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遁后,四个夫君找上门了!》 第1章 替嫁三次 叶玉是个替嫁娘子。 专门替人处理无法退掉的亲事。 她曾替嫁给两名男子,成功在婚后死遁,帮助主顾切割姻缘关系。 第一次。 她嫁给一个偏僻村子的穷秀才,因当地县令酒后昏头,扬言要将女儿嫁给他。 文人重诺,当众许下的婚约不可更改,县令酒醒后懊恼无比。 经人介绍寻来叶玉替嫁,要求一年内必须假死,将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姻亲关系彻底斩断。 叶玉做得很好,半年就掉进河里死遁逃走,成功获得三百两酬金。 第二次。 她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家中捐官做了个县令,整日招猫逗狗、眠花宿柳,不务正业,前途堪忧。 女方家族蒸蒸日上,两家门第日渐悬殊。 故而寻来叶玉替嫁,要求半年内必死,助两家断亲。 她这次有了经验,婚后三月有余便假装掉下山崖,尸骨无存,获得酬金八千两。 第三次。 她要替郡守千金苏芸嫁给残暴冷酷的中郎将,卫云骁。 苏卫两家有不可调和的旧怨,卫云骁是个手段狠辣的奸佞酷吏,残害忠良,无恶不作。 苏郡守仅有一独女,如珠似宝地宠着,生怕嫁进卫家被磋磨得香消玉殒。 这门亲事有陛下证婚无法退掉,碍于卫家效忠宁王,苏家投靠怀王,他们政见不合,一旦结亲更遭怀王猜忌。 苏家左右为难,寻来叶玉替嫁。 此事危险,酬金开到一万两,叶玉才答应下来。 因为她实在缺钱。 这门亲事早已过了婚书,双方姓名写得清清楚楚,苏芸小姐只好舍弃多年的姓名,改名苏慧。 苏家对外扬言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女儿苏慧记入族谱,待叶玉一年内死遁成功,世间再无苏芸。 苏卫两家也再无瓜葛。 长安郊外驿馆。 叶玉鸡鸣而起,天还未亮,晨光淡淡,青色苍穹如海波,两片浮云游动天际。 早鸟已醒,落在树梢啾鸣,来回跳跃。 一扇窗被推开,吱呀一声,雀鸟惊得成群结队掠过青色天空,留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啾啾”声。 女子手如柔荑,因开窗伸出手露出一节细白皓腕。 她刚起,素面未着妆,肌肤红润白皙,吹弹可破。 鹅蛋脸上点缀一双狐狸眼,两排睫毛又长又密,琼鼻挺翘,樱唇粉润,脸颊还有一点婴儿肥。 她身着白色中衣,下着布裙,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身子微微向前倾,闻了一口清晨的凉爽空气,其间混着淡淡的花香与草木香,心满意足伸懒腰。 房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圆脸侍女捧着铜盆入内,身后跟随两名捧红漆缠枝托盘的侍女,一人捧婚服、一人捧金玉首饰。 叶玉眼眸一下子亮起来,虽不能带走这些好东西,但短暂享受宝玉华服也是一桩美事。 圆脸侍女叫灵芝,其余二人名叫灵画、灵月。 她们是苏芸小姐的陪嫁,也是监督她尽快完成任务的。 她们戏很好,从不出错,哪怕这种私密场合,也恭恭敬敬喊她“小姐”。 “小姐,该洗漱换婚服了。” 灵芝福了福身子,举止流利,冒着热气的水毫无倾斜。 “好,我这就来。” 叶玉离开窗子,走到梳妆台前任由三人服侍。 她们历经一月有余的奔波,五日前早已抵达长安郊外驿馆,派去腿快的小厮与管事到卫家通禀,只得了个“候着”的回信。 五日过去,昨晚卫家匆匆派人来告知今日成婚。 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 这让叶玉很是好奇,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旧怨?值得这般互相为难? 灵芝紧闭双唇,只说自己不知道。 这模样让叶玉怀疑,一万两是不是要少了? 万一两家是什么杀人害命的仇怨,只怕她一进门就血溅当场。 或者是像话本那样被罚去当奴才折磨死,纵然有万两黄金也买不回自己的小命。 一张美若仙娥的脸上俱是愁绪。 叶玉是个孤儿,六岁被戏班子看中拉去学唱曲。 那戏班主对她和其他姑娘很好,温声细语,从不打骂,开口就是“恩情”“孝敬”之类的谆谆教导。 比她年长的几位姐姐成了名角,身边环绕一群富家老爷。 姐姐们依次离开戏班子,告诉她去过好日子了。 叶玉这才明白,她们为何被养得细皮嫩肉。 十四岁那年,她卖的价钱最高,赎身就得三万两。 膀大腰圆的老爷很爽快,当场直接付清了。 叶玉被强行带走,途中,她把人杀死,转身就回戏班子,趁着众人醉生梦死,一把火将戏班子烧个干净。 比她小的妹妹们被她带回庵里。 她担起做长姐的责任,到处赚钱养活孩子们。 这片土地经过十年战乱,大魏王朝初立三年,动荡的社会并未安稳。 她缺钱呐~就把主意打到这替嫁上。 叶玉一边让侍女们打扮,一边翻看一本册子,册子记载苏家与当地的风土人情。 苏家位于南边的江杭郡,吴侬软语的水乡之地。 苏芸小姐性子活泼伶俐,喜粉色与青色,口味偏甜,针织女红琴棋书画样样不行。 但一张巧嘴走天下,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叶玉虽当了八年戏子,但她读书不行,写字如鸡扒,只会唱曲。 演戏,她是专业的,这样的娇女形象够她演一段时间了。 她飞快翻看书册,尽快将里面的内容记下来,若不是第一次替嫁的穷秀才教她识字,只怕连大字都不认得。 进了卫家之后,这本详细记载人物风情的册子就要烧毁,要想往来应付的细节不错漏,全靠她的记性了。 日上三竿,叶玉这才在三位侍女的打扮下穿戴整齐,肚子饿得咕噜叫。 圆溜溜的瞳仁可怜兮兮地盯着灵芝。 “好姐姐,灵芝姐姐,给我一口吃的,我从起来就没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 灵芝很严肃,不苟言笑地拒绝: “小姐,你涂了唇,入食会吃掉,你的牙上也会有残渣,这般不雅,影响苏氏女温雅形象,您再忍一忍。” 叶玉忍不了一点,大户人家讲究昏嫁,也就是说,她得等到落日黄昏,拜堂入夜之后才能进食。 天塌了! “那给我喝糖水,可好?” 叶玉圆溜溜的眼睛冒起一层水雾,可怜兮兮看着她。 灵芝吁一口气,被她的妖孽容貌打败了,转身吩咐人取来。 叶玉这才笑起来,朱唇轻启,若娇花绽放,晃花人眼。 灵芝神情一滞,将糖水递给她。 叶玉刚准备入口,一群兵卒踹开房门,哐当一声!两扇可怜的房门歪歪扭扭挂在门框,来回晃动,几欲倒塌。 叶玉一抖,手上的碗也吓得掉落在地,“啪啦”碎裂开来,飞溅起来的水花洇湿朱红裙摆,留下点点痕迹。 灵芝慌了一瞬,厉声呵斥:“我等是中郎将家眷,尔等何人!” 第2章 喜宴变刺杀宴 “我等奉中郎将之命,前来接亲!” 为首的小将板着脸,面露倨傲,丝毫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神色还带着一丝轻蔑。 叶玉慌了起来,这架势,对方不是好惹的。 在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她被强扯着塞入马车,扇蔽没来得及拿,真容被兵卒们瞧个遍。 那小将拍了一把看呆的兵卒后脑勺,“眼珠子收起来!这不是你能看的,走!” 众人像一群兵痞一样欢呼起来,小将一抽鞭子,赶着马车就走。 马车很简朴,彩绘、帷幔等应有的世家规制都没有。 这一手打得猝不及防,乐人与仪仗侍从还没吃午食,他们慌里慌张地从驿馆跑出来,徒步追上前方的马车。 在灵芝的主导下,稀稀拉拉的乐曲慢慢融合到一起,队伍逐渐成队形,跟随在马车后面。 灵画拿着孔雀扇蔽追上来,慌乱爬上马车,交给叶玉。 灵月在整理叶玉被扯乱的发髻。 一侧的灵芝庆幸,还好苏芸小姐没真嫁过来,否则此等羞辱,只怕早就跳车逃跑,授人以柄了。 这卫家就是故意的! 灵芝瞥了一眼叶玉,还算沉得住气,一声不吭,暗叹这一万两花得值,不愧是专业的。 一旁的叶玉不是不怕,而是怕极了。 艳红的裙摆下双腿不停抖着,怎么都压不下来。 地面分明平坦,但轮子犹如滚在石块上,颠簸摇晃,令她晕眩。 不过,按照昨晚的吩咐,不是黄昏才来接亲吗? 叶玉有些疑惑,也把这个问题说出来。 灵芝听了沉着脸,苦闷之气从鼻腔溢出轻哼。 “也不知这卫家打的什么主意?简直目中无人!” 她轻声嘀咕,还是被赶马的小将听到了。 “苏小姐,卫家祖训,新妇入门得先去祖坟祭拜,先人过完眼,才能进卫家门。” 昨日来传话的人并未说这个。 这卫家办事简直不牢靠,灵芝还想争辩几句,被按住了肩膀。 叶玉向她投去一个“莫要冲动”的目光。 何必多说,这小将不过是替人办事而已。 卫家对苏芸小姐是何等态度,小将就是何态度,只怕进了卫家之后,她受的磋磨还会更多。 叶玉怅惘,一万两不好赚啊~ 郡守千金都要受这种气,进了门,卫家人怕不是更加嚣张? 她一个升斗小民,哪里进得了名门世家的虎狼窝,不若随机应变,看看这路上有无机会,她直接假死算了。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卫家祖坟到了。 这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青山,卫家祖坟占了一个山头。 需要从底下徒步爬上去,祭拜之后才能下来。 叶玉抬头遥望长长的石阶,不就是几步路吗?她走就是! 她抬手示意灵芝扶着她,却被那小将拦住。 “为免惊扰先人安宁,苏小姐,你只能自己上去。” 叶玉不多话,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爬上去。 这石阶跟云梯一般,好似爬上去就直接登天了。 又长又高,裙摆拖在石阶上,丝滑的缎面很快就抽丝。 可惜了,多好的料子,她还准备婚后收起来拿去当了,怎么也值个几百两。 午后日头愈发烈,叶玉身上冒汗,整齐的发髻也被风吹乱,几缕碎发贴在额头。 饶是体力如她这般好,走到一半就气喘吁吁,两条腿软似面条。 头冠也压得她脖子酸痛。 这卫家真会折磨人! 叶玉干脆不走了,坐在地上,拉起曲裾,露出底下的白色中裤,孔雀扇蔽摇晃扇风,内心盘算着哪个位置更好死遁。 “苏氏,走快些!” 叶玉闻声抬头,看见上方站着两位婆子,一胖一瘦。 瘦一点的妇人似竹竿,方长脸,肌肤有些黄,她最先开口,语调尖细,带着些许轻视意味。 “这就是苏氏女,半途而废,心性不佳,难登大雅之堂。” 旁边的胖妇人似冬瓜圆润,腮帮子不停咀嚼嘴里的瓜子,暂时张不开嘴,只能点头附和那个瘦妇人。 叶玉蹙眉,可以说她,但不能诋毁给她酬金的主顾! 她咬牙站起来,风风火火跑上去,而后喘着粗气扶腰。 “我……来了。” 瘦一点的婆子轻哼一声,转身去烧香。 叶玉抻着袖子擦汗,发现妆面脱落,染白了一片袖子。 叶玉:“……” 婆子把香交给她,敷衍道:“给祖宗们上香,再叩十个响头,便算是过关了。” 面前是个巨大的石碑,记满卫家先辈功绩,石碑后是堆起来的坟土。 叶玉咬紧牙关,一一照做。 这里没备蒲团,她硬生生跪在石子上磕头,磕完头就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一转头,两个婆子早就有说有笑地下石阶了。 叶玉咬牙提起裙摆跟着下去。 她有气无力地爬上马车,精心打理的服饰、发髻与金冠早就乱得不成形,又热又累又饿,妆面花成女鬼模样。 惹得那两个婆子与小将捂嘴窃笑。 叶玉紧紧握拳,以袖掩面,嘴唇动动,翻了个白眼,暗暗骂了句“一群贱人”。 * 队伍启程,转道回长安城。 马车晃悠悠地,灵芝经验多,将发髻上插的发梳解下来为叶玉重新梳头。 叶玉现在是苏氏女,代表的是苏氏的脸面,待会儿拜堂不可丢了面子。 她静静坐着,任由灵芝梳头,梳齐全一回,马车一抖,发髻又乱了。 灵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灵画捧着金冠候在一旁。 灵月用帕子沾了瓷壶清水为她净面,露出本身的细腻肌肤。 只重新画眉描唇,竟比上全妆还惊艳。 待到达宾客喧哗的卫家,左等右等,也不见新郎迎人,气氛愈发冷凝,有闲言碎语传出来。 一高大男子这才走出来,着玄色曲裾深衣,勾勒繁复金丝,头戴进贤冠,腰配红绸。 他伸出手握住叶玉,指腹粗糙,力气极大,好似要把她手捏烂了。 这是多大的仇怨? 有孔雀扇蔽挡着,叶玉斜着眼只能瞥见对方侧脸,这就是卫云骁? 男子鼻梁高挺,面如冠玉,锋利的下颌线汇聚到一起勾勒下巴,薄唇紧抿,长得还行,就是有点凶。 在宾客的欢呼声中,二人拜完堂。 正要准备回新房,余光中,叶玉好似看到一抹惹眼的亮光,有人执匕首要从后捅卫云骁。 叶玉轻呼:“小心!” 卫云骁好似脑后长了眼睛,一个旋身就将人踢倒,宾客受惊尖叫。 “刺客!有刺客!” 与此同时,一群小厮打扮的刺客冒出来,从席案底下抽出大刀。 叶玉惊得连连后退。 卫云骁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把刀与之搏斗,一股温热的血喷溅在叶玉脸上。 叶玉倒抽一口冷气,脑子一转,尖叫一声,吓晕了。 “不好了,少夫人晕倒了。” 喜宴变刺杀宴,乱成一锅粥。 侍女们赶紧抬着叶玉回到后院婚房,无人看见,她的右眼眯开一条缝隙。 嘿嘿! 第3章 我要加价 叶玉被抬到婚房,灵芝差人端来热水为她净面。 卫家进了刺客,主人们全都缩回房内躲避,她身处后院,仍能听到那阵肃杀的短兵相接混乱声。 不时传来几道凄厉的惨叫。 这卫云骁真是杀神。 灵芝把其余下人赶出去,关紧房门,叶玉两眼一睁,一激灵打挺坐起来。 还好她聪明机灵,装晕躲过一劫。 “要不咱们直接跑?在这里多待一刻,小命都没了。” 叶玉拉着灵芝小声密谋:“你只是个当奴婢的丫鬟,我只是个替人办事的草民,不值得为此送命!” 只见灵芝幽幽笑起来,说道:“来之前,家主吩咐过了,若你完不成任务或中途逃跑,就送你归西。” 叶玉骇然,挪着屁股后退到床角:“你……你你你!” 在灵芝古板的森然脸色中,叶玉还是不敢骂出来,转而道:“我要加价!” 这卫家太可怕,万一她死了,至少得有一笔巨额补偿养活玉慈庵的孤儿们。 灵芝毫不意外,问道:“小姐,你要多少?” 叶玉立即开口,“再加一千两!” 灵芝勾唇浅笑,家主是江杭郡守,管治富庶之地,家财万贯,叶玉只敢开口加一千两,还真是眼皮子短浅的草民。 不必写信去问,她都能直接做主答应下来。 “可以,我明日就写信交给其他主事带回去告知家主。” 是告知家主,而非通禀,这点小钱在苏家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自家小姐的一件衣裳钱而已。 叶玉看她爽快答应了,内心那股窃喜胜过恐惧。 五指微动,内心盘算着,一石米七百文,一两银子就是一千文,一千两白银,跟掌柜砍个价,约莫可以换一千五百石米。 而一石米够孩子们吃五天,一千五百石能吃好久好久! 叶玉开始托腮幻想,馒头米面哐哐发,孩童清脆的欢声笑语充斥玉慈庵~ “笃笃笃!” 一道叩门声响起来。 叶玉回过神,裹紧被子,吩咐灵芝:“你去开门。” 灵芝规矩齐全,这种时候还不忘福一福身子,轻声道:“是。”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外头好似是个管事姑姑,在与灵芝谈话,二人窸窣的说话声听不清,叶玉下床,在婚房内转一圈。 这座屋子有一堂两室,右侧是居住内室,左侧闲置,窗棂贴满大红囍字。 桌案上摆放花生、桂圆、红枣、点心水果等物,两根龙凤烛燃烧,烛火摇曳,香炉烟雾袅袅。 拜堂时是黄昏,这时候,外头早已黑了,一缕皎洁月色透过窗棂撒入室内,在地面投下一片月白的光。 灵芝与那人谈完了,这才打开门,引着那位姑姑入内。 在人进来之前,叶玉飞快整理床榻,坐在床沿抓起孔雀扇蔽遮面,规矩端坐。 “小姐,这是咱们院里的管事姑姑,芳踪姑姑。” 芳踪福了福身子:“奴婢芳踪见过少夫人,老夫人担忧少夫人,派奴婢来伺候。” 戏来了。 叶玉轻启朱唇,咬文嚼字道:“姑姑有礼,老夫人有心了,明日我再亲自去拜谢老夫人。” 说话轻声细语,措辞文绉绉。 芳踪内心估摸,这苏氏女尚可,为人如何,还需多观察。 灵芝很懂事,掏了一个红色钱袋塞入芳踪姑姑手心。 “今日大喜,姑姑也沾沾喜气。” 芳踪也不客气,收了下来,“多谢少夫人。” 叶玉不知那些刺客处理了没有,等得无聊,便打听一下。 “姑姑,前面的风波可平息了?” “二公子已经处理好了,今日少夫人受惊,待会儿公子便会来安抚少夫人。” 最后一句带着些许暧昧语气。 但叶玉寻思着,所谓安抚,应该是拔刀恐吓一番,教她老实做人。 也不知,卫家有没有新婚打妻子的传统。 卫云骁那么凶,看起来是会打人的。 叶玉想到此处,吓得一怵。 芳踪以为少夫人害羞了,浅笑几声,就与灵芝退下去。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叶玉肚子咕噜叫着。 她实在忍不住,丢了孔雀扇蔽来到桌案前一手啃苹果,一手抓喜饼。 两个饼与一个苹果几口下肚,那股饥饿的感觉才缓过来。 她拿起一个橘子解渴,却听到一阵闷咳声。 叶玉一回头,就看见卫云骁静静地站在内室门处,月色照亮他半张脸,也令叶玉看清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殷红血迹。 他眉目深邃,似鹰隼一般盯着她,好似锁住了猎物,随时都能扑来致命一击! 他何时进来的? 芳踪姑姑与苏氏的侍女站在屋外,大门没关,卫云骁一进来,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抓着桌案装饰的点心水果狂吃。 跟个饿死鬼一般。 女子匆匆回眸一瞥,一双狐狸眼俱是狡黠的灵动,她丢下手上橘子,飞快拾起扇蔽,端坐起来。 哼,装模作样,不会以为自己这般很灵俏可爱? 苏贤重那老东西的女儿,大概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云骁走进去,站在叶玉面前,巨大的身躯遮挡烛火,一片阴影投在叶玉身上。 “苏氏,你我两家有旧怨,碍于陛下的颜面,我才不得不娶你,两年后我会赐你一封休书放你离开。在卫家这两年,你要老实本分,休要打什么鬼主意,否则……” 叶玉内心一紧,否则什么? 只见那庞大身躯弯下腰,凑近孔雀扇蔽,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叶玉屏住呼吸。 浑厚沙哑的嗓音说道:“否则,即便你是女子,我也照斩不误!” 叶玉身子一颤,手中的孔雀扇蔽滑落,露出一张倾国面容。 她妆面素净,不知涂的是什么,十分服贴,没有其他女子那般死白,肌肤红润细腻,柳眉弯弯,唇点朱绛。 一片水雾在那双狐狸眼眶打转,泫然欲泣。 不得不说,苏贤重这个老东西还真会生,这张脸若是送给怀王,只怕早将人迷得七荤八素,魂摇魄乱了。 可惜,美人计对他无用。 卫云骁伸出手,捏她的下巴,一滴温热的泪落在手背上。 那滴泪划过手背,滴答掉在地上,泪痕残存热意经久不散,好似心口也被烫了。 卫云骁一顿,烦躁地抽回手,直起腰。 叶玉看着那张颇具压迫感的脸远离她,莫大的恐惧也随之缓解。 “你好自为之。” 卫云骁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带走了那股血腥味与恐惧感。 怪不得苏芸小姐不愿意嫁,原来是真的会死人。 一万一千两太少了,加价,她要加价! 想到此处,叶玉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放声哭起来。 第4章 我在守妻丧 叶玉在灵芝怀中哭泣。 她嫁过两任夫君,第一个温润如玉,第二个开朗风趣,无一个似卫云骁这般凶狠毒辣! 叶玉一边哭诉刚才心惊肉跳的一幕,一边说出了自己目的。 “加钱,我要加钱!” 泪水打湿灵芝的衣襟。 灵芝无奈道:“小姐,你要加多少?” “我要加到一万五千两,早死晚死都是要死,你不答应咱们就鱼死网破!” 灵芝轻叹一口气,才五千两,她家小姐的一件狐裘价格而已。 “我答应你。” 叶玉被巨额酬金止住了哭泣,她双眸含泪望着灵芝,如此爽快? 嘿嘿~多出五千两,她就可以把家乡的一片山推平,给乡亲们盖房子。 只要价钱给得好,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能闯一番! 不就是区区一个卫云骁吗? 她有的是心机与手段,半年之内必死遁成功! 叶玉擦干眼泪,再三强调自己的实力与信心,保证价有所值。 灵芝安静听着,古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心思。 芳踪姑姑从厨房捧来晚膳,看见叶玉哭红的双眸,劝慰道:“少夫人,公子不是有心的冷落您,您莫哭了。” 叶玉抽出手帕拭泪,有钱能使鬼推磨,加钱能让她敬业。 她笑道:“姑姑误会,我只是想家了。” 芳踪细瞧叶玉眉眼,此女长得漂亮,心思玲珑。 她笑道:“明日送嫁的队伍就要回江杭郡,少夫人若是思念双亲,就多写几封信送回去。” “好,我会的,多谢姑姑提醒。” 芳踪将吃食放在案上,温声催促:“夫人快些用食,累了一天,饿坏了?” 何止是饿坏,是饿扁了。 刚才被吓一跳,肚子里的水果点心都吓没了,腹里正咕咕响着,叶玉不好意思,腮边浮现一抹粉。 芳踪姑姑浅笑着。 “少夫人先用食,公子忙着处理刺客的事,今夜不能陪您,请您见谅。” “我明白的,姑姑。” 叶玉很识趣,给了台阶就直接下。 芳踪退出去,转道就出院子,去了老夫人的松柏堂。 * 松柏堂。 芳踪掀开帘子入内,不同于在叶玉那边的亲善,她在此处规矩端庄。 老夫人拄一根拐杖,头发整整齐齐梳起来,只戴一条镶嵌绿翡翠玛瑙的护额,正前方绣一朵盛开牡丹。 身着碧蓝色团花绣纹的丝绸交领上衫,下着褐色绣飞鹤祥云间裳。 ”她果真这么说?“ 芳踪恭谨道:“的确如此。” 卫老夫人端坐正堂,抿一口茶,开口说:“是个懂事明理的,比她父亲强。” 这门亲事,是很早之前定下的,由陛下为证。 那时候,卫苏两家尚未翻脸,一同追随陛下打江山,大魏王朝初立,陛下年迈,宁王、怀王两党相争,两家政见不合,苏家才会翻脸,做下那件错事。 卫家履行婚约,不过是碍于陛下从中调和,借此缓和两党的矛盾。 “骁儿那边如何?” 芳踪恭敬回答:“公子受了轻伤,目前无大碍。” “那就好,明日敬完茶,你带苏氏去看看他。” 芳踪有些讶异,她是老夫人心腹,许多事情是知道的,当年那件事,错全在苏家。 她顿了顿,在老夫人锐利的双眸投过来时,飞快低头,道一句:“是。” 叶玉原本准备鸡血倒在月事带上应付卫云骁,谁料他不肯碰她,正中下怀。 她吃饱了就洗漱躺下,呼呼大睡。 在梦中,她抱着金山银山乐不可支,一块巨大的金元宝在天上飞,她追着追着,总是够不上。 突然,她绊了一跤,惊醒后遗憾无比。 芳踪站在床边笑眯眯候着。 窗外天色已亮,有断断续续的鸡鸣响起。 叶玉揉了揉眼睛:“什么时候了?” 芳踪笑着说:“少夫人醒得及时,正好卯时了。” 叶玉不敢耽搁,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立刻爬起来。 灵月端来热水为她净面,灵画为她挽垂云髻,身后的长发以红色丝带绑起来。 灵芝昨晚值夜,回去休息了。 今日上半身着苏芸小姐最喜欢的浅粉色交领曲裾,下身着白色间裙。 腰封是百合缠藤萝样式,缚住细腰,配以一块羊脂玉佩。 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块玉佩是属于她的。 她一直戴在身上,去到哪里就戴到哪里,指不定会有人认出来。 打扮好之后,芳踪姑姑引着她去松柏堂,路上为她介绍卫家的人口。 卫云骁仅有一幼妹卫云薇,但其父有一亲弟,生了两儿一女,老夫人尚在,两房人住在一起,按年龄序齿,他排第二,卫云薇第四。 卫父没有儿子官职大,外放做个文官,一年只回来一次。 他携婆母刘观音在外任职,长子成婚,只有她归来参宴,这次就不走了,留在家中侍奉老夫人。 老夫人年迈觉少,这个时辰,日头未升起,天边泛着淡淡金光,她们绕过曲折回廊,假山碧湖,终于抵达寂静的松柏堂。 * 与此同时,长安城宵禁刚过,街道上赶朝市的行人三两成群。 走卒贩夫叫卖货物,店铺小摊全都开始营业,食物的香气溢满街道。 一辆青灰色宝盖马车驶入城中,清脆的銮铃提醒街道行人避让。 马车后面跟着一辆运货的牛车,两侧有玄衣劲装的护卫紧紧跟随。 赶马的是个青年,他放缓速度,隔着帘子低声问:“大公子,是否寻个酒楼用早膳?” 自夫人去后,公子积郁于心,身子一直不好,断断续续病了半年,久卧床榻。 马车内,一个男子曲起手肘撑着脑袋打盹。上身着月白色交领曲裾,下身着浅绿色间裳,身披一件白色绣灰雁披风,戴进贤冠。 斜眉入鬓,一双狭长的凤眸微微打开,露出褐色瞳仁,鼻梁上一粒痣。 算命的总说,鼻梁有痣,姻缘坎坷,如今他总算体会到其中艰辛酸涩。 薄唇吐出一句话:“不必了,表兄昨日成婚,我先去送一份礼。” 刘景昼的姑姑嫁去卫家,两家常有往来,他从边塞携礼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日。 一进城就听得风言风语,说什么血洗婚宴,应当是卫家出事了,他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赶马的男子面露担忧,公子总这样不爱惜身子可不行,他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唉声叹气。 抵达一座府邸时,男子跳下马,拿出一张踏凳,套着宝蓝色布套,素白的翘头履悬空停顿。 男子抬头,看见自家公子苍白的病容浮现愠怒。 “我在守妻丧,不用如此鲜艳的颜色,丢了!” 说完,刘景昼跨过踏凳,长腿直接踩下地,随意整理身上的白色披风,如翩然的仙鹤。 他抬头仰望府邸匾额:中郎将府。 第5章 遇见前夫 叶玉一行人抵达松柏堂。 这是个二进院,比别处大了二倍。 屋顶是悬山顶样式,檐角翘起尖尖,东西两侧有厢房,有廊道连接起来。 前方是厅堂,再过去便是后室,呈四合样式,中间空旷的庭院铺设石砖,干干净净,无一丝杂草。 一进门就看见厅堂房门敞开,老人家怕冷,用暖帘隔开晨间寒气。 芳踪姑姑掀开帘子,叶玉先进去,入眼是一位相貌威严的老夫人。 左下首坐着一个圆脸中年妇人,眉眼与卫云骁有两分相似,次位是一个秀美端庄的年轻女子,约莫十五六。 右下首是个瓜子脸妇人,身边坐着与她有五分相似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 老夫人身边站着的是那日监督她祭拜的两个婆子,一胖一瘦,极好辨认。 众人都好奇地打量她,有鄙夷、有惊艳、有的悄悄喝一口茶,掩盖撇嘴角。 叶玉极力回忆苏芸小姐的姿态,迈着莲花碎步入内。 “芸儿见过祖母,请祖母喝茶。” 她忽视那些目光,直接跪在地上奉茶,后宅中,老夫人最大,讨好她,叶玉的日子就好过。 日子一好过,就能随意出门,只要能出门,她就能找到法子死遁。 什么火灾、坠崖、跳河……她都想到了。 只要一死遁,一万五千两就拿到手咯~ 想到这里,唇角舒缓,绽放一抹春色笑意。 老夫人没有为难她,打量她的相貌,闪过一抹沉思,片刻后,便饮茶赠礼。 轮到婆母刘观音时,叶玉多端了两刻,在老夫人的目光中,刘观音不情不愿接下来,随手摘下一个玉镯子赠送。 能喝她茶的也就这两位,刘观音旁边的是卫云薇,其余人三位是二房的主母王玲与她的女儿卫云雪、大儿媳王春月。 叶玉依次见过礼,这才应付完内眷,还有其余两位堂弟没见过。 大户人家人口就是多,还好全都从云字辈,名字也好记。 气氛不冷不热,她们问了诸多江杭郡的风土人情,叶玉早有准备,应答自如。 干巴巴聊了几句话,老夫人转而吩咐她去清辉院照顾卫云骁。 他昨夜对付刺客,受了伤。 想起昨夜的情形,叶玉额头突突疼,连忙跪在老夫人身边给她揉这揉那。 “夫君那边有大夫和小厮伺候,他有伤在身,无法来请安,芸儿应当替他孝敬祖母。” 话里为卫云骁找好不陪她敬茶的理由,还算机灵。 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遮掩与不遮掩,区别很大。 卫老夫人端详叶玉的面色。 一提起卫云骁,她就慌得不行,一看就是怕的。 卫云骁虽然长得一副俊朗相貌,却自小就凶,能止小儿啼哭。 若是作为他的妻子也惧怕他,那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老夫人握住她忙得毫无节奏的手。 “我这里多的是能孝敬我的可心人,不用你来,你自去寻骁儿。” 卫云雪也开口道:“就是啊,二嫂,我们待会儿还要聊些家中话,你们新婚夫妻蜜里调油,就不留你了。” 意思就是,你不是一家人,别搁这儿碍事。 更何况,谁不知道昨夜卫云骁没睡她屋里啊? 这话说得讽刺意味拉满。 叶玉听懂了,识趣离开。 清辉院是卫云骁处理公务的地方,那里有他的起居室和书房。 一路行来,发现卫家极大,布局错落有致,亭台楼阁巍然屹立,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有假山池湖,小桥流水,风光旖旎。 芳踪姑姑引着她直接进了院子。 叶玉有些惧怕,停下脚步。 “姑姑,要不要通禀一声?” 昨夜刚见面就那般凶戾,今日不打招呼就闯进去,只怕那凶神就要削了她。 看见她这怂样,芳踪低头浅笑。 “放心,二公子定不会为难你。” 从拱门入内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远远看见两名侍女步履匆匆地走过长廊,手上端着热水盆,叩开房门。 内室走来一个青年,约莫十八九,瓜子脸,高马尾,肌肤是古铜色,腰间配一把剑。 芳踪姑姑介绍道:“那是二公子的心腹,石砚。” 只见石砚只接一个热水盆,他对另一个侍女道:“在这儿候着,等着需要再叫你。” 那侍女低声回一声“是”,规矩地退了一步站在门外。 芳踪低声提醒:“你瞧,二公子连侍女都不给进屋。” 叶玉不解,与她说这干嘛? 芳踪姑姑看见她一头雾水的模样,只是摇头,率先入屋,那两名侍女没拦她。 叶玉也就放心跟着入内,一进门,就看见卫云骁赤裸着上半身,浑身肌肉紧绷,肌肤因疼痛凸出流畅的线条。 口中紧咬着一块布巾,等待着大夫为他缝合伤口。 昨夜本来缝合好了,晨间突然于睡梦中崩开。 他吞了一口烈酒就这么硬生生扛着,双臂肌肉暴涨,形成清晰的肌肉纹路,额上青筋突起。 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卫云骁的肌肤覆上一层细腻的汗珠。 一颗汗珠自他紧绷的额头悄然滑落,沿着棱角分明的脸庞缓缓下滑,经过颈项,滑过他那如雕刻般起伏的胸肌。 最终隐没于紧束裤头的腰线之下,融入被汗水微微浸湿的衣物中。 抬眸看见门口处僵着的叶玉,面露不满。 卫云骁松开布巾,厉声问:“你来做什么?” 叶玉后退半步,有些无措地看着芳踪姑姑。 “二公子,您莫着急,少夫人是奉老夫人之命来照顾您的。” 叶玉得了提示,壮着胆子走上前,拾起热水盆中的毛巾捏干,帮卫云骁擦汗。 一股暖香袭来。 叶玉贴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莫恼,我只是奉命办事,待会儿还要去回了祖母,若是我做不好,她老人家可就亲自来了。” 话语间,卫云骁清晰地看见她红润的面颊,嫣红的唇瓣,狐狸眼上又密又长的睫毛。 吴侬软语的嗓音温柔可人。 他喉头一滚,把眼睛移到别处,但鼻腔俱是那股暖香。 叶玉辅助大夫缝针,溢出的鲜血都被她擦干净,举止间,散落的发尾触碰卫云骁手臂,勾起一抹痒意。 后背的伤口很快重新缝好。 大夫提着药箱离去前,夸一句“少夫人贤惠。” 卫云骁不知在想什么,张开嘴有话同叶玉说。 转头就看见她和芳踪离开,快走到院门口了。 脚步匆匆,好似有什么东西撵她一般。 卫云骁脸色黑了下来,一旁的石砚眼明心亮,低头不语。 叶玉跟着芳踪刚出了清辉院,远远就看见一道灰白身影闯入视线。 男子容貌清俊,浑身透着一股阴郁深沉的伤怀。 叶玉再三细瞧。 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第二任前夫,刘景昼! 他不是个边陲县城的纨绔县令吗?怎么会在长安? 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刘景昼从前方大步走来,逐渐逼近。 糟了,糟了!叶玉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 第6章 果真是刘景昼 叶玉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僵着。 前面的芳踪姑姑往前走几步,才发现叶玉没跟上来,她停下脚步转头,露出疑惑神色。 后方的叶玉眼眸微微瞪大,一时心惊肉跳,看着刘景昼走得越来越近,翩然的披风摇曳,拂过游廊木柱。 叶玉肌肤的红润消散全无,身子颤了颤,转身就往清辉院跑。 慌里慌张,不知出什么事了。 芳踪转身追去,“少夫人,怎么了?” 这一声引起了刘景昼的注意,遥遥看见一抹粉色倩影没入拱门,三名下人追过去。 “少夫人,少夫人!” 刘景昼蹙眉疑惑,莫不是新嫂嫂? 两份贺礼他都准备了,人在这里正好,省得多跑一趟。 想到此处,他脚步走得更快了,也不知嫂夫人长何等模样? 叶玉回眸一看,刘景昼飞快逼近。 啊啊啊! 她慌了起来,跑了不到几步,撞入一个厚实的胸膛。 叶玉抬眸,瞧见卫云骁黑着一张脸训斥她:“行举无状,像什么话?” 前有狼后有虎,叶玉快哭了,一片水汽流转眼眶。 “我……我……” 叶玉圆溜溜的眼眸一转:“我内急,借你恭房一用!” 说完,飞快跑去拉起一个侍女叫她带路。 怀中的温香软玉离开,清凉的晨气冲淡那抹香气,卫云骁捏紧手心。 脑海浮现一个猜忌,这女子勾引他。 “表兄,新婚大喜!” 在他出神期间,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 卫云骁回眸,看见刘景昼站在拱门处,人似一根竹竿,身姿颀长,但消瘦多了。 卫云骁把苏氏女抛之脑后,惊讶道:“景昼,你何时归来?快请进,快请进。” 卫云骁上前迎着刘景昼入屋。 二人在席案跪地落坐,身下是一个蒲团垫子。 “小弟听闻表兄大婚,今日抵达长安,特来送上贺礼。” 刘景昼挥挥手,他的侍从便把东西递过来。 两个盒子交叠在一起,石砚上前接过来。 “嫂嫂可是在这里?我一来,嫂子就躲起来,莫不是羞了?那我这贺礼……” 提及苏氏女,卫云骁沉下脸:“一介内宅妇人,上不得台面,景昼交于我即可。” 刘景昼面色一滞,表兄似乎不喜表嫂? 遥想八月前,他也是如此说的,可后来呢? 痛彻心扉,摧心剖肝也不过如此,若知未来如此痛苦,他必定在初相识就好好待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才半年,他就夜不能寐。 想到亡妻,一缕酸涩浮上鼻腔,连带着呼吸也有些微微颤抖。 刘景昼眼底流转一抹哀伤,似失伴哀啼的灰雁,颓废丧气。 “表兄,我知你不喜苏家,但嫂嫂已经嫁过来。是你卫家人,你应当珍惜眼前人,否则来日失去才知后悔,落得与我一般下场。” 卫云骁看见刘景昼哀伤的神色,也不知说什么。 这个表弟八月前娶的是袁氏女,袁父在朝堂左右逢源,阿谀谄媚陛下,甚至还献丹方美人摧折陛下龙体,朝野名声极差。 刘家已是落魄寒门,刘景昼不思上进,家中只得为他筹钱捐官,加上他本人有几分才气,新朝初立,缺乏能人,朝中给他派了个边塞县令当。 那时刘景昼不喜袁氏女,称她古板木讷,毫无风情。 又过两月,刘景昼来信,称遇见良人,自此收心,不再宴饮取乐,一心与夫人养儿育女。 他当时还感叹袁氏究竟有何能耐,叫浪子回头。 可惜啊,没成想不到半年就芳魂断尽。 据闻,那位袁夫人是被山匪逼得跳崖自尽,其父奸诈,生出来的女儿却如此刚烈。 这就是人们说的歹竹出好笋,山鸡生凤凰? 刘景昼在位政绩平平,反倒因妻子的死,直接把盘踞多年的山匪给剿了。 一千三百名山匪记载名册,匪头直接斩首,送到朝堂。 以雷霆手段捣平了侵扰百姓的贼窝,声名鹊起。 陛下大喜,破格擢升他为廷尉,那可是九卿之一。 从县令一下子到廷尉,跨度有些大,君心难测,只怕刘景昼往后会是陛下的眼前的红人。 卫云骁没接他的劝话,而是恭贺道:“还没恭喜表弟擢升廷尉,我先以茶代酒敬你,改日我伤好了再同闻之为你接风洗尘。” 王闻之是二人的好友,两年前恩科新开,他是榜首状元。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刘景昼举起杯,二人隔空敬茶。 在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时,叶玉悄悄从恭房出来,鬼鬼祟祟离开了清辉院。 刘景昼在卫家,她不敢到处招摇,佯装肚子疼,回自己的屋子卧着。 一进房,她就立刻窜回床上裹紧小被子,安抚跳动的心口。 一边好奇地问芳踪:“姑姑,二公子院里那人是谁啊?” 芳踪笑着回答:“那是大夫人娘家的侄子,刘公子,与咱们家二公子是表兄弟,在灵武郡的清丰县当县令,他应当是来送贺礼的。” 身份对上了,叶玉内心仅存的那点侥幸再无踪影。 果真是刘景昼! 袁家找替嫁的时候没把话说清楚,害她今日差点露馅! 她以为那刘景昼不过是个招猫斗狗的纨绔子弟,整日没个正形,但也算开朗风趣,总能逗得她喜笑颜开。 如今瞧着病怏怏,还有些阴郁沉闷的忧伤,消瘦一圈。 或许是仕途不顺,哭着鼻子来卫家找门路? 可若是他三天两头往卫家跑,那她岂不是露馅了? 叶玉躺在床上,想到此处,吓得面色煞白,脑子乱成一锅粥。 芳踪瞧着她面色不太好,或许是病了,转身吩咐腿快的小厮去请大夫。 第7章 欲语泪先流 大夫来瞧过之后,没看出什么。 她气血丰沛,脉象活络。 又见她心跳有些快,面色惨白,只开了安神的药,叮嘱好好歇着,若是不舒服再细瞧。 叶玉心虚,只好点头答应。 正好借此机会不去松柏堂请安,更不用出门。 现下卫家人都不喜她,她天天晃也讨不到好处,还有一个突然出现的刘景昼随时会揭发她的身份。 干脆装病好了。 想到这里,叶玉心满意足地盖紧被子笑起来。 她可真是个大聪明。 吱呀一声,门开了。 灵芝刚送走送亲队伍,写了几封信捎回去,听见叶玉病了,进来瞧一瞧她如何了。 不会是昨日被卫云骁吓病了? 灵芝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走近床帐,就看见叶玉盖着绣鸳鸯戏水的丝绸红被傻笑。 灵芝:“……” 葳蕤堂。 此处是婆母刘观音的居所,知道侄儿来了,她设小宴款待。 芳踪前来禀报少夫人病了。 这令刘观音觉得晦气,刚嫁过来第一天就病了,可见是与卫家八字不合。 “病了那就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 刘观音只说了这句话,就再无下文。 儿媳生病,旁的婆母多少会赐下药材或是关怀几句,刘观音对苏氏女的态度可以说是厌恶。 芳踪内心明了,福了福身子,默然退下。 席面早已准备好,卫云骁、刘景昼走进来。 看见相貌堂堂的两个晚辈,刘观音郁闷的面色舒展笑容,喜笑颜开道: “昼儿,骁儿,快坐下,我已经准备好吃的了。” 堂内支一张食床,桌上食材丰富,虽是晨食,但招待远道归来的侄儿也不过分。 不到一会儿,卫云薇飘然而至,她换身鲜艳打扮,像朵明媚的芍药,亭亭玉立。 她看见刘景昼,莞尔一笑:“表兄,好久不见。” 刘景昼有礼拱手道:“表妹。” 刘观音招呼他们落座,看见旁边有一副空的碗筷,卫云骁疑惑问:“苏氏何在?” 刘观音忙着给二人斟酒,一边不耐烦道:“人病了,不来也好,省得把病传给你们。” 病了?卫云骁忆起那女子方才的跳脱,分明生龙活虎得很。 刘景昼在旁转圜:“既然新嫂嫂病了,那侄儿就不叨扰嫂嫂,待会儿,便让表兄转交贺礼。” 刘观音听得贺礼二字,忙不迭道:“你远道归家,何必破费?来吃块鹿肉。” 刘观音将一块鹿肉夹给刘景昼。 刘景昼客气道:“多谢姑姑。” 刘观音看着他憔悴清癯的面容,心疼道:“看你都瘦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未免凄凉,这样。”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朝门外喊:“彩云,彩月。” 两个身姿婀娜的侍女走进来,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腹部,福了福身子。 二人异口同声道:“奴婢见过大夫人。” 卫云薇原本安静用餐,看见这两个侍女,骤然放下筷子,紧张地看向刘景昼。 一旁的刘观音越看侍女越满意:“昼儿,你挑一个回去暖房,这两个丫头姑姑悉心教导许久,原本是给你表兄启蒙,可惜他死活不要,也不知给谁守着。” 那两名侍女微微抬头,美目流转风情。 卫云薇脸色一白。 但刘景昼只是扫一眼,百无聊赖低头吃饭。 “多谢姑姑的美意,我在守妻丧,戒酒色。” 卫云薇悄悄松了一口气。 刘观音一瞧,发现他果然没动那杯酒。 “那袁氏女都死了半年,你守半年差不多得了,你膝下无子,还是尽早开枝散叶延续香火为妙。” 刘景昼神色淡淡,“不急,侄儿打算守满一年再说。” 一个、两个油盐不进,刘观音气闷,没再继续劝,只一味地招呼他多吃点。 叶玉也在用早食,两个肉包子,一盘腌菜,还有一碗白粥。 她张嘴几口就席卷一空,只见灵芝咳了咳,叫她注意仪态。 叶玉这才想起自己郡守千金的身份,脸色一变,优雅地翘起兰花指,用帕子擦嘴。 以前当秀才夫人住在村里,无需装模作样,当县令夫人时身边无公婆,夫君花天酒地不着家,不必伪装。 如今在卫家日日都得端着世家千金的仪态,真是累人呐~ 灵芝收拾餐盘离开,芳踪就回来了。 叶玉半躺在床榻,榻上有小几摆放点心。 卫家人不好,但点心极好。 她不停往嘴里送东西,看见芳踪进门,停下忙碌的小手。 曲起手肘撑着脑袋,眼珠子一转,遗憾道:“姑姑,我没去服侍婆母用餐,婆母不会怪我?” 芳踪回道:“奴婢跟大夫人还有老夫人交代了您的情况,老夫人吩咐三日内就不必出门请安了,好好歇息才是要紧事。” 叶玉蹙眉,唯唯诺诺道:“那……那客人不会怪我?” 芳踪想起那位公子,笑道:“表公子性子极好,不会怪你的。” “那他会住下来吗?我病好了给他赔个礼。” 芳踪再言:“表公子擢升为廷尉,陛下赐了宅子,不住咱们府里。” 不住这里?那再好不过了。 叶玉垂眸,眼珠子转动,她不知道廷尉是多大的官,但刘景昼未来会留在长安。 甚至可能常来卫家,她还是得找个办法出门,尽早在外头假死,拖得越久,越容易东窗事发。 想到这里,叶玉问芳踪:“姑姑,我病好后可以出门吗?” 问到芳踪无法做主的事,她有些为难。 “这……得问老夫人才知道。” 叶玉有些发愁,老夫人瞧着威严古板,未必会同意她出门。 招待完刘景昼,刘观音携一双儿女送走他。 “昼儿,为何不在这儿多住几天?” “姑姑,我一月前就差奴仆将陛下赐的宅子打扫干净,祖母还有父亲母亲正在赶来长安的路上,以后,您就可以常与他们见面叙旧了。” 刘观音一听,激动得眼眶浮现一抹泪花。 她多年没回娘家了,刘家没落,老夫人并不喜爱她,反倒偏疼二房。 她怕惹婆母不快,从不敢归家探亲,如今侄辈出息了,官至九卿,娘家人从遥远的威武郡搬到长安,她也算在卫家横着走了。 她畅快地笑着:“昼儿,那你快些回去置办家当,若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姑姑。” “好,姑姑、表兄、表妹,下次再会。” “表弟慢走。” “表兄慢走。” 刘景昼辞别众人,转身离去。 卫云骁原本打算去找苏氏女,却看见妹妹眼眸一直盯着刘景昼的背影。 依依不舍,含情脉脉。 卫云薇察觉到兄长的眼神,立马收回目光,不知所措。 刘景昼回到御赐的宅子,还未正式上任,门楣早已挂上写着“廷尉府”三个大字的匾额, 侍从奴仆们恭候在大门。 他吩咐人将牛车上的东西搬回属于自己的院子,怀中抱着一个小箱子,十分珍爱。 侍从将其余物品摆好。 刘景昼独自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个画卷,还有些许零碎的女子钗环手帕。 他面露哀伤,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细抚摸物件。 随后拿起画卷打开,挂在墙上。 画中女子长着鹅蛋脸、狐狸眼,琼鼻小巧挺拔。仪态温婉端庄,执一把团扇垂眸浅笑,笑靥如花。 画卷落款:吾妻袁柔。 加盖一枚私印。 刘景昼凝望着画中的女子,心口莫名抽痛,病容苍白几分。 一股酸涩酥麻的钝痛流经四肢百骸,又汇聚在一起,冲出胸腔,涌上嗓子与鼻尖。 他涌起强烈的倾诉欲,想对着画像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欲语泪先流。 第8章 他毕竟是个鳏夫 “阿湫!” 这是叶玉打的第三个喷嚏了,也不知是谁在念叨她。 她抽了抽鼻子,发觉自己有些着凉。 回忆昨日爬山出了一身汗,又穿着湿透的汗衫闷在厚实的婚服熬了一天。 一进卫家惊厥惶然,身子遭不住也属实正常。 叶玉喝了安神汤,就躺下睡一觉。 刘景昼离去后。 卫云骁送走自家母亲,板着脸对卫云薇道:“随我来。” 语气不冷不淡,但卫云薇知道,兄长生气了。 她跟随卫云骁来到清辉院,进了书房。 石砚及时把门关紧。 “说,何时动的心思?” 卫云骁紧盯着卫云薇的脸,不错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卫云薇陡然紧张起来,垂头敛眉,睫毛投下一片荫翳。 “兄长,我自幼便钟情表兄,我也不知是何时开始。” 卫云骁拾起一本书,卷在手中,层层叠叠的书页刮过掌心,带来一丝烦躁。 妹妹性子木讷内敛,他与妹妹并不亲善,从无交心,可以说,其余比他年幼的晚辈都怕他。 有何好怕的?他又不会吃人。 但妹妹喜欢一个男子却不告诉他。 他亦是男子,更懂男子,那刘景昼虽前途远大,位居高官,但他毕竟是个鳏夫。 克妻。 妻死则荣。 卫云骁看卫云薇胆怯的模样,再问:“景昼可知道你的心意?” 卫云薇摇头:“表兄成婚前,我曾求母亲去给我说亲,被母亲说了一顿。” 一股火气蹭地一下冒上心头。 刘家落魄,刘景昼捐官的钱卫家出了一半。 外祖家他能帮一把是一把,不代表把自家女儿也投入火坑。 母亲虽然糊涂,在儿女大事上从不含糊,拒了也是人之常情。 卫云薇继续说:“可是表兄位列九卿,位高权重,母亲再无理由阻止我嫁给表兄了。” 话是这么说,但卫云骁还是想问出口:“你不介意他是个鳏夫?” 时下寡妇金贵,鳏夫低贱。 寡妇再嫁利生育,多的是人要,而鳏夫则命主孤煞,损害妻宫,许多鳏夫再娶只能低娶,甚至娶庶民。 卫云薇听得此言,鼓起勇气抬头,同一向惧怕的兄长道:“我不嫌弃他是鳏夫,我想嫁给表兄!” “那景昼可知晓你的心意?”卫云骁又问回那个问题。 卫云薇一顿,方才的笃定消散,流转些许有难言之隐的神态。 卫云骁一看就知道她是个鹌鹑,素日连话都不敢与人多说,又岂敢跟男子表达心意? 他缓了缓,温声劝慰:“儿女大事由父母做主,你自行同母亲商讨,景昼今时不同往日,或许是个良人。” 卫云薇熄灭的眸光一亮,意外的喜悦溢于言表。 “兄……哥哥,你说真的?” 卫云骁丢了手上的书,把一个盒子交给卫云薇。 “真的,不过往后不可在人前如此失态,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出去,顺路帮我把这东西交给苏氏。” 卫云薇还未反应过来苏氏是谁?脑子怔愣片刻,才想起来,哥哥昨日娶亲了。 早上她还见过了新嫂嫂,那是个绝色美人,很漂亮。 但想起她是苏家人…… “哥哥,你不喜欢嫂子?” 卫云骁那古板的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绪浮动。 只是淡淡道:“那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你自去。” 卫云薇悄悄撇嘴,转身离开。 叶玉睡得酣畅淋漓,直到午时才醒,沐浴更衣,就准备吃午食。 不得不说,当秀才夫人,县令夫人都不如卫家夫人。 衣服和饭不用亲手弄,甚至还有侍女给洗头,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洗干净后头发轻盈许多。 浑身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卫家厨子好,烧菜一绝,叶玉吃得肚皮滚滚,只好出来在院子来回走动。 顺便晒一晒半干的长发。 在日光下,她肌肤赛雪,泛着淡淡的光泽,只穿着一件素白朱领曲裾,两袖宽大,衣料轻薄,丝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 她站在花木丛,若一只初生的精灵。 卫云薇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这幅画面。 若是……她有嫂嫂一半的容貌,表兄会不会喜欢她? 卫云薇恍然惊醒,表兄从不以貌取人。 她走进去,侍立在侧的侍女们纷纷道:“四小姐。” 叶玉听见她们的声音,转头一瞧,那不是卫云骁的亲妹吗? 戏又来了。 叶玉立马端起闺阁千金的仪态,回忆苏芸小姐的性子,笑容灿烂不失纯真,她小跑上前。 “妹妹,你怎么来了?” 说完,还热情地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快进来,快进来!” 嫂子如此热情,卫云薇原本有些拘谨,她不擅与人沟通。 但女子小嘴啦个不停,给她吃点心,喝水。 原本想着她是苏氏女,不可深交,送个东西就走,但是想一想,她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嫂嫂又何尝不是? 同病相怜罢了。 卫云雪性子娇蛮,总爱欺负她,家中无人陪她玩,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子。 卫云薇想多坐一会儿。 “嫂嫂,表兄给你送了贺礼,您要不要打开看看?” 她想知道表兄会给女子送什么礼物。 表兄?那不就是刘景昼? 叶玉原本有些尴尬心虚,但看见卫云薇殷切的目光,她也有些好奇,刘景昼会送什么东西? 卫云薇差身边的侍女捧来盒子,一手挑开盖子,里面赫然躺着一个观音送子白玉雕像。 叶玉眼眸一亮,她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能接触好东西的时候,又得端着,不懂装懂。 这白玉比她的玉佩大,值不少钱? 想到此处,她看向一侧的老实姑娘,眼珠转几下,羞惭道: “薇妹妹,说实话,我往常只爱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对玉石知之甚少,表弟送来如此好的贺礼,不知价值几何,妹妹帮我品鉴一二,来日他大喜,我也好回他礼物。” 卫云薇听得“大喜”二字,脸颊浮现一抹粉,春心跳动。 叶玉却是觉得这姑娘脸皮薄,成婚这种事情都谈不得? “这观音像材质极好,在通宝楼可以卖八千两。”卫云薇小声说话。 八千两?叶玉捏紧拳头,指尖掐着掌心,压抑心海那股激动的澎湃。 好你个刘景昼! 这么有钱往日也不懂送她点实在的,每次在外面花天酒地,回来只给胭脂水粉和鲜花。 她与主顾谈好了,旁人送她的礼物归作她的,不上交。 真是发大财了! 叶玉努力按压嘴角,浅笑道:“通宝楼是什么地方?” “通宝楼是卖金银玉器的铺子,是长安的老招牌,公子贵女们都爱去通宝楼买首饰。” 或许是谈到卫云薇的喜好,她说话时,眼眸亮起来。 叶玉顺着话抛出目的,流露些许哀愁:“我从未来过长安,很想出去逛一逛,但又不认路,薇妹妹能不能带我出去玩?” 卫云薇在卫家存在感极弱,很少有人托她帮忙,得了嫂子的求助,成就感油然而生。 “待你病好了,我求祖母放咱们出去一趟。” 叶玉激动道:“一言为定!” 第9章 长安好,遍地是前夫 有了卫云薇的话,叶玉接下来的两天都快活极了。 吃好喝好,睡得好,面色红润许多。 灵芝却是郁闷不已,有什么好乐的? 厨房送来的吃食一日比一日差,从鸡丝粥到馒头腌菜,她在苏家就没吃过这等次货。 她试探问:“小姐,您没发现最近的伙食变差了吗?” 叶玉正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双手捧脸,感叹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听见灵芝的话,她有些疑惑,差?这是差吗? 叶玉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卫家给她吃的是稻米粥,入口软烂,而不是卡嗓子的粟掺麦麸。 腌菜是新鲜萝卜和芥菜,清脆爽口,而不是烂菜叶,吃起来有霉味。 十四文一个的鸡蛋蒸成软滑的羹,她以前过年才能吃一次呢,现在天天吃。 伙食好得很,怎么会差? 叶玉投去一个质疑的目光,似乎在说,你是不是挑食? 灵芝有些郁闷,苏家的马夫杂役才会吃这种东西,身为小姐的贴身婢女,可以说是小姐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小姐,您现在是郡守千金,卫家这是看不起你呢。” 灵芝在卫家三天吃的都是这等货色,接下来的日子只怕难捱,不如挑唆叶玉去争辩一番。 哪个好人家会苛待媳妇吃食? 叶玉不知道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旧怨,但从成亲那日开始,这不是赤裸裸摆着的嘛? 叶玉白了她一眼,毫不上钩,顺着她的意思道: “人家本来就看不起我呀。” 她手指沾了点胭脂抹在脸上。 “再说了,这吃食已经够好了,外头许多人连饭都吃不起,只能吃草根和观音土填肚子。” 叶玉又拿起石黛描眉,孤芳自赏地对镜眨眨眼。 “你知不知道观音土?一口吃下去,最先拉嗓子,然后粘在喉咙跟咯痰一样,吃下去就感觉不到饿,人再熬几天就会死。” 灵芝不知她怎么突然扯到这方面来,赶紧开口:“好了好了,小姐您别说了,怪瘆人的。” 叶玉像是看稀奇货一样打量灵芝,都说贵族高坐云端不知疾苦。 没想到,贵族身边的仆婢也跟着不谙世事。 灵芝一身古板的规矩多如牛毛,却连人间最基本的生存环境都不知道。 叶玉第一次羡慕给人做丫鬟的,起码不愁吃喝,还有的挑剔。 她暗暗摇头,长吁一声。 叶玉若是苏芸小姐,以后都吃住在这里,肯定会去闹一通。 但她不是,更不会在卫家久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一万五千两相比,这点小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刚才卫云薇的侍女来传话,明日就能出门了。 叶玉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 她要开始寻个机会死遁了。 “噼啦!” 一道闪电劈向大地,轰隆隆的雷声随之传开。 细密的雨丝连绵不休,拍打着瓦片,从屋檐滚落地面,飞溅起一片水花,洇湿半边廊庑地面。 此时,天还未亮,下雨天乌云密布,灵月撑伞遮裙摆,防止水珠飞溅到身上,顺着廊庑推门走入房内。 今日是灵画值夜,灵月拍醒灵画,叫她去端水。 她转身进内室,撩开帐子,唤醒叶玉。 “小姐,醒醒。” 昨日叶玉吩咐无论如何,这个点都要叫醒她。 叶玉睫毛动了动,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发丝凌乱地铺陈在身下。 “小姐,该起了。”灵月柔声道。 叶玉一下子清醒了,是了,今日要和卫云薇出门游玩。 她一激灵坐起来,听得有哗哗雨声、闷雷滚滚、还有滴答滴答的水珠落地声。 叶玉问:“下雨了?” “是啊,下一夜了,指不定待会儿就歇了。”灵月道。 叶玉起来推开窗,看见如珠般的水滴从屋檐落下,形成一片整齐的剔透珠帘,抬头望天,牛毛细雨洋洋洒洒。 还好,雨不大,应该还能出去。 叶玉洗漱完毕,就跟着芳踪先去松柏堂问安,却发现老夫人这边已经支起席。 刘观音、卫云薇、卫云雪还有二房的大媳妇王春月都在这里。 卫云薇看见叶玉,眼眸掠过一抹欢喜。 “嫂嫂,来我这边坐。” 叶玉抛弃自我,引苏芸小姐上身,款款道:“孙媳身子不适,来晚了,还请祖母与母亲莫要怪罪。” 模样乖巧,声音柔弱。 刘观音闪过一抹烦躁,“既然身子不适,那就在屋里呆着,下雨天出门做什么?” 卫云薇出门的请求两日前就答应了,此时不宜反悔。 叶玉看一眼自家婆母,欢喜道: “还有半年便是祖母生辰,芸儿擅苏绣,准备给祖母绣一幅万寿图,今日出门是为了挑选丝线,若无合适的,便只能从南边运过来。” 老夫人沉声道:“你有心了,快坐下吃饭。” “哎,祖母,孙媳这就来。” 叶玉笑着盘腿跪坐,什么苏绣都是假的,苏芸小姐不会,她也不会。 等半年后,她早跑了。 以孝道为借口,婆母也不好为难她,不给她出门。 叶玉笑着拾起筷子,夹了一个葱饼给婆母。 “母亲,您尝尝这个。” 刘观音放下筷子,板着脸。 “你瞧瞧你大嫂,嫁过来一年就怀了一个,还有四个月就临盆了,你准备何时让我抱上孙儿,让祖母抱上曾孙?” 叶玉刚夹一块肉入口,暗叹这里伙食真好,以后要常来蹭饭。 听得此话,嘴里的肉滑进肚子。 被点名的王春月有些羞赧,“二弟妹是个有福气的。” 其余的不肯再多说。 叶玉不是好吓唬的,张嘴就画大饼。 “母亲,我与夫君还年轻,孩儿会有的,芸儿保证半年之内必定怀上,五年之内生三个。” 说完,还竖起三根手指。 刘观音嗤了一声,连夫君都拢不住,还大言不惭说要生孩子,不害臊! 只见叶玉继续说:“老大给祖母捶腿,老二给母亲揉肩膀,老三跟姑姑下六博,放风筝。” 孩子还没生出来,就已经开始分配好了。 儿孙绕膝的画面在脑海浮现,老夫人面色不自觉柔和几分。 卫云薇来兴趣了,抢着道:“那我要个女孩!” 叶玉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都行,都行。” 刘观音撇撇嘴,好似男女她都能控制一样,不过想起那画面着实美好~ 心底不自觉愉悦几分。 屋内气氛喧哗热闹,前来请安的卫云骁站在屋外,眸子一暗。 他就说这个女人在勾引他,企图利用子嗣在府内站稳脚跟。 他偏不让她得逞! 卫云骁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摸不着头脑的石砚紧随而去。 细雨天青,稀稀拉拉的牛毛雨还在下,长安集市热闹喧嚣,一辆马车辚辚而来,停在通宝楼门前。 一路行来,叶玉都在掀帘看热闹。 不愧是长安啊,果真是个迷人眼的富贵地。 卫云薇见嫂子看花了眼,内心也有些得意,殷勤道:“以后嫂嫂想出门,尽管叫我便是。” 叶玉刚想答应,就看见一抹灰青色身影从远处的香烛铺走出来。 他身着山青色交领长袍,下着褐色间裳,气质温润,眸子含情,撑着一把油纸扇,只是身躯清瘦,瞧着有些清冷孤寂。 叶玉眨眨眼,再看一遍! 若她没看错,那不是她第一任前夫,王闻之吗?他怎么也在长安! 叶玉吓得立马撤手,令帘子合紧,一颗心忐忑不安。 卫云薇笑问:“嫂嫂,长安好不好?” 叶玉勉强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好啊。” 长安好,遍地是前夫。 第10章 她成婚,两个前夫给她送贺礼 卫云薇正准备下马车,被叶玉拉住。 “等等!” 卫云薇不解,投来一个疑惑的神色。 “嫂嫂,怎么了?” 那王闻之正往这边过来呢,一下马车,不就被逮个正着? 叶玉思绪紧绷,心口跳个不停,转而提醒道:“戴个帷帽,外边下雨。” 卫云薇从窗缝往外瞧,稀拉的毛毛雨点往下滴落,马车距离通宝楼也就几步。 但嫂嫂贴心,怕她着凉,嫂子人真好~ 卫云薇不自觉柔和下来,“多谢嫂嫂。” “不必客气。”叶玉笑了笑,掩饰心虚与紧张。 二人戴了帷帽才下马车,执伞的王闻之与她们擦肩而过。 叶玉连呼吸都慢了几拍,生怕被认出来。 王闻之此人看着温润儒雅,实则城府深沉,工于心计。 她脑瓜子那点聪慧全是在他身边半年被训出来的,不过她现在长大了,学以致用,不用人教也更聪明。 如今在王闻之面前大摇大摆走过去也没被认出来。 快要走进通宝楼了,卫云薇却是停下脚步,叫住了王闻之。 “王大人,您安好。” 叶玉吓了一抖,假装不认识卫云薇,径直进了通宝楼躲起来。 苍天呐~卫云薇怎么会认识他? 叶玉趴着门缝探头,远处的二人只简单交流几句就分开。 卫云薇左看右看,皆不见嫂子。 “咻咻~”叶玉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引来卫云薇的注意。 灵芝在侧咳了咳,提醒她郡守千金仪态。 刚才被王闻之吓出本色,忘了自己的人设。叶玉回过神,变得端庄起来,恢复成苏芸模样。 卫云薇小跑进通宝楼,好奇问:“嫂嫂,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啊?不知道啊。可能是风声。” 叶玉矢口否认,郡守千金是不会这种下九流口技的。 卫云薇失落道:“我还以为是你呢。” 有帷帽遮掩,叶玉打死不认,转而道:“刚才那人是谁啊?你们瞧着很熟?” 王闻之原本是个小村子的穷秀才,怎么会在长安呢? 卫云薇说道:“那是王大人,去年的新科状元,在宁王府任掾属,是兄长的好友。” 叶玉一惊,状元? 不过……掾属?她脑瓜子浮现一层迷雾。 叶玉试探问:“我家规矩多,女子身居内宅从不见外人,薇妹妹,掾属是多大的官啊?” 卫云薇思索细想:“王大人在宁王府任首席掾属,俸禄为一千五百石,哥哥年少行军打仗八年,谋得中郎将一职,也不过二千石,可以说,王大人很受宁王看重。” 一千五百石? 遥想一年半前,叶玉才十五岁,那王闻之离家前对她说:“莲儿,我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当时,叶玉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没说什么,当他画大饼呢。 他一走,她就立刻死遁逃跑。 没成想,是这样的好日子,亏了,亏了! 一个掾属,一个廷尉,怎么她一死,两个前夫全发达了? 不过她现在也不差,当卫家夫人蛮好的,就是整日游走在危险边缘,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 叶玉突然想到什么,脑子一懵,忙问:“既然与夫君是好友,成婚那日他来了吗?” 当时场面混乱,叶玉根本没心思观察宾客。 王闻之那日不会就躲在宾客间看着她? 叶玉越想越害怕,一股如寒冬腊月的冷气袭上天灵盖,鸡皮疙瘩在肌肤浮现。 卫云薇笑道:“王大人没来,只托人帮忙送贺礼,收在库房登记造册了。” 叶玉小声问:“没来?” 不过,她成婚,两个前夫给她送贺礼?这等稀奇狗血之事说出去旁人都不信。 卫云薇道:“是啊,王大人刚才说他告假回乡接母亲来长安居住,这才错过了哥哥的婚期。” 叶玉松了一口气,没发现她就好。 看来往后不能随意出门走动了。 叶玉干笑说:“看样子,你们还挺熟。” 卫云薇将帷帽拿下来,交给身侧的侍女,又帮叶玉解开系带,脱下帷帽。 “王大人是新科状元,家中只有一个寡母,人口简单,前程似锦,母亲原本打算为我说亲,私下见过几次,算比较熟。” 叶玉嘴皮子抖了抖,“那王……王大人看着年纪有点大,是不是娶妻了?” 卫云薇摇摇头,“王大人思念亡妻,并无再娶的心思。而且……我并不喜欢王大人,而是另有所属。” 卫云薇情窦初开,想起那人,脸颊浮现一抹红。 “我喜欢表兄~” 叶玉如遭雷劈,面色越来越惨白。 得抓紧时间找到机会死遁才行,两个前夫都与卫家熟络,哪天身份暴露,卫家非把她浸猪笼不可。 卫云薇刚把帷帽放下来,扭头一瞧,哎呀一声: “嫂嫂,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可是不舒服?” 那处的王闻之买了香烛元宝后,带着小厮归家。 他的俸禄已经足够买大宅子,但家中人丁少,他不喜铺张浪费,二进的小院只住着他与母亲二人尚有些凄凉。 仆从也只有阿虎一个小厮,以及厨房做饭的牛婆子。 刚打开大门,远远就听到咳喘声。 那是王闻之的寡母李丽花。 王闻之脚步一顿,吩咐身侧的阿虎,“去看看给夫人熬的药好了没有?” “是,公子。” 阿虎老实憨厚,智力有些问题,他说什么都听。 王闻之把他怀中的东西接过来,推开一间房放进去,一条门缝打开,屋子正面挂着一幅画。 画中的女子盘腿跪坐,鹅蛋脸,狐狸眼,琼鼻挺翘,素手捏着一缕发丝,眉眼间有些病弱。 落款写着:亡妻沈莲。 这间屋子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布置的都是妻子喜欢的颜色与器具。 他荣归接人才闻噩耗,其后一年半,吾妻死,室坏不修。 窗户纸破了几个洞,日光倾泻入内,落在她喜欢的莲花瓷瓶上。 王闻之将包袱打开,拿出铜盆烧纸钱。 今日是亡妻的冥诞,她十五岁嫁给他,他那时还是村子里的穷秀才,她跟着他从未享过清福。 他好不容易谋得官职,她却撒手尘寰。 缱绻相爱的那半年,如梦似幻,令他分不清究竟是幻想还是现实。 王闻之点了香烛,袅袅烟雾弥漫屋子,烛火煌煌,恍惚间好似看到了那张柔弱堪怜的脸。 幽暗的眼眸一沉,心口一阵钝痛袭来。 他默不作声退出屋子,把房门关紧,转而到偏院。 王母舟车劳顿,路上染了风寒,王闻之一进去,就看见阿虎站在屋外。 “公……公子,夫人在喝药。” 王闻之点点头,命他回屋休息。 屋内,牛婆子站在一侧,王母把喝完的药交给她。 牛婆子点点头,转身出去。 王母闻到了他身上的烟灰味,心口一沉。 “娘知道你忘不掉小莲,但她已去了快两年,你年二十尚无子嗣延续香火,我就是下了黄泉也无法瞑目。” 说完,涨红着脸咳起来。 王闻之眉梢一皱,“娘,我……” “别叫我娘!” 王母发火吼一声,而后缓和情绪,接着说: “既然你那么想念亡妻,那沈县令还有一女,他跟我说可以把大女儿嫁过来当继室,都是姐妹俩,总之差不到哪里去。” 王闻之默然片刻。 王母继续道:“若你没意见,我就回个信把亲事定下来。” 第11章 对吗?夫君 “不可!”王闻之开口拒绝。 王母半躺着,歪脑袋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为何不可?” 王闻之眉头紧锁,抿唇出神片刻。 朝堂之上,怀王与宁王打得火热,他明面上已经是宁王的人。 陛下年迈,一年之内,两王相争必出结果。 宁王胜还好,若是败,无论谁嫁给他,都是坠入深渊旋涡,家中多一口人,不如没有。 把母亲接到身边,万一怀王胜,也好立刻送她离开,免于清算。 寡母风寒在身,不宜忧虑,此间缘由,不足倾诉给她听。 王闻之晦暗的眼眸变得更沉,开口道:“娘,等翻过年关,为莲儿守满两年,孩儿再考虑终身大事。” 王母无奈地叹气,“两年太久,沈莲虽是个好姑娘,但你也不能为了她耽误至此,更何况,她已经死了!” 王闻之听得“死了”二字,身躯一震,绷紧后腰,眼睫投下一片鸦色。 这句话犹如大风吹来,令身处迷瘴的人看清了现实。 平静的心海深处掀起波涛,惊涛拍岸,而汹涌的情绪冲击心口。 好似有一缕冰冷的银丝周游全身,穿肠刺骨,带来不疾不徐的酸涩疼痛,却令他的灵魂寸寸断裂。 是谁说,人间久别不见悲? 王闻之慌张地夺门而出,只留下一句。 “娘,你好好养身子。” 话语的尾音带着些许颤栗,人消失在原地。 “阿湫!” 叶玉又连打三个喷嚏。 方才她面色煞白,被热络的掌柜请到内室休息。 卫云薇也没心思挑首饰,在旁嘘寒问暖,递来一杯热茶。 “嫂嫂,喝茶。” 灵芝从马车里拿来一条披风为她穿上。 叶玉喝了茶,感觉好多了。 刚才不过是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坐下来缓片刻,她想通了。 只要她早点死遁,那就没人能揭发她,想到这里,底气上来,面色也恢复了红润。 “薇妹妹,我没事,不过是一些女子的内症。” 叶玉眨眨眼,卫云薇恍然觉悟。 “嫂嫂,那……要不咱们回家?” 叶玉眉梢压低,露出忧烦之色。 “哎~,来都来了,咱们先把通宝楼逛一圈再说,否则下次出门,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那好,咱们出去看看首饰。” 叶玉笑起来,牵着卫云薇的手出去。 通宝楼很大,共有五层,掌柜派出机灵的婢女跟随在侧,为客人介绍珍品。 一楼到二楼卖的都是男子之物,婢女将她们带去三楼。 一登上此处,叶玉就被珠宝首饰晃花眼,她来到一处玉器的展台,双眼放光。 长安真好,这些都是她不曾见到的好宝贝,款式精致,价值不菲。 卫云薇咳了咳,低声提醒:“嫂嫂,这些都是去年的旧款式了。” 闻言,叶玉眸中的光芒消散,心虚地垂眸思索。 她一个长在乡下的,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但全是好东西的时候,她就分不出哪个更好了。 一旁的灵芝解释:“我家小姐偏爱玉器,不拘什么时候的款式,她都喜欢。” “原来如此,怪不得嫂嫂身上总挂着一块玉佩。” 叶玉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玉佩。 旁边热情招待她们的婢女也看一眼,惊呼一声。 “这位夫人身上的玉佩比咱们通宝楼的大多数的玉器质地好多了,雕工也精湛,不知在何处买的?” 婢女对背后雕琢的工匠更感兴趣,若是能挖来通宝楼,东家会给她发一笔奖酬。 叶玉摇摇头,“这是我自小戴在身上的,我也不知从何处买的。” 婢女只失落片刻,又打起精神继续招待她们。 “夫人小姐这边请,最近的金首饰又出了新款……” 卫云薇落后几步,叫身边的侍女把叶玉刚才多看几眼的玉镯包下来。 有灵芝在身边,叶玉把这辈子没见过的珍宝畅快地看了个遍。 管它过不过时,大饱眼福就对了。 在灵芝的暗示下,叶玉挑了一尊玉佛、金簪还有昂贵的紫玉翡翠镯子,共计一万三千多两。 这些东西是属于主顾的,不是叶玉的,再过一月,这些长安时兴的物件就会放在苏慧小姐的梳妆柜上。 “嫂嫂,你对家里的妹妹真好。” 叶玉强扯着笑容,其中苦涩难以对外人道。 不过,有机会大饱眼福就够了,她只赚属于自己的钱,不属于自己的绝不惦记。 卫云薇牵着叶玉下到一楼结账,掌柜热情地拿起算盘拨弄珠子。 突然,一个身染血迹的男子冲入通宝楼,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惊得四周的客人发出尖叫惊呼。 “啊,救命啊,有歹人!” 通宝楼外,卫云骁带着衙役大步走来,面带寒霜,犹如杀神降临。 男子手上拿着染血的刀,飞快爬起来。 此处是长安最富贵的地方,多是公孙贵族,随便找一个绑架,定能助他脱身。 入眼就是柜边最近的两个柔弱女子,一个国色天香,一个小家碧玉,身边也全是年纪小的侍女。 目标锁定,男子冲过去! 卫云骁刚入门,就看见他抓捕的逃犯冲着妹妹去,目眦欲裂。 “该死!” 卫云薇看见那男子过来了,尖叫一声,“嫂嫂,你快跑!” 嫂嫂比她年纪小,人是她带出门的,理应挺身而出保护她。 说完,卫云薇转身推开叶玉,那男子抬起来的刀与她后背只差一臂之距。 千钧一发之际,叶玉顺势抓住卫云薇的手臂,向前一拉,整个人栽入她的怀中。 她左手搂住卫云薇的腰,以卫云薇为支柱,借势伸出右腿猛然踹出去。 裙摆似翩飞的蝶翼,恍然绽放,里头伸出一只翘头履,结结实实地踹在男子的腹部。 那男子猝不及防挨了一脚,踉跄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道布帛撕裂声也随之响起。 叶玉察觉到了一股凉意,红着脸站直身子,这有钱人家的衣裳真不耐折腾,抬个腿就破了。 灵芝也听到了,连忙替她整理衣物,小声提醒: “小姐,注意人设,注意人设!” 卫云薇迟迟不见刀落下,环抱叶玉紧闭双眸,眼睛悄悄睁开,回头就看见那男子躺在地上,被赶来的衙役制服,旁边站着卫云骁。 她惊呼一声,“哥哥!” 卫云骁态度有些冷淡,只“嗯”了一声。 灵芝蹲着为叶玉整理裙摆,发现只是曲裾底下的鱼尾间裳撕裂了一点。 松了一口气,还好…… “嫂嫂,这是怎么回事?” 卫云骁回忆方才苏氏那快如闪电的一脚,眼眸紧紧看着她。 看着身板子小,她哪里来这么大力气? 叶玉眼珠子转了转,耸着肩,做出害怕的柔弱表情,靠在卫云薇肩膀。 “我只是踹了他一脚而已,多亏夫君及时相救,对吗?夫君。” 叶玉朝卫云骁眨眨眼。 第12章 见证了那一脚似踢狗的神速 藏在柜台底下的掌柜冒头,看见歹人被抓了,捂住心口,后怕不已。 原来是中郎将大人出手相助。 他笑着走出来:“多谢大人。” 其余客人没找到藏身之地,见证了那一脚似踢狗的神速。 看着那位美貌的夫人脸色一变,化作娇媚的小鸟依人模样,没人敢开口说话…… 掌柜千恩万谢,送走了忙于公务的卫云骁,顺手给卫云薇与叶玉打了个折扣。 抹去二两的小头,“便宜”一点,两个人共计花了一万七千两。 叶玉不语,一股酸味在心口翻涌,怎么有钱人不能多她一个? 卫云薇反倒很开心,与掌柜道别后,牵着叶玉离开通宝楼。 叶玉经过刚才那一脚,感觉自己身子轻盈许多,走了几步低头一瞧,玉佩呢? 她顿住脚步,慌里慌张地到处找东西。 “嫂嫂,怎么了?” “薇妹妹,我玉佩不见了。” 卫云薇顺着她的目光,发现她腰上空空如也。 方才招待她们的婢女开口说话,“这位夫人刚才的确戴着一块玉佩。” 掌柜动员店里的小厮和婢女找东西,在桌底下找到了那枚玉佩。 莹润剔透的玉佩落在掌柜手心,上面有喜鹊叼海棠的镂空雕刻,泛着润泽。 掌柜多看几眼,迟疑着思索片刻。 一只手夺走玉佩,挂在腰间。 “多谢掌柜了。” 叶玉转身离开,掌柜连忙喊了一声。 “夫人,你这玉佩有些眼熟,能否借我再看一眼?” 叶玉疑惑,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这是伴我从小到大的玉佩,瞧瞧,这上面的穗子是陈旧的,可不是您店里的新货。” 掌柜头冒热汗:“夫人见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似是故人之物。” 叶玉一听,看他面色诚恳,解下来交给他。 “那掌柜可要看仔细咯。” 叶玉期待着他能看出什么来,掌柜一手拿着玉佩,一边到处找,寻不见要找的图纸。 十年前,当初的骁勇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宁王发下一张画着玉佩的图纸,要求寻到此物或者持有此物的人赏万两黄金。 年岁久远,那张纸不知被他放去哪里了,左右皆寻不到。 看见客人等急了,他只好把玉佩先还给叶玉,左右他已经记下玉佩的样式与主人的身份。 是卫家少夫人。 待他日寻到图纸对比一下便知。 掌柜内心如此盘算,暂时按下缘由不表,悻悻道:“真是对不住,夫人,或许是我记错了。” 叶玉没说什么,但显然有些失落,她拿回玉佩同卫云薇离开了通宝楼。 马车帘子一撩开,里面赫然坐着一身杀气的卫云骁,二人皆吓了一跳。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叶玉几日不见他,看见那张脸回忆起新婚那句威胁,还是有点怵,不自觉缩在卫云薇身后。 谁料卫云薇也有些怕他,后退几步,踩在了叶玉的鞋面上。 她感知到了,露出歉疚的目光,朝叶玉笑了笑。 “上来,送你们回去。” 卫云骁板着脸,跟个煞神似的。 叶玉并不想回去,待会还要去游金陵湖呢,她打探许久,准备去踩点看看地方怎么样。 为了早点脱身,叶玉壮着胆子道:“夫……夫君,我们还要去游湖,暂时不回去。” 卫云骁没回话,黑着脸冷冷道:“上来。” 左右拗不过他,卫云薇先上马车,叶玉失了庇护,底气不足,也跟着一起上去。 卫云薇同叶玉面对面,坐在卫云骁两侧。 车夫一抽鞭子,马车缓缓驶去。 马车内气氛凝滞,静谧得可怕,道路两旁的吆喝声、行人谈话都能清晰听见。 两个女子一声不吭,无声的话语在二人双眸流转。 卫云骁眼神一扫,她们迅速错开目光。 雨后天色晴朗,草叶沾露,金陵湖倒映碧空,水天一色,几片浮云摇曳水波间。 两侧的树丛投下一片绿色倒影,一片叶子被微风吹拂,“滴”地一声,落在水面上,一圈涟漪晃荡开来。 湖畔两侧荷叶亭亭,晶莹的雨水积在中央,风动,吹弯了叶杆,哗啦啦的水从荷叶倾泻下来,惊走了底下翱翔的鱼群。 马车停在湖畔,一行人下来。 一艘画舫早已候在此处,叶玉和卫云薇见了,这才舒展笑容。 卫云骁脸更黑了。 这两个小女子一路上给他摆脸色,感情是以为他要强制带她们回家? 胸腔浮上一抹烦躁,在她们心里,他是这样的人吗? 卫云薇笑道:“多谢哥哥相送,你先回去。” 一旁的叶玉感慨,这位置真好啊。 内心估摸着她在湖中央掉下去,然后游到荷叶丛那边藏起来,没人了就上岸逃跑。 听见卫云薇的话,叶玉也开口:“多谢……多谢夫君相送。” 一个眼神也不给,专注地看着广阔的湖面,满意极了。 卫云骁愣了愣,这是要赶他走? 他带着不可置否的强硬语气道:“此处水深溺人,过于危险,我告假半日陪你们。” 听得此话,叶玉舒缓的面容僵硬,卫云薇也笑不出来了。 卫云薇上了船,晃了晃才站直身子。 叶玉跟着上去,画舫荡了荡,她趔趄几步,抓住了一个稳健的手臂,转头一笑。 “多谢薇妹妹。” “不必客气,嫂嫂。” 二人携手入了画舫,站在岸边的卫云骁抱臂旁观,晦暗的眼眸闪过一抹流光。 默然片刻,他也上了画舫。 画舫内,点心水果还有茶水摆上来,船夫撑竹竿划船,一叶之舟遨游在水面上。 叶玉和卫云薇坐在船尾,脱了鞋子赤足泡水。 四周景象往前飞奔,湖底的鱼群清晰可见,还有几只红鲤鱼藏于其中。 二人欢喜的笑声充斥空旷的湖面。 卫云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目光落在叶玉身上。 苏氏那一脚令他生了警惕,谁家娇滴滴的千金如此勇猛? 明知两家有隙,苏芸却还愿意嫁进来,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甚至还把单纯的幼妹拐来此处,肯定是别有用心。 他就这么在此候着,看苏氏能翻出什么浪来。 第13章 中郎将大人,你还好吧? 卫云骁一杯又一杯饮下茶水,炯炯有神的鹰目盯着叶玉后背。 苏家人心思歹毒,诡计多端,得防着苏芸把妹妹推下去。 殊不知,在前头撑杆划船的船夫抬了一下斗笠,露出一双充满寒凉的锐利眼睛。 船夫把手中的竹竿一拧,竹竿断成两截,竹筒滑出一把利刃。 画舫激烈一荡,船尾的叶玉和卫云薇歪歪扭扭地来回晃几下,尖叫声响起。 “啊!嫂嫂,小心!” 叶玉眼疾手快伸出手拉住卫云薇,这才稳住身形。 卫云薇差点掉进水里,后怕不已,气闷地扭头想呵斥船夫。 “你怎么划船的!” 一抹倒映日芒的寒光照在她的脸上。 卫云薇变了脸色,大吼一声,“阿兄,小心!” 卫云骁方才随着画舫摇晃,一阵晕眩感袭来,疲乏盗汗,意识恍惚看不清眼前景象。 是这茶水下药了! 卫云薇的大喝令他清醒几分,扭头就看见一把刀向他劈来。 船夫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卫云骁饮下水,待抵达湖中心,药效发作,四周空旷再也无逃生的渠道。 那两个女子虽没中药,但不足为惧,他露出了爪牙,直指目标卫云骁。 卫云骁躲过一击,利刃砍在他身后的柱子,木屑飞溅。 他从靴子中抽出匕首与之搏斗。 因二人的打斗,船身摇晃不止。 岸边等候的侍女、石砚与车夫皆听到了惊呼声,遥遥一望,远方的画舫似被困住,在原地来回晃动挣扎。 “不好,出事了。” 石砚提起刀,站在岸边左右观望皆无船只,无法抵达湖中心,心焦不已。 船头甲板的两个男子有来有往地过招。 卫云骁分明已经中药,却还能强撑着抵御船夫。 船尾的卫云薇与叶玉牵着手,左右分开交替跑,缓和惯力左右摇晃来带的失衡。 叶玉抓住平衡的一瞬,将卫云薇甩进船舱内,她趴在地上,慢慢爬过去。 卫云薇跌坐在画舫里,伸出手飞快把叶玉拉进去。 “嫂嫂,快来!” 她们抱在一起,保证不会被甩飞出去,暂时安全了。 船头的卫云骁还在与人搏斗。 叶玉忖度,从新婚第一日开始,卫云骁三天两头就被刺杀,和他在一起就没一天好日子。 画舫还在晃动,药效彻底发作,卫云骁逐渐疲乏力竭,动作也越来越缓慢。 船夫一个扫堂腿将他击倒,蹦起来刺向他胸口。 卫云骁瞠目,浑身发冷,他再无力气抵抗了。 这时,一把小几飞快砸晕了船夫。 卫云骁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一张笑容映入眼帘。 “中郎将大人,你还好?” 叶玉笑着挥了挥手上的小几,那是用于摆放点心茶水的。 那船夫头破血流,挣扎着要站起来。 叶玉见状,脸色一变,轮着小几不停砸船夫,专往脆弱的脑瓜子而去。 不一会儿,船夫惨叫几声,鼻青脸肿成猪头模样,彻底昏死过去。 叶玉丢开残破的小几,突然想起自己是苏芸。 细眉微蹙,朝卫云骁伸手,娇滴滴道:“夫君,你怎么样?快起来,伤着没有?” 卫云骁也不客气,拉着她的手站起来,那股晕眩之感令他头脑越发沉重。 趔趄几步才站稳住,只来得及说一句,“赶紧回去。” 就半昏半醒跌倒在地。 卫云薇赶紧爬过来,白着脸搂住卫云骁,“兄长,兄长!” “我无事,快些上岸回家。”卫云骁有气无力道。 叶玉捞起水面浮动的竹竿划船,向岸边靠拢,速度有些慢,卫云薇也拿着另一半截竹竿划船。 二人齐力,画舫稳稳地回到了马车停靠的岸边。 石砚率先把卫云骁背上马车,待人齐全,就吩咐车夫赶马回城。 “公子,你怎么样?” 石砚挤上马车掏出一个黑瓷瓶放在卫云骁鼻尖。 他嗅了几口,慢慢恢复精神。 叶玉也多看两眼,不知这是什么好宝贝。 刚想讨教一下,跑的时候带几瓶回家乡,马车骤然停下来,众人身子一晃,七歪八扭地趴在车厢内。 叶玉压着卫云骁,听得耳畔一阵闷哼声,略微歉疚道:“夫君,不好意思。” 她赶紧爬起来,那股暖香依旧萦绕在鼻腔,卫云骁不自觉捏紧手心。 卫云薇撩开帘子,外头有十几名黑衣人把马车围了起来。 石砚立即拔刀下马,作防御状。 卫云骁恢复了一半的力气,不紧不慢地下马车,鹰目梭视这些黑衣人。 “他就派来你们这些废物?” 似乎知道背后真凶是谁。 叶玉嘀咕,他怎么树敌这么多? 看来苏家说他残害忠良肯定没错了,平时坏事必定没少做,可怜连累了她与卫云薇。 “少废话,今日,你走不出这金陵湖。”为首的黑衣人开口。 金陵湖在长安郊外南面,附近无人支援,他们只有七人,三男四女,对方全是手持利刃的大汉。 卫云骁计较片刻,冷声吩咐:“苏氏,你先带云薇回去。” 身后很安静,无人回应。 小女子没见过这等场面,怕不是吓坏了? 他双目防着前方的黑衣人,头也不回地沉声提醒:“苏氏。” 依旧无人回应。 石砚低声咳了咳:“公子,她们……” 卫云骁回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 一股萧瑟的风裹挟两片落叶打着卷吹过…… 车夫不知什么时候被赶下来,手持一把刀站在他们身边,憨厚地挠挠头。 “少夫人叫我留下来帮您,她们回去喊救兵。” 叶玉早已拉着两名侍女并卫云薇赶马离去。 卫云骁远远一瞧,只能看见一个黑点。 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第14章 母亲!夫君他又遇刺了 叶玉在前头赶马,其余人躲在车厢。 马车疾驰,往长安城而去,她不识路,全靠卫云薇的侍女指路。 “嫂嫂,他们人那么多,阿兄不会出事?” 叶玉一抽鞭子,眉头夹紧。 “所以咱们留下来只会徒增负担,要快些回去喊救兵,否则他们就危险了。” 卫云薇也明白这个理,但如此果决抛弃哥哥,她内心还是有些负罪感。 想起在通宝楼,卫云薇也舍身救她,叶玉不免头痛,人好,但是太傻了。 她抽了一鞭子,马儿疾驰,雨后湿润的风拂过脸颊,遥遥看见远方的树顶上方冒出长安城的城头。 叶玉沉寂思索,不知想到什么,眼眸划过一抹怅然。 开口叮嘱道:“薇妹妹,无论发生什么事,性命永远是最重要的,你要活着,才有能力去保护别人。” “凡事先利己,再利他人。倘若你连自己都不爱惜,更无人会爱惜你。” 卫云薇滞愣片刻,她内心明白嫂嫂是为她好。 可母亲自小教她,要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自己好,一时也有些捉摸不清该如何是好。 在她沉默着思索时,马车渐渐抵达长安城门口。 “我等是中郎将家眷,在郊外金陵湖遇刺,中郎将生死不明,还望尔等速去营救!” 叶玉把一路上腹诽琢磨的措辞向城门守卫飞快道出。 守卫听了,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家徽,转身去禀报城门校尉。 城门校尉得了消息,赶忙确认对方几人,身处何处,持何等武器。 叶玉囫囵作答,勉强描述个大概,她一看见有刺客就跑了,没时间数几人。 城门校尉领着五十人快马前去支援。 叶玉赶马回到卫家。 卫云骁官场政敌太多,人人都想杀他,她不懂什么政治,但也知道村口的狗群也是分帮派的。 别看它们都是狗,平日犬吠得欢,实际上狗咬狗最凶。 若是那城门校尉与卫云骁不是一个派系,那他危矣。 葳蕤堂。 刘观音正在做绣活,叶玉晨间说的话她听进去了。 她虽然不喜欢苏氏女,但她诞下的孩儿是卫家人,想到孩子,她一闲下来就开始做红肚兜。 挑了一早上,才选中了麒麟戏仙鹤纹样。 “母亲,母亲!夫君他又遇刺了。” 叶玉拉着卫云薇来到葳蕤堂,向婆母刘观音陈情。 闻言,绣针扎破手指,一滴嫣红的血冒出来。 刘观音抬眸看见叶玉与卫云薇气喘吁吁跑进来的模样,慌了起来,六神无主道:“骁儿,骁儿遇刺了?” “母亲,快救救哥哥。”卫云薇扯着她的袖子道。 刘观音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去官府报案救骁儿。” 叶玉拉住刘观音,“母亲,城门校尉已经去救夫君,为免意外,咱们应该派家中护卫去接应。” “对对对。”刘观音带着狼狈不堪的叶玉与卫云薇立即跑去松柏堂。 老夫人听了,连忙把主持中馈的二房主母王玲喊来。 王玲正在午憩,在一胖一瘦两个嬷嬷的催促下姗姗来迟。 知道卫云骁遇刺,惊呼一声,交了可以支使护卫的令牌,这才调动了五十名护卫前去金陵湖支援。 看着护卫总把头领命离去,刘观音这才余惊未定地坐下来喝口茶。 这群护卫是用自己儿子的俸禄养着护家,可她想使唤却要经过老夫人、甚至是二房弟媳的同意,前后浪费了半个时辰。 也不知是否来得及救下骁儿,她内心担忧不已。 刘观音想着,自嘲地笑了笑,这事传出去都是一桩笑话。 婆母强势,偏心二房,她只好抛下一双儿女跟着夫君外放,眼不见心不烦。 可如今,女儿养得唯唯诺诺,胆怯内敛,儿子遇难她却无能为力。 左右刘家已然起复,她刘观音也不必惧怕任何人。 她越想,眼眶越红。 刘观音挺直腰杆,开口道:“母亲,既然儿媳已经回府,往后也不同夫君外出,那家中庶务总该理一理了?” 弟媳王玲,以及老夫人的眼神齐刷刷扫过来。 “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王玲开口问,不急不缓嘬茶,看不出情绪。 刘观音顶不住压力,鼓起来的气焰霎时萎靡。内心的委屈涌出眼眶,拾帕抹泪。 “我……我只是担心骁儿,可怜我的儿啊,父亲在外无法庇护,身处危难却拖来拖去难得救援。” 如今丈夫不在身边,她毫无底气索要管家权,只能委婉地哭诉。 “母亲,我们孤儿寡母不如二房讨您喜爱,但您也不能这么偏心呐。” 她越说越委屈,方向也越来越歪。 老夫人皱眉,“你这是怪我故意耽搁时间不去救骁儿?” 刘观音身子一抖,抹泪道:“儿媳不是这个意思。” 王玲开口:“嫂子是想说什么?” “如今调动护卫的令牌有两个,一个在骁儿手上,另一个在我手上,我管理府中多年,自然要管着令牌以防不时之需,这不,骁儿出事了,我便给了令牌调人去救。” 刘观音扯着嘴皮子道:“浪费半个时辰才去救人,我儿只怕危在旦夕。” 说到此处,她嚎啕大哭起来。 提起卫云骁,老夫人自然担忧孙子,整个卫家的门楣都是他的军功撑起来的。 可生母却实在自卑怯懦,毫无头脑,自信不足,根本撑不起当家主母的派头。 这才是她让二房管家的缘由,至少无功无过,这个家平稳地运行下去,不闹笑话。 老夫人锐利的双眸盯着刘观音,含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刘观音一边哭,一边嘟囔着嘴,欲言又止。 弟媳与婆母光顾着看她,毫无表达,她都这么说了,怎么还没懂她想要什么? 刘观音觉得不服,要站起来理论,或许气势就足了些。 叶玉叹一口气,伸手按下刘观音的肩膀,轻声道: “母亲,我来说。” 第15章 侄儿出钱,我们二房出力,共同治家 叶玉与卫云薇站在刘观音身后。 家中忙乱,她们无暇换衣,还是那副乱糟糟的模样。 叶玉站出来,挂上浅笑,规矩地交叠双手福了福。 “祖母,婶娘。” “母亲的意思是,往后这个家她来主持中馈。” 此话一出,脸皮薄的刘观音霎时紧张起来,脸颊有淡淡的热意。 她想开口反驳,但是自己又的确想要,可如此直白,又令她十分没有面子,让人觉得她功利心太强。 一时无措地拧帕子,暗怪苏氏女简直无礼! 她默默低下头,用帕子擦泪,掩饰自己的心慌与那份微弱的期待。 刘观音的性子很简单,叶玉一琢磨就明白了。 与村子里的胡大娘很像,原本占理,但一开口就先委屈,落了下乘,事后又喜欢回味琢磨应该怎么办,但为时已晚。 叶玉继续道: “婶娘往日管着府中庶务,想必累极了,母亲把这个重担接过去,婶娘也好歇息,待几个月后嫂嫂生子,正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王玲被这直白的话惊了一把。 那刘观音扭扭捏捏,她倒是有理由把事情搪塞过去,霸着公账不放手。 谁料到娶这么个直白的媳妇,一开口就是要管家权,她为这个家上下操劳多年,岂会轻易放手? 王玲笑道:“我从嫁进来就一直在操持这个家,不像大嫂与大哥在外恩爱潇洒,大嫂拿了管家权,只怕不知道如何主张人情往来?” 闻言,刘观音脸黑了下来,当着老夫人的面竟敢质疑她? 叶玉佯装不懂其中的揶揄,清澈的眸子含笑看王玲。 “婶娘,我苏家与卫家联姻,联的可不是男女之情。” 叶玉从刘观音身后走出来,站在中央。 先看了一眼沉着脸的老夫人,似是对她此举不满,又瞧了一眼俱是轻蔑的王玲。 叶玉暗示自己,她现在是苏芸,是郡守千金,继续道: “苏家虽在江杭郡,但故交旧友以及旁支宗亲在长安的可不少。难不成,来日侄媳出门与官眷们往来,带的是自己婶娘而不是婆母,让人知道岂不贻笑大方?” 王玲被这话一刺,怒上心头,但也只是瞪了一眼叶玉,转而失落道: “侄媳是觉得我身份低微,不配与你出门见人?” 她伸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转而哀叹一声。 “我兄长只是一个左冯翊,虽不是什么大官,是比不得江杭富庶的郡守,但也算正经官家人,没想到,却被侄媳妇瞧不起。” 这么大一口锅扣下来,刘观音捂着帕子抽了抽嘴角,左冯翊是个千石官,长安三辅之一,装什么可怜样? 她这些年对王玲的挑衅退避三舍,不过是因为娘家势力不如她,才一忍再忍。 如今,她娘家侄儿位列九卿,儿子是中郎将,甚至……眼前这个她不喜欢的媳妇也是两千石的郡守千金。 想到这里,丈夫在不在身侧似乎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不过是个百石的县令,当不得什么大作用。 晚辈有出息,刘观音底气又来了,腰杆挺直。 “弟妹说的什么话?谁会看不起你,反倒是你这些年一直瞧不起我这个嫂子!” 似要把这些年受的气发泄出来,刘观音语气带着一丝酸溜溜。 王玲被吓了一跳,哭着向老夫人陈诉: “母亲,我没有啊,我这些年为家中辛苦操劳,敬重长辈,亲善晚辈,只求这个家和和睦睦,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嫂子这话,简直是寒了我的心。” 说完,也抽出一张帕子拭泪。 刘观音一愣,她分明在告状,怎么被反扣了一顶破坏家族和睦的帽子? 她心虚地瞅了一眼老夫人。 只见老夫人捏着拄杖,沉着脸,眼皮拉拢着下垂,掩不住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眸。 刘观音飞快错开眼,转而看向叶玉不语。 叶玉笑了笑:“婶娘多虑了,咱们一家人同气连枝,看不起自家人,便是看不起自己,芸儿自幼习的教诲,是敬重长辈与孝道。” “不过,芸儿还是有几个问题想问婶娘。” 王玲抽了抽鼻子,“你问。” “这个宅子是谁的?”叶玉开口。 王玲唰地一下,脸色煞白:“自然是陛下御赐给云骁侄儿的。” “那家中公账的银钱是谁的俸禄拨进来供养家族?” 王玲似乎是被抓到短处,支支吾吾。 “自……自然是侄儿。” 她转念一想,道:“侄媳妇刚嫁进来几天,不懂其中缘由,咱们两家住在一起,可不是谁占谁便宜,侄儿出钱,我们二房出力,共同治家。” “那对外的人际来往,哪边送的礼最多?” 若是以往,王玲肯定毫不犹豫说两边一样多,但她大儿媳是娘家侄女,人际关系重合了。 大房多了一个苏芸,她当初劝着老夫人履行婚约娶苏芸,不过是想给大房添把火,叫他们引火自焚,没想到油浇多了,烧着自己。 王玲咬牙道:“自然是你们大房。” 叶玉笑道:“那不就对了。” 王玲不懂,对什么? 老夫人也皱着眉稍,等着叶玉还有什么话说。 叶玉水灵的眼眸满是笃定。 “我院子里的芳踪姑姑负责膳食传送,往来支应,调度行程,为我忙上忙下,干的活最多,出的力最多,祖母一向公正,故而她是我院子里一等一的管事姑姑,拿的银钱最多。” “换成咱们家,出钱的是夫君,出屋子的也是夫君,人情往来也是我们这边最多,为何管事的,不能是母亲或者我呢?” 说到此处,叶玉露出疑惑的表情。 刘观音听得心情舒畅,但听到“我”内心警惕一噔,这小妮子想与她抢管家权? 王玲哑口无言。 老夫人夹紧的眉梢舒缓,深沉的眸子认真扫了一眼苏芸。 苏家人德行有亏,她原本对苏芸怀着戒心,打磨她的性子,省得进了卫家还沾染苏家陋习。 却不曾想,她这般伶俐,不必撒泼哭闹,只是有理有据,条理不紊地争取东西。 比她婆母强多了。 老夫人垂眸思索片刻。 叶玉再言,“圣贤言,时不我待,只争朝夕。今日夫君遇袭,生死不明。却要花半个时辰才能寻人去救。” 她转而继续道: “倘若夫君因耽搁出了事,咱们家族败落,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祖母也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事情。” 老夫人年迈,听不得这样的话,面色凝重几分,低声叹气。 叶玉道:“当时芸儿想着,若是令牌在母亲手上就好了,知道夫君有难,马上就能去救。” 提起孙儿,老夫人也不知他现下如何? 刘氏糊涂且自卑,但她毕竟是孙子生母。 老夫人思索片刻,下了一个决定,罢了,她趁着还没咽气,再多教一教。 “老二媳妇,从今天起,你就把账册、钥匙还有令牌、契书交给老大媳妇,我乏了,你们先出去,骁儿归来记得喊我。” 刘观音暗淡的眼眸一亮,还想说点什么,就被一胖一瘦的两个嬷嬷请出去。 松柏堂终于安静了。 一行人出了松柏堂。 王玲愤愤地咬牙经过她们面前,留下一句。 “往后咱们家,可全靠嫂嫂经营了。” 说完,拂袖离去。 第16章 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旧怨? 刘观音赢了王玲一把,像村口斗胜的公鸡昂着胸膛,捂嘴笑,转而带着二人离去。 穿过游廊,刘观音越想越嘚瑟,心情畅快极了。 她端起婆母架子,夸赞叶玉干得好。 叶玉立刻表忠心,狗腿地附和:“母亲开心就好,儿媳不偏帮您,还能偏着谁啊?” 她能察觉到卫家人对她有隐隐的排斥。 这次出门踩点她已经找好了地方,只要下次再出门,就能脱离卫家死遁逃离。 但卫云骁的仇敌也跟着来搅事。 她得多哄着刘观音,万一卫云骁此行死了伤了,可千万别禁她足,教她往后出不了门。 这话说得刘观音心暖暖,她停下脚步,乜了一眼叶玉。 神态流露勉强的满意。 “你这次做得很好,你爹不是个东西,但你这个女儿,勉强能做我卫家媳妇,往后要与骁儿好好过日子,别忘了半年内怀上我的孙儿。” 说完,刘观音一甩帕子离去。 叶玉一愣,不是,哪儿有人当着女儿的面说她爹不是个东西? 虽然那也不是她亲爹,但叶玉听了有些不适。 卫云薇尴尬地笑了笑。 “嫂嫂,你别往心里去。” 叶玉疑惑不解,开口问:“薇妹妹,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旧怨?” 卫云薇一愣,纯澈的眼眸流露些许复杂之色。 “原来嫂嫂不知道吗?” 叶玉看见卫云薇的表情,露出懵懂的表情,道:“我一直养在深闺之中,对外事知之甚少,除了琴棋书画,母亲从不对我吐露任何事。” 卫云薇讶异片刻,她的母亲在何处受了委屈总是第一时间来找她诉苦。然而她在家中人微言轻,除了跟着一起苦恼,别无他法。 想到这里,转而溢出些许羡慕,嫂嫂被家里人保护得真好。 “既然嫂嫂不知道,那最好还是一辈子不知道的好。” 说完,卫云薇也转身离去。 在后头提心吊胆的灵芝生怕卫云薇说出真相,吓跑了叶玉。 还好她没说。 灵芝缓缓吐了一口气。 叶玉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梳洗换衣,此时,她对镜照影,灵画在给她梳发。 芳踪急匆匆跑过来:“少夫人,公子回来了。” 卫云骁排行第二,但在院子内,仆从们从不以序齿称呼他们。 叶玉得了消息,匆匆赶过去。 虽然她快走了,但她是个称职的戏子,该演还是得演。 她努力整理外形,令自己看起来更忧心如焚一些。 穿过游廊、假山、碧湖,抵达了距离她极远的清辉院,看得出来,卫云骁一点都不想与她搭上关系。 就连院子都是一东一西,生怕挨着一点边。 这样极好,她不必刻意想着法子拒绝他了。 到达清辉院,正堂内入眼就是狼狈的石砚,他一身血色,受了好几处伤,大夫正为他包扎伤口。 他额头冒汗,嘴里咬一块巾帕,看见叶玉,只简单点点头,实在疼得说不出话了。 叶玉也不打扰他,径直进了内室。 祖母、婆母、卫云薇,以及二房的其余人也来了。 王春月怀着身子,怕血光冲了孩子,没有过来。 卫云骁躺在床上,面色有些萎靡苍白。 纵然身体虚弱,但一双鹰目炯炯有神,鼻梁英挺,薄唇紧抿,浓黑长眉入鬓,五官硬朗,眼窝深邃。 大夫刚为他包扎好伤处,告辞离去。 此时的卫云骁一边咳,一边安慰老夫人。 “祖母,莫要忧心,孙儿无碍。” 城门校尉来得及时,将那群黑衣人拿下。 他派人叮嘱京兆尹连夜拷打,势必要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同时还与郎中令请了半月的假,对外宣称,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老夫人眸中含泪,“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伤得这么重,是不是很痛?” “祖母,孙儿不痛。” 他的床头围满了人群,你一句我一言。 叶玉根本插不进去。 待侍女端来药碗,老夫人这才想起来叶玉。 “苏芸,来~” 老夫人朝人群外的叶玉招手。 人们让出一条道,令卫云骁转头就看见叶玉磨磨蹭蹭来到身边。 想起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爽快做派,轻嗤了一声。 不过,她救兵搬得够及时,前后喊来了两拨人,否则他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叶玉做出乖巧神态,半蹲在床头笑道:“祖母,孙媳来了。” 一碗温热的药落在她手上。 “你夫君受了伤,往后你负责给他换药喂药。” 迎着卫云骁那双鹰目,叶玉后背冒起冷汗。 “祖母,我笨手笨脚,伺候不好夫君。” 老夫人耐心道:“多做几回,往后就熟练了。” “快喂药,不然就凉了。”卫云雪催促。 她刚得知家中的管家权转移到了大房手里,她以后就没法在卫云薇面前趾高气昂,炫耀新衣裳与首饰了。 虽然她买得起,但钱从公账出和二房的私账出,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全府谁不知道二哥不喜欢苏氏,能令大房难堪的局面,她不会错过。 “二嫂,你要是不会,可以让我来,我怕二哥再不喝药,就要疼死了。” 卫云雪说得有模有样,蹙眉含泪,“也不知二哥疼不疼?” 叶玉只好硬着头皮喂了一勺药。 卫云骁没有躲开,默不作声张嘴喝下。 叶玉抬眸,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底,脸颊浮现一抹热意。 看起来不像想砍她的意思,那就继续喂。 在众目睽睽之下,叶玉喂了一勺又一勺。 不慎喂急了,卫云骁呛到,褐色汁液从嘴角溢出。 叶玉手忙脚乱拿出帕子擦拭,其余人静观不语,面色各异。 卫云骁受够了被观摩,更何况他还赤裸上半身,没盖被子。 他摆摆手,“祖母,孙儿乏了,苏氏留在这里照顾即可,你们回去歇息。” 老夫人担忧了半日,看见人无恙才放心下来,心神一松,疲惫袭来。 她叮嘱叶玉好好照顾卫云骁,带着乌泱泱一群人离开。 屋子瞬间空落落,留下不知所措的叶玉与病怏怏的卫云骁。 叶玉紧接着喂药,碗空了,她的任务完成,站起来正要溜了。 粗粝的大手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力气极大,好似要把她骨头捏碎。 叶玉身子一紧,吓了一跳,身后传来低沉沙哑的嗓音。 “夫人,这么着急离开吗?” 叶玉心口突突跳,他该不会要跟她清算丢下人先跑路的事情? 第17章 这么演不行吗? 叶玉想了想,扑通一声,立即滑跪。 她跪在床边,含泪拉着卫云骁的手,放在脸颊边,道:“夫君,我不是有意抛下你的。” 卫云骁滞愣片刻,他何时要责怪她? 不过,他捕捉到了女人眼底闪过的狡黠,想了想,故作严肃道:“苏氏,你还好意思提及此事?” 叶玉身子微微颤抖,“我……夫君,不是的。” 她语无伦次,恐慌爬上素白的小脸,完了,该不会想斩了她? 卫云骁压低嗓音,沉声问:“不是什么?” 叶玉琢磨片刻,灵机一动。 “夫君武艺高强,我们留下来只会徒增负担,我当时只想快点回长安找人求救,幸好夫君平安归来,真是吓死我了。” 卫云骁轻嗤一声,“我死了,不是正如你所愿吗?” 刺杀他的是怀王的人,而引他去金陵湖的是苏芸。 他很难不怀疑,苏芸是否牵涉其中。 叶玉趴在床头,握着他的手放在脸颊,双眸通红地摇摇头:“我不想夫君死~” 神色诚挚无比。 二人相隔不过半臂之距,柔柔的嗓音传来,女子眼角的一滴热泪渗入掌心。 或许是药太苦了,卫云骁喉头干涩,不自在地抽手。 叶玉一惊,这么演不行吗? 她转而啜泣起来,“夫君还是怪我抛弃你吗?” 她咬住下唇,细眉微蹙。 “那……若是有下次,我一定陪夫君同生共死。” 此话一出,卫云骁皱眉,撑着手肘支起半边身子,鹰目紧紧盯着泪流满面的女子。 手心痒痒,他不自觉伸手拭泪。 未免打草惊蛇,他勉强先安抚一下苏氏,若是过几日让他调查出背后有苏氏的手笔,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想到这里,卫云骁幽幽道:“我没怪你,苏氏,你救了我,想要什么回报呢?” 沉沉的声音传来,叶玉抬眸,对上了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叶玉一时拿不准是坑她还是奖励,虽然她想明日再出去一次,但细究过后,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只好夫君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什么回报都不要。” 卫云骁手指蜷缩,嘴唇也变得干涩。 “嗯,既然你如此诚心,这几日就留在清辉院照料我。” 叶玉咋舌,不是,她好像演过头了? 卫云骁闭眸平躺,察觉身边的苏芸不吱声,抬起眼皮瞧了一眼。 看见叶玉还在愣着不动,似是被他的决定惊到了,卫云骁扯着嘴皮子,含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 “夫人力气那么大,照顾我这个病人应该绰绰有余?” 说起这个,叶玉悻悻地捂脸。 “我……我听夫君的便是。” 卫云骁幽深眼眸闪过一丝晦暗的流光。 他遇袭受伤,为了引起朝堂恐慌,令陛下震怒,命人在外散播他伤情极重,生死攸关,危在旦夕。 哪怕只受了几道伤,他也得装作下不了地。 剩下的,就交给其余人把幕后之人挖出来,卫云骁估摸着,这一回,只怕怀王一党要折损几人了。 卫家被他下令守口如瓶,一个字都无法对外泄露。 全家上下,最应该防的是这个苏氏女,她父亲是怀王一派,只怕会走漏风声,影响收网。 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安全。 叶玉前脚刚答应,芳踪就回去收拾东西送过来,在清辉院给她腾出一间房。 看着眼前简朴的屋子,比她之前香喷喷的房间差了许多。 灵芝等三个人被留在原先的院子,陪她来清辉院的仅有芳踪一人。 叶玉唉声叹气地吃着精致的晚膳。 别的不说,卫云骁院子里的吃食比她院里的好多了。 主食是白米饭,有一条清蒸鲢鱼与一盅鸡汤炖参。 她将脑子里牢记的礼仪发挥出来,在芳踪的服侍下细嚼慢咽,饭后漱口,翘起兰花指捏着帕子擦嘴。 全程举止优雅,仪态端方。 应该没出什么错? 叶玉想着,转而拿起一颗梅子吃,悠哉游哉地躺在床上。 不一会儿,石砚来提醒该给公子换药了。 叶玉不情不愿出门,他们二人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走几步就到了。 正值夜晚,灯花爆了一下,烛火摇晃,昏黄的光照在卫云骁身上,镀上一层橘色。 他没有白日里的虚弱,看起来精神多了。 手里拿着一封信纸点火丢到铜盆里烧干净。 一股纸屑味传到门口处。 叶玉打了个喷嚏,引来卫云骁的注目。 “公子,少夫人来了。” 卫云骁只是扫一眼,就淡淡道:“苏氏,过来。” 叶玉被他刚才那一眼吓到了,好似在怀疑她偷窥,看见石砚在她身边,眼里的疑窦才打消。 桌案放着干净的纱布与新药,大夫已经教过叶玉如何处理伤口。 本着早干完早走的心态,她径直走过去,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夫君,我来给你换药。” 接触过几回,叶玉已经摸透了卫云骁的脾性,沉默不语,就是默认的意思。 卫云骁没说话,转个身子面对她,流畅的肌肉纹理在烛光投下阴影。 过于大方了。 她虽然嫁过三次人,可从未成过事,更没见过男子裸体。 白日人多尚无感觉,现下夜深人静,二人独处,一时有些窘迫。 叶玉垂眸,耳廓爬上一抹浅粉。 她解了纱布,把新药换上,或许是夜凉,她的指尖冰冷,一次又一次地触碰温热的躯壳。 卫云骁攥紧手心,女子冰冷的手给因疼痛带来的热意缓解了不少,但却莫浮现一抹痒意。 他垂眸盯着苏氏的动作、神态,极好的目力注意到了耳廓那抹红晕。 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嗤笑一声,胸腔起伏,牵扯着伤口引来剧痛。 卫云骁皱眉倒吸一口气。 叶玉听到声音,以为弄伤了他,无措地抬头望着卫云骁。 “夫君,你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眼神清澈如浅溪,瞳仁乌黑如点墨,一脸单纯。 卫云骁腹诽,她不是半年内就要怀上他的孩子吗? 现下正是勾引他的好时机,她竟然没动手? 想到这里,卫云骁挺了胸膛,指着心口道: “我这里有些痛,给我揉一揉。” 第18章 有贼心没贼胆罢了 顺着卫云骁的眼神,叶玉看见鼓胀的胸肌动了动。 凹陷的肌肉线条如雕塑般深刻。 叶玉指尖一颤,打结的纱布没系好,又散开了,她急忙低头绑紧。 窘促之态被卫云骁收入眼底。 “我……我去喊石砚来给你揉一揉。” 说完,还未等卫云骁说话,脚底抹油般溜走。 卫云骁气不气已经不重要了,保住自己的清白才是最要紧。 叶玉叫石砚进去,拐个弯就回到自己屋子关紧房门。 脸颊那股热意尚未消散,她躺在床上裹紧被子。 越想越觉得卫云骁不对劲,该不会是被她美色所惑,改变休妻的主意了? 自己漂亮又聪慧,俘获一个男人的芳心属实正常。 可她根本不是苏芸,以后也是离开卫家的。 叶玉琢磨深思,当下处境不妙,除了必要的事情,日后还是要少与卫云骁接触。 省得他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耽误她的死遁大计。 叶玉离去后,石砚进了屋内。 “公子,可是有事要吩咐?” 少夫人只喊他进屋服侍公子,没说什么事情,他只好静候命令。 回忆苏氏慌张的举止,卫云骁不自觉闷笑一声,便叫石砚拿走刺鼻的几瓶药与热水盆。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摇曳的烛火伴他,卫云骁手上捏着一块锦帕,是叶玉落下的。 两面空白,不绣任何东西。 此女子看着人后大胆轻浮,在他面前不过是个胆怯的鹌鹑。 有贼心没贼胆罢了,成不了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卫云骁把帕子收起来。 夜色昏暗,璀璨繁星在天幕闪烁,皎洁的月光在大地投下一片银白的清冷。 在他们睡着期间,一股如潮浪的舆论席卷长安。 中郎将卫云骁遇刺,背后凶手涉及怀王一党。 朝堂之上,两派吵得如火如荼,年迈的皇帝头痛不已。 转而看着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廷尉刘景昼,命他彻查此事,便捏着额心散朝。 王闻之早已琢磨出刘景昼提拔得如此快的缘由。 他是寒门出身,在朝堂有点根基,但不深。 朝中的臣子基本早已化作两派,唯有提拔新人,再树一派,才能打破平衡,分化臣子,制衡两王。 在人前,刘景昼表现得极好,两边不偏不倚,一心只忠心陛下,甚至短短几日拉拢了不少清流官员。 在人后,卫云骁毕竟是他表兄,与王闻之在酒楼密会商谈后,为了避嫌,刘景昼不宜出面,由王闻之去卫家探视一下,互通消息。 他是宁王府掾属,不必上朝。 王闻之与刘景昼密谈后紧接着来到卫家。 卫家大门紧闭,因主人的重伤处处戒备防范,透着一股紧绷的肃然。 家宰引着王闻之走向清辉院。 叶玉昨晚想明白之后,早早起床熬药。 晨食很丰盛,她吃得肚子圆滚滚,偶尔打个饱嗝,手上执蒲扇煽火。 演戏演全套,卫云骁还在伤着,卫家人不可能允许她外出。 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人挑不出错处。 最好在仆从们的见证下把前前后后的活都干了,给自己博个好名声。 最后卖个惨,病怏怏躺几天,彰显自己操劳的分量,到时候,她不信卫家人还不奖励她出个门? 想到这里,叶玉干劲更足了。 手上煽火的动作更快,火苗蹿高,药炉里的汤汁沸腾。 芳踪站在一侧,根本插不上手。 她没想到,少夫人对二公子的伤势如此上心,事事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这个时候,卫家人吃过晨食,陆续来瞧卫云骁。 最先来的是刘观音与卫云薇,入眼就看见叶玉她蹲在厨房外的廊庑下熬药。 三人互相问好,叶玉很是热情,只招呼她们快些进去,不必管她,药很快就好。 第二批来的是老夫人,老夫人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第三批是二房的王玲与她的两个儿子,老大与老三。 大的名唤卫云琅,长相成熟,稳重质朴,老三吊儿郎当,名唤卫云京,约莫十七八。 叶玉因干活只穿着灰扑扑的葛布衣裳,发髻无人打理,随意用发带束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垂在脸颊。 卫云京看见叶玉在熬药,只看个侧脸便移不开目光。 “这是何人?二哥屋里竟有如此绝色佳人,怪不得冷落二嫂,从不踏足她的院子。” 闻言,叶玉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瞧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卫云京。 蛐蛐到正主面前了,他还毫无知觉。 对上叶玉的双眸,他更是楞着走不动。 王玲来不及捂住他的嘴,更冒犯的话被他说了出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来我院里当差,月例我给你加倍。” 卫云京后脑勺挨了一记暴打,惨叫一声。 王玲客气笑着:“是我管教不严,侄媳妇莫怪。” 她转而拧了一把卫云京的胳膊,低声训斥:“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二嫂!” 两个男子皆是一惊,谁家正经主子打扮成这样? 叶玉浅笑道:“原来是大哥与三弟。” 二者也依次向她问好。 叶玉正在卖惨,和颜悦色留个好印象更有利于她树立好媳妇形象。 热情招呼他们进去之后,卫云骁的起居室很快热闹起来。 只有芳踪陪着她在外煎药。 炭火烧光后,药汤要慢煎,淡淡的灰烟弥漫小院,朦胧的烟雾中,叶玉隐约瞧见又来人了。 这次是什么人呢? 叶玉抬头张望,任劳任怨的老实表情顷刻僵硬,嘴角抽了抽。 来者不是别人,而是昨日刚遇见的前夫,王闻之! 叶玉脸色顿时煞白,慌里慌张地站起来,一个不慎还崴了脚。 “少夫人,小心!” 芳踪及时扶住她。 叶玉顾不得千金形象,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气,眼看着家宰领着王闻之快来了。 隔着薄烟,她感知到王闻之的视线往这边看过来! 叶玉把蒲扇交给芳踪,“姑姑,我肚子不舒服,先回房里休息片刻,你看着药。” 说完,叶玉咬牙,一瘸一拐冲向自己的房间。 王闻之早已过了拱门,远远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似是想求证什么,不自觉加快脚步。 走近了之后,发现是个腿瘸的女子,衣着普通,不过背影有些眼熟。 他看着那身影飞快回了屋子,关上门。 王闻之往日常来找卫云骁,知道那是一间下人房,不过是个仆从而已。 他自嘲地扯着唇角,真是多虑了。 第19章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木头 旁边熬药的芳踪无声地向王闻之福了福身子。 王闻之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径直走入卫云骁的屋子。 卫云骁平躺在床上,面色虚弱,苍白萎靡。 缓慢地扫视一周,卫家人个个含泪痛惜。 “祖母,母亲,别担心,我还死不了。” 说完,涨红脸咳起来,似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 老夫人见状,连忙指挥侍女…… 左瞧右瞧,突然想起孙儿不让侍女入房,只好慢慢拍他的胸口。 嗔怪道:“这都伤成什么样了?还说没事?” 卫云骁刚想说话,石砚领着王闻之入内。 “公子,王大人来了。” 王闻之率先拱手道:“老夫人,有礼了。” 老夫人点点头,刘观音在他进来的那一刻,眼眸亮起来,连忙用手肘怼了一下卫云薇。 “原来是闻之来了,薇儿,还不快见过王大人。” 卫云薇有些窘迫难堪,她喜欢的是表兄,而非王大人。 王闻之笑了笑,清润的声音道:“四小姐,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我……好。”卫云薇干巴巴说出两个字。 王闻之是个温柔细心的人,此举是为她解困,并无半分非分之想。 诸多复杂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令内敛的卫云薇有些羞赧不安。 王闻之看出来,转而道:“老夫人,我今日来,是有些事要与卫兄相商。” 老夫人顿时明了,带着所有人离开,不打扰他们。 卫云薇也跟着大家一起走,内心有些疑惑,王大人都来了,表兄怎么没来? 刘观音不满卫云薇刚才的表现,惋惜地回头多看两眼仪表堂堂的王闻之。 她不知女儿喜欢刘景昼,目前择婿人选中,还是王闻之最佳。 她小声训斥:“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木头!” 说完,甩开袖子跟在老太太身后。 卫云薇停下脚步落在后方,面有沮丧,她不想跟上去与她们混在一起。 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芳踪一人在煎药。 卫云薇敲了敲房门,她想与嫂嫂待在一起,说点私房话。 在众人离去后。 王闻之就地落座,不急不缓地给自己倒一杯茶。 “卫兄这里的茶极好。” 躺在床上的卫云骁利落地翻个身,坐起来,毫无刚才的气虚体弱。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闻之的慧眼。” 一墙之隔,叶玉自己寻药抹,躺在床上战战兢兢,王闻之就在隔壁的屋子。 门没拴紧,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犹如敲打在她的心房,令人浑身汗毛竖立。 “嫂嫂,你在里面吗?” 听声音是卫云薇。 叶玉冷静下来,努力抚平混乱的思绪。 “我……我在,进来。” 吱呀一声,卫云薇推门入内,看见叶玉面色不对,她连忙上前询问:“嫂嫂,你这是怎么了?” 叶玉没回答,而是紧紧盯着半开的房门,生怕王闻之从那处蹦出来。 她弱弱道:“可以把门关上吗?我有些不舒服。” 她实在害怕,万一王闻之出来了,随意一瞥,就能看见她。 “嫂嫂,哪里不舒服?我去唤大夫过来给你瞧瞧?正好府里养着两位名医照看兄长。” 卫云薇不等叶玉说话,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卫云薇把大夫领过来,没惊动卫云骁。 叶玉只好让大夫看了一下肿胀的脚踝,没伤到骨头,只是扭一下,敷药消肿即可。 卫云薇留下来陪着叶玉。 “嫂嫂,你受伤就在房里歇息,其余的吩咐下人去做就好,不必事事操劳。” 叶玉一听,好似是自己卖惨起效了,她卧在被子里,乌溜溜的眼眸转了转。 “我知道的,你放心。” 转而失落道:“我真没用,走几步也能崴了,没能照顾好夫君。” “嫂嫂放心,阿兄身边多的是人伺候,不缺你一个。” 叶玉眸光暗淡:“是吗?我刚才看见好像有人来看望夫君了,是谁来啦?” 卫云薇剥开一个橘子,坐到床头。 “是上次在通宝楼遇见的王大人,他来探望哥哥。” 叶玉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是王大人啊。” “我这副样子见不得客人,你帮我跟夫君告个饶,让我回自己院子养伤好不好?” 叶玉眼眸亮晶晶,含着些许希冀。 卫云骁受伤,王闻之来看他,还有一个刘景昼不知什么时候会来。 她最好还是躲一躲,以防身份泄露。 卫云薇听得此话,犹豫片刻。 不是她不想帮嫂嫂,而是,哥哥有些凶,她极少与之提条件,也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那我去问一下哥哥?要是他不答应,我就没办法了。” 她剥好橘子递给叶玉:“来,嫂嫂,尝一下。” 叶玉收下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放进嘴里,甜甜地笑起来。 “还是你最好~” 卫云薇得了夸奖,脸颊红扑扑。 二人在房内闲聊几句。 芳踪把药熬好,端入卫云骁屋内,被石砚接过去,送入内室。 正与王闻之聊得畅快的卫云骁看见送药进来的是石砚,眉梢一皱。 “怎么是你?” 他刚起时,隔着门窗听得苏氏热络地张罗煮药,偶有清脆欢快的声音传来。 还以为她有多勤快呢。 石砚闻言内心一紧,公子是不是不待见他? 想了想,他如实禀告:“公子,少夫人崴了脚,在屋内歇息,她命属下来送药。” 卫云骁皱起眉梢,崴了脚? “看过大夫没有?” 石砚答:“看过了,已上药,两日便能消肿。” 在二人谈话间隙,一旁的王闻之想起那个腿瘸的女子,那竟是卫云骁的新婚妻子? 卫云骁又继续问了几个问题,便一口饮下药汤,挥退石砚。 王闻之道:“卫兄,近期你先在家中养伤,朝堂上的事情就交给我们。” 卫云骁冷笑一声,晦暗的眼眸闪过一丝狠戾。 “闻之,怀王的小尾巴,千万要揪住了。” 王闻之淡淡回了一句:“放心。” 与他聊得差不多了,王闻之起身告辞。 卫云骁只站在廊庑下看着石砚送他离开。 隔壁房门打开,卫云薇探头探脑,拘谨地笑了笑。 “兄长。” 卫云骁扫了她一眼,开口问:“有事直说。” 卫云薇心虚不已,“那个……嫂嫂说要回院子养伤。” 卫云骁眯了眯眼,轻笑一声,转身回室内,留下一句。 “叫她自己来跟我说。” 第20章 这一回,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卫云薇一顿,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卫云骁就走了。 她只好回到隔壁,如实相告。 “什么?他要我自己去说?” 叶玉弹坐起,脑子懵了片刻。 真是万恶的奸佞,她都受伤了,还要折腾人。 只见老实的卫云薇点点头,面有难色道:“嫂嫂,恕我爱莫能助。” “可是……王大人在屋内,我贸然闯进去不好?” 叶玉可没忘了,还有一个王闻之。 卫云薇笑道:“王大人刚走,嫂嫂尽管去找哥哥。” 叶玉苦恼的表情僵了一下。 “那……那行。” 送走卫云薇之后,叶玉又躺了一会,辗转反侧,纠结一番,下定了主意。 去就去,谁怕谁? 唤来芳踪扶她出房门,每动一下,肿胀的脚踝像是有无数碎片扎着,阵痛袭来,令她五官拧在一起。 以龟速来到卫云骁屋内,石砚杵在门外通禀一声,就让叶玉进去了。 屋内弥漫一股淡淡的药味,幔帐撩开一帘,入眼便是半躺在床上的卫云骁。 他闭眸假寐,室内寂静无声。 窗外拂来清风,吹散了香炉里的袅袅烟雾。 叶玉一瘸一拐走进去,低声唤一句:“夫君,我来了。” 卫云骁睁开眼眸,看了一眼叶玉脚踝的伤,啧,还真是崴了脚。 叶玉坐在床边,也不多话,开口道:“我想回自己的院子养伤,可以吗?” 卫云骁眸色一沉,“夫人,我这里有大夫,有仆从,你在这里养伤更好,急着回自己院子做什么?” 早不伤、晚不伤,偏偏这个时候伤了。 不得不怀疑,她莫不是急着回去通风报信,让怀王一党知道他压根就没事? 一个快死了的中郎将,与受了点轻伤的中郎将可不一样,陛下不会纵容朝臣被害。 伤得越重,怀王一党遭受的攻讦越厉害。 如此想着,一双鹰目愈发幽深地盯着叶玉,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叶玉提心吊胆,眸光闪烁着紧张与局促,还能是为什么? 若是让王闻之与刘景昼发现她,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能说,更不能暴露是因为这二人才躲避。 细细琢磨片刻,叶玉低叹一口气。 “关心夫君的人很多,并不缺我一个,想来我在夫君这里是无用之人,我离开,是因为无颜面对夫君。” 卫云骁露出戏谑的表情,“怎么?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叶玉错愕,若不是知道卫云骁没发现她是假的苏芸,还以为对方在敲打她。 她低头伤心道:“因为我没把夫君的药煮好。” 卫云骁神色凝滞,他想过许多理由,没料到她会说这个。 他伸手挑起叶玉低垂的下巴,二人对视。 “怎么?是怪我让你一个闺阁千金干了粗活?” 叶玉细眉微蹙,摇了摇头,却挣不脱他的手,下巴被他粗粝的手指捏着。 “照顾夫君,是我的本分,我只是伤心,可是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夫君会不会嫌弃我?” 卫云骁轻笑一声,屈起食指托着她的下巴,拇指动了动,抹掉滑落下来的泪痕。 美人泣泪,如芙蓉沾露。 他嗓子干涩,喉结滚了滚,沙哑的声音传来。 “怎么会,只要你安分地守在清辉院别离开我就行。” 卫云骁面色冷凝,想跑出去通风报信,做梦! 别离开他就行? 叶玉惊愕,难不成,他早已对她情根深种,一刻都分不开,才把她放在跟前不许离开? 嗨~早点说嘛。 叶玉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笑吟吟道:“那我听夫君的。” 接下来的日子,叶玉开始躺平躲懒,吃吃喝喝,张个嘴吩咐侍女熬药,就躲回屋里看游记。 等药好了,她才慢吞吞端进屋子里献殷勤。 逍遥自在的五日一闪而过。 夜色深沉,烛火摇晃,室内灯火昏黄。 叶玉笑看卫云骁喝药。 左右卫云骁已经爱上她,她没必要卖什么惨,树啥形象了。 只需要磨着卫云骁,让他答应放她出门就行。 这不,卫云骁刚喝完药,叶玉殷勤地递上一杯清水,体贴道: “夫君,快漱口,是不是很苦?” 卫云骁诧然,今夜的苏芸处处阿谀奉承他,不知肚子里又在憋什么主意。 他安然地享受她的一番侍奉,背靠床头半坐着,绸被盖着下半身。 养病期间,他只着白色里衣,交领松垮袒露胸腔,默不作声,静待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此时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莫不是她又想要子嗣了? 想到这里,卫云骁默默拢住衣领。 只见这小女子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他,笑问:“夫君,这几日缩在房内烦闷,我可以出去逛逛吗?” 听得此话,卫云骁的脸冷下来,扫了她一眼,这几日苏氏女都本分待在清辉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胖了一些,气色红润。 低头看见她细腰好像也宽了一点,手心暗自握紧,指尖摩挲掌心。 还以为她老实了,没想到还不死心! 卫云骁板着脸,“不许去。” 叶玉被无情拒绝,想了想,“那我去找薇妹妹可以吗?” 卫云骁拒绝:“找她也不行,若你无聊,我可以唤她来陪你。” “可我看倦了清辉院,想去别处散心。”叶玉道。 卫云骁面不改色道:“清辉院很大,后院有一处池潭可以赏花。” 叶玉咬着下唇,哀婉道:“我只是想出去逛一圈而已,难道这点小要求,夫君都不满足我吗?” 说完,烛光下,卫云骁看见那双狐狸眼有一层水雾打转,若是多看两眼,便足以令人心软。 卫云骁立即移开眼,只吐出两个字:“不可!” 叶玉气闷不已,暗自唾骂一句,死闷葫芦! 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 叶玉轻哼一声,站起来正想转身离开。 门外传来石砚的声音,“表公子,这边请。” 她透过内室门看见有一人披着黑色披风迈进前方正堂。 只匆匆瞥一眼,叶玉就认出来,那不是刘景昼吗? 遭了遭了! 这几日的安逸令她松懈戒心。眼看着还有几步就能进来了。 叶玉白着一张脸,眼珠子到处瞟,这里除了一个衣柜,无处可藏! 更何况,她也没法当着卫云骁的面把自己塞进去。 若是刘景昼进来,就能把她堵在房内,当场逮住。 这一回,她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第21章 躲过一劫 生死关头迫在眉睫。 叶玉眼眸闪过一丝狡黠的灵光。 半坐在床上的卫云骁听到石砚的声音,转过头。 一股暖香袭来,伴随而来的是一具柔软温暖的娇躯。 那张惊心动魄的脸逐渐放大,女子依偎在他怀中撒娇。 “夫君,夫君~你就让我出去逛一趟。” 叶玉一边说话,一边像只小狗往他怀里拱。 卫云骁猝不及防,愣了愣。 不得不说,这女子的确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整张脸埋入他的胸膛,越拱,衣领松开,大片肌肤暴露出来。 而叶玉毫无知觉,像个耍赖的孩童,软软地哭闹。 “夫君、夫君~” 她企图用撒娇换取他的退让,可惜,他意志坚定,分毫不让,咬紧牙关绝不松口答应。 卫云骁的里衣被她悄无声息挑开,衣衫不整地露出半边臂膀。 他不觉得冷,体内反而涌上来一股热意。 喉咙干涩,后腰紧绷。 太近了。 那股暖香似含了迷药,令他失了理智不自觉搂住她的腰。 卫云骁脑海浮现一个念头,嗯,这几日在清辉院养得很好,的确胖了一点。 女子还在不安分地供着,鼻尖到处蹭,双手像藤蔓勾住他的双肩缠上来。 刘景昼入内,看见的便是这般“香艳”的场面。 石砚吃了一惊! “夫君,你弄疼我了~” 夹着嗓子的娇软声音传来,叶玉正与卫云骁相拥着,似一对交颈鸳鸯在办事。 石砚僵在原地,内心冒出一个想法,他闯大祸了! 刘景昼只匆匆瞥一眼就移开目光,耳廓爬上一抹淡粉。 表兄办事也不关紧门,还好他什么都没看到。 刘景昼立马转身去左边内室,那是一处书房,用于日常事务处理。 石砚“懂事”地关上内室门。 卫云骁的注意力都被叶玉转移。 温香软玉在怀,他无暇顾及其他。 用力把怀中像个八爪鱼一样盘着他的叶玉拉扯开。 女子蹭得脸颊红扑扑,湿漉漉的眼睛俱是可怜巴巴的哀求。 叶玉扯着卫云骁的袖子。 “夫君,你就让我出清辉院一趟~” 说完,扭着身子蹭上去,那张绯红的脸逐渐放大。 卫云骁的心口不自觉加速跳动,血液奔流,一时忘记说话。 叶玉不敢回头,生怕被刘景昼看见,只一个劲往卫云骁身上贴。 她不信夫妻俩调情,他还能不知羞地冲进来。 想到这里,叶玉不自觉勾起唇角,又努力扮演柔弱千金。 “夫君,你说话啊。” 嫣红的唇一张一合,似乎有莫名的引力。 卫云骁骤然回过神,将叶玉提远一些。 她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上,令他无法呼吸,浑身闷热。 叶玉又缠上来,扯着他的衣角。 “夫君,我一直都听你的话,本分老实,你是不是不喜欢芸儿?所以芸儿这点要求都不满足?” 全程只有叶玉一个人的小嘴叭叭个不停。 卫云骁缓过来,张嘴训斥:“胡闹!” 叶玉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 “胡闹?”她含泪道:“我不过是想出去逛一逛,竟成了胡闹?” 她凄然地笑着:“也是,夫君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是我自作多情了。” 情?卫云骁蹙眉,看着叶玉站起来,惶然哀凄的样子伤心极了。 “没关系的,一点都没关系,我会听夫君的话,老实待在清辉院,哪里都不去。” 说完,叶玉泣涕涟涟。 长袖掩面,哭着夺门而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法看清她的容貌。 卫云骁望着那道身影,她似一阵风涌了上来,又似一阵风散开。 令他感受到了与人亲密是这样的感觉。 他自小性子别扭,不肯放下身段与人亲善,族中人人惧怕他凶煞的气势。 其实,他也渴望温暖,就像二房的三弟时常赖在母亲怀中。 他虽然不屑,但是又羡慕。 卫云骁望着空荡荡的手,前不久,还握着女子柔软的腰肢。 在苏氏抽身后,他能感受到温暖离去的失落。 他静坐沉思,嘴里呢喃一句,“芸儿……” 这是她的名。 他猛然惊醒,觉得不对。 她是苏家人,苏贤重犯下了那般大错,他不会轻易原谅苏家人! 想到这里,内心那股澎湃的跳动静止下来。 * 刘景昼在书房等候,隐约听见细碎的女子声传来。 而后是浅浅的啜泣…… 大声的争吵…… 木板摩擦的开门声…… 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夺门而出,哭着跑出去! 尚未来得及看清,黑影一晃,就消失在门口。 他有些尴尬。 他负责调查表兄遇袭案,为了躲开外面的耳目,这才深夜造访,不料撞见了夫妻俩的私密事。 卫云骁穿好衣裳,来到书房。 看见刘景昼,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僵滞。 “表弟,你怎么来了?” 刘景昼也很识趣,不提及方才的尴尬。 他笑道:“我来看看你,闻之与我说你无恙,但总要亲眼瞧一瞧才放心。” 二人对坐品茶。 刘景昼突然想起一桩事,提醒道:“对了,我来是有一件事要与你同说。” “是何事?” “明日冯英会请旨带御医来给你诊伤,你最好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冯英,怀王的得力拥趸,早年骁勇善战,是平西功臣,今年刚调入长安任太尉,是三公之一。 卫云骁捏着杯子,指腹摩擦底部,嗤笑着: “我自有办法。” * 叶玉与卫云骁争执过后,跑到自己屋内趴在柔软的床上哭泣。 芳踪被惊动了。 来到屋内看着女子的脸捂在被子里。 少夫人身躯不停颤抖,发出一抽一抽的喘气。 想必是哭惨了。 公子自幼便是不解风情的性子,长大了还不改,真是一对冤孽。 芳踪不知该如何安慰少夫人,站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芳踪姑姑,你说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夫君厌弃了?” 这几日,少夫人的付出她是看在眼里的,无可指摘。 芳踪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总之不是少夫人的错。 她心口一软,柔声劝慰:“少夫人,您也别伤心,夫妻之间哪儿有不吵架的。” 趴在床上的叶玉身躯战栗,胸腔上下起伏,就连抓着被子的手也抖起来。 看起来更伤心,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的,我并不怪夫君,姑姑你回去歇息。” 说话的声音带着颤音。 芳踪想了想,还是不打扰她,有些事需要自己慢慢消解。 “少夫人,那奴婢退下了。” 说完,芳踪叹一口气,离开前把房门关紧。 听到关门声,叶玉这才从被子里抬起头。 脸颊粉红,不是哭的,而是笑的,她笑得浑身抖动,又要极力憋着不笑出声。 一想到自己如此机智躲过一劫,就忍不住勾起唇角。 亮晶晶的眼眸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她安全了! 叶玉欢快地在床上来回打滚。 刚才可真是吓死她了~ 第22章 我便这样哭着,就行了? 卫云骁与刘景昼密聊到深夜。 卫云骁目送他离去,就着深沉的夜晚,凝望那一袭黑袍隐入暮色。 他收回目光,看见隔壁房的窗牖透着淡淡烛光,是还没睡吗? 想起苏氏胡闹一通被他拒绝,伤心离去的画面。 卫云骁不自觉走过去,站在窗子处。 她是不是气得睡不着? 屋内寂静无声,他的心口升起一抹滞涩。 幽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洒在他的面庞,一双鹰目倒映两簇柔和的光芒。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转身回屋内。 房内,叶玉躺在床上,早已熟睡,只是忘了吹灭蜡烛而已。 她翻了身,转到烛火照不到的方位。 * 翌日。 晨光从东边升起,万丈光芒驱逐零散的星星。 叶玉睡得早,起得也早。 推开窗户,吸一口干净清凉的晨气,举起双手伸懒腰。 洗漱过后,芳踪端来晨食,看少夫人面无伤怀,应该是没计较昨晚的事。 这一点很好,心大气度高,不记隔夜仇。 叶玉一边吃,一边问:“姑姑,昨夜是何人来了?” 她知道是刘景昼,但还是故作不知,想着法子打听他的踪迹。 “是表少爷。” “噢~原来是他啊,昨夜那么晚才过来,是留在家中住下了吗?” 芳踪摇摇头,“表少爷半夜的时候就离开了,没留下。” 叶玉腹诽,没留宿就好,否则她这顿饭都吃不安生了。 叶玉转而哀叹一声,“得了表弟与王大人的贺礼,我还未来得及向他们道谢。下次若是他们来了,姑姑记得提醒我一声。” 芳踪没多想,应了下来。 叶玉暗暗勾起唇角,有了芳踪的提醒,她下次就能提早躲起来了。 想到这里,心情越来越好。 “今日夫君的药我亲自熬,昨夜与他闹了别扭,是我不对,过于任性,我今日好好与他道个歉,叫他别恼了。” 虽然那卫云骁有几分喜爱她,但也不能过于娇纵,张弛有度,若即若离才是最好的分寸。 她下次出门的希望,就寄托在卫云骁身上了。 叶玉吃饱了,去厨房洗手熬药,淡淡的药香弥漫院落。 离开故土约莫三个月,她想家了,嘴里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芳踪看她心情好,夸赞道:“少夫人歌声珠圆玉润,唱得真好听!不知是哪里的民谣?” 叶玉眼眸亮晶晶,“这是西北一带的民谣,唱的是百姓和土地被将士抛弃的悲伤。” 芳踪一愣,此时的西北早已收入大魏王朝版图,这应该是以前的旧歌谣。 “少夫人去过那边吗?” 叶玉往药罐加水慢炖,笑着解释:“是把我带大的嬷嬷教的,她是西北人。” 她没回应去没去,只含糊解释,余下的便由芳踪脑补。 在芳踪理解中,应当是苏家雇了一个来自西北的仆人给少夫人当嬷嬷。 如此想也合理。 淡淡的歌谣传到卫云骁屋内,他站在打开的窗户前,隐约可见厨房内忙碌的身影。 苏氏在熬药,看起来心情不错。 卫云骁静静地站着,凝望那个忙碌的女子,眼底划过一道幽光。 “去把她叫过来。” 石砚得了命令,去厨房请人。 “少夫人,公子有请。” 叶玉愣了愣,把蒲扇交给芳踪,让她煎药,笑着走入卫云骁屋内。 “夫君,你找我?” 她双眸透着一股雀跃喜色,看起来毫无昨夜的伤怀芥蒂。 卫云骁早已躺下床,手里不知拿着什么,放进嘴里咽下。 “过来。” 他只吐出两个冷漠的字。 叶玉先是一愣,这死闷葫芦又想做什么?难不成对昨晚心存嫌隙,她笑着走去坐在床头。 “夫君是不是还在因为昨晚事生……” 话未说完,卫云骁大手捏了一把她的手臂。 “啊!” 莫大的剧痛袭来,叶玉惨叫一声,捂着手臂痛呼,眼尾飞快浮现一抹嫣红。 “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红起来,因疼痛浮起闪烁的泪花。 卫云骁多看两眼便移开目光,内心笃定,这般模样很合适。 “待会儿,你要这样在我床头哭着,若是做的好,我便允你出门一次。” 听到“出门”二字,叶玉眼眸一亮,天上如果掉馅饼,最重要的是赶紧拿盆接住。 “我便这样哭着,就行了?” 叶玉捧脸托腮,撇着嘴,两肘靠在床头,乌溜溜的眼珠颤了颤,一片晶莹泪花在眼眶打转。 卫云骁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只觉得手心有些痒。 他没说话,叶玉就知道这般可行。 她好奇问:“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无论发什么事情,你只顾着哭,只当我快死了就行。” 叶玉得了提醒,当即哭起来。 “夫君……夫君,你可千万要好起来,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啊?” 卫云骁吓了一惊,什么孩子? 混账!他张开嘴,想提醒她莫要无中生有。 可药效发挥,令他面色煞白,体乏无力,看起来奄奄一息。 家宰引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来到清辉院。 他两鬓斑白,步伐矫健,身材壮硕,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昨日提及的太尉冯英。 他身边跟着一名提着药箱的御医。 冯英得了陛下的同意,带御医来验卫云骁是否伤得快死了。 他这一伤,怀王快要顶不住朝中大臣的施压。 想到这里,他脚步生风,在石砚的接引下入屋内。 有女子的啜泣传来,据闻,卫云骁新婚不到一月,那应该是他的妻子,江杭郡守苏贤重之女。 女子趴在床头,泣不成声。 “夫君,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呐~” 床上的卫云骁一张脸惨白极了,气若游丝,嘴唇干涩,双目凹陷,印堂泛黑。 看起来像是快死了。 “是……是谁来了?” 卫云骁嗓音干涩,像老者一般沧桑。 石砚忧心如焚,低声道:“公子,是太尉带着御医来给您治病了。” 治病? 叶玉抬眸,连忙上前拉着御医哀求。 “大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夫君!” 御医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我……我会尽全力的。” 叶玉转而看向冯英,神情一顿,眸子里的悲伤续不上,有些许讶异。 想起她还在演戏,叶玉暗自忍下眼底的凉意,扯着帕子啜泣,静待御医诊治。 她悄悄觑了一眼冯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就是化成灰也不会认错。 过了片刻,御医诊完病,向冯英摇摇头:“卫大人已是弥留之际,药石无医,早些准备后事。” 冯英眼中的怀疑消散,神情凝重起来。 闻言,叶玉恸哭起来。 “夫君,夫君!你可不能死啊~”她趴在床头,不停地摇晃卫云骁的臂膀。 若是卫云骁死了,对怀王十分不利,冯英拉着一张老脸。 都怪那群手脚不麻利的,杀个人还能留一口气。 想到这里,他勉强的道一句:“卫少夫人,节哀。” 叶玉点点头,站起来送走他们,看着那高大的身影,眼眸闪过一丝恨意。 想起嚣张的羌兵、被杀死的乡亲、被大火焚烧的村庄…… 叶玉双腿动了动…… 前方的冯英遇到老夫人,二人停留在拱门处谈话。 叶玉往前屋走几步,拾起橘盘里的刀匕,安静走过去。 再有十步,她就能从后捅死冯英,汹涌的恨意催促她加快脚步。 活着离开已经不重要,她只想与冯英同归于尽! 第23章 母亲教训的是 寒夜中的火光填满她的双目,嘈杂凄厉的惨叫充斥耳朵,温热的灼烧感浮现肌肤…… 昔日的回忆一点点蚕食她的理智。 锋利的刀匕藏在长袖下。 叶玉捏着刀柄一步步向前走,即将靠近冯英,利刃也从袖底露出尖锐锋芒。 一只有力的大手攥住她的肩膀,叶玉惊醒,重拾理智,沉沉的声音从后传来。 “少夫人,您不能离开清辉院。” 叶玉纠结片刻,冯英因这边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良机已经失…… 她回头朝石砚笑了笑:“我不过是替夫君送一送两位大人而已。” 说完,她向冯英道:“大人,您慢走。” 冯英只是随意颔首,便带着御医离开。 叶玉的嘴角也慢慢放平。 老夫人早已与卫云骁通过气,特意过来哭一通,坐实他的确命不久矣。 她擦了擦泪,收起悲伤的神态,又恢复成那副庄肃的模样。 那两个一胖一瘦的嬷嬷扶着她入屋子。 经过叶玉时,苍老浑浊的双目看了一眼她,淡淡道:“你做得很好。” 叶玉调整好心绪,收起袖底下的刀匕。 “祖母,这是孙媳应该做的。” 老夫人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对她是喜欢还是讨厌,不过……这对叶玉并不重要。 老夫人进屋子看卫云骁,叶玉回厨房拿药端入屋子。 此时的卫云骁已经恢复正常面色,也不知他吃了什么,连御医也能骗过去。 “夫君,喝药了。” 想到自己能离开,连语气也变得轻柔许多,褐色汤药萦绕热气。 老夫人在这里,叶玉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她翘起兰花指,两指捏着汤勺喂药。 卫云骁一声不吭,张嘴就喝,喝完后,叶玉捏着帕子温柔地帮他擦嘴。 老夫人见了,暗暗点头,叮嘱一句“多休息。”便转身离开。 老夫人离开后,叶玉放下碗,眨眨眼,露出俏皮的神态。 “夫君,我刚才表演得怎么样?” 她双手托腮,期待地望着卫云骁,眸子里似含星辰。 卫云骁瞳仁颤了颤,淡淡地“嗯”了一声。 叶玉笑得更灿烂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门?明天可以吗?” 卫家太危险,随时有被揭发的可能,还是尽早跑了好。 卫云骁此时心情还算愉悦,薄唇微微勾起。 听得此话,一双鹰目注视着叶玉,露出戏谑笑意。 “明日不行,等我身体好了,再带你出门。” 叶玉眼眸微瞪,有些难以置信,暗暗咬牙忍下不满。 “夫君~受伤还要陪我出门,我心疼~” 叶玉拉起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我自己出去不行吗?” 来清辉院之前,叶玉已经悄悄把自己的东西打包了。 只需要在外面假死,再与灵芝私下汇合拿钱拿东西,拍拍屁股走人。 可眼前这男人粘着她,有些甩不掉。唉~男人真是麻烦! 卫云骁撑起半边身子,头向叶玉靠拢,手心是柔软温热的肌肤,不自觉捏了捏。 苏氏贼心不死,今日他都如此提醒她了,竟然还妄想出门传递讯息。 冰冷的话语在叶玉耳边响起。 “做梦!” 叶玉愣了愣,乌黑的瞳仁近距离打量卫云骁,确认他真的不放她离开。 气得一下子站起来,撞到了卫云骁如石般坚硬的额头。 二人各自捂着额头分开,剧痛袭来,脑子都慢了半拍。 叶玉气得指着卫云骁,倒抽了几口凉气,才道:“不给我出门就算了!我才不稀罕!” 说完,哼了一声,飞快离开房间。 叶玉躲在房间气得来回踱步。 卫云骁出尔反尔,毫无信用,不可再指望他了。 若是指望不了他,那她还能指望谁? 卫家每个人在她脑子里过一遍。 卫云薇好说话,性子单纯,但诸多事都得长辈同意才能做,掣肘颇多。 婆母外强中干,徒有虚名,如今管着府里有点话语权,但她不喜她。 老夫人心思深沉,与卫云骁有相似之处,脾性捉摸不定,是难以讨好的对象。 卫家其他人…… 不熟。 叶玉扑到柔软的床上,来回翻滚。 思索片刻过后,眼眸一亮,弹坐起来。 “有了!” * 翌日。 雀鸟在树梢来回跳跃,啄饮露水。 芳踪端着热水入内,看见少夫人发丝散乱坐在床头。 “哎呀,少夫人今日起得如此快?” 叶玉白着一张脸,嘴唇干涩,勉强笑了笑。 “芳踪姑姑,早啊。” 语调轻缓,有气无力。 芳踪把铜盆放下,定睛一瞧,少夫人眼眶红肿,泪沟明显,眼皮下泛着青紫。 一看就是昨夜没睡好! “少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虽然她被老夫人派来监视少夫人,但揣摩老夫人的态度…… 芳踪觉得自己应该多尽心,把少夫人照顾好。 叶玉抱着被子,失魂落魄地低头。 “没什么,只是做了些噩梦而已。” 叶玉强打精神起床:“我没事的,姑姑,今日夫君的药我来煮。” 叶玉收拾好,早饭也只吃了两三口,郁郁寡欢地走去厨房。 芳踪觉得不对,是不是生病了? 想起新婚第一日,少夫人就被公子吓病了,芳踪立马去把叶玉推出来。 “少夫人,您瞧着脸色不太好,奴婢去请大夫来给您瞧一瞧?” 叶玉垂眸蹙眉,咬着下唇,眼睫颤几下,温声音拒绝:“姑姑,不必,夫君该喝药了。” 说完,转身回厨房熬药。 芳踪觉得今日的少夫人乖巧懂事,又透着一股任劳任怨的苦情味。 今日来看望卫云骁的是刘观音与卫云薇,叶玉端着药进来时,卫云薇多看了她两眼,低呼一声。 “嫂嫂,你怎么了?” 刘观音与卫云骁纷纷侧目,看见叶玉走来,脸色异常憔悴。 “没什么,只是没睡好而已。夫君,喝药了。” 叶玉语气轻柔,毫无昨日离去的娇蛮,卫云骁眸子闪过一丝诧异。 难不成,这副模样是昨日气出来的? 叶玉把药给他,没有亲手喂。 卫云骁也不计较,一口饮尽。 刘观音如今管着家里,甚至还揪到了二房弟妹的小辫子,这几日快活极了。 看见叶玉这般憔悴,也大发慈悲地叮嘱她。 “身子不适就别来伺候人了,清辉院多的是奴仆,又不缺你一个。” 叶玉顺从地颔首,“母亲教训的是,只是……” 叶玉又开始咬唇,卷翘的睫毛颤几下,欲言又止。 第24章 你梦里的神仙是哪位 刘观音看她这模样,忍不住追问:“只是什么?” 叶玉转而释然一笑。 “没什么。” 刘观音有一种被吊了胃口,又喂不到嘴里的虚无。 瞪了一眼叶玉。 “瞧瞧你,这副病殃殃的身子以后怎么孕育我的孙儿?” 只见叶玉低眉顺眼,含着些许委屈与隐忍。 “母亲教训的是。” 刘观音继续道:“我那里得了几个姿色好的小丫头,待会儿就送来清辉院。” 她转而看向卫云骁:“骁儿,你看着办,喜欢就纳了作妾,不稀罕就当个通房,你年纪大了,早点开枝散叶,好让母亲放心。” 卫云骁没接话,而是看着叶玉的表情。 母亲给他塞女人,这女子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置身事外,毫不关己。 刘观音看他没说话,顺着卫云骁的目光看向叶玉,压低眉头。 “苏氏,你有何意见?” 叶玉眼眸流转无辜懵懂的神情,柔声道:“儿媳一切都听母亲的,母亲决定便是。” 卫云骁眯了眯眼,轻嗤一声,暗暗抓紧被子。 他现在还需要在母亲面前演伤患,没法把这个女人抓过来警告一番。 看见叶玉没反对,他干咳几声,“母亲,孩儿现在身子没恢复。受用不得,你问四弟要不要。” 提起卫云京那个纨绔,刘观音不免鄙夷,三天两头喝花酒,也不怕铁杵磨成针! 他还没那么好的命受用她精心调教的姑娘。 “你先留着,你伤还没好,又不是让你现在就用,难不成你们俩……” 说起这个,卫云薇红了脸,低下头。 叶玉一下子精神,也不装萎靡了,连忙摇摇头。 “我没有!” 卫云骁一顿,沉着脸:“母亲,莫要胡言,孩儿就是有心也无力。” 此话在理,刘观音打消疑窦。 虽然儿子厌恶苏氏女,但这几日一起住在清辉院,接触多了,二人从未传出什么不和的消息。 况且,苏氏女长得妩媚动人,这般姿色若是入不得儿子的眼睛,那她真的该考虑给儿子寻男子了。 幸好,儿子有些许在意苏氏,这就够了。 “那就这么定了,过几日我让她们学好规矩再来。” 卫云骁干咳几声:“母亲,不用……” 刘观音得了对牌,有了底气,多了些独断的脾气。 她没听卫云骁的话,撂下话就走。 “母亲,儿媳送您。” 叶玉低着头跟在刘观音身边,扶着她出去。 只需侧头,就能看见那双漂亮的狐狸眼肿胀发青,红润的唇惨白无色。 刘观音暗自忖度,也不知昨晚去盗牛还是宰羊,整成这副模样。 叶玉送她走向院门,低叹一口气。 或许是刘观音没听见,她又叹一口气。 刘观音不耐烦问:“究竟怎么了?” 叶玉嘟嘴,压下眉梢,面色忧虑。 “昨夜,儿媳做了一个梦。” 她做了什么梦,刘观音根本不在意,径直往前走。 “是关于夫君的!” 闻言,刘观音停下脚步,回身问:“什么梦?” 叶玉犹豫片刻,渐渐慌起来。 “儿媳昨晚梦到一个神仙,她说,上次夫君遇刺,全赖她出手相助,可是夫君生机却无人还愿,她很生气。” 叶玉声音更低了,有些害怕,支支吾吾道:“神仙说,救一个白眼狼不如不救,过几日便把命收回去!” 说到这了,叶玉恸哭起来,捏着帕子泣不成声。 “母亲,怎么办?这个梦是不是真的?” 刘观音吓了一跳,处于懵晕尚未回过神。 从她的名字可以看出,刘家人有信仰,她自己也时常上山供奉香火。 神鬼之事,哪怕无根无缘,至少也会信一二。 “你……你说的是真的?”刘观音确认一遍。 卫云薇在一旁提心吊胆,等待回答。 叶玉抽了抽鼻子,含糊点头。 刘观音如遭雷击,后退几步,卫云薇扶住她。 儿子遇刺重伤,危在旦夕,他每日卧在病榻不见好转,莫不是……莫不是得罪了神仙? 神仙一怒,叫他无法恢复康健? 刘观音脑子越来越混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梦里的神仙是哪位?” 长安城共有两座神仙庙,一座是西边的妙莲娘子庙,一座是北边的武安狮子庙。 叶玉泪眼婆娑地思索,“梦里是个女子,她骑着一条白蛇来见我,说我好不识趣,当时求着她救夫君,如今得救又不来供奉,简直忘恩负义。” 叶玉捏着帕子擦泪,慢慢回忆:“儿媳当时带着妹妹逃回来的时候,曾经与各路神佛祈求,求他们一定要救救夫君,我想,一定是当时的祈愿被神仙听到了。” 刘观音得知确切的神仙,心里踏实多了。 既然是妙莲神仙救了她的儿子,那她一定给神仙大办酬谢宴会。 她双手合十,朝四方低声祷告:“多谢神仙保佑、多谢神仙保佑。” 她拉着叶玉道:“好孩子,可见你是个有灵气的,若是神仙再来,你便同她说,三天之内,卫家必定大办一场酬神会,为神仙娘娘祈福。” 叶玉点点头:“母亲,我知道了。” 刘观音上下打量叶玉面色,昨晚没睡好,原本莹白细腻的肌肤泛着淡淡的蜡黄,眼袋鼓起来,透着浅浅的青色。 “真是苦了你了。” 刘观音拍拍她的手背,轻声哄着:“快些回去歇息,别伺候骁儿了,往后好好当我卫家媳妇,只要你跟咱们是一条心,卫家绝不亏待你。” 叶玉感动落泪,“母亲,儿媳知道。” 刘观音匆匆带着卫云薇离去。 叶玉把眼泪擦干,吩咐芳踪煮中午的药,独自回房歇息。 因昨夜没休息好,吃得也少,她脚步有些虚浮。 好不容易回到房内,她关紧房门,面色一变,窃喜的神情浮现面庞,笑了起来。 昨夜她是站着睡的,硬生生让自己熬了一宿,才换来这一副憔悴的面容,此时脑袋有些昏沉沉。 刘观音最担心的便是儿子与闺女。 故而,她编了这个谎,为了配合谎言,特意熬了一宿。 只要刘观音听信她的鬼神之说,去祭拜神仙,就必定会带她一起出门还愿。 这一计,既为神仙娘娘要到供奉,又惠及自己,想必神仙娘娘应该不会怪她? 金陵湖在西城郊外,妙莲娘子庙是她那日逃回来看见的,就记在心里。 只要她能出门,就能找到借口去金陵湖,这一回,她不信自己还“死”不了! 想到这里,叶玉对着一墙之隔的卫云骁方向隔空打了几个拳。 她总算能摆脱这讨厌的卫云骁了。 第25章 那夫人想要什么赔礼 叶玉睡了一觉,神清气爽。 起来就过了午食时间,此时临近黄昏,芳踪端了细面来给她垫肚子。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吃晚膳,少夫人先随便吃点。” 这份面对于叶玉可不是随便。 面上浇着一层肥瘦混合的肉沫,几根青菜,酸辣的腌豆角,还有切成两半的水煮蛋,浇上骨头汤,香喷喷,热乎乎。 在外面饭馆,至少得卖个五十文。 在穷苦人家,只是上面铺的一层肉沫,便是全家一年才能吃到的份量。 叶玉吃得很满足。 芳踪没有在身边守着,饿扁的叶玉很快席卷而空。 她胃口好,饭量大,这碗面只能吃个半饱。 不过待会儿便能吃晚膳,打个牙祭足矣。 在屋内坐着无聊,拉开房门坐在屋檐下抬头看晚霞,日头尚未完全落下。 夕阳藏在厚厚的云层内,云层周边镀上一层金边,散射光芒。 灰雁呈一字形排列,飞渡天际,似散落的枯叶,随风飘荡。 晚风拂来,带着一股燥热的泥沙气味。 叶玉沐浴霞光,眸子反射绚烂的光芒,单手撑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穿着藕色交领曲裾,白色鱼尾裙摆来回摇晃。 卫云骁推开窗,便看到这样的如画景致。 女子坐在门外的阶梯,曲起双腿,从他的方位只能看见笑意盈盈的侧脸。 那笑容中,含着对他都没有的真心。 难不成,看他还没有看几只鸟儿开心?卫云骁冷哼一声。 “去把她叫来。” 石砚得了吩咐,转身去请叶玉。 那边的叶玉得了吩咐,依依不舍地站起来,笑得温婉,掺杂假意。 卫云骁转身去左边内室的书房。 叶玉一进屋就看见卫云骁衣盘腿坐在席案前,正执笔写信。 “过来磨墨。” 冷淡的声音打不散叶玉的笑意,她走上前,捏着墨条随意转几下。 眼下她有了新计谋,只待刘观音偏信她之后,安排好一切,她就能跟着一同出去了。 卫云骁已经无用,她不必再过多讨好他,随便应付几下得了,她又不是温婉贤良的淑女。 室内安静,除了墨条摩擦在砚台上的沙沙声,便是纸张被窗口送入的清风翻开的哗啦声。 偶尔还能听见卫云骁粗重的呼吸声,叶玉暗自嘀咕,块头大呼吸声也大。 卫云骁已经写了两页纸。 旁边的苏芸一直垂眸低头,一眼不看,好似她不是来卫家做内线一般。 从昨日闹别扭开始,今日她对他一直冷淡,不理不睬,就连药也不喂他了。 如今放出饵料,亦不上钩,真是好定性! 今日听得石砚的禀告,知晓苏芸对母亲说的那一番话。 卫云骁就明白,这女人贼心不死,妄图通过此法出去传递讯息。 既然她这么想传达消息,那就让她传个够。 卫云骁在纸张上写满了编造的假消息,唤她来磨墨,不过是想给她一个窥视的机会。 如今机会给了,她倒是一点都不看,胆子不是很大吗? 想到这里,卫云骁有些不耐烦,写字愈发用力,咔嚓一声,笔杆子折断了。 叶玉闻声抬头,闪过一丝诧异,淡淡说一句:“这笔不好,夫君换一个。” 她的确态度变了许多,就连“夫君”二字都没有往日千百回转的柔情。 卫云骁丢掉笔,默不作声去旁边的书架寻东西,给她留下窥视的机会。 叶玉不为所动,继续磨墨。 卫云骁翻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还是没找到新毛笔。 “苏氏,过来。” 惜字如金,真是多余的话都不肯说,生怕别人听懂一般。 很可惜,叶玉还真听懂了,她不得不起身去帮忙找东西。 卫云骁侧目,看见叶玉绕开了那两封信来到书架前寻找毛笔。 “……” 书房很大,格局比右边内室大了一半,藏书极多。 多是武功秘籍或是稀有的奇书。 她是在一个架子上寻到笔袋,袋口露出毛尖。 她伸手够不着,小心翼翼趴着书架垫脚,生怕弄倒了架子。 “夫君,笔在这里。” 叶玉费力地伸手垫脚,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如藕白臂。 过了片刻,一股厚重的气息传来,她感知到庞大的身躯站在身后,将她身影完全覆盖。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举起,双脚离地,把她送上去,叶玉惊呼一声,轻而易举拿到笔袋。 叶玉落到地面,惊惶地转身,发现身后是卫云骁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卫云骁精准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恐惧,沉声问:“怎么,你怕我?” 叶玉眨眨眼,“是……是夫君吓到我了。” “哦,是吗?” 卫云骁很高,叶玉只勉强与他肩膀平齐。 她后背倚靠在书架上,被凹凸不平的书籍顶着。 身前的卫云骁微微弯腰,向前逼近,将她挤在狭小的缝隙。 一股熏衣物的松香袭来,卫云骁的脸放大。 “是……是的。” 叶玉不确定地说话,虽然卫云骁爱慕她,但新婚到现在不足一月,她不敢肯定,他对她是否改变原先的态度。 毕竟一开始,她可是“照斩不误”的对象。 卫云骁望着女子扑扇的睫毛,脸颊渐渐浮动的红晕。 他压低嗓音,淳厚沙哑的声音问:“那夫人想要什么赔礼?” 他刻意强调了“夫人”二字,温热的气息扑在脸颊,勾起一股酥麻。 叶玉脸颊的红晕快速聚集,落入卫云骁眼中,好看极了。 她原本想拒绝,但身子动了动,头顶有一本书滑落,砸在怀中,吓叶玉一跳。 卫云骁一手撑着书架,一手搂叶玉的腰,往前带了一下。 女子撞入怀中,暖香袭来,软玉在怀,他的手不自觉箍紧。 叶玉被带离书架一段距离,那本书夹在二人中间,叶玉一动,就掉到地上。 就着捡书的机会,叶玉挣脱了铁臂一般的怀抱。 这是一本棍法,叶玉觑了一眼卫云骁的脸色,看他应该不生气,就翻开看了几眼。 原本想拒绝的叶玉想到了要什么赔礼。 第26章 苏氏涉嫌毒杀婆母 “夫君,这本书可以给我当赔礼吗?” 他提出赔礼,这女子不要求立即出门,竟想要一本普通的棍法? 卫云骁拿走她手里的书打开细瞧,这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书,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卫云骁问:“为何想要这本书?” 有求于人,叶玉改了态度,温声细语道: “夫君武艺高强,其实我一直都仰慕夫君,也想像夫君一般厉害,可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想学一点武艺,虽不能与夫君一般,但至少能保护自己,下次夫君遇刺,我便能帮你了。” 叶玉说得言辞恳切。 卫云骁走近,晦暗的眼眸流转意味不明的幽光。 仰慕? 他细细打量叶玉的双眸,这是一双灵动的眼睛,说话时,含着些许情愫,一时分不清真假。 “我教你。” 叶玉愣了愣,诧异片刻后,她不确定地问:“夫君,你说什么?” “我闲来无事,可以教你几招。” 叶玉可不敢找他学武艺,别一个不小心被这闷葫芦劈成两半。 她干笑几声,“还是别了。” 卫云骁沉着脸问:“不愿意?” 言简意赅,叶玉连忙摆摆手解释: “不不……不是,夫君有伤在身,我怎么敢让夫君为我操劳?” 卫云骁向前走一步,“已经好得差不多,教你无需费太大的力气。” 叶玉犹豫不决,不是她不敢要卫云骁教,而是万一让婆母发现了,定会让她吃不得好果子。 她想学武艺,乡亲们也需要,若是能得卫云骁指点一二,她再回乡传授,至少……至少可以强身健体,不被羌兵欺负。 卫云骁意外地好说话,她很心动,也很纠结。 细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荫翳,瞳仁转了转。 牙齿也不自觉咬唇。 “那……母亲和祖母会怪我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卫云骁笑了笑,“我在后院凉亭教你,没人会发现。” 叶玉眼底的荫翳被点亮,雀跃道:“那就多谢夫君了。” 她笑得很开心,这次是真心的。 卫云骁看她答应下来,无论苏氏是因什么缘由想学武艺。 既然人落到他手上,如何折腾由他说了算,他不信,一个千金小姐能吃得了这些苦。 他不会故意针对她一个女子,但至少,能让她累得每天躺倒,无暇出门。 想到这里,卫云骁强调:“苏氏,我会好好教你的。” 叶玉很开心,没想到,卫云骁还有点用,送上门的武艺不学白不学。 她点点头,乖巧地柔声道:“夫君,你真好~” 卫云骁指尖微动,正想抚摸她脸。 “少夫人,夫人有请。” 门外传来芳踪的声音,叶玉探头,笑盈盈道:“来了。” 叶玉向卫云骁道:“夫君,母亲找我,我先去了。” 卫云骁没说话,低头望着叶玉的脸。 叶玉说完就直接侧身经过他身畔,不必等卫云骁开口,反正也是闷葫芦一个,等他说话天都黑了。 女子轻柔的袖子掠过他的手背,带来酥麻的痒意,卫云骁指尖动了动,目光追随着叶玉转身,想说些什么。 叶玉早已小跑着与芳踪离去。 她能出清辉院了,是婆母的命令,卫云骁拦都不拦。 说明刘观音这步棋下得对,她要多抱婆母的大腿。 叶玉向芳踪打探,“姑姑,母亲寻我做什么?” 芳踪笑道:“奴婢也不知,不过看传话的人,大约也不是什么难为的事。” 出了清辉院,叶玉左瞧右瞧。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晚霞余晖笼罩半边天际,一朵厚重的浓云阻隔光芒,天幕半边青色半边橘。 穿过一曲回廊,便抵达葳蕤堂。 刘观音正在张罗晚膳,侍女鱼贯而入,端入菜肴。 她看见叶玉来了,亲昵地走上前。 “芸儿来啦。” 过分亲近的举止令叶玉打了个激灵,看她神情,应当是信了自己的话。 叶玉安心不少,挽着刘观音的手臂笑道:“母亲唤儿媳来是为什么?” “我找你来,是想再确认一些细节,比如神仙有没有说她爱吃什么?又或者说神仙喜欢猪羊、还是别的水果点心。” 刘观音把叶玉拉到一旁的侧室,拿出一张纸。 在她睡着期间,刘观音动作很快,已经拟好了各项祭祀事宜,叶玉对高门大户的祭祀规矩一窍不通,可不敢随意指点,容易暴露底细。 她把那张纸合起来,“母亲,神仙说心意到了就行,不拘那么多规矩,越早越好。” 早点出门,她早点逃跑,嘿嘿。 想到这里,叶玉嘴巴翘起,掩不住笑意。 刘观音觉得也是,“那就明日出门?” “明日?”叶玉不可置信,惊讶地确认一遍。 她反应过大,落在刘观音眼中似有不妥。 “如何?可是不行?” 叶玉连忙摇摇头,强烈的喜悦令她抓着刘观音道:“不是的,母亲,没想到我只是做个梦您就这么上心,您人真好,往后一定儿孙满堂!” 但不会是她生的。 今晚回去她就准备收拾东西,明天跑路! 想到这里,心情更加畅快,嘴巴也变甜了,变着法哄着刘观音。 苏家人不行,但苏芸不错,除了家人不行,每样都符合刘观音对儿媳的要求。 刘观音一开心,翘着唇角勉强留她下来用饭,卫云薇很快来了。 三人有说有笑,往日清冷的葳蕤堂时而传出一阵又一阵的笑意,传到了不远处的清辉院。 卫云骁站在后院赏月,冷光洒了一地银白,细碎的虫鸣遮不住笑声,他甚至能分辨出那道清脆的笑声是来自苏氏。 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他一甩袖子,转身回屋子。 叶玉在葳蕤堂待了很久,直到夜色浓稠,晚风愈冷,才被刘观音赶出来。 得了确切出发的时间,叶玉笑着回到清辉院,飞快收拾好一个包袱就躺下睡觉。 这个包袱她并不会带出去,而是放在这里留着给灵芝拿走。 叶玉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突然传来许多脚步声,还有嘈杂的声音,隐约看见火光冲天。 叶玉惊醒,发现梦境照入现实。 老夫人身边那一胖一瘦两个嬷嬷闯入她的房间,芳踪拦不住,被推到一旁。 门口两侧有举着火把的小厮站着,照亮了幽暗的屋子。 瘦一点的嬷嬷轻蔑地扫了一眼惊醒的叶玉。 “苏氏涉嫌毒杀婆母,带去松柏堂审问。” 第27章 刘观音死了? 毒杀婆母? 尚未完全清醒的叶玉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瞪大双眼。 刘观音死了? 这个消息令她震颤,脑子空白片刻。 两个力气大的婆子直接上前粗暴地架起叶玉。 她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被带走,发生这样事情,她是怀疑对象。 若是再反抗,只会得来一顿惨烈的毒打。 叶玉不敢相信,混乱的脑子回忆分别时刘观音的样子,当时她谈笑生风,并无异样。 此刻,天还是黑的,说明她是半夜毒发。 叶玉得在罪名彻底落实前,想好脱罪的对策。 没人比她更想刘观音好好活着,至少也要活过明日带她离开卫家。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 两个嬷嬷带着她前往松柏堂,行至半路,有一侍女挑灯前来,告诉她们老夫人去葳蕤堂了。 一行人换了方向,叶玉被带去葳蕤堂。 清辉院的动静瞒不过卫云骁,两个嬷嬷来之前,他最先得了消息,再也不装病,直接前往葳蕤堂。 叶玉被带走,是他的默许。 来到葳蕤堂时,远远就听见啜泣声。 叶玉披散发丝,只穿着白色里衣,事情急乱,这些人根本不给她穿衣的机会。 远方传来犬吠,吼声在寂静的夜中回荡。 夜凉如水,单薄的衣衫令她微微发抖。 叶玉很快被带进正堂。 掀帘入内,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侍女端着带血的水盆出来,又有人端着干净的热水进去。 正前方的席案左侧坐着卫云骁,右侧坐着老夫人。 两侧分别是二房的王玲与卫云雪、与哭红眼的卫云薇。 他们个个神情凝重,投来异样的目光,犹如千钧重的压力袭来。 叶玉感觉这夜更冷,心跳亦更急促。 “老夫人,二公子,苏氏来了。” 叶玉慢吞吞走到中央,尽管污名在身,她还是强作镇定。 把精力花在恐惧,害怕,迷茫与伤心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为自己辩白。 “夫君,祖母,听闻母亲出事了,她……她究竟怎么样了?” 上方的二人没说话,看她的眼神似含刀子,冷嗖嗖地射过来。 王玲开口讥讽:“侄媳可真是会装,你给婆母下了剧毒,还敢问她如何了?” 原来是中毒,看旁边忙碌的侍女,人应该还在内室救治。 叶玉掐一把自己的手臂,让疼痛驱散慌乱。 “我没有下毒。”她淡淡开口。 王玲笑了一声,不与她争辩,只对身侧的侍女道:“唤家宰过来。” 她身边的侍女离开,不一会儿,就带来卫家的家宰,许常。 许常在卫家干了很多年,头发花白,带着儒士帽,一身蓝色的交领曲裾。 人进来后跪地求饶:“老夫人,老奴有罪!” 老夫人夜半惊起,面有疲乏,浑浊的眼珠子转而看向许常,沉声问: “你何罪有之?” “老奴行管家之职,却没照看好大夫人的饮食,令她中毒危在旦夕,请老夫人治我失职之罪。” 叶玉看着二人一唱一和,便知道他们要把话引到自己身上了。 只见许常话锋一转,“只是,就是给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在大夫人饭菜里下毒啊。” 卫家的一切庶务与采买都是有由他亲自管理,层层往下,是各个管事。 王玲掌家多年,嫂子病了,她站出来指挥:“那就传厨房的蔡嬷嬷。” 叶玉进来时候,一众仆从都在外候着,等着主子传唤。 蔡嬷嬷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葳蕤堂剩下的晚膳。 她径直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老夫人,二公子,老奴真没有在饭菜里下毒,为证清白,老奴愿意当场吃下这些剩菜。” 说完,抓起一团菜要塞进嘴里,叶玉眼疾手快一脚踢开她的手。 那团菜洒了一地,很快就有侍女上来清理。 叶玉急道:“你不要命了!万一有毒怎么办?” 蔡嬷嬷哭着道:“老奴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丢了这份活计,还请少夫人认了。” 叶玉诧异:“认什么?毒不是我下的。” 卫云雪开口道:“当时,伯娘、薇姐姐、还有二嫂一起吃饭,二嫂与薇姐姐没中毒,只有伯娘中毒,这未免太过蹊跷,倒好像……” “倒好像什么?”王玲追问。 “倒好像,这毒是单独下给伯娘的,也不知是谁这么恨伯娘?” 卫云雪露出苦恼神情,眼珠子瞟一眼叶玉,就差把苏氏女是凶手这件事宣诸于口。 叶玉咬牙否认,“我与母亲无冤无仇,为何要给她下毒?” 旁边的卫云薇原本怀疑嫂子,但她说这话,内心的疑窦又打消。 是啊,嫂嫂不可能会给母亲下毒。 王玲开口道:“因为你是苏氏女,苏卫两家一向有仇,苏家为何不拒婚?让你嫁过来?” “还有……既然不是你做的,你收拾包袱做什么?” 一个侍女把叶玉房内用于跑路的包袱拿过来,里面是一身衣裳,几两银子,一尊玉佛、还有一本从卫云骁那里讨来的棍法。 王玲把东西丢在地面,让众人看个明白。 此事疑点重重,无法轻易下判断,卫云骁与老夫人原先处于中立。 他们看见这些东西,也不由得变了神色。 “苏氏,你还有何话说?” 老夫人开口,沙哑的声音含着些许冷意。 叶玉垂眸低头,糟了,这些东西怎么被拿过来了? 若否认自己不是苏芸,会背上冒充官眷行骗的罪名,若她不说,解释不通自己为何要收拾东西跑路。 不知是谁要害她,脑海中天人交战,心跳越来越快。 卫云骁盯着她,看着她从冷静镇定变得渐渐慌乱。 心中尚存的一丝庆幸逐渐湮灭于浮于表面的心虚与慌张。 卫云骁攥紧手心,失望极了。 都怪他自大,将这女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竟忘了苏家人恶毒如蛇蝎。 苏氏女也是一样! “把苏氏关押到柴房,待证据确凿再扭送官府。” 卫云骁丢下一句话,起身大步离开。 叶玉听了,明白卫云骁要放弃自己。 她追上前,含泪拉着卫云骁宽大的袖口。 “夫君,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卫云骁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泪眼婆娑的女人。 她哭起来若梨花一枝春带雨,我见犹怜。 这的确是一张会蛊惑人的脸,他往后不会再被骗了! 他掏出匕首,“斯啦”一声,割断了那角袖子。 叶玉跌坐在地,手上只剩一片残绢,而卫云骁早已远去,背影没入夜色中。 第28章 我不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证据 叶玉被丢进柴房,踉跄几步才站稳。 “嘭”地一声,房门关上,伴随铁锁响动,门从外面锁死了。 她企图打开窗户,却发现窗户也钉紧,纹丝不动。 室内一片幽暗,她身上只着薄衫,随意寻了一个角落坐下,静思片刻。 也不知刘观音如何了?还有没有救? 若她能醒来,为自己证清白还好,若她死了,无论结果如何,她势必会被卫家送到官府。 苏家会救她吗? 不会。 甚至可能还会在她开口说出真相前杀人灭口。 叶玉思来想去,找不到更好的破局之法,只好打个哈欠,撕下两片用于装饰房屋的帷幔,一片垫在地面,一片盖身上。 灰土味萦绕鼻尖,她忍不住打个喷嚏,继续睡。 往日,她曾露宿荒野,在街上乞讨,住过乱葬岗,冷极了,她连狗窝长满虱子的破布也抢。 像这样沾了灰尘的棉布,她都要与人打得头破血流才能得到。 在她酣眠期间。 卫云骁又回到葳蕤堂,刘观音被清辉院里的大夫们救下来,已经脱险。 她半夜吐了许多血,被值夜的侍女发现,这才及时救活。 卫云骁做主赏赐那名侍女绢布十匹,白银百两,等风波过去,再发还卖身契,还其自由之身。 侍女因祸得福,得了如此丰厚的赏赐,千恩万谢,她原本是要被夫人打算送到清辉院当通房。 谢完恩后,侍女含泪离去。 内室。 刘观音昏睡着,面色惨白,仿佛瘦了一圈,血腥味与药味弥漫屋子。 卫云薇守在床头哭红双眼,看见卫云骁来了,喊了一句“哥哥”,便把位置让给他。 卫云骁没说话,母亲的情况大夫已经全都告知他,约莫五日内会醒来。 为了防止意外,他命大夫们住在葳蕤堂,把控入口的汤药与流食。 他在床头站片刻,就让卫云薇守着,转身回清辉院。 “哥哥!” 卫云薇追出来,欲言又止。 卫云骁看出来她是想为苏氏说话,可是……那个女人能相信吗? “哥哥,你觉得是嫂嫂下的毒吗?” 大夫查验过了葳蕤堂的吃食与用具,皆是无毒,那么问题必然是在人身上。 三人进食,只有一人中毒,苏氏动手的几率更大。 更何况……苏氏没事收拾包袱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逃跑! 能有什么事令她逃离卫家?答案已经很显然。 丢进柴房已经是善待她了。 想到这里,卫云骁暗暗握紧拳头,眺望天边升起的光芒。 “我不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证据,薇儿,这几日劳你多照看母亲。” 他只丢下一句话,就大步离去。 卫云薇站在原地,她觉得此事疑点诸多,可混乱的思绪令她理不清根源。 只好回屋子里守着母亲。 卫家的事封锁极严,大门紧闭,没有风声露出。 灵芝三个侍女被看押起来。 叶玉原先居住的院子也被石砚翻个底朝天,此处找不到毒药。 大夫人如何中毒,又是何人把毒药弄进来的,其间涉及什么人,都要一一查清楚,清除出来。 若留祸根,下次还会有人被害。 灵芝三人对于石砚的盘问皆是摇头不知。 在叶玉离开院子后,她们就没见过面,灵芝不知道她会这么大胆敢给大夫人下毒。 但她表面上是苏芸,是自己的主子。 灵芝哭着求情:“我家小姐是冤枉的,她自小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又怎么会杀人?” “阿湫!” 在柴房刚打死一只老鼠的叶玉打两个喷嚏。 这里无人居住,自然而然成了老鼠窝,屋子角落都是洞口,她睡着的时候,还有几只爬到她身上。 她实在忍不了,脱了鞋子,迅捷地拍死一只。 可惜……这里不能生火,否则还能给自己加餐一顿。 外面已经彻底天亮,破碎的窗纱射入几缕阳光。 房门的木板被拆开一条小口,一个破碗放着两个馒头,轻轻推进来。 叶玉猜测,这应该是自己的早饭了。 在那道缝隙合闭前,她把死老鼠甩出去,惊得外面的婆子尖叫起来,而后骂骂咧咧地低语几句。 碍于她还是卫家少夫人,她们不敢多说什么,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而已。 接下来,叶玉又被关了三天。 卫家上下都被石砚翻个底朝天。 经手葳蕤堂吃食的丫鬟婆子也被盘问一遍,目前嫌疑最大的还是少夫人。 他将事情禀报给卫云骁。 这三日,卫云骁睡得少,深邃的眼窝浮现淡淡的青紫,薄唇紧抿,更显暴戾的凶气。 听了石砚的话,没什么大反应,似沉寂的巍峨大山,无声地站在月色下,月光给他镀上一层银白,影子拉长。 “那边是什么反应?” 石砚知道他说的是谁,低声道:“吃好喝好,不哭不闹,有时与守门婆子聊天骂架……还唱起了歌。” “唱歌?” 卫云骁再问一遍。 石砚的头更低了,“是的。” 卫云骁轻哼一声,重罪在身,她不思己过,反倒安然得像寻常禁足,他还真是小看她了。 那边的叶玉早已睡着。 她被关着实在无聊,偶尔逗一逗洞里的老鼠,与守门婆子过过嘴皮子,五战五胜。 本来还想再来一次,却被识破是勾人开门的诡计。 那两个婆子知晓她故意刺激她们把房门打开,也老实下来。 任叶玉如何挑衅都不吱声,她唱了一首曲子就躺下酣眠。 夜半更深,露霜浓重,守门的婆子打着盹,依偎在门上。 有两道身影就着月色来到此处,将汗巾捂住两名婆子的口鼻,二人只惊醒片刻,就昏倒不醒。 一人从婆子身上取下钥匙开门。 屋内漆黑如墨,随着房门打开,月华也倾泄入内。 他们看见左侧地面有一块隆起的布料,里面应该是有人躺着。 料想那就是苏氏,二人拿出绳子,准备伪造她上吊自尽的假象。 他们放缓脚步走过去。 掀开棉布时,却发现里面不是人,而是几根棍子架起来伪造的假象。 一道清脆的笑声响起。 “你们可算来了。” 二人震惊地回头,发现叶玉倚靠在门框处,双手抱在胸前,笑盈盈的。 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男子。 正是卫云骁! 第29章 夫君,让我来审,可好? 三日前的夜晚。 在葳蕤堂,叶玉哭着拉住卫云骁的袖子。 “夫君,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下毒!” 卫云骁回头,凝望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看见她嘴巴无声地动了动。 “晚上来找我。” 这是她口型说的话。 失望、落寞充斥心头,卫云骁没理会她,划破袖子离去。 待到天光熹微,母亲的毒缓解后,他来到关着苏氏的柴房。 卫云骁一进来,叶玉就连忙抛出自己的计策,生怕他不愿意多听几句话。 “毒不是我下的,我知道如何钓出背后凶手。” 卫云骁声音冷漠疏离:“我凭什么相信你?” 叶玉不敢靠近卫云骁,生怕被他斩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伤心道:“我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但你若是将罪名扣在我身上,背后凶手尝到甜头,下次还会继续下毒陷害他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能保证,他害了我就不会再害别人?” 卫云骁审度她的面色,坦荡又从容,毫无心虚之态。 “那你为何收拾包袱离开?” 说起这个,叶玉早已琢磨好说辞。 “那身衣裳是出嫁前母亲给我亲手缝制的,我离家月余来到陌生的地方也会害怕、会彷徨,我思念母亲,去到哪里都是要带着睡的。” “那尊玉佛是表弟送咱们的新婚礼,我……” 叶玉耳廓泛起一抹淡粉,羞赧道:“那是一尊送子玉佛,带在身边,说不定会灵验。” 说道这里,她的声音变小了许多,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至于银子,是用来打赏下人的碎银,没几个钱,我要跑路也不会带这么少,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夫君的喜好。” “还有……那本书,是夫君赠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心中喜爱,自然要珍藏起来。” 叶玉含羞带怯地胡编一通,处处都往卫云骁身上扯。 其实全是假的。 编得合情合理,不过是为了让他放低戒心。 他总不能跑去江杭郡查问苏夫人有没有给她缝衣裳? 冷漠疏离的卫云骁有了一丝松动,一双鹰目闪过柔和的流光。 “在葳蕤堂怎么不解释?” 叶玉红了眼眶,“我一个闺阁女子,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等话,岂不是让人觉得没规矩。” 她盈盈垂眸故作羞,抬手掩面,泪湿襟。 卫云骁不懂姑娘家的这些敏感心思,如今知晓,内心的芥蒂暂时放下,沉声问: “那你说说,有何计策?” 叶玉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连忙站起来。 棉布滑落,卫云骁看见她只着一身白色里衣,身子单薄消瘦,五指动了动,慢慢握紧。 叶玉道:“背后的凶手,不是与我有仇,便是与母亲有仇。” “可我才嫁入卫家半月,谁会如此仇视我?置我于死地?” 卫云骁看着她理直气壮的神态,想起她父亲做的事。 其实她说错了。 整个卫家都恨她,只是她意识不到,又或者说,她不知道内情,才会如此坦然地把自己排除在外。 转念一想,难不成,她真的不知道苏贤重做的事? 卫云骁内心好奇,便开口:“苏氏,你当真不知道你父亲做了什么?” 叶玉眼眸含着纯澈的波光,浮现懵懂与疑惑。 “我并不知,出嫁前,父亲母亲只同我说要好好相夫教子,其余的便没有了。” “可我来到卫家,你们总说苏卫两家有旧怨,到底是什么旧怨?惹得夫君不喜爱我?” 不喜爱? 卫云骁看着那双委屈湿漉漉的眼睛,转过身不看她。 “不知道也好,你继续说。” 又是这句话。 勾起她的好奇心却又不满足她,遮遮掩掩,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天天搁嘴边念叨。 叶玉腹诽几句,继续说:“此人不是冲着我来的,就是冲着母亲,顺便拿我当替罪羊。” “早不害,晚不害,偏偏在母亲管家整理账册的时候害她,说明与家中庶务有关。” 叶玉没有明说与二房有关,省得落个挑拨家族团结的嫌疑。 “既然如此,夫君何不放出风声,就说母亲五日内必醒来,催促背后之人继续动手。” 卫云骁握紧拳头,追问:“你觉得,对方会从何处动手?” 叶玉笃定:“一边是母亲,若她没死,凶手会继续下手,就没人追究那些把柄了。” “另一边是我,只要我死了,便算作畏罪自杀,替对方背黑锅,此事不了了之。” “所以,夫君要把葳蕤堂看紧,也要派人保护我,守株待兔,只要对方熬不住来害我,便能抓住真凶。” 卫云骁认可叶玉的计谋。 只不过,来保护她是他本人。 这三夜,卫云骁都会背着两名婆子掀开瓦片前来守她,几日未曾合眼,眼底的青色愈发明显。 果不其然,与卫云骁聊完的第二日,送来的馒头中含有剧毒。 幸好叶玉长个心眼,先把馒头放到老鼠洞口试毒,死了几只老鼠。 叶玉不敢吃厨房送来的东西,深夜来守着她的卫云骁带保暖衣物与饭菜,维持着她这三日的伙食。 连续下了三天的毒,叶玉都没死,甚至活蹦乱跳,与守门婆子吵架、唱曲,精力不减。 刘观音也快要醒了。 背后之人坐不住,派人亲手了结苏氏女,被抓个正着。 现下。 两名蒙着脸的男子被卫云骁几招就打趴下。 叶玉在旁欢呼,“夫君真厉害,这几招也教教我。” 卫云骁只淡淡乜了一眼她,嘴角不自觉勾起。 这女子敢以身为饵,还算有胆识。 石砚很快带人把两名男子带走,经过辨认,这不是卫家奴仆。 在外传播的消息是卫云骁重伤未愈,为了防止真相泄露,卫家严防死守,进出皆需要盘问。 究竟是什么人有本事把外人带进来? 经过一番拷打,对方招出是负责厨房采买的蔡嬷嬷把他们带进来的。 卫云骁传来蔡嬷嬷,人一来,就连忙跪在地上。 “二公子,家宰说这二人是他老家侄儿,到卫家做临时护院,他事忙走不开,才叫我把这二人领进来的。” 口说无凭,卫云骁又传来家宰许常。 许常却是跪着辩解:“此二人与我毫无干系,往族谱数上十几代,也与老奴搭不着关系啊。” 蔡嬷嬷与许常互相指责是对方做的,吵得脖子都红了。 卫云骁揉了揉太阳穴,鼻尖嗅到一股暖香。 他抬头看见洗漱过的苏氏站在身侧,她换了一身新衣,脸颊的绒毛湿哒哒黏在肌肤。 脂粉未施,乌黑浓密的长发只用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脑后。 她笑道:“夫君,让我来审,可好?” 第30章 卫家要动私刑杀人 卫云骁没说话,叶玉就知道他默认了。 她走上前,在蔡嬷嬷与家宰许常之间来回转,打量他们的神色。 二人战战兢兢,时而看卫云骁,时而抬头望着叶玉。 “二公子,二少夫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蔡嬷嬷受不住审度,率先求饶。 许常也附和道:“少夫人,老奴在卫家干了二十多年,不可能谋害主子啊。” 叶玉没说话,厨房的饭菜有毒,凶手极有可能是蔡嬷嬷。 可若是蔡嬷嬷,那么她是出于什么动机害人? 又或者说,她背后有何人在指使? 叶玉派人召来刘观音的贴身婢女金姑姑。 “见过公子、少夫人。” 叶玉也不浪费时间,叫她送来刘观音近日翻看的账册,寻来负责别处的四名管事,叫他们查对册子。 一经对账,发现厨房的账目的确有问题,账目空缺了八千多两。 蔡嬷嬷的头不停磕在地面,“少夫人,老奴冤枉啊。” 叶玉道:“那你说说,你冤在何处?” 刚开始,蔡嬷嬷可是愿意为了证明清白吃剩菜的,这份决心令叶玉对她的怀疑有了一丝松动。 “老奴每月领取的采买银子都是从家宰处获得,拿了多少就记多少,从未克扣或者多拿,岂会有如此大亏空?” 往日一直是二房的主母王玲在管着账目,难道她会不知道内情? 这件事,越挖下去,牵涉的人越多,可那人想害自己,叶玉就不可能会放过对方。 残酷的生存法则告诉她,狗咬人一口,就该打死,人伤她一次,就该去死,免除后患。 叶玉又叫人对了一下家宰的总账册,毫无纰漏。 许常佝偻的身子板直,“老奴对卫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蔡嬷嬷哭着磕头:“老奴愿以死明志,只求不要牵连我的丈夫孩子。” 蔡嬷嬷一家都在卫家做活,说完此话,她爬起来企图撞柱。 叶玉手疾眼快抓住她的衣角,把她扯回来。 蔡嬷嬷跌坐在地,泪流满面。 “少夫人,真的不是我干的!” 叶玉板着一张脸,气韵倒与卫云骁有几分相似,一双狐狸眼泛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她静静地在二人身上来回扫。 这时,石砚去搜过许常与蔡嬷嬷的屋子,最终在蔡嬷嬷屋里寻到了刘观音中的毒药。 证据摆在眼前,显然,蔡嬷嬷克扣厨房银钱高达八千两,她为销毁罪证,下毒谋害主母,买凶杀人,嫁祸少夫人。 卫云骁厌倦这些内宅心计,冷声吩咐:“拖下去杖打五十,转交京兆尹判处。” 说完话,他站起来,转身欲走,叶玉叫住了他。 “夫君,等等!” 叶玉的语气变了,再无往常的柔情与伏低做小。 蔡嬷嬷还在拼命求饶,额头磕肿了。 叶玉想了想:“我还有一计可辨真凶。” 卫云骁停下脚步,转身问:“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话好说?” 叶玉道:“还请夫君带那两个行刺的男子过来。” 卫云骁想了想,看向石砚。 石砚得了暗示,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就把人带过来。 二人一来就跪地指认蔡嬷嬷买凶杀人。 蔡嬷嬷听了,几欲晕厥,颤抖着指向二人:“我好心引你们进卫家做活,你们为何要污蔑我!” 叶玉没理会他们的撕扯,问道:“蔡嬷嬷给你们的银子,在哪里?” 两名男子从鞋底下掏出一角碎银,称:“我们只得了定金,事成之后才会结账。” 叶玉捏着帕子把银子收过来,转身吩咐一个侍女去端两碗清水。 卫云骁不知她要做什么,重新坐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见两块银子放入水中,水面晃了晃,便再无别的异样。 叶玉转身向卫云骁道:“夫君,借你一锭银子。” 卫云骁被她勾起好奇心,拿出钱袋,沉甸甸的银子落入她手中。 叶玉只取了一块,交给蔡嬷嬷。 “嬷嬷,你摸两下。” 蔡嬷嬷不知少夫人要做什么,她拿起银子,在手里摸了摸,又放回垫着帕子的手上。 叶玉把银子放入另一碗水,水面浮现一层油污。 “夫君,你来瞧。” 卫云骁走过去,侍女也执烛台过来照亮水面。 很明显,被蔡嬷嬷摸过的银子会有油污,她混在厨房,哪怕每日洗干净,转身摸个碗,拿个盘子,两只手都会常年沾满油。 可用于买通两名男子的银子却没有油污。 说明蔡嬷嬷没摸过这笔银子,她是新的替罪羊! 卫云骁当即明了,转身瞧着憨厚老实的许常,锐利的双目扫来,吓了他一激灵。 大脚踹在许常胸腔,卫云骁呵斥道:“混账东西!” 蔡嬷嬷才来卫家五年,没什么主仆之情。 可许常在卫家二十多年,可想而知,他这些年动过多少手脚,干过多少腌臜事? 许常滚在地上,又爬起来咬死不认,“老奴是冤枉的!” 叶玉看向那两名原本要杀她的男子,冷冷道:“夫君,这两个刺客不老实,打死不过分?” 二人听了,脸色一白,卫家要动私刑杀人! 卫云骁没说话,石砚上前把二人拖出去,很快,此起彼伏的杖责声与惨叫声传来。 “啊!救命啊,卫家杀人啦!”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叶玉告诉金姑姑去劝诫一二,招出真凶可以给他们留活路。 许常年迈的躯壳一震。 少夫人年纪轻轻,手段了得,若刚开始说的是拷问真凶,这二人为了保命未必会供出真相。 可她没有,直接置人于死地,绝望中又给一线生机。 寻常人怎么会不抓住这个机会招出真凶保命? 玩弄人心,她是一把好手。 果不其然,金姑姑进来复命,那二人供出是许常买凶杀人,叫他们指认厨房的蔡嬷嬷,事成后助他们脱身。 蔡嬷嬷听得此话,大松一口,余惊未定道:“许家宰,我一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么害我?” 这也是叶玉想问的,她与许常更无恩怨纠葛,为何要害她? 叶玉追问:“是不是有什么人指使你?” 许常支支吾吾,先是看了一眼卫云骁,又看向叶玉。 蔡嬷嬷哭着骂:“许常,你这个黑心肝的下作东西,再不招出凶手,你全家可没好果子吃!” 提起这个,许常有了一丝动容,他正要开口,一道轻柔的声音传来。 “哟,这里如此热闹?” 有一众仆从簇拥一女子走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匆匆赶来的王玲。 第31章 当贵女真累 叶玉脸色一变,笑着上前,“婶娘,您怎么来了?” 王玲来得及时,结束了这场精彩的好戏。 许常一口认下所有罪行,多年来他克扣银钱,中饱私囊,刘观音发现其中猫腻,故而痛下杀手。 栽赃给少夫人不成,便转嫁祸给蔡嬷嬷。 帮他下毒,伪造证据的人也被供出来。 原来毒是下到筷子尖上,夹菜往嘴巴一抿,自然而然就服下毒药,大夫来了,也查不出在哪里中的毒。 也因为量少,刘观音才保住一条命。 这个说法叶玉信了,只是不知道卫云骁信不信。 叶玉悄悄觑一眼沉着脸的卫云骁,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板着脸,双目泛着锐利的冷淡。 王玲含笑拉着叶玉致歉:“先前大嫂中毒,我过于着急冤枉了侄媳妇,还请侄媳妇原谅一二。” 叶玉笑了笑:“婶娘也是关心则乱。” 二人又聊了几句,叶玉便回到清辉院补觉,剩下的交给卫云骁解决。 刘观音这一中毒,打乱了她所有计划。 卫家的事情,还是交给卫云骁处理,若他连自己的老娘都不关心,那她一个外人也无需多管闲事。 她能做到此,已经是尽力了。 若是刘观音醒不来,她还得另寻他法逃出去。 叶玉如此想着,愁中生困,日头慢慢升起,她渐渐进入梦乡。 这几日她没有休息好,一觉睡到黄昏时分。 鼻尖嗅到饭香,叶玉立马爬起来,随便捯饬一下,就循着味道来到清辉院的小厨房。 芳踪正带着两个侍女做饭。 芳踪看见她脸上的疑惑,解释道:“府里出了事,各个院子不再从大厨房传膳,而是拿食材自己做,今夜开始,少夫人要和公子一起用晚饭了。” 叶玉一惊,“姑姑,这不好,夫君有伤在身,有诸多忌口,怎么能同我吃一样的?” 芳踪道:“那就少夫人迁就着点,与公子吃一样的,不就好了?” 叶玉暗自嘀咕,芳踪脑子转得还挺快,这都让她反应过来了。 芳踪看到少夫人闷闷不乐,误以为在为中毒的事烦忧。 她压低声音道:“少夫人有所不知,老夫人把二夫人送去道观修行了,还给五小姐定了一户好人家,往后您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顺心。” 叶玉没想到自己睡了一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送去哪儿了?”叶玉开口打探。 只见芳踪摇摇头,回道:“我也不知,只是从老夫人那儿听得些许风声,待这桩事的风波过后,二夫人才会被送走。” 叶玉没想到卫云骁办事如此利落,看来这闷葫芦还是有点用的。 因是两人一起用饭,正堂支起席床。 叶玉和卫云骁对坐,她笑吟吟地给他斟酒。 她发现,虽然卫云骁还在养伤,但伙食比她单独吃好太多了。 桌上有清蒸鲈鱼、八珍鸭、炙烤鹿肉、切片牛肉,清淡不失鲜味的竹笋煲鸡,不知加了什么材料,汤浓醇香。 碍于自己演绎的千金形象,叶玉只能慢条斯理地细嚼慢咽。 当贵女真累。 若是以往,她早就左手鸡腿、右手鸭翅大快朵颐起来。 悄悄觑了一眼卫云骁,虽然他长得五大三粗,但保有贵族子弟的礼仪。 叶玉只好安静演绎苏芸,低头吃饭。 “若明日无事,我便开始教你武艺,希望你到时别半途而废。” 叶玉正在吃饭,她短暂受到的仪态规训里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条。 她眨眨眼,看向卫云骁,嘴里嚼着肉。 “夫君身子没好,不必急于一时?” 她一边说话,一边鼓着腮帮子嚼。 卫云骁握紧筷子,沉声道:“我闲着无事,正好教教你。” 有这等好事,叶玉不会推拒,她擅长把一切事物利益化。 她从王闻之那里学会识字,从刘景昼那里学会做生意,从卫云骁身上学点武艺不过分。 如此想着,她连忙确认习武的时间,生怕他反悔。 卫云骁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卯时。” 叶玉觉得这个点起来也还好,不算早。 当她开始站桩的时候,才深知其中的艰辛之处。 一晃六日过去了。 叶玉连着站了六日的桩,她在后院扎马步,双腿不停地抖着,汗湿衣襟。 卫云骁坐在凉亭煮茶,冷冷地提醒:“不可懈怠。” 叶玉又打起精神,自己恢复正确的姿势。 她学得很用心,晨间扎两个时辰的马步,中午歇息过后,黄昏时分还要与卫云骁过招。 叶玉每次都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浑身青紫。 不过,她曾经被羌兵捅个对穿都不怕,这点小伤对叶玉来说不足为惧。 变强的欲望令她越战越勇,连日的喂招下,叶玉终于接下了卫云骁的一击。 卫云骁收起棍子,淡淡道:“休息。” 叶玉当即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地呼出灼热的气息。 这几日的训练令她浑身酸痛,每动一下,四肢犹如分根错骨,袭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这个时候,刘观音已经康健,在大夫的调养中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知道王玲被送走,她乐不可支,近日来容光焕发。 叶玉打探何时出门祭拜神仙,她告知叶玉,她私下早已派金姑姑代行祭祀,叫她不必担忧。 当时,叶玉扯了扯嘴角,一股心酸在胸口晕开。 白白错过了一个出门的好时机! 不过,刘观音那边没了机会,她还可以磨卫云骁。 他欠她一个承诺。 练完今日的招式,叶玉追着问:“夫君,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出门?” 自从卫云骁知道苏氏根本不知苏卫两家的旧怨,他对她卸下些许心防。 但不代表完全信任她。 “怎么?想出去玩?” 叶玉连忙点头,“你知道的,我是从南边来长安,不像夫君直接住在这里,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玩过了,我可是一点都没看过。” 卫云骁收起棍子,思索片刻。 如今宁王一党正借着他的“重伤”对怀王一党穷追猛打,不是出去的好时机。 但看见苏芸亮晶晶的眼眸,他不忍拒绝。 “你什么时候接住我三招,我就带你出去。” 如此简单?叶玉认真看着卫云骁的面色,不似作假,她一口答应。 “一言为定!” 第32章 你这是在记仇? 得了卫云骁的亲口承诺。 叶玉像个小豹子一般挥舞着棍子与他对招。 眉头紧锁,压低眉梢,双目透着“想赢”的欲望。 卫云骁严防死守,愣是不让分毫。 叶玉咬牙进攻,混乱的招式使出全部的力气。 渐渐地,卫云骁从只用三成的精力,慢慢到发挥全部的实力去与苏氏过招。 不得不说,苏芸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她爹是文官,她却生得牛犊子般的蛮力。 虽然招式不够迅猛流畅,但胜在柔韧性强、力量足,这不是普通女子能做到的。 卫云骁思索着她力气为何如此大,当头迎来一棍,他立即提棍格挡,躲过一击。 叶玉偷袭失败,笑吟吟道:“夫君失神了,可是在故意让着我?” 汗水沾湿几缕发丝贴在她洁白的额头,脸颊红扑扑,樱唇粉润,乌黑瞳仁因偷袭不成泛着狡黠的灵光。 卫云骁轻哼一声,“再来!” * 日月流转,阴阳交替。 春日的槐花盛放,凋零一地芳香。 暖风袭来,把香气送到了不远处正在交手的二人鼻间。 又是一月过去。 卫云骁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苏氏女耐性如此高。 刚来卫家时,她擅长撒娇卖俏,说话也是吴侬软语,性子伶俐活泼。 往日在军中,寻常小兵受不住他五日的磨炼就开始哭爹喊娘。 更何况,他并未对苏芸手下留情,毕竟,他的根本目的是让她累得出不了门。 她却能孜孜不倦地每日自觉扎马步,与他对招。 好学之心远胜他人。 一月来,她越战越勇,棍法愈发精湛。 初时应付她得心应手,如今要投入十二分的精力与她过招。 不是打不过,而是这丫头鬼机灵,不按常理出招,时常虚晃一招,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从未教过她如此奸滑的打法,也不知在哪里学的。 只见叶玉当头迎来一棍,若是普通人,必然是举起棍子格挡。 可若横起棍子阻挡,叶玉则会立马收回武器,改用捅的方式,直击暴露的胸口。 卫云骁预判了她的企图,棍子在手心一旋,将她的所有诡计都挡下。 叶玉近不得身,收起棍子,气闷道:“你耍赖!” 卫云骁哭笑不得,嘴角抽了抽,这小女子近日无赖的本性暴露无遗。 也不知往日的贤良淑德丢去哪儿了。 “莫要撒泼,打不过就打不过。”卫云骁沉声警告。 叶玉暂时看不出他是气还是不气,她走上前,顺着杆子爬。 “那你教教我,刚才那一招怎么破。” 原来是在此处等着,卫云骁勾起唇角。 “改日再教你。” 她招式学得快且稳,仿佛天生就是学这个的。 但过犹不及,根基没打好就妄想盖楼,只怕终有一日会止步不前。 叶玉夹紧眉头瞪了他一眼,暗道:小气鬼! 她这些日子除了正常的训练,半夜无人时,自己就出来再练两个时辰。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天才? 不过是比常人更加努力、更加勤奋,才能做的更好,更快进步。 他们关系因为学武艺亲近不少,往日低眉顺眼的苏氏都敢瞪他,望着那双清澈的眸子,他不觉冒犯,反而手心有些痒。 不自觉伸手撩开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乌黑的眸子里含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流光。 叶玉警惕地后退半步,她只是想学武艺保护自己与乡民。 但是卫云骁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保持距离。 虽然她知道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魅力无双。 但她始终记得,自己不是苏芸,她早晚还是会离开卫家。 卫云骁收回手,尴尬地咳了咳,转而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叶玉放下长棍,看向自己的双手。 因为学武,她双手磨破了,保养白嫩的十指磨出水泡,挑破后上药包裹缠住,生了许多薄茧。 经过卫云骁的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双手火辣辣地疼。 叶玉倒吸一口凉气。 有几片黄色水渍晕开,应当是里面长新的水泡磨破了。 卫云骁丢开棍子,把她拉到凉亭内拆开纱布。 湿润的纱布一扯开,牵扯着肌肤微微发疼。 里面染着淡粉血迹,周边晕开黄色的水痕,新旧伤疤交替,遍布掌心。 卫云骁暗道此女真能忍,冷声叮嘱:“在此处等着。” 他转身回屋,取来干净的纱布与药。 卫云骁用一把小刀划破了新的水泡,挤出脓水,撒上药粉。 十指连心,叶玉疼得龇牙咧嘴,五官拧作一团。 练武时全神贯注,还有厚厚的纱布隔着,倒不觉得疼。 如今一拆开纱布,伤痕暴露在双目下,卫云骁每挤破一个水泡,都令她疼痛无比。 双眼很快聚集一片雾气,流转波光。 “夫君,慢点,疼!”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卫云骁一顿,失神片刻就把叶玉的血也挤出来了。 “啊!”叶玉惨叫一声,拼命挣扎着,却如何都挣不开卫云骁的大手。 “疼疼疼!” 叶玉连连痛呼,卫云骁回过神,松开她的手,继续上药。 不一会儿,双手重新包扎好。 一抹淡粉爬上卫云骁的耳廓,他沉声道: “伤成这样也不说,明日暂停练武,允你放假两日。” 叶玉在卫家的每一日都是游走在危险边缘。 她暂时多留几日,不过是为了跟卫云骁学武艺,在外头,可找不到这么厉害又的武师父。 叶玉反对:“不行,说好了不可半途而废,我明日还要学。” 她要把留在卫家的每一日利用好,不可浪费。 “来日方长,你急什么?” 卫云骁看着叶玉,话语含着一丝责备。 苏氏学得急又快,仿佛……仿佛是有什么事情在催促她一般。 想到这里,卫云骁沉沉地看着叶玉。 “你究竟在急什么?” 叶玉垂眸,她总不能告诉卫云骁,自己快要跑了。 她思索片刻,眼底流转一道精光。 再次抬眸,换上苦笑的神态。 “夫君说的休书可还作数?” 女子神色变得哀婉凄楚,含着不可名状的悲伤。 “我知道夫君并不喜欢我,两年时间到就会把我休了。” 叶玉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我并不怪夫君,只想在离开前,多和夫君学点武艺。” “要是娘家不收留我,我流落在外还能有点防身的武艺,实在不行就上街卖艺。” 叶玉越说越离谱,眉梢微蹙,浑身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苦情味。 卫云骁沉着脸,脸色浓黑得能滴出墨来,脑仁被她气得突突疼。 “你这是在记仇?” 第33章 莲儿,我是闻之,你不认识我了 叶玉摇摇头:“我怎么敢记仇~” 她低头,愁眉苦脸道:“我只是……珍惜与夫君在一起的每一天,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所以,我觉得这个训练一天都不要少。” 叶玉内心腹诽,岂止是不能少,要是卫云骁倾囊相授,让她全学会就更好了! 这个解释抚平卫云骁内心的燥火,可他望着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时。 清澈的润泽波光似一层阻隔,令他无法看透她的内心。 卫云骁不自觉抚上她的脸,眼波沉沉。 “苏氏,往后你只管待在卫家,没人会让你离开。” 说完,卫云骁转身离去。 叶玉愣了愣,他还没说要不要继续训练呢! * 叶玉用过晚膳就被刘观音叫走。 经过中毒一事,刘观音再也不敢唤人到她院子里吃饭。 她知道这几日叶玉与卫云骁关系亲近不少,中毒之后感觉身子越发不行。 她拉着叶玉催生孙子,拿出一件金钗哄着,生怕她不肯生孩子。 叶玉连哄带骗,逗得她乐开怀,这才被放出葳蕤堂。 从刘观音那里出来,叶玉心情很好,只是走到半路时,她突然觉得两手空空。 跟在身后的芳踪停下来,疑惑问: “少夫人,怎么了?” “哎呀,我好像忘了母亲给我的金钗。” “无妨,奴婢这就去拿。” 葳蕤堂距离清辉院也不到几步,穿过回廊、越过假山就到了。 叶玉与芳踪分别,自行回清辉院。 灵芝从假山走出来,双手交叠在前,客气疏离地喊一句:“小姐。” 叶玉停下脚步,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她鬼鬼祟祟拉着灵芝进入假山,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灵芝低声道:“家主有话让我带给您。” 夜色如墨,屋檐下的橘黄幽光投入假山内,照亮叶玉半张脸。 * 远在江杭的苏贤重与夫人刚入睡,二人心事重重。 苏夫人欲言又止,柔声问:“老爷何不派灵芝直接把那江湖女子给……” 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苏贤重何尝不想,甚至还能利用叶玉的死给怀王一党递刀子。 灵芝的信送不出来,他们目前不知卫云骁是生是死。 怀王一派被宁王等人借机排挤到边缘,贬谪、废官者不计其数,苏家远在南边,负责为怀王供送财物。 这把火暂时烧不到他身上。 叶玉身在卫家,若是此时杀了叶玉,消息很难走露出来,徒劳无功。 她一旦狗急跳墙,供出所有事情,惹得陛下震怒,只会让苏家落个藐视君威的罪名。 苏贤重长叹道:“能放一马就放她一马,给人留一条活路,便是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老爷不怕她暴露身份吗?那叶玉已经嫁进卫家两月,迟迟不不见传来好消息,莫不是被富贵与权势迷了眼……” 苏贤重想了想,“不会的,她是个假货,哪怕身份暴露,卫家累世功勋,不可能留一个无父无母的草民当媳妇,欺君之罪,卫家也担待不起。” “所以,叶玉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自己假死离开。” 苏夫人听了,放心下来。 “可她动作实在太慢,万一被识破了身份……” 苏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一个长在乡野的女子能扮演千金贵女多久呢? 用优渥的富贵堆叠出来的涵养气韵,是寻常人模仿不来的,迟早败露。 苏贤重揣摩怀王近来动向,从他这里收敛的财物越来越多,只怕他被逼得狗急跳墙,欲要起事。 若是怀王起事,那苏家不宜再与卫家有任何干系,为免遭清算,得趁早把叶玉这步棋作废。 夜长则梦多,苏贤重连忙起床,去信一封,催促叶玉在一月内必须“死”。 这封信快马加鞭,经过十三日,抵达了卫家。 信使借助亲戚的身份,给灵芝送信。 那封信经过小厮之手,转达到卫云骁桌面,他查看过后,发现不过是些家常问候。 这才放回去,转到灵芝手上。 灵芝得了信,在烛火上烤出信纸背面隐藏的真正内容,那些问候之语不过是掩饰。 真正的内容在空白的背面,字体慢慢浮现,灵芝低头细瞧。 家主要叶玉一个月内必须“死”。 落款至今已过了十三日,那么叶玉还剩下十七天的时间。 她如实传达给叶玉。 叶玉在假山得了消息,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忧虑。 二人分别后,叶玉独自回清辉院。 廊上悬挂的灯笼投下柔和的光。 在她身上拉出三道影子,随着走动,每道影子慢慢拉长、变短,直至消失。 抵达下一个灯笼时,新的影子又长出来。 叶玉内心盘算着,她还有十七日的时间。 走肯定是要走的,但学一天武艺便多赚一天。 卫云骁带她出门的承诺还未实现,或许借此机会可以出门跑掉。 内心如此想着,叶玉加快脚步,准备找卫云骁磨个确切的时间。 走到清辉院门口时,她发现拱门处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夜色幽深,男子背对着叶玉,她看不清对方具体样貌,但他身上披着的披风很眼熟。 叶玉在卫云骁身上见过。 她笑起来,走上前。 “夫君!” 叶玉从后背拍一把男子,却发现此人比卫云骁清瘦许多。 男子回头,叶玉顿时吓得面色僵硬。 这不是卫云骁,而是穿着卫云骁披风的王闻之! 王闻之回眸,起先怔愣片刻,随后眨眼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眼眸浮现一层水雾,越来越红。 双眼似被定住,他紧紧地盯着叶玉。 二人面对面,内心皆如惊涛骇浪。 王闻之立即走上前,搂着叶玉道:“莲儿,你怎么在这里?” 叶玉脑子空白片刻,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搂入怀中。 她现在是苏芸,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是沈莲! 叶玉推开王闻之,慌张道:“我是卫云骁的妻子苏芸,这位公子莫不是认错人了?” 王闻之根本听不进去,那张脸、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他的发妻沈莲! 他欺身上前,抓住叶玉的手不让她溜走。 通红的双目盯着女子,细细打量她的每一个神态。 “莲儿,我是闻之,你不认识我了?” 叶玉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却被有力的大手箍紧手腕,每退离一步,王闻之就跟紧一步,将她逼到墙面。 “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失而复得的喜悦袭来,王闻之只激动片刻,便冷静下来。 眼前之人虽然矢口否认,但一举一动都有莲儿的影子,她必然是装的。 “是吗?既然你不是沈莲,那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完了,我便放你离开。” 叶玉心如擂鼓,只顾着点头,叫他问完快些离开。 突然,她的手腕放上两根寒凉的手指,紧紧按压她的脉搏。 叶玉想起来,这是王闻之惯用的招数。 往日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 两年前,她长于乡野,饱一顿饥一顿导致身子孱弱。 毛发枯燥、贫血体虚,嫁给王闻之后,每日都要喝苦药,叶玉喝两口就偷偷倒掉。 王闻之测试她是否喝药养身子时,就会按住她的脉搏盘问。 而他通过脉搏感知心脏的跳动,验证她是否撒谎。 往日温柔儒雅的男子变得严肃冷漠,他按住叶玉的脉搏,沉声问: “第一个问题,你真的不认识我?” 叶玉的心跳越来越快…… 第34章 你真的叫苏芸? 两年前。 夏日灼热的气息透过窗子送入屋内。 王闻之每次从县城抄书归来,就会在路边摘回不知名的野花插入屋内的竹筒。 因为他的新婚妻子喜欢。 夏花芬芳,驱散炎热的躁动。 那时的王家贫寒,他脚踩草鞋、身穿打着补丁的青衫,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将叶玉按在怀里,低声问吃了多少饭,有没有喝药? 王家唯一的收入是由王闻之进城抄书,原本孤儿寡母花不了几个钱。 多了一个病弱的妻子后,他身上的担子愈发重。 每日抄不完的书会带回家中熬灯续写。 赚的钱只能买得起一些低劣的调理药物,喝进嘴里十分苦,像是破了的苦胆,令叶玉有口难言。 若非知道他是好意给她养身子,叶玉都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害她。 王闻之握着她的手,枯燥的毛发,蜡黄的肌肤都掩不住她姣好的面貌。 村子里的人知道穷秀才娶了县令的女儿,以为是什么貌美天仙。 趴在高大的竹篱笆瞧几眼,发现是个瘦不拉几的黄毛丫头,到处戏说:“县令千金不过如此。” 王闻之并不在意,显然沈莲在家中过得不好,但只要跟了他,不会让人过得太差。 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他轻声问: “今日喝了几碗粥?” “四碗。” 她的脉搏律动平缓,没有骗人。 王闻之再问:“药有没有喝完?” 叶玉心虚,她喝了几个月的药,身子没什么大变化,料想无用,今日喝了几口,就倒入后屋的墙角。 她柔声回应:“全喝完了。” 她的脉搏跳动比刚才快了一些,王闻之低头看她的瞳仁,眸光闪烁,飘忽不定,无奈地轻笑: “莲儿,不要撒谎,老实说,到底喝没喝?” 叶玉慌了起来,点点头。 “我喝了。” “喝了多少?” “两口。” 又是一阵无奈的叹息。 “为夫知道那药不好喝,但对你身子好,往后不可再如此,知道吗?” 叶玉缩了缩脖子,抬头望着那温柔的眼眸,他竟然不骂她? 似是能读懂她的心绪,王闻之低声道: “你身子不好,需要精心养着,为夫无用,给不了你更好的,你先委屈些许时日,来日为夫定会让你与母亲过上好日子。” 叶玉做了亏心事,只好乖巧点头。 盘问的次数多了,叶玉发现王闻之懂些药理,他能通过脉搏跳动来试验人是否撒谎。 与他相处时,她再不敢乱说话。 * 昔日的青年与眼前之人渐渐重合。 叶玉眨眨眼细瞧,或许是从仕,一贯温润的王闻之身上多了一股威严的气势。 王闻之眼尾浮现一抹淡粉,双目通红,逼视着她,再问一遍。 “你当真不认识我?” 说话咬牙切齿,含着莫名的愤怒。 叶玉心跳早已乱了,血液奔流,涌向四肢百骸,她慌乱点头。 “我……我认识你,你是王大人,是夫君的好友。” 王闻之听她的声音,轻笑一声。 这世上或许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连声音也一样,这可不多见。 眼前的女子像个鹌鹑,缩着脖子,每回被发现做错事,便作出这番模样。 令人气恼又无可奈何。 她变了许多,气色红润,脉搏强劲有力,肌肤莹白,就连发丝也变得乌黑柔顺。 但人还是那个人。 王闻之再问:“你当真不是沈莲?” 这可问到她心坎上了,耍了个心眼,果决地摇摇头:“我真的不叫沈莲。” 脉律平稳,看似没有说谎,但叶玉的心眼子都是从他身上学的。 王闻之一眼就识破,她说的是“叫”而非“是”。 她不“叫”沈莲,也未必不“是”沈莲。 王闻之顺着她的小心思再挖一个坑,又问:“那你真的叫苏芸?” 叶玉一顿,微弱的战栗令后背冒起冷汗,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 对上那双充满戏谑的眼眸,叶玉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短暂的沉默令她的脉搏越发紊乱。 王闻之感知她的心跳旋律,仿佛胜券在握,他勾起唇角轻笑。 “我……” “闻之,你在做什么?” 卫云骁站在拱门处,看着举止亲昵的二人,沉着一张脸,一双鹰目在他们身上来回掠视。 苏氏出去寻母亲久不归来,他一出来就看见二人贴在一起。 苏芸背靠着墙面,王闻之距离她仅有一拳之隔。 