻,那模糊的山影,却像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痕,横亘在他的视野尽头,也横亘在他生命的终点。 船身微微一晃,缆绳解开,船夫撑起了长篙。客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驶向那一片灰蒙蒙的水域深处。 就在这时,船尾摇橹的老船夫,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或许是习惯了在无边的水面上用山歌排遣寂寞,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苍老而略带沙哑的调子,悠悠地唱了起来。 那歌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飘荡在空旷的水面上: “哎——点苍山高喂……滇池水长哟……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哎……到头来……打渔郎……” 歌声古朴苍凉,带着滇地特有的悠扬婉转,却又字字如针,狠狠地扎进岑毓英的心窝。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到头来……打渔郎……” 这近乎直白的嘲弄,如同命运最冷酷的注脚,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与此刻狼狈的终点,赤裸裸地钉在了一起。 打渔郎?是啊,剥去那身官袍,他岑毓英此刻,与这摇橹的渔夫,又有何异? 岸上送行的人影越来越小,渐渐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背景。 昆明城低矮的轮廓也在水汽中缓缓沉没、消失。 岑毓英依旧伫立在船头,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任凭带着水腥气的寒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衣袖。 那苍凉的山歌还在身后断断续续地飘着,每一个音节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残存的尊严上。 他缓缓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转过身,背对着那越来越远的、曾寄托了他半生功业与最终耻辱的城池。 他伸出枯瘦的手,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温润坚硬的小小物件。他摸索着,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磨损得发亮的黄铜钱。边缘早已圆润光滑,那是无数个深夜,在灯下、在案头,被他无意识摩挲的痕迹。 钱币的一面,字迹因长久的抚摸而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三元及第”四个娟秀而有力的楷字——童试、府试、院试,三场连魁,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这枚小小的铜钱,曾是他半生荣耀的,是他寒窗苦读、出人头地的见证,是他用来激励自己、证明自己并非“蛮夷”的图腾!它曾被他珍藏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仿佛一枚护身符,护佑着他的宦海浮沉。 他低下头,摊开掌心。那枚承载了他一生荣辱与执念的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金属光泽。 铜钱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脉。 这一刻,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功勋,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非我族类”的诛心之论,所有的“壮人终究是壮人”的冰冷宣判……如同滇池浑浊的潮水,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 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灰败感,如同这冬日滇池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浸透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心灰意冷。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滋味。不是悲愤,不是不甘,不是怨恨。 是彻彻底底的灰烬,是燃尽了一切希望和挣扎后,剩下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余烬。 他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臂伸向船舷之外。苍老的手背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掌心向下,五指松开。 那枚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沉重意义的铜钱,悄无声息地滑落。 它划出一道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线,穿过冰冷的空气,然后,“噗”的一声轻响,极其微弱,瞬间就被船行划破水面的哗哗声吞没。 铜钱没入了幽深、浑浊、望不见底的滇池水中。 水面只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迅速地扩散开去,随即被更大的波浪抹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岑毓英的手,依旧僵直地伸在船舷外,悬停在空中,对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水面。 过了许久,许久,那枯瘦的手指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蜷缩起来,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船行的方向。前方,水天相接处,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灰蒙蒙一片。 客船在船夫单调的摇橹声中,孤独地、缓慢地驶向未知的归途。 船身破开铅灰色的水面,留下两道短暂而苍白的航迹,很快又被无边的浑浊吞噬。 他佝偻着背,不再看身后,也不再看前方。 只是那样站着,像一截被雷火彻底焚毁、只剩下焦黑躯干的枯木,任由深秋湿冷的湖风,穿透他单薄的棉布衣衫,带走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 第44章 总督那是烫手山芋 咸丰七年,云南的官帽如同深秋枯叶,稍经风雨便簌簌坠落。 昆明城肃杀的空气里,血腥味始终挥之不去。 总督府那两扇曾经威严沉重的朱漆大门,此刻虚掩着,门扉上几道深色的、边缘模糊的印记,不知是经年累月的雨水侵蚀,还是更令人心悸的涂抹。 门内,死寂沉沉。几只大胆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央,啄食着石板缝隙里某种暗红的凝结物。 巡抚恒春,这位封疆大吏,连同他的夫人,数月前就在这深深庭院内,被绝望和恐惧逼上了绝路。 消息像瘟疫般扩散开来,昆明街头巷尾,人们压低了声音传递着惊恐:“听说了吗?恒中丞……,是悬梁自尽的!血溅了满堂!”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处官衙。 大理城头变幻大王旗,杜文秀的回民军声势日隆,剑锋直指省垣。 昆明城内,各族团练、散兵游勇打着各种旗号,趁火打劫,白日里也敢明刀明枪地火拼。 衙门成了修罗场。道台李延楷,上任不足半月,在赴衙署途中,被一伙蒙面暴徒从轿子里拖出,当街砍杀,血染红了半条街的石板。 新任知府何有保,踌躇满志刚踏入府衙签押房,一杯热茶尚未沾唇,就被他重金延请的贴身护卫从背后捅穿了心窝。 那护卫原是城外一股悍匪的内应,只为知府那颗脑袋能换得百两白银和入伙的资格。 顶戴花翎滚落尘埃,浸在粘稠的血泊里。 朝廷的任命文书,不再是通往权势富贵的坦途,而成了催命的符咒。 吏部的公文匣子,漆皮依旧鲜亮,描金的龙纹依旧张牙舞爪,可当它被驿卒颤抖着递入某位京官或邻近省份官员的手中时,带来的往往是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彻骨的寒意。 “兹委任某某为云南某某道……”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还未落下,那被点到名的官员已“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叩头如捣蒜。 “公公明鉴!微臣……微臣老母病危,需床前尽孝啊!恳请朝廷体恤!” 这是“丁忧”。 “臣……臣突染恶疾,沉疴难起,恐……恐辜负天恩!” 说这话的官员,昨日还在宴席上谈笑风生,此刻却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被家人用门板抬着来接旨。这是“称病”。 更有甚者,在得知即将被外放云南的风声后,书房里便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嚎。 家人撞开门,只见主人瘫坐在地,左手握着一把沾血的利剪,右手两根指头不自然地扭曲着,断口处血肉模糊。 他用剧痛和残缺,硬生生斩断了那条通往云南死地的路。这是“自残抗命”。 官帽落地,如秋叶飘零。巡抚衙门大堂那象征最高权力的楠木公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自恒春之后,那把椅子便空悬着,无人敢坐。云贵总督的大位,更是空了整整四年。 朝廷的廷寄文书如同雪片,催促着封疆大吏尽快赴任,可那些文书,最终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吏部尚书的案头,弹劾云南官员“畏葸不前”、“贻误封疆”的奏折堆成了小山,可又能如何?派谁去?谁肯去?谁又能活着走到任上? 昆明城仿佛成了帝国肌体上一个不断溃烂流脓的伤口,朝廷的膏药,贴一张,便被血水浸透一张。 时光在血腥和混乱中艰难爬行,到了同治五年秋。 湘军大营,驻扎在贵州腹地一处刚经历过血战的关隘旁。 空气中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泥土、血腥和草木焚烧后的焦糊味。营地肃杀,得胜的湘勇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掩埋同胞,也埋葬敌人。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比帐外更为凝滞。 刘岳昭端坐在主帅的虎皮交椅上,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紧抿的嘴唇。 这位以“稳毅沉鸷”着称的湘军悍将,此刻眉宇间积郁着浓重的阴云。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封来自京师的八百里加急廷寄,黄绫封面,朱砂封印,刺目地躺在粗糙的木案上。 帐下,几位心腹幕僚和营官垂手肃立,个个面色凝重,帐内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和帐外寒风的呜咽。 终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幕僚忍不住打破了沉寂,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云贵总督!这……这是朝廷的催命符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毕生的勇气,“滇省糜烂,非一日之寒。杜逆盘踞大理,拥众二十万,其势正炽!马如龙之辈,虽暂受羁縻,然首鼠两端,反复无常,如同枕畔豺狼!更遑论遍地团练,名为保境,实为割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老幕僚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前车之鉴,血犹未干!恒春、舒兴阿、潘铎……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哪一个不是……落得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大人!云南官场,那是阎罗殿!是无底的深渊!此去……十死无生!万望大人三思!三思啊!” “三思?” 刘岳昭的目光缓缓从廷寄文书上抬起,越过几位心腹焦虑的面孔,投向帐帘缝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夜风中,隐隐送来士兵们挖掘墓穴的沉重锹镐声,还有远处山坡上新添的、密密麻麻的坟茔轮廓。 那里埋葬着他从湖南带出来的子弟兵,他们跟着他一路血战,平定了贵州的苗乱,最终倒在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再也回不去洞庭湖边。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如山岳般沉稳。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一股夹杂着硝烟和血腥的冷风猛地灌入。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凛冽的空气,目光长久地停驻在贵阳城外那片新起的坟山上,白惨惨的招魂幡在风中无力地飘动。 “云南的百姓,”刘岳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军帐中回荡,压过了帐外的风声,“等不得三思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深潭,幕僚们面面相觑,所有劝谏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从主帅那平静无波的语调中,听出了无可转圜的决心,那是一种看透生死、背负起一切的沉重担当。 没有盛大的誓师,没有喧天的鼓乐。同治五年深秋,一支沉默的队伍离开了刚刚平靖的贵州,蜿蜒北上,直插云南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腹地。 刘岳昭端坐马上,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腰间佩刀,神色肃穆。 他身后,是八千湘勇子弟。他们大多沉默着,眼神里既有湘军百战余生的锐气,也藏着一丝对未知险地的忧虑。 车轮碾过崎岖的山道,马蹄踏碎枯枝败叶,扬起的尘土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废弃的驿站,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荒芜的村落,十室九空,野狗在倒塌的屋舍间逡巡。 偶尔见到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远远望见这支打着“刘”字大旗的官军,如同惊弓之鸟,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似乎永远飘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焦糊和腐烂的死亡气息。 当那座曾象征着帝国在西南最高权威的昆明城垣,终于在萧瑟的秋阳下显露轮廓时,迎接他们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城门洞开,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城楼上空荡荡的,不见守军旗帜。 街道两旁,店铺门窗紧闭,如同鬼域。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警惕地抬头望一眼这支入城的军队,又迅速低下头去。 总督衙门,这座本该是全省心脏、威严赫赫的所在,此刻也沉浸在无边的荒凉之中。 朱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一只铜门环不翼而飞,另一个歪斜地挂着。 门前的石狮子,一只倒了,半埋在尘土里,另一只虽立着,却布满刀砍斧凿的痕迹,狮头残缺。 刘岳昭翻身下马,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大门。 一股浓重的尘土混合着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锈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庭院空旷得吓人,衰草在砖缝里肆意生长,枯黄一片。 几片残破的纸钱被风吹着,在石板地上打着旋儿。正堂的公案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案上凌乱地堆着些散落的卷宗和废弃的笔墨。 一只蟋蟀,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发出单调而执着的鸣叫。刘岳昭的目光扫过地面,在靠近公案的石砖缝隙里,几块深褐色的、干涸板结的印记清晰可见,那是前任留下的,无法被时间完全抹去的血迹。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那张象征着云贵最高权柄的座椅。靴底踏在布满灰尘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伸出手,拂去椅背上厚厚的积尘,露出了下面深色的硬木。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这破败、空旷、死寂的大堂。那只蟋蟀的鸣叫,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恐怖与绝望。 亲兵队长杨虎是个彪悍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喉咙发紧,低声咒骂了一句:“娘的,这地方……真他娘的晦气!大人,要不咱们先扎营城外?” 刘岳昭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那张蒙尘的公案后,目光落在案角一方被灰尘覆盖的沉重木盒上。 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打开盒盖。一方沉甸甸的铜印静静地躺在猩红色的绶锦上,印纽是威风凛凛的麒麟。 他拿起那方象征着云贵总督无上权力的印信,入手冰凉沉重。他撩起战袍的下摆,仔细地、用力地擦拭着印身。 灰尘簌簌落下,冰凉的铜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渐渐显露出幽暗而凝重的光泽。 “这云南的天,”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堂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投入古井的一块石头,激起沉闷的回音,“该扫一扫了。” 他的手指抚过那麒麟印纽冰冷的鳞片,眼神锐利如刀,穿透了堂内的晦暗与尘埃,仿佛要劈开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空的沉沉阴霾。 “扫一扫?” 一个略带沙哑的冷笑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总督衙门大堂内短暂的死寂。 声音来自门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不加掩饰的桀骜。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的中年汉子,身着一套半旧不新的清军号衣,外面却松松垮垮套了件不知从哪弄来的绸面马褂,显得不伦不类。 他脸上斜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随着他说话而扭动,更添几分凶悍。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壮汉,个个膀大腰圆,眼神不善,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靴子上的泥污毫不客气地踩在刚刚被亲兵简单清扫过的石板上。 来人正是昆明东郊赫赫有名的“保境安民”团总,绰号“刀疤李”的李大魁。他三角眼斜睨着刘岳昭手中那方刚刚擦亮的铜印,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新来的总督大人?呵,口气倒是不小。这云南的天,是好扫的?前任舒制台、恒中丞,哪个不想扫?结果呢?一个脑袋挂在了大理城头,一个全家老小在衙门里吊成了腊肉!” 他身后的团丁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刀疤李踱近两步,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刘岳昭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战袍和沾满泥泞的马靴,语气愈发轻佻:“看大人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也听说了咱们这儿的规矩。 兄弟们在刀口上舔血,保一方平安,不容易。这粮饷、械弹,还有兄弟们流血流汗的犒赏……总得有个说法?”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手指捻了捻,意思再明白不过——要钱,要粮,要枪! 大堂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如弓弦。刘岳昭的亲兵们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如鹰隼般锁定了李大魁和他手下那几个团丁,只待主帅一声令下。 杨虎更是踏前半步,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横在刘岳昭与李大魁之间,眼中凶光毕露。 刘岳昭却依旧稳稳地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交椅上,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仿佛没听见李大魁那番挑衅和勒索,只是将擦拭好的铜印稳稳地放回公案正中。 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李大魁那张刀疤纵横的脸。 “规矩?” 刘岳昭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压过了李大魁方才制造的喧嚣。 “本督奉旨抚滇,只知朝廷法度,王命旗牌。”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李大魁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绸面马褂,语气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刀锋。 “你身着朝廷号衣,又披着这身不伦不类的行头,带刀擅闯总督行辕,咆哮公堂,索要钱粮,视同劫掠官署!按大清律例,该当何罪?” 李大魁脸上的刀疤猛地一抽,显然没料到这位新总督如此强硬,竟直接给他扣上造反的大帽子。 他眼中凶光一闪,梗着脖子叫道:“大人!您初来乍到,不懂咱们这儿的行情!兄弟们也是……” “拿下!” 刘岳昭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同惊雷炸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杨虎如同猛虎出柙,暴喝一声:“遵令!” 身形如电,直扑李大魁。 他身后的亲兵也如狼似虎,瞬间扑向那几个团丁。大堂内顿时拳脚交加,怒喝连连。李大魁身手不弱,拔出腰间的短刀奋力反抗,刀光霍霍。 但杨虎是刘岳昭麾下有数的悍将,经验老到,几个凶狠的擒拿格斗,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嚎,李大魁持刀的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杨虎顺势一脚踹在他腿弯,李大魁“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被两名亲兵死死按住。 他带来的那七八个团丁,在如狼似虎的湘勇面前,如同土鸡瓦狗,顷刻间就被打翻在地,捆成了粽子。 李大魁被死死按着,额头青筋暴跳,犹自挣扎嘶吼:“姓刘的!你敢动老子!城外几千号兄弟不会放过你!这昆明城,你坐不稳!” 刘岳昭缓缓站起身,走到被按跪在地的李大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堂内只剩下李大魁粗重的喘息和团丁们压抑的呻吟。 “几千号兄弟?” 刘岳昭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聚啸山林,劫掠地方,鱼肉乡里,就是你说的‘保境安民’?本督来此,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些人,从今日起,云南的天,变了!” 他猛地提高声音,字字如铁锤砸落,“拖出去!辕门外,斩!” “大人!总督大人饶命啊!” 李大魁这才真正感到了灭顶的恐惧,脸上血色尽褪,嘶声求饶。 但已经晚了。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将他拖死狗般拖向门外。 片刻之后,辕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铡刀落下声,随即是人群短暂的骚动和死一般的寂静。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悬在总督衙门前的旗杆之上。那狰狞的刀疤脸,在秋日的阳光下凝固着最后的惊骇和绝望。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昆明城的大街小巷。盘踞在城内外的大小团练头目们,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那点趁火打劫、试探新总督虚实的念头,被这毫不留情的一刀斩得粉碎。 总督衙门辕门外旗杆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比任何冠冕堂皇的告示都更有说服力——新来的刘制台,不是来和稀泥的,他是真的会杀人的。 总督衙门内,气氛却并未因此轻松。刘岳昭深知,杀一儆百只能暂时压制地面的小鬼,真正悬在头顶的利剑,是盘踞滇西、拥兵二十万的杜文秀大理政权。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深入那个铜墙铁壁般的敌境。 灯下,刘岳昭凝视着桌上粗糙的云南舆图,手指划过苍山洱海的位置。 一个面容精干、眼神锐利的汉子单膝跪在案前,他叫赵七,原是湘军斥候队正,胆大心细,精于伪装潜伏。 “大理,”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杜文秀的腹心。我要知道,他的兵到底有多少是真能打的?粮草囤在何处?将领之间有无嫌隙?回民军与当地汉人、彝人、白人的关系如何?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那个叫柳映泉的,是什么来路?为何杜文秀对他言听计从?” 赵七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冷静的决然:“标下明白。大人放心,七日内,必传回消息。” “不是消息,” 刘岳昭纠正道,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大理的位置,“是命脉!杜文秀的命脉!活着回来!” 赵七重重叩首,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接下来的日子,总督衙门成了高速运转的机器。 刘岳昭一面加紧整饬刚刚收拢、人心惶惶的绿营残部,汰弱留强,严厉申明军纪;一面利用雷霆手段暂时压服各路团练的契机,派出得力干员,深入昆明及周边州县,恢复最基本的行政秩序,开仓赈济那些面黄肌瘦、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民。 一袋袋救命粮从尘封的仓廒中运出,分发到破败的窝棚和绝望的村落。当第一缕炊烟在死寂的村落上空升起时,麻木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与此同时,一张无形的大网也在悄然撒开。刘岳昭亲自接见那些被杜文秀大军击溃、逃入深山或隐匿于民间的原清军小股部队将领,以及一些因各种原因与大理政权离心离德的回民头领。 他给予他们粮食、有限的武器,更重要的是,一个承诺和一个新的身份——官军的外围哨探、内应、甚至未来可能的反正力量。 信任的建立缓慢而艰难,但刘岳昭以罕见的耐心和务实的姿态,一点点撬动着大理政权看似铁板一块的根基。 第七日深夜,一匹浑身浴血的快马冲破昆明城门的守卫,直抵总督衙门。马背上滚落下来的,正是几乎不成人形的赵七。 他浑身是伤,左臂软软垂下,脸上布满血污和泥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挣扎着扑到刘岳昭案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兴奋:“大人!摸……摸清了!” 他带来的消息价值连城:杜文秀麾下号称二十万大军,但真正核心能战之兵,不过五六万之数,且大半集中在苍洱之间。 粮草主要囤于大理城南永昌仓和下关镇。将领中,以骁勇着称的“铁臂将军”马复初与杜文秀的族弟杜凤扬因争功宿怨颇深。 柳映泉此人,竟是多年前因科场舞弊案被流放云南的落魄举人,因精通韬略、善抚人心而被杜文秀倚为军师,但他根基浅薄,与杜氏家族及回民宿将多有隔阂。 更关键的是,赵七拼死带回了一幅潦草却标注清晰的永昌仓及下关镇防卫图! “好!好一个赵七!” 刘岳昭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他亲自扶起赵七,命军医全力救治。目光落在那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防卫图上,一个大胆而凶险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避实击虚,直捣粮秣命门! 同治六年二月,料峭春寒尚在滇西的群山间徘徊。刘岳昭亲率八千湘军精锐,如同出鞘的利刃,悄然离开昆明,昼夜兼程,直扑滇西。 他们避开大理杜文秀主力布防的正面,沿着崎岖险峻的山道艰难跋涉。山路狭窄湿滑,马匹难行,沉重的炮车更是寸步难移。 刘岳昭下令,弃车!将弗朗机小炮拆解,由士兵肩扛背驮。粮草辎重能简则简,全军只携带十日干粮,轻装疾进。 目标:下关镇!扼守大理咽喉,更是囤积粮草的重地! 经过十余日近乎自虐般的强行军,八千湘军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下关镇外的崇山峻岭之中。 此刻的下关守军,尚沉浸在后方无忧的松懈中,根本没想到清军会如此舍命地翻越险峻的苍山支脉,从他们认为绝不可能的方向杀来! 震耳欲聋的号炮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湘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山坡密林中汹涌而下。 疲惫至极的躯体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爆发出最后的凶悍。刘岳昭身先士卒,挥舞佩刀,冲在最前。 杨虎等悍将更是如同猛虎下山,所向披靡。仓促应战的回民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防线瞬间被撕开数道口子。 血战!惨烈的血战在下关镇狭窄的街巷、高耸的寨墙内外爆发。 湘军抱着必死之心,前赴后继。回民军凭借地利顽强抵抗,箭矢如雨,滚木礌石倾泻而下。 尸体很快填满了壕沟,鲜血染红了石阶。刘岳昭的帅旗数次被炮火和箭雨击倒,又数次在士兵的护卫下重新竖起!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黄昏,湘军以巨大的伤亡代价,终于突入了下关镇的核心——粮仓重地!堆积如山的粮秣暴露在眼前。 刘岳昭看着疲惫不堪、浑身浴血的将士,看着仓外依旧在疯狂反扑的回民军援兵旗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烧!” 一声令下,无数火把投入粮仓。干燥的谷物遇火即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数十里外可见!火光中,刘岳昭沾满血污的脸上,没有大胜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 他望着那冲天的烈焰,如同看着大理政权被斩断的一根大动脉。 下关粮草被焚的消息传到苍山脚下的大理帅府,杜文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军师柳映泉手中的羽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永昌仓虽在,但下关被破,门户洞开,粮道被截,囤积大理城内的粮草又能支撑二十万军民多久? 恐慌如同瘟疫,开始在大理政权内部蔓延。马复初指责杜凤扬救援不力,贻误战机。 杜凤扬反唇相讥,称马复初拥兵自重,坐看友军覆灭。柳映泉居中调停,却两面受气,焦头烂额。 那道被刘岳昭精准窥见并狠狠撕开的裂痕,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迅速扩大。 下关一把火,烧塌了大理半壁江山。刘岳昭并未贪功冒进,他深知八千孤军难以撼动大理坚城。 他果断下令,全军携带着缴获的部分粮秣和伤兵,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撤离下关,消失在莽莽苍山之中,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粮仓化为白地的烂摊子给杜文秀。 当这支疲惫却带着惨胜气势的军队退回昆明时,刘岳昭没有踏入总督衙门,而是直奔城外伤兵营。 浓重的血腥味和金创药刺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呻吟声、压抑的痛呼声不绝于耳。他走过一排排简陋的担架和地铺,看着那些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的年轻面孔,脚步异常沉重。 他停在一个重伤员身边。那是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娃娃兵,胸口中了箭,军医正在为他处理,每一次触碰都引起一阵剧烈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 刘岳昭蹲下身,握住了少年冰冷颤抖的手。少年艰难地睁开眼,看清是总督大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刘岳昭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少年嘴边。微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大人……下关……烧……烧光了吗?值……值不值……” 刘岳昭握紧那只冰冷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烧光了。值!你们的血,不会白流!云南的天,会亮的!” 少年眼中最后的光亮闪了闪,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去,握着刘岳昭的手也失去了力气,缓缓垂落。 刘岳昭保持着蹲姿,久久未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年尚未合拢的眼睑,然后缓缓站起身。 他环视着这充斥着痛苦和死亡的营帐,看着那些默默望着他的伤兵,看着那些忙碌却难掩悲痛的军医和护兵。 他解下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佩刀,连鞘一起,轻轻放在少年冰冷的遗体旁。 “厚葬。以阵亡营官之礼。” 刘岳昭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营帐,“凡此战阵亡将士,抚恤加倍。伤残者,官养终身!” 他不再看那具年轻的遗体,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营区泥泞的地面上,显得异常沉重。 那背影挺直如枪,却又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下关的火光映亮了他前行的路,而伤兵营里的血色与悲鸣,则深深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云南的天要扫清,代价,是无数像那少年一样,再也回不了故乡的骸骨。 云南的乱麻,才刚刚抽出一根染血的线头。 第45章 非常时期用非常之人 同治七年冬,云南的天空仿佛被硝烟浸透,铅灰中透着不祥的暗红。 省城昆明总督行辕内,新任云贵总督刘岳昭对着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报,眉头锁成了铁疙瘩。 来自迤西的驿马日日驰报,杜文秀的大理政权兵锋锐利,滇西大半州县沦陷,东征的号角隐隐可闻。 昆明城人心惶惶,连总督衙门里的亲兵,眼神里都藏着不安。 刘岳昭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株在肃杀春寒里瑟缩的老梅,心头沉得如同压着滇池的水。 他并非不知兵。湘军出身,从尸山血海里挣出的顶戴,平黔乱、征云南,一路搏杀至此。 可眼下局面,比贵州错综复杂何止十倍?各族蜂起,教派缠斗,朝廷催剿的严旨一道紧似一道,而手中堪用之人,却寥若寒星。 前任总督劳崇光在任时已显颓势,偌大一个云南,竟似一盘散沙,捏不起,打不碎。 他猛地一拳捶在冰冷的窗棂上,震得窗纸簌簌作响。这困局,如铁桶一般,找不到一丝透气的缝隙! 信使快马加鞭,七百里加急的红翎公文,穿越湘黔驿道上的重重关山,一路向北。 马蹄踏碎春泥,带着云南高原的焦灼与烟尘,最终停在了湖南长沙提督衙门的石阶前。 湖南提督周宽世展开那封厚实的信函,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字字句句却都透着一股焦灼的力道。 他读着刘岳昭在滇省陷入的泥淖:杜文秀大理政权稳踞滇西,兵锋咄咄逼人;官军屡战不利,士气低迷;地方糜烂,筹饷无着…… 周宽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信纸边缘重重捻过,留下清晰的折痕。他起身,踱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幅舆图前。 目光掠过熟悉的湖湘山水,一路向南,沉甸甸地落在云贵高原那片被朱砂圈点得密密麻麻的区域。 手指沿着点苍山、洱海、大理府的标记缓缓移动,最终停在昆明那个墨点上,久久不动。 “荩臣(刘岳昭字)啊……”周宽世对着地图,仿佛对着千里之外愁眉不展的刘岳昭,低声喟叹。 他深知这位自己妻子兄长的能耐与局限。刘岳昭治军严谨,能征惯战,更难得的是有容人之量,听得进劝谏。 当年在贵州,若非自己力陈利害,劝他暂缓强攻,转抚苗疆,恐怕平黔之功也未必能如此顺遂。 然而云南这潭水,太深太浑。杜文秀经营大理十余年,根基已固,绝非仅凭一腔血勇、几路精兵就能荡平的。 刘岳昭缺的,不是敢战的兵,而是能真正洞察滇省肌理、撬动这死局的那个支点! 一个名字,如同暗夜里的火星,骤然在周宽世脑海中爆亮——岑毓英! 此人身影瞬间清晰:广西西林土司子弟出身,咸丰初年便带乡勇入滇,在滇南、滇中剿匪安民,屡立战功。 十年经营,其势力盘根错节于滇省底层,从土司头人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通。 更难得是此人用兵不拘常法,奇正相生,尤其擅长在云南这种复杂地形与族群间纵横捭阖。 若论对滇省情势的了然于胸,对杜文秀及其政权的深刻认知,满朝文武,无出其右者! 然而,周宽世捻须的手停住了,眉头也蹙了起来。 岑毓英刚在不久前的政治风波中栽了大跟头, 因与某位朝廷大员在滇省善后策略上意见相左,被一道参劾,落了个“刚愎跋扈、处置乖方”的罪名。 生生被褫夺了云南布政使的顶戴,如今正赋闲在家,闭门思过。 朝廷对他,正是不信任甚至猜忌之时。起用一个刚刚被革职、声名有瑕的“非常之人”?这念头本身,就带着刀锋舔血般的凶险。 周宽世坐回书案,铺开素笺,提起那管湘妃竹紫毫。 墨在端砚里缓缓化开,浓黑如夜。他沉吟片刻,笔锋落下,力透纸背,写下了那注定要搅动西南风云的八个字:“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 笔锋在“非常之人”四字上尤其凝重,似有千钧。 他并未在信中直接点出岑毓英的名字,但将滇省困局的症结、所需之人的特质,剖析得淋漓尽致——“欲破滇西死局,非深悉滇情、洞悉杜逆、能驱策士绅、勾连百族、行非常之策者不可为也。” 最后,他笔锋一转,提及旧事:“昔在黔中,君能纳吾言,抚苗奏功。今滇事之棘,百倍于黔,尤须此非常之胆识与胸襟。” 信末署名,郑重盖上了湖南提督的朱红大印。他知道,以刘岳昭的性情,看到这八个字,定能明白其所指。 信使再次绝尘南下,马蹄声急如骤雨。当这封来自长沙的密函抵达昆明总督行辕时,刘岳昭正被几路告急文书逼得心火如焚。 他几乎是抢过信函,撕开封口,目光急扫。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八个墨沉字入眼,他浑身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连日来的焦虑、迷茫、困顿,竟似被这八个字骤然劈开了一道缝隙!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捏着信纸在堂中急促地踱步,口中反复咀嚼着:“非常之人……非常之人……” 岑毓英!这个名字瞬间跃入脑海,清晰无比。 周宽世虽未明言,但字字句句所指,非此君莫属!岑毓英在云南的种种作为、其人之才具、其盘根错节的影响力,刘岳昭早有耳闻。 只是此人新近革职,朝廷对其余怒未消……刘岳昭的脚步慢了下来,停在堂中那幅巨大的云南舆图前。 他凝视着大理府的位置,目光又扫过岑毓英曾经经营盘桓的滇南、滇中诸地。 周宽世信中那句“能驱策士绅、勾连百族”如重锤敲在心上。 是啊,对付杜文秀这样根基深厚的对手,光靠朝廷王师正面硬撼,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旷日持久,非得有岑毓英这样的人物,从内部瓦解,从底层撬动,方是釜底抽薪之策! “听劝……”刘岳昭低声自语,想起了周宽世信末提起的贵州往事。 当年若非周宽世力阻他强攻,转以抚为主,黔乱不知还要糜烂多久。 这“听劝”二字,实则是周宽世对他知根知底的提醒:值此生死存亡之秋,切莫因循守旧,顾忌虚名! “来人!”刘岳昭霍然转身,声音带着决断的铿锵,“备快马!持本督名帖,星夜兼程赶赴岑府!务必请动岑大人!就说……就说滇省百万生灵涂炭,刘某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幕僚领命而去,刘岳昭望着窗外暮色沉沉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非常之人,必待非常之请。这一步棋,是险棋,更是不得不走的活棋! 几乎在总督信使出发的同时,另一骑快马也悄然离开了长沙提督衙门。 周宽世终究放心不下。仅凭一纸书信,分量或许不够。他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位蛰伏的“非常之人”,看看他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胸中藏有破局之策,心中是否还装着那片让他又爱又恨的滇山滇水。 此行不宜张扬,他只带了两个最心腹的亲随,青衣小帽,轻骑简从,一路避开官道,专拣僻静小路,风尘仆仆地赶往岑毓英赋闲的居所。 岑府坐落在一处僻静山坳,白墙青瓦,隐于竹海松涛之中,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沉寂。 通报之后,周宽世被引入一间简朴却异常洁净的书房。岑毓英迎了出来。 他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难掩被闲置的落寞与沉郁,眼神深处,却沉淀着一种猛虎蛰伏时的锐利与警觉。 “周军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毓英乃待罪之身,恐污了军门清听。”岑毓英拱手,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但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周宽世感受得分明。 “彦卿(岑毓英字)兄说哪里话!”周宽世爽朗一笑,挥退了左右,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你我皆是武人,那些虚文客套就免了。宽世此来,只为一事——滇局!” 他目光如电,直刺岑毓英眼底,“杜文秀东征在即,刘制台(刘岳昭)在昆明,如坐针毡!彦卿兄,你在云南经营十载,根脉深植,难道就真的忍心,坐视桑梓再遭兵燹荼毒,生灵再罹劫难?” “桑梓……”岑毓英咀嚼着这两个字,平静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眼中掠过深沉的痛楚。 他沉默着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云南舆图,比他总督行辕里的那幅更为详尽,山川河流、关隘哨卡、土司辖地、汉回村落,密密麻麻标注着只有亲历者才懂的符号,一些地方甚至用朱笔勾勒着复杂的进军路线和防御要点。其中大理城防的标注,尤其精细入微。 周宽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幅图上,心中震撼。 这绝非一个心灰意冷、安心赋闲之人所绘!图上那些犹带墨香的新增标记,分明昭示着主人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那片遥远的战场。 “军门请看,”岑毓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手指点在昆明西北方向,“杜文秀主力陈兵于此,其意昭然,直扑省城。然其后方空虚,” 他的手指迅速滑向大理西侧、南侧几个看似不起眼的山隘,“此处,可用奇兵!非精兵不可,非熟悉当地向导不可!若能断其粮道,袭扰其根本,则东征之兵必乱。” 他的手指又移到滇东南几处标有特殊符号的土司领地,“这些土司,与杜逆面和心不和,当年迫于形势才依附。若能许以实利,晓以利害,再辅以……嗯,一些非常手段,” 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必不能为我所用,至少使其首鼠两端,牵制杜逆侧翼。” 他语速极快,条分缕析,从山川地理到人心向背,从杜文秀核心班底的矛盾到其政权内部的经济软肋,如同庖丁解牛,将看似铁板一块的大理政权剖析得支离破碎。每一个问题,都对应着他所知的解决之道,或正兵,或奇谋,或离间,或利诱,无不切中要害,透着一股浸淫滇事多年、洞悉人性幽微的老辣与狠劲。 他谈论着那些可能的血腥、权谋甚至是不择手段,语气却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周宽世听得心潮澎湃,后背却也不由自主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眼前之人,对云南的了解之深,手段之奇、之狠、之有效,远超他的想象!这确是一把绝世利刃,锋利无匹,却也……极易伤及自身。难怪朝廷会猜忌! “彦卿兄,”周宽世待岑毓英稍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这番洞见,如拨云见日!刘制台求贤若渴,已遣专使来请。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兄台可知,起用你,刘制台担着何等干系?朝廷对你,余怒未消啊!” 岑毓英的目光从舆图上收回,落在周宽世脸上,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深处,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复杂的波澜——不甘、愤懑、渴望,最终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刀锋般的冷意:“军门,毓英在云南十年,身家性命,早已与那片土地捆绑一处。革职?不过是鸟尽弓藏的老戏码!但毓英所求,非顶戴花翎,而是云南的太平!杜文秀不灭,滇无宁日!刘制台若真敢用我这‘非常之人’,毓英这把骨头,就再卖给云南一次!纵使粉身碎骨,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置之死地的惨烈与豪气。 周宽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他重重一拍岑毓英的肩膀:“好!彦卿兄有此肝胆,滇事尚有可为!刘制台那边,自有我去分说!你且安心,静候佳音!” 他知道,这把沉寂的利刃,已然出鞘,渴望着再次饮血! 当周宽世带来的关于岑毓英“洞若观火,胸有定策,报效之心甚坚”的消息传到昆明,刘岳昭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然而,起复一个刚刚因“跋扈”被革职的官员,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朝中清流言官的口水,就能淹死人。如何说服朝廷,特别是说服那位垂帘听政、对汉臣督抚本就心存疑虑的慈禧太后? 刘岳昭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夜。烛光摇曳,映着他伏案疾书的身影。 几案上堆满了废弃的稿纸。他苦苦思索着最有力的说辞。 直接为岑毓英辩白喊冤?那只会适得其反,坐实结党的嫌疑。 强调岑毓英的才能?在朝廷看来,才能有时反而是桀骜不驯的资本……焦灼中,周宽世信中那句“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再次浮上心头。 他猛地想起一件震动朝野的旧事——当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以一介布衣参赞军机,权柄极重,遭人弹劾。正是骆秉章以“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强奏,力保左氏,才使这位后来的中兴名臣得以施展抱负,平定太平军西征。 一道灵光骤然劈开迷雾!刘岳昭精神大振,提笔蘸饱浓墨,在奏折的关键之处,字字千钧地写道:“……查逆首杜文秀,僭号滇西,根深蒂固,非深悉滇事、洞悉贼情者,无以制其死命。前云南布政使岑毓英,久历戎行,滇省情形最为熟谙,士民亦颇信服。上年湖南巡抚骆秉章奏称‘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今臣冒死直陈,云南剿贼大局,‘一日不可无岑毓英’!当此非常之时,唯有用此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策,方能收廓清之效。伏乞圣明洞察,天恩浩荡,准臣所请,令岑毓英襄办军务,以安边陲而慰民望……” “一日不可无岑毓英”!这九个字,刘岳昭写得力透纸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巧妙地借用了骆秉章保左宗棠的成功先例,将岑毓英的起复与维系云南危局直接挂钩,上升到了关乎朝廷在西南统治存续的高度,奏折连夜以六百里加急驰送京师。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年轻的同治皇帝坐在御座上,珠帘之后,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御案上那份来自云南的奏折。 “一日不可无岑毓英”?她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个岑毓英,刚因跋扈被革职,刘岳昭就如此急切地要起用他?是确有其才,还是湘系又在结党营私? 肃立在旁的军机大臣们屏息凝神。恭亲王奕欣沉吟片刻,出列奏道:“太后,皇上。刘岳昭此奏,虽有急切之嫌,然其所陈‘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之论,亦非无理。滇省糜烂至此,杜逆势大,确需不拘一格用人才。况其援引骆秉章保左宗棠旧例,情理可通。岑毓英在滇多年,熟知地利民情,此乃实情。眼下当以平乱为第一要务,些许微瑕,似可暂置勿论。若其复出后仍跋扈不驯,再行严惩,亦不为迟。” 其他几位军机也纷纷附议,认为眼下云南局面,确需岑毓英这类熟悉地方的实力派人物。 慈禧太后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御案。 她当然不信任岑毓英,更不喜地方督抚这种“非此人不可”的逼宫姿态。 然而,云南的乱局不能再拖了。若真如刘岳昭所言,没了岑毓英就难以平乱,那朝廷的脸面何在?权衡利弊,终究是江山稳固更重要。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刘岳昭既以骆秉章旧事为比,力保此人可用,朝廷亦非不能给戴罪之人一个机会。着即开复岑毓英原衔,命其以原官(云南布政使)帮办云南军务,襄助刘岳昭剿贼。望其洗心革面,戴罪立功。若再有不法,定严惩不贷!亦谕刘岳昭,督抚同心,务期早日荡平滇逆,勿负朝廷厚望!” 朱批落下,尘埃落定。 当那道明黄的谕旨连同吏部签发的复职文书,由八百里快骑送到岑毓英手中时,他正独自在庭院中擦拭一柄许久未用的佩刀。 刀刃寒光凛冽,映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他跪接圣旨,叩谢天恩,脸上无悲无喜。 起身后,他默默将圣旨供奉于中堂,然后回到院中,继续一丝不苟地擦拭那柄长刀。 刀锋越来越亮,映出他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正一点点重新燃起,冰冷,炽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 昆明,总督衙门正堂。刘岳昭一身正式官服,率麾下文武僚属,肃立迎接。 当风尘仆仆却腰杆挺直如标枪的岑毓英大步踏入正堂门槛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刘岳昭率先迎上数步,双手抱拳,姿态放得极低:“彦卿兄!一路辛苦!滇省危局,百万生灵,今日始见曙光!岳昭才疏德薄,赖朝廷天恩,周军门力荐,更赖彦卿兄不弃,慨然出山相助!自今日起,剿贼大计,全凭彦卿兄运筹帷幄!岳昭甘为后盾,唯彦卿兄马首是瞻!” 这番话说得恳切至极,几乎是以总督之尊,将前线指挥大权拱手相让。 岑毓英目光如电,扫过堂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刘岳昭脸上,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有力:“制台大人言重了!毓英戴罪之身,蒙朝廷不弃,制台信重,敢不效死力?剿贼安滇,乃毓英夙愿!然非常之局,当行非常之策。毓英所为,或有逾矩之处,或有非议之声,但求制台大人,信我!” 最后三个字,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直视刘岳昭。 刘岳昭毫不犹豫,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岑毓英的手,朗声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彦卿兄放手施为,天塌下来,有我刘岳昭顶着!” 两双手,一双是总督的厚重,一双是布政使的刚劲,在无数目光注视下,紧紧相握。 这一握,不仅宣告着一位“非常之人”的正式复出,更奠定了晚清督抚关系中一段极其罕见却至关重要的“督抚同心”格局。 第46章 连战连胜 同治九年,春寒料峭,滇西战云骤紧。丽江城高池深,叛军气焰嚣张。 帅帐内,牛皮舆图铺展如战场。岑毓英伏身其上,指尖划过墨线勾连的山川关隘,眉峰紧锁。 刘岳昭静立一侧,目光落在那张凝聚智慧与决断的侧脸上,耐心如渊。 终于,岑毓英猛地直身,眼中精光爆射:“督台!欲破丽江,必先断其双臂!克威远、复姚州,则门户洞开,大军可直捣黄龙!” 手指狠狠钉在丽江位置,字字如铁。 “善!”刘岳昭拊掌,激赏之色毫不掩饰,“中丞此谋,正合吾意!滇省新铸开花大炮,正当一试锋芒!” 两人目光相撞,破敌之策,了然于胸。 威远城下,黎明微光刺破寒雾。“镇远大将军”炮乌沉沉的巨口,如蛰伏凶兽的獠牙。 岑毓英戎装按剑,立于前沿高坡,目光如鹰隼锁定城楼。刘岳昭稳坐中军,令旗在手,沉稳如山岳。 “放——!”岑毓英手臂如战斧劈落。 “轰!轰!轰——!” 三声霹雳撕裂天地!炮口喷出数丈赤焰浓烟,开花弹凄厉尖啸着砸向城头。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坚固的城楼在刺目火光里如朽木般崩裂、坍塌!烟尘蔽日。 一道巨大豁口狰狞洞开,守军鬼哭狼嚎之声隐隐传来。 “杀!” 蓄势已久的清军如决堤洪流,顺着血路汹涌扑向缺口!刀枪汇成死亡激流,瞬间冲垮叛军残存的意志。 半日后,威远城头,龙旗在硝烟中猎猎飞扬。 捷报飞传,刘岳昭凝视墨迹,久违的笑意自心底漾开。 他提笔饱蘸浓墨,在早已备好的奏疏上,郑重添上岑毓英之名。 笔锋力透纸背,是识人之明的快意,更是对袍泽的由衷推许。 兵锋所指,势如狂飙。克复威远的余威未歇,姚州坚城在“镇远大将军”的怒吼中告破。 永北、鹤庆、镇南、邓川、浪穹……沦陷城池如风中落叶,在摧枯拉朽的攻势下接连收复。 每一次捷报传来,督抚衙署内的相视一笑,皆饱含无声的默契。 然而洱源之畔,凤羽白米庄却成了难啃的硬骨。 叛匪盘踞险峻山崖与迷宫溶洞,火炮仰攻乏力。 狭窄山道上,清军暴露于箭雨滚石之下,伤亡枕藉,攻势屡挫。 “强攻徒增伤亡!”岑毓英指着沙盘犬牙交错的山势,眉头紧锁,“贼恃其险,然粮道赖后山小径。 末将愿率死士,趁夜攀绝壁,断其粮源!正面佯攻牵制,待其自乱,再行雷霆一击!” 指尖点向舆图一条近乎湮灭的兽径。 “深入虎穴,凶险万分!”刘岳昭凝视岑毓英,眼神复杂。此去孤注一掷,若败,有去无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战机稍纵即逝!”岑毓英目光如铁,毫无退缩。 刘岳昭看着这位并肩浴血的巡抚,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必胜信念。 他重掌拍案,笔墨皆跳:“好!本督为你擂鼓!此战若成,贼巢必破!” 当夜,浓云吞月。岑毓英率数百死士,口衔枚,马裹蹄,如鬼魅融入白米庄后山峭壁的阴影。 前方,刘岳昭亲督大军,火把如星,战鼓震天,杀声铺地,箭矢飞蝗般射向高处,滚木隆隆而下,将叛匪钉死在正面战场。 峭壁之下,岑毓英手足并用,紧贴冰冷岩壁攀援。 石棱割破手掌衣袍,血汗混着石粉刺入眼中。 身后士兵喘息与碎石滚落声,在死寂悬崖间清晰可闻。每一步,皆在生死边缘。 终于翻上崖顶,一条狭窄小径蜿蜒入谷。数十叛匪运粮队,赶着骡马,在夜色中毫无戒备。 “杀!” 岑毓英如猛虎下山,率先扑出!刀光撕裂暗夜。 数百死士神兵天降,自陡崖猛扑!惨叫、惊嘶在谷中爆发,又被黑暗吞噬。 粮袋破裂,米粮混着鲜血,汩汩流淌山石。 黎明微光刺破云层,照亮白米庄主寨。叛匪绝望发现粮道已断,寨中大乱。 正面清军察觉动摇,士气如虹,在震天战鼓中发起1更猛冲击。 腹背受敌,粮草断绝,抵抗意志如残雪消融。三日未到,天险匪巢在烈焰浓烟中化为焦土。 弥勒竹园,湿热河谷。悍匪依托茂密竹林与沟渠水网,构筑工事如附骨之疽。 清军几番进剿,因地不利、疫病流行,损兵折将。战报如石,压在刘岳昭心头。 “竹园之贼,非火器可速克。”岑毓英放下沾染泥血的军报,语气凝重,“贼恃地利人心之惑。 末将请命,轻装简从,亲说周边苗、彝头人!若瓦解羽翼,孤城易破!” 深入不测之地,直面摇摆土司,凶险不亚战场。 刘岳昭看着岑毓英清癯坚毅的面容,解下腰间古朴佩剑,双手捧上:“此剑乃先帝所赐!持此剑宣谕:迷途知返助剿者,既往不咎,厚待其族!冥顽不灵者——” 眼中寒光一闪,“持此剑者,可临机专断,先斩后奏!” 剑鞘龙纹在烛光下流转威严。 岑毓英心头剧震,双手恭敬接过这沉甸甸的信任。 他单膝跪地,高托宝剑:“督台重托,万死不负!此行若败,提头来见!” 字字如铁石坠地。 数日后,竹园外围苗寨。火塘噼啪,光影在岑毓英脸上跳动。 几位苗、彝头人神色戒备。岑毓英未亮御剑,只将刘岳昭亲笔告示与盖着督抚大印的文书推至面前。 “诸位头人,” 语声沉稳,“大军压境,只为剿灭凶顽,非与百姓为敌。 刘督台深知诸位多为贼势所迫。” 他指着文书条款,“督台有令:助朝廷除害者,一概不究!田产族属,善加保护,永为世业!顽抗天兵者,玉石俱焚!” 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竹园破灭在即!是欲保全身家性命、子孙基业,还是欲为冢中枯骨殉葬?” 末句如重锤,敲在每人心上。 死寂,唯火塘噼啪。头人脸色变幻。终于,最年长的老苗人头人,颤抖着拿起文书,浑浊老眼死死盯着鲜红大印。 良久,一声长叹如卸千钧:“唉……朝廷……终究是朝廷……大人,我等愿听调遣!” 当夜,竹园外围关键隘口密道,悄然易手。清军主力在刘岳昭指挥下发起总攻。叛匪惊恐发现防御从内部瓦解! 清军内外夹击,势如破竹。曾让官军喋血的竹园,在内外交困中土崩瓦解。 同治十年,滇东北永善。山高林密,蛮匪神出鬼没,大军如拳打棉花。帅帐沉闷,连日军报徒劳无功。 岑毓英目光在永善舆图上游走,手指划过密林深涧墨线,猛地抬头,眼中锐利如猎人。 “督台!蛮匪聚则为匪,散则为民,追剿徒耗粮饷!当攻其必救!其老巢在宾州深谷,妇孺资粮尽屯于此!末将请率奇兵直捣宾州,焚其巢穴,断其根本!匪众必如蜂巢被毁,蜂拥回救!我则于归途险要预设重兵,以逸待劳,可收全功!” 手指先戳宾州,又划向险要山口。 刘岳昭眼中精光爆射:“好一个‘攻敌必救,围点打援’!中丞,宾州奇袭非你莫属!本督亲率主力,于磨盘山、鬼见愁设伏!分进合击,尽歼顽匪!” 数日后,宾州方向,一道粗黑烟柱冲天而起!流窜的永善蛮匪主力望见老巢狼烟,瞬间陷入恐慌狂怒。 匪首目眦欲裂:“回救宾州!杀光清狗!” 数千红了眼的匪徒不顾一切亡命回扑,一头扎进“鬼见愁”死亡峡谷。 峡谷幽深,绝壁如削。当先头涌入,后队拥挤谷口时,一声刺耳号炮撕裂死寂! “轰!” 峡谷两侧陡崖,无数猩红清军旗帜如烈焰骤燃!伏兵在刘岳昭令旗下猛然现身! “放箭!” “开炮!” 刘岳昭立身高崖,须发戟张,怒吼震谷。令旗狠狠劈落! 滚木礌石如山崩倾泻!箭矢遮蔽天光!劈山炮发出怒吼,霰弹在狭窄谷底横扫!峡谷化为沸腾屠场! 惊呼、惨叫、哀嚎与轰鸣、破空、爆炸交织成死亡交响! 回援蛮匪主力在死亡陷阱中遭毁灭打击。尸横遍野,侥幸未死者魂飞魄散。 岑毓英肃清宾州残敌,率军如猛虎自峡谷另一端杀入时,残余匪徒已如抽掉脊梁的癞皮狗,跪倒血泊,抛下兵器。 永善蛮患,一战而平!滇东北震动。 初冬寒意笼罩滇南。临安府外五山,层峦叠嶂,夷寨叛军据天险为毒刺。 总督行辕内,督抚并肩沙盘前,面容沉静。 “五山强攻伤亡必巨。”岑毓英指着沙盘隘口。 “夷寨非铁板一块,阿扎三寨与匪首沙保素有旧怨,迫于势大依附。若晓以利害,使其内讧,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开缺口!” “离间甚妙!然遣使入寨,风险极大。”刘岳昭捻须沉思。 “末将愿往!” “不!”刘岳昭断然摆手,眼中老谋深算,“你是巡抚,目标太大。” 他唤来通晓夷语的心腹幕僚,面授机宜。 一封督抚联名、盖着鲜红大印的信函与许诺重赏,交到幕僚手中。 十日后,黎明前。五山深处,阿扎寨主木楼灯火通明。总督幕僚带走寨主承诺。 同时,一份伪造的挑拨“密信”,“泄露”至匪首沙保面前。 沙保暴戾多疑,见信中“交易”,勃然大怒:“背主求荣的狗贼!” 不待查证,悍然点兵直扑阿扎寨! 五山平静打破。阿扎寨仓促应战。旧怨新仇点燃,依附寨子卷入战火。 联盟顷刻陷入疯狂内斗仇杀!喊杀兵刃声、房屋焚爆声,回荡群山。 就在诸寨厮杀正酣、血流成河之际,山外清军主力如洪荒巨兽亮出獠牙! 兵分三路,雷霆万钧扑向因内讧门户洞开的大东沟、小东沟!险要隘口或被放弃或被击溃。清军势如破竹! 当督抚并骑踏入沙保老巢时,战火未熄。 血腥、焦糊、硝烟弥漫。断壁残垣间,余烬袅袅黑烟升向铅灰天空。幸存的夷民蜷缩废墟,眼神空洞麻木。 寒风卷着初雪稀疏飘落。雪片沾上刘岳的头发,落在岑毓英征尘肩头。 两人勒马驻足山岗。曾经桀骜不驯的五山群峰,在初雪覆盖下显出劫后余生的悲凉宁静。 岑毓英望着山下渐熄烽烟,无声吁出一口白气,在寒空中凝结消散。 他侧首望挺直如松的总督,眼中翻涌疲惫、沉痛与穿透烽烟的感慨,声音沙哑而清晰: “督台,两年来……若无您一力举荐,信任有加,授我权柄,托我腹心……岑某纵有满腔热血,一身微末之技,在这莽莽滇云,不过一粒尘埃,或陷囹圄,或埋骨荒山……焉能今日与督台并辔于此,看这滇南烽烟暂息?” 寒风卷雪掠过刘岳昭脸庞。 他遥望雪幕中沉寂群山,伸手拂去甲胄肩头雪花。 良久,转头目光温和深邃地落在岑毓英沧桑锐气的脸上,嘴角牵起如释重负的慈和笑意: “毓英啊……” 他第一次如此唤其表字,声缓而沉,“此言差矣。这两载血火,克复滇云,非吾一人之力,亦非你一人之功。实乃天时、地利,更在——人和!是你我二人,以残躯为桥,赤心为火,相互支撑,互为股肱,方能于绝境凿出生路!若无你岑毓英披肝沥胆,智勇无双,我纵有十个总督印信,亦不过空对残山剩水,徒呼奈何!你我……” 语气陡然铿锵,字字千钧,“是相扶相携,更是相得益彰!这滇地的天光,是你我共同挣出来的!” 风雪渐紧,雪霰扑打冰冷甲叶,细碎密集如天地肃穆鼓点。两人不再言语,并辔默立高岗。 目光越过脚下焦土余烟,投向风雪中苍茫而沉默的云南群山万壑。那龙旗在凛冽风雪中倔强舒卷,猎猎作响,如一个浴火重生后坚韧不屈的誓言,锲入这片饱经忧患、终迎短暂安宁的红土地。 雪,无声覆盖着旧战场,也覆盖着新生的根芽。 第47章 人丁不旺三锡堂 同治六年正月末,湘乡荷塘镇烟溪湾的风如冰刀割面。 曾国荃裹着厚实的玄狐皮大氅,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泥泞不堪的田埂。 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向远处几间低矮颓败的泥砖屋,那便是昔日湘军猛虎李续宾的老宅了。 他此行是第三次踏足此地了。李续宾在三河镇那场血战里力竭身死,其弟李续宜,虽官至高位,却也在天京城破前缠绵病榻,最终凋零在烟溪湾的寒舍中。 李家两根顶梁巨柱轰然折断,只留下几根未及成材的孤苗,在这世间风雨飘摇。 曾家九帅每每想起李续宾昔年在吉字营中数次拼死相救的恩情,心口便如压着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走近了,那破败的景象愈发刺眼。矮墙坍塌了一大截,只用几根歪斜的木棍勉强支撑,豁开的墙洞任由寒风灌入。 一个约莫十岁、穿着满是补丁旧棉袄的男孩,正咬着牙,将一大捆比他身子还高的湿柴从篱笆门里拖拽出来,小脸冻得通红。另一个更年幼些的女孩,瑟缩在门边,怯生生地望着陌生的来客。 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发黑的玉米棒子,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空洞的轻响。 这便是湘军骁将、曾让太平军闻风丧胆的李续宾将军遗下的骨血与家业么? 曾国荃的心猛地一沉,喉咙里像堵了团粗糙的棉絮,又涩又痛。 他攥紧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李续宾啊李续宾,你当年为保吉字营、为救我性命,血染征袍,何等壮烈!如今你李家血脉,竟凋零困顿至此! 一股滚烫的激愤与深重的愧疚,如同冰水与烈火在他胸腔里猛烈交战。这恩,他曾国荃欠得实在太久、太深了。 回到湘乡太平村大夫第,曾国荃枯坐书房,窗外是正月里死寂的庭院。 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奏折上方,许久未落。 李续宾的忠勇,李续宜的勤勉,李家双杰凋零后门户的凄凉,字字句句在心头翻涌。 他深知,仅仅靠他个人微薄的馈赠,不过杯水车薪。唯有朝廷的恩典,才能真正给李家孤儿寡母一个安身立命、重振家声的根基。 他必须为李家争一个“身后哀荣”,争一份足以荫庇后代的皇恩。 这份奏折,他写得异常艰难,也异常恳切,字字泣血,力透纸背。 他反复陈述李续宾当年血战三河、力保吉字营主力的奇功, 更痛陈其身后家道倾颓、遗孤孤苦的凄凉景象,祈望圣上能体恤忠良遗属,予以格外抚恤。 奏折几经辗转,终于抵达了紫禁城的御案。 年轻的同治皇帝载淳,在黄纱帐后听着师傅翁同龢的诵读。 窗外是紫禁城初春的薄寒,案头奏折上,曾国荃那力透纸背的字句,仿佛带着湘乡冬日凛冽的湿冷扑面而来。 李续宾血染三河镇的战报、吉字营的旧档、还有曾国荃此刻字字泣血的恳求,在年轻皇帝的心头交织。 他眼前似乎也浮现出那荷塘岸边在寒风中瑟缩的孤儿身影。片刻沉寂后,皇帝轻轻颔首:“李续宾,国之干城,死事惨烈。其家凋零若此,朕心实悯。着即拨内帑银两,于湘乡荷塘,为李氏起造宅邸,务要体面周全,以彰朝廷优恤忠良之至意。宅成之日,朕再亲赐堂名。” 圣旨以明黄绫子誊写,八百里加急,带着皇权的温度与分量,一路南下。 圣旨抵达湘乡那日,荷塘镇烟溪湾那几间破败的泥砖屋前,香案早已设好。李家那尚未成年的长子,在族中长辈扶持下,颤巍巍地跪下接旨。 当内务府司官那特有的、带着京腔的宏亮嗓音宣读到“拨内帑银两……起造宅邸”时,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叹,如同平静的水面骤然投入巨石。 李家那寡居多年的老妻,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无声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 孩子们懵懂地睁大了眼睛,尚不能完全理解这浩荡皇恩的分量,只觉眼前明晃晃的圣旨和肃穆的官差,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庄严。 内务府司官带来的,不止是圣旨,还有内帑拨下的沉甸甸的银箱,以及从京城带来的营造司匠作班底的精巧图纸。 选址就在李家老宅南面数里之外,背靠青翠的松冈,面朝烟溪湾蜿蜒的清流,地势开阔,藏风聚气。 湘中最好的石匠、木匠、泥瓦匠、雕花匠被重金礼聘而来。 烟溪湾这昔日寂寥的水湾,顿时成了一个巨大的、喧腾的工地。 沉重的青石条,从几十里外的采石场,由数十名壮汉喊着低沉的号子,沿着新铺的土路,一步步挪来。 上好的金丝楠木、香樟木、梓木,扎成大筏,顺着湘江支流,被纤夫们一路拖曳至荷塘码头,再卸下转运。 石匠们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木匠们锯木刨板的嗤嗤声、监工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声、还有围观乡邻们不绝于耳的议论惊叹,日日夜夜交织在一起,打破了烟溪湾延续了百年的宁静。 李家那几个孩子,常常站在工地边缘,远远地看着那宏伟的屋架一天天拔地而起,眼中闪烁着惊奇与茫然交织的光芒。 三锡堂的营造,穷尽当时湘中物力之盛。 它坐北朝南,五进深院,层层递进,气势磅礴。 头一进的恢宏便震慑人心。十数级宽阔的青石台阶,每级皆由整块麻石凿就,厚重沉稳,阶沿雕着简洁有力的卷草纹。 两扇朱漆大门,厚逾三寸,铜钉如碗口大小,密布成行,门环是狰狞威武的兽首,衔着沉甸甸的铜环,叩击时声如洪钟。 门楣上方,高悬御赐“三锡堂”巨匾,黑底金字,在阳光下灼灼生辉,那笔力遒劲的御笔,仿佛凝聚着皇权的无上威严,也昭示着宅邸主人曾有的赫赫功勋。 跨过高高的门槛,便是开阔轩敞的前院。地面全用一尺见方的青石板铺就,平整如砥,缝隙严密。 两侧是长长的抄手游廊,廊柱皆是合抱粗的楠木,深栗色的柱身油亮润泽,柱础雕着繁复的莲花覆盆。 游廊的顶棚,饰以色彩明丽的彩绘藻井,或绘云龙吐瑞,或画凤穿牡丹,或写岁寒三友,无不精工细彩,富丽堂皇。 游廊连接着东西厢房,皆是规整的三间格局,窗棂细密,糊着新制的明瓦,阳光透入,室内一片明亮通透。 穿过前院,步入气势最为恢宏的中堂大厅。此厅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高逾三丈,是整座宅邸的魂魄所在。 巨大的梁柱结构完全暴露,那需要数人方能合抱的粗壮金丝楠木大梁,如巨龙般横跨厅堂,散发着沉稳内敛的千年木香。 梁上彩绘,以朱砂、石青、金粉为主,描绘着“郭子仪拜寿”、“尉迟恭单鞭救主”等忠勇故事,色彩历经百年,依旧明艳。地面铺设二尺见方、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青砖,严丝合缝。 厅堂正壁,是一整面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中心位置,供奉着李续宾身着戎装、按剑而立的巨幅画像。画像前一张长逾丈二的紫檀供桌,桌沿浮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桌面上,一对御赐的錾金狻猊香炉,终日青烟袅袅。 中堂两侧,悬挂着曾国藩、左宗棠等湘军大佬亲笔书写的挽联、匾额,墨色凝重,字字千钧,无声地诉说着逝者生前的荣光与同袍的追思。 厅堂顶部,是层层叠起的斗拱藻井,结构精巧繁复如蜂巢,最高处绘着巨大的金色团龙,龙睛以明珠镶嵌,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那威严的龙目似乎都在注视着你。 中堂之后,是更为私密的后堂与内眷居住的后院。 后堂陈设典雅,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人字画。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连接着书房、绣楼、闺房。 庭院中心,凿有小小的莲池,池水引自烟溪活水,清澈见底,几尾锦鲤悠游其中。 池畔点缀着玲珑的太湖石,石缝间植着兰草、芭蕉,即便是盛夏,此处也自有一番清凉幽静。 书房窗外,一株老桂树亭亭如盖,待到金秋,满院甜香。 宅邸东西两侧,还建有规模不小的附属院落,供族中子弟居住、或作私塾、库房之用。 马厩、车轿房、谷仓、仆役居所,一应俱全,井然有序。 整个建筑群,青砖灰瓦,高墙深院,飞檐翘角如雄鹰展翼。 屋脊之上,排列着精致的鸱吻、脊兽,在阳光下闪烁着陶釉的光泽。 高耸的封火墙,如起伏的山峦,将这片浩大的府邸牢牢围护其中。 墙头覆以黛瓦,墙面粉刷得雪白,更衬出那御赐“三锡堂”金匾的辉煌夺目。 宅邸四周,遍植松、柏、樟、桂,浓荫匝地,四季常青,将这片人间华构,温柔地揽入自然的怀抱。 整整两年有余,这凝聚了内帑重金、湘中巧匠无数心血与汗水的宅邸,终于宣告落成。 同治八年深秋,一个天高云淡、金菊盛开的日子,三锡堂迎来了它最为荣耀的时刻。 钦差大臣携圣旨再次莅临,湘乡县令、地方士绅、湘军旧部袍泽,济济一堂。新宅处处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新漆的桐油味、木料的清香和菊花的冷冽芬芳。 钦差肃立中堂,展开第二道明黄圣旨,朗声宣读:“……李续宾忠勇性成,勋劳卓着,血洒疆场,丹忱可悯。今赐第落成,朕心嘉慰。特赐堂名曰‘三锡’,取《尚书》‘禹锡玄圭’之义,彰其功烈,更昭示天恩浩荡,赐其忠、赐其荣、赐其子孙永续之基!钦此!” “三锡堂!” 这沉甸甸的名字,如同黄钟大吕,在雕梁画栋间久久回荡。 忠——赐其舍生取义、为国捐躯的赤胆忠心;荣——赐其身死哀荣、门楣光耀的显赫尊荣;永续——赐其家族绵延、子孙安泰的稳固根基。 这三重恩典,如同三重坚固的基石,托起了这座巍峨的府邸,也托起了李氏一门的未来。 李家老幼,在众人瞩目下,对着圣旨、对着御匾、对着李续宾的画像,深深叩拜。白发苍苍的李母,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嘴唇无声地翕动,是告慰,亦是祈愿。 孩子们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懵懂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名为“门楣”的东西压在了肩上。 落成大典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三锡堂归于它应有的宁静与深阔。 李家的日子,终于在这深宅大院里安稳地流淌起来。 曾经在寒风中拖拽湿柴的男孩,如今穿着整洁的细布长衫,在特意延请的西席先生教导下,于窗明几净的书房里,朗朗诵读着圣贤文章。 那怯生生的小女孩,也换上了合身的衣裙,在栽满花草的庭院里,跟着母亲或年长的仆妇,学习女红针黹。 寂静的午后,阳光慵懒地穿过精雕细镂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唯有中堂那终日不息的线香,和紫檀屏风前李续宾那永远年轻、永远按剑而立的画像,无声地提示着这座宅邸荣耀的根基与沉重的过往。 十年弹指一挥间。又是清明时节,烟雨迷蒙,笼罩着荷塘,也笼罩着烟溪湾。 通往李家祖茔的山道上,纸钱翻飞如灰蝶。 当年那个拖柴的男孩,李续宾的儿子李光久,如今已是挺拔的青年。 他一身素服,神情肃穆,身后跟着已长成少女的妹妹和几个年幼的弟妹。 他们手中提着祭品,默默地行走在湿滑的山路上。青年停下脚步,回望山下。 烟雨如纱,轻轻覆盖着那座青砖灰瓦、庭院深深的巨宅——“三锡堂”。 它静卧在烟溪河畔,背倚苍翠松冈,飞檐翘角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守护者。 青年凝视着那高耸的封火墙,那庄严的门楼,目光最终定格在门楣上——虽然隔着雨雾,那御笔亲题的“三锡堂”三个金字,仿佛依旧在他心底灼灼放光。 忠、荣、永续……这三个字,是祖父和伯父用热血和生命挣来的恩典,是曾九帅一力促成的庇护,更是悬在他们这些遗孤头顶的明灯与重轭。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潮湿空气,转身,带着弟妹们,继续向祖父母的坟茔走去。脚步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沉稳而清晰。 身后那座风雨不动的深宅,连同那御笔亲题的“三锡堂”之名,已无声地融入了他们的骨血,成为他们行走世间不可磨灭的印记与必须背负的重量。 这沉甸甸的恩荣,如同那宅院本身一样,既是庇护的高墙,也是灵魂深处永远回响的叩问。 第48章 饮水思源存厚堂 同治年间的杨家滩,初夏的潮气蒸腾着新土气息。 刘岳昭站在水塘边,凝视着清一色条石砌筑的塘岸。 水光倒映着初具轮廓的宅邸,也映出他眼中难以磨灭的血色。 塘水深处,仿佛又浮现出黔东南那场惨烈景象:硝烟弥漫的山谷间,胞弟刘岳睃突然爆发狂笑,笑声撕裂战场喧嚣,旋即转为剧烈的呛咳,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溅在潮湿的泥土和低矮的灌木叶上。那血,红得刺眼,像永不熄灭的火焰,烧灼着刘岳昭的每一寸记忆。 周围苗民的咒语低吟如毒蛇般缠绕耳际,挥之不去,更如同此刻身后那庞大未成的宅邸,沉重地压在他心上。 朝廷的恩典追封了“振威将军”的英名,赏赐的建宅银两,在刘岳昭眼中,只是血迹上敷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他接过圣旨时,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头望见高耸的脚手架,工匠们蚂蚁般攀附其上,叮当作响的敲击声汇成一片,正在将无形的皇恩与有形的哀痛,一点点夯进这座巨宅的肌理里。 “大帅,金丝楠木……怕是难了。”管家老何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雨欲来的惶恐,“黔地刚平,水路不太平,好料子……有银子也未必能安稳运抵。” 刘岳昭的目光掠过水塘,落在空荡荡的专用码头基址上,那里只散乱堆着些普通杉木。 “难?”他声音不高,却似铁石相击,“难,便用命去趟!岳睃的路,比这难千万倍。” 他转身,甲叶摩擦发出沉重声响,“ 传我的令:亲兵营,即刻押运!持我名帖,走官驿水道。遇山开山,遇水架桥。我要的料,一根不少,一根不晚!” 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石板上,刘岳昭的话不容置疑。 杨家滩通往上游的河道险滩密布,水流湍急如奔马。 刘岳昭亲选的押运亲兵,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 巨大的木排由粗壮铁链绞合,在浑浊的激流中起伏不定,如同史前巨兽的脊背。 行至最险恶的“鬼见愁”滩,暗流如无数鬼手撕扯,领头的木排猛地一震,铁链崩断的巨响压过了浪涛声!几根粗大的金丝楠木瞬间被激流卷走,打着旋撞向嶙峋礁石,发出令人心碎的断裂声。 岸上纤夫惊呼,排上兵卒目眦欲裂。领队的哨官狂吼一声,竟毫不犹豫地纵身扑入冰冷的浊浪,拼死抱住一根眼看就要撞碎的主梁大料,用身体死死抵在礁石缝隙间,瞬间被水流冲击得口鼻溢血。 岸上、排上,吼声震天,绳索、挠钩纷纷抛下,一场人与洪魔的惨烈争夺在惊涛中上演。 当那哨官被拖上岸时,人已半昏,双臂却仍如铁箍般抱着那根沾满泥浆与血水的巨木,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 刘岳昭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岸边瘫倒着精疲力竭的士兵,那哨官裹着毯子,脸色惨白如纸,却对着他艰难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血沫的笑容,那根巨木,则沉重地躺在泥泞的河滩上,沉默地见证着代价。 他默默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那哨官身上,什么也没说。袍泽之血,再次浸透了为亡弟求取的身后尊荣。 几场秋雨过后,存厚堂的骨架终于艰难立起。巨大的础石稳稳托起粗壮立柱,直指铅灰色的天穹。 然而,那些精挑细选、被无数汗水甚至鲜血运来的金丝楠木大柱,甫一立稳,竟在干燥的秋风中,接二连三地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裂响!细微的裂纹如同扭曲的黑色蜈蚣,在名贵的木材表面无声蔓延。 这异响在空旷的工地上格外刺耳,如同不祥的征兆。 “妖……妖木啊!”一个老木匠惊得手中锛凿“哐当”坠地,声音发颤,“这料子……怕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将军他……” 后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恐惧却已传染开来,苗疆巫蛊的阴影,在未完工的梁柱间骤然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工匠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汇成一片不安的嗡嗡声。 刘岳昭大步流星跨入工地,冰冷的甲胄边缘刮过粗糙的木料。 他径直走到一根裂痕最显的巨柱前,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那扭曲的纹理,指尖感受到木料深处细微的震动与寒意。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休得胡言!木有木性,干裂常事!” 他声音洪钟般压下所有私语,“取桐油生漆,麻布浸透,给我一寸寸缠紧!裹得比铁甲还厚!火盆生起来,日夜熏烤!我倒要看看,是这木头硬,还是我湘军的骨头硬!” 他亲自接过匠人手中浸满滚烫桐油的厚重麻布,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开始用力缠绕那开裂的柱身。 滚烫的油滴溅在他手背的旧伤疤上,他也浑然不觉。汗水混着油污,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淌下。 那柱身,最终被密匝匝的麻布和厚漆包裹得臃肿不堪,像战场上负伤后层层捆扎的残躯,沉默地支撑着头顶尚未覆盖的天空。 宅邸一天天接近落成,五进院落渐次铺展。 最后一进,天井中央预留的位置,刘岳昭执意要打一口深井。他屏退左右,只留两个跟随他多年的老亲兵。 没有动用匠人,三人亲自动手。铁镐沉重地掘开湿润的泥土,深挖数丈,直至渗出冰凉清冽的泉水。 井壁砌石时,刘岳昭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缕染血的发辫,一截断裂的佩刀穗子——皆是在贵州收敛弟弟遗骸时所能寻回的微末之物。 他蹲在井边,亲手将这两样东西仔细地、端正地埋入井底新铺的细沙之下,再覆上沉重的青石板。 最后一块石板合拢的瞬间,他宽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手指紧紧抠住冰凉的井沿石缝,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低头看着那幽深的、映不出倒影的井口,仿佛要穿透那黑暗,看清弟弟最后的模样。 良久,他才站起身,对老亲兵低声吩咐:“用上好青石,围好井栏。这里……就叫‘思源’。” 声音沙哑,似被井底的寒气浸透。这口深井,成了这宏大宅邸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衣冠冢,承载着兄长无处安放的血泪。 同治七年春,存厚堂终于巍然矗立于杨家滩。五进院落,粉墙高耸,黛瓦如鳞,屋脊两端鸱吻高翘,仿佛要挣脱尘寰飞入云端。 门前清一色条石砌就的水塘平滑如镜,倒映着门楼上那方尚未悬挂、空置的匾额位置。 “大帅,吉时已到,该题匾了。” 老何捧着备好的巨大木匾、金漆和如椽巨笔,恭敬地提醒。 书房内墨香浓郁。刘岳昭屏息凝神,饱蘸浓墨的巨笔悬在匾额上方,仿佛重逾千斤。 老何在一旁低语:“大帅,礼部随恩旨附了拟字——‘忠烈府’、‘振威第’,皆是上佳,颂扬朝廷恩德、三将军功勋……” “朝廷恩德?三将军功勋?”刘岳昭的笔猛地顿在空中,一滴浓墨沉重地坠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黑斑,如同凝固的血。他缓缓放下笔,那沉重的笔杆敲在紫檀案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他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崭新的粉墙黛瓦,直抵那幽深的“思源”井。 “忠烈?振威?”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如锤,砸在书房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老何的心上。 “那是朝廷要的体面!是史官笔下的墨迹!我只要我的兄弟回来!”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洗里的清水剧烈晃动。 “他走的时候……才三十二岁!留下孤儿寡母……那功名,那府邸,能填得了这个窟窿吗?” 他眼中布满血丝,巨大的悲恸和积压已久的愤懑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指着自己心口,又指向那深井的方向,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要这宅子记住!记住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谁的父亲!记住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朝廷功劳簿上一个冰冷的名字!他叫刘岳睃!他性子厚道,待人至诚!他……” 声音骤然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才从齿缝里挤出沉重的决定,“……这匾,就叫‘存厚堂’!” “存厚堂……”老何喃喃重复,咀嚼着这两个看似朴素却力透千钧的字眼。 他瞬间明白了大帅心中那翻江倒海的痛楚,这“厚”,是兄弟血脉相连的至厚亲情,是胞弟生性淳朴的厚道为人,更是这宏大宅邸之下,那口深井所埋葬的、永远无法愈合的生命之厚、血肉之厚。 它无声地质问着那些金光闪闪的“忠烈”与“振威”。 盛大的落成典礼终于来临。存厚堂朱漆大门洞开,宾客如云,冠盖塞途。 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硝烟味和虚伪的喜庆。 那方新制的“存厚堂”巨匾,披覆着猩红的绸缎,在众人瞩目下被庄重地升起,稳稳悬挂于最显赫的门楼之上。 金漆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晕,引来一片阿谀的赞叹。 “圣恩浩荡!刘氏满门忠烈!” “存厚流芳,必泽被后世!” “三将军在天之灵,定感欣慰!” 刘岳昭身着簇新的朝服,立于正厅高阶之上。 他脸上挂着应酬的笑容,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恭贺一一拱手还礼,口中说着合乎仪制的套话。 然而,当那震耳欲聋的“存厚流芳”的颂扬声浪扑来时,他脸上的笑容如同戴久的沉重面具,僵硬得几乎要碎裂。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第五进院落的方向,飘向那口深埋着弟弟遗物的“思源”井。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极其浓烈的、带着铁锈甜腥气的血腥味,毫无征兆地、蛮横地冲入他的鼻腔!这味道如此真实、如此熟悉,瞬间将他拽回数年前黔东南那血雨腥风的山谷,拽回胞弟在巫蛊咒语中狂笑崩血、生命急速流逝的惨烈现场。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宽大朝服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靠着这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管家老何满面红光地挤到他身边,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大帅!您看这气象!存厚堂……存厚堂定能千秋万代,永世流芳啊!” “千秋万代?永世流芳?”刘岳昭缓缓重复着,声音低得只有近旁的老何能勉强听清。 再次抬眼,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崭新的雕梁画栋,落在那高高翘起的、象征着祥瑞与尊荣的屋脊鸱吻上。 刺目的阳光下,那鸱吻弯曲的弧度,那昂首向天的姿态,在他恍惚的视线中,竟诡异地扭曲、变形,渐渐幻化成另一幅景象——是弟弟刘岳睃临终前,在苗疆毒咒的折磨下,身体痛苦地反弓痉挛,脊背在尘土中拱起如桥,绷紧到极限、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骇人姿态!那曾是他生命最后时刻,烙印在兄长眼中永恒的、惨烈的定格。 一阵冰冷的战栗瞬间穿透了厚重的朝服。 刘岳昭猛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那象征祥瑞的鸱吻。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翻涌至喉咙口的腥甜强行咽下。脸上那早已僵硬的笑容,终于彻底凝固,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苍凉。 他最后望了一眼阳光下那金灿灿的“存厚堂”匾额,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只是对着眼前喧腾的虚空,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吐出几个字: “存厚……存厚……存得住什么?” 声音飘散在鼎沸的锣鼓与人声里,如同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辉煌的新宅投下长长的、孤寂的阴影,一步一步,沉重地踏过光亮鉴人的青石地面,走向那宅邸深处,走向那口无声埋葬着至亲血肉、名为“思源”的深井。 第49章 孤城残月 昆明城头那面血旗,在连绵秋雨和刺鼻硝烟里浸泡了整整二十二日,边缘早已朽烂不堪,颜色却愈发深重。 雨水与血水交织,顺着残破的砖石缝隙蜿蜒爬下,渗入城墙根下被炮火反复犁开的焦黑泥泞之中。 城上仅存的守军,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骷髅,披着褴褛的湿透号衣,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城下那如同海潮般汹涌起伏的白色头巾。 杜文秀的二十万东征大军,已将这座孤城箍得水泄不通。 城下,大理白旗营盘连天接地,营帐如雪海,旌旗蔽日。 每逢主麻日(星期五),城下必会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安拉胡阿克巴”声浪,汇成一股股狂暴的人潮,裹挟着原始的宗教狂热与征服欲望,猛烈撞击着昆明古老的城墙。 每一次“礼拜冲锋”,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城上守军早已麻木紧绷的神经上,城砖簌簌震落,守军唯有以血肉之躯填塞缺口,方能让这面血旗多飘扬一日。 “大人!南门马道…又塌了一丈!”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哭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几乎是滚爬着冲到临时搭建的城楼指挥所前。 总督刘岳昭,这位总督滇黔的封疆大吏,此刻脸上沟壑纵横,疲惫刻入骨髓。 他裹着一件磨得发亮的旧斗篷,试图抵挡秋雨的寒意,目光却越过传令兵,死死钉在城楼下那片空地上。 一口巨大的行军铁锅架在篝火上,锅中浑浊的沸水翻滚着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泡沫。 几个士兵正沉默地将一具刚刚咽气的战马尸体费力地切割、投入锅中。浓烈的腥膻气味混杂着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味,弥漫在潮湿窒息的空气里。 这便是守军赖以维持的最后一点“军粮”。 “知道了。”刘岳昭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起伏。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挺立如松的云南巡抚岑毓英。 “岑大人,城中可食之物,当真罄尽了?” 岑毓英的甲胄上布满刀箭划痕和干涸发黑的血迹,他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刀锋: “总督大人,城中鼠雀早已捕食殆尽。树皮草根,亦在三日之前告罄。唯余…战马。”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今日烹食者,乃是末将座骑‘踏雪’。” 刘岳昭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踏雪,那匹神骏的玉顶乌骓,曾伴随岑毓英征战多年,立下赫赫战功。 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淹没在城外又一阵隐隐传来的、为下一次“礼拜冲锋”而进行的诵经声浪里。 那声音如同无形的巨磨,日夜不停地碾磨着城内残存的一切生机与意志。 在昆明以东百余里,嵩明城头的硝烟尚未散尽。这座扼守义军东路咽喉的重镇,此刻已换了旗帜。 清军新近调集的湘、川、黔、粤数省精锐,如同数股汇流的铁水,在云贵总督刘岳昭的严令催逼下,终于突破了杨林,兵锋直指嵩明。 嵩明城下,清军大营连绵,营帐森严,将孤城围困得密不透风。 城头,义军东路统帅、大司寇李芳园和大司平马兴堂并肩而立,两人脸上布满烟尘与深深的忧虑。 城内早已弹尽粮绝,连弩箭都所剩无几。城外清军的攻势一日猛过一日,更令人绝望的是,城外清军似乎源源不绝。 “兴堂兄,”李芳园的声音干涩,“刘岳昭这老贼,是把压箱底的本钱都押上来了。 看这营盘规模,怕不下五六万之众,且都是外省生力军。” 马兴堂扶着冰冷的城垛,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我们这两万兄弟,是东征军最后的精锐家底,也是杜帅寄予厚望,用来锁死昆明东面、防备清廷援军的铁锁!如今,锁眼已被堵死……” 他望着城外清军营垒中不断推进的土工作业,那是挖掘地道、准备炸城的迹象,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若嵩明失守,杜帅的东征大军,便如蛟龙被斩断了腰脊!”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如地底惊雷的巨响撼动了整座城池!城墙东南角猛地向上隆起,随即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滚滚烟尘中轰然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豁口! 早已严阵以待的清军步卒,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从烟尘弥漫的缺口处疯狂涌入! “堵住缺口!”李芳园目眦欲裂,拔出长刀嘶吼着扑向塌陷处。 马兴堂紧随其后,率领着最后的亲兵卫队,义无反顾地冲入那片死亡漩涡。 刀光剑影在弥漫的烟尘中激烈碰撞,血肉横飞。 义军将士虽勇悍绝伦,但人数、体力、装备皆处劣势,更兼腹中空空,面对养精蓄锐、潮水般涌来的清军,抵抗迅速被淹没。 激战持续到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城头最后一面残破的白旗被粗暴地扯下,扔进燃烧的余烬里。 李芳园力竭被俘,马兴堂重伤被擒,两万精锐,或战死,或星散,或被俘。嵩明,这座东路指挥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噩耗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蛇,乘着凛冽的秋风,迅速钻进昆明城郊万寿宫那间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厢房。 东征大军总指挥、大司戎马国春,这位杜文秀最为倚重、统领全局的柱石之臣,正病卧榻上。 当亲兵颤抖着将写有“嵩明陷,李、马二帅被俘”字样的血书呈到他眼前时,马国春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溅满了雪白的衾被。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床沿,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甘的嘶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气绝身亡。 那双曾令清军闻风丧胆的眼睛,至死圆睁,死死盯着昆明城的方向。 充满了未竟的宏愿和无尽的忧愤。 嵩明失陷,主帅暴亡!这双重霹雳狠狠砸在东征大军头上。 原本如臂使指、气势如虹的攻城铁流,瞬间失去了主心骨和重要的侧翼屏障。 攻势为之一滞,弥漫在昆明城下白色海洋中的那股锐不可当的气势,悄然开始涣。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每一个义军将领的心头。 --- 第50章 倾覆之始 昆明城西,五华山麓,五华寺的断壁残垣在秋日的冷阳下更显荒凉。 此地扼守昆明通往滇西的要道,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大司疆段成功,这位以勇猛刚烈着称的杜文秀爱将,正率领麾下数千精兵,与清军名将、云南提督马如龙在此展开殊死搏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刀枪碰撞的锐响不绝于耳。 段成功身先士卒,一柄长刀舞得泼水不进,所到之处清军纷纷退避。 他勇猛的身影极大地鼓舞了义军士气,战线一度被反推。 然而,就在他再次挥刀劈倒一名清军百夫长,试图扩大战果时,异变陡生! “轰!”一声沉闷的巨响几乎震聋了段成功的耳朵!他侧前方不远处,一门清军临时架设的轻型劈山炮猛地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段成功只觉一股灼热狂暴的巨力狠狠撞击在自己左侧腰腹!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个人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碎石地上。 剧痛瞬间淹没了他,低头看去,腹部坚硬的护心镜竟被砸得深深凹陷下去,边缘撕裂,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渗透了内衬衣物。 “大司疆!”亲兵们惊恐地扑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拖离火线。 段成功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牙关紧咬,强忍着不发出呻吟。 这突如其来的重创,不仅让他个人战力尽失,更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义军刚刚鼓起的反扑势头。 清军在短暂的混乱后,在马如龙嘶哑的指挥下,再次如狼似虎地压了上来。 段成功被抬回后方营垒,军医剪开他破碎的衣甲,露出腹部一片触目惊心的紫黑淤肿,甚至隐隐有内出血的迹象。 剧痛日夜折磨着他,更让他焦灼如焚的是营中粮秣的彻底断绝!他麾下这五千多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已经整整三日粒米未进,仅靠一点稀薄的野菜汤吊命,连树皮都已被啃食殆尽。 士兵们眼窝深陷,步履蹒跚,握着武器的手都在颤抖。 “来人!”段成功强撑起身体,声音因虚弱和疼痛而发颤,“速持我令牌,去寻大司衡蔡廷栋!言明我部情势危殆,请他务必拨发粮草救急!哪怕…哪怕只有百斤杂粮,也能暂解燃眉!”传令兵领命飞奔而去。 段成功望着亲兵离去的背影,心中却并无多少把握。 他与蔡廷栋,同为杜文秀倚重的大司,却因过往军务和权力之争,早已貌合神离,嫌隙日深。 蔡廷栋素来心胸狭隘,此时手握粮秣大权,又值此危难之际,岂会轻易援手?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营地里弥漫着绝望的沉默和伤兵压抑的呻吟。 终于,传令兵回来了,脸上带着屈辱和愤怒。 “大司疆!蔡廷栋…他…”传令兵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那蔡贼…他…他说他营中亦无余粮!还说…还说大司疆您素来勇猛,定能自行解决粮草!他…他竟连营门都没让小的进!” “噗!”段成功闻言,急怒攻心,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冰冷的床榻上! 他浑身剧烈颤抖,不是因为伤痛,而是被这赤裸裸的背叛和落井下石彻底激怒了!蔡廷栋!同为袍泽,竟在生死存亡之际,为一己私怨,坐视数千兄弟活活饿死!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段成功双眼赤红,如同一头被困的受伤猛兽。 他喘息着,眼中闪过挣扎与痛苦,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另一个方向:“去…去寻马清…向他借贷…”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心中清楚,马清虽为杜帅亲族,但地位远不如蔡廷栋,且粮秣调度大权实则被蔡廷栋把持,此举不过是绝望中的徒劳挣扎。 果不其然,派去向马清求粮的使者很快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马清无奈地表示,粮秣皆由蔡廷栋统一调拨,他手中确实无粮可借,爱莫能助。 最后的微光彻底熄灭。营帐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段成功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五千将士的性命,连同他自己所有的骄傲和坚持,都已被逼到了悬崖尽头。 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沿着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颊缓缓滑落。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召来心腹幕僚,声音低沉而嘶哑:“为我…联络马如龙。告诉他…段成功…愿降。” 八月十三日,一个阴云密布的黎明。 段成功拖着尚未愈合的重伤之躯,强撑着穿戴好残破的甲胄,在亲兵的搀扶下,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营垒。 他身后,是五千余名同样形容枯槁、眼神茫然的义军士兵。他们沉默地走向对面清军的防线。 当段成功最终走到清军阵前,在那面象征屈辱的降旗下,艰难地弯下他曾经宁折不弯的腰脊,解下佩刀,双手奉上时,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然而,这寂静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杀清妖!誓死不降!”一声凄厉的呐喊猛地从投降队伍中炸响!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数千名不愿屈膝的义军士兵瞬间爆发出最后的血勇! 他们猛地推开身边试图缴械的清兵,拔出武器,向着近在咫尺的清军阵列发起了绝望的冲锋!没有阵型,没有指挥,只有一腔被背叛和绝望点燃的、同归于尽的疯狂! “挡住他们!”清军将领惊怒交加,厉声嘶吼。 刀光剑影再次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投降仪式瞬间演变成一场血腥的混战!段成功被亲兵死死护住,拖离混乱的中心,他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再看那片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这场因不甘而降、又因不甘而爆发的激烈抵抗,在清军绝对优势兵力的残酷镇压下,足足持续了两天两夜,才最终平息。 五千锐卒,大半血染沙场,只有少数真正投降者得以幸存。 段成功部这支东征军中最后的生力军,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消散在昆明城西的硝烟里。 段成功的投降与部众的血战,如同在义军这艘已然漏水的大船上,凿开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巨大窟窿。 消息传开,整个围城大军军心彻底动摇,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曾经令清军闻风丧胆的“礼拜冲锋”,气势一次比一次衰弱。 各大司各营盘之间,猜忌日深,互相提防,甚至出现了为争夺有限存粮而爆发的内讧。 杜文秀多年苦心孤诣,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精锐之师,从内部开始崩塌。 昆明城下那看似依旧庞大的白色营盘,内里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 第51章 开花惊雷 深秋的寒意已如冰冷的刀锋,切割着滇中大地。 昆明城下旷日持久的围困,在段成功部覆灭之后,进入了最后的、也是最血腥的倒计时。 清军大营中,刘岳昭和岑毓英并肩而立,目光越过残破的城墙垛口,投向城外义军那依然庞大的营垒群。 刘岳昭脸上不见丝毫胜利在望的喜悦,只有更深的忧虑刻在眉宇间。 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旗帜:“岑大人,你看,杜逆虽伤筋动骨,然困兽犹斗。 其核心主力,尤其大司徒马德新、大司勋米映山等部,仍猬集于土堆、玉皇阁一带,营垒坚固,死战不退。我军若强攻,纵能胜,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徒耗元气。” 岑毓英一身戎装,甲叶在冷阳下泛着幽光,他闻言,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鹰隼: “总督大人所虑极是。然困兽虽凶,利齿已折。彼辈粮秣断绝,内讧频生,已成强弩之末。至于那土堆壁垒…”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末将已为彼辈备下了一份‘厚礼’。” 数日后,昆明城西土堆方向,义军大营的核心区域。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 义军将士们蜷缩在潮湿冰冷的营垒里,忍受着饥饿和伤痛的折磨,眼神疲惫而麻木。 连续的挫败和内部的倾轧,早已磨平了他们的锐气。 突然,一种沉闷而怪异的轰鸣声从清军阵地方向传来,不同于以往任何火炮的声响!紧接着,刺耳的、如同厉鬼尖啸般的破空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那是什么?!”有警觉的老兵骇然抬头。 话音未落,只见数个拖着长长白烟、形如巨大橄榄的黑色弹丸,带着毁灭的气息,划着诡异的弧线,精准地砸向义军最坚固的几座营垒! 轰隆——!轰隆——!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连炸响!其威力之恐怖,远超义军以往见识过的任何土炮或劈山炮!爆炸的核心点,坚固的土木营垒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瞬间撕碎、抛向半空! 巨大的冲击波呈圆形猛烈扩散,所过之处,碗口粗的木桩如同麦秆般折断,厚重的土墙轰然倒塌!更可怕的是那四散飞溅的、灼热的预制破片,如同死神的镰刀,疯狂地收割着生命! “啊——!”惨叫声瞬间淹没在爆炸的巨响中。 残肢断臂混合着泥土和破碎的木石,被高高抛起又纷纷落下。 一个整装待发的步兵方阵,恰好处在爆炸覆盖范围,瞬间被抹去了一大半!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硫磺混合的刺鼻恶臭。 “开花炮!是洋鬼子的开花大炮!”终于有人认出了这来自异域的恐怖杀器,发出绝望的嘶喊。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亲眼目睹这毁天灭地景象的义军士兵中疯狂蔓延!再坚固的壁垒,再高昂的士气,在这超越时代认知的毁灭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清军阵地上,岑毓英放下手中的单筒千里镜,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闪过一道冷酷的厉芒。 他手臂猛地挥下:“传令!开花炮队,集中轰击!各营步卒,紧随炮火延伸,全面突击!一举荡平城外贼垒!” “轰!轰!轰!”致命的开花炮弹如同冰雹般,一波接一波,无情地砸向早已陷入混乱的义军营盘。 每一次爆炸,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义军将士濒临崩溃的神经上。营垒在火光与浓烟中成片成片地坍塌、燃烧。 侥幸未死的士兵,要么被震得七窍流血,要么被破片削去肢体,要么被倒塌的营垒活埋。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在炮火的掩护和驱赶下,养精蓄锐多时的清军步卒,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从四面八方涌向残破不堪的义军防线。 抵抗是零散而绝望的。失去了统一指挥,失去了坚固依托,更失去了战斗意志的义军残部,或被分割包围,就地歼灭;或放弃阵地,在清军骑兵的追杀下向滇西方向狼狈溃逃。 曾经密布昆明城郊、如同白色海洋的二百余座坚固营垒,在短短数日之内,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瓦解。 蔡廷栋,这位曾对段成功见死不救的大司衡,在开花炮的恐怖威力下彻底胆寒。 他眼见大势已去,竟效仿段成功,暗中向清军乞降。 然而他狡诈成性,投降后趁清军监管不备,竟又寻机狼狈遁逃,不知所踪。他的反复无常,不过是这场大崩溃中一个卑劣的注脚。 兵败如山倒。随着土堆核心营垒群的崩溃,整个东征大军彻底瓦解。 各大司或如蔡廷栋般试图投降保命,或如惊弓之鸟般率残部各自逃散,已无任何成建制的抵抗。 唯有在土堆核心阵地的最深处,杜文秀最忠诚、最核心的部队——由大司徒马德新、大司勋米映山等将领率领的死士,依托着残垣断壁和纵横交错的地道、坑道,仍在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抵抗。 战斗已经不再是两军的对垒,而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围剿与清剿。 每一堵断墙,每一个弹坑,每一条黑暗的地道,都成了惨烈搏杀的修罗场。 清军步步为营,用刀砍,用矛刺,用火油焚烧地道入口,用炸药爆破藏身的坑洞。 而残存的义军战士,早已无粮无水,伤口在化脓溃烂,却依然凭借着对杜帅的最后忠诚和胸中不屈的怒火,死战不退!他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神出鬼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给清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巷战、地洞战、白刃战……战斗的惨烈程度,远超之前的任何一场野战。 这场最后的绝唱,在土堆的废墟上,在弥漫的硝烟和冲天的火光中,在无休止的喊杀与哀嚎声里,足足持续了两个月! 从深秋一直打到初冬。曾经繁荣的村镇化为齑粉,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反复浸透,又被炮火反复犁松。 十一月十六日,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最后的、最坚固的核心堡垒,在清军集中了所有剩余开花炮弹的猛烈轰击下,终于彻底崩塌,化作一片燃烧的瓦砾堆。 最后的呐喊声、兵刃撞击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大司徒马德新战至力竭,身中数十创,倚靠在半截断墙上,怒目圆睁,气绝身亡。 大司勋米映山在引爆最后一处火药库,与冲入地道的数十名清军同归于尽后,也被坍塌的土石深深掩埋。 土堆,这个曾寄托了杜文秀东征最后希望的名字,最终成为了数万大理将士不屈英魂的集体坟茔。 历时一年又十个月,倾尽了杜文秀政权几乎所有精锐力量的昆明之围,在付出了双方近十万生命的惨重代价后,以义军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第52章 血色余辉 昆明城头那面浸泡了太多雨水、血水和绝望的残破血旗,终于被小心翼翼地取下。 它被换上了一面崭新却同样沉重的杏黄龙旗,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无声地宣告着这座城市的归属。 总督刘岳昭在亲兵的簇拥下,缓缓登上尚在冒着缕缕青烟的昆明城楼。 脚下是坑坑洼洼、被血浸透又被炮火烧灼得焦黑的城墙砖。 他极目远眺,城外的景象令人窒息。 目光所及之处,曾经如白色海洋般连绵不绝的营垒,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 焦黑的木桩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坍塌的土墙如同巨兽的残骸,破碎的旗帜和丢弃的兵刃散落在污秽的泥泞里。 最刺眼的,是那几乎覆盖了整个原野的、层层叠叠的尸骸。 他们姿态各异,或怒目圆睁,或蜷缩如婴,许多已被反复的炮火和马蹄践踏得难以辨认。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臭混合着硝烟、焦糊和血腥的气息,形成一片死亡的瘴疠,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生者的心头。 几只食腐的乌鸦发出凄厉的鸣叫,在低空盘旋,黑色的羽翼偶尔掠过这片巨大的坟场。 刘岳昭脸上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悯。 他扶着冰冷的女墙,手指微微颤抖。 一年零十个月!这座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盘,日夜不停地碾磨着生命。 守城的惨烈,援战的艰难,无数将士兵卒化为白骨,才换来这面重新飘扬的龙旗。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那些濒死的哀嚎,嗅到烹煮马肉的腥膻。 良久,他发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一将功成…万骨枯…此间罪孽,何日可赎?”声音低哑,消散在萧瑟的寒风中。 与此同时,在溃败的洪流中,一支残破不堪的义军队伍,正沿着崎岖的山路,仓惶地向西奔逃。 队伍中间,一辆简陋的马车在颠簸中吱呀作响。 车内,杜文秀脸色蜡黄,形容枯槁,斜靠在冰冷的车壁上,身上裹着一条薄毯,却依然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早已不复当年在点苍山下誓师东征时的意气风发,此刻更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车帘偶尔被寒风吹开,他浑浊的目光投向车后那条蜿蜒曲折、洒满疲惫与绝望脚印的来路,投向东方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天空——昆明城的方向。 “二十万…”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 “二十万三迤健儿啊…”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鲜活的面孔:勇冠三军的马国春、刚毅果决的李芳园、马兴堂,还有那最后在土堆化为灰烬的马德新、米映山…他们信任的目光,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 而段成功的投降,蔡廷栋的叛逃,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薄毯上瞬间绽开几朵刺目的暗红梅花。 剧烈的咳喘让他蜷缩起身体,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马车颠簸着,驶入更深的滇西群山。 山风呜咽,如同万千亡魂的哭泣,紧紧追随着这支败亡之师。 杜文秀疲惫地闭上眼,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写满失败与悔恨的脸颊,滴落在染血的薄毯上。 昆明城下那面曾象征着他无限野望的血旗,终究在血海之中沉沦,连同他“独霸云南”的宏图霸业,一同沉入了无边的血色余烬。 第53章 步步为营 苍山十九峰如铁铸的屏风,沉默地俯视着山脚下的大理城。 洱海的水波在初春的冷风里泛着灰白的光,不再有渔歌的悠扬,只有战鼓沉闷的余音在湖面上滚动。 同治十一年(1872)的暮春三月,大理城头,大司衡杨荣按着冰冷的垛口,目光穿透薄雾,死死钉在东方地平线上那片如同毒疮般蔓延的营盘上。 那是刘岳昭、岑毓英的清军大营,旌旗如林,刁斗森严,如同一条收紧的巨蟒,鳞片在晨曦中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步步为营…好一个步步为营!”杨荣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低沉压抑。 数月前,清军刚从昆明城下解围,本该是喘息之机,刘岳昭却将曾国藩对付太平天国的“结硬寨,打呆仗”之法搬到了滇西。 杨荣亲眼看着清军如同最顽固的藤蔓,在通往大理的每一处隘口、每一座险要的山头,不疾不徐地扎下硬寨。 他们并不急于强攻,只是用壕沟、土垒、木栅、营盘,一寸一寸、一里一里地蚕食着大理政权控制的土地。 粮道被一一切断,消息传递日益艰难,周围州县的零星义军如同被割断的藤蔓,迅速枯萎。 清军像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收紧。 杨荣的骁勇之名响彻滇西,他曾单骑冲阵,杀得清军胆寒。 但此刻,面对这泥潭般粘稠、磐石般稳固的“步步为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和无处着力的愤怒。 他习惯在马上冲杀,习惯用刀锋解决问题,可刘岳昭根本不给他正面交锋的机会。 清军的大营固若金汤,只派出小股精锐不断骚扰,如同附骨之疽,一点点消磨着守军的意志和力量。 “大司衡!”副将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杨玉科的旗号又动了!这次朝着风羽渡口方向!” 杨荣猛地转身,浓眉紧锁:“风羽渡?他想截断我们最后一条通向北面的小路?” 他几步抢到另一侧城垛,极目远眺。果然,一支清军步骑混合的队伍正沿着苍山余脉的崎岖小道,快速向西北方向移动,旗帜上那个刺眼的“杨”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杨玉科,这个叛投清廷的滇西悍将,对大理周遭的地形了如指掌,如同一条毒蛇,专挑义军防线上最薄弱、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下口。 “速派马队五百,步卒一千,由赵将军带领,务必抢在杨玉科之前抢占渡口两侧高地!绝不能让他得逞!” 杨荣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这是他连日来惯用的应对之策,被动地堵漏。 清军每一次看似微小的调动,都迫使他从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中分兵应对。 他感觉自己像在和一个无形的巨人对弈,对方落子沉稳如山,自己则疲于奔命,顾此失彼。 大理的防御体系,如同被无数蛀虫啃噬的堤坝,看似依旧雄伟,实则早已千疮百孔,暗流汹涌。 第54章 穴地轰城 下关,这座扼守大理东部门户的雄关,此刻如同风暴中的孤岛。 关墙被连日炮火熏得黢黑,布满了坑洼和裂痕。 关隘两侧,清军大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营寨相连,壕沟相通,刁斗声此起彼伏,日夜不息。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那是清军不断焚烧附近山林和村庄产生的浓烟,遮蔽了视线,也灼烧着守军的喉咙和神经。 守将董飞龙站在最高的箭楼上,脸色阴沉得如同关外的乌云。他身上的铠甲布满刀箭痕迹,左臂用布条草草吊着,那是三日前清军一次夜袭留下的纪念。 他望着关外清军新筑起的一座高耸土台,台上架着数门黑洞洞的重炮(“劈山炮”),炮口森然指向下关摇摇欲坠的西门楼。 清军的土工们还在像蚂蚁一样忙碌,土台肉眼可见地一点点长高,如同一座正在堆积的坟墓,沉沉地压在所有守军的心头。 “妈的,又是这‘穴地轰城’的损招!”董飞龙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他经历过昆明围城战,见识过清军这种近乎无赖却又极其有效的打法。 深挖地道至城墙下,填塞巨量火药爆破。下关的城墙再坚固,也经不住这样的掏心一击。 他曾组织敢死队多次出击破坏地道口,但清军防备森严,出关的兄弟十去九不还。 更让他心焦的是关内的气氛。粮仓日渐空瘪,伤兵营里痛苦的呻吟日夜不绝,药品早已耗尽,连裹伤的干净布条都成了奢侈品。 清军射进来的劝降书,如同瘟疫般在私下蔓延,动摇着军心。 他巡营时,那些曾经充满愤怒和希望的年轻眼神,如今只剩下麻木、 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守?还能守多久?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一个身影匆匆登上箭楼,是副将蔡廷栋,他的盔甲同样残破,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董大哥,西门那边清狗又在掘土了,动静不小!我带人去冲一次?” 董飞龙看着蔡廷栋年轻而倔强的脸,心中一阵刺痛。 蔡廷栋是大理本地白族,对杜文秀大元帅忠心耿耿,家人都在城中。 他拍了拍蔡廷栋的肩膀,力道沉重:“廷栋,硬冲…只是送死。 他们的营寨太密,火器太利。我们…得另想办法。”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疲惫和犹豫。 蔡廷栋愣了一下,看着董飞龙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抹复杂的挣扎,似乎明白了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重重地“嗯”了一声,转身扶刀,继续警惕地注视着关外的动静,背影挺直如松。 湖南长沙提督府书房,太师椅上的周宽世沉稳的坐在紫檀雕花书桌前沉思着。 从现代的周家老宅三百斗废墟前,他魂穿到三河镇战场,也有十多年了。 这十多年,由一个战场老兵,升任到提督湖南的一方大员,经战无数,阅历无数,功绩无数。 朝廷多次欲为他升官进爵,都被他婉拒。他得守住湖南的秘密,这里有数不尽的金矿,这才是湘军近二十年来崛起的真正财政基础。 近十年来周宽世通过胡雪岩、彭胜安等一个个商业奇才,在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搭起了强大的商业帝国,油盐茶丝麻,各行各业。 军事上他暗暗扶持的左宗棠、刘岳昭等,现在这些人都成了坐拥一方的封疆大吏,他还拥有169军工厂,汉阳刚天厂,安庆军械所的控制权……。 周宽世知道,自己也只能做这些,如果做更多,他会遭到历史修正的反噬。 其实历史修正的反噬旱就开始了,他常头脑发胀,四肢瘫软无力,基甚经常咳嗽,咳嗽出来的是一滩滩的鲜血……。 第55章 釜底抽薪 清军帅帐内,气氛却与下关的压抑截然不同。 巨大的牛皮地图铺在案上,山川河流、关隘道路清晰在目。 云贵总督刘岳昭一身簇新的仙鹤补服,端坐主位,气度沉凝。 他并未看地图,而是用一块洁白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玉如意。 岑毓英则伏在地图前,手指顺着一条从清军大营后方蜿蜒指向下关西侧的隐秘小路移动,眉头微蹙,似在计算着距离和时间。 “制台,”杨玉科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宁静,他大步走入,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成了!鱼儿咬钩了!”。 刘岳昭擦拭玉如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哦?董飞龙那边,有动静了?” “是!”杨玉科语速极快,“卑职按制台和方伯(指岑毓英)的妙计,通过他那个被我们‘无意’放回去的族侄董老三,把话递进去了。 董飞龙没有当场斥责,反而私下问了董老三许多话…重点是问了城破之后,他和他手下几个亲信兄弟的身家性命,朝廷是否真能保全?” 杨玉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他动摇了!而且,卑职还让人在关内散播流言,说蔡廷栋早就对他董飞龙独揽下关兵权、作战不利心生不满,暗中向大元帅府递了弹劾的折子!” “釜底抽薪,攻心为上。”刘岳昭终于放下玉如意,抬眼看向岑毓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离间之计,正是岑毓英的手笔。他深知大理政权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汉、回、白各族将领之间,久经战阵的“老帅”与后起的“少壮”,矛盾暗流涌动。 董飞龙是汉人,自视甚高,又新遭挫败,正是离间的绝佳目标。 岑毓英微微一笑,透着智珠在握的沉稳:“董飞龙已是惊弓之鸟,蔡廷栋则是困兽犹斗,两人嫌隙一起,下关必生内乱。杨军门,” 他转向杨玉科,“你那支绕到关后的奇兵,何时可到位?时机稍纵即逝。” “请制台、方伯放心!” 杨玉科抱拳,眼中精光四射。 “五百精锐死士,皆是我旧部滇西子弟,熟悉山间鸟道,由得力心腹带领,已潜行至下关后山密林,就等关内火起为号!只要董飞龙一开西门,他们便如尖刀直插关城腹心!同时,正面各营已准备就绪,只待西门火起,便全力猛攻东、北二门,牵制蔡廷栋!” 刘岳昭缓缓起身,走到帐门前,望着暮色中下关那模糊而狰狞的轮廓,陷于沉思。 这些年,远在湖南提督衙门的便宜妹夫子周宽世,才是他刘岳昭真正的后盾。 前段时间,周宽世又从派兵从湖南给自己送来了数百门最先进的开山炮还有炸弹,这些才是自己能总督云贵的最大底气。 良久,刘岳昭才声音平静却带着金石之音响起:“传令三军,枕戈待旦。明日…就在明日!破此雄关,就在此一举。大理的咽喉,该掐断了。” 他负手而立,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帅帐外,清军营地的灯火次第点亮,如同无数嗜血的眼睛,在黑夜中死死盯住了风雨飘摇的下关。 第56章 同室操戈 三月初九,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下关西门内一片死寂,只有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伤兵偶尔的呻吟。 董飞龙一身劲装,外罩半旧战袍,独自站在门洞的阴影里,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粗糙的火折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城外的清军大营反常地安静,没有鼓角,没有喧嚣,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山雨欲来的死寂,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守军的神经。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黑暗中影影绰绰跟随的亲信士兵的脸。 那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此刻脸上混杂着恐惧、决绝和一丝迷茫。 他又抬头望向城楼方向,那里是蔡廷栋负责的防区。 一丝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翻腾,猜忌、愧疚、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还有对生存本能的最后一丝渴望。 杨玉科的许诺,蔡廷栋的“弹劾”,城中日益逼近的饥馑与绝望,如同无数条毒蛇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大帅…兄弟们…对不住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从董飞龙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血沫的味道。 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擦亮了火折子!跳跃的火苗瞬间撕裂了黑暗,映亮了他扭曲而狰狞的脸! “动手!”董飞龙嘶吼一声,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疯狂而变调! 火折子被狠狠地抛向早已堆放在西门内侧门洞下的柴薪和火油桶。 几乎是同时,他身后那些死忠的亲兵也点燃了手中的火把,疯狂地投向附近的营房、草料堆! “轰!” “呼啦——!” 烈焰如同地狱中挣脱束缚的妖魔,瞬间冲天而起!干燥的木料和油脂爆发出惊人的燃烧速度,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触及的物体。 西门内外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巨大的热浪翻滚而出,灼人的气焰裹挟着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将黎明前的黑暗染成一片恐怖的赤红! “董飞龙反了!!” “西营起火!快来人啊!!” 惊惶凄厉的喊叫瞬间撕裂了关城的死寂!整个下关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彻底炸开了锅! “董飞龙!你这无君无父的狗贼!!” 一声饱含着血泪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蔡廷栋浑身浴血(显然刚从其他防线拼杀而来),双目赤红,带着一群同样怒发冲冠的士兵,从城楼方向猛冲下来,直扑西门火海! 他一眼就看到了火光中正指挥亲兵试图打开沉重门闩的董飞龙! “挡住蔡廷栋!开门!快开门!!”董飞龙也看到了杀神般的蔡廷栋,肝胆俱裂,嘶声命令亲兵抵挡,自己则疯狂地用刀劈砍着粗大的门闩。 两股人马在狭窄的城门甬道和熊熊烈火旁轰然撞在一起!刀光剑影在冲天的火光中疯狂闪烁,金属撞击声、惨叫声、怒骂声、房屋燃烧的爆裂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昔日并肩作战的袍泽,此刻为了截然不同的信念和生死,在这狭窄的死亡陷阱里展开了最惨烈的自相残杀!每一刀砍下,都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绝望的悲鸣! “轰隆隆——!” 就在这混乱血腥到极点的时刻,下关沉重的西门,在董飞龙亲兵和城外清军里应外合的猛力撞击下,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洞开! 冰冷的晨风猛地灌入灼热的门洞,随之而来的,是门外早已严阵以待的清军如同黑色潮水般的怒吼! “杀!!!” “活捉董飞龙者赏千金!拿下下关!!” 杨玉科一马当先,雪亮的马刀在黎明的微光和冲天的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他身后的清军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涌入洞开的西门! 他们踏过燃烧的残骸,踏过还在厮杀的人群,无差别地砍杀着眼前所有抵抗或奔逃的身影!关城内的抵抗在内外夹击和自相残杀下,瞬间土崩瓦解! 董飞龙看到杨玉科的旗帜涌入,脸上闪过一丝病态的狂喜,对着杨玉科的方向嘶喊: “杨军门!我降了!我董飞龙……”话音未落,一柄染血的钢刀带着无边的愤怒,从他身后狠狠捅入! 蔡廷栋如同受伤的猛虎,浑身浴血,刀刃穿透了董飞龙的后心!“叛徒!下地狱去!” 他怒吼着,猛地拔出刀。董飞龙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痛苦,他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刀尖,张了张嘴,却只涌出一股股鲜血,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抽搐着,迅速被混乱的人马践踏。 蔡廷栋看都没看倒下的董飞龙,他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与汗,望着如潮水般涌入、迅速淹没一切的清军,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他高举染血的战刀,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身边仅存的、还在浴血奋战的袍泽发出震天的咆哮:“弟兄们!大元帅在看着我们!为大理!死战不退!杀——!!!” 他像一颗扑向烈焰的流星,带着身边最后几十名死士,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汹涌而来的黑色铁流! 刀光最后一次激烈地闪耀,随即被无数冰冷的兵刃彻底吞没。 那声“死战不退”的怒吼,成为了下关这座雄关陷落前,最悲壮也最不屈的绝唱。 熊熊烈火吞噬着关隘,也吞噬着无数忠魂与叛骨,将黎明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第57章 烈火焚城 上关,这座与下关互为犄角、扼守大理北大门的要塞,此刻在初升的阳光下却显得异常安静。 守将马国玺彻夜未眠,焦虑地在关墙上踱步,目光不断投向东南方向。 下关那边的天际,从后半夜起就被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所笼罩,隐隐传来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的轰鸣。 派去联络的探马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报——将军!不好了!!”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关墙,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下…下关破了!火光冲天!小的远远看到…看到清军的旗帜…已经…已经插在西门楼上了!” “什么?!”马国玺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一把抓住斥候的衣领,目眦欲裂,“董飞龙呢?蔡廷栋呢?!” “不…不知道啊将军!只看到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清兵!关…关已经完了!”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 马国玺松开手,踉跄着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垛口上。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下关陷落!大理最重要的东面屏障,竟然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董飞龙是战死还是…他不敢深想。 没有了东门的屏障,清军主力便可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大理城下!而自己这座孤悬西北的上关,立刻就成了深入清军势力范围的绝地! 粮道?早已断绝多日,援军?大理自身难保,哪还有力量支援上关?死守?不过是让关内这几千兄弟为这座孤城陪葬! 就在这时,东南天际那片暗红色的火光猛地向上窜起,变得更加刺眼和狂暴,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烈焰中彻底崩塌了。 滚滚浓烟如同巨大的黑色魔柱,直冲云霄,即使隔着数十里,也仿佛能闻到那股焦糊和死亡的气息。 马国玺最后一丝侥幸被这冲天的大火彻底烧成了灰烬。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 “将军!我们怎么办?清狗会不会马上来打我们?”身边的将领和亲兵围拢过来,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惶和绝望。 怎么办?马国玺的脑子一片混乱。 死守?必死无疑。突围?四面皆是清军重兵和险峻山岭,带着几千疲惫之师,无异于自投罗网。 投降?董飞龙的下场(无论死活)就在眼前,清廷会饶过自己这个“回匪”首领吗?杨荣大司衡会放过自己的家眷吗? 混乱的思绪在他脑中疯狂冲撞。 最终,一个念头在极度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下,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烧!烧掉一切! 趁着清军主力还在下关清理战场、尚未合围上关,烧掉关隘,制造更大的混乱,然后… 然后或许能趁乱带着亲信,从熟悉的后山密林小路…逃!逃得越远越好!对!只有逃!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清狗就要来了!下关已失,上关孤悬,守不住了!” 马国玺猛地挺直身体,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尖利刺耳,他指着关内囤积的粮草、军械和营房,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放火!快!把所有带不走的东西都烧掉!一粒米、一根箭也不能留给清狗!烧!烧光!烧光我们走!” 他身边的亲信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主将的意图——这是要焚关而逃!虽然惊骇,但在灭顶之灾的恐惧面前,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快!听将军的!放火!”几个心腹立刻嘶喊着行动起来。 火把被点燃,投向干燥的粮仓、草料堆、营房!火苗迅速蔓延,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 上关内,刚刚还在为下关失陷而惊恐的士兵们,看到内部突然燃起的大火,瞬间陷入了更大的恐慌和混乱。 “起火了!” “马将军放火了!要烧关!” “跑啊!快跑啊!清军杀来了!” 哭喊声、惊叫声、物品碰撞声、火焰燃烧的爆裂声混杂在一起。 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有人试图救火,有人则开始抢夺财物,更多的人则是盲目地朝着他们认为安全的后山方向狂奔逃命。 整个上关在极短的时间内,陷入了彻底的崩溃和无序的狂乱。 马国玺最后看了一眼陷入火海、浓烟滚滚的关城,那曾经象征着大理北方铁壁的雄关,如今成了他耻辱和逃亡的。 他猛地一勒马缰,在几名心腹死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冲进关后通往苍山深处那条隐秘崎岖的小路,身影迅速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末日般的火海和无数绝望奔逃、自相践踏的士兵。 当岑毓英派出的前锋营哨快马加鞭赶到上关时,看到的已是一片废墟和余烬。 昔日雄壮的关墙被烟火熏得漆黑,关内断壁残垣,焦木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 地上散落着丢弃的兵器和杂物,一些未来得及逃走的伤兵和老弱蜷缩在角落,眼神呆滞。 一面残破的白色新月旗,被随意丢弃在泥泞里,上面踩满了杂乱的脚印。 前锋营官勒住战马,看着眼前这兵不血刃却已彻底瓦解的关隘,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他挥了挥手,声音平淡无波:“留下两队人,清理废墟,收拢残兵,扑灭余火。其余人,随我继续前进,向大理城郊靠拢!向大帅禀报,上关已克,未遇抵抗。”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清军士兵有条不紊地进入废墟,开始清理战场,收缴残余物资。 一面崭新的清军龙旗,被缓缓升起在上关残存的旗杆顶端,在带着焦糊味的晨风中,猎猎作响。 这无声的宣告,标志着大理政权赖以生存的最后一道外围屏障——上关,也彻底崩塌。 苍山洱海间,那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大理城,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清军锋利的兵锋之下,再无险可守。 第58章 苍山陌雪 下关、上关相继陷落的消息,如同两道最猛烈的霹雳,狠狠劈在大理城头。 曾经弥漫着“白旗”政权自信与战意的城池,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末日般的绝望所笼罩。 街头巷尾,流言如同瘟疫般飞速蔓延。 “听说了吗?下关是董飞龙那狗贼自己放火烧开城门降了清!蔡将军…蔡将军战死了!” “上关马国玺那孬种,连清军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自己烧了关跑了!” “完了…东西两关都没了…清狗…清狗就要杀到城下了!” “城里的粮食…还能撑几天啊?” “大元帅…大元帅在哪里?” 恐慌引发了混乱。米店、盐铺被绝望的百姓和部分军属围得水泄不通,哭喊声、咒骂声、抢夺声不绝于耳。 一些士兵的家属拖儿带女涌向四门,试图在清军合围前逃离这座即将变成屠场的死城,却被守城军官严厉喝止,甚至发生推搡冲突。 昔日井然有序的街坊,如今充斥着不安的躁动和压抑的哭泣。 帅府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铅块。大司衡杨荣单膝跪在杜文秀面前,甲胄上沾满尘土和暗红的血渍,头盔放在一旁,露出他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和紧锁如铁的浓眉。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狠厉: “大元帅!罪将无能,致使两关失陷,屏障尽丧!杨荣万死难辞其咎!然清军虽已迫近,我大理城高池深,军民尚有同仇敌忾之心!末将愿立军令状,亲率敢死之士,在城郊龙首关、三塔寺、五里桥各处要隘,掘深壕、筑坚垒、布铁蒺藜、设伏兵!步步阻击,寸土必争!定要那刘岳昭、岑毓英付出血的代价!只要城中粮秣军械能支撑数月,待敌久攻不下师老兵疲,或可…或可寻得一线转机!”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近乎悲壮的火焰。 骁勇是他的本能,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要用最惨烈的消耗战,将清军死死拖在城外,用血肉之躯为大理争取一丝渺茫的希望。 杜文秀端坐在帅案后,一身素净的白色战袍,面容清癯,比数月前更加憔悴。 他静静地听着杨荣的请战,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帅府的屋顶,投向了城外那步步紧逼的杀机。 下关的背叛,上关的溃逃,像两把冰冷的匕首,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两关意味着什么,大理城再坚固,也只是一座孤城。 刘岳昭的“步步为营”,最终的目标,就是这座城池。 “杨卿…请起。”杜文秀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杨荣心中莫名一颤。 “卿之忠勇,孤岂不知?两关之失,非战之罪,乃人心之变,天数使然。”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大理城防沙盘前,目光扫过龙首关、三塔寺、五里桥这些杨荣准备死守的要点。 “清军挟两关新破之威,士气正盛,锋芒毕露。我若依城野战,在城郊处处设垒,固然可使其每进一步皆付代价,” 杜文秀的手指轻轻点在沙盘上代表清军大营的位置。 “然,我军兵力有限,分散布防于无险可守之郊野,正合刘岳昭分兵击破、消耗我生力军之意。彼有源源不断之援兵粮秣,而我…坐困愁城,外无必救之援,内…粮秣又能支撑几时?” 他转过身,目光如深潭般看向杨荣,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杨卿,孤知你欲效死力。然此际,将有限精锐收缩于城垣之内,依托坚城深池,集中火力,挫敌锐气于城下,方是上策。城外要点…可遣小股精兵游弋袭扰,迟滞其筑垒合围之势即可。真正的决战…在城墙之下。” 杨荣怔住了。收缩?放弃城郊野战?这与他以攻代守、寸土必争的想法截然相反。 他嘴唇翕动,还想争辩:“可是大元帅,若任由清狗在城外从容扎营筑垒,将我城围得水泄不通,那时…” “那时,便是孤与全城军民,玉石俱焚之时。”杜文秀平静地接过了话头,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他走到窗前,望着帅府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城中升起的几处示警的烟柱,背影显得无比孤寂。 “传令各门守将,加固城防,深挖内壕,备足滚木礌石火油箭矢。征召城中所有青壮,编伍守城。粮秣…集中管制,按人头配给。从今日起,大理…准备守孤城。”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杨荣最终重重地一抱拳,领命而去,步伐沉重。杜文秀独自站在窗前,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帅府凝滞的空气里。 那叹息中,是对“白旗”飘摇命运的无限悲悯,是对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的无奈接受,更是一位末路英雄面对无可挽回的败局时,那深入骨髓的苍凉。 大理城,这朵曾经绽放在滇西高原的倔强之花,终于被推到了最后的风暴眼上,退无可退。 龙首关,这座扼守大理城北最后一道天然隘口的土坡,此刻已成了清军巨大工地的一部分。 站在坡顶,整个大理城和它西面波光粼粼的洱海尽收眼底。岑毓英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立于坡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眼前这幅宏大的战争画卷。 目光所及,是无数蚂蚁般忙碌的清军士兵和征发来的民夫。 他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正在大理城郊的广阔土地上,构建一个前所未有、令人窒息的巨大囚笼。 环绕着整座大理城廓,一道深达一丈有余、宽逾两丈的巨型壕沟正在快速成型。 挖出的泥土被就近堆在沟的内侧,形成一道连绵的土墙(“壕墙”或“壁垒”)。 土墙上,每隔百步便矗立起一座坚固的木质或土木混合的营寨望楼,上面架设着小型火炮(如抬枪、子母炮)和强弓劲弩,黑洞洞的射击孔如同毒蛇的眼睛,冷冷地监视着城墙方向。 壕沟之外,是更加令人胆寒的布置。无数碗口粗、削尖的木桩(“鹿角”或“拒马”)被深深打入地下,形成一片片犬牙交错的死亡森林。 在这些木桩之间,撒满了用生铁铸造、三面开刃的“铁蒺藜”,无论人马踩上,皆会被刺穿脚掌。更远处,依托着苍山余脉的丘陵和洱海边的高地,一座座更大、更坚固的营盘星罗棋布。 这些营盘之间,又有数道稍浅的交通壕相连,确保兵员物资可以安全调动。飘扬着“刘”、“岑”、“杨”、“李”(李惟述)等将帅旗号的大营,如同巨兽盘踞在要害位置。 “方伯,您看,”一名工兵营官指着地图,语气带着敬畏。 “北面依托龙首关高地,由杨玉科军门负责,俯瞰全城;东面以五里桥为核心,李惟述总兵部驻守,扼守大路;南面背靠洱海浅滩,由我标下驻防,多设拒马铁蒺藜,防敌泅水偷袭;西面…最是紧要,连接苍山,地势起伏,由方伯您亲督精锐,深沟高垒,严防杜逆狗急跳墙,窜入深山!” 岑毓英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多少得意之色,只有一种冰冷的专注。 刘岳昭坐镇中军,运筹帷幄,这构建“铁桶长围”的具体实施,几乎全压在他肩上。 他深知,这看似笨拙缓慢的“结硬寨”,实则是抽干大理这尾大鱼赖以生存之水的绝户网。 “传令各部,”岑毓英的声音清晰而冷硬。 “营垒务求坚固,壕堑务求深阔,障碍务求严密!昼夜轮番施工,不得懈怠!各营望楼,哨探需十二时辰不间断,监视城头敌军动向,一有异动,立时烽火传讯!凡有自城中逃出者,无论军民,严加盘查!敢有通敌、接济城中粮秣者,就地正法,悬首示众!我要让这大理城,变成一座飞鸟难渡、内外断绝的绝地死城!”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大理城那高耸的城楼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杜文秀…杨荣…你们的末日,就在这铜墙铁壁之内了。” 冰冷的命令随着传令兵的马蹄,迅速传遍正在疯狂构筑工事的清军各部。 环绕大理城的死亡之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变得更加厚重、更加严密、更加令人绝望。 大理城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大司衡杨荣手扶冰冷的垛口,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城外,瞳孔中映照出的景象,让这位以骁勇着称的悍将也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无力。 视野之内,曾经熟悉的城郊田野、村落、道路,甚至起伏的丘陵,都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令人头皮发麻的土木工事海洋! 一道巨大、深不见底的壕沟,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环绕着整座城池,将大理城与外界彻底割裂。 壕沟内侧那道连绵的土墙(壁垒)上,清军的营寨望楼如同雨后毒蘑菇般密密麻麻地生长出来。 望楼上,清军哨兵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们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每一个敢于探头的守军身上。 更远处,鹿角拒马层层叠叠,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铁蒺藜撒布的区域,反射着点点死亡的光斑。 “狗日的…真把咱们当王八给围在瓮里了!”杨荣身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都尉啐了一口,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恐惧。 杨荣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城西方向。 那里,苍山脚下的丘陵地带,是清军包围圈的关键节点,也是工事构筑最严密、兵力调动最频繁的区域。 就在刚才,他亲眼看着一支数百人的清军队伍,在营寨间纵横交错的交通壕掩护下,如同地鼠般安全地从一个营盘运动到另一个营盘,增援前沿。 而守军的弓箭射程,根本够不到! “大司衡!您看那边!”亲兵突然指向东北角。 只见一队清军士兵推着数门沉重的劈山炮,在深壕和壁垒的掩护下,正缓缓进入一座新建的炮台。 炮口调整的方向,赫然对准了大理城东北角那座有些年久失修的敌楼! “他们在筑炮台!瞄准我们的东北角楼了!”都尉失声惊呼。 杨荣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何尝不知那敌楼的薄弱?但清军的工事太刁钻了!他们的炮台并非孤悬在外,而是与整个营寨防御体系融为一体。 若要出城破坏,守军必须首先面对深壕、壁垒、鹿角、铁蒺藜的重重阻碍,还要顶着周围数个营寨望楼上密集的交叉火力!这无异于自杀!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杨荣的心头。被动挨打,看着清军一点点把炮口架到鼻子底下,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能让他们这么舒服!”杨荣猛地转身,眼中血丝密布,闪烁着近乎疯狂的战意,“挑三百死士!今夜三更,随老子从水门潜出!目标,东北角清狗新筑的那座炮台!烧了它!就算回不来,也要崩掉刘岳昭几颗牙!” “大司衡!三思啊!”几名将领脸色大变,急忙劝阻,“清狗防备森严,壕沟壁垒重重,这…这是送死啊!” “送死?难道缩在城里等死就不是死?!” 杨荣低吼道,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怒狮,“老子宁愿死在冲锋的路上,也不要被清狗的大炮轰死在城头!就这么定了!去准备火油罐和引火之物!” 当夜,三更时分。大理城东北一处隐秘的水门悄然开启。 杨荣一马当先,带着三百名精挑细选、抱着必死决心的敢死队员,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护城河,泅渡而过。 然而,他们刚刚踏上对岸松软泥泞的土地,还没来得及展开队形,异变陡生! “咻——啪!” 一支拖着刺耳尖啸的火箭骤然从对面清军壁垒的望楼上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一团刺目的白光!瞬间将杨荣和他身边几十名死士的身影暴露无遗! “敌袭!!” “水门方向!放箭!!” 凄厉的警报锣声和清军的吼叫声瞬间撕破了夜的宁静!壁垒之上,火把如同无数鬼眼般同时点亮! 紧接着,便是弓弦震响的嗡鸣和弩机释放的机括声汇成一片死亡的暴雨! “噗噗噗噗!” 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攒射而下!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敢死队员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被射成了刺猬,栽倒在地! “有埋伏!快撤!!”杨荣目眦欲裂,挥刀拨打箭矢,厉声嘶吼!他心中一片冰凉,清军的警戒和反应速度远超他的预估! 晚了! 壁垒之上,火光闪动,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喷吐出致命的火焰!抬枪、鸟铳的轰鸣瞬间压过了箭矢的破空声!铅弹如同冰雹般扫射过来! 敢死队员们身上不断爆开血花,惨叫着倒下。更可怕的是,左右两侧清军营寨的望楼上,也响起了报警的号角,显然援兵正从交通壕快速赶来! “大司衡!快走!”一名亲兵猛扑上来,将杨荣撞倒在地。 几乎同时,数枚铅弹呼啸着从杨荣头顶飞过,击中了那名亲兵的后背! “啊——!”亲兵惨叫一声,扑倒在杨荣身上,鲜血瞬间浸透了杨荣的战袍。 “兄弟!!”杨荣悲吼一声。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战士,看着被密集火力封锁得如同铜墙铁壁般的归路,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将他淹没。 完了!奇袭彻底失败,反而白白葬送了三百精锐! “撤!撤回水门!”杨荣双眼赤红,含泪嘶吼,在残余死士的拼死掩护下,拖着负伤的身体,狼狈不堪地滚爬回冰冷的护城河中。 身后,是清军壁垒上爆发出的阵阵嘲弄般的呐喊和更加密集的枪炮轰鸣。 冰冷的河水刺痛着伤口,更刺痛着杨荣的心。 他回头望去,城外的清军工事在火把映照下,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将大理城死死咬住。 这一次绝望的出击,让他彻底看清了“铁桶长围”的可怕——它不仅仅隔绝了空间,更在一点点绞杀着守军最后反击的勇气和力量。 大理城,真的成了一座插翅难飞的死牢。 同治十一年(1872)的深秋,寒意料峭。 曾经繁华鼎盛、被杜文秀寄予“回汉同心,共享太平”宏愿的大理城,如今已彻底沦为一片绝望的死域。 曾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死寂得如同坟场。 饿殍倒毙在路边,无人收殓,任由野狗撕扯,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 昔日售卖鲜花、乳扇、茶叶的铺面,门板歪斜,里面空空如也,蒙着厚厚的灰尘。仅有的行人,是那些被饥饿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的军民,他们如同游魂般在街头巷尾麻木地移动,寻找着任何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树皮、草根、观音土…甚至墙角的老鼠洞都会被挖开。 争夺一块发霉的饼渣而爆发的微弱厮打,很快又因力竭而停止,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城头,曾经飘扬的白色新月旗帜,如今也显得黯淡无光,破败不堪。 守军士兵们倚靠在冰冷的垛口后,许多人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的号衣早已破烂,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棉絮或单衣。长期的饥饿和绝望,让他们的眼神失去了光彩,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和对死亡的漠然。 武器散乱地放在脚边,弓弦松弛,箭囊空瘪。寒风卷起城头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更添凄凉。 帅府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杜文秀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面前案几上放着一碗清澈见底、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他比数月前更加消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电的目光,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大殿角落,几个年幼的子女依偎在同样憔悴的夫人身边,孩子们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啜泣声,像针一样扎在杜文秀的心上。 殿门被轻轻推开,大司衡杨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铠甲显得空荡荡的,曾经魁梧的身躯如今只剩下一副骨架支撑。 脸上那道新添的刀疤从额角划过眉骨,一直延伸到脸颊,皮肉外翻,显得格外狰狞。 这道伤疤,是数日前一次清军炮击城楼时,飞溅的碎石留下的印记,也是这座城池在绝望中挣扎的最后见证。 杨荣走到杜文秀面前,单膝跪下,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 他没有看杜文秀,目光垂向冰冷的地砖,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 “大元帅…末将…无能。”他艰难地开口,喉头滚动了一下,“城中…能站起来的兵,不足三千了…其中带伤者过半。箭矢…不足万支,火药用尽…滚木礌石…也已告罄。粮食…”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后面的话,“昨日…已按最低配给,每人…每日二两麸皮…也…也仅能再维持…三日。”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丝近乎疯狂的火焰,那道伤疤也因激动而扭曲: “大元帅!末将请命!集中最后所有能战之力,打开西门!趁夜突袭!目标…清军中军!刘岳昭老贼的大营!若能斩将夺旗,或可…或可绝处逢生!末将愿为先锋!死则死矣!好过在这城中…坐以待毙,活活饿死啊!”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和疯狂。 这已不是战术,而是求死之战,是猛兽在铁笼中被困至绝境时,向着猎人发起的最后、最徒劳也最惨烈的扑击。 杜文秀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杨荣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上,又移向他眼中那簇疯狂燃烧却注定徒劳的火焰。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枯瘦的手,轻轻将面前那碗清粥推到了杨荣面前。 “杨卿…辛苦了。这碗粥,你喝了。”杜文秀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深秋的寒潭。 杨荣看着那碗清澈见底的粥,身体猛地一颤。他明白了大元帅的意思。 最后的挣扎,除了让这仅存的三千兄弟在清军严密的壕堑壁垒前流尽最后一滴血,加速城池的陷落和随之而来的屠戮,再无任何意义。 杜文秀的目光越过杨荣,望向殿外灰暗的天空,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清军营垒,看到了那无可挽回的结局。 他的眼神中,最后一丝属于枭雄的锐利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悲凉和一种洞悉宿命后的沉寂。 “传令下去,”杜文秀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各门…加固最后防线。约束军民…勿生内乱。待…待粮尽之日…便是孤…亲登城楼,与诸将士…共赴国难之时。” 他没有再看杨荣,也没有再看那碗粥。 大殿内,只剩下杨荣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声,和殿角孩童们因寒冷和饥饿而无法抑制的微弱哭泣。 窗外,一阵裹挟着枯叶的冷风呼啸而过,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为这座即将倾覆的城池,奏响了最后的挽歌。 苍山负雪,沉默地注视着脚下这片即将被血与火彻底吞噬的土地,洱海的波涛,在深秋的寒风中,呜咽着拍打堤岸,一遍,又一遍。 第59章 援军在路上 苍山十九峰沉默地矗立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峰顶积雪映着微弱的星光,像一顶顶冰冷的孝帽。 大理城蜷伏在山脚下,早已不复“文献名邦”的喧嚣,只有死寂。 偶尔,城头几点幽暗的灯火摇曳,如同垂死之人微弱的喘息。 城墙高耸而沉默,砖石的缝隙里,似乎都渗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连风也失去了力气,只是在残破的城垛间无力地呜咽,卷起几缕裹着血腥味的尘灰。 帅府深处,一盏孤灯如豆。 杜文秀斜倚在冰冷的虎皮交椅上,身躯瘦削得几乎撑不起那身褪了色的元帅袍。 烛火跳跃,将他深陷的眼窝和颧骨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剧烈地咳着,每一次震动都牵动着全身的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开。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待那阵撕心裂肺的痉挛过去,摊开掌心,赫然是一滩刺目的暗红,粘稠如漆。 侍立在侧的文士杨荣,心头猛地一揪,慌忙递上温水和干净的布巾,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元帅……” 杜文秀喘息着,没有去接。他的目光越过摇曳的烛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投向城外连绵不绝、如同嗜血巨兽般蛰伏的清军营垒灯火。 那灯火星星点点,无边无际,是勒紧大理脖颈的死亡绞索。 帅府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半晌,他才收回视线,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杨骅…走了?” “回元帅,”杨荣垂首,声音压得极低,“杨将军已率‘马帮’出城多时,按计划,应是已潜入无量山古道。” “无量山…”杜文秀喃喃重复,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扶手,指尖苍白。 “凶险之地…清狗的鹰犬,怕已布满了山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佝偻着背,痛苦地蜷缩起来。 “杨将军身手了得,心思缜密,定能逢凶化吉!”杨荣连忙上前轻拍杜文秀的后背,语气急切,仿佛在说服自己。 “只要…只要这批‘火绳铳’到手,再得英吉利、法兰西的火器襄助,我们…我们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转圜?”杜文秀抬起头,脸上浮起一丝近乎嘲讽的惨笑,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刘岳昭、岑毓英…数十万大军…围得铁桶一般…咳咳…转圜?”他喘息着,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桌案上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拿来…” 杨荣小心翼翼地捧过木匣,放在杜文秀面前。 杜文秀颤抖着摸出贴身收藏的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匣盖掀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厚厚一叠文书。 最上面,是一张摊开的、质地坚韧的雪白洋纸。 杜文秀伸出枯瘦如柴、沾着血渍的手指,在那张纸上缓缓移动。 纸面光滑冰冷,上面布满了工整而陌生的英文花体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遥远的、冰冷而贪婪的气息。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纸页末端一片特意留出的空白处。 那里,盖着他那方象征着大理政权最高权威的“总统兵马大元帅杜”阳文篆刻朱印——鲜红如血,触目惊心。印泥尚未完全干透,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出妖异的微光。 在朱印下方,是他亲笔签下的三个汉字:杜文秀。 墨迹浓重,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种行将崩溃的扭曲。 “矿权…滇西…铜、锡、银…”杜文秀的声音空洞,每一个字都像在刮着自己的骨头,“称臣…纳贡…永为藩属…”他念着这些写在另一份汉字密约上的关键条款,每一个词都重逾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闭上眼,蜡黄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撕裂了。 “给杨骅的…那封‘信引’…备好了?” “备…备好了。”杨荣的声音也抖得厉害,他不敢再看那张印着朱红大印的洋纸,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慌忙从匣子底层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再以坚韧麻绳捆扎的羊皮纸卷轴,和一个沉甸甸的、以火漆密封的小竹筒。 “羊皮卷是给缅甸孟养土司的凭信和路线图,竹筒内是给英法通译的密约副本摘要…杨将军贴身带着。” 杜文秀的目光落在那卷羊皮纸和小竹筒上,像是看着两块烧红的烙铁。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只有粗重痛苦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最终,他猛地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决绝,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去…传令各门…死守!告诉弟兄们…援兵…援兵就在路上!”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空洞的回响。 杨荣喉头哽咽,深深一揖,捧着那沉重的木匣,倒退着,无声地消失在门外更深的黑暗里。 孤灯下,杜文秀再次剧烈地咳起来,佝偻的身影在墙壁上剧烈晃动,如同风中残烛。 那滩掌心的暗红,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第60章 茶盐诡道 无量山,像大地被巨斧劈砍出的无数道狰狞伤口,深峡纵横,古木蔽日。 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山岚如同粘稠的活物,在幽暗的林间、嶙峋的怪石缝隙里无声地流淌、缠绕,将一切景物涂抹得模糊而诡异。 只有骡马蹄铁偶尔磕碰在湿滑石头上迸出的几点火星,和驮马粗重的喘息声,才证明这死寂的雾中,有一支队伍在艰难穿行。 杨骅走在队伍最前,身形如同山岩般沉稳。 他一身粗砺的靛蓝土布褂子,沾满了泥浆和苔痕,腰间缠着厚厚的布带,插着一柄宽厚的砍刀,活脱脱一个常年行走险路的马锅头。 他锐利的目光穿透浓雾,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扭曲虬结的藤蔓后,雾气突然不自然的凝滞处,头顶树冠间一丝微不可察的异响。 他身后,二十余名精悍的士兵同样伪装成脚夫和护卫,沉默地驱赶着驮马。沉重的马背上,并非茶叶盐巴,而是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压得驮架吱呀作响的银锭。 这些冰冷的金属,是他们此行的买命钱,也是元帅最后的赌注。 “停!”杨骅猛地抬起右手,五指收拢成拳,动作干净利落。整个队伍瞬间凝固,连驮马也似乎通灵般屏住了呼吸。 前方不远,狭窄得仅容一人一马侧身而过的隘口处,几根被利刃斩断的、婴儿手臂粗的藤蔓无力地垂落下来,断口处渗出新鲜黏稠的汁液,在浓雾弥漫的潮湿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带着草木腥气的苦涩味道。 杨骅蹲下身,鹰隼般的目光仔细扫过泥泞的地面。湿软的腐殖土上,除了驮马杂乱的蹄印,赫然多了几行清晰的、属于人类靴底的深痕——是硬底快靴!绝非山民惯常穿的草鞋或软底布鞋。 痕迹还很新,靴印边缘的泥浆尚未被新的雾气完全浸润抹平。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旁边一块青苔覆盖的石头,指尖捻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深蓝色的细碎布缕。 他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入深渊。 清军的斥候!而且,就在不久前! “有狗!”杨骅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钢铁般的寒意瞬间传遍整支队伍。 伪装成脚夫的士兵们眼神骤然锐利,手无声地摸向藏在货物堆里的刀柄、短弩,身体紧绷如即将离弦的箭。 空气瞬间凝固,浓雾仿佛也停止了流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只有驮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汽。 “赵头儿!看!” 距离隘口上方数十丈,一处被茂密树冠和厚厚藤萝完全遮蔽的天然石穴里,清军斥候队长赵承嗣正用一块粗布,仔细擦拭着他那柄狭长锋锐的雁翎刀。 刀刃映着他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紧盯着下方雾霭中时隐时现的“马帮”。 喊他的年轻斥候王柱子,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指向隘口下方雾气略微稀薄处露出的驮马身影。 赵承嗣立刻伏低身体,拨开眼前的藤叶缝隙,锐利的目光穿透流动的雾气。 他死死盯住那支队伍最前方那个“马锅头”沉稳的步伐和警惕的姿态——那绝非普通商队头领该有的警觉和气势。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脚夫”们下意识绷紧的肩膀和行走间过于协调的步伐,最后,死死钉在那些沉重驮马背上的货物形状上。 油布包裹严实,但那异常的下沉感和压弯的驮架弧度…… “不是茶盐,”赵承嗣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种猎手锁定猎物时的笃定,“是银子!分量极沉!还有…看那领头的手!” 王柱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雾气缭绕中,那“马锅头”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手腕在粗布袖口一闪而过。 就在那一瞬间,他袖口内侧似乎有一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织物衬里一闪而没!那是大理军高级将官常用来标识身份的隐密标记! “大理逆匪!是条大鱼!”王柱子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发信号!通知三号、五号伏击点!准备收网!”赵承嗣眼中寒光爆射,果断下令,手中的雁翎刀握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全身肌肉绷紧,只等那致命的一扑。 浓雾弥漫的山林间,杀机陡然升腾,如同无形的绞索,缓缓勒紧。 浓雾如同黏稠的胶质,无声地包裹着无量山深处那片狭窄的斜坡。 腐烂枝叶的气息混合着湿冷的土腥味,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杨骅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砍刀柄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耳朵捕捉着四周密林中任何一丝异响——鸟雀惊飞的扑棱声,枯枝被踩断的轻微“咔嚓”,甚至是露珠从叶片滑落的滴答声。 靴印和布屑带来的强烈不安,像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嗖——!” 一声凄厉的破空尖啸骤然撕裂浓雾的死寂!那不是普通的箭矢,而是军中制式的三棱透甲锥!箭矢带着恶毒的呼啸,目标直指杨骅的咽喉!杀机,终于图穷匕见! 杨骅瞳孔骤缩,身体在本能驱使下做出了超越极限的反应。 他猛地一个侧身翻滚,动作迅捷如扑食的猎豹。 冰冷的箭镞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一匹驮马的脖颈!