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秋实》 第一章 罪女执刃破命劫 大周安平四年秋,建宁府崇安县。 余幼嘉躺在医馆的床上,任由耳边哭声与纷乱思绪穿脑而过,终于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如今,竟真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古代小娘子。 而且还是一个气性大到,生生把自己气死的小娘子。 余幼嘉心中哀叹一声,正想擦去眼角溢出的水渍,送走原身最后一抹不甘执念,就见床旁的舅母李氏小心的握住了她的手。 李氏是个颇为端正干练的妇人,伤心时哭起来却也颇为狼狈: “乖囡,你娘既如此糊涂,非要接余家那一家子罪臣女眷回来,还把你赶出门,害你病成这样你往后,便也不要再回去了!” “你舅舅死的早,死前对我极好,我虽心心念有个闺女,可却也不愿意再嫁。你过给我做闺女,同你表哥一样姓周,和咱们做一家子!” “咱们咱们明日就将崇安县的药铺地契都卖了,一同南下,我与你表哥一定努力赚钱给你攒嫁妆,以后风风光光的把你嫁给个好夫婿!” 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在余幼嘉的手上,灼烫的吓人。 如此模样的李氏在余幼嘉脑中与从小疼爱她的舅母对上了号,余幼嘉能看出来,李氏这回是真的大怒之下伤了心,决意将她带离这趟浑水。 但 余幼嘉心有感动,却不代表她能接受这份好意。 若是脑海中的记忆没有骗人,她穿越过来的这个时间点,恰好是最差的时间点。 不然,李氏也不会说要卖铺面地契,像逃难一样,要带她离开此地。 而导致这一切的‘因’,皆在于原身的亲生母亲周氏! 十数年前,江陵余家的大老爷来崇安访友时,打马游街,令周氏少女怀春,一番闹腾,哪怕同周家断亲,也要成为余大老爷的外室。 可外室哪里是这么好当的。 周氏从小被周家娇惯,满心满眼只有情爱,不通俗物,不谙解语,不会手段,只知数十年如一日的娇蛮任性,等大老爷来哄。 不消几年,大老爷便厌弃了脑袋空空的周氏,给了些银钱,断了干系。 而大老爷的正头大娘子,也抱走了周氏生的前两个闺女,只留了一个刚刚出生的余幼嘉,放在周氏身边。 原本事情既已如此,周氏母女二人自然不可能再同余家有什么干系,但怀就坏在—— 周氏是个糊涂的。 半月前,行商脚人茶楼说书,都在不约而同的说起了江陵余家获罪之事。 传闻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时任当朝宰辅的余老太爷在早朝时触怒龙颜,被午门廷杖,不治而亡,余家全家满十四以上的男丁被流放,如此天子尚且余怒未消,两日之后复又下抄家之令,余家家中女眷不许带任何簪钗环佩,被赶出余家 原本如日中天一般的余家,只一息,便散了。 余幼嘉虽还有些浑浑噩噩,但回想这事仍然有些震惊。 但更震惊的是,周氏居然修书一封,又给了不少家底,言明愿意接纳余家女眷,让女眷们快快过来 这个时间点,接收罪臣女眷! 原本说不准还没人想起余家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宁崇安还有这么个外室,如今倒好,半个脑袋都不在自己身上了! 而原主的死,也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小姑娘虽然想不到庙堂之争,可却也被吓得不轻,尤其不愿自己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被两个素未蒙面的姐姐分走,于是哭闹了一番 周氏当时忙着准备迎接余家人的事宜,当即给了原身一巴掌,将她赶了出去。 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个,当即吐血,撑着一口气找到了虽已和周氏断了联系,但这些年却暗中帮衬不少的舅母 一病三日,周氏倒是接到了心心念的余家人。 可医馆这里,再醒来的,已然是新的‘余幼嘉’。 李氏仍然在哭泣,余幼嘉的心中却下了决断: “舅母,我不能害你与表哥。” “外头都在说,天子对余家先后杖毙,流放,抄家,没准下一步就要连诛你们能走,可我身上流有余家血脉,若跟你们走,一定会连累你们的。” 周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可也在崇安县经营数十年的药材买卖,家底全都在这里,一朝一夕便要连根拔起,根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若是不走,万一被牵连,周家如今就只有一对孤儿寡母,表哥周利贞还是舅家如今唯一一个独苗苗,那也不是能承受的。 所以最好的抉择,还是余幼嘉得重新杀回去,为自己争出一条命来。 余幼嘉牵着李氏的手,说了几句,终于狠了狠心掀开被子站起身,李氏却是死死的拉住了她。 李氏早已干涸通红的眼眶又难以抑制的流下泪来,狼狈的紧: “乖囡,舅母没用,劝不动你,但你表哥读过书,晓得道理,让他同你说说,可好?” 李氏的手指向一直在青帐外的一道模糊身影。 那身影清癯瘦削,映衬在青帐上,宛如画影,难染一丝人间烟火气。 余幼嘉张了张嘴,到底是装作点头同意,掀起青帐,走了出去。 周利贞显然是听到了母亲的话,也清楚这段时间的事儿,见表妹出来,往日里连带着往日温和隽秀的脸上,也更多了一丝沉重, 他尚未开口,余幼嘉反倒是先一步拉住对方衣角往外走了几步,避开了李氏的担心,开口央求: “表哥,劝我的话便不必再说了,我有一件事,还想请你先帮帮忙” 周利贞的脾性一贯极好,听到这请求,便大致知道余幼嘉想要做什么,虽略有诧异,但长叹一口气后仍是应下了事情。 余幼嘉与他一直行至医馆门口,方才告别。 她没有盲动,只见到周利贞走远,方才又反了回去,借着身形优势,从平日里切各类中药的药柜上摸了一把足有自己半臂长的切药刀捏在了手中。 这柄用了许久的切药刀,刀口其实不算锋利,但却莫名给了余幼嘉极大的信心—— 这刀,对付那一家子女眷,够用了! 第二章 刃裂亲缘自分庭 顶着路人看虎狼的眼神,余幼嘉心情极好的拎刀穿巷,正犹豫是从前面还是后门攻破那群夫人小姐的‘防守’。 没想到,刚刚到自家那二进宅院的门口,还没进门,便听到内里传来一阵阵的喧嚣。 听了几句,余幼嘉的嘴角便多了一抹笑意—— 什么叫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原来余家那群人到崇安县的时间,不比她醒来的时间早多少,如今都聚在二进宅院里,正在质问周氏如何给她们安置在这地方 多稀奇的事儿! 要饭的还嫌弃饭馊呢! 余幼嘉将切药刀往身后掩了掩,大摇大摆的推开后门走了进去。 内里的景象很简单,压根也没有人关注到她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余幼嘉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堂屋台阶上的周氏,以及周氏对面与之对峙的憔悴美妇。 美妇约摸三十上下,瞧着颇有风姿,只是此时双目几乎要喷火一般,指着周氏正厉声呵斥: “周氏,原先你给我们寄信,说愿意收留我们,我还当你是个好的,没想到,你也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一般,要如此羞辱我们!” “我们千里迢迢从江陵前来投奔你,没奢求什么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可都是一家子,你让我们都来,为何要将除却大房一家的其他人全部都赶出门去!” “余家满十四岁的男丁皆已被流放,就我二房家有五郎这么一根独苗苗,此时大病缠身,没有好好将养也就算了,好不容易费劲千辛万苦来到此地,你还要将他赶出门去!” “你难道是要余家绝后不成?!” 此番疾言厉色的呵斥声落地,余幼嘉也总算听明白此人是谁。 原先与表哥分别时,表哥曾与她简单说过一些余家人的事,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打听过。 出声这位,应当就是余老夫人的二儿媳,余府的二夫人,黄氏。 黄氏的出身不低,其父乃是从二品的镇军都护,黄家有四五个儿子,唯独只有她一个闺女,是以,宠溺得很。 她虽不会舞刀弄枪,但火爆脾气到底是随了一些其父其母,敢当着婆母的面跳出来指着周氏的鼻子唾骂。 关键是—— 原本兴致勃勃在后头看戏的余幼嘉,左思右想,还真不觉得对方骂的有什么错。 虽大家伙儿都有些偏心自家孩子,可周氏既已将人接来,哪里有等人到了跟前,又只留下自己想要留下的人,让其他人离开的道理? 原本周氏做出收留余家女眷这样冒风险的事儿,在余家人心中不说心带感激,起码也是有些苦劳 如今倒好,给这群女眷寄的盘缠一分没少花,如今落的埋怨,谁脸上都不好看! 黄氏一番劈头盖脸的呵斥扔在周氏脸面上,周氏自然也不惯着,将腰一叉,姿态虽鲁莽,可配上那张容貌不减当年的脸,颇有几分娇蛮的意味: “你家儿郎是人,我的闺女就不是人?” “我这二进院子虽然名为二进,可你们也瞧见了,窗户破败,比寻常宅院还要小些,自然只能腾得出四间房!” “我得一间,二娘与三娘是我的亲骨肉,如今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也是大姑娘了,怎么不得一人一间?老夫人是檀郎的娘亲,自然也是我的娘亲,自然能得一间,如此,哪里能有多!?” 闻言,周遭之人脸色青红变化,余幼嘉更是伸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一手把切药刀往自己身后藏得更深了些—— 情况不按自己的想法走,摊上这么一位亲娘,纵使想出头,也师出无名啊! 而周氏对周遭之人的脸色变化恍然不觉,自顾自的掰扯手指道: “况且,谁说我要赶你们走。” “我给你们另外租了院子,只是稍稍远了一些可你们如今这样,有的住就不错了!” 这话,就是十足十在轻贱人了。 但凡是有些脑子的人,都能从只言片语内听出来,那另租的院子是个什么光景。 黄氏一路以来奔波辛苦,还要照顾病重的儿子,刚刚撑着呵斥了几声周氏,此时听到这话,更是眼睛一翻,险些晕倒过去。 周围靠的近的几人连忙扶住了黄氏,这回,连原先不发一语的余老夫人,也终于是开了口。 余老夫人已过花甲之年,满头白发,原先来到此地时的精神奕奕早已消散,一双略带浑浊的双眼落在周氏的脸上,道: “周氏,这就是你的安排?” 这难道,就是她一路期盼,盼来的救星? 怎会是这样品行的妇人?! 要知道,哪怕是老大媳妇如今吊着一口气,只能躺在木板车上,常说些不着六四的话,可却也从没有如此 如此,糊涂过! 什么一共四间房,老夫人一间,周氏一间,一对闺女各一间 甚至连老大媳妇都要赶出去! 难道这周氏从未想过,她这么个一家主心骨,今日若真的住进了这座宅院,其他小辈该如何心凉? 二娘三娘若是撇开悉心抚养她们十几年的主母住在这儿,在旁人眼中,该是何等的不敬长辈,不懂孝道? 余老夫人的心一片冰凉,面上难免也就带上了几分肃然,原本就如人精似的各房女眷们瞧见这副场景,原本古怪讥讽的神色立马散了不少。 可周氏却没看懂情景,往堂下走了几步来到余老夫人,露出一个往日檀郎曾夸赞过的柔笑,小意讨好道: “娘,虽然有些仓促,不过这安排其实是不差的。” “您只管安心住下,其他的人我去安排便好。” 余老夫人闭了闭眼,伸手拂开周氏过来搀扶的手,冷声道: “既然如此老身可不敢住这宅院。” “你有心能给我们些盘缠,让我们从江陵来到此地,已然是恩情,其余的事儿,由我们自己解决便是。” “老身马上带着各家女眷们离开,今日出了这个门,我们一帮女眷哪怕做些浆洗刺绣的活计,也一定还上你当初给的盘缠。” 第三章 逼良为妾 《礼记·檀弓下》有云: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此为,嗟来之食。 余老夫人出身名门,风光大半辈子,可心里却看的比谁都要明白通透—— 嗟来之食,不可食之! 虽原先因大房媳妇病重,二房媳妇鲁莽,三房媳妇寡断,难以托以重任,又收到这周氏的修书,将期盼都托付在了这从未见过面的周氏身上 可这不意味着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今在第一天刚到,周氏便能做出赶走余家其他女眷的事儿,将她们连抄家时都没打散的心离间成这样,往后继续在周氏身边,可不会有什么好事! 如此,既不能指望周氏,那便离开此地,全靠自己! 余家一大家子女眷都在这里,哪怕是浆洗刺绣,也能干出不少活计,她就不信,已经离了江陵,那群贵人们的耻笑,难道还能在此地饿死! 余老夫人做了决定,当即身边两个老仆,一人扶着余老夫人,一人重新推起直挺挺躺在木板车上的大夫人白氏便起身要走。 周氏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也正是此时,原本病恹恹躺在木板车上,裹着一床破棉絮的白氏,却颤巍巍的伸出了手,牵住了余老夫人的衣角。 余老夫人一僵,低头看去,白氏不知何时掀开了掩面的棉絮,顶着惨白如纸,毫无血气的脸,颤声劝道: “娘,您留下来。” “这一路风餐露宿,您身体如何,我们其实都知道周氏既有心孝顺您,又愿意认回二娘三娘,对她们好,我这心中咳咳我心中也是极为熨称的” “承蒙家中亲眷不弃,推着宛如残废一般的我一路从江陵到到崇安,我,我怎好再拖累你们” “我,我愿带着两位弟妹,以及其余女眷去其他地方住下,娘亲就带着家中孩子们住在此地,也算是免了咱们的后顾之忧” 虽然声音十分的虚弱,可这话里的意思,在场之人只要不是聋子,可都听懂了。 周氏明摆着就是只想要回自家的两个闺女,且惦念着往日的情分,愿意善待大老爷的亲生母亲,对其他人都看不上眼。 既如此,她们一行人千辛万苦来到崇安,自己被赶走也就算了,又何苦连累孩子们也一同风餐露宿呢? 需得知道,二娘三娘马上就到了出嫁的年纪,家中其他小辈多多少少又都有风寒在身,这要是不受周氏这个恩情,可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是以,白氏所说所想,其实也十分简单。 二娘三娘与老夫人既然可以留下,那有老夫人的威压在,再看顾二房两个孩子肯定是有的。 哪怕是同吃同住,想必周氏挂念着大老爷,也不会赶走二房两个孩子。 至于她们她们哪怕是走,也走的心中舒坦! 这话一出,不少人就懂了白氏所想,当即就有几个年轻面生的女眷当着余幼嘉的面低声啜泣起来。 显然,周氏这么一闹腾,在场之人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周氏是何为人,心中都在不断谋划着自己的出路。 余老夫人将众人脸上的神色看了个清楚,心中神伤不已,用力咽下喉咙里染着血腥味的浓痰,正要开口,余光里,就见刚刚出声的黄氏不顾脸面的就地坐了下来。 余老夫人一僵,想到余家遭遇大难之后各家女眷性情上的变化,当即厉声喝道: “黄氏,你这是做什么!?” 黄氏刚刚被妯娌安慰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死死的攥紧拳头,任由早已劈裂的指甲嵌入掌心: “我想做什么,娘不是清楚的很吗?” “余家落难,咱们在江陵受人耻笑,原本已然有了离心的苗子,是您非说崇安县有咱们的生路,咱们一家子才齐了心,风尘仆仆,日夜不休的赶过来。” “如今倒好,刚刚到此处,就要被赶出去” 黄氏呜咽着,如落尘明珠般的眸子滚下泪来: “这些都无妨!” “可凭什么要我同我的孩子骨肉分离!!!” “婆母一个人如何看顾的了家中那么多孩子?” “况且,你们也都瞧见了——纵使是婆母在,难道这如同猪油糊了心一般的周氏还能像对亲生孩子一般,好好待我的一双儿女吗?” 黄氏被扶着站了起来,鬓发散乱的她宛如一头恶鬼,红透的眼睛扫视过周围众人,最后,死死了钉在周氏的身上: “今日既撕破了脸,我说什么也不会走!” “我夫君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一双儿女也是余家嫡亲的孙辈,无论如何,该走的都不该是我!” “这周氏今日若执意要将二房赶走,我我便将娘厚此薄彼,赶走家中晚辈自己享福,二娘与三娘不敬主母,不孝长辈的名声宣扬出去!” “我倒要看看,往后谁还敢娶余家女眷!” 闻言,众女眷具是大惊,余老夫人更是勃然大怒: “黄氏!你莫不是犯了癔症!” “余家未有分家,同气连枝,大房的闺女若是名声受损,嫁不出去,你觉得你一双儿女讨得到好!?” 自古以来,母爱子女则为之深谋远虑。 黄氏未出阁前是高门贵女,自然也看的明白周氏有意补偿她被大夫人抱走的两个闺女,她有意以此威胁,但却也不是真想污了一家女眷的名声,连带自家闺女也要收到牵连。 不过,这可不意味着黄氏今日肯就此善罢甘休。 黄氏用手背擦了擦脸,没有接婆母的话,只是咬牙道: “那就请母亲将一碗水端个平整!” “周氏既对大哥有心,旧情难忘,想给大哥做妾,那您与大嫂就该代大哥纳妾!” “纳了妾,家中一切,自然由母亲与大嫂做主操持,咱们这一家女眷,如何能说赶就被赶出去?” 第四章 势如破竹 代子或夫纳妾。 这事儿莫说是在京都,就算是在小富之家,也不少见。 多数是家中正头夫人子嗣不丰,为彰显贤良淑德,于是由老夫人,或是夫人主动提出纳妾。 而余家大夫人,正巧就是‘子嗣不丰’。 多年以来一无所出,膝下只有从周氏这儿包养的两个闺女在身侧。 所以此举,原本倒也还算是正常。 但,黄氏此时在家里一无所有,且妾室有家底的时候,突然提出‘纳妾’之举 原本再正常的举动,便也就不正常了。 四下静谧之中,周氏终于像是突然回过魂一般,突然张牙舞爪的朝着黄氏冲了过去。 “啪!!!” 清脆的掌声中,黄氏的脸上多了一个手指分明的巴掌印,而与巴掌同时响起的,则是周氏刺耳的尖声喊叫: “我打死你这个小贱蹄子!” “我能好心给你们寄盘缠,让你们能离开京都,不至于受人嘲笑,你们本该磕头谢我!” “你倒好,如今拿檀郎威胁我,还想死皮白脸的赖在我家中!” 黄氏被扇了个正着,正欲想躲,可奈何这些日子忍饥挨饿,手眼昏花,当即又被周氏扯住了头发。 周氏死死抓着黄氏的头发不放,原本那张温柔小意的脸因觉得自己受了十分的委屈而扭曲,她口不择言的骂道: “我让你们走怎么了?!” “莫说是走,你们今日就算是死,也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 “檀郎只与我膝下有几个孩子,我只需好好养着两个孩子,等他流放回来,什么大夫人二夫人,只会有我一个夫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此等言语,既骇人听闻,又着实是痴心妄想。 可偏偏,周氏像是瞧不见周遭惊异中略带鄙夷的眼光一般,继续厮打着来帮架的一众女眷: “你们滚!都滚!” “今日除了二娘三娘,与老夫人,我一个也不要,你们全都滚!” 周氏纤细而又白皙的手指落在周遭女眷的身上,脸上,惊起一阵敢怒不敢言的躁动。 女眷中也不知是谁耍了滑头,趁着周氏一时不察,箍住了周氏。 而后,便是又一轮的围攻。 黄氏不管不顾,也朝着周氏脸上来了一巴掌,喝道: “我滚?如今该滚的是你!” “这一家子的女眷,让谁当家都比你好,独独就多了一个你!” “将一切掌家权交出来,全听婆母与大嫂安排,等大哥回来之后,我们自会让你进门,给你个容身之所!” 回应她的,是一口朝面门而来的唾沫。 两个女眷顿时又闹得不可开交。 余幼嘉的视线从那群狼狈至极的女眷们挪开,落在孤零零站在场中,陪伴着自家儿媳的余老夫人脸上。 余老夫人的反应,丝毫不出乎余幼嘉的预料。 鬓法银白的老者脸色铁青,整个人正不自觉的轻颤,几乎摇摇欲坠,却死死的咬住了牙关,没有开口呵斥女眷们的所作所为。 那一瞬,余幼嘉笑了—— 如今的情景,已经再简单不过了。 周氏莽撞的接回余家女眷,却没有想到前因后果,也没有想好如何安置,甚至想放任余家女眷们自生自灭。 黄氏,为己也罢,为儿女也罢,必定不肯离开。 而余老夫人,显然是身体已然承受不住,无法做出决定! 不,倒也不能这么说。 任由黄氏胡闹却没有呵斥,这明显,已然是有些偏袒自家人的意思! 余幼嘉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旋即迈步,再无人注意到的廊下一路穿行,寻到合适的位置站定。 而后,掏出背后那把半臂长的切药刀抽了出来—— 狠狠地砍在了堂屋的窗上! 原本就已经老旧的木窗被如此一砍,顿时木屑飞溅,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声音。 【吱嘎——砰!】 第一声。 只引起了场中一两个人的注意。 不过余幼嘉也不在意,而是再一次拎着切药刀,往刚才已经摇摇欲坠的木窗破口处又添了一记猛料。 【砰砰砰——砰!!!】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劈砍声中,木窗应声而倒,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这回,连原本打的不可开交的周氏与黄氏都停下了互扯头发的动作,目瞪口呆的看着余幼嘉的动作。 情况太出人预料,所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余幼嘉,那状若疯癫一般的神态与动作所震慑。 明明站了十数个女眷的庭中,却连一丝杂音也无,就这么痴痴呆呆的看着她举动。 余幼嘉没有回头,而是在又靠着蛮力卸了一扇窗户后,才意识到一件事—— 此时的木窗大多榫接铆接,如果没有劈砍到木头深处,窗棂相嵌,足足得用十几下,才能卸下一扇窗户。 这样卸窗户太费劲了! 余幼嘉捏着切药刀,擦了擦仅是砍了两扇窗户,便满是汗水的额头,随后,调换了一种法子—— 横劈! 并不是非得将窗户卸掉,只要是将窗户打破,短期内难以修整,她照样能够达成目的! 果然,横劈比卸势要顺畅的多,更何况窗纸早就多年未曾修缮,早就已经不堪重负。 余幼嘉迈着悠闲的步子,每过一扇窗户,就挥舞着刀,往窗户上横劈出一个难以修整的大洞来。 【砰——砰——砰——】 几声过后,堂屋原本还算是齐整的窗户便被毁坏殆尽,歪歪扭扭,四分五裂的窗户挂在窗棂之上,看着磕碜的紧。 在场女眷们神色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一切。 好半晌,还是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的周氏用一种恍若见了鬼般的神情,疑惑的唤出了余幼嘉的名字: “幼,幼嘉,你,你这是做什么?” 余幼嘉仍是没有回头,而是沿着廊下走动,很快就来到了东厢房的窗前,高高举起了切药刀。 这回,不用开口,大家也都懂了。 这是还要砸的意思。 周氏立马松开了与之撕扯的黄氏,饱含怒意的呵斥道: “你这小妖精,你这是要反了天了不成!” “我让你去寻你舅母为何又要回来闹事!” “你你就是嫉妒你两个姐姐要回来,诚心见不得她们好,不愿意让她们住下!” “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第五章 雷霆手段 被母亲责骂,多数人都会胆寒。 可余幼嘉偏偏不吃这套。 她稳稳当当又挥舞着切药刀,又砍烂了一扇窗户,方才转身,用比周氏还大的声音呵斥道: “闭嘴!” 两字既出,莫说是原本等着自家小闺女哭诉恳求的周氏愣住了,满院女眷,连带着站在庭中已然有些昏昏欲倒的余老夫人也愣住了。 余幼嘉手握锋利的切药刀,眼中的神采却比刀上的寒芒还要冷上三分,与之对视,竟让一众刚刚知晓她身份的女眷们心中生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怎会有被蟒蛇缠绕之感!? 余幼嘉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能和自己的视线对上,方才将视线落在了满脸敢怒不敢言的周氏脸上,嗤笑道: “不知凡几的蠢物。” “听闻余家女眷要过来,便急急忙忙将我赶出家门,撇到一旁哄着人从江陵赶到崇安,却当着一家女眷的面,要人家骨肉分离,不,流落街头” “你竟也有脸说我没心肝?” 这几句毫不留情的呵斥落地,震的在场女眷心神具颤—— 早就听闻大房还有一个未有接回家的外室女,可这外室女,行事怎的如此乖张! 周氏虽然糊涂又轻浮,可也是其亲母,怎的当着众人的面,便将人骂的下不来台!? 余幼嘉早将在场女眷们的神色看了个彻底,手腕发力,又一次砸破一扇窗。 而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与尖叫声中,将切药刀闪烁着寒芒的刀尖,对准了欲看周氏热闹的黄氏。 黄氏心中本还在偷笑周氏教养出了这样没规矩的闺女。 此时眼见祸水东引,当即变了脸色,可也不等她开口呵斥,便听余幼嘉再一次喝骂道: “还有你,你笑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也是个蠢物?” 黄氏登时勃然大怒,余幼嘉则是冷笑道: “我且问你,你今日非得住进这间宅院今日若是真住进来了,你又准备如何?” 黄氏被指着鼻头,自然不舒服,听到这个问题,当即又有些硬气: “只要能住下好好将养,我就能照顾我的一双儿女养伤养病,撑到男丁们回来。” “余家以诗书传家,贵在气节不折,往后等流放北地的男丁们回来,咱们家照样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黄氏所言,也正是家中女眷们的想法。 可也正是听了这话,余老夫人的眼中,明显却闪过一丝令旁人难以觉察的挣扎与痛苦,面上更是多了几分不忍的神色。 余幼嘉闻言,装作才恍然大悟的模样,又笑了两声: “所以才说你是蠢物,有何不对呢?” 眼见对方还想辩驳,余幼嘉又以雷霆之势,砍碎了一扇窗。 这一回,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也用上了胸口中滔天的怒火,窗户落地,木屑横飞,骇人的紧。 余幼嘉当着满院女眷的面,喝骂道: “你们以为你们给过多少恩惠?!” “周氏十数年的光阴,生了三个孩子,两个早早就被养在大夫人膝下,所换得的,也不过只有这一间宅院,与一些早已填作往日开销的头面首饰!” “这回光是将你们接回来,就花了家中所有的现钱,还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 “你们这些高门贵女,名门命妇,还想着好好将养,还在耍些内宅手段,谋划如何住的更好一些,如何照顾儿女,如何等着男丁们回来东山再起—— 你们却不知道下一餐米在何处,请大夫的钱在何处!” 庭院中,多是出生显赫的女眷。 莫说是出嫁前不曾被人指着鼻头狠骂,就连抄家时,那些贪墨油水的差役也只好声好气的将人请走,何曾被这样恶言以对。 可偏偏,余幼嘉的话,又是她们确实从未考量过的问题。 余老夫人被说中心事,闭着眼轻颤,呼吸声也粗重起来。 余幼嘉的喝骂响彻院子,可显然,她还不准备停。 她一手拎着刀,一手撑在厢房的门上,稍稍用力,已然被劈了一刀的门立马拦腰截断。 而门窗具开的厢房里,是一览无余的空荡。 没有摆设,没有用以遮眼的帘子,甚至连桌椅都没有,只有一张站在庭院就能直窥到底的小床。 这是余幼嘉醒来之前就知道的事情。 为了让自家闺女顺利从江陵来到崇安,回到自己身边,周氏几乎将家中卖成了个空壳。 连带着原身反复交代过不能售卖的立身之本,周家给周氏做嫁妆的五十亩田地,也一并低价售了出去。 余家女眷自然没有想过辛辛苦苦,风餐露宿来到崇安,又在庭前为了争夺宅院屋子而吵了半天,而宅院的内里 居然是这幅场景! 当即,就有好几个人捂住了心口,呜咽起来。 抽抽噎噎的抽泣声终于令余幼嘉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 她靠在门柱旁休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反手用刀背敲了敲破了个大豁口的窗户,火星直扑余老夫人而去: “老夫人不如这样,您同我说声‘谢’。” “不可胡言!” “你这小丫头,我们可忍你很久了,你对我们不敬也就罢了,你居然!” 余老夫人到底是余威仍存。 几乎是余幼嘉话音刚刚出口,当即便有好几道声音出言呵斥了余幼嘉。 但余幼嘉只是站在台阶上,手持寒刀,居高临下的瞥了几人一眼,当即那几人便歇了言语。 余老夫人原本站在庭下,闭着眼沉思,听闻这话,确实一下子睁开了眼,目光如炬的盯着余幼嘉: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老身进屋到现在,只说了区区不到几句话,也说了外面一家欠着周氏帮扶的恩情,晚些也会还上银钱!” “你若在意周氏与黄氏相争之事,合该各打五十大板,为何又如此言语相激?!” “你倒是说说,老身欠你什么,又该谢你什么!?” 余老夫人随着老太爷携手多年,沉浮荣辱,皆是品过。 真放出气势时,也骇人的紧。 此番余老夫人如此做派,当即就让原先畏惧余幼嘉手中寒刀的女眷们鼓足勇气,对着余幼嘉怒目而视,大有扑上来啖其血肉的架势。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场面,余幼嘉也丝毫不惧,一手执刀,一手掏了掏耳朵,言语无畏道: “谢我尊老,没有骂您,不然还能谢我什么?” 余老夫人周身一震,余幼嘉却已站直了已然恢复力气的身体,又一刀狠狠劈砍在了另一扇木门之上: “其余人虽然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但勉强也算有个苦衷,您个掌家之人,为何如此当断不断?!” 伴随此声喝问,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房屋倒塌声。 余幼嘉森然的迈步走向下一扇窗户,又是一招挥出,木屑横飞: “若是我当家,谁敢当着我的面如此相争?!” “既然一个打肿脸充胖子,一个死乞白赖不肯走,那就都别住!” “我破了所有的窗户,屋门,谁还能在这住得下!?” “我今日拆了这座宅院,卖了此处的地契,将所有人统统赶去睡破屋,谁敢说我什么?!” 震耳欲聋的破窗声中,余幼嘉的声音却像是更令人胆寒的雷暴,一时间震得众人不敢发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声音。 余幼嘉手起刀落,言语更似地府里爬上来的夜叉修罗: “你们有本事,就舍了一家团聚,就不要拿我卖屋的银钱请大夫抓草药,就不要吃我半粒米,更不要换掉这一瞧就半月没换的衣物” “不然—— 谁又有本事说我什么?!” 第六章 外强中干 凶悍泼辣也好,雷厉风行也罢。 旁人眼中如何看她,余幼嘉都不甚在意。 她只知道,切药刀刀锋之下,原本吵嚷,啜泣,对她怒目而视的人,全部都安静了下来。 安静。 直到余幼嘉的声音绕梁后又消散殆尽,整个庭中,仍然是如死一般的安静。 这才对嘛! 余幼嘉对这副场面勉强还算满意,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站在台阶之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睥睨他人,很快便辨析出了几个眼中隐有火苗窜动,却又不敢同自己对上视线的人,确定自己都记下这几人面貌之后,方才嗤笑一声,懒洋洋开口道: “怎么了?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诗书传家久,耕读继世长’的名门之后,找不言语来反驳我?” 言及此处,余幼嘉一顿,没有持刀的那只手在自己面前随意挥了挥,像是驱赶什么蚊虫一般,打断了预料之中其他人那尚未出口的气恼,又勾起了唇角,故意拖长音道: “我知道了——” “你们这些自幼金尊玉贵的人,也如市井村妇一般,偏私的厉害。” “有看人下菜碟的,有生怕没有钱给自家孩子治病的,有早知自己不会被老太太偏颇,所以哪怕是草屋泥墙,也巴不得都得住一起吃苦的” “老太太从前一定是个好性儿的人,没同你们说过这些,你们也就聚在一起,怀着美梦,得过且过能过一天算一天。” “但现在我既破了窗,你们又外强中干,便只能一退再退。” 余幼嘉的眼神略带深意的扫过庭下所有人的神色,最后,定在了余老夫人的脸上。 余老夫人沟壑密布的脸上一片青红交加,早已干渴龟裂的唇更是抖得厉害,光看外表,完全无法同余幼嘉印象中的高门命妇联系上,甚至连巷口村妇也相差无多。 余幼嘉不算什么好性的人,难免多欣赏了几眼,可也正是这几眼,她却从对方脸上那一副强装镇定的神情里,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奇怪 这位素未蒙面的老夫人,应当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被小辈说是外强中干,无论如何也应该气恼才对,怎会是这副‘被说中心事’的做派? 余幼嘉斟酌几息,脑中数道念头闪过,随后突然眉心一跳,复才问道: “你们之中该不会是没有能做主的人罢?” 这个念头其实是推测而来,可接下来,沉默不语的余老夫人与其余众人,却无疑是在验证了余幼嘉的言语。 这句话,像是一柄刀子,血淋淋的剜开了余家女眷最想隐藏的恶臭脓疮。 脓疮积压许久,被乍然挑破,一时间鲜血飞溅,愁云惨淡之气顿时笼罩在一般女眷们的头顶。 余老夫人这辈子见多识广,也算是眼光独到,但她却也万万没有想过,大房这个初次相逢的小丫头,居然一下子便瞧出了一家女眷的死穴。 那一瞬,抄家那日起强撑至今日的疲累感一下子涌上心头。 一时间,余老夫人身形摇摆,险些无法站立,好在有老仆来扶,这才堪堪没有狼狈的摔倒在地上。 这一下,便惊起了一连串咋咋呼呼的惊叫声。 余幼嘉确实有些疑惑为何余老夫人这样明显有余威的家中长辈,却无法‘做主’。 但,情况紧急,况且又是当着一庭院女眷的面,自然不好细细打探。 于是,余幼嘉便收回了目光,提着刀穿过回廊,她推开宅院的侧门,一眼瞧见了早已办好她交代差事后来汇合的周利贞。 他并非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各自推着一辆满货板车的药铺伙计。 余幼嘉这心,当即就松了一半。 而另一半心,在见到周利贞招手唤来一个约摸四十多岁上下,粗布汗衫,面容憨厚的面生汉子后,也终于安稳了下来。 许是这声长舒气太过明显,周利贞见此微微含笑,原本就得天独厚的隽秀眉眼此时更加出挑,他轻声道: “阿妹,你说要找信得过,最好今日就能掏钱买下宅院的掮客,我给你带来了,这是咱们家的表亲,按辈分算下来算咱们的叔辈,你得叫一声钱叔。” “另外,你要的两车东西也都已经备下,一车是能解风寒镇痛,调理身体的药材,一车全是女子衣裙,按你的交代,只买了厚实又舒适的,价格倒是不贵,只是临时搜罗不到太多,尺寸更没法挑,若你还要,阿哥现在就去成衣铺子下订,让人临时赶些送来。” 这每条每项,哪怕是余幼嘉自己去办,估摸着也就只能如此。 闻言,余幼嘉心中感激,对这位靠谱又柔弱的表哥印象当即又更好了不少: “余家来投奔的女眷远不如我所想的多,这些药材与衣裙应当是够用了。” “表哥别着急走,等我带着钱叔去看看院子和地契,将钱拿到手,这回表哥垫了多少银钱,才好给你。” “嗯对了,多,多谢表哥替我奔走操劳” 余幼嘉这人向来利落又狠辣,呛人的话张口就来,但温热的体己话,却只能说的支支吾吾。 不过好在原身好似也是别扭性子,周利贞先是一愣,当即便弯了眉眼,低低笑道: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我若是拿了阿妹的银钱,回去母亲少不得要批斗我一顿。” 姑母李氏是什么脾性,余幼嘉自醒来的时候就瞧出来了,但这回,她却格外的坚持: “表哥,话不是这么讲的。” “若是我要这些东西,我占舅母与表哥些便宜,你们想必肯定也不会怪我,我推辞倒显得生分。” “可如今这些东西不是‘我’要,而是” 余幼嘉稍稍侧身,露出身后打开一条缝隙的侧门,当即,周利贞便明白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眼里看到了无奈。 余幼嘉没有多说,只是转向站在一旁等候的敦实汉子,出声道: “钱叔,等会儿的事情需要劳烦你了,我先给您透个底,里面的场景,着实不算好” 被称作钱叔的人虽然衣着并不鲜亮,但明显也是做过不少买卖的人,乐呵呵的笑道: “周家闺女,你放心,在我手上走过的宅院,没有五十也有三十,见过不少磕碜的,修修补补,翻翻杂草,照样新的和刚刚盖好似的。” “叔这人做生意没那么多讲究,你带路就是。” 余幼嘉没有刻意纠正对方的称呼,抿了抿唇,当即推开了侧门。 钱叔一边跟在余幼嘉身后往里走,一边乐呵呵的打量四周: “怎么不算好,这不是挺好诶!这些门窗?!” 绵长的疑惑当即吸引了内里仍在手忙脚乱的一群女眷注意。 原本早已被切药刀震慑的女眷们显然记吃不记打,余幼嘉只不过是走了一小会儿,再次带着人回来,便又有一个多嘴的人尖着嗓子惊慌喊道: “你,你,你怎么带着外男进内院?!” 第七章 雷厉风行 外男,内宅 余幼嘉早早就听过高门女眷们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内外宅井然分明,也在刚刚一番交锋中,看出来这群女眷恐怕还未十成十的意识到各自的境遇。 但她还真不知晓,这群女眷,居然如此糊涂! 这就好比,有人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东升西落,而另一人听完后抬头望天,说‘好亮的大饼’ 如此一来,愤怒,责骂都如打在棉花上的拳头一样,完全无计可施。 因为,事实已然很分明,对面就是呆子。 苛责呆子的人,除了证明自己也是呆子,没有一点儿意义。 余幼嘉麻木着一张脸,在身旁表哥诧异的眼神中,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开口问道: “你们从江陵一路奔逃至崇安县,穿的都衣不蔽体,想必也很难租用马车来此地,一路上就没有见过‘外男’吗?” “我很好奇那你们是怎么来的?” 余幼嘉略感疑惑,随后一拍手背,作恍然大悟状: “哦,我知道了!” “你们一定是一路自水路游过来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挖地道挖过来的!” “毕竟那群‘卑贱’的‘外男’,怎么能见到你们这样‘富贵’的‘大人物’呢?” “千金之躯所过之处,管他是不是自家的东西,管他是不是马上要被卖的宅院,只要你们待的地方,就是你们家的地界!” “如此,那你们来崇安县做什么?只要往皇城边走上一圈,呵斥上几句,那群‘外男’们怎么不得缴械投降,让你们轮做皇帝?” 连珠炮似的奰逆之语轰在在场每个人的头顶。 一群人被这一番阴阳怪气,又涉及圣上的话吓得目瞪口呆,有胆小些的下意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日头的方向不断的讨饶告罪。 无边的悚然之中,只有周利贞默默的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了苍白唇边多出来的那一抹笑意。 周利贞咳了咳,破了冰霜,似是有心想劝: “阿妹” 余幼嘉扭头,撇了对方一眼,周利贞顺势手指握拳遮住唇,往门外的两车货物处猛瞧,好似开口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余幼嘉收回视线,转向刚刚呵斥她带外男入宅的那个面生妇人,这回连阴阳怪气的性儿都没了,言语中是剩下了森然: “我知你们都读《女戒》《女训》长大,可事到如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想活命就撕了《女戒》。” “不止今日得忘了自己是个高门贵女,往后的十日,百日,千日,都得抛却可悲的廉耻,通通换下罗裙,会下地的下地,会刺绣的刺绣,会打算盘的打算盘赚银钱,养活自己!” “谁再提高门宅院里的旧规矩,谁再提什么女子本该贞静贤淑,就离开此地,随余家男丁们而去,流放北地!” 流放北地四字,宛如一道惊雷,震得每个人心里都发慌。 从前引以为傲的身份,此时更是十足十的刺耳。 高门贵女们也是人,怎么会不怕流放,不怕死呢? 庭中隐隐约约多了几声压制不住的哭泣。 紧接着,便是余老夫人瘫倒在地而惊起的纷乱。 余幼嘉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任由那群女眷惊慌失措,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给一直目瞪口呆的钱叔让出了去路: “劳烦钱叔看看,这个院子,连带着地契,能够卖多少银钱?” 方正脸汉子虽说也见过世面,可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世面。 原地踌躇了几十息后,他既没有按照惯例进门查看,也没有讲价,反倒是直接开口道: “地契,我愿意出三十两。” 余幼嘉敏锐的抓住对方的言辞,在脑海里面回忆了一番,当即做出了一个判断—— 靠谱表哥找的人,也同样靠谱。 钱叔给的价,很合适。 崇安县不比州府,物价原本就会低一些,加之五年前新官走马,在东城更好的地段建了个大坊市,与民同乐,那头每晚张灯结彩,原先热闹的街巷自然就冷清了下来。 几年过去,这条街上相同大小的宅院,约莫也就在五十两左右的价格。 而余幼嘉刚刚为了让那群女眷们离开,又亲手砍破了不少门窗台柱 试问,比修补旧物,或者干脆新建更花钱的是什么? 自然是原本旧物已无法修补,只能推倒再新建。 那样的话,自然要多亏上一笔将原先旧物拆除的银钱。 上头的宅子既然已经如此,那光地契能给三十两的掮客,已然是个敦厚人了。 余幼嘉没有意见: “请您拟契书罢,我去拿地契。” 交易之快,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一直暗中观察这头的女眷们哭泣声停了一瞬,也不知是谁,悲悲的哀叹了一声: “三十两三十两余家新盛之时,各房每月赏赐给下人的银钱又何止三十两” 可如今,这三十两,显然就已然是她们往后的救命钱了! 一群女眷显然也是伤心,闻言哭泣声越发悲戚。 只有与女眷们格格不入的周氏,咬牙嘟囔了一句: “当时檀郎买这间宅院送我的时候,何止百两!” 余幼嘉懒得瞧这位貌美蠢笨的亲娘,只随口道: “时过境迁,宅院亦是会人老珠黄。” 这一下,便又将周氏气了个仰倒。 余幼嘉没有理会,反倒动作极快,从熟悉的地方摸出了空空只剩一张地契与二两碎银的钱匣子,又将地契给了钱叔。 而钱叔的动作则更快,掏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银钱,拟了契书,将之交给了余幼嘉。 三十两银钱入手,余幼嘉方才转向了等候已久的表哥。 周利贞倒也上道,微微抬了些银两: “一车药包四两六钱,另有一车秋裳,冬衣,与几床新被褥,花了六两四钱统共是十一两银钱。” 余幼嘉没有犹豫,当着众人面,坦荡的数出十二两,递了过去: “表哥,还有一件事情,要劳烦你,虽然我早已想到秋日多风寒,一路艰辛赶路,家中女眷肯定会有风寒体热的病状,所以让你买了一车药。” “但这群女眷们有多糊涂大家伙儿应该也是见识到了。” “我人微言轻,刚刚闹一出,让她们搬离此处,已经让她们心中多有不平,为防往后说我拿着银钱,却不给她们看病治病,只顾给她们胡乱吃药,由此记恨上我” “我愿意多花一两,劳烦表哥再在药堂中替咱们找个医术最好的大夫,替这一家子好好诊治诊治。” “若那车草药不够,或是有遗漏,需要买别的草药,我也愿意再添钱。” “但是,若这车草药够用” 余幼嘉转过头,看向那群脸色青红交加的女眷们: “谁若是往后想恩将仇报,只管用你们脚趾大小的脑子掂量掂量,我做的是否有错。” 第八章 房屋分派 恩将仇报,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余幼嘉这么一开口,只差戳着众人脑门挨个问谁往后会背信弃义。 说不难听,那着实是假的。 可面对这样夹枪带棒的讥讽,有人能反驳吗? 没有。 此情此景,纵使是每个人脸上都不好看,可却连一个胆敢开口反驳的人都没有。 经史子集中恩将仇报,背信弃义的典故不少,可‘升米恩斗米仇’也并非不多。 早点儿将话讲开,难道还有错吗? 余幼嘉将每个人脸上的神情看在眼里,暗道一声‘还不算是无可救药’后,将视线收了回来。 周利贞垂眼,看了看手里的银钱,又看了看那群明显瑟瑟发抖的女眷们,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声音微不可查的笑道: “人微言轻” 余幼嘉似有所察,立马将视线转了过去:“?” 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害的表哥怎么回事? 这肯定是在笑她? 肯定是! 周利贞立马敛了笑容: “那我即刻回药堂请大夫。” 余幼嘉稍稍颔首以作答,又确定那两个推车的药铺伙计可以让她们差遣一段时间之后,当即返回周氏旁,从支支吾吾的周氏嘴里问到租住房子的位置。 这位置问到之后,余幼嘉当即心中就是‘咯噔’一声。 原因无他。 ‘西城门往西再六里,大槐树旁’这样的描述,很明显已经出了城。 一帮很明显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眷,租到不知有没有左邻右舍的城外地界去 先不说每日来回进城寻活计如何艰辛,单单就说一家子没有一个有武力的男丁,也容易被歹人盯上! 再如何穷苦,本也不能,不该租这样的地界! 余幼嘉被气的额角生疼,众女眷不明所以,只能转头看向周氏,周氏被众人看着,一时间目光闪躲,更加不敢言语。 眼见有人要出声质问,余幼嘉到底是平静了下来,率先出声道: “现在启程。” 那一通刀砍门窗的威慑力到底还是萦绕在众女眷们的心头。 纵使还有些不情愿被小辈差遣,女眷们到底是又收拾好了微薄的细软,在大夫人白氏的板车上又给余老夫人悉心的腾了个位置,将人安顿好后,慢慢又踏上了去往新家的路程。 此时已然是日头西斜,残阳如血。 平头百姓们结束一日辛劳,刚巧多在此时回家。 一群女眷们在街上行走,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女眷们只觉那些目光灼灼,犹如钝刀,割的人不敢抬头,只沉默着往前走。 余幼嘉心思也有些沉重,但却不是为了目光,而是对周氏租住的宅院越发没底。 只是女眷中有人瞧见她眉眼紧锁,动了动眼珠,当即快走几步贴了过来。 那人约莫十二岁上下,与余幼嘉年纪相仿,灰扑扑的脸上难掩一对浑圆明亮的招子: “你就是二娘与三娘的亲妹妹?你怎与她们俩的性情都不一样?” “我是二房家的四娘,今年十二,八月生人你又多大?咱们到底谁排第四?” 余幼嘉正心烦,闻言瞥了对方一眼: “比你大。” “不过我不愿掺和进你们的排资论辈,不必以四娘称呼我,唤我余幼嘉便好。” 那明显是鼓起勇气来搭话的小娘子明显有些泄气,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显然有些不喜欢余幼嘉这样油盐不进的性子。 可四娘仍然撑着一口劲儿,努力,再努力的从包子脸上挤出笑,给余幼嘉也说了自己的闺名,方才十分自来熟道: “那往后,我就唤你一声嘉娘。” 四娘用娇憨的言语连唤了两声,感觉确实不错,这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道: “我们既互换了闺名,又是家中姐妹,往后更有相互帮衬的时日,我可否求你一件事” 余幼嘉脚下稍缓,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哪成想,四娘小心翼翼的憋了半晌,巴掌大的圆脸上憋的通红,也只憋出来四句话来: “我娘亲出身武将之家,我外祖父乃是镇西的大将军,娘亲从前虽未舞刀弄枪,但性情却也耿直的厉害” “她心中并非有意同你们吵架,只是我弟弟着实病的不轻” “嘉娘一看就很厉害很厉害,我们不求得到多少优待,只求到了地方,若是有什么东西要分派,求你看在大伯娘与老夫人的面子上,莫要,莫要想起来我娘同你们吵架的事儿” “你说往后我们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愿意的,你要是觉得我弟弟也就是五郎因生病而干得少,我连他的份也能一起干” 包子脸的小五娘眼睛有些红了,呼吸啜泣间还有些隐约的鼻涕泡。 余幼嘉也没想到居然能听到这一番言语,一时间着实有些诧异。 虽她从前与余家一家女眷没有接触,可也能看得出来,这一群投奔而来的女眷虽然毛病不少,但和周氏比起来,还真是高下立判。 不过,她也没有着急回应这个请求。 毕竟高门内宅中手段不少,能高看人一眼,但绝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面对盈盈泪水的目光,她只道: “到了再说。” 这话应当当真让四娘有些伤心,小姑娘强撑着还想笑,结果还没张口,鼻子处就涌出来一个大鼻涕泡,一时间又羞又恼,捂着脸回黄氏身边去了。 余幼嘉暗暗觉得好笑,不时扭头看那包子脸的四娘一眼,逗逗小娘子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余幼嘉以为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显然,原先做的打算还不够坏。 一群女眷站在几间围成‘冂’形,连院门都没有,而用栅栏围就的草屋前,一时间,哭声动天。 黄氏脾气最火爆,仍然最先发难。 只不过这回,怒火已经不往周氏这明显混账又糊涂的人身上去,而是直奔手握银钱,能主事的余幼嘉身上去: “好好好!” “大房家的丫头,你不让我们住那边的院子,说要卖屋换钱请大夫买药,要家中开销我都认了!” “可你打破那头的门窗,这头就有门窗了不成!?” “这是草屋,草屋!瞧见了吗?这里连窗都没有,地上全是黄泥,这间屋子的屋角还在漏水!” “而且统共就三间屋子,这屋子小到进三个人恐怕就难转身,你要怎么安置人?” 第九章 尽善尽美 余幼嘉没有言语,拉开竹编而成的栅栏,率先进入院子里,查看一圈之后,又站到了众人面前: “往后总是要干活的,难免要沾染尘土,黄泥不要紧。” “其余地方我也看过了,这里除了厨房与猪圈,还有三个能住人的屋子,漏水那间是厨房,我们暂时也没有米面能开火,等明日寻人来修补就行。” “哦,其实窗户也是有的,只不过是需要自行掀起支杆的那种,又由麦草编成,盖在墙上,所以瞧得并不明显。” 解释完刚刚令黄氏发火的几个点,余幼嘉又道: “来时我看过了路,这里虽然偏僻,四周都是农田,可周边却也有以田为生的农户作邻里,不远处还有个小村,几步就有护田的小旗,标有巡田时辰,咱们自然不必担心安危。” “况且咱们若是要回城,不说今日难租到心仪的房子,手中剩余的十八两也得再花销上一笔,可我相信你们肯定还有许多想添置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刚刚四娘解释过黄氏脾气的缘故,这么一通解释后,余幼嘉视线里的黄氏好像确实没有原先那么火冒三丈。 黄氏似是憋着一口气般,再一次问道问: “那你要如何安置我们?” 这也是一家子女眷的疑问。 没有人不想自己过得更好些,哪怕是同甘共苦,吃得苦不一样多,也会令人心生不平。 其他女眷或许是羞于启齿,但真到了这时候,没有人会不在意,皆是略带紧张的盯着余幼嘉。 好似她若做不出好决定,反复就会随时气愤的拂袖离开一般。 余幼嘉再一次没有直接回答,只问道: “家中女眷,各房各有几人?又都是什么人?” 女眷们没有犹豫,当即说了出来。 余幼嘉也听了个分明,如今这一家共有三房。 大房与二房乃是余老夫人所出,同气连枝,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三房则是余老太爷良妾所出。 大房如今有大夫人白氏,还有周氏所处,却早早记在白氏名下的二娘与三娘。 二房有二夫人黄氏,黄氏有四娘五郎这一对龙凤胎,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二老爷的妾室吕氏。 三房则只有一个三夫人洪氏。 加上余老夫人,以及两个随着余老夫人出嫁,几十年如一日跟在余老夫人忠心耿耿的老奴陈婆子与王婆子。 一帮女眷,统共是十三人。 说多不多,说少,也着实不少。 余幼嘉脑中过了一遍,很快做出了决定: “大夫人,三夫人,与二娘与三娘,占一间屋子。” “老夫人,周氏,与两位婆子,占一间屋子。” “二房的四人占一间。” “内里的屋子我早就瞧过,一间屋子里,东西各有两张木板床,挤挤也能住下。” 众人也早猜到,统共只有十三个人,最好的情况也只能四人占一间。 但这样的分法,还是引起了一些微辞。 一直护在余老夫人身边的王婆子是个气势不弱的妇人,率先摇头道: “我与陈婆子还有些力气,惯会伺候人,老夫人与大夫人身体不爽利,我们俩正好一起伺候,也不麻烦别人。” 王婆子话音落地,人群最末尾一个年约莫十三四上下的娇俏少女,便拉扯着另一个气质温婉,年约十五六的少女靠近了余幼嘉: “我与二姐自幼长在母亲膝下,母亲生病,我们愿意尽孝,不算麻烦。” 余幼嘉微微眯眼,打量着一对明显是自己亲姐妹的姐妹花,没有言语。 这尴尬的氛围一直撑到二娘微微咬了咬薄唇,用一种哀求似的目光看向余幼嘉: “主母是一家主心骨,两位婆子专心伺候祖母,咱们确实能安心一些。” “姨娘若来我们房中,也不是不行可,可是,咱们委实是不太,不太愿意” 二娘到底是闺中小姐,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 但余幼嘉却听懂了。 这几人说来说去,其实无非就是同一个意思—— 在原先宅院见识过周氏的糊涂之后,不愿意同周氏同住! 只怕现在的分派,除却二房一家,其余两间房,谁都不满意! 周氏蠢笨不假,但听见那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间脸色白的厉害,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余幼嘉眼见事态不对,伸手揉了揉眉心,到底是开口解释道: “让你们与大夫人同住,就是看准了刚刚初见你们时,你们一直守在大夫人身边,一定会侍奉好嫡母。” “你们好好照顾病患便是,不用想东想西。” “还有” 余幼嘉转向面色惨白的周氏: “周氏,我且问你,余老夫人是大老爷的亲母,若是你好好侍奉,晚些大老爷若是归来,一定会谢你。” “你,可愿意侍奉左右?” 周氏心碎的厉害,来不及辨析为什么往日里粘人的闺女此时会用如此身份的称呼唤她与余家人,只听到檀郎会谢自己,当即被闺女嫌弃时所伤的心,就再次活络了起来: “我自然是愿意的!” “我生是檀郎的人,死是檀郎的鬼,替他尽孝,也是应该的!” 这番话莫说是几个未出嫁的姑娘,几个已为人妇的妇人们都着实臊的脸皮通红。 可偏偏周氏倒不是觉得如何,脸上满是认真。 余幼嘉收回了视线,看向已经上了些年纪,明显身子骨也已经有些撑不住的王婆子与陈婆子: “两位婆子可是瞧好了?” “你们两个或许能照顾好老夫人,但多一个病患,还真未必吃得消,周氏其他事上虽糊涂,可对大老爷的情分不假,她若能帮忙,你们往后还能出一个人操持家里。” “还有,这只是临时安置,若往后还有变动,再做调整。” 言及此处,余幼嘉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还在漏水的房屋,说道: “你们高门出身,或许不知,其实冬日里,厨房才是最暖和的,等明日厨房修补一番,若有人觉得病患太多,需要有人值夜,烧些热水,备些热食,就各家隔几日出个人,换着守夜。” “如此,该是没有问题了?” 这番做法,不说是十全十美,可也已然是努力尽善尽美。 一家子女眷心中都默默认了这一分派,只有刚刚被两个亲生闺女嫌弃的周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操着一口酸溜溜的言语,尖声道: “怎的?你回来胡乱砍砸一气,怎现在分房的时候,却不合咱们住在一起?” “你是不是将咱们丢在此处,晚些时候就回城去寻你那个好表哥?”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兔——” 言语当然没有说完的余地。 眼见其他女眷脸色有变化的痕迹,余幼嘉眼皮一掀,就掐住了周氏的话头。 她没有过多的言语,面对陡然尖锐起来的各家女眷们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躲避。 余幼嘉只短短一句话,就再一次震住了场面: “我?” “我睡猪圈。” 第十章 姐妹相争 ‘我睡猪圈’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是简单的震住了场面,而是太过能震住场面。 一群原先被周氏挑拨的女眷霎时间死寂下来,各个面露诧异,活像是被雷劈过一般。 这回,莫说是同余幼嘉有血缘的二娘与三娘面露吃惊与不忍,连与余幼嘉有过‘骂战’的黄氏,气势都矮了一大大大截。 一片死寂之中,黄氏踌躇几息,猛然闭目,像是壮士赴死一般,咬牙道: “我瞧见路上你同四娘有说笑,想必是你们俩性子相和,既年纪又相仿,若是你不愿意去大房与老夫人处,又不在意我房中有个男丁,你可过来与四娘同住。” 二房那间屋子里原本就已经有四人,不过那间屋子好就好在,都能由黄氏这个二房当家夫人说了算。 黄氏惦记着糊涂的周氏没人肯搭理,大房房中又有一个曾与周氏有过旧怨的大嫂白氏,不知周氏有没有在闺女面前上过眼药 黄氏虽然脾气火爆,但却分得清轻重缓急,也真心不愿一个同自家闺女一样年纪的小娘子住去猪圈。 她自认已经做出了退步。 可没想到,余幼嘉没有领情相谢,只是冲着她略感诧异的挑了挑眉,又笑着摇了摇头。 黄氏没料到自己的一腔好意还没被人瞧上,当即气恼道: “好好的屋子不住,你居然还去住猪圈,下辈子投胎转世也变成小猪!” 这嗓门不小,板车上一直休息的余老夫人与大夫人白氏,立马有了动静。 余老夫人的身体明显比大儿媳稍稍好些,率先爬起来,试图阻止这一‘荒唐’的行为: “不,不可” 余幼嘉摆了摆手,比面露五颜六色神情的女眷们还要坦然: “老夫人,不必劝我。” “你难道没有想过,若是我给自己安排了一间好屋子,其他人会怎么看我,我又该怎么服众?” “我若没有身先士卒,其余人只会想‘这人果然偏心,给自己安排更好的屋子’‘我们又凭什么听她的?’” “你们如今四个人一间房刚刚好,无论谁房中多了我一个,都是多,一个两张床的屋子,两个人挤一张也算勉强,若有伤患,不能挤,少不得就得睡在地上。” “如此一来,再多我一个,又怎么能睡得下?” 无论是老夫人房中,还是大房二房房中,余幼嘉早早就已经有了规划。 老夫人身份最高,身子骨又不好,两个婆子与周氏必定不会同她挤一床,肯定会有一人睡在地下。 大房中大夫人病的最重,有一人床前守夜伺候,也是常理。 而二房中,有一病重的男丁,纵使黄氏愿意与妾室同挤一床,四娘恐怕也难和五郎同睡。 想必大概是黄氏带着闺女,让五郎睡一张床。 如此一来,余幼嘉便连每人房中谁可能睡地上都想到了,怎么好挤下去? 相反,余幼嘉看了一圈,发现猪圈倒是不错的好选择。 猪圈也差不多是屋子那样的布局,有顶棚,四面封闭,内有四面土墙隔出来的五个栏圈,还有窗。 平头百姓之家,牲畜往往是一家中最贵重的东西,一家一年到头就等着牲畜出栏,过个好年,平日里更要好好饲弄。 更别提这明显是养许多头猪,对百姓来说价值不菲的大猪棚,所以连地都比其他屋子都夯实了不少。 较高的地势,精心建造,明显规模不小的猪棚,自然比其他草屋更不容易漏水。 这就给了她别样的想法。 果然,仔细查看一圈,果然看到栏圈边,靠门处,有一个小小的空地,支着一人身位的木板,明显是从前那一家人为了照看这规模不小猪棚里的猪而守夜时留下的小床 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一来,不用同其他人挤一间屋子,二来不用去时时刻刻看顾厨房,更不用随时听动静给其他人倒水热餐 别人心中许会怜悯,嘲笑她睡猪圈。 殊不知她还在笑这些人自作聪明,还在谢这房屋的上一个租客是个好人,将猪圈打理的干干净净才走呢! 余幼嘉的坦然显然再次震住了一批人。 这回,原来眼中仍有些不服气的几个生面孔,眼中的火苗也散了,各自嘴上虽然不说,但却颇有心服口服之感。 余幼嘉没有错过各人眼中的钦佩,也没有错过这个好时机,当即伸手唤人,按照人头数,将车上的被褥,秋裳与冬衣都各自分了,方才嘱咐道: “被褥,秋裳,冬衣,我各拿一套。” “其余人,除了被褥是两人一套,秋裳与冬衣也先各发一套,剩下只余两套被褥,两件衣裳,留存待用,想必没有意见?” 房屋既已让,也没有人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当即便是齐齐点头。 只有二娘与三娘稍稍犹豫了一下,两姐妹执手来到了余幼嘉面前,摸出了一个没离身的包袱来拍了拍: “阿妹,我们的衣服便不用给我们了,抄家之时,虽然仓促,但我们也带出了些东西,虽首饰头面早已被官差拿走,可这几件衣裙仍在。” “大家一季只有一件衣服,不好换洗,把我们的让给她们罢。” 余幼嘉扫了一眼那个包袱,十分平静的将剩下的被褥与衣裳捆好,当着众人的面,一点也不客气的开口道: “你们是真心想要让衣服,还是因不想穿这些乡野村妇才穿的粗布衣服干活,所以才想出了‘让衣服’的法子?” 余幼嘉说话从来都不客气,这话一出,当即就让二娘与三娘白了脸色。 二娘温婉秀气,说不出什么重话,反倒是明显娇俏活泼一些的三娘将话头接了过去,单手叉腰,指着余幼嘉道: “你!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亲妹妹!” “我们好心说要将衣服让给她人,你怎的还这样污蔑我们?” 余幼嘉没有回应前一句话,只抬眼,平静的看着二娘与三娘,直到将人看的浑身发寒,避开目光,方才道: “污不污蔑,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这包袱里面的衣裙一定都是做工精细,价值不菲的衣裙,让你们心爱到连被抄家都想带上。” “既如此,你们此时拿出这几件衣裙来,还说准备以后穿,难道不是想避开干活,坐在屋中继续当千金小姐吗?” “你们可别告诉我,你们准备穿着罗裙下地做活?” 第十一章 雪中送炭 余幼嘉的言语,平淡的仿佛像是决定晚上吃什么一样轻描淡写。 可被‘质疑’的二娘与三娘却是一时间臊的脸色通红。 二娘尚且不敢言语,性子明显跳脱一些的三娘却努力挣脱自家二姐的拉扯,试图同余幼嘉辨个分明: “你在胡说什么!” “诸位长辈都在此处,正是共渡难关的时候,我们岂敢自己躲懒!” “我们哪里懂这些,你,你——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余三娘子显然是千娇万宠养在闺阁中的千金小娘子,哪怕到了这种被余幼嘉冷言冷语质疑的关头,也说不出只言片语的难听话,‘你’了半天,秀口一瘪,竟是被气哭了。 哭了? 余幼嘉微微挑眉,嘴里的话却一刻也不软: “你若要哭,只管往房中去哭,免得过路人瞧清楚你到底生了几颗牙。” 三娘还在落泪,听见这话,下意识的闭了嘴。 可光是嘴巴闭上,眼泪却还止不住往下落,看着着实是楚楚可怜。 若是往日余幼嘉或许有几分欣赏之意,可偏偏如今这境地,她也着实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她上前几步,在众人略感诧异的眼神中,从二娘手中接过了那个小包裹,打开瞧了一眼,方才开口道: “我这人向来有话直说,你们若是觉得难听那一定是你们听得还不够多。” “不论你们是否真是为了其他人让衣服,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你们的衣服我会拿走,明日找个地方当掉,再换成一些家里可用的东西。” 这句话一出,哪怕是贤惠温柔的二娘脸上明显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三娘水灵灵的杏眼更是直接变成了(ΩДΩ)模样。 可也不等她们开口阻止这件事,就听余幼嘉再一次开了口: “不必说些什么‘这是我们穿过的衣裙,如何能够当与他人’‘我们想留一件裙子都不行吗?’‘大胆狂徒’之类的话,这些话,除了触怒我,触怒我的切药刀,没有任何用处。” “如今我手头有多少银钱,你们也是知道的,十八两银钱,一家女眷如今又连个找到活计的人都没有,只进不出,撑不了多久。” 二娘三娘对视一眼,皆是咬着唇垂下了眉眼。 余幼嘉向来干脆,抱着那三四件做工精美的衣裙,便转向了其余看戏的两房: “我做事如何,诸位也都瞧见了。” “我每句话既开口,便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哪怕是我亲生姐姐,脑子犯糊涂的时候,我也不会心慈手软,一样得受着我的难听话。” “如此,若往后被我瞧见大家伙儿从行囊里掏出什么如今咱们不该有的东西穿戴在身上,耽误了活计” 余幼嘉原本就寒若冰霜的眉眼越发冷冽: “休怪我只是个乡下长大,没有教养的小野丫头,到时,更不知道有什么尊敬长辈的规矩。” “我,一定说到做到。” 内宅里面的妇人或许不通俗务,但论心思,却都是一等一的聪明。 事到如今,众人哪里不知道余幼嘉是借着自家亲姐姐不大不小的过错敲打其他人? 当即,零星几个背着包的女眷当即便神色不自然的别开了脸。 余幼嘉回忆了一遍自己所行所讲,估摸着火候该是差不多了,这才小手一挥: “都去各自的房中收拾收拾。” “我看过了,厨房边有一口井,井边虽然磕碜了一些,绳子也脏,但里面也是有水的,这里许久不住人,打些水来擦拭擦拭,将被褥理好,烧些热水将自己拾掇拾掇,差不多天也该黑了。” “如今大夫还没来,从旧宅院中带出的米面粮油也只剩一些,我刚好寻个时间去邻里找人换一些米面,等大夫到了此处,若是我先付的那一两银钱不够花,可我却还没回来,你们就让人再等等” 余幼嘉一项项安排着众人该做的事情,言及此处,突然一顿,看向二房那自己刚刚才认了个脸熟的侍妾吕氏,道: “那可是【大夫】。” “我想,应当不会有人又喊着‘外男不可入内院’,然后将大夫也一并扫地出门?” 吕氏二十岁上下,鹅蛋脸,柳叶眉,哪怕是荆钗布裙,灰头土脸,也难掩如浆果初熟一般年纪特有的丽色。 女眷中也不知是谁没有忍住,笑了一声,被余幼嘉盯住的吕氏霎时脸上一阵青红交加,一派坐立难安的模样。 吕氏伏低做小多年,对这个初次见面就拿刀砍遍屋子的大房小娘子本能有些畏惧,赔笑了几声,当即将头低了下去。 余幼嘉既已将人的错处点了出来,自然就不会往下继续挖苦,看着女眷们将分出去的东西各自搬进屋子,正要转身离开,就见落日余晖之下,不远处的乡道上尘土飞扬,一辆马车几乎直奔此处而来。 余幼嘉眯着眼看了几眼,原本微微皱起的眉眼松了些,等那车停下,张口便是一句: “亲爹。” 这一声吓得药铺驾车的伙计差点儿没勒住缰绳,原本准备带着大夫下车的周利贞也显露出几分吃惊来: “咳咳咳——阿妹?你在说什么胡话?” 周利贞原本就形销骨立,瞧着就像有什么不足之症,一通咳嗽之下,险些直接摔下马车。 余幼嘉下意识扶了病美人表哥一把: “我只是在说,亲爹估计也只能当得表哥这样了。” 这话一点儿都不带水分。 她一贯眼神极好,马车奔驰中帘幔飘动,她清楚的瞧见了内里只有两个人,连带着赶车伙计,也只有三人。 可,若是只有三个人来,缘何马车的车辙痕如此重呢? 答案只要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这位表哥又给她带了些东西。 她已经要了药材与衣物被褥,还有什么能带呢? 无非就是 食物。 “阿妹这话可不能给别人听见。” 周利贞只是笑,眉眼眯成缝隙,看着分外和煦,使人心生亲近: “表哥带了咱们春和堂最好的大夫,还给你带了些米面粮油——” “咦?怎的这样看我?” 第十二章 神医童大夫 为什么看? 这么大个闪着圣光的病美人,走出来谁不多看两眼? 换做是她,她能做到这个程度吗? 余幼嘉心中如此想着,言语上倒是认真: “正与女眷们说完要去换食物,表哥就说带了米面粮油,有些惊喜。” 周利贞笑着摇了摇头,又往余幼嘉身后看了一眼。 此时女眷们都各自散了,门口空荡荡的,他便趁着伙计还在扶大夫下车的功夫,从袖口中掏出一物,压低了些声音,缓声道: “米面粮油都带了,不必去换,除此之外,我记得你说不想让那些女眷们闲着所以此番过来,我还带了些种籽,崇安此时还不算冷,去院角里开一角菜地,种下去,最多二三十天就能吃上青菜,既不会让她们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用再花钱去买。” “还有—— 这是你原先给我的银钱,我回家时碰到了母亲,我们俩又添了一些,如今她们不在,刚好补贴你。” “如今你们在一个屋檐下,虽然难以明面上贴补自己,但先收着罢,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余幼嘉从车辙痕猜到了表哥带了粮食,却没猜到对方想的如此全。 这一番话听下来,她脑中被那些女眷们拨动紧张的那根弦当即就松了不少。 余幼嘉微微叹了一口气,将那袋一看就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给推了回去: “表哥,你这样,我又想叫你爹了。” 和一个思虑周全的聪明人一起做事,这是多么舒服的事儿。 这几番受照拂 真的很难不让人心甘情愿的叫一声爹。 周利贞被叫的眼皮直颤,连一贯瞧着就温柔和煦的眯眯眼都睁开了不少: “若要是担心她们会发现你藏私,我带回去就是别这么叫了。” 余幼嘉心里舒坦,也应了下来: “好的,亲哥。” “我带你们去给女眷们诊脉。” 这回,有求必应的周利贞倒是摇了摇头,他转向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让这位童大夫进去便好,姑母姑母做的事情不像话。” “如此破落窄小的屋子,多占几个人恐怕都难,那群高门女眷们本就在意男女大防,我若进去,少不得又得有什么风波。” 余幼嘉听着,不时点个头,等对方说完,心中已然十分熨称松快,毫不犹豫就点了头: “好。” 她转身就给老大夫引路,这副毫不拖泥带水的模样,又是令周利贞一愣。 漫天的红霞席卷,凉意渐深,周利贞又轻咳了两声,目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离去,这才踩着马凳上了车。 帘幔放下,将一切重新掩隐。 只一瞬,清癯青年原本满脸的温和笑意褪去,只留下淡漠疏离的底色。 伙计没有离开,只靠着马车百无聊赖抛着马鞭,数十息后,方才听马车里的声音吩咐道: “去将粮食卸了。” “若母亲再吩咐什么余家的事情,便只说我有事要忙,已经尽力,将所有事情推脱到我从州府进药回来再说。” “是!” 余幼嘉带着老到一看就医术很高明的老大夫进了自家堪称一览无遗的院子。 这位被表哥称作童大夫的老大夫十分健谈,从院门口到余老夫人屋前这一段距离,余幼嘉已经知道了这老大夫家住何方,有几个较为成器的孩子,行医多少年 余幼嘉原本不是很多话的人,但这童老大夫精神头着实奕奕,倒是也没将话落在地上,一路‘哦?’‘是嘛?’‘那可真没想到’,糊弄着人走到屋门口,正巧就瞧见周氏拎着一块脏污的布往外走。 两人尚且没动作,就见周氏先变了脸色,往地上啐了一口,走了。 童老大夫一生行善积德,颇有美名,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那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即就有些伤心: “这,这这是何故啊?” 十里八乡,只听过不欢迎乞丐的人,却压根没见过不欢迎大夫的人! 余幼嘉倒是淡然,为童老大夫宽了心: “童老大夫莫要恼怒,那人是在啐我。” 童老大夫又是一个吃惊,花白的胡须直抖,更加费解: “那,那她为何要啐你呢?” 虽然容貌犹存,但很明显也是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个妇人当面对小辈啐口水,那得是有什么过节? 这家人,风气如此差,早知不该来的! 余幼嘉倒是不知道这老顽童似的童老大夫已经想了这么多,正要开口,就听草屋内传来了余老夫人的声音: “可是大夫来了?你等且快快去迎。” 草屋的动静就是如此,内外说话的动静几乎就在耳边。 童老大夫这才惊觉,这草屋隔不了什么声音,自己与身旁小娘子的话,怕是早早已经被人听到了耳朵里,顿时有些讷讷。 一大一小两人没有拖沓,童老大夫直接就在主屋放下药箱,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仔细为余老夫人整治了脉,随后,一脸郑重的摇了摇头。 其他屋子里的女眷们,刚刚听到动静,但凡能行动的都赶了过来。 不大的屋内几乎人挤人,站不下的人就站在屋外听上一耳朵,等着大夫为自己诊治。 此时屋内的几个女眷瞧见大夫摇头,都是一惊。 黄氏作为在场的唯一一个亲儿媳妇,率先颤声问道: “婆母,婆母如何了?” 自抄家起,老夫人就是她们的主心骨。 大夫,大夫如今摇头,该,该怎么办? 若当真是老夫人倒了下去,她们这一家本就是因为老夫人才撑下去的女眷们,又该如何自处!? 已然换了一身粗布衣服的余老夫人坐在屋内唯二的第二张破椅子上,闻言先是一愣,沟壑越发明显的脸上旋即露出了一种解脱中夹杂着忧愁的神情: “能有何事?左右不过是个死罢了。” “只是我还未将这一大家子安顿好往后,往后你们就要受苦了。” 哪怕是此番境地,余老夫人说话,仍然十分有威望。 听到事情变成这样,老夫人仍在挂念自己,女眷中有几个软弱的,当即就啜泣出声。 童老大夫奇怪的扫了一眼四周多到出奇的女眷,一边继续摇头,一边说道: “这位老夫人没事。” 原本已经隐隐约约啜泣声仍持续了几息,等都反应过来后,周遭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余老夫人身边的两个婆子里,有个较为能说话些的陈婆子,反应还算机敏,目瞪口呆的重复了一遍: “没没事?” 童老大夫这回倒是知道点头了: “对,你们瞧不出来吗?摇头,就是没毛病的意思没事。” “这位老夫人虽然有些脾气中虚,忧思过虑,但明显从前身子骨有好好将养,更用过不少好药,硬朗的很,到不了生病的地步,只要好好养着,过不了多久就能补回来。” 屋内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余幼嘉看完了全程,突然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夸赞道: “童老大夫,您的医术一定很好罢。” 童老大夫仍是乐呵呵的模样,只将点头的动作加快了一些: “对,对对对!最好的,我可是咱们州府最好,最厉害的大夫!” “不少达官显贵都让我去他们府中坐诊,可我惦记着亡妻让我照顾家中几个娃娃,又想念故地与乡亲,所以还是回到了崇安县城。” “如今,都是要治病的人来找我哩!” “你们也是刚巧遇见了周少东家,所以才能让我走上一趟等等,小娘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医术好,难道是见我替人诊治,就看出了些许吗?” “那你也很厉害!你是不是想学医术?如今医女虽然少,但可并不是没有,若你愿意,我给你指条路子!” 余幼嘉听着乐呵呵的絮叨,又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 “缘由很简单,童老大夫。” “看您诊治完摇头是表‘没事’的习惯,若是您的医术不好,应该早早就被打死了。” 第十三章 晴天霹雳 乐呵呵的童老大夫乐呵不出来了。 他变成了伤心的童老大夫,一边强打着精神,一脸挫败的一一为女眷们诊治,一边摇头表‘没事’: “这个没事,这个也没事” “这个稍稍有些风寒,不过我看了你们拿过来的药,那药喝上几天也会没事的。” “这个嗯你这和风寒倒没什么关系,是曾落过胎,小月子里本就有不足之症,最近想必又有辛劳,所以气血中亏,得开点儿补气血的药。” “这个,咦?如此细皮嫩肉,居然是个男孩子,我瞧瞧,这个风寒比上上那个要重一些,不过也不碍事,一瞧就是从前娇生惯养,一时虚劳,又加风寒,便坚持不住倒下了!喝些风寒药,等稍稍好一些后,就多砍砍柴,打打水,没事绕着屋子跑几圈,也会没事的!” 童老大夫虽然老顽童了些,但医术着实精湛,虽然大多数人都得了个摇头的结果,可摇头间,竟能诊治出陈年旧疾,还是今日新伤,一时间更令在场的女眷们心服口服。 一圈诊治完,童老大夫眼见人差不多都走了,方才背着药箱而起,故意不去看余幼嘉: “既然已经诊治完,那老头子我便先走一步。” “对了,我出诊的诊金随心而定,你们待我不好,那先给的一两银钱,我就我就要收999文,只还你们一文钱!” 屋子里除了余幼嘉,便只剩下老夫人,两位婆子,以及满脸焦急的二娘三娘。 其他人那里回的上这话,于是还是只能余幼嘉开口。 余幼嘉稍稍快了语气,装出几分焦急的语速,方才夸张道: “啊,竟是如此?那咱们可——如——何——是——好——哇!” 这一拖长的尾声,显然又逗乐了伤心的童老大夫。 童老大夫又振作了起来,乐呵呵又慈祥的笑道: “小娃娃真笨!我是骗你们的!” “你们一瞧就没什么银钱,我个老头子,半截入土的人,难道还能真的多收你们诊金吗?” 纵使余幼嘉再厉害,遇见这样的老顽童,闻言也能无奈的摇头笑叹,不过也仅仅只有几息,她便缓了笑意: “童老大夫真是好人,只是请暂时留步一会儿,我们这里还有个病患,躺在床上无法行动,所以没有过来,得您亲自去其他屋子一趟。” 童老大夫被夸赞后,肉眼可见的再一次神采奕奕,大手一挥: “带路便是。” 二娘与三娘明显送了一口气,余幼嘉没有点破,再一次引路,很快见到了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的白氏。 自来崇安,白氏一直躺在板车上,直到如今,余幼嘉才是第一次瞧见对方的真面目。 白氏是个约摸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容貌不说多美,但偏有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文气,连带着眉眼也勾勒出几分出尘之意。 余幼嘉第一次信了‘美人在骨不在皮’这样的说法,难免多看了几眼,余光瞥见焦急站在床旁的二娘与三娘,又一思索,视线便从床上紧闭双目的白氏看到了容貌出众,气质温婉娴雅的二娘身上。 二娘本在专心致志注意童老大夫诊治母亲,被这么盯着看,一时间也回了神,眼见余幼嘉没有收回目光,被看的有些莫名的她便软声轻问道: “嘉妹,怎么了?” 余幼嘉摇头,心里倒是回了答案—— 二娘与大夫人虽长得不同,但气质极为相像。 甚至连看着更娇俏活泼些的三娘,被余幼嘉言语相激,虽也有气恼的举动,可大体也是知书达理,且口中骂不出什么难听话的人。 换而言之 细节处的点点滴滴中,皆可看出这位‘大夫人’白氏,其实应当一直在真心教导着从周氏处抱走的两个孩子。 更不像原身从周氏口中听闻的那样‘恶毒’。 那些如何将孩子抢走苛待,又如何强逼大老爷离开周氏的言语,应当多是‘诬告’。 只是周氏为了让年幼的余幼嘉对余家大夫人生出抵触而说的言语 余幼嘉心中有了猜想,视线中,就见童老大夫极缓极缓的摇了摇头。 二娘与三娘一直颇为紧张,瞧见此情此景,顿时喜不自胜: “又是没事!太好了!太好了二姐姐!” “大夫,多谢您,多谢您,只要我母亲没事,我,我我虽掏不出银钱,但我先给您磕头,往后等我们宽裕些,一定报答您!” 两姐妹拉扯着就要给童老大夫下跪,可余幼嘉瞧着童老大夫一直没有转过来的背影,却是心中不自觉‘咯噔’了一声。 余幼嘉一手拉住离自己较近的二娘,又眼疾手快的一脚勾住已经老实巴交开始磕头的三娘,面对两姐妹的茫然,沉声道: “你们俩先别急着谢,走一个去主屋请老夫人过来快去!” 原本茫然的两姐妹听到这样的言语,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眼见三娘愣愣的要哭,余幼嘉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唇,喝道: “还不快去!” 三娘踉踉跄跄的走了。 余幼嘉定了定神,搂着已经瘫软了半边身子的二娘重新走回到床边。 一步一步,她走的极为缓慢,心中也在不住的思索着。 原先在刚刚那个屋子里,她就猜测过—— 若是以摇头来表示‘没事’,那么真的表示大事不好或压根就是人之将死的时候,用什么来表示呢? 如今她知道了。 摇头。 也是摇头。 只不过,这种摇头,童老大夫每一下,都摇的极慢,极缓,而且只摇三下。 像 余幼嘉的心里窜出一个比喻—— 像是一个将死的人,吐出最后一口气似的。 二娘到底是没有撑住,哐当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再抬头时,已经满脸泪花,她扶着床,悲声问道: “老大夫,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她如何了?” 童老大夫早已经收敛了乐呵呵的神情,脸上是一派肃然,他斟酌半晌,方才一字一顿的吐字道: “活不了,只能吊命。” “而且这命也不因我医术才吊住的,而是因为她的肚子里有个还想活命的孩子。” 第十四章 逆水行舟 还有个想要活命的孩子? 那岂不就是—— 有孕? 这两个字犹如惊雷一般,震在每个人的心头。 余幼嘉尚且能够自持,可其他人,却没有如此的定力。 余老夫人与众女眷在三娘毛躁的呼唤下急急而至,结果刚刚到门口,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险些没能稳住身形。 三娘这么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噗通一声就砸在了地上,与自家二姐抱在一起痛哭。 女眷们刚刚为找到一个栖身之地而稍稍欣喜的氛围,一下子又愁云惨淡起来。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出大事了。 白氏嫁入余家十数年,因身子原因未曾有孕,早些年膝下没有二娘三娘的时候,也曾烧香拜佛,夜夜诵经,只盼能有个孩子 白氏腹中这孩子,若是早些年来,那时余家尚且是钟鸣鼎食之家,家中男丁具在朝为官,白氏又贤良淑德,操持内宅一把好手,将所有人安置的熨称服帖,这孩子一出世,必定被一家子如珠如宝一般含在嘴里。 可如今 如今余家已经获罪被抄,男丁皆已经流放千里,一家子女眷尚且不知生计为何,白氏又疾病缠身 如今这孩子又能寻谁保住?寻谁依靠?寻谁教养? 这些念想谁都不敢说出口,众人心头悲戚之意未消,就听童老大夫长叹一声,道: “这位夫人打娘胎里面就有些不足之症,想必很多年未曾有子嗣。” “容老夫多说一句,这孩子,来的着实不巧。” “虽说我刚刚说这夫人是因腹中有孩儿,所以如今才有一口气,可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恐怕也不会因疾累而病” “难!难!难!” “只怕这个孩子呱呱坠地之时,就是这位夫人——” “童老大夫!” 众位女眷们胆战心惊之际,余幼嘉当机立断出声,喝止了童老大夫的言语: “闲言少叙,纵使逆水行舟,可未必就没有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的一日。” “您是医者,如今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就在您面前,若您都先比咱们死心一步,只怕咱们这些人明日就得起灵哭丧了。” “况且” 余幼嘉仍旧气势如虹,只是眼神不断扫过屋内外女眷们的身影,再一次微微抬高音量道: “怎么说这孩子也为大夫人续着一条命,二人连心,是旁人再不能比的。” “只怕若是再有机会,大夫人也会再次奔劳,离开江陵,为自己,为孩子,为这一家子女眷,谋个活路。” “如此,您说大夫人因孩子而病,这不就是在给旁人话柄吗?” 余幼嘉抱着手,眼神中微微有些令人不易觉察的思绪: “若是这孩子顺利出生,听到这些话,该有多自责自己害死了亲生母亲?” 余幼嘉字字如刀,刻在在场之人的心头。 童老大夫原先要开口的话卡在喉咙里面,嘴尚且还半张着,听清楚余幼嘉的言语,立马惶惶起来: “老夫,老夫不是那个意思” 童老大夫本就是性情敦厚,又夹杂些许顽皮的人。 他一生钻研医术,从未想过太多,当着病患面说这些话,也并非告知‘死期’,只是秉持着一贯有话直说的性子。 旁人敬佩他的医术,也多知道他的品性,往日能忍则忍,可从未有人呵斥过他。 更别说,还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娘子。 当然,要说生气,那也是没有的,只是这心中回过味来之后难免就多了些许难受。 童老大夫还想辩解几句,余幼嘉却没有给对方机会,只是给了对方一个十分信任的眼神,安抚住了老大夫眼见就要炸毛的脾气: “童老大夫,我知你意思,知你人品,更信你医术。” “只是未到终局,又是您这样医术高超的老大夫,更不该说些丧气话。” “起死回生,杏林春暖,不正是医者所求吗?” 童老大夫呆立原地,好半晌,才重重点了下头。 余幼嘉见状,心中终于松快了几分: “那就有劳您开药。” “至于老夫人您” 余幼嘉转向被两位婆子扶住,看着像是去了大半条性命一般脸色惨白,眼中隐有泪光的余老夫人,没有第一时间贸然开口。 不过好在,余老夫人也是个聪明人。 原先既已听到余幼嘉的顾虑,此时又被开口提及,到底是强撑着震了震精神: “放心,既有老身在一天,没人能将这事儿嚼舌根!” “不管往后如何,这孩子都是大郎的血脉,白氏也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虽风云变化,雷霆雨露几未可知,但老身不信换作其他人来,能有白氏这份为子而求命的心气!” “今日老大夫之言,但凡是我余家人,只管烂在肚子里,等白氏与孩子养好身子,我与他们二人自有谢你们的时候。” 中女眷又是一阵诺诺应声。 童老大夫原先一阵懊恼,如今才略微回过了一点清明来,看着几乎几息之间就从窃窃私语转向井井有条的周遭,看向余幼嘉的眼神,越发惊异。 他拂了拂花白的胡子,斟酌几息,方才道: “这位夫人能用的上的草药,较为名贵,纵老夫是个大夫,也不会随身携带。” “原先是老夫想岔了,为人医者,自当竭尽全力,既你们决定好要医治,明日,等明日天亮,我便将药材带来,再为这位夫人施针。” “只是,你们真的想好用药了吗?” 童老大夫一边说着,眼神一边稳稳落在余幼嘉的身上。 虽进屋时间不久,但连他却也看出来了,周少东家这位破落表亲的家里事情着实不少。 可也就是这么看着像是一大个烂摊子,每个人都弱不禁风,哭哭啼啼的家里,竟也有一个能明事理,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人 实属难得,实属难得! 如此,还等什么其他人回答,只等小娘子给拿个主意不就好了? 余幼嘉原以为童老大夫在同余老夫人商议,于是沉思了数十息,等她想完抬头,却没想到无论屋内屋外,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甚至连眼睛都已经哭到红肿的二娘三娘,都短暂停下了啜泣,面含祈求的望着她,似在等着一个决定 余幼嘉暗暗觉得有些可笑,但嘴唇牵动间,却没有笑出来。 她言语随意,似乎丝毫不觉得有多棘手,只道: “用。” “人命关天,为何不用?” “我这人是个怪脾气,虽今日才见到大夫人,并未多亲近,这事儿也不见得与我多有关系—— 但阎王要人死在我面前,我就偏要留人一命。” 第十五章 危墙之下 这句话落地,余老夫人才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周身不住颤抖的二娘与三娘才哀哀切切的继续啜泣。 众人眼光一散,那一副一家子隐隐都以余幼嘉为主心骨的氛围也再不复存在。 余幼嘉心里门清—— 这群人暂时能听自己的,能等她做决定,无非是因为她的手中拿着银钱而且有可能是所有人能凑出来的最后一笔银钱。 若她放弃了白氏,那白氏与其腹中的孩子,便当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不过 那又如何呢? 余幼嘉心中哂笑。 毕竟,在她心中,也未必是要这一家子多好,和这一家子多么一条心。 只是因周氏一时糊涂,害她被牵连自身,又怕这一家子投奔而来的女眷们昏了头,再给自己添什么更大的麻烦,所以管着,拘着她们。 比起那些更大的麻烦,救一个白氏算什么? 余幼嘉垂下眼收敛眼中的神色,又听着童老大夫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开屋子送上一送,就见因白氏的‘意外’而骤然苍老几岁的余老夫人,有些虚弱的朝她招手唤道: “嘉儿,你随祖母过来,祖母有话同你说。” 余幼嘉那里听过这样亲近的称呼,下意识眉眼便是一皱。 不过,也好在她自持力惊人,仅是一瞬,余幼嘉心中便有一道念头涌现,乖乖跟在余老夫人身后,进了主屋草屋内。 这个院子已经许久不曾住人,虽原先的主人走前打扫干净了屋子内外,可破落之气,却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余老夫人这么一位雍容华贵大半生的老妇人端坐于木椅上,余幼嘉甚至能听见本该丢弃的木椅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动静。 破落,倾颓,风光不再 既是屋子,也是这位余家风光半世的老夫人。 余幼嘉心中做了判断,动作也没犹豫,眼见屋内只有她们二人,开门见山的问道: “老夫人有东西要嘱咐我?” 余老夫人的脸上原本具是纠结与不忍,听到余幼嘉率先发问,又是一愣,好半晌,方才苦笑道: “是,只是老身还未考虑清楚” “让老身再想想罢,再想想” 余幼嘉努力耐着性子听老人家废话,听了半天发现什么都没有,这才开口道: “大夫人既已危在旦夕,便没有什么考虑清不清楚的了。” “老夫人若在分家时候,有如二娘三娘一般藏些金银细软,此时合该全拿出来。” “若您觉得此时拿出来,这一家子便会因抢银钱而心散,那我拿走之后就先藏起,往后再找个借口说是从旁人那里借到的便是。” “如此,既能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又能让一家女眷团结一心。” 实话实说,余幼嘉的言语虽然犀利,但向来直踩痛点。 余老夫人犹犹豫豫,她便猜到了几分对方的心思—— 余家突遭大难,正是一家子共患难的好时候,若此时真的让大家知道还有一笔银钱,就明摆着告诉大家,还有一条退路。 既有退路,那如何能低下心气? 钱财终究有花完的时候,但这一家女眷总得做活计,余老夫人犹犹豫豫,又掩人耳目的将她叫来,约摸就是自己有藏私,但又委实怕这种情况出现,这才避开众人,想要‘嘱咐’她一些事情 余幼嘉心中念头流转,思绪一时间有些飘忽。 但,也正是在这时候,她听到了连她都难以置信的话。 余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原先就有些佝偻的身形越发明显,活活像是矮了人一截一大截。 余老夫人缓缓长叹了一口气,在昏暗的草屋内,突然苦笑道: “嘉儿” “咱们没有银钱,真的,真的没有。” 余幼嘉原本早已在盘算开销的脑子一炸,随即所有思绪便一扫而空。 她猛然抬起头,目光锐利的盯紧余老夫人,像是要从余老夫人的脸上看出来一丝破绽 但,没有。 一丝破绽,也没有。 余老夫人苦笑道: “抄家时,咱们确实就近藏了一些东西不假,但除了几张方便藏匿的银票,金银,头面,首饰,全部都在出家门时被官差查出,强掠了去。” “而那几张银票,也由老身做主,托两位婆子紧急备了些冻疮药与冬衣,又将剩余的银票缝在冬衣里,给流放北地的家中男人们送了过去” “老身知道,你瞧见二娘三娘给你的衣物后,你心中一定多有怀疑,怀疑咱们藏私,怀疑每个人心怀鬼胎” “不意外,一点儿也不意外。” “毕竟余家簪缨百年,位列四公,除却亲眼瞧见咱们在江陵境遇的人,估计也只以为余家瘦死骆驼比马大,一定有些荫蔽,起码不会太过狼狈。” “但——” 余老夫人整个人端坐在越发昏暗的屋中,令余幼嘉越发看不清那张沟壑密闭的脸,可却越发听清了黑暗中那隐隐传来的怒火燃烧声: “但,事实就是,皇帝昏聩,听信佞臣谗言,处置忠臣,那些踩高捧低的狗东西,见到余家落魄,便谁都要来踩上一脚!” “余家原本怎么可能只有这些女眷?!” “只是,能散的都散了,不能散的,命数不好的,也被被” 数声颤声后,余老夫人仍没有能说出后面半句话。 她说不出口,她说不出口。 日头终究还是消失了。 外头既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甚至屋内连一点点的蜡烛也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余幼嘉往前走了几步,却被一声很明显的水声所击退。 有水,一滴,一滴,一滴的抵在地面之上,如此清晰,令人心生波澜。 余老夫人沉闷而又哽咽的声音,透过不知是布料还是手掌的缝隙传来,夹杂着一股浓浓的绝望之感: “老三,老三家,洪氏那才八岁的闺女,只是一个没看住,就被那群人骗走当做彩头,卷,卷到马蹄下,踩,踩死了” “我没用我枉费夫君对我的一番嘱托,我没护住任何人” “我做不了什么当家人若不是你生母周氏给咱们修了一封书信,我连带着这一家子去哪里都不知道,只能由着那群人将饭食丢到咱们的面前奚落,欺凌着一家女眷” 第十六章 托付之意 余幼嘉的心越来越沉。 若此时有灯,旁人就可以瞧见她脸上如墨水一般的神情。 但,没有。 没有灯,也没有火。 一切疼痛,苦楚,悲伤,都隐匿在了宛如死水一般难以搅动的黑暗之中。 而这一片黑暗中,余老夫人则是一条漂泊的孤舟: “白氏想必也是那时候留下的疾病。” “她性子温和宽厚,总是将自己的衣服与吃食让给别人,有什么刁难自家人的事情,她都顶在前头,笑呵呵的接了” “黄氏就莽撞一些,总是同我说,哪怕是死,也要同人争上最后一口气” “可,我们其实都争不到那一口气,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做了大半辈子的高门女眷,连绣花针都几十年没有拿起过,白氏温柔有余,魄力不足,黄氏莽撞有余,思量不足,三房洪氏,她孩子死后,更是更是” “我们赚不到银钱,寻不到出路。” “我来之前曾没日没夜的期盼,期盼周氏是一个有魄力,做事果断,能鼎立门户的人” 余幼嘉一直沉默的听着,听到这一句,终于,懂得了在原先那个被砍废的旧宅中,为什么她说余老夫人外强中干,呵斥这群女眷没有做主的人,这群女眷连个屁都不敢放—— 因为,她们确实没有能做主的人。 高门女眷们离开了高门,只怕连东南西北在哪里都不知道。 余老夫人原本期盼周氏能当家,而如今,清楚周氏是个糊涂鬼之后,又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希望她能掌家,护住这一家女眷! 可,她就活该撑这么一大家子吗? 她原先之所以会掺和进来,就只是为周氏收拾烂摊子,害怕连累到自己而已! 如今周氏的烂摊子快要收拾完了,眼见这群女眷们有了住处,再替她们找个活计,让她们安定下来莫要作怪,说不定就能寻个机会离开。 现下倒好,走了一个小烂摊子,来了一个大烂摊子? 余幼嘉的沉默似乎伤害了这片黑暗,余老夫人绝望而破碎的呜咽声越发明显,到最后,她只能一遍遍重复道: “她们其实原本心肠都不坏。” “只是这两个月,每个人都吃了,吃了数不尽的苦,每个人都想更好些” 这道理,其实余老夫人不说,她也懂。 只是仅仅是这样,想让她留下来接受烂摊子,却是远远不够的。 余幼嘉定了定神,试图撇开话题: “崇安县民风尚且不错,百姓也安居乐业,我从未听过什么上头苛待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这类的传闻,只都说如今陛下好” “老夫人缘何说皇帝昏聩?” 余幼嘉向来敏锐,余老夫人这一番诉苦之语,看似繁杂冗长,但一切都绕不开一个最关键的点—— 那就是,余家到底缘何被抄家? 佞臣,忠臣,这可不是自己能说的算的。 若只是党争落败,抄家流放,那可算不上是 不对,不对。 余幼嘉因震惊而略微混沌的脑子里逐渐平复下来,想起了一件十分关键的事情 若是皇帝不昏聩,在京都府,天子脚下,这群女眷又怎能被如此欺凌? 纵使皇帝稍稍糊涂,可京都可是无数京官盘根错节的地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出来管管? 除非 除非一棵树从根源就是烂的。 但树体的庞大,令人看不出腐烂,只觉威风,且树叶所在枝干的‘养分’也被那节枝干勤勤恳恳的送到了树叶所在处 如此,她从前在崇安县听到的百姓赞誉,可能压根不是对着皇帝,而是对着真正做事的县令?州府? 余幼嘉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再一次生硬的扭转了话题,有些不死心的,问道: “那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难道就没有人跳出来阻拦,或参他们一本?” 正所谓再风光的臣,只要盘桓在明堂之上,就一定会有政敌。 可若真是一个政敌都没有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声音。 余老夫人啜泣声勉强缓和了一些,不过声音仍然苍老沙哑的要命: “你祖父倒是参了” 余幼嘉懂了,额角隐约开始泛起一股疼痛,正要再劝慰几句转身离开,就听余老夫人又说出了让她更头疼的话: “但奏折并不为陛下所接纳。” “镇北王之女,长乐郡主原本就对二娘的婚事虎视眈眈,想得到太子妃之位,于是便联合好几位” “停!停!停!” 余幼嘉额角颤动,连喊三停阻拦后,道: “老夫人!我们如今连如何解决大夫人的救命药钱都不知道,下一顿吃食在何处更是问题,前程往事早该尽忘,还提什么镇北王郡主太子妃!” 余老夫人说这些话,倒是让余幼嘉立马就明白了为何余家会被接连获罪。 原因该是有个大仇家。 但 但这确实是让人吃惊。 进这个门之前,余幼嘉尚且以为自己能得到些许银钱,如今银钱没得到也就算了,似乎,还被卷入了更多,更大的辛秘之中 这是她想听的吗? 不是!不是! 余老夫人终究还是没有继续开口,余幼嘉站在原地平静了几息,再睁开眼时,已经再度冷静了下来: “大夫人的药钱我会想法子,但其他话,就请老夫人收回去罢。” “况且,就算您有心,其他人也未必同您一个意思。” 余老夫人逐渐平复的啜泣声一滞,余幼嘉这回没有再犹豫,抬步就跨出了草屋。 草屋内一片黑暗,屋外倒是仍有些细微的天光与火光。 余幼嘉目之所及之处,余老夫人那两个年纪不小的陪嫁婆子正借着一个小火把的光,在入夜前紧锣密鼓的收拾厨房,黄氏正挽着袖子试图打水,二房妾室吕氏则是在擦拭着一个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陶罐,而三房的洪氏则是盯着水井发呆。 倒不是不愿意干活的。 余幼嘉心里嘀咕了一声,转身正要往厨房外那几袋明显是周利贞带来的米面袋子处走,余光一撇,就见已经换上一身粗布衣服的三娘拦住了她。 三娘眼眶红肿,显然是狠哭过好几场,原本娇俏的脸蛋有些水肿,连声音都沙哑的不像话: “阿妹你,你把我卖了罢!” 第十七章 草包美人 卖掉 三娘? 余幼嘉挑了挑眉: “天才刚黑,就开始做梦了?” “瞧你这包子脸,门缝儿似的眼,尖如小狗儿似的小虎牙,谁愿意买你?” “还不赶紧回去洗洗睡了?” 这些话当然是假话,三娘脸上虽然婴儿肥还有些未消,但也是十足十的娇俏小美人。 余幼嘉心中隐约猜到了三娘想要做什么,于是率先一步开口将话头堵了回去 可架不住,三娘根本听不懂。 三娘子来前煎熬了半晌,只觉自己心中如被蚂蚁蚕食一般痛的厉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到刚刚见过几面的小阿妹面前,哪里听得了这话。 只一瞬,三娘便顶着一对如兔子似的红眼睛,哇的一声又哭了: “你,你,你!” “你怎么总是这么说话!” “我好不容易才做了决定,想着来找你做主,将我卖掉好换些银钱给母亲治病” “你嘴巴里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吗!” 少女憋着嘴,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余幼嘉镇定的站着,直到三娘稍稍缓过神来,这才撇了撇嘴: “若是说点儿好听的能变出银钱来,你让我叫你亲爹我也愿意叫。” “但我叫了你就能变出银钱来吗?” 三娘急的要命,要争执却又怕院落那头的其他人瞧见,只得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急急辩白道: “怎么不能!” “明日天亮,你带我去镇上,将我卖掉换些银钱,你将银钱拿回家,给母亲治病,给家里人置办些米面,如若可以,再买一间铺面” “只要舍一个我,往后一家子的日子不就好过起来了吗?” 三娘红着眼睛,一点点的打算着未来的路子,可说的越多,那形状姣好的唇便越紧绷,直到最后,被死死的咬住: “可我先说好,你将我卖了多少银钱,除了给你自己留下一双鞋袜的银钱,其余全部都得花在一家子身上” “不然,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余幼嘉向来对威胁嗤之以鼻,不过听完这段话,她倒真的有点好奇—— “为何只能留下一双鞋袜的银钱?” 三娘废了一通唇舌,眼见余幼嘉‘答应’,心中既庆幸,又有些难言的心酸。 她伸出已经不见白皙娇柔的小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难受: “你的鞋边裂了。” 余幼嘉没有言语,三娘站了半天,没听到回应,只能继续说道: “我的绣工没有二娘好,但也不算那么差,你穿的鞋子纳边没有纳好,针脚粗的能够塞下一根指头原本就不够好。” “今天你带咱们走了那么久的路,鞋底早就开了边,虽然现在看不出来,但若是稍稍雨大些,或地上稍湿一些,内里就会湿进去” 余幼嘉挑眉,唇边显露一抹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出来的释然,用一种十分调侃的语气,开口道: “没想到你看着莽撞呆傻,心思却入微” “不过,我不用你的鞋袜,这事儿不需要再提。” 三娘听到前一句,还想为自己辩驳几句,省的又糊里糊涂的被骂,听到后面半句毫不留情的话,连怒气都没显露,就惊诧的一把抓住了余幼嘉的胳膊: “怎的就不用再提!”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把我——” “三娘!” 余幼嘉微微抬高音量,心中焦急的三娘立马缩了缩脖子,噤了声。 余幼嘉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 她本想拂去,但,也许是那一双没有着落的鞋袜的缘故,令她性子稍稍耐心了一点: “男子被卖,尚且能做苦力,能卖一把子力气你觉得女子被卖,能做什么,又能去哪里?” 这句话,问到了三娘心中的痛点,霎时将人问的脸色惨白。 她原先的百般纠结里,自然也略略想过这些,只是不愿意承认,也不太愿意面对。 如今余幼嘉提起,三娘强装出来的几分勇气,早就不知烟消云散到了何处,她知自己这位没有见过几面的阿妹少年老成,但却不肯轻易让人轻瞧了自己。 于是,三娘只强装镇定的说道: “你年纪还小,许是不懂女子能做的不比男子少!” “我会刺绣,会缝补,会琴棋书画,手脚也麻利,无论你将我卖去哪里,我一定都有一口饭吃。” “哪怕是五等丫鬟,我也” 余幼嘉没有听下去,只是又拍了拍三娘的手背。 这回,她绝情而狠心的拂去了对方的手。 三娘一惊,就瞧见微弱的灯光下,余幼嘉露出了一个冷笑: “你巴掌大的脑子里,觉得最差的境况,就是去做一个五等丫鬟吗?” 三娘脑子嗡的一声,脑中便空了。 “做丫鬟,已经是平头百姓家被卖的闺女,最好的出路了。” “那些没什么容貌,又没什么心思的丫鬟,若是能遇见手头阔绰的好主家,没准攒几年的月钱,就能给自己赎身出来,出来后虽然年纪大些,可仍能嫁人生子,有个家” 余幼嘉言语平缓,可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扎心: “但这是最好的出路。” “稍稍不好些的,如容貌好却没心思的丫鬟,自己不去争抢,也少不得被人逼着争抢。” “你此等容貌,若是届时被烂心肝的少爷老爷强迫,又遇见严苛的主母将你发卖青楼风月地,你如何是好?” “我可告诉你,那可不是想死就能死的地方,人家将你买去,自然是要回本的,在没有回本前,人家指不定会将你绑着锁着,连嘴巴都塞着布条,不给你咬舌头的机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娘的脸色白了又白,整个身子也不停的打着摆子。 余幼嘉瞥了一眼,可口中的言语还是没有停下: “届时,等你人老珠黄,说不定还会被青楼前蹲点买人的烂赌鬼买走,榨干最后一点点的价值” “抛尸荒野!” “野狗啃食!” 余幼嘉每说一字,三娘就抖上一下,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地,三娘整个人险些魂飞魄散,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余幼嘉伸出手去,勾起这位小美人的下巴,明明比三娘还矮,可她的魄力与眼中的盛意,却好似在居高临下的俯视对方,她轻声道: “你肯定不愿意如此,对不对?” “那我如今给你指个明路,你听不听?” 三娘早被吓得六神无主,那里顾得上开口言语,此时已经只顾得上拼命点头。 余幼嘉骤然抽回手,摆了摆: “那,就,现在,滚回去!睡觉!” “大晚上的装女鬼拦路,净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若不是听你说一句‘女子能做的不比男子少’,我非动手把你活拧成三节,看看你脑子里到底有多少水!” 第十八章 恩威并施 三娘走了,哭着走的。 余幼嘉为了防止这位漂亮的小美人又脑子犯浑,特地在人走之前又接了两句: “别老想些有用没用的,如今买个正经铺面起码得二十两,人牙子手里最好的‘货’都不一定能卖这个价。” “你你不好看,洗洗睡了算了。” 余幼嘉劝的捉弄,三娘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反正最后是提着裙摆狼狈的夺路而逃。 应该是没有听见的。 余幼嘉心里想。 若是有听见,估计又要呛声,问她容貌怎么一会儿好一会儿又不好的 余幼嘉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厨房,仔细将自家表哥送来的粮食点了,又仔细在厨房里逛了一圈,这才当着其他人的面,开口说道: “这里有一袋精米,两袋粟米,两袋菰米,还有一袋白面,每袋约摸二斗,黄豆与糜子各有半筐就算一斗,还有一小袋红枣干,一小袋乌梅干,一罐饴糖,一罐蔗糖,一罐盐巴。” “这钱是还没付的,得想办法尽快还上。” “这里有个橱柜,往后这些粮食就都锁在厨房的那个柜子里,我明日去镇上再买两把锁,老夫人一把,我一把。往后排个做饭的差事,轮到谁做饭,每到饭点时,就来拿两把钥匙,开了柜子,按照每人每顿半碗米的份额,将东西拿了,又再锁起来” “其他人没有在此处的人我也会一一去说,如今你们在此处,可是都听到了?” 这些细细的交代一出,两个在厨房里打扫的婆子倒是都应了声,二房的吕氏则是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家夫人,而三房的洪氏则像是完全听不见声音似的,仍是呆呆的坐着。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就听那头半天打不上水,显然已经和井绳‘搏斗’有一会儿,累的气喘吁吁的黄氏突然撇过脸,嘀嘀咕咕道: “这么点儿东西,犯得上还用锁锁起来?” 余幼嘉很镇定,言语也很平缓: “犯得上。” “如今市面上菰米一斗约摸在三十文左右,粟米一斗约摸在五十文左右,精米最贵,一斗约摸在一百二十文左右。” “红枣干,乌梅干,于你们从前许是常见,但对于我,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却是难得的补气血,补身体的东西,尤其是枣干,崇安县位处南地,不产红枣,要吃只能由北地购入,价格尤其昂贵一些。” “两袋子干货,就算三百文。” “还有饴糖,蔗糖,盐巴” 余幼嘉掰着指头数: “这几样东西里,饴糖最便宜,但这东西在集市上也是按两来卖的” “二两,这里少说也要二两。” 瞧着面前脸同手一样黑的黄氏,余幼嘉缓声问道: “咱们住这么破的破屋,连人都未必能值得上二两,为何不能将二两银钱锁好?” “若是外头有小贼摸进来偷东西怎么办?若是家中有人馋嘴,不服管教,半夜想要摸进厨房吃东西怎么办?” 黄氏原本有些冷静下来的神情一僵,旋即勃然大怒: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 “你这小辈也太瞧不起人了些!我们从前难道就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吗?” “咱们这一家子,谁是能做出做出偷盗之事的人!” 余幼嘉定定看了对方一眼,后方才收回视线,淡淡道: “别小瞧自己。” 别小瞧 等等! 黄氏先是一愣,听出来余幼嘉言语中的意思,立马就要发难,却在下一瞬,又听余幼嘉说道: “人饿的狠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余幼嘉分别指了指四袋菰米与粟米,转向一直闷声干活的两位婆子: “劳烦二位将四袋米混起来。” “往后如果没有什么大日子好日子,精米与精面不动,只吃由菰米与粟米混起来的糙米饭,至于蔬菜瓜果这里有几包菜种,明日开条田垄,自然有吃不完的菜,菜没长出来之前,就先吃乡间地头的野菜,崇安县又是鱼米之乡,各类瓜果更多的不尽其数。” “若无病无灾,其余人只有小日子来的时候,每日能领一小把的红枣,一筷子饴糖” 余幼嘉言及此处,稍稍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 “除却大夫人之外,所有人都这样吃,老夫人也一样。” “大夫人则是每日能领一碗的精米或是白面,要吃什么,就由二娘或是三娘费心。” “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吗? 这么小的院落,稍稍高些音量就能从东屋听到西屋,怎么可能没有听清楚! 可有人回答吗? 没有! 这样的分派,令人难受就难受在—— 若是所有人都只能吃一点糙米,定然有人占着病患何故同所有人一样的由头,跳出来反对。 若是单纯的偏心,分派不均,也能刺上几句余幼嘉将东西胡乱安排铺张浪费。 可刚刚那些话,一来照顾了各家的病患,二来通过余老夫人也同她们吃糙米的安排,彰显了除病患外,对其他人的‘一视同仁’。 试问,谁家还没有几个病患? 谁家不想要在自己生病时,公中对自己更照顾一点儿? 恩威并施。 十足十的恩威并施。 哪怕是平素一派莽撞的黄氏,也因着两个身上带风寒的孩子而闭了嘴。 余幼嘉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人想贴脸唱反调后,悠悠然打了个哈欠,态度是难得的温和,言语是一贯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没有听清楚也没关系,我反正是不会再讲一遍的,你们自己去掏掏生虫的耳朵,听旁边的人再说一遍就是了。” “等大家明天都知道这事儿后,若是有意见的,尽管去猪圈找我对峙。” “但有一件事,我可得先告诉你们——” 余幼嘉脸上温和的神态一收,只留下满脸的冷漠,端的就是一个变脸如变天的架势: “你们若是不愿听我安排,寻我时就得趁我不备把我杀掉。” 余幼嘉掏出一直憋在后腰上的那把切药刀,轻轻在自己脖子前划了一下,众女眷登时大骇,她倒是随意的将刀又收了回去: “不然—— 我只要做下的决定,永远不会更改。” 第十九章 深夜造访 余幼嘉盯着一众女眷的视线,淡定自若的回了自己的栖身之所。 她走后好久,低头许久的二房吕氏才捧着擦拭到锃光瓦亮的陶罐,凑近自家夫人嘀咕道: “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神气什么?” “没瞧见咱们都准备答应下来了吗?还要拿刀,说些什么生死之言敲打咱们” 黄氏一把甩掉手中的井绳,也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口气。 吕氏见自家夫人似还有些怒意,稍显媚意的桃花眼一转,指了指老夫人身边那两个准备将两种米掺和到一起的婆子,小声试探道: “夫人,那咱们真的就听那个小丫头片子的,真就这么分派?” 如今的情景,大家伙其实也都瞧出来了—— 大房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娘子是个手段骇人听闻的狠角色。 众女眷中,谁也没有胆与之不,与其手上的刀对衡的人。 不过,正面不敢对上余幼嘉不假。 可她们,到底又为什么要如此听从安排呢? 吕氏眼见自家夫人变了脸色,心中欣喜,又细细道: “夫人,原先在江陵,外有那些因咱们是余家人,对咱们多有刁难的畜生,咱们才一直被老夫人压着,听老夫人的安排。” “可咱们如今到了崇安县,江陵那些人想必不会追过来打骂咱们,咱们不,夫人其实也应当为自己,为四小姐与五少爷想想。” “大房的大夫人病重,今日那位老大夫也说了,往后指不定要花如山似海的银钱,若几房还是一家人,那岂不是被拖累,不如就此分家————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将各自忙碌的女眷们视线都吸引了过去,连一直呆滞坐在井边的三夫人洪氏都微微抬了抬头。 黄氏一只蒲扇似的手还停留在空中,一只手便叉上了腰,她周身气势磅礴,父辈将军之遗风尽显,竟一点儿都不输给原先在院子中拿着切药刀的余幼嘉。 黄氏化掌为指,指着倒在地上捂着脸哭泣的吕氏,大声喝道: “吕氏,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我的陪嫁,虽早给了老爷做妾,但家中遣散奴仆那日,我便早同你说过,你若有异心,不愿意随我们一起吃苦,只管同我说,我一定放了你的籍,给你些钱财让你走。” “你既一定要随我们来,便该安分守己,何故如此搬弄是非?” 吕氏一只手死死的掐着陶罐,一手捂着脸,哭声越发大了一些。 黄氏喝责了几句,胸中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发盛了些: “我且问你—— 你现在撺掇着我分咳,撺掇着我不听那小丫头的话,那谁来变出钱财?” “我们在江陵忍饥挨饿,到了此处,那说话不中听的丫头片子好歹能给咱们个遮风避雨的屋棚,给咱们些许吃食,还给病患治病” “若是你,你能变的出来吗?” 黄氏到底是留了几分颜面,没有将吕氏挑唆分家的事情说出来。 吕氏身子一颤,被骂的脸皮子臊热,当即撇开一直抱在怀中的陶罐,趴在地上便嘤嘤哭了起来。 众女眷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何事,两个在混米的婆子当即将震怒的黄氏劝回了屋子。 这个夜,有的人震怒,有的人长叹,有的人心中怨结 而有人,正在同被子打架。 余幼嘉好不容易在猪圈里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简单擦拭了一下,刚要铺开被子躺下,一下便犯了难。 表哥的靠谱自然不是假的,但有时太靠谱,便成了烦恼。 如今的布料,无非便是绫罗绸缎,丝帛锦绢。 不过少有人知道,这八项里面的档次排行,是以罗,锦,绫,绸,缎,丝,帛,绢,自上而下排列。 表哥许是软心肠,哪怕余幼嘉交代过一切从简,但还是没有给最低的绢被,而是用了较为合肤柔顺的丝被。 而被芯,也没有用芦花、杨柳絮、茅草,而用了敝绵。 换句话说,被套和被芯都有,且不差,但 被芯却不像余幼嘉所熟知的被芯,少了一道单独包裹的工序。 再加上她随手拿的这床被子,在黑灯瞎火的环境中被勾了几下,原先随意固定敝绵的几针粗针脚被勾断,内里的敝绵在软被套中乱跑,总有一处多,一处少 余幼嘉越理,火气越大,偏生黑灯瞎火又找不到针线,正要撇开被子,便听门被轻轻敲了两声。 余幼嘉彻底放弃,枕着被子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就这么点儿地方,喘气都能听到的地界,还敲什么门?” 那人敲门的动作停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小妹,你还没睡?” 余家姐妹们的排行早已固定,余幼嘉这一出现,便着实有些尴尬起来。 如今‘嘉娘’‘小妹’‘阿妹’‘嘉姐’‘嘉娘子’‘小娘子’叫什么的都有,叫什么也不让人觉得意外。 余幼嘉听到了声音,也没起身: “睡了。” 实在不是她不耐烦,只是这问的不是废话吗? 睡了难道还能开口? 那声音不懂余幼嘉的黑色幽默,只一息便又沉寂了下去。 余幼嘉等了片刻,听气息徘徊在门口久未消散,着实有些头疼,只得翻身又站了起来,打开了薄薄一扇木门: “二娘子怎么还不去歇息?” 难道被那么一通骂,三娘还没去找形影不离的姐姐诉诉苦? 还是 还是三娘已经去诉完苦,如今正是要对她发难的时候呢? 思及此处,余幼嘉微微挑眉,但还没等她再敲打敲打这位姐妹花里的大美人,便见容貌娇丽,气质温婉的二娘子咬着唇,灵敏的钻进了门中。 此夜本无月,但架不住美人着实耀眼,眼中水波更似秋水。 余幼嘉稍稍犹豫了一瞬,没有赶人,只理直气壮道: “你们来时可有带些针线?借我一借。” 二娘脸上原先那些挣扎,痛苦,欲说还休的神情霎时一顿,有些茫然的从袖口掏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帕子,帕子打开,几根银针插在丝线中,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躺在掌心里: “这样的针线吗?” 余幼嘉点了点头,正要伸手,二娘忽然轻声道: “何处有缺?我来补便是。” 余幼嘉也没有矫情,指了指自己床位上的那床被子,二娘便当真绞了段针线开始细细缝补起来。 两人一人坐在床头,一人坐在床位,就这么借着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月光缝补被子。 余幼嘉看不清二娘的眉眼,只能看到美人修长脖颈与指尖不断在被褥上翻飞。 补着补着,余幼嘉突然问道: “二娘今夜来此,不会也是让我卖了你罢?” 第二十章 ‘不知廉耻\\\’? 余幼嘉自觉这句话问的有理有据。 心思敏锐的二娘倒是先吃了一惊: “‘也’?” “今日难道有人来让你卖掉她?” 余幼嘉隐在黑暗中的眉眼一跳,明白了一件事—— 三娘,原是没有将刚刚那件事说出来,更没有说她坏话。 眼见余幼嘉不答,二娘越发焦急: “阿妹,你且说今日还有谁来过,我一定不说!” 三娘不想暴露余幼嘉,余幼嘉倒没有那么多的负担,张口就唤出了三娘: “三娘说家中多负担,让我将她卖掉,以作开销。” 二娘显然吃了一惊,身子一颤,放有针线的帕子就这么掉在了地上,难寻踪迹。 二娘死死攥着被褥,喃喃道: “果然,果然是三娘。” “傻姑娘,还是那么笨,如今家中虽艰难,但那里需要她做这样的事儿” 余幼嘉默不作声的听着,一直听到最后,方才出声道: “你难道不傻?” “你可别说,你大晚上来寻我,就只是为了被我抓着缝被褥。”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 二娘闻言,先是下意识的躲闪,而后像是意识到不对,鼓足勇气言语: “阿妹,我来找你确实是有事情相求。” “你你如今手中有银钱,能否借阿姐一些?” “等,等阿姐有了银钱,立马就还给你。” 二娘压抑着心中的难受,说完这段话时,整个人已经恍如从水中捞起一般,浑身上下多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众女眷早早就看出一些余幼嘉的脾性,她来寻人之前就想过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或许是责骂,或许是讥讽,或许,又是被拿刀指向面门 不过,二娘也不是没有准备。 既然家中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被责骂几句算是什么? 只要能有银钱,只要能让病重的母亲能吃上药,能续上命,只要,能让一家子过上好些的日子 二娘决然的闭了闭眼,复要重新开口,就听余幼嘉心平气和的说道: “好。” 果然,阿妹还是说了好 嗯? 好!? 二娘猛然睁开杏眼,端庄的脸上具是不可置信: “好?” 这,这就答应了? 雷厉风行,看着就像是眼底不容沙子的阿妹,当真愿意借她银钱? 如此,如此轻易? 余幼嘉欣赏着美人的错愕,难得露出了一抹笑: “我又不是什么地府夜叉,幽泉罗刹,我有银钱,你要借银钱,只要你说出个名目,再许个期限利息,我总不能将白花花的银钱往外推。” “只要你先说说,你想用这一笔银钱来做什么,我自有定夺。” 这两句话,虽然不多,但委实让二娘心中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许。 二娘捂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轻声道: “我我想借些银钱” “回,回” 二娘狠狠一咬牙: “回江陵!” 余幼嘉沉默了,好半晌,才憋出一个字来: “滚。” 她是当真想不明白,这余家一家的女眷,怎么每个人的脑子都像是单拎出来能到菜园子里当水浇菜的主儿 好不容易从江陵跑出来,到时狼狈的连一件齐整些的衣服都没有,可见当时在江陵过的有多落魄! 如今倒好,还要回去!? 这是你余二娘刚刚换了身衣服就飘了,还是她余幼嘉拿不动刀了?! 余幼嘉实在不喜见蠢人,揉了揉额角,这回吐了两个字: “快滚。” 纵使是月光微弱,但余幼嘉还是瞧见了二娘霎时红透的眼眶。 余幼嘉暗道一声不好,可还没赶人,手就被二娘牵住,有什么东西滴落到她的手背上 不痛,但滚烫的要命。 二娘显然是大家闺秀,纵使是哭了,但还是努力抑制着啜泣,好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 “阿妹你就送我回去。” “母亲危在旦夕,如今家中只有女眷,又是如此家徒四壁的情景,咱们怎么能凑出母亲的药钱?” “除非除非将我送回江陵,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眼见余幼嘉丝毫不为之所动,二娘咬唇的力道更加了几分,直到渗出几丝令人不易觉察的血腥味: “当今的长乐郡主从前与我有些交情,余家落难时,她便有意以百金买我为奴,她她是个再好不过的性子!只是因为母亲不想余家女为奴,这才没有答应。” “如今如今既已如此境地,母亲待我与三娘视同亲出,多年来谆谆教诲也该到了我报答的时候!” “明日天亮,我就走,你只说夜里瞧见我跑了,往后再不回来,让祖母将我除姓,届时我从郡主那里得的银钱,往后有的赏钱,便都寄回来给你——” “呵。” 一声短促的轻笑,打断了二娘异想天开的言语。 原本自顾自言语的二娘,听到这声仿佛冷到骨子里的笑,下意识就想往后缩去。 可也没等她有所动作,她便听到黑暗中又有一声冷笑‘追杀’而来。 黑暗中,有一张冷酷到了极点的脸缓慢贴近她,说出的言语,更似腊月寒冰: “二娘,我怎么不知道,余家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二娘自幼学习琴棋书画,闺阁礼数,哪里被这样骂过,当即就像是被人刺了一刀般,定定的站在原地,不知举动。 余幼嘉目光似刀,一刀刀割在二娘的肌肤之上: “那长乐郡主若当真与你有些交情,是个和善性子,能让余家如此狼狈的从江陵过来?” “我听闻你从前还与当朝太子有过婚约” “你可别说你不知道你若回江陵,只怕会成为郡主府的玩物,连皮带骨,都要被吞个干净?” 太子,婚约,郡主 知道 阿妹,居然会知道这件事!? 二娘呆呆的站在原地,一时间只觉自己连呼吸都停了。 许久,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其,其实” 余幼嘉刚刚已取回自己被子,听着二娘结巴的言语,将那最后几针针口缝补完,这才随意道: “二娘,骗骗我可以,别把自己骗了。” “余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余家,天塌下来,也有老夫人先顶着,她顶不住,还有白氏,黄氏,洪氏你的长辈,到时候挖草根,树根,自然也有填饱肚子的时候,犯不上你一个清白的姑娘家舍弃自己,去图什么还不知能不能到手的卖身卖命钱。” “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你既自己欲先把自己舍了,还有胆犯糊涂来找我借银钱,自然就是要挨我骂的。” “说句实话,今日若你来找我是说要借些银钱谋个生计——” 余幼嘉又哂笑了一声: “我反倒不会瞧不上你。” 第二十一章 深夜中毒 二娘哭了,也走了。 不过,她到底是温婉贤淑的性子,纵使被难听的话骂了几句,也并不如三娘一般羞恼。 哭着离开前,二娘只含泪道: “阿妹,我并非作践自己,连累族中姐妹” “只是莫说余家是罪臣之家,纵使如今是前朝民风开化的盛世,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的少之又少! 虽也有一两位能让后世叫得上名字的女商,可要么就是家中独女,父辈力排众议,为其铺平了道路,女子护住本该是自己的家业,要么就是嫁给商贾,丈夫死后,已有些阅历的女子一路摸爬滚打扶持儿子,最后得个善终 古往今来,一无所有,还能绝境翻盘的女子 可一个都没有! 余幼嘉目送对方离去,收起了唇边刻意挤出的冷笑。 说到底,这两姐妹花是十分相像的。 貌美,天真,还带着些不谙世事的蠢笨。 可这俩姐妹花几乎不约而同的选择,却也是余幼嘉该思考的—— 女子能做的事情太少,所以姐妹花才下意识选择了卖出自己。 那,她呢? 她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家中的饮食以及各项开销,几乎已经做到最简。 可这是远远不够的。 所谓开源节流,若是没有一处来钱的‘源头’,哪怕再节省,也会有用完的那一天 余幼嘉盖着理好的被子飘散着思绪进入梦乡。 她原以为猪圈多多少少会扰乱睡眠,但其实没有。 味道并不臭,也并不透风,甚至由于位置地处院子角落的缘故,外面的动静与喧嚣,都无法传入,让余幼嘉一觉睡的极为安稳。 她还难得做了一个五花八门的梦,梦里刺绣、纺织、缝纫、编织、剪纸和布艺等等一连串寻常女子能做,且赖以为生的活计排着队闪现脑海。 甚至最后,她还梦到了许多许多的小猪 日游所思,也有所梦。 她竟真的去养猪了! 小猪哼哼唧唧的在她的脚边转悠,许是为了食物,还不时的拱拱她,摸摸她 等等! 什么摸? 余幼嘉猛然睁开眼,意识收束的一瞬间,便瞧见二娘与三娘聚在她窄小的床旁,正不断地呼喊,摸拍她的手,试图将她闹醒。 这是第一时间接收到的消息,第二息功夫,余幼嘉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确定天色只有一点点的薄光,外头似乎还有些许吵闹声,这才额角微挑,开口问道: “为什么连第一晚上都睡不踏实,天还没亮便急急唤我?” 三娘早就红肿的双眼里具是一派焦急与为难,结巴了几句,竟是没能开口。 二娘却是稳重的多,张口第一句话,便令余幼嘉醒了大半: “阿妹,你与昨日给咱们送药,你喊他‘表哥’的那位那位公子,相熟多久?可是知根知底?” 事实证明,话题涉及余幼嘉认识的唯一一位脑子灵光的‘正常人’,她的注意力确实一下便被吊了起来。 余幼嘉倒是没有含糊,直接答道: “舅父的遗腹子,周家这代的独苗苗,虽这两年他在外经商较多,不常见面,但舅母与他对我多有照拂,自幼年起便是玩伴。” 简单明了的一句话,便已经让二娘心中有了底。 可是就是因为如此,二娘与三娘的脸色才越发不好看起来。 