他弯腰低头,凑近苏氏的脸庞,露出温柔宠溺的浅笑。 若非他是自己的好友,卫云骁早已一拳上去,揍他个鼻青脸肿。 方才,王闻之深夜来访,茶水打翻浸湿他的衣衫,卫云骁这才借自己的披风给他。 没想到一转眼,二人凑到一处,看似熟稔,卫云骁压下莫名的怒火,鹰目瞪着他们。 叶玉连忙甩开王闻之的手,小跑到卫云骁身后。 “夫君,我害怕~” 卫云骁绷紧一张脸,染上寒霜,暴戾之气浮现眉目。 “闻之,还望你给个解释!” 卫云骁高大的身形挡住叶玉,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袖子。 王闻之不紧不慢扫了一眼卫云骁臂上那只手,浅笑道: “两年前有贼子窃我心爱之物,夜半更深,我一时看错了,以为夫人是那贼子,这才捉来细瞧。” 王闻之拱手道:“让夫人受惊了,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他不似旁人唤她少夫人或者卫少夫人,刻意只喊着“夫人”,倒像是叫他自己的妻子一般。 王闻之多智近妖,只怕他早已认定,她就是沈莲。 叶玉惶悚不安,一心只想让他快些离开,万一他向卫云骁道出真相…… 想到这里,叶玉哆嗦着吐出一句话: “无妨,王大人快些回去,我与夫君要歇下了。” 王闻之顿时冷下脸,她是懂得如何气他的。 他看了一眼卫云骁那张黑脸,道一句“告辞”,拂袖而去。 来日方长,其间内情如何,他会慢慢调查清楚。 她的小辫子,他定会捏住。 第35章 丢下去,淹死她! 王闻之离去。 清瘦的身形隐入夜幕。 叶玉探出头,多看两眼,发现他真的走了,顿时松一口气。 卫云骁脸上阴翳并未消散,他垂眸觑了一眼叶玉,沉声问:“你认识他?” 叶玉吓一跳,不知是冷的还是恐惧,她心如擂鼓,双手微微哆嗦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柔声道: “我只知道他姓王,是夫君的好友,薇妹妹同我提过他几句,这才识得。” 卫云骁闷葫芦一个,又不像王闻之那般心眼似筛子,事实如何,还不是任她胡编? 更何况,她也没说错。 “若夫君不信,大可以寻薇妹妹求证。” 说完,叶玉转身离去,好像是生气了。 卫云骁的确有一瞬怀疑她与王闻之不清白,可转而一想,他们从未见过,又怎么会相识。 是他多虑了。 想到此处,他追上前,拉起叶玉的手,声音轻了几分:“没有不信你。” 叶玉没说话,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气闷地小跑进屋里,“嘭”地一声,关紧门。 卫云骁站在她门前,他不知如何哄人,只好来回徘徊。 月上中天,顾影自怜。 叶玉趴在床上忐忑不安。 不知那王闻之到底打得什么鬼主意? 既没有和卫云骁揭发她,更没有威胁她,难不成,他真的信了自己是苏芸? 根据他的性子,凭那套说辞,他根本不会信。 难不成,他还准备了什么招数对付她? 想到这里,叶玉更加不安了。 * 回到宅子的王闻之径直来到一间房,望着画像上的女子,以及燃烧的白蜡、供奉的瓜果…… 他唤来牛婆子把供桌上的东西全撤了,取来炭盆与香炉把这里烘暖,驱散潮气。 又叫她把窗纸重新糊上,物件也全都换新的。 此时正值深夜,仅有一墙之隔的王母没睡好,隐约听见些许声响。 不一会儿,牛婆子笑着赶来把刚才公子吩咐她的事情禀报一遍。 “夫人,大喜啊!” 王母被吵得脑袋晕眩,披着被子半坐起来。 “什么喜事,值得这般闹哄哄的,吵得头疼!” 牛婆子的喜色没有因王母的嫌弃而消散,咧着嘴笑道:“是公子打算娶新妇了。” 王母疲乏的面容突然“唰”一下变亮。 “你从何处听来的?” 牛婆子知道她爱听这些,特意跑过来告诉夫人。 “公子刚才命我把前院的那间房打扫干净,熏了松香,那些个不吉利的贡品、香烛全扔了!” 王母有些不可置信,那沈莲自嫁过来,被他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人死了之后天天哭,怎么会突然丢掉她的贡物? 在她疑惑时,牛婆子笑道: “我问公子怎么把这些东西丢了,公子说,这些东西晦气,过段时间,小夫人就要进门,看见了会生气的。” 王母原本还在怀疑她儿子怎么转性子,但听到小夫人这三个字,惊喜驱散疑窦。 “真是他亲口说的?” 她儿子终于开窍了! 只见牛婆子压着声音道:“老奴虽上了年纪,但耳朵好着呢,绝不会听错。” “公子还叫我转告您,明日请工匠过来翻新屋子和墙院,怕小夫人来了不喜欢。” “哦,对了,公子还说要建个女子喜欢的秋千,铺上青草,设个小花园,院子里的土地也得铺上干净的青石砖。” 牛婆子喋喋不休地说着王闻之的要求,有鼻子有眼,十分郑重。 “可知对方是哪家的姑娘?” 儿子如此重视,腾屋子,翻修院子,想必是高门大户的千金。 王母从村妇跃升为官妇,儿子没出息的时候娶的是县令千金,如今出息了,女方身份莫不是更高? 虽然她也有些惋惜沈莲,只怨她是个没福气的。 但新儿媳更重要。 牛婆子犹豫片刻,想了想,“夫人,公子没说,只叫奴婢快些把家里收拾干净。” 王母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喃喃道:“我真是糊涂了。” “罢了罢了,便是你问了,闻之未必愿意同你说这些私人的事,明日我亲自去问他。” 王母扬起笑容,从枕头底下捞了捞,拿出十文钱。 “你做得极好,该赏!” 听闻其他高门大户的主母有打赏下人的习惯,她没见过,但也有样学样。 牛婆子带来这么好的消息,值得赏一把。 牛婆子接了赏钱,千恩万谢,很快就退出去。 王母合拢被子,嘴角依然挂着笑意。 前院的王闻之把屋子收拾好,叫阿虎去请隔壁小院子养着的护卫。 一进的院子住着四人,负责护卫他们母子俩。 平时无事就在院子里练功,有事才请他们过来。 阿虎请来了十义和九义。 这是四人中,武艺最强的。 “大人,有何吩咐?” 他们一来,就跪在地上,恭敬磕头。 他们是打场淘汰下来的奴隶,本该冻死街头,是王闻之把他们救回来,好生养着,可以说,公子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王闻之跪坐在席案前,提笔作画,一座院子浮现纸上,他圈起一间屋子。 而后放下笔,吹干墨迹,交给十义。 “这里是中郎将府邸的清辉院,那间屋子住着一个女子,我要你们把她掳过来。” 二人一惊,中郎将? 看见他们眼底的惊惧与担忧,王闻之再言。 “到时候我会把中郎将拖住,你们再行事。” 听得此话,原本希望渺茫的二人生出些许信心。 “属下领命!” * 叶玉做了一个梦。 梦里,王闻之阴测测地笑着。 “叶玉,你一介草民,竟敢假扮县令千金!你知道骗我会有什么下场吗?” 叶玉慌张转身,看见黑着一张脸的卫云骁。 “原来你不是苏芸,还嫁过两次人,一介庶民,竟敢冒充我卫氏宗妇?来啊,把她抓起来,沉入江底。” 叶玉被一张网套起来,她动弹不得。 她想求饶,但沙哑的嗓子说不出任何话,很快就被一群黑影捆住,塞入猪笼里面。 有火光亮起,她看见举着火把的一张张熟悉面庞。 有卫老夫人、刘观音、灵芝、苏家夫妇、王母、卫云薇、王玲以及卫云雪…… 她们愤恨地骂她“水性杨花”,“浪荡妇人”,“不知羞耻”之云云。 很快,叶玉被举起来,下方是波涛滚滚的江浪。 “丢下去,淹死她!” 在催促中,叶玉坠入河里陷入无尽的深渊。 “啊!” 叶玉身子一抖,惊醒了。 她不停地喘息,头冒细汗,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清辉院的屋子。 那只是一场梦,全都是假的。 如此想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缓下来。 第36章 我要回娘家 长安城宵禁解除的那一刻,一个男子牵马出城。 他领命前往王闻之的老家,调查主人发妻的身份。 晨曦吐露,一群鸥鹭在天际徘徊。 天色尚未彻底亮,有淡淡的炊烟从烟囱飘出。 叶玉从噩梦惊醒,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她匆忙收拾东西准备溜走。 命最重要,一万五千两的酬金不要也罢。 包袱里的玉佛值八千,拿去当了,也能挣回点辛苦费。 她悄悄打开房门,从缝隙瞄一眼,四下无人,叶玉蹑手蹑脚跑出去。 这里是前院,从正门出去会遇到护卫巡逻,大门有门房值守,避不开。 唯有爬墙最合适。 她已经连夜做好了攀爬的勾带,绳子是两根绑起来的系带,每隔一段距离就系一个死扣,留下一个环带。 而前端绑着一块钩子般的木头,那是她拆了床架子取出来的。 轻轻一甩,木钩子卡住墙头,叶玉扯着系带,确认卡紧了,把脚踩入环带里面,爬上去。 只需要踩四个环带,她就够到了墙头,窥视下方的甬道,附近没有巡逻的护卫。 叶玉内心窃喜,准备骑上墙头,只要跳下去,再爬一堵更高的墙,她就能逃出去了。 内心的喜悦之情按捺不住,从嘴角溢出来。 这时,耳畔响起一阵干咳声。 “咳咳!” 闻声,叶玉顿了顿,僵着身子不敢动,一颗心七上八下。 “苏氏!” 又是一阵沉闷的嗓音响起。 叶玉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她缓了片刻,慢慢回头,发现卫云骁站在墙角,冷着一张脸,抬头望她。 一双幽黑的鹰目炯炯有神,飞快闪过一抹凶光。 “啊!” 叶玉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惨叫着摔下去,落入一个强壮的怀抱。 “苏氏,你这是做什么?” 又是一阵沉闷的呵斥响起。 叶玉抬眸,望着卫云骁那浸染寒霜的面庞,内心冒起无数的揣测。 他不用睡觉吗?为什么能及时发现她?难不成是特意来抓她的? 差一点她就能逃了! 卫云骁自然睡了,但想起昨夜他好像对苏氏态度不好,惹她生气了。 寻思着要不要找个由头安抚一下她,又觉得不过是个小女子,何必在她身上花费精力。 脑中天人交战,卫云骁如何都睡不着,他辗转反侧,彻夜难安。 清晨时分,耳力一向好的他听见隔壁开门声。 这个时间,苏氏应该起床扎马步练武了。 他披衣起床,看见这小女子背着包袱鬼鬼祟祟来到后院墙角,拿出一个钩子甩上去,准备爬墙逃跑。 此时,人在他怀中,似受了惊的鹌鹑,缩着脖子,一双灵动的眸子闪烁光芒。 叶玉支支吾吾道:“我……你对我不好,我要回娘家!” 听得此话,卫云骁的脸更沉了,他眉头紧锁,炯炯有神的双目填满怒火。 他不过是惹她生气了,至于跑回娘家吗? 而且身边不带小厮侍女,就这么拎着包袱爬墙。 “胡闹!” 低沉的呵斥响起,叶玉脑瓜子飞快运转。 她昨夜故意不搭理卫云骁,假装置气,不过是为自己的出逃找一个借口。 要是没跑出长安,被抓了回来,还有一个由头解释清楚。 谁料到,卫家都没出,就被逮个正着! 想到这里,叶玉撇撇嘴,极力做出委屈神色。 “你昨夜分明怀疑我与人有染,既然你不信,那我离开还不行吗?” 话毕,叶玉挣脱他的怀抱,轻哼一声,转身走开。 一只粗糙的大手攥紧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去。 卫云骁搂着她,眉目含着晦暗的幽光,脸上的寒霜消散些许。 “这就是你爬墙的原因?” 叶玉压低眉头,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演戏,她是专业的。 她瘪着嘴,轻轻点头,“我心中只有夫君一人,可我昨夜不过是与别的男子多说几句话,夫君就怀疑我。” “既然你不信任我,不如就此分离,省得碍了夫君的眼。” 卫云骁沉着脸,看着怀中泪眼婆娑的女子,心像泡在热水中,鼓鼓胀胀。 耳畔清晰地感知到心跳的鼓动,他沉默片刻,抬手拭泪。 “是我不好。” 他倨傲半生,没有什么是拳头与权势解决不了的事情。 唯独这个女子,他想尽办法,依旧无可奈何,总不能像对待下属一般,赏她几鞭子,以示恩威? 想到此处,卫云骁立即回过神,怕若这么干,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箍紧细腰的手更紧。 叶玉听了他的话,眨眨眼睛,闷葫芦这么轻易就认错了? 内心早已盘算好接下来演法的叶玉愣了片刻,快速调整策略。 有了台阶那就下,静待下次良机。 她唇角翘起,“好,那我原谅你了。” 第37章 夫人,记得看一下我赠你的礼物 叶玉趁机靠在他怀中,低声问:“那夫君以后还会怀疑我吗?” 卫云骁的下巴被女子发顶挠几下,喉头一滚,鼻间俱是暖香。 他心口晕开一团热意。 “不会了。” 叶玉咧嘴笑起来。 他感知到她心情很好,心口热意也随之流散开。 暗叹这女子惯会拿捏人心,偏偏自己对她又无可奈何。 叶玉得了保证,又问:“那要是有人空口无凭在你面前造谣我,夫君不会信的,对不对?” “嗯” 上方传来低低的应答声,叶玉笑得更灿烂了。 叶玉内心琢磨着,那王闻之无凭无据,他就是闹到卫云骁面前,没有证据,他就奈何不得她。 等他寻来证据,叶玉早已跑个没影了。 如此合算,短期内,她根本不用怕他,此举简直自乱阵脚! 忐忑不安的心落回原位,叶玉抬起头,望着卫云骁的脸,笑吟吟道: “那夫君能教我上次那招怎么破吗?” 卫云骁沉湎于她的乖巧中,嘴角微微翘起。 闻言,愣了愣,神色错愕,她对武艺的钻研还真是乐此不疲。 “手还疼吗?” 卫云骁顺着她的肩膀,捞起一只手,手心缠着纱布,看不出什么情况。 能多学几招,叶玉自然要抓紧机会,她五指张开,举起来动了动。 “你看,一点事都没有。” 左右卫云骁养伤无事,遂了她的愿,省得她再闹脾气,离家出走。 叶玉把东西放回去,与卫云骁过招。 不得不说,他是个好师父。 每一招都特意放慢动作,待叶玉学会了,他就再过一遍。 * 日头渐渐升起。 王母早早起来,喜笑颜开,看见王闻之没去上值,反而一改往日朴素的打扮,变得光鲜亮丽。 他身着浅蓝色交领曲裾,绘仙鹤祥云纹,下着暗红色间裳,广袖翩翩。 头发利落盘起,插一根白玉簪。 眉目温润儒雅,润泽的双目填满温柔与书卷气。 他正要准备出门,看见王母来了,浅浅笑着: “母亲。” 王母起初讶异片刻,而后询问:“儿啊,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打扮得跟孔雀开屏似的。 王闻之没回话,拢着袖子问:“母亲,我这身好看吗?” 孩子在母亲心中自然是个顶个的好,王母点头称赞。 “极好。” “那孩儿先行告辞。” 王闻之转身离去,王母立即叫住他。 “哎哎哎、等等!” 王闻之停下脚步:“母亲,怎么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看中的是哪家姑娘呢!” 说起这个,王闻之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母亲,此事不急,您先修葺家中,孩儿定会把儿媳给您带回来。” 说得神神秘秘,不等王母追问,他转身离去。 王闻之是宁王府掾属,不用上朝,只需定时到王府点卯,参谋议事。 他今日告假,到中郎将府与卫云骁商讨事宜。 抵达卫家时,他撩开马车帘子,抬眸打量巍峨的高门大户,卫家近来守卫森严,大门紧闭。 既阻拦了外人的窥探,也防止里面的人溜出来。 管事很快把他引到清辉院。 他今日特意准备了一份礼,是赠与那个女子的。 昨夜令她受惊,是该好好上门致歉,择日不日撞日,今日就很好。 抬头看天色,他们此时应当还未用晨食,他来得正好,或许还能讨一杯羹。 叶玉还在与卫云骁过招,二人有来有回,打得难舍难分。 细汗洇湿发丝,贴在红扑扑的脸颊,棍子相碰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 叶玉转身,发现树下站着熟悉的人,浅浅的笑意,淡淡的温柔。 她一晃神,手臂挨了一棍子。 叶玉跌在地上,痛呼一声,“哎呀!” “苏芸!” 卫云骁赶忙上前,一只比他更快的手拉起叶玉。 “夫人,怎么样,没事?” 王闻之扶着叶玉,关怀备至。 这落在卫云骁眼中有些不适,“闻之,你怎么来了?” 王闻之把另一只手中的盒子递给叶玉。 “昨日令夫人受了惊吓,我心中愧疚,特来赔礼道歉,还望夫人莫要恼我。” 他还是如昨夜一般,刻意唤着“夫人”二字,令叶玉毛骨悚然。 她僵着身子,扯了扯嘴角。 “王……王大人说笑了,我怎么会怪你。” “那就好。” 卫云骁看见叶玉手上的赔礼,心中生起的戒心消散全无,他笑道: “闻之有心了。” 王闻之松开叶玉,后退一步,“这是我应该做的。” 三人顺利成章坐下来一起用晨食。 叶玉坐立不安,只顾着低头吃饭。 王闻之扫了她一眼,说道:“夫人,送你的赔礼怎么不打开看看,若是不喜欢,我改日送更好的过来。” 低头喝粥的叶玉呛了一口,憋红了脸,捂着帕子咳起来。 “不……不用了。” 这王闻之还真是阴魂不散,只怕送她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莫不是想通过送东西敲打她一番? 想到这里,叶玉的心跳快了起来。 “王大人一早过来,是有事要寻夫君商议吗?若是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不等其余二人说话,叶玉没吃饱就匆匆退出来,她可不敢与这两人多待。 王闻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夫人,记得看一下我赠你的礼物。” 她走得匆忙,卫云骁没见过苏氏这般失态,又见王闻之神色自然与她谈话,并无别的企图。 或许是苏氏面皮薄,鲜少见外男。 叶玉离开正堂,终于得以吐一口气。 她回到自己房间,想起王闻之的提醒,心中好奇,他会送她什么东西? 芳踪被支走,叶玉关紧房门,走到桌案前打开盒子。 这是一块平平无奇的胰子。 她闻到一股奇香飘来,不到片刻,“扑通”一声,人晕倒在地。 第38章 死闷葫芦就知道弹弹弹! 王闻之与卫云骁畅聊几句,雅兴上来,便借他古琴弹曲子。 以曲会友,是时下文人的喜好。 一首《阳春》从修长的指尖拨弄出来,优雅空灵的乐声在清辉院回荡。 此曲与当下初春回暖的时节正相合。 从乐声中仿佛能看见初春冰雪消融、溪流奔涌,挑捻渐急,恍若山花纷纷扬扬,随风飘落。 早起的下人们听着乐声,动作轻了些,此等高雅之曲唯有宴会才能听到。 王闻之弹完后,邀请卫云骁奏一首《白雪》。 今日兴致极好,卫云骁不愿拒绝他。 他拿出一根萧吹奏,凌冽的冬雪之气与萧的肃然声很贴合。 萧管低吟,如风穿雪谷,寒气凝刃,幽邃苍凉,又如碎玉飞溅、枯枝负雪,含着不堪重负的细微崩裂。 余韵从萧孔逸散,一曲毕。 王闻之拍掌叫好。 “想不到卫兄乐理如此好!” 卫云骁拱手,笑道:“不及闻之一二。” 卫云骁兴致高昂,毕竟他装伤快两月,鲜少见外人,闲暇烦闷之余只能逗苏氏。 王闻之今日告假无事,他开口留他下来用午膳。 王闻之不推拒,受宠若惊道:“那就多谢卫兄款待了。” 卫云骁正想说点什么,隔壁传来一阵嘈杂声。 匆忙的脚步声来到正堂外,“二公子,不好了!” 听声音这是苏氏身边的芳踪。 卫云骁蹙眉,她是祖母身边出来的,一向稳重,究竟发生什么事,如此喧哗,惊扰客人。 转头看见王闻之不紧不慢地斟一杯茶慢饮,没有不满,卫云骁吩咐石砚放她进来。 芳踪一进来就跪在地上,惊慌失色道:“二公子,少夫人不见了!” “什么!”卫云骁怒目圆睁,立马站起来。 第一个念头便是那苏氏一直在欺骗他,妄想逃出去将内情通禀怀王。 晨时,他稍加安抚,以为她心在卫家,没成想这女子依旧不安分,还想背叛他! 心头涌上怒火,愤恨不已,断定此女难留! 他捏紧手心,沉声问:“何时不见的?” 芳踪吞吞吐吐,“少夫人说她乏了,要睡一会,叫奴婢莫要打扰,奴婢寻思着少夫人这个时辰该起了,一进去发现屋中根本无人,地上……地上还有一滩血。” 听到一滩血时。 王闻之捏着杯子的手一紧,眉梢压低,神色变冷。 卫云骁绷着一张脸,血? 难道苏氏不是自己逃的? 内心怀着疑窦,卫云骁大步走到隔壁屋子。 这是一间耳房,狭小逼仄,潮湿幽暗,极其简朴。 卫云骁、王闻之入内后,屋子立马变得拥挤,难以站进来其余人。 卫云骁从未进来,不知这里如此简陋,可苏氏一直住在这里毫无怨言。 双目飞快睃巡一遍,小小的床塌了一半,门口旁边的窗户紧闭,梳妆桌凌乱不堪,桌角有一抹血迹。 王闻之赠她的胰子掉在地上,沾满灰尘,旁边便是一摊艳红的血。 他默不作声,伸出手沾一点,血迹温热,尚未干涸,人应当还没走远。 卫云骁打开柜子,发现她最为珍视的旧衣、玉佛、碎银还有一本棍法都没带走。 床边的窗牖打开,窗框有凌乱的脚印,鞋底大小与花纹不一。 那就说明苏氏不是自己离开,而是被劫走的,现下生死不明。 卫云骁“轰”地蓦然怔愣片刻,一股森冷的气息浮上脑仁。 他惶然地大声叫唤:“石砚!” 屋里拥挤,其余人在屋外等候吩咐。 石砚半跪在地,回应道:“属下在。” “带人搜,就说我遇刺了,叫上京兆尹一起搜!把人给我找回来!” 王闻之淡淡看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流光,捻干手上的血迹。 “卫兄,此举不妥。” “夫人的安危为重,未免打草惊蛇,应当私下搜寻,动用官府兵力易遭非议,对她清名不好。” 卫云骁阴着一张脸,凌冽的寒霜遍布眉目。 “闻之,我等不得,今日必要把她寻回来。” 其中缘由王闻之明白,他点点头,不再阻拦。 “我去求宁王借一支府兵帮忙,你待在家中不要出去,指不定对方是要用此法引你现身。” 这个可能性卫云骁也想过,虽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可……一想到那娇憨可爱的女子,她空有美貌,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凶恶狠辣的歹徒,难免吃亏…… 甚至…… 再多的情况他不愿意再多想,只想尽快把她寻回。 “不行,我也要去寻芸儿。” * 叶玉昏倒的时候磕到桌角,血流不止,她是故意的。 因为疼痛能令她清醒几分。 她被带走时,身子虚软,意识却清醒着,隔壁的主屋还在奏乐。 王闻之心机深沉,乐声掩盖了两名蒙面歹徒的动作声响,无人发现隔壁的异动。 他们破了床头旁的窗子,将她从后院劫走,迷迷糊糊间,悠扬的乐曲充斥耳畔。 死闷葫芦就知道弹弹弹! 叶玉内心暗骂,她都被人抓走了还在玩乐。 她攒着一口气想呼救,转而一想,还是算了。 二人带着叶玉来到一座偏僻弃屋,他们没有出长安城。 此处长满杂草,房梁坍塌。 叶玉被放在地上,双眸紧闭,感知到身下冰凉潮湿的地面,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挑开一条眼缝。 十义与九义把人抢出来,与公子约定在此处汇合。 只等公子与阿虎赶马车过来接应,他们就能回王宅了。 没人会料到,抢走卫少夫人的会是他的交心好友。 想到这里,二人面色有异,对视一眼,皆是无奈叹息一声。 他家公子表面看着温润儒雅,一表人才,没想到会觊觎人妻,真是…… 不过,他是主子,哪怕做错了事,也轮不到他们置喙,况且,这位夫人貌美如花,他家公子眼光还挺好…… 看着昏迷不醒的柔弱妇人,二人转过身,警戒地了望四周,生怕被人发现。 没人看见叶玉手指动了动,她抓住时机,两眼一睁,飞快站起来,两手拿着石砖狠狠一拍! “给我死!” 二人顿时头晕目眩,跪倒在地。 叶玉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这些天和卫云骁学武艺可不是白学的。 叶玉抛开砖头,拍拍手,垂眸看着捂脑袋打滚的二人,轻笑一声。 “多谢你们助我脱离卫家。” 第39章 重回故地,故人在此等他 十义与九义缓过那阵晕眩感与铺天盖地的疼痛。 他们摸了摸脑后,手心是一片温热的血迹。 这女子看着身材娇小,却一身蛮力,下手真狠! 他们爬起来,转身发现叶玉跨过破烂的矮墙逃跑。 “不好,快追!” 叶玉在前方跑着,身体里的疲惫感渐渐袭来。 她能意识清醒地拖着身躯逃跑,全赖额头上的伤口阵痛醒脑。 这里位置偏僻,她逃了许久还困在巷子里,杳无人迹,像是无人居住的废墟一般。 叶玉又继续往前跑,回头瞧一眼,那两名歹人渐渐追上来。 她不再分神,撒开丫子狂奔。 又跑一段距离,叶玉继续往前,发现一支官兵从前方走过。 “快,往这边搜!” 身后的两名歹人看见官兵,匆忙停下脚步,寻个位置躲起来。 叶玉想喊一声,但犹豫片刻,还是闭紧嘴巴,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两人,皆不见了。 无论是王闻之还是卫云骁,她哪边都不愿意投靠,叶玉捂着额头的伤,低头佯装行人往城外走去。 一辆青色宝盖马车停靠在路边。 一名兵卒在车帘处站定,低声禀报:“大人,尚无发现。” 车厢内传来冷厉的声音:“继续找!” 兵卒得了吩咐道一声“是”,转身离去。 马车内,卫云骁身着一件灰色披风,宽大的兜帽遮住半张脸,露出紧抿的薄唇。 他冷着一张脸,静静坐着。 卫云骁捻着衣袖,感受着布匹上的柔软纹路,苏氏失踪,生死不明,他实在……实在心忧如焚。 石砚坐在车厢外沿,负责驭马。 街道上,兵卒们依次登上各家铺子与酒楼寻人,通宝楼来了两名衙役。 掌柜知道对方在搜寻刺客,也不拦着,赶忙派两名小厮指引。 柜台处能藏人的都被翻出来,一张泛黄起毛边的纸悄然从夹缝飘落。 衙役搜完后,掌柜笑着送他们离开,而后吐一口气,望着被乌云缭绕的阴天,近来长安真是越来越不安宁了。 他回到柜台处,摇一摇算盘清零,啪答啪答地拨弄珠子算账,低头看见脚下踩着一张纸。 掌柜顿感疑惑,这是从何处来的? 他捡起来打开,发现这是他久寻不得的那张图纸,纸中画着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的花纹样式,是镂空的喜鹊缠花枝样式。 与那日看见卫少夫人身上的玉佩一模一样! 万两赏金,泼天的富贵来了。 他脸色一变,连忙整理衣装,吩咐其余人看紧店,转身出门。 街上车水马龙,三两兵卒或是衙役在街上搜寻刺客,他穿过人群,打算前往宁王府,一个熟悉的人影与他擦肩而过。 掌柜停下来,细瞧几眼。 “卫少夫人!” 叶玉正捂着额上的伤口穿过人群打算从西城门离开。 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叶玉汗毛竖立,一声不吭,闷头加快脚步前行。 “卫少夫人!”掌柜又喊一遍。 他虽然只见过对方一面,但绝不会忘记她的容貌,他喊了两声,人没答应,或许是忙着去办什么事,没听见? 她嫁进卫家,左右人跑不了,掌柜觉得还是去向宁王通禀此事更重要。 如此想着,掌柜加快脚步前往皇城附近。 掌柜喊那两声,不止是叶玉听到,追赶而来的十义与九义也听到了。 他们扮作行人,走走看看,挑挑拣拣,一路尾随叶玉出城门。 与此同时,听见声音的卫云骁撩开帘子,看见人头攒动的不远处,叶玉白着一张脸,面色虚弱地跑出城门。 而她身后紧跟着两个行踪可疑的男子,他们正尾随她! “石砚!” 卫云骁喊了一声,外面警戒的石砚立即回神,“公子,属下在。” “她在西城门,去追!” 没有指定人名,但熟悉他的石砚明白,他说的是少夫人。 石砚立即赶马追逐,窗帘子撩开一侧,一双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路上行人众多,马车难以加快速度。 石砚力有不逮,夹紧眉梢望着少夫人被两名贼子追出去城外。 此时大喊城门守卫拦住人已经晚了。 * 王闻之出了卫家,先去宁王府借府兵。就叫阿虎慢悠悠地赶马前往与十义九义汇合的地方。 此处偏僻,兵卒大多都在闹市、街坊寻人,鲜少来此。 今日过后,再也没有什么苏芸,只有他死而复生的妻子。 虽然他暂时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想到这里,王闻之清润的眸子闪过一丝复杂。 当年,他不过是个穷人家的子弟,没什么背景,更无权势。 他并不觉得这女子当初靠近他是怀有什么目的。 至于她为何会嫁给他,又为何从沈莲变成郡守千金苏芸,此事尚无法揣测。 不过,只需要找到人,威逼询问一番,便能知晓答案。 分别两年,她性子依旧天真单纯,虽有点小聪明,但使点手段,她便招架不住,暴露无遗。 想到这里,王闻之勾起唇角。 马车很快来到约定的位置。 这是一座久无人居的破败院子,当初他进长安赶考,身上无银钱,与几名学子在此处风餐露宿。 如今回忆,他不觉窘迫,反倒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经历。 重回故地,故人就在此等他。 王闻之下马车,阿虎紧随在他身后,与腰平齐的野草蔓蔓。 他们拨开杂草进屋子,却发现此处无人,地面脚印凌乱,倒是有人来过的痕迹。 不远处还有两个染血的砖头,泥土有几滴斑斑血迹。 王闻之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匆匆扫一眼四周,的确无人在此。 他的脸渐渐爬上一抹寒霜。 第40章 是王闻之害我 叶玉撒丫子在密林中狂奔。 有树与灌木丛的遮掩,她能更快隐遁身形,甩开那两名歹人。 出了城门,十义与九义不再伪装,直接亮出刀子,追逐前方的女子。 紧随而来的卫云骁与石砚下马车。 苏氏没有顺着大路逃命,她跑进山里,山地崎岖不平,马车难以通行。 通知的兵卒与衙役还没赶过来,他们弃马车追过去。 叶玉只闻一口那股迷香,药力不多,体内的疲乏因紧张与恐惧逐渐消散。 回眸看一眼两名高大的蒙面男子,以及他们手上亮铮铮的大刀,叶玉吓了一跳。 她不知王闻之为何如此小肚鸡肠,不过是骗了他一次而已,至于派人杀她吗? 想到这里,强烈的求生欲令她脚步加快,深入林子中心。 叶玉跑过一个拐角就消失不见。 十义与九义赶到这里,不见她的踪迹,此处有一大片茂密的灌木,或许是躲进其中了。 二人停下脚步,用刀子砍着灌木,寻找叶玉。 躲在树干后的叶玉看见他们果真被茂密的灌木丛吸引注意力,她擦擦额头的细汗,歇息片刻,放轻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跑。 刚跑不到几步,不经意回头的九义发现了她的身影。 “人在那里,快追!” 在他们耽搁的间隙,卫云骁与石砚也赶上来。 叶玉在前方跑,十义与九义在中间赶着她,后方的卫云骁与石砚追他们。 跑到一处山坡时,再无前路,下方就是江天一色的金陵湖。 湿润的潮气袭来,叶玉停下脚步,眺望广阔的湖面,回首看向那两名歹人,咬牙道: “难道一定要逼死我,王闻之才肯罢休吗?” 十义与九义赶过来,气喘吁吁,暗叹这女子太会跑。 闻言,愣了愣。 听这话,好似公子与这位夫人早已相好,只是不知何缘由闹掰了。 公子不甘被夫人甩,派他们强取豪夺友妻…… 一场恨海情天的大戏在他们脑海中浮现。 真是世风日下,有辱斯文呐~ 他们没有回话,而是凶狠道:“夫人,您最好乖乖跟我们走,否则休怪我们兄弟俩不客气!” 他们手上亮堂堂的刀子动了动。 这话听在叶玉耳中,配合他们的动作,话里话外透漏一个意思:要是不跟他们回去受王闻之的折磨,他们便会带一具尸体走。 一颗跳动的心慢慢变冷…… 内心浮现一抹荒凉与无措,好一个翻脸无情的王闻之! 叶玉回眸看着平静的湖面,又看向凶狠的两名歹人,红着眼面露绝望。 “既然如此……” 突然,她瞥到不远处赶来的卫云骁与石砚。 叶玉垂眸思索片刻,飞快调整心绪,改变策略。 大声道:“我夫君是威武不凡的中郎将,我是卫少夫人,你们敢杀我,不怕我夫君报复吗?” 十义与九义对视一眼,劝道:“夫人,不管你是谁,我家主子只要你。” 叶玉听了,暗道那王闻之果然恨她入骨,想要她的命! 那夜初遇的情形在脑海浮现,当时他的神态,的确像恨死她了。 怪不得他没有向卫云骁揭发自己,原来是怕卫云骁庇佑她。 当面一声不吭,转身就派人暗中对她下毒手,想了结她,真是阴险。 叶玉咬牙,愤愤道:“我生是卫家人、死是卫家鬼,我是不会向你们屈服的!” 说完,叶玉想转身跳入湖中。 “苏芸!不可!” 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声响起,叶玉停下脚步,回眸一顾,看见卫云骁目眦欲裂,心惊胆战地跑来。 叶玉红着眼,委屈又无助地望着他。 卫云骁无法触及她,看着苏氏站在山坡边,裙摆随风摇曳,似一朵柔弱娇花。 “夫君,救我~” 差一点,她就要被逼得跳湖自尽了。 卫云骁心口钝痛,看向两名歹人的目光充满恨意。 二话不说,他拔刀相向,四人很快打起来。 叶玉站在山坡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打来打去。 暗暗记住他们是如何过招的,毕竟亲身示范的机会不多。 九义拖住了石砚。 打着打着,卫云骁一边后退,一边应付十义,想接近山坡边的叶玉把她带走。 叶玉站着不动,卫云骁沉着脸抓紧她的手腕,力气大得能捏碎她的骨骼。 “苏芸,我来救你了。” 叶玉双眸含泪,红着眼投入他的怀抱,啜泣着。 “夫君,你终于来了。” 卫云骁紧紧抱着她,好像有一股激荡的泉流拍打心口,失而复得的心酸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愣神片刻,腾出一只手拍抚叶玉后背,安慰道:“没事,别怕!” 叶玉乖巧点头,下巴枕在卫云骁肩膀,她看见那名歹人执刀砍过来。 卫云骁背对着他,没发现,叶玉不得已轻呼一声,“夫君小心!” 她一把推开卫云骁,卫云骁趔趄几步才站稳,回头就看见女子腹部插着一把匕首。 而那名歹人站在她面前,显然就是他杀害了苏氏。 “苏芸!” 一道凄厉的吼声响起,叶玉如翩飞的枯叶坠落在地。 卫云骁扑过去,半跪在地接住那轻飘飘的躯壳。 叶玉腹部的鲜血晕染粉色衣衫,卫云骁无措地抱着她,双目通红。 怀中的女子奄奄一息,呢喃道:“我听他们说,是王闻之害我,他是夫君好友,怎么会害我?夫君不会被挑拨的,对不对?” 卫云骁颤抖着双手,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闪烁的泪光在眼眶打转。 血,她浑身都是血! “芸儿,芸儿。” 叶玉凄笑着:“上次在你床头,我说过若有下次,定会陪你同生共死,这一次我没有食言,没有逃跑。” 卫云骁也想起当初的情形,他悔恨不已,不过吓唬她几句,叫她老实一点。 如今却成了害她的谶言。 他抱着叶玉的双臂发颤,一滴热泪滴落苍白的脸颊,滑落入脖颈,女子缓缓紧闭眼眸。 “芸儿,芸儿!” 卫云骁晃了晃叶玉,女子昏迷不醒,气若游丝,已是弥留之际。 “啊!苏芸!” 他大吼一声,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瞪了一眼十义。 都是他!是他害死了苏芸! 十义后退几步,看着眼前犹如暴怒狮子的男人。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尚未来得及解释,卫云骁提刀砍过来,势必要置他于死地。 十义眼看情况不妙,吹一声口哨,提示九义立即撤离。 毕竟主子吩咐,他们的安全为重,不可为了完成任务而丢了命。 二人身负重伤逃跑,遁入山林。 碍于苏芸受伤,卫云骁没有追过去。 他回头睃视四周,顿时紧绷着一张脸,面上爬满暴怒戾气。 受伤的苏氏不见了! 第41章 这一回,看王闻之怎么洗清嫌疑 “芸儿,芸儿!” 卫云骁鼓眼努睛,一边大喊,一边慌乱地走到叶玉躺倒的位置。 地面只有一滩殷红的血,渗入蔓蔓青草里。 循着血迹,他发现有点点血痕延伸入湖边。 “公子,你瞧!” 石砚指向远方湖畔。 斜坡直下金陵湖,下方毫无遮挡,有一块红色系带落在岸边。 卫云骁手忙脚乱滑下去,取下那根系带,发现那正是苏芸用于束发的绸带。 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口,庞大的身躯弯下腰,俯视清澈平静的湖面。 莫不是……莫不是真掉入湖里了? 他回头观察地形。 山坡前方,他与石砚在对付歹人,不可能从他们身边带走人而不知。 左右两侧是刀削的峭壁,更不可能从旁离开。 卫云骁站在岸边,往湖畔走几步。 一滴异常嫣红的血痕灼伤人眼。 他缓缓半蹲,从水边的一颗石子上摸到血痕。 心中的猜测有了肯定,向来稳重的手一抖,脑仁瞬息惶然,眼跳耳热。 卫云骁深吸几口气,胸腔因情绪浮动过大,一抽一抽地鼓动:“石砚,去喊人来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抬眸想寻找苏氏的踪影,却发现眼前视觉不知为何模糊成一团。 抬手一抹,温热的水渍浸染指腹。 “是。” 他们出城门之前,已经通知守卫去唤人了。 援兵久等不来,只怕是进山林失了方向,寻不到他们的行踪。 十义与九义在密林奔逃,二人都受了很严重的伤。 回头看见后方没有追兵,这才慢下步伐。 他们来到西城门外,此处早已戒严,增设兵卒来回盘查。 他们身上有伤,过不了关卡,回不去了。 突然,一支数量庞大的府兵围着一辆奢华的四驹马车出来。 车辕鎏金雕花,皮毛光滑油亮的白驹不掺一根杂毛,银丝璎珞来回晃荡。 也不知是何方人物,阵仗如此大? 十义与九义抬头看天上浓云翻滚,快要下雨了,只好转身寻个庇身之所暂躲几日。 远方的马车内,一个身着玄衣曲裾的男子搂着一名病弱妇人。 二人约莫四十多,男子留着一簇胡须,五官硬朗,身上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散发出来。 妇人面若银盘,眉宇间缭绕病态,她低声咳了咳。 中年男子无奈叹息:“你旧疾复发,不该跟着来的。” 妇人眸中含着一层雾气,神色焦急忧虑。 “王爷,事关乐阳,妾不得不来,那毕竟是我的孩子。” 通宝楼的掌柜事前求见宁王,不过一介商贾,仆从们有所怠慢。 等他们得了消息面见那名掌柜时,半个时辰过去了。 掌柜拿着十年前派下去的玉佩图纸前来通禀,说他在卫家少夫人身上发现与这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是王爷亲手画图纸交给一名前朝宫廷御匠雕的,那名御匠年迈去世,不可能再出第二样。 那卫家少夫人极有可能是她丢失多年的女儿,乐阳郡主。 夫妻俩喜不自胜,连忙派女使前去卫家传人,却得知,卫家少夫人被贼人掳走,存亡未卜。 侍卫前去打探,得知那些歹人抓着卫家少夫人跑到城外,中郎将已经去追。 寻了十年有余只得这么点音讯,宁王与王妃立马带着兵卒前去救人。 等他们抵达山坡时,此处只剩下卫云骁与他的护卫,从他们口中得知卫家少夫人早已坠湖身亡。 王妃闻讯,病体难以承受罹难之痛,身子一软,晕倒了。 有侍女慌忙扶起王妃。 “快,快把王妃带回去!” 宁王眉头紧锁,将王妃抱上马车。 马车将她送回宁王府医治。 余下的人在金陵湖寻人,有王爷坐镇,他们不敢懈怠,数艘简易竹筏在湖面游荡。 其余侍卫分开在湖畔寻找。 天上乌云密布,流转闷雷声。 “轰隆!”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漩涡。 乌云堆积,留不住倾入人间的雨水,一场雨箭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砸向地面,湖面散开点点涟漪。 远方的湖畔。 一只湿漉漉的手攀上岸边,叶玉浑身湿透,就连身上的血水也被冲刷干净。 只残余浅浅的红痕轮廓,若不细看,旁人只会以为那是绣纹。 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正是先前插在她腹部的那把。 之前血水晕染衣物,看不出伤势如何,经过湖水濯洗,此时,她的衣衫完好,根本就没有刺破的痕迹。 步伐矫健,举止正常,更无重伤之态。 叶玉爬上岸,按下手中的匕首柄上镶嵌的圆珠,利刃收缩入刀柄内部,喷溅出残余的红色汁液。 松开手,利刃弹出。 这是她昔日在戏班子摸走的表演道具,若不按下圆珠,它是个伤人利器。 按下圆珠,刀尖收缩,便能表演一出杀人害命的好戏。 叶玉回眸望着远方湖面斑驳的人点,嘿嘿一笑。 她原本想直接跳进湖里逃跑,但窥见卫云骁来了。 那王闻之害她如此,怎么着也得在卫云骁面前给他上眼药再走。 她不信,经过这么一死,卫云骁还能待他如初,以挚友相称。 这一回,看王闻之怎么洗清嫌疑。 可惜,她就要离开长安,看不见这么精彩的好戏后续。 叶玉回眸望着京城方向,不过,冯英在这里。 迟早有一日,她还会再回来! 第42章 苏芸之祸,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山林树顶阻隔密雨,化作滴答雨珠,落到十义与九义身上。 伤口流血,力气渐疲,血色褪去,他们徒步淋雨来到一座农舍。 四周长满杂草,有篱笆将杂草隔开。 这里是他们暂歇的住所,每回替公子办事归来遇到宵禁无法入城,就会来此歇脚。 乌云密布,正午时分的天色如黄昏一般幽暗。 他们打开篱笆,匆忙跑进农舍。 这里只有一间正堂与一间侧室,许久不来,无人打理,地面长满青苔。 房梁木头也被潮气浸染,冒出几朵蘑菇。 二人推开门,一道闪电劈向大地,短暂照亮屋内男子温润的面庞。 王闻之坐在席案处慢条斯理饮茶,左边站着阿虎,右边站着六义。 五义被他派去老家调查亡妻身世。 他冷淡的目光扫来,不见那女子,面色的寒气更甚。 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她呢?” 二人吓了一惊,连忙入内半跪在地。 “公子。” 一路上,伤口在雨水冲刷下难以愈合,他们动作过快撕裂伤处,淡粉的水渍在灰色衣衫晕开。 恐因没完成任务而遭受惩罚,低头惴惴不安。 阵阵剧痛袭来,二人面色苍白,身子顿感虚弱。 十义战战兢兢道:“公子,属下无用,没能把人抓来。” “人在哪儿?” 说起这个,十义心里满是苦涩,苦得舌头也跟着发麻。 他快速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那位夫人早就想离开卫家,她佯装昏迷,被他们带出来,二人被她摆一道,她借机逃跑离开长安。 二人追到城郊,又见她言辞激烈,好似忠贞烈妇,宁死不屈。 但她前后言行不一,他们也很疑惑,后来才知她是做戏给卫云骁看的。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与那两人搏斗,想强行带走她,那夫人却拿出身上藏的一把刀捅自己。 还当面揭发是公子害她! 也不知中郎将信了没有,反正要是换做十义,他绝对信了。 他当时只想抢走那女子,根本来不及碰她。 天地良心! 分明是她自己捅自己一刀,却泼他一身脏水! 他还没解释,就被发疯的中郎将乱刀砍一顿,身负重伤。 他的腿差点被砍断,腹部也挨了一刀,血流如注,命悬一线。 “公子,属下以性命起誓,真不是我杀了夫人。” 十义惊悚惶然,万一公子不信,将他处死…… 想到此处,他认命地垂头丧气。 王闻之听完前因后果,看着憨厚老实的二人,嘴角抽了抽。 他敢断定,那把刀以及她的伤势肯定是假的。 眉心浮起恼意,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揉一揉。 不知是恼这两人过于蠢笨,还是恼那女子狡黠滑头。 罢了,以他们光滑的脑仁,怎么斗得过那心肠九曲十八弯的小狐狸。 “我知道了,下去疗伤。” 他闷头饮茶,不再为难二人。 二人大松一口气。 来之前,他记着清辉院遗留的血迹,吩咐阿虎带上治伤的药物,唯恐那女子抗拒之中受伤。 可惜,她用不上,但托她的福,十义与九义用上了。 阿虎拿着药到隔壁为他们疗伤,包裹打开,瓷瓶里是上好的金疮药,还有一盒药膏贴。 那药膏贴疗效极好,在金福斋卖一百两一盒,一盒内只有三贴。 如此贵重的药用在他们身上,二人对视一眼,眸里皆是跟对主人的庆幸。 公子虽说私德有污,有点难以启齿的偏好。 但他仁善,对下属好得没话说。 公子诚心待人,二人决定闭严嘴巴,哪怕来日被抓,便是死,也不会供出他。 * 王闻之吩咐十义与九义在此躲避些许日子,留下银两开支,就带着六义与阿虎回京城。 路上遇到归来的宁王府车辇,才知卫云骁出行,竟然引得宁王出动。 马车里是同行的宁王妃,她身子不适,先行回府。 王闻之静思片刻,既然想不通宁王出行的缘由,那就亲自去求证。 他吩咐阿虎驾车前往事发的金陵湖。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搜寻的人群依旧不散。 金陵湖接住天上掉落的雨水,湖面激荡,几片竹筏浮动水上,兵卒们撑杆在水面寻人。 王闻之走近搭建的简易棚子。 宁王正大马金刀坐着,深沉的眼眸盯紧远方湖面,有小侍定时前来禀报。 “王爷,东边尚无发现。” 宁王浑厚的嗓音吐出三个字:“继续找。” “是。”那人刚退下,又有小侍前来禀报。 “报!王爷,西边无踪迹。” “再找!” “是!”小侍领命,转身离开。 王闻之撑伞走过去,把收起来的伞交给旁边的小太监。 他拱手道:“见过王爷。” 宁王脸色凝重,幽深的眼眸看一眼王闻之,诧异道: “闻之,你怎么来了?” “属下听闻王爷在此,特来相助。” 遇到王妃时,他从侍从口中得知,卫家少夫人坠入湖水,生死不明。 “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事交代你。” 宁王话未说完,一个身披斗篷的高大男子走来,隔着雨雾与宽大兜帽,看不清对方样貌。 人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卫云骁。 “云骁,可找到人了?” 卫云骁阴着一张脸,眼珠爬满血丝,浑身湿透了,脸掩在披风下,难以看清全部的面容。 不过从他身上的气息足以感知到,事情不妙。 卫云骁哑着嗓子道:“多谢王爷关怀,下臣自己寻夫人即可,您万金之躯,不可为此操劳冒险,还请王爷回府。” 王闻之眼眸流转,看一眼宁王,他是权势煊赫的王爷,为何会因一个下臣之妻亲赴此地? 他开口劝道:“还请王爷保重身体。” 宁王沉闷嘬茶,孩子是他与王妃心头一根刺,当年战事紧急,他不得不放弃寻找丢失的幼女。 他多年来痛心疾首,这桩事成了午夜梦回的遗憾。 不过,还没确定那卫少夫人是不是他们的女儿之前,不可声张外泄。 关心则乱,他此举的确逾距了。 他站起来挥一挥衣摆,把目光从翻涌的湖面收回来。 “那本王先行离去,若是寻到人,记得到王府通禀一声,以令王妃安心。” 卫云骁弯腰拱手:“遵命。” 宁王留下府兵帮忙,转而叹一口气,带着身侧侍人离去。 王闻之与卫云骁齐声道:“恭送王爷。” 人走远了,他们才直起身子。 王闻之面有忧愁,关怀问:“卫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夫人她为何会坠湖?” 这是十义与九义没告诉他的事情,他起先并不知情。 卫云骁淋了一场雨,渐渐冷静下来。 闻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王闻之。 那掩人耳目的乐曲、有香气的胰子、适时出现的贼人、还有苏芸的话…… 一切都太过巧合。 卫云骁眼眸泛起一层暗涌。 苏芸之祸,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第43章 还没寻到她吗? “卫兄,为何这般看我?” 王闻之疑惑不解,不疾不徐地拍拍被雨水浸湿的衣袖,面有愁绪,似在为苏氏遇难而惋惜。 卫云骁想了想,开口问:“闻之往日可曾去过江杭郡?” 苏芸之事,王闻之有嫌疑。 倘若真是他,卫云骁不明白,他做此举是为什么? 他与王闻之共效宁王,若他怀有异心,岂不是…… 还有一个可能是苏芸同王闻之相识,二人有隙,乃至有仇…… 哪怕苏卫两家有仇怨,他都不会牵连无辜女子,更没想过害死她。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 王闻之撩开衣摆坐下斟茶,“我自小家贫,从未去过富庶的南边,更别提江杭郡这等风景秀丽的地方。” “不过,若有机会,我还真想去开开眼界。” 王闻之抿一口茶,神色从容淡雅,不像撒谎。 卫云骁捻着衣摆纹路,沉思片刻,眼下寻找苏氏为先,这笔账,往后再慢慢算。 这背后真凶,他绝不会放过! 卫云骁痛惜道:“苏氏嫁到京城不过两月有余,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此毒手。” 王闻之给他倒一杯水。 “卫兄可亲眼瞧见夫人掉入湖里了?” 卫云骁放空双目回忆片刻,摇摇头。 “我当时与石砚对付两名歹人,无暇看顾芸儿,她不慎重伤坠湖,等我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说到此处,卫云骁眼眶浮现雾气,眸中俱是悔恨自责。 王闻之捻着杯子,指腹慢慢摩挲底部,不经意笑了笑。 一样的落水、一样的意外身亡,这等做派何其熟悉。 只怕当初,她也是这般逃离村子,叫人误以为她死了。 想到此处,王闻之眼底流转一抹痛恨。 她假死倒好,留下旁人痛苦懊悔,这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 如此想着,杯子被他狠狠拍在桌面,清脆的声音响起,卫云骁一惊。 “闻之,怎么了?” 王闻之回过神,眸子闪烁晦暗光芒。 “我想起王爷交代的一桩事还没办,先告辞了。” 王闻之起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眸道:“卫兄,还请节哀。” 此话说得好似苏芸必死一般。 卫云骁握紧手心,望着波浪翻滚的湖面,此等情形,只怕苏芸生还的希望渺茫,内心涌起无限哀愁。 王闻之看他不说话,自行下了山,回到马车内,阿虎驾马离去。 马车内,六义静静听候王闻之的吩咐。 他一扫先前的忧愁,眉目冷淡。 “我回京弄个死囚犯的尸身过来,你去城里买一件粉色衣衫,至于下裙……” 王闻之回忆那女子今日穿的衣裳。 “下裙便买绿色的。” “待过了子时,你把人丢进湖里,切记不可被人发现。” 既然那女子要假死,那他就助她一把。 从此,她与卫云骁再也没任何关系了。 六义听了,顿时明白,恭敬拱手:“是,公子。” * 卫云骁领人在湖里捞了一整日尚未寻到人。 夜晚,他回到家中,叫来大夫查验那块胰子。 两名大夫轮流检查,皆没发现任何不妥。 “此物香气浓郁,沐浴之后弥留淡香,最受京中闺秀们喜欢。” 卫云骁沉着脸,再问:“此物当真无任何不妥之处?” 两名大夫摇摇头,“并无。” 卫云骁挥退二人,拾起那块胰子,馥郁的莲花香气弥漫鼻间。 平平无奇,掰开一瞧,里面更无什么门道。 他不知,王闻之事先在盒子里点燃迷香,将雾气困在里头,只需要一打开盖子。 迷香喷涌,一旦吸入,则令人晕眩迷离。 在叶玉晕倒时,迷香早已从打翻的盒子散开,消失得一无所踪。 残余的香灰抖落地面,黏在来往的鞋底,印在窗框上。 哪怕有余香未消,亦被莲花香气遮盖,难以发现。 四日过后。 金陵湖发现一具尸首。 尸身膨胀浮肿成巨人观,难辨面目,从身上的衣物首饰来看,约莫就是卫家少夫人了。 卫云骁大受打击,恸哭一场,望着停灵的棺木,神思恍惚。 “卫兄,节哀。” 卫家操办丧仪,王闻之前来吊唁。 卫云骁不知说什么,只囫囵点头。 在他走后,宁王府送来香火纸钱以及奠仪。 王闻之多看几眼,就上了马车,马车内坐着奔波多日的六义,他一身疲倦,裹满风尘。 看见他这副模样,王闻之冷下脸问:“还没寻到她吗?” 六义低着头:“属下无用,尚未发现那名女子。” 六义先前听十义与九义说,公子迷恋人妻,设此局强取豪夺,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可怜这女子身份高贵,毫无生存之技,现下失踪,也不知会流落到何处? 他悄悄觑了一眼公子,唉~往日真没发现主子是这种人。 不过,他们的命是公子救的,叫他们往东,绝不会往西,一有吩咐,他只能照办,加快速度找回那名夫人。 王闻之琢磨片刻,猜不到她会躲在何处,难不成,她早已离开京城? * 卫家,清辉院。 灵芝哭红双眼,在屋里收拾自家小姐的遗物。 丧礼喧哗吵闹,卫云骁觉得气闷,走着走着,不自觉来到此处。 “你怎么在这里?” 灵芝怀里抱着收拾好的东西,抹一把泪,福了福身子。 “我家小姐客死异乡,奴婢要收拾小姐的遗物送回江杭老家,给老爷夫人留点纪念。” 卫云骁心口一痛,似有一股气堵在心口无法疏通,滞涩又酸胀。 他挥挥手,“你走。” 灵芝抽了抽鼻子,低头离去。 她转身来到后院,同蔡嬷嬷说几句,自己要到金陵湖给小姐烧点纸钱。 蔡嬷嬷没说什么,打开厨房的小门让她离开了。 灵芝出城门,径直来到郊外的娘子庙,此处位置隐蔽,藏于山林之中,香客稀少。 庙内,有一个女子虔诚跪拜,清脆的声音祈求道: “请神仙娘娘保佑小女大富大贵,早日发大财。” 说完,双手交叠贴在地面,额头叩在手背。 灵芝停下脚步,咳了咳:“不必求了,神仙派我来赠你钱财。” 那女子惊喜回头,正是失踪好几日的叶玉。 第44章 你是说我妻之死与怀王有关? “你来了。” 叶玉利落地站起来,走向灵芝,圆溜溜的眼珠盯着她身上的包袱。 灵芝解下包袱,交给叶玉。 “你清算一下数目,看看对不对。” 叶玉也不客气,这是她冒了巨大的生命危险赚来的,得好好细瞧,一分都不能少。 她坐在蒲团上,打开包袱。 里面是一身旧衣、一尊玉佛、一本书,还有几块碎银。 一沓整齐的银票被旧衣包裹着。 叶玉手指飞快清算,不多不少,正好一万五千两。 她笑着重新站起来,把包袱挎在身上。 “没问题,我先走咯!” 虽假死成功,但叶玉感知到明里暗里还有许多人在打探她的踪迹。 那王闻之工于心计,肯定不会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叶玉得抓紧时间离开,灵芝开口叫住她。 “等等!” 叶玉回眸,“还有何事?” 灵芝原本还想提一嘴卫家给她办丧仪的事情。 短短两个多月的相处,明眼人都看出来,那卫云骁对她怀有情愫。 但看着叶玉清澈的明眸,一双狐狸眼只有收到钱财的喜悦,不含半点不舍。 灵芝想了想,觉得还是莫要多嘴比较好。 “没什么,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叶玉笑起来,拍着胸脯道:“那是!“ “演戏,我是专业的!”说完,叶玉骄傲地竖起大拇指。 她似是想起什么,走上前一步,好奇道:“哦,对了,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不可化解的旧怨?” 先前灵芝闭紧口风,从不肯告诉她。 卫家人时常巴拉巴拉什么苏卫仇怨,却没一个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一问就全都避而不谈,他们越瞒着,叶玉好奇心越重,心头痒痒的。 况且那卫云骁脾性不坏,位高权重,长得不错,人还挺好相处的,苏家小姐怎么会不愿意嫁过来? 灵芝想了想,左右已经完成任务,她就要离开此地,告诉她也没什么。 “家主曾在朝堂上污蔑卫家老太爷渎职贪污,卫家老太爷为证清白,在金殿撞柱而亡。” 也正因此时,苏贤重虽有从龙之功,却被外放当一地郡守,无法留在长安。 叶玉听着,愣了愣,两腿霎时酸软,两只手扶着门框才站稳。 要命了,这算什么旧怨? 简直就是深仇大恨! 想起自己在卫家的行举,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嗯,脑袋还在就好。 得知真相的叶玉连夜购置一匹老马逃离长安,跑得越远越好。 要是知道是如此旧怨,她打死也不敢嫁进卫家。 幸好小命还在。 * 她离开长安半月后,死讯终于传到苏家。 苏贤重闻之大喜,撇清与卫家的关系,他专心辅佐怀王,供送财物珠宝,冶铁造器。 因卫云骁“重伤痊愈”,长安的水越搅越混,怀王一派也得了喘息之机。 丧事布置的奠仪早已撤下,但一股死寂始终缭绕在卫家,人人对少夫人之死噤若寒蝉。 近来,卫云骁加派人手,命石砚查找害死苏芸的真凶,多日过去,毫无进展。 梦中时常听见那女子喊冷,自己却无可奈何。 连续多日睡不好,他身上的暴躁戾气更重。 王家宅外。 王闻之走出家门,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巷子口有人影闪过。 他勾唇轻笑,卫云骁还是怀疑到他身上了。 他掸一掸衣摆,迈上马车。 酒楼中。 今日,刘景昼与王闻之设宴款待卫云骁。 近日来,王宅外时有身份不明之人徘徊。 王闻之清楚卫云骁对他疑心未消,碍于没有证据,这才僵持着。 既然他找不到证据,那他就帮他一把。 不到片刻,卫云骁来了,他面容清癯,眸光涣散,不复往日精神。 刘景昼一瞧便知晓他的伤心之处。 他当初回到长安赠礼时,知道表兄不喜那苏氏女,他好心劝慰,他还听不进去。 如今步了他的后尘,失去才知痛苦。 这下好了,他们三人凑成了三个鳏夫。 刘景昼吐一口气,看见他这样也不好再怨怪,淡淡道:“表兄,节哀。” 如今陛下病重,他不再演绎那根平衡木,明晃晃地与宁王一派来往。 卫云骁朝他点点头,与王闻之对视一眼,眼眸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闻之好雅兴,寻我来是为什么?” 王闻之浅笑,“卫兄近日心情不佳,我同刘兄设宴宽慰你,同时,也是给你送一些与夫人之死有关的证据。” 卫云骁闻言,正色道:“什么证据?” 王闻之拿出一本账册,那是他许久之前就已经收集好的,苦于证据不足,难以拿出。 “这里面是江杭郡守苏贤重敛财造器,运送给怀王的明细账目。” 卫云骁连忙坐下翻看,在苏氏嫁入卫家后,便没有记录。 在苏氏死后半月内,苏贤重又开始运送财物兵器。 这说明…… 王闻之开口:“苏家与卫家联姻,想要脱离怀王一派,怀王派人谋害苏芸,企图断了苏卫两家的姻亲,威逼他继续谋事。” 卫云骁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我妻之死与怀王有关?” 王闻之没回话,不疾不徐道:“那两名贼人故意说是我杀害夫人,不过是祸水东引,挑拨离间。” “我知卫兄一直在怀疑我,这几日没有辩解,多说无用,只想收集证据呈给卫兄,以证清白。” 他说得诚挚且在理,卫云骁信了几分。 结合苏家爽快嫁女,以及往日苏芸说自己不知苏卫两家旧怨,父母只叫她好好相夫教子…… 所有细碎痕迹串联起来。 卫云骁自行脑补了一场苏芸以自身为求和的棋子,委屈嫁入卫家拯救家族,却被心狠手辣的怀王谋害,又把凶手嫁祸给好友的戏码。 卫云骁心头一颤。 王闻之再言:“我与苏芸素不相识,又如何会害她?况且,她是卫兄之妻,某又岂会做那禽兽之事?” 卫云骁沉凝片刻,他们一个长于南边,一个生于北方,的确没有相识的可能。 他叹惋道:“闻之,是我误会你了。” 王闻之苦笑着举起茶杯。 “卫兄丧妻,不宜饮酒,我以茶代酒,此间恩怨,就此了结。” 卫云骁心中愧疚,不枉二人相识一场,自己却被贼人蒙骗,如此轻易误会闻之。 看他没有计较,二人遥相饮茶,此间龃龉就此解除。 王闻之捏着杯子,指腹轻轻敲着杯壁。 账册是真的,但后面续上的是假的,真假半掺。 真假不重要,他不欲与卫云骁作对。 此举目的只不过是解除卫云骁对他的猜忌,移花接木,把矛盾转移到怀王一党身上。 政敌,就是用来栽赃陷害的。 那小狐狸离开前给他留下这么大的坑。 想要填上可不容易。 第45章 你可有在她身上见过此物? 纵使来日发现这块账目不对。 王闻之亦可将差错推到手下的人办事不仔细。 毕竟,苏贤重的确有与怀王勾结,过不毁功,责备几句就算了。 刘景昼看见二人和好,很开心。 “说起来,我还未曾见过表嫂,人就香消玉殒,想来是没有缘分。” 他叹息一声,那夜贸然闯入表兄屋子,只囫囵瞧个背影,正脸是没见过的。 卫云骁眸光暗淡,闷声喝茶。 王闻之神色也冷下来:“此等深仇大恨,势必要同他们清算一番。” 卫云骁抬眸,眼底闪过凶光。 “闻之说得有理。” * 在他们相会过后,王闻之与卫云骁径直前往宁王府。 王妃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即便王闻之在宁王府任职,也鲜少见到王爷。 二人只好向王府总管求助,总管匆匆回到后院。 不到片刻,一身玄衣金冠的宁王来到前厅。 宁王对卫家少夫人遇害一事很关注,知道人死了,私下给卫云骁提供诸多便利,叫他快些寻到真凶。 他得了王闻之交出来的证据,转身就来向宁王禀报。 宁王翻看账册,饱含风霜的眉目俱是森冷寒意。 那卫家少夫人的身世,他已经私下派了谒者前去江杭郡传达王命,调查清楚。 若那卫少夫人真是他丢失多年的女儿,那他这弟弟,不能留了。 此时,人马已到苏家。 苏贤重再三邀请谒者入住家中,却遭拒绝。 得知对方是为自己早亡的长女苏芸而来,苏贤重内心疑惑,不过是一个下臣之妻,当不得煊赫的王爷派人过问。 何至如此? 难不成那叶玉在长安有了什么大造化,结识了贵人?这不是给他添麻烦吗? 怀着疑惑,他热情地将前来拜访的谒者请入家门。 “不知王爷有何事吩咐下官?” 谒者身子板正,一进来既不坐下,也不饮茶,倨傲地站在苏贤重面前。 惹得他战战兢兢,弯腰低头。 “我此行是代王爷传达王命,苏氏长女忤逆亲王,行举狂悖,虽已身亡,但身世可疑,派我等前来调查,还请苏大人配合。” 忤逆亲王,行举狂悖? 苏贤重头冒冷汗,原来是得罪人了。 也是,一介低贱草民,做事毫无规矩,惹了事也属正常。 他小心翼翼问:“小女顽劣,下官管教不严,敢问使者,我女到底犯了什么错?” 谒者轻哼一声,流转蔑视的微光。 “苏大人,你家女儿惹得我家王妃卧床不起,旧疾复发,您当真想知道她做了什么?” 谒者继续道:“若不是她说非你亲生,王爷不想牵连无辜,否则,苏大人如今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苏贤重诚惶诚惧,这事灵芝不曾在信中禀报,她脚程慢,尚未回到苏家,他一时也不知内情如何? 难不成叶玉这蛮牛还真冲撞了王妃,惹下大祸? 不过,她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维护主顾。 苏贤重想了想,立即跪在地上,他跪的不是谒者,而是他身后的宁王。 “还请王爷明鉴,那苏芸的确不是下官女儿。” 谒者追问:“哦?那她是何身份?” “下官亲女曾被拍花子拐走,苦寻不得,下官带人搜了许久,只找到这么一个孤女,下官与夫人看她可怜,孤苦伶仃,便当做亲女收养长大。” 打死他也不肯说叶玉是临时找来的戏子顶替亲女嫁出去。 只能编排这么个谎言圆过去,省得落个欺君之罪,反正人都拿钱跑了,没法对证。 谒者又问:“你在何处寻的人?” 苏贤重低头,眸光闪烁不定,“是……是两个拐子手里,当时他们急着寻找买主,被百姓抓到,举发到我这里。” “那两人从何处来的?” “北方。” “北方何处?” “不清楚,他们不肯说,口风极严,受不住盘问,便咬舌自尽。” 苏贤重面对拷问,胡乱应答,把不存在的拐子也说死了。 这下证据全无,叶玉的来历也由他一张嘴扫干净了。 谒者蹙眉,拐卖孩童不至于处死,二人自尽,必定是这孩子身世有什么问题。 谒者想到这里,态度愈发慎重。 “当年案子的卷宗在何处?” “当时天下大乱,下官还在威武郡追随潜渊的陛下,此等小案,只怕并无卷宗记载。” 威武郡? 当年,乐阳郡主便是在此处走丢。 当时所有人都跟着陛下在威武郡与北齐打长治之战,苏贤重与宁王也在,他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谎言更加真实。 误打误撞把地点给对上了。 谒者骇然,连忙拿出一张纸,“你可有在她身上见过此物?” 苏贤重抬头,看见上面画的是一块玉佩。 初见叶玉时,她穿着一身短打葛布,脚踩草鞋,唯独腰间挂着一枚与她身份不符的玉佩,料想是哪里盗来的? 为了更像苏家千金,他命人把她养得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才敢让她代嫁。 苏贤重点点头,“她的确有这么一块玉佩。” 谒者心神震荡。 王爷怕苏家不肯说出真相,更怕苏家是拐走郡主的真凶,隐而不报。 所以用问罪的噱头来苏家盘问那卫少夫人的身世。 没想到……没想到竟然真是郡主! 可是,尚未来得及相认,小郡主就身亡,要是王爷与王妃得知,只怕又要肝肠寸断,伤心欲绝了。 他惊悸不安地胡思乱想。 离了苏家后,谒者不甘心,又询问其余与苏家交好的人家。 他们皆道,苏家前不久的确寻回亲女,只是那苏慧胆怯,久居宅院,他们从未见过。 谒者连夜赶回长安,将事情禀报给王爷。 宁王根据信息,断定是怀王害死他的亲女,此仇不共戴天! 次日早朝,他当众呈上怀王谋逆的罪证,年迈的皇帝看了之后,一下震怒。 将怀王困在宫中,等候调查。 是夜,怀王党羽发动宫变,挟持陛下营救怀王。 在长安政局动荡时。 远在万里之外的叶玉紧赶慢赶,历经一月,终于抵达长治。 长治是她的故乡。 在荒山之内有一座庵庙,那是诸多孤儿居住的地方。 这里没有官府管辖,更无兵卒戍守。 他们是战后遗民,长治是一块被大魏遗弃的土地,北齐羌人能来,西凉胡人也能来。 这么多年,他们坚守长治,不肯移居。 若背离故乡失去土地,就是无根的浮萍,有土地才有家。 第46章 玉姐姐回来了 叶玉换上葛布短打灰衫,在半路买了一辆车板。 此时是傍晚,她身处长治最近的燕来县。 滞留此处半日,叶玉购置一车的米面肉干,布匹棉袄,还有一些孩童喜欢的糖果零食。 哪怕庵里都是些没有双亲的孤儿,但别人家孩子有的,他们也要有。 故而叶玉每次出门赚钱归来都会买上一车的日常衣物与吃食,还有孩童喜欢的零嘴。 她驾着板车离开燕来县,前往那连绵起伏的山脉。 鹧鸪声声,斑鸠呦鸣,一抹橘黄色的余辉从远方山顶喷发出来。 叶玉赶马来到一处山脚下,黄昏天色幽暗,山上有一簇晚霞光晕亮起。 庵堂偏僻,乡民贫苦,这里早已断了香火。 叶玉赚的钱除了养孩子,还要接济乡民,日子紧巴巴。 一到夜晚,他们都是烧一团篝火照明,用不起灯油蜡烛。 此时他们应当是在烧火做饭。 叶玉一到这里,庵门就有几道细瘦的影子闻声探头探脑。 发现是她之后,孩子们齐刷刷冲出来。 “玉姐姐!是玉姐姐回来了!” 大小不一的孩童跑出来,有高有矮,但无一例外都细瘦伶仃,发出欢快的笑声。 叶玉上一次带回八千两,请大夫过来给大家坐诊看病、抓药,购置米粮、肉类与种子,御寒衣物等。 将近一年,只怕家里没剩多少了。 叶玉坐在马车上,嘴里叼着一根解渴的草,懒散地挥手。 “我回来了。” 此行归来路途遥远,加上忙了一日,购置、搬运车上的货物,她疲乏极了。 小豆丁们很快围着板车欢呼雀跃。 “玉姐姐,你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有鼻子灵的直接寻到装着糖果零嘴的包袱打开,蹦蹦跳跳,亮晶晶的眸子俱是欢喜。 “糖果!是糖果!” 小女孩拍着手掌欢呼。 叶玉笑了笑,直接把一罐糖分给他们,懂事的一边含着糖果,一边帮忙把货物卸下来。 年纪小的也反应过来,四五人抬一个袋子。 叶玉左肩一袋米,右手一包面,在孩童的簇拥下回到庵堂。 “胡婶婶,玉姐姐回来了!” 叶玉一进来就抬头了望四周,几个月没回来,庵堂破败,有几处屋顶破了,明日得买点瓦片补上。 不过地面整洁干净,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算整洁。 正堂上供奉的是西王母,先前收留他们的慈天女师已经解化,在这群孩子里,叶玉年纪最大。 她负责外出走江湖赚钱糊口,寡妇胡大娘与刘大娘负责看着这些孩子。 她们拖着孩子又没了丈夫,更无收支,便把孩子也放在玉慈庵里养着。 此时,二人正风风火火准备大锅饭。 “娘,胡婶,玉姐姐回来了!” 说话的是刘大娘的女儿妞儿,一个人背着一筐的肉干进屋里放下,累得头冒细汗。 胡大娘与刘大娘连忙站起来,欢喜上前接着孩子们手里的东西。 “小玉,回来啦。” 叶玉笑道:“胡婶,刘婶,我回来了。” 胡大娘面容黢黑,咧着一口大白牙,但双眸乌黑发亮,粗糙的手接下叶玉肩上的米。 “哎哟,可沉咧。” 东西都放好,叶玉连忙招呼大家过来看。 “胡婶,刘婶,快来瞧。” 庵里就她俩会针线活,叶玉拿出几匹粗布安排她们做衣裳。 “先给你们各做一身新衣,剩下的再给大一点的几个做,他们的旧衣穿不了,就给年纪小一些的穿。” 新衣两三年才会做一次,她们身上打补丁的衣服浆洗得发白,随意一扯都能撕烂了。 胡大娘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整天干活,穿新衣裳那不是浪费了。” 说完,眼眸还泛着一层水雾。 刘大娘倒是很开心,拉着布匹在身上比划。 “那就谢谢小玉了。” “别客气,还有更好的呢。”叶玉拿出两双鞋,是按照二人的尺寸买的。 二人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踩着草鞋的泥脚。 “这……这就不要了。” 胡大娘率先拒绝,她们带着孩子吃叶玉的粮,花叶玉的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叶玉不嫌弃她们是累赘,每次外出回来都给她们买东西,她家汉子活着的时候,都没给她买过这么好的东西。 两双鞋面干净漂亮,还绣着栩栩如生的花鸟。 刘大娘也有些难为情,讪讪道:“小玉,我们两个老妇人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你留着自己穿。” 叶玉知道她们的心思,笑道:“这是按照你们的脚码买的,若你们不要,就只能便宜别人咯。” “况且,你们在庵里帮忙照顾孩子们,洗衣做饭打扫屋子,这是你们应得的。” 叶玉露出逗趣的神态,转而道:“你们不要……难不成是想让我给你们发月银?” 胡大娘急了,连忙摆摆手。 “你收留我们,给一口吃的已经是大恩了,怎么可能会要你的钱!” 刘大娘也附和点头。 叶玉直接把两双鞋塞入她们的手中。 “那就别客气,收下。” 胡大娘抹不开面子,讷讷地红了眼眶,她长这么大还没穿过布鞋呢。 她往身上的粗布擦拭沾满锅灰的手,翻来覆去摸了摸柔软的鞋底,栩栩如生的针工。 “这……这得花不少钱?” 叶玉想了想:“花多少钱无所谓,我只是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相信我,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两位大娘没说话,她们活了那么多年,知道钱不是那么好赚的。 有一孩童们欢呼道:“对!我以后要住上画里的漂亮房子!” 大家笑作一团。 第47章 羌兵又来了 晚饭是掺了糠秕的粟粥,辅以腌菜,有些卡嗓子。 叶玉带腊肉干回来,胡大娘只切一小块加到粥里面。 剩下的慢慢吃,最好放到年关。 众人围着大锅吃饱喝足,打水净面,聚在一间屋子里入睡。 全部人挤在一室,木板上铺干草,铺上一层麻布,身上的薄被难以御寒,他们三两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半轮月刚出来,透过蒲草编织的窗牖穿入屋内,洒下点点银光。 有好奇的孩童问:“玉姐姐,你在外面都干的是什么活计?” 女孩名叫翠莹,已经十四了,能帮忙干些活,但她也想出去赚钱,帮姐姐分担压力。 叶玉想了想,说道:“没什么,就是一些很危险的事情,做好了能拿钱,做不好,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孩子们低呼一声,“这么危险?” 叶玉蹙眉,可怜兮兮道:“是啊,所以你们以后要干一份正经的活,吃饱穿暖就行,千万别做这么危险的事。” 昔日生活困难,叶玉干过许多卑陋龌龊的事情,只为了活下去。 不过,她现在有一大笔钱,往后无需再做这种事。 燕来县与更远一点的梅城分别有两家属于她的铺子。 长治的位置也很好,勾连西凉、北齐、大魏三地,她打算回来组建一支商队,带着乡亲们发家。 旁边的孩子爬起来,心疼道:“玉姐姐,那我少吃一点,你以后别干这么危险的活了。” 叶玉笑起来,捏捏她的脸。 “好啊。” * 清晨,早鸟远近间相应喧呼。 孩子们醒得早,连带着叶玉也起了。 “玉姐姐,玉姐姐,今天陪我们上山捡蘑菇好不好?” 现在是晚春,前段时间下了一场雨,山里的蘑菇长出来,正是捡着吃的时候。 叶玉点头答应。 天蒙蒙亮,胡大娘与刘大娘已经起来煮饭。 叶玉昨夜带回许多粮食,她们决定放肆一回,煮豆饭。 大锅里还加了细碎的肉干丁混进去,盐价贵,她们用不起盐油等物,什么调料都没放。 闻到饭香混着淡淡的焦味,胡大娘揭开锅,一团烟雾飘逸,散发香气。 “小玉,孩子们,吃饭了!” 胡大娘喊一嘴,屋里正在嬉戏的人纷纷冲出来。 除了抓田鼠、蚯蚓,他们平时很少能吃到肉和干米饭。 “哇,真香。” 已经有孩子迫不及待拿起竹筒制成的碗等着了。 胡大娘把大锅饭分发下去,锅底的焦饭铲出来,掰一块放到叶玉碗里。 她尝一口,酥脆清香,只是口味淡淡,看着孩子们瘦巴巴的身形,没有盐可不行,长期缺盐会生病。 吃过早食,叶玉领着年纪大一点的孩子上山采蘑菇。 长治贫穷,什么野鸡野猪,乃至田鼠都被捕绝迹,唯一能吃山里生长的,也只有雨水降临时冒起的蘑菇与野菜、树皮。 林间浮动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晨雾未散,缭绕在树冠间。 很可惜,她们来晚了。 蘑菇被比她们来得更早的乡民采完,甚至连刚长出来的野菜连根拔起。 她们寻了很久,才找到十来朵蘑菇。 晨光从头顶的树冠倾泻,光柱斜斜地落在地面。 寻不到吃的,那就捡柴,忙了一早上,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抱着一捆柴。 叶玉站在山坡上眺望下方平坦的土地,粟苗茵茵,似一片绿绸被微风吹起波浪。 有三两乡民在田间除草。 “孩子们,咱们回去。” 叶玉擦一把汗,带着十来个孩童下山。 走在田地遇到三两乡民,他们纷纷上前打招呼。 “小玉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玉很快被好奇的乡民堵住去路,她笑着道:“我昨夜回来的,王叔,你身体怎么样了?” 王叔去年患了热症,幸遇叶玉请大夫到村里问诊,他蹭到了的药,吃了十来贴,身体已经恢复如初。 “我身子好多了,已经能下地干活。” 叶玉笑起来:“那就好!” 叶玉转而问另一个妇人:“李婶,崔久哥可还好?” 崔久是叶玉玩伴,她从王闻之那里回来后,就把自己学到的大字教他,他再转教孩童与村民。 加之他帮着叶玉管理两家铺子,如今在长治小有名气。 李婶乐呵呵道:“小久好着呢,前些天还念叨你咋还不回来。” 李婶想了想,好奇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你年龄到了,也该成亲了。” 叶玉尴尬笑着:“李婶,阿久哥比我年长几岁,我看着阿久哥成婚我再嫁出去。” 这等同于是变相的拒绝。 李婶收起笑容,内心有些难受,她一直看好这俩孩子,奈何小玉对她家小子没意思。 叶玉长得白嫩水灵,哪怕穿粗布衣衫站在田间地头,也漂亮得像下凡的小仙女。 可惜了。 与乡亲们分别后,叶玉带着孩子们回到庵里。 胡大娘与刘大娘正裁剪布匹做新衣,细密的针脚缝得贴合牢固。 这是给自己做的衣服,二人乐不可支地笑着搭话。 “你瞧瞧,我这个怎么样?” “极好,不过有些歪了,你再拆了试一试?” 胡大娘多看几眼,“还真是歪了。” 这时,叶玉带着孩子们回来,身上的柴火堆成一团,够用好几天了。 “小玉,回来得这么早啊?” 叶玉记挂着破烂的瓦片,以及短缺的物件,她待会儿还要赶马去燕来县买东西。 其余孩童听了,纷纷闹着一起去。 叶玉只挑了三个年纪大一点的坐上板车。 其余没有被挑中的只好等下次。 她们刚出发,出了山谷口,就看见远处有三个男子跑过来。 “不好了,羌兵又来了,快躲起来。” 第48章 长治已经被魏军放弃了 羌兵? 每年寒冬过后,北齐羌人耗光粮草,便会南下劫掠。 长治无官府管辖,更无兵卒守卫,是羌兵常来光顾的地方。 全靠乡亲们自发抵御羌兵,但效果甚微,保得一条小命已是幸运。 饥饿的羌人会抢走他们的粮食与鸡鸭,毁坏农田,甚至放火烧山,屠戮村子。 叶玉掉转马头,等那几人跑过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打量三名男子的衣着,他们衣衫褴褛,受了不少伤,脚踩草鞋,露出来的肌肤黢黑,泛黄的指甲混着泥土,确认是庄稼人。 她放心招呼他们上马车,一抽鞭子,立即赶回村子。 带生人回村,不可草率,叶玉一边赶马,一边盘问。 “你们是哪个村子的人?” 有一男子情绪较为激动,余惊未定道:“俺们是薛家村的,那些羌兵抢了俺们的村子,还抢女人杀小孩。” 这里地广人稀,薛家村距叶玉所处的叶家村很远。 “你们村的护村人呢?” 由于每年羌人都会南下劫掠,长治的每个村子会聚集一批年轻力壮的护村人巡视周边,抵御外敌。 说到这里,三名男子露出愧疚的神色。 “俺们就是护村人,男女老少全跑光了,我们抵御不了羌人,好多人都死了,俺们只好弃村逃跑。” 叶玉蹙眉,薛家村是个两百人的村庄,护村人约莫有五十名。 每支来劫掠的羌兵不过才二十余人。 运气好一点,村民们齐心协力还能直接坑杀对方,屠马犒劳乡亲们。 叶玉觉得不对,连忙问:“对方来了几人?” 三名男子低头,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道:“好像二百来人,全是骑兵。” 叶玉内心一惊,二百来人? 难不成,北齐要彻底把长治纳入国土版图? 叶玉想起往事。 十年前。 打赢长治之战的冯英击退胡人与羌人。 那原本是个被百姓们称颂的大英雄,就连小小的叶玉都极其崇敬他。 可他打了胜仗却突然撤兵离开,就连驻守的衙门都拆了。 羌人再次打来,屠戮村庄,杀害百姓,意图占领此地。 而叶玉也被羌人一刀捅破肚子,若不是面前挡着一个安安,只怕她早已死于刀下。 安安帮她挡住一半的刀子,身亡了,叶玉被带走,活了下来。 那时候,乡民们奋力反抗,才击退羌兵。 但死伤惨烈,一万多的长治百姓只剩下两千多人。 他们去燕来县击鼓鸣冤。 不过,一群平民到百石的县令面前壮告千石的大将军,无疑是自找死路。 燕来县令把带头的人打了二十板,警告他们莫要闹事,直接搬家到别处居住即可。 长治已经被魏军放弃了。 这里的土地葬着他们的祖祖辈辈,长治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家,他们不会放弃长治。 有人惧怕羌人再来,连夜搬走,其余人誓死守卫故乡,活跃在长治的乡民如今只剩下一千余人。 那时候,魏军忙着攻打前朝旧军,面对外敌侵扰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幸羌兵不多,偶尔几十来人骚扰一次,掠夺完就走。 长治乡民负隅顽抗,将他们一次次击退。 到后来。 大魏王朝初立,叶玉原本以为会有人接管长治,久久不见兵卒来戍守,更不见官府衙门重建。 她与一群乡民来到威武郡的姑臧县,找郡守鸣冤,还是被打了二十大板。 “长治不属于大魏国土,想做魏民就搬到别处住,再来闹事,别怪本官不客气!” 威风凛凛的郡守如此说,他们只好认命。 可叶玉不懂,长治做错了什么? 没有长治之战前,这里是物产丰富,土地肥沃的林海粮仓。 战后长治遍地狼藉,十步之内一白骨,那呼啸的寒风填满亡魂的凄厉哀嚎。 长治成了战后废墟,无用之地就这么被抛弃了。 乡民们聚在一起自行重建故土,把尸骸收敛葬在凤鸣山。 安安也葬在那里。 过了几年,叶玉在刘景昼书房翻到一张图纸。 他是个随和的纨绔公子,性情开朗,看见她拿着大魏地图也不恼火,还笑嘻嘻地给她指点。 “柔儿可真识货,这世间最值钱的宝物都被你找到了。” 叶玉当时不懂那些弯弯曲曲的线还有分割的块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刘景昼把她按在桌案前指着说。 “你看不懂很正常,这里是长安城,是陛下与你家居住的位置。” 他手指偏移,指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是灵武郡,旁边就是清丰县,是咱们所在的位置,你夫君我就是清丰县令。” 叶玉当时觉得这纸真好,记着大魏所有的地方。 “要是有这张纸,那我以后出门是不是就不会迷路了?” 刘景昼却是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 “这是大魏地图,不可泄露,拿在外面招摇可是要杀头的。” 叶玉脸色一白,如此严重? 余光撇到长治两个字,她眨眨眼,长治就在威武郡辖内。 可……长治不是被大魏放弃了吗? 她心中起疑,旁敲侧击问: “我家中有一个来自长治的奴仆,她说长治并不在大魏国土中,夫君,这里怎么写着长治啊?” 刘景昼用折扇敲了一下她的脑瓜子。 “笨蛋,你被骗了,长治就是大魏的,每年那片地方还会缴纳大量赋税上来,从不缺漏。” 叶玉觉得不对,朝廷从未向他们征收赋税,以长治的状态,也交不起赋税。 “夫君,长治那边,最厉害的官是谁啊?” 刘景昼想了想,“自然是属地的郡守,不过,那边有平西大将军冯英,他率兵驻守西北,郡守官职没他大。” 当时,叶玉顿时明了。 不是大魏放弃长治,而是冯英放弃了长治。 第49章 羌人来了 叶玉不理解,冯英为何故意把长治分划在外? 长治不曾得罪他,更不是贫寒崎岖、难以戍守的地方。 这些年来,胡人与羌人轮番践踏长治,烧杀劫掠。 一次又一次夺走他们的性命与食物,绝望的乡民们求告无门。 冯英不闻不问。 此等大仇,焉能叫人不恨? 叶玉回过神,一抽鞭子,老马加快奔驰,冲回叶家村。 她把三人带回庵堂的棚子,并吩咐腿快的妞儿带着几名孩童挨家挨户传递消息。 羌人来了,他们会互通讯息,抓紧时间躲进山里避难,藏起吃食、牲畜。 三名狼狈的男子各有各的伤,其中一个形容糟乱的男子几欲昏迷。 残存着模糊的意识,喃喃道:“水。” 叶玉瞧他凌乱的发丝遮住黢黑的面庞,眸光涣散,唇皮干涩,身上失血过多。 连忙转身舀来水喂他。 此行归来,叶玉买了许多治疗外伤、跌打的日常用药。 小孩子打打闹闹容易磕碰,乡民们外出做活更容易扭伤筋骨。 他们受这么重的伤,庵堂条件不好,也只能用这些基础的药了。 叶玉匆匆回到室内翻找药。 胡大娘与刘大娘在屋里做针线活,闻声来到棚里,看见三个大男人躺在此处,低呼一声。 “小玉,这些都是什么人?” 胡大娘反应很激烈,庵里都是弱小的妇孺孩童,叶玉贸然带着三个男子进来。 纵然他们身受重伤,对孩子们来说依然是危险的。 “胡婶莫怕,他们是薛家村的村民,不是坏人,羌人南下劫掠他们村子,我在路上遇见就他们带回来养伤。” 刘大娘听到羌人,顿时慌了起来。 “羌人……来了?” 西凉离长治很远,胡人几年才来劫掠一次。 北齐近,羌人就跟见了荤腥的猫,春种秋收都要来收割一次。 叶玉安抚道:“刘婶别急,我已经叫村子里的护村人去村口守着,一旦发现羌兵来了,咱们就收拾东西跑。” 人跑是没什么问题。 但昨夜叶玉带回来许多粮肉米面,他们带上肯定跑不远。 不带又着实可惜,真是便宜那群鬣狗了。 一个受伤较轻的男子说道:“俺听到那群羌兵说,长治土地肥沃,又无魏狗看管,他们要把长治拿下来,奴役咱们种地干活,给北齐供粮草。” 魏狗指的是羌人对魏兵的称呼。 叶玉脸色沉下来,他们有二百骑兵,对手无寸铁的乡民来说着实棘手。 她招呼刘婶与胡婶给他们包扎伤口,站在一侧继续问。 “可知道他们从哪个方向过来?” 男子想了,“是村子的北面。” “领头的有几人?” “是一个男子,长得贵气逼人,跟个姑娘家一样,头发编了许多辫子。” 魏人除了妇女孩童,基本束发戴冠,庶民则戴巾。 男子继续道:“不过,他身上的衣裳挺好,全是干干净净的皮毛与会发光的布,还有花纹,俺看着就喜欢。” 叶玉根据他的说辞,快速判断。 此人穿得起上等皮毛与光滑的绸缎,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又能做主下令霸占长治,只怕身份不低。 叶玉继续问:“你们村子里的村民都去哪儿了?” 说到这个,男子眸光含泪。 “俺爹被杀了,娘带着弟妹跑进山里,我们离开的时候,动作快的羌兵已经抓了村里的好几个姑娘上马背了。” 那些姑娘里,就有他喜欢的那一个。 男子抹一把泪,暗恨自己无用。 叶玉想了想,呼来一个孩童将护村人的把头叶枚喊过来。 小孩子腿脚快,不一会儿就把一个长相身材较为壮硕的女子领过来。 叶枚是个猎户,射箭是一把好手。 “玉姐,你何时回来的?” 叶枚快步走过来,她比叶玉高一个头,壮了一倍。 叶玉比她大几个月,二人是幼时交好的玩伴。 叶玉笑道:“昨日回来的,尚未来得及寻你们叙旧,羌人在侵扰村子,咱们先把薛家村的村民救回来。” “他们说,薛家村的村民都往山上跑了,你熟知地形,我想请你去把人带回来。” 每个村子一旦被劫掠,为防羌人路熟再来,村民们是不会再住下去了,必须移居。 这时候,其余村子会招揽他们壮大自村人数,同时也庇佑他们活下去。 叶枚拍着胸脯道:“玉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叶枚匆匆离去,叫上村子里几个腿脚好的叔婶,一群人入山林寻人。 第50章 我有办法 三名男子中,其中一人重伤昏迷。 胡大娘与刘大娘帮他们包扎伤口,余下的只看他们能不能挺过来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胡大娘好奇问。 三人中,只有一个男子活跃点,其余两个有些古板呆滞,从遇见叶玉到进庵堂,一声不吭,除了要水。 “俺叫薛二牛,这俩是俺的堂兄,叫薛大虎、薛三熊。” 叶玉也大方道:“我叫叶玉,这是我们胡大娘和刘大娘,往后你们就在这里养伤,把伤养好了,村里可以垦一块土地出来给你们建屋子住下。” 有三个健壮的劳动力,叶玉抓住时机将他们留下。 往后不管是跟村子里的姑娘婚配还是种地,都大有作用。 叫薛二牛的男子有些羞赧,摸了摸后脑勺,“多……多谢你。” 还清醒的薛三熊也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多谢。” “你们先待着,要是羌人来了,我再来叫你们撤离。” 醒着的二人点点头。 叶玉多看了一眼昏迷的薛大虎,转身离去。 羌人来了,叶玉没法去燕来县购置东西,今日午食吃的依然是淡食,混着腌菜尚算可口。 刘大娘盛了三碗粥给那三名男子。 庵里只有一个正堂与一间内室,棚子用于养马,以芦苇编织的帘子隔开,空出来的地方放置柴火。 还有些空地,就让他们住下了。 多得是穷苦人家与牛羊住在一处,有一处遮身已是不易。 用完午食,叶玉吩咐胡大娘与刘大娘再熬一锅粥,蒸些粗面馒头,那些逃难的薛家村民来了,或许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 二人照做,能喂到乡民口中就尽量多煮点,要是被羌人抢走,不如喂狗。 叶玉也带着孩子们收拾东西,肉干与值钱的东西能带就带,要是不能带的就放弃,命最重要。 午后日头西斜,天色暗下来。 村头的护村人没有发现羌人来袭,夜色降临,代表他们暂时安全了。 村尾的山里涌出一群狼狈的乡民,带头的是叶枚。 有人来叫叶玉去安顿他们,毕竟叶家村都是叶玉花钱养着。 有黏人的孩童想要跟着一起去,叶玉及时把门关上,拦住这群小尾巴。 下了山,转一个弯,就到达村尾。 这里亮起火把,不少叶家村的村民都被动静吸引来,人头攒动。 薛家村的村民饿了一天,疲乏又恐惧,有几个跑得太快,草鞋不知丢在何处,光着两只脚踩在石块上,惴惴不安。 有几个年纪大的妇人闷声恸哭。 看见乡民们都给叶玉让出一条道,料定她是主事的。 有一妇人哭着上前道:“妮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叶玉转个身急忙躲过去,妇人扑了一空,跌在地上。 叶枚闪到她身边,严声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那名妇人直接跪下,连带着那些薛家村的其余人也跪下。 “求求你们,救救我们的孩子。” 叶玉冷下脸,沉声问:“发生了何事,细细说来。” “羌兵……羌兵抢走了我家女儿!” “还有我家姑娘!” “我家翩翩也被抢了!” “大家别急,一个一个慢慢说。” 叶玉随手捡起火把烧剩的炭块,撕了身上的粗布记下名单,叶枚举着一根火把帮她照亮。 薛家村二百来余人,叶枚只带回五十多人,除了死于羌兵刀下的,这些活着的人家中有姑娘被抢走。 叶玉记下来的约莫有二十几人。 “大家放心,我会想办法把她们救回来的。” 薛家村民激动落泪,连连道谢。 但叶枚面有疑虑,对方有二百骑兵,玉姐真能救回来? 叶玉没说如何救人,只安排他们借住其余的村民家中,吩咐两个年轻的护村人去庵堂把两位婶娘做好的馒头米粥搬下来,分给他们吃。 叶玉只抓几个馒头,分别塞入叶枚与两个护村人手中。 她低声道:“跟我去寻那些羌人。” 四人冒着夜色,一边啃粗面馒头,一边摸黑遁入山林。 林子里响起各种奇怪的鸟叫与细碎虫鸣。 头顶的月色穿过树叶洒入林子里。 叶枚对地形很熟悉,抄小路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将近深夜,才来到薛家村。 那群羌人果然没走,村口的长矛上串着早已死去的村民,一排排,一个个,触目惊心。 聚在一处的羌兵饮酒作乐,旁边的茅草屋传出女子绝望的尖叫。 一团热烈的篝火燃烧着,火上架的铁锅不知煮着什么东西,沸腾翻滚,有吆喝声响起。 “来,喝!” 篝火旁有一瘦弱的年轻男子被拴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五官硬朗,披着狼皮,踩皮靴的男子走过去,拔刀抬起他的下巴。 “知道你为何能活下来吗?” 男村民颤抖着点头。 “明日,你要带我们去其他村子,若是带得好,你就能活命,若是带错路,你的下场就跟他们一样!” 说完,拍拍村民的脸,把他脑袋扭向那群血淋淋的尸体。 村民吓得一抖,连忙道:“官爷,小人是货商,对附近极为熟悉,保证不会出错。”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 藏在里头的四人心神一震。 有人叛变,一旦天亮,其他村子也保不住了。 “玉姐,怎么办,要不要去杀了那个叛徒?” 叶枚愤懑不平,紧紧盯着远处那群人。 叶玉连忙按住她的肩膀。 “别急,我有办法。” 第51章 人皮天灯 叶玉低声道:“走。” 更深露重,四人冒着夜色悄然离去。 带兵屠村的那名男子叫高溪山,是北齐皇帝的义子,北齐皇帝生有三名皇子,再无所出。 他收养五名义子,高溪山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受器重的那个,他轻禄傲贵,因功若丘山备受荣宠。 男子长着一张细腻白脸,薄唇如血,貌若好女,要不是那比寻常人更加高大壮硕的身躯,旁人只会误以为他是姑娘扮的。 他是北齐闻风丧胆的苛吏,剥人皮、点天灯、恣行无忌,还发明了各类摧残折磨人的酷刑,双手沾满鲜血。 初露锋芒时,他是不少好男风高官与闺阁少女的梦中情人。 如今听到他的名声,不再是北齐第一美男子,而是闻风丧胆的北齐阎王。 高溪山代表北齐南征北战,以狠辣的雷霆手腕收服了不少部落与城池,是北齐皇帝最称手的一把好刀,盛名烜赫。 北齐逐渐壮大,高溪山再无施展身手的机会,难以维系皇帝的青睐。 听闻探子来讯,大魏皇帝病危,朝堂内斗严重,大魏新朝初立不过才四年,时局动荡不安。 正是抓紧机会撕咬一块肉的好时机。 长治就是那块被大魏挂在门口的肉干,趁着大魏窝里斗,不拿白不拿。 高溪山抬眸望着天上的半轮月牙,月斜夜深深,疏星点点。 树影摇晃,徐徐晚风夹杂着野花香,春夜的微凉浸入骨髓,他最讨厌花香。 有恼人的凄厉尖叫传入耳畔,高溪山忍无可忍,起身拔一根长矛运力送入茅屋,破窗而入,“铮”地一声钉在墙面。 “给老子安静点!” 屋内的动静安静下来。 围着篝火的羌兵吓得一抖,再不敢饮酒,呆呆地转头看那间关着村女的茅草屋。 因为他们知道,又要死人了。 只听见茅草屋有女子低低的啜泣声响起,高溪山愈发头痛。 有两名羌兵衣衫不整逃出来,跪在地上。 “将军饶命!” 高溪山没说话,转身离去。 懂事的心腹上前按着那两名羌兵,将军头痛发作,只有点灯才能治好。 两道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惊得树梢的倦鸟扑棱翅膀掠过皎洁的月,啾鸣着飞远了。 * 叶玉回到村子,派腿快的护村人去其余村子通知他们立即离开。 往那深山老林里面躲。 昔日,羌人一至,他们也曾去燕来县求助,县令不予任何帮助,直言道:“只有魏民才会被庇佑,你们搬到大魏住就不会被羌兵侵扰。” 漠不关己的话令他们彻底心寒。 大魏初立时,崔久的父亲孤身去长安敲鼓,却横尸街头。 冯英权势滔天,他们官官相护,哪怕是王闻之、刘景昼或是卫云骁…… 叶玉一个都不信,更不敢暴露身份,舍命向他们求助。 凭他们那几分轻薄不明的情愫就自爆身份全盘托出,只怕她会落得与崔叔一样的下场。 长治能靠的,只有他们自己! 这时,叶家村到处燃起一团团的火焰。 村民带不走的东西就挖坑埋藏,若是没被发现,羌人走了还可以回来拿,实在埋不了的就放火烧干净。 庵堂内,众人能拿的尽量拿,叶玉带回来的东西里,还有几袋米面、棉袄与布匹拖不走,藏起来更怕羌兵寻到。 叶玉吩咐放火烧了。 胡大娘一边心疼地抹泪、一边烧火,火上架着一口大锅,她们蒸了一屉又一屉的馒头。 懂事的孩童们帮着揉面,烧火。 山中不能生火煮饭、容易暴露踪迹,这些馒头会是他们接下来好几日的口粮。 月影西斜,蒸了好几包的馒头被叶玉分给村民们,孩童与妇孺先进深山老林安顿,年轻力壮的人留下来扫尾。 受伤的薛家村三兄弟也被叶玉一起送走。 薛二牛道:“小玉,我身子好多了,可以留下来帮你。” 昏迷的薛大虎已经清醒,薛三熊扶着他,人站起来叶玉才发现他身躯高大健壮,可惜是个伤员,没法出力。 三人商量过后,决定留薛二牛下来帮忙。 叶玉知道他们白吃白拿有些难为情,看他举止还算便利,开口问:“你可会凫水?” 薛二牛黢黑的面容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他挠挠头。 “小玉,对不住,俺不会。” 叶玉想了想,“那你待会儿跟紧叶大郎,千万不可跟丢了。” 被点到的叶大郎站出来,保证道:“小玉你放心,我会照看好这小子的。” 如此,薛大虎与薛三熊才放心跟着妇孺们离去。 薛大虎离开前,停下脚步回眸看一眼叶玉,幽黑的目光难掩担忧之色。 他内心冒出疑惑,这个年轻女子虽然有点主意,但她真能带其余人躲过一劫? 旁边的薛三熊开口:“大哥,咱们快走。” 薛大虎回过神,他知道自己的伤势如何,保住性命才有来日。 胡大娘三步一回头,哭肿了眼睛,“小玉,你要记得早点躲起来。” “我知道的,你们放心走。” 叶玉手心冒汗,紧张得浑身虚浮,但还是强作镇定,扯出一丝笑容,挥手告别。 胡大娘还想说什么,刘大娘大手一拉,把她拖走了。 “快走,别浪费时间了。” 加上薛二牛,留下来的青壮年共有二十八名。 叶玉留在这里等着叶枚从其他村子收集人手帮忙。 不一会儿,山里冒出几道黑影闯入村子,一阵斑鸠的声音响起,叶玉闻声,放心率人过去汇合。 “其余村子的人都躲起来了吗?” “他们已经躲好了。” 叶枚身后约莫有二十来人,他们来自其余村庄,自愿来帮忙,众人加起来,共有五十三人。 “人齐了,玉姐,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叶玉刚想开口,看见天上飘来两盏天灯,不知是何物。 难不成是羌人在传递什么讯息? 叶玉开口:“阿枚,把它打下来。” 叶枚解下身上的弓弩,她是猎户,射两盏天灯不过是一桩小事。 “咻咻”两声,天灯破了掉下来。 众人跑过去捡起来,发现手心黏糊糊的。 火把很快聚集起来,照亮两盏天灯,就着昏黄灯火。 叶玉仔细辨别,发现那灯上面有两个褐色凸点,低头凑近一看,喉咙顿感呕意。 那是两个乳头,这是两盏人皮天灯。 黏糊糊的手上是尚未干涸的血迹,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叶玉忍下那股难受的干呕,吐出一句话。 “快跑!” 第52章 将军,有线索了 叶玉一行人急匆匆躲入山林。 乡亲们拿着干粮分开躲藏,不能聚到一处,容易被羌兵一网打尽。 而他们这群年轻一点的村民,则负责引开羌人,让他们远离深山里的妇孺。 他们早已做好准备,视死如归。 * 清晨,天色复明。 细碎的云浪布满天空,晶莹露水挂在叶尖,压弯了枝腰。 屋檐下细细密密的蛛丝网挂着几只蛾子,一只蜘蛛正攀爬过去收割自己的猎物。 高溪山睡在一间较为宽敞的茅屋,他醒后穿戴整齐,支起双腿,唤来一名女子。 此时,女子低眉顺眼帮他擦拭靴子上的灰尘与血迹,双手微微抖着。 心腹入内半跪在地:“将军,已经点好兵了。” 高溪山收回双腿,站起来,吓得那女子趴伏在地。 他轻笑一声:“留下五十人看着粮草与女人,其余人跟我一起出发。” “是!” “哦,别忘了带上我的好狗。” 心腹知道他说的是那个村子里的货商,再次恭敬道:“属下已安排好。” 高溪山大步迈出去,羌兵们早已精神抖擞地坐在马背上,整装待发。 他低低地“啧”了一声。 若不是酒后与高照那小子打赌,一时兴起夸下海口只需二百人就能拿下长治。 他还真不会带这么少的人。 高溪山抬头望天,剑光一般的余晖刺破青色苍穹,漫漫飞卷的白云时紧时疏。 “出发!” 心腹在前方引路,那名薛家村的货商脖子套着一根绳子,被当作猎犬牵着,脚步紧紧跟随马儿。 若是落下一步,打着活结的绳子一紧,则会勒紧脖颈,叫他难以呼吸。 货商生怕被拖行勒死,只好小跑着跟上马儿。 他讨好道:“官爷,薛家村最近的是李家村,那里的姑娘最漂亮。” 闻言,不止是那名心腹,后面紧随着的羌兵眼眸也亮起来。 高溪山却是不屑一顾,腌臜贫寒之地,能出什么好样貌? 他在北齐从不缺投怀送抱的女子,不过是一群庸俗粉黛。 一群人突袭李家村,此地寂静无声,连犬吠也无,只怕村民们还在睡梦中。 想到这里,一身邪气的高溪山觉得更刺激了。 高溪山似笑非笑道:“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羌兵策马冲入李家村,踢飞院子里的篱笆、撞开门窗,翻箱倒柜。 忙活一个时辰,却空无一人。 心腹前来禀报:“将军,李家村的人全都逃了。” 高溪山脸色阴沉,衬得那张白面愈发森然,狭长的眼眸扫一眼旁边学狗蹲坐的货商。 他连忙爬过来,求道:“官爷,与小人无关啊,肯定是那些薛家村的人通风报信!” 高溪山一觉踢开他,站起来。 “可找到什么好东西?” 心腹道:“属下在翻新泥土、柴堆,草堆里找到了一些粮食。” 高溪山的怒气消了不少,也算是略有收获了。 他扯了扯绳子,把货商拉过来。 “带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哪怕找不到人,搜到些许粮草也可。 货商连忙带着他们去其余村庄,无一例外,扑了个空。 村子里没人,只能找到一些吃食和值钱的东西。 他们此时身处叶家村,高溪山心情不快,拉着货商到跟前,绕着他转圈。 像一条扑空鸟巢的蛇,因突袭失败而急眼,阴恻恻地吐出一句话。 “可知道他们平时都躲在哪里?” 长治围绕高山密林,藏人很简单。 这群狡猾的村民能躲进去个几月,可他带来的粮草可养不起兵卒们几个月。 “官……官爷,小人知道一个地方。” 高溪山勾起殷红的薄唇,眼眸弯弯,笑得像慈爱的严父。 “真棒。” 如履薄冰的货商立即带着他们进山里。 山地崎岖,骑不了马,羌兵执长刀步行入内,草盛、树壮、野花芬芳,鸟雀啾啁。 他们走了许久,天色已至午后。 云层渐厚,遮天蔽日。 走了许久都找不到人,心腹兵卒在高溪山的示意下,对货商拳打脚踢。 “你小子敢耍我们!” “官爷饶命,小人没有!” 货商倒在地上,不停地哀嚎求饶。 心腹拔刀,想了结这个不老实的男人。 货商惊惧惶然,爬了几步,在草地里寻到一块馒头渣。 “官爷,等等!” 拔刀的心腹停下动作,看着货商举起来的馒头渣,接过来递给高溪山。 “将军,有线索了。” 高溪山乜了一眼那块馒头渣,上面爬满蚂蚁。 那群村民逃难还不忘带吃的,只要顺着掉落的碎屑与聚集起来的蚁群,他们就能找到人。 他打定主意,下令道:“全都给我睁大眼看地上的痕迹,给我找!找到了,老子重重有赏!” 羌兵散开搜寻,顺着草地里掉落的蛛丝马迹,他们循着一个方位走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他们远远瞧见一群人聚在一起歇息。 其中一个布衣女子正拿出馒头分给他们。 女子穿着不合身的素白衣衫,两袖宽大,因逃跑来不及束发,如瀑青丝垂在脑后。 妇道人家,逃跑不忘爱美,有一男子把一朵纯白的野花插在她鬓边。 女子娇羞浅笑,在原地转个圈,问男子:“好看吗?” 男子羞赧点头。 高溪山怔愣片刻,女子美如山间精灵,她肌肤白皙,一张红润精致的面庞长着一双狐狸眼。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脑子里霎时想到“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冰肌玉骨。 他的心口慢了一拍。 她像他狂奔千里,攀上高原雪山窥见的雪莲;又如他紧追不舍,狩猎不得的白狐;更像是高坛之上,仰天俯地的神女。 自古红颜多祸水,若是能将她送入北齐王宫,魅惑君王,那他也不是不能问鼎那个位置。 想不到这山林野地,也能长出如此国色天香。 叶玉与众人奔逃一夜,在此午憩,没成想,那群羌人竟然追来这么快。 她转身看见那高大的男子露出幽幽的笑意,眉眼俱是势在必得的神采飞扬。 看见叶玉煞白的脸色,她如一只受惊的鹌鹑缩在身侧男子后方。 高溪山勾起唇角,嘴边荡漾一抹邪笑。 傲然与悲悯在狭长的眼眸交替流转,似在为自己的胜利而快慰,也在为这群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悲戚。 他拉长语气,悲怜道: “找到你们了~” 第53章 乖乖跟我走,你逃不掉了 “跑!!!” 叶玉手上捧着的馒头掉落一地,大叫一声。 那群村民一同狂奔,冲向远方。 高溪山的笑意更深了。 在这深山密林中,驴遇见虎,只会踢腿嘶叫,一旦黔驴技穷,越是逃跑,虎心中那股追逐猎物的欲望就越强烈。 高溪山歪着脑袋扭几下,摩拳擦掌。 “给我追!” 身后蠢蠢欲动的羌兵拔刀冲过去,踩碎了地面的馒头。 连吃食都丢了,可见是穷途末路,无处求生。 两拨人你追我赶,叶玉跑去哪个方向,高溪山就追去哪个方向。 村民们发现,只要跟着叶玉,就会被羌兵追着。 有一人道:“他要抓小玉,大家散开跑!” 高溪山抓着一把剑,冷笑着,这群愚蠢的村民还算有点眼见力。 大难临头各自飞,村民们成群,散开逃跑。 敌寡我众,高溪山又怎么会让眼前的猎物就这么逃了?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高溪山一边锁定前方的美人,一边挥手吩咐:“十人一队,散开追,按首级论功。” 闻言,村民们更加恐慌,也就是说,对方不会让他们活下去了。 村民们慌不择路,一哄而散。 看着身旁的村民们越跑越少,叶玉红了眼,骂一句:“说好的保护我,危难关头你们竟然抛弃我!” 那群村民没有回头,有人丢下一句:“小玉,抱歉!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村民们遁入灌木丛,越跑越远。 叶玉身侧还有十几人,叶大郎拉着叶玉道:“小玉,别耽搁了,快跑!” 她回眸看一眼,原本远远追着他们的羌兵只差十丈左右。 叶玉提起裙摆,跟随乡亲们一起逃跑。 高溪山追了一段距离,没追上,高声喝道:“把那个女人留下,我饶你们不死!” 这群村民不愧是山里长大的,跟野猪一样会跑! 他身后的羌兵已经有些跟不上。 闻言,叶大郎犹豫片刻,立即换了个方向,不再与叶玉同行。 叶玉停下脚步,不可置信道:“大郎哥!” “小玉,对不住,我也想活下去。” 叶大郎带着十来个村民站成一队,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就毫不留情地跑远了。 跟在他身后的那群村民,包括她救下来的薛二牛也跟上去。 叶玉大吼:“薛二牛,我对你有救命之恩!” 薛二牛僵住身子停下,低声说了句:“小玉,对不住,来世俺给你做牛做马。” 说完,薛二牛转身离去,跟上叶大郎他们。 此时,只有叶枚站在她身侧。 “小玉,别管那群忘恩负义的臭男人,我不会离开你,快走!” 叶枚拉起弓,转身对准远处的高溪山射一箭。 高溪山当即往旁边一滚,那支箭射中了他身后的一名羌兵,羌兵倒地不起。 他横眉怒视那拿弓的女人,冷然地开口:“谁能拿到那个女人的首级,记首功。” 他身侧的羌兵陆续散开,去屠戮那群逃跑的村民,身侧还有五十多人。 他不信,五十多人还抓不到两个女子! 那群有幸跟着他的羌兵露出凶光。 将军虽然脾性不好,但从不亏待麾下部属,奖赏丰厚的首功诱惑他们更加卖力地追着前方的猎物。 高溪山快步追着,眸里流转一抹精光,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向前一甩。 “小心!” 叶枚闻声推开叶玉,那把匕首擦着叶枚的手臂,钉在树干上,刀柄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铮鸣声。 “阿枚,你怎么样?” 叶枚捂着手臂,摇摇头:“没事的,玉姐,你先走。” “不,要走一起走!” 叶玉拉着脚步慢下来的叶枚,继续跑。 身后偷袭失败的高溪山有些遗憾,如今二人并走一起,他倒不好继续出手,生怕误伤,在那女子身上留下疤痕。 猎物越完美无瑕,代表猎手的水准有多高。 她是要献给北齐皇帝的猎物,不可伤了分毫。 不过,能让她们脚步慢下来,此举也算行之有效。 叶玉不愿意再拖累她,推开叶枚道:“阿枚,他们要的是我,咱们分开走,我不想拖累你!” “玉姐,我说了要保护你。” 二人一边跑,一边互相推搡,叶玉取下身上的那块玉佩,交给叶枚。 叶玉苦笑着:“阿枚,村民和孩子们就交给你了。” 叶枚似乎意识到什么,愣了愣,她们活着不止是为了自己,还有乡亲们。 叶枚收下玉佩,含泪道:“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不近不远的高溪山听得那番托付的话,就看见叶玉往另一个方向跑走,二人分开了。 他挥挥手让十来人去追叶枚,自己带着三十余人追落单的叶玉。 众叛亲离的滋味不好受? 那女子体力渐疲,越跑越慢,吓得花容失色,行举慌张。 高溪山离她只差两丈之距。 本着捉弄的恶趣味,他没有那么快追上去,他把熬鹰折翅的手段用于驯服这倔强的女子。 第一,便是让她自行耗尽力气,再无扑腾挣扎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的笑意更深了。 浓云厚重,压得地面的人喘不过气。 密林深深,似看不见尽头的鬼打墙。 血液奔流,心跳狂乱,如急鼓声声拍打胸腔。 高溪山像只戏弄猎物的狼,不紧不慢跟着她,他不觉疲累,反倒乐趣无穷。 终于…… 叶玉来到一处湖泊。 这是一处天然的盆地湖,四周山脉连绵起伏,将天上降落的雨水汇聚一处,碧波万顷,广阔无边。 像一面浩渺的镜子,倒映苍穹白云、山影、鸟踪。 叶玉停下脚步,无处可逃,鬓边那朵花掉落在地,被高溪山捡起来,捻在指尖。 高溪山步步紧逼,胜券在握道:“乖乖跟我走,你逃不掉了。” 第54章 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休想!” 叶玉红着眼睛,踩在岸边浅浅湖畔,慢慢后退,荡漾的湖水浸湿脚踝处的衣摆。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叶玉紧张又害怕,一步又一步后退,湖水蔓延至小腿。 眼前的女子梗着脖子、倔强倨傲,强忍着泪花在眼眶打转,一双美目狠瞪着高溪山。 毫无威慑力,反倒……反倒令人手痒痒。 想要触碰一二。 “过来!”高溪山冷声警告。 女子没有听话,反而后退一步。 高溪山没有压抑心中想要触摸的冲动,快步走过去,想捉她过来。 身后的羌兵负责保护他的安危,也紧随上前。 这个女子早已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她又能跑去哪里? “我就是死,也不会委身羌人!” 只见叶玉慌不择路,转身扑到水中,笨拙地扑腾,游走了。 高溪山看她还有余力挣扎,无奈地笑着:“这性子真烈!” 不过,他更喜欢了。 哪怕挣扎得再多,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眸中俱是势在必得的张扬自信。 “下水跟我去追!”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高溪山剥开厚重的绸缎皮衣,亲自下水捉人,身后会水的兵卒也潜入水中,留下十余人在岸边守着。 他们都会水,身躯如箭在弦上,直冲叶玉。 叶玉扑腾着回头看一眼,不知是湖水浸泡还是惊惧,她逃跑时浮起的红晕褪去,脸色更白了,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 湖水掀开宽袖,划一次水,就露出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臂。 高溪山赤裸上半身,带着二十几名兵卒游向叶玉,暗暗“啧”了一声,姿色不错,他有点不舍得献给老皇帝了。 前方的叶玉像个落水的野鹿,无措、懵懂、慌张又令人怜惜。 她扑腾几下,就淹没在水里,过了一会儿,又冒出头,挣扎着呼救。 “啊,救命!” 看这情况,她应当是太过害怕,没了力气,或是抽筋了。 不会凫水还敢下湖!简直自不量力! 眼看着不远处的美人在水面上下起伏,即将失力被淹死。 高溪山暗怪这女子太过刚烈,不好驯服,连忙游过去,企图把那女子捞起来。 他身后的兵卒也是游泳的好手,他们紧随身畔。 “快把她救起来!” 看着叶玉再也挣扎不动,快要沉下去,无法触及美人的高溪山涌起无限的惋惜与心疼。 品相如此好的绝色可不多见。 身畔的兵卒得令,齐齐游向溺水的叶玉。 突然,他们身下似乎有什么扣住了脚踝,像是水草,又像是水鬼的利爪。 将落后的几人往水里一拉! 落尾的羌兵们被强行扯入水底,看见水草下藏着二十余名乡野村民。 他们闭紧的嘴巴吐出几颗泡泡,游刃有余地飞快靠近。 水中阻力极大,武力的优势难以发挥,羌兵的一举一动都被水波阻挡,削弱他们的力量。 约莫有十来个羌兵陆续被拉入水底,村民们拿着刀靠近,在他们身上划出一刀又一刀。 有人吓得憋不住气,被脚上套住的绳子拖入水底,直接淹死了。 有人被村民一刀毙命。 有人强作挣扎,被似狼群一般的村民扑上来,不一会儿也翻了白眼,飘到水面。 随之漂浮的是一团又一团晕开的红色血迹。 血痕如花瓣、尸身是须蕊,那一团红艳艳的水似开在湖底的靡丽艳花,迷人又危险。 前方聚在一团的羌人被水底浮起来的一张巨网笼罩。 包含高溪山在内的羌兵被一网打尽,网绳结实,网口紧密。 他们中计了! 埋伏好的两片竹筏划过来,村民们拉起网绳,把他们像鱼虾一般牢牢套住。 有羌兵带了刀,划开一道口子。 被后方赶来支援的村民及时制住,扭打做一团。 水面翻涌、水花溅荡! 人头攒动、时敌时友! 水泡鼓冒、红血晕开! 在竹筏上焦急等待战局的村民捏着竹竿,心口揪一团。 有一村民出声鼓励:“叶三!干死他们!” 村民们纷纷应和:“水下的其他人,都快来帮忙!” 不稍一会儿。 一个半身赤裸的尸首随着红晕浮现水面,那是一具羌兵尸首,胜局已定! 在竹筏上的村民顿时松了一口气。 高溪山趁着别处的羌兵在同这群卑劣贱民打斗,他悄悄割开一道口子溜出去。 刚一转身游走,心口一凉,他的胸腔插着一把匕首,执刀的手因泡水久了,过分白皙。 高溪山缓缓抬头,那是一张惊心动魄的脸,女子长发散开漂浮、衣袂飘然,似当空而立的神人。 方才表演溺水的叶玉此时生龙活虎,悬浮在水中,像个初入世俗的鲛人,强壮有力的手臂往前一动。 那把匕首插得更深了。 一双美丽的狐狸眼俱是冷漠与戏谑。 猎手可以是猎物,猎物也可以是猎手。 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第55章 遇见毒蛇不打死,终有一日会归来复仇 武器不足的村民们手持镰刀、铁铲把网里的羌兵都屠戮殆尽。 只剩一个苟延残喘的高溪山。 下水埋伏的村民有二十六人,伤十五人,无人死亡。 他们大获全胜,绑住高溪山上岸,留下二十来具羌兵尸首静静漂浮在湖面。 站在岸边接应的羌兵看见将军被俘,皆是慌作一团。 十来名羌兵拔刀相逼:“快放开我家将军!” 将军?看来这个小白脸身份挺高,叶玉拿出一把匕首,架在奄奄一息的高溪山脖颈。 “放他可以,把你们抓的那些村民拿来交换,退出长治!” 羌兵们群龙无首,面面相觑,慌了片刻就统一看向受伤的高溪山。 他被粗大的绳子捆绑,白皙赤裸的胸腔遍布旧伤,有一条旧疤从锁骨划过腹部,长似蜈蚣,可见当时之危急。 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流如注,沿着薄薄的肌肉线条流下,像土下的树根,盘根错节。 血水滴答滴答落在草地。 失血过多,高溪山一张脸惨白无比,狭长的眼眸更加阴郁,淡淡扫一眼脖子下的那把刀。 活命要紧,这群贱民!他来日再收拾。 打定主意,他看向远处的羌兵。 “照他们说的做!” 羌兵们得了命令,约定好在北方的一处山谷口做交易。 将军伤重,耽误不得。 羌兵们把那群抓起来的村女赶到北边的一处山谷口。 叶玉率领叶大郎、薛二牛、叶枚等十人在此处候着。 日头西斜,浓云厚得发黑、山雨欲来、狂风裹挟湿润气息横扫大地。 浓云锁不住璀璨霞光,从一处缝隙迸射出橘色光柱,把密云撕成网状金边。 薛家村的村民被赶来,一群女子里混着那名货商。 “我们已经把人带来了。” 那些分散追逐村民的羌兵只回来二十几名,每个人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 他们说,林子里有陷阱。 一日之间,活着的人里,加上看守村女的兵卒,二百人只剩下八十余人。 他们乘兴而来,铩羽而归,损失惨重,这一切,都怪那个诡计多端的女子! 群龙无首的羌兵很快推出一个主心骨。 那人道:“村民已经带来,快放了我家将军。” 叶玉遥遥扫一眼远方的那些女人,给薛二牛一个眼神。 他站出来道:“你们先把人放过来。” 羌兵不愿,犹豫片刻。 叶玉直接捅了高溪山一刀,殷红的血喷溅出来。 高溪山闷哼一声,幽怨又阴森地瞪一眼叶玉。 “将军!” “别伤害我家将军!” 羌兵们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急忙大呼: “不要!” 将军死,将士殉,要是高溪山死,他们也回不去北齐了。 关心则乱,叶玉试出他们的反应,看来这小白脸地位很高,命很贵,那就够了。 她再次把刀驾到高溪山脖颈,划开一条血痕。 “最后一次机会,村民与他的首级,你们选一个!” 这女子看着娇小柔弱,实则心如蛇蝎。 那名羌兵再不敢谈判,催促身畔的村民:“走走走,快走!” 那群村民得救,有人小跑过来。 叶枚拔出一支箭,拉弓对准她们。 女孩们脸色顿时白了,踟蹰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看向主事的叶玉。 叶玉淡淡道:“莫怕,把名字报上才能过来。” 为首的女子轻声道:“我……我叫薛翩翩。” 叶大郎拿着叶玉昨夜记下名字的那块布,看着女子,确认点头。 叶枚看薛二牛也没有异议,颔首道:“可以过去了。” 轮到下一个女子时,她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被羌兵摧残得没个人样。 畏畏缩缩,凌乱的发丝遮住一半容貌,肌肤裸露在外。 “名字。” “我……我叫薛妞妞。” 叶大郎点头,薛二牛多看她两眼,没说话。 看见她这模样,叶大郎忍不住脱下衣衫给她盖上。 叶玉冷声道:“放箭!“ 那名女子被叶枚一箭射中,倒地挣扎着。 村女们尖叫抱作一团,连连后退几步。 叶大郎惊住,拿着衣衫的双手微微抖着,不可置信道:“小……小玉?” 他希望她给个解释,哪怕失了清白,也罪不至死啊。 叶玉沉着脸,冷声道:“她装得太差了。” “羌人喜好编辫子,时间久了头发会卷曲如玉米丝,天生的弧度没有这样整齐。” 薛二牛上前掀开奄奄一息的女子发丝查看面貌。 “我在村里的确没见过此人。” 插入内应失败,高溪山气急败坏咬牙,暗暗握拳。 她到底是谁?怎么会如此精明? 跟狐狸成精一样敏锐,一次又一次坏他好事! 除了此人,还有两名女探子混在其中,经过震慑,她们吊儿郎当吹着口哨,识趣退下。 那群村民被顺利接收,哪怕不在名单上,经过薛二牛的指认,也顺利通过盘查。 叶枚带着她们先行离去,人撤走后,叶玉才放开高溪山。 她拔出胸口的匕首,把高溪山推过去给他们。 一边带着健壮的村民慢慢警戒地后退入林子。 羌兵把高溪山带上马,阴毒的目光扫一眼叶玉,快马奔腾而去。 将军重伤,他们要快些把他送到北齐最近的寿春县医治。 体虚无力的高溪山回头,淡淡地望着叶玉,目光像阴凉、滑腻腻的毒蛇。 乡间有习俗,遇见毒蛇不打死,终有一日会归来复仇。 叶大郎有些不安。 “小玉,为啥放虎归山?他伤好之后,会不会报复咱们?” 叶玉淡淡一笑,“放心,他没有机会了。” 叶大郎不解,只见叶玉拿出那把插在高溪山胸膛的匕首,按下刀柄的暗扣。 匕首滋出一道汁液,喷在地上的草叶。 草叶霎时灼伤枯萎。 这匕首藏毒了。 第56章 难道在她眼里,他连三百两都不如? 生于长治这样的残酷环境。 柔弱、善良、软弱的人活不下去,这样的人都葬在凤鸣山了。 生存之道,便是一旦敌人对他们有任何威胁,就应该扼杀在摇篮里。 不留喘息之机! 叶玉回眸遥望遁入夜幕的羌兵,转身随着村民们进入山林避难。 她不敢肯定那群羌兵会不会再来,更怕他们在村子里埋伏人。 三日内,他们无法回到村子里。 那名货商吊在一棵矮树下,被夜风吹得来回摇晃。 风把浓云吹散,雨终究没降下来。 星子在夜幕浮现,天也跟着一刻暗似一刻。 虫鸣沙沙、野鸟啾啾、咕咕地、轻轻地、隐隐地、声声入耳。 * 远在万里之外的长安被夜幕笼罩。 街道寂静无声,乃至连民舍婴孩啼哭也无。 白云苍狗,时事多变。 两王相争,好不容易安宁快四年的时局又开始动荡。 王宅外,有一人漏夜前来敲门。 阿虎打开门,发现斗笠下是一张疲乏清瘦的脸。 那人开口:“公子可在?” 阿虎迟钝点头,“啊……公子在。” 阿虎指了一个方向,那是前院王闻之的书房。 此人是五义,他被王闻之派去老家调查亡妻身世。 五义径直入内,看见其余三个义也在,他们在书房内围火炉煮春茶。 现下,怀王挟持陛下,关闭城门,宁王率兵包围皇宫。 双方僵持已有三日。 王闻之正吩咐他们着手撤退的后路,万一宁王败,他们要带着夫人尽快离开长安。 五义进来,四人齐刷刷回头。 看样子是有事商议,六义、九义、十义站起来,准备离开。 王闻之出声阻止:“不必,坐下。” 四个义只好坐下,五义拿出一沓纸,把自己调查到的东西全都一一说来。 “公子,属下查过了,小夫人与那沈县令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其余人不解,怎么好端端的,公子查去世的小夫人做什么? 三个义面有疑惑,但还是安静听五义禀报。 五义整理三张纸,交给王闻之。 “公子,这是沈家下人的证词,那沈莲是沈县令独女,但沈莲并不长小夫人这样。” 王闻之翻看两张女子画像,一张写着沈莲,一张写着叶玉。 指腹在叶玉那张脸划过,她叫叶玉? “属下找了五名下人,他们都说沈莲已经改名沈蓉,只因沈县令酒后被奸人引诱,把唯一的独女嫁给您。” “您当时还未发迹,遭沈家嫌弃,他们就随便找个江湖戏子代替。” 戏子? 这不是下九流的庶民吗? 三个义撇撇嘴,公子饱读诗书,雁塔题名。 竟被沈家以一个戏子冒名顶替为妻,岂有此理! 王闻之神色淡淡,看着女子画像,仔细对比,她真的不是沈莲,而是叫叶玉。 “可查到对方是哪里人?” 想起在沈县令那里受的气,五义喝一口水,继续道: “属下拿着下人还有邻里的证词到沈县令面前威逼询问。” “起初,沈县令死活不认,在老家以您的泰山身份作威作福,郡守遇见他都要避其锋芒。” 说起这个,五义愤愤道: “他还想杖毙属下,属下出示宁王府的令牌,他这才乖乖就范,老实交代。” 三个义饶有兴味地听着,这沈县令真是会作死。 五义握紧拳头,似在为公子不平。 他继续说:“他说,那女子是个戏子,戏班子散了,没了生计,就寻得此等卑陋龌龊的买卖做,不拘什么人,她都能嫁过去,帮忙断了姻亲。” 所以,小夫人之死,是为了断沈、王两家的姻亲? 三个义面面相觑,怎么这套路有些熟悉啊? 不过,自家公子虽是平民出身,但也算桂林一枝,昆山片玉。 如今公子的身份,那沈家就是拍烂马屁也赶不上。 原本以为断的是只会拖后腿的丢脸姻亲,那沈县令大约没想到,断到大动脉了? 想到这里,三个义心情好多了,这沈县令真是有眼无珠,不识货。 也多亏那戏子假死了,否则公子如今还与那卑鄙无耻的县令扯上关系。 王闻之听得那女子什么人都能嫁,脸色顿时冷下来。 握住茶杯的手暗暗捏紧,她到底还嫁了多少人? 看见公子脸色不好,五义也不敢拖沓,直言道:“沈县令说,那女子名叫叶玉,来自威武郡。” “她收了多少酬金?” 王闻之不解,老实嫁给他过日子,难道比走江湖坑蒙拐骗差? 五义顿了顿,低着头,支支吾吾道:“三……三百两。” 王闻之扯了扯唇角,三百两就把他弃了? 难道在她眼里,他连三百两都不如? 第57章 现在知道真相了? “苏家那边的事情,调查清楚了吗?” 说起这个,五义神色顿时凝重。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起初知道真相的时候心神震颤。 一颗心犹如荡秋千般,起起落落,缓了好几日才缓过来。 五义继续拿出最后的几张纸,其中有一张是苏家下人的证词。 “苏芸是苏郡守在外收养的孩子,不知为何,独女把姓名让给她,自己改名苏慧。” 说到此处,三个义愈发觉得不对劲。 怎么公子查小夫人,查到了那卫家少夫人身上? 五义继续道:“那个得了名字的义女苏芸嫁到长安,中郎将府。” 王闻之冷声道:“苏贤重构陷忠良,害死了卫云骁的祖父,苏卫两家不可能会轻易联姻。” “可陛下不愿看见两党相争,扰乱朝堂,联姻是促进两党融合的最佳手段,陛下是绝不允许苏卫两家这段姻亲断掉。” 理是这个理。 但公子今日格外信任他们,把前因后果细细掰开讲解。 令三个义受宠若惊。 公子这是没拿他们当外人啊~ 看着眼前直愣愣的三人,王闻之就知道,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王闻之翻看两张画像,一张写着苏芸,一张写着苏慧。 他把四张画像交给三个义,屈起手指敲桌面,低声道:“瞧瞧怎么回事。” 三个义接过来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个名叫叶玉的女子不仅假扮沈莲,甚至也假扮苏芸! 她嫁给公子死遁逃跑后,转身嫁给了卫云骁。 “……” 原本。 愧疚不已的十义深感痛惜,怪他当时咄咄相逼,才会引得那女子自戕。 九义觉得对不住公子,他们只是抓人,却把人逼死了,良心难安。 六义曾经还暗怪公子强夺良家妇女,把人家娇女逼得流落在外。 现下。 无人扇他们一巴掌,但三个义却觉得脸颊火辣辣冒热气。 十义的脸色沉下来,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九义面无表情,如一条灰败的死鱼。 年轻的六义张着嘴,处于震惊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他们浮现一个念头:竟被那滑不溜秋的女子摆了一道! 那日绑架女子的经过在脑海浮现。 他们以为自己是主动的那一方,如今看来,他们才是被动的一方。 恰到好处的绑架反倒配合那女子上演一出死遁逃走的戏码。 不止害得公子被怀疑跟踪,连他们也被官府通缉一个多月,家门都不敢出! 天理何在? 偏偏他们还真做了亏心事,哪怕上告青天,下告地府也没人能替他们做主。 十义与九义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干巴巴的嘴唇上下碰,吐不出一句话。 后脑勺的旧伤好像复发了,隐隐作痛。 奸猾!狡诈! 谁家好女子心眼这么多? 看着他们五花八门的表情变来变去。 五义低头喝水忍住不笑,他刚开始知道真相的时候也是这样。 王闻之勾唇浅笑:“现在知道真相了?” 三人回过神,羞惭地摸摸后脑勺。 十义半跪在地,主动请命:“公子,属下愿前往威武郡翻出那女子,不把她捉回来,属下绝不罢休。” 看起来非常想一雪前耻。 王闻之点头,如他所愿,派出五义与六义执宁王府令牌前去威武郡寻人。 那女子刁钻促搯,昔日她装得体弱多病,不利生育,装傻充愣不肯圆房。 他抓药看病,给她调养滋补,结果她吃饱喝足就直接溜走。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卫云骁虽有点谋略,但在小事上不矜细行,加之苏卫两家的仇怨,只怕他也沾不得什么便宜。 想到这里,王闻之略有庆幸,庆幸于她的精明狡狯。 若真有人觊觎她的美色……只怕没吃到豆腐就被她弄得阴沟里翻了船。 五义想起一桩事。 低声道:“公子,属下去苏家的时候,发现宁王也派了揭者去调查那女子的身世。” 公子自然是效忠宁王,只是他不知,为何素不相干的宁王也如此关心那名女子? 王闻之清润的眸光沉凝片刻。 叶玉坠湖逃跑时候,宁王亲自来寻人,他以为是对卫云骁的看重。 可如今想想,却觉得不对。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闪过。 难不成,那叶玉也骗到宁王身上了? 想到这里,他手心霎时握紧,湿润的细汗渗出掌心。 第58章 若让他活下去,他定会狠狠报复回来 万里之外的长治。 正被人讨论的叶玉啃一口野果,乡间野地长不出什么好东西,果子口感干涩,但胜在解渴。 短期内无法回村子,他们的馒头都用来引诱、迷惑那群羌人,一个都不剩。 叶玉只好带着村民们与躲在深山的妇孺汇合。 今夜无月,群星璀璨。 徐徐凉风吹拂一片淡淡的云层浮动天际,遮不住星子,似镶了闪烁银砂的面纱,明澈闪耀。 薛家村的村民与叶家村的汇聚在一块,足足有三百多人。 叶玉买的老马驮着大多数口粮潜入深山,目前吃的还算充足。 得知他们打了一场胜仗,村民们欢欣鼓舞,放心点火烧饭。 胡大娘与刘大娘支使年轻的姑娘小伙擀面、烧火,准备给大家煮一锅热腾腾的面。 胡大娘不再吝啬,笑着把一块巨大的猪腿腊肉干切片下锅,给大家加餐。 不远处,一群人围着篝火取暖。 薛二牛眉飞色舞地说着他们是怎么击退那群羌兵,绘声绘色,唾沫纷飞。 “不是我说,咱们玉姐简直就是这个!” 薛二牛骄傲地竖起大拇指。 此时,所有人都在听他和叶枚说话。 叶玉曲起腿,拿野果在衣摆随便擦擦就咬一口。 左手搂一个暖烘烘的女娃娃。 薛二牛的话跟喷涌的泉水一般,喋喋不休。 只过一日,比叶玉大五岁的他就改口喊她“玉姐”了。 “对方有一百多人,俺们只有五十多人,直接三倍杀!” 村民们听着也提起一颗心,虽然知道他们赢了,但是更想知道咋赢的。 有人没参与,急得心痒痒。 一人开口问:“哎呀,二牛,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咋回事?” 薛二牛撸起袖子,细细道来:“咱们玉姐一路上留了痕迹,把羌兵引去相反的方向,不给人靠近你们。” 听着这话,被保护的村民们心暖暖的。 “后来啊,他们果真追过来了。” 村民们注意力顿时被吸引。 有人迫不及待问:“后来呢?” 薛二牛想到当时那场面,就有些羞赧,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咱们玉姐梳妆打扮,叫我把一朵花给她簪上,漂亮得跟个小仙女似地,弄得俺怪羞的。” 看见他这模样,众人哈哈大笑:“这叫色字头上一把刀!” 叶枚也忍不住道:“就是!那群羌人看见咱们玉姐这模样,浑身上下都直了。” “玉姐就跟那钩上的饵,她跑去哪里,那群羌兵就跟到哪里。” 说起这个,叶玉苦恼地长叹一声。 “美貌是一份罪孽~” 虽说如此,但见识过她手段的人可不敢打趣。 叶三笑着附和:“玉姐一笑,生死难料!” 众人默契点头。 有村民追问:“然后呢,你们怎么逃跑的?” “玉姐吩咐俺们成群,散开逃跑,把那群羌人引到陷阱里。” 叶玉把一颗野果子喂给怀里的女娃娃,笑道: “十根筷子聚在一起掰不断,但是分成一根根就能掰断,逐个击破。” 村民们顿时懂了。 叶大郎也迫不及待道:“当时小玉那戏装的,不懂内情的羌人还真以为我们背叛她了。” 薛二牛也叫嚷着:“我们能是那种人吗?玉姐吓得我差点装不下去!” 叶玉丢他一颗野果子,被薛二牛嬉笑着接住。 “得了,你就是想背叛也没机会!” 闻言,薛二牛顿时哽住,也是! 有人参与那场伏击,拿出从羌兵身上抢走的衣服、武器炫耀。 “他们被俺们引到林子设好的陷阱里,一网打尽。” “瞧瞧,这衣服多滑、这武器多锋利啊~” 战利品是属于参与的村民,没参与的村民只能羡慕干看。 薛二牛咬一口果子嚼嚼,继续道:“后来,玉姐把他们引到湖里,俺们在岸上打不过羌兵,下了水能有他们好果子吃?” 叶三的主场到了,立刻站起来。 “玉姐在水里表演溺水,那群羌人果然上当了,俺带着会水的村民埋伏,在水里把那群羌兵全都解决了!” 简单弄懂前因后果的村民轻叹一声,厉害! 叶大郎不甘道:“往日,那群羌人尝到甜头就一直来袭。” “小玉行走江湖赚钱甚少在村,以后有小玉在,咱们长治岂会被他们一直欺负?” 众人点头欢呼,殷切地看向叶玉。 叶玉也自信道:“放心,大家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 躲在人群中的薛大虎与薛三熊静静不说话,看着那女子潇洒不羁的神态,暗暗点头。 敢以身为饵,此人还算有点谋略。 薛二牛叹惋道:“就是可惜了咱们的馒头,那么多好东西都浪……” 一道身影飞快闪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正在一旁做饭的胡大娘听得乐不可支,她皱起眉头,馒头? 她抬头看过来,问:“什么馒头?” 叶玉把薛二牛的嘴紧紧堵住,不让他吐露分毫。 胡大娘的丈夫是被饿死的。以前穷惯了,哪怕丢一粒米,胡大娘都要唉声叹气好几日。 要是让她知道叶玉浪费那么多馒头,不得拿扫把给她从村头打到村尾? 叶玉笑了笑,“没什么,是二牛想吃馒头了。” 懂内情的叶家村人噤若寒蝉。 叶玉无法无天,能制住她的只有胡大娘的眼泪和扫把。 胡大娘笑了笑:“嗨,今晚吃面,咱们明早再吃馒头。” 叶玉松开薛二牛,他哈哈笑着:“好……好。” 接下来的日子。 他们派十五名没受伤的村民依次排查各个村子。 三日过后,确认村子里没有羌兵,他们通知其余躲在深山的人回村。 一片狼藉的村子慢慢被重建。 不管多难,日子总要过下去。 * “咕咚、咕噜~” 细细的、浅浅的水声响起。 冷~浑身都冷,如坠冰窟。 湖底冒出水泡的“叽里咕噜”接连响起。 寂静的、深沉的湖水暗潮涌动,无力的身躯浸泡着,随波逐流。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糅杂在水声中,轻缓又有力地共振耳膜。 视觉模糊、一片白影飘来,艳若水鬼的女子执匕首往胸口一插! 高溪山浑身一绷,惊醒了。 此时,他身处一间房内,净几明窗,馥郁清香的一缕烟从铜炉逸散。 他胸腔起伏、喘息未定,搏动的心颤提醒自己还活着。 他抚摸上心口的位置。 大夫说他心脏不在左侧,而是天生右位。 高溪山后怕不已,若不是她捅错地方,只怕他早已一命呜呼。 那日归来呕了一滩黑血,才知那女子给他下毒了。 当时,无限的恨意涌上心头,怪自己一时轻敌铸下大错! 那女子心狠手辣,一肚子坏水。 若让他活下去,他定会狠狠报复回来! 如今醒来,看这情形,毒应该解得差不多了。 想起那个女子。 高溪山淡淡勾起唇角,眉目荡漾寒凉阴邪的笑意。 眼眸闪过一抹危险的锐芒。 待他伤势恢复…… 下一次,要点几盏天灯呢? 第59章 冯英不死,长治永远不能长治久安 羌兵如一阵狂风卷过,留下残破不堪的一地狼藉。 薛家村的伤亡最惨重。 附近的村民们自发去帮忙入殓下葬。 凤鸣山上,密密麻麻的坟茔堆积,旌幡招摇,呜咽啜泣声此起彼伏。 时下纸贵,零散的纸钱全被烧到陶罐中。 叶玉采一把野花放到一个很小的坟前,这是安安的墓。 当年若不是她挡在前方,叶玉活不到今日。 每次回长治,她都会来看看她,她的坟土也比其余人更干净,堆得更高。 叶大郎带着十来个村民自远方山坡赶来。 “小玉,我们都办好了。” 叶玉站起来,嘴里叼着一根解渴的甘草,淡淡道:“那就行。” 刚回村子,叶玉就吩咐他带人去把死在陷阱与湖里的羌兵埋了。 叶大郎有些不忿:“真是便宜那群羌人了,害死咱们那么多村民,死了还得给他们收尸!” 叶玉眺望漫漫青山翠林,“不埋不行啊,万一爆发瘟疫,咱们一个都跑不了。” “死都死了,让让他们。” 叶大郎还想说点什么。 转而看见山脚下爬上来一个秀气的男子,他穿着一身青色葛布,看见叶玉时,眉眼弯起来。 “小玉,我收到你的口信就立刻赶回来,对不住,我来晚了。” 叶玉笑起来:“阿久哥。” 崔久走到叶玉身边,上下打量她,“怎么样?没受伤?” “我好着呢,不好的是阿枚。” 那日叶枚被匕首划伤手臂,在山里的时候还好,一回村就高烧不退,伤口流脓。 有同样症状的还有在湖里与羌兵搏斗而受伤的村民,甚至有人高烧昏迷。 叶玉派叶三骑她的老马去燕来县寻崔久,叫他请几个大夫过来看病。 崔久神色凝重:“阿枚也受伤了?” 叶玉点点头,面色郁郁。 “事不宜迟,大郎哥,你去旁边村子支应一声,就说有的大夫看诊,身子不爽利的村民都可以到叶家村来看病。” 叶玉转身说话,崔久才注意到叶大郎,二人互相颔首打招呼。 叶大郎道:“放心,交给我。” 他们就此分别,叶玉和崔久一同下山回村。 “小玉,你回长治怎么不到铺子里寻我?” 叶玉回来必经燕来县,燕来县与梅城都有叶玉的铺子,崔久帮她打理,时常在两地来回转。 叶玉到的时候,他不在铺子里。 “去了,只是你不在。” 崔久笑道:“你派人通传一声,我肯定会赶回来。” “阿久哥打理生意很辛苦,我不愿麻烦你。” 知道叶玉心疼他,令崔久受宠若惊,嘴边舒展笑意,正想开口说点什么。 叶玉继续道:“若是今年盈利多,我就在燕来县买座一进的院子给你当奖励。让你早点娶媳妇,带婶子过去安享晚年。” 看着叶玉风轻云淡的笑意,崔久明白她的意思。 崔久的笑容骤然僵滞,略有些慌。 “小玉,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还小,不着急。” 叶玉拔了一根野草,叼在嘴边。 冯英不死,长治永远不能长治久安。 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不如让她来,在那之前,她要先安顿好村民们。 崔久动动嘴,不知说什么,转而道:“我这次带了很多东西回来,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好啊。” 二人走入村子,就看见两名大夫坐在村口的槐树下看诊。 得了消息的村民乌泱泱聚在一起,薛家村不能住人,那些村民都归到叶家村。 人口增多,叶家村的村尾开荒垦地,加盖几座房子,尚未完工。 伤员先看排队看病,叶枚撩开袖子,大夫给她除创清脓。 叶玉低声叮嘱:“这笔账先从我这里报销。” 崔久打趣:“怎么?东家这次回来赚了很多钱?” “那是!”叶玉扬起下巴。 崔久看她骄傲的模样,也笑了起来。 叶玉似是想到什么,正色道:“阿久哥,我想把几个村子并在一起。” 崔久想了想,“为何?” “长治原本是一个县,如今只剩几个村庄分散,虽有护村人看着,但敌人大队伍来时,根本抵御不了。” “往日,就是咱们不够团结,才让羌人一再侵犯。” “若是大家聚在一起,拧成一股绳,何愁不能壮大长治?” 崔久想了想,“我支持你。” 叶玉提醒道:“这几日看病,乡亲们得了小恩小惠就好说话,这是一个好契机,你来把这事跟他们说一说?” 崔久无奈笑着:“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 第60章 我便是长治之主! 附近村子的人听闻叶家村可以看病,全都赶来。 不过,他们由此也得知一个消息。 叶家村的叶玉要求他们搬到叶家村。 一来,每年都能有一次看诊治病。 二来,土地不变,在叶家村新建的屋子是的,也就是说他们有两处居所。 三来,大家可以团结起来,一起对付羌人。 四来,叶家村改名叫长治寨,不再有姓氏之分,村民们不会因姓氏不同而闹心。 五来,叶玉要拉起一支商队,先答应合并的村民可优先加入。 薛家村的村民率先点头认同,反正他们已经在叶家村住下了。 其余村子的乡民很心动,他们不仅土地没变,还多了一个住处,还有一份活计。 平时农忙的时候可以住自家屋子,羌人来了,直接跑到长治寨寻求庇护。 简直两得其便。 但是,寨是乱世之中聚集起来的防御群落,必然有个领头人。 叶、薛两个村子没什么意见。 刘、李、张、赵几个村子有青年不服,争当寨主。 他们聚在一起,到叶家村讨说法。 “这世道,谁拳头大谁掌权,你一个女子凭什么当领头人?” “就是,有钱了不起?” 有人看叶玉姿色不错,温声劝: “你出钱并村,咱们乡亲们很感激你心善,但你一个女子在家做饭带孩子就好,何必抛头露脸?” 有一妇人也出声劝:“就是,趁着年轻,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 她语气和善,没什么恶意。 “就是!不管俺们谁赢,你都是寨主夫人。” 附和说话的男子似觉得自己已经胜任,看叶玉的目光带着些许赤裸。 叶玉没说什么。 叶大郎与叶枚倒是很气愤,暗暗握紧拳头。 “我们都觉得小玉很合适,你们要是不服,那就一起来投票!” 如今叶家村人群壮大,他们一起支持叶玉,投票吃亏的是他们。 那群男子不同意。 “不行,寨主就得按拳头论大小!” 那些跟随叶玉抵御过羌兵的村民见识过她的手段,没有任何意见。 他们脱离自家村子队伍,默默站到身后支持她。 两方人对峙,一方支持叶玉,一方忿忿不平地说话。 村口顿时像市肆一般,吵来吵去。 因一个小小的寨主之位,素日友善、淳朴的村民吵得越来越凶,面红耳赤。 若是帝王之位,只怕早就拔刀相向,血流漂橹了。 叶玉抬手,身后支持她的村民噤声。 只见站在最前面的叶玉走开,她退到人群后。 对面的外村人觉得她怂了,嘿嘿笑着。 “玉妹子,早些退让不就好了,咱们乡里乡亲,何必互相为难?” 寨主只能在他们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之间选。 骤然冒出一个女子,他们肯定不服。 碍于叶玉出钱多,他们不好说什么难听的话,只好团结起来先把她劝退。 看她这么识趣,他们语气也和善起来。 “就是,我们几个大男人不论谁胜任寨主,都会照顾好大家的。” 话音刚落,走到人群后面的叶玉拿着一根长棍走回来。 她沉着一张脸,冷声道: “不服者,来战!” * 万里之外的长安。 残阳如血,一缕金色暖阳斜照丹墀玉阶上未干的血迹。 困守六日皇宫。 怀王的援兵被卫云骁率兵阻挡在郊外,无法进京。 苦等不到支援的怀王一派内乱,冯英率先投诚。 他打开城门,迎接宁王的亲军进宫,并带路寻到了怀王藏身之地。 怀王挟持老皇帝躲在巍峨的摘星台,久困多时,眼看大势已去,他悲愤之下点火自焚。 历经三朝的摘星台冒着熊熊火光,王闻之带领宁王府的亲信扑火救人。 忙活一日,终于保住了与摘星台相连的宫殿。 但那流传在诗词歌赋的仙宫玉楼就此化为乌有。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一局,他终究是跟对了人,成为胜方。 王闻之望着那片废墟,眸色有些惋惜,他转身去用于朝会的崇德殿禀报。 宁王胜了,被困在皇宫多日的其余朝臣立即前来拜见他。 他走上丹陛,有太监捧来染血的玉玺。 经过一场血洗,宁王身上的威严气势更盛。 他抓起玉玺,高声宣布:“本王奉天命而来,清君侧、靖国难,凡附逆者皆已伏诛!即日起,吾为天下之主!” 朝臣们跪拜,山呼万岁。 王闻之进来,便看见这番景象。 与此同时。 万里之外,叶玉同那群不服她的村民打了一下午。 她同卫云骁学了正经功夫,岂会被他们打趴下? 起初,对方一个一个来,车轮战皆败于叶玉之手。 在身后的村民欢呼声中,叶玉嬉笑着拱手道:“承让、承让!” 有人看她执棍子,觉得她有武器,不公平。 他们也寻了武器来重战,看见他们输了还不服气,叶玉只好奉陪到底。 不幸的是,他们打不过便耍赖,十几个村民一哄而上。 “大家一起上!” 叶玉身后的村民捏紧拳头,气愤怒骂:“以多欺少,不知羞耻!” 他们咬着牙上来帮叶玉。 “我跟你们拼了!” 混乱中,叶玉不慎肩上挨一棍子,闷哼一声半跪在地,冷冷地扫一眼围着她的村民。 她收起脸上的嬉笑,大声制止:“你们都让开,我自己来!” 既然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了为止! 她身后的村民松开对方,默默后退。 太阳西沉,天空灿金。 堆积起来的密云遮不住绚丽的光。 光柱如道道利剑穿云破雾,在大地投下片片斑驳光圈。 灰雁穿梭在光柱间,时明时暗,成群结队飞远了。 半个时辰过去。 那群村民倒了一地。 “咔嚓!” 叶玉一棍子打断了男子的腿,那人受伤跌倒,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再也站不起来。 身后有人偷袭,关心她的村民们顿时紧绷心神。 “小玉,小心!” 叶玉根据他们的反应往后一戳,那人胸口被捅伤,晕倒在地。 这群人出尔反尔,企图聚在一起对付她。 她不会留情,直接下了死手,才过了半个时辰。 有人头破血流、有人鼻青脸肿、有人乘机丢了武器,混在人群中躺倒、佯装哀嚎。 叶玉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她受了好几处伤,白净的脸颊肿了一片,嘴角也擦伤了。 狼狈不堪。 但是看着比她更惨的村民,心情畅快不少。 若是不把他们打趴下,彻底摧毁他们的自信与桀骜。 一旦让他们存有能对抗她的侥幸,来日恩怨积攒,必起异心。 所以,她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她不止要打服他们的肉体、更要打趴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彻底臣服! 叶玉拄着长棍站起来,抹掉嘴角的血迹,眸光冷峻。 “还有谁不服?” 无人说话,他们只顾着哀嚎。 叶玉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匕首赏玩。 “既然不服,要不要再来一次?这一回,生死不论!” 闻言,众人顿时敛声屏气,缄口结舌,她……她也太疯了? 只用棍子就打成这样了,用刀具那还有命在? 有观战的妇人连忙上前护着自家男人。 “小玉,我们认了,我们认输!” “你们说了不算,得问他们。”叶玉执匕首指向地上的一个个男人。 叶玉指向一个男子,男子身子一抖,连忙点头,“服了、服了。” 他们可不想死战。 无人再敢反对她当寨主。 躺在地上的男子们抬头看叶玉,微风拂来,她背后是绚烂霞光。 或许是光芒过于刺眼,令他们瞧不清她的面容。 山风呼啸,带着夜晚的微凉,他们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既然没人有意见。” 叶玉举起棍子,高声呼喊: “那么即日起,我便是长治之主!” 第61章 是谁说我们害死卫少夫人? 站在高处的薛家三兄弟看着被人群簇拥的叶玉。 神色复杂。 他们原本到北齐刺探军情。 不慎被暗哨发现了。 那高溪山追着重伤的他们一路南下,因抓不到人,又不愿无功而返。 他苦寻不得,这才注意到长治这块肉。 薛二牛原本就是薛家村的村民,碍于伤重无法赶路,不得不带他们躲进村子养伤,暂歇片刻。 谁料只过一夜,那群羌人就赶来了。 他们很愧疚,羌人其实是他们引来的,这个秘密无法言说。 羌兵铁骑降临,他们原本以为难逃一死,军情传不回去了。 谁也没想到,那女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以少胜多,击退了羌人。 她根本不知道,死于她手的高溪山是北齐皇帝的义子,是阴狠毒辣的北齐阎王…… 不知说她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过人死了,也算除了他们的心头大患。 “都尉,咱们走。” 其余两个男子的伤势已经养好,军情紧急,他们得尽快回去。 化名“薛大虎”的男子点点头,三人给胡大娘留了口信就离开。 那男子走了几步又停下,看着被叶大郎与叶枚抬走的叶玉。 幽深的目光闪过一丝晦暗,低声道: “派人留意长治,冯英不倒,这里暂时动不得。” 薛二牛点点头,“是。” * 叶玉被抬回庵里,孩子们一蜂窝涌上来。 “玉姐姐,你怎么了?” 孩童握紧拳头,气鼓鼓道:“是谁打你,我们去打他!” 叶玉笑了笑,“没有人打我,是我自己摔的。” 这话能骗孩子,但骗不了胡大娘与刘大娘,她们红着眼给她上药。 刘大娘一边抹泪,一边怪道:“他们想当寨主就给他们当好了,你争什么?” 胡大娘也点头,二人难得观念一致。 叶玉嬉笑着:“嘿嘿,当寨主能捞油水啊~” 刘大娘:“……” 胡大娘:“???” 叶玉看她们不信,吹嘘道:“我这么厉害,他们是不是得经常孝敬我?有什么好东西都送来庵里?” “到时候,孩子们也能跟着多吃多喝,当寨主多好呀~” 她眉飞色舞地夸大其词,搞得造房子、看病、买铁器和建防御墙不是她花钱一样。 药粉洒在她脸上,疼得叶玉龇牙咧嘴。 “胡婶,胡婶,轻点~” 脾气一向软和的胡大娘嗔骂:“疼死你活该!” * 长安,牢狱。 暮色深深,长夜漫漫。 怀王一党不少人投降,他们暂时被捕入狱,听候发落。 法不责众,他们深知大魏初立四年,朝堂缺少能人,哪怕跟着怀王谋逆,最多不过是贬官废职。 搏一搏,荣华富贵,名留青史。 哪怕失败了,沉寂几年,只要社稷还需要他们,总会有官复原职那一日。 如今下狱了,他们担忧的也只是被连累的家眷有没有受欺负,以及牢里吃食好不好。 刘景昼是廷尉,掌审判、律法与监牢看管。 卫云骁在郊外拦截援兵,听闻皇宫已破,他马上归来,直奔牢狱。 他迫不及待请刘景昼开狱门,严刑拷打这群乌合之众。 看看究竟是谁下令害死了他的妻! 拷打至深夜,哀嚎声再刺耳,也抵不住来临的困意。 狱卒一鞭子抽下去,正在受刑的男子发出凄厉惨叫,旁边困乏的犯人立即惊醒。 抽了一整夜,天还没亮,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卫云骁还没停手。 正被架在刑具上的人是怀王府中的客卿。 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有气无力道: “我们真没有对你妻子下手,苏贤重本就投靠怀王,我们何必多此一举?” 闻言,满脸阴郁的卫云骁看向旁边监牢里那群遍体鳞伤的逆臣。 他们纷纷点头,齐声喊冤。 “苍天在上,我们真没有杀你妻子啊!” 卫云骁不信,开口道:“嘴巴这么硬?那就换下一个!” 被抓起来的逆臣差不多全被他打了一遍。 最后一个是袁长贵,刘景昼的岳丈。 袁长贵原本以为进监牢不过是委屈几日,谁料来了个煞神,说他们杀他妻子! 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妻子是谁。 何其冤枉! 袁长贵立马看向旁边翘二郎腿的刘景昼,这个门户落魄的纨绔子弟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朝中重臣。 如今他从高高在上的权贵成了阶下囚,双方身份倒转,少不得低声下气求人。 “贤婿,救我!” 袁长贵私德不修,只会阿谀谄媚,刘景昼略有鄙夷。 但想起亡妻,不免心口一痛。 那毕竟是柔儿的父亲,刘景昼吁一口气。 “表兄,他就算了。” 卫云骁连日与叛军对峙,他疲乏至极,眼眸布满血丝。 但熟悉他的都知道,默不作声便是同意了。 刘景昼开口:“饶了你可以,还请袁大人告知我们,是谁害了我表嫂?” 他补充道:“我们只找真凶算账,绝不为难旁人。” 袁长贵连忙喊冤:“贤婿,是谁说我们害死卫少夫人?” 卫云骁懒得多费口舌,冷声道: “你们当真没有为了离间苏、卫两家而谋害我妻?” 他把王闻之收集起来的账册丢给他们。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账册砸在袁长贵身上,他连忙翻看账册,看到最后一页时,神色凝滞。 “这不对啊,那苏贤重一直在给我们供送财物和兵器,从未间断。” 摇着扇子去霉味的刘景昼立马站起来。 “你是说,这账册有问题?” 袁长贵不敢撒谎,抓紧机会将功赎罪。 “我敢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这账册不对劲!” 这是王闻之一手整理的罪证…… 刘景昼惊愕片刻,缓缓回头看向卫云骁。 卫云骁的眼眸肉眼可见地愈发幽深。 一抹暴戾的寒霜之气在眉眼浮现…… 王闻之! 第62章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卫云骁摆摆手,叫那狱卒退下。 在受刑的客卿也被拖回牢房。 袁长贵识趣地自己跑进去,趴在柱子上殷切道:“贤婿、贤婿。” 刘景昼原本想提腿离开,闻声,停下脚步。 “何事?” 喊声贤婿有回应,那就代表情分还在。 袁长贵继续道:“你我翁婿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家柔儿的份上,你好歹搭把手,捞我一下。” 刘景昼看他那谄媚的讨好,冷哼一声。 卫云骁还在出神,他曾调查过王闻之。 哪怕有王爷相助,他还是抓不到任何把柄。 一个男子对女子下死手。 一是为仇、二是为情、三是为财。 起初,他怀疑是二人有仇,尽往他们的身世查,却发现他们过往并无交集。 想起那一夜,王闻之看芸儿的神态,他怀疑是王闻之见色起意。 他按着苏芸的身形、体态、样貌找来两名相似舞姬赠与,他都拒了。 若是为财,更不可能。 王闻之俸禄丰厚,他完全住得起豪宅,却一直守着那两进的瓦房,素日也不曾看他有奢靡之举。 芸儿之死扑朔迷离,卫云骁一时不能明晰,究竟是谁,害死了她? 这个问题,或许等苏贤重上京了才会揭晓。 钦使六日前早已下南边去逮他,算上脚程与使者的调查时日,如何也得一个月多后才能抵达长安。 想到这里,卫云骁愈发烦躁。 “表兄,咱们走。” “你操劳多日,先回去歇歇,接下来多的是需要操心的事。” 一日之间,能下狱清算的佞臣都在这里。 那些不能动的,依然逍遥自在,诸如弃暗投明的有功之臣……冯英! 卫云骁点点头,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去。 监牢里的犯人看见那煞神走了,纷纷松了一口气。 卫云骁回到清辉院,看见芳踪守在拱门处。 “二公子,您回来了。” 芳踪已经回到老太太那边当值,眼下长安动荡,他多日未归来。 家中大门紧闭,听着外头的刀戈枪声,担忧不已。 老太太怕他出了事、受了伤,只好派芳踪在这里候着,得了消息就立刻回禀。 “可是祖母有事?” 芳踪笑道:“老太太牵挂您的安危,心忧如焚,派奴婢在此等候二公子。” 卫云骁淡淡道:“我无事,去回了祖母叫她安心。” 芳踪“哎”了一声,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去。 石砚从外头归来,遇见他站在此处,拱手道:“公子,属下有一事禀报。” “何事?” “是王大人,他三日前派了两名护卫执王爷令牌离开长安了。” 卫云骁抬头望天,星子被浅浅的云层遮蔽,只能依稀瞧见细碎光影。 他淡淡问:“去了何处?” 石砚低声道:“传书上写着目的地是威武郡。” 威武郡? 若是王爷有令,应当是派揭者前行,或是王闻之亲身前往。 他此举,究竟是公器私用、还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他亲自办理? 卫云骁再问:“传书写的事由是什么?” 大魏通行关隘,需要“传”与“验”。 传书记载姓名、目的地、事由等。 验书记录籍贯、年龄、体貌,二者搭配使用,缺一不可。 “写的是抓捕逃犯。” 逃犯? 若是王爷抓逃犯更应该派钦使或是绣衣御史,岂会只让他派两个护卫去? “安排两个人跟过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 石砚领命退下,匆匆安排好人,待宵禁解除,直奔城外。 他们策马徐行,追风逐日、一路踏山涉溪,马不停蹄奔驰万里。 日夜兼程二十余日,终于抵达威武郡。 快一个月过去了。 叶玉比武时身上受伤还没好,正躺在崔久送来的躺椅上,优哉游哉地乘凉。 起初乡亲们觉得她对那群人下手太重,惹来些许非议。 叶枚带着刘大娘在村里破口大骂。 “说好一打一、你们一群人打小玉一人,还要不要脸?” “以多欺少还打不过……废物东西!” 胡大娘不擅骂人,一开口自己先委屈哭了。 只好在她们身后跟着蛐蛐几句,连连附和刘大娘:“就是、就是!” “……” 她们狗血淋头地喷了一顿。 说得那群人面红耳赤、灰溜溜关紧家门养伤。 叶玉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派了大夫给那群挑衅她的村民送药治伤。 一来一回,将人心收拾得服服帖帖,那群人早已在大夫的治疗下精神抖擞。 只剩几个伤重一点的还在拄拐。 一月过去。 听闻叶玉伤势还没恢复,他们顿时惶然不安,赶紧找崔久打探怎么回事。 是不是他们下手太重了? 崔久笑而不语,令他们愈发惴惴。 第63章 钱,我来想办法! 叶玉听着崔久转达的话,笑嘻嘻地啃瓜子。 将里面掰出来的瓜子仁送到旁边一个娃娃嘴里。 娃娃吃着叶玉掰的瓜子,给她扇风。 胡大娘之前告诉她,那薛家三兄弟回城里投靠亲戚了,不住长治寨。 正是建设墙防的关键时期,竟然让三个强壮的劳动力跑了,叶玉略有惋惜。 她只唏嘘几天,就把他们抛之脑后。 长治寨里陆续搬来村民,共计七百多户,他们占地建屋、就地取材。 造一座茅屋花不了几个钱。 木材、人工、茅草都是。 屋子的铁钉、椽木等开销是大头,全由叶玉付了。 崔久算了一笔账,造一座可供全家人居住的三屋一堂茅草院约莫十五两。 给村民们租赁斧、锯等工具花费八十两。 乡亲们出体力建屋子、土堆城墙,伙食在长治寨子吃,一日也得花销三两。 她带回来的老马与借的牛来回奔跑,运送货物,累得肋骨都凸出来了。 崔久噼里啪啦算一通账。 若要完全建好规划中的寨子,至少得花销三万四千两。 可叶玉卖了刘景昼送的玉像,不过才凑到两万一千多两。 在长安值八千的玉像在贫寒之地只值六千三百两。 这还是崔久寻了可靠的当铺才叫上的价。 叶玉愁了很久,这是她不敢恢复伤势下地的原因。 一出门,看见乡亲们乐呵呵的笑脸,叶玉倍感艰辛。 “铺子里账目上可以用多少钱?” 叶玉那两家店开了一年多,她完全交给崔久管,从未抽走盈利。 素日村子里需要什么,都叫崔久付账。 崔久手上拿着一个檀木制的算盘,哗啦啦归零,啪嗒啪嗒算账。 “请大夫看病是一百五十六两、村民们的药钱是三百七十二两、扣除这些钱,铺子可支配的钱剩余六百七十二两。” “怎么着都缺一万二千两~” 叶玉长叹一口气。 崔久淡淡一笑,道:“小玉,你总是把所有担子压在身上,这样太累。” 叶玉也不想,村民们众筹都凑不到十两银子,根本分不走任何压力。 来钱快的路子她想了一遍。 无非就是坑蒙拐骗、烧杀抢掠,全是要吃牢饭砍头的办法。 她支起下巴,试探问:“阿久哥,要是我去当土匪,你会不会举发我?” 以前穷得活不下去,她还真想过这个事。 崔久毫不犹豫道:“会。” 叶玉撇撇嘴,轻哼一声,摇着躺椅。 “小玉,钱花最多的地方是防御的土墙,羌人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踪迹,要不……” “不行!” 叶玉明白他的意思,立即否决。 昔日就是没有防御的墙面,羌人才会来去自如。 若是不建这面墙,他们聚住在一起,对敌人来说无异于瓮中捉鳖。 崔久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在外面遇到什么。 这次归来,她性子变得有些霸道,也不知跟谁学的? 他喃喃道:“那这钱……” 叶玉眉头紧锁,早知道如此,当初她就该讹那苏家多一点钱。 这么有钱的人家可不多见。 叶玉不知想到了什么,“钱,我来想办法!” “你又要走?”崔久连忙问。 叶玉想了想,点点头。 “这次要走多久?” “还不清楚,不过我会尽快回来的。” 崔久想了想,“你在外面干的什么买卖?若是可以,我去替你办。” 叶玉瞪大眼看他,欲言又止…… 崔久握紧拳头,劝道:“小玉,你总该心疼一下自己,别总是抗下所有事。” 叶玉道:“崔叔可以为了长治舍命,我做点小事不值什么。” 崔久愣了愣。 提起旧事,叶玉双目放空。 她想起昔日在她面前挡刀的人、护着她压在尸身下的人、托举她爬上墙头的人、一口口喂她迷糊而饿死的人…… 责任在世代传递,只不过长大后,轮到她身上而已。 “我是叶玉,我能保护长治、保护大家。” 她的声音低低地,乌黑的眼眸闪烁明灭不定的流光。 似在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64章 我好像看见少夫人了 山影沉入暮色,天地洒满橘色霞光。 有一名货郎经过、引得孩童们追逐嬉闹。 他们无钱购置货担的零嘴,只能眼巴巴地跟在后面嗅味。 货郎离开村口,挥赶着身后的孩童,“去去去,没钱别乱追。” 孩子停下脚步,看着人越走越远、香味淡于风中。 那名货郎走了一段距离,转身进林子与蹲守在此处的一名羌人汇合。 “咻”的一声,一道暗器飞快击中货郎的脖子。 他们来不及交换信息,货郎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那名羌人受惊,立即转身逃跑,遁入灌木丛消失不见。 林子里跑来几十名男子,为首之人是薛二牛。 若非他们跑回长治藏身,村民们也不会惨遭此祸。 回去之后,都尉觉得那叶玉杀了高溪山,北齐人不会放过她。 只好派他们来此帮忙看着北齐暗哨。 偏偏那群长治乡民一无所知,还在造房子建土墙,乐呵呵睡大觉。 想提醒一下叶玉,结果她当了寨主不管事,闭门不出,连人影都见不着。 他们苦哈哈在林子喂一个多月的蚊子。 这一月,此地来了十几个暗探,真是打了蜂窝,惹来蜂群。 还有的身上带了药,准备往水里投毒,都被他们及时除掉。 也不知这次是谁盯上了长治,手段如此阴险? 这风格颇有高溪山的一二分狠毒下作。 薛二牛招招手,他们重新隐入林子,静待下个暗探的到来。 那名探子逃跑后。 跑下山寻到藏好的马,连夜赶回北齐的寿春县。 待到天色渐明,他奔袭许久,这才在日头升起时,赶到县里。 刚一下马,那匹马就倒地吐了白沫,累死了。 探子冲入县衙驿馆,在侍从的带领下在一处屏风前停下。 “主子!” 屏风后传来淡淡的抽气声,慵懒的声音传来:“事情办得如何?” “主子,属下调查清楚了,有人在护着长治,他们并村建寨,那名女子还当上了寨主。” “可知道是谁在护着他们?” 那名探子忐忑道:“属……下不知。” “咱们的人一靠近长治,就被那群人杀了。” “那对方有几个人?” “很多……藏在整个山头。” 屏风内。 高溪山一张脸惨白着躺在榻上,他中毒之后头疾时常发作。 忆起被那女子摆了一道,更是气愤不已,引得脑仁痛上加痛。 他派去十来个探子前去打听,却个个失去踪迹,了无音讯。 这次好不容易有一个探子脱险归来。 却带来她日子过得滋润,还当上个小头目的好消息。 他握紧拳头,气愤道:“告诉她,本将没死,叫她洗干净脖子等吾来取!” 他在这里饱受头疾折磨,岂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哪怕现下捉她不得,也得警告一二。 叫她每天深陷恐惧之中,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想到那女子整天惊惧不安,生怕被报复的情形,高溪山畅快不已。 “是。“ 探子得了吩咐,又转身赶马回长治。 在次日的夜晚时分抵达村口,射出一支带着信纸的箭。 那支箭钉在木桩上,哗啦啦的风吹来,信纸脱落,被风吹到尚未熄灭的火堆,焚成一团灰。 村民醒来发现这支箭,暗怪叶枚在村子里胡乱射箭,也不怕伤着人! * 叶玉离开村子,来到姑臧。 她寻到此地的豪猾文姑,打探最近有无买卖可做。 以前的买卖都是文姑介绍给叶玉,赚到了不少介绍费。 叶玉来得正好,她这里还真有一份活计。 “有户人家同安定梁氏有妾契。” “主顾虽是决曹,但那安定梁氏是百年士族,世代为官,祖上出了许多有名的将领,他家女儿去梁家当妾都是高攀了。” “但前不久,新帝登基,选女入宫,他家悄悄把三个女儿全送去长安,这时候梁家又来催着结契。” “决曹大人近期在愁着寻人顶过去。” “那可是梁氏,他既不想放弃,又不想便宜旁人,万一女儿进不了宫,还能转圜回到梁家去。” “所以啊,他要寻个人占着梁家的位置,以备不时之需。” 叶玉嘀咕道:“这不是一人占着两个茅坑吗?” 文姑干咳几声,她伸出手指推了一下叶玉额头。 “人家是正经官宦,怎么说话的?” 简单弄懂前因后果,叶玉单刀直入,搓手道:“酬金多少?” 文姑伸出两根手指。 叶玉眼眸一下子亮起来,“两万?” “是两千!” 叶玉颓丧道:“不是说安定梁家很厉害吗?怎么才值两千?” “那毕竟只是一个妾室,两千很贵了。” 也不是谁都跟苏家一样阔绰,叶玉现在缺钱,咬牙认了。 “那要多久才能跑?” 文姑想了想,“大约一个半月,长安那边就能传来消息了。” 叶玉估摸着,这两千可以赚! 大不了,她在梁家的时候嘴巴甜一点,多捞点值钱的东西。 “那我需要做什么?” 文姑道:“梁家规矩多,势必要考验你的文学、才艺、与品行。” “你先拖上一个多月,等他家女儿回来了,就可以找个由头,把不合格的你换出来。” “我这回不用假死了?” 文姑点点头。 “行!” 看见叶玉答应得这么快,文姑低声道: “怎么?你赚回来的钱不够填长治那无底洞?又缺钱了?” 叶玉一言难尽,点点头,把前因后果说来。 文姑不耐烦道:“长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知你们为何不舍得放弃?直接搬走不就好了吗?” “文姑,长治是咱们的根、是故乡、是家。” 叶玉低声道:“错的不是长治、也不是我们,凭什么要放弃长治,背井离乡?” 文姑愣了愣,转身打开一个柜子,甩她一沓银票。 怒骂道:“拿去,讨债鬼!” 叶玉连忙收起来,飞快清点一下,约莫有三千两,她谑笑着作揖。 “多谢文姑赏赐!村里的老房子我都帮你照看着,你啥时候回来都能住!” 叶玉生怕她后悔,立马跑出了宅子。 她赶着老马逛集市,在离开前要备好孩子们的日常吃食用具。 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两名男子与她擦肩而过。 有一人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混在人群中的那道背影。 旁边的人问:“怎么了?” 男子眺望人群中的女子,迟疑道: “我好像看见少夫人了。” 第65章 老牛吃嫩草 另一人顿时冒后背冷汗。 “你……你认错了?少夫人早就死了。” 男子眨眨眼,在肩摩踵接的人流遮掩下,眼看那女子转身拐入一个巷子。 他凝神思索,“不对,那就是少夫人!” 他们跟着王闻之的两名护卫来到威武郡的姑臧。 那两人来这里,莫不是少夫人没死,他们在此汇合? 越想越不对,男子道: “快追!” 二人穿过人群,匆匆跑入一条市肆。 目光来回扫视人群,锁住一个身着灰衫短打的身影。 他们拨开碍事的人群,惹来不满的呵斥。 “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呐!” 二人头也不回地冲过去,捏住那女子的肩膀不让她跑。 “少夫人!” 那女子回头,扇来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男子头给打歪了。 “臭流氓!” 女子整理被抓乱的衣领,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男子愣了愣,还真不是少夫人。 另一个嘿嘿笑道:“我就说不可能是少夫人,你还偏不信,这下挨打了?” 男子揉了揉发麻的脸颊,叹一口气。 真倒霉! * 土墙建起来后,无需惧怕羌人再来,叶玉放心囤物。 她买了一大包粗盐与一罐灯油,购置肉干与米面,买了几片补屋顶的瓦。 晃悠悠地赶着老马回长治。 浓烈的太阳慢慢落下,最后一抹余晖也被夜幕吞噬,叶玉这才回到庵里。 她回来晚了,孩子们已经入睡。 她轻手轻脚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和被而睡。 翌日。 叶玉起得很早。 在胡大娘与刘大娘还没起的时候,她就和了一桶细细的泥巴,准备翻新屋顶。 胡大娘一出门,看见黑黢黢一道人影踩在屋顶上,吓了一跳。 “我的心肝哟,吓死我了!” 此时天还未亮,天色朦胧,一下看不清是谁。 叶玉抬头,扬起笑脸。 “胡婶,是我。” 胡大娘拍抚胸口道:“小玉,你在做什么?” “胡婶,我昨日买了几片瓦回来补屋子。” “一大早的至于吗?” 叶玉一边干活,一边道:“入夏了,天气热,活要在日头没升起前做完,否则会很晒。” 村民们正在建茅屋,这个点,叶玉眺望山下的村落,已经有人陆续早起搭茅顶。 胡大娘嘟囔着说几句,叶玉忙着补屋子听不清。 直到天光乍破,一轮红日从山尖探出。 叶玉这才从屋顶踩到墙头,一跃而下。 大家聚在一起吃大锅饭,胡大娘瞟了几眼叶玉,忍不住问: “你是不是又要出去走江湖?” 今日的叶玉很殷勤,甚至有点反常,昨夜还一口气带回那么多东西…… 叶玉哈哈笑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胡婶。” “这次要走多久?” 上一次,叶玉离开将近五个月,回来待不到两月,又要离开。 叶玉想了想,“我只去一个半月,最慢两个月就回来了。” 刘大娘估摸着时间,“刚好回来大家一起秋祭。” 春种秋收,长治有秋祭的习俗,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而丰收过后的秋祭时节也是敌人来劫掠的好时机。 那时,叶玉一定会回来跟大家一起抵御胡人与羌人。 她点点头:“放心,刘婶、胡婶,我会按时回来的。” 叶玉把文姑捐给长治的钱交给叶大郎,叫他抓紧时间建设土墙。 虽然钱不够,但能建多少就建多少。 要是那时候她还没回来,就进山伐木,大不了用木墙拼接。 叶大郎谨记在心,待崔久来了,再转告他。 叶玉匆匆收拾,离开长治。 约莫十日后,一辆马车停在一座峻宇雕墙的府邸前。 主顾家姓楚,按照妾契上的时间,等楚玲年满十七才能纳亲。 还剩半年时间,楚家这才敢放心让女儿去长安。 因那定契的梁崇受伤,梁家怕他无后,与他定亲的世家女又太小,只好急着催楚家送人来。 真正的楚玲跟着姐妹们在长安选妃,压根回不来。 当皇妃与士族的妾,明眼人都知道哪个更好。 楚家盘算着多送几个女儿去长安拼一把,被退回来再送入安定梁氏。 一举两得! 叶玉现在化名楚玲,帮楚家占着梁家的坑。 看见叶玉的长相,楚大人先是敲打一番,警告她不可贪心、不可被权势迷了眼,更不许魅惑梁崇。 生怕她把梁崇给抢了。 叶玉连忙答应,她只要钱,不要人。 并保证在两个月内,那梁家必定把她退货咯。 楚家只派一个婢女如翠跟着,负责看住她,不得勾引梁崇。 然而叶玉都来梁家三天了,愣是一个正经主子都没见着。 她住在一个独立的狭窄小院,不算好、也不算差。 在长治吃两个月的淡食,味觉都蜕化了。 有了对比,叶玉觉得梁家的伙食简直就是山珍海味。 重点是每道菜都放盐了。 叶玉含泪吃完,不剩一丁点。 吃饱之后,教习嬷嬷来了。 这梁家规矩真多,虽然叶玉已经提前了解,但还是被惊到了。 做别家妾室,只占个美色就好。 梁家的妾还得会读书念字,甚至行走的步子都是有要求的。 叶玉一步迈大了,立即挨一尺子。 教习嬷嬷训斥,“行走步子不可太大,身子要柔软些,主君才喜欢。” 叶玉干笑几声,继续走,又挨了一尺子。 “步子迈太小,跟蜗牛有什么区别?” 叶玉倒抽一口气,暗暗咬牙切齿,才过三天,她就要被逼疯了。 教习嬷嬷觑了一眼叶玉的脸色,倨傲道: “我们梁家百年士族,以文治家,以武护国。我们主君满腹才学,又懂用兵布阵,往祖上细数,个个都是鼎鼎有名的儒将。” “外面的女子抢破头都没资格进来做妾,要不是你父亲是决曹,出身还不错,焉能有你站在这里的机会?” 这教习嬷嬷每天来,都把这些东西吹一遍,叶玉都要背得滚瓜烂熟了。 叶玉谦卑道:“多谢嬷嬷教诲,我会好好学的。” 教习嬷嬷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大夫人说了,你何时学好规矩,便何时给你办纳妾礼。” 叶玉眼眸一转,学着楚玲的性子,柔婉垂眸,颇为感动道: “玲儿定不负嬷嬷的苦心教导。” 终于把人应付走了,叶玉立即躺回床上翻滚,舒展四肢。 这梁家虽然规矩多,但胜在不用应付男人。 她没学成前,根本见不着那老男人。 据闻,梁崇已经二十九,但他的未婚妻才十五。 听说是原先的未婚妻病故,梁家短期又择不到家世相等的女子,不愿将就。 拖沓至今,定下个十五岁的贵女。 真是老牛吃嫩草。 叶玉如此想着,轻嗤一声,翻个身睡着了。 第66章 想活下来,就按我说的做。 一纸情报送入梁家。 梁崇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陈七把拿到的信纸呈递上去。 薛二牛写满了北齐暗探的踪迹,与叶玉近来的行举。 信上说,她离开长治,不知去往何处,连日不在村里出现。 梁崇想起那女子,静思片刻,提笔回信,叫薛二牛看好长治。 陈七是那个化名“薛三熊”的男子,他拿回信,犹豫片刻,低声问: “主君,咱们这么护着长治,大司马那边……” 因弃暗投明,冯英有附翼之功,已经从太尉转为大司马。 梁崇只是安定都尉,无法与其抗衡。 多年来,碍于冯英威慑,无人敢贸然插手此事。 大家对长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皆是冷眼旁观,不闻不问。 “无碍,你们小心点,别被人发现就行。” 因他们引来的祸患,薛家村死了不少人,此举是对他们的补偿。 陈七不好说什么,正要退下去,梁崇再道:“等等!” 陈七停下脚步,“都尉,还有何事?” “记得别让薛二牛暴露身份,尤其是那群乡民……” 陈七想了想,“主君是怕那女子知道真相?” 梁崇不自觉握紧拳头,不知为何,他的确怕她知道真相记恨他。 “你退下。” 陈七不慎戳破了他的心事,悻悻退下。 梁崇本想就寝,想起那女子离乡失去踪迹,心情烦闷,也不知去了何处? 他披衣起床,出门透气。 陈七给信使递了信就回来帮他挑灯笼夜游花园。 月色皎洁,如白净莲子的圆月四周晕开一圈白蒙蒙的光雾。 “咕咚”一声,前方有水声响起。 梁崇蹙眉疑惑,此时正值深夜,府中有护卫巡查,何人造次? 他们快步前往荷池,此处有一座凉亭,里面空旷无人。 转眼窥见石块堆砌的岸边有两道人影动了动。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如翠,见者有份,咱们一人一半。” 这梁家规矩多如牛毛,伙食虽好,但不能吃饱。 教习嬷嬷盯着她,巴拉着什么夜不食荤、不可过饱。 大盘装小食,叶玉把碗舔干净了都没吃饱。 躺下睡不到半个时辰,就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 前几天进来的时候发现这有一处湖泊。 叶玉不想委屈自己,带着如翠望风,漏夜叉鱼。 一根珍贵的金镶玉竹被她削了,上面有一条鱼扑腾摆尾。 把鱼拿走后,她把竹子插回墙角,伪装成原先的模样。 二人鬼鬼祟祟跑回院子。 不必看身形样貌,只听声音,梁崇就知道,那是叶玉!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梁崇看向陈七。 陈七明显没认出她,他想了想。 “大夫人前几日接了一名女子进门,待调教好再为您纳妾,她名叫楚玲,是炊集县楚决曹之女,也算官宦千金。” 梁崇系出名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哪怕是个在沙场摸爬滚打的将领,素日也达人雅志,恭而有礼。 食可以无肉、住不可无竹。 梁崇看着那根千里运回的金贵竹子,抽了抽嘴角,淡淡道: “这野猪拱地的行举,你说是官宦千金?” 陈七默然。 * 夜凉如水。 石砚把从威武郡送来的密信交给卫云骁。 上面详细写满王闻之派去的那两个护卫都在干什么。 他们执王府令牌到郡守衙门查寻户籍,找一个名叫叶玉的女子。 在威武郡的一个月,他们逐户排查,根本找不到此人。 又调遣衙役把所有戏班子全查了一遍。 还是没发现这个叫叶玉的人。 他们猜测,或许是此人犯了什么大罪,惹怒了王闻之亦或是宁王,也就是当今陛下。 国不可一日无君,五日前,新帝匆忙举行登基大典。 王闻之身为潜邸时的智囊,顺理成章加官进爵,任少府一职,统领尚书台。 卫云骁也跟着跃升为光禄勋,统领“郎署”,护卫宫廷。 他们同为九卿,官职相等,有些事不好胡乱下手。 卫云骁捻着纸,喃喃道:“叶玉?” 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无论是从王闻之,还是宁王府传出的风声,他从未听过。 他思索着王闻之此举的目的,百思不得其解,问道: “此逃犯的画像可寻来了?” “二公子,那两名护卫藏着逃犯画像不给任何人看,派去的人从未见过这个女子相貌。” “不过……”石砚翻看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纸。 “他们抄录那名女子在官府记载验书上的容貌特征。” 卫云骁翻看纸张,上面写着那犯人的样貌特征。 “叶玉,前朝末厉十五年生人,岁十七,长六尺一寸,面黄,体瘦,眼大,衣皂布袍……” 他在脑海搜寻这等样貌…… 六尺一寸不过堪堪到他胸口,一介孩童之躯。 此人他的确没见过,无关之事,就不必再分心查证。 “叫他们回来,不必查了。” 石砚拱手:“是。” 殊不知,这是叶玉初见王闻之的样貌。 她脱离戏班子后,回到长治吃不饱,穿不暖,饿得瘦不拉几,毛发枯黄。 就连王母也不忍叫她做活,生怕那两斤骨头折了,先养大再说。 她许久不曾去官府更换文书,当下用的“传”与“验”都是文姑伪造。 卫云骁把信纸丢到火盆里,火苗飞快舔舐纸张,化作一缕焦烟。 算算日子。 苏贤重应该被押送入京城了。 “苏贤重到长安了吗?” 提起这事,石砚终于想起来这号人物。 “今日晨时已到狱中,表公子已将他单独关押,无人靠近。” 想起此人,卫云骁双眸变得森冷幽黑,苏芸死时,他不曾亲自吊唁,也没有派人送奠仪。 此人薄情寡义,连亲女都不在意,简直狼心狗肺! 他沉声道:“我去会会他。” 刘景昼收到卫云骁派人通知开牢房,他正巧无事,可以帮忙审问。 两道身影出现时,在囚牢里的犯人看见那尊煞神又来了。 纷纷扯了扯嘴角,互相交换眼神,他们命真苦啊~ 袁长贵倒是很兴奋,全赖刘景昼的庇护,他在牢里没受什么苦。 刚想喊一句“贤婿”。 一道声音比他更快,更响亮。 “贤婿,你来啦!” 众人闻声望去,瞧见苏贤重趴在木栅上,探着脑袋眼巴巴望着卫云骁。 卫云骁抿着唇,眼底忽明忽暗,好似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沉着一张脸,停下脚步,鹰目流转一道浅浅的清润。 苏贤重想起刚入长安城门前,押送他的队伍被少府大人拦下。 王闻之对他说:“想活下来,就按我说的做。” 苏贤重又多了几分底气,干巴巴地笑起来。 “贤……贤婿?” 第67章 不知某做了什么事惹卫兄不快? “苏大人自重!” 卫云骁只被迷惑片刻,就清醒过来。 此人卑鄙狡诈,不过是为了求生才讨好他。 昔日陷害他祖父时,不见他如此卑躬屈膝前来赔罪。 如今下狱问罪了,才来献媚,晚了! 卫云骁走了几步来到刑房的席案前,直接坐到案上。 “把他拖出来,给我打!” 语气冷漠,神色疏离,不像是要包庇苏贤重。 狱卒方才听得那一声“贤婿”,生怕得罪了卫大人,根本不敢乱动。 现下得了吩咐,将他生硬地拉出来,绑上刑架。 苏贤重慌起来,这怎么跟少府大人说的不一样? “等等!” 苏贤重连忙道:“卫云骁,你害死我女儿,还想对我滥用私刑,我家芸儿在天之灵看着你呢!” 闻言,卫云骁眯了眯眼盯着他。 牢狱潮湿阴暗,一缕幽光从窗缝撒在他后背。 潮湿的气息似在凝结,那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卫云骁起身走上前,鹰目流转锐利锋芒。 他在狱卒面前伸出手,狱卒会意,把手上的鞭子递给他。 “啪!” 卫云骁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牢狱。 旁边的犯人纷纷侧目,不敢多看。 这煞神比狱卒打得还狠! 袁长贵起初被抢了风头,觉得这苏贤重命真好。 有这么硬的关系,本想待会巴结一下他,抱个大腿。 没成想,他居然被自家女婿给抽得皮开肉绽。 两相比较,他还是觉得自家的女婿最好,嘴硬心软,他一鞭子都没挨,还给他送了一床棉被。 袁长贵看那摇扇子的刘景昼更顺眼了。 昔日的“破落户”、“纨绔子弟”等鄙视偏见统统稀碎。 有了权势的加持,他再看刘景昼。 发现他身姿颀长、面若冠玉,鼻梁的一粒痣衬得他多了几分风流气韵。 那狭长的凤眸噙着一抹笑意,望着苏贤重的褐色瞳仁流转一丝浪荡不羁的玩味。 看着不正经,实则挺靠谱。 他昔日怎么没发现这刘景昼如此英俊? 想起自家女儿还没嫁出去。 袁长贵低声呼唤:“贤婿、贤婿!” 刘景昼闻声扭头,蹙眉道:“什么事?” 反应还挺快,看来还有点情分在,袁长贵叹惋道: “我家容儿与她姐姐关系最好,柔儿去了之后,她整日以泪洗面,如今被我连累下狱,也不知有没有被欺负?” “贤婿若是有空,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内眷,老夫我只剩这么个女儿了。” 说完,他面露悔恨,抓着木栅垂头丧气道: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贪图这一时的荣华,害了家中亲眷。” 他抻着袖子低泣抹泪。 刘景昼“啪”地一下收起扇子,轻哼一声,“事真多!” 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背对袁长贵。 袁长贵悄悄看一眼那背影,这样子应该是答应了。 虽说那江湖女子长得不错,但他家容儿也不差,两人一来二去嘛…… 在他出神间隙,其余落难同僚纷纷围上来。 想不到这袁长贵人脉还挺广,这廷尉竟也听他的。 他们低声下气,拱手道:“袁大人,能不能……” 另一边。 卫云骁抽了一顿苏贤重,见他叫不动了,浑身疲软,起伏的胸腔提醒着人还活着。 他丢了鞭子,走上前,把一瓢冷水泼过去。 伤处沾水,火辣辣地疼。 苏贤重又疼醒,横眉瞪眼,气若游丝道: “卫云骁,你这薄情寡义的东西,你还我女儿!” 卫云骁冷笑几声,掐着他的脖子逼问:“说!王闻之与苏芸,究竟是什么关系?” “王闻之是谁?老夫不认识!” 苏贤重颇有骨气地吐了一口血沫。 卫云骁抽出帕子抹脸,腮边的肌肉抖了抖,咬牙道: “既然你不识趣,那就打到你开口为止。” 他捡起鞭子,正想继续抽,苏贤重连忙喊:“等等!” “怎么?想起来了?” 苏贤重身子抖了抖,“灵芝说,你曾怀疑芸儿与人有染,难不成是这王闻之?” 提起旧事,卫云骁捏紧鞭子。 苏贤重看他不说话,破口大骂:“若说我在官场上手段不光彩,老夫认了。” “但我苏家家风清正,养的都是正经闺秀,你一介昂藏男儿,竟然无端怀疑自己的妻子。” “卫云骁,昔日我做错事,你尽管恨我,何必给我家芸儿泼脏水?” 苏贤重痛惜道:“更何况,她都死了!” 此话入耳,卫云骁心口一震,死了…… 经过这么一提醒,长期堵在心脉的那股气,顿时泄了。 他步伐晃了晃,手上的鞭子掉落。 “我家芸儿从未认识什么王闻之、赵闻之!你休要血口喷人!” 苏贤重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 卫云骁转身落荒而逃,再也不想听他说那个字。 苏贤重又被扔回囚牢里,捡回一条命。 他趴在草堆上,后怕不已,以为这次入狱定会被抄家问斩。 看卫云骁这失魂落魄的模样,那少府大人说的果然没错。 他有救了。 * 卫云骁离开牢狱大门,正巧碰到王闻之。 新帝登基,诸多逆臣来不及彻查,尚书台帮忙调阅文书。 王闻之亲自携案卷交给刘景昼,刚下马车,就看见卫云骁红着眼大步走出来。 “卫兄。” 王闻之连忙叫住他。 卫云骁停下脚步,看着那清润儒雅的人,眸中俱是晦暗的涌动。 王闻之笑问:“近日,卫兄与我生分许多,不知某做了什么事惹卫兄不快?” 坦荡、澹然在他身上显露无遗。 近来,他愈发看不懂王闻之了。 若不是王闻之、更不是怀王,那又是谁害死了苏芸? 卫云骁道:“闻之,那本账册是何处得来的?我听说,这账目不对。” 王闻之愣了愣,连忙问:“可是有错处?” “那错处可大了。”卫云骁咬牙。 王闻之叹惋:“我那群属下虽亲身涉险,却有勇无谋,办事不细心,出了差错。” “还望卫兄见谅,我定会狠狠责备他们。” 卫云骁淡淡道:“过不抵功,闻之莫恼。” 王闻之笑笑:“也是,我寻刘兄还有事,先行一步。” 二人分别,王闻之离开后,收起笑意,冷声问旁边的五义: “威武郡那边还没传来消息吗?” 五义低声道:“公子,十义他们寻了一月,尚未发现那女子。” 一栖不两雄,不争不抢,视同拱手让人。 王闻之此举毫无愧疚之心,要怪就怪卫云骁手段不如人。 只是那女子跟泥牛入海一般,毫无消息…… 难道,她根本不在威武郡? 第68章 老鹰捉小鸡 叶玉昨夜烤了鱼、与如翠饱餐一顿。 醒来又吃上了丰盛的晨食,心情美妙无比。 教习嬷嬷来了。 晨时学刺绣女红、午后学作画、晚间学走路。 叶玉拿针这几日,手上全是细细的伤口。 如翠给她包了一层纱布裹着,反倒刺不着肌肤了。 在教习嬷嬷的监督下,叶玉飞快绣好一幅画,恭敬地递上。 “嬷嬷,我做好了。” 教习嬷嬷接过来,脸色一沉,她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叶玉动着酸胀的四肢,抬眸问如翠:“我今日绣的是不是挺好?” 如翠想了想,的确进步了,点头。 叶玉笑起来,“刺绣嘛,不过小事一桩!” * 教习嬷嬷穿过回廊、假山、碧湖,走了许久,才抵达一座豪阔的院落。 她硬着头皮,咬牙把绣品递给梁家大夫人。 夏日天热,一旁的侍女噤声摇扇。 梁家大夫人是有名的才女,哪怕身居宅院,外头依旧流传不少她的诗词画作。 梁崇正与她对弈,大夫人无暇查看那堆绢布。 教习嬷嬷只好双手捧着,静静等候一局对弈结束。 大夫人得了闲暇,抬眸一看,微微挑眉,语气轻柔地问: “这就是那楚氏女的绣活?” 教习嬷嬷站了许久,后背热得冒汗。 她低着头,战战兢兢低头道:“是。” 她一个宫廷御工,前朝皇妃、百官绣袍皆是出自她手。 前朝灭,她退居豪门士族任管事,教授基础的女红针黹不在话下。 谁料到…… 大夫人翘起兰花指,捏着几块帕子看,秀气的眉眼溢出一丝笑意。 “这楚氏女竟如此不济,难不成,在家中无人教导?” 语气淡淡,不似责备。 但教习嬷嬷还是惶恐低头,她说了五日内必定把她培养好。 谁料四日过去了,那女子路走不稳、画不成形、就连绣活也没眼看。 梁崇正收拾棋子放入篓子,听得此话,捡一块帕子过来细瞧。 “还可以,这煤球挺好看的。” 教习嬷嬷支支吾吾道:“主君,这是一只大雁。” “那这团云朵也不错。” “这是一朵芙蓉。” “那这棵树……” “主君,这是一排竹子。” 教习嬷嬷投其所好,特意让那女子练绣竹,没想到…… “……” 梁崇眉梢压低,动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梁大夫人见状,发出欢快的笑声。 教习嬷嬷没有被主人家为难,午憩过后,又回到小院把叶玉训斥一顿。 “梁氏诗书传家、以文熏骨、以武强身,主君文武双全,一代名将……” 叶玉跪坐在席案前点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最后委屈道:“我知道啦。” 教习嬷嬷说得嘴皮干了,转身喝口水,缓了缓,严肃道: “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这次你还是不好好学,梁家必定退契!” 叶玉惶然不安道:“嬷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定好好学。” 如此做小伏低,柔声劝慰,教习嬷嬷这才舒缓过来。 她从未教过如此愚笨的学生,毕生贤名都被她败光了。 “大夫人给你换了个先生,你去竹轩学弹琴、诗词。” 叶玉圆溜溜的眼眸满是疑惑,“嬷嬷,你不教我了?” 提起这个,教习嬷嬷火苗“噌”地冒起来。 她在大夫人那里丢了脸,才会换个先生带她,这是耻辱! 叶玉见状,不等她说话,连忙拉着如翠跑出去。 竹轩距小院很近,跨过一道拱门就到了。 一扇巨大的屏风摆在中间,里面坐着一个人,约莫是她的新先生。 叶玉颇有礼貌地说:“学生见过先生。” 这面屏风空荡荡,只有一张若隐若现的轻纱。 像隔了一层雾气,只能隐约看见对面那人的轮廓。 “坐。” 嗓音低沉又轻柔,含着一股不明所以的热情。 “你叫楚玲?” 这话问得有些熟稔与亲密,叶玉蹙眉,轻声回应:“是。” “坐下,往后你跟我学琴与诗词,以前可读过书?” 叶玉迟疑道:“读过一点。” “那就好,我先给你抚一曲子听听。” 叶玉看这夫子态度好,也乖巧下来,听他弹曲。 音律起,乐声清泠似露滴竹梢,转而慢慢铮然激越,浑厚回旋时渐渐节奏急密。 最后如珠玉倾盘,泛音散尽,余韵悠长。 知道对面看不清她,叶玉双手托腮聆听,实则打盹。 此曲助眠,不眯一下简直糟蹋了好曲。 她的神思随着曲子恍恍惚惚,最后骤然收尾,反倒眯不下去了。 对面的夫子问:“如何?” 叶玉立即吹捧:“好极了,夫子还能再弹一遍吗?不够听。” 屏风内。 梁崇牵着唇角,不自觉笑了笑,脸颊荡漾浅浅的酒窝,一双眼眸盛满星子。 他方脸白净,下巴略有青青胡茬,浑身透着成熟男子的温和。 这首曲子叫凤求凰,她竟然喜欢听? 他眉间透着些许无奈:“那便依你。” 悠扬的乐曲再次响起,叶玉又开始眯起来,内心暗叹,这夫子性子真好~ 叶玉学了三日的曲子。 新夫子脾性宽仁,弹错了不骂她,弹对了还夸奖,夸得叶玉自信满满。 今日,她要向夫子展示自己学到的成果。 她抬头挺胸,跪坐在席案前。 “夫子,我准备好了。” 屏风内,刚从卫营赶回来的梁崇用帕子抹汗,粗粝的大手执茶盏喝水。 这女子虽长于乡野,但勤奋好学,并没有教习嬷嬷说的那般混不吝。 自己的夫人就该自己教,梁崇这几日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总算学有所成。 “嗯,开始。” 一双布满细茧的手抚上琴弦。 然而,弦音甫一拨动,便似锈钉刮铁,尖利刺耳,毫无章法。 音调攀升,如钝刀锯木,嘶哑刺耳,听得人牙根发酸。 低音如病牛喘息,浊重拖沓。 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倒像是醉汉摔琴,七零八落,听得人头皮发麻。 “等等!” 叶玉还沉浸于自己的乐曲无法自拔,嘴角弯弯,手指忙得乱七八糟。 “停下来、停下来!” 梁崇握紧拳头,敲了敲桌面,杯盏跟着抖动,盖过了乐曲声,叶玉才停下来。 她双眸懵懂,疑惑问:“夫子,怎么了?” “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叶玉道:“你前几日教我的呀。” “我前几日教了你什么曲子?”梁崇开始自我怀疑。 叶玉想了想,“老鹰抓小鸡!” 梁崇一愣,在脑子里过一遍,根本没听过这个曲名。 他低声问:“我何时教过你这首曲子?” 叶玉闷声思索,“凰”字笔画太多,她忘记叫什么了,那王闻之也没教过她这个字。 但她理解那三个字的意思,苦恼道:“一只鸟追着另一只鸟,不就是老鹰抓小鸡嘛?” 梁崇:“……” 第69章 我这般好颜色也不能通融吗? 叶玉看他不认可,不服道: “梁家一道青菜炖豆腐都能雅称‘翡翠雪团’,怎么这凤啥啥就不能称为老鹰抓小鸡?” “难道不是一个理儿?” 梁崇无言以对,气得一拍桌案。 叶玉吓得一抖,缩着脖子问:“夫……夫子,怎么了?” 梁崇在屏风内攥紧手心。 怪道教习嬷嬷出身宫廷御工,一身描鸾刺凤的技艺也教不出个像样的活计。 他昔日看她在长治运筹帷幄、智勇双全,还以为是个聪慧的。 料定教习嬷嬷见惯了达官贵人,眼高手低,只拿她当个妾,不肯好好教。 人言道:堂前训子、枕边教妻。 与真正的鸿儒相比,他才薄智浅,但也算通儒达士。 亲身教授一二文识便可令她受益终生。 谁料到,她原来是个内藏锦绣的半吊子。 凤求凰的确是一只鸟追着另一只鸟,与这老鹰抓小鸡……形式差不多。 但意思不对,叫他如何说口这是爱慕之意? 着实难办。 梁崇身为梁氏宗主,一族之长,无人能干涉他的裁决,娶个庶民做主母无伤大雅。 但母亲那边,不论出身如何,好歹沾点文雅秀慧才能过关。 他眉梢轻蹙,指腹的茧子划过掌下琴弦,细细思索。 星眸掺着一丝苦恼。 罢了,她年纪还小。 他多包容些,慢慢教就是,日子还长,莫吓着她~ 如此盘算,梁崇抿唇,牵唇在脸颊溢出浅浅的月牙痕梨涡。 他打开一旁的香炉燃香,凝神静气。 叶玉看夫子一拍桌子又不说话,莫不是被她气晕了? 她试探问:“夫子,夫子?” 尚无回应,叶玉打算越过屏风去瞧瞧。 “站住,不许动!” 梁崇走神片刻,那不安分的女子就靠过来,差点被她看见真容。 现下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凭她的滑头,定会猜到羌人出现在长治的原因。 叶玉被这一喝,立即站定。 “男女授受不亲,你我虽为师生,但不可越界,坐回去!” 那声音严肃又冷厉,好像生气了。 叶玉只好坐回原位,坐得端正,态度认真。 梁崇松了一口气。 既然她毫无基础,凤求凰此等复杂的曲目不好教她,那便学些孩童入门曲。 他轻拢慢捻,曲调欢快的乐声从他指尖飘扬。 这是一首宴饮之乐《鹿鸣》,节奏规整,曲调欢快,最简单不过,还能配合乐曲吟诵诗词。 叶玉托腮聆听。 估摸一下时间,她已经在梁家待了十来日,还差一个多月才能离开。 这夫子脾性虽好,但看他生气了,她不好再卖浑,玩过头被提前退货可不好。 这回她认真了。 十指跟着夫子的指示拨弄,清脆欢快的节奏响起。 这夫子虽有耐心,就是规矩多了点。 隔着一个屏风,她看不清对方的指法,根本不知道哪根弦叫什么。 稀里糊涂拨弄几下听声音,才找到正确的位置。 又是三日过去。 不知为何,那教习嬷嬷好像是放弃她了。 也不来教她刺绣、步行,只叫她安生学乐理与诗词即可。 叶玉求之不得,每日睡得昏天黑地。 睡足吃饱,仅过十来日,她在长治饿得青黄的肌肤又变回白皙红润模样。 闲暇无事,她在屋里和如翠玩斗草,以草茎相拉,断者为负。 这游戏需要巧劲,她们拿着两根草交叉起来,互相拉扯厮磨,先断的就输了。 只过了几天,小院里的草都被她俩拔光了。 就连盆里的兰草也秃了几根。 几日过去,无草可斗,叶玉与如翠无以自遣。 她转而好奇问:“近来可收到主顾家的信?上面有没有说小姐们何时归来?” 如翠摇摇头,这女子近来与她玩作一团,二人关系亲近不少。 “我听老爷说,选妃可复杂了,据说要脱光验身,仅是这一关就淘汰许多女子。” 叶玉神色一怔,原本以为在梁家的规矩已经够多了,她近来饱受折磨。 没想到皇宫这么讲究? 那这楚家小姐不是比她还惨? “不过,我家小姐们没回来,极有可能全都过第一关了。” 叶玉愕然片刻,好奇问:“那她们验身之后呢?” 如翠想了想,“接下来会考校礼仪,有女官教导她们行走、跪拜姿态,学成之后,再行筛选。” 叶玉内心忖度,怪不得那教习嬷嬷总让她学行走,原来是拿她同妃子一般教。 如翠继续道:“再之后是技艺,琴棋、歌舞等。” 叶玉若有所悟,感情梁家是拿她同皇妃一般调教? 她迫不及待追问:“然后呢?” 如翠看见她求知若渴的模样,与有荣焉道: “到时候,我家小姐会面见太后、陛下,他们会亲自看验,挑中则为妃,没选中放归家中待嫁。” “到那时,我家小姐若是不中,也就回来了。” 这么简单就能面见陛下? 叶玉眼珠子动了动,激动问:“这妃子下一次什么时候选?庶民能参加吗?” 如翠欲言又止,看着叶玉道:“医、巫、商贾、百工等为贱籍,是不能参选的。” 听得此话,叶玉眉梢紧锁,她是个混迹下九流的戏子,是为贱籍。 她不死心,试探问:“我这般好颜色也不能通融吗?” 语气平淡,无一丝炫耀。 如翠细瞧她眉眼,暗暗点头,还真挺好看的,可惜……她出身不行。 如翠叹气摇头:“不能。” 叶玉黯然伤神,沮丧低头轻叹一声。 “不过……”如翠欲言又止道:“若是有权贵愿意举荐你,不必参与选妃就能入宫。” 叶玉眼眸亮起来,“这样也能面见陛下吗?” “未必,后宫佳丽三千,许多妃嫔老死也没见过陛下。” “甚至,还有的妃子在得宠娘娘面前失仪,直接被关进冷宫,一辈子都出不来。” 叶玉耷拉着脑袋,她无权无势,无父无母,上哪儿去找权贵送她入宫? 听得如翠这么说,身子抖了抖,这宫里真可怕,费尽心思进去还未必见到陛下。 胜算不大,叶玉立即打消了那个骤然萌发的念头。 第70章 父做帝王,女为山大王 十义与六义在威武郡搜寻叶玉一月有余。 皆不见踪影。 二人执陛下潜渊时的王府令牌前来查找逃犯,被郡守奉为座上宾。 宁王登位称帝,郡守不敢怠慢二人,所有要求皆满足,无有不应。 十义与六义苦寻多日找不到,二人又藏着掖着不给看画像。 郡守只好把所有叫叶玉的女子全叫来,加上户籍册子,一对一传验盘查。 忙活许久,这张搜罗的网越织越大。 他们甚至下村子一一对比,没一个是两位使者要找的人。 他们寻不到人,把威武郡翻个底朝天,累得衙役们怨气满腹,碍于那是圣使,不敢多说什么。 郡守常沛年四十五,任威武郡守已有十三年,经验老道的他将所有查找逃犯的手段使出。 根本找不到这个叫叶玉的女子。 十义与六义闭紧口风,二人不多话,更不给他们看一眼那逃犯画像。 若是有画像参照,指定能寻到人。 有机敏属下献计:“不若灌醉圣使,偷看一眼画像再放回去,咱们私下寻找,可立一大功!” “指不定新帝龙心大悦,提拔您入长安为官。” 常沛觉得妙哉,邀请二人小酌一杯。 不消片刻,掺了迷药的酒把二人灌晕。 有画师在内室等候,常沛立即翻开十义胸前的交领衣襟,找到一轴画卷。 常沛腹诽,也不知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逃犯,能让二人如此谨慎看护? 卷轴一开,内里是个明媚女子,鹅蛋脸、狐狸眼,眉目如画、笑靥如花。 常沛细看,自然也注意到了女子腰上那枚喜鹊叼枝的玉佩纹样。 作画的人极其用心,画技精细,玉佩纹路一目了然,甚至连头发丝都根根分明,女子似能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他瞳孔一颤,顿时心惊胆战,执画卷的手微微抖动,身躯霎时虚软。 是她! 这么多年,她没死在羌人刀下,竟然还活着,更要命的是陛下在寻她! 常沛立即叫画师临摹下来,匆匆把画卷塞回十义怀中。 有了方向,他直接派人去远方的长治打探消息。 夜幕降临。 十义与六义尚未清醒,微服去打探消息的五名衙役早已回来。 常沛从他们口中得知,那女子并村建寨,统领了长治那群贱民,成了一方地头蛇。 父做帝王,女为山大王。 他略有感慨,还真是……虎父无犬女。 有了那女子的消息,常沛立即写信告知大司马,夹带那张临摹的画像。 派遣驿卒,八百里加急传送消息。 一日忙活下来,常沛心口跳动不止,手心浮汗,唇瓣干涩,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左右那女子逃不掉,接下来必须要瞒着两位使者不能让他们找到人,静待大司马的回讯。 * 不知为何,叶玉这几日没睡好,心口跳得极快。 天色尚未亮,她就披衣起身。 困守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起床推开窗,晨光熹微,日头未升起,天色如海波碧青,万里无云。 窗外是一株玉兰,紫白相间的花瓣掉了一地,早鸟跳跃树梢间。 叶玉闻了一口凉爽干净的气息,淡淡花香夹杂其间,沁入心脾。 十指动了动,算算还有二十三日就能离开梁家,叶玉心情大好。 如翠捧来热水给她洗漱,食用早膳,叶玉转身去竹轩。 那夫子很贴心,给她调了课业,午前学诗词,午后学琴艺,晚间睡大觉。 搞得她好像是来做千金大小姐的。 到了竹轩,夫子还没来。 叶玉自行温习,这几日,她也学了不少大字。 梁崇卯时到卫营操练,巳时匆匆赶回来授课。 隔着朦胧轻纱,他看见叶玉盘坐认真温书,暗自点头,此女虽顽劣,但胜在通情达理。 这几日经过诗书熏陶,已经乖巧很多,几日没犯浑了。 近来出口婉辞,也算持之有故,言之有理。 叶玉笑道:“夫子,你来啦。” 看见他来了心情这么好?梁崇牵动唇角,平坦的白面又旋起两片梨涡。 他轻缓而有礼道:“前几日的书可温习了?” 梁氏宗妇可以不善女红针黹,行举端坐也可以抛之不要。 但文学才技缺一不可,往后治理宗族庶务,往来应酬用得上。 叶玉点头:“夫子的话我谨记在心,自然温习了。” 梁崇眉眼溢出一抹笑意,温声道:“那我今日考校一下你的功课,如何?” “夫子尽管探问。”她说得神气又张扬,看起来很自信。 梁崇提笔写诗句,让她填下一句。 基于她学识薄弱,梁崇没有过于为难,这些诗词哪怕是孩童也能对上一二。 他招手叫如翠过来递纸,叶玉一瞧,嘿嘿一笑,提笔写字。 竹轩寂静,唯有窸窣虫鸣、清脆鸟叫,铜炉冒出的一缕香烟随风飘散。 叶玉落笔完成,派如翠去送卷子。 屏风那边很安静,夫子没说话,认真阅卷,应当是被她的才华折服了。 一只翠绿的蚂蚱不知从何处蹿出来,跳上她的席案。 叶玉闲暇无聊,悄悄扑了一把,蚂蚱蹦跳,距离她仅有一步之遥。 悄悄觑一眼对面,反正夫子低头看不见,她离开位置去扑那绿油油的蚂蚱。 梁崇看着她的答卷,握紧拳头,眉心突突跳动,不停地提醒自己。 她十七岁生辰没到,年纪还小…… 只见纸张上的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 她对的是:“韭菜与鸡蛋并炒。”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她对的是:“棉被枕头软,早晚睡得香。”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她对的是:“猪头肥软猪蹄筋道。” 梁崇静默片刻,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叶玉扑了几回,终于扑到那只蚂蚱,浅笑着,“这烤起来一定很香。” 梁崇看她如此混不吝,拍案呵斥道:“油盐不进!” 闻言,叶玉反驳:“不可能,进了油盐最香啦!” 梁崇:“???” 她在说什么? 突然,她手上的蚂蚱挣脱,跳上屏风的轻纱,在白茫茫的轻纱中添了一抹绿。 叶玉不忍到手的零嘴飞了,扑过去。 “别!” 梁崇来不及阻止,“哗啦”一声,那扇屏风轰然倒塌。 叶玉趴在上面,双手紧紧扣着那只蚂蚱。 梁崇端坐在席案前,瞳孔放大,一只手虚乍举着微微颤抖,作拒绝状。 叶玉抬眸,疑惑道:“薛大虎?” 第71章 年纪大,会疼人 “你怎么在这里?” 叶玉站起来,手上的蚂蚱也不管了。 那只蚂蚱一蹦一跳蹿入竹林中。 叶玉拍拍裙摆,收起那股浑劲儿,在生人面前装傻充愣,她游刃有余。 在熟人面前就不必装了,谁还不认识谁啊,这跟露腚在大街狂奔有何区别? 她收起愣头愣脑模样,敛眉正色走上前,“大虎哥,你在这里当夫子?” 经过这么一提醒,紧绷着心神的梁崇顿时有了主意。 他放下手,暗暗搓了一下衣摆。 “嗯,我会几个字,看见梁家聘夫子,我就来了。” “早说嘛,咱俩隔着屏风对坐这么久,竟也没认出对方。” 梁崇抿唇怔着,在脸颊牵扯出浅浅的月牙窝。 叶玉细瞧他的面貌,在村子里时,薛大虎沉默寡言,人如其名,他绷着一张黑面,跟受伤的虎一般,时时警惕防着人,没见他说过一句话。 如今打扮干净了,还挺人模狗样。 那双荡漾的酒窝让他看起来随和温雅,还有点甜。 梁崇轻笑道:“真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声音温温地,带着一丝熟稔亲近。 靠近他后,叶玉鼻息嗅到他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苏合香。 “我啊,是来赚钱的。” 她眼眸一转,“你也是来赚钱的,既然这样,不如你替我瞒着?待我赚到钱,分你五十两。” 她伸出手,张开五根手指。 梁崇看见她手上遍布细碎伤痕,有新伤、有旧伤,手指覆薄茧,不似千金贵女们那般白嫩纤长。 “嗯。” 叶玉一愣,他这么好说话? 在她出神间隙,一只更大的手掌穿过指缝,扣住她的手。 他的手心温热,还有点粗糙。 梁崇牵着她,踏过倾倒的屏风,稀里糊涂把她带回原来的位置。 “咱们先上课,乖一些,别胡闹。” 叶玉抬眸,看见他的星眸含着一丝慈爱与纵容。 目光相触片刻,薛大虎转身就把屏风移开,立在门前,让人无法从外窥视。 “前几日教你的鹿鸣还能弹吗?” 叶玉也不装了,直接点头。 “弹来我听听。” 他没有回自己位置,而是盘腿坐在叶玉对面,伸出手随着韵律轻轻敲击桌面。 反倒令叶玉意外寻到了节奏。 一曲毕。 梁崇思索片刻,“有几处指法不对,我来教你。” 说完,他牵起叶玉的手按在琴弦上拨弄。 时间随清风流逝、吹过袅袅烟雾、翻过密密书卷、摇落朵朵花瓣、卷走片片枯叶。 在他的指导下,叶玉掌握曲调,重新弹一遍,毫无漏错。 课余歇息片刻,她抬眸看着眼前的男子。 “大虎哥,我不是楚家小姐,你真的不揭发我?” 梁崇没有回话,起身从自己的桌案捧来茶盏,给她倒一杯茶。 “小玉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会举发你?更何况,你还分我五十两。” 叶玉抿一口茶,低声问:“万一哪天事情败露,你岂不是会丢了这份活计?” “无碍,在梁家教书不成,我便去其他家,只要有一技之长就饿不死。” 叶玉笑起来,“以前没发现你人这么好。” 梁崇牵唇,露出一口白牙,那抹浅浅的酒窝又出现了,温声道: “真的很好吗?” 叶玉点头,“嗯。” 她想了想,接而问:“对了,你那两个兄弟去哪里做活了?” 叶玉记得他还有一个闷声不吭的三熊与一个话唠的二牛。 未免身份暴露,梁崇没让陈七靠近她,每次都是独自过来。 提起他们,梁崇“喔”了一声,说道:“他们在主君身边当小厮。” 主君? 叶玉蹙眉,好奇问:“主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主君他……”梁崇犹豫片刻,抬眸看着叶玉好奇的面色,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如载满星河,闪闪发光。 他喉结一滚,鼻息有些热,低声道:“主君人品贵重,洁身自好,值得托付终生。” “长得……还算可以。” “不是……我没问这个。”叶玉顿了顿,继续道:“我是问他官大不大?” 梁崇攥紧手心,淡淡道:“主君是安定都尉,秩比二千石。” “那就是很大咯?” 梁崇点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玉想了想,“那主君要是进献美人,陛下会看一眼吗?” 梁崇不明所以,但还是开口解释: “梁氏百年士族,历经四朝而不倒,官场人脉盘根错节,还是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 叶玉想了想,试探问:“你瞧我这模样,丢进美人如云的深宫,陛下会看我一眼吗?” 梁崇双眸落在她不施粉黛的润白肌肤、笑盈盈的双目、细长的羽睫、粉嫩的樱唇…… 他回过神,立即别开眼,“还算……可以。” “那我能不能请主君送我入宫面见陛下?我要是成了宠妃,定会给他多吹枕边风,让他早日升上大将军。” 听得此话,梁崇回头,剑眉压低,脸色骤然冷下来,低声问:“你想进宫?” 叶玉点头,双眸纯澈:“是啊,咱们都是长治乡亲,帮我一把不行吗?” “你进宫里做什么?” “告御状!”叶玉眉梢紧锁,面色板正,不自觉握紧拳头。 “只要我能见到陛下,就不惧权贵阻碍,把长治的情况告诉他,长治就有救了。” 梁崇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此时有些气愤,咬紧后槽牙,可以看见颞部的肌肤底下青色血管冒起。 二人对视,静默片刻。 梁崇缓了缓,冷静道:“你不必如此,陛下年纪太大,能当你爹了,嫁给主君照样可以面圣。” 叶玉眼眸闪过一丝狐疑,“真……真的?” 梁崇低低“嗯”了一声。 “主君最近立了军功,陛下不日会召他入宫封赏,你可以用内眷的身份一起面圣。” 叶玉有些苦恼,托腮蹙眉道:“可是我听说主君已经二十九,年纪也大呀。” 梁崇一怔,眸子里的光芒闪烁,暗暗咬牙,过了许久。 他笑得温柔和睦,道:“年纪大,会疼人。” 这句话有些低沉,像是咬着牙说话。 他们之间身份天差地别,但唯独在年纪上,他有不足之处。 差了十二岁,难道……她很介意年纪?很嫌弃他? 第72章 我该叫你薛大虎,还是梁崇 叶玉皱着眉头,额心鼓起两个小包。 面上有一抹希冀,但犹豫与迟疑也同时浮现。 “可我不是楚玲,万一他嫌弃我……” 梁崇漂浮起来的心一悬再悬,手心痒痒。 这种感觉像诱惑狐狸,在洞口放一块鸡腿,只引出一点毛茸茸的脑壳就立即缩回去。 令人想不断加码,一诱再诱。 “还记得你杀的那个羌人吗?” 叶玉回想片刻,那个满身邪气的小白脸,她当然记得,点点头。 “我听主君说,他是北齐的领军将军并右卫将军高溪山,此等功劳在身,你比许多出身世家的贵女强多了。” 梁崇温声解释:“若你是个男儿,绝对能封侯拜相,加官进爵。” 看那双疑惑的大眼睛,怕她不知道此人身份贵重,梁崇继续解释。 “他还是北齐皇帝的义子,身份就相当于陛下身边的大将军。” 叶玉回忆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子。 他留两缕短发,耳畔编了几根辫子,额头绑一根串着犬牙与珠子的额带。 肌肤比女子白,长得好看,就是笑起来阴气森森,十分邪门。 那小白脸居然这么厉害? 叶玉回过神,摸了摸脖子,嗯,脑袋还在。 她绷着一张脸,认真问:“你没骗我?” “没有。” 梁崇继续道:“小玉,我能在主君面前说上几句话,可以说和说和,他更喜欢你这样爽利豪迈的女子。” 爽利豪迈?叶玉闭紧嘴,她也不是这样…… 看她不说话,梁崇以为她不愿意,继续劝: “我也不暴露你在这里,只跟他说一声,有这样一个可心人儿。” “他要是愿意娶你,便是得了这桩功劳,你以这份恩情要求他带你去长安面圣,事成之后,你们两不亏欠。” 两不亏欠?叶玉一颗心七上八下,浮浮沉沉。 越想、越觉得可行。 梁崇好似看见那狐狸脑袋又探出来,犹犹豫豫,小心翼翼。 “那我的主顾怎么办?”叶玉回过神。 诱饵不够,那狐狸脑袋又缩回去。 梁崇想了想,敛眉思索:“既往不咎便是,你做妻子,还想给丈夫纳妾?” 叶玉笑起来,“倒也不是。” 梁崇又想到一个诱饵,继续加码。 “而且,你不是缺钱吗?梁家给宗妇聘礼很多,除去值钱的金银器物,聘金至少三万两。” 叶玉一听,捧脸笑得眼角弯弯,整个人甜丝丝地。 她脸颊绯红,羞赧道:“嗨、这……一切都好说!” 梁崇好似看见狐狸出洞,叼着鸡腿上蹿下跳,只等着他落网捕捞,笼络归家。 他脸颊泛起月牙痕,荡漾浅浅笑意,一口白牙露出来,拱手道: “小玉,你只管等我好消息便是。” 叶玉小鸡啄米般点头。 时间紧急,未免夜长梦多,得赶紧把人定下来。 梁崇叮嘱午后不学琴,转身就去了梁大夫人院里。 二人对弈,梁母摇着扇子,对梁崇脸上那凹下去的酒窝频频侧目。 他是统辖一方的都尉,因遗传她的两个酒窝令他的威严形象打了折扣。 平时都绷着一张脸,能不笑就尽量不笑。 今日却有些反常。 梁母开口问:“你做什么坏事了?” 别看他如今成熟稳重,温良恭谦。 年少时可没少惹祸,平白咧着一张笑脸,就是心里有鬼。 “母亲,没惹祸。” 梁崇不自在地垂眸,梁母会意,挥退身侧侍婢。 “可以说了?” 梁崇白净面皮又溢出浅浅的漩涡,“还是母亲知我,我欲退了亲事,另娶她人。” 梁母直起身子,郑重问:“你确定?你要娶谁?” 梁崇想了想,剪除些许细枝末节,把叶玉的身份一一道来。 “她一介流民头目,值得你屈尊就卑求娶?”梁母认真打量他。 “母亲,她对儿子有救命之恩,还取了高溪山的性命。从家族利益考量,娶她比其余世家女获益更多。” 梁母虽身居内宅,但对军政要务也熟知一二,她才华满腹,更想要个饱读诗书的儿媳。 听闻那女子取了高溪山的性命,那可是在北齐闻风丧胆的人物。 “你没骗我?”梁母再次慎重地问。 梁崇正色道:“长治人人皆知她设计抓了高溪山,并下剧毒,母亲只管去调查,儿未隐瞒分毫。” 看他如此坦荡,梁母将信将疑。 梁氏是武将世家,祖上出过鼎鼎有名的女将军,盛誉庇佑家族在朝代更迭的乱世中屹立不倒。 此女有巾帼之风,虽然出身差点,只要好好培养,或许,梁氏还能再出一个女将军,延续百年昌盛。 她轻笑一声,“她在哪里?我去见见她。” 梁崇抿唇,讪讪道:“孩儿已经把她带回来。” * 叶玉午憩过后。 醒来就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床头,吓她一跳。 教习嬷嬷说她是大夫人。 叶玉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起床福一福身子,问一声好。 妇人把她搓揉一顿,上下打量。 “瞧这姿色真好、身子骨强壮,想来力气很大、手臂结实有力……” 书房内。 母亲去相看叶玉,梁崇不好跟着在身侧。 情况紧急,好不容易哄得那女子答应结亲,他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如何圆过那个谎。 他来回踱步,有些心慌意乱。 陈七看一向持重沉稳的主君走来走去,心绪比脚步还繁乱,默默垂眸。 突然,梁崇站在他面前,忸怩问: “你说,要如何让她接受我,又能瞒过那桩事?” 陈七同他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他闷声思索,如何也想不到法子。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梁崇看他毫无计策,盘腿坐下长吁一口气,手指轻敲桌面,来回琢磨对策。 一道轻巧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有一女声响起。 “不好了,主君。” “大夫人同楚小姐争执后,在荷湖突然昏倒。” 梁崇心口一跳,争执? 莫不是那叶玉野性难驯,顶撞了母亲? 梁崇立即出门,他皱着眉头,脚步越来越快。 她究竟说了什么,惹得母亲身子不适? 侍女弯腰低头,紧紧跟随在梁崇身后,落下一大段距离。 不消片刻,梁崇抵达了荷湖,凉亭内空无一人。 正想问侍女人去哪儿了。 一把匕首比问题更快出现,执匕首之人面色冷然。 叶玉沉着一张脸,冷峻道: “我该叫你薛大虎,还是梁崇?” 第73章 我自有办法救长治,不劳你费心 那名传话的侍女小跑上前,站在叶玉身后。 梁崇转身细瞧,才发现那是扮作梁家婢女的如翠。 她一路俯首帖耳,瞧不清面容,加之梁崇担忧母亲,没想那么多…… 如翠胆战心惊,她缩在叶玉身后。 不听她的话,叶玉会自己跑去主君院里自爆身份,听她的话把主君引来,还能跟着一起出去,离开梁家。 陈七看见主君被匕首指着脖颈,拔刀对准叶玉。 “叶姑娘,放了我家主君。” 叶玉觑了一眼他,淡淡道:“薛三熊,好久不见。” 他一如既往,寡言少语,板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 梁崇看着脖子前的匕首,这是那把插在高溪山胸膛的匕首,如今,还是对准了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梁崇困惑,难不成是母亲跟她说了什么? 叶玉道:“在看见你的那一刻。” “多亏嬷嬷的指导,你身上的香,是苏合香,王侯专供,又岂是平民用得起的?” 梁崇哑然,他原以为嬷嬷教得不用心,原来是太用心了。 “你的牙整齐又干净,哪个吃糠咽菜,啃树根的穷苦人家能养护得如此精致?” 叶玉补充:“又有谁家夫子敢牵着内眷的手,手把手授课?” 梁崇默然,动作比感情更快表现,他看见她的手遍布伤口,下意识想牵一牵,暖一暖。 叶玉轻声道:“还要我继续说?” 梁崇一怔,罢了,她心细如发,他不是对手。 “你待如何?” “放我们出去!” 梁家前后有门房值守,前院还有护卫看着,她根本出不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挟持梁崇。 梁崇蓦然叹一口气,“玉儿,你走不掉的。” 他敛眉正色,不复平日的温和气质,脸颊的月牙痕也消失得毫无踪迹。 眉梢压得低低,倒像是刚看见他那时,眉眼透着一抹强横的威悍。 叶玉不信,走上前,利刃紧贴肌肤,抵着他的脖子压下一道浅浅凹痕。 只稍一动,他就血溅当场。 叶玉咬牙问:“你不怕死吗?” 梁崇定定地站着,出神片刻,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无奈又带着些许纵容的语气道: “小玉,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叶玉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 “为我好,你把羌人引到长治?为我好,你们害死了一百零五名乡亲!” 梁崇心神一震,这件事躲不开,终究还是得面对。 他想解释,喃喃道:“小玉。” “闭嘴,我只想出去!” 叶玉情绪激动,执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唇角动了动,泪比话先溢出。 梁崇只觉得心口揪作一团,不自觉伸手。 那滴闪烁日光的晶莹泪珠落在他的掌心,温热的水珠流动,在掌纹积下浅浅的、透澈的水洼。 一眼明晰,什么都藏不住。 “玉儿……我。” “我不杀你,我只要你放我离开!”叶玉咬着牙,愤愤道。 命只有一条,她不能浪费在他身上,她还有长治、还有乡民,还有报仇…… “你不能走。” 梁崇咬紧牙关,哪怕利刃在喉也决不妥协。 “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作为交换,我会带你去长安,比起恨我,去见陛下救长治,你难道不心动吗?” 为了她,他打算公然与冯英叫板,已经退让许多。 叶玉冷笑一声:“做梦!” “我自有办法救长治,不劳你费心!” 梁崇不知忆起什么,他忽而双目寒渗,盛满寒气,手心紧紧攥住。 “我不可能会放你出去。” 眼前一花,他的动作比叶玉更快,粗粝的指腹捏住她的手腕。 不知捏的是什么穴位,她手臂顿时无力,五指不自觉张开,手心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叶玉左手出击,也被他抓住一拧,将她身子一旋,双手反剪扣在身后。 