那畜生连悲鸣都未能发出,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压垮了旁边堆积的货物,银锭滚落,在泥泞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敌袭!护银!散开!”杨骅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点燃了死寂。 他翻滚的同时,腰间的砍刀已然出鞘,刀光在浓雾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几乎在他吼声落下的同一刹那,狭窄斜坡两侧的密林如同沸腾的蜂巢! 浓密的枝叶和藤蔓猛地被掀开,露出无数双冰冷嗜血的眼睛! 弓弦的嗡鸣声连成一片,密集的箭雨如同倾盆而下的死亡之蝗,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扑向狭窄山道上猝不及防的大理队伍! “噗嗤!”“呃啊!” 惨叫声瞬间爆发!箭矢贯穿皮肉、撕裂骨头的闷响不绝于耳。 伪装成脚夫的士兵们虽然反应迅速,纷纷寻找掩体或挥舞兵器格挡,但狭窄的地形和密集的箭雨让他们避无可避。 顷刻间便有五六人浑身插满箭矢,如同刺猬般栽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泞落叶。 “杀!”赵承嗣的身影如同鬼魅,第一个从藏身处暴射而出!他手中的雁翎刀化作一道索命的银光,速度快得惊人,直扑刚刚站稳的杨骅! 刀锋撕裂雾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当——!” 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火星四溅!杨骅的厚重砍刀精准地架住了这致命一击。 巨大的力量从刀身传来,震得杨骅手臂发麻,脚下不由得倒退一步,踩在湿滑的苔藓上。 他眼中凶光毕露,死死盯住眼前这张年轻却写满杀伐的脸。 “清狗!找死!”杨骅咆哮,反手一刀横扫,刀风呼啸,势大力沉,要将赵承嗣拦腰斩断。 赵承嗣身形灵动异常,一个矮身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 雁翎刀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变招,疾刺杨骅肋下空档! 两人就在泥泞湿滑的斜坡上,在滚落的银锭和倒毙的人马尸体间,展开了凶险至极的搏杀!刀光剑影。 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刺目的火星和刺耳的刮擦声,周围的雾气被激荡的劲气搅得翻滚不息。 与此同时,斜坡上下已陷入一片血腥的混战。 清军斥候如同扑食的群狼,从藏身处蜂拥而出,凶狠地扑向大理士兵。 弩箭近距离攒射,短刀凶狠地捅刺劈砍。大理士兵背靠背结阵,用命护着那些装载银锭的驮马,砍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次劈砍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 鲜血飞溅,断肢横飞,痛苦的嘶吼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交织在一起,将这狭窄的山坳变成了沸腾的血肉磨坊。 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压倒了原本的草木气息。 混乱中,王柱子带着两名精悍的斥候,如同泥鳅般在混战的人群缝隙里钻行。 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杨骅!更准确地说,是杨骅怀中那个鼓鼓囊囊、被严密保护的部位! 王柱子眼神锐利如鹰,早已锁定杨骅在激烈格挡闪避间,胸前衣襟下那异常凸起的轮廓! “缠住他!夺信!”王柱子低吼一声,手中短弩抬起,“嘣”的一声机括响,一支弩箭刁钻地射向杨骅面门,逼得他不得不分神格挡。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另一名斥候如同猎豹般从侧面扑上,手中短刀狠辣地刺向杨骅腰腹,迫使他再次闪避。 第三名斥候则悍不畏死地合身扑上,双手死死抓向杨骅的前胸衣襟!目标直指那藏匿之物! 杨骅惊怒交加!他虽一刀荡开射向面门的弩箭,又险险避开腰间的致命刺击,却被第三个扑上来的斥候死死抱住了半边身子,一只污浊的手已经粗暴地撕开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襟,露出了里面贴身藏着的油布包裹! “滚开!”杨骅目眦欲裂,暴吼一声,左肘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向后捣去!骨骼碎裂的“咔嚓”声令人牙酸,那名扑在他身上的斥候惨嚎一声,口喷鲜血,软软瘫倒。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纠缠中,王柱子已然抓住机会,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逼近,手中的短刀闪着寒光,直取杨骅握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如闪电般探向那暴露出来的油布包裹! 第61章 曝光的密约 “哧啦——!” 粗砺的土布被王柱子拼尽全力撕开了一道裂口!油布包裹的一角暴露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骅眼中闪过一丝近乎野兽般的疯狂! 他竟对王柱子刺向自己手腕的短刀不闪不避,反而借着对方前扑的势头,猛地一个旋身,左臂如铁钳般死死夹住了王柱子持刀的手臂! 同时,他那沾满泥污和鲜血的右手,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闪电般探入自己怀中,不是去保护那油布包,而是猛地向外一掏! 一卷用坚韧油布包裹、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羊皮纸卷轴,被他用尽全力,狠狠掷向队伍侧后方一个心腹士兵的方向! “阿鲁!接住!走——!”杨骅的吼声嘶哑破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托付一切的悲壮。那卷轴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 被唤作阿鲁的士兵正被两名清军斥候缠斗,浑身浴血,闻声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决死的光芒。 他拼着后背硬挨了一刀,不顾一切地撞开对手,奋力跃起,双臂张开,稳稳地将那沉重的羊皮卷轴揽入怀中!卷轴入手冰冷沉重,如同抱着烧红的烙铁。 “拦住他!夺回卷轴!”赵承嗣一刀逼退眼前的大理士兵,厉声嘶吼,额角青筋暴跳。 他看得分明,那卷轴分量和形制,绝非普通信件!王柱子和另一名斥候立刻舍了杨骅,如同疯虎般扑向阿鲁。 阿鲁抱着卷轴,如同抱着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转身就向斜坡下方更浓密的丛林亡命奔去! 他身后的清军斥候紧追不舍,弩箭嗖嗖地从他身边擦过,钉在树干上嗡嗡作响。 就在所有目光被那飞掷的羊皮卷轴和阿鲁吸引的瞬间,杨骅的右手再次探入怀中! 这一次,他掏出的,是一个只有两指粗细、毫不起眼的火漆密封小竹筒! 竹筒表面光滑,封口的火漆呈暗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毫不起眼。 他眼中闪过一丝肉痛和更深的疯狂,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小小的竹筒狠狠砸向旁边一块布满棱角的尖锐山岩! “不——!”赵承嗣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他瞬间明白了那不起眼竹筒的可怕分量!那是真正的核心! 他离得最近,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雁翎刀脱手掷向杨骅阻挡,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那飞向岩石的小竹筒,五指箕张,试图在空中截住它! 太迟了!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起,如同敲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小竹筒在坚硬的岩石棱角上撞得粉碎!细小的竹片四散飞溅。 里面并非纸张,而是一张折叠得极其紧密、近乎半透明的坚韧薄绢! 薄绢在撞击力的作用下猛地弹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蝇头小楷! 赵承嗣的身体重重扑到岩石前,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几片飞散的冰冷碎竹屑。 他眼睁睁看着那张写满字的薄绢如同断翅的蝴蝶,在混战的腥风血雨中飘然下落,眼看就要落入泥泞和血泊之中! “我的!”赵承嗣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倒,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岩石和湿滑的苔藓上,双手不顾一切地向前抓去! 就在那薄绢即将触及被鲜血浸透的泥泞落叶的刹那,一只沾满污泥和暗红血迹、指骨粗大的手,猛地从斜刺里探出,抢先一步死死抓住了薄绢的一角! 是杨骅!他拼着被赵承嗣脱手飞掷的雁翎刀在肩头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硬是抢先一步扑到了飘落的薄绢前! 剧痛让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但他抓住薄绢的手却稳如磐石,眼中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火焰! “拿来!”赵承嗣目眦欲裂,双手如铁钳般猛地抓住杨骅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两人在泥泞血泊中翻滚扭打起来,如同争夺幼崽的野兽。 杨骅死死攥着那半张薄绢,另一只手疯狂地捶打撕扯赵承嗣,牙齿甚至凶狠地咬向赵承嗣扼住他喉咙的手臂! 赵承嗣则用膝盖死死顶住杨骅的腹部,双手拼命掰着杨骅紧握薄绢的手指,试图将那片薄绢夺回。 两人翻滚着,沾满了泥浆、碎叶和黏稠的鲜血,每一次角力都发出粗重的喘息和低沉的咆哮。 “嗤啦——!”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撕裂声响起! 在两人疯狂的撕扯角力下,那张坚韧的半透明薄绢,竟被硬生生从中撕裂! 一半紧攥在杨骅血流如注的手中,另一半,则被赵承嗣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指尖死死勾住! 杨骅看着手中只剩下半幅的残绢,上面依稀可见“英吉利女王陛下”、“伏乞圣恩”、“永为藩属”等刺眼的字句,他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疯狂和毁灭的欲望。 “想拿?下辈子!”杨骅发出夜枭般凄厉的狂笑,猛地将手中那半幅残绢狠狠塞向自己腰间一个早已被鲜血浸透、却始终未曾丢弃的皮质小囊! 同时,他沾满血泥的手指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从小囊里摸出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和一个火折子! “火镰!他要烧信!”王柱子刚刚摆脱纠缠,看到这一幕,惊骇欲绝地嘶喊出来。 赵承嗣心头巨震!他根本来不及多想,身体的本能驱使他在杨骅掏出火镰火折的瞬间,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他猛地松开争夺残绢的手,甚至放弃了去抢杨骅腰间皮囊里的另一半,五指并拢如刀,凝聚起全身最后的力量,朝着杨骅紧握着火折和残绢、正要引火的右手手腕,狠狠劈下!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杨骅的右手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火折子和那半幅染血的残绢脱手飞出!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张脸瞬间扭曲变形。 赵承嗣如同扑食的恶狼,身体弹射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半空中飘落的火折子和残绢! 他成功了!他抢先一步,用嘴狠狠咬住了那枚小小的火折子,同时双手死死抓住了那半幅残绢! 火折子粗糙的木柄硌着他的牙齿,带着硝石和硫磺的辛辣气味。 残绢入手冰冷滑腻,上面杨骅的血还是温热的。 就在他抓住残绢的同一刹那,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带着复仇的尖啸,狠狠钉进了他的左肩胛!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眼前一黑,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栽倒。 但他死死咬住火折子,将夺得的半幅残绢和嘴里的火折子一同死死按在胸前,用身体护住! “呃…”赵承嗣闷哼一声,温热的血顺着肩窝迅速涌出,浸透了衣甲。 他踉跄着,用尽力气嘶吼:“王柱子!带剩下的兄弟…撤!快撤!把东西…送出去!”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大理的士兵在数倍于己的清军斥候围攻下,已是强弩之末,阿鲁抱着羊皮卷消失的方向,也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追杀声。 他必须保住这用命换来的半幅残绢! 王柱子看着赵承嗣肩头兀自颤动的箭杆和胸前迅速扩大的血渍,双眼瞬间赤红,但他知道此刻犹豫就是全盘皆输! 他猛地一跺脚,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弟兄们!护着赵头儿!撤!往北坡断崖撤!快!” 残余的几名清军斥候立刻聚拢过来,不顾一切地架起受伤的赵承嗣,挥刀逼退追兵,向着雾霭更深、地势更险的北坡方向亡命退去。 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涌动的浓雾和交错的林木吞噬,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尸体、散落的银锭和弥漫不散的血腥。 杨骅瘫倒在冰冷的血泥中,左手死死捂住被劈断的右手腕,剧痛让他浑身痉挛。 他眼睁睁看着赵承嗣被架走,看着王柱子等人消失在雾中,也看着自己那半幅残绢和火折子被夺走。 他张了张嘴,却只涌出一口带着泡沫的鲜血。 视线开始模糊,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挣扎着,用仅存的左手,颤抖着摸向腰间那个染血的皮囊。 那里,还有另一样东西——那个装着给英法通译的密约副本摘要的小竹筒! 他必须…必须毁掉它!绝不能让这两样东西都落入清狗之手! 他艰难地掏出那小小的竹筒,冰冷的竹身沾满了粘稠的血。 他用牙齿咬开火漆封口,颤抖的手指探入筒内,摸出了里面折叠整齐的薄纸。 他试图再次引火,但断裂的右手腕传来钻心的剧痛,仅剩的左手也因失血过多而抖得厉害。 他绝望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扫过周围。 不远处,一个重伤濒死的大理士兵挣扎着爬向他,手中举着一个刚刚点燃的、用来引燃信号的火折子,微弱地呼唤着:“将军…火…” 杨骅眼中陡然迸发出最后一丝亮光,如同回光返照。 他用尽全身力气,左手猛地将那张薄纸按向那跳跃的微弱火苗! “嗤…” 纸张的边缘瞬间焦黑卷曲,贪婪的火舌猛地蹿起! 然而,就在火焰即将吞噬整张薄纸的刹那,一支冰冷的弩箭带着死神的狞笑,精准无比地从侧后方的密林中射出,“噗”地一声,洞穿了杨骅的脖颈! 杨骅的身体猛地一僵,高举着燃烧纸张的手骤然顿住。 火焰舔舐着他的手指,灼烧的剧痛却远不及喉间那冰冷的贯穿感和迅速流失的生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 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下,那张燃烧的薄纸和火折子一同掉落在他身下浸满血水的泥泞里。 火焰不甘地跳跃了几下,迅速被血水洇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残片和袅袅升起的、混合着血腥味的青烟。 浓雾无声地流淌下来,缓缓覆盖了这片修罗场,覆盖了杨骅死不瞑目的双眼,也覆盖了那半张在血泥中缓缓化为灰烬的密约残片。 只剩下那卷沉重的羊皮卷轴,在阿鲁亡命的奔逃中,消失在了无量山茫茫无际的林海深处,不知所踪。 “啪!” 一声脆响,在昆明云贵总督衙门森严寂静的签押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半张边缘被血浸透、又沾着泥污的薄绢残片,被重重拍在坚硬如铁的红木桌案上。 那残绢异常坚韧,呈半透明状,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工整得令人心悸。 血迹已经发黑,在字迹间晕染开,像一朵朵狰狞的墨梅。 “永为藩属…岁纳贡赋…伏乞…圣恩…”刘岳昭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拂过残片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字眼,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杜文秀…杜文秀!好!好一个‘总统兵马大元帅’!竟敢…竟敢将祖宗基业,云南万里河山…卖与红毛洋夷!做那英吉利女王的藩属之臣!” 他猛地抬起头,青色的胡须因激愤而簌簌抖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桌案对面端坐的云南巡抚岑毓英。 岑毓英端坐如钟,脸上如同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 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映得他眸光幽深难测。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残绢,反而缓缓拿起桌案上另一份染血的文书——那是斥候拼死带回来的、给缅甸孟养土司的羊皮卷轴副本。 上面清晰地罗列着以滇西数处大矿开采权换取火绳枪械的条款,数目之巨,触目惊心。 “制军息怒。”岑毓英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如同古井寒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锥般的锐利,“矿权交易,已是资敌卖国,罪不容诛。 这半幅残绢…”他的指尖终于轻轻点在那染血的薄绢上,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此刻却透着森森冷意,“‘永为藩属’、‘伏乞圣恩’…更是铁证如山!坐实了杜逆引狼入室、裂土求存、背弃华夏祖宗之滔天大罪!”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穿透摇曳的烛光,直刺刘岳昭:“此信,便是杜文秀的催命符,也是我大军破大理、定滇西的…天赐良机!” 刘岳昭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岑中丞的意思是?” “即刻抄录此残绢及羊皮卷内容,”岑毓英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多誊副本!遣快马,密送大理城外各营主将、滇中府县官员、乃至…省城各族耆老、士绅名流!令军中信使,于阵前向大理城内喊话!将此杜逆卖国求荣、认贼作父、欲使我云南百姓世代为英夷牛马之丑行恶状…大白于天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凝聚成两点骇人的寒星:“大理城内,汉、回、彝、白…各族军民,或因杜逆蛊惑,或因官军围困而暂时屈从。然,此等背祖忘宗、自弃衣冠、甘为藩属之奇耻大辱…天下共愤!一旦此信内容传开,大理民心…顷刻瓦解!军心…立时崩溃!杜逆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众叛亲离、身死族灭之下场!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 刘岳昭听着,脸上的激愤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混合着震惊与狠厉的复杂神色取代。 他再次看向桌案上那半张染血的残绢,仿佛看到了瓦解大理坚城最锋利的武器。 沉默良久,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跳动。 “好!就依中丞之言!”刘岳昭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再无半点犹豫,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传令!照此办理!将此逆贼杜文秀卖国求存之铁证…昭告天下!本督倒要看看,这大理城…还能在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之中…撑到几时!”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两人映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拉长、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签押房内,只剩下笔锋在纸上疾走的沙沙声,和那半幅残绢上,“英吉利女王陛下”几个字在烛光下反射出的、冰冷妖异的光泽。 第62章 攻心之策 大理帅府,曾经象征最高权力的所在,如今只剩下空旷和死寂。 沉重的雕花大门紧闭,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和火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灰尘的气息,还有一种如同朽木深处散发出的、行将就木的腐败味道。 杜文秀独自一人,枯坐在那张宽大的、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的虎皮交椅上。 虎皮早已失去了光泽,皮毛板结晦暗。他身上那件曾经鲜亮的元帅袍,此刻也如同蒙尘的破布,松垮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 他低着头,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佝偻的脊背剧烈起伏。 地上,一滩滩暗红的血迹如同丑陋的伤疤,点缀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再次渗出粘稠的暗红。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滩象征生命流逝的污秽,惨然一笑,蜡黄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着。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身旁条案上。那里,静静躺着一支枪。 一支样式奇特、枪管修长、带着弯曲火绳夹的燧发火绳枪。 枪身由深色的硬木制成,打磨得异常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冰冷的黄铜构件镶嵌在关键部位,枪托的曲线贴合着手掌的弧度。 这是杨骅用命换来的、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成功运抵大理的“利器”之一,枪口幽深,如同通往地狱的通道。 杜文秀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眷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凉光滑的枪管。 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 指腹缓缓滑过枪托上细腻的木纹,滑过那坚硬的燧石机括,滑过用来缠绕火绳的黄铜钩……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又像是在触摸自己最后一线渺茫的生机。 “火绳铳…”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微弱,如同梦呓,“英吉利的…火器…咳咳…”他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吞噬。 只有这十几支!杯水车薪!而城外的清军,据说已架起了成排的……开花大炮! “元帅!”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将领踉跄着撞开沉重的殿门冲了进来,脸上混杂着烟灰、血污和极度的惊惶。 “不好了!清狗…清狗在四门之外,用…用箭射进来许多纸片!还有人在城外高喊…喊…” 他声音颤抖,后面的话仿佛被扼住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杜文秀抚摸枪管的动作猛地一僵,指尖停在冰冷的燧石上。 他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喊…什么?” 那将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天塌地陷的崩溃: “他们…他们喊…说元帅您…您为了洋枪,把滇西的矿…卖给洋人了!还说…还说您给那…那英吉利的女王写了降表…要…要带着大理…永世做那红毛鬼的藩属奴才!城里的兵…还有好多百姓…都…都看到了那些纸!上面…上面盖着您的帅印啊元帅!现在…现在城里…全乱了!”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炸雷在杜文秀脑中爆开! 他抚摸火绳枪的手剧烈地一抖,指尖猛地划过坚硬的燧石,割开一道细小的伤口,血珠瞬间沁出,沾染在冰冷的金属上。 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僵直在宽大的座椅里。 浑浊的双眼猛地瞪大,瞳孔深处,那最后一点属于“元帅”的威仪和神采,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残烛,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死灰,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光示众后的、刻骨的冰冷和荒谬。 出卖矿权…称臣藩属…英吉利女王…帅印…纸片…全城… 这些破碎的词句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他的脑海,搅动着,旋转着。 将他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点尊严,彻底撕得粉碎!他精心谋划、视为绝密、赌上一切甚至不惜背负万世骂名的最后一搏…竟以如此赤裸、如此不堪的方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暴露在他想要守护(或者说统治)的军民面前! “嗬…嗬嗬…”杜文秀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不是哭,也不是笑,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的抽动。 他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从指尖蔓延到全身,越来越剧烈。 蜡黄的脸上,肌肉疯狂地扭曲、抽搐,呈现出一种极端痛苦和彻底崩溃的狰狞。他猛地张开嘴—— “噗——!” 一大口粘稠滚烫、近乎黑色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狂喷而出! 血雾弥漫,星星点点溅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溅落在他珍视抚摸的那支火绳枪光滑的枪管上,也溅落在他自己胸前早已污秽不堪的元帅袍上。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殿内原有的腐败气息。 “元帅!”那将领惊恐地扑上前。 杜文秀却猛地挥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推开。 他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破锣般的嘶响。 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失焦的眼睛茫然地望向紧闭的殿门方向,仿佛想穿透那厚重的门板,看看外面那个已然天崩地裂的世界。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咆哮,骤然划破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寂静!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嘹亮!这号角声来自四面八方,来自大理城的每一道城门之外! 它们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带着摧枯拉朽、碾碎一切的磅礴气势,狠狠地撞击在帅府厚重的门板上,撞击在杜文秀残破不堪的心房上! 伴随着这总攻的号角,一片不祥的、越来越亮的红光,猛地映上了紧闭的雕花窗棂!那红光跳跃着,扭曲着,迅速蔓延,将窗纸上精美的花鸟图案染成一片片狰狞的血色! 不是朝霞!是火!是城外清军总攻时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冲天战火! 红光透过窗纸,映在杜文秀惨白如纸、沾满血污的脸上,映在他空洞死寂的眼中。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脖颈,望向那扇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窗户。 第63章 忠诚与背叛 大理城的最后一丝暖意,早已被深秋的寒意彻底吞噬。 凛冽的西北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剃刀,刮过城头残破的旌旗,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复杂气味——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顽固地盘踞不去。 与无处不在的焦糊味、还有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尸体腐败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专属于末日的浊臭。 杜文秀站在南门城楼的高处,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像烧红的铁钉,死死钉在城外那片连绵如黑潮的清军营垒上。 刘字大旗和岑字大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两条巨大的、择人而噬的蟒蛇,将大理城紧紧缠绕、勒紧。 篝火点点,如同地狱窥探人间的眼睛,连绵不绝,一直蔓延到目力所及的黑暗尽头。 号角声、人喊马嘶声、沉重的军械移动声,隔着冰冷的空气,沉沉地、持续不断地传来,敲打着城头每一个守军紧绷欲断的神经。 “大帅……”副将马国忠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杜文秀的耳膜。 他捧着一碗浑浊的、勉强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碗边豁了口,手背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着。 连日鏖战,他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唯有那双眼睛,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您……多少用点。” 杜文秀缓缓收回目光,那碗稀粥里映出他此刻的形容:面色青灰,眼窝深陷,颧骨在紧绷的皮肤下显出嶙峋的轮廓,下巴上杂乱的胡须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 他摆了摆手,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那手有千斤重。 “分下去,给城上值哨的弟兄们。”声音低沉,被冷风吹得有些破碎。 马国忠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捧着碗的手僵在那里,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深深低下头,发出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像一块石头,砸在杜文秀的心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狭窄陡峭的城楼阶梯传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慌乱。 一个年轻的传令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脸上沾满了烟灰和干涸的血迹,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成言:“大……大帅!东……东城!杨……杨将军他……他……” 杜文秀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无底冰窟。 他一步抢上前,铁钳般的手抓住年轻士兵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对方痛哼出声:“杨荣怎么了?说清楚!”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柱瞬间爬满了他的全身。 “有人……有人看见杨将军的亲兵……半夜……偷偷从东城角……缒下城去……钻进了……钻进了清妖的营盘!”士兵喘着粗气,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胡说!”马国忠厉声喝道,额角青筋暴起,“杨将军是大帅臂膀,岂容你在此妖言惑众!” 他猛地转向杜文秀,急切地辩解,“大帅!杨将军忠勇,人所共知!此必是清妖乱我军心的毒计!卑职……” 杜文秀没有说话。他缓缓松开了抓着士兵的手,身体似乎晃了一下,随即又像石雕般站稳。 他没有看马国忠,也没有看那惊恐的士兵,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外那片无边的、充满恶意的黑暗营火。 那些跳动的火光,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变成了杨荣那张熟悉又骤然变得无比陌生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爽朗笑容、信誓旦旦说着“愿为大帅肝脑涂地”的脸。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刺骨百倍,从他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背叛?在这个风雨飘摇、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传令各门守将,”杜文秀的声音响起,异常地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怵,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严加戒备,没有帅府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离岗位!擅开城门者,立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马国忠看着大帅骤然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侧影,看着那双深陷眼眸中翻涌的痛楚与决绝,所有为杨荣辩白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沉重的、无声的悲愤。 他重重一跺脚,转身冲下城楼,吼声在风中撕裂:“传大帅令!各门死守!擅动者,斩!” 杜文秀依旧伫立在城头,像一尊被遗忘在绝境中的石像。 城下,清军营垒的喧嚣声浪似乎更大了,如同恶兽磨牙吮血的低吼,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冰冷的夜风卷起他沾满尘土的衣袍,猎猎作响。 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连天上的星星都畏惧地躲藏起来。 正是人最困顿、意志最易松懈的时刻。骤然间,死寂被狂暴的雷霆彻底撕裂! “轰隆——!!!” 第一声巨响如同天罚,狠狠砸在城东!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脚下的城墙仿佛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甲板,剧烈颠簸。 杜文秀在帅府简陋的硬榻上猛地弹起,冲出门外时,脚下仍在晃动。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密集得如同擂响了一面巨大的、疯狂的战鼓! 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冲天的火光,瞬间将东城那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又迅速被翻滚升腾的巨大烟尘吞没。 砖石、木料、残肢断臂……在刺鼻的硝烟和耀眼的火光中被高高抛起,又如同暴雨般狠狠砸落。 “开花炮!是开花洋炮!”凄厉的警报声在四面八方响起,瞬间被爆炸的轰鸣淹没。 东城墙!杜文秀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抓起倚在门边的长刀,甚至来不及披甲,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色战袍,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向爆炸声最密集的东城方向。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帅府到东城的道路,已成炼狱。碎石瓦砾铺满了街巷,倒塌的房屋燃烧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奔逃的人影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受伤士兵的哀嚎、平民惊恐的哭喊、房屋倒塌的轰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绝望的死亡交响。 不断有炮弹尖啸着撕裂空气,落在附近,每一次爆炸都掀起新的死亡浪潮。 杜文秀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在弥漫的烟尘中,在纷飞的碎石里,如同鬼魅般疾冲。 他挥舞着长刀,隔开飞溅的瓦砾,大声呼喝着,试图收拢那些被爆炸震懵、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士兵。 他的声音嘶哑,被巨大的噪音撕扯得破碎不堪:“顶住!向缺口!跟我上!顶住!” 一块被爆炸气浪掀飞的锋利碎石呼啸而来,狠狠擦过他的左臂。 素色的战袍瞬间被割裂,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染红了半边衣袖。 剧痛让他的动作微微一滞,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用染血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冲得更快,直扑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豁口! 东城墙的惨状,让久经沙场的杜文秀也感到一阵眩晕。 一段近二十丈宽的城墙如同被洪荒巨兽一口咬掉,彻底崩塌! 巨大的豁口处,断壁残垣犬牙交错,燃烧的梁木发出噼啪的爆响,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如山,既有守军的,也有刚刚冲上来就被打退的清军先登死士。 滚烫的鲜血汇成暗红的小溪,在焦黑的土地上肆意流淌、蔓延,蒸腾起令人作呕的血腥雾气。 豁口之外,清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蚁群,黑压压地涌动着,无数火把连成一片汹涌的火海,喊杀声震天动地,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这道刚刚撕开的死亡裂口! 豁口内,残存的义军士兵正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的堤坝。 他们依托着燃烧的断墙、堆积的尸体、甚至推倒的马车作为掩体,用一切能找到的武器——长矛、大刀、石头、燃烧的木梁——疯狂地反击。 箭矢早已射光,火铳在连续发射后枪管滚烫变形。 一个断了手臂的汉子,用牙齿咬开手榴弹的引信,狞笑着用仅剩的胳膊奋力掷向攀爬的清军人堆…… “大帅!大帅来了!”不知是谁嘶哑地吼了一声,那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陡然爆发出一种绝境逢生的力量。 浑身浴血的马国忠正挥舞着一柄卷刃的大刀,将一个刚刚爬上豁口的清军佐领砍翻下去。 闻声猛地回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冲破烟尘火光,出现在豁口内侧。 杜文秀的素色战袍已被鲜血、烟灰和泥土染得看不出本色,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站在那里,手中长刀斜指地面,目光如炬,扫视着这片惨烈的修罗场。 “弟兄们!”杜文秀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柄重锤,奇异地压过了震天的喊杀和爆炸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还能喘气的义军士兵耳中。 “大理城就在身后!父老妻儿就在身后!今日,有死而已!随我杀贼!” “杀贼!杀贼!!”濒死的怒吼如同受伤猛兽最后的咆哮,从豁口处每一个还能站立的义军胸腔中迸发出来。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悲壮的洪流,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竟让汹涌扑来的清军人潮为之一滞! 杜文秀不再多言,他像一头发怒的雄狮,长刀一振,率先冲向豁口最前沿,冲进了那片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的漩涡中心。 长刀挥出,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精准地劈开一名清兵刺来的长矛,刀锋顺势抹过对方的咽喉,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 他身边,马国忠和残存的亲兵们怒吼着跟上,用身体组成一道移动的堤坝,死死堵在豁口最狭窄、冲击最猛烈的地方。 刀剑撞击,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骨头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 惨叫声此起彼伏。杜文秀的长刀舞成了一片银光,每一次挥砍、格挡、突刺,都带着千钧之力,收割着冲上来的清兵性命。汗水、血水混合着烟尘,模糊了他的视线,滑腻腻地沾满手掌。 手臂上的伤口在每一次发力时都传来钻心的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堵住!堵住这缺口!哪怕多一刻也好! 尸体越堆越高,渐渐在豁口处形成了一道由血肉和残肢构成的、触目惊心的壁垒。清军的攻势,在这道用生命和意志构筑的堤坝前,竟真的被硬生生遏制住了! 后续的清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向上攀爬,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被豁口内义军居高临下地击杀。 督战的清军将领在远处气急败坏地吼叫着,新一轮的开花炮弹开始尖啸着越过豁口,落入城内更深处,掀起新的混乱和火光。 然而,杜文秀和他身边最后的战士们,依旧死死地钉在豁口,如同礁石,任凭血浪滔天,岿然不动。 长刀卷了刃,便从尸体旁捡起新的武器;手臂酸麻得失去知觉,便用身体去撞!他们用生命燃烧的每一息时间,都在为这座濒死的城市争取着渺茫的喘息。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血的伤口,沉沉地悬挂在大理城西那片被硝烟浸染得污浊的天空。 它吝啬地投下最后几缕昏红的光线,无力地涂抹在帅府那高大却已布满裂痕和焦黑弹痕的门楼上,涂抹在周遭几座同样伤痕累累的清真寺尖顶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和血腥,仿佛连空气本身都变成了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血浆。 震耳欲聋的炮声,如同永不停歇的雷霆,在城池上空滚动。 每一次沉闷的巨响,都伴随着大地的颤抖,以及某处房屋轰然倒塌的绝望悲鸣。 清军集中了所有能调集的重炮,二十七门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的獠牙,在城西被炸塌的缺口外围成一圈致命的死亡之环。 它们持续不断地喷吐着烈焰和死亡,炮弹如同冰雹般密集落下,狠狠砸在帅府和周围几座作为最后据点的清真寺及其附属的街巷里。 坚固的石墙在持续的轰击下颤抖、剥落,精美的雕花门窗被撕成碎片,屋顶被掀开巨大的窟窿,露出后面同样布满阴霾的天空。 帅府议事厅内,早已不复往日的肃穆。屋顶被炸开一个大洞,冰冷的暮色和呛人的烟尘从破洞中灌入。 巨大的房梁歪斜着,摇摇欲坠,上面精美的彩绘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地面上散落着瓦砾、断裂的兵器、破碎的瓷片,还有斑斑点点的暗红血迹。 仅存的十几名将领和亲卫,人人带伤,有的包扎着渗血的布条,有的拄着断矛勉强站立,脸上只有麻木的疲惫和死寂的绝望。 每一次炮弹落下,巨大的震动都让厅内灰尘簌簌而下,砸在人们头上、肩上,也砸在他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杜文秀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太师椅上,椅背也崩掉了一角。 他身上的素色战袍已完全被血污、泥土和硝烟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暗褐色,左臂的伤口用撕下的布条草草捆扎,渗出的血早已凝固发黑。 他双手按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苍白,身体随着每一次爆炸带来的震动而微微摇晃。 他微微闭着眼,似乎在积蓄最后一丝力气,又似乎在倾听这末日般的喧嚣。 “大帅……”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响起,是掌管最后一点残存粮秣的老参军。 他须发皆白,脸上被熏得黢黑,只有一双老眼还透着浑浊的光,“帅府……帅府库底,只……只剩不到两石杂粮了……各司……各司那边,怕是……也……”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又一声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打断。 议事厅的侧窗连同半边墙壁轰然倒塌!碎石和烟尘猛地扑进来,几个靠近的士兵被气浪掀翻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厅内顿时一片咳嗽和惊呼。 杜文秀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众人,瞬间让嘈杂平息下去。 他没有去看那新添的破洞,也没有理会身上的灰尘,只是缓缓地、异常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炮火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传令下去……帅府、各司……所有存粮,尽数集中……优先分给……还能拿得起刀的弟兄……和……司里的阿訇、老人、孩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每一张或年轻或苍老、却同样布满绝望和血污的脸,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帅府,各司,即是我大理军民最后之堡垒!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杜文秀在此立誓,必与诸位,同殉此城!” “同殉此城!”马国忠第一个嘶吼出声,声音劈裂,带着血沫。紧接着,厅内残存的将领和亲卫,无论伤得多重,都挣扎着挺直了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悲壮的吼声:“同殉此城!同殉此城!” 这吼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咆哮,短暂地压过了炮火,在摇摇欲坠的帅府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炮火依旧在持续,无情地摧毁着每一寸尚能立足的土地。 杜文秀拒绝了亲兵的搀扶,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被炸得如同废墟般的庭院,走向帅府后门。 那里,连接着被临时征用为伤兵营和妇孺避难所的南门清真寺。 寺门高大的拱券上,精美的经文雕刻被炮弹削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也布满焦痕。 寺内的大殿里,挤满了人。 刺鼻的血腥味和药草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地上铺着草席和破布,躺满了呻吟的伤兵。 角落里,妇女紧紧搂着惊恐哭泣的孩子,老人们闭着眼,嘴唇翕动,默念着经文。几位阿訇穿梭在伤者之间,低声安慰,为他们做最后的“讨白”(忏悔祈祷)。 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孩,头上缠着渗血的布条,蜷缩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偶,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望着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的殿顶。 杜文秀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脚步微微一顿。 他走过去,蹲下身,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了抚男孩的头。 男孩瑟缩了一下,但当看清是杜文秀时,眼中的惊恐似乎淡去了一丝,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茫然。 杜文秀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是用力捏了捏男孩瘦弱的肩膀,然后默默地站起身。 他环视着这拥挤、绝望却依然坚守着最后一丝尊严和信仰的殿堂,目光扫过每一张痛苦或麻木的脸。 大殿的穹顶在炮火的震动中簌簌落灰,古老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知道,这里,连同帅府,都已是风中之烛,随时会在下一轮更猛烈的炮击中化为齑粉。 他默默地转身,走出了清真寺。 当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的硝烟中时,大殿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阿訇苍凉而悠长的诵经声,穿透了炮火的轰鸣,清晰地响起:“……我们确是真主所有的,我们必定只归依他……”(古兰经文) 那声音,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带着穿透生死的宁静力量,追随着杜文秀,融入了外面那片血与火的炼狱。 夜幕,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尸布,沉沉地覆盖下来,将大理城彻底吞没。然而,这黑暗并非寂静。 相反,它被无数撕心裂肺的声响所充斥——持续不断的炮火轰鸣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 房屋在燃烧,木料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伤者垂死的呻吟; 女人压抑的、绝望的啜泣;还有……一种新的、更加令人心悸的、如同地狱恶鬼挖掘坟墓般的沉闷声响——喀嚓…喀嚓…喀嚓…这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阴冷、固执的穿透力,仿佛无数巨大的虫豸正在啃噬着这座城市的根基。 清晰地震动着每一个倚靠在断壁残垣上疲惫不堪的义军士兵的脚底板。 帅府临时指挥所,一间仅剩三面墙壁、屋顶开了天窗的偏厅内。 油灯的火苗在爆炸气浪的冲击下疯狂摇曳,将杜文秀和他身边仅存的几名核心将领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布满裂缝的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马国忠单膝跪地,耳朵死死贴在一块被水浸湿的牛皮上,牛皮的另一端则紧紧压在地面。 他脸色铁青,额头上全是冷汗,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骇:“大帅!地下!清妖在挖地道!不止一条!方向……方向直指帅府正堂和东面那座小寺的根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地道!这是最古老也最致命的攻城手段之一。 一旦让清军在地基下埋设足够的火药,整个帅府和旁边的清真寺都将被炸上天! 杜文秀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臂上的伤口,剧痛让他眉头紧锁,但他此刻已全然不顾。 “反掘!”他斩钉截铁地低吼,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立刻!在帅府院墙内侧,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给我往下挖!挖深坑!灌水!用烟熏!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快去!” 命令被嘶喊着传递下去。帅府内残存的、还能动弹的士兵,立刻丢下手中的武器,抓起铁锹、锄头,甚至徒手,在摇摇欲坠的院墙内侧,朝着那地底传来的恐怖挖掘声方向,疯狂地向下挖掘!泥土飞溅,汗水混着血水流淌。 然而,人力何其有限!他们挖出的坑道,在清军专业工兵多线并进、日夜不停的疯狂挖掘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地底传来的“喀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死神逼近的脚步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时间,在绝望的挖掘和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杜文秀站在帅府正堂前的石阶上,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死死盯着院中那几个奋力挖掘的深坑,听着那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脚底下的挖掘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突然! “轰——!!!!” 一声比之前所有炮击加起来还要恐怖百倍的巨响,如同九霄之上的神罚之锤,猛地砸在帅府东侧!不是一处,而是连续数声!整个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地下狠狠掀起! 杜文秀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撞来,整个人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开外的瓦砾堆里! 耳朵里瞬间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蜂鸣,眼前一片漆黑,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 当他挣扎着,甩掉头上的碎石和尘土,艰难地抬起头时,看到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冻结! 帅府东侧那座原本还算完好的小清真寺,连同它旁边的一段帅府院墙,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冒着滚滚浓烟和烈焰的深坑!无数的砖石、木梁、残破的肢体……被抛向高空,又如同陨石般狠狠砸落下来,将附近的一切夷为平地!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大理城映照得一片血红!巨大的烟尘如同沙尘暴般席卷开来,瞬间吞噬了帅府前院! “完了……”一个距离爆炸点稍远、侥幸活下来的士兵,看着那地狱般的景象,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手中的兵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清军处心积虑的地道爆破,目标并非帅府主体,而是其侧翼的防御支撑点!这座小寺的彻底毁灭,不仅炸塌了帅府东面的屏障,更在义军最后的核心防线上,撕开了一个致命的、无法填补的巨大缺口! “杀啊!!!”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浓烟和火光的外围爆发出来! 借着爆炸造成的混乱和火光指引,早已蓄势待发的清军精锐,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从那个刚刚被炸开的、冒着浓烟和烈焰的巨大缺口处,疯狂地涌了进来! 刀枪的寒光在火光的映照下连成一片死亡的浪潮,瞬间冲垮了爆炸边缘残存的、寥寥无几的抵抗! 帅府,这大理政权最后的心脏,彻底暴露在了清军的刀锋之下!最后的防线,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和随之而来的汹涌人潮中,土崩瓦解! 帅府前院,已彻底沦为血肉磨坊。巨大的爆炸坑还在冒着黑烟,灼热的气浪扭曲着视线。 燃烧的木料噼啪作响,浓烟滚滚。清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从那个被炸开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豁口涌入。 他们踏过滚烫的瓦砾和同伴、敌人的尸体,面目狰狞,挥舞着沾血的兵器,嚎叫着扑向帅府残存的主体建筑。 “顶住!堵住缺口!”马国忠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带着血沫。 他像一头困在陷阱中的受伤猛虎,挥舞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抢来的沉重铁锤,带着身边仅存的十几名亲兵,死死挡在帅府正堂前的石阶下。 铁锤每一次抡出,都带着沉闷的骨裂声,将冲上来的清兵砸得筋断骨折。但清兵实在太多了,倒下几个,立刻就有更多的涌上,刀枪如林,将他们死死围在中间。 马国忠身上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动作已明显迟缓,每一次格挡都显得异常吃力。 杜文秀被两名亲兵死死拽着,拖离了最前沿的死亡漩涡。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得胸腹剧痛,刚才的爆炸冲击显然让他受了内伤。 素色的战袍早已被鲜血、烟灰和泥土彻底染透,左臂的旧伤崩裂,鲜血再次染红了粗陋的包扎。 他手中的长刀在刚才的爆炸中脱手,此刻他扶着一根被炸断的廊柱,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整个混乱血腥的战场。 帅府正门方向,激烈的喊杀声骤然升高了一个调门!又一波清军精锐突破了大门,狂涌而入,与院内的残存义军绞杀在一起。 整个帅府,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如同怒涛中的孤岛,眼看就要被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突兀的景象,如同冰冷的毒针,狠狠刺入了杜文秀的眼帘! 在帅府正门内侧,那个原本由杨荣亲信部队把守、此刻却几乎看不到激烈抵抗迹象的区域!紧闭的、厚重的帅府西门——那道连接着相对平静的后街、被视为最后逃生通道之一的门户——竟然在缓缓开启! 不是被撞开,不是被炸开,而是被人从里面,缓缓地、无声地拉开了! 沉重的木门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竟显得如此清晰而诡异!门缝越开越大,露出了门外黑洞洞的后街。紧接着,一支火把被高高举起,在门口用力地、有规律地左右摇晃了三下! 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谄媚和急切的信号意味! 几乎就在火把信号发出的同时,后街深处,原本寂静的黑暗中,骤然亮起了无数火把! 如同沉睡的毒蛇睁开了眼睛!密集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响起,一支早已埋伏多时的清军精锐,如同黑色的洪流,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地冲进了帅府西门! 为首一员清将,策马提刀,正是杨玉科麾下悍将,李维述! “西门!西门开了!清妖从西门进来了!”绝望的吼声在帅府各处响起,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瞬间彻底崩溃!残存的义军士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被巨大的绝望和背叛感彻底吞噬。 许多人放弃了抵抗,如同木偶般呆立原地,随即被蜂拥而上的清兵砍倒。 “杨——荣——!!!”杜文秀猛地挺直了身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怒吼! 那声音饱含着冲天的怒火、刻骨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啸,竟短暂地压过了周围的喊杀!他看到了! 在西门内侧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几个亲兵簇拥着!那张曾经无比信任、视为股肱的脸上,此刻堆满了谄媚、急切和掩饰不住的恐惧,正对着策马冲入的李维述点头哈腰,嘴里飞快地说着什么,手指还急切地指向帅府正堂的方向!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杜文秀的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几晃,被身后的亲兵死死扶住。 他推开亲兵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站稳。目光,死死钉在杨荣那卑躬屈膝的身影上,仿佛要将那个叛徒的影子,用眼神烧穿、刻进地狱的最深处! 完了。一切都完了。最后的堡垒,从内部被最信任的人,亲手打开了地狱之门。 “大帅!快走!从后门去清真寺!那里地道……”马国忠浑身浴血,如同血葫芦般冲杀回来,铁锤上挂满了碎肉和脑浆,嘶声吼道。 他身边只剩下两三个同样伤痕累累的亲兵。 杜文秀却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无比丑陋的叛徒身影,又迅速扫过这片尸山血海、烈焰焚城的帅府前院,目光所及,皆是破碎的旗帜、倒下的弟兄、狞笑的敌人……。 这座他为之奋斗半生、寄托了无数回民和各族百姓希望的城池,此刻只剩下毁灭的烈焰和绝望的哀鸣。 那目光中,有痛,有恨,有无尽的苍凉,但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国忠,”杜文秀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如同冻结的寒潭,“带剩下的弟兄……护着寺里的老弱妇孺……能走一个……是一个。”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会身后马国忠撕心裂肺的呼喊和清兵越来越近的吼叫。 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拖着那条受伤的手臂,踉跄却无比坚定地,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帅府正堂那血迹斑斑的石阶。 正堂那扇雕刻着精美花纹、象征着大理政权威严的朱漆大门,此刻半掩着,门板上布满刀痕箭孔。 门内,是更深沉的黑暗,仿佛巨兽的口。 杜文秀走到门前,脚步顿住。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过门板上冰冷而粗糙的裂痕。 指尖传来木质的触感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的粘腻。他最后抬起头,望向帅府上空那片被火光映成诡异暗红色的天空,望向远处清真寺尖顶模糊的轮廓,望向这座在血与火中痛苦呻吟、走向终焉的城池。 他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 然后,他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终结的大门。 身影,决绝地没入了门内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64章 大元帅之死 杜文秀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瓷杯时,大理城最后的喧嚣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进来。 喊杀声、垂死的哀嚎、木梁燃烧的噼啪爆裂……所有声响汇聚成一股浑浊的、沉重的浪,撞击着元帅府高大却已摇摇欲坠的门墙。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味,混杂着铁锈般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 杯中是清水般的毒药,无色,亦无味。他低头,看着自己倒映在微晃液面中的面容。 五十岁的痕迹深刻而清晰,眼窝深陷下去,眉宇间那曾指挥千军万马、睥睨滇西的锐气,此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近乎于解脱的平静。 他想起下兑村外那几垄自己亲手栽下、却再也看不到收成的薄田,想起那些追随他、信赖他的面孔,一张张,鲜活又模糊。最后,是孩子们年幼的脸庞,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城破在即,他不能成为清军炫耀武功、挫尽回部最后一丝尊严的俘虏。 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只是饮下清晨的第一杯茶。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初时并无异样,但很快,一股灼热便从腹中猛地升腾起来,像是有无形的烙铁在五脏六腑间翻滚、碾压。 剧痛瞬间攫住了他,身体内部仿佛在寸寸崩裂。 他挺直的腰背猛地一弓,手死死抠住太师椅冰凉坚硬的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那硬木之中。 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他灰败的额头,顺着深刻的法令纹滚落。喉头滚动,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了上来,他紧抿着唇,将那口逆血生生咽了回去,嘴角只溢出一丝暗红的血线。 意识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薄冰,飞快地消融、碎裂。 眼前的一切——那悬挂着“帅”字的大纛,那描绘着苍洱壮阔河山的屏风,那曾见证他半生戎马、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厅堂——都开始剧烈地摇晃、旋转,继而模糊成一片晃动不定的、灰蒙蒙的底色。 所有的声音,远方的厮杀,近处亲卫压抑的啜泣,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遥远而沉闷。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将头颅重新抬起,维持住那份属于大元帅、属于杜文秀的体面。 然而,那股来自脏腑深处的、摧毁一切的力量是如此强大。 脖子上的筋肉猛地一僵,随即失去了所有支撑。 那颗曾令清军闻风丧胆的头颅,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感,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垂落下去,最终,沉沉地抵在了自己已然被冷汗浸透的前襟上。 身体最后绷紧的弦,断了。一阵剧烈的抽搐后,一切归于死寂。 “元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猛地炸开,厅内仅存的几名亲卫扑跪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不住的悲声在弥漫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厅堂里回荡,如同濒死的哀鸣。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元帅府那扇沉重厚实的楠木大门,在饱经箭矢和撞击后,终于被外面狂暴的力量彻底摧毁! 碎裂的木块裹挟着尘土和火星,像炮弹般向厅内激射。 呛人的烟尘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烟尘稍散,一个高大彪悍的身影堵在了豁开的门洞处,像一尊刚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 杨玉科,清军悍将,身披沾满血污的甲胄,左手提着一把仍在滴血的厚重鬼头刀,右手则紧握着一支短柄火铳,铳口还飘散着淡淡的硝烟。 他脸上的横肉紧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残和一种即将攫取猎物的兴奋,瞬间就锁定了太师椅上那个垂首的身影。 “杜逆!”杨玉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而亢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大步流星地踏过一地狼藉的碎木和瓦砾,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身后的亲兵如同嗜血的鬣狗,蜂拥而入,冰冷的刀枪瞬间就架在了那几个跪地痛哭的亲卫脖子上,将他们粗暴地拖拽到一旁。 杨玉科径直走到太师椅前,站定。他俯下身,伸出沾满血污和硝烟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扳起杜文秀那已无生气的头颅。 那张熟悉的、曾令无数清军将领寝食难安的脸庞,此刻灰败僵硬,双目紧闭,嘴角凝固着一道深褐色的血痕。 “哈!”杨玉科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怪笑,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喜,“老贼,你也有今日!”他猛地松开手,杜文秀的头颅再次无力地垂下。 “取刀来!”杨玉科厉声喝道,声音震得厅堂嗡嗡作响。 他一把将手中的鬼头刀抛给身后的亲兵,随即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杜文秀的辫子,将那颗头颅再次拽离胸膛,粗暴地向后拉扯,迫使死者的脖颈完全暴露出来。 另一名亲兵立刻递上一柄更为锋利、闪着寒光的腰刀。 杨玉科握紧刀柄,眼中凶光毕露,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 “噗嗤!” 利刃切过骨肉的闷响,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令人头皮发麻。 一股暗红色的血箭猛地从断颈处喷射而出,溅在杨玉科的战袍下摆和靴面上,也溅在了旁边光洁的青砖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斑点。 那颗头颅脱离了躯体,被杨玉科牢牢抓在辫子根部,提在了手中。断颈处的切面血肉模糊,尚在微微抽搐。 “帅印!衣冠!快找!”杨玉科提着那颗仍在滴血的头颅,像展示一件稀罕的战利品,对着手下狂吼。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亲兵们如同疯狗般扑向后面的书房、内室,翻箱倒柜,砸毁器物。 不多时,一个沉重的鎏金铜印和一套叠得整整齐齐、象征元帅身份的锦袍玉带被翻找出来,送到了杨玉科面前。 杨玉科看了一眼,眼中贪婪和狂喜的光芒更盛。“备快马!用石灰腌了这贼首!连同帅印、衣冠,火速送往省城刘总督处!一刻不得延误!” 他厉声吩咐,声音因亢奋而尖利,“告诉刘总督、岑巡抚,大理已克,杜逆授首!我杨玉科,不负朝廷重托!” 他顿了顿,脸上横肉抖动,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至于这满城的回逆……哼,自有分晓!” 一名亲信军官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沾满尘土的粗布裹住那颗面目狰狞、血迹斑斑的头颅,又接过帅印和衣冠,转身飞奔而出。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城破后更加混乱的喧嚣里。 杨玉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具无头的尸身,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大功告成的冷酷。 他抬脚,沾满泥泞血污的沉重战靴,毫不留情地踏过杜文秀那身朴素的青色长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外那片被火光和杀戮映照得如同炼狱的城池。 他的声音冰冷地留在身后:“拖出去,扔乱葬岗喂狗!这地方,晦气!” 亲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拖拽起那具曾经号令滇西的躯体,像拖一条破麻袋般。 杜文秀的尸体,在青砖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粘稠的暗红色血痕,拖向门外那片更加深沉的黑暗和血腥之中。 第65章 杀降屠城 杜文秀身死、头颅被送走的消息,如同瘟疫混合着冰雹,瞬间席卷了早已在恐慌中濒临崩溃的大理城。 最后的抵抗意志,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轰然垮塌。 绝望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回民的心头,比清军刀锋的寒光更令人窒息。 元帅府被攻破后,清军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再无阻碍,疯狂地涌入城内每一条街巷。 他们不再是作战的士兵,而是化身成纯粹的屠戮机器,杀戮的命令早已下达,只是此刻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屠城!屠城!”嘶哑的吼叫声在火光冲天的街道上此起彼伏,伴随着垂死者短促的哀嚎和刀斧砍入骨肉的可怕闷响。 东门大街,曾是城里最繁华的去处之一。 此刻,青石板路被粘稠的、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浆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回民传统的白帽和坎肩,死死抱着自家店铺的门柱,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口中喃喃着古兰经的经文。 一名清军什长狞笑着上前,手中带血的腰刀猛地一捅,刀尖轻易地穿透了老人单薄的胸膛。 老人身体一僵,经文戛然而止,头无力地垂落在染血的衣襟上。 清军士兵粗暴地将他拖开,像丢弃一块破布,接着一脚踹开店铺的门板,里面立刻传出女人凄厉的尖叫和孩童惊恐的哭喊。 另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几个清兵围住了一户人家。 男主人手持一根断裂的木棍,徒劳地挥舞着,试图保护身后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妻儿。 他的手臂上已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我跟你们拼了!”他嘶吼着,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 一个清兵轻蔑地嗤笑一声,手中长矛毒蛇般刺出,精准地洞穿了男主人的咽喉。 嘶吼声瞬间变成了“嗬嗬”的漏气声。男主人圆睁着双眼,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他身后的女人发出绝望的悲鸣,扑倒在丈夫的尸身上。清兵们一拥而上,雪亮的刀光疯狂地落下…… 杀戮的效率高得惊人。那些原本在城内投降、以为能换取一线生机的大理政权官员,如杨荣等人,此刻更是首当其冲。 他们被从临时关押的破屋或军营角落里搜罗出来,集中到城西一片空旷的校场上。 杨玉科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冷眼旁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藏的冷酷。 他身旁,一个幕僚模样的文官拿着名册,尖着嗓子一个个点名。 “杨荣!” “在…在……”一个穿着旧日文官袍服、面如死灰的中年人颤抖着应声。 “王有德!” “……” 名字一个个念过,被点到的人面无人色,有的瘫软在地,有的痛哭流涕,徒劳地哀求着“大人饶命”、“我等已降”。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刽子手手中沉重的鬼头刀扬起时带起的风声。 “杀!”杨玉科从牙缝里冷冷地迸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刽子手们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高效。 沉重的鬼头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带着沉闷的风声落下。 “噗!” “噗嗤!” “咔嚓!” 利刃斩断颈骨的声音接连响起,沉闷而干脆。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无头的尸体喷涌着鲜血,抽搐着栽倒。浓重的血腥味在校场上空凝聚不散,几乎令人作呕。 暗红的血流如同无数条蜿蜒的小蛇,在尘土中肆意流淌、汇聚。校场中央,很快堆起了一座由残肢断臂和死不瞑目的头颅组成的、触目惊心的小丘。 杨玉科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名降官身首分离。 他挥了挥手,仿佛只是掸去衣袖上的一点灰尘。 “收拾干净。把首级收拢,挂到四门示众。”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城中更深处,那里依旧传来零星的抵抗和屠杀的喧嚣,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真正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数日后,当云南巡抚岑毓英带着风尘仆仆的亲卫队。 在一种近乎仪仗的威严队列簇拥下,踏入大理南门时,扑面而来的不仅仅是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更有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如同铁锈浸透烂肉的甜腥气息。 这气味霸道地钻进鼻孔,黏附在喉咙深处,令人窒息。 城门洞高大幽深,两侧斑驳的砖墙上,新钉上去的木橛子上,赫然悬挂着十几颗已经开始腐烂发黑的人头。 苍蝇嗡嗡地围着这些昔日同僚、降官的头颅疯狂飞舞,形成一团团令人作呕的黑云。 凝固的暗黑色血块和渗出的不明液体,在城墙根下积了厚厚一层,引来几只野狗贪婪地舔舐。 岑毓英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上,一身簇新的二品锦鸡补服,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不动声色地扫过城门口的景象,目光在那排人头和墙根的血污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淡漠地移开,仿佛看到的不过是路旁几块碍眼的石头。 他身后的随员们,有的脸色发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眼神躲闪;有的则带着一种新贵特有的、混杂着兴奋与残忍的好奇,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四周地狱般的景象。 杨玉科早已率部属在城门内列队迎候。 他身上的甲胄沾满血污和烟尘,脸上带着连日杀戮后的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依旧,透着一股剽悍的杀气。 他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甲叶铿锵作响:“卑职杨玉科,恭迎抚台大人!托皇上洪福,大人虎威,大理逆巢已平,杜逆授首伏诛!城内顽抗之逆匪,业已肃清大半!” “杨镇台辛苦了!快快请起!”岑毓英的声音温和清朗,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笑容。 亲自虚扶了一下。他目光扫过杨玉科身后那些同样杀气腾腾、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将校,微微颔首。 “诸位将士浴血奋战,为国除逆,劳苦功高!本抚必当奏明圣上,重重褒奖!” “谢大人!”杨玉科和一众将校轰然应诺。 岑毓英策马缓缓入城,杨玉科落后半个马头陪同。 街道两旁,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许多房屋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兀自冒着缕缕青烟。 地上随处可见散落的瓦砾、破碎的家具,以及大片大片已经变成紫黑色的、凝固的血迹。一些角落里,尚未清理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散发出令人掩鼻的恶臭。 偶尔能看到一队队清军士兵押解着垂头丧气、面如死灰的回民俘虏走过,俘虏们大多衣衫褴褛,身上带着伤,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一些士兵则提着水桶,用粗糙的刷子用力刷洗着石板路上的血迹,哗哗的水声混合着血腥味,更添诡异。 “城内回逆,尚余几何?”岑毓英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仿佛在询问一件寻常公务。 杨玉科立刻回答,声音洪亮:“禀大人!杜逆伏诛后,其死党多已伏法。 然城内回民,多受杜逆蛊惑,负隅顽抗,冥顽不化者甚众!卑职连日搜剿,已斩杀顽抗逆匪及从逆者不下万人! 然为免漏网之鱼,也为防其聚众再生事端,卑职已下令,将城内及城郊各处搜出的回民,无论男女老幼,悉数驱赶至城东洱海畔的洛阳村集中看管。 人数……约莫三万之众。”他报出这个数字时,语气毫无波澜,如同在汇报粮草辎重的数目。 “哦?洛阳村?”岑毓英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狭长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思。 他微微侧头,看向城东的方向。冬日灰蒙蒙的天幕下,隐约可见洱海那一片浩渺的水光。 “临水之地……倒是个‘干净’的去处。” 他低声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街道前方,那里有士兵正在清理一堆烧焦的木头和尸体。 “杨镇台处置得当。”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和的官腔,“只是……聚众数万,终是隐患。朝廷要的,是滇西永久的太平。 些许顽冥不化、甘为杜逆殉葬之徒,留着,便是祸根。” 他的语气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当此之时,务须快刀斩乱麻,以儆效尤,方能震慑宵小,令四方归心。不可有妇人之仁,遗祸将来。” 杨玉科心头一凛,立刻抱拳,声音斩钉截铁:“大人明鉴!卑职明白!绝不留后患!” 岑毓英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光悠然地投向远处苍山的轮廓,仿佛在欣赏一幅水墨画卷。 马蹄踏在尚未洗净血污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嘚嘚声,在这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城池里回荡。 大理城东,洱海之滨。洛阳村,这个平日里宁静的渔村,此刻已成为一个巨大而绝望的囚笼。 村子依着平缓的坡地而建,地势本就低洼。 此刻,黑压压的人群被驱赶着,像牲口一样塞满了村子的每一寸空地。三万人! 这个数字在此刻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蠕动的海洋。村口、巷尾、房前屋后,甚至那些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里,都挤满了人。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张张面孔上写满了恐惧、茫然和死寂般的麻木。 他们大多是城里的普通回民,工匠、小贩、农夫、妇人,身上还带着逃难时的匆忙痕迹。许多人衣衫单薄,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村子外围,被清军士兵用临时砍伐来的粗大树木和从城里拆下的门板、梁柱,构筑起一道粗糙但足够高耸的栅栏。 栅栏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清军士兵。 他们手中的长矛、大刀和火铳在惨淡的阳光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士兵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漠然,偶尔望向栅栏内拥挤的人群时,眼神里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屠夫看着待宰牲畜般的冷酷。 阿伊莎紧紧抱着她五岁的弟弟小石头,挤在靠近村子边缘、一堵土墙的角落里。 小石头的小脸煞白,身体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阿伊莎自己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原本清秀的脸庞上沾满了尘土和泪痕,嘴唇干裂,但那双大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恐惧到极致后生出的、一种不顾一切的求生欲。 “别怕,石头,别怕……”阿伊莎的声音嘶哑,她把弟弟冰冷的小手塞进自己同样冰冷的怀里,试图给他一点暖意,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阿姐在,阿姐在……我们会没事的……阿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她想起几天前,在混乱的城破时刻,阿妈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们姐弟推进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自己却扑向了追来的清兵……。 阿伊莎猛地闭上眼,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楚和撕裂般的痛。 周围的空气污浊不堪,汗味、尿臊味、还有人群聚集太久散发出的那种绝望的酸腐气息混合在一起。 压抑的哭泣声、老人痛苦的呻吟、孩童饥饿的啼哭……各种细碎的声音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人们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有任何异动,只是互相依偎着,用身体微弱的温度支撑着彼此,等待着那未知的、却已能嗅到死亡气息的命运宣判。 “清狗要干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等死吗?”旁边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抱着一个更小的、昏睡过去的女娃,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低语,充满了绝望。 “听说……听说岑屠夫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蜷缩在墙角,浑浊的眼睛望着栅栏外那些如同雕像般站立的士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他比杨玉科还狠……” “他们……他们会不会……”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话没说完,就哽咽住了,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怀中婴儿蜡黄的小脸上。 婴儿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悲伤,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不会的!不会的!”阿伊莎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她死死盯着说话的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啊!他们怎么敢……佛祖不会看着的!不会的!”然而,她抱着弟弟的手臂却不自觉地收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破旧的棉袄里。 栅栏外那些士兵手中闪亮的刀枪,像毒蛇的信子,一下下舔舐着她紧绷的神经。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侵蚀着栅栏内每一个人的意志。 死亡的阴影,在绝望的等待中,变得越来越浓重,几乎要将这小小的洛阳村彻底吞噬。 冬日的太阳,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白铁盘子,悬在灰蒙蒙的天幕正中。 惨白的光线毫无暖意,只是冷冷地照亮着洱海之滨这巨大的人间囚笼。 栅栏外,清军的调动突然变得频繁而紧张。 原本只是肃立警戒的士兵队列开始移动,伴随着低沉的口令声和金属甲胄摩擦碰撞的铿锵声响。 一队队手持长矛、腰挎大刀的步兵跑步进入预设的包围位置,在栅栏外围形成更加厚实、更加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散漫,而是紧握着武器,眼神锐利地盯住栅栏内拥挤的人群,如同猎人盯住了陷阱中的猎物。 在他们身后,更多手持火铳的士兵被调集上来,黑洞洞的铳口指向天空,又缓缓下压,最终平端,遥遥对准了村子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那是引火绳燃烧发出的独特气息,混合着肃杀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 人群开始骚动。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危险临近的极致恐惧,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了整个洛阳村。 压抑的哭泣声陡然拔高,变成了绝望的嚎啕。 婴儿尖锐的啼哭此起彼伏。人们互相推挤着,本能地向村子的中心、向那些低矮的土屋后面退缩,试图寻找一点点可怜的遮蔽,哪怕只是一堵薄墙。 咒骂声、祈祷声、呼喊亲人名字的声音……各种绝望的声浪混乱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喧嚣。 “他们要干什么?!” “放我们出去!我们不是叛匪!” “阿妈!阿妈你在哪?!” “真主啊!救救我们!” 阿伊莎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她一把将弟弟小石头死死按在自己怀里,用身体和手臂把他整个包裹住,然后奋力地、不顾一切地向身后那堵坚实的土墙根部挤去。 她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是在混乱拥挤的人堆里挤开一条缝隙,带着弟弟缩到了墙角最深处。 这里相对凹陷,又靠着墙根,头顶还有一点从旁边倒塌的柴棚伸出的、布满灰尘的茅草檐子。 她抓起地上冰冷的泥土和枯草,拼命地往自己和弟弟身上抹,试图掩盖他们活人的气息和衣服的颜色。 泥土的腥气和枯草的腐败味钻进鼻孔。 “石头,别出声!千万别出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阿伊莎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形,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她一边用沾满泥土的手死死捂住弟弟的嘴巴,一边用身体把他紧紧地压在墙角和自己之间。 小石头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小脸憋得青紫,泪水混合着泥土糊了满脸,但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睁着那双充满极致惊恐的大眼睛。 就在这片绝望的喧嚣达到顶点的时刻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炸裂的巨响,猛地从村子东侧、靠近洱海的方向传来! 那是清军架设的“大将军炮”!炮口喷出的巨大火焰和浓烟瞬间吞噬了炮位附近的景象。 沉重的炮弹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撕裂冰冷的空气,狠狠地砸进了洛阳村外围拥挤的人群之中!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紧接着,是血肉之躯被钢铁巨力瞬间撕碎、碾烂的可怕声音! 沉闷的撞击声、骨骼粉碎的脆响、内脏破裂的噗嗤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来自地狱深处的恐怖合奏! 炮弹落点中心,一个巨大的、由残肢断臂、破碎内脏和喷溅的鲜血瞬间形成的“血坑”出现了!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向四周猛烈扩散!离得稍近的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稻草人,惨叫着被抛向空中,又重重摔落,肢体扭曲成怪异的角度。 稍远一些的,被飞溅的骨茬和内脏碎片击中,惨叫着倒下。 这声炮响,如同吹响了地狱的号角! “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轰然爆发!栅栏外,早已蓄势待发的清军士兵,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刀枪,凶狠地撞开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质栅栏! 杀戮,开始了! 不再是战斗,而是赤裸裸的、高效率的屠杀! 冲在最前面的清军长矛手,平端着丈余长的长矛,组成密集如林的死亡阵列,如同巨大的铁梳子,冷酷而精准地向前推进! 他们甚至不需要瞄准,只需要机械地、整齐划一地向前刺出! “噗!噗!噗!噗!……” 长矛刺入肉体的闷响,如同密集的雨点打在败革之上! 一排排被驱赶到前列、根本来不及闪避的人,无论是惊恐哭喊的女人,还是试图保护孩子的老人,抑或是茫然无措的青壮,瞬间被无数矛尖洞穿! 矛尖从前胸刺入,带着淋漓的血肉和破碎的内脏,从后背透出!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只来得及发出一半,便被涌出的鲜血堵住! 长矛手们面无表情,手臂发力,猛地将长矛抽出,带出大蓬的血雨和破碎的脏器。 被刺穿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破布袋,软软地瘫倒下去,叠在一起,成为后来者践踏的肉垫。 长矛阵之后,是手持大刀、如同虎入羊群的清军刀手! 他们更加灵活,更加凶残。雪亮的刀光在惨白的阳光下疯狂地闪烁、挥舞,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蓬刺目的血花!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被一个清兵从背后一刀劈下!刀锋从她的左肩斜劈至右肋,几乎将她斩成两段! 妇人惨叫着扑倒在地,怀中的婴儿摔落在地,发出尖锐的啼哭。那清兵看也不看,上前一步,沉重的战靴狠狠地踏下! 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闷响和血肉被挤压的噗嗤声! 不远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绝望地仰天祈祷。 一个清兵狞笑着冲到他面前,手中的腰刀横向一抹!老者的人头带着喷涌的血泉飞起,无头的尸体兀自保持着跪姿,过了几秒才轰然倒地。 “分开!别让他们聚堆!”一个清军军官骑在马上,挥舞着腰刀嘶声指挥,“往水边赶!往水里赶!” 士兵们忠实地执行着命令。他们不再满足于原地砍杀,而是像驱赶羊群一样,用刀背、用矛杆凶狠地抽打着人群,逼迫着幸存者向村子深处、向那片浩渺的洱海方向奔逃。 任何试图停下、或者跑向其他方向的人,立刻会被乱刀砍倒。 人群彻底崩溃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互相推搡、践踏着,哭喊着,朝着唯一没有被刀枪堵住的方向——洱海——亡命奔逃。 阿伊莎蜷缩在墙角,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茅草檐上簌簌落下灰尘,落在她的头上、肩上。 她死死捂着弟弟的嘴巴,自己则用牙齿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烈的血腥味。透过茅草和前面攒动的人腿缝隙,她看到了一幕幕人间地狱的景象: 那被长矛洞穿的躯体;那被大刀劈开、内脏流淌一地的妇人;那被踏成肉泥的婴儿;那滚落的人头……鲜血像泼墨一样,大片大片地染红了地面、墙壁,甚至溅上了低矮的屋顶。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内脏破裂的恶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 一个逃跑的人重重地摔倒在她面前,背上插着一支还在颤动的箭矢。那人抽搐着,眼睛瞪得溜圆,正好对上阿伊莎惊恐的视线,嘴里冒着血泡,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很快便不动了。 温热的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流出,蜿蜒着,流到了阿伊莎的脚边,浸湿了她破旧的鞋子和裤脚。 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但她死死地忍住,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弟弟往墙角更深处塞,同时抓起更多的泥土、枯草,甚至旁边那具尸体流出的、尚带余温的粘稠血液,疯狂地往自己和弟弟身上涂抹、覆盖!她要把自己变成一具“尸体”,一具和周围这迅速堆积起来的死亡融为一体的“尸体”! 杀戮的狂潮如同最汹涌的洪水,裹挟着绝望的哭喊,疯狂地涌向洱海之滨。 跑在最前面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拍击,狠狠地撞在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深冬的洱海水,寒意彻骨,瞬间就夺走了许多人的体温和力气。不会水的妇孺老弱,甫一入水,立刻被冰冷的湖水呛住,扑腾着、尖叫着,迅速沉没。水面上冒起一串串绝望的气泡。 然而,身后的刀枪比湖水更加冰冷无情! 清军的士兵追到了岸边。他们站在及膝深的水里,甚至站在岸边的礁石上,手中的刀枪毫不停歇,继续着高效的杀戮! “杀!一个不留!”军官的咆哮声在喊杀和哭嚎声中依旧清晰刺耳。 刀光闪烁,长矛攒刺!湖水被疯狂搅动,卷起浑浊的浪花。 雪亮的刀锋劈开水面,带起大蓬的水珠和更浓烈的血花! 一个刚挣扎着冒出头的少年,被岸上清兵手中的长矛精准地刺穿了脖子! 矛尖带着血淋淋的喉骨碎片抽出,少年连惨叫都发不出,双手徒劳地抓挠着脖子上的血洞,缓缓沉入被染红的水中。 几个挤在一起试图互相搀扶的妇人,被冲入水中的清兵挥刀乱砍! 刀锋切开皮肉,砍断骨骼,湖水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断肢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 一个清兵狞笑着,用长矛将一个还在水中扑腾挣扎的孩子高高挑起! 孩子的身体在矛尖上痛苦地扭动,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然后被狠狠甩向远处的水面,溅起一片血色的水花。 岸上,那些跑得慢的、或者试图躲藏在岸边芦苇丛、乱石堆里的人,同样无法幸免。 清兵们如同梳篦般搜索着每一寸土地。 锋利的腰刀劈开低矮的灌木丛,长矛捅进每一个可能藏人的石缝。 凄厉的惨叫声不断从各个角落响起,随即又戛然而止。 阿伊莎蜷缩在墙角那具尸体后面,身体僵硬冰冷,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只能死死地闭着眼睛,但耳朵却无法阻挡那些声音——近在咫尺的刀锋入肉声、垂死者喉咙里发出的“嗬嗬”漏气声、远处水中传来的绝望哭喊和浪花拍打声……还有,弟弟小石头在她怀里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因为极度恐惧而无法抑制的抽搐。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时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血水,涂抹在洱海的水面上,与那片被真正鲜血染红的区域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妖异而恐怖的暗红。 喊杀声渐渐稀疏了,零落了。取而代之的,是伤者濒死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飘荡,如同鬼魂的低语。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淡去了一些,但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尸体开始腐败的甜腻恶臭,却更加浓郁,沉甸甸地压在鼻端,仿佛凝结成了粘稠的实体。 偶尔,还能听到清兵粗鲁的吆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刀枪拖过地面的刺啦声,以及某种钝器敲击骨头的闷响——那是在清理战场,给尚未断气的伤者补刀,确保“不留活口”。 阿伊莎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冻僵了。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身下泥土的坚硬和湿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弟弟的保护姿态。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捂在弟弟嘴上的手挪开一丝缝隙。 “石头……石头?”她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气声呼唤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怀里的小身体,没有任何回应。连那细微的抽搐都停止了。 阿伊莎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她不顾一切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抬起一点身体,低头看向怀里的弟弟。 小石头的小脸青紫,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泥土和血污凝结的硬块。 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却没有一丝气息进出。 “不……不……”阿伊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弟弟的鼻下……没有气息!冰冷!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张开嘴,想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但仅存的理智如同最后一根细线,死死勒住了她的喉咙! 不能出声!出声就是死!她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胳膊,用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用剧烈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哀嚎! 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混合着弟弟身上沾染的血污。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由远及近! “……都搜仔细了!上面有令,鸡犬不留!一个喘气的都不能放过!”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 “头儿,这边墙根好像有点动静……”另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带着一丝犹疑。 脚步声停在了离阿伊莎蜷缩的墙角不远处! 阿伊莎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立刻停止了一切动作,连咬住胳膊的牙齿都松开了,整个人如同真正的尸体般瘫软下去,脸埋在冰冷的泥土和枯草里,只留下一点眼角的余光,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两个清兵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提着还在滴血的腰刀;另一个年轻些,手里拿着一根长矛,矛尖上似乎还挑着一截肠子似的东西。 “动静?”魁梧的清兵皱着眉,警惕地扫视着墙根下堆积的尸体和杂物。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阿伊莎藏身的角落。 阿伊莎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屏住呼吸,将身体所有的活气都收敛起来,甚至控制着眼球的转动。 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杀意。 时间仿佛凝固了。 “妈的,是只耗子?”魁梧的清兵骂了一句,似乎没发现异常。 他踢了踢旁边一具趴着的尸体,尸体毫无反应。 “都死透了!别磨蹭,去那边看看!天快黑了,干完这票,收工!”他说着,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年轻清兵似乎还有点不放心,又用长矛朝阿伊莎前面的那具尸体戳了戳,矛尖刺入皮肉,发出噗嗤一声。 尸体依旧没有动静。他这才嘟囔了一句,转身跟上同伴。 脚步声渐渐远去。 阿伊莎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如同骤然断裂的弓弦。 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晕厥过去。 怀中小石头冰冷的身体,像一块巨大的冰,不断吸走她仅存的热量和希望。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也沉入了洱海。无边的黑暗笼罩下来,吞噬了洛阳村,吞噬了洱海之滨。 风从水面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阿伊莎趴在冰冷的泥地上,脸贴着弟弟早已冰凉的小脸。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湖水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还有风掠过芦苇丛发出的、如同无数冤魂哭泣的呜咽声。 她睁大眼睛,透过茅草檐的缝隙,望向外面那片沉沉的黑暗。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在看着她。 屠杀持续了三天两夜。 当第四天的晨曦艰难地刺破笼罩在洱海上空的厚重血云时,洛阳村及周边水域的景象,已非人间。 整个村落,连同延伸入湖的浅滩,彻底沦为一片巨大的、凝固的血肉沼泽。 目光所及,皆是层层叠叠的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以各种扭曲、破碎的姿态堆叠在一起,填满了每一寸土地,堵塞了每一条沟渠,漂浮在靠近岸边的湖水里,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 断臂残肢、破碎的内脏、被砍下的头颅,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散落在尸堆之间,散落在泥泞的血泊里,散落在漂浮着尸体的湖面上。 血水汇聚成溪流,沿着地势缓缓流淌,最终汇入洱海,将沿岸的湖水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深沉的暗红色,如同铺开了一匹无边无际的猩红绸缎。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已无法用言语形容。浓烈到极致的血腥气,如同粘稠的液体,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 尸体开始腐败膨胀,散发出甜腻而令人窒息的恶臭。 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尽,混合其中。 还有湖水本身的腥气,以及一种……仿佛大地本身被无数死亡浸透后散发出的、沉郁的绝望气息。 无数的苍蝇,如同移动的黑云,在尸堆上空嗡嗡盘旋,贪婪地扑向每一处伤口、每一块暴露的血。 第66章 夜不能寐 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沉沉压在昆明的夜空上。 云贵总督府衙深处,那间本该是整个西南疆土最显赫威权所在的签押房,此刻却被一种粘稠的、近乎实质的寂静紧紧包裹。 刘岳昭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烛台上那点豆大的火苗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两团跳动的、不祥的阴影。 他身上那件象征一品大员的仙鹤补服,绣工繁复,金线在微光下偶有冷硬的闪烁,却衬得他面色愈发灰败,像是刚从墓穴里掘出的朽木。 白日里,他是刚平定杜文秀大理政权、将整个云南踩在脚下的铁腕总督,朝廷倚重的封疆大吏,一道奏疏便能决定千万人生死的阎罗。 可当白昼的喧嚣与权柄带来的灼热退去,当这沉沉夜幕落下,将他独自一人锁进这间空旷得过分的衙署深处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真实”便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从脚下每一寸青砖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漫溢上来,将他淹没。 他闭上眼,试图将白日里堆积如山的军报、粮秣账册、官员的请安折子塞满脑海。 然而,那些纸片上的字迹刚一浮现,立刻扭曲变形,幻化成一张张破碎的脸孔,带着临死前凝固的恐惧与怨毒,向他无声地嘶吼。 先是杜文秀,杜文秀的头颅,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还在死死的注视着他。 紧接着,是石达开,那是在大渡河畔的紫打地,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 翼王石达开这个曾经搅动半个中国的枭雄,披散着头发,浑身血污泥泞,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刑台边缘,望着脚下咆哮奔腾、浑浊如血的河水,脸上竟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和解脱。 雨点打在他脸上,和着血水流淌。刘岳昭当时是围攻大军中的一员悍将,隔着重重人墙,他清晰地看到了石达开被押赴刑场前最后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雨幕,穿透人群,直刺他的心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仿佛在说:“你今日杀我,焉知他日无人杀你?” 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石达开伟岸的身躯轰然倒下,溅起泥浆。 那嘲讽的目光,此刻在刘岳昭的脑海里骤然放大,如同两柄冰冷的锥子。 然后,更多的面孔拥挤着、旋转着浮现。 有在昭通城外,被叛军裹挟、手持简陋农具抵抗,最终被官军骑兵无情践踏、砍杀的苗人老叟,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惶; 有在大理巷战中,为掩护杜文秀残部撤退,被火枪打成筛子、却仍死死抱住一个清兵小腿的白族青年,口中喷着血沫; 有在湘西剿匪时,被疑为“长毛余孽”而遭屠村,跪在血泊中抱着死去孩子、眼神已完全疯癫的妇人…… 无数张脸,无数双眼睛,无数种濒死的表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汉、回、苗、白…… 他们的血仿佛汇聚成河,粘稠、温热、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哗啦啦地流淌,瞬间就淹没了他的脚踝,冰冷刺骨! “还我命来……” “刘岳昭……你不得好死……” “好疼啊……好冷……” 无数细碎、凄厉、怨毒的低语,不再是无声的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地钻入他的耳膜,像是无数只冰冷的虫子在啃噬他的脑髓。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只湿漉漉、冰冷的手,从血河里伸出来,带着泥土和腐烂的气息,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小腿、手臂,用力向下拖拽! 那些手,有的枯槁如柴,有的布满老茧,有的纤细却沾满血污。 力量奇大,冰冷刺骨!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刘岳昭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紫檀木案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剧烈地颤抖着。 他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鬓角间,冷汗如浆涌出,瞬间浸透了内衬的衣领。 烛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起的风猛烈摇晃,光影在他扭曲的脸上疯狂跳跃,如同鬼魅。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扫视着签押房内熟悉的陈设,巨大的公案、堆满文牍的书架、墙壁上悬挂的“西南柱石”匾额……一切如常。 没有血河,没有鬼手。只有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和他自己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那寒意透过厚重的官袍直刺骨髓。 他无力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面,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仿佛要将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和声音挤压出去。 冰冷的汗水顺着脸颊滴落,砸在青砖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窗外,更深露重。总督府衙巨大的阴影,沉默地矗立在昆明的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而它的主人,此刻却被自己亲手制造的无边血海,溺毙在这权力巅峰的孤寒里。 天光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惨淡地涂抹在总督府衙的青灰色高墙上。 刘岳昭枯坐在签押房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一夜未眠的痕迹如同刀刻斧凿般印在他脸上。 深陷的眼窝里淤积着浓重的青黑,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空洞地对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捷报和请功文书。 那些纸张上的朱批墨字,此刻在他眼中扭曲蠕动,仿佛随时会渗出暗红的血渍。 他强打精神,用冰凉的井水狠狠搓了几把脸,试图将那如附骨之蛆般的疲惫和惊悸驱散。 冰冷的水珠顺着松弛的皮肤滑落,带来片刻的清明,却也更深地刺入骨髓的寒。 他换上一身崭新的石青色蟒袍,戴上珊瑚顶戴,努力挺直那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去脊梁的腰板,在亲兵肃穆的护卫下,走向前衙大堂。 大堂之上,早已肃立着云南布政使、按察使、昆明知府等一众顶戴花翎的大小官员。 他们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谄媚与敬畏,目光热切地聚焦在刘岳昭身上,如同向日葵追逐着太阳。 这位刚刚踏平大理政权、将整个云南牢牢掌控在手的总督,正是权势熏天、炙手可热之时。 “恭贺制台大人!云南底定,朝廷柱石,功在千秋!” “杜逆授首,全赖制台大人运筹帷幄,用兵如神!” “西南从此安靖,制台大人居功至伟!” 颂扬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在大堂高阔的穹顶下嗡嗡回响,汇成一股令人眩晕的洪流。 布政使沈桂芬,一个保养得宜、面皮白净的中年人,躬着身,双手将一份墨迹尤新的联名贺表高举过头顶,声音洪亮而饱含感情:“大人,此乃阖省官员士绅,感念大人再造滇省之恩,特呈贺表,伏请钧鉴!” 刘岳昭的目光扫过那份装帧精美的贺表,又掠过眼前一张张写满恭顺与热望的脸孔。 若是昨日之前,这如潮的赞誉、这毕恭毕敬的姿态,足以让他志得意满,胸中豪气干云。 然而此刻,那些声音钻入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血腥幻影,努力调动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符合“位极人臣”身份的、威严而矜持的笑容,伸手接过了贺表。 “诸位同僚,戮力同心,方有此胜。”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本督已具折上奏,为诸君请功。朝廷恩赏,不日即至。”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试图找回那种掌控一切的威仪,“眼下百废待兴,安抚流亡、恢复民生、整饬吏治,才是重中之重。望诸君各司其职,勿负朝廷与本督所托。” “谨遵制台大人钧谕!”众官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接下来的议事,冗长而琐碎。粮秣转运的缺口,流民安置的银钱,被兵火焚毁的衙署重建,土司蠢蠢欲动的动向…… 一件件、一桩桩,如同沉重的石块,接连不断地压向刘岳昭的案头。 他强撑着精神,听着下属的禀报,做出批示,偶尔用威严的目光扫过那些试图推诿或夸大其词的官员。 然而,那些繁杂的数字、地名、人名,在他疲惫不堪的脑海中搅成一锅乱粥。 布政使沈桂芬关于某处矿税亏空的冗长辩解,在他听来,音节逐渐扭曲变形,竟幻化成昨夜那些索命鬼魂凄厉的哭嚎。 按察使呈报的几桩因仇杀而起的命案,卷宗上“仇杀”二字,在他眼前骤然放大、扭曲,变成一张张他亲手签发过处决令的、沾满血污的脸!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 刘岳昭只觉得眼前发黑,大堂内那些身着官服的身影开始旋转、模糊。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凉的紫檀木椅扶手,指尖深深掐进坚硬的木头纹理里,才勉强稳住身形。 额角的冷汗,再次不受控制地渗出。 “大人?”站在他身侧侍立的幕僚长,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压低声音询问。 “……无妨。”刘岳昭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恶心感,猛地一挥手,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的沈桂芬。 “够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大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刘岳昭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像是有两柄小锤在敲打。 “今日……就议到这里。未尽事宜,具文呈报。” 他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威严,“都散了。” 众官面面相觑,虽觉突兀,但慑于总督威势,无人敢有异议,纷纷躬身告退。 转眼间,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大堂,只剩下刘岳昭孤零零一人,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座椅上。 方才强行撑起的气势瞬间崩塌,他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颓然地向后靠去,沉重的顶戴压得他脖颈酸痛,蟒袍下宽阔的肩膀无力地垮塌下来。 死寂重新笼罩了大堂。只有他粗重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喘息声,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如同无数不安的魂灵。 他闭上眼,那些褪去的血色幻影,又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涌回,将他紧紧包裹。这权力的巅峰,金碧辉煌的官衙,此刻只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冷和无边的孤寒。 他亲手打下的江山,此刻仿佛变成了囚禁他的、最华丽的牢笼。 第67章 慈不掌兵 正午刚过,日头正烈,将总督府前院照得一片白晃晃。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没有,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刘岳昭斜靠在书房那张铺着冰凉玉簟的湘妃榻上,身上只着一件素绸中单,额头上覆着一块浸了凉井水的白巾。 昨夜噩梦加上清晨议事耗尽了心力,此刻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冰凉的湿巾也驱不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幕僚长周先生,一个身形清瘦、留着山羊须的中年人,脚步极轻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半尺长的锦盒,盒身是暗沉的靛蓝色,并无繁复纹饰,只在盒盖中央用银线勾勒出一个篆体的“周”字,显得低调而郑重。 “东翁,”周先生走到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湖南提督周军门处,有八百里加急书信送达。” 刘岳昭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 周先生小心地将锦盒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动作轻缓地打开盒盖。 里面并无信函,只有一卷用黄绫精心包裹、系着红丝绳的卷轴。 他解开丝绳,展开卷轴,里面是一幅裱糊精致的书法立轴。 刘岳昭终于缓缓睁开眼。 目光先是有些涣散,待落到那立轴上,才渐渐凝聚。 纸上墨色浓重,笔力遒劲沉雄,带着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赫然是四个斗大的颜体字: 慈不掌兵! 那墨迹酣畅淋漓,力透纸背,尤其是那个“掌”字,最后一笔如刀劈斧斫,带着一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股熟悉的、属于沙场铁血的气息,瞬间冲淡了书房内凝滞的药味和沉郁。 刘岳昭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四个字上,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收缩,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猛地投入了冰冷的空气,爆出最后一点刺目的火星。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覆在额头的湿巾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的纸面。 “周宽世……”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位湖南提督周宽世,是他族妹的丈夫,更是早年一同在湘军拼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生死袍泽。 两人曾并肩在石达开的残部中冲杀,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间剿匪,刀头舔血,情谊非同一般。后来他刘岳昭官运亨通,坐镇云贵,周宽世则镇守湖南,互为犄角。 这封没有片言只语、只有四个大字的“信”,正是周宽世的手笔!也只有这位老兄弟,才敢用如此直白、如此冷酷的方式,戳向他此刻最隐秘的痛处! “慈不掌兵……”刘岳昭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钢针,刺入他因噩梦而变得格外脆弱的心房。 周宽世是在告诉他:你今日的权势,是无数颗人头垒成的阶梯;你此刻的不安,是胜利者矫情的软弱!慈?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对麾下万千将士的残忍! 那些在噩梦中索命的亡魂,无论是杜文秀、石达开,还是那些不知名的苗民、白族战士,他们拿起刀枪反抗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战场之上,只有胜负,没有仁慈!统帅的犹豫和心软,换来的只会是更惨烈的失败和更多己方将士的枉死! 一股滚烫的、混合着羞惭、愤怒和某种豁然开朗的激流,猛地冲上刘岳昭的脑门。脸上颓败的灰气被驱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潮红。 是啊,周宽世说得对!他刘岳昭能有今日,靠的不是心慈手软,靠的是铁血手腕,靠的是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路! 那些亡魂的诅咒?那是失败者无能的哀鸣!成王败寇,古之至理! 他若心慈,死的就是他自己,就是他麾下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子弟兵! 这血海滔天,是功业路上的必然代价,是加官进爵的垫脚石! 就在他心潮翻涌,被周宽世这四字真言激得血气上涌之际,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幕僚长周先生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声音响起,虽然压低了,却依旧清晰传入刘岳昭耳中: “东翁!大喜!大喜啊!京里……京里天使到了!已至辕门外!” 刘岳昭浑身一震,猛地从榻上站起,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赤着脚就踩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几步抢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木窗。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只见总督府辕门外,一队鲜衣怒马、气宇轩昂的仪仗赫然在目! 为首一人,身着杏黄色团龙蟒袍,头戴三眼花翎暖帽,手持一卷明黄圣旨,在数名佩刀侍卫的簇拥下,昂然立于门前。 正是宫中派来宣旨的钦差太监! 方才被“慈不掌兵”四个字激起的血气,此刻如同浇上了滚油,轰地一下在刘岳昭胸中燃烧起来! 所有的噩梦、所有的疲惫、所有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被这象征着无上皇权恩宠的明黄颜色,被那圣旨的金轴玉钮,彻底地、粗暴地碾压粉碎! 他脸上病态的潮红瞬间被一种狂喜和亢奋所取代,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快!更衣!开中门!摆香案!迎接天使!”刘岳昭的声音陡然拔高,洪亮得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灼热的渴望。 他转身,目光掠过小几上那幅墨迹淋漓的“慈不掌兵”,嘴角勾起一个冷酷而笃定的弧度。 血海滔天又如何?鬼魂索命又如何?这泼天的富贵,这极致的权柄,才是对他半生杀伐、尸山血海最好的报偿和注脚! 周宽世说得对,他刘岳昭,生来就是掌兵的!这血染的红顶子,他戴得心安理得! 总督府大堂,香案高设,烟气缭绕。刘岳昭身着簇新的一品仙鹤补服,珊瑚顶戴熠熠生辉,率领阖署大小官员,黑压压跪了一地。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只有香烛燃烧的轻微哔哔声,以及众人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香案前那位手持明黄圣旨的钦差太监身上。 太监清了清嗓子,尖利而高亢的声音在大堂内清晰地回荡开来,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撞击,带着无上的威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贵总督刘岳昭,忠勇素着,谋略深远。督师戡乱,克复大理,殄灭巨憝杜文秀,肃清滇黔,功在社稷,勋劳懋着!……特加恩晋太子太保衔,赏戴双眼花翎,赐紫缰,赏银万两,御用大缎二十匹,玉如意一柄,福寿字金锞百枚……以示朕酬庸懋赏之至意!钦此!” “臣!刘岳昭!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岳昭的声音洪亮而颤抖,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重重地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叩,仿佛叩开了通往人间极致荣华的大门。 “万岁!万岁!万万岁!”堂下众官山呼海啸,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接下来的几日,总督府变成了沸腾的漩涡中心。 朝廷恩赏的清单被誊抄多份,在昆明城内疯传。 太子太保!双眼花翎!紫缰!御用之物!这些象征着人臣极致的恩荣,如同最烈的醇酒,让整个昆明官场都为之沉醉、疯狂。 贺客如潮水般涌来。本省官员自不必说,邻近省份的督抚藩臬,也纷纷派遣心腹幕僚或子侄,携带着丰厚的贺礼,快马加鞭地赶来昆明。 辕门外的车马,从清晨到深夜络绎不绝,将门前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名帖、礼单如同雪片般飞入签押房,在刘岳昭宽大的书案上堆起一座座小山。 “四川总督骆大人贺仪:赤金寿星一尊,高丽参十匣,蜀锦百端!” “两广总督瑞大人贺仪:西洋自鸣钟一座,珊瑚树一株(高五尺),东珠百颗!” “湖广总督李大人贺仪:紫檀木嵌螺钿大屏风一架,前朝古画一幅(据称乃吴道子真迹),白银五千两!” 管家带着几个得力账房,日夜不停地唱名、登记、入库。库房里,奇珍异宝堆积如山,金银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刘岳昭穿着御赐的紫缰袍服,头戴象征无上恩宠的双眼花翎顶戴,端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脸上带着矜持而威严的笑意,接受着一波又一波官员的叩拜和颂扬。 那些谄媚的笑脸、夸张的赞誉、堆积如山的珍宝,如同温暖而厚重的锦被,一层层覆盖上来,将他紧紧包裹。 周宽世那幅“慈不掌兵”的条幅早已被他命人精心装裱,悬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每当夜深人静,独自面对那四个墨色淋漓的大字时,白日里被权势富贵暂时压下的些许不安,便会悄然浮现,但随即就被更强烈的、对即将衣锦还乡、大兴土木的憧憬所取代。 血债?功业路上,哪有不流血的?朝廷的封赏,便是对他半生功业最权威、最不容置疑的背书! 这泼天的富贵,这极致的荣宠,足以填平任何血海,足以告慰任何……不,足以让那些失败的亡魂,永远闭嘴! 第68章 第一花屋存养堂 湘中腹地,群山环抱之中,杨家滩的孙水河,宛如一条温驯的碧玉带,在初夏的阳光下静静流淌。 河畔,一处原本开阔的缓坡地,如今已变成了一个喧嚣巨大的工地。 刘岳昭动用朝廷赏赐的巨万银钱,在家乡兴建的超级府邸,正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拔地而起。 工地外围,临时用粗大杉木和厚实芦席搭起的围墙绵延数里,将内部景象隔绝,只听得见里面人声鼎沸,号子震天,以及各种木石撞击的轰鸣。 围墙的几处豁口,是运送材料的通道。只见一队队衣衫褴褛却体格精壮的民夫,喊着低沉的号子,如同负重的蚂蚁,将巨大的、采自深山的花岗岩条石、两人合抱的百年金丝楠木、打磨得光滑如镜的汉白玉板材,源源不断地扛抬进去。 沉重的脚步踏在临时铺设的木板上,发出闷雷般的响声。 围墙之内,更是热火朝天。巨大的地基沟壑纵横,深达数尺,露出底下夯实的黄土和垫底的碎石。 数百工匠在工头呼喝指挥下,如同精密器械的部件,各司其职。 木匠们挥汗如雨,锯木的刺啦声、刨花的飞溅声不绝于耳,粗大的梁柱在他们手中渐渐显露出雕花的雏形。 石匠们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青石、汉白玉,凿刻着复杂的祥云瑞兽图案。 泥瓦匠们则在高耸的脚手架上攀爬挪移,将一块块巨大的青砖用粘稠的糯米石灰浆砌筑起来,渐渐勾勒出恢弘的府邸轮廓。 监工的管事手持皮鞭,鹰隼般的眼睛扫视全场,稍有怠慢,便是厉声呵斥甚至鞭影落下。 整个工地弥漫着汗味、尘土味、新木的清香和石灰的刺鼻气息,混杂成一种宏大工程特有的、粗粝而充满力量的味道。 在工地中央,一座主体结构已近完工的厅堂尤为引人注目。 它坐北朝南,气势恢宏,面阔七间,进深五间,巨大的金丝楠木立柱尚未上漆,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屋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着碧绿的光,飞檐斗拱的雏形已极具气势。 这便是未来府邸的核心——正堂所在。 刘岳昭并未亲临督工,但他最信任的大管家刘福,一个精瘦干练、目光锐利的中年人,正站在厅堂前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手持一卷巨大的营造图样。 他身边簇拥着几名从江南重金礼聘来的大匠师,正对着图纸指指点点,激烈地讨论着。 “……此处飞檐,必须再挑起三分!要的就是这凌空欲飞的气势!” 一位须发皆白、操着浓重苏北口音的老匠师指着图纸一处,语气不容置疑,“刘大人位极人臣,府邸规制虽不能逾制,但气象上,必要压过长沙城里那些个巡抚衙门!” “还有这正堂前的丹墀,三层!用整块汉白玉铺就!陛阶石要刻双龙戏珠!要让人一进门,就感受到煌煌天威!” 另一个匠师补充道,眼中闪烁着打造传世之作的狂热。 刘福仔细听着,不时点头,目光扫过眼前初具规模的宏大建筑,脸上也难掩激动之色。 “好!就按几位师傅说的办!用料,只管拣最好的!人工,不够就再招!银子,敞开了使!老爷吩咐了,这宅子,要成为我湘中第一!要能配得上‘太子太保’的金字招牌!工期,绝不能误了年底老爷荣归开府的大日子!” “刘总管放心!”匠师们齐声应道,脸上都带着一种参与创造某种“传奇”的兴奋。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杨家滩及周边乡镇。 刘家老宅的门槛,几乎被闻讯前来攀附、求职、兜售田产木材的各色人等踏破。 刘福每日迎来送往,脸上堆着世故的笑,眼中却精光四射,将送上门的田产、山林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鲸吞蚕食,为这座正在崛起的巨大府邸圈定着更广阔的后花园。 整个杨家滩,都笼罩在这座拔地而起的“宫殿”所带来的巨大震动和隐约的敬畏之中。 人们抬头望向孙水河畔那日益升高的围墙和显露的峥嵘檐角,口中谈论的,是刘总督泼天的富贵,是刘家即将到来的、无法想象的尊荣。 至于这富贵背后浸染的血色,似乎已被这浩大的土木工程扬起的漫天尘埃,悄然掩埋。 腊月二十,杨家滩迎来了数十年未有的大日子。 孙水河畔,那座占地四万平米、历时大半年、耗银无数的刘府,终于落成开府。 连绵数里的围墙刷上了崭新的白垩,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下耀眼生辉。 正门前,一对高达丈余、用整块青石雕琢的雄狮踞坐两侧,鬃毛怒张,威风凛凛。 七开间的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高悬一块巨大的赤金九龙边匾额,上书四个雄浑有力的擘窠大字:“太子太保第”,乃当朝帝师翁同龢亲笔所题,在寒风中闪耀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金光。 府内更是气象万千。五进七出的宏大格局,亭台楼阁,轩馆斋室,假山池沼,移步换景,穷极工巧。 抄手游廊曲折回环,廊柱皆以名贵楠木制成,雕梁画栋,彩绘着二十四孝、八仙过海等吉祥图案。 正堂“存养堂”前,三层汉白玉丹墀宽阔平整,陛阶石上双龙戏珠浮雕栩栩如生,尽显威严。 堂内,巨大的金丝楠木立柱撑起高阔的空间,地面铺设着打磨光滑如镜的“金砖”(一种特殊工艺烧制的细料方砖),天花藻井彩绘着祥云仙鹤,正中悬挂着御赐的“福”“寿”二字金匾。 紫檀木镶螺钿的家具,官窑烧制的青花大缸,博古架上陈列的商彝周鼎、珊瑚玉树…… 无不彰显着主人位极人臣的尊贵与豪奢。 开府当日,天未亮透,孙水河两岸已是人声鼎沸,车马塞途。 从省城长沙赶来的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三司大员,邻近府县的知府、知县,湘中各地的豪绅巨贾,刘岳昭在军中的旧部袍泽……顶戴花翎、锦绣华服,如同百川归海,汇聚到刘府门前。 长长的红毯从大门口一直铺到“存养堂”前,迎宾的司仪高声唱喏着来客的身份名号,声震云霄。 “湖南巡抚张大人到——!” “布政使王大人到——!” “按察使李大人到——!” “长沙知府赵大人到——!” “湘军记名提督黄军门到——! 刘岳昭身着御赐的紫缰蟒袍,头戴双眼花翎珊瑚顶戴,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在几位本家兄弟和幕僚的簇拥下,亲自站在“存养堂”前的丹墀上迎候。 他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与每一位重量级的宾客拱手寒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昨日的梦魇,战场上的血污,仿佛已被这煊赫的场面彻底洗刷干净。 流水宴席自开府当日便摆开,从恢弘的正堂“存养堂”,一直延伸到东西两路的花厅、暖阁,乃至后花园的临水轩榭。 整整一个月,刘府内外,灯火彻夜不熄,人声喧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厨房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浓烟,数十口大灶火力全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如同流水般端上席面。 湘菜大师傅带着上百帮厨,挥汗如雨,煎炒烹炸,只为满足这永不停歇的饕餮盛宴。 席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此起彼伏。官员们谈论着朝局、升迁; 商贾们交换着行情、门路;军中将弁们则豪饮着烈酒,拍着桌子追忆往昔峥嵘岁月,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跟随刘制台如何摧城拔寨。 “存养堂”巨大的匾额高悬在正堂之上,在无数灯笼烛火的映照下,金漆大字流光溢彩。 每一个踏入此堂的宾客,无不被其气势所慑,交口称赞这名字取得好,既显仁厚家风,又寓养浩然正气之意,正配刘总督的功勋德望。 刘岳昭在众人的簇拥和颂扬中,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他偶尔会抬头,目光扫过那“存养堂”三个大字,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但转瞬即逝,随即又被更热烈的劝酒声和更大的笑声淹没。 在这极致的喧嚣与富贵中,那匾额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巨大的符咒,暂时镇住了他心底深处那片翻滚的血海。 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半生戎马、刀头舔血应得的报偿。存养,存养天年,安享富贵,理所应当。 第69章 一诺千金 震耳欲聋的喧嚣终于在一个月后渐渐平息。 堆积如山的贺礼被分门别类地锁入库房深处,空气中弥漫的酒肉脂粉气息被几场清冷的冬雨冲刷殆尽,只留下庭院里山茶和蜡梅幽冷的暗香。 刘府那金碧辉煌的重重门第,在年节将尽的萧瑟中,显出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凝固的威严。 刘岳昭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踏着“存养堂”前冰凉光滑的汉白玉丹墀,一步一步,走向那高阔森严的厅堂。 巨大的朱漆门扉敞开着,里面空旷无人。 白日的光线透过高窗上的明瓦,在打磨得能照见人影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无声浮沉。 没有了宾客的喧闹,没有了烛火的辉映,这耗费巨资打造的煌煌正堂,此刻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墓穴般的空旷与死寂。 他停在那块巨大的“存养堂”匾额之下,仰着头。 赤金九龙边的匾额在幽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沉甸甸、冷冰冰的光泽。 这三个他亲自定下的字,此刻悬在如此高处,俯视着他,竟带着一种无声的审判意味。 存养?他心中默念。存何物?养何气? 是存这满堂的金玉珍宝?是养这一品大员的赫赫威仪? 他缓缓闭上眼。寂静中,那些被盛宴笙歌强行压下的声音,又如同地底渗出的寒泉,汩汩地冒了出来。 不是凄厉的嚎叫,而是无数细碎的、带着浓重地域口音的低语和叹息,夹杂着刀兵碰撞、火枪轰鸣、战马嘶鸣、烈火燃烧的遥远背景音。 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脸孔在黑暗中沉浮,贵州深山苗寨冲天火光里妇孺惊恐的眼神,乱军阵前倒下的袍泽兄弟…… 最后,无比清晰地定格在一张苍白清癯、带着浓浓书卷气却无比坚毅的脸上梁学钊! 刘岳昭他的结义兄弟!那个在贵州平叛最危急的时刻,替他深入虎穴与叛军谈判,最终被背信弃义的叛匪炸得粉身碎骨的恩人! 梁学钊临死前那饱含托付与信任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坦然和对身后事的牵挂。 他紧紧抓着刘岳昭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大哥……护我……英儿……娶……月娥……” 那微弱却重逾千斤的遗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刘岳昭的灵魂深处! 刘岳昭猛地睁开眼,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大口喘息着,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窒息感。 他扶着旁边冰冷的金丝楠木立柱,支撑住有些摇晃的身体。 目光再次投向“存养堂”的匾额,那金漆大字仿佛扭曲变形,化作了学钊临终时恳切的双眸,无声地质问着他,提醒着他那个未能兑现的承诺。 承诺!对结义兄弟的承诺!对救命恩人的承诺! 这富丽堂皇的府邸之下,埋着他半生征伐积下的如山血债,更压着他对学钊那份沉甸甸的、未能偿清的亏欠!“存养堂”三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这堂皇的匾额,真的能镇住那些枉死的冤魂吗? 真的能掩盖他对义弟遗孤的疏忽吗?还是,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空虚和恐慌攫住了他。权势、富贵、颂扬…… 这些他曾以为坚不可摧、足以填平一切的东西,在这死寂空旷的大堂里,在这无声的审判下,竟显得如此苍白脆弱,如同阳光下的露珠,随时可能消散。 他需要抓住点什么,需要做点什么,来填补这骤然出现的、深不见底的空洞,来证明自己……并非忘恩负义之徒。 学钊的遗言——“护我英儿……娶月娥”,如同黑暗中的惊雷,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一个尘封多年、因战乱和仕途迁转而被他搁置的诺言,带着孤注一掷的救赎渴望,疯狂地缠绕上来:找到英儿!完成婚约! 这是他欠学钊的!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心中还有“存养”之念的救命稻草! 他猛地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冲出“存养堂”冰冷空旷的大殿,对着外面空旷的回廊厉声喊道: “来人!快!传刘福!立刻!马上!” 声音在巨大的府邸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正月刚过,料峭的春寒依旧锁着湘中大地,孙水河畔的杨柳却已悄然萌发出点点鹅黄。 刘府后花园深处,一座临水的小轩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水边渗骨的湿寒。 刘岳昭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尚未解冻的、灰蒙蒙的河面,背影显得有些凝重。 门帘轻响,大管家刘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垂手侍立,脸上带着惯常的精明,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都查清楚了?”刘岳昭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问道。 “回老爷,”刘福躬着身,语速极快,带着职业性的清晰,“按您的吩咐,动用了旧部的关系,在湘西、黔东、长沙府一带细细查访了数月。 梁学钊梁公……当年确有一子,名唤梁群英。梁公罹难后,其夫人带着幼子辗转避祸,后隐居于长沙城外一偏僻村落。 夫人已于五年前病故。群英少爷……今年应是刚满十七。” 刘福连忙答道,“这孩子天资聪颖,一直在村塾读书,前年已考中了童生。 如今……孑然一身,寄居在村塾先生家中,靠着给附近人家抄抄写写、帮佣度日,甚是清苦。” 十七岁……童生……刘岳昭心中飞快盘算着。年龄正合适!更重要的是,他是学钊唯一的骨血! 这就是他苦寻的义侄!一个念头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坚定,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拗,完成婚约! “好!”刘岳昭重重吐出一个字,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红晕,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 “立刻!派人去!找到他!把他……‘请’到杨家滩来!要好生安置!不得怠慢!以……以子侄之礼待之!” 他刻意加重了“请”、“好生安置”和“子侄之礼”几个字。 “老爷……”刘福脸上露出明显的惊愕和迟疑。 “这……群英少爷毕竟是梁公之后,身份,老爷您如今位高权重,突然认下这门亲,还要将月娥小姐……这,恐惹人非议啊!再者,小姐那边……” “非议?”刘岳昭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急于寻求救赎的光,“能有什么非议?! 梁学钊是我结义兄弟!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子侄!我刘岳昭重情重义,寻回恩人遗孤,加以照料,天经地义!至于月娥……”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这是我对学钊临终的承诺!一诺千金!岂容更改?去办!此事关乎本督信义仁德,绝密行事!若有半点风声走漏,唯你是问!” 刘福看着主人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神色,心头一凛,深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他不敢再多言,深深一躬:“是!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定办得妥妥帖帖!” 刘福躬身退出,小轩内恢复了寂静。 炭火噼啪一声轻响,刘岳昭重新转向窗外灰蒙蒙的河面,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冷冽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翻涌的浊气尽数吐出。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 那“存养堂”巨大的阴影,仿佛跨越了重重院落,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找到梁群英,将其置于自己羽翼之下,并将女儿月娥许配给他,完成对学钊的生死承诺! 这念头如同巨石落地,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解脱,却又陷入更深的忐忑。 这究竟是信守诺言,还是将女儿推入未知?他不敢深想。 仿佛只要抓住梁群英这个活生生的“凭证”,完成这桩婚约,他就能向世人、向自己、甚至向九泉之下的学钊证明:他刘岳昭,并非薄情寡义之辈,他心中亦有信义,他亦能“存养”! 暮春三月,杨家滩的孙水河彻底解冻,清波荡漾,映着两岸新绿的柳烟。刘府后宅一处幽静别致的院落里,却弥漫着与盎然春意截然相反的沉重气氛。 刘岳昭唯一的女儿,年方十五的刘月娥,此刻正坐在闺房临窗的绣墩上。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春衫,乌黑的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一张清丽秀雅的小脸,此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自己死死咬着,留下深深的齿痕。 那双本该明媚如春水的杏眼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难以置信的悲伤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绝望泪水,正无声地顺着她光洁的脸颊簌簌滚落。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的父亲,那个她一直敬畏又孺慕的父亲,刚刚告诉她一个决定:为了“报答救命恩情”、“履行结义之诺”、“成就一段信义佳话”,已将她许配给一个名叫梁群英的寒门童生,并且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 “梁群英?”月娥当时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是谁?女儿从未听说过此人!报答什么恩情?履行什么承诺?”她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刘岳昭坐在她对面,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女儿那双酷似她亡母的清澈眼眸。 “月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充满说服力。 “这梁群英……乃是你梁学钊梁伯伯的遗孤! 梁伯伯是为父的结义兄弟,当年在贵州平叛,是为救为父性命,才舍身赴难,壮烈殉国!他对为父恩同再造!临终前,他将独子群英托付于为父,并……并定下了你与群英的婚约!为父寻访多年,近日才终于寻得群英下落。他虽家境清寒,但人品端方,勤勉向学,前途未可限量。你嫁过去,是帮扶于他,亦是全了为父的信义,报答梁伯伯的如山恩情!” 他着重强调了恩情、承诺和信义。 然而,父亲话语中的“救命之恩”、“临终托付”、“婚约”这些字眼,却像一把把重锤砸在月娥心上! 她猛地想起来了!父亲书房里确实一直供着一块无名牌位,每逢忌日神色异常凝重! 原来那就是梁伯伯的灵位!她不是去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她是被父亲当作一件偿还恩情的信物,一件用来履行沉重诺言的筹码! 要嫁的,竟是一个从未谋面、流落乡野的寒门少年! “不……爹!您不能这样对我!”刘月娥猛地站起身,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绝望。 “女儿是您的亲生骨肉啊!不是用来报恩的信物! 那梁伯伯对您有恩,您自当厚待他的儿子,供他读书,为他谋前程,甚至认作义子!为何……为何非要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填这个诺言?!爹!您问过女儿愿意吗?您想过女儿的未来吗?!” 她扑到刘岳昭身前,抓住他的袍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 “住口!”刘岳昭脸色剧变,猛地甩开女儿的手,霍然站起,脸上伪装的平静瞬间被一种被忤逆的恼怒和根深蒂固的“信义”执念所取代。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被更深的固执覆盖。女儿的抗拒,像是对他信义观的巨大挑战。 他背过身去,声音变得冰冷而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信义大于天!一诺重千金!为父这条命是你梁伯伯给的!这婚约,是为父亲口对你梁伯伯应下的!岂能背弃?!群英乃忠良之后,清白读书人,如何配不上你?此事关乎刘家信义门风,关乎为父一生清誉!更是告慰你梁伯伯在天之灵!由不得你任性!”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斩钉截铁,“下月初六,花轿上门!此事已定,绝无更改!你好生备嫁!” 说罢,竟不再看女儿一眼,拂袖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响,如同宣告命运不可更改的鼓点。 闺房的门被哐当一声带上。 刘月娥颓然跌坐在地,冰凉的金砖地面寒意刺骨。 她蜷缩着身体,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窗外,春光正好,鸟鸣啾啾,屋内却是一片冰冷彻骨的死寂。 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被父亲那名为“信义”的巨手,推向一个深不见底、充满未知恐惧的深渊。 而那深渊的入口,就刻着三个沉重的大字——存养堂。 四月初六,黄历上写着“宜嫁娶”。 天刚蒙蒙亮,杨家滩便被一种异样的喧嚣笼罩。通往刘府的道路早已被清水泼洒,净街黄土垫道。 沿途挤满了看热闹的乡民,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议论声嗡嗡作响。 “啧啧,总督家的千金下嫁,这排场……” “听说是嫁给一个穷书生?真是奇了!” “什么穷书生!听说是总督大人结义兄弟的遗孤!总督这是重情重义,履行当年的承诺呢!” “重情重义是不假,可苦了小姐了……金枝玉叶配个白身……” 刘府内外,张灯结彩,红毡铺地。 巨大的双喜字贴在朱漆大门和“存养堂”的正门上,在晨光中红得刺眼。仆役们穿着簇新的青衣小帽,穿梭忙碌。宾客来了不少湘中有头脸的官员和士绅,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笑容,互相拱手道贺,口中多是“刘督重信守诺,义薄云天”的赞语。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鞭炮)、脂粉和酒菜的混合气味。 后宅深处,刘月娥的闺房内却是一片死寂的压抑。大红的嫁衣早已被强行穿戴整齐,繁复的凤冠霞帔压在她单薄的肩头,如同沉重的枷锁。 喜娘和丫鬟围着她,为她做最后的梳妆。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被厚重的脂粉涂抹得惨白,嘴唇点着鲜红的口脂,唯有那双眼睛,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红肿的眼皮泄露了她一夜的悲泣。 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凭摆布。 吉时将至。喧天的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停在刘府大门外。 迎亲的花轿到了。八人抬的朱漆描金大轿,轿帘上绣着精致的龙凤呈祥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姐,吉时到了,该……上轿了。”喜娘的声音带着紧张和一丝不忍。 刘月娥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透过眼前垂下的细密珠帘,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目光掠过那些挂着虚伪笑容的宾客,掠过那些刺目的红绸喜字,最终,定格在通往正厅“存养堂”的那条铺着红毡的深深甬道上。 甬道的尽头,刘岳昭身着簇新的紫酱色蟒袍,头戴吉冠,表情肃穆而复杂地站在那里。 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崭新但明显不合身的靛蓝儒生长衫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单薄,面容清俊却带着一种营养不良的苍白和极度的拘谨,眼神低垂,看着地面,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节捏得发白。 这便是梁群英。他眼神中除了惶恐局促,也有一丝深深的迷茫和对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富贵的无所适从。 刘月娥的目光与梁群英低垂的目光在虚空中短暂地、慌乱地触碰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敌意或亲近,只有一种同样深沉的、被巨大命运裹挟的茫然和无助。 这目光让月娥心头一酸,悲哀更甚。 他和她一样,都是父亲那盘名为“信义”的大棋上,身不由己的棋子。 喜娘和丫鬟搀扶着她,一步步走向花轿。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珠帘晃动着,视线一片模糊。 周围宾客的贺喜声、鞭炮的炸响声、唢呐的呜咽声……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扭曲。 她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以及每一步踏在红毡上那空洞的回响。 就在即将跨入花轿门槛的那一刻,刘月娥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透过晃动的珠帘,死死地望向甬道尽头、站在“存养堂”巨大匾额阴影下的父亲。 刘岳昭似乎感应到了女儿的目光,也抬起了头。隔着喧闹的人群和长长的距离,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刘岳昭看到了女儿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悲愤和无声的控诉。 那目光,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以“信义”构筑的心防。 他脸上的肃穆瞬间崩塌,一种混合着强烈愧疚、痛苦挣扎和某种被“信义”二字死死捆绑住的无奈在他眼中翻腾。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一下头,眼中流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随即猛地将视线移开,投向了那顶刺目的花轿。 那眼神仿佛在说:“为父……别无选择!” 刘月娥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父亲回心转意的希冀彻底熄灭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低下头,珠帘剧烈晃动,遮掩住她瞬间崩溃的表情。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厚厚的脂粉。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小姐……”喜娘用力搀扶着她。 刘月娥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淌。她不再看任何人,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挪进了那顶华丽而冰冷的囚笼之中。 轿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喧闹的世界,轿内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花轿被稳稳抬起。喧天的锣鼓唢呐再次响起,鞭炮噼啪炸响,震耳欲聋。 喜庆的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轿内那微弱的悲泣彻底吞没。八名轿夫喊着整齐的号子,抬着这顶承载着沉重诺言和绝望新娘的花轿,在无数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沿着黄土垫道的街道,向着梁群英那寒酸的、临时被刘府“妆点”一新的落脚小院,缓缓行去。 刘岳昭站在“存养堂”高耸的门楼下,望着那顶渐行渐远、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孤寂的朱红轿子,听着那被锣鼓鞭炮声掩盖、却仿佛清晰回荡在他耳边的悲泣。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挺拔的身躯似乎佝偻了几分,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空虚、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几乎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头望向头顶那块巨大的匾额。 “存养堂”三个赤金大字,在春日渐盛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近乎嘲讽的光芒。 这耗费巨资、象征着他权势与救赎渴望的煌煌殿堂,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座巨大的、以“信义”为名的墓碑。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那冰凉的、镌刻着“存养堂”三个字的沉重木匾。 触手处,是坚硬而冰冷的漆面,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漠然。 没有一丝温润,没有一丝他所期望的“存养”的安宁。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富贵、所有的“信义”之名,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指尖这冰冷的触感,和心底那片翻涌不息、永无宁日的血海与愧疚。 那血海深处,学钊那双饱含托付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女儿的泪眼,亦在其中沉浮。 刘岳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他终于明白,有些恩情,泼天的富贵偿不清; 有些承诺,骨肉的牺牲也未必能圆满。 那“存养”二字,终究只是一个冰冷而沉重的枷锁,悬在他余生的尽头,提醒着他这份以女儿幸福为代价换来的、充满苦涩的“信义”。 它未能滋养他的灵魂,反而更像一座无形的牢笼。 第70章 何处乘龙带雨来 苍白的烛火在铜烛台上摇曳,像垂死者最后几缕飘忽的气息,在梁府世业堂空旷的正厅里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空气凝滞沉重,弥漫着浓烈的药味与若有似无的陈腐气息。 梁治达躺在楠木大床上,薄被下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只剩一张枯槁蜡黄的脸露在外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老管家梁福佝偻着腰,几乎将耳朵贴在老人干裂的嘴唇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群英……”梁治达的声音如同秋风刮过干枯的芦苇丛,微弱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执拗,“……那孩子……找……找回来……” “老爷,您放心,放心……”梁福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湘中口音,一遍遍应着,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在梁治达青筋毕露的手背上,“老奴记下了,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一定……一定把孙少爷寻回来……” 梁治达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描金绘彩却已黯淡的房梁,投向某个遥远不可及的地方。 他的嘴唇又翕动了几下,最终,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攥着梁福手腕的枯手骤然一松,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锦缎被面上。 正厅里死寂了片刻,随后,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从角落里弥漫开来,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这曾经煊赫无比的宅邸。 世业堂巨大的空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棺椁。 次日,北方的驿马踏着晨霜,带来直隶总督曾国藩的哀思。 素白的挽联展开,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有人半夜持山去 何处乘龙带雨来 梁福颤抖着双手,与几位族老一同将挽联悬于灵堂最显眼处。 白纸黑字,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有略通文墨的族亲低声议论:“‘半夜持山去’……这是说咱梁家的根,被硬生生挖走了啊,指的不正是群英孙少爷么?” 另一人叹息更深:“‘乘龙带雨来’……曾大人这是盼着孙少爷能像乘龙的天人一样,带着甘霖福泽回来…… 唉,可这‘雨’,又从哪里来呢?” 言下之意,梁家这株根脉被挖的大树,早已是枯木难逢春了。 没人知道,就在那挽联被悬起的时刻,在湘中千里之外,崎岖难行的贵州驿道上,一辆破旧的骡车正摇摇晃晃,艰难前行。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车帘被一只小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少年清瘦的脸庞,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正是梁群英。 他望向车外连绵不绝、在薄雾中显得格外狰狞的黛青色山峦,眼神茫然。 车厢里光线昏暗,他的母亲梁陈氏将他拉回身边,用一件半旧的夹袄裹紧他单薄的身体。 低声道:“英儿,莫看了,山路还远,闭眼歇会儿。”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惊惶和深重的哀伤,眼角的细纹里刻满了风霜与未干的泪痕。 她紧紧搂着儿子,仿佛那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车轮辘辘,碾过崎岖的山道,也碾过无声流淌的岁月。 湘中世业堂那场盛大的丧事早已被时光尘封,如同老宅门楣上剥落的金漆。 唯有梁福,年复一年地奔波打探,白发爬满了双鬓,腰背弯得更低,却始终没有梁群英母子的确切音讯。 希望如同寒夜里的烛火,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在凛冽的风中飘摇欲熄! 多年时光如箭,倏忽而过。 总督府深处,一处精巧雅致的别院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从廊下垂到阶前,在暮春微醺的风里轻轻拂动。窗棂上贴着精巧的“囍”字剪纸,连回廊下的石阶都被仆役擦洗得光可鉴人。 夜风送来前院隐隐的喧嚣——贺客盈门,丝竹悠扬,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那是总督嫁女的盛大喜宴。 与此地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新房之内却是一片沉静。 一对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在紫檀木烛台上熊熊燃烧,跳跃的烛光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片温暖而朦胧的橘红。 烛泪缓缓堆积,如同凝固的琥珀。 梁群英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边,身上簇新的吉服纹饰繁复,腰间的玉带温润生光,却衬得他脸上并无多少新婿的喜气。 他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沉淀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疏离与沉郁,仿佛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周遭的喧闹喜庆隔绝开来。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梳妆台前那个端坐的身影上。 刘月娥安静地坐在菱花铜镜前。两名陪嫁的丫鬟早已被她屏退。 镜面光滑如水,清晰地映出她盛装的模样。 凤冠霞帔,珠翠环绕,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彰显着总督千金的尊贵身份。 然而,烛光映照下,她脸上没有新嫁娘惯有的娇羞与期待。 