两位漂亮娘子相互对视一眼,方才由二娘出来当了‘坏人’: “那便大事不好了。” “外头正在说,说你表哥送来的那些药有毒。” 纵使余幼嘉心中早已经猜到院中的喧闹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乍然听到这话,却仍然是吓了一跳。 余幼嘉眉心一跳,却没有着急辩驳,只是一边极快的从床上披衣而起,一边问道: “谁人吃了药后‘中毒’?” 这回三娘倒是知道抢答了: “五郎。” 三娘瘪着嘴,一副双眼通红,将哭不哭的模样: “我们刚刚去瞧过,那孩子如今倒在床上,周身无力,口吐白沫” “偏偏二婶说,五郎自到崇安县后,便除了那药什么也没有吃过!” 周身无力,口吐白沫 这倒确实像是中毒的迹象。 连她都记得,那名为五郎的小郎君来时虽然脸色苍白,偶尔还需要人扶,可却远远没到倒下的地步。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 “知道了,多谢你们的通风报信,之后的事不必随我一起,你们俩只管回屋,安心的照顾大夫人。” 二娘三娘吃了一惊,正欲再问,便见余幼嘉早已跨步而出匆匆而去。 余幼嘉几步就跑到了右厢房前,进屋前略有停顿,弯腰在地上抓了一把什么,这才迈步进了屋子。 屋子里一阵细细密密的哭声。 令余幼嘉颇觉意外的是,二房因五郎哭泣的只有妾室吕氏与单纯懵懂的四娘。 而黄氏则是狼狈的跌坐在地上,鬓发散乱,神色痛苦茫然中带着些许绝望。 “嘉娘子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先聚在五郎身边六神无主的女眷们竟不知为何,立马都站了起来。 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举动,可偏生,余幼嘉一到,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 昨日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想过余幼嘉粗俗狠辣,可也不得不承认,狠辣是她,行事果决的,也是她。 这种危难的关头,谁敢担下这件事? 谁敢管这件事? 需得知道,一整个余家,除却被流放的两位老爷,便也只有五郎这一个男丁! 五郎若是出事,这是每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纵使与余幼嘉相识不过一天,可经历过拆家迁徙,厨房分派等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每个人心里头都默认—— 接下来,无论是请大夫治病,还是抓药救命 她总能拿出个好决断,让所有人心里都有个底! 明显没有休息好的余老夫人被王婆子搀扶着,眼见余幼嘉来到,整个人的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许是怕余幼嘉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余老夫人斟酌后,方道: “嘉儿,事已至此,便由陈婆子同你一道,趁夜赶路,抢在城门开时去城中请个大夫罢。若是可以,为让你二婶安心,切记莫要请周氏药堂的大夫嘉儿?!” 余老夫人惊呼一声,众女眷眼前一花,便见余幼嘉身形矫健的迈步穿过人群,来到了五郎的床前,随即伸手拨开明显有些‘碍事’的四娘与吕氏,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塞到了逐渐出气多进气少的五郎嘴里。 黄氏几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抬手就想抓住余幼嘉,恨声道: “你给五郎吃什么?!” “枉费大家伙儿知道了事情就去找你莫不是这毒是你下的不成?!” 这话几乎是让在场那些原先认定余幼嘉能解决此事的女眷们心中一个激灵—— 对啊! 相信余幼嘉能解决此事,前提一定是解决此事的人与毒无关! 可五郎这两日以来只吃了药,而那药又是余幼嘉那什么老舍子远房‘表哥’送的 那一瞬间,屋内众人的眼神,变了! 第二十二章 追查缘由 “啪!” 余幼嘉不耐的打掉黄氏抓住她衣领的手,厉声呵斥道: “叫什么黄氏,干脆改名叫‘朱’氏!” “我若下毒,难道还会当着你们的面下?” “我会喜欢搞那些弯弯道道?不如一刀解决了你们来的痛快!” 黄氏平素哪里见过这样的迫问,手背上顿时起了一道火红的手指印。 疼痛不足以让一位母亲退缩,黄氏似乎目眦欲裂: “那你何故?!” 余幼嘉没有回答,或者说,她对话归对话,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有停。 她单手扣住床上少年人的肩,另一只手伸出,在五郎脸上左右开弓扇了两巴掌,确定五郎没有苏醒的迹象后,方又将双指并成剑指,将塞入五郎口中的那一口东西又往深处压了压。 黄氏这回是真的哭了,她一步冲上前,死死的拖住了余幼嘉继续动作的身体: “五郎中毒若是与你无关,你又何苦这样扇他巴掌,用黄泥封他口!” “你怕不是想要连死都不给他安宁!” “余家世代清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心肠狠毒的人!” 中女眷大惊,七手八脚的上前想要拦住震怒的黄氏,可黄氏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拦住的, “你若真是恨我们来这儿拖累了你,为何不直接撕破脸赶我们走!” “如此偷偷摸摸的串通你的表哥给五郎下毒,你就真不怕肠穿肚烂,下阴曹地府煎油锅!!!” “黄氏!黄氏!” “二夫人,息怒息怒!” 场面已经彻底乱了,余老夫人与婆子们交替着呼喊,试图阻止黄氏。 而黄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撕打着余幼嘉,一字一顿,用最恶毒的言语下了诅咒: “我黄氏女以列祖列宗之名,若我孩儿今日被你害死,下阴曹地府,我也一定————” “呕————” 终于,突兀的呕吐声,打断了黄氏的言语。 众人几乎一瞬间僵住,不知所措的看向余幼嘉,以及地面上突然间多出来的一滩呕吐物。 原因无他,这趴在窗沿上呕吐不止的人,赫然正是刚刚还昏迷不醒,口吐白沫的五郎!!! 众人一时之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变故,余幼嘉倒是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她拢了拢身上被黄氏扯裂的衣服,随意而又轻描淡写道: “外头我不知道如何,不过在崇安县里,哪怕是条狗,都知道吃错东西之后吐出来,会好受一些。” 四周一片寂静。 原本的哄闹,叫骂,诅咒,此时都已经没了。 只余下众人脸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各种表情,活像是长幅画卷中的众生绘。 余幼嘉在闭着眼呕吐不止的五郎衣服上擦了擦手指,随即站起身,在众女眷错愕的目光中,又走出了屋子,在屋外的墙角处,又捡起了几个绿油油的东西,这才重新又反了回去。 这回,女眷们已经收了互相拉扯,一环扣一环的神通,狭小的屋内,余幼嘉走上一步,女眷们就往后退上一步,直至人挤人的挤到角落里。 余幼嘉抛弄了几下手里的东西,抖落上面的黄泥,这才拍了拍已经有些清醒,但还在奋力呕吐的五郎肩膀,道: “还难受吗?” “若是还难受,便把这甜瓜蒂吃了你会更难受的。” 瞧瞧,这是什么话! 女眷们具是一脸欲言又止,五郎显然状态还不是特别好,但能醒来,已然比原先好上十倍。 十岁左右的少年,迷迷蒙蒙抬头,看了余幼嘉一眼,正要张口,趴下去又是一声呕吐: “呕——” 余幼嘉靠得近,被溅了半脸的水渍,也失了耐心,只像菜市鱼贩杀鱼似的,又单手按住五郎,将手里的甜瓜蒂一股脑的全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哦,还顺便压了压。 五郎被苦的满脸泪花,等待咽下去之后,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呕吐,呕出了不少泛着药味的苦水。 这一回惊天动地的呕吐完,五郎的模样看上去竟是比之前醒来时候的那一轮吐又更好了一些! 余幼嘉将人明显清醒过来的五郎按回床上躺着,方才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随意挥手道: “厨房去个人,准备些滚沸过的热水,待稍凉了之后给五郎喝上一些” “不要给他多喝,每次只给一两口,缓上一会儿再喝,再缓再喝。” “再给他熬半碗白米粥,只得他喝。” 王婆子立马应了,匆匆而去。 屋内,又只剩下一片寂静。 只是这片寂静之中,比之原先的肃然,又多了些道不清说不明的尴尬。 说实话,在场之人除了余幼嘉每个人都没有想过,事情居然会这么发展。 原先每个人都觉得,起码要等到大夫来诊治,抓药,服药,温养,五郎才会悠悠转醒 届时,余幼嘉哪怕做的再好,依刚刚黄氏的架势,恐怕也落不到什么好,难免心中有道口子,说不准,甚至还会被记恨。 如今倒好,两巴掌下去,又喂了一些随手从地上采的东西,五郎便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这,这,这如今又是什么情况,又该如何是好??? 除黄氏之外的众女眷面面相觑,满脸茫然,到头来还是余老夫人打破了僵局,和蔼的出声询问道: “嘉儿,你会医术?” 余幼嘉将脸擦来擦去,鼻尖却总弥散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索性不再挣扎,准备等之后水洗: “不会。” 余老夫人诧异道: “那你怎就” 余幼嘉此时已经是脑海中的困意和身上的痛感并存,言语中难免带了些火气: “不会医术,也不妨碍我会动脑子!” “别再提什么中毒,又扯到我与表哥身上,我就问你们最简单浅显的一个问题—— 昨日我表哥送来的那些药,熬了几副?” 这言语对长辈而言,自然是十分不敬的。 只是总众人经过先前余幼嘉的相处,倒也知道她嘴上总是不客气,倒也没有人在意这点。 一直搀着老夫人的陈婆子自觉厨房,粮食,药材的收纳与自己有关,和顺的回道: “回嘉娘子的话,昨日买来的那些药,按人头点数,总共熬了十一副” 言此,莫说是其他人,连带着陈婆子自己都有些回过味来了。 但,余幼嘉又怎么可能给她们无地自容的机会呢? 余幼嘉当即便冷笑道: “大伙儿都喝了药都没事,怎就五郎一人‘中毒’?” 第二十三章 峰回路转! 这显然是众女眷慌乱之下没有想过的问题。 此时由余幼嘉撕开一角端倪,众人大惊失色之余,也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对呀! 若是当真有人故意下毒,若余幼嘉当真嫌弃一众女眷,串通那位表哥送药,试图甩开一众累赘 为何那么多副药里,只有一副药有毒呢? 又为何只单单给五郎下毒呢? 除非 所谓‘中毒’,可能就只是个误会! 毕竟谁会干出这样打草惊蛇的事情? 谁又敢担保若是下毒,又能刚好被五郎喝下呢? 众女眷心思各异,又见满地的狼藉,心中更有了几分思量。 陈婆子沉吟几息,方小心劝慰自家二夫人道: “二夫人,您您稍稍宽宽心。” “五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总是容易饿,可这两日又没见五郎有何吃食,您且仔细想想,也等五郎醒后仔细问问五郎,是不是这两日偷吃了什么坏肚子的东西?” “毕竟,毕竟” 毕竟,也没瞧见过中毒后吐出来,便看上去好了大半的‘毒’啊! 脸色各有变化的女眷们心底默默补完了这句话。 黄氏脸上一阵青红交加,发僵的头缓缓扭向余幼嘉,原先顺畅无比的震怒与诅咒,早已经烟消云散。 望着床上喘息声明显舒畅起来的五郎,黄氏张了好几次口,却都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余幼嘉最不喜这些废话,只对着不远处早已经茫然许久的四娘招手道: “四娘,来。” 脸上泪痕涕痕糊了满脸的四娘立马乖乖走上了前,余幼嘉将手中没能用完的一个小甜瓜蒂放入了懵懵懂懂的四娘掌心,方才嘱咐道: “这东西是甜瓜蒂。” “味苦,性寒,难吃的厉害,但却没有什么毒性,所以乡间田野里,多半用这东西催吐、导泻、利尿。” “你好好记着模样,若是你弟弟之后还一副将吐难吐,口中涌沫的模样,你便再去寻这东西回来给人喂下,让他吐个干净,吐出来后会舒服的多。” 四娘连忙双手捧起那小小一颗甜瓜蒂,牢牢的护在怀里: “好!我记下了!” 小丫头那张包子脸上具是认真坚定,一派单纯的模样,余幼嘉想了想,还是多交代了一句: “崇安县田产丰饶,不过也没到随地都能遇见甜瓜蒂的程度,屋旁路边的秧苗多半是野狗偷吃了瓜果地里的果子,随便找了个地方” “反正你若去寻,需得仔细脚下。” 四娘第一时间没懂,不过等反应过来后,整张包子脸都绿了,捧着甜瓜蒂的手一副既想丢,又不舍的模样: “啊?!啊哦!” 太过蠢萌,年纪又明显小上一些,有犯蠢的空间,以至于余幼嘉没什么欺负小姑娘的心思。 于是,余幼嘉便随意挥了挥手: “都散了。” “昨日童老大夫过,今日天亮会带大夫人所需的药材来,他的医术各位也见识过,晚些等他为五郎诊治,总比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寻医师大夫更好,你们各自收拾收拾,做些餐食,等吃完天大亮,大夫也该来了。” 布置的流程太丝滑,众女眷齐齐应了一声后,随即才反应过来—— 这,这,一众长辈都在这里,怎的都一副隐隐以个小丫头为先的模样? 怎会如此? 余幼嘉没有管众人脸上什么神色,迈步便到了院子里,打水洗脸擦手一气呵成,中途好几个人路过她身边欲言又止,她只当充耳不闻,往事之后将水倒掉,又去了厨房热灶上给自己挖了一碗糙米饭,蹲在厨房门槛上慢慢的吃,时不时看一眼逐渐明亮的天色。 三娘犹犹豫豫的踱步过来,神色颇有些局促: “嘉娘,你吃这些吃得饱吗?” 余幼嘉嗓子正被噎的生疼,生无可恋的瞧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的小包子,立马明白她这是被四娘拉来当了‘说客’: “总归饿不死就行。” “你们若是觉得寡淡,可再去田间地头摘些野菜,切记,摘野菜时别走的太远,走有路有人,最好是抬眼就能看到咱们院落的范围内,不要贪多贪远。” “还有,无论谁要去摘野菜,都尽量与两位婆子同去,蘑菇什么的最好别摘,若是范围实在太小,一点儿野菜都摘不到,只能摘蘑菇,也最好选颜色不艳,和地下有虫巢,被蚂蚁啃过几口的蘑菇,如此便能杜绝大部分毒蘑菇” 三娘被这一连串的嘱咐砸的头昏脑涨,不过却仍一一记了,连连应声道: “哦?哦哦!” “我都一一记下了!你放心,昨日我说我会多做活,不是假话,等吃完这一顿,我便去瞧瞧有什么野菜挖些回来。” 余幼嘉又扒了一大口饭,点头: “去罢,切记别走太远,要与人同行。往后你与二娘交替着做活就行,一人留下照顾好大夫人。” 提起大夫人,三娘这才像是如释重负般,很是松了一口气,连言语都欢快起来: “好!” 几句说不上‘哄’的交代嘱咐,就将三娘乐呵呵的支走了。 直到三娘走了几步,瞧见不远处角落里不断跺脚着急的四娘,这才猛然想起—— 糟糕! 自己来找人,好像不是为了这件事呀! 三娘一拍脑门,匆匆反了回去: “嘉娘,我刚刚听四娘说了二房屋里头的事儿” 余幼嘉掀了掀眼皮子,面容寡淡,言语犀利: “我愿给你台阶,你顺着下便是,非要我告诉你如今谁来当二房说客,都得被我白眼?” “黄氏为子心切不算她的错处,那我有脑子难道是我的错处?” “我就活该被她打上一遭后,笑嘻嘻的同她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我能坐在这里,是因为家中连吃饭的桌子都没有,而不是因为你说的有多好,懂吗?” 几句话,三娘便一下如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 余幼嘉瞥了一眼不远处还在焦急的原地转圈的小包子,又扒拉了一口饭: “快去。” 言已至此,她本以为尘埃落定,可万万没有想到,三娘竟咬着唇,又强撑着精神开口道: “不,不是的” “我不是来当说客的,也没准备为二婶说什么好话,当时若我与二娘在,一定也都会护着你的。” “我只是我只是刚刚出屋的时候碰到了四妹妹,四妹妹说你的衣服被二婶扯坏了,她也不敢替她娘求情,只是央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将衣服脱下” “针脚女工都是闺阁必学的,她也会一些,她有心想替你缝补” 缝补? 余幼嘉嚼到生疼的腮帮子一顿,扫了一眼角落里转圈圈险些要把自己转晕的四娘: “刚刚落脚,我如今没有换洗的衣物。” 没有换洗的衣物。 而不是说,‘我才不让四娘缝补衣物’! 三娘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头顿时一震,急急想要开口,却似又有几分怕余幼嘉误会,压下笑后方才细声细气道: “我们俩身形差距不大,你可先穿我身上的,我穿你的送去给四娘缝补,等缝好了,我们再换。” 余幼嘉自幼糙养,比同龄人稍稍强健高挑一些,所以倒也和比之大两岁的三娘的身量相差不大。 余幼嘉微微点头,算是应了这件事,两人就近进了厨房屋后做遮掩,三娘快速的脱了外衣,正要递给自家妹妹,就瞧见对面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厨房的一角看。 三娘好奇,顺着看过去,只看到厨房还未来来得及修补的漏雨一角,于是问道: “怎么了?” “你,你莫要嫌弃我的衣服呀,我也不是不舍得这件衣服,所以才同你说等补完让你换回这件旧衣的哎呀!等补完你就懂了!” 余幼嘉没有太听清三娘说什么,只是收回视线,将外衣脱了交给对方,极快的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我去找老夫人,你同四娘说不必将那事儿挂在心上,我性情不好是真,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也是真,不会记恨于她。” 三娘脸色明显一缓,后面说什么,余幼嘉走得快也没听到,只几步走到老夫人的院门前正要敲响房门,还没动手,就见双眼通红的黄氏走了出来,显然已经哭了一大场。 两人四目相对,余幼嘉错开视线,喊了一声: “老夫人?” 内里应了一声,余幼嘉错身进门关门一气呵成。 当然,顺便把死死咬着唇的黄氏给关在了外头。 余老夫人不知同黄氏谈了什么,周身的气度较之之前松快不少,余幼嘉在老夫人开口之前,便直直开口道: “我错了,我也是蠢物。” “五郎不是吃坏了东西,确实是中毒。” 余老夫人都还没来得及笑,这一下,整张脸的神色便猛地僵在了脸上: “什,什么?” 门外的脚步声还没走,余幼嘉靠近老夫人,声音极低,语速却快的惊人: “厨房漏水的那一个角,许是常有猫狗来去,所以在灶石边凝了不少硝石。” “那位置较为隐蔽,若不是细看看不出来,我刚刚瞧见的时候,发现那里的硝石很明显被人刮下来一块” “口唇发麻、头晕、头痛、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这些服用硝石后中毒的症状,在五郎身上全都能找到。” “家中当真是有人要害五郎。” 第二十四章 谁有嫌疑 这话显然是镇住了余老夫人。 可余幼嘉的言语,却还远远没有到说完的时候: “二房中黄氏对孩子的珍爱,都是有目共睹的。” “她们房中既然只有一个较重的病患,一定是先给五郎煎药喂药,绝对不会将病的最重的五郎放在最后,如此,煎药人不小心将硝石剐蹭到药汤中,更是无稽之谈。” “毕竟若是无意剐蹭,为留药效大都不会洗药瓮,多半会反复煎药,后面服药的人情况哪怕没有如五郎一般严重,多少也会有些微恙。” 余幼嘉一连串的言语说完,微微喘了一口气: “既然只有五郎一个人硝石中毒,其他人都没有毛病,那明显就是奔着五郎去的。” “好在硝石这东西多了虽然会中毒,但毒性却远没有砒霜等物那么厉害,及时吐出有所作用,不然只怕五郎的性命便要丢了。” 余老夫人脸上的神色从茫然,错愕,直到凝重,余幼嘉见对方总算反应了过来,方才松了剩下的半口气: “从前可有这样的事情?” “谁人曾与其他人有过争端,与黄氏有过不合?” 从前余家的事情,余幼嘉一概不知,更不知女眷中有什么龃龉。 可偏偏,下毒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事情,防不胜防。 整个家中,老夫人只有一个孙子,最没有道理害子嗣。 余幼嘉将事情和盘托出,自然也有希望过问老夫人意见的意思。 毕竟 匪夷所思,真的匪夷所思。 一群女眷好不容易从火坑里面跑出来,来到小县城,连温饱三餐都没解决,怎会有人第一夜就给五郎下毒? 这烂摊子比她想的还要大得多! 早知道就去投靠舅母与表哥 下毒这一发现兹事体大,余幼嘉被惊,不知不觉间便有些思绪混乱。 余老夫人斟酌几息,方才郑重道: “我知你在想什么,周氏想必对你说了不少余家事,我猜你心中必有芥蒂,这两日原先便想和你解释一二,如今倒是赶了巧。” “寻常富贵人家中多有兄弟相争,妯娌相争,内宅龌龊可这些在余家全部都没有。” “余家还未抄家时,一派和睦,各房从未出现过什么差池,唯一唯一有过的例外,便是你父亲当年来崇安访友,安置了周氏这一门外室,可我与白氏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当年也曾三催四请,让周氏入府。” 余老夫人对着小辈谈及往事,脸上除了尴尬,还有些无奈: “可周氏她是你亲母,你多少应当也知道一些。” “你曾说过当年余家所赠之物不多,可说句实话,东西多不多,我们还能不知道吗?” “老大的心思向来不细,多未念及周氏,一切都是老身与白氏操办,白氏性情温和,又有孝心,念及周氏两个孩子都被抱养在她膝下,颇添了不少好东西,每次赠物,都给我过个名目” “我们赠的远远不止你说的那些,可哪怕赠了那么多,又许了良妾之位,周氏却仍然不肯过府,只说,只说让老大休妻再娶,要与老大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此,这才慢慢断了来往。” 余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老眼昏花的她并未瞧见面前余幼嘉黑透的神色,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道: “罢了,这些陈年往事就不再提了。” “除却此件事,其他人之间据老身所知,确没有过龃龉,能背着罪名不逃,来此同甘共苦的女眷性情不说万中无一,起码也是百中无一” “或许因抄家流放之事,会有些许变化,可本性上大多都是好孩子,这点你若是有接触过家中几个小辈,应当也是清楚的” “况且说句不怕取笑的话,咱们一家女眷,若是稍懂药理,怎会让自己狼狈至此?” “不稍通药理,谁又能认出来灶边硝石?” 这最后一句话,算是说到了关键处。 絮叨话余幼嘉耐着性子一一听了,随即若有所思了一阵: “您的意思是周氏这些年瞒着我挥霍了很多银钱,又通药理,可能是她下的毒?” 余老夫人大惊失色: “你这孩子!” “老身可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不是这意思,余幼嘉都算是将今日这些话一一记了: “疑罪从有,您既然开口,便就算您这个意思,我也不爱打什么言语官司,到此为止。” “您也不必疑心,我并不偏袒周氏,只是下毒害人之事,终究不小,若是抓到,必定是要扭送官府的。” “若是周氏,我不求情,可若事发是您这边的人,休怪我届时让大伙儿脸上都无光。” 这话自然是不好听且不客气的。 但出于余幼嘉的预料,余老夫人只微微颔首,并不十分意外,显然对自己带来的女眷们也有十足十的信心。 这下,反到了余幼嘉尴尬的时候。 她原先说这些话,倒真不是对周氏不会下毒害人这件事有多大信心 下毒害人的事情,依她的了解,周氏当真会做。 而是,依余幼嘉的了解,周氏不会放着白氏这恨了半辈子的‘情敌’不杀,去杀余家二房的男孩。 这事儿就十分舍本逐末,依周氏的糊涂性子,急不可耐的要杀人,肯定也先杀白氏 不过,若是真这样想,既然周氏真懂药理,又着实糊涂,有没有可能是真的下了药,但是下硝时倒错了罐子 虽然这种可能有些可笑,但确实并不是周氏做不出来的事儿 余幼嘉一时有些沉默,好半晌才开口道: “既然老夫人坚持,仍是疑罪从有。” “烦劳老夫人这几日交代一下两位婆子,让她们二人尽量紧盯周氏的举动,观察几日,若当真抓到投毒,一并扭送官府。” 余老夫人颔首,余幼嘉去门外喊来了两位婆子,余老夫人交代几句,婆子便说出了一件让余幼嘉诧异非常的事。 余幼嘉挑眉: “昨夜我回去之后,院中竟还出了黄氏打吕氏的事儿?” “这藏锋漏句之中,明显便是吕氏在撺掇黄氏分家,却被吕氏所打罢?” 余幼嘉进屋早,当真是没有听到外头这片刻便停歇的响动。 甚至,连余老夫人也是初听这件事! 余老夫人原先的信誓旦旦已经彻底消散,明显有些气闷,余幼嘉没有在意,只道: “如此,我赌一手吕氏罢。” 第二十五章 罪人与药价 怀疑周氏与吕氏是凶手,对余幼嘉而言,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 但余老夫人显然有些会错了意思。 她满面肃然的盯着余幼嘉,已然浑浊老态的脸上,凝重而肃穆,竟是难得一见的高门主母气场。 余幼嘉原本以为余老夫人要说什么她又怀疑余家女眷之类的言语,却没有想到余老夫人仔细盯了她半晌,却只说道: “嘉娘,如此不好。” “老身并非怪你怀疑吕氏,也并非在你面前将祸水引至周氏,而是想说—— 无论是周氏,吕氏,王氏,赵钱孙李都万不该疑罪从有。” “罪人先有罪,而被称作罪人,若是无罪而罪,便是以己度人。” “余家家训,行端品正,严于律已,律己中,便有一条是,依孟老之说,信人心本善。” 余老夫人攥着拳,努力将佝偻的背挺直: “什么‘赌一手’谁是罪人,谁是凶手” “老身且凭一把年纪,托大问你一句,这是能赌的事情吗?” “你聪明不假,能敏锐察觉到很多东西,可赌输赌赢,于你又有何用?” “赌赢便能再高人一等吗?那赌输岂不是要让一个人白担恶名?” 余幼嘉少有这样被声声质问的时候,哪怕在她见多识广的前世,也未有人敢在她的面前说三道四。 可 这些话,落在余幼嘉的耳朵里,却激不起半点怒火。 原因无它,十分简单。 那便是有些好事,你不做,他不做,且不认同如此去做,却不能落井下石,去取笑真正去做的人。 虽然相处不多,但与余家大部分女眷相处中的点滴,也能察觉出来,余老夫人所说其实也有些道理,许多人都品行温良,不然若是真的恶徒,只怕当时在她持刀砍院的时候,只怕便会冲上来同她拼个你死我活。 一派凝重之中,余幼嘉言语轻快: “老夫人忘了至始至终,我也从未说过我聪明。” “人都有犯蠢的时候,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颐指气使,我蛮横独断,不是因为我觉得我有多聪明,而是因为蠢人太笨。” 余幼嘉掀起眼皮,同那道苍老的目光对上: “我不信什么人心本善,所以我一定要怀疑这两个人,我一定要疑罪从有,疑罪从重,不单是这两个,若是往后还有可疑之人,我也一定怀疑。” “若有一天我错了,有人比我聪明,能压我一头,也可以如此待我。” “您许是不喜‘赌’字,捏着长辈的好心教诲来教导我,不过我也不是同你赌,而是我就要赌,同我自己赌,同天命赌,赌赢我畅快,赌输我也不低头。” “所以——不必教我,我不会听。” 不是余幼嘉一贯烦躁虺虺的语调,却令余老夫人明显一震。 两人明明近在咫尺,面前却好像在顷刻间弥散开一道天堑一般的鸿沟。 余老夫人的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失了力气,好半晌,才开口努力调转言语: “如此,也好。” “若还同余家从前的女眷一样,恐怕也没个生路。” 对,虽然这养在周氏膝下的丫头心性极为刚愎,可 可也正是这样的心性,才带着这一家子如今有条不紊的安置了下来。 若是她也同余家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眷一样,哪里还有活路呢? 思及此处,余老夫人勉强又打起了精神: “嘉娘,祖母还要同你说一件事情,刚刚黄氏来此” “祖母!嘉姐!童老大夫来了!” 余老夫人的声音被一道娇俏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打断,四娘虎头虎脑的直直冲进了屋子: “嘉姐!你快去瞧瞧,二姐三姐已经将老大夫引进了屋子,大伯母似有醒来的迹象呢!” 醒来了!? 余幼嘉一怔,掐住四娘软乎乎的包子脸便往外走: “童老大夫施了针?” 四娘被掐住脸上的圆肉,一时间有些茫然: “唔没油,老哒服给大波木围了一碗黑呜呜的钥,大波木就醒rua!” rua! 余幼嘉心里松快,一边走,又一边捏了捏,四娘被牵着走了一段路,终于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开始试图反抗: “假借,泥威慑么要签着唔的念揍噜?” (嘉姐,你为什么要牵着我的脸走路?) 谁牵人走路牵脸? 这对吗? 余幼嘉假装看不到四娘的疑惑: “快走,你脸上有东西,我给你遮遮。” 四娘四娘信了! 这对吗? 这肯定对! 余幼嘉又走了几步,这才回头喊道: “老夫人,记得事儿!” “您昨夜肯定没有休息好,钱财总归在我手里,大夫人这头便由我来料理罢,宽心!” 两人的观念明显是有差别的,只是远没有到需要针锋相对的地步。 余幼嘉对老好人总归愿意多一点耐心,而屋中的余老夫人听见这句话后,却是愣住了。 好半晌,看着空旷的屋内,这才缓缓靠在了陪伴多年的陪嫁婆子身上: “自抄家之后老身,当真越管越宽,越来越糊涂了呢。” 两位年岁相当的婆子一左一右的站着,近乎异口同声的劝道: “老夫人,如今已不是陈年旧规能束缚家中小辈的时候了。” “往后如何,且看她们自己罢。” 老夫人沉默许久。 屋内,终究还是多了一道长长的叹息。 余幼嘉牵着四娘的小包子脸进了左厢房,一眼就瞧见今日又换了一身新衣裳的童老大夫,还有被二娘扶起,正在虚弱进药的大夫人白氏。 白氏面容较之昨天略有些浮肿,不过仅看脸色,却没有昨日那般苍白。 此时被二娘扶起喝药,一勺药也能进个半勺,算是不错。 余幼嘉收敛了神色,松开了四娘的脸,问候了一声童老大夫: “童老大夫,您来了?” “大夫人的情况如何?” 童老大夫叹息一声: “用了好药,果然醒了。” “往后,只怕药不能停。” 白氏正在进药,闻言一呛,嘶哑的咳了几声后,当即紧闭双眼,不肯再进药,二娘眼圈都红了: “娘亲!性命攸关的时候,您怎就如此糊涂!” 余幼嘉揉了揉眉心,问道: “既然有用,用便是,无论需要多少银钱,总得用的。” “您带了多少药?若是咱们银钱不够,可否能请老大夫先将药留下,我们打个欠条给您,日后一定还上。” 童老大夫的脸色没有昨日轻松,但挥了挥手,神色仍然有几分昨日老顽童般的神态: “不必打欠条,治病救人的事儿,要什么欠条。” “我带了三日的药,这药特殊,煎煮的时间要长些,进门便已经交给那个名为三娘的小娘子去煎煮,你也不必担心。” 余幼嘉点头,心头不断盘算着能先从手上的十八两银钱里先匀多少当定钱,便又听童老大夫说道: “不过,也别怪老朽多言。” “这位夫人病的着实太重,往后每三日我便要来回诊一次,根据身体情况更改药方” “这药其实委实是贵了一些,你们若一开始便不能承受,便早早告知于我,莫要吃到一半,让我突然换平价耐煎的药,临场换药或是断药,其实无异于额” 童老大夫有些欲言又止,余幼嘉倒是早早有了心理准备: “我们心里肯定要用好的,只是也请老大夫先说说一副药多少钱,好让咱们心中有个底。” 白氏发僵的身体努力的转向余幼嘉与二娘,艰难而沉稳的摇着头,二娘哭的梨花带雨。 此时,童老大夫狠了狠心,突然咬牙道: “这药,一副要五十文!” 余幼嘉:“?” 第二十六章 妙手诊治 原先还哭哭啼啼的二娘闻言一下愣住,下意识出声道: “五十文文?” “是文,不是两?” 不怪二娘吃惊,连带着原先早已闭眼准备抵死不服药的白氏也再一次睁开了眼,有些无措的看着童老大夫。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一片死寂之中,童老大夫比突然僵住的其他人都要莫名,挠头道: “不是哟!” “五十文一副药,一日早晚两副,便是一百文。” “这崇安县虽也算富庶,可病来如山倒,再宽裕的百姓家也经不起长时间的磋磨,多少人为十文钱一副的药在药铺前下跪” “这价格还不贵吗?” 气氛很尴尬,二娘有些慌张的解释道: “不,不是的大夫,我们只是,只是” 只是早早就听童老大夫说贵贵贵,心中早已绝望,乍然听到五十文 二娘神情一时之间有些羞赧。 余幼嘉在旁静静听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童老大夫,您可真是医术绝世,菩萨心肠——” 童老大夫喜笑颜开,哪成想便听到小丫头下一瞬道: “可惜就是多长了一张嘴。” 童老大夫茫然。 童老大夫委屈。 童老大夫开始生闷气,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 “听这位姑娘的意思似乎是五十文一副的药你们能承担” “那我就将药开下去了?” 白氏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病床前的余幼嘉,又嘶哑的磕了几声,惨白的神色中颇有几分不安。 她虽然昨日昏迷了一阵,但二娘三娘两个孩子都在膝下,前院的事儿或者说余幼嘉的安排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 二娘三娘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雷厉风行,一瞧就是眼底不容沙子的人,可偏生家中如今就自己一个拖累 她虽病重,可一点都不糊涂—— 二娘刚刚以为五十文少,可那是对从前的余家来说,算少,对如今的余家,可算是一刀刀的割肉! 能为她治病,那是最好的情况。 但若是不治病,依如今家中的境况,也万万怪不到小嘉娘的身上! 二娘在白氏身旁,如何看不懂朝夕相处娘亲的神情,当即温声宽慰道: “娘亲,你莫要着急,嘉娘一定不会” 二娘一边说着,一边用恳求的神情转向余幼嘉,希望她说句话来宽慰病重的母亲。 可也正是这时候,竟发生了一件令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来—— 被所有人视线簇拥的中心,余幼嘉缓缓,缓缓,缓缓的摇了摇头。 二娘浑身发僵的看着余幼嘉,神色空白。 童老大夫懂了: “不好?不行?不可?没那么多银钱?” “好,老夫想办法替换一些贵的药材,至于药效老夫一定尽力。” 余幼嘉瞥了童老大夫一眼: “我刚刚是在学您摇头里的精髓,意思是—— 没问题,开药罢。” 担惊受怕的白氏与二娘:“” 苦思冥想的童老大夫:“” 沉默。 沉默。 比原先还要尴尬数倍的沉默。 童老大夫突然猛地站起身: “还说我嘴巴多长呢!说的好似你这小丫头的嘴就不多长似的!” 余幼嘉打了个哈哈: “这不是由您打样吗?” 童老大夫又是一阵吹胡子瞪眼: “休要胡说!” “老夫何曾这么气人过!” “噗呲。” 一老一少彼此斗嘴,围观许久的白氏与二娘却是发出了两声轻笑。 母女俩虽容貌有些差别,可周身气韵极像,连捂嘴而笑的动作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似是因上下起伏的一颗心终于安然落地,两人笑颜缓缓,眉目恬淡如月色。 余幼嘉扫了几眼,言语中虽还不算十足十的缓和,但也没了原先同其他人说话时的冷淡: “死生兹大,怎么可能不治病呢?” “治是肯定要治的,虽然家中还没有进项,可活人怎么可能被事难住呢?况且还是一大家子的活人。” 余幼嘉的眉眼平和,看向明显有些触动的白氏与二娘: “好生休息罢。” “我来想办法。” 世人蠢笨,愚昧,在苦海中挣扎而不自知。 可哪怕是为了二娘那夜为她缝补被褥时的眉眼,为了她所问那句‘女子又能做什么呢’,余幼嘉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白氏不治而终。 虽她两世为人,脾气都不算是谦逊,可蠢人和蠢人 终究也是有差别的。 有些人,值得拉一把。 余幼嘉掏出了半旧的荷包袋子,爽快的给童老大夫掏了药钱与诊金,方才收敛了神色,郑重朝童老大夫致谢: “今日麻烦童老大夫跑一趟了。” 童老大夫治病救人多年对银钱早已没了什么渴求,可无论何时,医者总对病患有些体恤。 童老大夫心头一片温热,原先的小脾气也收了,笑道: “小事情,治病救人本该是医者所为,往后每三日老夫再来一次,若有事,也可到春和堂寻老夫。” 余幼嘉一一记了: “好一个治病救人本该医者所为!” “童老大夫去趟另个屋子,看看另一个病患?” 童老大夫笑容还在脸上,嘴角抽动,一派难以置信: “你这小丫头,顺坡下驴,物尽其用了是罢!” 还以为是真的夸呢! 结果就是给他又找了个病患! 余幼嘉笑了一声,帮嘴硬心软的童老大夫背了药箱,一路将人引至二房。 本就是东西厢房,二房的布局和大房相差不大,两人几乎一进屋,就瞧见了守在五郎病床前的黄氏与四娘。 黄氏眼底都是血丝,瞧见余幼嘉明显神色一僵,童老大夫倒是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径直过去诊了脉象。 童老大夫诊了几息脉象,正要按原先的习惯出诊断,想起刚刚的事儿,又只砸砸了嘴: “脉位低沉,因病邪郁于里,气血内困,气血不充,脉气鼓动乏力” 余幼嘉眼瞧四娘逐渐焦急,叩了叩药箱,清脆的叩木声立马响彻屋内: “老大夫,咱们听不懂” 童老大夫只得瘪嘴: “小子昨日脉象还是平稳的,老夫走后,他是否误食了带点儿毒性的东西?” 黄氏如今最最听不得‘毒’字,一下子就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没有,昨日您走后,五郎当真只喝了一碗药,他本是乖巧的孩子,这一路风波下来,他自己能有什么东西一定会想给我与他姐姐” “当真,当真不会有。” 不知是否余幼嘉在前,有心解释的缘故,黄氏似颇有些怕两人不信,伸手将闭目熟睡的五郎摇醒: “五郎,娘亲问你,你需得老实回答,昨日你上吐下泻前,除了那一碗药,你可还吃了什么东西?” 五郎一夜没有休息好,好不容易睡着被摇醒,也没有怒容,与四娘同款的包子脸迷茫了几息,方才乖巧回话道: “没有吃什么东西” 黄氏一喜,众人便听五郎继续说道: “除了那一碗药,就只吃了吕姨娘给的一块小饴糖。” 第二十七章 临别相赠 “什么?” 屋内几息沉寂之后,黄氏一把猛地抓住了五郎的肩膀: “她给你吃了什么?!” “她给你吃你便吃了?!你怎么不同我说!?” 四娘一下便被母亲震怒的脸庞吓到,努力抱住对阿弟动手的母亲,哭喊道: “母亲!母亲!” “不要生气,吕姨娘随咱们走了一路,原先咱们被那群人刁难的时候也未曾离开过,只是一颗糖阿弟怎会知道不能吃” 阻拦到底是起了一点儿用,黄氏在四娘的哭喊与五郎的惊恐中逐渐冷静了下来,慢慢放开了钳制五郎的手。 几人心中都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都没长舒出来,便听黄氏骤然攥拳道: “我去将人抓来!” 余幼嘉有些无语,伸出手,阻拦了黄氏的去路: “抓贼抓脏。” “只是一颗糖,也不知是不是下了毒,你将人抓来有什么用?” 哪个贼人会认自己是贼人? 黄氏目眦欲裂: “除了她还能有谁!无非就是怪我昨日在庭前打了她一巴掌!” “我将她抓来认错,发卖了她!” 余幼嘉揉了揉眉心,呵斥道: “回去!” “听童老大夫说完!” 黄氏此时恨的牙根发痒,恨不得冲出门去,可一对上余幼嘉那双平静无波的双眼,气势顿时弱了一节。 余幼嘉直直对上仍然僵持不肯退后的黄氏双眼,言语中颇有几分冷意: “你只凭你心意行事,旁人说上几句,你便总是怒火上涌。” “可我问你,那饴糖也是我表哥带来的,等吕氏反咬我一口,你是否又要对我再动一次手?!” 黄氏一怔,莫说是原先抓人的气势,连带着脸上的怒火都瞬间散了: “我” 对啊,无论是药还是饴糖,都是余幼嘉这头的。 但,若是余幼嘉当真要害五郎,还能帮着救人吗? 既不是余幼嘉,那无论是药还是糖,其实都只是被下毒之人借用的承载之物。 此时不冷静下来,将吕氏抓个正着,无非就是再听一通狡辩之词而已 余幼嘉眼见黄氏沉默,这才放下了阻拦的手,冷静看向童老大夫: “您继续说,病患如何?” 童老大夫勉强拼凑出了一些来龙去脉,正偷偷听着,被余幼嘉点到,赶忙正了正神色: “没事。” 余幼嘉:“?” 四娘还在安慰弟弟,闻言,已经因哭泣与叫喊而沙哑无比的嗓子里顿时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鸭子声:“噶?” 童老大夫早已习惯这一家子的一惊一乍: “这种病症其实不算少见,老夫年轻时候每年便要接诊上几十个这样的病患,有些是因为吃了毒蘑菇,有些是因为不舍而吃了放了多日的腐肉,有些是做饭时不小心将硝石当盐” “这些都是带毒,毒性并不算太强的,吃了之后多会腹痛、腹泻、头晕、头痛、呼吸不畅脉象上就是老夫原先说的那一些。” “只要不是吃的太多,或是吃了之后及时催吐,便能缓下症结。” “老夫刚刚闻到这屋内还有些曾呕吐过的味道,想必是已经有人聪慧,知道事情不好,所以及时催吐过,只要往后多喝些热粥,温水,等上几日消解,便大抵会没什么事” 絮絮叨叨的言语中,四娘下意识张了张嘴,看向余幼嘉。 而黄氏则是死死攥着拳头,低着头。 余幼嘉倒是想法最简单的一个,一派心服口服—— 老大夫还真厉害,随便举了几个例子,便将中毒原因都归结了出来。 童老大夫没看懂几人的神色,只是见几人不言语,又挠了挠脑袋: “若你们实在担心,不如由我再开些药吃上几日清清余毒?” “老身今日药箱里正好有带些清毒药,不过先说好,老夫的意思是不开也可以,毕竟这药也挺贵” 余幼嘉又被这声‘贵’整的抖了抖眉,早知童老大夫的贵不是真的贵,不过这回她倒是没有同童老大夫拌嘴,只是利索道: “开罢。” 开罢,简单的两字,却让四娘又红了眼: “呜呜噶,呜呜噶” 更像是小鸭子了!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方才收回视线: “童老大夫,您先别急着抓药,我还有句话同您说。” 童老大夫有些茫然: “你这嘴,什么话还得偷偷摸摸的说?” 余幼嘉又捏了捏四娘的脸: “有没有治鸭子的药方?再开一道。” 好一个治鸭子! 四娘哭的更厉害了。 童老大夫哪里不知道余幼嘉这是在逗更小的小姑娘,乐呵呵道: “秋季本就多风寒,对嗓喉不好,你们一家好似又喜欢哭啼,自然声音多变。” “原先那位夫人声音也有些嘶哑,往后多喝水,多吃些润喉的果子,或挖些路边都有的车前草,耩褥草等晒干之后煎煮成汤,喝几碗就能好。” “这些不必开药,是药三分毒,而且自己挖还不要银钱我带你去认认罢。” 童老大夫是苦日子出身的医者,一贯很能为病患着想,所以才反复说明,药贵,愿意替病患更改药方。 如今有不开药的法子,自然愿意说明。 余幼嘉心思一动,一一记了,随后才跟在童老大夫身后出了院子。 院外不远处不是昨日的马车,而是一辆驴车,驴车上背坐着一个看背影便敦厚的中年人。 余幼嘉终于得了四下无人的周遭,出了院子,未到驴车,便率先开了口: “是硝石,不过应当不是不小心加入的,而是有意。” “我找到了取硝石的地方,那人取了约摸两指宽,一指甲厚的硝石。” “天刚亮时,我为病患催吐过一次,吐完之后方才好了些。” 童老大夫正为余幼嘉指路边的草药,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方才笑了: “怪不得不让老夫先抓药,原来是你已经找出症结所在,怕老夫不知缘由无法对症下药罢?” 余幼嘉也没扭捏,径直承认了下来: “是因这个原因不让您抓药,不过不是担心您抓错药,而是您也说了‘对症下药’,有病症,想必肯定会比无病症更好。” “您既是个医者,一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无论何时,聪明人之间都是共通的。 童老大夫没有用原先一副老顽童的神色喋喋不休,而是哈哈大笑,连连道: “对对对!” “老夫行医多年,不怕疑难杂症,最怕讳疾忌医!” “你家中有什么家中恩怨,不必遮遮掩掩,老夫才不管呢!” “你说了好,说了好!说了才更好抓药!” 余幼嘉也露出一个释然的笑,那被笑声惊动的中年汉子倒是一脸忧愁的望了过来,急急道: “爹!” “你可别在病患家门前笑了,万一咱们俩等会又被打可咋办!” 【又】 这内里饱含的意思太多。 童老大夫的笑容霎时停住,余幼嘉唇边的笑容倒是更大了。 一片尴尬中,两人行至车前,童老大夫将药箱放在驴车后,给五郎抓好了药,方才迈动着老胳膊老腿上了驴车。 余幼嘉在初晨的朝阳中,捧着药站着目送驴车远去,正要迈步回家,却见驴车上又丢下一物落在尘土之中,童老大夫中气十足的喊道: “既有一,便有二。” “小丫头,这东西老夫苦心制作多年,瞧你有缘,便送与你罢!” “你们住的太远,有了此物应急,便不会耽误功夫了!” 第二十八章 掌家之权 余幼嘉一愣,着实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临别赠礼。 她俯身,在尘土飞扬中捡起了地上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方盒,拍了拍上头的尘土,缓缓打开,便瞧见一颗拇指盖大小,通体药香的药丸,正安安稳稳的躺在木盒之中。 药丸一瞧便很贵。 童老大夫之所以先走后丢药的举动也一瞧便知是因为害怕余幼嘉不肯收重礼。 只是 “怎么没有写张纸条,写写能治什么?” 余幼嘉嘀咕了一句。 这么一瞧便很花心思的药丸,不会只能解毒罢? 余幼嘉思索归思索,将小锦盒塞进自己袖口里面的动作却没慢上一点。 她拎着童老大夫给五郎开的几包药去了二房门口,这回倒没有进去,只是站定唤道: “四娘,来取药。” 四娘红着眼急急跑了出来,抬起了手,余幼嘉正欲将药放在对方手里,却没想到,小包子没有着急接药,而是攥住了她的衣角。 四娘啜泣着,鼻尖红红: “嘉姐,多谢你肯为五郎治病,我我替我娘给你赔罪。” “往后你若有什么嘱咐,只管叫我与五郎,我一定为你上刀山下,噶,不对,刀山我真的不敢不过,不过我其他事,我真的会努力去做。” 余幼嘉差点没忍住,但好在她也不是情绪外露的人,摸了摸原先被她捏红,还未褪去的包子脸,没有再继续折腾小丫头: “闲言少叙,快拿药去煎,好早些给你弟弟喝下罢。” 四娘又捧着药,嘴巴瘪了又瘪,轻轻靠到余幼嘉身边,极轻极软的抱了余幼嘉一下,这才糯糯道: “嗯呢!” 余幼嘉这回是真的没忍住,笑了一声,正要转身目送小四娘远去,转头,就对上了三娘一脸恍若山崩的表情。 余幼嘉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合时宜的‘被抓奸’感,眉眼下意识一挑: “三娘?” 三娘正从厨房煎药出来,捧着药碗,看着余幼嘉,整个人仿佛都快要碎了: “你怎,怎与四娘那么亲近?” “不,不,家中姐妹自当亲近的” “但,但是,你们怎么你们怎么” 亏她与二娘还是嘉妹的亲姐姐! 怎的她们还没抱到妹妹,四娘倒是先与嘉妹关系颇好了? 而且,而且 为何明明应该只差一岁的四娘与嘉妹,嘉妹看上去却比四娘高上那么多,有十足十的姐姐样子? 不对,这姐姐样许是天生的,她与二娘挨了几顿骂,不也没有姐姐的样子吗 三娘心中既吃味又心酸,余幼嘉略略再一挑眉,轻而易举的看穿了二娘的心思: “你也要我抱着哄上一哄?” 三娘脸上腾的一下便红了,想跺脚,可手捧着药碗,一时间又有些不敢,只得咬着唇,闷头快步走进了东厢房内。 余幼嘉这回更是笑的畅快,正要迈步,余光一撇,却见黄氏扶着余老夫人从主屋走了出来。 余幼嘉想避,可屋子就这么大,既她看的到对方,对方也能瞧得见她 一时间避无可避,便听余老夫人朝她招手道: “嘉娘,你且过来。” “你二婶有话想要对你说,可她又怕说不清,便由老身做主,当个见证。” 余幼嘉一时也没懂什么话需要当个见证,但她迈了几步后,便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为,黄氏,跪了下来。 这跪当然不是对着余幼嘉,而是对着余老夫人。 可那张郑重而又决绝的脸,却预示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 余幼嘉的脚步一顿,行动间更缓了几分,好不容易慢腾腾的来到余老夫人面前,便见余老夫人目光如炬的看向了她,开口道: “黄氏意欲同你打赌,你可愿意?” 赌? 又是赌? 难不成是因为她在余老夫人面前说了一个赌字,便当真让对方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赌性很重的人? 可那分明不是赌,而是一个人在十拿九稳之下的托词。 若要赌,便有输赢。 但她与追寻赢面的赌徒终究不同,她可以消遣,但只会看重自己的得失。 余幼嘉沉吟几息,刚想要拒了这件事,便听黄氏郑重道: “我求母亲见证你我之约,若你带领带众女眷在一月之内赚到十两银钱,母亲便会将掌家之权交给你,往后咱们一家女眷再无多话,全凭你吩咐。” 这话说的十分认真,余老夫人也是一脸的郑重肃穆。 只是余幼嘉却多了几分茫然: “现在你们不也得听我的吗?” “你且仔细想想,这一大家子,若不是听我的一一指派,如今能到这里?” 黄氏被梗了一下,脸上浮现一抹不可置信。 吃惊之意褪去,余幼嘉过了一遍脑子,越发觉得有些好笑: “高门大户才有掌家之权,才要掌家之权,咱们总共就三间破屋子,几袋粮食,有什么好掌家的?” “二夫人,你莫不是觉得我握着几两银钱,又吩咐了几次家中餐食分派,便觉得我很想为了半碗米,一碗面斤斤计较?” 若不是怕这群女眷再生什么事端,她会主动开口吩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纵使余幼嘉的心境从刚刚醒来之时,到如今见过家中姐妹之后有些变化,可她始终认为—— 她的刀尖不会总是指向内宅。 内宅中再争,再斗,争夺到的不过也就是男人的宠爱,与方寸天空中几口人的衣食首饰,或是干脆就是虚无缥缈的奉承。 这些东西不会长久留存于身。 虽余幼嘉还不知道自己如今要追寻的是什么,但她清楚一点,自己要追寻的,绝对不是这么一点点的东西。 余幼嘉的气势与坦然显然怔住了黄氏,黄氏唇齿发颤,难以置信的神情在她脸上一层层的碎开,虚化,直至落入一片虚无之中。 余幼嘉打了个哈欠,没有在意对面两人的神情,只随口问道: “陈婆子,王婆子,周氏以及吕氏人呢?” 五郎安定下来之后便没有瞧见,那么大的人了总不能丢了? 余·操碎心·幼嘉,思及此处,又随口道: “记得让她们干活去。” 虽然一家子女眷谁都不像是能干出多少活的人,但积少成多,总有能用得上的时候。 余幼嘉念头翻涌,却见余老夫人并未因她的言语而退却,仍是尽力站的笔直。 她的神态与失魂落魄的黄氏不同,整个人的身上,除了往昔的庄重,还有一丝骤然而出的坚毅。 余幼嘉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便听余老夫人哑声道: “黄氏,你起来罢,嘉娘是有节之女,家宅小事,终究困不住。” “只是嘉娘,老身也有一事必须得告诉你—— 咱们带来的掌家之印里还有一个余家全族誓死也要守住的秘密。” 第二十九章 击掌立约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 余家五世簪缨,门生遍布天下,又哪能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况且,余家之所以触怒陛下获罪的缘由,天下人说什么的都有,可直到如今就是没有个准确的缘由 余老夫人脸上多有肃穆,沉了沉气,张口欲言,就见面前一只略有薄茧的手指竖起,而后,轻轻按在了唇上。 与余老夫人庄重肃穆中带着些许迟疑不同,余幼嘉嘘声的动作没有半分犹疑: “不必多言。” “既是秘密,便应该死死守住,不该同他人说起。” 霎时,余老夫人与黄氏二人齐齐愣住。 余幼嘉将手放下,有些想笑,可又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让我猜猜,老夫人自持守住了秘密可瞧二夫人这副模样,想必也知道一些内情。” “既二夫人知道,那想必那头病重的大夫人不可能不知。” “既然家中女眷都有三人知晓,想必流放的两位老爷也知” “你们如今还要一个传一个,秘密还当真是秘密?” 黄氏忍了又忍,实在是没有忍住: “我们既是一家子” “死的就是宗族连亲。” 余幼嘉轻声打断道: “既然夫人们从京都而来,见识总比我要多,想必不会不知道若有大罪,先诛三族罢?” “秘密便是没有血缘的血亲,自知道的那一日起,脑袋便已不是自己的了。” “哪怕有一日我终得因余家之祸而死,我也希望我死前少些痛苦折磨。” 沉寂。 无边的沉寂。 余老夫人好不容易撑起的精神头又灭了下去,萎靡不振,肩背佝偻。 她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黄氏惊慌将之扶住,这才苦笑道: “原是老身当真老了,看不懂世间事更看不懂人了罢。” 黄氏含泪,低低唤了一声娘。 再没人开口。 余幼嘉又站了几息,耳边便听声音惊扰。 原是四娘不知发生了何事,顶着一脸的黑灰,从厨房冲了出来,委委屈屈的喊道: “厨房厨房快要走水了!” 比余幼嘉动作更快的是已经在大房喂完药准备回厨房洗碗的三娘,三娘疾步穿过院子: “莫怕,三姐来瞧瞧——这陶罐怎的都烧穿了?!” 四娘直哭: “刚刚三姐留下来的火灭了,我我从前没,没点过火” 三娘大吃一惊: “那留下的火灭了?那应是两位婆婆点的火,我也不知道如何点” 两人急的花容失色,二娘开了门出来: “点火可缓缓,若陶罐拿出来,省的点了厨房,伤到自己。” 三姐妹齐心协力厨房中胡乱摸索了一阵,没把陶罐弄出来,反倒是厨房的黑烟肉眼可见的又大了一些。 手忙脚乱之中,还是匆匆赶来的两位婆子将火勉强灭了,一群人靠在水井边欢庆。 余幼嘉瞧得仔细,那俩匆匆而回的婆子手上皆拿了一捆杂七杂八的野菜,而最后头的吕氏弯着腰,拖一张瘸了一条腿,瘸了一个角的旧木桌一步一喘的跟在后头。 吕氏将旧木桌拖到院前,一眼便瞧见了院子里的乱象,她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朝庭中站着的余老夫人等三人讨好道: “老夫人,二夫人,我在那头的竹林里捡了一张桌子,我问了旁人,都说是不要的,修补修补还能用,往后放在院子里,大伙儿也算有个能吃饭的地方。” 黄氏正心烦,见了这险些害了自己孩子的吕氏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滚开!” 吕氏一怔,又缓缓的拖着桌子从院前走过,不知去了何处。 余幼嘉看了一场乱象,额角直跳,深吸了一口气,方对老夫人道: “二夫人所说的赌,当真是真心?” 余老夫人与黄氏齐齐一愣,皆是不知余幼嘉为何改了主意。 “你们难道没有瞧见四娘刚刚用什么东西引的火?用的湿木!既浓烟滚滚,又为何不先开窗开门通风,一群人又围在厨房前的水井处欢庆,是准备被呛死吗?” “那木桌既已被带回来,好好修补修补说不准往后便能派上用场,为何又因一时意气将人赶走?” 余幼嘉连珠炮似的说完,抽了抽唇角: “这个家没有我,得散!” “若是这个赌当真,我们便击掌起誓,不过我不要听什么秘密,我只要原先原先同二夫人所说,整个家中无论何时都得听我的” 想了想,余幼嘉又补道: “无论何事,无论大小。” “而那个秘密,若是言语,便就此烂在肚子里,若是物品,便就此毁去。” “余家早已不是那个余家,簪缨贵胄的余家就让它留在昨日,咱们自寻个锦绣富贵去!” 自寻个锦绣富贵 好大的口气! 可为何,闻言,却令人眼底发酸呢? 余老夫人默默按住了自己的眼角。 这赌,赌的哪里是掌家之权,而分明是一个锦绣的将来! 听到这话的黄氏,终于没了半点犹疑,立马伸出了手: “自然!” “我答应你,若你当真能完成赌约,无论我家老爷能不能回来,往后二房便奉大房为主家,二房往后任由你差使驱策,绝无二话。” “但是,我丑话也说在前头。” 黄氏沉了沉气,一字一顿的吐字道: “既有赌约,便也有不成的时候。” “若是你没完成赌约,没法子掌家,家印便是咱们的,往后便由五郎兼祧两房” “黄氏!” 余老夫人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小心思,当即变了脸色,呵斥道: “家中男丁只是流放又不是身死,余家门生遍布天下,你怎知没有沉冤得雪的时候,如今谈起这个又是为何?” 黄氏的脸色有些发白,一片沉寂之中,还是余幼嘉率先打破了尴尬: “母之爱子,则为其殚精竭虑,如何做都是正常的。” “继续说罢。” 黄氏被婆母呵斥,脸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咬着牙开口道: “吕氏劝我分家,我虽记着家中诸位的好,有万般的不愿,可我终究有一双儿女,不能不为他们打算。” “若是五郎能得家印,往后去名震天下的白鹿书院入学,有个好前程,我就算是身死,也心甘情愿。” “嘉娘,不是我想让你掌家印,而是除了家印,我不知该给你什么了。” “你不要的东西却是旁人求之而不得的。” 第三十章 初进街市 那些能在一个月内赚到十两银钱的人,平日里都是怎么赚钱的呢? 这个问题,余幼嘉暂时想不出答案。 不过她却知道最投机取巧的解法。 她虽然没有一个月赚十两银钱的方法,但是却有一个能一个月赚十两银钱的亲爹不,表哥。 表哥清润温和,舅母宽厚仁爱,只要她开口,借上十两银钱,同一众女眷假装自己参进了药铺的买卖赚了十两,想必不是什么问题 可,周家又凭什么付出那么多呢? 莫说周家这些年来在周氏苛责下明里暗里对她多有照拂,就算没有,周家难道就活该掏这笔银钱吗? 又不是打算吃死了周家,借钱总归要还。 借钱虽一时能唬住一众女眷,可无疑就在旁人的心里种下了周家与余家联系紧密的印象 这些东西,远比赚十两银钱麻烦得多。 所以,只能靠自己。 余幼嘉与含泪的黄氏击掌立约后,顶着正午的日头缓慢在乡间田垄边走,一边走,一边想。 十月的风裹着晚秋稻香撞进草屋裂缝,不远处竹林倾倒成海。 田里赤着上身的大小汉子正挥洒着汗水,压倒稻茬,戴蓝布头巾的妇人奋力摔着稻穗,呵斥孩子抓住最后几日的艳阳天收谷晒谷。 而被骂的半大小子则是半句话也不敢多言,紧锣密鼓的收拢稻米,往晒场狂奔。 这不是一幅画像,而是许许多多,奋力过好日子的家庭。 这样奋力做活,平日一口饭吃肯定是没问题。 只是一家子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火都引不起来的女眷,若当真要急急的赶她们下地,不说等下个秋天才能收成,就算是能收成,只怕过程中零碎的麻烦还会比收成多上许多。 余幼嘉若有所思的路过众生相,一边走,还不忘扣扣搜搜的在地上拔些童老大夫指过的润喉去火草药。 一颗草药的分量本没有多重。 可架不住余幼嘉一路走,一路薅,待快入城的时候,竟也攒了两臂粗的一大捆草药。 余幼嘉跟随着卖东西的大流进城,又往坊市走了片刻,本欲多看看商贩如今多卖什么,可有能用的上的东西,可每每过去,总被商贩驱赶。 不是一户如此,而是户户如此。 如此,便令人有些纳闷起来。 余幼嘉垂眼沉思,又站着观察了片刻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市,几息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何总是被人挤得东磕西碰 没有牙帖。 自己没有官府所发,可在坊市中售卖商品的牙帖。 她没有办法进到坊市中占据一个铺位,所以没有真正进到大坊市中,而其他进城的老百姓自然也不可能弄到这个东西。 他们只能在坊市最外围的街边或巷道里寻个地方等待雇主客人,可这些地方,从来是需要争抢的。 先来先得,早到早得。 哪怕是先来,但脾气软,被人拿捏住了,便会被人欺负得将位置让出来。 来时天热,余幼嘉往头上扎了一块帕子作遮掩,混杂在入城的老百姓里便浑像是住在城外,偶尔挖到些许东西进城寻坊市售卖贴补家用的朴素娘子。 如此,便越发不招人待见起来。 余幼嘉思考片刻,迈步走向了一条偏僻些的巷道里,解了头上的帕子,又顺势理了理头发与身上粘连的泥土,再出去时,便已经是个骨相卓绝,颇有几分美貌,但明显出身不够的普通人家漂亮小娘子。 果然,这一改动,虽然微小,可这回再逛回到坊市外的街上时,摆摊售卖货物的商贩们对她便多了几分好颜色,还有个商贩主动招呼余幼嘉道: “小娘子,看你手上提着草药,可来我这里看看可有想要的,我这里最全,来我这儿看看,便不必去别家买了。” 商贩招揽的言语淳朴而认真,摊位上也确确实实堆叠了不少成捆的湿草药,不少还带着不同干裂程度的泥,显然既卖,也收一些草药。 余幼嘉心思一动,站到了摊前: “这种怎么卖?” 她指了指摊位上和自己手中别无二致的草药,商贩扫了一眼,便答道: “一文钱一市斤。” 余幼嘉闻言露出了自自己醒来后最震惊的表情: “一文钱?”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吃惊,那膀大腰圆的看摊妇人便笑: “小娘子在哪里买的草药,莫不是买贵了?这种车前草田间地头随处都有,有把子力气的人片刻功夫就能挖一堆,没有晾晒,又重又占地方,药铺都不收,卖不起什么价。” 搞了半天,童老大夫说的‘这草药不值什么钱’,原来是真的不值什么价! 亏她还以为既然老爷子的‘贵’不算太贵,那便宜也不能算太便宜 结果人家就真的是勤俭持家,想尽各种办法替病患省钱的老大夫! 余幼嘉拎着草药的手越发疲惫,原先想将手中草药卖给对方的心思也散了,索性开始胡言乱语: “那倒不是,我是觉得您这儿有些贵了,我手里这里约摸得有两斤多,卖给我的那人只收了我一文钱。” 既然要互相伤害,那就贯彻到底。 这就是余幼嘉的想法。 可她没想到,对面的那个妇人似乎听她一文钱买了两斤,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又笑道: “那小娘子应该是还没到街市前,路上买的草药,所以才捡了个漏。” “那人许是不知道最近城中物价涨了一些,所以按照以前的价格卖给你了。” 余幼嘉原本还在惋惜的脑子瞬间清明,敏锐的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城中物价又涨了一些?” 那卖东西的妇人也是个好脾气的,眼见没有生意,又有个和自己闺女同样大的小娘子唠嗑,没什么犹豫便回道: “对,听说咱们县城前些天来了个新的县令,要对坊市再抽三成的税,连咱们这样没有牙帖,在路边摆摊的商贩,也要命官差来收个什么劳什子商位钱。” “我今早去买别的摊位买菜,原本还三文钱能买两颗的菘菜,如今倒好,三文钱只能买一颗。” “芦菔,矮脚黄,笋,蕨全部都比从前要贵,连运河码头的鲜鲫鱼都涨了,原本一尾十五文,如今二十多文还只给一条小小的。” 妇人撇了撇嘴,看样子像是有些恼火: “我与我家男人原先还想着今年攒攒银钱,去花银钱买张牙贴进坊市里做生意,如今倒好,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着落—— 诶?小娘子去哪儿?” 第三十一章 市井插曲 身后卖湿草药的妇人叫唤的嗓门不小。 只不过余幼嘉没有回头,她快速的穿过街巷,一路走,一路问菜价物价。 从前余家女眷们未来之时,周氏也是懒得管杂事俗物的,可余幼嘉却不是游手好闲,有情饮水饱的人,她经常会出去买菜做饭烧菜,服侍自己的母亲。 是以,余幼嘉借由记忆,很清晰的就对比出了城中如今物价与原先物价有什么区别。 果然如原先那位妇人所说,城中一大半的东西都涨了不少。 而其中涨的最为厉害的,莫过于盐,酒,糖,米面,还有草药。 越听,越看,余幼嘉便越是心惊,最后甚至隐隐有些后悔—— 若是早几日买上一批,只是几日的功夫,便能赚上一大笔 可冷静下来之后,余幼嘉又十分清楚的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并非是简单的倒买倒卖,而是日常攸关的东西,既然因赋税增加而涨价,那么便是很难再降下去的。 哪怕是前几日买了十两银钱米面屯着,这几日能翻到二十两,那一次卖掉之后,难不成往后就不吃,不买了?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且如今的情况,最最糟糕的是,她手里还有的近十八两碎银,原本能买到近十八两的东西,可如今物价这么一涨,只能买到原先能买到东西的一半 若是运气差些,想买的东西恰巧是涨价多些的,可能还买不到一半。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余幼嘉第一次感到有些头疼,蹲在大槐树下乘凉擦汗,正准备缓一口气松快松快。 可也正是此时,她余光中一道黑影飞来,竟是径直往她面门上而来! 好在余幼嘉反应极快,头一撇,那黑影穿耳而过,重重落在地面之上,发出一声脆响,方才解了危机。 余幼嘉向来不是个好性子的人,心中本就因物价上涨的事情气短,天又热,难免勾出几分气性来,阴着脸转向东西飞来的方向,正欲发难,可定睛看清楚眼前的场景,却是停了动作—— 那个方向压根没有什么要为难她,故意拿东西刁难她的人,只有一个推着板车的干瘦老汉,一个抱着老汉裤脚哇哇哭泣的八九岁小童,还有一个虎背熊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汉面门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满脸麻子,言语神情都是一等一的不耐: “再换一个!” 干瘦老汉一通点头哈腰,小心搓着手回道: “客人,若是有磕碰有烂果我一定给您换,我已经给您挑了好的,您还要换,那实在是实在是” “况且咱们爷孙俩已经给您换了好几个又圆又大的梨了” 那中年汉子模样霸道,脾气也霸道,听到干瘦老汉解释,当即又在板车上捞了一个梨子,随手砸了出去,刚巧砸在余幼嘉的脚下: “又大又圆?” “你也不瞧瞧你们的梨都青成什么样了!旁人的梨子甜香多汁,你这梨皮上还全是疤,多渣又硬实,硌牙的很,我让你换又怎的?你既要做生意,难不成东西不好还推三阻四不给换?!” 这嗓门着实不小,当即便吸引了不少视线观望。 中年汉子不免又大了几分音量: “你们都来瞧瞧,看看这老汉做生意有多不老实!” 众人的视线不断投射而来,干瘦老汉只得陪着笑,伸出黝黑的手去准备再挑拣挑拣好看的梨子。 哪成想,干瘦老汉是个好欺负的,可他孙儿却是个有气性的。 不过八九岁的小娃娃一把松了爷爷的裤腿,甩着鼻涕便大声哭诉道: “我家这梨子就是这样的,虽然多渣硬实,又青了一些,不似寻常的鹅梨与白梨多汁,可却是一等一的甜!” “我与爷爷来时就打听过了,如今坊市里的其他白梨与鹅梨一市斤都要二十文往上,我们也知道丑梨子卖不上价,可不也给你八文钱一市斤了吗!” “若是咱们的梨子不好吃,你哪能守着一直换!你是不是就想换来换去,多要咱们的梨子!” “不是咱们做生意不老实,分明是你欺负咱们!” “你欺负咱们!” 小娃娃哭着挥舞着拳头便要去锤中年汉子,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中年汉子被周围人的目光看的脸色发红,当即便抓住了小娃娃背后的衣服,将人倒着拎了起来。 干瘦老汉动作慢了一拍,没能阻拦自家孙子,又见孙子被抓起,这一下可被吓得六神无主: “客,客人,我这孙儿不会讲话,老汉儿给你赔几斤梨子,算,算了罢” 中年汉子拎着小娃娃,闻言手一顿,连围观众人古怪的眼神都不在意了,满是凶相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古怪之意: “你孙子胡言乱语,污我名声,几斤梨子就想了事?!” “我告诉你,你今日不掏出银钱了事——” 余幼嘉看了半晌,看到这里,实在懒得看这种恃强凌弱的把戏,张口便喊道: “谁去报的市吏,那群官吏老爷们怎么来了来?!” 无论是街市,还是坊市,只要是人烟聚集之地,便有胥、卒、市吏等小官吏监市。 上到查税收钱,下到看顾摊位间的动向,市中安定,皆是他们的职责,所以在市中说话,颇有分量 换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人嫌狗憎。 与平头老百姓敬畏大官,害怕县令老爷正经穿差服的衙役差役不同,老百姓对这群市吏既有畏缩,却又有十分的厌恶。 毕竟这些宛如吸血蝗虫的小市吏,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甜头,也会闻风而动。 惹来了那群人,又是在市中发生的事儿,万一被抓到,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找各种由头查验,扒下一层皮! 到底是谁,这么点儿的小事,居然去报市吏?! 围观的众人一哄而散,连带着原本准备狮子大开口的中年汉子也松了抓住小娃娃的手,匆匆走了。 小娃娃刚刚生出的勇气散了,此时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干瘦老汉却是来不及哄,急忙一边推板车要走,一边喊道: “果娃,市吏老爷们要来了,别哭了,快走!” 果娃一边哭一边踢着破草鞋跟上,眼泪朦胧中,险些撞到前头漂亮的小娘子身上。 果娃正要道歉,却见那漂亮小娘子压根没理会他,只是快走几步,又拦住了自家爷爷: “假的,没来,我信口胡诌的,只是为了赶那个泼皮无赖” “相谢的话不必多说,请我吃个梨就行。” 如此理直气壮的话,莫说是老汉听了傻眼,连年岁正小,胆子正大的果娃听了都发愣。 果娃眼泪还要掉不掉的挂在眼眶里,此时满脑子就剩下了一个想法—— 怎的送走了一个泼皮无赖又来了一个! 第三十二章 赚钱的营生 不过 这个‘泼皮’比原先那个泼皮无赖可漂亮的多! 虽然言语奇怪,且说话不太中听。 可若是只要吃一个梨子,那吃了就吃了罢! 果娃蹲坐在大槐树下,一边啃梨,一边心想。 而在他的旁边,分别是齐齐啃梨的干瘦老汉和余幼嘉。 三人在大槐树下排排坐,区别就在于余幼嘉拿的是一整个的好梨,而干瘦老汉和果娃手里拿的则是多多少少有些磕碰过的伤梨子。 余幼嘉吃了一整个梨,那口因闷热而堵着的气总算缓和了不少,只是随之而来的便又是一阵的牙疼。 果娃聪明些,看着余幼嘉吃完梨子开始揉下巴,便有些委屈道: “这梨子就是这样的” 这梨子真的,真的,分明就是这样的。 只是硬了些,发青了些,没有其他梨那么黄,看起来斑点与伤痕多了些可其实真的是甜丝丝的! 可为什么,所有人,所有人都瞧不上他们家的梨子 这声音很小声,但余幼嘉却将小娃娃的委屈听了个仔细,她的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倒了倒卡在牙缝里面的渣: “我知道,确实就是这样的。” “这种梨子的品种叫鸭梨,多在北地种植,与南地常见的鹅梨与白梨不同,难看是真的难看,硌牙也是真的硌牙,渣滓也是真的多不过甜也确实是甜。” 一通嘴臭之后的一句夸赞,却让果娃与原本闷声吃梨的干瘦老汉都愣住了。 余幼嘉几息之后才发现两人齐齐看着自己,随意调侃道: “怎的?你们还要请我吃梨?” “先说好,我可不会付钱的——嗯?” 略微上调的疑惑语调中,余幼嘉便见那几分聪明劲头的果娃突然原地跳了起来,横冲直撞的跑到板车边,掀起衣服下摆,兜了一兜个头极大的梨子,便摇摇晃晃来到她面前。 果娃看样子似乎十分激动: “给你吃,不要钱,不要钱!” 余幼嘉有些莫名,斜了一眼干瘦老汉,却见皮肤黝黑的干瘦老汉同样有些动容,沙哑着声音说道: “不要钱,小姑娘,你吃罢。” “你,你是除了我那不成器儿子以外唯一一个能叫上这梨子名字的。” 余幼嘉略微一愣,便见果娃将那几个梨子塞到了她的手边,神情十分兴奋的问道: “这位阿姐,这些梨子够不够?够不够?” “你若是还要,我再给你拿一兜!” “你,你只要告诉我,你怎知道这梨子的名字就行!” “为什么这梨子的名字里带个鸭字?和鸭子有什么关系?北地是怎样的?那里的人当真都极高,极魁梧,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在余幼嘉的脑门上,余幼嘉略微一思索,联系所有所见所闻,突然避开果娃的所有问题,又饶有兴致的问果娃道: “你爹曾去北地,将这梨种带到崇安县?” “瞧你们的模样他已经不在了?” 早年,或者说,前世,便有人说过余幼嘉的天资卓绝,聪慧异常。 但不知收敛锋芒,也不知低头,必会受其烦扰。 这种话余幼嘉向来听个响,毕竟她十分确定这烦扰是对他人的,不是对自己的。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 她的毛病很清晰明了,那就是太过聪明 且嘴臭。 当着一老一少的面,这两句话一问完,整个场面就霎时寂静一片。 原本激动非常的果娃一下子红了眼,蹲回到原来的位置再也不肯开口,而干瘦的老汉,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对,果娃他爹带回来的,咱家是世代的果农,家里也有一块山地,自老汉我记事起便种些鲜果,来集市上卖,可前些年运道不佳,大旱了几年,山里里的果子便都多少受了灾。” “果娃他爹想补贴家里,便跟着商队走商帮忙,南北闯荡了一阵,有一日突然带着个小包裹回来,说那都是从北地带回来的种,北地有一种梨多产又酥脆,只要能种活,便等着整个崇安,不,整个州府只有咱们一家有这果子,往后家中日子肯定也会好起来” 言及此处,干瘦老汉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梨倒是不难种,种适应林地适应的极好,丰产也好好,果实也大,味甜,还较耐贮。” “果娃他爹一直带着咱一家子熬着,等这梨结果,可真到了结果那日,咱们才发现这梨的表皮比起其他梨难看的多,果肉还硬上不少,多渣,根本没有想的好卖” “果娃他爹也倔,非是不信,来回摆弄那一半的梨林,而后有个风雨颇大的晚上,他担心风吹大了树苗,非要去看果,结果结果跌到了山下,第二天早上等风雨小些咱们去寻,早就没了气。” “呜呜——” “咔嚓。” 果娃掩面哭泣的声音伴随着余幼嘉面无表情的啃梨声响起。 纵使知道非亲非故,自家事干不得旁人什么干系。 可老汉看着面前小姑娘波澜不惊的神情,心中一时间也有些难受,他又小小叹了一口气,伸出干瘦的手摸了摸自家孙子的头顶,和蔼道: “果娃,今日想必是卖不出什么东西了,现在若不回家,晚上只怕又要走夜路,咱们回去。” 果娃呜呜哭着,点了点头。 一老一少爷孙俩,一人推车,一人扶车,走了几步,咔嚓咔嚓的啃梨声一直没消散,这才发现刚刚那位漂亮的小娘子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 余幼嘉一点都没见外,将第二个梨啃完,一个大胆的想法也堪堪完成,她出声道: “我既然吃了你们两个果子,自然得照顾你们生意。” “只不过,我刚刚似乎听到你们说什么‘一半梨林’,想必你们肯定有一片果林,一半种着梨,另一半还种着其他不少东西?” “你们这车梨我买下了,可否再说说你们还种了什么,我好再想想有什么可买的?” 等等,直接买下,一车梨?! 原先不是还说吃梨不给钱吗?怎的一下子又这么大方豪气? 早已准备失望而归的一老一少顿时惊呆了。 莫说是平常,他俩简直是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人。 不过余幼嘉的表情很认真,干瘦老汉是个敦厚性子,既有大生意上门,便老实回答道: “一半的梨林,另一半种的柑橘,梅子,桃子,还有一些草龙珠,这奇怪的东西也是我儿子从北地带回来的种,只不过那东西极酸,极涩,难卖的紧,等到了年底便准备砍了种别的” “梅子已过了季节,柑橘,桃子这些东西熟了便得卖,早在前些日子便卖了大半,如今也只有少许。” “现下果林中最多的,其实还是只有梨” 干瘦老汉说完,又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 “小姑娘,这车梨其实挺多的,而且梨这东西天生便重,真要仔细算,还是能值几百文的。” “咱们带回去能放在地窖里,久放不坏,晚些能再拉出来卖,你不必为了可怜咱们掏钱买一大堆梨回去,若是吃不完还容易坏,你只是自己想吃,看在你刚刚帮了咱们的份上,咱爷孙多送你一些便是。” 余幼嘉略一挑眉: “那都送我?” 果娃:“?” 果娃:“可恶,才不!” 第三十三章 初次进货 不给钱是不可能不给钱的,这辈子不可能不给钱。 余幼嘉唯(嚣)唯(张)诺(跋)诺(扈)的敲了宛如老母鸡护崽子似护梨子的小崽子头顶一下,而后方才道: “我刚刚被鬼附身了,说的糊涂话。” “不必担心这一车梨子吃不完,我本也没准备只让一家子吃。” “你们只管足称卖给我便是对了,你们能送到我那儿去吗?” 余幼嘉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路途远近,随后斟酌着说了个相对合理的数目: “给你们加三十文的路费,送到城外去。” 这回,换果娃傻眼了: “你,你当真要买?” 余幼嘉向来不喜欢废话,只掏出约摸半两的一角碎银拍到果娃手里,言简意赅的问: “定金,送不送?” 一老一少这回可算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大悲大喜’,果娃乐颠颠的反复将这一小块碎银咬了又咬看了又看,这才喜滋滋的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走!阿爷!咱们走!” 爷孙俩进城原本就是为了将果子卖钱,往常卖其他果子时遇见要送货却不付一分钱的主顾也不是没有的事儿,此时得了银钱跑腿,自然更加卖力。 三人一路穿过街市,余幼嘉没有推车,脚程自然更快,总会抢先一步东瞧西看,倒也给她买到了不少东西。 她将零零散散的东西背在自己的身上,实在难拿的东西便安置在爷孙俩板车的一角。 果娃倒是对帮推东西没什么意见,只是话着实是多了一些: “阿姐,你买这么多东西怎么不提个篮子出门?” “阿姐,你家到底在哪里?” “阿姐,你要这么大一口锅做什么?” 余幼嘉正在努力回想自己还需要购入什么东西,听到果娃一连串的发问,随口道: “那自然是有妙用的。” “你多大,难道没读过书,不曾听先生们说的志异故事?” “传闻乡间村道总有一只小狗,背负一口大锅到处游走,等有人贪心,起邪念上前想要从狗身上取走大锅,那狗便张开嘴巴,嗷的一声,将人吞入腹中,那人便直接会进阴曹地府” 果娃目瞪口呆的盯着余幼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努力的从牙缝中挤出字来: “这,这哪里是我这个年纪该,该听的故事” “这故事,是,是真的吗?那若是没有邪念,只是想要帮狗拿掉压着狗的锅” 余幼嘉微微弯眼: “若是没有邪念,心思单纯的人来,小狗就会问他:‘你要这么大一口锅做什么?’” 果娃:“” 等等,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这分明是他刚刚讲的话! 既很想生气这位阿姐说他是小狗,又莫名感觉阿姐是说他没邪念怎么办? 这阿姐怎么开口从来都是让人接不上话的话! 沉默。 无边无际的沉默。 果娃果断闭上了嘴巴,跑到了乐呵呵的阿爷身边,帮忙推车去了。 余幼嘉终于得以空闲,慢腾腾的走在归家的路途之中。 三人的步子都不算快,于是到草屋时,日头已然西斜三分。 草屋院里只有两个正在修补木桌的人,余幼嘉没有理会她们,只是仔细用新买的大秤秤了梨的斤数,又用放在铜板补足了尾款,交给了对方: “一车梨子一共是六十斤,按照你们原先在市上卖的价,便是四百八十文,加三十文的路费,一共五百一十文。” “银角有半两,这里是六十文,你们收好。” 这话都令机灵的果娃懵了,一脸茫然的问道: “五百一十文,银角顶五百文,阿姐你该给咱们十文才对,怎的给六十文?” “你莫不是真的变小狗了?” 好小子,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余幼嘉眉眼一跳,没有回话: “五十文算是定钱,刚刚路上听你们说起过,你们家往城里去,也是要经过这一带的,若是下次有果子,一定先来咱们这儿。” “往后只要不是太差的东西,我都能吃下,届时你们也能少走些进城的路,也能少花些买卖东西等候的时间,只要你们不糊弄我,往后只要你们来,我这里的价一定出的比外头的价高些。” 这话便是有意思长期合作的意思了。 可干瘦老汉与果娃左看看右看看,看着余幼嘉背后四面兜风的草屋,左右都不像是能吃下那么多东西的大户,一时间既想应,又有些不敢应。 余幼嘉哪里不清楚对方的犹豫,稳声道: “做生意,只要对方能掏出钱,钱货又能两讫,何必管主顾家中如何?” “我今日难道有短过你们什么钱财不成?” “况且此处又是你们进城的路,你们收我五十文,只要你们来时喊我一声,好教我先一步买,难道也不成?” 这话说的是难得的坦荡,也没什么阴阳怪气。 一时间就令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瘦老汉咳了两声: “既收了定金,往后是一定来的。” “我住在这边山头里,那座山只有三家果农,不过旁边两座山也都知道我,你若是怕定金没了,也只管记下我的大名,同他们问起‘李老四’这个名字,旁人便会为你指路到我家中。” 余幼嘉微微颔首,瞧着果娃喊道: “李果娃?” 果娃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惦记着这姐姐说话难接,到底没吭声。 余幼嘉会心一笑: “那便多谢老丈。” 一老一少交代完,终于是踏着斜阳走了。 可余幼嘉身后原先在院中缝补木桌,一直瞧着外头动静的两人中,却有一人突然敲敲打打起来。 周氏穿着从前的窄袖交领短衫,下着及踝褶裙,腰间系靛蓝围裳,内穿素色合裆长裤,发髻覆青布巾,整个人光彩照人到无论如何看也不像是干活的人。 她一边用不知哪里来的竹条敲打木桌面,一边操持着一口尖尖细细的嗓音,阴阳怪气道: “从前可瞧不出是个厉害人呐,幼嘉。” “听说你和二房的人打了赌,要掌家了?” “怎的,掌家便可以不干活了?今日一家子可都在忙活呢,你出去躲懒了一日,舒不舒服?” “不对,娘都忘了,大伙儿说是你有法子挣钱是?让娘来瞧瞧哟!莫不是你赚钱的法子,就是带了一堆全是疤的烂青梨回来给咱们充饥罢?!” 周氏对余幼嘉的厌恶与恨意恍若天成,若是没有记错,自她记事开始,便有无数这样的言语切肤而刺。 从前的余幼嘉听到这些话,多半会崩溃大哭,从而据理力争,吵上一架。 但,如今的余幼嘉,早已不是从前的余幼嘉。 是以,余幼嘉只抖了抖眼皮,好似没瞧见周氏似的,张口喊道: “二婶,在屋子里吗?” “出来帮我个忙你来扇周氏两巴掌。” 第三十四章 冲天戾气 院子本就不大,稍大点儿的声音便能听个仔细。 余幼嘉的声音一大,窗口屋门便凑出好几个头来。 本来忙碌的黄氏从屋内大步而来,一边走,还一边挽起自己的袖子: “嘉娘,你可算是回来了!” “我原就说,等你回来知道周氏今日在外赌钱吃酒的事儿一定生气,可母亲非说等你回来再做决定” “等等,嘉娘怎的如此神情” 许是余幼嘉脸上神情太过骇人的缘故,黄氏的步子慢了下来,而一直闷声不响的吕氏,则是又背着那用竹条修补好的桌子挪的更远了些。 余幼嘉的面色仿佛腊月河水里凌寒刺骨的冰碴,她动了动黝黑的瞳孔,看向终于有些慌神起来的周氏: “赌钱吃酒?” 周氏被那幽暗如墨的瞳色盯着,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完,周氏才想起来,这与她原先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不过就是早上吃茶时赌了点儿钱,一时入迷,忘了身上没有那么多的钱,便被那群人压着签字,还被跟到了家中,认了家门脸。 好死不死,那时候家中全是女眷,便被听了原委。 这群吃她的用她的,却烂心肝的玩意儿便一直说什么‘嘉娘会生气’‘怎能去赌钱呢’ 她赌钱怎么了?! 她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茅草屋里!总归是要回城的!没银子怎么行! 嘉娘生气又怎么了! 她可是她亲娘! 难道还能真的对她动手不成? 周氏想起从前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闺女,心中有万般的不服气,待余幼嘉买梨回家时,便有心让家中女眷们瞧瞧自己如何拿捏余幼嘉 可,可如今是什么个事儿? 周氏捂着心口,一时间心跳如鼓,有些不敢去瞧余幼嘉。 余幼嘉盯了几眼周氏,方才问道: “你们今日应当都在家中是有人追债上门,方才知道周氏赌钱?” “那当时是谁听到的这件事,可否听清楚了追债人的言语?欠了多少可有说起?” 东厢房的窗口里站着二娘,柔声应道: “第一个瞧见的人是我。” “我服侍母亲睡下,得了些空闲,想出门挖些野菜,远远便瞧见几个男子跟在周周姨娘身后而来,我有些惊慌,便去喊二婶,路上又碰到了四娘,而后二婶娘让我们躲在栏厩里,可院子就这么大,还是都听了个仔细。” 西厢房的窗口里,四娘只露出毛茸茸的头顶,以及一双眼睛,正在拼命点头。 二娘稍一停顿,继续将一切娓娓道来: “为首的男人窄额长脸鹰钩鼻,瞧见二婶娘张口便是讨钱,说周姨娘今日在外头赌钱吃酒,还欠了二两没还,限期月底之前还上,不然便来收屋” 余幼嘉微微吸了一口气,二娘性子温吞,说到此处,实在也有些说不下去,便不再说话。 不过超乎众人预料的是,余幼嘉闻言并没有当场震怒。 只是沉思了好几息后,方才转向周氏,出声发问道: “我如今才想起来一件事” “你给大家安排的屋子,是租的还是买来的?” 周氏死死咬着唇,不肯开口。 如此,余幼嘉便懂了: “租的,难怪家中虽然破落但收拾的齐整,主人家赚这一份银钱,想必不能太让人嫌弃” “那,租了多久?” 余幼嘉的神情很平缓,原先冰冷的面容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瞧着 竟颇有些‘认命’的感觉。 众多视线中,周氏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开口道: “两个月,一月五百文。” 余幼嘉短促的笑了一声,丝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 如今平静无波的应答,一时间却让那些见过余幼嘉凶相的女眷们心头着实七上八下。 黄氏踌躇几息,到底是撇开吕氏的阻拦来到了余幼嘉面前: “只要嘉娘点头,我来动手扇她几巴掌。” “如此,也不会污了你的名声” 回应她的,又是一声短促的笑。 余幼嘉的神情轻松,绕过她一步步的往周氏的方位走: “我哪会怕什么污名声。” “原先喊人替打,也只不过是今日真的累了,想歇歇而已。” 不过既然不让她歇,那就都不要歇了。 步伐是很缓慢的,但周氏心中的心惊却是越发严重的。 尤其是只要想到那日在庭院中余幼嘉抽刀挥舞的神态举动,周氏便越发惶恐,她连着往后退了几步,嘴上也不停: “余幼嘉!你敢!” “不过就是二两银钱,原先卖檀郎给我的院子可得了几十两,你替着还上不就行了!” “我告诉你,你今日若是打亲娘,明日我便让整个崇安县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的烂心肝玩意儿!” “你,你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震响屋中内外,连路过的飞鸟都一时都多扑腾了几下翅膀,险些坠落。 余幼嘉一个干脆利落的肘击逼迫人弯腰,随后便一把死死的抓住了周氏的头发,耗尽全身力气,将人往厨房屋外的水井处拖行。 屋中女眷们一下子都炸了,纷纷跑出屋外,黄氏离得最近,下意识就要阻拦余幼嘉的动作,可吃了一记冷到骨髓深处的眼刀,一时间整个人犹如落入冷水中一般,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四周喊什么的都有,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余幼嘉听不见,也不在意众人喊的是什么了。 她发了狠劲,拖着尖叫哭喊的周氏来到水井边,一把将人的头按进了井旁打满水的木桶之中,周遭又是几声尖叫,甚至还有一声噗通倒地的声音,显然是晕了一个。 余幼嘉掐着呼吸,将在水盆中扑腾厮打的周氏头颅抬起,等看到周氏那张因窒息而通红的脸,方才轻声问道: “清醒了吗?” 周氏呛了好几口水,整个人头发凌乱,原先娇媚的面容也垮了,衣服也全是泥土,却好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这个小畜——” 这回,余幼嘉连听人说话的心气都没了,直接将人又按到了水桶里。 周氏跪在地上被强按在水桶中,努力想要抬起头,厮打钳制住她的余幼嘉,可无论她怎么扑腾,余幼嘉的手都稳如沉铁,不动分毫。 仍然是几次呼吸,余幼嘉又将人托了起来,复又问道: “这回总清醒了?” 周氏的脸更红了一些,眼白上翻,喘息粗重,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折磨。 余幼嘉拍了拍那张本应该娇艳的脸,言语中颇有些怜悯,只是那双眼仍没有一丝感情: “清醒了便好,我正有几句话要交代呢。” “什么卖了你的院子,得给你付赌钱” 周氏抖了抖眼皮,余幼嘉弯腰到她的耳边,声音更加轻柔: “蠢货,若不是我卖了你的院子,你只怕早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了。” “你以为这天底下哪里有十足十的好人?只不过是我能镇得住她们,如今方才都能和善待人。” “你非要接这群人回来,便得接受代价” 余幼嘉微微远离了一些,看着眼眶通红的周氏,脸上微微有些笑意: “那个院子是你败掉的,家产也是你败掉的,你也喜欢赌,合该愿赌服输才对。” “我已为母亲殚精竭虑的操持烂摊子,往后—— 您便莫要说胡话,做浑事来气我了。” “不然下一次,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来什么事。” 第三十五章 皆有缘由 暮色漫过山脊,蜜糖般的余晖流淌天地。 余幼嘉坐在刚刚修补好的桌子边,用左手变扭在一个豁了口的瓷碗扒完最后一口糙米饭,这才动了动因脱力而有些疼痛的右手,将碗递给旁边的三娘: “三娘,来一碗汤。” 一直安静趴饭的三娘吓了一跳,顾不得咽下嘴里的饭,便着急忙慌的站了起来,给余幼嘉打了满满一碗野菜汤。 余幼嘉就着碗沿喝了一口,整张脸立马皱了起来。 对面的黄氏神情有些僵硬,不过仍开口道: “今日是我做的饭菜不合口吗?” 另一头的陈婆子打圆场道: “许是我人老眼花,挖错了野菜。” “自我十岁被卖后,得老妇人照顾,便再也没有挖过野菜了” 四娘窝在黄氏身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余幼嘉的脸色,对上眼神之后,又猛地垂下眼,险些将脸埋进碗里。 倒也不是只有她如此惊慌。 整个家的人,除了身体还不是很好的白氏,与五郎,几乎都在偷偷观察余幼嘉的脸色。 余幼嘉假装没看见,努力喝汤: “我觉得倒也不是厨艺的事儿,若是什么好吃的野菜,指不定早早就被人挖走了,哪里轮得到咱们挖。” 所以,几位女眷挖回来的野菜难吃算意外吗? 其实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余幼嘉其实有心理准备,可架不住这一口下去,多多少少让人觉得窥见了阴曹地府。 忍了又忍,余幼嘉还是没忍住上涌的苦水,放下了碗: “明日在主屋屋后那块空地上开一块地,将种布下去,若是天好浇水勤,说不准半月左右就能吃的上鲜菜。” 众女眷低着头,齐齐应了一声。 余幼嘉方才交代道: “不用都去,我来指派。” “陈婆子从前挖过野菜,想必从前家中也是农户,对田地之事不算陌生,开垦播种的事情便由你去,四娘除了给五郎煎药,照顾五郎以外,还得担着给菜地浇水的事。” “其余人,除了留一个人照顾大夫人,再留一个人轮换着负责家中每日的拾柴寻野菜与做饭” “剩下的,便都随我做事,我做什么,你们也做什么。” 这回,众女眷们应声的声音倒是大了些。 三娘壮着胆子,问道: “嘉娘,那你要做什么?” 余幼嘉顺着残阳,指了指被卸在院子门口的那一堆梨: “咱们没有地窖,家中也小,不似果农一般,有能放存放这些梨的地方,加之果农送梨时路上多少有些磕碰,我准备连夜将这些梨削皮切块我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多。” 众女眷顺着她的手看去,这回,哪怕是平日里最能保持镇定的余老夫人与二娘,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僵硬了。 其他人没有人敢开口,余老夫人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嘉娘,有错要罚,罚过应当会知错,不如,就让周氏来吃饭。” “这,这样绑着,总不是个事儿” ‘绑’这个字,触动了众人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围绕在院中吃饭的女眷们下意识看向了梨堆旁的位置,将披头散发的周氏看了个清楚。 此时的周氏,再没了下午同余幼嘉趾高气扬的姿容,被换了一身适合干活的糙布衣,被捆住双手,绑在栏厩边的一根木头上,整个人看起来憔悴狼狈的厉害。 余幼嘉原先那一指,正好带到众人都不敢去瞧的周氏,方才引得余老夫人开口说这些言语。 余幼嘉笑了一声,想了想,勉强又端起了碗,不喝汤,只嚼菜充饥: “老夫人好生仁善若当年我被打的遍体鳞伤,被栓在门口的时候有人这样劝,想必如今不会出落的这般无教养罢。” 坐在她身旁的三娘受不住心事,当即吃了一惊: “你被打?!那里挨了打?为,为何又栓,栓你!?” 余幼嘉随意道: “前些年年纪小,不太清楚家中田产银钱的事儿,只记得那时候总有人往咱们面前凑,要带周氏出去吃茶赌钱,或买一堆并不怎么值钱的假货” “我拦着不给她走,她便拿竹条打我,又把我拴在门口。” 那时候的记忆确实是久远了,如今的余幼嘉找遍记忆,也只能找到支离破碎的几个画面。 滔天的眼泪中,整个天空都是晦暗,破败的颜色。 小小的余幼嘉被一条粗绳子拴在门口的铁环上,连走进家中关上门不让别人看笑话都做不到,活活像是条无家可归的狗。 被骗,混球,这四个字贯彻周氏的一生。 而心软无法逃离血脉的小幼嘉,变成了唯一的牺牲品。 让她想想,她是怎么从那个铁环上下来的呢? 好像是 好像是舅母同周氏撕破了脸,站在街上骂战,而浑身幽香的表哥替她解开了绳子,又将她抱了起来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却没闻到记忆中那股香香的味道,只闻到了碗中野菜的苦味: “我昨日仔细想了想,才回想起,周氏从前也是赌的,只是这些年家中落败,已经少有余钱值得有人专门给她做局,这才慢慢不赌了。” “沾赌的人不能算一个人,只能算半个。脑中只有银钱与胜负,若是第一次发现时不治治,往后便还会赌,今日欠二两,明日欠二两,一月后,就能欠下二十两,五十两。” “你们今日可怜周氏,往后等家破人亡,追债人来讨钱时,便是旁人可怜咱们这一家女眷被追债人卖到窑子里受折磨了。” 余幼嘉低头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等终是找不到一点儿野菜的痕迹,这才抬起头。 可她这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却见众人全部都盯着自己,余幼嘉便一时间有些莫名: “怎么了?” 三娘靠的最近,闻言都要哭了: “阿姐是问你挨打的事情,你何苦又说到劝告上!” “我们,我们原先,原先是因为不知从前还有这样的事儿你怎么从前不说!” 余幼嘉放下碗,捏住了凑近的三娘脸蛋,指腹用力,动了动,确定没有四娘的包子脸好捏,这才松了手: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你们不会远奔千里来救我,我也不会愿意和你们回余家当什么高门大户的小姐” “若是没有被抄家的事情,只怕你们这些金尊玉贵的女眷们,一辈子也想不起崇安县还有个周氏,还有一个我。” 闻言,众女眷除却本能的害怕,神色中又各自多了些难以言表的情绪。 二娘下意识想要解释,余幼嘉却随意的挥了挥手: “往事不必再提,也不必解释什么。” “说这么多,不是求个怜悯,而是想告诉你们,我的戾气并非没有缘由。” “别见了几滴眼泪,便昏头转向的来求情,除却让我觉得你们很蠢,没有丝毫用处。” “有那些功夫,不如现在就开始弄果子—— 我今日想出个赚钱的主意,正要试试。” 第三十六章 梨膏问世 趁着最后一丝余晖仍存,一群女眷们吃完饭后立马紧锣密鼓做事,洗碗浆洗,淘梨削皮。 所有人都默契的努力忽视被惩戒的周氏。 如此,便有了些搜肠刮肚才翻找出来的闲话。 “削皮,切块” “嘉妹,咱们可是要做梨干?” 三娘手上捧着一个青黄的大梨,一边削皮,一边黏着坐同一条椅子的余幼嘉说话。 余幼嘉正在开那口新买的大锅,时不时往院中临时架起的炉灶里加一些柴火,一时没有应声。 围坐在梨堆对面做活的二娘便接话道: “应当不是,若是梨干,想必不用架锅,只用熏或晾晒便可。” “你在江陵那么久,可有见过什么梨干?梨子这东西本就是吃一个汁水,若是晾晒,便噎人的紧,还有什么可吃的?” 四娘吭哧吭哧的埋头苦干,见缝插针的插话道: “二姐可错怪三姐了,我分明吃过的,没那么噎人” 二娘一愣,动作轻柔的将一个削好的大梨放入木盆之中: “傻丫头,那你说的应当是梨脯,同其他果脯一样是熬煮出来的,留有些许本味。” 三娘听了,又略略有些疑惑: “没见过四娘何时吃到的,家中下人进过这东西?” 这一句话,算是把二娘与四娘两人都给问住了。 二娘是思考,而四娘,则是生怕姐姐们误会: “我随母亲回外祖家省亲时吃的,可没有吃独食!” “况且,况且,那梨脯当真没有从前咱们府上吃的果脯好吃!” “从前咱们吃的桃脯,杏脯,青梅脯,都比梨脯有味道,还香甜!” 若说落魄的人最忌什么,那一定是从前。 四娘这一番急急的话一出来,一群闷头干活的女眷们霎时便愣住了,谁都没有接话。 好半晌,还是二娘柔声解了围: “嘉妹,咱们果真是要做梨脯吗?” “这东西咱们从前少见,崇安这边难不成会好卖一些?” 二娘说这话的目的实则简单,毕竟家中就这么大,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很难瞒人。 大家伙儿都知道余幼嘉与黄氏的赌约,自然心中也多了几分思量。 买这么多梨,又要一家女眷一起干活,那这干的活计估计便是嘉娘自己觉得能够赚到钱的活计。 如此想来,既然准备用这些梨赚钱,那想必梨脯在崇安是受欢迎的 “好卖不了一点。” 这言语一出,便有好几道视线看向了余幼嘉。 余幼嘉顺手将手中的枯树枝掰断,塞进了自己刚刚垒好的炉灶灶洞之中: “崇安的蜜饯铺子里也是以桃脯,杏脯,青梅脯居多,梨子还是吃鲜梨,或炖甜汤多些。” “你们从前难见梨脯的原因不是因为梨脯多金贵,多好吃,而是因为梨子这东西水分多,甜味也在汁水中,同是熬煮过水,但梨子不但比其他果子更容易碎一些,难以成形,损耗也更大,好不容易熬煮出来之后还不一定有鲜梨时好吃” “卖梨脯就是‘离谱’事儿,不能做。” 这番话将众人都说得傻眼了,四娘看了看余幼嘉,又低下头,看了看手中削了一半的梨子,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快要打结了: “那,那熬梨脯这事儿,不就,不就” 不就是万万不能做的事情吗? 缘何还买这么多的梨子? 余幼嘉终于回头瞧了呆头呆脑的四娘一眼,直白道: “我从头到尾可都没有说过我要做梨脯。” “不是梨脯?” 几声异口同声的低呼声响起: “那这梨还能做什么?” 余幼嘉站起身,仔细瞧了瞧锅中的水,随口道: “熬梨膏糖。” “这两日我观察过,不但是你们多咳多痰,路上也多的是因换季而有些风寒的人,旁的不好说,但这梨的原料卖的便宜,哪怕只是简单过道工序转手,也能有个利润。” 余幼嘉自觉说的认真,可她身后的众女眷们面面相觑,却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迷茫—— 梨膏糖? 那是什么? 余幼嘉捞出一个木桶中去过硬皮的大梨,放在院子中的案板之上切成小块,而后扔进自己今日上街时买来的石盅之中,而后,奋发用力,一下两下,将洗净的梨块捣成梨泥,再倒进一个新木桶之中。 石盅太小,梨太多,捣了两个梨余幼嘉本就有些发酸的手便开始隐隐作痛,便只得停下休息。 这不停不要紧,一停发现后头那群女眷还在茫然的盯着自己,一时间又有些无语: “你们没听过梨膏糖?” 一众女眷堪称整齐划一的摇头。 余幼嘉立马意识到了不对之处,思绪流转,微不可查的念叨道: “大周。” 大周。 这里是大周。 刚刚醒来之时,情况太过危急,而这段日子也没有半点松懈的时候,竟然她忘记了一个看着像是细枝末节,可却十分要命的细节。 这个大周,可不是余幼嘉以为的那个‘南周’,而是一个她还未真正了解过的年代。 没有原本的朝代,没有原定的人,那原先‘因不小心熬干梨汤,误打误撞研制出梨膏’的事儿,自然也不会有。 余幼嘉的愣神只有一瞬,面对面前茫然的女眷们,她露出了一个自苏醒以来最畅快的笑: “一种‘独家秘法’,只有咱们有。” “不仅能润肺止咳,缓肺燥,治肺虚” 还能助她从别人的钱袋子里抢银子! 众女眷这回倒是听懂了,眼神皆是一亮。 余幼嘉没有再犹豫,吩咐着众人继续将梨去皮核,切块捣泥滤净渣滓。 而自己则是撸起袖子,开始了一场大战—— 六十斤的梨,去皮与核,果肉能有约摸五十斤,放入锅中之后,按五比一的比例加入闽人游商所售的褐色粗糖砖,以竹勺缓慢匀速转圈。 大火煮沸后撇浮沫,再分三次放入今日挖的两斤车前草,耩褥草,少许薄荷叶,还有从城中买的三钱川贝母粉,五钱甘草粉煎浓汁。 片刻不歇的熬煮转动,看火候加入少量多次用冷水调节黏度,直至竹勺转动变缓,难以拉动,木铲挑起糖浆拉丝,垂落成绸,立即离火。 余幼嘉先盛出一罐梨膏浆,而后方才指挥着中女眷将家中所有宽碟取来,在碟中刷些许菜油,而后一勺勺的倾倒糖浆至于碟中,摊平成指节厚度。 静待所有糖浆表层结膜将硬而未全硬时,利索下刀,将其挨个切成约摸指甲盖大小的方块 余幼嘉这人不太能十足十的相信别人,几乎每道工序都有参与,等切完了全部的梨膏糖,早已是彻底熬穿了夜,天边将明。 不光是她,家中其他女眷几乎也都熬了个对穿,每个人的眼中具是通红,可每个人却都十分兴奋。 三娘与四娘最为欢喜,二人分食了一块梨膏糖。 入喉的一瞬间,三娘的眼睛便亮了: “嘉娘,这东西真是太好吃了!” “为何明明只是糖水煮浆,可吞在嘴中,不仅有清喉之感,而且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这还是糖吗?这是药!真不愧是你的独家秘方!” 四娘既想开口,又怕失了嘴里的味道,只能捂着唇疯狂点头: “素!” “震不亏素杜家米饭!” “嘉姐,这东溪真好粗,纳帕随便熏割地方麦,一顶也嫩赚不少印前得!” (嘉姐,这东西真好吃,哪怕随便寻个地方卖,一定也能赚不少银钱的!) 余幼嘉累的够呛,可瞧着院中好不容易才熬煮出来的五小罐梨膏,却露出了一个颇为饶有兴致的笑: “随便寻个地方卖?” “不,这东西,须得先贴钱白送些才行。” 话音落地,一院的人几乎是齐齐看向了余幼嘉,纷纷傻眼—— 白,白送?! 整整一个晚上的功夫,六十斤的梨,只搞出了这么小小几罐,只怕赚不够钱,怎的还要白送? 第三十七章 如何买卖?也有讲究! 张三是世世代代,地地道道的崇安县人。 只是同生在县城中的好命人不同,他只是个远离城门,住在山中的猎户,若无意外,一辈子只得靠运气吃饭。 不过还好,他的运气不错,设陷的手艺也比他老爹强。 不到二十五,便踩狗屎运猎到了一头受伤的公鹿,又凭着年轻,有一把子力气,一脚一脚的背到县城,换了十几两银钱,又用这些银钱,在十年内修了屋,娶了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十足十的安逸。 他本以为日子会这么一日日的过,可没想到,越是安逸的时候,便越容易出变故 “一群狗官。” 奔波一早上后,张三背着三两只兔子,终于是见到了不远处的城门,他低下头骂了一声: “一天天只知道要钱,城中药材和粮食涨的只怕连死物成精都要骂声娘,怎么不贪死你们!” 低骂声十分恼火,接着不少以爹开头,娘结尾的俚语。 他自觉骂的十分畅快,可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靠近,又赶忙悻悻闭了嘴—— 骂归骂,这声自然是不敢教别人听到的。 谁让人家是官,他们是平头百姓。 不被听到尚且还能保住一条命,努力赚些银钱,给自家儿子买点儿药,这要是被抓进大牢里只怕家就要散了! 张三憋着一口气,确定没有人听到后,方才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骂的有些干渴,下意识伸手去腰间摸自己做的皮水袋。 可没想到,一摸,竟是个空。 张三一愣,立马有些懊悔—— 被家中婆娘赶出来给儿子买药,出门太匆忙,连水袋都没拿! 城中茶水肯定是喝不起的,莫说如今猎物还没换成银钱,喝得起也不如省下来给自家婆娘与儿子花。 看来只能等着过了城门关检,寻个家中有水井的好心人讨口水喝了 这事儿闹的! 张三被这一环环的事儿闹得毛躁,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来气,张口往路旁吐了一口痰,再次抬头确定城门的位置 哪成想,这一抬头,他便又愣住了。 好几息之后,他才两股战战的打着摆子,拦了个远远拍着肚子走出来的汉子,问询道: “这位老哥,这,这城门口怎么这么多的人?” “该不会是该不会是要缴什么入城门的钱?!” “我昨日来城的时候,可听了一嘴,守门的官兵们在说上头老爷们的意思,往后哪怕有公验,进城门也要收银钱呢!” 张三对面那衣裳朴素的中年汉子哪里知道这件事,立马也傻眼了: “进城门要交钱?” “我,我不知道啊!” “我是从那里喝过水过来的,那头的人,全是排队等着喝水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只觉得鸡同鸭讲,张三满脸都是不信: “只是喝水,怎的会排那么多人?” 对面那中年汉子也很莫名: “好喝啊,自然有那么多人。” “我日日都进城出城,只有今天才撞见了城门口那几个小娘子只要付一文钱,那水随便喝。” 闻言,张三的脸上浮现一抹难以觉察的鄙夷: “我去城中讨水从来没被收过银钱,怎的几个小娘子卖水,那水就更金贵些吗?” “肚子就这么大,纵使随便喝,又能喝多少,怎还要收一文钱。” 中年汉子本就一头雾水的被拦下,又听张三说了这么几句,便知道两人脾性不合,说不通言语,当即冷笑道: “那你自己去瞧瞧不就知道了,何必来问我?” 两人几乎是不欢而散。 张三瞧着中年汉子的神情,只觉得胸口更加沉闷不畅,原本没准备凑热闹的步子打了个弯儿,到底是朝着人群堆走了过去。 今日城门口的人分外多,可张三凭着一把子力气,还是很快的挤到了最前头。 最前头的场景,和张三想的茶水铺一点儿也不同。 甚至没有什么铺面,也没有什么座椅,所有人都席地而坐,三三两两的靠在一起,捧着碗喝水。 而他们围靠的中心处,只有一辆板车,一个明显盛了不少水的大木桶,两个站在板车边不断拿瓢给众人添水的妇人以及两个颇为貌美的小娘子。 张三咦了一声,心头却越发瞧不上刚刚那个中年汉子—— 分明就是瞧着人家小姑娘好看,所以花钱喝水饱个眼福,还说什么水好喝 呸! 那是水好喝吗? 那分明是贪图人家小娘子的美色! 真下贱! 张三撇了撇嘴,想到还在家中等候自己的婆娘与儿子,当即决定转身离开—— 虽然一文钱不多,从山上走到这儿,他一路也确实是又累又渴 可钱不是这么花的。 一文钱虽然算不上什么,可一文钱一文钱累在一起,便就多了。 如今城中的东西越发贵,昨日他便没有做足准备来,价格比三四日前多了一倍,怎不得为往后打算打算? 过了秋,就是冬,到了冬天,便是年关。 他开年时便答应家中婆娘,给她扯匹布做新衣裳,给孩子再买双新鞋与零嘴 不能乱花钱! 张三打定主意,动了动干渴的嘴唇,便往外走去,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呼唤声。 他本不觉得是自己,可被周围人拉了一把,这才有些疑惑的回了头: “两位小娘子找我?” 后面是他刚刚看到的那两位颇为貌美的小娘子,一人容貌娇俏,却似乎胆小,躲在另一小娘子的身后,而前头那个小娘子,眉眼冷淡,气质英挺,整个人宛如设陷时铁刺上闪烁的凌冽寒光。 余幼嘉身后黏着的三娘,背后是香香软软的小娘子,令她心情一时间颇有些不错: “这位客人可是猎户?你身后的兔子是要卖的吗?” “我姐姐颇喜欢你背后背着的那几头兔子,若是要进城去卖,不如卖给我们?” 张三一愣,下意识道: “卖的。” “一只兔子五十文,三只兔子一百四十文,一起买的话便宜十文钱。” “我今早特地拿草编捆了,还是活的,新鲜的很,若是你们不敢动手,我帮你们放血杀掉,晚上煮的话肉也还嫩。” 新鲜。 放血。 杀掉。 肉嫩。 每一句都踩在三娘的泪点上。 三娘急的要命,可又不敢同外人说话,只得剁了剁脚,又轻轻挠了挠余幼嘉腰侧的痒痒肉。 余幼嘉:“” 行。 三姐是个小窝里横,还是得自己开口。 余幼嘉淡定道: “不必动手,让我们自己带回家就行。” “不过,你恐怕得小等一会儿,我今日收到的都是散碎铜板,数一百四十文得些时间。” “你喝碗水罢不收钱。” 这生意,竟然成了! 张三心头一喜,一时间心头松了少许—— 要知道,他昨日去海心堂问的那种最好的止咳润肺草药,刚好就差一百四十文! 他为了儿子的药心一横,每只兔子都比城中多要了十文钱 没想到,这位小娘子居然真的应了! 张三一时间又欣喜,又有些坐立难安,乘着妇人递水的动作转开了眼,不敢去看刚刚那位小娘子。 随后,顺便喝了一口碗中的水 只一口,微微泛甜的水入喉。 张三原先干裂的喉头便如夏日闻冰,久旱逢甘霖一般,舒缓开来。 原先喉头的干涩,淤痰,一瞬全消,连带着赶路好几个时辰的疲惫感也霎时消散,自水划过的地方而下,从头骨,至脚底板,浊气全清! 张三下意识失声喊道: “这水这是什么水?” “为什么竟会如此好喝?!” 第三十八章 买卖难成? 张三太过吃惊,一时失了声量,引得周围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余幼嘉从满了一半的钱罐子里数足了一百四十枚铜板,交到了对方手里,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今日解释过很多遍的言语: “这水由咱们家祖传秘方熬煮的药糖化水而来,与普通水自然不同,可润喉清痰,缓肺燥干咳,肺虚久咳。” “咱们一家嘴笨,不知怎解释咱们祖传秘方的好,也不会做生意,今日第一天出来,索性与大家伙儿结个善缘,一文钱便可随意喝个痛快。” 张三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手上的碗中水,又瞧了瞧面前的小娘子,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药糖? 什么药糖,竟有如此神效,这到底是药,还是糖? 谁家有病症,不是在药铺里面开药治病? 哪里会买一些‘糖’治病? 张三本意便是想要疑问,可话到嘴边,捏着碗的手突然抖了抖,没能质疑出声。 若是没喝这水,他还能质疑,可刚刚自己却是已经喝了一碗水了。 言语能骗人,可喉咙却不能骗人。 他确实是淤痰尽扫,舒畅的厉害 可惜了,只有一碗水,而且他也不准备多花这一文钱 张三咽了咽口中因喝了一碗甜水而陡然涌出的津液,心中突然动了一下,抬头往左右两边看了看: “所以,小娘子不是摆摊卖水,实际是摆摊卖你家那祖传的药糖?” “可怎么不见你家卖的东西?” 余幼嘉仔细打量对方一眼,露出一抹笑意,朝后伸出了手。 三娘在随身的包裹里面摸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小阔口陶瓶来,乖巧的放在了她的掌心之中, 余幼嘉打开瓶塞,从阔口瓶中倒出一颗四四方方的糖晶来。 这颗糖晶只有指盖大小,可却散发着一丝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清凉之气,甚至还有不易觉察的果香。 哪怕四周都是席地而坐,满是汗臭的进城百姓,那清凉之气却如何都遮掩不住,甚至因着四周的汗味,还多衬了一丝这东西的特别。 张三下意识多嗅了两下,而后才猛地心中打了个突突,连连摆手道: “我只是随口问问,何苦扰了小娘子的生意” 这东西不摆出来卖,又是一小瓶子装,显然分量是不多的。 只怕这几个小娘子是想着有人喝了水,觉得好,便会问这水中的奇妙之处,而后才会对着来问询的人一一解释道来 可他哪里买的起这东西! 需得知道,无论是糖和药,如今在城中的价格可是已经涨了一倍! 糖与药都贵,这药糖,还不贵到天上去? 他这张破嘴,怎么就多嘴问这么一嘴! 张三后悔不已,不过余幼嘉却是难得的好脾气: “没事,既然开门做生意,自然是得让人随意问的。” “咱们都是一乡的乡里乡亲,纵使这次不买,往后也有成生意的时候,掏出来瞧瞧晾晾,也算是让这东西借借客人的光,说不准等会儿就卖出去了。”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谄媚,可架不住言辞之间态度,让听到的人心中一阵舒服。 张三原先局促的神情一下子舒缓了下来—— 这小娘子的脾气,还挺好! 哪里像是城中那些进了不买重则驱赶出门,轻则白眼讥讽的店家! 瞧着说的,‘乡里乡亲’‘借光’ 做生意,行买卖的人,谁不喜欢同这样的人打交道? 张三缓了心神,一时间原先的戒备也就放下了些,有少许胡思乱想爬上了脑子—— 这小娘子能说会道,愿意以一文钱让人喝稀释过的药糖,想必人也是好的。 自家儿子所患的,不正是咳嗽浓痰吗? 既然自己刚刚喝了水,觉得通气,想必自己儿子也能吃。 这东西能止咳,又比药更好吃,自己也答应过家中崽子给带些小零嘴了吗? 既然喝了人家的水,总不能白喝罢 问问罢,万一,万一不贵的话 张三想的头昏脑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脱口而出: “说的也是。那小娘子你这药糖怎么卖?” 其实这话说出口,张三便有些后悔。 不过余幼嘉已然是接了话,道: “咱们一家第一次做生意,往后又欲常卖,自然是想先赚名声,不意标高价,令人难买” “可是——” 余幼嘉打了个言语官司,将话题略一牵引,便到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上: “可是,这药糖里面的药,糖与原料,都是咱在城中买的,如今城中的物价上涨,咱们的本钱自然也就高。” “虽然十分想低价出一些赚赚名声,但唉!” 余幼嘉装模作样叹了今日的第十七口气: “但这东西,一瓶没有九十九文,咱们实在是亏呀。” 九,九十九文?! 张三本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可真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的准备做少了。 张三瞪着一对几乎要瞪出来的眼睛,失声道: “药和糖贵不假,可这么小一个小瓶,能装几颗药糖?!怎么” 怎么有脸要九十九文! 后面的话,张三没有当着小娘子的面直接喊出来,但脸上的神情,却也已经差不多了。 余幼嘉没有动怒,仍然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道: “一瓶是定数十颗不假,不过客人既知道城中的药贵,想必也知道如何煎药罢?” “开药时大夫总会交代,这服药需得几碗水煎成一碗,缘由自然是因为精华都在剩下的汤汁中。” “客人看着这瓶子小,可怎知我没下了足够多的真材实料?” “况且,刚刚化水后的水客人也喝过,化过之后的水都能止咳生津,客人怎知这一颗没有化过的药不会更好?” 这言语没有收声,当即便有周遭近的几人听了去,纷纷一边喝水,一边点头称是。 张三这几日被物价折磨的够呛,满心满脑都在回忆往昔两文钱一个芝麻烧饼的年头,抠门的越发厉害,对自己一文钱都舍不得花,更遑论是九十九文还一瞧就少的东西。 开什么玩笑! 九十九文! 而且,此处还没有大夫坐诊,还看不到这瓶子中到底有什么‘真材实料’。 虽然水好喝,可谁知道合不合适自己儿子? 这几位小娘子连个铺面都没有! 九十九文花出去,要是不好用,自己上何处去讨个说法?! 自己身上的银钱,可能在海心堂买能看得到的药材,何苦花上九十九文,买这里的东西! 是以,张三刚刚好不容易狠下的心思也散了个精光。 这回摆手摇头一起上,张三抗拒之意十分浓厚: “哈哈,不用不用,别给我瞧,我还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张三小心将刚刚余幼嘉递过来的一百四十文铜板收好,又极快的抬头将碗底最后几滴水喝的一点儿不剩,这才搓着手将碗递了回去,准备立马转身离开。 余幼嘉随手将碗递给三娘淘洗,定定的又多看了对方几眼,突然笑了一声,阻拦了一把对方离去的脚步: “没事,我还是那句话,既然开门做生意,客人随便问” “哦对,既然这颗药糖已经倒了出来,便送给客人罢。” “若是觉得有用,我们每日上午应当都在此处—— 你若愿意,可随时回来。” 第三十九章 奸商害命 张三行色匆匆的穿过街巷,按照这两日在心头记挂了无数次的海心堂方位前进。 时值晚秋,正午日头还是有些大。 刚刚在城外喝的那一碗水早已经消散了无影无踪,他既有些渴,又有些后悔。 原先 原先应当多少花上一文钱的。 他问东问西,耽误了人家做生意的功夫,却什么都没买,临走甚至又拿了人家一块药糖 一瓶九十九文,那一颗便是九文钱! 张三换算出价钱,步伐又更快了一些。 臊,真的臊的慌。 那一文钱为啥不花? 为啥,为啥又要拿人家小娘子一颗药糖? 自己咋就这么爱贪小便宜,若是回家后自家娃子知道自己给他带的糖是占了别人的便宜带回去的,家中婆娘会不会笑他这个混当爹的? 张三越想,面皮越红,又埋着头匆匆跨了几步,直到险些撞到前头的墙,这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多走了好些步子,已经走过了海心堂 瞧这事儿闹的! 张三缓了缓神,将刚刚的杂念摒弃到一边,随后转身进了富丽堂皇的海心堂之中。 海心堂中客人不多,眼见前头就只有两个人,张三索性让了个礼数,准备等着前头的人抓完药,自己再上前。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出了事儿。 柜台最前面的是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妇人,拄着拐子,颤颤巍巍从贴身的布兜里掏出十五文钱,一枚枚排在了柜案之上,放在对着柜台内体态宽裕的掌柜赔笑道: “掌柜的,能要半副可缓腿肚抽痛的药吗?半副就行,家中最近着实是不宽裕。” “我这腿啊,真越来越没用了,不单单是下雨天疼,如今竟晚上睡觉也疼,实在是难熬” 掌柜仍在打算盘,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的模样。 柜台内的伙计看了看面前的老妇人,又看了看一旁正在打算盘的自家掌柜,小声唤道: “何掌柜” 何掌柜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好半晌,才勉为其难的掀了掀眼皮,不过这一眼,不是看面前等候许久的买药婆子,而是转头,看向了多嘴的伙计: “就你多事!没看到你家掌柜打算盘吗?要是打错了算盘,亏得钱谁出,你的工钱够赔钱吗?!” 伙计被骂,却不敢应声,立马低头擦拭秤台。 张三心里暗骂了一句奸商,可嘴上,到底是不敢开口。 何掌柜总算拨弄完算盘,扭了扭大拇指上的扳指,这才纡尊降贵的看向了买药的老妇人: “没见过买药买半副的人,卖不了。” “况且三十文一副的腿疾药是老黄历的事儿了,城中最近什么东西都涨了些,一副药如今要五十文。” 五,五十文?! 老妇人显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药铺了,闻言大惊,险些都要抓不住木拐杖: “怎,怎会贵这么多?” 她老伴早死,生了三个儿子,每个都不孝,将她东赶西轰,能凑出十五文钱来,腆着脸来问问店铺能不能卖半份药,已经是十成十勉强的事儿。 如今这药价贵了一半,药铺又不卖一点儿药,这该如何是好?! 老妇人傻眼了,呆立几息,下意识就想弯腰给掌柜的跪下。 可海心堂的人却像是见多了这幅场景,甚至没等掌柜的开口,两个膀大腰圆,一脸凶相的伙计便一左一右的将人架起,准备往外拖。 事发突兀,老妇人被钳制着往外拖,手里的拐杖重重落在地面之上,发出令人心悸而又刺耳的声响。 张三下意识出声道: “这只是个没钱的老妇人” 掌柜的声音比那拐杖落地之声还要响亮: “那你替她付钱,我给药。” 张三霎时僵立在原地,他死死攥着衣角,好半晌,终是缓缓低下了头,没有吭声。 前头那个汉子也是差不多的反应,只是刚刚没有直接出声。 他低着头将几吊钱搁置在桌柜上,方才闷声说道: “要两副治风寒的药,我昨日来过,没带够银钱又回家取说好的七十文一副药,这里是一百四十文,都是数好的铜板。” 这人,竟也是昨日来过,没带足银钱的。 和自己一样。 张三满心的火气稍稍有了个倾泻口,却又有些难受—— 瞧瞧,都是没法子吃凑够钱的人。 这吃药难,赚银钱难,可花钱的时候,铜板银钱便成了流水! 这,这可叫人怎么活! 张三郁郁,柜台里的掌柜掂了掂鼓鼓囊囊的钱袋,露出个令人瞧了便心绪不宁的笑脸来: “哎呀,瞧瞧我这记性,我昨日忘记说了,我这里今日换了新的包药油纸上好的纸,这药钱有了,你两副药,需得再补我十文钱的纸钱才行。” 这话一出,不仅仅是前头买药的汉子愣住了,连后面沉寂在自己思绪中的张三都愣住了——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古往今来,去哪儿买药还要付包药纸的钱? 况且,什么油纸一张需得给五文钱? 这不就是明摆着抢钱吗?! 张三浑身僵硬,一时间连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真正的恐惧之下,他连骂人的念想都没有,反而满脑子都是—— 完了,完了,钱又不够了。 自己浑身上下只有恰好能买药的二百二十文,再多一文钱都没了。 他跑了两趟都没带回去药,再拖下去,自家儿子会不会 张三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不过前头的那个汉子却比他要勇猛的多,一拳锤在桌柜之上,震得满屋子都是响动: “你特娘的!你个奸商!” “我忍你很久了!若不是春和堂这几日没有开门,我哪里犯得上来你们这儿买药!你这儿的药,比春和堂贵上足足一倍!” “你还叫什么海心堂,索性改名叫做黑心堂!” “你把我的银钱还我!我要等春和堂开门去春和堂买药!” 何掌柜显然被汉子的举动吓了一跳,浑身肥肉颤的厉害,不过等他看清楚那汉子的举动不是朝他身上去,而且说的又是这么一番话后,立马便嘿嘿笑道: “春和堂?” “你以为春和堂还会开门吗?!” “往后这城中的药铺生意都由我一人说了算!你这死穷鬼爱买不买,不买家里人就早点儿去死,别挨着我的生意事儿!” 这话就是十成十的恶毒了。 汉子勃然大怒,原先克制着的举动骤然大力起来,当即趁着那俩托人的伙计没回来之时,爬过了桌柜,揪住了掌柜的衣领,坚硬如石的拳头高高举起,一拳将圆润肥胖的何掌柜轰在了药柜上。 药柜本就需要抽拉,不会上锁,这一下便震出不少零零碎碎,还未安置好的药材来。 张三是个城外人,不太熟悉城中的事物,进这海心堂也是路上问的,不仅没听过什么春和堂,也没太听懂这两人在争辩什么。 不过这也丝毫不妨碍他看的目瞪口呆。 他脑子已然全乱了,根本不明白自己买个药为什么能碰见这么多的事儿,他本能想劝前头那个汉子消消火气,不然等官差到了怕被抓进去。 可正当他要上前时,余光落在地上,却又看到了令他脑子一空的东西—— 老林子里长大的人最熟悉山林,他又是个猎户,眼睛极尖。 药柜上掉在地上的药材里,好多,分明都是一些没有晾晒过的树根,树皮,甚至还有一些泥土砂砾!!! 亏他还觉得要价高的店,用的药材会好一些,顶多就是谋财 可,可这掌柜,分明是要谋财,也要害命! 【轰】的一声,张三的脑子乱了。 那一瞬,许许多多的东西涌上心头,他想了许多,家中的婆娘,儿子,儿子彻夜的咳嗽 最后,竟是想起了仅有一面之缘,城外那一位卖药糖的小娘子。 那药糖,那水 虽然瞧不见药,可起码是自己喝过的,有用的!!! 与其高价花钱买这些树根树皮,为何不去买那小娘子的药糖! 那,那小娘子比这掌柜可仁厚的多,还白送了他一颗药糖呢! 第四十章 宅心仁厚 一枚,两枚,三枚 九十九枚 余幼嘉悉心将铜板收入钱罐之中,吩咐身后的三娘道: “开一瓶新的止咳药糖,再给这个客人多送一颗,算是乡里乡亲照顾咱们生意的谢礼。” 三娘娇脆应声,而余幼嘉面前的干练妇人则是笑的见牙不见眼,连连搓手道: “好好好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余幼嘉没当真: “应当的,您瞧这么多人,只阿婶你有心照顾生意,不送你还能送谁?” “你放心带回去,还是按照原先说的,家里人若是咳得厉害,便直接吃药糖,若只是轻咳喉痛,就化成水喝。若是吃的好,您往后再来。” 妇人连声应了,将多了一颗药糖的瓶子掂在手里,转身匆匆往家赶去。 三娘顺着妇人走远的方向盯了一会儿,方才凑近余幼嘉小声问道: “嘉娘,你这样送能对咱的生意有用吗?”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 “有不有用,看咱们卖了几瓶,难道还看不出来?” 不是她有意卖弄。 占据着城门口这人流最大的地方,又以先品后买,有卖有送,让人觉得占便宜的法子攒动来此地喝水的人。 光是今天早上零零散散觉得好喝,有意问价的散客,便也有百来人之多。 纵使不是每个问价的人都买,可既喝了水,又有意问价,真有心思买的人,占三分之一绝对是有的。 如此,难道还不算多? 需得知道,她虽口口声声说‘原料上涨’‘用的都是好料’,可其中最贵的梨,也不过才五百多文! 润喉的草药是童大夫指点采摘的,不费钱。 糖则是用较为粗糙,便于保存的糖砖,本就比饴糖蔗糖价格稍低,又是从暂时未被城中物价波及的游商手中收购,多买多送 哪怕是半卖半送,这梨膏糖的利润,也得有一半往上,怎的三娘看起来像是一点算不明白帐的模样,还在问有没有用? 余幼嘉的疑惑令三娘俏脸一红,只是年少小娘子面皮到底还是薄,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既没有数今日卖了多少,又看不明白利润,只能又艰难的调转了话题: “嗯我说的是,所有人都送,有用吗?” 余幼嘉微微挑眉,三娘轻轻咬了咬唇,继续说道: “你和二婶打了赌的,前夜又熬了个通宵,如此辛苦,才做出那么几罐梨膏糖” “为何不多多留着卖?” “那么多人都来问,咱总不能都送罢?” 许是余幼嘉的视线太直白,三娘微微红了脸: “不是说一点儿都不送。” “咱们可以只送那些愿意买的人,如此,便能省下许多” 余幼嘉微微扯了扯唇角,在三娘有些六神无主的视线中,道: “我当真越发感念大夫人的好,能将你们教养的如此单纯可爱了。” “脾性教养好,饱读诗书,经书典故张口便来,却不沾染俗物,更不通管家算账” 余幼嘉眼神微动,突然有了丝丝感慨: “想必是大夫人自己出身清流之家,出嫁前更爱诗书,出嫁后婆家善待,所以更重膝下孩子的脾性教养,而不是磨炼你们。” 三娘有些茫然,不知缘何妹妹突然说到了这个,可既提到了白氏,自小得白氏宠爱的她,自然也被带偏了一些: “是。外祖乃是白鹿书院的上一任山长,母亲又是家中唯一一个女儿,自幼被父兄疼爱,养的性情温厚,自幼爱梅,不爱铜臭。” “我与姐姐自记事起,母亲也是爱看书,常于梅花下一坐便能苦读半日。” 余幼嘉丝毫不觉意外,只是反又笑了笑,才道: “那就对了这是错的。” 对了? 错的? 那到底是对还是错? 拗口的一句话令三娘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余幼嘉已然继续开口道: “若你们往后能嫁入恭顺从良之家,她这样教导你们,便是在帮你们,让你们能不为杂物所累,能有自己的脾性爱好,更容易与夫君相知相守。” “可若你们不能那这些便是大错特错。” “我且问你——” 余幼嘉微微眯了眯眼: “罐子里差不多有三两多银钱,你可知今日为什么咱们能卖到这么多?” 