叶玉挣扎着,“放开我!” 她伸腿踢他,腿弯被他一压,身子一软跪下去。 梁崇及时伸手一捞,将她抱起来。 她往日过得不好,吃得也不好,长得一副娇小身躯,他一臂就能连着她的双手紧紧扣住,按在宽厚的胸膛。 她很轻,力气却大,蛮起来跟个牛犊子一般,差点按不住。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女子,温声道: “或许智谋我比不过你,但武力,你这三脚猫功夫还差得远。” 叶玉抬眸,眼神似冷刀子。 入目是浅浅的青色胡茬,他牵着那对伪善的酒窝,目光像慈爱地看着孩子。 “玉儿,时间还长,你可以慢慢思考要不要与我做交易。” 说完,他大步走回那座小院子,两具身躯贴紧,他感知到她身上有几个硬邦邦的东西,有些咯人。 回到偏僻的小院,梁崇把人放下来,招呼来一个侍婢在她身上搜。 她身上藏了短匕、刀片、银针、火折子、乃至假髻也找出了几粒黑色药丸。 哗啦啦的东西丢在地上。 梁崇看见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默然片刻。 陈七闭紧唇瓣不说话。 被推进来的如翠也瞪大眼睛。 她可真会藏! 叶玉像个被拔光棘刺的刺猬,缩着脖子静静地站着,暗暗咬牙,怎么这也能被他翻出来? “全部收走,一个不留!” 那名侍婢低着头,把东西装起来,飞快退出去。 “玉儿,你在这里待着,等亲事成了,我才能放你出来。” 天下女人多得是,他为何非要与她成亲? 叶玉叫住他:“薛崇,我不跟你成亲。” “我也算救了你们仨一命,你为何如此刁难我?你这是恩将仇报!” 梁崇本想转身离开,听得此话,他站定,没回头。 而是静默片刻道:“我是为你好。” 为她好?又是这句话! “你若为我好,就放我离开,我要回家!” 梁崇这次没回话,径直离开,院门紧闭,有哗啦的铁链声响起,从外上锁。 陈七追上一身寒气的梁崇,把唯一的钥匙交给他。 “主君,咱们这样,叶姑娘会不会……” 梁崇收起钥匙,抬眸看一眼天色,折腾一番,此时已临近黄昏,天边泛着浓厚的橘黄光晕。 “时间来不及了,我只能出此下策。” 第74章 遇到火苗,老房子一点就着 风清月白,寒夜降临。 梁崇站在窗前仰望一轮明月,陈七走进来,静静地拱手,“主君。” “那边如何了?” 提起叶玉,陈七有些语塞,“叶姑娘不哭不闹,吃好喝好,但是……” 陈七欲言又止,声音低了一些:“她说伙食太少,吃不饱,要加量。” 梁崇压低眉梢,锁着眉头问:“没了?” 陈七点头,“没有了。” 梁崇以为,凭她的浑劲儿,或许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打砸东西,骂骂咧咧。 没想到她关起来,反倒老实安静了起来。 “那就给她加。” * 叶玉自然不会随便打砸东西,这些都是值钱货,她统统收起来,装入包袱里。 梁崇欠她一条命,不思感恩,反倒囚禁强娶她。 忘恩负义之辈! 弄得她心口不舒服、脑袋不舒服、腰也不舒服,藏在身上护身的东西还被没收走了。 这些宝贝就当做他的赔礼。 叶玉怄着气,手忙脚乱把东西归拢到桌上,准备打包带走。 如翠在旁担忧道:“叶姑娘,咱们这样真的能逃出去?” “哎呀,这有什么好担忧的,听我的,指定没错!” 叶玉上下搜刮,就连垫桌脚的石头也翻过了。 不值钱,那就丢到一旁。 忙活一会儿,身上的大包袱满满当当,每走一步,里面会传出瓷器金银碰撞的叮当声。 月影西斜。 眼看时辰差不多,叶玉拿出自己做好的钩带。 随意一甩,床头拆出来的木头钩子挂住墙头,轻轻一拉,挂紧了。 如翠先上,踩着撕下来幔帐布条系成的环扣登上去。 叶玉转身回到房间内,一把扫落烛火。 火苗飞快舔舐幔帐、木头,一缕浓烟升起,被夜色藏了起来。 叶玉飞快背着包袱攀上墙头,又把钩带扯下来,拉着如翠跑去一个方向。 这一招叫啥东击西,具体叫什么忘记了。 火势会把所有人引过去,反正往相反的方向跑就是。 浓烟滚滚,火势越来越大,叶玉鼻子闻到了焦味。 嘈杂声音很快响起,有人喊“快救火!”,“着火啦!” 叶玉拉着如翠东躲西藏,来到最高的一面墙,想来这就是外院了,出去就能自由。 如翠先上,她攀爬到墙头,等着叶玉上来,再把系带换个方向,踩着环扣下去。 看见如翠上去之后静静地坐着不吱声,高兴坏了? 叶玉再检查一遍她的值钱宝贝,巨大的包袱挂在身上,令她看起来像个蜗牛。 她一步步爬上去,跨坐在墙头,瞧清了如翠的表情。 她哭丧着一张脸,好像有人欠她百八十钱一样。 叶玉疑惑问:“你这是什么表情?出来了不高兴?” 如翠没说话,而是伸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下方,叶玉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见下面的人。 梁崇! 不知是吓的还是晚风太凉,叶玉身子抖一下。 下方的梁崇带着一支护卫把梁家外围全都包起来,不点火,也不吭声。 就这么静静地背手站着,月色洒在他身上,棱角分明的五官落下片片阴影。 高大的身形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衬得他像个雕塑般。 压低的眉眼上下打量叶玉,冷声道:“下来。” * 梁崇早已入睡,听得那阵嘈杂的吵闹声后惊醒。 陈七前来禀报,“不好了,主君,叶姑娘的院子着火了!” 他立即披衣起身,匆匆赶过去,还以为她安静本分,原来是憋着一个大的。 遥遥一看那火光冲天,院门又被紧锁着,也不知她还好不好? 搬弄水桶的下人进不去,隔着墙面把水泼进去,不过是杯水车薪。 梁母也被惊动,急忙赶过来。 “人呢?人呢?” 梁崇不紧不慢把院门打开,下人们冲进去救火。 这是一座老旧的院子,久无人居,空置许久。 直到楚家送人来,梁母这才打发人收拾一番。 那叶玉不在外面,想必是困在里头。 她探头探脑往里瞧,担忧道:“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有小厮摇摇头,“大夫人,里面没人。” 说完话,他继续搬水。 没人?梁母捏着帕子:“没人就好,这屋子年份久了,倒是不值什么钱,只是里面摆设的器具贵重,少不得又要算一笔账。” 梁崇没说话,静思片刻,立即叫陈七率领府中护卫把府邸包围住。 若没猜错,她应该快跑出去了。 果不其然,他在外院的墙下蹲到了人。 梁崇把她身上的包袱解下来,里面叮当作响。 “这是什么?” 叶玉愣了愣,圆溜溜的瞳仁转几下,轻声道:“你的赔礼。” 梁崇眉梢压低,不明所以。 陈七上前解开,发现里面是一些瓷器银壶茶盏等物什。 梁崇轻叹一声,“滑头!” 他转而道:“去告诉大夫人,她的值钱东西没烧着,全被叶姑娘保管起来了。” 陈七嘴角扯了扯,低头静默。 梁崇把叶玉打抱起来,她跑得急,只着单薄的衣衫,抵不住这寒凉的夜风。 他出来得急,身上只着内衫,外罩一件披风。 宽大的披风把叶玉遮住,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既然跑不掉,叶玉懒得多花力气挣扎,安静地被他抱回去,大步走回府里。 他们走到两盏明晃晃的灯笼下。 她的脸被照亮,梁崇看见她脸颊沾着几抹灰,因为钻了狗洞,头顶还插着几根杂草。 女子身躯温热,安静地左看右看,收回目光朝他嘿嘿一笑。 梁崇抿唇,脸颊泛起月压痕,轻叹一声: “莫要淘气,你乖巧一些,在这里待过十日,往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叶玉面露疑惑,“为什么非得是十日?” 叶玉仰着头,只看见他青色下巴冒出几根短胡须,脖子上的喉结动了动。 梁崇没说话,抱着她径直回他的院子。 经过一处洞门,梁母还在指挥下人们扑火。 她听得一阵脚步声,就看见梁崇抱着人拐个弯去了自己的居所。 梁母望着那烧成废墟的小院,轻叹一声: “经年累月,时间久了,木头会干枯,遇到火苗,老房子一点就着。” 她眉眼流转些许逗趣神色,意有所指道:“这人啊,也一样。” 远处的梁崇似乎听到她的打趣,脚步僵了一会儿。 停留片刻,就转身离开。 第75章 女逆父,父杀女 梁崇抱着她放到内室的床上。 脱了鞋袜,取下头顶的草根,盖上柔软的被子。 他温声道:“你先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叶玉伸手扯住他的衣摆,淡淡道:“我烧了你家房子,你还不放我出去,不怕我继续烧了这里吗?” 梁崇坐在床沿,抽出帕子抹掉她脸上的灰。 “这里是我房间,烧了也好,下回你就跟我睡一起。” 叶玉一时语塞,静静地看着梁崇不说话。 他淡淡一笑,“快睡。” 梁崇打开一扇柜子,取出一套棉被转身离开,越过堂屋去了左侧的书房。 房门关紧,叶玉立即探着脑袋,就着微弱的烛火打量四周。 这里还真是他房间? 安置好叶玉之后,梁崇把被子铺到地板上。 站在一侧的陈七走上前,“主君,让属下来。” 梁崇只好给陈七铺设,除了沙场作战,刺探情报,他自小养尊处优,还未在家中睡过地板。 “把薛二牛叫回来。” 陈七犹豫,“长治那边……” “他们还不走吗?” 陈七摇摇头,“薛二牛已经跟他们讲过了,他们不信,非要等叶姑娘回去。” 梁崇静思片刻,“还有时间,你先让薛二牛回来,跟她说一说。” “是。” * 威武郡守常沛的信件以八百里加急传递到了长安。 冯英彼时风光无两,他左右逢源,又有开国功臣的贤名,深得新帝器重。 但那封信打碎了他的得意。 那个丢失的孩子找到了。 信上说,她没死,甚至还划地建寨,称王称霸,而且陛下在找她,派了少府王闻之帮忙寻人。 一旦让他们重逢,说出当年的真相。 他如今的荣华富贵,煊赫权势,全都如过眼云烟,顷刻消散! 冯英看到信件末尾,才知那女子消失了,常沛找不到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卷轴打开,画里的女子好像与皇后娘娘有一二分相似。 那喜鹊叼枝的玉佩画得十分清晰,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是他帮陛下寻来那名工匠雕琢的。 得知此讯息,冯英一边派人告知城门守卫留意此人,以防她跑进长安。 一边趁着人还没找到,连夜写了折子在朝堂呈禀陛下,长治被贼人划圈,占地为王的噩耗。 崇德殿,百官林立,新帝高坐丹陛上。 冯英陈词激昂,“陛下,此贼人自称长治之主,并村建寨,画地为王,简直不把陛下、大魏放在眼里!” 又有一官员出列,站出来高声道:“陛下登基不足两月,此贼女就敢挑衅皇室,藐视君威,还请陛下派人前去捉拿归案!” 高位之上,新帝洪亮的声音响起。 “那贼女是何身份?叫什么名字?” 冯英拱手道:“陛下,那贼女出身乡野,村姑一个,姓名尚不清楚,那群乱民拥戴她成为寨主,统辖长治,他们口风极严,不肯透漏一二。” 冯英再言:“陛下,那群叛贼妄想起义谋反,他们手中的武器还是北齐所制,背后必有北齐的指使。”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一旦让他们吸纳更多的乱民,壮大队伍,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派兵前去讨伐逆贼,诛杀叛首,刻不容缓!” 北齐? 他刚即位就有人敢冒犯君威,划地称主,是该杀一儆百,绝了这群宵小的反叛之心。 新帝震怒,一拍桌案,高声宣布:“准奏!” 新帝派遣绣衣御史带兵平叛乱党,贼首就地枭首。 不到一日,就领着精兵两千浩浩荡荡前往长治,剑指贼首。 冯英站在城头,望着一排队伍离京,眸中俱是按捺不住的得意。 既然那女子失去踪迹,找不到人。 那就直接攻打长治逼她出来,他不信,她还能一直躲下去! 一旦她现身,即刻被御史枭首绞杀。 女逆父,父杀女,来日他们若是知道真相,想必又是一出好戏! 一道海东青的长啸响彻高空。 梁氏在朝堂关系盘根错节,诸多朝政通过训练有素的海东青传讯到安定郡,以备不测。 鸟比地上的平叛队伍更快抵达西边的地区。 梁崇得了绣衣御史带兵平乱的消息,正是刚发现叶玉在自家的那夜。 第76章 朝廷真的打来了,你们快跑 趁着朝廷的军队还没到。 梁崇想尽办法把叶玉留下来。 他不知道冯英为何如此针对长治。 谋逆的罪名太大,她瘦弱的肩膀扛不住这一切。 按照脚程,绣衣御史十日就要到了,可叶玉非要走,他只能强行把她关起来。 薛二牛也是薛家村的人,梁崇派他在长治宣扬,朝廷要来攻打长治,要求村民们快些离开。 可惜……无人相信。 毕竟,官府已经十年没管过长治了。 胡人劫掠、羌人烧杀的时候他们不在,如今日子好过一点。 有人跟他们说,朝廷要打长治,叫他们赶紧离开。 这世上哪儿有这么离谱的事? “我说二牛啊,你是不是被羌人吓傻了?朝廷攻打我们干嘛?” “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只是团结起来抵御羌人,这也算谋逆啊?” “就是,你别是看我们过得好,眼红了?你要是羡慕,也可以搬过来长治住下啊,小玉又不会赶你。” “还有啊,你这几个外村人是哪里来的狐朋狗友,莫不是被他们哄骗了,来欺负我们?” 薛二牛带着几名乔装打扮的兵卒在这里说破天,嘴巴都说干了,这群乡民根本不信。 村口很热闹,建一座茅草院只需要二十天,大家的房子都建好了,还有一半的寨子土墙还没建起来。 他们歇息期间就到村口的槐树下聚在一起乘凉、聊天。 顺便逗一逗这莫名其妙的薛二牛。 叶枚道:“你要说羌人打来了,我们还信几分,你说朝廷打过来图啥?来抢我穿了五六年的裤衩吗?还是破烂打补丁的衣裳?” 闻言,大家笑作一团,有人泪花都笑出来了。 一村妇道:“阿枚,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没嫁出去要矜持点,说这话也不害臊。” 叶枚无所畏惧道:“这有什么,我家贫,裤衩的确穿了五六年。” 薛二牛却是气急了,捏着拳头道: “大家信我一回,朝廷真的打来了,你们快跑!” 要是磕头有用,他恨不得跪下来求着他们离开。 都尉派下来的任务,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薛二牛也全都完成了。 唯独劝不动这群犟牛一般的村民。 村民们摇扇子、喝水,没有接话。 胡大娘与刘大娘小声蛐蛐:“莫不是上次受伤,把脑子给磕傻了?” 声音低如蚊蝇,但薛二牛还是听到了。 刘大娘掩唇道:“是啊,看起来挺正常,没想到是个傻子。” 薛二牛看过去,二人噤声,刚一移开目光。 二人又凑一块道:“呆头呆脑的……” “就是,就是,真傻了,不如回村做守村人,叫乡亲帮忙照看。” 薛二牛咬牙,有一种满身牛劲却只能弹棉花的无力感。 他哭丧着脸,道:“大家信我一回。” 有人道:“谁会信你啊?小玉不发话,我们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正午日头晒。 唇瓣干涩的薛二牛只好回到林子里守着,以防羌人再来。 一人快骑从安定郡的方向赶来,识得那是熟人。 薛二牛懒得站起来,有气无力道:“可是都尉有什么吩咐?” 那人道:“都尉召您回安定。” * 薛二牛叮嘱剩下的人看紧些,快马加鞭赶回去。 叶玉在梁崇房内住了三日。 他晨起去卫营操练完就回来陪她,一推开门,叶玉看见他浑身裹满沙场风尘,匆匆打开柜子,取了新衣裳,转身进湢室。 她冷哼一声,被梁崇听到。 进入湢室前,他停下脚步,望着那气鼓鼓的背影,前日压着她在聘礼文书按手印之后就一直这样,不给他好脸色。 哪怕是聘书上的万两聘金与金银器具也无法叫她消气。 梁崇微微牵唇角,扯着脸颊泛起两道月牙痕梨涡。 他温声笑道:“莫恼我打搅你,你住着我的房间,占着我的床,我想换衣洗漱还得看你脸色,倒像是夫人管束我一般。” 叶玉咬牙,想转身反驳,却见他已经进了湢室,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门也不关! 氤氲的热汽飘到室内,在窗棂日光投射下,像是起了雾气。 知晓这是他的诡计,叶玉偏不上当。 她静静地坐着,抬头看墙上挂着的鼠戏藤萝图。 梁崇换了一身新衣裳出来。 掉落的碎发粘成一缕缕,落在脖子、脸颊处,温和的气质多了几分慵懒。 看见她还在气头,他上前牵着她的手,轻声道:“那我以后不洗漱了,可以吗?” 叶玉瞪了他一眼,“给我换个房间,以免打扰都尉大人。” 听见她这称呼,梁崇笑笑,潮湿的大手把她牵出来,到正堂用餐。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放心。” 置气归置气,吃饭归吃饭,可不能饿着自己。 叶玉不搭理他,自己张嘴就吃,有人供着她吃穿住行,不要白不要。 梁崇看她吃得香,胃口也上来。 若是婚后的日子是这样的,那他还挺期待。 叶玉吃饱就回房间,不给他留一点眼神。 陈七前来禀报,“薛二牛回来了。” 第77章 这也算是你的错吗? 叶玉在这里,许多事不好谈论。 梁崇出房留下陈七守着她,站在院门处与薛二牛见面。 薛二牛连续赶了三天的路,口干舌燥,都尉竟也不请他入内喝口水。 也不知院里藏着掖着什么东西? 薛二牛探着脑袋瞧一眼里面,梁崇静静道:“她在我这里。” 不必说,薛二牛就明白他说的是谁。 他讶异片刻,这是干柴烈火,进度如此快? 一看表情就知薛二牛误会了,梁崇也不解释,转而问: “长治那群人走了吗?” 薛二牛叹气道:“还没有,我说得嘴秃噜皮了,他们都听不进去,非要叶玉开口才听。” 梁崇神色沉凝,“陛下派遣的绣衣御史还有七天就要到了,若是他们再不跑,大军压境,只怕会遭清算。” “可不是,也不知那冯英是受了什么刺激。” 薛二牛舔了舔嘴唇道:“往日把长治排除在外,羌人、胡人来了也不管。如今还向陛下告发他们叛乱,这不是置人于死地吗?” 长治是薛二牛的故乡,那群村民也是他的乡亲,他不想让他们惨遭大军镇压。 可偏偏,他们团结起来不听他的,只听叶玉。 “都尉,要不要请叶玉捎个信回去?”薛二牛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若是如此,叶玉就会知道绣衣御史率兵平叛,攻打长治。 以她的性子,哪怕与长治死在一起,都不愿独自苟活。 这就是梁崇不得不瞒着她的原因。 这代价她承担不起,长治的乡民也承担不起,唯有把身为贼首的她藏起来,再遣散长治乡民。 可这第二步迟迟推进不得,着实棘手。 梁崇沉默片刻,道:“她记恨着我,不愿意跟我说话,你去说说,或许她听得进去。” 薛二牛刚想说话,发现旁边的草木动了一下。 二人警惕起来,锐利眼芒扫过去,只看见一片月色衣摆消失在拐角处。 “什么人!” 叶玉好不容易跑出梁崇居所,攀过墙头下来,却听到二人密谈。 那冯英污蔑长治谋逆叛乱,陛下震怒,派遣绣衣御史带兵攻打长治平乱。 乡亲们毫不知情,还在长治住着。 她一时心慌意乱,只能拼命奔逃。 不知何处是这座深宅大院的出口,只能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 她不可能会放弃长治,她要跑!跑回长治,去拦住大军!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眼花缭乱的四周景象往后飞逝。 视觉模糊,眼眶温热,有冰凉的水珠划过手背。 是下雨了吗? 她抬手触摸,却发现这水珠是从眼眶落下,糊了一手的水渍。 突然,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环抱她,沉沉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玉儿,对不住,你不能离开!” 叶玉疯狂挣扎,“梁崇,让我走!让我走!” 她在怀中拼了命挣扎,他差点抓不住,叫她脱手逃跑。 “玉儿,陛下圣谕,匪首斩首示众,你不能回去!” “死了也有好,活着也罢,我不能留在这里!” 她嚎啕大哭,泣不成声,费尽全部的力气也挣脱不得。 梁崇看她情绪激动,一记手刀将她敲晕。 人安静下来后,才发觉手臂火辣辣地疼,撩开袖子,皆是被她抓出来的细碎伤痕,鲜血溢出。 梁崇抱着她回房间,陈七还守在门口,看见叶玉,顿时瞠目结舌。 她怎么跑出去的? 陈七立即把房门打开,发现床顶上的瓦片被掀了一个豁口,应当是她踩着床顶揭开瓦片,爬上屋顶沿着墙头跑出去的。 她鬼点子还真是多! 陈七有些不安,悄悄觑一眼主君。 梁崇冷着一张脸,浑身冒寒气,漠然道:“出去领罚!” 他并不如表象那般温和宽仁,那是只给叶姑娘一个人的态度。 “是。”陈七沮丧着领命,出了院子自己挨罚。 薛二牛站在外头,二人目光相触,皆是摇头一叹。 * 幽暗的深夜、凄厉的叫喊、熊熊的烈火、与染血的利刃交相出现。 叶玉惊醒,发现屋子空旷无一物,就连床顶都被锯走,她够不着屋顶了。 那只是一个梦,却令她心如刀割。 长治、胡婶、刘婶、叶大郎、叶枚…… 他们还没死,她还有机会救他们! 叶玉立即爬起来,拍着门。 “梁崇、梁崇!放我出去!” 屋外无人回应,叶玉继续拍打房门,“梁崇、梁崇!” 若是护身的工具在手,她或许还能撬开窗户遁走,可她身无一物。 四处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可屋子空荡荡,连个称手的砖头都没有。 叶玉拍着房门,手掌痛不堪忍,喊得嗓子干涩沙哑。 过了良久,屋外才有一道声音响起: “都尉已经去疏散长治乡民,他们会去往别处安家,小玉,你不必担心。” 听这声音,正是话唠的薛二牛。 叶玉大喊:“薛二牛,你放我出去!” 薛二牛静坐在地上,幽幽道:“小玉,我不能放你离开,你回长治会死的。” “我不怕死,你快放我出去!” 薛二牛想了想,愧疚道:“小玉,我知道你因把羌人引到长治而恨我们,但我也不是故意的。” “当时都尉和陈七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我只好带他们回薛家村救治。” “我的爹娘也被羌人杀死,我心痛、悔恨,但我只是救人而已,我没想过害任何人。” 叶玉没说话,拼命撞门。 “倘若有一日,你因为好心救了人而引来恶人,这也算是你的错吗?” 叶玉没回话,什么错不错的,她不想听,她只想离开梁家回长治! “少废话,快点放我出去!” 薛二牛叹一口气,“小玉,别白费力气了,长治自有都尉去救。” 叶玉冷静下来,“长治是我们的根、是家,你叫他们离了长治去往何处?” “搬家两个字说得轻巧,你以为他们不想走吗?” “他们走了之后去哪里?你知道吗?” “没了土地的人,就是无根的浮萍,他们是流民,是乞丐!” “他们没有房子,露宿街头和破庙,游荡在街头小巷,男人被抓走为奴,女人被肆意欺辱!” “他们没有生存之技,赚不到钱,只能捡别人不要的烂菜叶、泔水吃!” “他们被风吹、被雨淋、被日晒、被狗一样到处驱赶。” “待到天寒地冻,他们饥寒交切,无蔽身之处的人冻死街头,曝尸荒野!” “无食之人饿得肠子打结,就是有肥鱼大肉在前,也吞不进任何东西!” 叶玉喘息,停滞片刻,悲痛道:“一句搬走轻而易举,可有想过他们以后怎么存活?” “让他们离开长治,等同于逼死他们!” 她的话字字铿锵,如重锤敲击在薛二牛心口。 他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 呆滞片刻后,他淡淡道:“会有办法的。” 屋内没有回话,她应该是累了? 里面有捶打床铺的响动,她应该是在闹脾气。 过了一个时辰,里面不闹了,有侍婢端来饭菜,薛二牛只好打开房门让她吃点东西。 屋内幽黑寂静,只有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撒入室内,照亮了那张被立起来的床。 这是一张帐床,顶已经被都尉吩咐锯掉了。 叶玉把被子枕头丢在一侧,将它立起来,踩着床栏又掀开屋顶瓦片逃跑了! 第78章 走不走得出去,是我的本事! 身后有护卫在追,叶玉拼命狂奔。 她翻了个身,跨过一面矮墙。 天色昏暗,难以辨析方向。 她跑着跑着,看见了大门,哪怕有两个值守门房的小厮挡住,她还是冲上前。 “叶姑娘,你不能出去!” 二人拦在前方。 叶玉助跑着踹倒一名小厮,又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抢了对方的棍子,几下就把另一名小厮敲晕。 她风风火火顶开门栓,就是天塌了也不能拦她出去! 薛二牛带着护卫赶来,她已经把青铜门闩拉下来了。 为了护宅、抵御外敌,梁家的大门是精铁打造,扣住大门的自然也是一条长长的青铜材质横闩。 横闩约莫一百四十斤。 那是需要两名小厮合力才能抬起来的。 只见她双臂顶着门闩脱了卡勾,“哐当”一声,一根长长的铁拴丢在地上。 青铜门闩在地面震荡几下,一块石砖被砸得悄然裂了一条缝隙。 她一人就把东西取下来了? 薛二牛敛神静气,心跳都慢几拍,生怕她手滑砸到自己。 待人取下来,丢到一旁,才出声劝慰: “叶姑娘,哪怕你出了这扇门,你也走不出安定,别多做挣扎了。” 叶玉抖了抖酸软的手臂,面色冷淡地扫一眼薛二牛及其身后护卫。 “走不走得出去,是我的本事!” 旁人说这话显得张狂,她说这话,薛二牛信了几分。 她一向鬼点子多,令人出其不意。 只见叶玉拾起地上的棍子,道:“如果你非要拦我,那就来跟我打一场。” 他们人多,叶玉未必能打得过。 但梁崇又不在,叶玉不试一试,不会死心。 薛二牛不知说什么,救命之恩在前,又同是长治乡亲,他不想与她动手。 “这么晚了,搁这儿唱大戏呢?” 有两名侍婢挑灯走在前头,一众仆婢簇拥一位妇人缓缓而来。 妇人眉眼清秀,雍容矜贵,长得与梁崇有几分相似。 她轻轻一笑,露出与之同款的月牙痕梨涡。 梁大夫人一身书卷气,优雅地摇着鱼戏莲花团扇。 “薛二牛,备马,给她一块出城的令牌,让她走。” 心灰意冷的叶玉眼眸一亮,这梁大夫人瞧着倨傲清高,没想到如此好说话。 薛二牛犹犹豫豫,“大夫人,这……” “快去!” 她斜睨一眼薛二牛,语气淡淡,没瞧出什么情绪。 薛二牛只好闷声去备马。 梁大夫人笑着走上前,看见叶玉捏着棍子尚有警惕的神情。 “把棍子放下,是真放你走。” 梁大夫人把她手里的棍子抽走,丢在地上,“快来,把门打开。” 有几名护卫合力打开重逾千斤的大门。 吱呀的摩擦声响起,薛二牛果真带着一匹马从小门出来,等在外头。 叶玉怕有诈,反倒犹豫起来。 梁大夫人摇着扇子道:“我年轻的时候被人所误,以为吟诗颂词便是生活的全部。” “我的第一任夫君表面温文尔雅,才华满腹,实则道貌岸然,我费尽心思才摆脱他,另嫁梁氏。” “后来,我怀了崇儿,游庙会的时候遇见那贼男,他当众赋诗一首忆往昔,辱我清名。” “有流言甚嚣尘上,意指崇儿非梁氏血脉。” “你知道我当时是如何做的吗?” 叶玉想了想,高门大户注重女子名声,这等谣言,是能逼死女子的。 她当时一定很艰难? 她试探道:“可是请梁家出面澄清?” 梁大夫人连忙摇头,笑道:“不不不。” “我当时挺着大肚子,备笔墨、支摊子,在他家门前写诗,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子孙三代,我骂了三天三夜。” 梁大夫人自豪道:“多亏那贼男给的灵感,我文思泉涌,三天就写了一百八十首诗,还有不少被乐府收录,成了口口相传的绝句。” 看见叶玉面庞逐渐浮现的崇拜神情。 梁大夫人很是畅快,这么多年,终于来个新人倾听她当年的辉煌战绩了。 “后来他灰溜溜搬家,不知所踪。到如今,人们只知道我林如茂笔扫千军,嗔斥小人,一战成名,谁还记得那些什么清白、血脉的笑料?” 她转而轻叹一声:“大难当前,能靠的只有自己。” 叶玉茅塞顿开,感激道:“多谢你,林夫人,我明白了。” 看她一点就透,梁大夫人道: “你是个聪明的,此行生死攸关,比我当年更加艰难,你做好准备了吗?” “嗯。”叶玉点头。 “保重。”梁大夫人递过来一枚出城门的令牌。 叶玉收下,福了福一个撇脚的礼,转身上马离开。 顷刻间,她消失在街头远方,身影被夜色淹没。 第79章 她很久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一日了吗? 叶玉策马疾驰,星奔川鹜。 一路边走边问,历经四日,她终于抵达长治。 平乱大军比预估的更快到来,他们早已驻扎在燕来县,有使者在长治寨门前念讨伐檄文。 虽然长治寨不到两千宵小,但这是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群乱党。 御史大人很是慎重,派他们先礼后兵,若是这群乱民不从,再行镇压。 “尔等本受国恩,殷民阜利,然包藏祸心,蔑弃纲常,阴结党羽,外连寇雠,割裂社稷,荼毒生灵。其罪通天,神人共愤!尔罪已不容于诛!其胁从之辈,若能幡然悔悟,束身来降,概不问罪!” 使者高亢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寨门外。 有村民探头探脑,苦恼问旁人:“他们说的啥啊?” “听说朝廷要讨伐咱们,但是我好像听他说什么醉猪?” “哦,对,我还听到了温酒。” “还有个挡雨,难不成要给咱们盖房子、温酒烤乳猪?” “朝廷终于管咱们了,还有这等好事?” 那使者念完之后,尚无人回应,只有几个脑袋探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人呢?怎么不回话。” 有一村民挠着脑袋,嘿嘿笑着。 “我们主事的不在村,没办法邀请你们进来坐坐,你们下次再来哈。” 小玉离开前说了,陌生人不能随便放进来。 下方只来了十名兵卒与一个领头的,瞧不出什么威胁。 看他们嘻嘻哈哈的神情,嚣张狂狷,简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使者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他要去跟御史大人告状! 等他们离去,叶玉这才策马来到寨子前,守门的村民看见她,立即打开大门,让她入内。 “小玉,你终于回来了!” 叶玉下马,急忙问道:“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受伤?” 她上下打量,众人神色轻快,毫无紧张窘迫之态。 “哎呀,我们好着呢。” “之前薛二牛老说朝廷要来攻打咱们,前几天那个薛大虎还说自己是什么大官,什么肚胃。” “小玉,肚胃是什么官啊?又是肚子又是胃的,难道是管伙食的?” 叶玉看他们好奇的神情,一时语塞。 她干巴巴道:“倒也不是……” “俺们觉得他和薛二牛一样是骗子,没让他进门。” “对,他们说朝廷要打咱们,可是刚才那个穿得很好的人说要给咱们挡雨,温酒烤乳猪。” 叶玉一时哑口无声,若是没猜错,那应该是“党羽”,“问罪”,“不容诛”。 差点忘了,这些人里面,只有两个叶家村的村民,他们的大字是她这个半吊子教的。 若是连他俩都不知道,其余人更不知道了。 傻也有傻的好处。 叶玉轻叹一声,叫他们赶紧关门,决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 她牵马回庵堂,有在外玩耍的孩子看见她回来了,立即跑上前。 “玉姐姐回来了。” 他们抢着帮她牵马,都被叶玉拂开,“小心点,别踩着你们了。” 叶玉带着孩子们回到庵堂,胡大娘在做饭,刘大娘缝补衣裳。 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西王母塑像也擦得纤尘不染。 “小玉回来啦。” 刘大娘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她脚底是一双漂亮的布鞋,是叶玉上次带回来的。 刘大娘笑道:“你买回来我都没穿过,正好把地板扫干净了再穿,你别说,还挺舒服咧。” “很合适,衬得您都年轻十岁了。”叶玉笑道。 刘大娘笑咧嘴。 胡大娘从屋子里走出来,发现叶玉回来了。 她脚上也穿着新鞋子,“怎么样,好看?” 胡大娘还特意把鞋子露出来炫耀。 “好看!” 叶玉刚进门,叶大郎、叶枚、崔久等一众村民赶来。 他们听闻朝廷要攻打长治,简直莫名其妙。 大家知道她视金钱如宝贝,在外走江湖赚不到钱不会随便回来。 原本他们还不信,但是叶玉赶回来,事情就不好了。 “小玉,外面的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朝廷怎么突然要攻打长治?” 原来,这就是胡婶与刘婶穿上新鞋子的原因。 “不过是一场误会,大家别慌,我有办法解决。” 大家听到她说有办法,顿时松了一口气。 崔久看着她不说话。 叶玉又与大家聊了几句,就把乡亲们送走。 崔久没离开,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阿久哥,怎么了?” 崔久不像其余人,消息闭塞,不通世故。 他在燕来县的时候,亲眼看见一支精兵入驻驿馆。 为首的马车精致奢靡,有相识的衙役说,那是绣衣御史的车驾。 那衙役怕他不懂,还特意解释。 绣衣御史是陛下亲封的临时监察官员,代表陛下镇压地方叛乱,有持节发兵、先斩后奏的权利。 那不就说明,朝廷攻打长治,并非空穴来风? 庵堂人多,崔久把她引到院子里避开其余人,低声道:“小玉,你还要瞒着大家到什么时候?” 叶玉佯装不懂,“阿久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崔久咬牙道:“绣衣御史都到燕来县了,你还要装下去?” “哎呀,你别担心了,肯定不会有事的。” 叶玉面色风轻云淡,不像焦急的样子。 “你真的有办法化解这场劫难?” 叶玉笃定点头:“真的!” 崔久暂时放下猜疑,“那就好。” 食用晚饭过后,大家挤在一室睡觉,溶溶月色透过蒲草编织的窗牖洒入屋内。 鼾声此起彼伏,叶玉睡不着,睁着一双眼直到天色微亮。 崔久在村子住下,与大家共渡难关。 他也睡不着,思索着叶玉到底有何办法化解这场劫难。 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据闻,御史持节斩贼首。 崔久突然想起那日,在庵庙院子树下。 他噼里啪啦地算账目,建土墙的钱如何都不够。 当时,叶玉笑问:“阿久哥,我要是去当土匪,你会不会举发我?” 后来,她双目放空、呢喃道:“我是叶玉,我能保护长治、保护大家。” 崔久又忆起那一条,她发了疯一般,拼命抢寨主的位置。 一个不好的念头闪过脑海。 原来,她很久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一日了吗? 第80章 草民自愿伏诛, 崔久立刻起身披衣,匆匆赶去庵堂。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现在还不是起来做饭的时辰。 刘大娘迷迷糊糊起来开门,发现是崔久。 “咋回事啊?” 崔久急忙道:“小玉呢,小玉在不在?” 刘大娘愣了愣,转回屋喊人,却发现她的位置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一丝体温也不剩。 寨子外。 青空似海波,万里无云。 鱼肚白的光芒在远处蜿蜒的山顶浮现,日头未升,天色熹微。 叶玉蹲在地上,撕烂一件白衫,用一根带子系抹额。 她无儿无女,没人给她披麻戴孝,那就自己给自己孝。 这一天来得太快,比她计划中早三年。 建寨是为了抵御羌人,同时也是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 听说来的是个御史,是陛下的亲信,那她也该收拾好,准备上路了。 据闻她要砍头,其余人只要降了就能免罪。 也不知道没了头,在下面的乡亲们能不能认出她? 叶玉划破手掌,掌心盛满鲜血。 她在一块撕下来的白布上写下一封血书,控诉冯英、详陈冤情。 只要御史带着这块血书回长安,陛下就能看见长治,长治也就有救了。 割开伤口的手心剧烈疼痛,眼前的视觉越来越模糊。 止不住的水珠打湿了一小片白布,晕开一团水痕。 叶玉一抹双眼,原来是自己疼哭了。 或许是晨风太凉,写字的手微微发抖,连带着双肩也颤栗起来。 嘈杂的声音响起,寨门内有人群高声呼唤。 “小玉、小玉!” “小玉!你去哪儿了?” 有人趴着门缝觑见叶玉蹲在地上写字,一张白布上全是血字。 “玉姐在这里!” “大家快来,我找到小玉了。” 有村民急匆匆赶来,“快打开门!让她进来。” “嘭嘭嘭”的推动木门声响起,他们从里面打不开。 “怎么回事?开不了门!” 大门外面的铜环上,叶玉早已选了一根粗长的木桩拴住,只能从外拆了木桩才能打开。 “小玉,你在干嘛?快开门!” 叶玉不吱声,继续写字。 有人上墙头俯视下方的叶玉,“小玉,你在干什么?快给我们开门!” 叶玉照样不吱声。 突然,远方的天际线有密密麻麻的人群赶来。 他们整齐划一,身披甲胄,腰佩刀具,乌泱泱一片,人数多到数不清。 就连脚下的地面,也与他们整齐的步伐微微共振。 叶玉抬眸,人终于来了。 她卷起血书,举双臂捧起来,高声大喊: “草民自愿伏诛,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对面的军队越来越近,他们拔刀举枪,对准叶玉。 墙头的崔久急忙大喊:“小玉,你快回来!” 叶玉回眸,淡淡道:“对不住,答应大家的很多事情,我做不到了。” 胡大娘与刘大娘在大门的门缝凄厉地哭着。 “小玉,小玉,你快回来!” 大人的恸泣、小孩的哭啼、越来越来急的冷风嗖嗖声回响在耳畔。 叶玉继续高呼:“草民自愿伏诛,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我是长治寨主叶玉,所有罪孽皆在我一人,其余人是无辜的,草民愿意伏诛谢罪!” 看这情形,他们还有何不明白? 昔日他们跟叶玉打得头破血流。 原来……抢的根本不是什么寨主之位,而是送死的资格! 疾风拂过劲草、拂过山腰、拂过树林,横扫而来。 叶玉有些站不住,踉跄几步,举着血书继续前行。 “草民自愿伏诛,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她一步步地走上前,很快被兵卒围起来。 一根长枪打弯她的腿,叶玉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远方的树林。 梁崇身形一动,被陈七紧紧抓住。 “主君,您不能去!” 若是此时出去,与逆党同罪,梁氏经不起此等罪名。 他们在此劝了两日,那群村民根本不信,原以为歇息一天,明日再行良策。 可讨伐的军队提前来了。 叶玉不知为何会回长治,薛二牛为何没看紧她? 梁崇遥望那具被围在中央的单薄身形,顿时红了眼,“她怎么会跑出来?” 陈七默然。 梁崇五指抠着坑坑洼洼的树干,心揪作一团。 一道口哨声响起,引起他们的注意。 高溪山与几名羌人站在山坡上,正在看这出好戏。没想到,他还没出手,她就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梁崇与之对视,“你竟然没死?” 高溪山露出一抹邪笑,凉凉道:“我虽没死,但她可是要死咯。” 闻言,梁崇眸中俱是恨意,若非他来袭,玉儿也不会并村建寨,平白被污蔑谋反。 他拔刀冲向高溪山,身后十几名护卫跟上,势必要将他捉住。 高溪山冷笑一声,他此行人少,不宜硬碰硬,立即转身逃遁离去。 只是,很可惜……没机会看那女子如何死了。 寨子前方。 一群兵卒围着叶玉,她半跪在地,咬牙大喊: “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一杆长枪落下,将她挺直的后背打弯,五脏六腑似拧作一团,剧痛袭来,她咬牙忍着。 叶玉闷哼着趴在地上,一时耳鸣眩晕,头昏眼花,手上的血书滚落在地。 胸腔积涩着一团东西,有些呼吸不上来,鼻息闻到淡淡血腥味。 叶玉神思恍惚,声音越来越轻:“我……我……” 远处的山巅升起朝阳,利刃举起,刀口反射的光芒晃花她的眼。 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轻笑一声,这年头,活着……真难。 利刃落下,叶玉闭紧双眸。 刀枪相触的“铮锵”声在耳畔回荡,那把刀被拦住, 云纹刺绣的翘头履落在面前,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来。 来人轻声唤着:“柔儿?果真是你!” 刘景昼掌审判与律法,平定叛乱、诛杀逆贼自是由他执办。 更何况,他一向最恨山匪。 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只一眼,他就认出是她。 叶玉落在他怀中奄奄一息,伸手扯着他的衣领,声音低微道: “看我……血书。” 刘景昼双手抱着她,不管不顾地转身往回走,看见地上的血书,似被上面的鲜血灼伤眼睛,不忍直视。 旁边识趣的小吏连忙捡起来呈递。 “御史大人。” 叶玉动了动嘴唇,“念。” 既然是御史,他要尽快知道长治的冤屈,省得她待会昏迷后,清算无辜乡民。 刘景昼看见她这模样,咬着牙压低声音道:“念。” 小吏追在刘景昼身后,小跑着念出来。 “青天大老爷在上,我有蛋!!!” 念出来之后,他觉得不对,顿了顿。 小吏:“???” 刘景昼蹙眉,停下脚步,回眸觑一眼那小吏:“字都念不好,这活干脆别干了!” 小吏眨眨眼,看着那封血书,还真是一个蛋。 叶玉听到,头也不昏了,身子一抖立刻清醒。 “不是……是''冤''。” “我不会写''冤'',我就画了个圆,与冤同音。” 她扯了扯嘴角,嘿嘿一笑。 刘景昼:“……” 第81章 是时候,围剿冯英了 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陈冤? 刘景昼闷声不吭,抱着她疾步往回走,生怕她如上次一般,玉殒香消。 小吏会意,连忙把血书收起来,追上去。 大军撤了一半,留下一半看管这些村民。 刘景昼不知为何乱党的贼首会是她,更不知她怎么会在这里。 怀中的女子半昏不醒,刚才还差点被斩杀了。 一颗悬着的心来回晃荡,迟迟无法安宁。 若是晚一点…… 刘景昼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 一行人飞快回到燕来县,小吏立即喊来随行军医诊治那女贼首。 还别说……这贼首挺好看,他家御史一看见人就两眼发光。 把人抱进屋里没出来过一回,到了午时也不传膳。 莫不是真看上了这女子,准备以公谋私? 厨房的伙夫频频来问,“怎么还不传膳?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去去去。”小吏把人驱走,硬着头皮到门外,举手敲门提醒。 屋内传来女子低低的抽气声。 “嘶~” “轻点。” “疼。” 接着是低沉沙哑的嗓音道:“嗯,知道了。” 过了片刻,还有一道“啪!”的清脆声响起。 女子低声控诉:“都叫你轻点了,弄这么重,想要我的命吗?” 小吏顿时头皮发麻,举起来敲门的手十分难为情地放下,尴尬地走远了。 屋内。 刘景昼揉了揉被巴掌扇红的脸颊,咧嘴笑着。 阴郁深沉的神情顷刻消散,眉眼俱是雅致风流的神采。 如此泼辣,果真是他的柔儿! 他一路上担惊受怕,唤来大夫看过之后,知道她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无性命之忧。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又怕自己认错人,给她包扎手掌伤口时,使坏捏了一下伤处,果真获赏一个原汁原味的巴掌。 这大胆凶悍的作风很是熟悉。 这下他终于确定,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妻。 刘景昼也不再磨着她,飞快把松了的纱布系上,将伤口包扎完好。 在手背上匆匆落下一吻,轻快问:“柔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玉喝过药困得很,迷迷糊糊的。 这刘景昼包扎个伤处磨磨蹭蹭的,听得他问这个。 顿时内心一紧,这么多麻烦接连而至,她无法面对,干脆装晕好了。 她半合的眼皮彻底紧闭,睡着了。 看她不回话,双眸合紧,呼吸平缓。 罢了,伤得这这么重,让她歇息一会。 刘景昼把被子给她盖上,轻手轻脚转身出去。 既然她没法开口,那他就自己调查。 刘景昼召来小吏,盘腿坐在案前查看那张血书,满目殷红的字体入目,陈词磕磕绊绊,约莫也能读懂她的意思。 据上面传达出来的意思是,冯英把长治排除在外多年,这些年长治惨遭胡人与羌人践踏,民不聊生。 这内情恶迹昭着,刘景昼慎之又慎,再三细看。 他派遣小吏去调查那女子的身份,以及这些年,长治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殿上,冯英分明说的是这群贼人划地谋逆,真相究竟如何,还需细细盘查。 刘景昼看向紧闭的房门,她身份有疑,若不是袁柔,又是谁呢? * 梁崇带领多名护卫围捕高溪山,追了百里。 他像只狡猾的毒蛇绕来绕去,终是把他们甩开,脱身了。 梁崇回到长治外的树林,留守在此地的护卫告知他。 御史没有攻打长治,而是派兵圈禁村民,还把叶玉带走了。 护卫都不好意思说是被御史亲手抱走,生怕惹得自家都尉不快。 得知她没死于御史刀下,梁崇终究是松了一口气。 他了望着远处的寨子,思索片刻。 先前御史大军来临,哪怕他呈禀陛下,迟缓的消息来不及阻止大军镇压。 只能施行此法。 眼下叶玉拦住他们,有了良机,是该把所有事情一一呈报上去,救长治一把。 梁崇想了想,沉声道:“回安定。” 陈七得了吩咐,立即把马牵来,一群人连夜疾驰,于三日后赶到梁家。 一只健壮的海东青翱翔云端,飞往长安的方向,身在长安为官的族亲得了讯息,会拟一份奏折呈递陛下。 薛二牛得了都尉口信,从卫营赶到梁家。 他知道这一天躲不过去,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知道是母亲开口放走了叶玉,梁崇也不好说什么,只让薛二牛回卫营继续操练。 陈七默然。 梁崇手指在桌案慢慢敲击,下了一个决定。 “收拾一下,过几日随我一同去长安。” 陈七得了吩咐,当即拱手道:“是。” 梁崇抿一口茶,目光幽深。 是时候,围剿冯英了。 第82章 公子自会出手 叶玉醒来后,几日不见刘景昼。 只有两个侍婢守着她看病吃药,也不知长治如何了? 叶玉试探问:“你们御史去哪里了?” 两名侍婢摇头不语,只是闷声摆弄饭菜,扶她起来吃饭。 也不知刘景昼从哪里弄来口风如此严的人。 叶玉吃饱了,就试探让二人带她出去逛一逛。 那两名侍婢对视一眼,点头答应。 燕来县的驿馆简陋质朴,共有三层楼,她居住在第二层,走在廊道往下看。 客堂也是安静空旷,没有人影。 两名侍婢挑灯带她到后院散心,两个脑袋从墙上探出头。 十义与六义在威武郡翻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到那个骗了他们的女子。 听闻长治被贼人画圈自治,朝廷派兵镇压。 来都来了,不如来瞧瞧是什么女子如此大胆。 二人本是到燕来县看热闹,听闻那贼女叫叶玉,他们顿感不妙。 怪不得他们把威武郡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那个女子,原来是藏在此处。 可那女子是逆党,缩在寨子里他们进不去,蹲守在燕来县时,听闻御史把人捉拿归案了。 若是旁人还好,那是陛下御封的绣衣御史,代行皇命,他们手里的宁王府令牌有些不够看了 无法理直气壮去提人。 他们想了个办法,直接把人掳走。 在驿馆外蹲守几日,那女子终于冒头了。 趁着御史在外查案,驿馆驻守人手稀少,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花木扶疏,郁郁青青,昏暗夜色下叠影重重。 他们探出头,看见两名侍婢在前方提灯,叶玉边走边看,三人自假山的石阶下来。 身后曳地曲裾的裙摆在石阶层层下滑,侍婢牵着叶玉慢慢走下来。 二人见机行事,蒙上脸,跳下墙头亮出大刀,亮铮铮的利刃倒映昏黄灯火,照在叶玉脸上。 寒芒刺眼,她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两名侍婢大叫一声:“有刺客!” 大难临头,两名侍婢立即闪躲,将她暴露在刺客面前。 刺眼的光芒一花,只见一把大刀朝她脖子砍来。 叶玉骇然,到底是谁想置她于死地? 手中无武器,叶玉来回闪躲,可这曲裾捆缚双腿,迈步太小,无法发挥她的疾跑实力。 左右躲不过,她折了一根树枝,跟他们拼了。 十一砍碎了她手中的枝条叶,被反抽了一顿,这女子竟会点武艺?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怎么说他们也是打场出身的奴隶,二人两面夹击,逼得叶玉跑上假山。 有一名侍婢立即跑到前院,唤来驻守的兵卒。 “快来人!有刺客!” 十义听到兵甲碰撞声与脚步声传来,得抓紧时间把她抓走才行。 叶玉抓着手中的枝条极力反抗,但枝条被一寸一寸削掉,刺客逼至眼前。 末端尖锐,叶玉直接一桶,刺上了十义的心口。 他感知到胸腔传来一阵钝痛,他霎时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还好这只是一根树枝,不是真刀,否则他这条小命就没了。 叶玉用棍子捅了对方一下,转身就从假山跳下去,滚落在青青草地。 “柔儿!” 刘景昼赶回来就看见这副景象,兵卒立即上前对付那两名刺客。 十义与六义相视,怪那女子反抗剧烈,宁愿跳下去也不愿被俘。 援兵来了,二人默契地跳上墙头逃跑。 刘景昼跑上前扶起叶玉,“柔儿,你怎么样?” 叶玉旧伤未愈,对付两名刺客又撕裂伤处,后背挨打的旧伤复发,排山倒海的剧痛袭上脑仁。 刘景昼牵起她的手,发现手心的纱布溢出淡粉血渍。 叶玉疼得眉头紧锁,鼓起两个小包,她痛得泪水在眼眶打转,面色霎时惨白。 刘景昼看见她这模样,急忙问:“如何?伤到何处了?” 关心则乱,所有情愫在他面上暴露无遗。 叶玉眨眨眼,眼眶的泪花溢出。 脑子转了转,既然如此,穿新鞋走老路,这回还是那一套。 她撇着嘴,立即缩在刘景昼怀里,心惊胆战道:“昼郎,我好害怕~” 刘景昼心口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温热的鲜血喷薄,流经四肢百骸。 他搂紧叶玉,温声道:“没事了,刺客已经走了。” 叶玉楚楚可怜道:“可我听他们说,是冯英派他们来杀我,怎么办?”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们以后,还会不会来?” 闻言,刘景昼褐色瞳仁颤了颤,风流狭长的凤眸骤然一冷,泛着危险的寒芒。 他咬着后牙根,压低声音道:“他们果真如此说?” 叶玉仰躺着,瞧见那惹眼的鼻梁痣靠近她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面颊。 她委屈点头,“嗯。” 刘景昼暗暗握紧拳头,望向别处。 * 十义与六义脱身回到客栈,脱了衣裳查看伤势。 胸口的伤处被戳得脱一层皮,溢出淡淡鲜血,四周肿胀,隐隐有青紫的痕迹。 初时不觉有什么,回来才发现伤势如此严重。 那叶玉跟个蛮牛一样,他们不过是想绑她而已,至于下手这么重吗? 伤口隐隐作痛,十义咬着牙洒上药粉。 六义好像听到街道有混乱的嘈杂声,打开窗户一瞧,有兵卒在外搜寻刺客。 他倒是还好,但是十义受了伤,极易被认出来。 “十哥,咱们先回长安禀报公子如何?” 十义想了想,二人一拍即合,连夜持令牌离开燕来县,往长安方向赶回去。 左右那女子会被押往长安,到时候公子自会出手。 第83章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刘景昼把人抱回屋内。 大夫匆忙来诊治,发现叶玉只是磕破皮,旧伤撕裂。 刘景昼挥退其余人,亲自给她上药。 叶玉含着泪花,柔弱道:“夫君,轻点。” 那泪光似烫人的烛泪,他不自觉放轻动作。 这几日,他已经调查清楚。 她叫叶玉,是长治寨的寨主,这些年除了早些时候在外走江湖、学唱戏。 其余时间基本待在长治。 她当他妻子那些日子,正巧不在这里。 那她为何要千里迢迢冒充袁柔嫁给他?真正的袁柔又在哪里? 看见她惊魂未定的可怜模样,他不好太过严厉。 上完药之后,刘景昼关紧房门,坐到床沿轻声问: “你为何会嫁给我?” 叶玉羽睫颤了颤,眉梢紧蹙,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她试探问:“昼郎,你是不是恨我?” 她神色有些畏缩,生怕他气急败坏,把她修理一顿。 刘景昼看见她这模样,吐了一口气,不敢太过严肃怕吓着她,紧锁的眉梢松弛,淡淡道。 “没有。” 叶玉再问:“那你是不是怪我?” 刘景昼握紧拳头,忍着心中那股气,咬牙道:“也没有。” “那我说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嗯。” 刘景昼放慢呼吸,尽力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心绪。 她被山匪逼得跳崖轻生,他又痛又气,看见她在这里,先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而后是被欺瞒的气愤。 怎么可能不恨、不气、不怪? 眼下还需要引诱她道出真相,他忍而不发,待回京之后,看他如何收拾她! “柔……玉儿,无论你是何身份,我都接受你。” 叶玉听到这个称呼,知道他已经什么都查清楚了。 她没被丢进牢里,判个欺诈之罪,说明情分还在。 她放心把前因后果一一到来。 “我不是袁柔,真正的袁小姐婚前一日病故,袁二小姐又有婚约在身,只好找我替嫁。” 叶玉思来想去,想到了这个借口。 “我收钱办事,又害怕身份暴露后,夫君嫌弃我的出身低微,就找个借口假死,回到长治。” 叶玉不清楚长安的时局如何,也不知道袁家怎么样。 但买卖首要就是仁义,袁家毕竟是她的主顾,收了钱就要维护一二,尽量美化一下,把伤害降到最低。 “离开长治这些年,我时常想起夫君,如果我们不是这般相遇,就好了。” 这与他预估的差不多,那袁家如此做也算合理,只是那袁小姐竟然病故了,真是可惜。 他还以为袁家是嫌弃当年他家门落魄,因沦为商贾而嫌弃他呢。 听见她还愿意喊他一声“夫君”,这一切也就不重要了。 分别一年,他们应该珍惜接下来的时光。 “无妨,我并不会嫌弃你,若你当年肯交代清楚,咱们不至于分别这么久。” 叶玉闷闷不乐,低声道:“我怕你一怒之下把我下狱。” 听见这个解释,刘景昼笑起来,眉目荡漾潇洒蕴藉之态。 “怎么会。” 他牵起她的手,手心有薄茧,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这些日子她必定过得很苦。 心口顿时软了下来,刚想开口安慰几句。 叶玉突然紧张地攥紧他的袖口。 “夫君,你说冯英还会不会派人来杀我?” 她不知道刚才那两个刺客是谁派来的,但有机会就要利用,管他谁派来的,只往冯英身上泼脏水就对了。 眼药要多上点。 刘景昼或许不愿意为了她针对冯英,但至少要让他心生怜惜,把自己的血书、还有长治的冤情呈报给皇帝。 说起这个,刘景昼面色冷了几分。 “玉儿,你是不是……和冯英有过节?” 那冯英如此针对长治、针对叶玉,甚至还派人来杀她。 他隐隐觉得,冯英针对的……就是叶玉! 叶玉抬眸,双眼懵懂纯澈,她点头。 “冯英如此害我们,让我们在羌人铁骑下差点活不下去,我们不止有过节、乃至有仇!” 刘景昼听见这解释,蹙眉道:“不是,我是说,仅是你们二人之间,有没有仇怨?” 叶玉乌溜溜的瞳仁望着那双褐色的眼,顿了顿,内心一时紧绷。 过了片刻,她垂眸摇头,淡淡道:“没有。” 这便奇怪了。 刘景昼这几日已经长治的情况给摸清楚,无冤无仇,冯英为何会这么做? 叶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抓着刘景昼的手臂,带着哀求的语气道。 “夫君,你带我去长安。” “我想面见陛下,只要面见陛下,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看着女子急迫的神色,他连忙出声道:“玉儿莫急,我会带你回去的。” 听得他的承诺,叶玉笑起来。 在原本的计划中,她自愿献降,哪怕不死,也是坐在囚车里一路运往长安。 寒风瑟瑟,在大街上被人丢烂菜叶。 如今这情况,已经是好多了。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刘景昼把她耳边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温声道:“两日后。” 第1章 替嫁三次 叶玉是个替嫁娘子。 专门替人处理无法退掉的亲事。 她曾替嫁给两名男子,成功在婚后死遁,帮助主顾切割姻缘关系。 第一次。 她嫁给一个偏僻村子的穷秀才,因当地县令酒后昏头,扬言要将女儿嫁给他。 文人重诺,当众许下的婚约不可更改,县令酒醒后懊恼无比。 经人介绍寻来叶玉替嫁,要求一年内必须假死,将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姻亲关系彻底斩断。 叶玉做得很好,半年就掉进河里死遁逃走,成功获得三百两酬金。 第二次。 她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家中捐官做了个县令,整日招猫逗狗、眠花宿柳,不务正业,前途堪忧。 女方家族蒸蒸日上,两家门第日渐悬殊。 故而寻来叶玉替嫁,要求半年内必死,助两家断亲。 她这次有了经验,婚后三月有余便假装掉下山崖,尸骨无存,获得酬金八千两。 第三次。 她要替郡守千金苏芸嫁给残暴冷酷的中郎将,卫云骁。 苏卫两家有不可调和的旧怨,卫云骁是个手段狠辣的奸佞酷吏,残害忠良,无恶不作。 苏郡守仅有一独女,如珠似宝地宠着,生怕嫁进卫家被磋磨得香消玉殒。 这门亲事有陛下证婚无法退掉,碍于卫家效忠宁王,苏家投靠怀王,他们政见不合,一旦结亲更遭怀王猜忌。 苏家左右为难,寻来叶玉替嫁。 此事危险,酬金开到一万两,叶玉才答应下来。 因为她实在缺钱。 这门亲事早已过了婚书,双方姓名写得清清楚楚,苏芸小姐只好舍弃多年的姓名,改名苏慧。 苏家对外扬言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女儿苏慧记入族谱,待叶玉一年内死遁成功,世间再无苏芸。 苏卫两家也再无瓜葛。 长安郊外驿馆。 叶玉鸡鸣而起,天还未亮,晨光淡淡,青色苍穹如海波,两片浮云游动天际。 早鸟已醒,落在树梢啾鸣,来回跳跃。 一扇窗被推开,吱呀一声,雀鸟惊得成群结队掠过青色天空,留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啾啾”声。 女子手如柔荑,因开窗伸出手露出一节细白皓腕。 她刚起,素面未着妆,肌肤红润白皙,吹弹可破。 鹅蛋脸上点缀一双狐狸眼,两排睫毛又长又密,琼鼻挺翘,樱唇粉润,脸颊还有一点婴儿肥。 她身着白色中衣,下着布裙,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身子微微向前倾,闻了一口清晨的凉爽空气,其间混着淡淡的花香与草木香,心满意足伸懒腰。 房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圆脸侍女捧着铜盆入内,身后跟随两名捧红漆缠枝托盘的侍女,一人捧婚服、一人捧金玉首饰。 叶玉眼眸一下子亮起来,虽不能带走这些好东西,但短暂享受宝玉华服也是一桩美事。 圆脸侍女叫灵芝,其余二人名叫灵画、灵月。 她们是苏芸小姐的陪嫁,也是监督她尽快完成任务的。 她们戏很好,从不出错,哪怕这种私密场合,也恭恭敬敬喊她“小姐”。 “小姐,该洗漱换婚服了。” 灵芝福了福身子,举止流利,冒着热气的水毫无倾斜。 “好,我这就来。” 叶玉离开窗子,走到梳妆台前任由三人服侍。 她们历经一月有余的奔波,五日前早已抵达长安郊外驿馆,派去腿快的小厮与管事到卫家通禀,只得了个“候着”的回信。 五日过去,昨晚卫家匆匆派人来告知今日成婚。 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 这让叶玉很是好奇,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旧怨?值得这般互相为难? 灵芝紧闭双唇,只说自己不知道。 这模样让叶玉怀疑,一万两是不是要少了? 万一两家是什么杀人害命的仇怨,只怕她一进门就血溅当场。 或者是像话本那样被罚去当奴才折磨死,纵然有万两黄金也买不回自己的小命。 一张美若仙娥的脸上俱是愁绪。 叶玉是个孤儿,六岁被戏班子看中拉去学唱曲。 那戏班主对她和其他姑娘很好,温声细语,从不打骂,开口就是“恩情”“孝敬”之类的谆谆教导。 比她年长的几位姐姐成了名角,身边环绕一群富家老爷。 姐姐们依次离开戏班子,告诉她去过好日子了。 叶玉这才明白,她们为何被养得细皮嫩肉。 十四岁那年,她卖的价钱最高,赎身就得三万两。 膀大腰圆的老爷很爽快,当场直接付清了。 叶玉被强行带走,途中,她把人杀死,转身就回戏班子,趁着众人醉生梦死,一把火将戏班子烧个干净。 比她小的妹妹们被她带回庵里。 她担起做长姐的责任,到处赚钱养活孩子们。 这片土地经过十年战乱,大魏王朝初立三年,动荡的社会并未安稳。 她缺钱呐~就把主意打到这替嫁上。 叶玉一边让侍女们打扮,一边翻看一本册子,册子记载苏家与当地的风土人情。 苏家位于南边的江杭郡,吴侬软语的水乡之地。 苏芸小姐性子活泼伶俐,喜粉色与青色,口味偏甜,针织女红琴棋书画样样不行。 但一张巧嘴走天下,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叶玉虽当了八年戏子,但她读书不行,写字如鸡扒,只会唱曲。 演戏,她是专业的,这样的娇女形象够她演一段时间了。 她飞快翻看书册,尽快将里面的内容记下来,若不是第一次替嫁的穷秀才教她识字,只怕连大字都不认得。 进了卫家之后,这本详细记载人物风情的册子就要烧毁,要想往来应付的细节不错漏,全靠她的记性了。 日上三竿,叶玉这才在三位侍女的打扮下穿戴整齐,肚子饿得咕噜叫。 圆溜溜的瞳仁可怜兮兮地盯着灵芝。 “好姐姐,灵芝姐姐,给我一口吃的,我从起来就没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 灵芝很严肃,不苟言笑地拒绝: “小姐,你涂了唇,入食会吃掉,你的牙上也会有残渣,这般不雅,影响苏氏女温雅形象,您再忍一忍。” 叶玉忍不了一点,大户人家讲究昏嫁,也就是说,她得等到落日黄昏,拜堂入夜之后才能进食。 天塌了! “那给我喝糖水,可好?” 叶玉圆溜溜的眼睛冒起一层水雾,可怜兮兮看着她。 灵芝吁一口气,被她的妖孽容貌打败了,转身吩咐人取来。 叶玉这才笑起来,朱唇轻启,若娇花绽放,晃花人眼。 灵芝神情一滞,将糖水递给她。 叶玉刚准备入口,一群兵卒踹开房门,哐当一声!两扇可怜的房门歪歪扭扭挂在门框,来回晃动,几欲倒塌。 叶玉一抖,手上的碗也吓得掉落在地,“啪啦”碎裂开来,飞溅起来的水花洇湿朱红裙摆,留下点点痕迹。 灵芝慌了一瞬,厉声呵斥:“我等是中郎将家眷,尔等何人!” 第2章 喜宴变刺杀宴 “我等奉中郎将之命,前来接亲!” 为首的小将板着脸,面露倨傲,丝毫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神色还带着一丝轻蔑。 叶玉慌了起来,这架势,对方不是好惹的。 在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她被强扯着塞入马车,扇蔽没来得及拿,真容被兵卒们瞧个遍。 那小将拍了一把看呆的兵卒后脑勺,“眼珠子收起来!这不是你能看的,走!” 众人像一群兵痞一样欢呼起来,小将一抽鞭子,赶着马车就走。 马车很简朴,彩绘、帷幔等应有的世家规制都没有。 这一手打得猝不及防,乐人与仪仗侍从还没吃午食,他们慌里慌张地从驿馆跑出来,徒步追上前方的马车。 在灵芝的主导下,稀稀拉拉的乐曲慢慢融合到一起,队伍逐渐成队形,跟随在马车后面。 灵画拿着孔雀扇蔽追上来,慌乱爬上马车,交给叶玉。 灵月在整理叶玉被扯乱的发髻。 一侧的灵芝庆幸,还好苏芸小姐没真嫁过来,否则此等羞辱,只怕早就跳车逃跑,授人以柄了。 这卫家就是故意的! 灵芝瞥了一眼叶玉,还算沉得住气,一声不吭,暗叹这一万两花得值,不愧是专业的。 一旁的叶玉不是不怕,而是怕极了。 艳红的裙摆下双腿不停抖着,怎么都压不下来。 地面分明平坦,但轮子犹如滚在石块上,颠簸摇晃,令她晕眩。 不过,按照昨晚的吩咐,不是黄昏才来接亲吗? 叶玉有些疑惑,也把这个问题说出来。 灵芝听了沉着脸,苦闷之气从鼻腔溢出轻哼。 “也不知这卫家打的什么主意?简直目中无人!” 她轻声嘀咕,还是被赶马的小将听到了。 “苏小姐,卫家祖训,新妇入门得先去祖坟祭拜,先人过完眼,才能进卫家门。” 昨日来传话的人并未说这个。 这卫家办事简直不牢靠,灵芝还想争辩几句,被按住了肩膀。 叶玉向她投去一个“莫要冲动”的目光。 何必多说,这小将不过是替人办事而已。 卫家对苏芸小姐是何等态度,小将就是何态度,只怕进了卫家之后,她受的磋磨还会更多。 叶玉怅惘,一万两不好赚啊~ 郡守千金都要受这种气,进了门,卫家人怕不是更加嚣张? 她一个升斗小民,哪里进得了名门世家的虎狼窝,不若随机应变,看看这路上有无机会,她直接假死算了。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卫家祖坟到了。 这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青山,卫家祖坟占了一个山头。 需要从底下徒步爬上去,祭拜之后才能下来。 叶玉抬头遥望长长的石阶,不就是几步路吗?她走就是! 她抬手示意灵芝扶着她,却被那小将拦住。 “为免惊扰先人安宁,苏小姐,你只能自己上去。” 叶玉不多话,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爬上去。 这石阶跟云梯一般,好似爬上去就直接登天了。 又长又高,裙摆拖在石阶上,丝滑的缎面很快就抽丝。 可惜了,多好的料子,她还准备婚后收起来拿去当了,怎么也值个几百两。 午后日头愈发烈,叶玉身上冒汗,整齐的发髻也被风吹乱,几缕碎发贴在额头。 饶是体力如她这般好,走到一半就气喘吁吁,两条腿软似面条。 头冠也压得她脖子酸痛。 这卫家真会折磨人! 叶玉干脆不走了,坐在地上,拉起曲裾,露出底下的白色中裤,孔雀扇蔽摇晃扇风,内心盘算着哪个位置更好死遁。 “苏氏,走快些!” 叶玉闻声抬头,看见上方站着两位婆子,一胖一瘦。 瘦一点的妇人似竹竿,方长脸,肌肤有些黄,她最先开口,语调尖细,带着些许轻视意味。 “这就是苏氏女,半途而废,心性不佳,难登大雅之堂。” 旁边的胖妇人似冬瓜圆润,腮帮子不停咀嚼嘴里的瓜子,暂时张不开嘴,只能点头附和那个瘦妇人。 叶玉蹙眉,可以说她,但不能诋毁给她酬金的主顾! 她咬牙站起来,风风火火跑上去,而后喘着粗气扶腰。 “我……来了。” 瘦一点的婆子轻哼一声,转身去烧香。 叶玉抻着袖子擦汗,发现妆面脱落,染白了一片袖子。 叶玉:“……” 婆子把香交给她,敷衍道:“给祖宗们上香,再叩十个响头,便算是过关了。” 面前是个巨大的石碑,记满卫家先辈功绩,石碑后是堆起来的坟土。 叶玉咬紧牙关,一一照做。 这里没备蒲团,她硬生生跪在石子上磕头,磕完头就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一转头,两个婆子早就有说有笑地下石阶了。 叶玉咬牙提起裙摆跟着下去。 她有气无力地爬上马车,精心打理的服饰、发髻与金冠早就乱得不成形,又热又累又饿,妆面花成女鬼模样。 惹得那两个婆子与小将捂嘴窃笑。 叶玉紧紧握拳,以袖掩面,嘴唇动动,翻了个白眼,暗暗骂了句“一群贱人”。 * 队伍启程,转道回长安城。 马车晃悠悠地,灵芝经验多,将发髻上插的发梳解下来为叶玉重新梳头。 叶玉现在是苏氏女,代表的是苏氏的脸面,待会儿拜堂不可丢了面子。 她静静坐着,任由灵芝梳头,梳齐全一回,马车一抖,发髻又乱了。 灵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灵画捧着金冠候在一旁。 灵月用帕子沾了瓷壶清水为她净面,露出本身的细腻肌肤。 只重新画眉描唇,竟比上全妆还惊艳。 待到达宾客喧哗的卫家,左等右等,也不见新郎迎人,气氛愈发冷凝,有闲言碎语传出来。 一高大男子这才走出来,着玄色曲裾深衣,勾勒繁复金丝,头戴进贤冠,腰配红绸。 他伸出手握住叶玉,指腹粗糙,力气极大,好似要把她手捏烂了。 这是多大的仇怨? 有孔雀扇蔽挡着,叶玉斜着眼只能瞥见对方侧脸,这就是卫云骁? 男子鼻梁高挺,面如冠玉,锋利的下颌线汇聚到一起勾勒下巴,薄唇紧抿,长得还行,就是有点凶。 在宾客的欢呼声中,二人拜完堂。 正要准备回新房,余光中,叶玉好似看到一抹惹眼的亮光,有人执匕首要从后捅卫云骁。 叶玉轻呼:“小心!” 卫云骁好似脑后长了眼睛,一个旋身就将人踢倒,宾客受惊尖叫。 “刺客!有刺客!” 与此同时,一群小厮打扮的刺客冒出来,从席案底下抽出大刀。 叶玉惊得连连后退。 卫云骁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把刀与之搏斗,一股温热的血喷溅在叶玉脸上。 叶玉倒抽一口冷气,脑子一转,尖叫一声,吓晕了。 “不好了,少夫人晕倒了。” 喜宴变刺杀宴,乱成一锅粥。 侍女们赶紧抬着叶玉回到后院婚房,无人看见,她的右眼眯开一条缝隙。 嘿嘿! 第3章 我要加价 叶玉被抬到婚房,灵芝差人端来热水为她净面。 卫家进了刺客,主人们全都缩回房内躲避,她身处后院,仍能听到那阵肃杀的短兵相接混乱声。 不时传来几道凄厉的惨叫。 这卫云骁真是杀神。 灵芝把其余下人赶出去,关紧房门,叶玉两眼一睁,一激灵打挺坐起来。 还好她聪明机灵,装晕躲过一劫。 “要不咱们直接跑?在这里多待一刻,小命都没了。” 叶玉拉着灵芝小声密谋:“你只是个当奴婢的丫鬟,我只是个替人办事的草民,不值得为此送命!” 只见灵芝幽幽笑起来,说道:“来之前,家主吩咐过了,若你完不成任务或中途逃跑,就送你归西。” 叶玉骇然,挪着屁股后退到床角:“你……你你你!” 在灵芝古板的森然脸色中,叶玉还是不敢骂出来,转而道:“我要加价!” 这卫家太可怕,万一她死了,至少得有一笔巨额补偿养活玉慈庵的孤儿们。 灵芝毫不意外,问道:“小姐,你要多少?” 叶玉立即开口,“再加一千两!” 灵芝勾唇浅笑,家主是江杭郡守,管治富庶之地,家财万贯,叶玉只敢开口加一千两,还真是眼皮子短浅的草民。 不必写信去问,她都能直接做主答应下来。 “可以,我明日就写信交给其他主事带回去告知家主。” 是告知家主,而非通禀,这点小钱在苏家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自家小姐的一件衣裳钱而已。 叶玉看她爽快答应了,内心那股窃喜胜过恐惧。 五指微动,内心盘算着,一石米七百文,一两银子就是一千文,一千两白银,跟掌柜砍个价,约莫可以换一千五百石米。 而一石米够孩子们吃五天,一千五百石能吃好久好久! 叶玉开始托腮幻想,馒头米面哐哐发,孩童清脆的欢声笑语充斥玉慈庵~ “笃笃笃!” 一道叩门声响起来。 叶玉回过神,裹紧被子,吩咐灵芝:“你去开门。” 灵芝规矩齐全,这种时候还不忘福一福身子,轻声道:“是。”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外头好似是个管事姑姑,在与灵芝谈话,二人窸窣的说话声听不清,叶玉下床,在婚房内转一圈。 这座屋子有一堂两室,右侧是居住内室,左侧闲置,窗棂贴满大红囍字。 桌案上摆放花生、桂圆、红枣、点心水果等物,两根龙凤烛燃烧,烛火摇曳,香炉烟雾袅袅。 拜堂时是黄昏,这时候,外头早已黑了,一缕皎洁月色透过窗棂撒入室内,在地面投下一片月白的光。 灵芝与那人谈完了,这才打开门,引着那位姑姑入内。 在人进来之前,叶玉飞快整理床榻,坐在床沿抓起孔雀扇蔽遮面,规矩端坐。 “小姐,这是咱们院里的管事姑姑,芳踪姑姑。” 芳踪福了福身子:“奴婢芳踪见过少夫人,老夫人担忧少夫人,派奴婢来伺候。” 戏来了。 叶玉轻启朱唇,咬文嚼字道:“姑姑有礼,老夫人有心了,明日我再亲自去拜谢老夫人。” 说话轻声细语,措辞文绉绉。 芳踪内心估摸,这苏氏女尚可,为人如何,还需多观察。 灵芝很懂事,掏了一个红色钱袋塞入芳踪姑姑手心。 “今日大喜,姑姑也沾沾喜气。” 芳踪也不客气,收了下来,“多谢少夫人。” 叶玉不知那些刺客处理了没有,等得无聊,便打听一下。 “姑姑,前面的风波可平息了?” “二公子已经处理好了,今日少夫人受惊,待会儿公子便会来安抚少夫人。” 最后一句带着些许暧昧语气。 但叶玉寻思着,所谓安抚,应该是拔刀恐吓一番,教她老实做人。 也不知,卫家有没有新婚打妻子的传统。 卫云骁那么凶,看起来是会打人的。 叶玉想到此处,吓得一怵。 芳踪以为少夫人害羞了,浅笑几声,就与灵芝退下去。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叶玉肚子咕噜叫着。 她实在忍不住,丢了孔雀扇蔽来到桌案前一手啃苹果,一手抓喜饼。 两个饼与一个苹果几口下肚,那股饥饿的感觉才缓过来。 她拿起一个橘子解渴,却听到一阵闷咳声。 叶玉一回头,就看见卫云骁静静地站在内室门处,月色照亮他半张脸,也令叶玉看清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殷红血迹。 他眉目深邃,似鹰隼一般盯着她,好似锁住了猎物,随时都能扑来致命一击! 他何时进来的? 芳踪姑姑与苏氏的侍女站在屋外,大门没关,卫云骁一进来,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抓着桌案装饰的点心水果狂吃。 跟个饿死鬼一般。 女子匆匆回眸一瞥,一双狐狸眼俱是狡黠的灵动,她丢下手上橘子,飞快拾起扇蔽,端坐起来。 哼,装模作样,不会以为自己这般很灵俏可爱? 苏贤重那老东西的女儿,大概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云骁走进去,站在叶玉面前,巨大的身躯遮挡烛火,一片阴影投在叶玉身上。 “苏氏,你我两家有旧怨,碍于陛下的颜面,我才不得不娶你,两年后我会赐你一封休书放你离开。在卫家这两年,你要老实本分,休要打什么鬼主意,否则……” 叶玉内心一紧,否则什么? 只见那庞大身躯弯下腰,凑近孔雀扇蔽,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叶玉屏住呼吸。 浑厚沙哑的嗓音说道:“否则,即便你是女子,我也照斩不误!” 叶玉身子一颤,手中的孔雀扇蔽滑落,露出一张倾国面容。 她妆面素净,不知涂的是什么,十分服贴,没有其他女子那般死白,肌肤红润细腻,柳眉弯弯,唇点朱绛。 一片水雾在那双狐狸眼眶打转,泫然欲泣。 不得不说,苏贤重这个老东西还真会生,这张脸若是送给怀王,只怕早将人迷得七荤八素,魂摇魄乱了。 可惜,美人计对他无用。 卫云骁伸出手,捏她的下巴,一滴温热的泪落在手背上。 那滴泪划过手背,滴答掉在地上,泪痕残存热意经久不散,好似心口也被烫了。 卫云骁一顿,烦躁地抽回手,直起腰。 叶玉看着那张颇具压迫感的脸远离她,莫大的恐惧也随之缓解。 “你好自为之。” 卫云骁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带走了那股血腥味与恐惧感。 怪不得苏芸小姐不愿意嫁,原来是真的会死人。 一万一千两太少了,加价,她要加价! 想到此处,叶玉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放声哭起来。 第4章 我在守妻丧 叶玉在灵芝怀中哭泣。 她嫁过两任夫君,第一个温润如玉,第二个开朗风趣,无一个似卫云骁这般凶狠毒辣! 叶玉一边哭诉刚才心惊肉跳的一幕,一边说出了自己目的。 “加钱,我要加钱!” 泪水打湿灵芝的衣襟。 灵芝无奈道:“小姐,你要加多少?” “我要加到一万五千两,早死晚死都是要死,你不答应咱们就鱼死网破!” 灵芝轻叹一口气,才五千两,她家小姐的一件狐裘价格而已。 “我答应你。” 叶玉被巨额酬金止住了哭泣,她双眸含泪望着灵芝,如此爽快? 嘿嘿~多出五千两,她就可以把家乡的一片山推平,给乡亲们盖房子。 只要价钱给得好,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能闯一番! 不就是区区一个卫云骁吗? 她有的是心机与手段,半年之内必死遁成功! 叶玉擦干眼泪,再三强调自己的实力与信心,保证价有所值。 灵芝安静听着,古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心思。 芳踪姑姑从厨房捧来晚膳,看见叶玉哭红的双眸,劝慰道:“少夫人,公子不是有心的冷落您,您莫哭了。” 叶玉抽出手帕拭泪,有钱能使鬼推磨,加钱能让她敬业。 她笑道:“姑姑误会,我只是想家了。” 芳踪细瞧叶玉眉眼,此女长得漂亮,心思玲珑。 她笑道:“明日送嫁的队伍就要回江杭郡,少夫人若是思念双亲,就多写几封信送回去。” “好,我会的,多谢姑姑提醒。” 芳踪将吃食放在案上,温声催促:“夫人快些用食,累了一天,饿坏了?” 何止是饿坏,是饿扁了。 刚才被吓一跳,肚子里的水果点心都吓没了,腹里正咕咕响着,叶玉不好意思,腮边浮现一抹粉。 芳踪姑姑浅笑着。 “少夫人先用食,公子忙着处理刺客的事,今夜不能陪您,请您见谅。” “我明白的,姑姑。” 叶玉很识趣,给了台阶就直接下。 芳踪退出去,转道就出院子,去了老夫人的松柏堂。 * 松柏堂。 芳踪掀开帘子入内,不同于在叶玉那边的亲善,她在此处规矩端庄。 老夫人拄一根拐杖,头发整整齐齐梳起来,只戴一条镶嵌绿翡翠玛瑙的护额,正前方绣一朵盛开牡丹。 身着碧蓝色团花绣纹的丝绸交领上衫,下着褐色绣飞鹤祥云间裳。 ”她果真这么说?“ 芳踪恭谨道:“的确如此。” 卫老夫人端坐正堂,抿一口茶,开口说:“是个懂事明理的,比她父亲强。” 这门亲事,是很早之前定下的,由陛下为证。 那时候,卫苏两家尚未翻脸,一同追随陛下打江山,大魏王朝初立,陛下年迈,宁王、怀王两党相争,两家政见不合,苏家才会翻脸,做下那件错事。 卫家履行婚约,不过是碍于陛下从中调和,借此缓和两党的矛盾。 “骁儿那边如何?” 芳踪恭敬回答:“公子受了轻伤,目前无大碍。” “那就好,明日敬完茶,你带苏氏去看看他。” 芳踪有些讶异,她是老夫人心腹,许多事情是知道的,当年那件事,错全在苏家。 她顿了顿,在老夫人锐利的双眸投过来时,飞快低头,道一句:“是。” 叶玉原本准备鸡血倒在月事带上应付卫云骁,谁料他不肯碰她,正中下怀。 她吃饱了就洗漱躺下,呼呼大睡。 在梦中,她抱着金山银山乐不可支,一块巨大的金元宝在天上飞,她追着追着,总是够不上。 突然,她绊了一跤,惊醒后遗憾无比。 芳踪站在床边笑眯眯候着。 窗外天色已亮,有断断续续的鸡鸣响起。 叶玉揉了揉眼睛:“什么时候了?” 芳踪笑着说:“少夫人醒得及时,正好卯时了。” 叶玉不敢耽搁,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立刻爬起来。 灵月端来热水为她净面,灵画为她挽垂云髻,身后的长发以红色丝带绑起来。 灵芝昨晚值夜,回去休息了。 今日上半身着苏芸小姐最喜欢的浅粉色交领曲裾,下身着白色间裙。 腰封是百合缠藤萝样式,缚住细腰,配以一块羊脂玉佩。 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块玉佩是属于她的。 她一直戴在身上,去到哪里就戴到哪里,指不定会有人认出来。 打扮好之后,芳踪姑姑引着她去松柏堂,路上为她介绍卫家的人口。 卫云骁仅有一幼妹卫云薇,但其父有一亲弟,生了两儿一女,老夫人尚在,两房人住在一起,按年龄序齿,他排第二,卫云薇第四。 卫父没有儿子官职大,外放做个文官,一年只回来一次。 他携婆母刘观音在外任职,长子成婚,只有她归来参宴,这次就不走了,留在家中侍奉老夫人。 老夫人年迈觉少,这个时辰,日头未升起,天边泛着淡淡金光,她们绕过曲折回廊,假山碧湖,终于抵达寂静的松柏堂。 * 与此同时,长安城宵禁刚过,街道上赶朝市的行人三两成群。 走卒贩夫叫卖货物,店铺小摊全都开始营业,食物的香气溢满街道。 一辆青灰色宝盖马车驶入城中,清脆的銮铃提醒街道行人避让。 马车后面跟着一辆运货的牛车,两侧有玄衣劲装的护卫紧紧跟随。 赶马的是个青年,他放缓速度,隔着帘子低声问:“大公子,是否寻个酒楼用早膳?” 自夫人去后,公子积郁于心,身子一直不好,断断续续病了半年,久卧床榻。 马车内,一个男子曲起手肘撑着脑袋打盹。上身着月白色交领曲裾,下身着浅绿色间裳,身披一件白色绣灰雁披风,戴进贤冠。 斜眉入鬓,一双狭长的凤眸微微打开,露出褐色瞳仁,鼻梁上一粒痣。 算命的总说,鼻梁有痣,姻缘坎坷,如今他总算体会到其中艰辛酸涩。 薄唇吐出一句话:“不必了,表兄昨日成婚,我先去送一份礼。” 刘景昼的姑姑嫁去卫家,两家常有往来,他从边塞携礼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日。 一进城就听得风言风语,说什么血洗婚宴,应当是卫家出事了,他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赶马的男子面露担忧,公子总这样不爱惜身子可不行,他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唉声叹气。 抵达一座府邸时,男子跳下马,拿出一张踏凳,套着宝蓝色布套,素白的翘头履悬空停顿。 男子抬头,看见自家公子苍白的病容浮现愠怒。 “我在守妻丧,不用如此鲜艳的颜色,丢了!” 说完,刘景昼跨过踏凳,长腿直接踩下地,随意整理身上的白色披风,如翩然的仙鹤。 他抬头仰望府邸匾额:中郎将府。 第5章 遇见前夫 叶玉一行人抵达松柏堂。 这是个二进院,比别处大了二倍。 屋顶是悬山顶样式,檐角翘起尖尖,东西两侧有厢房,有廊道连接起来。 前方是厅堂,再过去便是后室,呈四合样式,中间空旷的庭院铺设石砖,干干净净,无一丝杂草。 一进门就看见厅堂房门敞开,老人家怕冷,用暖帘隔开晨间寒气。 芳踪姑姑掀开帘子,叶玉先进去,入眼是一位相貌威严的老夫人。 左下首坐着一个圆脸中年妇人,眉眼与卫云骁有两分相似,次位是一个秀美端庄的年轻女子,约莫十五六。 右下首是个瓜子脸妇人,身边坐着与她有五分相似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 老夫人身边站着的是那日监督她祭拜的两个婆子,一胖一瘦,极好辨认。 众人都好奇地打量她,有鄙夷、有惊艳、有的悄悄喝一口茶,掩盖撇嘴角。 叶玉极力回忆苏芸小姐的姿态,迈着莲花碎步入内。 “芸儿见过祖母,请祖母喝茶。” 她忽视那些目光,直接跪在地上奉茶,后宅中,老夫人最大,讨好她,叶玉的日子就好过。 日子一好过,就能随意出门,只要能出门,她就能找到法子死遁。 什么火灾、坠崖、跳河……她都想到了。 只要一死遁,一万五千两就拿到手咯~ 想到这里,唇角舒缓,绽放一抹春色笑意。 老夫人没有为难她,打量她的相貌,闪过一抹沉思,片刻后,便饮茶赠礼。 轮到婆母刘观音时,叶玉多端了两刻,在老夫人的目光中,刘观音不情不愿接下来,随手摘下一个玉镯子赠送。 能喝她茶的也就这两位,刘观音旁边的是卫云薇,其余人三位是二房的主母王玲与她的女儿卫云雪、大儿媳王春月。 叶玉依次见过礼,这才应付完内眷,还有其余两位堂弟没见过。 大户人家人口就是多,还好全都从云字辈,名字也好记。 气氛不冷不热,她们问了诸多江杭郡的风土人情,叶玉早有准备,应答自如。 干巴巴聊了几句话,老夫人转而吩咐她去清辉院照顾卫云骁。 他昨夜对付刺客,受了伤。 想起昨夜的情形,叶玉额头突突疼,连忙跪在老夫人身边给她揉这揉那。 “夫君那边有大夫和小厮伺候,他有伤在身,无法来请安,芸儿应当替他孝敬祖母。” 话里为卫云骁找好不陪她敬茶的理由,还算机灵。 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遮掩与不遮掩,区别很大。 卫老夫人端详叶玉的面色。 一提起卫云骁,她就慌得不行,一看就是怕的。 卫云骁虽然长得一副俊朗相貌,却自小就凶,能止小儿啼哭。 若是作为他的妻子也惧怕他,那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老夫人握住她忙得毫无节奏的手。 “我这里多的是能孝敬我的可心人,不用你来,你自去寻骁儿。” 卫云雪也开口道:“就是啊,二嫂,我们待会儿还要聊些家中话,你们新婚夫妻蜜里调油,就不留你了。” 意思就是,你不是一家人,别搁这儿碍事。 更何况,谁不知道昨夜卫云骁没睡她屋里啊? 这话说得讽刺意味拉满。 叶玉听懂了,识趣离开。 清辉院是卫云骁处理公务的地方,那里有他的起居室和书房。 一路行来,发现卫家极大,布局错落有致,亭台楼阁巍然屹立,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有假山池湖,小桥流水,风光旖旎。 芳踪姑姑引着她直接进了院子。 叶玉有些惧怕,停下脚步。 “姑姑,要不要通禀一声?” 昨夜刚见面就那般凶戾,今日不打招呼就闯进去,只怕那凶神就要削了她。 看见她这怂样,芳踪低头浅笑。 “放心,二公子定不会为难你。” 从拱门入内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远远看见两名侍女步履匆匆地走过长廊,手上端着热水盆,叩开房门。 内室走来一个青年,约莫十八九,瓜子脸,高马尾,肌肤是古铜色,腰间配一把剑。 芳踪姑姑介绍道:“那是二公子的心腹,石砚。” 只见石砚只接一个热水盆,他对另一个侍女道:“在这儿候着,等着需要再叫你。” 那侍女低声回一声“是”,规矩地退了一步站在门外。 芳踪低声提醒:“你瞧,二公子连侍女都不给进屋。” 叶玉不解,与她说这干嘛? 芳踪姑姑看见她一头雾水的模样,只是摇头,率先入屋,那两名侍女没拦她。 叶玉也就放心跟着入内,一进门,就看见卫云骁赤裸着上半身,浑身肌肉紧绷,肌肤因疼痛凸出流畅的线条。 口中紧咬着一块布巾,等待着大夫为他缝合伤口。 昨夜本来缝合好了,晨间突然于睡梦中崩开。 他吞了一口烈酒就这么硬生生扛着,双臂肌肉暴涨,形成清晰的肌肉纹路,额上青筋突起。 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卫云骁的肌肤覆上一层细腻的汗珠。 一颗汗珠自他紧绷的额头悄然滑落,沿着棱角分明的脸庞缓缓下滑,经过颈项,滑过他那如雕刻般起伏的胸肌。 最终隐没于紧束裤头的腰线之下,融入被汗水微微浸湿的衣物中。 抬眸看见门口处僵着的叶玉,面露不满。 卫云骁松开布巾,厉声问:“你来做什么?” 叶玉后退半步,有些无措地看着芳踪姑姑。 “二公子,您莫着急,少夫人是奉老夫人之命来照顾您的。” 叶玉得了提示,壮着胆子走上前,拾起热水盆中的毛巾捏干,帮卫云骁擦汗。 一股暖香袭来。 叶玉贴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莫恼,我只是奉命办事,待会儿还要去回了祖母,若是我做不好,她老人家可就亲自来了。” 话语间,卫云骁清晰地看见她红润的面颊,嫣红的唇瓣,狐狸眼上又密又长的睫毛。 吴侬软语的嗓音温柔可人。 他喉头一滚,把眼睛移到别处,但鼻腔俱是那股暖香。 叶玉辅助大夫缝针,溢出的鲜血都被她擦干净,举止间,散落的发尾触碰卫云骁手臂,勾起一抹痒意。 后背的伤口很快重新缝好。 大夫提着药箱离去前,夸一句“少夫人贤惠。” 卫云骁不知在想什么,张开嘴有话同叶玉说。 转头就看见她和芳踪离开,快走到院门口了。 脚步匆匆,好似有什么东西撵她一般。 卫云骁脸色黑了下来,一旁的石砚眼明心亮,低头不语。 叶玉跟着芳踪刚出了清辉院,远远就看见一道灰白身影闯入视线。 男子容貌清俊,浑身透着一股阴郁深沉的伤怀。 叶玉再三细瞧。 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第二任前夫,刘景昼! 他不是个边陲县城的纨绔县令吗?怎么会在长安? 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刘景昼从前方大步走来,逐渐逼近。 糟了,糟了!叶玉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 第6章 果真是刘景昼 叶玉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僵着。 前面的芳踪姑姑往前走几步,才发现叶玉没跟上来,她停下脚步转头,露出疑惑神色。 后方的叶玉眼眸微微瞪大,一时心惊肉跳,看着刘景昼走得越来越近,翩然的披风摇曳,拂过游廊木柱。 叶玉肌肤的红润消散全无,身子颤了颤,转身就往清辉院跑。 慌里慌张,不知出什么事了。 芳踪转身追去,“少夫人,怎么了?” 这一声引起了刘景昼的注意,遥遥看见一抹粉色倩影没入拱门,三名下人追过去。 “少夫人,少夫人!” 刘景昼蹙眉疑惑,莫不是新嫂嫂? 两份贺礼他都准备了,人在这里正好,省得多跑一趟。 想到此处,他脚步走得更快了,也不知嫂夫人长何等模样? 叶玉回眸一看,刘景昼飞快逼近。 啊啊啊! 她慌了起来,跑了不到几步,撞入一个厚实的胸膛。 叶玉抬眸,瞧见卫云骁黑着一张脸训斥她:“行举无状,像什么话?” 前有狼后有虎,叶玉快哭了,一片水汽流转眼眶。 “我……我……” 叶玉圆溜溜的眼眸一转:“我内急,借你恭房一用!” 说完,飞快跑去拉起一个侍女叫她带路。 怀中的温香软玉离开,清凉的晨气冲淡那抹香气,卫云骁捏紧手心。 脑海浮现一个猜忌,这女子勾引他。 “表兄,新婚大喜!” 在他出神期间,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 卫云骁回眸,看见刘景昼站在拱门处,人似一根竹竿,身姿颀长,但消瘦多了。 卫云骁把苏氏女抛之脑后,惊讶道:“景昼,你何时归来?快请进,快请进。” 卫云骁上前迎着刘景昼入屋。 二人在席案跪地落坐,身下是一个蒲团垫子。 “小弟听闻表兄大婚,今日抵达长安,特来送上贺礼。” 刘景昼挥挥手,他的侍从便把东西递过来。 两个盒子交叠在一起,石砚上前接过来。 “嫂嫂可是在这里?我一来,嫂子就躲起来,莫不是羞了?那我这贺礼……” 提及苏氏女,卫云骁沉下脸:“一介内宅妇人,上不得台面,景昼交于我即可。” 刘景昼面色一滞,表兄似乎不喜表嫂? 遥想八月前,他也是如此说的,可后来呢? 痛彻心扉,摧心剖肝也不过如此,若知未来如此痛苦,他必定在初相识就好好待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才半年,他就夜不能寐。 想到亡妻,一缕酸涩浮上鼻腔,连带着呼吸也有些微微颤抖。 刘景昼眼底流转一抹哀伤,似失伴哀啼的灰雁,颓废丧气。 “表兄,我知你不喜苏家,但嫂嫂已经嫁过来。是你卫家人,你应当珍惜眼前人,否则来日失去才知后悔,落得与我一般下场。” 卫云骁看见刘景昼哀伤的神色,也不知说什么。 这个表弟八月前娶的是袁氏女,袁父在朝堂左右逢源,阿谀谄媚陛下,甚至还献丹方美人摧折陛下龙体,朝野名声极差。 刘家已是落魄寒门,刘景昼不思上进,家中只得为他筹钱捐官,加上他本人有几分才气,新朝初立,缺乏能人,朝中给他派了个边塞县令当。 那时刘景昼不喜袁氏女,称她古板木讷,毫无风情。 又过两月,刘景昼来信,称遇见良人,自此收心,不再宴饮取乐,一心与夫人养儿育女。 他当时还感叹袁氏究竟有何能耐,叫浪子回头。 可惜啊,没成想不到半年就芳魂断尽。 据闻,那位袁夫人是被山匪逼得跳崖自尽,其父奸诈,生出来的女儿却如此刚烈。 这就是人们说的歹竹出好笋,山鸡生凤凰? 刘景昼在位政绩平平,反倒因妻子的死,直接把盘踞多年的山匪给剿了。 一千三百名山匪记载名册,匪头直接斩首,送到朝堂。 以雷霆手段捣平了侵扰百姓的贼窝,声名鹊起。 陛下大喜,破格擢升他为廷尉,那可是九卿之一。 从县令一下子到廷尉,跨度有些大,君心难测,只怕刘景昼往后会是陛下的眼前的红人。 卫云骁没接他的劝话,而是恭贺道:“还没恭喜表弟擢升廷尉,我先以茶代酒敬你,改日我伤好了再同闻之为你接风洗尘。” 王闻之是二人的好友,两年前恩科新开,他是榜首状元。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刘景昼举起杯,二人隔空敬茶。 在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时,叶玉悄悄从恭房出来,鬼鬼祟祟离开了清辉院。 刘景昼在卫家,她不敢到处招摇,佯装肚子疼,回自己的屋子卧着。 一进房,她就立刻窜回床上裹紧小被子,安抚跳动的心口。 一边好奇地问芳踪:“姑姑,二公子院里那人是谁啊?” 芳踪笑着回答:“那是大夫人娘家的侄子,刘公子,与咱们家二公子是表兄弟,在灵武郡的清丰县当县令,他应当是来送贺礼的。” 身份对上了,叶玉内心仅存的那点侥幸再无踪影。 果真是刘景昼! 袁家找替嫁的时候没把话说清楚,害她今日差点露馅! 她以为那刘景昼不过是个招猫斗狗的纨绔子弟,整日没个正形,但也算开朗风趣,总能逗得她喜笑颜开。 如今瞧着病怏怏,还有些阴郁沉闷的忧伤,消瘦一圈。 或许是仕途不顺,哭着鼻子来卫家找门路? 可若是他三天两头往卫家跑,那她岂不是露馅了? 叶玉躺在床上,想到此处,吓得面色煞白,脑子乱成一锅粥。 芳踪瞧着她面色不太好,或许是病了,转身吩咐腿快的小厮去请大夫。 第7章 欲语泪先流 大夫来瞧过之后,没看出什么。 她气血丰沛,脉象活络。 又见她心跳有些快,面色惨白,只开了安神的药,叮嘱好好歇着,若是不舒服再细瞧。 叶玉心虚,只好点头答应。 正好借此机会不去松柏堂请安,更不用出门。 现下卫家人都不喜她,她天天晃也讨不到好处,还有一个突然出现的刘景昼随时会揭发她的身份。 干脆装病好了。 想到这里,叶玉心满意足地盖紧被子笑起来。 她可真是个大聪明。 吱呀一声,门开了。 灵芝刚送走送亲队伍,写了几封信捎回去,听见叶玉病了,进来瞧一瞧她如何了。 不会是昨日被卫云骁吓病了? 灵芝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走近床帐,就看见叶玉盖着绣鸳鸯戏水的丝绸红被傻笑。 灵芝:“……” 葳蕤堂。 此处是婆母刘观音的居所,知道侄儿来了,她设小宴款待。 芳踪前来禀报少夫人病了。 这令刘观音觉得晦气,刚嫁过来第一天就病了,可见是与卫家八字不合。 “病了那就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 刘观音只说了这句话,就再无下文。 儿媳生病,旁的婆母多少会赐下药材或是关怀几句,刘观音对苏氏女的态度可以说是厌恶。 芳踪内心明了,福了福身子,默然退下。 席面早已准备好,卫云骁、刘景昼走进来。 看见相貌堂堂的两个晚辈,刘观音郁闷的面色舒展笑容,喜笑颜开道: “昼儿,骁儿,快坐下,我已经准备好吃的了。” 堂内支一张食床,桌上食材丰富,虽是晨食,但招待远道归来的侄儿也不过分。 不到一会儿,卫云薇飘然而至,她换身鲜艳打扮,像朵明媚的芍药,亭亭玉立。 她看见刘景昼,莞尔一笑:“表兄,好久不见。” 刘景昼有礼拱手道:“表妹。” 刘观音招呼他们落座,看见旁边有一副空的碗筷,卫云骁疑惑问:“苏氏何在?” 刘观音忙着给二人斟酒,一边不耐烦道:“人病了,不来也好,省得把病传给你们。” 病了?卫云骁忆起那女子方才的跳脱,分明生龙活虎得很。 刘景昼在旁转圜:“既然新嫂嫂病了,那侄儿就不叨扰嫂嫂,待会儿,便让表兄转交贺礼。” 刘观音听得贺礼二字,忙不迭道:“你远道归家,何必破费?来吃块鹿肉。” 刘观音将一块鹿肉夹给刘景昼。 刘景昼客气道:“多谢姑姑。” 刘观音看着他憔悴清癯的面容,心疼道:“看你都瘦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未免凄凉,这样。”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朝门外喊:“彩云,彩月。” 两个身姿婀娜的侍女走进来,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腹部,福了福身子。 二人异口同声道:“奴婢见过大夫人。” 卫云薇原本安静用餐,看见这两个侍女,骤然放下筷子,紧张地看向刘景昼。 一旁的刘观音越看侍女越满意:“昼儿,你挑一个回去暖房,这两个丫头姑姑悉心教导许久,原本是给你表兄启蒙,可惜他死活不要,也不知给谁守着。” 那两名侍女微微抬头,美目流转风情。 卫云薇脸色一白。 但刘景昼只是扫一眼,百无聊赖低头吃饭。 “多谢姑姑的美意,我在守妻丧,戒酒色。” 卫云薇悄悄松了一口气。 刘观音一瞧,发现他果然没动那杯酒。 “那袁氏女都死了半年,你守半年差不多得了,你膝下无子,还是尽早开枝散叶延续香火为妙。” 刘景昼神色淡淡,“不急,侄儿打算守满一年再说。” 一个、两个油盐不进,刘观音气闷,没再继续劝,只一味地招呼他多吃点。 叶玉也在用早食,两个肉包子,一盘腌菜,还有一碗白粥。 她张嘴几口就席卷一空,只见灵芝咳了咳,叫她注意仪态。 叶玉这才想起自己郡守千金的身份,脸色一变,优雅地翘起兰花指,用帕子擦嘴。 以前当秀才夫人住在村里,无需装模作样,当县令夫人时身边无公婆,夫君花天酒地不着家,不必伪装。 如今在卫家日日都得端着世家千金的仪态,真是累人呐~ 灵芝收拾餐盘离开,芳踪就回来了。 叶玉半躺在床榻,榻上有小几摆放点心。 卫家人不好,但点心极好。 她不停往嘴里送东西,看见芳踪进门,停下忙碌的小手。 曲起手肘撑着脑袋,眼珠子一转,遗憾道:“姑姑,我没去服侍婆母用餐,婆母不会怪我?” 芳踪回道:“奴婢跟大夫人还有老夫人交代了您的情况,老夫人吩咐三日内就不必出门请安了,好好歇息才是要紧事。” 叶玉蹙眉,唯唯诺诺道:“那……那客人不会怪我?” 芳踪想起那位公子,笑道:“表公子性子极好,不会怪你的。” “那他会住下来吗?我病好了给他赔个礼。” 芳踪再言:“表公子擢升为廷尉,陛下赐了宅子,不住咱们府里。” 不住这里?那再好不过了。 叶玉垂眸,眼珠子转动,她不知道廷尉是多大的官,但刘景昼未来会留在长安。 甚至可能常来卫家,她还是得找个办法出门,尽早在外头假死,拖得越久,越容易东窗事发。 想到这里,叶玉问芳踪:“姑姑,我病好后可以出门吗?” 问到芳踪无法做主的事,她有些为难。 “这……得问老夫人才知道。” 叶玉有些发愁,老夫人瞧着威严古板,未必会同意她出门。 招待完刘景昼,刘观音携一双儿女送走他。 “昼儿,为何不在这儿多住几天?” “姑姑,我一月前就差奴仆将陛下赐的宅子打扫干净,祖母还有父亲母亲正在赶来长安的路上,以后,您就可以常与他们见面叙旧了。” 刘观音一听,激动得眼眶浮现一抹泪花。 她多年没回娘家了,刘家没落,老夫人并不喜爱她,反倒偏疼二房。 她怕惹婆母不快,从不敢归家探亲,如今侄辈出息了,官至九卿,娘家人从遥远的威武郡搬到长安,她也算在卫家横着走了。 她畅快地笑着:“昼儿,那你快些回去置办家当,若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姑姑。” “好,姑姑、表兄、表妹,下次再会。” “表弟慢走。” “表兄慢走。” 刘景昼辞别众人,转身离去。 卫云骁原本打算去找苏氏女,却看见妹妹眼眸一直盯着刘景昼的背影。 依依不舍,含情脉脉。 卫云薇察觉到兄长的眼神,立马收回目光,不知所措。 刘景昼回到御赐的宅子,还未正式上任,门楣早已挂上写着“廷尉府”三个大字的匾额, 侍从奴仆们恭候在大门。 他吩咐人将牛车上的东西搬回属于自己的院子,怀中抱着一个小箱子,十分珍爱。 侍从将其余物品摆好。 刘景昼独自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个画卷,还有些许零碎的女子钗环手帕。 他面露哀伤,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细抚摸物件。 随后拿起画卷打开,挂在墙上。 画中女子长着鹅蛋脸、狐狸眼,琼鼻小巧挺拔。仪态温婉端庄,执一把团扇垂眸浅笑,笑靥如花。 画卷落款:吾妻袁柔。 加盖一枚私印。 刘景昼凝望着画中的女子,心口莫名抽痛,病容苍白几分。 一股酸涩酥麻的钝痛流经四肢百骸,又汇聚在一起,冲出胸腔,涌上嗓子与鼻尖。 他涌起强烈的倾诉欲,想对着画像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欲语泪先流。 第8章 他毕竟是个鳏夫 “阿湫!” 这是叶玉打的第三个喷嚏了,也不知是谁在念叨她。 她抽了抽鼻子,发觉自己有些着凉。 回忆昨日爬山出了一身汗,又穿着湿透的汗衫闷在厚实的婚服熬了一天。 一进卫家惊厥惶然,身子遭不住也属实正常。 叶玉喝了安神汤,就躺下睡一觉。 刘景昼离去后。 卫云骁送走自家母亲,板着脸对卫云薇道:“随我来。” 语气不冷不淡,但卫云薇知道,兄长生气了。 她跟随卫云骁来到清辉院,进了书房。 石砚及时把门关紧。 “说,何时动的心思?” 卫云骁紧盯着卫云薇的脸,不错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卫云薇陡然紧张起来,垂头敛眉,睫毛投下一片荫翳。 “兄长,我自幼便钟情表兄,我也不知是何时开始。” 卫云骁拾起一本书,卷在手中,层层叠叠的书页刮过掌心,带来一丝烦躁。 妹妹性子木讷内敛,他与妹妹并不亲善,从无交心,可以说,其余比他年幼的晚辈都怕他。 有何好怕的?他又不会吃人。 但妹妹喜欢一个男子却不告诉他。 他亦是男子,更懂男子,那刘景昼虽前途远大,位居高官,但他毕竟是个鳏夫。 克妻。 妻死则荣。 卫云骁看卫云薇胆怯的模样,再问:“景昼可知道你的心意?” 卫云薇摇头:“表兄成婚前,我曾求母亲去给我说亲,被母亲说了一顿。” 一股火气蹭地一下冒上心头。 刘家落魄,刘景昼捐官的钱卫家出了一半。 外祖家他能帮一把是一把,不代表把自家女儿也投入火坑。 母亲虽然糊涂,在儿女大事上从不含糊,拒了也是人之常情。 卫云薇继续说:“可是表兄位列九卿,位高权重,母亲再无理由阻止我嫁给表兄了。” 话是这么说,但卫云骁还是想问出口:“你不介意他是个鳏夫?” 时下寡妇金贵,鳏夫低贱。 寡妇再嫁利生育,多的是人要,而鳏夫则命主孤煞,损害妻宫,许多鳏夫再娶只能低娶,甚至娶庶民。 卫云薇听得此言,鼓起勇气抬头,同一向惧怕的兄长道:“我不嫌弃他是鳏夫,我想嫁给表兄!” “那景昼可知晓你的心意?”卫云骁又问回那个问题。 卫云薇一顿,方才的笃定消散,流转些许有难言之隐的神态。 卫云骁一看就知道她是个鹌鹑,素日连话都不敢与人多说,又岂敢跟男子表达心意? 他缓了缓,温声劝慰:“儿女大事由父母做主,你自行同母亲商讨,景昼今时不同往日,或许是个良人。” 卫云薇熄灭的眸光一亮,意外的喜悦溢于言表。 “兄……哥哥,你说真的?” 卫云骁丢了手上的书,把一个盒子交给卫云薇。 “真的,不过往后不可在人前如此失态,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出去,顺路帮我把这东西交给苏氏。” 卫云薇还未反应过来苏氏是谁?脑子怔愣片刻,才想起来,哥哥昨日娶亲了。 早上她还见过了新嫂嫂,那是个绝色美人,很漂亮。 但想起她是苏家人…… “哥哥,你不喜欢嫂子?” 卫云骁那古板的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绪浮动。 只是淡淡道:“那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你自去。” 卫云薇悄悄撇嘴,转身离开。 叶玉睡得酣畅淋漓,直到午时才醒,沐浴更衣,就准备吃午食。 不得不说,当秀才夫人,县令夫人都不如卫家夫人。 衣服和饭不用亲手弄,甚至还有侍女给洗头,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洗干净后头发轻盈许多。 浑身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卫家厨子好,烧菜一绝,叶玉吃得肚皮滚滚,只好出来在院子来回走动。 顺便晒一晒半干的长发。 在日光下,她肌肤赛雪,泛着淡淡的光泽,只穿着一件素白朱领曲裾,两袖宽大,衣料轻薄,丝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 她站在花木丛,若一只初生的精灵。 卫云薇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这幅画面。 若是……她有嫂嫂一半的容貌,表兄会不会喜欢她? 卫云薇恍然惊醒,表兄从不以貌取人。 她走进去,侍立在侧的侍女们纷纷道:“四小姐。” 叶玉听见她们的声音,转头一瞧,那不是卫云骁的亲妹吗? 戏又来了。 叶玉立马端起闺阁千金的仪态,回忆苏芸小姐的性子,笑容灿烂不失纯真,她小跑上前。 “妹妹,你怎么来了?” 说完,还热情地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快进来,快进来!” 嫂子如此热情,卫云薇原本有些拘谨,她不擅与人沟通。 但女子小嘴啦个不停,给她吃点心,喝水。 原本想着她是苏氏女,不可深交,送个东西就走,但是想一想,她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嫂嫂又何尝不是? 同病相怜罢了。 卫云雪性子娇蛮,总爱欺负她,家中无人陪她玩,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子。 卫云薇想多坐一会儿。 “嫂嫂,表兄给你送了贺礼,您要不要打开看看?” 她想知道表兄会给女子送什么礼物。 表兄?那不就是刘景昼? 叶玉原本有些尴尬心虚,但看见卫云薇殷切的目光,她也有些好奇,刘景昼会送什么东西? 卫云薇差身边的侍女捧来盒子,一手挑开盖子,里面赫然躺着一个观音送子白玉雕像。 叶玉眼眸一亮,她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能接触好东西的时候,又得端着,不懂装懂。 这白玉比她的玉佩大,值不少钱? 想到此处,她看向一侧的老实姑娘,眼珠转几下,羞惭道: “薇妹妹,说实话,我往常只爱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对玉石知之甚少,表弟送来如此好的贺礼,不知价值几何,妹妹帮我品鉴一二,来日他大喜,我也好回他礼物。” 卫云薇听得“大喜”二字,脸颊浮现一抹粉,春心跳动。 叶玉却是觉得这姑娘脸皮薄,成婚这种事情都谈不得? “这观音像材质极好,在通宝楼可以卖八千两。”卫云薇小声说话。 八千两?叶玉捏紧拳头,指尖掐着掌心,压抑心海那股激动的澎湃。 好你个刘景昼! 这么有钱往日也不懂送她点实在的,每次在外面花天酒地,回来只给胭脂水粉和鲜花。 她与主顾谈好了,旁人送她的礼物归作她的,不上交。 真是发大财了! 叶玉努力按压嘴角,浅笑道:“通宝楼是什么地方?” “通宝楼是卖金银玉器的铺子,是长安的老招牌,公子贵女们都爱去通宝楼买首饰。” 或许是谈到卫云薇的喜好,她说话时,眼眸亮起来。 叶玉顺着话抛出目的,流露些许哀愁:“我从未来过长安,很想出去逛一逛,但又不认路,薇妹妹能不能带我出去玩?” 卫云薇在卫家存在感极弱,很少有人托她帮忙,得了嫂子的求助,成就感油然而生。 “待你病好了,我求祖母放咱们出去一趟。” 叶玉激动道:“一言为定!” 第9章 长安好,遍地是前夫 有了卫云薇的话,叶玉接下来的两天都快活极了。 吃好喝好,睡得好,面色红润许多。 灵芝却是郁闷不已,有什么好乐的? 厨房送来的吃食一日比一日差,从鸡丝粥到馒头腌菜,她在苏家就没吃过这等次货。 她试探问:“小姐,您没发现最近的伙食变差了吗?” 叶玉正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双手捧脸,感叹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听见灵芝的话,她有些疑惑,差?这是差吗? 叶玉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卫家给她吃的是稻米粥,入口软烂,而不是卡嗓子的粟掺麦麸。 腌菜是新鲜萝卜和芥菜,清脆爽口,而不是烂菜叶,吃起来有霉味。 十四文一个的鸡蛋蒸成软滑的羹,她以前过年才能吃一次呢,现在天天吃。 伙食好得很,怎么会差? 叶玉投去一个质疑的目光,似乎在说,你是不是挑食? 灵芝有些郁闷,苏家的马夫杂役才会吃这种东西,身为小姐的贴身婢女,可以说是小姐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小姐,您现在是郡守千金,卫家这是看不起你呢。” 灵芝在卫家三天吃的都是这等货色,接下来的日子只怕难捱,不如挑唆叶玉去争辩一番。 哪个好人家会苛待媳妇吃食? 叶玉不知道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旧怨,但从成亲那日开始,这不是赤裸裸摆着的嘛? 叶玉白了她一眼,毫不上钩,顺着她的意思道: “人家本来就看不起我呀。” 她手指沾了点胭脂抹在脸上。 “再说了,这吃食已经够好了,外头许多人连饭都吃不起,只能吃草根和观音土填肚子。” 叶玉又拿起石黛描眉,孤芳自赏地对镜眨眨眼。 “你知不知道观音土?一口吃下去,最先拉嗓子,然后粘在喉咙跟咯痰一样,吃下去就感觉不到饿,人再熬几天就会死。” 灵芝不知她怎么突然扯到这方面来,赶紧开口:“好了好了,小姐您别说了,怪瘆人的。” 叶玉像是看稀奇货一样打量灵芝,都说贵族高坐云端不知疾苦。 没想到,贵族身边的仆婢也跟着不谙世事。 灵芝一身古板的规矩多如牛毛,却连人间最基本的生存环境都不知道。 叶玉第一次羡慕给人做丫鬟的,起码不愁吃喝,还有的挑剔。 她暗暗摇头,长吁一声。 叶玉若是苏芸小姐,以后都吃住在这里,肯定会去闹一通。 但她不是,更不会在卫家久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一万五千两相比,这点小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刚才卫云薇的侍女来传话,明日就能出门了。 叶玉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 她要开始寻个机会死遁了。 “噼啦!” 一道闪电劈向大地,轰隆隆的雷声随之传开。 细密的雨丝连绵不休,拍打着瓦片,从屋檐滚落地面,飞溅起一片水花,洇湿半边廊庑地面。 此时,天还未亮,下雨天乌云密布,灵月撑伞遮裙摆,防止水珠飞溅到身上,顺着廊庑推门走入房内。 今日是灵画值夜,灵月拍醒灵画,叫她去端水。 她转身进内室,撩开帐子,唤醒叶玉。 “小姐,醒醒。” 昨日叶玉吩咐无论如何,这个点都要叫醒她。 叶玉睫毛动了动,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发丝凌乱地铺陈在身下。 “小姐,该起了。”灵月柔声道。 叶玉一下子清醒了,是了,今日要和卫云薇出门游玩。 她一激灵坐起来,听得有哗哗雨声、闷雷滚滚、还有滴答滴答的水珠落地声。 叶玉问:“下雨了?” “是啊,下一夜了,指不定待会儿就歇了。”灵月道。 叶玉起来推开窗,看见如珠般的水滴从屋檐落下,形成一片整齐的剔透珠帘,抬头望天,牛毛细雨洋洋洒洒。 还好,雨不大,应该还能出去。 叶玉洗漱完毕,就跟着芳踪先去松柏堂问安,却发现老夫人这边已经支起席。 刘观音、卫云薇、卫云雪还有二房的大媳妇王春月都在这里。 卫云薇看见叶玉,眼眸掠过一抹欢喜。 “嫂嫂,来我这边坐。” 叶玉抛弃自我,引苏芸小姐上身,款款道:“孙媳身子不适,来晚了,还请祖母与母亲莫要怪罪。” 模样乖巧,声音柔弱。 刘观音闪过一抹烦躁,“既然身子不适,那就在屋里呆着,下雨天出门做什么?” 卫云薇出门的请求两日前就答应了,此时不宜反悔。 叶玉看一眼自家婆母,欢喜道: “还有半年便是祖母生辰,芸儿擅苏绣,准备给祖母绣一幅万寿图,今日出门是为了挑选丝线,若无合适的,便只能从南边运过来。” 老夫人沉声道:“你有心了,快坐下吃饭。” “哎,祖母,孙媳这就来。” 叶玉笑着盘腿跪坐,什么苏绣都是假的,苏芸小姐不会,她也不会。 等半年后,她早跑了。 以孝道为借口,婆母也不好为难她,不给她出门。 叶玉笑着拾起筷子,夹了一个葱饼给婆母。 “母亲,您尝尝这个。” 刘观音放下筷子,板着脸。 “你瞧瞧你大嫂,嫁过来一年就怀了一个,还有四个月就临盆了,你准备何时让我抱上孙儿,让祖母抱上曾孙?” 叶玉刚夹一块肉入口,暗叹这里伙食真好,以后要常来蹭饭。 听得此话,嘴里的肉滑进肚子。 被点名的王春月有些羞赧,“二弟妹是个有福气的。” 其余的不肯再多说。 叶玉不是好吓唬的,张嘴就画大饼。 “母亲,我与夫君还年轻,孩儿会有的,芸儿保证半年之内必定怀上,五年之内生三个。” 说完,还竖起三根手指。 刘观音嗤了一声,连夫君都拢不住,还大言不惭说要生孩子,不害臊! 只见叶玉继续说:“老大给祖母捶腿,老二给母亲揉肩膀,老三跟姑姑下六博,放风筝。” 孩子还没生出来,就已经开始分配好了。 儿孙绕膝的画面在脑海浮现,老夫人面色不自觉柔和几分。 卫云薇来兴趣了,抢着道:“那我要个女孩!” 叶玉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都行,都行。” 刘观音撇撇嘴,好似男女她都能控制一样,不过想起那画面着实美好~ 心底不自觉愉悦几分。 屋内气氛喧哗热闹,前来请安的卫云骁站在屋外,眸子一暗。 他就说这个女人在勾引他,企图利用子嗣在府内站稳脚跟。 他偏不让她得逞! 卫云骁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摸不着头脑的石砚紧随而去。 细雨天青,稀稀拉拉的牛毛雨还在下,长安集市热闹喧嚣,一辆马车辚辚而来,停在通宝楼门前。 一路行来,叶玉都在掀帘看热闹。 不愧是长安啊,果真是个迷人眼的富贵地。 卫云薇见嫂子看花了眼,内心也有些得意,殷勤道:“以后嫂嫂想出门,尽管叫我便是。” 叶玉刚想答应,就看见一抹灰青色身影从远处的香烛铺走出来。 他身着山青色交领长袍,下着褐色间裳,气质温润,眸子含情,撑着一把油纸扇,只是身躯清瘦,瞧着有些清冷孤寂。 叶玉眨眨眼,再看一遍! 若她没看错,那不是她第一任前夫,王闻之吗?他怎么也在长安! 叶玉吓得立马撤手,令帘子合紧,一颗心忐忑不安。 卫云薇笑问:“嫂嫂,长安好不好?” 叶玉勉强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好啊。” 长安好,遍地是前夫。 第10章 她成婚,两个前夫给她送贺礼 卫云薇正准备下马车,被叶玉拉住。 “等等!” 卫云薇不解,投来一个疑惑的神色。 “嫂嫂,怎么了?” 那王闻之正往这边过来呢,一下马车,不就被逮个正着? 叶玉思绪紧绷,心口跳个不停,转而提醒道:“戴个帷帽,外边下雨。” 卫云薇从窗缝往外瞧,稀拉的毛毛雨点往下滴落,马车距离通宝楼也就几步。 但嫂嫂贴心,怕她着凉,嫂子人真好~ 卫云薇不自觉柔和下来,“多谢嫂嫂。” “不必客气。”叶玉笑了笑,掩饰心虚与紧张。 二人戴了帷帽才下马车,执伞的王闻之与她们擦肩而过。 叶玉连呼吸都慢了几拍,生怕被认出来。 王闻之此人看着温润儒雅,实则城府深沉,工于心计。 她脑瓜子那点聪慧全是在他身边半年被训出来的,不过她现在长大了,学以致用,不用人教也更聪明。 如今在王闻之面前大摇大摆走过去也没被认出来。 快要走进通宝楼了,卫云薇却是停下脚步,叫住了王闻之。 “王大人,您安好。” 叶玉吓了一抖,假装不认识卫云薇,径直进了通宝楼躲起来。 苍天呐~卫云薇怎么会认识他? 叶玉趴着门缝探头,远处的二人只简单交流几句就分开。 卫云薇左看右看,皆不见嫂子。 “咻咻~”叶玉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引来卫云薇的注意。 灵芝在侧咳了咳,提醒她郡守千金仪态。 刚才被王闻之吓出本色,忘了自己的人设。叶玉回过神,变得端庄起来,恢复成苏芸模样。 卫云薇小跑进通宝楼,好奇问:“嫂嫂,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啊?不知道啊。可能是风声。” 叶玉矢口否认,郡守千金是不会这种下九流口技的。 卫云薇失落道:“我还以为是你呢。” 有帷帽遮掩,叶玉打死不认,转而道:“刚才那人是谁啊?你们瞧着很熟?” 王闻之原本是个小村子的穷秀才,怎么会在长安呢? 卫云薇说道:“那是王大人,去年的新科状元,在宁王府任掾属,是兄长的好友。” 叶玉一惊,状元? 不过……掾属?她脑瓜子浮现一层迷雾。 叶玉试探问:“我家规矩多,女子身居内宅从不见外人,薇妹妹,掾属是多大的官啊?” 卫云薇思索细想:“王大人在宁王府任首席掾属,俸禄为一千五百石,哥哥年少行军打仗八年,谋得中郎将一职,也不过二千石,可以说,王大人很受宁王看重。” 一千五百石? 遥想一年半前,叶玉才十五岁,那王闻之离家前对她说:“莲儿,我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当时,叶玉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没说什么,当他画大饼呢。 他一走,她就立刻死遁逃跑。 没成想,是这样的好日子,亏了,亏了! 一个掾属,一个廷尉,怎么她一死,两个前夫全发达了? 不过她现在也不差,当卫家夫人蛮好的,就是整日游走在危险边缘,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 叶玉突然想到什么,脑子一懵,忙问:“既然与夫君是好友,成婚那日他来了吗?” 当时场面混乱,叶玉根本没心思观察宾客。 王闻之那日不会就躲在宾客间看着她? 叶玉越想越害怕,一股如寒冬腊月的冷气袭上天灵盖,鸡皮疙瘩在肌肤浮现。 卫云薇笑道:“王大人没来,只托人帮忙送贺礼,收在库房登记造册了。” 叶玉小声问:“没来?” 不过,她成婚,两个前夫给她送贺礼?这等稀奇狗血之事说出去旁人都不信。 卫云薇道:“是啊,王大人刚才说他告假回乡接母亲来长安居住,这才错过了哥哥的婚期。” 叶玉松了一口气,没发现她就好。 看来往后不能随意出门走动了。 叶玉干笑说:“看样子,你们还挺熟。” 卫云薇将帷帽拿下来,交给身侧的侍女,又帮叶玉解开系带,脱下帷帽。 “王大人是新科状元,家中只有一个寡母,人口简单,前程似锦,母亲原本打算为我说亲,私下见过几次,算比较熟。” 叶玉嘴皮子抖了抖,“那王……王大人看着年纪有点大,是不是娶妻了?” 卫云薇摇摇头,“王大人思念亡妻,并无再娶的心思。而且……我并不喜欢王大人,而是另有所属。” 卫云薇情窦初开,想起那人,脸颊浮现一抹红。 “我喜欢表兄~” 叶玉如遭雷劈,面色越来越惨白。 得抓紧时间找到机会死遁才行,两个前夫都与卫家熟络,哪天身份暴露,卫家非把她浸猪笼不可。 卫云薇刚把帷帽放下来,扭头一瞧,哎呀一声: “嫂嫂,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可是不舒服?” 那处的王闻之买了香烛元宝后,带着小厮归家。 他的俸禄已经足够买大宅子,但家中人丁少,他不喜铺张浪费,二进的小院只住着他与母亲二人尚有些凄凉。 仆从也只有阿虎一个小厮,以及厨房做饭的牛婆子。 刚打开大门,远远就听到咳喘声。 那是王闻之的寡母李丽花。 王闻之脚步一顿,吩咐身侧的阿虎,“去看看给夫人熬的药好了没有?” “是,公子。” 阿虎老实憨厚,智力有些问题,他说什么都听。 王闻之把他怀中的东西接过来,推开一间房放进去,一条门缝打开,屋子正面挂着一幅画。 画中的女子盘腿跪坐,鹅蛋脸,狐狸眼,琼鼻挺翘,素手捏着一缕发丝,眉眼间有些病弱。 落款写着:亡妻沈莲。 这间屋子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布置的都是妻子喜欢的颜色与器具。 他荣归接人才闻噩耗,其后一年半,吾妻死,室坏不修。 窗户纸破了几个洞,日光倾泻入内,落在她喜欢的莲花瓷瓶上。 王闻之将包袱打开,拿出铜盆烧纸钱。 今日是亡妻的冥诞,她十五岁嫁给他,他那时还是村子里的穷秀才,她跟着他从未享过清福。 他好不容易谋得官职,她却撒手尘寰。 缱绻相爱的那半年,如梦似幻,令他分不清究竟是幻想还是现实。 王闻之点了香烛,袅袅烟雾弥漫屋子,烛火煌煌,恍惚间好似看到了那张柔弱堪怜的脸。 幽暗的眼眸一沉,心口一阵钝痛袭来。 他默不作声退出屋子,把房门关紧,转而到偏院。 王母舟车劳顿,路上染了风寒,王闻之一进去,就看见阿虎站在屋外。 “公……公子,夫人在喝药。” 王闻之点点头,命他回屋休息。 屋内,牛婆子站在一侧,王母把喝完的药交给她。 牛婆子点点头,转身出去。 王母闻到了他身上的烟灰味,心口一沉。 “娘知道你忘不掉小莲,但她已去了快两年,你年二十尚无子嗣延续香火,我就是下了黄泉也无法瞑目。” 说完,涨红着脸咳起来。 王闻之眉梢一皱,“娘,我……” “别叫我娘!” 王母发火吼一声,而后缓和情绪,接着说: “既然你那么想念亡妻,那沈县令还有一女,他跟我说可以把大女儿嫁过来当继室,都是姐妹俩,总之差不到哪里去。” 王闻之默然片刻。 王母继续道:“若你没意见,我就回个信把亲事定下来。” 第11章 对吗?夫君 “不可!”王闻之开口拒绝。 王母半躺着,歪脑袋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为何不可?” 王闻之眉头紧锁,抿唇出神片刻。 朝堂之上,怀王与宁王打得火热,他明面上已经是宁王的人。 陛下年迈,一年之内,两王相争必出结果。 宁王胜还好,若是败,无论谁嫁给他,都是坠入深渊旋涡,家中多一口人,不如没有。 把母亲接到身边,万一怀王胜,也好立刻送她离开,免于清算。 寡母风寒在身,不宜忧虑,此间缘由,不足倾诉给她听。 王闻之晦暗的眼眸变得更沉,开口道:“娘,等翻过年关,为莲儿守满两年,孩儿再考虑终身大事。” 王母无奈地叹气,“两年太久,沈莲虽是个好姑娘,但你也不能为了她耽误至此,更何况,她已经死了!” 王闻之听得“死了”二字,身躯一震,绷紧后腰,眼睫投下一片鸦色。 这句话犹如大风吹来,令身处迷瘴的人看清了现实。 平静的心海深处掀起波涛,惊涛拍岸,而汹涌的情绪冲击心口。 好似有一缕冰冷的银丝周游全身,穿肠刺骨,带来不疾不徐的酸涩疼痛,却令他的灵魂寸寸断裂。 是谁说,人间久别不见悲? 王闻之慌张地夺门而出,只留下一句。 “娘,你好好养身子。” 话语的尾音带着些许颤栗,人消失在原地。 “阿湫!” 叶玉又连打三个喷嚏。 方才她面色煞白,被热络的掌柜请到内室休息。 卫云薇也没心思挑首饰,在旁嘘寒问暖,递来一杯热茶。 “嫂嫂,喝茶。” 灵芝从马车里拿来一条披风为她穿上。 叶玉喝了茶,感觉好多了。 刚才不过是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坐下来缓片刻,她想通了。 只要她早点死遁,那就没人能揭发她,想到这里,底气上来,面色也恢复了红润。 “薇妹妹,我没事,不过是一些女子的内症。” 叶玉眨眨眼,卫云薇恍然觉悟。 “嫂嫂,那……要不咱们回家?” 叶玉眉梢压低,露出忧烦之色。 “哎~,来都来了,咱们先把通宝楼逛一圈再说,否则下次出门,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那好,咱们出去看看首饰。” 叶玉笑起来,牵着卫云薇的手出去。 通宝楼很大,共有五层,掌柜派出机灵的婢女跟随在侧,为客人介绍珍品。 一楼到二楼卖的都是男子之物,婢女将她们带去三楼。 一登上此处,叶玉就被珠宝首饰晃花眼,她来到一处玉器的展台,双眼放光。 长安真好,这些都是她不曾见到的好宝贝,款式精致,价值不菲。 卫云薇咳了咳,低声提醒:“嫂嫂,这些都是去年的旧款式了。” 闻言,叶玉眸中的光芒消散,心虚地垂眸思索。 她一个长在乡下的,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但全是好东西的时候,她就分不出哪个更好了。 一旁的灵芝解释:“我家小姐偏爱玉器,不拘什么时候的款式,她都喜欢。” “原来如此,怪不得嫂嫂身上总挂着一块玉佩。” 叶玉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玉佩。 旁边热情招待她们的婢女也看一眼,惊呼一声。 “这位夫人身上的玉佩比咱们通宝楼的大多数的玉器质地好多了,雕工也精湛,不知在何处买的?” 婢女对背后雕琢的工匠更感兴趣,若是能挖来通宝楼,东家会给她发一笔奖酬。 叶玉摇摇头,“这是我自小戴在身上的,我也不知从何处买的。” 婢女只失落片刻,又打起精神继续招待她们。 “夫人小姐这边请,最近的金首饰又出了新款……” 卫云薇落后几步,叫身边的侍女把叶玉刚才多看几眼的玉镯包下来。 有灵芝在身边,叶玉把这辈子没见过的珍宝畅快地看了个遍。 管它过不过时,大饱眼福就对了。 在灵芝的暗示下,叶玉挑了一尊玉佛、金簪还有昂贵的紫玉翡翠镯子,共计一万三千多两。 这些东西是属于主顾的,不是叶玉的,再过一月,这些长安时兴的物件就会放在苏慧小姐的梳妆柜上。 “嫂嫂,你对家里的妹妹真好。” 叶玉强扯着笑容,其中苦涩难以对外人道。 不过,有机会大饱眼福就够了,她只赚属于自己的钱,不属于自己的绝不惦记。 卫云薇牵着叶玉下到一楼结账,掌柜热情地拿起算盘拨弄珠子。 突然,一个身染血迹的男子冲入通宝楼,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惊得四周的客人发出尖叫惊呼。 “啊,救命啊,有歹人!” 通宝楼外,卫云骁带着衙役大步走来,面带寒霜,犹如杀神降临。 男子手上拿着染血的刀,飞快爬起来。 此处是长安最富贵的地方,多是公孙贵族,随便找一个绑架,定能助他脱身。 入眼就是柜边最近的两个柔弱女子,一个国色天香,一个小家碧玉,身边也全是年纪小的侍女。 目标锁定,男子冲过去! 卫云骁刚入门,就看见他抓捕的逃犯冲着妹妹去,目眦欲裂。 “该死!” 卫云薇看见那男子过来了,尖叫一声,“嫂嫂,你快跑!” 嫂嫂比她年纪小,人是她带出门的,理应挺身而出保护她。 说完,卫云薇转身推开叶玉,那男子抬起来的刀与她后背只差一臂之距。 千钧一发之际,叶玉顺势抓住卫云薇的手臂,向前一拉,整个人栽入她的怀中。 她左手搂住卫云薇的腰,以卫云薇为支柱,借势伸出右腿猛然踹出去。 裙摆似翩飞的蝶翼,恍然绽放,里头伸出一只翘头履,结结实实地踹在男子的腹部。 那男子猝不及防挨了一脚,踉跄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道布帛撕裂声也随之响起。 叶玉察觉到了一股凉意,红着脸站直身子,这有钱人家的衣裳真不耐折腾,抬个腿就破了。 灵芝也听到了,连忙替她整理衣物,小声提醒: “小姐,注意人设,注意人设!” 卫云薇迟迟不见刀落下,环抱叶玉紧闭双眸,眼睛悄悄睁开,回头就看见那男子躺在地上,被赶来的衙役制服,旁边站着卫云骁。 她惊呼一声,“哥哥!” 卫云骁态度有些冷淡,只“嗯”了一声。 灵芝蹲着为叶玉整理裙摆,发现只是曲裾底下的鱼尾间裳撕裂了一点。 松了一口气,还好…… “嫂嫂,这是怎么回事?” 卫云骁回忆方才苏氏那快如闪电的一脚,眼眸紧紧看着她。 看着身板子小,她哪里来这么大力气? 叶玉眼珠子转了转,耸着肩,做出害怕的柔弱表情,靠在卫云薇肩膀。 “我只是踹了他一脚而已,多亏夫君及时相救,对吗?夫君。” 叶玉朝卫云骁眨眨眼。 第12章 见证了那一脚似踢狗的神速 藏在柜台底下的掌柜冒头,看见歹人被抓了,捂住心口,后怕不已。 原来是中郎将大人出手相助。 他笑着走出来:“多谢大人。” 其余客人没找到藏身之地,见证了那一脚似踢狗的神速。 看着那位美貌的夫人脸色一变,化作娇媚的小鸟依人模样,没人敢开口说话…… 掌柜千恩万谢,送走了忙于公务的卫云骁,顺手给卫云薇与叶玉打了个折扣。 抹去二两的小头,“便宜”一点,两个人共计花了一万七千两。 叶玉不语,一股酸味在心口翻涌,怎么有钱人不能多她一个? 卫云薇反倒很开心,与掌柜道别后,牵着叶玉离开通宝楼。 叶玉经过刚才那一脚,感觉自己身子轻盈许多,走了几步低头一瞧,玉佩呢? 她顿住脚步,慌里慌张地到处找东西。 “嫂嫂,怎么了?” “薇妹妹,我玉佩不见了。” 卫云薇顺着她的目光,发现她腰上空空如也。 方才招待她们的婢女开口说话,“这位夫人刚才的确戴着一块玉佩。” 掌柜动员店里的小厮和婢女找东西,在桌底下找到了那枚玉佩。 莹润剔透的玉佩落在掌柜手心,上面有喜鹊叼海棠的镂空雕刻,泛着润泽。 掌柜多看几眼,迟疑着思索片刻。 一只手夺走玉佩,挂在腰间。 “多谢掌柜了。” 叶玉转身离开,掌柜连忙喊了一声。 “夫人,你这玉佩有些眼熟,能否借我再看一眼?” 叶玉疑惑,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这是伴我从小到大的玉佩,瞧瞧,这上面的穗子是陈旧的,可不是您店里的新货。” 掌柜头冒热汗:“夫人见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似是故人之物。” 叶玉一听,看他面色诚恳,解下来交给他。 “那掌柜可要看仔细咯。” 叶玉期待着他能看出什么来,掌柜一手拿着玉佩,一边到处找,寻不见要找的图纸。 十年前,当初的骁勇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宁王发下一张画着玉佩的图纸,要求寻到此物或者持有此物的人赏万两黄金。 年岁久远,那张纸不知被他放去哪里了,左右皆寻不到。 看见客人等急了,他只好把玉佩先还给叶玉,左右他已经记下玉佩的样式与主人的身份。 是卫家少夫人。 待他日寻到图纸对比一下便知。 掌柜内心如此盘算,暂时按下缘由不表,悻悻道:“真是对不住,夫人,或许是我记错了。” 叶玉没说什么,但显然有些失落,她拿回玉佩同卫云薇离开了通宝楼。 马车帘子一撩开,里面赫然坐着一身杀气的卫云骁,二人皆吓了一跳。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叶玉几日不见他,看见那张脸回忆起新婚那句威胁,还是有点怵,不自觉缩在卫云薇身后。 谁料卫云薇也有些怕他,后退几步,踩在了叶玉的鞋面上。 她感知到了,露出歉疚的目光,朝叶玉笑了笑。 “上来,送你们回去。” 卫云骁板着脸,跟个煞神似的。 叶玉并不想回去,待会还要去游金陵湖呢,她打探许久,准备去踩点看看地方怎么样。 为了早点脱身,叶玉壮着胆子道:“夫……夫君,我们还要去游湖,暂时不回去。” 卫云骁没回话,黑着脸冷冷道:“上来。” 左右拗不过他,卫云薇先上马车,叶玉失了庇护,底气不足,也跟着一起上去。 卫云薇同叶玉面对面,坐在卫云骁两侧。 车夫一抽鞭子,马车缓缓驶去。 马车内气氛凝滞,静谧得可怕,道路两旁的吆喝声、行人谈话都能清晰听见。 两个女子一声不吭,无声的话语在二人双眸流转。 卫云骁眼神一扫,她们迅速错开目光。 雨后天色晴朗,草叶沾露,金陵湖倒映碧空,水天一色,几片浮云摇曳水波间。 两侧的树丛投下一片绿色倒影,一片叶子被微风吹拂,“滴”地一声,落在水面上,一圈涟漪晃荡开来。 湖畔两侧荷叶亭亭,晶莹的雨水积在中央,风动,吹弯了叶杆,哗啦啦的水从荷叶倾泻下来,惊走了底下翱翔的鱼群。 马车停在湖畔,一行人下来。 一艘画舫早已候在此处,叶玉和卫云薇见了,这才舒展笑容。 卫云骁脸更黑了。 这两个小女子一路上给他摆脸色,感情是以为他要强制带她们回家? 胸腔浮上一抹烦躁,在她们心里,他是这样的人吗? 卫云薇笑道:“多谢哥哥相送,你先回去。” 一旁的叶玉感慨,这位置真好啊。 内心估摸着她在湖中央掉下去,然后游到荷叶丛那边藏起来,没人了就上岸逃跑。 听见卫云薇的话,叶玉也开口:“多谢……多谢夫君相送。” 一个眼神也不给,专注地看着广阔的湖面,满意极了。 卫云骁愣了愣,这是要赶他走? 他带着不可置否的强硬语气道:“此处水深溺人,过于危险,我告假半日陪你们。” 听得此话,叶玉舒缓的面容僵硬,卫云薇也笑不出来了。 卫云薇上了船,晃了晃才站直身子。 叶玉跟着上去,画舫荡了荡,她趔趄几步,抓住了一个稳健的手臂,转头一笑。 “多谢薇妹妹。” “不必客气,嫂嫂。” 二人携手入了画舫,站在岸边的卫云骁抱臂旁观,晦暗的眼眸闪过一抹流光。 默然片刻,他也上了画舫。 画舫内,点心水果还有茶水摆上来,船夫撑竹竿划船,一叶之舟遨游在水面上。 叶玉和卫云薇坐在船尾,脱了鞋子赤足泡水。 四周景象往前飞奔,湖底的鱼群清晰可见,还有几只红鲤鱼藏于其中。 二人欢喜的笑声充斥空旷的湖面。 卫云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目光落在叶玉身上。 苏氏那一脚令他生了警惕,谁家娇滴滴的千金如此勇猛? 明知两家有隙,苏芸却还愿意嫁进来,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甚至还把单纯的幼妹拐来此处,肯定是别有用心。 他就这么在此候着,看苏氏能翻出什么浪来。 第13章 中郎将大人,你还好吧? 卫云骁一杯又一杯饮下茶水,炯炯有神的鹰目盯着叶玉后背。 苏家人心思歹毒,诡计多端,得防着苏芸把妹妹推下去。 殊不知,在前头撑杆划船的船夫抬了一下斗笠,露出一双充满寒凉的锐利眼睛。 船夫把手中的竹竿一拧,竹竿断成两截,竹筒滑出一把利刃。 画舫激烈一荡,船尾的叶玉和卫云薇歪歪扭扭地来回晃几下,尖叫声响起。 “啊!嫂嫂,小心!” 叶玉眼疾手快伸出手拉住卫云薇,这才稳住身形。 卫云薇差点掉进水里,后怕不已,气闷地扭头想呵斥船夫。 “你怎么划船的!” 一抹倒映日芒的寒光照在她的脸上。 卫云薇变了脸色,大吼一声,“阿兄,小心!” 卫云骁方才随着画舫摇晃,一阵晕眩感袭来,疲乏盗汗,意识恍惚看不清眼前景象。 是这茶水下药了! 卫云薇的大喝令他清醒几分,扭头就看见一把刀向他劈来。 船夫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卫云骁饮下水,待抵达湖中心,药效发作,四周空旷再也无逃生的渠道。 那两个女子虽没中药,但不足为惧,他露出了爪牙,直指目标卫云骁。 卫云骁躲过一击,利刃砍在他身后的柱子,木屑飞溅。 他从靴子中抽出匕首与之搏斗。 因二人的打斗,船身摇晃不止。 岸边等候的侍女、石砚与车夫皆听到了惊呼声,遥遥一望,远方的画舫似被困住,在原地来回晃动挣扎。 “不好,出事了。” 石砚提起刀,站在岸边左右观望皆无船只,无法抵达湖中心,心焦不已。 船头甲板的两个男子有来有往地过招。 卫云骁分明已经中药,却还能强撑着抵御船夫。 船尾的卫云薇与叶玉牵着手,左右分开交替跑,缓和惯力左右摇晃来带的失衡。 叶玉抓住平衡的一瞬,将卫云薇甩进船舱内,她趴在地上,慢慢爬过去。 卫云薇跌坐在画舫里,伸出手飞快把叶玉拉进去。 “嫂嫂,快来!” 她们抱在一起,保证不会被甩飞出去,暂时安全了。 船头的卫云骁还在与人搏斗。 叶玉忖度,从新婚第一日开始,卫云骁三天两头就被刺杀,和他在一起就没一天好日子。 画舫还在晃动,药效彻底发作,卫云骁逐渐疲乏力竭,动作也越来越缓慢。 船夫一个扫堂腿将他击倒,蹦起来刺向他胸口。 卫云骁瞠目,浑身发冷,他再无力气抵抗了。 这时,一把小几飞快砸晕了船夫。 卫云骁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一张笑容映入眼帘。 “中郎将大人,你还好?” 叶玉笑着挥了挥手上的小几,那是用于摆放点心茶水的。 那船夫头破血流,挣扎着要站起来。 叶玉见状,脸色一变,轮着小几不停砸船夫,专往脆弱的脑瓜子而去。 不一会儿,船夫惨叫几声,鼻青脸肿成猪头模样,彻底昏死过去。 叶玉丢开残破的小几,突然想起自己是苏芸。 细眉微蹙,朝卫云骁伸手,娇滴滴道:“夫君,你怎么样?快起来,伤着没有?” 卫云骁也不客气,拉着她的手站起来,那股晕眩之感令他头脑越发沉重。 趔趄几步才站稳住,只来得及说一句,“赶紧回去。” 就半昏半醒跌倒在地。 卫云薇赶紧爬过来,白着脸搂住卫云骁,“兄长,兄长!” “我无事,快些上岸回家。”卫云骁有气无力道。 叶玉捞起水面浮动的竹竿划船,向岸边靠拢,速度有些慢,卫云薇也拿着另一半截竹竿划船。 二人齐力,画舫稳稳地回到了马车停靠的岸边。 石砚率先把卫云骁背上马车,待人齐全,就吩咐车夫赶马回城。 “公子,你怎么样?” 石砚挤上马车掏出一个黑瓷瓶放在卫云骁鼻尖。 他嗅了几口,慢慢恢复精神。 叶玉也多看两眼,不知这是什么好宝贝。 刚想讨教一下,跑的时候带几瓶回家乡,马车骤然停下来,众人身子一晃,七歪八扭地趴在车厢内。 叶玉压着卫云骁,听得耳畔一阵闷哼声,略微歉疚道:“夫君,不好意思。” 她赶紧爬起来,那股暖香依旧萦绕在鼻腔,卫云骁不自觉捏紧手心。 卫云薇撩开帘子,外头有十几名黑衣人把马车围了起来。 石砚立即拔刀下马,作防御状。 卫云骁恢复了一半的力气,不紧不慢地下马车,鹰目梭视这些黑衣人。 “他就派来你们这些废物?” 似乎知道背后真凶是谁。 叶玉嘀咕,他怎么树敌这么多? 看来苏家说他残害忠良肯定没错了,平时坏事必定没少做,可怜连累了她与卫云薇。 “少废话,今日,你走不出这金陵湖。”为首的黑衣人开口。 金陵湖在长安郊外南面,附近无人支援,他们只有七人,三男四女,对方全是手持利刃的大汉。 卫云骁计较片刻,冷声吩咐:“苏氏,你先带云薇回去。” 身后很安静,无人回应。 小女子没见过这等场面,怕不是吓坏了? 他双目防着前方的黑衣人,头也不回地沉声提醒:“苏氏。” 依旧无人回应。 石砚低声咳了咳:“公子,她们……” 卫云骁回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 一股萧瑟的风裹挟两片落叶打着卷吹过…… 车夫不知什么时候被赶下来,手持一把刀站在他们身边,憨厚地挠挠头。 “少夫人叫我留下来帮您,她们回去喊救兵。” 叶玉早已拉着两名侍女并卫云薇赶马离去。 卫云骁远远一瞧,只能看见一个黑点。 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第14章 母亲!夫君他又遇刺了 叶玉在前头赶马,其余人躲在车厢。 马车疾驰,往长安城而去,她不识路,全靠卫云薇的侍女指路。 “嫂嫂,他们人那么多,阿兄不会出事?” 叶玉一抽鞭子,眉头夹紧。 “所以咱们留下来只会徒增负担,要快些回去喊救兵,否则他们就危险了。” 卫云薇也明白这个理,但如此果决抛弃哥哥,她内心还是有些负罪感。 想起在通宝楼,卫云薇也舍身救她,叶玉不免头痛,人好,但是太傻了。 她抽了一鞭子,马儿疾驰,雨后湿润的风拂过脸颊,遥遥看见远方的树顶上方冒出长安城的城头。 叶玉沉寂思索,不知想到什么,眼眸划过一抹怅然。 开口叮嘱道:“薇妹妹,无论发生什么事,性命永远是最重要的,你要活着,才有能力去保护别人。” “凡事先利己,再利他人。倘若你连自己都不爱惜,更无人会爱惜你。” 卫云薇滞愣片刻,她内心明白嫂嫂是为她好。 可母亲自小教她,要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自己好,一时也有些捉摸不清该如何是好。 在她沉默着思索时,马车渐渐抵达长安城门口。 “我等是中郎将家眷,在郊外金陵湖遇刺,中郎将生死不明,还望尔等速去营救!” 叶玉把一路上腹诽琢磨的措辞向城门守卫飞快道出。 守卫听了,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家徽,转身去禀报城门校尉。 城门校尉得了消息,赶忙确认对方几人,身处何处,持何等武器。 叶玉囫囵作答,勉强描述个大概,她一看见有刺客就跑了,没时间数几人。 城门校尉领着五十人快马前去支援。 叶玉赶马回到卫家。 卫云骁官场政敌太多,人人都想杀他,她不懂什么政治,但也知道村口的狗群也是分帮派的。 别看它们都是狗,平日犬吠得欢,实际上狗咬狗最凶。 若是那城门校尉与卫云骁不是一个派系,那他危矣。 葳蕤堂。 刘观音正在做绣活,叶玉晨间说的话她听进去了。 她虽然不喜欢苏氏女,但她诞下的孩儿是卫家人,想到孩子,她一闲下来就开始做红肚兜。 挑了一早上,才选中了麒麟戏仙鹤纹样。 “母亲,母亲!夫君他又遇刺了。” 叶玉拉着卫云薇来到葳蕤堂,向婆母刘观音陈情。 闻言,绣针扎破手指,一滴嫣红的血冒出来。 刘观音抬眸看见叶玉与卫云薇气喘吁吁跑进来的模样,慌了起来,六神无主道:“骁儿,骁儿遇刺了?” “母亲,快救救哥哥。”卫云薇扯着她的袖子道。 刘观音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去官府报案救骁儿。” 叶玉拉住刘观音,“母亲,城门校尉已经去救夫君,为免意外,咱们应该派家中护卫去接应。” “对对对。”刘观音带着狼狈不堪的叶玉与卫云薇立即跑去松柏堂。 老夫人听了,连忙把主持中馈的二房主母王玲喊来。 王玲正在午憩,在一胖一瘦两个嬷嬷的催促下姗姗来迟。 知道卫云骁遇刺,惊呼一声,交了可以支使护卫的令牌,这才调动了五十名护卫前去金陵湖支援。 看着护卫总把头领命离去,刘观音这才余惊未定地坐下来喝口茶。 这群护卫是用自己儿子的俸禄养着护家,可她想使唤却要经过老夫人、甚至是二房弟媳的同意,前后浪费了半个时辰。 也不知是否来得及救下骁儿,她内心担忧不已。 刘观音想着,自嘲地笑了笑,这事传出去都是一桩笑话。 婆母强势,偏心二房,她只好抛下一双儿女跟着夫君外放,眼不见心不烦。 可如今,女儿养得唯唯诺诺,胆怯内敛,儿子遇难她却无能为力。 左右刘家已然起复,她刘观音也不必惧怕任何人。 她越想,眼眶越红。 刘观音挺直腰杆,开口道:“母亲,既然儿媳已经回府,往后也不同夫君外出,那家中庶务总该理一理了?” 弟媳王玲,以及老夫人的眼神齐刷刷扫过来。 “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王玲开口问,不急不缓嘬茶,看不出情绪。 刘观音顶不住压力,鼓起来的气焰霎时萎靡。内心的委屈涌出眼眶,拾帕抹泪。 “我……我只是担心骁儿,可怜我的儿啊,父亲在外无法庇护,身处危难却拖来拖去难得救援。” 如今丈夫不在身边,她毫无底气索要管家权,只能委婉地哭诉。 “母亲,我们孤儿寡母不如二房讨您喜爱,但您也不能这么偏心呐。” 她越说越委屈,方向也越来越歪。 老夫人皱眉,“你这是怪我故意耽搁时间不去救骁儿?” 刘观音身子一抖,抹泪道:“儿媳不是这个意思。” 王玲开口:“嫂子是想说什么?” “如今调动护卫的令牌有两个,一个在骁儿手上,另一个在我手上,我管理府中多年,自然要管着令牌以防不时之需,这不,骁儿出事了,我便给了令牌调人去救。” 刘观音扯着嘴皮子道:“浪费半个时辰才去救人,我儿只怕危在旦夕。” 说到此处,她嚎啕大哭起来。 提起卫云骁,老夫人自然担忧孙子,整个卫家的门楣都是他的军功撑起来的。 可生母却实在自卑怯懦,毫无头脑,自信不足,根本撑不起当家主母的派头。 这才是她让二房管家的缘由,至少无功无过,这个家平稳地运行下去,不闹笑话。 老夫人锐利的双眸盯着刘观音,含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刘观音一边哭,一边嘟囔着嘴,欲言又止。 弟媳与婆母光顾着看她,毫无表达,她都这么说了,怎么还没懂她想要什么? 刘观音觉得不服,要站起来理论,或许气势就足了些。 叶玉叹一口气,伸手按下刘观音的肩膀,轻声道: “母亲,我来说。” 第15章 侄儿出钱,我们二房出力,共同治家 叶玉与卫云薇站在刘观音身后。 家中忙乱,她们无暇换衣,还是那副乱糟糟的模样。 叶玉站出来,挂上浅笑,规矩地交叠双手福了福。 “祖母,婶娘。” “母亲的意思是,往后这个家她来主持中馈。” 此话一出,脸皮薄的刘观音霎时紧张起来,脸颊有淡淡的热意。 她想开口反驳,但是自己又的确想要,可如此直白,又令她十分没有面子,让人觉得她功利心太强。 一时无措地拧帕子,暗怪苏氏女简直无礼! 她默默低下头,用帕子擦泪,掩饰自己的心慌与那份微弱的期待。 刘观音的性子很简单,叶玉一琢磨就明白了。 与村子里的胡大娘很像,原本占理,但一开口就先委屈,落了下乘,事后又喜欢回味琢磨应该怎么办,但为时已晚。 叶玉继续道: “婶娘往日管着府中庶务,想必累极了,母亲把这个重担接过去,婶娘也好歇息,待几个月后嫂嫂生子,正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王玲被这直白的话惊了一把。 那刘观音扭扭捏捏,她倒是有理由把事情搪塞过去,霸着公账不放手。 谁料到娶这么个直白的媳妇,一开口就是要管家权,她为这个家上下操劳多年,岂会轻易放手? 王玲笑道:“我从嫁进来就一直在操持这个家,不像大嫂与大哥在外恩爱潇洒,大嫂拿了管家权,只怕不知道如何主张人情往来?” 闻言,刘观音脸黑了下来,当着老夫人的面竟敢质疑她? 叶玉佯装不懂其中的揶揄,清澈的眸子含笑看王玲。 “婶娘,我苏家与卫家联姻,联的可不是男女之情。” 叶玉从刘观音身后走出来,站在中央。 先看了一眼沉着脸的老夫人,似是对她此举不满,又瞧了一眼俱是轻蔑的王玲。 叶玉暗示自己,她现在是苏芸,是郡守千金,继续道: “苏家虽在江杭郡,但故交旧友以及旁支宗亲在长安的可不少。难不成,来日侄媳出门与官眷们往来,带的是自己婶娘而不是婆母,让人知道岂不贻笑大方?” 王玲被这话一刺,怒上心头,但也只是瞪了一眼叶玉,转而失落道: “侄媳是觉得我身份低微,不配与你出门见人?” 她伸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转而哀叹一声。 “我兄长只是一个左冯翊,虽不是什么大官,是比不得江杭富庶的郡守,但也算正经官家人,没想到,却被侄媳妇瞧不起。” 这么大一口锅扣下来,刘观音捂着帕子抽了抽嘴角,左冯翊是个千石官,长安三辅之一,装什么可怜样? 她这些年对王玲的挑衅退避三舍,不过是因为娘家势力不如她,才一忍再忍。 如今,她娘家侄儿位列九卿,儿子是中郎将,甚至……眼前这个她不喜欢的媳妇也是两千石的郡守千金。 想到这里,丈夫在不在身侧似乎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不过是个百石的县令,当不得什么大作用。 晚辈有出息,刘观音底气又来了,腰杆挺直。 “弟妹说的什么话?谁会看不起你,反倒是你这些年一直瞧不起我这个嫂子!” 似要把这些年受的气发泄出来,刘观音语气带着一丝酸溜溜。 王玲被吓了一跳,哭着向老夫人陈诉: “母亲,我没有啊,我这些年为家中辛苦操劳,敬重长辈,亲善晚辈,只求这个家和和睦睦,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嫂子这话,简直是寒了我的心。” 说完,也抽出一张帕子拭泪。 刘观音一愣,她分明在告状,怎么被反扣了一顶破坏家族和睦的帽子? 她心虚地瞅了一眼老夫人。 只见老夫人捏着拄杖,沉着脸,眼皮拉拢着下垂,掩不住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眸。 刘观音飞快错开眼,转而看向叶玉不语。 叶玉笑了笑:“婶娘多虑了,咱们一家人同气连枝,看不起自家人,便是看不起自己,芸儿自幼习的教诲,是敬重长辈与孝道。” “不过,芸儿还是有几个问题想问婶娘。” 王玲抽了抽鼻子,“你问。” “这个宅子是谁的?”叶玉开口。 王玲唰地一下,脸色煞白:“自然是陛下御赐给云骁侄儿的。” “那家中公账的银钱是谁的俸禄拨进来供养家族?” 王玲似乎是被抓到短处,支支吾吾。 “自……自然是侄儿。” 她转念一想,道:“侄媳妇刚嫁进来几天,不懂其中缘由,咱们两家住在一起,可不是谁占谁便宜,侄儿出钱,我们二房出力,共同治家。” “那对外的人际来往,哪边送的礼最多?” 若是以往,王玲肯定毫不犹豫说两边一样多,但她大儿媳是娘家侄女,人际关系重合了。 大房多了一个苏芸,她当初劝着老夫人履行婚约娶苏芸,不过是想给大房添把火,叫他们引火自焚,没想到油浇多了,烧着自己。 王玲咬牙道:“自然是你们大房。” 叶玉笑道:“那不就对了。” 王玲不懂,对什么? 老夫人也皱着眉稍,等着叶玉还有什么话说。 叶玉水灵的眼眸满是笃定。 “我院子里的芳踪姑姑负责膳食传送,往来支应,调度行程,为我忙上忙下,干的活最多,出的力最多,祖母一向公正,故而她是我院子里一等一的管事姑姑,拿的银钱最多。” “换成咱们家,出钱的是夫君,出屋子的也是夫君,人情往来也是我们这边最多,为何管事的,不能是母亲或者我呢?” 说到此处,叶玉露出疑惑的表情。 刘观音听得心情舒畅,但听到“我”内心警惕一噔,这小妮子想与她抢管家权? 王玲哑口无言。 老夫人夹紧的眉梢舒缓,深沉的眸子认真扫了一眼苏芸。 苏家人德行有亏,她原本对苏芸怀着戒心,打磨她的性子,省得进了卫家还沾染苏家陋习。 却不曾想,她这般伶俐,不必撒泼哭闹,只是有理有据,条理不紊地争取东西。 比她婆母强多了。 老夫人垂眸思索片刻。 叶玉再言,“圣贤言,时不我待,只争朝夕。今日夫君遇袭,生死不明。却要花半个时辰才能寻人去救。” 她转而继续道: “倘若夫君因耽搁出了事,咱们家族败落,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祖母也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事情。” 老夫人年迈,听不得这样的话,面色凝重几分,低声叹气。 叶玉道:“当时芸儿想着,若是令牌在母亲手上就好了,知道夫君有难,马上就能去救。” 提起孙儿,老夫人也不知他现下如何? 刘氏糊涂且自卑,但她毕竟是孙子生母。 老夫人思索片刻,下了一个决定,罢了,她趁着还没咽气,再多教一教。 “老二媳妇,从今天起,你就把账册、钥匙还有令牌、契书交给老大媳妇,我乏了,你们先出去,骁儿归来记得喊我。” 刘观音暗淡的眼眸一亮,还想说点什么,就被一胖一瘦的两个嬷嬷请出去。 松柏堂终于安静了。 一行人出了松柏堂。 王玲愤愤地咬牙经过她们面前,留下一句。 “往后咱们家,可全靠嫂嫂经营了。” 说完,拂袖离去。 第16章 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旧怨? 刘观音赢了王玲一把,像村口斗胜的公鸡昂着胸膛,捂嘴笑,转而带着二人离去。 穿过游廊,刘观音越想越嘚瑟,心情畅快极了。 她端起婆母架子,夸赞叶玉干得好。 叶玉立刻表忠心,狗腿地附和:“母亲开心就好,儿媳不偏帮您,还能偏着谁啊?” 她能察觉到卫家人对她有隐隐的排斥。 这次出门踩点她已经找好了地方,只要下次再出门,就能脱离卫家死遁逃离。 但卫云骁的仇敌也跟着来搅事。 她得多哄着刘观音,万一卫云骁此行死了伤了,可千万别禁她足,教她往后出不了门。 这话说得刘观音心暖暖,她停下脚步,乜了一眼叶玉。 神态流露勉强的满意。 “你这次做得很好,你爹不是个东西,但你这个女儿,勉强能做我卫家媳妇,往后要与骁儿好好过日子,别忘了半年内怀上我的孙儿。” 说完,刘观音一甩帕子离去。 叶玉一愣,不是,哪儿有人当着女儿的面说她爹不是个东西? 虽然那也不是她亲爹,但叶玉听了有些不适。 卫云薇尴尬地笑了笑。 “嫂嫂,你别往心里去。” 叶玉疑惑不解,开口问:“薇妹妹,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旧怨?” 卫云薇一愣,纯澈的眼眸流露些许复杂之色。 “原来嫂嫂不知道吗?” 叶玉看见卫云薇的表情,露出懵懂的表情,道:“我一直养在深闺之中,对外事知之甚少,除了琴棋书画,母亲从不对我吐露任何事。” 卫云薇讶异片刻,她的母亲在何处受了委屈总是第一时间来找她诉苦。然而她在家中人微言轻,除了跟着一起苦恼,别无他法。 想到这里,转而溢出些许羡慕,嫂嫂被家里人保护得真好。 “既然嫂嫂不知道,那最好还是一辈子不知道的好。” 说完,卫云薇也转身离去。 在后头提心吊胆的灵芝生怕卫云薇说出真相,吓跑了叶玉。 还好她没说。 灵芝缓缓吐了一口气。 叶玉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梳洗换衣,此时,她对镜照影,灵画在给她梳发。 芳踪急匆匆跑过来:“少夫人,公子回来了。” 卫云骁排行第二,但在院子内,仆从们从不以序齿称呼他们。 叶玉得了消息,匆匆赶过去。 虽然她快走了,但她是个称职的戏子,该演还是得演。 她努力整理外形,令自己看起来更忧心如焚一些。 穿过游廊、假山、碧湖,抵达了距离她极远的清辉院,看得出来,卫云骁一点都不想与她搭上关系。 就连院子都是一东一西,生怕挨着一点边。 这样极好,她不必刻意想着法子拒绝他了。 到达清辉院,正堂内入眼就是狼狈的石砚,他一身血色,受了好几处伤,大夫正为他包扎伤口。 他额头冒汗,嘴里咬一块巾帕,看见叶玉,只简单点点头,实在疼得说不出话了。 叶玉也不打扰他,径直进了内室。 祖母、婆母、卫云薇,以及二房的其余人也来了。 王春月怀着身子,怕血光冲了孩子,没有过来。 卫云骁躺在床上,面色有些萎靡苍白。 纵然身体虚弱,但一双鹰目炯炯有神,鼻梁英挺,薄唇紧抿,浓黑长眉入鬓,五官硬朗,眼窝深邃。 大夫刚为他包扎好伤处,告辞离去。 此时的卫云骁一边咳,一边安慰老夫人。 “祖母,莫要忧心,孙儿无碍。” 城门校尉来得及时,将那群黑衣人拿下。 他派人叮嘱京兆尹连夜拷打,势必要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同时还与郎中令请了半月的假,对外宣称,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老夫人眸中含泪,“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伤得这么重,是不是很痛?” “祖母,孙儿不痛。” 他的床头围满了人群,你一句我一言。 叶玉根本插不进去。 待侍女端来药碗,老夫人这才想起来叶玉。 “苏芸,来~” 老夫人朝人群外的叶玉招手。 人们让出一条道,令卫云骁转头就看见叶玉磨磨蹭蹭来到身边。 想起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爽快做派,轻嗤了一声。 不过,她救兵搬得够及时,前后喊来了两拨人,否则他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叶玉做出乖巧神态,半蹲在床头笑道:“祖母,孙媳来了。” 一碗温热的药落在她手上。 “你夫君受了伤,往后你负责给他换药喂药。” 迎着卫云骁那双鹰目,叶玉后背冒起冷汗。 “祖母,我笨手笨脚,伺候不好夫君。” 老夫人耐心道:“多做几回,往后就熟练了。” “快喂药,不然就凉了。”卫云雪催促。 她刚得知家中的管家权转移到了大房手里,她以后就没法在卫云薇面前趾高气昂,炫耀新衣裳与首饰了。 虽然她买得起,但钱从公账出和二房的私账出,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全府谁不知道二哥不喜欢苏氏,能令大房难堪的局面,她不会错过。 “二嫂,你要是不会,可以让我来,我怕二哥再不喝药,就要疼死了。” 卫云雪说得有模有样,蹙眉含泪,“也不知二哥疼不疼?” 叶玉只好硬着头皮喂了一勺药。 卫云骁没有躲开,默不作声张嘴喝下。 叶玉抬眸,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底,脸颊浮现一抹热意。 看起来不像想砍她的意思,那就继续喂。 在众目睽睽之下,叶玉喂了一勺又一勺。 不慎喂急了,卫云骁呛到,褐色汁液从嘴角溢出。 叶玉手忙脚乱拿出帕子擦拭,其余人静观不语,面色各异。 卫云骁受够了被观摩,更何况他还赤裸上半身,没盖被子。 他摆摆手,“祖母,孙儿乏了,苏氏留在这里照顾即可,你们回去歇息。” 老夫人担忧了半日,看见人无恙才放心下来,心神一松,疲惫袭来。 她叮嘱叶玉好好照顾卫云骁,带着乌泱泱一群人离开。 屋子瞬间空落落,留下不知所措的叶玉与病怏怏的卫云骁。 叶玉紧接着喂药,碗空了,她的任务完成,站起来正要溜了。 粗粝的大手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力气极大,好似要把她骨头捏碎。 叶玉身子一紧,吓了一跳,身后传来低沉沙哑的嗓音。 “夫人,这么着急离开吗?” 叶玉心口突突跳,他该不会要跟她清算丢下人先跑路的事情? 第17章 这么演不行吗? 叶玉想了想,扑通一声,立即滑跪。 她跪在床边,含泪拉着卫云骁的手,放在脸颊边,道:“夫君,我不是有意抛下你的。” 卫云骁滞愣片刻,他何时要责怪她? 不过,他捕捉到了女人眼底闪过的狡黠,想了想,故作严肃道:“苏氏,你还好意思提及此事?” 叶玉身子微微颤抖,“我……夫君,不是的。” 她语无伦次,恐慌爬上素白的小脸,完了,该不会想斩了她? 卫云骁压低嗓音,沉声问:“不是什么?” 叶玉琢磨片刻,灵机一动。 “夫君武艺高强,我们留下来只会徒增负担,我当时只想快点回长安找人求救,幸好夫君平安归来,真是吓死我了。” 卫云骁轻嗤一声,“我死了,不是正如你所愿吗?” 刺杀他的是怀王的人,而引他去金陵湖的是苏芸。 他很难不怀疑,苏芸是否牵涉其中。 叶玉趴在床头,握着他的手放在脸颊,双眸通红地摇摇头:“我不想夫君死~” 神色诚挚无比。 二人相隔不过半臂之距,柔柔的嗓音传来,女子眼角的一滴热泪渗入掌心。 或许是药太苦了,卫云骁喉头干涩,不自在地抽手。 叶玉一惊,这么演不行吗? 她转而啜泣起来,“夫君还是怪我抛弃你吗?” 她咬住下唇,细眉微蹙。 “那……若是有下次,我一定陪夫君同生共死。” 此话一出,卫云骁皱眉,撑着手肘支起半边身子,鹰目紧紧盯着泪流满面的女子。 手心痒痒,他不自觉伸手拭泪。 未免打草惊蛇,他勉强先安抚一下苏氏,若是过几日让他调查出背后有苏氏的手笔,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想到这里,卫云骁幽幽道:“我没怪你,苏氏,你救了我,想要什么回报呢?” 沉沉的声音传来,叶玉抬眸,对上了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叶玉一时拿不准是坑她还是奖励,虽然她想明日再出去一次,但细究过后,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只好夫君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什么回报都不要。” 卫云骁手指蜷缩,嘴唇也变得干涩。 “嗯,既然你如此诚心,这几日就留在清辉院照料我。” 叶玉咋舌,不是,她好像演过头了? 卫云骁闭眸平躺,察觉身边的苏芸不吱声,抬起眼皮瞧了一眼。 看见叶玉还在愣着不动,似是被他的决定惊到了,卫云骁扯着嘴皮子,含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 “夫人力气那么大,照顾我这个病人应该绰绰有余?” 说起这个,叶玉悻悻地捂脸。 “我……我听夫君的便是。” 卫云骁幽深眼眸闪过一丝晦暗的流光。 他遇袭受伤,为了引起朝堂恐慌,令陛下震怒,命人在外散播他伤情极重,生死攸关,危在旦夕。 哪怕只受了几道伤,他也得装作下不了地。 剩下的,就交给其余人把幕后之人挖出来,卫云骁估摸着,这一回,只怕怀王一党要折损几人了。 卫家被他下令守口如瓶,一个字都无法对外泄露。 全家上下,最应该防的是这个苏氏女,她父亲是怀王一派,只怕会走漏风声,影响收网。 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安全。 叶玉前脚刚答应,芳踪就回去收拾东西送过来,在清辉院给她腾出一间房。 看着眼前简朴的屋子,比她之前香喷喷的房间差了许多。 灵芝等三个人被留在原先的院子,陪她来清辉院的仅有芳踪一人。 叶玉唉声叹气地吃着精致的晚膳。 别的不说,卫云骁院子里的吃食比她院里的好多了。 主食是白米饭,有一条清蒸鲢鱼与一盅鸡汤炖参。 她将脑子里牢记的礼仪发挥出来,在芳踪的服侍下细嚼慢咽,饭后漱口,翘起兰花指捏着帕子擦嘴。 全程举止优雅,仪态端方。 应该没出什么错? 叶玉想着,转而拿起一颗梅子吃,悠哉游哉地躺在床上。 不一会儿,石砚来提醒该给公子换药了。 叶玉不情不愿出门,他们二人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走几步就到了。 正值夜晚,灯花爆了一下,烛火摇晃,昏黄的光照在卫云骁身上,镀上一层橘色。 他没有白日里的虚弱,看起来精神多了。 手里拿着一封信纸点火丢到铜盆里烧干净。 一股纸屑味传到门口处。 叶玉打了个喷嚏,引来卫云骁的注目。 “公子,少夫人来了。” 卫云骁只是扫一眼,就淡淡道:“苏氏,过来。” 叶玉被他刚才那一眼吓到了,好似在怀疑她偷窥,看见石砚在她身边,眼里的疑窦才打消。 桌案放着干净的纱布与新药,大夫已经教过叶玉如何处理伤口。 本着早干完早走的心态,她径直走过去,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夫君,我来给你换药。” 接触过几回,叶玉已经摸透了卫云骁的脾性,沉默不语,就是默认的意思。 卫云骁没说话,转个身子面对她,流畅的肌肉纹理在烛光投下阴影。 过于大方了。 她虽然嫁过三次人,可从未成过事,更没见过男子裸体。 白日人多尚无感觉,现下夜深人静,二人独处,一时有些窘迫。 叶玉垂眸,耳廓爬上一抹浅粉。 她解了纱布,把新药换上,或许是夜凉,她的指尖冰冷,一次又一次地触碰温热的躯壳。 卫云骁攥紧手心,女子冰冷的手给因疼痛带来的热意缓解了不少,但却莫浮现一抹痒意。 他垂眸盯着苏氏的动作、神态,极好的目力注意到了耳廓那抹红晕。 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嗤笑一声,胸腔起伏,牵扯着伤口引来剧痛。 卫云骁皱眉倒吸一口气。 叶玉听到声音,以为弄伤了他,无措地抬头望着卫云骁。 “夫君,你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眼神清澈如浅溪,瞳仁乌黑如点墨,一脸单纯。 卫云骁腹诽,她不是半年内就要怀上他的孩子吗? 现下正是勾引他的好时机,她竟然没动手? 想到这里,卫云骁挺了胸膛,指着心口道: “我这里有些痛,给我揉一揉。” 第18章 有贼心没贼胆罢了 顺着卫云骁的眼神,叶玉看见鼓胀的胸肌动了动。 凹陷的肌肉线条如雕塑般深刻。 叶玉指尖一颤,打结的纱布没系好,又散开了,她急忙低头绑紧。 窘促之态被卫云骁收入眼底。 “我……我去喊石砚来给你揉一揉。” 说完,还未等卫云骁说话,脚底抹油般溜走。 卫云骁气不气已经不重要了,保住自己的清白才是最要紧。 叶玉叫石砚进去,拐个弯就回到自己屋子关紧房门。 脸颊那股热意尚未消散,她躺在床上裹紧被子。 越想越觉得卫云骁不对劲,该不会是被她美色所惑,改变休妻的主意了? 自己漂亮又聪慧,俘获一个男人的芳心属实正常。 可她根本不是苏芸,以后也是离开卫家的。 叶玉琢磨深思,当下处境不妙,除了必要的事情,日后还是要少与卫云骁接触。 省得他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耽误她的死遁大计。 叶玉离去后,石砚进了屋内。 “公子,可是有事要吩咐?” 少夫人只喊他进屋服侍公子,没说什么事情,他只好静候命令。 回忆苏氏慌张的举止,卫云骁不自觉闷笑一声,便叫石砚拿走刺鼻的几瓶药与热水盆。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摇曳的烛火伴他,卫云骁手上捏着一块锦帕,是叶玉落下的。 两面空白,不绣任何东西。 此女子看着人后大胆轻浮,在他面前不过是个胆怯的鹌鹑。 有贼心没贼胆罢了,成不了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卫云骁把帕子收起来。 夜色昏暗,璀璨繁星在天幕闪烁,皎洁的月光在大地投下一片银白的清冷。 在他们睡着期间,一股如潮浪的舆论席卷长安。 中郎将卫云骁遇刺,背后凶手涉及怀王一党。 朝堂之上,两派吵得如火如荼,年迈的皇帝头痛不已。 转而看着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廷尉刘景昼,命他彻查此事,便捏着额心散朝。 王闻之早已琢磨出刘景昼提拔得如此快的缘由。 他是寒门出身,在朝堂有点根基,但不深。 朝中的臣子基本早已化作两派,唯有提拔新人,再树一派,才能打破平衡,分化臣子,制衡两王。 在人前,刘景昼表现得极好,两边不偏不倚,一心只忠心陛下,甚至短短几日拉拢了不少清流官员。 在人后,卫云骁毕竟是他表兄,与王闻之在酒楼密会商谈后,为了避嫌,刘景昼不宜出面,由王闻之去卫家探视一下,互通消息。 他是宁王府掾属,不必上朝。 王闻之与刘景昼密谈后紧接着来到卫家。 卫家大门紧闭,因主人的重伤处处戒备防范,透着一股紧绷的肃然。 家宰引着王闻之走向清辉院。 叶玉昨晚想明白之后,早早起床熬药。 晨食很丰盛,她吃得肚子圆滚滚,偶尔打个饱嗝,手上执蒲扇煽火。 演戏演全套,卫云骁还在伤着,卫家人不可能允许她外出。 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人挑不出错处。 最好在仆从们的见证下把前前后后的活都干了,给自己博个好名声。 最后卖个惨,病怏怏躺几天,彰显自己操劳的分量,到时候,她不信卫家人还不奖励她出个门? 想到这里,叶玉干劲更足了。 手上煽火的动作更快,火苗蹿高,药炉里的汤汁沸腾。 芳踪站在一侧,根本插不上手。 她没想到,少夫人对二公子的伤势如此上心,事事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这个时候,卫家人吃过晨食,陆续来瞧卫云骁。 最先来的是刘观音与卫云薇,入眼就看见叶玉她蹲在厨房外的廊庑下熬药。 三人互相问好,叶玉很是热情,只招呼她们快些进去,不必管她,药很快就好。 第二批来的是老夫人,老夫人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第三批是二房的王玲与她的两个儿子,老大与老三。 大的名唤卫云琅,长相成熟,稳重质朴,老三吊儿郎当,名唤卫云京,约莫十七八。 叶玉因干活只穿着灰扑扑的葛布衣裳,发髻无人打理,随意用发带束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垂在脸颊。 卫云京看见叶玉在熬药,只看个侧脸便移不开目光。 “这是何人?二哥屋里竟有如此绝色佳人,怪不得冷落二嫂,从不踏足她的院子。” 闻言,叶玉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瞧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卫云京。 蛐蛐到正主面前了,他还毫无知觉。 对上叶玉的双眸,他更是楞着走不动。 王玲来不及捂住他的嘴,更冒犯的话被他说了出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来我院里当差,月例我给你加倍。” 卫云京后脑勺挨了一记暴打,惨叫一声。 王玲客气笑着:“是我管教不严,侄媳妇莫怪。” 她转而拧了一把卫云京的胳膊,低声训斥:“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你二嫂!” 两个男子皆是一惊,谁家正经主子打扮成这样? 叶玉浅笑道:“原来是大哥与三弟。” 二者也依次向她问好。 叶玉正在卖惨,和颜悦色留个好印象更有利于她树立好媳妇形象。 热情招呼他们进去之后,卫云骁的起居室很快热闹起来。 只有芳踪陪着她在外煎药。 炭火烧光后,药汤要慢煎,淡淡的灰烟弥漫小院,朦胧的烟雾中,叶玉隐约瞧见又来人了。 这次是什么人呢? 叶玉抬头张望,任劳任怨的老实表情顷刻僵硬,嘴角抽了抽。 来者不是别人,而是昨日刚遇见的前夫,王闻之! 叶玉脸色顿时煞白,慌里慌张地站起来,一个不慎还崴了脚。 “少夫人,小心!” 芳踪及时扶住她。 叶玉顾不得千金形象,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气,眼看着家宰领着王闻之快来了。 隔着薄烟,她感知到王闻之的视线往这边看过来! 叶玉把蒲扇交给芳踪,“姑姑,我肚子不舒服,先回房里休息片刻,你看着药。” 说完,叶玉咬牙,一瘸一拐冲向自己的房间。 王闻之早已过了拱门,远远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似是想求证什么,不自觉加快脚步。 走近了之后,发现是个腿瘸的女子,衣着普通,不过背影有些眼熟。 他看着那身影飞快回了屋子,关上门。 王闻之往日常来找卫云骁,知道那是一间下人房,不过是个仆从而已。 他自嘲地扯着唇角,真是多虑了。 第19章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木头 旁边熬药的芳踪无声地向王闻之福了福身子。 王闻之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径直走入卫云骁的屋子。 卫云骁平躺在床上,面色虚弱,苍白萎靡。 缓慢地扫视一周,卫家人个个含泪痛惜。 “祖母,母亲,别担心,我还死不了。” 说完,涨红脸咳起来,似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 老夫人见状,连忙指挥侍女…… 左瞧右瞧,突然想起孙儿不让侍女入房,只好慢慢拍他的胸口。 嗔怪道:“这都伤成什么样了?还说没事?” 卫云骁刚想说话,石砚领着王闻之入内。 “公子,王大人来了。” 王闻之率先拱手道:“老夫人,有礼了。” 老夫人点点头,刘观音在他进来的那一刻,眼眸亮起来,连忙用手肘怼了一下卫云薇。 “原来是闻之来了,薇儿,还不快见过王大人。” 卫云薇有些窘迫难堪,她喜欢的是表兄,而非王大人。 王闻之笑了笑,清润的声音道:“四小姐,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我……好。”卫云薇干巴巴说出两个字。 王闻之是个温柔细心的人,此举是为她解困,并无半分非分之想。 诸多复杂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令内敛的卫云薇有些羞赧不安。 王闻之看出来,转而道:“老夫人,我今日来,是有些事要与卫兄相商。” 老夫人顿时明了,带着所有人离开,不打扰他们。 卫云薇也跟着大家一起走,内心有些疑惑,王大人都来了,表兄怎么没来? 刘观音不满卫云薇刚才的表现,惋惜地回头多看两眼仪表堂堂的王闻之。 她不知女儿喜欢刘景昼,目前择婿人选中,还是王闻之最佳。 她小声训斥:“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木头!” 说完,甩开袖子跟在老太太身后。 卫云薇停下脚步落在后方,面有沮丧,她不想跟上去与她们混在一起。 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芳踪一人在煎药。 卫云薇敲了敲房门,她想与嫂嫂待在一起,说点私房话。 在众人离去后。 王闻之就地落座,不急不缓地给自己倒一杯茶。 “卫兄这里的茶极好。” 躺在床上的卫云骁利落地翻个身,坐起来,毫无刚才的气虚体弱。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闻之的慧眼。” 一墙之隔,叶玉自己寻药抹,躺在床上战战兢兢,王闻之就在隔壁的屋子。 门没拴紧,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犹如敲打在她的心房,令人浑身汗毛竖立。 “嫂嫂,你在里面吗?” 听声音是卫云薇。 叶玉冷静下来,努力抚平混乱的思绪。 “我……我在,进来。” 吱呀一声,卫云薇推门入内,看见叶玉面色不对,她连忙上前询问:“嫂嫂,你这是怎么了?” 叶玉没回答,而是紧紧盯着半开的房门,生怕王闻之从那处蹦出来。 她弱弱道:“可以把门关上吗?我有些不舒服。” 她实在害怕,万一王闻之出来了,随意一瞥,就能看见她。 “嫂嫂,哪里不舒服?我去唤大夫过来给你瞧瞧?正好府里养着两位名医照看兄长。” 卫云薇不等叶玉说话,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卫云薇把大夫领过来,没惊动卫云骁。 叶玉只好让大夫看了一下肿胀的脚踝,没伤到骨头,只是扭一下,敷药消肿即可。 卫云薇留下来陪着叶玉。 “嫂嫂,你受伤就在房里歇息,其余的吩咐下人去做就好,不必事事操劳。” 叶玉一听,好似是自己卖惨起效了,她卧在被子里,乌溜溜的眼眸转了转。 “我知道的,你放心。” 转而失落道:“我真没用,走几步也能崴了,没能照顾好夫君。” “嫂嫂放心,阿兄身边多的是人伺候,不缺你一个。” 叶玉眸光暗淡:“是吗?我刚才看见好像有人来看望夫君了,是谁来啦?” 卫云薇剥开一个橘子,坐到床头。 “是上次在通宝楼遇见的王大人,他来探望哥哥。” 叶玉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是王大人啊。” “我这副样子见不得客人,你帮我跟夫君告个饶,让我回自己院子养伤好不好?” 叶玉眼眸亮晶晶,含着些许希冀。 卫云骁受伤,王闻之来看他,还有一个刘景昼不知什么时候会来。 她最好还是躲一躲,以防身份泄露。 卫云薇听得此话,犹豫片刻。 不是她不想帮嫂嫂,而是,哥哥有些凶,她极少与之提条件,也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那我去问一下哥哥?要是他不答应,我就没办法了。” 她剥好橘子递给叶玉:“来,嫂嫂,尝一下。” 叶玉收下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放进嘴里,甜甜地笑起来。 “还是你最好~” 卫云薇得了夸奖,脸颊红扑扑。 二人在房内闲聊几句。 芳踪把药熬好,端入卫云骁屋内,被石砚接过去,送入内室。 正与王闻之聊得畅快的卫云骁看见送药进来的是石砚,眉梢一皱。 “怎么是你?” 他刚起时,隔着门窗听得苏氏热络地张罗煮药,偶有清脆欢快的声音传来。 还以为她有多勤快呢。 石砚闻言内心一紧,公子是不是不待见他? 想了想,他如实禀告:“公子,少夫人崴了脚,在屋内歇息,她命属下来送药。” 卫云骁皱起眉梢,崴了脚? “看过大夫没有?” 石砚答:“看过了,已上药,两日便能消肿。” 在二人谈话间隙,一旁的王闻之想起那个腿瘸的女子,那竟是卫云骁的新婚妻子? 卫云骁又继续问了几个问题,便一口饮下药汤,挥退石砚。 王闻之道:“卫兄,近期你先在家中养伤,朝堂上的事情就交给我们。” 卫云骁冷笑一声,晦暗的眼眸闪过一丝狠戾。 “闻之,怀王的小尾巴,千万要揪住了。” 王闻之淡淡回了一句:“放心。” 与他聊得差不多了,王闻之起身告辞。 卫云骁只站在廊庑下看着石砚送他离开。 隔壁房门打开,卫云薇探头探脑,拘谨地笑了笑。 “兄长。” 卫云骁扫了她一眼,开口问:“有事直说。” 卫云薇心虚不已,“那个……嫂嫂说要回院子养伤。” 卫云骁眯了眯眼,轻笑一声,转身回室内,留下一句。 “叫她自己来跟我说。” 第20章 这一回,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卫云薇一顿,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卫云骁就走了。 她只好回到隔壁,如实相告。 “什么?他要我自己去说?” 叶玉弹坐起,脑子懵了片刻。 真是万恶的奸佞,她都受伤了,还要折腾人。 只见老实的卫云薇点点头,面有难色道:“嫂嫂,恕我爱莫能助。” “可是……王大人在屋内,我贸然闯进去不好?” 叶玉可没忘了,还有一个王闻之。 卫云薇笑道:“王大人刚走,嫂嫂尽管去找哥哥。” 叶玉苦恼的表情僵了一下。 “那……那行。” 送走卫云薇之后,叶玉又躺了一会,辗转反侧,纠结一番,下定了主意。 去就去,谁怕谁? 唤来芳踪扶她出房门,每动一下,肿胀的脚踝像是有无数碎片扎着,阵痛袭来,令她五官拧在一起。 以龟速来到卫云骁屋内,石砚杵在门外通禀一声,就让叶玉进去了。 屋内弥漫一股淡淡的药味,幔帐撩开一帘,入眼便是半躺在床上的卫云骁。 他闭眸假寐,室内寂静无声。 窗外拂来清风,吹散了香炉里的袅袅烟雾。 叶玉一瘸一拐走进去,低声唤一句:“夫君,我来了。” 卫云骁睁开眼眸,看了一眼叶玉脚踝的伤,啧,还真是崴了脚。 叶玉坐在床边,也不多话,开口道:“我想回自己的院子养伤,可以吗?” 卫云骁眸色一沉,“夫人,我这里有大夫,有仆从,你在这里养伤更好,急着回自己院子做什么?” 早不伤、晚不伤,偏偏这个时候伤了。 不得不怀疑,她莫不是急着回去通风报信,让怀王一党知道他压根就没事? 一个快死了的中郎将,与受了点轻伤的中郎将可不一样,陛下不会纵容朝臣被害。 伤得越重,怀王一党遭受的攻讦越厉害。 如此想着,一双鹰目愈发幽深地盯着叶玉,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叶玉提心吊胆,眸光闪烁着紧张与局促,还能是为什么? 若是让王闻之与刘景昼发现她,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能说,更不能暴露是因为这二人才躲避。 细细琢磨片刻,叶玉低叹一口气。 “关心夫君的人很多,并不缺我一个,想来我在夫君这里是无用之人,我离开,是因为无颜面对夫君。” 卫云骁露出戏谑的表情,“怎么?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叶玉错愕,若不是知道卫云骁没发现她是假的苏芸,还以为对方在敲打她。 她低头伤心道:“因为我没把夫君的药煮好。” 卫云骁神色凝滞,他想过许多理由,没料到她会说这个。 他伸手挑起叶玉低垂的下巴,二人对视。 “怎么?是怪我让你一个闺阁千金干了粗活?” 叶玉细眉微蹙,摇了摇头,却挣不脱他的手,下巴被他粗粝的手指捏着。 “照顾夫君,是我的本分,我只是伤心,可是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夫君会不会嫌弃我?” 卫云骁轻笑一声,屈起食指托着她的下巴,拇指动了动,抹掉滑落下来的泪痕。 美人泣泪,如芙蓉沾露。 他嗓子干涩,喉结滚了滚,沙哑的声音传来。 “怎么会,只要你安分地守在清辉院别离开我就行。” 卫云骁面色冷凝,想跑出去通风报信,做梦! 别离开他就行? 叶玉惊愕,难不成,他早已对她情根深种,一刻都分不开,才把她放在跟前不许离开? 嗨~早点说嘛。 叶玉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笑吟吟道:“那我听夫君的。” 接下来的日子,叶玉开始躺平躲懒,吃吃喝喝,张个嘴吩咐侍女熬药,就躲回屋里看游记。 等药好了,她才慢吞吞端进屋子里献殷勤。 逍遥自在的五日一闪而过。 夜色深沉,烛火摇晃,室内灯火昏黄。 叶玉笑看卫云骁喝药。 左右卫云骁已经爱上她,她没必要卖什么惨,树啥形象了。 只需要磨着卫云骁,让他答应放她出门就行。 这不,卫云骁刚喝完药,叶玉殷勤地递上一杯清水,体贴道: “夫君,快漱口,是不是很苦?” 卫云骁诧然,今夜的苏芸处处阿谀奉承他,不知肚子里又在憋什么主意。 他安然地享受她的一番侍奉,背靠床头半坐着,绸被盖着下半身。 养病期间,他只着白色里衣,交领松垮袒露胸腔,默不作声,静待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此时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莫不是她又想要子嗣了? 想到这里,卫云骁默默拢住衣领。 只见这小女子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他,笑问:“夫君,这几日缩在房内烦闷,我可以出去逛逛吗?” 听得此话,卫云骁的脸冷下来,扫了她一眼,这几日苏氏女都本分待在清辉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胖了一些,气色红润。 低头看见她细腰好像也宽了一点,手心暗自握紧,指尖摩挲掌心。 还以为她老实了,没想到还不死心! 卫云骁板着脸,“不许去。” 叶玉被无情拒绝,想了想,“那我去找薇妹妹可以吗?” 卫云骁拒绝:“找她也不行,若你无聊,我可以唤她来陪你。” “可我看倦了清辉院,想去别处散心。”叶玉道。 卫云骁面不改色道:“清辉院很大,后院有一处池潭可以赏花。” 叶玉咬着下唇,哀婉道:“我只是想出去逛一圈而已,难道这点小要求,夫君都不满足我吗?” 说完,烛光下,卫云骁看见那双狐狸眼有一层水雾打转,若是多看两眼,便足以令人心软。 卫云骁立即移开眼,只吐出两个字:“不可!” 叶玉气闷不已,暗自唾骂一句,死闷葫芦! 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 叶玉轻哼一声,站起来正想转身离开。 门外传来石砚的声音,“表公子,这边请。” 她透过内室门看见有一人披着黑色披风迈进前方正堂。 只匆匆瞥一眼,叶玉就认出来,那不是刘景昼吗? 遭了遭了! 这几日的安逸令她松懈戒心。眼看着还有几步就能进来了。 叶玉白着一张脸,眼珠子到处瞟,这里除了一个衣柜,无处可藏! 更何况,她也没法当着卫云骁的面把自己塞进去。 若是刘景昼进来,就能把她堵在房内,当场逮住。 这一回,她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第21章 躲过一劫 生死关头迫在眉睫。 叶玉眼眸闪过一丝狡黠的灵光。 半坐在床上的卫云骁听到石砚的声音,转过头。 一股暖香袭来,伴随而来的是一具柔软温暖的娇躯。 那张惊心动魄的脸逐渐放大,女子依偎在他怀中撒娇。 “夫君,夫君~你就让我出去逛一趟。” 叶玉一边说话,一边像只小狗往他怀里拱。 卫云骁猝不及防,愣了愣。 不得不说,这女子的确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整张脸埋入他的胸膛,越拱,衣领松开,大片肌肤暴露出来。 而叶玉毫无知觉,像个耍赖的孩童,软软地哭闹。 “夫君、夫君~” 她企图用撒娇换取他的退让,可惜,他意志坚定,分毫不让,咬紧牙关绝不松口答应。 卫云骁的里衣被她悄无声息挑开,衣衫不整地露出半边臂膀。 他不觉得冷,体内反而涌上来一股热意。 喉咙干涩,后腰紧绷。 太近了。 那股暖香似含了迷药,令他失了理智不自觉搂住她的腰。 卫云骁脑海浮现一个念头,嗯,这几日在清辉院养得很好,的确胖了一点。 女子还在不安分地供着,鼻尖到处蹭,双手像藤蔓勾住他的双肩缠上来。 刘景昼入内,看见的便是这般“香艳”的场面。 石砚吃了一惊! “夫君,你弄疼我了~” 夹着嗓子的娇软声音传来,叶玉正与卫云骁相拥着,似一对交颈鸳鸯在办事。 石砚僵在原地,内心冒出一个想法,他闯大祸了! 刘景昼只匆匆瞥一眼就移开目光,耳廓爬上一抹淡粉。 表兄办事也不关紧门,还好他什么都没看到。 刘景昼立马转身去左边内室,那是一处书房,用于日常事务处理。 石砚“懂事”地关上内室门。 卫云骁的注意力都被叶玉转移。 温香软玉在怀,他无暇顾及其他。 用力把怀中像个八爪鱼一样盘着他的叶玉拉扯开。 女子蹭得脸颊红扑扑,湿漉漉的眼睛俱是可怜巴巴的哀求。 叶玉扯着卫云骁的袖子。 “夫君,你就让我出清辉院一趟~” 说完,扭着身子蹭上去,那张绯红的脸逐渐放大。 卫云骁的心口不自觉加速跳动,血液奔流,一时忘记说话。 叶玉不敢回头,生怕被刘景昼看见,只一个劲往卫云骁身上贴。 她不信夫妻俩调情,他还能不知羞地冲进来。 想到这里,叶玉不自觉勾起唇角,又努力扮演柔弱千金。 “夫君,你说话啊。” 嫣红的唇一张一合,似乎有莫名的引力。 卫云骁骤然回过神,将叶玉提远一些。 她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上,令他无法呼吸,浑身闷热。 叶玉又缠上来,扯着他的衣角。 “夫君,我一直都听你的话,本分老实,你是不是不喜欢芸儿?所以芸儿这点要求都不满足?” 全程只有叶玉一个人的小嘴叭叭个不停。 卫云骁缓过来,张嘴训斥:“胡闹!” 叶玉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 “胡闹?”她含泪道:“我不过是想出去逛一逛,竟成了胡闹?” 她凄然地笑着:“也是,夫君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是我自作多情了。” 情?卫云骁蹙眉,看着叶玉站起来,惶然哀凄的样子伤心极了。 “没关系的,一点都没关系,我会听夫君的话,老实待在清辉院,哪里都不去。” 说完,叶玉泣涕涟涟。 长袖掩面,哭着夺门而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法看清她的容貌。 卫云骁望着那道身影,她似一阵风涌了上来,又似一阵风散开。 令他感受到了与人亲密是这样的感觉。 他自小性子别扭,不肯放下身段与人亲善,族中人人惧怕他凶煞的气势。 其实,他也渴望温暖,就像二房的三弟时常赖在母亲怀中。 他虽然不屑,但是又羡慕。 卫云骁望着空荡荡的手,前不久,还握着女子柔软的腰肢。 在苏氏抽身后,他能感受到温暖离去的失落。 他静坐沉思,嘴里呢喃一句,“芸儿……” 这是她的名。 他猛然惊醒,觉得不对。 她是苏家人,苏贤重犯下了那般大错,他不会轻易原谅苏家人! 想到这里,内心那股澎湃的跳动静止下来。 * 刘景昼在书房等候,隐约听见细碎的女子声传来。 而后是浅浅的啜泣…… 大声的争吵…… 木板摩擦的开门声…… 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夺门而出,哭着跑出去! 尚未来得及看清,黑影一晃,就消失在门口。 他有些尴尬。 他负责调查表兄遇袭案,为了躲开外面的耳目,这才深夜造访,不料撞见了夫妻俩的私密事。 卫云骁穿好衣裳,来到书房。 看见刘景昼,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僵滞。 “表弟,你怎么来了?” 刘景昼也很识趣,不提及方才的尴尬。 他笑道:“我来看看你,闻之与我说你无恙,但总要亲眼瞧一瞧才放心。” 二人对坐品茶。 刘景昼突然想起一桩事,提醒道:“对了,我来是有一件事要与你同说。” “是何事?” “明日冯英会请旨带御医来给你诊伤,你最好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冯英,怀王的得力拥趸,早年骁勇善战,是平西功臣,今年刚调入长安任太尉,是三公之一。 卫云骁捏着杯子,指腹摩擦底部,嗤笑着: “我自有办法。” * 叶玉与卫云骁争执过后,跑到自己屋内趴在柔软的床上哭泣。 芳踪被惊动了。 来到屋内看着女子的脸捂在被子里。 少夫人身躯不停颤抖,发出一抽一抽的喘气。 想必是哭惨了。 公子自幼便是不解风情的性子,长大了还不改,真是一对冤孽。 芳踪不知该如何安慰少夫人,站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芳踪姑姑,你说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夫君厌弃了?” 这几日,少夫人的付出她是看在眼里的,无可指摘。 芳踪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总之不是少夫人的错。 她心口一软,柔声劝慰:“少夫人,您也别伤心,夫妻之间哪儿有不吵架的。” 趴在床上的叶玉身躯战栗,胸腔上下起伏,就连抓着被子的手也抖起来。 看起来更伤心,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的,我并不怪夫君,姑姑你回去歇息。” 说话的声音带着颤音。 芳踪想了想,还是不打扰她,有些事需要自己慢慢消解。 “少夫人,那奴婢退下了。” 说完,芳踪叹一口气,离开前把房门关紧。 听到关门声,叶玉这才从被子里抬起头。 脸颊粉红,不是哭的,而是笑的,她笑得浑身抖动,又要极力憋着不笑出声。 一想到自己如此机智躲过一劫,就忍不住勾起唇角。 亮晶晶的眼眸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她安全了! 叶玉欢快地在床上来回打滚。 刚才可真是吓死她了~ 第22章 我便这样哭着,就行了? 卫云骁与刘景昼密聊到深夜。 卫云骁目送他离去,就着深沉的夜晚,凝望那一袭黑袍隐入暮色。 他收回目光,看见隔壁房的窗牖透着淡淡烛光,是还没睡吗? 想起苏氏胡闹一通被他拒绝,伤心离去的画面。 卫云骁不自觉走过去,站在窗子处。 她是不是气得睡不着? 屋内寂静无声,他的心口升起一抹滞涩。 幽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洒在他的面庞,一双鹰目倒映两簇柔和的光芒。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转身回屋内。 房内,叶玉躺在床上,早已熟睡,只是忘了吹灭蜡烛而已。 她翻了身,转到烛火照不到的方位。 * 翌日。 晨光从东边升起,万丈光芒驱逐零散的星星。 叶玉睡得早,起得也早。 推开窗户,吸一口干净清凉的晨气,举起双手伸懒腰。 洗漱过后,芳踪端来晨食,看少夫人面无伤怀,应该是没计较昨晚的事。 这一点很好,心大气度高,不记隔夜仇。 叶玉一边吃,一边问:“姑姑,昨夜是何人来了?” 她知道是刘景昼,但还是故作不知,想着法子打听他的踪迹。 “是表少爷。” “噢~原来是他啊,昨夜那么晚才过来,是留在家中住下了吗?” 芳踪摇摇头,“表少爷半夜的时候就离开了,没留下。” 叶玉腹诽,没留宿就好,否则她这顿饭都吃不安生了。 叶玉转而哀叹一声,“得了表弟与王大人的贺礼,我还未来得及向他们道谢。下次若是他们来了,姑姑记得提醒我一声。” 芳踪没多想,应了下来。 叶玉暗暗勾起唇角,有了芳踪的提醒,她下次就能提早躲起来了。 想到这里,心情越来越好。 “今日夫君的药我亲自熬,昨夜与他闹了别扭,是我不对,过于任性,我今日好好与他道个歉,叫他别恼了。” 虽然那卫云骁有几分喜爱她,但也不能过于娇纵,张弛有度,若即若离才是最好的分寸。 她下次出门的希望,就寄托在卫云骁身上了。 叶玉吃饱了,去厨房洗手熬药,淡淡的药香弥漫院落。 离开故土约莫三个月,她想家了,嘴里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芳踪看她心情好,夸赞道:“少夫人歌声珠圆玉润,唱得真好听!不知是哪里的民谣?” 叶玉眼眸亮晶晶,“这是西北一带的民谣,唱的是百姓和土地被将士抛弃的悲伤。” 芳踪一愣,此时的西北早已收入大魏王朝版图,这应该是以前的旧歌谣。 “少夫人去过那边吗?” 叶玉往药罐加水慢炖,笑着解释:“是把我带大的嬷嬷教的,她是西北人。” 她没回应去没去,只含糊解释,余下的便由芳踪脑补。 在芳踪理解中,应当是苏家雇了一个来自西北的仆人给少夫人当嬷嬷。 如此想也合理。 淡淡的歌谣传到卫云骁屋内,他站在打开的窗户前,隐约可见厨房内忙碌的身影。 苏氏在熬药,看起来心情不错。 卫云骁静静地站着,凝望那个忙碌的女子,眼底划过一道幽光。 “去把她叫过来。” 石砚得了命令,去厨房请人。 “少夫人,公子有请。” 叶玉愣了愣,把蒲扇交给芳踪,让她煎药,笑着走入卫云骁屋内。 “夫君,你找我?” 她双眸透着一股雀跃喜色,看起来毫无昨夜的伤怀芥蒂。 卫云骁早已躺下床,手里不知拿着什么,放进嘴里咽下。 “过来。” 他只吐出两个冷漠的字。 叶玉先是一愣,这死闷葫芦又想做什么?难不成对昨晚心存嫌隙,她笑着走去坐在床头。 “夫君是不是还在因为昨晚事生……” 话未说完,卫云骁大手捏了一把她的手臂。 “啊!” 莫大的剧痛袭来,叶玉惨叫一声,捂着手臂痛呼,眼尾飞快浮现一抹嫣红。 “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红起来,因疼痛浮起闪烁的泪花。 卫云骁多看两眼便移开目光,内心笃定,这般模样很合适。 “待会儿,你要这样在我床头哭着,若是做的好,我便允你出门一次。” 听到“出门”二字,叶玉眼眸一亮,天上如果掉馅饼,最重要的是赶紧拿盆接住。 “我便这样哭着,就行了?” 叶玉捧脸托腮,撇着嘴,两肘靠在床头,乌溜溜的眼珠颤了颤,一片晶莹泪花在眼眶打转。 卫云骁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只觉得手心有些痒。 他没说话,叶玉就知道这般可行。 她好奇问:“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无论发什么事情,你只顾着哭,只当我快死了就行。” 叶玉得了提醒,当即哭起来。 “夫君……夫君,你可千万要好起来,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啊?” 卫云骁吓了一惊,什么孩子? 混账!他张开嘴,想提醒她莫要无中生有。 可药效发挥,令他面色煞白,体乏无力,看起来奄奄一息。 家宰引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来到清辉院。 他两鬓斑白,步伐矫健,身材壮硕,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昨日提及的太尉冯英。 他身边跟着一名提着药箱的御医。 冯英得了陛下的同意,带御医来验卫云骁是否伤得快死了。 他这一伤,怀王快要顶不住朝中大臣的施压。 想到这里,他脚步生风,在石砚的接引下入屋内。 有女子的啜泣传来,据闻,卫云骁新婚不到一月,那应该是他的妻子,江杭郡守苏贤重之女。 女子趴在床头,泣不成声。 “夫君,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呐~” 床上的卫云骁一张脸惨白极了,气若游丝,嘴唇干涩,双目凹陷,印堂泛黑。 看起来像是快死了。 “是……是谁来了?” 卫云骁嗓音干涩,像老者一般沧桑。 石砚忧心如焚,低声道:“公子,是太尉带着御医来给您治病了。” 治病? 叶玉抬眸,连忙上前拉着御医哀求。 “大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夫君!” 御医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我……我会尽全力的。” 叶玉转而看向冯英,神情一顿,眸子里的悲伤续不上,有些许讶异。 想起她还在演戏,叶玉暗自忍下眼底的凉意,扯着帕子啜泣,静待御医诊治。 她悄悄觑了一眼冯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就是化成灰也不会认错。 过了片刻,御医诊完病,向冯英摇摇头:“卫大人已是弥留之际,药石无医,早些准备后事。” 冯英眼中的怀疑消散,神情凝重起来。 闻言,叶玉恸哭起来。 “夫君,夫君!你可不能死啊~”她趴在床头,不停地摇晃卫云骁的臂膀。 若是卫云骁死了,对怀王十分不利,冯英拉着一张老脸。 都怪那群手脚不麻利的,杀个人还能留一口气。 想到这里,他勉强的道一句:“卫少夫人,节哀。” 叶玉点点头,站起来送走他们,看着那高大的身影,眼眸闪过一丝恨意。 想起嚣张的羌兵、被杀死的乡亲、被大火焚烧的村庄…… 叶玉双腿动了动…… 前方的冯英遇到老夫人,二人停留在拱门处谈话。 叶玉往前屋走几步,拾起橘盘里的刀匕,安静走过去。 再有十步,她就能从后捅死冯英,汹涌的恨意催促她加快脚步。 活着离开已经不重要,她只想与冯英同归于尽! 第23章 母亲教训的是 寒夜中的火光填满她的双目,嘈杂凄厉的惨叫充斥耳朵,温热的灼烧感浮现肌肤…… 昔日的回忆一点点蚕食她的理智。 锋利的刀匕藏在长袖下。 叶玉捏着刀柄一步步向前走,即将靠近冯英,利刃也从袖底露出尖锐锋芒。 一只有力的大手攥住她的肩膀,叶玉惊醒,重拾理智,沉沉的声音从后传来。 “少夫人,您不能离开清辉院。” 叶玉纠结片刻,冯英因这边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良机已经失…… 她回头朝石砚笑了笑:“我不过是替夫君送一送两位大人而已。” 说完,她向冯英道:“大人,您慢走。” 冯英只是随意颔首,便带着御医离开。 叶玉的嘴角也慢慢放平。 老夫人早已与卫云骁通过气,特意过来哭一通,坐实他的确命不久矣。 她擦了擦泪,收起悲伤的神态,又恢复成那副庄肃的模样。 那两个一胖一瘦的嬷嬷扶着她入屋子。 经过叶玉时,苍老浑浊的双目看了一眼她,淡淡道:“你做得很好。” 叶玉调整好心绪,收起袖底下的刀匕。 “祖母,这是孙媳应该做的。” 老夫人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对她是喜欢还是讨厌,不过……这对叶玉并不重要。 老夫人进屋子看卫云骁,叶玉回厨房拿药端入屋子。 此时的卫云骁已经恢复正常面色,也不知他吃了什么,连御医也能骗过去。 “夫君,喝药了。” 想到自己能离开,连语气也变得轻柔许多,褐色汤药萦绕热气。 老夫人在这里,叶玉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她翘起兰花指,两指捏着汤勺喂药。 卫云骁一声不吭,张嘴就喝,喝完后,叶玉捏着帕子温柔地帮他擦嘴。 老夫人见了,暗暗点头,叮嘱一句“多休息。”便转身离开。 老夫人离开后,叶玉放下碗,眨眨眼,露出俏皮的神态。 “夫君,我刚才表演得怎么样?” 她双手托腮,期待地望着卫云骁,眸子里似含星辰。 卫云骁瞳仁颤了颤,淡淡地“嗯”了一声。 叶玉笑得更灿烂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门?明天可以吗?” 卫家太危险,随时有被揭发的可能,还是尽早跑了好。 卫云骁此时心情还算愉悦,薄唇微微勾起。 听得此话,一双鹰目注视着叶玉,露出戏谑笑意。 “明日不行,等我身体好了,再带你出门。” 叶玉眼眸微瞪,有些难以置信,暗暗咬牙忍下不满。 “夫君~受伤还要陪我出门,我心疼~” 叶玉拉起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我自己出去不行吗?” 来清辉院之前,叶玉已经悄悄把自己的东西打包了。 只需要在外面假死,再与灵芝私下汇合拿钱拿东西,拍拍屁股走人。 可眼前这男人粘着她,有些甩不掉。唉~男人真是麻烦! 卫云骁撑起半边身子,头向叶玉靠拢,手心是柔软温热的肌肤,不自觉捏了捏。 苏氏贼心不死,今日他都如此提醒她了,竟然还妄想出门传递讯息。 冰冷的话语在叶玉耳边响起。 “做梦!” 叶玉愣了愣,乌黑的瞳仁近距离打量卫云骁,确认他真的不放她离开。 气得一下子站起来,撞到了卫云骁如石般坚硬的额头。 二人各自捂着额头分开,剧痛袭来,脑子都慢了半拍。 叶玉气得指着卫云骁,倒抽了几口凉气,才道:“不给我出门就算了!我才不稀罕!” 说完,哼了一声,飞快离开房间。 叶玉躲在房间气得来回踱步。 卫云骁出尔反尔,毫无信用,不可再指望他了。 若是指望不了他,那她还能指望谁? 卫家每个人在她脑子里过一遍。 卫云薇好说话,性子单纯,但诸多事都得长辈同意才能做,掣肘颇多。 婆母外强中干,徒有虚名,如今管着府里有点话语权,但她不喜她。 老夫人心思深沉,与卫云骁有相似之处,脾性捉摸不定,是难以讨好的对象。 卫家其他人…… 不熟。 叶玉扑到柔软的床上,来回翻滚。 思索片刻过后,眼眸一亮,弹坐起来。 “有了!” * 翌日。 雀鸟在树梢来回跳跃,啄饮露水。 芳踪端着热水入内,看见少夫人发丝散乱坐在床头。 “哎呀,少夫人今日起得如此快?” 叶玉白着一张脸,嘴唇干涩,勉强笑了笑。 “芳踪姑姑,早啊。” 语调轻缓,有气无力。 芳踪把铜盆放下,定睛一瞧,少夫人眼眶红肿,泪沟明显,眼皮下泛着青紫。 一看就是昨夜没睡好! “少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虽然她被老夫人派来监视少夫人,但揣摩老夫人的态度…… 芳踪觉得自己应该多尽心,把少夫人照顾好。 叶玉抱着被子,失魂落魄地低头。 “没什么,只是做了些噩梦而已。” 叶玉强打精神起床:“我没事的,姑姑,今日夫君的药我来煮。” 叶玉收拾好,早饭也只吃了两三口,郁郁寡欢地走去厨房。 芳踪觉得不对,是不是生病了? 想起新婚第一日,少夫人就被公子吓病了,芳踪立马去把叶玉推出来。 “少夫人,您瞧着脸色不太好,奴婢去请大夫来给您瞧一瞧?” 叶玉垂眸蹙眉,咬着下唇,眼睫颤几下,温声音拒绝:“姑姑,不必,夫君该喝药了。” 说完,转身回厨房熬药。 芳踪觉得今日的少夫人乖巧懂事,又透着一股任劳任怨的苦情味。 今日来看望卫云骁的是刘观音与卫云薇,叶玉端着药进来时,卫云薇多看了她两眼,低呼一声。 “嫂嫂,你怎么了?” 刘观音与卫云骁纷纷侧目,看见叶玉走来,脸色异常憔悴。 “没什么,只是没睡好而已。夫君,喝药了。” 叶玉语气轻柔,毫无昨日离去的娇蛮,卫云骁眸子闪过一丝诧异。 难不成,这副模样是昨日气出来的? 叶玉把药给他,没有亲手喂。 卫云骁也不计较,一口饮尽。 刘观音如今管着家里,甚至还揪到了二房弟妹的小辫子,这几日快活极了。 看见叶玉这般憔悴,也大发慈悲地叮嘱她。 “身子不适就别来伺候人了,清辉院多的是奴仆,又不缺你一个。” 叶玉顺从地颔首,“母亲教训的是,只是……” 叶玉又开始咬唇,卷翘的睫毛颤几下,欲言又止。 第24章 你梦里的神仙是哪位 刘观音看她这模样,忍不住追问:“只是什么?” 叶玉转而释然一笑。 “没什么。” 刘观音有一种被吊了胃口,又喂不到嘴里的虚无。 瞪了一眼叶玉。 “瞧瞧你,这副病殃殃的身子以后怎么孕育我的孙儿?” 只见叶玉低眉顺眼,含着些许委屈与隐忍。 “母亲教训的是。” 刘观音继续道:“我那里得了几个姿色好的小丫头,待会儿就送来清辉院。” 她转而看向卫云骁:“骁儿,你看着办,喜欢就纳了作妾,不稀罕就当个通房,你年纪大了,早点开枝散叶,好让母亲放心。” 卫云骁没接话,而是看着叶玉的表情。 母亲给他塞女人,这女子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置身事外,毫不关己。 刘观音看他没说话,顺着卫云骁的目光看向叶玉,压低眉头。 “苏氏,你有何意见?” 叶玉眼眸流转无辜懵懂的神情,柔声道:“儿媳一切都听母亲的,母亲决定便是。” 卫云骁眯了眯眼,轻嗤一声,暗暗抓紧被子。 他现在还需要在母亲面前演伤患,没法把这个女人抓过来警告一番。 看见叶玉没反对,他干咳几声,“母亲,孩儿现在身子没恢复。受用不得,你问四弟要不要。” 提起卫云京那个纨绔,刘观音不免鄙夷,三天两头喝花酒,也不怕铁杵磨成针! 他还没那么好的命受用她精心调教的姑娘。 “你先留着,你伤还没好,又不是让你现在就用,难不成你们俩……” 说起这个,卫云薇红了脸,低下头。 叶玉一下子精神,也不装萎靡了,连忙摇摇头。 “我没有!” 卫云骁一顿,沉着脸:“母亲,莫要胡言,孩儿就是有心也无力。” 此话在理,刘观音打消疑窦。 虽然儿子厌恶苏氏女,但这几日一起住在清辉院,接触多了,二人从未传出什么不和的消息。 况且,苏氏女长得妩媚动人,这般姿色若是入不得儿子的眼睛,那她真的该考虑给儿子寻男子了。 幸好,儿子有些许在意苏氏,这就够了。 “那就这么定了,过几日我让她们学好规矩再来。” 卫云骁干咳几声:“母亲,不用……” 刘观音得了对牌,有了底气,多了些独断的脾气。 她没听卫云骁的话,撂下话就走。 “母亲,儿媳送您。” 叶玉低着头跟在刘观音身边,扶着她出去。 只需侧头,就能看见那双漂亮的狐狸眼肿胀发青,红润的唇惨白无色。 刘观音暗自忖度,也不知昨晚去盗牛还是宰羊,整成这副模样。 叶玉送她走向院门,低叹一口气。 或许是刘观音没听见,她又叹一口气。 刘观音不耐烦问:“究竟怎么了?” 叶玉嘟嘴,压下眉梢,面色忧虑。 “昨夜,儿媳做了一个梦。” 她做了什么梦,刘观音根本不在意,径直往前走。 “是关于夫君的!” 闻言,刘观音停下脚步,回身问:“什么梦?” 叶玉犹豫片刻,渐渐慌起来。 “儿媳昨晚梦到一个神仙,她说,上次夫君遇刺,全赖她出手相助,可是夫君生机却无人还愿,她很生气。” 叶玉声音更低了,有些害怕,支支吾吾道:“神仙说,救一个白眼狼不如不救,过几日便把命收回去!” 说到这了,叶玉恸哭起来,捏着帕子泣不成声。 “母亲,怎么办?这个梦是不是真的?” 刘观音吓了一跳,处于懵晕尚未回过神。 从她的名字可以看出,刘家人有信仰,她自己也时常上山供奉香火。 神鬼之事,哪怕无根无缘,至少也会信一二。 “你……你说的是真的?”刘观音确认一遍。 卫云薇在一旁提心吊胆,等待回答。 叶玉抽了抽鼻子,含糊点头。 刘观音如遭雷击,后退几步,卫云薇扶住她。 儿子遇刺重伤,危在旦夕,他每日卧在病榻不见好转,莫不是……莫不是得罪了神仙? 神仙一怒,叫他无法恢复康健? 刘观音脑子越来越混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梦里的神仙是哪位?” 长安城共有两座神仙庙,一座是西边的妙莲娘子庙,一座是北边的武安狮子庙。 叶玉泪眼婆娑地思索,“梦里是个女子,她骑着一条白蛇来见我,说我好不识趣,当时求着她救夫君,如今得救又不来供奉,简直忘恩负义。” 叶玉捏着帕子擦泪,慢慢回忆:“儿媳当时带着妹妹逃回来的时候,曾经与各路神佛祈求,求他们一定要救救夫君,我想,一定是当时的祈愿被神仙听到了。” 刘观音得知确切的神仙,心里踏实多了。 既然是妙莲神仙救了她的儿子,那她一定给神仙大办酬谢宴会。 她双手合十,朝四方低声祷告:“多谢神仙保佑、多谢神仙保佑。” 她拉着叶玉道:“好孩子,可见你是个有灵气的,若是神仙再来,你便同她说,三天之内,卫家必定大办一场酬神会,为神仙娘娘祈福。” 叶玉点点头:“母亲,我知道了。” 刘观音上下打量叶玉面色,昨晚没睡好,原本莹白细腻的肌肤泛着淡淡的蜡黄,眼袋鼓起来,透着浅浅的青色。 “真是苦了你了。” 刘观音拍拍她的手背,轻声哄着:“快些回去歇息,别伺候骁儿了,往后好好当我卫家媳妇,只要你跟咱们是一条心,卫家绝不亏待你。” 叶玉感动落泪,“母亲,儿媳知道。” 刘观音匆匆带着卫云薇离去。 叶玉把眼泪擦干,吩咐芳踪煮中午的药,独自回房歇息。 因昨夜没休息好,吃得也少,她脚步有些虚浮。 好不容易回到房内,她关紧房门,面色一变,窃喜的神情浮现面庞,笑了起来。 昨夜她是站着睡的,硬生生让自己熬了一宿,才换来这一副憔悴的面容,此时脑袋有些昏沉沉。 刘观音最担心的便是儿子与闺女。 故而,她编了这个谎,为了配合谎言,特意熬了一宿。 只要刘观音听信她的鬼神之说,去祭拜神仙,就必定会带她一起出门还愿。 这一计,既为神仙娘娘要到供奉,又惠及自己,想必神仙娘娘应该不会怪她? 金陵湖在西城郊外,妙莲娘子庙是她那日逃回来看见的,就记在心里。 只要她能出门,就能找到借口去金陵湖,这一回,她不信自己还“死”不了! 想到这里,叶玉对着一墙之隔的卫云骁方向隔空打了几个拳。 她总算能摆脱这讨厌的卫云骁了。 第25章 那夫人想要什么赔礼 叶玉睡了一觉,神清气爽。 起来就过了午食时间,此时临近黄昏,芳踪端了细面来给她垫肚子。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吃晚膳,少夫人先随便吃点。” 这份面对于叶玉可不是随便。 面上浇着一层肥瘦混合的肉沫,几根青菜,酸辣的腌豆角,还有切成两半的水煮蛋,浇上骨头汤,香喷喷,热乎乎。 在外面饭馆,至少得卖个五十文。 在穷苦人家,只是上面铺的一层肉沫,便是全家一年才能吃到的份量。 叶玉吃得很满足。 芳踪没有在身边守着,饿扁的叶玉很快席卷而空。 她胃口好,饭量大,这碗面只能吃个半饱。 不过待会儿便能吃晚膳,打个牙祭足矣。 在屋内坐着无聊,拉开房门坐在屋檐下抬头看晚霞,日头尚未完全落下。 夕阳藏在厚厚的云层内,云层周边镀上一层金边,散射光芒。 灰雁呈一字形排列,飞渡天际,似散落的枯叶,随风飘荡。 晚风拂来,带着一股燥热的泥沙气味。 叶玉沐浴霞光,眸子反射绚烂的光芒,单手撑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穿着藕色交领曲裾,白色鱼尾裙摆来回摇晃。 卫云骁推开窗,便看到这样的如画景致。 女子坐在门外的阶梯,曲起双腿,从他的方位只能看见笑意盈盈的侧脸。 那笑容中,含着对他都没有的真心。 难不成,看他还没有看几只鸟儿开心?卫云骁冷哼一声。 “去把她叫来。” 石砚得了吩咐,转身去请叶玉。 那边的叶玉得了吩咐,依依不舍地站起来,笑得温婉,掺杂假意。 卫云骁转身去左边内室的书房。 叶玉一进屋就看见卫云骁衣盘腿坐在席案前,正执笔写信。 “过来磨墨。” 冷淡的声音打不散叶玉的笑意,她走上前,捏着墨条随意转几下。 眼下她有了新计谋,只待刘观音偏信她之后,安排好一切,她就能跟着一同出去了。 卫云骁已经无用,她不必再过多讨好他,随便应付几下得了,她又不是温婉贤良的淑女。 室内安静,除了墨条摩擦在砚台上的沙沙声,便是纸张被窗口送入的清风翻开的哗啦声。 偶尔还能听见卫云骁粗重的呼吸声,叶玉暗自嘀咕,块头大呼吸声也大。 卫云骁已经写了两页纸。 旁边的苏芸一直垂眸低头,一眼不看,好似她不是来卫家做内线一般。 从昨日闹别扭开始,今日她对他一直冷淡,不理不睬,就连药也不喂他了。 如今放出饵料,亦不上钩,真是好定性! 今日听得石砚的禀告,知晓苏芸对母亲说的那一番话。 卫云骁就明白,这女人贼心不死,妄图通过此法出去传递讯息。 既然她这么想传达消息,那就让她传个够。 卫云骁在纸张上写满了编造的假消息,唤她来磨墨,不过是想给她一个窥视的机会。 如今机会给了,她倒是一点都不看,胆子不是很大吗? 想到这里,卫云骁有些不耐烦,写字愈发用力,咔嚓一声,笔杆子折断了。 叶玉闻声抬头,闪过一丝诧异,淡淡说一句:“这笔不好,夫君换一个。” 她的确态度变了许多,就连“夫君”二字都没有往日千百回转的柔情。 卫云骁丢掉笔,默不作声去旁边的书架寻东西,给她留下窥视的机会。 叶玉不为所动,继续磨墨。 卫云骁翻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还是没找到新毛笔。 “苏氏,过来。” 惜字如金,真是多余的话都不肯说,生怕别人听懂一般。 很可惜,叶玉还真听懂了,她不得不起身去帮忙找东西。 卫云骁侧目,看见叶玉绕开了那两封信来到书架前寻找毛笔。 “……” 书房很大,格局比右边内室大了一半,藏书极多。 多是武功秘籍或是稀有的奇书。 她是在一个架子上寻到笔袋,袋口露出毛尖。 她伸手够不着,小心翼翼趴着书架垫脚,生怕弄倒了架子。 “夫君,笔在这里。” 叶玉费力地伸手垫脚,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如藕白臂。 过了片刻,一股厚重的气息传来,她感知到庞大的身躯站在身后,将她身影完全覆盖。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举起,双脚离地,把她送上去,叶玉惊呼一声,轻而易举拿到笔袋。 叶玉落到地面,惊惶地转身,发现身后是卫云骁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卫云骁精准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恐惧,沉声问:“怎么,你怕我?” 叶玉眨眨眼,“是……是夫君吓到我了。” “哦,是吗?” 卫云骁很高,叶玉只勉强与他肩膀平齐。 她后背倚靠在书架上,被凹凸不平的书籍顶着。 身前的卫云骁微微弯腰,向前逼近,将她挤在狭小的缝隙。 一股熏衣物的松香袭来,卫云骁的脸放大。 “是……是的。” 叶玉不确定地说话,虽然卫云骁爱慕她,但新婚到现在不足一月,她不敢肯定,他对她是否改变原先的态度。 毕竟一开始,她可是“照斩不误”的对象。 卫云骁望着女子扑扇的睫毛,脸颊渐渐浮动的红晕。 他压低嗓音,淳厚沙哑的声音问:“那夫人想要什么赔礼?” 他刻意强调了“夫人”二字,温热的气息扑在脸颊,勾起一股酥麻。 叶玉脸颊的红晕快速聚集,落入卫云骁眼中,好看极了。 她原本想拒绝,但身子动了动,头顶有一本书滑落,砸在怀中,吓叶玉一跳。 卫云骁一手撑着书架,一手搂叶玉的腰,往前带了一下。 女子撞入怀中,暖香袭来,软玉在怀,他的手不自觉箍紧。 叶玉被带离书架一段距离,那本书夹在二人中间,叶玉一动,就掉到地上。 就着捡书的机会,叶玉挣脱了铁臂一般的怀抱。 