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透过镜面,平静地回望着镜中的自己,也仿佛穿透了这满室的喜庆华彩,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轻轻拂过凤冠上垂下的流苏。 金珠碰撞,发出细微而清冷的脆响。她的动作优雅而缓慢,像是在完成一项早已熟稔的仪式,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这门亲事……”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新房的寂静,像一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 “父亲允诺梁家伯父的。”她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上,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若非要报梁叔父当年在月亮谷舍身相救的大恩,父亲岂会将我嫁入早已没落的梁家?” 梁群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镜中那张沉静的侧脸。 镜中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烛光跳跃,在她精致的眉眼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那双沉静的眼眸坦然地迎上梁群英探究的视线。 没有委屈,没有怨怼,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与平静。 “我姓刘,你是梁家的儿子。” 她的声音平稳如水,清晰地流淌在红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中,“父亲重诺,我亦知恩。这便够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梁群英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份平静,比他想象中任何一种反应都更让他感到意外,甚至……一丝莫名的触动。 多年来漂泊沉浮,习惯了世情冷暖,看多了各种嘴脸,却从未见过如此坦然接受命运安排却又如此清醒的眼神。 她不是在抱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关于报恩、关于责任、关于两个家族沉重过往的事实。 这份清醒的承担,像一块石头,投入他心中那潭沉寂多年的死水,漾开一圈圈他未曾预料到的涟漪。 “所以,”梁群英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未曾离开她的脸,“你嫁的,只是云贵总督刘岳昭为报恩而许给梁家的一个承诺?” 刘月娥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几乎难以捕捉。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站起身来。大红的嫁衣裙摆如水般流淌过光洁的地面。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把缠着红绸的银质酒壶,将两只小巧的玉杯斟满。 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温润的光泽。 她端起一杯,稳稳地走到梁群英面前,将另一杯递给他。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世家女子特有的优雅仪态。 “这杯酒,”她看着他,沉静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敬梁叔父在天之灵。”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也敬我们……往后在梁家应尽的本分。” 她的目光坦荡而平静,没有丝毫闪躲。梁群英看着她手中的玉杯,又看向她的眼睛。 在那片深潭般的沉静之下,他仿佛看到了一种无声的力量,一种与他骨子里那份因漂泊而生的沉郁截然不同、却同样坚韧的东西。 他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了那杯酒。指尖相触的瞬间,玉杯冰凉,她的指尖却带着一丝暖意。 两只玉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清响,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悠长。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梁群英闭上眼,野鸡坡那浓得化不开的血雾、父亲胸前那支狰狞的弩箭、刘岳昭那声泣血的悲嚎誓言…… 无数画面在烈酒的灼烧感中翻腾、撞击。 再睁眼时,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大红嫁衣、眼眸沉静如水的女子,心头那份因命运拨弄而生的隔阂与疏离,似乎被这杯酒,也被她这份清醒的平静,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烛泪无声滴落,堆积在烛台上,如同凝固的时间。 湘中腹地,连绵的丘陵在暮春的细雨中呈现出一种近乎忧郁的深绿。世业堂那曾经煊赫的门庭,在迷蒙的雨丝中显出一种挥之不去的颓败。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早已锈迹斑斑,门楣上“世业堂”三个鎏金大字也已黯淡无光,雨水顺着残破的瓦当滴滴答答落下,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小的凹凼。 一辆装饰朴素却透着内敛气度的青呢马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在紧闭的大门前缓缓停住。车夫跳下车辕,放下脚凳。 车帘掀开,梁群英率先下车。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直缀长衫,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地衬出挺拔的身姿。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带来一丝凉意。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座陌生又似乎缠绕着血脉感应的巨大宅邸。 高耸的院墙,斑驳的墙面爬满了深绿的苔藓,几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土坯。 一种沉重的、混合着腐朽与记忆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上他的心头。 紧随其后,刘月娥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也下了车。 她今日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发髻间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素净得与这衰败的府邸几乎融为一体。 然而,那份沉静的气度却未曾减损半分。她安静地站在梁群英身侧半步之后,目光同样投向那紧闭的大门,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探访。 梁福早已得了消息,带着几个同样老迈的仆役,颤巍巍地打开了沉重的门扉。 吱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雨中格外刺耳。 门内,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旧日时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孙……孙少爷?”梁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梁群英的脸,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老奴……老奴梁福……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要屈膝跪倒。 梁群英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老人的胳膊。 入手处,老人的手臂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着。“福伯,不必如此。”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回来了……真回来了……”梁福泣不成声,只是反复念叨着,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梁群英的衣袖,仿佛生怕眼前的人只是幻影。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府内。一些族老和旁支亲眷闻讯,纷纷从各个角落聚拢过来,挤在门厅通往内院的廊下。 他们窃窃私语,目光如同探针,在梁群英身上逡巡,带着审视、好奇、疑虑,甚至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疏离与冷淡。 “这就是当年被带走的那个孩子?” “模样……倒是依稀有点老太爷年轻时的影子……” “旁边那个……就是他媳妇?不是说娶的是总督家的小姐?怎么如此素净?” “谁知道呢……这么多年杳无音信,突然回来,谁知是真是假……” “听说当年他娘是负气走的,指不定在外头……” 那些并不友好的低语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地钻入耳中。 梁群英的面容沉静如水,只是下颌的线条微微绷紧了一瞬。他扶着梁福,准备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立于他身后的刘月娥,忽然动了。 她没有看那些议论纷纷的族人一眼,莲步轻移,越过梁群英,径直走到了世业堂那布满岁月痕迹、显得空旷而肃穆的正厅中央。 她站定的位置,恰好是当年梁治达咽气的那张楠木大床前方。厅内光线晦暗,只有几缕天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在满堂惊疑、探究、甚至带着轻蔑的目光聚焦之下,刘月娥缓缓地、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素净的衣袖。 然后,她面向厅堂深处,那里悬挂着梁氏历代先祖的画像,其中一幅新挂上去的,正是梁治达威严的遗容。 她双手交叠于身前,身姿挺直如修竹,缓缓地、庄重地屈膝,跪了下去。 这一个动作,如同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了。 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以及她裙裾拂过地面时发出的细微窸窣。 她抬起眼眸,目光沉静地扫过厅中那些神色各异的梁家族人。 那目光既不锐利逼人,也不卑微讨好,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却奇异地让那些喧嚣的质疑和窥探都沉寂了下去。 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在寂静的正厅里清晰地响起,如同玉磬轻击: “儿媳刘氏,”她微微停顿,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刘月娥。” 目光最终落回到梁群英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坚定,然后再次转向厅堂深处,对着那些沉默的画像,也对着所有惊疑不定的族人: “随夫君梁群英,归宗认祖。” 话音落下,她双手按地,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冷光滑的青砖地面,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庄重至极的叩拜大礼。 时间仿佛凝固了。梁福的抽泣声哽在喉咙里。 那些族老们脸上的疑虑、冷淡、疏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被惊愕与难以置信所取代。 总督千金!她竟如此自承身份,如此郑重其事地行此大礼!那份沉静的气度,那份坦然的自持,那份不容置疑的“归宗”宣告,像一道无声却强大的力量,瞬间击碎了所有轻慢的揣测。 梁群英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他看着厅堂中央那个跪拜在地的素白身影,看着她挺直的背脊,心中那潭沉寂多年的死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而复杂的情感猛烈冲击着。 父亲的嘱托,祖父的遗愿,家族的衰微,漂泊的艰辛,还有眼前这个女子以如此决绝姿态宣告的归属……无数过往的碎片在脑海中翻腾、碰撞、融合。 一股滚烫的暖流,夹杂着迟来的归属感与沉甸甸的责任,猛地冲上眼眶,灼热难当。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陈腐与潮湿的气息涌入肺腑,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沉重的踏实。 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踏着青砖上刘月娥刚刚叩拜过的位置留下的无形印记,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正厅深处,走向先祖的画像,走向他血脉的源头,也走向他无法回避的未来。 他的脚步落在积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坚定的回响。 第71章 边境惊雷 浓烈的硝烟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大理城的上空,几乎要凝成铅灰色的云块。 城墙豁开巨大的口子,砖石碎块混杂着焦黑的木头和扭曲的金属,无声地诉说着最后时刻的惨烈。 云贵总督刘岳昭勒马立于这残破的瓮城之下,深紫色的补服溅满泥点与暗褐色的血渍,他望着眼前这片狼藉,眉宇间那因胜利而短暂燃起的火焰,此刻已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凝重所取代。 持续十八载的滇黔回乱,终是在他手中画下了句点,但这代价,是满目疮痍的城池,是十室九空的村落,是深深刻入这片红土地里的累累伤痕。 “大帅!”一声清越的呼唤自身后传来。巡抚岑毓英大步流星地穿过弥漫的烟尘,枣红色的官袍下摆被他利落地掖在腰间,露出一双沾满泥泞的官靴。 他脸上同样带着激战后的倦色,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扫过废墟时,没有丝毫的悲悯,只有一种尘埃落定、亟待重整河山的迫切。 “杜逆授首,余孽溃散,滇西……终于干净了!”他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在死寂的废墟间回荡。 刘岳昭缓缓回头,目光落在岑毓英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这位搭档雷厉风行,手腕刚硬,正是他治乱的绝佳臂助。 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毓英,内患虽平,然百废待兴。滇黔百姓,苦战乱久矣!你我戮力同心,首要之事,便是这战后重建。” 他抬手,指向城外隐约可见的苍山洱海,“屯田垦荒,兴修水利,畅通驿道,再开矿务……当使这残破之地,重现生机!” 一个庞大而具体的战后复兴蓝图,在他胸中激荡。他仿佛已经看到荒芜的山坡重新披上绿装,干涸的河渠再次流淌清泉,商旅络绎于新辟的驿路之上。 “正该如此!”岑毓英眼中精光更盛,声音斩钉截铁。 “大帅所谋,乃固本培元之策!下官即刻着手,清丈田亩,抚辑流亡。滇西多矿,尤以铜锡为富,此番定要大力整顿,使其利尽归朝廷,惠及万民!还有这大理城,需得尽快规划重修,使其成为滇西锁钥,永固金汤!” 他的话语快如连珠,每一个字都透着雷厉风行的干劲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两人并辔缓缓而行,马蹄踏过瓦砾碎石,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他们低声交谈着,规划着如何分配有限的库银,如何调拨疲惫的兵勇参与农垦与工役,如何招徕流散四方的工匠与商贾。 一种共赴时艰、再造乾坤的豪情,在硝烟未散的废墟间悄然弥漫,暂时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昆明,云贵总督衙署。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斜地洒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新沏普洱茶的温润香气,与城外战场的血腥硝烟恍如隔世。 刘岳昭端坐于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之后,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已被分门别类整理妥当。 最上面摊开的,正是岑毓英遣快马呈上的《滇西善后暨振兴方略》初稿,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条陈清晰,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跃跃欲试的锐气。 他提起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正待在那份关于重修大理城垣、疏浚洱海入水河道的条目旁批下“准行”二字。 “大帅!”一声急促的呼唤撕裂了书斋的宁静。 帘栊猛地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气随之涌入。 岑毓英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他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全然没了往日那份挥斥方遒的意气。 他手中紧紧攥着几封插着染血雉羽的文书,那代表八百里加急的军情,羽毛凌乱,犹带风尘。 他几步抢到书案前,将文书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一阵轻颤。 “腾越!猛卯!班洪!”岑毓英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每个字都带着金石摩擦般的锐利,“野人山一线急报!英夷洋枪队,驱使我边地土民如犬羊,强占我沿边村寨数十处!竖立界桩,悬挂米字旗!更有甚者,竟敢炮击我边境哨卡!” 他指着其中一份文书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刘岳昭执笔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一滴浓墨无声地滴落在“准行”二字之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污渍。 他抬起头,眼中那筹划建设的专注光芒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陡然升腾的怒火。 他放下笔,没有去碰那污损的字迹,而是缓缓拿起最上面一份染血的文书,展开。 薄薄的桑皮纸上,字迹潦草,力透纸背,描述着英军如何悍然越界,驱逐世代居住于此的景颇族、傣族边民,如何焚烧寨子,如何用快枪射杀敢于反抗的土练。 书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岑毓英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那份关于大理城垣重建的方略,静静地躺在墨渍旁,显得遥远而苍白。 “岂有此理!”刘岳昭猛地将文书拍在案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他霍然起身,绕过书案,大步走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滇省舆地全图》。 目光如炬,死死盯在西南角那片犬牙交错的崇山峻岭——野人山一线。 腾越、猛卯、班洪……这些熟悉的地名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趁我兵戈甫定,元气未复,竟行此趁火打劫、强取豪夺之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岑毓英也跟到地图前,他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指着另一份来自东南的急报: “大帅,南边亦不得安生!广南府、开化府急报!法夷炮舰数艘,已抵我北部湾海面,游弋巡弋,虎视眈眈!更有法夷兵弁乔装商贾,潜入我滇越边境村寨,刺探道路,测绘山川,其意不善!” 他手指重重戳向地图上临安府(今建水)以南那片蜿蜒曲折的边界线,以及广袤的北部湾海域。 “法国人……”刘岳昭的目光从野人山移到南部湾,再扫过漫长的滇越边界,牙关紧咬,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岩石一样坚硬。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刚刚熄灭的内战烽烟,转瞬间就被外洋列强的炮舰和洋枪重新点燃。 云南,这块刚刚挣脱了十八年血火煎熬的土地,尚未喘息,又被推到了新的、更加凶险的风口浪尖。 建设滇黔的蓝图,在赤裸裸的武力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报——” 一个更加惊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总督衙署的戈什哈统领马彪,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身经百战的汉子,此刻却面色煞白,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沾满泥土和污血的牛皮包裹,包裹的缝隙间,隐约可见几卷文书一角。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启禀大帅、抚台大人!大理城破时,清理伪帅府废墟,于……于杜逆文秀卧榻之下密室中,掘得此物!” 马彪双手高高捧起那沉重的包裹,仿佛捧着烧红的烙铁。 包裹在他手中微微颤抖,散发出泥土、血腥和纸张霉变混合的怪异气味。 书斋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刘岳昭与岑毓英的目光如同四道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那包裹上。 “打开!”刘岳昭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 马彪粗糙的手指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沾满污垢的牛皮。 包裹内里,是几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文书。油布被小心翼翼地揭开,露出里面保存相对完好的纸张——是上等的西洋道林纸,印着繁复精美的暗纹,与清廷惯用的桑皮纸或宣纸截然不同。 纸张边缘沾染着黑褐色的污迹,似是干涸的血迹。 几份文书被小心地取出,摊开在刘岳昭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上。 岑毓英一步抢上前,俯身细看。文书抬头赫然是醒目的花体法文和英文,下方则是工整的中文誊抄。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文书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暴起。 “怒江以西……片马、江心坡……所有金矿开采权……永属英吉利东印度公司……” 岑毓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般的寒意,如同念着地狱的判词。 “滇南……自蒙自起,经临安、建水、石屏……至思茅……修筑铁路之权……及其沿线十五里内矿产、林木……尽归法兰西远东公司……”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饱含着滔天的愤怒与难以置信的屈辱。 “割让……怒江以西……野人山南麓……土地予英……” “开放……滇南蒙自、蛮耗……为法国通商口岸,法船可自由航行红河……” 一条条,一款款,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云南的膏腴之地,噬咬着国家的筋骨血脉。 这哪里是条约?分明是叛国逆贼杜文秀在穷途末路之际,为了乞求洋人一丝渺茫的续命机会,将祖宗留下的河山、子民赖以生存的命脉,像破布烂瓦一样,贱卖给了虎视眈眈的豺狼! “丧心病狂!无耻之尤!”岑毓英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额角青筋如蚯蚓般暴凸跳动,双眼瞬间布满血丝。 他猛地抓起书案上那只刘岳昭平日最爱的、温润如玉的官窑青花盖碗,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光洁的金砖地面! “哐啷——!”一声惊天动地的脆响! 名贵的瓷盏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汤和碧绿的茶叶四散飞溅,在冰冷的地砖上泼洒开一片狼藉刺目的污痕。 滚烫的水珠甚至溅到了刘岳昭的袍角和马彪跪地的膝盖上,但无人闪避。 碎裂的瓷片在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如同杜文秀那碎裂的、肮脏的叛国灵魂。 书斋内只剩下岑毓英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以及那满地碎瓷和茶渍无声的控诉。 空气仿佛被这极致的愤怒和屈辱点燃,灼热得令人窒息。 马彪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刘岳昭依旧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这失控的一幕。 他高大的身躯纹丝不动,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像。 方才骤闻边境告急时的惊怒风暴,此刻仿佛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所取代。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地图上那条蜿蜒流淌的怒江。 江以西,片马、江心坡、野人山南麓……那片被杜文秀以几纸文书就轻易“许”给英人的广袤山林,蕴藏着多少世代相传的村寨,多少埋藏地下的金脉?滇南,蒙自、蛮耗、思茅…… 那条被“允诺”给法国人的铁路,如同一条贪婪的巨蟒,一旦筑成,将如何吸吮云南的膏血,又将如何成为插入中国西南腹地的利刃? 地图上那些熟悉的山川河流、关隘城镇,此刻在刘岳昭眼中,仿佛被文书上那些冰冷的条款勾勒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割裂线。 杜文秀的笔,比英军的洋枪、法舰的巨炮更为恶毒!它割裂的是国土,出卖的是主权,葬送的是子孙万代的根基! “刚驱虎豹……” 刘岳昭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他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地图上那片被觊觎的土地。 “……又迎豺狼。” 这四个字落下,仿佛抽干了书斋内最后一丝温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与愤怒。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因多年戎马生涯而刻满风霜的脸庞,此刻绷紧如岩石,看不到一丝表情。 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暗而决绝的火焰,那火焰无声,却比岑毓英的雷霆暴怒更加令人心悸。 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书案前,步履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战鼓的余韵。 目光扫过书案上那摊开的、沾着墨渍和血迹的卖国文书,扫过满地狼藉的碎瓷与茶汤,最后落在岑毓英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却同样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脸上。 刘岳昭没有去捡地上的碎片,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份沾污的《滇西善后方略》。 他伸出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抓住了案头那方沉重的端砚。 砚池里,是马彪刚刚为他新研的、浓稠如漆的朱砂墨汁。 他提起那支紫毫笔,饱蘸朱砂。猩红的墨汁顺着笔尖缓缓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如同心头刚刚被剜出的热血。 他将一张空白的宣纸铺开,压平。手臂悬停于纸上,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笔锋落下! 力透纸背!笔走龙蛇! 八个巨大的、淋漓的、如同用鲜血写就的狂草大字,瞬间跃然纸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志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寸 土 不 让! 虽 死 必 争! 猩红的字迹在洁白的宣纸上狰狞怒放,如同八面猎猎的战旗,又如八道泣血的誓言。 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朱砂红,刺痛了岑毓英的眼,也瞬间点燃了他胸中几乎被屈辱淹没的斗志。 他死死盯着那八个字,胸膛剧烈起伏,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又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一股同样决绝、甚至更为暴烈的战意,在他眼中升腾而起。 刘岳昭掷笔于案。那沉重的端砚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那山岳般不可动摇的意志,稳稳地立在桌上,猩红的墨汁在砚池中微微晃动,映着他如铸铁般冰冷而坚毅的面容。 “传令!”刘岳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穿透了书斋压抑的寂静,直抵门外肃立的亲兵耳中。 “腾越镇总兵蒋宗汉!” 他目光如电,射向跪地的马彪。 “命其即刻整军,开赴野人山一线!所失村寨,无论大小,无论英夷竖了几根木头桩子,插了几面破旗,给我一寸、一寸地夺回来!敢有擅越我界一步者,杀无赦!” 每一个“杀”字,都如同重锤砸落,带着凛冽的杀气。 “开化镇总兵何秀林!”他的声音转向东南,“命其严防滇越边境!凡有形迹可疑之洋人,无论是否乔装,即刻扣押!法舰若敢靠近我岸,鸣炮示警! 再敢前逼,即以岸炮击之!勿谓言之不预!”命令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着令各府、州、县!”刘岳昭的声音如同滚雷,传向更远的地方。 “晓谕境内土司、头人、边民!凡助我守土、传递英法夷情、袭扰其营寨补给者,朝廷重重有赏!凡有通敌、为虎作伥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诛连亲族!” 这是发动整个云南的力量,一场人民战争的号令。 “毓英!”最后,他转向岑毓英,目光灼灼,“你即刻坐镇昆明,统筹粮饷军械,安抚后方!遣干员,持此密约副本,” 他指了指书案上那些沾血的文书,“星夜兼程,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明圣上及恭亲王,滇省危急!此等辱国密约,断不能认!刘岳昭与岑毓英,唯有以死守疆,以报皇恩!” “遵命!”岑毓英抱拳躬身,声音同样如同金石相击,再无半分之前的暴怒,只剩下冰冷的战意和高效的执行力。 他目光扫过那八个朱砂写就的血字,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马彪猛地叩首:“标下领命!”随即起身,如旋风般冲出书斋,沉重的脚步声在回廊中急促远去,传达着这场边陲风暴的第一道惊雷。 命令如同无形的烽火,瞬间燃遍总督衙署。 平静被彻底撕碎,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氛迅速弥漫开来。 书吏们抱着文卷在各房之间狂奔,脚步声杂乱;传令兵在回廊中穿梭,腰牌撞击着甲叶,发出急促的金属脆响; 后院马厩里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和蹄铁踏地的声音。 整个督署仿佛一张骤然绷紧的强弓,无形的弦上,搭着西南边陲沉甸甸的命运。 刘岳昭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滇省舆地全图》前。 冬日午后的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那猩红的“寸土不让,虽死必争”八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地图上,野人山的莽莽丛林,北部湾的汹涌波涛,滇越边境的蜿蜒曲线,仿佛都变成了即将沸腾的战场。 硝烟从未真正散去,它只是换了颜色,裹挟着更浓重的铁锈与血腥味,重新笼罩在刚刚平息了内乱的红土高原上空。 岑毓英快步走到书案旁,拿起那份沾着墨渍和茶痕的《滇西善后暨振兴方略》草案。 他盯着上面刘岳昭那滴落未干的“准行”墨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没有丝毫犹豫,他抓起那份凝聚着战后重建希望的蓝图,几下便将其撕扯得粉碎!雪白的纸片如同残蝶,纷纷扬扬,飘落在满地狼藉的碎瓷和冰冷的茶渍之上。 建设?安宁? 在豺狼的炮口和卖国者的契约面前,这一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刺向门外阴沉的天际。新的风暴,已然压境。 第72章 文庙喋血 滇南的雨季,总是来得又急又猛。 攻陷大理城后第一个夏天,老天爷似乎格外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蒙自城头上,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的破棉絮,随时要挤出令人窒息的汁液来。 空气湿热粘稠,石板缝隙里的苔藓疯长,绿得发黑,踩上去滑腻腻的。 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混杂着街角马粪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直往人鼻孔里钻,闷得人胸口发慌。 这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并非全然来自天气。 城东那座矗立了百余年的文庙,朱红的宫墙在连绵的雨水中浸泡得有些发暗,琉璃瓦顶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唯有大成殿飞檐下悬挂的“万世师表”巨匾,依旧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庄严。 这里,是蒙自城的魂,是万千读书人心头的圣地,是礼乐文章、仁义道德在这边陲之地生根发芽的象征。 平日里,即使是最顽劣的孩童,经过门前也会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 然而此刻,文庙前宽阔的泮池广场上,却弥漫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沉重得如同头顶欲坠的乌云。 几十个身着深蓝号衣的清兵,个个腰挎佩刀,面无表情地分列在宫门两侧,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们面前,是黑压压一片沉默的蒙自百姓。 有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有抱着孩子、面带惊惶的妇人,更多的是青壮的汉子,穿着粗布短褂,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和此刻无法言说的愤懑。 人群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墨块,无声地堵在文庙前,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咳嗽声在湿热的空气中浮动。 不安像水底的暗流,无声却汹涌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胸膛。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宫门内,仿佛里面正酝酿着一场吞噬一切的雷暴。 宫门之内,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几个穿着沾满泥浆马靴、套着不合时宜的厚重呢绒外套的法国人,正围着一堆奇形怪状的仪器忙碌。 一个留着浓密八字胡、眼神锐利如鹰的瘦高个,正是法国工程师杜普雷。 他手里捏着一张摊开的蓝图,对着大成殿前那座巍峨的棂星门牌坊指指点点,嘴里蹦出一连串又快又硬的法语指令,声调里满是不耐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威。 几个本地被临时征召来的苦力,面如土色,拿着粗大的绳索和撬棍,畏畏缩缩地站在牌坊巨大的石柱下,手脚都在微微发抖。 他们脚下,是碎裂的青砖和散落的琉璃瓦残片。 “快!动作快!”杜普雷的翻译,一个油头粉面、穿着绸缎马褂的年轻人,用带着京腔的官话尖声催促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苦力脸上。 “杜普雷先生说了,这堆碍事的石头,今天必须清掉!铁路要取直,懂不懂?直!耽误了法兰西的大事,你们几个脑袋够砍?” “使不得啊!大人!”一声苍老而颤抖的呼喊撕裂了这紧张的气氛。 老秀才陈砚斋,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长衫,从一群同样身着儒服、面如寒霜的士子中踉跄着冲了出来。 他白发萧疏,枯瘦的身体在宽大的衣衫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像一株倔强的老松,挺立在牌坊巨大的阴影下,正对着杜普雷和他身边那几个持枪的法国士兵。 老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指向那雕梁画栋、刻满祥云瑞兽的棂星门牌坊,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嘶哑变调。 “此乃我华夏文脉所系!孔圣先师栖灵之所!动此一砖一瓦,便是毁我蒙自文心,断我滇南教化之根!天理不容!祖宗不容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力。 几个年轻些的士子也忍不住向前一步,怒视着那些金发碧眼的闯入者,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 杜普雷似乎被这突然的阻挠惹得更加烦躁。 他微微眯起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嘴角向下撇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他并未去看那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老秀才,而是直接转向身旁那个一脸谄媚的翻译,冷冷地吐出一串法语,那语气,如同在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 翻译立刻挺直了腰板,对着陈砚斋和众士子,用更大的、带着威胁的嗓门喊道: “老东西!杜普雷先生没工夫听你这些酸腐之论!什么文脉武脉?法兰西的铁路,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识相的赶紧滚开!再敢阻挠工程,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那几个法国士兵像是得到了无声的指令,哗啦一声,动作整齐划一地将肩上背着的后膛步枪端平,黑洞洞的枪口,冷酷地指向了牌坊下那群手无寸铁的读书人。 冰冷的金属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幽光,死亡的威胁瞬间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空气凝固了。 陈砚斋老秀才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那冰冷的枪口和无耻的威胁抽去了所有力气。 他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支指向他胸膛的异国火器,又缓缓抬起,越过冰冷的枪管,看向牌坊后巍峨的大成殿,看向那高高悬挂、象征着文明传承的“万世师表”巨匾。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信仰崩塌、精神支柱被强行碾碎的极致痛苦。 “文脉……教化……天理……”老人喃喃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肺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头顶那块神圣的匾额,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去触摸那遥不可及的荣光。 杜普雷彻底失去了耐心。他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工程进度被打扰的纯粹厌烦。 他猛地一挥手,如同挥开眼前的蚊蚋,对着翻译厉声命令:“动手!拆!” “是!”翻译尖声应和,随即朝着那群瑟缩的苦力咆哮,“聋了吗?拆!给我砸!” 几个苦力被吼得浑身一哆嗦,在枪口的威逼下,终于狠下心肠,咬着牙,将绳索套上了牌坊那雕着蟠龙的石柱,举起沉重的撬棍,狠狠楔入石基与砖缝的连接处。 “住手——!” 陈砚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绝望的兽性。 这声凄厉的呼喊,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扭曲。 就在撬棍砸向石基、发出第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哐当!”——的瞬间,陈砚斋那枯瘦的身躯里,猛然爆发出一种与其年龄和孱弱外表绝不相称的、火山喷发般的力量! 他不再呼喊,不再争辩,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一种决绝的、近乎燃烧的疯狂光芒! 他像一颗被点燃的流星,又像一道扑向烈焰的飞蛾,用尽毕生的力气和全部的愤怒,朝着牌坊那根最粗壮、刻着“万仞宫墙”字样的蟠龙石柱,一头狠狠撞去!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灵魂震颤的撞击声,重重地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声音是如此实在,如此恐怖,仿佛不是撞在石头上,而是撞在了一面巨大的皮鼓上,震得空气都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撬棍悬在半空,士兵的枪口僵直着,杜普雷脸上那抹惯常的傲慢也瞬间冻结,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陈砚斋的身体,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软软地、无声地沿着冰冷的石柱滑落。 他额角撞开一个触目惊心的豁口,鲜红粘稠的血,如同决堤的赤色溪流,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花白的鬓发,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青色衣领。 那刺目的猩红,更是以惊人的速度,顺着石柱上蟠龙狰狞的鳞爪,向上蔓延、流淌,滴滴答答,溅落在石柱根部散落的琉璃瓦碎片上,也溅落在牌坊基座旁湿润的泥土里。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几滴滚烫的鲜血,竟被撞击的力道高高甩起,如同带着诅咒的赤色雨点,“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正地溅落在头顶那块高悬的“万世师表”金漆匾额之上! 那一点猩红,在肃穆的金光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妖异,像一只泣血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死寂! 广场内外,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血滴落地的声音,“嗒…嗒…嗒…”,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文庙内外,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 “陈老先生——!” 牌坊下,一个年轻的士子最先反应过来,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悲鸣,连滚带爬地扑向倒在血泊中的老人。 其他士子也如梦初醒,悲愤的怒吼和恸哭声瞬间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淹没了整个庭院: “杀人啦!法国佬杀人啦!” “畜生!禽兽不如!” “血溅圣匾!天理何在啊——!” 这悲愤的狂澜瞬间冲垮了宫门。广场上那如墨块般沉默凝固的人群,被这血溅圣地的惨景彻底点燃! 惊愕、恐惧,瞬间被滔天的愤怒所取代!无数双眼睛变得赤红,无数个声音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狗日的红毛鬼!偿命!” “跟他们拼了!” “冲进去!救先生!护文庙!” 人群像狂暴的怒潮,瞬间冲开了清兵那本就松散的警戒线。 愤怒的百姓如同挣脱了堤坝的洪流,裹挟着惊惶失措的清兵,汹涌地冲进了文庙的宫门!卖菜的汉子扔掉了扁担,茶馆的伙计抛下了茶壶,妇人抱着孩子也冲在了前面,他们操起手边能抓到的一切——石块、扁担、断裂的桌腿,甚至只是赤手空拳,带着毁天灭地的怒火,扑向那些惊呆了的法国人和他们的走狗翻译! “拦住他们!开枪!快开枪!” 翻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都变了调,连滚带爬地躲到杜普雷身后。 那几个持枪的法国士兵也慌了神,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如同疯虎般赤红着眼睛的百姓,那冰冷的纪律瞬间被本能的恐惧击溃。 他们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几声刺耳的枪响在混乱中骤然爆开!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肩膀猛地爆开一团血雾,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但这血腥的镇压,非但没有止住怒潮,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红毛鬼开枪杀人啦——!” “为陈先生报仇!为乡亲报仇!” “杀光这些畜生!” 更大的怒吼声浪排山倒海般压来!倒下的伤者被后面的人流瞬间淹没。 无数双手伸向了那几个开枪的士兵。有人死死抱住了士兵持枪的手臂,有人用扁担狠狠砸向他们的后背,有人则直接扑上去,用牙齿撕咬! 士兵们惊恐地发现,他们引以为傲的后膛快枪,在这人贴人、人挤人、彻底陷入癫狂的人海漩涡中,竟成了笨拙的烧火棍!他们被无数愤怒的躯体死死缠住、挤压、推搡,连重新装填子弹的空隙都没有。 一个士兵的枪被硬生生夺走,另一个士兵被几个壮汉按倒在地,拳头和鞋底如同雨点般落下。 杜普雷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他那身考究的呢绒外套被撕开了口子,脸上也挨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泥块,狼狈不堪,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傲慢与镇定,只剩下满脸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带来的勘测仪器被愤怒的民众掀翻在地,昂贵的玻璃镜头在无数双脚的践踏下碎裂成齑粉。 整个文庙,彻底变成了愤怒的火山口。悲鸣、怒吼、惨嚎、枪声、打砸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将蒙自城上空那沉甸甸的铅云都似乎要撕裂开来! 这场风暴的中心——那根染血的蟠龙石柱下,陈砚斋被几个士子小心地抬到了一旁。 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如游丝,额头的伤口仍在汩汩冒着血泡,将身下的青石板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年轻的士子们围着他,有的撕下自己的衣襟徒劳地试图止血,有的则跪在一旁,看着那溅在“万世师表”匾额上、正缓缓向下流淌的鲜血,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陈公……陈公啊……” 一个士子抚摸着老人冰凉的手,声音哽咽破碎,“学生无能,护不住圣庙,护不住您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眼神精干的汉子,如同泥鳅般灵活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挤到了这群悲愤欲绝的士子身边。 他迅速蹲下,飞快地扫了一眼气息奄奄的陈砚斋,压低声音,对着其中一位看起来是领头的中年士子急促地说道:“张先生!巡抚大人已知悉此地之事!大人有口谕:‘适可而止,民心不可侮!’ 切记!切记!保重有用之身!”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便迅速起身,再次消失在愤怒喧嚣的人潮之中。 那张姓中年士子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向总督衙门的方向,眼中悲愤的泪水瞬间被一种复杂的光芒所取代——有震惊,有领悟,更有一种沉重的、豁出一切的决绝。 “诸位同窗!”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和悲愤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陈公以血醒世!圣匾蒙尘!此乃我辈读书人奇耻大辱!罢市!守庙!不讨回公道,不保全文庙一砖一瓦,我等便跪死在这圣贤阶前!让这蒙自城,让这天地神明,都看着!” “罢市!守庙!” “跪死阶前,以谢先师!” 悲壮的呼号在血与火的混乱中响起,迅速点燃了所有读书人的心火。 他们不再徒劳地去冲击那些被围困的法兵,而是相互搀扶着,整理着被撕破的衣冠,脸上带着泪痕和血污,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们一步步退回到大成殿前那高高的月台之下,面朝着殿内庄严的孔子圣像,也面朝着殿外那混乱的战场,一个接一个,沉默而庄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在冰凉坚硬、沾染着泥污和血迹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先是十几个,然后是几十个,上百个……越来越多的士子汇聚过来。 他们或白发苍苍,或稚气未脱,此刻都挺直了脊梁,如同风雨中沉默的石像,无声地跪满了整个文庙的庭院。 雨水混合着泪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落,滴在染血的青石上。 他们的沉默,比刚才的怒吼更具力量,如同一道无声的堤坝,筑在了圣庙之前,也筑在了所有目睹这一幕的蒙自百姓心头。 文庙内外的喧嚣,因为这突然出现的、沉默而庄严的跪姿,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即使是那些陷入狂暴的民众,看着这群跪在血泊与泥泞中的读书人,动作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悲怆的力量,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混乱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戒备森严的云贵总督行辕。 签押房内,檀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那份凝重。 巡抚岑毓英,这位封疆大吏,身着便服,正背对着门,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巡抚衙门里被雨水打得一片狼藉的芭蕉。 他身量不高,但肩背挺直如松,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磨砺出的沉稳。 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单调而急促。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一个穿着五品白鹇补服的武官,正是负责蒙自城防的参将,带着一身水汽和惊惶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急促: “禀大人!文庙那边……出大事了!法国人强拆牌坊,一个老秀才……当场撞柱身亡!百姓暴动,围住了法国兵!法夷开了枪,伤了几个百姓!现在……现在文庙内外乱成一锅粥!士子们跪满了院子,全城店铺都关门罢市了!大人,情势万分危急,标下……标下请令,速调抚标营、督标营精锐弹压!迟恐生变啊!若法国人再有死伤,朝廷怪罪下来……” 岑毓英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两道浓眉深深锁紧,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参将那张因焦急而涨红的脸,最终落在他沾满泥点的官靴上。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和参将粗重的喘息。 “弹压?”岑毓英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 “弹压谁?是弹压那些被逼得家破人亡、祖宗牌位都要被掀了的百姓?还是弹压那些血溅圣庙、以死明志的读书种子?”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旁边侍立的心腹师爷,“抚台大人那边,可有消息?” 师爷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回大人,抚台大人派人传话,言道‘民气汹汹,事涉文庙根本,当慎之又慎。’ 并说……已‘偶感风寒’,今日不便视事。” 岑毓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牵动了一下,似有一丝冷笑,又迅速隐去。 他踱回书案后,并未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亮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筹码。 参将跪在地上,心急如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大人!法夷那边催得紧!那个杜普雷,还有几个兵,被百姓围在文庙里,生死难料!万一……万一他们真被愤怒的百姓……那……那可是泼天的大祸!洋人必定借机兴兵!朝廷降罪,我等万死难辞其咎啊!督宪,不能再犹豫了!” 岑毓英终于停下了敲击的手指。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似乎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文庙前那跪满庭院的沉默身影,看到了百姓眼中燃烧的怒火,也看到了京城朝堂之上可能投来的猜忌目光。 “急什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文庙乃圣贤重地,自有浩然正气护佑。法夷无礼在先,激起民变,此乃咎由自取。至于调兵……” 他微微侧首,对着那跪地的参将,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下去,各标营兵马,未得本督亲笔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心腹师爷,语气缓和下来,却更显深意,“另外,让府衙的人,去‘疏导’一下。记住,是‘疏导’!告诉那些士绅百姓,聚众闹事,冲击洋人,终究是授人以柄。圣人之道,在明理,在持重。让他们……适可而止。民心,不可侮,然亦不可滥用。” “标下……遵命!” 参将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重重叩首,领命而去。 师爷心领神会,立刻低声应道:“是,巡抚大人,属下这就去安排,定将督宪‘体恤士民,顾全大局’之意,委婉传达。” 岑毓英不再言语,重新转过身,面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帘。 签押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他挺直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 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 文庙内的混乱,在岑毓英那一道“疏导”令下,悄然发生着变化。 府衙的胥吏和本地有声望的耆老开始出现在人群中。 他们并未携带武器,也未强行驱散,只是苦口婆心地在愤怒的人群边缘劝说着: “父老乡亲们!听老朽一言!陈老先生的冤屈,天地可鉴!巡抚大人已然知晓,定会为我等做主!洋人固然可恨,可若真闹出人命,尤其是洋人的命,朝廷怪罪下来,洋兵大举来犯,受苦的还是我们蒙自的百姓啊!” “张先生,诸位秀才公!巡抚大人让带话,说体恤各位尊师重道、护卫文庙之心,天地可表!然事已至此,更需持重!血溅圣庙,已是惨剧,万不可再生枝节,授人以柄,令亲者痛仇者快啊!大人说,‘适可而止,民心不可侮’,请诸位三思!” 这些话,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小心地滴入了几滴凉水。 愤怒的百姓看着那些跪在雨中、沉默如铁的士子,又看看大成殿内肃穆的圣像和那块沾染着陈砚斋鲜血的“万世师表”匾额,冲天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愤所取代。 紧握的拳头松开了,高举的扁担放了下来。有人开始默默啜泣,为死去的陈老先生,也为这屈辱的现实。 包围圈虽然没有完全散开,但那股要撕碎一切的狂暴戾气,如同被无形的堤坝约束住的洪水,虽依旧汹涌,却暂时失去了决堤的冲势。 杜普雷和那几个被挤在角落里的法国士兵,惊魂未定地喘息着,依旧被无数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却暂时脱离了被当场撕碎的险境。 他们背靠着冰冷的宫墙,枪口对着人群,但手指扣在扳机上,却不敢再轻易动弹,因为每一次枪栓的细微响动,都会引来人群一阵压抑的咆哮和更紧的围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雨水冲刷着地面的血迹,却冲不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仇恨。 杜普雷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而难熬。每一滴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都像是一记鞭笞。 汗水、雨水混杂着脸上的污泥,让他狼狈不堪。 身边士兵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恐惧如同实质般压迫着他。 他无数次望向宫门的方向,期望看到大队清军前来“解围”的身影,然而除了更多闻讯赶来、沉默围观的愤怒面孔,什么也没有。 清国的官员,如同消失了一般。他开始意识到,那个看似软弱的云贵总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极其危险的方式,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该死的官僚!该死的野蛮人!”杜普雷在心中疯狂咒骂,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引以为傲的工程蓝图,他精心规划的铁路线路,此刻在周围这无数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注视下,显得如此脆弱可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直紧紧攥在手中、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边缘甚至沾上了不知谁的血迹的铁路勘测蓝图一角,那象征着他殖民野心的精密线条,在血污的浸润下,显得格外刺目和……不祥。 夜幕,终于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沉沉地笼罩了蒙自城。 文庙内外点燃了火把,跳跃的光影在湿漉漉的宫墙和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脸上晃动,更添几分肃杀和悲凉。 跪在庭院中的士子们,衣衫早已湿透,冰冷的青石板汲取着他们的体温,膝盖早已麻木失去知觉,但他们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几个蒙着脸的妇人,挎着篮子,在混乱的掩护下,悄悄靠近月台,将几个还带着余温的粗面饼子和几竹筒清水,快速塞到跪在前排的士子手中。 没有人说话,只有眼神短暂的交汇,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悲悯。 就在这时,文庙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打斗声!几个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显然是被人收买,试图趁乱冲击跪地的士子,制造更大的混乱,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着:“装什么清高!挡着洋大人发财,就是挡着大家的活路!”“滚开!别在这儿碍事!” 然而,他们的叫嚣声还没落下,就被旁边早已怒不可遏的百姓淹没! 几个壮实的菜贩和铁匠铺学徒怒吼着扑了上去:“狗汉奸!找死!” 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那几个地痞转眼就被愤怒的民众打翻在地,哀嚎着被拖出了侧门,扔进了外面的泥水沟里。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显示出民众维护士子、守护文庙的决心是何等坚定。 杜普雷在角落里目睹了这一切,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最后的希望——利用混乱脱身或制造事端迫使清军介入——也破灭了。 清国官员的“不作为”,蒙自百姓那铁板一块的敌意和团结,还有眼前这群如同磐石般沉默跪地的士子,构成了一个他无法打破的囚笼。 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脚下这片看似古老衰朽的土地,其内部蕴藏的力量和意志,远非他带来的几杆洋枪和一张蓝图所能征服。 一种冰冷的、混杂着恐惧和巨大挫败感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他的脊梁。 僵持,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第二天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蒙自城头时,文庙内外的人群依旧没有散去。 士子们依旧沉默地跪着,如同扎根于青石中的石笋,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体因寒冷和疲惫而微微颤抖,但眼神中的那份悲愤与决绝,却如同淬火的钢铁,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包围圈也依旧存在,百姓们或站或坐,靠着墙根,啃着冷硬的干粮,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宫墙角落那几个如同困兽般的法国人。 杜普雷的精神和体力都已濒临崩溃的边缘。他脸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和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渍,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那身曾经笔挺的呢绒外套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满了污秽。 他身边的士兵更是狼狈,端着枪的手臂早已酸痛麻木,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 恐惧和饥饿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们的意志。 杜普雷最后一次望向宫门,那里依旧只有沉默的、充满敌意的人群,没有任何清国官员出现调解的迹象。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彻底明白了那个云南巡抚岑毓英的用意——用沉默的纵容,用这片土地上民众自发的、不屈的愤怒,将他逼入绝境。 他所谓的“文明”和“力量”,在这片古老而倔强的土地上,遭遇了最彻底的失败。 杜普雷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终于,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肩膀颓然地垮塌下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身边的翻译,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颓丧:“告诉他们……我们……放弃这个点……撤……撤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屈辱。 翻译如蒙大赦,立刻用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朝着围堵的百姓和跪地的士子高喊:“误会!都是误会!杜普雷先生说了!不拆了!这牌坊不拆了!我们走!我们马上就走!请让条路!” 这突如其来的宣告,并未立刻引发欢呼。人群依旧沉默着,无数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如同盯着即将被驱赶的丧家之犬。 过了好一会儿,在几位领头士绅复杂的示意下,包围圈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极度的不情愿和警惕,裂开了一道仅容数人勉强通行的缝隙。 杜普雷低着头,不敢看周围那些充满鄙夷和仇恨的目光,如同斗败的公鸡,在士兵的簇拥下,脚步踉跄地、狼狈不堪地沿着那条充满屈辱的“生路”向外挪动。 他感觉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脚下泥泞湿滑,一个士兵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引来人群中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就在杜普雷即将踏出文庙那染血的宫门门槛时,一阵穿堂风猛地刮过,吹得他手中一直紧攥着的那卷湿透的铁路蓝图猎猎作响。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图纸的一角,不知何时,竟深深地浸染着一片刺目的暗褐色——那是陈砚斋撞柱时飞溅出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那片污渍,像一块丑陋的烙印,正好覆盖在图纸上标注着“蒙自文庙”位置的那个点,以及由此延伸出去的一段规划线路之上! 暗红的血污,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蛇,缠绕在他精心绘制的铁路上。 杜普雷的手猛地一抖,仿佛被那血污烫伤,一股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 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混乱的人头,再次投向大成殿前那高高悬挂的“万世师表”巨匾。 匾额上,昨日那几点飞溅的鲜血,在晨曦中依旧清晰可见,如同几只冰冷的眼睛,穿透时空,冷冷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那片浸透了他蓝图的污渍。 他仿佛听到了那个老秀才撞柱时那声绝望的闷响,看到了那双至死都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浑浊老眼。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猛地收回目光,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文庙的宫门,冲进了外面依旧阴沉的蒙自街道,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让他遭遇惨败和梦魇的土地。 文庙内,跪了一天一夜的士子们,在那几个法夷狼狈消失于宫门外的瞬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 巨大的疲惫和悲痛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 许多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呜咽声、压抑的哭泣声终于无法遏制地在死寂的庭院中响起,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 几个还能勉强支撑的士子,挣扎着,相互搀扶着,挪到那根染血的蟠龙石柱前。 他们颤抖着,用撕下的干净衣襟,蘸着地上冰冷的雨水,一遍又一遍,无比虔诚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石柱上那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 雨水冰冷刺骨,却洗不去那深入石纹的暗红印记。 一个年轻的士子,在擦拭石柱根部一块碎裂的琉璃瓦时,动作忽然顿住。 他拂开泥污,露出了瓦片下掩盖着的半截石刻。 那石刻深嵌在石基之中,字迹古朴苍劲,虽历经风雨,依旧清晰可辨,赫然是四个大字: “宫墙万仞”。 他的手停在石刻上,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宫门外法国人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北方省城昆明的方向,最后,目光定格在头顶那块高悬的、同样沾染了血迹的“万世师表”巨匾上。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混合着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水。 庭院里,是劫后余生的悲泣,是精疲力竭的沉默。 而远处,蒙自城依旧笼罩在铅灰色的雨幕之下,死寂无声。 第73章 野人山的战斗 最后一缕裹挟着血腥与焦糊气味的硝烟,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尽了,消失在滇西莽莽苍苍的墨绿色群山皱褶里。 杜文秀大埋政权的旗帜,连同它最后一点抵抗的余烬,已在昆明城下彻底化为乌有。 总督刘岳昭捻着颔下几缕稀疏的胡须,目光沉沉扫过面前摊开的云南舆图,那上面象征叛乱的朱砂墨迹已然干涸、凝固。 他心中却并无多少胜后的畅快,反倒像这初夏雨季前闷热粘稠的空气,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数年的血战,耗尽了云贵的元气,目之所及,尽是残破的城池、荒芜的田畴,还有那些失去壮丁后只剩下妇孺老弱、眼神空洞的村落。 疲惫,深重的疲惫,浸透了他的骨缝。眼下最紧要的,是让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喘息片刻,让疮痍得以结痂,让百姓能种下活下去的秧苗。 “大人,”岑毓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这位刘岳昭手下干将,风尘仆仆地从辕门外大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路疾驰的尘土气息。 他双手捧着一份薄薄的、边角已被汗水微微浸湿的文书,脸色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空,“腾越厅八百里加急!” 刘岳昭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背。 他接过文书,展开。潦草而急促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透着边地军吏的惶恐与急迫: “……英吉利夷人,借‘勘探商路’之名,实携利器,已由缅境悍然闯入野人山界内!其行踪诡秘,所携器物,绝非寻常商旅所用。更有甚者,已有小队夷兵,于片马、古永等处,公然驱逐我戍边哨卡,强占山头,树其异帜!情势万分危急,请大人速定大计!” “砰!”刘岳昭布满皱纹的手掌重重拍在坚硬的楠木案几上,震得茶杯盖子一跳,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案几上那方象征着总督权威的关防印匣,也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 “混账!无耻之尤!”一股久违的、因极度愤怒而灼烧的热血猛地冲上刘岳昭的头顶,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暮气。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内乱方平,尸骨未寒!这些红毛夷鬼,就如此迫不及待,要把爪子伸进我云南腹心之地?什么勘探商路?分明是豺狼窥伺,趁火打劫!”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云南舆图,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最终狠狠戳在西南角那片用淡墨勾勒出的、犬牙交错、山高林密的区域——“野人山”! 这片自古以来便由当地土司管辖、朝廷羁縻的化外之地,此刻在刘岳昭眼中,成了地图上一个正在无声渗血的巨大伤口。 “毓英!”刘岳昭猛地抬头,眼中已无半分犹豫,只剩下被彻底点燃的、属于老军务的决绝锋芒。 “内乱可平,外侮绝不可忍!野人山虽为化外,然一草一木,皆为我大清疆土!英夷既敢踏足,便叫他寸步难行!” “卑职明白!”岑毓英抱拳应诺,声音斩钉截铁,一股同样炽烈的怒火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燃烧。 杜文秀的叛乱,他亲率大军,踏着尸山血海一路拼杀过来,深知这片土地承受了多少苦难。 如今外敌趁虚而入,这口气,如何能咽下?“卑职即刻整军!只是……” 他眉头紧锁,一丝忧虑浮上坚毅的面容,“滇军经年苦战,器械匮乏,尤缺火器。叛军那些土制劈山炮,射程近、精度差,恐怕难挡英夷坚船利炮之锋锐。” 刘岳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走到窗前。 窗外庭院里,几株新移栽的茶花在初夏的微风中怯生生地开着,显得柔弱而格格不入。他沉默片刻,仿佛在积攒某种力量,然后转身,眼神异常明亮,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 “湖南提督周宽世,与我乃同乡旧谊,私交甚笃。 他麾下湘军,近年颇得朝廷拨付新式洋枪洋炮。 我即刻亲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长沙!哪怕豁出我这张老脸,也必向他求借一批利器! 尤其是炮!毓英,你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腾冲、龙陵一线布防加固,绝不可让英夷越过野人山一步!给我死死钉在那里!” 酷热的暑气如同无形的蒸笼,笼罩着腾冲城外的坝子。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只有知了在道旁稀疏的榕树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嘶鸣。 岑毓英带着几个亲兵,沿着新近紧急加固的土垒壕沟巡视。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青色的官袍,紧贴在背上。 他俯身抓起一把脚下混合着碎石的红褐色泥土,干燥的土块在指间轻易碎裂,簌簌落下。 他眉头拧得更紧,抬头望向远处天际线,野人山方向,墨绿色的山峦在蒸腾的热浪中扭曲晃动,一片死寂,却隐隐透出令人不安的气息。 派往那边探查的精锐斥候,已有两批逾期未归,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大人,看那边!”身旁一个眼尖的亲兵猛地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西北方野人山边缘一处林木稀疏的山口。 岑毓英立刻举起单筒黄铜望远镜,镜片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视野里,几个穿着与丛林颜色迥异的土黄色卡其布军服的身影,正鬼祟地伏在山脊的岩石后面。 其中一人操纵着一个三脚架支撑的、带有复杂刻度和镜筒的仪器,正对着腾冲城的方向缓慢移动。 另一人则拿着硬皮本子,用铅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那仪器镜筒偶尔扫过阳光的角度,反射出一点冰冷而精准的金属光泽,是测绘仪!他们甚至毫不避讳地选择了一个视野开阔、能清晰俯瞰整个腾冲坝子防御态势的位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岑毓英的心。 这不是简单的越境骚扰!如此明目张胆地进行测绘作业,目标直指腾冲城防要害!这是赤裸裸的战争准备! “传令!”岑毓英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刺骨。 “神机营炮队,给我瞄准那个山口!装填实心弹!轰走这些不知死活的鬼佬!” 他必须立刻做出强硬反应,绝不能让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窥探我军虚实! 命令迅速下达。土垒后方的简易炮位上,几门从平叛战场上缴获来的老旧劈山炮被士兵们费力地调整着射角。 炮身黝黑粗糙,炮口处还残留着烧灼的痕迹。炮手们紧张地估算着距离,用木楔吃力地垫高炮尾。 一声令下,引信被点燃,发出“嗤嗤”的轻响。 “轰!轰!”几声沉闷的巨响撕裂了午后的沉闷。炮口喷出浓烈的白烟,沉重的铁球呼啸着飞向远处的山口。 然而,距离实在太远,弹道明显低垂。几颗黑点只在半山腰的树林里砸起几团微不足道的泥土烟尘,几棵小树应声折断,距离那些英军测绘兵所在的山脊还差着老大一截。 望远镜里,那几个土黄色的身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击惊得动作一滞,随即,其中一人竟直起身,朝着腾冲方向,夸张地摊了摊手,脸上似乎还带着嘲弄的笑意,仿佛在说:就这点本事? 一股热血“嗡”的一声冲上岑毓英的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耻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劈山炮的怒吼,不仅未能震慑敌人,反而暴露了己方远程火力的孱弱与射程的窘迫。 对方那肆无忌惮的嘲弄姿态,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尊严之上。 就在这时,西南方通往龙陵的官道上,卷起滚滚烟尘。 一队疲惫不堪但眼神锐利的骑兵,护卫着几辆覆盖着厚厚油布、被沉重货物压得吱呀作响的大车,冲破热浪,疾驰而来。 为首一名军官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报——抚台大人!湖南周军门所借枪炮,星夜兼程,已押运抵至!” 岑毓英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几步抢到为首的大车前。 他一把掀开油布的一角。阳光直射下来,映照出油布下金属冰冷、崭新、流线型的轮廓!几门炮身细长、炮架结构精巧复杂的钢炮整齐地固定着,炮管在日光下泛着幽蓝深邃的光泽,炮口处加工精细的膛线隐约可见。 旁边还堆放着成箱的锥头柱体炮弹,黄铜弹壳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财富般的光芒。 炮身上,清晰铭刻着德文花体字:krupp(克虏伯)! “好!天助我也!”岑毓英重重一掌拍在冰冷的炮管上,金属的寒意顺着掌心传来,却奇异地安抚了他沸腾的怒火,注入一股冰冷的、充满力量感的希望。 他眼中燃烧起复仇的火焰,声音低沉却带着钢铁般的决心:“立刻卸炮!构筑炮位!让那些红毛鬼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雷霆之怒!” 时间在紧张的备战中飞逝。有了克虏伯炮带来的底气,腾冲城外原本单薄的土垒工事被紧急加高加固,形成了一道蜿蜒的屏障。 新构筑的炮位掩体巧妙地利用地形,分散布置,并用原木、沙袋和挖掘出的泥土层层覆盖,力求最大限度减少被敌炮直击摧毁的风险。 克虏伯炮被小心翼翼地推入预设阵地,黑洞洞的炮口指向野人山方向。 炮手们日夜不休地操练着新式火炮的操作规程,装填、瞄准、击发……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迅速。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号衣,手掌被冰冷的炮闩和粗糙的炮弹磨出了血泡,但没有人叫苦,每个人眼中都憋着一股劲,一股洗刷前耻、报仇雪恨的狠劲。 然而,沉寂并未持续多久。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如同往常一样死寂。 雾气厚重得化不开,十步之外便难辨人形,将整个腾冲坝子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白茫茫之中。 突然,一种沉闷的、仿佛大地深处发出的雷鸣,从野人山方向隐隐传来,穿透了浓雾! “轰隆——!!” 紧接着,是尖锐得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尖啸声,如同地狱厉鬼的嚎叫,由远及近,瞬息而至! “炮击!炮击!隐蔽——!!”凄厉的嘶吼声在浓雾弥漫的土垒后方炸开,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 话音未落,第一颗炮弹已经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狠狠砸落!落点并非在土垒上,而是精准无比地轰在了土垒后方一片临时搭建、堆放着粮草辎重的区域!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 浓雾被狂暴的气浪瞬间撕开一个巨大的空洞,炽热刺眼的橘红色火球翻滚着腾空而起!大地在脚下疯狂地跳动、呻吟! 堆积如山的麻袋粮秣、成捆的草料、木质的车辆…… 所有的一切,在狂暴的冲击波和横飞的灼热弹片面前,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轻易撕碎、抛起!破碎的麻袋碎片、燃烧的稻草、扭曲的木屑混合着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人体残肢,如同黑色的雨点般噼里啪啦地从半空中砸落下来。 浓烈的硝烟味、焦糊味、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咻——轰!”“咻——轰隆!!” 更多、更密集、更恐怖的尖啸声接踵而至!浓雾仿佛成了英军炮队最好的掩护,他们根本无法判断炮弹的确切来向! 炮弹如同长了眼睛的死神镰刀,疯狂地犁过清军的阵地。 有的狠狠砸在加固过的土垒上,大块的泥土混合着原木碎片被高高抛起,坚固的工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被撕开巨大的缺口! 有的落入壕沟,剧烈的爆炸将整段壕沟连同里面的士兵一起掀上天空,惨叫声瞬间被爆炸声吞没! 有的则落入后方营区,点燃了帐篷,引爆了零星存放的火药,引发一连串更加猛烈的殉爆! 惨烈!无法形容的惨烈! 土垒防线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炸得支离破碎,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蚁穴。 士兵们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冲击波肆意抛掷。 断臂残肢随处可见,内脏挂在焦黑的木桩上,鲜血浸透了红褐色的泥土,形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泥沼。 侥幸未死的人,要么被震得七窍流血,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废墟里,要么像无头苍蝇般在浓雾和硝烟中哭喊着奔逃,完全失去了组织。 “稳住!不许退!寻找掩体!炮队!我们的炮呢?!给我还击!还击啊——!” 岑毓英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士兵绝望的哀嚎中显得如此微弱。 他被几个亲兵死死按在一段相对完好的土垒凹陷处,飞溅的泥土碎石不断砸在他的头盔和肩背上。 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防线、那些刚刚摸到新炮、眼中还带着希望的士兵,在敌人绝对优势的炮火下被无情地粉碎、吞噬!浓雾中,只能看到远处野人山方向不断闪烁的、如同恶魔之眼的炮口焰,每一次闪烁,都带来一片新的死亡区域。 这就是哈丁少校引以为傲的阿姆斯特朗后膛重炮! 射程之远、威力之大、射速之快,远超想象! 对方显然早已通过前期的测绘,将腾冲坝子上的防御部署摸得一清二楚,这第一轮炮击,就是精准而致命的斩首!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岑毓英的心脏。难道……就这样完了? 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就要被这来自地狱的炮火彻底浇灭? “大人!大人!”一个满脸血污和烟尘、几乎辨不出面容的军官连滚带爬地扑到岑毓英身边,嘶声喊道: “炮队……炮队损失惨重!一门克虏伯被直接命中炸毁!另外两门炮位被炸塌,兄弟们正在拼命抢挖!剩下的……剩下的射程好像够不到那些该死的夷鬼炮位!他们……他们在山脊后面!” 山脊后面!阿姆斯特朗炮超远的射程和优越的弹道性能,使得英军可以将炮位安全地布置在野人山面向腾冲一面的反斜面之后! 清军的克虏伯炮即使射程勉强够到,弹道也会被山脊阻挡!除非……除非能推进到更近的位置,或者……绕到侧面! 一个极其冒险、几乎等同于自杀的计划,在岑毓英被怒火和绝望烧灼的脑海中瞬间成型! 他猛地推开护着他的亲兵,指着炮火稀疏的阵地左翼,那里靠近一片陡峭的山坡,被浓密的灌木和嶙峋的怪石覆盖,似乎尚未被英军炮火重点照顾: “看到那片石坡没有?组织还能动的炮手!带上剩下的克虏伯炮,拆开! 人扛马驮,给我从那边绕上去!绕到英夷炮阵的侧后!快!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濒临崩溃的残兵中炸开。 这近乎疯狂的命令,反而激起了这群被逼到绝境、血性未泯的汉子们骨子里的凶悍。 几个还能站起来的炮队军官和士兵,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吼着响应。 他们扑向那几门尚未被摧毁、但炮位被掩埋的克虏伯炮。 “拆!快拆开炮架!把炮管卸下来!” 一个络腮胡子、脸上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伤口的老炮长吼叫着,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沉重的炮管被士兵们用撬杠和绳索奋力从扭曲的炮架上分离。 冰冷的钢铁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渍。几十名精壮的士兵立刻围了上来,他们用肩膀死死顶住粗大的炮管,用绳索捆缚,用能找到的任何木杠穿过绳索。 更多的人则扑向沉重的炮车轮子和分开的炮架部件。 “一、二、起——!”粗犷的号子声压过了远处零星的爆炸和伤员的呻吟。 炮管、车轮、炮架……这些笨重的钢铁部件,在士兵们肩扛手抬、喊着震天号子的协作下,被艰难地抬离了泥泞的废墟。 队伍如同一条负重的钢铁蜈蚣,在浓雾和硝烟的掩护下,避开正面已成修罗场的区域,一头扎进了左翼那片怪石嶙峋、灌木丛生的陡峭山坡。 根本没有路。嶙峋的岩石湿滑无比,覆盖着厚厚的苔藓。 带刺的灌木藤蔓疯狂地撕扯着士兵们的衣服和皮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沉重的炮管和部件压得抬杠的士兵们腰几乎要折断,肩膀磨破出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乱石和荆棘中挣扎前进。 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他们扭曲的脸颊和脖颈淌下。 不断有人脚下一滑,连人带扛着的部件摔倒,沉重的钢铁砸在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立刻引来同伴奋不顾身的搀扶和更响亮的号子。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痛苦的闷哼和号子声,交织成一首悲壮的行军曲。 岑毓英亲自带领一小队亲兵在前方开路、警戒。他拔出腰刀,奋力劈砍着拦路的荆棘,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浓雾弥漫的山林,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英军巡逻队。 每一次从野人山主阵地传来的沉闷炮响,都让他的心揪紧一分。 时间!他们需要时间!必须在英军发现他们的迂回意图、或者调整炮火覆盖这片区域之前,将火炮架设到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队伍终于艰难地爬上了石坡的顶部。 这里地势稍缓,形成一小块相对平坦的台地,更重要的是,透过渐渐被山风吹散的薄雾,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野人山朝向腾冲的整个缓坡! 如同蚂蚁般大小的土黄色身影正在忙碌。 几门体型修长、泛着冰冷钢铁光泽的阿姆斯特朗后膛炮,就架设在距离他们约莫两里地之外的一处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上。 炮口依旧不时喷吐出耀眼的火光,将致命的炮弹射向腾冲方向。 英军炮兵阵地周围,只有少量步兵在懒散地警戒,显然,他们完全沉浸在单方面屠戮的快感中,根本不相信清军有任何反击能力,更不可能想到会有一支不要命的队伍从这绝险之地绕到了他们的侧后! “快!快!就这里!构筑炮位!”岑毓英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嘶哑变形,眼中却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芒。 士兵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顾不上肩膀的剧痛和几乎脱力的身体,他们用刺刀、工兵铲甚至双手,疯狂地在坚硬的山石地上挖掘着浅坑。 沉重的克虏伯炮管被重新抬起,炮架部件被迅速组装。炮轮被垫上石块固定。每一秒都无比珍贵! “装填!高爆弹!目标——夷鬼炮阵中央!”岑毓英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亲自扑到一门刚刚架设好的克虏伯炮旁,透过简易的瞄准具,死死盯着下方那个喷吐着死亡火焰的英军炮兵阵地。 炮手们咬着牙,将沉重的锥头炮弹塞入冰冷的炮膛,合上炮闩。 汗水顺着他们紧绷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滚烫的炮管上,发出“滋”的轻响,瞬间化作白汽。 “校准诸元!”老炮长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简易的象限仪和测距绳,布满老茧的手指飞快地计算着角度和距离,“标尺……标尺再高一格!右偏半度!快!” 炮手们奋力转动着高低机和方向机的转轮,沉重的炮管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地调整着指向。 “预备——!” 整个临时炮位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吹过岩石缝隙发出的呜咽,和下方远处英军炮击传来的沉闷回音。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根即将拉动炮绳的手臂上。 复仇的火焰在每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疯狂燃烧。 “放!!!” 老炮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同时猛地拉动了炮绳! “轰——!!!” 克虏伯炮修长的炮身猛地向后一坐!炮口喷出的烈焰瞬间照亮了山岩,驱散了周围的薄雾! 炮弹带着清军将士所有的屈辱、愤怒和决绝,撕裂空气,发出复仇的尖啸,朝着下方毫无防备的英军炮兵阵地,狠狠砸去! 巨大的爆炸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野人山英军炮兵阵地中央! 腾起的烟柱裹挟着泥土、碎石、断裂的炮架碎片,还有被撕碎的土黄色身影,直冲云霄! “上帝啊!炮击!后方炮击!”惊恐万状的尖叫瞬间取代了之前有条不紊的装填口令。 英军炮手们脸上的轻松和戏谑瞬间凝固,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所取代。 他们茫然四顾,寻找着这致命打击的来源,却只看到侧后方的山坡上,几团硝烟正在升腾! “在那里!山坡上!清国人!他们有炮!”一名眼尖的英军军官指着岑毓英他们所在的石坡,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调。 “瞄准!快!瞄准那个该死的石坡!摧毁他们!”哈丁少校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在混乱中响起,他英俊的脸庞因为暴怒和惊愕而扭曲变形。 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在他眼中如同原始人般的清军,竟然敢、竟然能绕到他的侧后,用他轻视的武器发起如此精准致命的反击! 训练有素的英军炮兵展现出了极高的战场应变能力。 短暂的混乱后,几门完好的阿姆斯特朗炮迅速调转炮口。炮手们以惊人的速度重新装填、瞄准。 沉重的炮身在液压驻退复进机的帮助下,稳定而迅捷地指向了山坡上那几个正在喷吐火焰的位置。 “轰!轰!轰!” 英军的反击炮火如同狂暴的雷霆,瞬间覆盖了清军临时构筑的石坡炮位! 阿姆斯特朗炮射速更快,威力更加集中!爆炸的气浪裹挟着致命的弹片和碎石,如同死亡风暴般席卷而来! “呃啊——!”一名正在奋力转动方向机转轮的清军炮手被横飞的弹片削去了半边肩膀,鲜血狂喷,惨叫着倒下。 “噗嗤!”另一颗炮弹落在近处,灼热的破片如同烧红的刀子,瞬间穿透了旁边递送炮弹士兵的胸膛,他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 爆炸掀起的碎石如同雨点般砸下。一门克虏伯炮的炮盾被一块尖锐的飞石击中,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向内凹陷了一大块。 炮位周围,瞬间倒下了七八名士兵,鲜血染红了灰白的岩石。 “大人!炮架……炮架被震歪了!瞄……瞄不准了!”一个满脸是血的炮手对着岑毓英嘶喊,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剧烈的爆炸震动,使得他们脚下坚硬的山岩都在颤抖,原本就匆忙构筑、并不牢固的炮位发生了位移,炮身歪斜,瞄准线完全失效! 而英军精准的炮弹,正一发接一发地落在附近,每一次爆炸都带来新的伤亡,下一次,很可能就是直接命中! “扶住!给我把炮扶正!快!”岑毓英目眦欲裂,他猛地扑到那门炮身歪斜的克虏伯炮旁,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沉重的炮架尾部。冰冷的钢铁纹丝不动! “我来!”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响起。是那个络腮胡子的老炮长!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不顾一切地冲到炮位前方。 炮管因为连续射击,早已灼热滚烫,表面的烤蓝都开始剥落,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金属气味。 老炮长毫不犹豫,猛地张开双臂,用自己宽阔厚实的胸膛和肩膀,死死抵住那滚烫得足以烙熟皮肉的炮管中部! 同时,他双脚如同生根般死死蹬住后方一块凸起的岩石,身体弓成一道坚韧的桥梁! “嗤——!”皮肉接触滚烫金属的可怕声音瞬间响起! 一股焦糊的白烟立刻从他胸口和肩膀的号衣上升腾起来! 难以想象的剧痛让老炮长的面容瞬间扭曲到极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突,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但他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反而爆发出更加狂野的吼声:“快!装弹!瞄准!别管老子!开炮!给老子开炮——!!” 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幸存清军士兵的心上! “班长!”旁边年轻的装填手泪流满面,嘶吼着,动作却快如闪电。 他抓起一枚沉重的高爆弹,用尽全身力气塞入炮膛,合上炮闩! 负责瞄准的炮手,手指被飞溅的碎石划破,鲜血淋漓,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贴在瞄准镜上,布满汗水血水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转动着高低机和方向机的转轮,将十字线死死套住下方一门正在疯狂喷吐火焰的阿姆斯特朗炮! “放!!!”瞄准手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吼。 炮绳被猛地拉动! “轰——!!!” 克虏伯炮再次发出震天的怒吼!炮身在巨大的后坐力下猛地向后一挫! 死死抵住炮管的老炮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击中!他整个身体剧烈地一震,口中喷出一股混合着内脏碎块的血箭! 但他那双如同铁钳般的手臂,至死也没有松开滚烫的炮管! 他用自己燃烧的生命,为这最后一击争取了宝贵的稳定! 炮弹呼啸着,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复仇弧线,带着老炮长不屈的英魂,带着所有清军士兵的滔天恨意,精准无比地砸进了英军炮兵阵地! “轰隆——!!!!” 这一次的爆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辉煌!目标正是一处堆放着预备发射药包的弹药点! 惊天动地的巨响中,一团巨大到足以遮蔽小半个山头的橘红色火球翻滚着腾起! 炽热的气浪如同海啸般向四周疯狂扩散! 那门耀武扬威的阿姆斯特朗炮连同周围数名英军炮手,瞬间被这毁灭性的爆炸彻底吞噬、气化!剧烈的殉爆如同点燃了地狱的引信,将整个英军炮兵阵地彻底化为一片火海! 钢铁扭曲的呻吟、弹药殉爆的连串巨响、以及人类濒死前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混合成一首魔鬼的交响乐! 腾冲城外,弥漫的硝烟被山风吹散了一些。残存的清军士兵挣扎着从废墟和尸体堆中爬起,茫然地望向野人山方向。 当那团标志性的巨大火球在敌阵中央腾起,当那连绵不绝的殉爆声如同末日审判的钟声传来,短暂的死寂后,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复仇的快意如同火山般爆发! “炸了!炸得好啊!!” “天兵天将显灵了!杀光红毛鬼!” “岑大人!炮队!是我们的炮!是我们的炮啊——!” 原本濒临崩溃的防线,如同注入了滚烫的铁水! 士兵们忘记了伤痛,忘记了恐惧,抓起手边能找到的任何武器——火绳枪、抬枪、长矛、甚至石块,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朝着那些同样被后方惊天爆炸惊呆、攻势明显一滞的英军散兵线,发起了绝地反击! 野人山临时英军指挥所前,哈丁少校手中的黄铜单筒望远镜“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泞的地上。 镜片上瞬间沾满了污渍。他那张原本因为掌控一切而显得傲慢矜持的脸,此刻一片死灰,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 望远镜坠地前捕捉到的最后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引以为傲的阿姆斯特朗炮阵中央,那团吞噬一切的巨大火球,以及随之而来的、将整个阵地拖入地狱的连锁殉爆。 火光映照着他失神的蓝眼睛,里面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惊和一种信仰崩塌般的茫然。 他身后,副官和参谋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鸡。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血腥味和……一种名为恐惧的气息。 “……这不可能……”哈丁少校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能?”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片此刻正被浓烟和火焰笼罩的石坡方向,眼神中充满了困惑、愤怒,还有一种被深深冒犯的、难以置信的屈辱感,“用我们的方式……用我们规则下的炮战……反击我们?” 他精心策划的“文明碾压野蛮”的剧本,在对方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决绝炮火中,被彻底撕得粉碎。 这出乎意料、代价惨重的反击,不仅摧毁了他的炮兵主力,更在他那坚不可摧的优越感堡垒上,狠狠凿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痕。 山风呜咽着卷过焦热的战场,带来远处清军震天的怒吼和己方伤兵痛苦的哀嚎。 哈丁少校僵硬地站在那里,第一次感觉这滇西湿热的山风,竟带着如此彻骨的寒意。 第74章 刺杀总督 云南边境的野人山,仿佛被老天爷遗忘了。 这里没有春意,只有无穷无尽、粘稠得化不开的瘴气,沉甸甸地压在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之上。 雨,永远下不完的雨,鞭子般抽打着湿透的树叶、泥泞的山道,还有那些蜷缩在简陋工事里的滇军士兵。 炮声,来自西边英国人的炮声,沉闷地滚过山峦,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阵阵闷雷,每一次炸响,都让脚下这片浸泡在血水里的土地微微颤抖。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腐叶、烂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成的死亡气息,令人窒息。 “稳住!都给我稳住!躲好!” 一声嘶哑的吼叫穿透了炮声间歇的雨幕,来自工事里一个披着沉重油布雨披的身影。 雨披的边角不断滴着浑浊的水珠,里面露出半副冰冷的铁甲,甲叶上沾满了污泥和暗褐色的血渍。 云南巡抚岑毓英,这位被朝廷倚重、被英夷视为眼中钉的封疆大吏,此刻和普通士兵一样,浑身泥泞,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 他蹲在一段用粗大树干和湿土垒成的胸墙后,目光死死盯着炮声传来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被水汽模糊的雨帘和山峦。 他身旁,几个士兵蜷缩在湿漉漉的泥坑里,身体随着每一次爆炸微微颤抖。 一个年轻的士兵,嘴唇干裂发白,双手紧紧抱着他那杆老旧的抬枪,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身边散落着几颗槟榔,那是他们在这湿冷地狱里唯一能用来提神、驱寒,甚至暂时忘却恐惧的东西。 “抚台大人,”一个同样满身泥水、须发花白的老把总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云南口音。 “洋鬼子的炮……又挪近了点。弟兄们挖了一夜,这工事……还是太浅。” 岑毓英没回头,只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像块冰冷的石头。 他伸手抓过一把胸墙上的湿泥,泥土冰冷粘腻,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他指缝间无声滑落。 他猛地攥紧拳头,湿泥从指缝中被挤出,仿佛要把这无边的阴冷和压抑都捏碎。 他何尝不知工事简陋?何尝不知英夷火器精利?可这野人山,这千里边陲,能调动的粮饷、民夫、器械,早已被他搜刮到了极限,甚至榨干了骨髓。 “挖!一寸也不能停!”岑毓英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泥水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告诉兄弟们,总督大人就要到了!援兵就在路上!熬过去,给老子熬过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疲惫、恐惧却又带着一丝麻木希望的脸。 “咱们身后,是云南!是朝廷!是祖宗坟茔!一步也退不得!” “是!抚台!”老把总用力挺了挺佝偻的背脊,声音里多了点力气。 总督刘岳昭要来的消息,在这绝望的泥潭里,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 消息传开,工事里蜷缩的身影似乎都微微动了一下。 总督大人要来了!那是整个云贵的柱石,是朝廷的钦差! 绝望的泥潭里,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石头,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两天后,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 一队人马,艰难地穿行在野人山崎岖泥泞的山道上。队伍前方,数十名精悍的亲兵手持长矛、火枪,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密不透风的丛林,每一步都踩在深可及膝的泥浆里。 中间簇拥着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官轿。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几分苍老却异常沉稳的手掀开一角。 云贵总督刘岳昭,这位年近六旬、历经沙场数十载的老帅,目光沉静如古井,透过轿帘的缝隙,审视着这片危机四伏的战场。 他面容清癯,刻着岁月的风霜和战场的硝烟,鬓角已染上浓霜,但眉宇间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威严,以及沉淀下来的、属于真正统帅的镇定与气度,却丝毫未减。 轿子后面,是长长一串或骑马、或坐滑竿、或艰难步行的随行官员。 红的、蓝的官袍在这灰暗的雨林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们大多面色苍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前线险境的惊惧,不少人眼神闪烁,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着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的水珠。 队伍拖得很长,在狭窄的山道上蜿蜒,秩序显得有些混乱。 抬轿的、牵马的、护卫的、伺候的,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官员,几百号人挤在一起,人声、马蹄声、滑竿的吱呀声混杂着,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山谷里,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喧嚣。 队伍终于抵达了前沿工事区。岑毓英早已率亲兵肃立在最险峻的一处隘口前等候。 他身上的泥泞和疲惫似乎都被刻意洗刷过,铁甲重新擦亮,虽然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磨损痕迹,官袍也换上了相对整洁的一套,但眉宇间那股被硝烟和压力熬出来的狠厉与憔悴,却无法完全遮掩。 看到官轿落下,岑毓英抢上几步,单膝跪倒在泥水中,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卑职岑毓英,恭迎总督大人!” 轿帘彻底掀开,刘岳昭稳步走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让岑毓英起身,而是目光如炬,缓缓扫过眼前这道依托山势、用泥土原木仓促垒成的防线,以及防线后面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强撑着站直的士兵。 炮火犁过的痕迹,士兵脸上交织的疲惫与坚韧,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良久,刘岳昭才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亲自将岑毓英从泥水里扶起。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肯定。“毓英,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此间情形,老夫一路看来,甚为明了。你以孤军,拒强寇于国门之外,保境安民,实乃大功一件!朝廷知你,老夫更知你!” 岑毓英抬起头,眼眶瞬间有些发红。数月来的孤军奋战,朝中掣肘,地方困顿,弹劾中伤……种种委屈和压力,似乎都在老上司这沉甸甸的几句话里找到了宣泄口。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重重地抱拳:“为国守土,职分所在!督宪亲临,三军感奋,毓英……万死不辞!” 刘岳昭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对面英军隐约可见的营地轮廓,眼神锐利如刀:“走,带老夫看看你的布置。这野人山的天险,如何化为铜墙铁壁!” 岑毓英精神一振,立刻引路。刘岳昭拒绝了亲兵递来的油伞,坚持与岑毓英并肩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战壕和工事间。 他时而驻足,仔细询问火力点的配置、士兵的口粮、伤员的安置; 时而俯身,触摸被炮弹炸得焦黑的木桩; 时而又沉默地眺望英军方向,眉头紧锁,陷入深思。 岑毓英紧随其后,一一作答,言语间充满了对防御的自信,也毫不掩饰对军需匮乏的忧虑。 “总督请看,”岑毓英指向一处利用天然巨石构筑的暗堡。 “此处扼守要冲,洋鬼子的炮火难以直接命中,我在此处伏有抬枪十余杆,配以火药桶,敌若强攻,必遭重创!” 刘岳昭仔细看了看,赞许地点点头:“因地制宜,甚好。只是……”他指了指暗堡上方有些单薄的覆盖。 “此层防护,恐难抵挡开花弹直击。需再加固,多加原木、沙袋,覆以湿泥,层层夯实。人命关天,不可吝惜气力。” “是!卑职即刻命人加固!”岑毓英凛然应道。 两位大员在阵前指点江山,分析敌我,气氛凝重而专注。 随行的官员们则远远地跟在后面,或交头接耳,或默不作声,或面露忧色地看着泥泞中跋涉的总督和巡抚。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些低品阶、服饰混杂的随员队伍边缘,一个穿着不起眼青色官袍、面容看似普通的中年文吏,正低着头,目光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低垂的眼帘下死死锁定了前方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刘岳昭和岑毓英。 他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正神经质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轮廓,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积蓄着力量。 每一次远处传来英军试射的零星炮声,都让他的身体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颤,那抚摸的动作就变得更加急促和用力。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幕布,沉重地笼罩了整个野人山。 白日里喧嚣的队伍,此刻大部分都挤进了临时清理出来的几片林中空地。 篝火点了起来,不是为了取暖——这湿热的空气令人窒息——而是为了驱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无所不在的蛇虫鼠蚁。 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艰难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声响,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周围黑黢黢的树干上,像一群群无声舞动的鬼魅。 士兵们围在火堆旁,疲惫地嚼着干粮,低声交谈,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唯恐惊动了什么。 随行的官员们则被安排在相对干燥避风的地方,有的裹着油布打盹,有的低声议论着白日的见闻和前途的艰险。 刘岳昭的大帐设在营地中央,由亲兵严密把守,帐内灯火通明,他与岑毓英仍在灯下对着地图低声商议着防务细节。 那个白日里毫不起眼的青袍文吏,此刻正蜷缩在离刘岳昭大帐约莫三四十步外的一个黑暗角落里。 他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气根,身体几乎完全融入了浓重的阴影之中。 周围,几个同样穿着杂役或低阶随员服色的人,如同鬼影般悄然聚拢过来。 没有言语,只有黑暗中急促压抑的呼吸声和眼神疯狂而短促的交流。 彼此眼中燃烧着同一种东西——刻骨的仇恨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青袍文吏——他是杜文秀当年麾下掌管文书印信的“掌书记”马明义——缓缓地、无声地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件东西。 冰冷的金属在远处篝火微弱跳动的反光下,一闪即逝。那是一把簇新的、闪着幽蓝光泽的左轮手枪。 他将枪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带来的唯一一丝力量,然后极其缓慢地,将枪口指向了那灯火通明的大帐方向。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发白,似乎下一秒就要将那扳机狠狠扣下。 旁边一个身材矮壮、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也悄然摸出了一把磨得雪亮的短刀,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 “为了元帅……为了死去的弟兄……”马明义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钻入周围几个同伙的耳膜,“……就在今夜!”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营地里的篝火渐渐黯淡下去,守夜的士兵抱着枪,靠着树干打起了瞌睡。 连总督大帐里的灯光,也在商议许久后,终于熄灭了。 整个营地,除了雨滴偶尔从树叶上滚落的声响,几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浓雾和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 行动! 马明义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的火焰彻底吞噬。 他如同黑暗中扑出的猎豹,猛地从藏身的树根后窜出,不再掩饰身形,直扑那顶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大帐! 他身后的几条黑影也同时暴起,那个矮壮汉子挥舞着短刀,另外两人则拔出匕首,目标明确——大帐! 他们的动作迅猛而无声,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狠辣。 然而,就在他们冲出的瞬间,大帐旁一个原本似乎睡着的亲兵猛地睁开了眼睛! 长期的战场生涯赋予了他野兽般的直觉。“有刺客!”一声凄厉的、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啸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声警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营地!沉睡的士兵被惊醒,茫然四顾; 官员们惊恐地尖叫着,乱作一团;守卫的亲兵则本能地朝着声音来源和那几条扑向大帐的鬼影举起了枪。 马明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暴露了!但他冲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疯狂! 他离大帐只有不到二十步了!他甚至能看到帐帘被从里面掀开一角,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正要走出来!就是现在! “刘岳昭!纳命来!”马明义嘶声狂吼,不再掩饰,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他双手死死握住那支沉重的左轮手枪,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是在奔跑中胡乱地瞄准,然后狠狠地扣下了扳机! 砰——! 枪声在死寂的雨夜里炸响,刺得人耳膜生疼,压过了所有的惊呼和警报!枪口喷出的橘红色火焰,瞬间照亮了马明义那张因仇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也照亮了帐帘处刚刚踏出一步的刘岳昭! 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枪声炸响的同一刹那,一个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刘岳昭身侧扑出! 是岑毓英!他本就在帐内与刘岳昭商议,听到警报和那声狂吼的瞬间,他几乎是凭着战场磨砺出的本能反应,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合身撞向刘岳昭! “总督大人小心——!” 岑毓英的怒吼与枪声同时响起!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狠狠地将刘岳昭撞得向后踉跄跌去! 噗嗤! 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几乎贴着岑毓英的后背掠过,但它的目标并非岑毓英! 那枚灼热的铅弹,带着马明义全部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力量,狠狠地钻入了刘岳昭的左胸下方! “呃!”一声沉闷的痛哼从刘岳昭口中溢出。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刚刚被岑毓英撞得后仰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摔倒,撞在帐内的木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伤处,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手掌和前襟,浓重的血腥味在帐内弥漫开来。 “总督大人!”岑毓英目眦欲裂!他猛地回头,正看到马明义脸上那瞬间凝固的错愕和随之而来的疯狂绝望,以及再次抬起的枪口! “杀!”岑毓英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怒。 他根本来不及拔刀,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全身的力量和冲势,合身撞向近在咫尺的马明义! 砰! 马明义的第二枪打空了,子弹擦着岑毓英的肩膀飞过,钻入黑暗的树林。 紧接着,他就被岑毓英这蛮牛般的一撞狠狠砸倒在地!手枪脱手飞出。 “保护总督大人!抓活的!”岑毓英一边用膝盖死死压住疯狂挣扎的马明义,一边朝着帐外怒吼。 营地里彻底炸开了锅!反应过来的亲兵们怒吼着冲了上来。 刀疤汉子见势不妙,狂吼一声“跟他们拼了!”,挥刀砍翻一个冲上来的亲兵,试图冲向马明义。 但更多的长矛和火枪已经对准了他们。 “砰!”“砰!”几声零乱的枪响。 刀疤汉子胸口爆开血花,扑倒在地。另外两个持匕首的刺客也被数支长矛同时捅穿,像破麻袋一样被挑了起来,钉死在泥地上,鲜血顺着矛杆汩汩流下。 只剩下被岑毓英死死压住的马明义还在徒劳地挣扎嘶吼。 “元帅!我对不住你啊——!”马明义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绝望而凄厉。 混乱中,岑毓英已全然不顾刺客。他猛地起身,几步冲回大帐。 帐内,亲兵已围在刘岳昭身旁,慌乱地撕开他的官服,用布条死死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刘岳昭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却依旧睁着,眼神复杂地看着冲进来的岑毓英,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岑毓英扑到刘岳昭身边,声音嘶哑颤抖,看着那不断被鲜血浸透的布条,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心脏冻结。 他猛地抓住旁边一个亲兵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郎中!快叫随军郎中!快啊——!” 他的吼声,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穿透了帐布,在混乱血腥的营地上空久久回荡。 总督大帐内,临时支起的行军床上铺了厚厚的被褥,但依旧掩不住刺鼻的血腥味和浓烈的金创药气息。 随军的郎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额头上全是汗珠,正小心翼翼地用银刀和镊子处理着刘岳昭左胸下方的伤口。 伤口很深,铅弹虽已取出,但撕裂的皮肉和渗出的血水依旧触目惊心。 每一次触碰,都让昏迷中的刘岳昭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岑毓英如同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床榻边。 他身上的官袍溅满了泥点和暗褐色的血污——有刺客的,也有刘岳昭的。 他腰间的佩刀并未归鞘,刀柄被他死死攥着,冰冷的金属似乎要被他掌心的温度融化。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着郎中手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要将那伤口和痛苦都吸入自己眼中。 帐内压抑得可怕,只有刘岳昭粗重艰难的呼吸声、金属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岑毓英自己沉重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老郎中终于直起身,长长吁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疲惫而沙哑:“回禀抚台大人,铅弹已取出,幸未伤及心脉要害。 只是……总督大人失血过多,又急火攻心,脉象极其虚弱,须得静养,万不能再受惊扰刺激。若……若能熬过今夜,或可无性命之忧……” “或可?”岑毓英猛地转过头,那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老郎中,“我要的是‘必然’!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大人若有半点差池……”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话语里透出的凛冽寒意,让老郎中和帐内所有亲兵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卑职……卑职定当竭尽全力!”老郎中慌忙躬身。 岑毓英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刘岳昭苍白如纸的脸上。 老上司那紧锁的眉头和痛苦的喘息,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愤怒、后怕、自责……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最终都化为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一切的杀意! 他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向帐外。撩开帐帘的瞬间,外面刺骨的夜风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帐外空地上,临时燃起了几堆熊熊篝火,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中央的景象映照得无比清晰。 几个刺客的尸体被拖到一旁,像破败的麻袋随意堆叠着。 而那个被生擒的“掌书记”马明义,此刻被剥去了外袍,只穿着破烂的单衣,双臂被粗大的牛筋绳反剪着捆死,高高吊在一根临时立起的粗木桩上。 他的脚尖勉强能沾到一点地面,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坠在反剪的双臂上,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和淤青,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唇破裂,但那双仅剩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痛苦、仇恨和绝望的光芒。 几个如狼似虎的亲兵围着他,手里拿着沾了水的皮鞭、烧红的烙铁,还有几根专门用来夹手指的铁钳。 一个亲兵头目看到岑毓英出来,立刻上前一步,躬身禀报:“抚台,这狗贼嘴硬得很!只嚷着给杜文秀报仇,其余同党,死也不肯招!” 岑毓英的脚步停在篝火的光影交界处,一半脸被跳动的火焰映得通红,如同地狱修罗,另一半脸则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冰冷如铁。 他没有看那头目,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直刺向吊着的马明义。 马明义也看到了岑毓英,他咧开流血的嘴,发出一阵嘶哑而怨毒的笑声:“嗬嗬……岑……岑屠夫……刘老狗……死了没有?没死?可惜……可惜啊……哈哈……大理的冤魂……在看着你们呢……你们……还有那些英国红毛鬼……都得死……都得……” 啪! 一记沾了盐水的皮鞭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抽在马明义的脸上,打断了他疯狂的诅咒。 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瞬间绽开,皮肉翻卷。 马明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说!同党还有谁!藏在哪里!”亲兵头目厉声喝问。 马明义大口喘息着,血水混着口水从嘴角淌下,仅剩的眼睛死死瞪着岑毓英,里面是彻底的疯狂和嘲弄: “同党?……嗬……野人山的每一片树叶……都是……都是我们的眼……等着……等着看你们……怎么死……” 岑毓英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手,止住了亲兵再次扬起的鞭子。 他向前走了两步,一直走到马明义的面前,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痛苦而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 “杜文秀的余孽……很好。”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马明义的脸,而是用两根手指,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捻起马明义破烂衣襟上一小片溅上的、早已凝固的暗褐色血块——那是刘岳昭的血。 “本抚的耐心,和总督大人的血一样,快流干了。”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烧得通红的烙铁,扫过那冰冷的铁钳。 “本抚最后问你一次,”岑毓英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重逾千钧。 “你的同党,此刻在这营地里的,还有谁?名字,官职,说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马明义的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岑毓英那双毫无人类感情的眼睛,一种比鞭打烙烫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但他眼中那点疯狂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更加炽烈,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吼道:“痛快?……呸!老子……等着在下面……看你们……怎么被红毛鬼……千刀万剐!……” 岑毓英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当他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纯粹、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杀意。 他缓缓退后一步,对着亲兵头目,只吐出两个字,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用刑。” 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没有多余的废话。但这两个字,却比任何酷刑的宣告都更令人胆寒。 亲兵头目脸上掠过一丝狰狞,猛地一挥手:“上夹棍!烙铁伺候!” 两个彪形大汉立刻上前,一人粗暴地抓住马明义一只脚踝,将冰冷的铁钳套上了他的脚趾。 另一人则拿起烧得通红的烙铁,狞笑着逼近马明义血肉模糊的胸膛。 “啊——!!!”当铁钳猛地收紧,当烙铁接触到皮肉发出“滋啦”的恐怖声响和焦臭味时,马明义那非人的、足以撕裂夜空的惨嚎,瞬间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声,在死寂的野人山营地中疯狂回荡。 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远处围观的官员和士兵都脸色惨白,不少人忍不住别过头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岑毓英依旧站在那里,如同铁铸。火光在他冰冷的脸上跳跃,映不出丝毫波澜。 他听着那一声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看着马明义的身体在绳索上疯狂扭动、痉挛,如同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他的眼神,穿透了眼前这具正在承受酷刑的肉体,仿佛在看着更深、更黑暗的东西。 惨嚎声渐渐变成了野兽般的呜咽,最终只剩下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嘶气声。 马明义的头颅无力地垂下,身体偶尔抽搐一下。 亲兵头目上前探了探鼻息,回身道:“抚台,晕死过去了。这狗贼……骨头是真硬。” 岑毓英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落在马明义那张已经不成人形的脸上。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得像深冬的石头:“泼醒。继续。” 冰冷刺骨的泥水兜头浇下。马明义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意识似乎被强行拉回那无边的痛苦地狱。 他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里面只剩下空洞和涣散,再也找不到一丝疯狂的火焰。 亲兵头目再次举起烙铁,那灼热的气息再次逼近皮肉。 “不……不……”马明义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终于压倒了所有意志,“我说……我说……” 岑毓英抬起手。烙铁停在半空。 “名字。”岑毓英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审判。 “大使……赵……赵贵……”马明义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还有……库书……钱……钱有禄……驿丞……孙……孙德海……他们……都在……队伍里……” 一个个名字,如同毒蛇吐信,从这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远处那些竖着耳朵偷听的官员心上。 人群中,被点到名字的那几个低阶小吏,瞬间面如死灰,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还有……还有……”马明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气力已经耗尽。 “够了。”岑毓英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堆烂肉般的躯体,对着早已待命的亲兵头目,下达了今夜最冷酷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寒意: “按名索拿,一个不漏。天亮之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黑暗中那几具刺客的尸体,最终定格在营地边缘一处被雨水冲刷形成的、深不见底的巨大泥坑方向,“连同地上这些,全部……埋了。” “是!”亲兵头目凛然应命,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 命令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整个营地瞬间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混乱更可怕的、死寂的恐慌。 士兵们被调动起来,火把在黑暗中快速移动,如同鬼火。很快,人群中响起了惊恐的哭喊、徒劳的辩解和绝望的哀求。 “冤枉啊!抚台大人!我是被逼的!” “大人饶命!饶命啊!我什么都招!” “马明义血口喷人!我不是……” 几个穿着仓大使、库书、驿丞等低阶官服的汉子被如狼似虎的亲兵从人群中粗暴地拖拽出来。 无论他们如何哭喊挣扎,都被毫不留情地拖向营地边缘那个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泥坑。 同时,那几具刺客冰冷的尸体也被拖了过去。 岑毓英不再理会身后的哭嚎与骚动。他撩开帐帘,重新走进了大帐。 帐内,血腥味和金创药味依旧浓烈。刘岳昭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老郎中守在床边,紧张地观察着。 岑毓英默默地走到床边,缓缓坐下。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老上司冰凉的手,却又在半途停住。他凝视着刘岳昭虚弱而痛苦的面容,听着那艰难的呼吸声。 帐外,那些被拖向死亡深渊的哭喊声、哀求声,士兵们挖土的沉闷声响,还有那最终被推入深坑的沉闷撞击声……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入帐内。 岑毓英的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坚硬的青铜面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杀伐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的一切喧嚣都渐渐平息了。 只剩下雨滴重新开始敲打帐篷的单调声响,以及士兵们用铁锹填埋泥土的、沉重而单调的噗噗声。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人心上。 天边,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漫长而血腥的一夜,似乎走到了尽头。 岑毓英缓缓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了一条缝隙。 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浓重的雨云和未散的雾气,吝啬地洒落在营地边缘。 那个巨大的泥坑,已经被填平了大半。新鲜的、混杂着血水和雨水的湿土堆积在上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包。 几个亲兵还在奋力地挥动铁锹,将最后一层土拍实。 旁边,丢弃着几截被割断的麻绳,还有几个用来塞嘴防止喊叫的麻核,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沫。 整个营地死寂一片。幸存的官员和士兵们,如同惊弓之鸟,远远地避开那个新堆起的土丘,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连鸟儿都噤了声,只有铁锹拍打泥土的沉闷声响,在这压抑的黎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负责清理现场的亲兵,突然从那堆被丢弃的麻绳和杂物旁,拖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杂役衣服,脸上沾满了污泥和泪痕,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显然是被遗漏的,或者因为太过年幼而未被列入名单。 “抚台大人!这里还漏了一个小崽子!”亲兵大声禀报,声音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过去,充满了复杂,有麻木,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岑毓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了帐帘的缝隙,落在那蜷缩的少年身上。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量,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大帐的方向。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岑毓英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士兵举着铁锹,等待着命令。少年在泥泞中瑟瑟发抖。 终于,岑毓英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他的身影在灰白的晨光中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冰冷。 他一步一步,踏着泥泞,走向那个新堆起的、埋葬了数十条性命的巨大土丘,最终停在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年,眼神深邃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是暴戾后的空虚?是杀戮后的疲惫?还是……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浓重的血腥气,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的耳中: “你可知本抚为何留你?” 少年茫然的对着岑毓英摇着头。 “那是我本抚要亲手杀你,斩草除根,本抚怎么可能给自己在世界上留有后患!” 岑毓英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中的腰刀,向少年的脑袋一挥而过。 “噗嗤!\"一声过后,天空瞬间被染成一片血……。 第75章 边关谍影 云南的六月,是天地间一场蒸腾不息的苦熬。 山峦叠嶂,如同巨兽嶙峋的脊骨,在无边无际的灰白色浓雾里若隐若现。 那雾,不是轻盈的纱,而是沉甸甸、湿漉漉的棉絮,饱吸了雨水和瘴气,死死地缠绕着每一道山梁,每一片深林。 空气浓稠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烂植物和湿热泥土的腥气,沉重地坠入肺腑,闷得人胸口发慌。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低垂,仿佛随时会崩塌下来,将这片古老蛮荒的土地彻底压垮。 远处,闷雷在云层深处沉闷地滚动,如同地底巨兽压抑的咆哮,每一次震动都引得山谷发出悠长而模糊的回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浓雾深处,一队人马正艰难地跋涉。 沉重的皮靴踩在泥泞不堪的驿道上,发出“噗嗤、噗嗤”令人牙酸的粘腻声响。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们的粗呢制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紧绷而疲惫的轮廓。 为首的,正是英国上校贺拉斯·阿尔伯特·柏朗(horace albert browne)。他骑在一匹高大的栗色骟马上,马匹粗重的喘息喷出白汽, 与浓雾混在一起。柏朗的军服依旧扣得一丝不苟,银质的双狮盘踞纽扣在昏暗中闪着冷硬的光,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紧抿着薄唇,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灰蓝色的眸子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雾障和两侧幽深莫测、仿佛藏着无数眼睛的密林。 那林子里,藤蔓虬结如蟒,奇异的巨大蕨类植物张牙舞爪,一切都散发着原始而危险的气息。 “该死的地方!” 他身后,一个年轻中尉低声咒骂着,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雾气的粘腻水珠,军帽早已歪斜。 “这鬼天气,还有这该死的路!比缅甸丛林还要糟十倍!” 他烦躁地踢开一块挡路的湿滑石头。 柏朗没有回头,只是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低沉而威严的命令:“肃静,马嘉理(argary)中尉!把你的抱怨咽回去。记住你的身份和任务!” 他勒了勒缰绳,马儿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在泥泞中刨了几下。 “我们代表的是女王陛下的荣光与帝国的利益。这迷雾,这险路,不过是对我们意志的考验。加快速度!必须在日落前找到能扎营的干燥地方!” 队伍艰难地蠕动前行,沉重的辎重马车深陷泥潭,士兵们不得不喊着号子,用肩膀奋力顶推,车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队伍拉得很长,像一条疲惫不堪的蛇,在浓雾与林莽间蜿蜒穿行。 与此同时,在驿道下方更深邃的山谷密林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如同融入林间的精灵,无声而迅捷地移动着。 这是景颇猎人阿古。他赤裸着古铜色的上半身,肌肉线条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岩石般贲张有力,腰间只围着一条深色麻布短裙,小腿上缠着防虫的绑腿。 他背着一张几乎与他身高等长的桑木硬弓,箭囊里插着几支尾羽染成深褐色的竹箭。 他伏低身体,像最机警的岩羊,在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榕树的气根间敏捷地穿梭,锐利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牢牢锁定着上方山道上那支缓慢移动的异族队伍。 那些金发碧眼、穿着古怪厚实衣服的洋人,他们的气息、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金属和皮革的陌生气味,都让这片世代属于景颇人的山林躁动不安。 阿古的眉头紧锁着,如同刀刻的沟壑,深褐色的眼眸里燃烧着警惕的火焰。 这些外来者,如同闯入圣地的豺狼,绝非善类。他紧握手中的猎刀,粗糙的刀柄传递着一种冰冷而坚实的力量。 就在他准备悄然后撤,将消息带回山寨时,前方泥泞的驿道拐弯处,一个不起眼的小泥坑边缘,一抹奇异的白色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东西在湿漉漉的暗褐色泥浆和腐烂落叶中显得格外突兀。 阿古的心猛地一跳,猎人的本能驱使他像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没有洋人的哨兵注意这边,才迅速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泥泞中抠出那件东西。 那是一个厚厚的油纸包裹,被马蹄或靴子踩踏过,边缘沾满了污泥,但包裹本身并未散开。 阿古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 他用力甩掉油纸包上粘稠的泥巴,迅速将它塞进自己腰间悬挂的一个用兽皮缝制的干粮袋里。 那袋子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仿佛一个灼热的秘密。 他最后看了一眼山道上模糊的洋人身影,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如一道融入阴影的疾风。 沿着陡峭的山坡向密林深处钻去,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浓密的蕨丛和藤蔓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古的脚步在寂静的山林里如同擂鼓,每一步都踏在他焦灼的心上。 他抄着只有本族猎人才知晓的隐秘近路,在浓密的蕨丛和虬结的藤蔓间急速穿行,荆棘划破了他古铜色的皮肤,留下道道细小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那紧贴腰腹的油纸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些!把东西交给李砚青!那洋人队伍里,唯有那个会说几句汉话、眼神里带着点不一样东西的年轻学子,是寨子里唯一能真正弄明白这纸上鬼画符的人。 当他气喘吁吁,带着一身泥点和汗水冲进位于半山腰、被高大木棉树和芭蕉林环抱的景颇寨子时,夕阳最后的余晖正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将寨子里高脚竹楼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寨子中心开阔的场地上,篝火已经点燃,跳跃的火焰驱散着浓重的湿气,映照着围坐的族人一张张凝重而疲惫的脸庞。 寨老恩昆,一位须发皆白、皱纹深刻如刀刻的老人,盘腿坐在火塘边的木墩上,手中摩挲着一块祖传的、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滑的墨玉。 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正低声与几位剽悍的头人商议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如同绷紧的弓弦。 阿古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 他大步流星冲到篝火旁,胸膛剧烈起伏,顾不上喘息,径直将那个沾满泥污的油纸包裹从兽皮袋里掏出,递向坐在恩昆下首的一个年轻人。 “砚青!快!看看这个!洋人掉的!”阿古的声音沙哑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火塘边的低语戛然而止。 李砚青,这位曾在昆明读过几年洋学堂、因家道中落而流落到边境山寨的年轻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诧。 他接过那沉甸甸、湿漉漉的包裹,入手冰凉粘腻。他迅速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小心地剥开几层被泥水浸透、边缘已有些破损的油纸。 里面露出了几份折叠整齐、质地坚韧的纸张。纸张上印着清晰的蓝色横线,密密麻麻写满了李砚青熟悉的、如同无数弯曲小虫般的英文字母。 他认得这种纸,在昆明的洋行里见过,价格不菲。 李砚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将纸张凑近跳跃的篝火。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纸上那些细密的墨迹。 起初,他眉头紧锁,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专业而冰冷的词汇:“地形测绘”、“水文记录”、“矿产分布预估”、“战略要点评估”、“武装护卫力量配置”、“清军驻防情报收集”……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神经。 越往下看,他的脸色越是苍白,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砚青阿哥?”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焦急响起,是恩昆的孙女,美丽的景颇姑娘玛鲁。 她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李砚青猛地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看向恩昆,又环视周围一张张写满困惑与忧虑的景颇面孔,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恩昆阿公!各位头人!这…这不是什么商队考察文件!” 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张,纸张在他手中簌簌作响,“这是间谍!是入侵的前哨!是豺狼的尖牙!” “上面写着什么?”恩昆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磐石,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风暴正在凝聚。 “他们详细记录了我们经过的山口、河流深浅、森林通道,标记了哪里可以屯兵,哪里可以架炮!” 李砚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他们在搜集我们大清边防营的驻地和人数! 他们在评估这里的铜矿、锡矿!他们这193人里,真正懂商事的没几个,一大半是军官和士兵! ‘为女王陛下未来的军事行动提供精确的前期情报基础’——白纸黑字!他们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们是来画地图,是来探路的,是为后面的大炮和军队踩点的!他们是披着羊皮的豺狼,要闯进我们家里来抢东西、杀人放火的!” “嗡——” 篝火旁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豺狼!”一个头人猛地站起身,腰间的长刀“呛啷”一声出鞘半寸,寒光在火光下一闪,映着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我就知道!这些红毛鬼没安好心!” “从缅甸那边过来,鬼鬼祟祟,还带着那么多枪炮!”另一个猎手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不能让他们过去!不能让他们进到我们寨子后面的大山里去!” 玛鲁的声音清脆而尖锐,带着少女特有的愤怒和恐惧,“那里有我们的神山!有我们祖先安息的地方!还有那么多寨子!” “对!不能让他们过去!” “拦住他们!把这些豺狼赶回缅甸去!” 愤怒的吼声如同被点燃的山火,在小小的寨场上空升腾、汇聚、咆哮。男人们怒目圆睁,胸膛起伏,女人们紧紧搂住怀中的孩子,脸上交织着惊恐与决绝。 世代居住于此的景颇人,血液里流淌着对山林无与伦比的熟悉和对入侵者刻骨铭心的警惕。 洋枪洋炮固然可怕,但祖辈相传的剽悍和守护家园的意志,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熊熊燃烧。 恩昆缓缓地举起了他那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 仅仅这一个动作,沸腾的声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瞬间平息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寨中最具威望的老人身上。 篝火跳跃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灭不定,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智慧和此刻汹涌的怒涛。 他不再看那些令人心寒的文件,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锥,缓缓扫过每一个族人的脸,扫过他们紧握的刀柄、绷紧的弓弦、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听到了吗?”恩昆的声音不高,却像沉雷滚过每一个人的心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山风在呜咽,河水在低吼,神树在发抖……这片祖祖辈辈用血汗浇灌、用性命守护的山林,在害怕!在向我们发出警告!”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寨子后方那在浓雾和夜色中只剩下巨大轮廓的莽莽群山。 “那些红毛鬼,带着枪炮和贪婪,正一步步逼近我们的神山,逼近我们祖先安息的圣地!他们踩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满了阴谋的毒汁!他们不是客人,是强盗!是来挖我们心肝、断我们子孙根脉的豺狼!” “吼——!”人群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震得篝火都为之摇曳。 恩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猎户,带上你们最毒的箭!把‘见血封喉’(一种剧毒树汁)涂在箭镞上!战士,磨快你们的长刀!女人和孩子,躲进寨子最深处的地窖!老人们,用你们的歌和鼓,向山神和祖先祈祷!”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最终定格在通往寨子后方、深入内地的必经之路——那条隐藏在密林深处的古老驿道方向,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神山古道——埋骨地!就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让那些红毛豺狼知道,景颇人的土地,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踩就踩的!用我们的弓箭和长刀告诉他们——此路不通!再进一步,死!” “吼——!埋骨地!埋骨地!” 吼声震天动地,饱含着决死的意志。男人们如同接到命令的豹群,瞬间散开。磨刀石在夜色中发出急促而刺耳的“沙沙”声,淬毒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幽蓝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沉重的木鼓被搬出,“咚咚咚”的鼓点如同大地的心跳,沉闷而急促地敲响,穿透浓雾,在山谷间回荡,一声声,撞击着每一个景颇人的胸膛,也仿佛在向入侵者发出最后的、带着血腥味的通牒。 浓雾,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冰冷。它如同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死死地缠绕着神山古道两侧的参天古木和虬结藤蔓。 巨大的榕树垂下无数气根,在雾气中如同鬼魅的手臂;几人合抱的望天树直插灰蒙蒙的天际,树冠隐没在不可知的深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冰冷的水珠不断从树叶藤蔓上滴落,打在厚厚的腐殖层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柏朗上校骑在马上,一夜的湿冷和焦虑让他的脸色比这浓雾还要阴沉。 队伍在泥泞中艰难地蠕动,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在死寂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 马嘉理中尉紧跟在柏朗身侧,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他努力挺直脊背,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不安。 这片密林深处散发出的压抑和敌意,远超他的想象。 向导,一个瘦小的克钦人(景颇族在缅甸的称呼),脸色惨白,紧紧抓着马鞍,身体微微发抖,口中不断用含混的土语低声念叨着什么,眼神惊恐地扫视着两侧浓得化不开的雾障和幽深的丛林。 “上校,”马嘉理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这地方……太安静了。连鸟叫都没有。我觉得……非常不对劲。”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间的左轮手枪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柏朗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被浓雾吞噬的狭窄古道,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何尝没有感觉?那是一种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窒息感。但他不能退缩,帝国的使命不容许他流露出丝毫的怯懦。 “保持警惕,中尉。命令队伍收缩,枪弹上膛。”他的声音低沉而冷硬,像一块冰。 “不过是些不开化的土着,被我们的队伍惊扰了而已。继续前进!加快速度,走出这片该死的林子!” 命令被低声传递下去。队伍紧张的气氛陡然加剧,士兵们纷纷将步枪从肩上取下,紧紧握在手中,拉动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咔嚓、咔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惊心。 队伍收缩成更紧密的队形,如同一条受惊的蜈蚣,在泥泞的古道上加速爬行,沉重的脚步声和辎重车轮碾过枯枝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林间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柏朗的队伍刚刚进入古道最狭窄的一段——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巨大的板状树根如墙壁般隆起,头顶是浓密交织、遮天蔽日的树冠——异变陡生! “咻——!” 一声凄厉得几乎要撕裂浓雾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密林深处破空而来!那声音尖锐、短促、带着一种死亡降临的冰冷气息。 “噗!” 一道乌黑的影子,快如闪电,带着令人心悸的破风声,几乎是贴着柏朗上校那顶装饰着华丽帽徽的军帽帽檐擦过! 冰冷的劲风甚至掀动了他鬓角的几缕金发。那东西去势不减,“夺”的一声闷响,深深钉入了柏朗右侧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望天树的树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整个队伍瞬间僵住,所有动作都停滞了。士兵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端着枪,茫然地寻找着袭击的来源。柏朗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猛地勒住缰绳,栗色马惊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帽檐——完好无损,但刚才那冰冷的死亡触感却无比真实。 马嘉理中尉反应最快,他猛地拔出左轮手枪,枪口颤抖着指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嘶声大喊:“敌袭!隐蔽!找掩护!”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 士兵们如梦初醒,惊恐地叫喊着,慌乱地寻找着树干、岩石作为掩体,胡乱地拉动枪栓,枪口指向浓雾弥漫、深不可测的丛林深处。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蔓延开来。 柏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腐殖质气息的冰冷空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目光死死盯向那支深深没入巨树的箭矢。 那是一支简陋却异常致命的竹箭。箭杆粗糙,尾羽是深褐色的山鸡翎毛。 但最令人胆寒的是那露在树干外寸许的箭镞——并非金属,而是某种经过精心打磨的黑色坚硬骨头或兽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幽光。 箭镞上,涂抹着一层粘稠的、墨绿色的汁液,正顺着笔直的箭杆缓缓向下流淌,散发出一种微弱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 “见血封喉!” 向导发出一声绝望的、非人的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连滚带爬地缩到一块岩石后面,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是景颇人的毒箭!沾上一点……就……就死定了!” 他的恐惧瞬间感染了周围的士兵,几个离得近的士兵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 浓雾依旧翻滚,冰冷的水滴依旧“嗒嗒”落下。看不见任何敌人,只有那支剧毒的骨箭,如同一个无声的、来自幽冥的警告,深深地楔入巨树的心脏,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就在这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中,一个冰冷、苍老、带着浓重景颇口音,却异常清晰、如同钢铁摩擦岩石般刺耳的汉语声音,穿透层层浓雾,从四面八方、从每一片树叶背后、从每一道岩石缝隙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入侵者的耳膜和心上: “洋人!听——好——了——!” 声音在幽谷中回荡,带着一种非人的威严。 “这——是——景——颇——人——的——土——地!” “再——进——一步——”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意: “下——一——箭——取——命——!” “取命!取命!取命……” 山谷忠实地重复着这最后的死亡宣言,余音袅袅,久久不散,最终彻底融入浓雾与死寂之中。 冷汗,瞬间浸透了柏朗的脊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紧握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支剧毒的骨箭,仿佛要把它烙印在灵魂深处。 那墨绿色的毒汁,在潮湿的树干上缓缓晕开一小片阴森的痕迹,散发出微弱的甜腥,如同地狱的邀请函。 向导那句带着哭腔的“见血封喉”还在耳边回荡,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 “上校!我们……”马嘉理中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举着左轮手枪的手腕也有些不稳,枪口徒劳地指向浓雾深处那片令人绝望的空茫。 士兵们蜷缩在树干和岩石后,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毒箭的恐惧。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队伍,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 “闭嘴!”柏朗猛地低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狠。 他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惊骇中挣脱出来,属于军人的铁血意志重新占据了上风,尽管这意志下是冰冷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他不能在这里退缩,帝国的颜面,他个人的荣誉,都不允许! 他深吸一口气,那饱含瘴气和死亡威胁的空气仿佛带着冰渣,刺痛了他的肺腑。 他挺直了腰背,试图找回属于大英帝国上校的威严,对着浓雾弥漫、深不可测的丛林,用尽全身力气,用带着浓重伦敦腔的英语咆哮道: “我们是女王陛下派出的和平使团!我们拥有合法的通行文书!你们这是野蛮的袭击!是挑衅!立刻让开道路!否则……” 他顿了顿,试图用最严厉的语气施加压力,“否则,大英帝国的军队会让你们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显得空洞而无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浓雾依旧翻滚,死寂依旧统治着一切。 没有回应,没有辩解,只有那支剧毒的骨箭,像一枚冷酷的图钉,将他的威胁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仿佛是为了彻底碾碎他仅存的幻想,就在他咆哮声落下的瞬间—— “咻——咻——咻——!” “夺!夺!夺!” 一连串更加密集、更加凄厉的破空尖啸骤然爆发!如同死神的狞笑划破浓雾! 十几支同样涂抹着墨绿色毒汁的骨箭,如同来自地狱的毒蜂群,从古道两侧陡峭的山壁上方、从浓密的树冠阴影里、从藤蔓缠绕的岩石缝隙中,毫无规律地激射而出! 这些箭矢的目标并非人体,而是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警告和精准的威慑。 它们狠狠地钉在队伍前方的泥地上,深深地楔入士兵们藏身的粗大树干,甚至有一支“夺”地一声,钉在了柏朗坐骑前方不到一米的一块岩石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墨绿色的毒汁在撞击中飞溅开来,在潮湿的地面和树干上留下点点触目惊心的死亡印记。 “啊——!”一个士兵看着钉在自己藏身树干上、离自己脸颊仅差寸许的毒箭,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 “魔鬼!他们是魔鬼!”另一个士兵抱着头,蜷缩在泥泞里,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恐惧如同瘟疫,彻底摧毁了队伍的秩序。士兵们惊恐万状,有的死死趴在地上,有的胡乱地朝着箭矢飞来的大致方向盲目开火。 “砰!砰!”的枪声零星响起,子弹徒劳地射入浓雾和密林,只惊起几只飞鸟,换来更大的死寂和更深的绝望。 “停火!停止射击!蠢货!”柏朗目眦欲裂,厉声呵斥,试图稳住局面。但他知道,士气已经彻底崩溃了。 那些看不见的敌人,如同这浓雾本身,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他们的弓箭比子弹更致命,更令人胆寒。那精准的射术和冷酷的警告,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这片丛林,是他们的王国,踏入者,死! 就在这时,一直紧盯着那支最初警告之箭的马嘉理中尉,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在士兵们惊恐的目光和柏朗惊怒的注视下,这个年轻的军官猛地从自己藏身的岩石后冲了出去! 他并非冲锋,而是扑向了那棵巨大的望天树——那棵钉着第一支、也是最具象征意义毒箭的树。 “中尉!回来!危险!”柏朗失声喊道。 马嘉理充耳不闻。他几步冲到树下,动作快得如同扑食的猎豹。 他伸出手,并非去拔那支深深嵌入树干的毒箭——那几乎不可能——而是用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一把抓住了箭杆靠近尾羽的下端。 他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发力向外一拔! “咔嚓!” 一声脆响。坚韧的竹箭杆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在毒箭镞深深嵌入树干的位置应声而断! 马嘉理手中握着那半截带着深褐色尾羽的箭杆,身体因用力过猛而微微踉跄了一下。 他迅速后退,背靠巨树粗壮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 他低头看向手中那半截断箭。箭杆粗糙,尾羽凌乱,带着山林特有的原始气息。 断口处,新鲜的竹茬泛着惨白的颜色。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眼前弥漫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雾气,投向箭矢最初射来的方向——那片由巨大榕树气根和浓密蕨类构成的、幽暗如渊的丛林深处。 就在这一瞬间,或许是浓雾被山风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或许是林间斑驳的光影发生了奇异的变幻。 马嘉理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一双眼睛! 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背景里,在虬结如蟒的榕树气根形成的天然掩体之后,一双眼睛如同两点燃烧的暗红炭火,正死死地锁定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如同亘古寒冰般的沉静杀意。 那杀意纯粹、专注、古老,仿佛来自这片山林本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力量。 马嘉理浑身剧震,握着断箭的手猛地一紧。冰冷的半截竹杆硌着他的掌心,那粗糙的触感,那断口处惨白的茬口,连同那双穿透迷雾、冰冷沉静的眼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这片土地真正的守护者——不是想象中的愚昧野蛮,而是如同这险峻群山和幽深丛林一般,沉默、坚韧、古老,蕴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和意志。 