三娘被骤然提问,一时间有些发愣: “难道,难道不是咱们的梨膏糖又好,又特别客人喝了觉得不错,所以愿意买一些吗?” 这是原因不假,可只是一部分原因。 余幼嘉压低声音,微微垂眸道: “不,是因为我给了他们一种错觉,咱们能让他们占便宜。” 三娘难以置信的看着余幼嘉,一眼,余幼嘉就知道这傻姑娘想岔了,当即按住额角,叹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 我给了他们一种,自己买这个东西,算是一件捡了便宜的事儿。”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一遍遍的提及城中物价上涨,且说明‘真材实料’的事儿?”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贵的东西要告诉对方贵在何处,方才能令自家东西有那个价位。” “哪怕觉得好,可咱们第一天卖这东西,旁人又不认识我们,但凡手头不宽裕些的,谁能信的过又贵又少的东西?若是有疾,还不如去药铺抓药!” “但是——” 余幼嘉勾了勾唇: “若咱们先白送一颗,那便给对方种下了一颗‘那小娘子做生意厚道,竟愿意白送九文钱’的种子说不准还会夸我宅心仁厚!” “哪怕这回咱们没能做成生意,往后一直在这儿做生意,只要口碑起来,少不得往后有更赚钱的时候!” “懂了吗?” 余幼嘉掩起眼中的谋算,抬眼看向三娘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白瞎说了这么多话。 三娘那眼神,懵懂,清澈,带着一丝茫然与无辜,可就是没有了然: “只是多送一颗而已竟还会如此夸吗?” 余幼嘉的额角又跳了一下,权衡一瞬,选择了放弃: “没事儿了,你去问问二夫人水是否还够,若是不够,还是分出一人去,往城中打水,再加入咱们的梨膏糖搅匀” “别再说什么回家打水的傻话了咱们这生意,虽说是卖水,可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水中的梨膏糖,如此远的路程,等你们从家里打完水回来,只怕没走几趟天都黑了。” 这回三娘倒是听懂了,毕竟这便是早些时候她亲口说出的疑问,她当即有些羞赧的转身,准备去询问。 可也恰恰好就是在此时,远远有一人从城门内脚步沉重的狂奔而来,那人腿脚快,没几息的功夫,便冲到了余幼嘉的面前,大声喊道: “小娘子!小娘子!我想了想,你可真是宅心仁厚啊小娘子!!!” “你给我来两瓶你那那祖传的止咳润肺神药!” “我认准你家生意了!” 第四十一章 首战告捷 不不是罢! 三娘的眼睛登时便瞪大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嘉娘刚刚才说过有人会夸赞她宅心仁厚啊! 这才话音刚落,便真的有人如此夸! 可,可嘉娘分明说这利润有一半 三娘的脸更红了,迫不及待的转身便要走,却被余幼嘉牵扯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三娘,取瓶药糖来。” 三娘自知道利润之后,浑身上下都不太自在,低眉顺眼的将药糖取了,便似做贼似的,急忙又往盛水的二婶处去。 余幼嘉心中颇为无奈,将一瓶梨膏糖放在了去而复返的客人掌心里。 张三跑得浑身大汗,却仍被刚刚药铺中的情景震的神智清明,着急道: “小娘子,我要两瓶。” “这,这城中的物价,未免涨得太多了些!而且我去的那家药铺,居然还以次充好,那掌柜的对我说给我儿子治病最好的药材要二百多文,可我今日分明瞧见他那药柜里,都是树皮,树根和砂石!” 余幼嘉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的事儿,只是面上却仍一派淡然: “咱们家这生意与旁人不同,一瓶药糖化水便能喝好久,多买反倒是多花钱,客人可先带一瓶回家,让家里人先试试,若是觉得好,再来买,若是没有意外,往后咱们家应该都在此处卖的。” 张三一听,当即便是怔住,心中越发觉得自己的抉择没有错! 贵怎么了? 城中的药铺也贵,药材还是以次充好,谋财害命的! 这小娘子的药,起码自己是知道有用的,喝了水整个喉咙就都打开的那种舒服! 更何况,小娘子家的独家秘方当真贵吗? 城中物价都涨成什么样儿了! 如今按他所想,是一点儿都不贵的! 张三心中大受感动,解开自己的钱袋子,又将刚刚余幼嘉买兔子的铜板掏了出来: “小娘子做事厚道,我也不能不厚道,其实我那兔子的叫价贵了一些,我将刚刚收下的银钱都给你,就算是我用三只兔子换了你的药糖。” 余幼嘉这回的笑真心了一些: “客人也是讲究人,我多送你几颗药糖,这事儿就过了。” “往后若是打到了其他猎物,路过城门口,若是咱有要的,一定先同你买。” 这不省了到处找地方卖的时间,又省的被到处被人驱赶了吗? 需得知道,猎户打猎,不总是能打猎到活物的! 多耽误一阵子,不够新鲜,没准价格就差了一大截! 张三当即连连答应,余幼嘉顺势状若无意的问道: “客人进城怎么吓成这样?上何处去买的药?” 城中的药铺,她可只知道一个春和堂,那是舅母家的铺面,为防止让舅母担心,昨日她可专门在集市上买的鲜草药,没有去药铺被迫打秋风 这客人很明显是遇见了奸商,不能是进了春和堂罢? 一定不能罢 余幼嘉心中思索,就听对面的汉子恨恨开口道: “我今日去的黑心堂!” 余幼嘉:“?” 张三没瞧见余幼嘉的神情,只是继续气愤开口道: “海,海心堂,我气糊涂了。” “不过那海心堂当真还不如改名叫做黑心堂!” 余幼嘉也不知道自己胸口略略松的那口气算是怎么回事,不过她仍扮演好了一个‘仁厚’小娘子的角色,出声提醒道: “我认识我认识一个人,他在城中春和堂做工,听说那里的大夫会好一些,开的药也平价,客人今日都已经到了城门口,不如再进去问问?” 余幼嘉自觉已经将能做到的都做到了,可没想到,张三却说: “没开门,我刚刚也听了这个名字,去了春和堂,不过听说他们的药价偏低,又常做布施,城中物价一上涨,他们便早早没了药,这几日闭店去外头进药去了。” 余幼嘉微微一怔,复又想起童老大夫那努力为患者省药钱,一点儿贵药舍不得开的模样,一时全明白了,轻声道: “许是物价涨后,他们守着不肯涨价,所以药被抢空了。” “哪怕是往后进到药,也不一定有原先的价了。” 张三也明白这个道理,叹了口气,又想起刚刚海心堂掌柜的言语,心中越发堵塞,可他自觉和一个小娘子说春和堂不一定还能开门的话有些泼人冷水,到底是闭了口,拿了药糖,匆匆又往家中赶去。 余幼嘉目送张三离开,目送形形色色的客人离开。 这一目送,便到了黄昏时分。 眼见气温转凉,客人不再增加,余幼嘉便恰到好处的收了‘摊位’,一行四个人迈着既疲惫,又欢快的步子往回赶。 三娘最欢脱,对第一日做生意便大获成功的事儿高兴不已,连声问道: “嘉娘,咱们今日卖了三罐多的药糖呢!统共赚了多少银钱呀?” 这问题,显然一起跟着出来的黄氏与王婆子也想知道,推车的动作骤然放轻不少,显然是准备听听姐妹俩说什么。 余幼嘉也知这事儿往后必定瞒不过其他人,也没在意,只在心头盘算了一下进账,道: “约摸得有四两银钱。” 四,四两?! 三娘娇养了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为四两银钱如此开心,可心中的激动却又真真切切的告诉着她,这事儿是真的。 她真的在为四两银钱高兴,或者说为了厉害的妹妹,为了能帮上妹妹的自己,而高兴。 她们,也算是能赚钱的人了! 三娘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二婶,眼见二婶的唇角也有些压不住的模样,便笑道: “那你很快就能攒到十两银钱啦!” 余幼嘉瞧着兴高采烈的三娘,与后头明显振奋的两位女眷,到底是没忍住开口道: “这里的银钱不是利润。” “除了咱们买的梨子外,糖与瓶子也是不小的一笔本钱。” “钱罐子里的四两银钱里,约摸有一两六钱是本金,而剩下的那二两多银钱” 余幼嘉垂下了眼,往三位女眷的头顶泼了一盆冷水: “还不知够不够周氏赌钱输的本金和利息呢。” 晴天霹雳,这回就算是最跳脱的三娘,也跳脱不起来了,只愣愣的跟在余幼嘉身旁,沉默着走路。 几个人闷声不响的赶着路,好半晌,才有人开口道: “嘉娘子,还是将她松开罢总这样捆着也不算是个事儿,往后我与陈婆子更注意一些,轮流日夜不休的看着她,总不能再叫她出去胡乱玩闹去。” 余幼嘉没有接话,只是盯着不远处自家落脚的草屋,以及被捆在栏厩边披头散发的周氏,轻声道: “那多累啊” “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第四十二章 苦衷难言 “更好的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具是莫名。 而三娘更是心头一紧: “嘉娘,大周王法,不可私刑” 余幼嘉瞥了三娘一眼,又瞧见了身后一张更比一张紧张的神色,懒散道: “我们足足忙了一天一夜,怎么不比松松绑在那儿的周氏累?” “况且” 余幼嘉勾了勾唇角: “你们今日难道就没有听到有多少人夸我宅心仁厚?我岂是会乱用私刑罚的人?” 宅心仁厚 不会乱用私刑 每句话都感觉不像有错,可用在嘉娘的身上,怎么就这么古怪别扭呢? 众人脸上一阵变化,余幼嘉不必猜都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索性大步迈出,进入院子之中。 此时正差不多将用晚膳,不时有人穿梭于院中,是以余幼嘉一进门,便有好几个人凑了上来: “嘉姐,你可算是回来啦!” “嘉娘,今日如何?咱家这梨膏糖,可是能卖出去?” “万事开头难” 几声问询,余幼嘉都没有接话,而是三娘兴高采烈的将今日发生的事儿一一说了,换得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嘉姐,你真厉害!总共做出五罐梨糖,今日一日便卖掉三罐还多!咱们只要继续做这赚钱的买卖,往后,便再也不用担心大伯母,和五郎的药钱了!说,说不准往后咱们还能住好些的屋子,你也能早日从猪圈里面搬出来” “那我去烧水不对,嘉妹,你出门时的嘱咐没能办成,那一老一少的果农今日没有来,家中没有熬煮的鲜梨,需得你再想想其他主意了。” “这主意还不好想?这崇安县的生意,依我看还是挺好做的。” “吕氏!你夫人我还没死呢,你倒怪腔怪调上了?!主意若是好想,你如今怎在这里!?” 热烈的氛围被吕氏不知缘何而起的冷言戳破,黄氏的呵斥声随之响起,响彻院内。 庭中多是小辈,没有与长辈相争的道理,这气氛便骤然冷落下来。 余幼嘉倒是无谓的模样,随意挥了挥手: “我今日心情好,别在我面前吵嚷,不然等我动手,你们面上一定难看。” “至于鲜梨那果农衣着褴褛,家中想必只有一老一少两人,守着种有好几种东西的果林,采摘是个不小的问题,势必不可能天天都出门卖果。” “这事儿我有预料,不必惊慌,明日再卖半日,将剩下的梨膏糖卖完,余下半日,我便去寻那俩果农的住处,到时候便能续上。” 三句话,理顺了三件事。 原先有些尴尬的气氛也霎时缓和了不少,众女眷纷纷应了声,准备牵引着余幼嘉去用晚膳,可余幼嘉脚下的步子,却是没有动分毫。 众人有心去瞧,却见余幼嘉站在原地,眼神穿越众女眷,径直落在神色舒展的余老夫人身上,不容拒绝道: “老夫人,我欲给流放北地的男丁们写一封信,信该寄往何处?” 这话一说出来,刚刚有些活络起来的氛围霎时又冷了下去。 余幼嘉早早便发现了一件事,众女眷到崇安县后的三日里,有意无意,便会避开提起族中男丁。 是伤痛,还是内有隐情,余幼嘉不会深究。 只是这也不意味着余幼嘉会给她们过多的机会。 余幼嘉不会蠢到问什么‘我可以写信吗?’‘我想要写信,您觉得如何?’之类的废话。 她想要,就得到。 从一开始,余幼嘉的心,就像是千年玄铁,一旦做出决定,必定不会被外力干扰。 而得到这个结果的过程无所谓。 余老夫人原先颇为欣慰的神情有片刻的僵硬,好半晌,方才强装镇定道: “何故突然提起这件事?” 没有回答。 更不会作答。 余幼嘉只是无声的站在原地,与余老夫人僵持。 片刻之后,浑身不自在的余老夫人就长长叹了一口气,带着几丝妥协之意缓缓开了口: “若是牵挂他们,想着如今赚到些许银钱,想寄些细软便不必费心了。” “余家男丁刚刚获罪流放时,余家未被抄家,老身仍有几分薄面,因担心他们在北地受磋磨,特地将银票缝在衣角之中,又托人在他们临走时带上——” 余老夫人脸上懊恼与怒气逐渐攀升,手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枯木拐杖重重点了一下地面: “哪成想,未出京都,那银钱便被看守的解差搜了出来!” “若不是余家门生中有亲眷在衙役中当解差,给递了消息,老身还不知那些解差搜出银钱之后,还一直借由老大老二的名头一直频频向家中递信要求金银” “后余家又被陛下抄家,自顾不暇,那些来传信讨要银钱的差役那些差役竟有胆说‘若无银钱上下打点,余家男丁们往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女眷们显然是第一次听到此等消息,一时间皆是呆愣在了原地。 黄氏满目错愕,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母亲一直拦着咱们不许寄信,不许提及大爷二爷,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缘由?” 余老夫人闭目,重重点了点头: “正是!” “如此威胁,摆明不掏银钱,便会用私刑!” “可阖家女眷那时也正被抄家,家中有如此多的孙辈朝不保夕—— 老身又当如何抉择,又能如何抉择?” 余老夫人周身轻颤,额边垂下的几缕发丝,越发衬的人苍黄枯老: “给了银钱,男丁们确会好受一些不假,可可终只是一时的。哪怕到如今,老身都不知道信与细软到底能不能到他们手上!” “若咱们一直给银钱,家中孙辈便要一直被吸骨敲髓,咱们再无银钱,难道还得卖儿卖女不成?” “不去信,不挂怀,那些差役知道折磨人不能得银钱,没准便会歇了心思” “老身不让你们提及家中家中男丁,原是想瞒上一时,怎知你们满心想着等余家平反,东山再起—— 浑不知,老身早就当抄家那日,家中男丁们便死了!” 【轰隆——】 原本沉寂广阔的天边骤然炸响一道雷声。 南地本就风雨莫测,此时又正值多事之秋 这,显然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余幼嘉将遥望穹顶的视线收回,环顾四周,仔细观察每一张凄然心死到连哭都哭不出来的脸庞。 好半晌,她才有些突兀的开口说道: “老夫人寄信,寻的是驿卒?” 余老夫人显然还在心神俱震之中,闻言多少有些莫名: “什,什么?” 余幼嘉揉了揉额角: “寄信无非有两种,一是官府所设的驿卒,也称驿使,走驿站,官道,再交由当地差役下派。” “二,则是民间脚夫,大多是商队做生意,顺便带信,少部分自己有门路,若银钱够,或信足够多,也愿意自己根据收信人所在位置划一条顺路的线,自己跑一趟。” “这种人多被称作信客,或者信足。” “老夫人既说会有差役来索贿,想必用的绝对不会是信客” “那您肯定更不知信客因家眷多在寄信当地的缘故,更重信誉,若不是丢信等少数情况,多半会亲手交到收信人手中取得回信或信物后再归来?” 第四十三章 遥寄血书 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除了穹顶处隐约传来的轰鸣,以及闪烁的雷光,整个院子内没有一点点声音。 面对众多难以置信的眼神,余幼嘉丝毫不意外,随意挥了挥手: “也罢。” “锦绣之家,一朝倾颓,不知人间疾苦也正常。” “我只说我知道的老实话,大部分时候,若是驿卒尽心,有驿站补给,脚程会更快,况且又是官差,没有瞎眼的人会去截道,信件也多半不会有丢失的风险” “但我也说了,这是驿卒‘尽心’的前提之下。” 余幼嘉挑了挑眉: “若是不尽心,总归拿的是官粮,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将信件烧掉,再闲躺上几日,多半不会有人知道。” “当然,若像是给流放罪臣带信这种显而易见的肥差,那拆信,扣钱什么主意都能有。” “至于信客,因为信多,而且多半是普通百姓,不会舍得花钱住店,多在外头过夜,若是遇见歹人,没两招防身,多半容易人信两丢。” “慢,也容易丢信,只有一点好,那便是若无意外,他们一定会实打实的找到人,得到个凭证再回来。” “不过就这一点好,想必咱们也用得上了。” “母亲!” “祖母!” “祖母!” “老夫人,您原先担心信送不到,也担心有人索贿,可如今若有信客,咱们总得去上一份信,再打探打探大爷与二爷他们如何啊!” 几声心肠寸断的齐声呼喊,余老夫人下意识的便是周身一颤,而后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握紧了拐杖: “老身,老身到底是思虑不周” “听嘉娘的,一定都听嘉娘的寄!” 余幼嘉今日的言语太多,此时没有再废话,径直召唤来四娘: “四娘,原先那身撕裂的衣服可有补好?若没有,便不用补了,我去买新的,你将那旧衣撕下一块来,咱们寄信需得写在布上。” 四娘眼眶红的像兔子一样,闻言骤然愣住: “啊?可,可已经补好了” 余幼嘉:“” 这小丫头做事还挺勤快。 余幼嘉又想了想: “那就翻出你们从京都来崇安时身上穿的破布衣裳,撕下一块来写。” 四娘懵懵懂懂的去了,余幼嘉在满院女眷震惊的眼神中,走到那一张瘸腿的木桌前,找出一个尚且还算是完好的陶碗,随后掏出从不离身的切药刀,而后—— “嘉娘!!!” “嘉娘!你这是做什么!?” 众女眷惊恐的看向划破自己胳膊的余幼嘉,余幼嘉放了约摸小半碗的血,又干脆利索的捂住了汩汩流血的伤口: “做什么?” “自然是写血书了。” 血书二字一出,原本满心火热,准备给被流放的男丁们寄信的女眷们都愣住了。 四娘距离最近,捧着一块刚刚裁出来的破布,呆呆的总算意识到不对,整张脸都快要急哭了: “嘉姐,你疼不疼我去给你拿一块干净的布!” 黄氏比其他人反应要快些,白着脸沉声道: “寄信就寄信,用寻常纸笔就好,你这样寄血书去,不是让他们担心吗?” “说实话,今日也赚了不少银钱,何苦如此节省?” 众目睽睽之中,余幼嘉露出一个苍白而病态的笑容,饶有兴致的环顾了一圈四周,最后落在被绑住却一直试图偷听的周氏身上,口中的言语,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谁说我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才寄的信?”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天色更黑了一些,天边闪烁的雷光,也越发躁动了一些。 没有人开口,余幼嘉又笑: “我这辈子又没有受过余家什么恩惠,更连亲爹的面都没见过,我难道还管他人担不担心?” “我在后头帮他们,帮你们收拾残局,他们也该帮帮我罢?” 他们? 让被流放的男丁们帮帮她? 没弄错罢?! 男丁们‘配流如法,役所居作’,只怕是日夜都没有安宁的时候,怎还帮得上远在崇安县的她们??? 众女眷满脸愕然,有心相劝却又不敢。 余幼嘉不耐看到这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更不想听废话,直接遥遥一指被捆了一天的周氏,道: “去个人将周氏带过来,二娘,你来写字。” 众人摸不着头脑,原先正在斟酌思虑的二娘却骤然抬头看了一眼余幼嘉,又很快低下头去,缓缓走到木桌边。 余幼嘉从地上随便找了一段木棍递给对方: “善书者不择笔我说,你就随便写写罢,若是用毛笔,倒白瞎我这血了。” 二娘捏了那一指宽的‘笔’,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却仍是坐到了桌边。 余幼嘉摸了摸下巴,思索几息,道: “家中女眷于十旬末尾应大房外室周氏所邀,到达崇安县。” “本意安稳度日,周氏却以只接亲女儿为名,将一家女眷驱至草屋,叫骂折辱” 这,这哪是报喜! 这一瞬,大部分在场女眷的脸色,都变了。 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钳制着周氏,却仍十分艰难,周氏披头散发,一边奋力撕扯,意欲脱逃,一边盯着余幼嘉,歇斯底里的尖声喊叫: “你这小畜生!剥皮的恶鬼!” “若不是你是个女儿,檀郎一定会娶我为正妻!你害我失了檀郎的心,害我在崇安县磋磨这么多年,害我没能嫁给檀郎做正妻相守,你竟还要寄信说这些坏话!” “早知今日,早在你出生之时,我早将你扔在便桶中溺死!” “畜生!恶鬼!烂心肝的东西!” 余幼嘉对叫骂浑然不怒,只是又笑了一声: “哟,这不是知道是坏话吗?” “那岂不是知道你做是坏事了?” 周氏扭曲的脸庞一僵,继而是更滔天的怒火,她狠狠朝余幼嘉吐了口口水: “放屁!我接回我自己的闺女有什么错!” “你这畜生害我!你怎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 “你这畜生早该死了,我一辈子最恨的事儿,就是多余生了一个你!披着人皮的恶鬼,你都比不上二娘与三娘脚趾的一星半点——” “哗——!” 透彻的水声浇灭叫骂。 余幼嘉略微有些诧异的瞧了一眼拎着水桶,一脸呆滞的三娘。 三娘死死攥着水桶,而她的面前,则是被水浇透的周氏。 周氏张着嘴,忘记了叫骂,只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三娘。 三娘做不来打人的事儿,甚至连浇水这样的小事,也是耗费了毕生的勇气,甚至浇完水后,便浑身颤抖的不像话。 可纵使是这样,她仍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周氏,凄声吼道: “你,你不许这么说嘉妹!” “这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若非得有,那便是你!” “你知你一两个时辰里赌钱输的银钱,嘉妹得花多少言语,赔多少笑脸,才能赚回来吗?!” “我们来时母亲还多有交代,希望我们能认回亲母与阿妹,多些亲厚,可第一日我与二娘见你,就不希望你是我们的亲娘!” 第四十四章 ‘母慈女孝\\\’ 世间至道之纲,有四。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道理都摆在眼前,可仍然架不住世间变化,致使—— 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母不像父母,而子女 不认父母为父母。 雷声与啜泣声共同轰鸣的庭院之中,余幼嘉垂下了眼,将手按在低头啜泣的二娘肩头: “继续写罢,二姐。” “若是能选,谁愿意投身恶母腹中呢?” “苍生局中,鲜少有抉择的余地。” “咱们能做的,便是抓住少数自己能做抉择的时候,做出对自己最有益的事儿。” 二娘的泪水大颗大颗的落在那块胡乱裁剪的破衣布料之上,她后知后觉拿手捂了脸,努力咽下喉中的痛感,努力应声道: “好。” 余幼嘉最后捏了捏少女柔弱的肩膀,便松开了手。 刚刚的话已经是她最能安慰人的话,也是她的底线。 若还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一直柔弱,一直做坏一直需要安慰,那必定会出现在她会舍弃的选项之列。 余幼嘉这回没有继续一字一句的说话,只是指点道: “往下继续写,将大夫人有孕,家中熬制梨膏糖赚了二两银钱,却要悉数填补周氏赌钱窟窿的事儿写下去。” 二娘含泪应了,余幼嘉便抬步,去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儿—— 她迈步朝前走了几步,握住了三娘死死攥着木桶的手,将那只打水的破木桶从三娘手上取下,顺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 “去坐到二姐身旁罢。” “这不过就是一点儿小事,我自己能解决,不必你哭着鼻子操心。” 三娘本就忍了半晌,闻言实在是没忍住,抱着余幼嘉便哇哇大哭起来。 她性子又活泼,不像二娘一样沉寂内敛,委屈的厉害,便什么都不管了,话和倒豆子似的张口就是一堆: “嘉妹嘉妹!你别听她的!你都不知道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第一日见到你与周氏的时候,我都吓坏了,可待你砍窗门,说要带咱们走的时候,二姐便说,你是顶顶好,顶顶厉害的!” “若不是你带咱们离开了原先的院子,咱们一家子为了个落脚的地方,都不知会不会闹的四分五散,若不是你将院子卖了,得了些银钱,给咱们买药,要衣服,带着咱们安家,咱们还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你还给大家请大夫,买药看病” “我们,我们其实都不想拖你后腿!” “乡野村妇只怕都不会这么骂自己的孩子,她,她又凭什么这么骂你!那些恶毒的言语,本不该落在你的头上!” 余幼嘉被牢牢抱在怀里,一时间耳边被震的有些嗡嗡作响,只能捂住声音的源头,让对方小声一些。 她好不容易拖着哇哇大哭的三娘在二娘身旁坐下,定睛再一看那封血书 竟看不懂。 这冲击可比被周氏诅咒还要大得多,令余幼嘉一时间有些蒙圈,二娘好不容易写完,方才抬起头道: “嘉妹,你交代的事儿全部都写了,还交代了老夫人与二房三房一切安好的事情,你看如何?” 余幼嘉沉默几息,还是弯下腰,低声问道: “我瞧错的话,这字似乎同平常老百姓见到的字不一样?” 周氏对余幼嘉确实不算好。 可余幼嘉有个极好的舅母,送她偷偷上了私塾,还在表哥学成外出买卖药材后将表哥的藏书都送给了余幼嘉,虽然这些东西后来被周氏卖掉,可学识到底还是留在了脑中。 所以,余幼嘉是认字的,街边大小店铺的门面也是能看懂的。 那便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些字的问题,而是二娘所写文字的问题。 二娘早已憋了许久,一脸歉然的小声回道: “是我想的不周到这是官文。” “本为前朝篆体,冗赘繁杂,直至十年前由前任丞相,也就是谢上卿通简,而后便用于流转于贵胄之间的官文。” “我刚刚听嘉妹说有可能会被拆信,便自作主张写了下去,有这信件,爹与二叔不仅能知道是我们,回信时,若周身并无一物,想必也会知道用官文回信,让咱们知道真的是她们”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第一次认真称赞道: “没什么不周到的,很周到,真的很聪明。” 这位姐姐平日里端庄内敛,秀气安静,并不显山漏水,所以存在感十分微弱。 可哪里想到,连她都没想到的事儿,二娘竟妥帖的收了尾 当真是,天下聪明人正如过江之鲫。 大多数人,都有所长,都不是蠢人,都不应小看 当然,至蠢的除外。 余幼嘉颔首,以示这封信前面部分可以,随后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了已然满脸灰败的周氏,口中道: “前面都可以,只是再补一句,问大老爷,这周氏难道从前就如此品行不端,道德败坏?” “缘何一再相迫,那一家子又当何去何从?” 二娘继续拿起了笔,那头挣扎了许久的周氏,听闻这些话,终究还是没忍住,身子一歪,瘫倒在了地上: “别别” “别这么寄信。” “幼嘉,是娘亲错了,娘亲不该骂你,更不该去赌钱——” 周氏通红的眼中滚出泪来: “你别给你爹寄这信,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只要你别寄这封信,往后,往后我都听你们的——” 余幼嘉短促的笑了一声,随后感觉到了奔腾许久的穹顶中,终于有雨水落了下来。 她抹去脸颊上那颗沾染着尘气的雨水,整张脸好似端坐在庙中的菩萨—— 端庄,慈悲,怜悯,却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余幼嘉轻声道: “可你不是知道你错了,你只是知道你在你‘檀郎’心目中的模样快‘死’了。” “你真有心,便不该去赌,如今说这些话,除了让人嗤笑,没什么用。” 周氏瘫倒在地上,闻言,抬起了那一张因恼怒,愤恨而扭曲的脸,她死死瞪着余幼嘉,尖声道: “好!那你寄!” “有本事你往后天天捆着我,不让我出半步门,不然我便还去赌钱,我非得把钱都赌出去,让那些要帐的人来,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让你做千人骑,万人——啊!!!” 这种言语,余幼嘉自然是不可能让人说完的,她的耐心本就不多,甚至少的可怜,向来最讲究效率与结果。 是以,她踩在周氏的肩膀上,将人踩进满地的泥土中时,只说了一句话,便让满嘴喷粪的周氏彻底失了言语: “蠢货,我能让你的檀郎恨你,自然也有美言的时候—— 这信寄出去,便该是你该求我们的时候了。” “你往后要是做错事,你的檀郎饶不了你!” 第四十五章 私房夜话 大雨瓢泼而下之前,一家子心神俱震的女眷们总归是都各自进了屋。 余幼嘉睁着眼面朝屋顶平躺,左边是三娘,右边是用以隔断的木板,脚边则是三只三娘死活都不愿意杀生的兔子。 雨声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连接成片,脚边是不停蛄蛹的兔子,余幼嘉忍了又忍,却还是没有忍住: “东厢房就没你住的地方吗?” 真的,真的,很挤啊! 她到底为什么要和一个人和三只兔子躺在同一张床上? 三娘躺在外侧,正小心翼翼抱着被子以防自己不被挤下去,闻言回话道: “有,不过这样才更亲热!” “小的时候我怕打雷,母亲总要陪我一起睡,哪怕没有母亲,也有二姐,我们睡觉时就贴在一起,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 “只是后来母亲身体不好,二姐又定了亲,不能再同我胡闹,这都好久没有这么舒服的躺在一起过了” 余·一点儿也不舒服·幼嘉: “其实,我真也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本来她就算话少的,更不愿意浪费时间絮叨。 如今可倒好,舒舒服服睡觉的地方都要被分走一半。 一片黑暗中,三娘瞧不清余幼嘉的脸,自然也没有领会到意思,反倒是嘻嘻的笑了两声: “没事儿,随便说。” “我和二姐都想知道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你可随便说说,吃什么,穿什么,这些年又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也只管问,我若不懂,便去问二姐,二姐其实很厉害的,母亲还说过自己的学识远比不上二姐呢!” 热切的女儿家私房话贴着耳畔传来。 睡是真的睡不着了,余幼嘉想了想,索性就着对方所言,往下问道: “我听老夫人说二娘原先与太子有婚约?” “余家一朝落魄,婚约想必不会照旧?你们衣衫褴褛的来到崇安县,那太子想必也没有庇护二姐与余家?” 三娘万万没有想到余幼嘉一问便是这个问题,安静几息,终是小声回答道: “两人确实是有婚约,余家一落败,蒋贵妃的宫中便来了人,替太子退了婚。” “至于太子殿下未曾出面,不过那时殿下刚巧奉旨去镇北军中校阅三军,不知道京中的事情,也是常理。” 余幼嘉面无表情的继续盯着屋顶,听着头顶越发磅礴的雨声,她略微有些走神: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三娘不说话了。 好半晌,三娘才越发小声的提醒道: “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二娘太伤心” “你记住,往后可不许在二姐面前说这话。” 余幼嘉没有应声,只是复又问道: “对了,为什么贵妃能替太子退婚?” 余幼嘉这话问的缘由,便是想问问为什么贵妃能越过皇后,操持太子内宅事宜,可万万没想到,这一问,又问出来一个大消息—— “自然是因为蒋贵妃是太子生母!” 三娘略带惊讶的问道: “嘉妹知道的那么多,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 “当今的蒋贵妃是镇北王的胞姐,皇后体弱,多年无所出,便由贵妃持凤印执掌六宫,她自然是能替太子退婚的。” 余幼嘉:“” 她上哪里知道这事儿去! 她只是知道一些民间事儿,难道还能躺在皇上床底下打探吗? 不过,这似乎也是常理。 她与三娘自幼所处的环境不同,关系网也不同,两者不共通,了解的东西自然也不尽相同。 只是,余幼嘉这回还真的多了几分好奇: “蒋贵妃是镇北王胞姐,那镇北王应该也姓蒋太子与镇北王应当是舅侄” “可没记错的话,镇北王之女,似乎想要太子妃之位?” “这俩表兄妹难道乱亻嗯?” 三娘大惊,身子一抖,险些从床上摔下去: “你知道长乐郡主的事儿?” 余幼嘉:“知道一些。” 假的,其实不知道。 这仅有的一点点,还是原先老夫人所说,被她记了下来。 三娘喘了好几口气,方才平复了下来,就当余幼嘉以为自己所说不假,准备听听兄妹乱亻仑的事时,却没想到三娘居然沉默了。 沉默 而且先问的是长乐郡主 余幼嘉心有神助,突然有些恍然,这时候亲上加亲的人家好似还挺多,三娘此时的沉默,只怕对表兄妹的事儿并不以为意,却是更害怕 “那往后可切莫提长乐郡主了。” 三娘捂着胸口喘了一阵,身子比床脚边的兔子颤抖的都厉害,却仍咬牙骂道: “晦气!” 难得的暴躁令余幼嘉略微有些吃惊,下一瞬,她边见识了一些三娘娇俏外表下更多,更真实的本性: “表兄妹又不是不能成亲,我也喜欢表哥呢!” “太子既与长乐有情,回回都偏袒她,早日成婚不就好了,还浑扯上二姐姐做什么!” “无非就是想要余家相助,而,而那长乐郡主,荒淫无道,家中男宠成群,他既不想带绿帽子,又想要左右逢源” “真是个大混球!” “亏二姐被退婚后还为他成日以泪洗面依我看,他哪里配得上二姐!” 余幼嘉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又等着三娘骂了几句泄火气,这才摸黑伸手过去拍了拍三娘的手: “小声些,莫怕睡着的人喊醒了。” 三娘又哼哼唧唧了几声,不肯停歇,余幼嘉只得再一次调转话题道: “你喜欢咱家表哥?” “如此,我想办法把你嫁给他,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三娘之前什么时候和表哥打过照面,但仔细一想,这确实是一件好姻缘。 余幼嘉在意血缘之亲,可听三娘意思,她却是不介意的。 如此一来,三娘模样娇俏,脾性柔和,体贴小意。 表哥模样不错,脾性温良,有自己的生意,上头公爹早死,舅母为人处世更是仁善,不必成日被立规矩。 余家如雨中火,石中水,正值风雨飘摇之际。 若是能将三娘嫁到周家去,虽然不能有荣华富贵,可周家势必也会善待三娘。 城中物价飞涨,周家这回想必会想着离开崇安县,往后余家哪怕再受到责难,三娘这个出嫁女也难波折牵连 能解决一个算一个,何苦让三娘跟着吃苦呢? 余幼嘉心中打了一通算盘,耳朵倒是注意着三娘的动静,听到三娘略微有些别扭紧张的鼻音: “什么嫁不嫁的,我还想多留在你们身边几年。” “不,不过我,我,我确实是喜欢表哥的” “他待我好,上,上次见面,他还偷偷送我玉蝉” 余幼嘉思绪一停:“?” 三娘死死搅着被子,含羞道: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威武高大的男子” 余幼嘉:“?” 偷送玉蝉也就算了。 没准铁树也有开花的一天。 可周利贞 威?武?高?大? 余幼嘉沉默一瞬: “咱们说的,是不是不是同一个表哥?” 三娘攥着被子的手一下子就松了,难以置信的问道: “我说的是白表哥,你说的是谁?” 这一声直接令余幼嘉陷入了沉默状态。 三娘却不肯休,自顾自的摇着余幼嘉继续发问道: “嘉娘,你说的是谁呀?” “白表哥的事儿我可连二姐都没说过,你可不许往外说,更,更不许把我胡乱嫁人!” 余幼嘉被晃得浑身难受,好在外头有人轻咳了一声,推开栅栏门走了进来。 外头仍有电闪雷鸣,是以,很清楚就能瞧见对方浑身湿气,看身量,显然是二娘。 三娘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说话都说不清楚了: “二,二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没,没听到什么?” 二娘又一声轻咳: “只听到一点儿,从你们说蒋贵妃开始。” 三娘:“” 余幼嘉:“” 哦豁,那不就是全听到了吗? 第四十六章 一时悲喜 “咳咳,外头雨大,进来说罢。” 外头的雨势不小,余幼嘉开口破了满屋的尴尬之气,而二娘则是顺势进了屋,将怀里的一团东西挂在了门板后。 余幼嘉夜视的能力还算是可以,一眼便瞧见那似乎是一件衣服,便道: “蓑衣?” 二娘微微颔首,摸黑慢慢摩挲着那套蓑衣: “是。” “这场雨来的突然,明日不知道能不能停,家中无伞,我又想起你要出门,淋雨怕坏了身子,我便恳求王婆婆带我去寻了些蓑草,教我编了件蓑衣” “明日天亮你瞧瞧合不合身。” 余幼嘉沉默了一瞬: “蓑衣哪有什么合不合身的,能穿就行。” “你们没给自己编几件?” 黑暗中,余幼嘉瞧不清二娘脸上的神情,却清楚的感知的到她脸上的湿气。 二娘微微擦了擦脸: “这是第一件,她们还在赶工,我将蓑衣送来,便去帮忙。” 三娘担心受怕了半天,眼见二姐没有继续往下说,松了一大口气,此时自觉总算能插得上话,急急便道: “我去帮忙!” 二娘没有答应,只说: “不用,你今日同嘉妹出去做买卖都累了,好好休息,我去就行。” 三娘当即掀了被子,言语间略有埋怨: “什么休息不休息的,我又不累,累的都是嘉妹——诶!” 余幼嘉猛然一把抓住了意欲离床的三娘,不顾对方挣扎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而后,方才开口对那团几乎融入黑影中的身影道: “二娘,明日未必要那么多人出门,有她们编蓑衣就够,你也歇歇,你来,坐在这儿。” 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床板的位置,也不管二娘能不能瞧见,便继续问道: “我刚刚震慑完周氏,已然下雨,你们没有蓑衣,又没有伞,怎么出去采草编蓑衣的?” 二娘犹豫几息,摸黑缓缓到了床尾的位置,待小心坐下,方才小声道: “锅盖,是锅盖。” “厨房有两个灶,各有一大一小俩木锅盖,我同嬷嬷各自顶了一个,去背了些草回来。” 余幼嘉闻言微微缓了声音,夸赞道: “二娘真聪明。” 二娘一愣,笑了一声,余幼嘉适时快准稳的伸出手去,掐住了二娘的脸。 她是笑了。 没错。 可那张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满面的湿气。 湿气。 滚烫的湿气。 余幼嘉沉默了,她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可二娘的双手却牢牢按住了余幼嘉掐在她脸上的手,像是借由她卸力一般 而后,一大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余幼嘉未被完全按牢的手指之上。 一声未出的呜咽就此被掐灭,穹顶上的雷声,似乎,又更大了一些。 三娘懵懵懂懂,好不容易挣脱了余幼嘉的钳制,疑惑道: “嘉妹,你刚刚拉我做什么?” 一团黑暗之中,余幼嘉好脾气的回话道: “外头下大雨,我让你别添乱。” 三娘小小啊了一声: “我才不会添乱,我很有用的。” “无论交代我什么事儿,我都会尽力去做,我若能帮忙编几件蓑衣,明日拿到城中去卖,没准母亲的药钱就有了。” 余幼嘉的手被灼烧的厉害,却难得没有发火,温声细语的劝阻道: “蓑衣换的那几文银钱还不够买药呢。” “你要是去外头淋雨,万一生病才是添乱。” 三娘似乎在沉思,随后很快被说服,又躺回了温暖的床铺之中,嘻嘻笑了一声: “也对!” “等明日雨小一些,我再去帮忙采草编蓑衣。” 余幼嘉含糊的应了一声。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彼此,谁也不晓得对方的心思。 甚至,三娘都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偏偏,一切又似尽在万般无言之中。 余幼嘉沉默了一阵,到底是率先开了口: “这雨来的太不巧,看来明日的主意都得改。” “我仔细想了想,明日去两个人,照旧在城门口摆摊,剩下的便都留在家中算了,我自己去寻果农。” 三娘吃了一惊: “那怎么行!” “今日的生意,分明都是嘉娘做成的,没有你,咱们怎么卖得动东西?” “况且雨势如今还这样大,大家光喝水都能喝饱,明日想必也不会有多少人口渴?不去卖不就行了吗?” 余幼嘉摇头,摇完才想到身旁两人都看不见,只得开口: “明日去城门口,目的便不是为了卖东西。” 三娘疑惑: “那为什么” 余幼嘉解释道: “自然为了不被被人怀疑咱们只做一次生意。” “今日买梨膏糖的人有多少?有多少人问过咱们从前为什么不摆摊,往后是不是都在这里,你记得吗?” 三娘琢磨了半晌,方才不确定道: “许,许是有几人罢?” 余幼嘉无语: “半数往上。” “明日除非是大雨瓢泼,人都难以站立,不然还是得去的。不为了赚钱,就为了让来往行人知道,咱们往后都会在这儿,并不是卖了东西,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然往后谁还敢同咱们做生意?” 三娘似懂非懂的应声: “那明日我同二姐去?” 余幼嘉的手未收回,安静一瞬,到底是否了这提议: “不行,二娘貌美,若是只有你们俩小娘子去,脾气软弱,少不得被人欺负。” “明日便由吕氏和另一个婆子去罢,轮换着去也算是公平。” 三娘应了声: “那我明日早早起床去知会她们” “唉!二姐,嘉妹,你们说赚银钱怎么会这么难呢?从前在母亲的庇佑下,似乎,也没觉得银钱很多。难道没有更容易些的法子吗?” 夜话闲聊似乎还在继续,可余幼嘉就当这话是放了个响: “赚钱一直都难,只无非是小难与大难的区别罢了。” 这一句话里三个难,前一个是困难的难,后面两个是劫难的难。 三娘委屈的答应一声,就听余幼嘉说道: “不过你要是愿意走捷径,也有法子” 身旁两人显然都竖起了耳朵,余幼嘉却是开口道: “你既属意白表哥,一定知道他为人如何,还有余家落魄时可有帮过余家,或平日里对你们如何” “你对我说说,我听听这人是否靠谱,若是可以,我想办法将你嫁给他,你便不用随着我们吃糠咽菜。” “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两声同时响起的娇喝炸响耳畔。 余幼嘉骤然被二娘推开,一头雾水,就听耳旁的三娘虽略带娇羞,却更加坚定道: “一家子在一起,怎么能算是吃糠咽菜?白表哥虽然是好人,可我才不愿意离开余家,离开你们呢!” 余幼嘉眉间一跳,又听那头的二娘已经擦了仅有的泪,用难得的冰冷语调,呵斥道: “白表哥?万万不可!” “原先我在门口时便要说的——他那白眼狼,一点配不上三妹!” 第四十七章 心中无男人,赚钱自然神 两人的话几乎只差瞬息。 落地之后,便骤然愣住,无声僵持着。 余幼嘉本就在两人中间,如今一左一右都是亲姐,也顾不上劝慰哪一个,索性一起揶揄: “两位姐姐的亲事,看来都不是很顺。” 这下可好,两人顾不得僵持,一左一右各自伸手,掐了余幼嘉胳膊一下,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你少说两句!” “你这破嘴,少说两句!” 余幼嘉老实了,三人的气氛也缓了。 余幼嘉清浅的笑了一声,随后将满是湿气与泪痕的手掌握紧,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窝下,懒散问道: “说说,那个什么劳什子白表哥,是怎么回事?” “二姐若不教三姐知道个清楚,只怕往后还生嫌隙。”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说出来,也不是多轻易的事儿。 况且三娘藏不住事儿,哪怕是在黑暗中,余幼嘉也清楚的听到了她逐渐紧张粗重的呼吸声。 二娘斟酌了几息,才咬牙道: “外祖有二子一女,年轻时兄妹感情都不错,只是母亲出嫁后便有了变数,大舅一直在白鹿书院教书,名声不显,关系依旧,而二舅则是出仕,在朝为官总有登门求事的时候。” “白表哥便是二舅的孩子,他年少习文不成,又转武,武道不行,便又将心思打在三娘身上。” “三娘心思单纯,从前不欲说,可事到如今,你都没想到余家落败之后,白钟山压根没有露面吗?” 余幼嘉有所了然,却又听三娘辩解道: “可,可白表哥分明只是在外游学抽不回身,他也是寄了些银钱给我的,不然咱们恐怕都撑不到周氏将咱们接回来。” “况且余家一朝倾颓,明哲保身有何不对?太子殿下甚至都没给咱们寄过银钱呢——” “三娘!!!” 余幼嘉厉声呵斥,三娘猛地一震,这才恍然大悟住了嘴。 沉寂的黑暗,浓稠而又冰冷,终究还是困住了二娘。 余幼嘉意图扰乱这一切,可她还没有所行动,便听二娘有些突兀,不顾一切般厉声道: “那白钟山先对我几次三番的示过好!” “我拒绝了他,后与太子定下婚事,他眼见无望,这才去寻你的!” 外头又是一声响雷。 凿凿切切的雨声自四面八方而来,狠狠撞击在草屋的四周。 余幼嘉突然抬头看了看屋顶,后才低下头,道: “我现在相信咱们是亲姐妹了。” “你们往后也别说我说话难听,你们其实也真不赖。” 三人流淌着一样的血脉。 只微微有一个差距,那就是余幼嘉能掌控那把名为言语的刀,而二娘和三娘,显然控制不住。 两人融在黑暗里,谁都不肯说话。 余幼嘉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们都躺下,外头大雨,走来走去也不方便,晚上咱们挤挤就是。” 两人颤抖的厉害,却谁都没躺下,余幼嘉一手一个将人按倒,然后躺在中间,开始摸索被子: “要按我的意思来说,莫说是什么表哥表妹不靠谱,就算是情爱,也都是不靠谱的。” “誓言只在相爱时作数,而情爱转瞬即逝,远没有恨来的浓烈,长久。” “我原先确实是想着若三娘心有所属的话,便让三娘脱离咱们这一家苦海” 余幼嘉笨拙的寻找着被子的宽边与窄边,寻的焦躁,一时连言语也笨拙了: “可如今一想,咱们又何苦要靠别人来脱离苦海呢?” “三娘,你今日是随我出去卖秋梨膏的,你瞧我做买卖的时候,威风不?” 三娘忍着鼻音,嗯了一声。 余幼嘉没太注重安慰,毕竟这种两人都伤害另一方,却又都委屈的情况,委实是比较棘手。 所以,她索性继续道: “那不就行了?” “往后我带着你们多赚些银钱,咱们便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莫说是什么白表哥,黑表哥,太子殿下,皇帝陛下你们想要什么男人,便能有什么男人。” 二娘被挤在内侧,一直沉默,此时倒是知道开口了: “我,我不要男人,我若不愿意嫁人嘉妹还愿意留我在家中吗?” 三娘闷声接话: “你不嫁人,我也不嫁人!” 两人的心思很简单,总以为要男人是嫁人,又想着如今家中所有人,都听嘉妹的话。 虽然还没有得到掌家印,可也只差那最后一步。 一个封心锁爱,想着只要嘉妹点头,往后一定能有她一口饭吃,一个想着姐姐不嫁人,她也不嫁人。 可奈何余幼嘉却总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多上一步,她在黑暗中又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畅然道: “愿不愿意,从不是我说了算。” “只要你们身板直,到何处都不用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况且” 余幼嘉平躺在床上,突然伸出手,朝一片虚无的黑暗中伸出手去,喃喃道: “等你们真的有银钱,有权势,对所有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时候,应该不会这么想了” 届时,男人,感情,微不足道的爱恨 都是金银财宝,以及权势的附属品。 “让你们心里没男人,不是让你们身边没男人啊” 一片沉寂之中,余幼嘉嘀咕完最后一句,沉沉睡去。 这困意来的突然,但是却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十分恐怖的梦—— 梦中,她们所住的房屋堪称富贵。 三娘似乎也更高,更明媚一些,正含羞带怯的拉着一个身高不过五尺,鼻歪眼斜,衣着褴褛的男人来到她面前,对她说: “嘉妹,这就是白表哥,他才不是什么穷小子呢!他和我保证过的,等他功成名就,就回来同我一起打理家业!” 梦中的余幼嘉麻木着一张脸,略带无语道: “打理谁的家业?不会是我的?” 三娘娇娇弱弱的嗯了一声,而那男人笑了,露出一口熏人的大黄牙。 余幼嘉没忍住,下意识伸手去摸刀,可刀摸了个空,她只能到处去找。 这不找不要紧,余光又瞥见二娘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抱在怀里,那男人张口就是: “二娘,我心悦你,不过得等我娶完长乐郡主再来娶你你,你且等我五十年。” 什么话! 什么话!!! 这小子把五十年当五十天呢?! 不对,五十天也不行啊! 余幼嘉气的浑身发抖,整个人都胸腔极其难受,险些喘不上气,好不容易摩挲到一硬物,整个人便奋力从床上挣扎了起来: “早说了别在茅厕里面找男人啊————” 歇斯底里的喊声惊动了门口早已醒来的两人。 两人似乎早已忘了昨夜的不快,没有臭脸,也没有言语相对,并肩站在檐下朝外看,安静而又美丽,见到余幼嘉醒来,还回头出声道: “嘉妹,你醒啦?今天竟雨过天晴了呢!” “诶?门口来人了似乎是上次来过的果农爷孙俩?” 第四十八章 雷公助我 果农? 李家爷孙? 余幼嘉动作麻利的披衣而起,问道: “雨停多久了?” 俩姐妹明显答不上来,还是二娘想了想,方才回话道: “我睡着时迷迷糊糊的听着声,许是后半夜停的。” 余幼嘉稍一停顿,暗道一声糟糕。 她几步迈出屋子,又出了庭院,果然瞧见一脸憔悴的李老爷子披着蓑衣,拉着一板车青梨站在院外,而车后,则站着哭红眼的果娃。 余幼嘉脚步再次一顿,打招呼道: “昨夜雨水打坏了多少果子?” 只能说,若敏锐是种天资,那余幼嘉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惹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本事—— 也算某种天资。 原本就在抽泣的果娃一下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 “咱们已经够惨了,你怎么一见面就,怎么就” 李老爷子脸上有些尴尬,捂了孙子的嘴: “如今是晚秋,挂枝的果子多,最怕雨水。” “昨夜的雨太大,其他果农家多少抢救回来一些,咱们家只有我们爷孙俩,我又惦记着果娃他爹是大雨天路滑摔下山没的,也不敢让果娃出去犯险,所以这一晚上家中的果园着实是被雨水打坏了不少” “后半夜雨停后,咱爷孙俩实在没忍住,怕好果子都被雨打完了,这才去摘了一车梨子送出来” “小娘子,你家中还要买梨吗?还算八文钱一市斤给你。” 余幼嘉的视线下意识落到满车青梨上,出乎她的预料,昨夜那么大的风雨,李老爷子与果娃去收梨,却仍没有摘被雨水打伤的梨,卖可怜找借口,让她收下这一车梨子。 而是都采摘的新鲜好梨,板车上的梨子个头是个儿顶个儿的大,甚至比那日集市上的青梨还要黄上不少。 显然,这是一对哪怕吃亏,做生意也诚心的爷孙俩。 余幼嘉若有所思,李老爷子眼见她看梨,却是会错了意,当即搓着手赔笑道: “原也是想着能不能碰碰运气,若是不收,也是应当的,毕竟你们两日前才收了六十斤的梨子,吃不完也是白费了。” “我们只是过路问问,小姑娘随便拿几个吃罢,不要钱。” 余幼嘉自然不会白占他人便宜,随意挥了挥手道: “一码事归一码事,梨子我们是收的,只是要问问,你家果林中的果子究竟被雨水打的如何?着急卖吗?若是自己去摘,能否便宜些?” 李老爷子明显吃了一惊,连果娃都一下瞪圆了眼睛看余幼嘉。 一老一少呆愣几息,李老爷子方才斟酌道: “昨夜风大雨大,雷公凶猛的很,打落的果约摸得有几百斤,不过挂枝的果子却仍留有一些。” “老头子也不瞒你,这几天白天天热,夜晚却冷,这天最容易出现像昨夜的秋雷雨,白天看似好天,到了晚间便刮风打雷下雨,恨不得连人都卷走。” “咱爷孙俩今日之所以掏了最好的梨子出来,便是因为害怕今夜也会有秋雷雨,好的果子若是不卖,雨水再一打,便也成了坏的” “若你当真愿意雇人去抢收,那果子便按照五文钱不,四文钱一斤卖给你。” 开口直接腰斩,显然,李老爷子也是下了狠心。 余幼嘉只斟酌一瞬,便道: “好,将梨子卸下来,我去点人帮忙。” 果娃当即大喜: “真的?你真肯帮忙摘果子?上门收果?” 那语气,活像是出门被银钱砸了个正着一般。 这应当给一句准话的,可余幼嘉没回话。 毕竟她也怕自己一开口,自己的语气也像是活像被银钱砸个正着一般。 他们觉得亏一半能卖出自己是赚,而她亦觉得自己能买到折价一半的果子也是赚。 两方都觉得自己赚,那还什么好说的? 赚就完事儿了! 余幼嘉脚步极快的回屋,放弃了今早摆摊的想法,改为下午进城,这下,便从家中抽掉了所有能帮上忙的女眷们—— 吕氏周氏洪氏,两位婆子,二娘三娘四娘 连上她,足足九人。 而之所以如此安排的缘由也简单。 吕氏周氏两人无论留谁,都给家中剩下的人添堵。 两位婆子多少熟悉些民间活计,懂的更多些,不能不去。 而二娘三娘四娘,三人中若留下一个,照顾白氏与熬药倒不会不尽心,可又得照顾二房家中仍在养病的五郎,有些事儿到底是不好让她们去的。 算来算去,只有黄氏,做事麻利,能照顾自己的孩子,又与婆母妯娌亲厚。 如此,便也只能留她。 余幼嘉稳稳当当的吩咐人烧饭用饭,出门前将袖口裤脚扎进衣服里,好容色的女眷切记遮头挡面 一通交代下去,女眷们麻利的干完,门口爷孙俩卸梨的动作也堪堪做完。 余幼嘉带着一大家女眷浩浩荡荡推着旧板车出门时,还吓了果娃一跳。 果娃有些傻眼: “阿,阿姐,你不去雇人采摘果子吗?” 这里虽然人多,可到底都是女眷,这干的活计能多吗? 余幼嘉扫一眼就知道这混小子在想什么,不轻不重的往对方头顶拍了一下: “多的是厉害的女子,你若是这样小瞧咱们,不必等以后,你如今就要吃大亏。” 已经被欺负好几次的果娃瘪了瘪嘴,当即便不敢大声说话了: “我又没说你们不厉害” 对,他又没说出口,怎么能算是小瞧呢? 回应他小心思的,是余幼嘉好不留手的又一下拍头。 果娃这回可算是彻底服气了,憋着嘴就跑到了爷爷身边: “阿爷!” 李老爷子倒没对余幼嘉拉出一帮女眷来有什么意见,只是又乐呵呵的推着板车往自家的方向走: “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做就要更敢认来,别哭了,咱们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山林里走去。 余幼嘉一边走,一边不动神色的记着路线,估量着自家到李老爷子果林的距离。 有些出乎她预料的是—— 这段路,只走了不到半时辰的功夫,便到了一座山的山脚下,而近了山脚,便是李家的果林。 要知道,她们家离城门口最少也得走上半个多时辰。 难怪俗话说望山不知远近 谁能想到周氏寻的房屋,居然到山边比进城还近? 余幼嘉下意识看了一眼跟在大部队后头的周氏,周氏感受到视线,则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死死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余幼嘉:“” 行,看来上一次震慑的效果还是比较好的。 心里如是想着,最前头的李老爷子停了下来,遥遥指向不远处的两座石屋: “石屋是咱们爷孙俩的家,那儿便是咱家果园。” “咱们这几座山都是面熟的乡里乡亲,除却最外面防野兽的栅栏,各自的果林是不分单独安栅栏的,只会在各自果林的边界处用到刻个标记,若是又看到连排的标记,切记不要走过去摘了别人的。” 余幼嘉微微颔首,正准备招呼人往林子里进,不要乱跑,更不要掉队,耳边便传来一声惊呼: “昨夜竟被打落了那么多果子?” 余幼嘉循声望去,就见满地的雨水之中有不少昨夜刚刚被打落的果子。 不单单有梨,还有李老爷子先前提过还剩下一些的柑橘,以及桃子。 每个果子上或多或少深深浅浅都带着一些伤,又沾了泥土,与雨水,着实是磕碜的厉害。 可却也能清楚看出没有腐烂,而是被雨水打落后磕碰所至的伤。 余幼嘉略一挑眉,弯腰从泥地里捞出了一个外表尚且还算完好的橘子,剥了皮,就往自己嘴里送—— “阿姐!” 果娃虽然有些不喜欢余幼嘉说话,可到底有些不忍心她吃地上的果子: “你要吃就吃咱们树上的罢,差不了那几个果子。” 余幼嘉微微感受了一下嘴里的甜酸味,微微摇头,而后笑着问道: “李老爷子,你这些掉落在地上的次果卖吗?” 第四十九章 意外之喜 “买这些烂果?” 李老爷子一愣,环顾四周,旋即连连摇头,用难得的坚定语气道: “不行!” “这些烂果子怎么能卖人呢?” “你莫不是想将这些烂果子收去倒手卖给养猪户?这些果子掉在地上,沾了土气,待明日便会发烂,莫说是猪吃了拉肚子,人吃了只怕也要生病!” “小娘子要是早说你是为了这些烂果来的,我才不带你们来哩!” 李老爷子的反应很大,可没人觉得特别意外。 果娃就记着这几座山头时常会闹的事儿—— 果农并不是时时都能卖出精心栽培的果子,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场灾,几场旱,几场雨,致使果子难看,难吃,卖不出去,挂在枝头生烂。 烂果值不上价,却远比平日里那些给猪吃的泔水或苞米甜,更受畜生喜欢。 于是,每年总有些时候,便会有养猪户推车来山里收烂果。 几十文钱收一大车,养猪户自觉占到了便宜,比去城中酒楼收泔水还划算,果农也觉得自家果子没有浪费。 可糟糕就糟糕在—— 那些果子,不知挂了多久枝头,又烂了多少 若是烂的厉害的果子被猪吃了,那猪往往就会生大病! 每年都有养猪户来收烂果,可每年也都有养猪户来闹事,要果农赔猪被果子吃死的银钱 果娃虽然年纪不大,可这事儿,却是看过许多回了! 果娃瘪了瘪嘴,没忍住: “枝头的果子够你们吃的,别在意地上的了。” “咱们咱们可经不起别人讹钱” 这话越说越小声,显然是有些怕余幼嘉。 只是余幼嘉这回却没有欺负小孩,只是将手中吃了几瓣的柑橘递给了李老爷子,道: “我刚刚许是没有说清楚,不是要收地上的烂果,而是要收雨水打伤,或掉落在地,却压根没有受伤的次果。” “这些不是长久挂枝头发霉变质的果子,只要收的及时,清洗的及时,用盐水浸泡的及时或像是我手中这甚至不需要清洗的柑橘,这些只要掰开,内里其实全是好的。” 余幼嘉又弯了弯腰,捡起附近果树下一个沾染泥土的果子,一擦,这才发现这是个桃子。 她顺手在地上的坑洼处洗了洗果,随后站起身,走向面露疑惑的李老爷子,展示了一下手上的伤桃: “老爷子,你仔细看,这桃上的伤,究竟是像久放之后发霉烂果的桃,还是像你平日里拉桃去集市上卖时,路上磕碰所伤的桃?” 这两种,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果子! 前者有吃死人的风险,而后者只要剔除伤处,再由盐水浸泡,再大火熬煮,外人所嫌弃的果子,在余幼嘉这里,影响几乎为零! 眼见李老爷子面上有了明显的变化,余幼嘉索性趁热打铁,道: “李老爷子,您有心不想害人害己,我理解,可和果子打交道那么多年,您应当能分辨两者的差距,也更能知道一些果子何种程度算作腐坏。” “实不相瞒,我家祖上有大厨,有不少好食谱,也有不少可以将果子入药的法子。” “这些次果要是给旁人,或许只能兜兜转转放烂之后喂猪,可对我来说,只要及时烹调,就是难得的东西,能赚些辛苦钱,不会有吃坏的风险,更不会回来找您闹事。” “咱也自己捡,一斤按两文钱算,您也能多一笔银钱给果娃添置些东西,您看如何?” 什么大厨,食谱,入药,那都是余幼嘉信口胡说的。 这事儿听在周氏的耳朵里,便是余家人不知何时带了秘方过来,只教会给了余幼嘉。 听在余家人的耳朵里,便是周氏母家开药铺,当真有什么好东西传了下来。 而女眷们早已知道余幼嘉能将梨子熬膏熬糖,面上自然多了几分从容。 如此一来,这就又震住了李家两爷孙。 李老爷子看着面露笃信与骄傲的一众女眷,脑子中又满是是余幼嘉刚刚说的最后一句话‘给果娃添置些东西’。 这句之前,其实余幼嘉说的都是废话,可她却也知道,这一句,足够击中李老爷子的死穴。 干瘦的老汉又低下头,看了看依靠在自己身侧,正在眨巴双眼,裤子遮不住脚腕的果娃,到底是松了口风: “那老头子看着你们捡果,你们只许捡那些没有腐坏的次果,不要捡烂果。” “老头子往后若知道你们家做生意不地道,或有人吃了你家的东西后生病,或是没了老头子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爷孙俩不但不认赔,还会去官府报官抓你们!” “好!” 余幼嘉答应的十分爽快,得了信儿立马吩咐女眷们开干: “快去捡那些只被砸伤,却没有腐坏的果子,动作轻些,再尽可能快些!”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那一瞬,早已等候许久的女眷们当即挎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藤筐和木桶利索钻进了果林里。 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样的装扮,麻绳扎粗布袖口,头巾裹发髻,勾人的果树枝子抽在手臂上也不停手。 最前头的吕氏与周氏弯腰捡起滚在草窝里的青梨,动作轻巧的将带泥的果子放进筐底。 后头跟着的二娘三娘四娘,虽然手脚不算麻利,可却一点儿不嫌弃满是泥污的地上脏,每个人的手指都翻得飞快,青皮的、裂口的山桃一把把往筐里塞,碎叶与泥点子沾在袖口也顾不上擦。 穿灰布衫的两个婆子则是蹲在沟渠边,捡拾陷在湿泥里的柑橘。 她们俩人果真更懂余幼嘉刚刚在说什么,所以更加认真。 每每摸出一个带泥的果子,便要往袖口上一蹭,确定橘皮都完好无损,这才会码进竹篓。 余幼嘉与李老爷子拖着板车来回检查运果,不多时板车上摞起八筐湿漉漉的果子。 余幼嘉擦了擦满头的汗水: “老爷子,我带个人先将这里的果子送回去一趟,等会儿回来罢。” 家中只有一辆当初推白氏回来的破板车,李老爷子也只有一辆平日里卖果子的独轮车,这里的果子比预想的多很多,余幼嘉又十分担心会如李老爷子说的一样,今夜又遇秋雷雨。 思来想去,也只能让一个人回去先支炉灶,而后等果子送来,慢慢熬煮,在天黑之前尽量将一切事情做完。 余幼嘉的打算向来不会错,可架不住恰在此时,李老爷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小娘子,你既有酿果制药的食谱秘法,草龙珠你可用的上?” “那些草龙珠唉!也是我儿子从北地带回来的,一家子当初还说那东西精细,特地种在了家后面的院子里,还搭了个棚,可那东西的味道着实是一言难尽!” “若你要,我便留着,若不要,也顾不上到不到年底了,昨夜棚子破了洞,就直接砍掉。” 余幼嘉对果子倒是没什么抵抗之心,只是她着实是有些不解: “草龙珠是什么?” 这名字着实是陌生,余幼嘉上次听到时便想问,可架不住当时梨子大过天,一时便也没问出口,如今倒好,也算是遇见个机会。 李老爷子没意外,也没犹豫,径直引着余幼嘉又走了段路,站在了石屋后的栅栏外,遥遥指道: “瞧,那就是。” 余幼嘉顺着那只干枯手指看过去,整个人只觉得脑袋一炸,一下子被滔天的惊喜震的体无完肤,难得失态道: “葡萄?!” “草龙珠,是葡萄?!” 第五十章 酸涩苦意 葡萄此物,在酿造业的大名,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除却常见的葡萄干,葡萄汁,大到鼎鼎有名的葡萄酒。 甚至是不常为人所知的葡萄醋,甚至连葡萄籽都能被发酵制成葡萄醋,用来做调味品。 可以说,葡萄这东西,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部都是宝。 不过纵使是余幼嘉,也是第一次知道,葡萄居然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草龙珠 草龙珠好草龙珠好啊! 余幼嘉想吃的,就是这颗【龙珠】! “买。” 余幼嘉定了定神,在身旁李老爷子诧异的视线中,努力压下唇边的弧度: “我要买下这里所有的草龙珠。” “若是你们不想继续种这种果子,想挖掉改种,那我也愿意出钱,买下剩下的秧苗种苗。” 李老爷子根本没听懂什么‘扑啊桃啊’之类的言语,不过关乎果子与买卖的事儿,倒是听懂了。 老爷子虽也是穷苦人家,一人拉扯着孙辈,也想赚钱,但自觉知道什么钱该赚什么钱不该赚,当即又瞄补了一句: “别怪老头子多嘴,这草龙珠少见不假,可不好吃。” “要不先尝尝,再下决定。” 酸,涩,略带苦味。 无果香,更不似普通果子长成之后带红,挂熟。 早在儿子还在世的时候,他便问过,可儿子却也对这本在北地甜香无比的果子在南地苦涩难言的事儿摸不着头脑。 父子俩一通商量,合计着约摸是刚刚种下,如梅子等果子一般,头年结的果就是会偏小,质地偏硬,口感酸涩。 于是,父子俩便也没有放弃,好生施肥浇水伺候着。 哪里想得到,一年一茬,一茬比一茬黑,但是味道却还是那样! 这东西也亏得是李家人知道花了多少心思,不然拿到外面去,只怕要认作是什么乡野草丛里不知名的野果,哪里能卖的上价! 这东西吃个稀奇或许还有点儿说法,可全部都收走,这不就是害人吗? 余幼嘉倒也真没客气,伸手接过李老爷子递过来的一小串葡萄,从最底下,本应最甜的位置开始品尝 汁水入喉,煞人心肠。 许是因为早上做的活计太多,她那点儿早膳早早就已经消化完的缘故,这一口下去,余幼嘉身体本能开始颤抖,胃汁翻涌,恍惚间好似想起了多年前周氏成日在外玩乐时的时光。 那时候家中还有几个仆人,可多是恶仆,拿钱办事,阿谀奉承,看人下菜碟,眼见亲娘都对余幼嘉不好,便几次三番不肯给她吃饭 肚子饿到极致时,便只能喝水。 水混杂着眼泪流入口中的时候,便也是这样的 苦。 没错,就是那样程度的酸,涩,苦。 甚至品味的人,会被这一口怪味偷袭到脑子甚至都会有些不清醒。 不过余幼嘉却慢慢咀嚼着满口的酸涩味,而后,一口咽了下去。 李老爷子在旁亲眼见到了这一幕,难免有些目瞪口呆: “小娘子?” 说实话,他为了卖掉这果子,也常将这果子送给其他人,品味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可这八十人里,吃了这怪模怪样的草龙珠,能不吐出来的一个都没有! 不 这倒也不对。 现在,居然也是有一个了。 老人总说口味不同,难不成,人与人之间的口味,当真差距到如此程度? 余幼嘉咽干净口中的怪味,方才露出了一个在李老爷子眼中看来有些颇为怪异的笑: “买,还是要买不必劝我。” 毕竟余幼嘉在葡萄入口的那一瞬,便明白了一件事—— 葡萄,她是势必要拿下的。 这东西酸涩不假,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或许是一文不值也不假。 可对她来说,却比口味香甜的葡萄还要好上百倍! 毕竟她的脑子里可比现世多了一段记忆,而那段记忆中,又有一个十分有用的常识。 那便是,酸葡萄比甜葡萄更适合酿酒! 甜葡萄鲜吃好吃,做成果脯也好吃,但世上果子那么多,未必就没有和葡萄能比较一二,或干脆就胜过葡萄的! 但酸葡萄酿酒,那便是独一无二的! 在不加酒,直接泡成果酒的情况下,其他果子基本不具备成酒的资质。 可葡萄表皮的白霜,却可带动葡萄直接发酵成酒。 而在葡萄自己本身就有成酒的优势下,葡萄的酸度,又是一个决胜的关键! 葡萄的酸度会影响酒的口感和品质。 酸度越高,葡萄酒通常会更加清爽和干燥。 前世中余幼嘉品味过不少葡萄酒品种,而其中,如赤霞珠和雷司令等,就以酸度较高而闻名。 一时的甜,难窥见往后。 酸涩与苦,同样能酿造出无与伦比的珍宝。 余幼嘉下的决心,没有人能够更改,甚至由于这个决定,她干活的动作甚至还麻利了不少,不过半日的功夫,八车次果,两车鲜果,尽数码放到了家中。 余幼嘉干脆利落的分出两人去继续摆摊,而后,便是紧锣密鼓的熬煮。 院子里支起从邻里处临时借来的五口陶缸大的铁锅。 李婆子抱来晒干的荆条枝,火舌刚舔上锅底,几个媳妇便抬着满筐果子往水槽倒。 青梨在粗竹筛里来回晃,砂粒顺着篦缝往下漏,黄泥浆落地,冲出一道道的沟痕。 三娘蹲在条凳前磨刀,二娘与四娘则是各自手持一把小刀,刀刃往裂口的桃子上一旋,桃核便滚进脚边的木桶。 黄氏与洪氏则是手指翻得飞快给柑橘剥皮,橘皮摞成小山,白络成堆,粘满围裙。 周氏则是负责把果肉切成块,滑溜溜的果肉在砧板上滚过,那个本就少了一条腿的桌子被震得条凳直晃。 头锅梨肉下了油亮的铁锅,余幼嘉片刻不得闲的来回穿梭在几个大锅之间,攥着长木勺搅,糖霜落进滚水里溅起褐沫,将她的袖口染成深褐色。 升腾的烟气熏得人眯眼,余幼嘉一一下入能散表寒的药草,木勺刮过锅底的嘎吱声混着柴火噼啪响。 直到片刻之后,烈火烹灶,水分熬干,她舀起一勺对着日头瞧,稠浆拉出半透明的丝,方才高喊一声: “梨膏都好了!” 此声一出,立马有早已等候好的陶钵递上,五锅的梨膏立马被拆分成数十罐,一一被摆在条案上撇沫,晾干,切块。 四娘年轻,手脚较为笨拙,眼瞧着那边的梨膏已好,自己这头还没弄完桃子,当即急道: “嘉姐,我们马上就能把这些桃弄好,你若累了,就先休息一下” “等会儿这里我们来就行,也是熬梨膏一样熬桃膏,可对?” 事实证明,哪怕是肯干活的人,遇见一个更肯干活的当家人,也会觉得累。 余幼嘉转头,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头大汗,又看了一眼天色,到底还是开口道: “不对,梨子是用来熬梨膏的,不过桃子和柑橘,却不是用来做一样的东西。” “你们可以先休息一下。” “等休息完,我教你们如何熬果酱与做罐头。” 不,不熬膏? 果酱?罐头? 那又是什么? 第五十一章 桃子果酱 “盐巴,饴糖,糙米” “盐巴,饴糖,糙米” 进城的泥道上,张三反复嘀咕着这几句话,死死捏着手里的捕兽笼,凭着胸腔里的一股劲儿,闷头往前冲去。 媳妇交代的事儿不能忘,多嘀咕几句总没有错。 可越嘀咕,这心里头就越发不是滋味。 前夜一场大雨,别家或许多多少少有些漏水,可大抵都没事,偏生他们家,被山上冲下来的泥水冲垮了半间屋子,不少东西都遭了殃。 家中这些年本就赚不了多少银钱,这一遭殃,不知又得搭进去多少银钱! 他和媳妇是来回商量了许多回,这才准备将家中的积蓄都拿了,再进一趟城,买上这必不可少的三件东西。 糙米没啥好说的,就是饭,饿不死。 盐巴不能少,不然嘴里没个滋味,不仅没有精神干活,还容易大脖子。 至于糖,自然也不必说。 虽每家每户里,糖都算精细物件,最便宜的饴糖也要几十文一两。 可论最简单,最快的补身体法子,还是得靠糖。 普通人家成日劳作,身累疲乏,搞点儿糖,用水化了,喝上一碗,往往很快就能恢复力 算来算去,旁的能省的都省了,这三样却是总归不能少的。 可,可哪里来的银钱! 莫说他们只是普通老百姓,哪怕是家中有些余钱的人家,谁又能受得了城中如今的物价!? 那些贪官奸商,为何还不死?! 难道就没有做生意公道些的商贩吗? 想到此处,张三便胸口闷的厉害,不过这回他倒是没想咳嗽,毕竟上次从城门口那小娘子处买的药糖着实是不错,他光是捡自家娃娃不喝的糖水喝,都喝了个八九分好。 对了,那小娘子! 张三眼前一亮,拖着捕兽笼的步子突然就轻快起来—— 那小娘子收猎物的价公道的很,做买卖不仅热心还很诚心,趁着昨夜这抓到的四五只田鼠还没死,说不定能换个好价! 到时候,喝上几碗一文钱的水,再问问小娘子城中有没有价格稍稍公道些的商贩,这不就成了吗?! 思及此处,张三脚下越发更快了一些。 可这回,快要到城门口的时候,他,又是呆住了—— 城门口乌央乌央的人,人多却不显拥挤与杂乱,而是都规规矩矩的排成一条长龙,竟然排出了离城门口百米开外的距离! 而最前头,两日前潦草的卖水摊位已经支了个棚子,还有模有样的添了三个旧桌与十数条长椅,显然更有了些买卖架势。 这,这小娘子的卖水生意,如今这么好!? 他来时天色就已经大亮,如今正是晌午,太阳晒的厉害,真要老老实实按照规矩排队,可不得排到天黑去? 张三踌躇了几息,架不住手中竹笼里的田鼠吱哇乱叫,到底是昧着良心,凭着两日前余幼嘉的嘱咐,厚着脸皮往摊位的最前头走去。 这一路上收获多少鄙夷的目光,自然不必说,张三脸色也臊的厉害,不过这份害臊,却是很快就被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他走近才发现,这回待在摊位上喝水的人并不多,或者说,远没有上次多。 翘首以盼,苦等着排队的客人们,大部分都自己捧着罐子而来,站在摊位前排队。 张三仗着自己耳力好,一个劲儿的凑近,果然听到了些许东西: “这是你要的一斤果酱,用的您自家的罐子,所以收你十文钱。” “咱们做生意最讲诚信与规矩,虽您站在刚刚那人后边,应该早已听到了我的嘱咐,但我还是得再讲一遍——这东西毕竟是果子熬的,不似蔗糖饴糖一般能久放,打开后二十天之内必须得吃完。” “您这份拿回去,若是家中也有小罐,便像咱们一样用小罐分装,再用竹叶黄泥封口,放在地窖阴凉处,或是井下,便能放一百二十天左右。” 絮絮叨叨的一通交代,张三听得新奇,可那些排队的人却明显有些着急上火,后头不断响起声响—— ‘小娘子,咱们知道了,快卖罢,一早上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一斤十文钱的甜酱,吃死了咱们都不能带怪你的!’ ‘哎呀,小娘子,我儿子真的等不住了,直哭呢!能让我先买吗?’ 杂乱声中,为首那干练的小娘子问过前面问候的人,随即招手,将那带孩子的妇人叫上了前。 小娘子本是一副好容貌,和颜悦色的时候,更是说不出的好看: “这位阿婶,你买些什么?” 那妇人便答: “来两筒各半斤的果酱,十五文,对?” 小娘子好脾气的唤了一声三娘,很快就有俩被竹黄泥封的严严实实的竹筒被递到了妇人面前: “对,没有自带罐子的话,用咱们的竹筒,便是十五文一市斤果酱。” 妇人接过果酱,那小娘子便笑吟吟的说上一句吉利话: “承您关照,若是东西好,下次再来。” 这生意做的,谁心里头能不舒服? 当真是有些说法! 张三略略有些咋舌,眼见生意着实是好,原地踌躇几息,到底是没敢上前。 不过好在那好说话的小娘子不多时就认出了他: “张叔,是?” 张三一惊,旋即大喜,连连点头,举起手里的捕兽笼道: “对对对,小娘子,你上次说有猎物先给你送,我昨夜抓到几只田鼠,你看看,有想要吗?” 余幼嘉对能打牙祭的东西一向来者不拒,当即点头道: “好,客人做生意诚信,我也不讨价还价,怎么卖直接说,我直接付钱。” 张三老脸又是一红,到底是没狠下心按照原先想的一般多要银钱,而是犹豫着问道: “小娘子,你今日买的那【果酱】,又是什么东西?” 这么多人排队都要买,而且自带罐子还只要十文钱一斤,听着可真是实惠 余幼嘉扫了一眼对方风尘仆仆而来的模样,当即明白了些许,她吩咐三娘去前头帮忙,自己则是取出一片竹叶,又取出一个竹勺,再从明显满是果酱的坛子里一沾一点,旋即将裹有果酱的竹叶递给了张三。 张三一脸疑惑的接过竹叶,便见竹叶上一团晶莹剔透,散发着果香的果酱安安静静的窝在上头,那大颗大颗的果酱混杂在琥珀色的蜜糖之中。 只一眼,便教人食指大动。 张三心头颤了一下,便听余幼嘉说道: “是自家做出来的小东西。” “世人多半只知盐必不可少,官家也只将盐铁官营,却少有人知道糖的好处。” “糖不仅是能吃一个甜味,能令心里舒畅,对补身体补力气,也是极好的,疲劳乏力时吃上一些糖,也能帮人尽快恢复。” “咱们家贫,想买糖,可城中物价这么贵,粮食发的饴糖,与甘蔗熬的蔗糖又被大商贩垄断,肯定是买不起的。不过巧就巧在咱们有邻里因家事刚好要出一批便宜的果子,虽然空口吃不怎么样,但熬煮后,内里的甜味就上来了,刚巧能替代一些糖的用处,咱们便心动买了下来,熬得多了,便想着拿出来卖一些。” “虽然这东西久放会坏,且不似蔗糖能加在饭菜里增添滋味,不过平常人家买糖,想必也是不舍得加在饭菜里的,多是送礼,或给家中病患熬点儿糖水如此,果酱是刚好够用的,且还能吃个果香味。” “您尝个味道,若是觉得可以,我给客人你装上一点儿,不要钱——诶?” 余幼嘉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半晌才疑惑道: “叔,你哭啥?” 第五十二章 了却心事 “小娘子” 张三闻言,立马有些慌张的捂住了自己发红的眼睛。 可眼睛捂住了,略有些哽咽的声音却是掩藏不住的: “小娘子,你可真是宅心仁厚啊!” 城中的物价都涨成什么样儿了! 每个商贩,恨不得直接拿着刀站在店铺门口,有人来,恨不得就往人身上来一刀,直接从人的兜里抢钱! 只有小娘子,自家买不上糖,想出办法自己熬了些甜果酱,还想着便宜卖出去造福他人 这么不能算是宅心仁厚! 张三的言语诚恳,倒是直接让余幼嘉有了些许沉默。 余幼嘉:“” 怎么又绕回‘宅心仁厚’的话头来了??? 一斤次果两文钱,虽然算上人工,但卖十文也着实是有不小的赚头。 这算什么? 这算哪怕黑心,但没有其他人黑心,她便是好人? 这么一想,倒是直接把余幼嘉整笑了,不过好在她自制力惊人,一下便将略微有讥讽的笑给收了起来: “不必如此,我送阿叔两筒便是。” 世道不好,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虽然觉得有些可笑,可她又有什么资格笑呢? 张三闻言连连摆手: “不必不必,哪能白耀小娘子的东西。” “我这儿有田鼠,用这里的田鼠来换罢。” 余幼嘉这回是真的笑了: “若是没有常吃甜食,买上一斤果酱,就能吃大半个月。” “一斤果酱十文钱,阿叔你这儿一只田鼠怎么不比一斤果酱贵?哪能换给我?” “不必推脱,我也不是占便宜的人,我信阿叔也不是,咱们就正常做生意,该多少钱你的,该多少钱我的,这样谁都不吃亏。” 这话又是说到了张三的心坎里去,只是他开口时,多少还是有点犹豫: “可,可是我家离这儿比较远,而且难得这果酱如此实惠,若是往后不卖或是没了” 这意思,显然就是想一次多买一些。 余幼嘉闻言,耐心解释道: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是果酱熬好后,最多只能放上小半年,买再多回去,没吃完,或者没存放好,很快也会坏。” “咱虽然也做些小生意,能算半个生意人,但什么钱能赚,什么钱不能赚,也是一清二楚的。我今日卖给阿叔再多,这东西要是坏了,那不也就是浪费了吗?” “不如这样,阿叔先拿上一两斤吃着,今日其实也有人问往后还卖不卖这果酱,我们家里先商量一下,算算成本,若是不太亏钱,这生意,往后自然还能有,阿叔也不用担心往后来买买不到” 言及此处,余幼嘉又指了指今早刚刚搭建的棚子: “往后,咱们应该都是在此处做生意的。” 这话说的着实是妥帖,张三心中当下大定,连声说了一连串的好,方才想起来将装有五只田鼠的竹笼放在棚铺的边角处,搓着手道: “最多能放小半年那,便给我来三斤果酱罢,我常在山野间奔走,最缺一把子力气,家中有个地窖,也有地方放。” “至于这几只田鼠,小娘子小娘子按照每只二十文给我就行。” 在一尾草鱼都要三十文的如今,一只肥硕的田鼠只要二十文,那也着实是交情使然,划算的紧。 余幼嘉没有犹豫,当即当着对方的面点了五十五文铜板递了过去。 张三接过六个竹筒,可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当即松了一口气,转身千恩万谢的走了。 余幼嘉目送对方离开,这才回身,走到三娘身后,问道: “三娘,今日买的是田鼠,你不能把田鼠也搬到床上罢?” 三娘忙的目不转睛,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余幼嘉的动静,如今听到自家妹妹说话,便是一头雾水,转头询问道: “什么田田鼠?!” 三娘顺着余幼嘉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几只油光发亮,瞪着小眼睛的田鼠,顿时急了: “那不就是老鼠吗!怎么可能放在床上!” 余幼嘉安心了,只是这心还没放在肚子里,便又听三娘喊道: “你,你不许吃这个!” 可恶! 太好看的不许吃,太难看的也不许吃! 那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拿来打牙祭!? 余幼嘉心中嘀咕一声,旋即捧上早已准备好的陶罐与包裹,假装没有听见似的转身就跑: “我进城寻信客将信寄出去,晚些回来!” 三娘急的要命,可又不能离开,只得大喊: “晚些回来也不能吃老鼠!” “吃坏了可怎么办?!” 余幼嘉一溜烟的疾跑,将三姐与旁观者的视线甩在脑后,堪堪进了城门口,这才慢下来。 城中物价涨得快,用工也涨了些许,她寻了个靠谱的信客,好说歹说,花了二两四钱,这才让对方收下了信和包裹。 不过好在,对方是崇安县人,家眷皆在此处,口碑也不错,答应一个月之内一定回返,也算是有个准信。 做完了这件事,余幼嘉这才一边逛,一边晃荡到了春和堂前。 春和堂仍然没有开门,不过余幼嘉自小常来,自然知道周家在何处,索性又去了距离药铺不远的周家。 周家的大门口与她原先想的有些不一样,既没开,也没关,只是虚虚掩着。 于是,余幼嘉只得站着犹豫了几息,准备想出个替补的方案来,可还没等她想出来,门内便钻出一人来。 余幼嘉正在走神,抬眼一瞧,两人皆是有点愣住。 那人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长手长脚,眉目清秀,明显一副下人打扮,疑惑喊道: “你是少东家的表妹?” 余幼嘉略一点头,想起来这有一面之缘的人是谁: “你是上次随表哥去城外给咱送粮食的小哥?” 来人也是点头,极为克制的打量了她几眼,方才说道: “小娘子您叫我小九就行。” “我们少东家如今去州府采购药材,还没回来,夫人今日去扫铺,也不在家,恐怕您今天是空跑了。” 所谓扫铺,就是一句做生意人的俗语。 意思为,去别人家扫尾一些较为低价的货回来。 这理由,是十分妥帖的。 小九说这话时,面色不变,心中却暗暗为自己的小脑筋叫了声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余幼嘉既不失望,也没生气,反而像是长出了一口气的模样,道: “那就好,那就好。” 那就好? 奇怪,不是来打秋风的吗? 怎的主人家不在,打不了秋风,还看起来挺开心的? 小九百思不得其解,余幼嘉却没犹豫,径直将捏在手心许久的一个小钱袋递给了对方: “我今日来其实就是送些东西,再说几句话,原先还想着若是见了舅母与表哥,瞧见我如今的模样,少不得要心疼不舍,反倒是都不在的话,我比较自在一些。” “咱们家如今找了一点儿小生意做,也赚了一些银钱,虽然日子还不算太好,可也不算难过,上次表哥送的粮食钱还没给,如今赚了银钱,却是不好再拖欠的。” 小九面露震惊,一时不察,便下意识接过了钱袋。 他定了定神,这才堪堪发现,原来自家少爷这位‘表妹’并不是空手来的,背后叮叮当当挂着好几个竹筒,甚至怀中还抱着一个 他动了动喉头,刚要说这事儿自己做不了主,便又被余幼嘉塞了个陶罐: “这就是咱们家如今做的生意,用梨加一些润喉的草药,熬镇咳润喉祛痰的梨膏糖,你带回去给舅母和表哥尝尝罢。” “哦,还有!这是桃子熬的果酱,甜甜的,比较下饭这个东西不似秋梨膏,开封了之后不能久放,切记要早点儿吃完,不吃完就放在阴凉处。” 劈头盖脸的一通交代,小九被砸的头晕眼花,回过神来时,余幼嘉已经挥手离去,脚步轻快,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 小九抱着一大堆东西在门口处呆愣了半晌,良久,才呢喃道: “那么破落的小院,竟也有如此有气节的小娘子?” “这还真是怪事一件。” 身后的小嘀咕,余幼嘉自然是不可能听见的。 她记挂着摊位,所以一溜烟的穿过街巷,少少买了几样东西后,便直奔城门口。 可万万没想到,还没出城,就被一连串嘈杂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真晦气!怎么进城门也要银钱?!” “特娘的,这群当官的不得好死!” “我住在城外,每天都得来回进城三四趟送菜,这可怎么办!?” 第五十三章 夜间算账 “十文百文一两” “三两五两二十两” “这里的钱,需得扣除一部分—— 两次买梨一两三钱,买次果共花费九百三十六文,买鲜草药共花费两百二十文,买锅,糖砖,陶瓮,陶罐,棉花布条等杂项共计三两三钱六十五文,按市价还周家买米面菜种的银钱二两六钱,诊费与药钱共计五百二十文” 熟悉的小屋内,虽是人挤人站着,却只有隐约的雷声,以及三娘细细数银钱报账的声音。 余幼嘉翘着腿,十分没坐相的坐着,面无表情的沉思。 二娘与三娘两人齐心协力,一人仔仔细细将银钱数了三遍,一人仔仔细细做账。 好半晌,一一核验完,三娘方才不甘心的低下头去,不再吭声。 这结果在余幼嘉的心里,自然已经水落实处,可架不住其他人翘首以盼,等个结果,于是余老夫人按动拐杖,点了点地: “三娘,如何?” “这几日里嘉娘赚的银钱,可是有十两?” 三娘憋着一口气,有意不想说话,可架不住是祖母发问,好半晌才扭捏回道: “减去原先嘉妹告诉我的本金数还缺三文钱才算到十两。” 不对,分明是只缺三文钱! 打下的赌注,偏生就那么巧,只缺上三文钱! 若是缺的多了,她还能宽慰宽慰嘉妹,可三文钱,只怕莫说是嘉妹,她自己也过不了心头这一关! 怎么会缺三文钱呢 三娘面露气恼,屋内的众女眷们也是面面相觑,脸上神情各有变化,十成十的精彩纷呈。 余幼嘉倒是没想太多,随意道: “唉声叹气的做什么?赌约没成就没成,只是我赚的还不够多而已,往后多的是机会。” 三娘咬了咬牙,一脸别扭: “可是就三文” 若是自己数也就罢了,偏生今日还是嘉妹自己说要当着众人的面数钱的,她想多数三枚铜板都没机会 怎会如此! 一群女眷堪称愁云惨淡,一个个欲言又止,但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对了!” 久未出声的四娘突然眼睛一亮,打断道: “嘉姐,三姐,咱们家中不是还有没卖完的果酱与秋梨膏还有那什么罐,罐头吗?!” “咱们现在用本钱做的东西,可都还在,那些东西可都是可以换银钱的,要不就?” 众女眷当即都是眼色一亮,这几日的功夫下来,连黄氏都对余幼嘉颇有些敬佩,此时见自家闺女‘叛变’竟也没有生气,反倒是不易觉察的狠狠松了一大口气。 四娘眼中的期盼或者说,众人眼中的期盼,余幼嘉能看个分明,只不过她想了想,仍是拒绝道: “不好。” “若是按这样说,这里的银钱,起码还得分出二两多的钱,去还周氏的外账。” “既已下了赌约,便老老实实按照约定来需得知道,赚进来的银钱当不得真,多起来的银钱才作数。” 众女眷听到这几句面露惋惜,纷纷扭头,看了一眼在边角里垂头站立,不吭一气的周氏。 这种平账方法,对余幼嘉来说肯定是吃亏的。 可偏偏,也是最能让人信服的。 今日若是‘占’三文钱的便宜,或占自己货品的便宜,少不得在他人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虽然不至于说三道四,可怎知往后会不会有人提起? 总归不过是三文钱,等明日雨过天晴,三文钱不过瞬息就能到手,届时再给掌家家印,怎么不一样? 众女眷心中如是想着,面上难免表露出来几分。 余幼嘉想了想,倒是说道: “我今日心中总有些念想” “明日,我预备带周氏去将外头的赌债还了,再做打算。” 明日还赌债? 那不是又少了二两多银钱,掌家的事儿又得往后推推? 三娘大惊,焦急的小心拽了拽余幼嘉的衣角,不过余幼嘉却没理会,只是郑重道: “这件事必须得先做,并非我有意推辞掌家。” “一来,赌债这种东西,拖得越久,利息涨的越多,没道理等对方上门再还。” “二来今日城门口的动静,大家伙儿应该也都知道了罢?” 余幼嘉语毕,便环视众人的脸庞,不大的小屋内,她刚巧能将众人脸上的神色一览无余。 果然,一提起城门口的事儿,大家的脸上都涌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以及,匪夷所思。 二娘向来稳重,可听到这件事,却还是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当真是骇人听闻。” “大周开国足有三百余年,从未见过哪座城池,哪个县城,竟然敢在城门口收‘入城钱’。” 而且这钱,收的着实还不低。 按人头收钱,一个人,居然要五文钱。 无论是威武的大汉,还是牙牙学语,出生没多久的婴孩,全部都要五文钱! 需得知道,一座城池是容不下太多人的。 多的是日夜颠倒,为了省下城中租宅院的费用,而朝食夕宿的人,每日在城里做工,晚上又回到城外家中歇息。 所以,一座城池的城门,那必定是人流来往最多的地方。 按照余幼嘉的观察,哪怕是崇安县这种不算大的小县城,可每日往返于城门口的百姓,也得有万人之多! 这还不算五岁以下的幼童! 这项举措一出,每日光入城钱,就能收五十多两,说不准有些人因做工的缘故,得往返多次,六七十,八九十两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是要做什么? 这个新来的县令,到底是要干什么? 余幼嘉也匪夷所思的紧,她原先以为凭她的‘阅历’,不说能带着余家女眷们吃香喝辣,但温饱总归没有问题。 可如今来看,这倒更像是亡羊补牢的‘游戏’。 今日会丢羊,明日也会丢羊,而无论怎么修补栅栏,狼总在外头窥视,银钱总不会够花。 今日收入城钱,没准往后物价就还是再涨,再没准,还要收什么‘出城钱’ 余幼嘉一时间额角痛的厉害,轻轻揉了揉,抬眼,便瞧见一家子人都在瞧着自己,不由得挑眉: “怎么了?” 二娘有些欲言又止,不过顶着众人的期盼,仍开口道: “嘉娘,咱们当真必须在崇安县吗?” “这里的县令明显是个贪官污吏,咱们随便换个地方居住,凭你的聪慧,咱们怎么不比在崇安县好?” 余幼嘉短促的笑了一声,提醒道: “二娘仔细看我给你的那本账册。” 二娘向来自诩细心,本以为不会漏掉什么,可经由如此提醒,当即便低下头去,再次仔细检查账册,好半晌,才微微惨白着脸道: “难,难道是两次糖砖的价?” 两次买的糖砖数量都是一样的,可偏偏价格 余幼嘉略一点头: “是!” “两次购置的糖砖都是五块,可前一次物美价廉,一块糖砖只要一百文,可第二次,就要三百文!” “咱们这里靠近闽省,闽商几乎两三天便能一个来回,第一次肯卖,肯定是因为一百文也有利润,而第二次,便是进价也贵!” “莫要对我说什么,许是那闽商有心想拿捏崇安人的心思,有意涨价此处可不止只有闽商行商!” “你手中拿的那本册子是徽商所卖的书册,原先只要十文,如今也是大涨!” 余幼嘉放下一直吊儿郎当的脚,一字一顿道: “大家醒醒罢” “这不是崇安县县令的问题,而是上行下效这天下,要乱了。” “咱们若是再没有想出新的赚钱法子,再在城门口卖几文钱的糖,只怕很快就要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第五十四章 噩耗重重 天下将乱 纵使是百年簪缨,余家的女眷,何曾听过这种话? 莫说是听过这种话,只怕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停滞凝重,屋外穹顶上每一次轰隆作响的雷声,都似是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一般,震的众女眷有些呼吸不畅。 余幼嘉却恰恰相反,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反倒是舒畅了一些。 她向来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虽然如今不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庇护这群女眷,可到底是想多给她们见识见识外头的风雨,好教这些人的心,始终能被她牢牢的抓在手中 余幼嘉垂下眼,风轻云淡道: “休息去罢,明日还是去卖存货,其他事,我会想办法的。” 敲打过后的糖分外香甜,此言当即让不少人松了眉眼。 “对了。” 余幼嘉又喊了一声,留住了本意欲离开的女眷们: “周氏的赌债,便由周氏带头去还再带一个人。” 余幼嘉斟酌了一下,问道: “两位嬷嬷,谁比较擅长演戏?” 演,演戏? 这又不是戏子,怎能擅长演戏呢? 这话,难不成是磋磨人的言语吗? 两位婆子一时间都有些不敢应声,余幼嘉直白的解释道: “不是唱戏,也不是折辱人的言语。” “只是我想到了一件事,周氏欠下赌债才四五天,一下子还上,少不得被怀疑家中还有银钱,咱们一家子女眷,最好是不要被盯上。” “如此,最好是跟一个人过去,充作周氏的远方表亲,虽说不至于一哭二闹,但起码也得作出一副不舍得掏钱的模样,再推搡打骂周氏几下,抱怨家中实在没米下锅,还得卖掉不少东西添做还账的钱” “记住,一定要多碎碎念几句,再万般不放心的模样,将周氏按过手印的欠条拿来,让对方再写一张收了银钱的凭证” 余幼嘉自顾自交代了几句,抬眼,便见一屋子人又面露诧异的看着自己,一时有些无语: “又怎的了?” 三娘的眼睛亮晶晶的,钦慕道: “嘉娘,你真的好厉害!” 若是她们,遇见这种事情,只顾着哭,哭完只知道认栽,将银钱掏了。 如此情况下,周氏少不得下次就会被有心人再骗去赌钱 嘉娘打算的这么齐全,知道欠条,还记得凭证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小娘子! 余幼嘉原先说天下大乱的时候身体都没僵,可现在倒是被三娘一声娇娇俏俏的声音喊得浑身发僵,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道: “谁去?” “这事儿不算是家中活计,若是愿意去——” 余幼嘉稍一停顿: “我愿意自己出银钱,贴补半两银钱,可自己添补些东西。” 半两,也就是五百钱。 这钱是余幼嘉从小到大自己赚的私房钱,足有二两多,一直没有拿出来用,更舍不得花。 不过现在她倒是看清楚了,现在不花,往后钱不值钱,是更花不出去的。 两个婆子对视了一眼,都称不敢要银钱,不过却也有了个结果。 李婆子上前一步,躬身道: “若是嘉娘子不嫌弃,便由我去罢,我比王婆子出身差些,在老家吃了不少苦头才被老夫人买下,这些撒泼打滚的事儿,我原先也是熟悉的。” 余幼嘉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这件事。 这回算是彻底没了事儿,各回各房,只有余幼嘉,好似打更人似的,在东西厢房外各晃悠了一圈,然后被出来熬药的四娘抓了个正着。 四娘顶着手艺不太精细的斗笠,微微有些吃惊道: “嘉娘,外头淋雨多难受,快进来!” 余幼嘉也没客气,往屋内走了两步,正巧撞上内屋里黄氏的目光。 黄氏这几日明显脾气好了许多,不过一张嘴还是不太饶人: “后悔今日不接掌家印了?” “早做什么去了!若是现在后悔,我也算你赢了赌约。” 余幼嘉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内屋里见到她来,努力起身的五郎,方才道: “我的主意,别人可难改。” “来这儿只是问问,五郎还好?” 黄氏一愣,很显然没想到余幼嘉的夜间来访是因为五郎,连忙轻轻拽了一把五郎,让他问好。 五郎的脸色仍是略微有些泛白,不过比之从前的气色好了很多。 面对这个甚是厉害的‘新姐姐’,他的模样显然有些忐忑,甚至紧张,被黄氏一拽,心里一慌,以为母亲要他说什么,连忙倒豆子似的认错道: “嘉姐,我,我知错了。” “你莫要怪母亲与四姐我,是我自己想多歇歇,不是我娘让我装病的,是我自己懒,我不肯干活,我又懒又笨我明日便去做活” 这都什么和什么?! 余幼嘉微微挑眉,下意识看了一眼脸色臊红的黄氏与四娘—— 懂了,宝贝金疙瘩,家里人护着,不让金疙瘩下地干活,想替他挡些活计。 可这金疙瘩的脑子,怎么也和四娘似的 笨,但是笨的有点可爱 余幼嘉没吭声,扫了一眼对方: “明日若是晴天,便由你与四娘随我去城门口卖货。” 丢下这句话,没有看其他人的脸色,余幼嘉转身离开。 雨幕之中,余幼嘉又穿过院子,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的门关着,余幼嘉想了又想,还是敲响了房门,东厢房中今夜很明显是二娘值夜,很快开了门。 二娘更干脆些,直接将余幼嘉拉到了屋子里。 余幼嘉脱下蓑衣,往里屋看了一眼,轻声问道: “大夫人这几日如何?” 内里的人显然已经入睡,二娘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余幼嘉心中了然,声音咬的越发小声: “还是见红?” 今日做账的杂项中,棉花,布料,其实都是为大夫人买的,只是家中女眷也有几个来月事需要做月事带的人,这才遮掩了过去。 如今看来,哪怕是月事带,也遮挡不住大夫人的见红 这才是真的头疼事,余幼嘉再次轻声咬字道: “童老大夫今日不是来过吗?如何说的?” 二娘这回倒是开口说了话: “三日前还不用施针,今日施了针,说是这几日会两日来一次。” 这显然是不好了。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告别二娘,重新走入雷雨之中。 她素来知天晴常有,雷暴也常有。 只是,如何避过雷暴,迎来天晴,却不是她一时能想出来的事情。 物价上涨,生意难做,家中病患情况不好 不能更糟了。 余幼嘉躺在床上入梦时,仍在想着这一句话。 可当她第二日在城门口做生意时,才知道—— 原来事情还能更糟糕。 家中人带来消息: 李婆子跟着周氏去还债,被踹了一脚,性命垂危。 第五十五章 虚惊一场 “为什么踹李婆子?” 忙碌半日的余幼嘉早已疲累不堪,可听到这句话,仍然血气上涌的厉害: “既是还钱,难道那放贷的人还有不要银钱的道理?” 来报信的是吕氏,人本身就有些糊涂,被打发来报信,更说不上什么话,只一个劲儿的道: “嘉娘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余幼嘉没有着急回应这话,解了围裙,将吕氏留下给四娘与五郎帮忙,又花了五文钱进城,打听到了童家,登门请医,这才借乘着童老大夫的驴车,往家急急赶去。 童老大夫今日无病人,睡到自然醒,乍然被叫醒,还有些睡眼惺忪,一边揉眼,一边奇道: “你这小娘子的家中,怎三天两头出事?” 余幼嘉咬着牙,没开口。 不是她不想开口骂人,着实是担心自己一开口,便有一口血要喷在地上。 太难了! 着实是太难了! 这次重活,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怎会如此古怪,如此艰难? 换作旁人,难道能想出安稳了结赌债的法子吗? 为什么如此抉择,还是会出纰漏? 那债主,又是什么心思,将愿意主动还钱的人一脚踢成重伤?! 余幼嘉的脑子混沌,索性闭眼思索,片刻后,再睁眼时,她原先难看的脸色已经如常,堪堪回了童老大夫的言语: “世间事,哪能一帆风顺。” “事已至此,只请童老大夫务必仔细诊治,李婆子年纪与我祖母一般大,怕是身子骨也弱,还是与从前一样,不必问用不用药。” “用,一定用。” 余幼嘉一字一顿道: “我要护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童老大夫原本懒懒散散,听闻这话,却是来了劲头: “好!” “我早看出你这小丫头有一股子韧劲儿,像年轻时四处求学问药时的我!” “放心!今日只要不是阎王爷亲自来,小鬼要她三更死,我也留她到五更!” 余幼嘉重重点头,一老一少两人,半炷香后,站到了李婆子的床前,与李婆子三人齐齐对眼,面面相觑。 气氛有些诡异,没有人开口。 好半晌,还是童老大夫抖着胡须,指着气色呼吸皆算正常的李婆子道: “性命垂危?” “身子骨弱?” “你这娃娃,莫不是在消遣老夫?” 余幼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扭头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王婆子与李婆子关系近,眼见李婆子脸上也尴尬,忙解围道: “原来回来的时候确实是痛的厉害,连站都站不稳,如今倒是好些了” 余幼嘉完全不听这种废话,直接问李婆子道: “你来讲,今日发生了何事?” 李婆子先是扫了一眼窝在角落里,面有淤青的周氏,这才道: “今日确实是陪着周氏去还帐,周氏去找了那日曾来讨账的混子,混子又带着咱们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叫做海心堂的药铺,去见了内里的掌柜。” “那掌柜姓蒋,生的肥头大耳,一副鼠像,明面上是药铺掌柜,原来内里还放着黑印钱,咱们俩个去还账,先是当着他的面闹了一通,那掌柜果然有所松懈,不耐烦的掏出欠条要收了钱赶我们走” 言及此处,李婆子咬着牙,又瞪了周氏一眼: “本来此事事了,可那掌柜又说什么若要写凭证,他家连纸也要另买。” “我拉不住周氏,那掌柜被周氏顶撞了一句,便又说什么没有银钱的话没有银钱的话,可留人抵账。” 对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必明说,只要是有些脑子的人,都懂。 原先余幼嘉不愿意去,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没想到如今只去了两个年龄加一起都快要一百岁的人,却还是这个结果。 余幼嘉揉了揉眉心,问道: “然后呢?” 李婆子揉了揉肩: “然后我便耍疯病,和周氏假打了一架,那掌柜许是看咱们嘴歪眼斜,疯的厉害,到底是还了咱欠条,还给咱写了凭证。” “只是可惜,原先嘉娘子给我那一袋子足有三两银钱的钱袋子被抢走了” 什么话! 什么时候了还可惜银钱! 余幼嘉心头骂了一句,旋即视线落在对方的肩头之上: “那些伙计拉架不成,踹了你一脚,见你倒地不起,又怕死人,这才愿意还欠条的罢?” 李婆子吃了一惊: “嘉娘子怎知道” “我也着实是没了法子,我听那掌柜的言语,提及他的姐夫是崇安县县令,除了卖傻,我当真是唉!” 这些事儿其实也不难猜,李婆子被送回来的时候都说‘性命垂危’,只怕是演了一路,生怕人发现。 李婆子与周氏又周身狼狈,只怕是费了不少劲才从虎口脱身 又是海心堂。 又是崇安县县令。 余幼嘉心中啧了一声,到底是开口道: “先让童老大夫诊治罢。” 不管怎么说,虚惊一场总比真噩耗要好的多。 至于那什么海心堂的蒋掌柜 余幼嘉眸色逐渐深沉,思虑几息后抬眼看,却发现童老大夫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童老大夫挠头: “看气色以为是小伤,解开衣服发现是断骨” “这不是伤的不厉害,而是你家这病患太能忍,伤筋动骨,只怕要百天。” 余幼嘉顺着对方的视线瞧去,果见李婆子肩膀处有明显的错位,还有一些不知从何处而来,不多,但分外明显的血迹。 余幼嘉挪了眼,慢慢退出了屋子。 二娘心细,眼见不对,跟了出来: “嘉娘,千错万错,不是你的错,切莫责备自己。” 这种预料之外的事儿,莫说是退一步,就算是退上一万步,只怕也堪堪能怪罪到嘉妹的身上。 再则,李婆子今日若是没去,只怕周氏都回不来 万般难受,只怕仍是两者择其轻。 余幼嘉闻言,微微摇头: “二姐,此事我确有些责任,只是我向来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所困惑。” “我如今是在想,这海心堂的蒋掌柜敢如此嚣张跋扈,哪里能容得下其他药铺呢?” 二娘一愣,好几息后,才下意识看向了城内的方向,失声道: “那,那你的周家表哥?!” ----------------- 官道上,两匹骏马飞奔而过,拖拽着一辆过分朴素的马车疾驰。 “主子公卿贵胄,当年亦可死里逃生” 坐于辕座上驾车的八叔灌下一口随身所带之酒,狠狠抽了一鞭: “如今,更不该被几只蚂蚱困死在此处。” 车中清癯青年的身影如旧,只垂下眼,遮住那双在日间午后略微有些泛金的眼底,轻声道: “死又如何?” “人谁不死?” 第五十六章 伏 · 杀 崇安县城郊。 晨雾未散,林间浮着一层青灰。 十几条汉子缩在驿道两侧的土沟里,有个面露苦涩的汉子缩着脖子蹲在半截树桩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回头去瞧身后不远处的老大,小心问道: “大哥,咱们都在这儿干守好几日了” “今日那周家小子若还不回来,咱们明日要不先去吃上一盏茶暖暖身再回来蹲罢” 声音越说越小,明显领头模样的刀疤脸汉子瞪了一眼不成器的小弟: “什么话!咱们收了蒋掌柜的银钱,自然要替他将事儿办好!” “现在若是走了,岂不是灭了咱们豺狼帮的名头?!” 小弟嘿嘿符合了两声,脸上的苦涩之意有所消散,但一脸命苦像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可那周家小子为什么老不回来” “分明只去州府进药而已,马车三两天就能一个来回,这都十多天了,哪怕是去京都,也能走上两个来回了,他倒好,愣是没回来!” “咱们兄弟们一直这么等着,可受不了啊!” 小弟难掩牢骚,又指了指旁边的弟兄们。 刀疤脸汉子下意识朝左右看了两眼—— 沟边横着两根粗麻绳,绳头绕在歪脖子杨树上。 前头十步处挖的陷坑盖着竹篾编的假草皮,底下插着三寸长的竹签。 这几日风大,几个平头汉子时不时就得往绳上撒碎草叶 这事儿倒是不算累,可架不住好几日就这么苦等着,有什么风吹草动总得时时注意,耗人的很。 刀疤脸汉子瞧着弟兄们一个个戚戚然的模样,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抖了抖裤脚,站起来道: “歇歇。” “老子去附近田庄看看有没有卖鸡鸭的,买几只回来给你们打打牙祭。” 兄弟们本就是农户出身,因着日子着实难过,这才跟着大哥做事,常年嘴巴里淡出个鸟,闻言立马欢腾了一声,刀疤脸汉子将磨得锃亮的柴刀别进草绳扎的腰带,朝土沟啐了口唾沫,故意板起脸呵斥道: “你们也别闲着,这林中多枯树,等会儿要是点火烧林可是不得了的事儿,你们挖几个闷鸡的土坑,我晚点儿就回来。” 众兄弟纷纷应了,紧锣密鼓的又开始挖坑,几人干的热火朝天,露在粗布短打外的膀子绷起青筋,浑没注意到—— 林间鸟叫,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断了。 直到车辙声渐大,西边传来明显的铜铃响,几人才略显慌张的询问那个一连命苦像的汉子道: “二哥,最近这几日都没来人,怕不是周家小子回来了?” “大哥刚走不远,咱们要不要去将人追回来?” 苦命脸的汉子挎着一张脸犹豫几息,方才猛地一咬牙道: “大哥给咱们买肉打牙祭,咱们哪能啥都不做,就等着大哥!” “咱们原先不都商量好了吗?那蒋掌柜直说将人逼走,没说要咱如何,将那周家小子抓过来,狠打上一顿,让他离了崇安县就行了” “就这么一点儿事儿,咱们都预备好几日了,十几个弟兄都在,怎么不行?” 底下弟兄们闻言也是定住了神,有个面颊凹陷的瘦高汉子真心道: “二哥,咱庄稼人,不懂那么多,大哥不在,都听你的!” 苦命脸汉子露出了一个笑,听着逐渐靠近的马蹄奔腾声,心中不断估量着距离,几息之后,方才微微抬高了些许音量,发号施令道: “拉绳!” 好几道绊马索同时绷紧,此瞬,本在奋力奔腾的几匹枣红马几乎是霎时尖啸嘶鸣着倒地,连同坠地的马车车厢,发出一声宛若闷雷的轰响。 豺狼帮的小弟们一阵欢呼,距离苦命脸最近的汉子眼睁睁看着马车坠地,正意欲报喜,抬眼却见自家二哥的脸上 多了些东西。 对,多了些东西。 一支箭,不知何时,贯穿了他的左眼,穿透他的头颅。 自家二哥脸上的笑意都还没褪去,便被自己的鲜血糊了满脸,无声无息的栽倒了下去。 什,什么情况? 小弟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听到另一道略显嘶哑的声音吼道: “有埋伏!” “还有人帮他!” 这才堪堪回神,他的脑子已然全乱了,下意识便也喊道: “二哥死了!二哥死了!” “今日谁来,都得偿命!” 那可是他本家的堂兄,他的血亲! 两个人自幼可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若不是二哥拉他进豺狼帮,按从前那地主六成的田税,只怕他与家中妻儿早早就没了性命! 他们收钱办事,本不欲害周家小子性命,可这周家小子,怎么有胆害他二哥!!! 汉子太过恼怒惊惧,丝毫没发现,刚刚喊话的那声音,根本不是豺狼帮任何一个兄弟,而且设下的竹签和陷阱,原本只为周家小子的二马马车而来。 可现在,光是地上与土坑里,就有四匹马! 豺狼帮的弟兄们被惹怒了血性,抽出柴刀就直奔陷阱处那几条晃动的人影而去。 不管干过多少坏事,此时此刻,他们都是真心实意的好兄弟。 但,也只有此时此刻。 因为下一刻,率先冲上前去的四五个汉子便接连倒在了地上,连惨叫声都没能发出,就失了声息。 动手的三个高大汉子身着朴实,灰布麻衣,除却手上那柄寒光闪闪,专用来割人性命的逆刃刀,扔在人群里也难以辨认出。 豺狼帮只是一个本地小帮派,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此时此刻,乍然瞧见七八具尸体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躺在了地上,好几个两股战战,仗着自己早来几天熟悉地形,躲在树后再不敢上前。 三个灰衣汉子的刀上满是鲜血,面色不改,可只要细看,便能瞧见几人握刀的虎口处,皆有反复开裂的痕迹。 一灰衣人一边戒备,一边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距离最近的尸体,这才朝中间的汉子汇报道: “六日了,看来已经是法子都使遍了。” “这几人出招即没有招数,也没有门路,已然是普通人。” “虽然咱们折损了七人,但这回大概率能成!” 为首的灰袍人赤红着眼,沙哑的声音难掩疲惫之意,看向不远处跌落在不远处的马车: “我二人来戒备,你去取人头来,咱们即刻回去。” “届时少不了你们的赏。” 稍年轻些的灰衣人一喜,下意识躬身抱拳行了个礼,这才一步步朝马车而去。 马车坠毁在地,垮塌了大半,内里无声无息。 灰衣人小心翼翼的用刀尖挑起一角,朝里看了两眼,旋即陡然一惊,赶忙回头道: “这,这马车里没人!” 第五十七章 我见犹怜 “那身手极好的老汉不在这儿!” 另一个灰衣人本因即将到来的赏赐有了几丝懈怠,闻言,猛然惊觉: “莫不是我们同这几个人纠缠的时候,那人早带着人跑了?” 为首的灰袍人忍无可忍,怒吼道: “真见鬼了,这小子难道是属千层王八的不成?!” “怎的脱了一层壳,还有一层壳?!” 这话没人敢应,为首的灰袍人梗了一口怒火,只觉自己要吐血,好不容易咽下后头的血气,这才冷声道: “那就将这里的人都杀了,然后再去追。” “什么时候追到,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灰衣人自然不敢触怒为首的灰袍人,当即齐齐应了声,准备去收割那在他眼中与死人无异的胆小汉子。 两人各自左右两刀,几乎是一刀一个,便将惊恐万分,试图逃跑的豺狼帮汉子割喉放血。 这种程度的杀人,对灰衣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稍年轻些的汉子竟还有空同另一个说话: “下次宁可挨鞭子,也不出这么难的任务了。” 另一个没回话,年轻些的汉子便径直嘀咕道: “你了不起,你清高,啧————啊!” 一阵剧痛,令他偏移手中的刀锋,没砍在对面消瘦汉子的脖颈处,而是砍在了胳膊的位置。 年轻灰衣人吼完,下意识朝脚踝处的剧痛处看去,便见一把生锈的柴刀从命本该绝的倒地汉子手中砍出,结结实实的砍在了他的脚踝处。 那倒地汉子年纪不小,有点点的苦相,若是灰衣人没记错的话,正是一开始喊‘二哥死了’的人 真见鬼! 灰衣人努力无视汩汩冒血的脚踝,再次挥下一刀,倒地汉子满口是血,根本说不出话来,眼睛却怨毒的吓人,死死的瞪着灰衣人,最后的最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年轻灰衣人根本不敢回头瞧灰袍人的神色,只努力伸出手,对另一个灰衣人道: “老七,你帮帮我,等回去,我一定,把我攒的钱都给你。” 回应他的,是一双冷漠的双眼。 被称作老七的灰衣人转身离去,只留下因剧痛而缓慢倒地年轻的灰衣人,刚刚被灰衣人砍歪的消瘦男人拖着只粘了一层皮的胳膊爬上前,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 血红。 整个世界,除了血红,还是血红。 最糟糕的是,许是连天意都不曾眷顾,不远处上风口的枯树林中,竟不知何时升腾起了滚滚的浓烟。 显然,着火了。 灰袍人再不能冷眼旁观,只觉脑子越发疼痛。 被称作老七的灰衣人带着满身血污回来,自也看到了火苗,他沉默几息,而后爬下身去,贴地停了几息,而后精神一震道: “有辆马车在往东疾驰,许是这群人拖延的这一阵功夫,咱们要寻的人已经被接应走了” “浓烟应该是障眼法。” 灰袍人本因丢了人的踪迹而头痛欲裂,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指了指没有被绊马索所拦的仅存一匹马: “你追踪厉害,你去拦下他们,我收拾完这里的残局,随后就来。” 这显然是屁话。 灰衣人也知道为首的灰袍人自己不喜欢犯险,最喜让下属去做最危险的事儿,但又不能不做,只得又应了一声是,几步飞身上马,奔驰而去。 灰袍人站在原地,休息了片刻,这才一一开始检查伪造现场。 他靠裙带关系做到这个位置,功夫不怎么样,但脑子还算灵光,且尤其爱收尾,所以这事儿,倒也做的信手拈来。 灰袍人一一收拾了逆刃刀的痕迹,将人做成因被路匪劫杀的模样,随后,才到了马车旁,准备动手烧掉最为显眼的马车。 马车里已经被小十三看过没有人,他也没多怀疑,径直掏出了火折子准备点燃。 可也正是在这时候,多年的敏锐,让他察觉出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血。 有血。 不是杀拦路那十几个汉子所留的血,而是从马车下,逐渐蔓延开来,若是不注意,几乎不察的血。 灰袍人登时一惊,脑子来不及反应,手上已经下意识抽出刀,挡下从马车后残骸下挥出的一击—— “砰——” 两刀撞击的声音尖锐刺耳,在空中相交,甚至有隐约的火星四溅 只是,比起这一路来的挥刀力度,来的这一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灰袍人感受到刀意,原本满是惊骇的心中陡然一松,气沉丹田,横刀而出,霎时,便将来人击退了数步。 一刀既出,灰袍人定睛一瞧,眼见那一路上的冤家单膝跪地气喘如牛,胸前已是一片血红,先是一愣,旋即不由得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 “我们想多了,你逃了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哪里还能带人逃跑!” “那,那岂不是!” 灰袍人大喜过望,下意识看向了仍然无声无息的马车。 八叔没有回答,而是反手将刀插在地上,意欲撑起身搏杀最后一场。 他的动作很缓,可架不住他虎口处的裂痕比几个灰衣人要多得多,刚刚又因马车坠毁,被甩飞了出去,浑身上下颤抖的十分厉害,屏息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起来。 灰袍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以至于忽略了身后极为细微的脚步声: “你啊!” “早知如此,何必负隅顽抗呢?” “我早说了,你们——咦?” 短促的一声咦声落地,灰袍人后脖颈处一凉,下意识伸手往后摸去,却只摸到了一把不算大的刀锋 有点像是,切药刀? 倒地的最后一刻,灰袍人保持着笑,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如是想着。 余幼嘉一刀没能断开灰袍人的脖颈,下意识啧了一声: “废话真多。” “从前是谁骗我一刀就能断人头来着?” 自然没有人能回这个疑问,连单膝跪地的八叔都给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凶悍小娘子震住,半晌回不过神来。 余幼嘉又奋力砍下一刀,血花四溅,确定人死的透透的,这才踹了踹那死汉子的背,朝着八叔道: “你是小九说的八叔对?” “我是周表哥的表妹,打探到城中有人要害表哥性命,这几日特在进城的路上等候接应,刚刚听闻此处有马鸣声这才赶了过来。” “我来时不巧,这里人实在太多,远远瞧着令人害怕,所以我让小九去不远处放了一把火,刚刚还特地赶了一架有钱人的马车绕道进城,虽好像只骗走了一个人,但到底有一个算一个” ‘令人害怕’这四个字从云淡风轻的余幼嘉口中说出,就好像是晚上多吃了一个蛋那么轻易—— 可却完全没有说服力。 八叔整个人宛如石化一般,略有些老态的脸上一片茫然与呆滞。 余幼嘉不太确定这老头子是不是死里逃生吓傻了,听不懂人话,所以只得绕过了他,来到了那辆坠毁的马车前。 她一手握刀,一手掀起车帘,很快将车内一览无余。 只一眼,她便明白了为何刚刚在远处时明明看到有人掀起车帘,却没有动手。 马车内原本坐人的位置下,有一个很大的夹缝机关,其下刚好有一个藏人的位置。 此时那机关已经被掀起,一个人坐在斜坐其中,幽幽朝她看来。 两人的视线对视了一瞬。 她看到了他。 有点熟悉,却又有点不太熟悉的表哥。 印象中的表哥,甚至是几日前见过的表哥,都是一副笑眯眯,从容和善,颇有长辈的模样。 但今日的他—— 有一份将乱不乱的柔弱感。 清雅寡素的广袖垂落在早已倾颓的马车里,层层交叠,如云如雾。 用以束发的银丝绦带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满头青丝如瀑,几缕碎在那张过分无暇且出挑的鬓边,正如夜幕下被月色勾勒的凤尾竹影,不断轻绕,流转。 第一次。 余幼嘉看清了那双总是低垂的睫羽下到底有什么 一双竟有几分鎏金色调的琥珀色眼眸。 眸色很出彩,但眼神,更胜一筹。 那眼神,让她下意识的想到了三娘死活不肯吃掉的那几只兔子。 那几只兔子里,有一只最为乖巧,安静的垂耳白兔,也是这种无辜,纯善,而又惹人怜爱的眼神。 确实有些不一样。 她心中嘀咕一句,开始思索到底是哪里不对。 而他,也看到了她。 少女踩着车辕而来,弯腰掀起车帘,整个人站在日头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那张脸上满是喷射的鲜血,衬的她整个人宛若阴曹地府里出来的罗刹女,十足十的凶悍,霸道,妖艳,诡谲 可她的眉眼却是十足十的云淡风轻。 她拿着一把略微有些眼熟的切药刀,那刀刚刚夺了一人的性命,满是鲜血,被她居高临下的握着,便有一滴滴的鲜血,从高处,滴落到他的眼下。 那血还很烫,腥气扑鼻,像从前一样。 可他这回,却没闭上眼。 因为他听到了,他听到了—— 她说: “表哥,我来带你回家。” 第五十八章 美人与缘由 “嗯?” 久等不到回应,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 “表哥不想走?” 这怎么还愣上了? 吓到了? 那眼神略带些调笑的意味,令车厢内的清癯青年终于回过了神,他不敢回应这个称呼,下意识想要别开了目光,可刚一意欲张口,便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早已从胸腔滚到了喉咙。 咚。 咚咚 一声一声震颤,如此清晰,令人难以呼吸。 于是,他下意识抬起手腕,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借由倾身的动作,将那些心跳声缓慢研磨,咬碎,最后轻声将其吐出,化为呢喃: “疼。” 余幼嘉闻言眉心一跳,下意识去抓那只腕口处有一颗痣印的白皙手腕: “撑得住吗?” 该死,刚刚没瞧见车内的血迹,便有些宽松过头了。 这马车本就是坠毁的,车都破成这样了,在车里的人没准就受了内伤。 周利贞被余幼嘉捏住手腕,久不见光的肌肤立马起了几道红痕。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住喉头滚动的一声细碎呻吟,正要开口,就见余幼嘉极快的将那柄切药刀别在后腰,而后一手牵引着他的手腕,按上她的肩头,而后一手捞住他的腰带,骤然发力,直接将他从车厢里半‘抱’了出来。 周利贞:“” 周利贞:“?” 余幼嘉半扛半抱着自家表哥,踩着断辕从车上下来,抬眼,便瞧见姗姗来迟,浑身黑灰的小九正在不远处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二人。 而另一旁的八叔 呼吸急促到看上去都要昏过去了。 余幼嘉十分费解,喝道: “还不快走?” “万一等会儿还有人来怎么办?” 刚刚那辆马车可不是早早就预备好的,而是碰巧撞见,余幼嘉又见那马车带着一堆仆从,且瞧着都是有些身手的模样,这才临时选出来当障眼法。 这几个灰衣人身手如此了得,谁知道会不会发现不对,或者杀完人之后再次折返? 小九这几日早已习惯了表小姐的脾气,闻言挠了挠头,在八叔面前蹲下,扶起胸口起伏不定的八叔,这就要走。 余幼嘉想了想: “我刚远远瞧着那人似乎是想烧车,这车里有药铺或者周家的标识吗?” “此处如此多尸体,又在官道,想必很快会被人发现,要烧得趁早,不要惹官差上门。” 八叔显然知道这道理,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节火折子,交给了小九,又低声交代了几句。 余幼嘉见此不再犹豫,揽着表哥往来时的山野小道示意他们去向之后,便率先离开。 深秋的老树林子里什么妖魔鬼怪蛇虫鼠蚁都有,余幼嘉小心护着人走了百步,这才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几息后停住了步子。 周利贞似乎在思虑什么,眼见她停下,微微垂眸,唇间兰香轻吐,绕着她的耳畔流转: “怎么了表妹?” 余幼嘉沉着脸扭头,动作稍大,险些撞到自家表哥的下巴。: “表哥,我忍了一路了,咱们是在逃命,你若是能走,就走两步毕竟,着实是有些重了。” 周利贞:“” 表哥总算是不情不愿的直起了身,虽然仍是她半扶着,可余幼嘉也总算是能挺直了腰背,当即大大松了一口气—— 按照常理来说,伤患虽有伤,可如此要紧的关口下,为了逃命,总会用一些自己的力道,尽快赶路。 可她家表哥完全不一样。 他不着急赶路,而是就这么安静的挂在她身上,柔弱到好似没有骨头一般。 可偏偏,他又比她要高不少,总归得自己走路。 于是,她两三步,他一步,竟远比余幼嘉要淡然不少,走在满山枯叶之中,还有一丝闲庭漫步之感。 她都累着了! 他哪能如此轻松惬意? 余幼嘉因消失的重量而松了一大口气,正欲转头继续走路,却被另一个事物吸引了视线。 痣。 又一颗痣。 自家表哥这样白皙如同玉石一样的人,却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被她寻到了好几处痣印。 而此时被她寻到的那颗新痣,好巧不巧,正长在一个稍显隐秘的去处 颈侧。 将掩,未掩。 平常瞧不见,可只要略微弯腰,再一言语,连带着那颗痣,便会被勾带出来 余幼嘉别开目光,周利贞瞧着她如释重负的表情,隐隐有些咬牙。 可不消片刻,他便再度眼中光芒流转,柔声吐息道: “难为表妹费心思来救我,今日若没有你我只怕是要葬身此地了。” 余幼嘉向来不爱听这种话,抓住对方腰带的手紧了紧,又绕了一圈,以示惩戒与不耐: “都这时候了,不必说这些废话。” “表哥,你要是真的有劲头讲话,不如说说刚刚除了那豺狼帮,另外那几个要追杀你的灰衣人又是什么情况?” 这本是刚刚余幼嘉就想问的话,可架不住刚刚那地方着实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这才堪堪留到了现在。 原先,她倒是猜到了那蒋掌柜会对打理春和堂的表哥下手。 所以才带着小九在入城的必经官道上晃荡了几日,寻出了豺狼帮的踪迹。 可那三个明显功夫不俗,又不同豺狼帮为伍的灰衣人又是什么情况? 今日若不是那豺狼帮拦道,又有路过的豪华马车,她又及时抉择,让人及时放火。 看那些灰衣人的杀性,莫说是周利贞,只怕整座山头能喘气的活物,都会命丧于此。 表哥出门一趟,犯天条了不成? 能惹这种东西回来? 周利贞许是早猜到她会这么问,面上无悲无喜,只垂下眼,沉寂半晌,才轻声道: “我去赴宴,遇见了主人家的爱妾正与人,私,私通。” 余幼嘉嚯了一声,心下却有些不以为意: “小妾而已,告知主人家,很快就能有决断。” 周利贞的脚步略微一顿,余幼嘉被对方的动作带的也慢了一拍,寻声看去,便见周利贞那副素来温润如玉的神情上难得有一丝破天荒的厌恶之意: “主人家那时也在。” “他正在隔壁,他有怪癖,喜欢偷看爱妾与人私通。” 余幼嘉:“?” 周利贞微微吸了一口气: “他家的管家,也就是那爱妾的胞弟,正帮主人家钻孔窥视,平常也顺势为主人家与爱妾挑选诱骗一些合适的男人。” 余幼嘉:“?” 周利贞隐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隐隐有些青筋乍现: “我欲要逃走,路上却撞见那爱妾的儿子,正在谋害另一个有些身份的宾客。” “而若是我没猜错,那宾客,应当是他的亲爹。” 余幼嘉彻底无语:“” 饶是余幼嘉,骤然听到这样一连串令人叹为观止的消息,也被震的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 好半晌,她才惊叹道: “表哥,你这一趟,可真撞见不少丑事儿” “如果我是主人家,我也不能放过你啊!” 第五十九章 苦中一点甜 偷情的小妾。 爱看小妾偷情的主人家。 为姐姐挑选奸夫的胞弟。 谋害宾客的主人家少爷 通奸,绿帽,诱骗,杀人 一次性全齐活儿了。 试问这一套连招下来,谁能遭得住? 莫说是告官一家子会被抓,就算是出门时言语间少透露几句,想必也够那一家子人身败名裂。 这不跑等什么呢? 等着吃自己的席面吗? 余幼嘉略一沉思,串联出了自己心目中最符合逻辑的故事线: “赴宴怎么可能赴到人家后院去?” “表哥如此姿容,想必是早早就被那挑选奸夫的管家惦记上了,有意诱骗到后院去的。” “那管家想要你加入其中哦,或者压根那小妾就没和奸夫私通,你就是那个还没通奸的‘奸夫’!” 余幼嘉稍稍砸砸嘴: “没想到你进屋就发现了主人家的窥视,宁死也不愿与那素来淫乱的小妾颠鸾倒凤,品一品天地为何物,一时间怒上心头,选择了跑。” “一跑,就似无头苍蝇一般迷了路” 荒凉的山道上,秋风瑟瑟。 周利贞一脸难以置信,整个人看上去越发虚弱,几近破碎。 余幼嘉感受着身旁人的轻颤,到底是没敢再往下说: “差不多?” 差,差的不是不多,而是有点多! 周利贞靠在余幼嘉的肩头,那张暖玉似的脸庞几乎与她近在咫尺,余幼嘉不耐的推了推,那双眼中的委屈之意便几乎要溢出来一般。 余幼嘉到底是没有将人从自己的肩头丢下去,而是耐着性子等了等,半晌,方才听到自家表哥含糊回答道: “确实是被人引进的后院,不过那场奸情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与那爱妾的儿子差不多大,不可能对我下手。” 余幼嘉扣住他手腕的手往上带了带,试图让这无骨兔似的表哥站直一点儿,嘴上却没忘记宽慰道: “这话说的怎么不可能?” “我若是上了年纪,有人还费心给我搜罗年轻的小郎君,我一定会下手的。” 周利贞:“?” 周利贞:“?!” 余幼嘉眼见周利贞目光一凝,整个人好似终于被震惊到活了过来,当即略略松了一口气: “表哥不要老是小瞧自己。” 话是没错。 但,这话是这么说的吗? 周利贞有苦难言,余幼嘉却轻轻揭过了这个话头,问道: “那几人明显身手不俗,商贾富贵之家是养不起的,去的是州府表哥惹恼的大人物,难不成是,知州?” “什么生意这回能谈那么大,宴席中能遇见那样的贵人?有什么结果吗?” 周利贞安静听着,轻声回答道: “是,‘牧’。” “至于生意这一头我这回去寻了个旧友,他颇有家资,交友甚多,我本以为他早忘了我,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还颇为惊喜,一直为我四处引荐。” “他答应我,他们家的商道往后能顺便路过崇安县,往后的药材我不用担心。” 虽不知周利贞为何摒弃知州的称呼,而转称州牧,不过这点儿小事,也不作要紧。 毕竟,后面那些,可算是余幼嘉这些天里听过最好的消息。 余幼嘉心头滚动了几遍,等心中那份惊喜冷却,想了又想仍提醒道: “城中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县令暴戾,物价飞涨,连来往的徽商与闽商都涨价不少,表哥的旧友哪怕真的念及旧情,只怕也给不了表哥好价。” “外人说不必担心,表哥却也不能没有准备。” 