这是一本棍法,叶玉觑了一眼卫云骁的脸色,看他应该不生气,就翻开看了几眼。 原本想拒绝的叶玉想到了要什么赔礼。 第26章 苏氏涉嫌毒杀婆母 “夫君,这本书可以给我当赔礼吗?” 他提出赔礼,这女子不要求立即出门,竟想要一本普通的棍法? 卫云骁拿走她手里的书打开细瞧,这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书,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卫云骁问:“为何想要这本书?” 有求于人,叶玉改了态度,温声细语道: “夫君武艺高强,其实我一直都仰慕夫君,也想像夫君一般厉害,可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想学一点武艺,虽不能与夫君一般,但至少能保护自己,下次夫君遇刺,我便能帮你了。” 叶玉说得言辞恳切。 卫云骁走近,晦暗的眼眸流转意味不明的幽光。 仰慕? 他细细打量叶玉的双眸,这是一双灵动的眼睛,说话时,含着些许情愫,一时分不清真假。 “我教你。” 叶玉愣了愣,诧异片刻后,她不确定地问:“夫君,你说什么?” “我闲来无事,可以教你几招。” 叶玉可不敢找他学武艺,别一个不小心被这闷葫芦劈成两半。 她干笑几声,“还是别了。” 卫云骁沉着脸问:“不愿意?” 言简意赅,叶玉连忙摆摆手解释: “不不……不是,夫君有伤在身,我怎么敢让夫君为我操劳?” 卫云骁向前走一步,“已经好得差不多,教你无需费太大的力气。” 叶玉犹豫不决,不是她不敢要卫云骁教,而是万一让婆母发现了,定会让她吃不得好果子。 她想学武艺,乡亲们也需要,若是能得卫云骁指点一二,她再回乡传授,至少……至少可以强身健体,不被羌兵欺负。 卫云骁意外地好说话,她很心动,也很纠结。 细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荫翳,瞳仁转了转。 牙齿也不自觉咬唇。 “那……母亲和祖母会怪我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卫云骁笑了笑,“我在后院凉亭教你,没人会发现。” 叶玉眼底的荫翳被点亮,雀跃道:“那就多谢夫君了。” 她笑得很开心,这次是真心的。 卫云骁看她答应下来,无论苏氏是因什么缘由想学武艺。 既然人落到他手上,如何折腾由他说了算,他不信,一个千金小姐能吃得了这些苦。 他不会故意针对她一个女子,但至少,能让她累得每天躺倒,无暇出门。 想到这里,卫云骁强调:“苏氏,我会好好教你的。” 叶玉很开心,没想到,卫云骁还有点用,送上门的武艺不学白不学。 她点点头,乖巧地柔声道:“夫君,你真好~” 卫云骁指尖微动,正想抚摸她脸。 “少夫人,夫人有请。” 门外传来芳踪的声音,叶玉探头,笑盈盈道:“来了。” 叶玉向卫云骁道:“夫君,母亲找我,我先去了。” 卫云骁没说话,低头望着叶玉的脸。 叶玉说完就直接侧身经过他身畔,不必等卫云骁开口,反正也是闷葫芦一个,等他说话天都黑了。 女子轻柔的袖子掠过他的手背,带来酥麻的痒意,卫云骁指尖动了动,目光追随着叶玉转身,想说些什么。 叶玉早已小跑着与芳踪离去。 她能出清辉院了,是婆母的命令,卫云骁拦都不拦。 说明刘观音这步棋下得对,她要多抱婆母的大腿。 叶玉向芳踪打探,“姑姑,母亲寻我做什么?” 芳踪笑道:“奴婢也不知,不过看传话的人,大约也不是什么难为的事。” 出了清辉院,叶玉左瞧右瞧。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晚霞余晖笼罩半边天际,一朵厚重的浓云阻隔光芒,天幕半边青色半边橘。 穿过一曲回廊,便抵达葳蕤堂。 刘观音正在张罗晚膳,侍女鱼贯而入,端入菜肴。 她看见叶玉来了,亲昵地走上前。 “芸儿来啦。” 过分亲近的举止令叶玉打了个激灵,看她神情,应当是信了自己的话。 叶玉安心不少,挽着刘观音的手臂笑道:“母亲唤儿媳来是为什么?” “我找你来,是想再确认一些细节,比如神仙有没有说她爱吃什么?又或者说神仙喜欢猪羊、还是别的水果点心。” 刘观音把叶玉拉到一旁的侧室,拿出一张纸。 在她睡着期间,刘观音动作很快,已经拟好了各项祭祀事宜,叶玉对高门大户的祭祀规矩一窍不通,可不敢随意指点,容易暴露底细。 她把那张纸合起来,“母亲,神仙说心意到了就行,不拘那么多规矩,越早越好。” 早点出门,她早点逃跑,嘿嘿。 想到这里,叶玉嘴巴翘起,掩不住笑意。 刘观音觉得也是,“那就明日出门?” “明日?”叶玉不可置信,惊讶地确认一遍。 她反应过大,落在刘观音眼中似有不妥。 “如何?可是不行?” 叶玉连忙摇摇头,强烈的喜悦令她抓着刘观音道:“不是的,母亲,没想到我只是做个梦您就这么上心,您人真好,往后一定儿孙满堂!” 但不会是她生的。 今晚回去她就准备收拾东西,明天跑路! 想到这里,心情更加畅快,嘴巴也变甜了,变着法哄着刘观音。 苏家人不行,但苏芸不错,除了家人不行,每样都符合刘观音对儿媳的要求。 刘观音一开心,翘着唇角勉强留她下来用饭,卫云薇很快来了。 三人有说有笑,往日清冷的葳蕤堂时而传出一阵又一阵的笑意,传到了不远处的清辉院。 卫云骁站在后院赏月,冷光洒了一地银白,细碎的虫鸣遮不住笑声,他甚至能分辨出那道清脆的笑声是来自苏氏。 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他一甩袖子,转身回屋子。 叶玉在葳蕤堂待了很久,直到夜色浓稠,晚风愈冷,才被刘观音赶出来。 得了确切出发的时间,叶玉笑着回到清辉院,飞快收拾好一个包袱就躺下睡觉。 这个包袱她并不会带出去,而是放在这里留着给灵芝拿走。 叶玉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突然传来许多脚步声,还有嘈杂的声音,隐约看见火光冲天。 叶玉惊醒,发现梦境照入现实。 老夫人身边那一胖一瘦两个嬷嬷闯入她的房间,芳踪拦不住,被推到一旁。 门口两侧有举着火把的小厮站着,照亮了幽暗的屋子。 瘦一点的嬷嬷轻蔑地扫了一眼惊醒的叶玉。 “苏氏涉嫌毒杀婆母,带去松柏堂审问。” 第27章 刘观音死了? 毒杀婆母? 尚未完全清醒的叶玉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瞪大双眼。 刘观音死了? 这个消息令她震颤,脑子空白片刻。 两个力气大的婆子直接上前粗暴地架起叶玉。 她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被带走,发生这样事情,她是怀疑对象。 若是再反抗,只会得来一顿惨烈的毒打。 叶玉不敢相信,混乱的脑子回忆分别时刘观音的样子,当时她谈笑生风,并无异样。 此刻,天还是黑的,说明她是半夜毒发。 叶玉得在罪名彻底落实前,想好脱罪的对策。 没人比她更想刘观音好好活着,至少也要活过明日带她离开卫家。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 两个嬷嬷带着她前往松柏堂,行至半路,有一侍女挑灯前来,告诉她们老夫人去葳蕤堂了。 一行人换了方向,叶玉被带去葳蕤堂。 清辉院的动静瞒不过卫云骁,两个嬷嬷来之前,他最先得了消息,再也不装病,直接前往葳蕤堂。 叶玉被带走,是他的默许。 来到葳蕤堂时,远远就听见啜泣声。 叶玉披散发丝,只穿着白色里衣,事情急乱,这些人根本不给她穿衣的机会。 远方传来犬吠,吼声在寂静的夜中回荡。 夜凉如水,单薄的衣衫令她微微发抖。 叶玉很快被带进正堂。 掀帘入内,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侍女端着带血的水盆出来,又有人端着干净的热水进去。 正前方的席案左侧坐着卫云骁,右侧坐着老夫人。 两侧分别是二房的王玲与卫云雪、与哭红眼的卫云薇。 他们个个神情凝重,投来异样的目光,犹如千钧重的压力袭来。 叶玉感觉这夜更冷,心跳亦更急促。 “老夫人,二公子,苏氏来了。” 叶玉慢吞吞走到中央,尽管污名在身,她还是强作镇定。 把精力花在恐惧,害怕,迷茫与伤心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为自己辩白。 “夫君,祖母,听闻母亲出事了,她……她究竟怎么样了?” 上方的二人没说话,看她的眼神似含刀子,冷嗖嗖地射过来。 王玲开口讥讽:“侄媳可真是会装,你给婆母下了剧毒,还敢问她如何了?” 原来是中毒,看旁边忙碌的侍女,人应该还在内室救治。 叶玉掐一把自己的手臂,让疼痛驱散慌乱。 “我没有下毒。”她淡淡开口。 王玲笑了一声,不与她争辩,只对身侧的侍女道:“唤家宰过来。” 她身边的侍女离开,不一会儿,就带来卫家的家宰,许常。 许常在卫家干了很多年,头发花白,带着儒士帽,一身蓝色的交领曲裾。 人进来后跪地求饶:“老夫人,老奴有罪!” 老夫人夜半惊起,面有疲乏,浑浊的眼珠子转而看向许常,沉声问: “你何罪有之?” “老奴行管家之职,却没照看好大夫人的饮食,令她中毒危在旦夕,请老夫人治我失职之罪。” 叶玉看着二人一唱一和,便知道他们要把话引到自己身上了。 只见许常话锋一转,“只是,就是给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在大夫人饭菜里下毒啊。” 卫家的一切庶务与采买都是有由他亲自管理,层层往下,是各个管事。 王玲掌家多年,嫂子病了,她站出来指挥:“那就传厨房的蔡嬷嬷。” 叶玉进来时候,一众仆从都在外候着,等着主子传唤。 蔡嬷嬷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葳蕤堂剩下的晚膳。 她径直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老夫人,二公子,老奴真没有在饭菜里下毒,为证清白,老奴愿意当场吃下这些剩菜。” 说完,抓起一团菜要塞进嘴里,叶玉眼疾手快一脚踢开她的手。 那团菜洒了一地,很快就有侍女上来清理。 叶玉急道:“你不要命了!万一有毒怎么办?” 蔡嬷嬷哭着道:“老奴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丢了这份活计,还请少夫人认了。” 叶玉诧异:“认什么?毒不是我下的。” 卫云雪开口道:“当时,伯娘、薇姐姐、还有二嫂一起吃饭,二嫂与薇姐姐没中毒,只有伯娘中毒,这未免太过蹊跷,倒好像……” “倒好像什么?”王玲追问。 “倒好像,这毒是单独下给伯娘的,也不知是谁这么恨伯娘?” 卫云雪露出苦恼神情,眼珠子瞟一眼叶玉,就差把苏氏女是凶手这件事宣诸于口。 叶玉咬牙否认,“我与母亲无冤无仇,为何要给她下毒?” 旁边的卫云薇原本怀疑嫂子,但她说这话,内心的疑窦又打消。 是啊,嫂嫂不可能会给母亲下毒。 王玲开口道:“因为你是苏氏女,苏卫两家一向有仇,苏家为何不拒婚?让你嫁过来?” “还有……既然不是你做的,你收拾包袱做什么?” 一个侍女把叶玉房内用于跑路的包袱拿过来,里面是一身衣裳,几两银子,一尊玉佛、还有一本从卫云骁那里讨来的棍法。 王玲把东西丢在地面,让众人看个明白。 此事疑点重重,无法轻易下判断,卫云骁与老夫人原先处于中立。 他们看见这些东西,也不由得变了神色。 “苏氏,你还有何话说?” 老夫人开口,沙哑的声音含着些许冷意。 叶玉垂眸低头,糟了,这些东西怎么被拿过来了? 若否认自己不是苏芸,会背上冒充官眷行骗的罪名,若她不说,解释不通自己为何要收拾东西跑路。 不知是谁要害她,脑海中天人交战,心跳越来越快。 卫云骁盯着她,看着她从冷静镇定变得渐渐慌乱。 心中尚存的一丝庆幸逐渐湮灭于浮于表面的心虚与慌张。 卫云骁攥紧手心,失望极了。 都怪他自大,将这女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竟忘了苏家人恶毒如蛇蝎。 苏氏女也是一样! “把苏氏关押到柴房,待证据确凿再扭送官府。” 卫云骁丢下一句话,起身大步离开。 叶玉听了,明白卫云骁要放弃自己。 她追上前,含泪拉着卫云骁宽大的袖口。 “夫君,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卫云骁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泪眼婆娑的女人。 她哭起来若梨花一枝春带雨,我见犹怜。 这的确是一张会蛊惑人的脸,他往后不会再被骗了! 他掏出匕首,“斯啦”一声,割断了那角袖子。 叶玉跌坐在地,手上只剩一片残绢,而卫云骁早已远去,背影没入夜色中。 第28章 我不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证据 叶玉被丢进柴房,踉跄几步才站稳。 “嘭”地一声,房门关上,伴随铁锁响动,门从外面锁死了。 她企图打开窗户,却发现窗户也钉紧,纹丝不动。 室内一片幽暗,她身上只着薄衫,随意寻了一个角落坐下,静思片刻。 也不知刘观音如何了?还有没有救? 若她能醒来,为自己证清白还好,若她死了,无论结果如何,她势必会被卫家送到官府。 苏家会救她吗? 不会。 甚至可能还会在她开口说出真相前杀人灭口。 叶玉思来想去,找不到更好的破局之法,只好打个哈欠,撕下两片用于装饰房屋的帷幔,一片垫在地面,一片盖身上。 灰土味萦绕鼻尖,她忍不住打个喷嚏,继续睡。 往日,她曾露宿荒野,在街上乞讨,住过乱葬岗,冷极了,她连狗窝长满虱子的破布也抢。 像这样沾了灰尘的棉布,她都要与人打得头破血流才能得到。 在她酣眠期间。 卫云骁又回到葳蕤堂,刘观音被清辉院里的大夫们救下来,已经脱险。 她半夜吐了许多血,被值夜的侍女发现,这才及时救活。 卫云骁做主赏赐那名侍女绢布十匹,白银百两,等风波过去,再发还卖身契,还其自由之身。 侍女因祸得福,得了如此丰厚的赏赐,千恩万谢,她原本是要被夫人打算送到清辉院当通房。 谢完恩后,侍女含泪离去。 内室。 刘观音昏睡着,面色惨白,仿佛瘦了一圈,血腥味与药味弥漫屋子。 卫云薇守在床头哭红双眼,看见卫云骁来了,喊了一句“哥哥”,便把位置让给他。 卫云骁没说话,母亲的情况大夫已经全都告知他,约莫五日内会醒来。 为了防止意外,他命大夫们住在葳蕤堂,把控入口的汤药与流食。 他在床头站片刻,就让卫云薇守着,转身回清辉院。 “哥哥!” 卫云薇追出来,欲言又止。 卫云骁看出来她是想为苏氏说话,可是……那个女人能相信吗? “哥哥,你觉得是嫂嫂下的毒吗?” 大夫查验过了葳蕤堂的吃食与用具,皆是无毒,那么问题必然是在人身上。 三人进食,只有一人中毒,苏氏动手的几率更大。 更何况……苏氏没事收拾包袱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逃跑! 能有什么事令她逃离卫家?答案已经很显然。 丢进柴房已经是善待她了。 想到这里,卫云骁暗暗握紧拳头,眺望天边升起的光芒。 “我不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证据,薇儿,这几日劳你多照看母亲。” 他只丢下一句话,就大步离去。 卫云薇站在原地,她觉得此事疑点诸多,可混乱的思绪令她理不清根源。 只好回屋子里守着母亲。 卫家的事封锁极严,大门紧闭,没有风声露出。 灵芝三个侍女被看押起来。 叶玉原先居住的院子也被石砚翻个底朝天,此处找不到毒药。 大夫人如何中毒,又是何人把毒药弄进来的,其间涉及什么人,都要一一查清楚,清除出来。 若留祸根,下次还会有人被害。 灵芝三人对于石砚的盘问皆是摇头不知。 在叶玉离开院子后,她们就没见过面,灵芝不知道她会这么大胆敢给大夫人下毒。 但她表面上是苏芸,是自己的主子。 灵芝哭着求情:“我家小姐是冤枉的,她自小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又怎么会杀人?” “阿湫!” 在柴房刚打死一只老鼠的叶玉打两个喷嚏。 这里无人居住,自然而然成了老鼠窝,屋子角落都是洞口,她睡着的时候,还有几只爬到她身上。 她实在忍不了,脱了鞋子,迅捷地拍死一只。 可惜……这里不能生火,否则还能给自己加餐一顿。 外面已经彻底天亮,破碎的窗纱射入几缕阳光。 房门的木板被拆开一条小口,一个破碗放着两个馒头,轻轻推进来。 叶玉猜测,这应该是自己的早饭了。 在那道缝隙合闭前,她把死老鼠甩出去,惊得外面的婆子尖叫起来,而后骂骂咧咧地低语几句。 碍于她还是卫家少夫人,她们不敢多说什么,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而已。 接下来,叶玉又被关了三天。 卫家上下都被石砚翻个底朝天。 经手葳蕤堂吃食的丫鬟婆子也被盘问一遍,目前嫌疑最大的还是少夫人。 他将事情禀报给卫云骁。 这三日,卫云骁睡得少,深邃的眼窝浮现淡淡的青紫,薄唇紧抿,更显暴戾的凶气。 听了石砚的话,没什么大反应,似沉寂的巍峨大山,无声地站在月色下,月光给他镀上一层银白,影子拉长。 “那边是什么反应?” 石砚知道他说的是谁,低声道:“吃好喝好,不哭不闹,有时与守门婆子聊天骂架……还唱起了歌。” “唱歌?” 卫云骁再问一遍。 石砚的头更低了,“是的。” 卫云骁轻哼一声,重罪在身,她不思己过,反倒安然得像寻常禁足,他还真是小看她了。 那边的叶玉早已睡着。 她被关着实在无聊,偶尔逗一逗洞里的老鼠,与守门婆子过过嘴皮子,五战五胜。 本来还想再来一次,却被识破是勾人开门的诡计。 那两个婆子知晓她故意刺激她们把房门打开,也老实下来。 任叶玉如何挑衅都不吱声,她唱了一首曲子就躺下酣眠。 夜半更深,露霜浓重,守门的婆子打着盹,依偎在门上。 有两道身影就着月色来到此处,将汗巾捂住两名婆子的口鼻,二人只惊醒片刻,就昏倒不醒。 一人从婆子身上取下钥匙开门。 屋内漆黑如墨,随着房门打开,月华也倾泄入内。 他们看见左侧地面有一块隆起的布料,里面应该是有人躺着。 料想那就是苏氏,二人拿出绳子,准备伪造她上吊自尽的假象。 他们放缓脚步走过去。 掀开棉布时,却发现里面不是人,而是几根棍子架起来伪造的假象。 一道清脆的笑声响起。 “你们可算来了。” 二人震惊地回头,发现叶玉倚靠在门框处,双手抱在胸前,笑盈盈的。 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男子。 正是卫云骁! 第29章 夫君,让我来审,可好? 三日前的夜晚。 在葳蕤堂,叶玉哭着拉住卫云骁的袖子。 “夫君,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下毒!” 卫云骁回头,凝望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看见她嘴巴无声地动了动。 “晚上来找我。” 这是她口型说的话。 失望、落寞充斥心头,卫云骁没理会她,划破袖子离去。 待到天光熹微,母亲的毒缓解后,他来到关着苏氏的柴房。 卫云骁一进来,叶玉就连忙抛出自己的计策,生怕他不愿意多听几句话。 “毒不是我下的,我知道如何钓出背后凶手。” 卫云骁声音冷漠疏离:“我凭什么相信你?” 叶玉不敢靠近卫云骁,生怕被他斩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伤心道:“我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但你若是将罪名扣在我身上,背后凶手尝到甜头,下次还会继续下毒陷害他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能保证,他害了我就不会再害别人?” 卫云骁审度她的面色,坦荡又从容,毫无心虚之态。 “那你为何收拾包袱离开?” 说起这个,叶玉早已琢磨好说辞。 “那身衣裳是出嫁前母亲给我亲手缝制的,我离家月余来到陌生的地方也会害怕、会彷徨,我思念母亲,去到哪里都是要带着睡的。” “那尊玉佛是表弟送咱们的新婚礼,我……” 叶玉耳廓泛起一抹淡粉,羞赧道:“那是一尊送子玉佛,带在身边,说不定会灵验。” 说道这里,她的声音变小了许多,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至于银子,是用来打赏下人的碎银,没几个钱,我要跑路也不会带这么少,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夫君的喜好。” “还有……那本书,是夫君赠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心中喜爱,自然要珍藏起来。” 叶玉含羞带怯地胡编一通,处处都往卫云骁身上扯。 其实全是假的。 编得合情合理,不过是为了让他放低戒心。 他总不能跑去江杭郡查问苏夫人有没有给她缝衣裳? 冷漠疏离的卫云骁有了一丝松动,一双鹰目闪过柔和的流光。 “在葳蕤堂怎么不解释?” 叶玉红了眼眶,“我一个闺阁女子,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等话,岂不是让人觉得没规矩。” 她盈盈垂眸故作羞,抬手掩面,泪湿襟。 卫云骁不懂姑娘家的这些敏感心思,如今知晓,内心的芥蒂暂时放下,沉声问: “那你说说,有何计策?” 叶玉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连忙站起来。 棉布滑落,卫云骁看见她只着一身白色里衣,身子单薄消瘦,五指动了动,慢慢握紧。 叶玉道:“背后的凶手,不是与我有仇,便是与母亲有仇。” “可我才嫁入卫家半月,谁会如此仇视我?置我于死地?” 卫云骁看着她理直气壮的神态,想起她父亲做的事。 其实她说错了。 整个卫家都恨她,只是她意识不到,又或者说,她不知道内情,才会如此坦然地把自己排除在外。 转念一想,难不成,她真的不知道苏贤重做的事? 卫云骁内心好奇,便开口:“苏氏,你当真不知道你父亲做了什么?” 叶玉眼眸含着纯澈的波光,浮现懵懂与疑惑。 “我并不知,出嫁前,父亲母亲只同我说要好好相夫教子,其余的便没有了。” “可我来到卫家,你们总说苏卫两家有旧怨,到底是什么旧怨?惹得夫君不喜爱我?” 不喜爱? 卫云骁看着那双委屈湿漉漉的眼睛,转过身不看她。 “不知道也好,你继续说。” 又是这句话。 勾起她的好奇心却又不满足她,遮遮掩掩,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天天搁嘴边念叨。 叶玉腹诽几句,继续说:“此人不是冲着我来的,就是冲着母亲,顺便拿我当替罪羊。” “早不害,晚不害,偏偏在母亲管家整理账册的时候害她,说明与家中庶务有关。” 叶玉没有明说与二房有关,省得落个挑拨家族团结的嫌疑。 “既然如此,夫君何不放出风声,就说母亲五日内必醒来,催促背后之人继续动手。” 卫云骁握紧拳头,追问:“你觉得,对方会从何处动手?” 叶玉笃定:“一边是母亲,若她没死,凶手会继续下手,就没人追究那些把柄了。” “另一边是我,只要我死了,便算作畏罪自杀,替对方背黑锅,此事不了了之。” “所以,夫君要把葳蕤堂看紧,也要派人保护我,守株待兔,只要对方熬不住来害我,便能抓住真凶。” 卫云骁认可叶玉的计谋。 只不过,来保护她是他本人。 这三夜,卫云骁都会背着两名婆子掀开瓦片前来守她,几日未曾合眼,眼底的青色愈发明显。 果不其然,与卫云骁聊完的第二日,送来的馒头中含有剧毒。 幸好叶玉长个心眼,先把馒头放到老鼠洞口试毒,死了几只老鼠。 叶玉不敢吃厨房送来的东西,深夜来守着她的卫云骁带保暖衣物与饭菜,维持着她这三日的伙食。 连续下了三天的毒,叶玉都没死,甚至活蹦乱跳,与守门婆子吵架、唱曲,精力不减。 刘观音也快要醒了。 背后之人坐不住,派人亲手了结苏氏女,被抓个正着。 现下。 两名蒙着脸的男子被卫云骁几招就打趴下。 叶玉在旁欢呼,“夫君真厉害,这几招也教教我。” 卫云骁只淡淡乜了一眼她,嘴角不自觉勾起。 这女子敢以身为饵,还算有胆识。 石砚很快带人把两名男子带走,经过辨认,这不是卫家奴仆。 在外传播的消息是卫云骁重伤未愈,为了防止真相泄露,卫家严防死守,进出皆需要盘问。 究竟是什么人有本事把外人带进来? 经过一番拷打,对方招出是负责厨房采买的蔡嬷嬷把他们带进来的。 卫云骁传来蔡嬷嬷,人一来,就连忙跪在地上。 “二公子,家宰说这二人是他老家侄儿,到卫家做临时护院,他事忙走不开,才叫我把这二人领进来的。” 口说无凭,卫云骁又传来家宰许常。 许常却是跪着辩解:“此二人与我毫无干系,往族谱数上十几代,也与老奴搭不着关系啊。” 蔡嬷嬷与许常互相指责是对方做的,吵得脖子都红了。 卫云骁揉了揉太阳穴,鼻尖嗅到一股暖香。 他抬头看见洗漱过的苏氏站在身侧,她换了一身新衣,脸颊的绒毛湿哒哒黏在肌肤。 脂粉未施,乌黑浓密的长发只用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脑后。 她笑道:“夫君,让我来审,可好?” 第30章 卫家要动私刑杀人 卫云骁没说话,叶玉就知道他默认了。 她走上前,在蔡嬷嬷与家宰许常之间来回转,打量他们的神色。 二人战战兢兢,时而看卫云骁,时而抬头望着叶玉。 “二公子,二少夫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蔡嬷嬷受不住审度,率先求饶。 许常也附和道:“少夫人,老奴在卫家干了二十多年,不可能谋害主子啊。” 叶玉没说话,厨房的饭菜有毒,凶手极有可能是蔡嬷嬷。 可若是蔡嬷嬷,那么她是出于什么动机害人? 又或者说,她背后有何人在指使? 叶玉派人召来刘观音的贴身婢女金姑姑。 “见过公子、少夫人。” 叶玉也不浪费时间,叫她送来刘观音近日翻看的账册,寻来负责别处的四名管事,叫他们查对册子。 一经对账,发现厨房的账目的确有问题,账目空缺了八千多两。 蔡嬷嬷的头不停磕在地面,“少夫人,老奴冤枉啊。” 叶玉道:“那你说说,你冤在何处?” 刚开始,蔡嬷嬷可是愿意为了证明清白吃剩菜的,这份决心令叶玉对她的怀疑有了一丝松动。 “老奴每月领取的采买银子都是从家宰处获得,拿了多少就记多少,从未克扣或者多拿,岂会有如此大亏空?” 往日一直是二房的主母王玲在管着账目,难道她会不知道内情? 这件事,越挖下去,牵涉的人越多,可那人想害自己,叶玉就不可能会放过对方。 残酷的生存法则告诉她,狗咬人一口,就该打死,人伤她一次,就该去死,免除后患。 叶玉又叫人对了一下家宰的总账册,毫无纰漏。 许常佝偻的身子板直,“老奴对卫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蔡嬷嬷哭着磕头:“老奴愿以死明志,只求不要牵连我的丈夫孩子。” 蔡嬷嬷一家都在卫家做活,说完此话,她爬起来企图撞柱。 叶玉手疾眼快抓住她的衣角,把她扯回来。 蔡嬷嬷跌坐在地,泪流满面。 “少夫人,真的不是我干的!” 叶玉板着一张脸,气韵倒与卫云骁有几分相似,一双狐狸眼泛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她静静地在二人身上来回扫。 这时,石砚去搜过许常与蔡嬷嬷的屋子,最终在蔡嬷嬷屋里寻到了刘观音中的毒药。 证据摆在眼前,显然,蔡嬷嬷克扣厨房银钱高达八千两,她为销毁罪证,下毒谋害主母,买凶杀人,嫁祸少夫人。 卫云骁厌倦这些内宅心计,冷声吩咐:“拖下去杖打五十,转交京兆尹判处。” 说完话,他站起来,转身欲走,叶玉叫住了他。 “夫君,等等!” 叶玉的语气变了,再无往常的柔情与伏低做小。 蔡嬷嬷还在拼命求饶,额头磕肿了。 叶玉想了想:“我还有一计可辨真凶。” 卫云骁停下脚步,转身问:“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话好说?” 叶玉道:“还请夫君带那两个行刺的男子过来。” 卫云骁想了想,看向石砚。 石砚得了暗示,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就把人带过来。 二人一来就跪地指认蔡嬷嬷买凶杀人。 蔡嬷嬷听了,几欲晕厥,颤抖着指向二人:“我好心引你们进卫家做活,你们为何要污蔑我!” 叶玉没理会他们的撕扯,问道:“蔡嬷嬷给你们的银子,在哪里?” 两名男子从鞋底下掏出一角碎银,称:“我们只得了定金,事成之后才会结账。” 叶玉捏着帕子把银子收过来,转身吩咐一个侍女去端两碗清水。 卫云骁不知她要做什么,重新坐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见两块银子放入水中,水面晃了晃,便再无别的异样。 叶玉转身向卫云骁道:“夫君,借你一锭银子。” 卫云骁被她勾起好奇心,拿出钱袋,沉甸甸的银子落入她手中。 叶玉只取了一块,交给蔡嬷嬷。 “嬷嬷,你摸两下。” 蔡嬷嬷不知少夫人要做什么,她拿起银子,在手里摸了摸,又放回垫着帕子的手上。 叶玉把银子放入另一碗水,水面浮现一层油污。 “夫君,你来瞧。” 卫云骁走过去,侍女也执烛台过来照亮水面。 很明显,被蔡嬷嬷摸过的银子会有油污,她混在厨房,哪怕每日洗干净,转身摸个碗,拿个盘子,两只手都会常年沾满油。 可用于买通两名男子的银子却没有油污。 说明蔡嬷嬷没摸过这笔银子,她是新的替罪羊! 卫云骁当即明了,转身瞧着憨厚老实的许常,锐利的双目扫来,吓了他一激灵。 大脚踹在许常胸腔,卫云骁呵斥道:“混账东西!” 蔡嬷嬷才来卫家五年,没什么主仆之情。 可许常在卫家二十多年,可想而知,他这些年动过多少手脚,干过多少腌臜事? 许常滚在地上,又爬起来咬死不认,“老奴是冤枉的!” 叶玉看向那两名原本要杀她的男子,冷冷道:“夫君,这两个刺客不老实,打死不过分?” 二人听了,脸色一白,卫家要动私刑杀人! 卫云骁没说话,石砚上前把二人拖出去,很快,此起彼伏的杖责声与惨叫声传来。 “啊!救命啊,卫家杀人啦!”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叶玉告诉金姑姑去劝诫一二,招出真凶可以给他们留活路。 许常年迈的躯壳一震。 少夫人年纪轻轻,手段了得,若刚开始说的是拷问真凶,这二人为了保命未必会供出真相。 可她没有,直接置人于死地,绝望中又给一线生机。 寻常人怎么会不抓住这个机会招出真凶保命? 玩弄人心,她是一把好手。 果不其然,金姑姑进来复命,那二人供出是许常买凶杀人,叫他们指认厨房的蔡嬷嬷,事成后助他们脱身。 蔡嬷嬷听得此话,大松一口,余惊未定道:“许家宰,我一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么害我?” 这也是叶玉想问的,她与许常更无恩怨纠葛,为何要害她? 叶玉追问:“是不是有什么人指使你?” 许常支支吾吾,先是看了一眼卫云骁,又看向叶玉。 蔡嬷嬷哭着骂:“许常,你这个黑心肝的下作东西,再不招出凶手,你全家可没好果子吃!” 提起这个,许常有了一丝动容,他正要开口,一道轻柔的声音传来。 “哟,这里如此热闹?” 有一众仆从簇拥一女子走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匆匆赶来的王玲。 第31章 当贵女真累 叶玉脸色一变,笑着上前,“婶娘,您怎么来了?” 王玲来得及时,结束了这场精彩的好戏。 许常一口认下所有罪行,多年来他克扣银钱,中饱私囊,刘观音发现其中猫腻,故而痛下杀手。 栽赃给少夫人不成,便转嫁祸给蔡嬷嬷。 帮他下毒,伪造证据的人也被供出来。 原来毒是下到筷子尖上,夹菜往嘴巴一抿,自然而然就服下毒药,大夫来了,也查不出在哪里中的毒。 也因为量少,刘观音才保住一条命。 这个说法叶玉信了,只是不知道卫云骁信不信。 叶玉悄悄觑一眼沉着脸的卫云骁,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板着脸,双目泛着锐利的冷淡。 王玲含笑拉着叶玉致歉:“先前大嫂中毒,我过于着急冤枉了侄媳妇,还请侄媳妇原谅一二。” 叶玉笑了笑:“婶娘也是关心则乱。” 二人又聊了几句,叶玉便回到清辉院补觉,剩下的交给卫云骁解决。 刘观音这一中毒,打乱了她所有计划。 卫家的事情,还是交给卫云骁处理,若他连自己的老娘都不关心,那她一个外人也无需多管闲事。 她能做到此,已经是尽力了。 若是刘观音醒不来,她还得另寻他法逃出去。 叶玉如此想着,愁中生困,日头慢慢升起,她渐渐进入梦乡。 这几日她没有休息好,一觉睡到黄昏时分。 鼻尖嗅到饭香,叶玉立马爬起来,随便捯饬一下,就循着味道来到清辉院的小厨房。 芳踪正带着两个侍女做饭。 芳踪看见她脸上的疑惑,解释道:“府里出了事,各个院子不再从大厨房传膳,而是拿食材自己做,今夜开始,少夫人要和公子一起用晚饭了。” 叶玉一惊,“姑姑,这不好,夫君有伤在身,有诸多忌口,怎么能同我吃一样的?” 芳踪道:“那就少夫人迁就着点,与公子吃一样的,不就好了?” 叶玉暗自嘀咕,芳踪脑子转得还挺快,这都让她反应过来了。 芳踪看到少夫人闷闷不乐,误以为在为中毒的事烦忧。 她压低声音道:“少夫人有所不知,老夫人把二夫人送去道观修行了,还给五小姐定了一户好人家,往后您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顺心。” 叶玉没想到自己睡了一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送去哪儿了?”叶玉开口打探。 只见芳踪摇摇头,回道:“我也不知,只是从老夫人那儿听得些许风声,待这桩事的风波过后,二夫人才会被送走。” 叶玉没想到卫云骁办事如此利落,看来这闷葫芦还是有点用的。 因是两人一起用饭,正堂支起席床。 叶玉和卫云骁对坐,她笑吟吟地给他斟酒。 她发现,虽然卫云骁还在养伤,但伙食比她单独吃好太多了。 桌上有清蒸鲈鱼、八珍鸭、炙烤鹿肉、切片牛肉,清淡不失鲜味的竹笋煲鸡,不知加了什么材料,汤浓醇香。 碍于自己演绎的千金形象,叶玉只能慢条斯理地细嚼慢咽。 当贵女真累。 若是以往,她早就左手鸡腿、右手鸭翅大快朵颐起来。 悄悄觑了一眼卫云骁,虽然他长得五大三粗,但保有贵族子弟的礼仪。 叶玉只好安静演绎苏芸,低头吃饭。 “若明日无事,我便开始教你武艺,希望你到时别半途而废。” 叶玉正在吃饭,她短暂受到的仪态规训里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条。 她眨眨眼,看向卫云骁,嘴里嚼着肉。 “夫君身子没好,不必急于一时?” 她一边说话,一边鼓着腮帮子嚼。 卫云骁握紧筷子,沉声道:“我闲着无事,正好教教你。” 有这等好事,叶玉不会推拒,她擅长把一切事物利益化。 她从王闻之那里学会识字,从刘景昼那里学会做生意,从卫云骁身上学点武艺不过分。 如此想着,她连忙确认习武的时间,生怕他反悔。 卫云骁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卯时。” 叶玉觉得这个点起来也还好,不算早。 当她开始站桩的时候,才深知其中的艰辛之处。 一晃六日过去了。 叶玉连着站了六日的桩,她在后院扎马步,双腿不停地抖着,汗湿衣襟。 卫云骁坐在凉亭煮茶,冷冷地提醒:“不可懈怠。” 叶玉又打起精神,自己恢复正确的姿势。 她学得很用心,晨间扎两个时辰的马步,中午歇息过后,黄昏时分还要与卫云骁过招。 叶玉每次都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浑身青紫。 不过,她曾经被羌兵捅个对穿都不怕,这点小伤对叶玉来说不足为惧。 变强的欲望令她越战越勇,连日的喂招下,叶玉终于接下了卫云骁的一击。 卫云骁收起棍子,淡淡道:“休息。” 叶玉当即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地呼出灼热的气息。 这几日的训练令她浑身酸痛,每动一下,四肢犹如分根错骨,袭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这个时候,刘观音已经康健,在大夫的调养中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知道王玲被送走,她乐不可支,近日来容光焕发。 叶玉打探何时出门祭拜神仙,她告知叶玉,她私下早已派金姑姑代行祭祀,叫她不必担忧。 当时,叶玉扯了扯嘴角,一股心酸在胸口晕开。 白白错过了一个出门的好时机! 不过,刘观音那边没了机会,她还可以磨卫云骁。 他欠她一个承诺。 练完今日的招式,叶玉追着问:“夫君,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出门?” 自从卫云骁知道苏氏根本不知苏卫两家的旧怨,他对她卸下些许心防。 但不代表完全信任她。 “怎么?想出去玩?” 叶玉连忙点头,“你知道的,我是从南边来长安,不像夫君直接住在这里,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玩过了,我可是一点都没看过。” 卫云骁收起棍子,思索片刻。 如今宁王一党正借着他的“重伤”对怀王一党穷追猛打,不是出去的好时机。 但看见苏芸亮晶晶的眼眸,他不忍拒绝。 “你什么时候接住我三招,我就带你出去。” 如此简单?叶玉认真看着卫云骁的面色,不似作假,她一口答应。 “一言为定!” 第32章 你这是在记仇? 得了卫云骁的亲口承诺。 叶玉像个小豹子一般挥舞着棍子与他对招。 眉头紧锁,压低眉梢,双目透着“想赢”的欲望。 卫云骁严防死守,愣是不让分毫。 叶玉咬牙进攻,混乱的招式使出全部的力气。 渐渐地,卫云骁从只用三成的精力,慢慢到发挥全部的实力去与苏氏过招。 不得不说,苏芸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她爹是文官,她却生得牛犊子般的蛮力。 虽然招式不够迅猛流畅,但胜在柔韧性强、力量足,这不是普通女子能做到的。 卫云骁思索着她力气为何如此大,当头迎来一棍,他立即提棍格挡,躲过一击。 叶玉偷袭失败,笑吟吟道:“夫君失神了,可是在故意让着我?” 汗水沾湿几缕发丝贴在她洁白的额头,脸颊红扑扑,樱唇粉润,乌黑瞳仁因偷袭不成泛着狡黠的灵光。 卫云骁轻哼一声,“再来!” * 日月流转,阴阳交替。 春日的槐花盛放,凋零一地芳香。 暖风袭来,把香气送到了不远处正在交手的二人鼻间。 又是一月过去。 卫云骁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苏氏女耐性如此高。 刚来卫家时,她擅长撒娇卖俏,说话也是吴侬软语,性子伶俐活泼。 往日在军中,寻常小兵受不住他五日的磨炼就开始哭爹喊娘。 更何况,他并未对苏芸手下留情,毕竟,他的根本目的是让她累得出不了门。 她却能孜孜不倦地每日自觉扎马步,与他对招。 好学之心远胜他人。 一月来,她越战越勇,棍法愈发精湛。 初时应付她得心应手,如今要投入十二分的精力与她过招。 不是打不过,而是这丫头鬼机灵,不按常理出招,时常虚晃一招,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从未教过她如此奸滑的打法,也不知在哪里学的。 只见叶玉当头迎来一棍,若是普通人,必然是举起棍子格挡。 可若横起棍子阻挡,叶玉则会立马收回武器,改用捅的方式,直击暴露的胸口。 卫云骁预判了她的企图,棍子在手心一旋,将她的所有诡计都挡下。 叶玉近不得身,收起棍子,气闷道:“你耍赖!” 卫云骁哭笑不得,嘴角抽了抽,这小女子近日无赖的本性暴露无遗。 也不知往日的贤良淑德丢去哪儿了。 “莫要撒泼,打不过就打不过。”卫云骁沉声警告。 叶玉暂时看不出他是气还是不气,她走上前,顺着杆子爬。 “那你教教我,刚才那一招怎么破。” 原来是在此处等着,卫云骁勾起唇角。 “改日再教你。” 她招式学得快且稳,仿佛天生就是学这个的。 但过犹不及,根基没打好就妄想盖楼,只怕终有一日会止步不前。 叶玉夹紧眉头瞪了他一眼,暗道:小气鬼! 她这些日子除了正常的训练,半夜无人时,自己就出来再练两个时辰。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天才? 不过是比常人更加努力、更加勤奋,才能做的更好,更快进步。 他们关系因为学武艺亲近不少,往日低眉顺眼的苏氏都敢瞪他,望着那双清澈的眸子,他不觉冒犯,反而手心有些痒。 不自觉伸手撩开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乌黑的眸子里含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流光。 叶玉警惕地后退半步,她只是想学武艺保护自己与乡民。 但是卫云骁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保持距离。 虽然她知道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魅力无双。 但她始终记得,自己不是苏芸,她早晚还是会离开卫家。 卫云骁收回手,尴尬地咳了咳,转而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叶玉放下长棍,看向自己的双手。 因为学武,她双手磨破了,保养白嫩的十指磨出水泡,挑破后上药包裹缠住,生了许多薄茧。 经过卫云骁的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双手火辣辣地疼。 叶玉倒吸一口凉气。 有几片黄色水渍晕开,应当是里面长新的水泡磨破了。 卫云骁丢开棍子,把她拉到凉亭内拆开纱布。 湿润的纱布一扯开,牵扯着肌肤微微发疼。 里面染着淡粉血迹,周边晕开黄色的水痕,新旧伤疤交替,遍布掌心。 卫云骁暗道此女真能忍,冷声叮嘱:“在此处等着。” 他转身回屋,取来干净的纱布与药。 卫云骁用一把小刀划破了新的水泡,挤出脓水,撒上药粉。 十指连心,叶玉疼得龇牙咧嘴,五官拧作一团。 练武时全神贯注,还有厚厚的纱布隔着,倒不觉得疼。 如今一拆开纱布,伤痕暴露在双目下,卫云骁每挤破一个水泡,都令她疼痛无比。 双眼很快聚集一片雾气,流转波光。 “夫君,慢点,疼!”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卫云骁一顿,失神片刻就把叶玉的血也挤出来了。 “啊!”叶玉惨叫一声,拼命挣扎着,却如何都挣不开卫云骁的大手。 “疼疼疼!” 叶玉连连痛呼,卫云骁回过神,松开她的手,继续上药。 不一会儿,双手重新包扎好。 一抹淡粉爬上卫云骁的耳廓,他沉声道: “伤成这样也不说,明日暂停练武,允你放假两日。” 叶玉在卫家的每一日都是游走在危险边缘。 她暂时多留几日,不过是为了跟卫云骁学武艺,在外头,可找不到这么厉害又的武师父。 叶玉反对:“不行,说好了不可半途而废,我明日还要学。” 她要把留在卫家的每一日利用好,不可浪费。 “来日方长,你急什么?” 卫云骁看着叶玉,话语含着一丝责备。 苏氏学得急又快,仿佛……仿佛是有什么事情在催促她一般。 想到这里,卫云骁沉沉地看着叶玉。 “你究竟在急什么?” 叶玉垂眸,她总不能告诉卫云骁,自己快要跑了。 她思索片刻,眼底流转一道精光。 再次抬眸,换上苦笑的神态。 “夫君说的休书可还作数?” 女子神色变得哀婉凄楚,含着不可名状的悲伤。 “我知道夫君并不喜欢我,两年时间到就会把我休了。” 叶玉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我并不怪夫君,只想在离开前,多和夫君学点武艺。” “要是娘家不收留我,我流落在外还能有点防身的武艺,实在不行就上街卖艺。” 叶玉越说越离谱,眉梢微蹙,浑身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苦情味。 卫云骁沉着脸,脸色浓黑得能滴出墨来,脑仁被她气得突突疼。 “你这是在记仇?” 第33章 莲儿,我是闻之,你不认识我了 叶玉摇摇头:“我怎么敢记仇~” 她低头,愁眉苦脸道:“我只是……珍惜与夫君在一起的每一天,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所以,我觉得这个训练一天都不要少。” 叶玉内心腹诽,岂止是不能少,要是卫云骁倾囊相授,让她全学会就更好了! 这个解释抚平卫云骁内心的燥火,可他望着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时。 清澈的润泽波光似一层阻隔,令他无法看透她的内心。 卫云骁不自觉抚上她的脸,眼波沉沉。 “苏氏,往后你只管待在卫家,没人会让你离开。” 说完,卫云骁转身离去。 叶玉愣了愣,他还没说要不要继续训练呢! * 叶玉用过晚膳就被刘观音叫走。 经过中毒一事,刘观音再也不敢唤人到她院子里吃饭。 她知道这几日叶玉与卫云骁关系亲近不少,中毒之后感觉身子越发不行。 她拉着叶玉催生孙子,拿出一件金钗哄着,生怕她不肯生孩子。 叶玉连哄带骗,逗得她乐开怀,这才被放出葳蕤堂。 从刘观音那里出来,叶玉心情很好,只是走到半路时,她突然觉得两手空空。 跟在身后的芳踪停下来,疑惑问: “少夫人,怎么了?” “哎呀,我好像忘了母亲给我的金钗。” “无妨,奴婢这就去拿。” 葳蕤堂距离清辉院也不到几步,穿过回廊、越过假山就到了。 叶玉与芳踪分别,自行回清辉院。 灵芝从假山走出来,双手交叠在前,客气疏离地喊一句:“小姐。” 叶玉停下脚步,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她鬼鬼祟祟拉着灵芝进入假山,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灵芝低声道:“家主有话让我带给您。” 夜色如墨,屋檐下的橘黄幽光投入假山内,照亮叶玉半张脸。 * 远在江杭的苏贤重与夫人刚入睡,二人心事重重。 苏夫人欲言又止,柔声问:“老爷何不派灵芝直接把那江湖女子给……” 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苏贤重何尝不想,甚至还能利用叶玉的死给怀王一党递刀子。 灵芝的信送不出来,他们目前不知卫云骁是生是死。 怀王一派被宁王等人借机排挤到边缘,贬谪、废官者不计其数,苏家远在南边,负责为怀王供送财物。 这把火暂时烧不到他身上。 叶玉身在卫家,若是此时杀了叶玉,消息很难走露出来,徒劳无功。 她一旦狗急跳墙,供出所有事情,惹得陛下震怒,只会让苏家落个藐视君威的罪名。 苏贤重长叹道:“能放一马就放她一马,给人留一条活路,便是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老爷不怕她暴露身份吗?那叶玉已经嫁进卫家两月,迟迟不不见传来好消息,莫不是被富贵与权势迷了眼……” 苏贤重想了想,“不会的,她是个假货,哪怕身份暴露,卫家累世功勋,不可能留一个无父无母的草民当媳妇,欺君之罪,卫家也担待不起。” “所以,叶玉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自己假死离开。” 苏夫人听了,放心下来。 “可她动作实在太慢,万一被识破了身份……” 苏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一个长在乡野的女子能扮演千金贵女多久呢? 用优渥的富贵堆叠出来的涵养气韵,是寻常人模仿不来的,迟早败露。 苏贤重揣摩怀王近来动向,从他这里收敛的财物越来越多,只怕他被逼得狗急跳墙,欲要起事。 若是怀王起事,那苏家不宜再与卫家有任何干系,为免遭清算,得趁早把叶玉这步棋作废。 夜长则梦多,苏贤重连忙起床,去信一封,催促叶玉在一月内必须“死”。 这封信快马加鞭,经过十三日,抵达了卫家。 信使借助亲戚的身份,给灵芝送信。 那封信经过小厮之手,转达到卫云骁桌面,他查看过后,发现不过是些家常问候。 这才放回去,转到灵芝手上。 灵芝得了信,在烛火上烤出信纸背面隐藏的真正内容,那些问候之语不过是掩饰。 真正的内容在空白的背面,字体慢慢浮现,灵芝低头细瞧。 家主要叶玉一个月内必须“死”。 落款至今已过了十三日,那么叶玉还剩下十七天的时间。 她如实传达给叶玉。 叶玉在假山得了消息,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忧虑。 二人分别后,叶玉独自回清辉院。 廊上悬挂的灯笼投下柔和的光。 在她身上拉出三道影子,随着走动,每道影子慢慢拉长、变短,直至消失。 抵达下一个灯笼时,新的影子又长出来。 叶玉内心盘算着,她还有十七日的时间。 走肯定是要走的,但学一天武艺便多赚一天。 卫云骁带她出门的承诺还未实现,或许借此机会可以出门跑掉。 内心如此想着,叶玉加快脚步,准备找卫云骁磨个确切的时间。 走到清辉院门口时,她发现拱门处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夜色幽深,男子背对着叶玉,她看不清对方具体样貌,但他身上披着的披风很眼熟。 叶玉在卫云骁身上见过。 她笑起来,走上前。 “夫君!” 叶玉从后背拍一把男子,却发现此人比卫云骁清瘦许多。 男子回头,叶玉顿时吓得面色僵硬。 这不是卫云骁,而是穿着卫云骁披风的王闻之! 王闻之回眸,起先怔愣片刻,随后眨眼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眼眸浮现一层水雾,越来越红。 双眼似被定住,他紧紧地盯着叶玉。 二人面对面,内心皆如惊涛骇浪。 王闻之立即走上前,搂着叶玉道:“莲儿,你怎么在这里?” 叶玉脑子空白片刻,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搂入怀中。 她现在是苏芸,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是沈莲! 叶玉推开王闻之,慌张道:“我是卫云骁的妻子苏芸,这位公子莫不是认错人了?” 王闻之根本听不进去,那张脸、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他的发妻沈莲! 他欺身上前,抓住叶玉的手不让她溜走。 通红的双目盯着女子,细细打量她的每一个神态。 “莲儿,我是闻之,你不认识我了?” 叶玉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却被有力的大手箍紧手腕,每退离一步,王闻之就跟紧一步,将她逼到墙面。 “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失而复得的喜悦袭来,王闻之只激动片刻,便冷静下来。 眼前之人虽然矢口否认,但一举一动都有莲儿的影子,她必然是装的。 “是吗?既然你不是沈莲,那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完了,我便放你离开。” 叶玉心如擂鼓,只顾着点头,叫他问完快些离开。 突然,她的手腕放上两根寒凉的手指,紧紧按压她的脉搏。 叶玉想起来,这是王闻之惯用的招数。 往日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 两年前,她长于乡野,饱一顿饥一顿导致身子孱弱。 毛发枯燥、贫血体虚,嫁给王闻之后,每日都要喝苦药,叶玉喝两口就偷偷倒掉。 王闻之测试她是否喝药养身子时,就会按住她的脉搏盘问。 而他通过脉搏感知心脏的跳动,验证她是否撒谎。 往日温柔儒雅的男子变得严肃冷漠,他按住叶玉的脉搏,沉声问: “第一个问题,你真的不认识我?” 叶玉的心跳越来越快…… 第34章 你真的叫苏芸? 两年前。 夏日灼热的气息透过窗子送入屋内。 王闻之每次从县城抄书归来,就会在路边摘回不知名的野花插入屋内的竹筒。 因为他的新婚妻子喜欢。 夏花芬芳,驱散炎热的躁动。 那时的王家贫寒,他脚踩草鞋、身穿打着补丁的青衫,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将叶玉按在怀里,低声问吃了多少饭,有没有喝药? 王家唯一的收入是由王闻之进城抄书,原本孤儿寡母花不了几个钱。 多了一个病弱的妻子后,他身上的担子愈发重。 每日抄不完的书会带回家中熬灯续写。 赚的钱只能买得起一些低劣的调理药物,喝进嘴里十分苦,像是破了的苦胆,令叶玉有口难言。 若非知道他是好意给她养身子,叶玉都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害她。 王闻之握着她的手,枯燥的毛发,蜡黄的肌肤都掩不住她姣好的面貌。 村子里的人知道穷秀才娶了县令的女儿,以为是什么貌美天仙。 趴在高大的竹篱笆瞧几眼,发现是个瘦不拉几的黄毛丫头,到处戏说:“县令千金不过如此。” 王闻之并不在意,显然沈莲在家中过得不好,但只要跟了他,不会让人过得太差。 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他轻声问: “今日喝了几碗粥?” “四碗。” 她的脉搏律动平缓,没有骗人。 王闻之再问:“药有没有喝完?” 叶玉心虚,她喝了几个月的药,身子没什么大变化,料想无用,今日喝了几口,就倒入后屋的墙角。 她柔声回应:“全喝完了。” 她的脉搏跳动比刚才快了一些,王闻之低头看她的瞳仁,眸光闪烁,飘忽不定,无奈地轻笑: “莲儿,不要撒谎,老实说,到底喝没喝?” 叶玉慌了起来,点点头。 “我喝了。” “喝了多少?” “两口。” 又是一阵无奈的叹息。 “为夫知道那药不好喝,但对你身子好,往后不可再如此,知道吗?” 叶玉缩了缩脖子,抬头望着那温柔的眼眸,他竟然不骂她? 似是能读懂她的心绪,王闻之低声道: “你身子不好,需要精心养着,为夫无用,给不了你更好的,你先委屈些许时日,来日为夫定会让你与母亲过上好日子。” 叶玉做了亏心事,只好乖巧点头。 盘问的次数多了,叶玉发现王闻之懂些药理,他能通过脉搏跳动来试验人是否撒谎。 与他相处时,她再不敢乱说话。 * 昔日的青年与眼前之人渐渐重合。 叶玉眨眨眼细瞧,或许是从仕,一贯温润的王闻之身上多了一股威严的气势。 王闻之眼尾浮现一抹淡粉,双目通红,逼视着她,再问一遍。 “你当真不认识我?” 说话咬牙切齿,含着莫名的愤怒。 叶玉心跳早已乱了,血液奔流,涌向四肢百骸,她慌乱点头。 “我……我认识你,你是王大人,是夫君的好友。” 王闻之听她的声音,轻笑一声。 这世上或许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连声音也一样,这可不多见。 眼前的女子像个鹌鹑,缩着脖子,每回被发现做错事,便作出这番模样。 令人气恼又无可奈何。 她变了许多,气色红润,脉搏强劲有力,肌肤莹白,就连发丝也变得乌黑柔顺。 但人还是那个人。 王闻之再问:“你当真不是沈莲?” 这可问到她心坎上了,耍了个心眼,果决地摇摇头:“我真的不叫沈莲。” 脉律平稳,看似没有说谎,但叶玉的心眼子都是从他身上学的。 王闻之一眼就识破,她说的是“叫”而非“是”。 她不“叫”沈莲,也未必不“是”沈莲。 王闻之顺着她的小心思再挖一个坑,又问:“那你真的叫苏芸?” 叶玉一顿,微弱的战栗令后背冒起冷汗,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 对上那双充满戏谑的眼眸,叶玉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短暂的沉默令她的脉搏越发紊乱。 王闻之感知她的心跳旋律,仿佛胜券在握,他勾起唇角轻笑。 “我……” “闻之,你在做什么?” 卫云骁站在拱门处,看着举止亲昵的二人,沉着一张脸,一双鹰目在他们身上来回掠视。 苏氏出去寻母亲久不归来,他一出来就看见二人贴在一起。 苏芸背靠着墙面,王闻之距离她仅有一拳之隔。 他弯腰低头,凑近苏氏的脸庞,露出温柔宠溺的浅笑。 若非他是自己的好友,卫云骁早已一拳上去,揍他个鼻青脸肿。 方才,王闻之深夜来访,茶水打翻浸湿他的衣衫,卫云骁这才借自己的披风给他。 没想到一转眼,二人凑到一处,看似熟稔,卫云骁压下莫名的怒火,鹰目瞪着他们。 叶玉连忙甩开王闻之的手,小跑到卫云骁身后。 “夫君,我害怕~” 卫云骁绷紧一张脸,染上寒霜,暴戾之气浮现眉目。 “闻之,还望你给个解释!” 卫云骁高大的身形挡住叶玉,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袖子。 王闻之不紧不慢扫了一眼卫云骁臂上那只手,浅笑道: “两年前有贼子窃我心爱之物,夜半更深,我一时看错了,以为夫人是那贼子,这才捉来细瞧。” 王闻之拱手道:“让夫人受惊了,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他不似旁人唤她少夫人或者卫少夫人,刻意只喊着“夫人”,倒像是叫他自己的妻子一般。 王闻之多智近妖,只怕他早已认定,她就是沈莲。 叶玉惶悚不安,一心只想让他快些离开,万一他向卫云骁道出真相…… 想到这里,叶玉哆嗦着吐出一句话: “无妨,王大人快些回去,我与夫君要歇下了。” 王闻之顿时冷下脸,她是懂得如何气他的。 他看了一眼卫云骁那张黑脸,道一句“告辞”,拂袖而去。 来日方长,其间内情如何,他会慢慢调查清楚。 她的小辫子,他定会捏住。 第35章 丢下去,淹死她! 王闻之离去。 清瘦的身形隐入夜幕。 叶玉探出头,多看两眼,发现他真的走了,顿时松一口气。 卫云骁脸上阴翳并未消散,他垂眸觑了一眼叶玉,沉声问:“你认识他?” 叶玉吓一跳,不知是冷的还是恐惧,她心如擂鼓,双手微微哆嗦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柔声道: “我只知道他姓王,是夫君的好友,薇妹妹同我提过他几句,这才识得。” 卫云骁闷葫芦一个,又不像王闻之那般心眼似筛子,事实如何,还不是任她胡编? 更何况,她也没说错。 “若夫君不信,大可以寻薇妹妹求证。” 说完,叶玉转身离去,好像是生气了。 卫云骁的确有一瞬怀疑她与王闻之不清白,可转而一想,他们从未见过,又怎么会相识。 是他多虑了。 想到此处,他追上前,拉起叶玉的手,声音轻了几分:“没有不信你。” 叶玉没说话,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气闷地小跑进屋里,“嘭”地一声,关紧门。 卫云骁站在她门前,他不知如何哄人,只好来回徘徊。 月上中天,顾影自怜。 叶玉趴在床上忐忑不安。 不知那王闻之到底打得什么鬼主意? 既没有和卫云骁揭发她,更没有威胁她,难不成,他真的信了自己是苏芸? 根据他的性子,凭那套说辞,他根本不会信。 难不成,他还准备了什么招数对付她? 想到这里,叶玉更加不安了。 * 回到宅子的王闻之径直来到一间房,望着画像上的女子,以及燃烧的白蜡、供奉的瓜果…… 他唤来牛婆子把供桌上的东西全撤了,取来炭盆与香炉把这里烘暖,驱散潮气。 又叫她把窗纸重新糊上,物件也全都换新的。 此时正值深夜,仅有一墙之隔的王母没睡好,隐约听见些许声响。 不一会儿,牛婆子笑着赶来把刚才公子吩咐她的事情禀报一遍。 “夫人,大喜啊!” 王母被吵得脑袋晕眩,披着被子半坐起来。 “什么喜事,值得这般闹哄哄的,吵得头疼!” 牛婆子的喜色没有因王母的嫌弃而消散,咧着嘴笑道:“是公子打算娶新妇了。” 王母疲乏的面容突然“唰”一下变亮。 “你从何处听来的?” 牛婆子知道她爱听这些,特意跑过来告诉夫人。 “公子刚才命我把前院的那间房打扫干净,熏了松香,那些个不吉利的贡品、香烛全扔了!” 王母有些不可置信,那沈莲自嫁过来,被他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人死了之后天天哭,怎么会突然丢掉她的贡物? 在她疑惑时,牛婆子笑道: “我问公子怎么把这些东西丢了,公子说,这些东西晦气,过段时间,小夫人就要进门,看见了会生气的。” 王母原本还在怀疑她儿子怎么转性子,但听到小夫人这三个字,惊喜驱散疑窦。 “真是他亲口说的?” 她儿子终于开窍了! 只见牛婆子压着声音道:“老奴虽上了年纪,但耳朵好着呢,绝不会听错。” “公子还叫我转告您,明日请工匠过来翻新屋子和墙院,怕小夫人来了不喜欢。” “哦,对了,公子还说要建个女子喜欢的秋千,铺上青草,设个小花园,院子里的土地也得铺上干净的青石砖。” 牛婆子喋喋不休地说着王闻之的要求,有鼻子有眼,十分郑重。 “可知对方是哪家的姑娘?” 儿子如此重视,腾屋子,翻修院子,想必是高门大户的千金。 王母从村妇跃升为官妇,儿子没出息的时候娶的是县令千金,如今出息了,女方身份莫不是更高? 虽然她也有些惋惜沈莲,只怨她是个没福气的。 但新儿媳更重要。 牛婆子犹豫片刻,想了想,“夫人,公子没说,只叫奴婢快些把家里收拾干净。” 王母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喃喃道:“我真是糊涂了。” “罢了罢了,便是你问了,闻之未必愿意同你说这些私人的事,明日我亲自去问他。” 王母扬起笑容,从枕头底下捞了捞,拿出十文钱。 “你做得极好,该赏!” 听闻其他高门大户的主母有打赏下人的习惯,她没见过,但也有样学样。 牛婆子带来这么好的消息,值得赏一把。 牛婆子接了赏钱,千恩万谢,很快就退出去。 王母合拢被子,嘴角依然挂着笑意。 前院的王闻之把屋子收拾好,叫阿虎去请隔壁小院子养着的护卫。 一进的院子住着四人,负责护卫他们母子俩。 平时无事就在院子里练功,有事才请他们过来。 阿虎请来了十义和九义。 这是四人中,武艺最强的。 “大人,有何吩咐?” 他们一来,就跪在地上,恭敬磕头。 他们是打场淘汰下来的奴隶,本该冻死街头,是王闻之把他们救回来,好生养着,可以说,公子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王闻之跪坐在席案前,提笔作画,一座院子浮现纸上,他圈起一间屋子。 而后放下笔,吹干墨迹,交给十义。 “这里是中郎将府邸的清辉院,那间屋子住着一个女子,我要你们把她掳过来。” 二人一惊,中郎将? 看见他们眼底的惊惧与担忧,王闻之再言。 “到时候我会把中郎将拖住,你们再行事。” 听得此话,原本希望渺茫的二人生出些许信心。 “属下领命!” * 叶玉做了一个梦。 梦里,王闻之阴测测地笑着。 “叶玉,你一介草民,竟敢假扮县令千金!你知道骗我会有什么下场吗?” 叶玉慌张转身,看见黑着一张脸的卫云骁。 “原来你不是苏芸,还嫁过两次人,一介庶民,竟敢冒充我卫氏宗妇?来啊,把她抓起来,沉入江底。” 叶玉被一张网套起来,她动弹不得。 她想求饶,但沙哑的嗓子说不出任何话,很快就被一群黑影捆住,塞入猪笼里面。 有火光亮起,她看见举着火把的一张张熟悉面庞。 有卫老夫人、刘观音、灵芝、苏家夫妇、王母、卫云薇、王玲以及卫云雪…… 她们愤恨地骂她“水性杨花”,“浪荡妇人”,“不知羞耻”之云云。 很快,叶玉被举起来,下方是波涛滚滚的江浪。 “丢下去,淹死她!” 在催促中,叶玉坠入河里陷入无尽的深渊。 “啊!” 叶玉身子一抖,惊醒了。 她不停地喘息,头冒细汗,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清辉院的屋子。 那只是一场梦,全都是假的。 如此想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缓下来。 第36章 我要回娘家 长安城宵禁解除的那一刻,一个男子牵马出城。 他领命前往王闻之的老家,调查主人发妻的身份。 晨曦吐露,一群鸥鹭在天际徘徊。 天色尚未彻底亮,有淡淡的炊烟从烟囱飘出。 叶玉从噩梦惊醒,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她匆忙收拾东西准备溜走。 命最重要,一万五千两的酬金不要也罢。 包袱里的玉佛值八千,拿去当了,也能挣回点辛苦费。 她悄悄打开房门,从缝隙瞄一眼,四下无人,叶玉蹑手蹑脚跑出去。 这里是前院,从正门出去会遇到护卫巡逻,大门有门房值守,避不开。 唯有爬墙最合适。 她已经连夜做好了攀爬的勾带,绳子是两根绑起来的系带,每隔一段距离就系一个死扣,留下一个环带。 而前端绑着一块钩子般的木头,那是她拆了床架子取出来的。 轻轻一甩,木钩子卡住墙头,叶玉扯着系带,确认卡紧了,把脚踩入环带里面,爬上去。 只需要踩四个环带,她就够到了墙头,窥视下方的甬道,附近没有巡逻的护卫。 叶玉内心窃喜,准备骑上墙头,只要跳下去,再爬一堵更高的墙,她就能逃出去了。 内心的喜悦之情按捺不住,从嘴角溢出来。 这时,耳畔响起一阵干咳声。 “咳咳!” 闻声,叶玉顿了顿,僵着身子不敢动,一颗心七上八下。 “苏氏!” 又是一阵沉闷的嗓音响起。 叶玉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她缓了片刻,慢慢回头,发现卫云骁站在墙角,冷着一张脸,抬头望她。 一双幽黑的鹰目炯炯有神,飞快闪过一抹凶光。 “啊!” 叶玉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惨叫着摔下去,落入一个强壮的怀抱。 “苏氏,你这是做什么?” 又是一阵沉闷的呵斥响起。 叶玉抬眸,望着卫云骁那浸染寒霜的面庞,内心冒起无数的揣测。 他不用睡觉吗?为什么能及时发现她?难不成是特意来抓她的? 差一点她就能逃了! 卫云骁自然睡了,但想起昨夜他好像对苏氏态度不好,惹她生气了。 寻思着要不要找个由头安抚一下她,又觉得不过是个小女子,何必在她身上花费精力。 脑中天人交战,卫云骁如何都睡不着,他辗转反侧,彻夜难安。 清晨时分,耳力一向好的他听见隔壁开门声。 这个时间,苏氏应该起床扎马步练武了。 他披衣起床,看见这小女子背着包袱鬼鬼祟祟来到后院墙角,拿出一个钩子甩上去,准备爬墙逃跑。 此时,人在他怀中,似受了惊的鹌鹑,缩着脖子,一双灵动的眸子闪烁光芒。 叶玉支支吾吾道:“我……你对我不好,我要回娘家!” 听得此话,卫云骁的脸更沉了,他眉头紧锁,炯炯有神的双目填满怒火。 他不过是惹她生气了,至于跑回娘家吗? 而且身边不带小厮侍女,就这么拎着包袱爬墙。 “胡闹!” 低沉的呵斥响起,叶玉脑瓜子飞快运转。 她昨夜故意不搭理卫云骁,假装置气,不过是为自己的出逃找一个借口。 要是没跑出长安,被抓了回来,还有一个由头解释清楚。 谁料到,卫家都没出,就被逮个正着! 想到这里,叶玉撇撇嘴,极力做出委屈神色。 “你昨夜分明怀疑我与人有染,既然你不信,那我离开还不行吗?” 话毕,叶玉挣脱他的怀抱,轻哼一声,转身走开。 一只粗糙的大手攥紧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去。 卫云骁搂着她,眉目含着晦暗的幽光,脸上的寒霜消散些许。 “这就是你爬墙的原因?” 叶玉压低眉头,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演戏,她是专业的。 她瘪着嘴,轻轻点头,“我心中只有夫君一人,可我昨夜不过是与别的男子多说几句话,夫君就怀疑我。” “既然你不信任我,不如就此分离,省得碍了夫君的眼。” 卫云骁沉着脸,看着怀中泪眼婆娑的女子,心像泡在热水中,鼓鼓胀胀。 耳畔清晰地感知到心跳的鼓动,他沉默片刻,抬手拭泪。 “是我不好。” 他倨傲半生,没有什么是拳头与权势解决不了的事情。 唯独这个女子,他想尽办法,依旧无可奈何,总不能像对待下属一般,赏她几鞭子,以示恩威? 想到此处,卫云骁立即回过神,怕若这么干,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箍紧细腰的手更紧。 叶玉听了他的话,眨眨眼睛,闷葫芦这么轻易就认错了? 内心早已盘算好接下来演法的叶玉愣了片刻,快速调整策略。 有了台阶那就下,静待下次良机。 她唇角翘起,“好,那我原谅你了。” 第37章 夫人,记得看一下我赠你的礼物 叶玉趁机靠在他怀中,低声问:“那夫君以后还会怀疑我吗?” 卫云骁的下巴被女子发顶挠几下,喉头一滚,鼻间俱是暖香。 他心口晕开一团热意。 “不会了。” 叶玉咧嘴笑起来。 他感知到她心情很好,心口热意也随之流散开。 暗叹这女子惯会拿捏人心,偏偏自己对她又无可奈何。 叶玉得了保证,又问:“那要是有人空口无凭在你面前造谣我,夫君不会信的,对不对?” “嗯” 上方传来低低的应答声,叶玉笑得更灿烂了。 叶玉内心琢磨着,那王闻之无凭无据,他就是闹到卫云骁面前,没有证据,他就奈何不得她。 等他寻来证据,叶玉早已跑个没影了。 如此合算,短期内,她根本不用怕他,此举简直自乱阵脚! 忐忑不安的心落回原位,叶玉抬起头,望着卫云骁的脸,笑吟吟道: “那夫君能教我上次那招怎么破吗?” 卫云骁沉湎于她的乖巧中,嘴角微微翘起。 闻言,愣了愣,神色错愕,她对武艺的钻研还真是乐此不疲。 “手还疼吗?” 卫云骁顺着她的肩膀,捞起一只手,手心缠着纱布,看不出什么情况。 能多学几招,叶玉自然要抓紧机会,她五指张开,举起来动了动。 “你看,一点事都没有。” 左右卫云骁养伤无事,遂了她的愿,省得她再闹脾气,离家出走。 叶玉把东西放回去,与卫云骁过招。 不得不说,他是个好师父。 每一招都特意放慢动作,待叶玉学会了,他就再过一遍。 * 日头渐渐升起。 王母早早起来,喜笑颜开,看见王闻之没去上值,反而一改往日朴素的打扮,变得光鲜亮丽。 他身着浅蓝色交领曲裾,绘仙鹤祥云纹,下着暗红色间裳,广袖翩翩。 头发利落盘起,插一根白玉簪。 眉目温润儒雅,润泽的双目填满温柔与书卷气。 他正要准备出门,看见王母来了,浅浅笑着: “母亲。” 王母起初讶异片刻,而后询问:“儿啊,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打扮得跟孔雀开屏似的。 王闻之没回话,拢着袖子问:“母亲,我这身好看吗?” 孩子在母亲心中自然是个顶个的好,王母点头称赞。 “极好。” “那孩儿先行告辞。” 王闻之转身离去,王母立即叫住他。 “哎哎哎、等等!” 王闻之停下脚步:“母亲,怎么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看中的是哪家姑娘呢!” 说起这个,王闻之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母亲,此事不急,您先修葺家中,孩儿定会把儿媳给您带回来。” 说得神神秘秘,不等王母追问,他转身离去。 王闻之是宁王府掾属,不用上朝,只需定时到王府点卯,参谋议事。 他今日告假,到中郎将府与卫云骁商讨事宜。 抵达卫家时,他撩开马车帘子,抬眸打量巍峨的高门大户,卫家近来守卫森严,大门紧闭。 既阻拦了外人的窥探,也防止里面的人溜出来。 管事很快把他引到清辉院。 他今日特意准备了一份礼,是赠与那个女子的。 昨夜令她受惊,是该好好上门致歉,择日不日撞日,今日就很好。 抬头看天色,他们此时应当还未用晨食,他来得正好,或许还能讨一杯羹。 叶玉还在与卫云骁过招,二人有来有回,打得难舍难分。 细汗洇湿发丝,贴在红扑扑的脸颊,棍子相碰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 叶玉转身,发现树下站着熟悉的人,浅浅的笑意,淡淡的温柔。 她一晃神,手臂挨了一棍子。 叶玉跌在地上,痛呼一声,“哎呀!” “苏芸!” 卫云骁赶忙上前,一只比他更快的手拉起叶玉。 “夫人,怎么样,没事?” 王闻之扶着叶玉,关怀备至。 这落在卫云骁眼中有些不适,“闻之,你怎么来了?” 王闻之把另一只手中的盒子递给叶玉。 “昨日令夫人受了惊吓,我心中愧疚,特来赔礼道歉,还望夫人莫要恼我。” 他还是如昨夜一般,刻意唤着“夫人”二字,令叶玉毛骨悚然。 她僵着身子,扯了扯嘴角。 “王……王大人说笑了,我怎么会怪你。” “那就好。” 卫云骁看见叶玉手上的赔礼,心中生起的戒心消散全无,他笑道: “闻之有心了。” 王闻之松开叶玉,后退一步,“这是我应该做的。” 三人顺利成章坐下来一起用晨食。 叶玉坐立不安,只顾着低头吃饭。 王闻之扫了她一眼,说道:“夫人,送你的赔礼怎么不打开看看,若是不喜欢,我改日送更好的过来。” 低头喝粥的叶玉呛了一口,憋红了脸,捂着帕子咳起来。 “不……不用了。” 这王闻之还真是阴魂不散,只怕送她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莫不是想通过送东西敲打她一番? 想到这里,叶玉的心跳快了起来。 “王大人一早过来,是有事要寻夫君商议吗?若是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不等其余二人说话,叶玉没吃饱就匆匆退出来,她可不敢与这两人多待。 王闻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夫人,记得看一下我赠你的礼物。” 她走得匆忙,卫云骁没见过苏氏这般失态,又见王闻之神色自然与她谈话,并无别的企图。 或许是苏氏面皮薄,鲜少见外男。 叶玉离开正堂,终于得以吐一口气。 她回到自己房间,想起王闻之的提醒,心中好奇,他会送她什么东西? 芳踪被支走,叶玉关紧房门,走到桌案前打开盒子。 这是一块平平无奇的胰子。 她闻到一股奇香飘来,不到片刻,“扑通”一声,人晕倒在地。 第38章 死闷葫芦就知道弹弹弹! 王闻之与卫云骁畅聊几句,雅兴上来,便借他古琴弹曲子。 以曲会友,是时下文人的喜好。 一首《阳春》从修长的指尖拨弄出来,优雅空灵的乐声在清辉院回荡。 此曲与当下初春回暖的时节正相合。 从乐声中仿佛能看见初春冰雪消融、溪流奔涌,挑捻渐急,恍若山花纷纷扬扬,随风飘落。 早起的下人们听着乐声,动作轻了些,此等高雅之曲唯有宴会才能听到。 王闻之弹完后,邀请卫云骁奏一首《白雪》。 今日兴致极好,卫云骁不愿拒绝他。 他拿出一根萧吹奏,凌冽的冬雪之气与萧的肃然声很贴合。 萧管低吟,如风穿雪谷,寒气凝刃,幽邃苍凉,又如碎玉飞溅、枯枝负雪,含着不堪重负的细微崩裂。 余韵从萧孔逸散,一曲毕。 王闻之拍掌叫好。 “想不到卫兄乐理如此好!” 卫云骁拱手,笑道:“不及闻之一二。” 卫云骁兴致高昂,毕竟他装伤快两月,鲜少见外人,闲暇烦闷之余只能逗苏氏。 王闻之今日告假无事,他开口留他下来用午膳。 王闻之不推拒,受宠若惊道:“那就多谢卫兄款待了。” 卫云骁正想说点什么,隔壁传来一阵嘈杂声。 匆忙的脚步声来到正堂外,“二公子,不好了!” 听声音这是苏氏身边的芳踪。 卫云骁蹙眉,她是祖母身边出来的,一向稳重,究竟发生什么事,如此喧哗,惊扰客人。 转头看见王闻之不紧不慢地斟一杯茶慢饮,没有不满,卫云骁吩咐石砚放她进来。 芳踪一进来就跪在地上,惊慌失色道:“二公子,少夫人不见了!” “什么!”卫云骁怒目圆睁,立马站起来。 第一个念头便是那苏氏一直在欺骗他,妄想逃出去将内情通禀怀王。 晨时,他稍加安抚,以为她心在卫家,没成想这女子依旧不安分,还想背叛他! 心头涌上怒火,愤恨不已,断定此女难留! 他捏紧手心,沉声问:“何时不见的?” 芳踪吞吞吐吐,“少夫人说她乏了,要睡一会,叫奴婢莫要打扰,奴婢寻思着少夫人这个时辰该起了,一进去发现屋中根本无人,地上……地上还有一滩血。” 听到一滩血时。 王闻之捏着杯子的手一紧,眉梢压低,神色变冷。 卫云骁绷着一张脸,血? 难道苏氏不是自己逃的? 内心怀着疑窦,卫云骁大步走到隔壁屋子。 这是一间耳房,狭小逼仄,潮湿幽暗,极其简朴。 卫云骁、王闻之入内后,屋子立马变得拥挤,难以站进来其余人。 卫云骁从未进来,不知这里如此简陋,可苏氏一直住在这里毫无怨言。 双目飞快睃巡一遍,小小的床塌了一半,门口旁边的窗户紧闭,梳妆桌凌乱不堪,桌角有一抹血迹。 王闻之赠她的胰子掉在地上,沾满灰尘,旁边便是一摊艳红的血。 他默不作声,伸出手沾一点,血迹温热,尚未干涸,人应当还没走远。 卫云骁打开柜子,发现她最为珍视的旧衣、玉佛、碎银还有一本棍法都没带走。 床边的窗牖打开,窗框有凌乱的脚印,鞋底大小与花纹不一。 那就说明苏氏不是自己离开,而是被劫走的,现下生死不明。 卫云骁“轰”地蓦然怔愣片刻,一股森冷的气息浮上脑仁。 他惶然地大声叫唤:“石砚!” 屋里拥挤,其余人在屋外等候吩咐。 石砚半跪在地,回应道:“属下在。” “带人搜,就说我遇刺了,叫上京兆尹一起搜!把人给我找回来!” 王闻之淡淡看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流光,捻干手上的血迹。 “卫兄,此举不妥。” “夫人的安危为重,未免打草惊蛇,应当私下搜寻,动用官府兵力易遭非议,对她清名不好。” 卫云骁阴着一张脸,凌冽的寒霜遍布眉目。 “闻之,我等不得,今日必要把她寻回来。” 其中缘由王闻之明白,他点点头,不再阻拦。 “我去求宁王借一支府兵帮忙,你待在家中不要出去,指不定对方是要用此法引你现身。” 这个可能性卫云骁也想过,虽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可……一想到那娇憨可爱的女子,她空有美貌,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凶恶狠辣的歹徒,难免吃亏…… 甚至…… 再多的情况他不愿意再多想,只想尽快把她寻回。 “不行,我也要去寻芸儿。” * 叶玉昏倒的时候磕到桌角,血流不止,她是故意的。 因为疼痛能令她清醒几分。 她被带走时,身子虚软,意识却清醒着,隔壁的主屋还在奏乐。 王闻之心机深沉,乐声掩盖了两名蒙面歹徒的动作声响,无人发现隔壁的异动。 他们破了床头旁的窗子,将她从后院劫走,迷迷糊糊间,悠扬的乐曲充斥耳畔。 死闷葫芦就知道弹弹弹! 叶玉内心暗骂,她都被人抓走了还在玩乐。 她攒着一口气想呼救,转而一想,还是算了。 二人带着叶玉来到一座偏僻弃屋,他们没有出长安城。 此处长满杂草,房梁坍塌。 叶玉被放在地上,双眸紧闭,感知到身下冰凉潮湿的地面,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挑开一条眼缝。 十义与九义把人抢出来,与公子约定在此处汇合。 只等公子与阿虎赶马车过来接应,他们就能回王宅了。 没人会料到,抢走卫少夫人的会是他的交心好友。 想到这里,二人面色有异,对视一眼,皆是无奈叹息一声。 他家公子表面看着温润儒雅,一表人才,没想到会觊觎人妻,真是…… 不过,他是主子,哪怕做错了事,也轮不到他们置喙,况且,这位夫人貌美如花,他家公子眼光还挺好…… 看着昏迷不醒的柔弱妇人,二人转过身,警戒地了望四周,生怕被人发现。 没人看见叶玉手指动了动,她抓住时机,两眼一睁,飞快站起来,两手拿着石砖狠狠一拍! “给我死!” 二人顿时头晕目眩,跪倒在地。 叶玉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这些天和卫云骁学武艺可不是白学的。 叶玉抛开砖头,拍拍手,垂眸看着捂脑袋打滚的二人,轻笑一声。 “多谢你们助我脱离卫家。” 第39章 重回故地,故人在此等他 十义与九义缓过那阵晕眩感与铺天盖地的疼痛。 他们摸了摸脑后,手心是一片温热的血迹。 这女子看着身材娇小,却一身蛮力,下手真狠! 他们爬起来,转身发现叶玉跨过破烂的矮墙逃跑。 “不好,快追!” 叶玉在前方跑着,身体里的疲惫感渐渐袭来。 她能意识清醒地拖着身躯逃跑,全赖额头上的伤口阵痛醒脑。 这里位置偏僻,她逃了许久还困在巷子里,杳无人迹,像是无人居住的废墟一般。 叶玉又继续往前跑,回头瞧一眼,那两名歹人渐渐追上来。 她不再分神,撒开丫子狂奔。 又跑一段距离,叶玉继续往前,发现一支官兵从前方走过。 “快,往这边搜!” 身后的两名歹人看见官兵,匆忙停下脚步,寻个位置躲起来。 叶玉想喊一声,但犹豫片刻,还是闭紧嘴巴,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两人,皆不见了。 无论是王闻之还是卫云骁,她哪边都不愿意投靠,叶玉捂着额头的伤,低头佯装行人往城外走去。 一辆青色宝盖马车停靠在路边。 一名兵卒在车帘处站定,低声禀报:“大人,尚无发现。” 车厢内传来冷厉的声音:“继续找!” 兵卒得了吩咐道一声“是”,转身离去。 马车内,卫云骁身着一件灰色披风,宽大的兜帽遮住半张脸,露出紧抿的薄唇。 他冷着一张脸,静静坐着。 卫云骁捻着衣袖,感受着布匹上的柔软纹路,苏氏失踪,生死不明,他实在……实在心忧如焚。 石砚坐在车厢外沿,负责驭马。 街道上,兵卒们依次登上各家铺子与酒楼寻人,通宝楼来了两名衙役。 掌柜知道对方在搜寻刺客,也不拦着,赶忙派两名小厮指引。 柜台处能藏人的都被翻出来,一张泛黄起毛边的纸悄然从夹缝飘落。 衙役搜完后,掌柜笑着送他们离开,而后吐一口气,望着被乌云缭绕的阴天,近来长安真是越来越不安宁了。 他回到柜台处,摇一摇算盘清零,啪答啪答地拨弄珠子算账,低头看见脚下踩着一张纸。 掌柜顿感疑惑,这是从何处来的? 他捡起来打开,发现这是他久寻不得的那张图纸,纸中画着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的花纹样式,是镂空的喜鹊缠花枝样式。 与那日看见卫少夫人身上的玉佩一模一样! 万两赏金,泼天的富贵来了。 他脸色一变,连忙整理衣装,吩咐其余人看紧店,转身出门。 街上车水马龙,三两兵卒或是衙役在街上搜寻刺客,他穿过人群,打算前往宁王府,一个熟悉的人影与他擦肩而过。 掌柜停下来,细瞧几眼。 “卫少夫人!” 叶玉正捂着额上的伤口穿过人群打算从西城门离开。 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叶玉汗毛竖立,一声不吭,闷头加快脚步前行。 “卫少夫人!”掌柜又喊一遍。 他虽然只见过对方一面,但绝不会忘记她的容貌,他喊了两声,人没答应,或许是忙着去办什么事,没听见? 她嫁进卫家,左右人跑不了,掌柜觉得还是去向宁王通禀此事更重要。 如此想着,掌柜加快脚步前往皇城附近。 掌柜喊那两声,不止是叶玉听到,追赶而来的十义与九义也听到了。 他们扮作行人,走走看看,挑挑拣拣,一路尾随叶玉出城门。 与此同时,听见声音的卫云骁撩开帘子,看见人头攒动的不远处,叶玉白着一张脸,面色虚弱地跑出城门。 而她身后紧跟着两个行踪可疑的男子,他们正尾随她! “石砚!” 卫云骁喊了一声,外面警戒的石砚立即回神,“公子,属下在。” “她在西城门,去追!” 没有指定人名,但熟悉他的石砚明白,他说的是少夫人。 石砚立即赶马追逐,窗帘子撩开一侧,一双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路上行人众多,马车难以加快速度。 石砚力有不逮,夹紧眉梢望着少夫人被两名贼子追出去城外。 此时大喊城门守卫拦住人已经晚了。 * 王闻之出了卫家,先去宁王府借府兵。就叫阿虎慢悠悠地赶马前往与十义九义汇合的地方。 此处偏僻,兵卒大多都在闹市、街坊寻人,鲜少来此。 今日过后,再也没有什么苏芸,只有他死而复生的妻子。 虽然他暂时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想到这里,王闻之清润的眸子闪过一丝复杂。 当年,他不过是个穷人家的子弟,没什么背景,更无权势。 他并不觉得这女子当初靠近他是怀有什么目的。 至于她为何会嫁给他,又为何从沈莲变成郡守千金苏芸,此事尚无法揣测。 不过,只需要找到人,威逼询问一番,便能知晓答案。 分别两年,她性子依旧天真单纯,虽有点小聪明,但使点手段,她便招架不住,暴露无遗。 想到这里,王闻之勾起唇角。 马车很快来到约定的位置。 这是一座久无人居的破败院子,当初他进长安赶考,身上无银钱,与几名学子在此处风餐露宿。 如今回忆,他不觉窘迫,反倒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经历。 重回故地,故人就在此等他。 王闻之下马车,阿虎紧随在他身后,与腰平齐的野草蔓蔓。 他们拨开杂草进屋子,却发现此处无人,地面脚印凌乱,倒是有人来过的痕迹。 不远处还有两个染血的砖头,泥土有几滴斑斑血迹。 王闻之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匆匆扫一眼四周,的确无人在此。 他的脸渐渐爬上一抹寒霜。 第40章 是王闻之害我 叶玉撒丫子在密林中狂奔。 有树与灌木丛的遮掩,她能更快隐遁身形,甩开那两名歹人。 出了城门,十义与九义不再伪装,直接亮出刀子,追逐前方的女子。 紧随而来的卫云骁与石砚下马车。 苏氏没有顺着大路逃命,她跑进山里,山地崎岖不平,马车难以通行。 通知的兵卒与衙役还没赶过来,他们弃马车追过去。 叶玉只闻一口那股迷香,药力不多,体内的疲乏因紧张与恐惧逐渐消散。 回眸看一眼两名高大的蒙面男子,以及他们手上亮铮铮的大刀,叶玉吓了一跳。 她不知王闻之为何如此小肚鸡肠,不过是骗了他一次而已,至于派人杀她吗? 想到这里,强烈的求生欲令她脚步加快,深入林子中心。 叶玉跑过一个拐角就消失不见。 十义与九义赶到这里,不见她的踪迹,此处有一大片茂密的灌木,或许是躲进其中了。 二人停下脚步,用刀子砍着灌木,寻找叶玉。 躲在树干后的叶玉看见他们果真被茂密的灌木丛吸引注意力,她擦擦额头的细汗,歇息片刻,放轻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跑。 刚跑不到几步,不经意回头的九义发现了她的身影。 “人在那里,快追!” 在他们耽搁的间隙,卫云骁与石砚也赶上来。 叶玉在前方跑,十义与九义在中间赶着她,后方的卫云骁与石砚追他们。 跑到一处山坡时,再无前路,下方就是江天一色的金陵湖。 湿润的潮气袭来,叶玉停下脚步,眺望广阔的湖面,回首看向那两名歹人,咬牙道: “难道一定要逼死我,王闻之才肯罢休吗?” 十义与九义赶过来,气喘吁吁,暗叹这女子太会跑。 闻言,愣了愣。 听这话,好似公子与这位夫人早已相好,只是不知何缘由闹掰了。 公子不甘被夫人甩,派他们强取豪夺友妻…… 一场恨海情天的大戏在他们脑海中浮现。 真是世风日下,有辱斯文呐~ 他们没有回话,而是凶狠道:“夫人,您最好乖乖跟我们走,否则休怪我们兄弟俩不客气!” 他们手上亮堂堂的刀子动了动。 这话听在叶玉耳中,配合他们的动作,话里话外透漏一个意思:要是不跟他们回去受王闻之的折磨,他们便会带一具尸体走。 一颗跳动的心慢慢变冷…… 内心浮现一抹荒凉与无措,好一个翻脸无情的王闻之! 叶玉回眸看着平静的湖面,又看向凶狠的两名歹人,红着眼面露绝望。 “既然如此……” 突然,她瞥到不远处赶来的卫云骁与石砚。 叶玉垂眸思索片刻,飞快调整心绪,改变策略。 大声道:“我夫君是威武不凡的中郎将,我是卫少夫人,你们敢杀我,不怕我夫君报复吗?” 十义与九义对视一眼,劝道:“夫人,不管你是谁,我家主子只要你。” 叶玉听了,暗道那王闻之果然恨她入骨,想要她的命! 那夜初遇的情形在脑海浮现,当时他的神态,的确像恨死她了。 怪不得他没有向卫云骁揭发自己,原来是怕卫云骁庇佑她。 当面一声不吭,转身就派人暗中对她下毒手,想了结她,真是阴险。 叶玉咬牙,愤愤道:“我生是卫家人、死是卫家鬼,我是不会向你们屈服的!” 说完,叶玉想转身跳入湖中。 “苏芸!不可!” 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声响起,叶玉停下脚步,回眸一顾,看见卫云骁目眦欲裂,心惊胆战地跑来。 叶玉红着眼,委屈又无助地望着他。 卫云骁无法触及她,看着苏氏站在山坡边,裙摆随风摇曳,似一朵柔弱娇花。 “夫君,救我~” 差一点,她就要被逼得跳湖自尽了。 卫云骁心口钝痛,看向两名歹人的目光充满恨意。 二话不说,他拔刀相向,四人很快打起来。 叶玉站在山坡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打来打去。 暗暗记住他们是如何过招的,毕竟亲身示范的机会不多。 九义拖住了石砚。 打着打着,卫云骁一边后退,一边应付十义,想接近山坡边的叶玉把她带走。 叶玉站着不动,卫云骁沉着脸抓紧她的手腕,力气大得能捏碎她的骨骼。 “苏芸,我来救你了。” 叶玉双眸含泪,红着眼投入他的怀抱,啜泣着。 “夫君,你终于来了。” 卫云骁紧紧抱着她,好像有一股激荡的泉流拍打心口,失而复得的心酸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愣神片刻,腾出一只手拍抚叶玉后背,安慰道:“没事,别怕!” 叶玉乖巧点头,下巴枕在卫云骁肩膀,她看见那名歹人执刀砍过来。 卫云骁背对着他,没发现,叶玉不得已轻呼一声,“夫君小心!” 她一把推开卫云骁,卫云骁趔趄几步才站稳,回头就看见女子腹部插着一把匕首。 而那名歹人站在她面前,显然就是他杀害了苏氏。 “苏芸!” 一道凄厉的吼声响起,叶玉如翩飞的枯叶坠落在地。 卫云骁扑过去,半跪在地接住那轻飘飘的躯壳。 叶玉腹部的鲜血晕染粉色衣衫,卫云骁无措地抱着她,双目通红。 怀中的女子奄奄一息,呢喃道:“我听他们说,是王闻之害我,他是夫君好友,怎么会害我?夫君不会被挑拨的,对不对?” 卫云骁颤抖着双手,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闪烁的泪光在眼眶打转。 血,她浑身都是血! “芸儿,芸儿。” 叶玉凄笑着:“上次在你床头,我说过若有下次,定会陪你同生共死,这一次我没有食言,没有逃跑。” 卫云骁也想起当初的情形,他悔恨不已,不过吓唬她几句,叫她老实一点。 如今却成了害她的谶言。 他抱着叶玉的双臂发颤,一滴热泪滴落苍白的脸颊,滑落入脖颈,女子缓缓紧闭眼眸。 “芸儿,芸儿!” 卫云骁晃了晃叶玉,女子昏迷不醒,气若游丝,已是弥留之际。 “啊!苏芸!” 他大吼一声,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瞪了一眼十义。 都是他!是他害死了苏芸! 十义后退几步,看着眼前犹如暴怒狮子的男人。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尚未来得及解释,卫云骁提刀砍过来,势必要置他于死地。 十义眼看情况不妙,吹一声口哨,提示九义立即撤离。 毕竟主子吩咐,他们的安全为重,不可为了完成任务而丢了命。 二人身负重伤逃跑,遁入山林。 碍于苏芸受伤,卫云骁没有追过去。 他回头睃视四周,顿时紧绷着一张脸,面上爬满暴怒戾气。 受伤的苏氏不见了! 第41章 这一回,看王闻之怎么洗清嫌疑 “芸儿,芸儿!” 卫云骁鼓眼努睛,一边大喊,一边慌乱地走到叶玉躺倒的位置。 地面只有一滩殷红的血,渗入蔓蔓青草里。 循着血迹,他发现有点点血痕延伸入湖边。 “公子,你瞧!” 石砚指向远方湖畔。 斜坡直下金陵湖,下方毫无遮挡,有一块红色系带落在岸边。 卫云骁手忙脚乱滑下去,取下那根系带,发现那正是苏芸用于束发的绸带。 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口,庞大的身躯弯下腰,俯视清澈平静的湖面。 莫不是……莫不是真掉入湖里了? 他回头观察地形。 山坡前方,他与石砚在对付歹人,不可能从他们身边带走人而不知。 左右两侧是刀削的峭壁,更不可能从旁离开。 卫云骁站在岸边,往湖畔走几步。 一滴异常嫣红的血痕灼伤人眼。 他缓缓半蹲,从水边的一颗石子上摸到血痕。 心中的猜测有了肯定,向来稳重的手一抖,脑仁瞬息惶然,眼跳耳热。 卫云骁深吸几口气,胸腔因情绪浮动过大,一抽一抽地鼓动:“石砚,去喊人来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抬眸想寻找苏氏的踪影,却发现眼前视觉不知为何模糊成一团。 抬手一抹,温热的水渍浸染指腹。 “是。” 他们出城门之前,已经通知守卫去唤人了。 援兵久等不来,只怕是进山林失了方向,寻不到他们的行踪。 十义与九义在密林奔逃,二人都受了很严重的伤。 回头看见后方没有追兵,这才慢下步伐。 他们来到西城门外,此处早已戒严,增设兵卒来回盘查。 他们身上有伤,过不了关卡,回不去了。 突然,一支数量庞大的府兵围着一辆奢华的四驹马车出来。 车辕鎏金雕花,皮毛光滑油亮的白驹不掺一根杂毛,银丝璎珞来回晃荡。 也不知是何方人物,阵仗如此大? 十义与九义抬头看天上浓云翻滚,快要下雨了,只好转身寻个庇身之所暂躲几日。 远方的马车内,一个身着玄衣曲裾的男子搂着一名病弱妇人。 二人约莫四十多,男子留着一簇胡须,五官硬朗,身上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散发出来。 妇人面若银盘,眉宇间缭绕病态,她低声咳了咳。 中年男子无奈叹息:“你旧疾复发,不该跟着来的。” 妇人眸中含着一层雾气,神色焦急忧虑。 “王爷,事关乐阳,妾不得不来,那毕竟是我的孩子。” 通宝楼的掌柜事前求见宁王,不过一介商贾,仆从们有所怠慢。 等他们得了消息面见那名掌柜时,半个时辰过去了。 掌柜拿着十年前派下去的玉佩图纸前来通禀,说他在卫家少夫人身上发现与这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是王爷亲手画图纸交给一名前朝宫廷御匠雕的,那名御匠年迈去世,不可能再出第二样。 那卫家少夫人极有可能是她丢失多年的女儿,乐阳郡主。 夫妻俩喜不自胜,连忙派女使前去卫家传人,却得知,卫家少夫人被贼人掳走,存亡未卜。 侍卫前去打探,得知那些歹人抓着卫家少夫人跑到城外,中郎将已经去追。 寻了十年有余只得这么点音讯,宁王与王妃立马带着兵卒前去救人。 等他们抵达山坡时,此处只剩下卫云骁与他的护卫,从他们口中得知卫家少夫人早已坠湖身亡。 王妃闻讯,病体难以承受罹难之痛,身子一软,晕倒了。 有侍女慌忙扶起王妃。 “快,快把王妃带回去!” 宁王眉头紧锁,将王妃抱上马车。 马车将她送回宁王府医治。 余下的人在金陵湖寻人,有王爷坐镇,他们不敢懈怠,数艘简易竹筏在湖面游荡。 其余侍卫分开在湖畔寻找。 天上乌云密布,流转闷雷声。 “轰隆!”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漩涡。 乌云堆积,留不住倾入人间的雨水,一场雨箭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砸向地面,湖面散开点点涟漪。 远方的湖畔。 一只湿漉漉的手攀上岸边,叶玉浑身湿透,就连身上的血水也被冲刷干净。 只残余浅浅的红痕轮廓,若不细看,旁人只会以为那是绣纹。 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正是先前插在她腹部的那把。 之前血水晕染衣物,看不出伤势如何,经过湖水濯洗,此时,她的衣衫完好,根本就没有刺破的痕迹。 步伐矫健,举止正常,更无重伤之态。 叶玉爬上岸,按下手中的匕首柄上镶嵌的圆珠,利刃收缩入刀柄内部,喷溅出残余的红色汁液。 松开手,利刃弹出。 这是她昔日在戏班子摸走的表演道具,若不按下圆珠,它是个伤人利器。 按下圆珠,刀尖收缩,便能表演一出杀人害命的好戏。 叶玉回眸望着远方湖面斑驳的人点,嘿嘿一笑。 她原本想直接跳进湖里逃跑,但窥见卫云骁来了。 那王闻之害她如此,怎么着也得在卫云骁面前给他上眼药再走。 她不信,经过这么一死,卫云骁还能待他如初,以挚友相称。 这一回,看王闻之怎么洗清嫌疑。 可惜,她就要离开长安,看不见这么精彩的好戏后续。 叶玉回眸望着京城方向,不过,冯英在这里。 迟早有一日,她还会再回来! 第42章 苏芸之祸,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山林树顶阻隔密雨,化作滴答雨珠,落到十义与九义身上。 伤口流血,力气渐疲,血色褪去,他们徒步淋雨来到一座农舍。 四周长满杂草,有篱笆将杂草隔开。 这里是他们暂歇的住所,每回替公子办事归来遇到宵禁无法入城,就会来此歇脚。 乌云密布,正午时分的天色如黄昏一般幽暗。 他们打开篱笆,匆忙跑进农舍。 这里只有一间正堂与一间侧室,许久不来,无人打理,地面长满青苔。 房梁木头也被潮气浸染,冒出几朵蘑菇。 二人推开门,一道闪电劈向大地,短暂照亮屋内男子温润的面庞。 王闻之坐在席案处慢条斯理饮茶,左边站着阿虎,右边站着六义。 五义被他派去老家调查亡妻身世。 他冷淡的目光扫来,不见那女子,面色的寒气更甚。 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她呢?” 二人吓了一惊,连忙入内半跪在地。 “公子。” 一路上,伤口在雨水冲刷下难以愈合,他们动作过快撕裂伤处,淡粉的水渍在灰色衣衫晕开。 恐因没完成任务而遭受惩罚,低头惴惴不安。 阵阵剧痛袭来,二人面色苍白,身子顿感虚弱。 十义战战兢兢道:“公子,属下无用,没能把人抓来。” “人在哪儿?” 说起这个,十义心里满是苦涩,苦得舌头也跟着发麻。 他快速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那位夫人早就想离开卫家,她佯装昏迷,被他们带出来,二人被她摆一道,她借机逃跑离开长安。 二人追到城郊,又见她言辞激烈,好似忠贞烈妇,宁死不屈。 但她前后言行不一,他们也很疑惑,后来才知她是做戏给卫云骁看的。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与那两人搏斗,想强行带走她,那夫人却拿出身上藏的一把刀捅自己。 还当面揭发是公子害她! 也不知中郎将信了没有,反正要是换做十义,他绝对信了。 他当时只想抢走那女子,根本来不及碰她。 天地良心! 分明是她自己捅自己一刀,却泼他一身脏水! 他还没解释,就被发疯的中郎将乱刀砍一顿,身负重伤。 他的腿差点被砍断,腹部也挨了一刀,血流如注,命悬一线。 “公子,属下以性命起誓,真不是我杀了夫人。” 十义惊悚惶然,万一公子不信,将他处死…… 想到此处,他认命地垂头丧气。 王闻之听完前因后果,看着憨厚老实的二人,嘴角抽了抽。 他敢断定,那把刀以及她的伤势肯定是假的。 眉心浮起恼意,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揉一揉。 不知是恼这两人过于蠢笨,还是恼那女子狡黠滑头。 罢了,以他们光滑的脑仁,怎么斗得过那心肠九曲十八弯的小狐狸。 “我知道了,下去疗伤。” 他闷头饮茶,不再为难二人。 二人大松一口气。 来之前,他记着清辉院遗留的血迹,吩咐阿虎带上治伤的药物,唯恐那女子抗拒之中受伤。 可惜,她用不上,但托她的福,十义与九义用上了。 阿虎拿着药到隔壁为他们疗伤,包裹打开,瓷瓶里是上好的金疮药,还有一盒药膏贴。 那药膏贴疗效极好,在金福斋卖一百两一盒,一盒内只有三贴。 如此贵重的药用在他们身上,二人对视一眼,眸里皆是跟对主人的庆幸。 公子虽说私德有污,有点难以启齿的偏好。 但他仁善,对下属好得没话说。 公子诚心待人,二人决定闭严嘴巴,哪怕来日被抓,便是死,也不会供出他。 * 王闻之吩咐十义与九义在此躲避些许日子,留下银两开支,就带着六义与阿虎回京城。 路上遇到归来的宁王府车辇,才知卫云骁出行,竟然引得宁王出动。 马车里是同行的宁王妃,她身子不适,先行回府。 王闻之静思片刻,既然想不通宁王出行的缘由,那就亲自去求证。 他吩咐阿虎驾车前往事发的金陵湖。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搜寻的人群依旧不散。 金陵湖接住天上掉落的雨水,湖面激荡,几片竹筏浮动水上,兵卒们撑杆在水面寻人。 王闻之走近搭建的简易棚子。 宁王正大马金刀坐着,深沉的眼眸盯紧远方湖面,有小侍定时前来禀报。 “王爷,东边尚无发现。” 宁王浑厚的嗓音吐出三个字:“继续找。” “是。”那人刚退下,又有小侍前来禀报。 “报!王爷,西边无踪迹。” “再找!” “是!”小侍领命,转身离开。 王闻之撑伞走过去,把收起来的伞交给旁边的小太监。 他拱手道:“见过王爷。” 宁王脸色凝重,幽深的眼眸看一眼王闻之,诧异道: “闻之,你怎么来了?” “属下听闻王爷在此,特来相助。” 遇到王妃时,他从侍从口中得知,卫家少夫人坠入湖水,生死不明。 “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有事交代你。” 宁王话未说完,一个身披斗篷的高大男子走来,隔着雨雾与宽大兜帽,看不清对方样貌。 人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卫云骁。 “云骁,可找到人了?” 卫云骁阴着一张脸,眼珠爬满血丝,浑身湿透了,脸掩在披风下,难以看清全部的面容。 不过从他身上的气息足以感知到,事情不妙。 卫云骁哑着嗓子道:“多谢王爷关怀,下臣自己寻夫人即可,您万金之躯,不可为此操劳冒险,还请王爷回府。” 王闻之眼眸流转,看一眼宁王,他是权势煊赫的王爷,为何会因一个下臣之妻亲赴此地? 他开口劝道:“还请王爷保重身体。” 宁王沉闷嘬茶,孩子是他与王妃心头一根刺,当年战事紧急,他不得不放弃寻找丢失的幼女。 他多年来痛心疾首,这桩事成了午夜梦回的遗憾。 不过,还没确定那卫少夫人是不是他们的女儿之前,不可声张外泄。 关心则乱,他此举的确逾距了。 他站起来挥一挥衣摆,把目光从翻涌的湖面收回来。 “那本王先行离去,若是寻到人,记得到王府通禀一声,以令王妃安心。” 卫云骁弯腰拱手:“遵命。” 宁王留下府兵帮忙,转而叹一口气,带着身侧侍人离去。 王闻之与卫云骁齐声道:“恭送王爷。” 人走远了,他们才直起身子。 王闻之面有忧愁,关怀问:“卫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夫人她为何会坠湖?” 这是十义与九义没告诉他的事情,他起先并不知情。 卫云骁淋了一场雨,渐渐冷静下来。 闻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王闻之。 那掩人耳目的乐曲、有香气的胰子、适时出现的贼人、还有苏芸的话…… 一切都太过巧合。 卫云骁眼眸泛起一层暗涌。 苏芸之祸,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第43章 还没寻到她吗? “卫兄,为何这般看我?” 王闻之疑惑不解,不疾不徐地拍拍被雨水浸湿的衣袖,面有愁绪,似在为苏氏遇难而惋惜。 卫云骁想了想,开口问:“闻之往日可曾去过江杭郡?” 苏芸之事,王闻之有嫌疑。 倘若真是他,卫云骁不明白,他做此举是为什么? 他与王闻之共效宁王,若他怀有异心,岂不是…… 还有一个可能是苏芸同王闻之相识,二人有隙,乃至有仇…… 哪怕苏卫两家有仇怨,他都不会牵连无辜女子,更没想过害死她。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 王闻之撩开衣摆坐下斟茶,“我自小家贫,从未去过富庶的南边,更别提江杭郡这等风景秀丽的地方。” “不过,若有机会,我还真想去开开眼界。” 王闻之抿一口茶,神色从容淡雅,不像撒谎。 卫云骁捻着衣摆纹路,沉思片刻,眼下寻找苏氏为先,这笔账,往后再慢慢算。 这背后真凶,他绝不会放过! 卫云骁痛惜道:“苏氏嫁到京城不过两月有余,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此毒手。” 王闻之给他倒一杯水。 “卫兄可亲眼瞧见夫人掉入湖里了?” 卫云骁放空双目回忆片刻,摇摇头。 “我当时与石砚对付两名歹人,无暇看顾芸儿,她不慎重伤坠湖,等我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说到此处,卫云骁眼眶浮现雾气,眸中俱是悔恨自责。 王闻之捻着杯子,指腹慢慢摩挲底部,不经意笑了笑。 一样的落水、一样的意外身亡,这等做派何其熟悉。 只怕当初,她也是这般逃离村子,叫人误以为她死了。 想到此处,王闻之眼底流转一抹痛恨。 她假死倒好,留下旁人痛苦懊悔,这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 如此想着,杯子被他狠狠拍在桌面,清脆的声音响起,卫云骁一惊。 “闻之,怎么了?” 王闻之回过神,眸子闪烁晦暗光芒。 “我想起王爷交代的一桩事还没办,先告辞了。” 王闻之起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眸道:“卫兄,还请节哀。” 此话说得好似苏芸必死一般。 卫云骁握紧手心,望着波浪翻滚的湖面,此等情形,只怕苏芸生还的希望渺茫,内心涌起无限哀愁。 王闻之看他不说话,自行下了山,回到马车内,阿虎驾马离去。 马车内,六义静静听候王闻之的吩咐。 他一扫先前的忧愁,眉目冷淡。 “我回京弄个死囚犯的尸身过来,你去城里买一件粉色衣衫,至于下裙……” 王闻之回忆那女子今日穿的衣裳。 “下裙便买绿色的。” “待过了子时,你把人丢进湖里,切记不可被人发现。” 既然那女子要假死,那他就助她一把。 从此,她与卫云骁再也没任何关系了。 六义听了,顿时明白,恭敬拱手:“是,公子。” * 卫云骁领人在湖里捞了一整日尚未寻到人。 夜晚,他回到家中,叫来大夫查验那块胰子。 两名大夫轮流检查,皆没发现任何不妥。 “此物香气浓郁,沐浴之后弥留淡香,最受京中闺秀们喜欢。” 卫云骁沉着脸,再问:“此物当真无任何不妥之处?” 两名大夫摇摇头,“并无。” 卫云骁挥退二人,拾起那块胰子,馥郁的莲花香气弥漫鼻间。 平平无奇,掰开一瞧,里面更无什么门道。 他不知,王闻之事先在盒子里点燃迷香,将雾气困在里头,只需要一打开盖子。 迷香喷涌,一旦吸入,则令人晕眩迷离。 在叶玉晕倒时,迷香早已从打翻的盒子散开,消失得一无所踪。 残余的香灰抖落地面,黏在来往的鞋底,印在窗框上。 哪怕有余香未消,亦被莲花香气遮盖,难以发现。 四日过后。 金陵湖发现一具尸首。 尸身膨胀浮肿成巨人观,难辨面目,从身上的衣物首饰来看,约莫就是卫家少夫人了。 卫云骁大受打击,恸哭一场,望着停灵的棺木,神思恍惚。 “卫兄,节哀。” 卫家操办丧仪,王闻之前来吊唁。 卫云骁不知说什么,只囫囵点头。 在他走后,宁王府送来香火纸钱以及奠仪。 王闻之多看几眼,就上了马车,马车内坐着奔波多日的六义,他一身疲倦,裹满风尘。 看见他这副模样,王闻之冷下脸问:“还没寻到她吗?” 六义低着头:“属下无用,尚未发现那名女子。” 六义先前听十义与九义说,公子迷恋人妻,设此局强取豪夺,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可怜这女子身份高贵,毫无生存之技,现下失踪,也不知会流落到何处? 他悄悄觑了一眼公子,唉~往日真没发现主子是这种人。 不过,他们的命是公子救的,叫他们往东,绝不会往西,一有吩咐,他只能照办,加快速度找回那名夫人。 王闻之琢磨片刻,猜不到她会躲在何处,难不成,她早已离开京城? * 卫家,清辉院。 灵芝哭红双眼,在屋里收拾自家小姐的遗物。 丧礼喧哗吵闹,卫云骁觉得气闷,走着走着,不自觉来到此处。 “你怎么在这里?” 灵芝怀里抱着收拾好的东西,抹一把泪,福了福身子。 “我家小姐客死异乡,奴婢要收拾小姐的遗物送回江杭老家,给老爷夫人留点纪念。” 卫云骁心口一痛,似有一股气堵在心口无法疏通,滞涩又酸胀。 他挥挥手,“你走。” 灵芝抽了抽鼻子,低头离去。 她转身来到后院,同蔡嬷嬷说几句,自己要到金陵湖给小姐烧点纸钱。 蔡嬷嬷没说什么,打开厨房的小门让她离开了。 灵芝出城门,径直来到郊外的娘子庙,此处位置隐蔽,藏于山林之中,香客稀少。 庙内,有一个女子虔诚跪拜,清脆的声音祈求道: “请神仙娘娘保佑小女大富大贵,早日发大财。” 说完,双手交叠贴在地面,额头叩在手背。 灵芝停下脚步,咳了咳:“不必求了,神仙派我来赠你钱财。” 那女子惊喜回头,正是失踪好几日的叶玉。 第44章 你是说我妻之死与怀王有关? “你来了。” 叶玉利落地站起来,走向灵芝,圆溜溜的眼珠盯着她身上的包袱。 灵芝解下包袱,交给叶玉。 “你清算一下数目,看看对不对。” 叶玉也不客气,这是她冒了巨大的生命危险赚来的,得好好细瞧,一分都不能少。 她坐在蒲团上,打开包袱。 里面是一身旧衣、一尊玉佛、一本书,还有几块碎银。 一沓整齐的银票被旧衣包裹着。 叶玉手指飞快清算,不多不少,正好一万五千两。 她笑着重新站起来,把包袱挎在身上。 “没问题,我先走咯!” 虽假死成功,但叶玉感知到明里暗里还有许多人在打探她的踪迹。 那王闻之工于心计,肯定不会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叶玉得抓紧时间离开,灵芝开口叫住她。 “等等!” 叶玉回眸,“还有何事?” 灵芝原本还想提一嘴卫家给她办丧仪的事情。 短短两个多月的相处,明眼人都看出来,那卫云骁对她怀有情愫。 但看着叶玉清澈的明眸,一双狐狸眼只有收到钱财的喜悦,不含半点不舍。 灵芝想了想,觉得还是莫要多嘴比较好。 “没什么,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叶玉笑起来,拍着胸脯道:“那是!“ “演戏,我是专业的!”说完,叶玉骄傲地竖起大拇指。 她似是想起什么,走上前一步,好奇道:“哦,对了,苏卫两家到底有什么不可化解的旧怨?” 先前灵芝闭紧口风,从不肯告诉她。 卫家人时常巴拉巴拉什么苏卫仇怨,却没一个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一问就全都避而不谈,他们越瞒着,叶玉好奇心越重,心头痒痒的。 况且那卫云骁脾性不坏,位高权重,长得不错,人还挺好相处的,苏家小姐怎么会不愿意嫁过来? 灵芝想了想,左右已经完成任务,她就要离开此地,告诉她也没什么。 “家主曾在朝堂上污蔑卫家老太爷渎职贪污,卫家老太爷为证清白,在金殿撞柱而亡。” 也正因此时,苏贤重虽有从龙之功,却被外放当一地郡守,无法留在长安。 叶玉听着,愣了愣,两腿霎时酸软,两只手扶着门框才站稳。 要命了,这算什么旧怨? 简直就是深仇大恨! 想起自己在卫家的行举,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嗯,脑袋还在就好。 得知真相的叶玉连夜购置一匹老马逃离长安,跑得越远越好。 要是知道是如此旧怨,她打死也不敢嫁进卫家。 幸好小命还在。 * 她离开长安半月后,死讯终于传到苏家。 苏贤重闻之大喜,撇清与卫家的关系,他专心辅佐怀王,供送财物珠宝,冶铁造器。 因卫云骁“重伤痊愈”,长安的水越搅越混,怀王一派也得了喘息之机。 丧事布置的奠仪早已撤下,但一股死寂始终缭绕在卫家,人人对少夫人之死噤若寒蝉。 近来,卫云骁加派人手,命石砚查找害死苏芸的真凶,多日过去,毫无进展。 梦中时常听见那女子喊冷,自己却无可奈何。 连续多日睡不好,他身上的暴躁戾气更重。 王家宅外。 王闻之走出家门,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巷子口有人影闪过。 他勾唇轻笑,卫云骁还是怀疑到他身上了。 他掸一掸衣摆,迈上马车。 酒楼中。 今日,刘景昼与王闻之设宴款待卫云骁。 近日来,王宅外时有身份不明之人徘徊。 王闻之清楚卫云骁对他疑心未消,碍于没有证据,这才僵持着。 既然他找不到证据,那他就帮他一把。 不到片刻,卫云骁来了,他面容清癯,眸光涣散,不复往日精神。 刘景昼一瞧便知晓他的伤心之处。 他当初回到长安赠礼时,知道表兄不喜那苏氏女,他好心劝慰,他还听不进去。 如今步了他的后尘,失去才知痛苦。 这下好了,他们三人凑成了三个鳏夫。 刘景昼吐一口气,看见他这样也不好再怨怪,淡淡道:“表兄,节哀。” 如今陛下病重,他不再演绎那根平衡木,明晃晃地与宁王一派来往。 卫云骁朝他点点头,与王闻之对视一眼,眼眸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闻之好雅兴,寻我来是为什么?” 王闻之浅笑,“卫兄近日心情不佳,我同刘兄设宴宽慰你,同时,也是给你送一些与夫人之死有关的证据。” 卫云骁闻言,正色道:“什么证据?” 王闻之拿出一本账册,那是他许久之前就已经收集好的,苦于证据不足,难以拿出。 “这里面是江杭郡守苏贤重敛财造器,运送给怀王的明细账目。” 卫云骁连忙坐下翻看,在苏氏嫁入卫家后,便没有记录。 在苏氏死后半月内,苏贤重又开始运送财物兵器。 这说明…… 王闻之开口:“苏家与卫家联姻,想要脱离怀王一派,怀王派人谋害苏芸,企图断了苏卫两家的姻亲,威逼他继续谋事。” 卫云骁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我妻之死与怀王有关?” 王闻之没回话,不疾不徐道:“那两名贼人故意说是我杀害夫人,不过是祸水东引,挑拨离间。” “我知卫兄一直在怀疑我,这几日没有辩解,多说无用,只想收集证据呈给卫兄,以证清白。” 他说得诚挚且在理,卫云骁信了几分。 结合苏家爽快嫁女,以及往日苏芸说自己不知苏卫两家旧怨,父母只叫她好好相夫教子…… 所有细碎痕迹串联起来。 卫云骁自行脑补了一场苏芸以自身为求和的棋子,委屈嫁入卫家拯救家族,却被心狠手辣的怀王谋害,又把凶手嫁祸给好友的戏码。 卫云骁心头一颤。 王闻之再言:“我与苏芸素不相识,又如何会害她?况且,她是卫兄之妻,某又岂会做那禽兽之事?” 卫云骁沉凝片刻,他们一个长于南边,一个生于北方,的确没有相识的可能。 他叹惋道:“闻之,是我误会你了。” 王闻之苦笑着举起茶杯。 “卫兄丧妻,不宜饮酒,我以茶代酒,此间恩怨,就此了结。” 卫云骁心中愧疚,不枉二人相识一场,自己却被贼人蒙骗,如此轻易误会闻之。 看他没有计较,二人遥相饮茶,此间龃龉就此解除。 王闻之捏着杯子,指腹轻轻敲着杯壁。 账册是真的,但后面续上的是假的,真假半掺。 真假不重要,他不欲与卫云骁作对。 此举目的只不过是解除卫云骁对他的猜忌,移花接木,把矛盾转移到怀王一党身上。 政敌,就是用来栽赃陷害的。 那小狐狸离开前给他留下这么大的坑。 想要填上可不容易。 第45章 你可有在她身上见过此物? 纵使来日发现这块账目不对。 王闻之亦可将差错推到手下的人办事不仔细。 毕竟,苏贤重的确有与怀王勾结,过不毁功,责备几句就算了。 刘景昼看见二人和好,很开心。 “说起来,我还未曾见过表嫂,人就香消玉殒,想来是没有缘分。” 他叹息一声,那夜贸然闯入表兄屋子,只囫囵瞧个背影,正脸是没见过的。 卫云骁眸光暗淡,闷声喝茶。 王闻之神色也冷下来:“此等深仇大恨,势必要同他们清算一番。” 卫云骁抬眸,眼底闪过凶光。 “闻之说得有理。” * 在他们相会过后,王闻之与卫云骁径直前往宁王府。 王妃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即便王闻之在宁王府任职,也鲜少见到王爷。 二人只好向王府总管求助,总管匆匆回到后院。 不到片刻,一身玄衣金冠的宁王来到前厅。 宁王对卫家少夫人遇害一事很关注,知道人死了,私下给卫云骁提供诸多便利,叫他快些寻到真凶。 他得了王闻之交出来的证据,转身就来向宁王禀报。 宁王翻看账册,饱含风霜的眉目俱是森冷寒意。 那卫家少夫人的身世,他已经私下派了谒者前去江杭郡传达王命,调查清楚。 若那卫少夫人真是他丢失多年的女儿,那他这弟弟,不能留了。 此时,人马已到苏家。 苏贤重再三邀请谒者入住家中,却遭拒绝。 得知对方是为自己早亡的长女苏芸而来,苏贤重内心疑惑,不过是一个下臣之妻,当不得煊赫的王爷派人过问。 何至如此? 难不成那叶玉在长安有了什么大造化,结识了贵人?这不是给他添麻烦吗? 怀着疑惑,他热情地将前来拜访的谒者请入家门。 “不知王爷有何事吩咐下官?” 谒者身子板正,一进来既不坐下,也不饮茶,倨傲地站在苏贤重面前。 惹得他战战兢兢,弯腰低头。 “我此行是代王爷传达王命,苏氏长女忤逆亲王,行举狂悖,虽已身亡,但身世可疑,派我等前来调查,还请苏大人配合。” 忤逆亲王,行举狂悖? 苏贤重头冒冷汗,原来是得罪人了。 也是,一介低贱草民,做事毫无规矩,惹了事也属正常。 他小心翼翼问:“小女顽劣,下官管教不严,敢问使者,我女到底犯了什么错?” 谒者轻哼一声,流转蔑视的微光。 “苏大人,你家女儿惹得我家王妃卧床不起,旧疾复发,您当真想知道她做了什么?” 谒者继续道:“若不是她说非你亲生,王爷不想牵连无辜,否则,苏大人如今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苏贤重诚惶诚惧,这事灵芝不曾在信中禀报,她脚程慢,尚未回到苏家,他一时也不知内情如何? 难不成叶玉这蛮牛还真冲撞了王妃,惹下大祸? 不过,她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维护主顾。 苏贤重想了想,立即跪在地上,他跪的不是谒者,而是他身后的宁王。 “还请王爷明鉴,那苏芸的确不是下官女儿。” 谒者追问:“哦?那她是何身份?” “下官亲女曾被拍花子拐走,苦寻不得,下官带人搜了许久,只找到这么一个孤女,下官与夫人看她可怜,孤苦伶仃,便当做亲女收养长大。” 打死他也不肯说叶玉是临时找来的戏子顶替亲女嫁出去。 只能编排这么个谎言圆过去,省得落个欺君之罪,反正人都拿钱跑了,没法对证。 谒者又问:“你在何处寻的人?” 苏贤重低头,眸光闪烁不定,“是……是两个拐子手里,当时他们急着寻找买主,被百姓抓到,举发到我这里。” “那两人从何处来的?” “北方。” “北方何处?” “不清楚,他们不肯说,口风极严,受不住盘问,便咬舌自尽。” 苏贤重面对拷问,胡乱应答,把不存在的拐子也说死了。 这下证据全无,叶玉的来历也由他一张嘴扫干净了。 谒者蹙眉,拐卖孩童不至于处死,二人自尽,必定是这孩子身世有什么问题。 谒者想到这里,态度愈发慎重。 “当年案子的卷宗在何处?” “当时天下大乱,下官还在威武郡追随潜渊的陛下,此等小案,只怕并无卷宗记载。” 威武郡? 当年,乐阳郡主便是在此处走丢。 当时所有人都跟着陛下在威武郡与北齐打长治之战,苏贤重与宁王也在,他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谎言更加真实。 误打误撞把地点给对上了。 谒者骇然,连忙拿出一张纸,“你可有在她身上见过此物?” 苏贤重抬头,看见上面画的是一块玉佩。 初见叶玉时,她穿着一身短打葛布,脚踩草鞋,唯独腰间挂着一枚与她身份不符的玉佩,料想是哪里盗来的? 为了更像苏家千金,他命人把她养得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才敢让她代嫁。 苏贤重点点头,“她的确有这么一块玉佩。” 谒者心神震荡。 王爷怕苏家不肯说出真相,更怕苏家是拐走郡主的真凶,隐而不报。 所以用问罪的噱头来苏家盘问那卫少夫人的身世。 没想到……没想到竟然真是郡主! 可是,尚未来得及相认,小郡主就身亡,要是王爷与王妃得知,只怕又要肝肠寸断,伤心欲绝了。 他惊悸不安地胡思乱想。 离了苏家后,谒者不甘心,又询问其余与苏家交好的人家。 他们皆道,苏家前不久的确寻回亲女,只是那苏慧胆怯,久居宅院,他们从未见过。 谒者连夜赶回长安,将事情禀报给王爷。 宁王根据信息,断定是怀王害死他的亲女,此仇不共戴天! 次日早朝,他当众呈上怀王谋逆的罪证,年迈的皇帝看了之后,一下震怒。 将怀王困在宫中,等候调查。 是夜,怀王党羽发动宫变,挟持陛下营救怀王。 在长安政局动荡时。 远在万里之外的叶玉紧赶慢赶,历经一月,终于抵达长治。 长治是她的故乡。 在荒山之内有一座庵庙,那是诸多孤儿居住的地方。 这里没有官府管辖,更无兵卒戍守。 他们是战后遗民,长治是一块被大魏遗弃的土地,北齐羌人能来,西凉胡人也能来。 这么多年,他们坚守长治,不肯移居。 若背离故乡失去土地,就是无根的浮萍,有土地才有家。 第46章 玉姐姐回来了 叶玉换上葛布短打灰衫,在半路买了一辆车板。 此时是傍晚,她身处长治最近的燕来县。 滞留此处半日,叶玉购置一车的米面肉干,布匹棉袄,还有一些孩童喜欢的糖果零食。 哪怕庵里都是些没有双亲的孤儿,但别人家孩子有的,他们也要有。 故而叶玉每次出门赚钱归来都会买上一车的日常衣物与吃食,还有孩童喜欢的零嘴。 她驾着板车离开燕来县,前往那连绵起伏的山脉。 鹧鸪声声,斑鸠呦鸣,一抹橘黄色的余辉从远方山顶喷发出来。 叶玉赶马来到一处山脚下,黄昏天色幽暗,山上有一簇晚霞光晕亮起。 庵堂偏僻,乡民贫苦,这里早已断了香火。 叶玉赚的钱除了养孩子,还要接济乡民,日子紧巴巴。 一到夜晚,他们都是烧一团篝火照明,用不起灯油蜡烛。 此时他们应当是在烧火做饭。 叶玉一到这里,庵门就有几道细瘦的影子闻声探头探脑。 发现是她之后,孩子们齐刷刷冲出来。 “玉姐姐!是玉姐姐回来了!” 大小不一的孩童跑出来,有高有矮,但无一例外都细瘦伶仃,发出欢快的笑声。 叶玉上一次带回八千两,请大夫过来给大家坐诊看病、抓药,购置米粮、肉类与种子,御寒衣物等。 将近一年,只怕家里没剩多少了。 叶玉坐在马车上,嘴里叼着一根解渴的草,懒散地挥手。 “我回来了。” 此行归来路途遥远,加上忙了一日,购置、搬运车上的货物,她疲乏极了。 小豆丁们很快围着板车欢呼雀跃。 “玉姐姐,你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有鼻子灵的直接寻到装着糖果零嘴的包袱打开,蹦蹦跳跳,亮晶晶的眸子俱是欢喜。 “糖果!是糖果!” 小女孩拍着手掌欢呼。 叶玉笑了笑,直接把一罐糖分给他们,懂事的一边含着糖果,一边帮忙把货物卸下来。 年纪小的也反应过来,四五人抬一个袋子。 叶玉左肩一袋米,右手一包面,在孩童的簇拥下回到庵堂。 “胡婶婶,玉姐姐回来了!” 叶玉一进来就抬头了望四周,几个月没回来,庵堂破败,有几处屋顶破了,明日得买点瓦片补上。 不过地面整洁干净,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算整洁。 正堂上供奉的是西王母,先前收留他们的慈天女师已经解化,在这群孩子里,叶玉年纪最大。 她负责外出走江湖赚钱糊口,寡妇胡大娘与刘大娘负责看着这些孩子。 她们拖着孩子又没了丈夫,更无收支,便把孩子也放在玉慈庵里养着。 此时,二人正风风火火准备大锅饭。 “娘,胡婶,玉姐姐回来了!” 说话的是刘大娘的女儿妞儿,一个人背着一筐的肉干进屋里放下,累得头冒细汗。 胡大娘与刘大娘连忙站起来,欢喜上前接着孩子们手里的东西。 “小玉,回来啦。” 叶玉笑道:“胡婶,刘婶,我回来了。” 胡大娘面容黢黑,咧着一口大白牙,但双眸乌黑发亮,粗糙的手接下叶玉肩上的米。 “哎哟,可沉咧。” 东西都放好,叶玉连忙招呼大家过来看。 “胡婶,刘婶,快来瞧。” 庵里就她俩会针线活,叶玉拿出几匹粗布安排她们做衣裳。 “先给你们各做一身新衣,剩下的再给大一点的几个做,他们的旧衣穿不了,就给年纪小一些的穿。” 新衣两三年才会做一次,她们身上打补丁的衣服浆洗得发白,随意一扯都能撕烂了。 胡大娘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整天干活,穿新衣裳那不是浪费了。” 说完,眼眸还泛着一层水雾。 刘大娘倒是很开心,拉着布匹在身上比划。 “那就谢谢小玉了。” “别客气,还有更好的呢。”叶玉拿出两双鞋,是按照二人的尺寸买的。 二人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踩着草鞋的泥脚。 “这……这就不要了。” 胡大娘率先拒绝,她们带着孩子吃叶玉的粮,花叶玉的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叶玉不嫌弃她们是累赘,每次外出回来都给她们买东西,她家汉子活着的时候,都没给她买过这么好的东西。 两双鞋面干净漂亮,还绣着栩栩如生的花鸟。 刘大娘也有些难为情,讪讪道:“小玉,我们两个老妇人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你留着自己穿。” 叶玉知道她们的心思,笑道:“这是按照你们的脚码买的,若你们不要,就只能便宜别人咯。” “况且,你们在庵里帮忙照顾孩子们,洗衣做饭打扫屋子,这是你们应得的。” 叶玉露出逗趣的神态,转而道:“你们不要……难不成是想让我给你们发月银?” 胡大娘急了,连忙摆摆手。 “你收留我们,给一口吃的已经是大恩了,怎么可能会要你的钱!” 刘大娘也附和点头。 叶玉直接把两双鞋塞入她们的手中。 “那就别客气,收下。” 胡大娘抹不开面子,讷讷地红了眼眶,她长这么大还没穿过布鞋呢。 她往身上的粗布擦拭沾满锅灰的手,翻来覆去摸了摸柔软的鞋底,栩栩如生的针工。 “这……这得花不少钱?” 叶玉想了想:“花多少钱无所谓,我只是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相信我,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两位大娘没说话,她们活了那么多年,知道钱不是那么好赚的。 有一孩童们欢呼道:“对!我以后要住上画里的漂亮房子!” 大家笑作一团。 第47章 羌兵又来了 晚饭是掺了糠秕的粟粥,辅以腌菜,有些卡嗓子。 叶玉带腊肉干回来,胡大娘只切一小块加到粥里面。 剩下的慢慢吃,最好放到年关。 众人围着大锅吃饱喝足,打水净面,聚在一间屋子里入睡。 全部人挤在一室,木板上铺干草,铺上一层麻布,身上的薄被难以御寒,他们三两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半轮月刚出来,透过蒲草编织的窗牖穿入屋内,洒下点点银光。 有好奇的孩童问:“玉姐姐,你在外面都干的是什么活计?” 女孩名叫翠莹,已经十四了,能帮忙干些活,但她也想出去赚钱,帮姐姐分担压力。 叶玉想了想,说道:“没什么,就是一些很危险的事情,做好了能拿钱,做不好,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孩子们低呼一声,“这么危险?” 叶玉蹙眉,可怜兮兮道:“是啊,所以你们以后要干一份正经的活,吃饱穿暖就行,千万别做这么危险的事。” 昔日生活困难,叶玉干过许多卑陋龌龊的事情,只为了活下去。 不过,她现在有一大笔钱,往后无需再做这种事。 燕来县与更远一点的梅城分别有两家属于她的铺子。 长治的位置也很好,勾连西凉、北齐、大魏三地,她打算回来组建一支商队,带着乡亲们发家。 旁边的孩子爬起来,心疼道:“玉姐姐,那我少吃一点,你以后别干这么危险的活了。” 叶玉笑起来,捏捏她的脸。 “好啊。” * 清晨,早鸟远近间相应喧呼。 孩子们醒得早,连带着叶玉也起了。 “玉姐姐,玉姐姐,今天陪我们上山捡蘑菇好不好?” 现在是晚春,前段时间下了一场雨,山里的蘑菇长出来,正是捡着吃的时候。 叶玉点头答应。 天蒙蒙亮,胡大娘与刘大娘已经起来煮饭。 叶玉昨夜带回许多粮食,她们决定放肆一回,煮豆饭。 大锅里还加了细碎的肉干丁混进去,盐价贵,她们用不起盐油等物,什么调料都没放。 闻到饭香混着淡淡的焦味,胡大娘揭开锅,一团烟雾飘逸,散发香气。 “小玉,孩子们,吃饭了!” 胡大娘喊一嘴,屋里正在嬉戏的人纷纷冲出来。 除了抓田鼠、蚯蚓,他们平时很少能吃到肉和干米饭。 “哇,真香。” 已经有孩子迫不及待拿起竹筒制成的碗等着了。 胡大娘把大锅饭分发下去,锅底的焦饭铲出来,掰一块放到叶玉碗里。 她尝一口,酥脆清香,只是口味淡淡,看着孩子们瘦巴巴的身形,没有盐可不行,长期缺盐会生病。 吃过早食,叶玉领着年纪大一点的孩子上山采蘑菇。 长治贫穷,什么野鸡野猪,乃至田鼠都被捕绝迹,唯一能吃山里生长的,也只有雨水降临时冒起的蘑菇与野菜、树皮。 林间浮动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晨雾未散,缭绕在树冠间。 很可惜,她们来晚了。 蘑菇被比她们来得更早的乡民采完,甚至连刚长出来的野菜连根拔起。 她们寻了很久,才找到十来朵蘑菇。 晨光从头顶的树冠倾泻,光柱斜斜地落在地面。 寻不到吃的,那就捡柴,忙了一早上,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抱着一捆柴。 叶玉站在山坡上眺望下方平坦的土地,粟苗茵茵,似一片绿绸被微风吹起波浪。 有三两乡民在田间除草。 “孩子们,咱们回去。” 叶玉擦一把汗,带着十来个孩童下山。 走在田地遇到三两乡民,他们纷纷上前打招呼。 “小玉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玉很快被好奇的乡民堵住去路,她笑着道:“我昨夜回来的,王叔,你身体怎么样了?” 王叔去年患了热症,幸遇叶玉请大夫到村里问诊,他蹭到了的药,吃了十来贴,身体已经恢复如初。 “我身子好多了,已经能下地干活。” 叶玉笑起来:“那就好!” 叶玉转而问另一个妇人:“李婶,崔久哥可还好?” 崔久是叶玉玩伴,她从王闻之那里回来后,就把自己学到的大字教他,他再转教孩童与村民。 加之他帮着叶玉管理两家铺子,如今在长治小有名气。 李婶乐呵呵道:“小久好着呢,前些天还念叨你咋还不回来。” 李婶想了想,好奇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你年龄到了,也该成亲了。” 叶玉尴尬笑着:“李婶,阿久哥比我年长几岁,我看着阿久哥成婚我再嫁出去。” 这等同于是变相的拒绝。 李婶收起笑容,内心有些难受,她一直看好这俩孩子,奈何小玉对她家小子没意思。 叶玉长得白嫩水灵,哪怕穿粗布衣衫站在田间地头,也漂亮得像下凡的小仙女。 可惜了。 与乡亲们分别后,叶玉带着孩子们回到庵里。 胡大娘与刘大娘正裁剪布匹做新衣,细密的针脚缝得贴合牢固。 这是给自己做的衣服,二人乐不可支地笑着搭话。 “你瞧瞧,我这个怎么样?” “极好,不过有些歪了,你再拆了试一试?” 胡大娘多看几眼,“还真是歪了。” 这时,叶玉带着孩子们回来,身上的柴火堆成一团,够用好几天了。 “小玉,回来得这么早啊?” 叶玉记挂着破烂的瓦片,以及短缺的物件,她待会儿还要赶马去燕来县买东西。 其余孩童听了,纷纷闹着一起去。 叶玉只挑了三个年纪大一点的坐上板车。 其余没有被挑中的只好等下次。 她们刚出发,出了山谷口,就看见远处有三个男子跑过来。 “不好了,羌兵又来了,快躲起来。” 第48章 长治已经被魏军放弃了 羌兵? 每年寒冬过后,北齐羌人耗光粮草,便会南下劫掠。 长治无官府管辖,更无兵卒守卫,是羌兵常来光顾的地方。 全靠乡亲们自发抵御羌兵,但效果甚微,保得一条小命已是幸运。 饥饿的羌人会抢走他们的粮食与鸡鸭,毁坏农田,甚至放火烧山,屠戮村子。 叶玉掉转马头,等那几人跑过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打量三名男子的衣着,他们衣衫褴褛,受了不少伤,脚踩草鞋,露出来的肌肤黢黑,泛黄的指甲混着泥土,确认是庄稼人。 她放心招呼他们上马车,一抽鞭子,立即赶回村子。 带生人回村,不可草率,叶玉一边赶马,一边盘问。 “你们是哪个村子的人?” 有一男子情绪较为激动,余惊未定道:“俺们是薛家村的,那些羌兵抢了俺们的村子,还抢女人杀小孩。” 这里地广人稀,薛家村距叶玉所处的叶家村很远。 “你们村的护村人呢?” 由于每年羌人都会南下劫掠,长治的每个村子会聚集一批年轻力壮的护村人巡视周边,抵御外敌。 说到这里,三名男子露出愧疚的神色。 “俺们就是护村人,男女老少全跑光了,我们抵御不了羌人,好多人都死了,俺们只好弃村逃跑。” 叶玉蹙眉,薛家村是个两百人的村庄,护村人约莫有五十名。 每支来劫掠的羌兵不过才二十余人。 运气好一点,村民们齐心协力还能直接坑杀对方,屠马犒劳乡亲们。 叶玉觉得不对,连忙问:“对方来了几人?” 三名男子低头,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道:“好像二百来人,全是骑兵。” 叶玉内心一惊,二百来人? 难不成,北齐要彻底把长治纳入国土版图? 叶玉想起往事。 十年前。 打赢长治之战的冯英击退胡人与羌人。 那原本是个被百姓们称颂的大英雄,就连小小的叶玉都极其崇敬他。 可他打了胜仗却突然撤兵离开,就连驻守的衙门都拆了。 羌人再次打来,屠戮村庄,杀害百姓,意图占领此地。 而叶玉也被羌人一刀捅破肚子,若不是面前挡着一个安安,只怕她早已死于刀下。 安安帮她挡住一半的刀子,身亡了,叶玉被带走,活了下来。 那时候,乡民们奋力反抗,才击退羌兵。 但死伤惨烈,一万多的长治百姓只剩下两千多人。 他们去燕来县击鼓鸣冤。 不过,一群平民到百石的县令面前壮告千石的大将军,无疑是自找死路。 燕来县令把带头的人打了二十板,警告他们莫要闹事,直接搬家到别处居住即可。 长治已经被魏军放弃了。 这里的土地葬着他们的祖祖辈辈,长治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家,他们不会放弃长治。 有人惧怕羌人再来,连夜搬走,其余人誓死守卫故乡,活跃在长治的乡民如今只剩下一千余人。 那时候,魏军忙着攻打前朝旧军,面对外敌侵扰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幸羌兵不多,偶尔几十来人骚扰一次,掠夺完就走。 长治乡民负隅顽抗,将他们一次次击退。 到后来。 大魏王朝初立,叶玉原本以为会有人接管长治,久久不见兵卒来戍守,更不见官府衙门重建。 她与一群乡民来到威武郡的姑臧县,找郡守鸣冤,还是被打了二十大板。 “长治不属于大魏国土,想做魏民就搬到别处住,再来闹事,别怪本官不客气!” 威风凛凛的郡守如此说,他们只好认命。 可叶玉不懂,长治做错了什么? 没有长治之战前,这里是物产丰富,土地肥沃的林海粮仓。 战后长治遍地狼藉,十步之内一白骨,那呼啸的寒风填满亡魂的凄厉哀嚎。 长治成了战后废墟,无用之地就这么被抛弃了。 乡民们聚在一起自行重建故土,把尸骸收敛葬在凤鸣山。 安安也葬在那里。 过了几年,叶玉在刘景昼书房翻到一张图纸。 他是个随和的纨绔公子,性情开朗,看见她拿着大魏地图也不恼火,还笑嘻嘻地给她指点。 “柔儿可真识货,这世间最值钱的宝物都被你找到了。” 叶玉当时不懂那些弯弯曲曲的线还有分割的块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刘景昼把她按在桌案前指着说。 “你看不懂很正常,这里是长安城,是陛下与你家居住的位置。” 他手指偏移,指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是灵武郡,旁边就是清丰县,是咱们所在的位置,你夫君我就是清丰县令。” 叶玉当时觉得这纸真好,记着大魏所有的地方。 “要是有这张纸,那我以后出门是不是就不会迷路了?” 刘景昼却是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 “这是大魏地图,不可泄露,拿在外面招摇可是要杀头的。” 叶玉脸色一白,如此严重? 余光撇到长治两个字,她眨眨眼,长治就在威武郡辖内。 可……长治不是被大魏放弃了吗? 她心中起疑,旁敲侧击问: “我家中有一个来自长治的奴仆,她说长治并不在大魏国土中,夫君,这里怎么写着长治啊?” 刘景昼用折扇敲了一下她的脑瓜子。 “笨蛋,你被骗了,长治就是大魏的,每年那片地方还会缴纳大量赋税上来,从不缺漏。” 叶玉觉得不对,朝廷从未向他们征收赋税,以长治的状态,也交不起赋税。 “夫君,长治那边,最厉害的官是谁啊?” 刘景昼想了想,“自然是属地的郡守,不过,那边有平西大将军冯英,他率兵驻守西北,郡守官职没他大。” 当时,叶玉顿时明了。 不是大魏放弃长治,而是冯英放弃了长治。 第49章 羌人来了 叶玉不理解,冯英为何故意把长治分划在外? 长治不曾得罪他,更不是贫寒崎岖、难以戍守的地方。 这些年来,胡人与羌人轮番践踏长治,烧杀劫掠。 一次又一次夺走他们的性命与食物,绝望的乡民们求告无门。 冯英不闻不问。 此等大仇,焉能叫人不恨? 叶玉回过神,一抽鞭子,老马加快奔驰,冲回叶家村。 她把三人带回庵堂的棚子,并吩咐腿快的妞儿带着几名孩童挨家挨户传递消息。 羌人来了,他们会互通讯息,抓紧时间躲进山里避难,藏起吃食、牲畜。 三名狼狈的男子各有各的伤,其中一个形容糟乱的男子几欲昏迷。 残存着模糊的意识,喃喃道:“水。” 叶玉瞧他凌乱的发丝遮住黢黑的面庞,眸光涣散,唇皮干涩,身上失血过多。 连忙转身舀来水喂他。 此行归来,叶玉买了许多治疗外伤、跌打的日常用药。 小孩子打打闹闹容易磕碰,乡民们外出做活更容易扭伤筋骨。 他们受这么重的伤,庵堂条件不好,也只能用这些基础的药了。 叶玉匆匆回到室内翻找药。 胡大娘与刘大娘在屋里做针线活,闻声来到棚里,看见三个大男人躺在此处,低呼一声。 “小玉,这些都是什么人?” 胡大娘反应很激烈,庵里都是弱小的妇孺孩童,叶玉贸然带着三个男子进来。 纵然他们身受重伤,对孩子们来说依然是危险的。 “胡婶莫怕,他们是薛家村的村民,不是坏人,羌人南下劫掠他们村子,我在路上遇见就他们带回来养伤。” 刘大娘听到羌人,顿时慌了起来。 “羌人……来了?” 西凉离长治很远,胡人几年才来劫掠一次。 北齐近,羌人就跟见了荤腥的猫,春种秋收都要来收割一次。 叶玉安抚道:“刘婶别急,我已经叫村子里的护村人去村口守着,一旦发现羌兵来了,咱们就收拾东西跑。” 人跑是没什么问题。 但昨夜叶玉带回来许多粮肉米面,他们带上肯定跑不远。 不带又着实可惜,真是便宜那群鬣狗了。 一个受伤较轻的男子说道:“俺听到那群羌兵说,长治土地肥沃,又无魏狗看管,他们要把长治拿下来,奴役咱们种地干活,给北齐供粮草。” 魏狗指的是羌人对魏兵的称呼。 叶玉脸色沉下来,他们有二百骑兵,对手无寸铁的乡民来说着实棘手。 她招呼刘婶与胡婶给他们包扎伤口,站在一侧继续问。 “可知道他们从哪个方向过来?” 男子想了,“是村子的北面。” “领头的有几人?” “是一个男子,长得贵气逼人,跟个姑娘家一样,头发编了许多辫子。” 魏人除了妇女孩童,基本束发戴冠,庶民则戴巾。 男子继续道:“不过,他身上的衣裳挺好,全是干干净净的皮毛与会发光的布,还有花纹,俺看着就喜欢。” 叶玉根据他的说辞,快速判断。 此人穿得起上等皮毛与光滑的绸缎,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又能做主下令霸占长治,只怕身份不低。 叶玉继续问:“你们村子里的村民都去哪儿了?” 说到这个,男子眸光含泪。 “俺爹被杀了,娘带着弟妹跑进山里,我们离开的时候,动作快的羌兵已经抓了村里的好几个姑娘上马背了。” 那些姑娘里,就有他喜欢的那一个。 男子抹一把泪,暗恨自己无用。 叶玉想了想,呼来一个孩童将护村人的把头叶枚喊过来。 小孩子腿脚快,不一会儿就把一个长相身材较为壮硕的女子领过来。 叶枚是个猎户,射箭是一把好手。 “玉姐,你何时回来的?” 叶枚快步走过来,她比叶玉高一个头,壮了一倍。 叶玉比她大几个月,二人是幼时交好的玩伴。 叶玉笑道:“昨日回来的,尚未来得及寻你们叙旧,羌人在侵扰村子,咱们先把薛家村的村民救回来。” “他们说,薛家村的村民都往山上跑了,你熟知地形,我想请你去把人带回来。” 每个村子一旦被劫掠,为防羌人路熟再来,村民们是不会再住下去了,必须移居。 这时候,其余村子会招揽他们壮大自村人数,同时也庇佑他们活下去。 叶枚拍着胸脯道:“玉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叶枚匆匆离去,叫上村子里几个腿脚好的叔婶,一群人入山林寻人。 第50章 我有办法 三名男子中,其中一人重伤昏迷。 胡大娘与刘大娘帮他们包扎伤口,余下的只看他们能不能挺过来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胡大娘好奇问。 三人中,只有一个男子活跃点,其余两个有些古板呆滞,从遇见叶玉到进庵堂,一声不吭,除了要水。 “俺叫薛二牛,这俩是俺的堂兄,叫薛大虎、薛三熊。” 叶玉也大方道:“我叫叶玉,这是我们胡大娘和刘大娘,往后你们就在这里养伤,把伤养好了,村里可以垦一块土地出来给你们建屋子住下。” 有三个健壮的劳动力,叶玉抓住时机将他们留下。 往后不管是跟村子里的姑娘婚配还是种地,都大有作用。 叫薛二牛的男子有些羞赧,摸了摸后脑勺,“多……多谢你。” 还清醒的薛三熊也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多谢。” “你们先待着,要是羌人来了,我再来叫你们撤离。” 醒着的二人点点头。 叶玉多看了一眼昏迷的薛大虎,转身离去。 羌人来了,叶玉没法去燕来县购置东西,今日午食吃的依然是淡食,混着腌菜尚算可口。 刘大娘盛了三碗粥给那三名男子。 庵里只有一个正堂与一间内室,棚子用于养马,以芦苇编织的帘子隔开,空出来的地方放置柴火。 还有些空地,就让他们住下了。 多得是穷苦人家与牛羊住在一处,有一处遮身已是不易。 用完午食,叶玉吩咐胡大娘与刘大娘再熬一锅粥,蒸些粗面馒头,那些逃难的薛家村民来了,或许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 二人照做,能喂到乡民口中就尽量多煮点,要是被羌人抢走,不如喂狗。 叶玉也带着孩子们收拾东西,肉干与值钱的东西能带就带,要是不能带的就放弃,命最重要。 午后日头西斜,天色暗下来。 村头的护村人没有发现羌人来袭,夜色降临,代表他们暂时安全了。 村尾的山里涌出一群狼狈的乡民,带头的是叶枚。 有人来叫叶玉去安顿他们,毕竟叶家村都是叶玉花钱养着。 有黏人的孩童想要跟着一起去,叶玉及时把门关上,拦住这群小尾巴。 下了山,转一个弯,就到达村尾。 这里亮起火把,不少叶家村的村民都被动静吸引来,人头攒动。 薛家村的村民饿了一天,疲乏又恐惧,有几个跑得太快,草鞋不知丢在何处,光着两只脚踩在石块上,惴惴不安。 有几个年纪大的妇人闷声恸哭。 看见乡民们都给叶玉让出一条道,料定她是主事的。 有一妇人哭着上前道:“妮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叶玉转个身急忙躲过去,妇人扑了一空,跌在地上。 叶枚闪到她身边,严声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那名妇人直接跪下,连带着那些薛家村的其余人也跪下。 “求求你们,救救我们的孩子。” 叶玉冷下脸,沉声问:“发生了何事,细细说来。” “羌兵……羌兵抢走了我家女儿!” “还有我家姑娘!” “我家翩翩也被抢了!” “大家别急,一个一个慢慢说。” 叶玉随手捡起火把烧剩的炭块,撕了身上的粗布记下名单,叶枚举着一根火把帮她照亮。 薛家村二百来余人,叶枚只带回五十多人,除了死于羌兵刀下的,这些活着的人家中有姑娘被抢走。 叶玉记下来的约莫有二十几人。 “大家放心,我会想办法把她们救回来的。” 薛家村民激动落泪,连连道谢。 但叶枚面有疑虑,对方有二百骑兵,玉姐真能救回来? 叶玉没说如何救人,只安排他们借住其余的村民家中,吩咐两个年轻的护村人去庵堂把两位婶娘做好的馒头米粥搬下来,分给他们吃。 叶玉只抓几个馒头,分别塞入叶枚与两个护村人手中。 她低声道:“跟我去寻那些羌人。” 四人冒着夜色,一边啃粗面馒头,一边摸黑遁入山林。 林子里响起各种奇怪的鸟叫与细碎虫鸣。 头顶的月色穿过树叶洒入林子里。 叶枚对地形很熟悉,抄小路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将近深夜,才来到薛家村。 那群羌人果然没走,村口的长矛上串着早已死去的村民,一排排,一个个,触目惊心。 聚在一处的羌兵饮酒作乐,旁边的茅草屋传出女子绝望的尖叫。 一团热烈的篝火燃烧着,火上架的铁锅不知煮着什么东西,沸腾翻滚,有吆喝声响起。 “来,喝!” 篝火旁有一瘦弱的年轻男子被拴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五官硬朗,披着狼皮,踩皮靴的男子走过去,拔刀抬起他的下巴。 “知道你为何能活下来吗?” 男村民颤抖着点头。 “明日,你要带我们去其他村子,若是带得好,你就能活命,若是带错路,你的下场就跟他们一样!” 说完,拍拍村民的脸,把他脑袋扭向那群血淋淋的尸体。 村民吓得一抖,连忙道:“官爷,小人是货商,对附近极为熟悉,保证不会出错。”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 藏在里头的四人心神一震。 有人叛变,一旦天亮,其他村子也保不住了。 “玉姐,怎么办,要不要去杀了那个叛徒?” 叶枚愤懑不平,紧紧盯着远处那群人。 叶玉连忙按住她的肩膀。 “别急,我有办法。” 第51章 人皮天灯 叶玉低声道:“走。” 更深露重,四人冒着夜色悄然离去。 带兵屠村的那名男子叫高溪山,是北齐皇帝的义子,北齐皇帝生有三名皇子,再无所出。 他收养五名义子,高溪山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受器重的那个,他轻禄傲贵,因功若丘山备受荣宠。 男子长着一张细腻白脸,薄唇如血,貌若好女,要不是那比寻常人更加高大壮硕的身躯,旁人只会误以为他是姑娘扮的。 他是北齐闻风丧胆的苛吏,剥人皮、点天灯、恣行无忌,还发明了各类摧残折磨人的酷刑,双手沾满鲜血。 初露锋芒时,他是不少好男风高官与闺阁少女的梦中情人。 如今听到他的名声,不再是北齐第一美男子,而是闻风丧胆的北齐阎王。 高溪山代表北齐南征北战,以狠辣的雷霆手腕收服了不少部落与城池,是北齐皇帝最称手的一把好刀,盛名烜赫。 北齐逐渐壮大,高溪山再无施展身手的机会,难以维系皇帝的青睐。 听闻探子来讯,大魏皇帝病危,朝堂内斗严重,大魏新朝初立不过才四年,时局动荡不安。 正是抓紧机会撕咬一块肉的好时机。 长治就是那块被大魏挂在门口的肉干,趁着大魏窝里斗,不拿白不拿。 高溪山抬眸望着天上的半轮月牙,月斜夜深深,疏星点点。 树影摇晃,徐徐晚风夹杂着野花香,春夜的微凉浸入骨髓,他最讨厌花香。 有恼人的凄厉尖叫传入耳畔,高溪山忍无可忍,起身拔一根长矛运力送入茅屋,破窗而入,“铮”地一声钉在墙面。 “给老子安静点!” 屋内的动静安静下来。 围着篝火的羌兵吓得一抖,再不敢饮酒,呆呆地转头看那间关着村女的茅草屋。 因为他们知道,又要死人了。 只听见茅草屋有女子低低的啜泣声响起,高溪山愈发头痛。 有两名羌兵衣衫不整逃出来,跪在地上。 “将军饶命!” 高溪山没说话,转身离去。 懂事的心腹上前按着那两名羌兵,将军头痛发作,只有点灯才能治好。 两道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惊得树梢的倦鸟扑棱翅膀掠过皎洁的月,啾鸣着飞远了。 * 叶玉回到村子,派腿快的护村人去其余村子通知他们立即离开。 往那深山老林里面躲。 昔日,羌人一至,他们也曾去燕来县求助,县令不予任何帮助,直言道:“只有魏民才会被庇佑,你们搬到大魏住就不会被羌兵侵扰。” 漠不关己的话令他们彻底心寒。 大魏初立时,崔久的父亲孤身去长安敲鼓,却横尸街头。 冯英权势滔天,他们官官相护,哪怕是王闻之、刘景昼或是卫云骁…… 叶玉一个都不信,更不敢暴露身份,舍命向他们求助。 凭他们那几分轻薄不明的情愫就自爆身份全盘托出,只怕她会落得与崔叔一样的下场。 长治能靠的,只有他们自己! 这时,叶家村到处燃起一团团的火焰。 村民带不走的东西就挖坑埋藏,若是没被发现,羌人走了还可以回来拿,实在埋不了的就放火烧干净。 庵堂内,众人能拿的尽量拿,叶玉带回来的东西里,还有几袋米面、棉袄与布匹拖不走,藏起来更怕羌兵寻到。 叶玉吩咐放火烧了。 胡大娘一边心疼地抹泪、一边烧火,火上架着一口大锅,她们蒸了一屉又一屉的馒头。 懂事的孩童们帮着揉面,烧火。 山中不能生火煮饭、容易暴露踪迹,这些馒头会是他们接下来好几日的口粮。 月影西斜,蒸了好几包的馒头被叶玉分给村民们,孩童与妇孺先进深山老林安顿,年轻力壮的人留下来扫尾。 受伤的薛家村三兄弟也被叶玉一起送走。 薛二牛道:“小玉,我身子好多了,可以留下来帮你。” 昏迷的薛大虎已经清醒,薛三熊扶着他,人站起来叶玉才发现他身躯高大健壮,可惜是个伤员,没法出力。 三人商量过后,决定留薛二牛下来帮忙。 叶玉知道他们白吃白拿有些难为情,看他举止还算便利,开口问:“你可会凫水?” 薛二牛黢黑的面容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他挠挠头。 “小玉,对不住,俺不会。” 叶玉想了想,“那你待会儿跟紧叶大郎,千万不可跟丢了。” 被点到的叶大郎站出来,保证道:“小玉你放心,我会照看好这小子的。” 如此,薛大虎与薛三熊才放心跟着妇孺们离去。 薛大虎离开前,停下脚步回眸看一眼叶玉,幽黑的目光难掩担忧之色。 他内心冒出疑惑,这个年轻女子虽然有点主意,但她真能带其余人躲过一劫? 旁边的薛三熊开口:“大哥,咱们快走。” 薛大虎回过神,他知道自己的伤势如何,保住性命才有来日。 胡大娘三步一回头,哭肿了眼睛,“小玉,你要记得早点躲起来。” “我知道的,你们放心走。” 叶玉手心冒汗,紧张得浑身虚浮,但还是强作镇定,扯出一丝笑容,挥手告别。 胡大娘还想说什么,刘大娘大手一拉,把她拖走了。 “快走,别浪费时间了。” 加上薛二牛,留下来的青壮年共有二十八名。 叶玉留在这里等着叶枚从其他村子收集人手帮忙。 不一会儿,山里冒出几道黑影闯入村子,一阵斑鸠的声音响起,叶玉闻声,放心率人过去汇合。 “其余村子的人都躲起来了吗?” “他们已经躲好了。” 叶枚身后约莫有二十来人,他们来自其余村庄,自愿来帮忙,众人加起来,共有五十三人。 “人齐了,玉姐,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叶玉刚想开口,看见天上飘来两盏天灯,不知是何物。 难不成是羌人在传递什么讯息? 叶玉开口:“阿枚,把它打下来。” 叶枚解下身上的弓弩,她是猎户,射两盏天灯不过是一桩小事。 “咻咻”两声,天灯破了掉下来。 众人跑过去捡起来,发现手心黏糊糊的。 火把很快聚集起来,照亮两盏天灯,就着昏黄灯火。 叶玉仔细辨别,发现那灯上面有两个褐色凸点,低头凑近一看,喉咙顿感呕意。 那是两个乳头,这是两盏人皮天灯。 黏糊糊的手上是尚未干涸的血迹,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叶玉忍下那股难受的干呕,吐出一句话。 “快跑!” 第52章 将军,有线索了 叶玉一行人急匆匆躲入山林。 乡亲们拿着干粮分开躲藏,不能聚到一处,容易被羌兵一网打尽。 而他们这群年轻一点的村民,则负责引开羌人,让他们远离深山里的妇孺。 他们早已做好准备,视死如归。 * 清晨,天色复明。 细碎的云浪布满天空,晶莹露水挂在叶尖,压弯了枝腰。 屋檐下细细密密的蛛丝网挂着几只蛾子,一只蜘蛛正攀爬过去收割自己的猎物。 高溪山睡在一间较为宽敞的茅屋,他醒后穿戴整齐,支起双腿,唤来一名女子。 此时,女子低眉顺眼帮他擦拭靴子上的灰尘与血迹,双手微微抖着。 心腹入内半跪在地:“将军,已经点好兵了。” 高溪山收回双腿,站起来,吓得那女子趴伏在地。 他轻笑一声:“留下五十人看着粮草与女人,其余人跟我一起出发。” “是!” “哦,别忘了带上我的好狗。” 心腹知道他说的是那个村子里的货商,再次恭敬道:“属下已安排好。” 高溪山大步迈出去,羌兵们早已精神抖擞地坐在马背上,整装待发。 他低低地“啧”了一声。 若不是酒后与高照那小子打赌,一时兴起夸下海口只需二百人就能拿下长治。 他还真不会带这么少的人。 高溪山抬头望天,剑光一般的余晖刺破青色苍穹,漫漫飞卷的白云时紧时疏。 “出发!” 心腹在前方引路,那名薛家村的货商脖子套着一根绳子,被当作猎犬牵着,脚步紧紧跟随马儿。 若是落下一步,打着活结的绳子一紧,则会勒紧脖颈,叫他难以呼吸。 货商生怕被拖行勒死,只好小跑着跟上马儿。 他讨好道:“官爷,薛家村最近的是李家村,那里的姑娘最漂亮。” 闻言,不止是那名心腹,后面紧随着的羌兵眼眸也亮起来。 高溪山却是不屑一顾,腌臜贫寒之地,能出什么好样貌? 他在北齐从不缺投怀送抱的女子,不过是一群庸俗粉黛。 一群人突袭李家村,此地寂静无声,连犬吠也无,只怕村民们还在睡梦中。 想到这里,一身邪气的高溪山觉得更刺激了。 高溪山似笑非笑道:“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羌兵策马冲入李家村,踢飞院子里的篱笆、撞开门窗,翻箱倒柜。 忙活一个时辰,却空无一人。 心腹前来禀报:“将军,李家村的人全都逃了。” 高溪山脸色阴沉,衬得那张白面愈发森然,狭长的眼眸扫一眼旁边学狗蹲坐的货商。 他连忙爬过来,求道:“官爷,与小人无关啊,肯定是那些薛家村的人通风报信!” 高溪山一觉踢开他,站起来。 “可找到什么好东西?” 心腹道:“属下在翻新泥土、柴堆,草堆里找到了一些粮食。” 高溪山的怒气消了不少,也算是略有收获了。 他扯了扯绳子,把货商拉过来。 “带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哪怕找不到人,搜到些许粮草也可。 货商连忙带着他们去其余村庄,无一例外,扑了个空。 村子里没人,只能找到一些吃食和值钱的东西。 他们此时身处叶家村,高溪山心情不快,拉着货商到跟前,绕着他转圈。 像一条扑空鸟巢的蛇,因突袭失败而急眼,阴恻恻地吐出一句话。 “可知道他们平时都躲在哪里?” 长治围绕高山密林,藏人很简单。 这群狡猾的村民能躲进去个几月,可他带来的粮草可养不起兵卒们几个月。 “官……官爷,小人知道一个地方。” 高溪山勾起殷红的薄唇,眼眸弯弯,笑得像慈爱的严父。 “真棒。” 如履薄冰的货商立即带着他们进山里。 山地崎岖,骑不了马,羌兵执长刀步行入内,草盛、树壮、野花芬芳,鸟雀啾啁。 他们走了许久,天色已至午后。 云层渐厚,遮天蔽日。 走了许久都找不到人,心腹兵卒在高溪山的示意下,对货商拳打脚踢。 “你小子敢耍我们!” “官爷饶命,小人没有!” 货商倒在地上,不停地哀嚎求饶。 心腹拔刀,想了结这个不老实的男人。 货商惊惧惶然,爬了几步,在草地里寻到一块馒头渣。 “官爷,等等!” 拔刀的心腹停下动作,看着货商举起来的馒头渣,接过来递给高溪山。 “将军,有线索了。” 高溪山乜了一眼那块馒头渣,上面爬满蚂蚁。 那群村民逃难还不忘带吃的,只要顺着掉落的碎屑与聚集起来的蚁群,他们就能找到人。 他打定主意,下令道:“全都给我睁大眼看地上的痕迹,给我找!找到了,老子重重有赏!” 羌兵散开搜寻,顺着草地里掉落的蛛丝马迹,他们循着一个方位走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他们远远瞧见一群人聚在一起歇息。 其中一个布衣女子正拿出馒头分给他们。 女子穿着不合身的素白衣衫,两袖宽大,因逃跑来不及束发,如瀑青丝垂在脑后。 妇道人家,逃跑不忘爱美,有一男子把一朵纯白的野花插在她鬓边。 女子娇羞浅笑,在原地转个圈,问男子:“好看吗?” 男子羞赧点头。 高溪山怔愣片刻,女子美如山间精灵,她肌肤白皙,一张红润精致的面庞长着一双狐狸眼。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脑子里霎时想到“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冰肌玉骨。 他的心口慢了一拍。 她像他狂奔千里,攀上高原雪山窥见的雪莲;又如他紧追不舍,狩猎不得的白狐;更像是高坛之上,仰天俯地的神女。 自古红颜多祸水,若是能将她送入北齐王宫,魅惑君王,那他也不是不能问鼎那个位置。 想不到这山林野地,也能长出如此国色天香。 叶玉与众人奔逃一夜,在此午憩,没成想,那群羌人竟然追来这么快。 她转身看见那高大的男子露出幽幽的笑意,眉眼俱是势在必得的神采飞扬。 看见叶玉煞白的脸色,她如一只受惊的鹌鹑缩在身侧男子后方。 高溪山勾起唇角,嘴边荡漾一抹邪笑。 傲然与悲悯在狭长的眼眸交替流转,似在为自己的胜利而快慰,也在为这群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悲戚。 他拉长语气,悲怜道: “找到你们了~” 第53章 乖乖跟我走,你逃不掉了 “跑!!!” 叶玉手上捧着的馒头掉落一地,大叫一声。 那群村民一同狂奔,冲向远方。 高溪山的笑意更深了。 在这深山密林中,驴遇见虎,只会踢腿嘶叫,一旦黔驴技穷,越是逃跑,虎心中那股追逐猎物的欲望就越强烈。 高溪山歪着脑袋扭几下,摩拳擦掌。 “给我追!” 身后蠢蠢欲动的羌兵拔刀冲过去,踩碎了地面的馒头。 连吃食都丢了,可见是穷途末路,无处求生。 两拨人你追我赶,叶玉跑去哪个方向,高溪山就追去哪个方向。 村民们发现,只要跟着叶玉,就会被羌兵追着。 有一人道:“他要抓小玉,大家散开跑!” 高溪山抓着一把剑,冷笑着,这群愚蠢的村民还算有点眼见力。 大难临头各自飞,村民们成群,散开逃跑。 敌寡我众,高溪山又怎么会让眼前的猎物就这么逃了?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高溪山一边锁定前方的美人,一边挥手吩咐:“十人一队,散开追,按首级论功。” 闻言,村民们更加恐慌,也就是说,对方不会让他们活下去了。 村民们慌不择路,一哄而散。 看着身旁的村民们越跑越少,叶玉红了眼,骂一句:“说好的保护我,危难关头你们竟然抛弃我!” 那群村民没有回头,有人丢下一句:“小玉,抱歉!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村民们遁入灌木丛,越跑越远。 叶玉身侧还有十几人,叶大郎拉着叶玉道:“小玉,别耽搁了,快跑!” 她回眸看一眼,原本远远追着他们的羌兵只差十丈左右。 叶玉提起裙摆,跟随乡亲们一起逃跑。 高溪山追了一段距离,没追上,高声喝道:“把那个女人留下,我饶你们不死!” 这群村民不愧是山里长大的,跟野猪一样会跑! 他身后的羌兵已经有些跟不上。 闻言,叶大郎犹豫片刻,立即换了个方向,不再与叶玉同行。 叶玉停下脚步,不可置信道:“大郎哥!” “小玉,对不住,我也想活下去。” 叶大郎带着十来个村民站成一队,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就毫不留情地跑远了。 跟在他身后的那群村民,包括她救下来的薛二牛也跟上去。 叶玉大吼:“薛二牛,我对你有救命之恩!” 薛二牛僵住身子停下,低声说了句:“小玉,对不住,来世俺给你做牛做马。” 说完,薛二牛转身离去,跟上叶大郎他们。 此时,只有叶枚站在她身侧。 “小玉,别管那群忘恩负义的臭男人,我不会离开你,快走!” 叶枚拉起弓,转身对准远处的高溪山射一箭。 高溪山当即往旁边一滚,那支箭射中了他身后的一名羌兵,羌兵倒地不起。 他横眉怒视那拿弓的女人,冷然地开口:“谁能拿到那个女人的首级,记首功。” 他身侧的羌兵陆续散开,去屠戮那群逃跑的村民,身侧还有五十多人。 他不信,五十多人还抓不到两个女子! 那群有幸跟着他的羌兵露出凶光。 将军虽然脾性不好,但从不亏待麾下部属,奖赏丰厚的首功诱惑他们更加卖力地追着前方的猎物。 高溪山快步追着,眸里流转一抹精光,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向前一甩。 “小心!” 叶枚闻声推开叶玉,那把匕首擦着叶枚的手臂,钉在树干上,刀柄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铮鸣声。 “阿枚,你怎么样?” 叶枚捂着手臂,摇摇头:“没事的,玉姐,你先走。” “不,要走一起走!” 叶玉拉着脚步慢下来的叶枚,继续跑。 身后偷袭失败的高溪山有些遗憾,如今二人并走一起,他倒不好继续出手,生怕误伤,在那女子身上留下疤痕。 猎物越完美无瑕,代表猎手的水准有多高。 她是要献给北齐皇帝的猎物,不可伤了分毫。 不过,能让她们脚步慢下来,此举也算行之有效。 叶玉不愿意再拖累她,推开叶枚道:“阿枚,他们要的是我,咱们分开走,我不想拖累你!” “玉姐,我说了要保护你。” 二人一边跑,一边互相推搡,叶玉取下身上的那块玉佩,交给叶枚。 叶玉苦笑着:“阿枚,村民和孩子们就交给你了。” 叶枚似乎意识到什么,愣了愣,她们活着不止是为了自己,还有乡亲们。 叶枚收下玉佩,含泪道:“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不近不远的高溪山听得那番托付的话,就看见叶玉往另一个方向跑走,二人分开了。 他挥挥手让十来人去追叶枚,自己带着三十余人追落单的叶玉。 众叛亲离的滋味不好受? 那女子体力渐疲,越跑越慢,吓得花容失色,行举慌张。 高溪山离她只差两丈之距。 本着捉弄的恶趣味,他没有那么快追上去,他把熬鹰折翅的手段用于驯服这倔强的女子。 第一,便是让她自行耗尽力气,再无扑腾挣扎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的笑意更深了。 浓云厚重,压得地面的人喘不过气。 密林深深,似看不见尽头的鬼打墙。 血液奔流,心跳狂乱,如急鼓声声拍打胸腔。 高溪山像只戏弄猎物的狼,不紧不慢跟着她,他不觉疲累,反倒乐趣无穷。 终于…… 叶玉来到一处湖泊。 这是一处天然的盆地湖,四周山脉连绵起伏,将天上降落的雨水汇聚一处,碧波万顷,广阔无边。 像一面浩渺的镜子,倒映苍穹白云、山影、鸟踪。 叶玉停下脚步,无处可逃,鬓边那朵花掉落在地,被高溪山捡起来,捻在指尖。 高溪山步步紧逼,胜券在握道:“乖乖跟我走,你逃不掉了。” 第54章 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休想!” 叶玉红着眼睛,踩在岸边浅浅湖畔,慢慢后退,荡漾的湖水浸湿脚踝处的衣摆。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叶玉紧张又害怕,一步又一步后退,湖水蔓延至小腿。 眼前的女子梗着脖子、倔强倨傲,强忍着泪花在眼眶打转,一双美目狠瞪着高溪山。 毫无威慑力,反倒……反倒令人手痒痒。 想要触碰一二。 “过来!”高溪山冷声警告。 女子没有听话,反而后退一步。 高溪山没有压抑心中想要触摸的冲动,快步走过去,想捉她过来。 身后的羌兵负责保护他的安危,也紧随上前。 这个女子早已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她又能跑去哪里? “我就是死,也不会委身羌人!” 只见叶玉慌不择路,转身扑到水中,笨拙地扑腾,游走了。 高溪山看她还有余力挣扎,无奈地笑着:“这性子真烈!” 不过,他更喜欢了。 哪怕挣扎得再多,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眸中俱是势在必得的张扬自信。 “下水跟我去追!”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高溪山剥开厚重的绸缎皮衣,亲自下水捉人,身后会水的兵卒也潜入水中,留下十余人在岸边守着。 他们都会水,身躯如箭在弦上,直冲叶玉。 叶玉扑腾着回头看一眼,不知是湖水浸泡还是惊惧,她逃跑时浮起的红晕褪去,脸色更白了,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 湖水掀开宽袖,划一次水,就露出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臂。 高溪山赤裸上半身,带着二十几名兵卒游向叶玉,暗暗“啧”了一声,姿色不错,他有点不舍得献给老皇帝了。 前方的叶玉像个落水的野鹿,无措、懵懂、慌张又令人怜惜。 她扑腾几下,就淹没在水里,过了一会儿,又冒出头,挣扎着呼救。 “啊,救命!” 看这情况,她应当是太过害怕,没了力气,或是抽筋了。 不会凫水还敢下湖!简直自不量力! 眼看着不远处的美人在水面上下起伏,即将失力被淹死。 高溪山暗怪这女子太过刚烈,不好驯服,连忙游过去,企图把那女子捞起来。 他身后的兵卒也是游泳的好手,他们紧随身畔。 “快把她救起来!” 看着叶玉再也挣扎不动,快要沉下去,无法触及美人的高溪山涌起无限的惋惜与心疼。 品相如此好的绝色可不多见。 身畔的兵卒得令,齐齐游向溺水的叶玉。 突然,他们身下似乎有什么扣住了脚踝,像是水草,又像是水鬼的利爪。 将落后的几人往水里一拉! 落尾的羌兵们被强行扯入水底,看见水草下藏着二十余名乡野村民。 他们闭紧的嘴巴吐出几颗泡泡,游刃有余地飞快靠近。 水中阻力极大,武力的优势难以发挥,羌兵的一举一动都被水波阻挡,削弱他们的力量。 约莫有十来个羌兵陆续被拉入水底,村民们拿着刀靠近,在他们身上划出一刀又一刀。 有人吓得憋不住气,被脚上套住的绳子拖入水底,直接淹死了。 有人被村民一刀毙命。 有人强作挣扎,被似狼群一般的村民扑上来,不一会儿也翻了白眼,飘到水面。 随之漂浮的是一团又一团晕开的红色血迹。 血痕如花瓣、尸身是须蕊,那一团红艳艳的水似开在湖底的靡丽艳花,迷人又危险。 前方聚在一团的羌人被水底浮起来的一张巨网笼罩。 包含高溪山在内的羌兵被一网打尽,网绳结实,网口紧密。 他们中计了! 埋伏好的两片竹筏划过来,村民们拉起网绳,把他们像鱼虾一般牢牢套住。 有羌兵带了刀,划开一道口子。 被后方赶来支援的村民及时制住,扭打做一团。 水面翻涌、水花溅荡! 人头攒动、时敌时友! 水泡鼓冒、红血晕开! 在竹筏上焦急等待战局的村民捏着竹竿,心口揪一团。 有一村民出声鼓励:“叶三!干死他们!” 村民们纷纷应和:“水下的其他人,都快来帮忙!” 不稍一会儿。 一个半身赤裸的尸首随着红晕浮现水面,那是一具羌兵尸首,胜局已定! 在竹筏上的村民顿时松了一口气。 高溪山趁着别处的羌兵在同这群卑劣贱民打斗,他悄悄割开一道口子溜出去。 刚一转身游走,心口一凉,他的胸腔插着一把匕首,执刀的手因泡水久了,过分白皙。 高溪山缓缓抬头,那是一张惊心动魄的脸,女子长发散开漂浮、衣袂飘然,似当空而立的神人。 方才表演溺水的叶玉此时生龙活虎,悬浮在水中,像个初入世俗的鲛人,强壮有力的手臂往前一动。 那把匕首插得更深了。 一双美丽的狐狸眼俱是冷漠与戏谑。 猎手可以是猎物,猎物也可以是猎手。 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第55章 遇见毒蛇不打死,终有一日会归来复仇 武器不足的村民们手持镰刀、铁铲把网里的羌兵都屠戮殆尽。 只剩一个苟延残喘的高溪山。 下水埋伏的村民有二十六人,伤十五人,无人死亡。 他们大获全胜,绑住高溪山上岸,留下二十来具羌兵尸首静静漂浮在湖面。 站在岸边接应的羌兵看见将军被俘,皆是慌作一团。 十来名羌兵拔刀相逼:“快放开我家将军!” 将军?看来这个小白脸身份挺高,叶玉拿出一把匕首,架在奄奄一息的高溪山脖颈。 “放他可以,把你们抓的那些村民拿来交换,退出长治!” 羌兵们群龙无首,面面相觑,慌了片刻就统一看向受伤的高溪山。 他被粗大的绳子捆绑,白皙赤裸的胸腔遍布旧伤,有一条旧疤从锁骨划过腹部,长似蜈蚣,可见当时之危急。 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流如注,沿着薄薄的肌肉线条流下,像土下的树根,盘根错节。 血水滴答滴答落在草地。 失血过多,高溪山一张脸惨白无比,狭长的眼眸更加阴郁,淡淡扫一眼脖子下的那把刀。 活命要紧,这群贱民!他来日再收拾。 打定主意,他看向远处的羌兵。 “照他们说的做!” 羌兵们得了命令,约定好在北方的一处山谷口做交易。 将军伤重,耽误不得。 羌兵们把那群抓起来的村女赶到北边的一处山谷口。 叶玉率领叶大郎、薛二牛、叶枚等十人在此处候着。 日头西斜,浓云厚得发黑、山雨欲来、狂风裹挟湿润气息横扫大地。 浓云锁不住璀璨霞光,从一处缝隙迸射出橘色光柱,把密云撕成网状金边。 薛家村的村民被赶来,一群女子里混着那名货商。 “我们已经把人带来了。” 那些分散追逐村民的羌兵只回来二十几名,每个人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 他们说,林子里有陷阱。 一日之间,活着的人里,加上看守村女的兵卒,二百人只剩下八十余人。 他们乘兴而来,铩羽而归,损失惨重,这一切,都怪那个诡计多端的女子! 群龙无首的羌兵很快推出一个主心骨。 那人道:“村民已经带来,快放了我家将军。” 叶玉遥遥扫一眼远方的那些女人,给薛二牛一个眼神。 他站出来道:“你们先把人放过来。” 羌兵不愿,犹豫片刻。 叶玉直接捅了高溪山一刀,殷红的血喷溅出来。 高溪山闷哼一声,幽怨又阴森地瞪一眼叶玉。 “将军!” “别伤害我家将军!” 羌兵们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急忙大呼: “不要!” 将军死,将士殉,要是高溪山死,他们也回不去北齐了。 关心则乱,叶玉试出他们的反应,看来这小白脸地位很高,命很贵,那就够了。 她再次把刀驾到高溪山脖颈,划开一条血痕。 “最后一次机会,村民与他的首级,你们选一个!” 这女子看着娇小柔弱,实则心如蛇蝎。 那名羌兵再不敢谈判,催促身畔的村民:“走走走,快走!” 那群村民得救,有人小跑过来。 叶枚拔出一支箭,拉弓对准她们。 女孩们脸色顿时白了,踟蹰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看向主事的叶玉。 叶玉淡淡道:“莫怕,把名字报上才能过来。” 为首的女子轻声道:“我……我叫薛翩翩。” 叶大郎拿着叶玉昨夜记下名字的那块布,看着女子,确认点头。 叶枚看薛二牛也没有异议,颔首道:“可以过去了。” 轮到下一个女子时,她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被羌兵摧残得没个人样。 畏畏缩缩,凌乱的发丝遮住一半容貌,肌肤裸露在外。 “名字。” “我……我叫薛妞妞。” 叶大郎点头,薛二牛多看她两眼,没说话。 看见她这模样,叶大郎忍不住脱下衣衫给她盖上。 叶玉冷声道:“放箭!“ 那名女子被叶枚一箭射中,倒地挣扎着。 村女们尖叫抱作一团,连连后退几步。 叶大郎惊住,拿着衣衫的双手微微抖着,不可置信道:“小……小玉?” 他希望她给个解释,哪怕失了清白,也罪不至死啊。 叶玉沉着脸,冷声道:“她装得太差了。” “羌人喜好编辫子,时间久了头发会卷曲如玉米丝,天生的弧度没有这样整齐。” 薛二牛上前掀开奄奄一息的女子发丝查看面貌。 “我在村里的确没见过此人。” 插入内应失败,高溪山气急败坏咬牙,暗暗握拳。 她到底是谁?怎么会如此精明? 跟狐狸成精一样敏锐,一次又一次坏他好事! 除了此人,还有两名女探子混在其中,经过震慑,她们吊儿郎当吹着口哨,识趣退下。 那群村民被顺利接收,哪怕不在名单上,经过薛二牛的指认,也顺利通过盘查。 叶枚带着她们先行离去,人撤走后,叶玉才放开高溪山。 她拔出胸口的匕首,把高溪山推过去给他们。 一边带着健壮的村民慢慢警戒地后退入林子。 羌兵把高溪山带上马,阴毒的目光扫一眼叶玉,快马奔腾而去。 将军重伤,他们要快些把他送到北齐最近的寿春县医治。 体虚无力的高溪山回头,淡淡地望着叶玉,目光像阴凉、滑腻腻的毒蛇。 乡间有习俗,遇见毒蛇不打死,终有一日会归来复仇。 叶大郎有些不安。 “小玉,为啥放虎归山?他伤好之后,会不会报复咱们?” 叶玉淡淡一笑,“放心,他没有机会了。” 叶大郎不解,只见叶玉拿出那把插在高溪山胸膛的匕首,按下刀柄的暗扣。 匕首滋出一道汁液,喷在地上的草叶。 草叶霎时灼伤枯萎。 这匕首藏毒了。 第56章 难道在她眼里,他连三百两都不如? 生于长治这样的残酷环境。 柔弱、善良、软弱的人活不下去,这样的人都葬在凤鸣山了。 生存之道,便是一旦敌人对他们有任何威胁,就应该扼杀在摇篮里。 不留喘息之机! 叶玉回眸遥望遁入夜幕的羌兵,转身随着村民们进入山林避难。 她不敢肯定那群羌兵会不会再来,更怕他们在村子里埋伏人。 三日内,他们无法回到村子里。 那名货商吊在一棵矮树下,被夜风吹得来回摇晃。 风把浓云吹散,雨终究没降下来。 星子在夜幕浮现,天也跟着一刻暗似一刻。 虫鸣沙沙、野鸟啾啾、咕咕地、轻轻地、隐隐地、声声入耳。 * 远在万里之外的长安被夜幕笼罩。 街道寂静无声,乃至连民舍婴孩啼哭也无。 白云苍狗,时事多变。 两王相争,好不容易安宁快四年的时局又开始动荡。 王宅外,有一人漏夜前来敲门。 阿虎打开门,发现斗笠下是一张疲乏清瘦的脸。 那人开口:“公子可在?” 阿虎迟钝点头,“啊……公子在。” 阿虎指了一个方向,那是前院王闻之的书房。 此人是五义,他被王闻之派去老家调查亡妻身世。 五义径直入内,看见其余三个义也在,他们在书房内围火炉煮春茶。 现下,怀王挟持陛下,关闭城门,宁王率兵包围皇宫。 双方僵持已有三日。 王闻之正吩咐他们着手撤退的后路,万一宁王败,他们要带着夫人尽快离开长安。 五义进来,四人齐刷刷回头。 看样子是有事商议,六义、九义、十义站起来,准备离开。 王闻之出声阻止:“不必,坐下。” 四个义只好坐下,五义拿出一沓纸,把自己调查到的东西全都一一说来。 “公子,属下查过了,小夫人与那沈县令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其余人不解,怎么好端端的,公子查去世的小夫人做什么? 三个义面有疑惑,但还是安静听五义禀报。 五义整理三张纸,交给王闻之。 “公子,这是沈家下人的证词,那沈莲是沈县令独女,但沈莲并不长小夫人这样。” 王闻之翻看两张女子画像,一张写着沈莲,一张写着叶玉。 指腹在叶玉那张脸划过,她叫叶玉? “属下找了五名下人,他们都说沈莲已经改名沈蓉,只因沈县令酒后被奸人引诱,把唯一的独女嫁给您。” “您当时还未发迹,遭沈家嫌弃,他们就随便找个江湖戏子代替。” 戏子? 这不是下九流的庶民吗? 三个义撇撇嘴,公子饱读诗书,雁塔题名。 竟被沈家以一个戏子冒名顶替为妻,岂有此理! 王闻之神色淡淡,看着女子画像,仔细对比,她真的不是沈莲,而是叫叶玉。 “可查到对方是哪里人?” 想起在沈县令那里受的气,五义喝一口水,继续道: “属下拿着下人还有邻里的证词到沈县令面前威逼询问。” “起初,沈县令死活不认,在老家以您的泰山身份作威作福,郡守遇见他都要避其锋芒。” 说起这个,五义愤愤道: “他还想杖毙属下,属下出示宁王府的令牌,他这才乖乖就范,老实交代。” 三个义饶有兴味地听着,这沈县令真是会作死。 五义握紧拳头,似在为公子不平。 他继续说:“他说,那女子是个戏子,戏班子散了,没了生计,就寻得此等卑陋龌龊的买卖做,不拘什么人,她都能嫁过去,帮忙断了姻亲。” 所以,小夫人之死,是为了断沈、王两家的姻亲? 三个义面面相觑,怎么这套路有些熟悉啊? 不过,自家公子虽是平民出身,但也算桂林一枝,昆山片玉。 如今公子的身份,那沈家就是拍烂马屁也赶不上。 原本以为断的是只会拖后腿的丢脸姻亲,那沈县令大约没想到,断到大动脉了? 想到这里,三个义心情好多了,这沈县令真是有眼无珠,不识货。 也多亏那戏子假死了,否则公子如今还与那卑鄙无耻的县令扯上关系。 王闻之听得那女子什么人都能嫁,脸色顿时冷下来。 握住茶杯的手暗暗捏紧,她到底还嫁了多少人? 看见公子脸色不好,五义也不敢拖沓,直言道:“沈县令说,那女子名叫叶玉,来自威武郡。” “她收了多少酬金?” 王闻之不解,老实嫁给他过日子,难道比走江湖坑蒙拐骗差? 五义顿了顿,低着头,支支吾吾道:“三……三百两。” 王闻之扯了扯唇角,三百两就把他弃了? 难道在她眼里,他连三百两都不如? 第57章 现在知道真相了? “苏家那边的事情,调查清楚了吗?” 说起这个,五义神色顿时凝重。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起初知道真相的时候心神震颤。 一颗心犹如荡秋千般,起起落落,缓了好几日才缓过来。 五义继续拿出最后的几张纸,其中有一张是苏家下人的证词。 “苏芸是苏郡守在外收养的孩子,不知为何,独女把姓名让给她,自己改名苏慧。” 说到此处,三个义愈发觉得不对劲。 怎么公子查小夫人,查到了那卫家少夫人身上? 五义继续道:“那个得了名字的义女苏芸嫁到长安,中郎将府。” 王闻之冷声道:“苏贤重构陷忠良,害死了卫云骁的祖父,苏卫两家不可能会轻易联姻。” “可陛下不愿看见两党相争,扰乱朝堂,联姻是促进两党融合的最佳手段,陛下是绝不允许苏卫两家这段姻亲断掉。” 理是这个理。 但公子今日格外信任他们,把前因后果细细掰开讲解。 令三个义受宠若惊。 公子这是没拿他们当外人啊~ 看着眼前直愣愣的三人,王闻之就知道,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王闻之翻看两张画像,一张写着苏芸,一张写着苏慧。 他把四张画像交给三个义,屈起手指敲桌面,低声道:“瞧瞧怎么回事。” 三个义接过来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个名叫叶玉的女子不仅假扮沈莲,甚至也假扮苏芸! 她嫁给公子死遁逃跑后,转身嫁给了卫云骁。 “……” 原本。 愧疚不已的十义深感痛惜,怪他当时咄咄相逼,才会引得那女子自戕。 九义觉得对不住公子,他们只是抓人,却把人逼死了,良心难安。 六义曾经还暗怪公子强夺良家妇女,把人家娇女逼得流落在外。 现下。 无人扇他们一巴掌,但三个义却觉得脸颊火辣辣冒热气。 十义的脸色沉下来,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九义面无表情,如一条灰败的死鱼。 年轻的六义张着嘴,处于震惊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他们浮现一个念头:竟被那滑不溜秋的女子摆了一道! 那日绑架女子的经过在脑海浮现。 他们以为自己是主动的那一方,如今看来,他们才是被动的一方。 恰到好处的绑架反倒配合那女子上演一出死遁逃走的戏码。 不止害得公子被怀疑跟踪,连他们也被官府通缉一个多月,家门都不敢出! 天理何在? 偏偏他们还真做了亏心事,哪怕上告青天,下告地府也没人能替他们做主。 十义与九义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干巴巴的嘴唇上下碰,吐不出一句话。 后脑勺的旧伤好像复发了,隐隐作痛。 奸猾!狡诈! 谁家好女子心眼这么多? 看着他们五花八门的表情变来变去。 五义低头喝水忍住不笑,他刚开始知道真相的时候也是这样。 王闻之勾唇浅笑:“现在知道真相了?” 三人回过神,羞惭地摸摸后脑勺。 十义半跪在地,主动请命:“公子,属下愿前往威武郡翻出那女子,不把她捉回来,属下绝不罢休。” 看起来非常想一雪前耻。 王闻之点头,如他所愿,派出五义与六义执宁王府令牌前去威武郡寻人。 那女子刁钻促搯,昔日她装得体弱多病,不利生育,装傻充愣不肯圆房。 他抓药看病,给她调养滋补,结果她吃饱喝足就直接溜走。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卫云骁虽有点谋略,但在小事上不矜细行,加之苏卫两家的仇怨,只怕他也沾不得什么便宜。 想到这里,王闻之略有庆幸,庆幸于她的精明狡狯。 若真有人觊觎她的美色……只怕没吃到豆腐就被她弄得阴沟里翻了船。 五义想起一桩事。 低声道:“公子,属下去苏家的时候,发现宁王也派了揭者去调查那女子的身世。” 公子自然是效忠宁王,只是他不知,为何素不相干的宁王也如此关心那名女子? 王闻之清润的眸光沉凝片刻。 叶玉坠湖逃跑时候,宁王亲自来寻人,他以为是对卫云骁的看重。 可如今想想,却觉得不对。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闪过。 难不成,那叶玉也骗到宁王身上了? 想到这里,他手心霎时握紧,湿润的细汗渗出掌心。 第58章 若让他活下去,他定会狠狠报复回来 万里之外的长治。 正被人讨论的叶玉啃一口野果,乡间野地长不出什么好东西,果子口感干涩,但胜在解渴。 短期内无法回村子,他们的馒头都用来引诱、迷惑那群羌人,一个都不剩。 叶玉只好带着村民们与躲在深山的妇孺汇合。 今夜无月,群星璀璨。 徐徐凉风吹拂一片淡淡的云层浮动天际,遮不住星子,似镶了闪烁银砂的面纱,明澈闪耀。 薛家村的村民与叶家村的汇聚在一块,足足有三百多人。 叶玉买的老马驮着大多数口粮潜入深山,目前吃的还算充足。 得知他们打了一场胜仗,村民们欢欣鼓舞,放心点火烧饭。 胡大娘与刘大娘支使年轻的姑娘小伙擀面、烧火,准备给大家煮一锅热腾腾的面。 胡大娘不再吝啬,笑着把一块巨大的猪腿腊肉干切片下锅,给大家加餐。 不远处,一群人围着篝火取暖。 薛二牛眉飞色舞地说着他们是怎么击退那群羌兵,绘声绘色,唾沫纷飞。 “不是我说,咱们玉姐简直就是这个!” 薛二牛骄傲地竖起大拇指。 此时,所有人都在听他和叶枚说话。 叶玉曲起腿,拿野果在衣摆随便擦擦就咬一口。 左手搂一个暖烘烘的女娃娃。 薛二牛的话跟喷涌的泉水一般,喋喋不休。 只过一日,比叶玉大五岁的他就改口喊她“玉姐”了。 “对方有一百多人,俺们只有五十多人,直接三倍杀!” 村民们听着也提起一颗心,虽然知道他们赢了,但是更想知道咋赢的。 有人没参与,急得心痒痒。 一人开口问:“哎呀,二牛,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咋回事?” 薛二牛撸起袖子,细细道来:“咱们玉姐一路上留了痕迹,把羌兵引去相反的方向,不给人靠近你们。” 听着这话,被保护的村民们心暖暖的。 “后来啊,他们果真追过来了。” 村民们注意力顿时被吸引。 有人迫不及待问:“后来呢?” 薛二牛想到当时那场面,就有些羞赧,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咱们玉姐梳妆打扮,叫我把一朵花给她簪上,漂亮得跟个小仙女似地,弄得俺怪羞的。” 看见他这模样,众人哈哈大笑:“这叫色字头上一把刀!” 叶枚也忍不住道:“就是!那群羌人看见咱们玉姐这模样,浑身上下都直了。” “玉姐就跟那钩上的饵,她跑去哪里,那群羌兵就跟到哪里。” 说起这个,叶玉苦恼地长叹一声。 “美貌是一份罪孽~” 虽说如此,但见识过她手段的人可不敢打趣。 叶三笑着附和:“玉姐一笑,生死难料!” 众人默契点头。 有村民追问:“然后呢,你们怎么逃跑的?” “玉姐吩咐俺们成群,散开逃跑,把那群羌人引到陷阱里。” 叶玉把一颗野果子喂给怀里的女娃娃,笑道: “十根筷子聚在一起掰不断,但是分成一根根就能掰断,逐个击破。” 村民们顿时懂了。 叶大郎也迫不及待道:“当时小玉那戏装的,不懂内情的羌人还真以为我们背叛她了。” 薛二牛也叫嚷着:“我们能是那种人吗?玉姐吓得我差点装不下去!” 叶玉丢他一颗野果子,被薛二牛嬉笑着接住。 “得了,你就是想背叛也没机会!” 闻言,薛二牛顿时哽住,也是! 有人参与那场伏击,拿出从羌兵身上抢走的衣服、武器炫耀。 “他们被俺们引到林子设好的陷阱里,一网打尽。” “瞧瞧,这衣服多滑、这武器多锋利啊~” 战利品是属于参与的村民,没参与的村民只能羡慕干看。 薛二牛咬一口果子嚼嚼,继续道:“后来,玉姐把他们引到湖里,俺们在岸上打不过羌兵,下了水能有他们好果子吃?” 叶三的主场到了,立刻站起来。 “玉姐在水里表演溺水,那群羌人果然上当了,俺带着会水的村民埋伏,在水里把那群羌兵全都解决了!” 简单弄懂前因后果的村民轻叹一声,厉害! 叶大郎不甘道:“往日,那群羌人尝到甜头就一直来袭。” “小玉行走江湖赚钱甚少在村,以后有小玉在,咱们长治岂会被他们一直欺负?” 众人点头欢呼,殷切地看向叶玉。 叶玉也自信道:“放心,大家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 躲在人群中的薛大虎与薛三熊静静不说话,看着那女子潇洒不羁的神态,暗暗点头。 敢以身为饵,此人还算有点谋略。 薛二牛叹惋道:“就是可惜了咱们的馒头,那么多好东西都浪……” 一道身影飞快闪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正在一旁做饭的胡大娘听得乐不可支,她皱起眉头,馒头? 她抬头看过来,问:“什么馒头?” 叶玉把薛二牛的嘴紧紧堵住,不让他吐露分毫。 胡大娘的丈夫是被饿死的。以前穷惯了,哪怕丢一粒米,胡大娘都要唉声叹气好几日。 要是让她知道叶玉浪费那么多馒头,不得拿扫把给她从村头打到村尾? 叶玉笑了笑,“没什么,是二牛想吃馒头了。” 懂内情的叶家村人噤若寒蝉。 叶玉无法无天,能制住她的只有胡大娘的眼泪和扫把。 胡大娘笑了笑:“嗨,今晚吃面,咱们明早再吃馒头。” 叶玉松开薛二牛,他哈哈笑着:“好……好。” 接下来的日子。 他们派十五名没受伤的村民依次排查各个村子。 三日过后,确认村子里没有羌兵,他们通知其余躲在深山的人回村。 一片狼藉的村子慢慢被重建。 不管多难,日子总要过下去。 * “咕咚、咕噜~” 细细的、浅浅的水声响起。 冷~浑身都冷,如坠冰窟。 湖底冒出水泡的“叽里咕噜”接连响起。 寂静的、深沉的湖水暗潮涌动,无力的身躯浸泡着,随波逐流。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糅杂在水声中,轻缓又有力地共振耳膜。 视觉模糊、一片白影飘来,艳若水鬼的女子执匕首往胸口一插! 高溪山浑身一绷,惊醒了。 此时,他身处一间房内,净几明窗,馥郁清香的一缕烟从铜炉逸散。 他胸腔起伏、喘息未定,搏动的心颤提醒自己还活着。 他抚摸上心口的位置。 大夫说他心脏不在左侧,而是天生右位。 高溪山后怕不已,若不是她捅错地方,只怕他早已一命呜呼。 那日归来呕了一滩黑血,才知那女子给他下毒了。 当时,无限的恨意涌上心头,怪自己一时轻敌铸下大错! 那女子心狠手辣,一肚子坏水。 若让他活下去,他定会狠狠报复回来! 如今醒来,看这情形,毒应该解得差不多了。 想起那个女子。 高溪山淡淡勾起唇角,眉目荡漾寒凉阴邪的笑意。 眼眸闪过一抹危险的锐芒。 待他伤势恢复…… 下一次,要点几盏天灯呢? 第59章 冯英不死,长治永远不能长治久安 羌兵如一阵狂风卷过,留下残破不堪的一地狼藉。 薛家村的伤亡最惨重。 附近的村民们自发去帮忙入殓下葬。 凤鸣山上,密密麻麻的坟茔堆积,旌幡招摇,呜咽啜泣声此起彼伏。 时下纸贵,零散的纸钱全被烧到陶罐中。 叶玉采一把野花放到一个很小的坟前,这是安安的墓。 当年若不是她挡在前方,叶玉活不到今日。 每次回长治,她都会来看看她,她的坟土也比其余人更干净,堆得更高。 叶大郎带着十来个村民自远方山坡赶来。 “小玉,我们都办好了。” 叶玉站起来,嘴里叼着一根解渴的甘草,淡淡道:“那就行。” 刚回村子,叶玉就吩咐他带人去把死在陷阱与湖里的羌兵埋了。 叶大郎有些不忿:“真是便宜那群羌人了,害死咱们那么多村民,死了还得给他们收尸!” 叶玉眺望漫漫青山翠林,“不埋不行啊,万一爆发瘟疫,咱们一个都跑不了。” “死都死了,让让他们。” 叶大郎还想说点什么。 转而看见山脚下爬上来一个秀气的男子,他穿着一身青色葛布,看见叶玉时,眉眼弯起来。 “小玉,我收到你的口信就立刻赶回来,对不住,我来晚了。” 叶玉笑起来:“阿久哥。” 崔久走到叶玉身边,上下打量她,“怎么样?没受伤?” “我好着呢,不好的是阿枚。” 那日叶枚被匕首划伤手臂,在山里的时候还好,一回村就高烧不退,伤口流脓。 有同样症状的还有在湖里与羌兵搏斗而受伤的村民,甚至有人高烧昏迷。 叶玉派叶三骑她的老马去燕来县寻崔久,叫他请几个大夫过来看病。 崔久神色凝重:“阿枚也受伤了?” 叶玉点点头,面色郁郁。 “事不宜迟,大郎哥,你去旁边村子支应一声,就说有的大夫看诊,身子不爽利的村民都可以到叶家村来看病。” 叶玉转身说话,崔久才注意到叶大郎,二人互相颔首打招呼。 叶大郎道:“放心,交给我。” 他们就此分别,叶玉和崔久一同下山回村。 “小玉,你回长治怎么不到铺子里寻我?” 叶玉回来必经燕来县,燕来县与梅城都有叶玉的铺子,崔久帮她打理,时常在两地来回转。 叶玉到的时候,他不在铺子里。 “去了,只是你不在。” 崔久笑道:“你派人通传一声,我肯定会赶回来。” “阿久哥打理生意很辛苦,我不愿麻烦你。” 知道叶玉心疼他,令崔久受宠若惊,嘴边舒展笑意,正想开口说点什么。 叶玉继续道:“若是今年盈利多,我就在燕来县买座一进的院子给你当奖励。让你早点娶媳妇,带婶子过去安享晚年。” 看着叶玉风轻云淡的笑意,崔久明白她的意思。 崔久的笑容骤然僵滞,略有些慌。 “小玉,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还小,不着急。” 叶玉拔了一根野草,叼在嘴边。 冯英不死,长治永远不能长治久安。 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不如让她来,在那之前,她要先安顿好村民们。 崔久动动嘴,不知说什么,转而道:“我这次带了很多东西回来,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好啊。” 二人走入村子,就看见两名大夫坐在村口的槐树下看诊。 得了消息的村民乌泱泱聚在一起,薛家村不能住人,那些村民都归到叶家村。 人口增多,叶家村的村尾开荒垦地,加盖几座房子,尚未完工。 伤员先看排队看病,叶枚撩开袖子,大夫给她除创清脓。 叶玉低声叮嘱:“这笔账先从我这里报销。” 崔久打趣:“怎么?东家这次回来赚了很多钱?” “那是!”叶玉扬起下巴。 崔久看她骄傲的模样,也笑了起来。 叶玉似是想到什么,正色道:“阿久哥,我想把几个村子并在一起。” 崔久想了想,“为何?” “长治原本是一个县,如今只剩几个村庄分散,虽有护村人看着,但敌人大队伍来时,根本抵御不了。” “往日,就是咱们不够团结,才让羌人一再侵犯。” “若是大家聚在一起,拧成一股绳,何愁不能壮大长治?” 崔久想了想,“我支持你。” 叶玉提醒道:“这几日看病,乡亲们得了小恩小惠就好说话,这是一个好契机,你来把这事跟他们说一说?” 崔久无奈笑着:“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 第60章 我便是长治之主! 附近村子的人听闻叶家村可以看病,全都赶来。 不过,他们由此也得知一个消息。 叶家村的叶玉要求他们搬到叶家村。 一来,每年都能有一次看诊治病。 二来,土地不变,在叶家村新建的屋子是的,也就是说他们有两处居所。 三来,大家可以团结起来,一起对付羌人。 四来,叶家村改名叫长治寨,不再有姓氏之分,村民们不会因姓氏不同而闹心。 五来,叶玉要拉起一支商队,先答应合并的村民可优先加入。 薛家村的村民率先点头认同,反正他们已经在叶家村住下了。 其余村子的乡民很心动,他们不仅土地没变,还多了一个住处,还有一份活计。 平时农忙的时候可以住自家屋子,羌人来了,直接跑到长治寨寻求庇护。 简直两得其便。 但是,寨是乱世之中聚集起来的防御群落,必然有个领头人。 叶、薛两个村子没什么意见。 刘、李、张、赵几个村子有青年不服,争当寨主。 他们聚在一起,到叶家村讨说法。 “这世道,谁拳头大谁掌权,你一个女子凭什么当领头人?” “就是,有钱了不起?” 有人看叶玉姿色不错,温声劝: “你出钱并村,咱们乡亲们很感激你心善,但你一个女子在家做饭带孩子就好,何必抛头露脸?” 有一妇人也出声劝:“就是,趁着年轻,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 她语气和善,没什么恶意。 “就是!不管俺们谁赢,你都是寨主夫人。” 附和说话的男子似觉得自己已经胜任,看叶玉的目光带着些许赤裸。 叶玉没说什么。 叶大郎与叶枚倒是很气愤,暗暗握紧拳头。 “我们都觉得小玉很合适,你们要是不服,那就一起来投票!” 如今叶家村人群壮大,他们一起支持叶玉,投票吃亏的是他们。 那群男子不同意。 “不行,寨主就得按拳头论大小!” 那些跟随叶玉抵御过羌兵的村民见识过她的手段,没有任何意见。 他们脱离自家村子队伍,默默站到身后支持她。 两方人对峙,一方支持叶玉,一方忿忿不平地说话。 村口顿时像市肆一般,吵来吵去。 因一个小小的寨主之位,素日友善、淳朴的村民吵得越来越凶,面红耳赤。 若是帝王之位,只怕早就拔刀相向,血流漂橹了。 叶玉抬手,身后支持她的村民噤声。 只见站在最前面的叶玉走开,她退到人群后。 对面的外村人觉得她怂了,嘿嘿笑着。 “玉妹子,早些退让不就好了,咱们乡里乡亲,何必互相为难?” 寨主只能在他们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之间选。 骤然冒出一个女子,他们肯定不服。 碍于叶玉出钱多,他们不好说什么难听的话,只好团结起来先把她劝退。 看她这么识趣,他们语气也和善起来。 “就是,我们几个大男人不论谁胜任寨主,都会照顾好大家的。” 话音刚落,走到人群后面的叶玉拿着一根长棍走回来。 她沉着一张脸,冷声道: “不服者,来战!” * 万里之外的长安。 残阳如血,一缕金色暖阳斜照丹墀玉阶上未干的血迹。 困守六日皇宫。 怀王的援兵被卫云骁率兵阻挡在郊外,无法进京。 苦等不到支援的怀王一派内乱,冯英率先投诚。 他打开城门,迎接宁王的亲军进宫,并带路寻到了怀王藏身之地。 怀王挟持老皇帝躲在巍峨的摘星台,久困多时,眼看大势已去,他悲愤之下点火自焚。 历经三朝的摘星台冒着熊熊火光,王闻之带领宁王府的亲信扑火救人。 忙活一日,终于保住了与摘星台相连的宫殿。 但那流传在诗词歌赋的仙宫玉楼就此化为乌有。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一局,他终究是跟对了人,成为胜方。 王闻之望着那片废墟,眸色有些惋惜,他转身去用于朝会的崇德殿禀报。 宁王胜了,被困在皇宫多日的其余朝臣立即前来拜见他。 他走上丹陛,有太监捧来染血的玉玺。 经过一场血洗,宁王身上的威严气势更盛。 他抓起玉玺,高声宣布:“本王奉天命而来,清君侧、靖国难,凡附逆者皆已伏诛!即日起,吾为天下之主!” 朝臣们跪拜,山呼万岁。 王闻之进来,便看见这番景象。 与此同时。 万里之外,叶玉同那群不服她的村民打了一下午。 她同卫云骁学了正经功夫,岂会被他们打趴下? 起初,对方一个一个来,车轮战皆败于叶玉之手。 在身后的村民欢呼声中,叶玉嬉笑着拱手道:“承让、承让!” 有人看她执棍子,觉得她有武器,不公平。 他们也寻了武器来重战,看见他们输了还不服气,叶玉只好奉陪到底。 不幸的是,他们打不过便耍赖,十几个村民一哄而上。 “大家一起上!” 叶玉身后的村民捏紧拳头,气愤怒骂:“以多欺少,不知羞耻!” 他们咬着牙上来帮叶玉。 “我跟你们拼了!” 混乱中,叶玉不慎肩上挨一棍子,闷哼一声半跪在地,冷冷地扫一眼围着她的村民。 她收起脸上的嬉笑,大声制止:“你们都让开,我自己来!” 既然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了为止! 她身后的村民松开对方,默默后退。 太阳西沉,天空灿金。 堆积起来的密云遮不住绚丽的光。 光柱如道道利剑穿云破雾,在大地投下片片斑驳光圈。 灰雁穿梭在光柱间,时明时暗,成群结队飞远了。 半个时辰过去。 那群村民倒了一地。 “咔嚓!” 叶玉一棍子打断了男子的腿,那人受伤跌倒,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再也站不起来。 身后有人偷袭,关心她的村民们顿时紧绷心神。 “小玉,小心!” 叶玉根据他们的反应往后一戳,那人胸口被捅伤,晕倒在地。 这群人出尔反尔,企图聚在一起对付她。 她不会留情,直接下了死手,才过了半个时辰。 有人头破血流、有人鼻青脸肿、有人乘机丢了武器,混在人群中躺倒、佯装哀嚎。 叶玉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她受了好几处伤,白净的脸颊肿了一片,嘴角也擦伤了。 狼狈不堪。 但是看着比她更惨的村民,心情畅快不少。 若是不把他们打趴下,彻底摧毁他们的自信与桀骜。 一旦让他们存有能对抗她的侥幸,来日恩怨积攒,必起异心。 所以,她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她不止要打服他们的肉体、更要打趴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彻底臣服! 叶玉拄着长棍站起来,抹掉嘴角的血迹,眸光冷峻。 “还有谁不服?” 无人说话,他们只顾着哀嚎。 叶玉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匕首赏玩。 “既然不服,要不要再来一次?这一回,生死不论!” 闻言,众人顿时敛声屏气,缄口结舌,她……她也太疯了? 只用棍子就打成这样了,用刀具那还有命在? 有观战的妇人连忙上前护着自家男人。 “小玉,我们认了,我们认输!” “你们说了不算,得问他们。”叶玉执匕首指向地上的一个个男人。 叶玉指向一个男子,男子身子一抖,连忙点头,“服了、服了。” 他们可不想死战。 无人再敢反对她当寨主。 躺在地上的男子们抬头看叶玉,微风拂来,她背后是绚烂霞光。 或许是光芒过于刺眼,令他们瞧不清她的面容。 山风呼啸,带着夜晚的微凉,他们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既然没人有意见。” 叶玉举起棍子,高声呼喊: “那么即日起,我便是长治之主!” 第61章 是谁说我们害死卫少夫人? 站在高处的薛家三兄弟看着被人群簇拥的叶玉。 神色复杂。 他们原本到北齐刺探军情。 不慎被暗哨发现了。 那高溪山追着重伤的他们一路南下,因抓不到人,又不愿无功而返。 他苦寻不得,这才注意到长治这块肉。 薛二牛原本就是薛家村的村民,碍于伤重无法赶路,不得不带他们躲进村子养伤,暂歇片刻。 谁料只过一夜,那群羌人就赶来了。 他们很愧疚,羌人其实是他们引来的,这个秘密无法言说。 羌兵铁骑降临,他们原本以为难逃一死,军情传不回去了。 谁也没想到,那女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以少胜多,击退了羌人。 她根本不知道,死于她手的高溪山是北齐皇帝的义子,是阴狠毒辣的北齐阎王…… 不知说她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过人死了,也算除了他们的心头大患。 “都尉,咱们走。” 其余两个男子的伤势已经养好,军情紧急,他们得尽快回去。 化名“薛大虎”的男子点点头,三人给胡大娘留了口信就离开。 那男子走了几步又停下,看着被叶大郎与叶枚抬走的叶玉。 幽深的目光闪过一丝晦暗,低声道: “派人留意长治,冯英不倒,这里暂时动不得。” 薛二牛点点头,“是。” * 叶玉被抬回庵里,孩子们一蜂窝涌上来。 “玉姐姐,你怎么了?” 孩童握紧拳头,气鼓鼓道:“是谁打你,我们去打他!” 叶玉笑了笑,“没有人打我,是我自己摔的。” 这话能骗孩子,但骗不了胡大娘与刘大娘,她们红着眼给她上药。 刘大娘一边抹泪,一边怪道:“他们想当寨主就给他们当好了,你争什么?” 胡大娘也点头,二人难得观念一致。 叶玉嬉笑着:“嘿嘿,当寨主能捞油水啊~” 刘大娘:“……” 胡大娘:“???” 叶玉看她们不信,吹嘘道:“我这么厉害,他们是不是得经常孝敬我?有什么好东西都送来庵里?” “到时候,孩子们也能跟着多吃多喝,当寨主多好呀~” 她眉飞色舞地夸大其词,搞得造房子、看病、买铁器和建防御墙不是她花钱一样。 药粉洒在她脸上,疼得叶玉龇牙咧嘴。 “胡婶,胡婶,轻点~” 脾气一向软和的胡大娘嗔骂:“疼死你活该!” * 长安,牢狱。 暮色深深,长夜漫漫。 怀王一党不少人投降,他们暂时被捕入狱,听候发落。 法不责众,他们深知大魏初立四年,朝堂缺少能人,哪怕跟着怀王谋逆,最多不过是贬官废职。 搏一搏,荣华富贵,名留青史。 哪怕失败了,沉寂几年,只要社稷还需要他们,总会有官复原职那一日。 如今下狱了,他们担忧的也只是被连累的家眷有没有受欺负,以及牢里吃食好不好。 刘景昼是廷尉,掌审判、律法与监牢看管。 卫云骁在郊外拦截援兵,听闻皇宫已破,他马上归来,直奔牢狱。 他迫不及待请刘景昼开狱门,严刑拷打这群乌合之众。 看看究竟是谁下令害死了他的妻! 拷打至深夜,哀嚎声再刺耳,也抵不住来临的困意。 狱卒一鞭子抽下去,正在受刑的男子发出凄厉惨叫,旁边困乏的犯人立即惊醒。 抽了一整夜,天还没亮,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卫云骁还没停手。 正被架在刑具上的人是怀王府中的客卿。 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有气无力道: “我们真没有对你妻子下手,苏贤重本就投靠怀王,我们何必多此一举?” 闻言,满脸阴郁的卫云骁看向旁边监牢里那群遍体鳞伤的逆臣。 他们纷纷点头,齐声喊冤。 “苍天在上,我们真没有杀你妻子啊!” 卫云骁不信,开口道:“嘴巴这么硬?那就换下一个!” 被抓起来的逆臣差不多全被他打了一遍。 最后一个是袁长贵,刘景昼的岳丈。 袁长贵原本以为进监牢不过是委屈几日,谁料来了个煞神,说他们杀他妻子! 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妻子是谁。 何其冤枉! 袁长贵立马看向旁边翘二郎腿的刘景昼,这个门户落魄的纨绔子弟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朝中重臣。 如今他从高高在上的权贵成了阶下囚,双方身份倒转,少不得低声下气求人。 “贤婿,救我!” 袁长贵私德不修,只会阿谀谄媚,刘景昼略有鄙夷。 但想起亡妻,不免心口一痛。 那毕竟是柔儿的父亲,刘景昼吁一口气。 “表兄,他就算了。” 卫云骁连日与叛军对峙,他疲乏至极,眼眸布满血丝。 但熟悉他的都知道,默不作声便是同意了。 刘景昼开口:“饶了你可以,还请袁大人告知我们,是谁害了我表嫂?” 他补充道:“我们只找真凶算账,绝不为难旁人。” 袁长贵连忙喊冤:“贤婿,是谁说我们害死卫少夫人?” 卫云骁懒得多费口舌,冷声道: “你们当真没有为了离间苏、卫两家而谋害我妻?” 他把王闻之收集起来的账册丢给他们。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账册砸在袁长贵身上,他连忙翻看账册,看到最后一页时,神色凝滞。 “这不对啊,那苏贤重一直在给我们供送财物和兵器,从未间断。” 摇着扇子去霉味的刘景昼立马站起来。 “你是说,这账册有问题?” 袁长贵不敢撒谎,抓紧机会将功赎罪。 “我敢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这账册不对劲!” 这是王闻之一手整理的罪证…… 刘景昼惊愕片刻,缓缓回头看向卫云骁。 卫云骁的眼眸肉眼可见地愈发幽深。 一抹暴戾的寒霜之气在眉眼浮现…… 王闻之! 第62章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卫云骁摆摆手,叫那狱卒退下。 在受刑的客卿也被拖回牢房。 袁长贵识趣地自己跑进去,趴在柱子上殷切道:“贤婿、贤婿。” 刘景昼原本想提腿离开,闻声,停下脚步。 “何事?” 喊声贤婿有回应,那就代表情分还在。 袁长贵继续道:“你我翁婿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家柔儿的份上,你好歹搭把手,捞我一下。” 刘景昼看他那谄媚的讨好,冷哼一声。 卫云骁还在出神,他曾调查过王闻之。 哪怕有王爷相助,他还是抓不到任何把柄。 一个男子对女子下死手。 一是为仇、二是为情、三是为财。 起初,他怀疑是二人有仇,尽往他们的身世查,却发现他们过往并无交集。 想起那一夜,王闻之看芸儿的神态,他怀疑是王闻之见色起意。 他按着苏芸的身形、体态、样貌找来两名相似舞姬赠与,他都拒了。 若是为财,更不可能。 王闻之俸禄丰厚,他完全住得起豪宅,却一直守着那两进的瓦房,素日也不曾看他有奢靡之举。 芸儿之死扑朔迷离,卫云骁一时不能明晰,究竟是谁,害死了她? 这个问题,或许等苏贤重上京了才会揭晓。 钦使六日前早已下南边去逮他,算上脚程与使者的调查时日,如何也得一个月多后才能抵达长安。 想到这里,卫云骁愈发烦躁。 “表兄,咱们走。” “你操劳多日,先回去歇歇,接下来多的是需要操心的事。” 一日之间,能下狱清算的佞臣都在这里。 那些不能动的,依然逍遥自在,诸如弃暗投明的有功之臣……冯英! 卫云骁点点头,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去。 监牢里的犯人看见那煞神走了,纷纷松了一口气。 卫云骁回到清辉院,看见芳踪守在拱门处。 “二公子,您回来了。” 芳踪已经回到老太太那边当值,眼下长安动荡,他多日未归来。 家中大门紧闭,听着外头的刀戈枪声,担忧不已。 老太太怕他出了事、受了伤,只好派芳踪在这里候着,得了消息就立刻回禀。 “可是祖母有事?” 芳踪笑道:“老太太牵挂您的安危,心忧如焚,派奴婢在此等候二公子。” 卫云骁淡淡道:“我无事,去回了祖母叫她安心。” 芳踪“哎”了一声,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去。 石砚从外头归来,遇见他站在此处,拱手道:“公子,属下有一事禀报。” “何事?” “是王大人,他三日前派了两名护卫执王爷令牌离开长安了。” 卫云骁抬头望天,星子被浅浅的云层遮蔽,只能依稀瞧见细碎光影。 他淡淡问:“去了何处?” 石砚低声道:“传书上写着目的地是威武郡。” 威武郡? 若是王爷有令,应当是派揭者前行,或是王闻之亲身前往。 他此举,究竟是公器私用、还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他亲自办理? 卫云骁再问:“传书写的事由是什么?” 大魏通行关隘,需要“传”与“验”。 传书记载姓名、目的地、事由等。 验书记录籍贯、年龄、体貌,二者搭配使用,缺一不可。 “写的是抓捕逃犯。” 逃犯? 若是王爷抓逃犯更应该派钦使或是绣衣御史,岂会只让他派两个护卫去? “安排两个人跟过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 石砚领命退下,匆匆安排好人,待宵禁解除,直奔城外。 他们策马徐行,追风逐日、一路踏山涉溪,马不停蹄奔驰万里。 日夜兼程二十余日,终于抵达威武郡。 快一个月过去了。 叶玉比武时身上受伤还没好,正躺在崔久送来的躺椅上,优哉游哉地乘凉。 起初乡亲们觉得她对那群人下手太重,惹来些许非议。 叶枚带着刘大娘在村里破口大骂。 “说好一打一、你们一群人打小玉一人,还要不要脸?” “以多欺少还打不过……废物东西!” 胡大娘不擅骂人,一开口自己先委屈哭了。 只好在她们身后跟着蛐蛐几句,连连附和刘大娘:“就是、就是!” “……” 她们狗血淋头地喷了一顿。 说得那群人面红耳赤、灰溜溜关紧家门养伤。 叶玉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派了大夫给那群挑衅她的村民送药治伤。 一来一回,将人心收拾得服服帖帖,那群人早已在大夫的治疗下精神抖擞。 只剩几个伤重一点的还在拄拐。 一月过去。 听闻叶玉伤势还没恢复,他们顿时惶然不安,赶紧找崔久打探怎么回事。 是不是他们下手太重了? 崔久笑而不语,令他们愈发惴惴。 第63章 钱,我来想办法! 叶玉听着崔久转达的话,笑嘻嘻地啃瓜子。 将里面掰出来的瓜子仁送到旁边一个娃娃嘴里。 娃娃吃着叶玉掰的瓜子,给她扇风。 胡大娘之前告诉她,那薛家三兄弟回城里投靠亲戚了,不住长治寨。 正是建设墙防的关键时期,竟然让三个强壮的劳动力跑了,叶玉略有惋惜。 她只唏嘘几天,就把他们抛之脑后。 长治寨里陆续搬来村民,共计七百多户,他们占地建屋、就地取材。 造一座茅屋花不了几个钱。 木材、人工、茅草都是。 屋子的铁钉、椽木等开销是大头,全由叶玉付了。 崔久算了一笔账,造一座可供全家人居住的三屋一堂茅草院约莫十五两。 给村民们租赁斧、锯等工具花费八十两。 乡亲们出体力建屋子、土堆城墙,伙食在长治寨子吃,一日也得花销三两。 她带回来的老马与借的牛来回奔跑,运送货物,累得肋骨都凸出来了。 崔久噼里啪啦算一通账。 若要完全建好规划中的寨子,至少得花销三万四千两。 可叶玉卖了刘景昼送的玉像,不过才凑到两万一千多两。 在长安值八千的玉像在贫寒之地只值六千三百两。 这还是崔久寻了可靠的当铺才叫上的价。 叶玉愁了很久,这是她不敢恢复伤势下地的原因。 一出门,看见乡亲们乐呵呵的笑脸,叶玉倍感艰辛。 “铺子里账目上可以用多少钱?” 叶玉那两家店开了一年多,她完全交给崔久管,从未抽走盈利。 素日村子里需要什么,都叫崔久付账。 崔久手上拿着一个檀木制的算盘,哗啦啦归零,啪嗒啪嗒算账。 “请大夫看病是一百五十六两、村民们的药钱是三百七十二两、扣除这些钱,铺子可支配的钱剩余六百七十二两。” “怎么着都缺一万二千两~” 叶玉长叹一口气。 崔久淡淡一笑,道:“小玉,你总是把所有担子压在身上,这样太累。” 叶玉也不想,村民们众筹都凑不到十两银子,根本分不走任何压力。 来钱快的路子她想了一遍。 无非就是坑蒙拐骗、烧杀抢掠,全是要吃牢饭砍头的办法。 她支起下巴,试探问:“阿久哥,要是我去当土匪,你会不会举发我?” 以前穷得活不下去,她还真想过这个事。 崔久毫不犹豫道:“会。” 叶玉撇撇嘴,轻哼一声,摇着躺椅。 “小玉,钱花最多的地方是防御的土墙,羌人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踪迹,要不……” “不行!” 叶玉明白他的意思,立即否决。 昔日就是没有防御的墙面,羌人才会来去自如。 若是不建这面墙,他们聚住在一起,对敌人来说无异于瓮中捉鳖。 崔久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在外面遇到什么。 这次归来,她性子变得有些霸道,也不知跟谁学的? 他喃喃道:“那这钱……” 叶玉眉头紧锁,早知道如此,当初她就该讹那苏家多一点钱。 这么有钱的人家可不多见。 叶玉不知想到了什么,“钱,我来想办法!” “你又要走?”崔久连忙问。 叶玉想了想,点点头。 “这次要走多久?” “还不清楚,不过我会尽快回来的。” 崔久想了想,“你在外面干的什么买卖?若是可以,我去替你办。” 叶玉瞪大眼看他,欲言又止…… 崔久握紧拳头,劝道:“小玉,你总该心疼一下自己,别总是抗下所有事。” 叶玉道:“崔叔可以为了长治舍命,我做点小事不值什么。” 崔久愣了愣。 提起旧事,叶玉双目放空。 她想起昔日在她面前挡刀的人、护着她压在尸身下的人、托举她爬上墙头的人、一口口喂她迷糊而饿死的人…… 责任在世代传递,只不过长大后,轮到她身上而已。 “我是叶玉,我能保护长治、保护大家。” 她的声音低低地,乌黑的眼眸闪烁明灭不定的流光。 似在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64章 我好像看见少夫人了 山影沉入暮色,天地洒满橘色霞光。 有一名货郎经过、引得孩童们追逐嬉闹。 他们无钱购置货担的零嘴,只能眼巴巴地跟在后面嗅味。 货郎离开村口,挥赶着身后的孩童,“去去去,没钱别乱追。” 孩子停下脚步,看着人越走越远、香味淡于风中。 那名货郎走了一段距离,转身进林子与蹲守在此处的一名羌人汇合。 “咻”的一声,一道暗器飞快击中货郎的脖子。 他们来不及交换信息,货郎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那名羌人受惊,立即转身逃跑,遁入灌木丛消失不见。 林子里跑来几十名男子,为首之人是薛二牛。 若非他们跑回长治藏身,村民们也不会惨遭此祸。 回去之后,都尉觉得那叶玉杀了高溪山,北齐人不会放过她。 只好派他们来此帮忙看着北齐暗哨。 偏偏那群长治乡民一无所知,还在造房子建土墙,乐呵呵睡大觉。 想提醒一下叶玉,结果她当了寨主不管事,闭门不出,连人影都见不着。 他们苦哈哈在林子喂一个多月的蚊子。 这一月,此地来了十几个暗探,真是打了蜂窝,惹来蜂群。 还有的身上带了药,准备往水里投毒,都被他们及时除掉。 也不知这次是谁盯上了长治,手段如此阴险? 这风格颇有高溪山的一二分狠毒下作。 薛二牛招招手,他们重新隐入林子,静待下个暗探的到来。 那名探子逃跑后。 跑下山寻到藏好的马,连夜赶回北齐的寿春县。 待到天色渐明,他奔袭许久,这才在日头升起时,赶到县里。 刚一下马,那匹马就倒地吐了白沫,累死了。 探子冲入县衙驿馆,在侍从的带领下在一处屏风前停下。 “主子!” 