他们就在那里,在每一片树叶之后,在每一块岩石之下,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任何试图强行闯入、践踏这片圣地的入侵者,都将面对他们不死不休的冰冷裁决。 冰冷的、带着剧毒甜腥气息的雨丝,开始无声无息地飘落,渐渐沥沥,打湿了马嘉理僵硬的肩章,也打湿了他手中那半截象征着失败与警告的断箭。 第76章 箭射日不落1 柏朗上校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此刻的天空。 他抬起手,示意士兵们稍安勿躁,冰冷的灰蓝色眼珠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视着前方那片危机四伏的幽暗。 他看到了——在极高处,几片巨大的榕树气生根交织的缝隙里,似乎有极快的身影一闪而没。 比猿猴更迅捷,比雾气更飘忽。没有声音,没有踪迹,只有一种被无数冰冷目光锁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是景颇猎人,”柏朗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清晰传入马嘉理耳中,“他们在警告我们越界了。 他们的领地意识……很强。” “越界?警告?”马嘉理猛地扭过头,脸上的肌肉因暴怒而抽搐,碧蓝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 “上校!您听见了吗?这些未开化的畜生!他们竟敢警告我们?用这种可笑的原始玩具?!”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身后那十几个装备精良、同样被激怒的英军士兵,“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手里的东西!这是文明!是力量!是上帝赋予我们统治的权力!他们算什么东西?!一群躲在树上的猴子!” 柏朗上校的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并非没有同感,但职业军人的审慎压倒了年轻人的血气。 他刚要开口,试图压制马嘉理失控的情绪。 “不!上校!”马嘉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忍耐就是纵容!示弱就是鼓励!帝国的尊严不容玷污!必须让他们立刻、马上,用血来记住今天的教训!” 他猛地转向自己那十几个同样被羞辱感和恐惧刺激得双眼发红的手下,将手中的柯尔特高高举起,指向密林深处,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 “士兵们!为了女王!为了帝国的荣耀!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蛮人,尝尝现代火药的滋味!给我扫射!对着那片林子,狠狠地打!把那些躲在树上的老鼠给我轰下来!目标——前方树林!自由射击!fire!fire!fire!” 最后的命令是嘶吼出来的,带着破音,如同战斗的号角,瞬间点燃了士兵们压抑的恐惧和暴戾! “砰!砰!砰——!” “呯!呯呯呯——!” 斯奈德-恩菲尔德步枪沉闷有力的爆响、柯尔特左轮尖锐急促的嘶鸣、克钦仆从兵老式褐贝斯燧发枪那更沉重也更响亮的轰鸣…… 瞬间汇聚成一片狂暴的死亡交响乐,疯狂地撕裂了千年雨林的沉寂! 枪口喷吐出长长的、刺眼的橘红色火焰,在浓重的雾气中如同地狱绽放的妖花,瞬间照亮了一张张因杀戮兴奋而扭曲的面孔。 密集的铅弹如同致命的冰雹,狂暴地倾泻向那片沉寂的、似乎空无一物的树冠和灌木丛! 碗口粗的树枝被齐刷刷打断,带着沉闷的巨响轰然坠落,砸起一片泥浆和腐叶。坚韧的藤蔓被无情地撕裂,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浆汁。 巨大的树叶被打得千疮百孔,碎屑如同绿色的雨点纷纷扬扬落下。 潮湿的树干上木屑迸飞,留下一个个丑陋的、新鲜的弹孔,渗出苦涩的树液。刺鼻的硝烟味疯狂扩散,粗暴地驱赶、污染着林中原本的草木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枪声在群山间引发连绵不断的、沉闷的回响,仿佛整座森林都在痛苦地呻吟。 “哈哈!看见了吗?野人们!这就是文明的怒火!” 马嘉理中尉一边疯狂地扣动扳机,一边纵声狂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征服快感,“出来啊!有种出来啊!你们那破竹竿呢?!” 就在他话音未落,枪声短暂的间隙—— “呃啊——!” 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猛地从侧翼的克钦仆从兵位置传来! 一个正倚着树干紧张装填的克钦兵,身体剧烈地一颤,手中的褐贝斯步枪“哐当”掉在泥水里。 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侧面,指缝间,一支尾部粘着同样鲜艳雉鸡翎毛的竹箭赫然穿透而出!乌黑粘稠的血液,像决堤的溪流,瞬间涌满了他的指缝,顺着黝黑的手臂汩汩流下,滴落在深色的泥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红。 他凸出的眼球里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痛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那支翎毛箭,兀自在他颈间微微颤动,翎羽上沾染的鲜血,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刺目。 这无声无息、精准到令人胆寒的一箭,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狂热射击的士兵们头上! “敌袭!树顶!该死的在树顶!”一个英军士兵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变了调。 枪声骤然一滞,随即变得更加混乱和疯狂!士兵们惊惶失措地调转枪口,朝着头顶上方浓密的、 几乎不透光的树冠层盲目地倾泻子弹。铅弹打得枝叶乱飞,木屑如雨,却根本捕捉不到任何清晰的目标。 恐慌像瘟疫般在队伍中蔓延。 “稳住!寻找掩护!瞄准树冠!三点方向!”柏朗上校厉声吼道,他迅速躲到一棵巨大的榕树板根后面,拔出了自己的韦伯利左轮手枪,眼神锐利如刀,试图找出那幽灵般的射手。 然而,浓雾、密叶和错综复杂的枝干,构成了完美的屏障。射击者如同融化在绿色的背景里,无迹可寻。 只有那支钉在克钦兵脖子上的毒箭,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马嘉理中尉那张因暴怒和刚才的狂笑而扭曲的脸上。 他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握着左轮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第77章 箭射日不落2 在高高在上的绿色穹顶深处,阿古像一片紧贴在大树虬枝上的苔藓,无声无息。 脚下数十英尺处传来的疯狂咆哮、歇斯底里的威胁、以及那震耳欲聋撕裂森林的枪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而喧嚣的世界。 浓重的硝烟味,带着铁与火的死亡气息,丝丝缕缕地飘上来,刺激着他敏锐的鼻腔。 他微微眯起眼,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凝固的专注。 他宽厚粗糙的手掌,感受着手中桑木弓那温润而坚韧的生命脉动。 这张弓,是阿爸用成年野牛筋腱反复熬煮、拉伸、揉搓,再缠绕上坚韧的藤皮精心制成,弓身早已被几代人的手汗浸润得油亮发黑,弯曲的弧度里蕴藏着千钧之力。 他指尖缓缓拂过腰间箭囊里排列整齐的伙伴——削制得笔直光滑的箭杆,尾部粘着色彩鲜艳的雉鸡翎毛,那是猎人的骄傲与标记。 箭头则更为致命:几支磨得极其锋锐的黑曜石箭头,在幽暗中闪着冷硬的寒光; 另一些箭镞则泛着一种诡异的深紫色幽泽,那是用生长在悬崖绝壁上的“鬼见愁”藤蔓汁液,混合了箭毒木的剧毒树脂,精心淬炼而成。 见血封喉,绝无侥幸。 阿古微微偏过头,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巨大叶片和垂挂的藤蔓,精准地锁定了下方那个挥舞着手枪、如同狂怒公牛般的猩红色身影——马嘉理中尉。 那张年轻、白皙、此刻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在阿古的眼中,清晰得如同近在咫尺。 那歇斯底里的叫嚣,那要将腾冲化为灰烬的狂妄宣言,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古的心上。 “火枪……很响,”一个低沉如岩石摩擦的声音在阿古身旁的树杈间响起。 是腊都,他壮硕的身躯巧妙地卡在两根粗枝之间,像一块与大树融为一体的磐石。 他同样紧握着自己的硬弓,粗糙的手指稳稳搭在弦上,目光死死盯着下方慌乱射击的士兵,“但箭……安静,要命。” “他们看不见我们,”另一侧,身形更为精悍灵巧的儿通瓦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猎手特有的冷静,“雾是我们的袍子,树叶是我们的盾牌。他们的火,烧不透我们的林子。”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扫过下方一个正依托树干射击的克钦仆从兵。 阿古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硝烟与腐叶气息的潮湿空气,胸膛微微起伏。 下方,枪声稍歇,英军士兵在军官的呵斥下正试图重新组织队形,寻找掩护。那个被毒箭射穿脖颈的克钦兵尸体,像一个无声的警告,横陈在泥泞中。 时机到了。 阿古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只有景颇猎人才懂的古老音节,低沉得如同风掠过林梢。 同时,他紧握桑木弓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如同绞紧的藤索!弓弦被无声而稳定地拉开,坚韧的牛筋弓弦在巨大的张力下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低沉嗡鸣。 他选取了一支箭头泛着深紫幽光的毒箭。 他的目标,并非那个狂躁的红色焦点,而是侧翼一个正笨拙地给手中笨重褐贝斯燧发枪装填火药的克钦仆从兵。 那士兵背靠着一棵相对孤立的大树,自以为安全。 阿古的眼睛微微眯起,瞳孔收缩,将远处那个晃动的身影牢牢锁定。 他的呼吸在开弓的瞬间变得极其悠长而缓慢,仿佛整个身体都凝固了,只剩下拉满的弓弦和那支蓄势待发的毒箭。 周遭的一切——枪声的余响、士兵的呼喊、甚至飘落的树叶——都从他的感知中褪去,世界只剩下目标与箭镞之间那条无形的、致命的连线。 “嘣——!” 弓弦猛烈回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巨兽绷紧的筋腱瞬间释放! 那支淬毒的竹箭,在弓弦的推动下,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色闪电,撕裂潮湿滞重的空气!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下方,那个正低头费力捅着通条、将火药压实装弹的克钦兵,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左腿膝盖侧面,一支粘着鲜艳翎毛的竹箭,已深深没入! 只留下尾羽在腿侧微微颤动。他甚至没感觉到太大的疼痛,只有一种被巨大力量狠狠撞击的麻木感。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手中的通条和子弹袋“哗啦”掉落在地。 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腿部血管,以可怕的速度疯狂向上蔓延!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天旋地转,身体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软绵绵地顺着树干滑倒在地,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只有四肢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着,口鼻中溢出白沫,眼神迅速涣散。 “毒箭!有剧毒!”旁边的另一个克钦兵目睹了同伴瞬间毙命的恐怖景象,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丢下枪,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 “三点钟!树顶!开火!”一个英军士官惊恐地指向阿古他们大致的方向嘶吼。 “砰!砰!砰——!” 几支斯奈德步枪和左轮手枪立刻调转枪口,朝着浓密树冠的方位猛烈开火! 子弹呼啸着,打得阿古他们藏身的巨树主干木屑纷飞,枝叶断裂,簌簌落下。 然而,就在枪声响起的前一瞬,阿古、腊都和儿通瓦,如同早已预知危险的灵猿,身体猛地一缩,借着粗大树干的掩护,利用垂挂的坚韧藤蔓,迅捷无比地荡向相邻的另一棵巨树!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他们本就是这树冠的一部分。 铅弹徒劳地撕裂空气,打在空处,只留下硝烟和纷飞的碎叶。 几乎在他们落脚的瞬间,儿通瓦的箭已离弦!目标是一个正探出半个身子、试图瞄准树冠的英军士兵。 那士兵只顾着向上看,却暴露了自己毫无防护的肩颈连接处。 “噗!” 箭头深深嵌入那士兵的肩窝!虽然没有淬毒,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惨叫着向后摔倒,步枪脱手飞出。 与此同时,腊都的箭也到了!他射出的是一支沉重的黑曜石箭镞,目标是下方一个正试图点燃火绳枪引信的克钦兵。 箭矢精准地穿过混乱的人群缝隙,“铛”的一声脆响,狠狠撞在那克钦兵手中沉重的火绳枪枪管上!巨大的力量震得那克钦兵虎口发麻,火星四溅,刚点燃的引信被打飞脱手,掉落在湿漉漉的腐叶上,“嗤”地一声熄灭了。 那克钦兵又惊又怒,看着哑火的武器,一时呆住。 阿古的目光始终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下方混乱的人群中快速扫视。 他看到了那个被儿通瓦射中肩窝倒地的士兵,看到了被腊都震掉引信而惊慌失措的克钦兵,也看到了在后方榕树板根下,那个猩红色的身影,马嘉理中尉正挥舞着手枪,朝着他们刚才藏身的大树方向疯狂射击,嘴里还在咆哮着什么,脸上混合着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阿古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像最老练的猎手评估着猎物的状态。 他再次取出一支淬毒箭,这一次,箭头瞄准了另一个正依托树根射击的英军士兵的支撑手臂肘关节。 那里没有厚实的军服覆盖。 弓弦再次低沉地嗡鸣。 第78章 箭射日不落3 该死的!他们在树上!像猴子一样!”马嘉理中尉一边朝着树冠胡乱射击,一边气急败坏地咒骂着。 柯尔特左轮的枪管已经发烫,硝烟熏得他眼睛刺痛流泪。 刚才那个克钦兵瞬间毒发毙命的惨状,像冰冷的鬼手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从未想过,原始简陋的弓箭,竟能带来如此恐怖、如此高效的死亡。那无声无息的袭来,那见血封喉的剧毒,彻底颠覆了他对力量对比的认知。 他的狂怒之下,第一次渗入了无法驱散的寒意。 “节省弹药!瞄准再射!保持阵型!”柏朗上校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试图稳住濒临崩溃的队伍。 他紧贴着粗大的榕树板根,韦伯利左轮握得死紧,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头顶那片杀机四伏的绿色深渊。 他清晰地看到了己方的劣势:士兵们举枪仰射,姿态别扭,视线被浓密的枝叶严重遮挡,根本无法有效瞄准那些在树冠间神出鬼没的射手。 而对方的箭矢,却总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刁钻地射来,专挑防护薄弱处下手。更可怕的是那毒箭,中者立毙,极大地打击了士气,尤其是那些仆从军。 “上校!这样下去不行!”一个脸上溅满同伴鲜血的克钦仆从军小头目,连滚带爬地躲到柏朗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他们的箭有鬼!沾上就死!我们…我们根本打不到他们!林子太密了!” 柏朗的脸色铁青。他何尝不明白?这该死的丛林,成了那些野蛮人天然的堡垒和猎场。 他当机立断,厉声下令:“收缩!所有人向我靠拢!依托这几棵大树建立环形防御!停止对树冠的盲目射击!注意观察!发现目标再集火!向导!该死的向导呢?快找找有没有别的路绕过去!或者能上去的地方!” 向导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牙齿咯咯打颤,用生硬的云南官话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这…这片是老林…树…树太密太高…猴子都…都难上去…没…没别的路啊…只能…只能硬穿…” 柏朗的心沉了下去。 硬穿?在这片每一步都可能踏进死亡陷阱的密林里?他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正要再问。 “啊——!我的腿!救命!”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炸响! 只见队伍侧翼,一个正蹲着依托树根射击的英军士兵,身体猛地向侧面栽倒!他的左大腿外侧,赫然钉着一支翎毛箭!箭杆兀自剧烈震颤! 更可怕的是,几乎是同时,“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他摔倒的位置,厚厚的腐叶下,一个巨大的、带着锈迹和狰狞倒刺的铁制捕兽夹猛地弹起,如同巨兽的獠牙,狠狠咬合在他另一条小腿上! “呃啊——!!!”那士兵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嚎叫,剧痛让他瞬间昏死过去,鲜血瞬间从被铁齿洞穿的军裤中汩汩涌出。 “陷阱!有陷阱!”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本就惊惶的队伍! 士兵们下意识地后退,互相推挤,生怕自己脚下也踩中那可怕的玩意儿。 “噗!” 又是一箭!这次是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近乎平行的角度射来! 目标是另一个正慌乱后退、试图躲避脚下可能的陷阱、结果暴露了侧脸的英军士兵。 箭头带着死亡的风声,精准地贯入了他毫无防护的太阳穴! 那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像截木头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鲜血混合着脑浆从额角的小洞汩汩流出。 “上帝啊!魔鬼!他们是魔鬼!”一个年轻的新兵彻底崩溃了,丢下枪,抱着头蹲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恐惧像瘟疫,吞噬着每一个人的意志。 马嘉理中尉也被这接二连三的精准狙杀和脚下隐藏的陷阱惊得脸色煞白。 他背靠着一棵大树,大口喘着粗气,握着左轮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碧蓝的眼珠慌乱地转动着,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绿色阴影,仿佛每一片叶子后面都藏着死神的眼睛。 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恐惧攫住了他。 他引以为傲的先进武器,在这片原始的密林里,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威慑力。 对方那冷静、精准、如同附骨之疽的猎杀方式,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气息。 “稳住!不许后退!”柏朗上校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他拔高音量,试图压制恐慌。 “背靠大树!注意脚下!注意观察箭矢射来的方向!集火压制!”他抬手朝着刚才那支射杀士兵的箭矢大致来处连开两枪,子弹打在粗大的树干上,只留下两个浅坑。 然而,树冠之上,只有被惊起的几只飞鸟扑棱棱飞走,再无其他动静。那致命的弓箭手,如同融入林间的雾气,一击之后,便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下的,只有地上迅速冷却的尸体、伤兵痛苦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和硝烟味,以及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越来越浓重的绝望阴云。 浓雾非但没有被正午可能出现的、微弱的阳光驱散,反而在林间枪火蒸腾的水汽和弥漫的硝烟中,变得更加粘稠厚重,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光线被彻底吞噬,密林深处提前进入了昏暗的黄昏。 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伤兵伤口在湿热中迅速腐败散发出的甜腥恶臭,混合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地狱的味道。 英军士兵和克钦仆从兵们,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紧紧缩在几棵巨大古树盘根错节的板根形成的狭小空间里。 他们背靠着冰冷潮湿的树干,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恐惧。汗水混合着泥浆和硝烟,在他们惨白或黝黑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污痕。 眼神空洞,写满了惊魂未定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斯奈德步枪和褐贝斯的枪管滚烫,但此刻握在手中,却感觉不到丝毫安全感,更像是一根根沉重的、无用的烧火棍。 偶尔有伤兵抑制不住痛苦的呻吟,立刻会招来军官压低声音的呵斥,但那份痛苦和恐惧,如同瘟疫,无声地蔓延着。 马嘉理中尉蜷缩在一块凸起的巨大树根后面,猩红的军服沾满了泥浆和暗褐色的血污,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艳,变得肮脏而狼狈。 他碧蓝的眼睛里,燃烧的征服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被恐惧和屈辱熬煮的通红。 他神经质地反复检查着柯尔特左轮的转轮,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两颗子弹,弹巢空出的孔洞,如同他此刻空洞而绝望的内心。 他嘴里不停地、无声地咒骂着,对象是这片该死的丛林,是那些神出鬼没的“野人”,是这湿冷粘稠的雾气,甚至是他自己——为何要踏入这片绿色的地狱。 每一次树冠深处传来的、极其轻微的枝叶摩擦声,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握枪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柏朗上校紧贴着他藏身的榕树板根,脸色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他灰蓝色的眼珠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一遍遍扫视着周围这片杀机四伏的绿色迷宫。 他看到了士兵们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绝望,看到了伤兵伤口在恶化,看到了弹药正在飞速消耗(尤其是仆从军的火药和铅弹)。 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向导中那个最熟悉路径的景颇族老人,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流弹击中了大腿,此刻正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失血让他的脸色如同金纸,显然已经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另一个向导则完全吓傻了,只会抱着头瑟瑟发抖。 “必须立刻撤出这片该死的林子!”柏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是对着身边仅剩的一名士官说的,“等下去,就是等死。 天黑之前,必须回到开阔地。” “可是上校,向导……”士官面有难色,瞥了一眼地上呻吟的老人。 “拖着他走!或者…留下他。”柏朗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我们不能被拖死在这里。你,还有你,”他点了两个相对镇定的克钦仆从兵,“负责警戒后方和侧翼。其他人,准备交替掩护撤退。目标——来时经过的那片河谷开阔地!动作要快!” 撤退的命令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在绝望的士兵中传递,带来一丝病态的希望。 求生的本能暂时压倒了恐惧。士兵们开始无声地收拾所剩无几的装备,搀扶起还能勉强行走的伤兵。 留下?那个受伤的老向导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惊恐和哀求。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的、高亢尖锐的呼哨声,如同利刃,猛地刺破了林间压抑的死寂! 那哨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性的韵律,短促,嘹亮,反复回荡,仿佛某种古老的信号。 “什么声音?”马嘉理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哨音传来的方向——他们的右前方,一片更加幽暗、藤蔓密布的陡坡。 “警戒!”柏朗厉喝,心头警兆狂鸣! 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那两个被点名的克钦警戒兵,都被这怪异的哨音牢牢吸引,本能地转向了右前方。 致命的破绽,在左侧暴露了! 就在这注意力被成功诱导的刹那! “咻!咻!咻——!” 三支劲箭,如同早已蓄势待发的毒蛇,从左后方一处低矮但极其浓密的灌木丛中,毫无征兆地激射而出!角度刁钻无比,几乎是贴着地面飞来! “噗!噗!噗!” 三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一支箭狠狠钉入一个正弯腰去扶伤兵、毫无防护的英军士兵的小腿肚!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另一支箭射中了那个被点名警戒左侧、此刻却扭头看向右方的克钦仆从兵的后腰!他身体一僵,向前扑倒。 第三支箭,则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射向马嘉理中尉藏身的树根侧面! 他因为刚才的哨音,正下意识地微微探出一点身体,试图张望! “呃!”马嘉理只觉左臂外侧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支箭擦着他大臂外侧的军服飞过,锋利的黑曜石箭头瞬间划开厚实的呢料,在他手臂上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猩红的衣袖。 “啊——!”剧痛和巨大的惊吓让马嘉理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他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猛地向后缩回树根后,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在他头顶。 “左侧!灌木丛!开火!”柏朗上校反应极快,怒吼着朝箭矢射来的灌木丛猛烈射击!士兵们惊魂未定,也慌忙调转枪口,子弹如同泼水般射向那片低矮的绿色。 子弹打得枝叶纷飞,泥土四溅,那片灌木丛瞬间被撕扯得一片狼藉。然而,里面空空如也。 狡猾的猎手在射出致命一箭后,早已利用茂密的植被和复杂的地形,悄无声息地转移了位置。 只有马嘉理痛苦的呻吟声,混合着另外两个中箭者的惨叫,在硝烟弥漫的林间回荡,像一曲为帝国骄子们奏响的、凄厉的挽歌。撤退的路线尚未展开,又一个同伴倒下,而指挥官的负伤,更是雪上加霜。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一个幸存者的脖颈,越收越紧。 第79章 箭射日不落4 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着马嘉理中尉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眩晕和恶心。 鲜血浸透了猩红的呢料袖子,黏糊糊、热辣辣地贴在皮肤上,不断滴落在身下的腐叶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这声音在他因恐惧而极度敏感的听觉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死亡的倒计时。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巨大树根,身体因为剧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柯尔特左轮掉落在腿边的泥泞里,他连弯腰去捡的勇气都没有了——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会牵扯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碧蓝的眼睛里,曾经燃烧的征服火焰只剩下灰烬,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失神地瞪着前方浓雾弥漫、杀机四伏的幽暗,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痛苦的呻吟和咒骂。 “废物…该死的野蛮人…只敢偷袭…只敢用毒…”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声音虚弱而颤抖。 柏朗上校脸色铁青,飞快地撕下自己衬衫的内衬,粗暴但迅速地给马嘉理手臂的伤口进行着简单的捆扎止血。 布条很快被鲜血渗透。他看了一眼马嘉理那失魂落魄、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又扫视了一圈周围仅存的、士气已经彻底崩溃的士兵和仆从军,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断。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突围! “听着!”柏朗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压过伤员的呻吟。 “丢掉所有不必要的负重!只带武器和弹药!伤兵…互相搀扶!能走的跟着,不能走的…”他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留下武器,听天由命!克钦人,你们打头!士兵垫后!目标——河谷!冲出去!为了活命!ove!now!” 求生的本能最后一次压倒了恐惧。克钦仆从兵们咬着牙,端起老旧的褐贝斯,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决绝,率先从树根的掩护后冲了出来,朝着大致认定的来路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幸存的英军士兵拖着疲惫的身躯,有的搀扶着同伴,有的则狠心推开了身边重伤者的手,踉跄着跟上。队伍瞬间拉成了一条混乱、脆弱的长蛇。 柏朗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放弃、躺在地上绝望哀嚎的重伤老向导,眼神没有丝毫温度。 他一把将几乎无法站立的马嘉理粗暴地拽了起来,几乎是半拖半架着他,汇入撤退的洪流。“走!中尉!不想死在这里就给我迈开腿!” 队伍在浓雾弥漫、危机四伏的密林中仓皇奔逃。 脚步声凌乱而沉重,踩在湿滑的腐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上,不断有人摔倒,发出惊恐的叫声。 每一次摔倒,都让队伍更加混乱。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就在队伍刚刚离开那几棵巨树形成的临时庇护所,冲入一片相对稀疏、但布满湿滑苔藓和巨大蕨类植物的下坡地带时—— “呜哇——!呜哇——!” 一阵尖锐、凄厉、如同鬼哭般的猿啼声,猛地从队伍右前方的密林深处炸响!那声音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痛苦,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在浓雾中反复回荡,让人头皮发麻! “什么鬼东西?!”殿后的一个英军士兵惊骇地停下脚步,下意识地举枪指向声音来源。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不祥意味的猿啼声吸引了过去。 连被柏朗拖拽着的马嘉理,也忍不住扭过头,惊恐地望向那片声音传来的、更加幽暗的密林。 那凄厉的叫声,仿佛预示着某种更可怕的灾祸即将降临。 致命的破绽,再次出现。这一次,是在队伍的正前方!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机构猛烈咬合的巨响!伴随着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 冲在最前面探路的一个克钦仆从兵,左脚猛地踩进了一片看似平坦、覆盖着厚厚腐叶的地面! 他的整个脚踝瞬间被一个隐藏在腐叶下的巨大捕兽夹死死咬住!那沉重的铁夹带着可怕的倒钩,瞬间撕裂了他的皮靴和皮肉,深深嵌入了骨头! “啊——!!!”那克钦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咬合力而猛地向前扑倒!他手中的褐贝斯步枪脱手飞出。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惨叫声,让本就惊弓之鸟的队伍瞬间大乱!冲在前面的克钦兵惊恐地停下脚步,后面的士兵收势不及,互相猛烈地撞在一起,惊呼声、咒骂声响成一片。队伍彻底堵塞在湿滑的斜坡上。 “陷阱!又是陷阱!” “别停!冲过去!冲过去!”柏朗上校目眦欲裂,嘶声怒吼,试图稳住崩溃的阵脚。他死死架住因剧痛和惊吓再次瘫软下去的马嘉理。 然而,混乱就是猎手等待的良机! 就在那克钦兵踩中捕兽夹、惨叫着扑倒,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瞬间—— “咻——!” 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凌厉、都要迅疾的破空声,如同死神挥出的镰刀,撕裂了混乱的空气! 它并非来自树冠,也非来自两侧的灌木,而是来自队伍正前方、那片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暗藏杀机的陡坡上方! 一支尾部粘着鲜艳夺目雉鸡翎毛的毒箭,带着尖锐的死亡哨音,精准无比地射向混乱中心那个最显眼的目标——正被柏朗拖拽着、因剧痛和恐惧而微微仰起头、将脆弱的咽喉完全暴露出来的马嘉理中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马嘉理中尉似乎感觉到了那致命的寒意,他布满血丝的碧蓝眼珠猛地凸出,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张大了嘴,似乎想发出最后的惊呼或诅咒——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穿刺声! 那支淬着深紫色诡异幽光的毒箭,如同闪电般,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毫无防护的咽喉! 箭尖带着一溜血珠,从他颈后透出!他所有的声音都被扼杀在喉管里,只剩下喉咙被洞穿的、漏气般的“嗬嗬”声。 他眼中的狂怒、恐惧、傲慢、不甘…所有的光芒在箭矢入喉的瞬间彻底凝固,然后如同熄灭的烛火般迅速黯淡、涣散。 他年轻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从柏朗上校的臂弯里滑落下去,重重地摔倒在潮湿冰冷的腐叶地上。 那支鲜艳的翎毛箭,笔直地插在他兀自微微抽搐的咽喉上,翎羽在死寂的空气中,轻轻颤动着,如同恶魔无声的嘲弄。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冷水! “中尉!上帝啊!中尉死了!” “魔鬼!魔鬼来了!” “跑啊——!” 彻底的、歇斯底里的崩溃降临了!士兵和仆从兵们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再也顾不上任何命令、任何阵型、任何同伴,像一群被彻底吓疯的野兽,丢盔弃甲,只凭着求生的本能,连滚带爬地朝着他们认为的“安全”方向——那片来时经过的河谷——亡命奔逃! 有人被树根绊倒,立刻被后面的人踩踏过去;有人慌不择路,一头撞进缠绕的藤蔓网中,徒劳地挣扎嘶吼。 柏朗上校被彻底遗忘了。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灰蓝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脚下马嘉理的尸体。 那张年轻、曾经充满傲慢与野心的脸,此刻凝固着极致的惊骇和痛苦,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气的青灰。那支穿透咽喉的毒箭,翎毛上沾染的鲜血正缓缓滴落,渗入身下的腐叶。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毒箭特有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钻入柏朗的鼻腔。 一股冰冷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这位身经百战的上校。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刻、更原始的震撼——一种对这片古老丛林所蕴藏的、远超他理解的原始力量的惊悸!他引以为傲的帝国武力,他视作征服象征的先进枪炮,在这片绿色的、无声的猎场里,竟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地被一支原始的竹箭彻底粉碎!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伤的野兽,疯狂地扫视着前方那片陡坡。浓雾弥漫,藤蔓低垂,巨大的蕨类植物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没有弓弦的余响,没有箭矢的踪影,更看不到任何射手的踪迹。 只有那支插在马嘉理咽喉上的毒箭,翎羽在死寂的空气中微微颤动,像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嘲讽。 那个叫阿古的景颇猎人,如同这片森林本身孕育出的幽灵,射出这致命一箭后,便彻底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绿色。无影无踪。 柏朗上校的身体,第一次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紧紧握着手中冰冷的韦伯利左轮,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然而,枪口指向何处?敌人又在何方?他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这片拥有无尽生命和死亡意志的莽莽雨林本身。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这林间的浓雾,将他彻底吞噬。 他最后看了一眼马嘉理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又扫了一眼周围混乱奔逃、彻底失去控制的残兵。 牙关紧咬,几乎渗出血丝,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河谷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在同伴冰冷的尸体和帝国破碎的尊严之上。 第80章 箭射日不落5 湿冷的浓雾,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天光,将整片原始丛林彻底拖入墨汁般的黑暗。 刺鼻的硝烟味、浓烈的血腥气、还有伤处迅速腐败散发的甜腥恶臭,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形成一片沉重污浊的死亡之幔。 丛林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悠长而凄厉,如同为逝者招魂。 这片刚刚吞噬了四条性命的杀戮场,此刻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只有风掠过树梢的低沉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受伤者濒死般痛苦而压抑的呻吟——那是被遗弃在后方、踩中捕兽夹的克钦兵,以及那个大腿中弹的景颇族老向导。 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终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在距离那血腥中心不远的一处隐蔽山坳,几块巨大的、长满厚厚青苔的岩石天然形成了一个低矮的凹洞。 洞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 几支松明发出微弱摇曳的光,勉强照亮洞壁上晃动的人影,如同远古岩画上沉默的魂灵。 十几名景颇汉子或坐或卧,无声地处理着伤口。 有人用牙齿咬着布条,死死勒住被子弹撕裂的臂膀,豆大的汗珠从黝黑的额角滚落; 有人默默地将捣碎的止血草药糊在同伴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却掩不住眼底的沉重。 地面上铺着简陋的芭蕉叶,上面躺着三个气息奄奄的同伴。 最年轻的一个,胸口被斯奈德步枪的铅弹开了个恐怖的窟窿,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血沫从嘴角溢出,眼神已经涣散,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另外两人,一个腹部中弹,一个被流弹削掉了半边耳朵,伤势稍轻,但也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蜡黄。 腊都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赤裸的上身缠着厚厚的布条,肩头一片暗红——那是被一枚擦过的铅弹撕裂的伤口。 他紧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忍受着草药带来的剧痛。 儿通瓦蹲在他身边,用一块沾湿的布小心地擦拭着他额头的冷汗,自己的左臂也缠着绷带,动作有些僵硬。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阿古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洞口,如同融入夜色的山岩。 他身上的短褂沾满了泥浆、草屑和几处暗色的、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血污,但步伐依旧沉稳有力。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沾着泥点和几道细小的划痕,古铜色的皮肤在松明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金属般冷硬的光泽。 他的眼睛,深邃如古井,此刻却像两块冰冷的黑曜石,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化不开的疲惫和悲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洞内。掠过那些沉默处理伤口的同伴,掠过地上气息奄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年轻面庞,最终停留在腊都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上。 那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终于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涟漪。 他走到那个胸口中弹的年轻猎手身边,缓缓蹲下。 那年轻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靠近,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了一下,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古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年轻人冰冷的手背上,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最后的慰藉。 片刻,他低沉地、用一种古老而肃穆的景颇语短促地念诵了几个音节,那是送魂的祷词。 年轻人眼中的最后一点光,熄灭了。阿古的手掌微微收紧了一下,然后轻轻放下,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眠。 他站起身,走到洞壁边,解下背上那张陪伴他多年的桑木弓和几乎空了的箭囊。 弓身上沾着泥点和露水,箭囊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支箭——一支普通的黑曜石箭,还有一支箭头泛着深紫幽光的毒箭。 腊都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嘶哑地问:“阿古…那些…火枪鬼…跑了?” “跑了。”阿古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山涧深潭的水流,“像被豹子惊散的岩羊。丢下了他们的头羊和受伤的同伴。” 他拿起水囊,仰头灌了几口凉水,喉结滚动,水流顺着嘴角流下,冲刷掉一丝血污,“四个火枪鬼,永远留在了我们的林子里。还有一个他们的狗腿子(指向导)。” 儿通瓦看着地上死去的年轻同伴,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怒火:“可我们…我们失去了十多个兄弟!还有好几个…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身下的泥地上。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松明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伤者越来越微弱的呻吟。 悲愤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阿古走到洞口,望向洞外无边的黑暗和浓雾。 他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高大,又异常孤独。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洞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洞内每一张疲惫、伤痛却依旧坚毅的面孔。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岩石般的力量,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地响起: “火枪,很响,很凶。像打雷。能打穿大树,能打碎骨头。”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 “但我们的林子,更深,更老。它认得我们的脚印,认得我们的气味。火枪的雷声,惊不散林子的魂。我们的箭,认得回家的路,更认得…仇人的喉咙!”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腊都肩头的伤上,又缓缓移向地上逝去的年轻脸庞,眼神中的悲怆如同实质。 “血债,林子记着。仇,我们也记着。”他伸出手,指向洞外那片吞噬了敌人也吞噬了同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密林。 “只要林子还在,我们的弓还在…火枪鬼再来,毒箭,一样等着他们!” 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沉默的洞窟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汉子们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疲惫伤痛的眼神里,那被血腥和死亡暂时压制的火焰,重新被点燃。 那不是复仇的狂热,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坚韧的生存意志——一种与脚下这片土地、与手中这张弓、与祖先血脉相连的、永不屈服的守护意志。 他们无声地握紧了身边的刀柄,抚摸着伤痕累累的弓臂。 松明的火光在他们黝黑而坚毅的脸上跳跃,如同永不熄灭的星火。 阿古不再言语。他最后看了一眼洞外沉沉的夜色,转身,沉默地坐回冰冷的岩石上,拿起一块粗粝的磨石,开始专注地打磨那支仅存的黑曜石箭镞。 粗糙的石面摩擦着锋利的黑曜石边缘,发出单调而坚韧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洞窟里回荡,仿佛一曲古老而不屈的战歌,穿透浓雾,刺破黑暗,融入这片永恒的山林。 ipaoshuba.net 第81章 寸土必争 昆明城,云贵总督府的书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檐角滴水的清冷声响,敲打着青石板,一声,又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的文书几乎要倾倒下来。 一封来自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加急公文,被云贵总督刘岳昭重重地拍在案几最上方。 烛火被掌风带得猛地一跳,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摇曳不定的阴影。 公文上那些冰冷的字句,透过他紧锁的眉头,直刺心底:“……马嘉理案,英使威妥玛震怒异常,措辞强硬,索要甚巨……务必详查真相,严惩凶犯,速息事端,免生大衅……” “息事端……免生大衅……”刘岳昭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点笑意,只有铁一般的冷硬和无法排遣的沉重。 刘岳昭出身湘军,半生戎马,刀锋舔血挣来的顶戴。 此刻,他并未穿戴官服顶戴,只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然而那久经沙场、执掌一方的威仪,早已刻入骨血。 挺直的腰背如同永不弯曲的长枪,即便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依旧撑着一方天地。 只是那紧握公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门外传来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书房门口。 来人并未立刻推门,而是在门外略略一顿,仿佛在调整呼吸,也仿佛在感受门内那几乎凝固的气氛。 “毓英兄,进来。”刘岳昭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疲惫和洞悉。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云南巡抚岑毓英走了进来。 他与刘岳昭年纪相仿,但气质迥异。岑毓英是地道的广西人,一路从刀光剑影的镇压云南回民起义中搏杀出来,最终登上巡抚高位。 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深潭,仿佛蕴藏着这片红土高原所有的隐忍、坚韧与深不可测的谋算。 一身石青色的官袍穿得一丝不苟,衬得他身形略显瘦削,却自有一股山岳般沉稳的气度。 岑毓英的目光迅速扫过刘岳昭案头那刺目的公文,又落在刘岳昭紧锁的眉心和泛白的手指关节上。 他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制台大人,夜深了。” “夜深?”刘岳昭猛地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此刻却燃烧着灼人火焰的眼睛直直刺向岑毓英,“腾冲那边的天,怕是要塌了!英夷的炮舰,可不会看时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压抑不住的激愤,“看看这个!‘严惩凶犯,速息事端’! 阿古他们杀的是擅闯国境、心怀叵测的探子!是扞卫家园!这‘凶犯’二字,何其荒谬! 这‘息事端’,又是要息到何种地步?割地?赔款?还是把我云贵子弟的头颅双手奉上?!”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胸中那股无处宣泄的郁气尽数喷出。 他绕过书案,大步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幅《滇西边防舆图》前,粗糙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图上腾越厅(腾冲)的位置,指关节敲击着地图,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战鼓擂响在岑毓英的心头。 “毓英!”刘岳昭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岑毓英沉静的眼眸,“你也是从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 你告诉我,这口气,我刘岳昭能咽下去吗?这脚下的土地,我滇边百万生民祖祖辈辈用血汗浇灌、用性命守护的土地,能让吗?!”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嗡嗡回响,震得案头的烛火又是一阵狂跳。 岑毓英静静地承受着刘岳昭灼人的目光和雷霆般的质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走到舆图前,站在刘岳昭身侧。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腾冲那个点上,而是以一种近乎抚摸的专注,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扫过舆图上那片广袤而复杂的滇西疆域——高黎贡山险峻的褶皱,怒江、澜沧江奔腾的曲线,密布其间的土司辖地,还有那些标注着边关哨卡、村寨聚落的小点。 他的指尖最终也落在了腾越厅的位置,却并非重击,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眷恋,沿着代表国境的那条细细的墨线,缓缓地、坚定地描摹。 “制台,”岑毓英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压下了刘岳昭的怒吼。 “这口气,自然咽不下。这土地,一寸也丢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地图上抬起,迎向刘岳昭灼热的视线,那深潭般的眼底,此刻清晰地映出两簇跳动的烛火,也翻涌起同样炽热的决心,“可正因如此,才更要稳住。 英夷借题发挥,所求非小。若仅凭一腔血勇,仓促应对,正中其下怀。 彼等要的,正是我们乱了方寸,他们才好趁乱攫取更大的利益,甚至……以此为衅,大举进兵。” 他微微侧身,指向舆图西南方向,那片代表缅甸的阴影区域:“威妥玛在京城咆哮公堂,其国内报纸早已鼓噪‘惩罚野蛮’,其印度总督府调兵遣将的情报,也已到了案头。 马嘉理之死,不过是他们蓄谋已久的一个绝佳借口。 他们要的,恐怕不只是几个‘凶犯’的人头,而是打通从缅甸进入我云南腹地的通道! 是要将炮舰开进怒江、澜沧江!是要在我西南边陲,钉下一颗深入腹心的楔子!” 岑毓英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重重敲进刘岳昭的心里。 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爆响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刘岳昭眼中的怒火并未熄灭,却在岑毓英冷静的分析下,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力量。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又慢慢攥紧,指节再次泛白。 “那依你之见,”刘岳昭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磨砺砂石的粗粝,“ 我们当如何?坐等他们刀架到脖子上?等着朝廷迫于压力,割地赔款?等着我刘岳昭的名字,钉在滇边耻辱柱上,被后世子孙唾骂千古?!” “不!”岑毓英斩钉截铁,清瘦的身躯陡然挺直,一股凌厉无匹的气势勃然而发,竟丝毫不逊于刘岳昭的刚猛。 “守!寸土必争,以战止战!”他猛地抬手,指向地图上腾冲外围几处险要关隘。 “英夷若动,其前锋必由密支那方向,沿大盈江谷地试探而入。 我滇西,山高谷深,瘴疠横行,正是以逸待劳之绝地! 当速令腾越镇总兵蒋宗汉、署腾越同知吴启亮,即刻坚壁清野,扼守古勇、盏达、铜壁关诸险! 征调沿边土司兵勇,授予便宜之权,许其保境杀敌!同时,密令永昌、顺宁、大理诸府驻军,向边境梯次集结,形成纵深犄角之势!”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点戳,每一个点都落在关键的隘口和交通节点上,仿佛在布下一张无形的铁网。 语速也越来越快,条理清晰,杀伐决断之气沛然而出:“此为守势,却非怯战!要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要让他们知道,滇边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守土者的决心,都埋葬着侵略者的骸骨!只有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让他们明白觊觎云南的代价远超其所能承受,他们才会坐下来,真正地‘谈’!” 刘岳昭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岑毓英的手指,听着他清晰有力的部署,胸中那股几乎要炸裂的激愤,渐渐被一种同样炽热却更为坚实的力量所取代。 他看着眼前这位与自己同掌云南军政、此刻并肩站在国境舆图前的巡抚,看着他清癯脸上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和摇摆被彻底碾碎。 “好!好一个‘寸土必争,以战止战’!”刘岳昭猛地一掌拍在坚实的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跳动。 他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犹豫,“你我督抚同心,这云南的天,就塌不下来!”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回到书案后,一把推开案头那些堆积如山的、带着妥协气息的文书。 铺开一张一尺见方的上好宣纸,挽起袖子,亲自磨墨。 浓黑的松烟墨在端砚中化开,散发出凛冽的香气。 他提起一管饱蘸浓墨的狼毫大笔,手臂悬腕,力透笔锋。 四个斗大的颜体楷书,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铮之音,磅礴而出: 寸 土 必 争 墨迹淋漓,酣畅饱满,每一笔都如刀劈斧凿,蕴含着千钧之力,仿佛要将这誓愿直接刻进山河大地! 烛光下,墨色乌亮,隐隐竟似有血光流转。 最后一笔重重顿下,力透纸背。刘岳昭掷笔于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岑毓英。 岑毓英一言不发,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食指,放入口中,狠狠一咬!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他神色肃穆,眼神坚定如磐石,将滴血的手指悬在“寸土必争”那四个力透纸背、墨迹未干的大字上方。 血珠,饱满而沉重,挣脱指尖的束缚,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生命的印记,直直坠落。 “嗒!” 一声极轻微的声响,在死寂的书房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那滴鲜红的血,正正落在“争”字的最后一点上! 浓稠的墨色瞬间将这滴血吞噬、晕染、融合…… 那一点墨迹迅速膨胀、加深,变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紫黑的暗红! 仿佛那不是墨,而是从大地深处、从万千滇人血脉中直接涌出的热血! 宣纸微微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暗红的印记,如同一个永不闭合的伤口,又像一枚以血为印的惊世图章! “滇地山河,督抚骨血,尽付于此四字!”岑毓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铁与血的分量。 烛火猛地一跳,将那“寸土必争”的血墨誓言映照得如同燃烧。 四目相对,再无言语,只有一种同赴深渊、共守山河的决绝信念在无声地激荡、碰撞、融合! 就在这空气凝固、血脉贲张的刹那—— “报——!”一声凄厉、急促、几乎变了调的嘶喊,如同裂帛般猛地撕破了总督府死寂的夜空! 紧接着,是沉重、慌乱、由远及近几乎要踏碎地砖的奔跑声!书房的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撞开! 一名浑身泥泞、铠甲歪斜、脸上还带着数道新鲜血痕的传令兵,如同从地狱里滚爬出来一般,踉跄着扑倒在书房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脸上交织着极度的疲惫、刻骨的恐惧,以及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书案后并肩而立的刘岳昭和岑毓英,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急报!盏……盏达土司防区!铜壁关前!英……英夷!炮!开炮了!弟兄们……弟兄们死伤……惨重!关……关前哨卡……已……已失!” “轰——!”一声无形的巨雷,在刘岳昭和岑毓英的脑海中同时炸响!两人身躯都是猛地一震! 刘岳昭霍然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钉在地图上的“铜壁关”! 岑毓英咬破的手指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滴血融入墨迹的触感仿佛仍在指尖。 他猛地一步踏到地图前,清瘦的手指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戳在“铜壁关”三个小字上,指甲几乎要嵌入地图的绢帛之中! “来得正好!”岑毓英的声音如同冰河开裂,森寒刺骨,又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狂怒,“传我将令!” 怒江峡谷的黎明,被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震动惊醒。那不是江水奔腾的轰鸣,而是沉闷、压抑、带着金属摩擦和沉重碾压感的巨响,从下游薄雾笼罩的江面上隐隐传来。 铜壁关,这座矗立在滇缅边境怒江西岸峭壁上的古老关隘,如同一个被惊醒的巨人,在晨光熹微中显露出它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的轮廓。 关墙之上,临时堆垒的沙袋和木石后面,幸存的清军士兵和附近闻讯赶来的各族边民猎户。 紧握着手中各式各样的武器——从老旧的鸟铳、抬枪,到锋利的砍刀、长矛,甚至还有沉重的弩箭。 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下游江雾弥漫的方向,布满血丝,充斥着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关墙上下,随处可见焦黑的弹坑、坍塌的垛口、凝固发黑的血迹,以及未来得及清理的阵亡者遗体。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响动都要猛烈、都要接近的巨响骤然炸开! 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狞笑,狠狠砸在关墙外侧一处刚刚加固过的薄弱点上! “隐蔽——!”一个嘶哑的吼声刚起,便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彻底淹没! 轰! 土石混合着破碎的肢体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夹杂着致命的碎石铁片横扫而过! 几名离得稍近的士兵和猎户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撕碎、掀飞! 关墙剧烈地摇晃着,簌簌落下大片的尘土。 浑浊的江面上,薄雾被强劲的炮风吹散。一艘体型庞大、涂着暗黑色船漆的英军浅水炮舰,如同狰狞的钢铁巨兽,赫然出现在下游不足二里的江面上! 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怪兽冷酷的眼睛,再次缓缓转动,锁定了千疮百孔的铜壁关! 炮舰两侧,数艘满载武装士兵的小艇,正劈波斩浪,凶狠地朝着岸边浅滩疾冲而来! “狗日的红毛鬼!又上来了!”一个满脸烟灰、左臂缠着渗血布条的清军把总,从掩体后探出头,看着江面上那钢铁巨兽和蚂蚁般涌来的小艇,目眦欲裂,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 “跟他们拼了!!”旁边一个景颇族汉子,脸上涂着驱邪避瘴的赭石色油彩,此刻已被汗水和血污模糊,他猛地举起手中一杆沉重的老式铜炮枪(一种大口径前装火铳),对着江面冲在最前面的一艘小艇,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轰——!”铜炮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后坐力让汉子踉跄后退。 铅弹带着浓烟呼啸而出,可惜距离太远,只在目标小艇前方的江面上激起一根高高的水柱。 这枪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打!” “放箭!” 关墙上残存的火力点同时爆发!鸟铳、抬枪喷吐出愤怒的火舌,弓弩射出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扑向江面。 然而,面对装备精良、拥有舰炮火力绝对压制的英军,这点反击显得如此微弱而悲壮。 英军炮舰的主炮再次发出怒吼!这一次,炮弹精准地砸在了关墙内侧一片相对密集的守军区域! 血肉横飞!惨叫声瞬间被爆炸声吞没! 几艘英军小艇已经冲上了浅滩,穿着红色军服的英印士兵嚎叫着跳下船,涉着冰冷的江水,在舰炮的掩护下,开始向岸上冲击! 他们手中的斯宾塞后膛步枪射程远、射速快,瞬间形成密集的交叉火力,压制着关墙上零星的反击点。 “顶住!给老子顶住!”那名清军把总声嘶力竭地吼着,挥刀砍倒一个刚爬上残破关墙的英印士兵,但更多的敌人如同潮水般涌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开始淹没每一个守关者的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关口防线即将彻底崩溃之际—— “呜——呜——呜——!” 三声苍凉、雄浑、穿透云霄的牛角号声,如同滚滚惊雷,骤然从铜壁关背后的莽莽群山之中冲天而起! 那号声激越、悲壮,带着一种古老而原始的力量,瞬间压过了炮声、枪声、喊杀声,在怒江峡谷中反复回荡! 关墙上苦苦支撑的守军猛地一愣,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关隘后方的山坡密林中,如同变魔术般,猛地涌现出无数身影! 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一股股被压抑了千万年的地火,从四面八方奔涌而下! 冲在最前面的,赫然是数百名彪悍的景颇勇士!他们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脸上涂着象征勇气和复仇的油彩,手持明晃晃的长刀和沉重的长矛,口中发出震天动地的“哦——嗬!哦——嗬!”战吼,如同下山猛虎,以惊人的速度扑向正在攀爬关墙的英印士兵! 为首一人,身形矫健如猎豹,手中厚背砍刀寒光闪烁,正是阿古! 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些红色军服的侵略者,复仇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紧随景颇勇士之后的,是大队大队的土司兵勇!他们穿着各色民族服饰,头缠布帕,或持火枪,或握梭镖,或背强弓硬弩。 领头的是盏达土司刀盈廷,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土司,此刻须发戟张,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长柄环首刀,声音如同洪钟:“滇西的儿郎们!杀红毛鬼!护我家园!杀——!” “杀——!”震天的怒吼从各族兵勇口中爆发出来,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狠狠砸向江岸! 几乎同时,关墙两侧更高处的山梁密林中,也骤然响起密集的枪声! 那是提前埋伏好的清军精锐火枪队和各族神射手!居高临下,精准的点射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放倒了好几个正在操作舰炮和指挥小艇的英军军官! 突如其来的打击,如同从地狱里伸出的重拳,狠狠砸在英军的攻势上! 刚才还气势汹汹攀爬关墙的英印士兵,瞬间被如狼似虎扑来的景颇勇士砍翻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 冲到岸边的后续部队被两侧山梁射下的子弹压制在江滩乱石堆里,动弹不得! 那艘耀武扬威的炮舰,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反击打懵了。 它的炮口慌乱地转动着,试图寻找新的目标压制两侧山梁的火力,却一时失去了准头,炮弹徒劳地在山壁上炸起团团烟尘。 “援兵!是援兵到了!督抚大人派援兵来了!”关墙上,那名浑身浴血的清军把总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狂喜的嘶吼,眼中瞬间迸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和无穷的斗志! 他猛地将手中卷刃的腰刀指向关下混乱的敌群,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弟兄们!援军到了! 随我杀下去!把这些红毛鬼赶下江喂鱼!杀——!” “杀——!”绝境逢生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残存的鸟铳、抬枪再次轰鸣,石块、滚木雨点般砸向关下! 幸存的士兵和猎户们,无论是汉、景颇、傣、傈僳……此刻眼中都燃烧着同仇敌忾的火焰,紧随着冲下关隘的景颇勇士和土司兵勇,如同决堤的怒潮,向着滩头阵脚大乱的英军发起了凶猛的反冲锋! 怒江西岸,铜壁关下,狭长的江滩瞬间变成了沸腾的修罗场! 原始的冷兵器碰撞声、火枪的轰鸣声、垂死的惨嚎声、震天的喊杀声……与怒江的咆哮混响在一起,震得山鸣谷应! 一面巨大的、用粗麻布临时赶制的旗帜,在阿古和刀盈廷的合力下,猛地插在了铜壁关最高处那片刚刚被炮火洗礼过的、尚在冒着硝烟的断壁残垣之上! 晨光刺破云层,正好照射在那面猎猎招展的旗帜上。 旗帜中央,是四个浓墨重彩、力透“布”背、仿佛用鲜血浸染过的大字: 寸 土 必 争! 每一个字都如同燃烧的火焰,如同出鞘的利剑,在弥漫的硝烟和初升的朝阳中,放射出夺目的、不可逼视的光芒! 它高高飘扬在战火纷飞的铜壁关上空,俯瞰着脚下惨烈的厮杀,俯瞰着奔腾不息的怒江,俯瞰着这片祖先留下的、浸透血泪与荣光的山河! 那光芒,是宣言,是号角,是这片土地上所有不愿屈服的灵魂,面对强敌时发出的、最嘹亮、最不屈的呐喊! 伦敦,泰晤士河畔的阴霾浓得化不开,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威妥玛爵士的办公室,壁炉里燃烧着昂贵的无烟煤,却驱不散那份来自遥远东方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威妥玛背对着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站在镶嵌着铅条玻璃的拱形窗前,灰蓝色的眼睛阴沉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河景。 他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印度总督府的加密电报抄件,羊皮纸的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揉捏得起了毛糙。 电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着他引以为傲的神经: “……铜壁关遭遇强烈抵抗,损失超出预期……清国滇省驻军反应异常迅速激烈,且与当地土着武装协同默契……土着武装作战极为凶悍,尤其景颇族……我方炮舰受限于水道狭窄及两岸高地火力压制,未能发挥决定性作用……初步试探性进攻受阻,强行推进代价恐难承受……建议暂缓大规模军事行动,寻求外交进一步施压……” “废物!一群废物!”威妥玛猛地转过身,将手中的电报抄件狠狠掼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因愤怒而涨红,精心修剪的胡须微微颤抖,“一支装备精良的远征军,竟然被一群拿着砍刀长矛的野蛮人挡在了铜壁关下!这简直是帝国的耻辱!” 他烦躁地踱着步,锃亮的皮鞋敲打着厚实的波斯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总理衙门里,那个叫李鸿章的老狐狸那张看似谦和、实则滴水不漏的脸,以及他话语中那绵里藏针的强硬: “……马嘉理擅闯滇境,滋扰边民,自取其祸……我朝已严饬地方查办……然贵国若以此为由,擅动刀兵,侵我疆土,则我大清百万将士,亦唯有‘寸土必争’,血战到底……” “寸土必争……”威妥玛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股被冒犯的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交织在心头。 他猛地停住脚步,目光落在桌角另一份文件上——那是驻华公使馆发回的、关于云贵总督刘岳昭和云南巡抚岑毓英的详细背景报告。 报告上用加粗的字体标注着两人的履历:湘军宿将,平定滇乱……铁腕巡抚,根基深厚……以及,不久前两人在昆明总督府内,以血墨共书“寸土必争”四字的秘闻。 “两个顽固不化的疯子!”威妥玛低声咒骂,眼中却闪过一丝凝重。 他原本以为,以大清朝廷一贯的软弱和边疆的鞭长莫及,一次雷霆般的军事示威就能迫使对方就范,乖乖交出凶手,甚至割让土地。然而,铜壁关的挫败和“寸土必争”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强硬姿态,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这不是一场可以轻易得手的饕餮盛宴,而是一个布满荆棘、代价高昂的泥潭。 他走回桌后,重重地坐下。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良久,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早已拟好、措辞极端强硬、索求巨额赔款和滇西特权的最后通牒草稿。 他拿起蘸水笔,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无法落下。眼前晃动的,是铜壁关下那些悍不畏死的“野蛮人”身影,是报告中描述的滇西复杂险峻的地形,是刘岳昭、岑毓英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抵抗意志。 最终,他发出一声压抑着暴怒和不甘的冷哼,将那份草稿揉成一团,狠狠地、精准地投进了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中。 火焰猛地一蹿,贪婪地吞噬了那份代表着战争边缘的文件。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纸团,迅速将其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威妥玛阴沉着脸,重新铺开一张质地精良的公文纸。 这一次,他的笔尖落下,字迹依旧强硬,却少了那份赤裸裸的战争威胁,增添了几分“外交解决”的虚伪辞令。 他需要一个台阶,一个体面地暂时收回拳头的理由。 就在他伏案疾书、试图为帝国挽回颜面之时,遥远的东方,滇西群山的黎明正刺破最后的黑暗。 铜壁关鏖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和淡淡的血腥。 残破的关隘上,那面巨大的“寸土必争”麻布旗帜,在带着寒意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声永不疲倦的呐喊。 旗帜之下,是无数疲惫却挺直的身影。幸存的清军官兵、景颇勇士、土司兵勇、各族边民猎户…… 他们依偎在残存的关墙垛口后,或坐或卧,默默包扎着伤口,擦拭着卷刃的刀枪。 许多人脸上、身上还带着凝固的血迹和烟尘,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淬火的星辰,望向关外那片被朝阳逐渐染红的莽莽群山和依旧奔腾咆哮的怒江。 江水奔流不息,涛声阵阵,仿佛亘古以来就在吟唱着同一首不屈的歌谣。 阿古靠在一块被炮弹削去半边的巨石上,精赤的上身缠着渗血的布条,他手中依旧紧握着那把砍杀了马嘉理、又在昨日血战中卷了刃的厚背砍刀。 他抬起头,望着关隘最高处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望着旗帜上那四个如同刻入灵魂的大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仇恨依旧燃烧,但更深处,是一种找到了方向、找到了依托的沉静力量。 初升的朝阳,如同熔化的金液,终于挣脱了群山的束缚,将万丈光芒泼洒向大地。 ipaoshuba.net 第82章 落难的缅甸王子 深秋的昆明,连日的淫雨将青石板街道冲刷得油亮冰冷。 暮色沉得极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要将整座城池都摁进泥水里。 云贵总督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紧闭合,门楣上高悬的“制军”匾额在檐下惨淡灯笼的微光里,透着一股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门内庭院深深,几盏孤灯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中飘摇不定,光影在湿漉漉的砖地上拖曳出长长的、扭曲不安的影子。 白日里马嘉理事件的阴霾尚未散去,那场因英国人马嘉理擅闯云南边境而引发的冲突,虽暂时平息,却如同这连绵的冷雨,浸透了每一个角落,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的寒意。 总督签押房内,烛火将刘岳昭的身影拉长,重重投在身后那幅巨大的滇缅舆图上。 他刚过知天命之年,鬓角却已染上霜雪之色,眼窝深陷,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 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大多与那场该死的“马嘉理案”纠缠不清——英人的照会咄咄逼人,朝廷的谕旨模棱两可,地方上沸沸扬扬的议论更是添乱。 他端起手边早已冰凉的茶碗,指尖触到粗糙的瓷壁,才发觉茶水已冷透,只得又缓缓放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舆图上那道蜿蜒曲折、象征着帝国西南边陲安危的漫长边界线。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单调而执拗,敲在心上,平添了几分焦躁。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叩门声,突兀地穿透了雨声和寂静,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刘岳昭眉头微蹙。如此雨夜,又是这般时辰,会是谁?他沉声道:“何人?”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亲兵队长何顺侧身闪入,他浑身湿透,蓑衣上不住滴下水珠,在脚下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罕见、混合着震惊与惶惑的神情,快步走到书案前,压低了嗓子,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 “禀制台,后门……后门来了个怪人!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可又……可又不像寻常百姓。” 刘岳昭眼中精光一闪:“说清楚。” “他……他自称是缅甸王子!” 何顺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说是从……从曼德勒逃出来的!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必须面见制台大人!属下看他形容枯槁,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不像是扯谎。他还……还出示了一块玉佩,上面的龙纹,绝非民间之物!” “缅甸……王子?” 刘岳昭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曼德勒,那是缅甸王都!他霍然起身,案上的卷宗被衣角带得哗啦轻响了一下。 “人在何处?速带他来!记住,走后园角门,不得惊动旁人!另外,立刻去请岑中丞过府,就说有紧急军务相商!快!”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顺领命,迅速退入雨幕之中。 不多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何顺再次推开门,闪身让进一人。 来人踉跄着扑入房内,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雨水、泥腥、汗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身形瘦削得惊人,裹在一件早已被雨水浸透、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袈裟里,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赤着的双脚沾满泥污,冻得青紫。乱草般纠结打绺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深陷的眼窝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寒冷还是极度的恐惧与疲惫所致。 然而,当他抬起头的刹那,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点在绝望深渊里挣扎燃烧的炭火,骤然撞上了刘岳昭审视的目光。 那眼神里,交织着刻骨的仇恨、无尽的悲怆,还有一种濒临崩溃边缘、孤注一掷的疯狂。 “扑通”一声,来人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砖地上,那声响在寂静的签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极其沙哑、撕裂般的声音,用带着浓重滇西口音的汉语喊道: “下国……下国罪臣,缅甸王子……觉敏!叩见……天朝上邦……云贵总督……刘大人!” 最后一个字喊出,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面,肩胛骨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王子请起!何顺,扶王子起来,看座!” 刘岳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绕过书案,快步上前。 何顺连忙搀扶。觉敏王子借力挣扎着站起,身体依旧摇摇欲坠,被安置在一张硬木圈椅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他身下汇成一小滩水渍。 就在这时,巡抚岑毓英也匆匆赶到。 他未及更换官服,只在外罩了件挡雨的斗篷,斗篷边缘还在滴水。 这位以治军严苛、性情刚烈着称的封疆大吏,一进门便被屋内的景象和那股浓重的血腥与绝望气息惊得脚步一顿。 他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椅子上那个形销骨立、瑟瑟发抖的身影,又投向刘岳昭,眼中满是询问。 “中丞来得正好,” 刘岳昭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此乃缅甸国主锡袍王之子,觉敏王子。” 岑毓英瞳孔猛地一缩,倒抽一口凉气:“缅甸王子?!怎会……如此狼狈至此?” 他大步走到觉敏近前,俯身仔细端详,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对方褴褛的衣衫和满身的泥污,看清其身份的真伪。 觉敏王子喘息着,听到“狼狈”二字,眼中那两点炭火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呜咽。 他猛地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颤抖着伸进怀中那件破烂袈裟的最里层。 动作异常艰难,仿佛在撕扯着什么黏连的血肉。 他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又被浸透雨水的黄绸紧紧缠缚的物件。 油布黄绸早已湿透,颜色深暗,边角处却洇出几抹刺目的、不祥的暗红!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层层,颤抖着剥开那湿透的油布和染血的黄绸。 动作笨拙而急切,仿佛那是他仅存的、维系着生命与尊严的根。 终于,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 首先是一卷明黄色的丝帛,质地华贵,却已污损不堪,沾满泥点、水渍和……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迹! 丝帛的边缘,赫然留着几个参差不齐、触目惊心的撕裂豁口,像是被某种野兽的利齿狠狠咬噬过! 展开一角,露出缅甸特有的华丽花体文字,字迹潦草歪斜,透着一股仓皇与绝望的气息。 紧接着,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更大些的纸张。觉敏将它摊开在刘岳昭书案上湿漉漉的油布旁。 这是一幅绘制得相当精细的缅甸及毗邻中国滇西部分区域的地图。 然而,地图上却被人用刺目的红蓝两色铅笔粗暴地覆盖、涂抹、勾勒!数道粗壮的、代表铁路线的蓝色箭头,如同贪婪的毒蛇,从缅甸南部的海岸线(标注着“仰光”)一路向北疯狂挺进! 其中一条最为粗壮、最为清晰的蓝线,目标直指地图上方标明的“八莫”(bhao),而后,那箭头竟毫无阻滞地越过了象征国界的、细细的虚线,悍然刺入大清云南的疆域之内! 箭头所指,清晰标注着几个冷酷的英文地名:“tengchong”(腾冲)、“baoshan”(保山)!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云南境内,围绕着“tengchong”和“baoshan”周围的山川河流之间,被醒目的红色铅笔,画上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每个圆圈旁,都用英文蝇头小字,冷酷地标注着资源的名称:“t”(锡矿)!仿佛在清点着唾手可得的战利品! 最后,觉敏从怀中掏出的,是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小册子,封面一角同样沾染着深褐色的血手印。 他翻到其中一页,推到刘岳昭和岑毓英眼前。 那是一页用英文写就的日记体记录,字迹潦草却充满一种征服者的狂热: “…顺利抵达八莫。此地位置绝佳,实为进入中国云南腹地的天然跳板。勘探队回报,怒江(salween)峡谷蕴藏锡矿之丰富,远超预期。其品质上乘,储量惊人,足以为帝国工业提供百年之需!此乃上帝赐予不列颠的礼物!修建一条从曼德勒经八莫直抵云南腾冲的铁路,刻不容缓。一旦铁路贯通,整个云南的矿产财富将如探囊取物。清国军队?呵,他们那些古老的抬枪和生锈的前膛炮,在女王陛下的马克沁机枪和野战炮面前,不过是纸糊的玩具。云南,将成为帝国皇冠上又一颗璀璨的明珠…” 落款是一个清晰的花体签名:valente r wilx, lt l 整个签押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地图上那些蓝色的毒蛇、红色的圆圈和那页充满傲慢与贪婪的日记,映照得更加狰狞刺眼。 窗外,凄风苦雨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呜咽,仿佛在为那个已然沉沦的王国和这片即将面临风暴的土地悲鸣。 刘岳昭的手,一直按在冰冷的书案边缘。他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地图上那条直插云南心脏的蓝色铁路线,日记本里那句“纸糊的玩具”,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染血的地图和那本罪恶的册子,落在对面墙壁上悬挂的巨幅大清疆域舆图。 那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广袤山河,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得如此脆弱,那道滇缅边境的细线,仿佛随时会被那蓝色的毒蛇一口咬断。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愤怒,从他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冻结、焚毁。 “豺狼……豺狼之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低吼,打破了死寂。 岑毓英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茶碗跳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他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些红色的锡矿标记。 “欺人太甚!亡了缅甸还不够?竟敢把爪子直接伸到我云南地界,窥伺我矿藏,图谋我疆土!当真是……当真是视我天朝如无物了?!”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胸膛剧烈起伏,那身湿透的斗篷随着他的喘息而起伏不定。 刘岳昭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仿佛带着铁锈味,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 他绕过书案,走到依旧匍匐在地、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觉敏王子身边。 他弯下腰,伸出双手,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托住了觉敏王子的双臂,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 入手处,隔着湿透的粗布袈裟,只觉臂骨嶙峋如柴,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王子殿下,”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稳定力量,“血仇国恨,刻骨铭心。本督……感同身受。” 他直视着觉敏那双被绝望和仇恨烧得通红的眼睛,“殿下千难万险,舍命将此警讯送达,于我云南,于天朝,皆有大功!此恩此义,刘岳昭铭记于心!殿下请安心暂居督府,一切自有本督安排。” 觉敏王子被刘岳昭有力的手臂托着,身体依旧止不住地颤抖。 听到这番话,他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疯狂燃烧的炭火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冰冷的雨水,滚滚而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刘岳昭的官袍前襟,仿佛那是他在这惊涛骇浪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刘岳昭转向何顺,声音恢复了封疆大吏的威严:“何顺!” “卑职在!” “立刻安排王子殿下沐浴更衣,延请府中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安置在后园最僻静、最安全的‘听雨轩’,派最可靠的心腹亲兵日夜轮守!王子殿下的身份、行踪,列为绝密!若有半分泄露,提头来见!”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嗻!卑职遵命!” 何顺肃然抱拳,额头渗出汗珠,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虚脱的觉敏。 觉敏被搀扶着,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临到门口,他艰难地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染血的诏书、地图和日记本,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留下一个凄绝而悲凉的眼神,随即消失在门外更深的雨幕与黑暗之中。 签押房内,只剩下刘岳昭与岑毓英两人。 沉重的木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那个流亡王子的悲泣。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绝望与巨大阴谋的气息,却更加浓重地压了下来。 岑毓英几步抢到书案前,再次死死盯住那张被红蓝铅笔涂画得面目全非的地图,尤其是那道刺入云南的蓝色箭头和那些红色的锡矿圈,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刘公!英夷亡缅在前,窥滇在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已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大患!若再优柔寡断,坐视其铁路修至八莫,兵锋直指腾越(腾冲),则我滇省门户洞开,膏腴之地尽入虎狼之口!届时,悔之晚矣!”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灼灼逼视着刘岳昭,“必须即刻应对!断不能使其在滇缅边境站稳脚跟!” 刘岳昭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踱步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 一股裹挟着冰冷雨丝的劲风瞬间灌入,吹得案上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也将他额前几缕灰白的发丝吹得凌乱。 窗外,是总督府后园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连绵不绝的雨声,仿佛象征着深不可测的未来。 他迎着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让他滚烫的头脑稍稍冷却。 “中丞所言极是。” 刘岳昭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异常冷静,带着一种千钧重压下的决断。 “英夷挟新胜之威,气焰正炽。其志在铁路,意在矿藏,其心……在我云南全境!”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重新投向书案上的地图和那份《泰晤士报》。 “然则,滇省久处边陲,营伍废弛,器械老旧,如何能挡其坚船利炮?朝廷态度暧昧,海防塞防之争未休,中枢重心在北不在南,能予我滇省多少支持?难!难!难!” 他连说三个“难”字,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岑毓英脸上肌肉抽搐,刚想开口争辩,却见刘岳昭猛地抬手制止了他。 “然则,” 刘岳昭话锋一转,眼中爆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那是一种绝境之中被逼出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再难,亦不能坐以待毙!英夷欲以铁路叩我边关,我便先筑起一道铁壁!他仗火器之利,我便还以更利之火器!他恃强凌弱,我便募敢死之士,以血肉之躯,填我山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 “事急从权!管不得那许多繁文缛节、清流物议了!此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岑毓英精神大振,眼中燃起熊熊战意:“刘公!如何‘铁壁’?如何‘非常之法’?毓英愿效死力!” 刘岳昭快步走回书案后,铺开一张空白的奏事笺,提起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手腕沉稳,落笔如风: “其一,火器乃当务之急!即刻以总督、巡抚衙门联名,六百里加急密函,飞递湖南提督周宽世!” 笔锋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字字千钧。 “周军门乃湘军宿将,与洋商多有交道。着其不惜一切代价,火速秘密采购德意志克虏伯新式后膛钢炮,数量……暂定百门!所需炮弹、引信,多多益善!银子……” 刘岳昭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随即重重落下。 “先从藩库、盐税、厘金中紧急挪垫!若有不足,本督与中丞联名,向两湖、两广相熟之督抚,拆借!押上你我顶戴功名作保!务必办成!此为铁壁之基!” 岑毓英听得血脉贲张,用力点头:“克虏伯后膛炮,确为当世利器!周军门素有门路,此事交他,当可放心!银子……砸锅卖铁,也要凑出来!” “其二,” 刘岳昭笔走龙蛇,毫不停顿。“兵员!器械再利,终需人操!即刻在滇省全境,尤其是滇西、滇南边地,广贴告示,大张旗鼓招募新勇!告示上就写——” 他略一沉吟,笔锋落下八个遒劲大字:“募勇御侮,保境安民!” “要挑最好的青壮!身家清白,吃苦耐劳,尤重边地熟悉山林、性情剽悍之民!许以厚饷,优加抚恤!此事,中丞,你亲自督办!以巡抚衙门行辕名义,放手去办!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募得精壮万人!此为铁壁之骨肉!” “好!‘募勇御侮,保境安民’!名正言顺!” 岑毓英眼中精光爆射,用力一拍大腿,“滇西边民,自古悍勇,尤擅山地林战!加之英夷亡缅,边民震恐,此告示一出,必有热血男儿景从!万人之数,毓英立军令状,三个月内必成!” “其三,” 刘岳昭的笔锋更加凝重,墨色更深,“情报!英夷勘探队已深入怒江峡谷,此乃其铁路计划之先锋耳目!必须严密监控其动向!着腾越厅同知、永昌府知府,立刻选派当地最熟悉山川地理、精通土语、胆大心细之土弁、猎户、行商,组成精干小队,乔装改扮,深入高黎贡山、怒江峡谷一线!无需与英人冲突,只需牢牢钉住他们!将其测绘路线、扎营地点、人员多寡,巨细靡遗,飞报督抚衙门!同时,”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严密监视八莫方向一切英军调动、物资囤积迹象!飞鸽、快马,双线并进,情报一日一报!绝不可使其在我卧榻之侧从容布置!此为铁壁之耳目!” “此策甚妙!以土制洋,以静制动!” 岑毓英抚掌,“我立刻拟具密令,选派得力人手,星夜发往腾越、永昌!” “最后,” 刘岳昭搁下笔,拿起那张写满决策的笺纸,墨迹淋漓,字字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我联衔,即刻拟写奏章!将英夷东进之野心、缅甸亡国之惨状、王子告警之事实、滇省危殆之情形,据实上陈!重点言明英人图谋云南锡矿、修建铁路之危害,远甚于西北边陲之动荡!恳请朝廷,速调精兵劲旅增援滇省,特拨专款以充边备!此奏……言辞务求恳切,然亦要字字惊心,务必震动天听!” 岑毓英重重点头,脸上是豁出去的刚毅:“正该如此!即便触怒中枢,此奏也非上不可!云南若失,西南震动,国门洞开,其祸更烈于西北!” 刘岳昭将墨迹未干的密令交予岑毓英:“中丞,火器、募勇、情报三事,刻不容缓!你连夜部署,明日即行!此奏章,由本督亲拟!你我分头行事!” “遵命!” 岑毓英双手接过密令,如同接过千钧重担,再无二话,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入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签押房内,再次只剩下刘岳昭一人。风雨声更大了,疯狂地拍打着门窗。 他慢慢坐回书案后的太师椅,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独的崖柏。 目光再次掠过那染血的诏书、那被红蓝铅笔分割的地图、那本沾着血手印的军官日记……最后,停留在那份《泰晤士报》醒目的标题上:“the sun never sets on the british epire”(不列颠的太阳永不落)。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摊开的奏章用纸上,重重写下了第一行字: “臣刘岳昭、岑毓英,冒死泣血跪奏:西南边陲,祸在眉睫,英夷鲸吞缅甸,其锋直指滇省……” 墨迹在纸上迅速洇开,如同边疆将倾的危局,浓重得化不开。 窗外,是昆明城无边无际的、寒冷的夜雨,以及深不可测的黎明前的黑暗。 数日后,滇西边陲,腾冲厅辖下的小镇猴桥。 一场秋雨刚过,湿漉漉的泥地上还汪着浑浊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 小镇中心那株虬枝盘结、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榕树下,原本是乡民聚集闲话的场所,此刻却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一张新刷了浆糊、墨迹淋漓的大幅告示,赫然贴在老榕树粗糙皲裂的树干上。 告示顶端,“募勇御侮,保境安民”八个碗口大的楷书,在雨后微弱的阳光下,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落款处,“钦命巡抚云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岑”的鲜红大印,如同凝固的血块,刺眼夺目。 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乡塾先生,被众人推搡着,站在告示前,清清嗓子,朗声念道: “……兹因西南边事日亟,英夷凶焰嚣张,亡我藩属,窥伺边庭,其锋直指腾永!凡我滇省热血男儿,岂容家国沦丧,父母妻儿受辱?特此广募忠勇之士,入营效力!月饷足银四两,米粮一石!阵亡者,优加抚恤;立功者,不吝重赏!……” “月饷四两!米粮一石!” 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呼。 这待遇,对于滇西边地许多终年劳苦也仅得温饱的汉子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厚禄! “英夷……真打过来了?” 一个满脸皱纹、裹着破旧头帕的傈僳族老猎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声音里带着惊疑和恐惧。 “可不是!” 旁边一个穿着对襟短褂、像是常跑缅甸的行商汉子,立刻接口,脸上带着后怕。 “我上月刚从八莫那边逃回来!天杀的英国兵,黄头发蓝眼睛,跟鬼一样!枪炮厉害得很!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缅王的宫殿都给占了!听说……听说他们的探子,扛着怪模怪样的镜子(罗盘、经纬仪),已经钻到咱们怒江边上的大山里去了!指不定哪天,那吃人的铁牲口(火车)就顺着山沟沟开过来了!” “钻到怒江边上了?” 几个精壮的山里汉子脸色顿时变了。 怒江,那是他们的家!祖祖辈辈生息的地方!那些蓝眼睛的鬼佬,竟然钻到了家门口? 一股混杂着惊惧、愤怒和不安的情绪,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一阵骚动。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号褂、腰挎腰刀的绿营兵丁,簇拥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顶戴官帽的武官挤了进来。 那武官正是腾越镇标下的一个守备,姓赵,人称赵大胡子,性情粗豪,在边地颇有些威望。 他站到告示前,目光如电般扫过人群,声如洪钟: “都听清楚了!岑中丞的告示,白纸黑字,红通通的大印!不是儿戏!咱们云南,咱们腾冲、 保山,就是大清的门户!洋鬼子占了缅甸不算完,还想占我们的家!抢我们的锡矿!修他们的铁牲口路!问问你们自己,能答应吗?让那些蓝眼睛红头发的鬼佬,骑着铁牲口闯进咱们寨子,祸害咱们的姐妹,挖咱们祖坟边的山?” “不能!” 人群中爆发出几声零星的、带着血性的嘶吼,是几个年轻气盛的后生。 “对!不能!” 赵守备猛地拔高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是带把的爷们儿,就拿起枪,跟老子走!跟着刘总督、岑中丞,保家卫国!打他狗日的洋鬼子!朝廷发足饷,给饱饭!死了是英雄好汉,朝廷养你全家!活着立功,升官发财!总好过窝窝囊囊在家,等着洋鬼子打上门来,当亡国奴!” 他猛地一拍腰间的刀柄,发出“呛啷”一声脆响,“有种的,今天就跟我去镇标营报名!不敢去的,趁早滚回家抱娃娃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这番粗粝却直抵人心的话语,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沸水。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那些原本还在犹豫、恐惧的汉子,被“亡国奴”三个字和“升官发财”的许诺狠狠刺激着,被赵守备的豪气所感染,眼睛渐渐红了。 “妈的!干了!总比等死强!” 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傈僳族汉子猛地扒开人群,大步走到赵守备面前,胸膛拍得山响,“我岩桑!打猎的!会使火铳!算我一个!” “还有我!汉人,李石头!种地的!有力气!” 又一个敦实健硕的年轻后生挤了出来。 “算我一个!刀老三!赶马帮的!走过野人山,熟悉路!” “我!……” “我也去!……” 群情激奋,越来越多的手举了起来,越来越多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围拢到赵守备身边。 那面刚刚竖起、插在老榕树旁、写着“募勇御侮”四个大字的杏黄旗,在潮湿的秋风里猎猎招展,那抹亮黄色,在阴沉的天色和攒动的人头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如同一簇在绝境中点燃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焰。 赵守备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精壮汉子,虬髯掩盖下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欣慰与沉重疲惫的笑意。他大手一挥:“好!都是好汉子!跟我走!” 人群骚动着,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流,开始随着赵守备和那面杏黄旗,向镇外的军营方向涌动。 嘈杂的脚步声、兴奋的议论声、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小镇雨后短暂的宁静。 然而,就在这股由愤怒、求生欲和一丝被点燃的虚幻希望所驱动的人流外围,在那株古老榕树浓密树冠的阴影遮蔽下,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戴着宽檐竹笠、身穿本地人常见靛蓝土布短褂的身影,一直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与粗糙的树皮融为了一体。他微微低着头,竹笠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当人群开始移动,当那面杏黄旗在风中呼啦啦地展开时,他才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抬起了头。 竹笠下,一双锐利如鹰隼、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蓝色眼眸,飞快地扫过那面招展的旗帜,扫过群情激愤涌向军营的人流,最后,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钢针,死死钉在了远处——那云雾缭绕、莽莽苍苍、如同巨大屏障般耸立在地平线上的高黎贡山山脉。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冷酷而充满嘲讽的弧度。 宽大衣袖的掩盖下,他的右手正稳稳地托着一个黄铜外壳、打磨得锃亮的精密罗盘。罗盘的玻璃表蒙在阴天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中央那根细如发丝的磁针,正微微颤抖着,最终稳定地指向西北方向——怒江大峡谷那深不可测的莽莽群山深处。 无声地,他合拢了罗盘的黄铜盖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随即,这个靛蓝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更深地融入老榕树盘根错节的阴影之中,转瞬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面杏黄色的“募勇御侮”大旗,依旧在猴桥镇潮湿的秋风里,奋力地、孤独地飘扬着,猎猎作响。 第83章 千秋邈矣独留我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天京城。 空气里早已没了秦淮河畔旧日的脂粉甜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沉甸甸的浓稠。 那是焚烧的木梁、凝固的血液、腐烂的尸体与绝望的气息搅和在一起,经烈日反复熬煮后形成的末世味道。 昔日巍峨的天王府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料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几缕残烟有气无力地打着旋儿,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呼吸 喊杀声已稀落下去,代之以另一种更原始、更疯狂的喧嚣。 湘军士兵,这些来自三湘大地的健儿,经过两年多围城的煎熬与无数袍泽倒毙城下的惨痛,此刻终于踏破了这“铁桶江山”。 压抑太久的凶性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淹没了军纪。 他们红着眼,挥舞着卷刃的刀、崩口的矛,在残破的街巷间狼奔豕突。 银珠宝、绫罗绸缎、瓷器古玩……一切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都被粗暴地从残存的屋舍里拖拽出来。 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啼哭、男人的哀嚎、士兵野兽般的狂笑和争夺战利品的凶狠咒骂,汇成一首地狱的协奏曲。 火光在每一处角落跳跃,贪婪地舔舐着所能触及的一切,将天京城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比最深的黑夜更令人窒息。 “九帅!九帅!”一个亲兵队长浑身浴血,兴奋得面孔扭曲,踉跄着冲到曾国荃面前,怀里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金灿灿的物件从破口处露出来,“发了!兄弟们……发了!洪逆的金殿,真他娘的是金子堆的!还有……还有好多娘们儿……” 他语无伦次,眼中只有掠夺后的疯狂。 曾国荃骑在同样躁动不安的战马上,立于天王府废墟前的高台上。 他脸上溅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的血点,已干涸发黑,衬得他颧骨更高,眼神更深,像一头刚刚饱餐了血肉的饿狼,凶悍中透着一种虚脱般的亢奋。 他环视着这片由他一手主导的毁灭与狂欢,听着手下震天的“九帅威武”的呼喊, 一股滚烫的、足以将理智焚毁的豪气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拔出佩刀,刀尖指向那仍在燃烧的天王府废墟,声音嘶哑却穿透了四周的嘈杂: “弟兄们!辛苦了!天京——破了!长毛的老巢——踩平了!这花花世界,这泼天的富贵是咱们用命换来的!今日,九爷我放话,除却军机要地,任尔等取用三日!让这金陵城,记住我湘军儿郎的威风!” “九帅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狂吼瞬间压过了一切杂音,士兵们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掠夺狂欢,眼中再无其他,只有赤裸裸的占有欲在熊熊燃烧。 曾国荃胸中那股气更盛了,仿佛这脚下的焦土,这满城的财富,这数万虎狼之师,都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供他驱策,予取予求。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残破的天京城上,试图掩盖白日的血腥与喧嚣,却只让那残余的焦糊味和隐隐的哭泣声显得更加凄凉。 城内一处由重兵把守的偏僻院落,成了临时关押重犯的囚笼。 囚室低矮潮湿,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光影。 曾国荃屏退左右,独自站在囚笼外。 笼内,一个身着褪色黄袍、戴着沉重木枷的身影背对着他,正就着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用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那人停下笔,缓缓转过身。正是被俘的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 他脸上带着伤,神情疲惫至极,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淬火的寒星,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直直刺向曾国荃。 “九帅深夜前来,是来取李某项上人头,还是想听几句逆耳之言?” 李秀成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 曾国荃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李秀成,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这张平静的脸上挖出些什么。 半晌,才低沉地开口:“李秀成,你纵横江南十数年,也算一世枭雄。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还有何话说?” 李秀成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败军之将,无颜多言。 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炽热而锋利,紧紧攫住曾国荃,“九帅以为,破了天京,屠了洪逆,你曾家兄弟,还有湘军数万将士,便从此高枕无忧了吗?” 曾国荃眉头一拧,眼神骤然转冷:“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秀成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空寂的囚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九帅可曾读过史书?可曾记得赵匡胤陈桥驿旧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木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曾国荃心上,“‘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今日湘军兵锋之盛,冠绝天下!九帅手握数万虎狼之师,立下不世之功,功高震主!而那紫禁城里的孤儿寡母,还有那满朝惶惶不可终日的满蒙亲贵,他们……当真睡得安稳?”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曾国荃敏感的神经上。 白日里那股席卷全身的灼热豪气,此刻仿佛被浇上了一瓢滚油,猛地升腾起来,烧得他心脏狂跳,手心出汗。 他强自镇定,厉声喝道:“李秀成!你休要妖言惑众,离间我君臣!” “离间?”李秀成毫不退缩,目光灼灼逼视着他,“九帅是明白人!清廷何曾真正信任过汉臣?更遑论手握重兵的汉臣!湘军数载浴血,朝廷可曾足额发过几回饷?如今大功告成,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古训,就在眼前!”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曾公(指曾国藩)理学大家,天下仰望!九帅麾下,皆是百战精锐!若效法宋太祖,顺天应人,黄袍加身……这江南半壁,乃至整个天下,唾手可得!李某虽死,亦无憾矣!总好过坐看曾公与九帅,步韩信、彭越之后尘!” “黄袍……加身……”曾国荃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这四个字仿佛带着魔力,瞬间点燃了他血脉深处某种蛰伏已久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野望。 眼前仿佛闪过白日里士兵们山呼“万岁”的狂热景象,闪过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闪过兄长曾国藩那深沉如海、令人敬畏的面容……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诱惑与致命恐惧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死死盯着李秀成,眼中光芒急剧变幻,最终猛地一甩袖袍,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如同他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两日后,湘军大营帅府。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曾国藩端坐主位,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郁。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份由军机处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廷寄。 明黄的绫子,朱红的印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得他眼睛生疼。 “……着尔部即行妥善裁撤湘勇……各省协饷艰难,欠饷一事,着户部统筹,俟库帑稍裕,再行补发……钦此。” 寥寥数语,冰冷而残酷。 裁撤!欠饷!朝廷轻飘飘一句话,便要卸磨杀驴。 数万湘军将士的血汗、性命,还有那堆积如山却无法兑现的饷银欠条,瞬间都成了烫手的山芋,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更让他心头发寒的是,这份谕旨背后透出的猜忌与急迫——天京刚破,朝廷便已迫不及待地要自剪羽翼了。 “啪!”一声轻响。 曾国藩抬起眼皮。他的心腹幕僚赵烈文,正将另一封密信轻轻放在裁撤谕旨的旁边。 信封无落款,却带着曾国荃营中特有的火漆标记。 赵烈文面色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低声道:“大帅,九帅营中,有异动。此信,乃截获。” 曾国藩的心猛地一沉。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那封密信,抽出信笺。上面的字迹他认得,是九弟手下最得力的悍将萧孚泗所书! 内容更是触目惊心:“……九帅之意已决……将士拥戴,只待曾公首肯……时机稍纵即逝……当效陈桥故事,早定大计……” 信末,甚至还隐晦地提到了如何“制造祥瑞”,如何“激变军心”! “混账!逆徒!”曾国藩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跳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连指尖都在发麻。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泛起病态的潮红。 李秀成那夜对九弟说的话,那些关于“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诛心之论,此刻如同毒蛇的信子,清晰地在他耳边嘶嘶作响! 九弟……九弟竟真敢动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而且已付诸行动!这不是野心,这是取死之道,是足以将整个曾氏家族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滔天巨祸! “来人!”曾国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亲兵队长应声而入。 “立刻!”曾国藩指着那封密信,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将这送信之人,于辕门外,就地正法!首级悬于旗杆示众!再传我令,命九帅曾国荃,即刻!即刻来此见我!不得有片刻延误!违令者,斩!” 每一个“斩”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带着森然的杀气。 他目光扫过那封密信,又厉声道:“取火盆来!” 火盆很快端上。 通红的炭火跳跃着,映照着曾国藩铁青的脸。 他拿起那封萧孚泗的密信,还有刚刚收到的裁撤谕旨,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将它们一同投入了熊熊火焰之中。 纸张瞬间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连同那惊天的秘密和冰冷的旨意,一起在跳跃的火光中消失无踪。 帅府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曾国藩沉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 不到半个时辰,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与戾气。 门帘被粗暴地掀开,曾国荃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沾满硝烟和血污的战袍,脸颊上还带着一道新鲜的血痕,眼神锐利如鹰,白日里那股破城后的骄横之气尚未完全散去,此刻更因被急召的不快而显得咄咄逼人。 他身后,仿佛还带着天京城里尚未冷却的血腥味。 “大哥!何事如此紧急?城防未靖,溃匪犹在,我那里……” 曾国荃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兄长那张脸。 曾国藩没有坐在主位,而是背对着门,负手立在窗前。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沉甸甸地压着残破的城池。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只这一转身,曾国荃心头那股燥热的火气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了大半。 眼前的大哥,身形似乎比往日更加瘦削单薄,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他脸上没有任何血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锐利、沉重,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蕴含了巨大风暴的压迫感,死死地钉在曾国荃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悲凉和……绝望? “大……大哥?”曾国荃的气势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迟疑。 他从未见过兄长露出如此可怕的神情。 “跪下。”曾国藩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曾国荃心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曾国荃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抗拒:“大哥!我……” “跪下!”这一声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帅府内。 曾国藩眼中那冰冷的绝望瞬间被一种近乎狂暴的怒火取代,他猛地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曾国荃的鼻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可知你在想什么?!那是诛九族的大罪!是万世唾骂的逆举!” 最后两个字“逆举”,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曾国荃的心脏。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白天李秀成蛊惑的话语、萧孚泗密信中的谋划,此刻在兄长雷霆般的怒斥下,显得如此愚蠢、如此疯狂!那点刚刚被冷水压下去的野心火苗,被这声“逆举”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彻骨的恐惧。 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垂下了头,再不敢与兄长那焚心蚀骨的目光对视。 “九弟啊九弟!”曾国藩的声音陡然又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深沉的痛楚,他踉跄一步,身体晃了晃,仿佛支撑这具躯壳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 他指着窗外那依旧能隐隐听到劫掠喧嚣的天京城,声音如同泣血:“你看看!你看看外面!看看这金陵城!看看我们脚下这片焦土!看看那些还在抢掠的兵!”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穿透力:“你只看到破城的功勋,看到士兵的欢呼,看到堆积的金银!你可曾看到这功勋背后,朝廷那猜忌如刀的目光?!你可曾看到那欢呼声中,藏着多少催命的符咒?!你可曾看到那些金银,每一锭都浸满了我们曾家未来的血?!” “李秀成的话,是剧毒!是引你,引我们曾氏全族走向悬崖的鸩酒!”曾国藩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冷酷。 “萧孚泗的信,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他们想做什么?想用这数万湘军将士的血,染红你的黄袍?然后呢?!” 他俯下身,逼近跪在地上的弟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曾国荃的心上: “然后就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我湘军将士,从此便是乱臣贼子!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逆!朝廷必倾举国之力剿杀!湘军内部,可都是铁板一块?那些督抚,那些清流,他们会坐视你称帝?到时候,兵连祸结,白骨盈野,这江南锦绣之地,将再次化为修罗场!而我们曾家——”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烈,“必将首当其冲,死无葬身之地!九族诛灭!万世骂名!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曾国荃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兄长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碎了他心中那点侥幸和膨胀的幻想。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顺着额角涔涔而下。 他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骄横,只剩下惨白和巨大的恐惧,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流成河、宗族覆灭的恐怖景象。 “非帝王之学……”曾国藩直起身,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变得悠远而苍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疲惫与坚定。 “我一生所学,所行,皆是圣贤之道,是匡扶社稷、尽忠人臣的本分!这帝王之位,是万丈深渊!是焚身的烈焰!九弟,” 他再次看向曾国荃,目光复杂,有痛心,有决绝,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收手!趁一切还未铸成大错!为了我们曾家的列祖列宗,为了这数万追随你我兄弟出生入死的湘军儿郎的身家性命,也为了这好不容易平靖下来的江山……收手!” “大哥……”曾国荃终于发出了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悔恨与后怕。他重重地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沅甫(曾国荃字)……糊涂!沅甫知错了!险些……险些酿成大祸!大哥救我!” 看着弟弟终于崩溃悔悟,曾国藩眼中那滔天的怒焰和冰冷的绝望才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磐石般的决断。 他沉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则,此祸根源,必须断绝!李秀成此人……留不得了。 翌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饱经蹂躏的城池。 江宁府临时大牢外,重兵林立,气氛肃杀得如同凝固的铁块。 曾国藩一身素服,面色沉静如水,亲自监刑。他的目光深邃,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牢墙,望向一个更深沉、更不可测的远方。 囚车缓缓驶出。 李秀成站在囚笼之中,木枷锁链加身。他脸上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了然。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甲士,准确地落在了远处高台上那个素服身影上。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嘲讽,有悲悯,似乎还有一丝……奇异的敬意? “曾公!”李秀成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肃杀的死寂,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好手段!好决断!李某……服了!”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两道闪电,直刺曾国藩的心底。 “只是……曾公,这天下棋局,远未到终盘!鸟未尽,弓便急着藏……呵呵,曾公,你今日斩我,可曾想过,他日谁又来斩那持弓之人?这路……你曾家兄弟,未必就真的走通了!李某在黄泉路上,等着看!” 这番临终之言,如同诅咒,又如同预言,带着洞穿世情的冰冷,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周围的兵士无不色变,连监斩官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曾国藩端坐台上,身形纹丝未动,脸上依旧是那古井无波的沉静。 只是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紧握而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隐跳动。 李秀成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毒针,刺在他最敏感、最忧虑的神经上。但他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目光扫过李秀成那张平静赴死的脸,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监斩官得到示意,猛地挥下手中的令旗,嘶声高喊:“行——刑!” 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在阴霾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凄厉刺目的寒光。 寒光落处,血光冲天而起!一颗曾经搅动大半个中国风云的头颅,沉重地滚落在尘埃之中。 那双至死都睁着的眼睛,仿佛仍在凝视着这片纷乱不休的天地。 寒光闪过,血溅三尺。李秀成那颗曾叱咤风云的头颅滚落尘埃,那双至死未瞑的眼睛似乎仍在凝视着这片他奋斗又毁灭的土地。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牢狱的霉味和冬日清晨的凛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高台上,曾国藩的素袍在萧瑟的晨风中微微拂动。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从那片刺目的猩红移开,投向远处铅灰色的天际,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斩断的只是一截枯枝。 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下监斩台,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肃杀里。 亲兵队长赵魁紧跟其后,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锦盒。 “去九帅行辕。”曾国藩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曾国荃的行辕设在一处原属太平天国某高官的宅邸内。 昔日雕梁画栋,如今只剩下劫掠后的狼藉,精美的屏风倒在地上,碎裂的瓷器随处可见,空气里残留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士兵营房特有的汗馊味。 曾国荃独自一人坐在花厅里,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空酒坛。 他双眼布满血丝,脸颊深陷,胡子拉碴,往日破城悍将的威风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的颓丧和茫然。 李秀成被处决的消息早已传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知道,大哥来了,带着裁决而来。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里回响。曾国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阴沉的天光。 曾国荃猛地抬起头,看到兄长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身体却晃了晃,又颓然坐了回去,抓起手边半坛残酒,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他哑着嗓子,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丝自嘲的绝望:“大哥……人杀了?杀得好!杀得干净!这下……朝廷该放心了?该给我们……给我们发饷了?” 他哈哈惨笑起来,笑声嘶哑难听,回荡在空寂的厅堂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愤懑。 曾国藩没有回答他这醉话。他一步步走到曾国荃面前,目光沉静地扫过地上的狼藉和弟弟憔悴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着曾国荃最后的挣扎。 “魁叔。”曾国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赵魁立刻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锦盒恭敬地双手奉给曾国藩。 曾国藩接过锦盒,没有打开,只是用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锦盒光滑的表面,像是在抚平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 他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再次看向曾国荃。 “九弟,”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天京事了。这江南,已无你我可立之寸功。” 他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百战归来再读书。”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锦盒的盖子。 盒内,并非金银珠玉,只有一副卷好的对联。曾国藩亲手将卷轴取出,在赵魁的协助下,于曾国荃面前徐徐展开。 雪白的宣纸,浓墨淋漓,是曾国藩亲笔所书,笔力遒劲沉雄,却又透着一股内敛的锋芒,十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墨迹饱满,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洗尽铅华的沉静力量。 花厅里死一般寂静。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了。 曾国荃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抓着酒坛的手停在半空,酒液顺着坛口滴落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七个字,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百战……归来……再读书……”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梦呓。 这七个字,像七根冰冷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被野心、恐惧、愤懑和酒精麻痹的心底最深处。 他猛地想起了少年时在湘乡荷叶塘,兄弟俩共守一盏青灯,在父亲严厉的督促下苦读圣贤书的日子。 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训诫,那些“学而优则仕”的理想,那些纯粹而简单的时光…… 是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是从投笔从戎,拉起团练?还是从一次次血战,踩着尸山血海往上爬?是攻破安庆时的狂喜?还是踏平天京那一刻,被权势和欲望点燃的熊熊烈火? 这十四个字,是回归?还是放逐?是保全?还是另一种更深的无奈? “大哥……”曾国荃抬起头,望向兄长。曾国藩依旧站在那里,身形瘦削却如岳峙渊渟,脸上依旧是那份令人心悸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是洞穿世事的清醒,是为整个家族在惊涛骇浪中强行稳住舵盘的决绝,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看着大哥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深意,再看看眼前这“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的十四个大字。 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曾国荃。 所有的野心,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十四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像是笑,又像是哭。 他猛地松开手中的酒坛。 沉重的陶坛“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残酒四溅。 紧接着,他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悬着他那把饮血无数的佩剑“青霜”。 寒光一闪,利剑出鞘! 然而,这并非反抗。曾国荃看也没看那锋利的剑刃,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将它掼向地面! “锵——啷啷啷——!”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空旷的花厅里尖利地炸响,久久回荡。名剑“青霜”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痛苦地扭曲、蹦跳了几下,最终无力地躺倒,寒光黯淡,如同一条被抽去了脊骨的死蛇。 曾国荃踉跄着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此刻却佝偻着,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柄曾伴随他立下无数战功、也承载了他野心的佩剑,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兄长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还有那副悬在面前、墨迹未干的“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他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江南冬日所有的寒冷和绝望都吸进肺腑。 再睁眼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洞。 一声长叹,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带着浓重的湘乡土音,嘶哑地、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大哥……这天下,终究容不得我辈……快意恩仇啊……”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把剑和那副字,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厅外那片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光走去。 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阴霾里,只留下满地狼藉,一把弃剑,一副墨联,和一个静立如塑像、唯有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的曾国藩。 厅外,细碎的雪粒不知何时开始飘洒,无声地落在残破的屋檐和枯寂的枝头。 第84章 自剪羽翼 同治三年六月的江宁城,闷热如蒸笼。白日里那轮惨白的日头终于熬尽了气力,沉入西边破碎的城堞之后,只留下漫天火烧云,猩红粘稠得如同尚未干透的血浆,沉沉地压在整个天灵盖上。 空气凝滞不动,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锈味,那是深巷沟渠里沤着的死水,是废墟瓦砾间尚未清理干净的腐肉,更是这座刚刚陷落的“天京”本身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两江总督署衙门的签押房,此刻门窗洞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 曾国藩宽大的官袍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湿冷地贴在脊梁骨上。 他枯坐案前,目光死死钉在面前那份字字如刀的奏稿上: “……臣统军太多,即拟裁撤三四万人,以节靡费……” 墨迹在潮热的空气里似乎总不肯干透,那一个个“裁”字,像淬了寒冰的匕首,在他眼前幽幽地闪着冷光。 他提起沉重的朱笔,指尖冰凉微颤,悬在那“裁”字上方,迟迟落不下去。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头肉。 窗外,残阳如血,映着他紧绷如铁的侧脸。 “大哥!”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汗味,猛地撞开了签押房凝滞的空气。 曾国荃,这位刚刚用一场骇人听闻的“天京大捷”将自己名字刻进史册的“九帅”,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冲了进来。 他甲胄未卸,腰间那柄斩杀过无数长毛的佩刀随着他粗重的步伐哐当作响,黝黑的脸膛上,汗水混着不知是酒渍还是血污的痕迹肆意横流。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曾国藩手中的笔,仿佛那笔尖蘸的不是墨,而是他九死一生才挣下的泼天富贵和赫赫威名。 “大哥!”曾国荃又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带着被背叛的狂怒。 “你当真要裁?裁我们这十几万兄弟?裁我们这用尸山血海堆出来的前程?!” 他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回响,震得案上笔架上的几管小楷笔簌簌抖动。 “兄弟们刀头舔血,盼的是什么?是封妻荫子!是光宗耀祖!是世代的富贵!不是他娘的回乡种红薯!大哥,这裁撤令一下,寒了十几万颗心,寒了九泉之下十几万条命啊!你…你叫我们如何向死去的兄弟交代?!”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闷热的房间里异常刺耳,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低吼。 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锁住曾国藩,愤怒、委屈、不甘,种种情绪在其中翻腾、燃烧,几乎要将这位素来敬重的大哥也一并焚毁。 曾国藩缓缓抬起眼。那目光沉静如水,却又深不见底,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定力,迎向胞弟那几乎要噬人的狂怒。 这目光像一堵无形的墙,让曾国荃那喷薄的怒火微微一窒。 “沅甫,”曾国藩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曾国荃粗重的喘息,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坐下说话。” “坐下?”曾国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挥手,指向门外黑沉沉的夜。 “外面!外面挤满了提着脑袋跟我杀进天京城的兄弟!他们现在心都凉透了!大哥,你告诉我,我拿什么脸去坐?!” 他话音未落,签押房外的回廊上,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压抑的议论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最终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轰然停在签押房门外。 人影幢幢,挤满了门口和洞开的窗户,像一片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黑森林。无数道目光,或愤怒、或惊疑、或绝望、或带着最后一丝乞求,穿透闷热的空气,齐齐聚焦在曾国藩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而不安的呼吸声,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曾国荃猛地转身,对着门口那片沉默的黑影吼道:“都哑巴了?!有什么话,当着大帅的面说!说!” 短暂的死寂,如同绷紧的弓弦。终于,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帅,”水师统领彭玉麟缓缓从阴影里踱了出来。 他一身布衣,与周围甲胄鲜明的将领格格不入,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深处却翻滚着刻骨的怨毒与绝望,像深潭里潜伏的毒蛇。 “卑职斗胆问一句。裁撤之后,我水师上万儿郎,何处安身?朝廷……真能容得下我们这些染红了秦淮河的‘功臣’么?” 他刻意加重了“功臣”二字,那语调冷得像冰锥,直刺人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来如此,大帅难道不知?”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 彭玉麟的话,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 “大帅!”鲍超,这位以勇悍嗜杀闻名的霆字营统领,再也按捺不住。 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如同一头发狂的黑熊冲进签押房,巨大的身躯带来一股血腥的劲风。 他双目赤红,虬髯戟张,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曾国藩身前的紫檀大案上! “砰!” 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笔砚、公文、印盒齐齐跳起!一方沉重的端砚被震翻,浓黑的墨汁泼溅出来,瞬间污了那份写有“裁撤”字样的奏稿,也溅上了曾国藩青色的官袍下摆,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裁?裁个卵!”鲍超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曾国藩脸上,声音炸雷般在房间里回荡。 “老子提着脑袋,从湖南一路砍到江宁城下!砍过的长毛脑袋能堆成山!兄弟们流的血能把长江染红!现在城破了,龙椅空了,该是咱们坐地分金、封王拜将的时候了!你倒好!” 他猛地一指那墨污的奏稿,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一道裁撤令,把兄弟们当叫花子一样打发走?大帅!这他娘的不是卸磨杀驴是什么?!兄弟们不服!老子鲍超第一个不服!这富贵,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谁敢动这富贵,老子就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认!” 他怒发冲冠,巨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摇晃,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那粗粝的手指紧紧扣着冰冷的鲨鱼皮鞘,骨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筋在手背上蚯蚓般暴起。那动作无声,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胁,仿佛下一秒,那柄饱饮过无数鲜血的钢刀就会带着凄厉的呼啸出鞘饮血! 杀气,如同实质的冰寒,瞬间从他身上炸开,弥漫了整个签押房,压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墨黑的夜空,将鲍超狰狞的面容和按刀的手映得如同地狱恶鬼。 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仿佛天公也为之震怒。 惨白的光亮瞬间刺透窗棂,将签押房内每一张或愤怒、或惊惶、或阴沉的脸庞都照得纤毫毕现,如同定格在阎罗殿上的群魔图。 雷声的余威在梁柱间隆隆滚动,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这惊雷闪电,仿佛是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鲍春霆!放肆!”曾国荃厉声呵斥,但他的声音里没有多少真正的怒意,反而更像是一种默许和煽动。 他一步踏到鲍超身侧,手同样重重按在了自己的刀柄上,目光却灼灼地逼视着曾国藩,那眼神分明在说:大哥,你看到了?这就是军心! “大帅!”门外,更多被这惊雷和鲍超的凶悍所激的将领,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积压的恐惧、不甘和怒火。 他们不再沉默,压抑已久的声浪轰然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签押房: “朝廷这是要过河拆桥啊大帅!” “裁撤?兄弟们九死一生,就落得这般下场?” “没有我们湘军,他爱新觉罗的龙椅早他娘坐不稳了!” “大帅!您得为兄弟们做主!不能寒了这十几万颗心啊!” “对!不能裁!要裁,也得先给兄弟们一个说法!一个前程!” 混乱的声浪中,不知是谁,嘶声力竭地喊出了那句压在所有人喉咙深处、如同毒蛇般噬咬人心的禁忌之语: “凭什么他爱新觉罗坐得江山,我们兄弟就坐不得?!”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冰水,瞬间让喧闹的声浪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惊骇、狂热、恐惧、期待……百般情绪交织,最终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再次死死聚焦在曾国藩身上。 签押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窗外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的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像是无数冤魂在同时敲打地狱的门扉。 曾国藩依旧端坐着,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却岿然不动的石佛。 鲍超拍案溅起的墨点,污了他素净的袍袖,也污了那份奏稿。他缓缓抬起手,没有去看那污迹,也没有理会袍袖上的墨痕,只是用指尖,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拂去溅落在奏稿边缘的一滴墨渍。 那动作平静得近乎诡异,与周遭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氛围格格不入。 终于,他抬起了头。目光不再仅仅沉静,而是变得如同深秋的寒潭,幽深冰冷。 缓缓扫过面前一张张被愤怒、贪婪和恐惧扭曲的脸庞,胞弟曾国荃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鲍超那虬髯戟张、按刀欲噬的凶悍,彭玉麟苍白脸上那刻骨的怨毒与绝望,以及门外那些挤在光影交界处、眼神复杂的将领们。 那目光所及之处,狂躁的叫嚣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并非畏惧,而是一种更深的、被洞穿灵魂的寒意。 “说完了?”曾国藩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雨声和残余的喘息,“说完了,就听我说几句。” 他撑着沉重的紫檀大案,缓缓站直了身体。那并不高大的身躯在摇曳的烛光下,却投下了一道异常凝重的阴影。 “坐江山?”曾国藩的目光最终落在曾国荃脸上,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像是饮尽了世间最涩的黄连,“沅甫,还有诸位,真以为,这江山是那么好坐的?”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雨幕和黑暗: “洪杨坐了十几年,如何?如今安在?天京城破那日,血流漂杵,伏尸百万,诸君是亲眼所见。那龙椅,是天下人的野心熔炉,是万姓的膏血所铸!坐上去,便是坐在火山口上,坐在刀尖之上!今日你拥兵自重,明日便有无数的‘湘军’、‘淮军’、‘楚军’,打着‘清君侧’、‘诛叛逆’的旗号,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到时,今日江宁城里的血,便是明日长沙、湘潭、湘乡的血!湘军之血!乡梓之血!”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描绘的图景太过惨烈,让不少将领眼中狂热的光芒为之一滞,泛起一丝惊悸。 “朝廷猜忌?”曾国藩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彭玉麟阴郁的脸,“岂止是猜忌!十几万虎狼之师盘踞江南,天子在紫禁城,能安寝否?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今日不裁,明日便是圣旨严催,后日便是调兵围剿!朝廷有八旗,有绿营,有蒙古铁骑,还有虎视眈眈的洋人!我们这十几万人,守得住一时,守得住一世?守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守得住‘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千古骂名?!”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悲怆的穿透力:“裁撤,是断腕求生!是保全我湘军最后一点骨血!是保全诸位的身家性命!是保全我三湘子弟不被视为乱臣贼子,永世不得翻身!” “保全?哈!”曾国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眼中血丝更密,像是要滴出血来。 “大哥!你说保全?拿什么保全?兄弟们提着脑袋换来的前程富贵,就这么白白丢了?解甲归田?那些田,能长出金子来吗?能长出顶戴花翎来吗?能抵得过兄弟们身上几十道伤疤吗?!” 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古铜色胸膛上几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盘踞的暗红疤痕,在烛光下触目惊心。 “看看!大哥!你睁眼看看!这都是拜谁所赐?是长毛!也是拜这身官袍所赐!现在你告诉我,让我们带着这几两碎银子,滚回老家去当个田舍翁?这叫保全?这叫打发叫花子!这叫过河拆桥!” 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自己的伤疤,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撕裂:“兄弟们流的血,白流了吗?我们豁出命去打下这江山,最后连口汤都喝不上热的?大哥!你…你好狠的心肠!你对得起这些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吗?对得起那些埋在岳州、埋在武昌、埋在安庆、埋在江宁城下的累累白骨吗?!”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仿佛就在衙门屋顶上爆开。 惨白的电光瞬间将曾国荃撕裂衣襟、袒露伤疤的身影照得如同鬼魅,也将他脸上那混合着滔天愤怒和刻骨悲怆的表情映得无比清晰。 窗外,暴雨倾盆而下,哗哗的雨声如同万千冤魂在齐声恸哭。 签押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雷声。 无数道目光,都凝聚在曾国藩脸上。曾国荃那血泪的控诉,那狰狞的伤疤,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曾国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更深沉的痛楚。 他沉默着,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缓缓绕过那张溅满墨迹、一片狼藉的书案,脚步沉重地走向书案另一侧那张专门用来书写大字的长条紫檀书案。 案上,早已铺开一张四尺生宣。端砚里,墨是新磨的,浓黑如漆,散发出淡淡的松烟气息。一支粗大的紫狼毫笔,静静地搁在笔山上。 他伸出右手,握住了那管冰冷的笔杆。 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紫檀笔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左手则缓缓抬起,稳住了宽大的右袖袍袖,动作缓慢而凝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 他微微俯身,目光沉静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仿佛周遭那剑拔弩张的杀气、那如泣如诉的雨声、那十几道灼热得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都已不复存在。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纸,这支笔,和心中那翻腾奔涌、最终归于死寂的万顷波涛。 笔锋饱蘸浓墨,在砚台边沿轻轻舔顺,墨汁饱满欲滴。 终于,手腕悬空,凝神静气。 落笔! 笔锋如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切入纸面!那动作不再是平日的儒雅含蓄,而是透着一股决绝的狠厉,一种要将胸中所有块垒、所有激愤、所有无奈都狠狠劈砍出去的力量! “倚——!” 起笔如斧劈华山,一个“倚”字,力透纸背,那斜倚的姿态,仿佛蕴含着千钧重负,又带着一种孤绝的支撑。墨色浓重,笔锋在转折处甚至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分叉,透出纸背的力道清晰可见。 “天——!” 笔势陡然拔高,直冲霄汉!“天”字的一横,如长枪大戟,横扫而出,带着一股欲刺破苍穹的桀骜与苍茫。整个字形开阔雄浑,仿佛要将这签押房的屋顶都掀开。 “照——!” 转折而下,笔锋内敛,却暗藏锋芒。“照”字左侧的“日”部圆融内守,右侧的“召”部则笔锋锐利,似有寒光流转,如同烈日灼灼,洞照幽微,又似冰冷的审视之光。 “海——!” 笔势再次奔放,三点水如惊涛拍岸,汹涌澎湃,那“每”部则似海中礁石,沉稳厚重。整个“海”字,仿佛有浩瀚无垠、波涛万顷之势扑面而来,带着咸腥的海风气息,更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深邃与博大。 “花——!” 笔锋忽转灵动飘逸,“花”字草头如藤蔓缠绕,生机盎然,下方结构舒展,似繁花绽放于惊涛骇浪之畔。极致的绚烂,与“海”字的磅礴形成强烈的反差。 “无——!” 笔走龙蛇,连绵而下。“无”字行草,笔意连绵洒脱,带着一种看破繁华的寂寥与空无。那最后一笔长长拖出,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余韵不绝。 “数——!” 收笔沉稳凝重,“数”字的“娄”部复杂多变,笔笔交代清晰,最后的反捺如刀斫斧劈,稳稳落定。如同对那“花无数”的绚烂与虚幻,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终结。 第一行写完:“倚天照海花无数”。 曾国藩的手腕悬停在空中,微微颤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要将这满屋的戾气、满城的血腥都吸进肺腑。 窗外暴雨如注,哗啦啦的声响充斥耳膜,仿佛天地都在为他胸中的激荡而咆哮。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彻底的死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 再次蘸墨,饱含浓情。笔锋再次落下,力道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流——!” 起笔舒缓从容,三点水如涓涓细流,温润无声。 笔锋圆转,不带丝毫火气,仿佛所有的暴烈与喧嚣都已在前六字中倾泻殆尽。 “水——!” 承接“流”势,“水”字中宫收紧,笔意内敛含蓄,如深潭静水,波澜不惊。那中间的一竖,如定海神针,稳稳立于纸上。 “高——!” 笔势略扬,“高”字上部开阔,有向上之意,但笔力含蓄,并无张扬之感,反而透出一种沉稳的仰望姿态。 “山——!” 厚重如山!“山”字三竖如峰峦叠嶂,笔笔沉实,力能扛鼎。 墨色饱满,仿佛能感受到那巍峨山体的重量与亘古不变的沉默。 “心——!” 笔锋陡然变得极其细腻、极其内省。“心”字三点,如露如电,笔意缠绵悱恻,钩画之间,似有无尽思绪缠绕,欲说还休。 那卧钩的收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泄露了执笔者心底最深处那一缕无法言说的孤寂与悲凉。 “自——!” 起笔果断,“自”字撇画如刀,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外物牵连的决绝。 那回锋收笔,却又透出一种回归本源的孤高。 “知——!” 最后一字!“知”字的“矢”部短促有力,“口”部则圆融闭合。 笔锋在“口”内微微一顿,旋即稳稳提起,如同一个沉重而坚定的句点,敲在纸上,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最后一笔的余墨,在纸上留下一个圆润饱满的墨点,仿佛一滴凝固的泪,又似一颗历经沧桑、尘埃落定的心。 “流水高山心自知”。 十四字写完,笔停。 曾国藩缓缓直起身,将手中那管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心力的紫狼毫,轻轻搁回笔山。 他不再看那墨迹淋漓、仿佛蕴藏着惊雷与寒冰的十四个大字,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投向门外那无边的雨幕和深沉的黑暗。 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像一座沉默的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签押房,只有窗外哗哗的暴雨声,单调而固执地敲打着。 那十四字墨迹未干,在跳跃的烛光下,浓黑发亮,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进每一个人的眼里,心里。 “倚天照海花无数”——那是何等令人目眩神迷的滔天权势、泼天富贵、盖世功名!仿佛触手可及!足以点燃任何野心。 “流水高山心自知”——却又如冰水浇头,瞬间将那虚幻的火焰扑灭。 只剩下亘古的流水高山,无声地映照着一颗孤绝清醒、深知进退、甘于寂寞的心。 曾国荃脸上的狂怒和悲愤,如同被冻结的岩浆,一点点碎裂、剥落。 他死死盯着那两行字,尤其是最后那个“知”字上饱满欲滴的墨点,眼神从最初的茫然、不解,渐渐变成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震动。 他张着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指微微颤抖着。 鲍超那虬髯戟张、凶悍如熊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他瞪着那“流水高山”四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仿佛一个只懂得劈砍的莽夫,第一次被某种深邃而不可抗拒的力量震慑住了。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那只曾拍碎桌案、染满鲜血的大手,此刻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彭玉麟苍白的脸上,怨毒与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苍凉。 他缓缓地、极慢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雨水或汗水,蜿蜒而下,滴落在他青色的布衣前襟上,洇开两小片深色的湿痕。 门外挤着的将领们,那些被野心、愤怒和恐惧灼烧得通红的眼睛,此刻也渐渐黯淡下去。 他们望着那幅字,望着那个背对着他们、如同山岳般沉默的总督背影,胸中翻腾的滔天巨浪,仿佛被一种更宏大、更苍凉、更无法抗拒的东西所抚平、所吸纳。 有人低下头,有人抬手用袖子狠狠擦过眼角,更多的则是长久的沉默。那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何时都已悄然松开。 空气中弥漫的杀伐戾气,被一种沉重的、令人鼻酸的悲怆所取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像是过了千年。 曾国荃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他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到书案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伸出那只曾撕裂敌人胸膛、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心自知”三个字的墨痕。 墨迹未干,冰冷而粘稠。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刚刚攻破天京、凶名赫赫的“九帅”,这位曾咆哮着质问兄长“对得起死去的兄弟吗”的悍将,竟对着那幅字,对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双膝一弯,“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砸在坚硬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深深地、深深地埋了下去,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低低地渗出来,混合在窗外哗哗的雨声中,撕扯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这沉重的一跪,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 鲍超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猛地别过脸去,虬髯掩盖下的下颌绷得死紧。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巨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悲风,撞开挡在门口的人,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门外如注的暴雨之中,瞬间被黑暗的雨幕吞噬。 彭玉麟缓缓睁开泪眼,最后看了一眼那“流水高山”四个字,又看了一眼那个始终背对着他们的、如同孤峰般的背影。 他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整了整身上那件早已湿透的布衣。 然后,对着曾国藩的背影,双手抱拳,深深地、长长地作了一揖。 动作缓慢而庄重,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直起身,他同样沉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踩着积水,走入门外的风雨里,背影萧索而决绝。 门内外的将领们,面面相觑。有人发出低低的叹息,有人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没有人再说话,没有人再看那幅字。他们像退潮般,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转身,靴子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拖沓而沉重的声响,次第消失在签押房门外那片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里。 最后,只剩下曾国荃还跪在那里,肩膀依旧在无声地耸动。 