这显然,便是在提醒周利贞。 先防一手旧友的好坏,旧友倘若真愿意送药,药材若贵,自也怪不得那旧友身上。 自幼聪慧的周利贞自然是听懂了,可也正是听懂了,胸腔中才鼓动的分外快。 她想着他,她总是想着他的。 他抿唇笑了笑,眼中流光溢彩,微微低了低表妹视线刚刚停留过的领口,正要开口,就又见余幼嘉的脸色变化,狠狠骂道: “更何况城中有以次充好,买凶害人的海心堂,还有那个什么县令” “说起这个,我真的憋了很久了!” “若在家中女眷们面前骂这些,免不了让她们心慌,可不骂,又难过我心里的坎。” “还收什么入城费那和杀鸡取卵有什么区别?这人是没爹还是没娘?总不能是上辈子过奈何桥的时候掉下桥被孟婆捞起但没甩干净脑子里的水?!” 若是原先那县令,只怕日子也不会难过成这样。 她这半月赚到的银钱,放在从前,哪怕不能换来二进院子,可位置稍偏一些的一进院子肯定是没问题的。 现在倒好,她将原先的二进屋子卖了出的城,结果就恰好在这个档口,县令贪污,物价飞涨,余幼嘉悄悄打听过,那院子涨了得有一倍还多 还好没有人想起来用这点抨击她,不然的话,只怕她也很难应付。 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余幼嘉轻啧了一声,转过头,就瞧见自家表哥一脸心死的神情,不仅眼中无光,甚至连原本被她拖着走的身体也有意远了不少。 “怎么了?” 余幼嘉对表哥突然的‘自立’颇为惊讶,但旋即很快恍然大悟: “表哥是还不知道城中的事情?” “我来同你说说,你走后” 她原原本本的将周利贞走后的事儿说了个仔细,山道绵长,可纳不尽的言语,她索性连自己如何安置余家女眷,如何去收果子,又做成果酱与秋梨膏的事儿也说了: “果酱走的是低价快销吸引路人的路子,秋梨膏确能镇咳润喉,不过在城门口卖,价还是稍稍高了一些。” “最开始那几日好卖不假,可越往后,该买的都买了,没有的也多半心疼银钱,不愿意买一整瓶,宁愿去别人那里匀一两颗,所以这几日生意越发不好。” “我还做了一批柑橘罐,那东西用足了糖,封口后能久放,我预备等下了第一场雪之后再搬出来卖,届时果蔬少,说不定能多卖一些银钱” 余幼嘉将自己的事情一一说了,周利贞从始至终都认真听着,等余幼嘉不再开口,这才接话道: “若是你愿意,往后可将秋梨膏送到春和堂去卖,有药铺作保,想必会好卖很多。” 这原先也是余幼嘉所想,毕竟市有市规,要治病,人们自然更愿意去药铺,而不是去城门口寻什么不知来历的药。 只是她当时不愿意牵连春和堂,与童老大夫也不算熟悉,更不好意思借用神医的名头。 如今表哥自己提了,余幼嘉当即一个失声: “果真吗?义父!” 周利贞一个呛声,捂着唇轻咳不断—— 到底是有哪里不对! 怎么不是亲爹就是义父,还有什么表哥 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纵使不能,不将他推开也好哇! 余幼嘉哪里顾得上表哥想什么,拍了拍病美人的背: “开个玩笑话,我的意思是若是能如此,自然是好的。” 周利贞假装信了: “那等我回去,立马安排。” “不过——” 周利贞稍有停顿,略带疑惑: “表妹,你既有心白手起家,缘何要选择这条路呢?” 什么果子,果酱,梨膏,罐头 说句不好听的,终究是极为短暂的吃食。 哪怕是做出朵花来,利润也高不到哪里去。 从前的他,未曾发现过她如此聪慧,有胆魄,通时务,更有急智 可现在发现了,这样的表妹,更不该选择走上只做小营生这一条路。 无论做什么,都会比靠果子赚银钱容易。 余幼嘉听闻这个问题,没有一丝犹豫,直言道: “甜。” “因为果子甜,表哥。” 周利贞一愣,旋即听到了余幼嘉后面的言语: “你没觉得,这世道,未免也太苦了一些吗?” “别地我暂不知晓,可崇安县,我倒是清楚的很—— 满城的贩夫走卒,多的是因物价涨了几文钱说尽好话,卑躬屈膝的人;多的是掏不出钱买高价药,而被丢出药铺的人;多的是,因为买到果酱,便宜了几文买糖钱而落泪的人” 无数条这几日内的所见所闻串联而起。 余幼嘉闷头走在满地的枯叶中,带动满地飘扬,与他的心一同作响。 她道: “想赚钱啊,我很想赚钱” “只是银钱要赚,可多多少少,总得给这些老百姓们一点儿‘甜头’,才有力气活着,继续给我送钱,对?” 第六十章 茶香初闻 周利贞步子有些许凝滞。 余幼嘉耐心的停下等他。 他仍保持着捂唇的姿势,可这回,好半晌过去,他才想起缓声宽慰道: “谁不想赚钱呢?” 无非是多与少,诚与信的问题。 表妹 太不一般了。 若是从前知道表妹是这样的性子,他怎会由李氏催一下,才动弹一下,管一下她的事情 不,好似也不能这样说。 从前 几年之前,莫说是对这个表妹,他连对李氏,也是避之不及的。 周利贞无言,心中越发苦涩,轻咳了几声想作掩饰,脚下却一个不注意,踩到了一块隐藏在枯叶中的碎石—— “表哥!” 余幼嘉扶稳险些狼狈倒地的表哥,刚想松一口气,定睛一看,却是脸色大变: “表哥!!?” 一股微弱的血腥味从周利贞的唇畔而出。 浅红弥漫,显然是血。 莫不是内伤已经 余幼嘉脸色颇为阴沉,下意识扶着人就近在一旁的枯树下靠坐,又捻起袖口,替人擦了擦唇角: “内伤那么重,原先怎么不说?” 周利贞那张隽秀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莫名,但也只有一瞬,便顺势靠在了余幼嘉的肩头,捂紧唇轻咳: “我我没事” “天都快黑了,赶路要紧,我这身子,万不敢拖累表妹的” 这天底下,怎么总有人如此替人着想。 想到家中几个干活不嫌苦不嫌累,总是宽以待人的姊妹,余幼嘉心里叹了口气,终归是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推开对方,反倒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会没事儿的。” “你若走不动,咱们就先休息休息,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 活人总不能被事儿困死。 既没有被那几个灰衣人一击毙命,就总有逃生的机会。 她近乎日夜不休的蹲守了好几日,总不能让表哥死在回家的路上? 该带他好好回去的。 待她如亲女的舅母,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表哥十二那年便为了支起家中营生而四处奔波,难得回来一次,还得想办法贴补操心她 纵使不为了那些早已故去的好,哪怕是为了几分不值钱的良心,也该须尾俱全的将带他回去。 余幼嘉搂着自家表哥,指腹从他的脸一路划到发尾,所过之处,留下一路红痕,她心中叹息了一声,声音越发轻了一些: “童老大夫说小鬼要人三更死,他也能留人到五更。” 她的视线里,周利贞安安静静的靠在她的肩头上,如鸦羽般的眼睫低垂着,轻颤着,好半晌,方才轻轻应了一声。 余幼嘉没有再开口,只是又等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山野小道上,方才响起了沙沙声。 原是小九满头大汗的扶着不知何时已经换下一身血衣的八叔匆匆而来。 余幼嘉打了个呼哨,两人便下意识的看了过来。 小九倒还好,只是瞪圆了眼,而原先就有些力竭的八叔—— 好像突然间就有些快死了。 都伤的很重啊 余幼嘉心中明悟,朝两人招了招手: “表哥受了内伤,有些走不动了,你们二人如何?可要在此地寻个地方休息,我现在进城去找大夫来此?” 最好的情况,肯定是童老大夫能够亲自跑一趟。 只是此处离城门还有不短的距离,又是崎岖小径,车马难达,童老大夫一把老骨头,不知能否前来。 “我没事,只要你放开上” 小九一把捂了八叔的嘴,急忙接话道: “表小姐,八叔的意思是他还能撑住。” “少东家的身体如何?” 余幼嘉侧头看了一眼,转头看向死死盯着她的二人: “吐血了。” “吐血了?” 八叔真的快死了: “怎会如此!那个箱子可是——” 小九又是一招捂嘴: “八叔,事已至此,你少说两句话,等会儿你也吐血了。” 余幼嘉深表赞同,正欲开口,便听自家表哥道: “我还能走将人扶着坐下休息一会儿罢,等会儿咱们就回城。” 八叔与小九不敢违抗,寻了另外一处的枯树坐下后,瞪圆了眼睛猛瞧这头。 余幼嘉这回深表不赞同: “当真能走?” “虽童老大夫可能来不了,但找个寻常大夫过来应该还是可以的,你若实在难受” 周利贞又轻咳两声,如暖玉一般的脸上浮现几丝愧疚: “天有雨势,再不好让表妹为我奔波的。” “况且,官道那头还有尸体,童老大夫若不来,你又何处去寻不会告发咱们的大夫?” 这话说的也对,况且又是一等一的善解人意。 余幼嘉想了想,也是应了: “那你休息片刻。” “这几日夜间确实多雨,纵使我将大夫带回来,只怕咱们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诊治,况且诊箱里面能带的药草也不多。” 周利贞乖巧应了,几息之后,像是看到什么东西似的,新奇道: “表妹的鞋子?” 余幼嘉瞥了一眼: “枯树间多枯枝烂木,用布包上,便不会踩断不该踩的东西,走路的声音也能轻些。” 刚刚就是凭着这个法子,她才无声无息的绕到了那个灰袍人的背后,两刀了结了对方 此法堪称杀人越货必备的小细节,只是少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注。 表哥虽娇弱,可心还挺细。 余幼嘉心中琢磨着,又听表哥说: “那手上这个” 余幼嘉又瞥了一眼,答: “左手是二娘打的,右手是三娘打的,她们二人都心灵手巧,原本打的是络子,但这几日出门,林间多水汽,我便将络子里面的药草包拆掉了,只用外面的小络网裹手,防止拿不稳刀。” “那衣角这个” 余幼嘉再度瞥了一眼: “只是布条。” “林间多蛇虫鼠蚁,蚂蟥蚂蚱,袖口裤脚衣角都束起,就不会爬进去。” “那头上” 余幼嘉忍无可忍,一把收回自己的手,离总能发现新奇之物的表哥远了点儿: “受伤了就好好休息,哪里来那么多问题。” 从前,不,哪怕是前几日,自家表哥也没这么多话啊! 一受伤怎么跟天性解放了似的? 余幼嘉困惑,余幼嘉不解,余幼嘉试图思考余幼嘉放弃思考。 因为,雨,来了。 余幼嘉抹了一把滴在自己眼睫上的雨水,抬眼看了看压城的黑云,心中,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走是肯定走不回城了,看看何处能过夜罢。” 第六十一章 山中密事 【山壑向天开,内堑一石寺。 一男一女一路避雨而来,深夜苦寻住所不得,只能叩响寺庙大门。 寺中香火不昌,只有一大一小两位和尚枯坐诵经。 女子自觉唐突,奉了香火钱,再叩了三叩,方才有些许待下去的底气。 小和尚年纪不大,好奇不少,待课业完毕,便问道: “两位香客是夫妻?” “缘何白日不来参拜,夜间匆匆赶路呢?” 女子羞答: “这位师傅说笑了,我们二人还未成婚” “只是今日碰巧路过此地,又巧逢大雨,这才来此避雨。” 小和尚恍然大悟,正欲继续交谈,便听自家师傅呼唤,只得离开佛堂,往后追师傅的步伐而去。 老和尚堪堪站定,便急不可耐道: “小九,这都不必问,那两人一瞧便是私奔出来的!” “女子出手如此阔绰,想必身上带着不少金银,你且去为她们打一壶茶水,再将这包我上次蒙晕和尚时没用完的那包蒙汗药拿出来,有多少剩的都下在茶水里,等她们昏倒,咱们把人再往石寺后的悬崖一扔钱财可就都是咱们的了!” 如此骇人的言语,小和尚的面上却没半点儿波澜,显然这两人早已经是干过不知道多少次这种事儿的乡野匪盗,早早杀了和尚,占了寺庙,为非作歹。 小和尚恭顺的应了一声,旋即才犹豫道: “只是师傅,咱们真的要将那小娘子扔下山吗?” “她长得还挺漂亮,比咱后室中的那些女人们还好看哩!我我有些舍不得” 大和尚笑骂一句: “把男人扔下去,女子给你留着就是。” 小和尚顿时喜出望外,当即连连谢道: “谢谢八当家,谢谢八当家。” 大和尚摸着浑圆肥腻的肚子笑道: “说了多少次了,喊我八师傅。” 小和尚顿悟,又叫了几声,这才姗姗而去,烧水沏茶。 他自觉动作麻利,回来时应该那对小夫妻还在黏腻,却没想到回到佛堂,迎面正巧撞上—— 男子杀妻! 女子被男子扣住脖颈,泪波连连,却不断质问道: “周生我以真心待你,你怎能如此辜负于我?” “我舍了身份,舍了清白,舍了爹娘,愿同你私奔,你也发誓好好待我,怎能” 她说的真情外露,可哪知,那被唤作周生的男子不管不顾,一巴掌抽在女子脸上: “蠢货,要不是为了你家的银钱,谁会如此费尽心机的哄骗你私奔。” “还说什么清白,我且问你,你满嘴清白,身份,可若真那么看重,又怎能被我骗到连自幼被爹娘教习的闺阁礼数都不顾,同人私奔?” 女子泪痕满面,脖颈却被扣的愈发紧,这回连说话都不能了,几乎奄奄一息。 小和尚在门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一时不察,打翻了茶水。 男子顿时警戒,连手都松了不少,喝问道: “谁?” 小和尚满头大汗,哪知,下一息,肩膀便被大和尚按住。 大和尚乐呵呵的走进了佛堂之内,女子见状便要呼救,可哪知,大和尚的下一瞬竟说: “洒家原也是灰路数上的人,遇见这位兄弟,可真是相见恨晚。” “可你借由我的地盘杀人走货,多少还是有些无力的。不如这样,咱们帮你解决尸体,保管官府查找不到你,你只将这女子身上的财物分我一半,再将她人留给我这小徒弟,可好?” 女子闻言大骇,男子也是犹豫不决,大和尚便道: “我这地方位置隐秘,石寺更如洞府,位于山中,外头又有树荫遮蔽,杀人藏尸,外头只怕千年也不会知晓。” “我观兄弟一副好相貌,往后未必不能再骗来小娘子,这单生意若是能成往后,只怕多是赚头。” 这意思,便是在说愿意长期合作。 男子登时心动,三人齐齐大笑,意欲行恶,哪知女子虽糊涂私奔,性子却异常刚烈,一头撞死在佛堂前,化作厉鬼,当场拢黑烟而回,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女鬼放声悲哭: “你们这丧尽天良的东西,怎敢做下此等恶事!” “你这贪吃贪财的老和尚!你这懦弱好色的小和尚!你这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过河拆桥,不知恩义,利令智昏,知恩不报,反脸无情的周生!” “我今日便杀了你们——”】 余幼嘉语毕,用手中的挑火棍,比划了一招帅气的剑势,火星在空中飞舞,下坠,熄灭,宛如流光幻影。 她满意的继续道: “而后三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便都死了,女子在佛堂为民除害,又解救了后院那些被关起来的人,怨气全消,功德圆满,当了一方土地神嗯?” “你们怎都这个表情,不喜欢这个有仇报仇,当场血恨故事吗?” 无故被骂贪吃贪财老和尚的八叔:“” 无故被骂懦弱好色小和尚的小九:“” 无故被骂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过河拆桥不知恩义利令智昏知恩不报反脸无情的周生周利贞:“” 火光摇曳之下,周利贞那张脸看起来越发苍白病弱,他欲言又止: “表妹这故事难道非得用咱们的名吗?” 余幼嘉瞥了一眼身侧的表哥: “哦,那倒也不是,这不是想着大家都在这儿听,更身临其境,且更顺口吗?” 大雨之中,四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休息的地方,又是如此阴森的石洞,怎能不好好利用起来? 哼哼,保管是吓到了! 余幼嘉颇为惬意的又拨了拨火堆旁的湿柴,又往火堆里加了一块稍干些的柴火。 这回,莫说是周利贞和小九委屈不敢吭声,连八叔那颗已经心死的心,也被掏出来再死了一遍: “表小姐,倒也没必要用这种顺口” 从前他不在药铺山做活,没见过这位表小姐,如今一见,这嘴,倒是比主子从前还要厉害! 吃亏受气的是别人,话头反倒被她说走了 这去何处说理去! 余幼嘉闻言啊了一声,终于认真抬起头,看向自家表哥: “你们不喜欢这种故事?” “哦表哥也是介意被骂罢。” 谁能喜欢这种故事,谁能不介意无缘无故被扣一脑门污水盆子! 八叔心中暗骂,下一瞬,却听自家主子十足十的善解人意道: “怎么会呢表妹” “我喜欢这个故事的,你讲的好,我爱听,不,你讲什么我都爱听,骂我也是应当的,只是神啊鬼啊,大晚上着实有些骇人,我当真有些害怕” “来,你摸摸,我这衣服里是不是都是冷汗” 八叔:“?” 什么爱听?! 什么害怕?! 摸摸什么!? 八叔狠狠一闭眼,彻底没了声儿。 第六十二章 无妄之灾 周利贞的邀请,余幼嘉还当真没客气。 她伸出手去,在周利贞略带讶异与羞涩的目光中,往他后脖颈处的衣领下摸了一两寸的距离,便收回了手: “确实有一些。” “你既害怕,便离火堆近些休息,夜间出冷汗,容易着凉,如今咱们在山里,外头又有雨,万一发热没法下山,便容易出事。” 八叔闻言睁眼,好似终于又活了回来: “对,是这样的。” 嗐! 原来是他想多了! 这位表小姐做事利落,为人也很正派啊! 虽然有些拉扯,可这不是逃命路上吗?哪里能在意那么多! 周利贞抿了抿唇,轻道: “我身子不能太近火,发汗只怕更多,若是行的话,找个人靠靠会好很多” 八叔闻言眉心一跳,又是狠一闭眼,再不言语。 余幼嘉看到这人闭眼睁眼好几次,也有些莫名,不过八叔的外伤好像也挺严重,又是为了自家表哥而受,她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呼唤一旁装死的小九道: “小九,你坐过来。” “这里洞穴中都是石壁,我都觉得又冷又硌,更别说是表哥你来给他靠一下。” 小九下意识道: “啊,哦啊?!” 小九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我,我吗?” 他只是数卫营里一个侥幸继承了家父字号的小蚂蚱啊! 纵使主子如今落魄,可他何德何能,能那样接触主子,让自家主子靠着啊! 余幼嘉不欲废话,忽略身旁之人的幽怨眼神,站起身让人过来,又坐回小九原本的位置上,连着试了几次舒服的姿势,旋即方才微微满意些,道: “今日简陋,先这样将就将就。” 她微微斜躺着,看不清其他人,不过倒是听到了自家表哥略带幽怨的声音: “原也是可以不简陋的” 余幼嘉没理会: “好几日没有忙生意,也不知道这几日家中赚钱的情况如何,希望不出太大的岔子” 周利贞也继续幽怨的碎碎念: “原也是可以赚许多银钱的” 余幼嘉一顿,又想起了家中姊妹: “也不知道家中姊妹们怎么样,若是在家里的话,二娘三娘应当会轮着抱被子陪我一起睡的,女孩子香香软软,靠着便有一股香风” “是男子再不能比的。” 这回,周利贞不说话了。 小九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了声: “噗,咳,咳咳,那什么,少东家,您既现在好些了,不需要靠,那我我去再捡些柴火回来。” 余幼嘉是真的有些没懂表哥家的两位老仆为何总是一惊一乍,不过多日疲惫,她有些困倦,也没有抬头查看,只是缓缓阖眼,交代道: “小心淋雨” 脚步声一连串的远离,余幼嘉没听到回应,便已然听着焰火的噼啪声,进入了梦乡。 许是因为多日的操劳终于有了结果,纵使栖身之地连被子也没有,但她这一觉仍然睡的极为安稳。 甚至,她还做了一个小梦,回忆起了往昔—— 那约摸是很多年前的某一天。 她那时候还小,周氏不爱管她,她便总去寻舅母,那时周家的药铺不大,舅母虽然自己也不算宽裕,可却待她极好,给她银钱,给她吃饭,给她喂糖,给她梳双羊角髻。 这日子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再去寻舅母的时候,还没进门,便听下人说,在外游商,许久不归的表哥居然回来了。 她真心替舅母开心,特地掏出舅母平常给自己买糕点的银钱,买了一包香香糯糯的糕点,准备分给舅母与表哥吃。 可她在门口左等右等,等到太阳落山,也没等到平常那扇总是开着的大门打开。 她害怕那一大包香喷喷的糕点被周氏吃了,只能偷偷从后门钻进堂屋里去。 哪里想的到,舅母不在平日最爱待的堂屋,但却叫她撞见了那年只有十四岁的周利贞。 那时的他,就有些清瘦,站在侧屋的青帐后的身影被灯火勾勒出嶙峋肩线。 烛火幽微处,那白皙分明的指节婉拒了她意图递进青帐里面的糕点。 可她借由那一道缝隙,到底还是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霞姿月韵,眉眼低垂如古寺檐角垂挂的风铃,连呼吸都极轻极缓,一如飘动的烛火,又似瓢雪轻点枯松枝头般悄无声息 很隽秀,很得天独厚的一张脸。 也是很舒服,很有归家感的一种香。 余幼嘉长叹一声,暗道一句果然—— 有印象的人,总与突然半道出现的人不一样。 纵然感觉余家姊妹不错,可论重要,记忆中的人,才是在她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人。 她的心眼总共就那么大。 早到早得,装满了便再也装不下。 于是,这回哪怕知道有可能丢掉性命 她得来,她总是得来的。 虽然表哥有些超乎她想象的柔弱,不过修修,补补,养胖一些,总归还是自家表哥,不能太嫌弃。 况且不养胖也还行。 如今细品面前人的那份清瘦,似乎又是别有韵味的 余幼嘉一怔,掐死心中那份胡思乱想,猛地翻身而起,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没将身旁的周利贞一脚踹开。 一旁烤火的小九与八叔都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小九连忙问道: “表小姐?怎么了?噩梦吗?” 余幼嘉面无表情的指了指不知何时挪到自己身边,还在熟睡的周利贞: “表哥怎么睡到这里了?” 八叔又开始闭眼,小九则是搓着手,有些尴尬: “昨夜雨大,没捡多少柴,后半夜湿冷,柴火又湿,不能用,少东家便说躺到表小姐身边去,给你暖暖” 越说,余幼嘉越沉默,小九也是越来越心虚,心中不断哀嚎—— 别问了表小姐,别问了! 咱是真的不知道主子发什么疯! 从前主子也不这样啊!从前寡淡的很啊!更不会这样半夜非要躺到小娘子旁边,说如此才会心安啊啊啊?! 余幼嘉瞪着死鱼眼: “你们为什么没有烤湿柴?” 小九:“?” 八叔:“?” 他们二人浑以为昨夜拦不住主子,表小姐起来会指摘他们呢! 怎么又整到湿柴去了? 这,这对吗? 余幼嘉看着满地能烧却没烧的湿柴都快疯了: “我昨夜不是做过示范吗?你们为什么不在有火的时候,将湿柴环在火堆旁烤?你们不知道等火堆烧完,内面的柴就能用了?” 两人被骂的不敢吭声,低着头装死,余幼嘉又指了指双眼紧闭的表哥: “况且,我表哥柔弱不能自理,他给我暖什么?” “小九,倒是你,为何不抱着我表哥睡?” 小九: “啊啊?!” “又,又是我吗?” 第六十三章 窥见一二 这个问题当然不可能得到回答。 不过,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小九扛着八叔走在林间小道,走着走着,他的脑子某一瞬就和突然开窍了似的,忽然恍然大悟—— 这事儿,或许,从头到尾,和他压根儿就没关系。 主子和表小姐 这俩人,纯粹是活爹! 这回的伏杀,自家主子好似被邪祟冲撞似的当然,也有可能纯粹是撞开窍了。 从前的寡欲与矜持扫荡一空,就是想粘着表小姐。 而自家表小姐,那纯粹是春日桃花树下压着的又臭又硬的大石头。 风吹花落,桃叶漫天,片片点落在她的身上 纯算是白瞎了。 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呢? 因为他已经第十八次看到了表小姐甩开主子意图牵住她衣角的手! 十八次,十八次! 足足十八次! 这次数连往日里毛躁粗心的小九都感到不对,有所感慨,更别说是一旁的八叔,脸上的神情简直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小九有些不忍,同八叔小声嘀咕道: “表小姐到底在采什么东西?能有咱们主子好看吗?主子跟在后头都差点儿摔了好几次了” “可今日表小姐怎么连扶都没扶一下” 这对吗? 这和昨天的黏糊劲儿相比,感觉是不太对? 不过一个晚上而已,什么都没变,怎么就 不对,好像是变了的 八叔麻木着脸,瓮声道: “主子今日挽了发。” 这有什么稀奇的! 主子是多爱干净的人,又是在表小姐面前,但凡能好些能整理仪容,肯定自会稍稍注意一些 小九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整的一脸茫然,正要细问,却被前头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山林间,清癯青年亦步亦趋的跟在余幼嘉身后。 他今日无人扶,她又只醉心挖东西,难免忽视了些许。 许是山间石多的无心,许是落花恰逢时节的有意。 周利贞好巧不巧‘又’绊了一跤。 余幼嘉正捏着布袋采黄芪采到手影飞快,闻声下意识转身,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碎金野蓼簌簌漫过衣襟,青年跌坠在花草深处。 青丝纷乱,缠挂在满地的紫云英上,霜色山风灌满衣袂,几绺乱发垂落玉白颈侧,却似墨笔勾皴的飞白。 明明是暖玉一样的美人,可这一摔,就损了些许烟火气。 倒好似被这又一遭的‘飞难’折腾的到好似可以随时欺凌一般 摔的可真惨啊! 看到近乎满山的药草,眼见今日表哥能走,还能梳发,还以为身体好些了呢 余幼嘉自觉疏忽,反身回去将人扶起,问道: “表哥,没事儿?” 这一跤显然是摔的不轻,周利贞眉眼后的胭脂色不时轻颤,连哽咽都卡在喉间最惹人疼爱的分寸,却仍略带勉意,坚持道: “不碍事,让表妹担心了” “表妹继续采些药草,我这回一定好好看路,好好走” 余幼嘉挠了挠头,看了看手边的黄芪丛,又看了看跌坐在草丛深处的表哥,到底是开口道: “算了,没事,赶路要紧,我原也只是顺手采几把我来扶着你。” 周利贞只假装犹豫了一息,便立马乖巧将手放在余幼嘉的掌心: “这样不好辛苦表妹了。” 后头见证一切的两人:“” 小九忍不住惊叹道: “八叔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这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过是跌掉了发簪,表小姐竟真的和颜悦色起来了? 难,难怪从前从未见过这两人亲近 同一个人,有无发髻,表小姐待人接物都能不一样啊! 世家小姐多爱端方君子,而端方君子多爱峨冠傅带,梅骨鹤形。 主子,虽也是一世翘楚,可哪里架得住表小姐她—— 她居然真好好【面首】这一口啊! 小九在后目瞪口呆,只是余幼嘉在前拖着人一路快行,压根瞧不见后头两人到底什么神色。 余幼嘉今日采了一些黄芪与野山参,满满一小袋挂在腰间,随着身形而动,周利贞瞧了几眼,便轻声问道: “给余家大夫人带的?” 昨日余幼嘉早已说过家中情景,如今一点草药的事情自然也没想着隐瞒她该最信任的表哥,当即点头道: “是。” “余家被抄家的时候她有孕在身,拼死来到崇安县,身体却被拖垮了童老大夫为她施了几次针,堪堪稳住近况,我记得黄芪与山参都是好药,我带一些回家晾干,问问童老大夫能不能用。” “山参给大夫人,黄芪就留给上次中了毒的五郎,哦,我这似乎也没说过罢,这群女眷从前似乎有些不为人道的龃龉,刚来那日竟有人给五郎下毒,只是这几日安分了些许,到现在还没抓到是谁。” 周利贞素来善睐的眉眼微微一敛,沉寂几息,声音越发轻柔的劝道: “昨日只听表妹说余家女眷们在帮你做生意,倒是没听到这些” “若是你愿意的话” 余幼嘉本以为自家柔弱的表哥又要说一些如何相助,如何的言语,正在心中想着拒绝的言语。 可没想到,下一瞬,便听此人轻声吐息道: “我们不妨多给那些女眷们一些银钱,让她们自寻个生路去。” “又或者,你如今不喜欢崇安县,我们二人带着母亲同走,寻个世外桃源” 余幼嘉脚步一顿,微微垂眼,看向身侧明明比自己高,可这两日总会刻意压低身形与她齐平的表哥。 沉寂只有一瞬。 周利贞眼底那抹琥珀色却有些微变,暗道一声不妙,正欲抬手掩唇轻咳,却见余幼嘉快他一步,扣住了他的手腕。 余幼嘉也没用力,可架不住那点有痣印的手腕一扣则红,雪白的肌肤上立马多了好几道丧心病狂的印记。 余幼嘉淡定道: “表哥,我知你在关心我,不欲让我被拖累,我认你的好,也确实认你比她们重要一些” “只是这话,我不爱听。” 余幼嘉将那只手腕丢开,第一回,没去看周利贞那突然间有些黯然神伤的神情: “崇安县县令昏庸无能,可不仅是只有崇安县不好,闽地,徽地,物价都很高,余家被皇帝连罪,连你这回去的州府,不也有爱给自己带绿帽,还派人追杀你的州牧吗?” “所以,不是崇安县不好,而是这天下不好,躲到何处去都没用。” “我原先确也想远离是非不假,可她们撑着一口气,凝成麻绳也想活,我就愿意帮帮她们,今日,我若为了她们拖累我而离去” 余幼嘉拍了拍衣角的尘土,顿步: “表哥,难道就不怕我改日觉得你拖累我,弃你而去吗?” 第六十四章 齐心协力 这言语,算是十足十的离经叛道。 不是她被抛弃,而是他被抛弃。 她虽穿着朴素,可就是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既有她的做派,也有惹人恼怒的高傲 可就是没有让人难以置信之意。 因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如何,确实只有她舍弃别人的份。 正如昨日伏杀,她想救就救,不想救,他只怕早已成为荒山野鬼。 周利贞心中长叹了一口气,暗道自己心急,再抬眼时,碎玉般的涟漪早在眼睫间悬而未坠,竟比秋日里山间那些将谢未谢的白山茶,更懂得如何临摹古画里薄命美人的破碎姿态: “表妹” 余幼嘉不欲废话,随意挥了挥手: “我知道表哥想说什么,不然我也不会说先说你好,只是将心比心,你应该也不愿意被我抛下的。” 周利贞一愣,眼中涟漪飘荡,浑是不信: “那表妹刚刚推开我” 还说什么要抛下他的言语 这是能随便说的吗! 余幼嘉略微诧异的挑眉,指了指山路尽头的两端岔路: “这里离城门很近。” “我今日不进城,既已送到这里,往后让小九带着表哥顺大道一路回城就行,我要抄小道回家瞧瞧。” “家中女眷们几日没见我,指不定成了什么样,药草也还没去晾晒,我还得想想怎么多赚些银钱” “太忙了,实在没有功夫在这里浪费时间,下次见罢。” 周利贞:“” 怎么又是女眷药草银钱,明明嘴上说着他重要,可就为了这些小事情又要离开他! 还说什么浪费时间 合着他那些媚眼都是抛给瞎子看的对吗? 周利贞不解,但今日的挫败,到底是令他知道过犹不及,只得咽了委屈: “我送表妹回去罢。” 余幼嘉险些没忍住嗤笑,连忙挥手告别: “表哥能顾好自己就好。” 她来的利索,走的也洒脱。 风风火火带走了穹顶下最盛的一抹日光。 周利贞在岔路口又站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有些冷。 小九与八叔一直跟在后头,见余幼嘉走,方才恭敬上前。 二人正待询问主子伤势如何,却见主子转头,朝他二人叹道: “【贵己】之道,原来也不是尽善尽美” “待人多少漠然,总有报应到我自己身上的时候。” 这话,两人自然接不上,更也不敢接。 好在原本周利贞也没准备让他们二人接话,只是红着眼,又喃喃唤了几声表妹,捂着脸跌跌撞撞的往大路走去了。 小九:“” 八叔:“” 八叔憋了两日,实在没忍住: “主子,您不如在此地等候,我回城去驾马车来接您。” “您有伤在身,还吐了血” 周利贞的背影没有停留,只摇头,再度叹息: “没有伤,只是咬了舌头。” “若非说有伤,也肯定是被表妹伤的心” “表妹,表妹——你好狠的心——” 小九:“” 八叔:“” ----------------- 后头的一主二仆如何,素来不曾回头的余幼嘉当然不知晓。 离了表哥,她这几日硬撑的疲惫方才堪堪回束。 余幼嘉本是不会显露自己的人,可要是觉得有点累,那便是已经累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可哪怕这样,回家的小道上,余幼嘉还是边走边看,试图在路旁再收拢一些能去火润喉的草药。 只是世事多不能尽心如意。 她在山中耽误的几日功夫,时节已然彻底过了秋收。 田间地头一派萧瑟,土路道旁也比之从前,光秃了许多。 野菜草药是片点儿也不见的,甚至连田里的秸根都有衣着褴褛的妇人带着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来挖。 一大数小的几个单薄身影将秸根刨出,又抓住根把,将秸根摞在田垄上,由一个最小的孩子一下一下的敲击,敲掉根部的黑泥。 泥点飞溅,几人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无尽的麻木。 余幼嘉过路见此,便有些暗道不好—— 秸秆确也是好物不假,能用来引火沤肥,充当饲料,或混在泥里砌墙。 可桔根,就只是割秸秆时留在地里的那小小一节儿。 通常秋收之季,农户图省事儿不会去挖,只留在地里为来年沤肥。 而现在这些东西都有人挖 还是这样偷偷摸摸的挖 余幼嘉想了又想,到底是没有开口惊扰那几个对她的路过而警觉的妇孺,只径直往自家的方向而去。 又小半个时辰,余幼嘉堪堪到家。 草屋还是那个草屋,只是还没进门,余幼嘉的目光便是一凝。 院中只有两个人,正在晾晒的四娘和五郎,五郎的听觉似是灵敏些,耳朵微动后转头瞧见她,当即惊喜道: “嘉姐回来了!” 这一下,便吸引了身旁四娘的全部注意,松开手里的东西便蹦蹦跳跳跑了过来。 余幼嘉这几日又风餐露宿,挖了一路的药草,着实不算干净,可四娘却全当没看到似的,径直扑进了余幼嘉的怀中。 余幼嘉顺势捏了捏那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缓声问道: “院中这么多的草药是怎么回事?” 没错。 她刚到院子外,就瞧见院子里的角落里如今添了好些竹子,竹筒,摞的齐整的竹条。 甚至还有一些说实话编功并不如何的竹编簸箕。 而簸箕之上,赫然正是童老大夫交代过可去火润喉的草药。 四娘被余幼嘉捏着脸蛋,言语间一派含糊,却舍不得松开搂着姐姐的手: “唔,这几日你不在家,都不知道县令那狗官竟又将入城费提高了五文钱,入城的百姓如今越发少了些,城门口的生意也越发不好做,竟是连大伯娘每日吃药的盈亏都负担不了” 四娘的神色一时间有些伤心,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便笑嘻嘻邀功道: “于是,前几日用晚膳时大家便商量了一阵,由二娘牵头拿定了主意,咱们将家附近,你曾挖过的草药全数都挖了回来,又晾晒成捆留待你回来定夺!” “虽不知这样有没有用,可连我母亲也说,咱们要尽力找事儿做,能多做事就多做些事儿,免得拖累你” “嘉姐瞧,这几日风雨大,草屋墙角多少有些漏水,咱们去挖了黄泥回来填了地,李嬷嬷还教咱们编竹编,只是咱们手笨,现在做的还不好” “还有院子的栅栏,原先的竹栅栏比较矮,还有几处破损,咱们拖了些竹子回来,也准备加高一些,免得外人来将院子里的情景看的一清二楚” 絮絮叨叨的声音没停,余幼嘉眉心一跳,心中竟有些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她又捏了捏四娘的脸,第一次夸赞道: “做得好,你们辛苦了。” “家中其他人呢?今日都还在城门口吗?” 她几日前走的匆忙,只交代她们看顾好自己,没交代她们是摆摊半日还是一日,如今正是下午,既没有在院内帮忙,应该是在城门口 余幼嘉如是想着,却见四娘突然苦了脸,连带着五郎那张稚嫩的脸上,都是一派说不出的少年气恼。 这两人的反应显然不对,余幼嘉微微眯了眯眼,追问道: “怎么了?” 四娘五郎各自对视了一眼,四娘突然跺了跺脚,小声道: “都在屋内,没有出门。今早咱们家来了人,那人说,说是白家的表哥。他提了礼来,说是要看望祖母与大伯母,可等到了大伯母面前,没说几句,便,便说要纳三娘为妾” “那登徒子,当时就把祖母气的晕了过去,还把大伯母气的也呕血不止” “当时咱们齐心协力将人打了出去,可我们二人年纪小,娘与二姐都不让咱们在屋内,只将咱们打发来外头做事儿” 第六十五章 逼良为妾 “谁?” “谁来了?” 余幼嘉简直都快要气笑了,掏了掏耳朵,复再问道: “大夫人娘家,白二爷家的儿子,白钟山?” 若是没记错的话,二娘三娘先前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她就窥见此人风评相当不好。 文又不成,武又不就 最可气的是,先同二娘示好,见之不成,又险些骗了三娘的真心 这种人,若是她,压根就不会放进门,现在她只不过不在几日,不但给这种东西进了门,而且还让他见了白氏,在白氏的病床前开口要纳三娘为妾? 白氏的身子如今本就羸弱,这回 许是余幼嘉的眼神着实骇人,四娘和五郎一时皆不敢言语。 余幼嘉想了想,到底是没有为难两小只,拍了拍他们二人各自的头,道: “你们收好这些东西,我去瞧瞧。” 两小只糯糯应了声,余幼嘉将路上采的草药都交给他们,一溜烟儿的穿过院子,到了东厢房门口。 只往门口一站,余幼嘉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啜泣声,等门一推开,那更是如同唐僧进了盘丝洞一般,还未定睛,便有好几道香风迎面而来: “嘉妹!” “嘉妹!” “嘉娘子!” “幼嘉,你可算是回来了!” 一连串的招呼声,余幼嘉的视线径直落在众人脸上,眼见三娘双眼红肿,悲痛中难掩惊喜,便知她并不为那什么白表哥伤心,于是便转头,看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唇畔煞白的白氏,沉吟好几息之后,方才问道: “老夫人与大夫人如今如何?” 众人刚刚才有些振奋起来的氛围登时消散一空,好几息后,才有人咬牙道: “都不好,母亲刚刚被扶着歇下,大嫂则又被气的吐了血,身下又见了红才换过被褥,喝了药。” “嘉娘,今日,今日” 余幼嘉挥了挥手,打断黄氏所言: “既是被气的,便不要当着大夫人的面说这些话。” “况且你们在这里惊扰,又怎能让人好好休息?” “各自都散了,做饭熬药浆洗缝补,总能找到事情做,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留二娘三娘与我说今日的事便好。” “难关总得一关关过,不论何事,也不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如今都这样,往后怎么办?” 余幼嘉的言语淡定,无论何时,似都有平复人心的能力。 众人本皆是满脸愤慨,可听了余幼嘉所言,无论年纪大小,竟都纷纷小松了一口气—— 道理其实都明白,可总架不住没有主心骨。 她们从前就是如此,可如今有了余幼嘉,余幼嘉不乱,她们又有什么能乱的? 事情一件件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余幼嘉特地点了两件尚且算重要的事儿分散众女眷的注意力,等安排完,又随口问了几句这几日里各自做的事情,待确定众人不再不安,这才目送众人离开。 二娘与三娘两人眼眶红肿,余幼嘉没有责备二人,也没有浪费言语安慰,只径直走到白氏的床边坐下,伸出手,极轻极轻的试了试对方掌心的温度—— 寒。 寒,并多冷汗。 不似一个活人的手,倒似行将就木之人的手。 余幼嘉将指尖收回,抬头,却见白氏极为疲惫的睁开了眼,出声唤她道: “嘉娘?” 余幼嘉应了一声,想将白氏的手放进了被子中暖暖,可被角一掀,扑面而来的,便是另一股的血腥味与凉意。 她握着白氏的手一顿,到底是将另一只手抚了上去,用自己的体温暖热那只手。 白氏惨白的脸上有了些许拨动,像是试图挤出一抹笑,却只极费力的从喉咙里滚出几声咳嗽声: “好孩子” “我,我原先,就知道,你与二娘三娘一母同胞,本性一定是好的” “你能当家,好,很好只是我着实太拖累人只怕我命陨后,二娘三娘这俩当姐姐的反倒还得你多照顾” 背后,两道啜泣声登时又有些压抑不住。 余幼嘉闭了闭眼,没有让白氏继续费力的说话: “大夫人,我不会照顾二娘三娘的。” 白氏一愣,原先费心想交代的几句遗言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一时有些僵住。 余幼嘉没有半点惭愧,只盯着对方,认真道: “我这人凉薄的很,若是不是这回连累到我自己,也不会管余家的事。” “二娘三娘虽与我一母同胞,可又没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连她们脾气秉性都没摸全,能对她们多好?大夫人怎知你几句交代,我就一定会去做?又怎知你死后,我掌家时不会将这俩好颜色的姐姐草草嫁出去?” 余幼嘉的这几声假设若是落在旁人耳中,指定要惊慌。 可白氏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还是病气中带着柔和,显然,她从两个女儿处知道的事儿也不少。 白氏苦笑道: “傻丫头,坏心思的人,可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 余幼嘉不以为意,就当没听见: “总之,你既有心惦记着二娘三娘,合该自己照看,何必欠了一口人情,假手于他人照顾?” “生了病,就好好吃药,吃饭,养好身体。” “天下的道理,月缺必有圆,冬去必有春,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病后也自己先丧气留了遗言,指不定世间要多死多少人。” “况且夫人腹中的孩子,也得四个月了?” “等候了多年的孩子,若未见过天光而胎死腹中,不说是夫人,连孩子,想必也该多不甘心?” 不甘心 会不甘心吗? 白氏那张已经有些病脱相的双眼愣愣的瞧着余幼嘉,好半晌,才眼眶微红的强笑道: “月缺必有圆,冬去必有春好句,好句。” “可日月尚有薄雾掩,此等天灾下,我,我当真” 果然是出身书香之家,文绉绉的。 余幼嘉心中嘀咕一句,接话道: “哪里是什么天灾,分明是人祸。” 一句‘人祸’挑开了今日祸事的开端。 余幼嘉直言道: “夫人难道是准备一死了之,让三娘白白受委屈吗?” 谈及三娘,白氏突然剧烈挣扎,艰难想要爬起,余幼嘉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却听这位大夫人努力咽下喉中腥味,奋力喊道: “不!不行!决不能让我孩儿受这样的委屈那混小子被打出门前,还,还说说他还会来。” “我,我不能就这样死” “哪怕是死,我也不能将三娘嫁给那狼子野心的禽兽” 第六十六章 自愿赴死 “还来?” 若说刚刚是愠怒,那这回的余幼嘉,险些是要被气笑了—— 一次登门讨要人被拒绝,竟还有脸要来? 这是见余家落败无人,吃准了会将三娘送予他为妾!? 当真是好大的狗胆! 余幼嘉的眼中雷霆酝酿,一如风暴前的片刻宁静。 她的身后,二娘素来温婉的脸上,拉着不发一语,只埋头哭泣的三娘上前,又缓缓牵住了余幼嘉的衣角。 二娘哀道: “是。那白钟山自觉余家落败后必会贪图荣华富贵,竟是连遮掩都不遮掩,当即就要带三娘走,好在被咱们拦下。” “他原话是说再给咱们几天时间考虑考虑” “若,若是届时还不许,便便” 二娘说到此处,无论如何,都没能将后面的言语说下去。 余幼嘉觉察不对,正欲开口,就见三娘咬着牙,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满脸泪痕,心如死灰道: “我当初,给他留一方帕子。” “他今日说,若是我不给他做妾,他下次来时,就将这,这件事宣扬出去” 一言既出。 哪怕是白氏,与二娘这俩早已经听到过这句话的人,心中也是不免再次沉了沉。 二娘几乎是瞬间便咬住了唇,眼泪滚滚而下—— 糊涂! 太糊涂了! 虽然大周朝民风比前朝开放些,也有未婚男女婚前幽会的情况,可越是知礼的清流之家,越是遵循旧制。 别说是没婚约,就算是有婚约,往往也只按照规矩行事送礼,并不逾矩。 更别提现在还是拿着帕子上门,逼人为妾! 这如何不令人委屈气恼,恨铁不成钢? 三娘眼见众人不回答,越发惶惶,跪在床边嚎啕大哭: “可,可我没有,没有与他私通!” “他从前装的极好,我,我对他有些心喜不假,可也全没有到忘记礼仪廉耻的地步!” “离开京都之时,那时,那时祖母决定聚家来崇安,我怕他回来之后不知咱们下落担心,这才给他写了封书信告知下落” “那帕子也是以示身份用的” “我,我当真不知道,他会,他会拿这件事出来说话,拿家中姊妹的清誉说事” 三娘可算是真真切切的又悔又惧。 先前听二姐说白钟山是狼子野心的人时,虽她也是信了二姐,当即决定往后不再提白钟山此人。 可她到底是对‘狼子野心’这四个字没什么念想,可今日白钟山一上门 全知道了,全知道了! 余家的女儿,哪里会去当什么妾! 真若要有那么一天,只怕她甘愿投井了结了自己,也不愿出嫁! 死有什么可怕的! 怕的是那白钟山见娶她不成,拿捏她家中姊妹! 如此,如此 懊悔之意在胸腔翻涌,三娘哭的几番力竭,白氏与二娘也是同哭,一屋子哀哀切切。 余幼嘉正是在此时开了口,略带疑惑的问道: “那帕子上绣你名字了?” 三娘一愣,否认道: “当然没有!” 女儿家虽也在帕子上绣些花样,可哪里会将闺名原原本本绣上去? 如此,余幼嘉就更加纳闷: “那人家无论拿出什么东西来,不认不就好了?” “再说那什么家中姊妹的清誉与名声” 余幼嘉指了一圈屋内: “咱们都住这样的草屋了,哪里还有什么名声?他若来闹,以言语污蔑,咱们换个地方,换个名字,照样又是一个好姑娘,咱们怕他什么?” “况且——” 余幼嘉微微眯了眯眼,将视线重新放在了呕血的白氏身上: “况且,母亲与祖母既在一日,你的婚配,便由她们做主一日。” “余家落魄不假,可母亲还在,她是白家人,那白钟山也是白家人,白家在白鹿书院余威仍在,多次出任山长,白二爷也是靠白鹿书院出仕登科,便不能不顾忌名声” “加之他是自己来的,草草登门,还以言语威胁所以那白钟山要纳三娘为妾只怕是自己拿的主意,其他人都还不知道。” “咱们无法,难道其他人也无法,还不顾及脸面?” 与哭到要死要活的其他人不同,余幼嘉的心思其实说简单也很简单,以一句话概括,那便是—— 若是她自己,哪怕真有肌肤之亲,海誓山盟之约,只要她不在意名声,谁又能拿她如何? 更何况,三娘压根还没同人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 至于一方帕子 在余幼嘉眼中,这完全就是不需要在意的事情。 唯一要在意的,或许就是强娶。 可那白钟山既已经被狼狈的打出去过一次,又不说‘我限你们几日之内将人送来’‘有你们后悔的时候’等言语,而是拿女子的闺誉说事 那处处细节中,皆暴露此人做事不够果决狠辣,手段也不够上的了台面,够不上‘强娶’所需要的条件。 如此一来 “其他人” 白氏的言语打乱了余幼嘉的思绪,白氏忽然作恍然大悟状,连声的咳嗽中难掩惊喜道: “咳咳,我,我知道了!!” “嘉娘,能否今日便送我回赣州庐山?” 赣州? 这变故连余幼嘉也没想到,正欲开口,便听白氏激动道: “我反正都要死了,索性不惜此身!” “我,我这就回去,吊死在白鹿书院门前!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白钟山意图逼迫三娘为妾!” “谁敢欺负我的孩儿,我就要谁,声名俱毁!” “娘!” “娘亲!” 二娘与三娘具是肝胆俱裂,惊叫一声后,娘三个围成一团抱头痛哭。 余幼嘉则是好半晌之后,脸上方才浮现了一丝一言难尽的神情—— 虽她早早就知道,白氏真心对待二娘与三娘,将之视如己出,但哪里想得到,白氏竟愿意为孩子舍了自身? 余幼嘉本以为自己够极端,没想到对比母爱,她还是内敛了一些。 如此慈爱,又有魄力的母亲 对比之下,周氏可当真是 余幼嘉一时有些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 “倒也不用如此。” “白家不是只有白二爷一房,若出嫁女不分青红皂白,回门吊死山前,势必连累到族中不明所以的其他人。” “我提起其他人的意思,便是在说白钟山既有本事在姑母病重时上门逼表妹为妾,咱们也能修书几封回白家告知家中叔伯族老。” “他们若不管不顾届时,我再亲自带您回庐山请死。” 第六十七章 小小新集 故人常云,死生亦大。 余幼嘉总以为俗人畏惧死亡乃是常事。 可她今日,却到底从世俗中,见到了一个一点儿不俗的人。 在余幼嘉立誓,若此事难平,一定带着白氏回庐山后,白氏眉眼弯弯的笑了,她好似成了余家还没落败时,从前那位眉眼温和,端庄贤淑的大夫人,却又好似成了未出嫁时颇有文气与书卷傲骨的小娘子 有些人,纵使是青春不再,可仅窥皮相,也能一窥当年的风华。 白氏如释重负的点着头,对她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 她很坦然,远比余幼嘉这个提出建议的人还要坦然,没有丁点的责怪,只有感激与热切,还有还有温柔。 这份久违的温柔让余幼嘉有些不真切的感觉,不真切到二娘三娘伺候着白氏重新睡下,红着眼走出屋子,她还在檐下愣神。 三娘哭的整张脸通红,试图靠近的脚步声惊扰了余幼嘉,余幼嘉回神后瞥了她一眼,道: “若有心,只顾将自己管好就行,不必一遍遍的道歉认错。” “大夫人既为你能走到那一步,你若是还哭哭啼啼,做出一副扶不上墙的模样,倒显得你对不起大夫人的好。” 这两句简单的言语,却令三娘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三娘捂着脸踉踉跄跄的哭着跑开,只是这回,她的去处很近,只是在院子里寻了个地方,开始一边擦脸,一边挑选竹条编织 二娘比三娘到底是稳重些,虽然眼底也是一片通红,但也知道‘事已至此’这个道理。 她擦了擦眼泪,努力扯出一抹笑意,郑重允诺道: “往后我一定会看顾好三娘的。” 余幼嘉不置可否,二娘等了几息,便也去寻了个活计,自顾自打水熬药去了。 余幼嘉就这么孤身一人站在草屋的屋檐下,半晌,半晌,才在心中缓慢叹了一口气—— 都是一帮傻子。 上有自知能力不足,早日决定放权的老夫人,也有绝境中意图‘自寻死路’的大夫人,下更有片刻不停歇,哭着都要做工的女眷 她刚开始时确实是嫌弃这一大家子‘累赘’不假,可这样的家,但凡有喘息的机会,何愁来日不兴盛呢? 该兴盛的,一定可以的。 余幼嘉定了定神,迈步重新融入一群干活干的热火朝天的女眷中,开始盘点家中如今的存货。 一如进门时四娘所言,这几日存货卖的不多。 对于此,余幼嘉心中倒是早有准备—— 一来,她自己不在,女眷们多半羞怯,不会叫卖。 二来,城中物价高涨,开销巨增,每个人手中闲钱都不多。 三来,入城费听说又增加到十文,入城的普通百姓想必减少不少 这几天下来,早几日最畅销的梨膏糖变得尤为不好卖,连小甜水的生意都下滑了许多。 而家中能卖的几种东西中,卖的最多,最好的,其实还是桃子果酱。 可即便是如此,由于果酱不能久放的原因,该买的早买,这几日销量不佳,也只卖出约摸两大罐左右。 从长久来看,确实能细水长流。 可对比早几日的生意,总有些落差 余幼嘉苦思冥想如何解决这种‘落差’。 可没想到,第二日,事情便有了两大转机—— 第一件转机,便是崇安县,迎来了安平四年的第一场雪。 而第二件转机,便是在余幼嘉重新带着人在城门口支起摊位后出现的事情。 此时,余幼嘉起了个大早架起了摊位,正蹲在摊位上哈气取暖,抬眼便看着好些身裹槠衣,从城外拖着东西涌到城门口的人,粗略一看,得有十数个人。 今日被她带出来的四娘与五郎也很惊讶,两双胞姐弟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嘉姐,他们?” “他们这是做什么?” 余幼嘉视线紧盯那些人的动作,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也要摆摊。” 四娘吓了一跳,清理地上残雪的动作一顿,险些直接叫出声来,好在被余幼嘉及时捂住了嘴,只能小声又委屈道: “怎么会也要摆摊呢?怎么会选在咱们摊位边上莫不是要卖和咱们一样的东西?” “这不是抢咱们生意吗?” 没错,此时正在她们摊位旁,也学着一点点扫雪的人群,赫然正是一群拖着不少东西,也准备摆摊的人! 她们都在这里摆摊了好几日,如今这些人过来,不是抢生意是什么? 四娘急的都快哭了,五郎也懵懵懂懂的小声道: “嘉姐,若是他们要抢生意,咱们要再把价格往下压一些吗?” “总归是咱们先摆摊的,老主顾应该总会认咱们,价格低些,这些人,没准就会走” 这俩孩子也是好心。 但余幼嘉心中的想法与二人完全不同,反倒是暗中示意两人看那些人身上的槠衣,问道: “你们看到那是什么衣服了吗?” 四娘不懂,五郎也不确定道: “看着不像是咱们穿的棉衣,反倒是有点像是纸?” 余幼嘉点了点头: “对!那东西,也称槠皮纸,纸裘,由树皮蒸煮、调制、压实后而来” “今日才第一次下雪,能拿出的衣服,都是旧衣,所以这里的人都是实打实的穷苦人家。” “他们,恐怕不是来和我们卖一样的东西,来抢咱们生意的——” 余幼嘉轻扬下巴,示意姐弟俩看向摊位旁边那一家忙碌着用湿泥起灶,刷锅揉面的摊贩: “而是来求个活路的。” 活,活路? 四娘与五郎目瞪口呆,正要细问,就见余幼嘉已经转身,几步走到了最近的一户摊贩面前。 那摊位里,一个挺着约摸七八个月大肚子的妇人正在揉面,另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在搬柴,而在砌灶的中年汉子显然一直在注意着余幼嘉的动静,一见她来,便赔笑道: “小娘子,我们知你是先来的,咱们没占你的位置” 这显然是怕余幼嘉刁难他们。 余幼嘉心中早有猜测,所以也不在意,只是说道: “阿叔说什么?我来买饼子的。” 那揉面的汉子一愣,当即松了一大口气,笑道: “好嘞!稍等,等架好锅,马上就好!” 余幼嘉就这么站在摊位前等着,好似无意般,问道: “阿叔,前些日子我一直在这儿,没瞧过你们,今日怎么会来这里架摊?” 那中年汉子闻言,连砌灶的动作都慢了,满脸的无奈: “我本是乡间地头人,家里有手艺,可买不起城内的房屋,于是便在城内租了个小摊位,每日早早来卖炊饼,等卖完,晚晚回家与媳妇孩子团圆。” “可这几日城中铺面租金涨的着实厉害,本就是利薄的吃食,争个辛苦钱,可如今租金加上来回的入城费,竟比一天的收入都多” “我撑了几日,还是决定舍了城中的生意,可一家老小,这么多嘴巴又不能不吃饭” “今日下雪,眼瞧着就要入冬,我着急上火的厉害,碰巧村中人又问我如今去何处做生意,我便想起城门口原是有你们在卖东西,这才将村中有些手艺的贩夫都喊了过来” “喏,那儿卖零碎布头的摊贩正是咱们的邻居,他旁边那个是我媳妇家的二表叔,每日天不亮就去踩蘑菇下山卖,那处卖陶罐的则是我的弟弟” 不过是几句话,便道尽了普通人家的苦意。 余幼嘉稍作沉默,等到锅架好,又多要了两个炊饼,这才捧着三个炊饼回到四娘与五郎身边。 四娘与五郎早就伸着脖子等了许久,余幼嘉各自分了两人一个炊饼,这才发话道: “一群被世道所迫的穷苦人而已。” “往后没准咱们还会见到更多的人聚集于此,这里若是成了新集市,往后买卖有了去处,咱们这边的生意还会好上一些,没必要赶他们。” 原先说要压价催人走的五郎早早就瞧见那些人卖的都是与她们家不一样的东西,脸色通红,一时间有些讷讷不敢作声。 余幼嘉拍了拍他的头,正欲开口交代些事情,就听一旁啃着饼的四娘突然惊道: “那,那边,那人是不是表哥?” 第六十八章 真假巧遇 表哥? 余幼嘉还没回头,心中电光火石之间就想了许多—— 她所知道的表哥里,在崇安县当地的无非就两个。 一个是周利贞,另一个则是白钟山。 鉴于四娘没怎么见过周利贞,且白钟山昨日才来过院子,那今日来的人,无非只有 余幼嘉登时黑了脸,猛地转过头去,而后,便是诧异—— 身后的清癯青年身着霜色素衣,苍青发尾点着半蓬新雪。 眉骨凝霜却压不住清俊,唇色比枝头残梅更淡三分。 松烟沁骨的轮廓浸在入冬的风雪里,宛如千年松柏,骨缝里渗着玉山将崩未崩的清冷之意。 余幼嘉挑眉,下一瞬,便听周利贞轻声道: “表妹巧遇。” “你怎在此处?” 他的声很低,犹如金声玉振,是说不出的好听。 可风月阵中的余幼嘉却只微微侧头,看了看左右,又指了指自己,疑惑道: “巧遇?我?” “可是我天天都在这里啊!” 她昨天分明才在周利贞面前说过一遍自己每日都在城门口摆摊位的事儿 今日怎就‘巧遇’了? 表哥昨天摔的那一遭摔的可真够呛啊! 连脑子都啧。 余幼嘉眼中的惊讶与古怪做不得假,站于薄雪中的周利贞眼神微黯,当即便捂唇轻咳起来。 余幼嘉听到了咳嗽,可也瞧见了周利贞身后一脸僵硬的小九,便没特别在意,只是吩咐五郎道: “你盯着隔壁那卖饼的阿叔,他若有空闲,你带十文钱去让他帮咱们也砌一个灶出来。” “初雪过了,往后大家便不再需要解渴,咱们也得改卖热饮了。” 五郎似懂非懂的点了头,余幼嘉又嘱咐四娘道: “等砌好了灶,你便守着,有人来,你便端热饮给人家。” 四娘也点了头,余幼嘉便又说起了一些散碎的小细节,例如明日得记得取布将铺面围住一半好不漏风等等。 她交代的一派仔细,四娘听得也一派认真。 而她身后的周利贞和小九,则是各自有各自的煎熬。 周利贞心中复盘了许久自己今日与昨日的差别,试图找出有何不同,缘何表妹又不爱理会自己。 而小九,则是满心对自家主子的哀嚎—— 什么巧遇!什么巧遇! 瞧瞧!瞧瞧!弄巧成拙了!!! 虽然他与表小姐接触的时间不长,可到底是有几天在林中蹲点的默契,主子许不清楚,但他被打了几次之后,却知道表小姐最不喜欢废话啊! 虚头巴脑的东西,对表小姐可不起作用 没准表小姐现在心里还觉得自家主子古怪呢! 小九心中哀嚎不断,可瞧着主子素衣淡裹站在风雪中的模样,一时又有些悻悻—— 表小姐可真是块大石头啊! 主子五个时辰前便开始沐浴熏香,对镜栉掠,又在城门口等了半个时辰等城门开 他就为了巧遇这一遭! 可表小姐就瞧了一眼,就交代旁的事儿去了! 那什么锅灶,热饮,破布 到底凭什么比自家主子重要啊!!! 小九心中似梗了一块大石头,所幸,余幼嘉料理完事情,到底是走了过来。 而后,小九眼睁睁瞧着表小姐用并不十分细腻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家主子的脸颊。 小九猛然顿住:“?” 等等,怎么好像真的有用!? 余幼嘉的指尖在周利贞的脸上一触即分: “今日初雪,表哥体弱,怎么出来不多穿件裘衣?” 周利贞神色平常,只笑: “不知今日新雪,小九未帮我拿。” 等等,再等等。 怎,怎么话头又到他这儿了! 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吗! 可恶,好想对表小姐说主子是偏要这么穿的!!! 小九满心麻木: “那我回去拿” 他想走,很想走。 但此言一出,得到的便是两道不赞同的表情。 主子的很好猜,他不穿。 而表小姐的 余幼嘉又是一脸疑惑: “为何要回去拿?直接带着表哥一起回去啊。” “如今还在飘雪,等晚些雪化了之后更冷,还不回去在外面闲逛什么?” 周利贞沉默了,小九也沉默了。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两道心声骂‘不解风情’的余幼嘉随意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准备忙碌: “快回去,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呢。” “你们二人在门口一挡,原本有些许生意也没了。” 又是生意! 他们站了半天也没见到有人来,到底有什么生意啊!!! 小九心中又开始哀嚎,余光一闪,却见自家主子又重整旗鼓,又跟了上去。 小九:“” 周利贞踩着薄雪,亦步亦趋的跟了几步,好不容易等到余幼嘉回头,这才轻笑道: “表妹,你说要将梨膏糖放在春和堂铺面中卖你忘记了?” 余幼嘉怎么可能会忘这样的大事,只是昨日才提起,今日便全当不会那么快,如今听到周利贞提起,当即奇道: “春和堂又有药了?” 周利贞眉睫微微一颤: “快了,东西早些送去,能早些留个位置,不然药铺中人手本就不多,等药到盘账,只怕是顾不上” 余幼嘉到底对如今的盘铺手段不太清楚,微微沉吟一瞬,便回道: “我今日只带出来一些梨膏糖,晚些给你送去先占个位置,若是要得急,我明日再都带出来。” 今日,明日 周利贞喜欢这样的字眼,分外喜欢。 如此,便意味着他两日内都可以见到她。 于是,周利贞薄唇微启,又笑着应道: “好。” 余幼嘉有时是真的不懂自家表哥的好脾气都花在了何处,挠了挠头,见周利贞还是不走,索性招手让人进来,又唤来四娘: “四娘,这边的炉灶还没好,你去问问隔壁阿叔能不能借点儿热水,给他们二人泡梨膏糖喝” “好表哥!?” 四娘大骇,余幼嘉有些无奈: “你不是早就认出表哥了吗?怎么,一碗水舍不得?” 这小丫头看着笨拙,但其实是很聪明的,如今想来,应该是先前周利贞送粮食的时候见过,所以今日才认了出来 不,不对。 言语未落,余幼嘉在四娘的脸上看到了惊恐。 这与第一次见到周利贞时犹豫着喊表哥时的犹疑完全不同,余幼嘉立马转过头,顺着四娘的视线往外瞧。 一眼,她就见城门口刚刚出了一队甲胄佩刀具全的官兵。 而那一列官兵的中心,赫然正有两人。 一个大腹便便,面有八字胡的中年官吏。 一个,则是相貌英俊,锦衣华服的青年。 不必多问,那青年,必然正是白钟山! 第六十九章 牵连与迁怒 该死。 余幼嘉顶着死鱼眼,注意着城门口的动静。 其实昨日知道白钟山能寻到她们的住处后,她便想过最坏的情况,那便是此人还去打探了不少她们的事情,往后说不准会寻机会,处处为难于她们 不过好在,白钟山并没有做出‘带着官兵掀摊’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而是就停在了城门口。 余幼嘉心中没有放松,反倒是疑惑之意更浓。 周边几户零星的摊贩也俱是骇然,纷纷围靠了过来,窃窃私语。 如此情境之下,就见甲胄士兵中有一人,抬手一声号令,城门上便有两个早已准备好的士兵,将一具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从城门上扔了下来。 众人一阵骇然惊叫,可余幼嘉看的仔细,那尸体的脖颈处分明勒了麻绳,而且麻绳还不长。 这并不是抛尸 而是悬尸,意在震慑。 震慑 余幼嘉看着那被吊起的灰衣人尸体,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利贞,周利贞的神情倒是很平淡,轻咳了几声,薄雾自淡色的唇畔而出,化为一团团令人看不仔细的烟雾,遮住了眉眼。 不怕? 还是没见过那追杀他的人模样? 余幼嘉略一犹豫,偏向了第二种,自家表哥如此柔弱不能自理,应当不会不怕罢? 不过,这白钟山是怎么回事,怎会带着明显是官吏打扮的人,前来城门口悬尸 余幼嘉思绪一顿,突然想起了一些东西—— 前日她去救表哥的时候,可将当时还不是尸体的灰衣人引去了另一驾车马! 她刚好前日引人,白钟山刚好昨日造访,今日又来悬尸 前日被她牵连的那辆马车,怕不是就是白钟山的! 白钟山遇见灰衣人,自觉是自己遭到了追杀,今日这才有此一事。 连时间都会对得上! 那灰衣人的武功看来还不够到家 早知道多引两个人去将白钟山,她哪里来有后头的麻烦 余幼嘉心中郁结,却也知道有些事无法强求,颇为遗憾的啧了一声,又见城门口处一阵喧哗,赫然是又有一官兵正在宣读新告示。 由于余幼嘉没有往最前头凑热闹,那宣告的声音纵然再大,穿过人群,便也只剩下了断断续续: “此人竟意图杀害县令老爷的贵客!” “今日特此悬尸示众,若有人能认得出此人,或知道他姓名,出身” “但凡来官府禀告,赏银五十两!” 话到此处,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白钟山显然对此很是满意,微微抬了抬手,便有小厮将一袋银钱塞入了那官吏打扮的八字胡男人手里。 两人相视而笑,而后便像是瞧不见城门口那双眼爆突,面目狰狞的尸体一般,相互招呼着,往城门内走去。 官兵走了,喧嚣散了。 余幼嘉的脸色,却更臭了。 她俯下身,对还在等热饮的周利贞催促道: “表哥,快走。” “我想借你的车马进城,跟上那两人瞧瞧。” 周利贞微微一愣,旋即起了身,边走边道: “表妹认得那两人?” 余幼嘉没有回答,转身对四娘又吩咐了几句,眼见城门口那两人走远,实在看不到踪迹,这才翻身上了小九早已驾来的车马。 她满心都在白钟山与那官吏身上,小九也很识趣,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宛如闲庭散步一般的两人,直到两人进了府衙,又等了片刻,余幼嘉这才收了视线。 周利贞思忖着,为其解惑道: “那八字胡男人是府衙中的主簿,姓段。” “他职位不高,也不是崇安县人,可却是跟随新县令走马上任的官吏,与新县令分外亲厚。” 余幼嘉闻言,算是疑惑稍解,又问道: “这位新县令,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周利贞一愣,余幼嘉耐心解释道: “有没有风声传出,说要大办寿宴什么的?” 白钟山来此如此快同县令搭上线,总得有个缘由 余幼嘉心有猜测,可没想到周利贞细细琢磨几息,却道: “没有此等传闻,这位县令除却第一日走马上任时露过一面,其余时候,都待在府衙中,他不喜呼朋唤友宴请宾客,也没听过如何寻欢作乐,甚至连府衙开堂时,也不出来,只是只是贪。” ‘只是’? 余幼嘉略微挑眉,周利贞眉眼微蹙,无奈道: “确是如此,就是纯贪。” “莫说是你,我也鲜少见到如此搜肠刮肚也要想法子从老百姓手中挖银钱的县令,上到城中商贾的征税,下到城门口百姓入城的几文钱” “所过之处,堪称一文钱也不留。” 余幼嘉思索几息,突然重复了一遍周利贞的言语,道: “从未见过外人?” 周利贞敛住眸中倒影,微微颔首,余幼嘉则是眯起了眼睛,沉默几息后,突然笑出了声: “这县令叫什么来着?” 周利贞便道: “马邦德。” 余幼嘉拍了拍自家表哥的肩,笑问道: “表哥觉得这个马县令的官位,是怎么来的?” 周利贞胸腔中的心跳随着余幼嘉拍肩的举动而震颤,他叹息了一声,再一次感慨表妹的聪慧,抬眼时眼中眼波流转得越发轻快了些,却仍故作疑惑道: “如此搜刮民脂民膏难不成,是捐官而来?” 这与余幼嘉所想一模一样,所以当即冷笑一声: “捐官,没错,就是捐官!” “可这世上的官位就那么多,除了上头的人,谁又不能白捏出几个官位来,更何况有那么多的候缺” “只怕这马县令,是被后头的人安排着顶替了别人的空缺而来,所以才久不见人!” 如此一来,为何这新县令一上任,便挖空心思的搜刮民脂民膏,又不喜见人甚至连白钟山为何来此,便全部都能说通了! 她本以为这白钟山为三娘而来,如今想来,若真为了三娘,早在京都时只怕就将人强逼着接走了,又哪能等到现在呢? 这白钟山来崇安县 主要目的,压根就不是三娘。 若没记错,从二娘和三娘的言语中,可拼凑出那白二爷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如今正是从二品大员,安排个县令之位,应当绝对是不在话下。 父卖官鬻爵,子在后头跟着吃些甜头 吃甜头也就罢了,白钟山知道自家亲眷在此地后,本该帮衬一二,可却带着三娘给的绣帕上门,意图纳三娘为妾! 这表哥当的,还真是狼心狗肺! 周利贞眼瞧着自家表妹的脸色越来越差,当即忧心道: “表妹?” 余幼嘉呵了一声: “别叫我表妹,我不是你表妹。” 周利贞瞳孔巨震,险些维持不住浅笑:“???” 第七十章 茶艺卓绝 余幼嘉气恼的厉害,一时也没有关注到面前的周利贞作何神态。 而等她再次抬眼时,便见周利贞眼角如玉山倾颓处坠下寒星,睫间隐约碎有冷雾 一派,波光涟漪。 周利贞轻抿极为浅淡的唇: “表妹怎么说这样令人伤心的话” 余幼嘉缓了缓,臭着脸试图解释: “刚刚那同段主簿一路的男子,是我另一个表哥。” 这白钟山人品卑劣到她现在可真是一听到表哥表妹这个称呼就烦! “嗯嗯???” 这话明显让周利贞有所误会,他浅淡的唇畔霎时多了一道红痕,宛如削玉般的指尖轻动,掀开了车窗前的帷裳,正眼往外看去。 府衙外喧嚣已散,周利贞自是不可能看到什么,便将视线收了回来,斟酌道: “表妹既有心跟随那位表哥而来想必是在关切他罢?” “若我刚刚没瞧错,那人英俊挺拔,气度不凡,看着像是出身颇为不错的模样呢。” “嗯,手似乎也巧!时下男子中虽极兴敷粉,可我没记错的话,他连眉梢唇畔都工工整整,瞧着却像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模样,也不知是要讨好取魅于谁” 余幼嘉的脸色已经快黑成碳,周利贞适时幽幽一叹,止住了话头: “是我多言了。” “只是难得瞧见这样会精致装扮的人,一直有些感慨,我这样的出身,又是这般蒲柳之姿,学不来那样有心思的心,连手都比不上对方灵巧,纵使我能胡乱学个乱描乱画也是万万比不上人家的。” 这话,余幼嘉是当真不爱听。 纵使是黑着脸,余幼嘉仍不忘啧了一声: “什么比不上,太自谦了。” 余幼嘉做人做事向来一板一眼,对美的观感也不甚敏感,却也知道后天帅哥和天然美人的区别。 这两者的差距,犹如盘古开天辟地时第一抹烟雾,与地上凌乱泥点子的区别。 周利贞抿唇轻笑,又听余幼嘉啧了一声: “你现在没有装扮的模样,都甩那姓白的八条街还绰绰有余,可那人脸上和脖子都两个颜色,一瞧就油头粉面,哪里能和你相比?” ‘没有装扮’这四个字踩中了周利贞的死穴。 他原本唇边愉悦的笑意一顿,忽然别过了那张今日出门前精细打理了好几个时辰的脸—— 合着表妹不是能看懂人有没有敷粉! 而是只能看懂浓淡之别! 怎,怎么能这样 不,不,还是庆幸的,毕竟自己的手是真的巧,而自家表妹好像也确实喜欢这样‘天然去雕饰’的栉掠之法 余幼嘉烦的很,没理会对面的周利贞为何正说着话又别过了头,只咬牙道: “这样油头粉面,油嘴滑舌的男人,居然还有胆子肖想三娘” “我看他是活腻歪了!” 周利贞一怔,旋即眯眼: “三娘?余三娘子?” 余幼嘉黑着脸,将那白钟山前日去余家,要强纳三娘为妾的事情说了出来。 此事不复杂,可却也不简单,毕竟前因后果都得讲个仔细。 例如白钟山从前对二娘献过殷勤,二娘订婚后,又再次对三娘下手,而三娘又留了绢帕 零零碎碎的琐事中,余幼嘉讲的仔细,时不时还要咬牙看一眼府衙门口,便没瞧见对面之人听到‘太子’二字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微芒。 周利贞思忖几息,喃喃道: “原来表妹跟着他来,不是因为心悦他,而是三娘的事?” 余幼嘉本就烦闷,听到这样的言语只觉得头皮一炸,冷声喝道: “耳朵用不上可以送给别人?” 周利贞连忙改口,温声恭顺道: “是我想岔了。” “不过,余三娘子的事情倒也好解决。我不觉得这白钟山有多大能耐,白家人应当也不知道他会有如此糊涂的想法,他更做不到调动县令帮他逼迫余三娘子予他为妾,你们可尽管将他打出门去,等多打几次,估计就会悻悻离开。” 这倒是和余幼嘉原先所想一样,不过她却也好奇,自家表哥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见她挑眉看来,周利贞轻笑着提醒道: “城门口的告示说他被人意图谋害,可那段主簿并没有对他太过恭敬,反倒是他要给一个小小主簿好处。” 余幼嘉心念一转,想起刚刚在城门口时白钟山吩咐下人给段主簿银钱的场景,也笑了: “他本事不行,所以哪怕来崇安县,地位几乎也只与一个主簿齐平。” 只有如此情况下,哪怕白钟山险些都要死在路上,却也没能责问县令追查抓人,反倒是自己得跟着一个主簿‘悬赏’杀手的事,还得给主簿好处。 余幼嘉往后靠了靠,感觉背后有了实感,方才略感到了些许松快之意: “我也想岔了一些事—— 那白钟山若是在家中受宠,想必从前也不用想方设法要引诱二娘三娘,自有爹娘替他操持。” “他许是家中庶子,或不受宠,这才需要为自己图谋打算。” “而来崇安县,许是被人差遣当了马前卒我听闻有些捐官,不必一次将银钱交齐,等上任后搜刮银钱再补齐也是一样?” 周利贞微微颔首,眉眼柔和温顺: “是。” “所以此事,想必八九不离十。” 这自然也是自谦的说法。 事情到如今,已然是十成十。 毕竟,只有这种可能下,一切都才能对的上。 白钟山来收齐买官的钱,路过此地,想起余家的下落,既没什么胆,不敢碰身为前太子妃余二娘子,却又色心不减,回忆起余三娘子的一片真心,又想要娶个玩物 周利贞心中一片不以为然,无悲无喜,只见余幼嘉又不理自己,方才又微微俯下了些身,轻咳了几声。 余幼嘉的视线里,他颈侧的那颗痣印被动作勾勒而出,越发诡艳。 只是纵使万般诡艳绝伦,也只能留住余幼嘉视线一瞬。 因为下一瞬,周利贞听自家表妹喝骂道: “如此,那白钟山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余幼嘉继续道: “肖想自家表妹的表哥,能算是什么好东西?” 周利贞动作一顿:“?” 余幼嘉又呵了一声: “他这是肖想表妹吗?他这是一时贪图美色,想要表妹的身子他下贱!” 周利贞:“!” 余幼嘉想起昨日家中女眷那些滔天的眼泪,越发烦闷: “况且,他年纪都多大了?知不知羞?!” “家中没镜子总有水?怎不瞧瞧自己那么大的年纪与颜色将老的容貌难道心里没数自己能否配得上肤白貌美的小娘子吗?” 周利贞:“!!!” 余幼嘉又啧了一声,许是因为在表哥身旁放松的缘故,如此骂过之后,她心情倒是好多了。 于是,她拍了拍恍若石化的周利贞,告别道: “既然已知情况,那我需得先回家报个信,表哥。” “我明日再来给你送剩下的梨膏糖,今日下雪,不必送我了,你早些回去。” 周利贞还是有些愣神,余幼嘉也不管他,径直溜下马车,大摇大摆离开了。 马车内外一片沉寂,直到余幼嘉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一直候在车辕外的小九犹豫几息,才十分小声的嘀咕道: “表小姐为人还是不错的就是尽说些让人去死的话” 第七十一章 一时喜悲 浑不知自己害人伤心的余幼嘉,漫步在崇安县城的街道上。 如今十文钱才能进一次城,难得进城一次,她自觉是要逛个底朝天。 可逛来逛去,却才发现,崇安城内的景色,早已不是她刚刚睁眼时看到的那般景色。 行人锐减,铺面萧条。 余幼嘉在往昔最繁华的城西,都看到不少贴红纸出门面的铺面。 出的多,可红纸上贴的价却称不上便宜。 显然,很多人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例如,不知道银钱已经不会回到他们手中,还想着自己既受这样的物价,便能将这样的物价施加予人 例如,不知道红纸后有无数道相同,且混混沌沌的影子,在无奈,挣扎,扭曲,尖啸 可谁也逃脱不开。 余幼嘉面无表情的走过几条街巷,又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遇见李老爷子与果娃的集市边。 集市的人倒是比其他地方多些,但大多都是摊贩,不常有买客。 余幼嘉一空手进去,便被好几道声音殷勤喊住: “小娘子,要不要来看看我家包子,肉馅儿的,香得很,一个只要二十文!” “小娘子,买布吗?自家织的棉布,用料扎实,纺的也细密三百文,这半匹布就是你的!” “你们都别挡着小娘子——诶,小娘子,来我这里看看,我这里有漂亮的首饰,店里有一对银丁香花,很衬起色” 揽客的言语很多,只是价格也着实多到夸张。 余幼嘉听了几耳朵,就知道今日自己兜里绝不会少上一文钱,正要不耐烦的走开,余光一撇,便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眼熟妇人迈步走了过来,替她挡开了众人: “没瞧见小娘子不买?追着人家做什么?” 众人一哄而散,余幼嘉这才瞧清楚那妇人的眉眼: “您是,先前集边卖草药的阿婶?” “刚刚,多谢了。” 那妇人笑着应了,并坦率道: “对,是我,没想到小娘子还认得我。” “不过不必那么早谢,我也是瞧着小娘子空手来,所以问问你今日是不是还要买草药的。” “你若是要买,我按便宜的价给你一月前的价。” 一月之前的价,那便是马县令还没走马上任之前的价钱了。 如今城中各地都在涨价,却是没有瞧见反倒自己开口降价的事儿。 余幼嘉略微有些好奇: “阿婶家中遭了事儿?” 她的言语向来不藏着掖着,听得妇人也是一愣,旋即含糊应道: “算是,买不买?” “我这里虽只卖未晒干的湿药草,但带回家晒晒,分量也不少你若自己认识大夫,倒手卖掉便能赚一笔。” 余幼嘉倒是没有想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到自己的头顶,当即点了头: “好。” 妇人的眼角瞬间弥漫出好几道笑纹,她急切道: “那你随我去那边的巷子,从后门进我家,我将东西给你。” 妇人指尖所指之处,赫然正是一条哪怕在青天白日之下都幽深到深不见底的小巷。 余幼嘉扫了一眼,突然有所感触一般,摸了摸自己藏在厚实棉衣下的切药刀,笑着应道: “好。” 妇人没瞧见她的动作,左右横扫了几眼,埋着头带她走进阴暗的小巷中,往深处越走越远。 一步,两步 余幼嘉越发握紧了刀柄,可待又走了数十步,便见那妇人很快打开一道窄小的后门,又叫出一个瘸腿拄拐的男人,将每袋足有她两个人那么大的两大袋子药草递给了她。 余幼嘉一愣,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还真有草药,而不是诱饵。 她准备商量价钱,可也恰恰好就在此时,阴暗的小巷口更深处突然响起几道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 “咚!咚!咚——” 余幼嘉下意识准备回头,却见原先那把她带入小巷的妇人脸色突然一变,狠狠推了她一把。 这一把的力道极大,又是一时不备而来,余幼嘉险些摔了个狗啃泥,连退了数步,才稍稍站稳身子,抬头一看往声音处看,却对上了一双目眦欲裂的双眼还有,血。 好多,好多的血。 那推余幼嘉离开的妇人还站在原先站的地方,只是头上,多了一个血窟窿。 鲜血从血窟窿里奔涌而出,染脏了她那张早已不算年轻的脸。 而后,便是轰然的坠地声。 有个泼皮打扮的癞子脸惊叫了一声,险些没抓住手里染血的木棍: “老大!我,我刚刚只是冲她肩膀去的,她自己迎头撞上来” “她,是,是不是死了?!” 为首的另一人便道: “死了就死了,怕什么?谁叫这姓尚的娘们儿敬酒不吃吃罚酒?!” “早说让她将家中所有草药卖给蒋掌柜,那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还能拿一笔钱呢!” “如今倒好,拒了蒋掌柜的生意,现在还偷偷摸摸想将自家草药卖人” “没事儿,咱们这事儿是在替蒋掌柜办事儿,他有银钱,咱们等会儿要了钱去城外躲几日便是。” 为首的汉子往地上呸了一声,正巧呸到门内刚刚替妇人那药的瘸腿男人脚背上。 安静了几息的瘸腿男人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红着眼挥舞着拐棍冲了出来,还不断叫骂道: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 “你们已经打断了我的腿,你们怎么能杀我媳妇!?” “只是一点儿草药而已,你们怎么,怎么敢杀我媳妇!!!” “这是我们家收的草药!不肯卖低价给你们这些卖假药的畜生怎么了?!” “城中粮价那么高,你们踩在咱们头顶吃肉喝血,怎么就不能让咱们有个喘气的机会?!我们只是想混口饭吃,我们分明只是,只是想将草药卖掉买粮食,换一口饭吃——!!!” 怒吼与皮肉相击的声音近乎同时响起,那群地痞流氓冲进窄门内便是一通拳脚相加。 余幼嘉站在原地垂着眼发愣,她始终握着刀柄,可刀甚至没有被抽出的机会,那妇人就死在了面前。 妇人的血蔓延过泥土上的砂砾,又蔓延过那因粗暴动作而洒出的枯黄草药,最终,流淌到了余幼嘉的脚边。 余幼嘉的鞋被染红了一角,也正是在此时,她的脑海中,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来—— 那妇人动手推她,不是把她往深巷里推,而是把人往唯一一处有光亮的巷口处推的。 什么嘛 死生,善恶,一时的喜悲,连给人准备的余地都没有。 余幼嘉蹲下身,给那妇人闭了眼,而内里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平息,又是一声惊恐的喊叫: “大哥,这,这人怎么看着也像是死了?” 为首的男人这回声音也有点慌了,却仍强撑道: “不慌,多大点儿事儿” “咱们把这两人藏起来就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娘希匹,不对,刚刚那老娘们是不是还带了个人回来?去抓住她,杀一个也是杀,杀三个也是杀,别放她走!” 余幼嘉最后摸了摸那妇人的脸,确定那几个男人争先恐后的出门查看,这才站起身,转身就往巷口跑。 那群男人在身后追赶,口中不干不净的骂着,可余幼嘉一直没跑快,一直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给那群男人希望 而后,穿过来时的小巷,一头扎进了现下普通人最多的集市中。 她用毕生最大的声音,也用刚刚为妇人闭眼的气力,拼尽全力喊道: “杀人了!” “我去尚阿婶的家中收草药,刚巧碰见,碰见,这几个男人,杀人了!!!” 事实证明,无论何时,杀人二字,总有奇效。 纵使是礼乐将崩而未崩时,谁也不会愿意自己是先被碰坏的那一片砖瓦。 毕竟要是一块砖瓦坏了不修补,随之而来的,定然是成片的垮塌。 在一切无可救药之前,一切,都还有药可救。 余幼嘉站在所有人之后,从人墙缝隙中看着那几个面露惊恐的男人被按住,挣扎,再次被抓住,殴打 余幼嘉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迈着步子,回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的集市已散,四娘与五郎却还在原地等她。 四娘黏糊糊的凑上来,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今日赚了多少钱: “有了热饮,果然今日生意就比前几日好了一些,嘉姐,你可真厉害!” “冬日下去,喝热饮的人估计也会多起来,咱们的生意应该就能更好一些,只是现在进城要收钱,咱们不好讨井水,这点会麻烦一些” “唔,嘉姐?”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四娘收了手指,看着不发一语的余幼嘉,小心翼翼问道: “嘉姐,怎么了?” 余幼嘉回神,用另一只较为干净的手,摸了摸四娘软乎乎的头顶: “没什么” “我只是在想—— 人活着,未免也过的太苦了一些。” 第七十二章 苦中作乐 四娘自然听不懂‘人活苦’是什么意思,下意识便看向了弟弟。 五郎那张与四娘极为相像的脸上,也俱是一片茫然,将头挠了又挠,绞尽脑汁试图接话: “应,应当都是差不多的罢?” 余幼嘉深深看了五郎一眼,没有回话。 她迈步,走到了还在收拾碗筷的隔壁摊位前,出声询问道: “阿叔,第一日生意如何?” 第一日支摊的汉子叹了口气: “不好卖。” “说句实话,我家做炊饼的手艺传了也有几代,炊饼出炉保管外焦里嫩,饼子松软,无论是从前的肉馅菜馅,还是无馅的炊饼皮,从前都是人人称赞的吃食。” “可如今,天大雪,田间地头大多无菜,有也不便宜,至于肉价,那就更贵,只买一点儿调不好馅儿,买多又怕炊饼价高,卖不出去发臭只能扔掉” “带馅儿的饼算是不敢做了,可没有带馅儿的炊饼卖也大不如前!” 余幼嘉闻言,回忆着今早吃到的炊饼,接话道: “没有芝麻?” 炊饼不是只有一家卖,余幼嘉从前也吃过不少。 大多都是两面金黄,表皮撒有芝麻,放在炉子里一经大火烘熟,大半条街都是焦香 但她今早吃到的炊饼,表皮没有芝麻。 炊饼的精髓就在于一口芝麻焦香,没了芝麻,势必口感差上不少。 汉子连连点头: “是!涨价了,都涨价了,芝麻这东西在田里时本就精贵,如今一个饼上的芝麻钱,都顶得上原先一个炊饼的银钱了。” “我本也是赚个辛苦钱,没有炊饼,还有米,还有面,定高价根本没人吃,哪能花那么多的银钱买肉买菜买芝麻?更何况我如今家中的银钱,早已花在寻思买各种谷子上” “这样自己配比的米面,才又划算,又能好吃,炊饼的价格也能更低一些,穷苦人家才能买得起唉!” 低一些 想起来了。 确实是低,而且不止一些,而是许多。 城里如今一个包子要二十文,而这里,今早吃到的热腾腾大炊饼,一个只要五文钱。 这种配比方法,还有发面手艺,都堪称是独门秘籍,旁人若恳求摊主求学,对方只怕也为难。 余幼嘉低下头,用那只指尖略有血腥味的手,捻起一个摊位上没有卖出的冷炊饼,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卖炊饼的汉子又诶了一声: “小娘子,要吃炊饼我给你现做,那炊饼冷了,不好吃了” 余幼嘉没在意,只是任由冷掉的炊饼入腹,填饱空空的胃袋。 炊饼很冰。 今日又下了雪,冷炊饼在外早已冻的梆硬,偶有几颗碎雪吹拂于上,犹如染血的小砂砾一般,咬的牙齿又冷又疼。 原是不好吃的。 只是她一路从那窄小的巷子里争出命来,又在风雪中穿行了许久,早上腹中那些汤水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嚼在嘴里,竟也有了几丝香甜。 她吃了饼,有了气力,便也想出了其他活法。 余幼嘉问: “阿叔,做不做甜馅饼?” 卖炊饼的中年汉子一愣: “甜馅儿的炊饼?没,没卖过啊。” 崇安地处南地,虽嗜甜,可在面食上还是极为保守的,基本只有无味或者咸味馅。 做甜馅儿其实也不是不行,但上哪里去找糖?那不是更贵吗? 等等,该不会是 余幼嘉将最后一口梗人的炊饼塞进嘴巴里,道: “我可将我的果酱便宜些卖给你。” “一斤果酱做馅儿,若是省着用,可做三四十个炊饼,哪怕不省着用,也能做二十多个。” “我这里一斤果酱十文钱,若是阿叔要,一斤按照六,不,五文钱卖,你要是自己愿意压些辛苦钱,薄利多销,五文钱的炊饼不用涨价也能有利润,保管比现在没滋没味的炊饼好卖上许多。” 米面贵,馅料贵,但是果酱的价却一点儿都不贵。 卖馅饼的汉子当即有些心动,却还是犹豫道: “没人把果酱做到炊饼里过,也不知是好卖还是不好卖” 余幼嘉没有犹豫,走回摊位上,给对方拿了一个小竹筒的果酱,足有半斤重。 汉子一愣,当即想要推拒,余幼嘉却直接将果酱放在了泥灶上: “先试试。” 汉子分外不好意思,两只蒲扇一般的大手搅在一起,搓的都红了: “小娘子,我怎好意思让您贴本钱帮我” 余幼嘉瞥了那面相敦厚的汉子一眼,又看了一眼后头捧着肚子蹲在雪地里用雪搓碗碟的妇人: “我没帮你。” 不等汉子愣神,余幼嘉直言道: “我愿低价卖你果酱,又浪费口舌说这番话,只是想让你不要涨价,来城门口的人,都能吃上一口热乎好吃又划算的吃食。” “城中现在境遇不好,我刚才在城内听到一户卖草药的人家也没有余钱买粮食。” “连他们这些城里人都如此,更别说是乡野里的百姓,我猜,他们若没有地方能买到能便宜的吃食,保管会死在这个冬天” “我顾不上自己死活,也顾不上他们死活,我只能尽力让他们死前腹中有点儿东西果腹,嘴里能吃到些甜味。” 从前,余幼嘉曾听闻过,甜,是最廉价的快乐,也是最容易获得的快乐。 余幼嘉从前没在意过这一点点的快乐能做什么,现在来看,当真好有用。 毕竟人世,好苦。 上到从前尊贵,如今却得豁出命去的大夫人,下到被贪官,被乡野恶霸欺凌,艰难求活的平头百姓 全部,都好苦。 她没能力替妇人挡下木棍,没本事能冲进屋内与四五个彪形大汉对打,更没本事能救很多人。 但,在他们死前给他们尝点儿甜味,让他们死前不那么痛苦 或许,也不错。 ----------------- 城内。 残月隐入云层,青砖墙上掠过一道剪影。 身形健硕的汉子伏身贴檐,布履点过墙外老树,兽头瓦当,最终翻墙落地,只溅起半片枯叶。 汉子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神色阴郁,却仍为自己这一次利索的翻墙而心中叫好。 他在周家踩点了两日,自觉不会有人发现他,可哪知才走了一步,便听一道浑厚的声音喊了一声‘小九’。 而后,刀疤脸的耳后一声脆响炸开。 下一瞬,便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喉头,将他掀翻,猛然往后拖去。 多时。 庭中终于点了灯。 脑中一片混沌的刀疤脸也终于勉强看清了庭院中的场景—— 周家这个新院落,不似平常人家一般以门窗封厅,只以层层叠叠的厚重青帐垂落,掩人耳目。 青帐上,倒映着一道形销骨立的身影。 那声音,隔着青帐,一直对他说话,说话 “你是传闻里那个抛弃弟兄们跑掉的豺狼帮帮主?” “大家都在传,听说你现在帮内只有你一人了” “什么?你的弟兄们被杀害,你原也不是逃跑,而是刚好离开可你怎么会找我复仇呢?害你们的分明不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觉得你们为蒋掌柜做事,你们兄弟死了,定然是我杀了他们” “可我不是坐马车回城,回来的时候也不是蒋掌柜告诉你的那几日,更没遇见什么豺狼帮的活人。” “我知道了。” “若是一切真依你所言你被骗了。” “蒋掌柜对你说要害我,但你们的拦路,却‘刚巧’拖累了城中另一个贵人,这未免也” “什么?你原来不知道城中来了个名叫白钟山的富家公子吗?” “那公子年纪与我差不多,来的路上遭了伏击” “听说,他最近还在到处找凶手是谁” “你想报仇啊” 那声音从青帐内传来,落入他的耳畔,宛如鬼怪作祟时发出的轻响: “那也简单。” “我若是你,一定会去找蒋掌柜。” 第七十三章 雾罩山河 雾罩山河。 穹顶之下,一派灰败。 张三迈着沉重的步子,背着七八岁的孩子,一步步的踩在尚未融化的晨间积雪上。 一个月的时间内,他往县城走了三次,三次的心中都不太一样。 第一次,慌乱。 第二次,焦急。 而这一次心如死灰。 他照旧来到了城门口,穿过不知道为什么多了很多的摊位,最终停在了熟悉的摊位前。 正在照旧守摊位的余幼嘉一眼就看到了背着孩子的张三,她下意识又多看了一眼张三身后哭到堪堪睡着,脸色红润的孩子,这才问道: “张叔,今日可是要卖什么?” 虽然前两次的猎物都没吃到嘴,还都被三娘养了起来,但余幼嘉始终坚信,只要自己买的多,总归能有三娘愿意吃的。 太需要打牙祭了,再吃粗粮真的快要变成粗粮了。 余幼嘉砸了一下嘴,这才回神,堪堪发现张三今日和前两次来时都不同,脸上一派麻木,不像是她原先以为的被冻伤了脸,反倒像是痛苦到极致的神情。 余幼嘉动作稍顿,寻了个碗,在锅中打了一碗热饮递给对方。 张三愣愣的接了,喝了,好半晌,才有些突兀的说道: “我媳妇死了。” 余幼嘉又是一顿,回应道: “上次不还好好的吗?” 张三还是愣愣的: “是啊,上次还好好的。” “只是这世道,人命这种东西,太贱了,阎王也狠心,见不得咱们好,非要从我身旁把她夺了去。” “前几日阴雨,我和我家狗蛋在厨房里垒砍好的柴,她说她冷,回屋内加一件衣服可等咱们爷俩弄好出去,她就已经躺在了屋门前的泥地里面,头上,身下,全部都是血。” “滑倒了,是滑倒了我找了最近的邻里,有个会接生的婆子说她怀了两三个月的身孕,孩子没了,她也没了。” “不过许也是好事。不然,等我把她背到城里看大夫,她还得在风雪里颠簸一路,我,我还得去找那个黑心肝的药铺掌柜那掌柜或许还会给她假药” 比起受了很多痛苦与折磨后死去,一了百了,反倒没什么不好的。 张三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毕竟,他也不能说不好了。 因为,媳妇死了,媳妇已经死了。 余幼嘉向来不会安慰人,只得沉默着又给他添了一碗水。 张三一连喝了两碗,好像终于有了些许力气,也像是终于注意到了面前是谁的模样: “小娘子,谢谢你的热水,只是我,刚刚才花了全身的家当,给我媳妇买了棺材,没有银钱给你了。” “我也没有猎物,冬日的雪一下,猎物就更难找了” 余幼嘉一直沉默着,准备再度添水,却被拒绝了。 张三翻过手里的陶碗扣在桌上,又道: “我不喝了,不喝了,我还得去城内寻个好人家,问问有没有好心人要孩子,把狗蛋托付给人家。” “我,我得回去操办我媳妇的丧事,我有点想我媳妇” 余幼嘉动作一顿,这回没忍: “你媳妇尸骨未寒,泉下得知你要卖儿子,估计会气的当场活过来。” 张三又是一愣,旋即高声吼道: “我没有卖儿子,我只是” 只是,只是找个人托付 后面半句,张三没说。 因为他瞧清楚了余幼嘉的眼神。 那眼神很冷,像是在说‘你不卖,别人难道就不会卖?’ 这世上虽然好心人不少,可哪里又有能全心全意对别人孩子的人呢? 当牛做马算是小事,可万一遇人不淑,只怕被倒手卖上几次都有可能。 张三没了言语,好半晌,才突然哽咽道: “可我们,也没活路了。” “平头百姓家原本就攒不下什么银钱,我原本算是好的,可媳妇一死,丧事一办,如今还倒欠着银钱。” “现在无论何物,只怕都贵到天上去了,我若不给狗蛋寻个好去处,冬日下去,只怕是要饿死。” 余幼嘉不爱听这话,只是伸手,指了指隔壁热闹的铺面,以及上头【五文一饼】的招牌: “你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要死要活做什么?纵使冬日难打猎,每日寻些日活活计,卖力气一日也能赚上几十文。” “这里带馅儿的炊饼五文钱一个,口味又好,有活就干活,没活时就回去打打猎,怎么不能养活自己和孩子?” 五文钱的炊饼? 张三又是一愣,看向热闹非凡的隔壁铺面,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鼻尖,一直萦绕着一股刚刚出炉的炊饼香。 那香味很不寻常,不似往日里芝麻的香气,反倒像是甜香。 没错,甜香。 与普通炊饼不同,与肉馅的炊饼也不同 那香味,天生就带有一股子暖意。 无论何时,只要吸入鼻中就能让人精神一振,食指大动。 家中买的果酱,似乎也有些许这样的香气。 张三一时间有些看直了眼: “这家夹馅的炊饼,当真五文钱一个?”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城中的包子不是二十文一个吗?现下白面一斗也得百来文?” 这家店的老板怎么能卖的这么便宜? 而且还弄出了夹果酱的甜炊饼? 这,这赚头,一定很薄 余幼嘉瞥了一眼张三身后还在沉睡的孩子,心情稍稍好了一丝,有了解释的气力: “这家老板心善,手艺好,人也机灵,知道用稻黍稷麦菽等谷子混着调价格低廉些,且口味不差的面,所以不能按白面的价来算本钱。” “我没他有手艺,也没什么做炊饼的天资,于是便将自家的果酱低价卖与他做馅儿。” “他这里的炊饼,应当是全城最大料最足价卖价最低的炊饼,你们父子二人只要有心赚钱,纵使是去码头卖半日力气,也绝对不止二十文,吃个饱餐总是没问题的。” 没问题? 何止是没有问题! 若按原先他所想,一个包子二十文,父子俩一日怎么不得吃掉四五个包子? 自己买米面粮食回家做饭纵使便宜些,但还得花上回家,烹煮的时间,没法又看孩子,又做活计,又给孩子做饭 他虽想将儿子托付给他人,自己也真心想随着媳妇而去不假。 但是能好好活,谁愿意说死就死呢? 如小娘子所说,旁人哪里会对自己的孩子好呢? 张三突然打起了些许精神,余幼嘉掀开桌上那被盖上的陶碗,往里面放了二十文钱,放在了对方面前: “上次买兔子时讨价还价时你还我的银钱,今日再给你,你去吃个饱饭,四处问问有没有什么活计可以干罢。” “等你们日子好起来,也就不会想晦气事儿了。” 张三愣愣的看着碗里的铜板,八尺高的大汉子,一下子泪如雨下。 余幼嘉没有管他,回到灶炉边继续看火。 火苗跳动不熄,宛若通红的鲜血。 余幼嘉盯得久了,一时间眼睛也有些痛,正要看向远处休息休息,就见城门口一阵喧哗,去凑热闹的五郎跑回来便开始喊道: “嘉姐,听说城内海心堂的那个蒋掌柜,在家被人砍了!” 第七十四章 黑吃黑吃黑 “什么?” “死了吗?死了吗!?” 小棚铺内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响起。 第一道是吃惊,第二道则是急切。 平头百姓要是死了,许是天道无常。 但这个蒋掌柜要是死了,那可真就是报应不爽。 最近难得听到这样大的好消息,余幼嘉只觉自己从未如此着急过,绕过灶炉又是一通急问: “死了吗?” “死在何处?家中?惨不惨?” 五郎满脑门都是汗,闻言都愣住了: “不,不知道啊” “只是大家都这么说,说蒋掌柜家里突然进了个贼人,那贼人掏刀就是一阵胡砍,后被伙计们阻拦,便跑到了大街上,又撞见了巡职的官吏,当街就自刎了。” 余幼嘉没有得到想听到的死讯,不由得啧了一声。 四娘凑了过来,懵懵懂懂: “那掌柜,和嘉姐有什么仇怨不成?” 余幼嘉张口欲答,却听一直呆滞的张三突然抢声音回答道: “仇怨?” “但凡去海心堂买过药的老百姓,谁不恨那掌柜?” “他怎么如今才出事,若是早出事儿,没准,没准我家也不会因来回凑钱,没法子修整屋前泥地我去瞧瞧!”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转身也是毫不犹豫。 四娘与五郎各自都是一脸莫名,余幼嘉耐心的解释道: “原是城中一黑心商贩,十分黑心那种,到处欺男霸女,吃人血汗钱。” “人活一世,若是碰见好人死了,未必一定为其落泪,心有感念,也是慈悲。” “但是若是遇见坏人死了” 余幼嘉难得露出一个十分畅快的笑容: “一定要大笑三声。” “所以,我也先去看个热闹,你们还是看铺面,等我回来。” 五郎若有所悟,缓缓露出一个笑脸来。 四娘却仍是不肯离开余幼嘉身侧,非但不肯离开,而且还牵住了余幼嘉的手。 余幼嘉一顿,便听四娘掩着裙角,小声嘀咕道: “嘉姐,你能不能不把我丢下” “今日出门急,我,我没带女儿家的东西你能给我买吗” 家中的银钱,如今都是由余幼嘉拿着的,买办东西,卖出多少,都由她过手,其他人就算是有心思想添置些什么,也得同她说,得了允才能买。 所以,虽然余家如今的日子,比被征税影响到的普通人家强些,衣食不愁,也有固定进项,可却没什么私密,且若是东西要得急,要等余幼嘉,总怕错过。 余幼嘉定睛看了脸颊微红的四娘几眼,也压低声音: “小日子?” 四娘一下子害羞起来,捏了一把余幼嘉的手指: “嘉姐!” 娇羞二字,余幼嘉不懂。 不过缘由懂了就行。 她让一头雾水的五郎守摊,牵着四娘的手一路交钱,进城,走入一家裁缝铺子 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本远远瞧着还在前头的张三父子俩便不知道去了哪里,原本浩浩荡荡的去看热闹人流也不知去了哪里。 余幼嘉站在左右瞧了瞧,正在犹豫往哪里看热闹,一回头,才发现换完衣服的四娘埋着头,脖颈,脸颊,一片片的红云。 四娘的声音轻若蚊蝇,却好像是快哭了: “嘉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原不知道” “家中本就不宽裕,我,我实是不应该” 余幼嘉轻轻敲了四娘一个脑瓜崩: “谁不是娘生娘养?姑娘家谁没有过这样一遭?” “都是常有的事情,不应该羞愧。” “不止不应该,四娘该觉得自己厉害才对。” 厉,厉害? 四娘愣住,一时间没想通两者有什么关联。 余幼嘉就着脑瓜崩揉了揉四娘的头顶: “月月流血而不死,月月都能挺过来,怎么不算是厉害?” 四娘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没忍住,一下子噗呲的笑出了声: “哪能这么算” “月事污浊,露出来给人瞧见的话,更是” 余幼嘉平缓的问道: “谁告诉你月事污浊的?” 四娘一愣: “大,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 不,好像也不是大家,具体是谁,四娘一时间也有些说不出。 分明没有人真真切切的告诉过她这句话,但,她就是能知道这句话。 毕竟自从她十一岁初潮时,每个人都避讳着,厌恶着 余幼嘉耐着性子等了几息,没有等到下文,便知她也在沉思,笑道: “那是错的,四娘。” “虽说男女有别,可既是血肉,又都由女子腹中托生,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 “世人厌弃,避讳此事,无非是一开始男子觉得遇此事时无法舒” “啊,你还没长大,我换个说法就是害怕。” 四娘听得懵懂,重复道: “害怕?” 余幼嘉微微颔首,轻声道: “对啊,害怕。” “志怪书中说女子经血能令鬼祟显形所以,越是鬼怪妖祟,越是害怕此物。” “因为,只要一点点女子经血,就能让他们原形毕露。” “明白吗?” 四娘这回懂了,却也一下子就被镇住了: “这,这么厉害?” “那为什么旁人从来没有提起过” 余幼嘉又笑了,怜悯的摸了摸四娘软乎乎的头顶: “简单啊” “因为能和四娘说起这些事儿的都是女子,而她们,也怕自己遇见的是鬼祟。” “若是不让他们显出原形,自己便还能装糊涂。” 四娘好像有些懂,但好像又不太懂。 她觉得嘉姐好像说了很多东西,很多东西也都意有所指,但自己就是摸不到究竟是什么。 余幼嘉也没期待四娘能一下子明白,索性松了手: “不闲聊了,再等下去,就真的什么都瞧不到了。” “我想想,咱们现在是应该去海心堂,还是应该去官府看看是否有升堂嗯?” 话到此处,余幼嘉余光一撇,就见刚刚率先去看热闹的张三父子,竟,竟回来了?! 余幼嘉一愣,忙招了招手: “张叔,没瞧见热闹?” 张三一脸见了鬼般的晦气: “瞧见了,不过蛇鼠一窝,没啥好瞧的。” 余幼嘉有些好奇,张三便继续往下说道: “蒋掌柜被人砍断了半条胳膊,因是官吏当场撞见的贼人,所以即刻便升堂发审。” “县令没来,倒是一个主簿替审,就问了两句话—— 一问‘你这蒋姓,可与镇北王与蒋贵妃的蒋同气连枝?’ 二问‘既不是,你又说不出那人为何要砍伤你,你必定也有过错,交出家财,可免你过错,你可愿意?’” 余幼嘉挑眉,张三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神情: “然后海心堂当场就被抄了,那蒋掌柜缺了半条胳膊,又拦不住官吏,当场便昏死了过去,被家里人带走了。” “我原先以为那黑心的蒋掌柜是被贼人砍死如今一瞧,热闹是热闹,但却也没那么尽兴。” “半炷香的功夫就散了,从头挺到尾,连那贼人是谁,缘何砍人都不知道。” 可不是不尽兴吗? 原先以为蒋掌柜作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恶,他一出事儿,一定痛快的紧。 可连余幼嘉也没想到,这完全就是一场黑吃黑。 如此快的盖棺定论,只怕官府压根就没有想过处理蒋掌柜被砍伤的事情,只是垂涎蒋掌柜的家产已久,顺势便寻了个可笑的借口罚了家产 可惜,没有亲眼去看一眼。 完全就是听了个莫名其妙的热闹。 余幼嘉稍稍有些遗憾,不过瞧见四娘略有些紧张的模样,心思便也散了: “没关系,世间事,哪能面面俱到?” “这次不知晓没事儿,等下次蒋掌柜出事儿,咱还能看个热闹。” 此言一出,哪怕是一直阴郁的张三,也微微震了震精神: “我去市上寻个工,往后就在城中做活,等着蒋掌柜死,也算是有个盼头。” 余幼嘉微微颔首,在对方离开之前,到底是追上去,多言了一句: “世间本多变故,无论蒋掌柜一朝一夕之间死不死,都得有盼头。” “冬过就是春,等春天一到,无论做些什么,到秋天,就能有收获的时候,多过几年,便有余庆,你孩子也能有个家。” 张三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余幼嘉则是回神,牵起等着自己的四娘的手: “走,今日你不舒服,反正生意也不好,咱们早些回去休息罢。” 四娘高高兴兴的应声,等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来: “嘉姐,你今日不是说要去找周家表哥吗?你不去?” 这事儿是嘉姐昨日回家时对她们说过的,今日还搬了不少秋梨膏出来,今日都进了城,却不去? 余幼嘉还在消化今日的一点一滴,闻言一摊手,满不在意道: “太着急‘关照’蒋掌柜,进城时没带秋梨膏。” “一次进城门十文钱,什么样的家能这样进进出出表哥也不是蠢人,总不会一直等我,改日再说。” ----------------- 青帐垂坠处,难漏天光。 昨夜庭前的血痕早已洗净,茶水也已温了数次。 可直至露水将影子浸透三寸,枯坐的青年也没有等待来人。 青年忍着心跳,又一次轻声嘱咐道: “小九,你去门外再瞧瞧。” 小九刚刚站定才几息,又接了命令而去,回来禀告时,言语都带上了几丝无奈: “主子真的没有人。” “一个时辰我都跑了三十六次了,实在不行你早些歇息。” “表小姐许是遇见了事情,今日不会来了。” 青年苍白的指节捏紧茶杯,眼中原本黯淡的神色有了些许回温,喃喃道: “对,许是突然有事” “许是表妹突然死了,所以没有来见我,她并不是不想念我,也并不是不来见我” “没关系,我去见她,我去找她” 小九:“” 小九:“主子,您就别去给表小姐添堵了” 什么死不死的,这两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会讲话! 他都不敢想主子要又去‘巧遇’表小姐,表小姐得烦成什么样 “我?添堵?” 青年苍白的脸上顿生几丝幽怨,他往后一倒,倾颓于层层叠叠的青纱帐后,好半晌方才叹道: “也对,在表妹的心里,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能排在我的前面” “表妹,表妹,你好狠的心——” 第七十五章 饶舌引祸 “阿切!” “阿切!阿切!” 余幼嘉连打了三个喷嚏,四娘有些担心: “嘉姐?” 余幼嘉捂了捂鼻子,有些纳闷: “没事,许是有人骂我” “奇了怪了,感觉最近也没得罪什么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余幼嘉啧了一声,又加快了些许步伐。 初雪过后,天一日比一日冷。 虽积雪已消,可雪化成冰,稍有不慎便会踩湿鞋袜,难受的厉害。 余幼嘉不喜欢提心吊胆的小心走路,喜欢快刀斩乱麻,既然或许会踩湿,那就干脆大步走,等回家再更换。 她这习惯,能认同的人不多,所以也就她走的快。 半个多时辰的路,连跑带疾走,在腿肚子微痛前,花了大半炷香的时间便见了熟悉的院子。 只是瞧见了院子,余幼嘉的步子反倒是慢了下来。 因为熟悉的院子门口,赫然停着一辆颇有些眼熟的华丽马车 对,没错,很眼熟。 正是,那日在城外时,被她与小九刻意拖下水的那辆马车。 余幼嘉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几个迈步,推开已经加高的围栏,进了院子。 院子里吵吵嚷嚷一片,女眷们组成了矮墙,怒目圆睁的将三娘围在后头。 而女眷们的对面,赫然是一个乍一看高大英俊的富家公子,还有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厮。 白钟山。 说要来,还真来了。 余幼嘉心里唠叨了一句,捏住了从不离身的切药刀,正要抽出,却听那头的白钟山急急道: “我这是在救你啊!表妹!” “你们可真糊涂!” “余家簪缨世家不假,可从前的谢家还五世六公呢!” “谢家如此鼎盛,谢上卿如此天资卓绝,两度出使,官拜上卿,陛下一道旨意,不也成了泉下枯骨?” “余家早就没救了!流放的男人们回不来,你们早该自寻出路了!” “我迎娶表妹为妾,已然是我顾念往昔情分,不然的话,你们往后还不知道如何吃糠咽菜!” 这番话堪称刺耳,不过余幼嘉听着听着,一个没忍住,笑了。 不过她站的远,那头的对峙也正激烈,一时之间,竟也没有人发现门口进了人。 女眷们的反应让余幼嘉很欣慰,三娘纵使被护在最后,可性子极烈的她,还是没忍住当即骂出了声: “吃糠咽菜怎么了?往上数百年,谁人不吃糠咽菜?” “我们余家的女儿,别说是吃糠咽菜,哪怕是吃泥,吃土,没有吃的马上饿死,也绝不做妾!” 这话是早早骂过的,不过白钟山却像是得了什么允诺一样,挺了挺胸膛,情真意切道: “放心,表妹。” “我那日回去便仔细想过,我们真心相爱,你做妾确实是委屈,你先跟我走,等我明年开春应家里的婚事,等我与徐小姐成了亲,我亲自给她下药,害死她,把你扶做正妻!” 这一番话,别说是余家的女眷们,连余幼嘉都愣了一愣。 回过神来之后,又是一阵狂笑—— 原先以为这白钟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没想到,这是自觉‘真心’的真小人! 这动静不小,终于是惊动了其他人。 白钟山的视线从目瞪口呆的女眷们身上划过,看到了门口的余幼嘉,不悦道: “你又是谁?” 余幼嘉笑的眼角都是水痕,松了刀柄,迈步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喊了一声: “白表哥,三娘不愿意,这事儿便算了。” 白钟山看着面前的小娘子接近,虽一脸莫名,却也真没在意君子小人之说: “你算什么东西,说算了就算了?” “哦,你该是大房外室那个未接回家的女儿” “这样,看在你还愿意叫我声表哥的份上,帮我劝劝三娘,若她愿意跟我走,我给你一百两白银。” 一百两白银,出手堪称阔绰。 不过,余幼嘉结合这人直愣愣的冲上门来要纳三娘为妾,又当着众女眷的面,说要害死未过门的妻子这些事儿,便已经将这个人瞧清楚了大半。 所以,她故意哦了一声,装模作样往女眷那头走了两步,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又面对那一脸期待的白钟山: “白表哥,银钱是好不假,可是我这才想起来,三娘是不愿意的,非但不愿意,家里人也都不愿意。” “上次你被你气吐血的大夫人,借了老夫人的信物,给白家族老与白鹿书院的院长都递了信,只怕是” “什么?!” 余幼嘉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急声打断,白钟山整个人不停地跳脚: “你们往族老和大伯处递信做什么?!” “我不是早说了,我纳三娘为妾,是在救三娘吗!?” “我能护住她,我能护住!等我娶了亲,我一定杀了发妻,到时候我们还是能长相厮守!” 恍然大悟。 听见这话,余幼嘉的脑子就宛如一滴水划过光滑的石块,所过之处一派舒展,连原先这人做什么都理解了。 一切如原先她所预想的那样,既好色,却没有鱼死网破的心。 连‘纳妾是在救人’‘准备杀未过门的妻子’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那还能怎么回答,让让他。 余幼嘉‘老实’回答,‘认真’宽慰: “你又是将大夫人气吐血,又是逼迫三娘,家里人自然不愿意” “她们早些时候寄了书信,这几日许是到了,你本该认真想想怎么回复族老们,可如今你还当着她们面说要杀徐小姐” “那不就更糟了吗?” “白表哥,你一瞧就仪表堂堂,你说,万一她们又写信给徐家说你上门逼良为妾该如何是好?” “那你与徐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白钟山呆愣在原地,那一张尚且能算是好皮囊的脸上表情变化,憋了半晌,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谁说我要杀妻的?” 余幼嘉用哄小孩的语调,道: “我是没听见,只是这里这么多人,难保没人听见,唉。” 白钟山急的要命,捏着一把宽大的武扇原地兜兜转了两圈,朝着女眷们吼道: “我真心想就三娘,你们不领情就算了,去告状算什么本事!” “不嫁就不嫁,等明年太子等我飞黄腾达,你们也莫来我庭前哭求!” “你们冷着做什么!都给我记着,我可没有说过什么话,也没有来过!” “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们写书信我,我饶不了你们!” 女眷们一言难尽的瞧着白钟山,白钟山最后看了一眼躲在人群之后的三娘,一脸心痛的别过脸,迈步跨出院子,走了。 走了。 这么轻易,就,走了。 这可比上次那东西将人打出门方便多了! 二娘面露古怪的盯着白钟山离开,好半晌,才散了众人,慢腾腾的来到了还在大笑的余幼嘉身边: “嘉妹?” 余幼嘉稍稍收敛了些许狂意,反过来宽慰道: “没事,我原先其实有些猜到了,这白钟山脑子不行,今日见到,发现还有些高估他,所以一时间觉得有些可笑。” 可,可笑? 确实,该是可笑的。 家中女眷们性子温吞,听到白钟山要纳三娘为妾,便气的吐血,胆子小些的更是直接吓破胆。 哪能如嘉妹一般 二娘心中难受,余幼嘉余光里眼见二娘又开始伤感,想了想,调转话题问道: “我一进门就听见白钟山在喊什么谢上卿,我记得你先前写官文的时候提过一嘴” “这人是谁?” “难不成也是个罪臣?” 原先有些伤感的二娘果然被拉回神智,想了想,道: “是。” “谢家子,曾官拜上卿,所以被世人称为谢上卿。” “我久居闺阁,鲜少听外界传闻,只能从祖父与父亲口中听得一些” “听父亲说,他师从道门杨朱派,崇尚“贵己”,轻天下而贵身。” 余幼嘉闻言诧异: “轻天下而贵身?” “直接这么说?当着别人的面说?大家都知道?” 利己者不是没有。 但,身处官场,却直接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的人,倒真不多。 二娘似也有些纳闷,不过仍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是,所以树敌颇多,” “祖父与父亲偶尔说起,也是痛骂此人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善妒成性,空有聪慧与才干,却冷心冷情并不体恤百姓,做不了良臣,忠臣,只能做权臣,佞臣。” 余幼嘉回忆了一下先前二娘所写的官文,随意道: “字不错,但也确实没听过几个良臣忠臣是靠一手好字成名。” 余幼嘉本以为礼节性言语到此为止,没想到,二娘却又犹豫着开口道: “谢上卿成名,靠的还真不是笔墨功夫而是,饶舌。” 饶,舌? 这是什么? 二娘瞧出了余幼嘉的困惑,解释道: “我说不明白,是祖父还在世时说的。他曾说,谢上卿的舌比他的手要厉害的多,明明是同一件事,可经由他的口中说出来,便分外吊诡,有蛊惑人心之效。” “他两度出使,仅靠饶舌游说,不靠一兵一卒,便合纵连横了六个州府” “当然,后来这些州府被几番割据争夺,也没能守住,这六个抵御蛮夷的边境州府一破,旧都失守,陛下才在四年前迁都江陵,改国号为安平。” 原来如此。 醒来时她曾疑惑过为何京都不在北,而在内陆江陵。 原来是北地早已失守 如今,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余幼嘉这回多了几分兴趣: “天下能人如过江之鲫,本不稀奇,只是这饶舌听起来倒有趣。” “若真相是‘谢上卿与发妻争吵互相撕扯,负气离开,回家发现发妻被歹人杀害,亲手埋葬所爱’” “那谢上卿是不是会说出‘我打了发妻发妻倒地,失了生机我埋了她官府没抓我’这样惊世骇俗,让人误会是他杀了发妻的话?” 这段话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仔细品来,每个字都对,每句话也都对,但就是与原本的真相千差万别。 纵使二娘伶俐,可也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家妹妹说了什么,不免有些头晕脑胀: “不,不知道,我也不知晓那么多。” “只知那谢上卿十年前便在宫宴上以饶舌引祸,出逃时被砍成肉糜而死” “不管他会怎么说,如今,他应当都是说不了话了。” 第七十六章 披衣为继 少见的庭院。 这是余幼嘉被引入从未踏足过的新庭院时,第一眼所想。 西南角檐下有环佩轻声作响。 庭院四围垂着霜色青纱帐,纱面浮着不细瞧都难以发觉的银线暗纹,风起时如云霭流动,不像庭院,而更像是藏于家中的‘亭台’。 亭台上铺满白石,许是今早又下了一场雪的缘故,寒意撞碎暖烟,雾气攀着纱幔游走,蒸腾而上,凝成半透的丝。 小九停在廊下,余幼嘉便只得孤身一人撞开了不堪一击的纱幔。 层层纱幔掀起涟漪,缥缈的雾霭骤然而散。 余幼嘉入目的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一双宛如暖玉的赤足。 第二眼,便是右脚踝骨处的又一处痣痕。 周利贞阖眼斜卧矮案几后的软榻之上,青丝垂地,宛如玉山倾倒。 他像是察觉不到冷似的,只着一件素纱单衣,素纱贴着腰线滑开半幅,随外头涌入的寒风而缓缓摇曳。 还是没有醒。 颈侧的那颗痣,今日也明显了一些,像是点过一般。 余幼嘉脑中的思绪一闪而过,想了想,迈步往矮案软榻处走,边走,一边解了自己今日外头穿的最厚那层棉衣。 然后 盖在了那双点有妖艳痣印的赤足之上。 余幼嘉终于心满意足的抬头,又噔噔噔的跑回了檐下,问道: “这里没门窗,青帐本就无法避寒,你怎么不看着点儿表哥,让他多穿一些?” 小九磨着牙,面无表情的吐字道: “我没眼看。” 余幼嘉:“?” 周利贞:“” 余幼嘉伸出手在小九面前晃了晃: “你在说什么糊涂话?” “表哥身子那么弱,到现在都还没起身,还不知晓是不是冻晕过去了,你不看着点儿,若是病死怎么办?” 那么弱 冻晕过去 病死 原先还觉得坐立难安的小九突然打心眼儿里对自家主子升起一股油然而生的怜悯 太惨了。 太惨了。 主子活了二十多载,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结果就遇见这么块‘大石头’,真是太惨了 小九面露痛苦,支支吾吾道: “表小姐” “要不你再瞧瞧呢?许是没睡,嗯,我的意思是,许是快醒了呢?” 余幼嘉略带疑惑,不过也是转过了头: “没有啊” “算了,醒不醒的总得穿衣服,这样,你去寻件大氅或是厚帔来,再取个炭盆,给表哥暖暖指不定就醒了。” 这,这又不是真晕! 表小姐这是把自家主子当冻僵的鸟儿呢! 还什么暖暖就醒了 小九心里哀嚎几声,对主子的那股怜悯劲儿越发落到自己身上—— 十二年了,来主人身边十二年了,从未这么煎熬过。 不,也不是想离开的煎熬。 而是主子和表小姐说话时,怎么老是扯到他! 他难道是什么很怨种的人吗 好,他是。 心中哀嚎不断,但小九到底是去了。 余幼嘉在檐下等了数十息,刚觉有些寒意入体,小九便已回来。 余幼嘉从小九手中接了炭盆与大氅,又重新将青纱帐帘拢好,一转身,便对上了一双略微有些黯淡的眼,还有一张白皙到有些过头的面容。 许是刚刚她与小九说话的声音太大,还是惊动了表哥。 余幼嘉心里嘀咕了一句,迈步走了过去,将炭盆放在矮案几旁,然后又将大氅递到了表哥手边: “表哥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周利贞接了大氅,却也没披上,只是幽幽的盯着她看了一眼,而后别开了目光,捂唇轻咳道: “咳,昨日心焦,辗转反侧” 余幼嘉被这莫名其妙的一眼盯得有些茫然,不过她自觉自己不算重要,表哥肯定也不会傻到从昨日一直等着她来,所以本能想到了另一件事: “可是心焦表哥的那位老友答应之事?” “州府到崇安县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更何况新开商路,又带着药材辎重,想必没有那么快。” 余幼嘉一边宽慰,一边解了被晨间小雨打湿的鞋袜,凑到炭盆的另一旁烤自己浑身的湿气。 大周朝的日月与气候,完全不似她从前有记忆时的天气那般柔和。 要风便风,要雨便雨。 肆意妄为。 前些日子里日间还热的厉害,可如今,便是一场寒过一场的冬雨与雪。 崇安县地处南地,纵使无风雨,人走一圈,浑身也沾染不少水汽,浑身难受的厉害。 余幼嘉烤了几息,感觉自己胸腹间的寒意有些驱散,脑子这才稍稍活络起来一些,继续道: “表哥,你可知昨日海心堂的蒋掌柜被人砍伤的事情?” “他被贼人砍伤,进官府又遇恶吏,听说被罚没了家产,卖假药的海心堂也没了。” “若你老友当真会来,往后春和堂应当就是城中唯一一家药铺了,生意也能” 余幼嘉正欲细细说生意,抬眼一瞧,便见自家表哥神色好像又更幽怨了一些。 余幼嘉言语一顿,出声提醒道: “表哥?” 周利贞回神,缓缓从软榻上半坐起身,牙关似乎有些轻咬: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余幼嘉略微有些诧异: “做生意消息不灵通可怎么行?春和堂此等声名,若是妥善经营,本该早日成为一州闻名的大药铺” 余幼嘉想了想,道: “一定是小九做事不仔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打听到同表哥说。” 站在廊下的小九只觉自己头皮一炸,手中那被自己玩了十多年的软鞭也没接住,径直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响。 周利贞又轻咳了一声。 余幼嘉被拉回注意,回头就见表哥侧坐于软榻之上,没有下软榻,而脚上,自然还是她那件衣服。 周利贞收拾好了心境,再抬眼时眉目赫然又有了神采: “不怪他,是我自己志不在此,不喜经商,更不喜听到什么外人的消息” 比如这个掌柜,那个表哥。 脏东西,都是脏东西。 周利贞眼睫微垂,余幼嘉看着眼前的单薄身影,轻叹了一声: “表哥就是太与世无争,淡泊名利了些” “砰!” 这回,青纱帐外传来了更大的一声动静。 余幼嘉欲要起身查看,外头倒是先有了动静。 八叔沉闷的瓮声从外头传来: “少东家,我刚刚没拿稳东西” 周利贞咬牙,却仍尽力温声道: “敲敲打打未免太过失礼,有什么事情去外头做,不必在此侯着。” 第七十七章 舛讹归正 小九与八叔到底还是离开了院子。 余幼嘉也再次坐回了矮案几旁的软蒲团上。 刚刚的重物落地声打断了原先的言语,迎着表哥有些期待的眼神,余幼嘉一时也没想出更好的话头,只得开口问道: “今日舅母不在家吗?” 往常若是她来,舅母不说嘘寒问暖,那起码也是心肝宝贝的唤上一阵,又各种塞东西,才放她离开。 今日舅母没来 总不能是表哥没和舅母说? 应该是不在家,或是新院子舅母不常来 余幼嘉脑海划过这么道念想,便听周利贞轻声道: “早些时候去寺庙了。” 寺庙? 余幼嘉这才依稀想起来,好像确实每年入冬时,舅母喜欢去寺庙烧香拜佛。 只是没想到这回这么巧,刚巧同她错开。 余幼嘉有些可惜,也有些庆幸: “也算是好事,不然又得分神挂怀着我。” 她可一点儿都没忘记,是李氏一颗颗眼泪将她唤醒,才教她看到这世间第一眼。 虽说她也挂念着李氏,可如今的境遇 周家的境遇明显比她要好的多。 余家刚刚落稳脚跟,住在城外草屋里,每日都只能赚到堪堪糊口的粮食钱与给女眷们治病的银钱,那与黄氏打的赌约也迟迟未成,始终就差那么二两银钱 谁人不想锦衣归故里呢? 可也得有锦衣才成。 面对难关余幼嘉能克服,面对眼泪 那可真没什么法子。 余幼嘉缓了缓神: “挺好的,虽我不信什么神鬼之说,可能多多烧香念佛,也算是有个期许。” “没准,真能碰见大发善心的神仙护佑,免得尘世之苦。” 周利贞不着痕迹靠近的动作一顿,仔细打量余幼嘉的神情,良久,方才问道: “表妹,你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余幼嘉知道表哥素来善解人意,也没有犹豫,便将自己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她从第一日落雪,讲到卖药的尚娘子被人打死,又从尚娘子被人打死,说到一个名为张三的汉子没了媳妇。 总之是些散碎的言论。 余幼嘉说的时候也十分平常,不带有任何的偏颇与心软怜悯。 可偏偏,一切平常的言语从她口中说出,总有一股难以言喻,令人后知后觉感受余痛的钝感。 余幼嘉坐在蒲团上,坐没坐相的将脑袋撑在矮案几上: “表哥,你说,众生的苦,苦在人为,还是苦在天命呢?” 这问题很简单。 人为,便说的是蒋掌柜,马县令,或是再大一些,能给马县令官位,能将余家贬黜抄家的贵人们。 他们或许贪财,或许好色,或许为了一己私欲 总能掀起许多波澜与苦痛。 而天命,问的便是冥冥之中的命数,定数。 好人是未必有好报的。 这点,余幼嘉很早之前就知道。 只是她从前不在意,觉得与自己无干,也对他人提不起兴趣。 可现在,她突然有些想要知道缘由。 毕竟,这世道,‘死’未免似乎也太容易了。 总感觉本该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眨眼,一句话的功夫,就死了。 毕竟,她从前,也从未为金钱烦恼过。 可如今,那‘命数’上许是写了余幼嘉可能会贫穷,所以,当真难挣扎的很,一旦做起累活来,夜间时往床上一趟,只怕连呼吸都忘了,哪里还有心去搅弄几分聪明 这问题确实是好答的。 随便选一个,都各自有各自的道理。 可偏偏,这个问题,周利贞答不上来。 因为他所学之道里—— 众生无苦。 而以唇舌糊弄于她,他不愿。 哪怕是无法提起的事情,他也想只说‘真话’。 周利贞沉默着,余幼嘉也沉默着。 好半晌,余幼嘉回神时,才发现表哥已经老老实实将大氅披好,连鞋袜不知何时也穿上了。 余幼嘉见此有些欣慰,也没强求答案: “早该将衣服好好穿好。” “年少不知好好保重,等老了之后浑身都是毛病” “表哥刚刚那衣服不是开到腰吗?等你过了三十,你就知道腰不好是多惨的事儿了。” 周利贞:“” 周利贞勉强笑道: “多谢表妹关心” 虽然这种关心真的有了些许偏差 但,好在是有的。 余幼嘉不知这些小九九,只将已经烘好的鞋袜一边拿来穿上,一边道: “没事儿,顺口的事儿,不算多关心。” 周利贞:“” “今日闲聊到此为止,下次再来看表哥和舅母罢。” 余幼嘉穿好了鞋袜,一边说,一边又站起身,去软榻上拿自己刚刚脱下的棉衣: “我带来的秋梨膏已经都给小九——嗯?” 余幼嘉没能说完。 因为站起身去拿棉衣的时候,原本正娇弱的靠在软榻上的周利贞突然起身,同她错身而过。 这变故太快,余幼嘉定睛一看,发现周利贞虽然身形不算灵敏,可占了个抢先。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已经按在了她原本坐着的蒲团上,将蒲团遮掩了一小半。 对,蒲团。 余幼嘉刚刚起身,自然更清楚那个蒲团。 很大,很软,表面用锦布包裹,坐起来很舒服。 原先她受了些许冷意,浑身又不舒服,坐上去竟也慢慢有了些许懈怠。 余幼嘉有些许沉默,不着痕迹的按了按本以为这几日是受寒才有些疼痛的小腹,而后,面不改色的披上了棉衣。 青纱帐内,一切都很安静。 因动作而跌坐在蒲团旁的周利贞,往蒲团上又挪了挪,神情没有一点儿变化,甚至连声音也是一样的轻缓,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秋梨膏的事情,表妹不用担心,昨日我有见到童老大夫,他品了秋梨膏,说东西很不错,又听闻是你做的,所以愿意将名头借给你。” “我已经得了老友准信,再等两三日,春和堂再开的时候,你的秋梨膏就能挂神医家传药方的名头” “我确实不知什么苦不苦,也不聪明,回答不上表妹的问题,可也知身旁有银钱,你一定宽松些” 周利贞抬眼,仰视少女的面容。 他的身形是清癯,他的面容是隽秀,他的神色是惹人怜爱,他的双眼,是一刻也不曾偏移的温柔小意: “你去,一切交给我。” 余幼嘉应了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径直朝外走。 原先,她以为矮案几离青纱帐只有数步,但如今,余幼嘉数清了,约莫是三十二步。 余幼嘉伸出手,想要掀开近在咫尺的青帐,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收回,重新回头,回到了周利贞身边。 她的动作很快,周利贞显然也有些没有回过神。 余幼嘉蹲下身,单膝撑在地上,将视线与表哥平齐,道: “表哥,你知道的,我与旁人说不了这些,只有你,只有说与你听,我心里才能稍稍安定一些。” 她的声音很平稳,可她的神情却很认真。 周利贞心头一跳,想要开口,却听到自己的胸腔中已然是方寸大乱。 余幼嘉又继续道: “我这些日子里,总是梦到你。” “外头的风雨比我想的还多,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觉像是归家一般” 周利贞唇畔的心跳声已然溢出,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头晕目眩,按住蒲团的指尖都在发颤,耳根处的红晕越发明显。 他努力镇定,轻笑着问道: “表妹梦到我,梦到什么?” 余幼嘉因快速回返有些喘,不过仍将自己的手,按在了表哥替她遮掩痕迹的那只手上: “我总是梦见” “我从前被周氏厌弃,她要去赌钱,就把我用麻绳一捆,拴在门上,是你,是你抱起了我,哄着我不要哭”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一切光怪陆离的虚影轰然碎裂。 心跳只在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余幼嘉只感觉自己手下的那只手一颤,随后自家表哥脸上好似染上风寒一般的红晕霎时消散。 他阖了阖眼,有些像是在回忆,又好像有些像是在平复。 好半晌,他才一字一顿的吐字道: “那时,你还小” 没有说记得,也没有说不记得。 可余幼嘉已经为周利贞能想起来而高兴: “对,我那时候很小,连人都记不全,你那时也似乎才十岁出头?” “我总想谢你的,只可惜后来等我稍大一些,表哥总在外不曾回来,每回回来也呆的不久” 更不与她亲近。 一两年都不一定能见一次。 当然,这话余幼嘉是不会说的。 毕竟,听着倒像是求着对方亲近一般。 太黏糊,她不喜欢这样。 余幼嘉拍了拍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背,缓慢牵引着正在轻颤的手,离开了蒲团。 