屏风后传来淡淡的抽气声,慵懒的声音传来:“事情办得如何?” “主子,属下调查清楚了,有人在护着长治,他们并村建寨,那名女子还当上了寨主。” “可知道是谁在护着他们?” 那名探子忐忑道:“属……下不知。” “咱们的人一靠近长治,就被那群人杀了。” “那对方有几个人?” “很多……藏在整个山头。” 屏风内。 高溪山一张脸惨白着躺在榻上,他中毒之后头疾时常发作。 忆起被那女子摆了一道,更是气愤不已,引得脑仁痛上加痛。 他派去十来个探子前去打听,却个个失去踪迹,了无音讯。 这次好不容易有一个探子脱险归来。 却带来她日子过得滋润,还当上个小头目的好消息。 他握紧拳头,气愤道:“告诉她,本将没死,叫她洗干净脖子等吾来取!” 他在这里饱受头疾折磨,岂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哪怕现下捉她不得,也得警告一二。 叫她每天深陷恐惧之中,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想到那女子整天惊惧不安,生怕被报复的情形,高溪山畅快不已。 “是。“ 探子得了吩咐,又转身赶马回长治。 在次日的夜晚时分抵达村口,射出一支带着信纸的箭。 那支箭钉在木桩上,哗啦啦的风吹来,信纸脱落,被风吹到尚未熄灭的火堆,焚成一团灰。 村民醒来发现这支箭,暗怪叶枚在村子里胡乱射箭,也不怕伤着人! * 叶玉离开村子,来到姑臧。 她寻到此地的豪猾文姑,打探最近有无买卖可做。 以前的买卖都是文姑介绍给叶玉,赚到了不少介绍费。 叶玉来得正好,她这里还真有一份活计。 “有户人家同安定梁氏有妾契。” “主顾虽是决曹,但那安定梁氏是百年士族,世代为官,祖上出了许多有名的将领,他家女儿去梁家当妾都是高攀了。” “但前不久,新帝登基,选女入宫,他家悄悄把三个女儿全送去长安,这时候梁家又来催着结契。” “决曹大人近期在愁着寻人顶过去。” “那可是梁氏,他既不想放弃,又不想便宜旁人,万一女儿进不了宫,还能转圜回到梁家去。” “所以啊,他要寻个人占着梁家的位置,以备不时之需。” 叶玉嘀咕道:“这不是一人占着两个茅坑吗?” 文姑干咳几声,她伸出手指推了一下叶玉额头。 “人家是正经官宦,怎么说话的?” 简单弄懂前因后果,叶玉单刀直入,搓手道:“酬金多少?” 文姑伸出两根手指。 叶玉眼眸一下子亮起来,“两万?” “是两千!” 叶玉颓丧道:“不是说安定梁家很厉害吗?怎么才值两千?” “那毕竟只是一个妾室,两千很贵了。” 也不是谁都跟苏家一样阔绰,叶玉现在缺钱,咬牙认了。 “那要多久才能跑?” 文姑想了想,“大约一个半月,长安那边就能传来消息了。” 叶玉估摸着,这两千可以赚! 大不了,她在梁家的时候嘴巴甜一点,多捞点值钱的东西。 “那我需要做什么?” 文姑道:“梁家规矩多,势必要考验你的文学、才艺、与品行。” “你先拖上一个多月,等他家女儿回来了,就可以找个由头,把不合格的你换出来。” “我这回不用假死了?” 文姑点点头。 “行!” 看见叶玉答应得这么快,文姑低声道: “怎么?你赚回来的钱不够填长治那无底洞?又缺钱了?” 叶玉一言难尽,点点头,把前因后果说来。 文姑不耐烦道:“长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知你们为何不舍得放弃?直接搬走不就好了吗?” “文姑,长治是咱们的根、是故乡、是家。” 叶玉低声道:“错的不是长治、也不是我们,凭什么要放弃长治,背井离乡?” 文姑愣了愣,转身打开一个柜子,甩她一沓银票。 怒骂道:“拿去,讨债鬼!” 叶玉连忙收起来,飞快清点一下,约莫有三千两,她谑笑着作揖。 “多谢文姑赏赐!村里的老房子我都帮你照看着,你啥时候回来都能住!” 叶玉生怕她后悔,立马跑出了宅子。 她赶着老马逛集市,在离开前要备好孩子们的日常吃食用具。 人流如织的街道上,两名男子与她擦肩而过。 有一人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混在人群中的那道背影。 旁边的人问:“怎么了?” 男子眺望人群中的女子,迟疑道: “我好像看见少夫人了。” 第65章 老牛吃嫩草 另一人顿时冒后背冷汗。 “你……你认错了?少夫人早就死了。” 男子眨眨眼,在肩摩踵接的人流遮掩下,眼看那女子转身拐入一个巷子。 他凝神思索,“不对,那就是少夫人!” 他们跟着王闻之的两名护卫来到威武郡的姑臧。 那两人来这里,莫不是少夫人没死,他们在此汇合? 越想越不对,男子道: “快追!” 二人穿过人群,匆匆跑入一条市肆。 目光来回扫视人群,锁住一个身着灰衫短打的身影。 他们拨开碍事的人群,惹来不满的呵斥。 “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呐!” 二人头也不回地冲过去,捏住那女子的肩膀不让她跑。 “少夫人!” 那女子回头,扇来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男子头给打歪了。 “臭流氓!” 女子整理被抓乱的衣领,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男子愣了愣,还真不是少夫人。 另一个嘿嘿笑道:“我就说不可能是少夫人,你还偏不信,这下挨打了?” 男子揉了揉发麻的脸颊,叹一口气。 真倒霉! * 土墙建起来后,无需惧怕羌人再来,叶玉放心囤物。 她买了一大包粗盐与一罐灯油,购置肉干与米面,买了几片补屋顶的瓦。 晃悠悠地赶着老马回长治。 浓烈的太阳慢慢落下,最后一抹余晖也被夜幕吞噬,叶玉这才回到庵里。 她回来晚了,孩子们已经入睡。 她轻手轻脚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和被而睡。 翌日。 叶玉起得很早。 在胡大娘与刘大娘还没起的时候,她就和了一桶细细的泥巴,准备翻新屋顶。 胡大娘一出门,看见黑黢黢一道人影踩在屋顶上,吓了一跳。 “我的心肝哟,吓死我了!” 此时天还未亮,天色朦胧,一下看不清是谁。 叶玉抬头,扬起笑脸。 “胡婶,是我。” 胡大娘拍抚胸口道:“小玉,你在做什么?” “胡婶,我昨日买了几片瓦回来补屋子。” “一大早的至于吗?” 叶玉一边干活,一边道:“入夏了,天气热,活要在日头没升起前做完,否则会很晒。” 村民们正在建茅屋,这个点,叶玉眺望山下的村落,已经有人陆续早起搭茅顶。 胡大娘嘟囔着说几句,叶玉忙着补屋子听不清。 直到天光乍破,一轮红日从山尖探出。 叶玉这才从屋顶踩到墙头,一跃而下。 大家聚在一起吃大锅饭,胡大娘瞟了几眼叶玉,忍不住问: “你是不是又要出去走江湖?” 今日的叶玉很殷勤,甚至有点反常,昨夜还一口气带回那么多东西…… 叶玉哈哈笑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胡婶。” “这次要走多久?” 上一次,叶玉离开将近五个月,回来待不到两月,又要离开。 叶玉想了想,“我只去一个半月,最慢两个月就回来了。” 刘大娘估摸着时间,“刚好回来大家一起秋祭。” 春种秋收,长治有秋祭的习俗,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而丰收过后的秋祭时节也是敌人来劫掠的好时机。 那时,叶玉一定会回来跟大家一起抵御胡人与羌人。 她点点头:“放心,刘婶、胡婶,我会按时回来的。” 叶玉把文姑捐给长治的钱交给叶大郎,叫他抓紧时间建设土墙。 虽然钱不够,但能建多少就建多少。 要是那时候她还没回来,就进山伐木,大不了用木墙拼接。 叶大郎谨记在心,待崔久来了,再转告他。 叶玉匆匆收拾,离开长治。 约莫十日后,一辆马车停在一座峻宇雕墙的府邸前。 主顾家姓楚,按照妾契上的时间,等楚玲年满十七才能纳亲。 还剩半年时间,楚家这才敢放心让女儿去长安。 因那定契的梁崇受伤,梁家怕他无后,与他定亲的世家女又太小,只好急着催楚家送人来。 真正的楚玲跟着姐妹们在长安选妃,压根回不来。 当皇妃与士族的妾,明眼人都知道哪个更好。 楚家盘算着多送几个女儿去长安拼一把,被退回来再送入安定梁氏。 一举两得! 叶玉现在化名楚玲,帮楚家占着梁家的坑。 看见叶玉的长相,楚大人先是敲打一番,警告她不可贪心、不可被权势迷了眼,更不许魅惑梁崇。 生怕她把梁崇给抢了。 叶玉连忙答应,她只要钱,不要人。 并保证在两个月内,那梁家必定把她退货咯。 楚家只派一个婢女如翠跟着,负责看住她,不得勾引梁崇。 然而叶玉都来梁家三天了,愣是一个正经主子都没见着。 她住在一个独立的狭窄小院,不算好、也不算差。 在长治吃两个月的淡食,味觉都蜕化了。 有了对比,叶玉觉得梁家的伙食简直就是山珍海味。 重点是每道菜都放盐了。 叶玉含泪吃完,不剩一丁点。 吃饱之后,教习嬷嬷来了。 这梁家规矩真多,虽然叶玉已经提前了解,但还是被惊到了。 做别家妾室,只占个美色就好。 梁家的妾还得会读书念字,甚至行走的步子都是有要求的。 叶玉一步迈大了,立即挨一尺子。 教习嬷嬷训斥,“行走步子不可太大,身子要柔软些,主君才喜欢。” 叶玉干笑几声,继续走,又挨了一尺子。 “步子迈太小,跟蜗牛有什么区别?” 叶玉倒抽一口气,暗暗咬牙切齿,才过三天,她就要被逼疯了。 教习嬷嬷觑了一眼叶玉的脸色,倨傲道: “我们梁家百年士族,以文治家,以武护国。我们主君满腹才学,又懂用兵布阵,往祖上细数,个个都是鼎鼎有名的儒将。” “外面的女子抢破头都没资格进来做妾,要不是你父亲是决曹,出身还不错,焉能有你站在这里的机会?” 这教习嬷嬷每天来,都把这些东西吹一遍,叶玉都要背得滚瓜烂熟了。 叶玉谦卑道:“多谢嬷嬷教诲,我会好好学的。” 教习嬷嬷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大夫人说了,你何时学好规矩,便何时给你办纳妾礼。” 叶玉眼眸一转,学着楚玲的性子,柔婉垂眸,颇为感动道: “玲儿定不负嬷嬷的苦心教导。” 终于把人应付走了,叶玉立即躺回床上翻滚,舒展四肢。 这梁家虽然规矩多,但胜在不用应付男人。 她没学成前,根本见不着那老男人。 据闻,梁崇已经二十九,但他的未婚妻才十五。 听说是原先的未婚妻病故,梁家短期又择不到家世相等的女子,不愿将就。 拖沓至今,定下个十五岁的贵女。 真是老牛吃嫩草。 叶玉如此想着,轻嗤一声,翻个身睡着了。 第66章 想活下来,就按我说的做。 一纸情报送入梁家。 梁崇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陈七把拿到的信纸呈递上去。 薛二牛写满了北齐暗探的踪迹,与叶玉近来的行举。 信上说,她离开长治,不知去往何处,连日不在村里出现。 梁崇想起那女子,静思片刻,提笔回信,叫薛二牛看好长治。 陈七是那个化名“薛三熊”的男子,他拿回信,犹豫片刻,低声问: “主君,咱们这么护着长治,大司马那边……” 因弃暗投明,冯英有附翼之功,已经从太尉转为大司马。 梁崇只是安定都尉,无法与其抗衡。 多年来,碍于冯英威慑,无人敢贸然插手此事。 大家对长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皆是冷眼旁观,不闻不问。 “无碍,你们小心点,别被人发现就行。” 因他们引来的祸患,薛家村死了不少人,此举是对他们的补偿。 陈七不好说什么,正要退下去,梁崇再道:“等等!” 陈七停下脚步,“都尉,还有何事?” “记得别让薛二牛暴露身份,尤其是那群乡民……” 陈七想了想,“主君是怕那女子知道真相?” 梁崇不自觉握紧拳头,不知为何,他的确怕她知道真相记恨他。 “你退下。” 陈七不慎戳破了他的心事,悻悻退下。 梁崇本想就寝,想起那女子离乡失去踪迹,心情烦闷,也不知去了何处? 他披衣起床,出门透气。 陈七给信使递了信就回来帮他挑灯笼夜游花园。 月色皎洁,如白净莲子的圆月四周晕开一圈白蒙蒙的光雾。 “咕咚”一声,前方有水声响起。 梁崇蹙眉疑惑,此时正值深夜,府中有护卫巡查,何人造次? 他们快步前往荷池,此处有一座凉亭,里面空旷无人。 转眼窥见石块堆砌的岸边有两道人影动了动。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如翠,见者有份,咱们一人一半。” 这梁家规矩多如牛毛,伙食虽好,但不能吃饱。 教习嬷嬷盯着她,巴拉着什么夜不食荤、不可过饱。 大盘装小食,叶玉把碗舔干净了都没吃饱。 躺下睡不到半个时辰,就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 前几天进来的时候发现这有一处湖泊。 叶玉不想委屈自己,带着如翠望风,漏夜叉鱼。 一根珍贵的金镶玉竹被她削了,上面有一条鱼扑腾摆尾。 把鱼拿走后,她把竹子插回墙角,伪装成原先的模样。 二人鬼鬼祟祟跑回院子。 不必看身形样貌,只听声音,梁崇就知道,那是叶玉!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梁崇看向陈七。 陈七明显没认出她,他想了想。 “大夫人前几日接了一名女子进门,待调教好再为您纳妾,她名叫楚玲,是炊集县楚决曹之女,也算官宦千金。” 梁崇系出名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哪怕是个在沙场摸爬滚打的将领,素日也达人雅志,恭而有礼。 食可以无肉、住不可无竹。 梁崇看着那根千里运回的金贵竹子,抽了抽嘴角,淡淡道: “这野猪拱地的行举,你说是官宦千金?” 陈七默然。 * 夜凉如水。 石砚把从威武郡送来的密信交给卫云骁。 上面详细写满王闻之派去的那两个护卫都在干什么。 他们执王府令牌到郡守衙门查寻户籍,找一个名叫叶玉的女子。 在威武郡的一个月,他们逐户排查,根本找不到此人。 又调遣衙役把所有戏班子全查了一遍。 还是没发现这个叫叶玉的人。 他们猜测,或许是此人犯了什么大罪,惹怒了王闻之亦或是宁王,也就是当今陛下。 国不可一日无君,五日前,新帝匆忙举行登基大典。 王闻之身为潜邸时的智囊,顺理成章加官进爵,任少府一职,统领尚书台。 卫云骁也跟着跃升为光禄勋,统领“郎署”,护卫宫廷。 他们同为九卿,官职相等,有些事不好胡乱下手。 卫云骁捻着纸,喃喃道:“叶玉?” 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无论是从王闻之,还是宁王府传出的风声,他从未听过。 他思索着王闻之此举的目的,百思不得其解,问道: “此逃犯的画像可寻来了?” “二公子,那两名护卫藏着逃犯画像不给任何人看,派去的人从未见过这个女子相貌。” “不过……”石砚翻看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纸。 “他们抄录那名女子在官府记载验书上的容貌特征。” 卫云骁翻看纸张,上面写着那犯人的样貌特征。 “叶玉,前朝末厉十五年生人,岁十七,长六尺一寸,面黄,体瘦,眼大,衣皂布袍……” 他在脑海搜寻这等样貌…… 六尺一寸不过堪堪到他胸口,一介孩童之躯。 此人他的确没见过,无关之事,就不必再分心查证。 “叫他们回来,不必查了。” 石砚拱手:“是。” 殊不知,这是叶玉初见王闻之的样貌。 她脱离戏班子后,回到长治吃不饱,穿不暖,饿得瘦不拉几,毛发枯黄。 就连王母也不忍叫她做活,生怕那两斤骨头折了,先养大再说。 她许久不曾去官府更换文书,当下用的“传”与“验”都是文姑伪造。 卫云骁把信纸丢到火盆里,火苗飞快舔舐纸张,化作一缕焦烟。 算算日子。 苏贤重应该被押送入京城了。 “苏贤重到长安了吗?” 提起这事,石砚终于想起来这号人物。 “今日晨时已到狱中,表公子已将他单独关押,无人靠近。” 想起此人,卫云骁双眸变得森冷幽黑,苏芸死时,他不曾亲自吊唁,也没有派人送奠仪。 此人薄情寡义,连亲女都不在意,简直狼心狗肺! 他沉声道:“我去会会他。” 刘景昼收到卫云骁派人通知开牢房,他正巧无事,可以帮忙审问。 两道身影出现时,在囚牢里的犯人看见那尊煞神又来了。 纷纷扯了扯嘴角,互相交换眼神,他们命真苦啊~ 袁长贵倒是很兴奋,全赖刘景昼的庇护,他在牢里没受什么苦。 刚想喊一句“贤婿”。 一道声音比他更快,更响亮。 “贤婿,你来啦!” 众人闻声望去,瞧见苏贤重趴在木栅上,探着脑袋眼巴巴望着卫云骁。 卫云骁抿着唇,眼底忽明忽暗,好似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沉着一张脸,停下脚步,鹰目流转一道浅浅的清润。 苏贤重想起刚入长安城门前,押送他的队伍被少府大人拦下。 王闻之对他说:“想活下来,就按我说的做。” 苏贤重又多了几分底气,干巴巴地笑起来。 “贤……贤婿?” 第67章 不知某做了什么事惹卫兄不快? “苏大人自重!” 卫云骁只被迷惑片刻,就清醒过来。 此人卑鄙狡诈,不过是为了求生才讨好他。 昔日陷害他祖父时,不见他如此卑躬屈膝前来赔罪。 如今下狱问罪了,才来献媚,晚了! 卫云骁走了几步来到刑房的席案前,直接坐到案上。 “把他拖出来,给我打!” 语气冷漠,神色疏离,不像是要包庇苏贤重。 狱卒方才听得那一声“贤婿”,生怕得罪了卫大人,根本不敢乱动。 现下得了吩咐,将他生硬地拉出来,绑上刑架。 苏贤重慌起来,这怎么跟少府大人说的不一样? “等等!” 苏贤重连忙道:“卫云骁,你害死我女儿,还想对我滥用私刑,我家芸儿在天之灵看着你呢!” 闻言,卫云骁眯了眯眼盯着他。 牢狱潮湿阴暗,一缕幽光从窗缝撒在他后背。 潮湿的气息似在凝结,那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卫云骁起身走上前,鹰目流转锐利锋芒。 他在狱卒面前伸出手,狱卒会意,把手上的鞭子递给他。 “啪!” 卫云骁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牢狱。 旁边的犯人纷纷侧目,不敢多看。 这煞神比狱卒打得还狠! 袁长贵起初被抢了风头,觉得这苏贤重命真好。 有这么硬的关系,本想待会巴结一下他,抱个大腿。 没成想,他居然被自家女婿给抽得皮开肉绽。 两相比较,他还是觉得自家的女婿最好,嘴硬心软,他一鞭子都没挨,还给他送了一床棉被。 袁长贵看那摇扇子的刘景昼更顺眼了。 昔日的“破落户”、“纨绔子弟”等鄙视偏见统统稀碎。 有了权势的加持,他再看刘景昼。 发现他身姿颀长、面若冠玉,鼻梁的一粒痣衬得他多了几分风流气韵。 那狭长的凤眸噙着一抹笑意,望着苏贤重的褐色瞳仁流转一丝浪荡不羁的玩味。 看着不正经,实则挺靠谱。 他昔日怎么没发现这刘景昼如此英俊? 想起自家女儿还没嫁出去。 袁长贵低声呼唤:“贤婿、贤婿!” 刘景昼闻声扭头,蹙眉道:“什么事?” 反应还挺快,看来还有点情分在,袁长贵叹惋道: “我家容儿与她姐姐关系最好,柔儿去了之后,她整日以泪洗面,如今被我连累下狱,也不知有没有被欺负?” “贤婿若是有空,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内眷,老夫我只剩这么个女儿了。” 说完,他面露悔恨,抓着木栅垂头丧气道: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贪图这一时的荣华,害了家中亲眷。” 他抻着袖子低泣抹泪。 刘景昼“啪”地一下收起扇子,轻哼一声,“事真多!” 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背对袁长贵。 袁长贵悄悄看一眼那背影,这样子应该是答应了。 虽说那江湖女子长得不错,但他家容儿也不差,两人一来二去嘛…… 在他出神间隙,其余落难同僚纷纷围上来。 想不到这袁长贵人脉还挺广,这廷尉竟也听他的。 他们低声下气,拱手道:“袁大人,能不能……” 另一边。 卫云骁抽了一顿苏贤重,见他叫不动了,浑身疲软,起伏的胸腔提醒着人还活着。 他丢了鞭子,走上前,把一瓢冷水泼过去。 伤处沾水,火辣辣地疼。 苏贤重又疼醒,横眉瞪眼,气若游丝道: “卫云骁,你这薄情寡义的东西,你还我女儿!” 卫云骁冷笑几声,掐着他的脖子逼问:“说!王闻之与苏芸,究竟是什么关系?” “王闻之是谁?老夫不认识!” 苏贤重颇有骨气地吐了一口血沫。 卫云骁抽出帕子抹脸,腮边的肌肉抖了抖,咬牙道: “既然你不识趣,那就打到你开口为止。” 他捡起鞭子,正想继续抽,苏贤重连忙喊:“等等!” “怎么?想起来了?” 苏贤重身子抖了抖,“灵芝说,你曾怀疑芸儿与人有染,难不成是这王闻之?” 提起旧事,卫云骁捏紧鞭子。 苏贤重看他不说话,破口大骂:“若说我在官场上手段不光彩,老夫认了。” “但我苏家家风清正,养的都是正经闺秀,你一介昂藏男儿,竟然无端怀疑自己的妻子。” “卫云骁,昔日我做错事,你尽管恨我,何必给我家芸儿泼脏水?” 苏贤重痛惜道:“更何况,她都死了!” 此话入耳,卫云骁心口一震,死了…… 经过这么一提醒,长期堵在心脉的那股气,顿时泄了。 他步伐晃了晃,手上的鞭子掉落。 “我家芸儿从未认识什么王闻之、赵闻之!你休要血口喷人!” 苏贤重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 卫云骁转身落荒而逃,再也不想听他说那个字。 苏贤重又被扔回囚牢里,捡回一条命。 他趴在草堆上,后怕不已,以为这次入狱定会被抄家问斩。 看卫云骁这失魂落魄的模样,那少府大人说的果然没错。 他有救了。 * 卫云骁离开牢狱大门,正巧碰到王闻之。 新帝登基,诸多逆臣来不及彻查,尚书台帮忙调阅文书。 王闻之亲自携案卷交给刘景昼,刚下马车,就看见卫云骁红着眼大步走出来。 “卫兄。” 王闻之连忙叫住他。 卫云骁停下脚步,看着那清润儒雅的人,眸中俱是晦暗的涌动。 王闻之笑问:“近日,卫兄与我生分许多,不知某做了什么事惹卫兄不快?” 坦荡、澹然在他身上显露无遗。 近来,他愈发看不懂王闻之了。 若不是王闻之、更不是怀王,那又是谁害死了苏芸? 卫云骁道:“闻之,那本账册是何处得来的?我听说,这账目不对。” 王闻之愣了愣,连忙问:“可是有错处?” “那错处可大了。”卫云骁咬牙。 王闻之叹惋:“我那群属下虽亲身涉险,却有勇无谋,办事不细心,出了差错。” “还望卫兄见谅,我定会狠狠责备他们。” 卫云骁淡淡道:“过不抵功,闻之莫恼。” 王闻之笑笑:“也是,我寻刘兄还有事,先行一步。” 二人分别,王闻之离开后,收起笑意,冷声问旁边的五义: “威武郡那边还没传来消息吗?” 五义低声道:“公子,十义他们寻了一月,尚未发现那女子。” 一栖不两雄,不争不抢,视同拱手让人。 王闻之此举毫无愧疚之心,要怪就怪卫云骁手段不如人。 只是那女子跟泥牛入海一般,毫无消息…… 难道,她根本不在威武郡? 第68章 老鹰捉小鸡 叶玉昨夜烤了鱼、与如翠饱餐一顿。 醒来又吃上了丰盛的晨食,心情美妙无比。 教习嬷嬷来了。 晨时学刺绣女红、午后学作画、晚间学走路。 叶玉拿针这几日,手上全是细细的伤口。 如翠给她包了一层纱布裹着,反倒刺不着肌肤了。 在教习嬷嬷的监督下,叶玉飞快绣好一幅画,恭敬地递上。 “嬷嬷,我做好了。” 教习嬷嬷接过来,脸色一沉,她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叶玉动着酸胀的四肢,抬眸问如翠:“我今日绣的是不是挺好?” 如翠想了想,的确进步了,点头。 叶玉笑起来,“刺绣嘛,不过小事一桩!” * 教习嬷嬷穿过回廊、假山、碧湖,走了许久,才抵达一座豪阔的院落。 她硬着头皮,咬牙把绣品递给梁家大夫人。 夏日天热,一旁的侍女噤声摇扇。 梁家大夫人是有名的才女,哪怕身居宅院,外头依旧流传不少她的诗词画作。 梁崇正与她对弈,大夫人无暇查看那堆绢布。 教习嬷嬷只好双手捧着,静静等候一局对弈结束。 大夫人得了闲暇,抬眸一看,微微挑眉,语气轻柔地问: “这就是那楚氏女的绣活?” 教习嬷嬷站了许久,后背热得冒汗。 她低着头,战战兢兢低头道:“是。” 她一个宫廷御工,前朝皇妃、百官绣袍皆是出自她手。 前朝灭,她退居豪门士族任管事,教授基础的女红针黹不在话下。 谁料到…… 大夫人翘起兰花指,捏着几块帕子看,秀气的眉眼溢出一丝笑意。 “这楚氏女竟如此不济,难不成,在家中无人教导?” 语气淡淡,不似责备。 但教习嬷嬷还是惶恐低头,她说了五日内必定把她培养好。 谁料四日过去了,那女子路走不稳、画不成形、就连绣活也没眼看。 梁崇正收拾棋子放入篓子,听得此话,捡一块帕子过来细瞧。 “还可以,这煤球挺好看的。” 教习嬷嬷支支吾吾道:“主君,这是一只大雁。” “那这团云朵也不错。” “这是一朵芙蓉。” “那这棵树……” “主君,这是一排竹子。” 教习嬷嬷投其所好,特意让那女子练绣竹,没想到…… “……” 梁崇眉梢压低,动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梁大夫人见状,发出欢快的笑声。 教习嬷嬷没有被主人家为难,午憩过后,又回到小院把叶玉训斥一顿。 “梁氏诗书传家、以文熏骨、以武强身,主君文武双全,一代名将……” 叶玉跪坐在席案前点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最后委屈道:“我知道啦。” 教习嬷嬷说得嘴皮干了,转身喝口水,缓了缓,严肃道: “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这次你还是不好好学,梁家必定退契!” 叶玉惶然不安道:“嬷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定好好学。” 如此做小伏低,柔声劝慰,教习嬷嬷这才舒缓过来。 她从未教过如此愚笨的学生,毕生贤名都被她败光了。 “大夫人给你换了个先生,你去竹轩学弹琴、诗词。” 叶玉圆溜溜的眼眸满是疑惑,“嬷嬷,你不教我了?” 提起这个,教习嬷嬷火苗“噌”地冒起来。 她在大夫人那里丢了脸,才会换个先生带她,这是耻辱! 叶玉见状,不等她说话,连忙拉着如翠跑出去。 竹轩距小院很近,跨过一道拱门就到了。 一扇巨大的屏风摆在中间,里面坐着一个人,约莫是她的新先生。 叶玉颇有礼貌地说:“学生见过先生。” 这面屏风空荡荡,只有一张若隐若现的轻纱。 像隔了一层雾气,只能隐约看见对面那人的轮廓。 “坐。” 嗓音低沉又轻柔,含着一股不明所以的热情。 “你叫楚玲?” 这话问得有些熟稔与亲密,叶玉蹙眉,轻声回应:“是。” “坐下,往后你跟我学琴与诗词,以前可读过书?” 叶玉迟疑道:“读过一点。” “那就好,我先给你抚一曲子听听。” 叶玉看这夫子态度好,也乖巧下来,听他弹曲。 音律起,乐声清泠似露滴竹梢,转而慢慢铮然激越,浑厚回旋时渐渐节奏急密。 最后如珠玉倾盘,泛音散尽,余韵悠长。 知道对面看不清她,叶玉双手托腮聆听,实则打盹。 此曲助眠,不眯一下简直糟蹋了好曲。 她的神思随着曲子恍恍惚惚,最后骤然收尾,反倒眯不下去了。 对面的夫子问:“如何?” 叶玉立即吹捧:“好极了,夫子还能再弹一遍吗?不够听。” 屏风内。 梁崇牵着唇角,不自觉笑了笑,脸颊荡漾浅浅的酒窝,一双眼眸盛满星子。 他方脸白净,下巴略有青青胡茬,浑身透着成熟男子的温和。 这首曲子叫凤求凰,她竟然喜欢听? 他眉间透着些许无奈:“那便依你。” 悠扬的乐曲再次响起,叶玉又开始眯起来,内心暗叹,这夫子性子真好~ 叶玉学了三日的曲子。 新夫子脾性宽仁,弹错了不骂她,弹对了还夸奖,夸得叶玉自信满满。 今日,她要向夫子展示自己学到的成果。 她抬头挺胸,跪坐在席案前。 “夫子,我准备好了。” 屏风内,刚从卫营赶回来的梁崇用帕子抹汗,粗粝的大手执茶盏喝水。 这女子虽长于乡野,但勤奋好学,并没有教习嬷嬷说的那般混不吝。 自己的夫人就该自己教,梁崇这几日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总算学有所成。 “嗯,开始。” 一双布满细茧的手抚上琴弦。 然而,弦音甫一拨动,便似锈钉刮铁,尖利刺耳,毫无章法。 音调攀升,如钝刀锯木,嘶哑刺耳,听得人牙根发酸。 低音如病牛喘息,浊重拖沓。 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倒像是醉汉摔琴,七零八落,听得人头皮发麻。 “等等!” 叶玉还沉浸于自己的乐曲无法自拔,嘴角弯弯,手指忙得乱七八糟。 “停下来、停下来!” 梁崇握紧拳头,敲了敲桌面,杯盏跟着抖动,盖过了乐曲声,叶玉才停下来。 她双眸懵懂,疑惑问:“夫子,怎么了?” “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叶玉道:“你前几日教我的呀。” “我前几日教了你什么曲子?”梁崇开始自我怀疑。 叶玉想了想,“老鹰抓小鸡!” 梁崇一愣,在脑子里过一遍,根本没听过这个曲名。 他低声问:“我何时教过你这首曲子?” 叶玉闷声思索,“凰”字笔画太多,她忘记叫什么了,那王闻之也没教过她这个字。 但她理解那三个字的意思,苦恼道:“一只鸟追着另一只鸟,不就是老鹰抓小鸡嘛?” 梁崇:“……” 第69章 我这般好颜色也不能通融吗? 叶玉看他不认可,不服道: “梁家一道青菜炖豆腐都能雅称‘翡翠雪团’,怎么这凤啥啥就不能称为老鹰抓小鸡?” “难道不是一个理儿?” 梁崇无言以对,气得一拍桌案。 叶玉吓得一抖,缩着脖子问:“夫……夫子,怎么了?” 梁崇在屏风内攥紧手心。 怪道教习嬷嬷出身宫廷御工,一身描鸾刺凤的技艺也教不出个像样的活计。 他昔日看她在长治运筹帷幄、智勇双全,还以为是个聪慧的。 料定教习嬷嬷见惯了达官贵人,眼高手低,只拿她当个妾,不肯好好教。 人言道:堂前训子、枕边教妻。 与真正的鸿儒相比,他才薄智浅,但也算通儒达士。 亲身教授一二文识便可令她受益终生。 谁料到,她原来是个内藏锦绣的半吊子。 凤求凰的确是一只鸟追着另一只鸟,与这老鹰抓小鸡……形式差不多。 但意思不对,叫他如何说口这是爱慕之意? 着实难办。 梁崇身为梁氏宗主,一族之长,无人能干涉他的裁决,娶个庶民做主母无伤大雅。 但母亲那边,不论出身如何,好歹沾点文雅秀慧才能过关。 他眉梢轻蹙,指腹的茧子划过掌下琴弦,细细思索。 星眸掺着一丝苦恼。 罢了,她年纪还小。 他多包容些,慢慢教就是,日子还长,莫吓着她~ 如此盘算,梁崇抿唇,牵唇在脸颊溢出浅浅的月牙痕梨涡。 他打开一旁的香炉燃香,凝神静气。 叶玉看夫子一拍桌子又不说话,莫不是被她气晕了? 她试探问:“夫子,夫子?” 尚无回应,叶玉打算越过屏风去瞧瞧。 “站住,不许动!” 梁崇走神片刻,那不安分的女子就靠过来,差点被她看见真容。 现下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凭她的滑头,定会猜到羌人出现在长治的原因。 叶玉被这一喝,立即站定。 “男女授受不亲,你我虽为师生,但不可越界,坐回去!” 那声音严肃又冷厉,好像生气了。 叶玉只好坐回原位,坐得端正,态度认真。 梁崇松了一口气。 既然她毫无基础,凤求凰此等复杂的曲目不好教她,那便学些孩童入门曲。 他轻拢慢捻,曲调欢快的乐声从他指尖飘扬。 这是一首宴饮之乐《鹿鸣》,节奏规整,曲调欢快,最简单不过,还能配合乐曲吟诵诗词。 叶玉托腮聆听。 估摸一下时间,她已经在梁家待了十来日,还差一个多月才能离开。 这夫子脾性虽好,但看他生气了,她不好再卖浑,玩过头被提前退货可不好。 这回她认真了。 十指跟着夫子的指示拨弄,清脆欢快的节奏响起。 这夫子虽有耐心,就是规矩多了点。 隔着一个屏风,她看不清对方的指法,根本不知道哪根弦叫什么。 稀里糊涂拨弄几下听声音,才找到正确的位置。 又是三日过去。 不知为何,那教习嬷嬷好像是放弃她了。 也不来教她刺绣、步行,只叫她安生学乐理与诗词即可。 叶玉求之不得,每日睡得昏天黑地。 睡足吃饱,仅过十来日,她在长治饿得青黄的肌肤又变回白皙红润模样。 闲暇无事,她在屋里和如翠玩斗草,以草茎相拉,断者为负。 这游戏需要巧劲,她们拿着两根草交叉起来,互相拉扯厮磨,先断的就输了。 只过了几天,小院里的草都被她俩拔光了。 就连盆里的兰草也秃了几根。 几日过去,无草可斗,叶玉与如翠无以自遣。 她转而好奇问:“近来可收到主顾家的信?上面有没有说小姐们何时归来?” 如翠摇摇头,这女子近来与她玩作一团,二人关系亲近不少。 “我听老爷说,选妃可复杂了,据说要脱光验身,仅是这一关就淘汰许多女子。” 叶玉神色一怔,原本以为在梁家的规矩已经够多了,她近来饱受折磨。 没想到皇宫这么讲究? 那这楚家小姐不是比她还惨? “不过,我家小姐们没回来,极有可能全都过第一关了。” 叶玉愕然片刻,好奇问:“那她们验身之后呢?” 如翠想了想,“接下来会考校礼仪,有女官教导她们行走、跪拜姿态,学成之后,再行筛选。” 叶玉内心忖度,怪不得那教习嬷嬷总让她学行走,原来是拿她同妃子一般教。 如翠继续道:“再之后是技艺,琴棋、歌舞等。” 叶玉若有所悟,感情梁家是拿她同皇妃一般调教? 她迫不及待追问:“然后呢?” 如翠看见她求知若渴的模样,与有荣焉道: “到时候,我家小姐会面见太后、陛下,他们会亲自看验,挑中则为妃,没选中放归家中待嫁。” “到那时,我家小姐若是不中,也就回来了。” 这么简单就能面见陛下? 叶玉眼珠子动了动,激动问:“这妃子下一次什么时候选?庶民能参加吗?” 如翠欲言又止,看着叶玉道:“医、巫、商贾、百工等为贱籍,是不能参选的。” 听得此话,叶玉眉梢紧锁,她是个混迹下九流的戏子,是为贱籍。 她不死心,试探问:“我这般好颜色也不能通融吗?” 语气平淡,无一丝炫耀。 如翠细瞧她眉眼,暗暗点头,还真挺好看的,可惜……她出身不行。 如翠叹气摇头:“不能。” 叶玉黯然伤神,沮丧低头轻叹一声。 “不过……”如翠欲言又止道:“若是有权贵愿意举荐你,不必参与选妃就能入宫。” 叶玉眼眸亮起来,“这样也能面见陛下吗?” “未必,后宫佳丽三千,许多妃嫔老死也没见过陛下。” “甚至,还有的妃子在得宠娘娘面前失仪,直接被关进冷宫,一辈子都出不来。” 叶玉耷拉着脑袋,她无权无势,无父无母,上哪儿去找权贵送她入宫? 听得如翠这么说,身子抖了抖,这宫里真可怕,费尽心思进去还未必见到陛下。 胜算不大,叶玉立即打消了那个骤然萌发的念头。 第70章 父做帝王,女为山大王 十义与六义在威武郡搜寻叶玉一月有余。 皆不见踪影。 二人执陛下潜渊时的王府令牌前来查找逃犯,被郡守奉为座上宾。 宁王登位称帝,郡守不敢怠慢二人,所有要求皆满足,无有不应。 十义与六义苦寻多日找不到,二人又藏着掖着不给看画像。 郡守只好把所有叫叶玉的女子全叫来,加上户籍册子,一对一传验盘查。 忙活许久,这张搜罗的网越织越大。 他们甚至下村子一一对比,没一个是两位使者要找的人。 他们寻不到人,把威武郡翻个底朝天,累得衙役们怨气满腹,碍于那是圣使,不敢多说什么。 郡守常沛年四十五,任威武郡守已有十三年,经验老道的他将所有查找逃犯的手段使出。 根本找不到这个叫叶玉的女子。 十义与六义闭紧口风,二人不多话,更不给他们看一眼那逃犯画像。 若是有画像参照,指定能寻到人。 有机敏属下献计:“不若灌醉圣使,偷看一眼画像再放回去,咱们私下寻找,可立一大功!” “指不定新帝龙心大悦,提拔您入长安为官。” 常沛觉得妙哉,邀请二人小酌一杯。 不消片刻,掺了迷药的酒把二人灌晕。 有画师在内室等候,常沛立即翻开十义胸前的交领衣襟,找到一轴画卷。 常沛腹诽,也不知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逃犯,能让二人如此谨慎看护? 卷轴一开,内里是个明媚女子,鹅蛋脸、狐狸眼,眉目如画、笑靥如花。 常沛细看,自然也注意到了女子腰上那枚喜鹊叼枝的玉佩纹样。 作画的人极其用心,画技精细,玉佩纹路一目了然,甚至连头发丝都根根分明,女子似能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他瞳孔一颤,顿时心惊胆战,执画卷的手微微抖动,身躯霎时虚软。 是她! 这么多年,她没死在羌人刀下,竟然还活着,更要命的是陛下在寻她! 常沛立即叫画师临摹下来,匆匆把画卷塞回十义怀中。 有了方向,他直接派人去远方的长治打探消息。 夜幕降临。 十义与六义尚未清醒,微服去打探消息的五名衙役早已回来。 常沛从他们口中得知,那女子并村建寨,统领了长治那群贱民,成了一方地头蛇。 父做帝王,女为山大王。 他略有感慨,还真是……虎父无犬女。 有了那女子的消息,常沛立即写信告知大司马,夹带那张临摹的画像。 派遣驿卒,八百里加急传送消息。 一日忙活下来,常沛心口跳动不止,手心浮汗,唇瓣干涩,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左右那女子逃不掉,接下来必须要瞒着两位使者不能让他们找到人,静待大司马的回讯。 * 不知为何,叶玉这几日没睡好,心口跳得极快。 天色尚未亮,她就披衣起身。 困守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起床推开窗,晨光熹微,日头未升起,天色如海波碧青,万里无云。 窗外是一株玉兰,紫白相间的花瓣掉了一地,早鸟跳跃树梢间。 叶玉闻了一口凉爽干净的气息,淡淡花香夹杂其间,沁入心脾。 十指动了动,算算还有二十三日就能离开梁家,叶玉心情大好。 如翠捧来热水给她洗漱,食用早膳,叶玉转身去竹轩。 那夫子很贴心,给她调了课业,午前学诗词,午后学琴艺,晚间睡大觉。 搞得她好像是来做千金大小姐的。 到了竹轩,夫子还没来。 叶玉自行温习,这几日,她也学了不少大字。 梁崇卯时到卫营操练,巳时匆匆赶回来授课。 隔着朦胧轻纱,他看见叶玉盘坐认真温书,暗自点头,此女虽顽劣,但胜在通情达理。 这几日经过诗书熏陶,已经乖巧很多,几日没犯浑了。 近来出口婉辞,也算持之有故,言之有理。 叶玉笑道:“夫子,你来啦。” 看见他来了心情这么好?梁崇牵动唇角,平坦的白面又旋起两片梨涡。 他轻缓而有礼道:“前几日的书可温习了?” 梁氏宗妇可以不善女红针黹,行举端坐也可以抛之不要。 但文学才技缺一不可,往后治理宗族庶务,往来应酬用得上。 叶玉点头:“夫子的话我谨记在心,自然温习了。” 梁崇眉眼溢出一抹笑意,温声道:“那我今日考校一下你的功课,如何?” “夫子尽管探问。”她说得神气又张扬,看起来很自信。 梁崇提笔写诗句,让她填下一句。 基于她学识薄弱,梁崇没有过于为难,这些诗词哪怕是孩童也能对上一二。 他招手叫如翠过来递纸,叶玉一瞧,嘿嘿一笑,提笔写字。 竹轩寂静,唯有窸窣虫鸣、清脆鸟叫,铜炉冒出的一缕香烟随风飘散。 叶玉落笔完成,派如翠去送卷子。 屏风那边很安静,夫子没说话,认真阅卷,应当是被她的才华折服了。 一只翠绿的蚂蚱不知从何处蹿出来,跳上她的席案。 叶玉闲暇无聊,悄悄扑了一把,蚂蚱蹦跳,距离她仅有一步之遥。 悄悄觑一眼对面,反正夫子低头看不见,她离开位置去扑那绿油油的蚂蚱。 梁崇看着她的答卷,握紧拳头,眉心突突跳动,不停地提醒自己。 她十七岁生辰没到,年纪还小…… 只见纸张上的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 她对的是:“韭菜与鸡蛋并炒。”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她对的是:“棉被枕头软,早晚睡得香。”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她对的是:“猪头肥软猪蹄筋道。” 梁崇静默片刻,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叶玉扑了几回,终于扑到那只蚂蚱,浅笑着,“这烤起来一定很香。” 梁崇看她如此混不吝,拍案呵斥道:“油盐不进!” 闻言,叶玉反驳:“不可能,进了油盐最香啦!” 梁崇:“???” 她在说什么? 突然,她手上的蚂蚱挣脱,跳上屏风的轻纱,在白茫茫的轻纱中添了一抹绿。 叶玉不忍到手的零嘴飞了,扑过去。 “别!” 梁崇来不及阻止,“哗啦”一声,那扇屏风轰然倒塌。 叶玉趴在上面,双手紧紧扣着那只蚂蚱。 梁崇端坐在席案前,瞳孔放大,一只手虚乍举着微微颤抖,作拒绝状。 叶玉抬眸,疑惑道:“薛大虎?” 第71章 年纪大,会疼人 “你怎么在这里?” 叶玉站起来,手上的蚂蚱也不管了。 那只蚂蚱一蹦一跳蹿入竹林中。 叶玉拍拍裙摆,收起那股浑劲儿,在生人面前装傻充愣,她游刃有余。 在熟人面前就不必装了,谁还不认识谁啊,这跟露腚在大街狂奔有何区别? 她收起愣头愣脑模样,敛眉正色走上前,“大虎哥,你在这里当夫子?” 经过这么一提醒,紧绷着心神的梁崇顿时有了主意。 他放下手,暗暗搓了一下衣摆。 “嗯,我会几个字,看见梁家聘夫子,我就来了。” “早说嘛,咱俩隔着屏风对坐这么久,竟也没认出对方。” 梁崇抿唇怔着,在脸颊牵扯出浅浅的月牙窝。 叶玉细瞧他的面貌,在村子里时,薛大虎沉默寡言,人如其名,他绷着一张黑面,跟受伤的虎一般,时时警惕防着人,没见他说过一句话。 如今打扮干净了,还挺人模狗样。 那双荡漾的酒窝让他看起来随和温雅,还有点甜。 梁崇轻笑道:“真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声音温温地,带着一丝熟稔亲近。 靠近他后,叶玉鼻息嗅到他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苏合香。 “我啊,是来赚钱的。” 她眼眸一转,“你也是来赚钱的,既然这样,不如你替我瞒着?待我赚到钱,分你五十两。” 她伸出手,张开五根手指。 梁崇看见她手上遍布细碎伤痕,有新伤、有旧伤,手指覆薄茧,不似千金贵女们那般白嫩纤长。 “嗯。” 叶玉一愣,他这么好说话? 在她出神间隙,一只更大的手掌穿过指缝,扣住她的手。 他的手心温热,还有点粗糙。 梁崇牵着她,踏过倾倒的屏风,稀里糊涂把她带回原来的位置。 “咱们先上课,乖一些,别胡闹。” 叶玉抬眸,看见他的星眸含着一丝慈爱与纵容。 目光相触片刻,薛大虎转身就把屏风移开,立在门前,让人无法从外窥视。 “前几日教你的鹿鸣还能弹吗?” 叶玉也不装了,直接点头。 “弹来我听听。” 他没有回自己位置,而是盘腿坐在叶玉对面,伸出手随着韵律轻轻敲击桌面。 反倒令叶玉意外寻到了节奏。 一曲毕。 梁崇思索片刻,“有几处指法不对,我来教你。” 说完,他牵起叶玉的手按在琴弦上拨弄。 时间随清风流逝、吹过袅袅烟雾、翻过密密书卷、摇落朵朵花瓣、卷走片片枯叶。 在他的指导下,叶玉掌握曲调,重新弹一遍,毫无漏错。 课余歇息片刻,她抬眸看着眼前的男子。 “大虎哥,我不是楚家小姐,你真的不揭发我?” 梁崇没有回话,起身从自己的桌案捧来茶盏,给她倒一杯茶。 “小玉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会举发你?更何况,你还分我五十两。” 叶玉抿一口茶,低声问:“万一哪天事情败露,你岂不是会丢了这份活计?” “无碍,在梁家教书不成,我便去其他家,只要有一技之长就饿不死。” 叶玉笑起来,“以前没发现你人这么好。” 梁崇牵唇,露出一口白牙,那抹浅浅的酒窝又出现了,温声道: “真的很好吗?” 叶玉点头,“嗯。” 她想了想,接而问:“对了,你那两个兄弟去哪里做活了?” 叶玉记得他还有一个闷声不吭的三熊与一个话唠的二牛。 未免身份暴露,梁崇没让陈七靠近她,每次都是独自过来。 提起他们,梁崇“喔”了一声,说道:“他们在主君身边当小厮。” 主君? 叶玉蹙眉,好奇问:“主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主君他……”梁崇犹豫片刻,抬眸看着叶玉好奇的面色,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如载满星河,闪闪发光。 他喉结一滚,鼻息有些热,低声道:“主君人品贵重,洁身自好,值得托付终生。” “长得……还算可以。” “不是……我没问这个。”叶玉顿了顿,继续道:“我是问他官大不大?” 梁崇攥紧手心,淡淡道:“主君是安定都尉,秩比二千石。” “那就是很大咯?” 梁崇点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玉想了想,“那主君要是进献美人,陛下会看一眼吗?” 梁崇不明所以,但还是开口解释: “梁氏百年士族,历经四朝而不倒,官场人脉盘根错节,还是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 叶玉想了想,试探问:“你瞧我这模样,丢进美人如云的深宫,陛下会看我一眼吗?” 梁崇双眸落在她不施粉黛的润白肌肤、笑盈盈的双目、细长的羽睫、粉嫩的樱唇…… 他回过神,立即别开眼,“还算……可以。” “那我能不能请主君送我入宫面见陛下?我要是成了宠妃,定会给他多吹枕边风,让他早日升上大将军。” 听得此话,梁崇回头,剑眉压低,脸色骤然冷下来,低声问:“你想进宫?” 叶玉点头,双眸纯澈:“是啊,咱们都是长治乡亲,帮我一把不行吗?” “你进宫里做什么?” “告御状!”叶玉眉梢紧锁,面色板正,不自觉握紧拳头。 “只要我能见到陛下,就不惧权贵阻碍,把长治的情况告诉他,长治就有救了。” 梁崇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此时有些气愤,咬紧后槽牙,可以看见颞部的肌肤底下青色血管冒起。 二人对视,静默片刻。 梁崇缓了缓,冷静道:“你不必如此,陛下年纪太大,能当你爹了,嫁给主君照样可以面圣。” 叶玉眼眸闪过一丝狐疑,“真……真的?” 梁崇低低“嗯”了一声。 “主君最近立了军功,陛下不日会召他入宫封赏,你可以用内眷的身份一起面圣。” 叶玉有些苦恼,托腮蹙眉道:“可是我听说主君已经二十九,年纪也大呀。” 梁崇一怔,眸子里的光芒闪烁,暗暗咬牙,过了许久。 他笑得温柔和睦,道:“年纪大,会疼人。” 这句话有些低沉,像是咬着牙说话。 他们之间身份天差地别,但唯独在年纪上,他有不足之处。 差了十二岁,难道……她很介意年纪?很嫌弃他? 第72章 我该叫你薛大虎,还是梁崇 叶玉皱着眉头,额心鼓起两个小包。 面上有一抹希冀,但犹豫与迟疑也同时浮现。 “可我不是楚玲,万一他嫌弃我……” 梁崇漂浮起来的心一悬再悬,手心痒痒。 这种感觉像诱惑狐狸,在洞口放一块鸡腿,只引出一点毛茸茸的脑壳就立即缩回去。 令人想不断加码,一诱再诱。 “还记得你杀的那个羌人吗?” 叶玉回想片刻,那个满身邪气的小白脸,她当然记得,点点头。 “我听主君说,他是北齐的领军将军并右卫将军高溪山,此等功劳在身,你比许多出身世家的贵女强多了。” 梁崇温声解释:“若你是个男儿,绝对能封侯拜相,加官进爵。” 看那双疑惑的大眼睛,怕她不知道此人身份贵重,梁崇继续解释。 “他还是北齐皇帝的义子,身份就相当于陛下身边的大将军。” 叶玉回忆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子。 他留两缕短发,耳畔编了几根辫子,额头绑一根串着犬牙与珠子的额带。 肌肤比女子白,长得好看,就是笑起来阴气森森,十分邪门。 那小白脸居然这么厉害? 叶玉回过神,摸了摸脖子,嗯,脑袋还在。 她绷着一张脸,认真问:“你没骗我?” “没有。” 梁崇继续道:“小玉,我能在主君面前说上几句话,可以说和说和,他更喜欢你这样爽利豪迈的女子。” 爽利豪迈?叶玉闭紧嘴,她也不是这样…… 看她不说话,梁崇以为她不愿意,继续劝: “我也不暴露你在这里,只跟他说一声,有这样一个可心人儿。” “他要是愿意娶你,便是得了这桩功劳,你以这份恩情要求他带你去长安面圣,事成之后,你们两不亏欠。” 两不亏欠?叶玉一颗心七上八下,浮浮沉沉。 越想、越觉得可行。 梁崇好似看见那狐狸脑袋又探出来,犹犹豫豫,小心翼翼。 “那我的主顾怎么办?”叶玉回过神。 诱饵不够,那狐狸脑袋又缩回去。 梁崇想了想,敛眉思索:“既往不咎便是,你做妻子,还想给丈夫纳妾?” 叶玉笑起来,“倒也不是。” 梁崇又想到一个诱饵,继续加码。 “而且,你不是缺钱吗?梁家给宗妇聘礼很多,除去值钱的金银器物,聘金至少三万两。” 叶玉一听,捧脸笑得眼角弯弯,整个人甜丝丝地。 她脸颊绯红,羞赧道:“嗨、这……一切都好说!” 梁崇好似看见狐狸出洞,叼着鸡腿上蹿下跳,只等着他落网捕捞,笼络归家。 他脸颊泛起月牙痕,荡漾浅浅笑意,一口白牙露出来,拱手道: “小玉,你只管等我好消息便是。” 叶玉小鸡啄米般点头。 时间紧急,未免夜长梦多,得赶紧把人定下来。 梁崇叮嘱午后不学琴,转身就去了梁大夫人院里。 二人对弈,梁母摇着扇子,对梁崇脸上那凹下去的酒窝频频侧目。 他是统辖一方的都尉,因遗传她的两个酒窝令他的威严形象打了折扣。 平时都绷着一张脸,能不笑就尽量不笑。 今日却有些反常。 梁母开口问:“你做什么坏事了?” 别看他如今成熟稳重,温良恭谦。 年少时可没少惹祸,平白咧着一张笑脸,就是心里有鬼。 “母亲,没惹祸。” 梁崇不自在地垂眸,梁母会意,挥退身侧侍婢。 “可以说了?” 梁崇白净面皮又溢出浅浅的漩涡,“还是母亲知我,我欲退了亲事,另娶她人。” 梁母直起身子,郑重问:“你确定?你要娶谁?” 梁崇想了想,剪除些许细枝末节,把叶玉的身份一一道来。 “她一介流民头目,值得你屈尊就卑求娶?”梁母认真打量他。 “母亲,她对儿子有救命之恩,还取了高溪山的性命。从家族利益考量,娶她比其余世家女获益更多。” 梁母虽身居内宅,但对军政要务也熟知一二,她才华满腹,更想要个饱读诗书的儿媳。 听闻那女子取了高溪山的性命,那可是在北齐闻风丧胆的人物。 “你没骗我?”梁母再次慎重地问。 梁崇正色道:“长治人人皆知她设计抓了高溪山,并下剧毒,母亲只管去调查,儿未隐瞒分毫。” 看他如此坦荡,梁母将信将疑。 梁氏是武将世家,祖上出过鼎鼎有名的女将军,盛誉庇佑家族在朝代更迭的乱世中屹立不倒。 此女有巾帼之风,虽然出身差点,只要好好培养,或许,梁氏还能再出一个女将军,延续百年昌盛。 她轻笑一声,“她在哪里?我去见见她。” 梁崇抿唇,讪讪道:“孩儿已经把她带回来。” * 叶玉午憩过后。 醒来就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床头,吓她一跳。 教习嬷嬷说她是大夫人。 叶玉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起床福一福身子,问一声好。 妇人把她搓揉一顿,上下打量。 “瞧这姿色真好、身子骨强壮,想来力气很大、手臂结实有力……” 书房内。 母亲去相看叶玉,梁崇不好跟着在身侧。 情况紧急,好不容易哄得那女子答应结亲,他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如何圆过那个谎。 他来回踱步,有些心慌意乱。 陈七看一向持重沉稳的主君走来走去,心绪比脚步还繁乱,默默垂眸。 突然,梁崇站在他面前,忸怩问: “你说,要如何让她接受我,又能瞒过那桩事?” 陈七同他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他闷声思索,如何也想不到法子。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梁崇看他毫无计策,盘腿坐下长吁一口气,手指轻敲桌面,来回琢磨对策。 一道轻巧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有一女声响起。 “不好了,主君。” “大夫人同楚小姐争执后,在荷湖突然昏倒。” 梁崇心口一跳,争执? 莫不是那叶玉野性难驯,顶撞了母亲? 梁崇立即出门,他皱着眉头,脚步越来越快。 她究竟说了什么,惹得母亲身子不适? 侍女弯腰低头,紧紧跟随在梁崇身后,落下一大段距离。 不消片刻,梁崇抵达了荷湖,凉亭内空无一人。 正想问侍女人去哪儿了。 一把匕首比问题更快出现,执匕首之人面色冷然。 叶玉沉着一张脸,冷峻道: “我该叫你薛大虎,还是梁崇?” 第73章 我自有办法救长治,不劳你费心 那名传话的侍女小跑上前,站在叶玉身后。 梁崇转身细瞧,才发现那是扮作梁家婢女的如翠。 她一路俯首帖耳,瞧不清面容,加之梁崇担忧母亲,没想那么多…… 如翠胆战心惊,她缩在叶玉身后。 不听她的话,叶玉会自己跑去主君院里自爆身份,听她的话把主君引来,还能跟着一起出去,离开梁家。 陈七看见主君被匕首指着脖颈,拔刀对准叶玉。 “叶姑娘,放了我家主君。” 叶玉觑了一眼他,淡淡道:“薛三熊,好久不见。” 他一如既往,寡言少语,板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 梁崇看着脖子前的匕首,这是那把插在高溪山胸膛的匕首,如今,还是对准了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梁崇困惑,难不成是母亲跟她说了什么? 叶玉道:“在看见你的那一刻。” “多亏嬷嬷的指导,你身上的香,是苏合香,王侯专供,又岂是平民用得起的?” 梁崇哑然,他原以为嬷嬷教得不用心,原来是太用心了。 “你的牙整齐又干净,哪个吃糠咽菜,啃树根的穷苦人家能养护得如此精致?” 叶玉补充:“又有谁家夫子敢牵着内眷的手,手把手授课?” 梁崇默然,动作比感情更快表现,他看见她的手遍布伤口,下意识想牵一牵,暖一暖。 叶玉轻声道:“还要我继续说?” 梁崇一怔,罢了,她心细如发,他不是对手。 “你待如何?” “放我们出去!” 梁家前后有门房值守,前院还有护卫看着,她根本出不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挟持梁崇。 梁崇蓦然叹一口气,“玉儿,你走不掉的。” 他敛眉正色,不复平日的温和气质,脸颊的月牙痕也消失得毫无踪迹。 眉梢压得低低,倒像是刚看见他那时,眉眼透着一抹强横的威悍。 叶玉不信,走上前,利刃紧贴肌肤,抵着他的脖子压下一道浅浅凹痕。 只稍一动,他就血溅当场。 叶玉咬牙问:“你不怕死吗?” 梁崇定定地站着,出神片刻,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无奈又带着些许纵容的语气道: “小玉,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叶玉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 “为我好,你把羌人引到长治?为我好,你们害死了一百零五名乡亲!” 梁崇心神一震,这件事躲不开,终究还是得面对。 他想解释,喃喃道:“小玉。” “闭嘴,我只想出去!” 叶玉情绪激动,执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唇角动了动,泪比话先溢出。 梁崇只觉得心口揪作一团,不自觉伸手。 那滴闪烁日光的晶莹泪珠落在他的掌心,温热的水珠流动,在掌纹积下浅浅的、透澈的水洼。 一眼明晰,什么都藏不住。 “玉儿……我。” “我不杀你,我只要你放我离开!”叶玉咬着牙,愤愤道。 命只有一条,她不能浪费在他身上,她还有长治、还有乡民,还有报仇…… “你不能走。” 梁崇咬紧牙关,哪怕利刃在喉也决不妥协。 “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作为交换,我会带你去长安,比起恨我,去见陛下救长治,你难道不心动吗?” 为了她,他打算公然与冯英叫板,已经退让许多。 叶玉冷笑一声:“做梦!” “我自有办法救长治,不劳你费心!” 梁崇不知忆起什么,他忽而双目寒渗,盛满寒气,手心紧紧攥住。 “我不可能会放你出去。” 眼前一花,他的动作比叶玉更快,粗粝的指腹捏住她的手腕。 不知捏的是什么穴位,她手臂顿时无力,五指不自觉张开,手心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叶玉左手出击,也被他抓住一拧,将她身子一旋,双手反剪扣在身后。 叶玉挣扎着,“放开我!” 她伸腿踢他,腿弯被他一压,身子一软跪下去。 梁崇及时伸手一捞,将她抱起来。 她往日过得不好,吃得也不好,长得一副娇小身躯,他一臂就能连着她的双手紧紧扣住,按在宽厚的胸膛。 她很轻,力气却大,蛮起来跟个牛犊子一般,差点按不住。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女子,温声道: “或许智谋我比不过你,但武力,你这三脚猫功夫还差得远。” 叶玉抬眸,眼神似冷刀子。 入目是浅浅的青色胡茬,他牵着那对伪善的酒窝,目光像慈爱地看着孩子。 “玉儿,时间还长,你可以慢慢思考要不要与我做交易。” 说完,他大步走回那座小院子,两具身躯贴紧,他感知到她身上有几个硬邦邦的东西,有些咯人。 回到偏僻的小院,梁崇把人放下来,招呼来一个侍婢在她身上搜。 她身上藏了短匕、刀片、银针、火折子、乃至假髻也找出了几粒黑色药丸。 哗啦啦的东西丢在地上。 梁崇看见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默然片刻。 陈七闭紧唇瓣不说话。 被推进来的如翠也瞪大眼睛。 她可真会藏! 叶玉像个被拔光棘刺的刺猬,缩着脖子静静地站着,暗暗咬牙,怎么这也能被他翻出来? “全部收走,一个不留!” 那名侍婢低着头,把东西装起来,飞快退出去。 “玉儿,你在这里待着,等亲事成了,我才能放你出来。” 天下女人多得是,他为何非要与她成亲? 叶玉叫住他:“薛崇,我不跟你成亲。” “我也算救了你们仨一命,你为何如此刁难我?你这是恩将仇报!” 梁崇本想转身离开,听得此话,他站定,没回头。 而是静默片刻道:“我是为你好。” 为她好?又是这句话! “你若为我好,就放我离开,我要回家!” 梁崇这次没回话,径直离开,院门紧闭,有哗啦的铁链声响起,从外上锁。 陈七追上一身寒气的梁崇,把唯一的钥匙交给他。 “主君,咱们这样,叶姑娘会不会……” 梁崇收起钥匙,抬眸看一眼天色,折腾一番,此时已临近黄昏,天边泛着浓厚的橘黄光晕。 “时间来不及了,我只能出此下策。” 第74章 遇到火苗,老房子一点就着 风清月白,寒夜降临。 梁崇站在窗前仰望一轮明月,陈七走进来,静静地拱手,“主君。” “那边如何了?” 提起叶玉,陈七有些语塞,“叶姑娘不哭不闹,吃好喝好,但是……” 陈七欲言又止,声音低了一些:“她说伙食太少,吃不饱,要加量。” 梁崇压低眉梢,锁着眉头问:“没了?” 陈七点头,“没有了。” 梁崇以为,凭她的浑劲儿,或许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打砸东西,骂骂咧咧。 没想到她关起来,反倒老实安静了起来。 “那就给她加。” * 叶玉自然不会随便打砸东西,这些都是值钱货,她统统收起来,装入包袱里。 梁崇欠她一条命,不思感恩,反倒囚禁强娶她。 忘恩负义之辈! 弄得她心口不舒服、脑袋不舒服、腰也不舒服,藏在身上护身的东西还被没收走了。 这些宝贝就当做他的赔礼。 叶玉怄着气,手忙脚乱把东西归拢到桌上,准备打包带走。 如翠在旁担忧道:“叶姑娘,咱们这样真的能逃出去?” “哎呀,这有什么好担忧的,听我的,指定没错!” 叶玉上下搜刮,就连垫桌脚的石头也翻过了。 不值钱,那就丢到一旁。 忙活一会儿,身上的大包袱满满当当,每走一步,里面会传出瓷器金银碰撞的叮当声。 月影西斜。 眼看时辰差不多,叶玉拿出自己做好的钩带。 随意一甩,床头拆出来的木头钩子挂住墙头,轻轻一拉,挂紧了。 如翠先上,踩着撕下来幔帐布条系成的环扣登上去。 叶玉转身回到房间内,一把扫落烛火。 火苗飞快舔舐幔帐、木头,一缕浓烟升起,被夜色藏了起来。 叶玉飞快背着包袱攀上墙头,又把钩带扯下来,拉着如翠跑去一个方向。 这一招叫啥东击西,具体叫什么忘记了。 火势会把所有人引过去,反正往相反的方向跑就是。 浓烟滚滚,火势越来越大,叶玉鼻子闻到了焦味。 嘈杂声音很快响起,有人喊“快救火!”,“着火啦!” 叶玉拉着如翠东躲西藏,来到最高的一面墙,想来这就是外院了,出去就能自由。 如翠先上,她攀爬到墙头,等着叶玉上来,再把系带换个方向,踩着环扣下去。 看见如翠上去之后静静地坐着不吱声,高兴坏了? 叶玉再检查一遍她的值钱宝贝,巨大的包袱挂在身上,令她看起来像个蜗牛。 她一步步爬上去,跨坐在墙头,瞧清了如翠的表情。 她哭丧着一张脸,好像有人欠她百八十钱一样。 叶玉疑惑问:“你这是什么表情?出来了不高兴?” 如翠没说话,而是伸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下方,叶玉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见下面的人。 梁崇! 不知是吓的还是晚风太凉,叶玉身子抖一下。 下方的梁崇带着一支护卫把梁家外围全都包起来,不点火,也不吭声。 就这么静静地背手站着,月色洒在他身上,棱角分明的五官落下片片阴影。 高大的身形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衬得他像个雕塑般。 压低的眉眼上下打量叶玉,冷声道:“下来。” * 梁崇早已入睡,听得那阵嘈杂的吵闹声后惊醒。 陈七前来禀报,“不好了,主君,叶姑娘的院子着火了!” 他立即披衣起身,匆匆赶过去,还以为她安静本分,原来是憋着一个大的。 遥遥一看那火光冲天,院门又被紧锁着,也不知她还好不好? 搬弄水桶的下人进不去,隔着墙面把水泼进去,不过是杯水车薪。 梁母也被惊动,急忙赶过来。 “人呢?人呢?” 梁崇不紧不慢把院门打开,下人们冲进去救火。 这是一座老旧的院子,久无人居,空置许久。 直到楚家送人来,梁母这才打发人收拾一番。 那叶玉不在外面,想必是困在里头。 她探头探脑往里瞧,担忧道:“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有小厮摇摇头,“大夫人,里面没人。” 说完话,他继续搬水。 没人?梁母捏着帕子:“没人就好,这屋子年份久了,倒是不值什么钱,只是里面摆设的器具贵重,少不得又要算一笔账。” 梁崇没说话,静思片刻,立即叫陈七率领府中护卫把府邸包围住。 若没猜错,她应该快跑出去了。 果不其然,他在外院的墙下蹲到了人。 梁崇把她身上的包袱解下来,里面叮当作响。 “这是什么?” 叶玉愣了愣,圆溜溜的瞳仁转几下,轻声道:“你的赔礼。” 梁崇眉梢压低,不明所以。 陈七上前解开,发现里面是一些瓷器银壶茶盏等物什。 梁崇轻叹一声,“滑头!” 他转而道:“去告诉大夫人,她的值钱东西没烧着,全被叶姑娘保管起来了。” 陈七嘴角扯了扯,低头静默。 梁崇把叶玉打抱起来,她跑得急,只着单薄的衣衫,抵不住这寒凉的夜风。 他出来得急,身上只着内衫,外罩一件披风。 宽大的披风把叶玉遮住,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既然跑不掉,叶玉懒得多花力气挣扎,安静地被他抱回去,大步走回府里。 他们走到两盏明晃晃的灯笼下。 她的脸被照亮,梁崇看见她脸颊沾着几抹灰,因为钻了狗洞,头顶还插着几根杂草。 女子身躯温热,安静地左看右看,收回目光朝他嘿嘿一笑。 梁崇抿唇,脸颊泛起月压痕,轻叹一声: “莫要淘气,你乖巧一些,在这里待过十日,往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叶玉面露疑惑,“为什么非得是十日?” 叶玉仰着头,只看见他青色下巴冒出几根短胡须,脖子上的喉结动了动。 梁崇没说话,抱着她径直回他的院子。 经过一处洞门,梁母还在指挥下人们扑火。 她听得一阵脚步声,就看见梁崇抱着人拐个弯去了自己的居所。 梁母望着那烧成废墟的小院,轻叹一声: “经年累月,时间久了,木头会干枯,遇到火苗,老房子一点就着。” 她眉眼流转些许逗趣神色,意有所指道:“这人啊,也一样。” 远处的梁崇似乎听到她的打趣,脚步僵了一会儿。 停留片刻,就转身离开。 第75章 女逆父,父杀女 梁崇抱着她放到内室的床上。 脱了鞋袜,取下头顶的草根,盖上柔软的被子。 他温声道:“你先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叶玉伸手扯住他的衣摆,淡淡道:“我烧了你家房子,你还不放我出去,不怕我继续烧了这里吗?” 梁崇坐在床沿,抽出帕子抹掉她脸上的灰。 “这里是我房间,烧了也好,下回你就跟我睡一起。” 叶玉一时语塞,静静地看着梁崇不说话。 他淡淡一笑,“快睡。” 梁崇打开一扇柜子,取出一套棉被转身离开,越过堂屋去了左侧的书房。 房门关紧,叶玉立即探着脑袋,就着微弱的烛火打量四周。 这里还真是他房间? 安置好叶玉之后,梁崇把被子铺到地板上。 站在一侧的陈七走上前,“主君,让属下来。” 梁崇只好给陈七铺设,除了沙场作战,刺探情报,他自小养尊处优,还未在家中睡过地板。 “把薛二牛叫回来。” 陈七犹豫,“长治那边……” “他们还不走吗?” 陈七摇摇头,“薛二牛已经跟他们讲过了,他们不信,非要等叶姑娘回去。” 梁崇静思片刻,“还有时间,你先让薛二牛回来,跟她说一说。” “是。” * 威武郡守常沛的信件以八百里加急传递到了长安。 冯英彼时风光无两,他左右逢源,又有开国功臣的贤名,深得新帝器重。 但那封信打碎了他的得意。 那个丢失的孩子找到了。 信上说,她没死,甚至还划地建寨,称王称霸,而且陛下在找她,派了少府王闻之帮忙寻人。 一旦让他们重逢,说出当年的真相。 他如今的荣华富贵,煊赫权势,全都如过眼云烟,顷刻消散! 冯英看到信件末尾,才知那女子消失了,常沛找不到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卷轴打开,画里的女子好像与皇后娘娘有一二分相似。 那喜鹊叼枝的玉佩画得十分清晰,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是他帮陛下寻来那名工匠雕琢的。 得知此讯息,冯英一边派人告知城门守卫留意此人,以防她跑进长安。 一边趁着人还没找到,连夜写了折子在朝堂呈禀陛下,长治被贼人划圈,占地为王的噩耗。 崇德殿,百官林立,新帝高坐丹陛上。 冯英陈词激昂,“陛下,此贼人自称长治之主,并村建寨,画地为王,简直不把陛下、大魏放在眼里!” 又有一官员出列,站出来高声道:“陛下登基不足两月,此贼女就敢挑衅皇室,藐视君威,还请陛下派人前去捉拿归案!” 高位之上,新帝洪亮的声音响起。 “那贼女是何身份?叫什么名字?” 冯英拱手道:“陛下,那贼女出身乡野,村姑一个,姓名尚不清楚,那群乱民拥戴她成为寨主,统辖长治,他们口风极严,不肯透漏一二。” 冯英再言:“陛下,那群叛贼妄想起义谋反,他们手中的武器还是北齐所制,背后必有北齐的指使。”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一旦让他们吸纳更多的乱民,壮大队伍,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派兵前去讨伐逆贼,诛杀叛首,刻不容缓!” 北齐? 他刚即位就有人敢冒犯君威,划地称主,是该杀一儆百,绝了这群宵小的反叛之心。 新帝震怒,一拍桌案,高声宣布:“准奏!” 新帝派遣绣衣御史带兵平叛乱党,贼首就地枭首。 不到一日,就领着精兵两千浩浩荡荡前往长治,剑指贼首。 冯英站在城头,望着一排队伍离京,眸中俱是按捺不住的得意。 既然那女子失去踪迹,找不到人。 那就直接攻打长治逼她出来,他不信,她还能一直躲下去! 一旦她现身,即刻被御史枭首绞杀。 女逆父,父杀女,来日他们若是知道真相,想必又是一出好戏! 一道海东青的长啸响彻高空。 梁氏在朝堂关系盘根错节,诸多朝政通过训练有素的海东青传讯到安定郡,以备不测。 鸟比地上的平叛队伍更快抵达西边的地区。 梁崇得了绣衣御史带兵平乱的消息,正是刚发现叶玉在自家的那夜。 第76章 朝廷真的打来了,你们快跑 趁着朝廷的军队还没到。 梁崇想尽办法把叶玉留下来。 他不知道冯英为何如此针对长治。 谋逆的罪名太大,她瘦弱的肩膀扛不住这一切。 按照脚程,绣衣御史十日就要到了,可叶玉非要走,他只能强行把她关起来。 薛二牛也是薛家村的人,梁崇派他在长治宣扬,朝廷要来攻打长治,要求村民们快些离开。 可惜……无人相信。 毕竟,官府已经十年没管过长治了。 胡人劫掠、羌人烧杀的时候他们不在,如今日子好过一点。 有人跟他们说,朝廷要打长治,叫他们赶紧离开。 这世上哪儿有这么离谱的事? “我说二牛啊,你是不是被羌人吓傻了?朝廷攻打我们干嘛?” “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只是团结起来抵御羌人,这也算谋逆啊?” “就是,你别是看我们过得好,眼红了?你要是羡慕,也可以搬过来长治住下啊,小玉又不会赶你。” “还有啊,你这几个外村人是哪里来的狐朋狗友,莫不是被他们哄骗了,来欺负我们?” 薛二牛带着几名乔装打扮的兵卒在这里说破天,嘴巴都说干了,这群乡民根本不信。 村口很热闹,建一座茅草院只需要二十天,大家的房子都建好了,还有一半的寨子土墙还没建起来。 他们歇息期间就到村口的槐树下聚在一起乘凉、聊天。 顺便逗一逗这莫名其妙的薛二牛。 叶枚道:“你要说羌人打来了,我们还信几分,你说朝廷打过来图啥?来抢我穿了五六年的裤衩吗?还是破烂打补丁的衣裳?” 闻言,大家笑作一团,有人泪花都笑出来了。 一村妇道:“阿枚,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没嫁出去要矜持点,说这话也不害臊。” 叶枚无所畏惧道:“这有什么,我家贫,裤衩的确穿了五六年。” 薛二牛却是气急了,捏着拳头道: “大家信我一回,朝廷真的打来了,你们快跑!” 要是磕头有用,他恨不得跪下来求着他们离开。 都尉派下来的任务,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薛二牛也全都完成了。 唯独劝不动这群犟牛一般的村民。 村民们摇扇子、喝水,没有接话。 胡大娘与刘大娘小声蛐蛐:“莫不是上次受伤,把脑子给磕傻了?” 声音低如蚊蝇,但薛二牛还是听到了。 刘大娘掩唇道:“是啊,看起来挺正常,没想到是个傻子。” 薛二牛看过去,二人噤声,刚一移开目光。 二人又凑一块道:“呆头呆脑的……” “就是,就是,真傻了,不如回村做守村人,叫乡亲帮忙照看。” 薛二牛咬牙,有一种满身牛劲却只能弹棉花的无力感。 他哭丧着脸,道:“大家信我一回。” 有人道:“谁会信你啊?小玉不发话,我们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正午日头晒。 唇瓣干涩的薛二牛只好回到林子里守着,以防羌人再来。 一人快骑从安定郡的方向赶来,识得那是熟人。 薛二牛懒得站起来,有气无力道:“可是都尉有什么吩咐?” 那人道:“都尉召您回安定。” * 薛二牛叮嘱剩下的人看紧些,快马加鞭赶回去。 叶玉在梁崇房内住了三日。 他晨起去卫营操练完就回来陪她,一推开门,叶玉看见他浑身裹满沙场风尘,匆匆打开柜子,取了新衣裳,转身进湢室。 她冷哼一声,被梁崇听到。 进入湢室前,他停下脚步,望着那气鼓鼓的背影,前日压着她在聘礼文书按手印之后就一直这样,不给他好脸色。 哪怕是聘书上的万两聘金与金银器具也无法叫她消气。 梁崇微微牵唇角,扯着脸颊泛起两道月牙痕梨涡。 他温声笑道:“莫恼我打搅你,你住着我的房间,占着我的床,我想换衣洗漱还得看你脸色,倒像是夫人管束我一般。” 叶玉咬牙,想转身反驳,却见他已经进了湢室,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门也不关! 氤氲的热汽飘到室内,在窗棂日光投射下,像是起了雾气。 知晓这是他的诡计,叶玉偏不上当。 她静静地坐着,抬头看墙上挂着的鼠戏藤萝图。 梁崇换了一身新衣裳出来。 掉落的碎发粘成一缕缕,落在脖子、脸颊处,温和的气质多了几分慵懒。 看见她还在气头,他上前牵着她的手,轻声道:“那我以后不洗漱了,可以吗?” 叶玉瞪了他一眼,“给我换个房间,以免打扰都尉大人。” 听见她这称呼,梁崇笑笑,潮湿的大手把她牵出来,到正堂用餐。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放心。” 置气归置气,吃饭归吃饭,可不能饿着自己。 叶玉不搭理他,自己张嘴就吃,有人供着她吃穿住行,不要白不要。 梁崇看她吃得香,胃口也上来。 若是婚后的日子是这样的,那他还挺期待。 叶玉吃饱就回房间,不给他留一点眼神。 陈七前来禀报,“薛二牛回来了。” 第77章 这也算是你的错吗? 叶玉在这里,许多事不好谈论。 梁崇出房留下陈七守着她,站在院门处与薛二牛见面。 薛二牛连续赶了三天的路,口干舌燥,都尉竟也不请他入内喝口水。 也不知院里藏着掖着什么东西? 薛二牛探着脑袋瞧一眼里面,梁崇静静道:“她在我这里。” 不必说,薛二牛就明白他说的是谁。 他讶异片刻,这是干柴烈火,进度如此快? 一看表情就知薛二牛误会了,梁崇也不解释,转而问: “长治那群人走了吗?” 薛二牛叹气道:“还没有,我说得嘴秃噜皮了,他们都听不进去,非要叶玉开口才听。” 梁崇神色沉凝,“陛下派遣的绣衣御史还有七天就要到了,若是他们再不跑,大军压境,只怕会遭清算。” “可不是,也不知那冯英是受了什么刺激。” 薛二牛舔了舔嘴唇道:“往日把长治排除在外,羌人、胡人来了也不管。如今还向陛下告发他们叛乱,这不是置人于死地吗?” 长治是薛二牛的故乡,那群村民也是他的乡亲,他不想让他们惨遭大军镇压。 可偏偏,他们团结起来不听他的,只听叶玉。 “都尉,要不要请叶玉捎个信回去?”薛二牛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若是如此,叶玉就会知道绣衣御史率兵平叛,攻打长治。 以她的性子,哪怕与长治死在一起,都不愿独自苟活。 这就是梁崇不得不瞒着她的原因。 这代价她承担不起,长治的乡民也承担不起,唯有把身为贼首的她藏起来,再遣散长治乡民。 可这第二步迟迟推进不得,着实棘手。 梁崇沉默片刻,道:“她记恨着我,不愿意跟我说话,你去说说,或许她听得进去。” 薛二牛刚想说话,发现旁边的草木动了一下。 二人警惕起来,锐利眼芒扫过去,只看见一片月色衣摆消失在拐角处。 “什么人!” 叶玉好不容易跑出梁崇居所,攀过墙头下来,却听到二人密谈。 那冯英污蔑长治谋逆叛乱,陛下震怒,派遣绣衣御史带兵攻打长治平乱。 乡亲们毫不知情,还在长治住着。 她一时心慌意乱,只能拼命奔逃。 不知何处是这座深宅大院的出口,只能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 她不可能会放弃长治,她要跑!跑回长治,去拦住大军!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眼花缭乱的四周景象往后飞逝。 视觉模糊,眼眶温热,有冰凉的水珠划过手背。 是下雨了吗? 她抬手触摸,却发现这水珠是从眼眶落下,糊了一手的水渍。 突然,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环抱她,沉沉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玉儿,对不住,你不能离开!” 叶玉疯狂挣扎,“梁崇,让我走!让我走!” 她在怀中拼了命挣扎,他差点抓不住,叫她脱手逃跑。 “玉儿,陛下圣谕,匪首斩首示众,你不能回去!” “死了也有好,活着也罢,我不能留在这里!” 她嚎啕大哭,泣不成声,费尽全部的力气也挣脱不得。 梁崇看她情绪激动,一记手刀将她敲晕。 人安静下来后,才发觉手臂火辣辣地疼,撩开袖子,皆是被她抓出来的细碎伤痕,鲜血溢出。 梁崇抱着她回房间,陈七还守在门口,看见叶玉,顿时瞠目结舌。 她怎么跑出去的? 陈七立即把房门打开,发现床顶上的瓦片被掀了一个豁口,应当是她踩着床顶揭开瓦片,爬上屋顶沿着墙头跑出去的。 她鬼点子还真是多! 陈七有些不安,悄悄觑一眼主君。 梁崇冷着一张脸,浑身冒寒气,漠然道:“出去领罚!” 他并不如表象那般温和宽仁,那是只给叶姑娘一个人的态度。 “是。”陈七沮丧着领命,出了院子自己挨罚。 薛二牛站在外头,二人目光相触,皆是摇头一叹。 * 幽暗的深夜、凄厉的叫喊、熊熊的烈火、与染血的利刃交相出现。 叶玉惊醒,发现屋子空旷无一物,就连床顶都被锯走,她够不着屋顶了。 那只是一个梦,却令她心如刀割。 长治、胡婶、刘婶、叶大郎、叶枚…… 他们还没死,她还有机会救他们! 叶玉立即爬起来,拍着门。 “梁崇、梁崇!放我出去!” 屋外无人回应,叶玉继续拍打房门,“梁崇、梁崇!” 若是护身的工具在手,她或许还能撬开窗户遁走,可她身无一物。 四处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可屋子空荡荡,连个称手的砖头都没有。 叶玉拍着房门,手掌痛不堪忍,喊得嗓子干涩沙哑。 过了良久,屋外才有一道声音响起: “都尉已经去疏散长治乡民,他们会去往别处安家,小玉,你不必担心。” 听这声音,正是话唠的薛二牛。 叶玉大喊:“薛二牛,你放我出去!” 薛二牛静坐在地上,幽幽道:“小玉,我不能放你离开,你回长治会死的。” “我不怕死,你快放我出去!” 薛二牛想了想,愧疚道:“小玉,我知道你因把羌人引到长治而恨我们,但我也不是故意的。” “当时都尉和陈七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我只好带他们回薛家村救治。” “我的爹娘也被羌人杀死,我心痛、悔恨,但我只是救人而已,我没想过害任何人。” 叶玉没说话,拼命撞门。 “倘若有一日,你因为好心救了人而引来恶人,这也算是你的错吗?” 叶玉没回话,什么错不错的,她不想听,她只想离开梁家回长治! “少废话,快点放我出去!” 薛二牛叹一口气,“小玉,别白费力气了,长治自有都尉去救。” 叶玉冷静下来,“长治是我们的根、是家,你叫他们离了长治去往何处?” “搬家两个字说得轻巧,你以为他们不想走吗?” “他们走了之后去哪里?你知道吗?” “没了土地的人,就是无根的浮萍,他们是流民,是乞丐!” “他们没有房子,露宿街头和破庙,游荡在街头小巷,男人被抓走为奴,女人被肆意欺辱!” “他们没有生存之技,赚不到钱,只能捡别人不要的烂菜叶、泔水吃!” “他们被风吹、被雨淋、被日晒、被狗一样到处驱赶。” “待到天寒地冻,他们饥寒交切,无蔽身之处的人冻死街头,曝尸荒野!” “无食之人饿得肠子打结,就是有肥鱼大肉在前,也吞不进任何东西!” 叶玉喘息,停滞片刻,悲痛道:“一句搬走轻而易举,可有想过他们以后怎么存活?” “让他们离开长治,等同于逼死他们!” 她的话字字铿锵,如重锤敲击在薛二牛心口。 他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 呆滞片刻后,他淡淡道:“会有办法的。” 屋内没有回话,她应该是累了? 里面有捶打床铺的响动,她应该是在闹脾气。 过了一个时辰,里面不闹了,有侍婢端来饭菜,薛二牛只好打开房门让她吃点东西。 屋内幽黑寂静,只有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撒入室内,照亮了那张被立起来的床。 这是一张帐床,顶已经被都尉吩咐锯掉了。 叶玉把被子枕头丢在一侧,将它立起来,踩着床栏又掀开屋顶瓦片逃跑了! 第78章 走不走得出去,是我的本事! 身后有护卫在追,叶玉拼命狂奔。 她翻了个身,跨过一面矮墙。 天色昏暗,难以辨析方向。 她跑着跑着,看见了大门,哪怕有两个值守门房的小厮挡住,她还是冲上前。 “叶姑娘,你不能出去!” 二人拦在前方。 叶玉助跑着踹倒一名小厮,又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抢了对方的棍子,几下就把另一名小厮敲晕。 她风风火火顶开门栓,就是天塌了也不能拦她出去! 薛二牛带着护卫赶来,她已经把青铜门闩拉下来了。 为了护宅、抵御外敌,梁家的大门是精铁打造,扣住大门的自然也是一条长长的青铜材质横闩。 横闩约莫一百四十斤。 那是需要两名小厮合力才能抬起来的。 只见她双臂顶着门闩脱了卡勾,“哐当”一声,一根长长的铁拴丢在地上。 青铜门闩在地面震荡几下,一块石砖被砸得悄然裂了一条缝隙。 她一人就把东西取下来了? 薛二牛敛神静气,心跳都慢几拍,生怕她手滑砸到自己。 待人取下来,丢到一旁,才出声劝慰: “叶姑娘,哪怕你出了这扇门,你也走不出安定,别多做挣扎了。” 叶玉抖了抖酸软的手臂,面色冷淡地扫一眼薛二牛及其身后护卫。 “走不走得出去,是我的本事!” 旁人说这话显得张狂,她说这话,薛二牛信了几分。 她一向鬼点子多,令人出其不意。 只见叶玉拾起地上的棍子,道:“如果你非要拦我,那就来跟我打一场。” 他们人多,叶玉未必能打得过。 但梁崇又不在,叶玉不试一试,不会死心。 薛二牛不知说什么,救命之恩在前,又同是长治乡亲,他不想与她动手。 “这么晚了,搁这儿唱大戏呢?” 有两名侍婢挑灯走在前头,一众仆婢簇拥一位妇人缓缓而来。 妇人眉眼清秀,雍容矜贵,长得与梁崇有几分相似。 她轻轻一笑,露出与之同款的月牙痕梨涡。 梁大夫人一身书卷气,优雅地摇着鱼戏莲花团扇。 “薛二牛,备马,给她一块出城的令牌,让她走。” 心灰意冷的叶玉眼眸一亮,这梁大夫人瞧着倨傲清高,没想到如此好说话。 薛二牛犹犹豫豫,“大夫人,这……” “快去!” 她斜睨一眼薛二牛,语气淡淡,没瞧出什么情绪。 薛二牛只好闷声去备马。 梁大夫人笑着走上前,看见叶玉捏着棍子尚有警惕的神情。 “把棍子放下,是真放你走。” 梁大夫人把她手里的棍子抽走,丢在地上,“快来,把门打开。” 有几名护卫合力打开重逾千斤的大门。 吱呀的摩擦声响起,薛二牛果真带着一匹马从小门出来,等在外头。 叶玉怕有诈,反倒犹豫起来。 梁大夫人摇着扇子道:“我年轻的时候被人所误,以为吟诗颂词便是生活的全部。” “我的第一任夫君表面温文尔雅,才华满腹,实则道貌岸然,我费尽心思才摆脱他,另嫁梁氏。” “后来,我怀了崇儿,游庙会的时候遇见那贼男,他当众赋诗一首忆往昔,辱我清名。” “有流言甚嚣尘上,意指崇儿非梁氏血脉。” “你知道我当时是如何做的吗?” 叶玉想了想,高门大户注重女子名声,这等谣言,是能逼死女子的。 她当时一定很艰难? 她试探道:“可是请梁家出面澄清?” 梁大夫人连忙摇头,笑道:“不不不。” “我当时挺着大肚子,备笔墨、支摊子,在他家门前写诗,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子孙三代,我骂了三天三夜。” 梁大夫人自豪道:“多亏那贼男给的灵感,我文思泉涌,三天就写了一百八十首诗,还有不少被乐府收录,成了口口相传的绝句。” 看见叶玉面庞逐渐浮现的崇拜神情。 梁大夫人很是畅快,这么多年,终于来个新人倾听她当年的辉煌战绩了。 “后来他灰溜溜搬家,不知所踪。到如今,人们只知道我林如茂笔扫千军,嗔斥小人,一战成名,谁还记得那些什么清白、血脉的笑料?” 她转而轻叹一声:“大难当前,能靠的只有自己。” 叶玉茅塞顿开,感激道:“多谢你,林夫人,我明白了。” 看她一点就透,梁大夫人道: “你是个聪明的,此行生死攸关,比我当年更加艰难,你做好准备了吗?” “嗯。”叶玉点头。 “保重。”梁大夫人递过来一枚出城门的令牌。 叶玉收下,福了福一个撇脚的礼,转身上马离开。 顷刻间,她消失在街头远方,身影被夜色淹没。 第79章 她很久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一日了吗? 叶玉策马疾驰,星奔川鹜。 一路边走边问,历经四日,她终于抵达长治。 平乱大军比预估的更快到来,他们早已驻扎在燕来县,有使者在长治寨门前念讨伐檄文。 虽然长治寨不到两千宵小,但这是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群乱党。 御史大人很是慎重,派他们先礼后兵,若是这群乱民不从,再行镇压。 “尔等本受国恩,殷民阜利,然包藏祸心,蔑弃纲常,阴结党羽,外连寇雠,割裂社稷,荼毒生灵。其罪通天,神人共愤!尔罪已不容于诛!其胁从之辈,若能幡然悔悟,束身来降,概不问罪!” 使者高亢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寨门外。 有村民探头探脑,苦恼问旁人:“他们说的啥啊?” “听说朝廷要讨伐咱们,但是我好像听他说什么醉猪?” “哦,对,我还听到了温酒。” “还有个挡雨,难不成要给咱们盖房子、温酒烤乳猪?” “朝廷终于管咱们了,还有这等好事?” 那使者念完之后,尚无人回应,只有几个脑袋探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人呢?怎么不回话。” 有一村民挠着脑袋,嘿嘿笑着。 “我们主事的不在村,没办法邀请你们进来坐坐,你们下次再来哈。” 小玉离开前说了,陌生人不能随便放进来。 下方只来了十名兵卒与一个领头的,瞧不出什么威胁。 看他们嘻嘻哈哈的神情,嚣张狂狷,简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使者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他要去跟御史大人告状! 等他们离去,叶玉这才策马来到寨子前,守门的村民看见她,立即打开大门,让她入内。 “小玉,你终于回来了!” 叶玉下马,急忙问道:“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受伤?” 她上下打量,众人神色轻快,毫无紧张窘迫之态。 “哎呀,我们好着呢。” “之前薛二牛老说朝廷要来攻打咱们,前几天那个薛大虎还说自己是什么大官,什么肚胃。” “小玉,肚胃是什么官啊?又是肚子又是胃的,难道是管伙食的?” 叶玉看他们好奇的神情,一时语塞。 她干巴巴道:“倒也不是……” “俺们觉得他和薛二牛一样是骗子,没让他进门。” “对,他们说朝廷要打咱们,可是刚才那个穿得很好的人说要给咱们挡雨,温酒烤乳猪。” 叶玉一时哑口无声,若是没猜错,那应该是“党羽”,“问罪”,“不容诛”。 差点忘了,这些人里面,只有两个叶家村的村民,他们的大字是她这个半吊子教的。 若是连他俩都不知道,其余人更不知道了。 傻也有傻的好处。 叶玉轻叹一声,叫他们赶紧关门,决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 她牵马回庵堂,有在外玩耍的孩子看见她回来了,立即跑上前。 “玉姐姐回来了。” 他们抢着帮她牵马,都被叶玉拂开,“小心点,别踩着你们了。” 叶玉带着孩子们回到庵堂,胡大娘在做饭,刘大娘缝补衣裳。 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西王母塑像也擦得纤尘不染。 “小玉回来啦。” 刘大娘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她脚底是一双漂亮的布鞋,是叶玉上次带回来的。 刘大娘笑道:“你买回来我都没穿过,正好把地板扫干净了再穿,你别说,还挺舒服咧。” “很合适,衬得您都年轻十岁了。”叶玉笑道。 刘大娘笑咧嘴。 胡大娘从屋子里走出来,发现叶玉回来了。 她脚上也穿着新鞋子,“怎么样,好看?” 胡大娘还特意把鞋子露出来炫耀。 “好看!” 叶玉刚进门,叶大郎、叶枚、崔久等一众村民赶来。 他们听闻朝廷要攻打长治,简直莫名其妙。 大家知道她视金钱如宝贝,在外走江湖赚不到钱不会随便回来。 原本他们还不信,但是叶玉赶回来,事情就不好了。 “小玉,外面的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朝廷怎么突然要攻打长治?” 原来,这就是胡婶与刘婶穿上新鞋子的原因。 “不过是一场误会,大家别慌,我有办法解决。” 大家听到她说有办法,顿时松了一口气。 崔久看着她不说话。 叶玉又与大家聊了几句,就把乡亲们送走。 崔久没离开,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阿久哥,怎么了?” 崔久不像其余人,消息闭塞,不通世故。 他在燕来县的时候,亲眼看见一支精兵入驻驿馆。 为首的马车精致奢靡,有相识的衙役说,那是绣衣御史的车驾。 那衙役怕他不懂,还特意解释。 绣衣御史是陛下亲封的临时监察官员,代表陛下镇压地方叛乱,有持节发兵、先斩后奏的权利。 那不就说明,朝廷攻打长治,并非空穴来风? 庵堂人多,崔久把她引到院子里避开其余人,低声道:“小玉,你还要瞒着大家到什么时候?” 叶玉佯装不懂,“阿久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崔久咬牙道:“绣衣御史都到燕来县了,你还要装下去?” “哎呀,你别担心了,肯定不会有事的。” 叶玉面色风轻云淡,不像焦急的样子。 “你真的有办法化解这场劫难?” 叶玉笃定点头:“真的!” 崔久暂时放下猜疑,“那就好。” 食用晚饭过后,大家挤在一室睡觉,溶溶月色透过蒲草编织的窗牖洒入屋内。 鼾声此起彼伏,叶玉睡不着,睁着一双眼直到天色微亮。 崔久在村子住下,与大家共渡难关。 他也睡不着,思索着叶玉到底有何办法化解这场劫难。 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据闻,御史持节斩贼首。 崔久突然想起那日,在庵庙院子树下。 他噼里啪啦地算账目,建土墙的钱如何都不够。 当时,叶玉笑问:“阿久哥,我要是去当土匪,你会不会举发我?” 后来,她双目放空、呢喃道:“我是叶玉,我能保护长治、保护大家。” 崔久又忆起那一条,她发了疯一般,拼命抢寨主的位置。 一个不好的念头闪过脑海。 原来,她很久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一日了吗? 第80章 草民自愿伏诛, 崔久立刻起身披衣,匆匆赶去庵堂。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现在还不是起来做饭的时辰。 刘大娘迷迷糊糊起来开门,发现是崔久。 “咋回事啊?” 崔久急忙道:“小玉呢,小玉在不在?” 刘大娘愣了愣,转回屋喊人,却发现她的位置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一丝体温也不剩。 寨子外。 青空似海波,万里无云。 鱼肚白的光芒在远处蜿蜒的山顶浮现,日头未升,天色熹微。 叶玉蹲在地上,撕烂一件白衫,用一根带子系抹额。 她无儿无女,没人给她披麻戴孝,那就自己给自己孝。 这一天来得太快,比她计划中早三年。 建寨是为了抵御羌人,同时也是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 听说来的是个御史,是陛下的亲信,那她也该收拾好,准备上路了。 据闻她要砍头,其余人只要降了就能免罪。 也不知道没了头,在下面的乡亲们能不能认出她? 叶玉划破手掌,掌心盛满鲜血。 她在一块撕下来的白布上写下一封血书,控诉冯英、详陈冤情。 只要御史带着这块血书回长安,陛下就能看见长治,长治也就有救了。 割开伤口的手心剧烈疼痛,眼前的视觉越来越模糊。 止不住的水珠打湿了一小片白布,晕开一团水痕。 叶玉一抹双眼,原来是自己疼哭了。 或许是晨风太凉,写字的手微微发抖,连带着双肩也颤栗起来。 嘈杂的声音响起,寨门内有人群高声呼唤。 “小玉、小玉!” “小玉!你去哪儿了?” 有人趴着门缝觑见叶玉蹲在地上写字,一张白布上全是血字。 “玉姐在这里!” “大家快来,我找到小玉了。” 有村民急匆匆赶来,“快打开门!让她进来。” “嘭嘭嘭”的推动木门声响起,他们从里面打不开。 “怎么回事?开不了门!” 大门外面的铜环上,叶玉早已选了一根粗长的木桩拴住,只能从外拆了木桩才能打开。 “小玉,你在干嘛?快开门!” 叶玉不吱声,继续写字。 有人上墙头俯视下方的叶玉,“小玉,你在干什么?快给我们开门!” 叶玉照样不吱声。 突然,远方的天际线有密密麻麻的人群赶来。 他们整齐划一,身披甲胄,腰佩刀具,乌泱泱一片,人数多到数不清。 就连脚下的地面,也与他们整齐的步伐微微共振。 叶玉抬眸,人终于来了。 她卷起血书,举双臂捧起来,高声大喊: “草民自愿伏诛,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对面的军队越来越近,他们拔刀举枪,对准叶玉。 墙头的崔久急忙大喊:“小玉,你快回来!” 叶玉回眸,淡淡道:“对不住,答应大家的很多事情,我做不到了。” 胡大娘与刘大娘在大门的门缝凄厉地哭着。 “小玉,小玉,你快回来!” 大人的恸泣、小孩的哭啼、越来越来急的冷风嗖嗖声回响在耳畔。 叶玉继续高呼:“草民自愿伏诛,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我是长治寨主叶玉,所有罪孽皆在我一人,其余人是无辜的,草民愿意伏诛谢罪!” 看这情形,他们还有何不明白? 昔日他们跟叶玉打得头破血流。 原来……抢的根本不是什么寨主之位,而是送死的资格! 疾风拂过劲草、拂过山腰、拂过树林,横扫而来。 叶玉有些站不住,踉跄几步,举着血书继续前行。 “草民自愿伏诛,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她一步步地走上前,很快被兵卒围起来。 一根长枪打弯她的腿,叶玉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远方的树林。 梁崇身形一动,被陈七紧紧抓住。 “主君,您不能去!” 若是此时出去,与逆党同罪,梁氏经不起此等罪名。 他们在此劝了两日,那群村民根本不信,原以为歇息一天,明日再行良策。 可讨伐的军队提前来了。 叶玉不知为何会回长治,薛二牛为何没看紧她? 梁崇遥望那具被围在中央的单薄身形,顿时红了眼,“她怎么会跑出来?” 陈七默然。 梁崇五指抠着坑坑洼洼的树干,心揪作一团。 一道口哨声响起,引起他们的注意。 高溪山与几名羌人站在山坡上,正在看这出好戏。没想到,他还没出手,她就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梁崇与之对视,“你竟然没死?” 高溪山露出一抹邪笑,凉凉道:“我虽没死,但她可是要死咯。” 闻言,梁崇眸中俱是恨意,若非他来袭,玉儿也不会并村建寨,平白被污蔑谋反。 他拔刀冲向高溪山,身后十几名护卫跟上,势必要将他捉住。 高溪山冷笑一声,他此行人少,不宜硬碰硬,立即转身逃遁离去。 只是,很可惜……没机会看那女子如何死了。 寨子前方。 一群兵卒围着叶玉,她半跪在地,咬牙大喊: “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一杆长枪落下,将她挺直的后背打弯,五脏六腑似拧作一团,剧痛袭来,她咬牙忍着。 叶玉闷哼着趴在地上,一时耳鸣眩晕,头昏眼花,手上的血书滚落在地。 胸腔积涩着一团东西,有些呼吸不上来,鼻息闻到淡淡血腥味。 叶玉神思恍惚,声音越来越轻:“我……我……” 远处的山巅升起朝阳,利刃举起,刀口反射的光芒晃花她的眼。 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轻笑一声,这年头,活着……真难。 利刃落下,叶玉闭紧双眸。 刀枪相触的“铮锵”声在耳畔回荡,那把刀被拦住, 云纹刺绣的翘头履落在面前,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来。 来人轻声唤着:“柔儿?果真是你!” 刘景昼掌审判与律法,平定叛乱、诛杀逆贼自是由他执办。 更何况,他一向最恨山匪。 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只一眼,他就认出是她。 叶玉落在他怀中奄奄一息,伸手扯着他的衣领,声音低微道: “看我……血书。” 刘景昼双手抱着她,不管不顾地转身往回走,看见地上的血书,似被上面的鲜血灼伤眼睛,不忍直视。 旁边识趣的小吏连忙捡起来呈递。 “御史大人。” 叶玉动了动嘴唇,“念。” 既然是御史,他要尽快知道长治的冤屈,省得她待会昏迷后,清算无辜乡民。 刘景昼看见她这模样,咬着牙压低声音道:“念。” 小吏追在刘景昼身后,小跑着念出来。 “青天大老爷在上,我有蛋!!!” 念出来之后,他觉得不对,顿了顿。 小吏:“???” 刘景昼蹙眉,停下脚步,回眸觑一眼那小吏:“字都念不好,这活干脆别干了!” 小吏眨眨眼,看着那封血书,还真是一个蛋。 叶玉听到,头也不昏了,身子一抖立刻清醒。 “不是……是''冤''。” “我不会写''冤'',我就画了个圆,与冤同音。” 她扯了扯嘴角,嘿嘿一笑。 刘景昼:“……” 第81章 是时候,围剿冯英了 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陈诉冤情? 刘景昼闷声不吭,抱着她疾步往回走,生怕她如上次一般,玉殒香消。 小吏会意,连忙把血书收起来,追上去。 大军撤了一半,留下一半看管这些村民。 刘景昼不知为何乱党的贼首会是她,更不知她怎么会在这里。 怀中的女子半昏不醒,刚才还差点被斩杀了。 一颗悬着的心来回晃荡,迟迟无法安宁。 若是晚一点…… 刘景昼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 一行人飞快回到燕来县,小吏立即喊来随行军医诊治那女贼首。 还别说……这贼首挺好看,他家御史一看见人就两眼发光。 把人抱进屋里没出来过一回,到了午时也不传膳。 莫不是真看上了这女子,准备以公谋私? 厨房的伙夫频频来问,“怎么还不传膳?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去去去。”小吏把人驱走,硬着头皮到门外,举手敲门提醒。 屋内传来女子低低的抽气声。 “嘶~” “轻点。” “疼。” 接着是低沉沙哑的嗓音道:“嗯,知道了。” 过了片刻,还有一道“啪!”的清脆声响起。 女子低声控诉:“都叫你轻点了,弄这么重,想要我的命吗?” 小吏顿时头皮发麻,举起来敲门的手十分难为情地放下,尴尬地走远了。 屋内。 刘景昼揉了揉被巴掌扇红的脸颊,咧嘴笑着。 阴郁深沉的神情顷刻消散,眉眼俱是雅致风流的神采。 如此泼辣,果真是他的柔儿! 他一路上担惊受怕,唤来大夫看过之后,知道她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无性命之忧。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又怕自己认错人,给她包扎手掌伤口时,使坏捏了一下伤处,果真获赏一个原汁原味的巴掌。 这大胆凶悍的作风很是熟悉。 这下他终于确定,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妻。 刘景昼也不再磨着她,飞快把松了的纱布系上,将伤口包扎完好。 在手背上匆匆落下一吻,轻快问:“柔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玉喝过药困得很,迷迷糊糊的。 这刘景昼包扎个伤处磨磨蹭蹭的,听得他问这个。 顿时内心一紧,这么多麻烦接连而至,她无法面对,干脆装晕好了。 她半合的眼皮彻底紧闭,睡着了。 看她不回话,双眸合紧,呼吸平缓。 罢了,伤得这这么重,让她歇息一会。 刘景昼把被子给她盖上,轻手轻脚转身出去。 既然她没法开口,那他就自己调查。 刘景昼召来小吏,盘腿坐在案前查看那张血书,满目殷红的字体入目,陈词磕磕绊绊,约莫也能读懂她的意思。 据上面传达出来的意思是,冯英把长治排除在外多年,这些年长治惨遭胡人与羌人践踏,民不聊生。 这内情恶迹昭着,刘景昼慎之又慎,再三细看。 他派遣小吏去调查那女子的身份,以及这些年,长治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殿上,冯英分明说的是这群贼人划地谋逆,真相究竟如何,还需细细盘查。 刘景昼看向紧闭的房门,她身份有疑,若不是袁柔,又是谁呢? * 梁崇带领多名护卫围捕高溪山,追了百里。 他像只狡猾的毒蛇绕来绕去,终是把他们甩开,脱身了。 梁崇回到长治外的树林,留守在此地的护卫告知他。 御史没有攻打长治,而是派兵圈禁村民,还把叶玉带走了。 护卫都不好意思说是被御史亲手抱走,生怕惹得自家都尉不快。 得知她没死于御史刀下,梁崇终究是松了一口气。 他了望着远处的寨子,思索片刻。 先前御史大军来临,哪怕他呈禀陛下,迟缓的消息来不及阻止大军镇压。 只能施行此法。 眼下叶玉拦住他们,有了良机,是该把所有事情一一呈报上去,救长治一把。 梁崇想了想,沉声道:“回安定。” 陈七得了吩咐,立即把马牵来,一群人连夜疾驰,于三日后赶到梁家。 一只健壮的海东青翱翔云端,飞往长安的方向,身在长安为官的族亲得了讯息,会拟一份奏折呈递陛下。 薛二牛得了都尉口信,从卫营赶到梁家。 他知道这一天躲不过去,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知道是母亲开口放走了叶玉,梁崇也不好说什么,只让薛二牛回卫营继续操练。 陈七默然。 梁崇手指在桌案慢慢敲击,下了一个决定。 “收拾一下,过几日随我一同去长安。” 陈七得了吩咐,当即拱手道:“是。” 梁崇抿一口茶,目光幽深。 是时候,围剿冯英了。 第82章 公子自会出手 叶玉醒来后,几日不见刘景昼。 只有两个侍婢守着她看病吃药,也不知长治如何了? 叶玉试探问:“你们御史去哪里了?” 两名侍婢摇头不语,只是闷声摆弄饭菜,扶她起来吃饭。 也不知刘景昼从哪里弄来口风如此严的人。 叶玉吃饱了,就试探让二人带她出去逛一逛。 那两名侍婢对视一眼,点头答应。 燕来县的驿馆简陋质朴,共有三层楼,她居住在第二层,走在廊道往下看。 客堂也是安静空旷,没有人影。 两名侍婢挑灯带她到后院散心,两个脑袋从墙上探出头。 十义与六义在威武郡翻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到那个骗了他们的女子。 听闻长治被贼人画圈自治,朝廷派兵镇压。 来都来了,不如来瞧瞧是什么女子如此大胆。 二人本是到燕来县看热闹,听闻那贼女叫叶玉,他们顿感不妙。 怪不得他们把威武郡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那个女子,原来是藏在此处。 可那女子是逆党,缩在寨子里他们进不去,蹲守在燕来县时,听闻御史把人捉拿归案了。 若是旁人还好,那是陛下御封的绣衣御史,代行皇命,他们手里的宁王府令牌有些不够看了 无法理直气壮去提人。 他们想了个办法,直接把人掳走。 在驿馆外蹲守几日,那女子终于冒头了。 趁着御史在外查案,驿馆驻守人手稀少,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花木扶疏,郁郁青青,昏暗夜色下叠影重重。 他们探出头,看见两名侍婢在前方提灯,叶玉边走边看,三人自假山的石阶下来。 身后曳地曲裾的裙摆在石阶层层下滑,侍婢牵着叶玉慢慢走下来。 二人见机行事,蒙上脸,跳下墙头亮出大刀,亮铮铮的利刃倒映昏黄灯火,照在叶玉脸上。 寒芒刺眼,她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两名侍婢大叫一声:“有刺客!” 大难临头,两名侍婢立即闪躲,将她暴露在刺客面前。 刺眼的光芒一花,只见一把大刀朝她脖子砍来。 叶玉骇然,到底是谁想置她于死地? 手中无武器,叶玉来回闪躲,可这曲裾捆缚双腿,迈步太小,无法发挥她的疾跑实力。 左右躲不过,她折了一根树枝,跟他们拼了。 十一砍碎了她手中的枝条叶,被反抽了一顿,这女子竟会点武艺?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怎么说他们也是打场出身的奴隶,二人两面夹击,逼得叶玉跑上假山。 有一名侍婢立即跑到前院,唤来驻守的兵卒。 “快来人!有刺客!” 十义听到兵甲碰撞声与脚步声传来,得抓紧时间把她抓走才行。 叶玉抓着手中的枝条极力反抗,但枝条被一寸一寸削掉,刺客逼至眼前。 末端尖锐,叶玉直接一桶,刺上了十义的心口。 他感知到胸腔传来一阵钝痛,他霎时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还好这只是一根树枝,不是真刀,否则他这条小命就没了。 叶玉用棍子捅了对方一下,转身就从假山跳下去,滚落在青青草地。 “柔儿!” 刘景昼赶回来就看见这副景象,兵卒立即上前对付那两名刺客。 十义与六义相视,怪那女子反抗剧烈,宁愿跳下去也不愿被俘。 援兵来了,二人默契地跳上墙头逃跑。 刘景昼跑上前扶起叶玉,“柔儿,你怎么样?” 叶玉旧伤未愈,对付两名刺客又撕裂伤处,后背挨打的旧伤复发,排山倒海的剧痛袭上脑仁。 刘景昼牵起她的手,发现手心的纱布溢出淡粉血渍。 叶玉疼得眉头紧锁,鼓起两个小包,她痛得泪水在眼眶打转,面色霎时惨白。 刘景昼看见她这模样,急忙问:“如何?伤到何处了?” 关心则乱,所有情愫在他面上暴露无遗。 叶玉眨眨眼,眼眶的泪花溢出。 脑子转了转,既然如此,穿新鞋走老路,这回还是那一套。 她撇着嘴,立即缩在刘景昼怀里,心惊胆战道:“昼郎,我好害怕~” 刘景昼心口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温热的鲜血喷薄,流经四肢百骸。 他搂紧叶玉,温声道:“没事了,刺客已经走了。” 叶玉楚楚可怜道:“可我听他们说,是冯英派他们来杀我,怎么办?”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们以后,还会不会来?” 闻言,刘景昼褐色瞳仁颤了颤,风流狭长的凤眸骤然一冷,泛着危险的寒芒。 他咬着后牙根,压低声音道:“他们果真如此说?” 叶玉仰躺着,瞧见那惹眼的鼻梁痣靠近她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面颊。 她委屈点头,“嗯。” 刘景昼暗暗握紧拳头,望向别处。 * 十义与六义脱身回到客栈,脱了衣裳查看伤势。 胸口的伤处被戳得脱一层皮,溢出淡淡鲜血,四周肿胀,隐隐有青紫的痕迹。 初时不觉有什么,回来才发现伤势如此严重。 那叶玉跟个蛮牛一样,他们不过是想绑她而已,至于下手这么重吗? 伤口隐隐作痛,十义咬着牙洒上药粉。 六义好像听到街道有混乱的嘈杂声,打开窗户一瞧,有兵卒在外搜寻刺客。 他倒是还好,但是十义受了伤,极易被认出来。 “十哥,咱们先回长安禀报公子如何?” 十义想了想,二人一拍即合,连夜持令牌离开燕来县,往长安方向赶回去。 左右那女子会被押往长安,到时候公子自会出手。 第83章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刘景昼把人抱回屋内。 大夫匆忙来诊治,发现叶玉只是磕破皮,旧伤撕裂。 刘景昼挥退其余人,亲自给她上药。 叶玉含着泪花,柔弱道:“夫君,轻点。” 那泪光似烫人的烛泪,他不自觉放轻动作。 这几日,他已经调查清楚。 她叫叶玉,是长治寨的寨主,这些年除了早些时候在外走江湖、学唱戏。 其余时间基本待在长治。 她当他妻子那些日子,正巧不在这里。 那她为何要千里迢迢冒充袁柔嫁给他?真正的袁柔又在哪里? 看见她惊魂未定的可怜模样,他不好太过严厉。 上完药之后,刘景昼关紧房门,坐到床沿轻声问: “你为何会嫁给我?” 叶玉羽睫颤了颤,眉梢紧蹙,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她试探问:“昼郎,你是不是恨我?” 她神色有些畏缩,生怕他气急败坏,把她修理一顿。 刘景昼看见她这模样,吐了一口气,不敢太过严肃怕吓着她,紧锁的眉梢松弛,淡淡道。 “没有。” 叶玉再问:“那你是不是怪我?” 刘景昼握紧拳头,忍着心中那股气,咬牙道:“也没有。” “那我说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嗯。” 刘景昼放慢呼吸,尽力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心绪。 她被山匪逼得跳崖轻生,他又痛又气,看见她在这里,先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而后是被欺瞒的气愤。 怎么可能不恨、不气、不怪? 眼下还需要引诱她道出真相,他忍而不发,待回京之后,看他如何收拾她! “柔……玉儿,无论你是何身份,我都接受你。” 叶玉听到这个称呼,知道他已经什么都查清楚了。 她没被丢进牢里,判个欺诈之罪,说明情分还在。 她放心把前因后果一一到来。 “我不是袁柔,真正的袁小姐婚前一日病故,袁二小姐又有婚约在身,只好找我替嫁。” 叶玉思来想去,想到了这个借口。 “我收钱办事,又害怕身份暴露后,夫君嫌弃我的出身低微,就找个借口假死,回到长治。” 叶玉不清楚长安的时局如何,也不知道袁家怎么样。 但买卖首要就是仁义,袁家毕竟是她的主顾,收了钱就要维护一二,尽量美化一下,把伤害降到最低。 “离开长治这些年,我时常想起夫君,如果我们不是这般相遇,就好了。” 这与他预估的差不多,那袁家如此做也算合理,只是那袁小姐竟然病故了,真是可惜。 他还以为袁家是嫌弃当年他家门落魄,因沦为商贾而嫌弃他呢。 听见她还愿意喊他一声“夫君”,这一切也就不重要了。 分别一年,他们应该珍惜接下来的时光。 “无妨,我并不会嫌弃你,若你当年肯交代清楚,咱们不至于分别这么久。” 叶玉闷闷不乐,低声道:“我怕你一怒之下把我下狱。” 听见这个解释,刘景昼笑起来,眉目荡漾潇洒蕴藉之态。 “怎么会。” 他牵起她的手,手心有薄茧,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这些日子她必定过得很苦。 心口顿时软了下来,刚想开口安慰几句。 叶玉突然紧张地攥紧他的袖口。 “夫君,你说冯英还会不会派人来杀我?” 她不知道刚才那两个刺客是谁派来的,但有机会就要利用,管他谁派来的,只往冯英身上泼脏水就对了。 眼药要多上点。 刘景昼未必愿意为了她针对冯英,但至少要让他心生怜惜,把自己的血书、还有长治的冤情呈报给皇帝。 说起这个,刘景昼面色冷了几分。 “玉儿,你是不是……和冯英有过节?” 那冯英如此针对长治、针对叶玉,甚至还派人来杀她。 他隐隐觉得,冯英针对的……就是叶玉! 叶玉抬眸,双眼懵懂纯澈,她点头。 “冯英如此害我们,让我们在羌人铁骑下差点活不下去,我们不止有过节、乃至有仇!” 刘景昼听见这解释,蹙眉道:“不是,我是说,仅是你们二人之间,有没有仇怨?” 叶玉乌溜溜的瞳仁望着那双褐色的眼,顿了顿,内心一时紧绷。 过了片刻,她垂眸摇头,淡淡道:“没有。” 这便奇怪了。 刘景昼这几日已经长治的情况给摸清楚,无冤无仇,冯英为何会这么做? 叶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抓着刘景昼的手臂,带着哀求的语气道。 “夫君,你带我去长安。” “我想面见陛下,只要面见陛下,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看着女子急迫的神色,他连忙出声道:“玉儿莫急,我会带你回去的。” 听得他的承诺,叶玉笑起来。 在原本的计划中,她自愿献降,哪怕不死,也是坐在囚车里一路运往长安。 寒风瑟瑟,在大街上被人丢烂菜叶。 如今这情况,已经是好多了。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刘景昼把她鬓边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温声道:“两日后。” 第84章 以死地谋生,以险局求胜 因那两名刺客突然出现,他们抓不到人。 刘景昼只好加派人员值守。 长治的案子很简单,他紧锣密鼓安排证人、证词与证物,一揽包收回长安。 叶玉不太敢出门,一直待在房中,生怕再遇见刺客。 两日很快过去,要回长安了,她的心绪愈发激动。 两名侍婢给她戴上帷帽,刚出驿馆,叶玉就看见昔日趾高气昂的燕来县令徐旌、威武郡守常沛坐在囚车内。 二人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变得焦思萎靡、潦倒窘迫。 叶玉经过囚车,突然停下脚步。 她撩开帷帽,做出翻白眼、吐舌头的鬼脸,没法打一顿,那就气他们一顿。 看见她还活着,只怕他们一路上都没办法睡个好觉? 二人果真瞪大双眼、青着一张脸,这女贼首怎么没事? 大司马不是说她这回必死吗?真让她回长安,当年的事就瞒不住了! 二人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 她轻哼一声,他们也有今天?而后嬉皮笑脸道:“长安见。” 在二人的目光下,她上了马车,刘景昼早已在内等候,他正撩开窗帘看着外面的景色出神。 一双清浅的褐色瞳仁变得沉沉、幽幽地。 叶玉上来了,他立即回神,眉眼溢出一抹风流缊藉。 “玉儿,快来。” 他伸手把叶玉拉到身侧,车厢内铺着一层绸缎,他们席地而坐。 刘景昼从身后的暗格取出一张小几,摆上几盒点心。 往日他在外潇洒,归来一身酒气。 为了免于挨打,总会带些胭脂、点心回来讨好她。 她不爱涂脂抹粉,对吃食倒是很喜欢,桌上是她爱吃的胡饼与杏脯。 叶玉也不客气,先吃起来。 今日起得早、朝阳未升,她还没用晨食就被拉起来,匆忙收拾就出发。 刘景昼打开折扇摇几下,笑道:“玉儿,你忘了先给我。” 昔日她扮演的是端庄矜重的贤惠女,时间太久,她忘记人设了。 叶玉笑了笑,连忙把一个杏脯放到刘景昼嘴里,连忙问:“怎么样?好吃吗?” 刘景昼内心没有预想中的开怀,她变了许多,此次重逢,他们像隔了一层纱。 反倒叫他看不清她心绪如何。 或许是分别太久,加之她在长治受了诸多苦楚,变了也无妨,还是那个人就行。 刘景昼拿出一个小算盘。 昔日刚成婚时,她端庄疏离,嫌弃他是个家道中落、捐官上任的纨绔。 而他嫌弃她是个奸猾佞臣之女。 二人形似陌路,直到她看见他拨弄一个算盘,好奇心起,便跟他学着如何算账谋利。 他们的关系这才亲近起来。 他性子风流不羁、似拘不住的风,她也完全放手,不管束他的行举。 有时逗得过分了,她就像个张牙舞爪的狸猫,一巴掌扇过来,丝毫不惯着他。 也就这时候,戴着假面的人似活了过来,原来那矜持庄重的外表下如此泼辣,她真有趣! 刘景昼越来越爱回家,同她培养感情,教她打理名下的产业生意。 可惜……情到浓时却是生离死别。 当叶玉看见那眼熟的算盘,眼睛亮亮的,他就知道她喜欢这个。 既然关系生疏了,那就重新培养回来。 刘景昼牵着她的手,朗笑一声:“途中无趣,我教你怎么吸金,如何?” 叶玉双眸发光,似两团火炬,她最爱学这个! * 地方官员各司其职、无诏不得进京。 一旦擅自离开辖区,视同抗命、渎职或谋反。 梁崇等不及朝廷的传召,他原本想抓了高溪山以献俘的名义提前去长安,可惜让他跑了。 他只好传讯到长安,请族亲先同陛下陈情,他后到长安当面禀报军情。 消息刚出发,他闲暇烦闷,漫步至荷湖。 月凉如水,清风起,墙角的竹影摇晃,发出簌簌声。 他提一盏灯照亮一杆金镶玉竹,此物在北地极难成活,千里迢迢运到安定请经验老道的工匠栽种养护,只活了十几根。 那夜相遇,她削断竹子叉鱼之后随手插回去,那根被削断的竹子上半部分已经枯萎凋零。 竹子落了一地的枯叶,竹竿萎缩,软趴趴弯着腰。 但插在泥土部分的竹节却冒出了新芽,焕发新生。 娇贵难养的竹子在死局中谋得一线生机。 她也一样。 梁崇继续往前走,来到凉亭外。 想起那日,她在此处悲愤道:“我自有办法救长治,不劳你费心!” 闹出动静、引来钦差御史、堵上一条命、破开权贵的阻拦,换来直达圣听的机会。 以死地谋生,以险局求胜,原来是这样的办法。 在他出神间隙,陈七得了信使的消息,匆匆赶来。 “主君,威武郡传来消息,御史已经携叶玉归程,留下一千五百名精兵驻守长治。” 梁重站在湖岸边,湖面澄静清平如镜,人与月都落入这镜中。 “嗯,明日启程出发去长安。” 对方队伍庞大,脚程不如他轻骑快马更早抵达长安。 那他就先去为她扫平阻碍。 第85章 冯英想借陛下之手杀叶玉! 更快抵达长安的是十义与六义。 他们根本不知,正是在威武郡的高调举动让冯英发现了叶玉。 这场劫难才提前降临。 他们只知道那女子无法无天、倒行逆施,还与御史有勾结。 二人深夜执令牌叩开城门,急匆匆回到小巷子的王宅。 公子擢升少府后,没有接受陛下御赐的宅子,依旧居住在此处,与从前别无二致。 唯有门前多了一块匾额写着:王氏第。 门楣刻:千秋万岁,子孙益昌。 二人敲开门,有些迟钝的阿虎开门。 “公子可歇下了?” 阿虎摇摇头,“没……在……” 二人会意,立即进门,径直往书房而去。 他们离开前,宅子在修葺,甫一入门,就看见一面巨大的照壁,绘飞鸟翱翔,犀牛幼鹿饮水,狐狸望天的山河浮雕图。 绕过照壁,发现院墙加高了,光秃秃的墙头铺设墙头瓦。 左侧是护卫独立宅子,右侧是后院,二人遥遥望去,公子好像把隔壁买下来,约莫有三个洞门延伸入内。 好家伙,公子是真发达了? 王宅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内里焕然一新,就连屋顶都加高了。 这里不再土得像寻常的农家小院,反而陌生得令他们拘谨、局促。 二人进屋,绕进书房,发现室内宽敞明亮,不复往日狭窄。 五义与九义与王闻之商谈事宜,看见二人来了,皆露出讶异神色。 王闻之往二人身后瞟一眼,又没人……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十义一进来,就立刻半跪在地,“公子,属下无用,没能把那女子抓回来。” 六义慢了一拍,也跟着半跪在地。 王闻之清润的眼眸荡漾一抹冷冷的笑意,威武郡是她老家,这二人持令牌竟然没把人抓回来了。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子,那女子是逆党!” 听得此话,王闻之顿时面色严肃,刘景昼代行君命,去威武郡讨伐逆贼,难不成……讨伐的是她? 他声音冷淡几分,咬着牙低声道:“把所有事情一一道来。” 十义赶了许久的路,口干舌燥,急忙上前夺了茶壶,就着壶嘴“吨吨吨”喝水,转手给六义解渴。 他开始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我们在威武郡守的帮助下寻踪觅迹,苦找多日而不得。” “听说御史领兵讨伐逆贼,我们去凑热闹,才发现那叶玉就是贼首!” 默不作声的五义与九义骤然一惊,她究竟还有多少身份? “后来啊,她自降认罪,被御史拿下。” 圣谕言:诛杀贼首。 听到这里,王闻之心神紧绷,暗自捏紧拳头。 十义滔滔不绝道:“谁料到,那御史抓了她也不杀,好吃好喝供着,二人只怕早有一腿!” 喝水的六义呛了一嘴,瞥见公子阴寒的面色,悄悄肘击十义。 “是旧识!旧识!” “啊,对对对,我们原本想潜入驿馆抓她,谁料到那女子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宁愿摔下假山也不肯被俘。” 摔下假山?五义悬着一颗心,忐忑不安观察公子的神色,他果真更加阴郁了。 十义眼拙又直愣,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继续道: “我被她戳了一棍子,还听到御史喊她''柔儿''。人一多,我们怕被发现,就先回长安,过段日子,她差不多也会被押送回来。” 粗略听完经过,王闻之飞快梳理细节。 那三脚猫功夫必然是卫云骁教的,昔日哄着他教她识大字,她真是……无论在何处都不忘“学习。” 那句“柔儿”倒是令王闻之警觉,他差点忘了,刘景昼也是个鳏夫。 他好像……又发现一个对手。 清润的眼眸如历经暴雨,变得浑浊晦暗。 指腹轻轻敲击杯壁,她的谋逆之名是因为在长治划地称主,上奏之人是冯英。 十义与六义随便一听,都知道她名叫叶玉,可那冯英在金殿上却说不知其名! 一双原本清润的眼眸变得晦暗,流露一道危险的寒芒。 他脑海中有了一个决断:冯英怕别人知道那是叶玉! 那他是怕谁知道呢? 长治那么多年无人看管,他一派十义与六义去,冯英就开始针对叶玉。 想到此处,锐利的眼风一扫二人,二人吓得一怵! 十义疑惑问:“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你们是不是暴露了她的画像?” 光是一个名字,不足以令冯英敌对她,必然是她的长相,或者别的地方有什么问题。 那画像是他亲手一笔一划画出来的,他们离开前,他叮嘱此画像不给任何人看。 “没有啊。”十义摇头。 六义却觉得不对,“十哥,那威武郡守曾经灌醉咱们,莫不是那次……” 二人后知后觉,十义一拍大腿。 “阴险!真是阴险!怪不得他和燕来县令都御史被抓了!” 十义挠挠后脑勺,蓦地猛醒:“我寻思他人挺好,积极帮咱们寻人,原来糊弄咱们呢!” 王闻之不语,修长的手指在桌案来回轻敲,脑中继续梳理。 他们二人执陛下昔日潜渊的宁王令牌去寻人,背后之人代表他与陛下。 冯英与他并无交集与恩怨,无需对他隐瞒逆贼姓名。 那么……他隐瞒的便是陛下! 王闻之瞳仁一颤,又一个念头浮现脑海,冯英想借陛下之手杀叶玉! 他提着一口气,心神骤然震荡,久久无法喘息,原来……原来如此。 他扯着嘴角,嗤笑一声。 其余四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想起昔日陛下对苏芸之死如此关怀,甚至连皇后也来了。 他曾经以为,那卫云骁深得圣宠,又或者是那叶玉惹恼了陛下。 可皇后也出现,甚至为此伤心落泪…… 王闻之有了论断:叶玉对陛下与皇后十分重要! 他刚到长安两年,不知其中内情与过往恩怨,尚无法判断他们是什么关系。 但根据年龄,极有可能…… 是血缘关系! 第86章 届时,我亲自去迎她归来。 宁王府出来的旧人里面,有一年迈的谒者荀刿,如今任朝中的中郎令。 荀刿追随陛下已有十五年,王闻之只需跟他打探往事,真相近在眼前! 王闻之如此琢磨,准备明日散朝就去约见他。 如今国本不稳,新朝初立才四年,那冯英倒戈陛下,在朝堂混得如鱼得水。 他却志得意满,心怀不轨,暗结阴私。 王闻之倒是很感兴趣,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去害人? 不过他这次失策了,刘景昼竟与叶玉有渊源,不仅没死,还快要抵达京城了。 看见其余人满腹疑云的神情,他轻吐一口气。 其余四个义等了很久。 公子的脸上先是起了一团疑云、而后一道光芒破了疑云,恍然觉悟。 危险的暗涌随之在眼底浮现。 紧接着是松快的神情,最后眼波渐渐恢复清明润泽。 好像一场狂风骤雨急匆匆来、急匆匆走,顿时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有了一个清晰的决断。 他们的脑回路尚处于云里雾里,跟不上,根本跟不上! 有什么不能直接说吗?在脑子里自言自语有什么意思? 他们眼巴巴等着公子如上回一样耐心剖析,抽丝剥茧给他们讲清前因后果。 只得来一句:“下去。” 期待的心绪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王闻之再言:“派人去城外候着,届时,我亲自去迎她归来。” 四人苦哈哈拱手道:“是。” 他们出了房门,五义心思敏锐,低声提醒其余人。 “不可再对那女子如此无礼,以后,她可能还是咱们的小夫人。” 十义大大咧咧道:“她那般骗人,公子还会接受她?” 其余人沉默不语。 老五点了不听,来日自有你好受的。 * 叶玉和刘景昼一行很顺利。 他们马不停蹄,人不歇脚,终于抵达郊外的驿馆。 叶玉又回到当初,身为苏芸时下榻的驿馆。 天蒙蒙亮,长安宵禁即将解除。 她睡得早,起得也早,要赶在人不多时进城。 因为她实在害怕被丢烂菜叶,她脸皮薄,被人当猴观看也很难为情。 叶玉穿上囚服,被刘景昼带上一辆囚车。 “玉儿,你先委屈几日,待案子处理完,你就能出来了。” 看她神色有些不安,刘景昼继续温声道:“牢狱也是我在管,你放心,没人能伤害你。” 叶玉笑了笑,闷声点头。 另一辆囚车内的常沛与徐旌看她也被关起来,倨傲地轻哼一声。 “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叶玉眉梢一挑,“怎么?你们也看上刘景昼了?” 二人尚未来得及说话,叶玉大喊一声:“御史大人,他们俩馋你身子!” 一旁的兵卒瞪大眼睛:“!!!” 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刘景昼转身走了几步,两腿僵了僵,“啪”地一声打开折扇,遮住抽动的嘴角。 他轻叱一声:“混账东西!”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常沛矢口否认。 叶玉淡然道:“嗨,好男风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你都嫉妒得面目全非,口出妄言了。” “我们御史大人的确生得风流倜傥,可惜他看不上你们这两个老货!” 兵卒捂嘴窃笑,有几人忍得脸色通红。 刘景昼上马车前眼风一扫,他们立即站得板正,面色如常。 常沛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你!” “出发!”一道命令下达。 常沛噤声,不再搭理这个混不吝的女子。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等到了长安,看大司马如何收拾她! 队伍离开驿馆,徐徐前行。 叶玉躺下来,支起二郎腿仰望漫漫碎云飞卷的苍穹。 破晓的空气湿润清新,雀跃的早鸟已在林间远近相应喧呼。 不知为何,距长安越近,她越是忐忑不安,好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困意来临。 微微凉风似轻柔的大手抚弄发丝,摇晃的木板似海波起伏晃荡。 天光不刺眼,反倒柔和。 她闭上双眼,先眯一会儿。 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细碎的交谈声渐渐清晰。 “那就是逆党啊?” “听说是个女子,真是够悍勇的。” “听说那边陲之地民风就是如此,只怕这人要斩首咯。” 叶玉逐渐清醒,发现道路两侧是挑菜进城贩卖的走卒。 看见他们篮子里的菜新鲜嫩绿,根本不舍得丢,叶玉松了一口气。 这进城的时辰选得真好! 巍峨的长安城近在眼前,赶大市的百姓三两聚集,他们等候宵禁解除。 城门一开,百姓们挤入城内。 无论谁坐江山,谁锒铛入狱,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 他们一行人并无多少人驻足观看,百姓们只管着把手里的东西卖出去讨生活。 天色渐渐明亮,前方有一辆青色马车停靠在侧。 队伍停下,那马车撩开帘子,露出王闻之的脸。 叶玉心口一紧,脑中想不起的事情有了答案。 她竟然忘了很多旧识都在这里! 王闻之早已从荀刿口中得知真相,当年,追随先帝打江山的陛下当时还是骁勇大将军。 他有一女流落民间,生死未卜,距今已有十一年,年纪对得上。 王闻之一甩衣袖,来到刘景昼的马车前,他不知说了什么。 叶玉的耳畔被“咚咚咚”的心跳声填充,什么都听不清。 王闻之转而走来囚车旁,上下打量里面的女子。 她气色红润、打扮干净、指甲也整齐,这刘景昼还算是个男人,没有为难她。 他淡淡一笑,清润的嗓音低声道:“叶玉,我知道你是谁。” 叶玉额心隐隐鼓动,脑仁突突疼。 “你瞧。” 顺着王闻之的目光,她看上城头的那道身影。 隔着蒙蒙晨雾,她分明应该看不清,却偏偏看清了,卫云骁站在城头看着她! 叶玉的心顿时提到了喉咙,嗓子骤然干涩! 而站在他身侧的那具身影更加眼熟,那是梁崇! 叶玉的心顿时升到了嗓子眼,一时哑口无言! 梁崇早她五日抵达长安,知道她今天会到这里,特意来迎接。 城头那两个人,一个面色阴沉暴戾、一个温和浅笑。 梁崇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示意。 叶玉的心以雷霆万钧之势拍击胸腔,急得快跳出来,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安不了……一点都安不了。 偏偏…… 一无所知的刘景昼下马车,甩折扇摇晃着。 眉眼都是潇洒风流的蕴藉神态,他凤眸微挑,说道: “哎,怎么还不出发?” 第87章 不巧,我也是来寻人的 叶玉看的第一眼是卫云骁、第二眼是旁边那位安定都尉梁崇。 王闻之观察到她越来越白的脸色,以及那风云变幻的神情。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凑近囚车,低声问:“怎么?除了我、刘景昼、卫云骁,你还嫁给了那梁崇?” 叶玉脑子尚处于五雷轰顶,没反应过来。 只是懵懂地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头。 不对,他怎么知道? “!!!” 叶玉两眼放大,不可思议地看向王闻之,他露出浅浅的笑意,轻声道: “骗子!” 心跳越来越快,脑子越来越懵,呼吸也越来越乱…… 刘景昼摇着扇子走过来…… 左右不得其法、先装晕蒙混过关。 她伸手扶额,意识恍惚。 “呃,我头好痛~” 叶玉说完,直接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刘景昼快步走来,慌忙上前:“玉儿,你怎么了?” 碍于人多眼杂,他不好把人放出来,王闻之伸手拦他,不紧不慢道: “刘兄,王某会点岐黄之术,容我探看一下。” 听得此话,刘景昼立马让开,给他诊治。 叶玉闭着眼睛,羽睫微微颤动,感知到冰凉的指尖按在脉搏。 糟糕,她竟然忘了王闻之会点医术! 指腹按压在她的脉搏,心跳狂如急鼓,脉搏强壮有力,王闻之轻笑一声。 “这位姑娘症状挺严重的,赶路疲劳,脾胃空虚,吃点红烧猪蹄、羊汤泡馍、清蒸鳜鱼就能治好。” 全是她爱吃的,说得叶玉悄然喉咙一滚,她真饿了。 刘景昼听在耳中,认定是没吃晨食导致的,“多谢闻之,我就这把她带回去。” 他吩咐兵卒加紧脚步,在前方的兵卒挥退挡路的行人,急急忙忙进城往牢狱而去。 叶玉躺在板子上,因赶路身子来回摇晃,分明闭着眼睛,她却能感知到几道锐利的压迫感袭来。 如“唰唰唰”的利箭射中她。 汗毛……悄然起立。 队伍来到牢狱外,刘景昼急匆匆将她抱入,吩咐一名狱卒。 “去买一份猪蹄来。” 狱卒一愣,料想大人一路奔波操劳,大清早的肯定饿了。 狱卒难得遇到廷尉,立即道了声“是”,连忙出去买。 牢狱里的环境不算干净,潮湿阴暗,弥漫淡淡的血腥与霉味。 有点冷,墙角漏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形成一道浅浅的水洼。 之前那些逆臣早已被流放、贬官,袁长贵与苏贤重肚子里还有点墨水,押往苦寒之地教化愚民。 叶玉被放到干草上,两眼依旧闭着。 “玉儿,玉儿。”刘景昼轻声呼唤。 叶玉不打算醒来,但鼻子闻到一股香气。 “大人,猪蹄买来了。”狱卒小跑回来。 刘景昼接过来,挥退其余人。 叶玉眼睛没反应,但肚子不争气咕噜起来,耳廓泛起一抹淡粉,实在装不下去了。 睫毛一颤,一双眼睛缓缓睁开,懵懂纯澈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刘景昼一手持猪蹄,一手把她扶起来,倚靠墙面。 “玉儿,你身子弱,刚才饿晕了,吃点东西补一补。” 叶玉抿唇,眉梢微蹙,“你赶一路也累了,你先吃。” 刘景昼低眉浅笑,哪怕她饿晕了,还是如往常那般给他吃第一口。 “不必,你吃就好。” 那她就不客气了! 叶玉眼眸转了转,低头吃起来,吃了不到几口,那三个犹如鬼煞一般的男人紧随而至。 阴魂不散、真是阴魂不散! 手上的猪蹄顿时不香了,她低声咳了咳,提醒刘景昼那几人来了。 卫云骁沉着一张脸,一双鹰目在监牢里的女子身上瞧。 梁崇是儒将世家出身,近期在长安述职,本着交流兵法,卫云骁与之结交。 二人越走越近,听闻他的未婚妻因被污蔑谋逆,近日押往京城。 据说还是被冯英陷害的,卫云骁自然想着能帮就帮,与之一同上城头迎接,顺便接一下表弟。 隔着晨雾遥遥一望,这未婚妻愈发眼熟,不就是早死的苏芸? 他不死心,同梁崇到牢狱来看她,再确认一遍。 卫云骁沉声问:“梁兄的未婚妻有些眼熟,不知是何身份?” “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只是一个寻常老百姓,胜在聪明机灵,又对我有救命之恩。” 卫云骁想了想,再道:“哦?原是这样,救命之恩不足以身相许报答,不如赐下金银,此法更妥。” “非也,不是她以救命之恩赖上我,而是我以恩情赖上她了。” 梁崇抿唇,脸颊的月牙痕泛起一片温柔的涟漪。 卫云骁一张脸更黑了。 到了牢狱大门,王闻之的马车紧缀在队伍后面,三人碰面。 “真是巧了,少府大人。”梁崇拱手打招呼。 王闻之含笑道:“不巧,我也是来寻人的,或许,咱们寻的还是同一个人。” 他说完话,扫一眼梁崇,再扫一眼闷声不吭的卫云骁。 三人一同进牢狱、在狱卒的带领下,站在一间牢房。 门没锁,刘景昼还在里面,三人入内,打量这二人亲密举止,皆有些郁闷。 卫云骁看表弟对苏芸如此亲昵,难不成他们早已相识? 梁崇见叶玉嘴角被刘景昼擦了擦,也不抗拒,难不成这御史以权相逼,为难玉儿了? 王闻之清润的眼眸露出一抹谑笑,出声打断。 “刘兄,可否让我同这位姑娘说几句话?” 卫云骁看他这模样,认定他绝对认识苏芸,指不定苏芸之事就有他的手笔。 卫云骁开口,“表弟,我也要跟她说几句话。” 梁崇不甘人后,接着开口,“梁某也有几句话说。” 也不知这一路顺不顺利,这刘景昼有没有欺负她? 王闻之淡淡开口:“既然这样,各位先说,我最后。” 其余人也有些犹豫,刘景昼有些不满。 玉儿平白无故被污蔑谋逆,何须劳动三尊大佛一起对她盘问?他还没同玉儿说够话呢。 刘景昼语气严肃道:“各位大人,犯人累了,暂时不接受任何审问。” 王闻之开口,“并非公务,我是私事。” “我是私事。” “我也是私事。” 叶玉坐在草堆上,刘景昼半蹲在地,遮住她的身影,她探出头,三道目光立即投来,令她发怵。 叶玉咬唇思索片刻,尊严哪儿有小命重要? 认罪伏法,从轻发落,抗拒不供,罪加一等。 事到如今,逃也逃不掉了。 叶玉做好决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88章 我气度大,我原谅你 “草民见过几位大人。” 叶玉跪在地上,双手交叠在地,额心贴在手背。 王闻之悄然后退,移开身形。 刘景昼连忙把她扶起来,“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欺瞒与哄骗无法长久,这一天总归还是要来的。 叶玉挣脱他的手,继续跪着,她抬眸,先是看了一眼王闻之。 “王大人,我不是沈莲。” 王闻之淡淡点头,“嗯,我知道。” 叶玉转头,看向刘景昼,“刘大人,我也不叫袁柔。” 刘景昼笑了笑,“嗯,我也知道。” 笑完了之后,他觉得不对,“不是,你为何同他们解释?” 叶玉没回话,继续看向卫云骁,“卫大人,我更不是苏芸。” 卫云骁见王闻之、刘景昼都说他们知道,可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眉梢紧锁,一双炯炯有神的鹰目俱是疑惑,不过,她说不是苏芸,也就是说,她并非仇人之女? “你到底是谁?”沉默已久的卫云骁终于开口。 叶玉没回话,继续道:“梁大人,我更不是楚玲。” 梁崇露出温和的笑,“嗯,我早就知道。” 他很少见到叶玉这么老实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她像只散养的狐狸,上蹿下跳,滑头至极,还……很会拆家。 那千金一根的竹子、万金一面的金丝楠木屏风、红檀木打造的院子…… 啧,她还只挑贵的拆。 叶玉想了想,咬牙继续道: “我叫叶玉,是个戏子,不管你们是何身份,其实,我的主顾嫌弃你们,又没办法退亲,所以让我收了钱嫁给你们,再选个法子死遁逃跑,切断姻亲关系。” “草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江湖骗子,但并非故意欺瞒各位大人,还请四位大人原谅。” 叶玉的额头落在手背,又磕了一个头,内心忐忑不安。 要是这样,他们还不原谅自己。 那她还有好日子过吗? 四人面面相觑。 王闻之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此时风轻云淡。 刘景昼恍然大悟,怪道其余三人看见她面色怪怪的,原来是奸夫! 卫云骁的脸更黑了,暗暗握紧拳头,起初知道她不是苏芸,内心有些庆幸,谁料到……她居然还有三个奸夫! 更可恨的是,王闻之也在内。 这下他更坚信,当初苏芸之死,必定有王闻之的手笔。 想起他还派人去威武郡搜一个叫叶玉的逃犯。 原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叫她逃跑前,栽赃了一顿。 卫云骁得了消息,当时不认识叶玉此人,信件丢火里焚烧,平白与她失之交臂。 王闻之看见他暗恨的目光,幽幽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是老大,你是老三。” 叶玉闻言,眼皮一跳,后背不自觉冒冷汗。 他……他真会给她拉仇恨,自己还趴地上磕着呢。 梁崇默然片刻,他只知道叶玉拿钱替嫁到他家,若是旁人,他未必会接受。 他们早已在长治结缘,再次在梁家相遇是命中注定。 可是突然告诉他,她还有三个前夫,倒震惊他了。 他从没想过,她还会有其他人,不过,她能为了钱顶替楚家做妾,未必不会为了钱,嫁给其他人。 那残破不堪的长治、瘦骨伶仃的百姓,的确处处都要花钱。 他如此想着,安慰好自己,她年纪小,不懂事~ 一只有力的手抓着叶玉的手臂,将她扶起来。 叶玉抬眸,入眼是王闻之清润的双眼,他淡淡笑着。 “无妨,我气度大,我原谅你。” 其余人沉默不语,他还挺有心机! 刘景昼脑子一懵再懵,被人抢了先机,因为他脑子里还有一个羞赧的疑惑。 刘景昼壮着胆子问:“玉儿,有没有人轻薄你?” 叶玉想了想,“你。” 王闻之不笑了,锐利的目光泛着寒芒,卫云骁与梁崇齐刷刷看他。 刘景昼不解,他何时轻薄她?他连一口香的都没闻到。 “你亲了我的手背。” 提心吊胆的其余三人松一口气,要是成了,还真不好除掉他呢。 刘景昼听见四个人只有他亲到了,顿时咧开嘴,眉眼俱是风流潇洒的神韵。 啪地一声打开扇子,来回摇晃,“我那是关心则乱。” 梁崇紧接着王闻之表态。 “玉儿,你知道,我从来不怪你,更何况,你与他们都是假身份,你跟我是签了真名实姓的聘礼文书。” 叶玉愣了愣,她都忘了,梁崇为了以家眷的名义带她上京,曾按着她签了一张婚书。 四道目光幽幽地扫过去,梁崇不惧,温和地笑着看叶玉。 她的心跳越来越乱,压力真大,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男人真可怕。 刘景昼也紧接着道,“我无所谓。” 卫云骁闷声不吭,这真相……他还需要慢慢消化,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 王闻之看她坦白得差不多,是时候撤离了。 有些模糊不清的关系总要切割干净,省得其余人有不该有的侥幸念头。 “既然知道真相,那就让玉儿好好歇息,别打扰她了。” 这里是刘景昼的地盘,他可不会让王闻之做主。 他摇着扇子道:“牢狱重地,还请各位大人先行离开。” 刘景昼赶着其余人一步三回头,卫云骁回头瞧一眼,突然停下脚步。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回如此清晰地看着她。 比起之前,她身子长高一点,肩膀宽了,脸颊的婴儿肥消退,脸瘦了,气韵更加成熟。 不知道失踪的这些日子,她都过的什么日子? 据闻,长治有人占地谋逆,而她是贼首…… 她这副样子丢大街上都没有人会相信。 卫云骁眸光越来越深,看那局促不安的可怜模样,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脸。 叶玉飞快伸手一挡脑袋,别过脸后退几步。 卫云骁的手悬在半空,虚乍抬着,她在害怕他? 过了片刻,刘景昼倚靠在监牢门边,催促道:“表兄,该走了。” 女子缩着脑袋,如鹌鹑一般,卫云骁的心冷下来,捏紧手心,快步离去。 叶玉听脚步声,知道人走了。 刚在卫云骁绷着一张脸,眼眸冷峻深沉,他突然抬手,她还以为他气得要打她呢。 她拍拍胸口,余惊未定,幸好没有扇她一巴掌。 第89章 是谁派你们来的? 人都走了,叶玉这才冷静下来。 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她骗了他们一顿,居然没和她计较? 尤其是王闻之与卫云骁,这两个最不好惹的竟然什么都没做? 王闻之一向当面不动声色,转身就开始算计人,他莫不是在准备什么阴招对付她? 想到这里,叶玉开始不安…… 四人出了牢狱,轻松张弛的神情立即变了,个个板着脸,聚在一处互相观察。 那女子假冒她人替嫁骗钱,他们被她一骗再骗,又如何不怒?不恨?不计较? 刚才不过是假大方,左右她身陷牢狱,跑不掉了,但这三个奸夫可是实打实没处理。 远近亲疏有别,先把这三人解决,再关紧门同她好好算一笔账! 他们都存着同一个念头,四双眼睛互相打量、审视。 旁边值守的狱卒抬头望天,分明是晴空万里,怎么感觉有电闪雷鸣? 过了良久,王闻之率先开口:“王某有事,先行一步,三位大人随意。” 他拱手告别,转身上马车。 刘景昼收起扇子,对其余二人道:“两位大人慢走。” 这里是他的地盘,叶玉在他手里,那就够了。 剩下的再慢慢谋划,至于这三个奸夫,等这桩案子结了,他自会慢慢清算! 卫云骁冷哼一声,那王闻之不叫他“卫兄”也就算了,这表弟也不喊他“表兄”了。 那女子果真善于拿捏人心,分化关系。 若仅有王闻之一个奸夫,他尚算应付得来,但有三个…… 荒唐至此!难不成他还要忍气吞声? 卫云骁暗暗握紧手心,先把奸夫处理,再一五一十跟那女人算账! 梁崇温和一笑,拱手道:“两位大人再会。” 梁崇走了,卫云骁才看向刘景昼。 “表弟是刘氏独苗,承着兴盛家族重担,前几日母亲结交了几位夫人,意在为表弟牵线联姻,还望表弟莫忘了刘氏的兴衰荣辱,耽湎于儿女情长。” 刘景昼笑了笑,打开折扇,“男儿一切功业应当靠自身能力,岂可仰赖裙带?” “倒是表兄年纪不小,也该续娶个新夫人,延绵子嗣了。” 话都说在各自的痛点,卫云骁二十五,家中着急子嗣;刘景昼二十,但刘氏没落,需要他重振门楣。 卫云骁冷哼一声,“为兄自有安排。” 说完,他转身离去。 * 王闻之与卫云骁都告假半日,各自回去当值。 陛下新登基,尚书台忙碌,王闻之一入台阁,到处都是慌里慌张,整理文书的属僚。 看见他回来了,有一下属急忙上前低声禀告: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来传召,您当时不在台阁,李公公让我们转告,您回来当值就去面见陛下。” 看起来不是什么着急的事,但王闻之知道,陛下对他擅用潜邸时的令牌有所不满,尤其是十义与六义这次夜叩城门,触了底线。 是时候把那女子的身份禀报上去,把她从牢狱捞出来了。 王闻之转身往皇宫去。 宣室殿内,新帝在召见刘景昼。 在归来的路上,刘景昼重新梳理案子始末,写了一份奏折。 又帮叶玉把血书上的内容重新抄录一遍,整理后交给陛下。 皇帝对刘景昼放过那贼女十分不满,但听闻对方有冤情,怒气暂时平息。 他勉强看一下奏折,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冤情。 越看下去,皇帝面上渐渐浮现一抹怒气。 “混账东西!” 皇帝一拍桌案,把奏折按压在掌心。 这奏折上写着长治多年被排除在外,无官府管辖、无兵卒戍守,遭受胡人与羌人轮番践踏,烧杀劫掠,民不聊生。 可每年的赋税中,长治从不缺漏,这背后主谋,竟是大司马冯英! 怪道这长治怎么突然就被贼人占领谋反,原是如此! 那威武郡守隐而不报也就算了,那群乱党为何不上京呈禀冤情,反而划地自治? 哪怕有苦衷,这也不是他们挑衅天威,违抗皇命的借口。 这不是谋逆,又是什么? 皇帝想了想,“暂时先把冯英押入牢狱,待案子审查结束,再行处置。” “那贼女藐视君威,聚众谋乱,乌合附逆者既往不咎,但她身为贼首,理应从重处置。” 刘景昼跪在地上,身子一颤,她被世道所逼迫,身不由己,预估中,应无罪释放,怎么还要处置她? “陛下,她也是被羌人与权势所迫,活不下去才会施行此法,还请陛下宽恕一二。” 皇帝想了想,“那就念她一片赤忱,赐毒酒留个全尸。” 刘景昼内心一震,“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若是对此类逆乱之事轻拿轻放,那往后谁吃不饱、穿不暖,岂不是都能聚众抗议、挑衅天子之威?” 刘景昼不明白,律法上写得很清楚,此类事宜可以视同无罪,怎么到了陛下眼里,就要赐死了? “退下。” 刘景昼失魂落魄走出去。 李公公走入内,低声禀告:“陛下,少府大人来了。” “宣。” 与此同时。 冯英得了叶玉未死的消息,还被刘景昼带回了长安,顿时摔烂一个茶盏,他以为……叶玉这一局必死! 这分明是十拿九稳的事,那刘景昼怎么会把她带回来? 冯英立即打开画卷,画像上的女子越看越眼熟,是有几分熟悉感。 他好似见过此人,想了片刻,好像是……在卫家! 他起初被那玉佩吸引了注意力,忘了细瞧女子眉眼,还真是与卫云骁的妻子有几分相似。 可惜他只见过那女子一回,不敢确定是不是她。 这也没关系了,既然到了长安,那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派几个人去送她上路。” 冯英将画卷合上,在原本的计划中,叶玉必然背着长治的秘密与当年的真相去死。 这一回,是他轻信刘景昼了。 那名属下得了吩咐,立即退下安排人手,联系牢狱中的耳目。 叶玉坐在草堆上,一颗心上下起伏。 刘景昼已经去面见皇帝,很快就能让长治、让她沉冤昭雪。 那冯英,必定也逃不掉了。 想到这里,紧张的心也略有松懈。 牢门的铁锁打开,叶玉回头,发现四名狱卒走进来,其中一人拿着一根粗绳。 意识到不妙,叶玉立即推开最前面的一人,准备冲出去。 牢门突然被关紧,叶玉后退几步。 一名狱卒手中的粗绳套起一个圈,叶玉打了个寒蝉。 “是谁派你们来的?” 第90章 那叶玉此时,只怕快死了吧? 刘景昼与王闻之擦肩而过,看他的神情有异色。 他停下脚步,低声道:“闻之!” 王闻之停下脚步,细瞧他欲言又止的面色。 “刘兄,有话尽管说。” 刘景昼低声道:“陛下要赐死玉儿,昔日夫妻一场,你帮她求个情,我待会儿去找表兄与梁大人。” 他看起来有些不安,内疚,此行不该带她回来,哪怕……哪怕让她再死遁一次也好! 王闻之神色淡淡,并不着急,反而笃定道:“刘兄放心,她不会死的。” 刘景昼有些疑惑,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二人分别,刘景昼急匆匆出宫,先去把冯英抓起来,再找人替叶玉求情。 王闻之抬腿入殿内,皇帝面上的怒气尚未消散,看见他之后,双眸变得晦暗。 上次忙于皇宫之乱,他来不及计较他冒用令牌之事。 前几日,听闻有人拿他昔日的令牌在宵禁叩开城门,以公谋私,这是不容小觑的大事。 更何况,他谋的私还是那个贼女,难不成……他同那叶玉有什么瓜葛? 他等了几日,不见这王闻之自来请罪。 是算准了他不会拿他如何? 王闻之甫一入内,威严洪亮的声音传来:“你可知罪?” 他不紧不慢跪下来,轻声道:“陛下,臣无罪!” “混账!城门校尉来报,你私动用朕的令牌以公谋私,你说说,怎么回事?” 王闻之跪得笔直,似含一陂春水的眼眸泛着涟漪,笑意淡淡。 皇帝看见他这风轻云淡的模样更气了。 王闻之开口,嗓音泠然,透着一股微凉激扬。 “臣并非以公谋私,而是为陛下谋事。” 皇帝的怒火散了些许,两根粗眉压低:“哦?谋的什么事?” “据闻陛下昔年与先帝打江山时,丢失一位公主,臣找到了。” 皇帝脸上的怒气顷刻消散,那卫少夫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皇后近来梦魇,与他商量寻个日子同卫家说道说道,把孩子迁入皇陵。 他还没来得及着手办理,又听见了这个好讯息。 “你当真?若是敢撒谎,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皇帝说辞虽严厉,但嘴角翘起,眉梢松弛,王闻之一向温恭直谅,做事稳妥,他无事不会多嘴献浅。 “人呢?人在哪里?” 王闻之含笑道:“陛下,臣子查到公主就是那叶玉,同是卫家少夫人,也是长治谋逆的贼首。” 他拿出卷轴,李公公上前接过来,转交到皇帝案前。 卷轴打开,她身上的确有一枚喜鹊叼枝的玉佩,何其眼熟。 那卫家少夫人死后,他们也曾拿来画像睹物思人,没成想,她居然还活着。 “陛下,叶玉于今晨已下狱,等着陛下接她回宫呢。” 皇帝有些懵,闷声思索片刻,消化这如惊涛骇浪的讯息,真是好一个逆贼! 凝聚乱民,一呼百应,怪不得如此有手段,原来是……家学渊源。 皇帝大笑几声,赶紧命李公公去接人。 * 刘景昼率一支兵卒到大司马府邸奉命拿人。 冯英并未抗拒,一甩衣袖,经过刘景昼面前时,轻哼一声。 “刘大人,有些事不该管的别管,小心引火烧身。” 刘景昼风流的凤眸一挑,褐色瞳仁流转淡淡嘲讽。 “大司马这一计真是妙极了,可惜,你失策了。” “倒也未必。”冯英两鬓花白,深邃的眼眸精神矍铄。 那叶玉此时,只怕快死了? 牢狱中。 幸好她还会点功夫,四名狱卒暂时拿不住她。 叶玉一边对付他们,一边大声呼救:“救命啊!有没有人!” 一名狱卒都没有引来,远处的囚犯探脑看几眼,就被吓退了。 这刘景昼简直不靠谱! 更要命的是,她护身的家伙还在梁崇那里,否则哪儿有这几人蹦跶的机会? 双拳难敌八手,叶玉一时手忙脚乱,被抓住了就抬腿踢,被擒住了就张嘴咬,狱卒惨叫一声,引来几道脚步声。 为掩人耳目,应当速战速决,四人互相对视,一同扑过去。 叶玉跟他们打得头发都乱了,受不少伤,她被逼到墙角,一时无法躲开。 四人把她压在最下面,手快的狱卒立即把绳子套上她脖子。 叶玉挣扎着踹翻一个狱卒,又被擒住双腿一拉。 那绳套勒紧脖子,瞬间窒息。 两名狱卒按住她的双手,叶玉来回挣扎,动弹不得,越来越红的脸透着青紫。 呼吸不上来,两眼也被勒着瞪大,她张着嘴:“救……命!” 声音低哑,脑子霎时空白。 她好似看到了传说中的走马灯、许多人的脸在眼前浮现、他们欢呼、哭泣、有火光,还有一道隐隐的呼唤。 “小玉,你快回来!” 她逐身躯渐虚软,动弹不了,神思恍惚、只剩一片茫然。 嗯,她回来了~ 刘景昼押着冯英来到牢狱,却看见郎官率领宫廷侍卫驻守此地。 “发生什么了?” 侍卫没有回话,郎官欲言又止。 李公公从牢狱出来,身后有两名侍卫抬着一个箦架载尸出来,盖着白布。 刘景昼额心突突跳,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上脑海。 他骤然转头,捕捉到了冯英那抹一闪而过的得意眸光。 刘景昼有些呼吸不上来,眼眶红起来,颤抖的手挑开白布,里面的人何其眼熟! 视觉越来越模糊,好似隔着一层水雾,她的脸也越来越朦胧。 “玉儿,玉儿。” 刘景昼伸手,被李公公拦住。 “刘大人,犯人的尸身还要送去仵作房验看,请勿触碰。” 陆续有几名侍卫抬出四名狱卒尸身。 李公公遗憾道:“我们到的时候,正巧遇见这几人把她勒死了,只好动手斩杀,以免脏了刘大人的手。” 李公公语气冷淡道:“刘大人不会怪老奴僭越?” 这里是他管辖的牢狱,犯人却被狱卒害死,此话说得讽刺意味拉满。 他无心回应,望着叶玉脖子那深紫的勒痕、肿胀的脸颊。 刘景昼心如刀割、浑身凉凉的、脑仁霎时空白,就连身子也有些飘忽。 他后退半步,眼看着那具尸身被重新盖上白布抬走,嗓子有淡淡的血腥味,堵塞喉咙。 他动了动唇,说不出话。 第91章 叶玉已死,婚书作废! 箦架抬出牢狱大门。 卫云骁与梁崇得了刘景昼派人传来的消息,知道陛下要鸩杀叶玉,立即赶来。 入目是一片白布,落下来的边沿被风吹得晃起片片涟漪。 在前方带路的是陛下身边的李公公,那不就是说…… 卫云骁呼吸慢了一拍,走上前欲掀开白布,被李公公拦住。 “卫大人,不妥,逆贼叶玉已伏诛,此犯人是被害死,需要经过仵作检验,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触碰,以免干扰办案。” 梁崇听得此话,心中大骇,怎么会?怎么会? 刚才人还好好的,活蹦乱跳,他们只离开几个时辰,她就被人所害! 刘景昼! 梁崇寒着一张脸走入牢狱,看见刘景昼站在原地,似失了魂魄,他迎面给了一拳,将人击倒在地。 “她这一生活得如此艰难,本该守得云开见月明,你是怎么保护她的!” 梁崇还想再来一拳,被赶来的卫云骁拦住。 “梁兄,切勿冲动!” 梁崇这一生受的教导是克己复礼,学得一身持重沉稳的涵养,那维持多年的雅韵就此破裂。像个街头斗殴的混混,只想教训这轻狂不羁的刘景昼。 梁崇再次被拦住,指着刘景昼想破口大骂,但一团酸涩的热流在喉头晕开,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刘景昼瘫坐在地,抹了嘴角的血,又哭又笑,“打死我,来啊,打死我!” 死不悔改! 梁崇冲上前,又被卫云骁拦住,“梁兄冷静,没发现有一个人不在吗?” 卫云骁起初刺心裂肝,但观察四周,缺了一个城府深密的王闻之。 他一向手脚最快。 经过叶玉的坦白,他回去后慢慢回忆、盘算。 王闻之一向擅于操纵全局,昔日苏芸之死,叶玉把祸水泼到他身上,引他对王闻之有隙。 王闻之转身就移花接木,把脏水泼到怀王一派。 撺掇宁王撕破脸,直接对付怀王,加速两党相争,宁王登基,他水高船涨造就如今之政局。 玩弄权术,他最在行。 他总是在别人没来得及反应时,就暗中布置好一切。 叶玉“死”了,他却没踩着风火轮赶过来,必有猫腻! 梁崇冷静片刻,环顾四周,李公公已经把人抬走,只剩下如木桩站着的狱卒。 是啊,他们三个在这里,王闻之呢? * 耳畔有轻缓的呢喃响起。 “是不是要醒了?” “娘娘,快了。” “她在民间叫叶玉,这名字好,不愧是朕的金枝玉叶。” 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叶玉觉得耳朵痒痒,意识逐渐恢复清醒,睫毛颤了颤,两眼睁开。 入目是提花云纹的帐子,旁边有两个中年夫妻,一个威严庄肃,两道粗眉压低;一个面若银盘,含着慈爱浅笑。 他们衣着华贵,玄黑在大魏是最尊贵的颜色,皇帝着玄色鎏金冕服,皇后穿着白衣红衽的凤纹鱼尾曲裾。 二人一眼不眨看着她,让叶玉瞧出了那么点垂涎欲滴的感觉。 他们手拉手,缓缓裂开嘴,皇帝笑问:“小女娃,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语气带着些轻快、雀跃与期待,二人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浓烈。 叶玉缓了缓,目光尚有些呆滞,低声问:“你们是黑白无常?” 满是慈爱的两张脸顿时凝住,皇帝气得瞪大双眼,刚蓄起的短浅胡须撅起来。 这是什么话? 他们俩的确穿着黑与白,但处处华贵精致,哪里看出来是黑白无常! 一个糖炒栗子落到叶玉额头,逆女! 皇后立即拉住皇帝的手,露出一个嗔怪的眼神。 叶玉疼得大呼一声,却发现喉咙干涩沙哑,吞咽时传来阵阵剧痛。 她还疼着,她没死…… 惊喜替代疼痛,她立即坐起来,上下摸了摸脑袋、脸、手和脚。 她还有感觉,真没死! 叶玉又看向二人,“你们是谁?是你们救了我?” 当时,她被勒得窒息,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捏着嗓子,学着哄孩子的语气道:“是啊,我们是你的爹娘。” 叶玉挪了挪屁股,内心冒出一个论断,死骗子! 看见她警惕的模样,皇后柔声道:“她胆小,莫吓着她。” 胆小?皇帝嘴角抽了抽,要是皇后知道她在长治聚众谋乱、称王称霸,自封长治之主……她胆大得顶破天咯。 皇后身子向前靠拢,拉着叶玉的手,温柔笑着:“饿不饿,渴不渴?” 叶玉被这温柔的妇人蛊惑住,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她发呆,随着她的话点头。 皇后轻笑着,再问:“你身上的那枚玉佩呢,能不能给我瞧一眼。” 被温柔迷惑的叶玉顿时戒备,“什么玉佩?” “你放心,我们不至于抢你那磕碜东西,只是给我们看看而已。” 皇帝双手抱在胸前,粗大的嗓音说着话。 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宫廷侍女给她擦过身子。 上下翻了一遍,都没在她身上找到东西,难不成为了拉队伍反老子,把东西卖了换钱? 叶玉犹豫片刻,挪一下身子,指了一只鞋子,她嗓子痛,不宜开口。 皇帝疑惑,这鞋子自然也检查了,根本就没有。 看她笃定的神情,皇帝屈尊捡起来给她。 叶玉下掰开白底双层的翘头履,鞋底层里藏着一枚玉佩。 皇后连忙把玉佩拿过去细瞧,皇帝凑过去,二人面色变得越来越激动。 * 王闻之走出皇宫城门,登上马车。 阿虎迟钝地喊了一声;“公,公子。” “回家。” 阿虎等王闻之上了马车,就坐在外沿,赶马离去。 王闻之撩开窗帘回望那露出碧瓦飞甍的皇宫,清润的眸子泛着激荡的涟漪。 他向陛下建言献策,为保住公主贤名与皇室威严,应当让那叶玉假死脱身。 陛下采纳谏言,安排这一通戏码。 这时候,她应该已经醒来,一家团聚了? 马车上了喧嚣热闹的街市,节骨分明的手松开帘子,将嘈杂声阻隔在外。 王闻之曲起双腿,一根手指随着马车晃动敲击小几案面,发出“笃笃笃”的细微声响。 有真名实姓的婚书又如何? 叶玉已死,婚书作废! 活下来的是乐阳,与叶玉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眸像荡漾冰雪初融汇聚的春水,唇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第92章 春江水暖玉先知 逆贼叶玉已伏诛这个消息散开不到两个时辰。 就被陛下寻回公主的喜讯压下去。 人人皆道公主福大命大,流落民间十余年,竟安然无恙归来。 卫云骁才不管什么公主不公主。 叶玉之死有疑,他要找王闻之问个明白! 王闻之刚回王宅,下了马车,卫云骁紧随而至,接着来的是梁崇与刘景昼。 王闻之看见人来了,一挥衣袖,客气道: “几位大人莅临寒舍,不胜荣幸,不如进来喝几杯茶?” 卫云骁一双鹰目炯炯有神,看他的目光几欲喷火。 梁崇今日初次与此人见面,对他不甚了解,他不愿相信玉儿真的死了,那就同卫云骁一起来问个明白。 几人在王闻之的书房落座,此处简陋质朴,就连仆人也没几个,送茶的是智力有缺陷的阿虎。 阿虎送完茶,默不作声退出去,在门外支个小几坐着。 刘景昼面上残留悲痛,低声道: “叶玉被人害死了,你知道吗?” 王闻之惋惜叹气,讶异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卫云骁看他那假模假样,咬着牙道:“一个时辰前。” 王闻之“喔”了一声,“那女骗子死了也好。” 刘景昼暗暗握紧拳头,“你跟我说过,她不会死的!” 王闻之没回话,晾着刘景昼,抬手倒一杯茶,发出“咕咕咕”的水声。 很快,杯子倒满了,水面飘着两片茶叶打着旋。 王闻之把杯子递给梁崇,“远来是客,梁大人先喝。” 梁崇有礼点头,“多谢王大人。” 王闻之又多看两眼梁崇,家世不错,长得还行,脾性宽和,成熟稳重,比旁边那两个好多了,怪不得叶玉会选他。 暗暗“啧”了一声,难不成她失孤多年,喜欢年纪大、成熟稳重的? 王闻之观摩梁崇的举止打扮,一身黛蓝色交领曲裾,头发梳得干净利落,插一根竹形雕一片叶子的玉簪。 他方脸白面,脸颊随着喝水有浅浅的月牙痕梨涡,仪态端方,文武双全,威严中又透着和蔼的亲善。 王闻之回过神,在其余两双眼睛的威逼下,琢磨几分,开始回话。 “她的确不会死,我当时在与陛下谈话,良言好语劝诫一番,陛下才答应放她一马。” 王闻之抿一口茶,继续道:“陛下派李公公去提审叶玉,谁知道去晚了,不知是谁害死了她?” 刘景昼幽幽道:“我怀疑是冯英下的手。” 卫云骁一拍桌案,“表弟开个牢门,我去抽他一顿!” “不可!” “不可!” 梁崇与刘景昼同时开口。 刘景昼淡淡道:“昔日那群附逆之党是有确凿的罪证,冯英尚在调查,案子没查清前,不可随意动用私刑。” 卫云骁转而看向闷声不语的王闻之。 “事到如今,王兄不念旧情,不为叶玉报仇,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李公公把人带走,说着是送去验尸,实则不知把人弄到哪里。 刘景昼附和道:“我只来得及看几眼玉儿,碰也碰不得,我觉得,玉儿未必死了。” 王闻之抿一口茶,热气升腾,给他清润的眼眸镀上一层雾气。 “你以为的,未必是以为的,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但若是不在河边走,就失了捷径,刘兄,你说是不是?” 刘景昼呆滞片刻。 此话说得云里雾里,卫云骁一双鹰目泛着稀有的迷惑。 梁崇是新来的,对他们的关系不甚了解,三人看起来是好友,但又好像隔着一层纱,忽远忽近。 但他们四人的共同点是,心爱之人死了,这也是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 “我想亲眼看一看玉儿的尸身,否则我不死心,不知王大人有没有什么捷径?” 王闻之看了一眼沉闷的刘景昼,他没说话。 转而观摩梁崇的举止,淡淡道:“没有。” * 叶玉不知涂了什么药,脖子一天就消肿了,对镜照出一条紫红痕迹。 有一位年纪大的老嬷嬷笑眯眯走进来。 “小君,该沐浴了。” 她是皇后的乳母,被派来照顾小公主,她不同旁人喊公主,而是喊爱称。 叶玉回眸点点头,也不知道小君是什么意思? 那对夫妻看了她的玉佩就走,只派来这个年纪大的阿婆照看她。 还有一排只会弯腰低头,似锯了嘴,一声不吭的侍女。 这个阿婆叫萍嬷嬷,人还怪好,那群侍女也听她的话。 这屋子又高又大又敞亮,打开两扇门就连通了隔壁的汤沐。 烟雾袅袅、热气氤氲的大池子映入眼帘。 萍嬷嬷洒上花瓣,室内顿时填满芳香馥郁气息。 叶玉走过去一瞧,真是好大一个池子,有钱人家还挺讲究,有这么大的池子游水,还怕冻着人装热水咧。 这是她在其他地方没见过的好东西,可能梁家有,但她没用到。 “小君,快来。” 萍嬷嬷招手,叶玉没等侍女动手,立即脱了外衣,扑通一声跃入池子。 “哗啦”,激起一片水花,溅在岸边侍女的裙摆上,惹来一阵低呼。 叶玉下了水之后没浮上来,而是在水底凫水潜游。 水里暖烘烘又舒服,嘿嘿,有句诗叫那什么……春江水暖玉先知! 萍嬷嬷肉眼可见底紧张起来,“小君,小君!” 误以为她溺水了,正想招呼侍女下去捞人。 水池咕哝冒出水泡,一个脑袋探出来,黏在脸上的发丝左右甩开,似小狗一般抖水。 她长叹一声:“哈~真舒服!” 飞溅的水珠落到岸边侍女的脸上。她们轻呼一声,有人跌坐在地,被弄得狼狈不堪。 “你们怎么不下来游几下?下来啊。” 叶玉的热情邀请不动她们,转而泼水上去,有人捧着干净衣裳,生怕弄湿了,尖叫一声跑开了。 这激起叶玉的兴致,在水里沿着岸边泼水,那几名侍女到处尖叫乱跑,场面乱糟糟。 萍嬷嬷无奈叹息一声,抓住叶玉作弄的双手。 “小君,别戏弄她们了,先沐浴。” 沐浴?叶玉愣了愣,这么大个池子是用来沐浴? 真奢侈……她还以为是给她游的。 叶玉瞳仁转几下,悻悻笑几声,老实下来。 洗漱完换上新衣,手巧的侍女给她盘上飞仙髻。 额前的发顶高耸,侧边簪上一根祥云流苏银钗,随着行走,流苏尾部轻敲额头,令她脚步不自觉慢了些。 叶玉被牵着出门吃饭,前后的侍女打着灯笼照明,这么多灯笼竟也不怕浪费油? 夜间的皇宫灯火明亮,远方的一座高楼从皇宫墙头探出一半身量,黑影伫立在夜幕中。 “嚯,好大一根笋!” 萍嬷嬷一惊,哪里有笋? 她顺着叶玉的手指看过去,高楼在黑夜中瞧不清原来的模样,轮廓的确像一根笋。 萍嬷嬷柔声道:“那是求仙祈福的神明台。” 第93章 公主会看上你? 一行人随着叶玉的惊呼走走停停。 “哇,好大一座屋子!” “好大一只鸡!” 眼前是灯火辉煌的未央宫,萍嬷嬷牵着叶玉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 “这里是娘娘的寝宫,未央宫。” 娘娘?叶玉想了想,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华贵的装饰,还叫娘娘……她面色顿时变得有些沉闷。 她们登上石阶,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尊摆放在未央宫门前的铜铸雕像。 那“鸡”双翅张开,仰天长啸。 萍嬷嬷柔声道:“小君,这是凤凰,不是鸡,它代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叶玉略有思索地点点头。 萍嬷嬷轻笑一声,带她入内。 小君流落民间、长于乡野,没见过这些皇宫独有的东西,没有畏缩的自卑,反而大方好奇,乖巧可爱,性子伶俐。 想到此处,萍嬷嬷不免心口一软。 侍女们依次排开,站在宫殿外,只有萍嬷嬷牵着叶玉入内。 里面早已坐着那对中年夫妻,他们盘坐在漆案前低声交谈,十分融洽。 看见叶玉来了,皇后连忙慈爱招手,“快来。” 或许是那句“黑白无常”,二人各换了一身蓝与红。 漆案有三张,挨得及近。 叶玉落座在自己的位置,端正跪坐,收敛起方才的好奇。 看她突然拘谨起来,皇后笑着招手,“来,过来。” 今夜本该大肆庆祝,唯恐她初来乍到会怕生,先让她与他二人亲近几日,做好准备再跟其余亲族见面。 叶玉不声不响过去,落座在皇后身侧。 “你小时候被人拐走,当时年纪还小,许多事可能记不得,但我们是你的亲爹娘,这些年一直在寻你。” “今日咱们一家团聚,阿娘备了歌舞庆贺,往后你只需要承欢膝下,做我们的公主就行。” 皇后拉着她右手捧起来,皇帝伸出手盖上,三人的手紧贴着,那两根粗眉松弛下来,嘴角挂着盈盈笑意。 瞧着和睦亲善,但张嘴就是豪迈的大笑,紧接着是粗犷之语。 “不愧是老子的崽,丢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活着!” 皇后立马一掌拍掉他的手背,嗔怪道:“这么多年了,那点泥腿子的口癖还没改过来!” 皇帝悻悻摸了摸浅短的胡须,又把手握回去。 “总之是我不好,当年不该把你带出去骑马,好在总算把你找回来,往后只管跟着朕吃香喝辣,不用再过那些苦日子。” 公主?朕?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叶玉愣了愣,知道他们是皇帝和皇后,内心有些骇然,面色保持平静。 她轻声道:“那长治怎么办?” “该建衙门就建,该派兵就派兵驻守,朕会拨点银两抚恤他们,这么多年,朝廷也是被那群奸佞蒙在鼓里。” “那他们为何针对长治,是因为我吗?”叶玉语气有些悲凉。 皇后连忙道:“此事尚未查清,来日定会水落石出,你在长治不过是巧合,莫要为此伤怀。” 叶玉情绪明显失落,低声喃喃道:“是吗?” 皇后虽如此安慰,但叶玉心里有了一个猜测,只是不知究竟是真是假,还需验证一下。 怀着这个疑心,接下来的分餐进食与歌舞她都在失神。 与此同时。 刘景昼、卫云骁与梁崇磨了一日的王闻之,看他不急躁、无不耐烦之态。 反而与他们有问有答,侃侃而谈。 起初怀疑他把人藏起来的猜忌消了一些,若是叶玉假死,他应该急着去等她恢复才是。 此时,王闻之笑得风轻云淡,毫无牵挂分心,令卫云骁觉得不对劲,难道叶玉不在他手里? 夜幕降临,王宅溢出一股淡淡的饭菜香气。 三人眼看磨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准备要走,王闻之热情挽留。 “不若几位大人留下来用一顿家常便饭?” 梁崇拱手道:“多谢王大人,在下还有要事。” 王闻之转而看向卫云骁与刘景昼,二者婉拒。 他将人送到门口看着他们离开,嘴角噙的那抹笑意逐渐消散。 宅门半开,他依靠在门框,思索着接下来的打算。 最棘手、最难搞的婚书已经作废,只等那梁崇述职完就自动离开京城回安定,往后再无交集。 老四不堪一击。 那么剩下的两人里,他要逐一把他们调出京外任职,越远越好。 忆起昔日同僚聚酒,有一官员醉称正妻将最心爱的小妾发卖了。 他当时只觉得同为后宅女子,何必互相争斗?罪魁祸首分明是他们的花心丈夫。 如今回想起来,的确应该发卖了。 剩下这老二老三里,叶玉同刘景昼关系比较亲近。 那就先“发卖”他。 剩下个闷葫芦,不足为惧。 如此想着,他似乎早已胜券在握,溢出一抹愉悦的快意,眉眼生花。 王闻之转身往屋里走几步,就看见王母站在拱门处,目光幽怨地看着他。 上次听他说看上个姑娘,家中修葺这么久都没个消息,王母看他的目光愈发怨怪。 王闻之一怔,不明所以道:“阿娘,怎么了?” “我新儿媳呢?”王母一步一步走出来。 若说他以前位卑言轻,一个王府掾属地位低了,人家不答应。 那如今位列九卿的少府还不够吗?怎么还不把她儿媳定下来? 王闻之有些虚,抬头望天,转而看屋檐下的两只灯笼。 “孩儿,孩儿近来事忙,无暇操心此事。” 他的确忙,忙着击退奸夫。 王母冷哼一声,“既然你事忙,不如告诉我,你看上的是哪家姑娘,我去给你说。” 她的身份随着儿子的地位上升,以前从没参与贵妇的宴会,近来邀约的帖子数不胜数。 村妇出身的她直接坐主人旁边,哪怕不懂规矩闹了笑话,也无人敢指点什么。 她不信,儿子这般身份还拿不下哪位大人的姑娘? 王闻之想了想,若有阿娘相助会好一些,昔日那女子与阿娘最要好,亲若母女。 他敛眉正色,拱手道:“母亲,孩儿看上的是公主。” 王母那意气风发的自信神态骤然凝滞。 “公公公公公……主主主?” 她愣了片刻,又笑又忧,看这个家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似乎有点磕碜,宅子是不是有点小了? 转念一想,公主很好,但儿子是个鳏夫,这回又是二婚,皇室会认他吗? 她的心有些慌,试探问:“儿啊,公主会看上你?” 听得此话,王闻之突然抿唇,没说话。 第94章 他还真是一肚子坏水! 寒夜寂寂,刘景昼上马车后打了个寒蝉。 不知是穿得少,还是不舒服,总感觉后背有点冷飕飕。 马车远离王家,那阵伤心的情绪消散,凭着断案的嗅觉,回过神后越想越不对。 陛下要鸩杀叶玉,后被王闻之劝和,按惯例打她个十板子就能放出去,但李公公为何要来牢狱多走一躺? 叶玉“死”了,自己身为廷尉,决疑狱,平刑量,尸身自然也得由他来保管、调查。 哪怕不让他调查,也会另派令史来接手。 李公公为何带叶玉走?他是否与王闻之有勾结? 若是有勾结,那王闻之那坦然淡定的态度就说明有人帮他照看玉儿。 李公公待在宫里,不可能一直守着她,那这个人是谁? 想到这里,刘景昼眼前似乎隔着一层薄雾,只待穿过去,就能看清真相。 * 卫云骁回到清辉院,他与石砚几日不回来,院里一片幽暗寂寥。 他想了想,转身去那个小院子。 当初娶她时,卫家不情不愿,这才临时清出个小院子给她待着。 小院没有名字,地面砖缝长满杂草,枯叶飘零,荒凉破败。 石砚拿出火折子点门前两盏灯笼,荧荧灯火的昏黄橘光逐渐从脚下蔓延到屋檐下。 卫云骁推开门,吱呀一声,屋内昏暗寂静,残烛点燃,照亮屋子。 自“苏芸之死”后,这里落灰,再无人来打理。 卫云骁看着床帐,当时场面混乱,他第一眼看清她的模样是在此处。 他的手抚摸上裹了一层灰的案面,当时,或许是饿极了,加之仆人怠慢,她就站在席案前偷吃点心。 可他心怀仇怨,对她没什么好脸色,还把她吓哭了。 卫云骁自嘲地笑了笑。 她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叫他欢喜不过一日,又迎来这扑簌迷离的结局。 昔日她对他亲昵眷恋,再次相遇却形同陌路,甚至还害怕他…… 理智告诉他,她是个花心的女骗子,不该为之多费心神,丢到一旁转身离开便是,可脚步不自觉走到这里。 石砚出去接了一封密信回来禀报。 “公子,打探清楚了,那叶玉的尸身被李公公安置在若卢狱。” 若卢狱?那是少府属官若卢令管辖的特殊牢狱,专门羁押叛乱者与机密案犯。 那是王闻之的地方! 思索片刻,卫云骁眸光坚定,闪出一个念头,她是死是活,他要探个明白! 长夜漫漫,星辰寥落。 若卢狱坐落在长安的东边,两道身影翻过墙面,隐匿在一根柱子后方。 兵卒交叉巡视,兵甲与步伐声音整齐响起。 蒙面的卫云骁与石砚抓住换值的间隙立即冲入牢狱,迎面就遇到两个看守的狱卒。 在他们叫喊前,二人迅速使出一记手刀将其敲晕,拖到一旁,飞快换上狱卒的衣衫与佩刀。 特殊囚犯极少,这里比廷尉牢狱干净整洁,一路进来,每个牢房空荡荡,没有犯人。 往里走就是尸室,有十几具尸身放在此处,也不知王闻之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 卫云骁与石砚相视一顾,分开撩开白布验看。 他们依次查过,来到最后一具时。 卫云骁动作慢了些,有点犹豫迟疑。 或许揭开,里面会是那个在他梦中喊冷的女子,这对他无疑是再一次打击。 卫云骁放缓呼吸走上前,从布角慢慢揭开,细看就会发现他的手有些抖。 突然。 里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 卫云骁一惊,连忙绕着手腕甩开,有埋伏! 躺着的人骤然掀开白布,二人过了几招,拳拳到肉。 假扮狱卒的卫云骁并未遮面,那佯装尸体的蒙面人退开半步,惊讶道:“卫兄?” 卫云骁怔愣片刻,盯着面巾与头巾之间露出的那双星眸,他在脑中思索良久还是想不起来。 那人揭开面巾,露出梁崇的脸。 卫云骁压低声音道:“梁兄,你怎么会在此处?” 看见自家公子这反应,一旁戒备的石砚松懈下来。 “我来寻玉儿。” “我也是!” 二人沉默片刻,梁崇道:“我刚才已经寻过一遍,听见有脚步声,这才藏起来,没想到卫兄与我有一样的想法。” 卫云骁低声道:“我觉得王闻之可能把人藏在此处,这才夜潜入内。” “不过,咱们似乎想错了,难不成这王闻之没有藏玉儿?” 梁崇好似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差了点什么。 他板着脸蹙眉思索,一双剑眉压低,薄唇紧抿。 “咱们先离开此处再说。” 话刚说完,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走,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王闻之在家中用过晚食,想起该收网了。 他吩咐阿虎准备马车前去辖下的若卢狱走一趟。 他刚下马车,若卢令恭候在大门,低声拱手道:“大人,鱼虾已入内,有三只。” 三只?王闻之翘起唇角,没想到竟然丰收了。 无论这次来的是谁,他都有借口求陛下把人调出长安。 又有奸夫出局了。 兵卒与狱卒们手持火把,簇拥着清朗隽永的王闻之快步入内。 他一身青衫,广袖宽袍,脚下的翘头履随着行走从白色间裳露出,嘴角噙着一抹疏离的笑意。 前方有打斗声响起,光是看身形,王闻之就锁定最熟悉的卫云骁,其余两人倒是没看出来是谁。 他们各自蒙上面,被狱卒们追赶至一处墙角。 遥遥瞥见站在人中的王闻之,卫云骁心中有些惶然,他还真是……一肚子坏水! 就他这狐狸摇尾的神态,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们主动落入了他的局,又被算计上了。 梁崇常年驻守边关,此行准备充足,随身携带了掩护的烟球。 两颗黑色小球丢出来,硫磺烟雾随即散开,遮蔽视线,三人抓紧时机跃上墙面遁逃。 他们七拐八绕,生怕有线人追踪,逃到一处破败的院落,暂歇片刻。 兄弟一场,这王闻之居然还用上心计了。 卫云骁喘气道:“梁兄,咱们都想找到玉儿,看这情况,只有王闻之知道她在哪儿。” “既然是为了玉儿好,不如咱们合作,加上景昼,才能与那姓王的抗衡。” 合作只是暂时的,目的是找到叶玉踪迹,万一她身处险境…… 梁崇深邃的星眸微眯,点头答应:“好。” 稀疏的星子逐渐被天光驱散,天边的黑慢慢褪色、变灰、变青、变白、变蓝…… 两团浮动的游云被清风吹跑,落入远方山巅身后。 无论暗流滚动得如何激烈汹涌,水面依旧风平浪静。 一夜过去,晨光升起。 叶玉睡得极好,被衾暖烘烘,身下的软枕与塌滑溜溜。 她伸着懒腰,难得睡个好觉。 第95章 难道不能有他们伙食派? 叶玉起来洗漱,去往未央宫与皇后一同用膳。 朝阳升、万物明。 她住的长乐宫地势开阔,出门就看见一轮硕大的太阳从碧瓦飞甍的远方宫群顶升起。 鳞次栉比的屋顶反射光芒,似波澜壮阔的起伏海浪。 皇后娘娘人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与她相处就像是泡在长乐宫的浴池里,让人觉得轻柔又温暖。 崇德殿的朝会比往常散得早一点。 皇帝与皇后约好要到未央宫与孩子培养感情。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三位肱骨在朝上互呛得厉害。 光禄勋联合廷尉挤兑少府别苗头。 他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三兄弟,怎么突然就斗起来了呢? 同是肱骨之臣,一个是女儿昔日的“夫君”,一个是寻回女儿的有功之臣。 他有些为难,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闹。 不过离开前,还是让王闻之自行彻查夜犯若卢狱的贼人。 乌泱泱的朝臣陆续散离,王闻之走得慢,卫云骁也走得慢,本已下了龙尾道的刘景昼登上石阶返回。 梁崇只需同尚书台与陛下呈禀政务,毋须上朝,此时只有他们三个聚在一处。 卫云骁沉着脸,瞥了一眼王闻之。 “王兄真是好手段。” 嘴上说着大度、原谅,实则阴谋、阳谋都用上了。 若不是有梁崇相助,只怕此时他早已被逮住,被灰溜溜踢出长安了。 这下他更加确定,叶玉还留在长安,藏在某个地方。 王闻之笑得如沐春风,“百舸争流,奋楫者先,不是什么好手段,在下只是更努力而已。” 这无异于变相承认了他干的好事。 卫云骁昨夜去刘景昼府里借宿,把他的推测同刘景昼说了一遍。 刘景昼觉得自己触到那层迷雾,但始终无法拨开云雾,缺一个灵光,却偏偏闪不出来。 他们知道,王闻之看着儒雅随和,实则偏执霸道,早已起了独占玉儿的私心。 哪个男人会和奸夫和平相处? 虽然他们也一样有私心,但慢了一步,叫王闻之先得逞了。 那他就是其余人情场上的“公敌”。 刘景昼打开折扇摇晃着,风流的凤眸闪烁认真的目光。 “两位兄长这么努力,我倒是不好意思落下太多。” 王闻之笑道:“那两位大人可要小心了,这龙尾阶陡斜,别一个不小心踩空了,王某先行一步。” 说完,他抬手告别,转身下了台阶。 卫云骁与刘景昼对视一眼,“表弟先行一步,我在宫中还有事。” 他统领郎署,负责护卫陛下的安危,一支宫廷护卫由一个郎官统领,他要留下来调遣郎官,安排戍卫轮换。 刘景昼点点头,他手上还有长治的案子要忙,率先离去。 * 无论市井乡民还是王孙贵族,都重视子孙的培养。 皇帝同皇后陪着叶玉用过早膳,转而问起来她的学问。 说起这个,叶玉就不无聊了。 她自信道:“我懂些大字,会点诗与乐曲,还会算账,唱曲。” 听见她会这么多,夫妻俩十分讶异,没想到她长于乡野,竟然还会这么多东西? 皇后欣慰问:“你会什么乐曲?” 时间久远,叶玉皱起眉头,苦恼地回忆,迟疑道:“我会弹狗叫和老鹰抓小鸡。” 二人面面相觑,狗叫?老鹰抓小鸡? 不知是什么乡间小调,本着好奇的心态,他们让侍人拿一把琴让她弹。 有了展示才华的时机,叶玉自然也不客气,抬手就弹。 第一首是最简单的,叶玉飞快弹出来,部分节拍忘记了,断断续续,分明弹的是琴,听着却像拉二胡,稀稀拉拉中掺杂隐约熟悉的节奏。 皇后听着,犹豫道:“这是不是叫鹿鸣?” 经过这么提醒,叶玉想起来了,小鸡啄米点头,“对对对!” 夫妻俩一言难尽,只怕那老鹰抓小鸡也是什么被糟蹋的名曲? 到了第二曲的时候。 是难以入耳的音律,如老鸦高啼,呕嘶沙哑,又似水牛哞叫,粗俗不堪。 她翘着嘴角沉浸在自己的才华高光中,两手飞快变换弹动,分明是弹琴,硬是让人看出了她在来回锯木,乐声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侍从们纷纷低头,沉默不语,他们身为爹娘,不好落她的面子,硬着头皮听完了。 一曲毕,叶玉弹完,笑问:“好听吗?” 呆滞的二人有些反应迟缓,皇后含着的浅笑被乐声驱散,动动唇道:“尚可。” 明显底气不足。 皇帝愣了愣,眨眨眼看向皇后,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连这是凤求凰都听不出来。 皇后想了想,再问:“那你都读的什么书啊?” 叶玉蹙眉思索,她只记得大字,不记得读了什么书。 她苦恼道:“太多啦。” 皇后听着是饱读诗书的意思,再给一个表现的机会。 她试探问:“那你能即兴赋诗一首吗?” “嗨~小事一桩!” 她志得意满,圆溜溜的眼眸扫过一周,夹紧眉头,赋什么好呢? 看见他们身前漆案上没撤走的炙鸭,清了清嗓子。 “白鸭黑鸭与黄鸭,清蒸红烧又炖汤,加点蘑菇很好喝,要是……要是……” 她吃得太饱,打了个嗝儿后思路有点卡壳,绞尽脑子思索。 “要是架烤味更佳。”一道粗犷的声音附和。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叶玉看过去,皇帝揪着短浅的胡茬,露出揶揄的眼光。 二人心有灵犀,对起来。 “鸭翅展开里外嫩。” “鸭腿疾跑肉劲道!” “三分火候五分闷。” “七分肥嫩八分滑!” 叶玉眼睛一眯,隔空与皇帝对视,两人眸光中似有闪电,胜负欲燃起来了。 糟糕,遇到劲敌了,她文坛大豪地位不保! 叶玉不肯服输,继续道:“肥鸭嘎嘎油滋滋。” 她不信这个他还能对出来,她势在必赢! 皇帝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思索片刻立即开口:“口水嘶嘶喉滚滚!“ 还真让他对出来了。 叶玉不甘示弱,站起来走上前,“滋溜入嘴滑入肚。” 皇帝捋着胡须一笑,胸有成竹道:“化作粪便浇大葱!” 这句是绝杀,与“化作春泥更护花”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叶玉两眼瞪大,她竟然输了? ”哈哈哈~“皇帝大笑一声,大摇大摆走过去,拍拍叶玉肩膀。 “生姜还是老来辣,多跟老子学一点!” 可恶,又让他押上,她是真的服了。 皇帝越看这崽子越满意,果然是亲生的! 谁说他们泥腿子出身不能有文豪? 这世上有花间派、婉约派、豪放派,山水派,难道不能有他们伙食派? 不到两日,最初大眼瞪小眼的父女俩抱着对方的臂膀,惺惺相惜。 “都怪那天杀的人贩子,叫我们如知己般的父女分别多年!” 叶玉蹙眉,面有相识恨晚的懊悔:“亲人呐~” 二人互相挽着手臂,情深义重地对视,两眼泪汪汪,这画面对皇后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她嘴巴张大,呆滞看着他俩。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有些心慌意乱,大的已经歪了改不过来,小的年轻还能救一救。 暗暗下个决定,定要选个有名的大家把孩子教好! 第96章 找不到她的原因 皇后温柔、皇帝豪迈。 叶玉在这里待得很舒心,只等冯英罪有应得,她如愿以偿,再无别的祈求。 皇宫地方大,但人少,除了侍弄花草的工匠,来往忙碌的侍女之外,基本没什么人。 空落落的御花园被叶玉霸占,在凉亭建了个睡觉的躺椅。 两片树叶挡住眼睛,花香、鸟鸣、风清、气凉,正适合眯一会儿。 外墙轮班换值的侍卫不可进后宫,隔着一堵高墙,叶玉隐约听到几句话,有些熟悉。 她掀开树叶,压着眉梢歪脑袋、支棱起耳朵听。 “大人!” 卫云骁每日都会选一处值守的地方亲自查看,以防下属玩忽职守,一旦有疏忽,罪责都是他担着。 “嗯,好好当值,不可懈怠。” 一双鹰目在站得板正的侍卫身上来回扫,他们齐声道:“是。” 此处无纰漏,卫云骁转身离开,去往下一个地方。 叶玉收回耳朵,原来是卫云骁这闷葫芦。 皇帝帮她一回,对外宣称叶玉“死”了,倒是替她省不少麻烦。 左右那四个男的不能进后宫,她就缩在这里,哪怕他们翻遍长安城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纵然寻到了,她现在是公主,谁怕谁? 叶玉想到这里,舒心极了,捡起团扇来回摇。 * 梁崇到长安借住在族亲宅院,为了寻到叶玉,他画了个画像托旁支族亲们打探,几日未有消息。 他的堂叔梁序在太学任五经博士,研学的是《诗》中的齐鲁二家与《春秋》的公羊家。 陛下刚寻回乐阳公主,梁序被指派了教书任务,有些苦恼。 他近来与同僚编了一本史书,还有两日才能完工,去教公主他忙不过来。 想起梁崇还在家中住着,他提步前往他的居所,左右无事,帮他顶几天没事? 梁崇写了一封信交给陈七,让他送去廷尉府。 他们三人达成合作,派人暗中观察王闻之及其下属的动向,对他日常行举了如指掌。 王闻之做事滴水不漏,极会忍耐,好几日都不去见叶玉。 反倒叫人以为叶玉不是他藏起来的。 梁家这边人多势大,倒是发现了一些线索,梁崇也不吝啬,转达给其余二人,互通讯息。 陈七刚走,堂叔梁序来了。 他单刀直入,将缘由一一道来,恳请侄儿帮忙带一下公主。 “公主?”梁崇蹙眉疑惑。 若说是个刚启蒙的幼主还好,但公主十七岁,男女授受不亲,堂叔请他帮忙就有些耐人寻味。 听闻公主从民间刚认回来,不先享天伦之乐,与亲人团聚,反而是先找老师教书念字? 梁序道:“是啊,陛下喜爱乐阳公主,近来提起她都眉开眼笑。” “听说侄儿把之前的婚事退了?” 梁崇好似明白他打得是什么主意。 “嗯,那孩子太小,与我不是良配,及时退了好让她另选个年纪相当的。” 梁序试探问:“那公主十七岁,不小了?” 听得这试探之语,梁崇笑了笑,他猜得不错。 “公主很好,只是梁家宗妇得秀外慧中才能担得起。” 看他委婉拒绝,梁序内心冒起的念头打消,真是可惜了。 公主十七还没婚配,近来朝中想结这门亲的大有人在,他儿子全都成婚了,不然他也想争一争。 既然他无心与皇室结亲,那就帮个忙,教两天公主。 梁崇想了想,点头答应:“嗯,就两天。” 他是个镇守边关的将领,若是与公主扯上关系,可以替皇帝巩固朝堂与社稷安稳。 但他不想当这个工具。 梁序看他勉强答应下来,笑着关起书房继续编书。 未央宫的石渠阁被安排为授课场所。 叶玉一大早就被拉起来,迷迷糊糊地嘟囔着:“陛下说我是文豪,怎么还需要上课读书?” 萍嬷嬷嘴角抽了抽,不知该说什么。 近来皇后娘娘为此愁掉了几根头发。 她柔声道:“小君,快些洗漱吃早膳,该去石渠阁了。” 不读书,她可以睡到天亮才起。 读书了,鸡都没叫就要起来。 叶玉苦着一张脸,收拾整齐,吃饱后心情好多了。 她挺着胸膛轻哼一声,不就是一本破书吗?她皇宫第二文豪还读不起了? 第一是皇帝,那日斗诗输了,她暂时退居第二,来日势必再斗一回,争个高低。 她们匆匆前往石渠阁,这是一座单独建起来的阁楼,分离在未央宫外。 皇后很贴心,还给她寻了两个伴读,才十五六岁,看见她后怯生生笑起来。 “见过公主。” 叶玉挥挥手,大方道:“快坐下,都别客气。” 唠了几句,她们自行介绍起来,一个叫刘孤月、一个叫裴茴。 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才情不错,她们闯了三关才通过竞争获得这个陪读的资格。 叶玉琢磨着,权势真好,她跟皇帝说几句话,冯英就会被彻查。 她要读书,比郡守千金还高贵的世家女争抢着要来陪读。 她笑了笑,以前拼尽一切……乃至性命,都得不到的东西,摇身一变成公主后,唾手可得。 在失神期间,一人从楼梯走上来,脚踩在木梯上传出轻微的声响。 三人聚精会神扭头望着侧面的楼梯口,听说来教书的是个严厉板正的老头。 叶玉落坐在前方主位,两个伴读在她后方两侧。 人脸随着登上阶梯逐渐显露,身后的两个小女孩看见对方的脸,顿时愣住。 来人白面方脸,长着一双星眸、剑眉,头发利落绑紧,两个根飘逸的绶带垂在脑后,插一根白玉竹簪。 叶玉瞪大眼睛,不自觉眨了眨。 怎么会是他?不是个老头子吗? 上方授课的师座与她们并未隔着屏风或者什么东西,就这么大大咧咧的面对面。 梁崇登上来看见坐在主位的女子,脚步顿时停下,板着的冷脸凝滞片刻,随即晕开两个月牙痕梨涡,荡漾一股温和亲善。 她失踪多日,他担忧不已,生怕那王闻之对她做什么坏事。 谁料到她安然无恙坐在此处,面色红润、眼眸明亮,状态极佳。 原来……这就是他们苦寻多日找不到她的原因。 花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寻人,她就在这里坐着等他。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97章 真是好一对璧人! 人多眼杂,梁崇没有显露熟稔之态,只当做初次相见。 叶玉只惊了片刻,就静下来低头看书。 课塾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哗啦声与梁崇淳厚温和的说话声。 叶玉无心听他说什么,内心思忖着往日她骗人不对。 过去的事情她已经道歉,长治有救了,她也无需骗钱求活。 靠欺骗产生的情谊就不该存在,他们不必再有瓜葛。 她现在唯一的期盼,是冯英的死讯。 鉴于叶玉和皇帝的“斗诗”,皇后急得焦头烂额,只吩咐慢慢教,莫要贪多嚼不烂。 故而授课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很快就结束。 两名陪读与叶玉打招呼,先行告辞。 侍女被她挥退,叶玉站在轩槛处等人,梁崇拾掇无遗,这才起身出去。 知道叶玉在等他,梁崇顿了顿,走上前拱手道:“臣,参见公主。” 叶玉俯瞰楼下风光,一望无际的宫殿顶落下鸟群,它们跳跃蹦哒啾鸣,而后成群结队飞远了。 “梁大人。” 她的称呼变得陌生疏离,梁崇抬眸看她侧脸,她回长治后,他们许久未见。 再见时,在牢狱内说不了几句话。 此刻面对面,他们的身份颠倒,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先说什么,静默良久才开口。 “玉儿,你在宫里过得好吗?” 她调皮机灵,但有时混不吝,宫里规矩多,不知能否适应? 梁崇没想到联合卫云骁、刘景昼一起寻人,差不多把长安翻过来,她竟是近来众说纷纭的那位公主。 他们全都寻错了方向。 不过,他或许是第一个发现她身份的人? 有可能,王闻之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想到这里,梁崇内心多了几分庆幸。 叶玉道:“很好,我的家伙事还在你那里,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经过上次的牢狱遇险,宝贝不在身上,令她自保能力大大降低。 梁崇想起搜出来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危险但能保护她。 这些东西根本带不进宫里,无法还她。 “武器带进宫是杀头重罪,我住在族亲家中,要不你出宫寻我?我带你游长安?” 这里是皇宫,有许多话他无法对她说,甚至连靠近也不能。 若能哄得她出宫见他……想到此处,他抿唇静思。 带不进宫里?听得此话,叶玉挥挥手叫他靠近些,低声给他支招数。 清脆的嗓音在耳畔回响,淡淡的暖香沁入鼻息,梁崇耳廓不自觉爬上一抹淡粉。 她鬼主意真多! * 王闻之晨起上朝,抹兰膏执铜刀刮胡须,但他想了想,只用剪子轻轻剪了一节,下巴残留些许青色痕迹。 这令他看起来沉稳持重多了。 上完早朝回到台阁,他褪下官袍,换了一身深紫色的曲裾袍,插上一根白玉竹簪。 他对镜自照,镜子中的男子这般打扮成熟许多,但缺了两个梨涡。 王闻之捧着公文去寻陛下,这时候,陛下应该在未央宫,午时才回宣室殿处理朝政。 刚一离开尚书台阁,一属僚低声道:“怎么少府大人今日有些沧桑?莫不是近来操劳,没睡好?” 为官之道,在体察民情,更在关怀明府。 另一属僚道:“大人眼眸明亮清澈,不像案牍劳形、朝乾夕惕的疲惫,倒像是……故作老成。” 他们不解,大人年少有为,班行秀出。 难不成是为了融入他们这群年届不惑的同僚,才打扮成这样? 未央宫距离前朝崇德殿仅有一墙之隔。 在李公公的带领下,王闻之越过殿外的广场,穿过一处洞门与假山,便是未央宫。 遥遥一看,远处阁楼的轩槛有两人站在一处。 二人亲昵地凑近说话,那为老不尊的看起来有些羞赧,露出浅笑。 清风起,吹得他们衣摆来回摇曳,纠缠到一起,真是好一对璧人! 王闻之捏紧手中的文书,目光如两团炬火注视他们,没想到竟让最不可能的梁崇发现她了。 阁楼上,叶玉献完计策,眨眨眼,“怎么样?” 梁崇点头,“真乃妙计!” 似乎感觉到一股隐隐的压力,二人不自觉朝下方望去,看见目光犀利的王闻之在看着他们。 叶玉心口一跳!她脑仁突突地鼓动,怎么被他看出一种抓奸的心虚感? 下方的王闻之跟李公公告个饶,转身上石渠阁。 随着行走,楼梯处逐渐露出一张笑吟吟的清润面庞。 “真是巧了,公主殿下,梁大人。” 他的目光在梁崇与叶玉身上来回扫,最初以为叶玉与刘景昼关系最亲近。 但她肯以真名实姓与这老男人签婚书,梁崇必然在她心中有些分量。 才几日不看着,差点就被这温和亲善的老四掘了墙角。 梁崇笑道:“王大人,可是有事?” “正是,梁大人呈上的公务有几处不对,还请梁大人随我一同去面见陛下,咱们商议一下。” 梁崇笑一笑,这王闻之还真是“好雅量”,迫不及待把他支走。 他转身对叶玉道:“玉儿,你说的事我会帮你办好。” 此话透着仅有二人才知晓的私密,暗中将王闻之隔在外。 叶玉点点头,“两位大人忙,我先走了。” 她以为躲在后宫,遇见一个梁崇已是稀奇,没想到还来个王闻之。 脚底跟抹了油立马溜远了。 王闻之轻哼一声,他一来,她就忙不迭跑了,亏心事做多了这么心虚? 他收回目光,二人客气地含笑,一同到未央宫寻陛下。 梁崇除了述职,还把先前在北齐刺探的军情呈禀上来。 北齐在靠近大魏的几个城池厉兵秣马,意图侵犯大魏边境,需做好万全之策。 他们密谈至入夜才散开。 夜幕一片幽暗,无星也无月。 刘景昼亲自审完犯人,走出牢狱大门。 他累了一日心力交瘁,伸个懒腰舒展筋骨,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帕子里包着一截紫玉手镯。 质地莹润透晰,毫无杂质,本该是送给叶玉的,但当年摔坏了。 他转身来到通宝楼,拿出身上的绶囊,倒出两块同样质地的紫玉手镯残块。 三个残块正好凑成一个镯子形状。 掌柜得了陛下赏赐的万两黄金,每天乐不可支,笑容满面。 “帮我把这镯子修成金镶玉。” 玉质易碎,有的裂痕难以修复如初,会辅以金银丝线勾勒起来,变成一个新的佩饰。 这镯子只断了三个口子,极易修复,掌柜收了钱,约定好三日后来取货。 长安的权贵基本都来他这地方豪掷千金,知晓刘大人与卫大人的亲缘关系。 掌柜低声恭贺一声:“还没恭喜大人多了一门皇恩姻亲呢。” 此事他不好对外人道,但对他们自己人说点吉祥话没关系? 刘景昼愣了愣,皇恩姻亲? 他家里亲戚没人与皇室结什么姻缘? 看他这疑惑模样,以为他在装,掌柜继续道:“卫少夫人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公主,您不是多了位公主表嫂?” 刘景昼心中困惑已久的迷瘴终于散开。 多日苦寻玉儿不得踪迹,他以为李公公帮着王闻之藏人。 原来,藏人的是陛下? 第98章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刘景昼命人赶马到皇城外。 此时宫门已经下钥,王闻之与梁崇却从司马门出来。 刘景昼轻嗤一声,这么晚了才出宫,是宫里有什么人绊住他们的脚步了吗? 二人看见刘景昼撩开帘子看着他们,上前打招呼。 “刘兄。” “刘大人。” 暗夜漆黑,他们瞧不清刘景昼眼底的幽怨。 “两位大人政务繁忙,这么晚了才出宫?” 王闻之笑道:“的确有些事情要处理。” “那梁大人呢?”他不过是进京述职,根本没那么多事要忙,在宫里待那么久做什么? 梁崇笑道:“近来无事,在下代叔父给乐阳公主授课。” 这话说的含蓄委婉,若是他不懂内情,只以为是寻常事情。 他在外头急得团团转,梁崇却在宫里跟公主天天见面,说好的三人合作呢? 刘景昼冷哼一声,“梁大人与我同路,不如我送你一程?” 梁崇看他有话说,答应下来。 与王闻之分别后,马车掉头离开。 刘景昼打量梁崇面色,他武将世家出身,本以为没那些文人弯弯绕绕的心术诡计。 没想到他与王闻之不相上下。 刘景昼想了想,试探问:“我最近发现了一个线索,或许找下去,就能找到玉儿的踪迹,梁大人这边有什么新的线索吗?” 梁崇默然,指腹捻着衣摆纹路思索片刻。 现在只有他与王闻之发现玉儿的身份,虽然他有正经婚书,但少一个人知道玉儿的身份,就少一份竞争力。 “没有。” 两个字吐出来,令刘景昼蓦然一笑,他甩开扇子摇晃,风流的凤眸含着一抹嘲讽。 在利益面前,男人的联盟总是如此脆弱易碎。 他淡淡道:“梁大人政务繁忙,忙不开也是正常。” 梁崇脑中盘算明日如何帮叶玉把防身的家伙带进宫里,并未留意他的弦外之音。 “嗯,近期就劳刘大人多费心了。” 刘景昼一噎,啪地一声收起折扇。 马车停下,他撩开帘子,外面的宅邸匾额挂着:太学博士第。 “梁大人,地方到了。” 梁崇下马车,温和有礼拱手:“多谢刘大人,路上慢行。” 刘景昼点点头,松开帘子,将面容隐匿在车厢内。 他骤然变了脸色,既然如此互相算计,那就各凭本事,看花落谁家! * 梁崇看叔父编书费神劳思,身心俱疲。 他体贴地把教书职责揽下来,天不亮就到宫中授课。 今日特意戴了武弁大冠,这是武将朝服佩冠。 一时辰的课授完,叶玉挥退侍婢,二人留于室内。 叶玉眼睛明亮,迫不及待凑上前,低声道:“东西呢,东西呢?” 梁崇抿唇,两片梨涡在脸颊荡漾,他已经过了干这些促狭事的年纪,但还是陪她胡闹一通。 看左右无人,他取下武弁,头顶掉下来一个小包袱,那是从叶玉身上搜来的东西。 他就这么顶着这些东西走了一路,躲过宫廷侍卫的盘查,在这里讲一通圣贤书。 叶玉连忙打开,护身宝贝一个不少,毒药也在。 她眼尖手快地把东西一一藏回身上,底气足了,心安不少。 叶玉歪着脑袋,眉开眼笑道:“多谢梁大人啦。” 她笑容带着一丝狡黠,梁崇抿唇看她,手心痒痒,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李公公来请他到宣室殿商议政务。 定是那王闻之在作妖。 梁崇起身离开,叶玉也准备回去眯一会儿,刚下石渠阁,就看见下朝会的刘景昼站在西掖门。 叶玉蹙眉,这群男人怎么跟葫芦藤一样,一个连着一个? 刚想转身离开,刘景昼叫住他。 “玉儿。” 叶玉佯装听不见,继续往前走。 刘景昼大声道:“我最近在调查冯英与长治的案子,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叶玉眼睛一亮,立即刹住脚步,翘起一只脚,另一只脚踮起脚尖,头发一甩,身下的裙摆若花朵绽放,她旋个身往回走。 她笑着走上前道:“刘大人,好巧!” 刘景昼摇着扇子,轻笑一声,小骗子还敢装作不认识? 侍女们远远站着,他们就地坐在门槛处小声密聊。 刘景昼带了她爱吃的胡饼与杏脯上朝,藏于怀中,朝会散了立即赶来。 此时胡饼尚有温度,叶玉一边吃,一边问: “所以你知道冯英为什么针对长治吗?” 刘景昼想了想,“玉儿,我觉得,冯英好像针对的就是你。” 叶玉的脸冷下来,“我是公主,六岁时流落民间,许多人都找不到我,那冯英针对我,是为了什么?” 刘景昼摇着扇子给她送风,斜身子看她。 她面色懵懂,眼眸清澈,不像是知道什么。 也许是她当时年纪小,不记事,早就忘光了? “或许,你的失踪是冯英做的?他怕你回来告密,这才直接把长治切割出去。” 叶玉接着道:“他直接对百姓下手,总会有漏网之鱼去陛下面前状告他的罪行,但引羌人入关,烧杀屠戮,他既可以择干净关系,又能借刀杀我?” 刘景昼点点头,大概的思路便是如此。 “那我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来杀?”叶玉不解。 说到此处,刘景昼低声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叶玉垂眸,细长的睫羽掩饰眼底的复杂,她摇摇头,低声道:“不记得了。” 刘景昼继续给她摇扇子。 “若你记得什么,便能直接给冯英治罪,可年岁久远,许多证据无法直指冯英,他会有脱罪的可能。” 说到这个,刘景昼语气有些低微,试探问:“玉儿,要是治不了他的罪,你会怪我吗?” 叶玉凝神思索,摇摇头。 “你已经尽力了,只是……” 她欲言又止,手上咬了一半的胡饼掉了几粒芝麻,落入腿上的裙摆。 “你能带我去见见冯英吗?” 她一直垂眸,没有看向刘景昼,眼底晕开一团阴翳,闪过一抹杀意。 要是冯英治不了罪,长治枉死的八千多名冤魂就无法安息。 律法治不了他,那就试试她的刀法。 她的家伙事已经拿回来了,这是迫不得已的后招。 刘景昼毫无知觉,眉目俱是潇洒不羁的欢快,她有求于他,便算是在她心里有几分地位。 他曲起手肘,支起下巴思索。 “你是公主,出宫不易,尤其是进牢狱重点,容我想想。” 第99章 恨那些土匪害死了我的妻 “不过,玉儿,你去见他做什么?” 叶玉抬头,这些日子在皇宫养得极好,肌肤白皙红润,一双眼睛乌黑又明亮。 她眼珠子转了转,她低声道:“他对我这么坏,我只是想去骂骂他。” 她的嘴角有一粒芝麻,刘景昼抬手轻轻拂走。 他抿唇轻笑,她还是这么单纯温柔,那冯英都害她如此,她也不过骂几句。 “真是出息了。” 刘景昼心口软下来,既然她不敢想,那他就怂恿一下。 “不如,我寻个时间安排你去抽他一顿?” 叶玉喜出望外,看着刘景昼激动道:“真的?” 朝阳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头顶的珠宝发饰与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晨时的露珠,清润透澈,闪闪发光。 刘景昼没回话,伸手捏了捏叶玉的脸。 居然不反抗?再来一次。 他捏得叶玉脸颊泛起一抹嫣粉,很快挨了一巴掌。 “死东西,快说话!” 刘景昼闷声笑着,就连肩膀也抖起来,他举起折扇,帮她把柔和的暖阳遮挡。 二人低声说话,靠得很近。 刘景昼也把脑袋挤入折扇后的阴影,两颗头越靠越近,互相挨着,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一支侍卫整齐行来,为首之人身躯高大,五官硬朗、眉目深邃,一双鹰目炯炯有神地探看这两人。 一人着朝服、一人着浅绿色曲裾袍。 女子低声轻快问:“果真如此?” 男子回:“那是自然!” 光天化日之下,也不知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官员在这里勾搭宫女? 他随意瞥一眼,只见一把折扇将他们的脸遮挡,只能看到扇面上的山水图。 不知羞! 卫云骁只负责巡视宫廷,不相干的事他不管,只要不秽乱宫闱即可。 巡视要紧,他只干咳几声提醒一下,就带着人离开。 二人低声交谈,根本听不见。 有很多问题叶玉不解:“那冯英怎么会知道我在长治?” “而且这么多年,他想杀我,不是应该早点派人来杀吗?究竟是谁出卖了我?” “他在卫家见过我,可他根本认不出来,难不成,我凝聚村民,他就认出来了?” 刘景昼想了想,褐色瞳仁黯淡下来,低声道:“或许是巧合?长治一直被关注着,他只是不想让长治好过。” “而且,经过此事,他还能把长治的人祸甩到你身上,只要平叛成功,长治重新收回来,他的脏屁股也就擦干净了。” 叶玉“咦”了一声,皱眉道:“我还吃东西呢!” 刘景昼笑几声,捡起一个杏脯放入嘴里,“是我的错。” 叶玉继续道:“这个说法很合理,但是……陛下下旨剿贼,御史领兵平叛,威武郡守帮忙扫尾。” “这个谋划很全面,但……你身为御史与他并不是一条心,这不是明晃晃的送罪证吗?” 蜘蛛织网尚且紧密无缝,冯英老奸巨猾,怎么会故意留一个漏洞? 御史与他不是一条心,哪怕斩了叶玉,也会被人发现长治的问题。 叶玉幽幽地看向刘景昼……除非……派去的御史也是他的人,才会一起包圆这个谎! 刘景昼看见她怀疑的目光,骤然心神紧绷。 “玉……玉……玉儿?” 她脑瓜子比嗅觉还灵敏,为何读书不行,这些弯弯绕绕倒是反应得如此快? “你说说,冯英要借陛下之手杀我,为何不举荐自己的心腹,而是你?” 刘景昼凤眸瞪大,“我是廷尉,掌律法与审判,平乱自然由我前去。” “而且……” 叶玉歪着脑袋,正色道:“而且什么?” 刘景昼把折扇放下来,暖阳重新洒到叶玉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阳光与刘景昼都在她的右边,反倒瞧不清刘景昼的神情了,她眯了眯眼。 刘景昼语气落寞:“你知道,你当年的“死”对我打击有多大吗?” 说起这个,他嗓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就那么远远看着你跳下去,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好像把我的魂魄一起带走,我每日如行尸走肉,我恨呐。” “恨什么?” “恨那些土匪害死了我的妻,不把他们杀了,以后都不配下去见你。” 听他如此说,叶玉语气软下来。 “可那些土匪很多,灵武郡多次组织剿匪都没成功,你当时受伤了吗?” 刘景昼笑起来,牵起叶玉的手。 “伤了,伤得很重,养了半年才缓过来。” 叶玉被阳光照亮双眼,柔光的光芒中,她仿佛看见空气中有断断续续的各色泡沫浮现,苦情的、悲伤的、愤恨的、绝望的…… 接连不断地从刘景昼身上溢出。 “我恨极了土匪,一得朝廷的平叛任务,就马不停蹄地奔去长治,提前好几日到达,只为斩下匪首。” 刘景昼长吁一口气,“冯英正是利用我这一点,才容许我领兵征讨,可他不知,你是我的妻子。”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认真,眉眼褪去那股浪荡不羁的神态。 他捏了捏叶玉的手,轻声道:“你呢?摔下山崖疼不疼?” 叶玉想了想,摇摇头。 “我就没跳下去,那是假人。” 空气中浮动的温情泡沫顷刻破灭。 刘景昼:“!!!” 叶玉有些悻悻道:“我当时就在不远处,牵着一根绳子拉假人掉下山崖。” 看见刘景昼凝滞的面色,她企图嘿嘿笑着,蒙混过关。 “你就这么看着我在山崖边哭得涕泗横流?” 叶玉抿唇,迟疑道:“只要给钱多,一切都好说!” 说起这个,叶玉连忙拿出身上笔和书,赶紧记下来。 “又让我押上了,此乃绝句啊~” “……” 刘景昼默然片刻,等着她把句子抄好才开口。 “往后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 叶玉想了想,她不需要骗人赚钱了,自然不会再犯,乖巧点头。 刘景昼这才叹了口气,捏捏她的脸,“滑头!” 叶玉笑嘻嘻使乖弄巧,才磨得刘景昼商量好去牢狱的时间,转身回未央宫。 阳光将她晒出一身汗,皇后捏着帕子给她擦汗。 “怎么今日回来得如此晚?” 叶玉啃一个梨子,“被点小事耽误了。” 皇后柔声道:“你生辰还有两个月,刚才你父皇还与我商量你的册封典礼。” 叶玉眨了眨眼,“册封什么?” “公主除了名字,身份尊贵的会得到一个封号,食邑也会增加。” 叶玉不解:“十一是什么?” 皇后笑起来,提笔写出那两个字,她用笔尾轻轻点了点叶玉的鼻子。 “不是十一,是食邑,相当于你的俸禄。” 叶玉眼眸一滞,随即双目发光、发亮、发火。 “那我不是有钱啦!” 第100章 陛下有你是福气! 她只开心片刻,想起一桩事。 若冯英不能被公道制裁,那叶玉就只能自己执刀制裁。 她昔日被卫云骁的“谦让”迷惑,还以为自己真变厉害了。 然而在梁崇、以及那四个狱卒手下,她不堪一击。 她要变强、变厉害,才能手刃仇人! 皇后听她说想学武,本想拒绝,在叶玉软磨硬泡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瞧着不过一时兴起,等吃了苦头,她也就不去了。 叶玉学文又学武,梁崇一人便能揽下这活计。 皇后短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好允了。 梁崇在宫里待的时间有限,定下隔日换一个学,次日轮到学武,叶玉换了一身干练的打扮。 她笔直地站在临时搭起来的武场,精神抖擞,毫无先前读书时的恹恹疲倦。 “我要学最厉害的招式!” 梁崇笑了笑,上前拍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把木剑。 “先用这个,等你熟练了再用真武器。” 两名陪读也得陪她一起练,不过才第一天,刘孤月与裴茴叫苦不迭。 刘孤月才名远播,念词赋诗信手拈来。 但人如其名,因体弱肌肤惨白,身躯清薄瘦弱,气质清冷得如一轮弯曲的月牙。 叶玉觉得她有些眼熟,问了一下,才知道那是刘景昼的妹妹。 裴茴是个长得有福气的圆脸女孩,胃口极好,每日还会带小吃来分享。 世家贵女身子弱,只在屋檐下扎马步,以免晒着。 有点根基的叶玉早已提木剑跟梁崇打起来,她求成心切,渴于在短期内获得最快的进步。 动作又急又快,偶尔夹着几招猝不及防的突袭。 梁崇也没教她这些滑头的打法,她自己学了招式变通而来。 皇帝知道叶玉学武,一下朝就来检查孩子功课。 李公公笑着在侧引路,“公主长得像皇后,天赋像陛下,学得特别快,已经能和安定都尉打个不相上下。” 越吹越夸张,偏偏皇帝真信了,捋着短浅的胡茬乐个不停。 “家风如此,血脉传承罢了。” 说完,他自己笑了起来,李公公赔笑附和,又说几句吉祥话,逗得他开怀大笑。 一行人刚过一道宫墙,只待跨过一道门就能抵达武场。 叶玉攻势越来越猛,始终找不到梁崇的破绽,还被他挑了木剑。 细长的木剑脱手,在半空旋几圈,发出划破虚空的微鸣,急速落到墙外。 一道惨叫声响起,接着是几道严厉喝叱。 “什么人!” “有刺客!” “快保护陛下!” 叶玉闻声赶过去,一众侍卫拔刀护着人高马大的皇帝,旁边的李公公整齐的束发凌乱斜插着一把木剑。 他耸着肩膀,生怕再来一根。 “……”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叶玉咽了咽口水,现在解释还来得及吗? 三日过去。 刘景昼每日都会带点东西跑到西掖门等叶玉。 他们坐在门槛上,本是谈冯英与长治的事情,聊着聊着…… 就聊到了哪种蛇羹好吃,天上的鸟没有手,是如何筑巢的? 知道她学武磕碰受伤,刘景昼带了药膏给她抹,一边听她介绍鸟如何筑巢。 “鸟没有手,但是它有嘴啊。” 叶玉伸出双手给刘景昼擦药,努一努嘴巴,瞥了一眼胡饼。 刘景昼隔着油纸递给她咬一口,又放回腿上,继续抹药。 叶玉一边嚼,一边道:“有的鸟可以吐唾沫把树枝和叶子给糊紧,再用爪子扒拉一下,就好了。” 刘景昼听得认真,不解道,“那鸟巢漏风怎么办?” 叶玉笑了笑,“鸟的羽毛本来就可以遮风挡雨,破一点没事。” 刘景昼很捧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趁叶玉不注意,他拿出通宝楼修好的金镶玉镯戴到叶玉手腕上。 叶玉晃了晃剔透润泽的紫玉镯子,惊喜道:“给我的吗?” 刘景昼抿唇,脸颊有些热,那双褐色瞳仁闪烁流光,点点头。 叶玉大方道:“那你喜欢什么?我明天拿来送给你。” 刘景昼苦口婆心道:“多注意点,别再伤着就行。” 这算什么回礼?叶玉皱眉,看她这样,刘景昼立即改口;“那你给我说点别的。” 叶玉点头,乡野趣事越说越多,一支侍卫巡视经过。 在其位、谋其职,卫云骁不能把防守护卫的职责全丢给郎官。 每日换着地方亲自抽巡,今日经过未央宫的西掖门,又看见前几日那对小相好。 远远一瞧,越看越不对劲,这一次他们没有以折扇覆面,有说有笑。 他越看越气,暗暗捏紧拳头, 怪不得王闻之风轻云淡、梁崇每天往宫里跑,刘景昼散了朝就不见踪迹…… 原来那叶玉就藏在宫里。 他们三人全都知道,唯有他被蒙在鼓里! 叶玉头顶凤鸟衔珠的金缕步摇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能用得起这个规制的不是受宠宫妃便是公主。 想起李公公把叶玉尸身拿走后再无踪迹,只过一个时辰便陛下宣布寻回了公主。 哪个宫妃有胆子与朝廷命官私会? 那就是叶玉“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找回来的公主。 如此凑巧之事,他却没有想到一处? 想起那刘景昼与梁崇说的与他合作……卫云骁眼睛微眯,嘲讽地轻哼一声。 一支侍卫行来,二人还在聊,卫云骁咳了咳: “此为宫廷禁地,不可久留,都散了。” 二人闻声看过去,卫云骁沉着一张脸站在旁边,一双幽黑的眼眸看着他们,跟个煞神似的。 叶玉的手腕被刘景昼抓在手里抹药,紫玉镯子十分惹眼。 她内心一惊,连忙抽回来以长袖遮掩那个镯子。 刘景昼尴尬笑几声,“表兄,你怎么在这里?” 他是光禄勋,不在衙门坐着喝茶,来这里打扰别人相会做什么? 刘景昼不满地轻哼一声,这不能怪他不讲规矩,是那梁崇先打破的。 他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再没点心机手段,叶玉都被拐跑了。 卫云骁一双锐利的眼眸在二人略有呆滞的面庞扫来扫去。 最后锁定在叶玉那张脸,他负责守卫宫廷、护卫陛下安全。 是最有可能与她碰面的,但却是最后一个知道她身份的人。 这一切的缘由不过是她在躲着他罢了。 