签押房内,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着,将那幅墨迹淋漓的字照得忽明忽暗。 十四字在光影中仿佛有了生命,无声地诉说着无边的权欲幻影,和一颗孤绝的、甘于寂寞的心。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哗哗的声响,如同天地间唯一的哀歌。 不知过了多久,当曾国荃终于耗尽力气,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来时,签押房内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他的大哥曾国藩,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他, 凝望着门外无边无际的风雨黑夜。烛光将他单薄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显得无比孤寂。 曾国荃踉跄着走到门边,脚步虚浮。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凝固的背影,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猛地拉开门,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风裹挟着暴雨瞬间扑打在他脸上。 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滂沱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室内的烛光,也隔绝了那个孤独的身影。 曾国藩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良久,他才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 掌心之中,赫然是四道深深的、几乎要嵌入骨肉的紫黑色血痕——那是他在书写那十四个字时,用尽全身力气压抑心中惊涛骇浪,指甲狠狠掐入皮肉留下的印记。 血珠正从破口处缓缓渗出,在烛光下闪着暗红的光。1 窗外,风雨如晦,天地苍茫。那十四字的墨迹,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终将慢慢干涸。 第85章 薪火暗渡 南京城的夜,深得如同墨汁泼洒。同治三年的暑气,白日里嚣张跋扈,此刻却偃旗息鼓,只余下湿漉漉的沉闷,粘腻地裹着每一寸砖瓦、每一片屋瓦。 白日喧嚣散尽,六朝金粉之地,此刻竟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索与空旷。 偶有巡夜兵丁的梆子声从极远处传来,笃——笃——笃——,单调,空洞,敲打在死寂的街巷上,更添几分寥落。 秦淮河的脂粉香腻被压了下去,空气里浮动的,是若有若无的硝火气、草木灰的焦糊味。 还有一种大军驻留太久后,人畜排泄物与汗水混合发酵的、难以消散的酸腐气息,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血火鏖战。 两江总督府,这座巍峨森严的建筑群,此刻也沉默在无边的夜色里。 往日彻夜不熄的灯火黯淡了大半,只有几处紧要所在,还固执地透出昏黄的光晕,像垂暮巨兽疲惫睁开的眼睛。 府门前悬挂的灯笼,一边写着醒目的“湘”字,另一边则是簇新的“淮”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微微摇晃,光影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不安的影子,时而碰撞,时而分离。 几个身着湘勇号衣的卫兵,钉子般钉在石阶两旁,面孔在光影里模糊不清,只有腰间佩刀的冰冷金属光泽偶尔一闪。 他们的眼神,不复往日的锐利与彪悍,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明日命运的茫然。 一辆青呢小轿,由四个精壮轿夫抬着,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总督府西侧门滑入,避开前庭的灯火,沿着幽深的夹道,直趋后宅深处。 轿子最终在一处垂花门前稳稳停下。 门帘掀开,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敏捷地跨了出来。李鸿章,这位新近崛起的淮军统帅,身着便服,脸上不见丝毫旅途风尘,唯有紧抿的薄唇和深锁的眉头,透出他内心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他抬眼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两盏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的灯笼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投向眼前紧闭的书房大门。 那门厚重、黝黑,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 引路的亲兵头目,一个跟随曾国藩多年的湘乡老卒,动作轻得如同狸猫。 他无声地推开书房门,侧身让开,向李鸿章微微躬身示意,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老家人般的忧虑和无声的托付。 李鸿章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墨香与陈旧书卷气息的空气,抬步跨入。 书房内,光线并不明亮。几盏素纱罩着的豆油灯,将有限的光晕吝啬地投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案上堆积的奏章文书如山,更显得阴影浓重。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墨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药味。 书案后,一个身影端坐着,几乎与身后的巨大书架融为一体。 曾国藩,这位名震天下的湘军缔造者、两江总督,此刻正埋首于一封摊开的公牍。 烛光摇曳,清晰地勾勒出他那张因长年呕心沥血而显得过分清癯、棱角分明的脸。曾经浓密的须髯,如今稀疏灰白了不少,额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写满了难以承受的重压和无法言说的心力交瘁。 他的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株饱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古松,但那份挺直里,却透出一种源自骨子深处的、沉甸甸的疲惫。 听到脚步声,曾国藩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同深潭,浑浊中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厚重,直直地落在李鸿章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一种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审视,带着洞悉一切的明澈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 “少荃,”曾国藩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糙的砂纸摩擦过桌面。 “来了。”简简单单两个字,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却沉甸甸地压在了李鸿章的心头。 “老师。”李鸿章趋前几步,深深一揖,声音恭敬而低沉。 “学生深夜前来,不知老师有何训示?”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恩师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最终停留在曾国藩那双扶着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上。 那双手,曾执掌数十万湘军,挥斥方遒,平定东南半壁,此刻却在烛光下微微颤抖。 曾国藩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那沉默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书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哔剥”声,更衬得这寂静令人窒息。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耗尽全身力气的迟滞,从书案最深处,抽出一个厚厚的、用深蓝粗布包裹的册子。 那包裹布的颜色,深沉得如同凝固的暗夜。 他的动作异常艰难,仿佛那薄薄一册纸卷,承载着万钧之重。 当他终于将包裹推到书案边缘时,一阵无法抑制的、压抑到极点的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他迅速侧过身,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官袍下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闷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惊心。 “老师!”李鸿章心头一紧,下意识想上前搀扶。 曾国藩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掌心向外,做了一个极其坚决的制止动作。 他喘息着,强压下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缓缓转回头。 烛光下,他捂过嘴的手指缝间,赫然渗出一抹刺目的、令人心悸的暗红!那血色,如同毒蛇的信子,灼痛了李鸿章的眼睛。 “无妨…老毛病了…”曾国藩的声音更加嘶哑,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唇边的血渍,目光重新落回那深蓝布包裹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惜,有决绝,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怆。“少荃…这个…你拿去。”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微颤,艰难地解开包裹上系着的麻绳。 粗布褪去,露出一本册页厚重、纸张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花名册。 封面上,几个遒劲的墨字,如同刀刻斧凿——《湘勇陆师精锐各营弁勇详册》。 册子摊开,内页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填满了每一寸空间,记录着姓名、籍贯、入伍年月、所立功勋……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一段血与火的岁月。 而在那密密麻麻的字迹间,赫然印着几点新鲜未干、触目惊心的暗红血斑!正是刚刚咳出的鲜血所染。 “湘军的骨头…最硬的骨头…尽在此册…”曾国藩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呓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点刺目的血斑上,仿佛那血是从他心口直接流出来的。 “明日…裁撤的令箭一发…这些人…这些跟着我曾国藩从湖南山沟里爬出来,血里火里滚过十几年的老兄弟…便真的…无路可走了…” 他猛地抬起眼,那浑浊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李鸿章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灼热与不容置疑的托付: “裁撤令是朝廷的旨意…天意难违…可这些人…不能散!散了…就是流寇!散了…就是祸害!散了…这南中国刚平定的局面…转眼就得翻过来!”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佝偻下腰,痛苦地喘息着。 待稍稍平复,他不再看那花名册,仿佛那上面的名字和血迹会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抽干。 他疲惫地、几乎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指向李鸿章,指向门外那沉沉的黑夜,指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拿着它…少荃…”声音微弱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淮军…是新军…是朝廷现在愿意看到的‘新’…这些人…这些种子…交给你…引湘入淮…把这股气…这股魂…续下去…薪火…要传下去…火种,有时候比那燎原的火焰…更金贵…”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消散在浓重的药味和墨香里。曾国藩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深深地陷进宽大的太师椅中,仰起头,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写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与苍凉。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节依旧泛白,微微颤抖着。 整个书房,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曾国藩那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沉重。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药味、血腥气,还有一种巨大的、无形的悲怆,沉重得令人窒息。 李鸿章站在书案前,身体僵硬得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恩师那压抑的咳嗽,那指缝间刺目的暗红,那花名册上新鲜的血迹,还有那字字泣血、重逾千钧的话语,像一把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血腥的铁锈味,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无路可走…”“不能散…”“薪火要传下去…” 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地回旋、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本摊开的花名册上。 密密麻麻的名字,在昏黄的烛光下跳动、扭曲,每一个名字都仿佛活了过来,幻化出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是湘乡田埂上赤脚奔跑的少年,是岳州城头迎着炮火呐喊的悍卒,是安庆城下顶着滚木礌石攀爬的死士,是天京地道里抱着火药包冲向城墙的敢死队… 他们黝黑的脸膛,粗粝的大手,带着浓重乡音的呼喊,甚至临死前那一声不甘的嘶吼… 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涌到眼前。 而恩师那几点刺目的鲜血,如同滚烫的烙印,狠狠地烫在这些名字上,烫在李鸿章的心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怆,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责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这不再是一本简单的名册,这是无数条活生生的性命,是无数个家庭的顶梁柱,是湘军十余年浴血奋战锻造出的魂魄! 如今,这魂魄即将被冰冷的“裁撤令”打散,流落四方,成为恩师口中“流寇”、“祸害”…而恩师,将这千钧重担,将这最后的火种,托付给了他! 他眼前一阵发黑,喉头被一股巨大的酸涩堵住,几乎无法呼吸。 膝盖一软,仿佛再也无法支撑这突如其来的千钧重负,“咚”的一声闷响,李鸿章双膝重重地砸在书房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那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惊心。 “老师!”他抬起头,声音哽咽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撕扯出来,带着血丝。 “学生…李鸿章…领命!”他伸出双手,手臂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那动作无比庄重,无比虔诚,仿佛要去承接的不是一本名册,而是泰山之重,是湘江楚水间无数英魂的嘱托。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册页粗糙的边缘,感受到那纸张特有的、带着历史尘埃的质感,以及那几点尚未干透的血迹所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温热! 那温热如同电流,瞬间传遍全身,让他猛地一颤。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花名册捧起,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件滚烫的烙铁,一件关乎无数人生死、一方天地安宁的神器。 他将其紧紧、紧紧地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名册紧贴心口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清晰的、滚烫的灼烧感,与恩师那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化作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沉重的念头:这淮军统帅的担子,从此,重了何止千钧万钧! 书房内,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烛火依旧跳动,将师徒二人一坐一跪、一递一接的身影,无声地投射在身后巨大的书架上,那影子沉重、巨大,带着一种悲怆的仪式感,凝固在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又或许是一个世纪。曾国藩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仿佛沉沉睡去,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李鸿章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久跪而麻木刺痛。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灯光下恩师那苍白如纸、写满无尽疲惫与苍凉的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 他无声地、极其郑重地再次躬身,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 然后,抱着怀中那本滚烫的、染血的花名册,如同怀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也如同怀抱着一个刚刚接过的、沉重无比的江山,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向书房门口走去。 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踏在历史的节点上。 他拉开门,身影融入门外走廊更深沉的黑暗中,只留下身后书案上那盏孤灯,依旧摇曳着微弱的光芒,照着椅子上那个枯槁的身影。 走出总督府那扇厚重的西侧门,一股裹挟着湿冷水汽的夜风扑面而来,激得李鸿章下意识地紧了紧抱着名册的手臂。 府门外那两盏灯笼,“湘”字与“淮”字,在风里摇晃得更厉害了,光影在地上凌乱地跳跃、撕扯。 他正要踏上等候在阴影里的青呢小轿,眼角余光却猛地被侧前方墙角下一团蜷缩的、模糊的黑影攫住了。 他脚步一顿,凝目望去。 那是一个老兵。 破旧褪色、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湘军号褂松松垮垮地挂在他佝偻的身躯上,如同挂在一截枯朽的木桩上。 花白的头发乱草般纠结着,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与劳苦,只有一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偶尔转动一下,才显出一丝活气。 他背靠着总督府冰冷的高墙,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蜷缩在巨大门楼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里,仿佛要借此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或是寻求一点虚幻的庇护。 粗糙如同老树皮的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又冷又硬的杂面馍馍,正用仅存的几颗黄牙,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撕咬着,咀嚼着,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每咬一口,他脸上的皱纹就痛苦地抽搐一下,仿佛不是在啃食食物,而是在吞咽着某种难以消化的苦难。 一阵穿堂风呜咽着卷过街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也卷得那老兵单薄的号褂紧紧贴在嶙峋的肋骨上。 他猛地缩了一下脖子,把身体蜷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本能地抵御着这深夜的寒意与无处不在的萧索。 那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与麻木,与身后这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巍峨府邸,形成了一种刺眼到令人心酸的对比。 李鸿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从那老兵身上移开。 他怀中的名册,那紧贴着心口的部位,瞬间爆发出更加滚烫、更加灼人的热浪! 这热浪不再是物理的温度,而是无数个“他”汇聚成的生命之烫! 花名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功勋…不再是冰冷的墨迹。 它们轰然活了过来!每一个名字都在咆哮,每一个籍贯都在哭泣,每一个功勋都染着血! 它们扭曲着,挣扎着,化作眼前这个在寒风中啃着冷馍、蜷缩在权贵门墙阴影下的、活生生的老兵形象! 这就是那些“最硬的骨头”之一!这就是那些曾为“曾大帅”出生入死、血染战袍的勇士!这就是明日“裁撤令”下,即将“无路可走”的其中之一! 一种混杂着巨大悲悯、沉重责任和尖锐刺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巨浪,狠狠拍打在李鸿章的心房上,几乎将他淹没。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一步。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嘟囔声,夹杂着浓重的湘乡土音,随着夜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钻进李鸿章的耳朵: “…龟儿子的…冷…真他娘的冷…” “…跟着曾大帅…打过长江…砍过长毛…老子这条命…阎王爷都收不走几回…” “…明天…明天就…没营头了…没饷了…回家?…嘿…哪还有家?…田早荒了…屋早塌了…” “…冷…真冷…” 那声音低沉、含混,如同梦呓,带着浓重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茫然,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控诉都更加锥心刺骨! “轰!” 李鸿章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怀中那本名册的滚烫,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情绪! 悲愤、痛楚、责任、还有一股被这老兵卑微身影所激起的、无法遏制的、近乎暴烈的力量!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总督府门前那两盏在风中疯狂摇曳的灯笼。 那盏写着“湘”字的灯笼,灯焰在风中猛烈地挣扎、跳动了几下,光影剧烈地明灭闪烁,仿佛一个垂死之人在做最后的喘息。 终于,“噗”地一声轻响,那微弱的火苗猛地一暗,彻底熄灭了! 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那个巨大的“湘”字,只留下旁边那盏“淮”字灯笼,还在孤独地、倔强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门前一小片冰冷的地面,也照亮了墙角老兵那张在黑暗中更显枯槁麻木的脸。 就在“湘”字灯笼熄灭的刹那,李鸿章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抱着名册的双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爆发出骇人的惨白! 那滚烫的册页,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他的掌心,烫进他的骨血! 他不再看那熄灭的灯笼,不再看墙角的老兵。 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狠厉,一把掀开了青呢小轿的轿帘,几乎是把自己“塞”了进去。 “走!”一声压抑到了极点、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吼,砸在轿夫耳边。 轿子被迅速抬起,平稳而迅捷地离开了总督府门前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融入了南京城更深的夜色。 轿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轿厢内一片黑暗。只有怀中那份名册,依旧散发着源源不绝的、灼人的滚烫。李鸿章紧紧抱着它,仿佛抱着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又像是抱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他低下头,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地、缓缓地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清晰地印着几道被名册边缘深深压出的、发白泛红的凹痕。 他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收拢五指,紧握成拳!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带着一种凝聚了全部意志、全部决心的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轿厢的黑暗,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不清的街景。 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正在弥漫,但在他眼中,却仿佛看到了那沉甸甸的。 不可推卸的未来,正伴随着怀中这份滚烫的名单,带着无数人的命运与期望,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肩上,烙进了他的生命。 淮军的未来,江南的安定,乃至这摇摇欲坠的帝国一角…这“薪火”,这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焚毁的“薪火”,他已接下,便再无退路。 第86章 拔了牙的老虎 同治四年冬,金陵城。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仿佛要将这六朝金粉地揉进一片混沌的灰白里。 风卷着残雪,在秦淮河冻得发青的水面上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刚刚经历过战火、疮痍尚未平复的城墙垛口。 空气清冽刺骨,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萧索和严冬的酷烈。 曾国藩缓步走出两江总督衙署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玄青色宁绸棉袍在凛冽的北风中显得有些单薄,袍角被风掀起又落下。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抬眼望去,目光越过空旷的仪门广场,落在远处一片新起的、简朴却整齐的青砖院落上。 那里是金陵书局。一缕若有似无的、新印书页特有的油墨清香,混杂着冬日里稀薄的烟火气,竟顽强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飘了过来。 这缕微弱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曾国藩紧锁的眉心,将那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稍稍熨平了些许。 “涤帅,”身后传来一声沉稳的呼唤,是幕僚赵烈文。 他手中捧着一件厚实的玄狐皮大氅,快步上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天寒地冻,风邪入骨,您当心身子。” 说着,已将大氅轻轻披在了曾国藩肩上。 沉甸甸的暖意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方才那一阵透骨的寒凉。 曾国藩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胶着在书局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那缕墨香似乎更清晰了些。 “惠甫,你闻到了么?”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久经风霜后的疲惫,却又透出几分难得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软的暖意,“是书局印的新书。 昨日,李善兰先生主持刊印的《几何原本》后九卷,墨干透了。” 赵烈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也浮现出由衷的笑意:“是。学生方才路过,还特意进去瞧了瞧,墨色匀净,字字清晰,当真是好功夫。 那些孩子们……”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也都在用功,琅琅书声,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七百个孩子……”曾国藩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在咀嚼一粒珍贵的粮食,“皆是忠义将士的遗孤,战火中侥幸存身的苦命人。” 他的思绪似乎飘远了,回到了数月前那场决定性的裁撤之后。 亲手解散了跟随自己征战十余载、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湘军旧部,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带着朝廷微薄的恩赏和一身伤痕各奔东西,空落落的帅帐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 支撑他没有倒下的,便是这七百双懵懂而带着惊惶的眼睛,是这书局里正一页页印下去的圣贤之言。 刊印经典,抚育孤寒,这是他在功业尽头,为自己寻得的一方心灵净土,一处可以安放疲惫的港湾。 他甚至开始勾勒几年后的图景:书局藏书楼拔地而起,孩子们长大成人,或耕读,或经商,成为这劫后土地上一点微末而实在的生机。 他期望着,在这片亲手收拾的残局里,能得一个晚景的安稳。 “走,”他收回目光,对赵烈文道,“去看看孩子们。再去书局,瞧瞧《船山遗书》的刻板进度。”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归家的放松。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在踏入总督衙门签押房的那一刻,便被彻底击得粉碎。 一封加盖着鲜红“军机处”印泥的六百里加急廷寄,正静静地躺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灼逼人。 侍立在一旁的戈什哈垂手肃立,大气也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曾国藩的脚步顿在门槛内。他盯着那封黄绫封套的急件,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绕上来。 他沉默地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沉重的文书。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 他慢慢拆开封套,抽出里面的谕旨。 目光扫过那熟悉的、代表至高皇权的朱笔御批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神: “……着曾国藩迅即启程,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专办剿捻事宜,务期克日殄灭,以靖地方……” 剿捻!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他已然疲惫不堪的心湖里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捻军!那支在淮北平原上纵横驰骋、飘忽如风的马队!朝廷竟要他……再上沙场?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握着谕旨的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门外呼啸的寒风更冷百倍。 他刚刚亲手解散了赖以纵横天下的湘军!如今他手中,除了这金陵城的总督印信,还有何兵可用? 无湘军一兵一卒!空顶着钦差大臣的煌煌头衔,却只是一个被抽去了筋骨的空架子! “涤帅……”赵烈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沉重。 显然,他也看到了谕旨的内容,深知这其中的艰难险恶。 曾国藩没有回应。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赵烈文,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金陵书局的墨香仿佛还在鼻端萦绕,七百个孩子读书的稚嫩童音犹在耳畔。 那刚刚燃起的一点关于安稳晚年的微弱星火,在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圣旨风暴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无兵……”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枯枝刮过粗糙的砂砾,“无兵……如何剿捻?”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猛烈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棂,像是为这迟暮英雄奏响的一曲苍凉挽歌。 徐州,钦差大臣行辕。 这里曾是湘军某部将领的驻所,如今临时充作曾国藩的帅府。 但踏入此间,扑面而来的却是一种格格不入的陌生与压抑。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湘军大营熟悉的汗味、土腥气和硝烟混合的气息,而是一种过于整洁的、带着点刻意和疏离的官衙味道。 廊下值守的兵丁,身上穿着簇新的淮军号褂,挺胸凸肚,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对这位新来的“曾大帅”,恭敬中透着难以言说的审视。 帅堂内,炭火烧得倒是很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众人之间的另一种寒意。 曾国藩端坐主位,身上裹着厚厚的裘服,面前案几上摊开的是直隶、山东、河南三省的舆图和零星的几份探报。 他的下首,坐着几位奉命前来听候调遣的淮军将领。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正是李鸿章麾下大将刘铭传。 他微眯着眼,手里把玩着一柄镶金错银的精致短刀,刀锋在炭火的映照下偶尔闪过一道冷光。 其余几人,或低头喝茶,或盯着自己靴尖,眼神游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曾国藩强压下心头的滞涩,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喉咙,手指点在舆图上兖州府的位置,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捻逆张总愚部,自曹州溃围后,探马侦知其主力有向兖州府东北方向流窜之迹象。 此地沟渠纵横,村落密集,利于步队设伏。铭传将军,”他看向刘铭传,“贵部‘铭字营’马队精悍,行动迅捷。 本督之意,令你率部即刻拔营,星夜兼程,赶赴滋阳东南三十里处之柳林集一带,扼守要道,深沟高垒,待其……”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刘铭传带着几分客套笑意的声音打断了。 “大帅明鉴,”刘铭传放下手中把玩的短刀,微微欠身,脸上笑容可掬,语气却透着不容商榷的推诿,“滋阳东南?柳林集?” 他咂摸了一下地名,摇摇头,“卑职昨日才接到李中丞(李鸿章)自保定的飞函钧谕,言及直隶河间、深州一带,近来亦有捻匪游骑出没,骚扰甚烈,民心惶惶。 李中丞严令卑职所部铭军,务必以拱卫京畿门户为第一要务,不可轻易远离。” 他顿了顿,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曾国藩沉静无波的脸,又迅速垂下眼帘,继续说道: “再者,兖州那地方,水网交错,卑职手下都是些北地汉子,惯于平原驰骋,马战尚可,这挖沟筑垒、步下拒守的活计……实在是生疏得很呐,恐误了大帅军机。” 一番话,有理有据,搬出了李鸿章的直接军令,又点出了淮军战术上的“局限”,将曾国藩的调遣堵得严严实实。 堂下其他几位将领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一股郁气猛地顶在曾国藩的胸口,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放在膝上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何尝听不出这“李中丞钧谕”背后的深意?这分明是李鸿章在千里之外,用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拴住了他手下这头最凶猛的鹰犬! 他强自镇定,目光缓缓扫过堂下诸将,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剿捻大局,不分畛域。直隶固重,兖州亦为捻逆图谋之要冲。若任其流窜,祸乱山东,则漕运危殆,粮道断绝,京师震动,恐非李中丞所乐见!本督奉旨节制三省军务,调度各军,责无旁贷!铭传将军,军令如山!”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金石掷地。 刘铭传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他拱了拱手,语气也淡了下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敷衍:“大帅训示,卑职铭记。然李中丞严令在先,卑职实不敢有违。不若……待卑职即刻飞马请示李中丞,得了明确回音,再行定夺?如此,既不误大帅军机,卑职也好向李中丞有所交代。” 他这话,绵里藏针,将皮球又巧妙地踢了回去。 请示?飞马往来,一去一回,战机早已贻误殆尽! 曾国藩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眼前微微发黑。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帅堂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衬得这沉默更加难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僵局。 赵烈文匆匆从侧门走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封密封的信函。 他快步走到曾国藩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同时将那封信函悄悄递了过去。 信函的封口处,盖着军机处独特的密押印鉴。曾国藩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接过,在桌案的掩护下迅速拆开。 信纸是特制的薄笺,上面的字迹是军机章京特有的工整小楷,内容却像淬毒的冰锥,直刺心窝: “……上意深虑,剿捻事大,恐涤生公久历戎行,精力或有未逮。少荃(李鸿章)公忠体国,谋勇兼资,且淮军新锐,堪为倚重。着其总办剿捻军务,涤生公可协同办理,或专司粮饷转运……此系密谕,慎之……” 协同办理?专司粮饷?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曾国藩的心上!这哪里是密谕?这分明是朝廷在背后给他捅来的狠狠一刀! 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老了,不中用了,剿捻这副担子,朝廷已属意李鸿章来挑! 所谓“节制三省军务”,不过是个空名,他如今的身份,已从统帅悄然降格为李鸿章的副手,甚至可能只是个管粮草的后勤官! 而李鸿章的“掣肘”,刘铭传的“抗命”,这一切的一切,瞬间都有了最清晰的注脚。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冰冷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握着那页薄薄的密函,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堂下,刘铭传等人虽不明就里,但察言观色,见曾国藩脸色骤然变得灰败,眼神中那最后一点锐气也似乎黯淡下去,心中更是了然,各自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帅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炭火依旧噼啪作响,但那暖意,却再也透不进曾国藩冰冷的胸膛深处 几日后,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寒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曾国藩处理完案头堆积如山的、大多是请求增援却无法调拨兵力的告急文书,只觉头痛欲裂,胸中烦恶之气翻涌不息。 他拒绝了赵烈文的劝阻,只带着两个从金陵带出来的、曾隶属老湘营的亲兵戈什哈,悄然出了行辕,想借着这风雪透一口气,也看看营中实情。 刚走出辕门不远,行至营区外围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角落,一阵刺耳的喧哗声便随风灌入耳中。 “老东西!眼瞎了还是腿瘸了?挡着爷的道儿!”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淮北口音。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身上那层皮!还以为是在你们湘军的地盘上作威作福呢?”另一个声音帮腔道,满是讥诮。 曾国藩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只见三个穿着崭新淮军号褂的兵勇,正围着一个须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卒推搡辱骂。 那老卒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多处补丁的旧式湘军号褂,在这片崭新的淮军营盘中显得格外刺眼和寒酸。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木桶,桶里是刚领到的、浑浊的米汤和一些粗粝的杂粮饼子,此刻被推搡得摇摇晃晃,米汤泼洒出来,淋湿了他本就单薄的破棉裤,在寒风中迅速结成了冰碴。 老卒低着头,枯槁的脸上满是屈辱和隐忍,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护着怀里的饭食。 一个满脸横肉的淮军百夫长,显然是领头者,抬脚就朝老卒怀里抱着的木桶踹去:“妈的!抱着你那狗食当宝贝?给爷滚开!” “住手!” 一声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断喝,如同闷雷般在风雪中炸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亵渎的威严,震得那几个淮军兵勇动作一僵。 曾国藩在两个戈什哈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过来。他脸色铁青,目光如电,直射向那个抬脚欲踹的百夫长。 那百夫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斥惊得一怔,待看清来人穿着常服、并非顶盔贯甲的将军模样,又见他身后只跟着两个同样穿着旧号褂的兵(虽精气神足,但在淮军眼里也是“土气”),惊疑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扫了兴致的恼怒和不耐烦。 他放下脚,斜睨着走近的曾国藩,嘴角一撇,带着明显的不屑:“嗬!哪儿蹦出来的老棺材瓤子?管起爷们的闲事来了?滚一边儿凉快去!耽误了爷们巡营,你吃罪得起?” 他显然没认出眼前这位身着便服、形容清癯的老人,就是那威名赫赫的曾大帅。 那两个戈什哈勃然变色,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佩刀刀柄,厉声喝道:“放肆!钦差大臣曾大帅在此!尔等敢无礼?!” “钦差大臣?”那百夫长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身后的两个兵丁也跟着哄笑。 “哈哈哈!钦差大臣?就他?”百夫长指着曾国藩,笑得前仰后合,唾沫星子乱飞,“老子还他妈是天王老子呢!少在这唬人!谁不知道咱们淮军只听李中丞的号令?什么狗屁钦差……” 他话未说完,但那股子根深蒂固的轻视和对湘军体系的排斥,已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起来。冰冷的雪粒子疯狂地抽打在脸上,却远不及那百夫长肆无忌惮的羞辱言语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曾国藩只觉得一股滚烫的逆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嗡嗡作响。 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脊,死死盯着那狂妄的百夫长,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惧怕,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湘军统帅,两江总督,太子太保,钦差督办剿捻大臣…… 此刻,竟在自己的行辕之外,被一个淮军的下级百夫长指着鼻子嘲笑为“狗屁钦差”!而对方倚仗的,仅仅是“只听李中丞号令”这七个字! 两个戈什哈气得目眦欲裂,呛啷一声拔出了半截佩刀,就要上前拿人。 那百夫长和他的手下见状,也毫不示弱地挺起了手中的长矛,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种“有种你就来”的挑衅。 “够了!” 曾国藩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那口翻腾的血气。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疲惫和苍凉。 他不再看那百夫长,目光转向那个一直低着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卒。 老人身上的旧号褂,那熟悉的颜色和补丁,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老哥,”他走到老卒面前,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亲自伸手扶住了老人几乎抱不稳的木桶边缘,“天寒地冻,快回去吃饭。 莫要理会这些。”他的动作自然而温和,仿佛在搀扶一位久别的故旧。 那老卒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看到曾国藩面容的瞬间,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激动。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喊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埋下头去,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冻土上。 “走。”曾国藩不再理会那几个僵在原地的淮军兵勇,低声对两个戈什哈说道,扶着那老卒,转身,一步一步,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蹒跚地朝着老弱营盘的方向走去。 风雪中,他那裹着玄狐大氅的背影显得异常单薄而佝偻,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身后,隐隐传来那百夫长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嗤笑声:“呸!装什么大尾巴狼!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什么湘军大帅,如今不过是……” 后面的话语被呼啸的寒风撕碎、卷走。 回到行辕书房,炉火熊熊,却驱不散曾国藩心头的万载寒冰。 赵烈文早已在房中焦急等候,见他脸色灰败,形容枯槁地被搀扶进来,心中大痛,连忙上前。 “涤帅!您这是……” 曾国藩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颓然坐下。他闭上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惠甫,”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金陵那边……书局和孩子们,近来可有信来?” 赵烈文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痛心,有愤怒,更有深深的无奈。 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封刚刚收到的信函,双手呈上,声音艰涩:“正……正要禀报涤帅。书局管事……急报。”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曾国藩。他猛地睁开眼,接过信函,手指竟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纸,急切地看去。 信是书局管事亲笔,字迹潦草,透着一股惊惶和绝望: “……大人钧鉴:祸事陡生!前日有自称‘江南善堂’之人持江宁布政使司关防文书,言奉上谕,清查各地恤孤善堂,甄别忠逆子弟。 彼等强入书局,态度蛮横,口称奉……奉苏抚丁大人(丁日昌)之命,将年岁稍长、堪为劳力之孤儿三百七十余名,尽数强行带往苏北垦荒……卑职百般阻拦,言明此乃大人所设,彼等竟斥卑职‘抗命’、‘包庇逆属’,更有差役动手推搡……卑职无能,有负大人重托!三百七十余孩子……哭声震天……被押解而去……书局如今人心惶惶,几近离散……”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曾国藩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正落在摊开的信笺上。 殷红的血珠迅速在纸面上洇开,如同朵朵凄厉的红梅,将那绝望的字迹染得一片模糊。 “涤帅!”赵烈文惊呼扑上,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丁日昌……丁雨生!”曾国藩死死抓住赵烈文的胳膊,指节青白,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迸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 丁日昌,李鸿章的亲信,江苏巡抚!什么清查善堂?什么垦荒?这分明是釜底抽薪! 是趁他远离金陵、身陷剿捻泥潭之际,对他最后一点心灵寄托的狠辣劫掠! 那七百个孩子,是他裁撤湘军后,用自己那点微薄的养廉银和各方筹措的善款,一点点收拢起来的战火遗孤! 是他曾国藩在这纷乱世道里,唯一还能看到的一点干净和希望!如今,竟被他的“盟友”,以如此冠冕堂皇的名义,生生夺走了一半还多! “孩子……孩子们……”他喃喃着,身体剧烈地颤抖,胸中气血翻腾如沸,眼前阵阵发黑。 那三百多个被强行押走的孩子惊恐无助的哭喊声,似乎就在耳边凄厉地回荡,与方才营门外老卒浑浊的泪水、百夫长嚣张的嗤笑交织在一起,化作无数把锋利的锉刀,狠狠挫磨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更加急促、几乎带着哭腔的禀报声: “大帅!大帅!急报!河南八百里加急!” 一名风尘仆仆、几乎成了雪人的信使被戈什哈带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高举着一封插着代表十万火急的染血鸡毛的军报! 赵烈文心头狂跳,接过军报,迅速拆开,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 “涤帅!归德府急报!捻匪张总愚、任柱合股数万骑,于昨日……昨日黄昏,攻破虞城县!县令殉城……城内……城内军民……被屠戮殆尽!血流漂杵……尸积如山!捻匪劫掠一空后,已向东南毫州方向流窜!” “噗——!” 又是一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曾国藩口中狂喷而出!这一次,来得更加猛烈!鲜血溅满了他的前襟,也溅上了赵烈文手中的军报。 虞城屠城! 无兵可调!淮军抗命!朝廷密谕削权!老卒受辱!孤儿被夺!如今,又添上这血淋淋的屠城噩耗! 一连串的打击,如同五岳压顶,又似万箭穿心! 曾国藩只觉得眼前彻底黑了下去,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如同破风箱般沉重而艰难的喘息声,还有那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绝望,如同万丈寒渊,将他彻底吞噬。 他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后倒去。 “涤帅——!”赵烈文凄厉的呼喊声,在风雪呼啸的行辕书房里,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雪,不知疲倦地下着。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徐州城,将白日里的喧嚣、肮脏和血腥尽数掩埋,只留下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纯白。 钦差行辕深处那间书房,窗纸上透出一点孤灯如豆的昏黄光芒,在漫天皆白的雪夜里,渺小而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和寒冷扑灭。 曾国藩斜靠在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两层锦被。炉火烧得很旺,发出噼啪的轻响,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他由内而外透出的那股寒意。 他的脸色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蜡纸般的灰败,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短短数日,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迅速地枯萎下去。 赵烈文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涤帅,药好了,您趁热……” 曾国藩眼皮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张开。他只是极其缓慢、极其疲惫地摇了摇头。 药?纵有仙丹,又怎能医治这千疮百孔的心? 赵烈文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碗中浓黑的药汁,再看看眼前这形销骨立的老人,心头如同压着巨石,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默默地将药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书房里陷入长久的死寂。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扑打窗棂的呜咽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慌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赵烈文以为曾国藩已经昏睡过去,却见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洞悉世事、运筹帷幄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枯槁的空洞。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地、毫无焦点地扫过昏暗的书房,掠过堆积着无用公文的案几,掠过墙上悬挂的、象征钦差权威的令箭……最终,落在了书案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方素白的宣纸,一管紫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墨已研好,在端石砚台中凝着一汪幽深的黑。 辞呈。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蛇,无声无息地滑入曾国藩死水般的心湖。他枯槁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惠甫……”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炉火声掩盖,“取……纸笔来。” 赵烈文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巨大的悲凉瞬间攫住了他。他明白了。 他默默地起身,走到书案前,轻轻地将那方宣纸铺开,又将那管紫毫笔蘸饱了墨,双手捧着,递到躺椅边。 曾国藩挣扎着,用尽力气想坐直身体。赵烈文连忙上前搀扶,在他背后垫上厚厚的引枕。仅仅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已让他喘息不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伸出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管沉重的紫毫笔。 冰凉的笔杆触碰到他同样冰凉的手指,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笔尖饱蘸的浓墨,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方,微微颤抖着,一滴墨汁不堪重负,悄然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不规则的、丑陋的黑点。 辞官……告病……归隐…… 无数个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滚、撕扯。 剿捻?无兵无将,处处掣肘,徒耗精神,徒增罪孽!朝堂?密谕削权,圣眷已衰,政敌环伺,步步杀机! 金陵?书局被夺,孤儿离散,那最后一方净土也已污浊不堪!这煌煌官位,这赫赫威名,如今看来,不过是勒在脖颈上、越收越紧的绞索! 是时候了……该放下了……这半生的功业,半生的挣扎,半生的污秽与疲惫……统统放下……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写下那决定余生归宿的“臣曾国藩跪奏”几个字。 笔尖,带着千钧的沉重和冰冷的绝望,缓缓落下。 就在那柔软的笔尖即将触及宣纸的刹那,他颤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书案边缘的另一件物事。 触感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柔韧和……一种沉淀了千年的厚重。 他指尖的动作骤然停住。那并非刻意,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本能的停留。他下意识地,用那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是书。 是他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一部书。书皮是深蓝色的布面,已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用遒劲的楷体写着两个字—— 《孟子》。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像一道微弱却极其清晰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被绝望和疲惫层层包裹的麻木心神,直抵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那只握着沉重毛笔、准备书写辞呈的手,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开了。 他伸出另一只同样枯瘦颤抖的手,摸索着,极其缓慢地,翻开了那部《孟子》深蓝色的封面。 书页早已泛黄,带着岁月的沉香。昏黄的灯火下,那些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竖排文字显得有些模糊。 他浑浊的目光,毫无意识地扫过一行行墨字,如同盲人抚摸着盲文。 忽然,他的目光死死地定住了。 定格在一页书页的上端。 那里,只有一行字,却仿佛带着灼目的光芒,瞬间刺破了他眼前的重重黑暗和胸中的无边冰寒: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扪心自问,若是理亏,纵然面对卑贱之人,我心亦不安;扪心自问,若是理直,纵然面对千万人阻挡,我也勇往直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 曾国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咀嚼着这七个字。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那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 他眼前,骤然浮现出许多早已模糊的画面:衡州初创湘勇时的筚路蓝缕; 靖港惨败后投水自尽被救起的冰冷刺骨;九江、安庆城下尸山血海的鏖战; 还有……裁撤湘军时,那些老兵们默默解下佩刀、眼中含泪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以及金陵书局里,那些孩子们捧着新印的书本时,眼中闪烁的、对知识和未来的渴求光芒…… “吾往矣……” 他喃喃着,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仅仅是绝望的呻吟。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他那颗几乎枯死的心脏最深处,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喷发出来! 那热流滚烫、磅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瞬间冲垮了淤积的冰冷、疲惫和屈辱!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嘶哑,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长笑,骤然从他干裂的唇间迸发出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甚至带着一种癫狂的意味,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赵烈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涤帅!您……您怎么了?” 笑声戛然而止。 曾国藩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黯淡浑浊的眼睛,此刻竟如同被投入火种的黑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那光芒锐利、炽热,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屋顶,刺破这漫天的风雪! “噗——!” 又是一口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狂喷而出! 这一次,没有溅在宣纸上,而是尽数喷洒在他手中紧握的那部《孟子》摊开的书页上! 滚烫的鲜血瞬间浸透了泛黄的纸页,将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箴言,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红! 他看也不看那染血的圣贤书,更不去擦拭嘴角的血迹。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管一直悬在辞呈上方的紫毫笔,狠狠地、决绝地掷了出去! 啪! 笔杆砸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断为两截,浓黑的墨汁溅开,如同泼洒的夜色。 “取甲来!”曾国藩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在小小的书房内轰然炸响! 他挣扎着,竟要自己从那躺椅上站起! 赵烈文被他眼中那股骇人的、近乎燃烧的火焰所慑,一时竟忘了反应。 直到看到曾国藩身形摇晃欲倒,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搀扶,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激动:“涤帅!您……您的身子……” “取甲!”曾国藩一把推开赵烈文试图搀扶的手。 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书房门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看到了那风雪肆虐的北方战场。 看到了那飘忽如风的捻军铁骑,也看到了那被鲜血染红的,虞城废墟!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凿出来,带着血沫和铁锈的味道: “传令!点起行辕所有能战之兵!传檄豫、鲁各州县团练!告诉刘铭传、潘鼎新……告诉所有淮军将领!”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口尚未完全喷出的血气在喉间翻涌,却被他强行压下,化作一声震耳欲聋、裂石穿云的怒吼: “本部堂!明日拔营!亲赴归德!” 风雪呼啸的夜,被这声怒吼悍然撕裂。 窗外,守候在书房外的几个老湘营出身的戈什哈,猛地挺直了腰杆,手不由自主地按紧了刀柄,眼中瞬间燃起了久违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一个老兵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支磨得锃亮、却许久未曾吹响的湘军旧式号角。他颤抖着双手,将号角凑到唇边。 第87章 乡间侯府 荷叶镇坐落于这片山峦环抱的盆地里,白日里也少见行人。 唯有田垄间蒸腾起的地气,扭曲着远处低矮农舍的轮廓,偶尔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更添几分死寂。 曾国荃一身靛青细布便袍,站在大夫第宽敞却空旷的前庭,目光掠过新砌的、还带着潮润水气的青砖照壁,投向院墙外更远处那片被暑气模糊了的田野与山影。 大夫第修葺一新,雕梁画栋,气派非凡,却像个华美而无声的戏台,只演给他一个人看。 他刚自江西巡抚任上被罢归,数月赋闲,朝廷那点微薄的半俸,只堪堪维持这偌大宅院表面的光鲜,内里早已是捉襟见肘。功名富贵,似乎被这湘中的暑气一并蒸干了,只剩下一片焦渴的虚无。 一个身影匆匆穿过前院,脚步带起细微的尘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是管家曾贵,他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毫不起眼的樟木箱子,箱体油亮,显是常年摩挲所致,上面贴着两道褪了色的、印有模糊官印的封条。 箱子轻轻落在院中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 “九爷,”曾贵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江宁来的快船,刚送到码头。大帅府上的亲兵,亲自押来的,只说一句,‘九爷亲启,十万火急’。” 江宁!大哥! 一股强烈的悸动猛地攫住曾国荃的心。他猛地转过身,几步抢到石桌前。 手指触到那冰冷的樟木箱盖,竟微微有些颤抖。 他屏住呼吸,指甲小心地刮开封条边缘的蜡印,轻轻掀开箱盖。箱内铺着一层吸潮的石灰,石灰之上,一封厚实的信笺压着几叠色泽黯淡、捆扎齐整的官票银两。 信是曾国藩亲笔,字迹瘦硬峻峭,力透纸背,却比往日更显出一种压抑的沉郁: “沅甫吾弟如晤:” “金陵克复,天京一炬,功成之日,亦是谤兴之时。朝廷忌惮,言官汹汹,谤书盈箧,直指吾兄弟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朝堂之上,几无立足之地。兄每思及此,寒彻骨髓。功名富贵,不过浮云;身家性命,悬于一线。兄已决意,稍待时机,便当上表乞骸,归老林泉,以求全身而退,保我湘乡曾氏一门平安。” “故托弟一事,务必谨慎周全。老宅思云馆,乃先父课读我等之地,遗泽犹存,风物清嘉。兄欲于其侧,营建新宅,以为日后归养之所。不求华屋广厦,但求容膝安稳,能避风雨,能藏几卷残书,足矣。宅名拟取‘富厚堂’,取‘富润屋,德润身’之意,亦寓‘富而好礼,厚德载物’之训,聊表心迹,稍息物议。图纸附于信后,乃兄与幕中精于营造者反复斟酌而定,格局力求素朴,风水务要周正。” “兄宦海浮沉数十年,俸禄所余,尽在于此箱中,一并交付吾弟。一切营造诸事,悉委吾弟主持调度。务求俭省,务求坚固,切切!兄在江宁,如坐针毡,日夜悬望。惟愿此宅早成,得遂归乡之志。余不一一,万望珍重。” “兄国藩手泐。乙丑年七月既望。” 信纸在曾国荃指间簌簌作响。他读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眼底心间。 大哥要辞官了!不是功成身退,而是被逼退!那字里行间弥漫的寒意与恐惧,远胜湘中八月骄阳的酷烈。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射向木箱深处。图纸之下,便是大哥半生的积蓄。他伸手探去,将那几叠厚厚的官票尽数取出,手指飞快地捻动着,清点数目。 一遍,两遍……他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捏着银票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起来。 “曾贵!”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九爷?”曾贵被那眼神慑住,心头一凛。 “取算盘来!快!” 算珠在曾贵手中噼啪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曾国荃死死盯着跳动的算珠,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预算的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那是大哥信中强调“俭省”前提下,按图纸规模匡算的最低所需。 算珠最终停下的位置,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少……少了整整三成!”曾国荃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木箱都跳了一下,石灰粉末簌簌落下。 “三成!大哥……大哥竟窘迫至此?还是……”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莫非大哥在江宁的处境,已到了朝不保夕、不得不预留后路的境地? 这“富厚堂”的修建,不仅是养老,更是他预留的一条退路?这个念头让曾国荃脊背瞬间爬上一层冷汗。 他颓然跌坐在石凳上,双手撑住额头,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 大哥的嘱托,曾氏的退路,这千斤重担,如今落在他肩上。 银钱短缺三成,这富厚堂如何建得?大哥信中那“务求俭省,务求坚固”八个字,此刻重逾千斤,字字如锤,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退?无路可退!这“富厚堂”,已非一宅之建,而是关乎整个曾氏一族在风暴来临之际能否存续的堡垒! 荷叶镇富厚堂的选址,就在大夫第东面不足一里之地,紧邻着那栋承载着曾家父子无数晨昏诵读记忆的思云馆旧址。 思云馆早已倾颓,只余下几段残破的石基和几株枝叶虬结的古樟,在秋日的风里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荣光与如今的萧索。 曾国荃独自一人,踏过荒草丛生的瓦砾场。脚下是破碎的砖瓦,硌得生疼。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绘制精密的富厚堂布局图。 图纸上的线条清晰规整,标识着正厅、藏书楼、练兵坪、水榭花亭……每一处都寄托着大哥“富而好礼,厚德载物”的期望。 可这期望,如今却因那短缺的三成银钱,显得如此脆弱飘摇。 “务求俭省……务求坚固……”他喃喃自语,目光却锐利如刀,反复审视着图纸的每一个角落。 练兵坪,按图需夯实黄土三丈,再铺以特制三合土。 这太靡费!他提起笔,饱蘸朱砂,在练兵坪的标注上狠狠画了一个圈,在旁边批下:“黄土减半,下埋陶管暗渠泄水,上覆三合土薄层即可!” 笔锋凌厉,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目光再移向那四座并排而立的藏书楼,图纸要求地基需深过普通宅邸一倍。 “不行!”他断然否决,“大哥爱书如命,藏书楼乃精神所寄,更是传家根本!地基非但不能减,还要加厚!深掘一丈五尺,以糯米浆拌石灰三合土层层夯实,务要坚如磐石!” 朱笔重重落下,在藏书楼的位置留下醒目的批注。 水榭花亭的琉璃瓦?换!统统换成湘中本地烧制的坚实小青瓦!雕花窗棂?简省!只于正厅门面略作修饰,其余一律用朴素直棂窗…… 图纸上朱砂批注越来越多,像一道道带血的勒痕,勒紧每一分不必要的奢靡。 这“俭省”二字,此刻在他心中,已不仅是大哥的嘱咐,更是维系这宏大工程不至于半途夭折的救命绳索。 然而,再如何精打细算,那短缺的三成银钱,依旧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沉甸甸地悬在心头。 向大哥开口?念头一闪便被狠狠掐灭。大哥信中那沉郁绝望的气息犹在眼前,江宁那边,恐怕已是自身难保。 这最后的积蓄,或许就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夜深人静,大夫第的书房里只余一盏孤灯。 曾国荃枯坐良久,眼神变幻不定。终于,他猛地起身,打开书桌暗格里一个紫檀木小匣。 匣中别无他物,唯有一方温润凝腻、色如熟栗的田黄石印章。 这是早年一位故交所赠,石质绝佳,雕工精湛,刻着“沅甫手泽”四个篆字,是他最心爱之物,也是他私藏中价值最巨的一件。 他拿起印章,指腹摩挲着那温凉的肌理,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旋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他唤来曾贵,声音低沉而稳定:“明日一早,你持此物,秘密去趟长沙府,寻最大的‘宝泉斋’古玩铺子,找陈掌柜。告诉他,急用现银,价钱……随他开。” 田黄印章被取走的次日,曾国荃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只带着一个机灵的小厮,悄然离开了荷叶镇。 马车在湘中的官道上颠簸,车轮碾过干硬的土路,扬起细长的烟尘。 他的目的地,是湘潭。 湘潭码头,湘江浩荡,千帆竞渡。江风裹挟着水汽、桐油味以及商货的驳杂气息扑面而来。 曾国荃站在码头旁一座气派的“裕泰”商行门前,仰头望着那黑底金字的招牌。 商行主人朱焕庭,湘商巨擘,早年贩运漕粮木材起家,与湘军后勤素有勾连,也曾受过曾家些许庇护。 曾国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昔日统兵数万、叱咤疆场的“九帅”,今日却要为一个“钱”字,向商贾低头借贷!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灼烧着他的喉咙。但思及大哥的处境,思及那尚未动工的富厚堂,他咬紧牙关,迈步走了进去。 厅堂轩敞,楠木桌椅光可鉴人。 朱焕庭五十开外,面团团富态,一身酱色绸缎长袍,见曾国荃进来,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堆满热情的笑容迎上前:“哎呀呀!不知九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亲自奉上香茗,眼角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曾国荃那身过于简朴的衣着和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凝重。 寒暄几句,曾国荃放下茶盏,开门见山:“朱老板,实不相瞒,今日冒昧登门,是有一事相求。”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家兄欲在荷叶老家修建一处归养之所,名为‘富厚堂’。工程浩大,然眼下……周转略有不济。欲向贵号暂借纹银一万五千两,以一年为期,愿以湘乡老宅田产作押,利息……按市面最高。” 他说出“最高”二字时,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这是饮鸩止渴! 朱焕庭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瞬间锐利起来,如同精明的商人审视着待价而沽的货物。 他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沉吟不语。 厅中一时只闻得窗外湘江隐隐的波涛声和远处码头的喧嚣。 空气仿佛凝固了。过了好半晌,朱焕庭才慢悠悠开口,笑容依旧热情,话语却如江风般带着凉意:“九帅言重了。曾大帅为国柱石,功勋盖世,能为他老人家归养尽点心力,是朱某的福分!只是……” 他话锋一转,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近来生意着实艰难,银根奇紧。一万五千两……数目不小啊。这抵押嘛……湘乡田产固然是好,只是处置起来,未免……远水解不了近渴。九帅您看……” 曾国荃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不动声色:“朱老板有何高见?” 朱焕庭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亲昵:“九帅,听说……令兄在江宁,收缴过一批……嗯,前朝内库的楠木大料?”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若能得此等良材一二根,充作商行镇库之宝,那这一万五千两,利息好说,抵押亦可再议!”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曾国荃瞳孔骤然收缩。 太平天国天王府的楠木!那是绝对的禁物! 大哥在金陵破城后,为了避嫌,对这些敏感物资的处置极其谨慎,深恐落人口实,引火烧身。这朱焕庭,竟敢将主意打到这上面!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曾国荃几乎要拍案而起。 然而,朱焕庭那似笑非笑、稳坐钓鱼台的神情,像一盆冷水浇下。 他看准了自己走投无路!这已非简单的借贷,而是挟制!是乘人之危! 屈辱、愤怒、无奈……种种情绪在胸中激烈冲撞。 他闭上眼,脑海中是大哥信中“谤书盈箧”、“寒彻骨髓”的字句,是那短缺的三成银钱,是富厚堂图纸上那尚未落成的屋宇轮廓。 沉默如同沉重的铁幕,笼罩着整个厅堂。 最终,他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沉沉的死寂,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冰冷的决断取代。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此事……非同小可,容曾某……思量几日。”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断然拒绝。 离开裕泰商行时,已是夕阳西下。湘江被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 曾国荃站在码头上,望着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江风吹拂着他微白的鬓角。 他低声对身边的小厮吩咐,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传信给江宁老营的刘副将,就说……我要一批‘老料’,要快,要密。让他……想办法。” 小厮浑身一凛,无声地点了点头。 同治四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顾湘中荷叶这片土地。几场透雨过后,被冬日严寒禁锢的生机勃然迸发。 富厚堂的工地上,早已不复昔日的荒芜。巨大的地基沟壑纵横交错,如同大地被剖开的伤口。 成百上千的工匠民夫,如同辛勤的蚁群,在其间奔忙劳作。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凿石声……各种声响汇聚成一股充满原始力量的洪流,日夜不息地冲击着荷叶镇的宁静。 “嘿——哟!嘿——哟!” 沉闷而整齐的号子声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练兵坪的工地上,数十名精壮汉子,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汗水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他们分成几组,正合力抬起巨大的石碌碡,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夯砸着刚刚铺好的三合土层。 黄土被反复压实,泛出一种沉甸甸的青灰色。 “九爷吩咐了,这练兵坪的底子,马虎不得!”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工头,扯着嘶哑的嗓子吼着。 “底下埋的陶管,接头都给老子用桐油石灰封死了!这上面的三合土,给老子夯出铁板的感觉来!将来大帅回来,是要在这里阅看子弟兵的!” 不远处的藏书楼区域,景象更为惊人。四座楼宇的地基轮廓已然清晰,深挖下去的基坑,深达一丈五尺有余,站在坑边往下看,人影都显得渺小。 坑底,工匠们正将熬煮得滚烫粘稠的糯米浆,与上好的石灰、细砂混合,搅拌成糊状的三合土。 浓烈的石灰和糯米混合的奇异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一桶桶滚烫的三合土被倒入基坑底部,再由赤脚的壮工们踩踏平整。 汗水滴落在滚烫的浆液中,瞬间蒸腾起一小股白气。 “加把劲!踩实了!一层干了再浇下一层!”负责监工的老匠人蹲在坑边,声音洪亮。 “九爷说了,这藏书楼是富厚堂的‘胆’,是传家的根!地基得比城墙还厚实!千年万年,水泡不塌,地动摇不了!” 工地的中心,正厅的骨架已经拔地而起。 巨大的梁柱用的正是那批从江宁“秘运”而来的金丝楠木。木料色泽深沉,纹理如金丝流动,在春日阳光下,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 几个经验丰富的老木匠,正用墨斗、角尺仔细地校验着每一根主梁的位置,用斧凿小心地修整着榫卯接口。 空气中弥漫着楠木特有的、带着一丝药味的清香。 “啧啧,这木头,这分量,这香气……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好料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抚摸着粗壮的楠木柱身,眼中满是惊叹,“这怕是……前朝宫里的东西?” “噤声!”旁边一个年长的工匠立刻低声喝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干活!不该问的别问!九爷弄来的料子,还能有差?仔细你的手艺,对得起这木头就行!” 曾国荃几乎每日都泡在工地上。他换上了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腰间别着一根硬木短尺。 脸上早已被阳光晒得黧黑,嘴唇因长期操心而干裂起皮。 他不再像初归乡时那般带着巡抚的官威,眉宇间只剩下一种近乎严苛的专注和疲惫。 他时而蹲在练兵坪的夯土旁,用手捏起一点三合土碎屑,在指尖捻磨,感受着颗粒的粗细和粘性; 时而跳下藏书楼深深的基坑,用脚用力跺着刚刚凝结的地基,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响; 更多的时候,他伫立在那几根巨大的楠木梁柱前,手指细细抚过那温润致密的纹理,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榫卯的斜度差了一分!”他指着正厅一根主梁与立柱的接口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拆了,重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梁柱承着整个屋顶的重量,一丝一毫都错不得!”被他点到的木匠脸色一白,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连声应诺。 “九爷,藏书楼西角那根柱子下的三合土,小的看……好像有点泛潮?”一个负责地基的小工头忐忑地过来禀报。 曾国荃眉头一拧,二话不说,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他蹲下身,不顾泥土污秽,用手在柱子根部附近用力抠挖了几下,抓起一把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土的颜色和湿度。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底下有暗泉!糯米浆没封住!立刻!把这根柱子周围三合土全部给我凿开!重新熬浆!加三倍的糯米!再给我灌!灌到它冒出来为止!天黑前弄不好,你们这月的工钱就别想了!” 严厉的呵斥声中,工匠们噤若寒蝉,动作却更加麻利起来。 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九爷虽然苛刻,但工钱给得足,从不拖欠。 更重要的是,他懂行!他懂脚下的土地,懂手中的材料,懂房屋的筋骨。 他挑剔的不是人,而是这栋宅子的命!富厚堂的筋骨,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号子声、夯土声和九爷沙哑却斩钉截铁的指令声中,一寸寸变得坚实、雄浑。 当同治四年的第一场冬雪悄然覆盖湘中大地时,富厚堂的主体骨架已然傲然矗立在荷叶镇东头。 飞檐斗拱的轮廓刺破铅灰色的天空,巨大的青砖墙体沉稳厚重,如同盘踞的巨兽。虽尚未上瓦,门窗未安,但那恢弘的气势、严谨的格局,已足以震慑人心。 占地四万余平方米的庞大建筑群,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微型城池,无声地宣告着曾氏一门在湘中不可撼动的根基。 工地上,喧嚣的劳作声暂时被积雪吸收,只余下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空旷的梁架。 曾国荃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独自站在尚未铺设地砖的正厅中央。 脚下是冰冷的夯土地面,头顶是裸露的巨大楠木梁架,纵横交错,如同巨兽的骨骼。 寒风从门窗的空洞处灌入,卷起地上的浮雪和尘土。 他仰头望着那些浸润了特殊桐油、泛着幽深光泽的楠木大梁,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麻木的释然。 主体总算成了。田黄印换来的银子早已耗尽,向朱焕庭借贷的一万五千两也如流水般花去大半。 他缓步走到一根最为粗壮的主梁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凉坚硬却又温润如玉的木质纹理。指尖触到的,是价值连城的珍材,更是他心头一块无法卸下的巨石。 这楠木的来路,始终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 大哥……他日归来,看到这些,会如何想?是震怒于自己的胆大妄为,还是……理解这不得已的苦衷?他不敢深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工地的寂静。马蹄声在富厚堂大门外骤然停住。 紧接着,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仓惶的声音穿透寒风传来: “九爷!九爷!大帅……大帅回来了!船已到镇外码头!” 什么?!曾国荃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猛地转过身,脸上那丝释然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慌乱取代。 大哥回来了?不是说要待时机吗?怎会如此突然?事先竟无半点消息!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裸露的梁柱,堆积的建材,泥泞的场地…… 一切都还是工地的模样!还有那几根刺眼的楠木大梁!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空旷的正厅,厉声高喊:“曾贵!备马!快!” 雪粒子被寒风卷着,抽打在脸上,生疼。 曾国荃策马狂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大哥为何突然归来?是辞官获准?还是……江宁出了大变故?那富厚堂的楠木……借贷的窟窿……无数个念头如同乱箭攒射,让他心乱如麻,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四肢百骸。 他第一次感到这刺骨的寒风是如此难熬。 镇外简陋的码头旁,一艘不起眼的官船静静停泊。 船头,一个身影孑然而立。他穿着半旧的深蓝棉袍,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玄色披风,身形依旧挺拔,却明显清减了许多。 正是曾国藩。他并未带多少随从,只寥寥数人,神情肃穆。他没有看正匆匆下马、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曾国荃,目光越过弟弟的肩头,遥遥投向那片在雪幕中已显露出庞大轮廓的宅院——他想象中的归养之所,他托付给弟弟的“富厚堂”。 寒风卷起他披风的衣角,猎猎作响。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胡须上,也落在他那双深陷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眸中。 他的目光沉静,无喜无悲,仿佛穿透了这纷飞的雪幕,穿透了那尚未完工的高墙巨构,看到了更深、更远的东西。 “大哥!”曾国荃气喘吁吁地奔到近前,声音带着喘息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雪地上,溅点泥浆,“沅甫……沅甫不知大哥今日归乡,未曾远迎,请大哥恕罪!” 他低着头,不敢看兄长的眼睛。一路狂奔而来的勇气,在真正面对大哥那沉静如深潭的目光时,瞬间消散无踪。 巨大的心虚和惶恐攫住了他,那楠木梁,那借贷的银子……像沉重的石头堵在喉咙口。 曾国藩的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缓缓落在跪在雪地里的弟弟身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曾国荃感觉无所遁形。 半晌,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仿佛被风吹散。 “起来,沅甫。”曾国藩的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深深的疲惫,却并无太多责备之意。 “天寒地冻的,跪着作甚。回家……再说。”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曾国荃的臂膀。那手掌的触碰,冰凉而沉重。 兄弟二人共乘一辆青布小轿,一路沉默。 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却隔不开轿内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曾国荃正襟危坐,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袍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几次鼓起勇气想开口,想解释那短缺的银钱,想坦白楠木的来历,想诉说借贷的无奈,但每次话到嘴边,瞥见大哥那紧闭的双眼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倦色,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 轿子并未直接回大夫第,而是在曾国荃的示意下,停在了富厚堂工地的正门外。 曾国藩掀开轿帘,默默地走了下来。 他没有看躬身侍立一旁的弟弟,目光径直投向这片由他亲手规划、却第一次真正踏入的庞大建筑。 工地上覆盖着薄雪,空旷而凌乱。 巨大的梁架结构在雪幕中更显森然。曾国藩缓步走着,靴子踩在积雪和泥土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他走得很慢,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处细节:厚实如城墙的地基,粗壮得惊人的梁柱,规划宏阔的练兵坪轮廓,以及那四座地基格外深固、尚未封顶的藏书楼。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扫过那些巨大的楠木梁柱时,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最终,他停在了藏书楼区域。 其中一座楼宇的骨架最为完整。他走到一根粗壮的楠木主柱旁,停下脚步。 在曾国荃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他缓缓抬起手,苍老而布满细纹的手掌,轻轻抚上那冰凉光滑的柱身。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指腹沿着那行云流水般的金丝纹理,一寸寸地摩挲着,感受着那木质特有的温润与坚硬。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顺着笔直的柱身,望向高耸的、尚未铺就楼板的屋顶构架。 寒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梁架间穿梭呜咽。 时间仿佛凝固了,曾国藩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抚摸着楠木柱,久久不语。 他背对着曾国荃,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峭。 “大哥……”曾国荃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沉默带来的压力,声音干涩发颤,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上前一步,“这楠木……还有营造的银钱……” “这木头……”曾国藩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仿佛没有听到他后面关于银钱的解释。 他依旧抚摸着那根楠木柱,像是在对柱子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真好啊。致密,沉实,纹路也大气。” 他的手指停在木纹一处自然形成的漩涡处,指尖微微用力按了按,“沅甫,你知道吗?木头是有灵性的。好的木头,吸日月精华,纳地脉生气,能传千年。它比人活得久,比刀剑活得久,甚至比功名富贵……活得都要久。” 他缓缓转过身,深如古井的目光终于落在曾国荃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他看着弟弟那因紧张和愧疚而苍白扭曲的脸,看着他那鬓角早生的华发。 “这宅子,”曾国藩的目光再次投向这片恢弘却冰冷的骨架,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风雪,“建得……太大了。也太……讲究了。” 这句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曾国荃的心脏。他浑身一僵,脸色瞬间煞白。 大哥看出来了!他什么都看出来了!节俭是假,艰难是真!这富厚堂的每一根梁柱,每一块青砖,都浸透了他左支右绌、铤而走险的苦涩!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委屈和心酸猛地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为了大哥一句嘱托,他殚精竭虑,甚至不惜…… “大哥!我……”他终于艰难地挤出声音,带着哽咽。 然而,曾国藩再次抬手,轻轻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越过弟弟的肩膀,投向了正厅大门入口上方那预留的巨大空白——那是悬挂堂号匾额的位置。 “富厚堂……”曾国藩喃喃念出这三个字,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甚至带着一丝嘲讽意味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曾国荃耳中: “匾额之上,‘富厚’二字之前……”他抬起手,指向那方象征着宅邸灵魂的空白处,指尖沉稳,没有一丝颤抖,“当添‘无慢’二字。” 无慢!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曾国荃脑中轰然炸响! 《论语》有云:“君子泰而不骄,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 无慢,无怠慢之心!无论是对地位高者还是卑者,无论事之大小,皆不敢有丝毫轻忽怠慢之心! 大哥这是在点题,更是在诛心!是在用最锋利的刻刀,将“富厚堂”那华丽表象下,他们兄弟此刻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的真实处境,赤裸裸地刻在了这座尚未完工的宅邸门楣之上! 这哪里是题匾?这分明是大哥对自己,也是对整个曾氏一族,在滔天巨浪袭来前最后的、也是最严厉的警示箴言! 富厚堂?无慢富厚堂! 曾国荃如遭重击,踉跄一步,猛地抬头看向兄长。 风雪中,曾国藩的身影挺直依旧,那指向匾额空白处的手却缓缓垂下,重新拢入袖中。 他那双阅尽沧桑、看透世情的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目光里,没有了责备,没有了失望,只有一种深沉的、沉重的、洞悉一切后的疲惫与……了悟。 仿佛在说:沅甫,你做的,我懂。这其中的艰难,我亦知。然而,前路凶险,大厦将倾,这富厚堂,不过是风暴眼中暂时求得一隅安身的所在。 表面的富丽堂皇,何尝不是一种讽刺?真正的“富厚”,是内心的惕厉,是行事的谨慎,是时刻不敢忘的“无慢”之心!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筹谋与借贷带来的沉重压力,在这“无慢”二字面前,在兄长这穿透一切的目光下,都变得苍白无力,失去了诉说的意义。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明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曾国荃。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胸口堵得发痛,最终,却只是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呜咽的回应: “弟……明白了。” 风雪更急了。兄弟二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默默伫立在这座耗尽了心血、寄托了希望、却又承载着无尽忧惧的庞大建筑骨架之下。 富厚堂巨大的轮廓在漫天风雪中沉默着,如同一个尚未揭晓的谜题,一个在晚清末世残阳余晖中,静默矗立的、巨大而沉重的问号。 楠木的冷香在寒风中若有似无,与“无慢”二字的箴言一起,无声地渗入这浩大府邸的每一寸肌理,预示着它未来风雨飘摇的命运。 第88章 僧格林沁之死 1865年,天京城破的硝烟刚刚散尽,江北大地却已响起更急促的马蹄。 僧格林沁,科尔沁草原的雄鹰、清廷倚为长城的蒙古亲王,正率领他疲惫不堪的蒙古马队,在无垠的中原大地上追逐着一股飘忽的烟尘,那是捻军张宗禹部卷起的漫天黄沙。 僧王勒马于一处高坡,精铁打制的甲叶在暮春惨白的日头下泛着冷光,却掩不住甲胄下的憔悴。 眼角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那是多年与太平军血战刻下的印记,如今又被捻军无尽的流窜添上新的沟壑。 他身后,曾经万马奔腾、蹄声如雷的察哈尔、哲里木盟精锐,此刻人马皆瘦,鞍鞯破败,连战马垂首喷出的鼻息都带着沉重的浊音。 “王爷,不能再追了!”副将全顺声音嘶哑,“儿郎们昼夜兼程,已追了三个月,马跑死了三成,人更是倒毙无数。 前方斥候报,张逆似有诱敌深入之意,恐有埋伏!” 僧格林沁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地平线上那抹将散未散的烟尘,那是捻军刚刚掠过的痕迹。 他猛地一挥马鞭,鞭梢在干燥的空气中炸开刺耳的脆响: “诱敌?一群流寇草贼!本王纵横南北,扫平发匪巨寇,岂惧此等鼠辈?追!不擒张宗禹,誓不罢兵!” 声音里是惯有的雷霆之威,却也透着一丝被漫长追逐灼烧出的焦躁。 他一夹马腹,那匹同样消瘦却神骏异常的青海骢嘶鸣一声,率先冲下高坡。 身后的骑兵洪流,尽管已露疲态,依旧在亲王的帅旗引领下,卷起烟尘,滚滚向前。 与此同时,在僧王铁骑追逐的方向,黄沙漫卷的深处,一支队伍正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行进。 没有严整的方阵,没有耀眼的旗号,数千矫健的骑手如散落的豆子撒在广袤原野上,却又在无形的指挥下,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动。 这便是捻军,大地的行者和黄河的儿女。 队伍边缘,一个半大少年紧伏在马背上,他叫张皮绠,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量还未长足,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旧号衣,露出的手臂黝黑精瘦。 他努力控制着胯下那匹同样不算高大的黄骠马,紧紧跟随着前方一个精悍的背影——那是他的堂兄张振江,捻军里一名骁勇的“趟主”。 “哥,鞑子王爷…真会追到咱山东老家去?” 张皮绠的声音在颠簸中断续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张振江头也不回,声音沉稳如脚下的大地:“宗禹叔算无遗策!僧妖头仗着马快兵精,骄横惯了。 咱拖着他跑了上千里,他的马快跑废了,人也成了强弩之末。 只要把他引到曹州水套里…”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张振江回身指向东南方一片隐约可见的、地势低洼、河网密布的地平线。 “到了那儿,就是咱捻子的天下!让他那铁甲马队,陷死在烂泥塘、芦苇荡!” 他眼中燃烧着野火般的斗志,随即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快!再快些!鞑子兵就在屁股后头了!” 张皮绠用力点头,伏低身体,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身后越来越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追兵蹄声。 他想起去年冬天,僧格林沁的清军过境皖北,他家的茅屋连同整个村子。 都在蒙古马队的火把和铁蹄下化为焦土,爹娘倒在血泊里的景象至今灼痛他的双眼。 他下意识摸了摸斜插在腰带后的一柄短刃,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是他爹留下的唯一物件。 少年眼中那点紧张褪去了,只剩下被仇恨和堂兄话语点燃的、近乎狂热的火焰。 高楼寨,五月十八。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曹州西北这片名为“水套”的土地上。 这里曾是桀骜不驯的黄河古道,如今留下的是无数弯绕的沙河故道、星罗棋布的浅水洼和连绵不绝、一人多高的茂密芦苇荡与麦田。 大地被分割得支离破碎,视野极差,马蹄踏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声音沉闷而吃力。 僧格林沁和他的万余残兵,如同一条被拖入浅滩的疲惫蛟龙,终于一头撞进了这片精心编织的死亡之网。 当他们艰难地穿过一片稀疏的杨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已近金黄的待收麦田,麦浪在热风中起伏。 麦田对面,地势略高的地方,隐约可见一处夯土寨墙的轮廓——高楼寨。 “王爷,此地…太静了。”全顺的声音干涩,不安地环顾四周。 除了风吹麦浪的沙沙声和远处芦苇丛中水鸟偶尔的惊叫,竟再无其他声响。 连追了数日的捻军烟尘,仿佛凭空消失了。 僧格林沁的青海骢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沙土。他眯起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无垠的麦浪和远处随风摇曳的灰绿色苇海,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背。 但身为亲王、统帅的骄傲不允许他退缩。 “张逆残部,定是躲入寨中!传令!冲过麦田,攻下高楼寨!第一个登上寨墙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他拔出腰间那柄御赐的嵌宝石佩刀,刀锋在烈日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前方寨墙。 “杀!”早已被疲惫和焦躁煎熬的清军爆发出最后的凶悍,蒙古马队率先策动,如同离弦之箭冲向麦田。 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即将成熟的麦穗,卷起漫天草屑尘土。 就在前锋马队堪堪冲入麦田中央时,异变陡生! “呜——呜——呜——”三声凄厉悠长的牛角号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同时炸响,撕裂了粘稠的空气! 仿佛大地瞬间沸腾!刚才还死寂一片的麦浪深处、芦苇丛中、沙河堤岸后,无数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鬼魅般骤然立起! 密密麻麻的捻军战士,如同从土地里生长出来。 他们身着各色杂乱的布衣,头上裹着白巾或红巾,手中高举着雪亮的长矛、沉重的砍刀、简陋却致命的土铳,无数面大小不一、绣着“替天行道”、“反清复明”字样的旗帜在狂热的呐喊声中猛地竖起、招展! “杀僧妖!复山河!”惊天动地的怒吼汇成海啸,瞬间将清军的冲锋号令淹没。 伏击!最彻底的伏击!捻军首领张宗禹的身影出现在麦田对面一处缓坡上,他高举长刀,猛地挥下! 刹那间,箭矢如飞蝗般从芦苇深处泼洒而出,带着尖啸射入清军马队;土铳喷吐着浓烟和铁砂,在密集的人群中炸开朵朵血花; 更致命的是无数捻军步兵,他们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如同灵活的鱼群,手持长柄镰刀(钩镰枪)和套索,悍不畏死地扑入乱作一团的骑兵阵中,专砍马腿,专套骑手! 战马悲鸣着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兵重重摔下,随即被蜂拥而上的捻军乱刃分尸。 僧格林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 完了!中计了!他赖以纵横天下的铁骑,在这片该死的烂泥塘和麦田里,完全失去了冲击的空间和速度,成了笨拙的活靶子! 他看到自己最精锐的巴图鲁勇士们,像陷入蛛网的飞蛾,徒劳地挥舞着腰刀,却被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捅穿;他看到忠勇的全顺被数根钩镰枪拖下战马,瞬间被红巾的人潮吞噬; 他看到总兵何建鳌的将旗在乱军中颓然倒下…… “顶住!向我靠拢!结阵!结阵!”僧格林沁声嘶力竭地大吼,挥舞着佩刀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流矢。 他的帅旗成了捻军重点围攻的目标,每一次冲击都让他身边的亲卫倒下一片。 青海骢连中数箭,浑身浴血,却仍在主人的驱策下奋力嘶鸣跳跃,践踏着靠近的捻军。 战斗从午后直杀到日头西斜。金色的麦田被血浸透,变成了暗红色泥沼,倒毙的人马尸骸堆积如山,堵塞了狭窄的通道。 僧格林沁身边的亲卫已不足百骑,被压缩在麦田边缘一小块高地上,四面八方的“杀僧妖”的怒吼声浪排山倒海。 夕阳如血,将最后的光辉涂抹在尸横遍野的战场。 僧格林沁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辫子散乱地粘在汗血交织的额头上,御赐的佩刀也砍出了无数缺口,精良的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几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渗着血。 他环顾四周,目眦欲裂。 完了,他苦心经营二十载、横扫太平天国北伐军的蒙古马队,他科尔沁亲王的赫赫威名,大清国最后倚仗的柱石…… 今日竟要葬送在这片无名麦田,葬送在这群他从未正眼瞧过的“捻匪”手中! 一股混杂着无尽悲愤、滔天恨意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一夹马腹,青海骢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长嘶一声,载着他这位末路的亲王,向着包围圈相对薄弱、通往一片更深更密芦苇荡的方向,决死冲去! 仅存的数十亲卫红着眼,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紧随其后,用血肉之躯为他们的王撞开一条血路! 张皮绠感觉自己快要燃烧起来了。从号角吹响的那一刻起,他就跟着堂兄张振江的“趟子”,像一股狂野的激流,狠狠撞进了鞑子兵混乱的马队。 他没有战马,只有一双跑惯了大地的赤脚和那柄磨得锃亮的短刃。 他亲眼看着平日教他拳脚的大个子李叔,被一个凶悍的蒙古骑兵连人带矛劈成两半; 也看到隔壁村的二妞哥,用一柄粪叉捅穿了高头大马上清妖的脖子。 混乱中,他失去了堂兄的身影。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小狼崽,凭借瘦小的身材在混乱的人腿马腹间钻行,看到倒地的清兵,不管死活,扑上去就用短刃狠狠扎向要害。 一个清兵军官摔在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短刃疯狂地刺入对方的后颈,温热的血喷了他满脸,腥气冲鼻。 少年急促地喘息着,拔出刀,在尸体的号衣上胡乱擦了一把,正要寻找下一个目标。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激烈的厮杀声和蒙古语的狂吼从不远处传来! 他猛地抬头,透过弥漫的硝烟和晃动的身影缝隙,看到了一面残破却依旧张扬的大纛旗——黄底黑字,绣着狰狞的龙纹和巨大的“僧”字!旗下,一匹神骏异常却浑身浴血的白马正发狂般左冲右突,马背上一个身披重甲、辫发花白的老将,挥舞着一柄宝刀,刀光过处,捻军兄弟如割麦般倒下! 那凶悍绝伦的气势,那身耀眼的甲胄,不是僧格林沁还能是谁?! 一股冰冷的战栗和滚烫的仇恨瞬间攫住了张皮绠! 爹娘倒在血泊里的画面清晰得刺眼!他忘了害怕,忘了自己只是个半大孩子,眼中只剩下那面“僧”字大旗和旗下那个浴血的魔王! 他矮下身子,像条滑溜的泥鳅,利用麦茬和尸体作掩护,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核心战团的方向拼命钻爬过去。 短刃的柄被他手心滚烫的汗水和血水浸得滑腻。 僧格林沁的决死冲锋,竟在刹那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青海骢不愧是千里挑一的神驹,负伤之下,依旧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载着主人一头扎进了麦田边缘那片浓密的、几乎望不到边际的芦苇荡。 浑浊的泥水瞬间没过了马膝,坚韧的苇杆抽打在脸上身上。 追兵被暂时甩开了一段距离,但四面八方“搜僧妖”的呐喊声如同追魂的丧钟,越来越近。 “噗!”一支流矢带着恶风,狠狠钉入僧格林沁的左肩胛下方,穿透了铁甲!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几乎栽下马背。 紧接着,青海骢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前蹄一软,轰然跪倒在及膝深的泥水里,它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 巨大的惯性将僧格林沁狠狠抛了出去,重重摔在一片泥泞和水草混杂的洼地边缘。 冰冷的泥水灌入甲胄缝隙,刺骨的寒意和左肩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满污泥和血渍,花白的胡须纠结在一起。 他听到了芦苇丛外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声,那是他的亲卫在用生命为他争取最后的时间。 完了,彻底完了。纵横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场!咸丰皇帝倚重的目光、紫禁城那重重的宫阙、科尔沁草原猎猎的风…… 无数画面在濒死的眩晕中闪过。 他猛地拔出佩刀,刀尖抵住自己的咽喉,大清亲王的尊严,绝不容许自己落入“捻匪”之手受辱!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当口,一声清脆却带着无法掩饰紧张和颤抖的少年叱喝,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后咫尺响起:“僧妖头!还我爹娘命来!” 僧格林沁浑身剧震!不是追兵大队!竟是一个……孩子?他霍然回头!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斜斜地穿透层层叠叠的芦苇杆,照亮了这片小小的泥泞洼地。 就在僧格林沁身后不到十步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丛半人高的茂密芦苇后猛地跃出! 那少年浑身污泥,脸上黑一道红一道,分不清是血还是泥,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张皮绠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合了恐惧、仇恨和一种孤注一掷疯狂的火焰!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沾满泥浆却依旧闪着寒光的短刃,像一头扑食的小豹子,朝着瘫坐在泥水中的大清亲王猛冲过来! 那稚嫩却充满刻骨仇恨的呐喊,在寂静下来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刺耳。 僧格林沁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清了那张脸,那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的脸!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混杂着滔天的怒火直冲顶门! 他,科尔沁亲王,大清国的巴图鲁,纵横天下无敌手的统帅,今日竟要死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捻匪小崽子手里?这简直是上天最恶毒的嘲弄! “小畜生!”僧格林沁发出一声受伤猛虎般的咆哮,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压过了剧痛和眩晕。 求死的念头被这极致的屈辱瞬间冲散!他用完好的右臂猛地撑地,竟在泥水中半跪而起! 同时,那柄御赐的、象征着他无上荣耀和权力的嵌宝石佩刀,带着最后的、足以劈开山岳的狂怒和绝望,卷起一道凄厉的寒光,朝着扑到近前的张皮绠拦腰横扫而去! 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的武艺和此刻所有的生命力,快如闪电,重若千钧!刀锋割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 张皮绠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自己淹没! 他甚至看不清刀光的轨迹,只看到那花白辫子下狰狞扭曲的面孔和那柄仿佛来自地狱的宝刀! 求生的本能和骨子里那股被仇恨激发的凶悍,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了一个完全未经思考的动作,他没有后退,反而将全身的力量和重量,借着前冲的势头,朝着那团致命的刀光合身扑了过去! 手中的短刃,凭着无数次在田野里练习戳刺的本能,不管不顾地、笔直地向前捅出!目标,正是那铠甲缝隙下、剧烈起伏的胸膛! 时间仿佛在血色的夕阳里凝固了。 “噗嗤!” 一声是利刃刺穿血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牙酸。 另一声是沉重的、精钢锻造的宝刀砍入骨肉的恐怖钝响。 僧格林沁那凝聚了最后生命与骄傲的横扫一刀,重重地砍在了张皮绠的左肩胛骨上! 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少年单薄的身体劈成两半! 张皮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折断的芦苇般向后倒飞出去,温热的鲜血从恐怖的伤口中狂喷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破烂的衣衫和身下的泥水。 然而,就在他身体被劈飞的同一瞬间,他拼尽全力捅出的那柄浸透了仇恨的短刃,也精准无比地、带着少年全部的力量和重量,深深没入了僧格林沁胸甲下方、靠近心脏位置的缝隙! 冰冷的铁器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内衬的皮革和锦袍,撕裂了肌肉,直至被坚硬的肋骨阻挡! 僧格林沁的动作瞬间定格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柄深深嵌入自己胸膛、只留下一个粗糙木柄在外的短刃。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和空虚感,伴随着剧烈的锐痛,瞬间攫住了他。 全身的力量,连同那滔天的愤怒和无尽的骄傲,如同退潮般急速流逝。 他试图抬起手,想拔出那柄该死的匕首,想再看一眼那被他劈飞的小崽子死了没有……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最后的光芒,那属于科尔沁草原雄鹰、大清王朝柱石的桀骜神采——迅速地黯淡下去。 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最终,他像一座崩塌的山岳,带着满身的血污和泥泞,面朝下,沉重地、彻底地栽倒在那片浑浊的、混杂着自己和少年鲜血的泥水洼里。 浑浊的泥浆,淹没了那张曾经令无数太平军、捻军闻风丧胆的威严面孔。 那柄御赐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嵌宝石佩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几步外的泥水中,宝石在夕阳下闪了一下,随即被溅起的泥点覆盖,黯然失色。 死寂。 芦苇荡里只剩下风吹苇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零星厮杀与呐喊。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水的土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张皮绠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左肩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眩晕。 鲜血还在不断涌出,带走他的体温和力气。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脖子,看向几丈外那片泥洼。 那个庞大的、穿着华丽甲胄的身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半张脸浸在泥水中。 那柄他亲手捅进去的短刃木柄,在夕阳下像一根丑陋的楔子,牢牢钉在僧妖头的背上(从张皮绠的角度看是如此)。 他…死了? 那个如同魔神般可怕、害死爹娘、屠戮无数乡亲的僧格林沁…真的被自己…捅死了? 巨大的不真实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张皮绠。 剧痛、失血的冰冷、耗尽全力的虚脱,以及这荒谬绝伦却又真实无比的结局,让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挣扎着想爬过去确认,但身体软得像棉花,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 就在这时,芦苇丛被哗啦一声分开! “皮绠!”一个熟悉又焦急的声音传来。是堂兄张振江! 他带着几个同样浑身浴血的捻军兄弟,循着最后的厮杀声终于找到了这里。 张振江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堂弟,脸色大变,刚要冲过来,目光却猛地被泥洼中那具穿着独特华丽甲胄的尸体死死抓住! 那甲胄的样式,那趴伏的姿态,尤其是那柄斜插在背上的、眼熟的短刃木柄…… “那是…?!”张振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 他身后的几个捻军战士也瞬间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停滞了! 张振江一个箭步冲到僧格林沁的尸体旁,用脚用力将那沉重的身躯踢翻过来! 泥水四溅,露出僧格林沁那张沾满污泥、双目圆睁却已毫无神采的脸庞,正是无数次出现在清廷邸报画像上、让所有捻军恨之入骨的那张脸! “僧妖头!是僧格林沁!”张振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声音因激动而劈裂。 “死了!僧妖头死了!被我们宰了!”他猛地俯身,拔出那柄深深刺入僧格林沁胸膛的短刃,正是张皮绠的刀! 他高高举起那滴血的短刃,朝着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芦苇荡,朝着整个尸横遍野的战场,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僧妖头死啦——!死在我们小兄弟张皮绠手里啦——!!” 这石破天惊的呐喊,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沉寂下来的战场! “僧妖头死啦!” “张皮绠杀了僧王!” “鞑子王爷死啦!” 狂喜的吼声先是零星响起,随即如同滚雷般迅速蔓延、汇聚、炸裂!从芦苇荡深处,到麦田战场,再到远方还在搜索残敌的捻军大队! 无数个声音加入了这惊天动地的宣告!疲惫不堪的捻军战士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朝着天空疯狂呐喊,泪水和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 胜利的狂潮席卷了每一个角落,淹没了清军残兵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 张振江小心翼翼地抱起几乎昏迷的张皮绠,少年左肩恐怖的伤口还在流血。 他扯下自己破烂的红头巾,用力按在伤口上止血,看着堂弟苍白如纸的脸,声音哽咽却充满了无上的骄傲:“好小子!好兄弟!你宰了僧妖头!你给爹娘报仇了!给咱千千万万死在鞑子手里的乡亲报仇了!你是咱捻军的大功臣!是天大的英雄!” 张皮绠虚弱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是堂兄激动含泪的脸,看到的是周围捻军兄弟狂喜崇拜的目光,听到的是整个战场山呼海啸般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那具躺在泥水中的庞大尸体。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那张曾经无比威严、此刻却沾满泥污死气沉沉的脸上。 爹…娘…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涌上心头,滚烫的泪水终于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泥浆,汹涌而出。他头一歪,彻底昏死在堂兄怀里。 暮色四合,高楼寨的麦田与苇荡彻底沉寂下来,唯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晚风中飘荡。 张振江指挥着几个兄弟,用一杆折断的长矛和几根坚韧的苇杆,迅速扎起一副简陋的担架,将昏迷的张皮绠小心地放上去。 他俯身,毫不犹豫地抓住僧格林沁那根沾满泥浆和血污、象征着大清权威的花白辫子,抽出腰刀,寒光一闪! “嗤啦——” 辫子应声而断。张振江将这条沉重的、沾着亲王之血的发辫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面最辉煌的战旗! 他眼中燃烧着火焰:“带上这狗王的脑袋!带上他的顶戴花翎!带上这狗辫子!让天下人都看看,咱捻军宰了大清的亲王!走!” 几个精悍的捻军战士抬起担架,另一人粗暴地割下僧格林沁的首级,连同那顶镶嵌着宝石的亲王顶戴,一起用一块染血的黄布包了。 一行人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与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深处。 几天后,僧格林沁那死不瞑目的首级和他标志性的花白发辫,被悬挂在山东与河南交界的重镇巨野城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惊雷,瞬间炸响整个华夏。 紫禁城,养心殿。急报如同丧钟般传入。年轻的同治皇帝闻讯,脸色煞白如纸,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龙袍也浑然不觉。 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深宫中响起:“僧王!朕的僧王啊——!” 整个京城为之震动,王公大臣如丧考妣,一股大厦将倾的恐慌在九重宫阙间无声地蔓延。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淮平原上,一队打着“淮”字营旗、装备着新式洋枪、步伐整齐的士兵正沉默地快速开进。 帅旗下,两鬓微霜的李鸿章面无表情地听着探马回报僧格林沁战死、全军覆没的详情。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烟尘滚滚的官道,望向北方,那里曾是僧王铁骑驰骋的疆场。 他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随即被钢铁般的冷静取代。 “传令,”李鸿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各营按原定方略,加紧修筑长墙壕垒。以静制动,画河圈地…剿捻大计,不容有失。” 时代的风暴在僧王的头颅高悬处转向,旧日的雄鹰折翼于无名少年的利刃之下,而新的铁幕,已在新式火器的硝烟中缓缓拉开。 第88章 僧格林沁之死 1865年,天京城破的硝烟刚刚散尽,江北大地却已响起更急促的马蹄。 僧格林沁,科尔沁草原的雄鹰、清廷倚为长城的蒙古亲王,正率领他疲惫不堪的蒙古马队,在无垠的中原大地上追逐着一股飘忽的烟尘,那是捻军张宗禹部卷起的漫天黄沙。 僧王勒马于一处高坡,精铁打制的甲叶在暮春惨白的日头下泛着冷光,却掩不住甲胄下的憔悴。 眼角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那是多年与太平军血战刻下的印记,如今又被捻军无尽的流窜添上新的沟壑。 他身后,曾经万马奔腾、蹄声如雷的察哈尔、哲里木盟精锐,此刻人马皆瘦,鞍鞯破败,连战马垂首喷出的鼻息都带着沉重的浊音。 “王爷,不能再追了!”副将全顺声音嘶哑,“儿郎们昼夜兼程,已追了三个月,马跑死了三成,人更是倒毙无数。 前方斥候报,张逆似有诱敌深入之意,恐有埋伏!” 僧格林沁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地平线上那抹将散未散的烟尘,那是捻军刚刚掠过的痕迹。 他猛地一挥马鞭,鞭梢在干燥的空气中炸开刺耳的脆响: “诱敌?一群流寇草贼!本王纵横南北,扫平发匪巨寇,岂惧此等鼠辈?追!不擒张宗禹,誓不罢兵!” 声音里是惯有的雷霆之威,却也透着一丝被漫长追逐灼烧出的焦躁。 他一夹马腹,那匹同样消瘦却神骏异常的青海骢嘶鸣一声,率先冲下高坡。 身后的骑兵洪流,尽管已露疲态,依旧在亲王的帅旗引领下,卷起烟尘,滚滚向前。 与此同时,在僧王铁骑追逐的方向,黄沙漫卷的深处,一支队伍正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行进。 没有严整的方阵,没有耀眼的旗号,数千矫健的骑手如散落的豆子撒在广袤原野上,却又在无形的指挥下,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动。 这便是捻军,大地的行者和黄河的儿女。 队伍边缘,一个半大少年紧伏在马背上,他叫张皮绠,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量还未长足,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旧号衣,露出的手臂黝黑精瘦。 他努力控制着胯下那匹同样不算高大的黄骠马,紧紧跟随着前方一个精悍的背影——那是他的堂兄张振江,捻军里一名骁勇的“趟主”。 “哥,鞑子王爷…真会追到咱山东老家去?” 张皮绠的声音在颠簸中断续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张振江头也不回,声音沉稳如脚下的大地:“宗禹叔算无遗策!僧妖头仗着马快兵精,骄横惯了。 咱拖着他跑了上千里,他的马快跑废了,人也成了强弩之末。 只要把他引到曹州水套里…”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张振江回身指向东南方一片隐约可见的、地势低洼、河网密布的地平线。 “到了那儿,就是咱捻子的天下!让他那铁甲马队,陷死在烂泥塘、芦苇荡!” 他眼中燃烧着野火般的斗志,随即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快!再快些!鞑子兵就在屁股后头了!” 张皮绠用力点头,伏低身体,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身后越来越近、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追兵蹄声。 他想起去年冬天,僧格林沁的清军过境皖北,他家的茅屋连同整个村子。 都在蒙古马队的火把和铁蹄下化为焦土,爹娘倒在血泊里的景象至今灼痛他的双眼。 他下意识摸了摸斜插在腰带后的一柄短刃,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是他爹留下的唯一物件。 少年眼中那点紧张褪去了,只剩下被仇恨和堂兄话语点燃的、近乎狂热的火焰。 高楼寨,五月十八。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曹州西北这片名为“水套”的土地上。 这里曾是桀骜不驯的黄河古道,如今留下的是无数弯绕的沙河故道、星罗棋布的浅水洼和连绵不绝、一人多高的茂密芦苇荡与麦田。 大地被分割得支离破碎,视野极差,马蹄踏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声音沉闷而吃力。 僧格林沁和他的万余残兵,如同一条被拖入浅滩的疲惫蛟龙,终于一头撞进了这片精心编织的死亡之网。 当他们艰难地穿过一片稀疏的杨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已近金黄的待收麦田,麦浪在热风中起伏。 麦田对面,地势略高的地方,隐约可见一处夯土寨墙的轮廓——高楼寨。 “王爷,此地…太静了。”全顺的声音干涩,不安地环顾四周。 除了风吹麦浪的沙沙声和远处芦苇丛中水鸟偶尔的惊叫,竟再无其他声响。 连追了数日的捻军烟尘,仿佛凭空消失了。 僧格林沁的青海骢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沙土。他眯起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无垠的麦浪和远处随风摇曳的灰绿色苇海,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背。 但身为亲王、统帅的骄傲不允许他退缩。 “张逆残部,定是躲入寨中!传令!冲过麦田,攻下高楼寨!第一个登上寨墙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他拔出腰间那柄御赐的嵌宝石佩刀,刀锋在烈日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前方寨墙。 “杀!”早已被疲惫和焦躁煎熬的清军爆发出最后的凶悍,蒙古马队率先策动,如同离弦之箭冲向麦田。 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即将成熟的麦穗,卷起漫天草屑尘土。 就在前锋马队堪堪冲入麦田中央时,异变陡生! “呜——呜——呜——”三声凄厉悠长的牛角号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同时炸响,撕裂了粘稠的空气! 仿佛大地瞬间沸腾!刚才还死寂一片的麦浪深处、芦苇丛中、沙河堤岸后,无数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鬼魅般骤然立起! 密密麻麻的捻军战士,如同从土地里生长出来。 他们身着各色杂乱的布衣,头上裹着白巾或红巾,手中高举着雪亮的长矛、沉重的砍刀、简陋却致命的土铳,无数面大小不一、绣着“替天行道”、“反清复明”字样的旗帜在狂热的呐喊声中猛地竖起、招展! “杀僧妖!复山河!”惊天动地的怒吼汇成海啸,瞬间将清军的冲锋号令淹没。 伏击!最彻底的伏击!捻军首领张宗禹的身影出现在麦田对面一处缓坡上,他高举长刀,猛地挥下! 刹那间,箭矢如飞蝗般从芦苇深处泼洒而出,带着尖啸射入清军马队;土铳喷吐着浓烟和铁砂,在密集的人群中炸开朵朵血花; 更致命的是无数捻军步兵,他们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如同灵活的鱼群,手持长柄镰刀(钩镰枪)和套索,悍不畏死地扑入乱作一团的骑兵阵中,专砍马腿,专套骑手! 战马悲鸣着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兵重重摔下,随即被蜂拥而上的捻军乱刃分尸。 僧格林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 完了!中计了!他赖以纵横天下的铁骑,在这片该死的烂泥塘和麦田里,完全失去了冲击的空间和速度,成了笨拙的活靶子! 他看到自己最精锐的巴图鲁勇士们,像陷入蛛网的飞蛾,徒劳地挥舞着腰刀,却被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捅穿;他看到忠勇的全顺被数根钩镰枪拖下战马,瞬间被红巾的人潮吞噬; 他看到总兵何建鳌的将旗在乱军中颓然倒下…… “顶住!向我靠拢!结阵!结阵!”僧格林沁声嘶力竭地大吼,挥舞着佩刀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流矢。 他的帅旗成了捻军重点围攻的目标,每一次冲击都让他身边的亲卫倒下一片。 青海骢连中数箭,浑身浴血,却仍在主人的驱策下奋力嘶鸣跳跃,践踏着靠近的捻军。 战斗从午后直杀到日头西斜。金色的麦田被血浸透,变成了暗红色泥沼,倒毙的人马尸骸堆积如山,堵塞了狭窄的通道。 僧格林沁身边的亲卫已不足百骑,被压缩在麦田边缘一小块高地上,四面八方的“杀僧妖”的怒吼声浪排山倒海。 夕阳如血,将最后的光辉涂抹在尸横遍野的战场。 僧格林沁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辫子散乱地粘在汗血交织的额头上,御赐的佩刀也砍出了无数缺口,精良的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几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渗着血。 他环顾四周,目眦欲裂。 完了,他苦心经营二十载、横扫太平天国北伐军的蒙古马队,他科尔沁亲王的赫赫威名,大清国最后倚仗的柱石…… 今日竟要葬送在这片无名麦田,葬送在这群他从未正眼瞧过的“捻匪”手中! 一股混杂着无尽悲愤、滔天恨意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一夹马腹,青海骢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长嘶一声,载着他这位末路的亲王,向着包围圈相对薄弱、通往一片更深更密芦苇荡的方向,决死冲去! 仅存的数十亲卫红着眼,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紧随其后,用血肉之躯为他们的王撞开一条血路! 张皮绠感觉自己快要燃烧起来了。从号角吹响的那一刻起,他就跟着堂兄张振江的“趟子”,像一股狂野的激流,狠狠撞进了鞑子兵混乱的马队。 他没有战马,只有一双跑惯了大地的赤脚和那柄磨得锃亮的短刃。 他亲眼看着平日教他拳脚的大个子李叔,被一个凶悍的蒙古骑兵连人带矛劈成两半; 也看到隔壁村的二妞哥,用一柄粪叉捅穿了高头大马上清妖的脖子。 混乱中,他失去了堂兄的身影。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小狼崽,凭借瘦小的身材在混乱的人腿马腹间钻行,看到倒地的清兵,不管死活,扑上去就用短刃狠狠扎向要害。 一个清兵军官摔在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短刃疯狂地刺入对方的后颈,温热的血喷了他满脸,腥气冲鼻。 少年急促地喘息着,拔出刀,在尸体的号衣上胡乱擦了一把,正要寻找下一个目标。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激烈的厮杀声和蒙古语的狂吼从不远处传来! 他猛地抬头,透过弥漫的硝烟和晃动的身影缝隙,看到了一面残破却依旧张扬的大纛旗——黄底黑字,绣着狰狞的龙纹和巨大的“僧”字!旗下,一匹神骏异常却浑身浴血的白马正发狂般左冲右突,马背上一个身披重甲、辫发花白的老将,挥舞着一柄宝刀,刀光过处,捻军兄弟如割麦般倒下! 那凶悍绝伦的气势,那身耀眼的甲胄,不是僧格林沁还能是谁?! 一股冰冷的战栗和滚烫的仇恨瞬间攫住了张皮绠! 爹娘倒在血泊里的画面清晰得刺眼!他忘了害怕,忘了自己只是个半大孩子,眼中只剩下那面“僧”字大旗和旗下那个浴血的魔王! 他矮下身子,像条滑溜的泥鳅,利用麦茬和尸体作掩护,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核心战团的方向拼命钻爬过去。 短刃的柄被他手心滚烫的汗水和血水浸得滑腻。 僧格林沁的决死冲锋,竟在刹那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青海骢不愧是千里挑一的神驹,负伤之下,依旧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载着主人一头扎进了麦田边缘那片浓密的、几乎望不到边际的芦苇荡。 浑浊的泥水瞬间没过了马膝,坚韧的苇杆抽打在脸上身上。 追兵被暂时甩开了一段距离,但四面八方“搜僧妖”的呐喊声如同追魂的丧钟,越来越近。 “噗!”一支流矢带着恶风,狠狠钉入僧格林沁的左肩胛下方,穿透了铁甲!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几乎栽下马背。 紧接着,青海骢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前蹄一软,轰然跪倒在及膝深的泥水里,它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 巨大的惯性将僧格林沁狠狠抛了出去,重重摔在一片泥泞和水草混杂的洼地边缘。 冰冷的泥水灌入甲胄缝隙,刺骨的寒意和左肩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满污泥和血渍,花白的胡须纠结在一起。 他听到了芦苇丛外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声,那是他的亲卫在用生命为他争取最后的时间。 完了,彻底完了。纵横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场!咸丰皇帝倚重的目光、紫禁城那重重的宫阙、科尔沁草原猎猎的风…… 无数画面在濒死的眩晕中闪过。 他猛地拔出佩刀,刀尖抵住自己的咽喉,大清亲王的尊严,绝不容许自己落入“捻匪”之手受辱!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当口,一声清脆却带着无法掩饰紧张和颤抖的少年叱喝,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后咫尺响起:“僧妖头!还我爹娘命来!” 僧格林沁浑身剧震!不是追兵大队!竟是一个……孩子?他霍然回头!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斜斜地穿透层层叠叠的芦苇杆,照亮了这片小小的泥泞洼地。 就在僧格林沁身后不到十步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丛半人高的茂密芦苇后猛地跃出! 那少年浑身污泥,脸上黑一道红一道,分不清是血还是泥,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张皮绠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合了恐惧、仇恨和一种孤注一掷疯狂的火焰!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沾满泥浆却依旧闪着寒光的短刃,像一头扑食的小豹子,朝着瘫坐在泥水中的大清亲王猛冲过来! 那稚嫩却充满刻骨仇恨的呐喊,在寂静下来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刺耳。 僧格林沁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清了那张脸,那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的脸!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混杂着滔天的怒火直冲顶门! 他,科尔沁亲王,大清国的巴图鲁,纵横天下无敌手的统帅,今日竟要死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捻匪小崽子手里?这简直是上天最恶毒的嘲弄! “小畜生!”僧格林沁发出一声受伤猛虎般的咆哮,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压过了剧痛和眩晕。 求死的念头被这极致的屈辱瞬间冲散!他用完好的右臂猛地撑地,竟在泥水中半跪而起! 同时,那柄御赐的、象征着他无上荣耀和权力的嵌宝石佩刀,带着最后的、足以劈开山岳的狂怒和绝望,卷起一道凄厉的寒光,朝着扑到近前的张皮绠拦腰横扫而去! 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的武艺和此刻所有的生命力,快如闪电,重若千钧!刀锋割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 张皮绠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自己淹没! 他甚至看不清刀光的轨迹,只看到那花白辫子下狰狞扭曲的面孔和那柄仿佛来自地狱的宝刀! 求生的本能和骨子里那股被仇恨激发的凶悍,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了一个完全未经思考的动作,他没有后退,反而将全身的力量和重量,借着前冲的势头,朝着那团致命的刀光合身扑了过去! 手中的短刃,凭着无数次在田野里练习戳刺的本能,不管不顾地、笔直地向前捅出!目标,正是那铠甲缝隙下、剧烈起伏的胸膛! 时间仿佛在血色的夕阳里凝固了。 “噗嗤!” 一声是利刃刺穿血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牙酸。 另一声是沉重的、精钢锻造的宝刀砍入骨肉的恐怖钝响。 僧格林沁那凝聚了最后生命与骄傲的横扫一刀,重重地砍在了张皮绠的左肩胛骨上! 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少年单薄的身体劈成两半! 张皮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折断的芦苇般向后倒飞出去,温热的鲜血从恐怖的伤口中狂喷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破烂的衣衫和身下的泥水。 然而,就在他身体被劈飞的同一瞬间,他拼尽全力捅出的那柄浸透了仇恨的短刃,也精准无比地、带着少年全部的力量和重量,深深没入了僧格林沁胸甲下方、靠近心脏位置的缝隙! 冰冷的铁器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内衬的皮革和锦袍,撕裂了肌肉,直至被坚硬的肋骨阻挡! 僧格林沁的动作瞬间定格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柄深深嵌入自己胸膛、只留下一个粗糙木柄在外的短刃。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和空虚感,伴随着剧烈的锐痛,瞬间攫住了他。 全身的力量,连同那滔天的愤怒和无尽的骄傲,如同退潮般急速流逝。 他试图抬起手,想拔出那柄该死的匕首,想再看一眼那被他劈飞的小崽子死了没有……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最后的光芒,那属于科尔沁草原雄鹰、大清王朝柱石的桀骜神采——迅速地黯淡下去。 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最终,他像一座崩塌的山岳,带着满身的血污和泥泞,面朝下,沉重地、彻底地栽倒在那片浑浊的、混杂着自己和少年鲜血的泥水洼里。 浑浊的泥浆,淹没了那张曾经令无数太平军、捻军闻风丧胆的威严面孔。 那柄御赐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嵌宝石佩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几步外的泥水中,宝石在夕阳下闪了一下,随即被溅起的泥点覆盖,黯然失色。 死寂。 芦苇荡里只剩下风吹苇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零星厮杀与呐喊。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水的土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张皮绠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左肩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眩晕。 鲜血还在不断涌出,带走他的体温和力气。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脖子,看向几丈外那片泥洼。 那个庞大的、穿着华丽甲胄的身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半张脸浸在泥水中。 那柄他亲手捅进去的短刃木柄,在夕阳下像一根丑陋的楔子,牢牢钉在僧妖头的背上(从张皮绠的角度看是如此)。 他…死了? 那个如同魔神般可怕、害死爹娘、屠戮无数乡亲的僧格林沁…真的被自己…捅死了? 巨大的不真实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张皮绠。 剧痛、失血的冰冷、耗尽全力的虚脱,以及这荒谬绝伦却又真实无比的结局,让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挣扎着想爬过去确认,但身体软得像棉花,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 就在这时,芦苇丛被哗啦一声分开! “皮绠!”一个熟悉又焦急的声音传来。是堂兄张振江! 他带着几个同样浑身浴血的捻军兄弟,循着最后的厮杀声终于找到了这里。 张振江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堂弟,脸色大变,刚要冲过来,目光却猛地被泥洼中那具穿着独特华丽甲胄的尸体死死抓住! 那甲胄的样式,那趴伏的姿态,尤其是那柄斜插在背上的、眼熟的短刃木柄…… “那是…?!”张振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 他身后的几个捻军战士也瞬间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停滞了! 张振江一个箭步冲到僧格林沁的尸体旁,用脚用力将那沉重的身躯踢翻过来! 泥水四溅,露出僧格林沁那张沾满污泥、双目圆睁却已毫无神采的脸庞,正是无数次出现在清廷邸报画像上、让所有捻军恨之入骨的那张脸! “僧妖头!是僧格林沁!”张振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声音因激动而劈裂。 “死了!僧妖头死了!被我们宰了!”他猛地俯身,拔出那柄深深刺入僧格林沁胸膛的短刃,正是张皮绠的刀! 他高高举起那滴血的短刃,朝着渐渐被暮色笼罩的芦苇荡,朝着整个尸横遍野的战场,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僧妖头死啦——!死在我们小兄弟张皮绠手里啦——!!” 这石破天惊的呐喊,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沉寂下来的战场! “僧妖头死啦!” “张皮绠杀了僧王!” “鞑子王爷死啦!” 狂喜的吼声先是零星响起,随即如同滚雷般迅速蔓延、汇聚、炸裂!从芦苇荡深处,到麦田战场,再到远方还在搜索残敌的捻军大队! 无数个声音加入了这惊天动地的宣告!疲惫不堪的捻军战士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朝着天空疯狂呐喊,泪水和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 胜利的狂潮席卷了每一个角落,淹没了清军残兵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 张振江小心翼翼地抱起几乎昏迷的张皮绠,少年左肩恐怖的伤口还在流血。 他扯下自己破烂的红头巾,用力按在伤口上止血,看着堂弟苍白如纸的脸,声音哽咽却充满了无上的骄傲:“好小子!好兄弟!你宰了僧妖头!你给爹娘报仇了!给咱千千万万死在鞑子手里的乡亲报仇了!你是咱捻军的大功臣!是天大的英雄!” 张皮绠虚弱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是堂兄激动含泪的脸,看到的是周围捻军兄弟狂喜崇拜的目光,听到的是整个战场山呼海啸般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那具躺在泥水中的庞大尸体。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那张曾经无比威严、此刻却沾满泥污死气沉沉的脸上。 爹…娘…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涌上心头,滚烫的泪水终于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泥浆,汹涌而出。他头一歪,彻底昏死在堂兄怀里。 暮色四合,高楼寨的麦田与苇荡彻底沉寂下来,唯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晚风中飘荡。 张振江指挥着几个兄弟,用一杆折断的长矛和几根坚韧的苇杆,迅速扎起一副简陋的担架,将昏迷的张皮绠小心地放上去。 他俯身,毫不犹豫地抓住僧格林沁那根沾满泥浆和血污、象征着大清权威的花白辫子,抽出腰刀,寒光一闪! “嗤啦——” 辫子应声而断。张振江将这条沉重的、沾着亲王之血的发辫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面最辉煌的战旗! 他眼中燃烧着火焰:“带上这狗王的脑袋!带上他的顶戴花翎!带上这狗辫子!让天下人都看看,咱捻军宰了大清的亲王!走!” 几个精悍的捻军战士抬起担架,另一人粗暴地割下僧格林沁的首级,连同那顶镶嵌着宝石的亲王顶戴,一起用一块染血的黄布包了。 一行人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与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深处。 几天后,僧格林沁那死不瞑目的首级和他标志性的花白发辫,被悬挂在山东与河南交界的重镇巨野城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惊雷,瞬间炸响整个华夏。 紫禁城,养心殿。急报如同丧钟般传入。年轻的同治皇帝闻讯,脸色煞白如纸,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龙袍也浑然不觉。 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深宫中响起:“僧王!朕的僧王啊——!” 整个京城为之震动,王公大臣如丧考妣,一股大厦将倾的恐慌在九重宫阙间无声地蔓延。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淮平原上,一队打着“淮”字营旗、装备着新式洋枪、步伐整齐的士兵正沉默地快速开进。 帅旗下,两鬓微霜的李鸿章面无表情地听着探马回报僧格林沁战死、全军覆没的详情。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烟尘滚滚的官道,望向北方,那里曾是僧王铁骑驰骋的疆场。 他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随即被钢铁般的冷静取代。 “传令,”李鸿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各营按原定方略,加紧修筑长墙壕垒。以静制动,画河圈地…剿捻大计,不容有失。” 时代的风暴在僧王的头颅高悬处转向,旧日的雄鹰折翼于无名少年的利刃之下,而新的铁幕,已在新式火器的硝烟中缓缓拉开。 ipaoshuba.net 第89章 五马分尸 同治三年,甲子,夏至刚过。江南溽热,湿气仿佛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人的口鼻,连喘息都带着黏腻的水汽。 彭毓橘解甲归乡,卸下的不只是那身沾满征尘的补服顶戴,更像是从一场持续了十数年、令人窒息的漫长噩梦里,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 湘乡荷叶塘的老宅,静静卧在起伏的山峦之间。 宅院不大,白墙青瓦,墙角爬满了浓绿的老藤,檐下悬着褪色的红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后院那株老紫藤,开得疯了似的,一串串淡紫色的花穗瀑布般垂挂下来,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甜腻得几乎让人晕眩。 这香气,与记忆里铁锈似的血腥味、焦糊的烟火气、汗臭和马粪混合的营盘气息,是如此格格不入。 彭毓橘穿着一身半旧的葛布衫子,赤着脚,踩在堂屋沁凉光滑的青砖地上。 他手里捏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目光却有些空茫,穿透了敞开的堂屋门,落在院中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空地上。 那里,曾是他少年习武的地方,石锁、刀架都已蒙尘,安静地躺在墙角。 偶尔,邻里的顽童嬉闹着跑过门前,清脆的笑闹声撞碎一院的寂静,才将他从那些纷乱的思绪里短暂地拽出来。 “爹!爹!看我的纸鸢!”稚嫩的童声像清泉般涌进来。 他最小的儿子,刚满六岁,脸蛋红扑扑的,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竹骨纸鸢,像只撒欢的小鹿一头撞进他怀里,带着一身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汗气。 彭毓橘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纸鸢粗糙的竹骨硌着他的掌心。 他低头,看着儿子亮晶晶、盛满兴奋与期待的眼睛。 那纯粹的快乐,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进他心里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 他咧开嘴,试图扯出一个应景的笑容,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得很,那笑容便显得有些古怪。 “好,好,”他喉咙里滚动着含糊的声音,大手笨拙地揉了揉儿子汗湿的头发,“飞得高,真高。” 妻子端着刚沏好的新茶从里屋出来,看见这情景,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她将细瓷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八仙桌上,温言道:“孩子闹腾,你别理他。 尝尝这新茶,后山自家茶园里摘的,头一茬。” 茶水碧绿清澈,袅袅的热气升腾,带着新茶特有的鲜爽清香。 彭毓橘端起来,浅浅啜了一口。舌尖上先是漾开一丝清冽的微苦,旋即被淡淡的甘甜覆盖。 这滋味,是安稳的,是踏实的,是这方水土最本分的馈赠。 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堂屋的穿堂风掠过肌肤,带来一丝凉意。墙根下,几只老母鸡咯咯叫着,悠闲地踱步,啄食着地上的谷粒。 院子里,紫藤花的香气依旧浓烈,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斑。 这一切,都太静好了,静好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琉璃盏,捧在手心,反而叫人无端生出惶恐。 他试图将那些狰狞的面孔、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的黏腻感,都深深地、深深地埋进这平静的日常之下。 他告诉自己,仗打完了,长毛平了,该歇着了。 可心底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低语,带着铁锈的腥气和硝烟的苦涩:这太平,真能长久么?这卸下的甲,当真就永远挂起了么? 念头一起,那盏清茶入口,竟也隐隐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味。他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温润的瓷釉。 日子就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流淌中滑过。 荷叶塘的夏天,蝉鸣聒噪得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日头毒辣地炙烤着田野。 彭毓橘学着侍弄屋后那片小小的菜畦,看青绿的瓜秧顺着竹架蜿蜒攀爬;他也尝试着拿起蒙尘的钓竿,在村口那条不算清澈的小河边坐上半天,盯着水面浮漂的动静,心思却常常飘到九霄云外。 每当村中老人围坐榕树下,说起当年湘勇如何血战岳州、苦斗武昌、力克安庆,最终踏平金陵的旧事时,他总会默默坐在最外围的条石上,听着那些被添油加醋、渲染得近乎神话的故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会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夕阳的金辉涂抹在他沉默的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铜色。 平静,像一层薄冰,终究没能覆盖住底下汹涌的暗流。 同治四年,乙丑,秋意渐浓。田里的稻子刚泛起一层浅浅的金黄,一封加急文书,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荷叶塘的宁静。 信使风尘仆仆,滚鞍下马,将那盖着鲜红大印的信函,双手捧到了彭毓橘面前。 信是表哥曾国藩的亲笔。 墨迹凝重,力透纸背。信中说,中原捻匪复炽,流窜数省,其势如野火燎原。朝廷震怒,命他再次督师,剿办捻匪。信末,那熟悉的、带着沉重嘱托意味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彭毓橘心上: “……中原板荡,捻氛正炽。兄以衰朽之躯,再履戎机,实非得已。然环顾帐下,旧部星散,可托腹心、能当一面者,唯表弟毓橘耳。知汝方归林泉,享天伦之乐,然国事维艰,非弟莫属。望念袍泽旧谊,社稷安危,速整行装,北上助兄一臂之力!兄国藩,临楮涕零,切盼早至。” 彭毓橘捏着信纸,指尖冰凉。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信纸在微微颤抖时发出的窸窣声。 他抬眼,目光越过堂屋门槛。院子里,妻子正背对着他,弯腰侍弄着几盆开得正盛的秋菊。 阳光勾勒着她单薄而专注的背影。小儿子不知从哪里捉来一只硕大的绿头蚱蜢,用草茎穿了腿,正兴奋地举着,跌跌撞撞朝母亲跑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娘!娘!看!大将军!” 那无忧无虑的欢笑声,此刻听在彭毓橘耳中,却尖锐得刺心。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浓烈的紫藤花香早已被肃杀的秋风卷走,此刻吸入肺腑的,只有深秋空气里那种特有的、干冷的萧索气息。 再睁眼时,眸子里那短暂浮现的挣扎与痛苦,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那平静之下,是久经沙场、嗅到烽烟气息时本能的躁动,更是对那个“曾”字背后千钧重担的无法推拒。 他站起身,走向后院。那里,一个不大的木箱静静地躺在墙角,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他蹲下身,拂去浮尘,掀开箱盖。里面,那副保养尚好的山文甲,在昏暗中依旧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甲片,指腹下传来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 这触感瞬间唤醒了他血液里沉睡的东西。他拿起箱底那柄伴随他多年的腰刀,缓缓抽出半截。 刀身乌沉,刃口一线寒芒流转,映照着他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刀锋的冷冽,透过指尖,直刺心房。那点残存的、属于农家小院的温软,被这锋锐彻底割裂,碾碎。 他慢慢将刀推回鞘中,金属摩擦的轻响,在寂静的后院格外清晰,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又像一声决绝的号角。 “备马。”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音,穿透了满院的宁静。 北上的路途,尘土飞扬。彭毓橘带着亲随,策马疾行。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村落凋敝,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荒草丛生。 曾经肥沃的田地,如今只稀稀拉拉长着些半死不活的庄稼。大道上,偶尔能遇见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逃难人群,眼神空洞,步履蹒跚,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行尸走肉。 更刺眼的,是那些倒毙在路旁的尸骸,无人掩埋,任由野狗秃鹫撕扯,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大人,前面就是许州(今许昌)地界了。”亲随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声音带着赶路的疲惫。 彭毓橘勒住马缰,举目望去。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许州城郭在暮色中显出灰败的轮廓,城墙多处可见新近修补的痕迹,城楼上稀疏地插着几杆旗帜,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飘卷。 更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荒芜的平原。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原野,发出呜呜的悲鸣。 这中原腹地,昔日繁华的粮仓,如今竟凋敝如鬼域。他紧抿着唇,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捻匪!这两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心头噬咬。他狠狠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向着那座被战云笼罩的城池冲去。 曾国藩的行辕设在许州城内一座略显破败的府衙内。 灯火通明,气氛却异常凝重压抑。彭毓橘风尘仆仆赶到,在亲兵的引领下大步踏入签押房。 “大帅!”彭毓橘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打破了房内的沉寂。 抬眼望去,只见曾国藩一身便服,坐在巨大的书案之后,案头堆满了紧急军报和地图。 不过一年光景,这位湘军统帅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两鬓霜色更重,眼窝深陷,面色是那种久病似的青黄,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深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与疲惫。 “毓橘!”曾国藩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重覆盖。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彭毓橘已快步上前扶住他:“大帅保重!”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曾国藩紧紧抓住彭毓橘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彭毓橘感到一阵微痛。 他拉着彭毓橘到巨大的舆图前,那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箭头和符号。 “你看,”曾国藩的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张总愚、任柱,此二酋凶狡异常,不踞城池,专以马队剽掠,飘忽如风!我湘军旧部,多已裁撤归农,所余无几。新募之勇,仓促成军,步卒为主,如何追得上这些四蹄生风的流寇?” 他枯瘦的手指在图上焦灼地滑动,点过河南、山东、苏北、皖北那些被捻军蹂躏过的地方。 “朝廷催逼甚急,责我迁延……可这仗,难打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瘦削的肩膀都在颤抖,旁边侍立的幕僚连忙递上参汤。 彭毓橘的目光随着曾国藩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那些熟悉的地名——菏泽、曹州、亳州、颍州……每一个名字背后,仿佛都浸染着血与火。 他沉声道:“大帅,步卒虽钝,然结硬寨,打呆仗,以静制动,步步为营,压缩流寇空间,此乃我军昔日克敌之长策。捻匪再飘忽,亦需就粮就水,总有被我逼入死角之时!” 曾国藩喘息稍定,看着彭毓橘眼中那份熟悉的、岩石般的坚毅,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涩的慰藉:“知我者,表弟也!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更深的不安与无奈,“朝中……风向已有变。李少荃(李鸿章)淮军新锐,火器精利,颇得……颇得圣心眷顾。 此番剿捻,恐非我湘军旧部独力可支,亦非我曾国藩一人可主沉浮矣。” 最后一句,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 彭毓橘心头一凛。李鸿章!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支装备着洋枪洋炮的淮勇,近年来在江南剿灭太平军余部的战事中声名鹊起,俨然已成朝廷新贵。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他沉默片刻,抱拳道:“大帅,无论风向如何变,毓橘唯大帅之命是从!湘军儿郎,血未冷!我这就去整顿新募的湘勇,结寨扎营,步步为营,定将这捻匪逼入绝境!”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兖州城外新扎的营盘上。 营栅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惨淡的光。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寒意。 彭毓橘站在辕门前,望着营中景象,眉头紧锁。 新募的湘勇,多是些面黄肌瘦的农家子弟,衣衫单薄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笨拙地操练着,手中的长矛、大刀、抬枪、鸟铳,多是些陈旧甚至残破的兵器,与昔日吉字营的精锐相去甚远。 动作生涩,阵列也显得松散。几个小头目在队伍中来回吆喝,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无力。 远处营房角落里,一群疲惫的士卒围着一堆微弱的篝火,蜷缩着身体,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火光映着他们冻得发青的脸颊和麻木的眼神。 “大人,粮草又短了。”营务官搓着冻僵的手,哈着白气,愁眉苦脸地凑过来禀报,“说是淮军那边催得紧,先尽着他们了。咱们这拨,还得再等两天……” 彭毓橘没有作声,只是下颌咬得更紧了。他抬眼望向营盘东面。 那里,淮军的营盘扎得更高,更气派。崭新的深蓝色营帐排列得整整齐齐,营门高耸,哨兵身上的号衣厚实整洁。 辕门外,一队队身着统一号衣、扛着崭新洋枪的淮勇正在开拔,步伐整齐划一,踩在薄雪上发出“嚓嚓”的脆响。 那队伍中,间或能看到几门用骡马牵引的、擦得锃亮的钢炮炮管,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闪着冷硬的光泽。 偶尔有淮军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亲兵趾高气扬地掠过湘军营门,眼神扫过这边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 “哼!”