蒲团上,果然有一块明显的血污。 一切明了—— 周利贞,就是为她亲手遮掩了令无数男人闻之色变的血污。 果然,装一切没发生不是她的性格。 宁愿当场揭开‘伤疤’,也免得日后翻来覆去的牵挂。 余幼嘉笑了,她认真道: “不过我记得你从前的好,现在也认你的好。” “如果有下一次,我还是会救你的。” 第七十八章 ‘与世无争\\\’ 天有小雪,枯枝颤风。 时逢暮霭换日,此间山河,一派萧瑟。 静谧的庭院中,早已不见了余幼嘉的踪迹。 只剩下清癯青年枯坐的身影。 直至穿堂风经掠青纱帐,青年方才像是被惊动一般,垂眼看向庭外。 风雪凿凿,一如他当年逃离时的那个初冬。 而如今,他又被困在了初冬。 青年沉默了几息,毫无征兆的伸处手去,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下,狠狠丢在了早已失温的炭盆之上: “周利贞又是周利贞!” “怎么人人都爱这个周利贞!” 他几欲失智,动作自然不小。 厚实的大氅在炭盆上滑落,牵连矮案几上的茶杯坠落,在明净的地上碎裂,炸开,发出一连串的杂声。 可这却没有令他平复。 那张本应隽秀,温和,无辜的脸上,早已被妒火点燃,堕落,沉沦,直至焚毁。 “小九!” 青年抬头,庭外立马有声音应答。 青年肩膀微微有些发颤,可声音却是一贯的平稳,带有毒蛇吐信之息: “将周利贞带来,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凭什么他有一个好娘亲,凭什么他能做到让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凭什么” 青年发出一声忍耐的痛意: “凭什么表妹也爱他,也忘不了他?” “表妹救的是我!” “她看过我的痣,看过我的脸,多看过很多眼她为什么不爱我?!” 这些问题,庭下人回答不上。 鬓发散乱的青年没有理会庭前的沉默,青丝垂落在他那张分外苍白的脸旁,勾的他整个人阴郁的犹如厉鬼。 ‘厉鬼’为恶,青年忽又记起一事: “去的时候,顺手将余家那群家眷都杀了。” “脏东西,都是脏东西,全部,全部都是脏东西。” “她们只会拖累表妹,我不会,我不会。” “等她们一死,表妹肯定还会想起我的好,来我身边” “我们能结发成婚,我们能恩爱百年” 庭下仍是沉默。 青年疾步行至青纱帐前,一把掀起了帘幔: “我如今唤不动你们?” 小九当即下跪: “属下不敢。” 青年冷笑: “那就去。” “你若功夫不到家,那就收回另外四个数卫暗桩,招他们回来,与你同去。” 小九早已将头扣死在了雨雪染湿的泥地里,他努力挤字道: “主子,杀余家家眷不难” “但是” 小九的牙齿都在打颤: “主子您忘了,周利贞早就死了。” 周利贞,早死了。 这句话,夹杂着后知后觉的风雪灌进青纱帐中,密密落在青年的发丝,眼睫,与手上。 宛如数年前落于他身上的一场初雪。 青年被突如其来的风雪染指,受冷的眼睫下意识阖上,也方才后知后觉—— 周利贞确实早就死了。 那时候,伴随初雪而来的,还有血。 漫天的血。 那个与他一般大,却愚蠢不堪的温和少年,高喊着什么‘愿为上卿赴死’,而后,便穿着他的官服,被无数刀剑砍死在了雪中 连尸骨也没有。 如此,自然也无法再杀掉。 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无法去追究一个死人更无法比过一个死人。 李氏身为亲母,爱他。 城中的百姓,因为他早年定下的经商规矩,而感念他的好,爱他。 而 而那天神下凡一般,光芒万丈的表妹,也是因惦记着他的温柔,费劲心思在城外那场伏杀下救了‘他’。 人人都爱周利贞。 没有人记得当年那个孤身出使,言惊四座的‘谢上卿’。 更别提,他原本的名讳。 可偏偏,他要留在表妹身边,还得用周利贞的身份,名讳甚至是利用他当年的好。 青年站于帐旁片刻。 终于,还是从阴郁沦丧的厉鬼,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冷淡青年。 他对之前的一切轻描淡写,轻声道: “原是如此那便不用去了。” “你去取一盆新的炭来,顺便将旧炭盆换下去。” 如此蜻蜓点水一样轻巧的言语,却决定了许多条命。 小九捏了把冷汗,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善如流的退出院子。 青年清癯的身影穿过因风雪而颤抖的青纱帐,重新回到矮案几旁。 他捡起了余幼嘉刚刚坐过的蒲团,将之翻面放在了软榻上,而后靠着蒲团,便是失神。 小九很快去而复返,脸上,身上的泥污也早已擦拭干净,他端着炭盆进帐,而后,便是轻声的请示: “主子,李氏正在院外等候。” 青年又成了那个温和而不失疏离的青年,他回了些神智,问道: “她鲜少来新院,表妹走时,没与她撞见?” 表妹当时问他李氏去了哪里,他说李氏去上香。 李氏确实去上香不假,可上完头香,早早就回来了。 若是撞见 小九回答道: “没有。” “表小姐走的急,八头牛都赶不上。” 青年略略安了些心,扫了一眼身旁有些突兀的蒲团,还有满地的炭灰,站起身道: “我出去见她别碰塌上。” 小九应声,青年迈步而出。 李氏等在院外,抬头也不知在看着什么,而她身旁正有个婆子给她打伞。 青年止步于二道门的檐下,轻唤了一声: “母亲。” 李氏闻声回头,这个往日颇为端正干练的妇人,今日脸上难掩落寞的神色。 李氏只问道: “幼嘉今日来了?” “我在内屋抄佛经,若不是刚刚有人同我说起,我都不知道这事。” 青年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表妹今日来寻我帮个小忙。” 李氏一愣,急道: “那你帮了吗?” “她是个好孩子,应该得帮帮她的,她从小有娘生,却没有娘养,乖巧又懂事,性子也极好,应该的帮帮她的” 青年的脸色始终淡淡,没有应声。 李氏多重复了几遍,脸色便有些恍惚起来: “傻孩子,怎么都到了这儿,也不知道来找舅母也不知道她在余家过的究竟怎么样。” “那群高门女眷我看都是吸血虫,比起周氏应该只差不好,若是被欺负了去可怎么办” “我原替她攒了不少银钱作嫁妆,怎么不知道来寻我” 青年终于出声打断道: “小忙,已经办了。” 李氏又是一愣,旋即大大松了一口气: “该是这样的。” “你们自幼就感情好,还在这棵树下搭秋千玩闹过,既有情分,应该帮帮她的” 李氏一指,正是原先她盯了许久的庭中老树。 青年又一次垂下了眼睫,李氏后知后觉自己说的有些不讨喜,好半晌,方才继续开口道: “孩子,你帮帮她。” “我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你就当,就当好人有好报罢” ? ?余家祖父对人的评语向来都是公正且中肯的。 ?   如果余姐不懂什么叫做爱情,那假表哥也略懂一些什么叫做‘善妒’ ?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虽有所觉 “阿切!” 余幼嘉又打了一个喷嚏。 一旁正在仔细修竹丝的三娘见了,连忙放了手中的丝器: “早叫你这几日多穿些衣服我去给你再拿件外披。” 余幼嘉拦了一把,往暖烘烘的灶台边坐的更近了些,道: “没事,已经穿了三层,再多穿走都走不动,更别提干活。” “我烤烤就行,一起赶赶工,尽量这几日将东西都赶出来。” 三娘被拦,犹豫着到底是坐了回去,厨房里同坐的二娘瞧着两个妹妹的说话,一边忙碌,一边斟酌着提醒道: “嘉妹,赶工倒是不要紧,只是可否也同咱们说说,咱们这两日做的这些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 “若是往后准备卖竹编品的话,现下百姓潦落,许是没法子买得起太过精巧稀奇的玩意儿,咱们可以卖些更简单些的,不必卖这种” 二娘的一边说,一边将视线落到了自己手中的竹编品上。 她的手中,赫然正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竹丝瓶’。 自然,说是竹丝瓶,但并非全用竹丝编制,而是用竹丝全包包裹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陶瓶,自底起,自瓶口束收。 每个竹丝瓶根据内里陶瓶的大小而变化。 分别以小瓷扣,或大竹盖遮口。 最上还有女眷们亲手打的小璎珞。 每只都各有千秋,但相同的是既有花纹层叠的精巧,又有一种秀气端方的美感。 (配图示意,双图如下:) 这东西,漂亮不假。 明眼人一瞧便重工。 可家中除去每日必得分派出去糖水摊的女眷们,几乎都在日夜不歇的赶工,三日里也只赶出了两三个这样的瓶子 辛苦二字,家中女眷们是不怕的。 可只问这东西,做工精巧,光是上头的璎珞与瓷扣就费不少本钱,除了富户谁会买,谁又能买得起呢? 可若是富户 似乎也从未见到过用这种竹瓶 装东西? 喝东西? 如此巴掌大的瓶子,虽胜在精巧,好像又有些不对。 余幼嘉自然在二娘的脸上看到了担心,她笑了笑,往充当炭盆的灶台里又放了一块木头,听着木头噼啪作响的声音,解释道: “二姐,瓶中之物可决定咱们的东西能卖多贵,可瓶外之物,却是能决定咱们的东西最少都能卖多少。” “所以,虽然繁琐,且如今看着资不抵供,可这些东西,是必须得有的。” 二娘自幼便是个聪明伶俐的巧人,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深深看了一眼手里的竹瓶。 余幼嘉没有多做解释,可心里的算盘,早早便已经打过数遍—— 酒。 这种瓶子,是专门用来卖葡萄酒的。 刚刚那句告诉二娘的话,就是所谓的‘产品决定上限,包装决定下限’。 入冬之前,余幼嘉特地从李老爷子那儿收走了所有的葡萄,足足有三大筐,上百斤葡萄。 俗语都说一斤甜葡萄八两酒,虽这批葡萄酸度较高,但也能出六两。 她那日从山林间回来之后,便紧锣密鼓的将葡萄酿下 等的,就是葡萄成酒的这天! 原本余幼嘉准备依靠葡萄好成酒,不用酵母与糖也能酿酒的特性,走一波‘物美价廉’。 可这近一月的日子,足够让余幼嘉明白一件事—— 这种世道,物美价廉,坚持本心,只会成为下一个卖草药的‘尚娘子’。 劣币逐良币,无论何时都有。 赚穷人钱算什么本事? 要赚钱,就得赚富人的钱! 这并非是简单的‘穷人手里没钱,只有富人手里有钱,有钱才能赚钱’,而是—— 赚走富人最后一枚铜板,让那些富人失去钱财,变成穷人 她们,或是他们,或是天下苍生们,才能活下去! 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很快就会到 余幼嘉敛去眼中的神采,抬眼一瞧,却见二娘与三娘却不知何时已经悄声交谈了一轮,见她看来,三娘突然细声问道: “嘉妹,这些东西,你莫不是也准备托付给周家表哥售卖?” 余幼嘉没想到这事儿突然往周利贞身上扯,正想否认,却见三娘突然睁圆水灵灵的双眼,好奇问道: “话说,那周家表哥,怎么今日没有来寻你?” 今日? 余幼嘉眯了眯眼,这才想起来,自己自打那日从周家回来,已是第四日。 之前三天,她因肚子难受没有出门,在家中操持杂事,摆摊的事也是让其他女眷两两结对换着去,每日看顾摊位,顺便注意城门口的动静 而周利贞,每日晨间露重时,总是会送些东西来。 而今日,好像是没有。 余幼嘉疑惑: “人家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哪里能天天来。” “他住在城中,每日所花银钱比咱们绝对只多不少,纵使春和堂还没再开,可到底也有事情可做,咱们受过几次恩惠便是好事,你们还惦记着不劳而获?” 这话说的重,原本满脸笑意的三娘霎时就泄了气,连连解释道: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三娘什么意思,她自己没能说清楚。 倒是二娘贴心,连忙出来暖了场: “三娘的意思是” “那周家表哥,似乎,似乎对你,是有些情谊的” 余幼嘉一挥手,正要往灶台里面继续放木头,便见木头已空,只得塞了一把枯枝烂叶: “不用似乎,是有。” “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对他也有。” 三娘闻言羞红了脸:“!” 二娘也没想到能听到这样坦率的言语:“!!!” 三娘支支吾吾: “你怎好就这样说出来” 余幼嘉看着灶茏中的火光,又听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捂了捂耳朵,一时难掩疑惑: “为什么不能说?” “我与他虽不是亲兄妹,但只差从一个娘胎里托身,他待我如亲妹,我也待他如亲兄长,情谊自是深厚,有何不对?” 二娘:“” 三娘:“” 好像,突然就知道为什么今日周家表哥不愿意过来了呢。 虽然自家妹妹大多数时候都远超常人,但在情事上,却是出乎预料的笨拙 三人面面相觑,三娘略略有些不死心: “那你,难道就没感觉到周家表哥有哪里奇怪” 易燃却不耐烧的枯枝叶恰好在灶中发出一连串的噼啪作响声。 余幼嘉毫无所查的转头,用手中那根黑木棍稍稍拨动了一下灶中灰土。 好像是没听见。 二娘与三娘对了一眼,心里都是替周家表哥略略叹了口气。 而余幼嘉 她听见了。 虽然不知道二娘与三娘为什么突然提起周利贞,但是最后那句话,她确实是有所感,只是不好回答。 周利贞日日都来,来了便远远站在院外,不进屋,也不让人唤门。 偶有雪,他便撑伞站在雪中。 偶有雨,他便撑伞站在雨中。 隔着南地特有的雾霭,余幼嘉瞧不见他那张得天独厚,上苍垂怜的脸,却能瞧见他单薄的身形。 余幼嘉有些时候,超乎寻常的敏锐。 她能感觉出来,他 不喜欢,或者说,厌恶余家所有人。 可是,为什么呢? 周利贞明明是那样温和有礼的人 第八十章 凉薄无情 余幼嘉思索不出个之所以然。 可她也不能当着二娘三娘的面说,感觉出周利贞确有奇怪,总对余家女眷们带着一股不知缘由的不喜 只怕会引起惊天大战。 所以,余幼嘉到底是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而且还得试图将话题转移: “这几日家中人的病都好些了吗?” 这算大事,所以二娘与三娘很快被吸引了注意。 二娘回道: “陈婆子的手伤好了很多,既是追随老夫人而来的老人,咱们家自然予她好好将养,没什么可说的。” “老夫人被气晕过后第二日便醒了,只是亲朋上门落井下石,还是令她泄了一直以来撑住心口的那口气,整个人的精神头大不如前。” “而母亲” 二娘脸上满是担忧: “母亲的身孕已经四月有余,开始显怀,可仍时不时便会落红。” “每日只有童老大夫来施完针之后,才会稍稍好上两三日” 此景此景,说什么一定会好起来,便是胡说。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白氏只怕命不久矣,余幼嘉自然也清楚,沉了沉气: “施针能有用,便还是好事,若是没用,那才叫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如今无非是银钱的缺,往后再用好些的药,看看成效罢。” 言尽于此,二娘与三娘也只得含泪点头。 余幼嘉暖够了手脚,正要继续动手编竹瓶,便听一道声音急急而来,披着蓑衣的五郎打开了厨房的门,外头湿冷的烟气弥漫而入,冻得人一哆嗦: “嘉姐,门口有人寻你,说是带回了北地与庐山而来的书信。” 北地? 庐山? 那两封信,都到了! 余幼嘉先是一愣,对上二娘与三娘无措的视线,自己便先稳了下来: “我去接信,你们去喊人聚到老夫人房中听信。” 三声应答,余幼嘉顺手取了一把宽大的油纸伞,迈步出了院子。 已经加高的栅栏内外视线已经隔绝,余幼嘉推门而出,这才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是之前去城中寄信时见过的两位信客,而是小九。 刚刚才提到表哥没来,如今小九就架着马车而来 倒也是巧。 余幼嘉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周围,小九见状一喜: “少东家的故友昨日携商队到崇安,约好今日到访,实在脱不开身,于是便差遣我带东西来寻表小姐” 原来如此。 商队,真的来了。 余幼嘉眉眼微微一挑,旋即打断正打算从车上取东西的小九: “表哥的东西便不必了。” “我刚刚似乎听到说似乎有北地和庐山的信?” 小九脸上一苦,挠了挠头,到底是应道: “是,我来的路上瞧见一个因路滑而摔的不轻的信客,我将他扶起问询,他便说有信要往这边送,我一细问,原是表小姐的信件,便答应取信一块送来” 余幼嘉接过了两份用牛皮纸包裹的严实的信,道了声谢,正要走,便听小九又是苦着脸,问道: “表小姐,你没有什么要和少东家说的吗?” 主子成日挖空心思的想,想着如何着衣栉掠,取悦表小姐,想着如何借送礼的由头来见表小姐一面,想着想着怎么把表小姐从这一家子苦海里‘解救’出来 表小姐平日里像一块木头,主子还能自己参悟。 可今日不是主子来,是他来替着跑一趟。 不收礼也就罢了,像样的口信总得有一个罢? 不然岂不是他办事不力? 小九心里苦,面上难免带出来几分,余幼嘉迈步往里走,道: “我明日进城届时去找表哥罢。” 小九眼睛一亮,精神都振奋了不少: “好!” “表小姐明日何时进城呢?不,直接说个大概,我来接。” 余幼嘉摇了摇头: “不必,我不一定会去。” 小九:“?!” 小九大惊: “啊?不行不行,宁愿说不去,也不能说了去后又不去!” 他都难以想象,主人要是得了口信,会提早多久沐浴更衣,又得等上多久,才能等到一个表小姐把主子遗忘脑后的‘结果’。 这哪是口信,这分明就是点燃的炮仗,随时都会爆的! 主人届时若是又妒火中烧 小九太激动,以至于余幼嘉也被情绪连累,停下了步子: “确实,君子重诺,这样答应却又违约不太好” 小九尴尬而不失礼节的笑了笑。 余幼嘉道: “那就干脆不去了。” “你替我和表哥说,我下次再去看他与舅母下次一定。” 小九:“” 小九快哭了: “表小姐,你能不能说句人说的话” “比如什么,你也在牵挂少东家与东家之类的话。” 听了半天,这也太不像是人说的话了! 明明表小姐只要说一句也在牵挂少东家,他回去就有的交代啊!!! 余幼嘉这回是真的疑惑了: “牵挂倒确实是牵挂,只是放在嘴里嚼弄算是什么事儿?” 小九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却见余幼嘉又彻底反身走了回来。 余幼嘉一步一印,突然有些郑重的问道: “小九,你有没有觉得,表哥真的很粘人?” 小九:“?” 余幼嘉沉着脸: “我有句话,其实憋在心里很久了—— 我想下次去拜访舅母的时候,顺便问问表哥的亲事。” 小九:“?!” 余幼嘉继续道: “周家虽然这几年算是宽裕,这到底无大财,表哥柔弱不能自理,心地又良善,总是想着帮扶我们的话,只怕周家的家财也很快就会挥霍一空” “我知他与舅母都良善,可现在这世道,到底是为自己活的,他们不介意,却不能不为往后的表嫂作打算” “所以,给他定个亲,他既不会把心思往外放,又能好好守住家财,舒舒服服的过上一辈子。” 小九:“?!!!” 表嫂? 什么表嫂!? 什么定个亲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 他没有听错?! 合着说了半天,不是在说自己和主子,是在说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胡话’啊! 他,他只是想要个交代,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回复! 现在别说是交代了,他自己都快要交代在这里了! 小九整个人头晕目眩,余幼嘉却刚巧低头。 她盯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鞋面,轻声叹息道: “这几日这些礼,当真有些重了没必要。” “世道不好,崇安县的百姓都已经如此艰难,却还听说这几日有不少难民从四面八方赶来” “我们如今都快要吃不起饭了,哪里能收什么琉璃杯,还有香料 也亏我知道表哥的为人和善,不然,一定以为他是个自私凉薄到无情无义的人。” ? ?表哥:(恋爱脑上头)我才不管其他人死活呢!这些,这些,这些,都送送送送送给表妹! ?   余姐:(感慨)表哥人不错,可这样是不对的。 ?   知道内情的小九:汗流浃背jpg ?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出人预料 跑。 小九想跑。 但,他是经过训练的暗卫,纵使是跑,也不能跑的太过狼狈。 余幼嘉略带疑惑的审视着小九,小九勉强挤出几丝笑,又说了几句,这才寻到机会,落荒而逃。 小九的逃跑确实没有让余幼嘉太过放在心上,因为那几句话成功的吸引了余幼嘉的注意力。 她几乎是疾步回了主屋,迈步第一句,便是小九最后留下的话语: “白钟山走了。” 这算是除两封信以外的最大消息,当即便让一群女眷们大松了一口气。 余幼嘉也是差不多的神情,一边将油纸伞搁置在门后,一边道: “说是昨日寅时走的,夜开城门,带走了好些厚重细软,想是从马县令处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心满意足的走了。” “原先我总以为此人会偷留后手,暗中为祸现在看来这世间多的是偷鸡摸狗,有贼心没贼胆之辈。” “往后,不必再为这件事忧心了。” 闻言,三娘自然是所有女眷中最开心的一个。 她几乎是高兴的快哭了,捂着心口连声雀跃: “那就好!” “原先原先” 原先家中女眷,谁不为这事儿而烦忧。 如今,如今还当真如嘉妹从前偷偷同她说的一样—— 万事万物,多的是难以估算的事。 并非有一就一定有二,并非见两三面,那白钟山就会不管不顾的欺男霸女 纵使是畜生,行凶前也会瞻前顾后。 而她们,若有难关,一关关过,一关关闯,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二娘轻轻顺了顺三娘的背,余幼嘉却是将那两封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放在了屋内最近新添置的小竹桌上,径直开口道: “先看哪一封?” 余幼嘉鲜少如此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无关乎事大事小,而是她若征求之时,必是最令其他人难以抉择之时 倒不是庐山白家来的信能与北地来信的分量相比,而是—— 谁现下能打开,敢打开那份来自北地的信? 从前没有信件,还能自我宽慰舒缓,可现在若是真的打开,又听闻家中男丁们的境况不好,那又该当如何? 女眷们已经当了太久的缩头乌龟。 如今贸然要乌龟伸出头来,没有一番纠结,只怕是不能。 一群女眷们面面相觑,挣扎许久,到底还是为首的余老夫人先发了话: “先先看白氏家中来信罢。” 余幼嘉早知这一家从上到下都绵软,连余老夫人也有些本能的抗拒打开北地之信,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当即拆解了那一份稍小却稍重些的纸包。 牛皮纸包中除却一封信,还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两的白银。 余幼嘉瞥了一眼白银,率先拿起了白银之中的那一封信,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定睛看了几眼,旋即便冷笑着撕碎了信纸。 这副作态,当即令屋中女眷们大惊,靠的最近的三娘下意识发问: “嘉妹?!” “这,这好歹是母亲娘家的来信,不给母亲过过眼便撕掉,是否有些” 有些不对? 可这话,三娘没能说完,便被二娘捂住了嘴。 余幼嘉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唇畔: “若是不想大夫人多活几日,尽可将这信拿予她瞧。” 这话内里的意思十分分明,老夫人几乎脸色一变,当即便问道: “我们给白氏宗族与白大都去了信,族老们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白大却是白氏一母同胞的长兄,又是白鹿书院的山长,他难道也不管?” 老夫人脸上神情变化,颤声问道: “是不能管,还是管,管不了?” 须得知道,白鹿书院虽为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书院,可山长一职到底不算官职,也未出仕。 若白山长也不能管,只能在银钱上帮助 “管?” 余幼嘉又是一声冷笑,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中撕碎的信纸: “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了,只怕是人家压根不‘想’管。” 一字之差,可谓是天差地别。 余幼嘉抬眼瞧着骤然呆住的众女眷们,一字一顿道: “老夫人,您连信的来源都猜错了。” “这信,不是白大山长寄过来的,而是白家族老们。” 白,白家族老? 二娘三娘几乎瞬间呆住,而其他人虽然没有大房人一样与之攸关,却也吃惊不小。 最近已经磨炼出不少好脾气的黄氏当即一个暴露大嗓门: “怎么可能!” “按照亲疏远近,白大可是白氏嫡亲长兄,比白家现存的那些个表叔伯族老要亲近不少!” “白二家的不器子欺上门来,咱们寄了两封信,亲长兄没有回信,反倒是族老们回了信?” 这情况,怎么听都是 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可事实,也确实就是如此匪夷所思。 余幼嘉垂眼,面无表情的盯着手中的碎纸,轻描淡写道: “写此信的人先是几句斥责白钟山,说愿代为教训,随后,便是息事宁人。” “他们交代此事切勿外传,坏了白家名声,又说给凑了二十两银钱给白氏嚼用,又说往后,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不必来信。” 没有人会比尽力流放抄家的余家女眷们更清楚什么叫做‘不必来信’。 老夫人当即就是大怒,木拐杖点地,站起身就准备怒骂。 众女眷们围了一圈,显然也是怕老夫人气坏身体。 可余幼嘉只两句话,便让这群女眷们歇了动作。 她道: “人心易变,从前的情分再好,也比不过趋吉避凶。人家既愿意给银钱,且表露出自己还是个看重名声的人,这就已经够了。” “难不成,你们还要常常恳求于人不成?” 黄氏忍了忍,没有忍住: “可人家一瞧便不愿意帮咱们,咱们合该将银钱寄回去,又何苦被二十两银钱打发” 还是被如此折辱人的言语打发 余幼嘉看懂了女眷们脸上的屈辱,心里不由得又有些无奈—— 这就觉得难受,那看到那族老一手敲打白钟山,一手暗贬三娘的言语 岂不是得又气病几个? 余幼嘉适时打断: “凭本事‘讨’来的银钱,也是银钱。” “没缘由咱们吃了人冷语,又打肿脸充胖子,将银钱退回去,这是咱们该得的。” “索性白钟山已走,此事到此为止,我明日用这些银钱给你们添新衣,买木炭往后谁都不许提白家,尤其是在大夫人面前。” 余幼嘉行事向来果决,虽还有些觉得不能吃嗟来之食,可到底是应了。 随后,屋内便又是一片沉寂。 余幼嘉自然知道大家都在看另一封信,沉默了几息,利索的扯开了第二封牛皮纸包: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纵使是噩耗,也总比刀架脖子上迟迟不落下强” “叮——” 打断余幼嘉言语的,不是别物,正是从牛皮纸包内落在竹桌上的一枚小铜钱。 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十数枚的铜钱落下。 那些铜钱在桌上旋转吵闹不停,女眷们嗡的一声便炸开了锅: “这是怎么回事?” “那头身处苦寒之地,怎么还反倒给咱们寄银钱?!” “信信呢!” ? ?没想到嘿嘿! ? (本章完) 第一章 罪女执刃破命劫 大周安平四年秋,建宁府崇安县。 余幼嘉躺在医馆的床上,任由耳边哭声与纷乱思绪穿脑而过,终于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如今,竟真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古代小娘子。 而且还是一个气性大到,生生把自己气死的小娘子。 余幼嘉心中哀叹一声,正想擦去眼角溢出的水渍,送走原身最后一抹不甘执念,就见床旁的舅母李氏小心的握住了她的手。 李氏是个颇为端正干练的妇人,伤心时哭起来却也颇为狼狈: “乖囡,你娘既如此糊涂,非要接余家那一家子罪臣女眷回来,还把你赶出门,害你病成这样你往后,便也不要再回去了!” “你舅舅死的早,死前对我极好,我虽心心念有个闺女,可却也不愿意再嫁。你过给我做闺女,同你表哥一样姓周,和咱们做一家子!” “咱们咱们明日就将崇安县的药铺地契都卖了,一同南下,我与你表哥一定努力赚钱给你攒嫁妆,以后风风光光的把你嫁给个好夫婿!” 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在余幼嘉的手上,灼烫的吓人。 如此模样的李氏在余幼嘉脑中与从小疼爱她的舅母对上了号,余幼嘉能看出来,李氏这回是真的大怒之下伤了心,决意将她带离这趟浑水。 但 余幼嘉心有感动,却不代表她能接受这份好意。 若是脑海中的记忆没有骗人,她穿越过来的这个时间点,恰好是最差的时间点。 不然,李氏也不会说要卖铺面地契,像逃难一样,要带她离开此地。 而导致这一切的‘因’,皆在于原身的亲生母亲周氏! 十数年前,江陵余家的大老爷来崇安访友时,打马游街,令周氏少女怀春,一番闹腾,哪怕同周家断亲,也要成为余大老爷的外室。 可外室哪里是这么好当的。 周氏从小被周家娇惯,满心满眼只有情爱,不通俗物,不谙解语,不会手段,只知数十年如一日的娇蛮任性,等大老爷来哄。 不消几年,大老爷便厌弃了脑袋空空的周氏,给了些银钱,断了干系。 而大老爷的正头大娘子,也抱走了周氏生的前两个闺女,只留了一个刚刚出生的余幼嘉,放在周氏身边。 原本事情既已如此,周氏母女二人自然不可能再同余家有什么干系,但怀就坏在—— 周氏是个糊涂的。 半月前,行商脚人茶楼说书,都在不约而同的说起了江陵余家获罪之事。 传闻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时任当朝宰辅的余老太爷在早朝时触怒龙颜,被午门廷杖,不治而亡,余家全家满十四以上的男丁被流放,如此天子尚且余怒未消,两日之后复又下抄家之令,余家家中女眷不许带任何簪钗环佩,被赶出余家 原本如日中天一般的余家,只一息,便散了。 余幼嘉虽还有些浑浑噩噩,但回想这事仍然有些震惊。 但更震惊的是,周氏居然修书一封,又给了不少家底,言明愿意接纳余家女眷,让女眷们快快过来 这个时间点,接收罪臣女眷! 原本说不准还没人想起余家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宁崇安还有这么个外室,如今倒好,半个脑袋都不在自己身上了! 而原主的死,也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小姑娘虽然想不到庙堂之争,可却也被吓得不轻,尤其不愿自己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被两个素未蒙面的姐姐分走,于是哭闹了一番 周氏当时忙着准备迎接余家人的事宜,当即给了原身一巴掌,将她赶了出去。 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个,当即吐血,撑着一口气找到了虽已和周氏断了联系,但这些年却暗中帮衬不少的舅母 一病三日,周氏倒是接到了心心念的余家人。 可医馆这里,再醒来的,已然是新的‘余幼嘉’。 李氏仍然在哭泣,余幼嘉的心中却下了决断: “舅母,我不能害你与表哥。” “外头都在说,天子对余家先后杖毙,流放,抄家,没准下一步就要连诛你们能走,可我身上流有余家血脉,若跟你们走,一定会连累你们的。” 周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可也在崇安县经营数十年的药材买卖,家底全都在这里,一朝一夕便要连根拔起,根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若是不走,万一被牵连,周家如今就只有一对孤儿寡母,表哥周利贞还是舅家如今唯一一个独苗苗,那也不是能承受的。 所以最好的抉择,还是余幼嘉得重新杀回去,为自己争出一条命来。 余幼嘉牵着李氏的手,说了几句,终于狠了狠心掀开被子站起身,李氏却是死死的拉住了她。 李氏早已干涸通红的眼眶又难以抑制的流下泪来,狼狈的紧: “乖囡,舅母没用,劝不动你,但你表哥读过书,晓得道理,让他同你说说,可好?” 李氏的手指向一直在青帐外的一道模糊身影。 那身影清癯瘦削,映衬在青帐上,宛如画影,难染一丝人间烟火气。 余幼嘉张了张嘴,到底是装作点头同意,掀起青帐,走了出去。 周利贞显然是听到了母亲的话,也清楚这段时间的事儿,见表妹出来,往日里连带着往日温和隽秀的脸上,也更多了一丝沉重, 他尚未开口,余幼嘉反倒是先一步拉住对方衣角往外走了几步,避开了李氏的担心,开口央求: “表哥,劝我的话便不必再说了,我有一件事,还想请你先帮帮忙” 周利贞的脾性一贯极好,听到这请求,便大致知道余幼嘉想要做什么,虽略有诧异,但长叹一口气后仍是应下了事情。 余幼嘉与他一直行至医馆门口,方才告别。 她没有盲动,只见到周利贞走远,方才又反了回去,借着身形优势,从平日里切各类中药的药柜上摸了一把足有自己半臂长的切药刀捏在了手中。 这柄用了许久的切药刀,刀口其实不算锋利,但却莫名给了余幼嘉极大的信心—— 这刀,对付那一家子女眷,够用了! 第二章 刃裂亲缘自分庭 顶着路人看虎狼的眼神,余幼嘉心情极好的拎刀穿巷,正犹豫是从前面还是后门攻破那群夫人小姐的‘防守’。 没想到,刚刚到自家那二进宅院的门口,还没进门,便听到内里传来一阵阵的喧嚣。 听了几句,余幼嘉的嘴角便多了一抹笑意—— 什么叫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原来余家那群人到崇安县的时间,不比她醒来的时间早多少,如今都聚在二进宅院里,正在质问周氏如何给她们安置在这地方 多稀奇的事儿! 要饭的还嫌弃饭馊呢! 余幼嘉将切药刀往身后掩了掩,大摇大摆的推开后门走了进去。 内里的景象很简单,压根也没有人关注到她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余幼嘉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堂屋台阶上的周氏,以及周氏对面与之对峙的憔悴美妇。 美妇约摸三十上下,瞧着颇有风姿,只是此时双目几乎要喷火一般,指着周氏正厉声呵斥: “周氏,原先你给我们寄信,说愿意收留我们,我还当你是个好的,没想到,你也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一般,要如此羞辱我们!” “我们千里迢迢从江陵前来投奔你,没奢求什么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可都是一家子,你让我们都来,为何要将除却大房一家的其他人全部都赶出门去!” “余家满十四岁的男丁皆已被流放,就我二房家有五郎这么一根独苗苗,此时大病缠身,没有好好将养也就算了,好不容易费劲千辛万苦来到此地,你还要将他赶出门去!” “你难道是要余家绝后不成?!” 此番疾言厉色的呵斥声落地,余幼嘉也总算听明白此人是谁。 原先与表哥分别时,表哥曾与她简单说过一些余家人的事,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打听过。 出声这位,应当就是余老夫人的二儿媳,余府的二夫人,黄氏。 黄氏的出身不低,其父乃是从二品的镇军都护,黄家有四五个儿子,唯独只有她一个闺女,是以,宠溺得很。 她虽不会舞刀弄枪,但火爆脾气到底是随了一些其父其母,敢当着婆母的面跳出来指着周氏的鼻子唾骂。 关键是—— 原本兴致勃勃在后头看戏的余幼嘉,左思右想,还真不觉得对方骂的有什么错。 虽大家伙儿都有些偏心自家孩子,可周氏既已将人接来,哪里有等人到了跟前,又只留下自己想要留下的人,让其他人离开的道理? 原本周氏做出收留余家女眷这样冒风险的事儿,在余家人心中不说心带感激,起码也是有些苦劳 如今倒好,给这群女眷寄的盘缠一分没少花,如今落的埋怨,谁脸上都不好看! 黄氏一番劈头盖脸的呵斥扔在周氏脸面上,周氏自然也不惯着,将腰一叉,姿态虽鲁莽,可配上那张容貌不减当年的脸,颇有几分娇蛮的意味: “你家儿郎是人,我的闺女就不是人?” “我这二进院子虽然名为二进,可你们也瞧见了,窗户破败,比寻常宅院还要小些,自然只能腾得出四间房!” “我得一间,二娘与三娘是我的亲骨肉,如今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也是大姑娘了,怎么不得一人一间?老夫人是檀郎的娘亲,自然也是我的娘亲,自然能得一间,如此,哪里能有多!?” 闻言,周遭之人脸色青红变化,余幼嘉更是伸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一手把切药刀往自己身后藏得更深了些—— 情况不按自己的想法走,摊上这么一位亲娘,纵使想出头,也师出无名啊! 而周氏对周遭之人的脸色变化恍然不觉,自顾自的掰扯手指道: “况且,谁说我要赶你们走。” “我给你们另外租了院子,只是稍稍远了一些可你们如今这样,有的住就不错了!” 这话,就是十足十在轻贱人了。 但凡是有些脑子的人,都能从只言片语内听出来,那另租的院子是个什么光景。 黄氏一路以来奔波辛苦,还要照顾病重的儿子,刚刚撑着呵斥了几声周氏,此时听到这话,更是眼睛一翻,险些晕倒过去。 周围靠的近的几人连忙扶住了黄氏,这回,连原先不发一语的余老夫人,也终于是开了口。 余老夫人已过花甲之年,满头白发,原先来到此地时的精神奕奕早已消散,一双略带浑浊的双眼落在周氏的脸上,道: “周氏,这就是你的安排?” 这难道,就是她一路期盼,盼来的救星? 怎会是这样品行的妇人?! 要知道,哪怕是老大媳妇如今吊着一口气,只能躺在木板车上,常说些不着六四的话,可却也从没有如此 如此,糊涂过! 什么一共四间房,老夫人一间,周氏一间,一对闺女各一间 甚至连老大媳妇都要赶出去! 难道这周氏从未想过,她这么个一家主心骨,今日若真的住进了这座宅院,其他小辈该如何心凉? 二娘三娘若是撇开悉心抚养她们十几年的主母住在这儿,在旁人眼中,该是何等的不敬长辈,不懂孝道? 余老夫人的心一片冰凉,面上难免也就带上了几分肃然,原本就如人精似的各房女眷们瞧见这副场景,原本古怪讥讽的神色立马散了不少。 可周氏却没看懂情景,往堂下走了几步来到余老夫人,露出一个往日檀郎曾夸赞过的柔笑,小意讨好道: “娘,虽然有些仓促,不过这安排其实是不差的。” “您只管安心住下,其他的人我去安排便好。” 余老夫人闭了闭眼,伸手拂开周氏过来搀扶的手,冷声道: “既然如此老身可不敢住这宅院。” “你有心能给我们些盘缠,让我们从江陵来到此地,已然是恩情,其余的事儿,由我们自己解决便是。” “老身马上带着各家女眷们离开,今日出了这个门,我们一帮女眷哪怕做些浆洗刺绣的活计,也一定还上你当初给的盘缠。” 第三章 逼良为妾 《礼记·檀弓下》有云: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此为,嗟来之食。 余老夫人出身名门,风光大半辈子,可心里却看的比谁都要明白通透—— 嗟来之食,不可食之! 虽原先因大房媳妇病重,二房媳妇鲁莽,三房媳妇寡断,难以托以重任,又收到这周氏的修书,将期盼都托付在了这从未见过面的周氏身上 可这不意味着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今在第一天刚到,周氏便能做出赶走余家其他女眷的事儿,将她们连抄家时都没打散的心离间成这样,往后继续在周氏身边,可不会有什么好事! 如此,既不能指望周氏,那便离开此地,全靠自己! 余家一大家子女眷都在这里,哪怕是浆洗刺绣,也能干出不少活计,她就不信,已经离了江陵,那群贵人们的耻笑,难道还能在此地饿死! 余老夫人做了决定,当即身边两个老仆,一人扶着余老夫人,一人重新推起直挺挺躺在木板车上的大夫人白氏便起身要走。 周氏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也正是此时,原本病恹恹躺在木板车上,裹着一床破棉絮的白氏,却颤巍巍的伸出了手,牵住了余老夫人的衣角。 余老夫人一僵,低头看去,白氏不知何时掀开了掩面的棉絮,顶着惨白如纸,毫无血气的脸,颤声劝道: “娘,您留下来。” “这一路风餐露宿,您身体如何,我们其实都知道周氏既有心孝顺您,又愿意认回二娘三娘,对她们好,我这心中咳咳我心中也是极为熨称的” “承蒙家中亲眷不弃,推着宛如残废一般的我一路从江陵到到崇安,我,我怎好再拖累你们” “我,我愿带着两位弟妹,以及其余女眷去其他地方住下,娘亲就带着家中孩子们住在此地,也算是免了咱们的后顾之忧” 虽然声音十分的虚弱,可这话里的意思,在场之人只要不是聋子,可都听懂了。 周氏明摆着就是只想要回自家的两个闺女,且惦念着往日的情分,愿意善待大老爷的亲生母亲,对其他人都看不上眼。 既如此,她们一行人千辛万苦来到崇安,自己被赶走也就算了,又何苦连累孩子们也一同风餐露宿呢? 需得知道,二娘三娘马上就到了出嫁的年纪,家中其他小辈多多少少又都有风寒在身,这要是不受周氏这个恩情,可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是以,白氏所说所想,其实也十分简单。 二娘三娘与老夫人既然可以留下,那有老夫人的威压在,再看顾二房两个孩子肯定是有的。 哪怕是同吃同住,想必周氏挂念着大老爷,也不会赶走二房两个孩子。 至于她们她们哪怕是走,也走的心中舒坦! 这话一出,不少人就懂了白氏所想,当即就有几个年轻面生的女眷当着余幼嘉的面低声啜泣起来。 显然,周氏这么一闹腾,在场之人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周氏是何为人,心中都在不断谋划着自己的出路。 余老夫人将众人脸上的神色看了个清楚,心中神伤不已,用力咽下喉咙里染着血腥味的浓痰,正要开口,余光里,就见刚刚出声的黄氏不顾脸面的就地坐了下来。 余老夫人一僵,想到余家遭遇大难之后各家女眷性情上的变化,当即厉声喝道: “黄氏,你这是做什么!?” 黄氏刚刚被妯娌安慰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死死的攥紧拳头,任由早已劈裂的指甲嵌入掌心: “我想做什么,娘不是清楚的很吗?” “余家落难,咱们在江陵受人耻笑,原本已然有了离心的苗子,是您非说崇安县有咱们的生路,咱们一家子才齐了心,风尘仆仆,日夜不休的赶过来。” “如今倒好,刚刚到此处,就要被赶出去” 黄氏呜咽着,如落尘明珠般的眸子滚下泪来: “这些都无妨!” “可凭什么要我同我的孩子骨肉分离!!!” “婆母一个人如何看顾的了家中那么多孩子?” “况且,你们也都瞧见了——纵使是婆母在,难道这如同猪油糊了心一般的周氏还能像对亲生孩子一般,好好待我的一双儿女吗?” 黄氏被扶着站了起来,鬓发散乱的她宛如一头恶鬼,红透的眼睛扫视过周围众人,最后,死死了钉在周氏的身上: “今日既撕破了脸,我说什么也不会走!” “我夫君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一双儿女也是余家嫡亲的孙辈,无论如何,该走的都不该是我!” “这周氏今日若执意要将二房赶走,我我便将娘厚此薄彼,赶走家中晚辈自己享福,二娘与三娘不敬主母,不孝长辈的名声宣扬出去!” “我倒要看看,往后谁还敢娶余家女眷!” 闻言,众女眷具是大惊,余老夫人更是勃然大怒: “黄氏!你莫不是犯了癔症!” “余家未有分家,同气连枝,大房的闺女若是名声受损,嫁不出去,你觉得你一双儿女讨得到好!?” 自古以来,母爱子女则为之深谋远虑。 黄氏未出阁前是高门贵女,自然也看的明白周氏有意补偿她被大夫人抱走的两个闺女,她有意以此威胁,但却也不是真想污了一家女眷的名声,连带自家闺女也要收到牵连。 不过,这可不意味着黄氏今日肯就此善罢甘休。 黄氏用手背擦了擦脸,没有接婆母的话,只是咬牙道: “那就请母亲将一碗水端个平整!” “周氏既对大哥有心,旧情难忘,想给大哥做妾,那您与大嫂就该代大哥纳妾!” “纳了妾,家中一切,自然由母亲与大嫂做主操持,咱们这一家女眷,如何能说赶就被赶出去?” 第四章 势如破竹 代子或夫纳妾。 这事儿莫说是在京都,就算是在小富之家,也不少见。 多数是家中正头夫人子嗣不丰,为彰显贤良淑德,于是由老夫人,或是夫人主动提出纳妾。 而余家大夫人,正巧就是‘子嗣不丰’。 多年以来一无所出,膝下只有从周氏这儿包养的两个闺女在身侧。 所以此举,原本倒也还算是正常。 但,黄氏此时在家里一无所有,且妾室有家底的时候,突然提出‘纳妾’之举 原本再正常的举动,便也就不正常了。 四下静谧之中,周氏终于像是突然回过魂一般,突然张牙舞爪的朝着黄氏冲了过去。 “啪!!!” 清脆的掌声中,黄氏的脸上多了一个手指分明的巴掌印,而与巴掌同时响起的,则是周氏刺耳的尖声喊叫: “我打死你这个小贱蹄子!” “我能好心给你们寄盘缠,让你们能离开京都,不至于受人嘲笑,你们本该磕头谢我!” “你倒好,如今拿檀郎威胁我,还想死皮白脸的赖在我家中!” 黄氏被扇了个正着,正欲想躲,可奈何这些日子忍饥挨饿,手眼昏花,当即又被周氏扯住了头发。 周氏死死抓着黄氏的头发不放,原本那张温柔小意的脸因觉得自己受了十分的委屈而扭曲,她口不择言的骂道: “我让你们走怎么了?!” “莫说是走,你们今日就算是死,也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 “檀郎只与我膝下有几个孩子,我只需好好养着两个孩子,等他流放回来,什么大夫人二夫人,只会有我一个夫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此等言语,既骇人听闻,又着实是痴心妄想。 可偏偏,周氏像是瞧不见周遭惊异中略带鄙夷的眼光一般,继续厮打着来帮架的一众女眷: “你们滚!都滚!” “今日除了二娘三娘,与老夫人,我一个也不要,你们全都滚!” 周氏纤细而又白皙的手指落在周遭女眷的身上,脸上,惊起一阵敢怒不敢言的躁动。 女眷中也不知是谁耍了滑头,趁着周氏一时不察,箍住了周氏。 而后,便是又一轮的围攻。 黄氏不管不顾,也朝着周氏脸上来了一巴掌,喝道: “我滚?如今该滚的是你!” “这一家子的女眷,让谁当家都比你好,独独就多了一个你!” “将一切掌家权交出来,全听婆母与大嫂安排,等大哥回来之后,我们自会让你进门,给你个容身之所!” 回应她的,是一口朝面门而来的唾沫。 两个女眷顿时又闹得不可开交。 余幼嘉的视线从那群狼狈至极的女眷们挪开,落在孤零零站在场中,陪伴着自家儿媳的余老夫人脸上。 余老夫人的反应,丝毫不出乎余幼嘉的预料。 鬓法银白的老者脸色铁青,整个人正不自觉的轻颤,几乎摇摇欲坠,却死死的咬住了牙关,没有开口呵斥女眷们的所作所为。 那一瞬,余幼嘉笑了—— 如今的情景,已经再简单不过了。 周氏莽撞的接回余家女眷,却没有想到前因后果,也没有想好如何安置,甚至想放任余家女眷们自生自灭。 黄氏,为己也罢,为儿女也罢,必定不肯离开。 而余老夫人,显然是身体已然承受不住,无法做出决定! 不,倒也不能这么说。 任由黄氏胡闹却没有呵斥,这明显,已然是有些偏袒自家人的意思! 余幼嘉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旋即迈步,再无人注意到的廊下一路穿行,寻到合适的位置站定。 而后,掏出背后那把半臂长的切药刀抽了出来—— 狠狠地砍在了堂屋的窗上! 原本就已经老旧的木窗被如此一砍,顿时木屑飞溅,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声音。 【吱嘎——砰!】 第一声。 只引起了场中一两个人的注意。 不过余幼嘉也不在意,而是再一次拎着切药刀,往刚才已经摇摇欲坠的木窗破口处又添了一记猛料。 【砰砰砰——砰!!!】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劈砍声中,木窗应声而倒,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这回,连原本打的不可开交的周氏与黄氏都停下了互扯头发的动作,目瞪口呆的看着余幼嘉的动作。 情况太出人预料,所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余幼嘉,那状若疯癫一般的神态与动作所震慑。 明明站了十数个女眷的庭中,却连一丝杂音也无,就这么痴痴呆呆的看着她举动。 余幼嘉没有回头,而是在又靠着蛮力卸了一扇窗户后,才意识到一件事—— 此时的木窗大多榫接铆接,如果没有劈砍到木头深处,窗棂相嵌,足足得用十几下,才能卸下一扇窗户。 这样卸窗户太费劲了! 余幼嘉捏着切药刀,擦了擦仅是砍了两扇窗户,便满是汗水的额头,随后,调换了一种法子—— 横劈! 并不是非得将窗户卸掉,只要是将窗户打破,短期内难以修整,她照样能够达成目的! 果然,横劈比卸势要顺畅的多,更何况窗纸早就多年未曾修缮,早就已经不堪重负。 余幼嘉迈着悠闲的步子,每过一扇窗户,就挥舞着刀,往窗户上横劈出一个难以修整的大洞来。 【砰——砰——砰——】 几声过后,堂屋原本还算是齐整的窗户便被毁坏殆尽,歪歪扭扭,四分五裂的窗户挂在窗棂之上,看着磕碜的紧。 在场女眷们神色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一切。 好半晌,还是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的周氏用一种恍若见了鬼般的神情,疑惑的唤出了余幼嘉的名字: “幼,幼嘉,你,你这是做什么?” 余幼嘉仍是没有回头,而是沿着廊下走动,很快就来到了东厢房的窗前,高高举起了切药刀。 这回,不用开口,大家也都懂了。 这是还要砸的意思。 周氏立马松开了与之撕扯的黄氏,饱含怒意的呵斥道: “你这小妖精,你这是要反了天了不成!” “我让你去寻你舅母为何又要回来闹事!” “你你就是嫉妒你两个姐姐要回来,诚心见不得她们好,不愿意让她们住下!” “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第五章 雷霆手段 被母亲责骂,多数人都会胆寒。 可余幼嘉偏偏不吃这套。 她稳稳当当又挥舞着切药刀,又砍烂了一扇窗户,方才转身,用比周氏还大的声音呵斥道: “闭嘴!” 两字既出,莫说是原本等着自家小闺女哭诉恳求的周氏愣住了,满院女眷,连带着站在庭中已然有些昏昏欲倒的余老夫人也愣住了。 余幼嘉手握锋利的切药刀,眼中的神采却比刀上的寒芒还要冷上三分,与之对视,竟让一众刚刚知晓她身份的女眷们心中生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怎会有被蟒蛇缠绕之感!? 余幼嘉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能和自己的视线对上,方才将视线落在了满脸敢怒不敢言的周氏脸上,嗤笑道: “不知凡几的蠢物。” “听闻余家女眷要过来,便急急忙忙将我赶出家门,撇到一旁哄着人从江陵赶到崇安,却当着一家女眷的面,要人家骨肉分离,不,流落街头” “你竟也有脸说我没心肝?” 这几句毫不留情的呵斥落地,震的在场女眷心神具颤—— 早就听闻大房还有一个未有接回家的外室女,可这外室女,行事怎的如此乖张! 周氏虽然糊涂又轻浮,可也是其亲母,怎的当着众人的面,便将人骂的下不来台!? 余幼嘉早将在场女眷们的神色看了个彻底,手腕发力,又一次砸破一扇窗。 而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与尖叫声中,将切药刀闪烁着寒芒的刀尖,对准了欲看周氏热闹的黄氏。 黄氏心中本还在偷笑周氏教养出了这样没规矩的闺女。 此时眼见祸水东引,当即变了脸色,可也不等她开口呵斥,便听余幼嘉再一次喝骂道: “还有你,你笑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也是个蠢物?” 黄氏登时勃然大怒,余幼嘉则是冷笑道: “我且问你,你今日非得住进这间宅院今日若是真住进来了,你又准备如何?” 黄氏被指着鼻头,自然不舒服,听到这个问题,当即又有些硬气: “只要能住下好好将养,我就能照顾我的一双儿女养伤养病,撑到男丁们回来。” “余家以诗书传家,贵在气节不折,往后等流放北地的男丁们回来,咱们家照样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黄氏所言,也正是家中女眷们的想法。 可也正是听了这话,余老夫人的眼中,明显却闪过一丝令旁人难以觉察的挣扎与痛苦,面上更是多了几分不忍的神色。 余幼嘉闻言,装作才恍然大悟的模样,又笑了两声: “所以才说你是蠢物,有何不对呢?” 眼见对方还想辩驳,余幼嘉又以雷霆之势,砍碎了一扇窗。 这一回,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也用上了胸口中滔天的怒火,窗户落地,木屑横飞,骇人的紧。 余幼嘉当着满院女眷的面,喝骂道: “你们以为你们给过多少恩惠?!” “周氏十数年的光阴,生了三个孩子,两个早早就被养在大夫人膝下,所换得的,也不过只有这一间宅院,与一些早已填作往日开销的头面首饰!” “这回光是将你们接回来,就花了家中所有的现钱,还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 “你们这些高门贵女,名门命妇,还想着好好将养,还在耍些内宅手段,谋划如何住的更好一些,如何照顾儿女,如何等着男丁们回来东山再起—— 你们却不知道下一餐米在何处,请大夫的钱在何处!” 庭院中,多是出生显赫的女眷。 莫说是出嫁前不曾被人指着鼻头狠骂,就连抄家时,那些贪墨油水的差役也只好声好气的将人请走,何曾被这样恶言以对。 可偏偏,余幼嘉的话,又是她们确实从未考量过的问题。 余老夫人被说中心事,闭着眼轻颤,呼吸声也粗重起来。 余幼嘉的喝骂响彻院子,可显然,她还不准备停。 她一手拎着刀,一手撑在厢房的门上,稍稍用力,已然被劈了一刀的门立马拦腰截断。 而门窗具开的厢房里,是一览无余的空荡。 没有摆设,没有用以遮眼的帘子,甚至连桌椅都没有,只有一张站在庭院就能直窥到底的小床。 这是余幼嘉醒来之前就知道的事情。 为了让自家闺女顺利从江陵来到崇安,回到自己身边,周氏几乎将家中卖成了个空壳。 连带着原身反复交代过不能售卖的立身之本,周家给周氏做嫁妆的五十亩田地,也一并低价售了出去。 余家女眷自然没有想过辛辛苦苦,风餐露宿来到崇安,又在庭前为了争夺宅院屋子而吵了半天,而宅院的内里 居然是这幅场景! 当即,就有好几个人捂住了心口,呜咽起来。 抽抽噎噎的抽泣声终于令余幼嘉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 她靠在门柱旁休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反手用刀背敲了敲破了个大豁口的窗户,火星直扑余老夫人而去: “老夫人不如这样,您同我说声‘谢’。” “不可胡言!” “你这小丫头,我们可忍你很久了,你对我们不敬也就罢了,你居然!” 余老夫人到底是余威仍存。 几乎是余幼嘉话音刚刚出口,当即便有好几道声音出言呵斥了余幼嘉。 但余幼嘉只是站在台阶上,手持寒刀,居高临下的瞥了几人一眼,当即那几人便歇了言语。 余老夫人原本站在庭下,闭着眼沉思,听闻这话,确实一下子睁开了眼,目光如炬的盯着余幼嘉: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老身进屋到现在,只说了区区不到几句话,也说了外面一家欠着周氏帮扶的恩情,晚些也会还上银钱!” “你若在意周氏与黄氏相争之事,合该各打五十大板,为何又如此言语相激?!” “你倒是说说,老身欠你什么,又该谢你什么!?” 余老夫人随着老太爷携手多年,沉浮荣辱,皆是品过。 真放出气势时,也骇人的紧。 此番余老夫人如此做派,当即就让原先畏惧余幼嘉手中寒刀的女眷们鼓足勇气,对着余幼嘉怒目而视,大有扑上来啖其血肉的架势。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场面,余幼嘉也丝毫不惧,一手执刀,一手掏了掏耳朵,言语无畏道: “谢我尊老,没有骂您,不然还能谢我什么?” 余老夫人周身一震,余幼嘉却已站直了已然恢复力气的身体,又一刀狠狠劈砍在了另一扇木门之上: “其余人虽然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但勉强也算有个苦衷,您个掌家之人,为何如此当断不断?!” 伴随此声喝问,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房屋倒塌声。 余幼嘉森然的迈步走向下一扇窗户,又是一招挥出,木屑横飞: “若是我当家,谁敢当着我的面如此相争?!” “既然一个打肿脸充胖子,一个死乞白赖不肯走,那就都别住!” “我破了所有的窗户,屋门,谁还能在这住得下!?” “我今日拆了这座宅院,卖了此处的地契,将所有人统统赶去睡破屋,谁敢说我什么?!” 震耳欲聋的破窗声中,余幼嘉的声音却像是更令人胆寒的雷暴,一时间震得众人不敢发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声音。 余幼嘉手起刀落,言语更似地府里爬上来的夜叉修罗: “你们有本事,就舍了一家团聚,就不要拿我卖屋的银钱请大夫抓草药,就不要吃我半粒米,更不要换掉这一瞧就半月没换的衣物” “不然—— 谁又有本事说我什么?!” 第六章 外强中干 凶悍泼辣也好,雷厉风行也罢。 旁人眼中如何看她,余幼嘉都不甚在意。 她只知道,切药刀刀锋之下,原本吵嚷,啜泣,对她怒目而视的人,全部都安静了下来。 安静。 直到余幼嘉的声音绕梁后又消散殆尽,整个庭中,仍然是如死一般的安静。 这才对嘛! 余幼嘉对这副场面勉强还算满意,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站在台阶之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睥睨他人,很快便辨析出了几个眼中隐有火苗窜动,却又不敢同自己对上视线的人,确定自己都记下这几人面貌之后,方才嗤笑一声,懒洋洋开口道: “怎么了?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诗书传家久,耕读继世长’的名门之后,找不言语来反驳我?” 言及此处,余幼嘉一顿,没有持刀的那只手在自己面前随意挥了挥,像是驱赶什么蚊虫一般,打断了预料之中其他人那尚未出口的气恼,又勾起了唇角,故意拖长音道: “我知道了——” “你们这些自幼金尊玉贵的人,也如市井村妇一般,偏私的厉害。” “有看人下菜碟的,有生怕没有钱给自家孩子治病的,有早知自己不会被老太太偏颇,所以哪怕是草屋泥墙,也巴不得都得住一起吃苦的” “老太太从前一定是个好性儿的人,没同你们说过这些,你们也就聚在一起,怀着美梦,得过且过能过一天算一天。” “但现在我既破了窗,你们又外强中干,便只能一退再退。” 余幼嘉的眼神略带深意的扫过庭下所有人的神色,最后,定在了余老夫人的脸上。 余老夫人沟壑密布的脸上一片青红交加,早已干渴龟裂的唇更是抖得厉害,光看外表,完全无法同余幼嘉印象中的高门命妇联系上,甚至连巷口村妇也相差无多。 余幼嘉不算什么好性的人,难免多欣赏了几眼,可也正是这几眼,她却从对方脸上那一副强装镇定的神情里,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奇怪 这位素未蒙面的老夫人,应当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被小辈说是外强中干,无论如何也应该气恼才对,怎会是这副‘被说中心事’的做派? 余幼嘉斟酌几息,脑中数道念头闪过,随后突然眉心一跳,复才问道: “你们之中该不会是没有能做主的人罢?” 这个念头其实是推测而来,可接下来,沉默不语的余老夫人与其余众人,却无疑是在验证了余幼嘉的言语。 这句话,像是一柄刀子,血淋淋的剜开了余家女眷最想隐藏的恶臭脓疮。 脓疮积压许久,被乍然挑破,一时间鲜血飞溅,愁云惨淡之气顿时笼罩在一般女眷们的头顶。 余老夫人这辈子见多识广,也算是眼光独到,但她却也万万没有想过,大房这个初次相逢的小丫头,居然一下子便瞧出了一家女眷的死穴。 那一瞬,抄家那日起强撑至今日的疲累感一下子涌上心头。 一时间,余老夫人身形摇摆,险些无法站立,好在有老仆来扶,这才堪堪没有狼狈的摔倒在地上。 这一下,便惊起了一连串咋咋呼呼的惊叫声。 余幼嘉确实有些疑惑为何余老夫人这样明显有余威的家中长辈,却无法‘做主’。 但,情况紧急,况且又是当着一庭院女眷的面,自然不好细细打探。 于是,余幼嘉便收回了目光,提着刀穿过回廊,她推开宅院的侧门,一眼瞧见了早已办好她交代差事后来汇合的周利贞。 他并非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各自推着一辆满货板车的药铺伙计。 余幼嘉这心,当即就松了一半。 而另一半心,在见到周利贞招手唤来一个约摸四十多岁上下,粗布汗衫,面容憨厚的面生汉子后,也终于安稳了下来。 许是这声长舒气太过明显,周利贞见此微微含笑,原本就得天独厚的隽秀眉眼此时更加出挑,他轻声道: “阿妹,你说要找信得过,最好今日就能掏钱买下宅院的掮客,我给你带来了,这是咱们家的表亲,按辈分算下来算咱们的叔辈,你得叫一声钱叔。” “另外,你要的两车东西也都已经备下,一车是能解风寒镇痛,调理身体的药材,一车全是女子衣裙,按你的交代,只买了厚实又舒适的,价格倒是不贵,只是临时搜罗不到太多,尺寸更没法挑,若你还要,阿哥现在就去成衣铺子下订,让人临时赶些送来。” 这每条每项,哪怕是余幼嘉自己去办,估摸着也就只能如此。 闻言,余幼嘉心中感激,对这位靠谱又柔弱的表哥印象当即又更好了不少: “余家来投奔的女眷远不如我所想的多,这些药材与衣裙应当是够用了。” “表哥别着急走,等我带着钱叔去看看院子和地契,将钱拿到手,这回表哥垫了多少银钱,才好给你。” “嗯对了,多,多谢表哥替我奔走操劳” 余幼嘉这人向来利落又狠辣,呛人的话张口就来,但温热的体己话,却只能说的支支吾吾。 不过好在原身好似也是别扭性子,周利贞先是一愣,当即便弯了眉眼,低低笑道: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我若是拿了阿妹的银钱,回去母亲少不得要批斗我一顿。” 姑母李氏是什么脾性,余幼嘉自醒来的时候就瞧出来了,但这回,她却格外的坚持: “表哥,话不是这么讲的。” “若是我要这些东西,我占舅母与表哥些便宜,你们想必肯定也不会怪我,我推辞倒显得生分。” “可如今这些东西不是‘我’要,而是” 余幼嘉稍稍侧身,露出身后打开一条缝隙的侧门,当即,周利贞便明白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眼里看到了无奈。 余幼嘉没有多说,只是转向站在一旁等候的敦实汉子,出声道: “钱叔,等会儿的事情需要劳烦你了,我先给您透个底,里面的场景,着实不算好” 被称作钱叔的人虽然衣着并不鲜亮,但明显也是做过不少买卖的人,乐呵呵的笑道: “周家闺女,你放心,在我手上走过的宅院,没有五十也有三十,见过不少磕碜的,修修补补,翻翻杂草,照样新的和刚刚盖好似的。” “叔这人做生意没那么多讲究,你带路就是。” 余幼嘉没有刻意纠正对方的称呼,抿了抿唇,当即推开了侧门。 钱叔一边跟在余幼嘉身后往里走,一边乐呵呵的打量四周: “怎么不算好,这不是挺好诶!这些门窗?!” 绵长的疑惑当即吸引了内里仍在手忙脚乱的一群女眷注意。 原本早已被切药刀震慑的女眷们显然记吃不记打,余幼嘉只不过是走了一小会儿,再次带着人回来,便又有一个多嘴的人尖着嗓子惊慌喊道: “你,你,你怎么带着外男进内院?!” 第七章 雷厉风行 外男,内宅 余幼嘉早早就听过高门女眷们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内外宅井然分明,也在刚刚一番交锋中,看出来这群女眷恐怕还未十成十的意识到各自的境遇。 但她还真不知晓,这群女眷,居然如此糊涂! 这就好比,有人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东升西落,而另一人听完后抬头望天,说‘好亮的大饼’ 如此一来,愤怒,责骂都如打在棉花上的拳头一样,完全无计可施。 因为,事实已然很分明,对面就是呆子。 苛责呆子的人,除了证明自己也是呆子,没有一点儿意义。 余幼嘉麻木着一张脸,在身旁表哥诧异的眼神中,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开口问道: “你们从江陵一路奔逃至崇安县,穿的都衣不蔽体,想必也很难租用马车来此地,一路上就没有见过‘外男’吗?” “我很好奇那你们是怎么来的?” 余幼嘉略感疑惑,随后一拍手背,作恍然大悟状: “哦,我知道了!” “你们一定是一路自水路游过来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挖地道挖过来的!” “毕竟那群‘卑贱’的‘外男’,怎么能见到你们这样‘富贵’的‘大人物’呢?” “千金之躯所过之处,管他是不是自家的东西,管他是不是马上要被卖的宅院,只要你们待的地方,就是你们家的地界!” “如此,那你们来崇安县做什么?只要往皇城边走上一圈,呵斥上几句,那群‘外男’们怎么不得缴械投降,让你们轮做皇帝?” 连珠炮似的奰逆之语轰在在场每个人的头顶。 一群人被这一番阴阳怪气,又涉及圣上的话吓得目瞪口呆,有胆小些的下意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日头的方向不断的讨饶告罪。 无边的悚然之中,只有周利贞默默的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了苍白唇边多出来的那一抹笑意。 周利贞咳了咳,破了冰霜,似是有心想劝: “阿妹” 余幼嘉扭头,撇了对方一眼,周利贞顺势手指握拳遮住唇,往门外的两车货物处猛瞧,好似开口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余幼嘉收回视线,转向刚刚呵斥她带外男入宅的那个面生妇人,这回连阴阳怪气的性儿都没了,言语中是剩下了森然: “我知你们都读《女戒》《女训》长大,可事到如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想活命就撕了《女戒》。” “不止今日得忘了自己是个高门贵女,往后的十日,百日,千日,都得抛却可悲的廉耻,通通换下罗裙,会下地的下地,会刺绣的刺绣,会打算盘的打算盘赚银钱,养活自己!” “谁再提高门宅院里的旧规矩,谁再提什么女子本该贞静贤淑,就离开此地,随余家男丁们而去,流放北地!” 流放北地四字,宛如一道惊雷,震得每个人心里都发慌。 从前引以为傲的身份,此时更是十足十的刺耳。 高门贵女们也是人,怎么会不怕流放,不怕死呢? 庭中隐隐约约多了几声压制不住的哭泣。 紧接着,便是余老夫人瘫倒在地而惊起的纷乱。 余幼嘉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任由那群女眷惊慌失措,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给一直目瞪口呆的钱叔让出了去路: “劳烦钱叔看看,这个院子,连带着地契,能够卖多少银钱?” 方正脸汉子虽说也见过世面,可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世面。 原地踌躇了几十息后,他既没有按照惯例进门查看,也没有讲价,反倒是直接开口道: “地契,我愿意出三十两。” 余幼嘉敏锐的抓住对方的言辞,在脑海里面回忆了一番,当即做出了一个判断—— 靠谱表哥找的人,也同样靠谱。 钱叔给的价,很合适。 崇安县不比州府,物价原本就会低一些,加之五年前新官走马,在东城更好的地段建了个大坊市,与民同乐,那头每晚张灯结彩,原先热闹的街巷自然就冷清了下来。 几年过去,这条街上相同大小的宅院,约莫也就在五十两左右的价格。 而余幼嘉刚刚为了让那群女眷们离开,又亲手砍破了不少门窗台柱 试问,比修补旧物,或者干脆新建更花钱的是什么? 自然是原本旧物已无法修补,只能推倒再新建。 那样的话,自然要多亏上一笔将原先旧物拆除的银钱。 上头的宅子既然已经如此,那光地契能给三十两的掮客,已然是个敦厚人了。 余幼嘉没有意见: “请您拟契书罢,我去拿地契。” 交易之快,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一直暗中观察这头的女眷们哭泣声停了一瞬,也不知是谁,悲悲的哀叹了一声: “三十两三十两余家新盛之时,各房每月赏赐给下人的银钱又何止三十两” 可如今,这三十两,显然就已然是她们往后的救命钱了! 一群女眷显然也是伤心,闻言哭泣声越发悲戚。 只有与女眷们格格不入的周氏,咬牙嘟囔了一句: “当时檀郎买这间宅院送我的时候,何止百两!” 余幼嘉懒得瞧这位貌美蠢笨的亲娘,只随口道: “时过境迁,宅院亦是会人老珠黄。” 这一下,便又将周氏气了个仰倒。 余幼嘉没有理会,反倒动作极快,从熟悉的地方摸出了空空只剩一张地契与二两碎银的钱匣子,又将地契给了钱叔。 而钱叔的动作则更快,掏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银钱,拟了契书,将之交给了余幼嘉。 三十两银钱入手,余幼嘉方才转向了等候已久的表哥。 周利贞倒也上道,微微抬了些银两: “一车药包四两六钱,另有一车秋裳,冬衣,与几床新被褥,花了六两四钱统共是十一两银钱。” 余幼嘉没有犹豫,当着众人面,坦荡的数出十二两,递了过去: “表哥,还有一件事情,要劳烦你,虽然我早已想到秋日多风寒,一路艰辛赶路,家中女眷肯定会有风寒体热的病状,所以让你买了一车药。” “但这群女眷们有多糊涂大家伙儿应该也是见识到了。” “我人微言轻,刚刚闹一出,让她们搬离此处,已经让她们心中多有不平,为防往后说我拿着银钱,却不给她们看病治病,只顾给她们胡乱吃药,由此记恨上我” “我愿意多花一两,劳烦表哥再在药堂中替咱们找个医术最好的大夫,替这一家子好好诊治诊治。” “若那车草药不够,或是有遗漏,需要买别的草药,我也愿意再添钱。” “但是,若这车草药够用” 余幼嘉转过头,看向那群脸色青红交加的女眷们: “谁若是往后想恩将仇报,只管用你们脚趾大小的脑子掂量掂量,我做的是否有错。” 第八章 房屋分派 恩将仇报,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余幼嘉这么一开口,只差戳着众人脑门挨个问谁往后会背信弃义。 说不难听,那着实是假的。 可面对这样夹枪带棒的讥讽,有人能反驳吗? 没有。 此情此景,纵使是每个人脸上都不好看,可却连一个胆敢开口反驳的人都没有。 经史子集中恩将仇报,背信弃义的典故不少,可‘升米恩斗米仇’也并非不多。 早点儿将话讲开,难道还有错吗? 余幼嘉将每个人脸上的神情看在眼里,暗道一声‘还不算是无可救药’后,将视线收了回来。 周利贞垂眼,看了看手里的银钱,又看了看那群明显瑟瑟发抖的女眷们,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声音微不可查的笑道: “人微言轻” 余幼嘉似有所察,立马将视线转了过去:“?” 这个看起来柔弱无害的表哥怎么回事? 这肯定是在笑她? 肯定是! 周利贞立马敛了笑容: “那我即刻回药堂请大夫。” 余幼嘉稍稍颔首以作答,又确定那两个推车的药铺伙计可以让她们差遣一段时间之后,当即返回周氏旁,从支支吾吾的周氏嘴里问到租住房子的位置。 这位置问到之后,余幼嘉当即心中就是‘咯噔’一声。 原因无他。 ‘西城门往西再六里,大槐树旁’这样的描述,很明显已经出了城。 一帮很明显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眷,租到不知有没有左邻右舍的城外地界去 先不说每日来回进城寻活计如何艰辛,单单就说一家子没有一个有武力的男丁,也容易被歹人盯上! 再如何穷苦,本也不能,不该租这样的地界! 余幼嘉被气的额角生疼,众女眷不明所以,只能转头看向周氏,周氏被众人看着,一时间目光闪躲,更加不敢言语。 眼见有人要出声质问,余幼嘉到底是平静了下来,率先出声道: “现在启程。” 那一通刀砍门窗的威慑力到底还是萦绕在众女眷们的心头。 纵使还有些不情愿被小辈差遣,女眷们到底是又收拾好了微薄的细软,在大夫人白氏的板车上又给余老夫人悉心的腾了个位置,将人安顿好后,慢慢又踏上了去往新家的路程。 此时已然是日头西斜,残阳如血。 平头百姓们结束一日辛劳,刚巧多在此时回家。 一群女眷们在街上行走,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女眷们只觉那些目光灼灼,犹如钝刀,割的人不敢抬头,只沉默着往前走。 余幼嘉心思也有些沉重,但却不是为了目光,而是对周氏租住的宅院越发没底。 只是女眷中有人瞧见她眉眼紧锁,动了动眼珠,当即快走几步贴了过来。 那人约莫十二岁上下,与余幼嘉年纪相仿,灰扑扑的脸上难掩一对浑圆明亮的招子: “你就是二娘与三娘的亲妹妹?你怎与她们俩的性情都不一样?” “我是二房家的四娘,今年十二,八月生人你又多大?咱们到底谁排第四?” 余幼嘉正心烦,闻言瞥了对方一眼: “比你大。” “不过我不愿掺和进你们的排资论辈,不必以四娘称呼我,唤我余幼嘉便好。” 那明显是鼓起勇气来搭话的小娘子明显有些泄气,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显然有些不喜欢余幼嘉这样油盐不进的性子。 可四娘仍然撑着一口劲儿,努力,再努力的从包子脸上挤出笑,给余幼嘉也说了自己的闺名,方才十分自来熟道: “那往后,我就唤你一声嘉娘。” 四娘用娇憨的言语连唤了两声,感觉确实不错,这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道: “我们既互换了闺名,又是家中姐妹,往后更有相互帮衬的时日,我可否求你一件事” 余幼嘉脚下稍缓,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哪成想,四娘小心翼翼的憋了半晌,巴掌大的圆脸上憋的通红,也只憋出来四句话来: “我娘亲出身武将之家,我外祖父乃是镇西的大将军,娘亲从前虽未舞刀弄枪,但性情却也耿直的厉害” “她心中并非有意同你们吵架,只是我弟弟着实病的不轻” “嘉娘一看就很厉害很厉害,我们不求得到多少优待,只求到了地方,若是有什么东西要分派,求你看在大伯娘与老夫人的面子上,莫要,莫要想起来我娘同你们吵架的事儿” “你说往后我们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愿意的,你要是觉得我弟弟也就是五郎因生病而干得少,我连他的份也能一起干” 包子脸的小五娘眼睛有些红了,呼吸啜泣间还有些隐约的鼻涕泡。 余幼嘉也没想到居然能听到这一番言语,一时间着实有些诧异。 虽她从前与余家一家女眷没有接触,可也能看得出来,这一群投奔而来的女眷虽然毛病不少,但和周氏比起来,还真是高下立判。 不过,她也没有着急回应这个请求。 毕竟高门内宅中手段不少,能高看人一眼,但绝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面对盈盈泪水的目光,她只道: “到了再说。” 这话应当当真让四娘有些伤心,小姑娘强撑着还想笑,结果还没张口,鼻子处就涌出来一个大鼻涕泡,一时间又羞又恼,捂着脸回黄氏身边去了。 余幼嘉暗暗觉得好笑,不时扭头看那包子脸的四娘一眼,逗逗小娘子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余幼嘉以为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显然,原先做的打算还不够坏。 一群女眷站在几间围成‘冂’形,连院门都没有,而用栅栏围就的草屋前,一时间,哭声动天。 黄氏脾气最火爆,仍然最先发难。 只不过这回,怒火已经不往周氏这明显混账又糊涂的人身上去,而是直奔手握银钱,能主事的余幼嘉身上去: “好好好!” “大房家的丫头,你不让我们住那边的院子,说要卖屋换钱请大夫买药,要家中开销我都认了!” “可你打破那头的门窗,这头就有门窗了不成!?” “这是草屋,草屋!瞧见了吗?这里连窗都没有,地上全是黄泥,这间屋子的屋角还在漏水!” “而且统共就三间屋子,这屋子小到进三个人恐怕就难转身,你要怎么安置人?” 第九章 尽善尽美 余幼嘉没有言语,拉开竹编而成的栅栏,率先进入院子里,查看一圈之后,又站到了众人面前: “往后总是要干活的,难免要沾染尘土,黄泥不要紧。” “其余地方我也看过了,这里除了厨房与猪圈,还有三个能住人的屋子,漏水那间是厨房,我们暂时也没有米面能开火,等明日寻人来修补就行。” “哦,其实窗户也是有的,只不过是需要自行掀起支杆的那种,又由麦草编成,盖在墙上,所以瞧得并不明显。” 解释完刚刚令黄氏发火的几个点,余幼嘉又道: “来时我看过了路,这里虽然偏僻,四周都是农田,可周边却也有以田为生的农户作邻里,不远处还有个小村,几步就有护田的小旗,标有巡田时辰,咱们自然不必担心安危。” “况且咱们若是要回城,不说今日难租到心仪的房子,手中剩余的十八两也得再花销上一笔,可我相信你们肯定还有许多想添置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刚刚四娘解释过黄氏脾气的缘故,这么一通解释后,余幼嘉视线里的黄氏好像确实没有原先那么火冒三丈。 黄氏似是憋着一口气般,再一次问道问: “那你要如何安置我们?” 这也是一家子女眷的疑问。 没有人不想自己过得更好些,哪怕是同甘共苦,吃得苦不一样多,也会令人心生不平。 其他女眷或许是羞于启齿,但真到了这时候,没有人会不在意,皆是略带紧张的盯着余幼嘉。 好似她若做不出好决定,反复就会随时气愤的拂袖离开一般。 余幼嘉再一次没有直接回答,只问道: “家中女眷,各房各有几人?又都是什么人?” 女眷们没有犹豫,当即说了出来。 余幼嘉也听了个分明,如今这一家共有三房。 大房与二房乃是余老夫人所出,同气连枝,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三房则是余老太爷良妾所出。 大房如今有大夫人白氏,还有周氏所处,却早早记在白氏名下的二娘与三娘。 二房有二夫人黄氏,黄氏有四娘五郎这一对龙凤胎,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二老爷的妾室吕氏。 三房则只有一个三夫人洪氏。 加上余老夫人,以及两个随着余老夫人出嫁,几十年如一日跟在余老夫人忠心耿耿的老奴陈婆子与王婆子。 一帮女眷,统共是十三人。 说多不多,说少,也着实不少。 余幼嘉脑中过了一遍,很快做出了决定: “大夫人,三夫人,与二娘与三娘,占一间屋子。” “老夫人,周氏,与两位婆子,占一间屋子。” “二房的四人占一间。” “内里的屋子我早就瞧过,一间屋子里,东西各有两张木板床,挤挤也能住下。” 众人也早猜到,统共只有十三个人,最好的情况也只能四人占一间。 但这样的分法,还是引起了一些微辞。 一直护在余老夫人身边的王婆子是个气势不弱的妇人,率先摇头道: “我与陈婆子还有些力气,惯会伺候人,老夫人与大夫人身体不爽利,我们俩正好一起伺候,也不麻烦别人。” 王婆子话音落地,人群最末尾一个年约莫十三四上下的娇俏少女,便拉扯着另一个气质温婉,年约十五六的少女靠近了余幼嘉: “我与二姐自幼长在母亲膝下,母亲生病,我们愿意尽孝,不算麻烦。” 余幼嘉微微眯眼,打量着一对明显是自己亲姐妹的姐妹花,没有言语。 这尴尬的氛围一直撑到二娘微微咬了咬薄唇,用一种哀求似的目光看向余幼嘉: “主母是一家主心骨,两位婆子专心伺候祖母,咱们确实能安心一些。” “姨娘若来我们房中,也不是不行可,可是,咱们委实是不太,不太愿意” 二娘到底是闺中小姐,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 但余幼嘉却听懂了。 这几人说来说去,其实无非就是同一个意思—— 在原先宅院见识过周氏的糊涂之后,不愿意同周氏同住! 只怕现在的分派,除却二房一家,其余两间房,谁都不满意! 周氏蠢笨不假,但听见那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间脸色白的厉害,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余幼嘉眼见事态不对,伸手揉了揉眉心,到底是开口解释道: “让你们与大夫人同住,就是看准了刚刚初见你们时,你们一直守在大夫人身边,一定会侍奉好嫡母。” “你们好好照顾病患便是,不用想东想西。” “还有” 余幼嘉转向面色惨白的周氏: “周氏,我且问你,余老夫人是大老爷的亲母,若是你好好侍奉,晚些大老爷若是归来,一定会谢你。” “你,可愿意侍奉左右?” 周氏心碎的厉害,来不及辨析为什么往日里粘人的闺女此时会用如此身份的称呼唤她与余家人,只听到檀郎会谢自己,当即被闺女嫌弃时所伤的心,就再次活络了起来: “我自然是愿意的!” “我生是檀郎的人,死是檀郎的鬼,替他尽孝,也是应该的!” 这番话莫说是几个未出嫁的姑娘,几个已为人妇的妇人们都着实臊的脸皮通红。 可偏偏周氏倒不是觉得如何,脸上满是认真。 余幼嘉收回了视线,看向已经上了些年纪,明显身子骨也已经有些撑不住的王婆子与陈婆子: “两位婆子可是瞧好了?” “你们两个或许能照顾好老夫人,但多一个病患,还真未必吃得消,周氏其他事上虽糊涂,可对大老爷的情分不假,她若能帮忙,你们往后还能出一个人操持家里。” “还有,这只是临时安置,若往后还有变动,再做调整。” 言及此处,余幼嘉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还在漏水的房屋,说道: “你们高门出身,或许不知,其实冬日里,厨房才是最暖和的,等明日厨房修补一番,若有人觉得病患太多,需要有人值夜,烧些热水,备些热食,就各家隔几日出个人,换着守夜。” “如此,该是没有问题了?” 这番做法,不说是十全十美,可也已然是努力尽善尽美。 一家子女眷心中都默默认了这一分派,只有刚刚被两个亲生闺女嫌弃的周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操着一口酸溜溜的言语,尖声道: “怎的?你回来胡乱砍砸一气,怎现在分房的时候,却不合咱们住在一起?” “你是不是将咱们丢在此处,晚些时候就回城去寻你那个好表哥?”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兔——” 言语当然没有说完的余地。 眼见其他女眷脸色有变化的痕迹,余幼嘉眼皮一掀,就掐住了周氏的话头。 她没有过多的言语,面对陡然尖锐起来的各家女眷们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躲避。 余幼嘉只短短一句话,就再一次震住了场面: “我?” “我睡猪圈。” 第十章 姐妹相争 ‘我睡猪圈’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是简单的震住了场面,而是太过能震住场面。 一群原先被周氏挑拨的女眷霎时间死寂下来,各个面露诧异,活像是被雷劈过一般。 这回,莫说是同余幼嘉有血缘的二娘与三娘面露吃惊与不忍,连与余幼嘉有过‘骂战’的黄氏,气势都矮了一大大大截。 一片死寂之中,黄氏踌躇几息,猛然闭目,像是壮士赴死一般,咬牙道: “我瞧见路上你同四娘有说笑,想必是你们俩性子相和,既年纪又相仿,若是你不愿意去大房与老夫人处,又不在意我房中有个男丁,你可过来与四娘同住。” 二房那间屋子里原本就已经有四人,不过那间屋子好就好在,都能由黄氏这个二房当家夫人说了算。 黄氏惦记着糊涂的周氏没人肯搭理,大房房中又有一个曾与周氏有过旧怨的大嫂白氏,不知周氏有没有在闺女面前上过眼药 黄氏虽然脾气火爆,但却分得清轻重缓急,也真心不愿一个同自家闺女一样年纪的小娘子住去猪圈。 她自认已经做出了退步。 可没想到,余幼嘉没有领情相谢,只是冲着她略感诧异的挑了挑眉,又笑着摇了摇头。 黄氏没料到自己的一腔好意还没被人瞧上,当即气恼道: “好好的屋子不住,你居然还去住猪圈,下辈子投胎转世也变成小猪!” 这嗓门不小,板车上一直休息的余老夫人与大夫人白氏,立马有了动静。 余老夫人的身体明显比大儿媳稍稍好些,率先爬起来,试图阻止这一‘荒唐’的行为: “不,不可” 余幼嘉摆了摆手,比面露五颜六色神情的女眷们还要坦然: “老夫人,不必劝我。” “你难道没有想过,若是我给自己安排了一间好屋子,其他人会怎么看我,我又该怎么服众?” “我若没有身先士卒,其余人只会想‘这人果然偏心,给自己安排更好的屋子’‘我们又凭什么听她的?’” “你们如今四个人一间房刚刚好,无论谁房中多了我一个,都是多,一个两张床的屋子,两个人挤一张也算勉强,若有伤患,不能挤,少不得就得睡在地上。” “如此一来,再多我一个,又怎么能睡得下?” 无论是老夫人房中,还是大房二房房中,余幼嘉早早就已经有了规划。 老夫人身份最高,身子骨又不好,两个婆子与周氏必定不会同她挤一床,肯定会有一人睡在地下。 大房中大夫人病的最重,有一人床前守夜伺候,也是常理。 而二房中,有一病重的男丁,纵使黄氏愿意与妾室同挤一床,四娘恐怕也难和五郎同睡。 想必大概是黄氏带着闺女,让五郎睡一张床。 如此一来,余幼嘉便连每人房中谁可能睡地上都想到了,怎么好挤下去? 相反,余幼嘉看了一圈,发现猪圈倒是不错的好选择。 猪圈也差不多是屋子那样的布局,有顶棚,四面封闭,内有四面土墙隔出来的五个栏圈,还有窗。 平头百姓之家,牲畜往往是一家中最贵重的东西,一家一年到头就等着牲畜出栏,过个好年,平日里更要好好饲弄。 更别提这明显是养许多头猪,对百姓来说价值不菲的大猪棚,所以连地都比其他屋子都夯实了不少。 较高的地势,精心建造,明显规模不小的猪棚,自然比其他草屋更不容易漏水。 这就给了她别样的想法。 果然,仔细查看一圈,果然看到栏圈边,靠门处,有一个小小的空地,支着一人身位的木板,明显是从前那一家人为了照看这规模不小猪棚里的猪而守夜时留下的小床 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一来,不用同其他人挤一间屋子,二来不用去时时刻刻看顾厨房,更不用随时听动静给其他人倒水热餐 别人心中许会怜悯,嘲笑她睡猪圈。 殊不知她还在笑这些人自作聪明,还在谢这房屋的上一个租客是个好人,将猪圈打理的干干净净才走呢! 余幼嘉的坦然显然再次震住了一批人。 这回,原来眼中仍有些不服气的几个生面孔,眼中的火苗也散了,各自嘴上虽然不说,但却颇有心服口服之感。 余幼嘉没有错过各人眼中的钦佩,也没有错过这个好时机,当即伸手唤人,按照人头数,将车上的被褥,秋裳与冬衣都各自分了,方才嘱咐道: “被褥,秋裳,冬衣,我各拿一套。” “其余人,除了被褥是两人一套,秋裳与冬衣也先各发一套,剩下只余两套被褥,两件衣裳,留存待用,想必没有意见?” 房屋既已让,也没有人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当即便是齐齐点头。 只有二娘与三娘稍稍犹豫了一下,两姐妹执手来到了余幼嘉面前,摸出了一个没离身的包袱来拍了拍: “阿妹,我们的衣服便不用给我们了,抄家之时,虽然仓促,但我们也带出了些东西,虽首饰头面早已被官差拿走,可这几件衣裙仍在。” “大家一季只有一件衣服,不好换洗,把我们的让给她们罢。” 余幼嘉扫了一眼那个包袱,十分平静的将剩下的被褥与衣裳捆好,当着众人的面,一点也不客气的开口道: “你们是真心想要让衣服,还是因不想穿这些乡野村妇才穿的粗布衣服干活,所以才想出了‘让衣服’的法子?” 余幼嘉说话从来都不客气,这话一出,当即就让二娘与三娘白了脸色。 二娘温婉秀气,说不出什么重话,反倒是明显娇俏活泼一些的三娘将话头接了过去,单手叉腰,指着余幼嘉道: “你!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亲妹妹!” “我们好心说要将衣服让给她人,你怎的还这样污蔑我们?” 余幼嘉没有回应前一句话,只抬眼,平静的看着二娘与三娘,直到将人看的浑身发寒,避开目光,方才道: “污不污蔑,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这包袱里面的衣裙一定都是做工精细,价值不菲的衣裙,让你们心爱到连被抄家都想带上。” “既如此,你们此时拿出这几件衣裙来,还说准备以后穿,难道不是想避开干活,坐在屋中继续当千金小姐吗?” “你们可别告诉我,你们准备穿着罗裙下地做活?” 第十一章 雪中送炭 余幼嘉的言语,平淡的仿佛像是决定晚上吃什么一样轻描淡写。 可被‘质疑’的二娘与三娘却是一时间臊的脸色通红。 二娘尚且不敢言语,性子明显跳脱一些的三娘却努力挣脱自家二姐的拉扯,试图同余幼嘉辨个分明: “你在胡说什么!” “诸位长辈都在此处,正是共渡难关的时候,我们岂敢自己躲懒!” “我们哪里懂这些,你,你——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余三娘子显然是千娇万宠养在闺阁中的千金小娘子,哪怕到了这种被余幼嘉冷言冷语质疑的关头,也说不出只言片语的难听话,‘你’了半天,秀口一瘪,竟是被气哭了。 哭了? 余幼嘉微微挑眉,嘴里的话却一刻也不软: “你若要哭,只管往房中去哭,免得过路人瞧清楚你到底生了几颗牙。” 三娘还在落泪,听见这话,下意识的闭了嘴。 可光是嘴巴闭上,眼泪却还止不住往下落,看着着实是楚楚可怜。 若是往日余幼嘉或许有几分欣赏之意,可偏偏如今这境地,她也着实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她上前几步,在众人略感诧异的眼神中,从二娘手中接过了那个小包裹,打开瞧了一眼,方才开口道: “我这人向来有话直说,你们若是觉得难听那一定是你们听得还不够多。” “不论你们是否真是为了其他人让衣服,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你们的衣服我会拿走,明日找个地方当掉,再换成一些家里可用的东西。” 这句话一出,哪怕是贤惠温柔的二娘脸上明显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三娘水灵灵的杏眼更是直接变成了(ΩДΩ)模样。 可也不等她们开口阻止这件事,就听余幼嘉再一次开了口: “不必说些什么‘这是我们穿过的衣裙,如何能够当与他人’‘我们想留一件裙子都不行吗?’‘大胆狂徒’之类的话,这些话,除了触怒我,触怒我的切药刀,没有任何用处。” “如今我手头有多少银钱,你们也是知道的,十八两银钱,一家女眷如今又连个找到活计的人都没有,只进不出,撑不了多久。” 二娘三娘对视一眼,皆是咬着唇垂下了眉眼。 余幼嘉向来干脆,抱着那三四件做工精美的衣裙,便转向了其余看戏的两房: “我做事如何,诸位也都瞧见了。” “我每句话既开口,便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哪怕是我亲生姐姐,脑子犯糊涂的时候,我也不会心慈手软,一样得受着我的难听话。” “如此,若往后被我瞧见大家伙儿从行囊里掏出什么如今咱们不该有的东西穿戴在身上,耽误了活计” 余幼嘉原本就寒若冰霜的眉眼越发冷冽: “休怪我只是个乡下长大,没有教养的小野丫头,到时,更不知道有什么尊敬长辈的规矩。” “我,一定说到做到。” 内宅里面的妇人或许不通俗务,但论心思,却都是一等一的聪明。 事到如今,众人哪里不知道余幼嘉是借着自家亲姐姐不大不小的过错敲打其他人? 当即,零星几个背着包的女眷当即便神色不自然的别开了脸。 余幼嘉回忆了一遍自己所行所讲,估摸着火候该是差不多了,这才小手一挥: “都去各自的房中收拾收拾。” “我看过了,厨房边有一口井,井边虽然磕碜了一些,绳子也脏,但里面也是有水的,这里许久不住人,打些水来擦拭擦拭,将被褥理好,烧些热水将自己拾掇拾掇,差不多天也该黑了。” “如今大夫还没来,从旧宅院中带出的米面粮油也只剩一些,我刚好寻个时间去邻里找人换一些米面,等大夫到了此处,若是我先付的那一两银钱不够花,可我却还没回来,你们就让人再等等” 余幼嘉一项项安排着众人该做的事情,言及此处,突然一顿,看向二房那自己刚刚才认了个脸熟的侍妾吕氏,道: “那可是【大夫】。” “我想,应当不会有人又喊着‘外男不可入内院’,然后将大夫也一并扫地出门?” 吕氏二十岁上下,鹅蛋脸,柳叶眉,哪怕是荆钗布裙,灰头土脸,也难掩如浆果初熟一般年纪特有的丽色。 女眷中也不知是谁没有忍住,笑了一声,被余幼嘉盯住的吕氏霎时脸上一阵青红交加,一派坐立难安的模样。 吕氏伏低做小多年,对这个初次见面就拿刀砍遍屋子的大房小娘子本能有些畏惧,赔笑了几声,当即将头低了下去。 余幼嘉既已将人的错处点了出来,自然就不会往下继续挖苦,看着女眷们将分出去的东西各自搬进屋子,正要转身离开,就见落日余晖之下,不远处的乡道上尘土飞扬,一辆马车几乎直奔此处而来。 余幼嘉眯着眼看了几眼,原本微微皱起的眉眼松了些,等那车停下,张口便是一句: “亲爹。” 这一声吓得药铺驾车的伙计差点儿没勒住缰绳,原本准备带着大夫下车的周利贞也显露出几分吃惊来: “咳咳咳——阿妹?你在说什么胡话?” 周利贞原本就形销骨立,瞧着就像有什么不足之症,一通咳嗽之下,险些直接摔下马车。 余幼嘉下意识扶了病美人表哥一把: “我只是在说,亲爹估计也只能当得表哥这样了。” 这话一点儿都不带水分。 她一贯眼神极好,马车奔驰中帘幔飘动,她清楚的瞧见了内里只有两个人,连带着赶车伙计,也只有三人。 可,若是只有三个人来,缘何马车的车辙痕如此重呢? 答案只要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这位表哥又给她带了些东西。 她已经要了药材与衣物被褥,还有什么能带呢? 无非就是 食物。 “阿妹这话可不能给别人听见。” 周利贞只是笑,眉眼眯成缝隙,看着分外和煦,使人心生亲近: “表哥带了咱们春和堂最好的大夫,还给你带了些米面粮油——” “咦?怎的这样看我?” 第十二章 神医童大夫 为什么看? 这么大个闪着圣光的病美人,走出来谁不多看两眼? 换做是她,她能做到这个程度吗? 余幼嘉心中如此想着,言语上倒是认真: “正与女眷们说完要去换食物,表哥就说带了米面粮油,有些惊喜。” 周利贞笑着摇了摇头,又往余幼嘉身后看了一眼。 此时女眷们都各自散了,门口空荡荡的,他便趁着伙计还在扶大夫下车的功夫,从袖口中掏出一物,压低了些声音,缓声道: “米面粮油都带了,不必去换,除此之外,我记得你说不想让那些女眷们闲着所以此番过来,我还带了些种籽,崇安此时还不算冷,去院角里开一角菜地,种下去,最多二三十天就能吃上青菜,既不会让她们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用再花钱去买。” “还有—— 这是你原先给我的银钱,我回家时碰到了母亲,我们俩又添了一些,如今她们不在,刚好补贴你。” “如今你们在一个屋檐下,虽然难以明面上贴补自己,但先收着罢,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余幼嘉从车辙痕猜到了表哥带了粮食,却没猜到对方想的如此全。 这一番话听下来,她脑中被那些女眷们拨动紧张的那根弦当即就松了不少。 余幼嘉微微叹了一口气,将那袋一看就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给推了回去: “表哥,你这样,我又想叫你爹了。” 和一个思虑周全的聪明人一起做事,这是多么舒服的事儿。 这几番受照拂 真的很难不让人心甘情愿的叫一声爹。 周利贞被叫的眼皮直颤,连一贯瞧着就温柔和煦的眯眯眼都睁开了不少: “若要是担心她们会发现你藏私,我带回去就是别这么叫了。” 余幼嘉心里舒坦,也应了下来: “好的,亲哥。” “我带你们去给女眷们诊脉。” 这回,有求必应的周利贞倒是摇了摇头,他转向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让这位童大夫进去便好,姑母姑母做的事情不像话。” “如此破落窄小的屋子,多占几个人恐怕都难,那群高门女眷们本就在意男女大防,我若进去,少不得又得有什么风波。” 余幼嘉听着,不时点个头,等对方说完,心中已然十分熨称松快,毫不犹豫就点了头: “好。” 她转身就给老大夫引路,这副毫不拖泥带水的模样,又是令周利贞一愣。 漫天的红霞席卷,凉意渐深,周利贞又轻咳了两声,目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离去,这才踩着马凳上了车。 帘幔放下,将一切重新掩隐。 只一瞬,清癯青年原本满脸的温和笑意褪去,只留下淡漠疏离的底色。 伙计没有离开,只靠着马车百无聊赖抛着马鞭,数十息后,方才听马车里的声音吩咐道: “去将粮食卸了。” “若母亲再吩咐什么余家的事情,便只说我有事要忙,已经尽力,将所有事情推脱到我从州府进药回来再说。” “是!” 余幼嘉带着老到一看就医术很高明的老大夫进了自家堪称一览无遗的院子。 这位被表哥称作童大夫的老大夫十分健谈,从院门口到余老夫人屋前这一段距离,余幼嘉已经知道了这老大夫家住何方,有几个较为成器的孩子,行医多少年 余幼嘉原本不是很多话的人,但这童老大夫精神头着实奕奕,倒是也没将话落在地上,一路‘哦?’‘是嘛?’‘那可真没想到’,糊弄着人走到屋门口,正巧就瞧见周氏拎着一块脏污的布往外走。 两人尚且没动作,就见周氏先变了脸色,往地上啐了一口,走了。 童老大夫一生行善积德,颇有美名,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那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即就有些伤心: “这,这这是何故啊?” 十里八乡,只听过不欢迎乞丐的人,却压根没见过不欢迎大夫的人! 余幼嘉倒是淡然,为童老大夫宽了心: “童老大夫莫要恼怒,那人是在啐我。” 童老大夫又是一个吃惊,花白的胡须直抖,更加费解: “那,那她为何要啐你呢?” 虽然容貌犹存,但很明显也是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个妇人当面对小辈啐口水,那得是有什么过节? 这家人,风气如此差,早知不该来的! 余幼嘉倒是不知道这老顽童似的童老大夫已经想了这么多,正要开口,就听草屋内传来了余老夫人的声音: “可是大夫来了?你等且快快去迎。” 草屋的动静就是如此,内外说话的动静几乎就在耳边。 童老大夫这才惊觉,这草屋隔不了什么声音,自己与身旁小娘子的话,怕是早早已经被人听到了耳朵里,顿时有些讷讷。 一大一小两人没有拖沓,童老大夫直接就在主屋放下药箱,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仔细为余老夫人整治了脉,随后,一脸郑重的摇了摇头。 其他屋子里的女眷们,刚刚听到动静,但凡能行动的都赶了过来。 不大的屋内几乎人挤人,站不下的人就站在屋外听上一耳朵,等着大夫为自己诊治。 此时屋内的几个女眷瞧见大夫摇头,都是一惊。 黄氏作为在场的唯一一个亲儿媳妇,率先颤声问道: “婆母,婆母如何了?” 自抄家起,老夫人就是她们的主心骨。 大夫,大夫如今摇头,该,该怎么办? 若当真是老夫人倒了下去,她们这一家本就是因为老夫人才撑下去的女眷们,又该如何自处!? 已然换了一身粗布衣服的余老夫人坐在屋内唯二的第二张破椅子上,闻言先是一愣,沟壑越发明显的脸上旋即露出了一种解脱中夹杂着忧愁的神情: “能有何事?左右不过是个死罢了。” “只是我还未将这一大家子安顿好往后,往后你们就要受苦了。” 哪怕是此番境地,余老夫人说话,仍然十分有威望。 听到事情变成这样,老夫人仍在挂念自己,女眷中有几个软弱的,当即就啜泣出声。 童老大夫奇怪的扫了一眼四周多到出奇的女眷,一边继续摇头,一边说道: “这位老夫人没事。” 原本已经隐隐约约啜泣声仍持续了几息,等都反应过来后,周遭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余老夫人身边的两个婆子里,有个较为能说话些的陈婆子,反应还算机敏,目瞪口呆的重复了一遍: “没没事?” 童老大夫这回倒是知道点头了: “对,你们瞧不出来吗?摇头,就是没毛病的意思没事。” “这位老夫人虽然有些脾气中虚,忧思过虑,但明显从前身子骨有好好将养,更用过不少好药,硬朗的很,到不了生病的地步,只要好好养着,过不了多久就能补回来。” 屋内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余幼嘉看完了全程,突然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夸赞道: “童老大夫,您的医术一定很好罢。” 童老大夫仍是乐呵呵的模样,只将点头的动作加快了一些: “对,对对对!最好的,我可是咱们州府最好,最厉害的大夫!” “不少达官显贵都让我去他们府中坐诊,可我惦记着亡妻让我照顾家中几个娃娃,又想念故地与乡亲,所以还是回到了崇安县城。” “如今,都是要治病的人来找我哩!” “你们也是刚巧遇见了周少东家,所以才能让我走上一趟等等,小娘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医术好,难道是见我替人诊治,就看出了些许吗?” “那你也很厉害!你是不是想学医术?如今医女虽然少,但可并不是没有,若你愿意,我给你指条路子!” 余幼嘉听着乐呵呵的絮叨,又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 “缘由很简单,童老大夫。” “看您诊治完摇头是表‘没事’的习惯,若是您的医术不好,应该早早就被打死了。” 第十三章 晴天霹雳 乐呵呵的童老大夫乐呵不出来了。 他变成了伤心的童老大夫,一边强打着精神,一脸挫败的一一为女眷们诊治,一边摇头表‘没事’: “这个没事,这个也没事” “这个稍稍有些风寒,不过我看了你们拿过来的药,那药喝上几天也会没事的。” “这个嗯你这和风寒倒没什么关系,是曾落过胎,小月子里本就有不足之症,最近想必又有辛劳,所以气血中亏,得开点儿补气血的药。” “这个,咦?如此细皮嫩肉,居然是个男孩子,我瞧瞧,这个风寒比上上那个要重一些,不过也不碍事,一瞧就是从前娇生惯养,一时虚劳,又加风寒,便坚持不住倒下了!喝些风寒药,等稍稍好一些后,就多砍砍柴,打打水,没事绕着屋子跑几圈,也会没事的!” 童老大夫虽然老顽童了些,但医术着实精湛,虽然大多数人都得了个摇头的结果,可摇头间,竟能诊治出陈年旧疾,还是今日新伤,一时间更令在场的女眷们心服口服。 一圈诊治完,童老大夫眼见人差不多都走了,方才背着药箱而起,故意不去看余幼嘉: “既然已经诊治完,那老头子我便先走一步。” “对了,我出诊的诊金随心而定,你们待我不好,那先给的一两银钱,我就我就要收999文,只还你们一文钱!” 屋子里除了余幼嘉,便只剩下老夫人,两位婆子,以及满脸焦急的二娘三娘。 其他人那里回的上这话,于是还是只能余幼嘉开口。 余幼嘉稍稍快了语气,装出几分焦急的语速,方才夸张道: “啊,竟是如此?那咱们可——如——何——是——好——哇!” 这一拖长的尾声,显然又逗乐了伤心的童老大夫。 童老大夫又振作了起来,乐呵呵又慈祥的笑道: “小娃娃真笨!我是骗你们的!” “你们一瞧就没什么银钱,我个老头子,半截入土的人,难道还能真的多收你们诊金吗?” 纵使余幼嘉再厉害,遇见这样的老顽童,闻言也能无奈的摇头笑叹,不过也仅仅只有几息,她便缓了笑意: “童老大夫真是好人,只是请暂时留步一会儿,我们这里还有个病患,躺在床上无法行动,所以没有过来,得您亲自去其他屋子一趟。” 童老大夫被夸赞后,肉眼可见的再一次神采奕奕,大手一挥: “带路便是。” 二娘与三娘明显送了一口气,余幼嘉没有点破,再一次引路,很快见到了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的白氏。 自来崇安,白氏一直躺在板车上,直到如今,余幼嘉才是第一次瞧见对方的真面目。 白氏是个约摸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容貌不说多美,但偏有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文气,连带着眉眼也勾勒出几分出尘之意。 余幼嘉第一次信了‘美人在骨不在皮’这样的说法,难免多看了几眼,余光瞥见焦急站在床旁的二娘与三娘,又一思索,视线便从床上紧闭双目的白氏看到了容貌出众,气质温婉娴雅的二娘身上。 二娘本在专心致志注意童老大夫诊治母亲,被这么盯着看,一时间也回了神,眼见余幼嘉没有收回目光,被看的有些莫名的她便软声轻问道: “嘉妹,怎么了?” 余幼嘉摇头,心里倒是回了答案—— 二娘与大夫人虽长得不同,但气质极为相像。 甚至连看着更娇俏活泼些的三娘,被余幼嘉言语相激,虽也有气恼的举动,可大体也是知书达理,且口中骂不出什么难听话的人。 换而言之 细节处的点点滴滴中,皆可看出这位‘大夫人’白氏,其实应当一直在真心教导着从周氏处抱走的两个孩子。 更不像原身从周氏口中听闻的那样‘恶毒’。 那些如何将孩子抢走苛待,又如何强逼大老爷离开周氏的言语,应当多是‘诬告’。 只是周氏为了让年幼的余幼嘉对余家大夫人生出抵触而说的言语 余幼嘉心中有了猜想,视线中,就见童老大夫极缓极缓的摇了摇头。 二娘与三娘一直颇为紧张,瞧见此情此景,顿时喜不自胜: “又是没事!太好了!太好了二姐姐!” “大夫,多谢您,多谢您,只要我母亲没事,我,我我虽掏不出银钱,但我先给您磕头,往后等我们宽裕些,一定报答您!” 两姐妹拉扯着就要给童老大夫下跪,可余幼嘉瞧着童老大夫一直没有转过来的背影,却是心中不自觉‘咯噔’了一声。 余幼嘉一手拉住离自己较近的二娘,又眼疾手快的一脚勾住已经老实巴交开始磕头的三娘,面对两姐妹的茫然,沉声道: “你们俩先别急着谢,走一个去主屋请老夫人过来快去!” 原本茫然的两姐妹听到这样的言语,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眼见三娘愣愣的要哭,余幼嘉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唇,喝道: “还不快去!” 三娘踉踉跄跄的走了。 余幼嘉定了定神,搂着已经瘫软了半边身子的二娘重新走回到床边。 一步一步,她走的极为缓慢,心中也在不住的思索着。 原先在刚刚那个屋子里,她就猜测过—— 若是以摇头来表示‘没事’,那么真的表示大事不好或压根就是人之将死的时候,用什么来表示呢? 如今她知道了。 摇头。 也是摇头。 只不过,这种摇头,童老大夫每一下,都摇的极慢,极缓,而且只摇三下。 像 余幼嘉的心里窜出一个比喻—— 像是一个将死的人,吐出最后一口气似的。 二娘到底是没有撑住,哐当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再抬头时,已经满脸泪花,她扶着床,悲声问道: “老大夫,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她如何了?” 童老大夫早已经收敛了乐呵呵的神情,脸上是一派肃然,他斟酌半晌,方才一字一顿的吐字道: “活不了,只能吊命。” “而且这命也不因我医术才吊住的,而是因为她的肚子里有个还想活命的孩子。” 第十四章 逆水行舟 还有个想要活命的孩子? 那岂不就是—— 有孕? 这两个字犹如惊雷一般,震在每个人的心头。 余幼嘉尚且能够自持,可其他人,却没有如此的定力。 余老夫人与众女眷在三娘毛躁的呼唤下急急而至,结果刚刚到门口,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险些没能稳住身形。 三娘这么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噗通一声就砸在了地上,与自家二姐抱在一起痛哭。 女眷们刚刚为找到一个栖身之地而稍稍欣喜的氛围,一下子又愁云惨淡起来。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出大事了。 白氏嫁入余家十数年,因身子原因未曾有孕,早些年膝下没有二娘三娘的时候,也曾烧香拜佛,夜夜诵经,只盼能有个孩子 白氏腹中这孩子,若是早些年来,那时余家尚且是钟鸣鼎食之家,家中男丁具在朝为官,白氏又贤良淑德,操持内宅一把好手,将所有人安置的熨称服帖,这孩子一出世,必定被一家子如珠如宝一般含在嘴里。 可如今 如今余家已经获罪被抄,男丁皆已经流放千里,一家子女眷尚且不知生计为何,白氏又疾病缠身 如今这孩子又能寻谁保住?寻谁依靠?寻谁教养? 这些念想谁都不敢说出口,众人心头悲戚之意未消,就听童老大夫长叹一声,道: “这位夫人打娘胎里面就有些不足之症,想必很多年未曾有子嗣。” “容老夫多说一句,这孩子,来的着实不巧。” “虽说我刚刚说这夫人是因腹中有孩儿,所以如今才有一口气,可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恐怕也不会因疾累而病” “难!难!难!” “只怕这个孩子呱呱坠地之时,就是这位夫人——” “童老大夫!” 众位女眷们胆战心惊之际,余幼嘉当机立断出声,喝止了童老大夫的言语: “闲言少叙,纵使逆水行舟,可未必就没有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的一日。” “您是医者,如今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就在您面前,若您都先比咱们死心一步,只怕咱们这些人明日就得起灵哭丧了。” “况且” 余幼嘉仍旧气势如虹,只是眼神不断扫过屋内外女眷们的身影,再一次微微抬高音量道: “怎么说这孩子也为大夫人续着一条命,二人连心,是旁人再不能比的。” “只怕若是再有机会,大夫人也会再次奔劳,离开江陵,为自己,为孩子,为这一家子女眷,谋个活路。” “如此,您说大夫人因孩子而病,这不就是在给旁人话柄吗?” 余幼嘉抱着手,眼神中微微有些令人不易觉察的思绪: “若是这孩子顺利出生,听到这些话,该有多自责自己害死了亲生母亲?” 余幼嘉字字如刀,刻在在场之人的心头。 童老大夫原先要开口的话卡在喉咙里面,嘴尚且还半张着,听清楚余幼嘉的言语,立马惶惶起来: “老夫,老夫不是那个意思” 童老大夫本就是性情敦厚,又夹杂些许顽皮的人。 他一生钻研医术,从未想过太多,当着病患面说这些话,也并非告知‘死期’,只是秉持着一贯有话直说的性子。 旁人敬佩他的医术,也多知道他的品性,往日能忍则忍,可从未有人呵斥过他。 更别说,还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娘子。 当然,要说生气,那也是没有的,只是这心中回过味来之后难免就多了些许难受。 童老大夫还想辩解几句,余幼嘉却没有给对方机会,只是给了对方一个十分信任的眼神,安抚住了老大夫眼见就要炸毛的脾气: “童老大夫,我知你意思,知你人品,更信你医术。” “只是未到终局,又是您这样医术高超的老大夫,更不该说些丧气话。” “起死回生,杏林春暖,不正是医者所求吗?” 童老大夫呆立原地,好半晌,才重重点了下头。 余幼嘉见状,心中终于松快了几分: “那就有劳您开药。” “至于老夫人您” 余幼嘉转向被两位婆子扶住,看着像是去了大半条性命一般脸色惨白,眼中隐有泪光的余老夫人,没有第一时间贸然开口。 不过好在,余老夫人也是个聪明人。 原先既已听到余幼嘉的顾虑,此时又被开口提及,到底是强撑着震了震精神: “放心,既有老身在一天,没人能将这事儿嚼舌根!” “不管往后如何,这孩子都是大郎的血脉,白氏也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虽风云变化,雷霆雨露几未可知,但老身不信换作其他人来,能有白氏这份为子而求命的心气!” “今日老大夫之言,但凡是我余家人,只管烂在肚子里,等白氏与孩子养好身子,我与他们二人自有谢你们的时候。” 中女眷又是一阵诺诺应声。 童老大夫原先一阵懊恼,如今才略微回过了一点清明来,看着几乎几息之间就从窃窃私语转向井井有条的周遭,看向余幼嘉的眼神,越发惊异。 他拂了拂花白的胡子,斟酌几息,方才道: “这位夫人能用的上的草药,较为名贵,纵老夫是个大夫,也不会随身携带。” “原先是老夫想岔了,为人医者,自当竭尽全力,既你们决定好要医治,明日,等明日天亮,我便将药材带来,再为这位夫人施针。” “只是,你们真的想好用药了吗?” 童老大夫一边说着,眼神一边稳稳落在余幼嘉的身上。 虽进屋时间不久,但连他却也看出来了,周少东家这位破落表亲的家里事情着实不少。 可也就是这么看着像是一大个烂摊子,每个人都弱不禁风,哭哭啼啼的家里,竟也有一个能明事理,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人 实属难得,实属难得! 如此,还等什么其他人回答,只等小娘子给拿个主意不就好了? 余幼嘉原以为童老大夫在同余老夫人商议,于是沉思了数十息,等她想完抬头,却没想到无论屋内屋外,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甚至连眼睛都已经哭到红肿的二娘三娘,都短暂停下了啜泣,面含祈求的望着她,似在等着一个决定 余幼嘉暗暗觉得有些可笑,但嘴唇牵动间,却没有笑出来。 她言语随意,似乎丝毫不觉得有多棘手,只道: “用。” “人命关天,为何不用?” “我这人是个怪脾气,虽今日才见到大夫人,并未多亲近,这事儿也不见得与我多有关系—— 但阎王要人死在我面前,我就偏要留人一命。” 第十五章 危墙之下 这句话落地,余老夫人才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周身不住颤抖的二娘与三娘才哀哀切切的继续啜泣。 众人眼光一散,那一副一家子隐隐都以余幼嘉为主心骨的氛围也再不复存在。 余幼嘉心里门清—— 这群人暂时能听自己的,能等她做决定,无非是因为她的手中拿着银钱而且有可能是所有人能凑出来的最后一笔银钱。 若她放弃了白氏,那白氏与其腹中的孩子,便当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不过 那又如何呢? 余幼嘉心中哂笑。 毕竟,在她心中,也未必是要这一家子多好,和这一家子多么一条心。 只是因周氏一时糊涂,害她被牵连自身,又怕这一家子投奔而来的女眷们昏了头,再给自己添什么更大的麻烦,所以管着,拘着她们。 比起那些更大的麻烦,救一个白氏算什么? 余幼嘉垂下眼收敛眼中的神色,又听着童老大夫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开屋子送上一送,就见因白氏的‘意外’而骤然苍老几岁的余老夫人,有些虚弱的朝她招手唤道: “嘉儿,你随祖母过来,祖母有话同你说。” 余幼嘉那里听过这样亲近的称呼,下意识眉眼便是一皱。 不过,也好在她自持力惊人,仅是一瞬,余幼嘉心中便有一道念头涌现,乖乖跟在余老夫人身后,进了主屋草屋内。 这个院子已经许久不曾住人,虽原先的主人走前打扫干净了屋子内外,可破落之气,却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余老夫人这么一位雍容华贵大半生的老妇人端坐于木椅上,余幼嘉甚至能听见本该丢弃的木椅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动静。 破落,倾颓,风光不再 既是屋子,也是这位余家风光半世的老夫人。 余幼嘉心中做了判断,动作也没犹豫,眼见屋内只有她们二人,开门见山的问道: “老夫人有东西要嘱咐我?” 余老夫人的脸上原本具是纠结与不忍,听到余幼嘉率先发问,又是一愣,好半晌,方才苦笑道: “是,只是老身还未考虑清楚” “让老身再想想罢,再想想” 余幼嘉努力耐着性子听老人家废话,听了半天发现什么都没有,这才开口道: “大夫人既已危在旦夕,便没有什么考虑清不清楚的了。” “老夫人若在分家时候,有如二娘三娘一般藏些金银细软,此时合该全拿出来。” “若您觉得此时拿出来,这一家子便会因抢银钱而心散,那我拿走之后就先藏起,往后再找个借口说是从旁人那里借到的便是。” “如此,既能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又能让一家女眷团结一心。” 实话实说,余幼嘉的言语虽然犀利,但向来直踩痛点。 余老夫人犹犹豫豫,她便猜到了几分对方的心思—— 余家突遭大难,正是一家子共患难的好时候,若此时真的让大家知道还有一笔银钱,就明摆着告诉大家,还有一条退路。 既有退路,那如何能低下心气? 钱财终究有花完的时候,但这一家女眷总得做活计,余老夫人犹犹豫豫,又掩人耳目的将她叫来,约摸就是自己有藏私,但又委实怕这种情况出现,这才避开众人,想要‘嘱咐’她一些事情 余幼嘉心中念头流转,思绪一时间有些飘忽。 但,也正是在这时候,她听到了连她都难以置信的话。 余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原先就有些佝偻的身形越发明显,活活像是矮了人一截一大截。 余老夫人缓缓长叹了一口气,在昏暗的草屋内,突然苦笑道: “嘉儿” “咱们没有银钱,真的,真的没有。” 余幼嘉原本早已在盘算开销的脑子一炸,随即所有思绪便一扫而空。 她猛然抬起头,目光锐利的盯紧余老夫人,像是要从余老夫人的脸上看出来一丝破绽 但,没有。 一丝破绽,也没有。 余老夫人苦笑道: “抄家时,咱们确实就近藏了一些东西不假,但除了几张方便藏匿的银票,金银,头面,首饰,全部都在出家门时被官差查出,强掠了去。” “而那几张银票,也由老身做主,托两位婆子紧急备了些冻疮药与冬衣,又将剩余的银票缝在冬衣里,给流放北地的家中男人们送了过去” “老身知道,你瞧见二娘三娘给你的衣物后,你心中一定多有怀疑,怀疑咱们藏私,怀疑每个人心怀鬼胎” “不意外,一点儿也不意外。” “毕竟余家簪缨百年,位列四公,除却亲眼瞧见咱们在江陵境遇的人,估计也只以为余家瘦死骆驼比马大,一定有些荫蔽,起码不会太过狼狈。” “但——” 余老夫人整个人端坐在越发昏暗的屋中,令余幼嘉越发看不清那张沟壑密闭的脸,可却越发听清了黑暗中那隐隐传来的怒火燃烧声: “但,事实就是,皇帝昏聩,听信佞臣谗言,处置忠臣,那些踩高捧低的狗东西,见到余家落魄,便谁都要来踩上一脚!” “余家原本怎么可能只有这些女眷?!” “只是,能散的都散了,不能散的,命数不好的,也被被” 数声颤声后,余老夫人仍没有能说出后面半句话。 她说不出口,她说不出口。 日头终究还是消失了。 外头既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甚至屋内连一点点的蜡烛也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余幼嘉往前走了几步,却被一声很明显的水声所击退。 有水,一滴,一滴,一滴的抵在地面之上,如此清晰,令人心生波澜。 余老夫人沉闷而又哽咽的声音,透过不知是布料还是手掌的缝隙传来,夹杂着一股浓浓的绝望之感: “老三,老三家,洪氏那才八岁的闺女,只是一个没看住,就被那群人骗走当做彩头,卷,卷到马蹄下,踩,踩死了” “我没用我枉费夫君对我的一番嘱托,我没护住任何人” “我做不了什么当家人若不是你生母周氏给咱们修了一封书信,我连带着这一家子去哪里都不知道,只能由着那群人将饭食丢到咱们的面前奚落,欺凌着一家女眷” 第十六章 托付之意 余幼嘉的心越来越沉。 若此时有灯,旁人就可以瞧见她脸上如墨水一般的神情。 但,没有。 没有灯,也没有火。 一切疼痛,苦楚,悲伤,都隐匿在了宛如死水一般难以搅动的黑暗之中。 而这一片黑暗中,余老夫人则是一条漂泊的孤舟: “白氏想必也是那时候留下的疾病。” “她性子温和宽厚,总是将自己的衣服与吃食让给别人,有什么刁难自家人的事情,她都顶在前头,笑呵呵的接了” “黄氏就莽撞一些,总是同我说,哪怕是死,也要同人争上最后一口气” “可,我们其实都争不到那一口气,我知道,我知道的” “我做了大半辈子的高门女眷,连绣花针都几十年没有拿起过,白氏温柔有余,魄力不足,黄氏莽撞有余,思量不足,三房洪氏,她孩子死后,更是更是” “我们赚不到银钱,寻不到出路。” “我来之前曾没日没夜的期盼,期盼周氏是一个有魄力,做事果断,能鼎立门户的人” 余幼嘉一直沉默的听着,听到这一句,终于,懂得了在原先那个被砍废的旧宅中,为什么她说余老夫人外强中干,呵斥这群女眷没有做主的人,这群女眷连个屁都不敢放—— 因为,她们确实没有能做主的人。 高门女眷们离开了高门,只怕连东南西北在哪里都不知道。 余老夫人原本期盼周氏能当家,而如今,清楚周氏是个糊涂鬼之后,又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希望她能掌家,护住这一家女眷! 可,她就活该撑这么一大家子吗? 她原先之所以会掺和进来,就只是为周氏收拾烂摊子,害怕连累到自己而已! 如今周氏的烂摊子快要收拾完了,眼见这群女眷们有了住处,再替她们找个活计,让她们安定下来莫要作怪,说不定就能寻个机会离开。 现下倒好,走了一个小烂摊子,来了一个大烂摊子? 余幼嘉的沉默似乎伤害了这片黑暗,余老夫人绝望而破碎的呜咽声越发明显,到最后,她只能一遍遍重复道: “她们其实原本心肠都不坏。” “只是这两个月,每个人都吃了,吃了数不尽的苦,每个人都想更好些” 这道理,其实余老夫人不说,她也懂。 只是仅仅是这样,想让她留下来接受烂摊子,却是远远不够的。 余幼嘉定了定神,试图撇开话题: “崇安县民风尚且不错,百姓也安居乐业,我从未听过什么上头苛待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这类的传闻,只都说如今陛下好” “老夫人缘何说皇帝昏聩?” 余幼嘉向来敏锐,余老夫人这一番诉苦之语,看似繁杂冗长,但一切都绕不开一个最关键的点—— 那就是,余家到底缘何被抄家? 佞臣,忠臣,这可不是自己能说的算的。 若只是党争落败,抄家流放,那可算不上是 不对,不对。 余幼嘉因震惊而略微混沌的脑子里逐渐平复下来,想起了一件十分关键的事情 若是皇帝不昏聩,在京都府,天子脚下,这群女眷又怎能被如此欺凌? 纵使皇帝稍稍糊涂,可京都可是无数京官盘根错节的地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出来管管? 除非 除非一棵树从根源就是烂的。 但树体的庞大,令人看不出腐烂,只觉威风,且树叶所在枝干的‘养分’也被那节枝干勤勤恳恳的送到了树叶所在处 如此,她从前在崇安县听到的百姓赞誉,可能压根不是对着皇帝,而是对着真正做事的县令?州府? 余幼嘉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再一次生硬的扭转了话题,有些不死心的,问道: “那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难道就没有人跳出来阻拦,或参他们一本?” 正所谓再风光的臣,只要盘桓在明堂之上,就一定会有政敌。 可若真是一个政敌都没有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声音。 余老夫人啜泣声勉强缓和了一些,不过声音仍然苍老沙哑的要命: “你祖父倒是参了” 余幼嘉懂了,额角隐约开始泛起一股疼痛,正要再劝慰几句转身离开,就听余老夫人又说出了让她更头疼的话: “但奏折并不为陛下所接纳。” “镇北王之女,长乐郡主原本就对二娘的婚事虎视眈眈,想得到太子妃之位,于是便联合好几位” “停!停!停!” 余幼嘉额角颤动,连喊三停阻拦后,道: “老夫人!我们如今连如何解决大夫人的救命药钱都不知道,下一顿吃食在何处更是问题,前程往事早该尽忘,还提什么镇北王郡主太子妃!” 余老夫人说这些话,倒是让余幼嘉立马就明白了为何余家会被接连获罪。 原因该是有个大仇家。 但 但这确实是让人吃惊。 进这个门之前,余幼嘉尚且以为自己能得到些许银钱,如今银钱没得到也就算了,似乎,还被卷入了更多,更大的辛秘之中 这是她想听的吗? 不是!不是! 余老夫人终究还是没有继续开口,余幼嘉站在原地平静了几息,再睁开眼时,已经再度冷静了下来: “大夫人的药钱我会想法子,但其他话,就请老夫人收回去罢。” “况且,就算您有心,其他人也未必同您一个意思。” 余老夫人逐渐平复的啜泣声一滞,余幼嘉这回没有再犹豫,抬步就跨出了草屋。 草屋内一片黑暗,屋外倒是仍有些细微的天光与火光。 余幼嘉目之所及之处,余老夫人那两个年纪不小的陪嫁婆子正借着一个小火把的光,在入夜前紧锣密鼓的收拾厨房,黄氏正挽着袖子试图打水,二房妾室吕氏则是在擦拭着一个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陶罐,而三房的洪氏则是盯着水井发呆。 倒不是不愿意干活的。 余幼嘉心里嘀咕了一声,转身正要往厨房外那几袋明显是周利贞带来的米面袋子处走,余光一撇,就见已经换上一身粗布衣服的三娘拦住了她。 三娘眼眶红肿,显然是狠哭过好几场,原本娇俏的脸蛋有些水肿,连声音都沙哑的不像话: “阿妹你,你把我卖了罢!” 第十七章 草包美人 卖掉 三娘? 余幼嘉挑了挑眉: “天才刚黑,就开始做梦了?” “瞧你这包子脸,门缝儿似的眼,尖如小狗儿似的小虎牙,谁愿意买你?” “还不赶紧回去洗洗睡了?” 这些话当然是假话,三娘脸上虽然婴儿肥还有些未消,但也是十足十的娇俏小美人。 余幼嘉心中隐约猜到了三娘想要做什么,于是率先一步开口将话头堵了回去 可架不住,三娘根本听不懂。 三娘子来前煎熬了半晌,只觉自己心中如被蚂蚁蚕食一般痛的厉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到刚刚见过几面的小阿妹面前,哪里听得了这话。 只一瞬,三娘便顶着一对如兔子似的红眼睛,哇的一声又哭了: “你,你,你!” “你怎么总是这么说话!” “我好不容易才做了决定,想着来找你做主,将我卖掉好换些银钱给母亲治病” “你嘴巴里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吗!” 少女憋着嘴,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余幼嘉镇定的站着,直到三娘稍稍缓过神来,这才撇了撇嘴: “若是说点儿好听的能变出银钱来,你让我叫你亲爹我也愿意叫。” “但我叫了你就能变出银钱来吗?” 三娘急的要命,要争执却又怕院落那头的其他人瞧见,只得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急急辩白道: “怎么不能!” “明日天亮,你带我去镇上,将我卖掉换些银钱,你将银钱拿回家,给母亲治病,给家里人置办些米面,如若可以,再买一间铺面” “只要舍一个我,往后一家子的日子不就好过起来了吗?” 