卫云骁面色冷凝,像个拆散眷侣的黑面判官,沉声道: “还请公主离开此地,刘大人,此处靠近后宫,若无要事,切勿再来。” 叶玉尴尬笑笑,“既然这样,我先走了。” 两个人的相处和谐友好,三个人的关系过于窒息,叶玉脚底抹油般带着宫女溜走了。 刘景昼嗤笑一声,啪地一声甩开折扇摇晃,风流多情的眼眸俱是气恼。 “表兄公事公办,陛下有你是福气!” 说完,他咬了一口吃剩的胡饼,转身离开。 卫云骁没给他眼神,双眼一直盯着那急匆匆逃离的背影,目光愈发幽深。 夜凉如水,苍穹似裹了黑幕,无星无月。 叶玉把玩刘景昼送的紫玉镯子,取下来放到妆匣收好。 玉质易碎,她舞刀弄剑,弄坏了可不好。 夜深了,叶玉拢着被子安睡。 长安的狱阁在幽暗寒凉的夜中冒起一团火光。 专用记录囚犯名册、口供、证物清单等狱讼档案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燕来县令徐旌、威武郡守常沛在墙面写下一封认罪血书。 咬舌自尽。 第101章 冯英极有可能脱罪 不知怎么回事…… 被卫云骁发现踪迹后,叶玉好几日去西掖门都没见到刘景昼。 莫不是卫云骁从中作梗,叫他不许再来? 叶玉跟着梁崇学习,还是他好啊,一双眼眸似盛满绚烂星河,语气温柔、耐心温和。 叶玉怎么磨着他过招,他都会笑着点头。 要是梁崇也管着牢狱,那该多好~ 她也不用再惦记着每天去寻刘景昼,开口求一求,他就会带她去寻冯英。 “专心点。” 只失神片刻,叶玉脖子横着一把木剑,她叹一口气。 梁崇利落地甩个剑花收回去,走上前,关怀道:“你有心事?” 叶玉垂眸,咬唇思索:“没什么,我在想刘景昼怎么不来找我?” 提起那狂浪不羁的刘景昼,梁崇面色闪过一丝怀疑,她难道喜欢年轻、开朗的? 那刘景昼不过投机取巧,带点小东西来打发人,就让她惦念不忘。 他每日来授课教书,尽心竭力依旧不入她眼。 如此想着,心中有些不忿。 她年纪小,容易被那年轻小子的甜言蜜语和欲擒故纵勾到,才会如此失魂落魄。 等她看清刘景昼不着调的真面目,就会知道,夫君还是得找个持重沉稳,一心疼爱她的最好。 梁崇整理好思绪,牵着她到凉亭内坐下。 “宫外的世界喧嚣热闹,年轻小子心性不定,被乱花迷了眼也是正常。” 正为徐旌、常沛之死以及狱阁文书被烧毁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蓬头垢面的刘景昼从堆得比人高的书山中抬头。 他几日没睡、眼底青紫,双眸布满血丝,眸光涣散,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疲乏,几根青青胡茬从下巴冒出。 常沛、徐旌把所有罪责揽在身上,以死谢罪。 所有指向冯英的证据都被烧毁,他不日将会脱罪。 * 王闻之从宣室殿出来,从高高的廊道俯瞰下方坐在一起的叶玉和梁崇。 往日,她最爱追着他求问,如今失了先机,他却不比梁崇能接近她、与她说话,为她授业解惑。 王闻之眸色沉沉,如平静的湖面,无波无澜。 难道?她喜欢的不是持重沉稳的外表,而是那摆在明面上的年龄? 这就有些为难他了。 与之一同注视着凉亭处的两人还有带侍卫巡视的卫云骁。 他这几日每天都会来这里巡视一趟,隔一日才能看见叶玉一回。 那梁崇在民间有与她真名实姓的婚书,难道她与他们是做戏,与他之间早已有了真感情? 叶玉要学武,还有谁比他更适合? 可那梁崇大包大揽,莫不是以授课之名,行风月之事? 想到这里,卫云骁冷哼一声,老奸巨猾! 远处的梁崇剥一个橘子递给叶玉,劝慰道: “心性不定之人,难以托付重任,更遑论其他重要的事,玉儿若有事可以找我。” 叶玉接过剥得一根白丝都不剩的橘肉,笑了笑,狡黠的眼珠子转了转,叫来刘孤月与裴茴一起吃。 野猪越跑越强壮,人多动动才健康。 锻炼好几日,细瞧之下,刘孤月原先苍白的气色多了一分红润。 叶玉想了想,试探问:“孤月,你哥哥最近在忙什么呢?” 梁崇剥橘子的手一顿,得了,刚才全都白说了,竟然还惦记着那不着调的小子。 叶玉托腮,全神贯注望着刘孤月,没注意到那道寒凉幽怨的目光。 刘孤月一边慢条斯礼喝茶,一边道:“我也不知,哥哥终日理案牍,好几日不回家了。” 没回家?叶玉蹙眉,刘景昼忙什么呢?他手上的案子也就长治,难不成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们又聊了几句,授课结束,刘孤月与裴茴告辞离开。 长乐宫的侍女手极巧,叶玉今日以一根红色系带扎了一半的发丝,余下的长发散垂于脑后,梳得整齐利落。 梁崇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叶玉根本坐不住,送走刘孤月与裴茴,立刻转身收拾东西,去未央宫西掖门等刘景昼。 这时候,朝会早就散了? 微风徐徐透着几分清凉,在转身那刻,吹起她的发尾,几缕发丝扬起。 “玉儿。” 看她要走,梁崇伸手挽留,慢了一拍,抓不住她的手腕,扬起的发丝穿过指缝溜走。 叶玉走了几步,好像听到低沉的嗓音隐匿在飒飒风声中。 她停下脚步,不确定地回头,疑惑道:“啊?你叫我?” 梁崇收回手,如丝的发长划过指缝悄无声息溜走,却在心口刻下几道痕迹。 “没什么,你自去忙。” 他面色如常,温和地牵起唇角笑着。 “那明日见。” 叶玉笑着说完,加快脚步离去,那刘景昼分明答应带她去见冯英,这时候躲躲藏藏,莫不是反悔了? 到了西掖门,她探头探脑左右顾盼,除了来往宫人,根本看不到刘景昼的身影。 叶玉想了想,如往常坐在门槛上等着。 墙角竹影憧憧,在地面投下的阴影逐渐缩短。 叶玉托腮闷声不吭,她越等,内心越不安,究竟出什么事了? 出神间隙,一片阴影落到她身上。 叶玉抬眸,卫云骁站在旁边俯视她。 他鼻梁高挺,拉着一张方长脸,颌角到下巴的过渡如刀削般干脆利落,配合如墨幽黑的鹰目,透着一股冷峻的压迫感。 叶玉唯一对不住他的,她已经道歉,没有其余得罪他的地方了? 怎么每回卫云骁看她的眼神就跟翱翔九空的苍鹰追捕地上的猎物一般,令人有些发怵。 她定了定神,笑道:“卫大人,好巧。” 卫云骁别过眼,双目落到远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在等刘景昼?” 叶玉想了想,点头。 余光瞥到她那眼巴巴的模样,难不成,除了成熟稳重的,他还喜欢刘景昼那款看起来风流浪荡、潇洒不羁的类型? 他不自觉握紧拳头,“徐旌与常沛自戕抵罪,他在忙着长治一案的收尾。” 自戕? 叶玉打了个激灵,那不就是说……冯英极有可能脱罪? 她愣着,心跳如急鼓繁乱,神思如烟雾缭乱。 “此处不便商谈,随我来。” 卫云骁嗓音低沉沙哑,不经意间,那紧抿的唇角轻轻翘起一抹弧度,抬腿离开。 他心怀忐忑,脚步沉稳,步伐却有些乱,走了约莫两丈,叶玉还呆呆地坐在门槛处。 西掖门一门之隔便是后宫,他恪守自身职责,便等同于远离她。 只好甩了个饵等鱼上钩,但又怕她不上钩,翘起的嘴角放平。 叶玉回过神,追上来,“等等我。” 他嘴角翘起,她来了。 第102章 你是个假货 叶玉紧赶慢赶追着卫云骁。 卫云骁像被追逐的猎物,脚步又宽又快。 叶玉腹诽,这么怕她赶上,咋不踩两朵云飞上天? 她追得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一处废弃的宫舍。 卫云骁悄然回眸一瞥,收回目光跨过门槛急匆匆入内。 这更显得远远缀在后面的叶玉像个尾随美男的登徒女,行举鬼祟,体力又菜。 她跟着入了宫舍,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猛然拉过去。 叶玉反应及时,挥了一拳,被卫云骁歪了脑袋躲过去。 看见那揶揄的神态,他想试她身手? 叶玉警惕的脸色一变,继续出击。 废弃的宫舍落叶多、杂草丛生,墙面爬满了不知名的野藤,高墙被苍郁的翠叶覆盖。 地面的枯叶随着二人的来回挪步升腾又落下。 杂草败了一地。 经过梁崇的教导,她招式比昔日规整干练多了,力气也大,接不住的招式就乱拳挥过来,蛮横、猝不及防却有点用。 但跟自幼习武的他相较,逊色多了。 试出了她的水准,卫云骁眼眸一眯,出招愈发凌厉。 叶玉脸色一变,难以应付自如,死闷葫芦果然藏拙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脚下一歪,轻呼一声往后仰倒。 卫云骁急忙伸手拦住她的腰,却被她顺着手臂转几圈滚上来,一手掐着他脖子,一手按住肩膀,将他压在绿叶成荫的丛丛藤墙上。 白净的脸舒展盈盈的狡黠笑意,一双眼眸如澄澈明净的山湖,倒映出他的面庞。 她扬起下巴,自豪道:“我赢了。” 卫云骁脸一沉,淡淡道:“你使诈。” 叶玉皱着眉头露出嗔怪的神情,咬着半边牙,抿唇摇摇头,促狭道: “我这叫智勇双全,你上当了能怪谁?” 不同于往日的可爱、乖巧,叶玉卸下伪装,她狡黠、机灵又有点“坏心眼”。 卫云骁被她的厚脸皮气笑了一声,飞快拧翻掐着脖子的手,扭到她身后。 另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压在墙面。 他凑得太近,叶玉只好往后退,身躯没入茂盛的藤叶,背靠僵硬的墙面,无路可退。 卫云骁板正的冷脸流露一丝无奈,沙哑深沉的嗓音在耳畔回响。 “你也就欺负我关心你,若换了敌人,你还会得逞吗?” 说话就说话,那么近做什么?叶玉耳朵痒痒,歪着脑袋避开。 卫云骁低头,面前女子白净的面庞浮现一抹淡粉。 “芸儿,你的武师傅换我来当,保你打十赢七。” 叶玉瞪了他一眼。 意识到喊错名字,卫云骁改了那在梦中喊过千百回的名字,低声道:“玉儿。” 一个梁崇就应付不过来,还要顶着王闻之随时随地、明里暗里的审度,虽然他没来跟她说话,但压力也大。 又要联络着能带她见冯英的刘景昼,再加一个卫云骁,她还活不活了? 叶玉轻哼一声,“不要。” 她摇摇头,梁崇武艺也不差,人家脾性好,为何要换他长得这么凶戾的武师傅? 看她拒绝,卫云骁眉梢压低,思索片刻,抛出鱼饵。 “若你答应,我就把长治之案的变故告诉你,梁崇不在朝堂、陛下皇后不可能跟你商谈国事,只有我才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叶玉想开口,预判她未吐之言的卫云骁继续道:“若你要等表弟告诉你,冯英早已出来了。” “他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来见你。” 叶玉张开的嘴闭上,蛔虫怎么成人了? “好,我答应你。” 卫云骁露出一个百年难得的笑脸,松开她的手。 “五日前,一场火把狱阁存放的文书烧了,部分证词、证物等全没了,长治之案的证据全没了。” 闻言,叶玉的脸冷下来:“可抓到人了?” 卫云骁摇摇头,“并未。” “而且……” 卫云骁突然反应过来,她昔日身为长治贼首,蒙负冤屈,每日同那刘景昼相会,不过是为了探得长治之案的进度,压根不是什么喜欢。 他想开了,紧锁的眉头松开,漆黑的鹰目荡漾浅浅的松快。 叶玉迫不及待问:“而且什么?” 卫云骁回过神,“燕来县令徐旌、威武郡守常沛把罪责揽下,留下一墙血书认罪,自尽身亡。” “物证、证言、人证都没了,哪怕证言还能再取,也无法定冯英的罪。” 更何况,在朝堂上,不少官员替冯英鸣冤。 聚众谋乱的是叶玉、下旨派兵的是陛下、出征讨伐的是刘景昼。 冯英不过是传达乱象,并未蒙蔽圣听。 皇帝心中有愧,误打误撞差点就把自己的好大女斩了,当朝宣布冯英无罪。 想到此处,卫云骁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玉儿,陛下赦免冯英了。” 叶玉一惊,那岂不是说明,她再无机会置冯英于死地了? 她愣了愣,思来想去。 “我去找陛下!” 尚未等卫云骁反应过来,叶玉如一阵风消散,转眼就冲到了宫道上。 来往的宫人纷纷低头避让,卫云骁追过去。 “玉儿!玉儿!” 叶玉不管不顾,一直往宣室殿的方向跑。 她跑过一扇侧门,从宣室殿出来的王闻之好像看见她,停下脚步探头观望。 紧随而来的卫云骁赶过来,停在侧门,与王闻之隔着侧门对望。 叶玉跑在前头,一道健硕高大的身影走出来,她停下脚步。 正门对面那人准备前往宣室殿,余光瞥见有人,转过身面对叶玉。 冯英两鬓斑白,古铜色的脸庞皱纹纵横,深邃的眼眸充满精明的算计,右边下唇角有一条旧伤痕。 二人隔着一道门互相遥望,头顶的日光热烈,自叶玉的眉骨在双眼投下一片阴影。 落在地上的影子犹如体内的困兽,急于奔出,欲撕咬对方的咽喉。 天地仿佛寂静,浮尘游动半空,两双眼眸交锋,眸光似针尖凝聚寒芒,瞳仁似鞘中受到召唤的利刃微颤,蠢蠢欲动。 “咚咚咚”的心跳在耳膜响动,如战场的急鼓。 风静、气凝、日灼、光盛,一滴汗水自发梢滑落下巴。 对面的冯英突然笑一声,笃定道: “你是个假货。” 第103章 一切皆因她救了公主 说完这句话,冯英转身前往宣室殿。 叶玉如一根木桩笔直地,静静地站在原地,她的确是假货。 她在襁褓的时候就被弃于路边,被途经的慈天女师收留在庵堂,她是个孤儿,父母不详。 愿为碧波一丛叶,千风万雨温如玉。 她叫叶玉,但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是一粒种在泥土的草籽,生于旷野的小草。 前朝帝王昏聩,天灾、饥荒、起义接连而至。 生逢乱世,战火纷飞,导致这世上有许多孤儿。 在庵堂成长的岁月中,慈天女师接连不断把许多孩子带回庵堂庇护,小小的叶玉耳濡目染,学着把捡到的孩子带回来。 具体有多少人记不清了,有人因为疾病、体弱等各种原因活不下去,成了凤鸣山的小小土堆。 六岁那年,她在街上卖女师编的草鞋。 身子瘦小、面黄发枯,灰头土脸的她,与茶寮里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 女孩扎着两团猫耳般的发髻,插着闪闪发光的飘带与金银饰品。 六岁的叶玉不由得多看两眼,羡艳不已。 也正是这一瞥,看到了女孩眼底的那团热泪。 身边那两个男人不像她的父亲或者亲人,有一人身材高大,犀利双眸透着一抹凶狠。 他触碰一下女孩,却被她甩开手瞪一眼,奶声奶气道:“我爹爹不会放过你!” 只这一句话,叶玉就知道,她被这两个拐子抓了。 一男子连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抓上马。 叶玉联合年少的崔久,二人低声商量分工。 崔久跑上去,以刀片切了系绳,抢走一男子的钱袋,没入人群。 看见是一个小贼偷了他的钱袋,那男子立即下马,把哭得双眼通红的女娃娃丢给另一人,快步去追。 叶玉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上前。 “叔叔,买一双草鞋吗?” 看到面前是个土里土气的小丫头片子,男子不耐烦道:“不买,去去去!” 叶玉再劝:“叔叔,买一双。” 男子面露凶相,一把推倒叶玉,她跌在地上,摔了一跤。 “小叫花子,滚远点!” 男子一边捂着女孩的嘴,一边张望同伴的身影,有些焦急。 远处的另一男子抢回钱袋,把崔久揍得半死不活。 叶玉没有哭,身子却怕得有些抖。 她从篮子的草鞋堆里掏出包子铺求来的炭灰一撒! 男子激起的泪水打湿炭灰,发热灼伤眼球,他失了目力,倒地惨叫一声。 女孩被松开,叶玉丢了身上所有东西,只牵着她跑,她们奋力狂奔。 疾风吹得衣摆飘扬起来,如翩飞的鸟翼,助她们翱翔在人流如织的街道。 空气中令她馋得流口水、走不动道的烤猪蹄、羊汤胡饼、果脯等各种香味拦不住她的步伐。 脚步声与心跳声、叫卖声、咒骂声交织在耳畔,催促她们向前、向前、再向前。 两个男子急于追逐这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崔久得以脱身逃跑。 叶玉以自小混迹的熟悉地形优势甩开了两个人贩子,把女孩带回庵堂。 他们在这里汇合,小女孩很警惕,说她叫安安,只一味笃定道: “只要保护好我,等我爹娘来了,你们重重有赏!” 小女孩的爹娘没来,羌人来了。 城门如豆腐被攻破,长治的乡民被屠戮。 人们说,一个叫冯英的大将军打赢了长治之战,击退了羌人,他们欢喜不到两日。 魏兵撤了,官府衙门也撤了,羌人又来了。 他们被赶入七拐八绕的巷子,在生死逃难中,人们优先保住幼子。 安安与年幼的孩子们在前面跑,年长的在后方拦住羌人。 一支羌兵绕过来,一支长矛穿透前方的安安,刺中叶玉的肚子。 有人在前方缓冲了力道,叶玉的伤刺得不深,但安安死了,她把一块喜鹊叼枝的玉佩交给叶玉。 来不及诉说身份,只吐出两个字,“爹、娘。” 人流冲散了前方的羌兵。 他们得以继续向前逃亡,往那隐蔽的山里躲。 羌人急匆匆来,急匆匆走,带走八千多名长治百姓的性命。 长治只留下战后的断壁残垣,遍地尸骸、疮痍弥目、荒凉凄楚。 及时躲入山里的百姓得以逃过一劫,活下来的人里,叶玉是其中之一。 自此,叶玉把玉佩挂在身上,到一处新的地方就拿出来,期盼有人能认出来,去长治接她回家。 人不狠活不下来,惦记这块玉佩的人都被她杀死。 女师逝世,她为了赚钱到戏班子学唱戏,因为那脑满肠肥的男人说,这一行来钱最快。 直到她十四岁被卖了高价,才知道来钱快的原因。 她杀人、毁尸灭迹的经验多,一场大火把所有污秽焚烧成灰烬。 她在世间走走停停,多年后,窥探到了长治这场灾祸的源头。 一切皆因她救了公主。 在梁家,她因梁崇等人逃到薛家村引来羌兵而怨恨他们。 自责不已的薛二牛在房外对她说: “倘若有一日,你因为好心救人而引来恶人,这也算是你的错吗?” 她当时听不进去,当命运的箭射中她时,痛彻心扉。 她自责、她悔恨、活着的目的只有杀了冯英! 因为他便是当年的“人贩子”之一。 便是化作灰,她也会一眼认出来! 第104章 真是多亏了老三的助攻。 这大千世界如此美好,她却拘囿于乡野之地。 出身低微,目不识丁。 天下万物皆可利用,她竭尽所能利用所有可利用的人和资源,只为让自己获得更多的能力。 无论是武力还是知识。 人只要强大了,就不会被欺负。 她像个无头苍蝇拿着玉佩到处晃,终于帮安安寻到了家人。 没想到,她的家人竟然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她有仇要报,只好先用着安安的身份。 因为她发现,所谓的公道只在于用更高的权势压制另一方权势。 无权无势之人,连寻求公道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挨板子被驱赶是常态,横死街头都无人在意。 可她成了“公主”,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她不禁无奈地冷笑起来。 叶玉回过神,收敛起那股恨意,目露坚毅。 日子还长,冯英脱罪了又如何?她多的是手段治他! 身后的王闻之与卫云骁走上来。 “玉儿,你怎么了?” 刚才见了冯英一面,卫云骁能感知到她情绪低落。 叶玉转身,笑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有些事还没做,就不去找陛下了。” 她赌不起人性,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无凭无据,一张嘴无法让别人相信她的话。 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冯英身为大魏掌兵马的权臣,为什么要抓公主? 是因为安安知道什么、看见什么?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长治已经建衙门,派县令去管辖,只要杀了冯英,她自会留下一封详陈信,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然后远离这一切。 看见叶玉垂眸思索的神情,王闻之想了想,“公主是有什么心事吗?某或许可以为公主解忧。” 往日,她最依赖他,如今颠倒过来,她与其余三人走得极近,忽视了他的存在。 叶玉抬眸,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看过王闻之的样貌了。 他在她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便是城府深沉、工于心计。 如今再看,王闻之长着一张瘦长脸,面部线条流畅,眉骨极高,衬得眼眸深邃,薄唇色淡。 他身量颀长,那双总是含着春水波光的眼眸为他的添了几分儒雅温润,如松间明月,通身无凌厉之气。 从容的神色看着人畜无害,实则外白内黑。 他像是一块玉,外表光滑莹润,打碎后,内里全是伤人的刺。 是他发现了她“公主”的身份,告知陛下,铸就今日之局面。 叶玉倒是好奇,他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的确有事请教王大人,还请移步。” 卫云骁瞥了一眼王闻之,往日他不知缘由,被这人坑得最厉害。 如今让他从坑里爬出来,可不能让他单独与玉儿在一起。 “玉儿,我也可以帮你。” 王闻之挑眉看一眼卫云骁,“的确,卫兄经验多。” 卫云骁咬着牙,淡淡道:“吃了不少亏,经验自然就多了。” 王闻之含笑道:“嗯,吃亏是福,多吃点。” “……”卫云骁的脸沉下来。 叶玉不懂他们话语中的机锋,客气道:“请随我来。” 三人落座于一处隐蔽的凉亭。 这是他们自上次的清辉院一别后,再次相聚。 “王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公主?” 王闻之想了想,牵着唇角露出温和的浅笑,“在你回京的前七天。” 叶玉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冯英故意隐瞒你姓名,我派去的人却轻而易举知晓,必然是你有什么值得他对付的地方。” “我后来寻了陛下身边的旧人,把你的画像给他们看,从你身上的玉佩认出来这是公主之物。” 卫云骁那双锐利的鹰目飞快闪过一抹质疑。 “所以公主的踪迹是你泄露的?” “!!!” 王闻之脸上的温和亲善消散,竟被这闷葫芦反应过来了。 他下意识看向叶玉的脸,连忙解释: “当初你坠湖失踪,我打探到你的老家地址,故而派人去威武郡寻,我不过是担忧你的安危。” 叶玉恍然,“原来你那么早,就发现我戏子的身份。” 他不告诉任何人,也不举发她,而是派人去找她,被常沛发现、误解她的身份,转告冯英。 她当时不在长治,而是藏在梁家,他们找不到她。 王闻之、梁崇、卫云骁以及刘景昼、冯英多方推动了这些接二连三的变故。 安危相易,祸福相生。 她一时都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人的故意所为还是偶然的东鸣西应。 万般皆是宿命。 王闻之低声道:“嗯,是我不好,叫那常沛发现了你的身份。” 叶玉问:“在苏家把我抓走,以及在燕来县驿馆那两名歹人,也是你安排的?” 王闻之“嗯”了一声,声音更低了,哑口无言。 卫云骁看他的神情更加幽怨,原来他背着他干了这么多的事情! 抓到他的错处,有了“经验”的卫云骁乘胜追击,冷笑道: “闻之瞒得真紧,不像我,当时只顾着为芸儿之死悲伤恸哭,憔悴不堪。” 王闻之被阴阳得脸颊有些热,眼眸内的波澜起伏不定,不自觉观察叶玉的神色。 她板着脸,幽幽地看着王闻之。 “王大人还真是好手段。” 王闻之的耳朵悄悄爬上一抹淡粉,逐渐变成嫣红色。 “我愿将功折罪,公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叶玉看挤兑得差不多了,抛出自己的目的。 “我要你助我对付冯英!” 她自己势单力薄,但利用王闻之的愧疚之心,能让她如虎添翼。 王闻之没有犹豫,点点头。 卫云骁似是想起什么。 “不过,常沛把劫持公主的罪名揽在身上,血书上写着,公主幼时娇蛮,曾当众斥责他,令他颜面尽失,故而蓄意报复。” “再继续由此入手,已经不能再揪住冯英的错处。” 叶玉冷笑一声:“是吗?我倒是不记得了。” 她的视角知道一切真相。 但从王、卫、梁、刘的视角里,他们以为她是公主,因长治一案而记恨冯英。 三人又聊了几句,各自分开。 王闻之又恢复那从容不迫的文雅,拱手道:“卫兄,告辞。” 他一甩衣袖,转身眸中露出一抹得逞的快意。 站在她身边剥橘子、倒茶、授课的人不是他,羡慕、眼红得要命,他早已受够了。 又生怕如卫家那次一般,把她吓得越来越远。 这一招“以退为进”令他不再形单影只地远观叶玉。 既然她想利用他,那他就为她所用,站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更加靠近她。 真是多亏了老三的助攻。 第105章 年纪大懂的就是多 卫云骁以为扳回了一局。 他神情松快地转身迈步离去,继续调换巡视值守。 回到长乐宫,叶玉坐下来盘算。 当下困境,一:冯英知道她假公主的内情,接下来必然会报复她。二:她身处皇宫,掣肘颇多,无法直接对付冯英,反而易受攻讦。 现下优势,一:她是“公主”,冯英无法利用权势害死她,暂时保得安全。二:王闻之答应相助,卫云骁自动投靠,但还不够,她还需要更多人。 梁崇不日就会离开长安,还剩一个刘景昼。 想起几日未见的刘景昼,叶玉眼底闪过一抹幽光。 叶玉转身去未央宫,跟皇后说一声让卫云骁当她的武师傅。 提起卫云骁,皇后一边抚摸叶玉的发丝,一边小心翼翼试探问: “你曾经与他是夫妻,可是想与他重修旧好?” 叶玉想了想,摇头否认,“他武艺极好,我只是想变强。” 皇后笑了笑,命人拿来一道折子。 “这是宗正递上来的几个备选封号,你来瞧瞧,选一个喜欢的。” 皇后把她搂在怀中,二人依偎在一起,好似亲生母女。 上面有几个寓意不够好的已经被提前划掉。 叶玉有些难受,挣脱皇后怀抱,无心看这些封号。 “我觉得都可以,我还有事,先走了。” 叶玉福了福身子,转身快步离开。 皇后有些意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愣了片刻。 叶玉迈步出大门,往左侧走,背对着从右侧行来的皇帝。 皇帝大嗓门喊道:“哎……” 叶玉早已拐个弯,消失在廊道尽头。 他一头雾水地进了未央宫,粗大的嗓子问:“娃咋啦?” 皇后想了想,柔声道:“孩子刚才同我说要请卫大人当武师傅,我多问一句她心情就有些不好。” 皇帝一点就透,“这可怕的儿女情长呀~” 二人凑在一起,低声商讨是否要给卫云骁名分,让他当驸马。 最后得出结论,暂时观望。 * 叶玉走着走着,来到石渠阁的课舍静思。 仇人当前,她要主动出击。 按照脑子里制定的计划,如果顺利,没到加封典礼她就会功成身退、离开皇宫。 梁崇授课后便去宣室殿寻皇帝商讨军政要事,商谈完本欲出宫,他自广场眺望石渠阁有几名熟悉的侍女。 是玉儿在那里吗? 梁崇不自觉走上去,果然看见她盘腿坐在蒲团上。 无精打采、恹恹的、像受伤的刺猬把头埋入曲起来的身子,双手把自己抱作一团。 一道温和的声音想起,“是有心事吗?” 梁崇坐下来,与她平视,叶玉抬头对上那双星眸,好似找到了牢靠的支点。 她躺下来,头枕在他的腿上,乖巧地像认了主的小狐狸。 “梁崇?” 叶玉仰躺着,仰视他的脸。 梁崇心口一软,低头轻轻“嗯”一声。 “薛家村的惨祸,你现在还会自责吗?” 听这话,梁崇不自觉脊背紧绷,捏一把汗,这是翻旧案来了? 他转念一想,认命地点头,“会。” 叶玉蔫头耷脑,失神道:“那因为救人而害死很多人应该去死吗?” 梁崇不知内情,以为她说的是长治旧事。 薛二牛为了救昏迷不醒的梁崇和陈七,把他们带回薛家村,本意是救人,却引来羌人,酿下大祸。 梁崇摇摇头,“不应该。” 叶玉黯淡的瞳仁动了动,看向他,轻声问:“为什么?” 她现在极其乖巧,梁崇悄悄捻了一缕发丝,不敢过多惊扰,以防这短暂栖息枝头的倦鸟惊走。 “从理念说,儒家讲究仁者爱人,佛家讲究慈悲为怀、道家讲究上善若水,核心都是善,而救人是善,此举无错。” “从纲常伦理说,三纲五常中,仁、义、礼、智、信,仁排在第一个,若百姓不仁、君主不仁,则纲纪弛废,礼崩乐坏。” “从主观意念说,救人的本意是行善,而非恶意害人,此举更无错。” “若行善惹来坏事有错,则再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乐善好施、更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慈悲为怀。” 梁崇的语气温柔宽和,一字一句念着。 淳厚的嗓音好似轻柔的风,一点点吹散山谷的晨雾,让朝阳的光芒照亮幽暗的谷底。 似冬雪化水,灌溉荒莽大地萌发嫩芽。 叶玉不解,追问:“那应该怪谁?” 梁崇把她的一缕头发放在手心抚弄,温声道:“怪恶人。” 说到此处,他不自觉轻叹一口气,她年纪小、黑白分明的观念太过强烈容易走死胡同,陷入偏执与迷茫。 那也无妨,他长她许多,慢慢引导、开解心结便是。 “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善就是善、恶便是恶,心存善念,天必佑之,恶人作恶,不该怪到善人身上。” 梁崇看她如此乖巧不犯浑,语气变得更慢,只希望这一刻能长久一些。 “他们杀人害命,作恶多端,却让行善之人遭受痛苦折磨,却不知,他们不作恶,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何要怪善人多管闲事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要做的是,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便是最大的弥补。” 温柔的话如重锤,敲开了叶玉的心防。 如抽丝剥茧,缭绕在叶玉心头的痛苦、迷茫、自责乃至深深的自毁念头慢慢被他抽出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她眼底的荫翳散开,眸光慢慢变亮。 叶玉抬眸望着梁崇的脸,由下往上是青青胡茬,脸颊抿起来的月牙痕梨涡、以及那双星光闪烁的眸子。 她眼眸亮晶晶,轻快道:“梁崇,多谢你,我明白了。” 梁崇一笑,牵得那月牙痕梨涡更深了,一口白牙露出。 “明白什么了?” “年纪大懂的就是多。” 梁崇一噎,温柔的神色一凝。 第106章 你与冯英是什么关系? 一个鲤鱼打挺,叶玉翻身坐起来,轻快又敏捷,精神抖擞得能拆家。 梁崇手心的那缕长发也悄然溜走。 他眉宇浮起一抹青色,咬牙问:“真的很大吗?” 叶玉双眼明亮,认真道:“大十二岁不大吗?” “……” “那……”梁崇想问她点什么,看她双眸明亮纯澈,没有恶意,也无开窍之态。 罢了,还是别问的好。 他想起一桩事,一言难尽的神态缓和。 梁崇犹豫片刻,问:“还有十五日我便要回安定,咱们的婚事,你待如何?” 叶玉现在浑身轻松,精力充沛得能打死一头牛,准备待会儿回去磨刀霍霍向冯英。 听得此话,叶玉倒杯水喝一口,歪着脑袋问:“什么婚事?” 梁崇抿唇垂眸,“昔日你我签过一份婚书,三万两聘金不记得了?” 说起三万两聘金,叶玉就想起来了。 她恍然大悟,而后苦恼道:“婚书上的名字是叶玉,我现在是乐阳公主。” 梁崇一愣,伸手抓着她的手腕,沉沉的嗓音问:“你要反悔?” 叶玉瞪大眼睛,皱眉摇头,长叹道:“可我现在真不叫叶玉啊~” 梁崇眉眼的青色逐渐晕开,肉眼可见地变成铁青,思索片刻,他回过味来。 王、闻、之! * 叶玉好不容易溜出了石渠阁,回长乐宫吃个便饭,躺下装午憩。 结果被子香枕头软,她还真睡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 夕阳晚照,橘色霞光绚烂夺目。 叶玉只带两个侍女出门,到御花园寻个石头磨匕首。 杀人刀不利,难以成大事。 长乐宫都是些金贵物件,就连地砖也光滑油亮,没一个能用来磨刀。 两个侍女被她叫去放风筝,引开了人。 叶玉东看西看,从袖口掏出一把略有些钝的匕首。 果然是不够利落了。 宫墙边有一棵很高的木槿盛放,树根堆着一圈巨大的石头拦住土堆,正适合磨刀子。 木槿花有“舜华”之名,朝开暮落,正如冯英剩下的命一般短浅。 意头极好,叶玉鬼鬼祟祟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蹲下来磨刀,细碎的摩擦声响起,石头在刀口划下银白色的痕迹。 清风起,凋零的木槿如雨纷纷扬扬吹落一地。 一朵不合群的白荼蘼砸下来。 叶玉抬眸,入目是洒了半边天空晚霞,绛紫、金红、橘绯层层晕染。 比之更浓烈的是刘景昼那恣意潇洒的笑容,他坐在墙头摇扇子,风流的凤眸轻挑。 “你在干什么?” 凋零的木槿一吹就掉,隔着掉落下来的花雨,刘景昼看见叶玉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她双眸倒映绚烂霞光,丢下去的白荼蘼勾住了发丝,悬挂在耳畔,倒像是耳坠摇晃不休。 刘景昼收起扇子不笑了,不自觉捂住胸口,安抚它不许再跳。 叶玉讶异:“刘景昼,你怎么在这里?” 刘景昼一跃而下,不自然地走过去,长治一案刚收尾,冯英被放出来了。 他担心她的安危,特意来看看,托一位小宫女去长乐宫传话,却得知她到御花园了。 一路躲开侍卫巡视,摸到御花园,寻了许久才在这里看见她蹲在树下。 走近一瞧,发现她是在磨一把刀子。 刘景昼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叶玉眨眨眼,无辜道:“磨刀子呀。” 他自然知道她在磨刀子,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会在皇宫内出现? “你磨刀子做什么?” 叶玉笑盈盈地站起来,单纯懵懂中透着一股邪恶,神秘道: “你过来,我告诉你。” 她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木槿树下,却比花更夺目。 刘景昼挪不开眼,心不受控地跳起来,他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她了。 他嘴角翘起,走了几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非要凑近她才肯说。 “什么……” 他开口只吐出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完话,眼前一花,叶玉冲上来将他按在墙上。 后背“嘭”地一声砸在墙面,令他闷哼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痛。 那把刚打磨好的锋利匕首抵在他的喉咙,刘景昼一惊。 “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叶玉的脸冷下来,爬满寒霜,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与冯英,是什么关系?” 刘景昼的脸色唰一下变白。 “你……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叶玉看他不承认,嗤笑一声,学着当时的语气问: “可那些土匪很多,灵武郡多次组织剿匪都没成功,你当时受伤了吗?” 叶玉语调一转,讥讽道:“你当时回我的是什么呢?” 刘景昼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 她根本不是问他有没有受伤,而是灵武郡一个郡合力都无法剿匪,他一个县令哪儿来那么多人手? 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出了冷汗。 “玉儿,我……不是。” 当时,叶玉试探过后,本想不动声色先安抚他,哄着他带她进牢狱杀冯英。 可他动作太快把人放了,还躲着她好几日不见。 叶玉又问:“你从哪里借的兵剿匪?” “在燕来县的时候,为何问我与冯英有没有仇?是他特意叮嘱你一定要杀了我吗?” “你与冯英没有关系,那他为何放心让你当御史去解决长治一案?” “你为何避重就轻,以旧情转移视线,就是不回答我,万一你杀了贼首,暴露出来的长治问题如何遮掩?” “冯英会这么傻,把自己的把柄留给你吗?” “因为你痛恨土匪,就会帮他擦干净屁股?” “你掌控的牢狱,为何冯英能轻而易举派人杀我?” “徐旌、常沛咬舌自尽,狱阁着火,怎么偏偏只烧了长治的证据!” 叶玉一个个问题抛出,执匕首的手微微抖动。 “因为,你不知道贼首是我,所以与冯英约定好把长治的问题安在逆党身上,以平乱的名义帮他扫尾。” “后来发现是我,你不想杀我,也想保住冯英,所以用徐旌、常沛当做替死鬼,是也不是?” 第107章 他不答应,无法为她复仇 美好的东西难以留住。 他本以为重新培养起来的感情……不过是她搅弄起来的璀璨泡沫,美丽却易碎。 这天上灼灼欲燃的霞光,恍若天火将世间的一切假象全都烧完了。 徒留一地幽暗的灰烬,夜降临。 叶玉走了,她没杀他。 刘景昼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回神,难道,他们注定有缘无分? 脖子上的伤口不深,两条血痕没入衣领,却令他有锥心刺骨之痛。 他失魂落魄地出宫,赶在下钥之前离开。 夜深人静。 宫道幽暗,眼眶的一片水雾将大小不一的点点宫灯染开光晕,像天上的明黄秋月落入人间。 不知今夕是何夕。 将他拉回了往日失去挚爱的回忆。 浮沤聚散无常态,恰似人间百事空。 王朝末年、乱世、战争将所有秩序打乱,世家起伏更迭,有人崛起,有人落败。 刘家便是落败的那个,刘景昼自幼被灌输承担振兴家族重担的理念。 三岁学的揖让进退,五岁离家游学拜师,七岁开始背诵经注。 从卯时始,每日晨间跪坐蒲团通背《左传》,错一字罚跪香一炷。 夫子抽问《论语》,答不出者被奴仆以戒尺抽打,竹板声混着族学子弟的哽咽,与庭院的蝉鸣一同交响。 考学失利,严父冷脸、慈母撤膳,锦衾暖被也被拿走,寝于冷硬床板,挨饿受冻。 美其名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等他长到十五,日诵万言,清谈、奏章、策论信手拈来,一举搏州试。 战火烧到上党郡,父殉,家贫,刘家依旧有士族之清高,卖光财宝也要供他读书。 加注在他身上的压力愈发重。 这般成长出来的人,有的如王闻之一般,外表温润明朗、内藏锋芒;有的如卫云骁一般,疏离冷淡、沉默寡言;有的如梁崇一般,持重端方、文武双全。 刘家最想要的是梁崇这样由内到外都健全的子弟。 可过犹不及,他起了逆反心理,活都活不起了,读个狗屁书! 他如一阵拘不住的风,来去无踪,拿走刘家最后的二十两银子,从商糊口。 刘家的门庭算是彻底塌了。 乱世中,是生存活命的艰难期,亦是发家谋生的好时机。 他借卫家之势,帮魏兵筹运粮草,贩卖药材,市井之中的斗鸡、养犬也是生财之道。 魏朝初立,他也破格通过捐官获得一个县令之位。 刘家那碎烂的士族门庭也缝缝补补回来了。 为了门楣更上一层楼,刘家以巨额家财与彭城袁氏结亲,袁长贵贪图六万白银、又嫌弃曾沦为商贾的刘家,碍于刘家还有一门姻亲卫氏。 磨磨蹭蹭,终是把袁柔嫁来。 他们是背负家族压力才结的这门亲事。 初次见面,她端坐在艳红的床榻,自己掀了一半的盖头,艳若三春桃李,姿态端庄,容色疏离。 煌煌烛火摇曳,晃花他的眼,令他脑仁霎时空白,有一瞬失了自我。 她站起来,两手交叠在腹部,福了福。 “我名叫袁柔,家中行二,学的诗书礼乐,擅长琴棋书画……” 她人好看,声音也好听,蛊得刘景昼脑子晕晕,连忙学着她福了福,咧开嘴,嘿嘿笑道: “我名叫刘景昼,家中老大,读书七穿八烂,擅长招猫逗狗……” 然而看见她轻哼一声,露出轻蔑的眸光,他才反应过来,她后面说的话是门第不配,缘分浅短等等嫌弃之言。 一整个呆头鹅模样惹得旁边陪嫁的侍女捂嘴窃笑。 刘景昼红了脸,既然嫌弃他?那他何必贴上来! 他转身就走,一出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嬉笑声,他更气了! 她不来道歉,他往后不会原谅她! 二人形同陌路,各行其是。 他除了去县衙上值,偶尔还会混迹市井、酒楼寻找生财之机。 毕竟清丰县位于边陲,又穷又偏,没有特有的优势,百姓难以脱贫富裕。 每次带回来一身酒气,都会被她冷眼嫌弃。 他一来这里就鼓励百姓放牧羯羊,求得王闻之的题诗,在民间散播。 又托卫家打通关系,羯羊成了宫廷御用的烫皮羊汤名膳。 状元的诗词让羯羊美名远扬,宫廷的青睐让上层贵族趋之若鹜。 羯羊成了清丰县的税款主收,而清丰县也因此得了个“小江南”的雅称。 一日有雨,他居于家中书房算账,珠子声将她引来,明显她对他的算盘更感兴趣。 她很会看脸色,买了一盘点心、泡一壶茶送来给他。 哼、如此屈尊就卑、做小伏低才得了他的原谅。 他们关系因学算盘、记账册与营弄生意而亲近起来。 他偶尔晚间归来,怕她久等生气,变着花样给她买小玩意儿。 风是不需要规矩的,他有时攀在墙头跳下来,吓她一顿,那股绷着的端庄古板立马碎裂,变得跳脱可爱。 有时把她气急了,她一拳打过来,追着他满院子跑,日子就该如此热闹欢快。 他终于明白家中为何非要搬空家底结这门亲事。 原来是寻个“悍妻”拘住他这阵风,她只需要坐在家中,就能引得他日日归心似箭。 她要归家探亲,刘景昼托人打探,寻得一个毫无瑕疵的紫玉镯子赠她。 不算稀世珍宝,但也万金难求,省得她在娘家告状诉苦。 刚回家就得知她提前走了,刘景昼追上去,亲眼看着她被匪贼逼得跳崖自尽。 新朝初立,乱世刚定,边塞多匪贼,灵武郡多次不能剿灭。 他不过是个县令,怨恨、悲痛、却又无能为力。 他快马十日赶到威武郡求大将军冯英借兵。 冯英取走那块翡翠紫玉镯,一松手摔个稀烂,玉镯断裂成三块。 “我借你兵马两千,你答应我三件事。” 冯英把那三块玉镯碎段收起来,“完成一桩事,我就还你一块。” 刘景昼毫不犹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违誓词,便如此物!” 他当时虽没有直接站在宁王那一派,但也算有千丝万缕的勾连,这就是他对冯英的用处。 他不答应,无法为她复仇。 他答应了,如今与她为敌。 第108章 病了三日 他带兵踏平巢穴,剿匪的铁血手腕传入朝廷。 在清丰县治理有方,“小江南”占了灵武郡三分之一的赋税,这一政绩被皇帝看见。 为了稳固江山,让民间恢复安乐富足。 朝堂急需人才抚平战后的疮痍,刘景昼破格升为廷尉。 而借他兵马的冯英也沾了光,擢升太尉。 冯英押中宝了,他手持三块玉镯碎片。 第一块。 宁王一党围困皇宫,怀王一派大厦将倾,冯英站错了队,眼看就要沦为逆臣,他提出一个要求,帮他引荐宁王,另投明主。 冯英得以继续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志得意满。 第二块。 长安城门上,冯英提出要求,帮他把长治的贼首斩了,把遗留多年的长治祸患全推到贼首身上。 他答应了。 毕竟,他恨死了占地为王的匪贼。 此行有意外收获,他寻回她,不可能真把人杀了。 君子一诺,答应冯英的事他得办到。 燕来县令徐旌、威武郡守常沛成了揽下罪证的替死鬼。 第三块。 他把她带回长安,为她洗脱罪名,但冯英要杀她,他在路上写奏折,剑指冯英。 这样,冯英为了保命,不得不还他第三块玉镯碎块,他们两不相欠。 冯英与他僵持不下,她摇身一变成了公主,向皇帝举发长治人祸与冯英罪行。 冯英马上改口,他让他杀了公主。 刘景昼不解。 冯英道:“她知道当年的事情,陛下一旦得知真相必会杀了我。” 刘景昼再三试探,她只说不记得了。 冯英可不会信,僵持了快半个月,皇帝没有震怒,也没有下令杀冯英,按理说,那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公主却没有说出来。 冯英只好松口还他第三块玉镯碎片,换取脱罪保命。 刘景昼把镯子改造成金镶玉赠予她,镯子戴在她手上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动不止。 还以为,他们会如这块破碎的玉镯重归圆满。 可现在,碎裂的东西哪怕是镶金也不能恢复如初。 刘景昼又哭又笑,踉跄着走出宫门外。 夜色幽暗,糊了满面的泪水令他瞧不清路。 他不慎跌了一跤,双手抵在地面,擦破了手心,带来一片刺痛,这外伤再痛也不及心痛。 一双白底绘山河的翘头履落入眼前,刘景昼缓缓抬头。 王闻之朝他伸出手,无奈道:“起来,这副鬼样像什么话?” 刘景昼低笑几声,一把拂开他的手。 “怎么,你来看我笑话?不用你出手,她心里彻底没有我的位置了。” 王闻之收回手,淡淡道:“我已经提醒过你,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 刘景昼愣了愣,嗤笑一声。 “你什么都知道?” 王闻之看他这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转个身懒得看他。 “那又不是什么秘密,谁知道你会在公主与冯英之间,非要帮着冯英。” 不是秘密? 刘景昼顾不上伤心,立即问:“还有谁知道?” 王闻之没说话,静静地站着,抬头望一个方向。 刘景昼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远处的站在城门上的卫云骁。 卫云骁眉梢一抖,连忙转身迈步离开。 刘景昼又气又哭,随即冷笑几声。 “你……你们真是好手段!” 往日为了寻叶玉,他们三个联合起来呛王闻之。 今日为了把他踹出局,卫云骁与王闻之冷眼旁观,闷声不语。 甚至,他能顺利进御花园,未必没有卫云骁的故纵……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叶玉对他起疑心了。 刘景昼生无可恋地爬起来,笑几声、哭几声。 王闻之清润的眸子动了动,抬头望天。 “一山更比一山高,你要明白,不是你想为冯英脱罪,就能脱的。” 刘景昼似被压弯了腰,垂头丧气道:“你什么意思?” “梁崇带来北齐军情,他们在边境练兵囤粮,蠢蠢欲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前朝到新朝之间,历经十年战乱,许多可用的人才早已被消耗得所剩无几,加上投靠怀王的官员被贬、流放。 王闻之冷冷道:“陛下需要冯英,所以他才能活着。” 在他们眼里,公主落难多年,因此痛恨冯英无可厚非。 但陛下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帝王,公主与朝臣有矛盾,无伤大雅,不值当为此大动干戈。 刘景昼怔愣,而后大吼一声。 “你们这是拿我当猴子耍!” 王闻之笑了笑,从阿虎手中接过来一件披风给他盖上。 “把你身上的血迹遮一下,别让人发现你的伤处,这会影响公主清名。” 刘景昼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 他都伤成这样了,他不给他买药治伤,反而只担心公主的名声? 他投去一个怀疑的目光。 王闻之将他的意思尽收眼底,轻轻“啧”了一声。 “再不快些敷药,伤口就要愈合了。” “……”刘景昼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他回到家中清洗血迹,或许是情绪起伏过大,又或是受伤感染,他夜半时分起了高烧。 在梦境中循环回忆往事。 与她在清丰县的那座小宅子度过的两个月,或许是他毕生中,与她唯一的美好回忆了。 她不会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更不会给他一个眼神。 在他病中的三日。 叶玉照常跟梁崇读书、跟卫云骁学武,毫无那日的伤心。 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刘景昼还不来找她投诚,弥补过错。 有些脓总要挑破了,挤出来,伤口才能恢复如初。 莫不是把他吓坏了,在哭鼻子? 她拉着刘孤月与裴茴坐下来吃点心。 “孤月,你哥哥近来在做什么?” 刘孤月苍白的面容近来愈发红润,怪不得总说皇宫风水养人,就连家里人都说她气色好。 那薄如柳枝的瘦小身板都壮实多了。 提起刘景昼,刘孤月眉眼染上几分愁绪,轻声道:“哥哥病了三日,没有上朝。” 病了? 叶玉蹙眉,她这么做,只不过是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事情已经发生,就是杀了他也于事无补,不如把人化为己用,给她复仇大业添砖加瓦。 花费一番心思,他不仅没有王闻之的悟性,竟然还病了? 第109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叶玉眼里,刘景昼此人开朗乐观,性子随和。 初见第一面,她为了保全自身,出言讥讽,把他气走。 后来想想,还是去看看他。 发现他躲在厨房灶台前一边哭、一边吃鸡腿,吃得下东西那就好,没委屈自己。 叶玉悄然离开,打算以后就这么僵持冷着关系,然后寻个办法死遁。 后来,他的买卖营生实在太诱人,王闻之帮她开蒙启智,这让她愈发贪心,想学到更多。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汲取知识。 他也很好说话,一盘点心、一壶茶就收买了。 有时他在外受气,回来就抱着她的大腿落泪,控诉那群胡商坐地起价、垄断货物,价贵伤民。 彼时,她的形象是端庄贤淑,行端板正的淑女。 她也不知如何安慰人,只好挠挠他的下巴,抚摸他的头,村里的小狗打架输了,这样逗会变得开心起来。 他心情不仅没变好,还得寸进尺拱上来。 叶玉按住他的脑袋,在她的世界里,眼泪无用、生存靠拳头与杀戮。 她试探道:“我去帮你把他们揍一顿?” 闻言,刘景昼不哭了,闷声笑起来,心情莫名其妙变好了,真奇怪。 这个开端令他找到了情绪出口,隔三岔五回来哭着求安慰,第二天又笑嘻嘻惹她生气。 相处的两个月,他一共找她哭了十二回! 她知道他的小心思,但她不能接受,她不是袁柔,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江湖骗子。 这门亲事,原本就是为了提升刘家门楣,她的到来不仅不能、还会直接断了刘家的士族等级跃升。 虚假的身份带来的自然也是虚假的情感。 她曾见过娘家落败的女子被赶出夫家,还有的为了名声好一点,直接污蔑妻子红杏出墙。 如果她的身份败露,刘家的士族地位飞升失败,会如何对她? 她还有长治、有仇要报,无论是谁都留不住她。 叶玉送走了刘孤月与裴茴,继续回长乐宫磨刀子。 她上回从御花园偷偷捡了一块石子,窝在床上磨着。 萍嬷嬷来请她去未央宫试礼袍。 还有一个月,加封典礼就到了。 负责服制的宫人把提前赶制的长袍送来,叶玉一到这里,就看见皇后站在桁架前欣赏那件红色的宽袖长袍。 衣摆绣云纹、茱萸纹,摆绘的是朱雀展翅。 皇后回眸,笑着招手:“乐阳,快来,瞧瞧喜不喜欢?” 叶玉整理好心绪,含笑走过去。 皇后收敛笑意,自认回来后,她是一声父皇母后也没喊过,或许是还没适应好。 如此想着,皇后内心的不适消散,他们分别十一年,难免生疏。 日子还长,以后好好疼爱她便是。 叶玉顺从地换上礼袍,侍女取来一副垂珠玉步摇给她戴上。 暂时先囫囵试一回,哪处不好再改,待到典礼那日,还会有特制的发髻配合发饰。 叶玉很安静,双臂展开,叫转去哪面就转去哪面,任由打量。 * 王闻之得了陛下授意为公主的封号拟旨,他拿着样稿上呈,却得知陛下去了未央宫。 想了想,王闻之请李公公带路去未央宫。 步入前殿,就看见皇帝与皇后坐在一处。 叶玉一身艳红的宫装在原地转圈展示,“怎么样?好看吗?” 二者含笑点头,旁边的萍嬷嬷一个劲地夸,叶玉骄傲地抬起下巴,好像身后有一条尾巴高高翘起。 站在门外等候传召的王闻之不自觉勾起唇角。 母亲的话提醒了他,他在她心里是半分位置都没有,哪怕把那三个奸夫全都赶出长安,照样还有老五老六…… 男人是赶不完的,他应该换个方向,在她心中占据高位。 他一时气恼,争风吃醋才偏离了本位,现在重新争取还不晚。 现在能入他眼的劲敌,也不过只有梁崇一人。 得了传召。 王闻之迈步入内,他依次有礼地请安。 “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最后他深深一揖,“见过公主殿下。” 这特殊对待倒是令皇帝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目光在叶玉与他身上来回扫。 王闻之适时闪过一抹深情款款的羞怯,叶玉一无所知,神色从容朝他颔首。 “王大人。” 皇帝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恍然大悟,他捏着皇后的手腕想说点什么。 皇后转过来,看见他欲言又止,露出疑惑神态。 面前还有碍事的人,他只好淡然道:“爱卿是有什么事?” 王闻之把手中的奏折呈上,“公主的加封圣谕已经拟好,还请陛下、皇后过目。” 按理说,不是什么急事,只需要呈到宣室殿案头即可,他偏偏跑来未央宫打搅他们一家三口。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皇帝揪了几根短浅的胡茬,眯了眯眼。 这王闻之温良恭谦,举止风雅有礼,做事周到,按理来说不错。 但前面还有一个卫云骁……他与皇后按着不给名分。 实在是孩子太小,受宠的公主留到二十才会出嫁,只有民间养不活女孩,不堪重负,或是为了家族联姻巩固关系,才会急着把孩子脱手。 “嗯,朕知道了,先放着,待会儿再过目。” 皇帝眉梢一挑,就是不配合他,还疑惑问:“爱卿还有什么事吗?” 王闻之僵滞片刻,轻声道:“臣无事,先行退下。” 叶玉还在甩着宽大的袖子跟萍嬷嬷说,“把这袖子改短一些,我到时候吃席不方便。” 萍嬷嬷含笑点头。 “……”皇帝本想问她点什么,看着情况也不用问了。 若要征得她的意见,王闻之这小子铁定没戏。 叶玉被他无情挥退下去,拉着皇后开始低声说话。 “皇后,你觉得,这王闻之如何?” 皇后想了想,“尚可,但他成过婚,有点……” 未尽之意尽在不言中。 “那你喜欢谁啊?” 皇后想了想,“那还是卫云骁,从一而终,毕竟他们昔日曾是夫妻。” 毫不知情的二人说到此处,一致点头。 第110章 总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 叶玉到偏殿却衣,经过西掖门时,遥遥看见有人站在那里。 莫不是刘景昼? 叶玉想了想,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那是王闻之。 现在掉头离开已经来不及,叶玉想了想,还是走过去。 “王大人是在等我?” 王闻之拱手,有礼道:“公主,母亲病了。” 叶玉在脑中搜索,王闻之的母亲是个泼辣护短的妇人,她一人拉扯独子长大,种地供他读书认字。 昔日在王家,她与王闻之相处得不多,但与她日日相对。 爱操心、但不让她跟着一起干活,有时候她搓衣裳,喊叶玉晾。 她劈了柴,让叶玉架起来堆在屋檐下。 两人搭配干活,却甚少为难她,并没有像大多数婆母一样,前半生吃了苦,就让媳妇也吃一遍。 她是个极好的人。 叶玉语气软下来,低声道:“我待会儿送你些药材,你带回去给她补一补身子。” 王闻之情绪低落,扯着一丝苦笑道: “大夫说,她不行了,每日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你能不能圆她的遗憾,去见一见她?” 叶玉内心紧绷,关切问:“病得很重吗?” 王闻之点点头:“每日食不下咽,一提起你就落泪,往日你落河遁逃,她深感自责,后来患上惊悸症,总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 叶玉垂眸思索,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嗯,好,我明日去看看她。” 王闻之笑起来,“多谢公主。” 二人分别,叶玉返回未央宫,皇帝已经离开,皇后忙着手吩咐宫人操办典仪。 叶玉站在门口,踟蹰不敢进去,知道侍女低声喊一句“公主”。 皇后这才抬头,发现叶玉站在门外。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叶玉收敛思绪,迈步入内,没有令牌她出不去皇宫,她想了想,把昔日的旧事美化一下。 “我曾落难到一家农户,被他们照料半年,如今那位农妇病重,我想去看看她。” 皇后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来,既然恩人,应当去看。 “他们家在何处?需不需派遣医官去治疗?” 叶玉坐在皇后身边,低声道:“正是王大人家。” 皇后略微思索,恍然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怪不得那王闻之能发现她的身份,及时禀报,避免了一场父杀女的灾祸。 他帮忙找回公主,是有功之臣,却婉拒赏赐,刚才陛下跟她说,王闻之有意于女儿。 这节骨眼,女儿又说去看望王家夫人…… 皇后温柔道:“我安排一下,我让萍嬷嬷陪你去,可以吗?” 叶玉点头。 次日,公主仪驾出宫,梁崇前一日被通知不用去皇宫授课,寻思着叶玉是病了还是出了何事? 打听一番,得知叶玉出宫了,去的是王家,他也早早起来,看看这王家有什么可去的! 四个义被提前安排到郊外的农舍避开,只留下阿虎与牛婆子守家。 王家洒扫得一尘不染,王母在院子内探头探脑,低声道: “怎么样,人来了吗?” 王母请人来帮忙打扮抹粉,此时她看起来面容清癯,脸颊凹陷,为了帮儿子争取公主,她拼了。 前不久,儿子告诉她,他心仪的公主就是死而复生的沈莲。 那感情好啊,都不用磨合了,她们天生就有婆媳缘分。 昔日曾为夫妻,直接去找陛下请旨赐婚不就好了? 王闻之告诉她,沈莲与当初大不一样,她如今是公主,能选到更好的夫婿,旧婚事已经不做数了。 王母干脆装病,叫公主念着往日旧情,多来家中几趟,一来二回,王闻之也能与她多说几句话。 王闻之没有拒绝,反而赞同,不可辜负母亲的一番好意。 与旁人不同,他有母亲帮忙,凭着昔日旧情,定不会被她防备嫌弃。 王母此时有些慌张,她一把年纪了还干这种促狭事,老脸臊得慌。 “怎么样?来了吗?” 四人都知道公主今天会来,牛婆子早早就准备食材,趴在门缝往外瞄。 王闻之今日恢复往常打扮,一身浅青色曲裾袍,下着纯白间裳,腰配环琚。 听得一阵车马粼粼的响动,趴在墙头的阿虎迟钝道:“阿……母,来来了。” 阿虎智力有缺,年纪小,王母拿他当义子养,他有时会喊她“阿母”。 王母一惊,她只着内衫,急匆匆跑回屋里装病。 屋内熏了淡淡艾草,牛婆子来回踱步,那可是公主啊~ 纵然准备好了,还是有些不妥,牛婆子开口问:“公子,咱们拿啥招待公主啊?” 山珍海味他家没有,只有一些市井寻常的东西。 王闻之想了想,低声道:“普通农家菜就行。” 牛婆子又急又愣,这么寒酸,公主不会嫌弃? 车马仪驾到门口,宅子大门打开,牛婆子羞得立即跑回厨房。 叶玉从马车下来,今日出宫低调,只着一身淡蓝色曲裾,装扮素雅,周身无奢靡之物。 此行带了一位医官,还有几份药材。 不知王母具体病症,她不敢瞎送,都是些补气养血的药。 王闻之拱手道:“公主,请入内。” 叶玉扫一眼这座普通宅子,他没有住陛下御赐的大院,而是幽居在偏僻穷巷。 她点点头,打量内部环境,比外头看起来规整多了。 “夫人在哪里?” 她无暇多看,记挂着昨日王闻之说的“不行了”,一进来就想去看王母。 “请随我来。” 王闻之引着叶玉从前院拐过拱门,抵达一座院落,内有咳喘声传来。 一直跟随在叶玉身后的医官听声不语,低着头没说话。 叶玉倒是紧张,加快脚步入内,一进来就闻到了满屋子药味,看见床榻上的王母时,心更是揪作一团。 她唇瓣干涩,不知是不是久卧病榻,肌肤比记忆中的麦黄色略白些,捂着帕子干咳不休,面容憔悴。 叶玉赶紧吩咐医官去看病,却被王闻之拦住。 “我已经延请医丞来看过了。” 医丞副职官员,太医令为首,多是官僚贵族之后,但医丞是炉火纯青的老大夫才能胜任。 那名医官知道医丞看过,也不献丑,自行退下。 叶玉走到床头,王母气息微弱,声音沙哑地问:“莲儿,是莲儿吗?” 她坐在床沿,哽咽难言,伸手握住王母宽大粗糙的手,点点头。 “嗯,是我。” 第111章 谁还没个好母亲! 王母已经许久没见过沈莲。 记忆中,她如一棵萎颓的小树苗,瘦弱得病恹恹地,风吹就倒。 如今,她肌肤莹润如雪,微晕霞光,看起来过得不错。 “莲儿,是你吗?” 王母哑着嗓子,故意凹显重病垂危之态。 懒汉门前无娇妻,勤快人家有贤媳。 听儿子说还有许多人觊觎她的儿媳,岂有此理! 努力了不一定能有儿媳,但是不努力绝对没有儿媳。 她这张老脸豁出去了! 王母咳了几声,脸颊的苍白中透着一股血色,耳廓爬上一抹淡粉。 在叶玉看来或许是呛到了。 她立即拍抚她的胸口,“您别急,是我。” 王母呜呜哭起来,有气无力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玉哑然,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抽出帕子给她抹泪。 过了良久,王母不哭了,叶玉才道:“抱歉,让您担忧了。” 王母拉着叶玉的手,呢喃道: “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怎么不回家?” “你是不是嫌弃老婆子,所有不愿意回来?” “还是你不喜欢闻之?” “他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教训他。” 说起这个原本想提腿离开,给她们留私密空间的王闻之停下脚步。 喜欢他吗? 他的心提起来,来回摇摆。 叶玉沉默不语,过了片刻,轻笑一声,她这样的身世能嫌弃谁? “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才没回来。” 没说讨厌,那就是还有可能,王闻之抿唇,眉眼荡漾一抹春色,转身离去。 王母不依不饶,牵着嗓子拉长语气,像个老小孩气若游丝地追问: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连家人都不要了?” 叶玉牵着王母的手轻轻拍抚,闻言,举起来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去。 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流光。 家人? 她没有家人。 王闻之今日休沐,回到书房翻几页书,抬头看日上三竿,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吃午饭。 他起身去厨房帮忙,牛婆子已经蒸好粟米,做了一道芥菜煮鸡蛋,陶罐内炖着鸡汤。 看见他进来,牛婆子讶异道:“公子,你怎么进来了?” 牛婆子是王闻之来长安后雇的,没见过他下厨房。 油渍污秽,可不能弄脏了公子执朱笔的手。 “公子,您先出去,很快就好了。” 王闻之澹然一笑,卷着衣袖,露出劲瘦的手臂,掏出盆内的一条鳜鱼,三两下拍晕,一刀剖腹去内脏。 动作举止流利,牛婆子没得及阻止,他就开始刨鱼鳞。 刮下来的鱼鳞放在盆内洗净,加上葱姜放到锅里煮。 “看着点火候,待会儿做鱼胶。” 牛婆子反应过来,连忙蹲在灶台前烧火,悄悄觑一眼。 公子去掉鱼鳞,在鱼头和鱼尾各切个小口,刀面轻轻拍打鱼身,一根腥线被他挑出来,翻个面,继续取。 这是酒楼师傅教她的去鱼腥办法,没想到,公子居然也会,甚至动作比她还利索。 出神期间,鳜鱼已经被改了花刀,葱姜剁烂抹在鱼身,放入盘子在滚动的鱼鳞水上架盘开蒸。 一锅两用。 活鱼鲜嫩,只过两盏茶的时间,揭盖取鱼,浇上豉酱。 锅里的鱼鳞汤熬成浓白,王闻之取瓢舀出过滤,掺入几朵桂花点缀花样,放入篮子吊下井水散热。 做完这些,他又开始调制鱼胶蘸料。 牛婆子估摸时间,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完成两道菜。 有敲门声响起,坐在屋檐下的阿虎去开门,外头是及时赶来的梁崇。 玉儿在这里待了两个时辰,原本在街口等她出来的梁崇坐不住,前来敲门。 阿虎认得他,结结巴巴道:“梁、梁大人。” “我来拜访王大人。” 阿虎转身让开。 梁崇快步入内,星眸睃巡四周,没看见叶玉的身影。 王闻之从厨房窗口看见梁崇,净手走出来,含笑道:“梁大人来得正是时候。” 梁崇问:“公主呢?” 王闻之看向他身后,梁崇回眸,看见叶玉扶着王母走出来。 “您病成这样,就不要出来了。” 王母蛮不在意道:“好不容易与你重逢,便是剩一口气,我也要跟你吃一顿团圆饭。” 她以团圆饭的名义把叶玉留下来用午饭,叶玉不好推拒。 王母重病缠身,还是顺着她好一点。 “哎,这位是?”王母看见梁崇,略有些警惕。 莫不是跟儿子抢人的花孔雀找上门了? “母亲,这位是梁大人,孩儿的同僚。” 王闻之介绍过后,对梁崇道:“梁大人,不如留下来一起用便饭?” 梁崇站在院子内,看一眼王闻之,又看一眼满面清癯病容,但中气十足的王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王闻之还真是好手段! 耍心机不成,现在改走温情路线。 不过,想到远在安定的母亲,梁崇内心有了主意,谁还没个好母亲! 他含笑道:“盛情难却,多谢王大人款待。” 第112章 你叫我杀谁,我便杀谁。 王家不分食,四人落座于一张四方席床。 桌上加了一道王母制作的腌菜,四菜一汤。 叶玉忙着把王母扶坐下来,被她反手拉着坐到王闻之身旁。 而梁崇被母子俩隔开,坐在对面。 王母拉扯嗓音,显得年迈沙哑,热情道:“来,快吃,热乎着呢。” 叶玉刚拿起碗,一个鸡腿与鱼肉同时夹到她碗里。 梁崇含笑道:“这鸡炖得不错,公主尝尝。” 王闻之勾唇轻笑,真会借花献佛。 “公主,这鱼是我亲手做的,若你喜欢,往后常来吃。” 清蒸鳜鱼是叶玉爱吃的菜,她记起来,以前给她养身子时,王闻之两日做一回。 叶玉低头吃鱼,梁崇不笑了。 家世、智谋、性情,乃至长相,他都不输王闻之。 但君子远庖厨,做饭他是真不会。 他琢磨片刻,开口道: “梁某今日可真是沾光了,想不到王大人不仅饱读诗书,还擅长下厨做饭。” 王闻之谦逊道:“家眷喜欢吃我做的饭,无论在外有多忙,也得回家露一手,洗手作羹汤。” 他转而看向把鱼吃得精光的叶玉,心满意足道: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勤则家起,俭则家富,这便是持家之道。” 这个家眷没明说,梁崇也不挑破,转而向王母夸赞。 “王夫人真有福气,王大人如此孝顺,反倒显得梁某诚心不足,待回了家中,我也学着给母亲做几道菜肴。” 话语间,特意强调“孝顺”二字。 听得情敌夸儿子,王母的病态散了不少,她笑道: “的确,我儿从小就会做饭、洗衣、砍柴,我这个母亲甚少操心。” 王闻之面上不显,取了一块鱼头顶上的软肉放到叶玉碗里。 又伸手夹了一块鸡肉给王母,在她碗沿敲一下,不重不轻的响动令她反应过来。 王母眼珠子动了动,转而道: “不过,我并不喜欢吃鱼,刺多,反倒是公主喜欢。我儿做多了,这道菜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知子莫若母,幸好她懂得儿子刚才的机锋。 王闻之抿唇笑一声,转头看向叶玉。 “只要公主喜欢就好。” 叶玉不声不响低头吃饭,虽是家常便饭,但她好像进了虎狼窝,如芒在背。 看见她碗里的菜快吃光了,王闻之夹一筷子鸡蛋煮芥菜,轻声道: \"这时节芥菜已经老了,找到鲜嫩的不容易,尝尝看。” 叶玉点点头,只顾着低头吃饭。 梁崇轻哼一声,三月三,上巳节,芥菜煮鸡蛋,忆苦思甜。 这王闻之小花招真多。 梁崇自行尝一口芥菜,“嗯,的确老了,有些嚼不动。” 王闻之轻笑一声,热络道:“梁兄不妨尝一尝这鸡汤,肉质软烂,便是老人也能嚼动。” 语调加重“老人”二字。 梁崇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浮现一抹青色。 叶玉执筷子的手吓得一滑,两根筷子掉到地上,她实在忍不住了! 两个人以话为刀枪打来打去,此处没搭戏台,却比戏台还精彩。 “哎呀,我的筷子掉了。”她轻呼一声,看向王闻之。 王闻之轻声一笑,“无妨,我去给你拿新的。” 他收拾掉落的筷子,起身去厨房换一副。 总算把人支走了,这精彩的戏份也戛然中断,再这样下去,饭也不用吃了,直接打起来算了。 不过打起来吃亏的也是王闻之,他又不会武艺。 掉下的筷子把她衣裳晕上一层油渍。 梁崇送过来一方帕子,温声道:“公主,擦擦。” “多谢。”叶玉自己擦了擦衣摆。 “公主什么时候回宫,正巧下官也要进宫,不知能否搭一下公主车驾。” 叶玉抬眸与梁崇对视,此地不可多留,梁崇脾性宽和,那王闻之也算恭俭温良。 但不知为何,最端方有礼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则擦出火花,能把屋子给烧了。 叶玉淡淡道:“吃饱了就回去。” 梁崇牵起唇角,露出脸颊甜丝丝的梨涡。 王母闻言,汤也不喝了,立即握着叶玉的手。 “莲儿,回去这么急做什么?以后老身还能看见你吗?” 叶玉无奈叹一口气,“您好好养身子,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王母眼珠子转了转,哀婉道:“哎呀,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还能见你多少回。” 说完,她皱眉捂着帕子咳了咳。 “尤其是这病,反反复复,你不知道有多难挨。” 叶玉欲言又止,王母像个老顽童一般耍赖缠着她,这的小把戏能骗过谁? 偏偏她真被吃住了,想了想,叶玉开口劝慰。 “我出宫时间不能太久,下回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王母拉紧叶玉的手,哼哼几声,不肯答应。 梁崇思索片刻,温声道:“我识得一位名医,誉满杏林,据闻他有活死人的妙手回春神术,我请他来,王夫人必定药到病除。” 王母看这男子着实碍眼,悄悄翻了个白眼,拉着叶玉不肯松手。 “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好你,害你坠河溺亡,你要是走了,我一时半会儿看不见你,心口慌得厉害。” 说完,还真演起来,捂着胸口反复喘气。 刚回来的王闻之见状,嘴角紧抿,脸颊有些烫。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不能辜负母亲的一番好意。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王闻之快步入内,紧张地来到王母身旁,帮她拍背顺气。 “公主,母亲日夜思念你,难道,真的不能多留片刻吗?” 梁崇当即反对,“这不好,耽待官员家中会污了公主清名。” 听得此话,王母仰倒在王闻之怀中,迷迷糊糊道: “闻之,莲儿,我的莲儿呢?” 梁崇嘴角抽了抽,他是真服了。 王闻之动容道:“母亲,莲儿在这里。” 他牵着叶玉的手过来,一家三口的手叠在一块,让梁崇看着十分碍眼。 这是自两年多之前,赶考分离时,王闻之再次牵着她的手,嘴角不自觉勾起来,心口热得鼓胀。 “母亲,莲儿来了。” 叶玉不知该说什么,看王母这病容,重话也不敢吐出。 “嗯,阿娘,我来了。” 得了,先哄着。 “阿娘”喊出口,似抚平了王母的病症,她逐渐缓下来,笑几声。 一点星光划过王闻之的眼眸,落下一片璀璨烟雾。 “以后,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好不好?老身我啊,此生圆满咯。” 叶玉没说话,垂头默然。 王闻之倒是低低“嗯”了一声。 叶玉回宫的脚步又被绊到了日落黄昏,眼看就要天黑了,她不得不离开。 本想把人留下来吃晚饭的王母明白过犹不及。 她拉着叶玉的手,缠着她必须答应下回再来。 宫人前来催促,叶玉急得再三保证,定会过来看她。 王闻之把叶玉的手从王母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掌心悄然滑入,五指与之相扣。 他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这个感觉比出榜那日,拨开人头攒动的人群等揭榜的时候还紧张。 王闻之笑道:“母亲,您先歇息片刻,我与莲儿改日再来看你。” 见状,王母躺在床上笑咧嘴,连忙点头。 “对了,我给莲儿做了一双鞋子,快看看合不合适。” 牛婆子适时出现,捧来一双白底粉缎、绣莲花纹样的翘头履。 王闻之含笑看着叶玉,“夫人,这是母亲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 叶玉看王母又开始迷糊了,只好配合做戏。 抬头看向王闻之的双眸,表面是清润的波光,但眼底幽黑深沉,似寒潭迎来烈日,化开一片盎然春水。 叶玉感知到宽大袖袍下,温热的大手动了动。 她回过神,左手接过来,“多谢,阿娘。” 她的语气轻柔乖巧,王闻之耳朵泛起一抹红晕。 他们终于得以离开王母房间,叶玉抽开手,却被王闻之紧紧抓住。 “玉儿,多谢你。” 从王母的小院到前院,不过有十来步的步子,但他却不舍得往前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懵懂的叶玉。 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不是梦中,王闻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多谢你来看我们。” 叶玉想说她来看的另有其人。 王闻之抢先低声道:“陛下不舍得杀冯英,我替你杀,你叫我杀谁,我便杀谁。” 王闻之低声说话,语气有些哽咽。 “只求你能多看我两眼。” 叶玉哑然,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以为,他是恨她的。 曾经与他许下一个个海誓山盟,却莫名死亡,又莫名复活,耍了他一通。 记忆中的王闻之运筹帷幄,满腹心机,没有什么是他算计不来的,但此刻似乎有些无助。 这个家的确有人病了,但不是王母。 第113章 你怕我报复你? 天空的一抹橘红霞光变淡,叶玉回过神。 “好。” 王闻之平生能以智谋算计来财、权、势、利,唯独算计不来她的感情。 其余人的出现,尤其是叶玉对梁崇的特殊…… 令他如临大敌,却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 看她答应了,王闻之这才松开她的手,心里却空落落的,似风筝断了线,再也把持不住方向。 “那你记得常来看看阿娘,也来……看看我。” “嗯。” 叶玉点头,这没有什么不好答应的。 不管是不是装病,至少王母是真心对她好。 不久后,她就要功成身退离开长安,多见见也好,否则往后也见不到了。 叶玉往前走几步,王闻之似被牵动,跟随在她身后,双眸紧锁她的背影。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问。 “王闻之,你真的不恨我?” 王闻之思索,而后顿悟般笑起来,“这就是你躲着我的原因?你怕我报复你?” 叶玉心思被洞穿,点点头,她的确害怕,她一心织网对付冯英,身后不能再遭受任何背刺。 她与冯英之间,总要死一个。 最怕尚未成事前,与她有怨的人先对她下手,时机到了,她也该化解这些恩怨。 王闻之笑起来,面色有些悲伤、失望,与恍然。 “我不恨你,我也不会伤害你。” 他走上前想牵她的手,但忍住了,他嗓音低哑,眼尾泛起一抹红。 “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心永远追随你。” 叶玉心口一跳,脸颊有些热,她后退半步。 “那你是原谅我了吗?” 王闻之看她躲开了,一甩衣袖,面色有些骄矜。 “我不怪你,但是你想要原谅,这得看你的诚意。” 叶玉想了想,垂眸抱紧怀中包裹鞋子的包袱。 “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叶玉慌忙转身离去,王闻之紧跟上去。 王家宅外候着随行宫人,梁崇还没走,正抚摸其中一匹的鬃毛。 看见叶玉出来了,他走上前接过她怀中的包袱。 “这是什么?” 王闻之含笑道:“母亲给公主的一点心意,梁大人僭越了。” 眼看着又要擦起火花,叶玉不知该说什么,含糊告辞。 “王大人再会。” 梁崇扶着她上马车,而后给王闻之投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目光。 “多谢王大人今日的款待。” 这番做派颇有替叶玉做主感谢的意思。 马车内传来叶玉的催促声,“梁崇,该走了。” 梁崇露出温和的笑意,“来了。” 王闻之收敛起笑意。 梁崇上了马车,仪驾出发,两名宫廷侍卫在前开道,四名宫女在后端正紧随。 直到队伍在巷子后头消失,王闻之深邃的目光才收回来。 虽然已经跟叶玉明说诚意,但论起心中的地位,他暂时不敌梁崇。 他既能替她做主,又能与她共乘,还在他挤兑梁崇时故意支开他,说明他们二人之间,她更偏向梁崇。 他们每日授课天天见面,若他们关系再进一步,焉能有他的机会? 梁崇快要离开长安,势必会对叶玉有所动作,万一他打动了她,把她拐去安定呢? 王闻之看一眼天色,余晖在天边晕开,趁着夜幕尚未完全遮盖天际前,他要去刘家走一趟。 那刘景昼病了好几日还不醒悟,他们拿什么跟梁崇斗? * 这个时辰,刘家下人支起架子点明灯笼。 在家宰的指引下,一路行至刘景昼的院子,正巧碰到来看望他的卫云薇。 卫云薇身旁是个清隽的男子,她的未婚夫。 “王大人?” 旁边的男子识得统管尚书台的年轻少府,他尚在考学,立即拱手道:“王大人。” 王闻之依次点头,“卫姑娘是来看刘兄?” 卫云薇点头,“表兄正醒着,王大人来得正好。” 她喜欢表兄,但不能永远站在原地等他,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就该湮灭消散,另起波澜。 身旁的男子与她门当户对,她十八了,该寻个事事有回应的两人共度一生,而非静待原地磋磨岁月。 双方告辞,王闻之回头看一眼卫云薇。 身旁的男子体贴伸手拂开枝条,低头听她说话。 “东街的炙肉快打烊了,咱们抓紧时间买一份好不好?” 男子低声道:“配上梅浆岂不是更好?” 卫云薇有些心动,犹豫道:“浆铺有点远呢?” “我早已差人买好。” 二人低声轻笑,渐渐走远。 王闻之收回目光,迈步入内。 刘景昼躺在床上病恹恹地,双目空洞盯着床帐顶。 他的眸子动了动,有气无力道:“你来干嘛?” 王闻之一看见他这模样,胸腔立即浮上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蠢货!她不杀你,是留你有用,还不快收拾整齐去寻她。” “再晚一点,墙头都被梁崇掘了。” 王闻之低声道:“梁崇还有八日就要离开长安,你难道想看着叶玉和他回安定?” 刘景昼起初痴痴地躺着,闻言,两眼发亮。 “姓王的,你什么意思?” 话语间带着一丝雀跃。 王闻之看这愣头愣脑模样,若不是他不敌梁崇,根本没必要与这呆头鹅合作。 他耐心道:“公主要杀冯英,你得拿出诚意。” “不过,先以此为借口拖着,至少要拖到梁崇离开长安才能动手。” 他只说会帮她杀冯英,没说什么时候杀,杀早了,叶玉毫无牵挂,绝对会跟着梁崇走。 先把叶玉稳住,安定与长安山长水远,只要梁崇先走了,什么纸短情长的玩意儿,他都能截住烧光。 刘景昼蹦起来,光脚下地,激动地抓着王闻之的手臂,逼问:“什么诚意?我全都有!” 看这模样,王闻之默然。 天色已晚,梁崇不好进宫商议政事,叶玉送他回博士府,二人分别,车驾转道去宫门。 叶玉在车厢内试了一下王母做的鞋子。 小了一圈,穿不上,她已经长大,脚码自然也大了,她也不再是往日的沈莲。 不过,多少也是一片心意,她笑了笑,把鞋子收起来。 突然,马车骤然停下,鞋子脱手掉落,叶玉也跟着趔趄,被萍嬷嬷及时扶稳。 萍嬷嬷呵斥道:“怎么赶马的?摔坏了公主你担待得起吗?” 外面的车夫支支吾吾,带着歉意道:“嬷嬷,前面突然跑出来一群小孩,我没注意。” 小孩? 萍嬷嬷撩开帘子,果真有孩童三两成群,嬉笑跑来跑去。 他们口中念着童谣:“思悲翁,悲何极。红泪泣,数行下,谁家孤女哭新亭?龙血凤毛真可贵,皮袄披身假畜生。” 听得孩童戏言,萍嬷嬷的脸色逐渐浮现一抹寒霜。 “赶走,把他们都赶走!” 叶玉撩开窗帘,这群孩童对着马车唱一遍童谣就飞快跑开。 街头对面的酒楼二层,有一人临窗而立,他身躯高大,两鬓斑白,深邃的双眸精神矍铄,嘴角有一条疤痕。 看见叶玉抬头看过来。 他举杯遥遥一敬,露出戏谑的轻笑。 叶玉眼眸顿时竖起寒芒,嗤之以鼻。 哼,这就是冯英憋了几日,使出的手段? 第114章 要不要跟我离开? 叶玉放下帘子,马车继续向前。 回到长乐宫,萍嬷嬷不动声色吩咐宫女照看公主,立即转身去未央宫。 夜色幽暗。 未央宫灯火通明,皇后一整日都在操持册封典礼事宜。 她伸手揉了揉额心,静听萍嬷嬷的禀报。 据闻归途出了变故,有童谣意指公主非皇室血脉,皇后面有不快。 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孩子寻回来,又出了此等意外。 她淡淡道:“我知道了。” 皇后挥退萍嬷嬷,静思片刻,转身去宣室殿寻皇帝。 宣室殿内,皇帝正与几名大臣商讨政事,听得民间污蔑公主的谣言,他大发雷霆,将折子丢下去,砸在一名大臣头上。 大臣畏畏缩缩低头,坚持谏言。 “公主血脉有疑,为免祸乱国本,混淆皇室血脉,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拍桌案,“是不是朕的孩儿,朕自有论断,用不着你们来质疑!” 别的且不说,他们的文学天赋简直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三名大臣一致道:“陛下,凤子龙孙不可任由野种冒充,还请陛下明鉴!” “住嘴,你们全家才是野种!” 皇帝一脚踹翻了席案,堆叠起来的奏章散落一地。 李公公等内监纷纷屏息跪地,室内众人噤若寒蝉。 他叉着腰,涨红了脸,露出泥腿子的野蛮一面,咒骂道: “你们这群生儿子没屁眼的玩意儿,居然敢骂朕的公主!” “给我打!统统给我拉下去杖打二十大板!” 御前侍卫被传唤入内,拉走三名大臣。 他们正义凌然,字字铿锵道:“此女有奇表,不类陛下与皇后,定非皇室血脉!请陛下彻查!” 皇后抵达此处,听到这话,面色沉凝。 她把后宫管制得服服贴贴,没想到这次祸起前朝,还直指她的孩子。 子以母显,母凭子贵,污蔑她的孩子,便是意图动摇她这个皇后。 她想了想,面露决绝,卸下头上的钗环丢在地上,一步步往前走。 身旁的侍女低呼一声,“娘娘,不要!” 凤钗、珠冠是皇后尊荣象征,她卸簪珥,撤环佩,披散长发入殿内,仅以母亲的身份为女儿申辩。 皇帝暴怒,打了人之后还不顺气,正来回踱步。 听得奴仆们喊一声“皇后”,他转身就看见皇后扑通一声跪地哀泣,吓他一抖。 “皇后,你这是做什么?” 他们夫妻多年,育有一子一女,从未有过如此生疏之举。 皇后趴伏在地,双手交叠举起,落下,额心恭恭敬敬磕在手背。 “请陛下做主,还乐阳一个公道。” 皇帝手忙脚乱走过来,扶起她。 “哎呀,朕怎么会怀疑乐阳,这不是在想办法解决那群乱嚼舌根的东西嘛。” 他是皇帝做事不能太过分,能过分的太子在外修筑河渠,治理洪流,尚未归来。 否则凭他的暴脾气,焉能有这群臣子说话的份? 偏殿传来官员们挨打的惨叫声与殴打的板子声。 皇后不敢赌帝王疑心,生怕他一旦生疑,必定会冷落甚至废去乐阳的公主封号。 皇后低声哀泣,指责道:“乐阳是冤枉的,若非你当年一时兴起带她出门骑马,她也不会丢了十余年,这事你得负责!” 提起旧事,皇帝也有些内疚,他轻声哄着:“好好好。” “公主、公主!” 李公公拦不住人,紧随着叶玉入内。 叶玉跪在地上,直言道:“请陛下明鉴,我愿接受一切调查,以证清白。” 她跪得板正,看起来丝毫不慌,更无心虚之态。 既然冯英要从她的身世着手,那就让他查个明白。 她没有证据举发冯英当年的事,冯英更没有证据证明她不是乐阳。 既然他要以此为陷,那就要小心别把自己给算计进去了。 叶玉眼底闪过一抹流光。 皇帝哄着大的,地上跪着小的,忙得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那就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中伤我儿。” 此案落到了执掌律法的刘景昼手里。 刘景昼摇着扇子走出崇德殿,面上既无病虚、更无失意,眉眼带着一丝雀跃。 朝会散了,他得去找玉儿。 他转身来到西掖门等候,今日带的是两个糖人,抬头遥遥一看远处的石渠阁,有几名侍女等在外面。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应该下学坐在这里等着他了。 刘景昼又等片刻,还是不见她下来,挥手招来一个宫女。 “政务紧要,少府大人让我给梁大人传话,有劳你带我去寻一下梁都尉。” 他面色焦急,眉梢压低,鼻梁上的一粒痣在刚痊愈的苍白肌肤上显得异常妖冶。 一双褐色的凤眸流露恳求,深深地凝望着面前小宫女。 宫女脸颊一红,支支吾吾道:“请……请随我来。” 她转身小跑着在前走,刘景昼薄唇一勾,摇着扇子跟随。 王闻之寻他合作击退老四,他为了见到玉儿已经牺牲色相,那王闻之也要分担点擅闯后宫的罪名。 石渠阁内的授课早已结束。 梁崇与叶玉对坐,因流言之事中伤她的声誉,他很担忧。 刚才出神时打翻了墨汁,染了一片污渍,梁崇牵起叶玉的手,帮她擦拭。 叶玉在民间流落多年,这双手遍布伤痕的手,根本不像是个公主。 加之近来她疯了一般学武,指腹与关节有一层薄茧。 他反倒希望她不是公主,皇室深宫算计太多,她心思纯澈,应付不来这群妖魔鬼怪。 梁家虽然规矩多,但都用于勤勉自身,修身齐家,从不约束妇人。 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他与母亲,虽然旁支族亲多,但各自过活,互不打扰。 梁崇温声道:“玉儿,还有六日我便要回安定了,你跟我一起走。” 正安静让他擦手的叶玉抬眸,双眼清澈,毫无被流言影响的忧愁。 “六日?这么快?” 她没有回答要不要跟他走。 梁崇想了想,若再不出击,让这小狐狸一直装傻充愣藏在洞里,他后半辈子就没着落了。 他捏着她的手掌,琢磨片刻,谨慎忖度后才开口。 “玉儿,跟我回安定,你我曾在民间定下婚书,我待会儿去跟陛下求赐婚,安定五万兵马还有整个梁氏子弟会坚决效忠、拥戴陛下。” “我带你离开这些朝堂斗争,咱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母亲性情宽和,绝不会让你在身前侍疾,梁家也不会拘着妇人在深宅大院不给出门,婚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梁崇看她不为所动的淡然模样,知道这些无法打动她,继续道: “而且,你当了宗妇,整个梁氏的产业财钱全都由你支配。” 叶玉的眼睛果真一亮,蠢蠢欲动的模样令梁崇一眼就看透她的小心思。 他牵唇一笑,露出久违的月牙痕梨涡。 轻轻将叶玉的手腕捏起,放到他的心口位置。 那持重端方的外表下,心跳又急又乱,手心渗出一层细汗。 “玉儿,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说完这句话,他似喝了烈酒,脸颊浮现一团热意,就连呼吸也急了。 他就要离开长安,此地有三个对她虎视眈眈的男人。 倘若他离了长安,玉儿还会不会记得他,若是不能把她带回安定,该如何是好? 叶玉没说话,凑近观察他的细微变化。 淡淡的暖香袭入鼻腔,他涌起一股冲动,想像在安定那般搂她、抱她。 但他不能,她是公主,君臣有别,牵她的手已经是大不敬的冒犯。 “那你有几片真心?” 清脆的话在面前响起,梁崇一怔,抬眸看见她疑惑道: “心分明是一颗,但你只给我一片,那你其他心给谁了?” 得了,这不安分的小狐狸又开始犯浑了。 这般行举对克己复礼的他来说已经是大胆豪放,梁崇克制内心的躁动,压低嗓音,也学着她向前凑近,耐心道: “莫要糊弄我,你说,要不要跟我离开?” 叶玉露出一个笑容,开心道:“好啊。” 刚登上阁楼的刘景昼听得此话,手中的折扇一滑,掉落在地。 第115章 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这梁崇近水楼台先得月,借授课之便每日撩拨玉儿。 她年轻不知事,最容易被成熟风骚、有阅历的老男人勾引。 怪不得一向多谋善断的王闻之会主动跟他合作,对付这老四。 往日王闻之一人就能把他与表兄耍得团团转,却动不得这梁崇,无非是玉儿在意他。 要真把他怎么着,哪处磕着碰着,会被玉儿记恨。 他往日觉得这梁崇性情温和宽仁,绝非劲敌,如今才知道,王闻之的第六感还真准。 这梁崇不声不响就背着他们发力掘墙脚偷家。 若放任不管,再让他这般胡作非为,玉儿还真的被他拐跑去安定了。 刘景昼冷哼一声,迈步上前。 “梁大人,陛下派我调查民间流言,尚未真相大白前,公主哪里都去不得。” 放在梁崇胸膛上的手被叶玉抽回去,她端坐起来,一双眼眸骨碌碌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最后往刘景昼身后瞧。 没别人了,她松了一口气。 叶玉问:“刘大人是有什么事?” 刘景昼双手背在身后,正经道:“的确有事,但是与案情有关,还请梁大人避让。” 话如此明说,梁崇很自觉不留在这里打扰他们,玉儿已经答应跟他离开,无论是谁都构不成威胁。 他站起来,向二人拱手:“那梁某先行告辞,公主,明日再见。” 叶玉端坐在蒲团上,与之对视,含笑点头。 她今日梳了望仙髻,高高的发顶右侧簪流苏发钗,银流苏随着点头,轻轻摇晃,碰撞她的额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梁崇的手心又开始发痒,但还是按耐住那股冲动,抿唇笑一笑,转身离去。 叶玉收回目光,还有六天的时间,足够她布置好一切。 只要送冯英下地狱,她就乘着梁崇这股东风离开长安,自此,天大地大任她驰骋。 在此之前,她要解决好身边的人。 扭头看见刘景昼那幽怨的目光,她明白,他在她与冯英之间有了抉择。 叶玉收起笑容,斜乜一眼他,冷声问:“刘大人有何指教?” 梁崇一走,她的笑脸就没了,王闻之说的果真没错,她心里有梁崇! 刘景昼想了想,半跪在地,试探着牵起她的袖子,讨好道: “玉……玉儿。” 叶玉轻哼一声,抽回袖子。 刘景昼又伸手,低声道:“玉儿,是我不好,放走冯英是我不对。” 叶玉冷眼甩过来,瞪着他。 “若是那日李公公没来救我,只怕我早就死无全尸,你明知是冯英动手,却还是把这个祸患放出来,刘景昼,你到底与他有什么勾结?” “又或者,你有什么把柄被他威胁?” 经过王闻之的提点,听着这些质问,刘景昼不再如前几日一般只会怔愣、结巴、害怕。 他知道,玉儿这是给他一个机会解释清楚。 他心口一暖,她还愿意听他解释,说明没有完全厌弃他! 刘景昼连忙拉着她的手,解释道:“不是,玉儿,我没有。” 他立即把当年,她被山匪害死后,他求告无门,又悲痛欲绝,不得不向冯英借兵,答应他三件事为条件的前因后果一一告知她。 叶玉与他不同,她在道德与生存之间,她完全偏向生存,温饱与安全没解决,什么诺言、情话与保证她信手拈来,隔日就忘。 而刘家哪怕是个落魄寒门,也比普通庶民过得好千百倍,至少吃穿不愁,唯一的烦恼是门第不显。 刘景昼自幼受的教导是言行一致、行诺必践的君子之风。 哪怕他不受拘束,行事恣意狂浪,但骨子里还镌刻着家族的教诲与端方的品格。 答应了便是答应了。 那块玉镯象征的不仅是他的爱意、更是他的品行。 只要能替她报仇,哪怕是魔鬼,他也能与之交易,更别提冯英这等小人。 叶玉知道他是为了给自己报仇才会如此,心中不知该说什么。 她耍了他一通,阻断他家的阶级跃升,他为她报仇,却阴差阳错站在她的对立面。 叶玉轻叹一口气。 “要是长治的贼首不是我,你是不是就这么把长治的冤屈埋没,推到旁人身上,助冯英脱身了?” 刘景昼喉头一滞,薄唇动了动。 “玉儿,我不瞒你,我是真的恨死匪贼,赶到长治需要二十五日,我二十日便快马赶到,杀之是必然,我也会助冯英脱身。” 叶玉冷笑几声,“你往日虽说吊儿郎当,但对正事绝不含糊,因为一个承诺,你怎么……变成这样?” 刘景昼提起往事,好像是陷入往日的悲痛,他似变了个人,攥紧叶玉的手腕,上挑的凤眸眼尾晕开一团红。 “若他日你经历挚爱之死,你会不疯吗?别说是与冯英做交易,就是要我献祭给鬼神,我也乐意!” 叶玉一愣,她需要重新审视刘景昼此人,是否值得信任。 刘景昼看见她疏离的目光,立即回过神,辩解挽救。 “我答应的事情必然会做到,我与冯英已经两不相欠,这不代表我不会清算他。玉儿,你想对付冯英,我也可以帮你。” 叶玉看他的目光幽暗,令他分不清那是信任还是怀疑。 他开口恳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做得比梁崇还好。” 叶玉深深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乌黑的瞳仁颤了颤,点点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刘景昼笑起来。 “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第116章 你去勾引公主 与叶玉分别。 刘景昼立即离开石渠阁去找卫云骁,公主答应跟梁崇离开,这令他如临大敌。 这笑面虎不声不响,最会哄小姑娘! 无论他们三个怎么竞争,那也是拜了堂、成了亲,名正言顺。 梁崇有吗?除了一纸作废的婚书,什么都没有。 为了不损玉儿的声誉,他们不敢揭露往事,不代表他们毫无芥蒂,容得下对方。 尤其是这梁崇,老男人心思多,哄人的手段一套又一套。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还不知道如何蛊惑引诱玉儿呢! 刘景昼越想越气,玉儿是公主,自然是留在长安享福,那梁崇怎敢怂恿她去安定?简直痴心妄想。 像卫云骁这般安守本分的皇室鹰犬,日日待在宫里,从未越礼。 每日恪尽职守,教完武艺就回自己的南宫当值。 就算是把一盘骨头放在他面前,没有命令与同意前,他就是口水流干了也不会动分毫。 让他看紧公主,他与王闻之都很放心。 如此想着,刘景昼加快脚步去找卫云骁。 卫云骁统领郎署,为了便于调度宫廷禁卫,官署设于南宫,正是在未央宫对面。 两座宫殿只隔了一个用于朝会的崇德殿。 南宫内设有刑房,自民间有流言影射公主身世,他经常抓到行踪不定的宫人与企图混进皇宫的间谍。 抽完一顿鞭子,这群乌合之众气息奄奄,还是嘴硬不肯说出是何人指使。 卫云骁把鞭子丢给旁边的刑官,沉声吩咐:“继续打。” 装晕的宫人倒抽一口气,连忙哀嚎:“冤枉啊,大人。” 他不予理睬,洗干净手,吐出几口气,缓和那股暴戾躁动。 有一郎官前来禀报,“大人,廷尉来了。” 卫云骁眸色一暗,刘景昼?他不是在家里生病躺着吗? 他回到官署正堂,看见一人坐在他的公案,高叠的文书被拨弄到两侧,摇摇欲坠。 那人后背靠在墙面,双腿搭在席案上。 他手执茶盖,拨弄几片茶叶嘬一口,看见卫云骁来了,浅笑道:“表兄。” 刘景昼精神抖擞,毫无前几日的落寞颓丧。 卫云骁早已习惯他这做派,坐在次座倒水饮一口。 无事不登三宝殿,卫云骁直接开口:“有何事?” 与卫云骁打交道便是如此直来直去。 刘景昼也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直言道:“我亲耳听到公主答应梁崇跟他一起去安定。” 闻言,卫云骁执茶盏的手一抖,凉了的水溢出杯沿,洒出来的水珠从手掌滑落至手腕,渗入袖中,凉透了半边身子。 他一向冷漠疏离,寡言少语,对于公主,他不知该如何待她。 若是如往日那般,她不是公主,只是个黏人活泼的小姑娘,他定会不顾一切把她抢过来。 如今君臣有别,他不敢、也不能。 做她的武师傅,与她每日有短暂的见面已经是他做出最好的争取。 然而,比起他本人,公主显然对他的武艺更感兴趣,想到此处,乌黑明亮的鹰目黯然。 他低声道:“哦,是吗?” 看起来淡淡的,毫无失态,但熟悉他的刘景昼知道,他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大家都是男人,那点心思谁不明白? 刘景昼打开折扇来回摇晃,夏日炎热,连带着内心也躁动起来。 “表兄,我与闻之都在前朝接触不到公主,但你与梁崇身为公主的师傅,怎么还抢不过他?” 此话的挑拨之意着实明显,卫云骁眼眸流转一丝锋芒,觑一眼刘景昼,嘴角含着一丝谑笑。 在公主一事上,王闻之坑他最厉害,其次就是这个表弟。 如今斗不过人家,知道来找他了。 卫云骁淡淡道:“嗯,公主与梁崇十分相配。” 刘景昼闻言,吓了一趔趄,他怎么转性子了? 表兄虽有拒人千里的冷漠,但性情霸道,看中的东西必定夺到手。 细瞧他嘴角含笑,刘景昼知道他在开玩笑,立即松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 “表兄,那梁崇还剩五日就要离京,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也不想公主跟他离开?” 卫云骁想了想,“那我该怎么办?跟陛下求赐婚?” “哎,可别!” 若真如此,在他们四人中,公主必然直接选梁崇,那才是真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刘景昼摇着扇子站在卫云骁面前来回踱步,想到了一个馊主意。 “这样,你去勾引公主。” 让女人忘掉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一个更好的男人。 刘景昼相貌最佳,卫云骁武艺最高,王闻之智谋最强,但梁崇家世最好。 他抬手勾起一缕发丝在指尖缭绕,继续出馊主意。 “本该是我出马,但是我不会武艺,更没有机会日日与公主相对,你不一样,你每天都能看见公主。” “虽说此举拉低咱们七尺男儿的身段,但若是不做,公主离开长安,咱们三个全都没机会。” 闻言,卫云骁两眼一瞪,面皮骤然浮现一抹热意。 刘景昼观察卫云骁的面色,沉凝的脸能滴出水,但那耳廓却是红得滴血。 抗拒与蠢蠢欲动在他脸上来回交织、挣扎。 刘景昼再接再厉,出言打动他。 “先把公主留下来,咱们三个怎么抢也是咱们的事,那梁崇远在安定,没名没份的野男人,凭什么跟咱们争?” 的确。 这句话说中了卫云骁的心思,他板着脸端正坐着,不失武将之威严。 “那……我该如何做?” 他瞟了一眼刘景昼,看见他那得逞的笑意,又收回目光,故作从容。 刘景昼走到他身前,二人隔着一张席案,他打开折扇,手肘在案面支撑,身子歪过去,折扇遮住他们的面容,低声说话。 说了一通,卫云骁耳廓的血色晕染整张脸,又红又凶的面目不必矫饰就能去演一个红脸关公。 想到他一介铮铮铁骨的血性男儿做下如此羞臊的事,他既窘又怒,低声斥责:“这是什么歪点子!” 刘景昼凤眸微眯,“表兄,咱们都是男人,欲拒还迎这套就不必了?” 他低叹一口气,”你是我表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便宜给你占,我才不会吃醋。” “更何况,若是公主移情别恋看上了你,只会是你的福气,我与闻之甘拜下风,绝不跟你争抢。” 看见卫云骁还在挣扎,刘景昼轻笑一声,摇着扇子给他祛除燥热。 “若你不愿意,小弟不会勉强,我去寻公主,请她换一个愿意教她武艺,又能放下身段的,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有点姿色又会武艺的好男人。” 说完这话,刘景昼准备离去。 卫云骁低声喝止,“等等!” 刘景昼走了一半,背对着他,凤眸露出一抹快慰与粲然笑意。 他转过身,故作不解道:“表兄还有什么事?” 卫云骁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道:“我去做。” 第117章 玉儿,你怎么流鼻血了? 隔日,轮到卫云骁来传授武艺。 叶玉穿了一身干练精简的衣裳,两袖宽松,载衣称体。 清晨风凉,萍嬷嬷给她加了一件彩纱帔肩,因学武不便,她解下来放到一旁。 卫云骁今日穿得有些单薄,衣裳紧致贴合,就连那流畅的肌肉线条都隐约可见。 袖口短了一截,衣领有些低,露出精致的锁骨与凹陷的胸骨线。 叶玉不自觉腹诽,卫云骁这个年纪还会长身体吗?怎么今天穿得有点短,还有点……奇怪? 卫云骁察觉到叶玉的目光,闷声板着脸,实则一颗心忐忑不安,他这么打扮,她真的会喜欢吗? “公主,咱们开始?” 他刚下朝,就在南宫换了一身便服,里面是一身浅粉色的轻纱衬衣,外面只穿一件银线绣云纹的白衣。 行动举止间,领口与袖口都露出一截粉缎,料子轻薄透气,但这能遮住什么? 胸口的两朵“茱萸”若隐若现,吓得叶玉脸皮一烫不敢多看,立刻移开眼。 这天气挺热的哈,但也不必如此? 现在还是凉爽的清晨呢。 他头顶镶宝珠的金冠璀璨夺目,绑着与内衬同色的粉色系带垂于脑后,随着微风荡漾飘扬。 叶玉更觉得稀奇了,这打扮花里胡哨的,有点像……那个…… 她手持木剑与之过招,卫云骁低声道:“公主专心。” 两把木剑交叠,二人靠得极尽,他们面对面,叶玉发现卫云骁粗糙的浓眉刮得整齐干净,好像还画了眉黛。 一层细腻的粉敷脸,面皮白净,比她还精致。 叶玉为了多睡会儿,连妆都不上,若不是为维持公主的仪态,她大概连头都不梳。 清风袭来,送来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松香,沁人心脾。 叶玉不理解、也不懂,卫云骁今天是怎么了?被狐狸精上身了? 二人分开继续过招,随着旋转跳跃,宽大的袖子与衣摆绽放粉白相间的涟漪,就像……一朵刚硬的荷花? 这衣裳分明看起来很紧,怎么衣摆放量这么大? 叶玉蹙眉,他这样有点好看又有点奇怪……再多看两眼。 木剑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攻他下盘,卫云骁单手后翻,转身来到她身后。 一把木剑横在脖子前,被叶玉以木剑挡住。 卫云骁搂住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道:“公主今日怎么如此厉害?招式比往常利落多了。” 嗓音沙哑低沉,尾音拉长,余韵轻扬~ 他夸她厉害? 叶玉忽略那股耳朵痒痒的热意,牵着嘴角笑起来。 “是?我也觉得我进步了。” 她挣脱卫云骁的怀抱,受到他的夸赞,她越战越勇。 卫云骁蹙眉,怎么跟刘景昼教的下三滥路数不一样? 按照话本子里写的,接下来,她不是应该脸颊绯红地捶胸嗔骂一句“讨厌”吗? 刘景昼不可靠! 他看叶玉态度愈发端正,眼里只有浓烈的胜负欲,卫云骁也将那些歪心思抛到脑后,专心对招。 二人越打越激烈,扫飞地面的沙尘与落叶。 远处宫楼上的王闻之看这情况,无奈又好笑。 “你让一个木头去给一个眼盲心瞎的人抛媚眼?我用稻草人来套这身衣裳都比他魅惑。” 一旁的刘景昼原本是喊王闻之过来看几眼,让他吃醋。 等表兄把叶玉勾留下来,他们二人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 没想到……失策了。 一个硬汉、一个钢女,眸中只有浓烈的一决胜负。 表兄家世不敌梁崇,但他长得不赖,主要是,卫云骁的身材是他们之间最好的。 身姿魁梧奇伟,宽肩窄腰,手臂随着旋踢飞扬,衣袖翻开,露出袖里镌刻的肌肉线条。 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热汗自流畅的下颌线滑落脖颈,陷入锁骨凹槽填满后,溢出胸腔,打湿胸口的衣襟。 一片深色的水渍晕开,令衣裳内浅铜色肌肉无所遁形,湿衣紧贴胸膛上的腹肌沟壑。 幸好他穿中裤了,否则浑身上下无所遁形,叶玉不知该如何是好,两眼闪躲不敢多看。 鼻子有些热还有点痒,叶玉忙着与卫云骁过招,无暇顾及其不适。 远方的王闻之看他们打成这样,嗤笑一声。 卫云骁对玉儿有几分意思,但他行动力太差,一块石子愣头愣脑,勾人的事情都能被他演绎出你死我活的打斗。 “不过如此。” 说完此话,王闻之转身离去。 表兄如此不中用,倒令刘景昼不知如何是好,还有四天,那梁崇就要离开,他还能与玉儿相处两日。 可怜他与王闻之都不会武艺,若要替代梁崇教书,也得等他离开再说。 刘景昼叹一口气,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远方。 叶玉武艺的确进步多了,越夸越得意,她招式凌厉,注入自己的惯性思维转变打法。 主打一个快得出其不意,令人难防。 然而,越打……卫云骁的汗水越多。 叶玉不敢直视卫云骁,今日的他发冠晃花人眼、脸上的汗珠反射日光、胸前的肌肉沟壑似深渊吸人。 不敢看……真的不敢看,她的招式越来越乱。 卫云骁闪躲不及,被她从侧面穿过右衽衣领刺破了衣裳。 叶玉慌忙一挑,”刺啦“一声,那两层薄衫就这么被一把木剑挑破了? 啊?她惊得手一抖,木剑掉落在地。 她支支吾吾地摆手。“我不是……我没有。” 卫云骁皱眉,那刘景昼的歪主意真不靠谱,给他准备的这身衣裳更是华而不实,不耐穿。 领子失去系带,宽松地向两侧散开,襟怀坦白地露出胸口的一大片肌肤。 剩下一半的衣裳翻面下垂,挂在裤头的腰封。 领口打开,衣襟从肩膀下滑,宽大的袖子挂在双臂。 他这样,叶玉更奇怪了。 她皱眉道:“你怎么样?没事?” 汗珠沿沟线滚落,渗入腰际的衣裳褶皱中,刚才的木剑擦过腹部,一条绯红刮痕十分明显。 卫云骁有些不自在,“玉儿,我没事。” 若说最开始他是故意的,多了几分故作卖弄风骚的刻意。 但现在他清醒过来,刘景昼出的就是馊主意,这种不着调的事情不是他能胜任的。 他早已失了勾引玉儿的打算,板着一张脸,面色正经。 像个良家男子两手拉着残破的衣襟遮盖腹部的人鱼线,肌肉凹凸有致,不过…… 叶玉好像觉得他皮肤怎么好像上了一层油? 她慌里慌张捡来放在一侧的彩纱帔肩给他遮盖。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叶玉正想把纱绸给他遮蔽,面前赤裸上半身的卫云骁衣裳凌乱,暴露出来的肌肤在暖阳下泛着暧昧光泽。 她心中生疑,伸手一抹,按压下泛起淡淡的红痕飞快消失。 手指陷进小腹的瞬间,她听到对方一声闷哼。 卫云骁刚才被手指擦过的地方生热,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如铁,大手握住叶玉的手,一道喘息也随之响起。 “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叶玉捻了捻指腹,的确是油。 胴体缭绕着松木熏香浓烈扑鼻,叶玉觉得鼻子又热又痒。 “卫云骁,你涂了什么东西?” 卫云骁低着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羞赧不已。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忠厚的纯澈:“嗯,是涂了一些……” 他想解释这一切都是刘景昼的鬼主意,话未说完,一滴艳红的水渍在他的白衣上晕开一朵红花。 一朵、两朵…… 卫云骁抬眸,看见两行血在叶玉鼻腔喷出。 “玉儿,你怎么流鼻血了?” 第118章 美男计 也不知卫云骁身上涂了什么油,邪乎极了。 叶玉越闻越晕,顿时耳鸣头昏,这味道比迷药过犹不及。 “玉儿,玉儿,你怎么了?” 叶玉骤然昏倒,浑身虚软地落入一个强壮的怀抱。 本尚有些意识的叶玉与卫云骁接触后,近距离闻到这味直接厥过去。 “公主、公主!” 等候在武场外的宫女连忙赶过来。 一群人聚在一处,不远处的刘孤月与裴茴也连忙上前。 “表哥,公主这是怎么了?” 卫云骁动了动唇,耳廓红得能滴血,他能说公主是看了他的胸肌吓晕的吗? 长乐宫太远,情况紧急,他抱着叶玉回未央宫偏殿,两名侍女去请医官。 皇后比医官更快来到偏殿。 “安安。” 床榻前隔着一扇花鸟屏风,萍嬷嬷在床前照顾昏迷不醒的叶玉,其余人等站在屏风外。 医丞匆匆赶来,望闻问切一番,扎了针。 叶玉昏昏然,冥冥然,恍惚地动了动眼皮。 “安安。” “公主、公主!” 耳畔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交织,令叶玉心烦意乱、愈发头痛。 皇后提心吊胆绕过屏风,看见女儿安然无恙,一颗揪着的心放下。 她回眸扫视一周,面上爬满寒霜,浑身散发久居高位的威严,尚未说话,宫女们跪了一地。 屏风外,刘孤月连忙拉着裴茴跪下,卫云骁居于人群后,衣衫不整。 “皇后娘娘,是下臣的错。” 玉儿单纯,刘景昼出的这等馊主意令她血热昏厥,回去定要寻他算一笔账! 医丞把叶玉扎醒,他方才经过时,闻到卫云骁身上的味道,便骤然明了。 “皇后娘娘,公主这是闻到异气导致的风邪。” 异气? 皇后低声问:“什么异气?” 医丞面有羞惭,嗫嚅道:“这个……请容微臣检查一下卫大人身上……” 他不敢直接断言,还是检查一番再确认比较好。 皇后看见卫云骁的衣裳跟纸一般松垮散乱,有碍观瞻。 “去寻一套男子服饰给卫大人换上。” 萍嬷嬷道一声“喏”,请医丞与卫云骁到小室。 经过一番检查,经验老道的医丞验出卫云骁以香料油膏涂身,这是祭祀之物,本没什么稀奇。 但一些风月场所为了助兴,也会在人身上涂此油,其中有一味郁金汁,有人闻了会中风、肺寒、流鼻血。 严重者会如公主一般晕厥,乃至气喘。 卫云骁得知真相,拳头紧握。 今日散朝后,那刘景昼藏于南宫,帮他涂上此物,说是西域来的熏香,保管公主会被他迷得晕头转向。 原来是拿他当男宠一般打扮,诱惑公主! 越想、卫云骁越气。 皇后得了医丞的回话,更是气得不打一出来,他们只知道卫云骁曾是女儿的夫君,但按下不表,留着孩子长大些再谈其他。 这卫云骁既不求陛下赐婚,也不好好寻个法子求得女儿的欢心,居然干这等不着调的事情! 卫云骁里子面子都丢光了,红着一张脸匆忙穿戴整齐。 皇后进来看见他满面羞惭,无地自容的模样,又气又恼。 女儿特意求他当武师傅,定然是有几分在意他,可他做下此等错事,损了公主安康。 皇后疑惑皱眉,难不成,这是他们小相好之间的情趣? 再如何,也不能枉顾公主安危。 她低声呵斥:“你可知罪?” 庄严肃穆的声音响起,卫云骁从羞恼自惭中回过神,连忙跪地。 “皇后娘娘,臣知错。” “你为何要如此打扮,行此等不轨之事?” 卫云骁趴伏在地,耳廓殷红如血,他身为保护陛下安危的光禄勋,却在后宫行此等秽乱之事。 他毕生嵚崎磊落,清介有守,此生的英名都败在刘景昼手上了。 纵然如此,卫、刘两家同气连枝,利益相关,他只能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减少家族损益。 “是……是臣爱慕公主,为了讨公主欢喜,擅自做主引诱,请皇后娘娘治罪。” 说完这句话,他羞愧难当,“哐”的一声,额头触地,重重地磕一个。 皇后动作极快,将武场发生的事情及时封锁消息。 除了长乐宫的侍女,无外人知晓此事。 再三思量,皇后琢磨片刻,冷声道: “安安流落民间,我们知道她曾与你结为夫妻,我们家骨肉团聚,拆散你们小夫妻,本是不妥,但你也不能此等下作之法!” 卫云骁羞得整张脸几欲埋进地面,一颗心上下跳动,难堪又自责。 “臣知罪!” 他是朝臣,皇后无权处置,她叹一口气,“你暂时留在这里,等陛下来处置。” * 梁崇即将离京,皇帝传召他将安定一带的布防详陈一遍。 军务紧急,待他们谈完了,在宣室殿外急得焦头烂额的李公公这才入内禀报。 “不好了,陛下,公主晕倒了。” 梁崇准备离开,闻言,他停下脚步回头问:“公主身子康健,怎么会突然晕倒?” 李公公动了动唇,也不知该说什么。 梁崇拱手道:“陛下,臣即将离京,能求得探望公主的机会吗?” 他们相谈甚欢,看他面色诚恳,皇帝道:“随朕来。” 一行人匆忙穿过宫道、游廊与小花园,来到未央宫偏殿。 皇后把前因后果低声说来,梁崇则进入内殿,隔着屏风隐约看见床上的人,心也跟着痛起来。 一日不见,起伏的身影好似消瘦许多,梁崇低声唤一句: “玉儿?” 叶玉迷迷糊糊“嗯”了一声,那股味后劲太大,她头痛欲裂,但能听清梁崇的声音。 她动了动手,低声道:“梁崇~我头痛。” 梁崇一贯温和的面庞骤然冷下来,看见她难受,比伤在自身还痛苦。 他试探询问宫女发生什么事,她们口风极严,摇头不语。 屏风处的皇后与皇帝商量完,立即唤来几名太监搬来刑凳,卫云骁顺从地被押着挨了五十板子。 梁崇闻声出来,站在殿外,看这情况,还有什么不明白? 卫云骁与他志趣相投,性情含蓄冷傲,讷口少言,但率直忠厚,心眼不坏。 玉儿昏倒怎么会与他有关? 若是猜得没错,他不是被刘景昼耍弄、就是被王闻之那黑狐狸阴了。 卫云骁一句求饶都没有,在烈日下硬生生扛过了五十板子。 打完板子,他趴在板凳上缓片刻,沉声道:“谢主、隆恩。” 皇帝冷哼一声,“别以为这样便没事了,罚俸半年,往后也不许传授公主武艺。” 听到罚俸半年没什么,但自此不能与玉儿见面,他心中伤怀,也不知她现在身子如何?是否难受? 卫云骁拖着伤体跪在地上,无一丝怨恼,面上布满细汗。 他趴伏在低,重重磕头。 莫不是看在他昔日是女儿的夫君,他必定难逃一劫。 皇帝冷哼一声,“退下。” 卫云骁怅然若失,还在烈日下跪着,他恳求道:“陛下,可否能让臣再看一眼公主?” 他双目通红,似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一双鹰目布满血丝,黯然神伤。 皇后想了想,暗暗扯了一下皇帝的衣袖。 顾忌女儿的心意,皇帝还是摆摆手,让卫云骁入内。 医丞留在未央宫亲手熬好药,喂给叶玉。 一行人入内,隔着屏风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叶玉喝过药,涣散的瞳仁逐渐回过神。 卫云骁半跪在床榻前,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牵她的手,抚摸她的脸。 只能望着屏风后那若隐若现的人影,他哀戚低呼:“公主、公主。” 叶玉已经清醒,刚才医丞趁着旁人不在,将她的病症一一道来。 原来是这卫云骁身上涂了不正经的药勾引她,害她流鼻血晕厥。 叶玉回忆合算,她故意在刘景昼面前说要与梁崇离开,挑动他们着急,一旦精力集中到梁崇身上。 到时,她成事后也好逃跑脱身。 她身为公主,他们不敢冒犯,只能虎视眈眈地远观、客气有礼待她。 若是知道她不是公主,还不化身豺狼虎豹扑上来,把她拆吞了? 没成想,这一招过猛,他们竟然会为了阻止她与梁崇离开行美男计。 搬起的砖头砸到自己身上了。 第119章 臣也要求娶公主 看见叶玉醒后不搭理他。 卫云骁又羞又愧,偏偏不能把刘景昼供出来,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既然陛下与皇后已经知晓他们的过往,不如干脆直接求亲。 卫云骁跪在地上,恳求道:“陛下、皇后,此事是臣一人之错,公主昔日为臣的妻子,微臣失而复得、难以自抑,一时糊涂才会犯下大错。” “还请陛下皇后将公主下嫁给臣,臣往后必会肝脑涂地、一生忠于公主与陛下皇后。” 叶玉吓得身子一抖,这卫云骁真会抓紧机会。 她正要开口阻拦,一道温和的嗓音比她更快。 “陛下,臣也要求娶公主。” 梁崇一挥衣袖,直接跪在地上,朝皇帝与皇后拱手。 “臣在民间早已与公主两情相悦,定下婚书,公主昨日答应臣一同回安定,还望陛下、皇后成全。” 去安定?皇帝与皇后相顾失色,他们刚找回孩子,有点舍不得。 若是卫云骁一人求娶,他们尚能拖个两三年再嫁。 但梁崇求亲,皇帝与皇后便要慎重考虑了。 安定梁氏是儒将世家,世代镇守西北延州防线,显然嫁梁崇更利于稳固江山。 梁崇搅合进来令叶玉心口突突跳,意识愈发清醒。 卫云骁急忙道:“陛下,臣是公主昔日的夫君,我们已经成婚,理应将她嫁给臣,让我们破镜重圆。” 梁崇故作不解,冷声道:“卫大人的妻子不是前江杭郡守的千金苏芸吗?跟公主有何干系?” 卫云骁的脸黑下来,那可恶的苏贤重李代桃僵,以叶玉代替苏芸嫁到卫家。 他因玉儿的“死”对他轻拿轻放,帮他家求得个流放的存活机会,真是便宜他了。 梁崇牵唇讥讽,“想破镜重圆,就找官府婚书上记载的人名去复合。” 真正的苏芸还在苦寒之地挖草根呢。 成了亲、拜了堂又如何? 公主与他是用真名定亲,跟这三个男人是假身份。 他们才是野男人! 卫云骁脊背不痛了,挺直腰杆义正言辞道:“假身份、但却是真夫妻,陛下、皇后,臣对公主是一片真心。” 梁崇明白他想用夫妻之实来拿下婚事,淡淡道: “梁家不拘小节,臣不在意公主是否嫁过人,毕竟,我的母亲也是二嫁之身。” 卫云骁争着道:“陛下,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公主是我的妻。” “公主与我两情相悦,请尊重公主的意愿。” “公主说过对我不离不弃。” “公主也曾与我有白首之约。” “公主与我是正经拜过堂的。” “我说了,我不介意公主二嫁。” “……” 皇帝与皇后原本因为女儿的病怒不可遏,局面怎么就变成这般? 他们就像是被两股乱风吹得来回摇摆的柳条,东摇西晃。 他们二人很有默契,不愿污了公主清名,刻意不谈那王闻之与刘景昼。 敌手唯有对方,梁崇继续加码,势必能胜过他。 “公主若嫁我,往后生下的孩子便是皇室血脉,镇守安定更让陛下放心。” “我早年随先帝打天下,也能镇守边关。” “会点武艺又如何?我梁氏文武双全,讲究的是排兵布阵,用兵之道,而非匹夫之勇。” “若无匹夫之勇,战场上如何冲锋陷阵?” “哼,猛将易得,良帅难觅。” “阵前无猛将,良帅无臂膀,如何冲坚毁锐?” 二人你一句、我一言。 一个是身居高位、忠心耿耿的光禄勋;一个是百年士族,家底丰厚的都尉。 皇帝与皇后心旌摇摆,两位爱卿说得都有理,他们都在为自家女儿争得面红耳赤。 打得太精彩了。 皇帝不自觉伸手捋一下胡茬,女儿比爹有本事,居然勾得两个位高权重的大臣为她争吵至此。 他要拉拢忠臣,需花费心思将金、与美人、布帛通通赏赐下去,但未必能让他们尽心尽职。 她只需要躺在床上,闭紧双眼,就引发如此“别开生面”的效忠宣誓。 有趣,真有趣! 叶玉躺在床上,彷徨又恐惧,生怕他们一气之下,吐出更加难堪的事情。 她就不该在这里,更不该醒来,想装一具死尸,却被他们吵得脑子快胀了。 叶玉内心腹诽:“你们不要再吵了。” 卫云骁与梁崇各自加码,把所有能承诺的都一一道来。 有一人出声提醒,“不如请公主定夺?” 闻言,装睡的叶玉睫毛颤了颤,皇帝精准捕捉到这一细微动作,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揶揄一笑。 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嗯,是啊,公主的意见最重要。” 萍嬷嬷担忧道:“公主还在睡着呢,不如改日?” 皇帝现在就想看这场戏,沉声道:“医丞何在?给公主扎针。” “!!!” 叶玉有许多脏话想说。 皇后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碍于人前不好训斥陛下,只是从袖口伸手过去,捏了一把他的肉。 皇帝咧嘴笑着,松开皇后的手,露出让她安心的目光。 皇后不解,只见候在一侧的医丞道一声“喏”,打开药箱拿出银针。 床上睡着的叶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身子一抖,羽睫如蝶翼微微颤动,眼睛睁开,双眸纯澈、无辜又懵懂。 她青丝散乱、眼波朦胧,气若游丝地环顾四周,有气无力道:“我这是怎么了?” 卫云骁听到声音,知道她醒了,关切道:“公主,你身子如何?” 叶玉苦笑一声,低声哑气道:“无妨,就是脑子疼,你们能不能出去说?” 看这情况,皇后了然,无奈地垂眸低笑一声。 真是个小滑头! 她病重,梁崇与卫云骁都不愿打搅她,二人一致点头。 “好,我们这就出去。” * 王闻之在台阁处理一桩政务,本想寻陛下裁决,听闻叶玉晕倒,他叫一个小太监以公事之名引他去未央宫。 刘景昼闻讯赶来,表兄被他派去勾引公主,迟迟不回南宫,抵达西掖门才知公主病了。 王闻之比他晚一步来西掖门,他看见刘景昼一手撑着门框,另一只手摇晃折扇,正对一名宫女放送眼波。 “少府大人托我来寻陛下,还请姑娘带我走一趟。” 一双凤眸蕴藉风流,语气沙哑低沉,缭绕着成熟男子的风韵。 那名宫女含羞带怯点点头,“大人请随我来。” 王闻之:“……” 王闻之快步走过去,道一句,“刘兄真是好手段。” 刘景昼愣了愣,收起折扇拱手笑道:“闻之,真巧。” “不巧,我也是来看公主的。” 他们不知叶玉具体病由,只想知道她身子如何。 二人轮番盘问宫女,宫女能答的都答了。 知道她是闻了异气导致流鼻血晕厥,二人不约而同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幸好他们不爱熏香。 抵达未央宫偏殿,听得里面有激烈的声音在争吵。 “陛下,请将公主嫁给我!” “陛下,臣钟情于公主,求您赐婚。” 站在门外等候传召的王闻之与刘景昼面面相觑,默然不语。 梁、卫二人,一个温和有礼、一个宽厚忠实,人不可貌相,玉儿病重的时候还在争吵偷家。 王闻之清润的眼眸一暗,嗤笑一声。 “李公公,微臣求见陛下,还请公公通禀一声。” “王大人、刘大人稍等。” 李公公含笑转身入内,他走到皇帝身前,低声道: “陛下,少府大人与廷尉大人求见。” 正躺靠在萍嬷嬷怀中喝水的叶玉喷出一口水花,苍白的面目生无可恋。 她不如去死算了。 皇帝听到王闻之来了,想起那日女儿在未央宫试典服时,他那眷恋深情的模样。 哼,无论是泥腿子还是王公贵族,看热闹的习性是改不了的。 皇帝觑一眼叶玉,眯了眯眼。 “宣。” 第120章 臣的妻子便是公主! 两个男人一台戏,虽是争抢娶公主,但不可被外人知晓。 不相干的人早已被驱散,侍从们候在门外守着。 在王闻之、刘景昼入内时,卫云骁与梁崇默契噤声。 偏殿只有皇帝、皇后,李公公,还有跪在地上的二人,不见叶玉。 看见他们来了,二人都很识趣,不再争辩。 若再继续求娶,把其余二人拉下局,他们的胜算不大。 王闻之、刘景昼异口同声道:“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皇帝看人齐了,拉着皇后在席案处坐下,饶有兴趣道:“两位爱卿来得正好。” 萍嬷嬷端来皇帝吩咐好的瓜子与西瓜、葡萄,放置到案上,转身进入屏风后的床榻陪伴公主。 王闻之余光瞧一眼,玉儿应该是在里面歇着。 “陛下,臣有急事启奏。” 皇后把一块瓜往嘴里塞,听得是紧要政务,她连忙推一下皇帝。 皇帝饮一口水,戏台都搭好了,不开场岂不可惜? 看那王闻之的面色,若真是紧要政务,就不会如此风轻云淡,眼珠子还往那屏风瞧。 明显是想坏了卫云骁与梁崇的好事。 皇帝轻哼一声,握住皇后的手,露出“稍安勿躁”的眼色。 “政务先不急,两位爱卿来得正好,卫卿与梁卿有意求娶公主,我与皇后左右为难,你们来说说,该如何是好?” 王闻之抿唇,刘景昼骇然。 大庭广众的,陛下怎么突然问他们这个? 室内鸦雀无声,只响起一道皇帝磕瓜子的清脆声。 二人静默片刻,王闻之拱手道: “陛下,公主刚寻回来,理应留于膝下享天伦之乐,更何况,公主年幼,此时出嫁,皇后娘娘也舍不得。” 此话说到皇后心坎上了,她点点头。 皇帝看着王闻之事不关己的清淡模样,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先定下一位驸马,朕又没说现在就嫁。” “依你之见,朕应该择哪位良臣为婿?” 王闻之温润儒雅的淡笑僵了僵。 皇帝看见他这模样,一时忍俊不禁,内心腹诽:装?你继续装? 他继续追问:“为人臣子,应当为主分忧,王卿觉得哪位更好?” 卫云骁与梁崇默然不语。 王闻之静思片刻,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刘景昼与他有一样想法,既不能让皇帝知道旧事,也不能让玉儿被皇帝嫁给那两个武夫。 他跪在地上,诚挚道:“陛下,臣子也爱慕公主,想求娶公主。” 王闻之投去一记眼刀,刘景昼后脑勺没长眼睛,看不见他的神色,不管不顾磕头。 “陛下,臣不比梁都尉与卫大人差,还请您考虑一下微臣。” 皇帝原本拿一颗葡萄放进嘴里,闻言,葡萄一滑,滚落宽大袖子内。 他一边掏,一边讶异地看一眼皇后。 他们逗的分明是王闻之,怎么上钩的是刘景昼? 竟有意外收获! 皇帝终于掏出了那粒葡萄,清了清嗓子,“我竟不知,刘卿还有这番心思?” 刘景昼挺直腰杆,拱手道:“陛下,臣自认貌若潘安,配公主正是两相得宜。” 皇帝闻言,张大眼睛仔细对比,的确是这刘景昼最好看,但这小子真不害臊,居然自卖自夸。 看那王闻之没上钩,直挺挺站着,皇帝冷哼一声。 “三位都是朕的爱卿,可公主只有一个。” 皇帝故作苦恼,轻叹一口气,惋惜道: “这样,朕与皇后左右为难,王卿追随朕多年,最知朕心,你来择一个,必能让朕满意。” 王闻之听得此话,暗暗握紧拳头,那风轻云淡的神色早已消散。 这是他毕生吃的最大一个瘪。 眸中的春水滚动,激起一片惊涛骇浪,搅弄一滩浑水,最终归于平静。 明知皇帝在戏弄他,他还是认命地下跪,清凉的嗓音道:“陛下,臣也要求娶公主。” 皇帝的嘴角压抑不住,原本王闻之是预料之内,没成想,居然有意外收获。 真是他的好女儿。 皇帝与皇后不约而同看向左侧的屏风,从狭小的一条缝看见床上的叶玉面色一白。 她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两手紧贴大腿,身子紧绷,化作一条僵硬笔直的咸鱼。 有的人活着,但她已经死了。 萍嬷嬷看见她这样,低声关怀道:“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叶玉迷迷糊糊,呢喃道:“嬷嬷,我是一条干涸的鱼,需要夏眠,过年再喊我起来,其余事情就不要来打扰我了。” 说完,两手把轻薄的被子一拉,遮住全身,留下人形轮廓。 屏风内窸窣的声音令王闻之无奈摇头。 小骗子终于知道难堪了。 皇帝收回目光,沉声道:“哦,王卿竟也心仪公主?” 王闻之回过神,“陛下,臣对公主一见钟情,求您成全。” 哪怕如此,他也绝不把往事说出来。 皇帝又伸手捋一下胡茬,眼眸眯起。 “这可难办了,四位爱卿都要求娶公主,皇后你说说,朕该如何是好?” 嘴里是为难与纠结,实则嘴角勾起。 皇帝看向屏风处,好你个小女子,居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勾搭上他的四位大臣。 叶玉早已裹紧被子装死,接收不到皇帝任何眼神示意。 皇后听不出言外之意,还真蹙眉思索道:“本宫最中意的其实是卫大人,但王大人也参与,不如就……” 先听到“卫大人”时,卫云骁惊喜抬头。 后听到“王大人”时眸光暗淡下来。 王闻之低着头,眼底有暗涌翻滚。 “等等!”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皇后的话。 叶玉听见皇后柔婉的声音,连忙弹坐起来,再这样下去,她就直接给配人了。 她头不昏,体不虚,眼不花,直接掀开被子跑出来。 “我不要嫁人,只想待在爹娘身边孝敬。” 叶玉摸透了他们的脾性,跪在最好说话的皇后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拱着她。 要是皇帝赐婚,那她真是成鬼也要当别人媳妇了。 皇后心头一软,伸手抚摸她的发丝,正想开口答应。 皇帝轻哼一声,“爹娘又不能陪伴你一生,再如何,也得觅个良人相伴一生,更何况,只是叫你选个驸马,又不是立马把你赶出去。” 他露出揶揄目光,冷笑一声,“怎么,你在怕什么?” 叶玉脖子一缩,埋入皇后怀中,“我头有些晕,能否晚几年再说?” 皇帝揪着胡子,打趣道:“这怎么行?再晚一点,佳婿都被抢走了。” “来,瞧瞧,你喜欢哪一个?若是头昏看不清,我叫医丞来给你扎几下针?” “不不不,我好多了。” 叶玉连忙跪坐起来,身子挺直,期期艾艾地瞟一眼,有人微笑、有人颔首点头、有人欲言又止、有人面色深沉。 仿佛四颗小白菜迎风招摇,呼唤她这只野猪去拱一拱。 但是这真不能随便拱啊。 这四个男人,白菜的外表,豺狼的内里,岂可轻易招惹? 叶玉连忙收回目光,求饶道:“我真不嫁人~” 双眸含泪,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皇帝不争气地叹一口气,这花心小萝卜有色心没色胆。 “那朕来给你选一个?” 公主与朝臣来往甚密,甚至引得对方亲自求娶,皇帝心有不满。 不满这几个臣子枉顾规矩,更不满他们竟敢觊觎他刚接回来的女儿,他都没捂热乎呢。 他原本是想逗一逗王闻之,没想到,收获满满啊~ 皇帝捋着胡茬道:“鳏夫克妻,就不考虑了,但卫云骁不算。” “说起来,卫卿是公主民间的丈夫,本该将公主许给你。” 卫云骁被点到,挺着腰板,双眸明亮露出期盼的神色。 皇帝话锋一转,“但梁卿也属意公主,并不在意她的过去。” 安静许久的梁崇抿唇,牵起两片月牙痕梨涡。 “以朕之见,不如就……” “陛下!臣不是鳏夫。” 王闻之无法再忍,皇帝如此戏弄他们,就跟钝刀子割肉一般难捱。 一上来就直接淘汰他与刘景昼,往事固然难堪,但能为自己争取名分,揭开又何妨? 不争不抢,视同拱手让他人。 对面的叶玉已经羞得躲进皇后怀里,不可让她再如此逃避下去。 听见王闻之说自己不是鳏夫,皇帝眉梢一皱,当年可是他亲口说,妻子溺亡,请丧假十五日。 难不成他是为了假期才胡诌…… 在皇帝疑惑期间,刘景昼也开口,“陛下,臣也不是鳏夫,臣的妻子还活着。” 他妻子还活着,竟也敢来求娶公主? 皇帝胸腔浮上怒火,拿起杯子正要扔过去,训斥一番! 刘景昼接着道:“陛下,臣的妻子便是公主!” 第121章 四个夫君找上门了 听得此话,搂着叶玉的皇后诧异低头,看见叶玉脸颊红扑扑的,一层细汗自额头冒出。 她现在既羞愤又无处可躲。 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提醒皇后她还活着。 “乖女,这是真的?” 叶玉闭紧嘴巴,一句话也不想说。 王闻之清润的眼眸变暗,低声道:“陛下,臣的妻子也是公主。” “!!!” 皇帝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两眼瞪大似铜铃,他惊呆了。 他不过是想戏弄一下这几个没规矩的臣子,怎么感觉现在被戏弄的好像是他自己? 他不可置信地瞟一眼叶玉,看她这心虚装死的小模样,也不必确认了。 皇帝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都给朕一一道来。” 王闻之抬头看向前方似鹌鹑一般缩着脖子的女子,她慌张又害怕。 再如何躲,也躲不过去了。 牢狱中,下跪是她对他们欺瞒的致歉,如今这一回,是对他们真心的抉择。 即便是她想躲,他们四个也不允许,今日势必要在他们之间择一个。 王闻之将前因后果梳理一遍,他喉清韵雅,声音悦耳动人。 哪怕是替嫁骗钱死遁,前后嫁给四个男人的惊天荒唐之事。 在他口中转化为了,不懂事的小女子拿钱干活,帮助雇主解除姻亲关系,聪明能干,前后骗了他们四个人。 王闻之说完后,斩钉截铁道: “陛下,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臣是第一个公主下嫁的人,自然名正言顺为驸马。” 皇帝与皇后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 他们原以为,四个男子上门求取心仪的女儿,听完王闻之的话。 原来是……四个夫君找上门了!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李公公与萍嬷嬷抬头望天、看地、盯墙面、拍灰尘,多希望自己没长耳朵啊。 陛下会为了掩饰丑闻将他们灭口吗? 二人想到这里,不禁后背冒起冷汗。 叶玉无地自容,趴在地上以皇后的长袖遮面,支支吾吾道: “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对面的王闻之继续道:“公主年幼无知,臣等并不怪公主,只希望公主能从一而终。” 卫云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怪不得初次碰面就喊自己老大,喊他老三,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他紧随着王闻之开口:“臣也不怪公主,希望公主能从我们三位夫君选一个给名分。” 叶玉内心一紧,只恨自己不能立刻厥过去。 好想再闻一遍卫云骁身上的味道。 皇帝惊愕,皇后骇然。 “乖女,你找这么多夫君做什么?” 左右躲不过去,叶玉直起身子,拉着皇后的宽袖遮住一半的脸,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 “因为……狡兔三窟,人有三夫。” 皇后一惊,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干笑几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梁崇目光幽然,一眼不眨地盯着叶玉:“公主,那我呢?” “我哦喔喔喔……” 叶玉想说话,却被皇后死死捂住嘴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皇帝牵着皇后的手,这瓜跟西北风一般嗖嗖飞来,不吃白不吃。 “皇后,让她说。” 叶玉道:“你不是还没成婚嘛?” 其余三人齐刷刷射来锐利的寒芒,令她打了个寒颤。 “你还想与他成婚?” “你还想与他成婚?” “你还想与他成婚?” 王、刘、卫三人话接着话,致命三连问。 叶玉缩着脑袋,藏入皇后身后。 皇帝问:“要是成了婚有四个夫君,这怎么算?” 叶玉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四个地方都有家。” 皇帝闷声憋笑,碍于自身威严,无法捧腹大笑。 李公公与萍嬷嬷捂嘴窃笑,皇后的眼风扫过来,二人立即站直。 听着这话,梁崇算是彻底明白,争来争去,实际上,她对他们四个人都没有情。 既然她一个都不喜欢,说明还算是公平的,每个人机会平等。 他如此说服自己,拱手道: “陛下,臣虽然与公主没有夫妻名分,但公主与我历经艰难万险,早已互生爱意,公主,你是否答应随我去安定?” 叶玉点点头。 王闻之不满,质问:“公主,成了亲便是夫妻,岂可再嫁他人?陛下,请您下令废除自我之后的其余婚事。” 皇帝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梁崇与王闻之占据上风,刘景昼不甘道:“陛下,我可以做小!” 管他大的小的,先把名分争取到手,届时再慢慢收拾其他人。 口干舌燥的叶玉刚饮一口茶水,就被他的虎狼之言吓得水花喷飞。 卫云骁说不出此等摇尾乞怜的卑微之语。 “陛下,微臣是正经拜堂成亲的,只做正室。” 不是,他这话更奇怪了。 叶玉蹙眉,水也不喝了,偷偷伸手拿一片瓜解渴。 伸出去的手挨了皇帝一巴掌,他投来的目光好似在说:你还有脸吃? 叶玉吃痛收回手,发现手背红了一片。 场面过于混乱,叶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欲哭无泪。 “那……那要不,您给他们赐一门婚事做补偿?” 此法显然更妥帖,皇帝还真的深思熟虑,琢磨一番。 刘景昼立即道:“陛下,臣只娶公主。” 王闻之也接着道:“陛下,臣只娶公主。” 卫云骁与梁崇出声音附和。 皇帝的脸沉下来,扭头问,“你说说,怎么办?” 叶玉心如擂鼓,讷讷道:“我……” 第122章 若不是个女儿就好了 叶玉翘起兰花指,捏着皇后的大袖遮羞面,明亮的双眼眨一眨。 “要不我出家?”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保全自身之法。 闻言,皇后气急,一把抽开袖子露出她的面目。 “本宫不许!” 叶玉皱眉,不安地依偎在皇后肩膀。 皇帝眯着眼斜睨她,对面四个男人眼巴巴看过来,头顶是皇后严厉的目光。 叶玉睫毛下垂,眼珠子动了动。 事到如今,如何也逃不掉了,她端正跪起来,低头忏悔,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我嫁那么多人,其实是为了骗钱,我缺钱,缺很多很多的钱……” 皇帝不解,孩子流落民间吃了许多苦,但至于需要那么多钱吗? 四段婚事,除掉没到手的两千两,共计赚了两万三千三百两。 “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皇后看她这老实巴交的模样,冷着的脸柔和下来,“再如何,你也不能行骗啊。” 其实她想说的是行骗可以,嫁人就不必了。 四个位高权重的男子寻上门,她便是身为皇后也不好包庇她。 更何况,这四个男子各有千秋,着实不好打发。 “不是我缺钱,是一千余名的长治百姓缺钱。” 叶玉敛眉正色,悄悄捏一把大腿,双眸含泪,动容道: “十年!长治已经十年没有官府管辖、没有兵卒戍守。” “你们只知道我流落民间,却不知我过得是怎么样的苦日子,百姓们寝不安枕,卧不安席,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羌人或胡人来侵略、杀人。” “若不是长治毗邻燕来县,不好统管,只怕他们早已霸占长治,奴役百姓。” 叶玉含着哭腔,继续抹泪道:“每年寒冬过完、以及秋收时节,是羌人、胡人来抢掠的好时机。” “寒冬粮尽、他们就如冬眠出洞的野兽一般,饿极了连人也吃。” “百姓们劳作一年,好不容易秋收,有点粮食果腹,他们瞅准时机,直接来抢,地里的粮没收割完,他们赶马车挥舞大刀自行割走。” “有粮的人家便是待宰的肥羊,我们不敢囤粮,也没有能力囤粮,羌人与胡人一来,犹如蝗虫过境,一粒米都不会给我们留。” “长治土地肥沃,百姓却始终没有一日能吃饱,常年饥一顿饱一顿导致身体瘦弱,无力反抗,只能躲进山林藏身,保全性命,等他们走了才能出来。” “跑得慢的都死了,活下来的人没一个腿脚慢腾。” 叶玉说到此处,哽咽哭出声: “我出来骗钱,只是想养活像我一样没有父母的孤儿,还要攒很多很多的钱筑一道城墙拦住敌人。” “让大家不必犹如惊弓之鸟,每日心神紧绷,因惧怕敌人突袭而夜半惊醒,担惊受怕。” “朝廷不管百姓,我来管,朝廷不保护长治,我来保护。” 听她如此说,众人为之动容。 室内寂静无声,长治的情况梁崇最清楚,但不知她私底下背负了那么多。 皇后从未听她说过这些,原来这些年她过得如此艰难,不禁怜爱地伸手帮她拭泪。 皇帝脸色沉凝,惝恍地捋胡须,没说话。 叶玉含泪看向王闻之,“我记得王大人教过我一句话。” 王闻之抬眸与之对视,看见她哭红双眼的模样,心口一滞,他们今日不该如此逼她。 叶玉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若仓廪不满,衣食不足,谈什么礼义廉耻,清白与名节?” 皇后是世家贵女出身,被配了打天下的泥腿子皇帝。 哪怕早年跟随丈夫行军打仗走遍天下,看遍了世间的凄苦疮痍。 但骨子里依旧有着世家女的傲骨与气节,嫁四个夫君这种事她做不来。 原本尚有些责备女儿轻佻的皇后听得此话,心中的怨怪消散全无,毕竟,在生存面前,谈什么品德? 她开口道:“腹中无粟,何来礼乐?身上少衣,怎论廉耻?” 叶玉点点头,她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饥寒起盗心,我骗钱建寨子,初衷不过是自保,若是你们觉得我有错,大可把我治罪。” “在那之前,我要说一句,我没错!” “错的是为了一己之私枉顾百姓性命安危的那些父母官,是徐旌、常沛,乃至……” 乃至冯英! 想起他,叶玉骤然怔愣,呆呆地看向皇帝。 他现在是大司马,掌天下兵权,三公之一,大魏新朝初立,暂时沿用旧朝的太尉称呼。 皇帝登基后,改称大司马。 若她说自己不是公主,道出所有一切,皇帝与他们,是信她还是信冯英? 长治之祸已经被徐旌、常沛背下。 可她不是安安,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引得冯英使出此等鬼魅伎俩。 不惜引羌人入关屠戮一整个县的百姓也要杀掉安安。 叶玉凝望着皇帝的双眸,他眼底有严父的纵容与和善。 然而她被押回长安,他不分青红皂白就下令鸩杀她,他误以为自己是公主,这才活下来。 若她不是呢? 她还能活下来吗? 叶玉嘴巴张开,终是退缩,将肚子里的话憋回去。 她不敢说,公主体验期还剩三天时间,她自有办法杀冯英再逃跑。 叶玉收回神思,跪趴在地上,“你们想如何处置我,我都认了。” 皇帝面色深沉,深邃的目光闪过明灭不定的幽光。 卫云骁刚才犯错挨了五十板子,在陛下面前暂时说不上话。 他扯了扯梁崇的袖子,提醒他出声求情。 梁崇静默不语,皇帝不会对亲女如何,只会想办法如何处理他们。 王闻之与刘景昼亦是如此想的,她这么陈情,反倒显得他们不通情理,逼迫公主下嫁。 四人皆是默然。 皇帝锐利的双眸凝视虚空出神,周身的威仪释放,令众人默契噤声。 寂静的室内唯有叶玉一道又一道抽气声响起。 沉默如悬起的利刃,她静候惩罚落下。 皇帝揪着胡茬,在心中腹诽,不愧是他的种,有魄力,太子类母,斯文秀雅,女儿类父,勇敢果决。 他正陷入浩茫的遗憾与怅惘,若不是个女儿就好了,怎么会是个女儿呢? 想起这个,眼前有四个觊觎他女儿的男人,皇帝心里更气了。 他大掌一拍桌案,轻哼一声,心中有了捉弄他们的新办法。 叶玉身子一抖,一双有力的臂膀扶起她,入眼是一身玄红的燕居服。 皇帝眯了眯眼:“吾儿聪慧勇猛,朕并不怪你,瞧瞧这眼泪哭得哟,大腿都掐紫了?” 叶玉听得此话,面色僵了僵。 这也能被他发现? 瞧见她一闪而过的心虚,皇帝似笑非笑,小样,还想卖惨蒙混过关? 正处于感动与心疼的皇后也骤然一噎,露出嗔怪的目光。 这不老实的小滑头又在骗她眼泪。 叶玉眼珠子动了动,牵着嘴角打个哈哈,含笑糊弄过去,她羞赧地趴在皇后肩膀上蹭来蹭去。 公主体验期就要到了,她最舍不得就是温柔的皇后娘娘。 她含糊低语,对皇后娇声道:“掐得也不是很痛。” 梁崇闻言,悄然抿唇,牵起两片梨涡,原来是又犯浑了。 皇帝并不会因为她的卖乖讨好就轻拿轻放,双眸扫一眼那四个出类拔萃的男子,揶揄一笑。 “公主,依你之见,这四位爱卿该怎么办?” 叶玉惊心骇神,苦着一张脸,她都这么卖惨了,还不放过她? 乌溜溜的眼珠俱是忧愁,“啊这……我要不出……” “出家”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皇后伸手捂住她的嘴。 叶玉瞪大眼睛,发出“呜呜呜”的闷哼声。 皇帝愁眉苦脸,叹气道:“这四位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才貌超群,你不选不行啊。” 听得此话,刘景昼不禁挺直胸膛,把自己的相貌亮出来。 他有才有貌,十五岁博得州试第一,若非天下大乱,他早就金榜题名,玉儿必定选他。 皇帝看那四个男人各有各的反应,眼眸逐渐幽深。 “朕给你两个办法,第一个,我让他们蒙眼抓人,谁抓到你,你就嫁给谁。” 说起这个,卫云骁与梁崇意动,王闻之与刘景昼略有担忧,如此一来,优势就倾向那两个武夫了。 叶玉大惊失色,碍于嘴巴被捂着,只能连忙摇头拒绝。 “这个办法你不要,那就换第二个,你去蒙眼去抓人……选到谁……” 皇后觉得不妥,若是如此,那四个男人不得冲上来随她抓? 四人内心也是如此打算,一蒙上眼就立刻抓住她的手,到时她耍赖不得。 皇帝故意拉长语气,观察那几个男子面色,看他们期待值拉高了,话锋一转。 “谁就淘汰!” 第123章 还是女儿好玩吧? 四人内心顿时明了。 陛下这是拿公主当诱饵,戏弄他们。 偏偏,他们心甘情愿被戏弄,安静等待叶玉的选择,只为能夺得驸马的名分。 万一……她真的选了呢? 叶玉想了想,选哪个都是坑,狠狠瞪了皇帝一眼。 内心思忖,他如此戏弄她和四个朝臣,不怕言官喷他吗? 皇帝似乎能读懂叶玉的眼神,捋着胡茬谑笑一声。 “李公公,起居注官何在?” 正在隔壁窥视记载的郎官一惊,本欲逃跑,被李公公大手一抓,敲晕了。 手中记载皇帝日常的册子被李公公撕走几页,起居注官被殿外两名太监抬走。 李公公回到偏殿,将几张纸呈递上去。 “陛下,起居注官中暑了,奴才已经命人送他回家中休养。” 皇帝收下那几张纸藏于袖中,“嗯,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 叶玉嘴角抽了抽,真是好一个“中暑”。 皇帝转而问:“如何,可想好了?” 叶玉满面通红,迟疑不定道:“我……我选第二个。” 至少,第二个如果把他们全都摸中,就能淘汰所有人,往后他们也不会继续纠缠她。 皇帝眸光闪过一丝狡黠,回到席案与皇后同坐。 “那便开始,四位爱卿可要小心咯。” 皇后端正坐着,不知皇帝玩的什么把戏,只好安静看着。 李公公与萍嬷嬷到处寻可以蒙眼的东西,皇帝指了指卫云骁衣襟露出的布料。 “我看卫卿怀中那块布挺好。” 那是学武时,卫云骁突然“春光乍泄”,叶玉用自己的帔肩给他盖上。 缎子是菱纹绮材质,有云层相似的斜纹花,质地轻柔。 卫云骁换下那身不正经的衣裳,却私藏这帔肩,经过皇帝这么一提醒,他无法带走这物了。 卫云骁不情不愿抽出来,恭敬道:“陛下,这是公主借臣的。” 其余三人看那面料与款式,分明是女子衣物,千万不可被他带走。 王闻之附和道:“陛下,臣看这物就挺好。” 其余二人点头。 妙,真妙! 这场戏可比批奏折有趣多了。 皇帝捋着胡茬开口:“那就让公主蒙上眼睛,开始。” 萍嬷嬷取来帔肩,给叶玉蒙上眼睛,她最后一眼记住他们的位置,蒙住眼睛就大喝一声,立刻冲过去。 四人还在原地跪着。 叶玉突然冲过来,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四人意识到她的企图,连忙起身逃跑。 卫云骁挨了板子受伤,动作不便,不知何人踩住了他的衣摆,在起身的那一刻受阻,又扑通跪了下去。 叶玉咧嘴笑着,双臂张开冲过来,像个调戏美人的昏君。 这一举,至少能逮住两个了。 她抱了个满怀,轻声笑道:“哈哈,我抓住一个了。” 一揭开蒙面的帔肩,怀中是老脸皱成一团的李公公。 方才卫云骁被人暗算,差点被抓住淘汰,伸手揪了旁边的李公公挡在身前。 李公公嘿嘿笑起来,老脸挤出的褶皱能夹死苍蝇,阴柔嗓音道:“公主,您认错人了,是老奴啊。” 叶玉立马松手,弹开身子,轻呼一声,“怎么是你?” 卫云骁得了喘息之机,立即站起来逃开。 一旁的皇帝闷声憋笑,以袖掩面对皇后说:“怎么样?有趣?” 皇后嗔怒地瞪他一眼,露出担忧的目光。 皇帝体贴道:“放心,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 远处的叶玉还在追人,王闻之出声提醒:“公主,往右走五步便能抓到梁崇。” 方才踩了一脚卫云骁衣摆的梁崇顿时惊骇。 尚未来得及说话,叶玉就冲了过去,他身子一闪,叶玉抱住了僵硬的柱子,气恼道:“王闻之,你骗我!” 梁崇有样学样,伸出脚绊倒旁边的刘景昼,他“哎哟”一声倒地。 “公主,往后转走五步就是刘景昼,我已制服他。” 刘景昼听得这话,咬牙切齿,看那梁崇温和的面目都变得可憎起来。 老狐狸竟然敢阴他! 叶玉一笑,“梁崇,我就知道你最好!” 她立即跑过去,一把席案出现绊了叶玉,在她摔倒前,三层蒲团丢在她身下垫背。 刘景昼被卫云骁拉起,他拍一拍衣摆,笑道:“表兄,我就知道你最好。” 卫云骁冷哼一声,“你害我之事还没同你算账呢。” 害你?刘景昼并不知叶玉香膏过敏一事,疑惑蹙眉。 只见卫云骁飞快道:“咱们合作,赢了之后,我大,你小!” 卫云骁还记着刘景昼刚才口不择言,说出自己愿意做小的话。 刘景昼早已抛之脑后,一时愕然,啊?什么大小? 在此期间,王闻之也被梁崇推了一把,倒向地面的叶玉,清润儒雅的面庞骤然碎裂,露出难得一见的惊骇。 叶玉平躺在柔软的蒲团下。 王闻之摔下去,一张嫩白的芙蓉面庞骤然放大,他立即在她双肩上的位置落下双掌,撑住了身子没压到她。 二人仅有一指之距,王闻之心口跳动不休,比方才摔倒失控时还要混乱。 他喉头一动,衣摆拂过她的面庞,反手滚落到一旁。 叶玉感觉到方才好像被不明物体弄得鼻尖痒痒,打了个喷嚏,一时烦躁不已。 他们的话她一个都不会听了,继续爬起来抓人。 这四个男人,一会儿合作、一会儿反目,看得皇帝乐不可支。 他低声道:“怎么样?还是女儿好玩?” 皇后也懂了他的恶趣味,抿唇轻笑,“别太过头了。” “朕有分寸。” 听得此话,皇后露出疑惑目光,太子都被他玩得出门治水四个月不归。 去信通知他妹妹寻回来了,也不敢回宫瞧一眼。 女儿刚寻回来,他们不敢太过分,好吃好喝哄着,如今关系熟了,当父母的“邪恶”真面目也就暴露出来。 皇帝给皇后喂一颗葡萄,低声道:“生孩子就是为了玩,再不玩就长大了。” 皇后看着对面的情况,抿唇轻笑,“是挺有趣。” 卫云骁与刘景昼合作了,梁崇被他们二人夹在中间。 王闻之开口提醒:“玉儿,左手走四步,便是梁崇。” 叶玉一个都不会听,听声而动,转身就来抓王闻之。 王闻之连忙闪躲避开。 知道她不会听他们的,四人各自改变策略。 梁崇反手揪住了刘景昼,捏着嗓子道: “玉儿,我是刘景昼,我在这里。” 被揪住的刘景昼:“???” 卫云骁的二人联盟被拆开,他立即撕了一片帷幔,把毫无武力的王闻之绑在柱子上。 压着舌根,学王闻之清润的嗓音道: “玉儿,我是闻之,我在这里。” 猝不及防的王闻之:“???” 若不是一个嗓音温和淳厚、一个嗓音粗犷沙哑,叶玉差点就信了他们的鬼话! 一旁的皇帝与皇后笑得人仰马翻,李公公与萍嬷嬷关紧大门,躲在角落窃笑。 奏折与舆图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这四个男人更好看! 皇帝捋着胡须,不慎揪下一根,一时又哭又笑。 叶玉被戏弄得脸颊通红,选了后面一道声音走去:“卫云骁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卫云骁在王闻之身旁,以原声道了一句:“嗯,玉儿真聪慧。” 说完便立即躲开,闻声而动的叶玉往柱子上的王闻之扑过去。 王闻之:“!!!” 叶玉怕摔倒,走得极其小心,伸出手往前摸。 王闻之清润的眼眸微微瞪大,瞳孔骤缩,此局无解,他即将被淘汰,再无资格求娶她。 叶玉即将触及王闻之,突然,她脚步晃了晃,有些头晕目眩,骤然摔倒在地。 “公主!” “乖女!” 叶玉浑身疲软,萍嬷嬷立马跑过来解开蒙眼的绸纱,她终于得以缓过那股气。 皇帝与皇后也急忙走过来,好像玩过头了。 皇后只含糊说了几句,皇帝不知具体内情,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叶玉虚软地指了指卫云骁,又指了指那缎绸纱,意思是这帔肩有卫云骁身上的味道。 知晓内情的皇后、萍嬷嬷与卫云骁顿时明了。 卫云骁不舍得把帔肩还回去,贴身藏起来,故而染上了香膏的气息,让她再次中招。 叶玉两眼一翻昏迷过去,幸而这回她没有流鼻血。 皇后立即吩咐:“快把公主扶进去歇息。” 萍嬷嬷背着叶玉回到屏风后的床榻,给她盖紧被子。 皇帝全无方才的戏谑,沉着脸摆手让李公公解开王闻之,幽深的双眸扫一眼四人。 “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四位乃朕之股肱,宁有短长?” “今日之事不会有外人知晓,尔当训诫,功勤济国,辅主惠民,功立事济,然后受赏,公主亦然。” 四人受了提点,明白陛下这是拿公主当做他们表忠心的筹码,拱手谢恩。 “臣,谨遵圣谕。” 叶玉这一晕,皇帝不敢再继续捉弄他们,挥退众人。 在离去前,王闻之看向屏风处,看来,皇帝不松口,他暂时得不到她了。 众人离去,偏殿大门“吱呀”一声关紧,归于寂静,只留下萍嬷嬷照看公主。 床榻上,叶玉耳朵支棱起来,睫毛一颤,闻声立即睁开一只眼。 她歪着脑袋看见人都走了,这才松一口气。 幸好她及时装晕,糊弄过去了。 第124章 他是父亲也是帝王 宫中的动静消停了。 夜色灰沉,疏星几点。 正在家中“中暑”的起居注官换上一身葛布短打,佯装成醉酒的下人,脚步踉跄地穿过寂静街道,小巷,来到一座偏僻的宅院。 “婆娘~我回来了,快开门。” 他打了个嗝儿,重重地敲几下门。 “婆娘,你当家的回来了。” 不消片刻,里面亮起灯火,有脚步声传来。 一妇人低声道:“哎呀,你怎么喝这么多?” “嘿嘿,门房老头一时高兴,叫我跟他喝几杯。” 说完,脚步踉跄地进屋,院门紧闭。 他进入小院后,脚步不再飘忽虚浮,径直进入正堂,那名妇人则站在院门处盯梢。 起居注官推开房门,灯火昏黄,有一高大的男子盘坐在正堂,他立即反手关门下跪。 “主人。” 冯英抿一口茶,低低“嗯”一声。 “那个假货在宫里做了什么?” 起居注官将白日发生的见闻一一道来。 过了片刻,冯英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低声笑起来。 笑得呛到口水,咳了几声。嗓子里含着咯痰的滞涩。 “你是说,他们四人都喜欢那个假货?” 起居注官点头。 冯英矍铄的双眸俱是戏谑,他轻笑一声,怪不得刘景昼那小子不肯杀她。 那假货原先便是卫云骁的妻子,只怕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苏芸,表兄弟俩抢一女子已是稀奇。 王闻之与梁崇凑什么热闹? 不过,王闻之一介布衣出身,攀龙附凤他倒是理解几分。 但那梁崇是安定士族宗主,除去统辖的郡兵,梁家明面上有部曲带甲七千人,更别提还有伪装成佃户的僮客。 加在一起,私兵约莫一万多人,他怎么会拿个公主当回事? 冯英百思不得其解,哑然失笑,“若他们知道争抢的是个假货,该多有趣啊。” 起居注官继续道:“主人,奴离开的时候,那皇帝还让公主蒙面选婿,如此折辱臣子,实在昏聩。” 冯英好奇问:“哦?那是谁胜出了?” 起居注官摇摇头,“一个都没有,全都灰头土脸出来,公主还病了。” 冯英嗤笑一声,不愧是泥腿子出身,没眼力、没见识的村夫。 他以为当了皇帝就无法无天,让假公主戏臣子。 若不是他身边有卫云骁与王闻之这一文一武两大能臣,当初逼宫的怀王也不至于输给他。 卫云骁在外挡住了他从郊外卫营调集的援军。 王闻之在内以诡计破了人心防御,让他们分崩离析,逐个叛变。 他这十五年来苦心经营,日积月累安插、提拔的人手,在那场宫变中折了一半。 若要拼尽全力,不过险胜。 一旦如此,折损过多的实力,他再无能耐控制称帝的怀王。 两相比较,他不得不以刘景昼为桥梁,转而投靠宁王,保全自身实力。 如今宁王登基,原本以为此人脾气硬,难以啃噬,他不得不沉寂下来,本分当个权臣。 如今看来,这皇帝有些得意忘形,魄力不足。 既然如此,他沉寂下去的野心也该复燃了。 “通知灵台阁的人抓紧时间办事,看皇帝能护着那个假货多久。” 她躲在宫里,他杀不了她,那就以天下悠悠众口为利刃,便是皇帝,也无法庇佑她。 起居注官低声道:“是。” 冯英从小门离开,他则留宿在小院,次日扮成仆人重回宅子。 院子外,不远处一道鹧鸪声“咕咕”响起,伴随一阵扑棱翅膀,一只鸟在暗夜中飞远了。 卫云骁站在皇城门上,鸽子落在他的臂膀,把上面的密信取下来,喂了一把粮食,转而沉着脸转身回宣室殿禀报。 王闻之正坐在一旁饮茶,主位上是散发威严的皇帝,密信上面写着,冯英深夜暗中回见起居注官。 白日这一场戏,为公、也为私。 那句“最知朕心”提醒王闻之不得不配合他。 皇帝借此事敲打他们,也是为了揪出未央宫的棋子。 知晓真相的也只有他们三人,梁崇与刘景昼、叶玉毫不知情。 那冯英昔日便是怀王旧党,哪怕通过刘景昼牵线搭桥投靠陛下,依旧难以信赖。 他手握兵权,在朝堂之中人脉盘根错节。 当初接纳他,不过是因为硬碰硬胜算不大,为了朝堂大局暂时和解,日后再慢慢清算。 皇帝经过宫变登基,最怕的就是宫内有叛徒,特意将所有关键位置的人全都换一遍。 没想到,今日一试,竟然发现连起居注官也是冯英的人。 说明他每日举动,皆在冯英的监视中,这令皇帝深感不安。 冯英此人野心勃勃,设局便可杀之,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贸然杀冯英,他的势力没拔出来,新的“冯英”很快再起。 王闻之从知晓叶玉公主身份的那天,暂时按下不表,待她回京,丢进牢狱才去通知皇帝。 既然冯英想杀她,制造短暂的时间为她创造杀人的好时机。 冯英在牢狱中安插的耳目被勾出来,连根拔起。 不过王闻之没想到,这事竟然会有刘景昼的份。 北齐蠢蠢欲动,冯英尚有用处,陛下不能杀之,故而暗地里纵容刘景昼为他脱罪。 叶玉想利用王闻之对付冯英。 王闻之也想利用她对付冯英。 区别在于,她想让冯英立刻死,而他想让冯英晚点死。 质疑她身世的民间流言甚嚣尘上,跳出来质疑公主身世的朝臣里面,挑挑拣拣,又摸到了几个冯英的党羽。 偏殿的戏码,拔出了未央宫安插的人手,起居注官是意外收获。 若冯英知晓今日未央宫偏殿之事,那么下一步,便是扩大讹言中伤公主。 皇帝问:“闻之,你如何知晓宫内也有他的人?” 王闻之看了一眼卫云骁,低声道:“臣当初在宫中向您呈禀公主身世,您派李公公去接人。” “李公公到达时,公主却被提前到达的贼人快勒死。” “公主已下狱,什么时候都能杀,何必急于一时,宫中若无内应,又怎么会在李公公抵达前抢先杀死公主?” 王闻之抿一口茶,斟酌道:“因为对方知道,您已知晓她是公主,所以要赶在你们见面前灭口。” 皇帝不解,“你说背后之人是冯英,那他为何针对朕的公主?” 若是太子尚且情有可原,对付一个公主,纯粹是浪费时间。 王闻之想了想,拱手道:“臣猜测,其一,公主知道什么。其二,公主当年失踪与他有关。” 这只是王闻之的猜测,皇帝默然不语,暂时不做判断。 外有强敌,内有异贼,若非正是用人之际,他何须如此畏首畏尾? 皇帝的双眸晕开一团疲乏与无力,他是父亲也是帝王。 若与冯英两败俱伤,必损耗国力,一旦国弱敌强,是为亡国之兆。 新朝初立才四年,经不起任何动荡,他们只能通过慢慢试探、监查,将冯英埋下的棋子逐一除去。 慢慢剪除他的羽翼,让他既能护主,又不能伤主。 卫云骁低声问:“陛下,那起居注官如何处置?” 皇帝想了想,“赐死。” 第125章 她居然想跟他私奔 清晨,薄雾沉沉。 一座普通的宅院打开门,有一男子走出来。 “婆娘,我去当值了,你守好家。” 屋子内传来一阵妇人声,提醒道:“好咧,你今天别喝酒了。” 男子笑着答应,转身走了几步,两名男子突然从拐角出现,两面夹击。 利刃藏于袖底,泛着微弱的寒芒,起居注官惨叫几声,倒于血泊中。 与此同时。 灵台阁楼中的浑仪、圭表全都散落一地。 前来当值的灵台丞立即卜了一卦,跪地望天恸哭,大喊道: “灾异谴告,天降大罪!” 有人急忙问:“灾异何在?” 浑仪、圭表都被天命损毁,难测星位,灵台丞再卜卦,惊叹道:“是东南方位。” 惊惶的众人顺着东南方位看过去,那是未央宫与长乐宫的方向。 * 叶玉醒来,伸了个懒腰。 萍嬷嬷今日有些反常,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扯着嘴角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叶玉打个哈欠,睡眼惺忪,眯着半边眼睛,恍惚问: “嬷嬷,你怎么了?钱丢啦?” 萍嬷嬷干笑几声,“没什么,我心口不舒服而已。” “那你歇息去,我自己去石渠阁便是。” 今日是梁崇最后一次授课,后日,他便要离开长安。 她一路行至未央宫方向,路遇宫人低声窃窃私语,看见她后立即噤声,怎么奇奇怪怪的。 刘孤月与裴茴早已来了。 裴茴今天没有带零嘴,恹恹地趴在桌上,好像是昨晚吃坏肚子了。 一个时辰的课讲完,裴茴立即捂着肚子站起来,刘孤月紧跟在身边扶着她离开。 主位上的梁崇慢吞吞收拾东西,转而在叶玉面前蹲下。 昨日之事属实荒唐,皇帝既不在意臣子脸面,更不在意公主的名声,万一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梁崇抿唇,轻声道:“玉儿,跟我离开。” 朝堂局势波诡云谲,她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恐遭连累。 叶玉想了想,含笑点头道:“好啊。” 梁崇又惊又喜,脸颊泛起两片月牙痕梨涡,他若是离开长安,留玉儿在这里他会受掣肘。 她愿意跟他离开最好不过,不管她喜不喜欢他,日子还长,感情总能慢慢培养。 叶玉想了想:“不过,你要等等我,我要亲手杀了冯英。” 梁崇不解,“剩下的交给别人去办即可,何必劳你亲自动手?” 叶玉的眸光黯淡,轻声道:“梁崇,别的事我都可以假手于人,唯独这件事不行。” “但你是公主,若是手刃朝臣,必会引来攻讦。” 叶玉笑了笑,“我不在意。” 梁崇目不转睛凝视着她,回荡着无法言喻的怜惜。 “我留下来帮你杀,如何?” 叶玉捧着脸,笑起来,“你已经帮我很多,我不能再脏了你的手。” 梁崇垂眸思索,低声“嗯”,而后试探地伸手牵住她。 “为你我甘愿掉落泥沼。” 叶玉低头,脸颊浮现一股热意,挠了挠后脑勺,好端端的说这话干嘛? 看见她退缩的模样,梁崇知道自己操之过急,转而道:“那我去跟陛下求赐婚了?” 在他眼中,她是公主,他不能无缘无故、没名没分地带走她。 叶玉内心一紧,连忙阻止,“这不行,他不会答应的。” 昨日皇帝之举,摆明了以她为筹码换取臣子的忠心,待价而沽。 就跟驴子追着前面的胡萝卜一样,吃不到但要拉磨。 这天下没有一个父母不想利用女儿的婚事换取利益,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死皇帝胃口还挺大,想用她一个人钓四头驴子拉磨。 “可若不如此,我带不走你。” 叶玉想了想,眼珠子一转,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两个字。 梁崇那张方脸白面顿时涨红了,耳廓也泛着艳红色,红得几欲滴血,星眸浮上一层潋滟波光。 他怔愣片刻,心口又热又乱,似炊糕膨胀,快要挤出胸膛。 眸子化开几点涟漪,脸颊上的月牙痕镌刻得更深了,温声笑问:“你说真的?” 叶玉笑起来,“那是自然!” 她答得很快,毫不犹豫,梁崇轻笑一声,不知该说什么,看见她的笑脸,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她居然想跟他私奔。 “你真的不后悔?” 他自是有能力带她走,也有能力保护她,安定是他的地盘,无人能动她。 唯一惧怕的是辱了她的清名,与人私奔这种事,对女子名声不好。 “玉儿,多谢你,可我不能害你,你在长安等我些日子,我定会想办法回来接你。” 他已经想到了与皇帝交易的筹码。 叶玉摇摇头,“我不,我就要跟你走。” 她好不容易赖上他,可梁崇却退缩了,“玉儿,你听话。” 叶玉认真问:“梁崇,你难道想看见我杀了冯英之后,还要吃牢狱之苦?” 她的退路是他,令梁崇有些意外,说明在她心中,他是值得依赖的,这便足够了。 梁崇伸手将她脸颊的一缕发丝挽到耳后,“嗯,我听你的。” 叶玉琢磨片刻,开口道:“那这样,你离开长安后,到郊外驿馆等我一晚,第二天我必定去找你。” 梁崇点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二人分别,步行离开皇宫的梁崇情绪尚处于雀跃中,春风满面,脚步轻飘。 叶玉转身穿过西掖门,去南宫。 突然眼前一花,散了朝的卫云骁将她拉到角落,面带焦急。 “玉儿,灵台丞在朝上讥谤你为灾异。” 灾异谴告,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自古以来的异象,必会有人为此付出性命。 第126章 公主打人,他负责关门 灾异? 这是冯英又发力了? 叶玉“哦”了一声,不以为然。 卫云骁觉得她不懂其中利害,低声解释:“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意思是会有灾异入世引来天谴,祸乱朝纲,乃至改朝换代。” 叶玉抬头,面上毫无紧张与恐惧,“那害怕的应该是皇帝?我急什么?” 卫云骁深吸一口气,“你被灵台丞指为灾异,陛下,他……” 他想说的是,一旦皇帝信了,定会赐死她,沾上巫蛊或异象,哪怕是皇子也难以苟活。 这样的话太残酷,她在外受了那么多的苦,回宫里过不到几天好日子,又要面临这样的窘境。 “玉儿,我送你走。” 皇城由他管辖,趁事情还没发酵到民间引起恐慌,他先送她离开长安躲一阵子,待异象消失后,再接她回来。 叶玉靠在墙面,双手抱在胸前摇摇头,“我才不走,我又不是灾异。” 卫云骁沉声道:“玉儿,你知不知道……” 叶玉与之对视,卫云骁动动唇,无法说出他最怕的“死”这一字。 他转而道:“你知不知道昨日那香膏是谁给我抹的?” 说起这个,叶玉倒是想起到南宫的意图:算账! 昨日害她晕两回,岂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 看见她紧锁眉头的愠怒模样,卫云骁内心一紧,立即道: “是刘景昼,他怕你跟梁崇离开,叫我去勾引你,还抹了那不正经的玩意儿,保管你会喜欢。“ 叶玉的眉梢更紧了,原来是刘景昼! 刘景昼散了朝,怀中藏着一支玉钗来赠她,昨日离开皇宫后,他才知晓玉儿对那香膏过敏,特意买个簪子作赔礼。 在未央宫的西掖门徘徊许久,迟迟不见叶玉的身影。 他拦住一名宫女,顺利问出她在何处。 南宫? 她去寻表兄了? 难不成昨日的勾引奏效,她还真喜欢那种风尘款? 刘景昼加快步伐赶到郎署,此处极其安静,午时的郎官要么吃午食,要么轮值戍守宫门。 衙署寂静无声。 刘景昼入内,发现叶玉坐在卫云骁的公案位置,双手抱在胸前,噘嘴在鼻子间夹着一根毛笔。 看见他来了,叶玉不紧不慢取下笔,轻笑道:“你来啦。” “嘭”的一声,房门突然从外关紧,屋内光线骤然昏暗,吓了刘景昼一跳,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玉……玉儿,怎么了?” 叶玉牵着嘴角笑起来,但刘景昼怎么看,怎么毛骨悚然。 “听说是你让卫云骁来勾引我?那香膏是你抹的?” 刘景昼喉头干涩,紧张地点点头。 叶玉笑了笑,揉一揉手腕关节,站起来。 屋外,卫云骁笔直站在房门口,公主打人,他负责关门。 他挠挠耳朵,里面传来刘景昼的惨叫声。 “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 “还想跑,吃我一脚!” 公主动手,刘景昼吃的苦头要少些,换做他动手,那就是把五十板子统统还他了。 惨叫声、斥骂声、伴随着东西扑通掉地的声音。 卫云骁忖度,待会要叫几名郎官来收拾一番。 如此想着,不远处还真有几名郎官有说有笑地经过。 他们看见卫云骁站在屋檐下,立即恭敬拱手:“大人,何不午憩?” 与他们朝暮轮值不同,卫云骁有固定时间休息。 卫云骁随意倚靠在门上,抱着一把佩刀,散漫道:“在审问嫌犯,你们先行。” 听到有女子声与男子惨叫声交织响起,他们没多想,转身去交接值守。 里面的动作还没消停,卫云骁抬头望天,长空一洗无尘染,一片浮云自去来。 屋内,刘景昼绕柱闪躲,被叶玉轮着拳头打趴在地。 刘景昼惨叫一声躺在地上气喘吁吁,还好,只伤在身,没有打脸。 叶玉气出得差不多,立即停手,她叉着腰,居高临下道:“可知道错了?” 刘景昼立即点头。 叶玉哼一声,坐在席案处倒水饮一口。 “下不为例。” 刘景昼立即撑着身子站起来,甩开折扇替她扇风。 “玉儿,我真不知你闻不得那香膏。” 叶玉乜他一眼,“若你知道,定会换一款?” 刘景昼点点头,反应过来又摇摇头,他现在可不会再陷入语言陷阱。 “不是,我定不会让卫云骁去勾引你。” 话说对了,叶玉轻笑一声,继续喝水。 刘景昼拿出一方帕子,里面包着一根玉钗。 “这是我的赔礼,若你不解气,还可以继续打我,只希望你不要不理我。” 叶玉捏了捏拳头,“你不怕疼?” 刘景昼下意识后缩,想了想,他伸手握住叶玉的拳头。 “雷霆雨露皆是妻恩,你打我,我肯定不躲。” ???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叶玉怔愣片刻。 刘景昼下意识说完这句话,脸皮一热,一张白面浮现淡淡的红晕,还怪羞人的。 卫云骁听到里面没动静,“哐当”一声推开门,看见刘景昼与叶玉坐在一处,二人手握手。 刘景昼满面羞红,欲语还休,叶玉静坐着,双目注视他。 卫云骁蹙眉,情况不对,他竟然为他们制造独处的空间! 他大步走过去,立刻拍掉刘景昼的手。 “公主,陛下有请。” 叶玉还在琢磨着那句话好像有点不对,回过神后连忙站起来。 皇帝找她,必然是与灾异有关。 “好,我这就去。” 叶玉出了衙署大门,发现李公公站在外头,他笑眯眯道:“公主殿下,请随老奴来。” 刘景昼的玉钗还没送出去,追出来时,叶玉早已同李公公等一众仆从离去。 第127章 请陛下赐死公主 长安城中人声鼎沸。 朝堂上,灵台丞的一番测算言论如防不住的风吹入民间街坊。 “天垂象,见吉凶,火星如血,徘徊于心宿,此乃上天震怒之兆。” “心宿为天帝明堂,荧惑为罚星,二者相犯,岂非警示人间帝王失德、朝纲崩坏?” 说书先生高坐台上,陈词激扬地说话。 人群中,早已安排好的线人与之一唱一和。 “那这灾异到底是谁?” “是陛下刚寻回的乐阳公主,此女早年流落民间,星命不显,故而大魏安然建立新朝,如今长大回宫,她血脉有疑,身世成迷,只怕在民间时就被灾异夺舍,天谴将至,南方水灾泛滥便是预兆。” 听书的百姓顿时哗然,有人惊恐、有人面面相觑、有人震惊得久久无法回神。 坐在二楼厢房的王闻之不紧不慢嘬一口茶,四个义静候他的安排。 没想到这冯英动作还挺快,只是力度不够大,那他就添一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王闻之想了想,吩咐四个义,“去,扩散谣言,帮忙闹大此事。” 四个义已经知道那叶玉就是公主,他们不知公子为何落井下石。 只讶异片刻,就拱手领命去办。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必想了,直接做就好了。 * 宣室殿。 灵台丞依靠天人感应,占卜卦象,一口咬定灾异会引来天谴。 丞相、大司马,以及御史大夫追到了宣室殿,请求皇帝下令处置公主。 自古以来,荧惑守心必会引来灾难、战争与杀戮。 其余人或许是关心大魏的命数,但冯英有自己的算盘,灵台丞不是他的人,灵台星官才是。 灵台用于测算天象的浑仪、圭表皆被损毁。 星象如何,全由他们说了算。 不过灵台丞跳出来攻讦假公主,冯英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公公一路带着叶玉行到宣室殿,担忧地叹一口气。 这回,即便是皇后也护不住她了。 李公公低声提醒:“公主,您要乖巧些,切勿惹怒陛下。” 叶玉感知到严肃的气氛,默然点头。 殿内只有寥寥几人,叶玉又见到冯英,她只瞟一眼就移开目光,安静地跪在地上,叩首问安:“见过陛下。” 皇帝捋着胡须出神,这下该如何是好? 皇帝没有叫她起来,叶玉便一直跪在地上,等不及的星官出言道: “陛下,臣昨夜观星,的确看到荧惑守心,此非星辰异动,实乃乱世之谶。天道震怒,每逢此象,必见兵戈四起、民不聊生。” 这几句话,皇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灵台丞紧接着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陛下,臣昨夜与天感应,算得一卦。” 皇帝曲起手肘,揉着脑袋问:“何卦?” “离为甲胄,风火相激,东南之地恐有祸宫闱之乱。” 很明显,东南的位置便是未央宫与长乐宫。 冯英矍铄的双眸露出了然的意味,这一回,原来灵台丞剑指的是皇后,企图动摇丞相与太子。 既然如此,他不加入怪可惜的。 冯英悄悄给星官递了一个眼神。 星官立即跪在地上:“陛下,臣失了浑仪圭表,犹如失双臂与双眼,无法沟通天地,但臣会面相,求观公主面相,公主是否为灾异,臣一看便知。” 事关皇后与太子,丞相着实担忧,天命所惑,非人力能避免。 丞相望着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下了一个决心,舍一个公主断尾求生,有何不可? 他拱手道:“陛下,相由心生,臣也觉得星官言之有理。” 皇帝沉默片刻,道了声:“准奏。” 星官上前看面相,叶玉什么话也没说,安静由他看。 “天庭贯骨,额头饱满如覆肝,此乃大富大贵之相。” 叶玉双眼一亮,“有多富?” 星官默然,继续看。 叶玉揪住他的袖子:“你快说,我有多富,什么时候富?” 星官戒告道:“公主慎言,容臣再看。” 叶玉安静下来,星官继续道: “日角隆准,先天贵气,乃紫微星照命之相,鼻高如脊,蜂准长目,威加海内。” 星官突然脸色一白,连忙趴伏在地。 “陛下,公主面相极贵,贵不可言,若为男子,当为帝王,可她是女子,必会祸乱朝纲!” 叶玉不解:“我是公主,面相尊贵不是应该的吗?我又不能称帝,能祸什么?” 皇帝也疑惑,他正值壮年,公主身居后宫,再长几年就要嫁人,能祸什么? 星官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福祸旦夕,公主星命闪耀,镜助光势,月借日威,所倚之人必转为大凶之兆!” 此话便是,公主嫁给谁,谁就会借运夺位。 父女反目不可怕,怕的是引狼入室。 涉及皇位更迭,皇帝慎重思忖,再问:“可有解决之法?” 星官想了想,郑重道:“荧惑守心,咎在公主,请陛下赐死公主。” 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叶玉开口问:“荧惑现,灾异折,一定要死吗?” 星官笃定道:“这是自然!” 这时候,有一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与李公公交头接耳。 李公公听了之后大骇,连忙转身告知皇帝。 “陛下,宫门外有百姓聚集,要求处死灾异。” 听得此话,殿内的人面色各异,各怀心思。 叶玉垂眸,敛眉沉思。 皇帝愕然,“让卫云骁驱散闹事者,若有人滋事一律杖打二十!” 第128章 荧惑未守心 皇城门外。 被挑唆、煽动而来的百姓乌泱泱聚集在一起。 卫云骁领兵驱赶,置拒马三隅,叫他们远离皇城。 王闻之坐在窗台处眺望远方,伸出手指在案面敲动,这时候,她在宫中应该受到百般责难? 五义入内禀告:“公子,短期内能安排的百姓都来了。” 十义、九义与六义正在人流中东躲西藏发铜板,偶尔被人撞一把、踩一脚。 十义低声道:“凭什么五义能上楼跟公子喝茶?” 六义想了想:“大概是五哥更聪明。” 十义默然。 * 宣室殿。 叶玉问:“东南方位有那么多人,你们如何判定,我便是灾异?” “只靠面相便可以了?天底下与我长得相似的人有那么多,难道个个都是灾异?” 沉默已久的太史令站出来,他统管天文观测,制定历法。 “陛下,公主,荧惑一现,五行分野、卦象谶纬,除了卜卦、相术,还可以通过测八字预吉凶。” 不巧,八字推演的“天人合一”正是太史令的强项。 皇帝迟疑不定。 冯英开口道:“陛下,相术或有不准,何不请太史令推演八字?” 灵台丞、星官的话术皆指向这假货,原公主的八字命薄多病灾,一算出来,只会坐实灾异的命格。 皇帝想了想,左右为难。 御史拱手道:“时人讲究天命所归,若天有预象,应当及时铲除灾异。” 三公都不庇护公主,这令皇帝有气无处出,只好咬牙点头。 “准。” 太史令命人取来纸与笔,一边写,一边道:“荧惑属火,心宿属火,应劫之人必定‘火亢’或‘水枯’。” “岁运并临,天象应劫,这一次的荧惑守心发生在天干庚、戊寅月、丙午日、甲午时,星官,我说的可有错?” 星官回过神,点点头,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时辰,不过胡诌而已。 “庚主金,金水与荧惑之火相战,寅月木生火,丙午、甲午双重午火,则逢“亡神”“劫煞”,天象引动为凶。” “这一次,荧惑守心应灾之人八字为:甲午、丙寅、丁卯、乙巳。” 太史令甫一念出,众人神色大变,这是陛下的生辰八字! 皇帝也不由得面色沉凝,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太史令精算历法、占卜,测演天文,亦有几分可信度。 他看向跪在地上叶玉的目光多了几分忖度,难道…… 太史令继续执笔推演,在纸上画着看不懂的八卦与符号。 ”陛下的八字木火过旺,最需要金来克木、水来克火。” “那么……与之相克的灾异八字为:庚申、壬子、辛酉、癸亥。” 皇帝听了,看叶玉的目光柔和下来,这不是公主的八字。 其余人尚未反应过来。 冯英一愣,原本沉着冷静的心狂跳,这分明就是他的生辰八字! 太史令向叶玉投去一道让她安心的目光,毕竟崇儿极少有求他这个外祖的时候。 太史令接着道:“陛下,微臣主管天文历法,本不该窥伺朝臣的生辰八字,奈何我女年少时,欲招尚未发家的大司马为婿,求得八字合算,二人不合,这才作罢。” 这是私事,是真是假,全由太史令说了算。 “这一回荧惑守心的应劫之人为陛下,这灾异嘛,便是大司马!” 此话一出,其余人顿时哑然。 叶玉神色淡淡,指尖捏着袖口,指腹摩挲上面的刺绣纹路。 冯英骇然,站起来,怒问:“太史令莫不是借机污蔑本官?” 太史令笑几声:“怎么会,我与大司马一向无冤无仇。” 星官紧接着道:“灵台丞与下官都认为灾异是公主,为何太史令觉得是大司马?莫不是算错了?” 刚才一直安静不语的灵台丞开口道: “陛下,微臣从来没说过灾异是公主,只说灾异在东南方向,大司马府邸不就在长安的东南方位吗?” 灵台丞内心思忖,能不能进尚书台任侍郎就看这一回了。 谁让他们先入为主,认为灾异在皇宫中,下意识觉得灵台丞要借天象对付皇后一派。 他压根就没有这个意思,他们多心能怪谁? 原来……原来这根本就是专门给大司马设的局。 星官反应过来,面色煞白,他动了动唇,想说根本没有什么荧惑守心的天象。 但灵台的浑仪与圭表都被他派人损坏,伪造成“天怒”的预示。 叶玉淡淡地瞥一眼星官。 “我是公主,命主贵,星官说我借势他人一点都没错,普天之下,与皇族搭上关系,怎么不算是飞黄腾达呢?” “我受陛下与皇后宠爱,又怎么不算命星闪耀?” 她似乎是想起什么,澹然道:“刚才星官说,灾异必定是要死的,对不对?” 叶玉又抬眸,看向气急败坏的冯英,“原来……真正的灾异是大司马啊?” 她先入局,引得他煽动百姓,制造流言攻讦灾异,王闻之在外助她一臂之力,梁崇的族亲在内同她一起设局。 若是直接以天象针对他,必然无法造成如此大的恐慌。 既然他要以流言害她,她自然也可以反过来利用流言害他。 众口铄金,他辛苦营造起来的谣言成了刺中他的一把刀。 只不过,这一次比计划提前了两日,没想到,冯英也欲以天象杀人,甚至还先动了手。 送死这件事,他可真是一点都等不及。 叶玉转而道:“多谢太史令与灵台丞还我清白。” 皇帝也反应过来,大手一挥。 “来人啊,天谴灾异,应在大司马,为保国本,将其打入南宫刑狱择日审问。” 两名郎官入内,将怒不可遏的冯英拉走,他看一眼皇帝,又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叶玉。 他转而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终是被郎官押走了。 叶玉抬眸看向皇帝。 冯英尚有用处,皇帝并不想杀他,不过是入狱审问,并未定罪。 此事让皇帝有了剪除大司马羽翼的借口,在目的上,他们是一致的。 她收回目光垂眸,闷声不语,接下来她可不会心慈手软。 皇宫外,卫云骁正在宣布宫中传来的消息,太史令与灵台丞测算出灾异并非公主,而是大司马。 乌泱泱的寻衅百姓散了约莫一半。 眺望皇城方位的王闻之把茶水饮尽,杯子倒扣在案上,起身离开茶楼。 天象杀人的本质是“人心杀人。” 荧惑未守心。 第129章 不如你现在就跟我走,如何? 星官回到灵台,受命将散得七零八落的浑仪、圭表逐一修复。 耗时两日,终于从仪材室走出来。 他眼泡肿大、眼袋垂如老媪,眼圈发青似活尸,瞳孔扩散如死鱼,目光呆滞。 历朝历代的政治斗争中,成帝以假的荧惑守心为由,逼死丞相翟方进。 再有武帝为巩固权势,借天象荧惑守心拔除淮南王势力。 这一回,他们以荧惑守心对付一个小公主,不过是牛刀宰鸡,本是必死之局。 没想到,假公主竟然比他们动作更快,勾结太史令与灵台丞反将灾异之名泼给大司马。 奈何浑仪与圭表被他损毁,观不出真正的天象,他们只能咬牙吞下这苦果。 原本的志得意满,现下一败涂地。 星官叹一口气,浑仪与圭表都修好了,他现在要去告诉陛下,荧惑守心是假的。 唯有这样,才能保住大司马。 星官准备前往宣室殿,刚出灵台阁,面前出现两名太监。 他们手中各执打湿的巾帕,来者不善,毫不矫饰恶意。 星官骇然,后退几步要逃跑,被两名太监追上来,捂住口鼻。 闻到帕子上的味道,星官霎时昏厥。 * 今日,梁崇就要离开长安。 王闻之与刘景昼再三叮嘱卫云骁不可放公主离开皇宫。 但叶玉手持皇后令牌去为梁崇送行。 卫云骁磨磨蹭蹭翻看令牌,就是不放行。 叶玉撩开马车窗帘,不解道:“卫大人,怎么了?可是有问题?” 他闷声不语,抬头望天。 “公主,今日天阴有雨,出门不好?” 叶玉笑几声,“我不过是去送一送梁大人,马上就回来。” 卫云骁眸色一暗,他还记得前几日,叶玉说了要跟梁崇去安定,想起这事,他不愿让她出宫。 一出宫,则生变数。 “公主,待会儿有雨,出行不便,万一雨大了,您不好……” 叶玉笑起来,两眼弯弯:“你来接我不就行啦。” 卫云骁的话被打断,听得此言,他愣了愣,她这是什么意思? 叶玉双眼明亮,乌黑的眼眸似含星河,她招招手,卫云骁自觉贴过去。 她语气轻柔,嗓音清脆,近距离可以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芳香。 卫云骁耳畔飘来一句话,似一块巨石落入平静水面,水花溅起万丈高,荡起一片波涛,涟漪似浪花一阵又一阵拍击胸腔。 怔愣片刻后,卫云骁的面庞爬满红晕。 光天化日之下,她真是大胆! 叶玉轻笑一声,落下帘子,卫云骁无法看见她的脸。 震荡的心神尚未平复,他抬手磕磕巴巴说了句:“放……放行!” 胸中的涟漪溢满鹰目,裹上一层春水。 他深深地凝望那辆远去的马车,恨不能随之一同离去。 但他时刻谨记职责在身,低声吩咐值守的郎官警惕些,转身回南宫处理公务。 * 长安城门。 梁崇站在茶寮棚下抬头望天,天上下起小雨,绵绵雨丝如牛毛。 他是地方都尉,不可久留长安,说好的辰时出发,但公主未至,他耽搁到了辰中。 一辆双驹马车穿过人流而来。 梁崇回头,看见叶玉掀帘下马车,侍女撑伞举着,一行人穿过雨幕小跑过来。 她躲到棚子,拍打身上的水。 “梁崇,我来晚了。” 梁崇抽出身上的帕子帮她擦飘到发丝上的水珠。 “急什么,你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 他想说的是,明日他们还会见面,一起回安定,何必如此着急赶来。 叶玉笑起来,浑不在意道:“说好要送你,我必然是要来的。”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梁崇帮她一把,她无以为报,只能来送别聊表心意。 梁崇抿唇,两片月牙痕梨涡浮现脸颊,眉目露出慈爱神色。 “前日,在宣室殿是不是受惊了?” 若能除掉冯英,对安定的兵权压制会少很多,此举是帮她,也是为了自己。 换个有良心的朝臣上位,边关城陲的日子也好过些。 叶玉摇摇头,语气略有怨怼:“我还好,只是冯英提前发难,这次准备不足,许多计策都没用上,倒叫他在南宫刑房吃好住好。” 冯英一直羁押在南宫中被卫云骁看管。 宫中环境极好,至少比牢狱好多了。 梁崇看见她愤恨的模样,温声道:“无妨,这回他不死也会脱层皮,玉儿,不如你现在就跟我走,如何?” 她是公主,却愿意跟他无名无分私奔,梁崇心中感动、也愧疚。 叶玉愁眉苦脸,“我事情还没办完,你等等我。” “我派人帮你做,不行吗?” 叶玉的脸冷下来,“梁崇,不行的。” 看见她严肃的模样,梁崇也不逼她。 待她杀了冯英,藏于他的羽翼下,一起在安定生活,天高皇帝远,无人能清算她。 梁崇温柔道:“好,我会在驿馆等你。” 陈七上前提醒:“主君,该走了。” 梁崇看他一眼,又不舍地看着叶玉。 纵然明日还能汇合相见,但他却在原地流连辗转,无法迈开腿,真想把她一起带走。 梁崇伸手捏着她的手腕,在皇宫这些日子吃得好、养得也好,她长肉了,身子也高了。 叶玉催促:“你快走,否则待会儿雨势就大了。” 他牵唇轻笑一声,“遵命,公主。” 梁崇穿上蓑衣,翻身上马,又回头隔着雨幕凝望她的脸,踟蹰片刻才拍马离去。 前方有八百里加急的驿卒策马穿过他们身旁,径直冲入长安,直达皇宫。 叶玉向远方挥手,梁崇一行人远去了才收回发酸的手臂。 哄男人真累。 她转身,发现城头上站着两个身影,吓了她一跳! 王闻之与刘景昼含笑看着她,隔着雨幕,他们身影朦胧,但她感觉到那笑有些假意虚情。 他们在这里看了许久,提心吊胆,最怕那梁崇用甜言蜜语、威逼利诱把她拐走。 亲眼看见梁崇走了,他们这才放心下来。 心头之患离去,剩下他们三个人的角逐。 王闻之与刘景昼互相对视,心中的意图不言而喻,遥遥看向下方的叶玉。 一匹马从城门疾驰而出,卫云骁翻身下马。 公主说可以来接她,他算准时间,他特意来把人带回去,他撑开伞送她上马车,抬头就看见二人在城头。 卫云骁朝他们颔首,转身上马车。 刚才,八百里加急的驿卒带来一个消息,北齐大军压境。 战时不杀将,冯英或许要出来了。 第130章 公主失踪了! “羊肉汤!羊肉汤!”回鹘商人在街道上叫卖。 有一男子戴草笠坐在羊肉汤的棚子下一边喝汤、一边啃馍。 马车驶过街道,穿过人流向皇城而去。 那名男子抬起草笠,露出一张阴柔的脸。 此人额前留两缕短发,耳畔编几根辫子,额上绑一根串着犬牙与珠子的额带。 他的肌肤比女子白,狭长的眼眸盯着远去的马车,薄唇轻轻一扯,有股莫名的邪气。 马车内。 卫云骁把刚才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告诉叶玉。 一旦打起仗来,皇帝必然不会动冯英分毫。 她低声“嗯”了一下,靠在卫云骁的肩膀,双手环抱在他的腰上。 “我知道了。” 她似乎是心情不好,异常乖巧安静。 卫云骁僵着身子,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该做什么,想了想,伸手拍抚她的后背。 可能是梁崇走了,冯英又重回朝堂,令她担忧生愁。 他低声安慰:“玉儿,我会保护你的。” 她刚才出皇城时说要嫁给他,令他受宠若惊,莫不是那日的“勾引”起了作用,她喜欢他的身材? 想到这里,卫云骁闷声挤出胸腔的肌肉,让她靠得更舒适。 近来忙于公务,疏于锻体,明日开始他每天都要练几下,恢复到更好的状态。 叶玉安静依偎在他怀中,低声道:“卫云骁,你真好。” 听着她轻柔的话语,卫云骁抿唇,恨自己笨嘴拙舌,不像旁人情话张嘴就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她。 路程很短,皇宫到了。 叶玉与他分开行了一段路,从袖中拿出一枚南宫衙署的令牌,抿唇轻笑,这是方才在卫云骁身上摸了许久才解下来的。 叶玉回到长乐宫,看见萍嬷嬷正命令几个侍女展开加封大典的礼服。 公主虽血脉有疑,此事由廷尉着手调查。 但原定的册封典礼还在紧锣密鼓布置,绣工刚送来改好的服制,她便回来了。 萍嬷嬷热络地请她试穿,“公主,快来试一试,大典时间还来得及,有不合适的地方咱们再继续改。” 叶玉站在铜镜前披上袍服,这身衣裳以红绸为底、金线勾勒绣纹,华贵无比。 原先的步摇换成龙凤纹的金缕冠,冠侧垂挂明黄色绶带,在尾部以银线勾勒出她的封号:康宁。 她想起梁崇教的《尚书》中有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康宁,意在身心安宁、无病无灾。 她眸光黯然,低叹一口气,只可惜,安安此生不能康宁,叶玉也不是金枝玉叶。 吃了晚膳,萍嬷嬷守着她入睡后,提醒守夜的宫女注意点,才关门离开。 门关上的那一刻,叶玉睁眼。 殿内留一盏夜灯,旁边的席案堆叠那套锦衣华服,上面的刺绣在烛火映衬中闪烁流光。 除了冯英,没人知道她不是公主,不过很快大家就会知道了。 叶玉把写好的信藏在衣裳内,在梳妆台前胡乱描几下,推开窗悄然离去。 她与梁崇安排好的两名宫廷侍卫汇合,换好衣裳就跟他们一同前去南宫。 夜色深沉,守门的宫女打着盹,伴随着沙沙的虫鸣声酣眠。 南宫中。 卫云骁早已下值归家,郎官们轮流值夜。 三名宫廷侍卫来到刑房,拿着卫云骁的令牌提审疑犯。 这是一座与宫舍别无二致的房间,冯英坐在地上,背靠墙面闭眸沉思。 西北有羌人大军压境,皇帝不可能会杀他。 待星官修复好浑仪与圭表,证明荧惑守心是假的,他就能以构陷忠良的名义反击假公主与太史令。 只需等几天,他不仅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还会荣宠加身。 房门打开,三名宫廷侍卫入内,扫了一眼冯英。 为首之人冷声道:“陛下有命,将罪臣带走。” 冯英手脚戴着镣铐,看见这三名侍卫,内心思忖,或许是星官已经去见陛下了。 他站起来,在三人押送下离开南宫。 他们没有去宣室殿,而是转身上了城楼,沿着城头走向远处,下方的护城河波光粼粼。 白日下过雨,夜间的月皎洁明亮,倒映在河面上,稀拉的雨珠落在河面,泛着圈圈涟漪。 四周的值守的侍卫越来越少,冯英觉得不对,警惕地停下脚步厉声质问。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三人停下脚步,有一身材矮小的侍卫抬头,摘掉盔甲,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冯英双目圆瞪,“是你!” 废话不多说,叶玉执一把匕首刺向他的脖子,被他飞快躲过去。 冯英的双手、双脚皆被镣铐锁住,无法施展身手。 梁崇安排的两名侍卫也拔刀攻击他,冯英早年随先帝征战四方,是开国功臣,武艺不容小觑。 哪怕行动受阻,在三人的攻势中依旧不落下风。 打斗一番,他抓住破绽扭着锁链绞住一名侍卫的脖子,那人的脸立即涨成猪肝色。 另一名侍卫从后砍一刀,冯英立即转身把手中侍卫送上刀口。 那把刀悬浮在半空迟迟不落下。 有闻讯赶来的禁卫冲过来,举着摇曳的火把照亮城头。 冯英武功太强,若是硬拼,短期内无法制服他。 叶玉眼珠子转了转,咬牙低声道:“把他推下去!” 那名侍卫与她一起发力冲过去,将冯英与他手中的侍卫从城楼推下去,四人一起坠入城下的护城河。 “哗啦”一声,静静的河面溅起水花。 被钳制的侍卫乘机挣脱锁链,四人在水中扭打在一块。 城头上汇聚的禁卫举着火把,眺望下方翻滚的河面。 “快,人在下面,快去捞!” 水中,叶玉闭气与冯英相斗,其余二人实在憋不住气,忍不住浮上水面呼气。 身下的水面翻滚波浪与水花,他们大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帮忙。 叶玉与冯英相争不下,手中的匕首被他死死攥住,无法送入他的胸口,抓住匕首的手溢出鲜血,血色在幽暗的河底晕开。 水从四面八方灌入他们的口鼻。 她的心口跳动不止,浑身流动的热血驱散河水带来的冷意。 若是杀不了他,就这么溺死也好。 叶玉反手揪住冯英的衣领,把他往幽深的水底拖下去。 那两名换气的侍卫又回来,潜入水底及时揪住冯英。 在水里的时间太久,叶玉再也憋不住气,一口又一口地灌入河水,鼻腔与嗓子袭上火辣辣的刺痛,令她体乏无力,几欲晕厥。 危急时刻本该浮上河面换气,但机会只有这一次,她宁愿与之同归于尽! 叶玉咬着牙,趁着冯英与其余二人相斗,抓住时机把匕首从后送入冯英的心口处。 她按下匕首上的暗扣,把毒注入他的心脏。 这般,他必死无疑! 风雨毫无征兆降临。 明月被乌云遮蔽,护城河上水花四溅,水底的那两名侍卫爬上岸。 他们得了吩咐,杀了人就赶紧把公主带出城。 可眼下大雨倾盆,河面波浪翻涌,暗夜中看不清人,不知她去了何处。 “快,快把他们抓住!” 皇城门中跑出来一支禁军,二人被迫逃开躲避。 * 冯英在南宫刑房中被假冒的侍卫带走杀害。 此消息震惊朝野。 天色微亮,卫云骁、刘景昼受召进宫,北齐大军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大司马却被害。 皇帝震怒,要求他们彻查凶手,寻回大司马的尸首。 有臣子声称:“定是北齐所为。” 临时被召来的臣子聚在一起喋喋不休,崇德殿乱成一锅粥。 萍嬷嬷跑到此处,与李公公贴耳说一句话,李公公大骇,连忙转身进入殿内,跪在地上。 皇帝看他行举无状,本欲呵斥,李公公急忙道: “陛下不好了,公主失踪了!” 第131章 我不是公主 皇帝急忙站起来:“什么?何时不见的?” 大司马遇害、加上公主失踪,朝臣认为必然是贼人把公主掳走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闻之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拱手道:“陛下,臣请求带兵寻回公主。” 昨日梁崇离开长安,他派六义尾随在后,发现他脚程拖拖拉拉,哪怕下了雨也跟游山玩水一般慢悠悠。 走到午时竟直接下榻郊外驿馆,声称雨大难行,那稀拉的几点雨能大到哪里去? 他分明是不想离开长安! 联想到公主失踪,王闻之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卫云骁与刘景昼也请求去寻回公主与大司马。 皇帝准允。 昨夜下了大雨,凌晨时分才停歇。 卯时未至,宵禁未解除。 一支人马执皇帝印信从侧门出长安,直达郊外驿馆。 驿馆大门被拍打得轻微摇晃,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值夜的小吏披衣起身,看见大门的门缝透入一条橘黄光线,他上前开门,发现外头燃着密密麻麻的火把。 为首的三人面色阴沉,如鬼煞般身披斗篷,半张脸隐匿在兜帽内。 小吏眯眼细瞧,看到旁边兵卒服饰,猜测他们应当是长安的官爷。 “几……几位大人……” 话未说完,卫云骁摆摆手,身后的兵卒立即冲入内。 “给我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有一男子放下兜帽,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眸,鼻梁一粒痣在火光下异常妖冶,眉眼风流蕴藉,吐出的话却泛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梁崇在哪里?” 小吏身子一抖,战战兢兢道:“官爷……随我来。” 三人跟着小吏前往梁崇入住的房间,小吏刚抬起手准备敲门,房门从内打开。 梁崇被动静惊醒,入目是仿佛欠了他们百八十万钱的王闻之、卫云骁、刘景昼,个个沉着一张脸。 他蹙眉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卫云骁径直挤入屋内,一双鹰目来回睃巡,他语气低沉,眉目流转着许久未见的暴戾。 “公主呢?你把她藏去哪里了?” 梁崇讶异,难不成杀冯英之事东窗事发,被他们发现了? 不过,既然他们如此紧张公主,说明他们还不知道是公主杀了冯英,想到这里。 梁崇澹然道:“梁某不知卫兄在说什么。” 王闻之淡淡道:“公主与大司马失踪了,陛下命我等搜查,还请梁大人行个方便。” 他虽然不似卫云骁那般焦急,但语气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梁崇故作不知,讶异问:“哦?原来如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卫云骁耐心告罄,摆摆手,“来人,给我搜!” 兵卒们闯入内,梁崇欲要阻止,面前突然打开一把折扇,山水图映入眼帘。 刘景昼冷声道:“梁大人,大司马被贼人刺杀,公主极有可能也被贼人掳走,还请你不要妨碍公事。” 玉儿与两名安插进皇宫的侍卫尚未归来,接应他们的人也没回来,梁崇内心浮起一抹担忧,他想了想,转身让开一条道。 “既然如此,几位大人请随意。” 王闻之见他不阻拦,内心起疑,难道不是他带走了公主? 叶玉想要冯英死,这梁崇极有可能用冯英的性命为条件,换取公主跟他离开。 兵卒将房间搜一通,驿馆其余地方也查一遍,还是找不到人。 扑了一场空,卫云骁双目通红,紧紧攥住手心,逼问:“梁崇,你究竟把她藏在哪儿?” 昨日出宫时,她还笑吟吟说要嫁给他,如今却生死未卜! 梁崇面露担忧:“公主失踪,我比你们还着急,但着急无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寻到她。” 王闻之开口:“既然如此,梁大人暂时回不得安定了。” 听得此话,梁崇面有异色,看向王闻之的眸光一闪。 “本官怀疑你与大司马、公主失踪一案有关,请随我们回长安受审。” 王闻之不信此事与梁崇无关,先把他扣在长安,公主必然会现身。 卫云骁与刘景昼也如是想。 梁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玉儿还在长安,他求之不得。 搜寻驿馆无果,一行人返回长安城。 清晨,朝阳初升。 风停,雨歇,云散,日出,浮尘尽去。 微风吹来,空中弥漫淡淡的草木芳香。 碧空如洗,雀鸟啾鸣,鸟群掠过空蒙青山,落到树枝上,叶上的水珠折射散碎的绚烂光芒。 啾啾~ 叶子上的水珠被鸟儿啄饮,光芒消散全无。 天上,日出的璀璨霞光布满半边天空,静静的河水倒映五光十色的彩霞。 叶玉漂浮在河面上,随波静静流淌,她在梦中听到了女师的声音。 “小玉,小玉,快醒醒。” “今天的草鞋还没卖,快去赶集。” “回来的时候买点针线,我要缝补衣裳。” 好似有轻柔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是啊,再不起来赶集,天一热街上就没人了。 叶玉身子哆嗦一下,立即惊醒,发现自己飘荡在河面。 她的思绪从懵懂茫然中恢复清醒,这里不是长治,而是长安。 那轻柔的手不是什么人,而是漫溢半边脸的水。 女师已经死了,葬在凤鸣山中,她也不是昔日那个被庇佑在羽翼下的小丫头。 她已经长大了,她为八千余名乡民报了仇。 昨夜,她被湍急的河流从护城河冲出城外,极力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才不至于溺毙。 此番挣扎已经耗尽全部的力气,动了动手指,浑身酸软无力,无法翻身拨水游动。 她意识模糊,肌肤泡得发白肿胀,胸腔微弱起伏,深吸几口气,仰望着刺眼天光,有鸟群掠过碧空。 缓缓流动的河水将她推到岸边,叶玉揪住蔓蔓青草,用尽力气爬上去,浑身湿漉漉地趴在草丛中。 她抠着嗓子呕出灌入腹中的水,干涩、酸苦的味道在舌尖交织。 抬头望皇宫的方向,那个地方又大又敞亮,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如天宫,但那不是她的家。 短暂的日子如梦似幻,不到一月就重归现实。 她无父无母、视作亲长的女师被羌人杀害,她杀了冯英,无法留在长安,也回不去长治了。 天大地大,她一时恍然,不知应该去往何处。 叶玉爬起来,捡了一根树枝做拄杖,站在齐腰的草丛中,最后眺望一眼那繁华富裕的长安。 那个地方很好,可惜……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离开后,还是要把一切真相告诉他们,安安还在长治那个小坟茔等着。 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发现那封信了? * 皇宫中。 萍嬷嬷整理乱糟糟的梳妆台面,也不知怎么回事,贼人掳走公主还会动这些女儿家的东西? 那套用于册封典礼的华贵袍服没被偷走,表面有些褶皱,她轻轻拍打整理,叠层中掉出来一封信与一块玉佩。 萍嬷嬷意识到不好,立即拿着东西去寻皇后。 无论发生任何事,皇帝必要上朝。 未央宫内只有急得焦头烂额的皇后,她得了萍嬷嬷送过来的信与玉佩,顿觉不妥。 信纸拆开,一行字迹跃然纸上。 “皇后娘娘亲启: 我不是公主,而是一个被丢弃在姑臧驿道的孤儿,六岁那年,我在长治亲眼看见冯英抓走安安,救下她后,羌人入关,他们杀死了安安还有八千多名长治百姓,此为冯英之过。我执玉佩辗转多地,流离颠沛,穷困潦倒也不舍得倒卖换钱,只为帮她寻到家人。我假装公主只为复仇,冯英是我一人所杀,南宫令牌是我一人盗窃,与他人无关。安安葬于长治凤鸣山,具体位置问乡民便可寻到,她孤坟望乡、形影相吊、茕茕孤立,亟待亲人接她回家。 冯英借羌人之手杀害长治百姓,残虐乡民,我所言句句属实,碍于没有证据,无法呈辩。感激您多日的照顾,若我有母,应如您一般慈爱温柔,此身若鸿雁,不得不离行,只愿您长命百岁、福寿无双。 叶玉敬上。” 皇后执信的手微微颤抖,含泪啜泣,面色骤然煞白,怎么会……怎么会! 萍嬷嬷看见一向端庄贤良的皇后如此失态,急忙伴于身侧,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甫一看见,年迈的萍嬷嬷眯着眼睛,迟疑道: “嚯!怎么这么多蛋?” 第132章 谁先找到她,她便归谁 不只是蛋,叉也很多。 叶玉正式读书习字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七旬,能写成这般已是大善。 她想得出、说得出、但写不出来。不会写的字就用圈叉、画画代替。 “孤”忘了怎么写,就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辗转多地,流离颠沛。”画了几个小人在不同的地方坐卧起蹲。 “盗窃。”画了一只手伸出去捡东西。 她不会写“葬”,画了一座坟,墓碑写安安二字,标注长治凤鸣山。 “鸿雁。”画了一只鸟。 萍嬷嬷看得一头雾水,时常检查她功课的皇后看懂了。 她霎时手脚冰凉,怆然泪下,叶玉竟然不是安安,她真正的女儿早就死了! 皇帝一散朝,萍嬷嬷立即去请人,随后也得知这个消息。 * 长安城门。 王闻之派兵卒堵住城门口,往来皆要盘查。 梁崇暂时被卫云骁带回南宫扣押。 刘景昼带着官兵们分散在城内挨家挨户搜寻,那梁崇老奸巨猾,不知把人藏在何处。 他们不信,铺下如此天罗地网还寻不到叶玉。 那两名脱身的侍卫换了一身葛布短打,扮作平民在街头游走,他们也在寻叶玉。 李公公得了吩咐,到城门处向王闻之传达陛下口谕。 王闻之蹙眉,现下正是寻人的紧要关头,陛下为何传召他们三人? 王闻之派人通知刘景昼,三人一同到宣室殿,发现好几名大臣聚集在此处。 北齐大军压境,那叶玉居然刺杀大司马冯英,让大魏断了一臂。 信上说,冯英当年抓走公主,引羌人入关屠戮百姓,但无凭无据,朝臣们不信。 有人说,“那徐旌、常沛早已认罪伏诛,公主是他们抓的,北齐人是他们放进来的。叶玉定是北齐间谍,故意假装公主来谋害武将,到时无将上战场,令咱们士气大跌!” 有人说:“冯英罪有应得,必然是他掳走乐阳公主,让公主逃了,气急败坏引羌人入关烧杀屠戮,杀人灭口,被人家长治后代寻仇。” 一朝臣说:“大司马打下诸多战役,是开国功臣,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为何要掳走公主?此事说不通。” 还有人疑惑问:“掳走公主有什么用?不过一个女娃娃,起不到任何作用,大司马掳她还不如掳太子。” 有朝臣出言:“或许是公主知道什么,他杀人灭口呢?” 一臣子言:“那必然是直接杀之,为何大费周章把她拐走?这根本说不通。” 朝臣们吵得皇帝额心突突疼。 瞧见王、刘、卫三人入内,皇帝把信揉成一团丢到王闻之身上,令三人一同停下脚步。 “你瞧瞧,你给朕寻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王闻之捡起信纸,大概看懂了上面的话。 她不是公主、冯英是她杀的、她逃走了。 纸张传给刘景昼与卫云骁,二人脸色大变。 她揽下了一切罪责,信上表明去南宫提人的令牌是她偷窃,冯英也是她一人所杀。 卫云骁恍然惊悟,怪道昨日她那般嘴甜乖巧,原是乱他心神,窃他令牌。 之前答应与梁崇去安定,也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在失踪第一时间以梁崇为诱,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误以为是梁崇带她走,而她利用完他们,悄然溜走,毫无眷恋。 好!真是好一个戏子! 卫云骁面上犹如汇聚晨时的晨露,愈发阴沉、晦暝、冰冷。 王闻之压下内心的讶异与失落,这个小骗子竟又骗了他们一回! 他拱手道:“陛下,是臣没有调查清楚,请给臣一个机会将功折罪。” 皇帝怒不可遏,“寻了一上午,寻到人了吗?” 想起那假货,皇帝内心忖度,她回来后一句“父皇母后”也不肯喊出口,留信也只给皇后写,那他算什么? 王闻之跪下,卫云骁与刘景昼也随同下跪。 “陛下,长安太大,请再给臣一些时间。” 刘景昼垂眸思索,当初冯英说她若是把当年那件事说出来,必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他曾试探问叶玉,她说不记得了。 原来……根本不是不记得,而是她并非公主,他怎么还真信了?六岁的孩童再如何,又怎会记不得往日的事情? 她目的达成,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此处,一双凤眸微眯,泛着锐利的寒芒,她真是够狠心!也够狡猾! 上方的皇帝沉声道:“朕再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寻不到人,尔等也不必来见朕了!” 具体如何个“不必见”,皇帝没说。 王闻之微凉的声音回应:“臣,定不辱使命。” 三人转身离开宣室殿。 卫云骁把梁崇从南宫放出来,他也是被骗了,他们没必要与他计较太多。 从三人口中得知叶玉不是公主,梁崇先是怔愣片刻,而后无奈失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闻之开口:“论起来,这回被骗得最狠的,怕是梁兄?” 梁崇也不瞒他们,怅然道:“是啊,她说要与我私奔,到安定生活。” 他原以为,狐狸是能养熟的,眼看就能把她诱哄归家,没成想却是被她摆了一道。 闻言,其余三人一愣,面如土色,她还挺会哄人。 卫云骁动了动唇,想说叶玉答应要嫁给他,但是想一想,这过于丢人,还是别说了。 这是个没心没肺的骗子,张嘴便是花言巧语,嘴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刘景昼冷笑一声,“既然她不是公主,是嫌犯,那咱们兵分四路,谁先找到她,她便归谁,其余人不得插手,如何?” 卫云骁黑着一张脸,双眸泛着锐利的寒渗,沉声道:“求之不得。” 梁崇冷脸道:“这可是你说的!” 王闻之温润的眼眸卷着风暴,变得幽深晦暗,衣摆一挥。 “那就动手!” 四人散开,去寻那个把他们一骗再骗、利用完人就溜之大吉的狐狸。 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惹了祸还想逃? 梁崇转身向族亲借调人手,凭着家族人脉,他不输其他率领兵卒的三人。 两只海东青自一座小院飞出,长啸一声翱翔在长安上空,又飞到郊外的林子。 密林幽深。 叶玉湿衣裳紧贴身躯,闯过沾了雨水的灌木,衣摆刮走水珠愈发沉重。 她拧出一滩水,拄着树枝继续往前走。 昨夜在水中泡太久,一上岸,她好像起了低烧,双目晕眩恍惚,在水底与冯英搏斗时,她也挨了不少拳头。 随意撩开隐隐作痛的腹部与胸口上的衣裳,有青紫痕迹交错,伤在内里,她得赶紧寻地方避身。 日头渐渐升起,一点点烘干她的湿衣裳。 不知走了多久,叶玉开始鼻塞、头热、意识恍惚、视觉朦胧迷糊,胸腔剧烈起伏,呼出道道热气。 叶玉嗓子干涩,嘴巴干裂,实在走不动,她靠在一棵树干上停歇片刻。 饥肠辘辘,肚子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但她身心俱疲,无暇寻野果解渴。 这般走不了多远,再不离开,必定会被他们找到。 叶玉咬牙撑着树枝继续走,脚下一软,她跌倒在地,实在……没有力气了。 她伸手扒着地面的泥土,石子。 指甲陷入泥土,拔出一条白色的草根,她用湿衣角擦了擦,塞入嘴里缓解干渴与饥饿。 额头越来越热,肺部似有烈火灼烧,每呼吸一下,犹如滚水沸腾冒出热气。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耳畔好像有窸窣响动。 她喘着粗气,扭头看见一双白底双层的翘头履出现在眼前。 第133章 原来她有爹娘啊 叶玉缓缓抬头。 来人身穿灰青色直裾道袍,戴帻巾。 她实在太累太晕,双眸蒙着一层迷雾,看不清眼前究竟是谁。 上方的人微微弯腰,轻柔的嗓音问:“小姑娘,你是哪里人,我送你回家?” 叶玉意识恍惚,家?她没有家。 体内的热浪一股接着一股,灼烫她的意识逐渐消无。 女冠约莫四十上下,宽额、方圆脸,看起来慈眉善目,一双狐狸眼泛着蔼然和善的柔光。 “哎,你这小姑娘……” 看她晕过去了,她伸手摸了摸叶玉的脸,烫极了。 昨夜雨大,势必会把鸟窝与小鸟从树枝摇落,她一大早就上山修补巢穴,捡小鸟和幼兽。 没想到有意外收获,捡了个小姑娘。 女冠立即抛下背篓,背篓内掺着些干燥的麦麸与稻草,里面有几只幼鸟张开黄嘴,嗷嗷待哺。 她叹一口气,把背篓调整到前方,背起叶玉下山。 从晨时一直走到午后,才抵达隐匿在山中的清莲观。 这里聚住着一些本就不愿出嫁、或是战乱时无家可归的女子,观中宁静清幽、是一处逍遥自在的避世净土。 天未亮时,观中的人分散上山营救遇难的鸟兽。 守门的小童打盹,脑袋垂晃一下,骤然惊醒,她张望着看见玄济真人提前归来。 小童约莫十三四,战乱时她饿晕在路边,被观中的玄灵真人捡回来养大。 她拍拍衣摆小跑上前帮忙取下背篓,好奇地看着昏迷的叶玉。 “真人,这是谁啊?” 叶玉在密林深处的泥土打滚,发丝凌乱,脸上也沾着土,看不清具体样貌,不过小童估摸着,她以后有伴了。 玄济被叶玉的体温热得后背冒汗,她喘气道:“妙石,快去烧热水。” 妙石得了吩咐,立即点头,转身跑去厨房。 清莲观不大不小,穿过供奉女娲的正堂,转身绕过小门便抵达后院,这是四面厢房围起来的小院,角落开一扇后门直通后山菜园。 昏迷的叶玉被放到榻上,玄济真人寻来干净的衣裳帮她换上,看见浑身青紫的伤痕,她不免皱眉,怎么伤得如此厉害? 从她身上取出短匕、刀片、火折子,一团被水糊烂的药丸等物什。 便抹上跌打的药膏,换了新衣,取巾帕给她擦头发。 妙石端来热水,帮忙擦掉她身上的泥土脏污,指腹触碰几下肌肤,发现热意缭绕周身。 妙石担忧道:“真人,她身上好烫啊。” 玄济真人眉梢紧蹙,会医术的玄宁观主还在山上。 “妙石,快去山上叫观主回来。” 妙石得了吩咐,立即把手上的棉帕交给玄济真人,“好,我这就去。” 山中四野广阔,直到黄昏时分,妙石才从偌大的林子中寻到玄宁观主。 观中有一位观主,三位真人,两名小童。 玄济入道登真时,给清莲观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维持着小观十几年的生计,故而除了观主,只有她单独得了一间房。 两名真人、童子挤在一间屋子。 观主诊脉后,扎针放血,刺激叶玉醒来。 她身上的热症还没散,脑子晕乎乎,看什么都有重影。 入眼是敞开的窗牖,外头的霞光如彩练、橘黄、浅紫与幽蓝的光晕弥漫交织,洒满半边天。 “哎,她醒了。” 耳畔有雀跃女子声响起,叶玉提着的心松懈下来。 嘴里被塞入一粒药丸,甜甜的。 叶玉动了动唇,吞咽化开的药丸,香甜过后,一股腥臭发苦的味道袭来,令她瞪大双眸,颤抖的瞳孔一缩,一下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令她无法吐出嘴里那滩恶心的东西,轻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良药苦口,此药不能服水,你快咽下去。” 或许是语气过于温柔,叶玉失了反抗之心,喉头一滚咽下苦药。 她的面前有三人。 一个年过六旬,眉目板正,头戴黄冠;一个是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捂住她嘴的女子戴帻巾,面若银盘,圆润的脸上长一双狐狸眼,令她看着有些眼熟。 那黄毛丫头轻呼一声,“呀,她方才睡着时我便觉得有些眼熟,睁开眼,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她长得像咱们玄济真人!” 玄宁观主拉拢着下垂的眼皮,如黑曜石的眼珠子在二人身上来回扫。 玄济真人讶异片刻,与茫然的叶玉对视,探索着相似之处。 玄宁观主点头附和,“眼睛一模一样,额头一般宽,约有六成相似。” 不一样的是一个雍容的方圆脸,一个是圆润的鹅蛋脸。 玄济真人抿唇轻笑,“那倒是有缘分了。” 叶玉坐起来,满脸疑惑与懵懂迷茫,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在三人身上来回打量。 妙石轻笑一声,道:“这般模样更像咱们玄济道人咯。” 真的很像吗? 叶玉望着面前的女冠,眸中有好奇、疑惑与警惕。 玄济真人柔声道:“你莫怕,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在这里养好伤再走也不迟。” 观主问:“你是哪里人?家在何处,怎么会晕在山里?” 她们猜测,她大约是村子或者附近小镇上的人。 叶玉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哑,动唇时牵着胸口与腹部的伤,一阵铺天盖地的剧痛袭来。 痛得她眼眸发红,浮上一层水雾,她咬牙闷哼一声,面色煞白,额上的青色血管涨起。 玄济低声问:“怎么了?” 叶玉咬着牙,痛得说不出话,从唇缝倒吸一口凉气。 观主看她这模样,温声道:“你身上有伤,内有瘀血,只能喝药慢慢调理,不可提重物,起卧动作轻一些,最好一直躺着,若是撕扯旧伤,会再裂新伤,不利于身子恢复。” 叶玉听了,小幅度点头,放松身体平躺着,扯着干涩沙哑的嗓音道:“多谢你们,这里是哪里?” 妙石轻快道:“这里是清莲观,我们都是这里的女冠,你只管放心住下,保证没有坏人。” 玄济真人看她把药服下,倒出一杯水,捏着勺子喂给她润一润嗓子。 叶玉就着汤勺慢慢吞咽,喝完水后,妙石接着问: “我叫妙石、这是我们玄宁观主、玄济真人,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叶玉清了清嗓子,有气无力回答:“我……” 说起这个,她垂眸思索,眼底闪过幽光,转而道:“我叫于也,是陇西郡人。” 