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怒哼。彭毓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鲍超来了。 这位以勇悍闻名的湘军宿将,如今也憋了一肚子火气。 他大步走到彭毓橘身边,望着淮军营盘的方向,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娘的!老子们在江西、在安庆、在天京城下跟长毛玩命的时候,他李鸿章还在翰林院里写他的锦绣文章呢! 如今倒好,靠着几杆洋枪几门炮,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粮饷、军械,处处卡我们脖子!老子们倒成了后娘养的?” 彭毓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透肺腑,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 他拍了拍鲍超厚实的肩膀,声音低沉:“春霆(鲍超字),慎言。 眼下大敌当前,捻匪才是心腹之患。李少荃……自有他的难处。 朝廷要用他的淮军,我们……做好本分便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鲍超猛地甩开他的手,额上青筋暴起:“本分?老彭!你看看咱们的兵!吃都吃不饱,冻得跟鹌鹑似的,拿着这些烧火棍!怎么跟捻匪那些快马弯刀拼?怎么跟淮军那些洋枪洋炮比?他们把我们晾在这冰天雪地里当看客,等我们冻僵了、饿垮了,好显出他们的本事!这他娘的是剿捻?这是借刀杀人!” 彭毓橘沉默。鲍超的话,句句戳心窝子。他何尝不知?只是,曾国藩已病体沉重,在后方勉力支撑,朝中情势更是微妙。 他们这些湘军旧部,如同被卷入旋涡的落叶,除了咬牙硬挺,又能如何? 他望着自己营中那些在寒风中操练的身影,那些单薄的衣衫,那些冻得通红却依旧努力挺直腰板的面孔,一股深重的悲凉与无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声音却异常平静:“传令下去,各营加紧操练,约束士卒。粮草……我去想办法。” 风雪似乎永无休止。 彭毓橘所谓的“想办法”,不过是亲自带着亲兵,顶着刺骨的寒风和漫天飞雪,一次次往返于冰冷的官道,向那些掌管后勤、鼻孔朝天的淮军粮台官员,说尽好话,甚至不惜拿出自己微薄的积蓄打点,才勉强抠出一点救命的粮食和劣质黑火药,维持着这支被遗忘的湘勇队伍不至于彻底冻毙、饿毙在这兖州的冰天雪地之中。 同治五年,丙寅,春寒料峭。运河畔的东昌府(今聊城)一带,战局陡然吃紧。捻匪任柱部数万精骑,利用初春河水解冻、道路泥泞的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淮军悍将刘铭传部团团围困在一个名叫“丁家庙”的狭小地域。 战报如同雪片般飞入彭毓橘的营中。刘铭传部被围得水泄不通,几次试图突围都被捻军凶悍的马队冲散,伤亡惨重。 淮军主力或因路途泥泞,或因调度迟缓,一时难以赶到救援。 刘铭传派出的求援信使,几乎十死七八才将血书送到附近友军手中。 信中字字泣血,恳求火速增援,否则全军覆没只在旦夕之间! “大人!是淮军刘省三(刘铭传字)!”营务官捧着那份染血的求援信,声音都在发颤,“被任柱围在丁家庙了!危在旦夕!” 营帐内,气氛瞬间凝固。鲍超“腾”地站起来,豹眼圆睁,怒道:“救他姥姥!让他们淮军自己去救!平日里鼻孔朝天,粮饷克扣,这会儿想起我们来了?晚了!老子不去!” 其他几个湘军老营官也纷纷附和,脸上写满了积压已久的怨愤。 彭毓橘坐在案后,默默看着那份血迹斑斑的求援信。 刘铭传的名字,他听说过,是李鸿章麾下数得着的猛将。 此刻,那信纸上扭曲的字迹,仿佛能看到其主人困兽犹斗的绝望。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是无数画面:长毛围城时,友军冒死来援; 安庆城外,湘军各部彼此依存的阵线;天京城下,袍泽间以命相托的嘶吼……袍泽之情,是刻在骨头里的烙印,哪怕对方是淮军,哪怕对方曾给过自己无数冷眼。 若见死不救,与禽兽何异?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那些战死的湘勇弟兄?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备马!点兵!”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彭!你……”鲍超愕然。 彭毓橘站起身,目光扫过帐内诸将,一字一顿:“淮军是淮军,刘铭传是刘铭传。 袍泽被围,危在旦夕,岂能坐视?此非救淮军,是救被困的数千同袍! 是救剿捻大局!传我将令:各营能动之兵,立刻集结!轻装简从,只带三日干粮!目标,丁家庙!” 命令如山。湘军营盘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炸开了锅。 尽管怨气未消,尽管天寒地冻,道路泥泞难行,但彭毓橘的命令就是最高的号令。 那些穿着单薄旧号衣的湘勇,咬着牙,抓起冰冷的兵器,以最快的速度在营前列队。 没有激昂的鼓号,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踩踏泥泞的脚步声。 他们看着辕门前翻身上马的彭毓橘,那个背影在寒风中挺直如标枪。 只要他还在前面,刀山火海,他们也敢闯! 彭毓橘一马当先,带着这支仓促集结、人数不过两千的湘勇,一头扎进了初春的泥泞和凛冽的寒风之中。 没有辎重拖累,没有淮军那种整齐的队列,这支疲惫之师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他们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顶着刺骨的寒风,强行军一日一夜,如同一条沉默而坚韧的灰色长龙,直扑丁家庙! 当丁家庙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和枪炮声越来越清晰,已经能看到远处地平线上腾起的滚滚浓烟时,彭毓橘勒住马缰,举起望远镜。 只见数不清的捻军骑兵,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淮军依托村庄、庙宇构筑的简陋防线。 刘铭传的蓝色旗帜在硝烟中时隐时现,阵地已是岌岌可危。 “列阵!抬枪、鸟铳在前,长矛大刀在后!结成圆阵!” 彭毓橘厉声下令,声音在寒风中撕裂,“目标,捻匪左翼!给我狠狠地打!把他们的阵脚撕开!” 疲惫到极点的湘勇们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他们迅速在泥泞的田野上展开,结成并不完美却异常稳固的圆阵。 火绳点燃,劣质的黑火药发出沉闷的轰鸣,硝烟瞬间弥漫开来。 抬枪、鸟铳喷吐出密集却并不精准的弹雨,射向捻军骑兵的左翼。 紧接着,长矛如林般竖起,大刀在寒光中闪烁! 这支突然出现的生力军,如同尖刀,狠狠楔入了捻军围攻的阵线左翼! 湘勇们沉默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劲,用血肉之躯和简陋的兵器,硬生生在捻军铁骑的狂潮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战阵瞬间大乱!捻军没料到侧翼会突然杀出这样一支不要命的队伍,攻势为之一滞。 丁家庙村口,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刘铭传,正拄着长刀,绝望地看着又一波捻骑冲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侧翼骤然响起的熟悉枪声和震天喊杀声,让他猛地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透过弥漫的硝烟,看到了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沾满泥污却依旧刺眼的“湘”字大旗! 还有旗下,那个在乱军中挥刀策马、悍勇无匹的身影——彭毓橘!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刘铭传的眼眶,滚烫的液体混着脸上的血污淌下。 “湘军!是湘军弟兄!”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变形。1 “援兵到了!弟兄们,给我杀出去!杀啊!” 原本濒临崩溃的淮军士卒,如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呐喊着向缺口方向反冲! 里应外合!湘勇以血肉为墙,硬生生顶住了捻军疯狂的反扑,为刘铭传部打开了一条狭窄却至关重要的生路! 当最后一股淮军残兵在湘勇的掩护下踉跄着冲出包围圈,彭毓橘才下令缓缓后撤。 阵地上,留下的是层层叠叠的尸骸,有捻军的,更多的,是那些穿着单薄旧号衣的湘勇子弟。鲜血浸透了初春冰冷的泥地。 刘铭传在亲兵的搀扶下,踉跄地走到彭毓橘马前。 这位素来眼高于顶的淮军悍将,此刻甲胄破碎,脸上血污混着泥浆,狼狈不堪。他看着彭毓橘那张被硝烟熏黑、布满疲惫却依旧刚毅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中神色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惭。 “彭……彭军门!”刘铭传的声音嘶哑干涩,他猛地抱拳,深深一躬到底,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哽咽。 “大恩不言谢!铭传……铭传这条命,是湘军弟兄给的!此恩此德,铭传永世不忘!” 他身后的淮军残兵,也纷纷向这支救了他们的湘军队伍投来感激和敬畏的目光。 彭毓橘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刘铭传深深弯下的脊背。 寒风吹拂着他染血的战袍,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疲惫。 他微微抬了抬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省三兄言重了。同剿捻匪,份所当为。 速整队伍,此地不宜久留。” 说完,他不再看刘铭传,目光扫过战场上那些倒下的、穿着旧号衣的熟悉身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刀割般的痛楚。 他调转马头,声音疲惫而沙哑:“收拢我军伤亡弟兄,撤!” 丁家庙的血战,并未改变湘军被排挤的冰冷处境。 彭毓橘率部数次救淮军于危难,如同在泥泞中一次次燃起的微弱火星,短暂照亮了袍泽之情,却终究被更深的寒意吞没。 淮军依旧占据着粮饷、器械的绝对优先,湘军的营地依旧是最偏远、补给最迟滞的角落。 每一次凯旋,带回的除了袍泽冰冷的遗体,便是淮军将佐那日渐习以为常、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理所应当”意味的冷淡致谢。 李鸿章行辕里传来的命令,语气也愈发公事公办,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同治六年,丁卯,春三月。鄂北枣阳一带,春意已浓,但风中仍裹着料峭的寒意。 捻军张总愚部在遭受几次打击后,利用雨后道路泥泞、官军行动不便之机,再次发挥其流窜特长,试图突破淮军布下的防线,向豫西山区流窜。 追击的命令再次下达。这一次,统率前敌诸军的,是淮军大将郭松林。 命令要求各部务必咬住捻军主力,将其压迫至预设的包围地域。 彭毓橘率领着他那支人数已不足两千、疲惫不堪且装备简陋的湘勇,作为偏师,被部署在战场侧翼一个名为“杨家塆”的丘陵地带。 他们的任务,是监视并堵截捻军可能向这个方向的零星溃散。 战斗在枣阳城西的平原上激烈展开。淮军主力依靠优势火器,步步紧逼。 捻军马队则利用熟悉的地形,不断迂回冲击,试图撕开缺口。 枪炮声、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混杂着升腾的硝烟,笼罩了整个战场。 彭毓橘驻马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着主战场的方向。 浓烟遮挡,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马攒动,听到震耳欲聋的喧嚣。 他麾下的湘勇们,拄着兵器,在坡下待命,脸上混杂着疲惫和对主战场激战的向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大人,”一名哨官策马奔来,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前方探马回报,主战场那边……似乎……似乎有部分捻骑在向东南方向溃散?离我们这边不远,约摸七八里,有个叫‘七里岗’的野河滩。” “东南?七里岗?”彭毓橘放下望远镜,眉头紧锁。 根据战前部署,东南方向并非主要战场,也非捻军预设的溃逃路线。 这溃散的捻骑,是大队的前哨?还是被打散的零星残部?若是大队,郭松林那边为何毫无预警?若是残部,又岂容其轻易溜走,日后必为祸患? 他心中疑虑重重。连日来淮军指挥部对湘军情报的刻意忽视和模糊指令,让他如同行走在迷雾之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麾下这些沉默的、等待命令的子弟兵。 他们眼神疲惫,却依旧带着信任。派大队前往? 万一情报有误,擅离防区,贻误战机,这责任……郭松林正愁找不到把柄!况且,若真是大队捻匪,自己这点兵力,贸然撞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思虑再三,他做出了决定。“传令各营,严守阵地,不得擅动!” 彭毓橘沉声道,“刘哨官,点二十名精骑,随我前去七里岗哨探!弄清虚实,速去速回!” “大人!不可!”营务官和几名老营官闻言大惊,连忙劝阻,“您身为主将,岂可轻涉险地?派几个得力斥候去便是了!” 彭毓橘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斥候回报,语焉不详。此等关头,非我亲去不能明断!尔等守好营盘,若见烽火或闻铳响示警,速来接应!” 他深知,只有自己亲自去,才能最快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他解下厚重的披风,只穿一身轻便的锁子甲,翻身上了一匹最为神骏的枣骝马。 二十名剽悍的亲兵骑兵也迅速上马,紧跟在彭毓橘身后。 这队轻骑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脱离了大部队,朝着东南方向那片被低矮丘陵和初生芦苇遮蔽的七里岗河滩,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雨后湿润松软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点泥浆。 风迎面扑来,带着河滩特有的水腥气和芦苇新叶的微涩气息。 七里岗。一条蜿蜒的无名小河在此处拐了个弯,形成一片开阔的滩涂。 河滩上遍布卵石和松软的泥沙,两岸长满了茂密的、一人多高的新生芦苇,在春日的微风中摇曳起伏,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将河滩的实景遮掩得严严实实。 四周是起伏平缓的土丘,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水流声。 彭毓橘勒住马缰,停在河滩外一处稍高的土丘上。 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这片看似平静的区域。 河滩上,确实散落着一些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印,一直延伸到芦苇荡深处,看起来像是刚留下不久。 空气里,除了水腥和青草味,似乎还隐约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那是捻军惯用的劣质土烟气味! “有古怪!”他心中警铃大作。 这痕迹太新,太集中,不像溃散,倒像是……故意留下的诱饵! 而且,这死一般的寂静,连鸟雀的叫声都听不到,透着反常的杀机! “撤!”彭毓橘当机立断,猛地一拨马头,厉声喝道,“立刻撤回大营!” 然而,为时已晚! 就在他拨转马头的瞬间,死寂被彻底打破! “呜——呜——呜——”低沉而凄厉的牛角号声,如同鬼哭,骤然从四面八方、从每一片芦苇荡、每一座土丘背后冲天而起! 那声音凄厉绵长,瞬间撕碎了河滩的宁静,震得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咻咻咻——!”刺耳的破空声密集响起!无数箭矢,如同骤然腾起的死亡蝗群,从两侧茂密的芦苇荡深处,从前方土丘的背面,带着尖锐的呼啸,铺天盖地攒射而来! 箭镞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瞬间笼罩了彭毓橘和他身边那二十名亲兵! “有埋伏!保护大人!”亲兵队长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训练有素的亲兵们反应极快,纷纷策马向彭毓橘靠拢,同时挥舞兵器拨打雕翎。 然而,箭矢太密!太突然!距离太近! “噗!”“噗嗤!”“啊!”利刃穿透皮肉、骨骼的闷响和士兵中箭的惨叫声瞬间交织在一起!血花在阳光下迸溅! 数名亲兵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栽倒!彭毓橘的枣骝马也被数支重箭射中脖颈,悲嘶一声,人立而起,将他重重掀落马下! 彭毓橘在地上一个翻滚卸力,刚要跃起,“嘭!”一声闷响,一支粗大的弩箭狠狠钉穿了他左腿的小腿肚!剧痛钻心!他闷哼一声,身体一个踉跄。抬眼望去,心彻底沉入冰窟! 芦苇剧烈摇晃,土丘后烟尘腾起!无数头裹红巾、身穿杂色短褂的捻军骑兵和步卒,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恶鬼,狂呼乱叫着冲杀出来!他们手中的马刀、长矛、钩镰枪、抬枪,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凶光! 喊杀声、马蹄声、号角声,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将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彻底淹没! “活捉清妖大将!” “杀啊!”狂热的吼叫声震耳欲聋。 彭毓橘身边的亲兵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迅速熄灭。他们怒吼着,用血肉之躯死死护在彭毓橘身前,挥舞着刀剑,与数倍、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疯狂搏杀。 刀剑撞击声、骨骼碎裂声、濒死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一个亲兵被数支长矛同时贯穿,依旧死死抱住一个捻卒的腰,张口咬向对方的咽喉;另一个亲兵被砍断了手臂,兀自用单臂挥舞着腰刀,直至被乱刀分尸…… 彭毓橘目眦欲裂!他拔出佩刀,拄着地,拖着那条被弩箭贯穿、鲜血汩汩流淌的左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战斗。 然而,更多的捻军步卒已经如狼似虎地扑到近前。 几把冰冷的钩镰枪同时钩住了他的甲胄和受伤的腿,狠狠一拉!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摔倒在地。 紧接着,沉重的刀鞘、枪杆狠狠砸在他的头上、背上,彻底剥夺了他反抗的能力。 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冲入鼻腔。他被几只粗暴的大手死死按住,绳索如同毒蛇般瞬间缠遍全身,勒进皮肉。 透过被鲜血模糊的视线,他最后看到的,是亲兵队长被乱刀砍倒前,那绝望而悲怆的眼神,以及更远处,那面在捻军狂潮中依旧不屈挥舞、直至被彻底撕碎的“湘”字残旗…… 冰冷的河水,混杂着泥浆和血腥,一次次呛入彭毓橘的口鼻。 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被粗暴地拖拽着,在河滩湿滑的卵石上摩擦前行。 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次拖拽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左腿被弩箭贯穿的伤口更是如同在烙铁上灼烧。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边缘沉浮,耳边充斥着捻军士卒胜利的狂笑、粗野的谩骂和听不懂的方言俚语。 不知过了多久,拖拽终于停止。他被重重地掼在地上,坚硬的石子硌着骨头。 他艰难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 眼前是一片被践踏得凌乱不堪的河滩空地。 四周密密麻麻围满了头裹红巾、面目狰狞的捻军士卒,他们手中的兵器还在滴着血,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和残忍。 空地中央,站着几个头目模样的人。为首一人,身材并不高大,却异常精悍,一身半旧的皮甲,脸上带着纵横交错的旧疤,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冰冷地钉在彭毓橘身上。 正是捻军鲁王任柱麾下最凶悍的先锋大将——黑旗旗主刘二狗。 “呸!”一个捻军小头目朝彭毓橘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带着血腥和烟草的恶臭,“狗官!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认得爷爷们是谁不?你们在丁家庙杀我兄弟,在曹州害我叔父!血债,今儿该还了!” 周围的捻军士卒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杀了他!”“剐了他!”“给死去的弟兄报仇!” 声浪如同实质的锤子,狠狠撞击着彭毓橘的耳膜和胸膛。 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泥沙和血沫。 他抬起头,脸上血污混着泥土,狼狈不堪,然而那双眼睛,却在剧痛和绝境中,燃烧起一种近乎平静的火焰。 他没有看那唾骂的小头目,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住那个疤脸旗主刘二狗。 刘二狗抱着双臂,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冷笑,缓缓踱步上前。 他走到彭毓橘面前,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捏住彭毓橘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啧啧,瞧瞧,”刘二狗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这不是鼎鼎大名的湘军悍将,彭军门么?曾国藩的表弟?怎么落得这般田地了?” 他手上用力,指甲几乎抠进彭毓橘下巴的皮肉里,“丁家庙你威风得很啊!坏了我家鲁王的好事,救走了刘铭传那狗贼!老子几百个好兄弟,都折在你手里!今天,落到我刘二狗手里,你说说,想怎么个死法?”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周围的怒吼声再次高涨:“五马分尸!”“点天灯!”“千刀万剐!” 彭毓橘喉头滚动,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正啐在刘二狗的皮靴上。 他咧开嘴,牙齿被血染得猩红,竟然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却异常清晰: “呸!乱臣贼子,跳梁小丑!要杀便杀!皱一下眉头,老子不算湘军好汉!今日我死,他日自有曾大帅、李中堂大军,踏平尔等巢穴,为我报仇雪恨!尔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最后的吼声,竟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曾九帅?李中堂?”刘二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站起身,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哈哈哈!彭军门,你他娘的还做着梦呢?”他猛地收住笑声,俯身死死盯着彭毓橘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刺入心脏: “告诉你!就在昨天,我们刚得了信儿!曾国藩那老匹夫,早就被你们那狗皇帝撤了职,灰溜溜滚回湖南老家去了! 现在剿捻的,是李鸿章!而你们这些湘军老狗……”刘二狗脸上露出极度快意的残忍笑容,“早就被李鸿章当成了碍眼的绊脚石!他巴不得借我们的刀,把你们这些老骨头,一根根、一根根地都剔干净!懂吗?蠢货!你今日死在这里,你那李中堂,怕是做梦都要笑醒!还指望他来给你报仇?哈哈哈!”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响!彭毓橘浑身剧震,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彻骨的冰寒所覆盖! 曾国藩被撤职?李鸿章……借刀杀人?刘二狗那残忍快意的狞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最后的信念。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 不是内伤,是那积郁在胸中、被这残酷真相彻底击碎的、支撑着他全部精神的支柱轰然倒塌带来的心胆俱裂! 看着彭毓橘瞬间惨白如纸、口喷鲜血的绝望模样,刘二狗和他周围的捻军爆发出更加肆意的狂笑。 “哈哈哈!狗官!死到临头,明白了?没人会记得你这条老狗!” 刘二狗狠狠一脚踹在彭毓橘胸口,将他踢得翻滚出去,随即直起身,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嘶吼,声音穿透整个河滩: “湘军老狗!血债血偿!来啊!给老子——五马伺候!” 最后的命令如同丧钟敲响!早已准备好的五匹最为健壮暴躁的烈马被牵到了空地中央。 每匹马的马鞍后,都牢牢系着一根粗如儿臂、浸透了桐油的牛筋索。 五根绳索的另一端,被几个膀大腰圆的捻军力士,狞笑着、粗暴地分别套在了彭毓橘的脖颈和四肢上! 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几乎要嵌入骨头! 彭毓橘被强行拖拽着,摆成了一个扭曲的“大”字,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天空是刺眼的、无边无际的惨白,没有一丝云彩。 剧痛早已麻木,巨大的屈辱和那被背叛的冰冷真相,像寒冰一样冻结了他的心脏和血液。 他最后的目光,没有看那些狂笑的敌人,没有看狰狞的马匹,而是死死地、死死地投向西北方——那是湖南的方向。 是荷叶塘的方向……紫藤花……该开了? 那甜腻的香气……妻子温柔的笑靥……小儿子举着纸鸢奔跑的身影……都模糊了,像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水雾。 “驾——!”“驾——!”“驾——!” 五名骑手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中的长鞭狠狠抽打在坐骑的臀部! 鞭梢发出撕裂空气的爆响! 五匹烈马吃痛,猛地扬蹄,发出凄厉的长嘶! 强大的、方向截然相反的恐怖力量,瞬间通过五根绷紧到极限的牛筋索,狠狠作用在彭毓橘的躯体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呃啊——!”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嚎,从彭毓橘扭曲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那声音尖锐地撕裂了狂笑的喧嚣,带着灵魂被活生生扯碎的极致痛苦,瞬间刺穿了在场每一个捻军士卒的耳膜! 几个离得近的年轻捻卒,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眼中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惧。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沉闷的、筋肉骨骼被强行撕裂的恐怖声响! 噗嗤!喀嚓!嗤啦! 血雾,浓稠得如同泼洒的颜料,在惨白的阳光下骤然炸开! 喷溅出数丈之远!染红了马匹的皮毛,染红了捻军的衣甲,染红了河滩冰冷的卵石和泥泞的土地! 五匹受惊的烈马,拖着各自分得的、血淋淋的残躯断肢,在空旷的河滩上疯狂地、漫无目的地奔窜起来! 马蹄践踏着泥泞,甩动着血水和破碎的内脏,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拖曳着猩红的长长轨迹! 那颗须发戟张的头颅,被拖行了一段距离,最终滚落在泥泞里。 怒目圆睁,死死地瞪着西北的天空。嘴巴大张着,似乎还在无声地呐喊,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那撕裂苍穹的悲愤与不甘。 整个七里岗河滩,陷入了一片死寂。风似乎也停了。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粘稠的实体,沉甸甸地覆盖下来。 方才还在狂热喧嚣的捻军士卒们,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狂笑、兴奋、残忍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的空白。 他们呆呆地看着河滩上那几滩刺目的、还在微微抽搐的巨大血肉狼藉,看着那五匹拖着残躯狂奔嘶鸣的血马,看着泥泞中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 一种原始的、对生命被如此彻底毁灭的震撼,压过了胜利的狂喜。 刘二狗脸上的狞笑也僵住了。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还带着温热的血点,看着指尖那抹刺目的猩红,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 他猛地转过身,不想再看那片修罗场。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才被打破。一个捻军小头目脸色煞白,声音干涩发颤:“旗……旗主……这……这尸首……” 刘二狗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嘶哑和烦躁:“丢河里喂鱼!喂鱼!收拾干净!快!”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想用这吼声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浑浊的河水,无声地吞噬了那些滚落的、还带着不屈印记的残肢断骸。 只有河滩上那几大片被鲜血浸透、呈现出诡异暗紫色的泥泞,以及空气中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顽固地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幕。 风,终于又吹了起来,掠过新生的芦苇,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几片沾着血沫的草叶,盘旋着,飘向远方惨白的天空。 消息如同瘟疫,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死寂的湘军营盘里蔓延开来。 当那几名侥幸从七里岗外围逃回的探马,连滚带爬、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噩耗带回时,整个营盘先是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随即爆发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 “彭军门——!” “大人啊——!” 营官们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把揪住报信探马的衣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大人他……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 探马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五……五马分尸……捻匪……河滩……全……全完了……”话音未落,那营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便倒! 周围的湘勇,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纷纷跪倒在地,用头抢地,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哭声、怒吼声、兵器狠狠砸在地上的铿锵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哀歌。 消息传到后方督帅行辕,已是深夜。 李鸿章尚未就寝,正与幕僚对着舆图商议军情。一名亲兵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冲入大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禀……禀中堂!前……前敌急报!湘军统领彭毓橘彭军门……率轻骑哨探,于枣阳七里岗……遭遇捻匪大队伏击……力战……力战殉国!所部……所部亲兵……无一幸免!” “啪嗒!”李鸿章手中的朱笔,掉落在摊开的军事舆图上,殷红的墨迹瞬间洇开一片,像一滩凝固的血。 他猛地抬起头,素来沉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那震惊一闪而逝,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愕然,有惋惜,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微妙轻松,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沉默着,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大帐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 良久,李鸿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知道了。彭军门……忠勇可嘉,以身殉国,实乃……朝廷之失,我军之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同样震惊的幕僚。 “传令:厚恤彭军门家眷,从优议恤。所部湘勇……暂归郭松林节制。” 命令简洁而冰冷,仿佛处理的只是一件寻常公务。 幕僚们面面相觑,有人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和兔死狐悲的寒意,却无人敢多言一句。 他们看着李鸿章重新拿起另一支笔,在那份染了朱砂的急报上,平静地批下几个字,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军事部署。 烛光下,他那张儒雅而威严的脸,半明半暗,仿佛戴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面具。 千里之外,湖南湘乡荷叶塘。初夏的微风带着暖意,拂过屋后那片小小的菜畦。 紫藤花期已过,浓密的绿叶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凉荫。 彭毓橘的妻子正坐在堂屋门槛上,借着天光缝补一件小儿子的旧衫。 孩子安静地趴在她膝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官差特有的、带着不祥意味的吆喝:“彭府!急报!” 妇人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颤,细小的绣花针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红了洁白的布料。 她仿佛毫无知觉,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猛地抬起头,望向院门的方向。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阳光依旧明媚,紫藤的绿荫依旧温柔,但那甜腻的花香,似乎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被来自遥远北方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彻底吞噬了。 第90章 伊隆河之战(上) 血,把尹隆河畔的野草染成了酱紫色,黏稠得能绊住马蹄。 赖文光勒住躁动的战马,立在刚刚沉寂下来的战场中央,环顾四周。 硝烟尚未散尽,丝丝缕缕,带着呛人的硫磺和浓重的血腥味,缠绕着倒伏的旗帜、散落的兵刃和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骸。 淮军的蓝布号褂,捻军的各色头巾,此刻都浸在同样的污血泥泞里,不分彼此。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嗡鸣,是无数垂死者压抑的呻吟,是精疲力竭的战士粗重的喘息,是战马偶尔发出的痛苦嘶鸣。 风掠过河滩,吹得那面插在最高处的捻军“太平天国遵王赖”大旗猎猎作响,旗角滴下的血珠,砸在尘土里,晕开一小团深褐。 赖文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里翻涌着激战后的灼热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虚脱。 刘铭传,这个骄横不可一世的淮军悍将,方才还叫嚣着要将他碎尸万段,此刻恐怕正瘫坐在某处泥地里,连顶戴都丢了,只余下待死的绝望。 他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混杂着轻蔑与巨大疲惫的弧度。 “王爷!”一个浑身浴血、左臂胡乱缠着渗血布条的头目策马奔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姓刘的淮狗,骨头都让咱们砸碎啦! 那龟儿子缩在尹隆河岸的烂泥坑里,连头都不敢抬!”他挥舞着仅存的右臂,指向淮军溃退的方向,声音嘶哑却亢奋。 赖文光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战场上那些正忙着拾取淮军丢弃的洋枪、抬枪,甚至翻找干粮袋的捻军弟兄。 疲惫刻在每一张沾满硝烟血污的脸上,但眼睛里却跳跃着胜利的火苗。他强压下喉头那股翻涌的腥甜,声音沉稳地传开:“传令!各部速速整队,清理战场,收集枪械火药!尤其是那些抬枪、洋枪,一颗铅子儿也不能落下!此地不可久留,鲍妖头的湘军……” “湘军”二字尚未落地,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奇异的震动。 那震动初始极其微弱,如同沉睡巨兽翻身时搅动地脉,紧接着便清晰起来,如同地底奔涌的闷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持续不断的沉重韵律。 赖文光猛地勒紧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着响鼻。 他倏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尚未散尽的硝烟与尘土,死死钉向西北方那片被低矮丘陵勾勒出的、略显模糊的地平线。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冬日灰蒙蒙的天光。然而,那沉闷的、敲打大地的声响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如同无数柄巨锤,由远及近,由模糊到震耳欲聋地捶打着尹隆河两岸的旷野!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刀疤纵横的老捻军,正拄着一柄缺口的长矛,努力想从一具淮军尸体上扒下还算完好的靴子。 那雷声般的震动传来的刹那,他那双布满血丝、见过太多厮杀的眼睛骤然瞪圆了,浑浊的瞳孔里瞬间被一种近乎原始的恐惧所攫取。 扒靴子的手僵在半空,枯枝般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张着嘴,上下牙关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清晰而瘆人的“咯咯”声,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骨髓深处的寒意。 “鲍……鲍……”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被无形的鬼手扼住了脖子,那个名字在恐惧中反复咀嚼、变形,终于带着一股腥气冲了出来: “鲍超!是鲍超!曾剃头手下那条……那条吃人的恶龙来了!” “鲍超”二字,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刚刚因胜利而稍显松懈的捻军阵列。 死寂,比方才激战过后更彻底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战场。 前一瞬还在为缴获一杆洋枪而欣喜的年轻捻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被惨白所取代; 那些倚着同伴喘息的老卒,身体猛地绷直,眼神里只剩下绝望的灰烬;就连那些低头舔舐伤口的战马,也纷纷昂起头,焦躁地刨着蹄下的血泥,发出低低的、恐惧的嘶鸣。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并非来自河面的风,而是从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炸裂开来,顺着脊椎骨急速蔓延。 这条“恶龙”的凶名,早已在捻军之中化作了无数血肉模糊的传说。 他是曾剃头(曾国藩)手中最锋利、最无情的一把刀,所过之处,寸草难生! 赖文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他头皮阵阵发麻。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刀,刀刃在昏沉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寒弧,嘶声力竭地咆哮,试图压过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地鸣:“整队!整队!任化邦!带你的马队去右翼挡住!李允!你部压住中路!快!列阵!抬枪、鸟铳手上前!快——!” 他的声音穿透了恐惧的死寂,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沙哑。整个捻军大营,像一锅被猛然投入沸石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尖锐的号令声、军官的喝骂声、士兵慌乱奔跑时甲胄兵刃碰撞的哐当声、战马惊恐的嘶鸣声……混乱像瘟疫般急速蔓延。刚刚经历一场血战、阵型早已松散的队伍,此刻像一群被惊散的羊,仓促间向着主帅旗帜的方向推挤、奔跑,试图重新集结成一道防线。 然而,太迟了。 西北方的丘陵之上,一面巨大的、玄黑色的“鲍”字帅旗,如同地狱的幡帜,率先刺破了低垂的天幕。 紧接着,仿佛大地自身裂开了缝隙,无数面猩红的旗帜如同燃烧的血海,骤然涌现!旗帜之下,是铁流!是沉默的、带着死亡韵律碾过来的钢铁洪流! 湘军!他们并未发出震天的呐喊,只有整齐得令人窒息的步伐,如同无数巨锤敲打着大地,汇成那沉闷而恐怖的地鸣。 那无数双穿着厚底布鞋或草鞋的脚,踏过枯草,踩碎土块,扬起漫天黄尘,裹挟着冰冷的金属反光和无边的杀意,铺天盖地压向尹隆河畔那支疲惫而混乱的队伍。 赖文光的心,随着那逼近的铁蹄声,直往下沉,沉入一片冰寒彻骨的深渊。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向阵前高处,目光死死锁住那滚滚而来的洪流。那不再是散乱的冲击,而是三股分工明确、彼此呼应的钢铁巨钳! 最左边(湘军右翼),如同平地涌起一道移动的矮墙!那是数百名精悍的刀牌手。 他们伏低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在快速滚动、跃进! 一面面蒙着厚厚生牛皮、边缘嵌着锋利铁齿的藤牌,被他们用肩膀死死顶住,遮挡住大半身体。 牌下,是一双双布满血丝、闪烁着野兽般凶光的眼睛,以及紧握在手的厚重砍刀。他们的目标异常明确——捻军赖以机动、此刻正仓惶集结的马队! 如同一群沉默而致命的滚地毒蝎,直扑马腿! 中路,则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枪林!一排排、一列列,如同钢铁丛林般森严推进的抬枪手、鸟铳手。 沉重的抬枪架在壮卒肩头,细长的鸟铳端得平直。他们脚步沉稳,踏着固定的鼓点,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 黑洞洞的枪口,密密麻麻,在昏沉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幽光,齐刷刷地指向了捻军刚刚勉强聚拢、尚未稳固的步兵阵线中央!那沉默的推进,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胆寒。 更致命的,是右边(湘军左翼)! 一道由剽悍骑兵组成的铁流,如同出闸的猛虎,脱离了主阵,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斜刺里朝着捻军阵型的侧后翼猛插过去! 马蹄翻飞,卷起冲天烟尘,马上的骑士伏鞍持矛,雪亮的矛尖汇聚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寒林! 他们的目标,赫然是捻军与后方辎重、退路相连接的脆弱腰肋! 赖文光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看得分明,鲍超这老贼,一出手就是最凶狠、最老练的杀招! 三路齐出,分工明确,左路砍马腿废其机动,中路枪阵正面碾压粉碎其主力,右翼骑兵斜插侧后,直接要将他这数万捻军拦腰截断,彻底包圆在这尹隆河畔的死地! “抬枪!鸟铳!给老子轰中路!轰啊!”赖文光睚眦欲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长刀狠狠指向中路那步步逼近、沉默如山的湘军枪阵。 他深知,一旦让这堵钢铁墙壁压到近前,捻军仓促集结的血肉之躯,瞬间就会被密集的铅弹撕成碎片! “任化邦!分马队去缠住右边那支骑兵!不能让他们绕到后面去!”他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蹄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命令迅速被旗号传递下去。捻军阵中,那些刚刚缴获淮军抬枪、鸟铳的士兵,手忙脚乱地装填火药铅子。 恐惧让他们手指颤抖,铅子掉落在地,火药撒得到处都是。仓促间,只有稀稀拉拉、不成规模的枪声响起,铅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飞向中路推进的湘军阵列。 “噗噗噗……” 铅弹打在湘军前排的抬枪厚木枪架上,或深深嵌入蒙着湿棉被的挡牌上,溅起一蓬蓬木屑和棉絮。 偶有穿透缝隙的流弹,击中某个湘军士兵的身体,闷响一声,士兵身体猛地一震,但队列却并未因此停滞或混乱。 中弹者一声不吭地倒下,后面的人面无表情地跨过同伴的身体或尸体,迅速填补空缺,脚步依旧沉稳,推进的节奏没有丝毫紊乱! 那沉默的、带着钢铁意志的压迫感,反而因这零星的伤亡显得更加恐怖! “稳住!装弹!再放!”捻军的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催促着,第二轮的射击依旧稀稀拉拉,效果微乎其微 。湘军中路那堵沉默的枪墙,越来越近,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捻军士兵的心头。 “轰——!” 就在捻军阵型因恐惧和混乱而微微骚动之时,中路湘军阵中,陡然响起一声惊雷般的爆响!那是抬枪齐射的命令! 下一瞬,天地为之变色! 数百杆抬枪、上千支鸟铳,在极短的瞬间同时爆发出毁灭的轰鸣! 声音不再是清脆的枪响,而是汇聚成一片撕裂耳膜、震动脏腑的恐怖音爆! 浓密得如同实质的白烟,如同火山喷发般从湘军阵前猛然腾起、翻滚扩散,瞬间遮蔽了大片视野。 铅弹!数以万计滚烫的铅弹,如同被飓风卷起的致命铁雨,带着灼热的气流和刺耳的尖啸,从浓烟中狂暴地喷射而出! 它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它们覆盖了一切! “噗噗噗噗噗……” 铅弹撕裂皮肉、击碎骨骼、穿透棉甲、打烂木盾的声音,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乐章! 刚刚还在努力装填、试图反击的捻军抬枪手、鸟铳手队列,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横扫而过! 前排的士兵身体猛地向后倒飞,胸口炸开恐怖的血洞; 后面的人如同被狂风刮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栽倒下去。 鲜血、碎肉、断裂的肢体、破碎的武器,在密集的铅弹风暴中四处飞溅! 惨叫声、哀嚎声、濒死的呜咽声,瞬间压过了枪炮的轰鸣,在尹隆河畔织成一片绝望的地狱回响! 中路捻军赖文光赖以支撑的核心步兵阵列,在这毁灭性的齐射下,如同被巨石砸中的朽木,瞬间崩塌! 阵型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缺口! 侥幸未死的人,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彻底摧毁了意志,惊恐地尖叫着,丢下武器,不顾一切地向后溃逃,如同决堤的洪水,反而冲垮了后方试图顶上的预备队。 几乎在中路爆发出毁灭轰鸣的同时,捻军右翼,也传来了令人心碎的惨嚎和战马濒死的悲鸣! 湘军左翼那数百名藤牌手,如同最阴狠的毒蛇,已经滚到了捻军马队近前! 他们伏在藤牌之后,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护,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都灌注在手中那沉重的砍刀上。雪亮的刀光贴着地面,如同旋风般卷起! “咔嚓!咔嚓!咔嚓!” 刀锋砍断坚硬马腿骨骼的声音,密集得如同雨打芭蕉!一匹匹矫健的战马,前蹄或后腿齐刷刷地被斩断。 巨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轰然向前栽倒,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飞出去! 马匹的悲鸣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骑士摔落时沉重的撞击声和随之而来的惨叫声,瞬间响彻右翼! “啊——我的马!”一名捻军马队小头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坐骑前腿被一刀斩断,哀鸣倒下,将他狠狠掀翻在地。 他还来不及爬起,眼前黑影一闪,一个湘军刀牌手如同从地狱钻出的恶鬼。 藤牌猛地向上一掀,遮挡他视线的同时,那柄还滴着马血的厚重砍刀,带着凄厉的风声,从他脖颈处狠狠抹过!血泉冲天而起! 捻军赖以冲锋陷阵的马队,在这专攻下三路的滚地刀法面前,彻底失去了机动性,陷入一片混乱与屠宰场般的惨烈! 而更致命的一击,来自侧后! 湘军右翼那支如猛虎出闸的剽悍马队,利用中路枪阵齐射制造的巨大混乱和右翼马队的崩溃。 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凝固的牛油,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便狠狠插入了捻军大阵的侧后翼! 铁蹄践踏!长矛突刺!马刀劈砍! 混乱的捻军步兵,背对着这突如其来的死神,毫无防备。 许多人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疾驰而过的战马撞飞,被锋利的矛尖贯穿后背,被雪亮的马刀削去头颅! 湘军马队所过之处,只留下一道血肉铺就的死亡通道! 他们精准地切断了捻军前阵与后方辎重、河滩退路的联系,完成了致命的合围! 第91章 伊隆河之战(中) 完了! 赖文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苦心构筑、赖以翻盘的尹隆河防线,在这三路并进、凶狠老辣的湘军铁拳打击下,如同纸糊的堡垒,在几个呼吸间便土崩瓦解! 阵型被彻底撕裂,分割,包围!恐惧如同瘟疫,席卷了每一个捻军士兵,崩溃已成定局! “顶住!顶住!向河滩退!过河!”赖文光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收拢溃兵。 但兵败如山倒,恐惧的洪流一旦形成,任何个人的勇武都如螳臂当车。 败兵像没头的苍蝇,哭喊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向汉水河滩涌去。 河滩上泥泞湿滑,人马践踏,落水者的呼救声瞬间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淹没。 混乱的漩涡中心,那面巨大的玄黑“鲍”字帅旗,如同地狱深渊的坐标,稳稳地矗立在战场制高点。 旗下,一匹雄骏异常、毛色如墨的西域大宛马上,端坐着此间的主宰——鲍超。 他身形魁梧如山,身披一副打磨得锃亮的玄铁锁子甲,甲叶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脸上虬髯戟张,如同钢针倒竖,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又沉静如寒潭,不带丝毫波澜地扫视着下方修罗场般的景象。 他手中并未持长兵,只用左手稳稳地控着缰绳,右手则随意地按在腰间那柄鲨鱼皮鞘的腰刀刀柄上。 刀柄缠着暗红色的丝绳,早已被岁月和无数次握持磨得油亮。 战场上的喧嚣——震天的喊杀、垂死的哀嚎、兵刃的撞击、战马的嘶鸣——仿佛都被他身上那层无形的冰甲隔绝开来。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任凭惊涛骇浪在四周汹涌澎湃,兀自岿然不动。 只有那微微眯起的锐利眼神,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溃散的捻军洪流中,锁定着那个即便在溃败中依旧试图组织抵抗的熟悉身影——赖文光! “传令,”鲍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战场的喧嚣,传入身旁掌旗官和传令兵的耳中。 他的目光依旧钉在远处那个黄色的身影上,右手食指在腰刀冰凉的鲨鱼皮鞘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如同敲定了猎物的命运。 “中路枪阵,压上去,驱赶溃兵,不许他们结阵!右翼马队,” 他顿了顿,手指指向赖文光黄旗所在的大致方位,“咬死那杆黄旗!任化邦也好,赖文光也罢,提头来见!左翼藤牌手,清剿河滩残敌,一个不留!” “得令!”传令兵抱拳嘶吼,猛地一夹马腹,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下山坡,手中令旗疾挥,尖锐的铜哨声刺破混乱的空气。 命令如同无形的链条,瞬间绷紧!中路那堵沉默的抬枪、鸟铳壁垒,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齐射! 这一次,他们不再追求覆盖杀伤,而是如同移动的钢铁磨盘,在军官的号令下,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一步一轰,一步一进! 每一次排枪轰鸣,都像巨锤砸在溃兵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将他们如同驱赶羊群般,更加疯狂地逼向泥泞的汉水河滩! 右翼的湘军马队,在得到军令后,爆发出震天的战吼! 数百精骑不再分散追击溃兵,而是在为首悍将的带领下,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目标明确,不顾一切地撕裂混乱的人潮,直扑赖文光那面在乱军中依旧顽强移动的黄色大旗! 赖文光身边,忠心耿耿的侍卫营如同礁石,在败退的洪流中死死顶住。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侍卫营统领,一个魁梧如铁塔的汉子,挥舞着两柄沉重的板斧,将一名突入近前的湘军骑兵连人带马劈翻在地,厉声嘶吼:“护住王爷!护住大旗!向河边撤——!” 然而,湘军马队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住。 赖文光身边的亲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层层倒下。 那面黄色的“太平天国遵王赖”大旗,在无数兵刃的劈砍和鲜血的泼溅下,终于支撑不住,旗杆从中断裂! 象征着遵王身份的黄旗,如同折翼的巨鸟,带着淋漓的鲜血,沉重地栽倒在泥泞的血泊之中! 赖文光目眦欲裂!旗在人在,旗亡……他猛地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避开侧面刺来的一矛,反手一刀,将一个试图偷袭的湘军步卒劈翻。 冰冷的血点溅到他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走!”他对着仅存的几个心腹和浑身浴血的任化邦、李允嘶吼一声,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与不甘。 他猛地调转马头,不再看那倒下的旗帜,狠狠一鞭抽在马股上,战马吃痛,嘶鸣着撞开挡路的溃兵,朝着人潮最为汹涌、也是唯一生路的汉水河滩亡命冲去! 河滩,已成人间炼狱。 泥泞深陷马蹄,冰冷的河水刺骨。败兵为了争抢那几条残破的小渡船,疯狂地扭打、撕咬、甚至拔刀相向。 落水者在浑浊的河水中绝望地扑腾,旋即被后面涌来的人群踩入水底。 湘军左翼的藤牌手和紧随其后的步卒,如同梳篦般清理着河岸。 刀光起落,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浑浊的汉水,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河面上漂浮着无数尸体和杂物。 赖文光、任化邦、李允等数十骑残部,仗着马快,终于冲开一条血路,踏入了冰冷的河水。 战马在齐腰深的水中奋力挣扎前行。 身后,湘军的追兵已至岸边,弓箭和零星的抬枪子弹呼啸着射来,激起一道道水柱,身边不断有骑士或战马中箭中弹,惨叫着倒下,被汹涌的河水卷走。 赖文光伏在马背上,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下半身,刺骨的寒意也无法浇灭心头那团屈辱和剧痛的火焰。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尹隆河战场。 硝烟弥漫,遮天蔽日,无数猩红的湘军旗帜在烟尘中猎猎招展,如同地狱盛开的彼岸花。 那面巨大的玄黑“鲍”字帅旗,依旧稳稳地矗立在最高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宣告着他西进川陕梦想的彻底破灭。 “鲍超……曾老妖……”赖文光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他猛地转过头,狠狠抽打着战马,向着对岸那片未知的黑暗亡命而去。 冰冷的河水拍打着身体,每一次冲击,都像是在冲刷着刻骨的耻辱和那深入骨髓的、对那面玄黑帅旗的忌惮。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汉水东岸的黑暗彻底吞噬,尹隆河畔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战场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失去了目标的湘军士卒们,如同精密的器械停止了运转,默默地开始打扫这片巨大的屠宰场。 火把次第点燃,昏黄跳动的光芒撕开沉沉的暮色,照亮了脚下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尸体,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际。 穿着各色号衣的捻军,蓝布褂的淮军,还有少量倒下的湘军袍泽,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纠缠在一起,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搏杀或挣扎中。 泥泞的地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粘稠的血浆浸透,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 士兵们沉默地翻动着尸体。动作熟练而麻木。他们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张沾满血污泥垢的脸,翻检着残破的号衣。 每当发现穿着湘军号衣的躯体,无论完整还是残缺,都会引来几声压抑的叹息。几个士兵合力将同乡或熟识袍泽的遗体小心地抬出尸堆,用能找到的还算干净的布片或草席草草盖上。 更多的人,则在尸堆中搜寻着战利品。成色尚好的刀枪被捡起,擦拭;散落的抬枪、鸟铳被小心收集;甚至是从尸体上摸出几枚铜钱、一块干粮、一个还算完好的水囊……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拖拽尸体的摩擦声、以及偶尔因发现某个熟悉面孔而发出的、极力压抑的哽咽。 战场中央,那面巨大的玄黑“鲍”字帅旗下,气氛截然不同。 这里灯火通明,亲兵卫队肃立如松,火把的光芒映照着鲍超和他面前几个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的悍将。 血腥味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气味,浓郁得呛人。 鲍超依旧端坐在他那匹雄骏的黑马上,玄铁锁子甲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点,有些已经干涸发黑,有些还在顺着甲叶的纹路缓缓流淌。 他右手握着那柄鲨鱼皮鞘腰刀的刀柄,左手则提着一颗血肉模糊、须发上沾满泥浆的头颅! 那头颅脖颈的断口处,筋肉狰狞外翻,兀自滴着粘稠的血珠,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头颅的面容在血污和泥土的覆盖下已难以辨认,但那残留的狰狞和一丝凝固的惊愕,依旧触目惊心。 一名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营官,单膝跪在鲍超马前,声音洪亮地禀报: “禀军门!职部已肃清河滩,捻匪遗尸逾万!辎重、骡马、枪械,缴获无算!赖逆、任逆、李逆等贼酋,率数十骑残部,趁乱泅水东遁,黑夜难追!此乃捻匪大头目、伪淮王邱远才首级!已被我部斩获!” 他指了指鲍超手中那颗滴血的头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鲍超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扫过邱远才那张凝固着死亡表情的脸,脸上虬髯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个极其细微的冷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将那颗沉重的头颅丢给旁边的亲兵。 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留下一道暗红的轨迹。 他的视线转向战场另一角。 那里,一群衣衫褴褛、丢盔卸甲、面如死灰的淮军溃兵,正被一队持枪挎刀的湘军士兵严密看守着。 他们垂着头,不敢与任何人目光接触,如同待宰的羔羊,与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其中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更是连顶戴都丢了,官袍被撕破,脸上还残留着死里逃生的惊悸和难以洗刷的羞惭。 鲍超的目光在那群溃兵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 他仿佛在看一堆碍事的垃圾。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寒风: “来人。” “在!”一个亲兵统领立刻上前一步。 鲍超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群溃兵身上,右手拇指在腰刀冰冷的鲨鱼皮鞘上缓缓摩挲着,仿佛在感受那细腻的纹理和刀鞘内蕴藏的锋锐。 “从刘铭传那边,”他用刀鞘随意地点了点溃兵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挑个还能喘气的、腿脚利索的出来。” 亲兵统领心领神会,大声应道:“得令!”转身大步走向那群瑟瑟发抖的淮军溃兵。 很快,一个看起来还算年轻、只是脸上带着擦伤、眼神惊惶的淮军哨官被推搡着带到了鲍超马前。 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惊恐地望着马背上那个如同铁塔般、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杀神。 鲍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火把映照下,锐利得似乎能洞穿人心。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气中: “回去告诉刘省三(刘铭传字省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脚下这片被血与火彻底洗礼过的土地,扫过那尸山血海,扫过那面依旧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玄黑帅旗,最后定格在哨官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肃杀之气,在尹隆河畔的尸山血海上空隆隆回荡: “臼口,清了!” 第91章 伊隆河之战(中) 完了! 赖文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苦心构筑、赖以翻盘的尹隆河防线,在这三路并进、凶狠老辣的湘军铁拳打击下,如同纸糊的堡垒,在几个呼吸间便土崩瓦解! 阵型被彻底撕裂,分割,包围!恐惧如同瘟疫,席卷了每一个捻军士兵,崩溃已成定局! “顶住!顶住!向河滩退!过河!”赖文光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收拢溃兵。 但兵败如山倒,恐惧的洪流一旦形成,任何个人的勇武都如螳臂当车。 败兵像没头的苍蝇,哭喊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向汉水河滩涌去。 河滩上泥泞湿滑,人马践踏,落水者的呼救声瞬间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淹没。 混乱的漩涡中心,那面巨大的玄黑“鲍”字帅旗,如同地狱深渊的坐标,稳稳地矗立在战场制高点。 旗下,一匹雄骏异常、毛色如墨的西域大宛马上,端坐着此间的主宰——鲍超。 他身形魁梧如山,身披一副打磨得锃亮的玄铁锁子甲,甲叶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脸上虬髯戟张,如同钢针倒竖,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又沉静如寒潭,不带丝毫波澜地扫视着下方修罗场般的景象。 他手中并未持长兵,只用左手稳稳地控着缰绳,右手则随意地按在腰间那柄鲨鱼皮鞘的腰刀刀柄上。 刀柄缠着暗红色的丝绳,早已被岁月和无数次握持磨得油亮。 战场上的喧嚣——震天的喊杀、垂死的哀嚎、兵刃的撞击、战马的嘶鸣——仿佛都被他身上那层无形的冰甲隔绝开来。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任凭惊涛骇浪在四周汹涌澎湃,兀自岿然不动。 只有那微微眯起的锐利眼神,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溃散的捻军洪流中,锁定着那个即便在溃败中依旧试图组织抵抗的熟悉身影——赖文光! “传令,”鲍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战场的喧嚣,传入身旁掌旗官和传令兵的耳中。 他的目光依旧钉在远处那个黄色的身影上,右手食指在腰刀冰凉的鲨鱼皮鞘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如同敲定了猎物的命运。 “中路枪阵,压上去,驱赶溃兵,不许他们结阵!右翼马队,” 他顿了顿,手指指向赖文光黄旗所在的大致方位,“咬死那杆黄旗!任化邦也好,赖文光也罢,提头来见!左翼藤牌手,清剿河滩残敌,一个不留!” “得令!”传令兵抱拳嘶吼,猛地一夹马腹,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下山坡,手中令旗疾挥,尖锐的铜哨声刺破混乱的空气。 命令如同无形的链条,瞬间绷紧!中路那堵沉默的抬枪、鸟铳壁垒,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齐射! 这一次,他们不再追求覆盖杀伤,而是如同移动的钢铁磨盘,在军官的号令下,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一步一轰,一步一进! 每一次排枪轰鸣,都像巨锤砸在溃兵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将他们如同驱赶羊群般,更加疯狂地逼向泥泞的汉水河滩! 右翼的湘军马队,在得到军令后,爆发出震天的战吼! 数百精骑不再分散追击溃兵,而是在为首悍将的带领下,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目标明确,不顾一切地撕裂混乱的人潮,直扑赖文光那面在乱军中依旧顽强移动的黄色大旗! 赖文光身边,忠心耿耿的侍卫营如同礁石,在败退的洪流中死死顶住。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侍卫营统领,一个魁梧如铁塔的汉子,挥舞着两柄沉重的板斧,将一名突入近前的湘军骑兵连人带马劈翻在地,厉声嘶吼:“护住王爷!护住大旗!向河边撤——!” 然而,湘军马队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住。 赖文光身边的亲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层层倒下。 那面黄色的“太平天国遵王赖”大旗,在无数兵刃的劈砍和鲜血的泼溅下,终于支撑不住,旗杆从中断裂! 象征着遵王身份的黄旗,如同折翼的巨鸟,带着淋漓的鲜血,沉重地栽倒在泥泞的血泊之中! 赖文光目眦欲裂!旗在人在,旗亡……他猛地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避开侧面刺来的一矛,反手一刀,将一个试图偷袭的湘军步卒劈翻。 冰冷的血点溅到他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走!”他对着仅存的几个心腹和浑身浴血的任化邦、李允嘶吼一声,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与不甘。 他猛地调转马头,不再看那倒下的旗帜,狠狠一鞭抽在马股上,战马吃痛,嘶鸣着撞开挡路的溃兵,朝着人潮最为汹涌、也是唯一生路的汉水河滩亡命冲去! 河滩,已成人间炼狱。 泥泞深陷马蹄,冰冷的河水刺骨。败兵为了争抢那几条残破的小渡船,疯狂地扭打、撕咬、甚至拔刀相向。 落水者在浑浊的河水中绝望地扑腾,旋即被后面涌来的人群踩入水底。 湘军左翼的藤牌手和紧随其后的步卒,如同梳篦般清理着河岸。 刀光起落,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浑浊的汉水,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河面上漂浮着无数尸体和杂物。 赖文光、任化邦、李允等数十骑残部,仗着马快,终于冲开一条血路,踏入了冰冷的河水。 战马在齐腰深的水中奋力挣扎前行。 身后,湘军的追兵已至岸边,弓箭和零星的抬枪子弹呼啸着射来,激起一道道水柱,身边不断有骑士或战马中箭中弹,惨叫着倒下,被汹涌的河水卷走。 赖文光伏在马背上,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下半身,刺骨的寒意也无法浇灭心头那团屈辱和剧痛的火焰。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尹隆河战场。 硝烟弥漫,遮天蔽日,无数猩红的湘军旗帜在烟尘中猎猎招展,如同地狱盛开的彼岸花。 那面巨大的玄黑“鲍”字帅旗,依旧稳稳地矗立在最高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宣告着他西进川陕梦想的彻底破灭。 “鲍超……曾老妖……”赖文光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他猛地转过头,狠狠抽打着战马,向着对岸那片未知的黑暗亡命而去。 冰冷的河水拍打着身体,每一次冲击,都像是在冲刷着刻骨的耻辱和那深入骨髓的、对那面玄黑帅旗的忌惮。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汉水东岸的黑暗彻底吞噬,尹隆河畔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战场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失去了目标的湘军士卒们,如同精密的器械停止了运转,默默地开始打扫这片巨大的屠宰场。 火把次第点燃,昏黄跳动的光芒撕开沉沉的暮色,照亮了脚下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尸体,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际。 穿着各色号衣的捻军,蓝布褂的淮军,还有少量倒下的湘军袍泽,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纠缠在一起,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搏杀或挣扎中。 泥泞的地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粘稠的血浆浸透,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 士兵们沉默地翻动着尸体。动作熟练而麻木。他们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张沾满血污泥垢的脸,翻检着残破的号衣。 每当发现穿着湘军号衣的躯体,无论完整还是残缺,都会引来几声压抑的叹息。几个士兵合力将同乡或熟识袍泽的遗体小心地抬出尸堆,用能找到的还算干净的布片或草席草草盖上。 更多的人,则在尸堆中搜寻着战利品。成色尚好的刀枪被捡起,擦拭;散落的抬枪、鸟铳被小心收集;甚至是从尸体上摸出几枚铜钱、一块干粮、一个还算完好的水囊……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拖拽尸体的摩擦声、以及偶尔因发现某个熟悉面孔而发出的、极力压抑的哽咽。 战场中央,那面巨大的玄黑“鲍”字帅旗下,气氛截然不同。 这里灯火通明,亲兵卫队肃立如松,火把的光芒映照着鲍超和他面前几个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的悍将。 血腥味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气味,浓郁得呛人。 鲍超依旧端坐在他那匹雄骏的黑马上,玄铁锁子甲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点,有些已经干涸发黑,有些还在顺着甲叶的纹路缓缓流淌。 他右手握着那柄鲨鱼皮鞘腰刀的刀柄,左手则提着一颗血肉模糊、须发上沾满泥浆的头颅! 那头颅脖颈的断口处,筋肉狰狞外翻,兀自滴着粘稠的血珠,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头颅的面容在血污和泥土的覆盖下已难以辨认,但那残留的狰狞和一丝凝固的惊愕,依旧触目惊心。 一名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营官,单膝跪在鲍超马前,声音洪亮地禀报: “禀军门!职部已肃清河滩,捻匪遗尸逾万!辎重、骡马、枪械,缴获无算!赖逆、任逆、李逆等贼酋,率数十骑残部,趁乱泅水东遁,黑夜难追!此乃捻匪大头目、伪淮王邱远才首级!已被我部斩获!” 他指了指鲍超手中那颗滴血的头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鲍超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扫过邱远才那张凝固着死亡表情的脸,脸上虬髯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个极其细微的冷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将那颗沉重的头颅丢给旁边的亲兵。 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留下一道暗红的轨迹。 他的视线转向战场另一角。 那里,一群衣衫褴褛、丢盔卸甲、面如死灰的淮军溃兵,正被一队持枪挎刀的湘军士兵严密看守着。 他们垂着头,不敢与任何人目光接触,如同待宰的羔羊,与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其中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更是连顶戴都丢了,官袍被撕破,脸上还残留着死里逃生的惊悸和难以洗刷的羞惭。 鲍超的目光在那群溃兵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 他仿佛在看一堆碍事的垃圾。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寒风: “来人。” “在!”一个亲兵统领立刻上前一步。 鲍超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群溃兵身上,右手拇指在腰刀冰冷的鲨鱼皮鞘上缓缓摩挲着,仿佛在感受那细腻的纹理和刀鞘内蕴藏的锋锐。 “从刘铭传那边,”他用刀鞘随意地点了点溃兵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挑个还能喘气的、腿脚利索的出来。” 亲兵统领心领神会,大声应道:“得令!”转身大步走向那群瑟瑟发抖的淮军溃兵。 很快,一个看起来还算年轻、只是脸上带着擦伤、眼神惊惶的淮军哨官被推搡着带到了鲍超马前。 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惊恐地望着马背上那个如同铁塔般、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杀神。 鲍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火把映照下,锐利得似乎能洞穿人心。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气中: “回去告诉刘省三(刘铭传字省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脚下这片被血与火彻底洗礼过的土地,扫过那尸山血海,扫过那面依旧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玄黑帅旗,最后定格在哨官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肃杀之气,在尹隆河畔的尸山血海上空隆隆回荡: “臼口,清了!” 第92章 伊隆河之战(下) 同治六年的深秋,伊隆河畔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混合着焦土的独特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腑里。 河岸上,折断的矛戈、碎裂的盾牌和焦黑的旗帜半陷在泥泞之中,像大地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 河水浑浊,缓缓流淌,不时卷过一两具肿胀发白的捻军尸骸,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惨烈搏杀。 鲍超勒马立于河岸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后是默然肃立的“霆”字营亲兵。 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玄色战袍溅满了深褐色的血点,有些已经干涸发硬,有些边缘还透着暗红。 冷硬的秋风穿过被炮火燎得焦黑的树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他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刚刚被血与火彻底洗刷过的战场。 视野所及,淮军刘铭传部的残破营盘七零八落,辕门倾颓,栅栏狼藉。 就在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濒临崩溃的绝境。 若不是他霆军如神兵天降,从侧翼以雷霆万钧之势撕裂捻军重围,此刻这片泥泞里浸泡的,恐怕就该是淮军的尸骨了。 “大帅,”身后一名亲兵队长哑着嗓子,声音里带着激战后的疲惫。 “刘军门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淮军李中丞(李鸿章)已至大营,传令各军主将即刻赴宴,为…为伊隆河大捷庆功。” 鲍超浓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 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伊隆河大捷?他嘴角牵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意味。 这场所谓的“大捷”,是踩着多少霆军儿郎的尸骨,才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来的淮军残部?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名传令兵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烫着金边的精致请柬:“鲍军门!李中丞于大营设宴,特命卑职恭请军门赴宴!” 鲍超接过请柬,那朱红的帖子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掌中显得格外刺目。他沉默片刻,终于沉声吐出一个字:“走。” 淮军大营灯火通明,与不远处霆军营地的篝火形成了鲜明对比。 辕门内外,淮军兵士盔明甲亮,个个挺胸抬头,一扫白日的颓丧,旌旗猎猎,映着通明的灯火,颇有几分得胜之师的昂扬气象。 中军大帐内更是喧嚣鼎沸,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主位之上,李鸿章身着簇新的仙鹤补服,面含矜持的微笑,正举杯接受着麾下将领和幕僚们一浪高过一浪的颂扬。 “全赖中丞运筹帷幄,调度有方!” “刘军门神勇,当居首功!” “伊隆河一战,全歼捻逆,壮我天威!” 溢美之词如潮水般涌向主座,李鸿章含笑应着,目光偶尔扫过帐门口。1 当鲍超那魁梧的身影裹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战场煞气,大步踏进喧嚣温暖的帐中时,帐内的喧闹声像是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了一瞬。 “霆军鲍超,参见中丞大人。”鲍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质地,清晰地\/1压过残存的嘈杂。 他按军礼抱拳,动作刚硬利落,甲叶摩擦发出冷硬的声响。 “哦?鲍军门来了!”李鸿章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抬手虚扶,“快请入座!伊隆河一战,贵部驰援及时,亦是有功!” 他的话语里,“驰援”二字咬得\/略重了些。 鲍超面色沉静,依言走向预留的座位。他的到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温热的酒池,原本融洽热烈的气氛微妙地凝滞起来。 不少淮军将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鲍超目不斜视,坦然落座于为他安排的偏下位置,那里离主位上的李鸿章和刘铭传都隔开了不小的距离。 酒过三巡,气氛在刻意的烘托下似乎重新活络起来。 丝竹之声靡靡入耳,舞姬水袖翩跹。 李鸿章捻须含笑,正待再次举杯,帐帘却猛地被掀开! 一阵初冬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 一名身着八百里加急驿卒服饰的信使,浑身尘土,满脸风霜,在两名神色肃穆的兵部差官引导下,踉跄着闯入这片歌舞升平的温暖之中。 驿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举着一个明黄卷轴,那颜色在灯火下刺眼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圣——旨——到——!” 尖细嘹亮的通传声像一道霹雳,瞬间撕裂了宴席上所有的喧嚣。 丝竹骤停,舞姬僵立,杯盏碰撞之声戛然而止。 满座文武,无论淮军湘军,全都惊愕地站起身,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卷明黄之上。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和驿卒粗重的喘息。 李鸿章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化为一片肃然。 他迅速离席,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帐中空地,撩袍跪倒:“臣李鸿章,恭聆圣谕!”帐内众人如梦初醒,呼啦啦跟着跪倒一片。 兵部差官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冰冷平板、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帐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湘军霆字营统领、浙江提督鲍超,于伊隆河剿捻之役,拥兵自重,迟延观望,坐视友军困危而不救,致淮军刘铭传部险遭覆灭,战局几致糜烂!其行迹乖张,贻误戎机,实属罪无可逭!着即褫夺鲍超浙江提督之职,所部霆字营,即刻就地解散!所遗军械、粮秣、马匹,尽数移交淮军统辖,以儆效尤!钦此——!” “嗡”的一声,整个大帐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死寂瞬间被打破,又被更深的震惊和死寂所取代。 无数道目光,惊疑的、震骇的、难以置信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如同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射向那个依旧直挺挺跪在人群中的身影——鲍超。 鲍超的头猛地抬起,脖颈的筋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那张被塞外风霜和战场硝烟刻下无数沟壑的刚毅脸庞,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被一股狂暴的、无法遏制的赤红猛然冲上! 他的双眼骤然瞪大,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喷射出难以置信的怒火和惊涛骇浪般的屈辱。 他死死地盯着那卷黄绫,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贻误战机?就地解散?!”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在古铜色的手背上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随时可能挣脱皮肉的束缚,择人而噬! “这不可能!”他身边一个年轻的霆军部将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了调。 “伊隆河明明是我霆军拼死杀入重围,才救出了刘铭传!怎会是…怎会是贻误战机?!这是颠倒黑白!是构陷!” 那部将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质问。 “放肆!”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 李鸿章已从地上站起,面沉似水,目光如电扫过那激动的部将,最终落在鲍超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鲍军门,难道要抗旨不成?” 他微微侧目,站在他身后阴影里一个身着青衫、面容精干的幕僚轻轻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转瞬即逝。 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鲍超几乎要爆裂的神经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口灼热欲喷的怒火硬生生被他以铁石般的意志压回腹腔深处,烧得五脏六腑一片剧痛。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臣……鲍超……”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块,“……谢……主隆恩!领旨……遵办!”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宽阔的肩背剧烈地起伏着,那身沾满伊隆河血泥的玄色战袍,此刻沉重得如同万钧铁枷。 庆功宴在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收场。灯火阑珊,杯盘狼藉,方才的喧嚣仿佛只是一个荒诞的梦魇。 鲍超独自一人,拖着灌了铅般的脚步回到霆军大营。辕门两侧的“霆”字营旗在夜风中无力地低垂着,猎猎的声响像是呜咽。 中军帐内,灯火如豆。他枯坐在冰冷的虎皮交椅上,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只有手中紧攥着的那卷冰冷刺骨的圣旨,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亲兵压抑着悲愤的通禀:“大帅!曾大帅……有密信送到!” 鲍超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他几乎是抢过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函,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撕开了封口。 熟悉的、属于恩师曾国藩的端方小楷映入眼帘,字迹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滞重: “春霆吾弟钧鉴:伊隆河事,朝议汹汹,弹章如雪。李少荃(李鸿章)执词甚坚,力陈弟部‘迁延’之失。中枢震怒,圣意已决。兄虽据理力争,然事涉湘淮大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值此多事之秋,两军龃龉,徒令捻逆窃喜,朝野侧目。兄……万般无奈,唯有忍痛……望弟以大局为重,暂受委屈。霆军遣散,虽非所愿,然亦可免日后无穷攻讦,保全弟之声名。弟之忠勇,兄深知之,天地可鉴!然时势如此,不得不曲为弥缝。万望弟体察兄之苦心,暂抑雷霆之怒,善抚部属,交卸军务,徐徐图之。他日风波定,兄必当为弟剖白于君前!临书涕零,不知所言。兄国藩手泐。” 信纸从鲍超颤抖的指间无声滑落,飘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 恩师的字句,如同一盆彻骨的冰水,将他心头那点残存的、以为尚有人主持公道的微弱火星彻底浇灭。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无奈,甚至是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比李鸿章的构陷、比朝廷的圣旨更锋利地刺穿了他的心防。 原来,连恩师都选择了退让,选择了牺牲他鲍超和整个霆军,去换取那所谓的“湘淮大局”! 帐内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像是在嘲笑着什么。鲍超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再次响起亲兵悲愤到扭曲的声音:“大帅!淮军刘铭传……派人送来东西!” 鲍超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帐门。 一个淮军装束的小校,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覆盖着一块红绸,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不敢看鲍超的脸,将托盘放在帅案一角,声音细若蚊蚋:“鲍……鲍军门,我家刘军门……说……说伊隆河之事,深感……深感歉意……特备薄礼,聊表……聊表寸心……” 说完,如蒙大赦般,飞快地躬身退了出去。 鲍超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红绸上。他缓缓起身,走到案前,猛地一把掀开红绸! 托盘上,赫然是两支通体碧绿、价值不菲的翡翠如意!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温润的绿光流转,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的嘲讽意味。 “歉意?寸心?”鲍超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怪异的嗬嗬声,像是垂死野兽的呜咽,又像是压抑到极致的惨笑。 他猛地抓起一支如意,那坚硬的玉石硌得他掌心生疼。他高高扬起手臂,全身的肌肉贲张,眼看就要将这虚伪的“歉意”狠狠砸碎在地! 手臂在空中凝滞了。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如意,又缓缓移开,望向帅案后悬挂着的那面巨大的“霆”字军旗。 墨黑的旗面,金色的“霆”字,历经无数血火硝烟,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凛然之气。那是霆军的魂! 高举的手臂,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那支冰冷的翡翠如意被随意地丢回托盘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磕碰声。 鲍超没有再看那如意一眼。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军旗下,仰起头,久久地凝视着那个他亲手写就、承载了无数兄弟热血和荣耀的“霆”字。 然后,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锋锐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顺着粗粝的手指蜿蜒而下。 他抬起流血的手指,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壮,在那墨黑旗面、金色“霆”字下方,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巨大、淋漓、触目惊心的血字—— 忠! 鲜血浸入旗帜的纤维,迅速洇开,那个“忠”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惨烈、刺眼,仿佛一个泣血的控诉,又像是一个悲凉的墓志铭。 营中再无往日的喧嚣。死寂笼罩着每一顶帐篷,沉重得令人窒息。兵部的公文一道紧似一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催促着霆军最后的消亡。 “大帅!真就……真就这么散了?”一个跟随鲍超多年的老营官,须发皆白,此刻跪在帐前,浑浊的老泪纵横,死死抱住鲍超的腿。 声音嘶哑破碎,“弟兄们跟着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回啊!朝廷一句话,就……就全完了?这公道何在啊!” 鲍超沉默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他俯身,用力将老营官搀起,动作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环视着帐外那些围拢过来的、一张张熟悉而布满悲愤绝望的面孔,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百战余生的兄弟。 “弟兄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悲泣和压抑的喘息,“ 鲍超无能,护不住咱们霆军这块牌子了。朝廷的旨意……就是天意!散了……都散了!”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头: “回家去!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奉养爹娘!把在霆军流的血,都忘在伊隆河!今日一别,各自珍重!若有来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后半句“若有来日,再聚大旗”终究没有说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都给我挺直了脊梁骨走!莫让人看了笑话!”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临别的壮烈。只有这最朴素的叮咛,却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心头反复切割。 解散的过程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中进行。 淮军派来的接收官员带着兵丁,像一群闯入家园的鬣狗,冷漠地清点着霆军的刀枪、铠甲、粮秣、马匹。 霆军的士兵们默默地交出自己的武器,脱下熟悉的号衣,动作僵硬而迟缓。 一件件曾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兵器被堆叠,一套套洗得发白的号衣被收走,一匹匹曾驰骋疆场的战马被牵离。 营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空荡、冷清。 营中空地上,燃起了几堆巨大的篝火。鲍超站在火堆旁,火光映着他铁铸般的侧脸,明灭不定。 他亲手将一面面代表各营、各哨的“霆”字营旗投入熊熊烈焰之中。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旗帜,布料在高温下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唯有那个金色的“霆”字在烈焰中闪耀出最后的光芒,然后归于虚无。 浓烟滚滚,带着布料和油脂燃烧的焦糊气味,盘旋上升,遮蔽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无数不甘的魂魄在无声地嘶嚎、消散。 最后一日,黎明将至。营盘彻底空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狼藉。 鲍超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中军帐。 帐内已空空荡荡,只有角落的兵器架上,还挂着他那套擦拭得锃亮的玄铁鱼鳞甲和那顶红缨凤翅盔,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走到盔甲前,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甲片,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 每一片甲叶都曾替他挡下致命的刀箭,上面细密的划痕和凹陷,都是无数次血战的见证。 他解下腰间那柄不知饮过多少敌血的佩刀,刀鞘上布满了岁月和战斗留下的斑驳痕迹。 他抽出半截雪亮的刀身,寒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双眼。 “老伙计……”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你也……歇了。” 刀身缓缓归鞘。他解下那身标志性的玄色战袍,叠好。 然后,他褪下了里面那件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磨损、沾染了洗不净的血渍和汗渍的旧军衣。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棉袍,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 最后,他将那顶象征着一品武官身份的红顶子官帽,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套冰冷的盔甲旁边。 穿戴整齐,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曾号令千军万马、如今却只剩下凄凉空旷的营帐。 没有留恋,没有叹息,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天光微亮,深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 军营辕门早已倾颓,无人看守。鲍超的身影孤零零地穿过这片死寂的废墟,走向远处那条在晨雾中泛着灰白色微光的无名小河。 河畔衰草连天,在风中瑟瑟抖动。 他的步伐沉稳而决绝,背影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异常孤峭。布鞋踩在布满碎石和枯枝的河滩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隐入河滩的薄雾时,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中,突然响起一片沉重而整齐的金属撞击声! “锵啷啷——!” 鲍超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眼前的一幕,让他那如同古井般沉寂的双目骤然收缩! 在残破的辕门旁,在倒塌的营栅边,在空旷的校场中央……影影绰绰,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影! 足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身上,竟然都穿着早已被收缴、不知如何又被寻回的霆军旧号衣! 虽然破旧不堪,布满补丁,但那墨黑的底色和模糊的“霆”字轮廓,在灰蒙蒙的晨光里依旧刺眼! 这些人,有的是须发皆白的老兵,有的是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兵,更多的则是正当壮年的汉子。 他们全都卸去了甲胄,只穿着单薄的号衣,如同赤诚的献祭。 他们沉默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头颅深深垂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片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黑色森林。 没有呼喊,没有哭泣,只有那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数百双抬起时望向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挽留,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无法言说的悲怆和诀别。 河风呜咽着吹过空旷的河滩,卷起枯草和沙尘,也吹动着鲍超青布棉袍的下摆。 他站在河岸与军营废墟的交界线上,像一座骤然凝固的礁石。 他望着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人潮,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布满风霜和血污的脸上缓缓扫过。 老营官沟壑纵横的脸上,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泥土里;那个曾为他说过话的年轻部将,牙关紧咬,嘴角渗出血丝; 更多的面孔,只是沉默地仰望着他,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鲍超的喉头,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斧刻。再睁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波澜都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对着那片沉默跪伏的黑色人潮,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这一个点头,是最后的军令,也是最后的告别。 他决然转身,再不回头,大步走向河滩。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单调而坚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无数人的心上。 河水在晨雾中无声流淌,一艘简陋的乌篷小船系在岸边的一根枯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那是他早已备下的归途。 船夫是个沉默的干瘦老汉,戴着斗笠,缩在船尾,不敢看岸上那震撼的一幕。 鲍超踏上跳板,船身微微一沉。他弯腰钻进低矮的船舱,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船夫用长篙在岸石上一点,小船便轻飘飘地离开了河岸,滑向河心。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轻响。 薄雾在河面上流动,渐渐将岸上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身影、那片死寂的军营废墟,都温柔而又无情地遮蔽起来,最终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一个正在消散的噩梦。 鲍超坐在船舱里,背对着来时的方向,如同一尊泥塑木雕。 青布棉袍裹着他依旧魁梧的身躯,却再也撑不起那份金戈铁马的峥嵘。 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落在船舱角落,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用蓝布包袱裹着的长条物件——那是他离营前,一个亲兵悄悄塞给他的。 此刻,他伸出粗糙的手,缓缓解开了包袱。 里面是一把刀。 并非他征战沙场的佩刀,而是一把更古旧、刀鞘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断刀。 刀身从中而断,断口参差不齐,布满暗红色的锈迹。 鲍超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断口,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这把断刀,是他当年初入湘军,从一名战死的捻军老兵手中夺下的第一件战利品,也是他半生喋血的。 刀身上那些深褐色的斑点,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时溅上的血。 它曾锋利无匹,如今却只剩半截残躯,布满了时光和血火侵蚀的痕迹,像极了此刻的他,和他那支被强行抹去的霆军。 他拿起断刀,手指抚过刀身上一道深深的、几乎斩断刀脊的凹痕。 那是在安庆城外,为了掩护一个被围的哨队,他单人独骑冲入敌阵,硬生生用这把刀格开了劈向部下的一柄巨斧,刀身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 指尖划过另一处细密的崩口,那是转战江西时,一场伏击战打到刀刃卷刃,砍在敌人铁盔上留下的印记。 每一道伤痕,都对应着一段血色的记忆,一个倒下的兄弟,一场惨烈的搏杀。 “呵……”一声极轻、极淡,仿佛抽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从他紧抿的唇缝中逸出。 那叹息飘散在湿冷的河风中,转瞬即逝。他将断刀横放在膝上,断口朝外,不再去看。目光投向船舱外迷蒙的水面。 小船顺流而下。 两岸的景色在薄雾中缓缓倒退。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悲鸣。 几只寒鸦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凄厉的啼叫。 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条载着失败者的小船。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河道拐弯处,一片乱石嶙峋的浅滩映入眼帘。 浑浊的河水冲刷着滩涂,一些被河水卷来的杂物半埋在泥沙里。 几根断裂腐朽的木矛杆斜插着,矛尖早已锈蚀无踪。 几片碎裂的、带着明显烧灼痕迹的甲叶在浅水中若隐若现。 更刺眼的,是河滩边缘散落的几支锈迹斑斑、箭羽早已腐烂脱落的箭簇,还有半面深陷在淤泥里的破旧旗帜,残存的颜色依稀可辨——捻军的黄! 这里,赫然是伊隆河之战的另一处边缘战场!那些被河水带来的遗物,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役的余波和惨烈。 河水似乎在这里也流得格外滞涩沉重,呜咽着拍打船身。 船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更加沉默地撑着篙,只想快些驶过这片浸透着不祥的河滩。 鲍超的目光扫过那些战争的残骸,最终定格在浅水中那半面捻军破旗上。 旗面被水流扯动,微微起伏,像垂死者最后的挣扎。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片寻常的河滩乱石。 小船终于驶过了那片浸满血痕的浅滩,将战争的遗迹抛在身后。 河面似乎开阔了些,水流也平缓下来。天空依旧阴霾,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半点阳光。 他依旧枯坐着,膝上横着那把冰冷的断刀。 两岸的枯树、荒村、田野,如同褪色的画卷,在他空洞的视野里无声地流淌过去。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船底单调的流水声,提醒着空间的移动。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惨淡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时,前方河道上出现了一座古朴的石桥。 桥头岸边,几株高大的老榆树在暮色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小船缓缓靠向桥边一处简陋的码头。 船终于停了。船夫放下篙,低声道:“客官,石桥镇到了。” 鲍超沉默地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他弯腰拿起那个蓝布包袱,重新裹好那把沉重的断刀,夹在腋下。 然后,他一步踏上了冰冷的码头木板。青布棉袍的身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显得异常单薄。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载他离开战场的小船,也没有理会那船夫探究的目光。他的目光越过石桥,投向镇子深处。 那里,炊烟袅袅,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着暮色,走向那座石桥,走向桥后那个陌生的、等待着他的、只有无边沉寂的余生。 身影渐渐融入石桥的阴影和升腾的暮霭之中,终于消失不见。 第92章 伊隆河之战(下) 同治六年的深秋,伊隆河畔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混合着焦土的独特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腑里。 河岸上,折断的矛戈、碎裂的盾牌和焦黑的旗帜半陷在泥泞之中,像大地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 河水浑浊,缓缓流淌,不时卷过一两具肿胀发白的捻军尸骸,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惨烈搏杀。 鲍超勒马立于河岸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后是默然肃立的“霆”字营亲兵。 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玄色战袍溅满了深褐色的血点,有些已经干涸发硬,有些边缘还透着暗红。 冷硬的秋风穿过被炮火燎得焦黑的树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他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刚刚被血与火彻底洗刷过的战场。 视野所及,淮军刘铭传部的残破营盘七零八落,辕门倾颓,栅栏狼藉。 就在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濒临崩溃的绝境。 若不是他霆军如神兵天降,从侧翼以雷霆万钧之势撕裂捻军重围,此刻这片泥泞里浸泡的,恐怕就该是淮军的尸骨了。 “大帅,”身后一名亲兵队长哑着嗓子,声音里带着激战后的疲惫。 “刘军门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淮军李中丞(李鸿章)已至大营,传令各军主将即刻赴宴,为…为伊隆河大捷庆功。” 鲍超浓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 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伊隆河大捷?他嘴角牵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意味。 这场所谓的“大捷”,是踩着多少霆军儿郎的尸骨,才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来的淮军残部?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名传令兵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烫着金边的精致请柬:“鲍军门!李中丞于大营设宴,特命卑职恭请军门赴宴!” 鲍超接过请柬,那朱红的帖子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掌中显得格外刺目。他沉默片刻,终于沉声吐出一个字:“走。” 淮军大营灯火通明,与不远处霆军营地的篝火形成了鲜明对比。 辕门内外,淮军兵士盔明甲亮,个个挺胸抬头,一扫白日的颓丧,旌旗猎猎,映着通明的灯火,颇有几分得胜之师的昂扬气象。 中军大帐内更是喧嚣鼎沸,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主位之上,李鸿章身着簇新的仙鹤补服,面含矜持的微笑,正举杯接受着麾下将领和幕僚们一浪高过一浪的颂扬。 “全赖中丞运筹帷幄,调度有方!” “刘军门神勇,当居首功!” “伊隆河一战,全歼捻逆,壮我天威!” 溢美之词如潮水般涌向主座,李鸿章含笑应着,目光偶尔扫过帐门口。1 当鲍超那魁梧的身影裹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战场煞气,大步踏进喧嚣温暖的帐中时,帐内的喧闹声像是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了一瞬。 “霆军鲍超,参见中丞大人。”鲍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质地,清晰地\/1压过残存的嘈杂。 他按军礼抱拳,动作刚硬利落,甲叶摩擦发出冷硬的声响。 “哦?鲍军门来了!”李鸿章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抬手虚扶,“快请入座!伊隆河一战,贵部驰援及时,亦是有功!” 他的话语里,“驰援”二字咬得\/略重了些。 鲍超面色沉静,依言走向预留的座位。他的到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温热的酒池,原本融洽热烈的气氛微妙地凝滞起来。 不少淮军将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鲍超目不斜视,坦然落座于为他安排的偏下位置,那里离主位上的李鸿章和刘铭传都隔开了不小的距离。 酒过三巡,气氛在刻意的烘托下似乎重新活络起来。 丝竹之声靡靡入耳,舞姬水袖翩跹。 李鸿章捻须含笑,正待再次举杯,帐帘却猛地被掀开! 一阵初冬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 一名身着八百里加急驿卒服饰的信使,浑身尘土,满脸风霜,在两名神色肃穆的兵部差官引导下,踉跄着闯入这片歌舞升平的温暖之中。 驿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举着一个明黄卷轴,那颜色在灯火下刺眼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圣——旨——到——!” 尖细嘹亮的通传声像一道霹雳,瞬间撕裂了宴席上所有的喧嚣。 丝竹骤停,舞姬僵立,杯盏碰撞之声戛然而止。 满座文武,无论淮军湘军,全都惊愕地站起身,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卷明黄之上。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和驿卒粗重的喘息。 李鸿章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化为一片肃然。 他迅速离席,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帐中空地,撩袍跪倒:“臣李鸿章,恭聆圣谕!”帐内众人如梦初醒,呼啦啦跟着跪倒一片。 兵部差官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冰冷平板、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帐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湘军霆字营统领、浙江提督鲍超,于伊隆河剿捻之役,拥兵自重,迟延观望,坐视友军困危而不救,致淮军刘铭传部险遭覆灭,战局几致糜烂!其行迹乖张,贻误戎机,实属罪无可逭!着即褫夺鲍超浙江提督之职,所部霆字营,即刻就地解散!所遗军械、粮秣、马匹,尽数移交淮军统辖,以儆效尤!钦此——!” “嗡”的一声,整个大帐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死寂瞬间被打破,又被更深的震惊和死寂所取代。 无数道目光,惊疑的、震骇的、难以置信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如同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射向那个依旧直挺挺跪在人群中的身影——鲍超。 鲍超的头猛地抬起,脖颈的筋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那张被塞外风霜和战场硝烟刻下无数沟壑的刚毅脸庞,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被一股狂暴的、无法遏制的赤红猛然冲上! 他的双眼骤然瞪大,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喷射出难以置信的怒火和惊涛骇浪般的屈辱。 他死死地盯着那卷黄绫,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贻误战机?就地解散?!”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在古铜色的手背上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随时可能挣脱皮肉的束缚,择人而噬! “这不可能!”他身边一个年轻的霆军部将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了调。 “伊隆河明明是我霆军拼死杀入重围,才救出了刘铭传!怎会是…怎会是贻误战机?!这是颠倒黑白!是构陷!” 那部将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质问。 “放肆!”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 李鸿章已从地上站起,面沉似水,目光如电扫过那激动的部将,最终落在鲍超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鲍军门,难道要抗旨不成?” 他微微侧目,站在他身后阴影里一个身着青衫、面容精干的幕僚轻轻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转瞬即逝。 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鲍超几乎要爆裂的神经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口灼热欲喷的怒火硬生生被他以铁石般的意志压回腹腔深处,烧得五脏六腑一片剧痛。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臣……鲍超……”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块,“……谢……主隆恩!领旨……遵办!”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宽阔的肩背剧烈地起伏着,那身沾满伊隆河血泥的玄色战袍,此刻沉重得如同万钧铁枷。 庆功宴在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收场。灯火阑珊,杯盘狼藉,方才的喧嚣仿佛只是一个荒诞的梦魇。 鲍超独自一人,拖着灌了铅般的脚步回到霆军大营。辕门两侧的“霆”字营旗在夜风中无力地低垂着,猎猎的声响像是呜咽。 中军帐内,灯火如豆。他枯坐在冰冷的虎皮交椅上,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只有手中紧攥着的那卷冰冷刺骨的圣旨,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亲兵压抑着悲愤的通禀:“大帅!曾大帅……有密信送到!” 鲍超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他几乎是抢过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函,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撕开了封口。 熟悉的、属于恩师曾国藩的端方小楷映入眼帘,字迹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滞重: “春霆吾弟钧鉴:伊隆河事,朝议汹汹,弹章如雪。李少荃(李鸿章)执词甚坚,力陈弟部‘迁延’之失。中枢震怒,圣意已决。兄虽据理力争,然事涉湘淮大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值此多事之秋,两军龃龉,徒令捻逆窃喜,朝野侧目。兄……万般无奈,唯有忍痛……望弟以大局为重,暂受委屈。霆军遣散,虽非所愿,然亦可免日后无穷攻讦,保全弟之声名。弟之忠勇,兄深知之,天地可鉴!然时势如此,不得不曲为弥缝。万望弟体察兄之苦心,暂抑雷霆之怒,善抚部属,交卸军务,徐徐图之。他日风波定,兄必当为弟剖白于君前!临书涕零,不知所言。兄国藩手泐。” 信纸从鲍超颤抖的指间无声滑落,飘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 恩师的字句,如同一盆彻骨的冰水,将他心头那点残存的、以为尚有人主持公道的微弱火星彻底浇灭。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无奈,甚至是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比李鸿章的构陷、比朝廷的圣旨更锋利地刺穿了他的心防。 原来,连恩师都选择了退让,选择了牺牲他鲍超和整个霆军,去换取那所谓的“湘淮大局”! 帐内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像是在嘲笑着什么。鲍超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再次响起亲兵悲愤到扭曲的声音:“大帅!淮军刘铭传……派人送来东西!” 鲍超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帐门。 一个淮军装束的小校,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覆盖着一块红绸,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不敢看鲍超的脸,将托盘放在帅案一角,声音细若蚊蚋:“鲍……鲍军门,我家刘军门……说……说伊隆河之事,深感……深感歉意……特备薄礼,聊表……聊表寸心……” 说完,如蒙大赦般,飞快地躬身退了出去。 鲍超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红绸上。他缓缓起身,走到案前,猛地一把掀开红绸! 托盘上,赫然是两支通体碧绿、价值不菲的翡翠如意!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温润的绿光流转,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的嘲讽意味。 “歉意?寸心?”鲍超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怪异的嗬嗬声,像是垂死野兽的呜咽,又像是压抑到极致的惨笑。 他猛地抓起一支如意,那坚硬的玉石硌得他掌心生疼。他高高扬起手臂,全身的肌肉贲张,眼看就要将这虚伪的“歉意”狠狠砸碎在地! 手臂在空中凝滞了。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如意,又缓缓移开,望向帅案后悬挂着的那面巨大的“霆”字军旗。 墨黑的旗面,金色的“霆”字,历经无数血火硝烟,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凛然之气。那是霆军的魂! 高举的手臂,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那支冰冷的翡翠如意被随意地丢回托盘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磕碰声。 鲍超没有再看那如意一眼。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军旗下,仰起头,久久地凝视着那个他亲手写就、承载了无数兄弟热血和荣耀的“霆”字。 然后,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锋锐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顺着粗粝的手指蜿蜒而下。 他抬起流血的手指,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壮,在那墨黑旗面、金色“霆”字下方,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巨大、淋漓、触目惊心的血字—— 忠! 鲜血浸入旗帜的纤维,迅速洇开,那个“忠”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惨烈、刺眼,仿佛一个泣血的控诉,又像是一个悲凉的墓志铭。 营中再无往日的喧嚣。死寂笼罩着每一顶帐篷,沉重得令人窒息。兵部的公文一道紧似一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催促着霆军最后的消亡。 “大帅!真就……真就这么散了?”一个跟随鲍超多年的老营官,须发皆白,此刻跪在帐前,浑浊的老泪纵横,死死抱住鲍超的腿。 声音嘶哑破碎,“弟兄们跟着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回啊!朝廷一句话,就……就全完了?这公道何在啊!” 鲍超沉默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他俯身,用力将老营官搀起,动作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环视着帐外那些围拢过来的、一张张熟悉而布满悲愤绝望的面孔,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百战余生的兄弟。 “弟兄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悲泣和压抑的喘息,“ 鲍超无能,护不住咱们霆军这块牌子了。朝廷的旨意……就是天意!散了……都散了!”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头: “回家去!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奉养爹娘!把在霆军流的血,都忘在伊隆河!今日一别,各自珍重!若有来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后半句“若有来日,再聚大旗”终究没有说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都给我挺直了脊梁骨走!莫让人看了笑话!”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临别的壮烈。只有这最朴素的叮咛,却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心头反复切割。 解散的过程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中进行。 淮军派来的接收官员带着兵丁,像一群闯入家园的鬣狗,冷漠地清点着霆军的刀枪、铠甲、粮秣、马匹。 霆军的士兵们默默地交出自己的武器,脱下熟悉的号衣,动作僵硬而迟缓。 一件件曾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兵器被堆叠,一套套洗得发白的号衣被收走,一匹匹曾驰骋疆场的战马被牵离。 营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空荡、冷清。 营中空地上,燃起了几堆巨大的篝火。鲍超站在火堆旁,火光映着他铁铸般的侧脸,明灭不定。 他亲手将一面面代表各营、各哨的“霆”字营旗投入熊熊烈焰之中。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旗帜,布料在高温下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唯有那个金色的“霆”字在烈焰中闪耀出最后的光芒,然后归于虚无。 浓烟滚滚,带着布料和油脂燃烧的焦糊气味,盘旋上升,遮蔽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无数不甘的魂魄在无声地嘶嚎、消散。 最后一日,黎明将至。营盘彻底空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狼藉。 鲍超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中军帐。 帐内已空空荡荡,只有角落的兵器架上,还挂着他那套擦拭得锃亮的玄铁鱼鳞甲和那顶红缨凤翅盔,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走到盔甲前,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甲片,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 每一片甲叶都曾替他挡下致命的刀箭,上面细密的划痕和凹陷,都是无数次血战的见证。 他解下腰间那柄不知饮过多少敌血的佩刀,刀鞘上布满了岁月和战斗留下的斑驳痕迹。 他抽出半截雪亮的刀身,寒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双眼。 “老伙计……”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你也……歇了。” 刀身缓缓归鞘。他解下那身标志性的玄色战袍,叠好。 然后,他褪下了里面那件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磨损、沾染了洗不净的血渍和汗渍的旧军衣。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棉袍,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 最后,他将那顶象征着一品武官身份的红顶子官帽,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套冰冷的盔甲旁边。 穿戴整齐,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曾号令千军万马、如今却只剩下凄凉空旷的营帐。 没有留恋,没有叹息,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天光微亮,深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 军营辕门早已倾颓,无人看守。鲍超的身影孤零零地穿过这片死寂的废墟,走向远处那条在晨雾中泛着灰白色微光的无名小河。 河畔衰草连天,在风中瑟瑟抖动。 他的步伐沉稳而决绝,背影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异常孤峭。布鞋踩在布满碎石和枯枝的河滩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隐入河滩的薄雾时,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中,突然响起一片沉重而整齐的金属撞击声! “锵啷啷——!” 鲍超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眼前的一幕,让他那如同古井般沉寂的双目骤然收缩! 在残破的辕门旁,在倒塌的营栅边,在空旷的校场中央……影影绰绰,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影! 足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身上,竟然都穿着早已被收缴、不知如何又被寻回的霆军旧号衣! 虽然破旧不堪,布满补丁,但那墨黑的底色和模糊的“霆”字轮廓,在灰蒙蒙的晨光里依旧刺眼! 这些人,有的是须发皆白的老兵,有的是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兵,更多的则是正当壮年的汉子。 他们全都卸去了甲胄,只穿着单薄的号衣,如同赤诚的献祭。 他们沉默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头颅深深垂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片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黑色森林。 没有呼喊,没有哭泣,只有那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数百双抬起时望向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挽留,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无法言说的悲怆和诀别。 河风呜咽着吹过空旷的河滩,卷起枯草和沙尘,也吹动着鲍超青布棉袍的下摆。 他站在河岸与军营废墟的交界线上,像一座骤然凝固的礁石。 他望着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人潮,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布满风霜和血污的脸上缓缓扫过。 老营官沟壑纵横的脸上,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泥土里;那个曾为他说过话的年轻部将,牙关紧咬,嘴角渗出血丝; 更多的面孔,只是沉默地仰望着他,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鲍超的喉头,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斧刻。再睁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波澜都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对着那片沉默跪伏的黑色人潮,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这一个点头,是最后的军令,也是最后的告别。 他决然转身,再不回头,大步走向河滩。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单调而坚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无数人的心上。 河水在晨雾中无声流淌,一艘简陋的乌篷小船系在岸边的一根枯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那是他早已备下的归途。 船夫是个沉默的干瘦老汉,戴着斗笠,缩在船尾,不敢看岸上那震撼的一幕。 鲍超踏上跳板,船身微微一沉。他弯腰钻进低矮的船舱,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船夫用长篙在岸石上一点,小船便轻飘飘地离开了河岸,滑向河心。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轻响。 薄雾在河面上流动,渐渐将岸上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身影、那片死寂的军营废墟,都温柔而又无情地遮蔽起来,最终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一个正在消散的噩梦。 鲍超坐在船舱里,背对着来时的方向,如同一尊泥塑木雕。 青布棉袍裹着他依旧魁梧的身躯,却再也撑不起那份金戈铁马的峥嵘。 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落在船舱角落,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用蓝布包袱裹着的长条物件——那是他离营前,一个亲兵悄悄塞给他的。 此刻,他伸出粗糙的手,缓缓解开了包袱。 里面是一把刀。 并非他征战沙场的佩刀,而是一把更古旧、刀鞘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断刀。 刀身从中而断,断口参差不齐,布满暗红色的锈迹。 鲍超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断口,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这把断刀,是他当年初入湘军,从一名战死的捻军老兵手中夺下的第一件战利品,也是他半生喋血的。 刀身上那些深褐色的斑点,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时溅上的血。 它曾锋利无匹,如今却只剩半截残躯,布满了时光和血火侵蚀的痕迹,像极了此刻的他,和他那支被强行抹去的霆军。 他拿起断刀,手指抚过刀身上一道深深的、几乎斩断刀脊的凹痕。 那是在安庆城外,为了掩护一个被围的哨队,他单人独骑冲入敌阵,硬生生用这把刀格开了劈向部下的一柄巨斧,刀身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 指尖划过另一处细密的崩口,那是转战江西时,一场伏击战打到刀刃卷刃,砍在敌人铁盔上留下的印记。 每一道伤痕,都对应着一段血色的记忆,一个倒下的兄弟,一场惨烈的搏杀。 “呵……”一声极轻、极淡,仿佛抽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从他紧抿的唇缝中逸出。 那叹息飘散在湿冷的河风中,转瞬即逝。他将断刀横放在膝上,断口朝外,不再去看。目光投向船舱外迷蒙的水面。 小船顺流而下。 两岸的景色在薄雾中缓缓倒退。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悲鸣。 几只寒鸦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凄厉的啼叫。 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条载着失败者的小船。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河道拐弯处,一片乱石嶙峋的浅滩映入眼帘。 浑浊的河水冲刷着滩涂,一些被河水卷来的杂物半埋在泥沙里。 几根断裂腐朽的木矛杆斜插着,矛尖早已锈蚀无踪。 几片碎裂的、带着明显烧灼痕迹的甲叶在浅水中若隐若现。 更刺眼的,是河滩边缘散落的几支锈迹斑斑、箭羽早已腐烂脱落的箭簇,还有半面深陷在淤泥里的破旧旗帜,残存的颜色依稀可辨——捻军的黄! 这里,赫然是伊隆河之战的另一处边缘战场!那些被河水带来的遗物,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役的余波和惨烈。 河水似乎在这里也流得格外滞涩沉重,呜咽着拍打船身。 船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更加沉默地撑着篙,只想快些驶过这片浸透着不祥的河滩。 鲍超的目光扫过那些战争的残骸,最终定格在浅水中那半面捻军破旗上。 旗面被水流扯动,微微起伏,像垂死者最后的挣扎。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片寻常的河滩乱石。 小船终于驶过了那片浸满血痕的浅滩,将战争的遗迹抛在身后。 河面似乎开阔了些,水流也平缓下来。天空依旧阴霾,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半点阳光。 他依旧枯坐着,膝上横着那把冰冷的断刀。 两岸的枯树、荒村、田野,如同褪色的画卷,在他空洞的视野里无声地流淌过去。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船底单调的流水声,提醒着空间的移动。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惨淡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时,前方河道上出现了一座古朴的石桥。 桥头岸边,几株高大的老榆树在暮色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小船缓缓靠向桥边一处简陋的码头。 船终于停了。船夫放下篙,低声道:“客官,石桥镇到了。” 鲍超沉默地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他弯腰拿起那个蓝布包袱,重新裹好那把沉重的断刀,夹在腋下。 然后,他一步踏上了冰冷的码头木板。青布棉袍的身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显得异常单薄。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载他离开战场的小船,也没有理会那船夫探究的目光。他的目光越过石桥,投向镇子深处。 那里,炊烟袅袅,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着暮色,走向那座石桥,走向桥后那个陌生的、等待着他的、只有无边沉寂的余生。 身影渐渐融入石桥的阴影和升腾的暮霭之中,终于消失不见。 第93章 乱葬岗疑云 1870年初夏的天津卫,海河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浑浊地奔流着,如同一条疲惫不堪的黄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那是水汽、淤泥与某种无形秽物混合成的、沉甸甸的闷热。 天际线被灰蒙蒙的雾霭压得极低,仿佛一口巨大的、倒扣的、沾满灰尘的锅盖。 太阳偶尔挣扎着在云层缝隙里露个脸,投下的光也是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非但驱不散这无处不在的潮闷,反将地面蒸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带着淡淡腥甜和朽木气息的温热。 这气息,像是来自河底深处腐烂的水草,又像是从那些年久失修、墙皮剥落的房屋深处幽幽渗出。 仁慈堂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此刻在艾米莉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带着河腥与灰尘味道的粘稠空气。 然而,门内扑面而来的气味更加汹涌、更加复杂——浓烈刺鼻的石炭酸消毒水味几乎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鼻腔深处。 但这股化学品的锐利之下,顽固地盘踞着另一种更为原始、更为不祥的气息:浓重的药味,苦涩得令人舌根发紧;隐约的呕吐物酸腐; 以及一种深重的、沉甸甸的、仿佛从生命最深处散发出的衰败与排泄物的混合体味。 它们纠缠、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氛围,沉沉地压在胸口。 艾米莉修女,这位来自法兰西普罗旺斯、脸庞轮廓分明却已刻满疲惫的年轻女子,几乎是踉跄着走进昏暗的走廊。 她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原本纯白无瑕的修女袍,此刻已看不出本色。 深一块浅一块的污渍爬满了前襟和袖口,那是药汁、孩子的呕吐物、汗水和泪痕反复浸染又干涸后留下的印记,如同这瘟疫本身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揉一揉因严重缺眠而灼痛发红的双眼,指尖却在触碰到皮肤前停住了。 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因长期浸泡在消毒药水中而显得苍白、发皱,指甲缝里嵌着难以洗净的黑色污垢,散发出淡淡的石炭酸气味。 它们此刻看起来不像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倒像是一双过度操劳、饱经风霜的老妇人的手。 走廊两侧的房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压抑的声响。 有孩子沙哑无力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把小小的肺叶都咳出来; 有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像濒死的小动物发出的哀鸣; 间或夹杂着几声含糊不清、带着浓重鼻音的法语祈祷词,那是其他同样疲惫不堪的修女在强撑着安抚病童。 艾米莉径直走向走廊尽头最角落的那个房间。 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那股混合着药味、呕吐物和生命衰败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粘稠地附着在皮肤上。 房间不大,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 靠墙并排摆着几张窄小的木板床,每一张床上都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迫切,越过前面几张床铺,投向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小床。 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像一片被风雨摧残殆尽的枯叶,安静得令人心慌。 艾米莉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鞋跟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小宝?”她冲到床边,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走了调,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孩子单薄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胸膛。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没有一丝起伏。没有那微弱却曾顽强存在的搏动。 小宝死了。 这个被遗弃在仁慈堂冰冷石阶上的孩子,这个不会说话、只会用一双深潭般黑眼睛静静看着世界的孩子,最终还是被这无情的瘟疫带走了。 艾米莉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冰凉顺着血液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冻结了她的心脏。 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石像,连日来强行构筑的、赖以支撑自己不至于崩溃的精神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连日累积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双腿一软,无声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额头抵着小床粗糙冰冷的木沿。 没有眼泪。巨大的悲恸和虚脱榨干了她体内最后一丝水分。 她只是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呜咽。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身沾满污渍的修女袍随着她的颤抖而簌簌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艾米莉颤抖着伸出手,用那布满污垢和药水痕迹的手指,最后一次、极其轻柔地抚过小宝冰冷的脸颊,想要替他合上那双依旧微微睁着的、空洞地望向低矮天花板的黑眼睛。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刹那,小宝那只一直僵硬垂落在身侧、蜷缩着的小手,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艾米莉的动作骤然僵住,屏住了呼吸。 那冰冷的小手,几根细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痉挛般地向上抬起了几寸。 指尖在空中微弱地晃动着,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最终,竟轻轻地、颤抖地搭在了艾米莉胸前垂挂着的那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十字架上。 艾米莉的心跳仿佛停止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搭在十字架上的小手,看着那毫无生气的指尖。 就在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时,那冰凉的手指猛地、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向内狠狠一抠!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艾米莉听来却如同惊雷般的裂帛声响起。 那根串着十字架的、早已被汗水、药水和无数次祈祷摩挲得失去韧性的老旧棉线,应声而断! 银质的小十字架从断裂的棉线上滑落,“叮”的一声轻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两下,滚到了床底幽暗的角落里。 小宝那只手,完成了这生命中最后一个、仿佛耗尽全部意志的动作后,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再无一丝动静。 艾米莉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胸前,那里只剩下断开的线头。 再看向小宝那彻底失去生命、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声控诉的平静小脸。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 为什么?一个垂死的、连眼睛都无法完全闭合的孩子,为什么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拽断她的十字架? 这是对生命被剥夺的愤怒?是对她这个无力保护者的怨恨? 还是……对这冰冷十字所象征的一切的绝望抗拒? 这个无声的、冰冷的动作,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信仰壁垒。 长久以来支撑她的力量源泉,那由祈祷、圣歌和牺牲精神构筑的坚固堡垒,在这一刻,随着那根断裂的棉线,发出了令人心胆俱裂的崩裂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虚空感攫住了她,冰冷而黑暗。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小宝那再无声息的小小躯体,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对神的质疑,以及……对自己的深深厌弃。 天津卫的城墙根儿下,永远盘踞着另一股浊气。 这里没有仁慈堂消毒水的刺鼻,只有劣质烟草、汗臭、隔夜馊饭和阴沟淤泥混合发酵成的、令人皱眉的浓郁市井气息。 低矮歪斜的窝棚挤挤挨挨,破败的苇席屋顶在闷热的风里发出簌簌的呻吟。 光着膀子、露出嶙峋肋条的男人蹲在墙根阴影里,目光浑浊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 王三槐,就是这浑浊背景里一个活泛的泥点子。 他蹲在一处塌了半边的土墙豁口下,背靠着晒得发烫的土坯,眯缝着眼,享受着一天里难得的片刻清闲。 如果这无所事事、只为躲避午后毒辣日头的状态也能算清闲的话。 他精瘦,像根被风干的芦苇杆,黝黑的脸上嵌着一对眼白过多的“三白眼”,此刻没什么焦点地扫着街面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身上的短褂油腻发亮,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难以形容的陈腐味儿。 一个同样干瘦、穿着破汗褂的半大孩子,外号叫“小泥鳅”,哧溜一下钻到王三槐身边蹲下,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 “三槐哥,听说了吗?西门外头,义冢那块儿,邪性!” 王三槐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有屁就放,少他妈故弄玄虚。老子昨儿个输得底掉,没闲心听你扯淡。” 小泥鳅也不恼,凑得更近些,嘴里那股子生蒜和隔夜食物的味道直冲王三槐的鼻子: “真事儿!二狗子他爹,昨儿后晌不是去那边捡粪么?你猜怎么着?他家的老黄狗,不知咋的,疯了似的在那片新坟地刨,嗷嗷叫唤!二狗子爹过去一瞅……我的亲娘诶!” 他夸张地缩了缩脖子,眼睛瞪得溜圆,“刨出来好几个小匣子!薄皮棺材都算不上,就是几块破木板钉的!都……都烂了!里面的小崽子……哎哟喂,那叫一个惨!都没埋严实,让狗拖出来半截胳膊……” 王三槐那对“三白眼”里原本的浑浊和懒散瞬间褪去了几分,一丝精光闪过。他直了直腰,盯着小泥鳅:“小崽子?多大?” “看着都……都跟猫崽子似的那么大点!” 小泥鳅用手比划着,神情紧张又带着点隐秘的亢奋。 “二狗子爹吓得魂都没了,连粪筐都不要了,撒丫子就跑!回来就躺炕上发高烧,胡话连篇,说什么……小棺材一个挨一个,跟种萝卜似的……都是洋毛子教堂里扔出来的!” “洋毛子?”王三槐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张瘦削的脸显得更加刻薄。 他咀嚼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块带着血腥味的生肉。 仁慈堂……法国人的地盘……收养那些没人要的弃婴……瘟疫……他脑子里飞快地串联起最近听到的只言片语。 城里确实在闹瘟疫,死了不少人,尤其是小孩子。 仁慈堂那边,听说抬出来的小棺材就没断过。 “哼,”王三槐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带着浓浓的鄙夷和一种被点燃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我说呢!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那些红毛绿眼的洋和尚,弄那么些小崽子去,指不定安的什么脏心烂肺!什么仁慈堂?我看就是阎罗殿!不定使了什么妖法邪术,拿咱中国孩子的命填他们的无底洞!”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到小泥鳅脸上,“刨出来的都是证据!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狗给扒拉出来了!报应!这就是报应!”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愤慨,引得旁边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闲汉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三槐哥说得在理!我就瞅着那教堂顶上的铁公鸡(指教堂顶上的风信鸡)不顺眼,邪气!” “可不是嘛!我家隔壁老王头前些日子还说,半夜听见教堂那边有小孩哭,哭得那叫一个瘆人!现在想想……” “拿咱们的孩子不当人!死了连埋都懒得好好埋!畜生!比畜生还不如!” “听说……那些洋和尚,挖小孩的心肝入药呢!跟当年那些拍花的(指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一个路数!” 流言像火星溅入了干燥的蓬草堆,瞬间爆燃开来,在王三槐刻意的引导和众人恐惧、愤怒的添油加醋下,迅速扭曲、变形、膨胀。 仁慈堂里那些异国面孔的修女、那些紧闭的大门、那些抬出的薄皮小棺材……在流言的渲染下,都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铁证。 一种混杂着排外仇视、迷信恐惧和对瘟疫本身无能为力的愤怒情绪,在这城墙根下的阴影里迅速发酵、蔓延,如同瘟疫本身一样无声地侵蚀着人心。 王三槐听着周围的议论,那张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三白眼”深处,闪烁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微光。 他成了这流言最有力的推手,也是这即将点燃的干柴堆旁,那个不动声色扇风的人。 仁慈堂沉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艾米莉修女几乎是跌撞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惨白、眼神惊惶的年轻修女。 她们合力抬着一副用几块粗糙薄木板草草钉成的狭小棺材。 那棺材轻飘飘的,抬在她们因疲惫而颤抖的手臂上,几乎没什么重量,里面是小宝冰冷的小小身躯。 门外等候的,是仁慈堂雇佣的本地杂役老赵头。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鳏夫,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此刻,他牵着一辆同样破旧的独轮板车,车斗里铺着些干草。 看到艾米莉她们出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麻木的悲悯,默默地迎上去,接过那轻得令人心酸的薄皮棺材,小心地放在板车中央的干草上。 “老赵……拜托了。”艾米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她甚至不敢再看那棺材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那冰冷就会顺着视线冻结她的灵魂。 老赵头只是沉重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嗯”。 他熟练地系紧固定棺材的草绳,动作带着一种看惯生死的麻木,但系绳时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弯下腰,握住独轮车的车把。 “等等!”艾米莉突然出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那件污迹斑斑的修女袍口袋里,摸索出一小包东西。 那是一个用廉价粗布缝成的小布袋,里面装着一点点生石灰——这是当下唯一能做的、聊胜于无的消毒和驱虫措施。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塞进棺材和干草之间的缝隙里。 做这个动作时,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那冰冷的木板,激得她浑身一颤,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老赵头再次点点头,不再停留。 他佝偻着背,推起沉重的独轮车。木轮碾过仁慈堂前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吱呀——吱呀——”声。 这声音在瘟疫笼罩下异常寂静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凄凉,如同为逝去的小生命奏响的哀歌,一路蜿蜒,朝着城西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乱葬岗而去。 城西乱葬岗,名副其实。 它位于一段残破坍塌的古城墙外,背靠着荒芜的土坡。 这里没有整齐的坟茔,只有经年累月堆叠起的、大大小小的土包,有的稍微隆起,有的早已被雨水冲刷得近乎平坦。 枯黄的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在闷热无风的天色下纹丝不动,像一片凝固的、绝望的黄色海洋。 歪歪斜斜、字迹漫漶的木牌或石碑半埋在土里,如同死者伸出的、无力的手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腥气、植物腐败和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那是死亡在潮湿土壤下缓慢发酵的味道。 老赵头推着独轮车,艰难地在乱草和土包间穿行。 车轮不时被裸露的树根或石块卡住,他不得不停下来,喘着粗气,用力将车抬起挪动。 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混着尘土,在他黝黑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泥痕。 最终,他在一片地势略低、相对“新”的区域停下。 这里的土色较深,散落着一些新近倾倒的垃圾和几处浅浅的土坑痕迹——这是埋葬那些无主尸骨和穷苦人家夭折孩子的地方。 他放下车把,抹了把汗,拿起车上一把磨损严重的铁锹,在几处旧坟包之间选了块空地,开始挖坑。 土质很硬,掺杂着碎砖烂瓦和草根,挖起来异常吃力。 铁锹每次只能铲起薄薄一层土。老赵头喘着粗气,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坑挖到约莫半臂深时,他停了下来。这个深度,对于埋一副薄皮小棺来说,已算是“尽力”了。 连日来抬埋的幼小尸体太多,他这把老骨头早已不堪重负,体力与心力都已透支到了极限。 他费力地将那口轻飘飘的小棺材从板车上抱下来,放入浅坑中。 然后,他拿起铁锹,开始回填泥土。干燥的黄土混着碎石沙沙落下,很快覆盖了那几块粗糙的木板。 老赵头埋得很急,动作近乎粗暴,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任务。 当最后一锹土拍实后,他几乎是筋疲力尽地靠在独轮车上,大口喘息着。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这片被死亡和遗忘笼罩的荒凉土地。 他看到了不远处,几处明显也是新埋不久的小土堆旁,泥土被什么东西刨开过,露出一点点腐朽的木板边缘,甚至有一小片灰色的、像是破旧衣物碎片的东西,半掩在浮土里。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和无奈,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 他没有力气,更没有胆量去处理这些被野兽翻出的惨状。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新土包,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念什么,又像只是疲惫的喘息。 然后,他转过身,推起空了的独轮车,步履蹒跚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不祥之地。 那“吱呀——吱呀——”的轮轴声再次响起,渐渐消失在乱葬岗死寂的空气中,留下身后无数沉默的、或深或浅的土包,以及那被浅埋的、属于小宝的短暂一生。 王三槐带着小泥鳅和另外几个被流言鼓噪起来的青皮混混,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乱葬岗外围的荒草丛里。 他们伏低身子,目光贪婪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死死盯着远处老赵头劳作的身影。 “看!快看!那老帮菜埋完了!”小泥鳅压着嗓子,激动地指着老赵头推车离去的方向。 “埋得浅!跟他妈埋死猫烂狗一个样!”另一个混混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 王三槐没吭声,一双“三白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 他像一条经验丰富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老赵头佝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残破的城墙豁口,连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也完全听不见了,他才猛地一挥手,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上!” 几个人影立刻从蒿草丛里窜出,敏捷地扑向老赵头刚刚离开的那片新土。 王三槐冲在最前面,一把抢过旁边混混手里的铁锹,对准那小小的、还带着新土湿气的坟包边缘,狠狠一锹铲了下去! 泥土远比想象中松软。只几锹下去,那口薄皮小棺材的一角就暴露了出来。腐朽的木板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 “再挖!往边上挖!看看旁边的!”王三槐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扭曲的期待而变调。 他指着旁边几处同样低矮、泥土较新的小土堆。 混混们立刻分头行动,铁锹、木棍甚至用手疯狂地刨挖起来。泥土被粗暴地翻开,抛向身后。 “三槐哥!这边!这边也有!”一个混混惊叫起来,他挖开旁边一处土包,薄木板同样很快露头,而且不止一层!腐朽的木板下,隐约可见另一副更小的棺材边缘。 “这儿也是!叠着埋的!他妈的!”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呼喊。 “天杀的!这帮洋畜生!连埋都懒得好好埋啊!”小泥鳅的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越来越多的浅坟被挖开。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有的薄棺早已朽坏,被野狗或雨水弄塌,几具小小的、高度腐败的骸骨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有的棺材还算完整,但盖子根本盖不严实,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蜷缩的、青黑色的幼小躯体,保持着痛苦的姿态; 有的棺材更是被粗暴地叠压在另一副之上,薄薄的木板在泥土重压下变形、碎裂…… 空气中那股原本就存在的、甜腻的腐败气息,此刻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混合着新鲜翻开的泥土腥气,形成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几欲作呕的恶臭。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具象、如此狰狞地扑面而来。 王三槐站在一片狼藉的挖掘现场中心,脚下是翻开的泥土、断裂的朽木和暴露出来的幼小尸骸。 他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因这亲手“发掘”出的“铁证”而涌上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潮红。 他弯下腰,用铁锹的尖头,粗暴地拨开一副碎裂棺材板下的泥土,从里面挑出了一只小小的、沾满黑泥的布鞋。那鞋子破旧不堪,针脚粗糙,是本地穷苦孩子常穿的那种。 他高高举起那只沾满污泥、散发着恶臭的童鞋,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他那双“三白眼”此刻瞪得溜圆,眼球上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看向远处仁慈堂模糊的尖顶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那些异国的面孔。 一股混杂着极度仇恨、被证实的快意和煽动暴力的狂热,如同岩浆般在他瘦小的胸腔里奔涌。 他张大了嘴,脖颈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扭曲、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瞬间撕裂了乱葬岗令人窒息的死寂: “洋妖孽!血债要用血来偿——!” 这声嘶吼,饱含着所有被点燃的恐惧、愤怒和仇恨,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现场混混们早已紧绷的神经。 他们跟着怒吼起来,挥舞着铁锹木棍,红着眼睛,如同被激怒的兽群。 “血债血偿!” “烧了那鬼堂子!” “杀进去!剁了那些红毛鬼!” 狂怒的声浪在乱葬岗上空翻滚,与浓烈的尸臭混合在一起,预示着风暴的降临。 王三槐举着那只肮脏的童鞋,站在累累幼童尸骨之上,成了这场风暴最醒目的、也是最狰狞的号角。 第93章 乱葬岗疑云 1870年初夏的天津卫,海河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浑浊地奔流着,如同一条疲惫不堪的黄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那是水汽、淤泥与某种无形秽物混合成的、沉甸甸的闷热。 天际线被灰蒙蒙的雾霭压得极低,仿佛一口巨大的、倒扣的、沾满灰尘的锅盖。 太阳偶尔挣扎着在云层缝隙里露个脸,投下的光也是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非但驱不散这无处不在的潮闷,反将地面蒸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带着淡淡腥甜和朽木气息的温热。 这气息,像是来自河底深处腐烂的水草,又像是从那些年久失修、墙皮剥落的房屋深处幽幽渗出。 仁慈堂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此刻在艾米莉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带着河腥与灰尘味道的粘稠空气。 然而,门内扑面而来的气味更加汹涌、更加复杂——浓烈刺鼻的石炭酸消毒水味几乎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鼻腔深处。 但这股化学品的锐利之下,顽固地盘踞着另一种更为原始、更为不祥的气息:浓重的药味,苦涩得令人舌根发紧;隐约的呕吐物酸腐; 以及一种深重的、沉甸甸的、仿佛从生命最深处散发出的衰败与排泄物的混合体味。 它们纠缠、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氛围,沉沉地压在胸口。 艾米莉修女,这位来自法兰西普罗旺斯、脸庞轮廓分明却已刻满疲惫的年轻女子,几乎是踉跄着走进昏暗的走廊。 