三娘红着眼睛,一点点的打算着未来的路子,可说的越多,那形状姣好的唇便越紧绷,直到最后,被死死的咬住: “可我先说好,你将我卖了多少银钱,除了给你自己留下一双鞋袜的银钱,其余全部都得花在一家子身上” “不然,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余幼嘉向来对威胁嗤之以鼻,不过听完这段话,她倒真的有点好奇—— “为何只能留下一双鞋袜的银钱?” 三娘废了一通唇舌,眼见余幼嘉‘答应’,心中既庆幸,又有些难言的心酸。 她伸出已经不见白皙娇柔的小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难受: “你的鞋边裂了。” 余幼嘉没有言语,三娘站了半天,没听到回应,只能继续说道: “我的绣工没有二娘好,但也不算那么差,你穿的鞋子纳边没有纳好,针脚粗的能够塞下一根指头原本就不够好。” “今天你带咱们走了那么久的路,鞋底早就开了边,虽然现在看不出来,但若是稍稍雨大些,或地上稍湿一些,内里就会湿进去” 余幼嘉挑眉,唇边显露一抹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出来的释然,用一种十分调侃的语气,开口道: “没想到你看着莽撞呆傻,心思却入微” “不过,我不用你的鞋袜,这事儿不需要再提。” 三娘听到前一句,还想为自己辩驳几句,省的又糊里糊涂的被骂,听到后面半句毫不留情的话,连怒气都没显露,就惊诧的一把抓住了余幼嘉的胳膊: “怎的就不用再提!”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把我——” “三娘!” 余幼嘉微微抬高音量,心中焦急的三娘立马缩了缩脖子,噤了声。 余幼嘉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 她本想拂去,但,也许是那一双没有着落的鞋袜的缘故,令她性子稍稍耐心了一点: “男子被卖,尚且能做苦力,能卖一把子力气你觉得女子被卖,能做什么,又能去哪里?” 这句话,问到了三娘心中的痛点,霎时将人问的脸色惨白。 她原先的百般纠结里,自然也略略想过这些,只是不愿意承认,也不太愿意面对。 如今余幼嘉提起,三娘强装出来的几分勇气,早就不知烟消云散到了何处,她知自己这位没有见过几面的阿妹少年老成,但却不肯轻易让人轻瞧了自己。 于是,三娘只强装镇定的说道: “你年纪还小,许是不懂女子能做的不比男子少!” “我会刺绣,会缝补,会琴棋书画,手脚也麻利,无论你将我卖去哪里,我一定都有一口饭吃。” “哪怕是五等丫鬟,我也” 余幼嘉没有听下去,只是又拍了拍三娘的手背。 这回,她绝情而狠心的拂去了对方的手。 三娘一惊,就瞧见微弱的灯光下,余幼嘉露出了一个冷笑: “你巴掌大的脑子里,觉得最差的境况,就是去做一个五等丫鬟吗?” 三娘脑子嗡的一声,脑中便空了。 “做丫鬟,已经是平头百姓家被卖的闺女,最好的出路了。” “那些没什么容貌,又没什么心思的丫鬟,若是能遇见手头阔绰的好主家,没准攒几年的月钱,就能给自己赎身出来,出来后虽然年纪大些,可仍能嫁人生子,有个家” 余幼嘉言语平缓,可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扎心: “但这是最好的出路。” “稍稍不好些的,如容貌好却没心思的丫鬟,自己不去争抢,也少不得被人逼着争抢。” “你此等容貌,若是届时被烂心肝的少爷老爷强迫,又遇见严苛的主母将你发卖青楼风月地,你如何是好?” “我可告诉你,那可不是想死就能死的地方,人家将你买去,自然是要回本的,在没有回本前,人家指不定会将你绑着锁着,连嘴巴都塞着布条,不给你咬舌头的机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娘的脸色白了又白,整个身子也不停的打着摆子。 余幼嘉瞥了一眼,可口中的言语还是没有停下: “届时,等你人老珠黄,说不定还会被青楼前蹲点买人的烂赌鬼买走,榨干最后一点点的价值” “抛尸荒野!” “野狗啃食!” 余幼嘉每说一字,三娘就抖上一下,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地,三娘整个人险些魂飞魄散,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余幼嘉伸出手去,勾起这位小美人的下巴,明明比三娘还矮,可她的魄力与眼中的盛意,却好似在居高临下的俯视对方,她轻声道: “你肯定不愿意如此,对不对?” “那我如今给你指个明路,你听不听?” 三娘早被吓得六神无主,那里顾得上开口言语,此时已经只顾得上拼命点头。 余幼嘉骤然抽回手,摆了摆: “那,就,现在,滚回去!睡觉!” “大晚上的装女鬼拦路,净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若不是听你说一句‘女子能做的不比男子少’,我非动手把你活拧成三节,看看你脑子里到底有多少水!” 第十八章 恩威并施 三娘走了,哭着走的。 余幼嘉为了防止这位漂亮的小美人又脑子犯浑,特地在人走之前又接了两句: “别老想些有用没用的,如今买个正经铺面起码得二十两,人牙子手里最好的‘货’都不一定能卖这个价。” “你你不好看,洗洗睡了算了。” 余幼嘉劝的捉弄,三娘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反正最后是提着裙摆狼狈的夺路而逃。 应该是没有听见的。 余幼嘉心里想。 若是有听见,估计又要呛声,问她容貌怎么一会儿好一会儿又不好的 余幼嘉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厨房,仔细将自家表哥送来的粮食点了,又仔细在厨房里逛了一圈,这才当着其他人的面,开口说道: “这里有一袋精米,两袋粟米,两袋菰米,还有一袋白面,每袋约摸二斗,黄豆与糜子各有半筐就算一斗,还有一小袋红枣干,一小袋乌梅干,一罐饴糖,一罐蔗糖,一罐盐巴。” “这钱是还没付的,得想办法尽快还上。” “这里有个橱柜,往后这些粮食就都锁在厨房的那个柜子里,我明日去镇上再买两把锁,老夫人一把,我一把。往后排个做饭的差事,轮到谁做饭,每到饭点时,就来拿两把钥匙,开了柜子,按照每人每顿半碗米的份额,将东西拿了,又再锁起来” “其他人没有在此处的人我也会一一去说,如今你们在此处,可是都听到了?” 这些细细的交代一出,两个在厨房里打扫的婆子倒是都应了声,二房的吕氏则是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家夫人,而三房的洪氏则像是完全听不见声音似的,仍是呆呆的坐着。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就听那头半天打不上水,显然已经和井绳‘搏斗’有一会儿,累的气喘吁吁的黄氏突然撇过脸,嘀嘀咕咕道: “这么点儿东西,犯得上还用锁锁起来?” 余幼嘉很镇定,言语也很平缓: “犯得上。” “如今市面上菰米一斗约摸在三十文左右,粟米一斗约摸在五十文左右,精米最贵,一斗约摸在一百二十文左右。” “红枣干,乌梅干,于你们从前许是常见,但对于我,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却是难得的补气血,补身体的东西,尤其是枣干,崇安县位处南地,不产红枣,要吃只能由北地购入,价格尤其昂贵一些。” “两袋子干货,就算三百文。” “还有饴糖,蔗糖,盐巴” 余幼嘉掰着指头数: “这几样东西里,饴糖最便宜,但这东西在集市上也是按两来卖的” “二两,这里少说也要二两。” 瞧着面前脸同手一样黑的黄氏,余幼嘉缓声问道: “咱们住这么破的破屋,连人都未必能值得上二两,为何不能将二两银钱锁好?” “若是外头有小贼摸进来偷东西怎么办?若是家中有人馋嘴,不服管教,半夜想要摸进厨房吃东西怎么办?” 黄氏原本有些冷静下来的神情一僵,旋即勃然大怒: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 “你这小辈也太瞧不起人了些!我们从前难道就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吗?” “咱们这一家子,谁是能做出做出偷盗之事的人!” 余幼嘉定定看了对方一眼,后方才收回视线,淡淡道: “别小瞧自己。” 别小瞧 等等! 黄氏先是一愣,听出来余幼嘉言语中的意思,立马就要发难,却在下一瞬,又听余幼嘉说道: “人饿的狠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余幼嘉分别指了指四袋菰米与粟米,转向一直闷声干活的两位婆子: “劳烦二位将四袋米混起来。” “往后如果没有什么大日子好日子,精米与精面不动,只吃由菰米与粟米混起来的糙米饭,至于蔬菜瓜果这里有几包菜种,明日开条田垄,自然有吃不完的菜,菜没长出来之前,就先吃乡间地头的野菜,崇安县又是鱼米之乡,各类瓜果更多的不尽其数。” “若无病无灾,其余人只有小日子来的时候,每日能领一小把的红枣,一筷子饴糖” 余幼嘉言及此处,稍稍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 “除却大夫人之外,所有人都这样吃,老夫人也一样。” “大夫人则是每日能领一碗的精米或是白面,要吃什么,就由二娘或是三娘费心。” “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吗? 这么小的院落,稍稍高些音量就能从东屋听到西屋,怎么可能没有听清楚! 可有人回答吗? 没有! 这样的分派,令人难受就难受在—— 若是所有人都只能吃一点糙米,定然有人占着病患何故同所有人一样的由头,跳出来反对。 若是单纯的偏心,分派不均,也能刺上几句余幼嘉将东西胡乱安排铺张浪费。 可刚刚那些话,一来照顾了各家的病患,二来通过余老夫人也同她们吃糙米的安排,彰显了除病患外,对其他人的‘一视同仁’。 试问,谁家还没有几个病患? 谁家不想要在自己生病时,公中对自己更照顾一点儿? 恩威并施。 十足十的恩威并施。 哪怕是平素一派莽撞的黄氏,也因着两个身上带风寒的孩子而闭了嘴。 余幼嘉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人想贴脸唱反调后,悠悠然打了个哈欠,态度是难得的温和,言语是一贯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没有听清楚也没关系,我反正是不会再讲一遍的,你们自己去掏掏生虫的耳朵,听旁边的人再说一遍就是了。” “等大家明天都知道这事儿后,若是有意见的,尽管去猪圈找我对峙。” “但有一件事,我可得先告诉你们——” 余幼嘉脸上温和的神态一收,只留下满脸的冷漠,端的就是一个变脸如变天的架势: “你们若是不愿听我安排,寻我时就得趁我不备把我杀掉。” 余幼嘉掏出一直憋在后腰上的那把切药刀,轻轻在自己脖子前划了一下,众女眷登时大骇,她倒是随意的将刀又收了回去: “不然—— 我只要做下的决定,永远不会更改。” 第十九章 深夜造访 余幼嘉盯着一众女眷的视线,淡定自若的回了自己的栖身之所。 她走后好久,低头许久的二房吕氏才捧着擦拭到锃光瓦亮的陶罐,凑近自家夫人嘀咕道: “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神气什么?” “没瞧见咱们都准备答应下来了吗?还要拿刀,说些什么生死之言敲打咱们” 黄氏一把甩掉手中的井绳,也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口气。 吕氏见自家夫人似还有些怒意,稍显媚意的桃花眼一转,指了指老夫人身边那两个准备将两种米掺和到一起的婆子,小声试探道: “夫人,那咱们真的就听那个小丫头片子的,真就这么分派?” 如今的情景,大家伙其实也都瞧出来了—— 大房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娘子是个手段骇人听闻的狠角色。 众女眷中,谁也没有胆与之不,与其手上的刀对衡的人。 不过,正面不敢对上余幼嘉不假。 可她们,到底又为什么要如此听从安排呢? 吕氏眼见自家夫人变了脸色,心中欣喜,又细细道: “夫人,原先在江陵,外有那些因咱们是余家人,对咱们多有刁难的畜生,咱们才一直被老夫人压着,听老夫人的安排。” “可咱们如今到了崇安县,江陵那些人想必不会追过来打骂咱们,咱们不,夫人其实也应当为自己,为四小姐与五少爷想想。” “大房的大夫人病重,今日那位老大夫也说了,往后指不定要花如山似海的银钱,若几房还是一家人,那岂不是被拖累,不如就此分家————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将各自忙碌的女眷们视线都吸引了过去,连一直呆滞坐在井边的三夫人洪氏都微微抬了抬头。 黄氏一只蒲扇似的手还停留在空中,一只手便叉上了腰,她周身气势磅礴,父辈将军之遗风尽显,竟一点儿都不输给原先在院子中拿着切药刀的余幼嘉。 黄氏化掌为指,指着倒在地上捂着脸哭泣的吕氏,大声喝道: “吕氏,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我的陪嫁,虽早给了老爷做妾,但家中遣散奴仆那日,我便早同你说过,你若有异心,不愿意随我们一起吃苦,只管同我说,我一定放了你的籍,给你些钱财让你走。” “你既一定要随我们来,便该安分守己,何故如此搬弄是非?” 吕氏一只手死死的掐着陶罐,一手捂着脸,哭声越发大了一些。 黄氏喝责了几句,胸中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发盛了些: “我且问你—— 你现在撺掇着我分咳,撺掇着我不听那小丫头的话,那谁来变出钱财?” “我们在江陵忍饥挨饿,到了此处,那说话不中听的丫头片子好歹能给咱们个遮风避雨的屋棚,给咱们些许吃食,还给病患治病” “若是你,你能变的出来吗?” 黄氏到底是留了几分颜面,没有将吕氏挑唆分家的事情说出来。 吕氏身子一颤,被骂的脸皮子臊热,当即撇开一直抱在怀中的陶罐,趴在地上便嘤嘤哭了起来。 众女眷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何事,两个在混米的婆子当即将震怒的黄氏劝回了屋子。 这个夜,有的人震怒,有的人长叹,有的人心中怨结 而有人,正在同被子打架。 余幼嘉好不容易在猪圈里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简单擦拭了一下,刚要铺开被子躺下,一下便犯了难。 表哥的靠谱自然不是假的,但有时太靠谱,便成了烦恼。 如今的布料,无非便是绫罗绸缎,丝帛锦绢。 不过少有人知道,这八项里面的档次排行,是以罗,锦,绫,绸,缎,丝,帛,绢,自上而下排列。 表哥许是软心肠,哪怕余幼嘉交代过一切从简,但还是没有给最低的绢被,而是用了较为合肤柔顺的丝被。 而被芯,也没有用芦花、杨柳絮、茅草,而用了敝绵。 换句话说,被套和被芯都有,且不差,但 被芯却不像余幼嘉所熟知的被芯,少了一道单独包裹的工序。 再加上她随手拿的这床被子,在黑灯瞎火的环境中被勾了几下,原先随意固定敝绵的几针粗针脚被勾断,内里的敝绵在软被套中乱跑,总有一处多,一处少 余幼嘉越理,火气越大,偏生黑灯瞎火又找不到针线,正要撇开被子,便听门被轻轻敲了两声。 余幼嘉彻底放弃,枕着被子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就这么点儿地方,喘气都能听到的地界,还敲什么门?” 那人敲门的动作停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小妹,你还没睡?” 余家姐妹们的排行早已固定,余幼嘉这一出现,便着实有些尴尬起来。 如今‘嘉娘’‘小妹’‘阿妹’‘嘉姐’‘嘉娘子’‘小娘子’叫什么的都有,叫什么也不让人觉得意外。 余幼嘉听到了声音,也没起身: “睡了。” 实在不是她不耐烦,只是这问的不是废话吗? 睡了难道还能开口? 那声音不懂余幼嘉的黑色幽默,只一息便又沉寂了下去。 余幼嘉等了片刻,听气息徘徊在门口久未消散,着实有些头疼,只得翻身又站了起来,打开了薄薄一扇木门: “二娘子怎么还不去歇息?” 难道被那么一通骂,三娘还没去找形影不离的姐姐诉诉苦? 还是 还是三娘已经去诉完苦,如今正是要对她发难的时候呢? 思及此处,余幼嘉微微挑眉,但还没等她再敲打敲打这位姐妹花里的大美人,便见容貌娇丽,气质温婉的二娘子咬着唇,灵敏的钻进了门中。 此夜本无月,但架不住美人着实耀眼,眼中水波更似秋水。 余幼嘉稍稍犹豫了一瞬,没有赶人,只理直气壮道: “你们来时可有带些针线?借我一借。” 二娘脸上原先那些挣扎,痛苦,欲说还休的神情霎时一顿,有些茫然的从袖口掏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帕子,帕子打开,几根银针插在丝线中,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躺在掌心里: “这样的针线吗?” 余幼嘉点了点头,正要伸手,二娘忽然轻声道: “何处有缺?我来补便是。” 余幼嘉也没有矫情,指了指自己床位上的那床被子,二娘便当真绞了段针线开始细细缝补起来。 两人一人坐在床头,一人坐在床位,就这么借着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月光缝补被子。 余幼嘉看不清二娘的眉眼,只能看到美人修长脖颈与指尖不断在被褥上翻飞。 补着补着,余幼嘉突然问道: “二娘今夜来此,不会也是让我卖了你罢?” 第二十章 ‘不知廉耻\\\’? 余幼嘉自觉这句话问的有理有据。 心思敏锐的二娘倒是先吃了一惊: “‘也’?” “今日难道有人来让你卖掉她?” 余幼嘉隐在黑暗中的眉眼一跳,明白了一件事—— 三娘,原是没有将刚刚那件事说出来,更没有说她坏话。 眼见余幼嘉不答,二娘越发焦急: “阿妹,你且说今日还有谁来过,我一定不说!” 三娘不想暴露余幼嘉,余幼嘉倒没有那么多的负担,张口就唤出了三娘: “三娘说家中多负担,让我将她卖掉,以作开销。” 二娘显然吃了一惊,身子一颤,放有针线的帕子就这么掉在了地上,难寻踪迹。 二娘死死攥着被褥,喃喃道: “果然,果然是三娘。” “傻姑娘,还是那么笨,如今家中虽艰难,但那里需要她做这样的事儿” 余幼嘉默不作声的听着,一直听到最后,方才出声道: “你难道不傻?” “你可别说,你大晚上来寻我,就只是为了被我抓着缝被褥。”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 二娘闻言,先是下意识的躲闪,而后像是意识到不对,鼓足勇气言语: “阿妹,我来找你确实是有事情相求。” “你你如今手中有银钱,能否借阿姐一些?” “等,等阿姐有了银钱,立马就还给你。” 二娘压抑着心中的难受,说完这段话时,整个人已经恍如从水中捞起一般,浑身上下多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众女眷早早就看出一些余幼嘉的脾性,她来寻人之前就想过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或许是责骂,或许是讥讽,或许,又是被拿刀指向面门 不过,二娘也不是没有准备。 既然家中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被责骂几句算是什么? 只要能有银钱,只要能让病重的母亲能吃上药,能续上命,只要,能让一家子过上好些的日子 二娘决然的闭了闭眼,复要重新开口,就听余幼嘉心平气和的说道: “好。” 果然,阿妹还是说了好 嗯? 好!? 二娘猛然睁开杏眼,端庄的脸上具是不可置信: “好?” 这,这就答应了? 雷厉风行,看着就像是眼底不容沙子的阿妹,当真愿意借她银钱? 如此,如此轻易? 余幼嘉欣赏着美人的错愕,难得露出了一抹笑: “我又不是什么地府夜叉,幽泉罗刹,我有银钱,你要借银钱,只要你说出个名目,再许个期限利息,我总不能将白花花的银钱往外推。” “只要你先说说,你想用这一笔银钱来做什么,我自有定夺。” 这两句话,虽然不多,但委实让二娘心中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许。 二娘捂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轻声道: “我我想借些银钱” “回,回” 二娘狠狠一咬牙: “回江陵!” 余幼嘉沉默了,好半晌,才憋出一个字来: “滚。” 她是当真想不明白,这余家一家的女眷,怎么每个人的脑子都像是单拎出来能到菜园子里当水浇菜的主儿 好不容易从江陵跑出来,到时狼狈的连一件齐整些的衣服都没有,可见当时在江陵过的有多落魄! 如今倒好,还要回去!? 这是你余二娘刚刚换了身衣服就飘了,还是她余幼嘉拿不动刀了?! 余幼嘉实在不喜见蠢人,揉了揉额角,这回吐了两个字: “快滚。” 纵使是月光微弱,但余幼嘉还是瞧见了二娘霎时红透的眼眶。 余幼嘉暗道一声不好,可还没赶人,手就被二娘牵住,有什么东西滴落到她的手背上 不痛,但滚烫的要命。 二娘显然是大家闺秀,纵使是哭了,但还是努力抑制着啜泣,好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 “阿妹你就送我回去。” “母亲危在旦夕,如今家中只有女眷,又是如此家徒四壁的情景,咱们怎么能凑出母亲的药钱?” “除非除非将我送回江陵,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眼见余幼嘉丝毫不为之所动,二娘咬唇的力道更加了几分,直到渗出几丝令人不易觉察的血腥味: “当今的长乐郡主从前与我有些交情,余家落难时,她便有意以百金买我为奴,她她是个再好不过的性子!只是因为母亲不想余家女为奴,这才没有答应。” “如今如今既已如此境地,母亲待我与三娘视同亲出,多年来谆谆教诲也该到了我报答的时候!” “明日天亮,我就走,你只说夜里瞧见我跑了,往后再不回来,让祖母将我除姓,届时我从郡主那里得的银钱,往后有的赏钱,便都寄回来给你——” “呵。” 一声短促的轻笑,打断了二娘异想天开的言语。 原本自顾自言语的二娘,听到这声仿佛冷到骨子里的笑,下意识就想往后缩去。 可也没等她有所动作,她便听到黑暗中又有一声冷笑‘追杀’而来。 黑暗中,有一张冷酷到了极点的脸缓慢贴近她,说出的言语,更似腊月寒冰: “二娘,我怎么不知道,余家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二娘自幼学习琴棋书画,闺阁礼数,哪里被这样骂过,当即就像是被人刺了一刀般,定定的站在原地,不知举动。 余幼嘉目光似刀,一刀刀割在二娘的肌肤之上: “那长乐郡主若当真与你有些交情,是个和善性子,能让余家如此狼狈的从江陵过来?” “我听闻你从前还与当朝太子有过婚约” “你可别说你不知道你若回江陵,只怕会成为郡主府的玩物,连皮带骨,都要被吞个干净?” 太子,婚约,郡主 知道 阿妹,居然会知道这件事!? 二娘呆呆的站在原地,一时间只觉自己连呼吸都停了。 许久,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其,其实” 余幼嘉刚刚已取回自己被子,听着二娘结巴的言语,将那最后几针针口缝补完,这才随意道: “二娘,骗骗我可以,别把自己骗了。” “余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余家,天塌下来,也有老夫人先顶着,她顶不住,还有白氏,黄氏,洪氏你的长辈,到时候挖草根,树根,自然也有填饱肚子的时候,犯不上你一个清白的姑娘家舍弃自己,去图什么还不知能不能到手的卖身卖命钱。” “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你既自己欲先把自己舍了,还有胆犯糊涂来找我借银钱,自然就是要挨我骂的。” “说句实话,今日若你来找我是说要借些银钱谋个生计——” 余幼嘉又哂笑了一声: “我反倒不会瞧不上你。” 第二十一章 深夜中毒 二娘哭了,也走了。 不过,她到底是温婉贤淑的性子,纵使被难听的话骂了几句,也并不如三娘一般羞恼。 哭着离开前,二娘只含泪道: “阿妹,我并非作践自己,连累族中姐妹” “只是莫说余家是罪臣之家,纵使如今是前朝民风开化的盛世,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的少之又少! 虽也有一两位能让后世叫得上名字的女商,可要么就是家中独女,父辈力排众议,为其铺平了道路,女子护住本该是自己的家业,要么就是嫁给商贾,丈夫死后,已有些阅历的女子一路摸爬滚打扶持儿子,最后得个善终 古往今来,一无所有,还能绝境翻盘的女子 可一个都没有! 余幼嘉目送对方离去,收起了唇边刻意挤出的冷笑。 说到底,这两姐妹花是十分相像的。 貌美,天真,还带着些不谙世事的蠢笨。 可这俩姐妹花几乎不约而同的选择,却也是余幼嘉该思考的—— 女子能做的事情太少,所以姐妹花才下意识选择了卖出自己。 那,她呢? 她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家中的饮食以及各项开销,几乎已经做到最简。 可这是远远不够的。 所谓开源节流,若是没有一处来钱的‘源头’,哪怕再节省,也会有用完的那一天 余幼嘉盖着理好的被子飘散着思绪进入梦乡。 她原以为猪圈多多少少会扰乱睡眠,但其实没有。 味道并不臭,也并不透风,甚至由于位置地处院子角落的缘故,外面的动静与喧嚣,都无法传入,让余幼嘉一觉睡的极为安稳。 她还难得做了一个五花八门的梦,梦里刺绣、纺织、缝纫、编织、剪纸和布艺等等一连串寻常女子能做,且赖以为生的活计排着队闪现脑海。 甚至最后,她还梦到了许多许多的小猪 日游所思,也有所梦。 她竟真的去养猪了! 小猪哼哼唧唧的在她的脚边转悠,许是为了食物,还不时的拱拱她,摸摸她 等等! 什么摸? 余幼嘉猛然睁开眼,意识收束的一瞬间,便瞧见二娘与三娘聚在她窄小的床旁,正不断地呼喊,摸拍她的手,试图将她闹醒。 这是第一时间接收到的消息,第二息功夫,余幼嘉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确定天色只有一点点的薄光,外头似乎还有些许吵闹声,这才额角微挑,开口问道: “为什么连第一晚上都睡不踏实,天还没亮便急急唤我?” 三娘早就红肿的双眼里具是一派焦急与为难,结巴了几句,竟是没能开口。 二娘却是稳重的多,张口第一句话,便令余幼嘉醒了大半: “阿妹,你与昨日给咱们送药,你喊他‘表哥’的那位那位公子,相熟多久?可是知根知底?” 事实证明,话题涉及余幼嘉认识的唯一一位脑子灵光的‘正常人’,她的注意力确实一下便被吊了起来。 余幼嘉倒是没有含糊,直接答道: “舅父的遗腹子,周家这代的独苗苗,虽这两年他在外经商较多,不常见面,但舅母与他对我多有照拂,自幼年起便是玩伴。” 简单明了的一句话,便已经让二娘心中有了底。 可是就是因为如此,二娘与三娘的脸色才越发不好看起来。 两位漂亮娘子相互对视一眼,方才由二娘出来当了‘坏人’: “那便大事不好了。” “外头正在说,说你表哥送来的那些药有毒。” 纵使余幼嘉心中早已经猜到院中的喧闹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乍然听到这话,却仍然是吓了一跳。 余幼嘉眉心一跳,却没有着急辩驳,只是一边极快的从床上披衣而起,一边问道: “谁人吃了药后‘中毒’?” 这回三娘倒是知道抢答了: “五郎。” 三娘瘪着嘴,一副双眼通红,将哭不哭的模样: “我们刚刚去瞧过,那孩子如今倒在床上,周身无力,口吐白沫” “偏偏二婶说,五郎自到崇安县后,便除了那药什么也没有吃过!” 周身无力,口吐白沫 这倒确实像是中毒的迹象。 连她都记得,那名为五郎的小郎君来时虽然脸色苍白,偶尔还需要人扶,可却远远没到倒下的地步。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 “知道了,多谢你们的通风报信,之后的事不必随我一起,你们俩只管回屋,安心的照顾大夫人。” 二娘三娘吃了一惊,正欲再问,便见余幼嘉早已跨步而出匆匆而去。 余幼嘉几步就跑到了右厢房前,进屋前略有停顿,弯腰在地上抓了一把什么,这才迈步进了屋子。 屋子里一阵细细密密的哭声。 令余幼嘉颇觉意外的是,二房因五郎哭泣的只有妾室吕氏与单纯懵懂的四娘。 而黄氏则是狼狈的跌坐在地上,鬓发散乱,神色痛苦茫然中带着些许绝望。 “嘉娘子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先聚在五郎身边六神无主的女眷们竟不知为何,立马都站了起来。 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举动,可偏生,余幼嘉一到,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 昨日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想过余幼嘉粗俗狠辣,可也不得不承认,狠辣是她,行事果决的,也是她。 这种危难的关头,谁敢担下这件事? 谁敢管这件事? 需得知道,一整个余家,除却被流放的两位老爷,便也只有五郎这一个男丁! 五郎若是出事,这是每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纵使与余幼嘉相识不过一天,可经历过拆家迁徙,厨房分派等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每个人心里头都默认—— 接下来,无论是请大夫治病,还是抓药救命 她总能拿出个好决断,让所有人心里都有个底! 明显没有休息好的余老夫人被王婆子搀扶着,眼见余幼嘉来到,整个人的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许是怕余幼嘉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余老夫人斟酌后,方道: “嘉儿,事已至此,便由陈婆子同你一道,趁夜赶路,抢在城门开时去城中请个大夫罢。若是可以,为让你二婶安心,切记莫要请周氏药堂的大夫嘉儿?!” 余老夫人惊呼一声,众女眷眼前一花,便见余幼嘉身形矫健的迈步穿过人群,来到了五郎的床前,随即伸手拨开明显有些‘碍事’的四娘与吕氏,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塞到了逐渐出气多进气少的五郎嘴里。 黄氏几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抬手就想抓住余幼嘉,恨声道: “你给五郎吃什么?!” “枉费大家伙儿知道了事情就去找你莫不是这毒是你下的不成?!” 这话几乎是让在场那些原先认定余幼嘉能解决此事的女眷们心中一个激灵—— 对啊! 相信余幼嘉能解决此事,前提一定是解决此事的人与毒无关! 可五郎这两日以来只吃了药,而那药又是余幼嘉那什么老舍子远房‘表哥’送的 那一瞬间,屋内众人的眼神,变了! 第二十二章 追查缘由 “啪!” 余幼嘉不耐的打掉黄氏抓住她衣领的手,厉声呵斥道: “叫什么黄氏,干脆改名叫‘朱’氏!” “我若下毒,难道还会当着你们的面下?” “我会喜欢搞那些弯弯道道?不如一刀解决了你们来的痛快!” 黄氏平素哪里见过这样的迫问,手背上顿时起了一道火红的手指印。 疼痛不足以让一位母亲退缩,黄氏似乎目眦欲裂: “那你何故?!” 余幼嘉没有回答,或者说,她对话归对话,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有停。 她单手扣住床上少年人的肩,另一只手伸出,在五郎脸上左右开弓扇了两巴掌,确定五郎没有苏醒的迹象后,方又将双指并成剑指,将塞入五郎口中的那一口东西又往深处压了压。 黄氏这回是真的哭了,她一步冲上前,死死的拖住了余幼嘉继续动作的身体: “五郎中毒若是与你无关,你又何苦这样扇他巴掌,用黄泥封他口!” “你怕不是想要连死都不给他安宁!” “余家世代清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心肠狠毒的人!” 中女眷大惊,七手八脚的上前想要拦住震怒的黄氏,可黄氏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拦住的, “你若真是恨我们来这儿拖累了你,为何不直接撕破脸赶我们走!” “如此偷偷摸摸的串通你的表哥给五郎下毒,你就真不怕肠穿肚烂,下阴曹地府煎油锅!!!” “黄氏!黄氏!” “二夫人,息怒息怒!” 场面已经彻底乱了,余老夫人与婆子们交替着呼喊,试图阻止黄氏。 而黄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撕打着余幼嘉,一字一顿,用最恶毒的言语下了诅咒: “我黄氏女以列祖列宗之名,若我孩儿今日被你害死,下阴曹地府,我也一定————” “呕————” 终于,突兀的呕吐声,打断了黄氏的言语。 众人几乎一瞬间僵住,不知所措的看向余幼嘉,以及地面上突然间多出来的一滩呕吐物。 原因无他,这趴在窗沿上呕吐不止的人,赫然正是刚刚还昏迷不醒,口吐白沫的五郎!!! 众人一时之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变故,余幼嘉倒是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她拢了拢身上被黄氏扯裂的衣服,随意而又轻描淡写道: “外头我不知道如何,不过在崇安县里,哪怕是条狗,都知道吃错东西之后吐出来,会好受一些。” 四周一片寂静。 原本的哄闹,叫骂,诅咒,此时都已经没了。 只余下众人脸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各种表情,活像是长幅画卷中的众生绘。 余幼嘉在闭着眼呕吐不止的五郎衣服上擦了擦手指,随即站起身,在众女眷错愕的目光中,又走出了屋子,在屋外的墙角处,又捡起了几个绿油油的东西,这才重新又反了回去。 这回,女眷们已经收了互相拉扯,一环扣一环的神通,狭小的屋内,余幼嘉走上一步,女眷们就往后退上一步,直至人挤人的挤到角落里。 余幼嘉抛弄了几下手里的东西,抖落上面的黄泥,这才拍了拍已经有些清醒,但还在奋力呕吐的五郎肩膀,道: “还难受吗?” “若是还难受,便把这甜瓜蒂吃了你会更难受的。” 瞧瞧,这是什么话! 女眷们具是一脸欲言又止,五郎显然状态还不是特别好,但能醒来,已然比原先好上十倍。 十岁左右的少年,迷迷蒙蒙抬头,看了余幼嘉一眼,正要张口,趴下去又是一声呕吐: “呕——” 余幼嘉靠得近,被溅了半脸的水渍,也失了耐心,只像菜市鱼贩杀鱼似的,又单手按住五郎,将手里的甜瓜蒂一股脑的全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哦,还顺便压了压。 五郎被苦的满脸泪花,等待咽下去之后,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呕吐,呕出了不少泛着药味的苦水。 这一回惊天动地的呕吐完,五郎的模样看上去竟是比之前醒来时候的那一轮吐又更好了一些! 余幼嘉将人明显清醒过来的五郎按回床上躺着,方才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随意挥手道: “厨房去个人,准备些滚沸过的热水,待稍凉了之后给五郎喝上一些” “不要给他多喝,每次只给一两口,缓上一会儿再喝,再缓再喝。” “再给他熬半碗白米粥,只得他喝。” 王婆子立马应了,匆匆而去。 屋内,又只剩下一片寂静。 只是这片寂静之中,比之原先的肃然,又多了些道不清说不明的尴尬。 说实话,在场之人除了余幼嘉每个人都没有想过,事情居然会这么发展。 原先每个人都觉得,起码要等到大夫来诊治,抓药,服药,温养,五郎才会悠悠转醒 届时,余幼嘉哪怕做的再好,依刚刚黄氏的架势,恐怕也落不到什么好,难免心中有道口子,说不准,甚至还会被记恨。 如今倒好,两巴掌下去,又喂了一些随手从地上采的东西,五郎便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这,这,这如今又是什么情况,又该如何是好??? 除黄氏之外的众女眷面面相觑,满脸茫然,到头来还是余老夫人打破了僵局,和蔼的出声询问道: “嘉儿,你会医术?” 余幼嘉将脸擦来擦去,鼻尖却总弥散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索性不再挣扎,准备等之后水洗: “不会。” 余老夫人诧异道: “那你怎就” 余幼嘉此时已经是脑海中的困意和身上的痛感并存,言语中难免带了些火气: “不会医术,也不妨碍我会动脑子!” “别再提什么中毒,又扯到我与表哥身上,我就问你们最简单浅显的一个问题—— 昨日我表哥送来的那些药,熬了几副?” 这言语对长辈而言,自然是十分不敬的。 只是总众人经过先前余幼嘉的相处,倒也知道她嘴上总是不客气,倒也没有人在意这点。 一直搀着老夫人的陈婆子自觉厨房,粮食,药材的收纳与自己有关,和顺的回道: “回嘉娘子的话,昨日买来的那些药,按人头点数,总共熬了十一副” 言此,莫说是其他人,连带着陈婆子自己都有些回过味来了。 但,余幼嘉又怎么可能给她们无地自容的机会呢? 余幼嘉当即便冷笑道: “大伙儿都喝了药都没事,怎就五郎一人‘中毒’?” 第二十三章 峰回路转! 这显然是众女眷慌乱之下没有想过的问题。 此时由余幼嘉撕开一角端倪,众人大惊失色之余,也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对呀! 若是当真有人故意下毒,若余幼嘉当真嫌弃一众女眷,串通那位表哥送药,试图甩开一众累赘 为何那么多副药里,只有一副药有毒呢? 又为何只单单给五郎下毒呢? 除非 所谓‘中毒’,可能就只是个误会! 毕竟谁会干出这样打草惊蛇的事情? 谁又敢担保若是下毒,又能刚好被五郎喝下呢? 众女眷心思各异,又见满地的狼藉,心中更有了几分思量。 陈婆子沉吟几息,方小心劝慰自家二夫人道: “二夫人,您您稍稍宽宽心。” “五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总是容易饿,可这两日又没见五郎有何吃食,您且仔细想想,也等五郎醒后仔细问问五郎,是不是这两日偷吃了什么坏肚子的东西?” “毕竟,毕竟” 毕竟,也没瞧见过中毒后吐出来,便看上去好了大半的‘毒’啊! 脸色各有变化的女眷们心底默默补完了这句话。 黄氏脸上一阵青红交加,发僵的头缓缓扭向余幼嘉,原先顺畅无比的震怒与诅咒,早已经烟消云散。 望着床上喘息声明显舒畅起来的五郎,黄氏张了好几次口,却都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余幼嘉最不喜这些废话,只对着不远处早已经茫然许久的四娘招手道: “四娘,来。” 脸上泪痕涕痕糊了满脸的四娘立马乖乖走上了前,余幼嘉将手中没能用完的一个小甜瓜蒂放入了懵懵懂懂的四娘掌心,方才嘱咐道: “这东西是甜瓜蒂。” “味苦,性寒,难吃的厉害,但却没有什么毒性,所以乡间田野里,多半用这东西催吐、导泻、利尿。” “你好好记着模样,若是你弟弟之后还一副将吐难吐,口中涌沫的模样,你便再去寻这东西回来给人喂下,让他吐个干净,吐出来后会舒服的多。” 四娘连忙双手捧起那小小一颗甜瓜蒂,牢牢的护在怀里: “好!我记下了!” 小丫头那张包子脸上具是认真坚定,一派单纯的模样,余幼嘉想了想,还是多交代了一句: “崇安县田产丰饶,不过也没到随地都能遇见甜瓜蒂的程度,屋旁路边的秧苗多半是野狗偷吃了瓜果地里的果子,随便找了个地方” “反正你若去寻,需得仔细脚下。” 四娘第一时间没懂,不过等反应过来后,整张包子脸都绿了,捧着甜瓜蒂的手一副既想丢,又不舍的模样: “啊?!啊哦!” 太过蠢萌,年纪又明显小上一些,有犯蠢的空间,以至于余幼嘉没什么欺负小姑娘的心思。 于是,余幼嘉便随意挥了挥手: “都散了。” “昨日童老大夫过,今日天亮会带大夫人所需的药材来,他的医术各位也见识过,晚些等他为五郎诊治,总比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寻医师大夫更好,你们各自收拾收拾,做些餐食,等吃完天大亮,大夫也该来了。” 布置的流程太丝滑,众女眷齐齐应了一声后,随即才反应过来—— 这,这,一众长辈都在这里,怎的都一副隐隐以个小丫头为先的模样? 怎会如此? 余幼嘉没有管众人脸上什么神色,迈步便到了院子里,打水洗脸擦手一气呵成,中途好几个人路过她身边欲言又止,她只当充耳不闻,往事之后将水倒掉,又去了厨房热灶上给自己挖了一碗糙米饭,蹲在厨房门槛上慢慢的吃,时不时看一眼逐渐明亮的天色。 三娘犹犹豫豫的踱步过来,神色颇有些局促: “嘉娘,你吃这些吃得饱吗?” 余幼嘉嗓子正被噎的生疼,生无可恋的瞧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的小包子,立马明白她这是被四娘拉来当了‘说客’: “总归饿不死就行。” “你们若是觉得寡淡,可再去田间地头摘些野菜,切记,摘野菜时别走的太远,走有路有人,最好是抬眼就能看到咱们院落的范围内,不要贪多贪远。” “还有,无论谁要去摘野菜,都尽量与两位婆子同去,蘑菇什么的最好别摘,若是范围实在太小,一点儿野菜都摘不到,只能摘蘑菇,也最好选颜色不艳,和地下有虫巢,被蚂蚁啃过几口的蘑菇,如此便能杜绝大部分毒蘑菇” 三娘被这一连串的嘱咐砸的头昏脑涨,不过却仍一一记了,连连应声道: “哦?哦哦!” “我都一一记下了!你放心,昨日我说我会多做活,不是假话,等吃完这一顿,我便去瞧瞧有什么野菜挖些回来。” 余幼嘉又扒了一大口饭,点头: “去罢,切记别走太远,要与人同行。往后你与二娘交替着做活就行,一人留下照顾好大夫人。” 提起大夫人,三娘这才像是如释重负般,很是松了一口气,连言语都欢快起来: “好!” 几句说不上‘哄’的交代嘱咐,就将三娘乐呵呵的支走了。 直到三娘走了几步,瞧见不远处角落里不断跺脚着急的四娘,这才猛然想起—— 糟糕! 自己来找人,好像不是为了这件事呀! 三娘一拍脑门,匆匆反了回去: “嘉娘,我刚刚听四娘说了二房屋里头的事儿” 余幼嘉掀了掀眼皮子,面容寡淡,言语犀利: “我愿给你台阶,你顺着下便是,非要我告诉你如今谁来当二房说客,都得被我白眼?” “黄氏为子心切不算她的错处,那我有脑子难道是我的错处?” “我就活该被她打上一遭后,笑嘻嘻的同她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我能坐在这里,是因为家中连吃饭的桌子都没有,而不是因为你说的有多好,懂吗?” 几句话,三娘便一下如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 余幼嘉瞥了一眼不远处还在焦急的原地转圈的小包子,又扒拉了一口饭: “快去。” 言已至此,她本以为尘埃落定,可万万没有想到,三娘竟咬着唇,又强撑着精神开口道: “不,不是的” “我不是来当说客的,也没准备为二婶说什么好话,当时若我与二娘在,一定也都会护着你的。” “我只是我只是刚刚出屋的时候碰到了四妹妹,四妹妹说你的衣服被二婶扯坏了,她也不敢替她娘求情,只是央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将衣服脱下” “针脚女工都是闺阁必学的,她也会一些,她有心想替你缝补” 缝补? 余幼嘉嚼到生疼的腮帮子一顿,扫了一眼角落里转圈圈险些要把自己转晕的四娘: “刚刚落脚,我如今没有换洗的衣物。” 没有换洗的衣物。 而不是说,‘我才不让四娘缝补衣物’! 三娘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头顿时一震,急急想要开口,却似又有几分怕余幼嘉误会,压下笑后方才细声细气道: “我们俩身形差距不大,你可先穿我身上的,我穿你的送去给四娘缝补,等缝好了,我们再换。” 余幼嘉自幼糙养,比同龄人稍稍强健高挑一些,所以倒也和比之大两岁的三娘的身量相差不大。 余幼嘉微微点头,算是应了这件事,两人就近进了厨房屋后做遮掩,三娘快速的脱了外衣,正要递给自家妹妹,就瞧见对面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厨房的一角看。 三娘好奇,顺着看过去,只看到厨房还未来来得及修补的漏雨一角,于是问道: “怎么了?” “你,你莫要嫌弃我的衣服呀,我也不是不舍得这件衣服,所以才同你说等补完让你换回这件旧衣的哎呀!等补完你就懂了!” 余幼嘉没有太听清三娘说什么,只是收回视线,将外衣脱了交给对方,极快的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我去找老夫人,你同四娘说不必将那事儿挂在心上,我性情不好是真,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也是真,不会记恨于她。” 三娘脸色明显一缓,后面说什么,余幼嘉走得快也没听到,只几步走到老夫人的院门前正要敲响房门,还没动手,就见双眼通红的黄氏走了出来,显然已经哭了一大场。 两人四目相对,余幼嘉错开视线,喊了一声: “老夫人?” 内里应了一声,余幼嘉错身进门关门一气呵成。 当然,顺便把死死咬着唇的黄氏给关在了外头。 余老夫人不知同黄氏谈了什么,周身的气度较之之前松快不少,余幼嘉在老夫人开口之前,便直直开口道: “我错了,我也是蠢物。” “五郎不是吃坏了东西,确实是中毒。” 余老夫人都还没来得及笑,这一下,整张脸的神色便猛地僵在了脸上: “什,什么?” 门外的脚步声还没走,余幼嘉靠近老夫人,声音极低,语速却快的惊人: “厨房漏水的那一个角,许是常有猫狗来去,所以在灶石边凝了不少硝石。” “那位置较为隐蔽,若不是细看看不出来,我刚刚瞧见的时候,发现那里的硝石很明显被人刮下来一块” “口唇发麻、头晕、头痛、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这些服用硝石后中毒的症状,在五郎身上全都能找到。” “家中当真是有人要害五郎。” 第二十四章 谁有嫌疑 这话显然是镇住了余老夫人。 可余幼嘉的言语,却还远远没有到说完的时候: “二房中黄氏对孩子的珍爱,都是有目共睹的。” “她们房中既然只有一个较重的病患,一定是先给五郎煎药喂药,绝对不会将病的最重的五郎放在最后,如此,煎药人不小心将硝石剐蹭到药汤中,更是无稽之谈。” “毕竟若是无意剐蹭,为留药效大都不会洗药瓮,多半会反复煎药,后面服药的人情况哪怕没有如五郎一般严重,多少也会有些微恙。” 余幼嘉一连串的言语说完,微微喘了一口气: “既然只有五郎一个人硝石中毒,其他人都没有毛病,那明显就是奔着五郎去的。” “好在硝石这东西多了虽然会中毒,但毒性却远没有砒霜等物那么厉害,及时吐出有所作用,不然只怕五郎的性命便要丢了。” 余老夫人脸上的神色从茫然,错愕,直到凝重,余幼嘉见对方总算反应了过来,方才松了剩下的半口气: “从前可有这样的事情?” “谁人曾与其他人有过争端,与黄氏有过不合?” 从前余家的事情,余幼嘉一概不知,更不知女眷中有什么龃龉。 可偏偏,下毒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事情,防不胜防。 整个家中,老夫人只有一个孙子,最没有道理害子嗣。 余幼嘉将事情和盘托出,自然也有希望过问老夫人意见的意思。 毕竟 匪夷所思,真的匪夷所思。 一群女眷好不容易从火坑里面跑出来,来到小县城,连温饱三餐都没解决,怎会有人第一夜就给五郎下毒? 这烂摊子比她想的还要大得多! 早知道就去投靠舅母与表哥 下毒这一发现兹事体大,余幼嘉被惊,不知不觉间便有些思绪混乱。 余老夫人斟酌几息,方才郑重道: “我知你在想什么,周氏想必对你说了不少余家事,我猜你心中必有芥蒂,这两日原先便想和你解释一二,如今倒是赶了巧。” “寻常富贵人家中多有兄弟相争,妯娌相争,内宅龌龊可这些在余家全部都没有。” “余家还未抄家时,一派和睦,各房从未出现过什么差池,唯一唯一有过的例外,便是你父亲当年来崇安访友,安置了周氏这一门外室,可我与白氏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当年也曾三催四请,让周氏入府。” 余老夫人对着小辈谈及往事,脸上除了尴尬,还有些无奈: “可周氏她是你亲母,你多少应当也知道一些。” “你曾说过当年余家所赠之物不多,可说句实话,东西多不多,我们还能不知道吗?” “老大的心思向来不细,多未念及周氏,一切都是老身与白氏操办,白氏性情温和,又有孝心,念及周氏两个孩子都被抱养在她膝下,颇添了不少好东西,每次赠物,都给我过个名目” “我们赠的远远不止你说的那些,可哪怕赠了那么多,又许了良妾之位,周氏却仍然不肯过府,只说,只说让老大休妻再娶,要与老大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此,这才慢慢断了来往。” 余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老眼昏花的她并未瞧见面前余幼嘉黑透的神色,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道: “罢了,这些陈年往事就不再提了。” “除却此件事,其他人之间据老身所知,确没有过龃龉,能背着罪名不逃,来此同甘共苦的女眷性情不说万中无一,起码也是百中无一” “或许因抄家流放之事,会有些许变化,可本性上大多都是好孩子,这点你若是有接触过家中几个小辈,应当也是清楚的” “况且说句不怕取笑的话,咱们一家女眷,若是稍懂药理,怎会让自己狼狈至此?” “不稍通药理,谁又能认出来灶边硝石?” 这最后一句话,算是说到了关键处。 絮叨话余幼嘉耐着性子一一听了,随即若有所思了一阵: “您的意思是周氏这些年瞒着我挥霍了很多银钱,又通药理,可能是她下的毒?” 余老夫人大惊失色: “你这孩子!” “老身可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不是这意思,余幼嘉都算是将今日这些话一一记了: “疑罪从有,您既然开口,便就算您这个意思,我也不爱打什么言语官司,到此为止。” “您也不必疑心,我并不偏袒周氏,只是下毒害人之事,终究不小,若是抓到,必定是要扭送官府的。” “若是周氏,我不求情,可若事发是您这边的人,休怪我届时让大伙儿脸上都无光。” 这话自然是不好听且不客气的。 但出于余幼嘉的预料,余老夫人只微微颔首,并不十分意外,显然对自己带来的女眷们也有十足十的信心。 这下,反到了余幼嘉尴尬的时候。 她原先说这些话,倒真不是对周氏不会下毒害人这件事有多大信心 下毒害人的事情,依她的了解,周氏当真会做。 而是,依余幼嘉的了解,周氏不会放着白氏这恨了半辈子的‘情敌’不杀,去杀余家二房的男孩。 这事儿就十分舍本逐末,依周氏的糊涂性子,急不可耐的要杀人,肯定也先杀白氏 不过,若是真这样想,既然周氏真懂药理,又着实糊涂,有没有可能是真的下了药,但是下硝时倒错了罐子 虽然这种可能有些可笑,但确实并不是周氏做不出来的事儿 余幼嘉一时有些沉默,好半晌才开口道: “既然老夫人坚持,仍是疑罪从有。” “烦劳老夫人这几日交代一下两位婆子,让她们二人尽量紧盯周氏的举动,观察几日,若当真抓到投毒,一并扭送官府。” 余老夫人颔首,余幼嘉去门外喊来了两位婆子,余老夫人交代几句,婆子便说出了一件让余幼嘉诧异非常的事。 余幼嘉挑眉: “昨夜我回去之后,院中竟还出了黄氏打吕氏的事儿?” “这藏锋漏句之中,明显便是吕氏在撺掇黄氏分家,却被吕氏所打罢?” 余幼嘉进屋早,当真是没有听到外头这片刻便停歇的响动。 甚至,连余老夫人也是初听这件事! 余老夫人原先的信誓旦旦已经彻底消散,明显有些气闷,余幼嘉没有在意,只道: “如此,我赌一手吕氏罢。” 第二十五章 罪人与药价 怀疑周氏与吕氏是凶手,对余幼嘉而言,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 但余老夫人显然有些会错了意思。 她满面肃然的盯着余幼嘉,已然浑浊老态的脸上,凝重而肃穆,竟是难得一见的高门主母气场。 余幼嘉原本以为余老夫人要说什么她又怀疑余家女眷之类的言语,却没有想到余老夫人仔细盯了她半晌,却只说道: “嘉娘,如此不好。” “老身并非怪你怀疑吕氏,也并非在你面前将祸水引至周氏,而是想说—— 无论是周氏,吕氏,王氏,赵钱孙李都万不该疑罪从有。” “罪人先有罪,而被称作罪人,若是无罪而罪,便是以己度人。” “余家家训,行端品正,严于律已,律己中,便有一条是,依孟老之说,信人心本善。” 余老夫人攥着拳,努力将佝偻的背挺直: “什么‘赌一手’谁是罪人,谁是凶手” “老身且凭一把年纪,托大问你一句,这是能赌的事情吗?” “你聪明不假,能敏锐察觉到很多东西,可赌输赌赢,于你又有何用?” “赌赢便能再高人一等吗?那赌输岂不是要让一个人白担恶名?” 余幼嘉少有这样被声声质问的时候,哪怕在她见多识广的前世,也未有人敢在她的面前说三道四。 可 这些话,落在余幼嘉的耳朵里,却激不起半点怒火。 原因无它,十分简单。 那便是有些好事,你不做,他不做,且不认同如此去做,却不能落井下石,去取笑真正去做的人。 虽然相处不多,但与余家大部分女眷相处中的点滴,也能察觉出来,余老夫人所说其实也有些道理,许多人都品行温良,不然若是真的恶徒,只怕当时在她持刀砍院的时候,只怕便会冲上来同她拼个你死我活。 一派凝重之中,余幼嘉言语轻快: “老夫人忘了至始至终,我也从未说过我聪明。” “人都有犯蠢的时候,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颐指气使,我蛮横独断,不是因为我觉得我有多聪明,而是因为蠢人太笨。” 余幼嘉掀起眼皮,同那道苍老的目光对上: “我不信什么人心本善,所以我一定要怀疑这两个人,我一定要疑罪从有,疑罪从重,不单是这两个,若是往后还有可疑之人,我也一定怀疑。” “若有一天我错了,有人比我聪明,能压我一头,也可以如此待我。” “您许是不喜‘赌’字,捏着长辈的好心教诲来教导我,不过我也不是同你赌,而是我就要赌,同我自己赌,同天命赌,赌赢我畅快,赌输我也不低头。” “所以——不必教我,我不会听。” 不是余幼嘉一贯烦躁虺虺的语调,却令余老夫人明显一震。 两人明明近在咫尺,面前却好像在顷刻间弥散开一道天堑一般的鸿沟。 余老夫人的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失了力气,好半晌,才开口努力调转言语: “如此,也好。” “若还同余家从前的女眷一样,恐怕也没个生路。” 对,虽然这养在周氏膝下的丫头心性极为刚愎,可 可也正是这样的心性,才带着这一家子如今有条不紊的安置了下来。 若是她也同余家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眷一样,哪里还有活路呢? 思及此处,余老夫人勉强又打起了精神: “嘉娘,祖母还要同你说一件事情,刚刚黄氏来此” “祖母!嘉姐!童老大夫来了!” 余老夫人的声音被一道娇俏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打断,四娘虎头虎脑的直直冲进了屋子: “嘉姐!你快去瞧瞧,二姐三姐已经将老大夫引进了屋子,大伯母似有醒来的迹象呢!” 醒来了!? 余幼嘉一怔,掐住四娘软乎乎的包子脸便往外走: “童老大夫施了针?” 四娘被掐住脸上的圆肉,一时间有些茫然: “唔没油,老哒服给大波木围了一碗黑呜呜的钥,大波木就醒rua!” rua! 余幼嘉心里松快,一边走,又一边捏了捏,四娘被牵着走了一段路,终于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开始试图反抗: “假借,泥威慑么要签着唔的念揍噜?” (嘉姐,你为什么要牵着我的脸走路?) 谁牵人走路牵脸? 这对吗? 余幼嘉假装看不到四娘的疑惑: “快走,你脸上有东西,我给你遮遮。” 四娘四娘信了! 这对吗? 这肯定对! 余幼嘉又走了几步,这才回头喊道: “老夫人,记得事儿!” “您昨夜肯定没有休息好,钱财总归在我手里,大夫人这头便由我来料理罢,宽心!” 两人的观念明显是有差别的,只是远没有到需要针锋相对的地步。 余幼嘉对老好人总归愿意多一点耐心,而屋中的余老夫人听见这句话后,却是愣住了。 好半晌,看着空旷的屋内,这才缓缓靠在了陪伴多年的陪嫁婆子身上: “自抄家之后老身,当真越管越宽,越来越糊涂了呢。” 两位年岁相当的婆子一左一右的站着,近乎异口同声的劝道: “老夫人,如今已不是陈年旧规能束缚家中小辈的时候了。” “往后如何,且看她们自己罢。” 老夫人沉默许久。 屋内,终究还是多了一道长长的叹息。 余幼嘉牵着四娘的小包子脸进了左厢房,一眼就瞧见今日又换了一身新衣裳的童老大夫,还有被二娘扶起,正在虚弱进药的大夫人白氏。 白氏面容较之昨天略有些浮肿,不过仅看脸色,却没有昨日那般苍白。 此时被二娘扶起喝药,一勺药也能进个半勺,算是不错。 余幼嘉收敛了神色,松开了四娘的脸,问候了一声童老大夫: “童老大夫,您来了?” “大夫人的情况如何?” 童老大夫叹息一声: “用了好药,果然醒了。” “往后,只怕药不能停。” 白氏正在进药,闻言一呛,嘶哑的咳了几声后,当即紧闭双眼,不肯再进药,二娘眼圈都红了: “娘亲!性命攸关的时候,您怎就如此糊涂!” 余幼嘉揉了揉眉心,问道: “既然有用,用便是,无论需要多少银钱,总得用的。” “您带了多少药?若是咱们银钱不够,可否能请老大夫先将药留下,我们打个欠条给您,日后一定还上。” 童老大夫的脸色没有昨日轻松,但挥了挥手,神色仍然有几分昨日老顽童般的神态: “不必打欠条,治病救人的事儿,要什么欠条。” “我带了三日的药,这药特殊,煎煮的时间要长些,进门便已经交给那个名为三娘的小娘子去煎煮,你也不必担心。” 余幼嘉点头,心头不断盘算着能先从手上的十八两银钱里先匀多少当定钱,便又听童老大夫说道: “不过,也别怪老朽多言。” “这位夫人病的着实太重,往后每三日我便要来回诊一次,根据身体情况更改药方” “这药其实委实是贵了一些,你们若一开始便不能承受,便早早告知于我,莫要吃到一半,让我突然换平价耐煎的药,临场换药或是断药,其实无异于额” 童老大夫有些欲言又止,余幼嘉倒是早早有了心理准备: “我们心里肯定要用好的,只是也请老大夫先说说一副药多少钱,好让咱们心中有个底。” 白氏发僵的身体努力的转向余幼嘉与二娘,艰难而沉稳的摇着头,二娘哭的梨花带雨。 此时,童老大夫狠了狠心,突然咬牙道: “这药,一副要五十文!” 余幼嘉:“?” 第二十六章 妙手诊治 原先还哭哭啼啼的二娘闻言一下愣住,下意识出声道: “五十文文?” “是文,不是两?” 不怪二娘吃惊,连带着原先早已闭眼准备抵死不服药的白氏也再一次睁开了眼,有些无措的看着童老大夫。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一片死寂之中,童老大夫比突然僵住的其他人都要莫名,挠头道: “不是哟!” “五十文一副药,一日早晚两副,便是一百文。” “这崇安县虽也算富庶,可病来如山倒,再宽裕的百姓家也经不起长时间的磋磨,多少人为十文钱一副的药在药铺前下跪” “这价格还不贵吗?” 气氛很尴尬,二娘有些慌张的解释道: “不,不是的大夫,我们只是,只是” 只是早早就听童老大夫说贵贵贵,心中早已绝望,乍然听到五十文 二娘神情一时之间有些羞赧。 余幼嘉在旁静静听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童老大夫,您可真是医术绝世,菩萨心肠——” 童老大夫喜笑颜开,哪成想便听到小丫头下一瞬道: “可惜就是多长了一张嘴。” 童老大夫茫然。 童老大夫委屈。 童老大夫开始生闷气,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 “听这位姑娘的意思似乎是五十文一副的药你们能承担” “那我就将药开下去了?” 白氏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病床前的余幼嘉,又嘶哑的磕了几声,惨白的神色中颇有几分不安。 她虽然昨日昏迷了一阵,但二娘三娘两个孩子都在膝下,前院的事儿或者说余幼嘉的安排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 二娘三娘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雷厉风行,一瞧就是眼底不容沙子的人,可偏生家中如今就自己一个拖累 她虽病重,可一点都不糊涂—— 二娘刚刚以为五十文少,可那是对从前的余家来说,算少,对如今的余家,可算是一刀刀的割肉! 能为她治病,那是最好的情况。 但若是不治病,依如今家中的境况,也万万怪不到小嘉娘的身上! 二娘在白氏身旁,如何看不懂朝夕相处娘亲的神情,当即温声宽慰道: “娘亲,你莫要着急,嘉娘一定不会” 二娘一边说着,一边用恳求的神情转向余幼嘉,希望她说句话来宽慰病重的母亲。 可也正是这时候,竟发生了一件令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来—— 被所有人视线簇拥的中心,余幼嘉缓缓,缓缓,缓缓的摇了摇头。 二娘浑身发僵的看着余幼嘉,神色空白。 童老大夫懂了: “不好?不行?不可?没那么多银钱?” “好,老夫想办法替换一些贵的药材,至于药效老夫一定尽力。” 余幼嘉瞥了童老大夫一眼: “我刚刚是在学您摇头里的精髓,意思是—— 没问题,开药罢。” 担惊受怕的白氏与二娘:“” 苦思冥想的童老大夫:“” 沉默。 沉默。 比原先还要尴尬数倍的沉默。 童老大夫突然猛地站起身: “还说我嘴巴多长呢!说的好似你这小丫头的嘴就不多长似的!” 余幼嘉打了个哈哈: “这不是由您打样吗?” 童老大夫又是一阵吹胡子瞪眼: “休要胡说!” “老夫何曾这么气人过!” “噗呲。” 一老一少彼此斗嘴,围观许久的白氏与二娘却是发出了两声轻笑。 母女俩虽容貌有些差别,可周身气韵极像,连捂嘴而笑的动作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似是因上下起伏的一颗心终于安然落地,两人笑颜缓缓,眉目恬淡如月色。 余幼嘉扫了几眼,言语中虽还不算十足十的缓和,但也没了原先同其他人说话时的冷淡: “死生兹大,怎么可能不治病呢?” “治是肯定要治的,虽然家中还没有进项,可活人怎么可能被事难住呢?况且还是一大家子的活人。” 余幼嘉的眉眼平和,看向明显有些触动的白氏与二娘: “好生休息罢。” “我来想办法。” 世人蠢笨,愚昧,在苦海中挣扎而不自知。 可哪怕是为了二娘那夜为她缝补被褥时的眉眼,为了她所问那句‘女子又能做什么呢’,余幼嘉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白氏不治而终。 虽她两世为人,脾气都不算是谦逊,可蠢人和蠢人 终究也是有差别的。 有些人,值得拉一把。 余幼嘉掏出了半旧的荷包袋子,爽快的给童老大夫掏了药钱与诊金,方才收敛了神色,郑重朝童老大夫致谢: “今日麻烦童老大夫跑一趟了。” 童老大夫治病救人多年对银钱早已没了什么渴求,可无论何时,医者总对病患有些体恤。 童老大夫心头一片温热,原先的小脾气也收了,笑道: “小事情,治病救人本该是医者所为,往后每三日老夫再来一次,若有事,也可到春和堂寻老夫。” 余幼嘉一一记了: “好一个治病救人本该医者所为!” “童老大夫去趟另个屋子,看看另一个病患?” 童老大夫笑容还在脸上,嘴角抽动,一派难以置信: “你这小丫头,顺坡下驴,物尽其用了是罢!” 还以为是真的夸呢! 结果就是给他又找了个病患! 余幼嘉笑了一声,帮嘴硬心软的童老大夫背了药箱,一路将人引至二房。 本就是东西厢房,二房的布局和大房相差不大,两人几乎一进屋,就瞧见了守在五郎病床前的黄氏与四娘。 黄氏眼底都是血丝,瞧见余幼嘉明显神色一僵,童老大夫倒是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径直过去诊了脉象。 童老大夫诊了几息脉象,正要按原先的习惯出诊断,想起刚刚的事儿,又只砸砸了嘴: “脉位低沉,因病邪郁于里,气血内困,气血不充,脉气鼓动乏力” 余幼嘉眼瞧四娘逐渐焦急,叩了叩药箱,清脆的叩木声立马响彻屋内: “老大夫,咱们听不懂” 童老大夫只得瘪嘴: “小子昨日脉象还是平稳的,老夫走后,他是否误食了带点儿毒性的东西?” 黄氏如今最最听不得‘毒’字,一下子就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没有,昨日您走后,五郎当真只喝了一碗药,他本是乖巧的孩子,这一路风波下来,他自己能有什么东西一定会想给我与他姐姐” “当真,当真不会有。” 不知是否余幼嘉在前,有心解释的缘故,黄氏似颇有些怕两人不信,伸手将闭目熟睡的五郎摇醒: “五郎,娘亲问你,你需得老实回答,昨日你上吐下泻前,除了那一碗药,你可还吃了什么东西?” 五郎一夜没有休息好,好不容易睡着被摇醒,也没有怒容,与四娘同款的包子脸迷茫了几息,方才乖巧回话道: “没有吃什么东西” 黄氏一喜,众人便听五郎继续说道: “除了那一碗药,就只吃了吕姨娘给的一块小饴糖。” 第二十七章 临别相赠 “什么?” 屋内几息沉寂之后,黄氏一把猛地抓住了五郎的肩膀: “她给你吃了什么?!” “她给你吃你便吃了?!你怎么不同我说!?” 四娘一下便被母亲震怒的脸庞吓到,努力抱住对阿弟动手的母亲,哭喊道: “母亲!母亲!” “不要生气,吕姨娘随咱们走了一路,原先咱们被那群人刁难的时候也未曾离开过,只是一颗糖阿弟怎会知道不能吃” 阻拦到底是起了一点儿用,黄氏在四娘的哭喊与五郎的惊恐中逐渐冷静了下来,慢慢放开了钳制五郎的手。 几人心中都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都没长舒出来,便听黄氏骤然攥拳道: “我去将人抓来!” 余幼嘉有些无语,伸出手,阻拦了黄氏的去路: “抓贼抓脏。” “只是一颗糖,也不知是不是下了毒,你将人抓来有什么用?” 哪个贼人会认自己是贼人? 黄氏目眦欲裂: “除了她还能有谁!无非就是怪我昨日在庭前打了她一巴掌!” “我将她抓来认错,发卖了她!” 余幼嘉揉了揉眉心,呵斥道: “回去!” “听童老大夫说完!” 黄氏此时恨的牙根发痒,恨不得冲出门去,可一对上余幼嘉那双平静无波的双眼,气势顿时弱了一节。 余幼嘉直直对上仍然僵持不肯退后的黄氏双眼,言语中颇有几分冷意: “你只凭你心意行事,旁人说上几句,你便总是怒火上涌。” “可我问你,那饴糖也是我表哥带来的,等吕氏反咬我一口,你是否又要对我再动一次手?!” 黄氏一怔,莫说是原先抓人的气势,连带着脸上的怒火都瞬间散了: “我” 对啊,无论是药还是饴糖,都是余幼嘉这头的。 但,若是余幼嘉当真要害五郎,还能帮着救人吗? 既不是余幼嘉,那无论是药还是糖,其实都只是被下毒之人借用的承载之物。 此时不冷静下来,将吕氏抓个正着,无非就是再听一通狡辩之词而已 余幼嘉眼见黄氏沉默,这才放下了阻拦的手,冷静看向童老大夫: “您继续说,病患如何?” 童老大夫勉强拼凑出了一些来龙去脉,正偷偷听着,被余幼嘉点到,赶忙正了正神色: “没事。” 余幼嘉:“?” 四娘还在安慰弟弟,闻言,已经因哭泣与叫喊而沙哑无比的嗓子里顿时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鸭子声:“噶?” 童老大夫早已习惯这一家子的一惊一乍: “这种病症其实不算少见,老夫年轻时候每年便要接诊上几十个这样的病患,有些是因为吃了毒蘑菇,有些是因为不舍而吃了放了多日的腐肉,有些是做饭时不小心将硝石当盐” “这些都是带毒,毒性并不算太强的,吃了之后多会腹痛、腹泻、头晕、头痛、呼吸不畅脉象上就是老夫原先说的那一些。” “只要不是吃的太多,或是吃了之后及时催吐,便能缓下症结。” “老夫刚刚闻到这屋内还有些曾呕吐过的味道,想必是已经有人聪慧,知道事情不好,所以及时催吐过,只要往后多喝些热粥,温水,等上几日消解,便大抵会没什么事” 絮絮叨叨的言语中,四娘下意识张了张嘴,看向余幼嘉。 而黄氏则是死死攥着拳头,低着头。 余幼嘉倒是想法最简单的一个,一派心服口服—— 老大夫还真厉害,随便举了几个例子,便将中毒原因都归结了出来。 童老大夫没看懂几人的神色,只是见几人不言语,又挠了挠脑袋: “若你们实在担心,不如由我再开些药吃上几日清清余毒?” “老身今日药箱里正好有带些清毒药,不过先说好,老夫的意思是不开也可以,毕竟这药也挺贵” 余幼嘉又被这声‘贵’整的抖了抖眉,早知童老大夫的贵不是真的贵,不过这回她倒是没有同童老大夫拌嘴,只是利索道: “开罢。” 开罢,简单的两字,却让四娘又红了眼: “呜呜噶,呜呜噶” 更像是小鸭子了!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方才收回视线: “童老大夫,您先别急着抓药,我还有句话同您说。” 童老大夫有些茫然: “你这嘴,什么话还得偷偷摸摸的说?” 余幼嘉又捏了捏四娘的脸: “有没有治鸭子的药方?再开一道。” 好一个治鸭子! 四娘哭的更厉害了。 童老大夫哪里不知道余幼嘉这是在逗更小的小姑娘,乐呵呵道: “秋季本就多风寒,对嗓喉不好,你们一家好似又喜欢哭啼,自然声音多变。” “原先那位夫人声音也有些嘶哑,往后多喝水,多吃些润喉的果子,或挖些路边都有的车前草,耩褥草等晒干之后煎煮成汤,喝几碗就能好。” “这些不必开药,是药三分毒,而且自己挖还不要银钱我带你去认认罢。” 童老大夫是苦日子出身的医者,一贯很能为病患着想,所以才反复说明,药贵,愿意替病患更改药方。 如今有不开药的法子,自然愿意说明。 余幼嘉心思一动,一一记了,随后才跟在童老大夫身后出了院子。 院外不远处不是昨日的马车,而是一辆驴车,驴车上背坐着一个看背影便敦厚的中年人。 余幼嘉终于得了四下无人的周遭,出了院子,未到驴车,便率先开了口: “是硝石,不过应当不是不小心加入的,而是有意。” “我找到了取硝石的地方,那人取了约摸两指宽,一指甲厚的硝石。” “天刚亮时,我为病患催吐过一次,吐完之后方才好了些。” 童老大夫正为余幼嘉指路边的草药,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方才笑了: “怪不得不让老夫先抓药,原来是你已经找出症结所在,怕老夫不知缘由无法对症下药罢?” 余幼嘉也没扭捏,径直承认了下来: “是因这个原因不让您抓药,不过不是担心您抓错药,而是您也说了‘对症下药’,有病症,想必肯定会比无病症更好。” “您既是个医者,一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无论何时,聪明人之间都是共通的。 童老大夫没有用原先一副老顽童的神色喋喋不休,而是哈哈大笑,连连道: “对对对!” “老夫行医多年,不怕疑难杂症,最怕讳疾忌医!” “你家中有什么家中恩怨,不必遮遮掩掩,老夫才不管呢!” “你说了好,说了好!说了才更好抓药!” 余幼嘉也露出一个释然的笑,那被笑声惊动的中年汉子倒是一脸忧愁的望了过来,急急道: “爹!” “你可别在病患家门前笑了,万一咱们俩等会又被打可咋办!” 【又】 这内里饱含的意思太多。 童老大夫的笑容霎时停住,余幼嘉唇边的笑容倒是更大了。 一片尴尬中,两人行至车前,童老大夫将药箱放在驴车后,给五郎抓好了药,方才迈动着老胳膊老腿上了驴车。 余幼嘉在初晨的朝阳中,捧着药站着目送驴车远去,正要迈步回家,却见驴车上又丢下一物落在尘土之中,童老大夫中气十足的喊道: “既有一,便有二。” “小丫头,这东西老夫苦心制作多年,瞧你有缘,便送与你罢!” “你们住的太远,有了此物应急,便不会耽误功夫了!” 第二十八章 掌家之权 余幼嘉一愣,着实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临别赠礼。 她俯身,在尘土飞扬中捡起了地上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方盒,拍了拍上头的尘土,缓缓打开,便瞧见一颗拇指盖大小,通体药香的药丸,正安安稳稳的躺在木盒之中。 药丸一瞧便很贵。 童老大夫之所以先走后丢药的举动也一瞧便知是因为害怕余幼嘉不肯收重礼。 只是 “怎么没有写张纸条,写写能治什么?” 余幼嘉嘀咕了一句。 这么一瞧便很花心思的药丸,不会只能解毒罢? 余幼嘉思索归思索,将小锦盒塞进自己袖口里面的动作却没慢上一点。 她拎着童老大夫给五郎开的几包药去了二房门口,这回倒没有进去,只是站定唤道: “四娘,来取药。” 四娘红着眼急急跑了出来,抬起了手,余幼嘉正欲将药放在对方手里,却没想到,小包子没有着急接药,而是攥住了她的衣角。 四娘啜泣着,鼻尖红红: “嘉姐,多谢你肯为五郎治病,我我替我娘给你赔罪。” “往后你若有什么嘱咐,只管叫我与五郎,我一定为你上刀山下,噶,不对,刀山我真的不敢不过,不过我其他事,我真的会努力去做。” 余幼嘉差点没忍住,但好在她也不是情绪外露的人,摸了摸原先被她捏红,还未褪去的包子脸,没有再继续折腾小丫头: “闲言少叙,快拿药去煎,好早些给你弟弟喝下罢。” 四娘又捧着药,嘴巴瘪了又瘪,轻轻靠到余幼嘉身边,极轻极软的抱了余幼嘉一下,这才糯糯道: “嗯呢!” 余幼嘉这回是真的没忍住,笑了一声,正要转身目送小四娘远去,转头,就对上了三娘一脸恍若山崩的表情。 余幼嘉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合时宜的‘被抓奸’感,眉眼下意识一挑: “三娘?” 三娘正从厨房煎药出来,捧着药碗,看着余幼嘉,整个人仿佛都快要碎了: “你怎,怎与四娘那么亲近?” “不,不,家中姐妹自当亲近的” “但,但是,你们怎么你们怎么” 亏她与二娘还是嘉妹的亲姐姐! 怎的她们还没抱到妹妹,四娘倒是先与嘉妹关系颇好了? 而且,而且 为何明明应该只差一岁的四娘与嘉妹,嘉妹看上去却比四娘高上那么多,有十足十的姐姐样子? 不对,这姐姐样许是天生的,她与二娘挨了几顿骂,不也没有姐姐的样子吗 三娘心中既吃味又心酸,余幼嘉略略再一挑眉,轻而易举的看穿了二娘的心思: “你也要我抱着哄上一哄?” 三娘脸上腾的一下便红了,想跺脚,可手捧着药碗,一时间又有些不敢,只得咬着唇,闷头快步走进了东厢房内。 余幼嘉这回更是笑的畅快,正要迈步,余光一撇,却见黄氏扶着余老夫人从主屋走了出来。 余幼嘉想避,可屋子就这么大,既她看的到对方,对方也能瞧得见她 一时间避无可避,便听余老夫人朝她招手道: “嘉娘,你且过来。” “你二婶有话想要对你说,可她又怕说不清,便由老身做主,当个见证。” 余幼嘉一时也没懂什么话需要当个见证,但她迈了几步后,便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为,黄氏,跪了下来。 这跪当然不是对着余幼嘉,而是对着余老夫人。 可那张郑重而又决绝的脸,却预示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 余幼嘉的脚步一顿,行动间更缓了几分,好不容易慢腾腾的来到余老夫人面前,便见余老夫人目光如炬的看向了她,开口道: “黄氏意欲同你打赌,你可愿意?” 赌? 又是赌? 难不成是因为她在余老夫人面前说了一个赌字,便当真让对方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赌性很重的人? 可那分明不是赌,而是一个人在十拿九稳之下的托词。 若要赌,便有输赢。 但她与追寻赢面的赌徒终究不同,她可以消遣,但只会看重自己的得失。 余幼嘉沉吟几息,刚想要拒了这件事,便听黄氏郑重道: “我求母亲见证你我之约,若你带领带众女眷在一月之内赚到十两银钱,母亲便会将掌家之权交给你,往后咱们一家女眷再无多话,全凭你吩咐。” 这话说的十分认真,余老夫人也是一脸的郑重肃穆。 只是余幼嘉却多了几分茫然: “现在你们不也得听我的吗?” “你且仔细想想,这一大家子,若不是听我的一一指派,如今能到这里?” 黄氏被梗了一下,脸上浮现一抹不可置信。 吃惊之意褪去,余幼嘉过了一遍脑子,越发觉得有些好笑: “高门大户才有掌家之权,才要掌家之权,咱们总共就三间破屋子,几袋粮食,有什么好掌家的?” “二夫人,你莫不是觉得我握着几两银钱,又吩咐了几次家中餐食分派,便觉得我很想为了半碗米,一碗面斤斤计较?” 若不是怕这群女眷再生什么事端,她会主动开口吩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纵使余幼嘉的心境从刚刚醒来之时,到如今见过家中姐妹之后有些变化,可她始终认为—— 她的刀尖不会总是指向内宅。 内宅中再争,再斗,争夺到的不过也就是男人的宠爱,与方寸天空中几口人的衣食首饰,或是干脆就是虚无缥缈的奉承。 这些东西不会长久留存于身。 虽余幼嘉还不知道自己如今要追寻的是什么,但她清楚一点,自己要追寻的,绝对不是这么一点点的东西。 余幼嘉的气势与坦然显然怔住了黄氏,黄氏唇齿发颤,难以置信的神情在她脸上一层层的碎开,虚化,直至落入一片虚无之中。 余幼嘉打了个哈欠,没有在意对面两人的神情,只随口问道: “陈婆子,王婆子,周氏以及吕氏人呢?” 五郎安定下来之后便没有瞧见,那么大的人了总不能丢了? 余·操碎心·幼嘉,思及此处,又随口道: “记得让她们干活去。” 虽然一家子女眷谁都不像是能干出多少活的人,但积少成多,总有能用得上的时候。 余幼嘉念头翻涌,却见余老夫人并未因她的言语而退却,仍是尽力站的笔直。 她的神态与失魂落魄的黄氏不同,整个人的身上,除了往昔的庄重,还有一丝骤然而出的坚毅。 余幼嘉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便听余老夫人哑声道: “黄氏,你起来罢,嘉娘是有节之女,家宅小事,终究困不住。” “只是嘉娘,老身也有一事必须得告诉你—— 咱们带来的掌家之印里还有一个余家全族誓死也要守住的秘密。” 第二十九章 击掌立约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 余家五世簪缨,门生遍布天下,又哪能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况且,余家之所以触怒陛下获罪的缘由,天下人说什么的都有,可直到如今就是没有个准确的缘由 余老夫人脸上多有肃穆,沉了沉气,张口欲言,就见面前一只略有薄茧的手指竖起,而后,轻轻按在了唇上。 与余老夫人庄重肃穆中带着些许迟疑不同,余幼嘉嘘声的动作没有半分犹疑: “不必多言。” “既是秘密,便应该死死守住,不该同他人说起。” 霎时,余老夫人与黄氏二人齐齐愣住。 余幼嘉将手放下,有些想笑,可又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让我猜猜,老夫人自持守住了秘密可瞧二夫人这副模样,想必也知道一些内情。” “既二夫人知道,那想必那头病重的大夫人不可能不知。” “既然家中女眷都有三人知晓,想必流放的两位老爷也知” “你们如今还要一个传一个,秘密还当真是秘密?” 黄氏忍了又忍,实在是没有忍住: “我们既是一家子” “死的就是宗族连亲。” 余幼嘉轻声打断道: “既然夫人们从京都而来,见识总比我要多,想必不会不知道若有大罪,先诛三族罢?” “秘密便是没有血缘的血亲,自知道的那一日起,脑袋便已不是自己的了。” “哪怕有一日我终得因余家之祸而死,我也希望我死前少些痛苦折磨。” 沉寂。 无边的沉寂。 余老夫人好不容易撑起的精神头又灭了下去,萎靡不振,肩背佝偻。 她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黄氏惊慌将之扶住,这才苦笑道: “原是老身当真老了,看不懂世间事更看不懂人了罢。” 黄氏含泪,低低唤了一声娘。 再没人开口。 余幼嘉又站了几息,耳边便听声音惊扰。 原是四娘不知发生了何事,顶着一脸的黑灰,从厨房冲了出来,委委屈屈的喊道: “厨房厨房快要走水了!” 比余幼嘉动作更快的是已经在大房喂完药准备回厨房洗碗的三娘,三娘疾步穿过院子: “莫怕,三姐来瞧瞧——这陶罐怎的都烧穿了?!” 四娘直哭: “刚刚三姐留下来的火灭了,我我从前没,没点过火” 三娘大吃一惊: “那留下的火灭了?那应是两位婆婆点的火,我也不知道如何点” 两人急的花容失色,二娘开了门出来: “点火可缓缓,若陶罐拿出来,省的点了厨房,伤到自己。” 三姐妹齐心协力厨房中胡乱摸索了一阵,没把陶罐弄出来,反倒是厨房的黑烟肉眼可见的又大了一些。 手忙脚乱之中,还是匆匆赶来的两位婆子将火勉强灭了,一群人靠在水井边欢庆。 余幼嘉瞧得仔细,那俩匆匆而回的婆子手上皆拿了一捆杂七杂八的野菜,而最后头的吕氏弯着腰,拖一张瘸了一条腿,瘸了一个角的旧木桌一步一喘的跟在后头。 吕氏将旧木桌拖到院前,一眼便瞧见了院子里的乱象,她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朝庭中站着的余老夫人等三人讨好道: “老夫人,二夫人,我在那头的竹林里捡了一张桌子,我问了旁人,都说是不要的,修补修补还能用,往后放在院子里,大伙儿也算有个能吃饭的地方。” 黄氏正心烦,见了这险些害了自己孩子的吕氏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滚开!” 吕氏一怔,又缓缓的拖着桌子从院前走过,不知去了何处。 余幼嘉看了一场乱象,额角直跳,深吸了一口气,方对老夫人道: “二夫人所说的赌,当真是真心?” 余老夫人与黄氏齐齐一愣,皆是不知余幼嘉为何改了主意。 “你们难道没有瞧见四娘刚刚用什么东西引的火?用的湿木!既浓烟滚滚,又为何不先开窗开门通风,一群人又围在厨房前的水井处欢庆,是准备被呛死吗?” “那木桌既已被带回来,好好修补修补说不准往后便能派上用场,为何又因一时意气将人赶走?” 余幼嘉连珠炮似的说完,抽了抽唇角: “这个家没有我,得散!” “若是这个赌当真,我们便击掌起誓,不过我不要听什么秘密,我只要原先原先同二夫人所说,整个家中无论何时都得听我的” 想了想,余幼嘉又补道: “无论何事,无论大小。” “而那个秘密,若是言语,便就此烂在肚子里,若是物品,便就此毁去。” “余家早已不是那个余家,簪缨贵胄的余家就让它留在昨日,咱们自寻个锦绣富贵去!” 自寻个锦绣富贵 好大的口气! 可为何,闻言,却令人眼底发酸呢? 余老夫人默默按住了自己的眼角。 这赌,赌的哪里是掌家之权,而分明是一个锦绣的将来! 听到这话的黄氏,终于没了半点犹疑,立马伸出了手: “自然!” “我答应你,若你当真能完成赌约,无论我家老爷能不能回来,往后二房便奉大房为主家,二房往后任由你差使驱策,绝无二话。” “但是,我丑话也说在前头。” 黄氏沉了沉气,一字一顿的吐字道: “既有赌约,便也有不成的时候。” “若是你没完成赌约,没法子掌家,家印便是咱们的,往后便由五郎兼祧两房” “黄氏!” 余老夫人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小心思,当即变了脸色,呵斥道: “家中男丁只是流放又不是身死,余家门生遍布天下,你怎知没有沉冤得雪的时候,如今谈起这个又是为何?” 黄氏的脸色有些发白,一片沉寂之中,还是余幼嘉率先打破了尴尬: “母之爱子,则为其殚精竭虑,如何做都是正常的。” “继续说罢。” 黄氏被婆母呵斥,脸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咬着牙开口道: “吕氏劝我分家,我虽记着家中诸位的好,有万般的不愿,可我终究有一双儿女,不能不为他们打算。” “若是五郎能得家印,往后去名震天下的白鹿书院入学,有个好前程,我就算是身死,也心甘情愿。” “嘉娘,不是我想让你掌家印,而是除了家印,我不知该给你什么了。” “你不要的东西却是旁人求之而不得的。” 第三十章 初进街市 那些能在一个月内赚到十两银钱的人,平日里都是怎么赚钱的呢? 这个问题,余幼嘉暂时想不出答案。 不过她却知道最投机取巧的解法。 她虽然没有一个月赚十两银钱的方法,但是却有一个能一个月赚十两银钱的亲爹不,表哥。 表哥清润温和,舅母宽厚仁爱,只要她开口,借上十两银钱,同一众女眷假装自己参进了药铺的买卖赚了十两,想必不是什么问题 可,周家又凭什么付出那么多呢? 莫说周家这些年来在周氏苛责下明里暗里对她多有照拂,就算没有,周家难道就活该掏这笔银钱吗? 又不是打算吃死了周家,借钱总归要还。 借钱虽一时能唬住一众女眷,可无疑就在旁人的心里种下了周家与余家联系紧密的印象 这些东西,远比赚十两银钱麻烦得多。 所以,只能靠自己。 余幼嘉与含泪的黄氏击掌立约后,顶着正午的日头缓慢在乡间田垄边走,一边走,一边想。 十月的风裹着晚秋稻香撞进草屋裂缝,不远处竹林倾倒成海。 田里赤着上身的大小汉子正挥洒着汗水,压倒稻茬,戴蓝布头巾的妇人奋力摔着稻穗,呵斥孩子抓住最后几日的艳阳天收谷晒谷。 而被骂的半大小子则是半句话也不敢多言,紧锣密鼓的收拢稻米,往晒场狂奔。 这不是一幅画像,而是许许多多,奋力过好日子的家庭。 这样奋力做活,平日一口饭吃肯定是没问题。 只是一家子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火都引不起来的女眷,若当真要急急的赶她们下地,不说等下个秋天才能收成,就算是能收成,只怕过程中零碎的麻烦还会比收成多上许多。 余幼嘉若有所思的路过众生相,一边走,还不忘扣扣搜搜的在地上拔些童老大夫指过的润喉去火草药。 一颗草药的分量本没有多重。 可架不住余幼嘉一路走,一路薅,待快入城的时候,竟也攒了两臂粗的一大捆草药。 余幼嘉跟随着卖东西的大流进城,又往坊市走了片刻,本欲多看看商贩如今多卖什么,可有能用的上的东西,可每每过去,总被商贩驱赶。 不是一户如此,而是户户如此。 如此,便令人有些纳闷起来。 余幼嘉垂眼沉思,又站着观察了片刻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市,几息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何总是被人挤得东磕西碰 没有牙帖。 自己没有官府所发,可在坊市中售卖商品的牙帖。 她没有办法进到坊市中占据一个铺位,所以没有真正进到大坊市中,而其他进城的老百姓自然也不可能弄到这个东西。 他们只能在坊市最外围的街边或巷道里寻个地方等待雇主客人,可这些地方,从来是需要争抢的。 先来先得,早到早得。 哪怕是先来,但脾气软,被人拿捏住了,便会被人欺负得将位置让出来。 来时天热,余幼嘉往头上扎了一块帕子作遮掩,混杂在入城的老百姓里便浑像是住在城外,偶尔挖到些许东西进城寻坊市售卖贴补家用的朴素娘子。 如此,便越发不招人待见起来。 余幼嘉思考片刻,迈步走向了一条偏僻些的巷道里,解了头上的帕子,又顺势理了理头发与身上粘连的泥土,再出去时,便已经是个骨相卓绝,颇有几分美貌,但明显出身不够的普通人家漂亮小娘子。 果然,这一改动,虽然微小,可这回再逛回到坊市外的街上时,摆摊售卖货物的商贩们对她便多了几分好颜色,还有个商贩主动招呼余幼嘉道: “小娘子,看你手上提着草药,可来我这里看看可有想要的,我这里最全,来我这儿看看,便不必去别家买了。” 商贩招揽的言语淳朴而认真,摊位上也确确实实堆叠了不少成捆的湿草药,不少还带着不同干裂程度的泥,显然既卖,也收一些草药。 余幼嘉心思一动,站到了摊前: “这种怎么卖?” 她指了指摊位上和自己手中别无二致的草药,商贩扫了一眼,便答道: “一文钱一市斤。” 余幼嘉闻言露出了自自己醒来后最震惊的表情: “一文钱?”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吃惊,那膀大腰圆的看摊妇人便笑: “小娘子在哪里买的草药,莫不是买贵了?这种车前草田间地头随处都有,有把子力气的人片刻功夫就能挖一堆,没有晾晒,又重又占地方,药铺都不收,卖不起什么价。” 搞了半天,童老大夫说的‘这草药不值什么钱’,原来是真的不值什么价! 亏她还以为既然老爷子的‘贵’不算太贵,那便宜也不能算太便宜 结果人家就真的是勤俭持家,想尽各种办法替病患省钱的老大夫! 余幼嘉拎着草药的手越发疲惫,原先想将手中草药卖给对方的心思也散了,索性开始胡言乱语: “那倒不是,我是觉得您这儿有些贵了,我手里这里约摸得有两斤多,卖给我的那人只收了我一文钱。” 既然要互相伤害,那就贯彻到底。 这就是余幼嘉的想法。 可她没想到,对面的那个妇人似乎听她一文钱买了两斤,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又笑道: “那小娘子应该是还没到街市前,路上买的草药,所以才捡了个漏。” “那人许是不知道最近城中物价涨了一些,所以按照以前的价格卖给你了。” 余幼嘉原本还在惋惜的脑子瞬间清明,敏锐的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城中物价又涨了一些?” 那卖东西的妇人也是个好脾气的,眼见没有生意,又有个和自己闺女同样大的小娘子唠嗑,没什么犹豫便回道: “对,听说咱们县城前些天来了个新的县令,要对坊市再抽三成的税,连咱们这样没有牙帖,在路边摆摊的商贩,也要命官差来收个什么劳什子商位钱。” “我今早去买别的摊位买菜,原本还三文钱能买两颗的菘菜,如今倒好,三文钱只能买一颗。” “芦菔,矮脚黄,笋,蕨全部都比从前要贵,连运河码头的鲜鲫鱼都涨了,原本一尾十五文,如今二十多文还只给一条小小的。” 妇人撇了撇嘴,看样子像是有些恼火: “我与我家男人原先还想着今年攒攒银钱,去花银钱买张牙贴进坊市里做生意,如今倒好,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着落—— 诶?小娘子去哪儿?” 第三十一章 市井插曲 身后卖湿草药的妇人叫唤的嗓门不小。 只不过余幼嘉没有回头,她快速的穿过街巷,一路走,一路问菜价物价。 从前余家女眷们未来之时,周氏也是懒得管杂事俗物的,可余幼嘉却不是游手好闲,有情饮水饱的人,她经常会出去买菜做饭烧菜,服侍自己的母亲。 是以,余幼嘉借由记忆,很清晰的就对比出了城中如今物价与原先物价有什么区别。 果然如原先那位妇人所说,城中一大半的东西都涨了不少。 而其中涨的最为厉害的,莫过于盐,酒,糖,米面,还有草药。 越听,越看,余幼嘉便越是心惊,最后甚至隐隐有些后悔—— 若是早几日买上一批,只是几日的功夫,便能赚上一大笔 可冷静下来之后,余幼嘉又十分清楚的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并非是简单的倒买倒卖,而是日常攸关的东西,既然因赋税增加而涨价,那么便是很难再降下去的。 哪怕是前几日买了十两银钱米面屯着,这几日能翻到二十两,那一次卖掉之后,难不成往后就不吃,不买了?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且如今的情况,最最糟糕的是,她手里还有的近十八两碎银,原本能买到近十八两的东西,可如今物价这么一涨,只能买到原先能买到东西的一半 若是运气差些,想买的东西恰巧是涨价多些的,可能还买不到一半。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余幼嘉第一次感到有些头疼,蹲在大槐树下乘凉擦汗,正准备缓一口气松快松快。 可也正是此时,她余光中一道黑影飞来,竟是径直往她面门上而来! 好在余幼嘉反应极快,头一撇,那黑影穿耳而过,重重落在地面之上,发出一声脆响,方才解了危机。 余幼嘉向来不是个好性子的人,心中本就因物价上涨的事情气短,天又热,难免勾出几分气性来,阴着脸转向东西飞来的方向,正欲发难,可定睛看清楚眼前的场景,却是停了动作—— 那个方向压根没有什么要为难她,故意拿东西刁难她的人,只有一个推着板车的干瘦老汉,一个抱着老汉裤脚哇哇哭泣的八九岁小童,还有一个虎背熊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汉面门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满脸麻子,言语神情都是一等一的不耐: “再换一个!” 干瘦老汉一通点头哈腰,小心搓着手回道: “客人,若是有磕碰有烂果我一定给您换,我已经给您挑了好的,您还要换,那实在是实在是” “况且咱们爷孙俩已经给您换了好几个又圆又大的梨了” 那中年汉子模样霸道,脾气也霸道,听到干瘦老汉解释,当即又在板车上捞了一个梨子,随手砸了出去,刚巧砸在余幼嘉的脚下: “又大又圆?” “你也不瞧瞧你们的梨都青成什么样了!旁人的梨子甜香多汁,你这梨皮上还全是疤,多渣又硬实,硌牙的很,我让你换又怎的?你既要做生意,难不成东西不好还推三阻四不给换?!” 这嗓门着实不小,当即便吸引了不少视线观望。 中年汉子不免又大了几分音量: “你们都来瞧瞧,看看这老汉做生意有多不老实!” 众人的视线不断投射而来,干瘦老汉只得陪着笑,伸出黝黑的手去准备再挑拣挑拣好看的梨子。 哪成想,干瘦老汉是个好欺负的,可他孙儿却是个有气性的。 不过八九岁的小娃娃一把松了爷爷的裤腿,甩着鼻涕便大声哭诉道: “我家这梨子就是这样的,虽然多渣硬实,又青了一些,不似寻常的鹅梨与白梨多汁,可却是一等一的甜!” “我与爷爷来时就打听过了,如今坊市里的其他白梨与鹅梨一市斤都要二十文往上,我们也知道丑梨子卖不上价,可不也给你八文钱一市斤了吗!” “若是咱们的梨子不好吃,你哪能守着一直换!你是不是就想换来换去,多要咱们的梨子!” “不是咱们做生意不老实,分明是你欺负咱们!” “你欺负咱们!” 小娃娃哭着挥舞着拳头便要去锤中年汉子,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中年汉子被周围人的目光看的脸色发红,当即便抓住了小娃娃背后的衣服,将人倒着拎了起来。 干瘦老汉动作慢了一拍,没能阻拦自家孙子,又见孙子被抓起,这一下可被吓得六神无主: “客,客人,我这孙儿不会讲话,老汉儿给你赔几斤梨子,算,算了罢” 中年汉子拎着小娃娃,闻言手一顿,连围观众人古怪的眼神都不在意了,满是凶相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古怪之意: “你孙子胡言乱语,污我名声,几斤梨子就想了事?!” “我告诉你,你今日不掏出银钱了事——” 余幼嘉看了半晌,看到这里,实在懒得看这种恃强凌弱的把戏,张口便喊道: “谁去报的市吏,那群官吏老爷们怎么来了来?!” 无论是街市,还是坊市,只要是人烟聚集之地,便有胥、卒、市吏等小官吏监市。 上到查税收钱,下到看顾摊位间的动向,市中安定,皆是他们的职责,所以在市中说话,颇有分量 换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人嫌狗憎。 与平头老百姓敬畏大官,害怕县令老爷正经穿差服的衙役差役不同,老百姓对这群市吏既有畏缩,却又有十分的厌恶。 毕竟这些宛如吸血蝗虫的小市吏,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甜头,也会闻风而动。 惹来了那群人,又是在市中发生的事儿,万一被抓到,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找各种由头查验,扒下一层皮! 到底是谁,这么点儿的小事,居然去报市吏?! 围观的众人一哄而散,连带着原本准备狮子大开口的中年汉子也松了抓住小娃娃的手,匆匆走了。 小娃娃刚刚生出的勇气散了,此时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干瘦老汉却是来不及哄,急忙一边推板车要走,一边喊道: “果娃,市吏老爷们要来了,别哭了,快走!” 果娃一边哭一边踢着破草鞋跟上,眼泪朦胧中,险些撞到前头漂亮的小娘子身上。 果娃正要道歉,却见那漂亮小娘子压根没理会他,只是快走几步,又拦住了自家爷爷: “假的,没来,我信口胡诌的,只是为了赶那个泼皮无赖” “相谢的话不必多说,请我吃个梨就行。” 如此理直气壮的话,莫说是老汉听了傻眼,连年岁正小,胆子正大的果娃听了都发愣。 果娃眼泪还要掉不掉的挂在眼眶里,此时满脑子就剩下了一个想法—— 怎的送走了一个泼皮无赖又来了一个! 第三十二章 赚钱的营生 不过 这个‘泼皮’比原先那个泼皮无赖可漂亮的多! 虽然言语奇怪,且说话不太中听。 可若是只要吃一个梨子,那吃了就吃了罢! 果娃蹲坐在大槐树下,一边啃梨,一边心想。 而在他的旁边,分别是齐齐啃梨的干瘦老汉和余幼嘉。 三人在大槐树下排排坐,区别就在于余幼嘉拿的是一整个的好梨,而干瘦老汉和果娃手里拿的则是多多少少有些磕碰过的伤梨子。 余幼嘉吃了一整个梨,那口因闷热而堵着的气总算缓和了不少,只是随之而来的便又是一阵的牙疼。 果娃聪明些,看着余幼嘉吃完梨子开始揉下巴,便有些委屈道: “这梨子就是这样的” 这梨子真的,真的,分明就是这样的。 只是硬了些,发青了些,没有其他梨那么黄,看起来斑点与伤痕多了些可其实真的是甜丝丝的! 可为什么,所有人,所有人都瞧不上他们家的梨子 这声音很小声,但余幼嘉却将小娃娃的委屈听了个仔细,她的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倒了倒卡在牙缝里面的渣: “我知道,确实就是这样的。” “这种梨子的品种叫鸭梨,多在北地种植,与南地常见的鹅梨与白梨不同,难看是真的难看,硌牙也是真的硌牙,渣滓也是真的多不过甜也确实是甜。” 一通嘴臭之后的一句夸赞,却让果娃与原本闷声吃梨的干瘦老汉都愣住了。 余幼嘉几息之后才发现两人齐齐看着自己,随意调侃道: “怎的?你们还要请我吃梨?” “先说好,我可不会付钱的——嗯?” 略微上调的疑惑语调中,余幼嘉便见那几分聪明劲头的果娃突然原地跳了起来,横冲直撞的跑到板车边,掀起衣服下摆,兜了一兜个头极大的梨子,便摇摇晃晃来到她面前。 果娃看样子似乎十分激动: “给你吃,不要钱,不要钱!” 余幼嘉有些莫名,斜了一眼干瘦老汉,却见皮肤黝黑的干瘦老汉同样有些动容,沙哑着声音说道: “不要钱,小姑娘,你吃罢。” “你,你是除了我那不成器儿子以外唯一一个能叫上这梨子名字的。” 余幼嘉略微一愣,便见果娃将那几个梨子塞到了她的手边,神情十分兴奋的问道: “这位阿姐,这些梨子够不够?够不够?” “你若是还要,我再给你拿一兜!” “你,你只要告诉我,你怎知道这梨子的名字就行!” “为什么这梨子的名字里带个鸭字?和鸭子有什么关系?北地是怎样的?那里的人当真都极高,极魁梧,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在余幼嘉的脑门上,余幼嘉略微一思索,联系所有所见所闻,突然避开果娃的所有问题,又饶有兴致的问果娃道: “你爹曾去北地,将这梨种带到崇安县?” “瞧你们的模样他已经不在了?” 早年,或者说,前世,便有人说过余幼嘉的天资卓绝,聪慧异常。 但不知收敛锋芒,也不知低头,必会受其烦扰。 这种话余幼嘉向来听个响,毕竟她十分确定这烦扰是对他人的,不是对自己的。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 她的毛病很清晰明了,那就是太过聪明 且嘴臭。 当着一老一少的面,这两句话一问完,整个场面就霎时寂静一片。 原本激动非常的果娃一下子红了眼,蹲回到原来的位置再也不肯开口,而干瘦的老汉,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对,果娃他爹带回来的,咱家是世代的果农,家里也有一块山地,自老汉我记事起便种些鲜果,来集市上卖,可前些年运道不佳,大旱了几年,山里里的果子便都多少受了灾。” “果娃他爹想补贴家里,便跟着商队走商帮忙,南北闯荡了一阵,有一日突然带着个小包裹回来,说那都是从北地带回来的种,北地有一种梨多产又酥脆,只要能种活,便等着整个崇安,不,整个州府只有咱们一家有这果子,往后家中日子肯定也会好起来” 言及此处,干瘦老汉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梨倒是不难种,种适应林地适应的极好,丰产也好好,果实也大,味甜,还较耐贮。” “果娃他爹一直带着咱一家子熬着,等这梨结果,可真到了结果那日,咱们才发现这梨的表皮比起其他梨难看的多,果肉还硬上不少,多渣,根本没有想的好卖” “果娃他爹也倔,非是不信,来回摆弄那一半的梨林,而后有个风雨颇大的晚上,他担心风吹大了树苗,非要去看果,结果结果跌到了山下,第二天早上等风雨小些咱们去寻,早就没了气。” “呜呜——” “咔嚓。” 果娃掩面哭泣的声音伴随着余幼嘉面无表情的啃梨声响起。 纵使知道非亲非故,自家事干不得旁人什么干系。 可老汉看着面前小姑娘波澜不惊的神情,心中一时间也有些难受,他又小小叹了一口气,伸出干瘦的手摸了摸自家孙子的头顶,和蔼道: “果娃,今日想必是卖不出什么东西了,现在若不回家,晚上只怕又要走夜路,咱们回去。” 果娃呜呜哭着,点了点头。 一老一少爷孙俩,一人推车,一人扶车,走了几步,咔嚓咔嚓的啃梨声一直没消散,这才发现刚刚那位漂亮的小娘子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 余幼嘉一点都没见外,将第二个梨啃完,一个大胆的想法也堪堪完成,她出声道: “我既然吃了你们两个果子,自然得照顾你们生意。” “只不过,我刚刚似乎听到你们说什么‘一半梨林’,想必你们肯定有一片果林,一半种着梨,另一半还种着其他不少东西?” “你们这车梨我买下了,可否再说说你们还种了什么,我好再想想有什么可买的?” 等等,直接买下,一车梨?! 原先不是还说吃梨不给钱吗?怎的一下子又这么大方豪气? 早已准备失望而归的一老一少顿时惊呆了。 莫说是平常,他俩简直是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人。 不过余幼嘉的表情很认真,干瘦老汉是个敦厚性子,既有大生意上门,便老实回答道: “一半的梨林,另一半种的柑橘,梅子,桃子,还有一些草龙珠,这奇怪的东西也是我儿子从北地带回来的种,只不过那东西极酸,极涩,难卖的紧,等到了年底便准备砍了种别的” “梅子已过了季节,柑橘,桃子这些东西熟了便得卖,早在前些日子便卖了大半,如今也只有少许。” “现下果林中最多的,其实还是只有梨” 干瘦老汉说完,又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 “小姑娘,这车梨其实挺多的,而且梨这东西天生便重,真要仔细算,还是能值几百文的。” “咱们带回去能放在地窖里,久放不坏,晚些能再拉出来卖,你不必为了可怜咱们掏钱买一大堆梨回去,若是吃不完还容易坏,你只是自己想吃,看在你刚刚帮了咱们的份上,咱爷孙多送你一些便是。” 余幼嘉略一挑眉: “那都送我?” 果娃:“?” 果娃:“可恶,才不!” 第三十三章 初次进货 不给钱是不可能不给钱的,这辈子不可能不给钱。 余幼嘉唯(嚣)唯(张)诺(跋)诺(扈)的敲了宛如老母鸡护崽子似护梨子的小崽子头顶一下,而后方才道: “我刚刚被鬼附身了,说的糊涂话。” “不必担心这一车梨子吃不完,我本也没准备只让一家子吃。” “你们只管足称卖给我便是对了,你们能送到我那儿去吗?” 余幼嘉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路途远近,随后斟酌着说了个相对合理的数目: “给你们加三十文的路费,送到城外去。” 这回,换果娃傻眼了: “你,你当真要买?” 余幼嘉向来不喜欢废话,只掏出约摸半两的一角碎银拍到果娃手里,言简意赅的问: “定金,送不送?” 一老一少这回可算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大悲大喜’,果娃乐颠颠的反复将这一小块碎银咬了又咬看了又看,这才喜滋滋的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走!阿爷!咱们走!” 爷孙俩进城原本就是为了将果子卖钱,往常卖其他果子时遇见要送货却不付一分钱的主顾也不是没有的事儿,此时得了银钱跑腿,自然更加卖力。 三人一路穿过街市,余幼嘉没有推车,脚程自然更快,总会抢先一步东瞧西看,倒也给她买到了不少东西。 她将零零散散的东西背在自己的身上,实在难拿的东西便安置在爷孙俩板车的一角。 果娃倒是对帮推东西没什么意见,只是话着实是多了一些: “阿姐,你买这么多东西怎么不提个篮子出门?” “阿姐,你家到底在哪里?” “阿姐,你要这么大一口锅做什么?” 余幼嘉正在努力回想自己还需要购入什么东西,听到果娃一连串的发问,随口道: “那自然是有妙用的。” “你多大,难道没读过书,不曾听先生们说的志异故事?” “传闻乡间村道总有一只小狗,背负一口大锅到处游走,等有人贪心,起邪念上前想要从狗身上取走大锅,那狗便张开嘴巴,嗷的一声,将人吞入腹中,那人便直接会进阴曹地府” 果娃目瞪口呆的盯着余幼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努力的从牙缝中挤出字来: “这,这哪里是我这个年纪该,该听的故事” “这故事,是,是真的吗?那若是没有邪念,只是想要帮狗拿掉压着狗的锅” 余幼嘉微微弯眼: “若是没有邪念,心思单纯的人来,小狗就会问他:‘你要这么大一口锅做什么?’” 果娃:“” 等等,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这分明是他刚刚讲的话! 既很想生气这位阿姐说他是小狗,又莫名感觉阿姐是说他没邪念怎么办? 这阿姐怎么开口从来都是让人接不上话的话! 沉默。 无边无际的沉默。 果娃果断闭上了嘴巴,跑到了乐呵呵的阿爷身边,帮忙推车去了。 余幼嘉终于得以空闲,慢腾腾的走在归家的路途之中。 三人的步子都不算快,于是到草屋时,日头已然西斜三分。 草屋院里只有两个正在修补木桌的人,余幼嘉没有理会她们,只是仔细用新买的大秤秤了梨的斤数,又用放在铜板补足了尾款,交给了对方: “一车梨子一共是六十斤,按照你们原先在市上卖的价,便是四百八十文,加三十文的路费,一共五百一十文。” “银角有半两,这里是六十文,你们收好。” 这话都令机灵的果娃懵了,一脸茫然的问道: “五百一十文,银角顶五百文,阿姐你该给咱们十文才对,怎的给六十文?” “你莫不是真的变小狗了?” 好小子,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余幼嘉眉眼一跳,没有回话: “五十文算是定钱,刚刚路上听你们说起过,你们家往城里去,也是要经过这一带的,若是下次有果子,一定先来咱们这儿。” “往后只要不是太差的东西,我都能吃下,届时你们也能少走些进城的路,也能少花些买卖东西等候的时间,只要你们不糊弄我,往后只要你们来,我这里的价一定出的比外头的价高些。” 这话便是有意思长期合作的意思了。 可干瘦老汉与果娃左看看右看看,看着余幼嘉背后四面兜风的草屋,左右都不像是能吃下那么多东西的大户,一时间既想应,又有些不敢应。 余幼嘉哪里不清楚对方的犹豫,稳声道: “做生意,只要对方能掏出钱,钱货又能两讫,何必管主顾家中如何?” “我今日难道有短过你们什么钱财不成?” “况且此处又是你们进城的路,你们收我五十文,只要你们来时喊我一声,好教我先一步买,难道也不成?” 这话说的是难得的坦荡,也没什么阴阳怪气。 一时间就令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瘦老汉咳了两声: “既收了定金,往后是一定来的。” “我住在这边山头里,那座山只有三家果农,不过旁边两座山也都知道我,你若是怕定金没了,也只管记下我的大名,同他们问起‘李老四’这个名字,旁人便会为你指路到我家中。” 余幼嘉微微颔首,瞧着果娃喊道: “李果娃?” 果娃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惦记着这姐姐说话难接,到底没吭声。 余幼嘉会心一笑: “那便多谢老丈。” 一老一少交代完,终于是踏着斜阳走了。 可余幼嘉身后原先在院中缝补木桌,一直瞧着外头动静的两人中,却有一人突然敲敲打打起来。 周氏穿着从前的窄袖交领短衫,下着及踝褶裙,腰间系靛蓝围裳,内穿素色合裆长裤,发髻覆青布巾,整个人光彩照人到无论如何看也不像是干活的人。 她一边用不知哪里来的竹条敲打木桌面,一边操持着一口尖尖细细的嗓音,阴阳怪气道: “从前可瞧不出是个厉害人呐,幼嘉。” “听说你和二房的人打了赌,要掌家了?” “怎的,掌家便可以不干活了?今日一家子可都在忙活呢,你出去躲懒了一日,舒不舒服?” “不对,娘都忘了,大伙儿说是你有法子挣钱是?让娘来瞧瞧哟!莫不是你赚钱的法子,就是带了一堆全是疤的烂青梨回来给咱们充饥罢?!” 周氏对余幼嘉的厌恶与恨意恍若天成,若是没有记错,自她记事开始,便有无数这样的言语切肤而刺。 从前的余幼嘉听到这些话,多半会崩溃大哭,从而据理力争,吵上一架。 但,如今的余幼嘉,早已不是从前的余幼嘉。 是以,余幼嘉只抖了抖眼皮,好似没瞧见周氏似的,张口喊道: “二婶,在屋子里吗?” “出来帮我个忙你来扇周氏两巴掌。” 第三十四章 冲天戾气 院子本就不大,稍大点儿的声音便能听个仔细。 余幼嘉的声音一大,窗口屋门便凑出好几个头来。 本来忙碌的黄氏从屋内大步而来,一边走,还一边挽起自己的袖子: “嘉娘,你可算是回来了!” “我原就说,等你回来知道周氏今日在外赌钱吃酒的事儿一定生气,可母亲非说等你回来再做决定” “等等,嘉娘怎的如此神情” 许是余幼嘉脸上神情太过骇人的缘故,黄氏的步子慢了下来,而一直闷声不响的吕氏,则是又背着那用竹条修补好的桌子挪的更远了些。 余幼嘉的面色仿佛腊月河水里凌寒刺骨的冰碴,她动了动黝黑的瞳孔,看向终于有些慌神起来的周氏: “赌钱吃酒?” 周氏被那幽暗如墨的瞳色盯着,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完,周氏才想起来,这与她原先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不过就是早上吃茶时赌了点儿钱,一时入迷,忘了身上没有那么多的钱,便被那群人压着签字,还被跟到了家中,认了家门脸。 好死不死,那时候家中全是女眷,便被听了原委。 这群吃她的用她的,却烂心肝的玩意儿便一直说什么‘嘉娘会生气’‘怎能去赌钱呢’ 她赌钱怎么了?! 她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茅草屋里!总归是要回城的!没银子怎么行! 嘉娘生气又怎么了! 她可是她亲娘! 难道还能真的对她动手不成? 周氏想起从前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闺女,心中有万般的不服气,待余幼嘉买梨回家时,便有心让家中女眷们瞧瞧自己如何拿捏余幼嘉 可,可如今是什么个事儿? 周氏捂着心口,一时间心跳如鼓,有些不敢去瞧余幼嘉。 余幼嘉盯了几眼周氏,方才问道: “你们今日应当都在家中是有人追债上门,方才知道周氏赌钱?” “那当时是谁听到的这件事,可否听清楚了追债人的言语?欠了多少可有说起?” 东厢房的窗口里站着二娘,柔声应道: “第一个瞧见的人是我。” “我服侍母亲睡下,得了些空闲,想出门挖些野菜,远远便瞧见几个男子跟在周周姨娘身后而来,我有些惊慌,便去喊二婶,路上又碰到了四娘,而后二婶娘让我们躲在栏厩里,可院子就这么大,还是都听了个仔细。” 西厢房的窗口里,四娘只露出毛茸茸的头顶,以及一双眼睛,正在拼命点头。 二娘稍一停顿,继续将一切娓娓道来: “为首的男人窄额长脸鹰钩鼻,瞧见二婶娘张口便是讨钱,说周姨娘今日在外头赌钱吃酒,还欠了二两没还,限期月底之前还上,不然便来收屋” 余幼嘉微微吸了一口气,二娘性子温吞,说到此处,实在也有些说不下去,便不再说话。 不过超乎众人预料的是,余幼嘉闻言并没有当场震怒。 只是沉思了好几息后,方才转向周氏,出声发问道: “我如今才想起来一件事” “你给大家安排的屋子,是租的还是买来的?” 周氏死死咬着唇,不肯开口。 如此,余幼嘉便懂了: “租的,难怪家中虽然破落但收拾的齐整,主人家赚这一份银钱,想必不能太让人嫌弃” “那,租了多久?” 余幼嘉的神情很平缓,原先冰冷的面容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瞧着 竟颇有些‘认命’的感觉。 众多视线中,周氏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开口道: “两个月,一月五百文。” 余幼嘉短促的笑了一声,丝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 如今平静无波的应答,一时间却让那些见过余幼嘉凶相的女眷们心头着实七上八下。 黄氏踌躇几息,到底是撇开吕氏的阻拦来到了余幼嘉面前: “只要嘉娘点头,我来动手扇她几巴掌。” “如此,也不会污了你的名声” 回应她的,又是一声短促的笑。 余幼嘉的神情轻松,绕过她一步步的往周氏的方位走: “我哪会怕什么污名声。” “原先喊人替打,也只不过是今日真的累了,想歇歇而已。” 不过既然不让她歇,那就都不要歇了。 步伐是很缓慢的,但周氏心中的心惊却是越发严重的。 尤其是只要想到那日在庭院中余幼嘉抽刀挥舞的神态举动,周氏便越发惶恐,她连着往后退了几步,嘴上也不停: “余幼嘉!你敢!” “不过就是二两银钱,原先卖檀郎给我的院子可得了几十两,你替着还上不就行了!” “我告诉你,你今日若是打亲娘,明日我便让整个崇安县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的烂心肝玩意儿!” “你,你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震响屋中内外,连路过的飞鸟都一时都多扑腾了几下翅膀,险些坠落。 余幼嘉一个干脆利落的肘击逼迫人弯腰,随后便一把死死的抓住了周氏的头发,耗尽全身力气,将人往厨房屋外的水井处拖行。 屋中女眷们一下子都炸了,纷纷跑出屋外,黄氏离得最近,下意识就要阻拦余幼嘉的动作,可吃了一记冷到骨髓深处的眼刀,一时间整个人犹如落入冷水中一般,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四周喊什么的都有,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余幼嘉听不见,也不在意众人喊的是什么了。 她发了狠劲,拖着尖叫哭喊的周氏来到水井边,一把将人的头按进了井旁打满水的木桶之中,周遭又是几声尖叫,甚至还有一声噗通倒地的声音,显然是晕了一个。 余幼嘉掐着呼吸,将在水盆中扑腾厮打的周氏头颅抬起,等看到周氏那张因窒息而通红的脸,方才轻声问道: “清醒了吗?” 周氏呛了好几口水,整个人头发凌乱,原先娇媚的面容也垮了,衣服也全是泥土,却好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这个小畜——” 这回,余幼嘉连听人说话的心气都没了,直接将人又按到了水桶里。 周氏跪在地上被强按在水桶中,努力想要抬起头,厮打钳制住她的余幼嘉,可无论她怎么扑腾,余幼嘉的手都稳如沉铁,不动分毫。 仍然是几次呼吸,余幼嘉又将人托了起来,复又问道: “这回总清醒了?” 周氏的脸更红了一些,眼白上翻,喘息粗重,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折磨。 余幼嘉拍了拍那张本应该娇艳的脸,言语中颇有些怜悯,只是那双眼仍没有一丝感情: “清醒了便好,我正有几句话要交代呢。” “什么卖了你的院子,得给你付赌钱” 周氏抖了抖眼皮,余幼嘉弯腰到她的耳边,声音更加轻柔: “蠢货,若不是我卖了你的院子,你只怕早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了。” “你以为这天底下哪里有十足十的好人?只不过是我能镇得住她们,如今方才都能和善待人。” “你非要接这群人回来,便得接受代价” 余幼嘉微微远离了一些,看着眼眶通红的周氏,脸上微微有些笑意: “那个院子是你败掉的,家产也是你败掉的,你也喜欢赌,合该愿赌服输才对。” “我已为母亲殚精竭虑的操持烂摊子,往后—— 您便莫要说胡话,做浑事来气我了。” “不然下一次,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来什么事。” 第三十五章 皆有缘由 暮色漫过山脊,蜜糖般的余晖流淌天地。 余幼嘉坐在刚刚修补好的桌子边,用左手变扭在一个豁了口的瓷碗扒完最后一口糙米饭,这才动了动因脱力而有些疼痛的右手,将碗递给旁边的三娘: “三娘,来一碗汤。” 一直安静趴饭的三娘吓了一跳,顾不得咽下嘴里的饭,便着急忙慌的站了起来,给余幼嘉打了满满一碗野菜汤。 余幼嘉就着碗沿喝了一口,整张脸立马皱了起来。 对面的黄氏神情有些僵硬,不过仍开口道: “今日是我做的饭菜不合口吗?” 另一头的陈婆子打圆场道: “许是我人老眼花,挖错了野菜。” “自我十岁被卖后,得老妇人照顾,便再也没有挖过野菜了” 四娘窝在黄氏身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余幼嘉的脸色,对上眼神之后,又猛地垂下眼,险些将脸埋进碗里。 倒也不是只有她如此惊慌。 整个家的人,除了身体还不是很好的白氏,与五郎,几乎都在偷偷观察余幼嘉的脸色。 余幼嘉假装没看见,努力喝汤: “我觉得倒也不是厨艺的事儿,若是什么好吃的野菜,指不定早早就被人挖走了,哪里轮得到咱们挖。” 所以,几位女眷挖回来的野菜难吃算意外吗? 其实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余幼嘉其实有心理准备,可架不住这一口下去,多多少少让人觉得窥见了阴曹地府。 忍了又忍,余幼嘉还是没忍住上涌的苦水,放下了碗: “明日在主屋屋后那块空地上开一块地,将种布下去,若是天好浇水勤,说不准半月左右就能吃的上鲜菜。” 众女眷低着头,齐齐应了一声。 余幼嘉方才交代道: “不用都去,我来指派。” “陈婆子从前挖过野菜,想必从前家中也是农户,对田地之事不算陌生,开垦播种的事情便由你去,四娘除了给五郎煎药,照顾五郎以外,还得担着给菜地浇水的事。” “其余人,除了留一个人照顾大夫人,再留一个人轮换着负责家中每日的拾柴寻野菜与做饭” “剩下的,便都随我做事,我做什么,你们也做什么。” 这回,众女眷们应声的声音倒是大了些。 三娘壮着胆子,问道: “嘉娘,那你要做什么?” 余幼嘉顺着残阳,指了指被卸在院子门口的那一堆梨: “咱们没有地窖,家中也小,不似果农一般,有能放存放这些梨的地方,加之果农送梨时路上多少有些磕碰,我准备连夜将这些梨削皮切块我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多。” 众女眷顺着她的手看去,这回,哪怕是平日里最能保持镇定的余老夫人与二娘,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僵硬了。 其他人没有人敢开口,余老夫人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嘉娘,有错要罚,罚过应当会知错,不如,就让周氏来吃饭。” “这,这样绑着,总不是个事儿” ‘绑’这个字,触动了众人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围绕在院中吃饭的女眷们下意识看向了梨堆旁的位置,将披头散发的周氏看了个清楚。 此时的周氏,再没了下午同余幼嘉趾高气扬的姿容,被换了一身适合干活的糙布衣,被捆住双手,绑在栏厩边的一根木头上,整个人看起来憔悴狼狈的厉害。 余幼嘉原先那一指,正好带到众人都不敢去瞧的周氏,方才引得余老夫人开口说这些言语。 余幼嘉笑了一声,想了想,勉强又端起了碗,不喝汤,只嚼菜充饥: “老夫人好生仁善若当年我被打的遍体鳞伤,被栓在门口的时候有人这样劝,想必如今不会出落的这般无教养罢。” 坐在她身旁的三娘受不住心事,当即吃了一惊: “你被打?!那里挨了打?为,为何又栓,栓你!?” 余幼嘉随意道: “前些年年纪小,不太清楚家中田产银钱的事儿,只记得那时候总有人往咱们面前凑,要带周氏出去吃茶赌钱,或买一堆并不怎么值钱的假货” “我拦着不给她走,她便拿竹条打我,又把我拴在门口。” 那时候的记忆确实是久远了,如今的余幼嘉找遍记忆,也只能找到支离破碎的几个画面。 滔天的眼泪中,整个天空都是晦暗,破败的颜色。 小小的余幼嘉被一条粗绳子拴在门口的铁环上,连走进家中关上门不让别人看笑话都做不到,活活像是条无家可归的狗。 被骗,混球,这四个字贯彻周氏的一生。 而心软无法逃离血脉的小幼嘉,变成了唯一的牺牲品。 让她想想,她是怎么从那个铁环上下来的呢? 好像是 好像是舅母同周氏撕破了脸,站在街上骂战,而浑身幽香的表哥替她解开了绳子,又将她抱了起来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却没闻到记忆中那股香香的味道,只闻到了碗中野菜的苦味: “我昨日仔细想了想,才回想起,周氏从前也是赌的,只是这些年家中落败,已经少有余钱值得有人专门给她做局,这才慢慢不赌了。” “沾赌的人不能算一个人,只能算半个。脑中只有银钱与胜负,若是第一次发现时不治治,往后便还会赌,今日欠二两,明日欠二两,一月后,就能欠下二十两,五十两。” “你们今日可怜周氏,往后等家破人亡,追债人来讨钱时,便是旁人可怜咱们这一家女眷被追债人卖到窑子里受折磨了。” 余幼嘉低头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等终是找不到一点儿野菜的痕迹,这才抬起头。 可她这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却见众人全部都盯着自己,余幼嘉便一时间有些莫名: “怎么了?” 三娘靠的最近,闻言都要哭了: “阿姐是问你挨打的事情,你何苦又说到劝告上!” “我们,我们原先,原先是因为不知从前还有这样的事儿你怎么从前不说!” 余幼嘉放下碗,捏住了凑近的三娘脸蛋,指腹用力,动了动,确定没有四娘的包子脸好捏,这才松了手: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你们不会远奔千里来救我,我也不会愿意和你们回余家当什么高门大户的小姐” “若是没有被抄家的事情,只怕你们这些金尊玉贵的女眷们,一辈子也想不起崇安县还有个周氏,还有一个我。” 闻言,众女眷除却本能的害怕,神色中又各自多了些难以言表的情绪。 二娘下意识想要解释,余幼嘉却随意的挥了挥手: “往事不必再提,也不必解释什么。” “说这么多,不是求个怜悯,而是想告诉你们,我的戾气并非没有缘由。” “别见了几滴眼泪,便昏头转向的来求情,除却让我觉得你们很蠢,没有丝毫用处。” “有那些功夫,不如现在就开始弄果子—— 我今日想出个赚钱的主意,正要试试。” 第三十六章 梨膏问世 趁着最后一丝余晖仍存,一群女眷们吃完饭后立马紧锣密鼓做事,洗碗浆洗,淘梨削皮。 所有人都默契的努力忽视被惩戒的周氏。 如此,便有了些搜肠刮肚才翻找出来的闲话。 “削皮,切块” “嘉妹,咱们可是要做梨干?” 三娘手上捧着一个青黄的大梨,一边削皮,一边黏着坐同一条椅子的余幼嘉说话。 余幼嘉正在开那口新买的大锅,时不时往院中临时架起的炉灶里加一些柴火,一时没有应声。 围坐在梨堆对面做活的二娘便接话道: “应当不是,若是梨干,想必不用架锅,只用熏或晾晒便可。” “你在江陵那么久,可有见过什么梨干?梨子这东西本就是吃一个汁水,若是晾晒,便噎人的紧,还有什么可吃的?” 四娘吭哧吭哧的埋头苦干,见缝插针的插话道: “二姐可错怪三姐了,我分明吃过的,没那么噎人” 二娘一愣,动作轻柔的将一个削好的大梨放入木盆之中: “傻丫头,那你说的应当是梨脯,同其他果脯一样是熬煮出来的,留有些许本味。” 三娘听了,又略略有些疑惑: “没见过四娘何时吃到的,家中下人进过这东西?” 这一句话,算是把二娘与四娘两人都给问住了。 二娘是思考,而四娘,则是生怕姐姐们误会: “我随母亲回外祖家省亲时吃的,可没有吃独食!” “况且,况且,那梨脯当真没有从前咱们府上吃的果脯好吃!” “从前咱们吃的桃脯,杏脯,青梅脯,都比梨脯有味道,还香甜!” 若说落魄的人最忌什么,那一定是从前。 四娘这一番急急的话一出来,一群闷头干活的女眷们霎时便愣住了,谁都没有接话。 好半晌,还是二娘柔声解了围: “嘉妹,咱们果真是要做梨脯吗?” “这东西咱们从前少见,崇安这边难不成会好卖一些?” 二娘说这话的目的实则简单,毕竟家中就这么大,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很难瞒人。 大家伙儿都知道余幼嘉与黄氏的赌约,自然心中也多了几分思量。 买这么多梨,又要一家女眷一起干活,那这干的活计估计便是嘉娘自己觉得能够赚到钱的活计。 如此想来,既然准备用这些梨赚钱,那想必梨脯在崇安是受欢迎的 “好卖不了一点。” 这言语一出,便有好几道视线看向了余幼嘉。 余幼嘉顺手将手中的枯树枝掰断,塞进了自己刚刚垒好的炉灶灶洞之中: “崇安的蜜饯铺子里也是以桃脯,杏脯,青梅脯居多,梨子还是吃鲜梨,或炖甜汤多些。” “你们从前难见梨脯的原因不是因为梨脯多金贵,多好吃,而是因为梨子这东西水分多,甜味也在汁水中,同是熬煮过水,但梨子不但比其他果子更容易碎一些,难以成形,损耗也更大,好不容易熬煮出来之后还不一定有鲜梨时好吃” “卖梨脯就是‘离谱’事儿,不能做。” 这番话将众人都说得傻眼了,四娘看了看余幼嘉,又低下头,看了看手中削了一半的梨子,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快要打结了: “那,那熬梨脯这事儿,不就,不就” 不就是万万不能做的事情吗? 缘何还买这么多的梨子? 余幼嘉终于回头瞧了呆头呆脑的四娘一眼,直白道: “我从头到尾可都没有说过我要做梨脯。” “不是梨脯?” 几声异口同声的低呼声响起: “那这梨还能做什么?” 余幼嘉站起身,仔细瞧了瞧锅中的水,随口道: “熬梨膏糖。” “这两日我观察过,不但是你们多咳多痰,路上也多的是因换季而有些风寒的人,旁的不好说,但这梨的原料卖的便宜,哪怕只是简单过道工序转手,也能有个利润。” 余幼嘉自觉说的认真,可她身后的众女眷们面面相觑,却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迷茫—— 梨膏糖? 那是什么? 余幼嘉捞出一个木桶中去过硬皮的大梨,放在院子中的案板之上切成小块,而后扔进自己今日上街时买来的石盅之中,而后,奋发用力,一下两下,将洗净的梨块捣成梨泥,再倒进一个新木桶之中。 石盅太小,梨太多,捣了两个梨余幼嘉本就有些发酸的手便开始隐隐作痛,便只得停下休息。 这不停不要紧,一停发现后头那群女眷还在茫然的盯着自己,一时间又有些无语: “你们没听过梨膏糖?” 一众女眷堪称整齐划一的摇头。 余幼嘉立马意识到了不对之处,思绪流转,微不可查的念叨道: “大周。” 大周。 这里是大周。 刚刚醒来之时,情况太过危急,而这段日子也没有半点松懈的时候,竟然她忘记了一个看着像是细枝末节,可却十分要命的细节。 这个大周,可不是余幼嘉以为的那个‘南周’,而是一个她还未真正了解过的年代。 没有原本的朝代,没有原定的人,那原先‘因不小心熬干梨汤,误打误撞研制出梨膏’的事儿,自然也不会有。 