妙石听她的声音,眼眸一亮,惊讶道:“就连声音也与咱们玄济真人差不多。” 玄济捏勺子的手一抖,勺子落到宽大的杯子内,她谨慎地看着叶玉,叶玉也懵然地看着她。 玄济想了想,拾起梳子帮她收拾凌乱的头发。 “你看你,头发都炸起来了。” 玄济一边梳头,一边翻开发丝,在她左侧的头顶寻到一粒痣,心海激起千层骇浪。 她的手略微颤抖,只激动片刻,玄济缓了缓,低声问:“你是陇西郡人?” 叶玉毫不犹豫点头。 玄济的眼眸闪过若隐若现的惊喜、纠结、痛苦与迟疑。 “你今年几岁啦?” 叶玉想了想,“我十七,生辰不知,爹娘没告诉我。” 听到“爹娘”二字,玄济面上的紧张与期盼消散,霎时失落。 原来她有爹娘啊。 第134章 命可真大呢,父亲。 千变万化的情绪在玄济心里过了一遍。 她干巴巴地扯着嘴角,“饿了?厨房熬了粥,等会儿就能吃晚饭。” 说起这个,叶玉的肚子还真咕噜咕噜响起来。 腹中的声响过大,她羞赧地笑了笑,点点头。 观主道:“方才吃的只是降热清瘟的药丸,我等会儿开一副治内伤的止血化瘀药方,有几味药不够,妙石,你待会儿带妙竹骑驴下镇子买。” 妙竹是另一个小童,跟随两位真人上山还没回来。 妙石抬头望一眼天色,“天快黑了,观主,我现在便去,晚饭就能归来。” 妙竹还没回来,观主怕她一人不安全。 但伤患需要用药,琢磨片刻,她还是点头应允,叮嘱道:“早去早回,切勿逗留,注意安全。” 观主在房内提笔写了一纸药方,交给妙石,她转身飞奔到棚子解了绳子,赶驴离去。 厨房在炖粥,观主年迈,其余人入山还没回来,玄济叮嘱叶玉好好躺着,转身到厨房熬粥,炒素菜。 南方有水灾、北方有兵祸。 观主到正堂焚香静坐、为百姓诵经祈福。 叶玉一人独卧房中,看窗外晚霞渐渐暗淡,暮霭沉沉。 倦鸟沐浴霞光,在远方的林子上空翱翔,如翩飞的纸屑、一点灰、一点黑、一点白。 日头落尽,青空变灰,幽暗的夜色逐渐侵蚀柔黄暮色。 寒烟升起,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炊饭味,萋萋芳草,微凉晚风送来夹杂泥土的草木气息。 * 正在长安城中寻人的王、刘、卫、梁四人汇合,四人皆无收获。 昨夜雨大,叶玉坠入护城河。 按理说,沿着河岸两侧分开查找,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刘景昼命人在河中打捞,哪怕死也要见尸。 梁崇、王闻之与卫云骁知道她的水性,下了水就跟泥鳅回老家,现下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四人聚在一间茶室,若说他们原先各怀鬼胎,只想争先寻到叶玉,但找了整日无果。 她与冯英皆无踪迹,不知生死、是否安全,现在早就没了竞争的心思。 哪怕互相看不顺眼,眼下他们必须交换信息,把她寻回来才是正事。 王闻之问:“梁兄,事到如今,你还不坦白吗?” 梁崇从昨夜起身就没停歇,累了一日,下巴挂着几根青色胡茬。 “坦白?坦白什么?” 为了防止叶玉与梁崇离开,他们三人不可能在梁崇没离开长安前帮她杀冯英。 南宫侍卫证词写着,昨夜来了三人把冯英带走。 卫云骁对她的武艺有数,她敢拼命,也够努力,这些日子进步很快,但不至于能打败冯英。 她困在宫中,除了公主的身份,没有权力、没有属于自己的部曲。 那两名侍卫必然是别人借她的,有人在暗中帮她。 这个人除了梁崇,他想不出还有谁,卫云骁飞快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王闻之、刘景昼、卫云骁冷脸看着他,这架势看起来,若他不说,不会放他离开此处。 王闻之道:“梁兄,地方官员可不能滞留长安,若你不说,明日便会被驱赶回安定。” 刘景昼也焦急道:“玉儿生死不明,咱们有再多芥蒂,目的都是一样,那就是把她找回来,晚一天,她在外越不安全。” 郊外通往安定、长治的驿道已经被他们封锁,哪怕徒步行走,走了一天也被他们蹲到人了。 可是,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皆一无所获。 一开始,他们责怪、恼恨她欺瞒、利用他们。 但辗转一日,翻遍长安,找到人的希望微弱渺茫,与怨恨相比,她活着更重要。 梁崇被他们一番言语威逼利诱,转身眺望昏黄的天际,终是开口。 “嗯,是我派人助她,但那两名侍卫回来了,她没回。他们说,玉儿捅了冯英之后,比划手势叫他们赶紧上岸,当时雨大水急,天黑夜暗,他们再没看见玉儿爬上来。” 梁崇在博士府与二人汇合,得知此消息,立即启用了豢养多年的海东青。 可玉儿是在水里消失,没有留下气味,海东青寻不到人。 他之所以闭嘴不说,是为了第一时间把她带走藏起来,但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人,笃定的心也有些悬了。 三人闻言,看他的眼神更加阴沉。 梁崇道:“我已经派陈七沿着护城河往郊外找,她或许是被水冲出城外了。” 三人得了线索,也增派人手入山林找。 郊外落雾。 野旷天低,山色暝蒙,林鸟呜咽。 河水静静地流淌,鱼儿跃出水面,摆尾拍出哗啦水声。 轻轻的微风、呱呱的蛙叫、咕咕的鸟叫、沙沙的虫鸣交响在野地,忽近忽远、愈高愈低,声声入耳。 灰青色的苍穹疏星点点,皎白的月牙凭彻青云,下照流波,河水倒映银白的散碎光芒,波光粼粼地流淌。 一人从山林走出,来到河岸旁。 他头戴草笠,踩着沾满泥土的靴子,踏折蔓蔓青草,将趴在岸边的高大男子翻过来。 伸手探鼻息,狭长的眼尾一挑,泛着一抹邪气。 “啧,居然没死,命可真大呢,父亲。” 高溪山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喂给他一粒药丸,把冯英的下半身从水里拉出来,背起人往山里走。 这药是他上回中毒之后配制的,在北齐得了冯英的求援消息,他带兵驻守在南魏的防线,震慑魏人。 只要北齐还有威胁,他在南魏就有用处,这般,南魏就不会随意处置他。 听说那女人是南魏公主,他溜进长安想要报仇,打探一天的消息,才知道父亲被她刺杀。 高溪山寻了一晚上,根据水向找到昏迷过去的冯英。 她不是公主,哪怕是魏兵也揪不住这滑不溜秋的女人,她最爱捅人心口注毒药,这回还是老惯例。 他们父子俩都在她手底下吃过这招的苦楚,只不过,一天过去了,居然没毒死这个负心汉!算他命大! 从他记事起,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他们被关押在一座宅子,不见生人,吃好喝好。 等他长大懂事后,被北齐皇帝认作义子,这是何等殊荣。 然而北齐在长治战败,他莫名其妙被关入狗笼,被作践、殴打。母亲打为最下等的奴隶,洗衣做饭,忍受无尽的羞辱。 他们说,自己的父亲身为北齐人,不甘当北齐的间谍,被权势富贵迷了眼,背叛北齐,在南魏加官进爵,成婚生子。 哪怕有母亲与他做人质,冯英照样对北齐的命令不理不睬,这是对他们的惩罚。 这一切苦难都拜这个负心汉所赐! 父亲不要他们了,他改名换姓,从一个斗兽场供人玩乐下注的小奴隶一步步当上北齐的右将军,把母亲从苦不堪言的奴库救出来。 为了讨得北齐皇帝的信任,他吃下毒药,自愿拴上枷锁,忍受皇帝的操控与每月复发的头疾。 他南征北战,帮北齐扩大疆域,只为让自己有用处,做一把有用的刀才能与母亲一起活下去。 荣华富贵与煊赫权势加身引来了冯英的侧目,他派人送信,信上谋划父子联手拿下南魏。 利益在前,他这才没斩了信使,南下入魏。 冯英身躯高大,衣料沾水后,人更重了。 高溪山把人往上提了提,继续向山里走,天黑野兽多,他要早点下山。 山路崎岖,草被茂密,四周不见火光,定无人家借宿。 高溪山纵然嫌恶这男人,不得不背着他漫无目的走。 月色洒下人间,沉沉的青雾缭绕旷野,风吹草浪翻涌。 银白的光芒给青山镀一层薄纱,徐徐晚风吹走暮云,荒草凄凄的野径连着密林,老鸦绕树悲啼数声,人至受惊时扑棱翅膀飞远了。 在他准备就地烧火露宿时,野径传来一阵铃铛声。 前方有人轻骑赶来,高溪山的心骤然提起,立即背着冯英躲树干后。 就着月色,他看见来人是个小丫头,手上提一盏灯笼,一手牵驴绳,身着灰青道袍。 不是魏兵就好,高溪山心神松懈,从树后走出来。 “姑娘、姑娘!” 买药归来的妙石听到人声,蹙眉盯着一个方向。 妙石看见有一男子背着昏迷的人从林子里走出来,那人恳求道: “我们进山打猎遇险,同伴溺水昏迷,可否到你家借宿一晚?” 口音有点怪,妙石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哪里人?” 高溪山道:“我是西北的威武郡人,来长安探亲游玩,入山打猎迷路了,这才遇险,请你收留我们一晚,等奴仆来了必有重谢。”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两手曲起勾着冯英的腿,手指摸腰后的匕首。 若这小丫头不答应,大不了杀人抢驴,也算省一番力气了。 妙石提着灯照亮前方扮作魏人的高溪山,他以系带绑着高马尾,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 面皮白净,五官精致,貌若好女,见他们衣着不差,妙石放心下来。 长安附近没听说有缺钱的山匪或是亡命之徒。 她每日诵读的《道德经》上写着:“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妙石滑下驴,热络道:“把他放上来,我是清莲观的女冠,你们可以到观中暂歇一夜,观主会医术,可以救你同伴。” 高溪山似笑非笑,“那真是麻烦你们了。” 第135章 想认她当女儿养老? 昏迷的冯英被重重丢到驴背上,驴子晃几下才站稳。 高溪山嫌恶地揉了揉肩膀,对妙石道:“多谢你了。” 妙石还在感叹这昏迷的中年男子也太壮了。闻言,她笑道:“不必客气,我们观主慈悲心善,时常救济百姓。” 高溪山牵着驴子,妙石挑灯照明,二人有说有笑上山。 观中的人都回来了,他们在灶上给妙石留了晚饭。 玄宁观主看见她带回两名男子,拉着她到一旁询问,得知前因后果,又见高溪山温和有礼,放心下来。 后院地方小,房间都被占了,妙竹与妙石收拾柴房打地铺给他们歇脚。 观主帮冯英诊脉,发现他中毒了,在左手腕号脉、又换到右手,扒开他的衣裳听心跳,她吁一口气。 “他心位在右,这才求得一线生机。” 高溪山轻哼一声,原来与他一样。 普遍人心在左,借着天生异位的便利,他敢近身作战,肉搏厮杀,斩杀比他强的敌人。 那女子也想不到他们父子两会如此? 他走神片刻便回过神,担忧道:“我们进山打猎遇到歹人,我的同伴受伤又落水,这位女师可有办法救他?” 即便恨死这玩意儿,但冯英掌南魏兵权,未实现窃国的目标前,还是得留他一命。 观主面有忧虑,“这不是什么很难解的毒,但你们来得太晚,毒已经周游他全身,能否醒来,全看这位施主能否抗过一劫。” 高溪山从身上掏出钱袋,交给观主。 “这是捐给观中的香火钱,还请您倾尽全力救治他。” 观主摆手拒绝,“我并非这个意思,说的全是实话,我写个药方,你想办法给他灌下去,若三日内不能醒来,则危矣。” 高溪山又说了几句感激之语,观主转身离开。 对面厢房的叶玉喝了药,脑袋晕晕沉沉,睡下了。 玄济执一盏油灯过来端详她的面容,的确长得像她,那颗痣也在差不多的位置。 可她有爹娘,是别人的孩子,玄济内心的好不容易鼓起的希冀与期盼又消退了。 旧朝末年,天下大乱,为保家族在动乱与朝代更迭中长盛不衰,宋家女儿们的婚事成了维系家族昌荣的赌注。 出身高贵的长姐有主母呵护,留到二十岁才定亲。 但卑弱的庶子女不得不在父亲安排下娶亲、嫁人,只要赌赢一桩婚事,无论哪一方赢得天下,都能避免被清算。 她作为维系旧朝的筹码,嫁给旧朝的一个小将军瞿赢,他武艺高强,家世也不错,对前朝皇帝十分忠诚。 皇帝被魏军驱赶到萧关,他领兵抵挡两年,魏军久攻不下。 那时,长姐已经嫁给魏军首领的儿子,就是当今陛下,此战僵持胶着,长姐频繁来信说和,要瞿赢献出皇帝归降魏军。 但他宁死不屈,在一个寒冬腊月,魏军围困萧关许久,他们弹尽粮绝。 瞿赢率军迎敌,死前共计斩了魏军两万兵马,令魏军元气大伤。 忠诚的将军难能可贵,但不忠于自己,那便是心腹大患! 瞿氏一族效忠旧朝,被魏军首领记恨在心,抄家灭族不留活口,碍于她是魏军骁勇将军夫人的妹妹,才留得一命。 那时,她腹中有了孩子。 天寒衣多,她藏到六个月,开春了就再也瞒不住。 父亲要她二嫁魏军的一名将领,那人年岁极大,儿子与自己差不多大。 可她腹中有子,无法嫁人。 她以死相逼、加上月份大,妇人打胎容易殒命,这才留住了孩子,幸好是个女孩,没有威胁。 从萧关回清河的路上,途经姑臧,不知是谁泄露风声,魏军首领知道她产女。 当时,父亲怕触怒胜券在握的先帝,出生不到十天的女儿被奴仆丢到荒野驿道。 等她回去找的时候,孩子早已没了踪迹。 荒野尸骸遍地,野兽养得膘肥体壮,流连于驿道两侧。 孩子大约已经入了野兽的腹中。 她服从家中的操纵嫁给那名将军,隔年他就战死沙场。 她在家中守寡,面对继子的骚扰忍无可忍,可父亲竟打算将她改嫁给继子。 荒唐至此! 她划花脸,毅然入道,失去容貌的女人再无联姻的价值。 大魏初立,宋家水高船涨,父亲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是百官之首,早已忘记还有她这个女儿。 世事苍茫,转眼过了十七年,她脸上的伤在观主调理下渐渐恢复。 玄济看着酣眠的女子,长得如此像她,会不会是当年的孩子被路人捡走呢? 她身上藏那么多武器,究竟是做什么的? 怀着诸多疑惑,玄济吹灭烛火,一夜难眠。 翌日。 叶玉被窸窣响声惊醒,睁眼看见玄济真人披衣起床。 她转头笑问:“怎么起得这么早?我吵醒你了?” 叶玉动了动身子,昨夜喝过药,体内的剧痛减缓许多。 她摇头:“我睡得早,起得也早,真人怎么起来如此快?” 玄济想了想,她戒心重,身份又神秘,指不定说的名字和籍贯都是骗人的,不如自己先坦白。 “我想念我的女儿,故而睡不着。” 叶玉看她出尘为女冠,讶异道:“原来真人也有女儿啊?” 玄济笑着坐在叶玉的榻上,理了理她的头发。 “是啊,我的女儿十七年前被贼人所害,丢在威武郡的姑臧驿道边,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 姑臧? 以前庵庙的确捡了许多孩子回来,有的死了、活下来的也就她最大。 不过,那时候的威武郡混乱,她的孩子只怕早就死了,叶玉不知该如何安慰玄济真人。 她温声道:“你人这么好,一定会有机会与她重逢的。” 玄济苦笑一声:“嗯,我的女儿是三月初五生的,三月十七被丢到路边,左侧头顶的头皮中长一粒小拇指大的黑痣,若你离开这里,遇到这样特征的小姑娘,记得帮我多留意。” 谁没事会去翻别人的头皮啊。 叶玉内心蛐蛐一句话,突然觉得不对。 姑臧驿道、三月中旬、头皮黑痣、十七岁,六分相似的长相…… 叶玉顿了顿,认真打量眼前的女人,一抹警戒油然而生。 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或是……她知道她的身份?皇帝寻来了……还是冯英派她来套话? 不过,她早就坦白自己不是公主,没必要套这话,若是皇帝的人,自己此刻早已进大牢了。 叶玉脑海浮现另一个念头。 难不成,玄济真人年纪大了,想认她当女儿养老? 第136章 我们是掏心掏肺的关系 头顶的痣可能是她昏迷时,擦头发看见的。 三月份的时间也有可能她胡诌,误打误撞对上了。 叶玉如此想着,含糊道:“好啊,我会帮你多注意的。” 虽有救命之恩,但不至于让她养老?过几天,她的伤养好了,还是得尽快离开长安。 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过活。 玄济看她没什么反应,内心失落几分。 这世上长得相似之人太多,除了一个襁褓,孩子身上什么也没留,不好辨认。 或许是她猜错了。 玄济到正堂开始新一天的焚香诵经。 妙石与妙竹端来她的早饭与药,吃饱喝药后通体舒畅,身体的力气也恢复了。 她试图下地走动,只要动作幅度不大,别太用力,是不会牵扯内伤的。 妙竹对新人很好奇,“若你没有家,以后是可以住在道观的。” 住在这里? 叶玉双眸一亮。 “是啊,我与妙石都是真人们捡回来养大的,若你愿意,可以当我们的小师妹,不过你年纪大,我们也可以让你当妙字辈的大师姐。” 叶玉很心动,若是留下来,她倒是不介意给玄济养老。 但是这里离长安太近,会被发现。 她叹一口气摇摇头,说出了此生最违心的话。 “我有家。” 说完,她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极力辩解:“我爹娘很好,兄弟姐妹也很和睦,我是要回家的。” 妙竹知道这个新人不会留下来,“哦”了一声,她只怅惋片刻,就带着叶玉到后山烤蝉蛹。 观中吃素,但她与妙石两个丫头长身子,被允许偷偷吃点荤的,不过只能到观外吃。 现下是夏末,是吃蝉蛹的好时节,昨夜晚归,妙竹在泥土中挖了一点,带回来分享。 她们一拍即合,跑到后院小门等人,妙石红着一张脸从柴房出来。 “那边的施主需要换药,我来晚了。” 叶玉疑惑,“除了我,还有别人受伤了吗?” 妙石点头,“那位郎君面貌极好,可漂亮啦。” 说的不是冯英,叶玉心中浮现的警惕消散,“咱们走。” * 王、刘、卫、梁四人带人寻了一夜,夜间昏黑,他们只沿着河面找。 清晨天一亮,他们立即入山林搜索,四人分散在不同的区域寻人。 手下能用的人手全都派出来。 王闻之带着四个义站在一处山坡,远处是一座隐匿在林子的道观,飞檐翘角藏于翠绿树梢。 坡下是一条小溪,三名女子在溪边生火烤蝉蛹。 其中一人虽脸色煞白,但嘴里喋喋不休地讲笑话,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她捏着嗓子,神采奕奕道: “老翁遇到一个年轻人上门讨水喝,年轻人说:老翁,我背井离乡不容易,你给我一碗水。” 其余两名女子认真听着,女子继续道: “老翁听了他的话,惊讶地看着他,此人天生神力,居然把背得动一口井。” 叶玉语调转变,绘声绘色地学老人家说话。 “老翁说:你把井背走了,别人怎么喝水?你有一口井,怎么还上门讨水喝咧?于是,老翁把门一关,将年轻人拒之门外。” 妙石与妙竹捧腹大笑。 叶玉看见自己的冷笑话被人听懂了,也笑起来,不慎牵起腹部的伤口,阵痛袭来,她龇牙咧嘴倒吸一口气。 王闻之伸手制止身畔的人不去打扰她。 远处的三人头上戴着不知名的野草花环,但在她头上异常美丽,晨光洒向山野,照亮她的脸。 抛去仇恨与烦恼,她此刻一身轻松,就连那张笑脸也变得明媚极了。 对于叶玉,他从失而复得,不择手段地抢夺、到后来汲汲营营算计奸夫、再到后来他诚心打动,都无法挽留她。 在他们四人之间,她一个都不选,直接溜走,不过是不喜欢他们罢了。 感情之事如一阵风,捉摸不透。 他不知道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反正不是他这样的。 王闻之自嘲地牵着嘴角,落寞地眺望下方的女子。 她笑得爽朗大声,眉眼一颦一笑舒心自在,没有在皇宫的虚以委蛇、也没有刻意讨巧卖乖。 她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 知道她是安全的,这就足够了。 他不再强留,就此放手成全她,只希望往后她的人生都如今日这般明媚灿烂。 王闻之捏紧手心,熬了一夜的眼眸爬上几条血丝,眼波不再清澈,他低声道: “西边没有发现,咱们走。” 十义不解,那叶玉不就在下面吗?怎么装没看见啊? “公……” 话未说完,五义立即捂住他的嘴拖走。 公子浑身散发着幽怨的苦情味道,一看就知道是打算狠下心放弃小夫人了。 就别让十义张嘴气他了。 他们紧随而去,与另外三支人手汇合。 王闻之挽起袖子,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捡起地上的树枝,指了指与她相反的方位,不紧不慢道: “手底下的人说在那边看见行踪可疑的人。” 四人交换过信息,往那个方向而去。 溪边。 叶玉与妙石、妙竹吃了蝉蛹,在河边戏耍一通就回清莲观吃午饭。 大家分餐各吃各的,互不打扰。 她与玄济真人住在一间屋子,凑在一块吃饭。 玄济给她夹菜,叶玉也投桃报李,夹自己的菜还回去,倒真有一番天伦之乐的意思。 玄济想了想,惆怅道:“若女儿在我身边,应该如你一般大。” 又来了,这玄济真人哪里都好,就是想骗她养老,她看着才四十不至如此? 窗子外有翠绿的蚂蚱跳入屋内,爬上一张台案。 叶玉手执筷子,双眼盯着那只零嘴。 透过窗子,她看见妙石捧着饭菜从厨房走到斜对面的柴房敲门。 柴房打开,走出来一个男子。 那人衣着一般,但脸皮白净,眼眸狭长,薄唇殷红如血,浑身透着一抹不正经的邪气。 他对妙石温柔一笑,“多谢妙石姑娘了。” 叶玉眯了眯眼,眼眸闪过一抹幽光。 “他为何在这里?” 玄济真人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轻声答:“那是昨夜来投宿的善信,他的同伴受伤昏迷,在咱们这里借住几天。” 她看见叶玉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年轻男子,试探问:“怎么,你们认识?” 叶玉咧开嘴,眉眼笑盈盈,轻快道:“何止是认识,我们是掏心掏肺的关系。” 第137章 菜鸡互啄扭打成一团 玄济听着这话,以为他们关系很好。 “待会儿去看看他们?有一个伤得很严重,还没醒呢。” 伤得严重? 叶玉垂眸思索片刻,高溪山还有同伴? “嗯,我先歇一会儿,待会儿再去找他们叙叙旧。” 既然把命送到她手上,那就休怪她不客气了。 叶玉收敛神色,若无其事地午憩。 落日余晖给大地渡上一层橘黄光影。 叶玉拖着伤体来到观中储藏药物的侧堂,她扫一遍药格子,目光锁定一味曼陀罗。 王闻之说过,这是蒙汗药的原料,也可以入麻沸散。 她藏在身上的毒药都被河水泡坏了,只能“借用”一下观主的药材。 妙石与妙竹负责做晚饭,叶玉拖着伤体帮忙烧火,看她行举还算利落,二人就放心让她干。 叶玉说厨房油烟大,以面巾遮脸,妙石与妙竹学着她这么做。 做好的饭菜分开,妙石先给观主送过去,妙竹给另外两位真人送去。 “于也,你先看着灶台。” 叶玉点点头,等她们归来后,才把属于她与玄济的饭菜拿走。 妙石先送柴房的伙食,回来后与妙竹在厨房一起吃。 暮色柔和,慢慢藏于山峦后,夜悄然而至。 为了省灯油,晚课诵经祈福结束,道观吹火熄灯。 听着玄济真人平缓的呼吸,叶玉霎时睁眼,她摸了摸身上的匕首,蹑手蹑脚起身前往斜对面的柴房。 甫一打开门,她听到了细微的呼吸。 月色随着房门打开倾斜入内,她隐约看见里面的人,除了高溪山,还有冯英! 他居然没死? 叶玉额心一跳,迫不及待走过去,举起刀对准冯英刺下去! “你做什么?” 有一人扑过来将她推倒,叶玉后脑勺磕在地面,旧伤被扯动,浑身袭来剧痛,她难耐地惊呼一声。 匕首脱手,哐当一声滑入幽暗的角落。 玄济白日看她对熟人没有那么热络,按理说,哪怕只是见了几面的生人,有缘在同一处养伤,定会去关怀几句。 几步路的距离,她却说不急。 自从把她捡回来之后,玄济看着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人,每日心神飘忽。 她起身的那一刻,她就醒了,跟过来看一眼,却发现她举着匕首要杀人! 迷晕的高溪山被动静惊醒,就着月色,他看见许久不见的叶玉正在屋内! 一个女冠正抓着她的手,制止她行凶。 “是你!” 他跳起来欲对她下手,发现自己四肢涩麻无力,他中药了? 叶玉后悔没有给全部人一起下药,她挣扎着。 “你快放开我,他们不是好人,我要杀他们。” 玄济入道多年,跟着观主学医,懂得一些穴位关窍,死死捏着叶玉手肘内侧的凹槽,一阵麻木感袭来,令叶玉半边身子发酸发麻。 高溪山喘气道:“这位真人,她才是坏人,我的同伴就是被她害的。” 叶玉又痛又麻:“他们是北齐人,玄济,你放开我!” 高溪山道:“她才是北齐人,这是大司马冯英,她是北齐间谍来杀我南魏将士,若你不信可以报官。” 玄济不知真假,也不知谁对谁错,意念随着他们的话语摇摆,听得报官二字,这是最正确的办法。 观中的人被惊醒,挑灯来查看情况。 叶玉不可能任由她们报官,一只腿用力踹翻玄济,将她踢倒在一旁,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冷硬墙壁。 玄济低呼一声,晕眩片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火光与脚步声快速逼近,叶玉甩一甩失去知觉的手臂,没了按压,手臂很快恢复力道。 丢了一把匕首,她还有另一把短匕。 叶玉从小腿处拔出短匕先杀冯英,高溪山扑过来拦住她,二人在地上滚一圈。 一个身受重伤,一个中了麻药,菜鸡互啄扭打成一团。 玄济连忙拖着昏迷的冯英离开。 不管他们谁是恶人,官兵来了自会分辨。 冯英被拖出来,柴房嘭地一声从外锁上,“快,快去报官!” 一句话在外头响起,叶玉一愣,若真被他们抓回去,只怕皇帝不会放过她。 留得小命在,不怕没仇报。 叶玉踹开高溪山,从狭小的高处窗缝爬出去。 高溪山自然也不愿被官府捉住,学着她爬出去,从黄墙一跃而下。 叶玉没走,正倚靠在墙面幽幽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这是你自找的!” 高溪山内心一惊,转身逃跑。 他带来的人手都散开寻人,为了以防万一,他一整日都守着昏迷的冯英,无法离开,暂时召不来帮手。 若非他现在晕眩无力,焉有这女子好果子吃? 一个受伤的人执刀追着一个体虚无力的人进入山里。 夜色幽幽,踩踏草丛的声音惊得不知名的动物咕咕叫几声,跑远了。 树冠遮蔽月色,林中难以视物,不过一眨眼,那高溪山就不见踪影,定是躲在某棵树的后面。 叶玉放慢脚步,出声讥讽几句,刺激他现身。 “堂堂的北齐将军高溪山竟然也会怕我一个柔弱小女孩吗?” 她的双眸扫视四周,警惕慢行,继续刺激他。 “不敢正面与我一个女子交手,你是怕了吗?” “欺软怕硬,贪生怕死,看来传闻中的高溪山也不过如此。” 前方的树后有踩踏枯叶的窸窣声音。 叶玉笑一声,放轻脚步走过去,准备绕过树干袭击他。 高溪山突然从另一方向转过来,飞快踢上她的手臂。 叶玉手上的匕首滑落,吃痛后退几步,眼睁睁看着高溪山捡起那把短匕,露出一抹邪笑。 他低叹一口气,无奈地怅惘道: “现在,轮到我了。” 第138章 藏好了吗?我来找你咯 叶玉失去匕首,脸色一变。 好死不如赖活着,她转身就跑。 叶玉怕放不倒人,掏光了格子里所有的药,拿出来的曼陀罗全放在高溪山一人的饭菜里。 高溪山咬了舌尖才让自己保持清醒,生死关头的急促心跳与沸腾热血驱散晕眩感,跑了一路出汗,恢复一点力气。 他手中执匕首快步追逐受伤的叶玉。 道观中。 昏迷不醒的冯英平躺着。 柴房内早已没了动静,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 妙石与妙竹下山报官,四个上了年纪的女冠守着冯英与柴房门。 玄济把前因后果快速说来。 听见叶玉杀人,另外三人惊了一下,观主愁容满面,低声道:“罪孽,真是罪孽。” 玄济实在分不清他们谁对谁错,只能报官。 妙石与妙竹很幸运,在半路就遇到搜寻叶玉和大司马的兵卒。 卫云骁根据她们的描述,断定那就是冯英与叶玉,至于另一个俊朗男子,他猜测或许是冯英部下。 清莲观的方位是王闻之负责搜寻,他为何没进道观查看? 甚至声称没有线索,故意把他们往相反的方向引开,莫不是故意放跑叶玉,把人藏起来? 卫云骁沉着脸,快马率领兵卒前往清莲观,他抵达这处时,只发现冯英一人。 卫云骁出示画像,观中的女冠皆道,此女子化名于也在此养伤一日。 玄济看着通缉画像,面露不安,原来她叫叶玉,是威武郡长治人,她根本没有爹娘兄弟姐妹,而是个孤儿。 这世上相似之人很多,但如此多的巧合凑在一处,她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测。 玄济脸色一白,双眸浮上一层水雾,心中百感交集,谢天谢地,这是她多年行善积德的福报。 如此一想,更不能让官府的人找到她了。 卫云骁派人搜山,她以身子不适为由回到后院,转身从后院小门悄然离开。 山林中。 叶玉不知逃到何处,灌木茂密,脚下的落叶与杂草越来越多。 旧伤又撕裂了,她浑身酸痛,腹部与胸口袭来阵痛,令她体乏无力,额冒冷汗。 她飞扑着躲入灌木丛。 远处的高溪山力气已经慢慢恢复三成,杀她不是问题。 他的笑声回荡在林子里,嗓音透着滑腻腻的寒凉。 “叶玉,你在哪里?” “别躲了,你跑不掉的。” 叶玉缩瑟地把身子埋在灌木中,伤处痛得身子发冷,浑身发虚发汗,她咬着牙忍耐痛楚,不让自己的呼吸太过喘急。 那道如恶魔低语的声音越来越近。 “早死晚死都是要死,快出来,别躲了。” 高溪山执短匕,狭长的眼眸在暗夜中眯着,瞳仁泛着锐利精光,在林子间来回扫。 他提着脚步一点一点地往前走,薄唇抿着向一侧勾起,噙着一抹阴凉的笑意。 不远处的树冠泻下一缕皎白月光,斜照在一棵树干上,撒了一地清辉与细长影子。 一片衣角被风吹动,在树干后若隐若现。 高溪山蹙眉,露出势在必得的谑笑,以森然的语气道: “叶玉,你在哪儿?藏好了吗?我来找你咯。” 他一边说,一边放轻脚步靠近那棵树干。 夜色如墨,一道低笑的呜咽响起。 高溪山猛然冲过去,站在树干后,却发现这不过是树干上挂着一片破布。 身后的灌木簌簌一动,叶玉抓住机会跳出来,一脚踹在他后背,高溪山猝不及防往前一跌,撞在树干上,顿时眼冒金星。 手中紧紧捏着的匕首也掉落一旁。 他伸手去捡,叶玉比他更快飞踢一脚,匕首滑到远处。 二人扭打成一团,叶玉的拳头往他脑门砸。 高溪山飞快揪住她的手臂往后一摔,叶玉从他的肩膀滚落到后方,脚下便是那把短比。 她轻笑一声,捡起匕首。 “!!!”高溪山面色一紧,转身逃开。 叶玉“哎呀”一声,学着他的语气幽然道:“躲好了吗?我来抓人咯。” 角色霎时倒换,原来追赶狩猎如此刺激。 稠密的树叶将月光撕成碎片,散落在腐叶堆积的林间。 叶玉穿过道道碎光柱向前,一张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你追我赶的沙沙脚步声惊飞倦鸟,它们扑棱翅膀,“嘎嘎嘎”地翱翔在林子上空,此起彼伏的鸣叫响彻云霄,几点黑影划破夜空飞远了。 玄济抬头望着鸟儿飞出的山林位置,加快脚步赶过去。 她从未赶过如此又急又远的路,脚底火辣辣地疼,走得一双布鞋破了洞,两根脚趾从破口挤出来,被野草锯齿边缘割出细碎伤口。 叶玉执匕首追赶高溪山,口中不停地恐吓。 “别躲了,我找到你咯。” 她确定,高溪山就躲在这附近。 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月光照入的位置没有投影,两眼转而往那幽暗处探看。 她向一处月光照不到的方位走去。 地面的枯叶突然被掀开,丢到她的脸上,细碎沙子入目,令她短暂失去视觉。 高溪山从枯叶堆中飞扑过来,将她压倒在地,抢夺手中的匕首。 叶玉死死抓着匕首不放,以尖端对准高溪山。 高溪山撑着身子,抓住她的手腕,咬牙一拧,把尖端对准她,用力刺下。 叶玉拼尽全部的力气,不让匕首落下胸口,五官用力地挤成一团。 这时。 一人从身后用棍子敲击高溪山,他吃痛地翻身滚到一旁,从脑后摸到了一抹温热的血渍。 叶玉抓住机会往前爬几下,慌乱地把匕首往前一扎,刺中高溪山的大腿。 高溪山痛哼一声,一脚踹在叶玉的胸口,她翻滚几圈,呕出一滩瘀血。 玄济抓着棍子在叶玉身边防卫,警戒又惧怕地挥舞几下。 “滚,滚开!” 她胡乱地挥舞几下棍子,愣是一点都打不到人。 高溪山喘几口气,估摸着她们有棍子有匕首,自己的体力尚未恢复…… 远处有几点火光亮起,他只好爬起来,遁入幽暗的林子。 玄济看他跑了,扶起重伤的叶玉。 “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叶玉抹走嘴角的鲜血,定睛一瞧发现是玄济,冷声问: “你来做什么?” 玄济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发,低声啜泣。 “我知道你叫叶玉,是个孤儿,是威武郡长治人,长治距姑臧不远,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就是你的母亲。” 听这话,叶玉不知她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若不是她优柔寡断,冯英与高溪山这两人,她不至于一个都没杀死! 叶玉本欲开口讥讽她几句。 玄济继续道:“你的襁褓是我亲手缝,长六尺、宽五尺,细棉材质,绣了蔓蔓荷叶,共计十三片叶子。” 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别的证据了。 叶玉一愣,腹中的怒火顷刻消散,她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知该说什么。 回过神时,玄济已经把她扶起来,往前推开。 “官府的人来了,他们在通缉你,你快走!” 叶玉捏着匕首,在原地踟蹰片刻,思绪混乱。 玄济催促道:“你快走啊,从这里往左手一直走,就能下山寻到一个小镇子,那儿有一处医馆可以治伤。”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叶玉咬牙往后走几步,发现手中不知何时被塞了一个钱袋。 “我会回来找你的。” 叶玉停下脚步,干巴巴地说了这句话,转身逃跑。 哪怕玄济之前已经说了许多,叶玉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她的防备与戒心一向把人往坏处揣测。 但玄济说出了那件被改成棉衣的襁褓特征,令她不得不信。 眼下,她们必须分开,她不能连累她。 叶玉在远处停下脚步,回眸凝望那人一眼,遁入幽暗处。 循着玄济指的方位,叶玉于凌晨时分下了山。 她呕出那口瘀血之后,嗓子一直倒吐新鲜血液。 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几欲昏厥过去,鼻腔俱是腥浓的血味。 她踩碎草叶上的露珠,往前走几步便跌坐在地,额头靠着树干缓解那股不适。 一道轻缓的叹息在耳畔回响,她察觉到有人靠近,后背起了冷汗。 一句呢喃低语传来。 “怎么总是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第139章 打得好、打得妙啊~ “怎么总是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两年前。 刚抄书归来的王闻之发现她蹲在村口的小溪边清洗血渍。 他猜测沈莲今日又和村中的单身汉打架了。 她刚嫁到村子里,人人都说王家那穷小子走大运,竟然娶到县令千金。 王家孤儿寡母在未开化的野蛮村子会被欺负,直到王闻之考上秀才后,情况才好转些。 有好事的村中无赖在他外出时窥视沈莲,若能娶到她,那岳丈便是县令,以后就能在陇西郡横着走。 哪怕她此时才十五,身子瘦弱,毛发枯黄,样貌不显,还是被那群黑心肝的懒汉盯上了。 嫁人了又如何? 女子的清名最重要,清白没了,会被读书人嫌弃。 到时候他们再大方一点,只要她带着巨额嫁妆改嫁,一切都好说。 结局是,有人被她手口并用,揍咬了一顿;有人意外掉入枯井差点饿死;有人被她诱哄到山里,以利刃割喉。 若非王母不放心,跟过去看见了,只怕那懒汉早就殒命,被悄无声息埋尸于野。 村中传闻,王家娶了个泼妇悍妻,母子俩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事实上,他们的确被收拾得很服帖。 王母在村子里种些寻常草药,晒干切片送去县城卖,以补贴家用。 王闻之抄书钱交给沈莲攒起来,用作以后赶考开销。 母亲切草药时,她会在旁边扇风擦汗。 她想献殷勤上手帮忙,王母看见她那伶仃细骨,摆摆手把她赶到旁边玩儿去。 她转身就跑回屋里帮他磨墨。 王闻之觉得她在原来的家中过得很苦,毕竟,德行有亏的父母,才会虐待子女,疏于教导。 她在村中一番作弄,倒叫他赔了不少钱。 王闻之看她假模假样的讨好,再磨下去,他的墨条都要化了。 他温声道:“往后不可再那般顽皮,遇到事情解决不了,就找为夫。” 叶玉内心腹诽,你一个瘦弱书生能干嘛? 要怪就怪自己动手不够干脆利落,让人抓住把柄,这才如做了亏心事一般讨好他们。 内心如此想着,她嘴上老实答应:“我知道啦,下次一定……” 一定做干净点。 外头的王母笑起来,劝道:“儿啊,她还小,不懂事也正常。” 王家家贫,帮她赔了一笔钱,但王母还是乐呵呵地笑,没有骂她打她,叶玉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王母自有一番估量,自家儿媳如此彪悍,打的全是她看不惯的村中流氓懒汉,儿子出面周旋,赔钱不过小事。 只要人活着,钱以后还能赚回来。 最重要的是,那几个懒汉吓得搬走了,不知去何处,村子变得安宁平静,像王母这般寡妇与老弱村民都乐疯了。 旁人都说沈莲发疯打人,她觉得这是为民除害。 打得好、打得妙啊~ 母子俩在她惹祸后,不打不骂,反而供着她吃好喝好,有人觉得,王家引进一尊煞神,以后要倒大霉咯。 王闻之不以为意,她年纪小不知世故,慢慢教便是。 叶玉只顾着蹲在溪边清洗衣服上的血渍,闷声不说话。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下了溪边拉起她的手。 发现她身上只有几块淤青,血是别人的。 “……” “沈莲,我告诉过你,遇到问题要告诉为夫,你忘记了吗?” 叶玉的唇动了动,闷声点头。 那时,王闻之没有立即带她回家,而是拉着她往熟悉的山上走,去寻一些治疗跌打的草药敷上。 他懂一些医理,带她慢慢认草药。 “此物是曼陀罗,可以入药做麻沸散、蒙汗药,此物是乌头、附子,皆是毒药,千万不可误食,知道吗?” 他说的这些东西有用,叶玉都认真记下了。 夜色如墨。 他们踏着草丛在一处开阔处坐下,周身虫鸣阵阵,银河载满繁星。 晚风微凉,大手将叶玉搂入温暖的胸膛。 “你瞧,天上那颗火红色的星星叫荧惑,一旦它缭绕在心宿,便是最凶天象,人们惧怕荧惑守心,因为它代表灾难与惩罚。” 王闻之低头看向怀中安静的人儿,“但我觉得,它只是发光发亮,照耀世间的一颗星星,天象本如此,并没有什么错。” 王闻之看她懵懂不解的模样,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 叶玉眨眨眼,疑惑地抬头看他,做什么? 王闻之低声道:“你也一样。” “你的到来惩罚了村子里的坏人,他们惧怕你、背后说你坏话,激怒你,然后把你打成不理智的泼妇悍妻。但我觉得,你只是用自己的手段保护自己、保护我和母亲,还有其他人,你没有错。” 清润的嗓音如山涧清溪,他缓缓道:“所以……不要因为打架而不好意思告状。” “沈莲,我不知你以前过得如何,但是在咱们家,你可以哭、可以闹,会有人为你做主。” 叶玉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问:“真的?哭闹能解决问题?” 在她的认知里,哭闹无用,拳头与杀戮才有用。 王闻之理了理她枯黄的头发,点头,那双清润的眸子俱是笃定。 叶玉想了想,姑且信他一回。 她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村里有个新媳妇挑担子路过一个村汉身旁,那汉子伸手拍她屁股,惹哭那女人。 村汉耍无赖,死活不认,她不敢告诉自家丈夫,生怕被怀疑,只能咬牙忍下这亏。 叶玉上手把那村汉“梳理”一顿,毕竟在叶家村,她也是这般”梳理”人的。 王闻之知道前因后果没说什么,拉着她回家吃饭,她需要补身子,饭点得准时。 沈莲戒心重,从不轻易相信旁人,但他不会让她失望。 隔日,里正越过村长做主把那村汉赶走了。 叶玉笑着跑来问他:“你究竟说了什么,能让里正把人赶走?” 王闻之伸手点了点她毛茸茸的发顶,“处理事情,除了靠武力,还可以用这里。” 叶玉挠挠发痒的头皮,疑惑道:“靠头发?” “……” 王闻之默然片刻,低声道:“靠智谋。” 智谋?叶玉歪着脑袋,腆着脸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我不会,你教教我。” 王闻之低笑一声。 “好。” 后来,叶玉跟着他读书习字。 以为她只是根基薄弱,教起来没那么费劲。 王闻之万万没想到,县令的千金不识字,令他一时头大。 她不是童养媳,却胜似童养媳。 不仅那瘦弱的身板要养着,连行为处事也得重新教一遍。 科考将至,王闻之一直在家中温书,他把人拘在身侧,教她读书认字。 时光匆匆,四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他提着包袱离家,看着脸上长出一点肉的女子,她眉宇间尚有气血不足的虚弱。 她太小了,还需再多养一阵子。 他仔细嘱咐,不可出门打架、不可调皮惹祸、乖乖在家中等他回来。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点头答应。 王闻之抱了抱她与母亲,转身离开陇西前往长安。 以前,他不懂“成家立业”,为何是“成家”在前,“立业”在后。 如今算是明白了。 第140章 王闻之,你来啦 叶玉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普通的室内,鼻间嗅到淡淡的药味。 她莫名其妙梦到了王闻之,真是奇怪。 有一老大夫掀开帘子入内,含笑道:“哟,醒啦?” 叶玉动了动身子,发现浑身酸痛,皱着眉头痛呼一声。 老大夫立即道:“哎哎哎,别乱动,扯裂伤口就不好了。” 叶玉只好平躺着,昨晚打斗时,和高溪山争抢匕首割伤的双手都包扎好了。 有一老太端着药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叶玉,“小姑娘醒得正是时候,该喝药了。” 叶玉刚下山就昏迷晕眩,醒来发现自己在这里,茫然地打量二人。 “你们是谁?我为何会在这里?” 老太解释,“我家老伴是镇子上的大夫,他上山采药,看见你晕在路边,就把你带回来医治,这里是我家医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昏昏沉沉时,察觉到有人背着她,但是路走得不稳当,原来是个老头子。 这里应该就是玄济说的那家医馆了? 叶玉放心下来,就着老太的手把药饮尽,她得尽快恢复,回去找玄济。 * 五义与六义在医馆对面支起摊子卖烧饼。 “烧饼、香喷喷的烧饼!” 六义干巴巴地喊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医馆门口。 他们受命留下来看着叶玉,知道她踪迹泄露了,第一时间让五义回去通知公子。 公子昨日在皇宫领了二十大板,晚上又马不停蹄上山寻人,还亲自把她背下山送到医馆。 他之前分明已经说了放叶玉离开京城。 不到一天又眼巴巴回头,救了人就拍拍衣摆转身离开。 六义与五义摸不着头脑,男人心海底针呐~ 他们堂堂少府僮客,被派到这里卖烧饼,保护一个把他们耍得团团转的女子。 需要保护的分明是他们! 眼前。 叶玉正站在摊子前打量二人,吐出一句话。 “你们好像有点眼熟啊?” 五义与六义顿时心神紧绷,六义接触过她,极有可能被认出来。 但是她可没见过五义,五义定了定心神,笑道: “姑娘,俺也看你面熟,俺们到处卖烧饼,你可能在别处买过我们的烧饼咧。” 叶玉点点头,或许。 “给我两个烧饼。” 她刚才喝了药,腹中火辣辣地抽痛,急需吃的来暖腹。 “好咧。”六义应一声,从炉子里取出来烧饼交给她。 叶玉付了钱,啃了一口烧饼,赞扬道:“这饼子酥脆,你们手艺真不错。” 那可不,他们重金租了这烧饼摊子。 原先的摊贩在家中做好,悄悄送过来卖,扮作是他们烤的,能不好吃吗? 有人花钱包下摊子、还有人帮卖饼子,摊贩求之不得。 叶玉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与他们搭话。 “别人家都是夫妻搭档做生意,你们怎么是两兄弟?” 五义挠挠头,“俺没娶媳妇,只能跟兄弟合作。” 六义也附和道:“是啊,俺以后娶了媳妇,这摊子也是要拆伙单干的。” “原来是这样啊,你们手艺这么好,生意肯定不错。”叶玉一边吃、一边说话。 “哎呀,小本生意而已,攒的钱都不够俺们娶媳妇。” 五义越说越接地气,长吁短叹。 “现在媳妇不好娶,我家大哥条件特好,但是追了心上人好多年愣是没成,也不知现在小姑娘到底喜欢啥样的?” 六义一惊,好家伙。 怪不得公子拦着没让十哥来,而是点名五哥,聪明人办事就是爽利,扛过了叶玉的试探,还反过来阴阳一把。 叶玉直言道:“男人娶不到媳妇有三大缘由,一是长得难看;二是没钱;三是人品不好。” 她补充一句,“不过,你们俩勤快又利落,娶上媳妇是早晚的事。” 这句话是安慰到他们俩了。 但伤害了公子,他与这三条理由一个都沾不上边啊。 公子说了要把她的情况一字不漏地传达给他,二人愁容满面,这话能如实转告吗? 叶玉看他们愁眉苦脸的模样,以为他们介意自己的话,笑哈哈打个招呼,转身回医馆躺着。 她现在重伤,而冯英获救、高溪山躲在暗处不知踪迹。 叶玉着实心慌,要是有什么绝世良药能尽快治好她的伤势就好了。 她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吃过烧饼饱腹一顿,或许是治伤的药效起作用了,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安眠。 她做了个零碎的梦,耳畔有低低的呢喃声回响。 “伤处裂开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有人抚摸她的脸、给她盖被子。 “受了伤还不安分点!” 她好像感觉到一只手重重地捏了一把她的脸。 光影交织、惝恍迷离。 叶玉意识昏昏沉沉、犹如被风吹上云端,忽高忽低。 醒来时,已是清晨。 叶玉检查身上的伤处,并没有何处裂开,那只是梦而已。 对面的烧饼摊子两兄弟在叫卖,“烧饼、烧饼,香喷喷的烧饼。” 医馆的老夫妻原本打算给她做饭,但他们要支应生意,叶玉不好再让他们操劳,自己在街上随便买点吃的对付就好。 她推开窗,朝对面的两兄弟招手,嘴里发出“咻咻咻”的响声,引来二人侧目。 “我要两块烧饼。” 叶玉连门都不出了,直接让他们送到窗口。 隔着窗棂,六义拿着东西穿过街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老太端着药碗进来,看见她只吃这玩意儿,唠叨几句。 “怎么只吃这个?我去宰只鸡给你喝汤,如何?” 他们收了钱照顾这姑娘,除了看病吃药,别的都没完成。 叶玉摇摇头,“多谢您,不用麻烦啦,我吃这个就挺好的。” 说完话,她接过药碗。 突然,叶玉身子晃了晃,执碗的手微微颤抖,一头栽倒在床上,手上的药也洒了一地。 “哎呀,小姑娘你怎么了?” “当家的,当家的,不好了,你快来!”老太跑出去喊人。 老大夫立即进来,“咋啦,这是?” 老太急忙道:“快给她瞧瞧,她刚才晕过去了。” 老大夫立即上前把脉,她脉象虚弱平缓;翻开眼皮一瞧,瞳孔涣散,不知缘由地昏迷过去了。 “没有性命之忧,或许是身体太虚,气血不足这才晕过去。” 老大夫转身告知外头的五义。 五义想了想,吩咐六义看着摊子,转身去追还没走远的王闻之。 一辆马车从街道尽头驶来,阿虎赶着马停在医馆门口,把王闻之扶下来。 他在宫中挨了板子,休假几日养伤。 昨夜在这里守了一夜未眠,此刻面色发白,刚离开又得知叶玉晕倒了,急忙赶回来。 医馆的老夫妻在门口焦急等候。 王闻之迈入医馆,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老大夫支支吾吾道:“或许是伤得太重……” 王闻之思绪紧绷,快步走向内室。 她昨日分明好好的,还能下地买烧饼,怎么今日就突然…… 他一撩开帘子就看见叶玉坐在床上。 她面色苍白,嘴唇干涩,双眸弯成月牙,笑吟吟道: “王闻之,你来啦。” 第141章 我的主子是叶玉 王闻之无奈地叹一口气,挥退众人。 “叶姑娘,你不必担忧,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踪迹。” 叶姑娘? 叶玉蹙眉,她下山那时分明听到了王闻之的声音。 他把她带到这里却鬼鬼祟祟不现身,只让两个会武艺的手下看着她。 现在又生疏地喊她一句“叶姑娘。” 叶玉不知他藏着什么心思,低声问:“把我抓回去便是大功一件,你真的不要?” 王闻之看着她,清润的眸子陡然化作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走到床沿坐下。 叶玉发现他走路有些僵硬,或许是马车坐久了腿疼? “叶姑娘,你不必试探我,把伤养好就走。” 叶玉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会儿,忙不迭追问:“真……真的?” 王闻之淡淡地“嗯”了一声,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若他非要以一己之私强留她在身边,只会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无论是冯英、皇帝、还是其他三个奸夫,都不会让她讨到好处。 若她能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不管是三个奸夫,还是别的什么人,他都能排除万难,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可是她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强扭的瓜不甜,再这样纠缠下去只会给她徒增烦恼,把人推得越来越远。 叶玉不懂他为何这般。 王闻之此刻保持着疏远冷淡的神态,他一向言而有信,不会乱说话。 “王闻之,多谢你。” 叶玉想了想,低声道:“等我伤好了就跟梁崇离开,他应该很担心我?” 王闻之外表包裹的冷漠顷刻碎裂,捏着她的手臂问:“你还真的喜欢梁崇?” 刺激他露出了原本的情绪与真实的面目。 叶玉放心多了,她笑道:“骗你的。” 王闻之蹙眉,甩袖离去。 叶玉观察到他匆忙的脚步略微僵硬,似乎有些问题,莫不是受伤了?可他身边有护卫,谁能伤他? 叶玉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医馆的老太端来新的药给她喝,左右这里有王闻之看着,她不必提心吊胆,放心安眠。 * 冯英被带回长安,大司马府外围满兵卒。 不知叶玉说的是真是假,皇帝暂时并未下令处置他,而是派遣御医给他医治。 仅过一夜,冯英就醒了,知道自己体内有残毒,这几天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后怕不已。 他心中明白叶玉没有证据给他定罪,才会不择手段杀他,眼下北齐大军压境,皇帝需要他。 无论是真是假,他只需合理辩解,皇帝定会相信他。 无用之人百口莫辩,有用之人毋需多言。 卫云骁留在大司马府看住他,冯英一边口述、一边让人写下一封信详陈缘由。 “那叶玉其实是北齐间谍,她假冒公主来到长安行刺朝臣,不过是为了让大魏失去能人,大魏根基孱弱,若无良将,北齐大军势必一举南下,攻占长安。我发现了她的真面目,这才惨遭天象之灾与灭口之祸,还望陛下明鉴。” 高溪山适时献出两名手下给他,向卫云骁作证。 二人被捆出来,义正言辞道:“我就是死,也不会供出主子!” 说完,一人咬破藏在牙根的毒药,卫云骁手疾眼快卸了一人的下巴,留了一个活口。 一双锐利的鹰目扫视那名死去的北齐人,卫云骁伸手探鼻息,是真的死了。 另一名嘴巴脱臼的北齐人含糊道:“别杀我,我的主子是叶玉。” 听得此话,卫云骁目光变得深沉。 他把冯英的口述信和这个北齐人押回南宫刑房,向皇帝转达。 再出宣室殿时,已是黄昏。 残阳晚照,一排灰雁在天际遨游。 他们只找回冯英,没找到叶玉,王闻之早几日入宫请罪,受了责罚,告假三日养伤。 梁崇不可再滞留长安,离开前,他约了另外三人相聚,除了情敌这一身份,在能力上,他的确欣赏这三人。 但来酒楼相会的只有沉郁的刘景昼与寒戾的卫云骁,不见王闻之。 梁崇多问一句,才知道他挨了板子,在家里养伤,他愣了愣,同卫云骁笑一句。 “读书人还是不如咱们武将,挨了几板子就卧床了。” 卫云骁正想点头认同,转而想了想,忽觉不对。 他之前故意隐瞒叶玉在清莲观的行踪,现下挨了板子就不出门。 莫不是…… 看见卫云骁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神情不对,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梁崇问:“卫兄,怎么了?” 卫云骁缓缓道:“那王闻之可能把玉儿藏起来了。” 听得此话,摇着扇子的刘景昼啪一声,收回来。 “表兄,你什么意思?” 卫云骁把清莲观的事情一一道来。 “咱们前日寻人的时候,那王闻之分明知道玉儿藏在清莲观,却故意把咱们支走,往相反的方向搜,现在躲在家里不出来,玉儿又不见踪迹……怕不是。” 言下之意刘景昼与梁崇听懂了。 王闻之先发现了叶玉的踪迹,极有可能借养伤之名与她私处,救命之恩加上治伤的嘘寒问暖…… 这几天,他们孤男寡女一起养伤,再让他们这般共处,怕不是会处出感情来了? 刘景昼越想越气,“走,去王家!” 三人急匆匆赶来王宅,敲了许久的门,牛婆子才慢吞吞开门,看见公子的三个同僚来了,她没有请人进家里,只问了一句好,便说: “我家公子不在家,你们上别处寻他去。” 家里只有她与夫人,没必要骗人。 公子离开时,留了十义与九义护家,没说去哪里。 牛婆子说完这句话,正要把门关紧,一把折扇卡住门。 刘景昼笑问:“这位大娘,公务紧急,你可知王大人在哪里?” 牛婆子不知,摇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梁崇塞过来一锭银子,牛婆子连忙摆手,“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 看她不像撒谎,三人讶然片刻,内心断定王闻之必然把人藏起来了!而且还不知藏在哪个地方。 他们商量一番,纠集人手到他可能藏身的地方去找。 王闻之心思深沉,不可能直接把人藏在家中,他们直接忽略王家没找,把目光放在客栈、酒楼,空置的宅院。 以及王家奴仆的家里。 一个时辰过去了,长安城内分开搜寻的人回来,皆说没找到踪迹。 不在长城内,那就是在城外。可城外区域广泛,真不好找。 梁崇也不藏着掖着,沉静道:“我有办法找到他。” 第142章 我是她的夫君 叶玉醒来时是午后接近黄昏。 王闻之没有走,而是留下来指挥五义与六义买东西。 京城的人传讯过来,那冯英指认叶玉为北齐间谍,皇帝勃然大怒,下令通缉她。 哪怕重伤也不能让她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安排了二人买来治伤的药丸、几套干净的衣裳、鞋子,干粮、女儿家用的东西。 还有防身的匕首,驱蚊虫的药,一叠银票。 叶玉起来的时候,阿虎刚赶了一辆崭新的马车回来。 王闻之的动作有些迟缓,随意看几处没有问题,便先把棉被枕衾抱上去布置好。 她此行逃难,难免有露宿荒野的时候。 想起这个,生火的硝石与火折子也得有。 他连忙转身回医馆检查买了没有,发现叶玉从内室出来,她身上的衣裳破烂有污渍,这几日没人帮她擦身换衣裳。 王闻之转而走过去,低声关怀:“醒了?” 叶玉看见医馆的矮桌上有大包小包的东西,疑惑问:“怎么?你要搬家?” 王闻之没说话,牵着她的手回内室,低声解释:“你不能继续留在这了,得尽快离开。” 听得此话,叶玉脸色一变。 “什么意思?” 王闻之快速把京城的变故道来。 叶玉咬牙切齿,愤恨道:“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冯英居然指认她为北齐间谍,为此还安排了人证。 叶玉转而警惕道:“王闻之,你真的不怕我是北齐间谍?你真的要放我走?” 他低头轻笑一声,清润眉目离她很近。 “我不信,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这就够了。” 听得此话,叶玉心中发毛,嚅嗫道:“你快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叶玉换上一身紫白的新衣,那一头垂顺的长发不知如何打理,她随意系根带子挽起来便出门。 忙碌的王闻之侧目打量她一番,默不作声去后院请老太为她梳头。 叶玉不明白,怎么逃命还要打扮? 王闻之轻声道:“时间还来得及,咱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就当给我留个好印象。” 他曾说过会让她过上好日子,最开始失而复得的恼怒、与迫不及待的举动吓到她,令她抗拒、害怕他。到后来她成了公主,他那点东西难以入眼。 现在她要逃离长安,他会尽力让她过得舒服自在。 哪怕心不是他的,但至少身上都是他的东西。 老太也有女儿,手很巧,给叶玉梳了一个温婉的发髻,衬得她气质柔和多了。 老太笑眯眯道:“小姑娘年轻漂亮,随便打扮都好看,你的心上人一定会喜欢的。” 叶玉头发上插着几根金簪,直愣愣看着铜镜中的模样。 她抿唇笑一声,眉眼荡漾一抹羞赧,怯生生问:“那……那我娘亲会喜欢吗?” 叶玉就要离开长安,她想带玄济走,不知道她会不会跟她离开? 她会嫌弃她吗? 会因为她杀人而害怕她吗? 会不会……知道她被通缉,就不想要她了? 想到这里,叶玉好不容易鼓起与她相认的决心又消退几分……那晚没跟她一起离开,是不是嫌弃她打打杀杀不像个好姑娘? 叶玉失落片刻,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忐忑不安。 老太笑道:“放心,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哪怕你乱成只小花猫她也喜欢。” 听得此话,叶玉舒展笑容,“真的?” 老太点头。 叶玉撩开帘子含笑走出来,神情松快几分。 王闻之有条不紊地检查所有东西,吩咐手下搬上马车,看见人出来了,他再次打量叶玉,嗯,这般很好看。 他执起叶玉的手,嗓音沉沉地问:“可会赶马?” “会的。”叶玉点头。 “嗯,会就好,咱们走。”他的手穿入叶玉指缝扣住,把人牵出来。 与医馆的老夫妻道别后,他把叶玉送入车厢。 马车外表平平无奇,但内里布置得柔软精致,叶玉坐在柔软的棉被上下打量。 王闻之坐在前沿一抽鞭子,驾马离去。 阿虎赶马在后头跟着,五义与六义坐在里面,警惕地撩开帘子打探四周有无异常。 两辆马车出了小镇,在一处草被茂密的野径停下。 王闻之撩开帘子,看见里面的人正撩开窗帘看外面的景色。 晚霞余晖给她苍白的脸添了些色彩。 本该把鞭子交给她,让她主宰缰绳与方向,但王闻之犹豫了。 一个声音告诉她,把她留下来,藏起来,通缉犯又如何?凭你的手段难道不能保住她?为什么把她送走?以后她转嫁他人,成了别人的妻子,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另一个声音告诉他,爱许青山长放手,欲囚孤雁不凌天。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让她走,你们只是有缘无分。 王闻之的眸色忽明忽暗。 叶玉扭头看见他出神的模样,低声呼唤:“王闻之,你怎么了?” 空中的气息有些沉凝,他垂眸思索,手中紧紧捏着鞭子。 睫毛投下的阴影藏着一只挣扎又痛苦的困兽,焦急地在笼中徘徊,亟待冲出。 过了片刻,王闻之舒一口气,抬起头泰然地招手。 “玉儿,过来。” 叶玉知道他只能送到这里,小心挪动身子靠过去,以防撕裂伤口。 王闻之拉着她的手,把人往前挪几下,一手把鞭子送入叶玉的手中,一手轻轻地抚摸她苍白的脸、干涩的唇瓣。 他眉梢紧蹙,沉沉地、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似一股风飘过她的耳畔。 “从今往后,想见你就只能在梦中了。” 他突然扣住叶玉的后脑勺,在她额心落下一吻,飞快下马车。 果决地、毫不犹豫地离开。 叶玉从茫然发懵中反应过来,歪着头探出脑袋,回望着那慌乱、匆忙的背影。 “王……”她动了动唇,不知要说什么。 因着脑袋一歪,额头上有一滴温热的水珠滑落到脸颊,脸上的肌肤随着水珠的滑落略微发痒。 叶玉抬手一抹,蹙眉疑惑,她也没出汗,难道是下雨了? 她抬头望天,天上只有几朵浮云飘荡在霞光中,边沿渡上绚丽光晕,风轻云净,并无下雨的征兆。 有一只海东青翱翔在绚烂的彩霞中,发出兴奋的鸣叫,很快就飞走。 明明没什么风,远处的柳条却莫名来回摇晃,有风则动,无风也动。 小镇外。 有三人打头带护卫来到此处勒马停下。 一只海东青从半空俯冲直下,双爪扣在梁崇的手臂,低头叼走一块鲜肉。 梁崇伸手抚摸它光滑的羽毛,温声夸赞:“做得很好,大虎。” 旁边的卫云骁看天色变暗,催促道:“事不宜迟,咱们进去。” 那只海东青吃了肉,梁崇振臂一抖,它飞起来,带人进了镇子。 天刚擦黑,医馆又迎来一支行色匆忙的人,他们拿着画像问:“可见过这个女子?” 医馆老夫妻犹豫地看着眼前的三人,一个风流蕴藉、一个暴戾阴郁、一个温良蔼然。 他们犹疑不决,试探问:“你们是?” 三人异口同声,齐声回答。 “我是她的夫君。” “我是她的夫君。” “我是她的未婚夫。” 老夫妻虽然老眼昏花,但不至于耳背幻听,二人闻言,霎时瞠目结舌。 老夫妻:“???” 第143章 你故意拖延时间! 那位公子把人送过来时,分明说他们是闹别扭的夫妻俩。 现在又来三个男人说是那女子的夫君? 老夫妻面面相觑,看他们不像脑子有问题的样子,而且衣着华丽、气宇轩昂,更不像不正经的人。 老大夫开口:“你们……”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急促的车轨声与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话。 “刘兄、卫兄、梁兄,别来无恙。” 马车停下,帘子被一只手撩开,露出王闻之那略微苍白、阴郁又透着淡淡哀泣的脸。 他的眼尾有一抹浅浅的粉色,破碎疏离的眼神静静地凝望他们,好似在看陌生人一般。 三人走过去,刘景昼追问:“王闻之,玉儿在哪里?” 他语气不善,气势汹汹。 老夫妻缩在门后,这是四个情夫要打起来了啊? 这天大的鬼热闹让他们赶上了。 他们手挽手藏于窗棂后,透着格子往外瞄,“老伴,你说谁才是正房?” 老大夫眯着眼,努力看清楚,“首先排除那个未婚夫没成婚,肯定不是正的……剩下的……” 远处的四人僵持着,气势十足,毫无退让,他一时分不清谁才是正宫。 王闻之没有搭理刘景昼,转而看向梁崇。 “梁大人,你是安定都尉,是戍守边陲的将领,北齐大军有异动,你为何徘徊长安迟迟不离开?” 梁崇不怵,温声道:“王大人不必着急,梁某不过是为陛下分忧,抓捕逃犯。” 王闻之嘴角噙着一抹冷嘲,淡淡道: “这不是梁大人的职责,你是否越职了?若你天亮之前再不离开长安,本官将呈禀陛下,梁大人难逃渎职之罪。” 才两天不见,王闻之跟吃了炮火一样,一见面就怼怼怼。 车厢内的五义与六义不敢吭声。 一路上气氛凝滞,仿佛能滴出水淹没了沉默。 这三位大人来得正是时候,现成的出气筒送上门,他们这才敢交流眼神。 梁崇沉默不语。 卫云骁出声道:“王大人,梁大人受邀帮忙,并不算越职。” 王闻之看向这闷葫芦,嗤笑一声,脸上蒙着一层忧郁的雾。 “卫大人,你此时应该在南宫调换皇宫值守,什么时候轮到你抓捕犯人了?陛下知道你擅离职守,置他安危于不顾吗?” 卫云骁一噎。 刘景昼冷声道:“两位大人受我求助前来帮忙,王大人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叶玉不知所踪,刘景昼纵然内心着急,但还是故作镇定地摇扇子。 看这招摇的花孔雀,王闻之更加不顺眼,清润的嗓音变得寒凉。 “刘大人勾结冯英隐匿长治案子真相,你屁股擦干净了吗?” 刘景昼收起折扇,指着他:“王闻之,你!” 卫云骁闷声思索,扫一眼撩开的帘子,玉儿不在车厢内。 王闻之今天怎么跟吃了炮火一样?一张嘴句句直戳人死穴。 他在这里堵着他们,像个怨夫般一个个训人,莫不是…… 他抬头看一眼天色,最后一抹天光已经被暗夜吞噬,街上陆续点燃照明的灯笼。 卫云骁反应过来,“王闻之,你故意拖延时间!好让玉儿离开,对不对?” 其余二人回过神,“!!!” * 暮色降临山谷。 此刻的叶玉策马来到清莲观山下,她不自在地捋了捋头发、衣裳。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些。 王闻之买的衣裳很合身,层层交叠的鱼尾曲裾似花瓣随着行走荡漾涟漪。 但天黑路崎岖,衣摆被草叶勾得起丝。 叶玉顾不得那么多,循着那点昏黄的亮光爬上山。 清莲观大门紧闭,很安静。 叶玉打算绕到后山,爬院墙入内,后山寂静,有几句轻佻的言语打破了夜的宁静。 “母亲,请您随我回家。” “只要您肯渡一次儿子,荣华富贵自任由您享。” 上回清莲观报官后。 卫大人入林子搜查,冯英的部下前来接人,来人正是玄济的继子。 他初见时没认出来。 往日的印象中,继母的脸早就花得不堪入目,多看两眼就倒胃口。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脸竟然恢复如初,哪怕上了年纪也比寻常妇人气质清幽,修道后,身上多了一丝出尘脱俗的风韵。 男子悄然按下不表,先处置公务,待手上的事情忙完了,他从昨夜开始,连续两日来此探望继母。 昨日来的时候,观主热情招待他,男子捐了一笔香火钱,便请求见一面继母。 昔日恩怨不为外人所知,观主以为他是玄济的俗尘亲人,答应把人叫过来,谁知是个浪荡的。 哪怕香火钱再多,观主也不领情,喊人把他轰出去,近来更是直接闭观不见生人。 继母冰清玉洁,雅人深致,男子越发难耐,整日徘徊于清莲观外。 好不容易请人爬墙送去一封信,深夜把人引出来,他自然不会让她就这么走了。 男子此时堵在后院小门拦住玄济,苦口婆心道: “母亲,父亲已经死了许多年,你不必再为他守着,道观清寒,儿接您回家养着不好吗?” 玄济怒上心头,碍于清净之地,她不好说什么犯忌讳的话,冷静道: “我已入道,不再是你母亲,莫要来打扰我。” 她房中莫名其妙多了一张纸,写着:“戌时初刻,后山相见。” 她以为是叶玉来了,以更衣的名义出来一看,发现是这个脑满肠肥,胖乎两人的继子。 这时候,观主与女冠们正在晚课诵经。 哪怕他们说话大声点,远在前堂的众人也听不到,无法出来帮她。 玄济被骗出来回不去,站在小门处急得团团转。 “母亲,这破烂地方有什么好的?我在长安为大司马办事,您跟着我吃香喝辣不好吗?” 玄济没接话,冷声道:“走开!” 男子就着昏黄灯火,打量风韵犹存的妇人,他见过皇后,和眼前之人有三分相似。 父亲没福气,没有让她留下一儿半女维系与皇室、丞相府的关系。 管她是不是继母,只要她答应改嫁给他,他就是皇后的妹夫,与皇帝是连襟,也算是皇亲国戚! 如此想着,男子怜惜地上手抚摸玄济的脸。 “瞧瞧,住在这清苦之地,您都瘦了许多。” 玄济后退两步,男子摸了空。 “你做什么?我现在是出家人!” 听得“出家人”三字,男子更兴奋了。 “出家又如何?出家也可以还俗,您就别抗拒了。” 既然她看了纸条愿意出来见面,那就说明他是有点机会的。 男子张开双臂,走上前搂一把,玄济慌张一躲,他扑了空。 男子恼怒道:“我敬你是母亲,给你几分颜色,你别给脸不要……” 一人从后将他踹翻在地,打断了他的话。 男子惨叫一声,滚了几圈,哀嚎道:“谁?是谁偷袭我?” 一道清脆女声传来。 “你姑奶奶!” 第144章 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男子听得此话,连忙爬起来。 他转头一瞧,发现眼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与玄济长得相似。 莫不是丞相府的什么小姐? 可玄济年纪大、对家族没有价值,早就被丞相府弃了,根本没人会关心她的死活。 眼前的年轻女子到底是谁? “你是……?” 男子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先出声询问,以防惹到权贵。 叶玉双手抱在胸前,“我说了,我是你姑奶奶!” 男子闻言,一时气急。 看这年轻女子没有带仆从,两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不如先把人抢回家中,等她们清名没了。 到时……丞相府不得不把人嫁过来。 若她在丞相府身份高点,就许她当个正室,若是低了,就做小妾。 这齐人之福他是享定了! 如此估量,他把手指塞入嘴里吹一个口哨,把山下的护卫喊上来抓人。 他此行带了四个护卫,道观全是女流,根本拦不住他。 山下,守着马车的护卫全都倒在地上,听不见他的口哨。 男子搓搓手,笑着上前,“既然是我的姑奶奶,那就到我家住几天如何?” 叶玉看见他的模样,十分嫌恶,冷声道:“不去,滚远点!” 这漂亮的小姑娘有点脾气,玄济站在她身侧面露担忧。 男子断定她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 男子上前要抓叶玉,被她反手一拧,人旋了一个方向,屁股被踹得往前滚几圈。 叶玉腹诽,浑身肥得头脑与身子都不灵活的死胖子,也敢觊觎她娘亲! 男子再爬起来,看见叶玉捂嘴窃笑。 玄济原本担忧她被人伤害,看见她飞快把人踢走了,知道她的伤没什么大碍,放下心来。 她柔声道:“莫要调皮。” 叶玉现在被通缉,不能惹太多人。 叶玉笑眯眯点头,“我知道啦。” 男子怒火中烧,直接扑过来,想以肥胖的身躯压制她。 “啊,我跟你拼了!” 正与玄济有说有笑的叶玉回过神,一拳砸在男子面上,又是一脚把他踢飞了。 动作快,幅度大,她不慎牵动伤口,令脸色白了一圈。 玄济没搭理那惨叫的男子,关怀问叶玉:“怎么了?是不是伤处裂开了?” 她揉开叶玉的拳头,发现缠着纱布的掌心渗出淡淡的血渍。 “哎呀,怎么又流血了?” 玄济想回去拿药,叶玉连忙抓住她的袖子,双眸因为疼痛浮上泪花。 她语气弱弱地说:“我要离开长安了,你能不能跟我离开?我们去找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生活,就咱们两个。” 说到最后,叶玉怕她不愿意,掺着些许哀求的神色与口吻,泪眼婆娑道: “可以吗?阿娘?” 玄济怔愣片刻,潸然泪下。 她在梦中反反复复预演许多次,这一声“阿娘”终于在现实听到。 她一时又喜又哭,只顾着点头。 叶玉喜极而泣,与活着的亲人相比,冯英不重要,只要她还活着,以后日子还长,有的是机会杀他! 现在最重要的是母亲。 “你现在去收拾东西,咱们马上离开,行吗?” 玄济激动得脑子混乱,听得此话,她连忙抹泪点头,转身从小门进后院。 男子趴在地上又痛又怒,二人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听到这女人喊玄济“阿娘。” 一时震骇。 她不可能是父亲与玄济生出来的,那就是瞿氏遗孤,本该被灭族的前朝余孽! 他爬起来准备逃跑,回到长安告状。 叶玉看见玄济走了,抹了一把眼泪,看向男子的面目变得寒渗幽森。 “惹了我的母亲,就想走吗?” 男子身子一抖,一回头,就看见一身紫白相间的裙摆落入眼帘。 叶玉举起泛着银光的匕首落下。 “啊!” 一道惨叫声划破夜空,惊得林中的倦鸟扑棱翅膀飞起来,几点黑影掠过天边的寒月飞远了。 玄济在屋里收拾东西,她激动又忐忑,不知要拿什么,什么都重要,但什么都没有人重要。 她隐约听到惨叫声,随便收拾剩下的一点细软,转身离开房间。 晚课结束,女冠们结束诵经,从前堂回到后院。 玄济急匆匆关上小门出来。 叶玉依靠在墙面处,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手掌藏在宽大的袖子内。 看见玄济出来了,她开心道:“咱们走。” 外头已经没有那男子的踪迹,玄济怕他告状,多问一句:“他去哪里了?会不会揭发你?” 叶玉不以为然,轻快道:“没事,我已经让他闭紧口风了。” 玄济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只要他不去揭发叶玉的踪迹就行。 二人急忙摸黑下山。 玄济带着一个包袱,叶玉保持双手抱在胸前的姿势,一路行至马车停放的位置。 “快上去,咱们现在就南下,去那边生活。” 玄济笑着点点头,只要能跟孩子在一起,东南西北她都能去。 叶玉有些疏远她,在她慌张上马车时绊了一下,她没有扶她,玄济笑了笑,进了车厢。 帘子放下,叶玉这才松开双臂,两手俱是艳红的鲜血。 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她执起鞭子坐在前沿,身子突然抽痛一下。 又扯到旧伤了。 她呼出几口气缓了缓,笑道:“咱们出发咯。” 玄济撩开窗帘,温柔道:“好。” 叶玉一抽鞭子,马儿迈开腿,向前疾驰。 山上的一点煌煌火光在夜幕中越来越淡,渐渐变小,乃至消失于暗夜。 无论是丞相府、还是皇宫……她的家人都不在那里,这些都可以抛弃。 唯一值得珍惜的,是身边这个不停赶马的女儿,上一辈的恩怨到此为止,她们接下来要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天大地大,总会有她们的安身之地,有女儿的地方便是家。 玄济的圆脸露出温柔笑意,一双沧桑的狐狸眼眯起来。 夜色苍茫,星子闪烁。 马车行驶在无人的旷野中,偶有鹧鸪的鸣叫夹杂些许不明的虫鸣。 晚风夹着一阵草木泥土的味道袭来。 忽然,有一道嘚嘚的马蹄声响起。 叶玉依稀看见夜幕下一道人影骑马而来,她立刻警惕,阿娘与她在一起,她不能退缩。 难道是王闻之后悔了?还是什么人发现了她的踪迹? 那人快马轻骑,穿过淡淡的雾气渐渐靠近。 叶玉霎时心神紧绷,倏地捏住袖中的匕首,双眼盯着前方的人影。 第145章 被人抢了 那人越来越近,叶玉停下马车,捏紧匕首。 车厢内的玄济见马车突然停下了,低声问:“叶玉,怎么了?” 天上有一只鸟嗥叫,落下来时,她发现这鸟极大,展开的双翅有她双手那么长。 鸟儿直接落到前方那人肩膀,添了一丝压迫感。 叶玉撩开帘子,把鞭子交给玄济,沉声嘱咐: “待会若是出事,你先跑回清莲观,莫要管我,我死不了。” 玄济听得此话,脸色一白,她怎么会抛弃她? 还没来得及说话,叶玉便跳下马车,落到玄济手中的鞭子有一股淡淡腥味。 碍于天黑,她瞧不清鞭子上有什么东西。 叶玉下马走过去,那人的马儿停下,他暂无动作,看不出什么威胁。 “玉儿,是我。” 只听声音,她知道这是梁崇,但紧绷的心神迟迟无法松懈。 梁崇为什么会找到她? 他追来做什么? 怀着疑惑,叶玉不近不远地站在他面前,一把利刃藏于袖中。 梁崇下马,那只鸟蹦几下跳上他的手臂。 王闻之的确成功拦住了他们的脚步,让她及时离开。 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但他有海东青,可以俯瞰大地搜寻她的踪迹,沿着鸣叫声,他终于找到她。 “玉儿,跟我去安定,如何?” 如今,陛下力排众议亲信冯英,不过是因为他还有作战价值,叶玉沦为通缉犯,去安定躲起来是最好的选择。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没人能在安定带走她。 叶玉后退一步,“梁崇,我不是公主,为我与皇帝作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梁崇抿唇笑一声。 “叶玉,你不傻,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好处,你也知道王闻之为什么放你走,你只是不肯正视,你在逃避。” 叶玉心口一跳,转过身默不作声。 “梁崇,如果你要强行带我走,那我只能不客气了!” 梁崇看那颗狐狸脑袋又缩回去,知道劝不动她,只好上前几步。 “你不和我走,我不会勉强你,我气量并不比王闻之差。” 他把手中的海东青送过去。 “此行一别,山长水远,你出什么事我都鞭长莫及,它叫大虎,可以护身探路,若你有什么事,也可以让它传讯给我。” 大虎? 叶玉看着眼前的鸟,那只鸟也扭头看她。 “还有一只叫大熊,它们是一对,如今为了你,我可是把它们夫妻俩拆开了。” 听得此话,叶玉想拒绝。 梁崇催促:“你快走,天色不早了,我也要回安定了。” 那只鸟似乎能听懂人言,自己蹦到叶玉肩膀。 她试探地伸手抚摸光滑的羽毛,它安静、没有抗拒。 “梁崇,多谢你。” 梁崇淡淡“嗯”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他低声道:“莫要再回长治了。” “北齐人在找你,皇帝也下了通缉令,你自己要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说起这个,叶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梁崇。 “梁崇,高溪山没死,他与冯英是一伙的!” 她已经把知道的事告诉王闻之,梁崇帮了她,冯英死里逃生势必会反扑。 “你……你要小心!” 梁崇抿唇,脸颊露出月牙痕梨涡,“我知道的,你放心。” 远处。 刘景昼与卫云骁站上山坡处,眺望远方的二人。 “表兄,我就说跟着梁崇一定能找到她?” “嗯,算是赶上了。” “北齐要与大魏打仗了,她走了也好。” 刘景昼嗤笑一声,“表兄就不必假大方了。” 他亲手把她从长治带回来,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说不难过、心酸是假的。 她如今处境艰难,必须离开,王闻之那小肚鸡肠的人都能放手,他也不会让她难堪。 那边的叶玉上了马车,驾马离去,一只海东青翱翔云端,放声鸣叫。 子时霜重,一道黑影穿梭在星斗下,翼梢抖落万千辰砂。 黎明破晓,第一缕曙光在它眼睑上点亮火焰,展翼撕开流云,直冲九天。 残阳晚照,光滑的羽毛边缘流转光泽,翱翔在远山之上,沿着山脊线飞向远方。 海东青冲向一团云层,四周白茫茫一片,不见景象。 昼夜交替、星河流转。 它如淬炼的刀划破云层,羽翼展开,翻飞升腾地奋翅鼓翼,而后旋转俯冲,坠入一座寻常的小镇。 地面上的叶玉一身劲装打扮,利落干净,绑起的高马尾随风飘扬。 她策马疾驰从镇子里出来,路口石碑上阴刻三字:石头镇。 一年过去。 她身子抽苗长高了许多,肩宽腿长,一手执缰绳,绑了皮护臂的手高高举起。 “大虎!来。” 海东青轻松落到她的手臂上。 一年前,它第一次站在她的肩膀尚有点吃力,如今随手一举,就能把它托起来。 叶玉的手一扬,海东青又飞起来,在她头顶上空护航,追随地下策马的人穿过树林、荒野,抵达一处宽阔大道的路边茶寮。 雾霭沉沉、远近诸山皆作浅黛,忽隐忽现;雾在林木青葱山间缓缓移动,忽浓忽淡。 崔久正在此等她。 “小玉,你来了。” 叶玉翻身下马,天上的海东青随之落在桌面上,嘭地一声,吓得旁边喝茶的行人一抖。 在这里经营生意的一家三口认识叶玉,远远看见她就把一盘茶水点心端上来。 叶玉自己拴马,从马背解下一个罐子,与摊贩一家打过招呼后,和崔久坐在一起,从罐子里倒出切好的新鲜鸭肉。 海东青好用,但是不好养。 她经营着猪肉生意,有一回没看紧,它叼走几片肉吃掉,不慎引发炎症差点没挺过来。 她研钻一番,发现养一只海东青比养孩子精细,她每天随身携带食物,以防它饿极了,在外面乱吃。 叶玉喂了鸟,转而问:“崔久哥,你怎么约我到这里?” 长治已经被官府接管。 碍于皇帝通缉她,她不敢回去,直到半年前才敢去信一封联系崔久,毕竟她的两个铺子还在他手里管着。 北齐与大魏在西北一带打仗,战火暂时没有烧到长治。 叶玉发展一支商队,专门在南边收集茶叶等物,运送到靠近西凉的蕃坊与胡人以物易物,再把胡人的玩意儿转手卖到各地赚钱。 若是快马加鞭,石头镇距离长治约莫有十五日左右的路程。 平时,崔久有事都是直接去石头镇找她,不知道这回怎么突然把她约出来。 崔久欲言又止,含混其词道: “咱们的货物被人抢了。” 第146章 这代表叶玉也快到了 叶玉一拍桌案,“你说什么?” 皇帝的通缉在这偏僻的小地方不顶用,十里八乡哪个不知道她宋玉的威名? 阿娘名叫宋采,她也化名叫宋玉,母女俩支起一家猪肉铺。 但凡有挑事的都被她“梳理”一顿,石头镇杀猪女的威名远扬,无人敢惹。 加上她平时大方,有好事也带大家伙一起赚钱,这一年来顺风顺水,没想到折在这县令手上。 这笔货的钱款她得收回来发给合伙的邻里街坊,还要发护镖的乡亲工钱。 这县令把货扣下了,她拿什么填账? 这一动静惊得周边的客人纷纷侧目,面露不满。 叶玉谨记阿娘的教导,在外要讲礼仪,知进退。 她连忙站起来,有模有样地作揖:“我一时激动,惊扰诸位,对不住了。” 众人收回目光。 崔久把头靠过去,低声道:“是苍松县的县令,他看咱们的货好,要跟咱们低价购走,可地方越近,货越不好卖,哪儿有人翻山越岭辛苦跑一趟西边是为了平价转手给别人,干白工都没有这样的。” 叶玉不解:“不是,他一个县令买咱们的货做什么?想要货不会自己去跟胡人换吗?” 崔久说,“他有一个小舅子是家中独苗,外出走货太危险,生怕折在半路断了香火,所以想找一支可以冒险穿到对面藩坊的商队帮忙带货回来,可惜没人愿意接这二手活。” 叶玉更恼火了。 “带就带呗,用正常的进货价给他就完事了。” 崔久道:“问题就在这里,咱们去西边拿货转手给别人,一件货差价在五百文到三两之间,而这县令竟敢开口只给咱们二十文的跑腿钱。” “二……二十文?”叶玉怕自己听错了,挠挠耳朵。 他们以物易物,换的都是香料、琉璃、玛瑙宝石等珍稀货。 这狗县令居然敢一甩屠龙大刀把利润砍到二十文,他怎么不直接命令胡人给他送家里来? 崔久点点头,“我只说去跟东家商量一下,出梅城的时候,发现后头有人在跟踪我,我不敢把人引到石头镇给你添麻烦,这才甩开他们,转到这里见面。” 叶玉伸手挠着下巴,眼睛微眯扫视四周。 “我去治治他!” 与崔久会面时是清晨,回到石头镇,一轮朝阳升起照亮大地。 猪肉铺开门营业。 她一共请了三个伙计,两个年轻的小伙,一个负责进村里挑选猪源,一个负责把猪肉运到旁边的村落与城镇卖。 留一个槐大娘在铺子里叫卖。 叶玉学到武艺与招式皆用于杀猪,每天寅时四刻起来杀猪放血,烫水刮皮,切割猪肉。 等天亮伙计上工了,她就能回到后院与阿娘一起用晨食。 经过猪肉铺时,与槐大娘打过招呼,叶玉牵马去买阿娘喜欢的点心。 她拉商队的钱不够,邀请了两个连财人加入,分别是开点心铺的赵家、米铺的陈家。 买点心的时候刚好遇到赵贾在此,叶玉把情况说了一下,她要离开去解决商货的事情,嘱托他家帮忙看着点她娘。 赵家与她们住在同一条巷子,无有不应。 叶玉放心回去。 宋采虽还俗,仍然保持供奉神仙的习惯,她做好早饭不见叶玉回来,在院门口翘首以盼。 一只鸟从天而降,扑棱翅膀落在她脚边。 那是叶玉养的海东青、每天大鱼大肉喂着,吃胖了不少。 它回来了,这代表叶玉也快到了。 宋采先把准备好的牛肝喂鸟,不到一会儿,叶玉牵马回来。 人未至,大嗓门先到。 “阿娘!阿娘,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宋采抬头,看见叶玉大摇大摆走进来,身后的长发甩来甩去,朝气蓬勃地笑着。 叶玉从商队那里得来珍贵的宝物与绸缎都会挑一两样塞给宋采,但她幽居惯了,不爱打扮,每天都是一身朴素青衫。 她素她的,叶玉只管送就是了。 宋采莞尔一笑,抽出帕子给她擦汗。 “今天回来得如此晚,可是出事了?” 叶玉站在原地等她擦汗,这一年她们过得自在安然,她已经长得比宋采高半个头,看这架势,只怕还能再长下去。 “嗯,崔久约我出去一趟。” 宋采认识崔久,他曾与长治的几个小友来家中几回。 二人落座吃早饭,叶玉先给她盛一碗粥,把带回来的点心摆到桌面。 “阿娘,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点心。” 叶玉如此讨好她,必然是在憋着什么事。 宋采就是不开口问,笑着捡一块点心吃,只说一句“多谢玉儿。”就没再说话。 叶玉一边吃饭、一边抬头盯着她,看她心情好像不错,放下筷子。 她故意捏着嗓子,拉长尾音撒娇喊人。“阿娘~阿娘~” 宋采莞尔一笑,“怎么?又在外头闯祸了?” “倒也不是……我是要出门一趟。” 听得此话,宋采的脸垮下来,上回她说出门两天,结果是找到在猪肉铺闹过事的人揍一顿。 若不是她去得及时,只怕他们小命不保。 人犯了错,在合理范围内惩戒一番即可,人命绝非可以随意剥夺的东西。 她如此顽劣,宋采气得冷了她一个月,叶玉才乖乖保证绝不再犯。 她连忙解释:“是商队出事了,我去解决一下,只是官司问题而已保证不是什么大事。” 宋采冷声问:“真的?” 叶玉立即点头。 宋采只好允她出门,她熬夜缝了一个包袱,装好治伤的药、衣裳、干粮,银子还有通关的传书与验书。 转头看见叶玉熟睡的脸,焦躁不安的心迟迟无法静下来。 长安中。 大司马冯英领兵作战,与北齐人交战将近九月,偃武息戈。 先前的天象之祸是假的,星官自裁谢罪保全冯英,皇帝还需要他出征作战,没多做计较。 王闻之从叶玉口中知道冯英与北齐有勾结,但北边局势未定,牵一发而动全身,暂时不能处置他。 冯英也明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这一仗打得拖拖拉拉,像是在过家家一样。 王闻之深夜来到宣室殿,把手中的公务呈上去。 皇后也在此,她哭得双目红肿,看见有人来了,以宽袖掩面。 “见过陛下、皇后。” “闻之来了。” 皇帝这一年身心操劳,脸上多了几条皱纹,愈发沧桑。 他沉声道:“朕与皇后要亲自去把乐阳公主接回来,你觉得如何?” 北方战事告急,筹集粮草,布防边关是国之大事。 陛下还要修建公主的寝陵,国库空虚,拖到如今才算勉强完工。 王闻之想了想,回答:“陛下圣明。” 第147章 你先走! 叶玉把海东青交给宋采看管。 清晨时分,她在宋采喋喋不休的叮嘱中小鸡啄米点头,北上苍松县。 历经十日的路程,终于抵达苍松县所在的固原郡。 叶枚与崔久在此久候,她一来就说出自己的计划。 阿娘不让她随便杀人,那她就不杀。 固原郡的郡守夫人五十岁生辰就要到了,叶玉托人绘一副掐丝镶嵌绿松石金冠的图,华彩夺目,熠熠生辉。 但也只是画而已。 阿娘告诉她,上门拜访人要先送名帖,叶玉已经准备好了。 崔久扮作管家,叶枚扮作侍女,叶玉打扮成妇人模样上门拜访。 门房一听是敲门的是商贾,犹豫片刻后,崔久塞了一角银子才肯帮忙传讯。 他们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这才有人请他们入内。 崔久是男眷,坐在前院喝茶。 叶玉回忆脑海中埋藏已久的公主仪态,走得慢悠悠,步伐优雅,但过于生疏差点摔个趔趄。 幸而身后的叶枚及时扶住她,叶玉笑一笑继续向前。 接待她们的是个圆脸妇人,五十岁上下,打扮得雍容华贵。 叶玉一见到人就连忙上前热络问好夸奖,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她介绍自己此行是给郡守夫人准备贺礼,碍于不知夫人喜好,只好先绘样品送来过目。 郡守夫人很和善,笑着听她讲这绿松石金冠的宝贵之处,越听越喜欢。 叶玉看她心旌摇曳,继续道:“这颗绿松石是波斯那边来的珍品,便是皇宫也没有几个。” 郡守夫人讶异片刻,“如此珍贵?那我更不能收了。” 叶玉知道她的心思,浅浅一笑,“此物是为夫人的生辰准备,若您不要,那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郡守夫人看那金冠图纸,越看越喜欢,含笑道:“你真是有心了。” “夫人客气了,往后妾身在固原的生意,还要靠郡守大人照顾呢。” 二人你来我往又聊了几句,主客皆欢,离开郡守府的时候,郡守夫人特意送了一程。 叶玉受宠若惊,连忙拜别。 她们三人在附近住约莫十天,把热闹的地方全都逛遍,提高了郡守夫人的期待值,准备再去一趟郡守府。 三人站在大门前。 叶玉呼出几口气,咬牙捏自己一把,却怎么也下不来手。 “阿枚,你来帮帮我。” 叶枚伸手在她手臂一拧,叶玉面目顿时扭曲成一团,张大嘴巴痛呼一声,两眼浮上泪花。 她痛得抿唇轻声啜泣,嘴皮颤抖着登门求见郡守夫人。 “呜呜呜~我……要见夫人。” 叶枚下手太狠,她哭得有些过头了,那名下人以为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连忙转身去禀报。 叶玉手臂上接连不断的痛楚催着眼泪不停落下。 见到郡守夫人时,她双眼通红,哭肿了眼睛。 “夫人,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呐!” 郡守夫人还没弄懂怎么回事,叶玉就扑通一声跪在她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 叶玉捂着帕子,不停啜泣:“我对不住您的厚爱,那个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珍贵无比的掐丝镶嵌绿松石金冠……” 叶玉一口气说了如此多的连贯词,停下喘几口气,悲痛道:“被人抢走啦~” 郡守夫人一惊,“是……是被盗贼抢走了?” 叶玉摇摇头,“非也,是苍松县的县令!他把我的货物扣下私吞,我说那里面有献给贵人的礼物,请他还我,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谁知……谁知……” 叶玉拧着帕子捂住脸,她眼泪不够了。 “那苍松县的县令说,送给贵人的最好,说明东西值钱,抢的就是贵人的礼物。” 叶玉低头,用帕子随手抹几下泪,继续说:“夫人,我还特意说那是送给您的生辰礼,他居然叫我送个假货顶替,岂有此理!” 听了这话,郡守夫人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重复道:“岂有此理!” “夫人,那这掐丝镶嵌绿松石金冠,还有我的货该怎么办啊?” 郡守夫人面冷如霜雪,沉声道:“这件事我会请郡守出面,还你一个公道!” 叶玉抿唇蹙眉,柔弱道:“夫人,多谢您~” 她拜别郡守夫人,一出郡守府,那委屈哀伤的脸色立即收敛起来。 她要借郡守之力打县令,第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该进行第二步了。 叶枚有些担忧,“小玉,要是县令把货还回来,发现找不到那啥啥啥金冠可怎么办?” 叶玉挑眉,一字不错道:“掐丝镶嵌绿松石金冠。” 这玩意儿她们根本就没有,把那些货全卖了也抵不上这一件金贵。 叶玉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找不到,那就是县令私吞了呗,难不成他还能证明,那些货里面压根就没有这个东西?” 叶枚瞪大眼,一年不见,她的狡猾更胜从前了。 崔久轻笑一声。 三人走回客栈,路上有旌旗招展,百姓哗然,她们挤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中无法往前。 抬头只看见绣龙纹的玄黑旗帜,不知是谁阵仗这么大? 叶玉拉着叶枚的手往旁边躲来躲去,终于进了客栈,回到房间打开窗户往下一瞧。 叶玉的脸霎时惨白。 皇帝与皇后坐在龙辇里出行,前前后后跟着十几名官员,有人坐马车、有人骑行。 在前头驱赶拥挤的百姓,腾出路段的正是卫云骁。 不是说天高皇帝远?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叶玉脑子懵了一瞬,想不通、根本想不通。 小命要紧,什么货物晚点再说,叶玉手忙脚乱收拾东西逃跑。 叶枚知道前因后果,也帮着寻来一件帷帽给她戴上遮面。 “小玉,你先走!” 叶玉想了想,只好点头:“等这边的人离开你再通知我。” 叶枚点头答应,叶玉夺门而出,来不及通知崔久。 街上的队伍很长,皇帝这回出行带的人手没有上万也有千把了。 叶玉抓住混乱的时机藏在人群中逆行,往城门而去。 她慌不择路,跑跑停停,一直到郊外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骑马了。 天色黑下来,她不敢回去,就近寻个农户借宿,明日再买头驴应急。 稻草垫的床板刺痒、屋子弥漫一股霉味 叶玉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思绪开始漫游。 在她强迫自己即将入睡时。 农舍外头一片火光亮起,“嘭嘭嘭”的急促敲门声响起。 叶玉内心一惊,抱被坐起。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有人吗?” 第148章 好久不见 隐约有厮杀的惨叫与怒喝响起。 农舍的夫妻俩夜起开门,发现外头站了许多人,个个锦衣玉带,有乌泱泱的黑衣人与守护在外沿的侍卫搏斗。 他们面色仓皇失措地簇拥一对衣着奢靡的中年夫妻。 二人大惊失色,立即关上门,却被一把刀卡住了门缝。 一句冷淡急促的声音传来,“稍等。” 关不紧的门重新被推开,尚未经过邀请,他们挤进这座郊外唯一的农舍避险,侍卫们站在外头迎敌。 农夫惊惶道:“你们是谁啊?” 为首的卫云骁道:“我家主子遇刺,借宿一晚。” 没等他们说什么,卫云骁自行塞了一锭银子过去。 左右拗不过人,报酬又丰厚,夫妻俩只好把人请进来。 帝后出行,带羽林骑三千、虎贲郎五百,加上侍从、仪仗、为公主迁坟的太常寺官员,共计五千人。 他们途经固原郡,在此住宿一夜,羽林骑、虎贲郎人数众多,留一半在城外扎营露宿。 谁料固原郡的郡守曾杰与北齐勾结,暗藏千名杀手于驿馆,大部分侍从人手驻扎在出城方位无法及时支援,他们不得不从进城的原路逃出郊外。 帝后与众多官员一出城,埋伏好的刺客又涌上来。 外头的侍卫与之搏斗,眼看快要撑不住了。 诸多官员中走出一个清润儒雅的男子,他拱手道:“为保陛下与皇后安危,臣愿引开贼人。” 皇帝问:“如何引开?” 王闻之再言:“那群贼人是冲着陛下与娘娘来的,只需脱衣让臣穿上,臣将他们引开,其余人护送陛下与娘娘到冲州,统辖此地的成章将军忠心耿耿,必会庇护陛下与娘娘。” 皇帝早年沙场作战,若真与那群刺客打起来未必会吃亏,但当下大部分兵卒被拦在城中,敌众我寡。 他已经不是昔日冲锋陷阵的大将军,而是皇帝,哪怕伤了分毫亦对江山社稷有损。 刘景昼站出列,拱手道:“陛下,情况紧急,还请您早做定夺。” 皇帝默不作声,扫屋内一眼,发现能代替皇后引开敌人的只有农妇一人。 那农妇吓了一跳,拉着自家汉子跪下。 夫妻俩心惊胆战地,他们这辈子没见到这么多大人物,全都聚到这小小的茅屋。 虽说为帝后效劳报酬必定不少,但命只有一条,活不下来,赏赐再多的金银珠宝也带不下去。 农妇恳求道:“陛下,俺长得丑不像皇后娘娘,俺家里还有一个女子,可以顶替娘娘。” 旁边的王闻之道:“把人带来。” 被吵醒的叶玉躲在房间内,从窗户看见皇帝一行人时,早已吓得胆颤心寒。 她想爬墙跑出去,却发现外头的一群人杀来杀去,她根本跑不掉。 在墙头观望片刻,身后来了几名侍卫把她揪住,带到农舍正屋。 许多眼熟的人都在这里。 王闻之、刘景昼、皇帝、皇后、还有几名眼熟的官员…… 刘景昼惊呼一声,“玉儿!你怎么在这里?” 王闻之站在人群中,悄然低头抿唇。 皇帝讶然,“是你!” 没等皇帝发火,王闻之道:“陛下,多余之事计较无用,不如就让这女子代替皇后娘娘引开刺客,以解燃眉之急。” 在外迎敌的卫云骁浑身血渍,他急匆匆入内,“陛下,不好了。” 一进来看见静若鹌鹑的叶玉,卫云骁没说话,转而道:“陛下,外头的黑衣人越来越多了。” 事不宜迟,皇帝只好点头,与皇后脱下外袍交给他们。 王闻之道:“叶姑娘,你是否愿意救陛下与娘娘一回,将功折罪?” 叶玉幽怨地看他一眼,这几连招数丝滑得不行,事到如今,她就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她看了一眼皇后,最后不情不愿点头,没说话。 王闻之上前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待会儿跟紧我。” “等等!” 刘景昼出声谏言:“陛下,臣也要一同去,若只有他们二人出逃,没有臣子相随守护,刺客必会怀疑有诈。” 他此话言之有理,皇帝点头,准他一同去。 卫云骁想了想,拱手道:“陛下,臣也要一起。” 皇帝大手一挥手,把在场一半的官员拨过去给他们,只留了羽林骑统领与虎贲将军在身边护佑。 农舍大门外,侍卫们与刺客交战,死死守着院门不让对方闯入内。 皇帝的援兵将至,藏在树林中的高溪山拿出一个口哨吹,催促他们加快速度。 刺客不要命般冲向农舍,最前方的刺客破开侍卫防御,即将冲入院门。 卫云骁走出来,将那名刺客一脚踹翻在地。 身着玄黑龙纹曲裾与艳红凤袍的两个人在一众官员与侍卫的护送下跑出来。 高溪山看见皇帝与皇后跑了,立即率人追上去。 乌泱泱的刺客们追着叶玉与王闻之进入山林,身后陆续有侍卫倒地不起。 山林是藏身隐匿的好地方,王闻之温热的大手拉着叶玉拐来拐去。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身后追兵如附骨之蛆,越来越近。 微凉的山风在耳畔呼啸,好似有一句低微的呢喃传来:“玉儿,好久不见。” 大部分刺客被他们引开了。 皇帝与皇后换上寻常侍卫的装束带着官员与侍从往另一方向离开。 叶玉等人在山林狂奔。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刺客们还在身后紧紧追着。 卫云骁停下脚步,安排几名侍卫护送官员从另一方向离开,转头吩咐王闻之与刘景昼: “我留下善后,你们先走。” 他说完话,转而看向叶玉,夜色幽暗,但他却能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他已经一年多没见她了。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卫云骁立刻收回目光,冷声催促。 “快走!” 刘景昼来到叶玉身边,低声道:“留在这里只会拖累表兄,咱们先走。” 叶玉点点头。 一行人向前奔跑。 高溪山率领二百多名刺客赶到,被卫云骁与一众兵卒拦截。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背着北齐皇帝动用曾杰这颗安插多年的棋子,南魏的皇帝皇后近在眼前,必操胜券。 卫云骁拔出刀,号令留下的侍从,“誓死保护陛下。” 对方人少,看对方这拼命的架势,高溪山不疑有他。 “给我上!” 第149章 死不了 有几名刺客绕过卫云骁等人的阻拦,追赶过来。 其余官员早已与他们分开,由十名侍卫护送着躲起来。 眼下只有伪装成皇帝皇后的叶玉、王闻之,还有一个死活不肯离开的刘景昼。 他们三人向前奔逃。 刚开始叮嘱叶玉“跟紧他”的王闻之逐渐疲乏,脚步比叶玉慢了许多。 叶玉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对方追来十余人,三人中,能打的只有她一个。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倒霉遇到了他们。 若不是皇后也在,她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刘景昼落后几步,赶上来的刺客当头劈来一刀,刀光映着星辰光芒照在他脸庞。 “铮”地一声,一把短刀挡住了利刃。 这是精钢打造的剔骨刀,可以流利地从骨架上剔出干净的猪肉,刀身漆黑,刀刃泛着冷光。 皮制的刀鞘落到地上,另一把劈骨刀从叶玉左手袖中转出,此刀用于砍脊骨,她的如杀猪一般利落,飞快地割过刺客的咽喉。 刺客倒地不起,脖子喷溅出腥浓热血。 “快走!” 叶玉站在刘景昼身前,目不转睛地防御眼前的刺客,一步一步后退。 她白日去郡守府寻郡守夫人,穿了一身放量合宜的宽袖曲裾,正好藏护身的杀猪刀,匕首太脆,并不适合近身作战。 刘景昼连忙往后走,与王闻之站在一处。 十余名刺客看见她如此干脆利落就解决了一名刺客,警惕地包围上前。 叶玉手腕一翻,刀尖指向刺客们,暗暗数一遍,对方有十三人。 一打十三,胜算太小。 突然,左侧刺客欺身而上,惊得叶玉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一把长刀袭来,叶玉立马提起刀格挡,而后扭着手腕甩开刀刃飞快后退。 其余刺客抓住间隙,一拥而上。 乱刀砍来,叶玉应接不暇,后背急得冒冷汗。 刘景昼大呼:“玉儿,小心!” 站在她身后的王闻之与刘景昼随意捡起一根棍子防御。 王闻之身上还穿着玄黑龙纹衣袍,几名刺客提刀冲向他。 叶玉劈开身前的刺客,想过去帮忙已经晚了。 几名刺客一同袭击王闻之,他以长棍挡住刀子,手中的棍子被一截又一截削断,只剩一小段。 他后退时,不慎被地上的石头绊倒,摔在地上。 刺客执亮铮铮的大刀砍向王闻之。 叶玉低呼一声:“王闻之!” 她分神间隙,一名刺客从后在她肩膀削了一刀,令叶玉痛得闷哼一声,往前趔趄几步才站稳。 一把长剑从暗处飞出来,气势如虹,挡住了那名刺客的攻势。 刺客惊退三步,执刀的手微微震颤,面巾下的眼睛瞪得滚圆。 梁崇与陈七从暗处出来,他知道叶玉来固原郡,快马五日赶来,又得知陛下遇刺,顺着路上的痕迹,这才找到了叶玉等人。 叶玉松一口气,爬起来继续对付刺客。 梁崇拾起地上的剑,来到她身边,担忧地问:“玉儿,你怎么样?” 叶玉摇摇头,“我没事,一点小伤。” 王闻之喘几口气,爬起来与刘景昼站在一处。 刺客发现他们是假的,绝不能放他们离开,三人一边保护不会武艺的王、刘二人,一边对付这群刺客。 梁崇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白虹,直击刺客心窝。 叶玉用劈骨刀横挡,剔骨刀与刺客刀刃相击,火花四溅。 她伸手借梁崇的力旋身,刀锋贴着剑身一抹,飞快欺近刺客,劈骨刀一捅,如杀猪一般开膛破肚。 远处的二人眼巴巴看着叶玉与梁崇配合默契,暗恨自己不会武艺,难以相助。 东方既白,远山如黛,一缕晨光刺破云翳。 刺客越来越多,追着叶玉一行人逃到江边,她泅水没有任何问题,但其他人不会。 举目四望,江岸对面有一艘小船。 叶玉二话不说,脱了皇后的外袍,跃入江水,似一条鱼直奔对岸。 切断绳子划船离开前,叶玉想到了什么,她现在已经不需要靠偷和骗来维持生存。 她摸了摸阿娘在她衣裳缝制的一角碎银放到木桩上,撑着竹竿去对岸接应其他人。 清晨的江水冷彻骨髓,晨风过处,枝叶颤了颤滴落凝露,连带着浑身湿透的叶玉也打了个冷颤。 在她划船期间,善后的卫云骁也被梁崇带到这里,刺客有二百余人,他只带了五十名侍从抵挡,受了不少伤。 乌篷船靠岸,叶玉催促:“快上来!” 王闻之捡起皇后的外袍上船,叶玉扫一眼,发现岸边只有他们四人,侍卫们与陈七没来。 “其他人呢?” 乌篷船载五人,沉了一半入水。 梁崇道:“他抵挡刺客为咱们争取时间,放心,他不会有事。” 陈七是他的贴身护卫,武艺不比他差。 具体如何“不会有事”,叶玉没问,既然梁崇有信心,那就信他一回。 叶玉撑着竹竿划船,他们需要把刺客引开,引得越远越好。 看她浑身湿漉漉,后背又受了伤,王闻之立即把红色凤袍给她披上,接过竹竿。 “我武艺虽不行,但划船还是可以,玉儿,让我来。” 叶玉瞪他一眼,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 “过了这一关,记得让苍松县的县令还我商货,很多人等着吃饭呢!” 王闻之抿唇,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她,他温声答:“遵命。” 看他答应得爽利,叶玉心中的猜测得了证实,这满腹城府的人必然在谋划什么。 叶玉清楚,他设这一局,有一因是为了让自己救下皇帝与皇后,摆脱嫌犯的罪名。 但他一声不吭就开始算计,令她着实恼火,叶玉握紧拳头悄悄给了他腹部一拳。 王闻之红着脸闷哼一声,后腰略微弯了弯。 叶玉坐在甲板上,转头看向坐在一起的三个男人,他们必定是同谋! 看见叶玉意味深长的眼神,刘景昼不自在地别过脸,垂头关怀受伤的卫云骁。 “表兄,你怎么样了?” 卫云骁闷声咬牙忍耐痛楚,他看见他这假模假样的神色,轻哼一声。 “死不了。” 第150章 我们四个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乌篷船来到江心,远处的山坡陆续站上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为首之人蒙住半张脸,他眼眸狭长,泛着一抹阴邪的幽光,他远远眺望江心的小船,目光阴鸷。 他绝不可能让南魏皇帝溜走! 王闻之回头看见刺客追来了,把竹竿丢给没受伤的刘景昼。 刘景昼双手托着竹竿,手足无措道:“姓王的,你干嘛?” 王闻之坐到叶玉身边,伸手帮她拧干衣袖上沉甸甸的水。 她方才渡江时浑身湿透,一身湿漉漉的厚衣裳黏在身上。 王闻之不紧不慢道:“谁家皇帝亲自给臣子撑船,你来划。” 他们此行目的是把刺客引得越远越好,看见河岸两侧山坡上的刺客跟蝗虫似地。 刘景昼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他转了个方向,站在船头划,两眼紧紧盯着王闻之的手,生怕他对叶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从山坡遥遥一看,南魏皇帝与皇后依偎在一处,看起来甚是恩爱。 高溪山伸手,身后的刺客递过来一把弓。 他挽弓瞄准甲板上的二人,射出一箭。 叶玉听声回头,把王闻之扑倒:“小心!” 那支箭擦着王闻之的耳畔,“咕咚”一声径直刺入江水。 这一举牵动叶玉后背的伤口,她趴在王闻之身旁,痛得五官拧成一团。 刘景昼丢了竹竿走过来扶起她,“玉儿!” “快闪开!”叶玉推开刘景昼,他跌坐在甲板。 “嗖!”一支箭擦过身前,钉入船板,尾翎震颤。 刘景昼脸色煞白。 叶玉道:“别管我,快划船!” 躲过一劫的刘景昼立即捡起竹竿撑船。 王闻之立刻扶着叶玉进入船舱,与受伤的梁崇与卫云骁挤在一起。 又是一支箭射过来,刺破了竹篾编织的艄篷,泛着寒芒的箭镞距离叶玉的脸仅有一指之隔。 她咽了咽口水,催促道:“刘景昼,你快些!” 这次计划,原本只有王闻之带着叶玉逃跑,扪心自问,他的确藏着一些私心。 但是这三人商量的时候分明答应得好好的,临到头却变卦,一起跟了过来。 四人躲在艄篷内,刘景昼暴露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下。 刺客们一路在岸边追,一边拉弓挽箭射过去。 刘景昼大惊:“不是,你们倒是管管我的死活啊?” 密密麻麻的箭落在他身畔,好几次差点刺中了他。 王闻之与叶玉不可现身,卫云骁身受重伤,青蓝的衣裳被鲜血染得变黑。 此处无药,梁崇一直在撕自己的衣裳给他包扎伤口。 做完这些,他提剑走出艄篷,“我来帮你。” 梁崇站在他身前,甩出剑花击开那些箭,他的伤势比卫云骁轻许多,挡一会儿不是问题。 刘景昼拼了命划船,因技术生疏且过于慌张,乌篷船来回摇摆。 船篷内的三人来回摇晃,虚弱的卫云骁翻了个身稳住身形,扯得伤口又流血了,脸色白几分。 叶玉挪着身子扶起他,“卫云骁,你怎么样?” 卫云骁摇摇头,沉默片刻,定睛细瞧她。 这一年她变化极大,肩变宽了,身子长高,瘦下来的脸衬得那双漆黑的狐狸眼又大又明亮。 他低声道:“只要你安然无恙,无论受多重的伤我都愿意。” 王闻之一惊,闪过一抹不可置信的流光,闷葫芦开口了? 叶玉被腻得身子微微一抖,要不是他还伤着,真想把人丢出去,莫名其妙说的什么话?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卫云骁说完,苍白的脸浮上一抹红晕。 分别一年,他以为自己能忘记她,但强行的遗忘不过是饮鸩止渴,她的音容笑貌难以忘怀。 他比其他人,只差在不会甜言蜜语哄人。 这次出发前,他特意翻出表弟上回送他的话本子,习得上面的漂亮话。 这次是第一学以致用,但效果好似不太明显。 王闻之干巴巴冷笑一声,“卫兄对陛下皇后的忠心,我会帮你转达的。” 卫云骁想辩解几句,剧烈一晃令他们东倒西歪,乌篷船差点被掀翻了。 三人转头看见刘景昼悻悻地笑几声,“抱歉,我第一回撑船。” 他在前头拼命,表兄在后头挖墙脚,受伤了还不安分,当他没听到那肉麻话呢? 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刘景昼勾唇,前方有两条分支,他转而操控着乌篷船拐到右边的江流,在左边岸上追逐的刺客看他们逃去另一条河流分支,停下脚步。 有一人问:“大将军,怎么办?” 高溪山咬牙思索片刻,“乔装成百姓,跟我追!” 江流的分支水道变狭窄,小船如一片叶,从清晨到午后,随着水流翻山越岭,来到一片芦苇荡时,水面变宽阔。 身后追着他们的刺客早已不见踪影。 蜿蜒的河流静静流淌,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天空的斑斓色彩。 清风拂过芦苇,送来清凉的气息,令刘景昼紧绷的心弦松弛,顿觉双臂酸胀无力,他累得瘫坐在地,有气无力喘着。 “王闻之,过来替我,我实在没力气了。” 站在旁边护着他的梁崇也坐在地上,累极了,他的手臂受伤,还没包扎上药。 王闻之离开叶玉,接过竹竿划船。 刘景昼看见叶玉守着早已昏迷过去的卫云骁,他爬过去,背靠在艄篷上。 抬头望着西沉的红日把天际染成绚烂的金红,劫后余生看见此等美景,他莫名笑起来。 叶玉把那件凤袍给卫云骁盖上,她低声道: “咱们要尽快寻个地方留宿,卫云骁需要上药治伤。” 前方划船的王闻之低声应答,“好。” 不过,叶玉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的包袱里的传书、验书,还有许多东西都落在那座农舍了。 唯一的银子付了这艘船的钱,可以说,她现在身无分文。 叶玉试探问:“你们……你们身上带钱了吗?” 刘景昼拍拍自己胸脯。 “不仅带了银票,还带了证明身份的令牌,下了船,咱们就近寻个衙门,叫他们护送咱们去冲州与陛下汇合。” 王闻之与梁崇也点点头。 叶玉眉梢一挑,“原来你们准备得如此充分?这次出逃谋划很久了?” 刘景昼点点头,又摇摇头,回哪个问题都是坑,他立马闭紧嘴巴。 王闻之划船的手一顿,船身摇晃。 众人的身子轻微摇摆,刘景昼夸张地“哎哟”一声,立刻埋怨几句转移话题。 “王闻之,你能不能像我一样稳重点?” “不慎翻船了怎么办?” 王闻之接了话,轻声道:“是我之过。” 在他们一唱一和中,叶玉露出戏谑的目光。 刘景昼转而抛出一个问题。 “玉儿,我们四个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叶玉蹙眉:“?” 第151章 那双眼睛有些眼熟 叶玉舒展假笑,咬着牙道: “那也得掉了才知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说完,她揪着刘景昼的肩膀,欲要把他推下去。 刘景昼再也不敢打哈哈,连忙躲开,“我不过是假设,当不得真。” 原本有些期待的王闻之与梁崇吐一口气。 叶玉在这几人身上来回扫,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把戏? 随着夜幕降临,江上起了雾气。 乌篷小舟破开雾气,抵达一处渡口,他们上岸循着狭小的路径前行。 梁崇背着昏迷的卫云骁落在末尾。 叶玉走几步,一件厚实的衣裳披在她身上。 王闻之低声道:“夜里冷,你穿了一天的湿衣裳会着凉。” 叶玉点点头,拢住那件龙纹外袍,“多谢你。” 小船行了一天,不知他们到了何处。 他们一行人继续往前,有卖鱼篓的老翁蹲坐在路边。 叶玉走过去,发现此人面目丑陋,浑身松弛的皮肤坍陷,像许多个面口袋堆成层层叠叠的沟壑。 老翁浑身骨架如瘦巴巴的枯木,外表被火焰舔舐过的肌肤痕迹交错,蜿蜒如蛇。 她只惊了一瞬,转而问:“老翁,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客栈或者住宿的地方吗?” 老翁张嘴,牵动那被火燎过的脖子皮肤,嗓音像断了一截、呕哑嗡鸣的箫,带着淡淡的尖锐。 “往前走有一座村子,村口第二户可以住人。” 叶玉拱手道:“好,多谢你。” 他们前往村子找到那户人家投宿,终于问出了身处的位置。 这里是丘陵郡的平春县,他们划船一日顺着江水南下,距离固原郡极远。 梁崇有作战经验,估摸一下脑海中舆图的距离,若是骑行到固原郡需要将近三日,从这里快马赶到冲州,则将近十日。 他们打算在此暂歇一夜,明日赶到县城中买马。 叶玉与农舍的姑娘借了一身干净的葛布短打衣裳过夜,等明日她自己的衣服干了,再还她。 村中有老医。 叶玉托村民去请人过来给卫云骁看病,他受伤最严重,还发烧了。 村医只开一副退热的药,以盐汤洗伤、捣烂黄芩敷到伤口消炎,剩下的只能靠自愈。 村中药材匮乏,他们的伤口有人处理已是不错,明日早起到县城再重新看一遍。 四个男子住在一间屋子,叶玉与农舍的小姑娘挤在一起。 或许是受伤泡江水,又穿着湿衣裳奔逃一天,叶玉把刀器放到枕头底下防身,一沾枕头就睡着。 迷迷糊糊间,她觉得脑子有些发热发晕。 意识混沌迷离,耳畔好似有人呼唤,“着火了,快救火!” 他们投宿的农家是一座茅草院,一遇到火苗,立即舔舐整座院子。 叶玉似乎意识到不好,但始终无法醒来。 第一个发现不对的是刘景昼,他与王闻之没受伤,分开值上下半夜,他打着盹反应过来时,火已经烧起来了。 房门还被上了锁。 梁崇随后醒来,大腿踹开窗户,先把昏迷的卫云骁丢出去,三人先后爬出来。 农舍中的一家三口早就消失不见。 叶玉那间屋子也被上了锁,附近的村民被火光引来。 “快救火、快救火!” 火光化作赤红的蛇,沿着房梁蜿蜒而上、木板、窗棂爬满整座屋子。 屋顶已烧成一片翻卷的火浪,噼啪作响的茅草爆出喷飞的火星,如如萤火飘荡在夜空中。 梁崇提醒一句,“叶玉还没出来。” 慌张的王闻之与刘景昼把卫云骁拖到墙角,立即抓起院子的几块砖头敲碎房门的锁。 卖鱼篓的老翁躲在山上,望着那片火光,心情畅快极了。 昔日,叶玉放火烧了他的戏班子。 他死里逃生,但毕生攒下的财富在那场火焚烧殆尽,他不得不回到这个小村子苟且偷生。 他变得面貌丑陋,一贫如洗,娶不到媳妇也赚不到几个钱。 幸好,老天把她送到他面前,他也要让她尝尝被火烧死的滋味! 农舍中。 眼看着房梁就要被烧塌了,门锁被敲烂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挡着,打不开门。 梁崇后退几步,助跑着冲上前,撞烂了房门,但他的肩膀隐约“咔擦”一声,似乎断了一根骨头。 他顾不得疼痛,躲避掉落下来的火焰把叶玉背出去。 她吸入过多的烟雾,意识浑浑噩噩,身子虚软 梁崇把她搂在怀里,掐了一把人中,这才把她弄醒。 “玉儿,玉儿,你怎么样了?” 刘景昼与王闻之上前,低声呼唤:“玉儿,玉儿!” 梁崇大手摸上叶玉的额头,烫极了,他一时分不清是发烧,还是被火给熏的。 梁崇又把叶玉抱远一些,远离火光。 房梁嘎吱一声,发出最后的呻吟,轰然倒塌,茅房溅起的火星飞向夜空,一阵又一阵的热浪袭来。 夜起的村民站在院门外,想救火已经来不及了。 有人指指点点,低声蛐蛐:“老李一家三口去哪里了啊?” “不会谋财害命,跑了?” 叶玉的意识慢慢恢复,察觉到肺中闷热,呼吸的气体也烫得鼻腔肿胀,她下意识抽了抽鼻涕,原来是发烧了。 不到片刻,这座农舍的一家三口赶回来。 夫妻俩哀嚎道:“我的家,我的家怎么成这样了?” 刘景昼走上前,厉声道:“你们放火杀人,还敢惺惺作态?” 若不是他警醒,只怕他们早就烧成一团灰了。 农舍的小姑娘走出来,说道:“我们刚从外头回来,怎么会放火?” 有来得早的村民出声道:“俺亲眼看见那门是上锁的,你们家明摆着是想烧死人。” 他们靠江捕鱼过日子,生活没那么好,但也没有差得活不下去,岂能与这等蛇蝎心肠的人为邻? 农妇站出来喊冤,“我们真没有啊,村尾的李老汉说他的鱼篓被风吹到江上不要了,叫我们去捡,捡了就归我们。” 他们的女儿也附和点头,从外头提进来好几个沾了水的鱼篓。 “李爷爷说大概有二十多个鱼篓,叫我们一家三口去捡,刚回来,我们家就变成这样了。” 他家汉子说道:“大家若不信,可以叫李老汉来作证,我们真没有放火杀人。” 叶玉歇息片刻,缓过那股劲,从梁崇怀中坐起来。 “你们口中的李老汉叫什么名字?可是叫李荣贵?” 那一家三口与矮墙外的村民点头。 叶玉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看那双眼睛有些眼熟。 第152章 是我的仇人 当年。 女师被羌人杀死,留下庵堂的一群孩子。 那些孩子都比她小,甚至还有几个尚在襁褓。 她学着女师的做派担起养活大家的责任。 可是,长治死的人太多,没有那么多人需要穿鞋,她的草鞋编得七歪八扭,很难卖出去。 她坐在街头,抬头望天、低头叹气。 李荣贵在她面前出现,他身躯浑圆,脖颈与头颅同宽,笑眯眯问她:“想不想赚钱啊?” 叶玉懵懂点头。 “我这里有一份活计,你愿不愿意干?” 叶玉警惕起来,“是什么活?” 李荣贵笑道:“我是戏班主,在民间搜寻根骨奇佳的苗子培养,以后成材,那是可以进皇宫唱戏,面见陛下与娘娘的。” 他说得神气又夸张。 王朝末年天下动乱,虽然当前皇帝是个昏聩软弱的君王,那也是叶玉无法企及的人物。 她并不关心这些,只想问工钱多少? 戏班主打量一番叶玉,似在估量一件货物。 “这样,二两银子,你跟我走,如何?” 叶玉不理解“跟他走”是什么意思,以为那是自己的工钱。 她把钱交给刘大娘与胡大娘,托她们帮忙照看孩子,转身跟着李荣贵离开。 他说戏班子赚的都是大钱,叫她好好学,以后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她在戏班子并未学到多少戏,而是学着察言观色,讨好别人、贩卖可怜。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李荣贵不知道哪里来捡来的尸体,让她在街上表演乞讨葬父,只需要哭着就行。 他们从一个地方乞讨到另一个地方。 她偶尔昧下几个铜板攒起来,等着下次路过长治的时候,去交给胡大娘与刘大娘。 她那时不懂,原来这样也可以赚钱啊。 她第一次杀人是八岁的时候。 某日的夜间。 她突然察觉到有人解了她的衣衫,被惊醒的叶玉抓住床头的陶罐砸过去。 那是个不知哪里来的醉鬼,不知如何通过护院看守的院门,又如何不动声色打开房门,进入了她与年轻姑娘熟睡的房间。 打都打了,为了防止赔钱,她与惊醒的小姑娘直接把人捆起来,丢进废弃的枯井。 后来,那口无人问津的枯井接连不断葬入许多深夜“意外”闯入的人。 戏班主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忌惮。 她长大些,就不必在街上风吹日晒乞讨葬父,而是替人哭丧,哭一回十文钱,守夜二十文,奏哀乐一日五十文。 钱都给戏班主收起来了,他说,她们以后造化大着呢,不必贪恋这点钱。 叶玉偶尔半夜爬出去接私活,替人守夜哭丧,或是烧纸,帮忙把气氛搞起来,攒起来的钱都送回长治。 她们在戏班子从没挨过打,犯了错顶多就是罚站、挨饿。 十岁之后,戏班主把她们养得越来越精细,从牙齿、头发、肌肤、手指脚趾全都要仔细养护。 戏班主说,想成为名角必须要长得漂亮。 虽说他们是戏班子,但是她们没几日正经学唱曲。 还没等年长的几位姐姐唱出什么像样的曲子,她们就销声匿迹,再回来看望她们时,她们穿金戴银,一夜之间就变有钱了。 当戏子果真能赚大钱啊。 究竟是怎么赚到钱的,她们没说,只说等她们长大就知道了。 轮到叶玉被高价卖出去时,她才知道,原来戏班子的钱是这么赚的。 她再次杀了人,气冲冲回到戏班子理论,发现大赚一笔的李荣贵醉醺醺道: “终于把那个煞神养大卖掉了,这些年我都快被她害死了,她杀那么多喜欢童女的客人,要不是她品相好,够值钱,老子才不会给她擦屁股。” “打了会留疤,骂了怕她逃跑,真是比千金小姐还精贵。” 那夜。 戏班子的火势比眼前的茅草屋还大,火光冲天而起,浓烟翻滚着吞噬了一切。 那作为摆设的戏楼轰然倒塌,火星四溅,灰烬如黑蝶漫天飞舞。 叶玉回过神,手心痒痒,想往腰上摸杀猪刀,这才想起来她睡觉时候垫在枕头下了。 刘景昼问:“玉儿,李荣贵是谁?” 叶玉含糊道:“是我的仇人。” 当年,他没有死在那场大火,倒是命大。 如今,李荣贵那层层堆叠的脂肪只剩破布一般的松弛肌肤,圆鼓鼓的肚皮似漏气,像一座移动肉山的人化作干瘦的枯骨。 他的外形变化太大,倒叫她一时无法认出来。 原本装作不认识,就当泯然恩仇了。 叶玉暗暗握住拳头,既然他自己来送死,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阿娘可没说过要对仇人心慈手软。 其他人听了她的话,仇人?原来她与那李老汉有仇。 李老汉早年在外头赚大钱,生意失败后回村渡日,因为长得丑陋,根本说不上媳妇,平时独来独往,除了在渡口卖鱼篓就是沽酒宿醉。 这回,他居然敢放火杀人,惹上大麻烦了。 第153章 咱们怎么去冲州? 热心的村民帮忙在渡口堵住李荣贵。 他收拾包袱准备到渡口登船逃跑,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 卫云骁昨晚喝过药,清晨时分醒过来。 农舍简陋,他们昨夜躺睡在稻草上,扎人又闷热,他们脱衣垫了一下,着火时出来得慌张,身上只着白色衬衣。 有好心的村民送他们几件粗布衣衫蔽体,一行人绑着李荣贵送去县衙投案。 他们坐在晃悠悠的牛板车上,一轮朝阳在蜿蜒的山脊升起。 微凉的晨风拂来,叶玉打了个喷嚏,抽了抽鼻子。 四人想递上一件御寒的衣物,可他们什么都没有,都在那场大火中烧光了。 叶玉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王闻之。 “对了,咱们怎么去冲州?” 不是她多嘴,而是他们除了人,许多东西都烧了,拿什么通过关隘? 王闻之闷声不吭,正为此发愁。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只需要平安度过一夜,赶到县衙出示身份令牌,就能调遣衙役护送他们去冲州。 而现在…… 那令牌是木牍,此时早已焚成一团灰。 能从灰里扒拉出来的只有叶玉那两把精钢制作的杀猪刀,但也赔给了农户一家。 那是他们身上仅有的值钱货了。 至于钱,原以为此行会很顺利,为了便于藏在身上,他们贴身带的是大额银票。 王闻之转头看向卫云骁,“卫兄,你身上可有令牌或是传书?” 不问刘、梁二人是因为他们也脱衣了,五人中,只剩卫云骁还穿着原来的衣裳。 卫云骁摸了摸胸前的衣领,什么都没发现,他摇摇头,转而问:“昨日是谁给我上的药?或许是那时落下了。” 刘景昼悻悻道:“表兄……我。” 不必说,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谁拿的了。 茅草屋着火之后火势又急又快,他们忙着逃命,刘景昼连最心爱的折扇都没来得及拿。 他空荡荡的手举起来,只能无奈地摸了摸后脑勺。 叶玉顿时生无可恋,茫然望天。 一阵萧瑟的风打着卷呼啸而过,两片枯叶贴在叶玉头上,更添几分落魄。 村民从清晨赶牛车,在午时抵达县衙,送完他们就离开。 人证物证俱全,县令定罪李荣贵故意谋杀,纵火伤人,判处秋后问斩。 突然冒出来的李荣贵是解决了。 但他们接下来怎么去冲州? 王闻之想了想,拦住县令拱手道: “这位大人,小人是今年的举子,因被这贼人放火害命,钱财与传书都被烧毁,大人能否通融,借点人手与钱财送在下到冲州老家,在下家境殷实,必有重谢。” 县令看他谈吐文雅,多打量几分,转眼看见他们身上的衣物粗糙,蓬头垢面,身上沾灰狼狈不堪。 他只犹豫几分就轻哼一声,这年头骗取怜惜的穷人多得是。 虽然谈吐文雅,指不定是哪个科考失利,骗吃骗喝的疯子。 县令挥一挥袖子,“本官的衙门不是慈善堂,走走走。” 衙役上前赶人。 刘景昼恼怒,走几步上前:“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县令往衙门后院走几步,听了这话停下脚步,不屑地问:“哦?你们谁啊?” “我是大魏的廷尉刘景昼,这是少府大人王闻之,本官命你速速派人送我们去冲州。” 县令似听到笑话,大笑几声,扫了一眼他们,目光停留在卫云骁身上,这个衣着不错,只可惜破破烂烂,怕不是在哪个富户的垃圾堆捡的。 县令与衙役们笑作一团,“就你?廷尉?” 县令指了指王闻之,“你?少府?” 刘景昼气急,怒斥:“笑什么?” 他这般态度令县令觉得被冒犯,“你是廷尉,我还是玉皇大帝呢!” 旁边的师爷走上来附和,“那我就是卷帘大将。” “那我们是天兵天将。”衙役们捧腹大笑。 县令大喊一声:“来啊,给我把五个疯子赶出去!本官的县衙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行骗的。” “再不出去,本官给你们重重打几板子清醒一下。” 刘景昼还要上前说几句,被王闻之按住肩膀,暗暗摇头。 他刚才不表明身份,借助举子的名头,是因为他们的令牌与记载身份的传书、验书都被烧毁。 多说无益,王闻之暗暗下决定,此行回京,他要改革一番,把身份令牌还有出行传书全变成铜铸,天打雷劈也不会坏那种。 总之不能是易燃的竹简或木牍。 衙役门将他们轰出县衙。 五人灰溜溜站在大街上,看人来人往。 他们昨日奔逃一天,晚上只在农家喝了几碗粥,现在早就饥肠辘辘。 街边叫卖包子、汤面、煎饼、茶水。 他们身无分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闻着。 叶玉暗暗咽了口水,摸了摸身上的衣裳,衣料粗糙扎手,她身上是农舍那个小姑娘的衣裳。 “咱们先找一个可以避身的地方。” 五人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一座城角,这里有一片屋檐蔽体。 眼下,卫云骁、梁崇、叶玉需要药治伤,他们也得吃饭。 王闻之站起来,事不宜迟,他要立刻去找个能赚钱的营生。 看他要走,叶玉连忙喊一声。 “王闻之,你去哪里?” 第154章 化作镜花水月 王闻之叮嘱:“你们在这里等候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一介文官,独自出行不安全,叶玉不放心,站起来道:“你去做什么?我也跟你一起去。” 王闻之站定,没有回答,他温声道: “玉儿,你身上还有伤,在这里等等我,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叶玉一站起来,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脸色白了几分。 刘景昼扶着她坐下来,“玉儿,你别担心,我跟王兄一起去。” 眼下只有他们二人没受伤,叶玉只好点头。 刘景昼跟着王闻之离开。 叶玉肚子饿得咕噜噜地叫,转头看梁崇与卫云骁。 卫云骁面色苍白,包扎好的伤口不知何时又渗出血渍。 梁崇昨日受着伤替刘景昼挡了许久的箭,受了不少擦伤。 半夜的时候,情急之下撞开门,不知何处的骨头裂了,隐隐作痛。 他捡起地上的石头,在墙面刻下一个记号,这般陈七就能顺着记号找到他们。 叶玉蹲在卫云骁面前,拍拍他的脸,“卫云骁,你怎么样了?” 他与梁崇都受了不少伤,一路上就没说过几句话。 卫云骁低声道:“玉儿,我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担忧。”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脸色难看至极。 叶玉不信,撩开他的衣襟,一揭开黏腻的衣服,发现他胸前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边沿干涸的血迹把衣服与肌肤黏连在一块,叶玉慢慢揭开,他伤口周围的肌肤被牵动,令伤处发痒发痛。 卫云骁咬牙闷哼一声。 叶玉责备:“伤成这样也不早说?” 卫云骁一向能忍,他们正在逃难,他伤重拖累大家的脚程已是不妥。 “我……没什么事。” 叶玉轻哼一声,这葫芦嘴巴又闷又硬。 看卫云骁脸色苍白如纸,再这样下去他定然又要昏迷过去了。 叶玉喊梁崇架起卫云骁,一边走,一边询问路人医馆的位置。 他们来到最近的一家医馆,叶玉与梁崇架着即将昏迷的卫云骁入内。 她焦急大喊:“大夫、大夫,救救他!” 医馆内的大夫正在给病人看诊,一时走不开,他招呼药童前去接应,把人送到内室去。 大夫给手上的病人开了方子,转手交给抓药的药童。 他急匆匆掀开帘子入内,抚着长须道:“哎哟,怎么伤得如此严重?” 那名接待的药童解了卫云骁的上衣,露出整片胸膛,他胸前有一道伤口渗出血迹把纱布染红了。 诊脉为先、议酬在后、付金再治。 大夫先给他们诊治一遍,再根据药价算账,加上诊金十文钱,共计一百五十文。 “一百五十文?” 大夫抚着胡须回答:“一百五十文不过是止血的价格,后续换药、生肌的药钱,我还没跟你算呢。” 叶玉想了想,试探问:“大夫,能不能赊账?我们落难……” 一听“赊账”二字,大夫的脸冷下来,立即喊来药童把人赶走。 “没钱治什么病?晦气,走走走,都给我走!” 叶玉急得拦住想要抬起卫云骁的药童,“哎,别,我有钱,我有钱!” 大夫听得此话,这才让药童松手。 刚才大夫看诊,叶玉才知道梁崇昨夜撞门时骨裂了。 她想了想,问:“我的伤不用治,他的骨裂、还有他的外伤,一共需要多少钱?” “玉儿?” 梁崇不可置信地看她,他含着金钥匙出生,养尊处优,除了沙场作战,从未有过如此落魄的时候。 他竟也会被这区区一百五十文难倒。 大夫哼一声,重新拿算盘计算。 “你伤虽然最轻,但遇水化脓,引起发热,不上药以后可是会留疤,你真的不治?” 叶玉果决地摇摇头,疤在后肩膀又不在脸上,多来几道也没什么。 卫云骁已经神志不清、意识恍惚,不能耽搁下去。 大夫算过一遍,各指梁崇与卫云骁。 “他正骨需要五十文、他清创缝合,上金疮药需要六十文,加上诊金,共计一百二十文。” 叶玉想了想,对梁崇低声说了几句话,就转身出去。 过了片刻,梁崇抱着卫云骁的一套衣裳出来,脸上有窘迫、无措与无地自容的羞臊。 叶玉让他把卫云骁身上的锦衣扒下来卖钱。 叶玉觉得这件衣裳面料不错,但是破了,还沾血,可能当不了多少钱,低头看见梁崇的一双没被火烧的圆头履,鞋面有几点泥巴。 她蹲下身子,把梁崇的鞋子抢走,又脱了自己的布鞋,估摸一下,应该差不多了。 叶玉转身出去,打听质库所在的位置。 梁崇系出名门,身处尊位,外有仓廪,珍宝充内,穿的是缓带轻裘,行的是风雅清高之事。 如今他身着粗布衣衫、蓬首垢面,光脚踩在凹凸不平的地上。 失去了那双舒适的鞋子,仿佛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拉入尘埃,生来的尊荣都被褫夺,化作镜花水月,照入现实。 他往室内走,每走一步,细微的石子陷入脚底,带来微微的刺痛。 梁崇对大夫道:“还请您稍等片刻,她很快就回来。” 叶玉深谙底层的生存之道,身外之物只是暂时,现下最重要的是治伤救人。 “当夏衣,赎冬衣。” 她的旧鞋值五文钱,梁崇的鞋子值二十文,卫云骁的破烂锦缎衣裳值一百文。 加起来一百二十五文,除去给治伤的价钱,还剩五文钱,叶玉估摸着待会儿买个包子果腹。 她光着脚上街,用三文钱买下三个菜包,剩下两文留给王闻之与刘景昼。 叶玉回到医馆付钱,大夫这才开始救治卫云骁。 她与梁崇各吃一个包子,把一个藏在怀中留给卫云骁。 昨夜治伤时,天色昏暗,她瞧不清他的伤势如何。 现在是白日,她看见卫云骁胸口上不知是被什么武器划破的,边沿的伤口溃烂,挂着稀稀拉拉的肉丝。 大夫清创时,卫云骁额头冒汗,鼻腔发出痛吟。 叶玉不忍直视,转身看向窗外。 也不知王闻之与刘景昼去哪里了? 第155章 就不和你们争了 被惦记的王、刘二人站在一家书肆内。 王闻之拱手道:“掌柜,在下识得几个字,也会作画,不知店中收不收字画或抄书?” 掌柜打量二人,犹豫片刻。 刘景昼也站出来,“在下作画不行,但字迹尚算工整,还请您给我们一个机会。” 王闻之身为少府尚且如此谦卑,他亦不会搅了赚钱的机会。 毕竟……他们还有三个受伤的病患要养。 掌柜拿出一张废弃的纸与笔墨,让他们试着写一下。 王闻之的字迹匀净工整、字如列阵,行笔舒缓,呈现一派清和的书卷气。 掌柜看过后暗暗点头。 刘景昼则行笔无拘无束、疏狂豪放,一笔横扫即收合,恣意张扬。 他们各有各的风格。 掌柜验过字迹后,放心下来。 “我这里每天必须抄两千字,工钱三十文,笔墨纸砚我来出,但是抄坏的损失由你们来承担,一张纸两文钱,如何?” 昔日王闻之一首诗词引得万人对清丰县的羯羊趋之若鹜。 如今落难,大魏开国第一位状元的字也才卖得千字十五文。 只要有钱饱腹,一切都好说。 刘景昼不免苦笑几声,点点头,“一切由掌柜决定。” 掌柜看他们答应得爽利,笑道:“那你们明日再来。” 王闻之想了想,拱手道:“在下家贫潦倒,急需用钱,今日还有时间,能否现在开始抄?” 掌柜想了想,拿出一本残书。 “这是别人在我这里抄的,没抄完他就搬家离开了,既然你有心,就把剩下的水经注抄完,但是今日的工钱只有十文。” 此时刚过午后,真让他抄也抄不了多少字。 王闻之感激道:“多谢掌柜。” 刘景昼可不会像他一般什么都答应,十文钱半日他才不干,这世道读书人的字为何如此低贱? 王闻之开始抄书,刘景昼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他摸了摸胸膛,发现自己的山水折扇没了,不得劲儿地叹一口气。 转眼到了夕阳晚照的时分,霞光灿然,暮色温柔。 王闻之吹干字迹,他共计写了两千余字体,纸面字迹工整有序,自有一番清雅风骨。 掌柜越看越满意,付了钱,嘱咐他们明日早些来。 十文钱能买的东西太少。 按理说买糙米能吃更多,但他们没有锅碗煮。 王闻之衡量一番,烧饼比包子大,占腹更多,他买了三个烧饼,五人分食,剩四文钱攒着给三人买药。 一瓶普通金疮药要六十文,若要加些名贵药材,则高达二百文。 他们现在的钱还不够…… 王闻之与刘景昼转身回去寻叶玉等人。 在医馆的叶玉等卫云骁与梁崇治好伤,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发现那里早已被露宿街头的乞丐占领。 他们同这些乞丐一样,形容糟乱,衣衫破碎,唯有光着的两只脚比他们干净些。 叶玉与梁崇抬着昏睡过去的卫云骁坐在旁边的地面等候。 等到天色变青,夜幕驱走晚霞,王闻之与刘景昼才回来。 还没等叶玉开口问,王闻之拿出剩下的四文钱放到叶玉手心,他语气低沉,温声道: “我今日去抄书了,这是剩下的工钱,交由你来保管。” 叶玉的手心躺着四枚铜板,王闻之似是握了很久,铜板带些温热。 刘景昼眼睛一瞪,字贱纸贵,有王闻之动手,他才没抄书,怕那微薄的十文钱被他抄没了。 看见王闻之把钱交给叶玉,他有些后悔了,心里酸酸的,他开口道: “玉儿,我与王闻之明日抄书攒钱,我以后也把钱交给你。” 抄书? “你们是去抄书了?” 刘景昼抢先道:“是啊,三十文一日,但是今天只有十文。” 王闻之低头看见叶玉光着脚,问道:“你的鞋子呢?” 叶玉白日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他们看见,她拉了一下裤脚,但葛布太短,露出了一大截的脚踝,根本遮不住赤足。 她不自在地支支吾吾,“我……” 梁崇被夺了鞋子,白日光脚羞得无法见人,从医馆出来走在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人盯着他们的脚。 他逐渐坦然,他现在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世家宗主,而是一个普通寻常人。 梁崇开口替她说:“我们的伤势过重,玉儿把鞋子当了给我们治伤。” 刘景昼与王闻之扫一眼昏迷的卫云骁,他衣裳被剥了换钱,只穿着一身白色衬衣,左右人昏过去了,不必知羞。 梁崇补充道:“但玉儿自己的伤却没治。” 叶玉无所谓地笑几声,“一点皮肉伤而已,钱不够,谁的伤重就先治谁。” 看她坦然的模样,王闻之的心口隐隐作痛,“治伤的钱需要多少?” 叶玉道:“已经治好啦,接下来涂药换药就行了。” 王闻之捏了捏叶玉的手,指腹按在她的脉搏探看,她的烧好似退了一些。 “我是问你的伤治好需要多少钱?” 这姓梁的与姓卫的只要不死,他懒得管他们伤势如何。 他只在乎叶玉。 “大夫说三十文。” 王闻之松了一口气,这不算多,明日就能赚到了。 此处乞丐多,不好留宿,他们换了一处长满杂草的废弃院落。 一半的屋子倒塌,旧墙摇摇欲坠,他们不敢居于墙角避风,在院子中央踩倒一片杂草,捡来砖头围成圈,生一团火御寒。 王闻之把买来的烧饼重新烤热,撕开给大家分食。 卫云骁昏睡不醒,吃不了东西。 叶玉只好把怀中藏了一天的素菜包子拿出来。 “我这里还有一个包子,你们……” 王闻之与刘景昼的手同时伸过来,异口同声道: “多谢。” “多谢。” 包子只有一个,二人互相对视,眸子里皆是不肯退让的坚决。 “王兄,我昨日划了一天的船,累极了,这包子应该归我。” “刘兄,我今日抄书赚钱,手也很酸。” 一旁的梁崇闷声吃烧饼,看见这情形,淡然道: “你们分就好,玉儿给我一整个包子,就不和你们争了。” 叶玉:“……” 怎么有点茶茶的? 第156章 喝药了 叶玉直接把包子掰成两半,放到他们手上。 “这样总行了?” 刘景昼蹙眉,幽怨道:“你偏心,他那一半比我大了一点。” 叶玉:“???” 王闻之刚抿唇勾起淡淡的笑意,一只手伸过来,揪掉一部分的包子,塞入叶玉口中。 他手心的包子瞬间比刘景昼小了许多。 刘景昼开心了。 王闻之脸色冷下来,不争包子争口气。 “玉儿,你又偏心了。” 叶玉一惊,男人真麻烦,她伸手揪走刘景昼的一部分包子。 刘景昼冷下脸,“他的怎么比我大了?” 闻言,叶玉揪走王闻之的一半包子。 王闻之低叹一口气:“玉儿,我不求你偏爱,只求你公平些。” 叶玉马上伸手揪掉刘景昼的包子。 刘景昼:“我怎么会计较一个包子的大小,玉儿,我计较的是你偏爱。” 王闻之:“难道在你眼里,他比我重要?” 刘景昼:“原来在你心里,我根本比不上王闻之?” 两个男人顽劣地互相较劲,叶玉继续伸手揪包子,塞进自己嘴里。 王闻之咬牙:“好啊,你的心偏到天边去了。” 刘景昼委屈:“没关系,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一分不值。” 王闻之失望:“没关系,饿死我算了。” 刘景昼幽怨:“我不该与王兄争抢,我算什么啊~” “……” 叶玉胸腔憋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火。 她忍无可忍,手指微微用力捏着拳头,伸出两只手把剩下的包子全塞进自己嘴里。 腮帮子鼓起来,有碎屑残留在唇角。 叶玉也不擦,只狠狠咀嚼,仿佛嘴里嚼的不是包子,而是惹她心烦之人的骨头。 她喉头滚动,两腮鼓胀,硬生生把包子咽下去,双手抱在胸前。 “这下你们满意了?” 王闻之与刘景昼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默然不语。 梁崇撕了手上的烧饼,放到叶玉手上。 “玉儿,多吃点,成熟懂事的人是不会让你为难的。” 两个人的争执不上不下,三个人的混战一边倒。 梁崇神色淡淡地承受那两道尖锐的目光,“等我伤好了,也去赚钱给你保管。” 说起这个,叶玉看了一眼昏迷的卫云骁,他连续两天滴水不进。 叶玉压低声音道:“接下来怎么办?若是没有传书与验书,咱们连平春县都出不去,更别提去冲州。” 那万恶的李荣贵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逃难的时候落井下石。 眼下会武艺的三人都受伤了,无人庇护他们。 三天的时间一过,追击的刺客与援兵差不多就追来了。 王闻之想了想,“先赚钱养伤。” 卫云骁以寡敌众,为他们争取逃跑的时间,他伤得太重,无法步行赶路,他们不可能置他于不顾。 首要之急是赚到钱给他们治伤,攒够办理过所的钱,再买一辆板车赶路。 四人围着火堆商量过后,王闻之抱来干枯的草堆垫在地面。 夜凉如水,微风吹来。 叶玉抖了抖,坐在草堆上取暖。 王闻之察觉不对,凑近一瞧,叶玉身后的衣裳隐约有深色水渍晕开。 他伸手抹一下,浅浅的血痕浸染指腹。 “玉儿!” 叶玉脑子昏昏,抽了抽鼻子,忽觉头眩眼花。 刚才那阵冷风好似入侵她的体内,叶玉意识恍惚,看什么都有些晕头转向。 叶玉迟钝道:“啊,怎么?” 她突然身子一歪,栽倒在王闻之怀中。 “刘景昼!梁崇!”王闻之大声喊在远处捡干草的二人。 二人赶过来。 “玉儿怎么了?” “怎么回事?她刚才还好好的。” 王闻之按上脉搏,她的脉细弱但频率快,阴虚发热。 怕是落水的时候就发作了,只不过长期低热令人忽视了她的病症,攒几日终于爆发。 王闻之对刘景昼道:“把鞋子交出来!” 他们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脚下鞋子,尤其是刘景昼那双牛皮革鞜。 睡梦中的卫云骁脚底一凉,惊醒了。 醒来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发哑,身上只着单薄的衬衣,他的外衣和鞋子呢? 难道在他昏迷期间,他们遭土匪抢劫了? 梁崇坐在旁边往火堆添柴。 “梁……梁……” 梁崇侧头看见卫云骁醒了,把他扶起来。 “卫兄莫急,他们没事。” 梁崇骨裂的位置是左手的手臂,大夫以竹片固定,嘱咐他休养一月才可恢复。 他左手绷紧,伸出右手扶起卫云骁。 梁崇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 他们身上的葛布衣衫不值钱,叶玉发了热症,刘景昼把他们脚下的三双鞋子拿去当了换药钱。 此时,他们大约已经到医馆了。 医馆内。 大夫白日刚治过两个男人,晚上那女子就回来了。 刘景昼急匆匆拍开质库的门抵押鞋子换了钱,而后赶去医馆。 那双牛皮靴子他花了五两银子买来,如今只当了二百文,加上王闻之与卫云骁的旧鞋,共计三百二十文。 他们付过钱,大夫才帮叶玉处理伤处。 她伤口不深,但泡了水,又穿着湿衣服闷一整天。 村医处理的手法不够好,伤处边沿发脓溃烂引发热症。 大夫重新包扎处理。 刘景昼背着叶玉出医馆时,将近子时了。 当了鞋子,他们五个人现在全都光脚,刘景昼赤足踩在地面,背上是昏睡过去的叶玉。 夜间已经没有摊贩,他们打算明日早起再买三文一双的草鞋凑合。 他看了一眼旁边同样光脚的王闻之,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管他昔日有多么煊赫荣耀,现在大家都一样。 夜色归阑,梦影沉沉。 叶玉醒来的时候,发现她身处一间屋子。 梁崇告诉她,她睡了一整日,为了养伤,他们短租一座小院子,日租八文。 王闻之与刘景昼外出抄书,赚钱给他们买药看病吃饭。 梁崇有些羞愧,若非他受伤,定也能出去寻一份活计。 叶玉坐起来。 房门打开,她看见外头的天色是黄昏时分,早已归来的王闻之与刘景昼一起入内。 狭窄的门无法同时通过两人。 他们卡在门框,互相挤着,王闻之手上有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两碗药,里面的药汤晃了晃。 “我先进。” “我先来的,我先进。” 看这情况,叶玉知道他们又开始挤兑上了。 直到王闻之手上的药快洒了。 刘景昼才不情不愿后退一步。 王闻之率先入内,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玉儿,喝药了。” 叶玉转眼看刘景昼,他也笑得意味不明。 她内心顿时发毛,这药里怕不是有什么? 第157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 眼看着那两碗药送到她面前。 叶玉低声问:“你们下毒了?” 这两人神态奇奇怪怪的。 “怎么会?” 刘景昼手指不自在地动了动,折扇没了可真不舒服。 他抄完书,抢先回到院子内给叶玉熬药。 没成想,这滑不溜秋的王闻之自作主张进屋里告诉卫云骁,他给他熬药了。 此时,卫云骁正欣慰地在屋里等药,经此一难,表弟懂事多了。 但刘景昼岂会让他得逞? 一番争执下,他们把药全端过来,给她评一下。 左右都是治刀伤的药,叶玉选中谁的,以后谁就负责熬她的药,另一个给卫云骁熬。 王闻之道:“玉儿,你选一碗,另一碗给卫兄。” 叶玉不明所以,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随手拿一碗,却被刘景昼制止,“等等,总要尝过了才知道哪一碗熬得好。” ? 叶玉更疑惑了,都是药,难不成还有好坏之分? 刘景昼不服地瞟了一眼王闻之,他不会做饭,难不成个熬药会不如他? 他拿来一个杯子,分了一点递给叶玉。 第一杯,苦! 叶玉五官皱成一团。 第二杯,更苦! 叶玉的舌尖发寒、发酸、发涩,苦得她缩着脑袋抖了抖肩膀。 一杯又一杯地喝简直是折磨,叶玉等不及,随手捡一碗一饮而尽。 刘景昼眉梢一挑,嘴角噙一抹笑意,得意地看向沉着脸的王闻之。 梁崇送来一杯水,“玉儿,喝点水,苦了?” 叶玉连忙接过来,一饮而尽,“梁崇,还是你好。” 刘景昼不笑了。 他从怀中掏出日结的三十文,放到叶玉手上。 “玉儿,我赚的钱全都交给你保管。” 王闻之也拿出钱放到她手上,“我只有二十文,十文买了半斗米,二两猪肉,还有一些菜,待会儿就能吃饭。” 药里面有参苓、白术,需要空腹服用,脾胃吸收快,药力增强。 刘景昼笑道:“放心,我们绝不是吃白食的人。” “吃白食”的梁崇默然不语。 叶玉懒得管他们暗戳戳的针尖对麦芒,吃过晚饭,她算了一笔账,买药看病租院子花了很多钱。 除去院子的质押金五十文。 剩下的钱加起来还有八十六文。 他们五人若要办理过所的传书与验书,最少需要两名保人,每人三十文的酬谢费,加上户曹、书吏的茶水费……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叶玉估摸着,至少五两银子,他们才能拿下出城的过所。 刘景昼听了叶玉的估算,一拍桌子,气愤道: “按大魏律法,官府衙门办理过所的纸张笔墨钱只需三到五文,咱们的钱已经够了。” 叶玉与王闻之不语,只有梁崇与卫云骁点头认同。 大魏又不是前朝,虽说西北有几起小战事,但还算政治清明,社会安定,岂容许贪腐之事? 他们或许有窘迫的时候,但从未像王闻之、乃至叶玉昔日那般穷困潦倒。 卫云骁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咱们明日先去办。” 他们等了两日援兵还没寻来,若再继续等,只怕刺客就要赶到了。 叶玉不好阻拦,默然点头。 翌日。 刘景昼与王闻之跟书肆掌柜告假半日。 保人好找,花钱就能请。 叶玉不敢进去,打官司只需姓名,但办文书可是需要户籍文书的,她还是逃犯,只能站在衙门外等候他们。 他们四人与两名保人站在衙门前,师爷认出他们,知道他们来办过所,把人引到户曹处。 户曹叫他们等一会儿,慢饮一口茶,对旁边登记造册的文吏道: “今年的茶不太好啊,有点涩。” 文吏道:“大人,小的喝过几口早春的雨前龙井,口感极佳,就是有点贵,一罐就要五百文。” 户曹讶异,“哦?这么贵?”。 随后摇摇头,“只怕我喝不起啊~” 二人你一句我一言聊了许多茶,只字不提办理过所之事。 “不解风情”的四人干站着,刘景昼咳几声提醒,他在官场从未受过如此冷待。 人在屋檐下,他暂时忍耐几分。 他上前拱手:“两位大人,该给我们办过所了。” 他们从叶玉那里支了三十文,怎么着也够笔墨费了。 户曹不耐烦地问:“户籍文书带来了吗?” 四人一惊,办理过所需要户籍、行程事由等文书,他们身上没有籍书。 刘景昼说:“我们的户籍文书被贼人烧毁,两位大人能否帮我们办一份?” “补办一份户籍自然好说。”户曹敲了敲茶盏,未说出口的话不言而喻。 四人心领神会,一股恼怒从心底慢慢升腾,岂有此理! 不消片刻。 他们被轰出来,衙役嘲讽一句。 “没钱出什么远门,滚滚滚!再敢来闹,小心老子打你们板子!” 三人是高高在上的九卿,一人是百年世家的宗主,焉能忍受今日此等羞辱? 卫云骁捏紧拳头,苍白的脸露出暴戾凶狠面色,欲上前与之理论一下拳法。 王闻之紧紧拉住他,低声提醒:“卫兄,莫要冲动!” 饶是梁崇这般脾气宽和的人,也寒渗着一张脸,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刘景昼咬牙,小小的一个县衙,办一张过所竟敢狮子大开口索要茶水费五百文! 待重回长安,且看他如何修理这群乌合之众! 衙役凶狠道:“看什么看,滚远点!” 卫云骁忍无可忍,欲要冲上前把人修理一番。 他年少上战场亲迎敌军、随先帝打天下的时候,这群贪生怕死的龟儿不知缩在何处吃屎呢,竟敢对他如此嚣张! 王闻之眼看拦不住他。 一道女子声传来,“卫云骁,你别胡来!” 卫云骁回头,看见叶玉按住他的肩膀,面上的戾气顿时消散。 叶玉扫视一周,此处有三两百姓驻足观看,指指点点。 她低声道:“此处不通还有别处,咱们先回去,莫要惹麻烦。” 上方的衙役被卫云骁凶了一番,也不装了,直接开口大声讥讽他们,什么“穷酸鬼”,“贱命相”…… 五人在衙役的嘲讽声中转身离开。 有一女子站在街角,低声问身边的婢女: “那是什么人?” 第158章 强抢民男 五人回到简朴的小院。 叶玉方才在县衙外等候一番,有人凑近她,问她是不是要办理文书? 她问价,那人回答:“户籍十两,过所十五两,营商文书三十两。” 叶玉是逃犯、他们在当地没有户籍,若要办理正经的过所文书,十分艰难,哪怕办了,审批下来也要数日。 唯一的捷径,就是办假的。 大魏禁律:“诸不应度关而给过所,若冒名请过所而度者,各徒一年。伪造过所者,流二千里。” 他们四人身为朝廷命官,如今却知法犯法。 王闻之下厨做饭,用过午食,他与刘景昼到书肆继续抄书。 梁崇与卫云骁在家中养伤。 叶玉的伤好得差不多,在街上晃悠,寻找赚钱的营生。 书肆中。 王闻之与刘景昼身处一间小室抄书,隔着一扇屏风,外头有零星的客人来往。 办理五份假过所需要七十五两,刘景昼甩了甩抄得发麻的手腕,不知要抄到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 一名女子带着婢女来到书肆逛,她多瞧两眼,从狭窄的屏风缝隙看见抄书的二人。 女子站定,在二人身上来回扫。 他们虽然身着葛布粗衣,脚踩草鞋,气质却与旁人不同,一个潇洒俊逸、一个温润端方,面容俊朗非凡。 那长着凤眸的男子正烦躁地咬着笔,不似对面的男子端正跪坐,而是曲起一条腿,歪着身子以手肘抵桌案,手掌撑着脑袋苦思。 她的脸颊不自觉泛起一抹淡粉,多看两眼刘景昼。 身旁的婢女问:“小姐,怎么了?” 此女是县令独女赵莹,近来正物色赘婿,相看许多男子,没一个得她心。 谁料出门行走一趟,她好似寻到了佳婿。 赵小姐跟婢女低声说几句话,婢女得了吩咐,转而去寻掌柜打探他们的身份。 只等候片刻,婢女就回来了。 婢女附在赵小姐耳畔讲述二人的身份,原来是生活窘迫的寒门学子在此抄书谋生。 她在平春县生活多年,怎么没见过二人? 尤其是那风流倜傥的公子。 既有相貌又有才学,当赵家赘婿正好。 赵小姐跟掌柜买了刘景昼抄的书,字迹娟狂豪迈,正如其人。 她更满意了。 日落众山昏,风吹暮云卷。 王、刘二人交了差,领钱离开书肆。 刘景昼舒展筋骨,抱怨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再等几日。” 对于王闻之来说,赚快钱的法子有许多,但正经的渠道也只有抄书这一条。 二人经过一条深巷,听得有人欢呼。 “铁将军必胜!” “花孔雀才是最厉害的!” 刘景昼听着熟悉的话语,拐个弯进去。 天快黑了,王闻之还要赶回去做饭,看见刘景昼被吸引进巷子里,不放心跟过去。 一进去,就看见刘景昼站在人群中。 那些人围着两只蛐蛐,所谓的“铁将军”,“花孔雀”正是这两只蛐蛐的名字。 “诸君,两位爱将即将开战,大家快些下注,买断离手啊。” 刘景昼走过来,抢了王闻之手上的三十文钱。 “王兄借我押宝。” 没等王闻之拒绝,他就急吼吼掏钱下注。 “刘景昼,你做什么?” 这是民间的斗蛐蛐赌博,在许多富人、纨绔、公子哥儿中极受欢迎。 刘景昼早年从商时,就发现了这门生意。 他专研一番,驯养许多优质蛐蛐贩卖,战斗力强的极品一只高达十五两。 身为专业的纨绔,他一眼就看出那只花孔雀更强。 刘景昼给花孔雀下注。 在热烈的欢呼声中,花孔雀一局胜出。 刘景昼下注的钱翻了倍,得了一百二十文,把王闻之的三十文还回去,他继续下注。 胜出的花孔雀继续战斗。 庄家放出一只“青山将军”,浑身绿得发青,寻常的蛐蛐并没有这等花色,刘景昼猜测,应该是涂药刺激,增强战力。 他默不作声,下注这只作弊的“青山将军”。 * 叶玉找了一份杀猪的活,一头三十五文。 她在质疑声中利落地解剖了整头猪。 压猪条凳、刺颈放血、滚水烫毛、吊挂开膛、肉案分劈,利落地把每个部位的肉分开。 离开长安的一年,她把学到的武艺用于此,刀法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叶玉拆猪。 她成功在集市中接到两个单子,明日得早起出门干活。 但天黑了,王闻之与刘景昼还没回来。 叶玉出门,前往书肆的方向寻人。 街道两侧的人家门前点了灯笼,幽幽的微光照亮一段又一段的路面。 夜风摇动树影,送来沁人心脾的清凉。 巷子内。 刘景昼慧眼识蛐蛐,赌十赢八,最后一场以输局告终,遗憾退出。 二人出了巷子口,刘景昼脸上那股遗憾、失落的神情才消散。 从袖口的兜里掏出零散的银钱数一数,共计二两三十八文。 他昔日赚了许多的钱,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开心。 他发出爽朗的笑声:“玉儿看见这么多钱,一定很开心?” 王闻之点点头。 二人一出巷子,不远处有一辆蓝绸马车跟着他们。 驾马的车夫听从赵小姐的吩咐,尾随查探这二人住在何处。 没想到,他们看着像清白读书人,私底下赌博如此厉害,怪不得一身清贫,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 原来是赌徒! 特别是小姐看中的那位,瞧着人模狗样,抄书拿钱就去赌,根本当不起赵家的赘婿。 女人三不嫁:赌徒、酒鬼、杀人犯。 车夫叹一口气,隔着帘子道:“小姐,咱们回去?这男子不太靠谱。” 赵莹撩开帘子,她从黄昏等到夜晚,那两名男子才从赌巷出来。 “张叔,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赌博又如何?戒了就行。 那名车夫赶马过去,二人似是察觉有人跟踪,加快脚步往前走。 车夫出声喊二人,“两位公子,等一等!” 王闻之与刘景昼停下,看着那辆马车停在面前。 婢女撩开帘子。 “两位公子,我是县令家的下人,我家主人请你们明日到府上一叙。” 赵小姐躲在车厢内没说话。 二人听得是县令邀请,想起今日碰壁的难堪。 刘景昼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直接拒绝,“不去!” 婢女看他吊儿郎当的做派,更不喜这男子,还是旁边那位端正点。 “我家主人有请,你们就是不去也得去!” 不过是两个赌鬼,让他们进县令府中已是抬举。 王闻之听这强硬的语气,拧着眉头,县令找他们做什么? 刘景昼大声道:“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想强抢民男?” “谁抢民男?” 叶玉来到这里,担忧地扫一眼二人,没出事就好。 “玉儿,你来得正好。” 刘景昼与王闻之站到叶玉身边。 他们不会武功,但叶玉会。 婢女看见一个身长玉立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她打搅了她们的好事。 婢女没好气地问:“你是谁?” 刘景昼飞快道:“这是我夫人。” 晚了一步的王闻之动了动唇,没说什么。 闻言,车厢内的赵莹一愣,婢女讶异,赌鬼也有妻子? 她转而看向王闻之,“这位公子可婚配了?” 王闻之默默站到叶玉身后,淡淡道:“这是我夫人。” 叶玉蹙眉:“?” 第159章 赘婿 赵莹听得此话,立即撩开帘子看。 不远处的女子站在两名男子身前,她眉梢紧锁,似在因两名男子的话而不满。 一个人怎么可能有两个夫君? 他们分明在戏耍她! 赵莹道:“胡言乱语!” 叶玉摸了摸鼻子,往前走一步,拱手道:“我两位兄长脑子不好,时常犯病,还请见谅。” 兄长? 那就是假的夫人了。 赵莹犹豫出神,不过这女子说的犯病,该不是…… 叶玉弄不懂这女子究竟要做什么,转身带二人回去,她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那是什么人?” 刘景昼摇摇头,“不知道。” 王闻之低声道:“不认识。” 次日凌晨。 叶玉早起去菜市杀猪。 忙活到辰时完工,她动了动肩膀,后背的伤隐隐作痛,她提了两斤的猪下水回去,这是雇主对杀猪匠的报酬。 在正经的肉摊中,心肺一副卖五文,肠子一条十文钱。 叶玉识字后,曾在路边听到说书人讲述主角遇到饥荒捡别人不要的猪下水吃,荒唐至极。 这玩意儿分明贵得很。 刚抵达租赁的小院,她看见门口围了四名小厮。 叶玉快步走过去,难道是陈七他们追来了? 进了院子,才发现此处放着几个箱子,上面捆着红绸,绸缎随风飘扬,给这简陋的寒舍添了几分喜庆。 谁家办喜事啊? 他们租的院子只有一进,左侧是厨房与敞开堆放干柴的棚子,正面是一堂两室的屋子,正堂打开,里面隐约有人在说话。 昨夜。 赵莹被他们的鬼话吓懵了,回家之后反应过来,谁家脑子有问题的男子能读书识字? 脑子有毛病还会赌钱吆喝? 他们一会儿兄弟共妻,一会儿兄妹情深。 分明就在哄骗她! 赵莹连夜吩咐人去打探,知道他们是外地来的,经过此处被贼人烧光了家财,暂时落魄。 若让他们赚到钱离开平春县,将往千里外的冲州去,到时候,她再也见不到那位潇洒蕴藉的公子。 赵小姐等不得,先背着父母去请媒人上门逼婚。 待次日天亮,她再去说服爹娘。 媒婆拿了钱,囫囵购置布匹绸缎登门。 “你们放心,赵家有权有财,今日这些不过是馈赠,不管这位公子答不答应,我们都不会索回。” 王闻之与刘景昼本欲出门抄书,却被这媒人堵住门,留在正堂听她吹嘘赵家的背景家世。 吹了快半个时辰,才进入主题。 原来昨夜那女子是县令千金,她看上了刘景昼,请媒人登门提亲,还是入赘! 原本有些不满被人打搅的王、卫、梁三人默然不语。 刘景昼恼怒,强调:“我已经成婚了。” 媒人就知道他会如此搪塞,赵小姐说了,他若推拒便开口加钱。 “八十两聘礼,你看如何?” 这媒人倨傲又无礼,刘景昼气急,“我堂堂……” 他想说的堂堂九卿、掌天下律法、审判与刑罚,岂会做一个赘婿! 可如今落魄,多说无用,他话锋一转,“我堂堂七尺男儿,绝不可能做赘婿!” 媒人这一行经常开口说话,遇到难讲话的穷酸人家,连一口水都不给喝,时有口干舌燥。 有经验的媒人会随身携带葫芦装水,她摘下葫芦慢饮一口,这男子拒绝得如此干脆,不过是钱没给够而已。 瞧瞧这家徒四壁,还有这磕碜的衣着,四人窘迫潦倒的模样。 这家子四兄弟、一妹子,若不是好吃懒做,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媒人风轻云淡道:“一百两!” 一百两的聘金在四里八乡已经是顶破天的价钱,男人不能生孩子,又没什么生财的技能。 不过是赘来做个吉祥物,什么都不需要做,赵家会养他一辈子。 重要的是趁着县令正值壮年,抓紧时间培养下一代男丁,延续家族荣光。 这男子样貌不错,听说还会几个字,与赵家小姐生出的孩子必然聪慧。 刘景昼看这媒人油盐不进,捏紧拳头正想怒斥。 这时。 叶玉正巧走进来,听得“一百两”,她亮晶晶的双眸扫一周,哪里有一百两? 王、卫、梁三人站在一处,他们沉默不语,乃至有些看热闹的促狭。 刘景昼身子站直,白净的脸气得涨红,看见叶玉来了,立马站在她身侧。 “玉儿!” 刘景昼似是找到了底气,“这便是我夫人,你们另觅佳婿。” 媒人冷哼一声,“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往四周打听,谁家赘婿能拿到如此多的聘金?也就只有县令家出得起。” 赘婿?一百两?还有外头那些裹了红绸的玩意儿。 叶玉顿时明白,怪不得昨日那女子奇奇怪怪的。 一个念头在脑海闪过,叶玉舒展笑容,“四哥,你就别装了,县令千金看上你是福气。” “???” 刘景昼一噎,“不是,玉儿你……” 叶玉把手上腥气十足的猪下水放到一旁,笑起来。 “真是对不住,我这四个哥哥怠慢您了。” 听得这话,媒人舒心多了,还是这个小妹有点讲究。 叶玉按年纪排序,热情地介绍一遍。 “不知小姐看中的是我哪位哥哥?我大哥性子温和宽仁、二哥威武雄壮、三哥温润如玉、四哥更是风流潇洒。” 被拉下水的王、卫、梁三人突然一惊。 卫云骁连忙撇干净,“玉儿,赵小姐看中的是他。” 顺着卫云骁的目光,叶玉看向刘景昼。 梁崇也忍不住开口,“咱们家贫,四兄弟全是光棍,要不四弟就赘了?好歹还能换点聘金给我们几位哥哥娶媳妇。” 刘景昼吓一跳。 这姓梁的怎么还真配合叶玉演起来了? 第160章 这回是二婚了吧? 王闻之开口: “我听说赵小姐谦谦淑女,蕙心兰质,静也,如芙蕖映月;动也,似弱柳扶风。” 随后叹息一声。 “赵小姐看不上某,否则在下必定亲自登门求赘以表诚意,真是可惜……” 刘景昼瞪大双眼,“你……” 那媒人细看王闻之样貌,暗忖这个也不错。 “这位公子,其实你也可以……” 王闻之顿时惶然,立即后退半步,急得嘴巴比脑子快,吐出一句:“可惜……在下不举。” 媒人露出尴尬神色,惋惜叹气。 闻言,叶玉嘴角抽了抽。 “!!!” 卫、梁二人斜乜王闻之一眼。 刘景昼骇然,为了躲开赵小姐,他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口! * 赵家。 蕙心兰质,谦谦淑女、静若芙蕖、动似弱柳的赵小姐正苦着在地上打滚。 她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论什么东西,爹娘都会满足她。 那个男人,她一定要得到! “我不管,我就要他了!” 赵小姐哭得泪流满面,“爹、娘,难道女儿这点心愿都不肯满足了吗?” 县令夫妻二人手挽手,看着在地上打滚、浑身沾满尘土的女儿,真是把她宠坏了! 她连那男子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为人如何都不知道,就敢闹着要赘他。 “女儿啊,爹娘给你挑的那些家世好的男子不行吗?” 赵小姐坐起来,浑身乱糟糟,她抽出绑着长发的丝带。 “爹、娘,我就要他!如果你们不帮我,那我不如吊死算了!” 赵小姐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发带甩到横梁上,欲要寻死。 “哎哟!” “不要啊,女儿。” 他们立即扯住假模假样寻死的赵小姐。 左右孩子已经养废了,不如及早成婚,生个新的孙子培养成才,县令夫妻一合算,连忙答应。 “好好好,爹娘成全你!” 赵小姐松开系带,咧嘴笑起来,“真的?” 关心则乱的县令夫妻后知后觉被诓一顿,骤然沉默。 一仆从的通禀声打破了寂静。 “老爷、夫人,媒人求见。” 赵小姐笑着喊:“快把人带过来。” 媒人从小院归来,乐呵呵地甩帕子入内。 赵小姐看见她这模样,估摸着事情大约是成了。 “大喜、大喜啊。” 赵小姐叉着腰,站起来,“如何?” 在县令夫妻的目光注视下,赵小姐立即端坐起来。 媒人飞快把他家的情况说来,他家兄妹有四男一女。 男的全是光棍,那男子原本想拒绝,到后面被兄妹们说服了,为了三位兄长娶妻、攒小妹的嫁妆,才说要考虑一下。 媒人绘声绘色道:“老爷、夫人、小姐,奴家刚开口的时候,那小子无动于衷,直到聘金开到一百两,对方才点头,一看就知道他们想坐地起价。” 聘金一百两? 除了聘金、还有金钏、绸缎等物也得花钱,加起来,聘礼至少要花个二百多两。 媒人似是想到什么,开口道: “哦,对了,他们说父母健在,婚嫁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去一封信到冲州,请父母来商议婚事。” 此事不急,县令夫妻还得见一面那男子再说。 小院中。 被迫答应婚事的刘景昼郁郁不乐。 他们打算借婚事让县令帮忙快马送信去冲州,请成章将军派人来接他们。 既然他们离不开这里,那只能送消息出去。 也不知道那群侍卫到哪里了? 刘景昼长叹一口气,扫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四人。 “为什么非得是我?” 王闻之倒一杯水,递给叶玉,“没办法,赵小姐看不上我们。” 梁崇淡淡道:“刘兄这回是二婚了?可惜我一次都没结过,不知成婚是何滋味。” 他们嘴上说着是为了传递消息,同时也是借此事减少一个对手。 这几日,趁着他们养伤,刘景昼老往叶玉屋里挤,当他们不知道呢? 卫云骁也遗憾道:“虽是假成婚,但你是迫不得已,表弟,多谢你的大义。” 一套挤兑、夸赞的捧杀下来。 刘景昼闷着气,哑然片刻后,他转头问叶玉:“玉……” 叶玉笑了笑,“嘿嘿,恭喜你。” 刘景昼:“???” 他气得起身离开,被叶玉拉住。 “这有什么?我当初为了钱不也到处替嫁,如今,你体会到我当初的难处,也算与我共苦了。” 说起这个,刘景昼默然,其余三人缄默不语。 此时。 来传话的赵家下人敲门。 叶玉开门,“你是?” 那名赵家下人歪着脑袋打量小院,皱了皱眉头没进去。 他板正地站在外头,“你就是刘小妹,我是赵县令的管家,我家老爷请刘公子明日去府上一叙。” 刚答应婚事,这未来岳父就派人来了。 叶玉连忙应下来,送走人就转身回屋把事情说一声。 听得明日要去赵家,刘景昼的凤眸眯了眯,为了保住清白,他想到了一个馊主意。 他不动声色坦然接受,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去就去,谁怕谁?” 刘景昼怅惋,“只是……我没有一身好衣裳,明日登门赵家只怕不雅,会坏了咱们的好事。” 他说得有道理。 吃过午饭,五人上街给刘景昼购置行头。 一身绢帛的绣云纹曲裾花了一千二百文。 昨日刘景昼赌钱,手头宽裕,他付了钱,购置一把粗糙的折扇来回摇。 看见一双粉色的绣花圆头鞋时,刘景昼停下脚步。 他想起叶玉还穿着草鞋,四个大男人吃点苦没什么,但她不行。 叶玉还在铺子里晃,看什么都双眼发亮,想起手上的钱又打了退堂鼓。 刘景昼拉住叶玉,把一双新布鞋放在她脚下。 “玉儿,你来试一试。” 条件有限,他只能买这等粗糙的麻布鞋。 叶玉讶异,“你花这冤枉钱做什么?” 他们现在吃住都要花钱,得节约,能省则省。 刘景昼蹲在她身前,抬头朝她笑起来,眉眼荡漾许久不见的潇洒蕴藉。 “我赚钱,就是为了给你花。” 第161章 不讲规矩 刘景昼似是想到了什么。 补充:“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会让心上人跟自己一起吃苦。” 三个“没用的男人”站在铺子远处缄默不语。 看他们又开始互相挤兑。 叶玉换了鞋,干笑几声,迈着碎步“飘”离这尴尬的场所,站在铺子外等他们出来。 出来时,四人心平气和,没有不快,也不知在里面说了什么? 王闻之与刘景昼到书肆抄书。 叶玉带卫云骁与梁崇去医馆换药。 隔日凌晨,叶玉又去杀猪赚钱。 刘景昼告了假,身着青蓝色的绢布曲裾,脚踩粗布鞋,头发干净利落地束起来。 难得洗一次澡,他浑身清爽干净,恢复了往日七八分容光。 他站在赵家门前,劣质的扇子甩了甩,扇面卡住没有立即打开。 刘景昼脸色一沉,两手掰开折扇,摇着扇子上前敲门。 他彬彬有礼,拱手道:“这位小哥,在下姓刘,特来拜见赵县令。” 门房早就得了吩咐,今日格外注意访客。 看眼前的男子仪容俊美、拘束投足蕴藉风流,自有一番贵公子气韵。 而他身后站着的梁崇与卫云骁就有些难以入目了。 “刘公子,快请进。” 门房唤来小厮引人入内。 刘景昼一路行入,观察这年俸只有五百石的县令家,朱漆大门嵌铜兽首、门楣高悬金匾,飞檐斗拱、假山湖池,不比长安的官员宅邸差。 行到一处拱门,前面就是县令的书房。 刘景昼停下脚步,吩咐道:“这两名小厮就站在这儿守着。” 充当小厮的卫云骁与梁崇停下脚步。 那名引路的下人看这二人身材高大,体壮肩宽,还以为是这位公子的亲眷,但看那衣着粗陋,也不太像。 原来是小厮啊。 昨日,他们商议过了。 刘景昼靠婚事传递消息去冲州,一来一回就要耗费十六日的时间,耽搁至此,那群刺客早就追来了,不如直接进县令家抢印绶。 按大魏律例:“无符传冒充官员者,按诈伪处以黥刑流放。” 身为掌管律法的廷尉,他屡次犯禁。 为了自己的清白,他不得不犯,再这般下去,他就要被迫娶亲了。 今日。 刘景昼很上道,送上礼物为前几日的失礼向县令赔罪,看他谈吐风趣幽默又不失文雅。 赵县令问了家世、读书几何,刘景昼随意编造、一一应答。 知道他只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赵县令不太满意。 留他品鉴古画,书法,试探一番。 虽然他家世不行,又没有功名。 但刘景昼问答如流,不卑不亢,展现出来的学识才华远超想象,捯饬干净,外貌十分出挑,赵县令越看越满意。 没想到,他的草包女儿竟慧眼识珠,捞到个才子了。 县令留人用饭,饮酒畅谈,越聊越开心。 被冷待在院子外的卫云骁与梁崇对视一眼,开始动手。 印绶一般放在书房、或随身携带。 二人飞身上屋檐,躲开在地面来回走动的仆从,揭瓦片跃入。 正堂的刘景昼大声吹捧:“赵大人见多识广,小生自愧不如!” 赵县令哈哈笑起来,“你小子需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来,喝一杯。”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赵大人海量,小生有幸得您赏识为婿,祖坟冒青烟也不过如此!” 赵县令欸一声,“你小子要脸有脸,要才华有才华,完全配得上我赵家女儿。” 正堂的二人一边互相吹捧、一边饮酒。 书房的卫云骁与梁崇翻箱倒柜,终于从一处匣子找到印绶。 二人对视一眼,卫云骁以肩膀为支撑先送骨裂的梁崇上去。 梁崇趴在屋顶,向下伸出完好的右手。 卫云骁后退几步,踏在席案上助跳,抓住梁崇的手。 梁崇拉着他上来,此举扯动卫云骁胸口的旧伤,他咬牙闷哼一声。 正堂处的赵县令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往左边的书室瞧一眼。 刘景昼立即佯装跌倒,痛哼一声,“我不行了,大人,您酒量实在太厉害,小生自愧不如!” 赵县令看见他这狼狈模样,哈哈大笑几声,把人扶起来。 “你以后要跟我多练练。” 刘景昼谦逊拱手:“那小生就先谢过大人栽培了。” 刚说完话,他没站稳踉跄几步,“哎呀,看我这酒量,比不上大人一根手指头。” 听着这话,赵县令愉悦笑起来。 本想留人住下,但转念一想,还是开口:“本官派人送你回去。” 刘景昼感激不已,“那真是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 刘景昼的一通马屁把人哄好了,赵县令转头吩咐人安排一辆马车把人送回去。 在两名“小厮”的搀扶下,刘景昼醉醺醺地登上马车。 身为“小厮”的卫云骁与梁崇只能步行在后。 卫云骁摸了摸胸口位置,有淡淡的血迹渗出,他默不作声跟随一路。 马车抵达小院的门口。 梁崇一记手刀把车夫敲晕,敲门唤出归家的叶玉与王闻之。 王闻之抄完书领了工钱,上街买了几个烧饼当干粮、又购置葫芦装水。 此时已经提着包袱收拾好,走出来。 叶玉看见他们这举动,骇然片刻,她已经在阿娘的教导下学好,这四人反倒不讲规矩起来。 刘景昼喝红了脸,催促道:“快上来,咱们现在马上离开平春县。” 王闻之拉着叶玉上去,发现卫云骁与梁崇坐在车厢内。 叶玉看这情形,懒得多问,只要能离开就行。 黄昏,落日洒下橘色光晕。 一辆县令家的马车驶到城门口,有两男一女的侍从跟随在后,低头敛眉。 驾马的王闻之出示印绶,“平春县令赵丞禹,从者四人,车一辆,出平春。” 这是自家县令的马车与印绶,卒卫不敢搜查,连忙拱手退下,“大人慢行。” 他们顺利出了城门,在郊外行了一段距离。 四下无人,伪装成仆从的叶玉、梁崇、卫云骁这才上马车。 王闻之一抽鞭子,急忙驾着马车赶往下一个城池。 第162章 怎么是你啊? 刘景昼酒劲上来,红着脸打了个嗝儿摇扇子。 撩开帘子望着飞快往后的湖光山色,轻哼一声。 此举粗暴、干脆又危险。 他天生就如自由的风,没有人能强迫他,区区一介县令妄想折他为婿,哼! 王闻之驾马西行,趁着夜色进入江陵郡的三重县,他们没有滞留,下马购置吃食,立即上马车出城。 通关时。 衣着好点的刘景昼扮作县令,王闻之为马夫、叶玉、卫云骁、梁崇为侍从。 通行记录为:“平春县令赵丞禹,从者四人,车一辆,入冲州拜访成章将军。” 出三重县城门,他们顺利离开江陵郡地界。 刚入夜,迟迟没回赵家的马夫被人发现捆在小院。 赵县令发觉大事不妙,派人追出城门为时已晚,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立即通禀江陵郡守,派兵卒追回印绶。 * 夜半时分。 马已经跑不动,王闻之驱马偏离大道,在一处平坦野外停下休憩。 他们盗了平春县令的印绶,随时都会有兵卒追来,歇息时必须避开大道,以防被追兵发现。 马儿被解开,在不远处啃食地上的青草。 刘景昼酒劲还没缓过去,他脸颊红扑扑,双眼迷离,醉醺醺地呢喃:“玉儿、玉儿!” “玉儿,你说!我厉不厉害?” 刘景昼嘿嘿一声,嘟起嘴缓缓亲下去,马尾一甩,啪地一下拍在他脸上,给了他一巴掌。 他晕乎乎地抱住那匹低头吃草的马,傻笑着,原汁原味的巴掌来了,眼前的人果然是叶玉。 坐在火堆旁的叶玉嘴角抽了抽,梁崇抬头望天,王闻之别过脸不看,卫云骁紧闭双眸,简直没眼看! 刘景昼酒量一向差,酒品更是差得登峰造极。 面无表情的叶玉揭开卫云骁衣裳,发现他伤口出血,皱着眉头重新帮他上药。 窃取印绶时。 梁崇拉他上屋顶的动作幅度过大,手臂肌肉牵扯肌肤,好不容易恢复的伤口又流血了。 卫云骁咬牙忍耐痛楚,抬头数着天上为数不多的几颗星子。 石砚留下与陈七拖延那群刺客,不知到哪里了? 梁崇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估摸这几日的时间,他们应该快到了。 想到这里,梁崇起身走到高处,揪着两片树叶合在一起,以木叶传讯,音调三短一长。 在石头镇时,他曾用另一只海东青传讯给叶玉,教她这个办法指挥鸟儿。 若是附近有那只叫“大熊”的海东青,定会引来援兵。 叶玉给卫云骁上药包扎好,静待梁崇的召唤结果。 遥夜沉沉、阒然无声。 他吹了许久,一道鸟叫声都没有。 轻微的虫鸣伴着刘景昼抱着马儿的几道傻笑声。 “嘿嘿~玉儿~嗝儿~” 附近没有援兵,梁崇重新坐到火堆旁,四人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从这里到冲州,咱们若是快一些,八日就能抵达。” 王闻之担忧,“印绶丢失,为了防止出事,平春县令必会派出兵卒追赶,咱们拿着印绶一路通关会留下踪迹,马车不比单骑快马,约莫还有一到两日,咱们必会被追上。” 他们不能一直靠印绶闯到冲州。 叶玉打量那辆县令家的马车,价值估摸大约六十两,开口道: “要不咱们进城把马车卖了,先办一份假过所,让一人套马赶往冲州,其余人暂时躲起来,等待援兵?” 这个办法还算合理。 “谁去?”沉默许久的卫云骁开口。 这个人得孤身上路,首先排除没有武力的刘景昼、王闻之。 卫云骁伤重难愈,梁崇手臂骨裂无法驾马。 三人纷纷看向叶玉,她摊开手,“好,我去!” 四人拍板决定接下来的计划。 这一夜,叶玉与梁崇分别值上半夜与下半夜。 负责赶马的王闻之、醉得晕头转向的刘景昼、身负重伤的卫云骁挤入车厢,一夜好眠。 夜色归阑,星辰前移,曙光临近。 梁崇估摸好城池的解禁时间,拍醒所有人。 刘景昼一激灵从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抱着一脸阴沉的卫云骁。 他立即撒手,干笑几声,“表兄,怎么是你啊?” 卫云骁沉着脸,低声问:“不是我还能是谁?” 刘景昼不仅酒品不行,睡相也不好,一晚上,卫云骁深受其害,忍无可忍把人推开,他又黏上来。 刘景昼打着哈哈笑几声,没有回答。 “该出发了。” 叶玉敲了敲车壁,提醒他们整理好仪容。 王闻之把马套上车子,驾马前往下一个城池。 晨曦吐露,天幕渐白,山色空蒙。 一座名叫止山城的城门打开,陆续等候的卖货农民挑着担子进城。 一辆马车破开朝雾缓缓驶来,一枚印绶落到兵卒手中。 清润的嗓音道:“平春县令赵丞禹,从者四人,车一辆,入冲州拜见成章将军。” 兵卒仔细一数马车后的侍从,让王闻之把帘子撩开,就着黯淡晨光,他辨别印绶的真假,核算人数,另一旁的文吏记下通关踪迹。 “大人慢行。” 兵卒双手奉上印绶,王闻之驾马离去。 马车在少人的街道行驶不到半个时辰,停在一座酒楼前。 刘景昼清醒后已经知道他们调整的计划。 “你们当真要在城中歇脚躲藏?若是官兵追来,城门一关就能瓮中捉鳖。” 王闻之道:“只是暂停片刻,先购置干粮与水,咱们去郊外村落避风头,万一出了事,不至于受困。” 钱都在叶玉身上,此时摊贩还没上街营业,她入酒楼购置肉干、烧饼与水,打听到交易马车的行当位置,转身出酒楼。 吃食不好储存,她一次只买三天的量。 王闻之驾马出城门,把他们送到郊外一处僻静的地方。 叶玉接过马车,把吃食交给他们,赶马回县城内售卖,看见方才的县令马车又回来了。 兵卒与叶玉打了个招呼,摆摆手放行。 她刚入城,四人藏身的地方有人走出来。 这群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从灌木密林现身,露出亮铮铮的大刀。 第163章 人不见了 叶玉摘除马车上的标识,来到车坊与牙人议价。 嘴皮子说干了,这才把马车的价格抬到五十五两。 牙人苦着一张脸,仿佛自己吃了天大的亏。 “哎呀,你只卖车子,又不卖马,二手马车价钱自然会少点。” 叶玉急需用钱,只好咬牙认了,她转而打探:“我想问个路,不知道要多少钱?” 寻常人问方向并不需要钱,叶玉询问价格,那就代表另有深意。 “问路”在市井黑话代表需要指引,那就是要办假证了。 牙人谨慎地打量叶玉,“这位姑娘需要漂白,还是空札?” “漂白”指伪造户籍,“空札”指的是空白文书,用于捏造过所、盐引或者营商文书。 叶玉左顾右盼,问:“我想空札去别处,需要栽几朵花?” “栽花”指的是办理文书的定金。 牙人道:“三成栽花,七成结果,六朵即可。” 市井黑话理解为,六两银子的定金,所有钱加起来,共计二十两。 叶玉等不及,追问:“家里有急事,我想带花回家。” 牙人面有难色,“这么急……得拿三十五朵才够,开花也需要两个时辰。” 意思是花两个时辰办理假的过所,费用三十五两。 想起四人还在等她。 叶玉思索片刻,“实在是家中着急,那便这样。” 牙人看她答应,笑着把叶玉引入一座偏僻的巷子,蒙上眼七拐八绕,把她安置在一座普通的农舍喝茶。 叶玉焦急地等待两个时辰,刚过一刻就实在坐不住,站起来去寻人。 牙人笑着从外面进来,“真是抱歉,描青、补鳞太费劲,让您久等了。” 叶玉打开传书与验书查看一遍,描述得与自己样貌差不多,文书换了个名字,官印也够逼真。 她付了剩下的钱,立即快步牵马离开。 此时,刚升起的朝阳斜挂在屋顶。 一支快骑日夜兼程赶到这里,为首之人得了江陵郡守的批捕文书,跨境追凶。 哗啦啦拉开五副画像,为首的小将问戍守城门的兵卒与文吏。 “可有看见这五人执平春县令印绶经过?” 守门的兵卒点点头,“朝时两刻左右,他们进城了。” 也就是说,他们前后不过只差了三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只要换了驿马,继续追,定能追上。 小将率人快马追逐,街上人流如织,百姓们被这一举吓得东躲西藏,生怕葬身马蹄下。 兵卒担忧地回望一眼,如此嚣张,也不怕伤者人? 他摇摇头,继续查验过往行人身份,谁让人家是郡守的手下呢。 那一支快骑在城中换了马,转身上新马追出城外,他们再次出示画像。 从城门守卫口中得到的答案是他们早已出城门,不过其中的女子回来过一次,半个时辰前刚出城。 半个时辰?那就是很快便能追上了。 小将查看他们一路上的出行事由,皆是到冲州拜访成章将军。 这一行的轨迹也是往冲州方向。 不知他们是否与成章将军有关系,还是胡编一个理由震慑他们,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必须早点把人抓住! 叶玉骑马回到四人等候的位置,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他们明明商量好,她进城卖马车,办好假过所就回来分剩下的钱,留下足够他们吃穿住行的钱财,择定藏身之所,她再离开。 人怎么不见了? 她跟随地面草丛被踩踏的印记牵马过去。 叶玉发现了几点血痕,还有几名生人的尸体,顿觉大事不好! 王闻之与刘景昼是文人,会武艺的梁崇骨裂,卫云骁伤重未愈,若真是那群刺客追到这里,只怕凶多吉少! 她捡走那几人掉落在地的大刀追上去,弃大路,骑马转身进郊林。 约莫走了两刻钟,她发现了买给四人的干粮与水,连果腹的吃食都丢了,不祥之兆! 她急得继续往前,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两名鬼鬼祟祟找东西的男子。 两相对视,其中有一人发丝略微卷曲,长着一张异于中原人的面貌,哪怕打扮成魏人的模样,叶玉一眼就看出,那是北齐羌人。 那北齐羌人看见叶玉,立即把两指塞入嘴里,吹出一个哨音。 估摸着应该是喊人。 叶玉策马冲过去,她的伤处已经愈合,对付这两名贼人不是问题。 两条腿跑不过一匹马,二人很快被叶玉追上,不得不停下对付她。 叶玉下马应敌,寒光如映雪、刀势凌厉狠绝如分剖猪肉,在他们身上落下片片血痕。 “刺啦”一声,叶玉刺中一名男子心口,她手腕一转,扭着刀刃绞烂他的心脏,把人踢飞。 另一名男子从后偷袭,被叶玉翻身挡住刀刃。 她抓住破绽,原本要一刀断喉,但犹豫片刻,叶玉陪着他过几招,抓住机会一刀切断他的腿弯,阻止他逃跑。 “啊!” 那名羌人惨叫着跪在地上,痛得面目扭曲。 叶玉执刀架在他的脖子,冷声逼供:“他们都去哪里了?” 那名北齐羌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句听不懂的家乡话,结合凶狠、绝望的面色,叶玉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他说完话,咬紧牙关牵动腮帮子,嘴角溢出乌黑鲜血,他服毒自尽了。 这名羌人躺在地上还没死透,浑身抖动着挣扎,叶玉助他结束痛苦,转身继续往林子寻人。 先前天黑,那群刺客又蒙面,叶玉分不清他们是什么人。 她早就告诉过王闻之与梁崇那冯英与北齐有勾结,结合皇帝皇后出行遇刺一事,那群蝗虫般的刺客内有魏人与羌人。 叶玉推断,他们以身为饵,诱北齐间谍出手。 那固原郡守是其中一人,但间谍绝对不止他与冯英。 只要循着这群魏人、羌人通行的路径,以及过所出处,便能把暗藏在大魏多年的官员间谍连根拔除。 怪道皇帝为何时隔一年才去长治接安安回家,他出行除了侍从,也只带两三千的兵卒。 只怕真正的援兵,放在成章将军那里。 明面上的间谍好处置,可一旦打草惊蛇,暗地里的间谍敛声匿气,便不好拔除了。 皇帝佯装信任冯英,把他调去西北打仗,以粮草与监军牵制他,制造平静的假象。 他借着安安的迁坟名义谋划这步棋,故露弱点,诱人谋害,转身对这群北齐间谍下手,逐个清除。 而王闻之命苍松县令抢走她的商货,诱她到固原,这不过是其中一环。 让她救皇帝皇后,洗脱冯英泼在她身上的北齐间谍污名。 第164章 惹到大人物了? 此刻,皇帝应该忙着与成章将军顺藤摸瓜、清除这群乌合之众。 他会分出精力来救他们吗? 他们伪装成皇帝皇后逃难,吸引全部的刺客,只怕那四人危矣。 叶玉梳理好思路,停下脚步不再追寻四人。 刺客太多,她孤身救人胜算太低,应该去找援兵! 她翻身上马,转身前往下一个城池,一路快马加鞭,顺着大路一直走,边走边问,直到日头西斜,才抵达一座名叫翠城的城门。 后头追赶的小将早已提前抵达此处。 询问一番,没有那五人通行记录,他又派人去附近别处的城池蹲守。 他估摸着这个时辰,那五名贼人还没过翠城,大约是去其他地方了。 叶玉勒马停下,若只查印绶,她执假过所便能通行。 遥遥一望,对方手里还有画像,她过不去了。 叶玉犹豫是否自报身份,请他们帮忙救人,可转眼一想,那平春县令如此可恨,这群人受他之命前来抓人,根本不会相信她的说辞。 叶玉徘徊在郊外,忧心如焚,王闻之那四人还等着她找人救呢。 想起忧心如焚,她脑海闪过一个念头,翻身下马进林子里起火,专挑易燃的树叶烧。 树冠将一缕灰烟疏散开,远远一瞧,只能看见一层淡淡的烟飘出树顶,化作天边的一抹云。 叶玉把脸抹黑,撕了裙摆将草木灰收集起来,策马径直冲向城门。 守门的兵卒看见远方有人快马加急冲过来,口中含着:“八百里消息加急,闲人速速避让!” “八百里消息加急,闲人速速避让!” 听得此话,挡马的栅栏提前被城门守卫撤开。 待人驾马来到不远处,他们却发现她身后不是什么驿卒的专用旗帜,而是一面被涂了红黄颜色的破布! 这时候,重新拉起挡马栅栏已经晚了。 兵卒们抄家伙阻拦,温热的草木灰迎风撒过来,火辣辣地刺激他们的双眸流泪。 叶玉一甩鞭子,直接策马闯过去,进入城内。 “八百里消息加急,闲人速速避让!” 听得这话的百姓急忙往两边躲,人一经过,却发现那是个女子,后背插的旗帜也是假的! 有幸免的兵卒端来清水给被草木灰灼伤眼睛的人净面。 他们个个双眸通红,干涩又刺痛的眼珠子爬满血丝。 为首的小将分散手下到其他城池蹲守嫌犯,此时身边仅剩六名手下。 他翻身上马,咬牙红着眼睛命令道:“随我去追!” 叶玉快马疾驰三刻左右,眼看就要抵达出去的城门,她大声喊:“八百里消息加急,闲人速速避让!” 听得这话的兵卒立即拆开挡马栅栏,开到一半,街头深处有人追过来,怒吼一声: “不要开,她是假的!” 关卡开到一半的兵卒犹豫不决。 叶玉把一包草木灰丢出去,尘烟四起遮蔽视线,守城兵卒们干咳、红眼流泪,但情况比入城的兵卒好多了。 叶玉手中拿大刀一抽马臀,“驾!” 她夹紧马腹,身下的马长嘶一声,冲向城门,马儿鬃毛飞扬,鼻息喷出白雾。 穿过烟雾时。 叶玉屏住呼吸,闭上双眼,静听耳畔嘈杂咒骂、哀嚎、埋怨、咳喘,还有急速的风声拂过的微凉。 她一勒缰绳,马儿前蹄扬起,硬生生跃过挡马栅栏,马腹擦过仓皇的兵卒头顶,稳稳落地。 束起来的长发在脑后飞舞,衣摆摇曳不休。 她呼吸恢复,两眼睁开,回头瞧见那一地的兵卒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 那负责通缉他们的小将也快要追过来。 叶玉立即疾驰,离开翠城前往下一个地方。 八天的时间太长了,也不知一来一回,能否及时救回人? 叶玉策马奔腾在旷野中,身后一队长长的队伍在追逐她。 一阵又一阵的狂风接踵而来,拂过大地,化作草浪荡起涟漪。 跑了不知多久,苍穹上的一朵白云冲出一个黑点,发出响彻九天的啸鸣。 叶玉大喜,抓紧马鞍斜挂在马腹侧面,俯身揪走路边的叶子。 两片叶子合在一起吹奏哨音,三短一长的音调响起,那只鸟俯冲直下,由一个黑点渐渐化作巨大的海东青,展开双翅扑倒她身后的追兵。 这是梁崇的那只“大熊”,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放它到石头镇,让这对夫妻鸟相会。 “大熊”认出了叶玉,扑倒那名兵卒后,他们的速度减缓了。 叶玉策马继续往前跑,这只海东青在附近,那么陈七与石砚也就不远了。 她在地上策马狂奔,海东青在半空展开双翅护持着她前行。 它偶尔佯装攻击身后的兵卒,扰乱心神,令他们时而猝不及防勒马停下。 后头的小将摸了周身,他没带弓弩,从靴子里掏出一把短匕,甩向那烦人的鸟儿。 海东青振臂翱翔,躲开一击。 培养这一对通人性的鸟,梁崇从嗷嗷待哺的幼崽养到了如今的威武雄壮,共计花了七年的时间。 叶玉跑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遇到一行人。 远远一瞧,那正是他们“朝思暮想”多日的陈七与石砚,他们身后跟了百余名手下。 有人身着宫廷侍卫的盔甲,有人身着县城衙役的袍服,应当是他们到周边城池借调人手了。 他们听着海东青的鸣叫,循着声音来找人,还真发现了被追赶的叶玉。 “公……”石砚动了动唇,转而道:“叶姑娘!” 叶玉勒马停下,真好,她不用拼命跑去冲州了。 她气喘吁吁道:“刺客找到了梁崇他们,快随我去救人!” 陈七急忙策马过来:“叶姑娘,你可知道他们在何处?” 叶玉舔着唇皮,按捺跳动的心口,“是……翠城到止山城之间的郊野,他们行踪不明,生死不知,快!快……” 说到最后,叶玉提不上气,只能喘息片刻。 后面的追兵赶到,两方人马相峙。 那小将暗忖这女子有帮手,尤其是那几个穿着精铁打造盔甲的侍卫,只怕来头不小。 难不成,郡守与平春县令真惹到大人物了? 一个黑色物件丢过来。 略有怯意的小将伸手接住,那枚令牌铜质错银镌刻字眼:安定都尉符。 背后刻小字:建彰元年少府敕造。 建彰是先帝的年号。 “!!!” 小将脸色一白,都尉品阶是他的上上上上级,又是一块令牌丢过来,砸中他的脸。 他痛呼一声,急忙伸手接住,定睛一瞧,握住令牌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一枚铜质鎏金以错银的篆书镌刻四字:光禄勋符。 背后刻字:武临元年少府敕造。 武临是当今陛下的年号。 小将犹如化作风干的石头,一动不敢动。 叶玉催促:“拿上你的破画像,调遣周边所有城池人手帮忙,随我去营救少府、廷尉、光禄勋还有安定都尉!” 听得还有少府大人与廷尉大人。 小将身体凉了半截,这不是惹到大人物,是惹到五指山了! 第165章 整整三天找不到人 叶玉转而告知陈七:“平春县县令贪腐欺民,你派人将其抓捕归案。” 陈七点点头。 叶玉补充道:“对了,牢里还有一个叫李荣贵的犯人,他行凶刺杀我们五人,本是秋后问斩,但我等不得,你命人把他处置了。” 夜长则梦多,这般可恨的人不能久留。 陈七应下,派了一支十人的小队赶往平春县。 小将看见她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这女子没有表明身份,这群人如此听她的话,也不知是什么人? 他面露担忧,毕竟他带人追了这么久,早就把人得罪透了。 叶玉转而对小将道:“若想将功折罪,那就快些调集人手来帮忙。” 那小将立马拱手:“是。” 大部分侍卫护送皇帝皇后去冲州,他们一行人加起来约莫三百余人,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叶玉回忆那晚乌泱泱的刺客,少说也有千把人,也不知追来了多少名刺客? 他们四人只有两人会武,还都受了伤,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想到这里,叶玉一抽鞭子,催促身下的马快些跑。 他们返回翠城、抵达前往止山城的郊野时,已过了子时。 小将又从翠城、止山城唤来四百余人,就连这两城的县令也带仆人出动。 他们大汗淋漓、卖力地叫唤,生怕出了事皇帝找他们算账。 谁家一下子出动三位九卿到他们这小地方啊? 天亮时,江陵郡守连夜赶来请罪,又带了一百余名侍从帮忙寻人。 叶玉大张旗鼓公开他们的身份,不过是希望那群刺客能闻讯,知道他们想要的皇帝皇后不在这里。 再这样大张旗鼓追杀下去达不到目的,并不划算。 他们从昨夜寻到次日的午时,除了偶尔遇到的几名刺客,根本探不到那四人的踪迹。 就连梁崇独有的暗号也没发现。 海东青翱翔在上空,碍于四周都是树林,不好找人。 那名小将连夜把画像复刻好几套分发下去,众人向四周扩散寻人。 时间化作一股风,穿过指缝汇聚起来流向山谷,吹散升腾的山涧薄雾、缥缈的薄雾逸散,在风的助推中飞上青空,凝成一抹白云。 白云汇聚,变浓、变厚、变灰,豆大的水珠从厚云掉落,化作洋洋洒洒的雨幕。 雨箭以雷霆万钧之势噼里啪啦打在油纸伞上,油纸伞抬高,露出叶玉担忧的面庞。 三天过去。 整整三天找不到人! 抓到的小股刺客被严刑逼供,有的服毒自尽,有的根本不知道人跑去哪里了。 昨日,有一新抓到的刺客说,他们追杀四人,两名男子留下抵挡,两名男子先逃,但他们已经分散人手去追杀。 叶玉寝食难安、寤寐不宁,他们身上没钱、食物也丢了,这三日拿什么果腹? * 王闻之被追杀已有三日。 他与刘景昼先逃,卫云骁与梁崇断后。 追来的刺客把他与刘景昼打散,他现在孤身一人在荒野中流浪。 他三日没吃正经食物,从最开始的饥肠辘辘,到后来肠子动都不会动。 他识得一些草药,也知道哪些草根、野果可以吃,但不足以果腹。 不知逃到了哪里,这里荒无人烟,只有密林与草丛。 天下雨了,他在野外没有避身之处,只好藏于一处山坳,借助地势的便利躲雨,这雨又急又密,打湿了他半边身子。 混着泥土沙子的水从头顶的草叶滑落。 他太渴了,嘴里连口水都咽不出来,唇皮干得粘合起来。 浑身饿得发虚、发软。 王闻之往前走几步,张嘴接住天降的水,雨水味道混着泥土腥气,草木的清香,还有几粒细微的石子卡了嗓子。 那也没有关系。 至少能润嗓子,恢复体力。 他这几天找不到水源,只能靠草根,露水补充水分。 但这不过杯水车薪,太少了。 这雨犹如甘霖,源源不断地掉落,彻底滋润他干燥的身躯,王闻之舔了舔嘴唇,喝够了就摘取几片阔大的叶子接住。 若是接下来的日子没有食物,他只能靠喝水度日。 这场雨阻断了那群刺客的脚步,王闻之了望四周,没有发现可疑人的踪迹。 眼看这雨就要减小,他冒雨离开,天快黑了,得尽早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刺客危险,山林中的野兽更危险。 天色渐渐隐退,黑暗已经来临。 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自草丛中冒出,王闻之浑身饿得发虚、他感觉到身子变得轻飘飘,步行的两腿没有规律地晃悠。 整个人似被吹起来的破布,踉跄前行。 他撑着树干喘息,眺望山下的几点昏黄火光。 终于……他终于找到人家了。 王闻之被雨淋湿,又在山林中被野草、树枝扯乱头发、撕碎衣角,他现在就像个流连荒野的乞丐,浑身狼狈。 他意识恍恍惚惚地下山,天彻底黑透,最后一抹霞光藏入远方的山背。 他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男人。 门一打开,王闻之就闻到了饭菜香气,许久不动的肠子咕噜噜响起来。 王闻之有气无力道:“这位好汉,能否借我一点吃的?” 他看向屋子,这座茅屋内坐着三个瘦巴巴的孩子,还有一个身着粗布的妇人。 男人没好气道:“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哪里能分你?滚滚滚,臭要饭的!” 房门很快关紧。 王闻之叹一口气,到下一户人家去敲门。 他低声道:“我与亲友失散,流落至此,借您几口饭吃,若我安全回到家中,必有重谢。” 开门的是个妇人,她嫌恶地扫一眼这脏乱破烂的人,一瞧就是个乞丐,还说什么重谢? “你咋不说你是秦始皇,让俺们借你五十文重打天下?” 王闻之动了动唇,没来得及说话门就“砰”一声关紧。 屋里有一男子问:“是谁啊?” 妇人嫌弃道:“是个穷鬼。” “哎呀,真晦气!” 王闻之不勉强,到下一户人家求助。 刚走几步,前方有几名男子手执大刀搜寻这座小村子。 王闻之连忙藏在一座茅屋后。 “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没有。” “继续找,不可空手向将军复命。” 看来,不斩杀他们,这群刺客是不会罢休! 那群人约莫有十来人,在村里搜了一圈,引得村民埋怨,鸡鸣犬吠。 村东头有人看见王闻之,告诉他们去东边找。 一群凶狠的人途经一个猪圈,惊得里面的猪低吼几声,循着村民指认的方向追去。 王闻之趴在猪圈内,闻着馊了的猪食、烂菜叶,黏腻的地面,恶臭的猪屎…… 他伸手抓了一把掺了麦麸的猪食塞入嘴里。 他实在太饿,猪食咽进嗓子,卡得嗓子发涩、发痛。 吃进去后,腹中隐隐坠痛,难以消化。 但他不得不吃。 第166章 偷鸡啦! 刘景昼饿得腰弯一个弧度。 他硬生生淋了一场雨,雨后,许多动物都出来觅食,他找到一只看来好像没有毒的青蛙,扑一把过去。 那只青蛙后腿一蹬,跳入草丛不见了。 刘景昼扑空,一头栽倒在地,头晕眼花,那一身崭新的绢布曲裾也沾满泥土,破破烂烂,根本没法看。 三天没吃东西,他好饿。 饿得连草也啃,昨日吃过一回腹痛、窜稀,这加剧了饥饿干渴的程度,他再也不敢吃。 幸好一场雨降下,为他解了渴,缓过来的刘景昼想要捕猎。 但这双手执得了笔墨、拿起算盘,唯独没法捕野兽,现在连只青蛙、蚂蚱都扑不到。 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这几天逃难居无定所,累了就地睡觉,睡梦中惶惶不安,生怕随时随地出现的羌人刺客。 始终神思不宁,精神保持紧绷,隔一会儿就醒来,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松一口气继续休眠。 白日的时候,偶然遇到小股刺客。 他不得不埋藏在草堆中,躲开搜寻,转身又往更深更密的林子而去。 这般能让他藏得更隐秘,也代表接下来的处境更危险,刺客甩开了,但他进入了野兽的领地。 昨日他就遇到一头熊,幸好及时甩开。 自此,他总感觉被什么东西盯上了,察觉到一股阴湿滑腻的寒颤,回头一瞧又什么都没看见。 刘景昼不敢滞留这里,连忙顺着地势下山。 雨后夜幕星罗棋布,澄澈明亮。 不知过了多久,弯弯的月牙从东边升起,移动到刘景昼的头顶。 他实在走不动,脚下一软径直从山坡滚下去。 短促地喊一声,又怕引来刺客或是大型野兽,立马闭嘴,忍受着身上的肌肤被野草割碎的痛楚。 刘景昼掉到一片平坦的草丛,站起来时,发现面前是一座寂静的村子。 此时村民们早就睡下,只有几户睡得晚的人家还亮着火光。 刘景昼连滚带爬跑过去,偶尔引起几道犬吠。 他来到一户还没睡的人家,大门敞开,这家是猎户,一名男子正围着火堆磨箭簇。 油钱贵,普通人家基本烧柴火照明。 他看见又一个乞丐来了,他们自己都吃不饱,哪儿多余的粮食分给别人? 没等刘景昼说话,房门直接嘭地一声关紧,男人吐出一个字。 “滚!” 刘景昼摸了摸鼻子,继续前往下一户人家。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呼吸都慢了几拍,浑身冒虚汗,一张脸藏在凌乱打结的发丝下。 他又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今日真奇怪,他们村好像捅了乞丐窝,来了一个又一个。 那群凶巴巴的人好像就是追着他们来的,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了,不会这乞丐又引来坏人? 开门的人立即把人赶走。 “滚滚滚,一粒米也没得给你!” 此户不给还有别户,刘景昼转身去别家,刚走几步,就嘭地一声晕倒在地。 “当家的,快来,死人啦!” 那妇人回屋喊人,夫妻俩看着昏迷的刘景昼,男人道: “这人快死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夫妻俩立即往刘景昼身上摸,一个铜板都没有,晦气地踢了踢刘景昼。 “可别死在咱们家门口了,把他丢走。” 夫妻俩一合计,搬走刘景昼。 刘景昼意识模糊,浑身虚软得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这两人把他丢到村落的垃圾堆里。 腐烂的恶臭弥漫在鼻间,刘景昼动了动手指,努力喘息。 “哎,他身上的衣裳不错,扒了去换钱。” 刘景昼身上一凉,光秃秃的身子只剩一件裤子。 他神志不清,恍恍惚惚,被一股冷风吹醒时,才发现自己身处烂臭的垃圾堆。 再这样下去,他不被杀死也会被饿死。 刘景昼强撑着回到村子,在暗夜中放慢呼吸,伸手抓住了篱笆上昏睡的鸡。 仓惶的鸡叫声响起,惊醒了农户,他立马抱着鸡转身逃跑。 “偷鸡啦!” “抓贼,快抓贼!” “偷鸡摸狗的下贱货,打死也不为过。” 村子里响起一道凄厉的惨叫。 * 这时候,卫云骁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头熊。 他与梁崇断后,但刺客太多,只能分散逃亡,这一路,他靠捕猎野兽果腹。 但他身负重伤,伤势比先前还严重。 只能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去寻找野物,但这山林太大,野物动作快,他伤重不便,只能以石子击落一只鸟烤来吃。 似乎是身上的鲜血引来了野兽,一头熊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身后,蓄势待发。 卫云骁强撑着伤势与之搏斗。 幸好这头熊不大,锐利的熊掌与牙齿在卫云骁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烧成一半的木棍被他刺入熊的双目,坚硬的巨石敲击熊的鼻子,而后一次又一次地拍打脑袋。 整个人顿时心惊肉跳、热血沸腾、就连脑子也空白一片,这一难,不是他死于熊口,就是这只熊被他打死。 当他恢复神思时,身下挣扎的熊脑已经烂透。 他身上的伤又加重不少,殷红的鲜血自衣衫溢出。 因这一举,他的大吼、熊的叫声引来了刺客,他们从树干后现身,手执亮铮铮的大刀。 卫云骁喘着粗气回头,脸色一凝,立刻提腿跑开。 “给我追!” 卫云骁身上的血滴落在地,在暗夜中看不清楚。 晨光熹微。 天色隐约可看清周围光景时,刺客们循着血迹,去追踪消失在密林深处的卫云骁。 有一男子骑着一头驴行走在山野中。 卫云骁从林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三天!他跑了许久,终于遇到人了。 他回头一看身后的刺客就要追上来,炯炯有神的鹰目紧盯男子身下的驴。 卫云骁捂着胸口冲过去。 那男子只看见林子好像跑出来什么野兽,内心一紧,细看是个乱糟糟、衣衫褴褛的人。 人冲过来,直接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丢到地上。 天旋地转脑子一晕,才发现自己的驴子被抢了,他瘫坐在地绝望大喊:“抢劫啦!土匪抢劫啦!” 卫云骁直接驾着驴子飞奔,消失在山野远方。 “快追,别让他跑了。” 第167章 他们四人全都死了 梁崇与卫云骁分开,引走部分刺客。 逃了四日。 一场雨把紧随在后的刺客拖住,他得了片刻喘息。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短暂休憩也会被一丁点的风吹草动惊醒。 梁崇浑身狼狈,凌乱的头发炸起来,下巴长满胡茬,破烂的衣裳与流血的伤处令他看起来像个潦倒的野人。 他从小锦衣玉食。 梅花雪水漱口,百岁象牙梳发。 在家一餐万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饮茶只用惠山泉,茶为阳崖阴林,紫者为上;金丝帐滤酒,白玉承唾壶。 出行在外是香车宝马,珠围翠绕,仆从前呼后拥。 这是梁家世代打拼积累的财富,泽庇子弟理所应当。 哪怕行军打仗,他也是独居一幢帐子,吃得比寻常士卒更好。 而现在。 他趴在潮湿的泥地上,胃饿得缩成一团抽搐着,连带着浑身发抖,手指颤颤巍巍地插入泥里,寻找蚯蚓。 三天滴水未进,他实在饿极,浑身疲软无力,再不能逃跑。 连野兽都无法追逐,只能挖蚯蚓。 前几天的烧饼、包子勉强入口,王闻之手艺也不错,吃就吃了。 但逃难四日,他寻思着救兵或许会来,天降甘霖多是泥尘,他嫌弃至极,不肯张嘴喝一口,也不愿尝食不干不净的野兽。 就这么撑了三日,眼看援兵无望,他饿得头晕脑胀,不得不挖蚯蚓。 他硬生生咽下去,喉管痉挛着,仿佛吞针一般难受、恶心。 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如此。 清晨的草叶挂露珠,他摘了一片大叶子折起来,收集露水解渴。 矜贵的世家傲骨在这场逃难中烟消云散。 梁崇坐在地上,缓了片刻,腹中有东西令他渐渐恢复力气。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朝阳未升起。 梁崇收集露水解渴,一路往前。 耳畔似乎听到马蹄声与呵声,梁崇大喜。 四天! 他逃了四天,终于看见人了。 远处的卫云骁越来越近,骑着跑得屁颠颠的驴子。 梁崇站起来招手:“卫云骁,我在这里!” 没等卫云骁反应过来,他身后追逐而来的刺客现身,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梁崇骇然,后退一步。 这姓卫的可真会害人! * 昨日大雨,雨停后。 叶玉连夜带人搜寻,不管是刺客还是那四人,大雨会拦住他们的步伐,抓紧时间去找或许能追上。 石砚低声劝:“叶姑娘,要不休息一下?” 叶玉已经好几日没睡整觉,脸色苍白憔悴,眼底有淡淡的青紫。 “我没事,咱们继续找。” 他们这群人分成八股向四周扩散,叶玉与石砚负责西边,远方的树林顶上有海东青翱翔在上空,发出激烈的鸣叫。 “那边有情况!” 叶玉欣喜地告诉石砚,立即快步追过去。 这支队伍迅速朝那边靠拢,海东青的鸣叫越来越激烈。 有三两刺客跑来,被叶玉一行人堵住。 叶玉拔刀,刀影快得像一道银色的闪电,直刺刺客咽喉。 她一击即中,转头袭来一道剑锋,兵刃相触,顿时火花四溅,隔着中间的刀刃,叶玉看清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高溪山。 怪不得这里面会有羌人。 “原来是你!” 叶玉手腕一翻,刀锋斜撩而上,擦着高溪山的脖子而去,他飞身躲开,露出阴邪的笑容。 “叶玉,你那四个情夫被我杀死啦。” 他语调轻佻,带着莫名的快意。 叶玉听了这话,神思一晃,随之而来的是沉得惊人的一击! 她回过神仓促格挡,对方力道大得令她虎口发麻,连连后退几步。 她尚处震惊失落,他们四人全都死了?怎么会?他们不可能会死。 看她慌了神,高溪山趁机偷袭,欺身而上,刀锋一转,自下而上斜挑,直奔叶玉的胸口。 \"噗嗤!\"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血汩汩涌出。 叶玉反应过来,立即提刀挡住,紧接着后退闪开,她低头抹了抹肋上那道伤。 高溪山遗憾道:“不够深,没伤到心脏,你欠我的总该一一还回来。” 他再次提刀袭击叶玉,石砚及时出现挡住他的攻势。 叶玉甩了甩手上的血,刀刃映出她冷冽的眉眼,不管真相如何,她都要把他抓住! 她与石砚对付高溪山,其余人对付刺客。 这一回,没有陷阱、没有毒药。 全盛期的高溪山极其厉害,叶玉脚步一踏,横空劈出一刀。 高溪山一脚踩住石砚的背,握紧刀柄狠狠一刺,两把刀子两触,她的剑锋竟被震偏三分。 他的刀擦过叶玉的脖子,留下淡淡一条血痕。 叶玉的刀擦过他的手臂,留下一条伤痕。 眼看四周的援兵越来越多,高溪山轻哼一声,“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被摆了一道,真正的皇帝早就去了冲州,只怕安插在暗处的棋子们凶多吉少,父亲那边危矣。 他吹了哨子,指挥乌泱泱的刺客撤离。 叶玉追过去几步,两颗硫磺烟雾弹甩出来,蒙蔽他们的视线。 她与石砚对视一眼,本要带人继续追,不可放虎归山。 这时,身后急忙赶来的小将拱手道:“姑娘,找到四位大人了。” 叶玉停下脚步,喜出望外,“真的?他们在哪里?” 小将低声道:“请随我来。” 叶玉与石砚被引到一座破庙,陈七、还有县令、郡守们都已抵达此处。 她匆匆扫一周,不见四人的踪迹。 叶玉疑惑问:“陈七,人呢?” 低着头的陈七抬起通红的双眸,欲言又止道:“叶姑娘……” 叶玉转头看战战兢兢的郡守、县令,发现他们也抽噎着。 叶玉的脸冷下来,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陈七道:“叶姑娘,四位大人都死了。” 听得此话,叶玉受伤的心口好似破了洞,凉丝丝的风灌入身躯,蔓延四肢百骸,就连握刀的手也微微颤抖。 “胡说八道!” 叶玉转身进破庙,看见四具盖了白布的尸身平躺在地。 白布沾染鲜血,触目惊心! 附近城池来支援的大夫正蹲在一具尸体旁,向旁边的人摇摇头,叹气道: “已经没气了。” 大夫的手把白布合上。 哐当一声,叶玉手中的刀掉落在地,连带着人也摇晃几步,一股剧烈的晕眩感袭来。 第168章 参加四个人的丧事 叶玉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眼前的视觉骤然模糊,啪嗒啪嗒的水珠掉落在地。 叶玉一抹双眼,温热的泪水糊了满手,她不信! 她爬过去掀开白布,第一个是卫云骁,他的脖子、胸口、手臂伤痕交错,伤痕整齐似犬爪留痕。 叶玉伸手探鼻息,是真的没气了,眼前一阵发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闭紧眼睛缓了片刻,揭开下一具尸首。 是刘景昼,在逃难中他受了不少伤,但不致命,唯一不妥之处是他光裸上半身,死状不雅。 “这是怎么回事?” 陈七道:“刘大人是死后被村民扒光了衣裳,拿去卖了。” 叶玉心中生起的怀疑溃散,她伸手触到冰冷的皮肤,那狰狞的伤口边缘泛白,心中一痛! 石砚早已跪在卫云骁身边,悲痛欲绝:“大人、大人!” 叶玉揭开下一人,这是王闻之,昔日那一身清润儒雅的气息化作狼狈不堪的颓败,脸色苍白,唇瓣干涩。 滴答一声,一滴泪落到王闻之脸上,滑落到腮边。 叶玉不忍再看,转头匆匆掀开最后一具尸体裹着的白布。 那是梁崇,他执得了书卷,拿得起兵刃,更会排兵布阵、御鸟兽,他怎么会?怎么可能? 海东青就在附近,他怎么不吹哨音召唤? 叶玉动了动唇,一道呜咽声代替质问,趴在地上哭起来。 陈七抽噎着走过来,“叶姑娘,情况紧急,咱们还要去找陛下复命。” 叶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双眸通红,癫狂与痛苦交织。 高溪山! 趁他还没离开大魏地界,她要去追杀他! 叶玉站起来,新泪顺着旧的泪痕滑落,“陈七、石砚,带上三百人,随我去拿高溪山的人头来祭奠他们的亡魂!” 陈七立即劝诫:“叶姑娘,当下之急是要去同陛下汇合。” 跪在地上的石砚红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叶玉厉声道:“你们主子被人杀死了,难道你们一点都不想报仇?” 陈七动了动唇。 叶玉提醒:“陈七,梁崇死了,你会受到什么惩罚?” 陈七哑然,低着头道:“姑娘,向陛下复命要紧,那群刺客自会有人去追踪,您不必亲身涉险。” “石砚,你呢?” 被点到的石砚身子一抖,抬头道:“叶姑娘,主人已死,希望您能陪他最后一程。” 叶玉茫然地扫视一周,没有一个人愿意随她前行,一时又哭又笑。 “好,行!” “老皇帝已脱险,我就不随你们去冲州了。”叶玉提刀转身离去。 破庙内鸦雀无声,其余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陈七上前拦住叶玉:“叶姑娘,我已派人去追踪刺客,他跑不远的,我家主君此行本该随陛下抵达冲州,但他为了你甘愿冒险,同你一起引开刺客。” “念在他一片赤心的份上,请您留下来送他最后一程。” 叶玉的身子发抖发颤,动了动唇,泪比话先出现。 她停下脚步,缓了几口气……那就耽搁几天时间参加四个人的葬礼,晚点再去寻仇。 哪怕追杀到北齐,用上所有阴谋诡计,她也要取来高溪山的性命! * 大夫包扎好叶玉身上的伤处。 石砚与陈七忙上忙下,调来几辆马车,各放置尸身。 “几位大人的丧事如何处置,还要看陛下的吩咐,叶姑娘,咱们现在就出发。” 陈七与叶玉说完话。 叶玉回头望一眼,后面紧缀着四辆马车,里面放了他们的尸身。 叶玉失魂落魂点头,“好。” 几日未眠,又被四人的死讯打击,叶玉心气消散,似幽魂般上了马车。 她浑浑噩噩地看外头的景色,那花萎了、草枯了,就连起伏的青山也秃了一半。 没什么好看的。 她几日没休息,躺下沾了柔软的毯子,立即昏睡过去。 马车行走在旷野,车轮碾过石子,叶玉似躺在海浪中,身子起起伏伏,来回轻微摇晃,意识浑浑噩噩。 睡梦中,耳畔似乎听到轻微的呢喃。 “怎么总是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她梦到王闻之。 他带她进山里辨别草药,看星星,转眼四周景象变换,他们回到村中的茅屋。 王闻之凶巴巴道:“怎么没喝药?” 那张凶脸换成卫云骁,“胡闹什么呢?过来。” 叶玉茫然地动了动脚步,有一个男子从天而降,跳到她面前,刘景昼笑吟吟送来一份胭脂。 “我回来晚了,叫你久等。” 她转眼又看见梁崇坐着抚琴,露出温和的笑,“这是你最爱听的凤求凰。” 叶玉的心口一抽一抽,痛醒了。 陈七敲了敲车壁,“叶姑娘,到驿馆了。” 叶玉撩开帘子,眼看着那四具尸首被抬入驿馆,周身的血流骤然变冷,一股酸涩的电流袭上鼻尖。 但她双眸干得发疼、发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僵硬的身躯迈开腿,进入驿馆中。 从午时一路赶到夜间,也不知道到哪里了? 叶玉懒得问,来到安排好的房间,倒在床榻上,两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床帐顶。 那四具尸被抬入房间,整齐排列。 侍卫们离去,留下陈七与石砚,房门被陈七关紧拴上,转而低声道:“主君,到了。” 一人顶着白布跳起来,两只手晃悠着挣脱白布,似幽灵成精一般,在里面动来动去。 刘景昼终于甩开这闷热的破布,露出只穿着裤衩的身躯。 “大晚上的冷死我了,快把衣裳给我拿来。” 旁边的三人掀开白布坐起来,个个形容糟乱,如乞丐般潦倒。 石砚转身出去吩咐侍从打来热水,给四位大人洗一洗。 他们等候片刻。 四名侍从端着热水从后院过来,叶玉这几天找人没吃进去多少,饥肠辘辘睡不着。 她下楼,发现侍从们端热水进停尸的房间,立即叫住四人。 “你们在做什么?” 