她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原本纯白无瑕的修女袍,此刻已看不出本色。 深一块浅一块的污渍爬满了前襟和袖口,那是药汁、孩子的呕吐物、汗水和泪痕反复浸染又干涸后留下的印记,如同这瘟疫本身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揉一揉因严重缺眠而灼痛发红的双眼,指尖却在触碰到皮肤前停住了。 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因长期浸泡在消毒药水中而显得苍白、发皱,指甲缝里嵌着难以洗净的黑色污垢,散发出淡淡的石炭酸气味。 它们此刻看起来不像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倒像是一双过度操劳、饱经风霜的老妇人的手。 走廊两侧的房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压抑的声响。 有孩子沙哑无力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把小小的肺叶都咳出来; 有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像濒死的小动物发出的哀鸣; 间或夹杂着几声含糊不清、带着浓重鼻音的法语祈祷词,那是其他同样疲惫不堪的修女在强撑着安抚病童。 艾米莉径直走向走廊尽头最角落的那个房间。 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那股混合着药味、呕吐物和生命衰败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粘稠地附着在皮肤上。 房间不大,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 靠墙并排摆着几张窄小的木板床,每一张床上都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迫切,越过前面几张床铺,投向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小床。 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像一片被风雨摧残殆尽的枯叶,安静得令人心慌。 艾米莉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鞋跟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小宝?”她冲到床边,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走了调,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孩子单薄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胸膛。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没有一丝起伏。没有那微弱却曾顽强存在的搏动。 小宝死了。 这个被遗弃在仁慈堂冰冷石阶上的孩子,这个不会说话、只会用一双深潭般黑眼睛静静看着世界的孩子,最终还是被这无情的瘟疫带走了。 艾米莉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冰凉顺着血液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冻结了她的心脏。 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石像,连日来强行构筑的、赖以支撑自己不至于崩溃的精神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连日累积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双腿一软,无声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额头抵着小床粗糙冰冷的木沿。 没有眼泪。巨大的悲恸和虚脱榨干了她体内最后一丝水分。 她只是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呜咽。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身沾满污渍的修女袍随着她的颤抖而簌簌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艾米莉颤抖着伸出手,用那布满污垢和药水痕迹的手指,最后一次、极其轻柔地抚过小宝冰冷的脸颊,想要替他合上那双依旧微微睁着的、空洞地望向低矮天花板的黑眼睛。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刹那,小宝那只一直僵硬垂落在身侧、蜷缩着的小手,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艾米莉的动作骤然僵住,屏住了呼吸。 那冰冷的小手,几根细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痉挛般地向上抬起了几寸。 指尖在空中微弱地晃动着,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最终,竟轻轻地、颤抖地搭在了艾米莉胸前垂挂着的那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十字架上。 艾米莉的心跳仿佛停止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搭在十字架上的小手,看着那毫无生气的指尖。 就在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时,那冰凉的手指猛地、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向内狠狠一抠!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艾米莉听来却如同惊雷般的裂帛声响起。 那根串着十字架的、早已被汗水、药水和无数次祈祷摩挲得失去韧性的老旧棉线,应声而断! 银质的小十字架从断裂的棉线上滑落,“叮”的一声轻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两下,滚到了床底幽暗的角落里。 小宝那只手,完成了这生命中最后一个、仿佛耗尽全部意志的动作后,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再无一丝动静。 艾米莉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胸前,那里只剩下断开的线头。 再看向小宝那彻底失去生命、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声控诉的平静小脸。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 为什么?一个垂死的、连眼睛都无法完全闭合的孩子,为什么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拽断她的十字架? 这是对生命被剥夺的愤怒?是对她这个无力保护者的怨恨? 还是……对这冰冷十字所象征的一切的绝望抗拒? 这个无声的、冰冷的动作,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信仰壁垒。 长久以来支撑她的力量源泉,那由祈祷、圣歌和牺牲精神构筑的坚固堡垒,在这一刻,随着那根断裂的棉线,发出了令人心胆俱裂的崩裂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虚空感攫住了她,冰冷而黑暗。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小宝那再无声息的小小躯体,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对神的质疑,以及……对自己的深深厌弃。 天津卫的城墙根儿下,永远盘踞着另一股浊气。 这里没有仁慈堂消毒水的刺鼻,只有劣质烟草、汗臭、隔夜馊饭和阴沟淤泥混合发酵成的、令人皱眉的浓郁市井气息。 低矮歪斜的窝棚挤挤挨挨,破败的苇席屋顶在闷热的风里发出簌簌的呻吟。 光着膀子、露出嶙峋肋条的男人蹲在墙根阴影里,目光浑浊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 王三槐,就是这浑浊背景里一个活泛的泥点子。 他蹲在一处塌了半边的土墙豁口下,背靠着晒得发烫的土坯,眯缝着眼,享受着一天里难得的片刻清闲。 如果这无所事事、只为躲避午后毒辣日头的状态也能算清闲的话。 他精瘦,像根被风干的芦苇杆,黝黑的脸上嵌着一对眼白过多的“三白眼”,此刻没什么焦点地扫着街面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身上的短褂油腻发亮,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难以形容的陈腐味儿。 一个同样干瘦、穿着破汗褂的半大孩子,外号叫“小泥鳅”,哧溜一下钻到王三槐身边蹲下,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 “三槐哥,听说了吗?西门外头,义冢那块儿,邪性!” 王三槐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有屁就放,少他妈故弄玄虚。老子昨儿个输得底掉,没闲心听你扯淡。” 小泥鳅也不恼,凑得更近些,嘴里那股子生蒜和隔夜食物的味道直冲王三槐的鼻子: “真事儿!二狗子他爹,昨儿后晌不是去那边捡粪么?你猜怎么着?他家的老黄狗,不知咋的,疯了似的在那片新坟地刨,嗷嗷叫唤!二狗子爹过去一瞅……我的亲娘诶!” 他夸张地缩了缩脖子,眼睛瞪得溜圆,“刨出来好几个小匣子!薄皮棺材都算不上,就是几块破木板钉的!都……都烂了!里面的小崽子……哎哟喂,那叫一个惨!都没埋严实,让狗拖出来半截胳膊……” 王三槐那对“三白眼”里原本的浑浊和懒散瞬间褪去了几分,一丝精光闪过。他直了直腰,盯着小泥鳅:“小崽子?多大?” “看着都……都跟猫崽子似的那么大点!” 小泥鳅用手比划着,神情紧张又带着点隐秘的亢奋。 “二狗子爹吓得魂都没了,连粪筐都不要了,撒丫子就跑!回来就躺炕上发高烧,胡话连篇,说什么……小棺材一个挨一个,跟种萝卜似的……都是洋毛子教堂里扔出来的!” “洋毛子?”王三槐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张瘦削的脸显得更加刻薄。 他咀嚼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块带着血腥味的生肉。 仁慈堂……法国人的地盘……收养那些没人要的弃婴……瘟疫……他脑子里飞快地串联起最近听到的只言片语。 城里确实在闹瘟疫,死了不少人,尤其是小孩子。 仁慈堂那边,听说抬出来的小棺材就没断过。 “哼,”王三槐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带着浓浓的鄙夷和一种被点燃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我说呢!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那些红毛绿眼的洋和尚,弄那么些小崽子去,指不定安的什么脏心烂肺!什么仁慈堂?我看就是阎罗殿!不定使了什么妖法邪术,拿咱中国孩子的命填他们的无底洞!”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到小泥鳅脸上,“刨出来的都是证据!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狗给扒拉出来了!报应!这就是报应!”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愤慨,引得旁边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闲汉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三槐哥说得在理!我就瞅着那教堂顶上的铁公鸡(指教堂顶上的风信鸡)不顺眼,邪气!” “可不是嘛!我家隔壁老王头前些日子还说,半夜听见教堂那边有小孩哭,哭得那叫一个瘆人!现在想想……” “拿咱们的孩子不当人!死了连埋都懒得好好埋!畜生!比畜生还不如!” “听说……那些洋和尚,挖小孩的心肝入药呢!跟当年那些拍花的(指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一个路数!” 流言像火星溅入了干燥的蓬草堆,瞬间爆燃开来,在王三槐刻意的引导和众人恐惧、愤怒的添油加醋下,迅速扭曲、变形、膨胀。 仁慈堂里那些异国面孔的修女、那些紧闭的大门、那些抬出的薄皮小棺材……在流言的渲染下,都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铁证。 一种混杂着排外仇视、迷信恐惧和对瘟疫本身无能为力的愤怒情绪,在这城墙根下的阴影里迅速发酵、蔓延,如同瘟疫本身一样无声地侵蚀着人心。 王三槐听着周围的议论,那张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三白眼”深处,闪烁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微光。 他成了这流言最有力的推手,也是这即将点燃的干柴堆旁,那个不动声色扇风的人。 仁慈堂沉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艾米莉修女几乎是跌撞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惨白、眼神惊惶的年轻修女。 她们合力抬着一副用几块粗糙薄木板草草钉成的狭小棺材。 那棺材轻飘飘的,抬在她们因疲惫而颤抖的手臂上,几乎没什么重量,里面是小宝冰冷的小小身躯。 门外等候的,是仁慈堂雇佣的本地杂役老赵头。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鳏夫,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此刻,他牵着一辆同样破旧的独轮板车,车斗里铺着些干草。 看到艾米莉她们出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麻木的悲悯,默默地迎上去,接过那轻得令人心酸的薄皮棺材,小心地放在板车中央的干草上。 “老赵……拜托了。”艾米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她甚至不敢再看那棺材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那冰冷就会顺着视线冻结她的灵魂。 老赵头只是沉重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嗯”。 他熟练地系紧固定棺材的草绳,动作带着一种看惯生死的麻木,但系绳时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弯下腰,握住独轮车的车把。 “等等!”艾米莉突然出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那件污迹斑斑的修女袍口袋里,摸索出一小包东西。 那是一个用廉价粗布缝成的小布袋,里面装着一点点生石灰——这是当下唯一能做的、聊胜于无的消毒和驱虫措施。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塞进棺材和干草之间的缝隙里。 做这个动作时,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那冰冷的木板,激得她浑身一颤,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老赵头再次点点头,不再停留。 他佝偻着背,推起沉重的独轮车。木轮碾过仁慈堂前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吱呀——吱呀——”声。 这声音在瘟疫笼罩下异常寂静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凄凉,如同为逝去的小生命奏响的哀歌,一路蜿蜒,朝着城西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乱葬岗而去。 城西乱葬岗,名副其实。 它位于一段残破坍塌的古城墙外,背靠着荒芜的土坡。 这里没有整齐的坟茔,只有经年累月堆叠起的、大大小小的土包,有的稍微隆起,有的早已被雨水冲刷得近乎平坦。 枯黄的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在闷热无风的天色下纹丝不动,像一片凝固的、绝望的黄色海洋。 歪歪斜斜、字迹漫漶的木牌或石碑半埋在土里,如同死者伸出的、无力的手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腥气、植物腐败和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那是死亡在潮湿土壤下缓慢发酵的味道。 老赵头推着独轮车,艰难地在乱草和土包间穿行。 车轮不时被裸露的树根或石块卡住,他不得不停下来,喘着粗气,用力将车抬起挪动。 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混着尘土,在他黝黑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泥痕。 最终,他在一片地势略低、相对“新”的区域停下。 这里的土色较深,散落着一些新近倾倒的垃圾和几处浅浅的土坑痕迹——这是埋葬那些无主尸骨和穷苦人家夭折孩子的地方。 他放下车把,抹了把汗,拿起车上一把磨损严重的铁锹,在几处旧坟包之间选了块空地,开始挖坑。 土质很硬,掺杂着碎砖烂瓦和草根,挖起来异常吃力。 铁锹每次只能铲起薄薄一层土。老赵头喘着粗气,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坑挖到约莫半臂深时,他停了下来。这个深度,对于埋一副薄皮小棺来说,已算是“尽力”了。 连日来抬埋的幼小尸体太多,他这把老骨头早已不堪重负,体力与心力都已透支到了极限。 他费力地将那口轻飘飘的小棺材从板车上抱下来,放入浅坑中。 然后,他拿起铁锹,开始回填泥土。干燥的黄土混着碎石沙沙落下,很快覆盖了那几块粗糙的木板。 老赵头埋得很急,动作近乎粗暴,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任务。 当最后一锹土拍实后,他几乎是筋疲力尽地靠在独轮车上,大口喘息着。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这片被死亡和遗忘笼罩的荒凉土地。 他看到了不远处,几处明显也是新埋不久的小土堆旁,泥土被什么东西刨开过,露出一点点腐朽的木板边缘,甚至有一小片灰色的、像是破旧衣物碎片的东西,半掩在浮土里。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和无奈,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 他没有力气,更没有胆量去处理这些被野兽翻出的惨状。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新土包,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念什么,又像只是疲惫的喘息。 然后,他转过身,推起空了的独轮车,步履蹒跚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不祥之地。 那“吱呀——吱呀——”的轮轴声再次响起,渐渐消失在乱葬岗死寂的空气中,留下身后无数沉默的、或深或浅的土包,以及那被浅埋的、属于小宝的短暂一生。 王三槐带着小泥鳅和另外几个被流言鼓噪起来的青皮混混,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乱葬岗外围的荒草丛里。 他们伏低身子,目光贪婪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死死盯着远处老赵头劳作的身影。 “看!快看!那老帮菜埋完了!”小泥鳅压着嗓子,激动地指着老赵头推车离去的方向。 “埋得浅!跟他妈埋死猫烂狗一个样!”另一个混混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 王三槐没吭声,一双“三白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 他像一条经验丰富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老赵头佝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残破的城墙豁口,连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也完全听不见了,他才猛地一挥手,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上!” 几个人影立刻从蒿草丛里窜出,敏捷地扑向老赵头刚刚离开的那片新土。 王三槐冲在最前面,一把抢过旁边混混手里的铁锹,对准那小小的、还带着新土湿气的坟包边缘,狠狠一锹铲了下去! 泥土远比想象中松软。只几锹下去,那口薄皮小棺材的一角就暴露了出来。腐朽的木板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 “再挖!往边上挖!看看旁边的!”王三槐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扭曲的期待而变调。 他指着旁边几处同样低矮、泥土较新的小土堆。 混混们立刻分头行动,铁锹、木棍甚至用手疯狂地刨挖起来。泥土被粗暴地翻开,抛向身后。 “三槐哥!这边!这边也有!”一个混混惊叫起来,他挖开旁边一处土包,薄木板同样很快露头,而且不止一层!腐朽的木板下,隐约可见另一副更小的棺材边缘。 “这儿也是!叠着埋的!他妈的!”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呼喊。 “天杀的!这帮洋畜生!连埋都懒得好好埋啊!”小泥鳅的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越来越多的浅坟被挖开。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有的薄棺早已朽坏,被野狗或雨水弄塌,几具小小的、高度腐败的骸骨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有的棺材还算完整,但盖子根本盖不严实,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蜷缩的、青黑色的幼小躯体,保持着痛苦的姿态; 有的棺材更是被粗暴地叠压在另一副之上,薄薄的木板在泥土重压下变形、碎裂…… 空气中那股原本就存在的、甜腻的腐败气息,此刻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混合着新鲜翻开的泥土腥气,形成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几欲作呕的恶臭。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具象、如此狰狞地扑面而来。 王三槐站在一片狼藉的挖掘现场中心,脚下是翻开的泥土、断裂的朽木和暴露出来的幼小尸骸。 他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因这亲手“发掘”出的“铁证”而涌上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潮红。 他弯下腰,用铁锹的尖头,粗暴地拨开一副碎裂棺材板下的泥土,从里面挑出了一只小小的、沾满黑泥的布鞋。那鞋子破旧不堪,针脚粗糙,是本地穷苦孩子常穿的那种。 他高高举起那只沾满污泥、散发着恶臭的童鞋,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他那双“三白眼”此刻瞪得溜圆,眼球上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看向远处仁慈堂模糊的尖顶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那些异国的面孔。 一股混杂着极度仇恨、被证实的快意和煽动暴力的狂热,如同岩浆般在他瘦小的胸腔里奔涌。 他张大了嘴,脖颈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扭曲、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瞬间撕裂了乱葬岗令人窒息的死寂: “洋妖孽!血债要用血来偿——!” 这声嘶吼,饱含着所有被点燃的恐惧、愤怒和仇恨,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现场混混们早已紧绷的神经。 他们跟着怒吼起来,挥舞着铁锹木棍,红着眼睛,如同被激怒的兽群。 “血债血偿!” “烧了那鬼堂子!” “杀进去!剁了那些红毛鬼!” 狂怒的声浪在乱葬岗上空翻滚,与浓烈的尸臭混合在一起,预示着风暴的降临。 王三槐举着那只肮脏的童鞋,站在累累幼童尸骨之上,成了这场风暴最醒目的、也是最狰狞的号角。 第94章 血债血偿 知府衙门外,已然是一片沸腾的怒海。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挤满了衙前街,一直蔓延到两侧的巷口。 沉闷的、饱含怒火的嗡嗡声浪撞击着高墙,如同无数只被激怒的毒蜂在疯狂振翅。 一张张被暑气和愤怒蒸腾得油汗淋漓的面孔扭曲着,浑浊的眼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光。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杀千刀的洋妖孽!还我孩儿命来!” “扒了那鬼堂子!拿洋和尚点天灯!” “张青天!张青天!” 嘶吼声、哭嚎声、咒骂声、狂热的口号声,层层叠叠,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狂暴洪流。 拳头、棍棒、锄头柄,无数手臂杂乱地伸向半空,如同从地狱探出的枯爪,要将这方天空也撕扯下来。 人群像一锅被烧得滚沸、即将炸开锅盖的浓粥,每一次向前涌动,都让守卫衙门的差役们面色惨白,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手中的水火棍几乎握不住。 衙内二堂,门窗紧闭,却依然隔绝不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声浪。 沉闷的怒吼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知府张光藻的心口。 他背对着门口,枯瘦的身影映在冰冷的水磨青砖地上,微微佝偻着,仿佛被那无形的声浪压弯了脊梁。 一身簇新的五品白鹇补服穿在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威仪,反倒衬得他那张蜡黄浮肿的脸更加憔悴。 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他面前,师爷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一个精瘦的衙役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大人……王三槐……还有那帮子人,闹得最凶,说……说再不给个交代,他们就要……就要自己冲进仁慈堂拿人了!人心……人心快压不住了!” 张光藻猛地转过身,动作因急促而显得有些踉跄。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师爷,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压不住?压不住也得压!朝廷的明旨还在路上!法国领事丰大业那洋鬼子的照会,字字句句都带着枪药味儿!本府现在动仁慈堂一根草,就是授人以柄!就是引火烧身!”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酸枝木几案,震得上面的茶盏盖叮当作响,茶水泼溅出来,洇湿了案上几张摊开的文书。 那正是法国领事丰大业措辞强硬、要求严惩“暴民”、保护教堂的照会抄本,以及总督衙门转来的、措辞模糊却隐含压力的廷寄抄件。 几滴茶水恰好落在“勿启衅端”、“妥为抚谕”几个朱笔圈点过的字上,墨迹瞬间晕开,如同流下的血泪。 “可……可大人,”师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飘,“外面那些愚民,只认血债血偿!他们眼里,只有那些……那些从乱葬岗刨出来的小尸首!他们……他们就要一个交代,一个能浇灭他们心头邪火的交代!” 师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大人,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啊!与其让他们冲撞教堂,惹下泼天大祸,不如……不如我们……” 张光藻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蜡黄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死死盯着师爷,又像是穿透师爷,看到了衙门外那片沸腾的、即将失控的怒海。他何尝不知这其中的凶险? 他更清楚,一旦民变冲垮教堂,洋人的兵舰就在大沽口外虎视眈眈,那才是真正的滔天大祸,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甚至牵连整个直隶! “交代……”张光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好……本府……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浑浊的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和决绝。 “去!把大牢里那两个收钱顶罪、专干拍花勾当的积年老拐——王三、武兰珍,给我提出来!备下死囚文书!明日……不,今日!今日午时三刻,辕门外,明正典刑!” “大人英明!”师爷如蒙大赦,声音都轻快了几分,连忙躬身领命,匆匆退下安排。那跪着的衙役也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二堂内,只剩下张光藻一人。外面那震耳欲聋的“血债血偿”的吼声,仿佛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胸腔里那颗心,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望着地上那滩晕开的墨迹和水渍,眼神空洞。他给的不是真相,是沸腾民怨急需的祭品,是用两条卑贱的性命去填一个无底的深渊。 这深渊,真的能填平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填,此刻就要粉身碎骨。 午时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焊在天津城灰蒙蒙的天空上。灼热的白光倾泻而下,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热浪。 辕门外的空地,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露天蒸笼。 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得水泄不通,连周围的屋顶、墙头都爬满了看客。 汗臭、体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热与嗜血的亢奋气息,在灼热的空气中发酵、蒸腾,令人窒息。无数双眼睛,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期待,死死盯着辕门口临时搭建起来的那座简陋却透着森然杀气的木台——断头台。 王三槐挤在人群最前面,那张瘦削刻薄的脸涨得通红,油亮的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油腻的衣领。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沾满干涸污泥的童鞋——正是昨日从乱葬岗挖出的“铁证”。 他时不时地将这肮脏的“旗帜”高高举起,每一次举起,都引来周围人群一阵更加狂热的呼应嘶吼。 他成了这片人海中最醒目的礁石,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汹涌的怒潮。 “乡亲们!看好了!青天大老爷要替天行道了!”王三槐嘶哑着喉咙,声音因过度叫喊而劈裂,却充满了煽动力,“杀了这两个拍花的老拐子!这就是给那些洋妖孽的报应!血债血偿的第一步!” “血债血偿!” “杀得好!” “张青天!张青天!” 震耳欲聋的声浪几乎要将断头台掀翻。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狂潮中,一阵沉闷的锣响穿透喧嚣。 人群瞬间一静,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投向辕门口。 几个面无表情、皂衣红帽的刽子手,押着两个衣衫褴褛、面如死灰的犯人走了出来。 犯人正是王三和武兰珍。他们瘦骨嶙峋,蓬头垢面,脸上带着一种彻底的麻木和茫然,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被推上这断头台。 他们的脖子上插着高高的亡命牌,上面潦草地写着“拐卖幼童罪大恶极犯王三(武兰珍)一名斩立决”,墨迹淋漓,如同垂死者的血泪。 看到亡命牌上的字,人群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拍花贼!千刀万剐!” “剐了他们!给死去的娃儿报仇!” “杀!杀!杀!” 王三和武兰珍被粗暴地拖上断头台,按倒在粗糙的木砧上。 他们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嘴巴徒劳地张合着,似乎在申辩,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浪里。 他们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因仇恨和狂热而扭曲变形的脸,扫过王三槐手中那只刺眼的童鞋,最终只剩下彻底的绝望。 他们是这座愤怒之城选定的祭品,无人倾听,无人怜悯。 监斩官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面无表情地抽出令箭,看也不看,朝着台下一掷,用尽力气嘶喊: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斩”字令牌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死亡的号角。 两道雪亮的刀光,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倏然闪过,带着冰冷的破空之声! 噗!噗! 两颗人头几乎同时滚落,腔子里喷出的热血,在炽烈的阳光下划出两道刺目惊心的猩红抛物线,如同两股喷涌的赤泉,猛地浇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一小片带着浓烈腥气的血雾。无头的尸身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 全场死寂了一瞬。 紧接着,爆发出更加癫狂、更加满足的、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杀得好!” “报应!报应啊!” “张青天!青天大老爷!” 人群沸腾了,前排的人甚至试图涌上前去,想用脚踩踏那滚落的人头和喷溅的鲜血,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邪恶的力量。 王三槐站在狂潮的中心,激动得浑身发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因极度的亢奋而扭曲。 他高高举起那只童鞋,声嘶力竭地咆哮,声音在欢呼声中依然清晰刺耳: “看见了吗!乡亲们!这就是报应!洋妖孽的走狗,就是这个下场!下一个!就该轮到仁慈堂里那些红毛绿眼的真妖孽了!血债血偿!一个都跑不了!” “血债血偿!” “烧了仁慈堂!” “杀光洋妖孽!” 狂热的声浪再次掀起,比之前更加汹涌,更加暴戾,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直冲云霄。 人们挥舞着棍棒农具,眼中只剩下赤裸裸的杀戮欲望。那两滩迅速被尘土覆盖的、渐渐发黑的血迹,非但没有熄灭他们的怒火,反而像泼进了滚油的火星,将复仇的烈焰彻底点燃,熊熊燃烧,直指那座高耸着十字架的灰色建筑。 仁慈堂沉重的橡木大门内侧,艾米莉修女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仿佛只有这坚实的触感才能支撑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门外,那震天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厚重的门板,也撞击着她脆弱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 “血债血偿!烧了仁慈堂!杀光洋妖孽!” “扒了这鬼窝!把那些吃人心的红毛鬼拖出来!” “砸!砸开它!冲进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她甚至能听到钝器砸在门板上发出的“咚!咚!”闷响,感受到门板传来的细微震动。 那声音,和昨天小宝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的敲击声,诡异地重合在一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放大。 “下一个!就该轮到仁慈堂里那些红毛绿眼的真妖孽了!血债血偿!一个都跑不了!” 王三槐那尖利刻毒、充满煽动性的嘶吼,透过门板的缝隙,异常清晰地钻了进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艾米莉猛地一个激灵,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前——那里空空荡荡,只有粗糙修女袍的布料触感。 十字架……小宝冰冷的小手狠狠拽断它的画面,带着那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嗤啦”裂帛声,再次无比清晰地在她眼前闪回。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艾米莉!”一声带着哭腔的、细弱呼唤从身后传来。 艾米莉浑身一震,猛地回头。走廊昏暗的光线下,站着几个年幼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六七岁,最小的只有三四岁。 他们是这场瘟疫中侥幸活下来、或者还未显病症的孤儿。此刻,他们的小脸煞白,一双双惊恐无助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受惊的小鹿般闪烁着泪光。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 一个叫小莲的女孩,怯生生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艾米莉沾满污渍的袍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充满了最本能的恐惧:“艾米莉嬷嬷……外面……外面好多人……他们在喊……要杀我们吗?我们……我们不是妖孽……我们疼……” 她说着,另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因营养不良而微微鼓胀的小腹,那里或许还残留着痢疾带来的隐痛。 “我们怕……”另一个更小的男孩也跟着小声啜泣起来,眼泪无声地滚落脏兮兮的小脸。 看着这些孩子眼中纯粹的、濒临崩溃的恐惧,艾米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 门外是狂暴的、欲将他们撕碎的仇恨怒潮,门内是这些无辜的、在瘟疫中挣扎求生、此刻却被视为“妖孽”的脆弱生命。她胸口的空洞在扩大,那失去十字架后的巨大虚无感和自我厌弃,此刻被眼前这些孩子的恐惧无限放大。 她算什么修女?她连自己信仰的基石都已崩塌,连一个垂死的孩子都无法保护,又拿什么去庇护眼前这些瑟瑟发抖的小生命? 她所做的一切——那些日夜不休的看护,那些在绝望中的祈祷,那些在恶臭中清理污秽的劳作——在门外那滔天的仇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成了“妖孽”的罪证! “我……我不知道……”艾米莉的声音干涩嘶哑,破碎得不成调子。 她看着小莲抓住自己袍角的小手,那小小的、带着污垢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她试图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抽搐着,最终只化作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她同样肮脏的脸颊。 她猛地蹲下身,将小莲和旁边那个哭泣的男孩一起紧紧搂进怀里,仿佛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他们筑起一道屏障。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与门外狂暴的嘶吼声、砸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绝望到令人心碎的图景。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这无力的字眼,不知是在对怀里的孩子说,还是对死去的小宝说,亦或是对那个她已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祈求其怜悯的神明说。 冰冷的门板不断传来被撞击的震动,每一次震动都像是砸在她的灵魂上。仁慈堂,这座曾象征庇护与慈爱的灰色建筑,此刻已成了汪洋怒海中即将倾覆的孤舟,而她,一个失去信仰之锚的修女,只能徒劳地抱着几个同样惊恐的孩子,等待着那灭顶怒潮的最终降临。 那只被王三槐高举的、沾满污泥的童鞋,如同一个狞笑的图腾,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预示着某种无法逃脱的血色终结。 辕门外刑场的血腥气尚未散尽,那两滩刺目的暗红在烈日下迅速干涸、发黑,如同两张丑陋的伤疤烙在城市的脸上。 然而,这血腥的“交代”非但没有冷却沸腾的民怨,反而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王三槐站在刑场边缘,感受着人群尚未平息的狂热余温,那张瘦脸上非但没有满足,反而像被毒虫噬咬般扭曲着。他低头,死死盯着自己手中那只肮脏的童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呸!”他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混着血丝,狠狠吐在那干涸发黑的血迹旁,声音嘶哑,充满了被愚弄的暴怒,“杀两个顶缸的老拐子顶个屁用!糊弄鬼呢!那洋妖孽的老巢还在那儿杵着!里面的红毛鬼一个没少!咱们娃儿的血债,根子在仁慈堂!在那些洋和尚身上!”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点燃了周围人群刚刚因杀戮而稍稍平复、实则更加易燃的怒火。 “三槐哥说得对!这他娘的是糊弄咱们!” “杀了两个替死鬼!真凶还在逍遥法外!” “不解恨!一点不解恨!咱们的孩子白死了吗?!” “仁慈堂!冲仁慈堂去!” 被煽动的狂潮再次汹涌而起,比刑场前更加暴烈,更加失去理智。王三槐成了这股怒潮的绝对核心。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鼓噪,他举着那只童鞋,像举着一面染血的战旗,迈开大步,朝着仁慈堂的方向冲去! “是爷们的跟我走!砸了那阎王殿!把里面的洋妖孽揪出来!让他们血债血偿!”他的嘶吼如同冲锋的号角。 “走啊!” “砸了它!” “报仇雪恨!” 人群彻底疯狂了。 棍棒、石块、锄头、铁锹……一切能抓在手里的东西都成了武器。 黑压压的、失去理智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王三槐的引领下,咆哮着、翻滚着,冲破了衙役们早已形同虚设的阻拦,席卷过狼藉的刑场,沿着大街小巷,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扑那座耸立着十字架的灰色建筑——仁慈堂! 复仇的狂澜,在短暂的、被官府愚弄的停顿后,裹挟着更加暴戾的毁灭力量,轰然撞向它最终的目标。 大地在无数狂乱的脚步下呻吟,整座天津城仿佛都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颤抖。 第94章 血债血偿 知府衙门外,已然是一片沸腾的怒海。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挤满了衙前街,一直蔓延到两侧的巷口。 沉闷的、饱含怒火的嗡嗡声浪撞击着高墙,如同无数只被激怒的毒蜂在疯狂振翅。 一张张被暑气和愤怒蒸腾得油汗淋漓的面孔扭曲着,浑浊的眼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光。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杀千刀的洋妖孽!还我孩儿命来!” “扒了那鬼堂子!拿洋和尚点天灯!” “张青天!张青天!” 嘶吼声、哭嚎声、咒骂声、狂热的口号声,层层叠叠,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狂暴洪流。 拳头、棍棒、锄头柄,无数手臂杂乱地伸向半空,如同从地狱探出的枯爪,要将这方天空也撕扯下来。 人群像一锅被烧得滚沸、即将炸开锅盖的浓粥,每一次向前涌动,都让守卫衙门的差役们面色惨白,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手中的水火棍几乎握不住。 衙内二堂,门窗紧闭,却依然隔绝不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声浪。 沉闷的怒吼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知府张光藻的心口。 他背对着门口,枯瘦的身影映在冰冷的水磨青砖地上,微微佝偻着,仿佛被那无形的声浪压弯了脊梁。 一身簇新的五品白鹇补服穿在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威仪,反倒衬得他那张蜡黄浮肿的脸更加憔悴。 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他面前,师爷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一个精瘦的衙役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大人……王三槐……还有那帮子人,闹得最凶,说……说再不给个交代,他们就要……就要自己冲进仁慈堂拿人了!人心……人心快压不住了!” 张光藻猛地转过身,动作因急促而显得有些踉跄。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师爷,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压不住?压不住也得压!朝廷的明旨还在路上!法国领事丰大业那洋鬼子的照会,字字句句都带着枪药味儿!本府现在动仁慈堂一根草,就是授人以柄!就是引火烧身!”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酸枝木几案,震得上面的茶盏盖叮当作响,茶水泼溅出来,洇湿了案上几张摊开的文书。 那正是法国领事丰大业措辞强硬、要求严惩“暴民”、保护教堂的照会抄本,以及总督衙门转来的、措辞模糊却隐含压力的廷寄抄件。 几滴茶水恰好落在“勿启衅端”、“妥为抚谕”几个朱笔圈点过的字上,墨迹瞬间晕开,如同流下的血泪。 “可……可大人,”师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飘,“外面那些愚民,只认血债血偿!他们眼里,只有那些……那些从乱葬岗刨出来的小尸首!他们……他们就要一个交代,一个能浇灭他们心头邪火的交代!” 师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大人,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啊!与其让他们冲撞教堂,惹下泼天大祸,不如……不如我们……” 张光藻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蜡黄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死死盯着师爷,又像是穿透师爷,看到了衙门外那片沸腾的、即将失控的怒海。他何尝不知这其中的凶险? 他更清楚,一旦民变冲垮教堂,洋人的兵舰就在大沽口外虎视眈眈,那才是真正的滔天大祸,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甚至牵连整个直隶! “交代……”张光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好……本府……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浑浊的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和决绝。 “去!把大牢里那两个收钱顶罪、专干拍花勾当的积年老拐——王三、武兰珍,给我提出来!备下死囚文书!明日……不,今日!今日午时三刻,辕门外,明正典刑!” “大人英明!”师爷如蒙大赦,声音都轻快了几分,连忙躬身领命,匆匆退下安排。那跪着的衙役也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二堂内,只剩下张光藻一人。外面那震耳欲聋的“血债血偿”的吼声,仿佛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胸腔里那颗心,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望着地上那滩晕开的墨迹和水渍,眼神空洞。他给的不是真相,是沸腾民怨急需的祭品,是用两条卑贱的性命去填一个无底的深渊。 这深渊,真的能填平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填,此刻就要粉身碎骨。 午时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焊在天津城灰蒙蒙的天空上。灼热的白光倾泻而下,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热浪。 辕门外的空地,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露天蒸笼。 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得水泄不通,连周围的屋顶、墙头都爬满了看客。 汗臭、体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热与嗜血的亢奋气息,在灼热的空气中发酵、蒸腾,令人窒息。无数双眼睛,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期待,死死盯着辕门口临时搭建起来的那座简陋却透着森然杀气的木台——断头台。 王三槐挤在人群最前面,那张瘦削刻薄的脸涨得通红,油亮的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油腻的衣领。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沾满干涸污泥的童鞋——正是昨日从乱葬岗挖出的“铁证”。 他时不时地将这肮脏的“旗帜”高高举起,每一次举起,都引来周围人群一阵更加狂热的呼应嘶吼。 他成了这片人海中最醒目的礁石,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汹涌的怒潮。 “乡亲们!看好了!青天大老爷要替天行道了!”王三槐嘶哑着喉咙,声音因过度叫喊而劈裂,却充满了煽动力,“杀了这两个拍花的老拐子!这就是给那些洋妖孽的报应!血债血偿的第一步!” “血债血偿!” “杀得好!” “张青天!张青天!” 震耳欲聋的声浪几乎要将断头台掀翻。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狂潮中,一阵沉闷的锣响穿透喧嚣。 人群瞬间一静,无数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投向辕门口。 几个面无表情、皂衣红帽的刽子手,押着两个衣衫褴褛、面如死灰的犯人走了出来。 犯人正是王三和武兰珍。他们瘦骨嶙峋,蓬头垢面,脸上带着一种彻底的麻木和茫然,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被推上这断头台。 他们的脖子上插着高高的亡命牌,上面潦草地写着“拐卖幼童罪大恶极犯王三(武兰珍)一名斩立决”,墨迹淋漓,如同垂死者的血泪。 看到亡命牌上的字,人群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拍花贼!千刀万剐!” “剐了他们!给死去的娃儿报仇!” “杀!杀!杀!” 王三和武兰珍被粗暴地拖上断头台,按倒在粗糙的木砧上。 他们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嘴巴徒劳地张合着,似乎在申辩,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声浪里。 他们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因仇恨和狂热而扭曲变形的脸,扫过王三槐手中那只刺眼的童鞋,最终只剩下彻底的绝望。 他们是这座愤怒之城选定的祭品,无人倾听,无人怜悯。 监斩官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面无表情地抽出令箭,看也不看,朝着台下一掷,用尽力气嘶喊: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斩”字令牌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死亡的号角。 两道雪亮的刀光,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倏然闪过,带着冰冷的破空之声! 噗!噗! 两颗人头几乎同时滚落,腔子里喷出的热血,在炽烈的阳光下划出两道刺目惊心的猩红抛物线,如同两股喷涌的赤泉,猛地浇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一小片带着浓烈腥气的血雾。无头的尸身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 全场死寂了一瞬。 紧接着,爆发出更加癫狂、更加满足的、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杀得好!” “报应!报应啊!” “张青天!青天大老爷!” 人群沸腾了,前排的人甚至试图涌上前去,想用脚踩踏那滚落的人头和喷溅的鲜血,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邪恶的力量。 王三槐站在狂潮的中心,激动得浑身发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因极度的亢奋而扭曲。 他高高举起那只童鞋,声嘶力竭地咆哮,声音在欢呼声中依然清晰刺耳: “看见了吗!乡亲们!这就是报应!洋妖孽的走狗,就是这个下场!下一个!就该轮到仁慈堂里那些红毛绿眼的真妖孽了!血债血偿!一个都跑不了!” “血债血偿!” “烧了仁慈堂!” “杀光洋妖孽!” 狂热的声浪再次掀起,比之前更加汹涌,更加暴戾,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直冲云霄。 人们挥舞着棍棒农具,眼中只剩下赤裸裸的杀戮欲望。那两滩迅速被尘土覆盖的、渐渐发黑的血迹,非但没有熄灭他们的怒火,反而像泼进了滚油的火星,将复仇的烈焰彻底点燃,熊熊燃烧,直指那座高耸着十字架的灰色建筑。 仁慈堂沉重的橡木大门内侧,艾米莉修女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仿佛只有这坚实的触感才能支撑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门外,那震天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厚重的门板,也撞击着她脆弱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 “血债血偿!烧了仁慈堂!杀光洋妖孽!” “扒了这鬼窝!把那些吃人心的红毛鬼拖出来!” “砸!砸开它!冲进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她甚至能听到钝器砸在门板上发出的“咚!咚!”闷响,感受到门板传来的细微震动。 那声音,和昨天小宝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的敲击声,诡异地重合在一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放大。 “下一个!就该轮到仁慈堂里那些红毛绿眼的真妖孽了!血债血偿!一个都跑不了!” 王三槐那尖利刻毒、充满煽动性的嘶吼,透过门板的缝隙,异常清晰地钻了进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艾米莉猛地一个激灵,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前——那里空空荡荡,只有粗糙修女袍的布料触感。 十字架……小宝冰冷的小手狠狠拽断它的画面,带着那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嗤啦”裂帛声,再次无比清晰地在她眼前闪回。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艾米莉!”一声带着哭腔的、细弱呼唤从身后传来。 艾米莉浑身一震,猛地回头。走廊昏暗的光线下,站着几个年幼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六七岁,最小的只有三四岁。 他们是这场瘟疫中侥幸活下来、或者还未显病症的孤儿。此刻,他们的小脸煞白,一双双惊恐无助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受惊的小鹿般闪烁着泪光。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 一个叫小莲的女孩,怯生生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艾米莉沾满污渍的袍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充满了最本能的恐惧:“艾米莉嬷嬷……外面……外面好多人……他们在喊……要杀我们吗?我们……我们不是妖孽……我们疼……” 她说着,另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因营养不良而微微鼓胀的小腹,那里或许还残留着痢疾带来的隐痛。 “我们怕……”另一个更小的男孩也跟着小声啜泣起来,眼泪无声地滚落脏兮兮的小脸。 看着这些孩子眼中纯粹的、濒临崩溃的恐惧,艾米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 门外是狂暴的、欲将他们撕碎的仇恨怒潮,门内是这些无辜的、在瘟疫中挣扎求生、此刻却被视为“妖孽”的脆弱生命。她胸口的空洞在扩大,那失去十字架后的巨大虚无感和自我厌弃,此刻被眼前这些孩子的恐惧无限放大。 她算什么修女?她连自己信仰的基石都已崩塌,连一个垂死的孩子都无法保护,又拿什么去庇护眼前这些瑟瑟发抖的小生命? 她所做的一切——那些日夜不休的看护,那些在绝望中的祈祷,那些在恶臭中清理污秽的劳作——在门外那滔天的仇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成了“妖孽”的罪证! “我……我不知道……”艾米莉的声音干涩嘶哑,破碎得不成调子。 她看着小莲抓住自己袍角的小手,那小小的、带着污垢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她试图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抽搐着,最终只化作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她同样肮脏的脸颊。 她猛地蹲下身,将小莲和旁边那个哭泣的男孩一起紧紧搂进怀里,仿佛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他们筑起一道屏障。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与门外狂暴的嘶吼声、砸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绝望到令人心碎的图景。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这无力的字眼,不知是在对怀里的孩子说,还是对死去的小宝说,亦或是对那个她已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祈求其怜悯的神明说。 冰冷的门板不断传来被撞击的震动,每一次震动都像是砸在她的灵魂上。仁慈堂,这座曾象征庇护与慈爱的灰色建筑,此刻已成了汪洋怒海中即将倾覆的孤舟,而她,一个失去信仰之锚的修女,只能徒劳地抱着几个同样惊恐的孩子,等待着那灭顶怒潮的最终降临。 那只被王三槐高举的、沾满污泥的童鞋,如同一个狞笑的图腾,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预示着某种无法逃脱的血色终结。 辕门外刑场的血腥气尚未散尽,那两滩刺目的暗红在烈日下迅速干涸、发黑,如同两张丑陋的伤疤烙在城市的脸上。 然而,这血腥的“交代”非但没有冷却沸腾的民怨,反而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王三槐站在刑场边缘,感受着人群尚未平息的狂热余温,那张瘦脸上非但没有满足,反而像被毒虫噬咬般扭曲着。他低头,死死盯着自己手中那只肮脏的童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呸!”他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混着血丝,狠狠吐在那干涸发黑的血迹旁,声音嘶哑,充满了被愚弄的暴怒,“杀两个顶缸的老拐子顶个屁用!糊弄鬼呢!那洋妖孽的老巢还在那儿杵着!里面的红毛鬼一个没少!咱们娃儿的血债,根子在仁慈堂!在那些洋和尚身上!”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点燃了周围人群刚刚因杀戮而稍稍平复、实则更加易燃的怒火。 “三槐哥说得对!这他娘的是糊弄咱们!” “杀了两个替死鬼!真凶还在逍遥法外!” “不解恨!一点不解恨!咱们的孩子白死了吗?!” “仁慈堂!冲仁慈堂去!” 被煽动的狂潮再次汹涌而起,比刑场前更加暴烈,更加失去理智。王三槐成了这股怒潮的绝对核心。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鼓噪,他举着那只童鞋,像举着一面染血的战旗,迈开大步,朝着仁慈堂的方向冲去! “是爷们的跟我走!砸了那阎王殿!把里面的洋妖孽揪出来!让他们血债血偿!”他的嘶吼如同冲锋的号角。 “走啊!” “砸了它!” “报仇雪恨!” 人群彻底疯狂了。 棍棒、石块、锄头、铁锹……一切能抓在手里的东西都成了武器。 黑压压的、失去理智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王三槐的引领下,咆哮着、翻滚着,冲破了衙役们早已形同虚设的阻拦,席卷过狼藉的刑场,沿着大街小巷,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扑那座耸立着十字架的灰色建筑——仁慈堂! 复仇的狂澜,在短暂的、被官府愚弄的停顿后,裹挟着更加暴戾的毁灭力量,轰然撞向它最终的目标。 大地在无数狂乱的脚步下呻吟,整座天津城仿佛都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颤抖。 第95章 血火十字架 五月初八,天津卫的天,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污血的脏抹布,死死地捂在头顶。 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硝石混合的、不祥的呛人味道。 连日来的闷热、愤怒和血腥的“交代”,如同被反复锻打的铁块,积蓄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能量。 仁慈堂那两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在昨日暴民疯狂的冲击下,虽然侥幸未被完全撞开,却已是伤痕累累,布满刀砍斧劈的深痕和污秽的泥垢,如同垂死巨兽布满伤口的皮肤。 门后抵着的粗大木杠和所有能搬动的沉重家具,此刻在艾米莉眼中,也显得如此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门外的怒潮碾碎。 门板外,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咆哮从未停歇,反而在时间的煎熬中酝酿得更加暴戾、更加疯狂,如同无数头被血腥味彻底激怒的困兽在门外逡巡、磨牙。 “时辰到了!冲进去!杀光洋妖孽!” “砸!砸开这鬼门关!阎王爷都等不及收他们了!” “王三哥!动手!” 王三槐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号角,穿透层层叠叠的嘶吼,清晰地刺入门内: “乡亲们!时辰已到!天公地道!这鬼窝子吸饱了咱中国娃儿的血,今天就叫它连本带利吐出来!给我砸!砸开它!杀他个片甲不留!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杀!杀!杀!” 最后的“杀”字如同海啸般炸开!紧接着,是比昨日猛烈十倍、百倍的撞击声! 轰!咚!哐! 不再是零星的敲打,是无数棍棒、石块、铁器甚至身体狂暴地、不顾一切地撞击在门板和墙壁上! 整座建筑都在剧烈地颤抖呻吟,灰尘簌簌地从天花板上落下。 抵门的木杠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艾米莉和仅存的几个修女、杂役背死死抵着摇摇欲坠的障碍物,脸色惨白如纸,身体随着每一次撞击而剧烈晃动。 她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早已发不出任何祈祷的词句。 死亡的腥风,已从门缝里嘶嘶地灌了进来。 “顶……顶不住了!”一个年轻的杂役带着哭腔嘶喊,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和怒吼中。 话音未落! “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是门板碎裂,而是大门左侧一扇狭窄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高窗,被一块巨大的条石狠狠砸中! 坚韧的铅条窗框瞬间扭曲变形,斑斓的彩色玻璃如同脆弱的梦境,在刺耳的爆裂声中轰然粉碎! 无数尖锐的碎片如同冰雹般激射进昏暗的走廊,混合着外面投射进来的、带着暴戾气息的天光! 一个缺口!一个通往地狱的缺口! “窗!窗破了!”外面爆发出更加癫狂的欢呼! “冲进去!” “杀啊!” 王三槐那张瘦削刻薄、因极度亢奋而扭曲变形的脸,第一个出现在破碎的窗洞外!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三白眼”死死盯住门内惊惶失措的修女们,如同饿狼盯上了唾手可得的羔羊! 他怪叫一声,手脚并用地扒拉开尖锐的碎玻璃,像一条滑腻的毒蛇,第一个从那狰狞的破口处钻了进来! 他手中,赫然紧握着那只沾满污泥、早已成为血腥图腾的童鞋! “洋妖孽!拿命来——!”他嘶吼着,挥舞着那只肮脏的童鞋。 如同挥舞着死神的令牌,直扑向离他最近、正试图用身体挡住几个孩子的艾米莉! 如同堤坝被撕开了第一道致命的口子,狂怒的洪水再无阻挡! 无数身影嘶吼着、推搡着,从那狭窄的窗洞、从被疯狂撞击的大门缝隙,如同决堤的污浊洪流,汹涌地灌入了仁慈堂! 棍棒、铁锹、菜刀、锄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嗜血的光芒。 愤怒的洪流瞬间淹没了狭窄的走廊,将那些单薄的白色身影和惊恐的孩童,如同脆弱的纸片般卷入、吞噬! 仁慈堂,这座曾试图在瘟疫中庇护最后一点微光的建筑,瞬间化作了人间炼狱! 艾米莉只觉一股巨大的、带着汗臭和暴戾气息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身上! 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痛让她几乎昏厥。 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孩子们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钝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骨头碎裂的脆响……。 各种声音混合成一首令人灵魂冻结的地狱交响曲! 腥热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血。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去护住那几个被冲散的孩子,却看到王三槐那张狞笑的脸已近在咫尺! 他眼中燃烧着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高高举起了那只沾满污泥的童鞋,不是用来砸,而是带着一种侮辱性的、宣泄仇恨的姿势,狠狠朝着她的脸抽了下来! “啪!” 一声脆响!肮脏的鞋底带着污泥和难以言喻的恶臭,重重扇在艾米莉的脸颊上! 火辣辣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那只鞋,那只从乱葬岗挖出的、象征着无数夭折幼小生命的鞋,此刻成了施暴者最恶毒的刑具! “妖孽!还认得这个吗?!你害死的娃儿的鞋!”王三槐的声音嘶哑癫狂,唾沫星子喷了艾米莉一脸。 他反手又是一记,用鞋底狠狠抽打! 艾米莉被打得偏过头去,视线模糊。 透过被泪水、汗水和污泥模糊的眼帘,她看到走廊里已是一片修罗场。 疯狂的暴民如同失控的野兽,挥舞着武器,追逐着、扑打着每一个身着白袍的身影! 一个年轻的修女被几个壮汉按倒在地,棍棒和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她白色的修女袍瞬间绽开刺目的猩红斑点,如同雪地里盛开的恶之花。 另一个修女试图跑向楼梯,却被一柄锋利的铁锹从背后狠狠劈中,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扑倒在地,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孩子们的哭声更是撕心裂肺。 小莲被一个暴民粗暴地拽着胳膊拖行,小小的身体在地上无助地挣扎,发出小猫般的哀鸣。 另一个男孩则被混乱的人流践踏,瞬间消失在无数狂乱的腿脚之下……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艾米莉。 信仰?早已随着那断裂的十字架坠入深渊。 希望?眼前只有赤裸裸的屠杀和毁灭。 她甚至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只有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小宝拽断十字架时那冰冷的眼神,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是控诉,是彻底的、冰冷的虚无。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瞬间,一股更加凶猛的力道从侧面狠狠撞来! 艾米莉像一片落叶般被撞飞出去,额头重重磕在走廊转角冰冷坚硬的石柱棱角上! “咚!” 一声沉闷的钝响。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粘稠的、无声的黑暗。 所有的喧嚣、惨叫、狞笑,仿佛都在飞速离她远去。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没有天堂的圣光,没有神的召唤,只有小宝那双空洞的、望向天花板的黑眼睛,以及那根断裂的、坠入尘埃的棉线。 冰冷的石柱棱角带来的剧痛,成了她感知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触觉,随即也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她软软地顺着石柱滑倒在地,额角绽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地面和她散乱的金发。 那双曾充满悲悯与疲惫的蓝色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倒映着走廊天花板上摇晃的、昏黄的光影,以及那些疯狂掠过的、扭曲的人影。 仁慈堂的惨剧,如同点燃了引信的巨型炸药桶,瞬间引爆的冲击波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天津卫,并沿着海岸线,狠狠撞向了停泊在大沽口的列强军舰。 法国领事馆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紧拉着,隔绝了外面天津城依旧混乱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室内弥漫的浓烈雪茄烟雾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henri victor fontanier),一个身材高大、有着典型高卢人深刻轮廓的中年男人。 此刻正背对着巨大的橡木办公桌,面向墙壁上悬挂的巨大远东地图。 他穿着笔挺的深色外交官礼服,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两块坚硬的岩石。 灯光从他头顶照下,在他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让他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庞显得格外阴沉、冷硬,如同戴上了一副铁铸的面具。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铺着绿色厚呢绒的桌面上,震得桌上的墨水瓶、银质拆信刀和几份散乱的文件都跳了起来。 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屠杀!这是对法兰西共和国最无耻、最卑劣的屠杀!是宣战!” 丰大业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陷的蓝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仁慈堂! 十位上帝的使女!她们带着主的荣光远渡重洋,来这片愚昧野蛮的土地播撒仁爱与救赎! 却被这群未开化的暴民像宰杀羔羊一样屠戮!尸体被侮辱!圣洁之地被亵渎!这是对文明世界的公然挑衅!”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沉重的靴子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抓起桌上几张沾着泥点、显然是从现场紧急送来的照片和粗糙的素描报告,用力抖动着,纸张发出哗哗的噪音。 “看看!看看这些野蛮人的‘杰作’!”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憎恨。 “艾米莉修女……额头被撞碎……还有玛丽修女……后背几乎被劈开……安妮……被活活踩踏致死……上帝啊!这简直是地狱的景象!而清政府的地方官!他们在干什么?那些无能的蠢猪!他们就是暴行的帮凶!他们默许了这一切!甚至可能是他们纵容的!” 他将那些令人作呕的报告狠狠摔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几步走到酒柜前,粗暴地抓起一瓶未开封的波尔多红酒,直接用开瓶器拧断瓶颈,也不用杯子,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深红色的酒液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流下,滴落在雪白的衬衫领口,如同凝固的血。 “领事先生,俄国领事和英国公使的代表正在会客室等候,他们……” 秘书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话未说完就被丰大业粗暴地打断。 “让他们等!”丰大业猛地挥手,像驱赶苍蝇,“现在不是外交辞令的时候! 是行动的时候!立刻!马上!” 他转向肃立在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武官和秘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 “第一,以法兰西共和国驻华公使馆及我个人名义,向清国总理衙门及直隶总督发出最严厉、最不容置疑的抗议照会!措辞要强硬!要让他们感受到法兰西的雷霆之怒!要求他们立刻交出所有参与屠杀的暴民首领,特别是那个叫王三槐的恶魔!就地正法!枭首示众!” “第二,要求清国政府最高层,必须派出亲王级别的重臣,亲自来天津,向遇难的圣女们下跪、谢罪!向法兰西国旗谢罪!” “第三,立刻赔偿所有损失!包括仁慈堂的重建、遇难者的抚恤,以及法兰西尊严所遭受的不可估量的损害!数额要让他们感到切肤之痛!” “第四,”丰大业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森寒,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猛地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一角,指向东南方向大沽口的位置,尽管从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命令‘狮子’号、‘复仇者’号,以及所有能调动的炮舰!立刻拔锚!给我开进海河口!炮口!对准天津城!我要让那些野蛮的暴民和懦弱的清国官员,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我们利炮的寒光!让他们在恐惧中颤抖!让他们明白,挑衅法兰西的代价,是他们整个国家都无法承受的!”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武官啪地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遵命,领事先生!命令即刻下达!” 秘书也迅速记录完毕,躬身退出。 丰大业独自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天津城灰暗的、依旧飘荡着不安气息的天空。 他再次举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无法浇灭他胸中那团名为“复仇”的烈焰。 艾米莉修女那苍白、额角破裂的遗容照片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一丝冰冷的刺痛,但随即被更强烈的、作为征服者的愤怒和优越感所淹没。 这些野蛮人,必须用最严厉的方式,让他们刻骨铭心地记住教训! 法兰西的尊严和利益,不容丝毫亵渎!大沽口的炮舰,就是他最有力的语言。 大沽口外,铅灰色的海面波澜不惊,如同一块巨大的、凝固的铅板。 然而,这死寂的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令人心悸的暗流。 低沉的、穿透力极强的汽笛声,如同深海巨兽的咆哮,一声接着一声,撕破了海面的宁静。 白色的浓烟从粗大的烟囱里滚滚喷出,如同不祥的狼烟,笔直地升上阴沉的天空。 法国海军的“狮子”号(lion)铁甲巡洋舰率先拔锚。 巨大的铁锚带着哗啦啦的沉重铁链被绞盘从海底提起,黑色的海水从锚爪上瀑布般泻下。 巨大的螺旋桨开始搅动浑浊的海水,舰艏缓缓劈开波浪,调整着方向。 甲板上,水兵们如同蚂蚁般忙碌奔跑,沉重的炮衣被迅速解开、卷起,露出下面一门门闪着幽冷寒光的巨大舰炮! 黑洞洞的炮口,在阴沉的天色下,如同死神缓缓睁开的眼睛,森然指向不远处的天津城方向! 紧接着,体型稍小但更加敏捷的“复仇者”号(le venur)炮舰也发出了启航的嘶鸣。 它的动作更快,如同一条被激怒的毒蛇,迅速跟上了“狮子”号的航迹。 不仅仅是法国军舰!仿佛收到了无形的信号,停泊在附近锚地的英国炮舰“鸬鹚”号(rorant)、美国炮舰“莫诺卡西”号(onocacy)的烟囱也相继喷吐出浓烟,响起了启锚的汽笛。 一面面不同图案的列强海军旗在桅杆顶部猎猎作响,在灰暗的海天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一艘艘钢铁巨兽,喷吐着浓烟,犁开海面,带着低沉的轰鸣和森然的杀气,开始向海河口方向集结、迫近! 冰冷巨大的炮管缓缓转动,调整着射击角度,那细微却清晰的机械转动声,如同死神磨牙的声响,清晰地回荡在海面上。 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如同实质的铁幕。 随着军舰的迫近,沉沉地压向海岸,压向那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此刻在风暴眼中瑟瑟发抖的天津城。 炮口之下,便是强权不容置疑的意志,是复仇烈焰即将倾泻的前奏。 海河的浊浪,似乎也在这钢铁巨兽的威压下,变得愈发汹涌不安。 风暴过后,仁慈堂的残骸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在灰暗的天色下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浓烈的焦糊、血腥和死亡混合的恶臭。 断壁残垣间,破碎的彩色玻璃像魔鬼的眼泪,散落一地。 曾经象征庇护与慈爱的十字架,从烧得焦黑的尖顶上歪斜地垂下,摇摇欲坠。 几个穿着皂衣、用布巾捂着口鼻的衙役,在废墟和尸体间小心翼翼地穿行,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进行着最初步的清理。 他们的动作僵硬而麻木,眼神躲闪,不敢细看那些白袍上凝固的深褐色血迹和扭曲的肢体。 一个衙役在走廊转角那根沾满喷溅状血迹的石柱下,发现了艾米莉修女的遗体。 她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金色的长发被干涸的血污粘结在惨白的脸颊和额角那个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上。 那双曾经湛蓝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凝固着最后时刻的茫然与冰冷的虚无。 她的修女袍沾满了污泥、血渍和灰烬,凌乱不堪。一只沾满泥污的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 衙役屏住呼吸,强忍着恐惧和不适,蹲下身,想将她稍微挪动一下,以便稍后收敛。 就在他轻轻抬起她冰冷手臂的刹那 “叮……” 一声极其微弱、却在这死寂废墟中清晰可辨的金属脆响。 一枚小小的、银质的十字架吊坠,从她修女袍前襟那早已断裂、空荡荡的位置附近,从血污和尘土的覆盖下滑落出来,掉落在冰冷破碎的地砖上。 那十字架很小,很普通,银质表面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甚至有些变形。 在十字架背面靠近上端的地方,一道清晰的、被外力强行拽断的棉线断茬,如同一个无声的、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 十字架的边缘和链子上,沾染着暗红的血渍和黑色的污泥。 衙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捡起这枚冰冷的小小十字架。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看了看艾米莉额角那个致命的伤口,又看了看手中这枚断裂的、沾满血污的十字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茫然?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将这枚小小的、承载着信仰崩塌与生命终结的冰冷金属,随手放进了腰间专门收敛遗物的小布袋里。 布袋里,很快又多了几件同样沾着血污的、属于其他遇难修女的零碎物品。 布袋沉甸甸的,像装满了铅块。 衙役站起身,望向窗外,透过破碎的窗洞,可以看到远处海河方向低垂的、更加阴沉的天空。 隐隐约约,似乎有低沉如闷雷的汽笛声,从遥远的大沽口方向传来,穿透城市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带来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绝望的压迫感。 那不是雷声,是钢铁巨兽的咆哮,是炮口下酝酿的、新的风暴前奏。 这枚断裂的、沾满血污的十字架,连同这座化为废墟的教堂,都不过是这场风暴中微不足道的祭品。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炮舰的阴影,已如浓重的乌云,沉沉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同治九年,六月的天津卫,像个巨大的蒸笼。 海河蒸腾起的水汽混杂着码头货物的腥臊、街巷垃圾的腐臭,黏腻地糊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上。 往年这个时候,树荫下还能听到些纳凉的闲话,可今年,空气里弥漫的是一种更沉、更燥的东西——恐惧和愤怒,像未燃尽的柴薪,闷闷地冒着青烟。 流言比暑气更无孔不入。“仁慈堂”育婴堂后墙根挖出的薄皮棺材里,那些蜷曲的孩童尸体,成了街头巷尾最惊悚的谈资。 “洋和尚挖眼剖心炼药”的传说,配上武兰珍被扭送县衙时哭喊的“迷药是教民给的”,像火星子溅进了干透的柴堆。 望海楼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在灼热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看在百姓眼里,活脱脱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洋刀。 三口通商大臣衙门的后堂里,临时署理大臣的官员陈钦,官袍的后背已被汗水洇透一大片。 他烦躁地用折扇敲着掌心,对面坐着的是刚从仁慈堂现场查看回来的天津知县刘杰,一脸疲惫与凝重。 “陈大人,现场……惨不忍睹。孩童夭亡确系时疫,但掩埋草率,尸身多有残缺,民情汹汹,皆言是洋人虐杀! 武兰珍一案,虽未坐实与教堂直接勾连,但教民涉案颇多,百姓已是不信官府了!” 刘杰的声音嘶哑,透着深深的无力。 陈钦长叹一声:“刘明府,你我何尝不知?可丰大业那厮……” 他压低声音,带着愤懑,“傲慢至极!昨日我去交涉,他只一句‘教堂之事,不容尔等置喙’,便挥手赶人!这烫手山芋,崇厚大人不在,叫我如何是好?” 正说着,衙门外隐约传来喧哗声,初如闷雷,继而清晰可辨,是无数人汇聚的怒吼:“交出拐子!烧了鬼堂!”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拍打着衙门的朱漆大门。陈钦和刘杰的脸色瞬间煞白。 几乎在衙门外人声鼎沸的同时,法国领事馆内,丰大业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他穿着笔挺的领事礼服,金质的双排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汗水顺着他高耸的颧骨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只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 秘书西蒙垂手立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 “这些肮脏的支那猪!这些无能的清国官吏!”丰大业猛地停下,一拳砸在厚重的橡木桌上,震得桌上的银质墨水台跳了起来。 “仁慈堂是上帝仁慈的象征!他们竟敢用最污秽的谣言玷污!还有那些暴民,竟敢包围领事馆,这是对大法兰西的侮辱!是宣战!” 他抓起桌上擦得锃亮的左轮手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巢,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扭曲的镇定。 “西蒙!备马!不,我们走过去!我要亲自去问问那个姓陈的,他脑袋里装的是不是浆糊!他是不是忘了大沽口的炮舰!” “领事先生,外面情况非常危险!”西蒙试图劝阻,声音带着颤抖,“暴民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我们……” “危险?”丰大业猛地转过身,蓝色的眼珠里燃烧着疯狂的火。 “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危险!法兰西的尊严,不容挑衅!” 他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西蒙,大步流星地冲出领事馆,腰间的手枪皮套随着他剧烈的步伐拍打着大腿。 西蒙无奈,只得抓起自己的帽子,快步跟上。 领事馆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凉意,将他们彻底投入了天津六月正午那充满敌意的、滚烫的熔炉之中。 丰大业和西蒙的身影一出现在通往通商衙门的街道上,立刻像水滴落入了滚油。 沿途的百姓先是惊愕地避让,随即认出这个趾高气扬、面色铁青的洋人正是谣传中“吃小孩”的洋官头子,恐惧迅速被汹涌的怒火取代。 “看!丰大业!就是这洋鬼子!” “他还敢出来?打死他!” “洋狗!滚出天津卫!” 石块、烂菜叶开始从人群中飞出。西蒙紧张地护在丰大业侧前方,用身体阻挡着投掷物。 丰大业却昂着头,对周围的谩骂和攻击视若无睹,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柄上。 他眼中只有前方那座象征清国权力的衙门,他要将怒火倾泻在那个无能的官员头上。 衙门前的守卫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冲散。丰大业如入无人之境,粗暴地推开两个试图阻拦的衙役,径直闯入通商大臣衙门的前堂。 陈钦和刘杰刚被外面的喧嚣惊动,正欲派人查看,就见丰大业像一阵裹挟着雷霆的飓风闯了进来。 他礼服笔挺,但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带着赶路的潮红和无法遏制的暴怒。 “陈钦!”丰大业无视了所有礼数,咆哮声震得大堂嗡嗡作响,“看看你治下的暴民!他们包围领事馆,威胁法兰西公民! 这就是你们清国的待客之道?这就是你们对条约的尊重?你,还有你!” 他猛地指向刘杰,“你们这些无能的废物!是你们纵容了这些暴徒!你们在挑衅法兰西帝国!” 陈钦强压着惊惧和屈辱,拱手道:“丰领事息怒!外面情势失控,本官已竭力弹压……” “弹压?你的弹压就是让暴民堵在我的门口吗?” 丰大业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戳到陈钦的鼻子,“我警告你!立刻!马上!派兵驱散暴民! 否则,一切后果由你承担!大沽口的炮舰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后悔!”他的唾沫星子喷了陈钦一脸。 刘杰见状,上前一步试图缓和:“领事大人,请冷静!民众激愤事出有因,育婴堂和拐卖案……” “住口!”丰大业猛地转向刘杰,眼中凶光毕露,“这里没有你这条小杂鱼说话的份! 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包庇暴民,污蔑教会!你们是在找死!” 极致的愤怒和羞辱感冲垮了丰大业仅存的理智。 在刘杰话音未落之际,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左轮手枪! 那闪亮的象牙枪柄在昏暗的大堂里划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丰领事!不可!”陈钦骇然失色,失声惊呼。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撕裂了衙门的死寂!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擦着陈钦的官帽呼啸而过,“夺”的一声深深嵌入他身后的朱漆廊柱!木屑纷飞! 时间仿佛凝固了。陈钦僵在原地,官帽歪斜,脸上血色尽褪。 刘杰和堂内所有衙役、书吏,全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持枪的洋人。 他竟然在清国的通商大臣衙门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向朝廷命官开枪!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门外更加汹涌的怒吼淹没——“洋鬼子在衙门里开枪杀官啦!” 丰大业开完这一枪,胸中恶气似乎发泄了一些,但他眼中的疯狂并未退去。 他看也不看吓傻的陈钦和衙役,对着西蒙低吼一声:“走!”转身便向衙门外冲去。他必须尽快回到相对安全的领事馆。 然而,衙门内那一声枪响,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当丰大业和西蒙冲出通商衙门大门,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如坠冰窟。 衙门前的街道,已经不再是他们来时那条还能勉强通行的路,而是彻底变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 成千上万的天津百姓,被衙门内那声枪响彻底点燃,他们手持棍棒、砖石、扁担,甚至菜刀,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过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口中怒吼着震天的杀声。 “杀了洋鬼子!为大人报仇!” “洋狗敢在咱地界开枪!打死他!” 人潮瞬间将丰大业和西蒙吞没。拳头、石块、棍棒如雨点般落下。 西蒙试图用身体保护丰大业,但瞬间就被几根粗大的扁担打翻在地,惨叫声淹没在怒吼中。 丰大业挥舞着手枪,试图威慑,但疯狂的人群根本无视黑洞洞的枪口。 就在这时,天津知县刘杰带着几名心腹随从(其中就有身材高大的高升)奋力挤出衙门,试图阻止这场即将爆发的惨剧。 刘杰声嘶力竭地高喊:“住手!都住手!不得伤害洋人!朝廷自有法度!” 他张开双臂,试图挡在丰大业和人群之间。 处于极度惊恐和暴怒中的丰大业,此刻视野里只有一片扭曲的、充满杀意的黄色面孔和挥舞的凶器。 刘杰的出现和他试图阻拦的动作,在丰大业扭曲的认知里,非但不是救援,反而成了这些暴民的首领在指挥进攻! “又是你!该死的狗官!”丰大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被绝望和疯狂彻底支配。 他不再瞄准,只是凭着本能,将手中那支刚刚在衙门逞过凶的手枪,再次对准了刘杰的方向,狠狠扣动了扳机! “砰——!” 枪口火光一闪!子弹没有击中刘杰,却狠狠地钻进了挡在刘杰身前一步的随从高升的肩膀! 血花瞬间在高升的粗布短褂上炸开!他闷哼一声,踉跄着捂住伤口,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开枪的洋人。 “高升!”刘杰目眦欲裂。 这一枪,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滚水! “洋鬼子又开枪啦!打伤高爷了!” “杀了他!给高爷报仇!给咱天津卫除害!” 最后一丝理智的堤防彻底崩溃! 积压了数十年、被战争赔款、教会欺压、孩童疑案所点燃的滔天怒火,终于找到了最直接、最血腥的宣泄口。 人群如同最原始的狂暴巨浪,彻底淹没了丰大业。 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可能属于某个码头苦力)闪电般伸出,死死攥住了丰大业持枪的手腕,猛力一扭!“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手枪脱手飞出。 紧接着,一块青灰色的城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拍在丰大业那张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金丝眼镜瞬间粉碎,鼻梁塌陷,鲜血混合着破碎的镜片四溅开来。 丰大业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就被无数愤怒的肢体和武器淹没。 棍棒、铁尺、钉耙、甚至穿着破草鞋的脚,带着积郁已久的深仇大恨,雨点般落在他那身曾经象征高贵身份的礼服上。 布料撕裂,骨头折断,血肉模糊。他像一袋破败的谷物,在无数双脚的践踏下翻滚、变形。 不远处,秘书西蒙的结局同样惨烈,早已没了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疯狂的人群才渐渐停手。 喧嚣的怒骂声慢慢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议论。 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只剩下两摊不成人形的血肉,静静地躺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 丰大业那身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蓝色镶金边领事礼服,成了他最后的裹尸布。 一只被踩扁的、镶嵌着家族徽章的金表,从破碎的礼服口袋里滑出,表针永远停在了这个血腥的正午时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爆发。 “烧了鬼堂!烧了鬼堂!”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出了第一声,瞬间点燃了燎原之火。 人群不再停留,如同决堤的狂涛,裹挟着刚刚宣泄了部分暴力、却更加亢奋的情绪,向着望海楼教堂和法国领事馆的方向汹涌而去。 他们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狂热的毁灭光芒。 望海楼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在人们眼中不再是信仰的象征,而是魔鬼的巢穴。 火把被点燃,从四面八方投掷进去。 木质的门窗、桌椅、祭坛、圣经……一切能燃烧的东西瞬间被贪婪的火舌吞噬。 浓烟滚滚,夹杂着彩绘玻璃被烧裂的噼啪声,直冲云霄。 那座曾经俯瞰海河的宏伟建筑,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轰然倒塌的十字架坠入火海,溅起冲天的火星。 仁慈堂(育婴堂)更是成了仇恨的焦点。这个引发所有猜疑和恐惧的源头,被彻底付之一炬。 火焰中,似乎能听到无数冤魂的叹息。 法国领事馆的遭遇同样如此。 代表着法兰西帝国威严的旗帜被扯下,在脚下践踏。 文件柜被砸开,纸张如雪片般飞扬,随即被投入火堆。 家具、器皿,所有代表西方文明的东西,都在暴怒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在天津城上空形成巨大的、不祥的黑色帷幕。 当夕阳如血般涂抹在渤海湾的尽头时,天津城已是一片地狱景象。 几处燃烧的建筑像巨大的火炬,将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气。 海河呜咽着流淌,河面上倒映着冲天的火光,仿佛整条河都在燃烧。 大沽口方向,几艘悬挂着各国旗帜(尤其是三色旗)的军舰,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悄然调整了炮口的方向,冰冷地指向这片陷入疯狂与毁灭的土地。 舰桥上,军官们拿着望远镜,沉默地注视着内陆那片不祥的红光。 电报机在船舱里嘀嗒作响,将“天津暴乱,领事丰大业及多人遇害”的简短电文,变成冰冷的密码,越过重洋,飞向巴黎、伦敦、圣彼得堡…… 丰大业的尸体,连同他那破碎的尊严和帝国的傲慢,静静地躺在天津卫的尘埃里。 他鲁莽的枪声,点燃了一场焚城大火,也彻底烧掉了清廷最后一点虚妄的体面。 渤海湾的波涛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急速酝酿,而这具倒在街头、无人收敛的洋人尸体,成了这场风暴最刺眼的注脚。 一个傲慢的帝国代表,以最惨烈的方式,亲尝了他所蔑视的这片土地上积压百年的苦涩与力量。 第95章 血火十字架 五月初八,天津卫的天,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污血的脏抹布,死死地捂在头顶。 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硝石混合的、不祥的呛人味道。 连日来的闷热、愤怒和血腥的“交代”,如同被反复锻打的铁块,积蓄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能量。 仁慈堂那两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在昨日暴民疯狂的冲击下,虽然侥幸未被完全撞开,却已是伤痕累累,布满刀砍斧劈的深痕和污秽的泥垢,如同垂死巨兽布满伤口的皮肤。 门后抵着的粗大木杠和所有能搬动的沉重家具,此刻在艾米莉眼中,也显得如此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门外的怒潮碾碎。 门板外,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咆哮从未停歇,反而在时间的煎熬中酝酿得更加暴戾、更加疯狂,如同无数头被血腥味彻底激怒的困兽在门外逡巡、磨牙。 “时辰到了!冲进去!杀光洋妖孽!” “砸!砸开这鬼门关!阎王爷都等不及收他们了!” “王三哥!动手!” 王三槐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号角,穿透层层叠叠的嘶吼,清晰地刺入门内: “乡亲们!时辰已到!天公地道!这鬼窝子吸饱了咱中国娃儿的血,今天就叫它连本带利吐出来!给我砸!砸开它!杀他个片甲不留!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杀!杀!杀!” 最后的“杀”字如同海啸般炸开!紧接着,是比昨日猛烈十倍、百倍的撞击声! 轰!咚!哐! 不再是零星的敲打,是无数棍棒、石块、铁器甚至身体狂暴地、不顾一切地撞击在门板和墙壁上! 整座建筑都在剧烈地颤抖呻吟,灰尘簌簌地从天花板上落下。 抵门的木杠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艾米莉和仅存的几个修女、杂役背死死抵着摇摇欲坠的障碍物,脸色惨白如纸,身体随着每一次撞击而剧烈晃动。 她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早已发不出任何祈祷的词句。 死亡的腥风,已从门缝里嘶嘶地灌了进来。 “顶……顶不住了!”一个年轻的杂役带着哭腔嘶喊,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和怒吼中。 话音未落! “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是门板碎裂,而是大门左侧一扇狭窄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高窗,被一块巨大的条石狠狠砸中! 坚韧的铅条窗框瞬间扭曲变形,斑斓的彩色玻璃如同脆弱的梦境,在刺耳的爆裂声中轰然粉碎! 无数尖锐的碎片如同冰雹般激射进昏暗的走廊,混合着外面投射进来的、带着暴戾气息的天光! 一个缺口!一个通往地狱的缺口! “窗!窗破了!”外面爆发出更加癫狂的欢呼! “冲进去!” “杀啊!” 王三槐那张瘦削刻薄、因极度亢奋而扭曲变形的脸,第一个出现在破碎的窗洞外!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三白眼”死死盯住门内惊惶失措的修女们,如同饿狼盯上了唾手可得的羔羊! 他怪叫一声,手脚并用地扒拉开尖锐的碎玻璃,像一条滑腻的毒蛇,第一个从那狰狞的破口处钻了进来! 他手中,赫然紧握着那只沾满污泥、早已成为血腥图腾的童鞋! “洋妖孽!拿命来——!”他嘶吼着,挥舞着那只肮脏的童鞋。 如同挥舞着死神的令牌,直扑向离他最近、正试图用身体挡住几个孩子的艾米莉! 如同堤坝被撕开了第一道致命的口子,狂怒的洪水再无阻挡! 无数身影嘶吼着、推搡着,从那狭窄的窗洞、从被疯狂撞击的大门缝隙,如同决堤的污浊洪流,汹涌地灌入了仁慈堂! 棍棒、铁锹、菜刀、锄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嗜血的光芒。 愤怒的洪流瞬间淹没了狭窄的走廊,将那些单薄的白色身影和惊恐的孩童,如同脆弱的纸片般卷入、吞噬! 仁慈堂,这座曾试图在瘟疫中庇护最后一点微光的建筑,瞬间化作了人间炼狱! 艾米莉只觉一股巨大的、带着汗臭和暴戾气息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身上! 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痛让她几乎昏厥。 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孩子们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钝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骨头碎裂的脆响……。 各种声音混合成一首令人灵魂冻结的地狱交响曲! 腥热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血。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去护住那几个被冲散的孩子,却看到王三槐那张狞笑的脸已近在咫尺! 他眼中燃烧着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高高举起了那只沾满污泥的童鞋,不是用来砸,而是带着一种侮辱性的、宣泄仇恨的姿势,狠狠朝着她的脸抽了下来! “啪!” 一声脆响!肮脏的鞋底带着污泥和难以言喻的恶臭,重重扇在艾米莉的脸颊上! 火辣辣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那只鞋,那只从乱葬岗挖出的、象征着无数夭折幼小生命的鞋,此刻成了施暴者最恶毒的刑具! “妖孽!还认得这个吗?!你害死的娃儿的鞋!”王三槐的声音嘶哑癫狂,唾沫星子喷了艾米莉一脸。 他反手又是一记,用鞋底狠狠抽打! 艾米莉被打得偏过头去,视线模糊。 透过被泪水、汗水和污泥模糊的眼帘,她看到走廊里已是一片修罗场。 疯狂的暴民如同失控的野兽,挥舞着武器,追逐着、扑打着每一个身着白袍的身影! 一个年轻的修女被几个壮汉按倒在地,棍棒和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她白色的修女袍瞬间绽开刺目的猩红斑点,如同雪地里盛开的恶之花。 另一个修女试图跑向楼梯,却被一柄锋利的铁锹从背后狠狠劈中,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扑倒在地,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孩子们的哭声更是撕心裂肺。 小莲被一个暴民粗暴地拽着胳膊拖行,小小的身体在地上无助地挣扎,发出小猫般的哀鸣。 另一个男孩则被混乱的人流践踏,瞬间消失在无数狂乱的腿脚之下……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艾米莉。 信仰?早已随着那断裂的十字架坠入深渊。 希望?眼前只有赤裸裸的屠杀和毁灭。 她甚至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只有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小宝拽断十字架时那冰冷的眼神,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是控诉,是彻底的、冰冷的虚无。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瞬间,一股更加凶猛的力道从侧面狠狠撞来! 艾米莉像一片落叶般被撞飞出去,额头重重磕在走廊转角冰冷坚硬的石柱棱角上! “咚!” 一声沉闷的钝响。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粘稠的、无声的黑暗。 所有的喧嚣、惨叫、狞笑,仿佛都在飞速离她远去。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没有天堂的圣光,没有神的召唤,只有小宝那双空洞的、望向天花板的黑眼睛,以及那根断裂的、坠入尘埃的棉线。 冰冷的石柱棱角带来的剧痛,成了她感知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触觉,随即也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她软软地顺着石柱滑倒在地,额角绽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冰冷的地面和她散乱的金发。 那双曾充满悲悯与疲惫的蓝色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倒映着走廊天花板上摇晃的、昏黄的光影,以及那些疯狂掠过的、扭曲的人影。 仁慈堂的惨剧,如同点燃了引信的巨型炸药桶,瞬间引爆的冲击波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天津卫,并沿着海岸线,狠狠撞向了停泊在大沽口的列强军舰。 法国领事馆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紧拉着,隔绝了外面天津城依旧混乱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室内弥漫的浓烈雪茄烟雾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henri victor fontanier),一个身材高大、有着典型高卢人深刻轮廓的中年男人。 此刻正背对着巨大的橡木办公桌,面向墙壁上悬挂的巨大远东地图。 他穿着笔挺的深色外交官礼服,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两块坚硬的岩石。 灯光从他头顶照下,在他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让他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庞显得格外阴沉、冷硬,如同戴上了一副铁铸的面具。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铺着绿色厚呢绒的桌面上,震得桌上的墨水瓶、银质拆信刀和几份散乱的文件都跳了起来。 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屠杀!这是对法兰西共和国最无耻、最卑劣的屠杀!是宣战!” 丰大业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陷的蓝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仁慈堂! 十位上帝的使女!她们带着主的荣光远渡重洋,来这片愚昧野蛮的土地播撒仁爱与救赎! 却被这群未开化的暴民像宰杀羔羊一样屠戮!尸体被侮辱!圣洁之地被亵渎!这是对文明世界的公然挑衅!”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沉重的靴子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抓起桌上几张沾着泥点、显然是从现场紧急送来的照片和粗糙的素描报告,用力抖动着,纸张发出哗哗的噪音。 “看看!看看这些野蛮人的‘杰作’!”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憎恨。 “艾米莉修女……额头被撞碎……还有玛丽修女……后背几乎被劈开……安妮……被活活踩踏致死……上帝啊!这简直是地狱的景象!而清政府的地方官!他们在干什么?那些无能的蠢猪!他们就是暴行的帮凶!他们默许了这一切!甚至可能是他们纵容的!” 他将那些令人作呕的报告狠狠摔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几步走到酒柜前,粗暴地抓起一瓶未开封的波尔多红酒,直接用开瓶器拧断瓶颈,也不用杯子,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深红色的酒液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流下,滴落在雪白的衬衫领口,如同凝固的血。 “领事先生,俄国领事和英国公使的代表正在会客室等候,他们……” 秘书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话未说完就被丰大业粗暴地打断。 “让他们等!”丰大业猛地挥手,像驱赶苍蝇,“现在不是外交辞令的时候! 是行动的时候!立刻!马上!” 他转向肃立在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武官和秘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 “第一,以法兰西共和国驻华公使馆及我个人名义,向清国总理衙门及直隶总督发出最严厉、最不容置疑的抗议照会!措辞要强硬!要让他们感受到法兰西的雷霆之怒!要求他们立刻交出所有参与屠杀的暴民首领,特别是那个叫王三槐的恶魔!就地正法!枭首示众!” “第二,要求清国政府最高层,必须派出亲王级别的重臣,亲自来天津,向遇难的圣女们下跪、谢罪!向法兰西国旗谢罪!” “第三,立刻赔偿所有损失!包括仁慈堂的重建、遇难者的抚恤,以及法兰西尊严所遭受的不可估量的损害!数额要让他们感到切肤之痛!” “第四,”丰大业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森寒,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猛地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一角,指向东南方向大沽口的位置,尽管从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命令‘狮子’号、‘复仇者’号,以及所有能调动的炮舰!立刻拔锚!给我开进海河口!炮口!对准天津城!我要让那些野蛮的暴民和懦弱的清国官员,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我们利炮的寒光!让他们在恐惧中颤抖!让他们明白,挑衅法兰西的代价,是他们整个国家都无法承受的!”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武官啪地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遵命,领事先生!命令即刻下达!” 秘书也迅速记录完毕,躬身退出。 丰大业独自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天津城灰暗的、依旧飘荡着不安气息的天空。 他再次举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却无法浇灭他胸中那团名为“复仇”的烈焰。 艾米莉修女那苍白、额角破裂的遗容照片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一丝冰冷的刺痛,但随即被更强烈的、作为征服者的愤怒和优越感所淹没。 这些野蛮人,必须用最严厉的方式,让他们刻骨铭心地记住教训! 法兰西的尊严和利益,不容丝毫亵渎!大沽口的炮舰,就是他最有力的语言。 大沽口外,铅灰色的海面波澜不惊,如同一块巨大的、凝固的铅板。 然而,这死寂的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令人心悸的暗流。 低沉的、穿透力极强的汽笛声,如同深海巨兽的咆哮,一声接着一声,撕破了海面的宁静。 白色的浓烟从粗大的烟囱里滚滚喷出,如同不祥的狼烟,笔直地升上阴沉的天空。 法国海军的“狮子”号(lion)铁甲巡洋舰率先拔锚。 巨大的铁锚带着哗啦啦的沉重铁链被绞盘从海底提起,黑色的海水从锚爪上瀑布般泻下。 巨大的螺旋桨开始搅动浑浊的海水,舰艏缓缓劈开波浪,调整着方向。 甲板上,水兵们如同蚂蚁般忙碌奔跑,沉重的炮衣被迅速解开、卷起,露出下面一门门闪着幽冷寒光的巨大舰炮! 黑洞洞的炮口,在阴沉的天色下,如同死神缓缓睁开的眼睛,森然指向不远处的天津城方向! 紧接着,体型稍小但更加敏捷的“复仇者”号(le venur)炮舰也发出了启航的嘶鸣。 它的动作更快,如同一条被激怒的毒蛇,迅速跟上了“狮子”号的航迹。 不仅仅是法国军舰!仿佛收到了无形的信号,停泊在附近锚地的英国炮舰“鸬鹚”号(rorant)、美国炮舰“莫诺卡西”号(onocacy)的烟囱也相继喷吐出浓烟,响起了启锚的汽笛。 一面面不同图案的列强海军旗在桅杆顶部猎猎作响,在灰暗的海天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一艘艘钢铁巨兽,喷吐着浓烟,犁开海面,带着低沉的轰鸣和森然的杀气,开始向海河口方向集结、迫近! 冰冷巨大的炮管缓缓转动,调整着射击角度,那细微却清晰的机械转动声,如同死神磨牙的声响,清晰地回荡在海面上。 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如同实质的铁幕。 随着军舰的迫近,沉沉地压向海岸,压向那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此刻在风暴眼中瑟瑟发抖的天津城。 炮口之下,便是强权不容置疑的意志,是复仇烈焰即将倾泻的前奏。 海河的浊浪,似乎也在这钢铁巨兽的威压下,变得愈发汹涌不安。 风暴过后,仁慈堂的残骸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在灰暗的天色下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浓烈的焦糊、血腥和死亡混合的恶臭。 断壁残垣间,破碎的彩色玻璃像魔鬼的眼泪,散落一地。 曾经象征庇护与慈爱的十字架,从烧得焦黑的尖顶上歪斜地垂下,摇摇欲坠。 几个穿着皂衣、用布巾捂着口鼻的衙役,在废墟和尸体间小心翼翼地穿行,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进行着最初步的清理。 他们的动作僵硬而麻木,眼神躲闪,不敢细看那些白袍上凝固的深褐色血迹和扭曲的肢体。 一个衙役在走廊转角那根沾满喷溅状血迹的石柱下,发现了艾米莉修女的遗体。 她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金色的长发被干涸的血污粘结在惨白的脸颊和额角那个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上。 那双曾经湛蓝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凝固着最后时刻的茫然与冰冷的虚无。 她的修女袍沾满了污泥、血渍和灰烬,凌乱不堪。一只沾满泥污的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 衙役屏住呼吸,强忍着恐惧和不适,蹲下身,想将她稍微挪动一下,以便稍后收敛。 就在他轻轻抬起她冰冷手臂的刹那 “叮……” 一声极其微弱、却在这死寂废墟中清晰可辨的金属脆响。 一枚小小的、银质的十字架吊坠,从她修女袍前襟那早已断裂、空荡荡的位置附近,从血污和尘土的覆盖下滑落出来,掉落在冰冷破碎的地砖上。 那十字架很小,很普通,银质表面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甚至有些变形。 在十字架背面靠近上端的地方,一道清晰的、被外力强行拽断的棉线断茬,如同一个无声的、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 十字架的边缘和链子上,沾染着暗红的血渍和黑色的污泥。 衙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捡起这枚冰冷的小小十字架。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看了看艾米莉额角那个致命的伤口,又看了看手中这枚断裂的、沾满血污的十字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茫然?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将这枚小小的、承载着信仰崩塌与生命终结的冰冷金属,随手放进了腰间专门收敛遗物的小布袋里。 布袋里,很快又多了几件同样沾着血污的、属于其他遇难修女的零碎物品。 布袋沉甸甸的,像装满了铅块。 衙役站起身,望向窗外,透过破碎的窗洞,可以看到远处海河方向低垂的、更加阴沉的天空。 隐隐约约,似乎有低沉如闷雷的汽笛声,从遥远的大沽口方向传来,穿透城市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带来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绝望的压迫感。 那不是雷声,是钢铁巨兽的咆哮,是炮口下酝酿的、新的风暴前奏。 这枚断裂的、沾满血污的十字架,连同这座化为废墟的教堂,都不过是这场风暴中微不足道的祭品。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炮舰的阴影,已如浓重的乌云,沉沉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同治九年,六月的天津卫,像个巨大的蒸笼。 海河蒸腾起的水汽混杂着码头货物的腥臊、街巷垃圾的腐臭,黏腻地糊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上。 往年这个时候,树荫下还能听到些纳凉的闲话,可今年,空气里弥漫的是一种更沉、更燥的东西——恐惧和愤怒,像未燃尽的柴薪,闷闷地冒着青烟。 流言比暑气更无孔不入。“仁慈堂”育婴堂后墙根挖出的薄皮棺材里,那些蜷曲的孩童尸体,成了街头巷尾最惊悚的谈资。 “洋和尚挖眼剖心炼药”的传说,配上武兰珍被扭送县衙时哭喊的“迷药是教民给的”,像火星子溅进了干透的柴堆。 望海楼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在灼热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看在百姓眼里,活脱脱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洋刀。 三口通商大臣衙门的后堂里,临时署理大臣的官员陈钦,官袍的后背已被汗水洇透一大片。 他烦躁地用折扇敲着掌心,对面坐着的是刚从仁慈堂现场查看回来的天津知县刘杰,一脸疲惫与凝重。 “陈大人,现场……惨不忍睹。孩童夭亡确系时疫,但掩埋草率,尸身多有残缺,民情汹汹,皆言是洋人虐杀! 武兰珍一案,虽未坐实与教堂直接勾连,但教民涉案颇多,百姓已是不信官府了!” 刘杰的声音嘶哑,透着深深的无力。 陈钦长叹一声:“刘明府,你我何尝不知?可丰大业那厮……” 他压低声音,带着愤懑,“傲慢至极!昨日我去交涉,他只一句‘教堂之事,不容尔等置喙’,便挥手赶人!这烫手山芋,崇厚大人不在,叫我如何是好?” 正说着,衙门外隐约传来喧哗声,初如闷雷,继而清晰可辨,是无数人汇聚的怒吼:“交出拐子!烧了鬼堂!”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拍打着衙门的朱漆大门。陈钦和刘杰的脸色瞬间煞白。 几乎在衙门外人声鼎沸的同时,法国领事馆内,丰大业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他穿着笔挺的领事礼服,金质的双排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汗水顺着他高耸的颧骨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只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 秘书西蒙垂手立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 “这些肮脏的支那猪!这些无能的清国官吏!”丰大业猛地停下,一拳砸在厚重的橡木桌上,震得桌上的银质墨水台跳了起来。 “仁慈堂是上帝仁慈的象征!他们竟敢用最污秽的谣言玷污!还有那些暴民,竟敢包围领事馆,这是对大法兰西的侮辱!是宣战!” 他抓起桌上擦得锃亮的左轮手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巢,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扭曲的镇定。 “西蒙!备马!不,我们走过去!我要亲自去问问那个姓陈的,他脑袋里装的是不是浆糊!他是不是忘了大沽口的炮舰!” “领事先生,外面情况非常危险!”西蒙试图劝阻,声音带着颤抖,“暴民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我们……” “危险?”丰大业猛地转过身,蓝色的眼珠里燃烧着疯狂的火。 “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危险!法兰西的尊严,不容挑衅!” 他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西蒙,大步流星地冲出领事馆,腰间的手枪皮套随着他剧烈的步伐拍打着大腿。 西蒙无奈,只得抓起自己的帽子,快步跟上。 领事馆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凉意,将他们彻底投入了天津六月正午那充满敌意的、滚烫的熔炉之中。 丰大业和西蒙的身影一出现在通往通商衙门的街道上,立刻像水滴落入了滚油。 沿途的百姓先是惊愕地避让,随即认出这个趾高气扬、面色铁青的洋人正是谣传中“吃小孩”的洋官头子,恐惧迅速被汹涌的怒火取代。 “看!丰大业!就是这洋鬼子!” “他还敢出来?打死他!” “洋狗!滚出天津卫!” 石块、烂菜叶开始从人群中飞出。西蒙紧张地护在丰大业侧前方,用身体阻挡着投掷物。 丰大业却昂着头,对周围的谩骂和攻击视若无睹,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柄上。 他眼中只有前方那座象征清国权力的衙门,他要将怒火倾泻在那个无能的官员头上。 衙门前的守卫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冲散。丰大业如入无人之境,粗暴地推开两个试图阻拦的衙役,径直闯入通商大臣衙门的前堂。 陈钦和刘杰刚被外面的喧嚣惊动,正欲派人查看,就见丰大业像一阵裹挟着雷霆的飓风闯了进来。 他礼服笔挺,但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带着赶路的潮红和无法遏制的暴怒。 “陈钦!”丰大业无视了所有礼数,咆哮声震得大堂嗡嗡作响,“看看你治下的暴民!他们包围领事馆,威胁法兰西公民! 这就是你们清国的待客之道?这就是你们对条约的尊重?你,还有你!” 他猛地指向刘杰,“你们这些无能的废物!是你们纵容了这些暴徒!你们在挑衅法兰西帝国!” 陈钦强压着惊惧和屈辱,拱手道:“丰领事息怒!外面情势失控,本官已竭力弹压……” “弹压?你的弹压就是让暴民堵在我的门口吗?” 丰大业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戳到陈钦的鼻子,“我警告你!立刻!马上!派兵驱散暴民! 否则,一切后果由你承担!大沽口的炮舰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后悔!”他的唾沫星子喷了陈钦一脸。 刘杰见状,上前一步试图缓和:“领事大人,请冷静!民众激愤事出有因,育婴堂和拐卖案……” “住口!”丰大业猛地转向刘杰,眼中凶光毕露,“这里没有你这条小杂鱼说话的份! 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包庇暴民,污蔑教会!你们是在找死!” 极致的愤怒和羞辱感冲垮了丰大业仅存的理智。 在刘杰话音未落之际,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左轮手枪! 那闪亮的象牙枪柄在昏暗的大堂里划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丰领事!不可!”陈钦骇然失色,失声惊呼。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撕裂了衙门的死寂!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擦着陈钦的官帽呼啸而过,“夺”的一声深深嵌入他身后的朱漆廊柱!木屑纷飞! 时间仿佛凝固了。陈钦僵在原地,官帽歪斜,脸上血色尽褪。 刘杰和堂内所有衙役、书吏,全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持枪的洋人。 他竟然在清国的通商大臣衙门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向朝廷命官开枪!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门外更加汹涌的怒吼淹没——“洋鬼子在衙门里开枪杀官啦!” 丰大业开完这一枪,胸中恶气似乎发泄了一些,但他眼中的疯狂并未退去。 他看也不看吓傻的陈钦和衙役,对着西蒙低吼一声:“走!”转身便向衙门外冲去。他必须尽快回到相对安全的领事馆。 然而,衙门内那一声枪响,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当丰大业和西蒙冲出通商衙门大门,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如坠冰窟。 衙门前的街道,已经不再是他们来时那条还能勉强通行的路,而是彻底变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 成千上万的天津百姓,被衙门内那声枪响彻底点燃,他们手持棍棒、砖石、扁担,甚至菜刀,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过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口中怒吼着震天的杀声。 “杀了洋鬼子!为大人报仇!” “洋狗敢在咱地界开枪!打死他!” 人潮瞬间将丰大业和西蒙吞没。拳头、石块、棍棒如雨点般落下。 西蒙试图用身体保护丰大业,但瞬间就被几根粗大的扁担打翻在地,惨叫声淹没在怒吼中。 丰大业挥舞着手枪,试图威慑,但疯狂的人群根本无视黑洞洞的枪口。 就在这时,天津知县刘杰带着几名心腹随从(其中就有身材高大的高升)奋力挤出衙门,试图阻止这场即将爆发的惨剧。 刘杰声嘶力竭地高喊:“住手!都住手!不得伤害洋人!朝廷自有法度!” 他张开双臂,试图挡在丰大业和人群之间。 处于极度惊恐和暴怒中的丰大业,此刻视野里只有一片扭曲的、充满杀意的黄色面孔和挥舞的凶器。 刘杰的出现和他试图阻拦的动作,在丰大业扭曲的认知里,非但不是救援,反而成了这些暴民的首领在指挥进攻! “又是你!该死的狗官!”丰大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被绝望和疯狂彻底支配。 他不再瞄准,只是凭着本能,将手中那支刚刚在衙门逞过凶的手枪,再次对准了刘杰的方向,狠狠扣动了扳机! “砰——!” 枪口火光一闪!子弹没有击中刘杰,却狠狠地钻进了挡在刘杰身前一步的随从高升的肩膀! 血花瞬间在高升的粗布短褂上炸开!他闷哼一声,踉跄着捂住伤口,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开枪的洋人。 “高升!”刘杰目眦欲裂。 这一枪,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滚水! “洋鬼子又开枪啦!打伤高爷了!” “杀了他!给高爷报仇!给咱天津卫除害!” 最后一丝理智的堤防彻底崩溃! 积压了数十年、被战争赔款、教会欺压、孩童疑案所点燃的滔天怒火,终于找到了最直接、最血腥的宣泄口。 人群如同最原始的狂暴巨浪,彻底淹没了丰大业。 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可能属于某个码头苦力)闪电般伸出,死死攥住了丰大业持枪的手腕,猛力一扭!“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手枪脱手飞出。 紧接着,一块青灰色的城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拍在丰大业那张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金丝眼镜瞬间粉碎,鼻梁塌陷,鲜血混合着破碎的镜片四溅开来。 丰大业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就被无数愤怒的肢体和武器淹没。 棍棒、铁尺、钉耙、甚至穿着破草鞋的脚,带着积郁已久的深仇大恨,雨点般落在他那身曾经象征高贵身份的礼服上。 布料撕裂,骨头折断,血肉模糊。他像一袋破败的谷物,在无数双脚的践踏下翻滚、变形。 不远处,秘书西蒙的结局同样惨烈,早已没了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疯狂的人群才渐渐停手。 喧嚣的怒骂声慢慢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议论。 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只剩下两摊不成人形的血肉,静静地躺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 丰大业那身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蓝色镶金边领事礼服,成了他最后的裹尸布。 一只被踩扁的、镶嵌着家族徽章的金表,从破碎的礼服口袋里滑出,表针永远停在了这个血腥的正午时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爆发。 “烧了鬼堂!烧了鬼堂!”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出了第一声,瞬间点燃了燎原之火。 人群不再停留,如同决堤的狂涛,裹挟着刚刚宣泄了部分暴力、却更加亢奋的情绪,向着望海楼教堂和法国领事馆的方向汹涌而去。 他们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狂热的毁灭光芒。 望海楼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在人们眼中不再是信仰的象征,而是魔鬼的巢穴。 火把被点燃,从四面八方投掷进去。 木质的门窗、桌椅、祭坛、圣经……一切能燃烧的东西瞬间被贪婪的火舌吞噬。 浓烟滚滚,夹杂着彩绘玻璃被烧裂的噼啪声,直冲云霄。 那座曾经俯瞰海河的宏伟建筑,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轰然倒塌的十字架坠入火海,溅起冲天的火星。 仁慈堂(育婴堂)更是成了仇恨的焦点。这个引发所有猜疑和恐惧的源头,被彻底付之一炬。 火焰中,似乎能听到无数冤魂的叹息。 法国领事馆的遭遇同样如此。 代表着法兰西帝国威严的旗帜被扯下,在脚下践踏。 文件柜被砸开,纸张如雪片般飞扬,随即被投入火堆。 家具、器皿,所有代表西方文明的东西,都在暴怒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在天津城上空形成巨大的、不祥的黑色帷幕。 当夕阳如血般涂抹在渤海湾的尽头时,天津城已是一片地狱景象。 几处燃烧的建筑像巨大的火炬,将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气。 海河呜咽着流淌,河面上倒映着冲天的火光,仿佛整条河都在燃烧。 大沽口方向,几艘悬挂着各国旗帜(尤其是三色旗)的军舰,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悄然调整了炮口的方向,冰冷地指向这片陷入疯狂与毁灭的土地。 舰桥上,军官们拿着望远镜,沉默地注视着内陆那片不祥的红光。 电报机在船舱里嘀嗒作响,将“天津暴乱,领事丰大业及多人遇害”的简短电文,变成冰冷的密码,越过重洋,飞向巴黎、伦敦、圣彼得堡…… 丰大业的尸体,连同他那破碎的尊严和帝国的傲慢,静静地躺在天津卫的尘埃里。 他鲁莽的枪声,点燃了一场焚城大火,也彻底烧掉了清廷最后一点虚妄的体面。 渤海湾的波涛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急速酝酿,而这具倒在街头、无人收敛的洋人尸体,成了这场风暴最刺眼的注脚。 一个傲慢的帝国代表,以最惨烈的方式,亲尝了他所蔑视的这片土地上积压百年的苦涩与力量。 第96章 大佬的黄昏 直隶总督衙门的签押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初夏的暑气被厚重的门窗隔绝在外,却隔绝不了那份从紫禁城深处、从大沽口外铁甲舰的炮管里、从天津城尚未散尽的焦糊血腥味中透出来的、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曾国藩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他治军时那般一丝不苟。 然而,那身象征着封疆大吏至高权柄的仙鹤补服,此刻穿在他枯槁的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威严,反倒像一袭不合时宜的沉重寿衣,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肩背更加低垂。 他的脸色是久病之人特有的灰败,仿佛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埃,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如嶙峋的岩石般突兀。 那双曾经能洞察秋毫、令湘军悍将都为之胆寒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空洞地落在案头一份摊开的、墨迹淋漓的奏报抄本上。 那正是他关于“天津教案”的最终查办结果与处置方案。 “……经臣详查,仁慈堂收养婴孩,皆系弃婴或贫苦无力抚养者自愿送入,实无拐卖情事。然津民积疑成愤,酿成巨变……滋事首要凶犯王三槐等二十人,验明正身,绑赴市曹,即行处决,以儆效尤……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办理不善,酿成祸端,即行革职,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所有仁慈堂焚毁房屋、被戕害教士、修女等项,议给恤银二十五万两……另,法国驻津领事馆房屋器物损失,议给修葺银二万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他的心上。 他看得清每一个字,却又仿佛看不懂它们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全部意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汁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沉闷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天津废墟深处的、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血腥气息。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沉闷、空洞,仿佛要将整个胸腔撕裂,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嘶哑。 “大人……”侍立在一旁的幕僚赵烈文,声音带着不忍和忧虑,连忙递上一杯温水。 曾国藩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水。他掏出一方洗得发白、边缘已有磨损的旧手帕,捂住嘴,肩膀随着压抑的咳嗽剧烈地耸动。 好半晌,咳嗽才渐渐平息。他移开手帕,目光落在上面——几点刺目的、新鲜的血丝赫然洇染在粗布纹理中,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小小的、妖异的红梅。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帕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将那点不祥的殷红揉碎、藏匿起来。 他抬起浑浊的眼,望向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槐树,枝叶在沉闷的空气中纹丝不动。一只不知名的黑色大鸟,哑着嗓子嘶鸣一声,扑棱棱飞过灰蒙蒙的天空,留下一个不祥的剪影。 “涤生(曾国藩字涤生),”赵烈文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京里……弹章如雪片了。清流骂您‘媚外’,‘屈杀义民’,‘丧权辱国’……洋人那边……法国领事丰大业嫌我们杀的人不够多,赔的银子不够厚,态度依旧强硬……天津那边……民怨沸腾,说您……说您……” 赵烈文说不下去了。 “说我什么?”曾国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枯木。 “说我曾国藩,是洋人的狗?是替洋人递刀的刽子手?”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赵烈文沉默着,垂下了头。这沉默,便是最残酷的答案。 “我查清了……仁慈堂确无拐卖……” 曾国藩的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虚空申辩,“张光藻、刘杰,罪不至死,但……他们必须担责……王三槐那些人,聚众杀人,焚毁教堂,戕害教士修女十余人……按《大清律》,按万国公法……不该杀吗?……二十五万两……二十五万两啊……”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赵烈文的心上,“那是多少民脂民膏?可……不给?不给,大沽口那几艘铁甲舰的炮口,就不是摆设!它们……会说话的!”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激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烈文: “烈文,你说!我该如何?我曾国藩,该如何?!是纵容暴民,坐视列强炮舰轰城,玉石俱焚?还是……还是做这个千夫所指的‘罪人’,用血和银子,去填这无底的窟窿,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换一口喘息之机?!”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青筋暴起,灰败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红潮。 那攥着染血手帕的手,在桌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签押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窗外,那只黑鸟嘶哑的叫声再次传来,显得格外刺耳。 赵烈文喉头滚动,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大人……心力交瘁,还望……保重贵体……” 调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的谕旨,如同预料中的丧钟,在死寂的直隶总督衙门里响起。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疾言厉色,只有一道盖着鲜红玉玺的、措辞平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公文。它轻飘飘地落在曾国藩的案头,却重逾千钧。 “着曾国藩调补两江总督,即日交卸直隶总督印务……所遗直隶总督一缺,着李鸿章署理……” 尘埃落定。 没有愤怒,没有申辩。曾国藩枯坐在书案后,仿佛一尊被岁月和风霜侵蚀殆尽的泥塑木雕。 他伸出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尖冰冷,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那枚代表着直隶最高权力的、沉甸甸的狮钮青金石大印。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慢慢地将大印捧起,动作迟缓而凝重,仿佛捧着一段行将就木的辉煌过往,又或是捧着自己已然千疮百孔的政治生命。 “交出去。”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荒凉,如同秋风扫过空谷。 --- 天津码头,海风裹挟着咸腥与煤烟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海晏”号轮船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城堡,黑色的船体在浑浊的海水中投下沉重的阴影。 崭新的、代表直隶总督威仪的杏黄旗在桅杆顶端猎猎作响,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格外刺目。 李鸿章,一身簇新的仙鹤补服,头戴双眼花翎,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地踏过跳板,登上甲板。 他正值盛年,面色红润,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码头上恭迎的天津道、府、县各级官员,以及列强领事派来的代表。法国领事丰大业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深陷的蓝眼睛里带着一丝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倨傲。 “少荃(李鸿章字少荃)兄!一路辛苦!”天津道满脸堆笑,率先拱手。 李鸿章微微颔首,气度从容,声音洪亮:“为国分忧,何谈辛苦!天津教案,朝廷已有明断,曾涤翁(曾国藩)老成谋国,处置得当。本督此来,唯当秉承圣意,按约办理,务求中外相安,地方绥靖!”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既是表态,更是宣示。 他的目光与丰大业短暂交汇,微微颔首致意,姿态不卑不亢。丰大业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眼神依旧冰冷。 交接仪式在“海晏”号宽敞的官舱内举行。象征直隶总督权柄的印信、关防、王命旗牌等物,被盛放在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里,由曾国藩派来的心腹幕僚,面色凝重地捧到李鸿章面前。李鸿章神色肃穆,双手接过,动作沉稳有力。 “请李制军验看。”幕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李鸿章目光锐利,一一扫过,确认无误,随即朗声道:“印信关防,俱已点验清楚。本督即日起,署理直隶总督,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朝廷重托!” 声音在官舱内回荡,充满了力量感。 仪式结束,李鸿章在众官员簇拥下,昂然步下舷梯。码头上,迎接他的八抬绿呢大轿早已备好。 他登上轿子,轿帘落下前,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扫过海河浑浊的河面,扫过远处依稀可见的、仁慈堂废墟模糊的轮廓,最终落在停泊在远处、炮口森然指向陆地的几艘列强军舰上。 那目光复杂,有凝重,有思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后来者的踌躇满志。 几乎就在李鸿章踏上天津土地的同时,一艘不起眼的旧式官船,在几个沉默的随从护卫下,悄然驶离了天津码头,逆着浑浊的海河水流,向着南方缓缓而去。 船上没有仪仗,没有旗帜,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的落寞。船头,曾国藩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孑然独立,身影在河面的水汽中显得模糊而佝偻。他浑浊的目光掠过岸边飞速倒退的景物,掠过那几艘越来越远的、如同狰狞巨兽般的列强炮舰,掠过天津城那灰暗的、依旧带着伤痕的轮廓。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丰大业强硬冰冷的抗议、津民愤怒的咒骂、清流们口诛笔伐的喧嚣……最终,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呜咽的河风中。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 金陵,两江总督衙门。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沉的暮气。 窗外,六朝金粉地的秦淮河,桨声灯影依旧,丝竹管弦隐隐传来,演绎着隔世的繁华。 然而,这书房,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沉浸在一种英雄迟暮的萧索里。 曾国藩半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形容比在直隶时更加枯槁。脸颊深陷,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呼吸微弱而短促。 剧烈的咳嗽时时打断室内的寂静,每一次都让他单薄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侍从小心翼翼地用热毛巾替他擦拭额头的虚汗。 “涤帅!”一声洪亮却带着哽咽的呼唤打破了沉寂。彭玉麟,这位湘军水师统帅,曾国藩最倚重的悍将之一,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他身形依旧魁梧,但眉宇间刻满了风霜与难以消解的愤懑。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神情肃穆、鬓角染霜的湘军旧部,都是当年跟随曾国藩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兄弟。 “雪琴(彭玉麟字雪琴)……你们来了……”曾国藩睁开浑浊的眼,挣扎着想坐直些,声音细若游丝。 “涤帅!”彭玉麟抢步上前,单膝跪倒在躺椅前,虎目含泪,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您……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天津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朝廷……朝廷这是过河拆桥!是卸磨杀驴!您为朝廷流血流汗,荡平发捻(指太平军、捻军),挽狂澜于既倒!如今……如今竟被那些清流腐儒,被那些红毛鬼子,逼到如此境地!还要背上这千古骂名!我们……我们替您不值啊!” “是啊,大帅!”另一位老将也激动地开口,拳头紧握,“王三槐那帮暴徒,杀洋人烧教堂,固然有他们的由头!可杀官差、害教士,按律当诛!朝廷处置,您何错之有?为何要将这盆脏水全泼在您头上?让您来担这‘卖国’的骂名?李鸿章……李鸿章他倒是捡了个现成!他凭什么?!” “凭什么?”旁边一个脾气火爆的将领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泼溅出来,“就凭他手里有淮军!就凭他会巴结那些洋人!就凭朝廷现在要用他去和稀泥!涤帅,我们咽不下这口气!湘军上下,几十万兄弟,都替您憋屈!” 群情激愤,书房里充满了悲愤与不平之气。 这些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领,此刻却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围在他们精神领袖的病榻前,发出不甘的怒吼。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悲凉,有理解,更有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微微向下压了压。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待喘息稍定,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雪琴……诸位兄弟……你们的心意……我懂。”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骂名……骂名……我曾国藩,这一生……毁誉参半,还少么?‘曾剃头’……这绰号好听么?” 他嘴角又扯起那抹苦涩的自嘲:“天津……是一锅滚油……洋人架着火,暴民添着柴,朝廷……朝廷要的是锅不炸开……谁坐在锅盖上,谁就得被烫得皮开肉绽……咳咳……我老了……坐不住了……少荃他……正值盛年……他……坐得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而激愤的面孔,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湘军……是我们一手带出来的……是国家的干城……不是……不是我们几个人的私兵……更不是……用来赌气的筹码……朝廷要用淮军……就让他用……只要……只要能保住这江山社稷……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打断了他的话。他痛苦地蜷缩着,侍从慌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 彭玉麟等人看着大帅痛苦的模样,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眼中的怒火被深切的悲痛和无力感所取代。 他们明白了大帅的意思——大局为重,忍辱负重,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愤而动摇国本。 这道理冰冷而残酷,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彭玉麟猛地抓起旁边茶几上一只青花瓷茶盏,看也不看,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瓷片和茶水四溅。 他虎目含泪,望着咳喘不止的曾国藩,喉头哽咽,最终只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憋屈!……真他娘的……憋屈啊!” 这声怒骂,道尽了所有湘军旧将的心声,也像一声丧钟,敲响了湘军集团作为一股决定性政治军事力量的最后黄昏。 书房内,只剩下曾国藩压抑的咳嗽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英雄末路的悲凉。 沉重的木箱被粗大的绳索吊着,在码头苦力们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声中,晃晃悠悠地从官船上卸下,重重地落在天津港粗糙的石板地面上。 箱盖并未完全封死,随着撞击,箱盖微微错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从缝隙中倾泻而出,照亮了箱内——那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崭新锃亮的五十两一锭的官银! 银锭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光泽,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近乎妖异的光芒。 一箱,又一箱。整整二十五万两白银,被搬运上停泊在码头旁、悬挂着三色旗的法国商船“高卢人”号。 沉重的银箱压得商船的吃水线明显下沉。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铜臭与屈辱混合的气息。 法国领事丰大业站在码头栈桥的阴凉处,手里端着一杯猩红的波尔多红酒,姿态优雅。 他冷漠地看着眼前蚂蚁般搬运银箱的清国苦力,看着那些象征着巨额赔偿的金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笑意。阳光照在他笔挺的外交官礼服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他偶尔与身旁的副官低声交谈几句,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场愉快的交易,而非一笔染血的赔偿。 不远处,英国公使威妥玛(thoas wade)和美国领事也饶有兴致地旁观着。威妥玛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银币,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些沉重的木箱,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分食者的满意。 他们的炮舰,依旧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游弋,炮口沉默地指向陆地,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确保着这场“交易”的顺利进行。 在搬运银箱的苦力队伍中,一个穿着破旧号衣、满身汗水的年轻衙役,正是当日参与清理仁慈堂废墟、收敛艾米莉修女遗物的那人。 他和其他人一样,麻木地扛着沉重的银箱,步履蹒跚。当他扛着其中一只箱子走向跳板时,箱子因颠簸而倾斜,那枚被他随手塞在腰间小布袋里的、艾米莉断裂的、沾满血污的银质小十字架,悄无声息地从布袋破旧的缝隙中滑落出来。 “叮……”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码头喧嚣完全淹没的轻响。 那枚小小的、扭曲变形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黯淡的银光,不偏不倚,落入了刚刚被打开的银箱缝隙之中,瞬间淹没在那一堆崭新、冰冷、闪烁着诱人光泽的五十两官银之间。 它那断裂的链子和沾染的暗红血污,在周围一片耀眼的银白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微不足道,如同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关于信仰、生命与暴力的冰冷注脚。 沉重的箱盖随即被合拢,粗大的铁钉被锤子狠狠钉入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彻底封存了箱内的一切,也封存了那段沾满血泪与屈辱的记忆。 这只银箱,连同其他承载着巨额赔偿的箱子一起,被绳索吊起,稳稳地落入了“高卢人”号商船黑暗的货舱深处。 金陵,两江总督衙门书房。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迟暮的、近乎凝固的金红色。 光影在厚重的书案、满架的典籍和斑驳的墙壁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无声流逝的沉重感。 曾国藩独自一人,枯坐在书案前。巨大的身影被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佝偻。 桌上,摊开着一张上好的宣纸,压着温润的玉镇尺。他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紧握着一支紫狼毫笔,笔尖饱蘸着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往——金田烽烟,湘江誓师,安庆城头血战,天京城破的烈焰…… 一张张曾经鲜活、最终却倒在血泊中的面孔,湘军子弟,太平军卒,还有天津废墟里那些扭曲的白色身影…… 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 耳边,是无数声音的喧嚣:战鼓号角,厮杀呐喊,民众的欢呼,清流的斥骂,洋人的咆哮,同袍的不平…… 笔尖悬停在宣纸上方,浓墨凝聚,一滴墨汁终于不堪重负,悄然滴落。 “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清晰可闻。浓黑的墨点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像一颗骤然破碎、渗入纸髓的心,又像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明与希望。 曾国藩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垂暮之人的衰败与腐朽。 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似乎沉淀了所有的喧嚣与挣扎,只剩下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 他缓缓落笔,笔锋因力竭而显得虚浮、迟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纸背的沉痛力量。 浓墨在宣纸上艰难地洇开,留下两行力透纸背、却又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大字: 倚天照海花无数 流水高山心自知 墨迹未干,在夕阳残照下,闪烁着幽冷而沉重的光。那“心自知”的“心”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微微颤抖着,如同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耗尽了书写者最后的气力。 写罢,笔颓然脱手,滚落在铺着毡毯的地上,洇开一小片墨痕。 曾国藩靠在宽大的椅背里,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天空。 秦淮河的方向,隐隐传来缥缈的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唱着不知名的曲调,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落幕的时代,奏响一曲隔世的挽歌。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窗外一株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老梅枯枝上,久久,久久,不再移动。 那浑浊的眼底,映着漫天如血的残阳,仿佛燃尽了生命最后一点余烬,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与苍茫。 书房内檀香早已燃尽,唯余一片死寂,和那幅墨迹淋漓、如同墓志铭般的对联,在残阳里沉默地诉说着一个时代、一位巨人的悲凉终章。 第96章 大佬的黄昏 直隶总督衙门的签押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初夏的暑气被厚重的门窗隔绝在外,却隔绝不了那份从紫禁城深处、从大沽口外铁甲舰的炮管里、从天津城尚未散尽的焦糊血腥味中透出来的、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曾国藩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他治军时那般一丝不苟。 然而,那身象征着封疆大吏至高权柄的仙鹤补服,此刻穿在他枯槁的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威严,反倒像一袭不合时宜的沉重寿衣,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肩背更加低垂。 他的脸色是久病之人特有的灰败,仿佛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埃,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如嶙峋的岩石般突兀。 那双曾经能洞察秋毫、令湘军悍将都为之胆寒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空洞地落在案头一份摊开的、墨迹淋漓的奏报抄本上。 那正是他关于“天津教案”的最终查办结果与处置方案。 “……经臣详查,仁慈堂收养婴孩,皆系弃婴或贫苦无力抚养者自愿送入,实无拐卖情事。然津民积疑成愤,酿成巨变……滋事首要凶犯王三槐等二十人,验明正身,绑赴市曹,即行处决,以儆效尤……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办理不善,酿成祸端,即行革职,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所有仁慈堂焚毁房屋、被戕害教士、修女等项,议给恤银二十五万两……另,法国驻津领事馆房屋器物损失,议给修葺银二万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他的心上。 他看得清每一个字,却又仿佛看不懂它们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全部意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汁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沉闷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天津废墟深处的、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血腥气息。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沉闷、空洞,仿佛要将整个胸腔撕裂,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嘶哑。 “大人……”侍立在一旁的幕僚赵烈文,声音带着不忍和忧虑,连忙递上一杯温水。 曾国藩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水。他掏出一方洗得发白、边缘已有磨损的旧手帕,捂住嘴,肩膀随着压抑的咳嗽剧烈地耸动。 好半晌,咳嗽才渐渐平息。他移开手帕,目光落在上面——几点刺目的、新鲜的血丝赫然洇染在粗布纹理中,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小小的、妖异的红梅。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帕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将那点不祥的殷红揉碎、藏匿起来。 他抬起浑浊的眼,望向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槐树,枝叶在沉闷的空气中纹丝不动。一只不知名的黑色大鸟,哑着嗓子嘶鸣一声,扑棱棱飞过灰蒙蒙的天空,留下一个不祥的剪影。 “涤生(曾国藩字涤生),”赵烈文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京里……弹章如雪片了。清流骂您‘媚外’,‘屈杀义民’,‘丧权辱国’……洋人那边……法国领事丰大业嫌我们杀的人不够多,赔的银子不够厚,态度依旧强硬……天津那边……民怨沸腾,说您……说您……” 赵烈文说不下去了。 “说我什么?”曾国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枯木。 “说我曾国藩,是洋人的狗?是替洋人递刀的刽子手?”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赵烈文沉默着,垂下了头。这沉默,便是最残酷的答案。 “我查清了……仁慈堂确无拐卖……” 曾国藩的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虚空申辩,“张光藻、刘杰,罪不至死,但……他们必须担责……王三槐那些人,聚众杀人,焚毁教堂,戕害教士修女十余人……按《大清律》,按万国公法……不该杀吗?……二十五万两……二十五万两啊……”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赵烈文的心上,“那是多少民脂民膏?可……不给?不给,大沽口那几艘铁甲舰的炮口,就不是摆设!它们……会说话的!”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激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烈文: “烈文,你说!我该如何?我曾国藩,该如何?!是纵容暴民,坐视列强炮舰轰城,玉石俱焚?还是……还是做这个千夫所指的‘罪人’,用血和银子,去填这无底的窟窿,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换一口喘息之机?!”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青筋暴起,灰败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红潮。 那攥着染血手帕的手,在桌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签押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窗外,那只黑鸟嘶哑的叫声再次传来,显得格外刺耳。 赵烈文喉头滚动,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大人……心力交瘁,还望……保重贵体……” 调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的谕旨,如同预料中的丧钟,在死寂的直隶总督衙门里响起。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疾言厉色,只有一道盖着鲜红玉玺的、措辞平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公文。它轻飘飘地落在曾国藩的案头,却重逾千钧。 “着曾国藩调补两江总督,即日交卸直隶总督印务……所遗直隶总督一缺,着李鸿章署理……” 尘埃落定。 没有愤怒,没有申辩。曾国藩枯坐在书案后,仿佛一尊被岁月和风霜侵蚀殆尽的泥塑木雕。 他伸出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尖冰冷,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那枚代表着直隶最高权力的、沉甸甸的狮钮青金石大印。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慢慢地将大印捧起,动作迟缓而凝重,仿佛捧着一段行将就木的辉煌过往,又或是捧着自己已然千疮百孔的政治生命。 “交出去。”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荒凉,如同秋风扫过空谷。 --- 天津码头,海风裹挟着咸腥与煤烟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海晏”号轮船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城堡,黑色的船体在浑浊的海水中投下沉重的阴影。 崭新的、代表直隶总督威仪的杏黄旗在桅杆顶端猎猎作响,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格外刺目。 李鸿章,一身簇新的仙鹤补服,头戴双眼花翎,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地踏过跳板,登上甲板。 他正值盛年,面色红润,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码头上恭迎的天津道、府、县各级官员,以及列强领事派来的代表。法国领事丰大业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深陷的蓝眼睛里带着一丝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倨傲。 “少荃(李鸿章字少荃)兄!一路辛苦!”天津道满脸堆笑,率先拱手。 李鸿章微微颔首,气度从容,声音洪亮:“为国分忧,何谈辛苦!天津教案,朝廷已有明断,曾涤翁(曾国藩)老成谋国,处置得当。本督此来,唯当秉承圣意,按约办理,务求中外相安,地方绥靖!”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既是表态,更是宣示。 他的目光与丰大业短暂交汇,微微颔首致意,姿态不卑不亢。丰大业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眼神依旧冰冷。 交接仪式在“海晏”号宽敞的官舱内举行。象征直隶总督权柄的印信、关防、王命旗牌等物,被盛放在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里,由曾国藩派来的心腹幕僚,面色凝重地捧到李鸿章面前。李鸿章神色肃穆,双手接过,动作沉稳有力。 “请李制军验看。”幕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李鸿章目光锐利,一一扫过,确认无误,随即朗声道:“印信关防,俱已点验清楚。本督即日起,署理直隶总督,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朝廷重托!” 