余幼嘉的愣神只有一瞬,面对面前茫然的女眷们,她露出了一个自苏醒以来最畅快的笑: “一种‘独家秘法’,只有咱们有。” “不仅能润肺止咳,缓肺燥,治肺虚” 还能助她从别人的钱袋子里抢银子! 众女眷这回倒是听懂了,眼神皆是一亮。 余幼嘉没有再犹豫,吩咐着众人继续将梨去皮核,切块捣泥滤净渣滓。 而自己则是撸起袖子,开始了一场大战—— 六十斤的梨,去皮与核,果肉能有约摸五十斤,放入锅中之后,按五比一的比例加入闽人游商所售的褐色粗糖砖,以竹勺缓慢匀速转圈。 大火煮沸后撇浮沫,再分三次放入今日挖的两斤车前草,耩褥草,少许薄荷叶,还有从城中买的三钱川贝母粉,五钱甘草粉煎浓汁。 片刻不歇的熬煮转动,看火候加入少量多次用冷水调节黏度,直至竹勺转动变缓,难以拉动,木铲挑起糖浆拉丝,垂落成绸,立即离火。 余幼嘉先盛出一罐梨膏浆,而后方才指挥着中女眷将家中所有宽碟取来,在碟中刷些许菜油,而后一勺勺的倾倒糖浆至于碟中,摊平成指节厚度。 静待所有糖浆表层结膜将硬而未全硬时,利索下刀,将其挨个切成约摸指甲盖大小的方块 余幼嘉这人不太能十足十的相信别人,几乎每道工序都有参与,等切完了全部的梨膏糖,早已是彻底熬穿了夜,天边将明。 不光是她,家中其他女眷几乎也都熬了个对穿,每个人的眼中具是通红,可每个人却都十分兴奋。 三娘与四娘最为欢喜,二人分食了一块梨膏糖。 入喉的一瞬间,三娘的眼睛便亮了: “嘉娘,这东西真是太好吃了!” “为何明明只是糖水煮浆,可吞在嘴中,不仅有清喉之感,而且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这还是糖吗?这是药!真不愧是你的独家秘方!” 四娘既想开口,又怕失了嘴里的味道,只能捂着唇疯狂点头: “素!” “震不亏素杜家米饭!” “嘉姐,这东溪真好粗,纳帕随便熏割地方麦,一顶也嫩赚不少印前得!” (嘉姐,这东西真好吃,哪怕随便寻个地方卖,一定也能赚不少银钱的!) 余幼嘉累的够呛,可瞧着院中好不容易才熬煮出来的五小罐梨膏,却露出了一个颇为饶有兴致的笑: “随便寻个地方卖?” “不,这东西,须得先贴钱白送些才行。” 话音落地,一院的人几乎是齐齐看向了余幼嘉,纷纷傻眼—— 白,白送?! 整整一个晚上的功夫,六十斤的梨,只搞出了这么小小几罐,只怕赚不够钱,怎的还要白送? 第三十七章 如何买卖?也有讲究! 张三是世世代代,地地道道的崇安县人。 只是同生在县城中的好命人不同,他只是个远离城门,住在山中的猎户,若无意外,一辈子只得靠运气吃饭。 不过还好,他的运气不错,设陷的手艺也比他老爹强。 不到二十五,便踩狗屎运猎到了一头受伤的公鹿,又凭着年轻,有一把子力气,一脚一脚的背到县城,换了十几两银钱,又用这些银钱,在十年内修了屋,娶了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十足十的安逸。 他本以为日子会这么一日日的过,可没想到,越是安逸的时候,便越容易出变故 “一群狗官。” 奔波一早上后,张三背着三两只兔子,终于是见到了不远处的城门,他低下头骂了一声: “一天天只知道要钱,城中药材和粮食涨的只怕连死物成精都要骂声娘,怎么不贪死你们!” 低骂声十分恼火,接着不少以爹开头,娘结尾的俚语。 他自觉骂的十分畅快,可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靠近,又赶忙悻悻闭了嘴—— 骂归骂,这声自然是不敢教别人听到的。 谁让人家是官,他们是平头百姓。 不被听到尚且还能保住一条命,努力赚些银钱,给自家儿子买点儿药,这要是被抓进大牢里只怕家就要散了! 张三憋着一口气,确定没有人听到后,方才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骂的有些干渴,下意识伸手去腰间摸自己做的皮水袋。 可没想到,一摸,竟是个空。 张三一愣,立马有些懊悔—— 被家中婆娘赶出来给儿子买药,出门太匆忙,连水袋都没拿! 城中茶水肯定是喝不起的,莫说如今猎物还没换成银钱,喝得起也不如省下来给自家婆娘与儿子花。 看来只能等着过了城门关检,寻个家中有水井的好心人讨口水喝了 这事儿闹的! 张三被这一环环的事儿闹得毛躁,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来气,张口往路旁吐了一口痰,再次抬头确定城门的位置 哪成想,这一抬头,他便又愣住了。 好几息之后,他才两股战战的打着摆子,拦了个远远拍着肚子走出来的汉子,问询道: “这位老哥,这,这城门口怎么这么多的人?” “该不会是该不会是要缴什么入城门的钱?!” “我昨日来城的时候,可听了一嘴,守门的官兵们在说上头老爷们的意思,往后哪怕有公验,进城门也要收银钱呢!” 张三对面那衣裳朴素的中年汉子哪里知道这件事,立马也傻眼了: “进城门要交钱?” “我,我不知道啊!” “我是从那里喝过水过来的,那头的人,全是排队等着喝水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只觉得鸡同鸭讲,张三满脸都是不信: “只是喝水,怎的会排那么多人?” 对面那中年汉子也很莫名: “好喝啊,自然有那么多人。” “我日日都进城出城,只有今天才撞见了城门口那几个小娘子只要付一文钱,那水随便喝。” 闻言,张三的脸上浮现一抹难以觉察的鄙夷: “我去城中讨水从来没被收过银钱,怎的几个小娘子卖水,那水就更金贵些吗?” “肚子就这么大,纵使随便喝,又能喝多少,怎还要收一文钱。” 中年汉子本就一头雾水的被拦下,又听张三说了这么几句,便知道两人脾性不合,说不通言语,当即冷笑道: “那你自己去瞧瞧不就知道了,何必来问我?” 两人几乎是不欢而散。 张三瞧着中年汉子的神情,只觉得胸口更加沉闷不畅,原本没准备凑热闹的步子打了个弯儿,到底是朝着人群堆走了过去。 今日城门口的人分外多,可张三凭着一把子力气,还是很快的挤到了最前头。 最前头的场景,和张三想的茶水铺一点儿也不同。 甚至没有什么铺面,也没有什么座椅,所有人都席地而坐,三三两两的靠在一起,捧着碗喝水。 而他们围靠的中心处,只有一辆板车,一个明显盛了不少水的大木桶,两个站在板车边不断拿瓢给众人添水的妇人以及两个颇为貌美的小娘子。 张三咦了一声,心头却越发瞧不上刚刚那个中年汉子—— 分明就是瞧着人家小姑娘好看,所以花钱喝水饱个眼福,还说什么水好喝 呸! 那是水好喝吗? 那分明是贪图人家小娘子的美色! 真下贱! 张三撇了撇嘴,想到还在家中等候自己的婆娘与儿子,当即决定转身离开—— 虽然一文钱不多,从山上走到这儿,他一路也确实是又累又渴 可钱不是这么花的。 一文钱虽然算不上什么,可一文钱一文钱累在一起,便就多了。 如今城中的东西越发贵,昨日他便没有做足准备来,价格比三四日前多了一倍,怎不得为往后打算打算? 过了秋,就是冬,到了冬天,便是年关。 他开年时便答应家中婆娘,给她扯匹布做新衣裳,给孩子再买双新鞋与零嘴 不能乱花钱! 张三打定主意,动了动干渴的嘴唇,便往外走去,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呼唤声。 他本不觉得是自己,可被周围人拉了一把,这才有些疑惑的回了头: “两位小娘子找我?” 后面是他刚刚看到的那两位颇为貌美的小娘子,一人容貌娇俏,却似乎胆小,躲在另一小娘子的身后,而前头那个小娘子,眉眼冷淡,气质英挺,整个人宛如设陷时铁刺上闪烁的凌冽寒光。 余幼嘉身后黏着的三娘,背后是香香软软的小娘子,令她心情一时间颇有些不错: “这位客人可是猎户?你身后的兔子是要卖的吗?” “我姐姐颇喜欢你背后背着的那几头兔子,若是要进城去卖,不如卖给我们?” 张三一愣,下意识道: “卖的。” “一只兔子五十文,三只兔子一百四十文,一起买的话便宜十文钱。” “我今早特地拿草编捆了,还是活的,新鲜的很,若是你们不敢动手,我帮你们放血杀掉,晚上煮的话肉也还嫩。” 新鲜。 放血。 杀掉。 肉嫩。 每一句都踩在三娘的泪点上。 三娘急的要命,可又不敢同外人说话,只得剁了剁脚,又轻轻挠了挠余幼嘉腰侧的痒痒肉。 余幼嘉:“” 行。 三姐是个小窝里横,还是得自己开口。 余幼嘉淡定道: “不必动手,让我们自己带回家就行。” “不过,你恐怕得小等一会儿,我今日收到的都是散碎铜板,数一百四十文得些时间。” “你喝碗水罢不收钱。” 这生意,竟然成了! 张三心头一喜,一时间心头松了少许—— 要知道,他昨日去海心堂问的那种最好的止咳润肺草药,刚好就差一百四十文! 他为了儿子的药心一横,每只兔子都比城中多要了十文钱 没想到,这位小娘子居然真的应了! 张三一时间又欣喜,又有些坐立难安,乘着妇人递水的动作转开了眼,不敢去看刚刚那位小娘子。 随后,顺便喝了一口碗中的水 只一口,微微泛甜的水入喉。 张三原先干裂的喉头便如夏日闻冰,久旱逢甘霖一般,舒缓开来。 原先喉头的干涩,淤痰,一瞬全消,连带着赶路好几个时辰的疲惫感也霎时消散,自水划过的地方而下,从头骨,至脚底板,浊气全清! 张三下意识失声喊道: “这水这是什么水?” “为什么竟会如此好喝?!” 第三十八章 买卖难成? 张三太过吃惊,一时失了声量,引得周围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余幼嘉从满了一半的钱罐子里数足了一百四十枚铜板,交到了对方手里,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今日解释过很多遍的言语: “这水由咱们家祖传秘方熬煮的药糖化水而来,与普通水自然不同,可润喉清痰,缓肺燥干咳,肺虚久咳。” “咱们一家嘴笨,不知怎解释咱们祖传秘方的好,也不会做生意,今日第一天出来,索性与大家伙儿结个善缘,一文钱便可随意喝个痛快。” 张三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手上的碗中水,又瞧了瞧面前的小娘子,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药糖? 什么药糖,竟有如此神效,这到底是药,还是糖? 谁家有病症,不是在药铺里面开药治病? 哪里会买一些‘糖’治病? 张三本意便是想要疑问,可话到嘴边,捏着碗的手突然抖了抖,没能质疑出声。 若是没喝这水,他还能质疑,可刚刚自己却是已经喝了一碗水了。 言语能骗人,可喉咙却不能骗人。 他确实是淤痰尽扫,舒畅的厉害 可惜了,只有一碗水,而且他也不准备多花这一文钱 张三咽了咽口中因喝了一碗甜水而陡然涌出的津液,心中突然动了一下,抬头往左右两边看了看: “所以,小娘子不是摆摊卖水,实际是摆摊卖你家那祖传的药糖?” “可怎么不见你家卖的东西?” 余幼嘉仔细打量对方一眼,露出一抹笑意,朝后伸出了手。 三娘在随身的包裹里面摸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小阔口陶瓶来,乖巧的放在了她的掌心之中, 余幼嘉打开瓶塞,从阔口瓶中倒出一颗四四方方的糖晶来。 这颗糖晶只有指盖大小,可却散发着一丝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清凉之气,甚至还有不易觉察的果香。 哪怕四周都是席地而坐,满是汗臭的进城百姓,那清凉之气却如何都遮掩不住,甚至因着四周的汗味,还多衬了一丝这东西的特别。 张三下意识多嗅了两下,而后才猛地心中打了个突突,连连摆手道: “我只是随口问问,何苦扰了小娘子的生意” 这东西不摆出来卖,又是一小瓶子装,显然分量是不多的。 只怕这几个小娘子是想着有人喝了水,觉得好,便会问这水中的奇妙之处,而后才会对着来问询的人一一解释道来 可他哪里买的起这东西! 需得知道,无论是糖和药,如今在城中的价格可是已经涨了一倍! 糖与药都贵,这药糖,还不贵到天上去? 他这张破嘴,怎么就多嘴问这么一嘴! 张三后悔不已,不过余幼嘉却是难得的好脾气: “没事,既然开门做生意,自然是得让人随意问的。” “咱们都是一乡的乡里乡亲,纵使这次不买,往后也有成生意的时候,掏出来瞧瞧晾晾,也算是让这东西借借客人的光,说不准等会儿就卖出去了。”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谄媚,可架不住言辞之间态度,让听到的人心中一阵舒服。 张三原先局促的神情一下子舒缓了下来—— 这小娘子的脾气,还挺好! 哪里像是城中那些进了不买重则驱赶出门,轻则白眼讥讽的店家! 瞧着说的,‘乡里乡亲’‘借光’ 做生意,行买卖的人,谁不喜欢同这样的人打交道? 张三缓了心神,一时间原先的戒备也就放下了些,有少许胡思乱想爬上了脑子—— 这小娘子能说会道,愿意以一文钱让人喝稀释过的药糖,想必人也是好的。 自家儿子所患的,不正是咳嗽浓痰吗? 既然自己刚刚喝了水,觉得通气,想必自己儿子也能吃。 这东西能止咳,又比药更好吃,自己也答应过家中崽子给带些小零嘴了吗? 既然喝了人家的水,总不能白喝罢 问问罢,万一,万一不贵的话 张三想的头昏脑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脱口而出: “说的也是。那小娘子你这药糖怎么卖?” 其实这话说出口,张三便有些后悔。 不过余幼嘉已然是接了话,道: “咱们一家第一次做生意,往后又欲常卖,自然是想先赚名声,不意标高价,令人难买” “可是——” 余幼嘉打了个言语官司,将话题略一牵引,便到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上: “可是,这药糖里面的药,糖与原料,都是咱在城中买的,如今城中的物价上涨,咱们的本钱自然也就高。” “虽然十分想低价出一些赚赚名声,但唉!” 余幼嘉装模作样叹了今日的第十七口气: “但这东西,一瓶没有九十九文,咱们实在是亏呀。” 九,九十九文?! 张三本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可真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的准备做少了。 张三瞪着一对几乎要瞪出来的眼睛,失声道: “药和糖贵不假,可这么小一个小瓶,能装几颗药糖?!怎么” 怎么有脸要九十九文! 后面的话,张三没有当着小娘子的面直接喊出来,但脸上的神情,却也已经差不多了。 余幼嘉没有动怒,仍然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道: “一瓶是定数十颗不假,不过客人既知道城中的药贵,想必也知道如何煎药罢?” “开药时大夫总会交代,这服药需得几碗水煎成一碗,缘由自然是因为精华都在剩下的汤汁中。” “客人看着这瓶子小,可怎知我没下了足够多的真材实料?” “况且,刚刚化水后的水客人也喝过,化过之后的水都能止咳生津,客人怎知这一颗没有化过的药不会更好?” 这言语没有收声,当即便有周遭近的几人听了去,纷纷一边喝水,一边点头称是。 张三这几日被物价折磨的够呛,满心满脑都在回忆往昔两文钱一个芝麻烧饼的年头,抠门的越发厉害,对自己一文钱都舍不得花,更遑论是九十九文还一瞧就少的东西。 开什么玩笑! 九十九文! 而且,此处还没有大夫坐诊,还看不到这瓶子中到底有什么‘真材实料’。 虽然水好喝,可谁知道合不合适自己儿子? 这几位小娘子连个铺面都没有! 九十九文花出去,要是不好用,自己上何处去讨个说法?! 自己身上的银钱,可能在海心堂买能看得到的药材,何苦花上九十九文,买这里的东西! 是以,张三刚刚好不容易狠下的心思也散了个精光。 这回摆手摇头一起上,张三抗拒之意十分浓厚: “哈哈,不用不用,别给我瞧,我还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张三小心将刚刚余幼嘉递过来的一百四十文铜板收好,又极快的抬头将碗底最后几滴水喝的一点儿不剩,这才搓着手将碗递了回去,准备立马转身离开。 余幼嘉随手将碗递给三娘淘洗,定定的又多看了对方几眼,突然笑了一声,阻拦了一把对方离去的脚步: “没事,我还是那句话,既然开门做生意,客人随便问” “哦对,既然这颗药糖已经倒了出来,便送给客人罢。” “若是觉得有用,我们每日上午应当都在此处—— 你若愿意,可随时回来。” 第三十九章 奸商害命 张三行色匆匆的穿过街巷,按照这两日在心头记挂了无数次的海心堂方位前进。 时值晚秋,正午日头还是有些大。 刚刚在城外喝的那一碗水早已经消散了无影无踪,他既有些渴,又有些后悔。 原先 原先应当多少花上一文钱的。 他问东问西,耽误了人家做生意的功夫,却什么都没买,临走甚至又拿了人家一块药糖 一瓶九十九文,那一颗便是九文钱! 张三换算出价钱,步伐又更快了一些。 臊,真的臊的慌。 那一文钱为啥不花? 为啥,为啥又要拿人家小娘子一颗药糖? 自己咋就这么爱贪小便宜,若是回家后自家娃子知道自己给他带的糖是占了别人的便宜带回去的,家中婆娘会不会笑他这个混当爹的? 张三越想,面皮越红,又埋着头匆匆跨了几步,直到险些撞到前头的墙,这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多走了好些步子,已经走过了海心堂 瞧这事儿闹的! 张三缓了缓神,将刚刚的杂念摒弃到一边,随后转身进了富丽堂皇的海心堂之中。 海心堂中客人不多,眼见前头就只有两个人,张三索性让了个礼数,准备等着前头的人抓完药,自己再上前。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出了事儿。 柜台最前面的是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妇人,拄着拐子,颤颤巍巍从贴身的布兜里掏出十五文钱,一枚枚排在了柜案之上,放在对着柜台内体态宽裕的掌柜赔笑道: “掌柜的,能要半副可缓腿肚抽痛的药吗?半副就行,家中最近着实是不宽裕。” “我这腿啊,真越来越没用了,不单单是下雨天疼,如今竟晚上睡觉也疼,实在是难熬” 掌柜仍在打算盘,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的模样。 柜台内的伙计看了看面前的老妇人,又看了看一旁正在打算盘的自家掌柜,小声唤道: “何掌柜” 何掌柜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好半晌,才勉为其难的掀了掀眼皮,不过这一眼,不是看面前等候许久的买药婆子,而是转头,看向了多嘴的伙计: “就你多事!没看到你家掌柜打算盘吗?要是打错了算盘,亏得钱谁出,你的工钱够赔钱吗?!” 伙计被骂,却不敢应声,立马低头擦拭秤台。 张三心里暗骂了一句奸商,可嘴上,到底是不敢开口。 何掌柜总算拨弄完算盘,扭了扭大拇指上的扳指,这才纡尊降贵的看向了买药的老妇人: “没见过买药买半副的人,卖不了。” “况且三十文一副的腿疾药是老黄历的事儿了,城中最近什么东西都涨了些,一副药如今要五十文。” 五,五十文?! 老妇人显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药铺了,闻言大惊,险些都要抓不住木拐杖: “怎,怎会贵这么多?” 她老伴早死,生了三个儿子,每个都不孝,将她东赶西轰,能凑出十五文钱来,腆着脸来问问店铺能不能卖半份药,已经是十成十勉强的事儿。 如今这药价贵了一半,药铺又不卖一点儿药,这该如何是好?! 老妇人傻眼了,呆立几息,下意识就想弯腰给掌柜的跪下。 可海心堂的人却像是见多了这幅场景,甚至没等掌柜的开口,两个膀大腰圆,一脸凶相的伙计便一左一右的将人架起,准备往外拖。 事发突兀,老妇人被钳制着往外拖,手里的拐杖重重落在地面之上,发出令人心悸而又刺耳的声响。 张三下意识出声道: “这只是个没钱的老妇人” 掌柜的声音比那拐杖落地之声还要响亮: “那你替她付钱,我给药。” 张三霎时僵立在原地,他死死攥着衣角,好半晌,终是缓缓低下了头,没有吭声。 前头那个汉子也是差不多的反应,只是刚刚没有直接出声。 他低着头将几吊钱搁置在桌柜上,方才闷声说道: “要两副治风寒的药,我昨日来过,没带够银钱又回家取说好的七十文一副药,这里是一百四十文,都是数好的铜板。” 这人,竟也是昨日来过,没带足银钱的。 和自己一样。 张三满心的火气稍稍有了个倾泻口,却又有些难受—— 瞧瞧,都是没法子吃凑够钱的人。 这吃药难,赚银钱难,可花钱的时候,铜板银钱便成了流水! 这,这可叫人怎么活! 张三郁郁,柜台里的掌柜掂了掂鼓鼓囊囊的钱袋,露出个令人瞧了便心绪不宁的笑脸来: “哎呀,瞧瞧我这记性,我昨日忘记说了,我这里今日换了新的包药油纸上好的纸,这药钱有了,你两副药,需得再补我十文钱的纸钱才行。” 这话一出,不仅仅是前头买药的汉子愣住了,连后面沉寂在自己思绪中的张三都愣住了——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古往今来,去哪儿买药还要付包药纸的钱? 况且,什么油纸一张需得给五文钱? 这不就是明摆着抢钱吗?! 张三浑身僵硬,一时间连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真正的恐惧之下,他连骂人的念想都没有,反而满脑子都是—— 完了,完了,钱又不够了。 自己浑身上下只有恰好能买药的二百二十文,再多一文钱都没了。 他跑了两趟都没带回去药,再拖下去,自家儿子会不会 张三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不过前头的那个汉子却比他要勇猛的多,一拳锤在桌柜之上,震得满屋子都是响动: “你特娘的!你个奸商!” “我忍你很久了!若不是春和堂这几日没有开门,我哪里犯得上来你们这儿买药!你这儿的药,比春和堂贵上足足一倍!” “你还叫什么海心堂,索性改名叫做黑心堂!” “你把我的银钱还我!我要等春和堂开门去春和堂买药!” 何掌柜显然被汉子的举动吓了一跳,浑身肥肉颤的厉害,不过等他看清楚那汉子的举动不是朝他身上去,而且说的又是这么一番话后,立马便嘿嘿笑道: “春和堂?” “你以为春和堂还会开门吗?!” “往后这城中的药铺生意都由我一人说了算!你这死穷鬼爱买不买,不买家里人就早点儿去死,别挨着我的生意事儿!” 这话就是十成十的恶毒了。 汉子勃然大怒,原先克制着的举动骤然大力起来,当即趁着那俩托人的伙计没回来之时,爬过了桌柜,揪住了掌柜的衣领,坚硬如石的拳头高高举起,一拳将圆润肥胖的何掌柜轰在了药柜上。 药柜本就需要抽拉,不会上锁,这一下便震出不少零零碎碎,还未安置好的药材来。 张三是个城外人,不太熟悉城中的事物,进这海心堂也是路上问的,不仅没听过什么春和堂,也没太听懂这两人在争辩什么。 不过这也丝毫不妨碍他看的目瞪口呆。 他脑子已然全乱了,根本不明白自己买个药为什么能碰见这么多的事儿,他本能想劝前头那个汉子消消火气,不然等官差到了怕被抓进去。 可正当他要上前时,余光落在地上,却又看到了令他脑子一空的东西—— 老林子里长大的人最熟悉山林,他又是个猎户,眼睛极尖。 药柜上掉在地上的药材里,好多,分明都是一些没有晾晒过的树根,树皮,甚至还有一些泥土砂砾!!! 亏他还觉得要价高的店,用的药材会好一些,顶多就是谋财 可,可这掌柜,分明是要谋财,也要害命! 【轰】的一声,张三的脑子乱了。 那一瞬,许许多多的东西涌上心头,他想了许多,家中的婆娘,儿子,儿子彻夜的咳嗽 最后,竟是想起了仅有一面之缘,城外那一位卖药糖的小娘子。 那药糖,那水 虽然瞧不见药,可起码是自己喝过的,有用的!!! 与其高价花钱买这些树根树皮,为何不去买那小娘子的药糖! 那,那小娘子比这掌柜可仁厚的多,还白送了他一颗药糖呢! 第四十章 宅心仁厚 一枚,两枚,三枚 九十九枚 余幼嘉悉心将铜板收入钱罐之中,吩咐身后的三娘道: “开一瓶新的止咳药糖,再给这个客人多送一颗,算是乡里乡亲照顾咱们生意的谢礼。” 三娘娇脆应声,而余幼嘉面前的干练妇人则是笑的见牙不见眼,连连搓手道: “好好好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余幼嘉没当真: “应当的,您瞧这么多人,只阿婶你有心照顾生意,不送你还能送谁?” “你放心带回去,还是按照原先说的,家里人若是咳得厉害,便直接吃药糖,若只是轻咳喉痛,就化成水喝。若是吃的好,您往后再来。” 妇人连声应了,将多了一颗药糖的瓶子掂在手里,转身匆匆往家赶去。 三娘顺着妇人走远的方向盯了一会儿,方才凑近余幼嘉小声问道: “嘉娘,你这样送能对咱的生意有用吗?”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 “有不有用,看咱们卖了几瓶,难道还看不出来?” 不是她有意卖弄。 占据着城门口这人流最大的地方,又以先品后买,有卖有送,让人觉得占便宜的法子攒动来此地喝水的人。 光是今天早上零零散散觉得好喝,有意问价的散客,便也有百来人之多。 纵使不是每个问价的人都买,可既喝了水,又有意问价,真有心思买的人,占三分之一绝对是有的。 如此,难道还不算多? 需得知道,她虽口口声声说‘原料上涨’‘用的都是好料’,可其中最贵的梨,也不过才五百多文! 润喉的草药是童大夫指点采摘的,不费钱。 糖则是用较为粗糙,便于保存的糖砖,本就比饴糖蔗糖价格稍低,又是从暂时未被城中物价波及的游商手中收购,多买多送 哪怕是半卖半送,这梨膏糖的利润,也得有一半往上,怎的三娘看起来像是一点算不明白帐的模样,还在问有没有用? 余幼嘉的疑惑令三娘俏脸一红,只是年少小娘子面皮到底还是薄,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既没有数今日卖了多少,又看不明白利润,只能又艰难的调转了话题: “嗯我说的是,所有人都送,有用吗?” 余幼嘉微微挑眉,三娘轻轻咬了咬唇,继续说道: “你和二婶打了赌的,前夜又熬了个通宵,如此辛苦,才做出那么几罐梨膏糖” “为何不多多留着卖?” “那么多人都来问,咱总不能都送罢?” 许是余幼嘉的视线太直白,三娘微微红了脸: “不是说一点儿都不送。” “咱们可以只送那些愿意买的人,如此,便能省下许多” 余幼嘉微微扯了扯唇角,在三娘有些六神无主的视线中,道: “我当真越发感念大夫人的好,能将你们教养的如此单纯可爱了。” “脾性教养好,饱读诗书,经书典故张口便来,却不沾染俗物,更不通管家算账” 余幼嘉眼神微动,突然有了丝丝感慨: “想必是大夫人自己出身清流之家,出嫁前更爱诗书,出嫁后婆家善待,所以更重膝下孩子的脾性教养,而不是磨炼你们。” 三娘有些茫然,不知缘何妹妹突然说到了这个,可既提到了白氏,自小得白氏宠爱的她,自然也被带偏了一些: “是。外祖乃是白鹿书院的上一任山长,母亲又是家中唯一一个女儿,自幼被父兄疼爱,养的性情温厚,自幼爱梅,不爱铜臭。” “我与姐姐自记事起,母亲也是爱看书,常于梅花下一坐便能苦读半日。” 余幼嘉丝毫不觉意外,只是反又笑了笑,才道: “那就对了这是错的。” 对了? 错的? 那到底是对还是错? 拗口的一句话令三娘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余幼嘉已然继续开口道: “若你们往后能嫁入恭顺从良之家,她这样教导你们,便是在帮你们,让你们能不为杂物所累,能有自己的脾性爱好,更容易与夫君相知相守。” “可若你们不能那这些便是大错特错。” “我且问你——” 余幼嘉微微眯了眯眼: “罐子里差不多有三两多银钱,你可知今日为什么咱们能卖到这么多?” 三娘被骤然提问,一时间有些发愣: “难道,难道不是咱们的梨膏糖又好,又特别客人喝了觉得不错,所以愿意买一些吗?” 这是原因不假,可只是一部分原因。 余幼嘉压低声音,微微垂眸道: “不,是因为我给了他们一种错觉,咱们能让他们占便宜。” 三娘难以置信的看着余幼嘉,一眼,余幼嘉就知道这傻姑娘想岔了,当即按住额角,叹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 我给了他们一种,自己买这个东西,算是一件捡了便宜的事儿。”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一遍遍的提及城中物价上涨,且说明‘真材实料’的事儿?”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贵的东西要告诉对方贵在何处,方才能令自家东西有那个价位。” “哪怕觉得好,可咱们第一天卖这东西,旁人又不认识我们,但凡手头不宽裕些的,谁能信的过又贵又少的东西?若是有疾,还不如去药铺抓药!” “但是——” 余幼嘉勾了勾唇: “若咱们先白送一颗,那便给对方种下了一颗‘那小娘子做生意厚道,竟愿意白送九文钱’的种子说不准还会夸我宅心仁厚!” “哪怕这回咱们没能做成生意,往后一直在这儿做生意,只要口碑起来,少不得往后有更赚钱的时候!” “懂了吗?” 余幼嘉掩起眼中的谋算,抬眼看向三娘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白瞎说了这么多话。 三娘那眼神,懵懂,清澈,带着一丝茫然与无辜,可就是没有了然: “只是多送一颗而已竟还会如此夸吗?” 余幼嘉的额角又跳了一下,权衡一瞬,选择了放弃: “没事儿了,你去问问二夫人水是否还够,若是不够,还是分出一人去,往城中打水,再加入咱们的梨膏糖搅匀” “别再说什么回家打水的傻话了咱们这生意,虽说是卖水,可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水中的梨膏糖,如此远的路程,等你们从家里打完水回来,只怕没走几趟天都黑了。” 这回三娘倒是听懂了,毕竟这便是早些时候她亲口说出的疑问,她当即有些羞赧的转身,准备去询问。 可也恰恰好就是在此时,远远有一人从城门内脚步沉重的狂奔而来,那人腿脚快,没几息的功夫,便冲到了余幼嘉的面前,大声喊道: “小娘子!小娘子!我想了想,你可真是宅心仁厚啊小娘子!!!” “你给我来两瓶你那那祖传的止咳润肺神药!” “我认准你家生意了!” 第四十一章 首战告捷 不不是罢! 三娘的眼睛登时便瞪大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嘉娘刚刚才说过有人会夸赞她宅心仁厚啊! 这才话音刚落,便真的有人如此夸! 可,可嘉娘分明说这利润有一半 三娘的脸更红了,迫不及待的转身便要走,却被余幼嘉牵扯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三娘,取瓶药糖来。” 三娘自知道利润之后,浑身上下都不太自在,低眉顺眼的将药糖取了,便似做贼似的,急忙又往盛水的二婶处去。 余幼嘉心中颇为无奈,将一瓶梨膏糖放在了去而复返的客人掌心里。 张三跑得浑身大汗,却仍被刚刚药铺中的情景震的神智清明,着急道: “小娘子,我要两瓶。” “这,这城中的物价,未免涨得太多了些!而且我去的那家药铺,居然还以次充好,那掌柜的对我说给我儿子治病最好的药材要二百多文,可我今日分明瞧见他那药柜里,都是树皮,树根和砂石!” 余幼嘉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的事儿,只是面上却仍一派淡然: “咱们家这生意与旁人不同,一瓶药糖化水便能喝好久,多买反倒是多花钱,客人可先带一瓶回家,让家里人先试试,若是觉得好,再来买,若是没有意外,往后咱们家应该都在此处卖的。” 张三一听,当即便是怔住,心中越发觉得自己的抉择没有错! 贵怎么了? 城中的药铺也贵,药材还是以次充好,谋财害命的! 这小娘子的药,起码自己是知道有用的,喝了水整个喉咙就都打开的那种舒服! 更何况,小娘子家的独家秘方当真贵吗? 城中物价都涨成什么样儿了! 如今按他所想,是一点儿都不贵的! 张三心中大受感动,解开自己的钱袋子,又将刚刚余幼嘉买兔子的铜板掏了出来: “小娘子做事厚道,我也不能不厚道,其实我那兔子的叫价贵了一些,我将刚刚收下的银钱都给你,就算是我用三只兔子换了你的药糖。” 余幼嘉这回的笑真心了一些: “客人也是讲究人,我多送你几颗药糖,这事儿就过了。” “往后若是打到了其他猎物,路过城门口,若是咱有要的,一定先同你买。” 这不省了到处找地方卖的时间,又省的被到处被人驱赶了吗? 需得知道,猎户打猎,不总是能打猎到活物的! 多耽误一阵子,不够新鲜,没准价格就差了一大截! 张三当即连连答应,余幼嘉顺势状若无意的问道: “客人进城怎么吓成这样?上何处去买的药?” 城中的药铺,她可只知道一个春和堂,那是舅母家的铺面,为防止让舅母担心,昨日她可专门在集市上买的鲜草药,没有去药铺被迫打秋风 这客人很明显是遇见了奸商,不能是进了春和堂罢? 一定不能罢 余幼嘉心中思索,就听对面的汉子恨恨开口道: “我今日去的黑心堂!” 余幼嘉:“?” 张三没瞧见余幼嘉的神情,只是继续气愤开口道: “海,海心堂,我气糊涂了。” “不过那海心堂当真还不如改名叫做黑心堂!” 余幼嘉也不知道自己胸口略略松的那口气算是怎么回事,不过她仍扮演好了一个‘仁厚’小娘子的角色,出声提醒道: “我认识我认识一个人,他在城中春和堂做工,听说那里的大夫会好一些,开的药也平价,客人今日都已经到了城门口,不如再进去问问?” 余幼嘉自觉已经将能做到的都做到了,可没想到,张三却说: “没开门,我刚刚也听了这个名字,去了春和堂,不过听说他们的药价偏低,又常做布施,城中物价一上涨,他们便早早没了药,这几日闭店去外头进药去了。” 余幼嘉微微一怔,复又想起童老大夫那努力为患者省药钱,一点儿贵药舍不得开的模样,一时全明白了,轻声道: “许是物价涨后,他们守着不肯涨价,所以药被抢空了。” “哪怕是往后进到药,也不一定有原先的价了。” 张三也明白这个道理,叹了口气,又想起刚刚海心堂掌柜的言语,心中越发堵塞,可他自觉和一个小娘子说春和堂不一定还能开门的话有些泼人冷水,到底是闭了口,拿了药糖,匆匆又往家中赶去。 余幼嘉目送张三离开,目送形形色色的客人离开。 这一目送,便到了黄昏时分。 眼见气温转凉,客人不再增加,余幼嘉便恰到好处的收了‘摊位’,一行四个人迈着既疲惫,又欢快的步子往回赶。 三娘最欢脱,对第一日做生意便大获成功的事儿高兴不已,连声问道: “嘉娘,咱们今日卖了三罐多的药糖呢!统共赚了多少银钱呀?” 这问题,显然一起跟着出来的黄氏与王婆子也想知道,推车的动作骤然放轻不少,显然是准备听听姐妹俩说什么。 余幼嘉也知这事儿往后必定瞒不过其他人,也没在意,只在心头盘算了一下进账,道: “约摸得有四两银钱。” 四,四两?! 三娘娇养了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为四两银钱如此开心,可心中的激动却又真真切切的告诉着她,这事儿是真的。 她真的在为四两银钱高兴,或者说为了厉害的妹妹,为了能帮上妹妹的自己,而高兴。 她们,也算是能赚钱的人了! 三娘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二婶,眼见二婶的唇角也有些压不住的模样,便笑道: “那你很快就能攒到十两银钱啦!” 余幼嘉瞧着兴高采烈的三娘,与后头明显振奋的两位女眷,到底是没忍住开口道: “这里的银钱不是利润。” “除了咱们买的梨子外,糖与瓶子也是不小的一笔本钱。” “钱罐子里的四两银钱里,约摸有一两六钱是本金,而剩下的那二两多银钱” 余幼嘉垂下了眼,往三位女眷的头顶泼了一盆冷水: “还不知够不够周氏赌钱输的本金和利息呢。” 晴天霹雳,这回就算是最跳脱的三娘,也跳脱不起来了,只愣愣的跟在余幼嘉身旁,沉默着走路。 几个人闷声不响的赶着路,好半晌,才有人开口道: “嘉娘子,还是将她松开罢总这样捆着也不算是个事儿,往后我与陈婆子更注意一些,轮流日夜不休的看着她,总不能再叫她出去胡乱玩闹去。” 余幼嘉没有接话,只是盯着不远处自家落脚的草屋,以及被捆在栏厩边披头散发的周氏,轻声道: “那多累啊” “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第四十二章 苦衷难言 “更好的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具是莫名。 而三娘更是心头一紧: “嘉娘,大周王法,不可私刑” 余幼嘉瞥了三娘一眼,又瞧见了身后一张更比一张紧张的神色,懒散道: “我们足足忙了一天一夜,怎么不比松松绑在那儿的周氏累?” “况且” 余幼嘉勾了勾唇角: “你们今日难道就没有听到有多少人夸我宅心仁厚?我岂是会乱用私刑罚的人?” 宅心仁厚 不会乱用私刑 每句话都感觉不像有错,可用在嘉娘的身上,怎么就这么古怪别扭呢? 众人脸上一阵变化,余幼嘉不必猜都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索性大步迈出,进入院子之中。 此时正差不多将用晚膳,不时有人穿梭于院中,是以余幼嘉一进门,便有好几个人凑了上来: “嘉姐,你可算是回来啦!” “嘉娘,今日如何?咱家这梨膏糖,可是能卖出去?” “万事开头难” 几声问询,余幼嘉都没有接话,而是三娘兴高采烈的将今日发生的事儿一一说了,换得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嘉姐,你真厉害!总共做出五罐梨糖,今日一日便卖掉三罐还多!咱们只要继续做这赚钱的买卖,往后,便再也不用担心大伯母,和五郎的药钱了!说,说不准往后咱们还能住好些的屋子,你也能早日从猪圈里面搬出来” “那我去烧水不对,嘉妹,你出门时的嘱咐没能办成,那一老一少的果农今日没有来,家中没有熬煮的鲜梨,需得你再想想其他主意了。” “这主意还不好想?这崇安县的生意,依我看还是挺好做的。” “吕氏!你夫人我还没死呢,你倒怪腔怪调上了?!主意若是好想,你如今怎在这里!?” 热烈的氛围被吕氏不知缘何而起的冷言戳破,黄氏的呵斥声随之响起,响彻院内。 庭中多是小辈,没有与长辈相争的道理,这气氛便骤然冷落下来。 余幼嘉倒是无谓的模样,随意挥了挥手: “我今日心情好,别在我面前吵嚷,不然等我动手,你们面上一定难看。” “至于鲜梨那果农衣着褴褛,家中想必只有一老一少两人,守着种有好几种东西的果林,采摘是个不小的问题,势必不可能天天都出门卖果。” “这事儿我有预料,不必惊慌,明日再卖半日,将剩下的梨膏糖卖完,余下半日,我便去寻那俩果农的住处,到时候便能续上。” 三句话,理顺了三件事。 原先有些尴尬的气氛也霎时缓和了不少,众女眷纷纷应了声,准备牵引着余幼嘉去用晚膳,可余幼嘉脚下的步子,却是没有动分毫。 众人有心去瞧,却见余幼嘉站在原地,眼神穿越众女眷,径直落在神色舒展的余老夫人身上,不容拒绝道: “老夫人,我欲给流放北地的男丁们写一封信,信该寄往何处?” 这话一说出来,刚刚有些活络起来的氛围霎时又冷了下去。 余幼嘉早早便发现了一件事,众女眷到崇安县后的三日里,有意无意,便会避开提起族中男丁。 是伤痛,还是内有隐情,余幼嘉不会深究。 只是这也不意味着余幼嘉会给她们过多的机会。 余幼嘉不会蠢到问什么‘我可以写信吗?’‘我想要写信,您觉得如何?’之类的废话。 她想要,就得到。 从一开始,余幼嘉的心,就像是千年玄铁,一旦做出决定,必定不会被外力干扰。 而得到这个结果的过程无所谓。 余老夫人原先颇为欣慰的神情有片刻的僵硬,好半晌,方才强装镇定道: “何故突然提起这件事?” 没有回答。 更不会作答。 余幼嘉只是无声的站在原地,与余老夫人僵持。 片刻之后,浑身不自在的余老夫人就长长叹了一口气,带着几丝妥协之意缓缓开了口: “若是牵挂他们,想着如今赚到些许银钱,想寄些细软便不必费心了。” “余家男丁刚刚获罪流放时,余家未被抄家,老身仍有几分薄面,因担心他们在北地受磋磨,特地将银票缝在衣角之中,又托人在他们临走时带上——” 余老夫人脸上懊恼与怒气逐渐攀升,手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枯木拐杖重重点了一下地面: “哪成想,未出京都,那银钱便被看守的解差搜了出来!” “若不是余家门生中有亲眷在衙役中当解差,给递了消息,老身还不知那些解差搜出银钱之后,还一直借由老大老二的名头一直频频向家中递信要求金银” “后余家又被陛下抄家,自顾不暇,那些来传信讨要银钱的差役那些差役竟有胆说‘若无银钱上下打点,余家男丁们往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女眷们显然是第一次听到此等消息,一时间皆是呆愣在了原地。 黄氏满目错愕,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母亲一直拦着咱们不许寄信,不许提及大爷二爷,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缘由?” 余老夫人闭目,重重点了点头: “正是!” “如此威胁,摆明不掏银钱,便会用私刑!” “可阖家女眷那时也正被抄家,家中有如此多的孙辈朝不保夕—— 老身又当如何抉择,又能如何抉择?” 余老夫人周身轻颤,额边垂下的几缕发丝,越发衬的人苍黄枯老: “给了银钱,男丁们确会好受一些不假,可可终只是一时的。哪怕到如今,老身都不知道信与细软到底能不能到他们手上!” “若咱们一直给银钱,家中孙辈便要一直被吸骨敲髓,咱们再无银钱,难道还得卖儿卖女不成?” “不去信,不挂怀,那些差役知道折磨人不能得银钱,没准便会歇了心思” “老身不让你们提及家中家中男丁,原是想瞒上一时,怎知你们满心想着等余家平反,东山再起—— 浑不知,老身早就当抄家那日,家中男丁们便死了!” 【轰隆——】 原本沉寂广阔的天边骤然炸响一道雷声。 南地本就风雨莫测,此时又正值多事之秋 这,显然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余幼嘉将遥望穹顶的视线收回,环顾四周,仔细观察每一张凄然心死到连哭都哭不出来的脸庞。 好半晌,她才有些突兀的开口说道: “老夫人寄信,寻的是驿卒?” 余老夫人显然还在心神俱震之中,闻言多少有些莫名: “什,什么?” 余幼嘉揉了揉额角: “寄信无非有两种,一是官府所设的驿卒,也称驿使,走驿站,官道,再交由当地差役下派。” “二,则是民间脚夫,大多是商队做生意,顺便带信,少部分自己有门路,若银钱够,或信足够多,也愿意自己根据收信人所在位置划一条顺路的线,自己跑一趟。” “这种人多被称作信客,或者信足。” “老夫人既说会有差役来索贿,想必用的绝对不会是信客” “那您肯定更不知信客因家眷多在寄信当地的缘故,更重信誉,若不是丢信等少数情况,多半会亲手交到收信人手中取得回信或信物后再归来?” 第四十三章 遥寄血书 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除了穹顶处隐约传来的轰鸣,以及闪烁的雷光,整个院子内没有一点点声音。 面对众多难以置信的眼神,余幼嘉丝毫不意外,随意挥了挥手: “也罢。” “锦绣之家,一朝倾颓,不知人间疾苦也正常。” “我只说我知道的老实话,大部分时候,若是驿卒尽心,有驿站补给,脚程会更快,况且又是官差,没有瞎眼的人会去截道,信件也多半不会有丢失的风险” “但我也说了,这是驿卒‘尽心’的前提之下。” 余幼嘉挑了挑眉: “若是不尽心,总归拿的是官粮,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将信件烧掉,再闲躺上几日,多半不会有人知道。” “当然,若像是给流放罪臣带信这种显而易见的肥差,那拆信,扣钱什么主意都能有。” “至于信客,因为信多,而且多半是普通百姓,不会舍得花钱住店,多在外头过夜,若是遇见歹人,没两招防身,多半容易人信两丢。” “慢,也容易丢信,只有一点好,那便是若无意外,他们一定会实打实的找到人,得到个凭证再回来。” “不过就这一点好,想必咱们也用得上了。” “母亲!” “祖母!” “祖母!” “老夫人,您原先担心信送不到,也担心有人索贿,可如今若有信客,咱们总得去上一份信,再打探打探大爷与二爷他们如何啊!” 几声心肠寸断的齐声呼喊,余老夫人下意识的便是周身一颤,而后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握紧了拐杖: “老身,老身到底是思虑不周” “听嘉娘的,一定都听嘉娘的寄!” 余幼嘉今日的言语太多,此时没有再废话,径直召唤来四娘: “四娘,原先那身撕裂的衣服可有补好?若没有,便不用补了,我去买新的,你将那旧衣撕下一块来,咱们寄信需得写在布上。” 四娘眼眶红的像兔子一样,闻言骤然愣住: “啊?可,可已经补好了” 余幼嘉:“” 这小丫头做事还挺勤快。 余幼嘉又想了想: “那就翻出你们从京都来崇安时身上穿的破布衣裳,撕下一块来写。” 四娘懵懵懂懂的去了,余幼嘉在满院女眷震惊的眼神中,走到那一张瘸腿的木桌前,找出一个尚且还算是完好的陶碗,随后掏出从不离身的切药刀,而后—— “嘉娘!!!” “嘉娘!你这是做什么!?” 众女眷惊恐的看向划破自己胳膊的余幼嘉,余幼嘉放了约摸小半碗的血,又干脆利索的捂住了汩汩流血的伤口: “做什么?” “自然是写血书了。” 血书二字一出,原本满心火热,准备给被流放的男丁们寄信的女眷们都愣住了。 四娘距离最近,捧着一块刚刚裁出来的破布,呆呆的总算意识到不对,整张脸都快要急哭了: “嘉姐,你疼不疼我去给你拿一块干净的布!” 黄氏比其他人反应要快些,白着脸沉声道: “寄信就寄信,用寻常纸笔就好,你这样寄血书去,不是让他们担心吗?” “说实话,今日也赚了不少银钱,何苦如此节省?” 众目睽睽之中,余幼嘉露出一个苍白而病态的笑容,饶有兴致的环顾了一圈四周,最后落在被绑住却一直试图偷听的周氏身上,口中的言语,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谁说我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才寄的信?”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天色更黑了一些,天边闪烁的雷光,也越发躁动了一些。 没有人开口,余幼嘉又笑: “我这辈子又没有受过余家什么恩惠,更连亲爹的面都没见过,我难道还管他人担不担心?” “我在后头帮他们,帮你们收拾残局,他们也该帮帮我罢?” 他们? 让被流放的男丁们帮帮她? 没弄错罢?! 男丁们‘配流如法,役所居作’,只怕是日夜都没有安宁的时候,怎还帮得上远在崇安县的她们??? 众女眷满脸愕然,有心相劝却又不敢。 余幼嘉不耐看到这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更不想听废话,直接遥遥一指被捆了一天的周氏,道: “去个人将周氏带过来,二娘,你来写字。” 众人摸不着头脑,原先正在斟酌思虑的二娘却骤然抬头看了一眼余幼嘉,又很快低下头去,缓缓走到木桌边。 余幼嘉从地上随便找了一段木棍递给对方: “善书者不择笔我说,你就随便写写罢,若是用毛笔,倒白瞎我这血了。” 二娘捏了那一指宽的‘笔’,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却仍是坐到了桌边。 余幼嘉摸了摸下巴,思索几息,道: “家中女眷于十旬末尾应大房外室周氏所邀,到达崇安县。” “本意安稳度日,周氏却以只接亲女儿为名,将一家女眷驱至草屋,叫骂折辱” 这,这哪是报喜! 这一瞬,大部分在场女眷的脸色,都变了。 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钳制着周氏,却仍十分艰难,周氏披头散发,一边奋力撕扯,意欲脱逃,一边盯着余幼嘉,歇斯底里的尖声喊叫: “你这小畜生!剥皮的恶鬼!” “若不是你是个女儿,檀郎一定会娶我为正妻!你害我失了檀郎的心,害我在崇安县磋磨这么多年,害我没能嫁给檀郎做正妻相守,你竟还要寄信说这些坏话!” “早知今日,早在你出生之时,我早将你扔在便桶中溺死!” “畜生!恶鬼!烂心肝的东西!” 余幼嘉对叫骂浑然不怒,只是又笑了一声: “哟,这不是知道是坏话吗?” “那岂不是知道你做是坏事了?” 周氏扭曲的脸庞一僵,继而是更滔天的怒火,她狠狠朝余幼嘉吐了口口水: “放屁!我接回我自己的闺女有什么错!” “你这畜生害我!你怎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 “你这畜生早该死了,我一辈子最恨的事儿,就是多余生了一个你!披着人皮的恶鬼,你都比不上二娘与三娘脚趾的一星半点——” “哗——!” 透彻的水声浇灭叫骂。 余幼嘉略微有些诧异的瞧了一眼拎着水桶,一脸呆滞的三娘。 三娘死死攥着水桶,而她的面前,则是被水浇透的周氏。 周氏张着嘴,忘记了叫骂,只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三娘。 三娘做不来打人的事儿,甚至连浇水这样的小事,也是耗费了毕生的勇气,甚至浇完水后,便浑身颤抖的不像话。 可纵使是这样,她仍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周氏,凄声吼道: “你,你不许这么说嘉妹!” “这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若非得有,那便是你!” “你知你一两个时辰里赌钱输的银钱,嘉妹得花多少言语,赔多少笑脸,才能赚回来吗?!” “我们来时母亲还多有交代,希望我们能认回亲母与阿妹,多些亲厚,可第一日我与二娘见你,就不希望你是我们的亲娘!” 第四十四章 ‘母慈女孝\\\’ 世间至道之纲,有四。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道理都摆在眼前,可仍然架不住世间变化,致使—— 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母不像父母,而子女 不认父母为父母。 雷声与啜泣声共同轰鸣的庭院之中,余幼嘉垂下了眼,将手按在低头啜泣的二娘肩头: “继续写罢,二姐。” “若是能选,谁愿意投身恶母腹中呢?” “苍生局中,鲜少有抉择的余地。” “咱们能做的,便是抓住少数自己能做抉择的时候,做出对自己最有益的事儿。” 二娘的泪水大颗大颗的落在那块胡乱裁剪的破衣布料之上,她后知后觉拿手捂了脸,努力咽下喉中的痛感,努力应声道: “好。” 余幼嘉最后捏了捏少女柔弱的肩膀,便松开了手。 刚刚的话已经是她最能安慰人的话,也是她的底线。 若还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一直柔弱,一直做坏一直需要安慰,那必定会出现在她会舍弃的选项之列。 余幼嘉这回没有继续一字一句的说话,只是指点道: “往下继续写,将大夫人有孕,家中熬制梨膏糖赚了二两银钱,却要悉数填补周氏赌钱窟窿的事儿写下去。” 二娘含泪应了,余幼嘉便抬步,去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儿—— 她迈步朝前走了几步,握住了三娘死死攥着木桶的手,将那只打水的破木桶从三娘手上取下,顺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 “去坐到二姐身旁罢。” “这不过就是一点儿小事,我自己能解决,不必你哭着鼻子操心。” 三娘本就忍了半晌,闻言实在是没忍住,抱着余幼嘉便哇哇大哭起来。 她性子又活泼,不像二娘一样沉寂内敛,委屈的厉害,便什么都不管了,话和倒豆子似的张口就是一堆: “嘉妹嘉妹!你别听她的!你都不知道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第一日见到你与周氏的时候,我都吓坏了,可待你砍窗门,说要带咱们走的时候,二姐便说,你是顶顶好,顶顶厉害的!” “若不是你带咱们离开了原先的院子,咱们一家子为了个落脚的地方,都不知会不会闹的四分五散,若不是你将院子卖了,得了些银钱,给咱们买药,要衣服,带着咱们安家,咱们还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你还给大家请大夫,买药看病” “我们,我们其实都不想拖你后腿!” “乡野村妇只怕都不会这么骂自己的孩子,她,她又凭什么这么骂你!那些恶毒的言语,本不该落在你的头上!” 余幼嘉被牢牢抱在怀里,一时间耳边被震的有些嗡嗡作响,只能捂住声音的源头,让对方小声一些。 她好不容易拖着哇哇大哭的三娘在二娘身旁坐下,定睛再一看那封血书 竟看不懂。 这冲击可比被周氏诅咒还要大得多,令余幼嘉一时间有些蒙圈,二娘好不容易写完,方才抬起头道: “嘉妹,你交代的事儿全部都写了,还交代了老夫人与二房三房一切安好的事情,你看如何?” 余幼嘉沉默几息,还是弯下腰,低声问道: “我瞧错的话,这字似乎同平常老百姓见到的字不一样?” 周氏对余幼嘉确实不算好。 可余幼嘉有个极好的舅母,送她偷偷上了私塾,还在表哥学成外出买卖药材后将表哥的藏书都送给了余幼嘉,虽然这些东西后来被周氏卖掉,可学识到底还是留在了脑中。 所以,余幼嘉是认字的,街边大小店铺的门面也是能看懂的。 那便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些字的问题,而是二娘所写文字的问题。 二娘早已憋了许久,一脸歉然的小声回道: “是我想的不周到这是官文。” “本为前朝篆体,冗赘繁杂,直至十年前由前任丞相,也就是谢上卿通简,而后便用于流转于贵胄之间的官文。” “我刚刚听嘉妹说有可能会被拆信,便自作主张写了下去,有这信件,爹与二叔不仅能知道是我们,回信时,若周身并无一物,想必也会知道用官文回信,让咱们知道真的是她们”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第一次认真称赞道: “没什么不周到的,很周到,真的很聪明。” 这位姐姐平日里端庄内敛,秀气安静,并不显山漏水,所以存在感十分微弱。 可哪里想到,连她都没想到的事儿,二娘竟妥帖的收了尾 当真是,天下聪明人正如过江之鲫。 大多数人,都有所长,都不是蠢人,都不应小看 当然,至蠢的除外。 余幼嘉颔首,以示这封信前面部分可以,随后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了已然满脸灰败的周氏,口中道: “前面都可以,只是再补一句,问大老爷,这周氏难道从前就如此品行不端,道德败坏?” “缘何一再相迫,那一家子又当何去何从?” 二娘继续拿起了笔,那头挣扎了许久的周氏,听闻这些话,终究还是没忍住,身子一歪,瘫倒在了地上: “别别” “别这么寄信。” “幼嘉,是娘亲错了,娘亲不该骂你,更不该去赌钱——” 周氏通红的眼中滚出泪来: “你别给你爹寄这信,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只要你别寄这封信,往后,往后我都听你们的——” 余幼嘉短促的笑了一声,随后感觉到了奔腾许久的穹顶中,终于有雨水落了下来。 她抹去脸颊上那颗沾染着尘气的雨水,整张脸好似端坐在庙中的菩萨—— 端庄,慈悲,怜悯,却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余幼嘉轻声道: “可你不是知道你错了,你只是知道你在你‘檀郎’心目中的模样快‘死’了。” “你真有心,便不该去赌,如今说这些话,除了让人嗤笑,没什么用。” 周氏瘫倒在地上,闻言,抬起了那一张因恼怒,愤恨而扭曲的脸,她死死瞪着余幼嘉,尖声道: “好!那你寄!” “有本事你往后天天捆着我,不让我出半步门,不然我便还去赌钱,我非得把钱都赌出去,让那些要帐的人来,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让你做千人骑,万人——啊!!!” 这种言语,余幼嘉自然是不可能让人说完的,她的耐心本就不多,甚至少的可怜,向来最讲究效率与结果。 是以,她踩在周氏的肩膀上,将人踩进满地的泥土中时,只说了一句话,便让满嘴喷粪的周氏彻底失了言语: “蠢货,我能让你的檀郎恨你,自然也有美言的时候—— 这信寄出去,便该是你该求我们的时候了。” “你往后要是做错事,你的檀郎饶不了你!” 第四十五章 私房夜话 大雨瓢泼而下之前,一家子心神俱震的女眷们总归是都各自进了屋。 余幼嘉睁着眼面朝屋顶平躺,左边是三娘,右边是用以隔断的木板,脚边则是三只三娘死活都不愿意杀生的兔子。 雨声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连接成片,脚边是不停蛄蛹的兔子,余幼嘉忍了又忍,却还是没有忍住: “东厢房就没你住的地方吗?” 真的,真的,很挤啊! 她到底为什么要和一个人和三只兔子躺在同一张床上? 三娘躺在外侧,正小心翼翼抱着被子以防自己不被挤下去,闻言回话道: “有,不过这样才更亲热!” “小的时候我怕打雷,母亲总要陪我一起睡,哪怕没有母亲,也有二姐,我们睡觉时就贴在一起,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 “只是后来母亲身体不好,二姐又定了亲,不能再同我胡闹,这都好久没有这么舒服的躺在一起过了” 余·一点儿也不舒服·幼嘉: “其实,我真也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本来她就算话少的,更不愿意浪费时间絮叨。 如今可倒好,舒舒服服睡觉的地方都要被分走一半。 一片黑暗中,三娘瞧不清余幼嘉的脸,自然也没有领会到意思,反倒是嘻嘻的笑了两声: “没事儿,随便说。” “我和二姐都想知道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你可随便说说,吃什么,穿什么,这些年又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也只管问,我若不懂,便去问二姐,二姐其实很厉害的,母亲还说过自己的学识远比不上二姐呢!” 热切的女儿家私房话贴着耳畔传来。 睡是真的睡不着了,余幼嘉想了想,索性就着对方所言,往下问道: “我听老夫人说二娘原先与太子有婚约?” “余家一朝落魄,婚约想必不会照旧?你们衣衫褴褛的来到崇安县,那太子想必也没有庇护二姐与余家?” 三娘万万没有想到余幼嘉一问便是这个问题,安静几息,终是小声回答道: “两人确实是有婚约,余家一落败,蒋贵妃的宫中便来了人,替太子退了婚。” “至于太子殿下未曾出面,不过那时殿下刚巧奉旨去镇北军中校阅三军,不知道京中的事情,也是常理。” 余幼嘉面无表情的继续盯着屋顶,听着头顶越发磅礴的雨声,她略微有些走神: “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三娘不说话了。 好半晌,三娘才越发小声的提醒道: “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二娘太伤心” “你记住,往后可不许在二姐面前说这话。” 余幼嘉没有应声,只是复又问道: “对了,为什么贵妃能替太子退婚?” 余幼嘉这话问的缘由,便是想问问为什么贵妃能越过皇后,操持太子内宅事宜,可万万没想到,这一问,又问出来一个大消息—— “自然是因为蒋贵妃是太子生母!” 三娘略带惊讶的问道: “嘉妹知道的那么多,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 “当今的蒋贵妃是镇北王的胞姐,皇后体弱,多年无所出,便由贵妃持凤印执掌六宫,她自然是能替太子退婚的。” 余幼嘉:“” 她上哪里知道这事儿去! 她只是知道一些民间事儿,难道还能躺在皇上床底下打探吗? 不过,这似乎也是常理。 她与三娘自幼所处的环境不同,关系网也不同,两者不共通,了解的东西自然也不尽相同。 只是,余幼嘉这回还真的多了几分好奇: “蒋贵妃是镇北王胞姐,那镇北王应该也姓蒋太子与镇北王应当是舅侄” “可没记错的话,镇北王之女,似乎想要太子妃之位?” “这俩表兄妹难道乱亻嗯?” 三娘大惊,身子一抖,险些从床上摔下去: “你知道长乐郡主的事儿?” 余幼嘉:“知道一些。” 假的,其实不知道。 这仅有的一点点,还是原先老夫人所说,被她记了下来。 三娘喘了好几口气,方才平复了下来,就当余幼嘉以为自己所说不假,准备听听兄妹乱亻仑的事时,却没想到三娘居然沉默了。 沉默 而且先问的是长乐郡主 余幼嘉心有神助,突然有些恍然,这时候亲上加亲的人家好似还挺多,三娘此时的沉默,只怕对表兄妹的事儿并不以为意,却是更害怕 “那往后可切莫提长乐郡主了。” 三娘捂着胸口喘了一阵,身子比床脚边的兔子颤抖的都厉害,却仍咬牙骂道: “晦气!” 难得的暴躁令余幼嘉略微有些吃惊,下一瞬,她边见识了一些三娘娇俏外表下更多,更真实的本性: “表兄妹又不是不能成亲,我也喜欢表哥呢!” “太子既与长乐有情,回回都偏袒她,早日成婚不就好了,还浑扯上二姐姐做什么!” “无非就是想要余家相助,而,而那长乐郡主,荒淫无道,家中男宠成群,他既不想带绿帽子,又想要左右逢源” “真是个大混球!” “亏二姐被退婚后还为他成日以泪洗面依我看,他哪里配得上二姐!” 余幼嘉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又等着三娘骂了几句泄火气,这才摸黑伸手过去拍了拍三娘的手: “小声些,莫怕睡着的人喊醒了。” 三娘又哼哼唧唧了几声,不肯停歇,余幼嘉只得再一次调转话题道: “你喜欢咱家表哥?” “如此,我想办法把你嫁给他,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三娘之前什么时候和表哥打过照面,但仔细一想,这确实是一件好姻缘。 余幼嘉在意血缘之亲,可听三娘意思,她却是不介意的。 如此一来,三娘模样娇俏,脾性柔和,体贴小意。 表哥模样不错,脾性温良,有自己的生意,上头公爹早死,舅母为人处世更是仁善,不必成日被立规矩。 余家如雨中火,石中水,正值风雨飘摇之际。 若是能将三娘嫁到周家去,虽然不能有荣华富贵,可周家势必也会善待三娘。 城中物价飞涨,周家这回想必会想着离开崇安县,往后余家哪怕再受到责难,三娘这个出嫁女也难波折牵连 能解决一个算一个,何苦让三娘跟着吃苦呢? 余幼嘉心中打了一通算盘,耳朵倒是注意着三娘的动静,听到三娘略微有些别扭紧张的鼻音: “什么嫁不嫁的,我还想多留在你们身边几年。” “不,不过我,我,我确实是喜欢表哥的” “他待我好,上,上次见面,他还偷偷送我玉蝉” 余幼嘉思绪一停:“?” 三娘死死搅着被子,含羞道: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威武高大的男子” 余幼嘉:“?” 偷送玉蝉也就算了。 没准铁树也有开花的一天。 可周利贞 威?武?高?大? 余幼嘉沉默一瞬: “咱们说的,是不是不是同一个表哥?” 三娘攥着被子的手一下子就松了,难以置信的问道: “我说的是白表哥,你说的是谁?” 这一声直接令余幼嘉陷入了沉默状态。 三娘却不肯休,自顾自的摇着余幼嘉继续发问道: “嘉娘,你说的是谁呀?” “白表哥的事儿我可连二姐都没说过,你可不许往外说,更,更不许把我胡乱嫁人!” 余幼嘉被晃得浑身难受,好在外头有人轻咳了一声,推开栅栏门走了进来。 外头仍有电闪雷鸣,是以,很清楚就能瞧见对方浑身湿气,看身量,显然是二娘。 三娘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说话都说不清楚了: “二,二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没,没听到什么?” 二娘又一声轻咳: “只听到一点儿,从你们说蒋贵妃开始。” 三娘:“” 余幼嘉:“” 哦豁,那不就是全听到了吗? 第四十六章 一时悲喜 “咳咳,外头雨大,进来说罢。” 外头的雨势不小,余幼嘉开口破了满屋的尴尬之气,而二娘则是顺势进了屋,将怀里的一团东西挂在了门板后。 余幼嘉夜视的能力还算是可以,一眼便瞧见那似乎是一件衣服,便道: “蓑衣?” 二娘微微颔首,摸黑慢慢摩挲着那套蓑衣: “是。” “这场雨来的突然,明日不知道能不能停,家中无伞,我又想起你要出门,淋雨怕坏了身子,我便恳求王婆婆带我去寻了些蓑草,教我编了件蓑衣” “明日天亮你瞧瞧合不合身。” 余幼嘉沉默了一瞬: “蓑衣哪有什么合不合身的,能穿就行。” “你们没给自己编几件?” 黑暗中,余幼嘉瞧不清二娘脸上的神情,却清楚的感知的到她脸上的湿气。 二娘微微擦了擦脸: “这是第一件,她们还在赶工,我将蓑衣送来,便去帮忙。” 三娘担心受怕了半天,眼见二姐没有继续往下说,松了一大口气,此时自觉总算能插得上话,急急便道: “我去帮忙!” 二娘没有答应,只说: “不用,你今日同嘉妹出去做买卖都累了,好好休息,我去就行。” 三娘当即掀了被子,言语间略有埋怨: “什么休息不休息的,我又不累,累的都是嘉妹——诶!” 余幼嘉猛然一把抓住了意欲离床的三娘,不顾对方挣扎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而后,方才开口对那团几乎融入黑影中的身影道: “二娘,明日未必要那么多人出门,有她们编蓑衣就够,你也歇歇,你来,坐在这儿。” 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床板的位置,也不管二娘能不能瞧见,便继续问道: “我刚刚震慑完周氏,已然下雨,你们没有蓑衣,又没有伞,怎么出去采草编蓑衣的?” 二娘犹豫几息,摸黑缓缓到了床尾的位置,待小心坐下,方才小声道: “锅盖,是锅盖。” “厨房有两个灶,各有一大一小俩木锅盖,我同嬷嬷各自顶了一个,去背了些草回来。” 余幼嘉闻言微微缓了声音,夸赞道: “二娘真聪明。” 二娘一愣,笑了一声,余幼嘉适时快准稳的伸出手去,掐住了二娘的脸。 她是笑了。 没错。 可那张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满面的湿气。 湿气。 滚烫的湿气。 余幼嘉沉默了,她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可二娘的双手却牢牢按住了余幼嘉掐在她脸上的手,像是借由她卸力一般 而后,一大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余幼嘉未被完全按牢的手指之上。 一声未出的呜咽就此被掐灭,穹顶上的雷声,似乎,又更大了一些。 三娘懵懵懂懂,好不容易挣脱了余幼嘉的钳制,疑惑道: “嘉妹,你刚刚拉我做什么?” 一团黑暗之中,余幼嘉好脾气的回话道: “外头下大雨,我让你别添乱。” 三娘小小啊了一声: “我才不会添乱,我很有用的。” “无论交代我什么事儿,我都会尽力去做,我若能帮忙编几件蓑衣,明日拿到城中去卖,没准母亲的药钱就有了。” 余幼嘉的手被灼烧的厉害,却难得没有发火,温声细语的劝阻道: “蓑衣换的那几文银钱还不够买药呢。” “你要是去外头淋雨,万一生病才是添乱。” 三娘似乎在沉思,随后很快被说服,又躺回了温暖的床铺之中,嘻嘻笑了一声: “也对!” “等明日雨小一些,我再去帮忙采草编蓑衣。” 余幼嘉含糊的应了一声。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彼此,谁也不晓得对方的心思。 甚至,三娘都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偏偏,一切又似尽在万般无言之中。 余幼嘉沉默了一阵,到底是率先开了口: “这雨来的太不巧,看来明日的主意都得改。” “我仔细想了想,明日去两个人,照旧在城门口摆摊,剩下的便都留在家中算了,我自己去寻果农。” 三娘吃了一惊: “那怎么行!” “今日的生意,分明都是嘉娘做成的,没有你,咱们怎么卖得动东西?” “况且雨势如今还这样大,大家光喝水都能喝饱,明日想必也不会有多少人口渴?不去卖不就行了吗?” 余幼嘉摇头,摇完才想到身旁两人都看不见,只得开口: “明日去城门口,目的便不是为了卖东西。” 三娘疑惑: “那为什么” 余幼嘉解释道: “自然为了不被被人怀疑咱们只做一次生意。” “今日买梨膏糖的人有多少?有多少人问过咱们从前为什么不摆摊,往后是不是都在这里,你记得吗?” 三娘琢磨了半晌,方才不确定道: “许,许是有几人罢?” 余幼嘉无语: “半数往上。” “明日除非是大雨瓢泼,人都难以站立,不然还是得去的。不为了赚钱,就为了让来往行人知道,咱们往后都会在这儿,并不是卖了东西,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然往后谁还敢同咱们做生意?” 三娘似懂非懂的应声: “那明日我同二姐去?” 余幼嘉的手未收回,安静一瞬,到底是否了这提议: “不行,二娘貌美,若是只有你们俩小娘子去,脾气软弱,少不得被人欺负。” “明日便由吕氏和另一个婆子去罢,轮换着去也算是公平。” 三娘应了声: “那我明日早早起床去知会她们” “唉!二姐,嘉妹,你们说赚银钱怎么会这么难呢?从前在母亲的庇佑下,似乎,也没觉得银钱很多。难道没有更容易些的法子吗?” 夜话闲聊似乎还在继续,可余幼嘉就当这话是放了个响: “赚钱一直都难,只无非是小难与大难的区别罢了。” 这一句话里三个难,前一个是困难的难,后面两个是劫难的难。 三娘委屈的答应一声,就听余幼嘉说道: “不过你要是愿意走捷径,也有法子” 身旁两人显然都竖起了耳朵,余幼嘉却是开口道: “你既属意白表哥,一定知道他为人如何,还有余家落魄时可有帮过余家,或平日里对你们如何” “你对我说说,我听听这人是否靠谱,若是可以,我想办法将你嫁给他,你便不用随着我们吃糠咽菜。” “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两声同时响起的娇喝炸响耳畔。 余幼嘉骤然被二娘推开,一头雾水,就听耳旁的三娘虽略带娇羞,却更加坚定道: “一家子在一起,怎么能算是吃糠咽菜?白表哥虽然是好人,可我才不愿意离开余家,离开你们呢!” 余幼嘉眉间一跳,又听那头的二娘已经擦了仅有的泪,用难得的冰冷语调,呵斥道: “白表哥?万万不可!” “原先我在门口时便要说的——他那白眼狼,一点配不上三妹!” 第四十七章 心中无男人,赚钱自然神 两人的话几乎只差瞬息。 落地之后,便骤然愣住,无声僵持着。 余幼嘉本就在两人中间,如今一左一右都是亲姐,也顾不上劝慰哪一个,索性一起揶揄: “两位姐姐的亲事,看来都不是很顺。” 这下可好,两人顾不得僵持,一左一右各自伸手,掐了余幼嘉胳膊一下,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你少说两句!” “你这破嘴,少说两句!” 余幼嘉老实了,三人的气氛也缓了。 余幼嘉清浅的笑了一声,随后将满是湿气与泪痕的手掌握紧,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窝下,懒散问道: “说说,那个什么劳什子白表哥,是怎么回事?” “二姐若不教三姐知道个清楚,只怕往后还生嫌隙。”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说出来,也不是多轻易的事儿。 况且三娘藏不住事儿,哪怕是在黑暗中,余幼嘉也清楚的听到了她逐渐紧张粗重的呼吸声。 二娘斟酌了几息,才咬牙道: “外祖有二子一女,年轻时兄妹感情都不错,只是母亲出嫁后便有了变数,大舅一直在白鹿书院教书,名声不显,关系依旧,而二舅则是出仕,在朝为官总有登门求事的时候。” “白表哥便是二舅的孩子,他年少习文不成,又转武,武道不行,便又将心思打在三娘身上。” “三娘心思单纯,从前不欲说,可事到如今,你都没想到余家落败之后,白钟山压根没有露面吗?” 余幼嘉有所了然,却又听三娘辩解道: “可,可白表哥分明只是在外游学抽不回身,他也是寄了些银钱给我的,不然咱们恐怕都撑不到周氏将咱们接回来。” “况且余家一朝倾颓,明哲保身有何不对?太子殿下甚至都没给咱们寄过银钱呢——” “三娘!!!” 余幼嘉厉声呵斥,三娘猛地一震,这才恍然大悟住了嘴。 沉寂的黑暗,浓稠而又冰冷,终究还是困住了二娘。 余幼嘉意图扰乱这一切,可她还没有所行动,便听二娘有些突兀,不顾一切般厉声道: “那白钟山先对我几次三番的示过好!” “我拒绝了他,后与太子定下婚事,他眼见无望,这才去寻你的!” 外头又是一声响雷。 凿凿切切的雨声自四面八方而来,狠狠撞击在草屋的四周。 余幼嘉突然抬头看了看屋顶,后才低下头,道: “我现在相信咱们是亲姐妹了。” “你们往后也别说我说话难听,你们其实也真不赖。” 三人流淌着一样的血脉。 只微微有一个差距,那就是余幼嘉能掌控那把名为言语的刀,而二娘和三娘,显然控制不住。 两人融在黑暗里,谁都不肯说话。 余幼嘉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们都躺下,外头大雨,走来走去也不方便,晚上咱们挤挤就是。” 两人颤抖的厉害,却谁都没躺下,余幼嘉一手一个将人按倒,然后躺在中间,开始摸索被子: “要按我的意思来说,莫说是什么表哥表妹不靠谱,就算是情爱,也都是不靠谱的。” “誓言只在相爱时作数,而情爱转瞬即逝,远没有恨来的浓烈,长久。” “我原先确实是想着若三娘心有所属的话,便让三娘脱离咱们这一家苦海” 余幼嘉笨拙的寻找着被子的宽边与窄边,寻的焦躁,一时连言语也笨拙了: “可如今一想,咱们又何苦要靠别人来脱离苦海呢?” “三娘,你今日是随我出去卖秋梨膏的,你瞧我做买卖的时候,威风不?” 三娘忍着鼻音,嗯了一声。 余幼嘉没太注重安慰,毕竟这种两人都伤害另一方,却又都委屈的情况,委实是比较棘手。 所以,她索性继续道: “那不就行了?” “往后我带着你们多赚些银钱,咱们便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莫说是什么白表哥,黑表哥,太子殿下,皇帝陛下你们想要什么男人,便能有什么男人。” 二娘被挤在内侧,一直沉默,此时倒是知道开口了: “我,我不要男人,我若不愿意嫁人嘉妹还愿意留我在家中吗?” 三娘闷声接话: “你不嫁人,我也不嫁人!” 两人的心思很简单,总以为要男人是嫁人,又想着如今家中所有人,都听嘉妹的话。 虽然还没有得到掌家印,可也只差那最后一步。 一个封心锁爱,想着只要嘉妹点头,往后一定能有她一口饭吃,一个想着姐姐不嫁人,她也不嫁人。 可奈何余幼嘉却总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多上一步,她在黑暗中又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畅然道: “愿不愿意,从不是我说了算。” “只要你们身板直,到何处都不用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况且” 余幼嘉平躺在床上,突然伸出手,朝一片虚无的黑暗中伸出手去,喃喃道: “等你们真的有银钱,有权势,对所有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时候,应该不会这么想了” 届时,男人,感情,微不足道的爱恨 都是金银财宝,以及权势的附属品。 “让你们心里没男人,不是让你们身边没男人啊” 一片沉寂之中,余幼嘉嘀咕完最后一句,沉沉睡去。 这困意来的突然,但是却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十分恐怖的梦—— 梦中,她们所住的房屋堪称富贵。 三娘似乎也更高,更明媚一些,正含羞带怯的拉着一个身高不过五尺,鼻歪眼斜,衣着褴褛的男人来到她面前,对她说: “嘉妹,这就是白表哥,他才不是什么穷小子呢!他和我保证过的,等他功成名就,就回来同我一起打理家业!” 梦中的余幼嘉麻木着一张脸,略带无语道: “打理谁的家业?不会是我的?” 三娘娇娇弱弱的嗯了一声,而那男人笑了,露出一口熏人的大黄牙。 余幼嘉没忍住,下意识伸手去摸刀,可刀摸了个空,她只能到处去找。 这不找不要紧,余光又瞥见二娘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抱在怀里,那男人张口就是: “二娘,我心悦你,不过得等我娶完长乐郡主再来娶你你,你且等我五十年。” 什么话! 什么话!!! 这小子把五十年当五十天呢?! 不对,五十天也不行啊! 余幼嘉气的浑身发抖,整个人都胸腔极其难受,险些喘不上气,好不容易摩挲到一硬物,整个人便奋力从床上挣扎了起来: “早说了别在茅厕里面找男人啊————” 歇斯底里的喊声惊动了门口早已醒来的两人。 两人似乎早已忘了昨夜的不快,没有臭脸,也没有言语相对,并肩站在檐下朝外看,安静而又美丽,见到余幼嘉醒来,还回头出声道: “嘉妹,你醒啦?今天竟雨过天晴了呢!” “诶?门口来人了似乎是上次来过的果农爷孙俩?” 第四十八章 雷公助我 果农? 李家爷孙? 余幼嘉动作麻利的披衣而起,问道: “雨停多久了?” 俩姐妹明显答不上来,还是二娘想了想,方才回话道: “我睡着时迷迷糊糊的听着声,许是后半夜停的。” 余幼嘉稍一停顿,暗道一声糟糕。 她几步迈出屋子,又出了庭院,果然瞧见一脸憔悴的李老爷子披着蓑衣,拉着一板车青梨站在院外,而车后,则站着哭红眼的果娃。 余幼嘉脚步再次一顿,打招呼道: “昨夜雨水打坏了多少果子?” 只能说,若敏锐是种天资,那余幼嘉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惹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本事—— 也算某种天资。 原本就在抽泣的果娃一下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 “咱们已经够惨了,你怎么一见面就,怎么就” 李老爷子脸上有些尴尬,捂了孙子的嘴: “如今是晚秋,挂枝的果子多,最怕雨水。” “昨夜的雨太大,其他果农家多少抢救回来一些,咱们家只有我们爷孙俩,我又惦记着果娃他爹是大雨天路滑摔下山没的,也不敢让果娃出去犯险,所以这一晚上家中的果园着实是被雨水打坏了不少” “后半夜雨停后,咱爷孙俩实在没忍住,怕好果子都被雨打完了,这才去摘了一车梨子送出来” “小娘子,你家中还要买梨吗?还算八文钱一市斤给你。” 余幼嘉的视线下意识落到满车青梨上,出乎她的预料,昨夜那么大的风雨,李老爷子与果娃去收梨,却仍没有摘被雨水打伤的梨,卖可怜找借口,让她收下这一车梨子。 而是都采摘的新鲜好梨,板车上的梨子个头是个儿顶个儿的大,甚至比那日集市上的青梨还要黄上不少。 显然,这是一对哪怕吃亏,做生意也诚心的爷孙俩。 余幼嘉若有所思,李老爷子眼见她看梨,却是会错了意,当即搓着手赔笑道: “原也是想着能不能碰碰运气,若是不收,也是应当的,毕竟你们两日前才收了六十斤的梨子,吃不完也是白费了。” “我们只是过路问问,小姑娘随便拿几个吃罢,不要钱。” 余幼嘉自然不会白占他人便宜,随意挥了挥手道: “一码事归一码事,梨子我们是收的,只是要问问,你家果林中的果子究竟被雨水打的如何?着急卖吗?若是自己去摘,能否便宜些?” 李老爷子明显吃了一惊,连果娃都一下瞪圆了眼睛看余幼嘉。 一老一少呆愣几息,李老爷子方才斟酌道: “昨夜风大雨大,雷公凶猛的很,打落的果约摸得有几百斤,不过挂枝的果子却仍留有一些。” “老头子也不瞒你,这几天白天天热,夜晚却冷,这天最容易出现像昨夜的秋雷雨,白天看似好天,到了晚间便刮风打雷下雨,恨不得连人都卷走。” “咱爷孙俩今日之所以掏了最好的梨子出来,便是因为害怕今夜也会有秋雷雨,好的果子若是不卖,雨水再一打,便也成了坏的” “若你当真愿意雇人去抢收,那果子便按照五文钱不,四文钱一斤卖给你。” 开口直接腰斩,显然,李老爷子也是下了狠心。 余幼嘉只斟酌一瞬,便道: “好,将梨子卸下来,我去点人帮忙。” 果娃当即大喜: “真的?你真肯帮忙摘果子?上门收果?” 那语气,活像是出门被银钱砸了个正着一般。 这应当给一句准话的,可余幼嘉没回话。 毕竟她也怕自己一开口,自己的语气也像是活像被银钱砸个正着一般。 他们觉得亏一半能卖出自己是赚,而她亦觉得自己能买到折价一半的果子也是赚。 两方都觉得自己赚,那还什么好说的? 赚就完事儿了! 余幼嘉脚步极快的回屋,放弃了今早摆摊的想法,改为下午进城,这下,便从家中抽掉了所有能帮上忙的女眷们—— 吕氏周氏洪氏,两位婆子,二娘三娘四娘 连上她,足足九人。 而之所以如此安排的缘由也简单。 吕氏周氏两人无论留谁,都给家中剩下的人添堵。 两位婆子多少熟悉些民间活计,懂的更多些,不能不去。 而二娘三娘四娘,三人中若留下一个,照顾白氏与熬药倒不会不尽心,可又得照顾二房家中仍在养病的五郎,有些事儿到底是不好让她们去的。 算来算去,只有黄氏,做事麻利,能照顾自己的孩子,又与婆母妯娌亲厚。 如此,便也只能留她。 余幼嘉稳稳当当的吩咐人烧饭用饭,出门前将袖口裤脚扎进衣服里,好容色的女眷切记遮头挡面 一通交代下去,女眷们麻利的干完,门口爷孙俩卸梨的动作也堪堪做完。 余幼嘉带着一大家女眷浩浩荡荡推着旧板车出门时,还吓了果娃一跳。 果娃有些傻眼: “阿,阿姐,你不去雇人采摘果子吗?” 这里虽然人多,可到底都是女眷,这干的活计能多吗? 余幼嘉扫一眼就知道这混小子在想什么,不轻不重的往对方头顶拍了一下: “多的是厉害的女子,你若是这样小瞧咱们,不必等以后,你如今就要吃大亏。” 已经被欺负好几次的果娃瘪了瘪嘴,当即便不敢大声说话了: “我又没说你们不厉害” 对,他又没说出口,怎么能算是小瞧呢? 回应他小心思的,是余幼嘉好不留手的又一下拍头。 果娃这回可算是彻底服气了,憋着嘴就跑到了爷爷身边: “阿爷!” 李老爷子倒没对余幼嘉拉出一帮女眷来有什么意见,只是又乐呵呵的推着板车往自家的方向走: “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做就要更敢认来,别哭了,咱们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山林里走去。 余幼嘉一边走,一边不动神色的记着路线,估量着自家到李老爷子果林的距离。 有些出乎她预料的是—— 这段路,只走了不到半时辰的功夫,便到了一座山的山脚下,而近了山脚,便是李家的果林。 要知道,她们家离城门口最少也得走上半个多时辰。 难怪俗话说望山不知远近 谁能想到周氏寻的房屋,居然到山边比进城还近? 余幼嘉下意识看了一眼跟在大部队后头的周氏,周氏感受到视线,则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死死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余幼嘉:“” 行,看来上一次震慑的效果还是比较好的。 心里如是想着,最前头的李老爷子停了下来,遥遥指向不远处的两座石屋: “石屋是咱们爷孙俩的家,那儿便是咱家果园。” “咱们这几座山都是面熟的乡里乡亲,除却最外面防野兽的栅栏,各自的果林是不分单独安栅栏的,只会在各自果林的边界处用到刻个标记,若是又看到连排的标记,切记不要走过去摘了别人的。” 余幼嘉微微颔首,正准备招呼人往林子里进,不要乱跑,更不要掉队,耳边便传来一声惊呼: “昨夜竟被打落了那么多果子?” 余幼嘉循声望去,就见满地的雨水之中有不少昨夜刚刚被打落的果子。 不单单有梨,还有李老爷子先前提过还剩下一些的柑橘,以及桃子。 每个果子上或多或少深深浅浅都带着一些伤,又沾了泥土,与雨水,着实是磕碜的厉害。 可却也能清楚看出没有腐烂,而是被雨水打落后磕碰所至的伤。 余幼嘉略一挑眉,弯腰从泥地里捞出了一个外表尚且还算完好的橘子,剥了皮,就往自己嘴里送—— “阿姐!” 果娃虽然有些不喜欢余幼嘉说话,可到底有些不忍心她吃地上的果子: “你要吃就吃咱们树上的罢,差不了那几个果子。” 余幼嘉微微感受了一下嘴里的甜酸味,微微摇头,而后笑着问道: “李老爷子,你这些掉落在地上的次果卖吗?” 第四十九章 意外之喜 “买这些烂果?” 李老爷子一愣,环顾四周,旋即连连摇头,用难得的坚定语气道: “不行!” “这些烂果子怎么能卖人呢?” “你莫不是想将这些烂果子收去倒手卖给养猪户?这些果子掉在地上,沾了土气,待明日便会发烂,莫说是猪吃了拉肚子,人吃了只怕也要生病!” “小娘子要是早说你是为了这些烂果来的,我才不带你们来哩!” 李老爷子的反应很大,可没人觉得特别意外。 果娃就记着这几座山头时常会闹的事儿—— 果农并不是时时都能卖出精心栽培的果子,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场灾,几场旱,几场雨,致使果子难看,难吃,卖不出去,挂在枝头生烂。 烂果值不上价,却远比平日里那些给猪吃的泔水或苞米甜,更受畜生喜欢。 于是,每年总有些时候,便会有养猪户推车来山里收烂果。 几十文钱收一大车,养猪户自觉占到了便宜,比去城中酒楼收泔水还划算,果农也觉得自家果子没有浪费。 可糟糕就糟糕在—— 那些果子,不知挂了多久枝头,又烂了多少 若是烂的厉害的果子被猪吃了,那猪往往就会生大病! 每年都有养猪户来收烂果,可每年也都有养猪户来闹事,要果农赔猪被果子吃死的银钱 果娃虽然年纪不大,可这事儿,却是看过许多回了! 果娃瘪了瘪嘴,没忍住: “枝头的果子够你们吃的,别在意地上的了。” “咱们咱们可经不起别人讹钱” 这话越说越小声,显然是有些怕余幼嘉。 只是余幼嘉这回却没有欺负小孩,只是将手中吃了几瓣的柑橘递给了李老爷子,道: “我刚刚许是没有说清楚,不是要收地上的烂果,而是要收雨水打伤,或掉落在地,却压根没有受伤的次果。” “这些不是长久挂枝头发霉变质的果子,只要收的及时,清洗的及时,用盐水浸泡的及时或像是我手中这甚至不需要清洗的柑橘,这些只要掰开,内里其实全是好的。” 余幼嘉又弯了弯腰,捡起附近果树下一个沾染泥土的果子,一擦,这才发现这是个桃子。 她顺手在地上的坑洼处洗了洗果,随后站起身,走向面露疑惑的李老爷子,展示了一下手上的伤桃: “老爷子,你仔细看,这桃上的伤,究竟是像久放之后发霉烂果的桃,还是像你平日里拉桃去集市上卖时,路上磕碰所伤的桃?” 这两种,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果子! 前者有吃死人的风险,而后者只要剔除伤处,再由盐水浸泡,再大火熬煮,外人所嫌弃的果子,在余幼嘉这里,影响几乎为零! 眼见李老爷子面上有了明显的变化,余幼嘉索性趁热打铁,道: “李老爷子,您有心不想害人害己,我理解,可和果子打交道那么多年,您应当能分辨两者的差距,也更能知道一些果子何种程度算作腐坏。” “实不相瞒,我家祖上有大厨,有不少好食谱,也有不少可以将果子入药的法子。” “这些次果要是给旁人,或许只能兜兜转转放烂之后喂猪,可对我来说,只要及时烹调,就是难得的东西,能赚些辛苦钱,不会有吃坏的风险,更不会回来找您闹事。” “咱也自己捡,一斤按两文钱算,您也能多一笔银钱给果娃添置些东西,您看如何?” 什么大厨,食谱,入药,那都是余幼嘉信口胡说的。 这事儿听在周氏的耳朵里,便是余家人不知何时带了秘方过来,只教会给了余幼嘉。 听在余家人的耳朵里,便是周氏母家开药铺,当真有什么好东西传了下来。 而女眷们早已知道余幼嘉能将梨子熬膏熬糖,面上自然多了几分从容。 如此一来,这就又震住了李家两爷孙。 李老爷子看着面露笃信与骄傲的一众女眷,脑子中又满是是余幼嘉刚刚说的最后一句话‘给果娃添置些东西’。 这句之前,其实余幼嘉说的都是废话,可她却也知道,这一句,足够击中李老爷子的死穴。 干瘦的老汉又低下头,看了看依靠在自己身侧,正在眨巴双眼,裤子遮不住脚腕的果娃,到底是松了口风: “那老头子看着你们捡果,你们只许捡那些没有腐坏的次果,不要捡烂果。” “老头子往后若知道你们家做生意不地道,或有人吃了你家的东西后生病,或是没了老头子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爷孙俩不但不认赔,还会去官府报官抓你们!” “好!” 余幼嘉答应的十分爽快,得了信儿立马吩咐女眷们开干: “快去捡那些只被砸伤,却没有腐坏的果子,动作轻些,再尽可能快些!”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那一瞬,早已等候许久的女眷们当即挎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藤筐和木桶利索钻进了果林里。 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样的装扮,麻绳扎粗布袖口,头巾裹发髻,勾人的果树枝子抽在手臂上也不停手。 最前头的吕氏与周氏弯腰捡起滚在草窝里的青梨,动作轻巧的将带泥的果子放进筐底。 后头跟着的二娘三娘四娘,虽然手脚不算麻利,可却一点儿不嫌弃满是泥污的地上脏,每个人的手指都翻得飞快,青皮的、裂口的山桃一把把往筐里塞,碎叶与泥点子沾在袖口也顾不上擦。 穿灰布衫的两个婆子则是蹲在沟渠边,捡拾陷在湿泥里的柑橘。 她们俩人果真更懂余幼嘉刚刚在说什么,所以更加认真。 每每摸出一个带泥的果子,便要往袖口上一蹭,确定橘皮都完好无损,这才会码进竹篓。 余幼嘉与李老爷子拖着板车来回检查运果,不多时板车上摞起八筐湿漉漉的果子。 余幼嘉擦了擦满头的汗水: “老爷子,我带个人先将这里的果子送回去一趟,等会儿回来罢。” 家中只有一辆当初推白氏回来的破板车,李老爷子也只有一辆平日里卖果子的独轮车,这里的果子比预想的多很多,余幼嘉又十分担心会如李老爷子说的一样,今夜又遇秋雷雨。 思来想去,也只能让一个人回去先支炉灶,而后等果子送来,慢慢熬煮,在天黑之前尽量将一切事情做完。 余幼嘉的打算向来不会错,可架不住恰在此时,李老爷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小娘子,你既有酿果制药的食谱秘法,草龙珠你可用的上?” “那些草龙珠唉!也是我儿子从北地带回来的,一家子当初还说那东西精细,特地种在了家后面的院子里,还搭了个棚,可那东西的味道着实是一言难尽!” “若你要,我便留着,若不要,也顾不上到不到年底了,昨夜棚子破了洞,就直接砍掉。” 余幼嘉对果子倒是没什么抵抗之心,只是她着实是有些不解: “草龙珠是什么?” 这名字着实是陌生,余幼嘉上次听到时便想问,可架不住当时梨子大过天,一时便也没问出口,如今倒好,也算是遇见个机会。 李老爷子没意外,也没犹豫,径直引着余幼嘉又走了段路,站在了石屋后的栅栏外,遥遥指道: “瞧,那就是。” 余幼嘉顺着那只干枯手指看过去,整个人只觉得脑袋一炸,一下子被滔天的惊喜震的体无完肤,难得失态道: “葡萄?!” “草龙珠,是葡萄?!” 第五十章 酸涩苦意 葡萄此物,在酿造业的大名,真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除却常见的葡萄干,葡萄汁,大到鼎鼎有名的葡萄酒。 甚至是不常为人所知的葡萄醋,甚至连葡萄籽都能被发酵制成葡萄醋,用来做调味品。 可以说,葡萄这东西,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部都是宝。 不过纵使是余幼嘉,也是第一次知道,葡萄居然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草龙珠 草龙珠好草龙珠好啊! 余幼嘉想吃的,就是这颗【龙珠】! “买。” 余幼嘉定了定神,在身旁李老爷子诧异的视线中,努力压下唇边的弧度: “我要买下这里所有的草龙珠。” “若是你们不想继续种这种果子,想挖掉改种,那我也愿意出钱,买下剩下的秧苗种苗。” 李老爷子根本没听懂什么‘扑啊桃啊’之类的言语,不过关乎果子与买卖的事儿,倒是听懂了。 老爷子虽也是穷苦人家,一人拉扯着孙辈,也想赚钱,但自觉知道什么钱该赚什么钱不该赚,当即又瞄补了一句: “别怪老头子多嘴,这草龙珠少见不假,可不好吃。” “要不先尝尝,再下决定。” 酸,涩,略带苦味。 无果香,更不似普通果子长成之后带红,挂熟。 早在儿子还在世的时候,他便问过,可儿子却也对这本在北地甜香无比的果子在南地苦涩难言的事儿摸不着头脑。 父子俩一通商量,合计着约摸是刚刚种下,如梅子等果子一般,头年结的果就是会偏小,质地偏硬,口感酸涩。 于是,父子俩便也没有放弃,好生施肥浇水伺候着。 哪里想得到,一年一茬,一茬比一茬黑,但是味道却还是那样! 这东西也亏得是李家人知道花了多少心思,不然拿到外面去,只怕要认作是什么乡野草丛里不知名的野果,哪里能卖的上价! 这东西吃个稀奇或许还有点儿说法,可全部都收走,这不就是害人吗? 余幼嘉倒也真没客气,伸手接过李老爷子递过来的一小串葡萄,从最底下,本应最甜的位置开始品尝 汁水入喉,煞人心肠。 许是因为早上做的活计太多,她那点儿早膳早早就已经消化完的缘故,这一口下去,余幼嘉身体本能开始颤抖,胃汁翻涌,恍惚间好似想起了多年前周氏成日在外玩乐时的时光。 那时候家中还有几个仆人,可多是恶仆,拿钱办事,阿谀奉承,看人下菜碟,眼见亲娘都对余幼嘉不好,便几次三番不肯给她吃饭 肚子饿到极致时,便只能喝水。 水混杂着眼泪流入口中的时候,便也是这样的 苦。 没错,就是那样程度的酸,涩,苦。 甚至品味的人,会被这一口怪味偷袭到脑子甚至都会有些不清醒。 不过余幼嘉却慢慢咀嚼着满口的酸涩味,而后,一口咽了下去。 李老爷子在旁亲眼见到了这一幕,难免有些目瞪口呆: “小娘子?” 说实话,他为了卖掉这果子,也常将这果子送给其他人,品味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可这八十人里,吃了这怪模怪样的草龙珠,能不吐出来的一个都没有! 不 这倒也不对。 现在,居然也是有一个了。 老人总说口味不同,难不成,人与人之间的口味,当真差距到如此程度? 余幼嘉咽干净口中的怪味,方才露出了一个在李老爷子眼中看来有些颇为怪异的笑: “买,还是要买不必劝我。” 毕竟余幼嘉在葡萄入口的那一瞬,便明白了一件事—— 葡萄,她是势必要拿下的。 这东西酸涩不假,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或许是一文不值也不假。 可对她来说,却比口味香甜的葡萄还要好上百倍! 毕竟她的脑子里可比现世多了一段记忆,而那段记忆中,又有一个十分有用的常识。 那便是,酸葡萄比甜葡萄更适合酿酒! 甜葡萄鲜吃好吃,做成果脯也好吃,但世上果子那么多,未必就没有和葡萄能比较一二,或干脆就胜过葡萄的! 但酸葡萄酿酒,那便是独一无二的! 在不加酒,直接泡成果酒的情况下,其他果子基本不具备成酒的资质。 可葡萄表皮的白霜,却可带动葡萄直接发酵成酒。 而在葡萄自己本身就有成酒的优势下,葡萄的酸度,又是一个决胜的关键! 葡萄的酸度会影响酒的口感和品质。 酸度越高,葡萄酒通常会更加清爽和干燥。 前世中余幼嘉品味过不少葡萄酒品种,而其中,如赤霞珠和雷司令等,就以酸度较高而闻名。 一时的甜,难窥见往后。 酸涩与苦,同样能酿造出无与伦比的珍宝。 余幼嘉下的决心,没有人能够更改,甚至由于这个决定,她干活的动作甚至还麻利了不少,不过半日的功夫,八车次果,两车鲜果,尽数码放到了家中。 余幼嘉干脆利落的分出两人去继续摆摊,而后,便是紧锣密鼓的熬煮。 院子里支起从邻里处临时借来的五口陶缸大的铁锅。 李婆子抱来晒干的荆条枝,火舌刚舔上锅底,几个媳妇便抬着满筐果子往水槽倒。 青梨在粗竹筛里来回晃,砂粒顺着篦缝往下漏,黄泥浆落地,冲出一道道的沟痕。 三娘蹲在条凳前磨刀,二娘与四娘则是各自手持一把小刀,刀刃往裂口的桃子上一旋,桃核便滚进脚边的木桶。 黄氏与洪氏则是手指翻得飞快给柑橘剥皮,橘皮摞成小山,白络成堆,粘满围裙。 周氏则是负责把果肉切成块,滑溜溜的果肉在砧板上滚过,那个本就少了一条腿的桌子被震得条凳直晃。 头锅梨肉下了油亮的铁锅,余幼嘉片刻不得闲的来回穿梭在几个大锅之间,攥着长木勺搅,糖霜落进滚水里溅起褐沫,将她的袖口染成深褐色。 升腾的烟气熏得人眯眼,余幼嘉一一下入能散表寒的药草,木勺刮过锅底的嘎吱声混着柴火噼啪响。 直到片刻之后,烈火烹灶,水分熬干,她舀起一勺对着日头瞧,稠浆拉出半透明的丝,方才高喊一声: “梨膏都好了!” 此声一出,立马有早已等候好的陶钵递上,五锅的梨膏立马被拆分成数十罐,一一被摆在条案上撇沫,晾干,切块。 四娘年轻,手脚较为笨拙,眼瞧着那边的梨膏已好,自己这头还没弄完桃子,当即急道: “嘉姐,我们马上就能把这些桃弄好,你若累了,就先休息一下” “等会儿这里我们来就行,也是熬梨膏一样熬桃膏,可对?” 事实证明,哪怕是肯干活的人,遇见一个更肯干活的当家人,也会觉得累。 余幼嘉转头,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头大汗,又看了一眼天色,到底还是开口道: “不对,梨子是用来熬梨膏的,不过桃子和柑橘,却不是用来做一样的东西。” “你们可以先休息一下。” “等休息完,我教你们如何熬果酱与做罐头。” 不,不熬膏? 果酱?罐头? 那又是什么? 第五十一章 桃子果酱 “盐巴,饴糖,糙米” “盐巴,饴糖,糙米” 进城的泥道上,张三反复嘀咕着这几句话,死死捏着手里的捕兽笼,凭着胸腔里的一股劲儿,闷头往前冲去。 媳妇交代的事儿不能忘,多嘀咕几句总没有错。 可越嘀咕,这心里头就越发不是滋味。 前夜一场大雨,别家或许多多少少有些漏水,可大抵都没事,偏生他们家,被山上冲下来的泥水冲垮了半间屋子,不少东西都遭了殃。 家中这些年本就赚不了多少银钱,这一遭殃,不知又得搭进去多少银钱! 他和媳妇是来回商量了许多回,这才准备将家中的积蓄都拿了,再进一趟城,买上这必不可少的三件东西。 糙米没啥好说的,就是饭,饿不死。 盐巴不能少,不然嘴里没个滋味,不仅没有精神干活,还容易大脖子。 至于糖,自然也不必说。 虽每家每户里,糖都算精细物件,最便宜的饴糖也要几十文一两。 可论最简单,最快的补身体法子,还是得靠糖。 普通人家成日劳作,身累疲乏,搞点儿糖,用水化了,喝上一碗,往往很快就能恢复力 算来算去,旁的能省的都省了,这三样却是总归不能少的。 可,可哪里来的银钱! 莫说他们只是普通老百姓,哪怕是家中有些余钱的人家,谁又能受得了城中如今的物价!? 那些贪官奸商,为何还不死?! 难道就没有做生意公道些的商贩吗? 想到此处,张三便胸口闷的厉害,不过这回他倒是没想咳嗽,毕竟上次从城门口那小娘子处买的药糖着实是不错,他光是捡自家娃娃不喝的糖水喝,都喝了个八九分好。 对了,那小娘子! 张三眼前一亮,拖着捕兽笼的步子突然就轻快起来—— 那小娘子收猎物的价公道的很,做买卖不仅热心还很诚心,趁着昨夜这抓到的四五只田鼠还没死,说不定能换个好价! 到时候,喝上几碗一文钱的水,再问问小娘子城中有没有价格稍稍公道些的商贩,这不就成了吗?! 思及此处,张三脚下越发更快了一些。 可这回,快要到城门口的时候,他,又是呆住了—— 城门口乌央乌央的人,人多却不显拥挤与杂乱,而是都规规矩矩的排成一条长龙,竟然排出了离城门口百米开外的距离! 而最前头,两日前潦草的卖水摊位已经支了个棚子,还有模有样的添了三个旧桌与十数条长椅,显然更有了些买卖架势。 这,这小娘子的卖水生意,如今这么好!? 他来时天色就已经大亮,如今正是晌午,太阳晒的厉害,真要老老实实按照规矩排队,可不得排到天黑去? 张三踌躇了几息,架不住手中竹笼里的田鼠吱哇乱叫,到底是昧着良心,凭着两日前余幼嘉的嘱咐,厚着脸皮往摊位的最前头走去。 这一路上收获多少鄙夷的目光,自然不必说,张三脸色也臊的厉害,不过这份害臊,却是很快就被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他走近才发现,这回待在摊位上喝水的人并不多,或者说,远没有上次多。 翘首以盼,苦等着排队的客人们,大部分都自己捧着罐子而来,站在摊位前排队。 张三仗着自己耳力好,一个劲儿的凑近,果然听到了些许东西: “这是你要的一斤果酱,用的您自家的罐子,所以收你十文钱。” “咱们做生意最讲诚信与规矩,虽您站在刚刚那人后边,应该早已听到了我的嘱咐,但我还是得再讲一遍——这东西毕竟是果子熬的,不似蔗糖饴糖一般能久放,打开后二十天之内必须得吃完。” “您这份拿回去,若是家中也有小罐,便像咱们一样用小罐分装,再用竹叶黄泥封口,放在地窖阴凉处,或是井下,便能放一百二十天左右。” 絮絮叨叨的一通交代,张三听得新奇,可那些排队的人却明显有些着急上火,后头不断响起声响—— ‘小娘子,咱们知道了,快卖罢,一早上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一斤十文钱的甜酱,吃死了咱们都不能带怪你的!’ ‘哎呀,小娘子,我儿子真的等不住了,直哭呢!能让我先买吗?’ 杂乱声中,为首那干练的小娘子问过前面问候的人,随即招手,将那带孩子的妇人叫上了前。 小娘子本是一副好容貌,和颜悦色的时候,更是说不出的好看: “这位阿婶,你买些什么?” 那妇人便答: “来两筒各半斤的果酱,十五文,对?” 小娘子好脾气的唤了一声三娘,很快就有俩被竹黄泥封的严严实实的竹筒被递到了妇人面前: “对,没有自带罐子的话,用咱们的竹筒,便是十五文一市斤果酱。” 妇人接过果酱,那小娘子便笑吟吟的说上一句吉利话: “承您关照,若是东西好,下次再来。” 这生意做的,谁心里头能不舒服? 当真是有些说法! 张三略略有些咋舌,眼见生意着实是好,原地踌躇几息,到底是没敢上前。 不过好在那好说话的小娘子不多时就认出了他: “张叔,是?” 张三一惊,旋即大喜,连连点头,举起手里的捕兽笼道: “对对对,小娘子,你上次说有猎物先给你送,我昨夜抓到几只田鼠,你看看,有想要吗?” 余幼嘉对能打牙祭的东西一向来者不拒,当即点头道: “好,客人做生意诚信,我也不讨价还价,怎么卖直接说,我直接付钱。” 张三老脸又是一红,到底是没狠下心按照原先想的一般多要银钱,而是犹豫着问道: “小娘子,你今日买的那【果酱】,又是什么东西?” 这么多人排队都要买,而且自带罐子还只要十文钱一斤,听着可真是实惠 余幼嘉扫了一眼对方风尘仆仆而来的模样,当即明白了些许,她吩咐三娘去前头帮忙,自己则是取出一片竹叶,又取出一个竹勺,再从明显满是果酱的坛子里一沾一点,旋即将裹有果酱的竹叶递给了张三。 张三一脸疑惑的接过竹叶,便见竹叶上一团晶莹剔透,散发着果香的果酱安安静静的窝在上头,那大颗大颗的果酱混杂在琥珀色的蜜糖之中。 只一眼,便教人食指大动。 张三心头颤了一下,便听余幼嘉说道: “是自家做出来的小东西。” “世人多半只知盐必不可少,官家也只将盐铁官营,却少有人知道糖的好处。” “糖不仅是能吃一个甜味,能令心里舒畅,对补身体补力气,也是极好的,疲劳乏力时吃上一些糖,也能帮人尽快恢复。” “咱们家贫,想买糖,可城中物价这么贵,粮食发的饴糖,与甘蔗熬的蔗糖又被大商贩垄断,肯定是买不起的。不过巧就巧在咱们有邻里因家事刚好要出一批便宜的果子,虽然空口吃不怎么样,但熬煮后,内里的甜味就上来了,刚巧能替代一些糖的用处,咱们便心动买了下来,熬得多了,便想着拿出来卖一些。” “虽然这东西久放会坏,且不似蔗糖能加在饭菜里增添滋味,不过平常人家买糖,想必也是不舍得加在饭菜里的,多是送礼,或给家中病患熬点儿糖水如此,果酱是刚好够用的,且还能吃个果香味。” “您尝个味道,若是觉得可以,我给客人你装上一点儿,不要钱——诶?” 余幼嘉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半晌才疑惑道: “叔,你哭啥?” 第五十二章 了却心事 “小娘子” 张三闻言,立马有些慌张的捂住了自己发红的眼睛。 可眼睛捂住了,略有些哽咽的声音却是掩藏不住的: “小娘子,你可真是宅心仁厚啊!” 城中的物价都涨成什么样儿了! 每个商贩,恨不得直接拿着刀站在店铺门口,有人来,恨不得就往人身上来一刀,直接从人的兜里抢钱! 只有小娘子,自家买不上糖,想出办法自己熬了些甜果酱,还想着便宜卖出去造福他人 这么不能算是宅心仁厚! 张三的言语诚恳,倒是直接让余幼嘉有了些许沉默。 余幼嘉:“” 怎么又绕回‘宅心仁厚’的话头来了??? 一斤次果两文钱,虽然算上人工,但卖十文也着实是有不小的赚头。 这算什么? 这算哪怕黑心,但没有其他人黑心,她便是好人? 这么一想,倒是直接把余幼嘉整笑了,不过好在她自制力惊人,一下便将略微有讥讽的笑给收了起来: “不必如此,我送阿叔两筒便是。” 世道不好,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虽然觉得有些可笑,可她又有什么资格笑呢? 张三闻言连连摆手: “不必不必,哪能白耀小娘子的东西。” “我这儿有田鼠,用这里的田鼠来换罢。” 余幼嘉这回是真的笑了: “若是没有常吃甜食,买上一斤果酱,就能吃大半个月。” “一斤果酱十文钱,阿叔你这儿一只田鼠怎么不比一斤果酱贵?哪能换给我?” “不必推脱,我也不是占便宜的人,我信阿叔也不是,咱们就正常做生意,该多少钱你的,该多少钱我的,这样谁都不吃亏。” 这话又是说到了张三的心坎里去,只是他开口时,多少还是有点犹豫: “可,可是我家离这儿比较远,而且难得这果酱如此实惠,若是往后不卖或是没了” 这意思,显然就是想一次多买一些。 余幼嘉闻言,耐心解释道: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是果酱熬好后,最多只能放上小半年,买再多回去,没吃完,或者没存放好,很快也会坏。” “咱虽然也做些小生意,能算半个生意人,但什么钱能赚,什么钱不能赚,也是一清二楚的。我今日卖给阿叔再多,这东西要是坏了,那不也就是浪费了吗?” “不如这样,阿叔先拿上一两斤吃着,今日其实也有人问往后还卖不卖这果酱,我们家里先商量一下,算算成本,若是不太亏钱,这生意,往后自然还能有,阿叔也不用担心往后来买买不到” 言及此处,余幼嘉又指了指今早刚刚搭建的棚子: “往后,咱们应该都是在此处做生意的。” 这话说的着实是妥帖,张三心中当下大定,连声说了一连串的好,方才想起来将装有五只田鼠的竹笼放在棚铺的边角处,搓着手道: “最多能放小半年那,便给我来三斤果酱罢,我常在山野间奔走,最缺一把子力气,家中有个地窖,也有地方放。” “至于这几只田鼠,小娘子小娘子按照每只二十文给我就行。” 在一尾草鱼都要三十文的如今,一只肥硕的田鼠只要二十文,那也着实是交情使然,划算的紧。 余幼嘉没有犹豫,当即当着对方的面点了五十五文铜板递了过去。 张三接过六个竹筒,可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当即松了一口气,转身千恩万谢的走了。 余幼嘉目送对方离开,这才回身,走到三娘身后,问道: “三娘,今日买的是田鼠,你不能把田鼠也搬到床上罢?” 三娘忙的目不转睛,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余幼嘉的动静,如今听到自家妹妹说话,便是一头雾水,转头询问道: “什么田田鼠?!” 三娘顺着余幼嘉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几只油光发亮,瞪着小眼睛的田鼠,顿时急了: “那不就是老鼠吗!怎么可能放在床上!” 余幼嘉安心了,只是这心还没放在肚子里,便又听三娘喊道: “你,你不许吃这个!” 可恶! 太好看的不许吃,太难看的也不许吃! 那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拿来打牙祭!? 余幼嘉心中嘀咕一声,旋即捧上早已准备好的陶罐与包裹,假装没有听见似的转身就跑: “我进城寻信客将信寄出去,晚些回来!” 三娘急的要命,可又不能离开,只得大喊: “晚些回来也不能吃老鼠!” “吃坏了可怎么办?!” 余幼嘉一溜烟的疾跑,将三姐与旁观者的视线甩在脑后,堪堪进了城门口,这才慢下来。 城中物价涨得快,用工也涨了些许,她寻了个靠谱的信客,好说歹说,花了二两四钱,这才让对方收下了信和包裹。 不过好在,对方是崇安县人,家眷皆在此处,口碑也不错,答应一个月之内一定回返,也算是有个准信。 做完了这件事,余幼嘉这才一边逛,一边晃荡到了春和堂前。 春和堂仍然没有开门,不过余幼嘉自小常来,自然知道周家在何处,索性又去了距离药铺不远的周家。 周家的大门口与她原先想的有些不一样,既没开,也没关,只是虚虚掩着。 于是,余幼嘉只得站着犹豫了几息,准备想出个替补的方案来,可还没等她想出来,门内便钻出一人来。 余幼嘉正在走神,抬眼一瞧,两人皆是有点愣住。 那人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长手长脚,眉目清秀,明显一副下人打扮,疑惑喊道: “你是少东家的表妹?” 余幼嘉略一点头,想起来这有一面之缘的人是谁: “你是上次随表哥去城外给咱送粮食的小哥?” 来人也是点头,极为克制的打量了她几眼,方才说道: “小娘子您叫我小九就行。” “我们少东家如今去州府采购药材,还没回来,夫人今日去扫铺,也不在家,恐怕您今天是空跑了。” 所谓扫铺,就是一句做生意人的俗语。 意思为,去别人家扫尾一些较为低价的货回来。 这理由,是十分妥帖的。 小九说这话时,面色不变,心中却暗暗为自己的小脑筋叫了声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余幼嘉既不失望,也没生气,反而像是长出了一口气的模样,道: “那就好,那就好。” 那就好? 奇怪,不是来打秋风的吗? 怎的主人家不在,打不了秋风,还看起来挺开心的? 小九百思不得其解,余幼嘉却没犹豫,径直将捏在手心许久的一个小钱袋递给了对方: “我今日来其实就是送些东西,再说几句话,原先还想着若是见了舅母与表哥,瞧见我如今的模样,少不得要心疼不舍,反倒是都不在的话,我比较自在一些。” “咱们家如今找了一点儿小生意做,也赚了一些银钱,虽然日子还不算太好,可也不算难过,上次表哥送的粮食钱还没给,如今赚了银钱,却是不好再拖欠的。” 小九面露震惊,一时不察,便下意识接过了钱袋。 他定了定神,这才堪堪发现,原来自家少爷这位‘表妹’并不是空手来的,背后叮叮当当挂着好几个竹筒,甚至怀中还抱着一个 他动了动喉头,刚要说这事儿自己做不了主,便又被余幼嘉塞了个陶罐: “这就是咱们家如今做的生意,用梨加一些润喉的草药,熬镇咳润喉祛痰的梨膏糖,你带回去给舅母和表哥尝尝罢。” “哦,还有!这是桃子熬的果酱,甜甜的,比较下饭这个东西不似秋梨膏,开封了之后不能久放,切记要早点儿吃完,不吃完就放在阴凉处。” 劈头盖脸的一通交代,小九被砸的头晕眼花,回过神来时,余幼嘉已经挥手离去,脚步轻快,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 小九抱着一大堆东西在门口处呆愣了半晌,良久,才呢喃道: “那么破落的小院,竟也有如此有气节的小娘子?” “这还真是怪事一件。” 身后的小嘀咕,余幼嘉自然是不可能听见的。 她记挂着摊位,所以一溜烟的穿过街巷,少少买了几样东西后,便直奔城门口。 可万万没想到,还没出城,就被一连串嘈杂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真晦气!怎么进城门也要银钱?!” “特娘的,这群当官的不得好死!” “我住在城外,每天都得来回进城三四趟送菜,这可怎么办!?” 第五十三章 夜间算账 “十文百文一两” “三两五两二十两” “这里的钱,需得扣除一部分—— 两次买梨一两三钱,买次果共花费九百三十六文,买鲜草药共花费两百二十文,买锅,糖砖,陶瓮,陶罐,棉花布条等杂项共计三两三钱六十五文,按市价还周家买米面菜种的银钱二两六钱,诊费与药钱共计五百二十文” 熟悉的小屋内,虽是人挤人站着,却只有隐约的雷声,以及三娘细细数银钱报账的声音。 余幼嘉翘着腿,十分没坐相的坐着,面无表情的沉思。 二娘与三娘两人齐心协力,一人仔仔细细将银钱数了三遍,一人仔仔细细做账。 好半晌,一一核验完,三娘方才不甘心的低下头去,不再吭声。 这结果在余幼嘉的心里,自然已经水落实处,可架不住其他人翘首以盼,等个结果,于是余老夫人按动拐杖,点了点地: “三娘,如何?” “这几日里嘉娘赚的银钱,可是有十两?” 三娘憋着一口气,有意不想说话,可架不住是祖母发问,好半晌才扭捏回道: “减去原先嘉妹告诉我的本金数还缺三文钱才算到十两。” 不对,分明是只缺三文钱! 打下的赌注,偏生就那么巧,只缺上三文钱! 若是缺的多了,她还能宽慰宽慰嘉妹,可三文钱,只怕莫说是嘉妹,她自己也过不了心头这一关! 怎么会缺三文钱呢 三娘面露气恼,屋内的众女眷们也是面面相觑,脸上神情各有变化,十成十的精彩纷呈。 余幼嘉倒是没想太多,随意道: “唉声叹气的做什么?赌约没成就没成,只是我赚的还不够多而已,往后多的是机会。” 三娘咬了咬牙,一脸别扭: “可是就三文” 若是自己数也就罢了,偏生今日还是嘉妹自己说要当着众人的面数钱的,她想多数三枚铜板都没机会 怎会如此! 一群女眷堪称愁云惨淡,一个个欲言又止,但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对了!” 久未出声的四娘突然眼睛一亮,打断道: “嘉姐,三姐,咱们家中不是还有没卖完的果酱与秋梨膏还有那什么罐,罐头吗?!” “咱们现在用本钱做的东西,可都还在,那些东西可都是可以换银钱的,要不就?” 众女眷当即都是眼色一亮,这几日的功夫下来,连黄氏都对余幼嘉颇有些敬佩,此时见自家闺女‘叛变’竟也没有生气,反倒是不易觉察的狠狠松了一大口气。 四娘眼中的期盼或者说,众人眼中的期盼,余幼嘉能看个分明,只不过她想了想,仍是拒绝道: “不好。” “若是按这样说,这里的银钱,起码还得分出二两多的钱,去还周氏的外账。” “既已下了赌约,便老老实实按照约定来需得知道,赚进来的银钱当不得真,多起来的银钱才作数。” 众女眷听到这几句面露惋惜,纷纷扭头,看了一眼在边角里垂头站立,不吭一气的周氏。 这种平账方法,对余幼嘉来说肯定是吃亏的。 可偏偏,也是最能让人信服的。 今日若是‘占’三文钱的便宜,或占自己货品的便宜,少不得在他人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虽然不至于说三道四,可怎知往后会不会有人提起? 总归不过是三文钱,等明日雨过天晴,三文钱不过瞬息就能到手,届时再给掌家家印,怎么不一样? 众女眷心中如是想着,面上难免表露出来几分。 余幼嘉想了想,倒是说道: “我今日心中总有些念想” “明日,我预备带周氏去将外头的赌债还了,再做打算。” 明日还赌债? 那不是又少了二两多银钱,掌家的事儿又得往后推推? 三娘大惊,焦急的小心拽了拽余幼嘉的衣角,不过余幼嘉却没理会,只是郑重道: “这件事必须得先做,并非我有意推辞掌家。” “一来,赌债这种东西,拖得越久,利息涨的越多,没道理等对方上门再还。” “二来今日城门口的动静,大家伙儿应该也都知道了罢?” 余幼嘉语毕,便环视众人的脸庞,不大的小屋内,她刚巧能将众人脸上的神色一览无余。 果然,一提起城门口的事儿,大家的脸上都涌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以及,匪夷所思。 二娘向来稳重,可听到这件事,却还是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当真是骇人听闻。” “大周开国足有三百余年,从未见过哪座城池,哪个县城,竟然敢在城门口收‘入城钱’。” 而且这钱,收的着实还不低。 按人头收钱,一个人,居然要五文钱。 无论是威武的大汉,还是牙牙学语,出生没多久的婴孩,全部都要五文钱! 需得知道,一座城池是容不下太多人的。 多的是日夜颠倒,为了省下城中租宅院的费用,而朝食夕宿的人,每日在城里做工,晚上又回到城外家中歇息。 所以,一座城池的城门,那必定是人流来往最多的地方。 按照余幼嘉的观察,哪怕是崇安县这种不算大的小县城,可每日往返于城门口的百姓,也得有万人之多! 这还不算五岁以下的幼童! 这项举措一出,每日光入城钱,就能收五十多两,说不准有些人因做工的缘故,得往返多次,六七十,八九十两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是要做什么? 这个新来的县令,到底是要干什么? 余幼嘉也匪夷所思的紧,她原先以为凭她的‘阅历’,不说能带着余家女眷们吃香喝辣,但温饱总归没有问题。 可如今来看,这倒更像是亡羊补牢的‘游戏’。 今日会丢羊,明日也会丢羊,而无论怎么修补栅栏,狼总在外头窥视,银钱总不会够花。 今日收入城钱,没准往后物价就还是再涨,再没准,还要收什么‘出城钱’ 余幼嘉一时间额角痛的厉害,轻轻揉了揉,抬眼,便瞧见一家子人都在瞧着自己,不由得挑眉: “怎么了?” 二娘有些欲言又止,不过顶着众人的期盼,仍开口道: “嘉娘,咱们当真必须在崇安县吗?” “这里的县令明显是个贪官污吏,咱们随便换个地方居住,凭你的聪慧,咱们怎么不比在崇安县好?” 余幼嘉短促的笑了一声,提醒道: “二娘仔细看我给你的那本账册。” 二娘向来自诩细心,本以为不会漏掉什么,可经由如此提醒,当即便低下头去,再次仔细检查账册,好半晌,才微微惨白着脸道: “难,难道是两次糖砖的价?” 两次买的糖砖数量都是一样的,可偏偏价格 余幼嘉略一点头: “是!” “两次购置的糖砖都是五块,可前一次物美价廉,一块糖砖只要一百文,可第二次,就要三百文!” “咱们这里靠近闽省,闽商几乎两三天便能一个来回,第一次肯卖,肯定是因为一百文也有利润,而第二次,便是进价也贵!” “莫要对我说什么,许是那闽商有心想拿捏崇安人的心思,有意涨价此处可不止只有闽商行商!” “你手中拿的那本册子是徽商所卖的书册,原先只要十文,如今也是大涨!” 余幼嘉放下一直吊儿郎当的脚,一字一顿道: “大家醒醒罢” “这不是崇安县县令的问题,而是上行下效这天下,要乱了。” “咱们若是再没有想出新的赚钱法子,再在城门口卖几文钱的糖,只怕很快就要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第五十四章 噩耗重重 天下将乱 纵使是百年簪缨,余家的女眷,何曾听过这种话? 莫说是听过这种话,只怕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停滞凝重,屋外穹顶上每一次轰隆作响的雷声,都似是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一般,震的众女眷有些呼吸不畅。 余幼嘉却恰恰相反,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反倒是舒畅了一些。 她向来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虽然如今不算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庇护这群女眷,可到底是想多给她们见识见识外头的风雨,好教这些人的心,始终能被她牢牢的抓在手中 余幼嘉垂下眼,风轻云淡道: “休息去罢,明日还是去卖存货,其他事,我会想办法的。” 敲打过后的糖分外香甜,此言当即让不少人松了眉眼。 “对了。” 余幼嘉又喊了一声,留住了本意欲离开的女眷们: “周氏的赌债,便由周氏带头去还再带一个人。” 余幼嘉斟酌了一下,问道: “两位嬷嬷,谁比较擅长演戏?” 演,演戏? 这又不是戏子,怎能擅长演戏呢? 这话,难不成是磋磨人的言语吗? 两位婆子一时间都有些不敢应声,余幼嘉直白的解释道: “不是唱戏,也不是折辱人的言语。” “只是我想到了一件事,周氏欠下赌债才四五天,一下子还上,少不得被怀疑家中还有银钱,咱们一家子女眷,最好是不要被盯上。” “如此,最好是跟一个人过去,充作周氏的远方表亲,虽说不至于一哭二闹,但起码也得作出一副不舍得掏钱的模样,再推搡打骂周氏几下,抱怨家中实在没米下锅,还得卖掉不少东西添做还账的钱” “记住,一定要多碎碎念几句,再万般不放心的模样,将周氏按过手印的欠条拿来,让对方再写一张收了银钱的凭证” 余幼嘉自顾自交代了几句,抬眼,便见一屋子人又面露诧异的看着自己,一时有些无语: “又怎的了?” 三娘的眼睛亮晶晶的,钦慕道: “嘉娘,你真的好厉害!” 若是她们,遇见这种事情,只顾着哭,哭完只知道认栽,将银钱掏了。 如此情况下,周氏少不得下次就会被有心人再骗去赌钱 嘉娘打算的这么齐全,知道欠条,还记得凭证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小娘子! 余幼嘉原先说天下大乱的时候身体都没僵,可现在倒是被三娘一声娇娇俏俏的声音喊得浑身发僵,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道: “谁去?” “这事儿不算是家中活计,若是愿意去——” 余幼嘉稍一停顿: “我愿意自己出银钱,贴补半两银钱,可自己添补些东西。” 半两,也就是五百钱。 这钱是余幼嘉从小到大自己赚的私房钱,足有二两多,一直没有拿出来用,更舍不得花。 不过现在她倒是看清楚了,现在不花,往后钱不值钱,是更花不出去的。 两个婆子对视了一眼,都称不敢要银钱,不过却也有了个结果。 李婆子上前一步,躬身道: “若是嘉娘子不嫌弃,便由我去罢,我比王婆子出身差些,在老家吃了不少苦头才被老夫人买下,这些撒泼打滚的事儿,我原先也是熟悉的。” 余幼嘉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这件事。 这回算是彻底没了事儿,各回各房,只有余幼嘉,好似打更人似的,在东西厢房外各晃悠了一圈,然后被出来熬药的四娘抓了个正着。 四娘顶着手艺不太精细的斗笠,微微有些吃惊道: “嘉娘,外头淋雨多难受,快进来!” 余幼嘉也没客气,往屋内走了两步,正巧撞上内屋里黄氏的目光。 黄氏这几日明显脾气好了许多,不过一张嘴还是不太饶人: “后悔今日不接掌家印了?” “早做什么去了!若是现在后悔,我也算你赢了赌约。” 余幼嘉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内屋里见到她来,努力起身的五郎,方才道: “我的主意,别人可难改。” “来这儿只是问问,五郎还好?” 黄氏一愣,很显然没想到余幼嘉的夜间来访是因为五郎,连忙轻轻拽了一把五郎,让他问好。 五郎的脸色仍是略微有些泛白,不过比之从前的气色好了很多。 面对这个甚是厉害的‘新姐姐’,他的模样显然有些忐忑,甚至紧张,被黄氏一拽,心里一慌,以为母亲要他说什么,连忙倒豆子似的认错道: “嘉姐,我,我知错了。” “你莫要怪母亲与四姐我,是我自己想多歇歇,不是我娘让我装病的,是我自己懒,我不肯干活,我又懒又笨我明日便去做活” 这都什么和什么?! 余幼嘉微微挑眉,下意识看了一眼脸色臊红的黄氏与四娘—— 懂了,宝贝金疙瘩,家里人护着,不让金疙瘩下地干活,想替他挡些活计。 可这金疙瘩的脑子,怎么也和四娘似的 笨,但是笨的有点可爱 余幼嘉没吭声,扫了一眼对方: “明日若是晴天,便由你与四娘随我去城门口卖货。” 丢下这句话,没有看其他人的脸色,余幼嘉转身离开。 雨幕之中,余幼嘉又穿过院子,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的门关着,余幼嘉想了又想,还是敲响了房门,东厢房中今夜很明显是二娘值夜,很快开了门。 二娘更干脆些,直接将余幼嘉拉到了屋子里。 余幼嘉脱下蓑衣,往里屋看了一眼,轻声问道: “大夫人这几日如何?” 内里的人显然已经入睡,二娘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余幼嘉心中了然,声音咬的越发小声: “还是见红?” 今日做账的杂项中,棉花,布料,其实都是为大夫人买的,只是家中女眷也有几个来月事需要做月事带的人,这才遮掩了过去。 如今看来,哪怕是月事带,也遮挡不住大夫人的见红 这才是真的头疼事,余幼嘉再次轻声咬字道: “童老大夫今日不是来过吗?如何说的?” 二娘这回倒是开口说了话: “三日前还不用施针,今日施了针,说是这几日会两日来一次。” 这显然是不好了。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告别二娘,重新走入雷雨之中。 她素来知天晴常有,雷暴也常有。 只是,如何避过雷暴,迎来天晴,却不是她一时能想出来的事情。 物价上涨,生意难做,家中病患情况不好 不能更糟了。 余幼嘉躺在床上入梦时,仍在想着这一句话。 可当她第二日在城门口做生意时,才知道—— 原来事情还能更糟糕。 家中人带来消息: 李婆子跟着周氏去还债,被踹了一脚,性命垂危。 第五十五章 虚惊一场 “为什么踹李婆子?” 忙碌半日的余幼嘉早已疲累不堪,可听到这句话,仍然血气上涌的厉害: “既是还钱,难道那放贷的人还有不要银钱的道理?” 来报信的是吕氏,人本身就有些糊涂,被打发来报信,更说不上什么话,只一个劲儿的道: “嘉娘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余幼嘉没有着急回应这话,解了围裙,将吕氏留下给四娘与五郎帮忙,又花了五文钱进城,打听到了童家,登门请医,这才借乘着童老大夫的驴车,往家急急赶去。 童老大夫今日无病人,睡到自然醒,乍然被叫醒,还有些睡眼惺忪,一边揉眼,一边奇道: “你这小娘子的家中,怎三天两头出事?” 余幼嘉咬着牙,没开口。 不是她不想开口骂人,着实是担心自己一开口,便有一口血要喷在地上。 太难了! 着实是太难了! 这次重活,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怎会如此古怪,如此艰难? 换作旁人,难道能想出安稳了结赌债的法子吗? 为什么如此抉择,还是会出纰漏? 那债主,又是什么心思,将愿意主动还钱的人一脚踢成重伤?! 余幼嘉的脑子混沌,索性闭眼思索,片刻后,再睁眼时,她原先难看的脸色已经如常,堪堪回了童老大夫的言语: “世间事,哪能一帆风顺。” “事已至此,只请童老大夫务必仔细诊治,李婆子年纪与我祖母一般大,怕是身子骨也弱,还是与从前一样,不必问用不用药。” “用,一定用。” 余幼嘉一字一顿道: “我要护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童老大夫原本懒懒散散,听闻这话,却是来了劲头: “好!” “我早看出你这小丫头有一股子韧劲儿,像年轻时四处求学问药时的我!” “放心!今日只要不是阎王爷亲自来,小鬼要她三更死,我也留她到五更!” 余幼嘉重重点头,一老一少两人,半炷香后,站到了李婆子的床前,与李婆子三人齐齐对眼,面面相觑。 气氛有些诡异,没有人开口。 好半晌,还是童老大夫抖着胡须,指着气色呼吸皆算正常的李婆子道: “性命垂危?” “身子骨弱?” “你这娃娃,莫不是在消遣老夫?” 余幼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扭头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王婆子与李婆子关系近,眼见李婆子脸上也尴尬,忙解围道: “原来回来的时候确实是痛的厉害,连站都站不稳,如今倒是好些了” 余幼嘉完全不听这种废话,直接问李婆子道: “你来讲,今日发生了何事?” 李婆子先是扫了一眼窝在角落里,面有淤青的周氏,这才道: “今日确实是陪着周氏去还帐,周氏去找了那日曾来讨账的混子,混子又带着咱们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叫做海心堂的药铺,去见了内里的掌柜。” “那掌柜姓蒋,生的肥头大耳,一副鼠像,明面上是药铺掌柜,原来内里还放着黑印钱,咱们俩个去还账,先是当着他的面闹了一通,那掌柜果然有所松懈,不耐烦的掏出欠条要收了钱赶我们走” 言及此处,李婆子咬着牙,又瞪了周氏一眼: “本来此事事了,可那掌柜又说什么若要写凭证,他家连纸也要另买。” “我拉不住周氏,那掌柜被周氏顶撞了一句,便又说什么没有银钱的话没有银钱的话,可留人抵账。” 对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必明说,只要是有些脑子的人,都懂。 原先余幼嘉不愿意去,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没想到如今只去了两个年龄加一起都快要一百岁的人,却还是这个结果。 余幼嘉揉了揉眉心,问道: “然后呢?” 