第169章 换他们假死一次 为首的侍从低声回答。 “陈七大人叫我们端水为四位大人净面,整理遗容。” 他们逃了几日,的确没个好模样。 叶玉走向那间停尸的屋子,再看看他们。 屋内。 听到声音的四人立马揪着白布躺回去,刚放松的场面顿时混乱。 “不是,姓王的,你躺了我的位置。” “你的脚过去点。” “挤到我了,别过来。” “聒噪!” 四人低声互相埋怨,在叶玉进门的前一刻全都笔直躺好。 慌里慌张的陈七与石砚立即收敛情绪,露出悲伤、沉重的表情。 叶玉看见那四具尸体,心口又开始泛酸、泛涩,酥麻的滞痛袭遍全身。 “你们在做什么?” 陈七与石砚站在一侧。 “我家主君爱洁,死得如此不干不净,只怕他会生气。” 石砚道:“人死应当收拾遗容,叶姑娘当初假死的时候,我家公子可是亲手为那具假尸首入殓,您要不自己来?” 如此说着,石砚拧干帕子,伸出去。 白布下的卫云骁内心一紧,这石砚在干什么? 之前得知她没死,葬入卫家祖坟的那具尸首已经被迁到别处。 叶玉听得石砚邀请,心神一慌。 为他们缝合伤处,擦干脏污不过是小事一桩。 但他们身上的伤痕密密麻麻,光是看一眼,她就心如刀绞,痛苦难耐。 又听到“死”之一字,叶玉心口掀起骇浪,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过了片刻,叶玉似丢了魂一般,跑出去,只留下一句。 “你们来。” 叶玉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跑上楼,关紧房门,而后双眼饱含泪光,她捂着脸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人间久别不见悲。 或许等时间过久些,她就不会如此伤心了? 楼下。 “快!快端吃的来。” 刘景昼洗漱干净,换了新衣,径直坐到席案旁,流水般的鸡丝面、鲜肉粥、清蒸的鱼、红烧的肉脯、香浓的鸡汤…… 食物端上来,香气溢满房内。 王闻之与刘景昼受的伤较轻,只是饿得难以动弹,腹中的肠子似打结,动都不会动了。 洗漱干净上完药,就先急吼吼吃面条,喝粥,夹肉吃,饿死鬼复活也不过如此。 梁崇的手臂裂骨,得重新固定,上药。 卫云骁的伤势最重,需要大夫上针缝合,熊爪在他的脖子留下五条长长的血痕。 只伤到下巴就停下了,还好没破相。 大夫正给他们二人上药,腹中饥饿,他们只能干咽口水,眼巴巴地望着。 刘景昼夹了一块肉送到卫云骁嘴边。 “原来是表兄把那头熊打死了,怪不得我逃跑的时候都没追来,多谢表兄救命之恩!” 卫云骁身上全是抓痕,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帮了他。 还好有表兄,否则自己这时候早就进熊腹了。 “啊~表兄,再吃一口。” 卫云骁冷哼一声,张嘴吃下一口肉,他点了点下巴,“我吃点鱼。” “好咧。” 劫后余生的刘景昼十分殷勤,忙上忙下给卫云骁夹菜。 梁崇皱着眉头,忍耐大夫换药引起的痛楚,一碗鸡汤送到梁崇嘴边。 王闻之轻声道:“梁兄大义,助我们三人先逃,在下感激不尽。” 梁崇想起腹中的蚯蚓,连忙喝下鸡汤压一压那股恶心。 当时刺客太多。 王闻之与刘景昼先逃,卫云骁与梁崇断后。 卫云骁打得太拼,一时伤重。 梁崇只有左臂骨裂,尚能应敌,便让他先逃,他自己留下应付大部分刺客。 最先得救的是刘景昼,他被贪婪的村民剥光衣裳,又饿又冷只能偷鸡。 在他即将被围上来的村民殴打时,陈七及时出现救下他,但他当时意识模糊,根本分不清是谁偷了他的衣服,只能不了了之。 他们一行人在一户农家的猪圈里找到了躲藏的王闻之。 又循着刺客的行踪找到了被他们追逐的卫云骁与梁崇,当时两个大汉共骑一头驴,把老驴压得口吐白沫。 四人得救,王闻之对陈七说:“千万不可告诉叶玉我们还活着,就说被刺客杀死了。” 他们不理解,王闻之解释。 昔日,她屡屡假死逃生,婚事虽为假,但感情是真,她留下他们痛苦悲伤许久,现在时机到了,也要体会一下他们当初的难过悲痛。 若是以往,叶玉没心没肺,定不会为他们的死伤心难过。 共渡难关的这几日有了几分真情,机会难得,那就换他们假死一次。 四人一合计,临时谋划这次死局。 把两个武夫的尸身夹在他们两边,不过是他们闭气的时间更长,无论叶玉从左边还是右边探鼻息,都能长期屏住呼吸,制造没呼吸的假象。 听她哭着,他们也很难过。 但是,唯有让她感同身受,才能明白一个道理:钱财易骗,感情难欺。 她屡屡欺骗他们的感情,达成目的后拍拍手就走了。 留下他们担惊受怕,悲痛欲绝,如今她也算尝到了其中滋味。 梁崇没有客气,吩咐吃饱的王闻之端来粥喂他。 “我要喝粥,加点鱼肉,把鱼刺剔了。” 要求刁钻又苛刻,王闻之照做,谁让人家是伤员呢? 卫云骁也想尝尝鸡汤,吩咐刘景昼:“我要喝汤,把鸡骨头给我剔了,鸡肉撕烂。” 刘景昼一愣,那表情好像在说,梁崇精细点无可厚非,你一个粗鲁武将,要求那么高? 卫云骁道:“我脖子伤了,嚼烂吞咽会难受。” 刘景昼看见那五条长长的血痕,眼皮一跳,“行,都听你的。” 大夫包扎好伤口,转身便退下。 卫云骁有时使唤完刘景昼,转而吩咐起王闻之,叫他端来茶盏漱口。 王闻之无有不应。 梁崇也端起架子,吩咐刘景昼夹一块肉过来。 楼上。 叶玉哭了一会儿,闻到一股饭菜香气,突然想起来她刚才是下楼找吃的。 她擦干眼泪再下去,看见大夫出了停尸房。 约莫是帮他们整理遗容,缝合伤口的? 叶玉越走近,那股饭菜香气越浓郁,甚至还有几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王兄,咱们要装多久?看见玉儿伤心我好难过。” 这是刘景昼的声音。 有一清冽的嗓音道:“无妨,让她多哭几天。” 她不过是伤心几日,他们却是悲痛好几年。 王闻之刚说完话,有人踢开门,门栓断成两半,掉落在地,两扇门可怜地来回摇晃。 叶玉站在门外,气愤地握紧拳头。 四人顿时哑然,气氛凝滞,陈七瞪大眼拉着石砚跑出去躲起来。 王闻之怔愣着看叶玉,一手执碗,一手执筷子,双手抖了抖,啪啦一声,碗筷摔落在地。 第170章 我们四人,你到底选谁? 叶玉一脚踹开房门。 看见王闻之与刘景昼殷勤地往卫云骁和梁崇嘴里送吃食。 他们四个昔日针锋相对,如今倒是一派友善和乐! 别人家妻妾和睦也就算了,他们之间团结个什么?居然联合起来骗她? 刘景昼悄无声息后退半步、卫云骁赶紧咽下嘴里的菜、梁崇默默低头喝茶。 王闻之顿了顿,看着杀气腾腾的叶玉,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场面阒然无声,掉在地上的碗没有碎,在地面打着旋转圈。 叶玉走进来,刘景昼连忙溜到叶玉身边。 “玉儿,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当时说不要不要,是他们非要做这出戏给你看!” “我说,怎么能让你伤心呢?结果他们逼着我配合这出戏。” 刘景昼慌张又无措,更怕她生气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叶玉瞥了他一眼,戏谑问:“哦?是吗?” 刘景昼道:“那是,我能是那种坏人吗?” 王闻之蹙眉、卫云骁轻哼、梁崇默然。 男人之间的联盟果然脆弱易碎。 三个“坏人”幽怨地盯着他,刘景昼置之不理,站在叶玉身边,继续说:“你看你,都哭红眼睛了。” 叶玉刚才上楼哭了一顿,眼尾泛红,眼皮肿胀。 他死了,她这般难过,定是在意他的,如此想着,刘景昼抽出刚才吃饭擦嘴的帕子,想给她擦擦。 被叶玉嫌弃地一把拍开,她沉声道:“一群骗子!” 叶玉揉了揉双手,手指关节嘎吱响起来。 看她要打人,刘景昼连忙捂着胸痛呼,“哎哟,我的伤好痛。” 叶玉脸色一变,连忙扶着刘景昼,又看着那伤痕累累的三人,打不得骂不得,真是麻烦! “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对面的三个“坏人”默然片刻,卫云骁与梁崇看向王闻之,这个主意是他出的,理应由他来解释。 王闻之知道她状态不好,方才走了之后应该不会再回来,这才放松片刻。 没想到,她又杀回来,他们都没装够一天就掉马了。 他飞快收拾好思绪,谨慎整理措辞:“玉儿。” “不管你是不是县令千金,我都喜欢你,爱护你。昔年,明明说好在家里等我,我荣归故里,得来的却是你的死讯。” “我郁郁寡欢,想问苍天,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可苍天无情,硬生生把我的妻子夺走。” “我在卫家看见你,你可知的我有多欢喜?我迫不及待派人去把你抢回来,不过是想让你重新当我的妻子。” “你以前戒心重,疑心多,谁都不肯信任,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都无法打动你。我只能成全你,放你离开。” “可是放手哪儿有那么简单,日日牵挂,时时惦念有多煎熬你根本不懂。” 王闻之强调:“一年!整整一年不见你,我已经忍不下去了,只能出此下策引你现身,我不想让你再躲藏下去,我想光明正大与你站在一起!” “你现在,也明白我当初有多痛苦了?” 叶玉怔愣片刻,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卫云骁皱眉,不是?让这姓王的解释清楚,他怎么只给自己表白? 刘景昼坐不住,接着道:“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袁柔,能不能拔高刘家的门楣。我只在意你!” “玉儿,若我说不埋怨你,是假的。你恨我与冯英合作,可妻子已死,什么是非对错我管不了,我若不能为你报仇,枉为人夫!” “我昔日的痛,正是你如今体会到的,倘若白日的时候,无人助你追杀高溪山报仇,有人与你交换条件助你一臂之力,你会不答应吗?” 叶玉动了动唇,没有说话,因为她真会答应。 卫云骁看这两人说这么多的话,张了张嘴,不知从何下手,思索片刻,也吐出一句: “我根本不在意你是不是苏芸,你当初死的时候,我也是这般难过、痛苦,希望你不要再这样。” 梁崇知道叶玉的身份,也理解她骗人的苦衷。 当初的婚书,是他逼迫叶玉签下,好以家眷的名义送她上京。 在牢狱,看见她被抬出来,梁崇误以为她真死了。 他悔恨、痛苦,恨不得打死这个不争气的刘景昼,幸好她没有真死。 现在想起那种感觉,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玉儿,我只要你平安。” 叶玉静静地站着听他们依次说话。 她的确不好,骗了他们太多。 往日,她身份暴露下跪求饶,虚以委蛇,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 皇帝捉弄他们的时候,叶玉也是示弱博同情,若有下次,她还敢继续骗人。 在她的生存规则里,世间万物皆可利用。 她利用所有人,利用自己的美色、情感,张嘴就来,只为了达成目的。 她要成长,就要学习获得更多的能力。 所以她利用王闻之,获得知识与智谋。 她利用刘景昼,获得经商算术的知识。 她利用卫云骁,获得学习武术的机会。 她利用梁崇,获得更深层次的知识与杀人的机会。 欺骗而来的感情始终是镜花水月,真相曝光的那一天,那些美好的过往必会破灭。 所以她走得义无反顾。 现在。 他们有了一次面对面解除误会的时机,哪怕婚事是假的,但感情却是真的。 叶玉经历了他们的“死”,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股摧心剖肝的痛苦、悲伤,那曾是自己“死”后,他们所经历的痛苦煎熬。 死亡并不痛苦,真正痛苦的是活着的人,思念、悲伤、痛苦、悔恨等情绪接连不断煎熬人寿。 这一回,她才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 钱财易骗,感情难欺。 她知错,也认错。 叶玉闷声思索片刻,望着四人的脸。 他们脸上有劫后余生的疲惫,但目光仍然明亮闪烁,静待她的回答。 “王闻之、刘景昼、卫云骁、梁崇,以前是我不好。” 她是真心说这句话,饱含浓厚的诚意与歉疚。 四人静默片刻。 她终于开窍了,也算不虚此行。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 “所以我们四人,你到底选谁?” 第171章 我是不是很坏? 叶玉转头一瞧,看见刘景昼露出期盼的目光。 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她伸出五指,聚拢成拳,同时道:“我全都要!” 四人:“?” 王闻之投来质疑的眼神,泛着幽深。 刘景昼面色骇然,久久不能回神。 卫云骁紧蹙眉头,炯炯有神的鹰目射出锐利寒芒。 梁崇的脸紧绷着,那双甜丝丝的梨涡消失殆尽。 “你想享齐人之福?” “你想享齐人之福?” “你想享齐人之福?” “你想享齐人之福?” 四道声音齐刷刷响起,他们四人有过矛盾,有过合作、互助的时候,但不代表他们能共享一个女子。 四双眼睛似燎火一般扫射其余三人,这都是该死的奸夫! 叶玉的一句话成功把矛盾转移,连忙哈哈笑几声,“你们歇息,我先睡了。” 她饭也不吃,转身上楼躲起来,砰地一声关上门,呼出一口气,男人真可怕~ 楼下。 四个男人互相大眼瞪小眼。 王闻之道:“是谁把门外的侍卫撤走了?” 叶玉第一次来的时候,门外分明有侍卫守着,第二次踢开门时,门外什么人都没有。 虽然他们从内把门拴上了,但这不能防人窥听。 梁崇默默捻着衣摆,陈七是他的人,暗示他做点小事轻而易举,说起来,叶玉并未欺骗他多少。 他不至于如此欺瞒她,令她伤心,这几个心狠的居然好意思装死这么久? 刘景昼悄悄缩了缩脖子,这王闻之如此心硬,让叶玉得个教训就行了,没必要一直骗下去。 他吃饭的时候大着嗓子抱怨,不过是希望玉儿能听到,但他打死也不会认! 刘景昼摸了摸脑袋,懵懂道:“不知道啊,门外的人都是由石砚与陈七统管,这应该问表兄与梁大人?” 卫云骁笃定道:“石砚不会背着我做这种事。” 梁崇就不敢说这话了,他想了想,提醒道:“守卫不在是其一,咱们说话声太大是其二。” 刚才说话最大声的刘景昼茫然地看他们,“哎呀,我说话大声吗?你们怎么也不提醒我。” 左右事情已经暴露,目的已达成,计较再多也无益。 王闻之轻哼一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功败垂成,毁于内贼,三位大人心中有数就行。” 卫云骁点点头,言之有理。 其余二人不敢认同,刘景昼扭怩笑了笑:“不早了,我先回去歇息了。” 说完,他打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扯到伤处皱眉痛呼一声,加快脚步跑出去。 梁崇也拱手道:“两位大人早些歇息。” 梁崇离去,留下心领神会的卫云骁与王闻之,看来内贼不止一个! * 翌日。 叶玉早起,知道派去平春县的人回来了。 他们处置李荣贵,把平春县令押送到京城审问,顺便去渡口旁边的小村子赎回叶玉那两把精钢打造的杀猪刀。 那是她花了十两银子请工匠特造,十分称手,送人她舍不得。 但那一家三口失了屋子,李荣贵没钱赔,她想起在长治的日子,就这么送出去了。 叶玉把两把刀藏入皮鞘,收在身上,下楼吃饭。 那四人起得早,围坐在一张四方食案旁,盘坐着交头接耳。 他们早已没了昨日的狼狈,个个精神焕发。 刘景昼又拿着一把扇子来回摇晃,恢复往日的蕴藉风流神态,他听了卫云骁一句话,哈哈笑起来。 他们各怀心思,四人占了一边桌沿。 看见叶玉下楼,他们一起招手,异口同声道:“玉儿,坐我旁边。” 叶玉一愣,四人也愣了片刻。 桌子是四方的,他们四人都占了一边,待会儿叶玉下来,就没有别的位置给她坐了,势必会坐到他们身边,还不眼红死其余三人。 看这一起招手的情形,才明白,原来他们打的是一个主意! 叶玉犹豫片刻,唤人端来一张方长食案。 她盘坐在主位,细长的桌子两侧各坐二人,“这样不就坐开了吗?挤在一起多难受啊。” 四人面有菜色,争来争去,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侍从端来早食,他们饱餐一顿,刘景昼漱口后长叹一声: “这几天,是我最狼狈、最难堪、最屈辱的几天。” 其余三人回忆起自己的遭遇,纷纷点头认同。 的确很耻辱! 叶玉却是不认同,低声问:“很屈辱吗?” 四人面容苦涩,他们都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经历,闭口不言,只一味地点头。 当然苦!能不苦吗? 叶玉淡淡道:“可是,你们屈辱的几日,却是普通百姓的一生。” 此话一出,四人静默片刻,面色各异。 叶玉想了想,决定告诉他们,“你们这几日的经历,其实是我过往的缩影。” “既然你们希望我坦白,那我也不隐瞒了。” 对于她的过往,他们是想知道的,纷纷放下手上的东西。 王闻之道:“玉儿,你说。” 叶玉喝一口水润嗓子,开口道:“最开始,咱们被刺客追杀的时候,是不是险象丛生,惊魂动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丧命了?” 不等四人回应,叶玉继续道: “这样的大型刺杀,我在六岁的时候就经历过的,此生永远不会忘记。 我的梦里时常是火光冲天、凄厉哀嚎,我当初经历的,比这次刺杀更加惨重,八千余名长治百姓死于那场人祸,乐阳公主也是死于此祸。” 四人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叶玉说道:“那夜的农舍大火,你们是不是很害怕、彷徨,惊魂不定,生怕自己死于这场火?” 四人点点头。 “我离开长治后,进入到戏班子,学会卖惨乞讨、行骗欺人,戏班主就是那个李老汉。 他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坏人,不做坏人就赚不到钱,活不下去,他把我们养大,不是为了学唱戏、赚大钱,而是为了把我们卖个好价钱。 然后,我发现真相,在他们宿醉的时候,一把火烧死他们,其实我不是好人,我杀了许多人。” 这是埋藏在叶玉心底许久的秘密,今日终于有机会说出来。 “你们在农舍遇到的那一场大火,正如我当年纵的那把火一样,炽盛、炎热、仿佛能烧光一切!我是不是很坏?” 王闻之道:“玉儿,你没错,你这叫行侠仗义。” 另外三人点头。 苍天不公,自有人来替天行道。 第172章 他们经历的一切是她的缩影 叶玉笑了笑,继续道: “后来,咱们到县衙求助、去办过所,你们是不是感受到了官欺压民的苦楚?” 想起那可恨的县令,四人也是咬牙暗恨。 叶玉道:“长治十年无人守卫。羌人、胡人轮番劫掠杀人,我们去衙门求助却被打板子,警告,正如你们这般,被漠视、被轻视,这世上的狗官不只有平春县令一人! 他们藏在大魏的每个角落,遇到锦衣绣袄者卑躬屈膝,遇到衣衫褴褛者趾高气扬。” 这一点,梁崇与卫云骁深有体会,他们本以为保家卫国便能保得百姓安康、海晏河清。 但这一次,他们明白了。 敌人不仅在外,也在内,这些人如白蚁腐蚀偌大的家国,危及江山稳固。 这也是王闻之迟迟不动冯英的原因,杀一个冯英容易,打草惊蛇叫这群藏在暗处的蛆虫躲过一劫,来日必会再出一个冯英。 他们只能苦心谋划,引蛇出洞,才能一网打尽。 叶玉喝了一口水,继续道:“后来我们实在活不下去,我就找到了替嫁这个活计,主顾们嫌弃你们,却又不得不履行婚约,只好让我来替。” 叶玉转而看向刘景昼,“刘景昼,你假意答应婚事,进赵家骗婚,套近乎争取时机,让梁崇与卫云骁盗取印绶,逃离平春县,正如我当初骗你们一样,你也做了与我一样的事情。” 刘景昼唇瓣干涩,动动唇想说什么,思索一番,唯有一句。 “嗯,我与你有一样的经历,更能体会你的感受。” 叶玉继续道:“长治无人庇护,百姓每日如坐针毡,寤寐不宁,就连在睡梦中都紧绷神思,担惊受怕,生怕羌人、胡人再来烧杀掳掠。 正如你们逃难时的胆战心惊、忐忑惶恐、惊悚不安。“ 叶玉想到接下来的话,顿了顿,静思片刻,而后道: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以前的经历,虽然你们或许有落魄、窘迫的时候,却没有人似我一般游走在生死之境。” “或许你们会说,搬走避开不就好了?” 叶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一声: “那现在看看,把你们的权势抛开,打入像我一样的境地,你们这几日只怕不好过?” 想起那几天恶心的遭遇,四人后背一冷。 叶玉接着说:“没有土地、没有户籍、没有蔽身之所,长治百姓一旦背井离乡,正如你们一般,会潦倒、饥饿、贫穷,沦为乞丐、流民或是盗贼。 唯一不同的是,你们有高贵的身份,只吃苦几天就能获救,而大多数普通人根本来不及获救,就饿死了。” “这就是我们离不开长治的原因,我们无钱支付县衙几百文的茶水费办新户籍,无钱买粮食、房子。长治有土地耕种果腹,有屋子蔽身,这才是活命的根本。” “这就是我的过去,是真正的我,我告诉你们这些……” “是因为我昨晚想了很久,喜欢是什么?喜欢一个人,会接受她的过往与真正的面目吗?” 叶玉觉得他们喜欢她,不过是男人竞争的成就感,以及对她脑补幻想的美化。 如果知道想象的她与真实的她不符,只怕要打退堂鼓? 王闻之是个穷书生,居于山村,但至少生活安宁,没有随时随地的贼人来侵扰。 他考取功名,争权夺势,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生活,当他从天子心腹沦落为最底层的百姓,失了土地、屋子、钱财、势力。 为了生存,他只能躲入猪圈吃猪食,做得不比叶玉高尚多少。 刘景昼身为执掌律法的廷尉,他沦落至此,屡次知法犯法,打破自己的为官之道,甚至为了填饱肚子去偷农户鸡,这是他无法对外言说的的秘密。 卫云骁忠厚正直,他失去朝廷重臣的光环,被刺客追杀只能沦落为强抢百姓驴子的盗贼,这是他从未干过的耻事! 昔日的叶玉面对长期的胡人、羌人劫掠,过得该是怎样难捱的日子? 梁崇出身名门世家,除了吃行军打仗的苦,在外是人人尊敬的将军、在内是亲族仰赖的宗主。 他从未像这次一样,失去所有令他骄傲的外物,跌落神坛一般过底层百姓的生活,乃至吃那恶心的蚯蚓! 他们汲汲营营谋算一切,王闻之是为了家人、刘景昼是为了自己、卫云骁是为了忠君、梁崇是为了家族。 他们这一路吃了许多苦,增长许多见闻、明白了一个道理。 为官一任,当以民心为镜,以民苦为疾,以民愿为志。 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去争权夺势。 却忘了……官无大小,惟民是托;权无轻重,惟公是守。 整个大魏不可能只有平春县令、冯英两个蛆虫。 经此一遭。 他们明白,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像长治百姓、像叶玉这样穷困潦倒的人。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百姓者,不足谋一官。 既然他们知道了,那便去为民请命、为民谋生,这……也是叶玉想要的。 四人听着她的话,思索片刻便做好决定。 他们齐声回答,“会。” 王闻之道:“我不管你是县令千金还是公主,也不管有几个男人喜欢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你之所求便是我之所想。” 刘景昼也开口:“你是好是坏我才不在乎,我只在意你。我在意你在意的事情。” 卫云骁淡淡“嗯”了一声。 梁崇道:“你以前是什么样,我完全知道,所以不必误会我有别的心思。” 他们的肯定反倒叫叶玉不好意思了。 “这个事,我先想一想,我会尽快做决定。” 她不愿辜负别人,但她现在脑子一团糊浆,理不清思绪。 梁崇道:“无妨,时间还长。” 她往日一直在逃避、装糊涂,好不容易有了正视自身情感的机会,他们不愿逼得太紧。 刘景昼笑道:“没关系,我年轻等得起。” 两道“不年轻”的锐利目光投来,卫云骁那凶戾的眼神似乎在说:闭嘴! 王闻之低头饮茶不掺和。 驿馆外。 一只海东青在驿馆上空翱翔,落到陈七手臂。 陈七拆下信封查看,转而进入驿馆正堂。 “主君,找到高溪山了。” 叶玉闻言,冷冷地笑一声,目光变得寒渗又冰冷。 高溪山作恶多端,杀害多名长治百姓,与冯英一个货色。 她摸了摸后腰的两把刀,愤恨道: “你们的手下借我一用,这一回,我要亲手拿他的头颅送去长治,祭奠凤鸣山的冤魂!” 第173章 今夜是最后一战 知道叶玉要去追杀刺客,卫云骁率先站起来。 “我去帮……” 话未说完,卫云骁语气弱下来,白着一张脸捂着胸口闷哼一声。 他不似旁人善言辞、能诡辩,唯一能做的只有身体力行去表达,但这一难,他拼尽全力对付刺客,在五人中受伤最重。 叶玉坚定道:“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但此番仇怨应当由我了结,放心,我不会出事。” 梁崇还是不放心,叶玉虽有学武的天赋,但她学武的时间太短。 说实话,高溪山实力太强,叶玉打不过他。 “玉儿,你不敌他。” 梁崇知道这句话会伤了她的面子,但他实在担忧,哪怕左臂骨裂,也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我可以帮你!” 叶玉摇摇头,开口道:“处理事情,除了靠武力,还可以用这里。” 说完话,叶玉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此情节、此话十分耳熟,王闻之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浅笑,黑如曜石的双眸渡上一层盈盈春水。 叶玉继续道:“再说了,我当初只会一点三脚猫功夫都能把他抓住,现在更不会失败。” 上次不过是怕那群骑兵狗急跳墙伤害村民,才会让他喘气离开。 当时村民们不会武术,没有武器,让高溪山重伤,令骑兵关心慌乱送人治伤,他们才会立即撤离。 但她贪心,不想让他活着,便捅他心口注毒。 不知道为何他没死,她曾问过梁崇,他也不知道。 但这一次,他没有机会逃跑了。 叶玉说话的语气坚定、神采飞扬。 梁崇只好道:“陈七随你一起去。” 卫云骁紧接着道:“石砚也去。” 刘景昼环顾四周,这里没有他的人,自己没有能帮她的地方,但有王闻之陪着他,不算难堪。 他开口道:“我与王兄等你好消息。” 王闻之没说话,附和点点头。 叶玉笑起来,“你们好好养伤,过段时间咱们在长治汇合,我会带陛下去寻公主的坟墓。”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开口关心他们,四人笑吟吟目送叶玉离开。 用于追踪的海东青先行一步,指引方向。 一支三百余人的队伍倍道兼程、追风逐日,马不停蹄循着那群人的踪迹北上。 从朝雾沉沉,晨光淡淡追到了雾草萋萋,人暮寥寥。 从树林莫莫,高山崔嵬追到了斜月下,北风前。 疾驰的马蹄踏过青草、石径、泥土与落叶,蹄子一迈,刨起地面的沙土与落叶飞扬。 急促的北风一吹,落叶打着旋儿飘上夜空,划过半轮明月,北风不继,落叶翻飞、飘零,坠入一团火堆。 “呲”地一声,火苗盛开,摇曳的火光照耀高溪山的脸庞。 此行南下,为了保住冯英,他自作主张背着北齐皇帝私自派兵与南魏交战。 又听冯英的安排,动用固原郡守这颗埋伏多年的棋子设陷阱杀南魏皇帝。 固原郡泰宁城布满他们的人,只要南魏皇帝一死,造成内乱与恐慌,镇守在北边的北齐将士一举南下,这南魏,就是他一人的天下! 他利用冯英、冯英也在利用他。 如今,他被摆了一道,不仅皇帝没杀死,他们顺着固原郡守这一枚棋子,连带着把埋伏多年的棋子被连根拔起。 一败涂地! 这次回去,北齐皇帝不会放过他,他有些担忧,该如何交差才能让自己与母亲好过点? 这群人,乃至他死了,冯英都不会在乎,他只在意自己的权势地位。 那个叫叶玉的女子一路追着他们,按理来说,两拨人马不相上下,打起来他并不吃亏。 可她一追上来,杀了他几名手下,就率人离开。 他若要追上去拼杀,只会耽搁逃跑的时间。 他们继续前行,她又似尾随猎物的虎豹豺狼,带人追上来继续撕咬,他若反击,对方则退下。 这些天,他们白日急于奔逃,晚上休憩又提心吊胆睡不着,生怕那只鸟又暴露他们的位置。 在固原的人手加起来有一千八百余人,逃的逃、死的死,北上只有二百余人,一路被叶玉追啃,身边只剩下五十多名手下。 他身上有暗棋南魏定边将军的符节,一路顺利通过关隘北上,只要过了萧关,他便能抵达北齐与驻军汇合。 * 北边的夜,晚风凉入骨髓,叶玉白日叫身边的侍卫们休憩,晚上的时候就去突袭疲惫的敌方。 敌疲则袭扰,敌盈时避让,劳逸结合,他们错开休憩时间一路追击,一点点斩杀敌人。 就像热腾腾的馒头,一口吞下会烫嘴,需要一口一口慢慢吃。 原本势均力敌的两方人手被她这么消磨成敌弱我强,减少了硬拼时的自方人员伤亡。 现在,自己的人手是对方的六倍,今夜展开最后一次突袭,就能把人逮住。 叶玉唤来陈七与石砚,“把人召集起来,准备动手,今晚拿下高溪山的命,于你们是大功一件。” 休息充足,吃饱的侍卫们翻身上马。 他们以为跟随这个女子去抓人,此行主要是听从陈七与石砚的吩咐。 谁曾想,这一路都是她出主意,跟敌人打得火热时,这女子居然贪生怕死,叫他们撤退。 他们曾有怨言,碍于陈七与石砚的威慑,他们不敢说什么。 这女子又叫他们白日休息,晚上继续偷袭敌人,一路上反复七八回,敌方死了百余人,他们反而损失极小。 他们终于回过味来,这女子爱惜他们的性命,才使出此等妙计! 她只拿两把杀猪刀,就这么冲在前头哐哐往上砍,给他们看得脖子一寒,再不敢小瞧她。 此时,叶玉的两把刀交叉摩擦,发出响亮的磨刀声。 “今夜是最后一战,现在出发!” 他们不敢开口惊扰寂静的夜色,只好点头回应。 叶玉上马,打头阵先行,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冲向打探好的位置。 逃亡一日。 疲倦之极的高溪山一行人发现他们又追上来了,连忙提起兵器应战。 这回,他们不再似前几日一般杀了几人就走,而是一举冲过来击溃了前方的防御。 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刃直冲高溪山的咽喉。 他提剑格挡,手腕一翻,直冲叶玉的脖子而去。 铮地一声,叶玉左手上抬,另一把刀背靠在肩膀,刀刃挡住那把剑,但也因巨大的贯力把她推得后退几步。 叶玉右手旋着一把刀,欺身上前,劈向对方的胸膛,被他一躲。 陈七赶来帮忙,二人斗一人。 刀刃碰撞擦出刺耳的刮锉声,叶玉提着刀来一套挑、架、斩,分走了高溪山的一半精力。 陈七抓住机会飞踢一脚,令他连着后退几步。 眼看大势将去,高溪山掏出一枚硫磺弹一摔,腐蛋腥臭与辛辣刺鼻的味道冲天。 高溪山抓住时机翻身上马,吹了一个口哨,唤人撤退。 烟雾散去,叶玉发现他身边追随的只剩下十来人。 “追!” 从天黑追到天色蒙蒙亮,前方的高溪山正执定边将军的符节出萧关,眼看就要被他跑了。 “不要放他出去!” 刚说完话,高溪山一行人策马出关门,戍守的兵卒一愣,到底应该听谁的? 眼看高溪山跑了。 叶玉抬头望萧关城楼,上方供着一把大弓,弓身由精铁打造,雕刻繁复花纹。 插在垛口的橦炬火光照亮那把弓,令叶玉一眼就瞧见了它。 第174章 我要跟你做个交换! 叶玉弃马上城头,出示令牌后,她握住那把弓。 她从未学过射箭,摸起来却十分娴熟,她搭箭拉弓,瞄准远去的高溪山。 城头上戍守的兵卒骇然。 这是前朝一位将军的武器,此重弓约莫八十斤,大多数人无法轻而易举提起这把弓,能单手提起来,拉满弓者少之又少。 故而前朝的瞿赢有“神弓将军”的称呼,传闻中,他蓄力如龙,弓如满月,一箭射穿三名胡骑,箭势不减,钉入城头三寸,至今无人能拔出。 但他忠于前朝皇帝,宁死不肯降魏,还射杀了许多将军,这才导致萧关久攻不下。 后来瞿氏被灭门,天下安定,神弓将军的忠义为后人感念,置其武器于萧关城楼,让戍守萧关的兵卒日日观摩擦亮,铭记忠君之义。 兵卒们操练时,也曾试图拉开此弓,能一手抬起八十斤的弓身,一手拉满弦者,不过凤毛麟角。 在他们知道的人中,也就如今的光禄勋卫云骁年少征战时拉满过一次。 眼前,这个拿着光禄勋令牌的女子不仅抬起来了,还一手拉弓、一手挽箭,她双臂张开,弓渐渐拉圆,已经逼近满月状。 弓身在她掌中弯曲,发出许久未曾听到的“咯吱”声,弓弦紧绷,箭簇寒光凛冽,直指高溪山后背。 城楼下冲出一支快骑追过去,但似乎来不及追上他们了。 叶玉心乱如鼓,若让他逃出去就能回到北齐,弓弦深陷进虎口,勒出一道血痕,但她心无旁骛,毫无发觉。 旁边的兵卒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此人、害她失败。 因浑身用力,她的肩胛骨微微发出嘎吱声,下巴咬紧,额头青筋暴起,双臂微微弯曲。 北风呼啸,叶玉瞄准朦胧晨雾中的高溪山,“咻”地一声,射出一箭! 箭尾带着叶玉虎口勒出的血破空而出,箭矢离弦的瞬间,凝滞的晨雾仿佛被撕裂,划出一道黑色弧度,眨眼间已至百米之外。 高溪山来不及惨叫,一道铺天盖地的巨力袭来,整个人被箭势带得前仰,重重摔落马下。 一时天旋地转,耳畔嗡鸣,视觉从漫漫荒野转为灰青色天空中闪烁的星子。 剧痛袭来,腹中有一股东西以排山倒海之势袭上咽喉,高溪山呕出一滩血。 “将军!” “将军!” 旁边的手下立即下马保护他。 叶玉看见人被击落,内心泛起惊涛骇浪的欢喜。 把弓放下时,才发觉自己双臂酸软,肌肉略有撕伤,肩膀酸胀,执箭的右手也溢出鲜血。 她暗叹这把弓真不错!怪不得她看一眼就喜欢。 她无暇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伤势,看见后方的人追上高溪山并围起来,她连忙下城楼,留下目瞪口呆的兵卒。 他们戍守萧关三年,虽然举得起弓,却无法似她一般拉弓如满月,一击即中! 这是光禄勋的什么人? 在他们回过神的时候,叶玉早已翻身上马,出了城门。 那群北齐人被侍卫们杀死,只留下奄奄一息的高溪山。 叶玉拔出刀,欲要亲手了解他。 高溪山急忙道:“我要跟你做个交换!” 叶玉把刀放在他的脖子,“什么条件都救不了你的命!” 高溪山低声呢喃道:“不是我的命,是别的事情。” 他强撑着一口气,飞快道:“两个秘密,换我母亲一条命。” 北齐皇帝以母亲为要挟,要他南征北战,开疆扩土,他累了,拼不动了,但母亲还在皇帝手里,他若死了,母亲不会有好下场。 冯英不可能会念旧情救她。 叶玉道:“你现在在我手里,跟我谈条件,你还不配!” 夜长则梦多,话多则出意外,叶玉割了一个口子,高溪山飞快道: “冯英是我父亲!你不想知道当年他为何抓走乐阳公主?” 听得此话,叶玉犹豫片刻,叫身边的人围成一圈,防止他跑了。 高溪山被那一箭射中伤了肺腑,早已回天乏术。 他缓几口气,继续道:“第一个秘密,冯英是北齐间谍,当年,信使拿着密信来寻他,要求他杀掉魏军的骁勇将军,就是当今南魏皇帝。” 密会商谈的场面被一个小女娃看见,冯英抓住她,一下子就有了主意。” 高溪山咽了咽口水,满嘴血腥味:“那个女孩是骁勇将军的女儿,冯英吩咐北齐派兵埋伏在长治郊外,只要把人引出长治,就能举兵斩杀。魏人失去最强的猛将,必然落败。 他一路高调行事,是为了引骁勇将军追来,他们快追到长治了,骁勇将军却被另一道军情引开,因为他发现了北齐的粮草动向,转身率兵去烧光我们的粮草,齐军后继无力,后来才有冯英在长治的一战成名。 在萧关一战,魏军损失惨重,好几年都没有缓过来,故而长治一战直接让他升为平西大将军。” “当年,他抓南魏公主,就是为了引出南魏皇帝,好斩杀他!” 如此一来,当年的一切就说通了,那群进长治烧杀抢劫的羌人原本为当今皇帝准备的,她救了安安,所以气急败坏的冯英把人引进来,宁可杀光百姓,也不能让公主活着。 叶玉压住内心的震撼,以防失神被高溪山反击。 她缓了缓片刻,“还有呢?” 高溪山道:“冯英意外得了这一军功,加官进爵,高官厚禄,他背叛北齐,在南魏当官。 第二个秘密是,他与我一样,心在右边,这才是我们没死的原因。” 这是冯英的死穴,叶玉心中生疑,警惕问:“他是你的父亲,为何告诉我这些?” 高溪山怅惘地笑了笑,“他贪图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在北齐他只是一名暗卫,在南魏,他是煊赫的大将军,于是他抛妻弃子,在南魏有了新的妻子、孩子,孙子。 留下作为人质的我与母亲任人凌辱、践踏!与他合作,始于利益;背弃他,源于仇恨!” 以往那些不堪的、屈辱的、难捱的恶心日子,他毕生难忘,午夜梦回时折磨着他,头痛欲裂。 既然失败了。 那就尽力保全自己在这世上唯一在意的人,并让冯英来殉他。 叶玉问:“你交换的条件是什么?” 高溪山急忙道:“我的母亲!她在北齐皇帝手中,我要你救她,像你救长治百姓那般。” 北齐? 她的手可伸不了那么长,叶玉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她捏紧刀子,挥下一击! 荒野的漫漫草丛中,惊起一排早鸟。 早鸟扑棱翅膀在林子上空发出悠悠呜鸣,转而掠过天际,落在江面盘旋。 水上笼罩一层薄雾,虫鸣暂歇。 空气中的晨霜凝珠随着人走动,雾气落在身上,洇润一股潮湿。 飞鸟翱翔在江上,忽而一下子拍击水面,捉住一条银白色小鱼,发出欢快的鸣叫,又飞往山林去。 “扑通”一声,刘景昼丢出一颗石子,惊走了江面的飞鸟。 朝阳升起,霞光映照万物。 刘景昼拍拍手,苦恼道:“也不知玉儿到哪里了?” 他们一行人已经抵达冲州,居于江边阁楼。 王闻之看一卷长长的名册,苦恼不已,此案牵涉太多人,牢狱中住满了人。 全斩,大魏损失惨重;不斩,难以挖肉去腐,来日必会再生烂肉。 王闻之饮一口茶,出神思索,听不进刘景昼的话。 卫云骁自远处走来,对二人说: “行程已经安排好,陛下吩咐,现在出发去长治。” 第175章 你是百姓的公主 叶玉与陈七等人分开,她丢在农舍的包袱被其他人带去冲州。 她让陈七石砚转告梁崇等人,把包袱带去长治还她。 那里面有身份过所,碎银,还有阿娘亲手给她缝制的衣裳。 叶玉执卫云骁的令牌转身回长治。 从萧关到长治,快马需要十二日。 途经安定。 她停留在梁家的青铜大门前,凝望那赫奕门楣片刻,转身策马离去,继续前行。 残阳将她与马的影子拉得很长。 马鞍上拴着一个四方盒子,随着马儿摇晃颠簸。 紧赶慢赶几日、叶玉终于在最后一道霞光溃散前,来到长治的城门。 一年多没回来,这里变了很多。 一股风拂过面颊,带来初秋的凉意。 她离开前,这里破败不堪,草草建起的泥墙摇摇欲坠。 而现在。 城墙高筑、城面阴刻描红字:长治。 巍峨城门楼伫立在高处,又重又厚的城门敞开,有兵卒戍守两侧。 城门校尉有些眼熟,那不是叶大郎吗? 叶大郎也看见了叶玉,激动挥手,“小玉,你怎么回来了?” 在他们的认知中,叶玉还是朝廷通缉犯。 可她是不是北齐间谍,一起长大的他们还不清楚吗?故而一旦有人来问叶玉踪迹,个个摇头不知。 叶大郎左顾右盼,把她拉到一旁,低声道: “你回来干嘛?这里有北齐的暗卫追杀你,还有皇帝的通缉令,赶紧走!” 叶玉笑起来,“放心,我是光明正大回来的。” 叶大郎不信,疑惑问:“真的?” 叶玉笃定道:“绝不骗你们!过几天,皇帝还会来长治接公主回去。” 叶大郎早已得到上级命令,这几日在通行路上安排兵卒守卫、盘查,不许生人靠近。 “为什么?” 叶玉没说话,晃了晃手中的令牌。 叶大郎一看,那竟然是光禄勋的令牌,看来她所言非虚。 叶大郎放心让她进去,神神秘秘道:“前几日,叶枚带回一个女人,说是你母亲,可是真的?” 叶玉刚牵马走几步,疲倦的面色顿时精神焕发。 “我阿娘来啦?” 没有正面回答,但叶大郎看这神态就知道是真的。 “是啊,她在庵堂住下了。” 叶玉没说话,立即牵马小跑着冲进城里。 县城内很陌生,街道两侧临街商铺盖的是瓦房,但商铺后面还是茅屋。 街道地面是泥土,尚未来得及铺设干净的石砖。 她与马每走一步,都会扬起淡淡的烟尘。 起伏的山坳边沿被局部推平,一层又一层地往上建起鳞次栉比的屋子。 天黑了,每家每户点起灯,照亮门前的小路。 叶玉就着这点微弱的光上山,看见庵堂外焕然一新,两盏灯在门口摇晃。 叶玉匆忙把马绳套在门前的小石狮子上,转身冲进去,供奉的西王母像被重塑一遍,她绕过前堂来到后院。 建寨子的一年多前,她说过要扩建庵堂,毕竟五十多个孤儿,不分男女挤在一间屋子不像话,可惜后面来不及实施,她就被抓了。 在石头镇的时候,她托崔久继续修缮,看来他办得不错。 她飞快扫过一遍陈设布置,瓦片没有破漏、地面铺上石砖一路到后院,左、右、正前的三侧各扩建三间厢房,共计九间。 小院内空荡荡,叶玉穿过角门,发现后面又扩建一片院子,有五间厢房,一处厨房与养马的棚子。 人都在这处院子,刘大娘与胡大娘做好大锅饭,正在分食。 看见她来了,众人先是一惊,怔愣片刻,而后尖叫大喊,“玉姐姐回来了。” 他们一起扑过来,叶玉七拐八绕冲开人群,扑到宋采身上。 “阿娘,你怎么来了?” 宋采瞪了她一眼,“没个正形。” 叶玉嘿嘿笑一声。 “你在固原出事了,叶枚与崔久不知该怎么办,就去石头镇把我接回来。” 宋采继续道:“这里……就是你生长的地方?” 叶玉点点头。 宋采环顾四周,把叶玉拉入房间,低声关心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挨欺负?” 叶玉甜丝丝地笑起来,摇摇头,“怎么会?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她为了让宋采安心,把一路上的经历美化过后,一一告诉她。 知道她为了救皇帝与皇后,冒险引开刺客,宋采内心五味陈杂,真是冤孽! 屋外有人拍门,“玉姐姐,你的包袱我们拿进来了。” “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啊?” 想起那四方盒子,叶玉立刻开门冲出去,在好奇的孩子掀开那一刻,一拍掌按回去,但一缕血腥味已经飘出来,被他们闻到。 闻到这味,胡大娘与刘大娘心口一慌。 叶玉以往外出都会带礼物回来,但这一回,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玉死死按住盖子不让他们看见,沉声道: “刘婶、胡婶,吃过晚饭,帮我通知一下薛家村的村民,就说,大仇得报,让他们到凤鸣山来一趟。” 薛家村有的全家被灭门、有的人家还有人活着,告慰亡魂需要在墓前点一盏油灯。 以前贫穷,他们连纸钱都烧不起,但现在不一样了。 叶玉一路行来,家家户户有的点油灯、有的点蜡烛,饭菜香味逸散在鼻间。 得了消息的薛家村民立即赴会。 没有后人的,便由亲友帮忙点一盏油灯。 在乡亲们见证下,那颗首级被埋葬在山脚下,为亡魂殉葬。 巍峨的的凤鸣山在暗夜中像匍匐的巨兽,点点火光在夜风中来回摇晃,好似有无数的人在招手。 山谷传来几道枭鸟呜咽。 那些油灯只照亮局部的凤鸣山,还有很大一片山没有点灯。 场面很安静,只有几句轻微的呢喃与啜泣交响。 做完这一切,好奇的叶三问:“小玉,你怎么回来了?” 她带回仇敌的首级祭奠亡魂,他们很感动,同时也很担忧。 他们不知具体如何,但是朝廷通缉她,羌人追杀她,她突然现身,会不会被发现? 叶玉笑了笑,“大家放心,我不会有事。” 叶玉又把前因后果多解释几句。 叶大郎道:“之前,我们看见你被抓走了,大家一起筹钱送几个人上长安帮你鸣冤,但是走到一半,有人来送消息,说你是公主,不会有事。” 有人给他们送消息?叶玉静思片刻,大约知道是谁的人了。 有一人道:“是啊,怎么到一半,你又成了通缉犯?” 其间内情叶玉没有多说,只淡淡道:“我的确不是公主。” 大家听见她坦白,没有遗憾或是惋惜。 场面有些安静,有人嘴巴一快,开口道: “你不是皇室的公主,但你是百姓的公主。” 其他人听了,纷纷点头。 他们以前贫穷困苦、朝不保夕。 现在他们有了城墙、有了兵卒戍守。 粮食堆满仓、吃得饱,睡得香,穿得暖。 不再惧怕梦中被侵扰烧杀,努力得来的一切都属于自己的,没人来抢。 公主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 对大多数没什么见闻的人来说,他们不明白公主究竟意味什么? 但淳朴简单的百姓有一番自己的理解,何为公主? 以天下为公、以百姓为主,这就是公主! 第176章 她会不会去复仇? 往日家园破碎凋零,有能力的人全都走了,留下无法谋生的弱者。 他们守护长治十二年,终于迎来希望的曙光。 活着是为了什么? 身上有暖衣、腹内有粮食、手中有钱财。 这些他们以前没有,但叶玉为他们争取来了,还为部分人报仇。 安全与生存得到了保障,接下来,他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叶玉没想到他们会说这话,愣了片刻,似是想到什么,立即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皇帝就在附近,可不能乱说话。” 叶三笑道:“那你也可以是我们的仙女。” 叶玉被他说得脸颊一烫,“嗨~这多不好意思啊。” 她五指握成拳,锤了一把叶三的胸口。 叶三痛哼一声,张红脸往后趔趄几步,被后背的人及时扶住才没摔倒。 众人笑作一团。 叶玉虚着一张脸,紧张道:“哎呀,你要是摔坏了,我可没钱赔。” 说起钱。 有人出声问:“小玉,咱们走镖的钱什么时候发?” 叶玉把从卫云骁那里得来的棍法交给叶枚,让她带大家锻体训练,而后护送商货入番坊,以物易物换取更值钱的东西到大魏卖。 说起这个,叶玉想起苍松县的那批货,内心一紧。 她尴尬地扯了扯嘴皮,开口道:“那批货耽搁了,工钱会晚点再发,着急用钱的可以到崔久那里先支钱。” 叶玉抬头望着天上的月牙出神,也不知他们到哪里了? 同望这轮月的,还有卫云骁与梁崇,他们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陈七与石砚,静听他们的回禀。 知道高溪山死了,二人松了一口气。 在他们逃难的日子。 成章将军早已配合皇帝循着那群刺客持的过所、符节,以及出身来源查了个遍。 近来四人辅佐皇帝处置这群内贼,不查不知道,这些人大多是前朝官员。 他们是北齐在前朝埋下的暗棋,弄得前朝亡国后,北齐顺利咬下一大块北边的疆域。 至今没有收复。 这群人被大魏继续任用,一边享受大魏的俸禄、一边听从北齐的指挥、朝秦暮楚。 从贵为三公的冯英、到最基层的衙门主簿,林林总总,共计二十八人。 从陈七与石砚处得到消息,知道那高溪山执定边将军的符节畅通关隘。 梁崇与卫云骁立即禀告皇帝。 此时,皇帝正与王闻之和刘景昼商谈这群人该如何处置。 “全部斩了!” 他们联合起来刺杀皇帝,有人闻讯弃家先逃,尚有五名间谍未抓回。 皇帝正在气头上,王闻之与刘景昼劝不动,只好低声说一句:“谨遵圣谕。” 梁崇与卫云骁一进去,正值王、刘二人出来,他们交换眼神错身入内。 皇帝得知还有新的内贼,立即派一支羽林骑去捉拿定边将军。 他靠起义推翻前朝,建立新朝,最忌讳的就是起义谋乱和掌兵者不忠! 身处高位,得到的越多,疑心就越重。 大魏刚立五年,根基不稳,容不得任何背叛! 在梁、卫二人离去后。 皇帝摔烂一地瓷片,到底还有多少人在腐蚀他的江山! 皇后从帘子内走出来,柔声道:“陛下息怒,明日咱们就该去长治接回安安了。” 说起这个,他想起梁卫二人上了一封奏折,写明那刺客贼首的陈白。 原来是冯英当年设局害他,这才劫持他的女儿。 藏在暗处的内贼已除,剩个明面上的人更好处理,什么有用、无用都不重要了,但凡有异心者统统斩了! 翌日清晨。 成章将军奉旨率兵赶往北地,处置冯英。 皇帝与皇后率人赶去长治,太常寺的官员拉着公主的梓棺在队伍末尾紧随。 侍卫在前开道,仆从于两侧随侍,队伍浩浩荡荡,引得百姓驻足观望,执刀枪的侍卫挡住两侧欲要靠前的百姓。 梁崇与卫云骁策马在前开路,王闻之与刘景昼坐一辆马车。 刘景昼好奇地撩开帘子。 前方就是长治的城门,城头树立兵卒。 “说起来,你们三人都没到过长治?” 梁崇与叶玉的渊源从未告知他人,刘景昼觉得,二人是在安定认识,只有他来过长治。 “当时我急着赶来剿匪首,却没想到,贼首居然是她。” 王闻之淡淡道:“嗯,不必再回忆你与冯英勾结的过往。” 原本得意的刘景昼一噎,幽怨道: “心胸开阔之人,不该计较往事,玉儿都原谅我了,你怎么还抓着不放?” 王闻之道:“哦,我还以为你刚才是在忏悔过错。” 刘景昼啪地一声打开扇子。 “这里的县令是我安排、这里的兵卒是我派遣,说起来,我算是帮长治最多的人。” 王闻之沉默不语。 坐在马上的梁崇抬头看一眼城头上空翱翔鸟,他知道叶玉就在这里,一双星眸闪烁光芒。 也不知她有没有受伤? 卫云骁后背挎着叶玉的包袱,里面的短匕、银针、有些咯人。 城门口,叶玉早就在这里等候多时,心情有些激动。 她帮皇帝皇后引开刺客,又斩杀高溪山,理应受到嘉奖。 她什么也不要,只想为阿娘求一个封君的赏赐,让她风风光光。 等了许久,大清早就嘱咐阿娘快些过来,但是她要帮几个年幼的孩子补衣裳耽搁了。 此处人头攒动,叶玉踮起脚尖都看不见阿娘在哪里。 “有看见我娘吗?” 叶玉的母亲,长治人基本都知道,那人摇摇头,继续看热闹。 叶玉游走在人群中,寻找宋采的身影。 此时的宋采正闭紧房门,从内栓紧,心情忐忑不安。 皇帝皇后认识玉儿,若她出现,必然会让他们知道,她是瞿赢的女儿。 她明白:过去的恩怨,不过是政治立场不同。 她担忧: 一旦让叶玉知道往事,以她的性子会不会去复仇? 一旦让皇帝知道她的身份,会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 宋家知道她还活着,会不会为了讨好皇帝对她下手? 第177章 叶玉选谁? 叶玉穿梭在人群中,始终找不到宋采。 她拉住来看热闹的刘大娘问:“刘婶,看见我娘了吗?” 刘大婶道:“她啊,身子不舒服在家里休息呢。” “不舒服?” 皇帝哪儿有阿娘重要,叶玉面露担忧,立即转身回庵堂。 安安的坟早已被兵卒围起来,她不引路,他们也能找到。 叶玉飞奔回去,敲了敲房门,房间从内打开,露出一张憔悴苍白的脸。 “阿娘,你怎么了?” 宋采勉强笑几声,“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头晕。” “我去请大夫过来。”叶玉说完,转身要走,被宋采叫住,“等等!” 叶玉停下脚步,疑惑道:“怎么了?” “我这是老毛病了,大夫治不好,歇息片刻就好。” 听这话,叶玉回到房门前,“那我陪你。” 宋采心口一软,她不想再与任何人扯上关系,也不希望女儿有危险。 “好。” 二人回到房间,母女密语,说的都是叶玉刚才看见的热闹场景。 “哦,对了阿娘,我要是得了奖赏,给你请封君的赏赐可好?” 封君有名号、有食邑,十里八乡只有阿娘一个女君,无人敢冒犯她。 宋采连忙拒绝,“我有你就够了,我什么都不要。” 若要封君,姓名出身都得交代清楚,荣华富贵固然重要,但她可不敢凑到皇帝面前。 叶玉听着她的话心里甜甜的,眉眼荡漾笑意。 “那好。” 这时,有人来敲门,说庵堂来人了。 叶玉出去,发现是县衙的一名衙役,对方请她去县衙面见皇帝。 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已经迁坟成功,要走了? 叶玉交代一声,转身随着衙役来到县衙,此处百米开外的路口都被侍卫严密把手。 她进了县衙,发现这里人很多。 皇帝皇后身边站满人,王闻之卫云骁站在皇帝身侧,梁崇与刘景昼站在皇后那侧。 接下来是一众有几分眼熟的官员。 叶玉走上去,跪趴在地,“草民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免礼。” 开口的是皇后,叶玉直起身子看向她,皇后也在看她。 叶玉幼时救了公主,长大又救她与皇帝,千里迢迢斩杀了刺客贼首,这等悍然又英勇的做派与皇帝年轻时何其相似。 昔日有朝臣攻讦公主血脉存疑,但她从未怀疑她不是亲生的,只因她们长得十分相似。 叶玉转眼看向皇帝那张板着的脸时,残存的一丝温情溃散。 一个怒目圆瞪、一个冷着脸子,大眼瞪小眼,各自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皇后开口道:“叫你来,是想问你想要什么奖赏?” 来的路上,那大嘴巴的衙役已经告诉她,陈七与石砚各得了一份官职,那她应该也不差。 “草民听从陛下与和皇后娘娘的安排。” 皇帝与皇后商量的结果是收她当义女,赐白银千两与长安一座宅邸。 叶玉想了想,只收下银钱与宅子,拒绝当义女。 叶玉好不容易与阿娘相认,她无权无势、只是个普通妇人。 若叶玉再认一对义父义母,她会不会吃醋难过? 按阿娘的性子,定会庆幸开心她与天下最尊贵的人扯上关系。 但实际上,若她时常进宫与皇后见面,分走些许女儿的关爱与依赖,哪个母亲心里没有几分酸味? 想到这般,叶玉拒绝了,她不能让阿娘不开心。 “怎么,你难不成想要公主的封号?”皇帝冷声问。 这滑头的小女子有欺君之罪,不给她几板子就不错了,难不成还想加封公主? 哪怕不是亲生的,但性子做派深得他心,如果她想当公主的话,也不是……不行。 皇帝犹豫片刻…… 叶玉磕了一个头,“陛下,娘娘,草民有自己的母亲,她善良慈爱,草民视她做唯一的娘亲,草民身份低微,不敢高攀陛下与娘娘。” 身份低微?不敢高攀? 在皇宫那会儿不是吃好睡好、很自在嚣张吗? 皇帝冷哼一声,“那就不勉强你了。” 眼下太子监国,他们得尽快赶回去。 “吩咐下去,即刻启程回长安。” 李公公得了吩咐,命小太监把银票与地契送给叶玉,唤回休息片刻的侍从们布置仪仗。 叶玉拿着银票退到一旁,陈七与石砚是世家家奴,随她斩杀刺客贼首立功得了银钱赏赐与官职。 为何她没有官职,只有一个义女? 她是首功,不能给她一个小官混一下吗? 叶玉想开口问一声,刚张嘴。 李公公高声唱呼:“出警入跸、闲人回避,启程!” 更多的侍卫涌出来开道,侍从们簇拥皇帝与皇后走出去,官员随行。 王闻之、刘景昼、卫云骁、梁崇落后几步,来到她面前,看她安然无恙放心多了。 王闻之道:“玉儿,我会在长安等你。” 叶玉没说喜欢谁,他不过是表达自己的心意。 刘景昼紧接着说:“陛下赏赐你的宅子离我很近,我等你回来看我。” 卫云骁深深地凝望叶玉的脸,把背上的包袱交给她,吐出两个字,“保重。” 梁崇道:“去安定比长安更近,你有时间带大虎与大熊相聚,别让它们夫妻分离太久。” 这话说得隐晦又充满挑衅,三道不满的目光齐刷刷射来。 皇帝斩杀那么多间谍官员,朝堂之上生出许多事,他们必须要赶回去。 他们各归其职,稳固朝堂、天下与边陲。 她重要,这天下万民也重要。 他们只能静静地站着,等她来选择。 叶玉选谁?全看她的心思了。 第178章 你要出城迎敌? 他们离开后。 叶玉拿着钱与房子地契交给宋采,由她决定去哪里住。 叶玉笑吟吟地说:“阿娘在的地方,就是家。” 宋采怜爱地抚摸她的脸,这小滑头嘴甜起来真要命。 “那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待在你长大的地方。” “好!” 她们打算在此处过平淡安生的日子。 外面如何风雨飘摇,自有人来处置。 在皇帝等人离开后的一个月。 北边传来定边将军谋乱的消息,派去处置人的羽林骑被其斩杀。 冯英得了消息,赶去与其汇合。 他在长安以妻子、孩子、孙子为质,不过是留下掣肘,皇帝才会放心让他离京。 若要斩杀暗处的间谍,就不能动他;若他要斩了他,势必会惊动暗处的间谍。 在这二者之间,皇帝还是倾向了那群数量多的内贼。 他通风报信,高溪山动用北齐安插多年的棋子杀皇帝。 同为间谍,有人得了他的提拔站上高位,与他沆瀣一气。 有人始终效忠北齐,与他针锋相对,这些人被除掉,他一点都不心疼。 他要借此事重创大魏根基,搅乱秩序,让官员们人人自危,这才是他的根本目的! 不到半个月,有反应快的官员已经借此事由,污蔑政敌与北齐勾结,把人拉下马。 皇帝疑心重,将人下狱审问。 朝堂人心惶惶,官场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定边将军与冯英联合谋反,响应谋逆的还有西南位置的邛州都尉张池。 胡人知道南魏动荡不安,也派出胡骑来到萧关,侵扰附近的百姓。 国本不稳、君臣猜疑、军阀哗变,内有叛乱、外有强敌。 这是王朝灭亡的征兆,无需过多出手,这天下就乱起来了。 皇帝命梁崇北上萧关抵御胡骑、他率兵亲征冯英等叛党,卫云骁随行。 王闻之与丞相同为辅国大臣,皇帝留下他们协同太子监国。 刘景昼忙着调查审理官员互相攻讦污蔑的间谍案,从中挑出清白的人释放,狱阁案卷堆满席台。 益州都尉率兵前去抵御西南一带由张池主导的叛军。 * 战乱一起,叶玉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她算盘珠子拨得飞快,啪嗒啪嗒地响起。 旁边观望的崔久伸手按下那把算盘,无奈道:“小玉,再算也算不出多余的银钱。” 叶玉颓丧地叹一口气,她与崔久坐在庵堂的院子里商量事。 “要不大家都希望天下太平呢,一乱起来,最先受波及的是咱们升斗小民。” 知道梁崇在应付胡骑,叶玉让海东青送信问候一声。 他大约无暇回复,十天过去了,还没回信。 崔久道:“那北齐与西凉也闻着味儿派兵攻打咱们,现在萧关以东那一片北地乱得很。” 不仅是那边,西边的长治原本联通北齐、西凉三国。 商队一出长治,就受到小波的胡骑侵扰抢劫。 那一次叶玉正巧在队伍中一起击退了胡骑,损失并不大。 自此,他们再不出去做生意,只接一些押镖护送的活计。 叶玉疑惑道:“北边压力那么大,他们顶得住吗?” 刚说完这句话,一只海东青飞过来,稳稳落到旁边的架子上。 叶玉拆了梁崇的回信,得知近来的动向。 胡人、齐人兵临城下。 他忙着领兵作战,而偏东边的北部地区是冯英与定边将军的乱军,陛下已经携成章将军与卫云骁御驾亲征。 现在不能叫定边将军了,信上写着叛党的姓名:孙集。 靠近长治的益州也有战乱,不过还没波及到威武郡。 益州都尉正率领兵卒平叛,与张池打得如火如荼。 乱世多纷扰,平民百姓生活不好过,需要攒钱、攒粮、攒衣物和自保的兵器。 大家赚得不多,叶玉现在正为钱财发愁。 又过五日。 一群外出劳作的百姓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城门守卫发现他们身上有伤。 一问才知道胡骑要来攻打长治。 “他们有很多人,特别多,我们劳作时被发现,他们就杀人,我……我是抄小路回来的。” 兵卒赶紧把城门关紧。 城门刚一合上,远方的地平线就冒出一群密密麻麻的骑兵,一眼望不到头。 长安。 王闻之收到八百里加急传讯,五千胡兵攻打长治。 长治位于瀚州,往北就是灵州,再上是安定与萧关所处的定州。 瀚州的两万兵力去支援益州对抗张池等人的叛军。 灵州与定州的四万兵力全调到萧关,如今,瀚州无人,仅剩各个城池应有的戍卫与衙役。 梁崇抵御胡兵与齐兵分身乏术,益州都尉与张池正打得胶着。 快骑送信到两地,他们分派兵力赶回长治需要二十天,时间太久了。 一旦那五千胡骑攻破长治进入灵州边界,直达定州的萧关后方,把梁崇夹击。 险峻的萧关一开,敌军必定势如破竹,直攻长安! 现在,长治到底如何了? 叶玉是否安然无恙? 胡人围困长治十二天。 幸而百姓囤余粮,尚能吃饱,但吃得很稀。 叶大郎是长治县城县尉,听从县令的吩咐紧闭城门。 新的威武郡守东拼西凑,从各地借调人手,只凑出一千兵卒在燕来县处震慑敌军。 但这不足为惧,胡人正以生涩的口吻在县城外骂战。 他们把长治包围起来,虎视眈眈,不断地挑衅戍守城门的兵卒。 现在,长治的所有衙役与兵卒加起来,不过二百人。 二百对五千,就如鸡蛋碰石头,他们只能龟缩城中等待援兵。 而一千多名援兵正在对面燕来县隔岸观火,一千打五千,他们也不敢出门迎战。 叶玉把有力气的平民集合起来组成民兵,这十二天什么也不干,就跟她练武艺。 这些人有男有女,全是青壮年,共计三百人。 男的由叶三管着,女的由叶枚统领。 一旦城门被攻破,他们会先撕开一条道,护送其他人逃走。 十二天过去。 叶玉改变了主意,把刀子磨得铮亮,去找县令谈判。 “什么?你要出城迎敌?” 县令骇然,拍案而起。 叶玉点点头。 “不行,一旦开城门,胡人抓到机会就攻打进来。” 县令犹豫不决,心惊胆战,“咱们再守几日,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眼前的女子是长治的地头蛇,县令给她几分面子才让她进衙门,但他绝不会听她的话,开门迎敌。 十二天过去了。 陆续有百姓吃光余粮,再困守下去,必有人会活活饿死。 “大人,我有办法对付他们,你快开城门。” 第179章 以死谢天下! 县令斜乜一眼这女子。 虽说她有几分胆识,但不过一介妇人,能对那五千胡骑做什么? 县令严词拒绝:“不可!你一小女子出城不过送死!休要胡闹!” 她死在外头也就罢了,可不能开城门连累他们。 再等几日,援军必定会到。 叶大郎在城头率领县衙与兵卒抵御搭梯攻城的胡骑。 城头又高又新,那群胡骑久攻不下。 胡人派出会地方话的人在城门下大声威胁,三日之内若不开城门,到时强攻破关,势必屠城! 这个消息瞒不住,城中百姓知晓后,人心不安。 叶大郎转身跑回衙门告知县令。 “不好了,曹大人,胡人放话要屠城,三日内……咱……” 叶大郎跑得气喘吁吁,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框喘气。 “咱们不开城门,他们就要屠城!” 屠城? 闻言,县令骇然,放空双眸思索。 他早已派人偷偷跑出去递送消息,等援兵到达,也要二十日。 现在才过去十二天,这……他根本坚持不下去! 若要忠君,宁死不降,愧对百姓,枉为百姓父母官。 若为百姓,开门迎敌,愧对君主,无颜面见起陛下。 曹县令一时惶然、惊惧、脸色苍白。 他转身来到剑架前,君子佩剑以彰气节,他双眸含泪,拔出一点剑锋。 许久不用的剑早已钝了,正如他一般无用! 用来自刎殉家国,还是可以的。 这一次劫难对他来说是两难抉择,必须及早做决定。 如此想着,县令心中有了一个定夺:开城门保百姓、他殉城报君主。 曹县令双眸通红,他这一生政绩不显,但还算爱民如子,从未对不住百姓、陛下的信任。 唯一对不住的是远在家乡的亲人,幸好这次外放,只有一个老奴跟随。 越想,曹县令眸中的泪光越闪亮。 既然如此,那便……以死谢天下! 他拔出剑,抚摸着这把从少年时就陪伴他的君子剑。 沧桑的面容俱是疲倦与心力交瘁的狼狈,悲怆地说:“老家伙,如今,咱们要一起上路了。” 一记手刀从后敲晕了曹县令,他身躯轰然倒地,露出一脸不耐烦的叶玉。 “最看不惯戏比我还多的人!” 叶玉刚才被叶大郎打断,来不及把自己的计谋说出来,这县令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实在没眼看! 她让叶大郎把县令身上的衣裳剥下来,将所有人手集结过来。 短暂训练十二天的民兵,还有戍守城门的二百多名衙役与兵卒在城东集合。 城门只有两道,胡人分成两拨攻打东、西两个城门。 迎敌的衙役与兵卒不满,他们还要守在西城门抵御胡人呢。 县令把人叫过来做什么? 有衙役高声道:“大人到!” 众人转头,看见来的不是身躯肥大、脑袋圆润的县令,而是穿着县令袍服的女子。 她头戴进贤冠,原本戴在县令大脑袋上很适合的二梁大冠歪歪扭扭地扣在她头上,头顶绑了高马尾分走帽子深度,冠沿与眼睛平齐。 每走一步,不适合的大冠晃悠起来,帽沿轻微撞击头与脸。 她穿着皂缘曲裾深衣,素面革带束腰,云气纹的衣摆随着神气的走姿来回甩,正好裹住县令大肚腩的衣袍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似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 她腰后别着两把刀,气定神闲地走出来。 “从今日开始,长治由我做主!” 她扬起下巴,身子直起来往后仰,企图让眼睛从帽沿露出来,威严一些。 晃来晃去的大冠向前一滑,扣住了她的鼻子,只留出嘴巴以下的脸。 噗嗤! 有人笑出了声音。 叶玉烦闷地摘了进贤冠,丢到一旁,拧着眉梢扫一周。 有人立即收敛神态站好,有人来不及整理表情,只好背过脸。 叶玉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好笑的?” 无人出声回应。 叶玉继续道:“接下来,长治一切布防由我来指挥,谁有异议?” 长治的人无人开口,唯有外来的兵卒不解,看叶大郎不说话。 有人出声道:“你不是县令,岂可指挥我等?” 叶大郎抬头望天,有冤大头上当做出头鸟了。 一把刀飞到那名兵卒脚下,插入地面半指深。 剩下的刀身晃了晃,发出微鸣。 那名兵卒及时往后退几步,慌乱看着一脸正色的叶玉,动动唇没敢说话。 叶玉大声道:“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节,大家要团结一心,随我击退胡人,若有不服,现在尽管来挑战!” 她说的是击退,而非抵挡。 众人听了立即噤声,全神贯注地看着叶玉,难道她有办法? 叶玉威慑过后,继续道:“若无人不服,接下来就全都听我的,胆敢中途生事,不服命令者,斩首悬于城门!” 此话一出,众人低呼一声,这威胁只听着便觉残忍。 叶玉没正式统领过人,但这就跟狗群一般,领头的狗必须是最凶残、最暴力的,而非最温柔善良的。 如此想着,她好似觉得有什么不对? 叶玉看着大家略有畏惧的神色,懒得多想。 她继续道:“想活命,那就听我安排!” * 曹县令醒来发现自己被剥得只剩下一身里杉,关押在一间房内。 他拍门呼唤,“放我出去,快放我放出!”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他?若听那女子的,长治的百姓只会白白死于胡人刀下。 与其反抗,不如顺从,哪怕在胡人手底下日子差点,至少活下来了。 门外有两名衙役在守着他,他们摸了摸鼻子。 听县令的,他们过几日就要开城门迎接残忍的胡人。 狡诈的胡人万一出尔反尔,他们是死是活都未知。 但是听叶玉的,他们可以击退胡人,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 叶玉从不让大家失望,除了前年那次投案自首。 说起这个,在县衙前点兵的叶玉被叶大郎拉到一旁。 “小玉,你这样算不算谋反?” 毕竟上回叶玉给他们造泥墙,朝廷御史就打来了,这回她把县令关起来,直接统管长治。 这就跟造反无异! 第180章 抓猪大法 造反? 说起上回那件事,叶玉心虚地抬手摸了一下鼻子。 谋反三步骤:高筑墙、广积粮、屯兵力。 以前她攒那么多钱,的确是为了谋反,活都活不下去,闹起来才有活命的机会。 她只做第一步,朝廷就打来了,不得不赶回来认错求饶。 这一回,她也不过是为了保住长治,当不得造反两个字? 她也没积粮、屯兵力,高墙是现有的。 “不必管那么多,先活下来才最重要的。” 叶玉点出两支五十人的队伍,叫他们吃饱一点,晚上出城挑衅胡人。 深夜,月胧明。 叶玉带一支人去西城门偷袭休憩的胡人。 月黑星移、霜露暗侵襟袖。 胡人营地有巡视的人手,他们不敢靠近。 叶玉这一次带的都是叶枚训练的弓箭手。 他们在箭簇上点火射出去,五十只箭在发出的那一刻,火光就被胡人发现了。 胡人的营帐着火引出更多的人,他们叽里呱啦说得太快,一阵听不懂的话此起彼伏。 叶玉听不清说了什么,大喊一声,“快跑!” 为了隐蔽踪迹,他们没有骑马出行,全靠两条腿狂奔。 他们立即转身跑回城内。 胡人翻身上马在后追逐他们。 叶玉带人冲向打开的城门,在胡骑抵达城门口的那一刻,他们全都进去了,城门缓缓关紧,发出厚重的钝擦声。 追逐而来的胡人骂骂咧咧。 叶玉去番坊走过几回商货,最先学到的胡语是骂人的话,她听懂了一些。 他们回到县衙,与带人去骚扰东城门胡人的叶大郎汇合。 “大郎哥,怎么样?” “我这边有几个人受伤了,不过安全回来了。” 叶大郎说完话,看向叶玉身后,“你这边怎么样?” “还算成功,没人受伤。” 他们接过头,短暂歇息片刻,到了凌晨时分,在人的深度睡眠时点,他们又带人出去骚扰一次。 原本以为敌人不会再来的胡人,又起来追赶他们。 如此反复三日。 其他人白日负责抵御胡人的攻城,剩下的一百人每夜不定时去骚扰休息的胡人两次。 不堪其扰的胡人决定集结所有兵力,一起攻城,将这群魏人杀个精光! 攻城的前一天,城中又收到了一次威胁警告。 当夜,准备好一切事宜的叶玉带人出东城门偷袭。 这一次,他们骑马出行,嘚嘚的马蹄声惊动了养精蓄锐的胡骑。 尚未点火,就被警惕的胡人发现。 他们没有立刻跑,而是瞄准巡视的胡人射出箭。 胡人当即上马追来,他们转身策马逃跑,两拨手之间隔了十五丈左右,若是使力鞭策身下的马,必定能在进城门前抓住这群魏人。 城门开一半,迎接归来的叶玉等人。 他们身后是乌泱泱的一支胡骑,眼看就要追上,守门的兵卒焦急大喊。 “快!” 等叶玉这群人全都进城了,城门缓缓关上。 只差一条缝隙时,一支长矛飞过来,钉入门缝的地面,城门卡住关不紧。 尚未来得及拔掉地面上那根长矛,胡人的铁骑就踏开了城门,两侧关门的兵卒立即藏入门后。 乌泱泱的胡骑呼号着冲入街道,他们终于撞开这座城门。 城头上,崔久身躯不停哆嗦,数着进来的胡骑数量。 他只在城中帮叶玉打理产业,从未像现在这般冒险,一旦有任何环节错漏,都将造成屠城大难。 他藏在城上探头计算骑兵入城的数量,即将达到八百人时,挥手告诉叶三。 “可以了!” 叶三将城头凿出的缺口打开,一百余名男女老少百姓推着搬好的沙袋从城门上方倒下去。 搬运三日的沙子混着石子倾泻而下,很快堵住了一半的城门,阻断后面的骑兵。 马过不去,人可以爬过去,攻城时机不可错过! 胡人下马执兵刃爬上沙丘,欲要冲入城中。 百姓们一点一点献出的灯油从头顶浇下来,草垛点燃,从城头落下,噗地一声,沙丘烧了起来。 来不及躲避的胡人成了一个火人,凄厉惨叫着。 随着木棍、柴堆往下丢,火势越来越大,蹭一下,冒起来的火苗燎过城头上方探头探脑的崔久、叶三还有几名百姓。 他们一下被熏黑了半边脸,脸颊旁的毛发霎时卷曲起来,众人咳了几声,吐出吸进去的烟雾。 后悔,非常后悔,早知道就不看这鬼热闹了。 下方的沙丘很大,若要强行闯过去,如走一条炭火道,不被烧死也会被熏死。 胡人焦急地徘徊在城下。 这时候,内城墙边沿的城门头上落下一道木栅栏,这是工匠拆了县衙牢狱的柱子制作而成。 边沿悬挂巨石,让它稳稳地立在内城的城门处。 进来的胡骑有八百余人,身后有火丘与木栅挡住,他们出不去了。 “放箭!” 内城头上,叶枚率领弓箭手往下射箭。 胡人向两侧的巷子躲避,却发现巷子被高墙堵住了,唯一的通道是向前。 密密麻麻的箭射下来,他们有盔甲遮挡,只受了一些擦伤。 既然进来了,那就直接杀穿到底! 领头的胡人发号施令,带人冲向城西,意图打开那处的城门。 刚过一个街口,地面拉起来许多根绊马索,最前方的马被绊倒,胡人摔了一地,后方的人立即勒马停下。 与此同时。 西城门的胡人得到消息,推着巨大的木桩撞城门。 城头上的叶大郎只带五十人在这里往下丢燃烧的草垛,草垛是拆了民房的茅屋顶制作而成。 他们一边丢,一边躲过胡人射上来的箭,草垛慢慢积累,烧退了支援城中猎物的胡兵。 他们搭梯爬城楼,灯油泼下去,一把火将梯子烧起来,爬到一半的胡骑摔落在地。 这一战,城中有点能力的百姓都参与了。 街道上,八百余名胡人惊慌失措。 为了设下陷阱,街道附近百姓全都搬到后方,他们钉死院门躲起来,拿出家中的锅碗瓢盆敲击,发出震天响声与呼嚎声。 胡人的马受惊,不安地躁动,把后背上的人甩下来。 叶玉带人站在街头,拿着磨得铮亮的两把刀,认真道: “人打不过野猪,却能抓住野猪,靠的是智谋,强敌也一样。” 抓猪大法第一条,用诱饵把猪引进陷阱。 但生龙活虎的野猪短期无法制服,难以捕获,正如眼前的八百骑兵。 叶玉挥挥手,正色道:“现在施展抓猪大法第二条。” 身后的兵卒们摸了摸鼻子,不能起个好听点的名字吗? 第181章 我是易胖体质! 叶玉虽然没打过仗,难道还不懂抓野猪吗? 急促的锅碗瓢盆声把胡人的马惊得动来动去。 叶枚率人继续放箭,不过这一回,他们沾了灯油,点燃箭簇射下去。 火光、烟雾使得马儿受惊嘶鸣,胡人只能下马抵御淋漓的箭雨。 前方摔倒的马与胡人挡住了队伍前进的步伐,后退无路,胡人只能依托街道的商铺,墙面躲避箭雨。 胡人狠狠地撞击商铺的窗牖、门框,但里面似乎被钉死,根本进不去! 野猪诱进陷阱,但精力充沛、张牙舞爪会伤人,不可贸然闯入擒获。 第二招,使猎物筋疲力竭,方可一网打尽。 早已埋伏在屋顶上的寻常百姓点燃了手中的一团草垛,从屋顶推下去。 街道中央燃起一团又一团的火光,那群马彻底受惊,不管不顾往前面冲过去。 有人没来得及下马,被带着往前冲。 绊马索又拉起来,令他们人仰马翻,侧面绕出来的叶玉带人收割他们的首级,迅速躲起来。 受惊的马冲过街口,被他们收入囊中,只剩零星的几匹还能被胡人稳重。 看他们失去马,工匠打好的铁门终于送过来,钉死在街口,令八百胡人真正成为囚笼困兽。 叶玉转身告诉身边的兵卒,“加大火量,这半边街道都不要了。” 城西的叶大郎还在抵御胡人的攻势,城东的叶枚与叶三在拦住企图救人的胡骑,他们不能再耽搁下去。 为了烧死、熏死这群胡人,他们揭了半个城的茅屋。 街道两侧的屋顶上堆积一团又一团的草垛,百姓站在屋顶点火推下去,密密麻麻的茅草团立即堆满街道。 暗夜的城中亮起火光,照亮半边天。 驻守在燕来县的千余名援兵得到海东青送去的讯息,看见火光立即赶到东城门支援。 堵在城门外的胡骑眼看里面的人没救了,又被赶到的援兵从后夹击,他们立即后退。 城中惨叫与咳喘交织,屋檐上的百姓沿着屋顶跑走,躲开火势。 这把火一直烧到天明,密密麻麻的灰烬悬浮半空。 叶玉带着三百兵卒守了一夜,天亮立即撤走铁门,进入焚烧的废墟寻找活着的胡人。 他们虽然被关在街道,但未必不会堆叠起来,攀上屋顶、墙面逃开。 叶枚与叶三联合城头上的百姓、兵卒拉起木栅,下城头挖开沙子,迎接援军入城。 厚厚的沙子护住了城门,没被烧毁,大门重新关紧。 援兵与叶玉等人梭巡东边的半个城门,果真找到了残活的胡人。 屠戮殆尽后,他们扒下胡人的盔甲,穿上他们盔甲护体。 东城门的胡骑跑去与西城门的那群人汇合,约莫还有四千骑兵,他们不再分散,团结起来只攻一个城门。 这时候,城西的城门大开,可以看见空荡荡的街道景象,胡人反倒犹豫不决。 抓住时机休息的叶玉与援军的小将商量。 “对方加起来有四千,咱们只有一千多人,硬碰硬打不过。” 小将明白叶玉的意思,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你想佯装胡人去偷袭?” 叶玉点点头,“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吃饱饭。” 胡人的马被他们笑纳,到手的健康胡马只剩六百余匹,剩下的不是被烧死就是受惊伤重活不下去。 叶玉吩咐宰了给大家饱腹一餐,毕竟还有一千余人要养活,说起这些人,叶玉问: “对了,你们的粮食呢?” 小将愣了愣,“还在燕来县。” 叶玉拍案而起,“那还不快运过来,我们都快饿扁了!” 小将连忙派人回去把威武郡守筹集的粮草送过来。 大家虽然吃饱了,但半个城的百姓屋顶还是空的,烧毁的街道也要修缮。 崔久的算盘噼里啪啦拨动,整理出最省钱的修葺账目。 曹县令被放出来,看见援兵进城,他有了底气,红着脸要怒斥这群犯上作乱的逆贼。 一张账单贴到他脸上。 叶玉叉腰,急吼吼道:“少废话,县衙的钱库在哪里?” 这次杀敌,全城男女老少都出力帮忙,没道理县衙不出钱! 知道前因后果的曹县令一看,账目总共需要花四千八百两,心中一惊! 他急得胡子撅起来,双目瞪大:“你们去赌钱了?才几天时间就欠这么多账?” 叶玉摆摆手,“一点小钱而已,只要人活着,以后还能赚回来。” 一点小钱? 曹县令不语,打开库房带众人参观。 空荡荡的库房只剩一个箱子,县令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里面是一个箱子,箱子打开,还是箱子…… 开了七层之后,剩下一个扁平匣子,被曹县令珍惜地捧在手心。 如此保险,必定有很多钱? 在众人期待目光下,曹县令选出最后一把钥匙,打开匣子。 卡扣“啪嗒”一声,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十个铜板。 一股凉风从窗牖吹来,梁上的茅屋顶飘落一根茅草,插在曹县令头顶。 “……” 众人默然不语,十个铜板至于这么防着吗? 曹县令怅惋道:“县衙的钱只有这点了。” 叶玉不信,掏出腰后的刀质问:“县衙账册呢?你是不是贪了?” 曹县令脑袋圆圆,挺着个大肚腩,一身富态,众人看了很难不信他没贪。 曹县令连忙喊冤,慌忙道:“我没有贪,我……我是易胖体质!” 他转而凄然道:“就连这十个铜板也是我掏的钱。” 主簿方才忙着出去寻账册为县令证清白,他急忙跑进来。 “各位好汉,将军,我家大人的确没贪,朝廷拨下来的钱款全都修筑城墙了,刚修完,这天下就乱起来,再也没拨款,我们的俸禄拖欠半年,也是县令掏钱给我们支应。” 叶玉把账册交给身边的崔久。 崔久简单对了一下账目,暂时看不出问题,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谁能想到堂堂一个县衙,居然只剩十文钱? 叶玉顿时愁起来,难不成,她又要自掏腰包修缮城池? 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得让胡人出! 叶玉心中浮现一个主意。 第181章 我是易胖体质! 叶玉虽然没打过仗,难道还不懂抓野猪吗? 急促的锅碗瓢盆声把胡人的马惊得动来动去。 叶枚率人继续放箭,不过这一回,他们沾了灯油,点燃箭簇射下去。 火光、烟雾使得马儿受惊嘶鸣,胡人只能下马抵御淋漓的箭雨。 前方摔倒的马与胡人挡住了队伍前进的步伐,后退无路,胡人只能依托街道的商铺,墙面躲避箭雨。 胡人狠狠地撞击商铺的窗牖、门框,但里面似乎被钉死,根本进不去! 野猪诱进陷阱,但精力充沛、张牙舞爪会伤人,不可贸然闯入擒获。 第二招,使猎物筋疲力竭,方可一网打尽。 早已埋伏在屋顶上的寻常百姓点燃了手中的一团草垛,从屋顶推下去。 街道中央燃起一团又一团的火光,那群马彻底受惊,不管不顾往前面冲过去。 有人没来得及下马,被带着往前冲。 绊马索又拉起来,令他们人仰马翻,侧面绕出来的叶玉带人收割他们的首级,迅速躲起来。 受惊的马冲过街口,被他们收入囊中,只剩零星的几匹还能被胡人稳重。 看他们失去马,工匠打好的铁门终于送过来,钉死在街口,令八百胡人真正成为囚笼困兽。 叶玉转身告诉身边的兵卒,“加大火量,这半边街道都不要了。” 城西的叶大郎还在抵御胡人的攻势,城东的叶枚与叶三在拦住企图救人的胡骑,他们不能再耽搁下去。 为了烧死、熏死这群胡人,他们揭了半个城的茅屋。 街道两侧的屋顶上堆积一团又一团的草垛,百姓站在屋顶点火推下去,密密麻麻的茅草团立即堆满街道。 暗夜的城中亮起火光,照亮半边天。 驻守在燕来县的千余名援兵得到海东青送去的讯息,看见火光立即赶到东城门支援。 堵在城门外的胡骑眼看里面的人没救了,又被赶到的援兵从后夹击,他们立即后退。 城中惨叫与咳喘交织,屋檐上的百姓沿着屋顶跑走,躲开火势。 这把火一直烧到天明,密密麻麻的灰烬悬浮半空。 叶玉带着三百兵卒守了一夜,天亮立即撤走铁门,进入焚烧的废墟寻找活着的胡人。 他们虽然被关在街道,但未必不会堆叠起来,攀上屋顶、墙面逃开。 叶枚与叶三联合城头上的百姓、兵卒拉起木栅,下城头挖开沙子,迎接援军入城。 厚厚的沙子护住了城门,没被烧毁,大门重新关紧。 援兵与叶玉等人梭巡东边的半个城门,果真找到了残活的胡人。 屠戮殆尽后,他们扒下胡人的盔甲,穿上他们盔甲护体。 东城门的胡骑跑去与西城门的那群人汇合,约莫还有四千骑兵,他们不再分散,团结起来只攻一个城门。 这时候,城西的城门大开,可以看见空荡荡的街道景象,胡人反倒犹豫不决。 抓住时机休息的叶玉与援军的小将商量。 “对方加起来有四千,咱们只有一千多人,硬碰硬打不过。” 小将明白叶玉的意思,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你想佯装胡人去偷袭?” 叶玉点点头,“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吃饱饭。” 胡人的马被他们笑纳,到手的健康胡马只剩六百余匹,剩下的不是被烧死就是受惊伤重活不下去。 叶玉吩咐宰了给大家饱腹一餐,毕竟还有一千余人要养活,说起这些人,叶玉问: “对了,你们的粮食呢?” 小将愣了愣,“还在燕来县。” 叶玉拍案而起,“那还不快运过来,我们都快饿扁了!” 小将连忙派人回去把威武郡守筹集的粮草送过来。 大家虽然吃饱了,但半个城的百姓屋顶还是空的,烧毁的街道也要修缮。 崔久的算盘噼里啪啦拨动,整理出最省钱的修葺账目。 曹县令被放出来,看见援兵进城,他有了底气,红着脸要怒斥这群犯上作乱的逆贼。 一张账单贴到他脸上。 叶玉叉腰,急吼吼道:“少废话,县衙的钱库在哪里?” 这次杀敌,全城男女老少都出力帮忙,没道理县衙不出钱! 知道前因后果的曹县令一看,账目总共需要花四千八百两,心中一惊! 他急得胡子撅起来,双目瞪大:“你们去赌钱了?才几天时间就欠这么多账?” 叶玉摆摆手,“一点小钱而已,只要人活着,以后还能赚回来。” 一点小钱? 曹县令不语,打开库房带众人参观。 空荡荡的库房只剩一个箱子,县令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里面是一个箱子,箱子打开,还是箱子…… 开了七层之后,剩下一个扁平匣子,被曹县令珍惜地捧在手心。 如此保险,必定有很多钱? 在众人期待目光下,曹县令选出最后一把钥匙,打开匣子。 卡扣“啪嗒”一声,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十个铜板。 一股凉风从窗牖吹来,梁上的茅屋顶飘落一根茅草,插在曹县令头顶。 “……” 众人默然不语,十个铜板至于这么防着吗? 曹县令怅惋道:“县衙的钱只有这点了。” 叶玉不信,掏出腰后的刀质问:“县衙账册呢?你是不是贪了?” 曹县令脑袋圆圆,挺着个大肚腩,一身富态,众人看了很难不信他没贪。 曹县令连忙喊冤,慌忙道:“我没有贪,我……我是易胖体质!” 他转而凄然道:“就连这十个铜板也是我掏的钱。” 主簿方才忙着出去寻账册为县令证清白,他急忙跑进来。 “各位好汉,将军,我家大人的确没贪,朝廷拨下来的钱款全都修筑城墙了,刚修完,这天下就乱起来,再也没拨款,我们的俸禄拖欠半年,也是县令掏钱给我们支应。” 叶玉把账册交给身边的崔久。 崔久简单对了一下账目,暂时看不出问题,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谁能想到堂堂一个县衙,居然只剩十文钱? 叶玉顿时愁起来,难不成,她又要自掏腰包修缮城池? 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得让胡人出! 叶玉心中浮现一个主意。 第182章 简直就是山匪! 叶玉歇息片刻,让曹县令暂时安抚城中百姓。 西城处聚集起来的胡骑徘徊在城门口,不近不远,正好在射箭的区域外监视着。 生怕敌人穿上盔甲,从城里出来偷袭他们。 叶玉带着五百兵卒穿上胡人盔甲,抹上一脸灰,伪装成俘虏站上城门。 他们写一封信射出去,胡人犹豫着解开信,磕磕巴巴的胡语写着:想要五百俘虏就要拿一万两白银来换,每日杀一名俘虏,直到他们答应为止。 胡骑抬头望着城楼,有人拿着刀架到一名俘虏脖子一划,那人立即倒在城头,脖子的血从城头一路顺着城面流下来。 着实骇人! 这群俘虏里,有胡骑们昔日的友人、亲族。 他们红着眼立即赶回大营,禀报领兵的小将军。 城头上。 往下灌马血的叶三被叶玉出声打断。 “够了够了,人血哪儿有那么多?” 叶三收回手,把半截身子倒出去的叶大郎拖回来,命人抬走。 叶大郎眨眨眼,露出窃笑神色。 他们蹲在城头上,继续商量:“小玉,他们真的会拿钱过来吗?” 叶玉思索着,“咱们损失这么多,都怪他们攻打长治,这笔钱必须要胡人来赔!” 大约等了一个时辰,会沟通的胡人策马过来商量,生涩的口吻道: “我们出行打仗,凑不出一万两,三千两可以吗?” 叶玉站在城头,比划了九根手指,叶三大声道:“不行,最低九千!” 那名胡人犹豫片刻,“九千太多,这样,四千!” 叶玉比了八根手指。 叶三继续道:“不可能,八千,不能再少了!” 那名胡人咬牙:“六千,不能再多了!” 叶玉点点头,叶三答应,“行!” 下方的胡人疑惑,怎么答应得如此爽快? 他转身回营地寻将军商量。 此行,他们原本只是佯攻长治,引走萧关的部分兵力,若能拿下长治最好,若是不能,也算达成目的了。 萧关依托祁山,陡峭的山脉南北纵横,沿着灵州边界直到长治才变得平缓。 攻打这里是突破入魏朝的最好位置。 但此处距离长安远,途中又有诸多险要天然地势的阻拦,真从这里杀入长安并不划算,反而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只要破了萧关,经过几个城池便可直入长安。 前几日探子来报,另一支真正突袭魏军的骑兵正翻山越岭过祁山。 萧关也拨一万兵马赶来长治,预估明日就能到。 魏军的五万兵马失了一万,萧关外有胡骑兵两万,齐兵三万,还有一万绕路去后方突袭的胡人。 六万打四万,两面夹击之下,势必能打破坚固的萧关撕下南魏的大半国土。 只要进了大魏,剩下的疆域就各凭本事了。 不过,攻打长治这么久,他们没想到会久攻不下,还失去了八百人。 不救,军心不稳,手下的将士对他有怨言。 救了,犹如吞蝇,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 那名传话的胡人兴高采烈入内以胡语禀报,“将军,属下把价钱砍到六千白银了。” 六千两白银换五百个骑兵,还算可以,这些人都是西凉的精锐,不亏! “准!” 先把人换回来,等明日魏军抵达,他们再撤走。 五百人被俘才不过两日,那群魏人就来通知拿钱去换人质。 这长治县令曹平羽简直就是山匪! * 县衙中。 曹县令连打两个喷嚏。 叶玉正兴高采烈地说话,被他这一喷嚏打断了,她不满道:“怎么?赚六千两你不高兴?” 曹县令立即摆摆手,“怎么会呢!” 叶玉捏着手指发出嘎吱声,咬牙切齿道:“是吗?” “开心,当然开心。” 曹县令立即拍手大笑,看见旁人不配合,他尴尬道:“我怎么会嫌钱多?” 预估中,叶玉只准备要五千两,没想到他们会多给一千两,这下抚恤金也有着落了。 曹县令试探问:“叶姑娘,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啊?” 他原本想自刎殉城,看眼下这情况,他还能与那些胡人再打几个回合! 如此想着,他自然要供着叶玉几分,毕竟,这一仗是属于他的政绩啊~ 叶玉思索,说道:“等他们拿钱来换人。” 他们刚说完话,胡人就派人来通知,明日清晨在西城门交换人质。 翌日。 数钱快的崔久作为接洽的代表到城外数钱,六千白银,不多不少,检查过白银的纯度,也无问题。 城头上排列的俘虏静静站着,那送钱的胡人道:“现在可以把人还给我们了?” 崔久拿出一张单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对方一时读不懂。 他只看出一些眼熟的字体,什么一百五十二、七百三十一。 “我们的人呢?” 崔久拱手道:“请稍等,俘虏马上就放下来。” 那名领头的胡人看他如此有礼,多了几分耐心。 清晨的朝阳未升,隔着沉凝的霜露,看哪里,都像蒙着一层白纱。 城门大开,隐约看见凌乱的黑面俘虏被押出来,这曹县令还算说话算数。 他们听到俘虏手上的链条叮当作响,五百人很快走出来。 走近后。 最前方的人突然一抖,轻易挣脱了锁链,把后背藏着的刀刃抽出,直接朝他们砍过来。 “冲,杀死这群胡人!” 苍天,他们中计了。 第182章 简直就是山匪! 叶玉歇息片刻,让曹县令暂时安抚城中百姓。 西城处聚集起来的胡骑徘徊在城门口,不近不远,正好在射箭的区域外监视着。 生怕敌人穿上盔甲,从城里出来偷袭他们。 叶玉带着五百兵卒穿上胡人盔甲,抹上一脸灰,伪装成俘虏站上城门。 他们写一封信射出去,胡人犹豫着解开信,磕磕巴巴的胡语写着:想要五百俘虏就要拿一万两白银来换,每日杀一名俘虏,直到他们答应为止。 胡骑抬头望着城楼,有人拿着刀架到一名俘虏脖子一划,那人立即倒在城头,脖子的血从城头一路顺着城面流下来。 着实骇人! 这群俘虏里,有胡骑们昔日的友人、亲族。 他们红着眼立即赶回大营,禀报领兵的小将军。 城头上。 往下灌马血的叶三被叶玉出声打断。 “够了够了,人血哪儿有那么多?” 叶三收回手,把半截身子倒出去的叶大郎拖回来,命人抬走。 叶大郎眨眨眼,露出窃笑神色。 他们蹲在城头上,继续商量:“小玉,他们真的会拿钱过来吗?” 叶玉思索着,“咱们损失这么多,都怪他们攻打长治,这笔钱必须要胡人来赔!” 大约等了一个时辰,会沟通的胡人策马过来商量,生涩的口吻道: “我们出行打仗,凑不出一万两,三千两可以吗?” 叶玉站在城头,比划了九根手指,叶三大声道:“不行,最低九千!” 那名胡人犹豫片刻,“九千太多,这样,四千!” 叶玉比了八根手指。 叶三继续道:“不可能,八千,不能再少了!” 那名胡人咬牙:“六千,不能再多了!” 叶玉点点头,叶三答应,“行!” 下方的胡人疑惑,怎么答应得如此爽快? 他转身回营地寻将军商量。 此行,他们原本只是佯攻长治,引走萧关的部分兵力,若能拿下长治最好,若是不能,也算达成目的了。 萧关依托祁山,陡峭的山脉南北纵横,沿着灵州边界直到长治才变得平缓。 攻打这里是突破入魏朝的最好位置。 但此处距离长安远,途中又有诸多险要天然地势的阻拦,真从这里杀入长安并不划算,反而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只要破了萧关,经过几个城池便可直入长安。 前几日探子来报,另一支真正突袭魏军的骑兵正翻山越岭过祁山。 萧关也拨一万兵马赶来长治,预估明日就能到。 魏军的五万兵马失了一万,萧关外有胡骑兵两万,齐兵三万,还有一万绕路去后方突袭的胡人。 六万打四万,两面夹击之下,势必能打破坚固的萧关撕下南魏的大半国土。 只要进了大魏,剩下的疆域就各凭本事了。 不过,攻打长治这么久,他们没想到会久攻不下,还失去了八百人。 不救,军心不稳,手下的将士对他有怨言。 救了,犹如吞蝇,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 那名传话的胡人兴高采烈入内以胡语禀报,“将军,属下把价钱砍到六千白银了。” 六千两白银换五百个骑兵,还算可以,这些人都是西凉的精锐,不亏! “准!” 先把人换回来,等明日魏军抵达,他们再撤走。 五百人被俘才不过两日,那群魏人就来通知拿钱去换人质。 这长治县令曹平羽简直就是山匪! * 县衙中。 曹县令连打两个喷嚏。 叶玉正兴高采烈地说话,被他这一喷嚏打断了,她不满道:“怎么?赚六千两你不高兴?” 曹县令立即摆摆手,“怎么会呢!” 叶玉捏着手指发出嘎吱声,咬牙切齿道:“是吗?” “开心,当然开心。” 曹县令立即拍手大笑,看见旁人不配合,他尴尬道:“我怎么会嫌钱多?” 预估中,叶玉只准备要五千两,没想到他们会多给一千两,这下抚恤金也有着落了。 曹县令试探问:“叶姑娘,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啊?” 他原本想自刎殉城,看眼下这情况,他还能与那些胡人再打几个回合! 如此想着,他自然要供着叶玉几分,毕竟,这一仗是属于他的政绩啊~ 叶玉思索,说道:“等他们拿钱来换人。” 他们刚说完话,胡人就派人来通知,明日清晨在西城门交换人质。 翌日。 数钱快的崔久作为接洽的代表到城外数钱,六千白银,不多不少,检查过白银的纯度,也无问题。 城头上排列的俘虏静静站着,那送钱的胡人道:“现在可以把人还给我们了?” 崔久拿出一张单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对方一时读不懂。 他只看出一些眼熟的字体,什么一百五十二、七百三十一。 “我们的人呢?” 崔久拱手道:“请稍等,俘虏马上就放下来。” 那名领头的胡人看他如此有礼,多了几分耐心。 清晨的朝阳未升,隔着沉凝的霜露,看哪里,都像蒙着一层白纱。 城门大开,隐约看见凌乱的黑面俘虏被押出来,这曹县令还算说话算数。 他们听到俘虏手上的链条叮当作响,五百人很快走出来。 走近后。 最前方的人突然一抖,轻易挣脱了锁链,把后背藏着的刀刃抽出,直接朝他们砍过来。 “冲,杀死这群胡人!” 苍天,他们中计了。 第183章 危险的大约是梁崇 今日,魏人的援军就要到了。 大部队留在原地拔营,准备离开。 这次交易人质,胡骑只来了一百人。 领头的胡人发觉大事不妙,骇然片刻就立即发号施令,“撤退!快撤退!” 他们坐在马上,调转马头。 在这间隙,崔久立即叫人抬钱回去,耳畔是厮杀的呼号声,他们匆匆逃回城中。 那五百名兵卒追着胡人砍,对方骑马跑得快,只留下十来名胡人尸首。 叶大郎收拾战场,夺走他们的盔甲、马和兵器,众人笑着把马牵回城中。 叶三遗憾道:“大意了,竟然叫他们跑了。” 叶枚道:“没事,左右赔款已经到手。” * 胡人军营中。 那名胡人带着队伍逃回来,大军正在收拾营帐。 一道慌张的声音传来:“将军,不好了,我们被算计了。” 那人连忙跑过来送上一张纸,上面不知写的什么,胡语有很多,他们有人学匈奴语、有人学突厥语、吐蕃语,唯独没学过魏人的话。 他们寻来军中识得魏语的人把意思翻译出来。 “将军,那群魏人说,咱们害他们损失众多,这六千两白银是给他们的赔款,咱们的人全死了!” 那将军听得“赔款”两个字,气得八字胡撅起来。 又听到那八百人早死了,气得拍案。 “岂有此理!这曹平羽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敢耍我。” 这群魏人狡诈,言而无信,派去接应的人没了十七人,简直可恨! 这名将军欲集兵再攻打一次长治。 有探子快马跑来,翻身下马飞速道:“报!将军,魏人的援军到长治了。” 援军到了? 也就说明那一万胡兵即将翻过祁山抵达萧关后方。 他气得坐立不安,不想打的时候魏人兵弱马少,想打了魏人援军反倒来了。 那名将军咬牙忍下怒火,“撤军,这笔账,我先记下了。” 县衙中。 忽觉后背一凉的曹县令又打一个喷嚏。 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他乐不可支。 “叶姑娘,这笔钱能不能充入县衙库房?毕竟,咱们是真穷啊~” 叶玉点头同意,开口叮嘱,“房子街道你得修好,抚恤金也不能落下。” 曹县令拍着胸膛保证,“我曹平羽这辈子就没亏待过百姓!” 叶玉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信了几分。 城门上。 他们骗了胡人,对方定会气急败坏攻打长治,苦等一个时辰,不见城头下方有动静。 难不成,胡人还要吃个早饭再打回来? 城东的墙头是叶枚在守,遥遥看见有大军来了,密密麻麻如蜂拥。 她连忙派人过去接头,好像是援军到了。 那名兵卒骑马出去,与前方的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探得对方来头,立即跑回县衙禀告县令。 这时候的叶玉正磨着县令给庵堂的孤女开女户。 庵堂有几个超过十五岁,已经在外做工赚钱养活自己,是时候独立门户了。 可这县令死活不给她们办! 叶玉问:“开不了户,那她们的户籍存放在哪里?” “叶姑娘,不是我故意刁难你,而是大魏律例,女子不得开女户啊,只能继续存放在玉慈庵。若要换户,那便嫁人生儿子。” 叶玉不解,“那些失去双亲,也没有兄弟儿子的女子怎么办?” 曹县令无奈道:“只能成婚投靠夫家咯。” 叶玉再问:“给她们分一块土地盖房子总可以?” 曹县令再次摇摇头,“女子无权独立占有土地,你们是特殊的出家人,正常人除非嫁人、或是寡妇有子继才能拥有田地。” 叶玉听这话不开心,她上前拍案,企图揪住曹县令。 “胡说八道,凭什么女子不可以独立占有土地,还要依靠劳什子丈夫与儿子的名义才能有?” 曹县令吓得立马从银子前跑开,连忙告饶: “叶姑娘,这是大魏律例,不是我说的啊,若我违律帮你们开户占地,那我的官位就没了。” 叶玉追问,“我呢?哪怕是我,也不能拥有土地?不能开女户?” 曹县令不敢否认,点头道:“您也不例外。” 虽然叶玉有几分本事,彪悍勇猛,善待百姓,是个好人,但她是女子。 “按照大魏律例,您不仅不能独自拥有土地、独户,更不能从父母那里继承土地,除非有一个丈夫、儿子来帮您打理这些东西。” 他都不好意思说是继承,实际上,女子嫁人就是田产转移。 叶玉听了,愣神片刻,“既然这样,那女人生下来岂不就是流民?” 以前,她对大家说过保住长治、有土地才有家,对那些拼尽全力保护家园的女子来说,这不就是笑话? 律例如此,岂不是让她失信于人? 这个事情,叶玉还是第一回知道,她觉得不对,凭什么她出钱出力保护大家、保护长治,却不能在长治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 叶玉冷静下来,眼底闪过一道晦暗幽光,泛着寒渗的冷意,一个曾经浮现过但失败的主意又死灰复燃。 曹县令看她站在原地不追他了,又走回去继续数钱,一边数、一边轻快道: “怎么算是流民呢?你们有正经的户籍文书,女人抓紧时间嫁人,有丈夫、有儿子依靠就行了。” 在她思索期间。 有衙役来报,“大人,一万援军到了。” 若是前几日,曹县令必然喜极而泣,连忙赶去迎接救命恩人。 现在,救命恩人在眼前,他听了也只是低头算账数钱,淡淡道:“来就来了,你们把人接进来,我先数钱!” 县衙有钱,他得精打细算,最好把街上的石砖一起铺了。 听得此话,叶玉回过神,转身问:“是谁派来的人?” “是安定都尉梁大人。” 梁崇? 叶玉蹙眉,他速度为何如此快? 一来一回需要二十日,用鸟传讯纵然快些,但他们过来也没有这么快? 十五日就到了? 怀着疑惑,叶玉出去迎人,刚出县衙,叶大郎就来告诉她,胡人退兵了。 退兵? 他们骗了胡人六千两白银,胡人不气不恼,还在援军到前撤退了。 “是真的走了?”叶玉再次问。 叶大郎笃定道:“是真的,已经走了好几里,人影都不见了。” 听这话,叶玉没说什么,转身去迎接援军,看见来人是能言善道的薛二牛。 “小玉,好久不见!” 他热络地跳下马,跑到叶玉面前,上下打量她。 “知道你有危险,主君第一时间派我来救你,赶了一路,马都累死许多匹。” “也不知是否来得及时?” 叶玉在县衙看过舆图,她还在出神思索胡人离开的原因。 胡人怎么可能走得如此容易?攻打长治只带五千人也有些可疑。 一万援军来了他们就走,胡人消息比他们还灵? 薛二牛看她不回答,脸色还越来越垮,她耳畔继续唠叨。 “怎么样?这几日没遇到危险?” 叶玉缓缓抬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动了动唇,沧然道: “我没事,危险的大约是梁崇!” 第183章 危险的大约是梁崇 今日,魏人的援军就要到了。 大部队留在原地拔营,准备离开。 这次交易人质,胡骑只来了一百人。 领头的胡人发觉大事不妙,骇然片刻就立即发号施令,“撤退!快撤退!” 他们坐在马上,调转马头。 在这间隙,崔久立即叫人抬钱回去,耳畔是厮杀的呼号声,他们匆匆逃回城中。 那五百名兵卒追着胡人砍,对方骑马跑得快,只留下十来名胡人尸首。 叶大郎收拾战场,夺走他们的盔甲、马和兵器,众人笑着把马牵回城中。 叶三遗憾道:“大意了,竟然叫他们跑了。” 叶枚道:“没事,左右赔款已经到手。” * 胡人军营中。 那名胡人带着队伍逃回来,大军正在收拾营帐。 一道慌张的声音传来:“将军,不好了,我们被算计了。” 那人连忙跑过来送上一张纸,上面不知写的什么,胡语有很多,他们有人学匈奴语、有人学突厥语、吐蕃语,唯独没学过魏人的话。 他们寻来军中识得魏语的人把意思翻译出来。 “将军,那群魏人说,咱们害他们损失众多,这六千两白银是给他们的赔款,咱们的人全死了!” 那将军听得“赔款”两个字,气得八字胡撅起来。 又听到那八百人早死了,气得拍案。 “岂有此理!这曹平羽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敢耍我。” 这群魏人狡诈,言而无信,派去接应的人没了十七人,简直可恨! 这名将军欲集兵再攻打一次长治。 有探子快马跑来,翻身下马飞速道:“报!将军,魏人的援军到长治了。” 援军到了? 也就说明那一万胡兵即将翻过祁山抵达萧关后方。 他气得坐立不安,不想打的时候魏人兵弱马少,想打了魏人援军反倒来了。 那名将军咬牙忍下怒火,“撤军,这笔账,我先记下了。” 县衙中。 忽觉后背一凉的曹县令又打一个喷嚏。 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他乐不可支。 “叶姑娘,这笔钱能不能充入县衙库房?毕竟,咱们是真穷啊~” 叶玉点头同意,开口叮嘱,“房子街道你得修好,抚恤金也不能落下。” 曹县令拍着胸膛保证,“我曹平羽这辈子就没亏待过百姓!” 叶玉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信了几分。 城门上。 他们骗了胡人,对方定会气急败坏攻打长治,苦等一个时辰,不见城头下方有动静。 难不成,胡人还要吃个早饭再打回来? 城东的墙头是叶枚在守,遥遥看见有大军来了,密密麻麻如蜂拥。 她连忙派人过去接头,好像是援军到了。 那名兵卒骑马出去,与前方的人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探得对方来头,立即跑回县衙禀告县令。 这时候的叶玉正磨着县令给庵堂的孤女开女户。 庵堂有几个超过十五岁,已经在外做工赚钱养活自己,是时候独立门户了。 可这县令死活不给她们办! 叶玉问:“开不了户,那她们的户籍存放在哪里?” “叶姑娘,不是我故意刁难你,而是大魏律例,女子不得开女户啊,只能继续存放在玉慈庵。若要换户,那便嫁人生儿子。” 叶玉不解,“那些失去双亲,也没有兄弟儿子的女子怎么办?” 曹县令无奈道:“只能成婚投靠夫家咯。” 叶玉再问:“给她们分一块土地盖房子总可以?” 曹县令再次摇摇头,“女子无权独立占有土地,你们是特殊的出家人,正常人除非嫁人、或是寡妇有子继才能拥有田地。” 叶玉听这话不开心,她上前拍案,企图揪住曹县令。 “胡说八道,凭什么女子不可以独立占有土地,还要依靠劳什子丈夫与儿子的名义才能有?” 曹县令吓得立马从银子前跑开,连忙告饶: “叶姑娘,这是大魏律例,不是我说的啊,若我违律帮你们开户占地,那我的官位就没了。” 叶玉追问,“我呢?哪怕是我,也不能拥有土地?不能开女户?” 曹县令不敢否认,点头道:“您也不例外。” 虽然叶玉有几分本事,彪悍勇猛,善待百姓,是个好人,但她是女子。 “按照大魏律例,您不仅不能独自拥有土地、独户,更不能从父母那里继承土地,除非有一个丈夫、儿子来帮您打理这些东西。” 他都不好意思说是继承,实际上,女子嫁人就是田产转移。 叶玉听了,愣神片刻,“既然这样,那女人生下来岂不就是流民?” 以前,她对大家说过保住长治、有土地才有家,对那些拼尽全力保护家园的女子来说,这不就是笑话? 律例如此,岂不是让她失信于人? 这个事情,叶玉还是第一回知道,她觉得不对,凭什么她出钱出力保护大家、保护长治,却不能在长治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 叶玉冷静下来,眼底闪过一道晦暗幽光,泛着寒渗的冷意,一个曾经浮现过但失败的主意又死灰复燃。 曹县令看她站在原地不追他了,又走回去继续数钱,一边数、一边轻快道: “怎么算是流民呢?你们有正经的户籍文书,女人抓紧时间嫁人,有丈夫、有儿子依靠就行了。” 在她思索期间。 有衙役来报,“大人,一万援军到了。” 若是前几日,曹县令必然喜极而泣,连忙赶去迎接救命恩人。 现在,救命恩人在眼前,他听了也只是低头算账数钱,淡淡道:“来就来了,你们把人接进来,我先数钱!” 县衙有钱,他得精打细算,最好把街上的石砖一起铺了。 听得此话,叶玉回过神,转身问:“是谁派来的人?” “是安定都尉梁大人。” 梁崇? 叶玉蹙眉,他速度为何如此快? 一来一回需要二十日,用鸟传讯纵然快些,但他们过来也没有这么快? 十五日就到了? 怀着疑惑,叶玉出去迎人,刚出县衙,叶大郎就来告诉她,胡人退兵了。 退兵? 他们骗了胡人六千两白银,胡人不气不恼,还在援军到前撤退了。 “是真的走了?”叶玉再次问。 叶大郎笃定道:“是真的,已经走了好几里,人影都不见了。” 听这话,叶玉没说什么,转身去迎接援军,看见来人是能言善道的薛二牛。 “小玉,好久不见!” 他热络地跳下马,跑到叶玉面前,上下打量她。 “知道你有危险,主君第一时间派我来救你,赶了一路,马都累死许多匹。” “也不知是否来得及时?” 叶玉在县衙看过舆图,她还在出神思索胡人离开的原因。 胡人怎么可能走得如此容易?攻打长治只带五千人也有些可疑。 一万援军来了他们就走,胡人消息比他们还灵? 薛二牛看她不回答,脸色还越来越垮,她耳畔继续唠叨。 “怎么样?这几日没遇到危险?” 叶玉缓缓抬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动了动唇,沧然道: “我没事,危险的大约是梁崇!” 第184章 你不拦我? “都尉有危险?” 薛二牛离开前,萧关坚若磐石,根本无法动摇分毫。 胡人齐人加起来虽有五万兵马,都尉只剩四万兵马,但未必会落下乘。 他不以为意道:“这不可能,萧关好着呢。” 叶玉细想,还是觉得不对,她立即转身跑开。 薛二牛不解,追问道:“小玉,你去哪里?” 她没回话,往山上的庵堂而去,海东青养在那里,她要快些写信去叮嘱梁崇小心。 胡人不会平白无故跑来长治送命。 * 宋采正准备送饭菜下去给叶玉,好久不回庵堂的叶玉突然出现,与出门的宋采打了个照面。 她这段时间忙着带大家护城,时常忘记吃饭。 宋采讶异问:“玉儿,怎么回来了?” 叶玉冷凝的面色一柔,“阿娘,我回来写封信。” 还未等宋采说话,叶玉转身前往后院去。 薛二牛紧随而来,遇到了从未见过的宋采。 他干笑几声,“这位婶子,我找小玉。” 不明所以的宋采只好引他入内。 刚进绕过前堂进入后院,叶玉就把海东青放走,它带着信飞去远方的萧关。 薛二牛入内询问:“小玉,到底怎么了?” 叶玉心不在焉道:“薛二牛,若是爬祁山,越过灵州抵达萧关后方,这可能吗?” 胡人此举是声东击西。 他们不可能帮南边的张池,而是意在引走萧关部分兵力。 可萧关易守难攻,失了一万兵马无大碍,叶玉能想到的就是胡人会绕路,去萧关后方偷袭。 挖地道耗时太久,爬山越岭尚可。 薛二牛听这话,不以为然道:“爬自然是可以爬,但祁山地势高耸、峰群险峻,想越过去十分艰难。” “若他们真的越过去了呢?”叶玉淡淡地问。 薛二牛的笑意散了些许,“你是说……胡人要翻山越岭到后方偷袭都尉?” 叶玉点点头。 换成她是胡人,派人来这里骚扰,必然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让一部分人暗中潜入,不需要带粮草兵马,只要冒险爬过了祁山,就地劫掠。 魏人的粮草就是他们的粮草,魏人的兵马随意抢,他们腹背夹击梁崇,萧关又能坚持多久呢? 叶玉想得越多,心中越是不安,“薛二牛,把三千兵马留下来,咱们立刻去萧关看看。” 薛二牛半信半疑,事关都尉,回去也无妨。 “好!” 他们歇息一夜,养精蓄锐,翌日清晨,集合兵马回萧关。 叶玉离开前,叮嘱叶枚与叶大郎把长治的兵马练一练,回来她要抽人检查。 叶枚拉住她,看一眼等候的薛二牛,低声道:“那三千兵马也练吗?” 梁崇把人给她,自然是她的,叶玉点头。 她想到萧关城头那把弓,神秘道:“你的臂力得练一练,我会给你带一个礼物回来。” 叶枚是猎户出身,从小箭术是十里八乡最好的,那把弓很适合她。 “好。”一头雾水的叶枚答应。 叶玉转而告诉叶大郎,“再过一个月就要秋收,长治的粮收集起来,不可卖到别处。” 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崔久,他此时正在梅城打理另外一家商铺,想起他,叶玉再道: “记得让崔久盯着长治的修缮,县衙的每一笔钱都要花在长治、与长治的百姓身上。” 他们不懂叶玉要做什么,听她的就好。 交代好这些,叶玉策马随薛二牛离开。 越北上,冷风刮得越紧。 才赶五日的路程,送信的海东青就回来了。 信上说,萧关被突然出现的胡人堵住后路,围困两日,粮草根本送不进来,胡人每日前后一起发动攻击,他现在独木难支。 落款时间是七日前,也就是说,胡人已经攻打萧关九日了。 得到确切消息,他们马不停蹄赶去萧关,又过三日,他们途经安定暂歇,叶玉听到江州与荆州也反了。 一个是传说中称为云梦泽的富饶之地,一个是勾连山川湖海的水乡之地。 只怕朝中忙得焦头烂额了? 长安。 王闻之看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得知有两个地方镇不住,有人谋反了。 他坐在尚书台阁,撑着额头思索。 前一日刚得知萧关被围困,来不及调集人手支援梁崇,江州与荆州又发生叛乱。 想起生死不知的叶玉、还有长治…… 他镇守朝堂分身乏术,愁得掉落的头发又多了几根。 刘景昼刚解决堆得比人高的案卷,舒展身子歇息片刻就跑到台阁寻王闻之。 “姓王的,我要领兵去长治!” 刘景昼人未到话先至,说完话,人才从廊庑拐进来。 王闻之揉着眉心,带着一丝疲倦的语气问:“要多少兵马、粮草?” 刘景昼讶异,“你不拦我?” 王闻之低叹一声,“朝堂已经乱成一锅粥,你在不在,都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官员们互相攻讦,拉政敌下马,真假案子混在一起,若要把人全都抓起来捋清楚,那得猴年马月才能干完。 朝中官员被他抓了,缺少上传下达的人手,只会增加他的负担。 刘景昼才不管他的挖苦,直接开口:“我要一万兵马。” 王闻之想了想,拿出一面空折子写批奏,“可以。” 长安没有那么多人马,他调了函谷关的一万兵马。 王闻之与丞相协助太子治国,这份折子还需太子准奏盖印,方可持虎符领兵前往长治。 * 叶玉与薛二牛历经十七日才赶到萧关附近。 旷野中的冷风混着硝烟味,他们站在沙丘上遥望萧关的方位。 大多数兵力都随皇帝去攻打冯英的叛军,短期无人赶来救梁崇。 那群胡人直接驻扎在萧关城外,夜晚即将来临,远方有淡淡炊烟升起。 梁崇信上说,对方约莫有八千人,也不知现在还剩多少? 叶玉想了想,告诉薛二牛让兵卒换上胡人的五百盔甲,与梁崇约定好突袭时间,开城门一起夹击这群胡人。 他们赶了许久的路,歇息片刻等入夜。 穿着胡人盔甲的兵卒腰间系黑带,以便自方辨别,他们先摸进去,点燃了胡人的营帐。 火光亮起便是信号,埋伏在外的叶玉等人冲向胡人的驻地,萧关打开,冲出一群兵卒。 战鼓骤起,声震四野。 “杀!” 龟缩萧关已久的兵卒如怒涛般冲出,马蹄踏地,大地震颤。 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长矛如林,寒光闪烁着熊熊火光,密密麻麻的人哀鸣栽倒。 这一战到天明时分才结束。 鼓声、喊杀、马嘶、箭啸渐渐消退,不少胡人被俘。 叶玉站在尸山血海中喘息,累了一夜,她早已没什么力气。 风卷着血腥味掠过面庞,一面残破的胡旗仍在硝烟飘扬。 有人处理伤员、有人搬走尸首。 叶玉也受了几处伤,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前往治伤的军医帐子。 一具温热的身躯从后抱住她,叶玉立即警觉,摸上腰后的刀,熟悉的声音传来。 “玉儿。” 第184章 你不拦我? “都尉有危险?” 薛二牛离开前,萧关坚若磐石,根本无法动摇分毫。 胡人齐人加起来虽有五万兵马,都尉只剩四万兵马,但未必会落下乘。 他不以为意道:“这不可能,萧关好着呢。” 叶玉细想,还是觉得不对,她立即转身跑开。 薛二牛不解,追问道:“小玉,你去哪里?” 她没回话,往山上的庵堂而去,海东青养在那里,她要快些写信去叮嘱梁崇小心。 胡人不会平白无故跑来长治送命。 * 宋采正准备送饭菜下去给叶玉,好久不回庵堂的叶玉突然出现,与出门的宋采打了个照面。 她这段时间忙着带大家护城,时常忘记吃饭。 宋采讶异问:“玉儿,怎么回来了?” 叶玉冷凝的面色一柔,“阿娘,我回来写封信。” 还未等宋采说话,叶玉转身前往后院去。 薛二牛紧随而来,遇到了从未见过的宋采。 他干笑几声,“这位婶子,我找小玉。” 不明所以的宋采只好引他入内。 刚进绕过前堂进入后院,叶玉就把海东青放走,它带着信飞去远方的萧关。 薛二牛入内询问:“小玉,到底怎么了?” 叶玉心不在焉道:“薛二牛,若是爬祁山,越过灵州抵达萧关后方,这可能吗?” 胡人此举是声东击西。 他们不可能帮南边的张池,而是意在引走萧关部分兵力。 可萧关易守难攻,失了一万兵马无大碍,叶玉能想到的就是胡人会绕路,去萧关后方偷袭。 挖地道耗时太久,爬山越岭尚可。 薛二牛听这话,不以为然道:“爬自然是可以爬,但祁山地势高耸、峰群险峻,想越过去十分艰难。” “若他们真的越过去了呢?”叶玉淡淡地问。 薛二牛的笑意散了些许,“你是说……胡人要翻山越岭到后方偷袭都尉?” 叶玉点点头。 换成她是胡人,派人来这里骚扰,必然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让一部分人暗中潜入,不需要带粮草兵马,只要冒险爬过了祁山,就地劫掠。 魏人的粮草就是他们的粮草,魏人的兵马随意抢,他们腹背夹击梁崇,萧关又能坚持多久呢? 叶玉想得越多,心中越是不安,“薛二牛,把三千兵马留下来,咱们立刻去萧关看看。” 薛二牛半信半疑,事关都尉,回去也无妨。 “好!” 他们歇息一夜,养精蓄锐,翌日清晨,集合兵马回萧关。 叶玉离开前,叮嘱叶枚与叶大郎把长治的兵马练一练,回来她要抽人检查。 叶枚拉住她,看一眼等候的薛二牛,低声道:“那三千兵马也练吗?” 梁崇把人给她,自然是她的,叶玉点头。 她想到萧关城头那把弓,神秘道:“你的臂力得练一练,我会给你带一个礼物回来。” 叶枚是猎户出身,从小箭术是十里八乡最好的,那把弓很适合她。 “好。”一头雾水的叶枚答应。 叶玉转而告诉叶大郎,“再过一个月就要秋收,长治的粮收集起来,不可卖到别处。” 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崔久,他此时正在梅城打理另外一家商铺,想起他,叶玉再道: “记得让崔久盯着长治的修缮,县衙的每一笔钱都要花在长治、与长治的百姓身上。” 他们不懂叶玉要做什么,听她的就好。 交代好这些,叶玉策马随薛二牛离开。 越北上,冷风刮得越紧。 才赶五日的路程,送信的海东青就回来了。 信上说,萧关被突然出现的胡人堵住后路,围困两日,粮草根本送不进来,胡人每日前后一起发动攻击,他现在独木难支。 落款时间是七日前,也就是说,胡人已经攻打萧关九日了。 得到确切消息,他们马不停蹄赶去萧关,又过三日,他们途经安定暂歇,叶玉听到江州与荆州也反了。 一个是传说中称为云梦泽的富饶之地,一个是勾连山川湖海的水乡之地。 只怕朝中忙得焦头烂额了? 长安。 王闻之看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得知有两个地方镇不住,有人谋反了。 他坐在尚书台阁,撑着额头思索。 前一日刚得知萧关被围困,来不及调集人手支援梁崇,江州与荆州又发生叛乱。 想起生死不知的叶玉、还有长治…… 他镇守朝堂分身乏术,愁得掉落的头发又多了几根。 刘景昼刚解决堆得比人高的案卷,舒展身子歇息片刻就跑到台阁寻王闻之。 “姓王的,我要领兵去长治!” 刘景昼人未到话先至,说完话,人才从廊庑拐进来。 王闻之揉着眉心,带着一丝疲倦的语气问:“要多少兵马、粮草?” 刘景昼讶异,“你不拦我?” 王闻之低叹一声,“朝堂已经乱成一锅粥,你在不在,都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官员们互相攻讦,拉政敌下马,真假案子混在一起,若要把人全都抓起来捋清楚,那得猴年马月才能干完。 朝中官员被他抓了,缺少上传下达的人手,只会增加他的负担。 刘景昼才不管他的挖苦,直接开口:“我要一万兵马。” 王闻之想了想,拿出一面空折子写批奏,“可以。” 长安没有那么多人马,他调了函谷关的一万兵马。 王闻之与丞相协助太子治国,这份折子还需太子准奏盖印,方可持虎符领兵前往长治。 * 叶玉与薛二牛历经十七日才赶到萧关附近。 旷野中的冷风混着硝烟味,他们站在沙丘上遥望萧关的方位。 大多数兵力都随皇帝去攻打冯英的叛军,短期无人赶来救梁崇。 那群胡人直接驻扎在萧关城外,夜晚即将来临,远方有淡淡炊烟升起。 梁崇信上说,对方约莫有八千人,也不知现在还剩多少? 叶玉想了想,告诉薛二牛让兵卒换上胡人的五百盔甲,与梁崇约定好突袭时间,开城门一起夹击这群胡人。 他们赶了许久的路,歇息片刻等入夜。 穿着胡人盔甲的兵卒腰间系黑带,以便自方辨别,他们先摸进去,点燃了胡人的营帐。 火光亮起便是信号,埋伏在外的叶玉等人冲向胡人的驻地,萧关打开,冲出一群兵卒。 战鼓骤起,声震四野。 “杀!” 龟缩萧关已久的兵卒如怒涛般冲出,马蹄踏地,大地震颤。 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长矛如林,寒光闪烁着熊熊火光,密密麻麻的人哀鸣栽倒。 这一战到天明时分才结束。 鼓声、喊杀、马嘶、箭啸渐渐消退,不少胡人被俘。 叶玉站在尸山血海中喘息,累了一夜,她早已没什么力气。 风卷着血腥味掠过面庞,一面残破的胡旗仍在硝烟飘扬。 有人处理伤员、有人搬走尸首。 叶玉也受了几处伤,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前往治伤的军医帐子。 一具温热的身躯从后抱住她,叶玉立即警觉,摸上腰后的刀,熟悉的声音传来。 “玉儿。” 第185章 翻手杀人、覆手算计 听到这声音,叶玉紧绷的心神放松。 她转过身,发现身后是梁崇。 这段时间变了许多,原先的方脸白面晒成浅浅的麦色,胡茬多日未打理,约莫有半指长。 身上戾气未消,血染战甲,那一双寒凉的星眸在看见时她露出违和的宽和亲善,沉沉的嗓音道: “玉儿,此处危险,你怎么来了?” 路上,一直是薛二牛与他回信,并未说叶玉也来了。 他口中说着严肃的话语,语气却透出几分轻快。 他搂着叶玉不肯撒手,端详她略微疲倦的面庞,想起这是因他而憔悴的,梁崇的心不免软了几分,眉目变得温和。 叶玉如实说,“你有危险,所以我来救你。” 闻言,梁崇抿唇,压抑不住的脸颊舒展两片月牙梨涡。 这一笑,叶玉才发现他瘦了许多,那两片凹下去的梨涡更深。 梁崇拉着她的手,低声问:“你担心我?” 叶玉不遮掩,坦然点头。 梁崇唇角绽放更灿烂的笑意,“外面乱,快随我来。” 他牵着叶玉走进萧关,正吩咐人收拾残局的薛二牛回头看一眼两人亲昵的举动。 薛二牛拍了拍陈七,低声问:“他们这是成了?” 陈七愣了片刻,挠挠后脑勺,嘿嘿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 薛二牛不信,拉着陈七不让他走。 “你上回跟都尉出去,回来就是百户,还敢骗我说不知道?” 陈七一家世代为奴,奴籍不可从仕、从军,他只出去一趟,回来就水高船涨,破格得一个军中百户的官位。 陈七道:“我哪里是跟着主君得来的官位,那是托叶姑娘的福。” 薛二牛一惊,“这和小玉有什么关系?” 陈七笑了笑,把前因后果告诉薛二牛。 * 萧关很小,此处是建立在狭窄山谷的城堡。 狭窄的山谷被两面城头围起来,依靠陡峭险峻的地势成为了抵挡外敌的国门。 上一回她射杀高溪山,正在最后一道城门上,那里放着一把弓。 叶玉遥遥一望就能看见它静静躺在高处。 梁崇只牵了她片刻,察觉到旁人的目光便松手,他刚才太开心,唐突了她。 这里往来全是兵卒,叶玉一路行来,只看见几个女眷抱着孩子在街上逛。 梁崇把叶玉带到衙门,四下无人,他再次拉起叶玉的手。 连日应战令他疲倦,那沙哑低沉,略有滞涩的嗓音透着雀跃快意。 “玉儿,你能来救我,我很开心。” 叶玉笑起来,“我怎么会眼睁睁看你腹背受敌,我能救,所以我来了。” 话入耳中,心花怒放,清谈、善辩的梁崇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心口乱作一团,他竟也体会到卫云骁嘴笨舌拙的感觉。 发热的胸口不停鼓动,梁崇只淡淡“嗯”了一声。 以往,梁崇是帮她最多的人。 对叶玉来说,她不必像以前一样刻意用甜言蜜语哄人,心中是怎么想的,便如何说。 她也想试着与他相处,感受自己的内心,分辨她究竟喜欢的是梁崇还是…… 在思索期间,梁崇把她带到衙门正堂,此处比长治县衙破烂,屋顶塌了一半,说是县衙,实则危房也不为过。 看见屋子这般破烂,梁崇脸皮一热。 这段时间,胡人、齐人轮番攻打萧关,他们用掷石车砸烂许多萧关内的房屋,兵卒与居民大多幕天席地。 他很久没回来,才发现竟无下脚的地方。 这本是正常。 但叶玉一来,反倒令梁崇难堪起来,他低声道:“饿不饿?渴不渴?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说起这个,叶玉还真饿了,她点点头。 梁崇把她牵到院子树下的石墩子坐下,轻声叮嘱:“在这里等我,很快就回来。” 衙门外有兵卒巡视经过,看见一向稳重的梁将军行举狂放,脚步轻快,从大门望进去,发现一个身长玉立的女子站在树下。 清晨的暖阳照在荆钗布衣的女子身上,衬得她若出水芙蓉。 她身上沾染的血痕与那若隐若现的彪悍气息,令他们不敢多看,将军如此重视,必不是寻常人。 梁崇很快回来,手上端着一个缺口木盘,这是军中最好的木盘了,他以往都是直接拿手抓。 叶玉来了,他这才装起来,他拿来几个包子两碗粥,邀叶玉共食。 “玉儿,快来吃点。” 自从上次逃难一别,他们许久没有一起进食,少了那三个人只剩他们正好。 叶玉也不客气,忙活一晚上,她的确很饿,叶玉伸出沾满血痕与泥巴的手,才觉得不适。 “等等。” 梁崇看见她的手,立即抽出帕子,走到一旁的水井把帕子打湿,转身回来帮叶玉擦手,一根根长满茧子的手被他擦拭干净。 拂过骨节、掌心,柔软的绢布落到肌肤轻薄的虎口时,带起一股难耐的痒意。 倒像是在一遍遍地擦拭她的心口,一根根手指擦太慢了。 叶玉开口:“为何不打水来洗?” 看见她清澈的双眼,梁崇无奈摇头,“已经好了。” 叶玉的手被松开,她取包子咬一口,一边吃,一边诉苦: “你不知道我这一路有多累,对了,我睡哪里?” 梁崇回答她,“我待会儿安排房间。” 他都不好意思说是腾出房间,萧关不少房子都被掷石车砸坏,虽然他们捣毁了敌方的掷石车,但房子来不及修缮,完好的屋子没剩几间。 听得她说累,梁崇又问,“这一路有多累?可以告诉我吗?” 叶玉立即把这一路的苦都说来,希望他能看在她这么辛苦赶来解围的份上,把那把弓给她。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破烂的衙门中,不时伴随几道沉沉的回应。 风过树梢,留下沙沙的声音。 梁崇一直听着,偶尔发出“嗯”、“哦”、“好”等字。 第一次觉得听人倾诉苦水如此有趣,她若一直继续说下去,他能听到天荒地老。 想到这里,他不免低头莞尔一笑。 “梁崇,梁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梁崇回过神,看见叶玉眉头紧锁的严肃神色,不敢承认自己走神了,低声发出一个“嗯”。 叶玉轻快道:“这件事就这么办了。” 梁崇一愣,什么事? 这模样令叶玉一目了然,“你刚才果然没听我说话!” 梁崇心口一紧,转而温声道:“我在想一些重要的事情,走神了,还望玉儿原谅,请你告诉我,刚才要办什么事?” 叶玉摊手,轻笑一声:“没办什么事,我刚才诓你的。” 梁崇无奈笑一声,“真是滑头!” 怪不得刘景昼与她说话总是慢几拍,梁崇看她得意的模样,手心痒痒。 想像以前一样捏她的脸与发丝,但他不能。 她不是他误解中的那个年幼不知事、需要疼爱的小姑娘。 真正的她,翻手杀人、覆手算计。 是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强者。 第185章 翻手杀人、覆手算计 听到这声音,叶玉紧绷的心神放松。 她转过身,发现身后是梁崇。 这段时间变了许多,原先的方脸白面晒成浅浅的麦色,胡茬多日未打理,约莫有半指长。 身上戾气未消,血染战甲,那一双寒凉的星眸在看见时她露出违和的宽和亲善,沉沉的嗓音道: “玉儿,此处危险,你怎么来了?” 路上,一直是薛二牛与他回信,并未说叶玉也来了。 他口中说着严肃的话语,语气却透出几分轻快。 他搂着叶玉不肯撒手,端详她略微疲倦的面庞,想起这是因他而憔悴的,梁崇的心不免软了几分,眉目变得温和。 叶玉如实说,“你有危险,所以我来救你。” 闻言,梁崇抿唇,压抑不住的脸颊舒展两片月牙梨涡。 这一笑,叶玉才发现他瘦了许多,那两片凹下去的梨涡更深。 梁崇拉着她的手,低声问:“你担心我?” 叶玉不遮掩,坦然点头。 梁崇唇角绽放更灿烂的笑意,“外面乱,快随我来。” 他牵着叶玉走进萧关,正吩咐人收拾残局的薛二牛回头看一眼两人亲昵的举动。 薛二牛拍了拍陈七,低声问:“他们这是成了?” 陈七愣了片刻,挠挠后脑勺,嘿嘿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 薛二牛不信,拉着陈七不让他走。 “你上回跟都尉出去,回来就是百户,还敢骗我说不知道?” 陈七一家世代为奴,奴籍不可从仕、从军,他只出去一趟,回来就水高船涨,破格得一个军中百户的官位。 陈七道:“我哪里是跟着主君得来的官位,那是托叶姑娘的福。” 薛二牛一惊,“这和小玉有什么关系?” 陈七笑了笑,把前因后果告诉薛二牛。 * 萧关很小,此处是建立在狭窄山谷的城堡。 狭窄的山谷被两面城头围起来,依靠陡峭险峻的地势成为了抵挡外敌的国门。 上一回她射杀高溪山,正在最后一道城门上,那里放着一把弓。 叶玉遥遥一望就能看见它静静躺在高处。 梁崇只牵了她片刻,察觉到旁人的目光便松手,他刚才太开心,唐突了她。 这里往来全是兵卒,叶玉一路行来,只看见几个女眷抱着孩子在街上逛。 梁崇把叶玉带到衙门,四下无人,他再次拉起叶玉的手。 连日应战令他疲倦,那沙哑低沉,略有滞涩的嗓音透着雀跃快意。 “玉儿,你能来救我,我很开心。” 叶玉笑起来,“我怎么会眼睁睁看你腹背受敌,我能救,所以我来了。” 话入耳中,心花怒放,清谈、善辩的梁崇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心口乱作一团,他竟也体会到卫云骁嘴笨舌拙的感觉。 发热的胸口不停鼓动,梁崇只淡淡“嗯”了一声。 以往,梁崇是帮她最多的人。 对叶玉来说,她不必像以前一样刻意用甜言蜜语哄人,心中是怎么想的,便如何说。 她也想试着与他相处,感受自己的内心,分辨她究竟喜欢的是梁崇还是…… 在思索期间,梁崇把她带到衙门正堂,此处比长治县衙破烂,屋顶塌了一半,说是县衙,实则危房也不为过。 看见屋子这般破烂,梁崇脸皮一热。 这段时间,胡人、齐人轮番攻打萧关,他们用掷石车砸烂许多萧关内的房屋,兵卒与居民大多幕天席地。 他很久没回来,才发现竟无下脚的地方。 这本是正常。 但叶玉一来,反倒令梁崇难堪起来,他低声道:“饿不饿?渴不渴?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说起这个,叶玉还真饿了,她点点头。 梁崇把她牵到院子树下的石墩子坐下,轻声叮嘱:“在这里等我,很快就回来。” 衙门外有兵卒巡视经过,看见一向稳重的梁将军行举狂放,脚步轻快,从大门望进去,发现一个身长玉立的女子站在树下。 清晨的暖阳照在荆钗布衣的女子身上,衬得她若出水芙蓉。 她身上沾染的血痕与那若隐若现的彪悍气息,令他们不敢多看,将军如此重视,必不是寻常人。 梁崇很快回来,手上端着一个缺口木盘,这是军中最好的木盘了,他以往都是直接拿手抓。 叶玉来了,他这才装起来,他拿来几个包子两碗粥,邀叶玉共食。 “玉儿,快来吃点。” 自从上次逃难一别,他们许久没有一起进食,少了那三个人只剩他们正好。 叶玉也不客气,忙活一晚上,她的确很饿,叶玉伸出沾满血痕与泥巴的手,才觉得不适。 “等等。” 梁崇看见她的手,立即抽出帕子,走到一旁的水井把帕子打湿,转身回来帮叶玉擦手,一根根长满茧子的手被他擦拭干净。 拂过骨节、掌心,柔软的绢布落到肌肤轻薄的虎口时,带起一股难耐的痒意。 倒像是在一遍遍地擦拭她的心口,一根根手指擦太慢了。 叶玉开口:“为何不打水来洗?” 看见她清澈的双眼,梁崇无奈摇头,“已经好了。” 叶玉的手被松开,她取包子咬一口,一边吃,一边诉苦: “你不知道我这一路有多累,对了,我睡哪里?” 梁崇回答她,“我待会儿安排房间。” 他都不好意思说是腾出房间,萧关不少房子都被掷石车砸坏,虽然他们捣毁了敌方的掷石车,但房子来不及修缮,完好的屋子没剩几间。 听得她说累,梁崇又问,“这一路有多累?可以告诉我吗?” 叶玉立即把这一路的苦都说来,希望他能看在她这么辛苦赶来解围的份上,把那把弓给她。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破烂的衙门中,不时伴随几道沉沉的回应。 风过树梢,留下沙沙的声音。 梁崇一直听着,偶尔发出“嗯”、“哦”、“好”等字。 第一次觉得听人倾诉苦水如此有趣,她若一直继续说下去,他能听到天荒地老。 想到这里,他不免低头莞尔一笑。 “梁崇,梁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梁崇回过神,看见叶玉眉头紧锁的严肃神色,不敢承认自己走神了,低声发出一个“嗯”。 叶玉轻快道:“这件事就这么办了。” 梁崇一愣,什么事? 这模样令叶玉一目了然,“你刚才果然没听我说话!” 梁崇心口一紧,转而温声道:“我在想一些重要的事情,走神了,还望玉儿原谅,请你告诉我,刚才要办什么事?” 叶玉摊手,轻笑一声:“没办什么事,我刚才诓你的。” 梁崇无奈笑一声,“真是滑头!” 怪不得刘景昼与她说话总是慢几拍,梁崇看她得意的模样,手心痒痒。 想像以前一样捏她的脸与发丝,但他不能。 她不是他误解中的那个年幼不知事、需要疼爱的小姑娘。 真正的她,翻手杀人、覆手算计。 是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强者。 第186章 为何这般看我? “梁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梁崇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看她眼珠子动了动,一脸狡黠的模样。 他低声问:“肚子里又有什么坏水了?” “哎呀,计策、是计策!”叶玉拧着眉稍强调。 梁崇抿唇一笑,“嗯,对,计策。” 叶玉想起那把弓,千里之外能杀人,是斩杀敌军将领、射穿旗帜打压士气的良器。 “梁崇,我有一个分化敌军的办法,要是成了,城门那把弓能给我吗?” 叶玉有些后悔,当初没跟皇帝要走那把弓。 梁崇并不用弓,他的武器是梁氏家传长剑,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由名匠打造的古器,澄若明镜的剑一招一式如白虹贯日。 军中将士多用枪、矛、刀,弓箭营用的是轻便的竹片复合弓。 那把弓极重,拉开需要极大的力气,用者动作迟缓,在战场上,影响将士的动作行走,弓还没拉开,敌人就到眼前了。 轻便易拉开的复合弓才适合作战。 梁崇轻声问:“你喜欢那把弓?” 叶玉点点头,“自然喜欢。” 看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梁崇有些苦涩,若是喜欢他也能这般毫不犹豫回答就好了。 “梁崇,过来。” 叶玉招招手,坐在旁边的梁崇歪着身子,侧耳倾听她说话。 呢喃的清脆嗓音在耳畔回响,一字又一字被她吐出,敲打在他的心房。 听完后,梁崇正色道:“妙计!” 叶玉露出一个揶揄的神色,“这么说,你答应了?” 那把弓只是前朝一名将军的武器,用处不大,给她也无妨。 “嗯。” 梁崇低声回应,“累了一晚,要不要歇息?” 暂时没找到可以居住的屋子,先让叶玉去住自己营帐,反正经过江陵一难,他早已适应随地就躺,张嘴就吃,那顶帐子他极少用到。 “好。” 梁崇把她带回去安置,转身喊人打来一盆热水,躲在伙房的棚子里对水面照。 “如何?我这般是否潦草难看?”他语气淡淡,看不出是喜是怒。 近来作战灰头土脸,观看旁人的模样,梁崇深知自己肯定没个好样貌。 叶玉来得突然,他欢喜、也如坐针毡,如此潦倒会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年纪更大了? 毕竟……他已经三十,不比二十出头的小伙年轻,再不注重外表,只怕争不过那两个文官。 叶玉一离开,他立即来此修理胡茬,洗脸。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一旁的陈七犹豫片刻。 想阿谀奉承一番,怕他真留那一茬胡须,点头说难看,又怕惹怒主君。 陈七琢磨片刻,开口道:“主君留胡须显得成熟稳重、持重端方。刮掉胡须,便是另一番文质彬彬的气质。” 梁崇没回话,洗了一把脸,对着倒影刮胡子。 * 叶玉睡醒是正午时分,起来刚好吃午食。 这帐子不大不小,榻上的床栏挂着几件梁崇的衣裳,除此之外,这里干干净净,没有多少生活痕迹。 帐子侧面的书架空置,席案落灰,一张巨大的舆图挂着,上面添了别处没有的地势记号。 叶玉盯着舆图出神。 梁崇执木盘端来午食,“玉儿,吃饭了。” 叶玉转身,发现梁崇换了一身新衣,他褪去铠甲,身着宽袍大袖的曲裾,脸洗干净,白了几分,下巴的胡茬也刮掉了。 锦衣玉带、佩玉鸣珰,膝前彩衣围绕,袍锦昼辉煌。 叶玉突然眼前一亮,不由得多看两眼。 梁崇抬头,温声问:“为何这般看我?” “你这样……还怪好看,以前没见你这么穿。” 饰心无彩缋,到骨是风尘,梁崇以往觉得,内美者,无需外物装饰。 自上次她被卫云骁迷惑,梁崇就发现她是个肤浅看外表的,不矫饰几分难以入她眼。 如今,余光一瞥,就能看见那两颗眼珠子黏在他身上移不开。 梁崇低头布置碗筷,不以为意道:“是吗?不过随手捡的一件衣裳。” 叶玉与梁崇对坐,木盘上是两碗肉沫面与四个馒头。 清晨时分,梁崇因房屋破烂而难堪,眼下的食物粗鄙更是令他窘迫,仿佛又回到了江陵的时候。 他低声道:“萧关被围困许久,粮食短缺,后续粮草还没来,你随意吃些,等粮运来了,再给你吃些好的。” 叶玉极少挑食,“放心,再差能有咱们落难的时候差?” 她拿起筷子吃饭。 梁崇牵唇轻笑,以往荣华富贵时,她戒备、警惕,从未信任任何人。 经过那一难,她卸下防备,变得坦然随性。 哪怕过程有些不美好,难以启齿,但梁崇觉得,当初违背约定硬跟着她引走刺客是对的。 他拿起馒头递给叶玉,“多吃点,今晚开始行动。” 说起这个,叶玉笑起来,“好。” 他们吃饱后,梁崇带她到处逛,熟悉环境。 北风半夜起,吹动一天星。 月牙西斜,鸟啼粗嘎嘶哑,被队伍惊得从蔓蔓野草中飞走,在夜空划出一道黑影。 叶玉与梁崇穿上胡人的盔甲,骑马带人前往北齐的兵营。 “嘘,小心些。” 他们策马,准备半夜闯入北齐的营地,不为别的,他们是去烧了齐人的粮草。 此时,他们正在不远处窥视巡视轮值的时间,抓到了交换值守的间隙。 叶玉道:“梁崇,可以了。” 梁崇抬手,命令道:“动手。” 身后的骑兵策马直接冲过去,有人马后背载着几个刚死的胡人。 叶玉拿着鞭子也想过去,被梁崇拉住,“哎,不可。” “怎么了?”叶玉不解。 梁崇低声道:“不过是佯攻齐人,你不必亲身去冒险。” 陈七已经带人冲进齐人的营帐,此时正策马往齐人的粮草方位冲过去。 齐人兵营一时混乱,嘈杂的声音喊着:“魏人来了,快迎敌。” 陈七成功把齐人的敌营粮草点燃,他发号施令:“撤退!” 二百人以黑巾将脸包裹得严严实实,身上的盔甲厚重,马也戴上刺甲,他们下半身死死绑在马背上,哪怕死了,尸首也不能留下。 他们一边与齐人交手,一边拼命策马,闯出一条道路。 身后的胡人尸首被丢下去,乌泱泱的铁骑离开。 北齐此行领兵的是高照,高溪山死了,终于轮到他表现。 有人来禀报:“将军,不好了,有敌人闯入军营放火烧粮。” 高照连忙爬起来,“是什么人?可抓住了?” 那名兵卒不好下判断,欲言又止道:“好像不是魏人。” 高照粗糙的眉毛一拧,这是什么话? 不是魏人还能是谁? 第186章 为何这般看我? “梁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梁崇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看她眼珠子动了动,一脸狡黠的模样。 他低声问:“肚子里又有什么坏水了?” “哎呀,计策、是计策!”叶玉拧着眉稍强调。 梁崇抿唇一笑,“嗯,对,计策。” 叶玉想起那把弓,千里之外能杀人,是斩杀敌军将领、射穿旗帜打压士气的良器。 “梁崇,我有一个分化敌军的办法,要是成了,城门那把弓能给我吗?” 叶玉有些后悔,当初没跟皇帝要走那把弓。 梁崇并不用弓,他的武器是梁氏家传长剑,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由名匠打造的古器,澄若明镜的剑一招一式如白虹贯日。 军中将士多用枪、矛、刀,弓箭营用的是轻便的竹片复合弓。 那把弓极重,拉开需要极大的力气,用者动作迟缓,在战场上,影响将士的动作行走,弓还没拉开,敌人就到眼前了。 轻便易拉开的复合弓才适合作战。 梁崇轻声问:“你喜欢那把弓?” 叶玉点点头,“自然喜欢。” 看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梁崇有些苦涩,若是喜欢他也能这般毫不犹豫回答就好了。 “梁崇,过来。” 叶玉招招手,坐在旁边的梁崇歪着身子,侧耳倾听她说话。 呢喃的清脆嗓音在耳畔回响,一字又一字被她吐出,敲打在他的心房。 听完后,梁崇正色道:“妙计!” 叶玉露出一个揶揄的神色,“这么说,你答应了?” 那把弓只是前朝一名将军的武器,用处不大,给她也无妨。 “嗯。” 梁崇低声回应,“累了一晚,要不要歇息?” 暂时没找到可以居住的屋子,先让叶玉去住自己营帐,反正经过江陵一难,他早已适应随地就躺,张嘴就吃,那顶帐子他极少用到。 “好。” 梁崇把她带回去安置,转身喊人打来一盆热水,躲在伙房的棚子里对水面照。 “如何?我这般是否潦草难看?”他语气淡淡,看不出是喜是怒。 近来作战灰头土脸,观看旁人的模样,梁崇深知自己肯定没个好样貌。 叶玉来得突然,他欢喜、也如坐针毡,如此潦倒会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年纪更大了? 毕竟……他已经三十,不比二十出头的小伙年轻,再不注重外表,只怕争不过那两个文官。 叶玉一离开,他立即来此修理胡茬,洗脸。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一旁的陈七犹豫片刻。 想阿谀奉承一番,怕他真留那一茬胡须,点头说难看,又怕惹怒主君。 陈七琢磨片刻,开口道:“主君留胡须显得成熟稳重、持重端方。刮掉胡须,便是另一番文质彬彬的气质。” 梁崇没回话,洗了一把脸,对着倒影刮胡子。 * 叶玉睡醒是正午时分,起来刚好吃午食。 这帐子不大不小,榻上的床栏挂着几件梁崇的衣裳,除此之外,这里干干净净,没有多少生活痕迹。 帐子侧面的书架空置,席案落灰,一张巨大的舆图挂着,上面添了别处没有的地势记号。 叶玉盯着舆图出神。 梁崇执木盘端来午食,“玉儿,吃饭了。” 叶玉转身,发现梁崇换了一身新衣,他褪去铠甲,身着宽袍大袖的曲裾,脸洗干净,白了几分,下巴的胡茬也刮掉了。 锦衣玉带、佩玉鸣珰,膝前彩衣围绕,袍锦昼辉煌。 叶玉突然眼前一亮,不由得多看两眼。 梁崇抬头,温声问:“为何这般看我?” “你这样……还怪好看,以前没见你这么穿。” 饰心无彩缋,到骨是风尘,梁崇以往觉得,内美者,无需外物装饰。 自上次她被卫云骁迷惑,梁崇就发现她是个肤浅看外表的,不矫饰几分难以入她眼。 如今,余光一瞥,就能看见那两颗眼珠子黏在他身上移不开。 梁崇低头布置碗筷,不以为意道:“是吗?不过随手捡的一件衣裳。” 叶玉与梁崇对坐,木盘上是两碗肉沫面与四个馒头。 清晨时分,梁崇因房屋破烂而难堪,眼下的食物粗鄙更是令他窘迫,仿佛又回到了江陵的时候。 他低声道:“萧关被围困许久,粮食短缺,后续粮草还没来,你随意吃些,等粮运来了,再给你吃些好的。” 叶玉极少挑食,“放心,再差能有咱们落难的时候差?” 她拿起筷子吃饭。 梁崇牵唇轻笑,以往荣华富贵时,她戒备、警惕,从未信任任何人。 经过那一难,她卸下防备,变得坦然随性。 哪怕过程有些不美好,难以启齿,但梁崇觉得,当初违背约定硬跟着她引走刺客是对的。 他拿起馒头递给叶玉,“多吃点,今晚开始行动。” 说起这个,叶玉笑起来,“好。” 他们吃饱后,梁崇带她到处逛,熟悉环境。 北风半夜起,吹动一天星。 月牙西斜,鸟啼粗嘎嘶哑,被队伍惊得从蔓蔓野草中飞走,在夜空划出一道黑影。 叶玉与梁崇穿上胡人的盔甲,骑马带人前往北齐的兵营。 “嘘,小心些。” 他们策马,准备半夜闯入北齐的营地,不为别的,他们是去烧了齐人的粮草。 此时,他们正在不远处窥视巡视轮值的时间,抓到了交换值守的间隙。 叶玉道:“梁崇,可以了。” 梁崇抬手,命令道:“动手。” 身后的骑兵策马直接冲过去,有人马后背载着几个刚死的胡人。 叶玉拿着鞭子也想过去,被梁崇拉住,“哎,不可。” “怎么了?”叶玉不解。 梁崇低声道:“不过是佯攻齐人,你不必亲身去冒险。” 陈七已经带人冲进齐人的营帐,此时正策马往齐人的粮草方位冲过去。 齐人兵营一时混乱,嘈杂的声音喊着:“魏人来了,快迎敌。” 陈七成功把齐人的敌营粮草点燃,他发号施令:“撤退!” 二百人以黑巾将脸包裹得严严实实,身上的盔甲厚重,马也戴上刺甲,他们下半身死死绑在马背上,哪怕死了,尸首也不能留下。 他们一边与齐人交手,一边拼命策马,闯出一条道路。 身后的胡人尸首被丢下去,乌泱泱的铁骑离开。 北齐此行领兵的是高照,高溪山死了,终于轮到他表现。 有人来禀报:“将军,不好了,有敌人闯入军营放火烧粮。” 高照连忙爬起来,“是什么人?可抓住了?” 那名兵卒不好下判断,欲言又止道:“好像不是魏人。” 高照粗糙的眉毛一拧,这是什么话? 不是魏人还能是谁? 第187章 我与家财都归你管 高照光着上半身来到存放粮草的位置,这里整齐排列十来具尸首,只看盔甲便知这是胡人。 他走上前,解开尸体的蒙面巾,长相也是胡人! 好一个西凉!竟敢在背后阴他! 西凉主动与北齐商量好一起作战,此行联合攻城。 萧关攻不下来,没成想,他们居然来烧他家的粮草,背信弃义之辈! “走,跟我去西凉的那边算账!” 高照身材遒劲高大,一把厚重的大刀抗在肩上,渡过一条小溪,便可抵达胡人的营帐。 他们吵作一团,胡人死活不认是他们派人去偷袭北齐。 “这是魏人的阴谋,这群胡人是南魏的俘虏,定是他们威逼利诱,让他们来偷袭北齐兵营,祸水东引,瓦解咱们的联盟!” 高照觉得有理,带人离去,留下那十几具尸首。 叶玉与梁崇带人回城,解开扣住兵卒身子的锁链。 有人重伤、有人安然无恙,有人疲软着身子挂在马腹一侧。 梁崇吩咐道:“快把人带入军医帐子抢救。” 第二夜。 他们继续点二百铁骑,蒙面去胡人的兵营,快马冲进去就是一通乱砍,点火烧了最前面的帐子,转身溜走,毫不恋战。 毕竟他们可没有羌人尸首留下。 胡人把入侵的铁骑驱赶,对方丢盔卸甲,他们发现,落下的竟然是齐人的甲胄与武器。 胡人的将领看了,心中恼怒,吐出一句回鹘语: “那群齐人嘴上说着相信咱们,背地里派人来报复,杀了三十余名兵卒,着实可恨!” 有手下问:“将军,可要去对面算账?” 那名将军冷哼一声,“何须质问,他们的说辞肯定是魏人干的!” 昨夜莫名其妙说他们烧粮草,说了不是他们干的,今日就来报复。 他听闻北齐人一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如今,他也算领教了。 此事暂时按下不表,先打通萧关再说,任何龃龉在巨大利益面前都不算什么。 叶玉与梁崇带人回到萧关,这次速战速决,无人死亡,还算顺利。 ”梁崇,咱们休息五日,到时候再继续。” “嗯,好。” 第二天。 胡人与齐人一起攻打萧关,呼声阵地、硝烟四起,战马嘶鸣混着皮鼓闷响,一声声撞在心头。 叶玉站在城头,第二次拿起那把弓。 它很重,弦锋利如刀刃,随意一拉,便在她手心划出浅浅的伤痕。 弓身比叶玉高,箭也比寻常的长,她再次拉满弓,对准齐人的首领,那是个满头辫子的大汉,他亲手击鼓,振奋士气。 叶玉舒缓几口气,绷紧双臂拉满弓,瞄准此人,射出一箭! 长箭破空而出,直冲远方的高照,他只听到“咻”地一声,一支长箭袭来,钉上他的肩甲骨。 急促的鼓声停下,高照往后倒,滚了两圈,重新爬起来。 看见这箭又长又粗,与寻常的不一样。 听闻老五是被一个女子射死的。 他抬头望向城头,一人执弓站在城头,就是此人杀了老五? 城头上。 叶玉一击不中,遗憾叹息,这回手感没有上次好,若是让叶枚来,定能把他射死。 高照挥手让云梯接连不断地搭上去。 “放箭!” 箭矢破空穿云而来,如蝗群过境,一片黑压压的箭雨遮天蔽日,城头盾牌瞬间扎满箭簇,几个守军被贯穿咽喉,无声栽落。 在箭雨的遮掩下,胡人与齐人爬上城头。 叶玉挥舞着两把刀砍杀爬上来的敌人,一旁的梁崇看见两把刀都有细微缺口。 他想起她似乎没有什么称手的武器。 早期的时候,她用匕首、后来用木剑、再就是杀猪的刀。 他暗暗记下此事,专心迎敌,把爬上来的敌人全都杀光。 一场战局落幕,依靠险峻的地势,他们稳稳守住城门。 残旗半埋在血泥里,被风撕扯出裂帛般的声响。 暮色降临,下雨了。 雨水冲淡地表血泊,渗进泥土,滋养新生的草苗。 五日过后。 他们派出黑衣人去北齐的兵营盗窃粮食,从伙食库搬走了十袋粗粮,粮食漏了一个口子,留下痕迹。 他们跨过小溪,直达胡人附近的营地,把粮食掩埋在草堆中。 翌日清晨。 失去十袋粮食的羌人沿着痕迹揭开草堆,发现了那些粮。 岂有此理! 烧了他们的粮食不够,现在又偷粮,这群胡人真是狡诈! 高照带人去胡营算账,两拨人大吵大闹吵,就此反目。 联盟瓦解,胡人率先退场,他们攻打萧关损失最大,跨过祁山摔死了两千余名兵卒,又被魏人援军夹击。 加上攻城的损失的人手,已经有两万。 高照看胡人撤退了,恨得牙痒痒。 分明是他们率先发出联盟,听闻胡人狡猾、言而无信,如今,他也算体会到了! 叶玉与梁崇站在城头,这几天没有战事,他们无事就会站上城头,眺望远方的敌营。 这得益于一年前,她并村建寨,调和了诸多邻里矛盾。 有些矛盾初时不过一桩小事,慢慢积累,会被一点捕风捉影的事点燃,爆发巨大的矛盾。 有一回,她被迫听两户人家互相揭短,长达五个时辰! 从鸡毛蒜皮的不起眼小事,到虚构对方的行举,说得唾沫喷飞,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乡里乡亲随便一点日常琐事就能离间他们。 更别提这胡人与齐人,看似两军联盟,实则为了各自利益而来,他们这关系,没那么坚固。 今日,胡人拆营帐撤退,齐人没走。 梁崇笑起来,偏头道:“如了你的意,胡人先走了。” “这哪里是如了我的意,分明是顺了你的心。” 叶玉挑眉,瞪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次萧关的军功是他一人的。 梁崇附和道:“是是是,若你加入梁氏,这笔功劳自然也就记在你的头上。” 说起这个,梁崇灵光一闪,若她肯嫁给他,不为别的,单论建功立业,绝无人会阻拦她。 他语气柔了下来,低声道:“玉儿,我祖上是有女将军的,你若嫁我,有我梁氏助推,你做什么都可扬名,梁氏祖宗基业也归你一人管理。” 叶玉没说话,抬头看着他。 梁崇怕她拒绝,补充道:“我与家财都归你管。” 他知道她不是安守内宅的妇人,她勤奋好学、聪慧机敏,有手段、有智谋。 唯一不好的,是身世差了点。 天下圣贤书被大多数世家垄断,普通人读书识字的机会少之又少。 鸿儒传授知识只在高门与书塾之间,她历经千辛万苦才获得这一身本领。 若是加入梁氏,会让她成长得更快。 叶玉摇摇头,“梁崇,我该回家了。” 第187章 我与家财都归你管 高照光着上半身来到存放粮草的位置,这里整齐排列十来具尸首,只看盔甲便知这是胡人。 他走上前,解开尸体的蒙面巾,长相也是胡人! 好一个西凉!竟敢在背后阴他! 西凉主动与北齐商量好一起作战,此行联合攻城。 萧关攻不下来,没成想,他们居然来烧他家的粮草,背信弃义之辈! “走,跟我去西凉的那边算账!” 高照身材遒劲高大,一把厚重的大刀抗在肩上,渡过一条小溪,便可抵达胡人的营帐。 他们吵作一团,胡人死活不认是他们派人去偷袭北齐。 “这是魏人的阴谋,这群胡人是南魏的俘虏,定是他们威逼利诱,让他们来偷袭北齐兵营,祸水东引,瓦解咱们的联盟!” 高照觉得有理,带人离去,留下那十几具尸首。 叶玉与梁崇带人回城,解开扣住兵卒身子的锁链。 有人重伤、有人安然无恙,有人疲软着身子挂在马腹一侧。 梁崇吩咐道:“快把人带入军医帐子抢救。” 第二夜。 他们继续点二百铁骑,蒙面去胡人的兵营,快马冲进去就是一通乱砍,点火烧了最前面的帐子,转身溜走,毫不恋战。 毕竟他们可没有羌人尸首留下。 胡人把入侵的铁骑驱赶,对方丢盔卸甲,他们发现,落下的竟然是齐人的甲胄与武器。 胡人的将领看了,心中恼怒,吐出一句回鹘语: “那群齐人嘴上说着相信咱们,背地里派人来报复,杀了三十余名兵卒,着实可恨!” 有手下问:“将军,可要去对面算账?” 那名将军冷哼一声,“何须质问,他们的说辞肯定是魏人干的!” 昨夜莫名其妙说他们烧粮草,说了不是他们干的,今日就来报复。 他听闻北齐人一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如今,他也算领教了。 此事暂时按下不表,先打通萧关再说,任何龃龉在巨大利益面前都不算什么。 叶玉与梁崇带人回到萧关,这次速战速决,无人死亡,还算顺利。 ”梁崇,咱们休息五日,到时候再继续。” “嗯,好。” 第二天。 胡人与齐人一起攻打萧关,呼声阵地、硝烟四起,战马嘶鸣混着皮鼓闷响,一声声撞在心头。 叶玉站在城头,第二次拿起那把弓。 它很重,弦锋利如刀刃,随意一拉,便在她手心划出浅浅的伤痕。 弓身比叶玉高,箭也比寻常的长,她再次拉满弓,对准齐人的首领,那是个满头辫子的大汉,他亲手击鼓,振奋士气。 叶玉舒缓几口气,绷紧双臂拉满弓,瞄准此人,射出一箭! 长箭破空而出,直冲远方的高照,他只听到“咻”地一声,一支长箭袭来,钉上他的肩甲骨。 急促的鼓声停下,高照往后倒,滚了两圈,重新爬起来。 看见这箭又长又粗,与寻常的不一样。 听闻老五是被一个女子射死的。 他抬头望向城头,一人执弓站在城头,就是此人杀了老五? 城头上。 叶玉一击不中,遗憾叹息,这回手感没有上次好,若是让叶枚来,定能把他射死。 高照挥手让云梯接连不断地搭上去。 “放箭!” 箭矢破空穿云而来,如蝗群过境,一片黑压压的箭雨遮天蔽日,城头盾牌瞬间扎满箭簇,几个守军被贯穿咽喉,无声栽落。 在箭雨的遮掩下,胡人与齐人爬上城头。 叶玉挥舞着两把刀砍杀爬上来的敌人,一旁的梁崇看见两把刀都有细微缺口。 他想起她似乎没有什么称手的武器。 早期的时候,她用匕首、后来用木剑、再就是杀猪的刀。 他暗暗记下此事,专心迎敌,把爬上来的敌人全都杀光。 一场战局落幕,依靠险峻的地势,他们稳稳守住城门。 残旗半埋在血泥里,被风撕扯出裂帛般的声响。 暮色降临,下雨了。 雨水冲淡地表血泊,渗进泥土,滋养新生的草苗。 五日过后。 他们派出黑衣人去北齐的兵营盗窃粮食,从伙食库搬走了十袋粗粮,粮食漏了一个口子,留下痕迹。 他们跨过小溪,直达胡人附近的营地,把粮食掩埋在草堆中。 翌日清晨。 失去十袋粮食的羌人沿着痕迹揭开草堆,发现了那些粮。 岂有此理! 烧了他们的粮食不够,现在又偷粮,这群胡人真是狡诈! 高照带人去胡营算账,两拨人大吵大闹吵,就此反目。 联盟瓦解,胡人率先退场,他们攻打萧关损失最大,跨过祁山摔死了两千余名兵卒,又被魏人援军夹击。 加上攻城的损失的人手,已经有两万。 高照看胡人撤退了,恨得牙痒痒。 分明是他们率先发出联盟,听闻胡人狡猾、言而无信,如今,他也算体会到了! 叶玉与梁崇站在城头,这几天没有战事,他们无事就会站上城头,眺望远方的敌营。 这得益于一年前,她并村建寨,调和了诸多邻里矛盾。 有些矛盾初时不过一桩小事,慢慢积累,会被一点捕风捉影的事点燃,爆发巨大的矛盾。 有一回,她被迫听两户人家互相揭短,长达五个时辰! 从鸡毛蒜皮的不起眼小事,到虚构对方的行举,说得唾沫喷飞,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乡里乡亲随便一点日常琐事就能离间他们。 更别提这胡人与齐人,看似两军联盟,实则为了各自利益而来,他们这关系,没那么坚固。 今日,胡人拆营帐撤退,齐人没走。 梁崇笑起来,偏头道:“如了你的意,胡人先走了。” “这哪里是如了我的意,分明是顺了你的心。” 叶玉挑眉,瞪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次萧关的军功是他一人的。 梁崇附和道:“是是是,若你加入梁氏,这笔功劳自然也就记在你的头上。” 说起这个,梁崇灵光一闪,若她肯嫁给他,不为别的,单论建功立业,绝无人会阻拦她。 他语气柔了下来,低声道:“玉儿,我祖上是有女将军的,你若嫁我,有我梁氏助推,你做什么都可扬名,梁氏祖宗基业也归你一人管理。” 叶玉没说话,抬头看着他。 梁崇怕她拒绝,补充道:“我与家财都归你管。” 他知道她不是安守内宅的妇人,她勤奋好学、聪慧机敏,有手段、有智谋。 唯一不好的,是身世差了点。 天下圣贤书被大多数世家垄断,普通人读书识字的机会少之又少。 鸿儒传授知识只在高门与书塾之间,她历经千辛万苦才获得这一身本领。 若是加入梁氏,会让她成长得更快。 叶玉摇摇头,“梁崇,我该回家了。” 第188章 终于舍得从萧关回来了? 梁崇正试图说服她,被这一句离开打断。 叶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要离开。 梁崇眉梢紧锁,连忙问:“你要走?” 叶玉点点头,胡人先走了,他们不攻打萧关,未必不会攻打别处。 “长治就要秋收,我得回去防着点胡人或是羌人来抢劫。” 原来是这般,不是拒绝他就好。 眼下天下大乱,他镇守萧关,顾不得儿女情长,下回见她,不知是什么时候? 梁崇温声道:“你再等一等,三日后再走好吗?” 叶玉不解,开口问:“为何?” 梁崇神秘道:“我有一件东西给你。” 他面色雀跃、带着隐隐的激动,叶玉不好扫兴,点头答应。 梁崇今日穿了盔甲,但随身的佩剑没有带,他两手空空,看见左右兵卒排列城头。 身前的叶玉先下城楼,袖子被风填满,在身后摇曳着。 梁崇不动声色捏住她的一缕衣角,把两个人连在一起,跟随她的步伐一前一后下城楼。 叶玉丝毫不知,在前方喋喋不休地说,回去要跑多远的路、吃多少沙子。 来一次萧关如此辛苦,她非要过来,不过是担心他罢了。 风怎么吹,鸟怎么飞,人怎么走,梁崇都看不见了,只看着眼前的人,听她说话。 梁崇勾唇露出温柔的笑意,偶尔回应一声,捏人衣摆的偷摸举动令他心慌意乱,生怕被人发觉。 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心事如波涛,惊觉时时动。 懒懒的微风拂过泛热的脸庞,摇曳的心笙,驱散些许热意。 “所以,我要带那把弓走了。” 梁崇回过神,听到这句话,他无有不应,“我待会儿叫人收起来给你带走。” 叶玉笑起来,“行!” 三日的时光飞快溜走。 梁崇就是不愿让她走,也不得不放手。 天光朦胧,凉风习习,梁崇在城门送别。 他交给叶玉两个匣子,一个长匣内不必猜测,是那把重弓,另一个是个小匣子。 梁崇催促:“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叶玉不明所以,翻开盖子,里面躺着一把短剑。 这把短剑上的暗纹如流水蜿蜒,在清晨的幽光中泛出星芒,刃口薄如蝉翼,近乎透明。 把柄缠着鲛绡样式的鳞片花纹,握之冰凉,根本不会打滑。 梁崇说:“你擅长近战,所以我熔了随身佩剑,分一半给你打造兵器。” 佩剑?听这话,叶玉骇然,看向他的腰侧。 梁崇的剑可不是寻常物件,他非常爱惜,日日擦拭,就这么熔了分给她打造武器? “梁崇,这……” 叶玉低头拔出他长剑,龙泉名匠打造的宝剑原本有一指宽,现在成了半指宽的细剑。 她不知该说什么,剑是护身、保命、杀敌的利刃,至关重要。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梁崇可不像王闻之、卫云骁那两货,做什么都不说。 他不仅要说,还要煽情一番。 “你手上从未有称手的武器,我之利刃、舍半予你。若我不在你身边,只能靠它保护你了。” 叶玉有些慌乱,捧着匣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儿,请你不要拒绝。” 叶玉动了动唇,想说什么。 梁崇上前搂住她,在她耳畔呢喃。 “不必着急给我回应,无论你想和谁在一起,要遵循本心决定,我希望你是因为喜欢才在一起,而非感动或是回报,这是我对你的心意,绝不是你的负担。” 叶玉好似被这丝丝缕缕的晨雾渗透入脑,脑海中混沌迷离,看梁崇的目光多了一层浅浅的朦胧轻纱。 梁崇看她呆头呆脑的模样,牵唇轻笑,露出镌刻在脸庞的两片梨涡。 “此物有两用,我教你怎么用。” 说完,他牵着她的手按在一处暗扣,一把更小的匕首掉落出来,那把短剑霎时中空,变成两把大小不一的短剑。 那温和的嗓音慢慢道:“你喜欢两手执刃,所以我把它设计成这样,应敌时可以把人打个措手不及。” 叶玉回过神,露出轻松与安然的面色,开口回应一声,“好。” 梁崇抱了抱她,叶玉稀里糊涂地被送上马背,带着二十兵卒出城门。 天上,未落的新月悬浮山顶;城头,一道缥缈的琴声在空中悠扬。 叶玉勒住马停下,回头眺望萧关的方位,那是梁崇,他衣袂飘然,若乘风而去。 一把琴落在城头上,他两手弹琴,身后的飘带随风飞舞。 那琴声好似裹住了时间,沿着荒芜野地,沿着急促北风、沿着朝阳露水,一路风尘雨霜,把她送往南下。 经过十八天的日升月落。 叶玉长途跋涉,带着一支人马安全回到长治。 天下刚安定五年又恢复乱局。 乱世之中若要撕下一块疆域,必要高筑墙,广积粮,再屯兵力。 叶玉急着回长治,有她的一番打算。 这十多年,她出钱出力保护长治,却没有资格拥有一块土地;保护长治的军功是县令的;就连解萧关之难都与她无关。 当她是冤大头呢? 大魏已经乱成一锅粥。 有人身在富饶之地,本该安居乐业,他们不满现状揭竿而起,那她也要反! 只是,至关重要的粮草不知叶枚他们筹备得如何? 她远远看着城头有人,不知是谁消息如此灵通,大清早就来此地迎接她。 叶玉策马靠近城头,发现上方是笑吟吟的刘景昼。 他薄唇紧抿,嘴角噙一抹笑意,风流多情的凤眸眯了眯,一把玉骨折扇在手中晃悠,笑得有些奇怪。 叶玉在城下抬头,讶异问:“刘景昼,你怎么来了?” 刘景昼来长治的半路上已经知道梁崇支援叶玉。 但他来都来了,不可在梁崇这个老男人面前落下乘。 他瞒着叶玉继续前行,准备到这里给她一个惊喜,人到了,却得知她去萧关救梁崇。 他在此空等一月,她终于回来了。 这一月,怕不是在萧关被梁崇那老男人哄得晕头转向,有家也不回。 想到这里,刘景昼轻笑一声,带着酸溜溜的语气道: “哟,终于舍得从萧关回来了?” 第188章 终于舍得从萧关回来了? 梁崇正试图说服她,被这一句离开打断。 叶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要离开。 梁崇眉梢紧锁,连忙问:“你要走?” 叶玉点点头,胡人先走了,他们不攻打萧关,未必不会攻打别处。 “长治就要秋收,我得回去防着点胡人或是羌人来抢劫。” 原来是这般,不是拒绝他就好。 眼下天下大乱,他镇守萧关,顾不得儿女情长,下回见她,不知是什么时候? 梁崇温声道:“你再等一等,三日后再走好吗?” 叶玉不解,开口问:“为何?” 梁崇神秘道:“我有一件东西给你。” 他面色雀跃、带着隐隐的激动,叶玉不好扫兴,点头答应。 梁崇今日穿了盔甲,但随身的佩剑没有带,他两手空空,看见左右兵卒排列城头。 身前的叶玉先下城楼,袖子被风填满,在身后摇曳着。 梁崇不动声色捏住她的一缕衣角,把两个人连在一起,跟随她的步伐一前一后下城楼。 叶玉丝毫不知,在前方喋喋不休地说,回去要跑多远的路、吃多少沙子。 来一次萧关如此辛苦,她非要过来,不过是担心他罢了。 风怎么吹,鸟怎么飞,人怎么走,梁崇都看不见了,只看着眼前的人,听她说话。 梁崇勾唇露出温柔的笑意,偶尔回应一声,捏人衣摆的偷摸举动令他心慌意乱,生怕被人发觉。 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心事如波涛,惊觉时时动。 懒懒的微风拂过泛热的脸庞,摇曳的心笙,驱散些许热意。 “所以,我要带那把弓走了。” 梁崇回过神,听到这句话,他无有不应,“我待会儿叫人收起来给你带走。” 叶玉笑起来,“行!” 三日的时光飞快溜走。 梁崇就是不愿让她走,也不得不放手。 天光朦胧,凉风习习,梁崇在城门送别。 他交给叶玉两个匣子,一个长匣内不必猜测,是那把重弓,另一个是个小匣子。 梁崇催促:“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叶玉不明所以,翻开盖子,里面躺着一把短剑。 这把短剑上的暗纹如流水蜿蜒,在清晨的幽光中泛出星芒,刃口薄如蝉翼,近乎透明。 把柄缠着鲛绡样式的鳞片花纹,握之冰凉,根本不会打滑。 梁崇说:“你擅长近战,所以我熔了随身佩剑,分一半给你打造兵器。” 佩剑?听这话,叶玉骇然,看向他的腰侧。 梁崇的剑可不是寻常物件,他非常爱惜,日日擦拭,就这么熔了分给她打造武器? “梁崇,这……” 叶玉低头拔出他长剑,龙泉名匠打造的宝剑原本有一指宽,现在成了半指宽的细剑。 她不知该说什么,剑是护身、保命、杀敌的利刃,至关重要。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梁崇可不像王闻之、卫云骁那两货,做什么都不说。 他不仅要说,还要煽情一番。 “你手上从未有称手的武器,我之利刃、舍半予你。若我不在你身边,只能靠它保护你了。” 叶玉有些慌乱,捧着匣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儿,请你不要拒绝。” 叶玉动了动唇,想说什么。 梁崇上前搂住她,在她耳畔呢喃。 “不必着急给我回应,无论你想和谁在一起,要遵循本心决定,我希望你是因为喜欢才在一起,而非感动或是回报,这是我对你的心意,绝不是你的负担。” 叶玉好似被这丝丝缕缕的晨雾渗透入脑,脑海中混沌迷离,看梁崇的目光多了一层浅浅的朦胧轻纱。 梁崇看她呆头呆脑的模样,牵唇轻笑,露出镌刻在脸庞的两片梨涡。 “此物有两用,我教你怎么用。” 说完,他牵着她的手按在一处暗扣,一把更小的匕首掉落出来,那把短剑霎时中空,变成两把大小不一的短剑。 那温和的嗓音慢慢道:“你喜欢两手执刃,所以我把它设计成这样,应敌时可以把人打个措手不及。” 叶玉回过神,露出轻松与安然的面色,开口回应一声,“好。” 梁崇抱了抱她,叶玉稀里糊涂地被送上马背,带着二十兵卒出城门。 天上,未落的新月悬浮山顶;城头,一道缥缈的琴声在空中悠扬。 叶玉勒住马停下,回头眺望萧关的方位,那是梁崇,他衣袂飘然,若乘风而去。 一把琴落在城头上,他两手弹琴,身后的飘带随风飞舞。 那琴声好似裹住了时间,沿着荒芜野地,沿着急促北风、沿着朝阳露水,一路风尘雨霜,把她送往南下。 经过十八天的日升月落。 叶玉长途跋涉,带着一支人马安全回到长治。 天下刚安定五年又恢复乱局。 乱世之中若要撕下一块疆域,必要高筑墙,广积粮,再屯兵力。 叶玉急着回长治,有她的一番打算。 这十多年,她出钱出力保护长治,却没有资格拥有一块土地;保护长治的军功是县令的;就连解萧关之难都与她无关。 当她是冤大头呢? 大魏已经乱成一锅粥。 有人身在富饶之地,本该安居乐业,他们不满现状揭竿而起,那她也要反! 只是,至关重要的粮草不知叶枚他们筹备得如何? 她远远看着城头有人,不知是谁消息如此灵通,大清早就来此地迎接她。 叶玉策马靠近城头,发现上方是笑吟吟的刘景昼。 他薄唇紧抿,嘴角噙一抹笑意,风流多情的凤眸眯了眯,一把玉骨折扇在手中晃悠,笑得有些奇怪。 叶玉在城下抬头,讶异问:“刘景昼,你怎么来了?” 刘景昼来长治的半路上已经知道梁崇支援叶玉。 但他来都来了,不可在梁崇这个老男人面前落下乘。 他瞒着叶玉继续前行,准备到这里给她一个惊喜,人到了,却得知她去萧关救梁崇。 他在此空等一月,她终于回来了。 这一月,怕不是在萧关被梁崇那老男人哄得晕头转向,有家也不回。 想到这里,刘景昼轻笑一声,带着酸溜溜的语气道: “哟,终于舍得从萧关回来了?” 第189章 那三个奸夫来了 叶玉一愣,语气略微低些: “梁崇有危险,所以我去救他,若你有事,我不会置之不理。” 听这话,刘景昼抿着唇,抑制不住翘起来的嘴角露出浅笑,眉眼荡漾风流快意。 “哼,这还差不多。” 叶玉策马入城,刘景昼下城来到她身边,炫耀道: “怎么样?这街头还不错?” 叶玉离开的时候,城中烧毁一大半,到处是残破的房屋、黢黑的灰烬。 她才离开一个多月,这里被修复完好,就连地上都铺满石砖,焕然一新。 她往前走几步,惊喜道:“你也帮忙了?” 刘景昼抬起下巴,两手抱在胸前,怎么说他也算是当过县令的人。 “这条街是我精心设计。” 原本狭窄逼仄的街道扩宽,可容四辆马车并驱,商铺外的空置地面以黑色石砖圈出小摊的经营场地。 商铺延伸出约莫一尺的屋檐,可为行人遮阳挡雨。 叶玉笑起来,拍一把刘景昼的肩膀,“嗯,不错!” 她转而好奇道:“只是……你不在长安待着,为何会来长治?” 叶玉垂眸思索,他若来此,那接下来的计划…… 听到她问这个,刘景昼腹中的苦水倾泻而出,他把长安的乱局说了一通。 如今有四起叛乱。 冯英那股叛乱由皇帝御驾亲征,集结二十万兵力去北边。 余下的三股叛军中,西南方位的张池已经由益州都尉率领四万大军去平乱。 剩下两股他们左支右绌,人手不足,不知如何是好。 王闻之与宋丞相正在朝中忙得焦头烂额。 大魏内忧外患,那群臣子抓紧时机污蔑政敌,把这一滩浑水搅得越来越混浊。 叶玉边听边走,二人很快来到庵堂。 刘景昼以前从未来过这里。 但来长治的一个月,他时常到这里献殷勤,不为别的,因为宋采住这里。 他才知叶玉还有一个母亲。 “我来长治,是来帮你,同时也是为了对付隔壁的荆州叛军。” “我背靠长治,右边就是益州都尉的四万大军,驻扎在这里很安全,更何况,还有你帮我。” 刘景昼本不想让叶玉掺和进战事,但她刚去帮梁崇,他忮忌、发酸,他也想让叶玉偏心他。 哪怕只是随口哄他几句好话。 叶玉站定,认真打量刘景昼的脸色,她想了想,那双狐狸眼下垂闪过一道流光。 她开口道:“放心,若你需要,我会帮你的。” 刘景昼摇着新买的玉骨折扇得意地笑起来。 “玉儿,我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真让你出手。” 叶玉却是坚定道:“刘景昼,我是说真的,若你有事,我不会坐视不理。” 刘景昼抿唇笑着,不知该说什么。 以往她装傻充愣,都是他直言快语的表达,现在她有一说一,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二人很快来到庵堂。 宋采正准备提着饭菜出门,看见叶玉回来了,惊喜道:“玉儿,你回来了。” 叶玉快步走过去,“阿娘,你去哪里?” 她不在家,阿娘去给谁送饭啊? 宋采只热络地喊一声“玉儿”,转头就叮嘱刘景昼,“昼儿,快进来吃早饭。” 刘景昼熟稔应一声,走进去,“哎,伯母我这就来。” 二人好似相识许久,话语间十分亲昵,叶玉霎时瞪大眼,眼珠子在前方二人身上来回转。 昼儿?这是什么意思? 叶玉追过去,看见刘景昼泰然自若地坐下来,宋采把食盒里的两个包子,一碗粥拿出来。 刘景昼自顾自吃起来,称赞道:“伯母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宋采笑着回答,“那就多吃点。” 叶玉眨眨眼,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刘景昼到底干了什么?宋采到底是谁亲娘?为什么给他做饭? 叶玉开口道:“阿娘,我也饿了。” 宋采抬头看她,温柔地笑着,“这就给你拿吃的来。” 说完,她转身回到后院。 把人支走了,叶玉立马坐下来,冷下脸质问:“刘景昼,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会认识我娘?什么时候认识的?” 若是知道她藏身在石头镇的王闻之或者梁崇认识阿娘,她并不会奇怪,刘景昼怎么会认识她? 刘景昼一边吃、一边无辜道:“我前段时间帮庵堂砌一堵墙,伤到手了,所以伯母每天给我带饭。” “砌墙?砌什么墙?”叶玉语气飞快地问。 刘景昼吞了一口粥,“前段时间,庵堂有一堵墙被大雨冲垮了,我就动手帮忙修一下,不小心把手砸到,伯母心疼我,这才日日给我带饭菜。” 叶玉眯着眼,“哦?刘大人带了那么多兵卒驻扎在此,居然会亲自动手?” 刘景昼干笑几声,“哈哈,我当时一时情急,所以忘了。” 叶玉继续逼问,“那让我阿娘给你带饭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没带伙夫?” 这时,宋采端来早饭,撩开帘子入内。 刘景昼拧着眉梢,失落道:“伯母做的饭我喜欢吃,原来是麻烦到伯母了吗?你不喜欢,那我以后不吃了。” 说完,他放下碗筷,把那碗粥往前推了推。 宋采连忙走过来,呵斥叶玉,“玉儿,你怎么回事?昼儿不过是好心帮忙,我投桃报李给他做顿饭怎么了?” 叶玉骇然!这刘景昼在搞什么把戏? 宋采暗忖,自从相认后,叶玉喜欢粘着她,现在占有欲作祟,竟不许她给旁人做吃食? “阿娘,我不是……我没有。” 叶玉动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才刚回来,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景昼瞥一眼叶玉,看她无措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一来这里,知道附近住的都是叶玉同乡,母亲,还有同甘共苦的孤儿。 他率先与人打好关系,遇事就亲自动手帮忙。 有人一问,他便说自己是叶玉在外面成过婚的夫婿,只不过被她抛弃,这才追过来求复合。 他是叶玉夫君这回事,已经在十里八乡传开了,人人都知道,叶玉有个风流倜傥的俊俏郎君。 还有人看见他后,幽幽道:“啧,叶玉真不是人,这般好样貌的夫君怎么舍得抛弃?” 叶玉不在的日子,刘景昼早就把人心收服了。 就算是那三个奸夫来了,也抢不走这众所周知的“名分”。 第189章 那三个奸夫来了 叶玉一愣,语气略微低些: “梁崇有危险,所以我去救他,若你有事,我不会置之不理。” 听这话,刘景昼抿着唇,抑制不住翘起来的嘴角露出浅笑,眉眼荡漾风流快意。 “哼,这还差不多。” 叶玉策马入城,刘景昼下城来到她身边,炫耀道: “怎么样?这街头还不错?” 叶玉离开的时候,城中烧毁一大半,到处是残破的房屋、黢黑的灰烬。 她才离开一个多月,这里被修复完好,就连地上都铺满石砖,焕然一新。 她往前走几步,惊喜道:“你也帮忙了?” 刘景昼抬起下巴,两手抱在胸前,怎么说他也算是当过县令的人。 “这条街是我精心设计。” 原本狭窄逼仄的街道扩宽,可容四辆马车并驱,商铺外的空置地面以黑色石砖圈出小摊的经营场地。 商铺延伸出约莫一尺的屋檐,可为行人遮阳挡雨。 叶玉笑起来,拍一把刘景昼的肩膀,“嗯,不错!” 她转而好奇道:“只是……你不在长安待着,为何会来长治?” 叶玉垂眸思索,他若来此,那接下来的计划…… 听到她问这个,刘景昼腹中的苦水倾泻而出,他把长安的乱局说了一通。 如今有四起叛乱。 冯英那股叛乱由皇帝御驾亲征,集结二十万兵力去北边。 余下的三股叛军中,西南方位的张池已经由益州都尉率领四万大军去平乱。 剩下两股他们左支右绌,人手不足,不知如何是好。 王闻之与宋丞相正在朝中忙得焦头烂额。 大魏内忧外患,那群臣子抓紧时机污蔑政敌,把这一滩浑水搅得越来越混浊。 叶玉边听边走,二人很快来到庵堂。 刘景昼以前从未来过这里。 但来长治的一个月,他时常到这里献殷勤,不为别的,因为宋采住这里。 他才知叶玉还有一个母亲。 “我来长治,是来帮你,同时也是为了对付隔壁的荆州叛军。” “我背靠长治,右边就是益州都尉的四万大军,驻扎在这里很安全,更何况,还有你帮我。” 刘景昼本不想让叶玉掺和进战事,但她刚去帮梁崇,他忮忌、发酸,他也想让叶玉偏心他。 哪怕只是随口哄他几句好话。 叶玉站定,认真打量刘景昼的脸色,她想了想,那双狐狸眼下垂闪过一道流光。 她开口道:“放心,若你需要,我会帮你的。” 刘景昼摇着新买的玉骨折扇得意地笑起来。 “玉儿,我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真让你出手。” 叶玉却是坚定道:“刘景昼,我是说真的,若你有事,我不会坐视不理。” 刘景昼抿唇笑着,不知该说什么。 以往她装傻充愣,都是他直言快语的表达,现在她有一说一,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二人很快来到庵堂。 宋采正准备提着饭菜出门,看见叶玉回来了,惊喜道:“玉儿,你回来了。” 叶玉快步走过去,“阿娘,你去哪里?” 她不在家,阿娘去给谁送饭啊? 宋采只热络地喊一声“玉儿”,转头就叮嘱刘景昼,“昼儿,快进来吃早饭。” 刘景昼熟稔应一声,走进去,“哎,伯母我这就来。” 二人好似相识许久,话语间十分亲昵,叶玉霎时瞪大眼,眼珠子在前方二人身上来回转。 昼儿?这是什么意思? 叶玉追过去,看见刘景昼泰然自若地坐下来,宋采把食盒里的两个包子,一碗粥拿出来。 刘景昼自顾自吃起来,称赞道:“伯母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宋采笑着回答,“那就多吃点。” 叶玉眨眨眼,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刘景昼到底干了什么?宋采到底是谁亲娘?为什么给他做饭? 叶玉开口道:“阿娘,我也饿了。” 宋采抬头看她,温柔地笑着,“这就给你拿吃的来。” 说完,她转身回到后院。 把人支走了,叶玉立马坐下来,冷下脸质问:“刘景昼,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会认识我娘?什么时候认识的?” 若是知道她藏身在石头镇的王闻之或者梁崇认识阿娘,她并不会奇怪,刘景昼怎么会认识她? 刘景昼一边吃、一边无辜道:“我前段时间帮庵堂砌一堵墙,伤到手了,所以伯母每天给我带饭。” “砌墙?砌什么墙?”叶玉语气飞快地问。 刘景昼吞了一口粥,“前段时间,庵堂有一堵墙被大雨冲垮了,我就动手帮忙修一下,不小心把手砸到,伯母心疼我,这才日日给我带饭菜。” 叶玉眯着眼,“哦?刘大人带了那么多兵卒驻扎在此,居然会亲自动手?” 刘景昼干笑几声,“哈哈,我当时一时情急,所以忘了。” 叶玉继续逼问,“那让我阿娘给你带饭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没带伙夫?” 这时,宋采端来早饭,撩开帘子入内。 刘景昼拧着眉梢,失落道:“伯母做的饭我喜欢吃,原来是麻烦到伯母了吗?你不喜欢,那我以后不吃了。” 说完,他放下碗筷,把那碗粥往前推了推。 宋采连忙走过来,呵斥叶玉,“玉儿,你怎么回事?昼儿不过是好心帮忙,我投桃报李给他做顿饭怎么了?” 叶玉骇然!这刘景昼在搞什么把戏? 宋采暗忖,自从相认后,叶玉喜欢粘着她,现在占有欲作祟,竟不许她给旁人做吃食? “阿娘,我不是……我没有。” 叶玉动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才刚回来,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景昼瞥一眼叶玉,看她无措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一来这里,知道附近住的都是叶玉同乡,母亲,还有同甘共苦的孤儿。 他率先与人打好关系,遇事就亲自动手帮忙。 有人一问,他便说自己是叶玉在外面成过婚的夫婿,只不过被她抛弃,这才追过来求复合。 他是叶玉夫君这回事,已经在十里八乡传开了,人人都知道,叶玉有个风流倜傥的俊俏郎君。 还有人看见他后,幽幽道:“啧,叶玉真不是人,这般好样貌的夫君怎么舍得抛弃?” 叶玉不在的日子,刘景昼早就把人心收服了。 就算是那三个奸夫来了,也抢不走这众所周知的“名分”。 第190章 我是长治的女婿 刘景昼连忙站到宋采身边,温声道: “伯母,玉儿只怕你劳累,并非故意针对我。” 他端的是知书达理,体贴入微的好形象。 宋采叹一口气,做一顿饭并不累,他对叶玉道:“你跟我过来。” 刘景昼这件事,还要解决一下。 起初,宋采根本不相信他是叶玉曾经的夫君,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把叶玉以往的几件事说出来。 听说还是个廷尉,看县令对他恭恭敬敬,不像是骗子。 他时常来庵堂中帮些小忙,没什么人搭理他,直到一群孩童玩闹时不小心推倒刚砌的新墙,砸伤了他的手臂。 他是高高在上的九卿,宋采不好的罪人,每日给他送饭菜,希望不要怪罪到孩童身上。 没想到这男子不挑剔,送什么都吃,也没任何埋怨,只说下回定能做得更好,是他没注意才被砸到的,懂事又知礼,惹人怜惜。 他们接触几日,发现刘景昼为人乐观开朗、潇洒不羁,性情不错。 宋采的戒心与防备都消散。 一头雾水的叶玉跟着宋采进房间,房门倒扣,宋采的脸立即拉下来。 “他说是被你抛弃的夫君,这可是真的?” 叶玉正想问点什么,刘景昼怎么在她家里如此随意?为何阿娘偏向他,她刚张嘴就被这句话堵住了。 “夫君?” 叶玉慌了神,怔愣片刻,这刘景昼趁她不在家中,胡说八道什么? 知女莫若母,宋采本是询问,看见她这心虚的模样,这与承认没有任何区别。 宋采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玉吓了一跳,立即站直身子,扭扭捏捏地拧着袖子。 宋采觉得如果不是被逼迫,是自愿成婚,这得对人负责,抛家弃夫算什么? 叶玉不知刘景昼到底说了多少,她支支吾吾没法回答。 面对宋采的目光。 叶玉想了想,拧着眉头道:“阿娘,过去的事情是我糊涂,就当做没有发生。” 总不能说刘景昼这样的夫君,还有三个? 想到这,叶玉更心虚了。 她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我与他没有定下婚书,也没有肌肤之亲,不过小孩子胡闹而已,当不得真,我早就向他认错致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她不知道刘景昼透漏了多少往事,但他最好别全都抖出来,否则有他好受的! 骗钱嫁人这种事,她以前在哪里都能随口说出来,顺便卖惨博同情。 现在站在宋采面前,她绝不会这样。 她喜欢正直善良的女儿,而不是以前坑蒙拐骗的叶玉。 宋采皱眉,没有婚书?也没有肌肤之亲? 她松一口气,这样就好应付了。 宋采语气柔和下来,低声问:“能不能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叶玉不敢说实话,也不愿意撒谎,“刘景昼说的就是事实,我就不多赘述了。” 宋采看她嘴巴严实,也不再逼问。 那刘景昼说他昔日与叶玉阴差阳错之下成婚拜堂,后来叶玉说家中有事,一去不回,他这才追到这里。 但是看叶玉面色,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宋采多打量她几分,顶着这样的目光,叶玉后背僵直,讷讷道:“阿娘,这件事我会跟刘景昼商量好,不过是一件小事,我会解决的。” 宋采严肃道:“小事?这件事在十里八乡都传开了,还是小事?” “啥?!!!”叶玉喊一声,嗓音破了。 这刘景昼到底在干什么?居然敢坏她名誉! 这正是宋采生气之处,她本来挺喜欢崔久那孩子,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夫君,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玉转身夺门而出,看见刘景昼摇着扇子,那双风流多情的凤眸微眯,正与刘大娘说话。 “刘婶放心,不管玉儿认不认我这个夫君,我都是长治的女婿,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叶玉皱眉,听听,这是人话吗? 刘大娘笑咧嘴,满意地打量刘景昼,这神仙般的人儿如此嘴甜,身份还不错,配叶玉真是好极了。 刘景昼含笑说,“您姓刘,我也姓刘,说不定咱们祖上是一家人呢,在这里相遇就是注定的缘分。” “啊,对对对。” 刘大娘只顾着沉迷于刘景昼的样貌,一味地附和他的话。 叶玉握紧拳头,悄悄地出现在刘景昼身后,“刘大人,在哪里都混得开啊?” 正笑得如沐春风的刘景昼一愣,这么快就谈完了? 他缓缓转身,看见叶玉咬牙切齿的模样,立即道: “玉儿,我的手还伤着呢,经不起你的打,要不等我伤好了,随便你怎么打都可以。” 打人? 走出来的宋采听得此话,两眼瞪着叶玉后背,“有事坐下来好商量,何必打人?” 刚露出凶相的叶玉立即收敛神色。 刘大娘知道叶玉的习性,一贯以拳头服人,她开口劝一句。 “从前你打别人就算了,自家夫婿打坏了怎么办?我觉得小刘人还挺好的。” 小刘? 叶玉不可置信地扫一眼刘景昼,又看刘婶与宋采。 刘景昼是给她们灌什么迷魂汤吗?她什么都没做,一个个都为他说话。 ”你……你们……“叶玉张嘴,气得不知该说什么。 她何时说要打人了,她是这样的人吗? 刘景昼抿唇不语,暗自窃喜。 怪不得话本子上的媳妇只需装乖扮弱拿下婆母,就可以在家中拿捏丈夫,立于不败之地。 他不过转换身份,学得一点皮毛,竟然如此有效! 先拿下叶玉的亲友、家眷,一步步慢慢蚕食,让她点头答应与他在一起,不过是早晚的事。 想到这里,刘景昼开口道:“刘婶、伯母,我对玉儿是一片真心,她就是打死我也甘愿。” 说完,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深情款款地盯着叶玉后脑勺。 叶玉:“!!!” 这看在宋采眼里,不由得叹惋,这年轻小子一片情深啊~ 刘婶听了,暗忖这小子真抗揍,居然敢说大话。 叶玉向刘景昼投去一个警告的锐利目光,低声道:“闭嘴!” 刘景昼适时缩了缩脖子,一副妻管严的模样。 “玉儿,我不远万里来这里找你,只是想求你给我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 都用上“求”这个字眼了。 刘大娘实在看不下去,劝和道:“小玉,老话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我觉得他不错,你考虑一下。” 宋采没说话,女儿的心意由她自己做主,但看见刘景昼这般受气包模样,不免生出几分怜惜。 “玉儿,万事好商量,拳头不能解决一切。” 叶玉真的服了刘景昼,她也捏自己一把,抽噎着,“阿娘,我知道错了。” 她转身向刘景昼福了福身子,“刘大人,我不该凶你,只是,我哪儿有打人啊~” 叶玉语调柔婉哀泣,给自己恶心了一把,立即抻着袖子佯装拭泪。 刘景昼觉得这语气真新奇,想让她再说一遍,故作沉重道: “嗯,你没有打我,只是偶尔给我几拳。” 说完这句话,叶玉立即收到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 她抖了抖肩膀,“人家真没有打人啦~” 叶玉扑到刘景昼怀中,此刻,他受用得很,压制不住的嘴角翘起来。 一道幽幽的语气在耳畔回荡。 “再敢装模作样,小心我把你赶出去!” 第190章 我是长治的女婿 刘景昼连忙站到宋采身边,温声道: “伯母,玉儿只怕你劳累,并非故意针对我。” 他端的是知书达理,体贴入微的好形象。 宋采叹一口气,做一顿饭并不累,他对叶玉道:“你跟我过来。” 刘景昼这件事,还要解决一下。 起初,宋采根本不相信他是叶玉曾经的夫君,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把叶玉以往的几件事说出来。 听说还是个廷尉,看县令对他恭恭敬敬,不像是骗子。 他时常来庵堂中帮些小忙,没什么人搭理他,直到一群孩童玩闹时不小心推倒刚砌的新墙,砸伤了他的手臂。 他是高高在上的九卿,宋采不好的罪人,每日给他送饭菜,希望不要怪罪到孩童身上。 没想到这男子不挑剔,送什么都吃,也没任何埋怨,只说下回定能做得更好,是他没注意才被砸到的,懂事又知礼,惹人怜惜。 他们接触几日,发现刘景昼为人乐观开朗、潇洒不羁,性情不错。 宋采的戒心与防备都消散。 一头雾水的叶玉跟着宋采进房间,房门倒扣,宋采的脸立即拉下来。 “他说是被你抛弃的夫君,这可是真的?” 叶玉正想问点什么,刘景昼怎么在她家里如此随意?为何阿娘偏向他,她刚张嘴就被这句话堵住了。 “夫君?” 叶玉慌了神,怔愣片刻,这刘景昼趁她不在家中,胡说八道什么? 知女莫若母,宋采本是询问,看见她这心虚的模样,这与承认没有任何区别。 宋采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玉吓了一跳,立即站直身子,扭扭捏捏地拧着袖子。 宋采觉得如果不是被逼迫,是自愿成婚,这得对人负责,抛家弃夫算什么? 叶玉不知刘景昼到底说了多少,她支支吾吾没法回答。 面对宋采的目光。 叶玉想了想,拧着眉头道:“阿娘,过去的事情是我糊涂,就当做没有发生。” 总不能说刘景昼这样的夫君,还有三个? 想到这,叶玉更心虚了。 她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我与他没有定下婚书,也没有肌肤之亲,不过小孩子胡闹而已,当不得真,我早就向他认错致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她不知道刘景昼透漏了多少往事,但他最好别全都抖出来,否则有他好受的! 骗钱嫁人这种事,她以前在哪里都能随口说出来,顺便卖惨博同情。 现在站在宋采面前,她绝不会这样。 她喜欢正直善良的女儿,而不是以前坑蒙拐骗的叶玉。 宋采皱眉,没有婚书?也没有肌肤之亲? 她松一口气,这样就好应付了。 宋采语气柔和下来,低声问:“能不能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叶玉不敢说实话,也不愿意撒谎,“刘景昼说的就是事实,我就不多赘述了。” 宋采看她嘴巴严实,也不再逼问。 那刘景昼说他昔日与叶玉阴差阳错之下成婚拜堂,后来叶玉说家中有事,一去不回,他这才追到这里。 但是看叶玉面色,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宋采多打量她几分,顶着这样的目光,叶玉后背僵直,讷讷道:“阿娘,这件事我会跟刘景昼商量好,不过是一件小事,我会解决的。” 宋采严肃道:“小事?这件事在十里八乡都传开了,还是小事?” “啥?!!!”叶玉喊一声,嗓音破了。 这刘景昼到底在干什么?居然敢坏她名誉! 这正是宋采生气之处,她本来挺喜欢崔久那孩子,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夫君,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玉转身夺门而出,看见刘景昼摇着扇子,那双风流多情的凤眸微眯,正与刘大娘说话。 “刘婶放心,不管玉儿认不认我这个夫君,我都是长治的女婿,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叶玉皱眉,听听,这是人话吗? 刘大娘笑咧嘴,满意地打量刘景昼,这神仙般的人儿如此嘴甜,身份还不错,配叶玉真是好极了。 刘景昼含笑说,“您姓刘,我也姓刘,说不定咱们祖上是一家人呢,在这里相遇就是注定的缘分。” “啊,对对对。” 刘大娘只顾着沉迷于刘景昼的样貌,一味地附和他的话。 叶玉握紧拳头,悄悄地出现在刘景昼身后,“刘大人,在哪里都混得开啊?” 正笑得如沐春风的刘景昼一愣,这么快就谈完了? 他缓缓转身,看见叶玉咬牙切齿的模样,立即道: “玉儿,我的手还伤着呢,经不起你的打,要不等我伤好了,随便你怎么打都可以。” 打人? 走出来的宋采听得此话,两眼瞪着叶玉后背,“有事坐下来好商量,何必打人?” 刚露出凶相的叶玉立即收敛神色。 刘大娘知道叶玉的习性,一贯以拳头服人,她开口劝一句。 “从前你打别人就算了,自家夫婿打坏了怎么办?我觉得小刘人还挺好的。” 小刘? 叶玉不可置信地扫一眼刘景昼,又看刘婶与宋采。 刘景昼是给她们灌什么迷魂汤吗?她什么都没做,一个个都为他说话。 ”你……你们……“叶玉张嘴,气得不知该说什么。 她何时说要打人了,她是这样的人吗? 刘景昼抿唇不语,暗自窃喜。 怪不得话本子上的媳妇只需装乖扮弱拿下婆母,就可以在家中拿捏丈夫,立于不败之地。 他不过转换身份,学得一点皮毛,竟然如此有效! 先拿下叶玉的亲友、家眷,一步步慢慢蚕食,让她点头答应与他在一起,不过是早晚的事。 想到这里,刘景昼开口道:“刘婶、伯母,我对玉儿是一片真心,她就是打死我也甘愿。” 说完,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深情款款地盯着叶玉后脑勺。 叶玉:“!!!” 这看在宋采眼里,不由得叹惋,这年轻小子一片情深啊~ 刘婶听了,暗忖这小子真抗揍,居然敢说大话。 叶玉向刘景昼投去一个警告的锐利目光,低声道:“闭嘴!” 刘景昼适时缩了缩脖子,一副妻管严的模样。 “玉儿,我不远万里来这里找你,只是想求你给我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 都用上“求”这个字眼了。 刘大娘实在看不下去,劝和道:“小玉,老话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我觉得他不错,你考虑一下。” 宋采没说话,女儿的心意由她自己做主,但看见刘景昼这般受气包模样,不免生出几分怜惜。 “玉儿,万事好商量,拳头不能解决一切。” 叶玉真的服了刘景昼,她也捏自己一把,抽噎着,“阿娘,我知道错了。” 她转身向刘景昼福了福身子,“刘大人,我不该凶你,只是,我哪儿有打人啊~” 叶玉语调柔婉哀泣,给自己恶心了一把,立即抻着袖子佯装拭泪。 刘景昼觉得这语气真新奇,想让她再说一遍,故作沉重道: “嗯,你没有打我,只是偶尔给我几拳。” 说完这句话,叶玉立即收到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 她抖了抖肩膀,“人家真没有打人啦~” 叶玉扑到刘景昼怀中,此刻,他受用得很,压制不住的嘴角翘起来。 一道幽幽的语气在耳畔回荡。 “再敢装模作样,小心我把你赶出去!” 第191章 给我泡壶茶来 刘景昼身子一抖,再不敢装模作样。 他哈哈笑着:“开玩笑,我与玉儿一向喜欢开玩笑。” 叶玉点点头,绷着嘴角笑几声,咬紧牙根道:“我们平时就这样。” 拧着眉梢的宋采松懈下来,耐心叮嘱:“凡事有商有量,做不成夫妻,也能成为朋友。” 刘景昼有权有势,她不希望叶玉因此得罪人。 得罪权贵的日子有多难过,她已经体会了大半生。 叶玉道:“阿娘放心。” 她转头对刘景昼道:“我与刘大人有事相商,能否移步到别处?” 刘景昼笑起来,摇着扇子道:“那是自然。” 叶玉一步三回头,保持着笑意盎然的表情。 她带着刘景昼进屋子时,脸立即冷下来,反手把门关紧,将刘景昼按压在门框上。 她突然欺身靠近,叶玉拧着眉梢,模样凶巴巴。 “刘景昼,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刘景昼吓了一跳,他伸长脖子后仰,大声哀嚎:“啊~好疼,伯……” 叶玉连忙捂住刘景昼的嘴,“你给我小声点!” “刘景昼,我警告你,不许去我阿娘面前上眼药、吹耳旁风,知道吗?” 刘景昼尚未来得及说话,屋外传来一句声音,“玉儿,怎么了?” 房门外,宋采闻声而至,轻轻敲了一下房门,“玉儿,玉儿。” 莫不是二人生了嫌隙,出事了? 她与女儿虽亲密无间,但她长大了,有自己独处的空间,未经同意前,宋采从不贸然进入她的私人空间。 “玉儿?” 宋采又问了一声,里面无人回话,她担忧不已,试图推门入内,房门突然打开。 叶玉甜丝丝地笑着,“阿娘,你怎么来了?” 宋采拘谨地站着,好似打搅到他们了,“方才听到声音,我以为你们出事了。” 她歪着身子看里面,刘景昼坐在席案前摇扇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他含笑道:“伯母,您听错了。” 叶玉附和道:“是啊,阿娘肯定是最近太累了,要不您先回去歇息一会儿?” 宋采点头,温声叮嘱:“那你们好好说话。” “伯母放心,” 刘景昼咳了几声,正色道:“小玉,给我泡壶茶来。” 小玉?泡茶? 叶玉瞪大眼,暗暗捏紧拳头,这货竟然还端起来了? 宋采叮嘱一声,“好好招待客人。” 叶玉的气焰霎时熄灭,来日方长,看他能仗着阿娘的偏心得意到几时。 她缓了缓,皮笑肉不笑,“刘大人稍等。” 叶玉轻哼一声,出门走向小厨房泡茶。 宋采向刘景昼柔声道:“玉儿被我惯坏了,还望你体谅几分。” 刘景昼摇着扇子笑起来,“伯母,您客气了,玉儿怎么对我,我都甘之如饴。” 宋采不知他是客套话还是别的意思,先观望几日再说。 看见宋采转身离开,刘景昼丢了扇子,打量房间布置,这就是叶玉的房间? 他不敢乱看,歪着身子伸出手肘撑起脑袋,眯了一会儿。 他的茶水还没来,泡个茶有那么久吗? 刘景昼等得不耐烦,起身出门就看见叶玉把一封信套上海东青的脚脖子,那只鸟飞出去,消失在远方。 叶玉回头就被他吓一跳,刘景昼幽幽地盯着那只鸟,仿若仇人一般。 看见叶玉这模样,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心虚什么呢? 刘景昼见过那只鸟,一年前送走叶玉那晚,梁崇送给她的。 这一年多来,他们是不是私下传了许多信,眉来眼去,私相授受? 想到这里,刘景昼不免警惕起来,他以往防王闻之防得最深,却忽视这长着两个酒窝、笑起来人畜无害的老男人! 这次去萧关,他们感情似乎增进不少,方才叶玉对那只鸟笑得小意温柔,亲手喂了几块肉,语气更是宠溺亲昵。 她说:“乖乖,去。” 那只鸟就飞走了。 刘景昼冷哼一声,她到底是对一只畜生喊“乖乖”,还是对着那畜生背后的主人喊? 直到这一刻,他才如临大敌。 梁崇才是他的对手。 刘景昼正出神,内心千变万化,叶玉走到面前都没发现。 “刘大人,您的茶来了。” 刘景昼回过神,开口问:“你刚才给梁崇送信?” 叶玉毫不遮掩,“是啊,我刚才给他送一封信报平安。” 报平安?刘景昼凤眸眯起来,报平安是假,诉说思念才是真的? 想到这里,刘景昼失落道:“原来梁崇在你心里如此重要?” 叶玉不知他又发什么癫,懒得回话。 “刘景昼,你的茶来了。” 她抬手,把手中的茶壶提起来。 刘景昼这才想起来,叶玉可从未动手做过什么东西给他吃。 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吃过,但是他可是第一回。 刘景昼心情好了一些,他舒展笑容,“哼,过来倒给我喝!” 他坐回席案处,慵懒地伸手撑着脑袋,浑身没了骨头似的。 叶玉眨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倒给他喝? 叶玉直言快语怼一句,“你没手吗?” 听到这话,刘景昼也没说什么,举起双手伸个懒腰,仰头大喊:“伯——” 叶玉眼疾手快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急忙道: “别别别,我倒、我倒。” 叶玉从茶盘取来一个杯子,茶水“咕咕咕”几声倒满。 “这还差不多~” 刘景昼轻笑一声,取来杯子轻轻吹几口。 杯面冒出的热气被吹散,刘景昼抿一口茶,身心舒畅地低叹一声,正想敲打叶玉几句,叫她远离梁崇。 一股火辣辣的感觉袭上咽喉,他捂着嗓子,声音似公鸭嗓难听,“这……” 刘景昼的脸很快涨红,咳得双眼泛泪花。 “好辣好辣~” 刘景昼急得到处找水喝,摸上旁边的茶壶,又想起来里面添料了。 他立即冲出去,找到小厨房的水缸,一头栽下去“吨吨吨”喝水。 喝了好几口,刘景昼这才消停。 这到底是什么辣椒,他只喝一口就如火灼烧一般。 那股热辣的感觉又袭来,刘景昼寻来水瓢继续喝水。 叶玉悠哉悠哉地走出来,双手抱在胸前,那是去蕃坊买过来的西域辣椒,吃一口顶十个本土辣。 刘景昼该庆幸自己喝水时斯文,没喝下去多少。 敢使唤她,就要接受使唤的代价。 叶玉站在刘景昼身边,无辜地眨眨眼。 “哎呀,我笨手笨脚,弄错茶叶了。” 刘景昼又喝几口水,瞧见叶玉眉眼中的狡黠,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伸出袖子擦干嘴巴,转身往正堂去,他一边走、一边大喊。 “伯母,刘婶,救命啊!” 第191章 给我泡壶茶来 刘景昼身子一抖,再不敢装模作样。 他哈哈笑着:“开玩笑,我与玉儿一向喜欢开玩笑。” 叶玉点点头,绷着嘴角笑几声,咬紧牙根道:“我们平时就这样。” 拧着眉梢的宋采松懈下来,耐心叮嘱:“凡事有商有量,做不成夫妻,也能成为朋友。” 刘景昼有权有势,她不希望叶玉因此得罪人。 得罪权贵的日子有多难过,她已经体会了大半生。 叶玉道:“阿娘放心。” 她转头对刘景昼道:“我与刘大人有事相商,能否移步到别处?” 刘景昼笑起来,摇着扇子道:“那是自然。” 叶玉一步三回头,保持着笑意盎然的表情。 她带着刘景昼进屋子时,脸立即冷下来,反手把门关紧,将刘景昼按压在门框上。 她突然欺身靠近,叶玉拧着眉梢,模样凶巴巴。 “刘景昼,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刘景昼吓了一跳,他伸长脖子后仰,大声哀嚎:“啊~好疼,伯……” 叶玉连忙捂住刘景昼的嘴,“你给我小声点!” “刘景昼,我警告你,不许去我阿娘面前上眼药、吹耳旁风,知道吗?” 刘景昼尚未来得及说话,屋外传来一句声音,“玉儿,怎么了?” 房门外,宋采闻声而至,轻轻敲了一下房门,“玉儿,玉儿。” 莫不是二人生了嫌隙,出事了? 她与女儿虽亲密无间,但她长大了,有自己独处的空间,未经同意前,宋采从不贸然进入她的私人空间。 “玉儿?” 宋采又问了一声,里面无人回话,她担忧不已,试图推门入内,房门突然打开。 叶玉甜丝丝地笑着,“阿娘,你怎么来了?” 宋采拘谨地站着,好似打搅到他们了,“方才听到声音,我以为你们出事了。” 她歪着身子看里面,刘景昼坐在席案前摇扇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他含笑道:“伯母,您听错了。” 叶玉附和道:“是啊,阿娘肯定是最近太累了,要不您先回去歇息一会儿?” 宋采点头,温声叮嘱:“那你们好好说话。” “伯母放心,” 刘景昼咳了几声,正色道:“小玉,给我泡壶茶来。” 小玉?泡茶? 叶玉瞪大眼,暗暗捏紧拳头,这货竟然还端起来了? 宋采叮嘱一声,“好好招待客人。” 叶玉的气焰霎时熄灭,来日方长,看他能仗着阿娘的偏心得意到几时。 她缓了缓,皮笑肉不笑,“刘大人稍等。” 叶玉轻哼一声,出门走向小厨房泡茶。 宋采向刘景昼柔声道:“玉儿被我惯坏了,还望你体谅几分。” 刘景昼摇着扇子笑起来,“伯母,您客气了,玉儿怎么对我,我都甘之如饴。” 宋采不知他是客套话还是别的意思,先观望几日再说。 看见宋采转身离开,刘景昼丢了扇子,打量房间布置,这就是叶玉的房间? 他不敢乱看,歪着身子伸出手肘撑起脑袋,眯了一会儿。 他的茶水还没来,泡个茶有那么久吗? 刘景昼等得不耐烦,起身出门就看见叶玉把一封信套上海东青的脚脖子,那只鸟飞出去,消失在远方。 叶玉回头就被他吓一跳,刘景昼幽幽地盯着那只鸟,仿若仇人一般。 看见叶玉这模样,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心虚什么呢? 刘景昼见过那只鸟,一年前送走叶玉那晚,梁崇送给她的。 这一年多来,他们是不是私下传了许多信,眉来眼去,私相授受? 想到这里,刘景昼不免警惕起来,他以往防王闻之防得最深,却忽视这长着两个酒窝、笑起来人畜无害的老男人! 这次去萧关,他们感情似乎增进不少,方才叶玉对那只鸟笑得小意温柔,亲手喂了几块肉,语气更是宠溺亲昵。 她说:“乖乖,去。” 那只鸟就飞走了。 刘景昼冷哼一声,她到底是对一只畜生喊“乖乖”,还是对着那畜生背后的主人喊? 直到这一刻,他才如临大敌。 梁崇才是他的对手。 刘景昼正出神,内心千变万化,叶玉走到面前都没发现。 “刘大人,您的茶来了。” 刘景昼回过神,开口问:“你刚才给梁崇送信?” 叶玉毫不遮掩,“是啊,我刚才给他送一封信报平安。” 报平安?刘景昼凤眸眯起来,报平安是假,诉说思念才是真的? 想到这里,刘景昼失落道:“原来梁崇在你心里如此重要?” 叶玉不知他又发什么癫,懒得回话。 “刘景昼,你的茶来了。” 她抬手,把手中的茶壶提起来。 刘景昼这才想起来,叶玉可从未动手做过什么东西给他吃。 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吃过,但是他可是第一回。 刘景昼心情好了一些,他舒展笑容,“哼,过来倒给我喝!” 他坐回席案处,慵懒地伸手撑着脑袋,浑身没了骨头似的。 叶玉眨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倒给他喝? 叶玉直言快语怼一句,“你没手吗?” 听到这话,刘景昼也没说什么,举起双手伸个懒腰,仰头大喊:“伯——” 叶玉眼疾手快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急忙道: “别别别,我倒、我倒。” 叶玉从茶盘取来一个杯子,茶水“咕咕咕”几声倒满。 “这还差不多~” 刘景昼轻笑一声,取来杯子轻轻吹几口。 杯面冒出的热气被吹散,刘景昼抿一口茶,身心舒畅地低叹一声,正想敲打叶玉几句,叫她远离梁崇。 一股火辣辣的感觉袭上咽喉,他捂着嗓子,声音似公鸭嗓难听,“这……” 刘景昼的脸很快涨红,咳得双眼泛泪花。 “好辣好辣~” 刘景昼急得到处找水喝,摸上旁边的茶壶,又想起来里面添料了。 他立即冲出去,找到小厨房的水缸,一头栽下去“吨吨吨”喝水。 喝了好几口,刘景昼这才消停。 这到底是什么辣椒,他只喝一口就如火灼烧一般。 那股热辣的感觉又袭来,刘景昼寻来水瓢继续喝水。 叶玉悠哉悠哉地走出来,双手抱在胸前,那是去蕃坊买过来的西域辣椒,吃一口顶十个本土辣。 刘景昼该庆幸自己喝水时斯文,没喝下去多少。 敢使唤她,就要接受使唤的代价。 叶玉站在刘景昼身边,无辜地眨眨眼。 “哎呀,我笨手笨脚,弄错茶叶了。” 刘景昼又喝几口水,瞧见叶玉眉眼中的狡黠,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伸出袖子擦干嘴巴,转身往正堂去,他一边走、一边大喊。 “伯母,刘婶,救命啊!” 第192章 难道,这就是命? 以往,叶玉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他咬牙也就忍了。 现在,他有了“帮手”,岂会白白被她算计? 刘景昼冲到正堂,宋采与胡大娘正缝制衣衫,有说有笑地商量午饭吃什么。 胡大娘道:“要不加点腌菜,小玉喜欢。” 宋采笑起来,“好,再加一道炖鸡汤,她这次回来瘦了些。” 胡大娘立即答应,“加点红枣补一补。” “嗯,可以。” 以前,她们哪儿有这么阔绰的时候,想喝鸡汤就喝、米也是干蒸的白饭,而非糙米粥。 处境好起来,生活也跟着变好。 胡大娘笑眯眯继续缝衣裳,远远就听到两道声音传来。 “刘景昼,你站住!” “刘婶,伯母!” 两道大嗓门同时随着进入正堂而响起来。 刘景昼一跑进来,看见刘大娘不在,只有胡大娘与宋采在此。 他先忙走过去,躲在宋采身边,扯着沙哑的公鸭嗓道: “伯母,叶玉给我喝辣椒水,您瞧瞧我这嗓子,被她害得……” 哪怕没有那么严重,他也要装起来,低头憋红脸,不停咳着。 宋采一听,暂时按下不表,玉儿不可能如此顽劣。 叶玉追过来,看见刘景昼已经把话说完了,她嘟囔着: “我又不会做饭,哪里分得清茶叶和辣椒的区别,阿娘,我真不是故意的。” 是真是假,还不是凭她一张嘴说了算。 刘景昼连忙道:“阿娘……” 宋采瞥一眼过去,刘景昼立即改口,“伯母,您要为我做主啊~” “我什么也不要,只是要她给我道个歉。” 拿捏一个人,先从态度开始。 借宋采的威势让她软和下来,以后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翻身当家做主! 宋采觉得叶玉不是故意的,道个歉也无妨。 “玉儿,要不……” 叶玉却眯着眼睛,盯紧刘景昼,说道: “刘大人,真是抱歉,我笨手笨脚,若是让我继续干活,您怕是消受不了。” 消受不了? 他想起她给梁崇写信,梁崇就能消受了? 刘景昼轻哼一声,转而对宋采道:“伯母,她就这敷衍的态度吗?” 叶玉哑然,刘景昼今日怎么就不依不饶了呢? 宋采有些为难,“这……” 虽然她也觉得叶玉态度有些含糊,但亲生的和外人她还不知道偏向哪边吗? 刘景昼看她犹豫不决,换个帮手,他转而离开宋采,来到胡大娘身边。 “胡婶,我一向敬您作长辈,难道您忍心看我被玉儿如此欺负?” 说完还咳起来,一副要被毒死的模样。 胡大娘在叶玉与刘景昼之间来回摇摆,本心是偏向叶玉,但这刘公子长得也有些道理。 哦不……说得也有些道理。 她犹豫着片刻。 叶玉看胡大娘快要被说服了,她捏紧拳头,“刘景昼!还有完没完了。” 叶玉走上去想揪住刘景昼,被他一躲,抓了个空。 叶玉转到另一边,刘景昼藏在胡大娘身后,躲开。 “哎!抓不到我。” 叶玉咬牙,二人绕着胡大娘闪躲,刘景昼不慎带着旁边放置的一个长匣子摔落在地。 此物是叶玉带回来的,她没打开,在宋采的叮嘱下,无人擅自做主查看。 故而放在此处,由宋采看管。 长匣子哐当一声,摔开盖子,惹祸的刘景昼也安静下来,被叶玉一把抓住。 “还想逃?” 匣子中的那把长弓落入众人眼帘,叶玉松开刘景昼,急匆匆去收拾。 这是她预备送给叶枚的礼物,可不能弄坏了。 宋采看见那把弓,惊得倒吸一口气。 那把弓很长,约莫有一人高,弓身是玄铁打造,粗如女子手腕,雕刻着万兽图,弯曲的两端是咆哮的虎头,口中含弦。 据闻,造此弓耗时三年,那根弦是抽了犀牛的脊骨筋,同鱼胶共煮制作而成,可以承载一百五十斤的拉力。 宋采看见叶玉爱惜此物的神色,不由得脸色白了几分,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玉……玉儿,你怎么会有这把弓?” 叶玉笑着抚摸这把弓,眼眸含着欣赏与喜爱。 “阿娘,这是我在萧关得来的,我很喜欢它,便跟一位将军讨来用。” 叶玉不敢提及梁崇,生怕这刘景昼又闹起来。 宋采一眼不错地观察叶玉的脸色、神采,她并无任何仇恨的阴郁,或许是命中注定。 她不自在道:“这把弓太大太重,它不适合你。” 她想说的是这把弓背后的恩怨并不适合她。 更何况,这把弓又重又难拉开,她年轻时不过碰一下弦就被割破手心。 叶玉得意笑起来,“阿娘,我上回便是用这把弓射死一个北齐人,怎么会不合适?” 宋采听了,心中更慌,她竟忘了叶玉的力气不算小。 难道,这就是命? 这把弓只会带来灾祸,宋采连忙劝:“玉儿,女孩子家家还是不要打打杀杀的好,这把弓丢了。” 丢了这把弓,也就丢了昔日的恩怨。 从今往后,只在她膝下做个快快乐乐的小女孩。 叶玉一下搂紧这把弓,“这可不行,阿娘,这把弓我要送人的。” 送人? 宋采连忙问:“送谁?” 叶玉道:“是阿枚,她箭术超群,比我更适合用这把弓。” 叶枚?宋采想起那个身材魁梧的女子,送人也好。 宋采失魂落魄道:“那就快些送走。” 说完,她心不在焉的转身回后院,躲入房间里。 惹了祸的刘景昼看那把弓没坏,静静地站在一旁,叶玉母亲的脸色在看见这把弓时就有些不对。 最初,他看见人的时候,就觉得有几分熟悉感,只是想不起来像谁。 多相处几日,他才想起来叶玉的母亲像皇后娘娘! 这世上相似的人多了去,刘景昼不以为意。 但是现在想一想,有许多不对之处。 他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蹲在叶玉身旁,低声问:“玉儿,咱娘……” 他收到叶玉凶恶的目光,立马改口。 “哦不,伯母芳名叫什么啊?” 叶玉蹙眉生疑。 刘景昼立即道:“我没有坏心眼,若有姓名,我也好喊得准确,否则我一声伯母,大街上的女人都可以回头。” 叶玉没好气道:“我阿娘姓宋。” 宋?皇后也姓宋。 第192章 难道,这就是命? 以往,叶玉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他咬牙也就忍了。 现在,他有了“帮手”,岂会白白被她算计? 刘景昼冲到正堂,宋采与胡大娘正缝制衣衫,有说有笑地商量午饭吃什么。 胡大娘道:“要不加点腌菜,小玉喜欢。” 宋采笑起来,“好,再加一道炖鸡汤,她这次回来瘦了些。” 胡大娘立即答应,“加点红枣补一补。” “嗯,可以。” 以前,她们哪儿有这么阔绰的时候,想喝鸡汤就喝、米也是干蒸的白饭,而非糙米粥。 处境好起来,生活也跟着变好。 胡大娘笑眯眯继续缝衣裳,远远就听到两道声音传来。 “刘景昼,你站住!” “刘婶,伯母!” 两道大嗓门同时随着进入正堂而响起来。 刘景昼一跑进来,看见刘大娘不在,只有胡大娘与宋采在此。 他先忙走过去,躲在宋采身边,扯着沙哑的公鸭嗓道: “伯母,叶玉给我喝辣椒水,您瞧瞧我这嗓子,被她害得……” 哪怕没有那么严重,他也要装起来,低头憋红脸,不停咳着。 宋采一听,暂时按下不表,玉儿不可能如此顽劣。 叶玉追过来,看见刘景昼已经把话说完了,她嘟囔着: “我又不会做饭,哪里分得清茶叶和辣椒的区别,阿娘,我真不是故意的。” 是真是假,还不是凭她一张嘴说了算。 刘景昼连忙道:“阿娘……” 宋采瞥一眼过去,刘景昼立即改口,“伯母,您要为我做主啊~” “我什么也不要,只是要她给我道个歉。” 拿捏一个人,先从态度开始。 借宋采的威势让她软和下来,以后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翻身当家做主! 宋采觉得叶玉不是故意的,道个歉也无妨。 “玉儿,要不……” 叶玉却眯着眼睛,盯紧刘景昼,说道: “刘大人,真是抱歉,我笨手笨脚,若是让我继续干活,您怕是消受不了。” 消受不了? 他想起她给梁崇写信,梁崇就能消受了? 刘景昼轻哼一声,转而对宋采道:“伯母,她就这敷衍的态度吗?” 叶玉哑然,刘景昼今日怎么就不依不饶了呢? 宋采有些为难,“这……” 虽然她也觉得叶玉态度有些含糊,但亲生的和外人她还不知道偏向哪边吗? 刘景昼看她犹豫不决,换个帮手,他转而离开宋采,来到胡大娘身边。 “胡婶,我一向敬您作长辈,难道您忍心看我被玉儿如此欺负?” 说完还咳起来,一副要被毒死的模样。 胡大娘在叶玉与刘景昼之间来回摇摆,本心是偏向叶玉,但这刘公子长得也有些道理。 哦不……说得也有些道理。 她犹豫着片刻。 叶玉看胡大娘快要被说服了,她捏紧拳头,“刘景昼!还有完没完了。” 叶玉走上去想揪住刘景昼,被他一躲,抓了个空。 叶玉转到另一边,刘景昼藏在胡大娘身后,躲开。 “哎!抓不到我。” 叶玉咬牙,二人绕着胡大娘闪躲,刘景昼不慎带着旁边放置的一个长匣子摔落在地。 此物是叶玉带回来的,她没打开,在宋采的叮嘱下,无人擅自做主查看。 故而放在此处,由宋采看管。 长匣子哐当一声,摔开盖子,惹祸的刘景昼也安静下来,被叶玉一把抓住。 “还想逃?” 匣子中的那把长弓落入众人眼帘,叶玉松开刘景昼,急匆匆去收拾。 这是她预备送给叶枚的礼物,可不能弄坏了。 宋采看见那把弓,惊得倒吸一口气。 那把弓很长,约莫有一人高,弓身是玄铁打造,粗如女子手腕,雕刻着万兽图,弯曲的两端是咆哮的虎头,口中含弦。 据闻,造此弓耗时三年,那根弦是抽了犀牛的脊骨筋,同鱼胶共煮制作而成,可以承载一百五十斤的拉力。 宋采看见叶玉爱惜此物的神色,不由得脸色白了几分,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玉……玉儿,你怎么会有这把弓?” 叶玉笑着抚摸这把弓,眼眸含着欣赏与喜爱。 “阿娘,这是我在萧关得来的,我很喜欢它,便跟一位将军讨来用。” 叶玉不敢提及梁崇,生怕这刘景昼又闹起来。 宋采一眼不错地观察叶玉的脸色、神采,她并无任何仇恨的阴郁,或许是命中注定。 她不自在道:“这把弓太大太重,它不适合你。” 她想说的是这把弓背后的恩怨并不适合她。 更何况,这把弓又重又难拉开,她年轻时不过碰一下弦就被割破手心。 叶玉得意笑起来,“阿娘,我上回便是用这把弓射死一个北齐人,怎么会不合适?” 宋采听了,心中更慌,她竟忘了叶玉的力气不算小。 难道,这就是命? 这把弓只会带来灾祸,宋采连忙劝:“玉儿,女孩子家家还是不要打打杀杀的好,这把弓丢了。” 丢了这把弓,也就丢了昔日的恩怨。 从今往后,只在她膝下做个快快乐乐的小女孩。 叶玉一下搂紧这把弓,“这可不行,阿娘,这把弓我要送人的。” 送人? 宋采连忙问:“送谁?” 叶玉道:“是阿枚,她箭术超群,比我更适合用这把弓。” 叶枚?宋采想起那个身材魁梧的女子,送人也好。 宋采失魂落魄道:“那就快些送走。” 说完,她心不在焉的转身回后院,躲入房间里。 惹了祸的刘景昼看那把弓没坏,静静地站在一旁,叶玉母亲的脸色在看见这把弓时就有些不对。 最初,他看见人的时候,就觉得有几分熟悉感,只是想不起来像谁。 多相处几日,他才想起来叶玉的母亲像皇后娘娘! 这世上相似的人多了去,刘景昼不以为意。 但是现在想一想,有许多不对之处。 他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蹲在叶玉身旁,低声问:“玉儿,咱娘……” 他收到叶玉凶恶的目光,立马改口。 “哦不,伯母芳名叫什么啊?” 叶玉蹙眉生疑。 刘景昼立即道:“我没有坏心眼,若有姓名,我也好喊得准确,否则我一声伯母,大街上的女人都可以回头。” 叶玉没好气道:“我阿娘姓宋。” 宋?皇后也姓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