声音在官舱内回荡,充满了力量感。 仪式结束,李鸿章在众官员簇拥下,昂然步下舷梯。码头上,迎接他的八抬绿呢大轿早已备好。 他登上轿子,轿帘落下前,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扫过海河浑浊的河面,扫过远处依稀可见的、仁慈堂废墟模糊的轮廓,最终落在停泊在远处、炮口森然指向陆地的几艘列强军舰上。 那目光复杂,有凝重,有思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后来者的踌躇满志。 几乎就在李鸿章踏上天津土地的同时,一艘不起眼的旧式官船,在几个沉默的随从护卫下,悄然驶离了天津码头,逆着浑浊的海河水流,向着南方缓缓而去。 船上没有仪仗,没有旗帜,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的落寞。船头,曾国藩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孑然独立,身影在河面的水汽中显得模糊而佝偻。他浑浊的目光掠过岸边飞速倒退的景物,掠过那几艘越来越远的、如同狰狞巨兽般的列强炮舰,掠过天津城那灰暗的、依旧带着伤痕的轮廓。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丰大业强硬冰冷的抗议、津民愤怒的咒骂、清流们口诛笔伐的喧嚣……最终,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呜咽的河风中。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 金陵,两江总督衙门。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沉的暮气。 窗外,六朝金粉地的秦淮河,桨声灯影依旧,丝竹管弦隐隐传来,演绎着隔世的繁华。 然而,这书房,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沉浸在一种英雄迟暮的萧索里。 曾国藩半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形容比在直隶时更加枯槁。脸颊深陷,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呼吸微弱而短促。 剧烈的咳嗽时时打断室内的寂静,每一次都让他单薄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侍从小心翼翼地用热毛巾替他擦拭额头的虚汗。 “涤帅!”一声洪亮却带着哽咽的呼唤打破了沉寂。彭玉麟,这位湘军水师统帅,曾国藩最倚重的悍将之一,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他身形依旧魁梧,但眉宇间刻满了风霜与难以消解的愤懑。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神情肃穆、鬓角染霜的湘军旧部,都是当年跟随曾国藩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兄弟。 “雪琴(彭玉麟字雪琴)……你们来了……”曾国藩睁开浑浊的眼,挣扎着想坐直些,声音细若游丝。 “涤帅!”彭玉麟抢步上前,单膝跪倒在躺椅前,虎目含泪,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您……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天津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朝廷……朝廷这是过河拆桥!是卸磨杀驴!您为朝廷流血流汗,荡平发捻(指太平军、捻军),挽狂澜于既倒!如今……如今竟被那些清流腐儒,被那些红毛鬼子,逼到如此境地!还要背上这千古骂名!我们……我们替您不值啊!” “是啊,大帅!”另一位老将也激动地开口,拳头紧握,“王三槐那帮暴徒,杀洋人烧教堂,固然有他们的由头!可杀官差、害教士,按律当诛!朝廷处置,您何错之有?为何要将这盆脏水全泼在您头上?让您来担这‘卖国’的骂名?李鸿章……李鸿章他倒是捡了个现成!他凭什么?!” “凭什么?”旁边一个脾气火爆的将领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泼溅出来,“就凭他手里有淮军!就凭他会巴结那些洋人!就凭朝廷现在要用他去和稀泥!涤帅,我们咽不下这口气!湘军上下,几十万兄弟,都替您憋屈!” 群情激愤,书房里充满了悲愤与不平之气。 这些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领,此刻却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围在他们精神领袖的病榻前,发出不甘的怒吼。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悲凉,有理解,更有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微微向下压了压。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待喘息稍定,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雪琴……诸位兄弟……你们的心意……我懂。”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骂名……骂名……我曾国藩,这一生……毁誉参半,还少么?‘曾剃头’……这绰号好听么?” 他嘴角又扯起那抹苦涩的自嘲:“天津……是一锅滚油……洋人架着火,暴民添着柴,朝廷……朝廷要的是锅不炸开……谁坐在锅盖上,谁就得被烫得皮开肉绽……咳咳……我老了……坐不住了……少荃他……正值盛年……他……坐得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而激愤的面孔,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湘军……是我们一手带出来的……是国家的干城……不是……不是我们几个人的私兵……更不是……用来赌气的筹码……朝廷要用淮军……就让他用……只要……只要能保住这江山社稷……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打断了他的话。他痛苦地蜷缩着,侍从慌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 彭玉麟等人看着大帅痛苦的模样,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眼中的怒火被深切的悲痛和无力感所取代。 他们明白了大帅的意思——大局为重,忍辱负重,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愤而动摇国本。 这道理冰冷而残酷,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彭玉麟猛地抓起旁边茶几上一只青花瓷茶盏,看也不看,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瓷片和茶水四溅。 他虎目含泪,望着咳喘不止的曾国藩,喉头哽咽,最终只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憋屈!……真他娘的……憋屈啊!” 这声怒骂,道尽了所有湘军旧将的心声,也像一声丧钟,敲响了湘军集团作为一股决定性政治军事力量的最后黄昏。 书房内,只剩下曾国藩压抑的咳嗽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英雄末路的悲凉。 沉重的木箱被粗大的绳索吊着,在码头苦力们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声中,晃晃悠悠地从官船上卸下,重重地落在天津港粗糙的石板地面上。 箱盖并未完全封死,随着撞击,箱盖微微错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从缝隙中倾泻而出,照亮了箱内——那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崭新锃亮的五十两一锭的官银! 银锭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光泽,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近乎妖异的光芒。 一箱,又一箱。整整二十五万两白银,被搬运上停泊在码头旁、悬挂着三色旗的法国商船“高卢人”号。 沉重的银箱压得商船的吃水线明显下沉。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铜臭与屈辱混合的气息。 法国领事丰大业站在码头栈桥的阴凉处,手里端着一杯猩红的波尔多红酒,姿态优雅。 他冷漠地看着眼前蚂蚁般搬运银箱的清国苦力,看着那些象征着巨额赔偿的金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笑意。阳光照在他笔挺的外交官礼服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他偶尔与身旁的副官低声交谈几句,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场愉快的交易,而非一笔染血的赔偿。 不远处,英国公使威妥玛(thoas wade)和美国领事也饶有兴致地旁观着。威妥玛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银币,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些沉重的木箱,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分食者的满意。 他们的炮舰,依旧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游弋,炮口沉默地指向陆地,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确保着这场“交易”的顺利进行。 在搬运银箱的苦力队伍中,一个穿着破旧号衣、满身汗水的年轻衙役,正是当日参与清理仁慈堂废墟、收敛艾米莉修女遗物的那人。 他和其他人一样,麻木地扛着沉重的银箱,步履蹒跚。当他扛着其中一只箱子走向跳板时,箱子因颠簸而倾斜,那枚被他随手塞在腰间小布袋里的、艾米莉断裂的、沾满血污的银质小十字架,悄无声息地从布袋破旧的缝隙中滑落出来。 “叮……”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码头喧嚣完全淹没的轻响。 那枚小小的、扭曲变形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黯淡的银光,不偏不倚,落入了刚刚被打开的银箱缝隙之中,瞬间淹没在那一堆崭新、冰冷、闪烁着诱人光泽的五十两官银之间。 它那断裂的链子和沾染的暗红血污,在周围一片耀眼的银白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微不足道,如同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关于信仰、生命与暴力的冰冷注脚。 沉重的箱盖随即被合拢,粗大的铁钉被锤子狠狠钉入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彻底封存了箱内的一切,也封存了那段沾满血泪与屈辱的记忆。 这只银箱,连同其他承载着巨额赔偿的箱子一起,被绳索吊起,稳稳地落入了“高卢人”号商船黑暗的货舱深处。 金陵,两江总督衙门书房。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迟暮的、近乎凝固的金红色。 光影在厚重的书案、满架的典籍和斑驳的墙壁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无声流逝的沉重感。 曾国藩独自一人,枯坐在书案前。巨大的身影被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佝偻。 桌上,摊开着一张上好的宣纸,压着温润的玉镇尺。他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紧握着一支紫狼毫笔,笔尖饱蘸着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往——金田烽烟,湘江誓师,安庆城头血战,天京城破的烈焰…… 一张张曾经鲜活、最终却倒在血泊中的面孔,湘军子弟,太平军卒,还有天津废墟里那些扭曲的白色身影…… 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 耳边,是无数声音的喧嚣:战鼓号角,厮杀呐喊,民众的欢呼,清流的斥骂,洋人的咆哮,同袍的不平…… 笔尖悬停在宣纸上方,浓墨凝聚,一滴墨汁终于不堪重负,悄然滴落。 “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清晰可闻。浓黑的墨点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像一颗骤然破碎、渗入纸髓的心,又像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明与希望。 曾国藩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垂暮之人的衰败与腐朽。 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似乎沉淀了所有的喧嚣与挣扎,只剩下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 他缓缓落笔,笔锋因力竭而显得虚浮、迟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纸背的沉痛力量。 浓墨在宣纸上艰难地洇开,留下两行力透纸背、却又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大字: 倚天照海花无数 流水高山心自知 墨迹未干,在夕阳残照下,闪烁着幽冷而沉重的光。那“心自知”的“心”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微微颤抖着,如同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耗尽了书写者最后的气力。 写罢,笔颓然脱手,滚落在铺着毡毯的地上,洇开一小片墨痕。 曾国藩靠在宽大的椅背里,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天空。 秦淮河的方向,隐隐传来缥缈的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唱着不知名的曲调,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落幕的时代,奏响一曲隔世的挽歌。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窗外一株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老梅枯枝上,久久,久久,不再移动。 那浑浊的眼底,映着漫天如血的残阳,仿佛燃尽了生命最后一点余烬,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与苍茫。 书房内檀香早已燃尽,唯余一片死寂,和那幅墨迹淋漓、如同墓志铭般的对联,在残阳里沉默地诉说着一个时代、一位巨人的悲凉终章。 第97章 以子之矛攻我之盾 同治九年五月末的天津城,空气里弥漫着硝石和血腥混合的滞重气息。 海河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烧焦的木头、撕裂的布片,无声地流过望海楼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断壁残垣焦黑如炭,几根倔强斜指天空的梁柱,无言地诉说着十余日前那场冲天烈焰的暴烈——法国领事馆、仁慈堂,连同英国、美国的几处讲书堂,尽数在暴民的狂潮与烈火中化为乌有。 更令人心悸的是,法领事丰大业、其秘书西蒙,以及三名无辜的俄国商人,横尸街头,血染津门。 直隶总督衙门的签押房里,曾国藩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案头堆积如山的是各国措辞严厉、充满恫吓的照会,法、俄、英、美,四国如同嗅到血腥的群鲨,以“惩凶”、“抵命”、“赔款”为名,联成一气,兵舰在渤海湾外游弋,炮口森然指向大沽口。 朝廷一日数道严旨,字字如鞭,抽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着曾国藩即行严拿凶犯,按律惩办,以儆效尤,迅结此案,毋再迟延,致启衅端!” 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提笔的手微微颤抖,墨汁滴落在奏折草稿上,晕开一团绝望的黑。他何尝不想细查深究? 然而,朝廷催命般的压力,洋人步步紧逼的咆哮,天津本地士绅那或明或暗、复杂难言的怨愤与自保之情,交织成一张他无法挣脱的巨网。 真相?在这雷霆万钧的内外交迫之下,已成了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 “中堂,”幕僚的声音带着不忍,“俄人那边,催逼甚急,那三条人命……” 曾国藩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仿佛听见了那三名俄国商人临死前的惨叫,看见了他们家人远在异国的悲泣。但此刻,他只能选择牺牲。 “……误伤俄商之四名凶犯,”他声音沙哑,字字千钧,“按律……拟斩立决。” 这四个字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也彻底模糊了案件里的是非曲直。 仓促的奏结,如同饮鸩止渴,只为暂时堵住那几乎要掀翻朝廷的滔天巨浪。 他心中那根名为“名教”、“气节”的支柱,在现实的倾轧下,发出了令人心碎的裂响。 消息传至保定直隶总督行辕,李鸿章正对着巨大的舆图凝神。 幕僚低声读完曾国藩仓促结案的邸抄详情,室内一片沉寂。 李鸿章转过身,脸上并无太多惊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老师这是……被架在火上烤啊。”他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一株虬劲的老槐,“朝廷催逼,洋人威吓,津门绅民又群情汹汹。 快刀斩乱麻,看似是无奈之举,可这刀……”他微微摇头,“落得太快,太急,终究是斩不断这团乱麻,反而溅了自己一身血。” 他太了解这位恩师了。 曾国藩一生持重,讲究“以诚为本”,可在这天津教案的漩涡里,“诚”字早已被各方撕扯得面目全非。 朝廷要的是立刻平息洋人怒火,保住“天朝体面”,哪怕这体面是虚弱的遮羞布;洋人要的是严酷报复,要的是鲜血和白银; 而天津的百姓、士绅,在那场因谣传“迷拐幼童”、“挖眼剖心”而引爆的冲天怒火后,惊魂甫定,又本能地开始抱团自保,抵触更深层的追究。 曾国藩夹在其中,他那套以“诚”感化、徐徐图之的理学经世之道,在列强赤裸裸的炮舰外交和朝廷惊慌失措的严旨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迂阔可笑。 “老师之失,”李鸿章目光锐利如鹰隼,手指在冰冷的窗棂上轻轻叩击,“首在未能‘分而治之’。 法、俄、英、美,岂是铁板一块?其欲所求,判若云泥!法夷挟三人命案、领事馆教堂被毁之恨,必欲得我官员之头以泄愤; 俄人重在商利赔偿,人命索价高昂罢了;英、美教堂被焚,索赔是真,趁机攫取些条约外的好处也是真,对取人性命未必热衷。 老师却将四国混为一谈,被其联合声势所慑,仓促之下,为息法人之怒,竟连俄案也一并重判,此乃授人以柄,自缚手脚!其次,便是未能善用‘法理’二字。 洋人最重所谓‘证据’、‘程序’,老师却迫于压力,未能在此处深究,坐实丰大业首先开枪挑衅之责,致使我处处被动。” 他踱回案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写下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分而治之”。 这正是他即将接手这烫手山芋的核心方略。恩师在平捻战场上赖以制胜的“河防”战略精髓。 此刻被他巧妙地化用于外交困局——分割列强的联合阵线,构筑谈判的“堤坝”,集中力量,专攻最顽固的法国“主峰”。 “传令,”李鸿章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速备行装,移节天津!另,请周馥、薛福成二位先生即刻来见。” 周馥精于刑名钱谷,薛福成深谙洋务西学,是他幕中倚重的干才。 一场以天津为棋盘,以列强为对手,甚至隐隐以恩师声望为背景的巨大棋局,已在李鸿章胸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深知,此去不仅为解教案之围,更是他个人权势与声望能否超越恩师的关键一跃。 天津教案的漩涡中心,法国驻华代理公使罗淑亚(rochechouart)的行辕内,气氛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傲慢与焦躁。 这位肩负着为丰大业复仇、为法兰西找回“尊严”使命的外交官,此刻正烦躁地踱步。 清廷的第一次奏结如同隔靴搔痒,区区十五颗“暴民”的头颅和些许赔偿,远不能满足巴黎和天主教会那嗜血的胃口。 他需要更高级别的鲜血来祭奠——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 带兵弹压的记名提督陈国瑞,这三人的头颅,必须悬挂在天津城头! 唯有如此,才能震慑这些“野蛮的东方人”,才能向国内证明他罗淑亚的手段。 他精心收集的“证据”,是撬开清廷头颅的三根钢钎。 几个面孔模糊的证人证词被反复审阅——有在洋行当差的买办,有在码头混迹的包打听,甚至还有一两个当时混乱中躲在角落的传教士杂役。 他们言之凿凿,将教案爆发的责任一股脑地推给那三位未能“有效弹压”甚至“暗中纵容”的中国官员,尤其是那个脾气火爆的武将陈国瑞,被描绘成煽动暴民的幕后黑手。 “公使阁下,”翻译小心翼翼地呈上刚收到的密报,“新任钦差大臣李鸿章,已抵达天津,入住北洋通商大臣衙门。” 罗淑亚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李鸿章?曾国藩的学生? 哼,换汤不换药!清国人惯用的把戏,以为换个面孔就能敷衍伟大的法兰西? 准备好我们的要求清单,特别是那三个官员的名字,必须用最严厉的措辞重申! 我要让这位李大人明白,在法兰西的愤怒面前,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想象着李鸿章在那些“证据”面前惊慌失措、最终屈服的模样,仿佛已看到那三颗头颅滚落的场景。 北洋通商大臣衙门的书房内,灯火彻夜长明。李鸿章并未立即召见罗淑亚,他需要时间,更需要“子弹”。 案头堆满了关于此案的所有卷宗,包括曾国藩初审时的所有记录、人犯口供、现场勘验的零散碎片。 薛福成则搬来了厚厚的几部西方法律典籍,特别是关于刑事诉讼、证据规则的章节,被用朱笔细细标出。 “中堂请看,”薛福成指着一段译文,“西方法律极重‘直接证据’与‘证人可信度’。 罗淑亚指控张、刘、陈三位大人,尤其是陈提督煽动暴乱,仅凭几个身份暧昧的买办、混混之言,此乃典型的‘传闻证据’(hearsay),在彼国法庭上亦难采信!其指控之薄弱,漏洞百出。” 周馥则从刑名角度分析: “丰大业先至通商衙门咆哮,后又悍然向朝廷命官刘杰开枪,击伤其家仆,此乃卷宗与众多人证一致确认之事实。西人所谓‘正当防卫’、‘激于义愤’,此情此景,如何不能为我所用?罗淑亚避重就轻,只字不提丰大业挑衅行凶在先,专责我官员弹压不力在后,此乃倒因为果,强词夺理!” 李鸿章凝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越来越亮。 一个清晰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策略逐渐成形。 “好一个‘用子之矛,攻子之盾’!”他猛地一拍桌案,“ 他罗淑亚不是口口声声讲证据、讲法律吗?那我们就用他洋人的规矩,堂堂正正地打回去!福成,立刻草拟一份正式照会,致罗淑亚公使。” 次日,这份措辞严谨、引经据典的照会送达罗淑亚案头。 核心要求只有一点:为查明罗淑亚公使所提严惩张光藻、刘杰、陈国瑞三位官员之要求的真实性与合理性,请公使阁下务必于三日内,提供指控所依据之全部直接、可靠证人及其书面证词原件,以便中方进行公正、公开的“中外联合质证”。 照会末尾,李鸿章特意引用了薛福成翻译的西方法律条文,强调“无证据则无指控”的基本原则。 这份照会像一块巨石投入罗淑亚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拿着照会,脸色由红转白,手指微微发抖。公开质证?提供可靠证人?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证人”——洋行买办赵七,此刻已被天津道秘密“请”去“协助调查”,音讯全无;包打听孙秃子,据说拿了笔银子回乡下“养病”去了;连那两个传教士的杂役,也被教会以“保护安全”为由隔离起来,拒绝再与法国公使馆接触。 一夜之间,他手中的“王牌”证人竟如阳光下的露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卑鄙!无耻!”罗淑亚将照会狠狠摔在桌上,对着翻译和秘书咆哮,“这是阴谋!是李鸿章设下的圈套!”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没有证人,他的指控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在“证据法”的规则下不堪一击。 李鸿章这招釜底抽薪,精准地捏住了他的七寸。 就在罗淑亚因“证据危机”焦头烂额之际,李鸿章的反击已如潮水般展开。 他并非仅仅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出击,利用列强间的罅隙,开始构筑他“分而治之”的堤防。 三口通商大臣衙门内,气氛与罗淑亚处的焦躁截然不同。 李鸿章正与俄国驻天津领事孔气(k a skachkov)进行着一场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会晤。精致的官窑盖碗茶飘散着清香。 “孔气领事阁下,”李鸿章笑容可掬,语气诚恳。 “贵国三位商贾不幸罹难,本大臣闻之亦深为痛惜。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前次曾中堂所判四名凶犯斩立决,乃为彰显我朝廷律法之严明,对贵国生命财产之尊重。”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忧虑,“然,本大臣细查案卷,此四人行凶之具体情状,是否皆有必死铁证?亦或在群情汹涌、乱象之中,有误伤、错认之可能?若仓促行刑,日后万一有确凿反证,岂非有损两国长久之交谊,更伤及沙皇陛下仁慈公正之声誉?” 孔气是个典型的务实派,他更关心的是白花花的赔偿银子能否尽快、足额地落到俄国口袋。 对于那四个“暴民”的生死,他并无罗淑亚那种近乎偏执的“血债血偿”需求。 李鸿章这番话,既给了俄国面子(尊重生命、律法严明),又巧妙地暗示了“错杀”可能带来的外交风险(有损沙皇声誉),更挠到了孔气最关心的痒处——别因为几个无关紧要的“暴民”的生死,耽误了真正的赔偿谈判! 孔气放下茶盏,灰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明:“李中堂思虑周详,令人敬佩。鄙国政府之要旨,在于为不幸遇害之国民讨回公道,并确保此类惨剧不再发生。 至于具体执行方式……只要贵国能体现足够的诚意和效率,使逝者家属得到应有抚恤,鄙国政府亦愿秉持务实与建设性之态度。 ” 这几乎就是默许了李鸿章对俄案“重赔偿、轻人命”的处理方向。 李鸿章心中了然,面上笑容更盛: “领事阁下深明大义!请放心,抚恤一事,本大臣定当秉持最大诚意,力求公允、迅速。” 俄国的堤坝,率先稳固。 几乎与此同时,李鸿章的另一位得力助手盛宣怀,正穿梭于英、美领事馆之间。他的谈话策略更为直接。 面对英国领事,盛宣怀着重强调:“此次贵国讲书堂被焚,实乃暴民受谣言蛊惑,迁怒于无辜。此点,我中堂大人与朝廷皆深表痛心与歉意。 然细究根由,法领事丰大业当日举止暴戾,率先开枪伤我朝廷命官家仆,实为激化事态、点燃群愤之导火索。此点,英吉利素以公义着称于世,想必亦能明察秋毫。” 他巧妙地将英美的损失与法国的挑衅行为挂钩,暗示英美若一味追随法国强硬,等于变相为丰大业的暴行背书,有损其“公正”形象。 而对美国领事,盛宣怀则更多地谈及“商贸大局”和“未来合作”:“教案虽痛,终为一时之不幸。中美商利,源远流长,实乃长远之根基。李中堂极愿与贵国携手,妥善处理赔偿事宜,尽快翻过此篇,重启商埠繁荣,于两国商民皆为大利。” 他精准地抓住了美国当时对华政策中更侧重经济利益的脉搏。 英、美领事虽然态度谨慎,但面对李鸿章方面主动释放的“区分对待”、“愿意单独协商赔偿”的信号,以及盛宣怀点出的“法国挑衅责任论”和“共同商业利益论”,他们强硬的态度明显有所松动,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紧捆绑在法国的战车上。分化的种子,已然埋下。 当罗淑亚终于硬着头皮,在约定的“质证”日期来到谈判桌前时,等待他的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证据秀”。 李鸿章方面准备的卷宗和证人证词,条理清晰,指向明确:丰大业在通商衙门如何咆哮失态、如何拔枪射击刘杰家仆(甚至有当日在场的通商衙门书吏作证); 教案爆发时的混乱场景,暴民冲击主要源于对迷拐幼童谣言的恐惧,并无任何证据显示三位官员事前组织或现场煽动; 特别是针对罗淑亚最想置于死地的陈国瑞,李鸿章直接甩出了数份案发时陈国瑞根本不在天津城内的铁证(营中值班记录、同僚证言),彻底洗刷了罗淑亚强加给他的“煽动主谋”罪名。 罗淑亚面如死灰。他手中那份薄薄的、证人名字语焉不详的指控清单,在李鸿章这边如山的人证物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他试图咆哮,试图以“外交抗议”来掩饰自己的理屈词穷:“李中堂!你这是狡辩!是包庇!是对法兰西尊严的践踏!你必须交出那三个官员!” 李鸿章稳坐如山,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他不再引用西方法条,而是用最直接、最符合中国人伦天理的话回应: “公使阁下,领事丰大业,身为外交官,不谨言慎行,反在我衙署拔枪行凶,击伤朝廷命官仆役。此乃衅自我开,咎由自取!我朝已严惩杀人凶手十余人,此乃杀人偿命之公理!至于我官员,张光藻、刘杰,身负守土之责,未能及时弹压暴乱,自有朝廷律法追责其失职之罪,然罪不至死!陈国瑞将军,案发时不在城中,与此案无涉,岂能无辜受戮?公使阁下若执意要我无辜官员之头,试问天理何在?公义何存?我大清亿万子民,又岂能答应?届时天下汹汹,玉石俱焚,恐非贵国与公使阁下所乐见!” 这番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既讲明了事实(丰大业挑衅在先),又摆明了底线(杀人者已偿命,官员罪不至死),更发出了隐含的警告(民愤难平)。 罗淑亚被驳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能徒劳地重复着“抗议”、“法兰西的尊严”等空洞字眼。他精心构建的绞索,此刻竟牢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谈判不欢而散。气急败坏的罗淑亚连夜赶赴北京,试图绕过李鸿章,直接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施加最高压力。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奕欣和文祥等大臣,似乎也深得李鸿章“真传”。面对罗淑亚的咆哮,他们或是一脸无奈地表示“此案已全权委于李中堂,我等不便置喙”。 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大谈天气、琐事,再不然就是一脸诚恳地承诺“定当催促李中堂加紧办理”,却始终不给一句实质性的答复。连续数日,罗淑亚如同撞进了一团巨大的棉花里,空耗精力,毫无进展。这种官僚体系炉火纯青的“推”、“拖”之术,让习惯了直来直去的罗淑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desperate)。 就在罗淑亚在京城的官场迷宫中疲于奔命、焦灼万分之际,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通过刚刚连通不久的电报线,从遥远的欧洲大陆,如同飓风般席卷了天津和北京——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亲率的十余万大军,在色当(sedan)要塞,向普鲁士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屈膝投降!皇帝本人成了俘虏,法兰西第二帝国轰然崩塌! 消息传到李鸿章案头时,他正在批阅公文。幕僚几乎是冲进来报告的。李鸿章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精光,握着紫毫笔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色当……色当……好!好一个色当!” 他猛地停下脚步,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声低沉却无比快意的冷笑:“天助我也!罗淑亚,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立刻伏案疾书。一封是给仍在京城徒劳纠缠总理衙门的罗淑亚的“慰问”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法国遭遇“不幸”的“深切同情”,但话锋一转,极其“善意”地提醒公使阁下,值此国家危难、急需稳定内外之际,天津教案悬而不决,实非法国之福,更可能被普鲁士等“别有用心”之国利用,损害法国在远东的“根本利益”。 这封信如同一把裹着天鹅绒的匕首,温柔而致命地扎进了罗淑亚最脆弱的心房。 另一封密信则火速发往俄国领事孔气。 李鸿章毫不掩饰地利用了法国战败、威信扫地的绝佳时机,再次强调俄案“重赔偿、轻人命”的解决方案,暗示此时正是俄国展现“大国风范”与“务实精神”,率先与中方达成协议、获取实际利益(高额赔偿)的最佳窗口期。他甚至暗示,若俄方在此事上给予“关键性协助”,未来在涉及俄国利益的其他问题上,中方定会“投桃报李”。 色当惨败的消息,对罗淑亚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 他接到李鸿章那封看似慰问、实则通牒的信函时,正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屈辱和前途未卜的恐惧中。 李鸿章信中点出的“普鲁士可能趁虚而入”的警告,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法国本土已岌岌可危,哪里还有余力在远东为了一桩教案再启战端? 若因自己的强硬导致事态失控,给了普鲁士插手干预的借口,他罗淑亚必将成为祖国的罪人!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复仇的执念。当李鸿章再次发出谈判邀请时,罗淑亚几乎是怀着一种解脱的心情回到了天津的谈判桌旁。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帝国公使的尊严,但语气和眼神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咄咄逼人。 “李中堂,”罗淑亚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艰难地开口,“关于……关于要求贵国处决张光藻、刘杰、陈国瑞三位官员之事……鉴于当前……复杂的情势,为体现法兰西解决此案的诚意,促进两国关系回归正轨,本人……本人撤回此项要求。”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心中法兰西帝国在远东不可一世的荣光,随着这句话,彻底黯淡下去。 李鸿章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理解”与“惋惜”:“公使阁下能审时度势,以两国邦交大局为重,实乃明智之举。 本大臣深表钦佩。” 法方最核心、最无理的要求,终于被彻底粉碎。 然而,朝廷的压力并未因法国的退让而消失。在慈禧太后和醇亲王奕譞看来,天津闹出如此惊天巨案,导致四国兴师问罪,地方官员无论如何难辞其咎!若不严惩,何以儆效尤?何以安抚洋人(尤其是俄国)? 朝廷严旨再次压下:张光藻、刘杰,虽不偿命,但失职之罪重大,必须严惩!发配黑龙江效力赎罪!陈国瑞既查无直接罪证,免于处分。 李鸿章接到旨意,眉头紧锁。发配黑龙江,苦寒之地,九死一生,与死刑何异?他深知张、刘二人虽有失职,但在教案爆发前的混乱中,也曾竭力弹压,并非无所作为。此罚过重!但朝廷态度坚决,尤其考虑到俄商三条人命仍需一个“交代”,他知道在此事上已无回旋余地。 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为二人打点行装,多拨盘缠,并密信关照沿途官员稍予照拂,留下一点日后或许能设法开释的渺茫希望。 他将目光转向了俄国案。孔气领事很快给了他积极回应。俄国政府此时正忙于在欧洲站队(倾向于普鲁士),对远东这桩“生意”只想尽快了结拿钱。 对于四名已被曾国藩判了斩立决的“俄案凶手”,俄国方面表示,只要赔偿数额令其满意,具体执行方式“尊重”中国的司法主权。 李鸿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即指示负责刑名的官员,以“案情复杂,证据尚存疑点,需详加复核”为由,将俄案四名凶犯的“斩立决”改为“监候待审”(死缓)。 这四颗人头,就这样从铡刀下被硬生生抢了回来!李鸿章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最终可能仍需流放或长期监禁,但至少,他避免了在法国人退让后,再因俄国案而增添新的、不必要的流血。 同治九年九月二十三日(1870年10月17日),一份由李鸿章主稿、曾国藩联署的《复审津案拟结情由折》,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递北京。 这便是震惊朝野的“第二次奏结”。 奏折的核心内容如同一份精密的清单: 1 人命:新增五名“正凶”,维持原十五名“正凶”判决,共二十名案犯判斩立决(全部为杀害丰大业、西蒙及焚烧教堂之“主犯”,不含俄案四人)。 2 流放:增四名“从犯”发配充军,加上原判二十一人,共二十五人充军流放(此部分包含了对俄案一定程度上的象征性惩戒,以及部分参与打砸英美教堂情节严重者)。 3 官员处分:天津知府张光藻、天津知县刘杰,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记名提督陈国瑞,查无确凿煽动证据,免于议处。 4 赔款:赔偿法国抚恤银及焚毁资产银共21万两;赔偿俄国抚恤银3万两;赔偿英美等国教堂、财产损失银1万两。总计25万两白银(较最初列强漫天要价,已大幅缩减)。 5 外交道歉:派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为钦差大臣,专程赴法国道歉。 这份奏结,字里行间浸透着李鸿章的手腕与妥协的艺术。 它彻底放弃了曾国藩最初奏结中试图保住的官员性命(张、刘发配实同死刑),在死刑人数上增加至二十人,以满足朝廷和洋人“严惩”的表面需求,平息汹汹物议。然而,其内核却处处体现着李鸿章的“减法”智慧:保住了陈国瑞;俄案四名死囚得以活命;赔款总额被大幅压缩,尤其俄国的赔偿仅三万两,远低于其最初要求;最关键的是,法方索要官员抵命的最高目标被彻底挫败。崇厚赴法道歉,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外交姿态,在法国本土一片混乱、第三共和国初立之际,其实际效果微乎其微。 当这份奏结的详细内容通过邸报和民间渠道传开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冷水,舆论瞬间炸裂。然而,所有的攻击矛头,几乎都清一色地对准了那个被迫联署的名字——曾国藩。 “曾涤生(曾国藩字)老矣!昏聩无能!畏夷如虎!” 茶馆酒肆间,士子清流们拍案怒斥。 “十五颗头不够,又添五颗!二十条人命!发配官员!赔款数十万!还要遣使谢罪!奇耻大辱!丧权辱国!” 言辞激烈的揭帖甚至贴到了湖南会馆的外墙。 “什么‘中兴名臣’?分明是‘卖国第一臣’!” 极端者更是口不择言。 京城之内,以军机大臣、清流派领袖李鸿藻为首的一批守旧官员,更是对曾国藩发动了猛烈的政治围攻。 奏章雪片般飞向西太后和皇帝的案头,痛斥曾国藩处置乖无方、辱国失体,要求朝廷严加议处,甚至有人喊出“重治其罪,以谢天下”的口号。 他们选择性忽略了李鸿章在此案中的决定性作用,将所有的妥协、所有的“软弱”、所有的“耻辱”,都归咎于曾国藩最初仓促的处置和最终联署的奏结。 这些诛心之论如同淬毒的利箭,一支支射向病榻上的曾国藩。 自抵达保定后,他本就沉重的心病,在教案的煎熬和朝廷的催逼下已转为沉疴。 此刻,听着长子曾纪泽读来的那些充满恶毒攻击的邸报摘要和流言蜚语,曾国藩脸色灰败,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被褥。 “父亲!”曾纪泽惊慌失措。 曾国藩无力地摆摆手,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 他一生以“忠君爱国”、“卫道存诚”自励,克己复礼,力挽狂澜,成就了“中兴第一名臣”的不世功业,赢得了海内士林近乎神只般的尊崇。 然而,天津一案,却将他数十年积攒的清誉、功勋、名望,在一夕之间摧毁殆尽。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剧痛,远胜于身体的病楚。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裁撤湘军后,那种功高震主、如履薄冰的惶恐之中,而这一次的代价,却是他毕生珍视的“身后名”。 “天意……天意弄人……”他喃喃低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悲凉,“天津之事……吾……终生之憾……” 这悔恨,不仅是对案件处置的反思,更是对自己未能看清时局剧变、未能及时调整应对之策的痛彻心扉。 他这座曾经巍峨的“名教”丰碑,在时代洪流与外交铁壁的撞击下,轰然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供人凭吊和唾骂。 与曾国藩在保定病榻上的凄凉形成刺眼反差的,是李鸿章在北洋通商大臣衙门内如日中天的声望。 第二次奏结的条款被朝廷迅速批准,各国公使,包括刚刚遭受“奇耻大辱”的罗淑亚,在法国本土崩溃的阴影下,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对李鸿章“高效务实”的处理结果表示“勉强接受”。 英国公使威妥玛(thoas wade)甚至私下对同僚评论:“李总督(指李鸿章)是个真正懂得如何解决问题的实用主义者(pragatist),比他那固执的老师(指曾国藩)要灵活得多。” 朝廷的嘉奖谕旨随后而至,盛赞李鸿章“办理津案,尚属妥速”、“深明大体,力顾邦交”。 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案,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欣等中枢重臣,清晰地看到了李鸿章在处理复杂棘手洋务、驾驭列强关系方面所展现出的、远超曾国藩的灵活手腕、务实态度和强悍效率。这种能力,在帝国日益深陷于“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泥潭中时,显得弥足珍贵。 李鸿章接旨谢恩,脸上并无太多骄矜之色,只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深沉平静。 他缓步走出签押房,来到庭院。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槐叶洒下,在他崭新的仙鹤补服上跳跃。 幕僚周馥快步走来,低声道:“中堂,刚收到的消息,俄国孔气领事正式照会,接受我方赔款数额及对俄案犯人的处置方案。 另,英国领事威妥玛爵士希望能尽快与中堂商谈关于大沽炮台修缮及新增通商口岸的后续事宜。” 李鸿章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权力格局的更迭,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却又带着历史的必然。 天津教案,这场血与火的风暴,这个他政治生涯中的“过客”,却在不经意间,为他铺就了一条直抵帝国权力中枢的青云之路。 从这一刻起,李鸿章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权势、声威与对帝国未来走向的实际影响力,已彻底超越了那位在病榻上黯然神伤的恩师。 庭院外,车马喧嚣渐起。新一批等候接见的官员、洋人、幕僚,已排起了长队。 属于曾国藩的时代,那以理学经世、以诚感召的时代,正缓缓落下帷幕; 而一个以“外须和戎,内须变法”为信条、以纵横捭阖于列强夹缝中求存图强的新时代,已在李鸿章的脚下,伴随着津门未散的硝烟与海河不息的涛声,悄然拉开了它沉重而充满未知的序幕。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血腥与焦糊,但更多的,是一种名为“权柄”的、冰冷而真实的金属气息。 第97章 以子之矛攻我之盾 同治九年五月末的天津城,空气里弥漫着硝石和血腥混合的滞重气息。 海河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烧焦的木头、撕裂的布片,无声地流过望海楼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断壁残垣焦黑如炭,几根倔强斜指天空的梁柱,无言地诉说着十余日前那场冲天烈焰的暴烈——法国领事馆、仁慈堂,连同英国、美国的几处讲书堂,尽数在暴民的狂潮与烈火中化为乌有。 更令人心悸的是,法领事丰大业、其秘书西蒙,以及三名无辜的俄国商人,横尸街头,血染津门。 直隶总督衙门的签押房里,曾国藩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案头堆积如山的是各国措辞严厉、充满恫吓的照会,法、俄、英、美,四国如同嗅到血腥的群鲨,以“惩凶”、“抵命”、“赔款”为名,联成一气,兵舰在渤海湾外游弋,炮口森然指向大沽口。 朝廷一日数道严旨,字字如鞭,抽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着曾国藩即行严拿凶犯,按律惩办,以儆效尤,迅结此案,毋再迟延,致启衅端!” 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提笔的手微微颤抖,墨汁滴落在奏折草稿上,晕开一团绝望的黑。他何尝不想细查深究? 然而,朝廷催命般的压力,洋人步步紧逼的咆哮,天津本地士绅那或明或暗、复杂难言的怨愤与自保之情,交织成一张他无法挣脱的巨网。 真相?在这雷霆万钧的内外交迫之下,已成了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 “中堂,”幕僚的声音带着不忍,“俄人那边,催逼甚急,那三条人命……” 曾国藩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仿佛听见了那三名俄国商人临死前的惨叫,看见了他们家人远在异国的悲泣。但此刻,他只能选择牺牲。 “……误伤俄商之四名凶犯,”他声音沙哑,字字千钧,“按律……拟斩立决。” 这四个字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也彻底模糊了案件里的是非曲直。 仓促的奏结,如同饮鸩止渴,只为暂时堵住那几乎要掀翻朝廷的滔天巨浪。 他心中那根名为“名教”、“气节”的支柱,在现实的倾轧下,发出了令人心碎的裂响。 消息传至保定直隶总督行辕,李鸿章正对着巨大的舆图凝神。 幕僚低声读完曾国藩仓促结案的邸抄详情,室内一片沉寂。 李鸿章转过身,脸上并无太多惊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老师这是……被架在火上烤啊。”他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一株虬劲的老槐,“朝廷催逼,洋人威吓,津门绅民又群情汹汹。 快刀斩乱麻,看似是无奈之举,可这刀……”他微微摇头,“落得太快,太急,终究是斩不断这团乱麻,反而溅了自己一身血。” 他太了解这位恩师了。 曾国藩一生持重,讲究“以诚为本”,可在这天津教案的漩涡里,“诚”字早已被各方撕扯得面目全非。 朝廷要的是立刻平息洋人怒火,保住“天朝体面”,哪怕这体面是虚弱的遮羞布;洋人要的是严酷报复,要的是鲜血和白银; 而天津的百姓、士绅,在那场因谣传“迷拐幼童”、“挖眼剖心”而引爆的冲天怒火后,惊魂甫定,又本能地开始抱团自保,抵触更深层的追究。 曾国藩夹在其中,他那套以“诚”感化、徐徐图之的理学经世之道,在列强赤裸裸的炮舰外交和朝廷惊慌失措的严旨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迂阔可笑。 “老师之失,”李鸿章目光锐利如鹰隼,手指在冰冷的窗棂上轻轻叩击,“首在未能‘分而治之’。 法、俄、英、美,岂是铁板一块?其欲所求,判若云泥!法夷挟三人命案、领事馆教堂被毁之恨,必欲得我官员之头以泄愤; 俄人重在商利赔偿,人命索价高昂罢了;英、美教堂被焚,索赔是真,趁机攫取些条约外的好处也是真,对取人性命未必热衷。 老师却将四国混为一谈,被其联合声势所慑,仓促之下,为息法人之怒,竟连俄案也一并重判,此乃授人以柄,自缚手脚!其次,便是未能善用‘法理’二字。 洋人最重所谓‘证据’、‘程序’,老师却迫于压力,未能在此处深究,坐实丰大业首先开枪挑衅之责,致使我处处被动。” 他踱回案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写下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分而治之”。 这正是他即将接手这烫手山芋的核心方略。恩师在平捻战场上赖以制胜的“河防”战略精髓。 此刻被他巧妙地化用于外交困局——分割列强的联合阵线,构筑谈判的“堤坝”,集中力量,专攻最顽固的法国“主峰”。 “传令,”李鸿章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速备行装,移节天津!另,请周馥、薛福成二位先生即刻来见。” 周馥精于刑名钱谷,薛福成深谙洋务西学,是他幕中倚重的干才。 一场以天津为棋盘,以列强为对手,甚至隐隐以恩师声望为背景的巨大棋局,已在李鸿章胸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深知,此去不仅为解教案之围,更是他个人权势与声望能否超越恩师的关键一跃。 天津教案的漩涡中心,法国驻华代理公使罗淑亚(rochechouart)的行辕内,气氛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傲慢与焦躁。 这位肩负着为丰大业复仇、为法兰西找回“尊严”使命的外交官,此刻正烦躁地踱步。 清廷的第一次奏结如同隔靴搔痒,区区十五颗“暴民”的头颅和些许赔偿,远不能满足巴黎和天主教会那嗜血的胃口。 他需要更高级别的鲜血来祭奠——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 带兵弹压的记名提督陈国瑞,这三人的头颅,必须悬挂在天津城头! 唯有如此,才能震慑这些“野蛮的东方人”,才能向国内证明他罗淑亚的手段。 他精心收集的“证据”,是撬开清廷头颅的三根钢钎。 几个面孔模糊的证人证词被反复审阅——有在洋行当差的买办,有在码头混迹的包打听,甚至还有一两个当时混乱中躲在角落的传教士杂役。 他们言之凿凿,将教案爆发的责任一股脑地推给那三位未能“有效弹压”甚至“暗中纵容”的中国官员,尤其是那个脾气火爆的武将陈国瑞,被描绘成煽动暴民的幕后黑手。 “公使阁下,”翻译小心翼翼地呈上刚收到的密报,“新任钦差大臣李鸿章,已抵达天津,入住北洋通商大臣衙门。” 罗淑亚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李鸿章?曾国藩的学生? 哼,换汤不换药!清国人惯用的把戏,以为换个面孔就能敷衍伟大的法兰西? 准备好我们的要求清单,特别是那三个官员的名字,必须用最严厉的措辞重申! 我要让这位李大人明白,在法兰西的愤怒面前,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想象着李鸿章在那些“证据”面前惊慌失措、最终屈服的模样,仿佛已看到那三颗头颅滚落的场景。 北洋通商大臣衙门的书房内,灯火彻夜长明。李鸿章并未立即召见罗淑亚,他需要时间,更需要“子弹”。 案头堆满了关于此案的所有卷宗,包括曾国藩初审时的所有记录、人犯口供、现场勘验的零散碎片。 薛福成则搬来了厚厚的几部西方法律典籍,特别是关于刑事诉讼、证据规则的章节,被用朱笔细细标出。 “中堂请看,”薛福成指着一段译文,“西方法律极重‘直接证据’与‘证人可信度’。 罗淑亚指控张、刘、陈三位大人,尤其是陈提督煽动暴乱,仅凭几个身份暧昧的买办、混混之言,此乃典型的‘传闻证据’(hearsay),在彼国法庭上亦难采信!其指控之薄弱,漏洞百出。” 周馥则从刑名角度分析: “丰大业先至通商衙门咆哮,后又悍然向朝廷命官刘杰开枪,击伤其家仆,此乃卷宗与众多人证一致确认之事实。西人所谓‘正当防卫’、‘激于义愤’,此情此景,如何不能为我所用?罗淑亚避重就轻,只字不提丰大业挑衅行凶在先,专责我官员弹压不力在后,此乃倒因为果,强词夺理!” 李鸿章凝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越来越亮。 一个清晰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策略逐渐成形。 “好一个‘用子之矛,攻子之盾’!”他猛地一拍桌案,“ 他罗淑亚不是口口声声讲证据、讲法律吗?那我们就用他洋人的规矩,堂堂正正地打回去!福成,立刻草拟一份正式照会,致罗淑亚公使。” 次日,这份措辞严谨、引经据典的照会送达罗淑亚案头。 核心要求只有一点:为查明罗淑亚公使所提严惩张光藻、刘杰、陈国瑞三位官员之要求的真实性与合理性,请公使阁下务必于三日内,提供指控所依据之全部直接、可靠证人及其书面证词原件,以便中方进行公正、公开的“中外联合质证”。 照会末尾,李鸿章特意引用了薛福成翻译的西方法律条文,强调“无证据则无指控”的基本原则。 这份照会像一块巨石投入罗淑亚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拿着照会,脸色由红转白,手指微微发抖。公开质证?提供可靠证人?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证人”——洋行买办赵七,此刻已被天津道秘密“请”去“协助调查”,音讯全无;包打听孙秃子,据说拿了笔银子回乡下“养病”去了;连那两个传教士的杂役,也被教会以“保护安全”为由隔离起来,拒绝再与法国公使馆接触。 一夜之间,他手中的“王牌”证人竟如阳光下的露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卑鄙!无耻!”罗淑亚将照会狠狠摔在桌上,对着翻译和秘书咆哮,“这是阴谋!是李鸿章设下的圈套!”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没有证人,他的指控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在“证据法”的规则下不堪一击。 李鸿章这招釜底抽薪,精准地捏住了他的七寸。 就在罗淑亚因“证据危机”焦头烂额之际,李鸿章的反击已如潮水般展开。 他并非仅仅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出击,利用列强间的罅隙,开始构筑他“分而治之”的堤防。 三口通商大臣衙门内,气氛与罗淑亚处的焦躁截然不同。 李鸿章正与俄国驻天津领事孔气(k a skachkov)进行着一场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会晤。精致的官窑盖碗茶飘散着清香。 “孔气领事阁下,”李鸿章笑容可掬,语气诚恳。 “贵国三位商贾不幸罹难,本大臣闻之亦深为痛惜。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前次曾中堂所判四名凶犯斩立决,乃为彰显我朝廷律法之严明,对贵国生命财产之尊重。”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忧虑,“然,本大臣细查案卷,此四人行凶之具体情状,是否皆有必死铁证?亦或在群情汹涌、乱象之中,有误伤、错认之可能?若仓促行刑,日后万一有确凿反证,岂非有损两国长久之交谊,更伤及沙皇陛下仁慈公正之声誉?” 孔气是个典型的务实派,他更关心的是白花花的赔偿银子能否尽快、足额地落到俄国口袋。 对于那四个“暴民”的生死,他并无罗淑亚那种近乎偏执的“血债血偿”需求。 李鸿章这番话,既给了俄国面子(尊重生命、律法严明),又巧妙地暗示了“错杀”可能带来的外交风险(有损沙皇声誉),更挠到了孔气最关心的痒处——别因为几个无关紧要的“暴民”的生死,耽误了真正的赔偿谈判! 孔气放下茶盏,灰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明:“李中堂思虑周详,令人敬佩。鄙国政府之要旨,在于为不幸遇害之国民讨回公道,并确保此类惨剧不再发生。 至于具体执行方式……只要贵国能体现足够的诚意和效率,使逝者家属得到应有抚恤,鄙国政府亦愿秉持务实与建设性之态度。 ” 这几乎就是默许了李鸿章对俄案“重赔偿、轻人命”的处理方向。 李鸿章心中了然,面上笑容更盛: “领事阁下深明大义!请放心,抚恤一事,本大臣定当秉持最大诚意,力求公允、迅速。” 俄国的堤坝,率先稳固。 几乎与此同时,李鸿章的另一位得力助手盛宣怀,正穿梭于英、美领事馆之间。他的谈话策略更为直接。 面对英国领事,盛宣怀着重强调:“此次贵国讲书堂被焚,实乃暴民受谣言蛊惑,迁怒于无辜。此点,我中堂大人与朝廷皆深表痛心与歉意。 然细究根由,法领事丰大业当日举止暴戾,率先开枪伤我朝廷命官家仆,实为激化事态、点燃群愤之导火索。此点,英吉利素以公义着称于世,想必亦能明察秋毫。” 他巧妙地将英美的损失与法国的挑衅行为挂钩,暗示英美若一味追随法国强硬,等于变相为丰大业的暴行背书,有损其“公正”形象。 而对美国领事,盛宣怀则更多地谈及“商贸大局”和“未来合作”:“教案虽痛,终为一时之不幸。中美商利,源远流长,实乃长远之根基。李中堂极愿与贵国携手,妥善处理赔偿事宜,尽快翻过此篇,重启商埠繁荣,于两国商民皆为大利。” 他精准地抓住了美国当时对华政策中更侧重经济利益的脉搏。 英、美领事虽然态度谨慎,但面对李鸿章方面主动释放的“区分对待”、“愿意单独协商赔偿”的信号,以及盛宣怀点出的“法国挑衅责任论”和“共同商业利益论”,他们强硬的态度明显有所松动,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紧捆绑在法国的战车上。分化的种子,已然埋下。 当罗淑亚终于硬着头皮,在约定的“质证”日期来到谈判桌前时,等待他的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证据秀”。 李鸿章方面准备的卷宗和证人证词,条理清晰,指向明确:丰大业在通商衙门如何咆哮失态、如何拔枪射击刘杰家仆(甚至有当日在场的通商衙门书吏作证); 教案爆发时的混乱场景,暴民冲击主要源于对迷拐幼童谣言的恐惧,并无任何证据显示三位官员事前组织或现场煽动; 特别是针对罗淑亚最想置于死地的陈国瑞,李鸿章直接甩出了数份案发时陈国瑞根本不在天津城内的铁证(营中值班记录、同僚证言),彻底洗刷了罗淑亚强加给他的“煽动主谋”罪名。 罗淑亚面如死灰。他手中那份薄薄的、证人名字语焉不详的指控清单,在李鸿章这边如山的人证物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他试图咆哮,试图以“外交抗议”来掩饰自己的理屈词穷:“李中堂!你这是狡辩!是包庇!是对法兰西尊严的践踏!你必须交出那三个官员!” 李鸿章稳坐如山,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他不再引用西方法条,而是用最直接、最符合中国人伦天理的话回应: “公使阁下,领事丰大业,身为外交官,不谨言慎行,反在我衙署拔枪行凶,击伤朝廷命官仆役。此乃衅自我开,咎由自取!我朝已严惩杀人凶手十余人,此乃杀人偿命之公理!至于我官员,张光藻、刘杰,身负守土之责,未能及时弹压暴乱,自有朝廷律法追责其失职之罪,然罪不至死!陈国瑞将军,案发时不在城中,与此案无涉,岂能无辜受戮?公使阁下若执意要我无辜官员之头,试问天理何在?公义何存?我大清亿万子民,又岂能答应?届时天下汹汹,玉石俱焚,恐非贵国与公使阁下所乐见!” 这番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既讲明了事实(丰大业挑衅在先),又摆明了底线(杀人者已偿命,官员罪不至死),更发出了隐含的警告(民愤难平)。 罗淑亚被驳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能徒劳地重复着“抗议”、“法兰西的尊严”等空洞字眼。他精心构建的绞索,此刻竟牢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谈判不欢而散。气急败坏的罗淑亚连夜赶赴北京,试图绕过李鸿章,直接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施加最高压力。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奕欣和文祥等大臣,似乎也深得李鸿章“真传”。面对罗淑亚的咆哮,他们或是一脸无奈地表示“此案已全权委于李中堂,我等不便置喙”。 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大谈天气、琐事,再不然就是一脸诚恳地承诺“定当催促李中堂加紧办理”,却始终不给一句实质性的答复。连续数日,罗淑亚如同撞进了一团巨大的棉花里,空耗精力,毫无进展。这种官僚体系炉火纯青的“推”、“拖”之术,让习惯了直来直去的罗淑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desperate)。 就在罗淑亚在京城的官场迷宫中疲于奔命、焦灼万分之际,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通过刚刚连通不久的电报线,从遥远的欧洲大陆,如同飓风般席卷了天津和北京——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亲率的十余万大军,在色当(sedan)要塞,向普鲁士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屈膝投降!皇帝本人成了俘虏,法兰西第二帝国轰然崩塌! 消息传到李鸿章案头时,他正在批阅公文。幕僚几乎是冲进来报告的。李鸿章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精光,握着紫毫笔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色当……色当……好!好一个色当!” 他猛地停下脚步,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声低沉却无比快意的冷笑:“天助我也!罗淑亚,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立刻伏案疾书。一封是给仍在京城徒劳纠缠总理衙门的罗淑亚的“慰问”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法国遭遇“不幸”的“深切同情”,但话锋一转,极其“善意”地提醒公使阁下,值此国家危难、急需稳定内外之际,天津教案悬而不决,实非法国之福,更可能被普鲁士等“别有用心”之国利用,损害法国在远东的“根本利益”。 这封信如同一把裹着天鹅绒的匕首,温柔而致命地扎进了罗淑亚最脆弱的心房。 另一封密信则火速发往俄国领事孔气。 李鸿章毫不掩饰地利用了法国战败、威信扫地的绝佳时机,再次强调俄案“重赔偿、轻人命”的解决方案,暗示此时正是俄国展现“大国风范”与“务实精神”,率先与中方达成协议、获取实际利益(高额赔偿)的最佳窗口期。他甚至暗示,若俄方在此事上给予“关键性协助”,未来在涉及俄国利益的其他问题上,中方定会“投桃报李”。 色当惨败的消息,对罗淑亚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 他接到李鸿章那封看似慰问、实则通牒的信函时,正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屈辱和前途未卜的恐惧中。 李鸿章信中点出的“普鲁士可能趁虚而入”的警告,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法国本土已岌岌可危,哪里还有余力在远东为了一桩教案再启战端? 若因自己的强硬导致事态失控,给了普鲁士插手干预的借口,他罗淑亚必将成为祖国的罪人!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复仇的执念。当李鸿章再次发出谈判邀请时,罗淑亚几乎是怀着一种解脱的心情回到了天津的谈判桌旁。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帝国公使的尊严,但语气和眼神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咄咄逼人。 “李中堂,”罗淑亚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艰难地开口,“关于……关于要求贵国处决张光藻、刘杰、陈国瑞三位官员之事……鉴于当前……复杂的情势,为体现法兰西解决此案的诚意,促进两国关系回归正轨,本人……本人撤回此项要求。”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心中法兰西帝国在远东不可一世的荣光,随着这句话,彻底黯淡下去。 李鸿章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理解”与“惋惜”:“公使阁下能审时度势,以两国邦交大局为重,实乃明智之举。 本大臣深表钦佩。” 法方最核心、最无理的要求,终于被彻底粉碎。 然而,朝廷的压力并未因法国的退让而消失。在慈禧太后和醇亲王奕譞看来,天津闹出如此惊天巨案,导致四国兴师问罪,地方官员无论如何难辞其咎!若不严惩,何以儆效尤?何以安抚洋人(尤其是俄国)? 朝廷严旨再次压下:张光藻、刘杰,虽不偿命,但失职之罪重大,必须严惩!发配黑龙江效力赎罪!陈国瑞既查无直接罪证,免于处分。 李鸿章接到旨意,眉头紧锁。发配黑龙江,苦寒之地,九死一生,与死刑何异?他深知张、刘二人虽有失职,但在教案爆发前的混乱中,也曾竭力弹压,并非无所作为。此罚过重!但朝廷态度坚决,尤其考虑到俄商三条人命仍需一个“交代”,他知道在此事上已无回旋余地。 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为二人打点行装,多拨盘缠,并密信关照沿途官员稍予照拂,留下一点日后或许能设法开释的渺茫希望。 他将目光转向了俄国案。孔气领事很快给了他积极回应。俄国政府此时正忙于在欧洲站队(倾向于普鲁士),对远东这桩“生意”只想尽快了结拿钱。 对于四名已被曾国藩判了斩立决的“俄案凶手”,俄国方面表示,只要赔偿数额令其满意,具体执行方式“尊重”中国的司法主权。 李鸿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即指示负责刑名的官员,以“案情复杂,证据尚存疑点,需详加复核”为由,将俄案四名凶犯的“斩立决”改为“监候待审”(死缓)。 这四颗人头,就这样从铡刀下被硬生生抢了回来!李鸿章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最终可能仍需流放或长期监禁,但至少,他避免了在法国人退让后,再因俄国案而增添新的、不必要的流血。 同治九年九月二十三日(1870年10月17日),一份由李鸿章主稿、曾国藩联署的《复审津案拟结情由折》,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递北京。 这便是震惊朝野的“第二次奏结”。 奏折的核心内容如同一份精密的清单: 1 人命:新增五名“正凶”,维持原十五名“正凶”判决,共二十名案犯判斩立决(全部为杀害丰大业、西蒙及焚烧教堂之“主犯”,不含俄案四人)。 2 流放:增四名“从犯”发配充军,加上原判二十一人,共二十五人充军流放(此部分包含了对俄案一定程度上的象征性惩戒,以及部分参与打砸英美教堂情节严重者)。 3 官员处分:天津知府张光藻、天津知县刘杰,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记名提督陈国瑞,查无确凿煽动证据,免于议处。 4 赔款:赔偿法国抚恤银及焚毁资产银共21万两;赔偿俄国抚恤银3万两;赔偿英美等国教堂、财产损失银1万两。总计25万两白银(较最初列强漫天要价,已大幅缩减)。 5 外交道歉:派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为钦差大臣,专程赴法国道歉。 这份奏结,字里行间浸透着李鸿章的手腕与妥协的艺术。 它彻底放弃了曾国藩最初奏结中试图保住的官员性命(张、刘发配实同死刑),在死刑人数上增加至二十人,以满足朝廷和洋人“严惩”的表面需求,平息汹汹物议。然而,其内核却处处体现着李鸿章的“减法”智慧:保住了陈国瑞;俄案四名死囚得以活命;赔款总额被大幅压缩,尤其俄国的赔偿仅三万两,远低于其最初要求;最关键的是,法方索要官员抵命的最高目标被彻底挫败。崇厚赴法道歉,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外交姿态,在法国本土一片混乱、第三共和国初立之际,其实际效果微乎其微。 当这份奏结的详细内容通过邸报和民间渠道传开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冷水,舆论瞬间炸裂。然而,所有的攻击矛头,几乎都清一色地对准了那个被迫联署的名字——曾国藩。 “曾涤生(曾国藩字)老矣!昏聩无能!畏夷如虎!” 茶馆酒肆间,士子清流们拍案怒斥。 “十五颗头不够,又添五颗!二十条人命!发配官员!赔款数十万!还要遣使谢罪!奇耻大辱!丧权辱国!” 言辞激烈的揭帖甚至贴到了湖南会馆的外墙。 “什么‘中兴名臣’?分明是‘卖国第一臣’!” 极端者更是口不择言。 京城之内,以军机大臣、清流派领袖李鸿藻为首的一批守旧官员,更是对曾国藩发动了猛烈的政治围攻。 奏章雪片般飞向西太后和皇帝的案头,痛斥曾国藩处置乖无方、辱国失体,要求朝廷严加议处,甚至有人喊出“重治其罪,以谢天下”的口号。 他们选择性忽略了李鸿章在此案中的决定性作用,将所有的妥协、所有的“软弱”、所有的“耻辱”,都归咎于曾国藩最初仓促的处置和最终联署的奏结。 这些诛心之论如同淬毒的利箭,一支支射向病榻上的曾国藩。 自抵达保定后,他本就沉重的心病,在教案的煎熬和朝廷的催逼下已转为沉疴。 此刻,听着长子曾纪泽读来的那些充满恶毒攻击的邸报摘要和流言蜚语,曾国藩脸色灰败,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被褥。 “父亲!”曾纪泽惊慌失措。 曾国藩无力地摆摆手,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 他一生以“忠君爱国”、“卫道存诚”自励,克己复礼,力挽狂澜,成就了“中兴第一名臣”的不世功业,赢得了海内士林近乎神只般的尊崇。 然而,天津一案,却将他数十年积攒的清誉、功勋、名望,在一夕之间摧毁殆尽。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剧痛,远胜于身体的病楚。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裁撤湘军后,那种功高震主、如履薄冰的惶恐之中,而这一次的代价,却是他毕生珍视的“身后名”。 “天意……天意弄人……”他喃喃低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悲凉,“天津之事……吾……终生之憾……” 这悔恨,不仅是对案件处置的反思,更是对自己未能看清时局剧变、未能及时调整应对之策的痛彻心扉。 他这座曾经巍峨的“名教”丰碑,在时代洪流与外交铁壁的撞击下,轰然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供人凭吊和唾骂。 与曾国藩在保定病榻上的凄凉形成刺眼反差的,是李鸿章在北洋通商大臣衙门内如日中天的声望。 第二次奏结的条款被朝廷迅速批准,各国公使,包括刚刚遭受“奇耻大辱”的罗淑亚,在法国本土崩溃的阴影下,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对李鸿章“高效务实”的处理结果表示“勉强接受”。 英国公使威妥玛(thoas wade)甚至私下对同僚评论:“李总督(指李鸿章)是个真正懂得如何解决问题的实用主义者(pragatist),比他那固执的老师(指曾国藩)要灵活得多。” 朝廷的嘉奖谕旨随后而至,盛赞李鸿章“办理津案,尚属妥速”、“深明大体,力顾邦交”。 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案,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欣等中枢重臣,清晰地看到了李鸿章在处理复杂棘手洋务、驾驭列强关系方面所展现出的、远超曾国藩的灵活手腕、务实态度和强悍效率。这种能力,在帝国日益深陷于“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泥潭中时,显得弥足珍贵。 李鸿章接旨谢恩,脸上并无太多骄矜之色,只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深沉平静。 他缓步走出签押房,来到庭院。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槐叶洒下,在他崭新的仙鹤补服上跳跃。 幕僚周馥快步走来,低声道:“中堂,刚收到的消息,俄国孔气领事正式照会,接受我方赔款数额及对俄案犯人的处置方案。 另,英国领事威妥玛爵士希望能尽快与中堂商谈关于大沽炮台修缮及新增通商口岸的后续事宜。” 李鸿章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权力格局的更迭,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却又带着历史的必然。 天津教案,这场血与火的风暴,这个他政治生涯中的“过客”,却在不经意间,为他铺就了一条直抵帝国权力中枢的青云之路。 从这一刻起,李鸿章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权势、声威与对帝国未来走向的实际影响力,已彻底超越了那位在病榻上黯然神伤的恩师。 庭院外,车马喧嚣渐起。新一批等候接见的官员、洋人、幕僚,已排起了长队。 属于曾国藩的时代,那以理学经世、以诚感召的时代,正缓缓落下帷幕; 而一个以“外须和戎,内须变法”为信条、以纵横捭阖于列强夹缝中求存图强的新时代,已在李鸿章的脚下,伴随着津门未散的硝烟与海河不息的涛声,悄然拉开了它沉重而充满未知的序幕。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血腥与焦糊,但更多的,是一种名为“权柄”的、冰冷而真实的金属气息。 第98章 刘岳昭罢官 昆明城的盛夏,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粘稠、滚烫的空气死死糊在皮肤上,人每吸一口气,都像在吞咽着灼热的棉絮。 总督府那深阔的签押房里,门窗虽都敞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 沉重的乌云低低压在檐角,沉甸甸的,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至的暴雨。 云贵总督刘岳昭立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砖缝里的老枪。 他手指捏着一份公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薄薄的纸页在他手中簌簌抖动,仿佛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公文是八百里加急从京城送来的,带着军机处特有的朱砂印记,内容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扎进他滚烫的心窝。 朝廷严旨切责云南地方“疏于防范,酿成巨衅”,命“即刻查明实情,严惩凶犯,妥为善后,勿再滋生事端”,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急于撇清、息事宁人的仓惶与冰冷。 “疏于防范?滋生事端?”刘岳昭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粗粝感。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肃立两侧、大气不敢出的幕僚和亲兵。 “腾越厅野人山!那是我们的地界!他马嘉理一个英吉利探子,无端闯我边关,窥我山川形势,被景颇、傈僳的勇士们截杀,何错之有?!难道要我等大开山门,箪食壶浆以迎豺狼不成?!”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抓起案头一方沉甸甸的端砚,手臂青筋暴起,眼看就要狠狠惯在地上! 那砚台是岑毓英巡抚去年所赠,上好的歙石,刻着“镇守南疆”四字。 就在砚台脱手的瞬间,刘岳昭的目光触到那四个遒劲的刻字,手臂的力道骤然一泄。 “砰!”一声闷响,终究还是砸在了公案上。 墨汁四溅,像泼开了一幅狰狞的山水,瞬间污了那份措辞冰冷的廷寄,也污了光洁的案面。 几滴浓黑的墨点,溅在他绯色的官袍前襟,如同凝固的血。 “大帅息怒!”幕僚们慌忙躬身,声音带着惊悸。 刘岳昭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闭上眼,眼前却无法抑制地闪过腾越厅传来的密报:英人探路队傲慢跋扈,无视劝阻强行深入;景颇汉子们世代守护的山林被肆意践踏;冲突骤起,刀光血影……还有那个叫马嘉理的英国人倒毙林间的模糊画面。 每一幕都烧灼着他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仿佛有幽火在燃烧: “息怒?洋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了,还要我等如何息怒?!朝廷……朝廷啊!” 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刻骨的悲怆和怒其不争。 “天津教案的血腥味还没散尽,难道我云南,也要步其后尘,用百姓的头颅和疆土的尊严,去填那些洋鬼子的欲壑吗?!‘妥为善后’?哼!无非是割地、赔款、惩凶!惩谁?惩我云南那些保家卫国的忠勇边民吗?!” 他一把抓起那份被墨汁染污的公文,狠狠攥成一团,仿佛要捏碎这屈辱的象征。 “大帅,岑抚台到了。”门口亲兵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快请!”刘岳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将手中那团污纸重重丢进案角的废纸篓。 他迅速用袖口抹了一把溅到下颌的墨点,挺直腰背。 脸上的怒容犹在,却已刻意收敛了几分狂躁,添上了几分沉凝的决绝。 脚步声急促而沉稳地由远及近。云南巡抚岑毓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同样是一身风尘仆仆,藏青色的官袍下摆沾着泥点,微胖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毫无倦意,只有鹰隼般的锐利和一丝深藏的忧虑。 显然,他也接到了那份令人心寒的廷寄。 “岳帅!”岑毓英大步踏入,草草一揖,目光便急切地投向刘岳昭和他案上那团墨迹狼藉。 “京里的旨意……”他声音低沉,带着询问,也带着同仇敌忾的沉重。 “彦卿(岑毓英字),你来得正好!”刘岳昭绕过公案,一把抓住岑毓英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对方微微皱眉。 “看到了?这就是朝廷的‘圣断’!要我们‘妥为善后’!怎么善?割肉饲虎吗?”他指着窗外,方向是西南边陲,“腾越的血还没冷!野人山的魂还在看着我们!” 岑毓英反手用力握住刘岳昭的手腕,他的手掌厚实有力,掌心粗糙布满老茧。 “岳帅,我懂!”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旨意是冷的,可咱们云南的天,不能塌!洋人狼子野心,借马嘉理之死大做文章,兵舰已在南洋游弋,威逼之意昭然若揭!此刻若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滇省千里边陲,无数生民,皆系于你我一身!” 他目光灼灼,直视着刘岳昭,“毓英此来,便是要与大帅共商一个‘铁壁’之策!” “铁壁?”刘岳昭眼中精光暴涨。 “正是!”岑毓英斩钉截铁,“我已密令腾越、永昌、普洱、开化沿边各镇、各土司:坚壁清野!所有关隘要道,增派精兵,扼险而守!各村寨峒卡,整备器械,联保联防!断绝与英人探路队一切往来接济!凡有擅闯我界、图谋不轨之洋人,无论官商,边民有权依古例,就地驱逐或擒杀!一切后果,由我岑毓英一力承担!” 他一口气说完,胸脯微微起伏,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然。 “好!好一个‘铁壁’!好一个‘就地擒杀’!”刘岳昭猛地一拍岑毓英的肩膀,震得对方身子一晃,他郁积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化作冲天的豪气。 “彦卿,你果然是我云南的脊梁!朝廷怕洋人的枪炮,我刘岳昭不怕!云南的山水,云南的儿郎,就是我们的枪炮!” 他踱到墙边悬挂的巨幅云南舆图前,手指重重划过蜿蜒的边境线,“传我将令!即日起,全滇边军进入战时戒备!各营汛兵丁,枕戈待旦!火药、粮秣,加紧输运前线!着令迤西道陈席珍、迤南道沈寿榕,亲自坐镇腾越、普洱,协调各路兵马、土练!再以你我二人联名行文,晓谕沿边各土司头人:守土御辱,功在千秋!凡戮力同心、奋勇抗敌者,朝廷纵有微词,我刘岳昭拼了这顶戴花翎,也必保其富贵身家!” 他的声音洪亮,在闷热的签押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是!岳帅!”岑毓英肃然抱拳,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 他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忧虑:“只是……朝廷旨意已下,责我‘疏于防范’、‘勿生事端’,我们这般大张旗鼓,构筑‘铁壁’,恐与上意相悖,朝中衮衮诸公,还有那位李中堂……” “哼!”刘岳昭冷哼一声,打断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鄙夷。 “李鸿章?他此刻怕是在天津,又琢磨着割哪块肉去喂那些喂不饱的豺狼了!朝廷旨意?旨意是死的,人是活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这关乎国体尊严、疆土存续!云南,是我大清之云南,更是我三迤千万父老之云南!天塌下来,有我刘岳昭第一个顶着!彦卿,你只管放手去做,一切干系,本督担了!” 他走到窗前,猛地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卷着雨腥气扑入室内,吹得案上文书哗哗作响,也吹散了房中令人窒息的闷热。 刘岳昭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气息的凉风,任凭几点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 “听见了吗,彦卿?”他迎着风雨,声音穿透雨幕,“这雷声,这雨声!是天在助我!云南的天,塌不了!” 暴雨冲刷着总督府森严的飞檐,也冲刷着昆明城连日来的燥热与不安。 然而,这雨却洗不掉京城吹来的另一股阴冷的风。 数日后,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簇拥着一顶簇新的绿呢官轿,在泥泞中抵达了昆明城。 仪仗不算特别煊赫,但那“钦差查办云南事件大臣”的旗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沿途肃立的云南官员们心头都沉甸甸的。 轿帘掀开,下来一位身着仙鹤补服的一品大员,面容与远在天津的李鸿章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李鸿章的深沉莫测,多了几分圆滑世故的油光与长途跋涉的倦怠。 他,正是李鸿章的长兄,新任湖广总督李翰章,此番奉密旨,以钦差身份南下“调停”。 总督府正堂,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比屋外湿冷空气更令人不适的僵持。李翰章高居主位,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茶沫,眼皮微抬,扫过下首端坐的刘岳昭和岑毓英。 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温和笑容,开口却像浸了油的软刀子: “刘制台、岑抚台,一路行来,滇省山高水险,民生凋敝,二位镇守一方,着实辛苦了。” 他放下茶盏,话锋一转,直切核心,“然,马嘉理一案,震动朝野,友邦惊诧,圣心震怒。英吉利国已派公使严词诘问,兵舰云集南洋,局势危如累卵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刘、岑二人的脸色,声音愈发显得语重心长,“朝廷体恤边臣艰难,亦深知边民愚鲁,一时激愤,情有可原。故遣翰章前来,非为究责,实为转圜,以求息事宁人,保全大局。” 刘岳昭端坐如山,面沉似水,放在膝上的手却已紧握成拳。岑毓英眼帘低垂,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褶皱,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李翰章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临行前,中堂(指李鸿章)再三嘱托翰章,务必体察圣意。圣意煌煌,唯在‘结与国之欢心’六字真言。当此多事之秋,国力维艰,断不可因边陲一隅之小衅,再启滔天之战祸,重蹈天津之覆辙啊。” 他目光扫过刘岳昭紧绷的脸,“刘制台,识时务者为俊杰。朝廷的意思是,首要严惩肇事凶徒,枭首示众,以儆效尤,给英人一个交代;其次,对腾越地方文武官员,疏于防范,酿此巨祸,必须严加议处;其三,赔偿英人损失,抚恤马嘉理家属;其四,向英方正式致歉,并保证今后严加约束边民,确保英人探查路线安全无虞。” 他每说一条,刘岳昭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至于岑抚台,”李翰章的目光转向岑毓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边务繁剧,或有失察之处,朝廷亦非不近人情。只要二位能遵旨而行,速速了结此案,安抚英人,则岑抚台之事,尚有转圜余地,刘制台亦能功过相抵。” 话音落下,正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爆响,更添压抑。 窗外,雨声似乎也小了些,只剩下檐水滴落的单调声响。 “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笑声,突兀地从刘岳昭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因连日焦灼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死死盯住李翰章那张“忧国忧民”的脸。 “息事宁人?结与欢心?严惩凶徒?议处官员?赔款道歉?”刘岳昭一字一顿,每一个词都像从齿缝里迸出的冰渣,“李钦差,敢问这‘凶徒’是谁?是我那些世代守在山林里,眼见洋人闯进家园、测绘山川、耀武扬威,愤而拔刀的景颇、傈僳汉子吗?他们保的是自己的祖坟,护的是大清的疆土!何凶之有?议处官员?议处谁?议处我刘岳昭用人不明?还是议处他岑毓英守土不力?腾越厅文武,哪一个不是恪尽职守,哪一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守边?赔偿?道歉?”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李翰章。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刘岳昭手臂猛地一扫,将身侧茶几上那盏滚烫的盖碗茶狠狠扫落在地!精致的官窑瓷盏瞬间粉身碎骨,滚热的茶汤和碧绿的茶叶四散飞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李翰章华贵的仙鹤补服下摆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啊!”李翰章惊得从椅子上弹起,脸色煞白,指着刘岳昭,手指都在哆嗦,“刘…刘岳昭!你…你敢对钦差无礼?!” 堂外的戈什哈闻声冲了进来,手按刀柄,紧张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 刘岳昭对涌进来的兵丁视若无睹,他胸膛剧烈起伏,须发戟张,指着李翰章的鼻子,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像炸雷般滚过死寂的正堂: “无礼?李翰章!你带着这卖国的条款,踏进我云南总督府的大门,便是对我三迤千万军民最大的无礼!要我严惩保家卫国的忠勇?要我向觊觎我疆土的豺狼赔款道歉?休想!云南的寸土,是我大清的寸土!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岂容尔等拿去结什么狗屁的‘欢心’?!一寸山河一寸血!他英吉利要战,我刘岳昭奉陪到底!想敲诈勒索?门都没有!滚回去告诉你那好弟弟李鸿章,告诉朝廷里那些软骨头的衮衮诸公!云南的天,有我刘岳昭顶着!要塌,先砸死我!” 咆哮声在梁柱间嗡嗡回荡。 李翰章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震得面无人色,官帽都歪了,指着刘岳昭“你…你…你…”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急促而狼狈的喘息。 岑毓英也早已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却燃烧着与刘岳昭同样的火焰,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隐隐挡在刘岳昭身侧,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剑柄。 正堂之内,空气凝固如铁,只剩下刘岳昭粗重的喘息和李翰章狼狈的抽气声。 碎裂的瓷片和狼藉的茶叶茶水,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注定无法调和的碰撞。 钦差大臣的煌煌威仪,在云南总督以命相搏的怒吼前,被撕扯得粉碎。 钦差行辕内,李翰章惊魂未定地灌下大半盏压惊的参茶,脸上犹带着被刘岳昭咆哮羞辱后的青白和怒意。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墨迹淋漓、措辞极其严厉的奏折草稿。他咬着牙,笔锋狠厉: “……云贵总督刘岳昭,桀骜不驯,藐视钦差,咆哮公堂,公然抗旨!更纵容下属,煽动边民,仇视友邦,致使腾越凶案善后无期,英人怒火日炽,南洋兵舰蠢动,边疆危殆!此等跋扈之行径,实乃祸国殃民之魁首!臣伏乞圣上,速颁严旨,革去刘岳昭云贵总督之职,锁拿进京问罪!另,巡抚岑毓英,身为直接统兵大员,对边务处置乖谬,难辞其咎,应一并严加议处,以儆效尤,以安友邦之心……” 笔锋如刀,字字诛心。 李翰章写完,重重掷笔,脸上露出一丝狠戾的快意。 他唤来亲信幕僚:“即刻用六百里加急,密送军机处!刘岳昭,我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当夜便飞进了总督府后衙刘岳昭的书房。 烛光下,刘岳昭看着心腹幕僚誊抄来的奏折密报,脸上并无意外,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死寂和更深沉的疲惫。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烛火都噼啪爆了几个灯花。 “大帅!李翰章这是要置您于死地啊!”幕僚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刘岳昭缓缓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良久,才转过身,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骂得痛快,便料到有这一日。李翰章不足惧,可他的背后,是李鸿章,是太后,是朝廷决意求和的‘大局’。”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这颗脑袋,这颗顶戴,迟早要用来平息洋人的怒火,堵住朝堂悠悠众口。” 他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案头另一份摊开的、字迹清俊的文书上——那是岑毓英呈报的“铁壁”防务最新进展,条理分明,部署严密。 “彦卿……是真正能做事的干才。”刘岳昭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情与痛惜。 “云南边陲,山高皇帝远,民情复杂,强敌环伺。离了他岑毓英,谁还能镇得住这偌大的局面?谁还能把这‘铁壁’之策真正落到实处?”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温情瞬间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所取代,声音斩钉截铁:“我刘岳昭,可以走!但这云南的天,不能塌!岑毓英,必须留下!” “大帅!您……”幕僚失声惊呼。 刘岳昭不再理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书房里熟悉的气息都吸入肺腑。 他走到衣架旁,取下一套半旧的青布棉袍换上,褪去了象征一品封疆大吏尊荣的锦绣蟒袍。 然后,他走到书案后,铺开一张特制的奏事白折子,提起那支狼毫笔。 这一次,他落笔极其缓慢、凝重,仿佛每一笔都重逾千钧。 不再是慷慨激昂的辩驳,而是字字泣血的承担: “罪臣刘岳昭,泣血顿首百拜:滇省马嘉理一案,事起仓促,酿成巨衅,皆因臣统驭无方,控驭失宜,未能预察奸萌,约束边民所致。臣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前因钦差李大臣莅临,臣忧愤交加,言辞激烈,举措失当,冲撞钦差,犯下大不敬之罪,尤增惶悚……” 他写到此处,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深痕。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锐利如刀,笔锋陡然变得刚劲: “……然,臣虽万死,犹有肺腑之言,不得不沥陈于君父之前:滇省巡抚岑毓英,忠勤体国,勇于任事,深谙边情,素得民心。自其抚滇以来,整饬吏治,绥靖地方,尤于边防要务,殚精竭虑,部署周详。此次边衅,实因洋人无端深入,边民激于义愤而起,岑毓英处置或有操切,然其一片公忠体国、扞卫疆土之心,天日可鉴!滇省地处极边,强邻窥伺,百蛮杂处,非久历风涛、威惠并着之重臣,不足以镇慑抚绥。臣伏乞天恩浩荡,念及滇省安危大局,万勿因臣一人之过,牵连能臣。岑毓英人才难得,滇省可无岳昭,万不可无毓英!臣愿领受一切罪责,恳请陛下明鉴,允臣引咎辞官,以息纷争。臣刘岳昭,泣血再拜……” 最后一个字落下,刘岳昭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笔脱手落在纸上,溅起几点墨星。 他拿起这份奏折,又拿起那份誊抄的李翰章弹劾密报,将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疏并排放在一起。 烛光跳跃,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即刻,以最快速度,直送军机处。”他对呆立一旁的幕僚下令,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案上的总督关防大印,眼神复杂至极,“替我备一份辞呈。这官……做到头了。” 数月后,京城,养心殿东暖阁。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年轻的同治皇帝坐在御座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帘子后面,慈禧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刘岳昭,李翰章的折子,还有你的请罪折子,连同那份‘万不可无毓英’的保举,哀家和皇上,都看过了。” 刘岳昭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一身布衣,未戴顶戴,花白的头发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罪臣刘岳昭,叩谢天恩。臣自知罪重,无颜立于朝堂,唯愿陛下、太后明鉴,云南巡抚岑毓英,实乃国之干城,望朝廷善加保全。臣甘愿领罪,挂冠而去。” “领罪?挂冠?”慈禧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刘岳昭,你倒是有担当,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力保岑毓英。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一撂挑子,朝廷的脸面何在?英吉利人那边,又该如何交代?李翰章办不成的事,难道要哀家亲自去跟洋人赔笑脸吗?” 话语虽轻,却字字如针。 刘岳昭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悲愤和无力。 他猛地抬起头,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抖动,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不屈火焰:“太后!臣并非惜此残躯,惧此官位!臣所惧者,乃朝廷因畏洋人之强横,而自折股肱,寒了天下忠勇将士之心!臣所惧者,乃今日割一城,明日赔十款,他日国将不国!臣老迈昏聩,无力回天,唯此心昭昭,可鉴日月!这官袍顶戴,于臣已是枷锁!与其戴着它去签那丧权辱国的条约,不如……”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双手猛地伸向头顶! “岳昭不可!”一声压抑的低呼从旁传来,是同在殿内跪奏的恭亲王奕欣,他脸色大变。 但已经迟了! “咔嚓!”一声清脆又沉闷的裂响,在死寂的暖阁中格外惊心! 刘岳昭双手抓住自己花白的发辫和象征一品大员身份的红珊瑚顶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身下坚硬无比的金砖地面掼去! 那顶曾代表无上荣耀的官帽,那颗殷红如血的珊瑚顶子,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碎裂! 红色的珊瑚碎片、镂花的金座、细小的东珠崩裂四溅,如同炸开了一朵凄艳的血花,零落地滚在金砖上,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 他花白的发辫也因这猛力一掼而散开,几缕白发垂落额前,更添狼狈与悲壮。 暖阁内一片死寂。同治皇帝惊得张大了嘴。帘子后面,似乎也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恭亲王奕欣痛苦地闭上了眼。侍立的太监宫女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死死低着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刘岳昭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保持着那个向前俯冲的姿势,双手撑在冰冷的金砖上,散乱的白发遮住了他的脸。 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膀,和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的、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碎裂的顶戴残骸,就在他手边不远处,那抹刺眼的红,映着他褪色的青布棉袍,显得无比讽刺。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帘子后面,慈禧太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刚才的咄咄逼人,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刘岳昭……你……好自为之。你的请辞……准了。念你……念你旧日微劳,着即开缺回籍,不必进京陛辞了。云南之事……朝廷自有安排。跪安。” 刘岳昭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最终,他没有再叩首,也没有谢恩。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从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撑起了他那具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精魂的躯壳。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堆象征着他一生功名富贵的碎裂残骸,踉跄着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无数道惊愕、复杂、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同情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佝偻着背脊,走出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此刻却让他感到彻骨冰寒的养心殿。l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殿内的金碧辉煌,也隔绝了他为之奋斗半生的功名利禄。门外,是铅灰色的京城天空,压抑得令人窒息。 第98章 刘岳昭罢官 昆明城的盛夏,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粘稠、滚烫的空气死死糊在皮肤上,人每吸一口气,都像在吞咽着灼热的棉絮。 总督府那深阔的签押房里,门窗虽都敞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 沉重的乌云低低压在檐角,沉甸甸的,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至的暴雨。 云贵总督刘岳昭立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砖缝里的老枪。 他手指捏着一份公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薄薄的纸页在他手中簌簌抖动,仿佛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公文是八百里加急从京城送来的,带着军机处特有的朱砂印记,内容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扎进他滚烫的心窝。 朝廷严旨切责云南地方“疏于防范,酿成巨衅”,命“即刻查明实情,严惩凶犯,妥为善后,勿再滋生事端”,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急于撇清、息事宁人的仓惶与冰冷。 “疏于防范?滋生事端?”刘岳昭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粗粝感。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肃立两侧、大气不敢出的幕僚和亲兵。 “腾越厅野人山!那是我们的地界!他马嘉理一个英吉利探子,无端闯我边关,窥我山川形势,被景颇、傈僳的勇士们截杀,何错之有?!难道要我等大开山门,箪食壶浆以迎豺狼不成?!”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抓起案头一方沉甸甸的端砚,手臂青筋暴起,眼看就要狠狠惯在地上! 那砚台是岑毓英巡抚去年所赠,上好的歙石,刻着“镇守南疆”四字。 就在砚台脱手的瞬间,刘岳昭的目光触到那四个遒劲的刻字,手臂的力道骤然一泄。 “砰!”一声闷响,终究还是砸在了公案上。 墨汁四溅,像泼开了一幅狰狞的山水,瞬间污了那份措辞冰冷的廷寄,也污了光洁的案面。 几滴浓黑的墨点,溅在他绯色的官袍前襟,如同凝固的血。 “大帅息怒!”幕僚们慌忙躬身,声音带着惊悸。 刘岳昭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闭上眼,眼前却无法抑制地闪过腾越厅传来的密报:英人探路队傲慢跋扈,无视劝阻强行深入;景颇汉子们世代守护的山林被肆意践踏;冲突骤起,刀光血影……还有那个叫马嘉理的英国人倒毙林间的模糊画面。 每一幕都烧灼着他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仿佛有幽火在燃烧: “息怒?洋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了,还要我等如何息怒?!朝廷……朝廷啊!” 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刻骨的悲怆和怒其不争。 “天津教案的血腥味还没散尽,难道我云南,也要步其后尘,用百姓的头颅和疆土的尊严,去填那些洋鬼子的欲壑吗?!‘妥为善后’?哼!无非是割地、赔款、惩凶!惩谁?惩我云南那些保家卫国的忠勇边民吗?!” 他一把抓起那份被墨汁染污的公文,狠狠攥成一团,仿佛要捏碎这屈辱的象征。 “大帅,岑抚台到了。”门口亲兵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快请!”刘岳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将手中那团污纸重重丢进案角的废纸篓。 他迅速用袖口抹了一把溅到下颌的墨点,挺直腰背。 脸上的怒容犹在,却已刻意收敛了几分狂躁,添上了几分沉凝的决绝。 脚步声急促而沉稳地由远及近。云南巡抚岑毓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同样是一身风尘仆仆,藏青色的官袍下摆沾着泥点,微胖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毫无倦意,只有鹰隼般的锐利和一丝深藏的忧虑。 显然,他也接到了那份令人心寒的廷寄。 “岳帅!”岑毓英大步踏入,草草一揖,目光便急切地投向刘岳昭和他案上那团墨迹狼藉。 “京里的旨意……”他声音低沉,带着询问,也带着同仇敌忾的沉重。 “彦卿(岑毓英字),你来得正好!”刘岳昭绕过公案,一把抓住岑毓英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对方微微皱眉。 “看到了?这就是朝廷的‘圣断’!要我们‘妥为善后’!怎么善?割肉饲虎吗?”他指着窗外,方向是西南边陲,“腾越的血还没冷!野人山的魂还在看着我们!” 岑毓英反手用力握住刘岳昭的手腕,他的手掌厚实有力,掌心粗糙布满老茧。 “岳帅,我懂!”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旨意是冷的,可咱们云南的天,不能塌!洋人狼子野心,借马嘉理之死大做文章,兵舰已在南洋游弋,威逼之意昭然若揭!此刻若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滇省千里边陲,无数生民,皆系于你我一身!” 他目光灼灼,直视着刘岳昭,“毓英此来,便是要与大帅共商一个‘铁壁’之策!” “铁壁?”刘岳昭眼中精光暴涨。 “正是!”岑毓英斩钉截铁,“我已密令腾越、永昌、普洱、开化沿边各镇、各土司:坚壁清野!所有关隘要道,增派精兵,扼险而守!各村寨峒卡,整备器械,联保联防!断绝与英人探路队一切往来接济!凡有擅闯我界、图谋不轨之洋人,无论官商,边民有权依古例,就地驱逐或擒杀!一切后果,由我岑毓英一力承担!” 他一口气说完,胸脯微微起伏,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然。 “好!好一个‘铁壁’!好一个‘就地擒杀’!”刘岳昭猛地一拍岑毓英的肩膀,震得对方身子一晃,他郁积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化作冲天的豪气。 “彦卿,你果然是我云南的脊梁!朝廷怕洋人的枪炮,我刘岳昭不怕!云南的山水,云南的儿郎,就是我们的枪炮!” 他踱到墙边悬挂的巨幅云南舆图前,手指重重划过蜿蜒的边境线,“传我将令!即日起,全滇边军进入战时戒备!各营汛兵丁,枕戈待旦!火药、粮秣,加紧输运前线!着令迤西道陈席珍、迤南道沈寿榕,亲自坐镇腾越、普洱,协调各路兵马、土练!再以你我二人联名行文,晓谕沿边各土司头人:守土御辱,功在千秋!凡戮力同心、奋勇抗敌者,朝廷纵有微词,我刘岳昭拼了这顶戴花翎,也必保其富贵身家!” 他的声音洪亮,在闷热的签押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是!岳帅!”岑毓英肃然抱拳,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 他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忧虑:“只是……朝廷旨意已下,责我‘疏于防范’、‘勿生事端’,我们这般大张旗鼓,构筑‘铁壁’,恐与上意相悖,朝中衮衮诸公,还有那位李中堂……” “哼!”刘岳昭冷哼一声,打断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鄙夷。 “李鸿章?他此刻怕是在天津,又琢磨着割哪块肉去喂那些喂不饱的豺狼了!朝廷旨意?旨意是死的,人是活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这关乎国体尊严、疆土存续!云南,是我大清之云南,更是我三迤千万父老之云南!天塌下来,有我刘岳昭第一个顶着!彦卿,你只管放手去做,一切干系,本督担了!” 他走到窗前,猛地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卷着雨腥气扑入室内,吹得案上文书哗哗作响,也吹散了房中令人窒息的闷热。 刘岳昭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气息的凉风,任凭几点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 “听见了吗,彦卿?”他迎着风雨,声音穿透雨幕,“这雷声,这雨声!是天在助我!云南的天,塌不了!” 暴雨冲刷着总督府森严的飞檐,也冲刷着昆明城连日来的燥热与不安。 然而,这雨却洗不掉京城吹来的另一股阴冷的风。 数日后,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簇拥着一顶簇新的绿呢官轿,在泥泞中抵达了昆明城。 仪仗不算特别煊赫,但那“钦差查办云南事件大臣”的旗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沿途肃立的云南官员们心头都沉甸甸的。 轿帘掀开,下来一位身着仙鹤补服的一品大员,面容与远在天津的李鸿章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李鸿章的深沉莫测,多了几分圆滑世故的油光与长途跋涉的倦怠。 他,正是李鸿章的长兄,新任湖广总督李翰章,此番奉密旨,以钦差身份南下“调停”。 总督府正堂,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比屋外湿冷空气更令人不适的僵持。李翰章高居主位,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茶沫,眼皮微抬,扫过下首端坐的刘岳昭和岑毓英。 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温和笑容,开口却像浸了油的软刀子: “刘制台、岑抚台,一路行来,滇省山高水险,民生凋敝,二位镇守一方,着实辛苦了。” 他放下茶盏,话锋一转,直切核心,“然,马嘉理一案,震动朝野,友邦惊诧,圣心震怒。英吉利国已派公使严词诘问,兵舰云集南洋,局势危如累卵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刘、岑二人的脸色,声音愈发显得语重心长,“朝廷体恤边臣艰难,亦深知边民愚鲁,一时激愤,情有可原。故遣翰章前来,非为究责,实为转圜,以求息事宁人,保全大局。” 刘岳昭端坐如山,面沉似水,放在膝上的手却已紧握成拳。岑毓英眼帘低垂,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褶皱,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李翰章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临行前,中堂(指李鸿章)再三嘱托翰章,务必体察圣意。圣意煌煌,唯在‘结与国之欢心’六字真言。当此多事之秋,国力维艰,断不可因边陲一隅之小衅,再启滔天之战祸,重蹈天津之覆辙啊。” 他目光扫过刘岳昭紧绷的脸,“刘制台,识时务者为俊杰。朝廷的意思是,首要严惩肇事凶徒,枭首示众,以儆效尤,给英人一个交代;其次,对腾越地方文武官员,疏于防范,酿此巨祸,必须严加议处;其三,赔偿英人损失,抚恤马嘉理家属;其四,向英方正式致歉,并保证今后严加约束边民,确保英人探查路线安全无虞。” 他每说一条,刘岳昭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至于岑抚台,”李翰章的目光转向岑毓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边务繁剧,或有失察之处,朝廷亦非不近人情。只要二位能遵旨而行,速速了结此案,安抚英人,则岑抚台之事,尚有转圜余地,刘制台亦能功过相抵。” 话音落下,正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爆响,更添压抑。 窗外,雨声似乎也小了些,只剩下檐水滴落的单调声响。 “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笑声,突兀地从刘岳昭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因连日焦灼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死死盯住李翰章那张“忧国忧民”的脸。 “息事宁人?结与欢心?严惩凶徒?议处官员?赔款道歉?”刘岳昭一字一顿,每一个词都像从齿缝里迸出的冰渣,“李钦差,敢问这‘凶徒’是谁?是我那些世代守在山林里,眼见洋人闯进家园、测绘山川、耀武扬威,愤而拔刀的景颇、傈僳汉子吗?他们保的是自己的祖坟,护的是大清的疆土!何凶之有?议处官员?议处谁?议处我刘岳昭用人不明?还是议处他岑毓英守土不力?腾越厅文武,哪一个不是恪尽职守,哪一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守边?赔偿?道歉?”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李翰章。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刘岳昭手臂猛地一扫,将身侧茶几上那盏滚烫的盖碗茶狠狠扫落在地!精致的官窑瓷盏瞬间粉身碎骨,滚热的茶汤和碧绿的茶叶四散飞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李翰章华贵的仙鹤补服下摆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啊!”李翰章惊得从椅子上弹起,脸色煞白,指着刘岳昭,手指都在哆嗦,“刘…刘岳昭!你…你敢对钦差无礼?!” 堂外的戈什哈闻声冲了进来,手按刀柄,紧张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 刘岳昭对涌进来的兵丁视若无睹,他胸膛剧烈起伏,须发戟张,指着李翰章的鼻子,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像炸雷般滚过死寂的正堂: “无礼?李翰章!你带着这卖国的条款,踏进我云南总督府的大门,便是对我三迤千万军民最大的无礼!要我严惩保家卫国的忠勇?要我向觊觎我疆土的豺狼赔款道歉?休想!云南的寸土,是我大清的寸土!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岂容尔等拿去结什么狗屁的‘欢心’?!一寸山河一寸血!他英吉利要战,我刘岳昭奉陪到底!想敲诈勒索?门都没有!滚回去告诉你那好弟弟李鸿章,告诉朝廷里那些软骨头的衮衮诸公!云南的天,有我刘岳昭顶着!要塌,先砸死我!” 咆哮声在梁柱间嗡嗡回荡。 李翰章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震得面无人色,官帽都歪了,指着刘岳昭“你…你…你…”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急促而狼狈的喘息。 岑毓英也早已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却燃烧着与刘岳昭同样的火焰,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隐隐挡在刘岳昭身侧,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剑柄。 正堂之内,空气凝固如铁,只剩下刘岳昭粗重的喘息和李翰章狼狈的抽气声。 碎裂的瓷片和狼藉的茶叶茶水,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注定无法调和的碰撞。 钦差大臣的煌煌威仪,在云南总督以命相搏的怒吼前,被撕扯得粉碎。 钦差行辕内,李翰章惊魂未定地灌下大半盏压惊的参茶,脸上犹带着被刘岳昭咆哮羞辱后的青白和怒意。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墨迹淋漓、措辞极其严厉的奏折草稿。他咬着牙,笔锋狠厉: “……云贵总督刘岳昭,桀骜不驯,藐视钦差,咆哮公堂,公然抗旨!更纵容下属,煽动边民,仇视友邦,致使腾越凶案善后无期,英人怒火日炽,南洋兵舰蠢动,边疆危殆!此等跋扈之行径,实乃祸国殃民之魁首!臣伏乞圣上,速颁严旨,革去刘岳昭云贵总督之职,锁拿进京问罪!另,巡抚岑毓英,身为直接统兵大员,对边务处置乖谬,难辞其咎,应一并严加议处,以儆效尤,以安友邦之心……” 笔锋如刀,字字诛心。 李翰章写完,重重掷笔,脸上露出一丝狠戾的快意。 他唤来亲信幕僚:“即刻用六百里加急,密送军机处!刘岳昭,我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当夜便飞进了总督府后衙刘岳昭的书房。 烛光下,刘岳昭看着心腹幕僚誊抄来的奏折密报,脸上并无意外,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死寂和更深沉的疲惫。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烛火都噼啪爆了几个灯花。 “大帅!李翰章这是要置您于死地啊!”幕僚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刘岳昭缓缓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良久,才转过身,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骂得痛快,便料到有这一日。李翰章不足惧,可他的背后,是李鸿章,是太后,是朝廷决意求和的‘大局’。”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这颗脑袋,这颗顶戴,迟早要用来平息洋人的怒火,堵住朝堂悠悠众口。” 他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案头另一份摊开的、字迹清俊的文书上——那是岑毓英呈报的“铁壁”防务最新进展,条理分明,部署严密。 “彦卿……是真正能做事的干才。”刘岳昭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情与痛惜。 “云南边陲,山高皇帝远,民情复杂,强敌环伺。离了他岑毓英,谁还能镇得住这偌大的局面?谁还能把这‘铁壁’之策真正落到实处?”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温情瞬间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所取代,声音斩钉截铁:“我刘岳昭,可以走!但这云南的天,不能塌!岑毓英,必须留下!” “大帅!您……”幕僚失声惊呼。 刘岳昭不再理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书房里熟悉的气息都吸入肺腑。 他走到衣架旁,取下一套半旧的青布棉袍换上,褪去了象征一品封疆大吏尊荣的锦绣蟒袍。 然后,他走到书案后,铺开一张特制的奏事白折子,提起那支狼毫笔。 这一次,他落笔极其缓慢、凝重,仿佛每一笔都重逾千钧。 不再是慷慨激昂的辩驳,而是字字泣血的承担: “罪臣刘岳昭,泣血顿首百拜:滇省马嘉理一案,事起仓促,酿成巨衅,皆因臣统驭无方,控驭失宜,未能预察奸萌,约束边民所致。臣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前因钦差李大臣莅临,臣忧愤交加,言辞激烈,举措失当,冲撞钦差,犯下大不敬之罪,尤增惶悚……” 他写到此处,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深痕。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锐利如刀,笔锋陡然变得刚劲: “……然,臣虽万死,犹有肺腑之言,不得不沥陈于君父之前:滇省巡抚岑毓英,忠勤体国,勇于任事,深谙边情,素得民心。自其抚滇以来,整饬吏治,绥靖地方,尤于边防要务,殚精竭虑,部署周详。此次边衅,实因洋人无端深入,边民激于义愤而起,岑毓英处置或有操切,然其一片公忠体国、扞卫疆土之心,天日可鉴!滇省地处极边,强邻窥伺,百蛮杂处,非久历风涛、威惠并着之重臣,不足以镇慑抚绥。臣伏乞天恩浩荡,念及滇省安危大局,万勿因臣一人之过,牵连能臣。岑毓英人才难得,滇省可无岳昭,万不可无毓英!臣愿领受一切罪责,恳请陛下明鉴,允臣引咎辞官,以息纷争。臣刘岳昭,泣血再拜……” 最后一个字落下,刘岳昭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笔脱手落在纸上,溅起几点墨星。 他拿起这份奏折,又拿起那份誊抄的李翰章弹劾密报,将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疏并排放在一起。 烛光跳跃,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即刻,以最快速度,直送军机处。”他对呆立一旁的幕僚下令,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案上的总督关防大印,眼神复杂至极,“替我备一份辞呈。这官……做到头了。” 数月后,京城,养心殿东暖阁。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年轻的同治皇帝坐在御座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帘子后面,慈禧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刘岳昭,李翰章的折子,还有你的请罪折子,连同那份‘万不可无毓英’的保举,哀家和皇上,都看过了。” 刘岳昭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一身布衣,未戴顶戴,花白的头发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罪臣刘岳昭,叩谢天恩。臣自知罪重,无颜立于朝堂,唯愿陛下、太后明鉴,云南巡抚岑毓英,实乃国之干城,望朝廷善加保全。臣甘愿领罪,挂冠而去。” “领罪?挂冠?”慈禧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刘岳昭,你倒是有担当,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力保岑毓英。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一撂挑子,朝廷的脸面何在?英吉利人那边,又该如何交代?李翰章办不成的事,难道要哀家亲自去跟洋人赔笑脸吗?” 话语虽轻,却字字如针。 刘岳昭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悲愤和无力。 他猛地抬起头,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抖动,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不屈火焰:“太后!臣并非惜此残躯,惧此官位!臣所惧者,乃朝廷因畏洋人之强横,而自折股肱,寒了天下忠勇将士之心!臣所惧者,乃今日割一城,明日赔十款,他日国将不国!臣老迈昏聩,无力回天,唯此心昭昭,可鉴日月!这官袍顶戴,于臣已是枷锁!与其戴着它去签那丧权辱国的条约,不如……”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双手猛地伸向头顶! “岳昭不可!”一声压抑的低呼从旁传来,是同在殿内跪奏的恭亲王奕欣,他脸色大变。 但已经迟了! “咔嚓!”一声清脆又沉闷的裂响,在死寂的暖阁中格外惊心! 刘岳昭双手抓住自己花白的发辫和象征一品大员身份的红珊瑚顶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身下坚硬无比的金砖地面掼去! 那顶曾代表无上荣耀的官帽,那颗殷红如血的珊瑚顶子,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碎裂! 红色的珊瑚碎片、镂花的金座、细小的东珠崩裂四溅,如同炸开了一朵凄艳的血花,零落地滚在金砖上,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 他花白的发辫也因这猛力一掼而散开,几缕白发垂落额前,更添狼狈与悲壮。 暖阁内一片死寂。同治皇帝惊得张大了嘴。帘子后面,似乎也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恭亲王奕欣痛苦地闭上了眼。侍立的太监宫女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死死低着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刘岳昭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保持着那个向前俯冲的姿势,双手撑在冰冷的金砖上,散乱的白发遮住了他的脸。 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膀,和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的、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碎裂的顶戴残骸,就在他手边不远处,那抹刺眼的红,映着他褪色的青布棉袍,显得无比讽刺。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帘子后面,慈禧太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刚才的咄咄逼人,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刘岳昭……你……好自为之。你的请辞……准了。念你……念你旧日微劳,着即开缺回籍,不必进京陛辞了。云南之事……朝廷自有安排。跪安。” 刘岳昭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最终,他没有再叩首,也没有谢恩。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从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撑起了他那具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精魂的躯壳。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堆象征着他一生功名富贵的碎裂残骸,踉跄着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无数道惊愕、复杂、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同情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佝偻着背脊,走出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此刻却让他感到彻骨冰寒的养心殿。l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殿内的金碧辉煌,也隔绝了他为之奋斗半生的功名利禄。门外,是铅灰色的京城天空,压抑得令人窒息。 第99章 刀笔生花 光绪五年秋,霜意已悄然染透湘中大地。 刘岳昭花屋“存养堂”庭院内,几株晚菊在清寒的风中勉力支撑着,那细瘦花瓣边缘已显出焦枯痕迹,如同老人手上无法抚平的褶皱。 他枯坐石凳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坚硬的石面,目光投向院外,仿佛要穿透眼前这方小小天地,去捕捉某个早已消散在风中的轮廓。 “老帅,又在想那些旧事了?”声音自身后传来,低沉中犹带金石余韵。 刘岳昭不用回头也知是刘连捷,他这位老兄弟,脚步仍如当年踏过战地般沉稳。 两人花屋相距不过一里,刘连捷那座“师善堂”,每日里总有几趟往返。 刘岳昭微微摇头,唇角牵扯出一丝干涩笑意:“连捷啊,你听听,这风……像不像同治元年,咱们在祁门大营外头刮的那场大风?鬼哭狼嚎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院角一株叶子落尽的枯树,声音更低下去,“那时节,心里头揣着火,只嫌风不够大,吹不散长毛的营垒……如今呢?” 他自嘲般抬了抬松弛的眼皮,望向檐下悬着的一柄蒙尘佩剑,“风还是风,人,倒像是这霜打过的菊,精气神……熬干了。” 刘连捷在他对面石凳坐下,动作间,身子骨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咯吱声,如久未上油的旧车轴。 他抬手搓了搓布满风霜刻痕的脸颊:“谁说不是?当年刀头舔血,死生一线,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 如今倒好,”他朝存养堂厅堂努了努嘴,那紫檀木架子上,几件昔日视为性命的玉器、古瓷,在幽暗光线里泛着冷漠的光,“守着这些劳什子,骨头缝里都往外渗凉气。 日子太平静,静得……骨头都生了锈。”他粗糙的手指捏起石桌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在指间捻碎,簌簌的粉末随风飘散。 两个曾经搅动过半个大清疆场的老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存养堂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秋风穿过回廊、拂过残菊的萧索声响,单调而固执地回旋。 那声音细听之下,竟隐约带点呜咽的意味,缠在耳畔,挥之不去。 正午时分,日头懒懒地爬上中天,将几缕有气无力的光斑投在廊下冰冷的青砖地上。 管家引着两个人影,穿过垂花门,打破了这潭死水般的寂静。 走在前头的是个老木匠,姓周,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膛刻满沟壑,如同被湘江水和岁月冲刷过的岸岩。 他肩上稳稳挎着个鼓鼓囊囊的沉重木箱,箱角已被磨得油亮发光,显出年深月久的痕迹。 他身后跟着个叫白石的少年学徒,约莫十五六岁光景,身形尚未完全长开,瘦削单薄,却背着一个比老木匠更为巨大的木箱,箱子几乎将他整个后背都覆盖了,压得他脊背微微前倾,脚步却迈得稳当扎实。 少年粗布短褂洗得泛白,袖口卷到肘弯,露出两条细细的、筋骨却已初显力量的手臂。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沉静,只专注地看着脚下坑洼不平的路径,额前垂下的几缕黑发被汗水粘住,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那沉默专注的神情,竟奇异地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 “老将军,”周木匠走到阶前,放下木箱,叉手行了个恭敬的礼,声音带着常年与木头对话的粗粝感。 “小老儿带徒弟来了。您这存养堂花厅的雕花窗,有几扇朽得厉害,趁着天好,今日便动手拾掇拾掇。” 刘连捷正啜饮着热茶,闻言抬眼,目光越过氤氲的热气,落在老木匠身后那少年身上。 少年肩上那巨大的木箱,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可那挺直的腰板和沉静的眼神,却让刘连捷心头莫名一动。 他放下茶盏,杯底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嗯。”刘岳昭只从鼻腔里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允了。 他眼皮半阖着,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扫过,那些精心打理过的花草此刻也显出几分秋日的颓唐来。 周木匠得了首肯,便带着徒弟走到花厅前。 那几扇雕花窗棂确实年深日久,雨水侵蚀,虫蚁蛀咬,原本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路已多处断裂、朽烂,失了灵气。 老木匠仔细察看了几处损毁最甚的地方,又低声向徒弟交代了几句,便从自己带来的木箱里取出凿、铲等家伙事,蹲在一处朽坏的窗根下,开始小心清理朽木。 他动作沉稳老练,每一凿下去都带着一种与木头对话多年的默契,碎木屑簌簌落下。 那叫白石的少年学徒则放下背上沉重的木箱,打开箱盖。里面分门别类,整齐码放着各色刻刀——平口、斜口、圆口、三角刀、铲刀……刀刃在秋阳下闪着冷冽的寒光,如同士兵出鞘的武器。 他取出一把趁手的平口刻刀,又选了一块纹理顺直、颜色微黄的樟木料。 这木料是周木匠特意备下的,专为修补此处雕花之用。 少年用斧头将木料大致砍削成所需形状,动作干净利落,接着便换上了更精细的刻刀。 他选定的位置,恰是窗棂上一处“缠枝莲托宝瓶”图案中破损的莲瓣。 少年先在朽坏处边缘小心刮削出新鲜茬口,以便新旧木料咬合。 然后,他左手稳稳扶住那块新木料,右手执刀,拇指紧紧抵住刀身,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刻刀落下。 刀刃切入温润的樟木,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干脆利落。 木屑应声而起,不是纷乱的碎屑,而是细长卷曲的刨花,如同被唤醒的精灵,打着旋儿从少年指间、刀尖轻盈地飞溅出来。阳光下,那些黄白色的细长刨花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带着樟木特有的清冽香气,纷纷扬扬,竟在少年周身织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他下刀极快,却无半分浮躁之气。刀尖在木料上游走,或深或浅,或直或弧,每一次转折都精准无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感。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手中这块木头与这柄刻刀。 他微微抿着唇,鼻尖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盯着刀尖与木料接触的那一点,仿佛在聆听木头内部最细微的纹理走向。 起初,刘岳昭的目光只是习惯性地扫过这劳作的场面,如同扫过庭院里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然而,当那细长卷曲的刨花开始持续不断地从少年指间飞溅而出,当那刀刃切入木头的声音稳定而富有节奏地响起时,他那双原本被暮气笼罩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那少年执刀的手势,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自信,每一次发力都从肩肘贯注到指尖,再由刀尖倾泻到木头上,干脆、果断、毫无凝滞。 这动作……刘岳昭的心猛地一跳,那动作里分明藏着一股子狠劲,一股子不管不顾也要把面前阻碍凿穿的狠劲! 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指尖发麻。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对面的刘连捷。 刘连捷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少年那双翻飞的手上。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那是一种全神贯注、如临大敌般的审视。 少年每一刀落下,他那握着石凳边缘的手指便不自觉地收紧一分。刘连捷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计数着那刀锋破开木头的次数,又像是在咀嚼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眼中的神色复杂地变换着,惊异、困惑,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专注,如同当年在战阵前凝视着敌营的动静。 两位老人谁也没有说话,存养堂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秋风拂过残菊的呜咽,老木匠清理朽木的沉闷敲击,以及那少年刻刀下连绵不绝、清越又带着韧劲的“嗤嗤”声。 这声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勒进了两个老兵沉寂已久的心底。 阳光穿过稀疏的竹叶,在花厅前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少年正专注于手中一朵即将成型的莲瓣,刀尖顺着木料的天然纹理,小心地剔去最后一丝多余的木丝,让那花瓣的边缘呈现出圆润饱满的弧度。 就在此时,一个微小的、敏捷的影子,毫无预兆地从窗棂下方浓密的忍冬藤蔓中弹射而出! 是一只通体油亮、体型健硕的青头蟋蟀。 它有力的后腿在布满尘土的旧窗棂上一蹬,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迅疾的弧线,不偏不倚,正落在少年刚刚雕琢成形、还带着新鲜木香的那片莲瓣之上! 六条细长有力的腿紧紧抓住那微小的凸起,两根长长的触须如同精密的探针,在微凉的秋风中极快地、警觉地左右摆动、试探着空气的震动。 它背上油亮的甲壳在斜射的阳光下,折射出幽绿的光泽。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打破了方才那行云流水的节奏。 少年手中的刻刀,在离那蟋蟀触须仅毫厘之距的地方,骤然悬停!如同奔腾的溪流撞上了无形的堤坝,那流畅的“嗤嗤”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老木匠周师傅正埋头对付一块顽固的朽木,听到刀声骤歇,心头一紧,以为徒弟失了手,慌忙抬头望去。 这一看,他本就沟壑纵横的脸更是瞬间拧紧了,徒弟的刀僵在半空,眼睛竟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误入“战场”的蟋蟀! 这还了得?老木匠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手一扬,那柄磨得锃亮的短柄手斧几乎就要脱手掷出,将这不知死活、胆敢扰乱活计的小虫劈成两半!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白……” “石”字尚未出口,斜刺里却传来一道低沉而威严的喝止:“慢着!”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定身咒语。 周木匠高举的手斧硬生生僵在半空,惊愕地循声望去。 出声的正是刘岳昭。他不知何时已从石凳上站起,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微抬制止了周木匠的动作。 他的目光,此刻并未停留在那只冒失的蟋蟀身上,而是紧紧锁在少年学徒的脸上。 少年对周遭的变故似乎浑然未觉。他的刻刀依旧悬停着,目光却牢牢吸附在那只小小的生灵之上。 蟋蟀落在新雕的木莲瓣上,那天然去雕饰的形态,与少年手下初具雏形、尚显生硬的木莲瓣,形成了奇异的对照。 他先是微微蹙起眉头,眼神锐利如针,细细扫过蟋蟀那线条流畅、充满爆发力的后腿轮廓,那弧度饱满有力的背甲,那在微风中灵敏摆动的长须——每一处细节都蕴藏着造物主赋予的灵动与力量。 接着,他眉头渐渐舒展,眼中那点最初的惊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和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 那光芒越来越盛,仿佛有火焰在他瞳孔深处被点燃,灼灼逼人,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明亮。 他微微张开了嘴,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握着刻刀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更加凸出泛白,整个身体都因这极致的专注而微微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刘岳昭看着少年眼中那团骤然燃起的火焰,心头如遭重锤,猛地一震! 那是什么?是困兽濒死的凶悍?是赌徒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是……还是当年安庆城外,自己率领孤军攀爬那滑不留手的雨夜城墙时,抬头望向垛口那一线微光时,眼中曾燃烧过的、不顾一切也要撕开生路的光芒? 那是一种将全部生命力、全部意志力都凝聚于一点,只求凿穿眼前铁壁的“敢”!是抛却生死、绝境中也要搏出一线生机的“敢”! 他猛地侧过头,目光如电,射向几步之遥的刘连捷。 刘连捷也早已站直了身体。 这位素来以剽悍勇猛着称的老将,此刻脸上的肌肉竟微微抽搐着。 他的眼睛同样死死盯着少年那双燃着火的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搏杀。 那眼神里有惊涛骇浪在翻涌,有难以置信,有久远的记忆被狠狠撕开的痛楚,最终,所有激烈的情感都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带着敬畏的震动。 他迎上刘岳昭的目光,极其缓慢,却又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无需言语,那一个眼神交汇,一个轻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颔首,已胜过千言万语——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心中翻腾的惊雷,也都在那少年眼中,看到了那久违的、几乎被岁月尘封的“敢”字真髓! 那只懵懂的青头蟋蟀似乎终于觉察到了下方那两道炽热目光的压迫,后腿猛地一蹬,小小的身体再次弹射而起,瞬间便消失在花厅另一侧的浓密花丛里,只留下几片被它惊动的叶子,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短暂的惊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过后,庭院重归寂静,甚至比先前更加凝重。 少年眼中的火焰并未因蟋蟀的离去而熄灭,反而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为内敛、更为沉静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方才那生灵的精魂吸入肺腑。悬停的刻刀再次落下,这一次,落点不再是方才那片莲瓣,而是旁边一块尚未动刀的木料空白处。 刀锋切入木头的声音重新响起,却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依旧是那干脆利落的“嗤嗤”声,却仿佛注入了新的灵魂。 刀走得更快,更流畅,带着一种豁然开朗后的酣畅淋漓。刀尖划过之处,线条不再是依样画葫芦的模仿,而是陡然间拥有了呼吸般的生命力! 新刻出的莲瓣边缘,不再仅仅是圆润的弧线,那微妙的起伏转折间,竟隐隐透出蟋蟀后腿蹬踏时那充满张力与爆发力的劲道;莲瓣表面的纹理走向,也仿佛融入了那油亮背甲上自然流泻的肌理光泽。 一块原本呆滞死板的木料,在少年灌注了全副心神与领悟的刀锋下,竟开始焕发出一种近乎血肉的温热与灵韵! 周木匠张着嘴,看着徒弟手下那不可思议的变化,手中的短斧早已悄然垂下。他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刘岳昭与刘连捷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激荡的波澜已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决断。 刘岳昭微微侧头,对侍立在不远处、同样被这无声一幕震撼得忘了呼吸的管家低声吩咐了一句:“去,取二十两纹银来。” 管家一个激灵,如梦初醒,慌忙躬身应了声“是”,脚步有些踉跄地快步向内堂走去。 少年依旧沉浸在刀与木的世界里,对身后的暗涌浑然未觉。 直到那朵饱含着生灵精魄的莲花在他刀下彻底绽放,他才缓缓收刀,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 额上的汗珠汇成细流,沿着鬓角滑落,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后那两道沉甸甸的目光。 他有些茫然地转过身,看到两位身着便服、气度却迥异常人的老者正站在不远处,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审视,有期许,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重量。少年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尚带余温的刻刀,微微低下头,避开那过于锐利的注视。 管家很快捧着一个深蓝色粗布小包裹回来,双手恭敬地递给刘岳昭。 刘岳昭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他没有看管家,目光依旧落在少年身上,缓步走上前去。 刘连捷也紧随其后,两人在少年面前站定。 “后生,”刘岳昭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少年心头。 “刀,使得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手中那把刃口已磨得极薄的刻刀,“这刀口上的‘敢’字,我认得。” 少年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刀口上的“敢”字?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刻刀,除了冰冷的钢铁,什么也没有。 他不明白这位气度威严的老者究竟在说什么。 刘岳昭没有解释,只是将手中那个深蓝色粗布包裹往前一递。“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双手局促地在粗布裤子上蹭了蹭,沾满了木屑和汗渍。 他看着那包裹,眼中充满了本能的抗拒和惶恐。 他认得那包裹的形状,里面必定是银钱。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是面对如此显赫的人物?他求助似的飞快瞥了一眼自己的师傅。 周木匠早已惊得手足无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阵仗,完全超出了他这乡野匠人的理解。 刘连捷见状,向前踏出半步。他没有刘岳昭那份儒雅,脸上那道在苗疆留下的深长疤痕随着他开口说话而微微牵动,更添了几分沙场悍将的粗犷与压迫感:“小子,莫要推三阻四!” 他声音洪亮,带着战场上发号施令般的斩钉截铁,“给你,你就拿着!这银子,不是赏你今日的活计。” 他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少年的鼻尖,目光如炬,“是买你眼睛里那把火!是买你心里头那个‘敢’字!听见没有?” “敢”字!刘连捷的话语如同炸雷,轰然劈开了少年心头的迷雾。 方才老者那句“刀口上的‘敢’字”,与此刻这疤痕将军口中炸雷般的“敢”字瞬间贯通! 原来如此!少年浑身一震,仿佛有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猛地明白了。明白了老者为何突然赠银,明白了那目光中沉甸甸的分量是什么——那是看到了他刻刀下、他眼神里那股不顾一切也要凿穿的狠劲,那股与当年他们驰骋沙场时如出一辙的、孤注一掷的“敢”! 霎时间,百感交集。惊诧、惶恐、一丝被理解的微光,还有某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期待,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他年少的心房。 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变得滚烫,视线模糊起来。 他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那汹涌的情绪化作懦弱的泪水,瘦削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不再犹豫,也不再退缩。双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又擦,仿佛要擦掉所有卑微的尘埃,然后才颤抖着伸出,异常郑重地接过了那个深蓝色粗布包裹。 入手是沉甸甸的冰凉,却又像捧着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发颤。他没有立刻道谢,而是双膝一弯,“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 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谢老将军!”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 他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终于冲破了堤防,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刘岳昭看着地上那单薄而剧烈颤抖的身影,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再次抬眼,目光越过少年低伏的脊背,投向庭院尽头那扇被秋风不断叩击的垂花门,门外是延伸向省城方向的蜿蜒土路,尘土在夕阳的光柱里无声浮动。 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却又极亮的光,如同死灰深处复燃的星火,悄然闪过。 他仿佛看到,在这条尘土路上,一个背负着沉重刻刀箱子的瘦削身影,正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风雨和未知的天地。 那身影的轮廓,与当年无数从湘乡田埂上走向血火战场的年轻面孔,在暮色中奇异地重叠、交融。 秋风不知疲倦,依旧卷过庭院,吹动老将的衣袂,拂动少年濡湿的鬓角。 存养堂雕梁画栋的阴影里,那柄悬于檐下的蒙尘佩剑,剑穗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一声穿越时空的、无声的叹息。 第99章 刀笔生花 光绪五年秋,霜意已悄然染透湘中大地。 刘岳昭花屋“存养堂”庭院内,几株晚菊在清寒的风中勉力支撑着,那细瘦花瓣边缘已显出焦枯痕迹,如同老人手上无法抚平的褶皱。 他枯坐石凳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坚硬的石面,目光投向院外,仿佛要穿透眼前这方小小天地,去捕捉某个早已消散在风中的轮廓。 “老帅,又在想那些旧事了?”声音自身后传来,低沉中犹带金石余韵。 刘岳昭不用回头也知是刘连捷,他这位老兄弟,脚步仍如当年踏过战地般沉稳。 两人花屋相距不过一里,刘连捷那座“师善堂”,每日里总有几趟往返。 刘岳昭微微摇头,唇角牵扯出一丝干涩笑意:“连捷啊,你听听,这风……像不像同治元年,咱们在祁门大营外头刮的那场大风?鬼哭狼嚎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院角一株叶子落尽的枯树,声音更低下去,“那时节,心里头揣着火,只嫌风不够大,吹不散长毛的营垒……如今呢?” 他自嘲般抬了抬松弛的眼皮,望向檐下悬着的一柄蒙尘佩剑,“风还是风,人,倒像是这霜打过的菊,精气神……熬干了。” 刘连捷在他对面石凳坐下,动作间,身子骨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咯吱声,如久未上油的旧车轴。 他抬手搓了搓布满风霜刻痕的脸颊:“谁说不是?当年刀头舔血,死生一线,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 如今倒好,”他朝存养堂厅堂努了努嘴,那紫檀木架子上,几件昔日视为性命的玉器、古瓷,在幽暗光线里泛着冷漠的光,“守着这些劳什子,骨头缝里都往外渗凉气。 日子太平静,静得……骨头都生了锈。”他粗糙的手指捏起石桌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在指间捻碎,簌簌的粉末随风飘散。 两个曾经搅动过半个大清疆场的老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存养堂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秋风穿过回廊、拂过残菊的萧索声响,单调而固执地回旋。 那声音细听之下,竟隐约带点呜咽的意味,缠在耳畔,挥之不去。 正午时分,日头懒懒地爬上中天,将几缕有气无力的光斑投在廊下冰冷的青砖地上。 管家引着两个人影,穿过垂花门,打破了这潭死水般的寂静。 走在前头的是个老木匠,姓周,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膛刻满沟壑,如同被湘江水和岁月冲刷过的岸岩。 他肩上稳稳挎着个鼓鼓囊囊的沉重木箱,箱角已被磨得油亮发光,显出年深月久的痕迹。 他身后跟着个叫白石的少年学徒,约莫十五六岁光景,身形尚未完全长开,瘦削单薄,却背着一个比老木匠更为巨大的木箱,箱子几乎将他整个后背都覆盖了,压得他脊背微微前倾,脚步却迈得稳当扎实。 少年粗布短褂洗得泛白,袖口卷到肘弯,露出两条细细的、筋骨却已初显力量的手臂。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沉静,只专注地看着脚下坑洼不平的路径,额前垂下的几缕黑发被汗水粘住,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那沉默专注的神情,竟奇异地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 “老将军,”周木匠走到阶前,放下木箱,叉手行了个恭敬的礼,声音带着常年与木头对话的粗粝感。 “小老儿带徒弟来了。您这存养堂花厅的雕花窗,有几扇朽得厉害,趁着天好,今日便动手拾掇拾掇。” 刘连捷正啜饮着热茶,闻言抬眼,目光越过氤氲的热气,落在老木匠身后那少年身上。 少年肩上那巨大的木箱,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可那挺直的腰板和沉静的眼神,却让刘连捷心头莫名一动。 他放下茶盏,杯底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嗯。”刘岳昭只从鼻腔里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允了。 他眼皮半阖着,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扫过,那些精心打理过的花草此刻也显出几分秋日的颓唐来。 周木匠得了首肯,便带着徒弟走到花厅前。 那几扇雕花窗棂确实年深日久,雨水侵蚀,虫蚁蛀咬,原本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路已多处断裂、朽烂,失了灵气。 老木匠仔细察看了几处损毁最甚的地方,又低声向徒弟交代了几句,便从自己带来的木箱里取出凿、铲等家伙事,蹲在一处朽坏的窗根下,开始小心清理朽木。 他动作沉稳老练,每一凿下去都带着一种与木头对话多年的默契,碎木屑簌簌落下。 那叫白石的少年学徒则放下背上沉重的木箱,打开箱盖。里面分门别类,整齐码放着各色刻刀——平口、斜口、圆口、三角刀、铲刀……刀刃在秋阳下闪着冷冽的寒光,如同士兵出鞘的武器。 他取出一把趁手的平口刻刀,又选了一块纹理顺直、颜色微黄的樟木料。 这木料是周木匠特意备下的,专为修补此处雕花之用。 少年用斧头将木料大致砍削成所需形状,动作干净利落,接着便换上了更精细的刻刀。 他选定的位置,恰是窗棂上一处“缠枝莲托宝瓶”图案中破损的莲瓣。 少年先在朽坏处边缘小心刮削出新鲜茬口,以便新旧木料咬合。 然后,他左手稳稳扶住那块新木料,右手执刀,拇指紧紧抵住刀身,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刻刀落下。 刀刃切入温润的樟木,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干脆利落。 木屑应声而起,不是纷乱的碎屑,而是细长卷曲的刨花,如同被唤醒的精灵,打着旋儿从少年指间、刀尖轻盈地飞溅出来。阳光下,那些黄白色的细长刨花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带着樟木特有的清冽香气,纷纷扬扬,竟在少年周身织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他下刀极快,却无半分浮躁之气。刀尖在木料上游走,或深或浅,或直或弧,每一次转折都精准无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感。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手中这块木头与这柄刻刀。 他微微抿着唇,鼻尖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盯着刀尖与木料接触的那一点,仿佛在聆听木头内部最细微的纹理走向。 起初,刘岳昭的目光只是习惯性地扫过这劳作的场面,如同扫过庭院里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然而,当那细长卷曲的刨花开始持续不断地从少年指间飞溅而出,当那刀刃切入木头的声音稳定而富有节奏地响起时,他那双原本被暮气笼罩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那少年执刀的手势,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自信,每一次发力都从肩肘贯注到指尖,再由刀尖倾泻到木头上,干脆、果断、毫无凝滞。 这动作……刘岳昭的心猛地一跳,那动作里分明藏着一股子狠劲,一股子不管不顾也要把面前阻碍凿穿的狠劲! 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指尖发麻。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对面的刘连捷。 刘连捷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少年那双翻飞的手上。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那是一种全神贯注、如临大敌般的审视。 少年每一刀落下,他那握着石凳边缘的手指便不自觉地收紧一分。刘连捷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计数着那刀锋破开木头的次数,又像是在咀嚼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眼中的神色复杂地变换着,惊异、困惑,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专注,如同当年在战阵前凝视着敌营的动静。 两位老人谁也没有说话,存养堂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秋风拂过残菊的呜咽,老木匠清理朽木的沉闷敲击,以及那少年刻刀下连绵不绝、清越又带着韧劲的“嗤嗤”声。 这声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勒进了两个老兵沉寂已久的心底。 阳光穿过稀疏的竹叶,在花厅前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少年正专注于手中一朵即将成型的莲瓣,刀尖顺着木料的天然纹理,小心地剔去最后一丝多余的木丝,让那花瓣的边缘呈现出圆润饱满的弧度。 就在此时,一个微小的、敏捷的影子,毫无预兆地从窗棂下方浓密的忍冬藤蔓中弹射而出! 是一只通体油亮、体型健硕的青头蟋蟀。 它有力的后腿在布满尘土的旧窗棂上一蹬,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迅疾的弧线,不偏不倚,正落在少年刚刚雕琢成形、还带着新鲜木香的那片莲瓣之上! 六条细长有力的腿紧紧抓住那微小的凸起,两根长长的触须如同精密的探针,在微凉的秋风中极快地、警觉地左右摆动、试探着空气的震动。 它背上油亮的甲壳在斜射的阳光下,折射出幽绿的光泽。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打破了方才那行云流水的节奏。 少年手中的刻刀,在离那蟋蟀触须仅毫厘之距的地方,骤然悬停!如同奔腾的溪流撞上了无形的堤坝,那流畅的“嗤嗤”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老木匠周师傅正埋头对付一块顽固的朽木,听到刀声骤歇,心头一紧,以为徒弟失了手,慌忙抬头望去。 这一看,他本就沟壑纵横的脸更是瞬间拧紧了,徒弟的刀僵在半空,眼睛竟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误入“战场”的蟋蟀! 这还了得?老木匠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手一扬,那柄磨得锃亮的短柄手斧几乎就要脱手掷出,将这不知死活、胆敢扰乱活计的小虫劈成两半!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白……” “石”字尚未出口,斜刺里却传来一道低沉而威严的喝止:“慢着!”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定身咒语。 周木匠高举的手斧硬生生僵在半空,惊愕地循声望去。 出声的正是刘岳昭。他不知何时已从石凳上站起,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微抬制止了周木匠的动作。 他的目光,此刻并未停留在那只冒失的蟋蟀身上,而是紧紧锁在少年学徒的脸上。 少年对周遭的变故似乎浑然未觉。他的刻刀依旧悬停着,目光却牢牢吸附在那只小小的生灵之上。 蟋蟀落在新雕的木莲瓣上,那天然去雕饰的形态,与少年手下初具雏形、尚显生硬的木莲瓣,形成了奇异的对照。 他先是微微蹙起眉头,眼神锐利如针,细细扫过蟋蟀那线条流畅、充满爆发力的后腿轮廓,那弧度饱满有力的背甲,那在微风中灵敏摆动的长须——每一处细节都蕴藏着造物主赋予的灵动与力量。 接着,他眉头渐渐舒展,眼中那点最初的惊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和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 那光芒越来越盛,仿佛有火焰在他瞳孔深处被点燃,灼灼逼人,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明亮。 他微微张开了嘴,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握着刻刀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更加凸出泛白,整个身体都因这极致的专注而微微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刘岳昭看着少年眼中那团骤然燃起的火焰,心头如遭重锤,猛地一震! 那是什么?是困兽濒死的凶悍?是赌徒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是……还是当年安庆城外,自己率领孤军攀爬那滑不留手的雨夜城墙时,抬头望向垛口那一线微光时,眼中曾燃烧过的、不顾一切也要撕开生路的光芒? 那是一种将全部生命力、全部意志力都凝聚于一点,只求凿穿眼前铁壁的“敢”!是抛却生死、绝境中也要搏出一线生机的“敢”! 他猛地侧过头,目光如电,射向几步之遥的刘连捷。 刘连捷也早已站直了身体。 这位素来以剽悍勇猛着称的老将,此刻脸上的肌肉竟微微抽搐着。 他的眼睛同样死死盯着少年那双燃着火的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搏杀。 那眼神里有惊涛骇浪在翻涌,有难以置信,有久远的记忆被狠狠撕开的痛楚,最终,所有激烈的情感都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带着敬畏的震动。 他迎上刘岳昭的目光,极其缓慢,却又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无需言语,那一个眼神交汇,一个轻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颔首,已胜过千言万语——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心中翻腾的惊雷,也都在那少年眼中,看到了那久违的、几乎被岁月尘封的“敢”字真髓! 那只懵懂的青头蟋蟀似乎终于觉察到了下方那两道炽热目光的压迫,后腿猛地一蹬,小小的身体再次弹射而起,瞬间便消失在花厅另一侧的浓密花丛里,只留下几片被它惊动的叶子,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短暂的惊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过后,庭院重归寂静,甚至比先前更加凝重。 少年眼中的火焰并未因蟋蟀的离去而熄灭,反而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为内敛、更为沉静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方才那生灵的精魂吸入肺腑。悬停的刻刀再次落下,这一次,落点不再是方才那片莲瓣,而是旁边一块尚未动刀的木料空白处。 刀锋切入木头的声音重新响起,却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依旧是那干脆利落的“嗤嗤”声,却仿佛注入了新的灵魂。 刀走得更快,更流畅,带着一种豁然开朗后的酣畅淋漓。刀尖划过之处,线条不再是依样画葫芦的模仿,而是陡然间拥有了呼吸般的生命力! 新刻出的莲瓣边缘,不再仅仅是圆润的弧线,那微妙的起伏转折间,竟隐隐透出蟋蟀后腿蹬踏时那充满张力与爆发力的劲道;莲瓣表面的纹理走向,也仿佛融入了那油亮背甲上自然流泻的肌理光泽。 一块原本呆滞死板的木料,在少年灌注了全副心神与领悟的刀锋下,竟开始焕发出一种近乎血肉的温热与灵韵! 周木匠张着嘴,看着徒弟手下那不可思议的变化,手中的短斧早已悄然垂下。他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刘岳昭与刘连捷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激荡的波澜已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决断。 刘岳昭微微侧头,对侍立在不远处、同样被这无声一幕震撼得忘了呼吸的管家低声吩咐了一句:“去,取二十两纹银来。” 管家一个激灵,如梦初醒,慌忙躬身应了声“是”,脚步有些踉跄地快步向内堂走去。 少年依旧沉浸在刀与木的世界里,对身后的暗涌浑然未觉。 直到那朵饱含着生灵精魄的莲花在他刀下彻底绽放,他才缓缓收刀,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 额上的汗珠汇成细流,沿着鬓角滑落,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后那两道沉甸甸的目光。 他有些茫然地转过身,看到两位身着便服、气度却迥异常人的老者正站在不远处,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审视,有期许,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重量。少年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尚带余温的刻刀,微微低下头,避开那过于锐利的注视。 管家很快捧着一个深蓝色粗布小包裹回来,双手恭敬地递给刘岳昭。 刘岳昭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他没有看管家,目光依旧落在少年身上,缓步走上前去。 刘连捷也紧随其后,两人在少年面前站定。 “后生,”刘岳昭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少年心头。 “刀,使得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手中那把刃口已磨得极薄的刻刀,“这刀口上的‘敢’字,我认得。” 少年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刀口上的“敢”字?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刻刀,除了冰冷的钢铁,什么也没有。 他不明白这位气度威严的老者究竟在说什么。 刘岳昭没有解释,只是将手中那个深蓝色粗布包裹往前一递。“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双手局促地在粗布裤子上蹭了蹭,沾满了木屑和汗渍。 他看着那包裹,眼中充满了本能的抗拒和惶恐。 他认得那包裹的形状,里面必定是银钱。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是面对如此显赫的人物?他求助似的飞快瞥了一眼自己的师傅。 周木匠早已惊得手足无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阵仗,完全超出了他这乡野匠人的理解。 刘连捷见状,向前踏出半步。他没有刘岳昭那份儒雅,脸上那道在苗疆留下的深长疤痕随着他开口说话而微微牵动,更添了几分沙场悍将的粗犷与压迫感:“小子,莫要推三阻四!” 他声音洪亮,带着战场上发号施令般的斩钉截铁,“给你,你就拿着!这银子,不是赏你今日的活计。” 他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少年的鼻尖,目光如炬,“是买你眼睛里那把火!是买你心里头那个‘敢’字!听见没有?” “敢”字!刘连捷的话语如同炸雷,轰然劈开了少年心头的迷雾。 方才老者那句“刀口上的‘敢’字”,与此刻这疤痕将军口中炸雷般的“敢”字瞬间贯通! 原来如此!少年浑身一震,仿佛有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猛地明白了。明白了老者为何突然赠银,明白了那目光中沉甸甸的分量是什么——那是看到了他刻刀下、他眼神里那股不顾一切也要凿穿的狠劲,那股与当年他们驰骋沙场时如出一辙的、孤注一掷的“敢”! 霎时间,百感交集。惊诧、惶恐、一丝被理解的微光,还有某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期待,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他年少的心房。 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变得滚烫,视线模糊起来。 他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那汹涌的情绪化作懦弱的泪水,瘦削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不再犹豫,也不再退缩。双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又擦,仿佛要擦掉所有卑微的尘埃,然后才颤抖着伸出,异常郑重地接过了那个深蓝色粗布包裹。 入手是沉甸甸的冰凉,却又像捧着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发颤。他没有立刻道谢,而是双膝一弯,“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 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谢老将军!”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 他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终于冲破了堤防,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刘岳昭看着地上那单薄而剧烈颤抖的身影,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再次抬眼,目光越过少年低伏的脊背,投向庭院尽头那扇被秋风不断叩击的垂花门,门外是延伸向省城方向的蜿蜒土路,尘土在夕阳的光柱里无声浮动。 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却又极亮的光,如同死灰深处复燃的星火,悄然闪过。 他仿佛看到,在这条尘土路上,一个背负着沉重刻刀箱子的瘦削身影,正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风雨和未知的天地。 那身影的轮廓,与当年无数从湘乡田埂上走向血火战场的年轻面孔,在暮色中奇异地重叠、交融。 秋风不知疲倦,依旧卷过庭院,吹动老将的衣袂,拂动少年濡湿的鬓角。 存养堂雕梁画栋的阴影里,那柄悬于檐下的蒙尘佩剑,剑穗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一声穿越时空的、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