李婆子揉了揉肩: “然后我便耍疯病,和周氏假打了一架,那掌柜许是看咱们嘴歪眼斜,疯的厉害,到底是还了咱欠条,还给咱写了凭证。” “只是可惜,原先嘉娘子给我那一袋子足有三两银钱的钱袋子被抢走了” 什么话! 什么时候了还可惜银钱! 余幼嘉心头骂了一句,旋即视线落在对方的肩头之上: “那些伙计拉架不成,踹了你一脚,见你倒地不起,又怕死人,这才愿意还欠条的罢?” 李婆子吃了一惊: “嘉娘子怎知道” “我也着实是没了法子,我听那掌柜的言语,提及他的姐夫是崇安县县令,除了卖傻,我当真是唉!” 这些事儿其实也不难猜,李婆子被送回来的时候都说‘性命垂危’,只怕是演了一路,生怕人发现。 李婆子与周氏又周身狼狈,只怕是费了不少劲才从虎口脱身 又是海心堂。 又是崇安县县令。 余幼嘉心中啧了一声,到底是开口道: “先让童老大夫诊治罢。” 不管怎么说,虚惊一场总比真噩耗要好的多。 至于那什么海心堂的蒋掌柜 余幼嘉眸色逐渐深沉,思虑几息后抬眼看,却发现童老大夫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童老大夫挠头: “看气色以为是小伤,解开衣服发现是断骨” “这不是伤的不厉害,而是你家这病患太能忍,伤筋动骨,只怕要百天。” 余幼嘉顺着对方的视线瞧去,果见李婆子肩膀处有明显的错位,还有一些不知从何处而来,不多,但分外明显的血迹。 余幼嘉挪了眼,慢慢退出了屋子。 二娘心细,眼见不对,跟了出来: “嘉娘,千错万错,不是你的错,切莫责备自己。” 这种预料之外的事儿,莫说是退一步,就算是退上一万步,只怕也堪堪能怪罪到嘉妹的身上。 再则,李婆子今日若是没去,只怕周氏都回不来 万般难受,只怕仍是两者择其轻。 余幼嘉闻言,微微摇头: “二姐,此事我确有些责任,只是我向来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所困惑。” “我如今是在想,这海心堂的蒋掌柜敢如此嚣张跋扈,哪里能容得下其他药铺呢?” 二娘一愣,好几息后,才下意识看向了城内的方向,失声道: “那,那你的周家表哥?!” ----------------- 官道上,两匹骏马飞奔而过,拖拽着一辆过分朴素的马车疾驰。 “主子公卿贵胄,当年亦可死里逃生” 坐于辕座上驾车的八叔灌下一口随身所带之酒,狠狠抽了一鞭: “如今,更不该被几只蚂蚱困死在此处。” 车中清癯青年的身影如旧,只垂下眼,遮住那双在日间午后略微有些泛金的眼底,轻声道: “死又如何?” “人谁不死?” 第五十六章 伏 · 杀 崇安县城郊。 晨雾未散,林间浮着一层青灰。 十几条汉子缩在驿道两侧的土沟里,有个面露苦涩的汉子缩着脖子蹲在半截树桩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回头去瞧身后不远处的老大,小心问道: “大哥,咱们都在这儿干守好几日了” “今日那周家小子若还不回来,咱们明日要不先去吃上一盏茶暖暖身再回来蹲罢” 声音越说越小,明显领头模样的刀疤脸汉子瞪了一眼不成器的小弟: “什么话!咱们收了蒋掌柜的银钱,自然要替他将事儿办好!” “现在若是走了,岂不是灭了咱们豺狼帮的名头?!” 小弟嘿嘿符合了两声,脸上的苦涩之意有所消散,但一脸命苦像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可那周家小子为什么老不回来” “分明只去州府进药而已,马车三两天就能一个来回,这都十多天了,哪怕是去京都,也能走上两个来回了,他倒好,愣是没回来!” “咱们兄弟们一直这么等着,可受不了啊!” 小弟难掩牢骚,又指了指旁边的弟兄们。 刀疤脸汉子下意识朝左右看了两眼—— 沟边横着两根粗麻绳,绳头绕在歪脖子杨树上。 前头十步处挖的陷坑盖着竹篾编的假草皮,底下插着三寸长的竹签。 这几日风大,几个平头汉子时不时就得往绳上撒碎草叶 这事儿倒是不算累,可架不住好几日就这么苦等着,有什么风吹草动总得时时注意,耗人的很。 刀疤脸汉子瞧着弟兄们一个个戚戚然的模样,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抖了抖裤脚,站起来道: “歇歇。” “老子去附近田庄看看有没有卖鸡鸭的,买几只回来给你们打打牙祭。” 兄弟们本就是农户出身,因着日子着实难过,这才跟着大哥做事,常年嘴巴里淡出个鸟,闻言立马欢腾了一声,刀疤脸汉子将磨得锃亮的柴刀别进草绳扎的腰带,朝土沟啐了口唾沫,故意板起脸呵斥道: “你们也别闲着,这林中多枯树,等会儿要是点火烧林可是不得了的事儿,你们挖几个闷鸡的土坑,我晚点儿就回来。” 众兄弟纷纷应了,紧锣密鼓的又开始挖坑,几人干的热火朝天,露在粗布短打外的膀子绷起青筋,浑没注意到—— 林间鸟叫,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断了。 直到车辙声渐大,西边传来明显的铜铃响,几人才略显慌张的询问那个一连命苦像的汉子道: “二哥,最近这几日都没来人,怕不是周家小子回来了?” “大哥刚走不远,咱们要不要去将人追回来?” 苦命脸的汉子挎着一张脸犹豫几息,方才猛地一咬牙道: “大哥给咱们买肉打牙祭,咱们哪能啥都不做,就等着大哥!” “咱们原先不都商量好了吗?那蒋掌柜直说将人逼走,没说要咱如何,将那周家小子抓过来,狠打上一顿,让他离了崇安县就行了” “就这么一点儿事儿,咱们都预备好几日了,十几个弟兄都在,怎么不行?” 底下弟兄们闻言也是定住了神,有个面颊凹陷的瘦高汉子真心道: “二哥,咱庄稼人,不懂那么多,大哥不在,都听你的!” 苦命脸汉子露出了一个笑,听着逐渐靠近的马蹄奔腾声,心中不断估量着距离,几息之后,方才微微抬高了些许音量,发号施令道: “拉绳!” 好几道绊马索同时绷紧,此瞬,本在奋力奔腾的几匹枣红马几乎是霎时尖啸嘶鸣着倒地,连同坠地的马车车厢,发出一声宛若闷雷的轰响。 豺狼帮的小弟们一阵欢呼,距离苦命脸最近的汉子眼睁睁看着马车坠地,正意欲报喜,抬眼却见自家二哥的脸上 多了些东西。 对,多了些东西。 一支箭,不知何时,贯穿了他的左眼,穿透他的头颅。 自家二哥脸上的笑意都还没褪去,便被自己的鲜血糊了满脸,无声无息的栽倒了下去。 什,什么情况? 小弟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听到另一道略显嘶哑的声音吼道: “有埋伏!” “还有人帮他!” 这才堪堪回神,他的脑子已然全乱了,下意识便也喊道: “二哥死了!二哥死了!” “今日谁来,都得偿命!” 那可是他本家的堂兄,他的血亲! 两个人自幼可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若不是二哥拉他进豺狼帮,按从前那地主六成的田税,只怕他与家中妻儿早早就没了性命! 他们收钱办事,本不欲害周家小子性命,可这周家小子,怎么有胆害他二哥!!! 汉子太过恼怒惊惧,丝毫没发现,刚刚喊话的那声音,根本不是豺狼帮任何一个兄弟,而且设下的竹签和陷阱,原本只为周家小子的二马马车而来。 可现在,光是地上与土坑里,就有四匹马! 豺狼帮的弟兄们被惹怒了血性,抽出柴刀就直奔陷阱处那几条晃动的人影而去。 不管干过多少坏事,此时此刻,他们都是真心实意的好兄弟。 但,也只有此时此刻。 因为下一刻,率先冲上前去的四五个汉子便接连倒在了地上,连惨叫声都没能发出,就失了声息。 动手的三个高大汉子身着朴实,灰布麻衣,除却手上那柄寒光闪闪,专用来割人性命的逆刃刀,扔在人群里也难以辨认出。 豺狼帮只是一个本地小帮派,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此时此刻,乍然瞧见七八具尸体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躺在了地上,好几个两股战战,仗着自己早来几天熟悉地形,躲在树后再不敢上前。 三个灰衣汉子的刀上满是鲜血,面色不改,可只要细看,便能瞧见几人握刀的虎口处,皆有反复开裂的痕迹。 一灰衣人一边戒备,一边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距离最近的尸体,这才朝中间的汉子汇报道: “六日了,看来已经是法子都使遍了。” “这几人出招即没有招数,也没有门路,已然是普通人。” “虽然咱们折损了七人,但这回大概率能成!” 为首的灰袍人赤红着眼,沙哑的声音难掩疲惫之意,看向不远处跌落在不远处的马车: “我二人来戒备,你去取人头来,咱们即刻回去。” “届时少不了你们的赏。” 稍年轻些的灰衣人一喜,下意识躬身抱拳行了个礼,这才一步步朝马车而去。 马车坠毁在地,垮塌了大半,内里无声无息。 灰衣人小心翼翼的用刀尖挑起一角,朝里看了两眼,旋即陡然一惊,赶忙回头道: “这,这马车里没人!” 第五十七章 我见犹怜 “那身手极好的老汉不在这儿!” 另一个灰衣人本因即将到来的赏赐有了几丝懈怠,闻言,猛然惊觉: “莫不是我们同这几个人纠缠的时候,那人早带着人跑了?” 为首的灰袍人忍无可忍,怒吼道: “真见鬼了,这小子难道是属千层王八的不成?!” “怎的脱了一层壳,还有一层壳?!” 这话没人敢应,为首的灰袍人梗了一口怒火,只觉自己要吐血,好不容易咽下后头的血气,这才冷声道: “那就将这里的人都杀了,然后再去追。” “什么时候追到,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灰衣人自然不敢触怒为首的灰袍人,当即齐齐应了声,准备去收割那在他眼中与死人无异的胆小汉子。 两人各自左右两刀,几乎是一刀一个,便将惊恐万分,试图逃跑的豺狼帮汉子割喉放血。 这种程度的杀人,对灰衣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稍年轻些的汉子竟还有空同另一个说话: “下次宁可挨鞭子,也不出这么难的任务了。” 另一个没回话,年轻些的汉子便径直嘀咕道: “你了不起,你清高,啧————啊!” 一阵剧痛,令他偏移手中的刀锋,没砍在对面消瘦汉子的脖颈处,而是砍在了胳膊的位置。 年轻灰衣人吼完,下意识朝脚踝处的剧痛处看去,便见一把生锈的柴刀从命本该绝的倒地汉子手中砍出,结结实实的砍在了他的脚踝处。 那倒地汉子年纪不小,有点点的苦相,若是灰衣人没记错的话,正是一开始喊‘二哥死了’的人 真见鬼! 灰衣人努力无视汩汩冒血的脚踝,再次挥下一刀,倒地汉子满口是血,根本说不出话来,眼睛却怨毒的吓人,死死的瞪着灰衣人,最后的最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年轻灰衣人根本不敢回头瞧灰袍人的神色,只努力伸出手,对另一个灰衣人道: “老七,你帮帮我,等回去,我一定,把我攒的钱都给你。” 回应他的,是一双冷漠的双眼。 被称作老七的灰衣人转身离去,只留下因剧痛而缓慢倒地年轻的灰衣人,刚刚被灰衣人砍歪的消瘦男人拖着只粘了一层皮的胳膊爬上前,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 血红。 整个世界,除了血红,还是血红。 最糟糕的是,许是连天意都不曾眷顾,不远处上风口的枯树林中,竟不知何时升腾起了滚滚的浓烟。 显然,着火了。 灰袍人再不能冷眼旁观,只觉脑子越发疼痛。 被称作老七的灰衣人带着满身血污回来,自也看到了火苗,他沉默几息,而后爬下身去,贴地停了几息,而后精神一震道: “有辆马车在往东疾驰,许是这群人拖延的这一阵功夫,咱们要寻的人已经被接应走了” “浓烟应该是障眼法。” 灰袍人本因丢了人的踪迹而头痛欲裂,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指了指没有被绊马索所拦的仅存一匹马: “你追踪厉害,你去拦下他们,我收拾完这里的残局,随后就来。” 这显然是屁话。 灰衣人也知道为首的灰袍人自己不喜欢犯险,最喜让下属去做最危险的事儿,但又不能不做,只得又应了一声是,几步飞身上马,奔驰而去。 灰袍人站在原地,休息了片刻,这才一一开始检查伪造现场。 他靠裙带关系做到这个位置,功夫不怎么样,但脑子还算灵光,且尤其爱收尾,所以这事儿,倒也做的信手拈来。 灰袍人一一收拾了逆刃刀的痕迹,将人做成因被路匪劫杀的模样,随后,才到了马车旁,准备动手烧掉最为显眼的马车。 马车里已经被小十三看过没有人,他也没多怀疑,径直掏出了火折子准备点燃。 可也正是在这时候,多年的敏锐,让他察觉出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血。 有血。 不是杀拦路那十几个汉子所留的血,而是从马车下,逐渐蔓延开来,若是不注意,几乎不察的血。 灰袍人登时一惊,脑子来不及反应,手上已经下意识抽出刀,挡下从马车后残骸下挥出的一击—— “砰——” 两刀撞击的声音尖锐刺耳,在空中相交,甚至有隐约的火星四溅 只是,比起这一路来的挥刀力度,来的这一刀,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灰袍人感受到刀意,原本满是惊骇的心中陡然一松,气沉丹田,横刀而出,霎时,便将来人击退了数步。 一刀既出,灰袍人定睛一瞧,眼见那一路上的冤家单膝跪地气喘如牛,胸前已是一片血红,先是一愣,旋即不由得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 “我们想多了,你逃了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哪里还能带人逃跑!” “那,那岂不是!” 灰袍人大喜过望,下意识看向了仍然无声无息的马车。 八叔没有回答,而是反手将刀插在地上,意欲撑起身搏杀最后一场。 他的动作很缓,可架不住他虎口处的裂痕比几个灰衣人要多得多,刚刚又因马车坠毁,被甩飞了出去,浑身上下颤抖的十分厉害,屏息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起来。 灰袍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以至于忽略了身后极为细微的脚步声: “你啊!” “早知如此,何必负隅顽抗呢?” “我早说了,你们——咦?” 短促的一声咦声落地,灰袍人后脖颈处一凉,下意识伸手往后摸去,却只摸到了一把不算大的刀锋 有点像是,切药刀? 倒地的最后一刻,灰袍人保持着笑,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如是想着。 余幼嘉一刀没能断开灰袍人的脖颈,下意识啧了一声: “废话真多。” “从前是谁骗我一刀就能断人头来着?” 自然没有人能回这个疑问,连单膝跪地的八叔都给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凶悍小娘子震住,半晌回不过神来。 余幼嘉又奋力砍下一刀,血花四溅,确定人死的透透的,这才踹了踹那死汉子的背,朝着八叔道: “你是小九说的八叔对?” “我是周表哥的表妹,打探到城中有人要害表哥性命,这几日特在进城的路上等候接应,刚刚听闻此处有马鸣声这才赶了过来。” “我来时不巧,这里人实在太多,远远瞧着令人害怕,所以我让小九去不远处放了一把火,刚刚还特地赶了一架有钱人的马车绕道进城,虽好像只骗走了一个人,但到底有一个算一个” ‘令人害怕’这四个字从云淡风轻的余幼嘉口中说出,就好像是晚上多吃了一个蛋那么轻易—— 可却完全没有说服力。 八叔整个人宛如石化一般,略有些老态的脸上一片茫然与呆滞。 余幼嘉不太确定这老头子是不是死里逃生吓傻了,听不懂人话,所以只得绕过了他,来到了那辆坠毁的马车前。 她一手握刀,一手掀起车帘,很快将车内一览无余。 只一眼,她便明白了为何刚刚在远处时明明看到有人掀起车帘,却没有动手。 马车内原本坐人的位置下,有一个很大的夹缝机关,其下刚好有一个藏人的位置。 此时那机关已经被掀起,一个人坐在斜坐其中,幽幽朝她看来。 两人的视线对视了一瞬。 她看到了他。 有点熟悉,却又有点不太熟悉的表哥。 印象中的表哥,甚至是几日前见过的表哥,都是一副笑眯眯,从容和善,颇有长辈的模样。 但今日的他—— 有一份将乱不乱的柔弱感。 清雅寡素的广袖垂落在早已倾颓的马车里,层层交叠,如云如雾。 用以束发的银丝绦带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满头青丝如瀑,几缕碎在那张过分无暇且出挑的鬓边,正如夜幕下被月色勾勒的凤尾竹影,不断轻绕,流转。 第一次。 余幼嘉看清了那双总是低垂的睫羽下到底有什么 一双竟有几分鎏金色调的琥珀色眼眸。 眸色很出彩,但眼神,更胜一筹。 那眼神,让她下意识的想到了三娘死活不肯吃掉的那几只兔子。 那几只兔子里,有一只最为乖巧,安静的垂耳白兔,也是这种无辜,纯善,而又惹人怜爱的眼神。 确实有些不一样。 她心中嘀咕一句,开始思索到底是哪里不对。 而他,也看到了她。 少女踩着车辕而来,弯腰掀起车帘,整个人站在日头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那张脸上满是喷射的鲜血,衬的她整个人宛若阴曹地府里出来的罗刹女,十足十的凶悍,霸道,妖艳,诡谲 可她的眉眼却是十足十的云淡风轻。 她拿着一把略微有些眼熟的切药刀,那刀刚刚夺了一人的性命,满是鲜血,被她居高临下的握着,便有一滴滴的鲜血,从高处,滴落到他的眼下。 那血还很烫,腥气扑鼻,像从前一样。 可他这回,却没闭上眼。 因为他听到了,他听到了—— 她说: “表哥,我来带你回家。” 第五十八章 美人与缘由 “嗯?” 久等不到回应,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 “表哥不想走?” 这怎么还愣上了? 吓到了? 那眼神略带些调笑的意味,令车厢内的清癯青年终于回过了神,他不敢回应这个称呼,下意识想要别开了目光,可刚一意欲张口,便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早已从胸腔滚到了喉咙。 咚。 咚咚 一声一声震颤,如此清晰,令人难以呼吸。 于是,他下意识抬起手腕,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借由倾身的动作,将那些心跳声缓慢研磨,咬碎,最后轻声将其吐出,化为呢喃: “疼。” 余幼嘉闻言眉心一跳,下意识去抓那只腕口处有一颗痣印的白皙手腕: “撑得住吗?” 该死,刚刚没瞧见车内的血迹,便有些宽松过头了。 这马车本就是坠毁的,车都破成这样了,在车里的人没准就受了内伤。 周利贞被余幼嘉捏住手腕,久不见光的肌肤立马起了几道红痕。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住喉头滚动的一声细碎呻吟,正要开口,就见余幼嘉极快的将那柄切药刀别在后腰,而后一手牵引着他的手腕,按上她的肩头,而后一手捞住他的腰带,骤然发力,直接将他从车厢里半‘抱’了出来。 周利贞:“” 周利贞:“?” 余幼嘉半扛半抱着自家表哥,踩着断辕从车上下来,抬眼,便瞧见姗姗来迟,浑身黑灰的小九正在不远处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二人。 而另一旁的八叔 呼吸急促到看上去都要昏过去了。 余幼嘉十分费解,喝道: “还不快走?” “万一等会儿还有人来怎么办?” 刚刚那辆马车可不是早早就预备好的,而是碰巧撞见,余幼嘉又见那马车带着一堆仆从,且瞧着都是有些身手的模样,这才临时选出来当障眼法。 这几个灰衣人身手如此了得,谁知道会不会发现不对,或者杀完人之后再次折返? 小九这几日早已习惯了表小姐的脾气,闻言挠了挠头,在八叔面前蹲下,扶起胸口起伏不定的八叔,这就要走。 余幼嘉想了想: “我刚远远瞧着那人似乎是想烧车,这车里有药铺或者周家的标识吗?” “此处如此多尸体,又在官道,想必很快会被人发现,要烧得趁早,不要惹官差上门。” 八叔显然知道这道理,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节火折子,交给了小九,又低声交代了几句。 余幼嘉见此不再犹豫,揽着表哥往来时的山野小道示意他们去向之后,便率先离开。 深秋的老树林子里什么妖魔鬼怪蛇虫鼠蚁都有,余幼嘉小心护着人走了百步,这才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几息后停住了步子。 周利贞似乎在思虑什么,眼见她停下,微微垂眸,唇间兰香轻吐,绕着她的耳畔流转: “怎么了表妹?” 余幼嘉沉着脸扭头,动作稍大,险些撞到自家表哥的下巴。: “表哥,我忍了一路了,咱们是在逃命,你若是能走,就走两步毕竟,着实是有些重了。” 周利贞:“” 表哥总算是不情不愿的直起了身,虽然仍是她半扶着,可余幼嘉也总算是能挺直了腰背,当即大大松了一口气—— 按照常理来说,伤患虽有伤,可如此要紧的关口下,为了逃命,总会用一些自己的力道,尽快赶路。 可她家表哥完全不一样。 他不着急赶路,而是就这么安静的挂在她身上,柔弱到好似没有骨头一般。 可偏偏,他又比她要高不少,总归得自己走路。 于是,她两三步,他一步,竟远比余幼嘉要淡然不少,走在满山枯叶之中,还有一丝闲庭漫步之感。 她都累着了! 他哪能如此轻松惬意? 余幼嘉因消失的重量而松了一大口气,正欲转头继续走路,却被另一个事物吸引了视线。 痣。 又一颗痣。 自家表哥这样白皙如同玉石一样的人,却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被她寻到了好几处痣印。 而此时被她寻到的那颗新痣,好巧不巧,正长在一个稍显隐秘的去处 颈侧。 将掩,未掩。 平常瞧不见,可只要略微弯腰,再一言语,连带着那颗痣,便会被勾带出来 余幼嘉别开目光,周利贞瞧着她如释重负的表情,隐隐有些咬牙。 可不消片刻,他便再度眼中光芒流转,柔声吐息道: “难为表妹费心思来救我,今日若没有你我只怕是要葬身此地了。” 余幼嘉向来不爱听这种话,抓住对方腰带的手紧了紧,又绕了一圈,以示惩戒与不耐: “都这时候了,不必说这些废话。” “表哥,你要是真的有劲头讲话,不如说说刚刚除了那豺狼帮,另外那几个要追杀你的灰衣人又是什么情况?” 这本是刚刚余幼嘉就想问的话,可架不住刚刚那地方着实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这才堪堪留到了现在。 原先,她倒是猜到了那蒋掌柜会对打理春和堂的表哥下手。 所以才带着小九在入城的必经官道上晃荡了几日,寻出了豺狼帮的踪迹。 可那三个明显功夫不俗,又不同豺狼帮为伍的灰衣人又是什么情况? 今日若不是那豺狼帮拦道,又有路过的豪华马车,她又及时抉择,让人及时放火。 看那些灰衣人的杀性,莫说是周利贞,只怕整座山头能喘气的活物,都会命丧于此。 表哥出门一趟,犯天条了不成? 能惹这种东西回来? 周利贞许是早猜到她会这么问,面上无悲无喜,只垂下眼,沉寂半晌,才轻声道: “我去赴宴,遇见了主人家的爱妾正与人,私,私通。” 余幼嘉嚯了一声,心下却有些不以为意: “小妾而已,告知主人家,很快就能有决断。” 周利贞的脚步略微一顿,余幼嘉被对方的动作带的也慢了一拍,寻声看去,便见周利贞那副素来温润如玉的神情上难得有一丝破天荒的厌恶之意: “主人家那时也在。” “他正在隔壁,他有怪癖,喜欢偷看爱妾与人私通。” 余幼嘉:“?” 周利贞微微吸了一口气: “他家的管家,也就是那爱妾的胞弟,正帮主人家钻孔窥视,平常也顺势为主人家与爱妾挑选诱骗一些合适的男人。” 余幼嘉:“?” 周利贞隐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隐隐有些青筋乍现: “我欲要逃走,路上却撞见那爱妾的儿子,正在谋害另一个有些身份的宾客。” “而若是我没猜错,那宾客,应当是他的亲爹。” 余幼嘉彻底无语:“” 饶是余幼嘉,骤然听到这样一连串令人叹为观止的消息,也被震的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 好半晌,她才惊叹道: “表哥,你这一趟,可真撞见不少丑事儿” “如果我是主人家,我也不能放过你啊!” 第五十九章 苦中一点甜 偷情的小妾。 爱看小妾偷情的主人家。 为姐姐挑选奸夫的胞弟。 谋害宾客的主人家少爷 通奸,绿帽,诱骗,杀人 一次性全齐活儿了。 试问这一套连招下来,谁能遭得住? 莫说是告官一家子会被抓,就算是出门时言语间少透露几句,想必也够那一家子人身败名裂。 这不跑等什么呢? 等着吃自己的席面吗? 余幼嘉略一沉思,串联出了自己心目中最符合逻辑的故事线: “赴宴怎么可能赴到人家后院去?” “表哥如此姿容,想必是早早就被那挑选奸夫的管家惦记上了,有意诱骗到后院去的。” “那管家想要你加入其中哦,或者压根那小妾就没和奸夫私通,你就是那个还没通奸的‘奸夫’!” 余幼嘉稍稍砸砸嘴: “没想到你进屋就发现了主人家的窥视,宁死也不愿与那素来淫乱的小妾颠鸾倒凤,品一品天地为何物,一时间怒上心头,选择了跑。” “一跑,就似无头苍蝇一般迷了路” 荒凉的山道上,秋风瑟瑟。 周利贞一脸难以置信,整个人看上去越发虚弱,几近破碎。 余幼嘉感受着身旁人的轻颤,到底是没敢再往下说: “差不多?” 差,差的不是不多,而是有点多! 周利贞靠在余幼嘉的肩头,那张暖玉似的脸庞几乎与她近在咫尺,余幼嘉不耐的推了推,那双眼中的委屈之意便几乎要溢出来一般。 余幼嘉到底是没有将人从自己的肩头丢下去,而是耐着性子等了等,半晌,方才听到自家表哥含糊回答道: “确实是被人引进的后院,不过那场奸情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与那爱妾的儿子差不多大,不可能对我下手。” 余幼嘉扣住他手腕的手往上带了带,试图让这无骨兔似的表哥站直一点儿,嘴上却没忘记宽慰道: “这话说的怎么不可能?” “我若是上了年纪,有人还费心给我搜罗年轻的小郎君,我一定会下手的。” 周利贞:“?” 周利贞:“?!” 余幼嘉眼见周利贞目光一凝,整个人好似终于被震惊到活了过来,当即略略松了一口气: “表哥不要老是小瞧自己。” 话是没错。 但,这话是这么说的吗? 周利贞有苦难言,余幼嘉却轻轻揭过了这个话头,问道: “那几人明显身手不俗,商贾富贵之家是养不起的,去的是州府表哥惹恼的大人物,难不成是,知州?” “什么生意这回能谈那么大,宴席中能遇见那样的贵人?有什么结果吗?” 周利贞安静听着,轻声回答道: “是,‘牧’。” “至于生意这一头我这回去寻了个旧友,他颇有家资,交友甚多,我本以为他早忘了我,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还颇为惊喜,一直为我四处引荐。” “他答应我,他们家的商道往后能顺便路过崇安县,往后的药材我不用担心。” 虽不知周利贞为何摒弃知州的称呼,而转称州牧,不过这点儿小事,也不作要紧。 毕竟,后面那些,可算是余幼嘉这些天里听过最好的消息。 余幼嘉心头滚动了几遍,等心中那份惊喜冷却,想了又想仍提醒道: “城中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县令暴戾,物价飞涨,连来往的徽商与闽商都涨价不少,表哥的旧友哪怕真的念及旧情,只怕也给不了表哥好价。” “外人说不必担心,表哥却也不能没有准备。” 这显然,便是在提醒周利贞。 先防一手旧友的好坏,旧友倘若真愿意送药,药材若贵,自也怪不得那旧友身上。 自幼聪慧的周利贞自然是听懂了,可也正是听懂了,胸腔中才鼓动的分外快。 她想着他,她总是想着他的。 他抿唇笑了笑,眼中流光溢彩,微微低了低表妹视线刚刚停留过的领口,正要开口,就又见余幼嘉的脸色变化,狠狠骂道: “更何况城中有以次充好,买凶害人的海心堂,还有那个什么县令” “说起这个,我真的憋了很久了!” “若在家中女眷们面前骂这些,免不了让她们心慌,可不骂,又难过我心里的坎。” “还收什么入城费那和杀鸡取卵有什么区别?这人是没爹还是没娘?总不能是上辈子过奈何桥的时候掉下桥被孟婆捞起但没甩干净脑子里的水?!” 若是原先那县令,只怕日子也不会难过成这样。 她这半月赚到的银钱,放在从前,哪怕不能换来二进院子,可位置稍偏一些的一进院子肯定是没问题的。 现在倒好,她将原先的二进屋子卖了出的城,结果就恰好在这个档口,县令贪污,物价飞涨,余幼嘉悄悄打听过,那院子涨了得有一倍还多 还好没有人想起来用这点抨击她,不然的话,只怕她也很难应付。 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余幼嘉轻啧了一声,转过头,就瞧见自家表哥一脸心死的神情,不仅眼中无光,甚至连原本被她拖着走的身体也有意远了不少。 “怎么了?” 余幼嘉对表哥突然的‘自立’颇为惊讶,但旋即很快恍然大悟: “表哥是还不知道城中的事情?” “我来同你说说,你走后” 她原原本本的将周利贞走后的事儿说了个仔细,山道绵长,可纳不尽的言语,她索性连自己如何安置余家女眷,如何去收果子,又做成果酱与秋梨膏的事儿也说了: “果酱走的是低价快销吸引路人的路子,秋梨膏确能镇咳润喉,不过在城门口卖,价还是稍稍高了一些。” “最开始那几日好卖不假,可越往后,该买的都买了,没有的也多半心疼银钱,不愿意买一整瓶,宁愿去别人那里匀一两颗,所以这几日生意越发不好。” “我还做了一批柑橘罐,那东西用足了糖,封口后能久放,我预备等下了第一场雪之后再搬出来卖,届时果蔬少,说不定能多卖一些银钱” 余幼嘉将自己的事情一一说了,周利贞从始至终都认真听着,等余幼嘉不再开口,这才接话道: “若是你愿意,往后可将秋梨膏送到春和堂去卖,有药铺作保,想必会好卖很多。” 这原先也是余幼嘉所想,毕竟市有市规,要治病,人们自然更愿意去药铺,而不是去城门口寻什么不知来历的药。 只是她当时不愿意牵连春和堂,与童老大夫也不算熟悉,更不好意思借用神医的名头。 如今表哥自己提了,余幼嘉当即一个失声: “果真吗?义父!” 周利贞一个呛声,捂着唇轻咳不断—— 到底是有哪里不对! 怎么不是亲爹就是义父,还有什么表哥 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纵使不能,不将他推开也好哇! 余幼嘉哪里顾得上表哥想什么,拍了拍病美人的背: “开个玩笑话,我的意思是若是能如此,自然是好的。” 周利贞假装信了: “那等我回去,立马安排。” “不过——” 周利贞稍有停顿,略带疑惑: “表妹,你既有心白手起家,缘何要选择这条路呢?” 什么果子,果酱,梨膏,罐头 说句不好听的,终究是极为短暂的吃食。 哪怕是做出朵花来,利润也高不到哪里去。 从前的他,未曾发现过她如此聪慧,有胆魄,通时务,更有急智 可现在发现了,这样的表妹,更不该选择走上只做小营生这一条路。 无论做什么,都会比靠果子赚银钱容易。 余幼嘉听闻这个问题,没有一丝犹豫,直言道: “甜。” “因为果子甜,表哥。” 周利贞一愣,旋即听到了余幼嘉后面的言语: “你没觉得,这世道,未免也太苦了一些吗?” “别地我暂不知晓,可崇安县,我倒是清楚的很—— 满城的贩夫走卒,多的是因物价涨了几文钱说尽好话,卑躬屈膝的人;多的是掏不出钱买高价药,而被丢出药铺的人;多的是,因为买到果酱,便宜了几文买糖钱而落泪的人” 无数条这几日内的所见所闻串联而起。 余幼嘉闷头走在满地的枯叶中,带动满地飘扬,与他的心一同作响。 她道: “想赚钱啊,我很想赚钱” “只是银钱要赚,可多多少少,总得给这些老百姓们一点儿‘甜头’,才有力气活着,继续给我送钱,对?” 第六十章 茶香初闻 周利贞步子有些许凝滞。 余幼嘉耐心的停下等他。 他仍保持着捂唇的姿势,可这回,好半晌过去,他才想起缓声宽慰道: “谁不想赚钱呢?” 无非是多与少,诚与信的问题。 表妹 太不一般了。 若是从前知道表妹是这样的性子,他怎会由李氏催一下,才动弹一下,管一下她的事情 不,好似也不能这样说。 从前 几年之前,莫说是对这个表妹,他连对李氏,也是避之不及的。 周利贞无言,心中越发苦涩,轻咳了几声想作掩饰,脚下却一个不注意,踩到了一块隐藏在枯叶中的碎石—— “表哥!” 余幼嘉扶稳险些狼狈倒地的表哥,刚想松一口气,定睛一看,却是脸色大变: “表哥!!?” 一股微弱的血腥味从周利贞的唇畔而出。 浅红弥漫,显然是血。 莫不是内伤已经 余幼嘉脸色颇为阴沉,下意识扶着人就近在一旁的枯树下靠坐,又捻起袖口,替人擦了擦唇角: “内伤那么重,原先怎么不说?” 周利贞那张隽秀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莫名,但也只有一瞬,便顺势靠在了余幼嘉的肩头,捂紧唇轻咳: “我我没事” “天都快黑了,赶路要紧,我这身子,万不敢拖累表妹的” 这天底下,怎么总有人如此替人着想。 想到家中几个干活不嫌苦不嫌累,总是宽以待人的姊妹,余幼嘉心里叹了口气,终归是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推开对方,反倒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会没事儿的。” “你若走不动,咱们就先休息休息,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 活人总不能被事儿困死。 既没有被那几个灰衣人一击毙命,就总有逃生的机会。 她近乎日夜不休的蹲守了好几日,总不能让表哥死在回家的路上? 该带他好好回去的。 待她如亲女的舅母,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表哥十二那年便为了支起家中营生而四处奔波,难得回来一次,还得想办法贴补操心她 纵使不为了那些早已故去的好,哪怕是为了几分不值钱的良心,也该须尾俱全的将带他回去。 余幼嘉搂着自家表哥,指腹从他的脸一路划到发尾,所过之处,留下一路红痕,她心中叹息了一声,声音越发轻了一些: “童老大夫说小鬼要人三更死,他也能留人到五更。” 她的视线里,周利贞安安静静的靠在她的肩头上,如鸦羽般的眼睫低垂着,轻颤着,好半晌,方才轻轻应了一声。 余幼嘉没有再开口,只是又等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山野小道上,方才响起了沙沙声。 原是小九满头大汗的扶着不知何时已经换下一身血衣的八叔匆匆而来。 余幼嘉打了个呼哨,两人便下意识的看了过来。 小九倒还好,只是瞪圆了眼,而原先就有些力竭的八叔—— 好像突然间就有些快死了。 都伤的很重啊 余幼嘉心中明悟,朝两人招了招手: “表哥受了内伤,有些走不动了,你们二人如何?可要在此地寻个地方休息,我现在进城去找大夫来此?” 最好的情况,肯定是童老大夫能够亲自跑一趟。 只是此处离城门还有不短的距离,又是崎岖小径,车马难达,童老大夫一把老骨头,不知能否前来。 “我没事,只要你放开上” 小九一把捂了八叔的嘴,急忙接话道: “表小姐,八叔的意思是他还能撑住。” “少东家的身体如何?” 余幼嘉侧头看了一眼,转头看向死死盯着她的二人: “吐血了。” “吐血了?” 八叔真的快死了: “怎会如此!那个箱子可是——” 小九又是一招捂嘴: “八叔,事已至此,你少说两句话,等会儿你也吐血了。” 余幼嘉深表赞同,正欲开口,便听自家表哥道: “我还能走将人扶着坐下休息一会儿罢,等会儿咱们就回城。” 八叔与小九不敢违抗,寻了另外一处的枯树坐下后,瞪圆了眼睛猛瞧这头。 余幼嘉这回深表不赞同: “当真能走?” “虽童老大夫可能来不了,但找个寻常大夫过来应该还是可以的,你若实在难受” 周利贞又轻咳两声,如暖玉一般的脸上浮现几丝愧疚: “天有雨势,再不好让表妹为我奔波的。” “况且,官道那头还有尸体,童老大夫若不来,你又何处去寻不会告发咱们的大夫?” 这话说的也对,况且又是一等一的善解人意。 余幼嘉想了想,也是应了: “那你休息片刻。” “这几日夜间确实多雨,纵使我将大夫带回来,只怕咱们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诊治,况且诊箱里面能带的药草也不多。” 周利贞乖巧应了,几息之后,像是看到什么东西似的,新奇道: “表妹的鞋子?” 余幼嘉瞥了一眼: “枯树间多枯枝烂木,用布包上,便不会踩断不该踩的东西,走路的声音也能轻些。” 刚刚就是凭着这个法子,她才无声无息的绕到了那个灰袍人的背后,两刀了结了对方 此法堪称杀人越货必备的小细节,只是少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注。 表哥虽娇弱,可心还挺细。 余幼嘉心中琢磨着,又听表哥说: “那手上这个” 余幼嘉又瞥了一眼,答: “左手是二娘打的,右手是三娘打的,她们二人都心灵手巧,原本打的是络子,但这几日出门,林间多水汽,我便将络子里面的药草包拆掉了,只用外面的小络网裹手,防止拿不稳刀。” “那衣角这个” 余幼嘉再度瞥了一眼: “只是布条。” “林间多蛇虫鼠蚁,蚂蟥蚂蚱,袖口裤脚衣角都束起,就不会爬进去。” “那头上” 余幼嘉忍无可忍,一把收回自己的手,离总能发现新奇之物的表哥远了点儿: “受伤了就好好休息,哪里来那么多问题。” 从前,不,哪怕是前几日,自家表哥也没这么多话啊! 一受伤怎么跟天性解放了似的? 余幼嘉困惑,余幼嘉不解,余幼嘉试图思考余幼嘉放弃思考。 因为,雨,来了。 余幼嘉抹了一把滴在自己眼睫上的雨水,抬眼看了看压城的黑云,心中,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走是肯定走不回城了,看看何处能过夜罢。” 第六十一章 山中密事 【山壑向天开,内堑一石寺。 一男一女一路避雨而来,深夜苦寻住所不得,只能叩响寺庙大门。 寺中香火不昌,只有一大一小两位和尚枯坐诵经。 女子自觉唐突,奉了香火钱,再叩了三叩,方才有些许待下去的底气。 小和尚年纪不大,好奇不少,待课业完毕,便问道: “两位香客是夫妻?” “缘何白日不来参拜,夜间匆匆赶路呢?” 女子羞答: “这位师傅说笑了,我们二人还未成婚” “只是今日碰巧路过此地,又巧逢大雨,这才来此避雨。” 小和尚恍然大悟,正欲继续交谈,便听自家师傅呼唤,只得离开佛堂,往后追师傅的步伐而去。 老和尚堪堪站定,便急不可耐道: “小九,这都不必问,那两人一瞧便是私奔出来的!” “女子出手如此阔绰,想必身上带着不少金银,你且去为她们打一壶茶水,再将这包我上次蒙晕和尚时没用完的那包蒙汗药拿出来,有多少剩的都下在茶水里,等她们昏倒,咱们把人再往石寺后的悬崖一扔钱财可就都是咱们的了!” 如此骇人的言语,小和尚的面上却没半点儿波澜,显然这两人早已经是干过不知道多少次这种事儿的乡野匪盗,早早杀了和尚,占了寺庙,为非作歹。 小和尚恭顺的应了一声,旋即才犹豫道: “只是师傅,咱们真的要将那小娘子扔下山吗?” “她长得还挺漂亮,比咱后室中的那些女人们还好看哩!我我有些舍不得” 大和尚笑骂一句: “把男人扔下去,女子给你留着就是。” 小和尚顿时喜出望外,当即连连谢道: “谢谢八当家,谢谢八当家。” 大和尚摸着浑圆肥腻的肚子笑道: “说了多少次了,喊我八师傅。” 小和尚顿悟,又叫了几声,这才姗姗而去,烧水沏茶。 他自觉动作麻利,回来时应该那对小夫妻还在黏腻,却没想到回到佛堂,迎面正巧撞上—— 男子杀妻! 女子被男子扣住脖颈,泪波连连,却不断质问道: “周生我以真心待你,你怎能如此辜负于我?” “我舍了身份,舍了清白,舍了爹娘,愿同你私奔,你也发誓好好待我,怎能” 她说的真情外露,可哪知,那被唤作周生的男子不管不顾,一巴掌抽在女子脸上: “蠢货,要不是为了你家的银钱,谁会如此费尽心机的哄骗你私奔。” “还说什么清白,我且问你,你满嘴清白,身份,可若真那么看重,又怎能被我骗到连自幼被爹娘教习的闺阁礼数都不顾,同人私奔?” 女子泪痕满面,脖颈却被扣的愈发紧,这回连说话都不能了,几乎奄奄一息。 小和尚在门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一时不察,打翻了茶水。 男子顿时警戒,连手都松了不少,喝问道: “谁?” 小和尚满头大汗,哪知,下一息,肩膀便被大和尚按住。 大和尚乐呵呵的走进了佛堂之内,女子见状便要呼救,可哪知,大和尚的下一瞬竟说: “洒家原也是灰路数上的人,遇见这位兄弟,可真是相见恨晚。” “可你借由我的地盘杀人走货,多少还是有些无力的。不如这样,咱们帮你解决尸体,保管官府查找不到你,你只将这女子身上的财物分我一半,再将她人留给我这小徒弟,可好?” 女子闻言大骇,男子也是犹豫不决,大和尚便道: “我这地方位置隐秘,石寺更如洞府,位于山中,外头又有树荫遮蔽,杀人藏尸,外头只怕千年也不会知晓。” “我观兄弟一副好相貌,往后未必不能再骗来小娘子,这单生意若是能成往后,只怕多是赚头。” 这意思,便是在说愿意长期合作。 男子登时心动,三人齐齐大笑,意欲行恶,哪知女子虽糊涂私奔,性子却异常刚烈,一头撞死在佛堂前,化作厉鬼,当场拢黑烟而回,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女鬼放声悲哭: “你们这丧尽天良的东西,怎敢做下此等恶事!” “你这贪吃贪财的老和尚!你这懦弱好色的小和尚!你这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过河拆桥,不知恩义,利令智昏,知恩不报,反脸无情的周生!” “我今日便杀了你们——”】 余幼嘉语毕,用手中的挑火棍,比划了一招帅气的剑势,火星在空中飞舞,下坠,熄灭,宛如流光幻影。 她满意的继续道: “而后三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便都死了,女子在佛堂为民除害,又解救了后院那些被关起来的人,怨气全消,功德圆满,当了一方土地神嗯?” “你们怎都这个表情,不喜欢这个有仇报仇,当场血恨故事吗?” 无故被骂贪吃贪财老和尚的八叔:“” 无故被骂懦弱好色小和尚的小九:“” 无故被骂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过河拆桥不知恩义利令智昏知恩不报反脸无情的周生周利贞:“” 火光摇曳之下,周利贞那张脸看起来越发苍白病弱,他欲言又止: “表妹这故事难道非得用咱们的名吗?” 余幼嘉瞥了一眼身侧的表哥: “哦,那倒也不是,这不是想着大家都在这儿听,更身临其境,且更顺口吗?” 大雨之中,四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休息的地方,又是如此阴森的石洞,怎能不好好利用起来? 哼哼,保管是吓到了! 余幼嘉颇为惬意的又拨了拨火堆旁的湿柴,又往火堆里加了一块稍干些的柴火。 这回,莫说是周利贞和小九委屈不敢吭声,连八叔那颗已经心死的心,也被掏出来再死了一遍: “表小姐,倒也没必要用这种顺口” 从前他不在药铺山做活,没见过这位表小姐,如今一见,这嘴,倒是比主子从前还要厉害! 吃亏受气的是别人,话头反倒被她说走了 这去何处说理去! 余幼嘉闻言啊了一声,终于认真抬起头,看向自家表哥: “你们不喜欢这种故事?” “哦表哥也是介意被骂罢。” 谁能喜欢这种故事,谁能不介意无缘无故被扣一脑门污水盆子! 八叔心中暗骂,下一瞬,却听自家主子十足十的善解人意道: “怎么会呢表妹” “我喜欢这个故事的,你讲的好,我爱听,不,你讲什么我都爱听,骂我也是应当的,只是神啊鬼啊,大晚上着实有些骇人,我当真有些害怕” “来,你摸摸,我这衣服里是不是都是冷汗” 八叔:“?” 什么爱听?! 什么害怕?! 摸摸什么!? 八叔狠狠一闭眼,彻底没了声儿。 第六十二章 无妄之灾 周利贞的邀请,余幼嘉还当真没客气。 她伸出手去,在周利贞略带讶异与羞涩的目光中,往他后脖颈处的衣领下摸了一两寸的距离,便收回了手: “确实有一些。” “你既害怕,便离火堆近些休息,夜间出冷汗,容易着凉,如今咱们在山里,外头又有雨,万一发热没法下山,便容易出事。” 八叔闻言睁眼,好似终于又活了回来: “对,是这样的。” 嗐! 原来是他想多了! 这位表小姐做事利落,为人也很正派啊! 虽然有些拉扯,可这不是逃命路上吗?哪里能在意那么多! 周利贞抿了抿唇,轻道: “我身子不能太近火,发汗只怕更多,若是行的话,找个人靠靠会好很多” 八叔闻言眉心一跳,又是狠一闭眼,再不言语。 余幼嘉看到这人闭眼睁眼好几次,也有些莫名,不过八叔的外伤好像也挺严重,又是为了自家表哥而受,她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呼唤一旁装死的小九道: “小九,你坐过来。” “这里洞穴中都是石壁,我都觉得又冷又硌,更别说是表哥你来给他靠一下。” 小九下意识道: “啊,哦啊?!” 小九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我,我吗?” 他只是数卫营里一个侥幸继承了家父字号的小蚂蚱啊! 纵使主子如今落魄,可他何德何能,能那样接触主子,让自家主子靠着啊! 余幼嘉不欲废话,忽略身旁之人的幽怨眼神,站起身让人过来,又坐回小九原本的位置上,连着试了几次舒服的姿势,旋即方才微微满意些,道: “今日简陋,先这样将就将就。” 她微微斜躺着,看不清其他人,不过倒是听到了自家表哥略带幽怨的声音: “原也是可以不简陋的” 余幼嘉没理会: “好几日没有忙生意,也不知道这几日家中赚钱的情况如何,希望不出太大的岔子” 周利贞也继续幽怨的碎碎念: “原也是可以赚许多银钱的” 余幼嘉一顿,又想起了家中姊妹: “也不知道家中姊妹们怎么样,若是在家里的话,二娘三娘应当会轮着抱被子陪我一起睡的,女孩子香香软软,靠着便有一股香风” “是男子再不能比的。” 这回,周利贞不说话了。 小九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了声: “噗,咳,咳咳,那什么,少东家,您既现在好些了,不需要靠,那我我去再捡些柴火回来。” 余幼嘉是真的有些没懂表哥家的两位老仆为何总是一惊一乍,不过多日疲惫,她有些困倦,也没有抬头查看,只是缓缓阖眼,交代道: “小心淋雨” 脚步声一连串的远离,余幼嘉没听到回应,便已然听着焰火的噼啪声,进入了梦乡。 许是因为多日的操劳终于有了结果,纵使栖身之地连被子也没有,但她这一觉仍然睡的极为安稳。 甚至,她还做了一个小梦,回忆起了往昔—— 那约摸是很多年前的某一天。 她那时候还小,周氏不爱管她,她便总去寻舅母,那时周家的药铺不大,舅母虽然自己也不算宽裕,可却待她极好,给她银钱,给她吃饭,给她喂糖,给她梳双羊角髻。 这日子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再去寻舅母的时候,还没进门,便听下人说,在外游商,许久不归的表哥居然回来了。 她真心替舅母开心,特地掏出舅母平常给自己买糕点的银钱,买了一包香香糯糯的糕点,准备分给舅母与表哥吃。 可她在门口左等右等,等到太阳落山,也没等到平常那扇总是开着的大门打开。 她害怕那一大包香喷喷的糕点被周氏吃了,只能偷偷从后门钻进堂屋里去。 哪里想的到,舅母不在平日最爱待的堂屋,但却叫她撞见了那年只有十四岁的周利贞。 那时的他,就有些清瘦,站在侧屋的青帐后的身影被灯火勾勒出嶙峋肩线。 烛火幽微处,那白皙分明的指节婉拒了她意图递进青帐里面的糕点。 可她借由那一道缝隙,到底还是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霞姿月韵,眉眼低垂如古寺檐角垂挂的风铃,连呼吸都极轻极缓,一如飘动的烛火,又似瓢雪轻点枯松枝头般悄无声息 很隽秀,很得天独厚的一张脸。 也是很舒服,很有归家感的一种香。 余幼嘉长叹一声,暗道一句果然—— 有印象的人,总与突然半道出现的人不一样。 纵然感觉余家姊妹不错,可论重要,记忆中的人,才是在她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人。 她的心眼总共就那么大。 早到早得,装满了便再也装不下。 于是,这回哪怕知道有可能丢掉性命 她得来,她总是得来的。 虽然表哥有些超乎她想象的柔弱,不过修修,补补,养胖一些,总归还是自家表哥,不能太嫌弃。 况且不养胖也还行。 如今细品面前人的那份清瘦,似乎又是别有韵味的 余幼嘉一怔,掐死心中那份胡思乱想,猛地翻身而起,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没将身旁的周利贞一脚踹开。 一旁烤火的小九与八叔都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小九连忙问道: “表小姐?怎么了?噩梦吗?” 余幼嘉面无表情的指了指不知何时挪到自己身边,还在熟睡的周利贞: “表哥怎么睡到这里了?” 八叔又开始闭眼,小九则是搓着手,有些尴尬: “昨夜雨大,没捡多少柴,后半夜湿冷,柴火又湿,不能用,少东家便说躺到表小姐身边去,给你暖暖” 越说,余幼嘉越沉默,小九也是越来越心虚,心中不断哀嚎—— 别问了表小姐,别问了! 咱是真的不知道主子发什么疯! 从前主子也不这样啊!从前寡淡的很啊!更不会这样半夜非要躺到小娘子旁边,说如此才会心安啊啊啊?! 余幼嘉瞪着死鱼眼: “你们为什么没有烤湿柴?” 小九:“?” 八叔:“?” 他们二人浑以为昨夜拦不住主子,表小姐起来会指摘他们呢! 怎么又整到湿柴去了? 这,这对吗? 余幼嘉看着满地能烧却没烧的湿柴都快疯了: “我昨夜不是做过示范吗?你们为什么不在有火的时候,将湿柴环在火堆旁烤?你们不知道等火堆烧完,内面的柴就能用了?” 两人被骂的不敢吭声,低着头装死,余幼嘉又指了指双眼紧闭的表哥: “况且,我表哥柔弱不能自理,他给我暖什么?” “小九,倒是你,为何不抱着我表哥睡?” 小九: “啊啊?!” “又,又是我吗?” 第六十三章 窥见一二 这个问题当然不可能得到回答。 不过,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小九扛着八叔走在林间小道,走着走着,他的脑子某一瞬就和突然开窍了似的,忽然恍然大悟—— 这事儿,或许,从头到尾,和他压根儿就没关系。 主子和表小姐 这俩人,纯粹是活爹! 这回的伏杀,自家主子好似被邪祟冲撞似的当然,也有可能纯粹是撞开窍了。 从前的寡欲与矜持扫荡一空,就是想粘着表小姐。 而自家表小姐,那纯粹是春日桃花树下压着的又臭又硬的大石头。 风吹花落,桃叶漫天,片片点落在她的身上 纯算是白瞎了。 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呢? 因为他已经第十八次看到了表小姐甩开主子意图牵住她衣角的手! 十八次,十八次! 足足十八次! 这次数连往日里毛躁粗心的小九都感到不对,有所感慨,更别说是一旁的八叔,脸上的神情简直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小九有些不忍,同八叔小声嘀咕道: “表小姐到底在采什么东西?能有咱们主子好看吗?主子跟在后头都差点儿摔了好几次了” “可今日表小姐怎么连扶都没扶一下” 这对吗? 这和昨天的黏糊劲儿相比,感觉是不太对? 不过一个晚上而已,什么都没变,怎么就 不对,好像是变了的 八叔麻木着脸,瓮声道: “主子今日挽了发。” 这有什么稀奇的! 主子是多爱干净的人,又是在表小姐面前,但凡能好些能整理仪容,肯定自会稍稍注意一些 小九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整的一脸茫然,正要细问,却被前头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山林间,清癯青年亦步亦趋的跟在余幼嘉身后。 他今日无人扶,她又只醉心挖东西,难免忽视了些许。 许是山间石多的无心,许是落花恰逢时节的有意。 周利贞好巧不巧‘又’绊了一跤。 余幼嘉正捏着布袋采黄芪采到手影飞快,闻声下意识转身,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碎金野蓼簌簌漫过衣襟,青年跌坠在花草深处。 青丝纷乱,缠挂在满地的紫云英上,霜色山风灌满衣袂,几绺乱发垂落玉白颈侧,却似墨笔勾皴的飞白。 明明是暖玉一样的美人,可这一摔,就损了些许烟火气。 倒好似被这又一遭的‘飞难’折腾的到好似可以随时欺凌一般 摔的可真惨啊! 看到近乎满山的药草,眼见今日表哥能走,还能梳发,还以为身体好些了呢 余幼嘉自觉疏忽,反身回去将人扶起,问道: “表哥,没事儿?” 这一跤显然是摔的不轻,周利贞眉眼后的胭脂色不时轻颤,连哽咽都卡在喉间最惹人疼爱的分寸,却仍略带勉意,坚持道: “不碍事,让表妹担心了” “表妹继续采些药草,我这回一定好好看路,好好走” 余幼嘉挠了挠头,看了看手边的黄芪丛,又看了看跌坐在草丛深处的表哥,到底是开口道: “算了,没事,赶路要紧,我原也只是顺手采几把我来扶着你。” 周利贞只假装犹豫了一息,便立马乖巧将手放在余幼嘉的掌心: “这样不好辛苦表妹了。” 后头见证一切的两人:“” 小九忍不住惊叹道: “八叔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这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过是跌掉了发簪,表小姐竟真的和颜悦色起来了? 难,难怪从前从未见过这两人亲近 同一个人,有无发髻,表小姐待人接物都能不一样啊! 世家小姐多爱端方君子,而端方君子多爱峨冠傅带,梅骨鹤形。 主子,虽也是一世翘楚,可哪里架得住表小姐她—— 她居然真好好【面首】这一口啊! 小九在后目瞪口呆,只是余幼嘉在前拖着人一路快行,压根瞧不见后头两人到底什么神色。 余幼嘉今日采了一些黄芪与野山参,满满一小袋挂在腰间,随着身形而动,周利贞瞧了几眼,便轻声问道: “给余家大夫人带的?” 昨日余幼嘉早已说过家中情景,如今一点草药的事情自然也没想着隐瞒她该最信任的表哥,当即点头道: “是。” “余家被抄家的时候她有孕在身,拼死来到崇安县,身体却被拖垮了童老大夫为她施了几次针,堪堪稳住近况,我记得黄芪与山参都是好药,我带一些回家晾干,问问童老大夫能不能用。” “山参给大夫人,黄芪就留给上次中了毒的五郎,哦,我这似乎也没说过罢,这群女眷从前似乎有些不为人道的龃龉,刚来那日竟有人给五郎下毒,只是这几日安分了些许,到现在还没抓到是谁。” 周利贞素来善睐的眉眼微微一敛,沉寂几息,声音越发轻柔的劝道: “昨日只听表妹说余家女眷们在帮你做生意,倒是没听到这些” “若是你愿意的话” 余幼嘉本以为自家柔弱的表哥又要说一些如何相助,如何的言语,正在心中想着拒绝的言语。 可没想到,下一瞬,便听此人轻声吐息道: “我们不妨多给那些女眷们一些银钱,让她们自寻个生路去。” “又或者,你如今不喜欢崇安县,我们二人带着母亲同走,寻个世外桃源” 余幼嘉脚步一顿,微微垂眼,看向身侧明明比自己高,可这两日总会刻意压低身形与她齐平的表哥。 沉寂只有一瞬。 周利贞眼底那抹琥珀色却有些微变,暗道一声不妙,正欲抬手掩唇轻咳,却见余幼嘉快他一步,扣住了他的手腕。 余幼嘉也没用力,可架不住那点有痣印的手腕一扣则红,雪白的肌肤上立马多了好几道丧心病狂的印记。 余幼嘉淡定道: “表哥,我知你在关心我,不欲让我被拖累,我认你的好,也确实认你比她们重要一些” “只是这话,我不爱听。” 余幼嘉将那只手腕丢开,第一回,没去看周利贞那突然间有些黯然神伤的神情: “崇安县县令昏庸无能,可不仅是只有崇安县不好,闽地,徽地,物价都很高,余家被皇帝连罪,连你这回去的州府,不也有爱给自己带绿帽,还派人追杀你的州牧吗?” “所以,不是崇安县不好,而是这天下不好,躲到何处去都没用。” “我原先确也想远离是非不假,可她们撑着一口气,凝成麻绳也想活,我就愿意帮帮她们,今日,我若为了她们拖累我而离去” 余幼嘉拍了拍衣角的尘土,顿步: “表哥,难道就不怕我改日觉得你拖累我,弃你而去吗?” 第六十四章 齐心协力 这言语,算是十足十的离经叛道。 不是她被抛弃,而是他被抛弃。 她虽穿着朴素,可就是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既有她的做派,也有惹人恼怒的高傲 可就是没有让人难以置信之意。 因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如何,确实只有她舍弃别人的份。 正如昨日伏杀,她想救就救,不想救,他只怕早已成为荒山野鬼。 周利贞心中长叹了一口气,暗道自己心急,再抬眼时,碎玉般的涟漪早在眼睫间悬而未坠,竟比秋日里山间那些将谢未谢的白山茶,更懂得如何临摹古画里薄命美人的破碎姿态: “表妹” 余幼嘉不欲废话,随意挥了挥手: “我知道表哥想说什么,不然我也不会说先说你好,只是将心比心,你应该也不愿意被我抛下的。” 周利贞一愣,眼中涟漪飘荡,浑是不信: “那表妹刚刚推开我” 还说什么要抛下他的言语 这是能随便说的吗! 余幼嘉略微诧异的挑眉,指了指山路尽头的两端岔路: “这里离城门很近。” “我今日不进城,既已送到这里,往后让小九带着表哥顺大道一路回城就行,我要抄小道回家瞧瞧。” “家中女眷们几日没见我,指不定成了什么样,药草也还没去晾晒,我还得想想怎么多赚些银钱” “太忙了,实在没有功夫在这里浪费时间,下次见罢。” 周利贞:“” 怎么又是女眷药草银钱,明明嘴上说着他重要,可就为了这些小事情又要离开他! 还说什么浪费时间 合着他那些媚眼都是抛给瞎子看的对吗? 周利贞不解,但今日的挫败,到底是令他知道过犹不及,只得咽了委屈: “我送表妹回去罢。” 余幼嘉险些没忍住嗤笑,连忙挥手告别: “表哥能顾好自己就好。” 她来的利索,走的也洒脱。 风风火火带走了穹顶下最盛的一抹日光。 周利贞在岔路口又站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有些冷。 小九与八叔一直跟在后头,见余幼嘉走,方才恭敬上前。 二人正待询问主子伤势如何,却见主子转头,朝他二人叹道: “【贵己】之道,原来也不是尽善尽美” “待人多少漠然,总有报应到我自己身上的时候。” 这话,两人自然接不上,更也不敢接。 好在原本周利贞也没准备让他们二人接话,只是红着眼,又喃喃唤了几声表妹,捂着脸跌跌撞撞的往大路走去了。 小九:“” 八叔:“” 八叔憋了两日,实在没忍住: “主子,您不如在此地等候,我回城去驾马车来接您。” “您有伤在身,还吐了血” 周利贞的背影没有停留,只摇头,再度叹息: “没有伤,只是咬了舌头。” “若非说有伤,也肯定是被表妹伤的心” “表妹,表妹——你好狠的心——” 小九:“” 八叔:“” ----------------- 后头的一主二仆如何,素来不曾回头的余幼嘉当然不知晓。 离了表哥,她这几日硬撑的疲惫方才堪堪回束。 余幼嘉本是不会显露自己的人,可要是觉得有点累,那便是已经累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可哪怕这样,回家的小道上,余幼嘉还是边走边看,试图在路旁再收拢一些能去火润喉的草药。 只是世事多不能尽心如意。 她在山中耽误的几日功夫,时节已然彻底过了秋收。 田间地头一派萧瑟,土路道旁也比之从前,光秃了许多。 野菜草药是片点儿也不见的,甚至连田里的秸根都有衣着褴褛的妇人带着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来挖。 一大数小的几个单薄身影将秸根刨出,又抓住根把,将秸根摞在田垄上,由一个最小的孩子一下一下的敲击,敲掉根部的黑泥。 泥点飞溅,几人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无尽的麻木。 余幼嘉过路见此,便有些暗道不好—— 秸秆确也是好物不假,能用来引火沤肥,充当饲料,或混在泥里砌墙。 可桔根,就只是割秸秆时留在地里的那小小一节儿。 通常秋收之季,农户图省事儿不会去挖,只留在地里为来年沤肥。 而现在这些东西都有人挖 还是这样偷偷摸摸的挖 余幼嘉想了又想,到底是没有开口惊扰那几个对她的路过而警觉的妇孺,只径直往自家的方向而去。 又小半个时辰,余幼嘉堪堪到家。 草屋还是那个草屋,只是还没进门,余幼嘉的目光便是一凝。 院中只有两个人,正在晾晒的四娘和五郎,五郎的听觉似是灵敏些,耳朵微动后转头瞧见她,当即惊喜道: “嘉姐回来了!” 这一下,便吸引了身旁四娘的全部注意,松开手里的东西便蹦蹦跳跳跑了过来。 余幼嘉这几日又风餐露宿,挖了一路的药草,着实不算干净,可四娘却全当没看到似的,径直扑进了余幼嘉的怀中。 余幼嘉顺势捏了捏那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缓声问道: “院中这么多的草药是怎么回事?” 没错。 她刚到院子外,就瞧见院子里的角落里如今添了好些竹子,竹筒,摞的齐整的竹条。 甚至还有一些说实话编功并不如何的竹编簸箕。 而簸箕之上,赫然正是童老大夫交代过可去火润喉的草药。 四娘被余幼嘉捏着脸蛋,言语间一派含糊,却舍不得松开搂着姐姐的手: “唔,这几日你不在家,都不知道县令那狗官竟又将入城费提高了五文钱,入城的百姓如今越发少了些,城门口的生意也越发不好做,竟是连大伯娘每日吃药的盈亏都负担不了” 四娘的神色一时间有些伤心,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便笑嘻嘻邀功道: “于是,前几日用晚膳时大家便商量了一阵,由二娘牵头拿定了主意,咱们将家附近,你曾挖过的草药全数都挖了回来,又晾晒成捆留待你回来定夺!” “虽不知这样有没有用,可连我母亲也说,咱们要尽力找事儿做,能多做事就多做些事儿,免得拖累你” “嘉姐瞧,这几日风雨大,草屋墙角多少有些漏水,咱们去挖了黄泥回来填了地,李嬷嬷还教咱们编竹编,只是咱们手笨,现在做的还不好” “还有院子的栅栏,原先的竹栅栏比较矮,还有几处破损,咱们拖了些竹子回来,也准备加高一些,免得外人来将院子里的情景看的一清二楚” 絮絮叨叨的声音没停,余幼嘉眉心一跳,心中竟有些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她又捏了捏四娘的脸,第一次夸赞道: “做得好,你们辛苦了。” “家中其他人呢?今日都还在城门口吗?” 她几日前走的匆忙,只交代她们看顾好自己,没交代她们是摆摊半日还是一日,如今正是下午,既没有在院内帮忙,应该是在城门口 余幼嘉如是想着,却见四娘突然苦了脸,连带着五郎那张稚嫩的脸上,都是一派说不出的少年气恼。 这两人的反应显然不对,余幼嘉微微眯了眯眼,追问道: “怎么了?” 四娘五郎各自对视了一眼,四娘突然跺了跺脚,小声道: “都在屋内,没有出门。今早咱们家来了人,那人说,说是白家的表哥。他提了礼来,说是要看望祖母与大伯母,可等到了大伯母面前,没说几句,便,便说要纳三娘为妾” “那登徒子,当时就把祖母气的晕了过去,还把大伯母气的也呕血不止” “当时咱们齐心协力将人打了出去,可我们二人年纪小,娘与二姐都不让咱们在屋内,只将咱们打发来外头做事儿” 第六十五章 逼良为妾 “谁?” “谁来了?” 余幼嘉简直都快要气笑了,掏了掏耳朵,复再问道: “大夫人娘家,白二爷家的儿子,白钟山?” 若是没记错的话,二娘三娘先前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她就窥见此人风评相当不好。 文又不成,武又不就 最可气的是,先同二娘示好,见之不成,又险些骗了三娘的真心 这种人,若是她,压根就不会放进门,现在她只不过不在几日,不但给这种东西进了门,而且还让他见了白氏,在白氏的病床前开口要纳三娘为妾? 白氏的身子如今本就羸弱,这回 许是余幼嘉的眼神着实骇人,四娘和五郎一时皆不敢言语。 余幼嘉想了想,到底是没有为难两小只,拍了拍他们二人各自的头,道: “你们收好这些东西,我去瞧瞧。” 两小只糯糯应了声,余幼嘉将路上采的草药都交给他们,一溜烟儿的穿过院子,到了东厢房门口。 只往门口一站,余幼嘉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啜泣声,等门一推开,那更是如同唐僧进了盘丝洞一般,还未定睛,便有好几道香风迎面而来: “嘉妹!” “嘉妹!” “嘉娘子!” “幼嘉,你可算是回来了!” 一连串的招呼声,余幼嘉的视线径直落在众人脸上,眼见三娘双眼红肿,悲痛中难掩惊喜,便知她并不为那什么白表哥伤心,于是便转头,看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唇畔煞白的白氏,沉吟好几息之后,方才问道: “老夫人与大夫人如今如何?” 众人刚刚才有些振奋起来的氛围登时消散一空,好几息后,才有人咬牙道: “都不好,母亲刚刚被扶着歇下,大嫂则又被气的吐了血,身下又见了红才换过被褥,喝了药。” “嘉娘,今日,今日” 余幼嘉挥了挥手,打断黄氏所言: “既是被气的,便不要当着大夫人的面说这些话。” “况且你们在这里惊扰,又怎能让人好好休息?” “各自都散了,做饭熬药浆洗缝补,总能找到事情做,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留二娘三娘与我说今日的事便好。” “难关总得一关关过,不论何事,也不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如今都这样,往后怎么办?” 余幼嘉的言语淡定,无论何时,似都有平复人心的能力。 众人本皆是满脸愤慨,可听了余幼嘉所言,无论年纪大小,竟都纷纷小松了一口气—— 道理其实都明白,可总架不住没有主心骨。 她们从前就是如此,可如今有了余幼嘉,余幼嘉不乱,她们又有什么能乱的? 事情一件件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余幼嘉特地点了两件尚且算重要的事儿分散众女眷的注意力,等安排完,又随口问了几句这几日里各自做的事情,待确定众人不再不安,这才目送众人离开。 二娘与三娘两人眼眶红肿,余幼嘉没有责备二人,也没有浪费言语安慰,只径直走到白氏的床边坐下,伸出手,极轻极轻的试了试对方掌心的温度—— 寒。 寒,并多冷汗。 不似一个活人的手,倒似行将就木之人的手。 余幼嘉将指尖收回,抬头,却见白氏极为疲惫的睁开了眼,出声唤她道: “嘉娘?” 余幼嘉应了一声,想将白氏的手放进了被子中暖暖,可被角一掀,扑面而来的,便是另一股的血腥味与凉意。 她握着白氏的手一顿,到底是将另一只手抚了上去,用自己的体温暖热那只手。 白氏惨白的脸上有了些许拨动,像是试图挤出一抹笑,却只极费力的从喉咙里滚出几声咳嗽声: “好孩子” “我,我原先,就知道,你与二娘三娘一母同胞,本性一定是好的” “你能当家,好,很好只是我着实太拖累人只怕我命陨后,二娘三娘这俩当姐姐的反倒还得你多照顾” 背后,两道啜泣声登时又有些压抑不住。 余幼嘉闭了闭眼,没有让白氏继续费力的说话: “大夫人,我不会照顾二娘三娘的。” 白氏一愣,原先费心想交代的几句遗言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一时有些僵住。 余幼嘉没有半点惭愧,只盯着对方,认真道: “我这人凉薄的很,若是不是这回连累到我自己,也不会管余家的事。” “二娘三娘虽与我一母同胞,可又没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连她们脾气秉性都没摸全,能对她们多好?大夫人怎知你几句交代,我就一定会去做?又怎知你死后,我掌家时不会将这俩好颜色的姐姐草草嫁出去?” 余幼嘉的这几声假设若是落在旁人耳中,指定要惊慌。 可白氏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还是病气中带着柔和,显然,她从两个女儿处知道的事儿也不少。 白氏苦笑道: “傻丫头,坏心思的人,可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 余幼嘉不以为意,就当没听见: “总之,你既有心惦记着二娘三娘,合该自己照看,何必欠了一口人情,假手于他人照顾?” “生了病,就好好吃药,吃饭,养好身体。” “天下的道理,月缺必有圆,冬去必有春,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病后也自己先丧气留了遗言,指不定世间要多死多少人。” “况且夫人腹中的孩子,也得四个月了?” “等候了多年的孩子,若未见过天光而胎死腹中,不说是夫人,连孩子,想必也该多不甘心?” 不甘心 会不甘心吗? 白氏那张已经有些病脱相的双眼愣愣的瞧着余幼嘉,好半晌,才眼眶微红的强笑道: “月缺必有圆,冬去必有春好句,好句。” “可日月尚有薄雾掩,此等天灾下,我,我当真” 果然是出身书香之家,文绉绉的。 余幼嘉心中嘀咕一句,接话道: “哪里是什么天灾,分明是人祸。” 一句‘人祸’挑开了今日祸事的开端。 余幼嘉直言道: “夫人难道是准备一死了之,让三娘白白受委屈吗?” 谈及三娘,白氏突然剧烈挣扎,艰难想要爬起,余幼嘉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却听这位大夫人努力咽下喉中腥味,奋力喊道: “不!不行!决不能让我孩儿受这样的委屈那混小子被打出门前,还,还说说他还会来。” “我,我不能就这样死” “哪怕是死,我也不能将三娘嫁给那狼子野心的禽兽” 第六十六章 自愿赴死 “还来?” 若说刚刚是愠怒,那这回的余幼嘉,险些是要被气笑了—— 一次登门讨要人被拒绝,竟还有脸要来? 这是见余家落败无人,吃准了会将三娘送予他为妾!? 当真是好大的狗胆! 余幼嘉的眼中雷霆酝酿,一如风暴前的片刻宁静。 她的身后,二娘素来温婉的脸上,拉着不发一语,只埋头哭泣的三娘上前,又缓缓牵住了余幼嘉的衣角。 二娘哀道: “是。那白钟山自觉余家落败后必会贪图荣华富贵,竟是连遮掩都不遮掩,当即就要带三娘走,好在被咱们拦下。” “他原话是说再给咱们几天时间考虑考虑” “若,若是届时还不许,便便” 二娘说到此处,无论如何,都没能将后面的言语说下去。 余幼嘉觉察不对,正欲开口,就见三娘咬着牙,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满脸泪痕,心如死灰道: “我当初,给他留一方帕子。” “他今日说,若是我不给他做妾,他下次来时,就将这,这件事宣扬出去” 一言既出。 哪怕是白氏,与二娘这俩早已经听到过这句话的人,心中也是不免再次沉了沉。 二娘几乎是瞬间便咬住了唇,眼泪滚滚而下—— 糊涂! 太糊涂了! 虽然大周朝民风比前朝开放些,也有未婚男女婚前幽会的情况,可越是知礼的清流之家,越是遵循旧制。 别说是没婚约,就算是有婚约,往往也只按照规矩行事送礼,并不逾矩。 更别提现在还是拿着帕子上门,逼人为妾! 这如何不令人委屈气恼,恨铁不成钢? 三娘眼见众人不回答,越发惶惶,跪在床边嚎啕大哭: “可,可我没有,没有与他私通!” “他从前装的极好,我,我对他有些心喜不假,可也全没有到忘记礼仪廉耻的地步!” “离开京都之时,那时,那时祖母决定聚家来崇安,我怕他回来之后不知咱们下落担心,这才给他写了封书信告知下落” “那帕子也是以示身份用的” “我,我当真不知道,他会,他会拿这件事出来说话,拿家中姊妹的清誉说事” 三娘可算是真真切切的又悔又惧。 先前听二姐说白钟山是狼子野心的人时,虽她也是信了二姐,当即决定往后不再提白钟山此人。 可她到底是对‘狼子野心’这四个字没什么念想,可今日白钟山一上门 全知道了,全知道了! 余家的女儿,哪里会去当什么妾! 真若要有那么一天,只怕她甘愿投井了结了自己,也不愿出嫁! 死有什么可怕的! 怕的是那白钟山见娶她不成,拿捏她家中姊妹! 如此,如此 懊悔之意在胸腔翻涌,三娘哭的几番力竭,白氏与二娘也是同哭,一屋子哀哀切切。 余幼嘉正是在此时开了口,略带疑惑的问道: “那帕子上绣你名字了?” 三娘一愣,否认道: “当然没有!” 女儿家虽也在帕子上绣些花样,可哪里会将闺名原原本本绣上去? 如此,余幼嘉就更加纳闷: “那人家无论拿出什么东西来,不认不就好了?” “再说那什么家中姊妹的清誉与名声” 余幼嘉指了一圈屋内: “咱们都住这样的草屋了,哪里还有什么名声?他若来闹,以言语污蔑,咱们换个地方,换个名字,照样又是一个好姑娘,咱们怕他什么?” “况且——” 余幼嘉微微眯了眯眼,将视线重新放在了呕血的白氏身上: “况且,母亲与祖母既在一日,你的婚配,便由她们做主一日。” “余家落魄不假,可母亲还在,她是白家人,那白钟山也是白家人,白家在白鹿书院余威仍在,多次出任山长,白二爷也是靠白鹿书院出仕登科,便不能不顾忌名声” “加之他是自己来的,草草登门,还以言语威胁所以那白钟山要纳三娘为妾只怕是自己拿的主意,其他人都还不知道。” “咱们无法,难道其他人也无法,还不顾及脸面?” 与哭到要死要活的其他人不同,余幼嘉的心思其实说简单也很简单,以一句话概括,那便是—— 若是她自己,哪怕真有肌肤之亲,海誓山盟之约,只要她不在意名声,谁又能拿她如何? 更何况,三娘压根还没同人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 至于一方帕子 在余幼嘉眼中,这完全就是不需要在意的事情。 唯一要在意的,或许就是强娶。 可那白钟山既已经被狼狈的打出去过一次,又不说‘我限你们几日之内将人送来’‘有你们后悔的时候’等言语,而是拿女子的闺誉说事 那处处细节中,皆暴露此人做事不够果决狠辣,手段也不够上的了台面,够不上‘强娶’所需要的条件。 如此一来 “其他人” 白氏的言语打乱了余幼嘉的思绪,白氏忽然作恍然大悟状,连声的咳嗽中难掩惊喜道: “咳咳,我,我知道了!!” “嘉娘,能否今日便送我回赣州庐山?” 赣州? 这变故连余幼嘉也没想到,正欲开口,便听白氏激动道: “我反正都要死了,索性不惜此身!” “我,我这就回去,吊死在白鹿书院门前!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白钟山意图逼迫三娘为妾!” “谁敢欺负我的孩儿,我就要谁,声名俱毁!” “娘!” “娘亲!” 二娘与三娘具是肝胆俱裂,惊叫一声后,娘三个围成一团抱头痛哭。 余幼嘉则是好半晌之后,脸上方才浮现了一丝一言难尽的神情—— 虽她早早就知道,白氏真心对待二娘与三娘,将之视如己出,但哪里想得到,白氏竟愿意为孩子舍了自身? 余幼嘉本以为自己够极端,没想到对比母爱,她还是内敛了一些。 如此慈爱,又有魄力的母亲 对比之下,周氏可当真是 余幼嘉一时有些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 “倒也不用如此。” “白家不是只有白二爷一房,若出嫁女不分青红皂白,回门吊死山前,势必连累到族中不明所以的其他人。” “我提起其他人的意思,便是在说白钟山既有本事在姑母病重时上门逼表妹为妾,咱们也能修书几封回白家告知家中叔伯族老。” “他们若不管不顾届时,我再亲自带您回庐山请死。” 第六十七章 小小新集 故人常云,死生亦大。 余幼嘉总以为俗人畏惧死亡乃是常事。 可她今日,却到底从世俗中,见到了一个一点儿不俗的人。 在余幼嘉立誓,若此事难平,一定带着白氏回庐山后,白氏眉眼弯弯的笑了,她好似成了余家还没落败时,从前那位眉眼温和,端庄贤淑的大夫人,却又好似成了未出嫁时颇有文气与书卷傲骨的小娘子 有些人,纵使是青春不再,可仅窥皮相,也能一窥当年的风华。 白氏如释重负的点着头,对她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 她很坦然,远比余幼嘉这个提出建议的人还要坦然,没有丁点的责怪,只有感激与热切,还有还有温柔。 这份久违的温柔让余幼嘉有些不真切的感觉,不真切到二娘三娘伺候着白氏重新睡下,红着眼走出屋子,她还在檐下愣神。 三娘哭的整张脸通红,试图靠近的脚步声惊扰了余幼嘉,余幼嘉回神后瞥了她一眼,道: “若有心,只顾将自己管好就行,不必一遍遍的道歉认错。” “大夫人既为你能走到那一步,你若是还哭哭啼啼,做出一副扶不上墙的模样,倒显得你对不起大夫人的好。” 这两句简单的言语,却令三娘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三娘捂着脸踉踉跄跄的哭着跑开,只是这回,她的去处很近,只是在院子里寻了个地方,开始一边擦脸,一边挑选竹条编织 二娘比三娘到底是稳重些,虽然眼底也是一片通红,但也知道‘事已至此’这个道理。 她擦了擦眼泪,努力扯出一抹笑意,郑重允诺道: “往后我一定会看顾好三娘的。” 余幼嘉不置可否,二娘等了几息,便也去寻了个活计,自顾自打水熬药去了。 余幼嘉就这么孤身一人站在草屋的屋檐下,半晌,半晌,才在心中缓慢叹了一口气—— 都是一帮傻子。 上有自知能力不足,早日决定放权的老夫人,也有绝境中意图‘自寻死路’的大夫人,下更有片刻不停歇,哭着都要做工的女眷 她刚开始时确实是嫌弃这一大家子‘累赘’不假,可这样的家,但凡有喘息的机会,何愁来日不兴盛呢? 该兴盛的,一定可以的。 余幼嘉定了定神,迈步重新融入一群干活干的热火朝天的女眷中,开始盘点家中如今的存货。 一如进门时四娘所言,这几日存货卖的不多。 对于此,余幼嘉心中倒是早有准备—— 一来,她自己不在,女眷们多半羞怯,不会叫卖。 二来,城中物价高涨,开销巨增,每个人手中闲钱都不多。 三来,入城费听说又增加到十文,入城的普通百姓想必减少不少 这几天下来,早几日最畅销的梨膏糖变得尤为不好卖,连小甜水的生意都下滑了许多。 而家中能卖的几种东西中,卖的最多,最好的,其实还是桃子果酱。 可即便是如此,由于果酱不能久放的原因,该买的早买,这几日销量不佳,也只卖出约摸两大罐左右。 从长久来看,确实能细水长流。 可对比早几日的生意,总有些落差 余幼嘉苦思冥想如何解决这种‘落差’。 可没想到,第二日,事情便有了两大转机—— 第一件转机,便是崇安县,迎来了安平四年的第一场雪。 而第二件转机,便是在余幼嘉重新带着人在城门口支起摊位后出现的事情。 此时,余幼嘉起了个大早架起了摊位,正蹲在摊位上哈气取暖,抬眼便看着好些身裹槠衣,从城外拖着东西涌到城门口的人,粗略一看,得有十数个人。 今日被她带出来的四娘与五郎也很惊讶,两双胞姐弟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嘉姐,他们?” “他们这是做什么?” 余幼嘉视线紧盯那些人的动作,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也要摆摊。” 四娘吓了一跳,清理地上残雪的动作一顿,险些直接叫出声来,好在被余幼嘉及时捂住了嘴,只能小声又委屈道: “怎么会也要摆摊呢?怎么会选在咱们摊位边上莫不是要卖和咱们一样的东西?” “这不是抢咱们生意吗?” 没错,此时正在她们摊位旁,也学着一点点扫雪的人群,赫然正是一群拖着不少东西,也准备摆摊的人! 她们都在这里摆摊了好几日,如今这些人过来,不是抢生意是什么? 四娘急的都快哭了,五郎也懵懵懂懂的小声道: “嘉姐,若是他们要抢生意,咱们要再把价格往下压一些吗?” “总归是咱们先摆摊的,老主顾应该总会认咱们,价格低些,这些人,没准就会走” 这俩孩子也是好心。 但余幼嘉心中的想法与二人完全不同,反倒是暗中示意两人看那些人身上的槠衣,问道: “你们看到那是什么衣服了吗?” 四娘不懂,五郎也不确定道: “看着不像是咱们穿的棉衣,反倒是有点像是纸?” 余幼嘉点了点头: “对!那东西,也称槠皮纸,纸裘,由树皮蒸煮、调制、压实后而来” “今日才第一次下雪,能拿出的衣服,都是旧衣,所以这里的人都是实打实的穷苦人家。” “他们,恐怕不是来和我们卖一样的东西,来抢咱们生意的——” 余幼嘉轻扬下巴,示意姐弟俩看向摊位旁边那一家忙碌着用湿泥起灶,刷锅揉面的摊贩: “而是来求个活路的。” 活,活路? 四娘与五郎目瞪口呆,正要细问,就见余幼嘉已经转身,几步走到了最近的一户摊贩面前。 那摊位里,一个挺着约摸七八个月大肚子的妇人正在揉面,另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在搬柴,而在砌灶的中年汉子显然一直在注意着余幼嘉的动静,一见她来,便赔笑道: “小娘子,我们知你是先来的,咱们没占你的位置” 这显然是怕余幼嘉刁难他们。 余幼嘉心中早有猜测,所以也不在意,只是说道: “阿叔说什么?我来买饼子的。” 那揉面的汉子一愣,当即松了一大口气,笑道: “好嘞!稍等,等架好锅,马上就好!” 余幼嘉就这么站在摊位前等着,好似无意般,问道: “阿叔,前些日子我一直在这儿,没瞧过你们,今日怎么会来这里架摊?” 那中年汉子闻言,连砌灶的动作都慢了,满脸的无奈: “我本是乡间地头人,家里有手艺,可买不起城内的房屋,于是便在城内租了个小摊位,每日早早来卖炊饼,等卖完,晚晚回家与媳妇孩子团圆。” “可这几日城中铺面租金涨的着实厉害,本就是利薄的吃食,争个辛苦钱,可如今租金加上来回的入城费,竟比一天的收入都多” “我撑了几日,还是决定舍了城中的生意,可一家老小,这么多嘴巴又不能不吃饭” “今日下雪,眼瞧着就要入冬,我着急上火的厉害,碰巧村中人又问我如今去何处做生意,我便想起城门口原是有你们在卖东西,这才将村中有些手艺的贩夫都喊了过来” “喏,那儿卖零碎布头的摊贩正是咱们的邻居,他旁边那个是我媳妇家的二表叔,每日天不亮就去踩蘑菇下山卖,那处卖陶罐的则是我的弟弟” 不过是几句话,便道尽了普通人家的苦意。 余幼嘉稍作沉默,等到锅架好,又多要了两个炊饼,这才捧着三个炊饼回到四娘与五郎身边。 四娘与五郎早就伸着脖子等了许久,余幼嘉各自分了两人一个炊饼,这才发话道: “一群被世道所迫的穷苦人而已。” “往后没准咱们还会见到更多的人聚集于此,这里若是成了新集市,往后买卖有了去处,咱们这边的生意还会好上一些,没必要赶他们。” 原先说要压价催人走的五郎早早就瞧见那些人卖的都是与她们家不一样的东西,脸色通红,一时间有些讷讷不敢作声。 余幼嘉拍了拍他的头,正欲开口交代些事情,就听一旁啃着饼的四娘突然惊道: “那,那边,那人是不是表哥?” 第六十八章 真假巧遇 表哥? 余幼嘉还没回头,心中电光火石之间就想了许多—— 她所知道的表哥里,在崇安县当地的无非就两个。 一个是周利贞,另一个则是白钟山。 鉴于四娘没怎么见过周利贞,且白钟山昨日才来过院子,那今日来的人,无非只有 余幼嘉登时黑了脸,猛地转过头去,而后,便是诧异—— 身后的清癯青年身着霜色素衣,苍青发尾点着半蓬新雪。 眉骨凝霜却压不住清俊,唇色比枝头残梅更淡三分。 松烟沁骨的轮廓浸在入冬的风雪里,宛如千年松柏,骨缝里渗着玉山将崩未崩的清冷之意。 余幼嘉挑眉,下一瞬,便听周利贞轻声道: “表妹巧遇。” “你怎在此处?” 他的声很低,犹如金声玉振,是说不出的好听。 可风月阵中的余幼嘉却只微微侧头,看了看左右,又指了指自己,疑惑道: “巧遇?我?” “可是我天天都在这里啊!” 她昨天分明才在周利贞面前说过一遍自己每日都在城门口摆摊位的事儿 今日怎就‘巧遇’了? 表哥昨天摔的那一遭摔的可真够呛啊! 连脑子都啧。 余幼嘉眼中的惊讶与古怪做不得假,站于薄雪中的周利贞眼神微黯,当即便捂唇轻咳起来。 余幼嘉听到了咳嗽,可也瞧见了周利贞身后一脸僵硬的小九,便没特别在意,只是吩咐五郎道: “你盯着隔壁那卖饼的阿叔,他若有空闲,你带十文钱去让他帮咱们也砌一个灶出来。” “初雪过了,往后大家便不再需要解渴,咱们也得改卖热饮了。” 五郎似懂非懂的点了头,余幼嘉又嘱咐四娘道: “等砌好了灶,你便守着,有人来,你便端热饮给人家。” 四娘也点了头,余幼嘉便又说起了一些散碎的小细节,例如明日得记得取布将铺面围住一半好不漏风等等。 她交代的一派仔细,四娘听得也一派认真。 而她身后的周利贞和小九,则是各自有各自的煎熬。 周利贞心中复盘了许久自己今日与昨日的差别,试图找出有何不同,缘何表妹又不爱理会自己。 而小九,则是满心对自家主子的哀嚎—— 什么巧遇!什么巧遇! 瞧瞧!瞧瞧!弄巧成拙了!!! 虽然他与表小姐接触的时间不长,可到底是有几天在林中蹲点的默契,主子许不清楚,但他被打了几次之后,却知道表小姐最不喜欢废话啊! 虚头巴脑的东西,对表小姐可不起作用 没准表小姐现在心里还觉得自家主子古怪呢! 小九心中哀嚎不断,可瞧着主子素衣淡裹站在风雪中的模样,一时又有些悻悻—— 表小姐可真是块大石头啊! 主子五个时辰前便开始沐浴熏香,对镜栉掠,又在城门口等了半个时辰等城门开 他就为了巧遇这一遭! 可表小姐就瞧了一眼,就交代旁的事儿去了! 那什么锅灶,热饮,破布 到底凭什么比自家主子重要啊!!! 小九心中似梗了一块大石头,所幸,余幼嘉料理完事情,到底是走了过来。 而后,小九眼睁睁瞧着表小姐用并不十分细腻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家主子的脸颊。 小九猛然顿住:“?” 等等,怎么好像真的有用!? 余幼嘉的指尖在周利贞的脸上一触即分: “今日初雪,表哥体弱,怎么出来不多穿件裘衣?” 周利贞神色平常,只笑: “不知今日新雪,小九未帮我拿。” 等等,再等等。 怎,怎么话头又到他这儿了! 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吗! 可恶,好想对表小姐说主子是偏要这么穿的!!! 小九满心麻木: “那我回去拿” 他想走,很想走。 但此言一出,得到的便是两道不赞同的表情。 主子的很好猜,他不穿。 而表小姐的 余幼嘉又是一脸疑惑: “为何要回去拿?直接带着表哥一起回去啊。” “如今还在飘雪,等晚些雪化了之后更冷,还不回去在外面闲逛什么?” 周利贞沉默了,小九也沉默了。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两道心声骂‘不解风情’的余幼嘉随意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准备忙碌: “快回去,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呢。” “你们二人在门口一挡,原本有些许生意也没了。” 又是生意! 他们站了半天也没见到有人来,到底有什么生意啊!!! 小九心中又开始哀嚎,余光一闪,却见自家主子又重整旗鼓,又跟了上去。 小九:“” 周利贞踩着薄雪,亦步亦趋的跟了几步,好不容易等到余幼嘉回头,这才轻笑道: “表妹,你说要将梨膏糖放在春和堂铺面中卖你忘记了?” 余幼嘉怎么可能会忘这样的大事,只是昨日才提起,今日便全当不会那么快,如今听到周利贞提起,当即奇道: “春和堂又有药了?” 周利贞眉睫微微一颤: “快了,东西早些送去,能早些留个位置,不然药铺中人手本就不多,等药到盘账,只怕是顾不上” 余幼嘉到底对如今的盘铺手段不太清楚,微微沉吟一瞬,便回道: “我今日只带出来一些梨膏糖,晚些给你送去先占个位置,若是要得急,我明日再都带出来。” 今日,明日 周利贞喜欢这样的字眼,分外喜欢。 如此,便意味着他两日内都可以见到她。 于是,周利贞薄唇微启,又笑着应道: “好。” 余幼嘉有时是真的不懂自家表哥的好脾气都花在了何处,挠了挠头,见周利贞还是不走,索性招手让人进来,又唤来四娘: “四娘,这边的炉灶还没好,你去问问隔壁阿叔能不能借点儿热水,给他们二人泡梨膏糖喝” “好表哥!?” 四娘大骇,余幼嘉有些无奈: “你不是早就认出表哥了吗?怎么,一碗水舍不得?” 这小丫头看着笨拙,但其实是很聪明的,如今想来,应该是先前周利贞送粮食的时候见过,所以今日才认了出来 不,不对。 言语未落,余幼嘉在四娘的脸上看到了惊恐。 这与第一次见到周利贞时犹豫着喊表哥时的犹疑完全不同,余幼嘉立马转过头,顺着四娘的视线往外瞧。 一眼,她就见城门口刚刚出了一队甲胄佩刀具全的官兵。 而那一列官兵的中心,赫然正有两人。 一个大腹便便,面有八字胡的中年官吏。 一个,则是相貌英俊,锦衣华服的青年。 不必多问,那青年,必然正是白钟山! 第六十九章 牵连与迁怒 该死。 余幼嘉顶着死鱼眼,注意着城门口的动静。 其实昨日知道白钟山能寻到她们的住处后,她便想过最坏的情况,那便是此人还去打探了不少她们的事情,往后说不准会寻机会,处处为难于她们 不过好在,白钟山并没有做出‘带着官兵掀摊’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而是就停在了城门口。 余幼嘉心中没有放松,反倒是疑惑之意更浓。 周边几户零星的摊贩也俱是骇然,纷纷围靠了过来,窃窃私语。 如此情境之下,就见甲胄士兵中有一人,抬手一声号令,城门上便有两个早已准备好的士兵,将一具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从城门上扔了下来。 众人一阵骇然惊叫,可余幼嘉看的仔细,那尸体的脖颈处分明勒了麻绳,而且麻绳还不长。 这并不是抛尸 而是悬尸,意在震慑。 震慑 余幼嘉看着那被吊起的灰衣人尸体,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利贞,周利贞的神情倒是很平淡,轻咳了几声,薄雾自淡色的唇畔而出,化为一团团令人看不仔细的烟雾,遮住了眉眼。 不怕? 还是没见过那追杀他的人模样? 余幼嘉略一犹豫,偏向了第二种,自家表哥如此柔弱不能自理,应当不会不怕罢? 不过,这白钟山是怎么回事,怎会带着明显是官吏打扮的人,前来城门口悬尸 余幼嘉思绪一顿,突然想起了一些东西—— 前日她去救表哥的时候,可将当时还不是尸体的灰衣人引去了另一驾车马! 她刚好前日引人,白钟山刚好昨日造访,今日又来悬尸 前日被她牵连的那辆马车,怕不是就是白钟山的! 白钟山遇见灰衣人,自觉是自己遭到了追杀,今日这才有此一事。 连时间都会对得上! 那灰衣人的武功看来还不够到家 早知道多引两个人去将白钟山,她哪里来有后头的麻烦 余幼嘉心中郁结,却也知道有些事无法强求,颇为遗憾的啧了一声,又见城门口处一阵喧哗,赫然是又有一官兵正在宣读新告示。 由于余幼嘉没有往最前头凑热闹,那宣告的声音纵然再大,穿过人群,便也只剩下了断断续续: “此人竟意图杀害县令老爷的贵客!” “今日特此悬尸示众,若有人能认得出此人,或知道他姓名,出身” “但凡来官府禀告,赏银五十两!” 话到此处,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白钟山显然对此很是满意,微微抬了抬手,便有小厮将一袋银钱塞入了那官吏打扮的八字胡男人手里。 两人相视而笑,而后便像是瞧不见城门口那双眼爆突,面目狰狞的尸体一般,相互招呼着,往城门内走去。 官兵走了,喧嚣散了。 余幼嘉的脸色,却更臭了。 她俯下身,对还在等热饮的周利贞催促道: “表哥,快走。” “我想借你的车马进城,跟上那两人瞧瞧。” 周利贞微微一愣,旋即起了身,边走边道: “表妹认得那两人?” 余幼嘉没有回答,转身对四娘又吩咐了几句,眼见城门口那两人走远,实在看不到踪迹,这才翻身上了小九早已驾来的车马。 她满心都在白钟山与那官吏身上,小九也很识趣,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宛如闲庭散步一般的两人,直到两人进了府衙,又等了片刻,余幼嘉这才收了视线。 周利贞思忖着,为其解惑道: “那八字胡男人是府衙中的主簿,姓段。” “他职位不高,也不是崇安县人,可却是跟随新县令走马上任的官吏,与新县令分外亲厚。” 余幼嘉闻言,算是疑惑稍解,又问道: “这位新县令,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周利贞一愣,余幼嘉耐心解释道: “有没有风声传出,说要大办寿宴什么的?” 白钟山来此如此快同县令搭上线,总得有个缘由 余幼嘉心有猜测,可没想到周利贞细细琢磨几息,却道: “没有此等传闻,这位县令除却第一日走马上任时露过一面,其余时候,都待在府衙中,他不喜呼朋唤友宴请宾客,也没听过如何寻欢作乐,甚至连府衙开堂时,也不出来,只是只是贪。” ‘只是’? 余幼嘉略微挑眉,周利贞眉眼微蹙,无奈道: “确是如此,就是纯贪。” “莫说是你,我也鲜少见到如此搜肠刮肚也要想法子从老百姓手中挖银钱的县令,上到城中商贾的征税,下到城门口百姓入城的几文钱” “所过之处,堪称一文钱也不留。” 余幼嘉思索几息,突然重复了一遍周利贞的言语,道: “从未见过外人?” 周利贞敛住眸中倒影,微微颔首,余幼嘉则是眯起了眼睛,沉默几息后,突然笑出了声: “这县令叫什么来着?” 周利贞便道: “马邦德。” 余幼嘉拍了拍自家表哥的肩,笑问道: “表哥觉得这个马县令的官位,是怎么来的?” 周利贞胸腔中的心跳随着余幼嘉拍肩的举动而震颤,他叹息了一声,再一次感慨表妹的聪慧,抬眼时眼中眼波流转得越发轻快了些,却仍故作疑惑道: “如此搜刮民脂民膏难不成,是捐官而来?” 这与余幼嘉所想一模一样,所以当即冷笑一声: “捐官,没错,就是捐官!” “可这世上的官位就那么多,除了上头的人,谁又不能白捏出几个官位来,更何况有那么多的候缺” “只怕这马县令,是被后头的人安排着顶替了别人的空缺而来,所以才久不见人!” 如此一来,为何这新县令一上任,便挖空心思的搜刮民脂民膏,又不喜见人甚至连白钟山为何来此,便全部都能说通了! 她本以为这白钟山为三娘而来,如今想来,若真为了三娘,早在京都时只怕就将人强逼着接走了,又哪能等到现在呢? 这白钟山来崇安县 主要目的,压根就不是三娘。 若没记错,从二娘和三娘的言语中,可拼凑出那白二爷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如今正是从二品大员,安排个县令之位,应当绝对是不在话下。 父卖官鬻爵,子在后头跟着吃些甜头 吃甜头也就罢了,白钟山知道自家亲眷在此地后,本该帮衬一二,可却带着三娘给的绣帕上门,意图纳三娘为妾! 这表哥当的,还真是狼心狗肺! 周利贞眼瞧着自家表妹的脸色越来越差,当即忧心道: “表妹?” 余幼嘉呵了一声: “别叫我表妹,我不是你表妹。” 周利贞瞳孔巨震,险些维持不住浅笑:“???” 第七十章 茶艺卓绝 余幼嘉气恼的厉害,一时也没有关注到面前的周利贞作何神态。 而等她再次抬眼时,便见周利贞眼角如玉山倾颓处坠下寒星,睫间隐约碎有冷雾 一派,波光涟漪。 周利贞轻抿极为浅淡的唇: “表妹怎么说这样令人伤心的话” 余幼嘉缓了缓,臭着脸试图解释: “刚刚那同段主簿一路的男子,是我另一个表哥。” 这白钟山人品卑劣到她现在可真是一听到表哥表妹这个称呼就烦! “嗯嗯???” 这话明显让周利贞有所误会,他浅淡的唇畔霎时多了一道红痕,宛如削玉般的指尖轻动,掀开了车窗前的帷裳,正眼往外看去。 府衙外喧嚣已散,周利贞自是不可能看到什么,便将视线收了回来,斟酌道: “表妹既有心跟随那位表哥而来想必是在关切他罢?” “若我刚刚没瞧错,那人英俊挺拔,气度不凡,看着像是出身颇为不错的模样呢。” “嗯,手似乎也巧!时下男子中虽极兴敷粉,可我没记错的话,他连眉梢唇畔都工工整整,瞧着却像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模样,也不知是要讨好取魅于谁” 余幼嘉的脸色已经快黑成碳,周利贞适时幽幽一叹,止住了话头: “是我多言了。” “只是难得瞧见这样会精致装扮的人,一直有些感慨,我这样的出身,又是这般蒲柳之姿,学不来那样有心思的心,连手都比不上对方灵巧,纵使我能胡乱学个乱描乱画也是万万比不上人家的。” 这话,余幼嘉是当真不爱听。 纵使是黑着脸,余幼嘉仍不忘啧了一声: “什么比不上,太自谦了。” 余幼嘉做人做事向来一板一眼,对美的观感也不甚敏感,却也知道后天帅哥和天然美人的区别。 这两者的差距,犹如盘古开天辟地时第一抹烟雾,与地上凌乱泥点子的区别。 周利贞抿唇轻笑,又听余幼嘉啧了一声: “你现在没有装扮的模样,都甩那姓白的八条街还绰绰有余,可那人脸上和脖子都两个颜色,一瞧就油头粉面,哪里能和你相比?” ‘没有装扮’这四个字踩中了周利贞的死穴。 他原本唇边愉悦的笑意一顿,忽然别过了那张今日出门前精细打理了好几个时辰的脸—— 合着表妹不是能看懂人有没有敷粉! 而是只能看懂浓淡之别! 怎,怎么能这样 不,不,还是庆幸的,毕竟自己的手是真的巧,而自家表妹好像也确实喜欢这样‘天然去雕饰’的栉掠之法 余幼嘉烦的很,没理会对面的周利贞为何正说着话又别过了头,只咬牙道: “这样油头粉面,油嘴滑舌的男人,居然还有胆子肖想三娘” “我看他是活腻歪了!” 周利贞一怔,旋即眯眼: “三娘?余三娘子?” 余幼嘉黑着脸,将那白钟山前日去余家,要强纳三娘为妾的事情说了出来。 此事不复杂,可却也不简单,毕竟前因后果都得讲个仔细。 例如白钟山从前对二娘献过殷勤,二娘订婚后,又再次对三娘下手,而三娘又留了绢帕 零零碎碎的琐事中,余幼嘉讲的仔细,时不时还要咬牙看一眼府衙门口,便没瞧见对面之人听到‘太子’二字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微芒。 周利贞思忖几息,喃喃道: “原来表妹跟着他来,不是因为心悦他,而是三娘的事?” 余幼嘉本就烦闷,听到这样的言语只觉得头皮一炸,冷声喝道: “耳朵用不上可以送给别人?” 周利贞连忙改口,温声恭顺道: “是我想岔了。” “不过,余三娘子的事情倒也好解决。我不觉得这白钟山有多大能耐,白家人应当也不知道他会有如此糊涂的想法,他更做不到调动县令帮他逼迫余三娘子予他为妾,你们可尽管将他打出门去,等多打几次,估计就会悻悻离开。” 这倒是和余幼嘉原先所想一样,不过她却也好奇,自家表哥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见她挑眉看来,周利贞轻笑着提醒道: “城门口的告示说他被人意图谋害,可那段主簿并没有对他太过恭敬,反倒是他要给一个小小主簿好处。” 余幼嘉心念一转,想起刚刚在城门口时白钟山吩咐下人给段主簿银钱的场景,也笑了: “他本事不行,所以哪怕来崇安县,地位几乎也只与一个主簿齐平。” 只有如此情况下,哪怕白钟山险些都要死在路上,却也没能责问县令追查抓人,反倒是自己得跟着一个主簿‘悬赏’杀手的事,还得给主簿好处。 余幼嘉往后靠了靠,感觉背后有了实感,方才略感到了些许松快之意: “我也想岔了一些事—— 那白钟山若是在家中受宠,想必从前也不用想方设法要引诱二娘三娘,自有爹娘替他操持。” “他许是家中庶子,或不受宠,这才需要为自己图谋打算。” “而来崇安县,许是被人差遣当了马前卒我听闻有些捐官,不必一次将银钱交齐,等上任后搜刮银钱再补齐也是一样?” 周利贞微微颔首,眉眼柔和温顺: “是。” “所以此事,想必八九不离十。” 这自然也是自谦的说法。 事情到如今,已然是十成十。 毕竟,只有这种可能下,一切都才能对的上。 白钟山来收齐买官的钱,路过此地,想起余家的下落,既没什么胆,不敢碰身为前太子妃余二娘子,却又色心不减,回忆起余三娘子的一片真心,又想要娶个玩物 周利贞心中一片不以为然,无悲无喜,只见余幼嘉又不理自己,方才又微微俯下了些身,轻咳了几声。 余幼嘉的视线里,他颈侧的那颗痣印被动作勾勒而出,越发诡艳。 只是纵使万般诡艳绝伦,也只能留住余幼嘉视线一瞬。 因为下一瞬,周利贞听自家表妹喝骂道: “如此,那白钟山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余幼嘉继续道: “肖想自家表妹的表哥,能算是什么好东西?” 周利贞动作一顿:“?” 余幼嘉又呵了一声: “他这是肖想表妹吗?他这是一时贪图美色,想要表妹的身子他下贱!” 周利贞:“!” 余幼嘉想起昨日家中女眷那些滔天的眼泪,越发烦闷: “况且,他年纪都多大了?知不知羞?!” “家中没镜子总有水?怎不瞧瞧自己那么大的年纪与颜色将老的容貌难道心里没数自己能否配得上肤白貌美的小娘子吗?” 周利贞:“!!!” 余幼嘉又啧了一声,许是因为在表哥身旁放松的缘故,如此骂过之后,她心情倒是好多了。 于是,她拍了拍恍若石化的周利贞,告别道: “既然已知情况,那我需得先回家报个信,表哥。” “我明日再来给你送剩下的梨膏糖,今日下雪,不必送我了,你早些回去。” 周利贞还是有些愣神,余幼嘉也不管他,径直溜下马车,大摇大摆离开了。 马车内外一片沉寂,直到余幼嘉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一直候在车辕外的小九犹豫几息,才十分小声的嘀咕道: “表小姐为人还是不错的就是尽说些让人去死的话” 第七十一章 一时喜悲 浑不知自己害人伤心的余幼嘉,漫步在崇安县城的街道上。 如今十文钱才能进一次城,难得进城一次,她自觉是要逛个底朝天。 可逛来逛去,却才发现,崇安城内的景色,早已不是她刚刚睁眼时看到的那般景色。 行人锐减,铺面萧条。 余幼嘉在往昔最繁华的城西,都看到不少贴红纸出门面的铺面。 出的多,可红纸上贴的价却称不上便宜。 显然,很多人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例如,不知道银钱已经不会回到他们手中,还想着自己既受这样的物价,便能将这样的物价施加予人 例如,不知道红纸后有无数道相同,且混混沌沌的影子,在无奈,挣扎,扭曲,尖啸 可谁也逃脱不开。 余幼嘉面无表情的走过几条街巷,又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遇见李老爷子与果娃的集市边。 集市的人倒是比其他地方多些,但大多都是摊贩,不常有买客。 余幼嘉一空手进去,便被好几道声音殷勤喊住: “小娘子,要不要来看看我家包子,肉馅儿的,香得很,一个只要二十文!” “小娘子,买布吗?自家织的棉布,用料扎实,纺的也细密三百文,这半匹布就是你的!” “你们都别挡着小娘子——诶,小娘子,来我这里看看,我这里有漂亮的首饰,店里有一对银丁香花,很衬起色” 揽客的言语很多,只是价格也着实多到夸张。 余幼嘉听了几耳朵,就知道今日自己兜里绝不会少上一文钱,正要不耐烦的走开,余光一撇,便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眼熟妇人迈步走了过来,替她挡开了众人: “没瞧见小娘子不买?追着人家做什么?” 众人一哄而散,余幼嘉这才瞧清楚那妇人的眉眼: “您是,先前集边卖草药的阿婶?” “刚刚,多谢了。” 那妇人笑着应了,并坦率道: “对,是我,没想到小娘子还认得我。” “不过不必那么早谢,我也是瞧着小娘子空手来,所以问问你今日是不是还要买草药的。” “你若是要买,我按便宜的价给你一月前的价。” 一月之前的价,那便是马县令还没走马上任之前的价钱了。 如今城中各地都在涨价,却是没有瞧见反倒自己开口降价的事儿。 余幼嘉略微有些好奇: “阿婶家中遭了事儿?” 她的言语向来不藏着掖着,听得妇人也是一愣,旋即含糊应道: “算是,买不买?” “我这里虽只卖未晒干的湿药草,但带回家晒晒,分量也不少你若自己认识大夫,倒手卖掉便能赚一笔。” 余幼嘉倒是没有想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到自己的头顶,当即点了头: “好。” 妇人的眼角瞬间弥漫出好几道笑纹,她急切道: “那你随我去那边的巷子,从后门进我家,我将东西给你。” 妇人指尖所指之处,赫然正是一条哪怕在青天白日之下都幽深到深不见底的小巷。 余幼嘉扫了一眼,突然有所感触一般,摸了摸自己藏在厚实棉衣下的切药刀,笑着应道: “好。” 妇人没瞧见她的动作,左右横扫了几眼,埋着头带她走进阴暗的小巷中,往深处越走越远。 一步,两步 余幼嘉越发握紧了刀柄,可待又走了数十步,便见那妇人很快打开一道窄小的后门,又叫出一个瘸腿拄拐的男人,将每袋足有她两个人那么大的两大袋子药草递给了她。 余幼嘉一愣,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还真有草药,而不是诱饵。 她准备商量价钱,可也恰恰好就在此时,阴暗的小巷口更深处突然响起几道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 “咚!咚!咚——” 余幼嘉下意识准备回头,却见原先那把她带入小巷的妇人脸色突然一变,狠狠推了她一把。 这一把的力道极大,又是一时不备而来,余幼嘉险些摔了个狗啃泥,连退了数步,才稍稍站稳身子,抬头一看往声音处看,却对上了一双目眦欲裂的双眼还有,血。 好多,好多的血。 那推余幼嘉离开的妇人还站在原先站的地方,只是头上,多了一个血窟窿。 鲜血从血窟窿里奔涌而出,染脏了她那张早已不算年轻的脸。 而后,便是轰然的坠地声。 有个泼皮打扮的癞子脸惊叫了一声,险些没抓住手里染血的木棍: “老大!我,我刚刚只是冲她肩膀去的,她自己迎头撞上来” “她,是,是不是死了?!” 为首的另一人便道: “死了就死了,怕什么?谁叫这姓尚的娘们儿敬酒不吃吃罚酒?!” “早说让她将家中所有草药卖给蒋掌柜,那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还能拿一笔钱呢!” “如今倒好,拒了蒋掌柜的生意,现在还偷偷摸摸想将自家草药卖人” “没事儿,咱们这事儿是在替蒋掌柜办事儿,他有银钱,咱们等会儿要了钱去城外躲几日便是。” 为首的汉子往地上呸了一声,正巧呸到门内刚刚替妇人那药的瘸腿男人脚背上。 安静了几息的瘸腿男人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红着眼挥舞着拐棍冲了出来,还不断叫骂道: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 “你们已经打断了我的腿,你们怎么能杀我媳妇!?” “只是一点儿草药而已,你们怎么,怎么敢杀我媳妇!!!” “这是我们家收的草药!不肯卖低价给你们这些卖假药的畜生怎么了?!” “城中粮价那么高,你们踩在咱们头顶吃肉喝血,怎么就不能让咱们有个喘气的机会?!我们只是想混口饭吃,我们分明只是,只是想将草药卖掉买粮食,换一口饭吃——!!!” 怒吼与皮肉相击的声音近乎同时响起,那群地痞流氓冲进窄门内便是一通拳脚相加。 余幼嘉站在原地垂着眼发愣,她始终握着刀柄,可刀甚至没有被抽出的机会,那妇人就死在了面前。 妇人的血蔓延过泥土上的砂砾,又蔓延过那因粗暴动作而洒出的枯黄草药,最终,流淌到了余幼嘉的脚边。 余幼嘉的鞋被染红了一角,也正是在此时,她的脑海中,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来—— 那妇人动手推她,不是把她往深巷里推,而是把人往唯一一处有光亮的巷口处推的。 什么嘛 死生,善恶,一时的喜悲,连给人准备的余地都没有。 余幼嘉蹲下身,给那妇人闭了眼,而内里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平息,又是一声惊恐的喊叫: “大哥,这,这人怎么看着也像是死了?” 为首的男人这回声音也有点慌了,却仍强撑道: “不慌,多大点儿事儿” “咱们把这两人藏起来就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娘希匹,不对,刚刚那老娘们是不是还带了个人回来?去抓住她,杀一个也是杀,杀三个也是杀,别放她走!” 余幼嘉最后摸了摸那妇人的脸,确定那几个男人争先恐后的出门查看,这才站起身,转身就往巷口跑。 那群男人在身后追赶,口中不干不净的骂着,可余幼嘉一直没跑快,一直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给那群男人希望 而后,穿过来时的小巷,一头扎进了现下普通人最多的集市中。 她用毕生最大的声音,也用刚刚为妇人闭眼的气力,拼尽全力喊道: “杀人了!” “我去尚阿婶的家中收草药,刚巧碰见,碰见,这几个男人,杀人了!!!” 事实证明,无论何时,杀人二字,总有奇效。 纵使是礼乐将崩而未崩时,谁也不会愿意自己是先被碰坏的那一片砖瓦。 毕竟要是一块砖瓦坏了不修补,随之而来的,定然是成片的垮塌。 在一切无可救药之前,一切,都还有药可救。 余幼嘉站在所有人之后,从人墙缝隙中看着那几个面露惊恐的男人被按住,挣扎,再次被抓住,殴打 余幼嘉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迈着步子,回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的集市已散,四娘与五郎却还在原地等她。 四娘黏糊糊的凑上来,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今日赚了多少钱: “有了热饮,果然今日生意就比前几日好了一些,嘉姐,你可真厉害!” “冬日下去,喝热饮的人估计也会多起来,咱们的生意应该就能更好一些,只是现在进城要收钱,咱们不好讨井水,这点会麻烦一些” “唔,嘉姐?”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四娘收了手指,看着不发一语的余幼嘉,小心翼翼问道: “嘉姐,怎么了?” 余幼嘉回神,用另一只较为干净的手,摸了摸四娘软乎乎的头顶: “没什么” “我只是在想—— 人活着,未免也过的太苦了一些。” 第七十二章 苦中作乐 四娘自然听不懂‘人活苦’是什么意思,下意识便看向了弟弟。 五郎那张与四娘极为相像的脸上,也俱是一片茫然,将头挠了又挠,绞尽脑汁试图接话: “应,应当都是差不多的罢?” 余幼嘉深深看了五郎一眼,没有回话。 她迈步,走到了还在收拾碗筷的隔壁摊位前,出声询问道: “阿叔,第一日生意如何?” 第一日支摊的汉子叹了口气: “不好卖。” “说句实话,我家做炊饼的手艺传了也有几代,炊饼出炉保管外焦里嫩,饼子松软,无论是从前的肉馅菜馅,还是无馅的炊饼皮,从前都是人人称赞的吃食。” “可如今,天大雪,田间地头大多无菜,有也不便宜,至于肉价,那就更贵,只买一点儿调不好馅儿,买多又怕炊饼价高,卖不出去发臭只能扔掉” “带馅儿的饼算是不敢做了,可没有带馅儿的炊饼卖也大不如前!” 余幼嘉闻言,回忆着今早吃到的炊饼,接话道: “没有芝麻?” 炊饼不是只有一家卖,余幼嘉从前也吃过不少。 大多都是两面金黄,表皮撒有芝麻,放在炉子里一经大火烘熟,大半条街都是焦香 但她今早吃到的炊饼,表皮没有芝麻。 炊饼的精髓就在于一口芝麻焦香,没了芝麻,势必口感差上不少。 汉子连连点头: “是!涨价了,都涨价了,芝麻这东西在田里时本就精贵,如今一个饼上的芝麻钱,都顶得上原先一个炊饼的银钱了。” “我本也是赚个辛苦钱,没有炊饼,还有米,还有面,定高价根本没人吃,哪能花那么多的银钱买肉买菜买芝麻?更何况我如今家中的银钱,早已花在寻思买各种谷子上” “这样自己配比的米面,才又划算,又能好吃,炊饼的价格也能更低一些,穷苦人家才能买得起唉!” 低一些 想起来了。 确实是低,而且不止一些,而是许多。 城里如今一个包子要二十文,而这里,今早吃到的热腾腾大炊饼,一个只要五文钱。 这种配比方法,还有发面手艺,都堪称是独门秘籍,旁人若恳求摊主求学,对方只怕也为难。 余幼嘉低下头,用那只指尖略有血腥味的手,捻起一个摊位上没有卖出的冷炊饼,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卖炊饼的汉子又诶了一声: “小娘子,要吃炊饼我给你现做,那炊饼冷了,不好吃了” 余幼嘉没在意,只是任由冷掉的炊饼入腹,填饱空空的胃袋。 炊饼很冰。 今日又下了雪,冷炊饼在外早已冻的梆硬,偶有几颗碎雪吹拂于上,犹如染血的小砂砾一般,咬的牙齿又冷又疼。 原是不好吃的。 只是她一路从那窄小的巷子里争出命来,又在风雪中穿行了许久,早上腹中那些汤水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嚼在嘴里,竟也有了几丝香甜。 她吃了饼,有了气力,便也想出了其他活法。 余幼嘉问: “阿叔,做不做甜馅饼?” 卖炊饼的中年汉子一愣: “甜馅儿的炊饼?没,没卖过啊。” 崇安地处南地,虽嗜甜,可在面食上还是极为保守的,基本只有无味或者咸味馅。 做甜馅儿其实也不是不行,但上哪里去找糖?那不是更贵吗? 等等,该不会是 余幼嘉将最后一口梗人的炊饼塞进嘴巴里,道: “我可将我的果酱便宜些卖给你。” “一斤果酱做馅儿,若是省着用,可做三四十个炊饼,哪怕不省着用,也能做二十多个。” “我这里一斤果酱十文钱,若是阿叔要,一斤按照六,不,五文钱卖,你要是自己愿意压些辛苦钱,薄利多销,五文钱的炊饼不用涨价也能有利润,保管比现在没滋没味的炊饼好卖上许多。” 米面贵,馅料贵,但是果酱的价却一点儿都不贵。 卖馅饼的汉子当即有些心动,却还是犹豫道: “没人把果酱做到炊饼里过,也不知是好卖还是不好卖” 余幼嘉没有犹豫,走回摊位上,给对方拿了一个小竹筒的果酱,足有半斤重。 汉子一愣,当即想要推拒,余幼嘉却直接将果酱放在了泥灶上: “先试试。” 汉子分外不好意思,两只蒲扇一般的大手搅在一起,搓的都红了: “小娘子,我怎好意思让您贴本钱帮我” 余幼嘉瞥了那面相敦厚的汉子一眼,又看了一眼后头捧着肚子蹲在雪地里用雪搓碗碟的妇人: “我没帮你。” 不等汉子愣神,余幼嘉直言道: “我愿低价卖你果酱,又浪费口舌说这番话,只是想让你不要涨价,来城门口的人,都能吃上一口热乎好吃又划算的吃食。” “城中现在境遇不好,我刚才在城内听到一户卖草药的人家也没有余钱买粮食。” “连他们这些城里人都如此,更别说是乡野里的百姓,我猜,他们若没有地方能买到能便宜的吃食,保管会死在这个冬天” “我顾不上自己死活,也顾不上他们死活,我只能尽力让他们死前腹中有点儿东西果腹,嘴里能吃到些甜味。” 从前,余幼嘉曾听闻过,甜,是最廉价的快乐,也是最容易获得的快乐。 余幼嘉从前没在意过这一点点的快乐能做什么,现在来看,当真好有用。 毕竟人世,好苦。 上到从前尊贵,如今却得豁出命去的大夫人,下到被贪官,被乡野恶霸欺凌,艰难求活的平头百姓 全部,都好苦。 她没能力替妇人挡下木棍,没本事能冲进屋内与四五个彪形大汉对打,更没本事能救很多人。 但,在他们死前给他们尝点儿甜味,让他们死前不那么痛苦 或许,也不错。 ----------------- 城内。 残月隐入云层,青砖墙上掠过一道剪影。 身形健硕的汉子伏身贴檐,布履点过墙外老树,兽头瓦当,最终翻墙落地,只溅起半片枯叶。 汉子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神色阴郁,却仍为自己这一次利索的翻墙而心中叫好。 他在周家踩点了两日,自觉不会有人发现他,可哪知才走了一步,便听一道浑厚的声音喊了一声‘小九’。 而后,刀疤脸的耳后一声脆响炸开。 下一瞬,便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喉头,将他掀翻,猛然往后拖去。 多时。 庭中终于点了灯。 脑中一片混沌的刀疤脸也终于勉强看清了庭院中的场景—— 周家这个新院落,不似平常人家一般以门窗封厅,只以层层叠叠的厚重青帐垂落,掩人耳目。 青帐上,倒映着一道形销骨立的身影。 那声音,隔着青帐,一直对他说话,说话 “你是传闻里那个抛弃弟兄们跑掉的豺狼帮帮主?” “大家都在传,听说你现在帮内只有你一人了” “什么?你的弟兄们被杀害,你原也不是逃跑,而是刚好离开可你怎么会找我复仇呢?害你们的分明不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觉得你们为蒋掌柜做事,你们兄弟死了,定然是我杀了他们” “可我不是坐马车回城,回来的时候也不是蒋掌柜告诉你的那几日,更没遇见什么豺狼帮的活人。” “我知道了。” “若是一切真依你所言你被骗了。” “蒋掌柜对你说要害我,但你们的拦路,却‘刚巧’拖累了城中另一个贵人,这未免也” “什么?你原来不知道城中来了个名叫白钟山的富家公子吗?” “那公子年纪与我差不多,来的路上遭了伏击” “听说,他最近还在到处找凶手是谁” “你想报仇啊” 那声音从青帐内传来,落入他的耳畔,宛如鬼怪作祟时发出的轻响: “那也简单。” “我若是你,一定会去找蒋掌柜。” 第七十三章 雾罩山河 雾罩山河。 穹顶之下,一派灰败。 张三迈着沉重的步子,背着七八岁的孩子,一步步的踩在尚未融化的晨间积雪上。 一个月的时间内,他往县城走了三次,三次的心中都不太一样。 第一次,慌乱。 第二次,焦急。 而这一次心如死灰。 他照旧来到了城门口,穿过不知道为什么多了很多的摊位,最终停在了熟悉的摊位前。 正在照旧守摊位的余幼嘉一眼就看到了背着孩子的张三,她下意识又多看了一眼张三身后哭到堪堪睡着,脸色红润的孩子,这才问道: “张叔,今日可是要卖什么?” 虽然前两次的猎物都没吃到嘴,还都被三娘养了起来,但余幼嘉始终坚信,只要自己买的多,总归能有三娘愿意吃的。 太需要打牙祭了,再吃粗粮真的快要变成粗粮了。 余幼嘉砸了一下嘴,这才回神,堪堪发现张三今日和前两次来时都不同,脸上一派麻木,不像是她原先以为的被冻伤了脸,反倒像是痛苦到极致的神情。 余幼嘉动作稍顿,寻了个碗,在锅中打了一碗热饮递给对方。 张三愣愣的接了,喝了,好半晌,才有些突兀的说道: “我媳妇死了。” 余幼嘉又是一顿,回应道: “上次不还好好的吗?” 张三还是愣愣的: “是啊,上次还好好的。” “只是这世道,人命这种东西,太贱了,阎王也狠心,见不得咱们好,非要从我身旁把她夺了去。” “前几日阴雨,我和我家狗蛋在厨房里垒砍好的柴,她说她冷,回屋内加一件衣服可等咱们爷俩弄好出去,她就已经躺在了屋门前的泥地里面,头上,身下,全部都是血。” “滑倒了,是滑倒了我找了最近的邻里,有个会接生的婆子说她怀了两三个月的身孕,孩子没了,她也没了。” “不过许也是好事。不然,等我把她背到城里看大夫,她还得在风雪里颠簸一路,我,我还得去找那个黑心肝的药铺掌柜那掌柜或许还会给她假药” 比起受了很多痛苦与折磨后死去,一了百了,反倒没什么不好的。 张三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毕竟,他也不能说不好了。 因为,媳妇死了,媳妇已经死了。 余幼嘉向来不会安慰人,只得沉默着又给他添了一碗水。 张三一连喝了两碗,好像终于有了些许力气,也像是终于注意到了面前是谁的模样: “小娘子,谢谢你的热水,只是我,刚刚才花了全身的家当,给我媳妇买了棺材,没有银钱给你了。” “我也没有猎物,冬日的雪一下,猎物就更难找了” 余幼嘉一直沉默着,准备再度添水,却被拒绝了。 张三翻过手里的陶碗扣在桌上,又道: “我不喝了,不喝了,我还得去城内寻个好人家,问问有没有好心人要孩子,把狗蛋托付给人家。” “我,我得回去操办我媳妇的丧事,我有点想我媳妇” 余幼嘉动作一顿,这回没忍: “你媳妇尸骨未寒,泉下得知你要卖儿子,估计会气的当场活过来。” 张三又是一愣,旋即高声吼道: “我没有卖儿子,我只是” 只是,只是找个人托付 后面半句,张三没说。 因为他瞧清楚了余幼嘉的眼神。 那眼神很冷,像是在说‘你不卖,别人难道就不会卖?’ 这世上虽然好心人不少,可哪里又有能全心全意对别人孩子的人呢? 当牛做马算是小事,可万一遇人不淑,只怕被倒手卖上几次都有可能。 张三没了言语,好半晌,才突然哽咽道: “可我们,也没活路了。” “平头百姓家原本就攒不下什么银钱,我原本算是好的,可媳妇一死,丧事一办,如今还倒欠着银钱。” “现在无论何物,只怕都贵到天上去了,我若不给狗蛋寻个好去处,冬日下去,只怕是要饿死。” 余幼嘉不爱听这话,只是伸手,指了指隔壁热闹的铺面,以及上头【五文一饼】的招牌: “你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要死要活做什么?纵使冬日难打猎,每日寻些日活活计,卖力气一日也能赚上几十文。” “这里带馅儿的炊饼五文钱一个,口味又好,有活就干活,没活时就回去打打猎,怎么不能养活自己和孩子?” 五文钱的炊饼? 张三又是一愣,看向热闹非凡的隔壁铺面,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鼻尖,一直萦绕着一股刚刚出炉的炊饼香。 那香味很不寻常,不似往日里芝麻的香气,反倒像是甜香。 没错,甜香。 与普通炊饼不同,与肉馅的炊饼也不同 那香味,天生就带有一股子暖意。 无论何时,只要吸入鼻中就能让人精神一振,食指大动。 家中买的果酱,似乎也有些许这样的香气。 张三一时间有些看直了眼: “这家夹馅的炊饼,当真五文钱一个?”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城中的包子不是二十文一个吗?现下白面一斗也得百来文?” 这家店的老板怎么能卖的这么便宜? 而且还弄出了夹果酱的甜炊饼? 这,这赚头,一定很薄 余幼嘉瞥了一眼张三身后还在沉睡的孩子,心情稍稍好了一丝,有了解释的气力: “这家老板心善,手艺好,人也机灵,知道用稻黍稷麦菽等谷子混着调价格低廉些,且口味不差的面,所以不能按白面的价来算本钱。” “我没他有手艺,也没什么做炊饼的天资,于是便将自家的果酱低价卖与他做馅儿。” “他这里的炊饼,应当是全城最大料最足价卖价最低的炊饼,你们父子二人只要有心赚钱,纵使是去码头卖半日力气,也绝对不止二十文,吃个饱餐总是没问题的。” 没问题? 何止是没有问题! 若按原先他所想,一个包子二十文,父子俩一日怎么不得吃掉四五个包子? 自己买米面粮食回家做饭纵使便宜些,但还得花上回家,烹煮的时间,没法又看孩子,又做活计,又给孩子做饭 他虽想将儿子托付给他人,自己也真心想随着媳妇而去不假。 但是能好好活,谁愿意说死就死呢? 如小娘子所说,旁人哪里会对自己的孩子好呢? 张三突然打起了些许精神,余幼嘉掀开桌上那被盖上的陶碗,往里面放了二十文钱,放在了对方面前: “上次买兔子时讨价还价时你还我的银钱,今日再给你,你去吃个饱饭,四处问问有没有什么活计可以干罢。” “等你们日子好起来,也就不会想晦气事儿了。” 张三愣愣的看着碗里的铜板,八尺高的大汉子,一下子泪如雨下。 余幼嘉没有管他,回到灶炉边继续看火。 火苗跳动不熄,宛若通红的鲜血。 余幼嘉盯得久了,一时间眼睛也有些痛,正要看向远处休息休息,就见城门口一阵喧哗,去凑热闹的五郎跑回来便开始喊道: “嘉姐,听说城内海心堂的那个蒋掌柜,在家被人砍了!” 第七十四章 黑吃黑吃黑 “什么?” “死了吗?死了吗!?” 小棚铺内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响起。 第一道是吃惊,第二道则是急切。 平头百姓要是死了,许是天道无常。 但这个蒋掌柜要是死了,那可真就是报应不爽。 最近难得听到这样大的好消息,余幼嘉只觉自己从未如此着急过,绕过灶炉又是一通急问: “死了吗?” “死在何处?家中?惨不惨?” 五郎满脑门都是汗,闻言都愣住了: “不,不知道啊” “只是大家都这么说,说蒋掌柜家里突然进了个贼人,那贼人掏刀就是一阵胡砍,后被伙计们阻拦,便跑到了大街上,又撞见了巡职的官吏,当街就自刎了。” 余幼嘉没有得到想听到的死讯,不由得啧了一声。 四娘凑了过来,懵懵懂懂: “那掌柜,和嘉姐有什么仇怨不成?” 余幼嘉张口欲答,却听一直呆滞的张三突然抢声音回答道: “仇怨?” “但凡去海心堂买过药的老百姓,谁不恨那掌柜?” “他怎么如今才出事,若是早出事儿,没准,没准我家也不会因来回凑钱,没法子修整屋前泥地我去瞧瞧!”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转身也是毫不犹豫。 四娘与五郎各自都是一脸莫名,余幼嘉耐心的解释道: “原是城中一黑心商贩,十分黑心那种,到处欺男霸女,吃人血汗钱。” “人活一世,若是碰见好人死了,未必一定为其落泪,心有感念,也是慈悲。” “但是若是遇见坏人死了” 余幼嘉难得露出一个十分畅快的笑容: “一定要大笑三声。” “所以,我也先去看个热闹,你们还是看铺面,等我回来。” 五郎若有所悟,缓缓露出一个笑脸来。 四娘却仍是不肯离开余幼嘉身侧,非但不肯离开,而且还牵住了余幼嘉的手。 余幼嘉一顿,便听四娘掩着裙角,小声嘀咕道: “嘉姐,你能不能不把我丢下” “今日出门急,我,我没带女儿家的东西你能给我买吗” 家中的银钱,如今都是由余幼嘉拿着的,买办东西,卖出多少,都由她过手,其他人就算是有心思想添置些什么,也得同她说,得了允才能买。 所以,虽然余家如今的日子,比被征税影响到的普通人家强些,衣食不愁,也有固定进项,可却没什么私密,且若是东西要得急,要等余幼嘉,总怕错过。 余幼嘉定睛看了脸颊微红的四娘几眼,也压低声音: “小日子?” 四娘一下子害羞起来,捏了一把余幼嘉的手指: “嘉姐!” 娇羞二字,余幼嘉不懂。 不过缘由懂了就行。 她让一头雾水的五郎守摊,牵着四娘的手一路交钱,进城,走入一家裁缝铺子 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本远远瞧着还在前头的张三父子俩便不知道去了哪里,原本浩浩荡荡的去看热闹人流也不知去了哪里。 余幼嘉站在左右瞧了瞧,正在犹豫往哪里看热闹,一回头,才发现换完衣服的四娘埋着头,脖颈,脸颊,一片片的红云。 四娘的声音轻若蚊蝇,却好像是快哭了: “嘉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原不知道” “家中本就不宽裕,我,我实是不应该” 余幼嘉轻轻敲了四娘一个脑瓜崩: “谁不是娘生娘养?姑娘家谁没有过这样一遭?” “都是常有的事情,不应该羞愧。” “不止不应该,四娘该觉得自己厉害才对。” 厉,厉害? 四娘愣住,一时间没想通两者有什么关联。 余幼嘉就着脑瓜崩揉了揉四娘的头顶: “月月流血而不死,月月都能挺过来,怎么不算是厉害?” 四娘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没忍住,一下子噗呲的笑出了声: “哪能这么算” “月事污浊,露出来给人瞧见的话,更是” 余幼嘉平缓的问道: “谁告诉你月事污浊的?” 四娘一愣: “大,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 不,好像也不是大家,具体是谁,四娘一时间也有些说不出。 分明没有人真真切切的告诉过她这句话,但,她就是能知道这句话。 毕竟自从她十一岁初潮时,每个人都避讳着,厌恶着 余幼嘉耐着性子等了几息,没有等到下文,便知她也在沉思,笑道: “那是错的,四娘。” “虽说男女有别,可既是血肉,又都由女子腹中托生,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 “世人厌弃,避讳此事,无非是一开始男子觉得遇此事时无法舒” “啊,你还没长大,我换个说法就是害怕。” 四娘听得懵懂,重复道: “害怕?” 余幼嘉微微颔首,轻声道: “对啊,害怕。” “志怪书中说女子经血能令鬼祟显形所以,越是鬼怪妖祟,越是害怕此物。” “因为,只要一点点女子经血,就能让他们原形毕露。” “明白吗?” 四娘这回懂了,却也一下子就被镇住了: “这,这么厉害?” “那为什么旁人从来没有提起过” 余幼嘉又笑了,怜悯的摸了摸四娘软乎乎的头顶: “简单啊” “因为能和四娘说起这些事儿的都是女子,而她们,也怕自己遇见的是鬼祟。” “若是不让他们显出原形,自己便还能装糊涂。” 四娘好像有些懂,但好像又不太懂。 她觉得嘉姐好像说了很多东西,很多东西也都意有所指,但自己就是摸不到究竟是什么。 余幼嘉也没期待四娘能一下子明白,索性松了手: “不闲聊了,再等下去,就真的什么都瞧不到了。” “我想想,咱们现在是应该去海心堂,还是应该去官府看看是否有升堂嗯?” 话到此处,余幼嘉余光一撇,就见刚刚率先去看热闹的张三父子,竟,竟回来了?! 余幼嘉一愣,忙招了招手: “张叔,没瞧见热闹?” 张三一脸见了鬼般的晦气: “瞧见了,不过蛇鼠一窝,没啥好瞧的。” 余幼嘉有些好奇,张三便继续往下说道: “蒋掌柜被人砍断了半条胳膊,因是官吏当场撞见的贼人,所以即刻便升堂发审。” “县令没来,倒是一个主簿替审,就问了两句话—— 一问‘你这蒋姓,可与镇北王与蒋贵妃的蒋同气连枝?’ 二问‘既不是,你又说不出那人为何要砍伤你,你必定也有过错,交出家财,可免你过错,你可愿意?’” 余幼嘉挑眉,张三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神情: “然后海心堂当场就被抄了,那蒋掌柜缺了半条胳膊,又拦不住官吏,当场便昏死了过去,被家里人带走了。” “我原先以为那黑心的蒋掌柜是被贼人砍死如今一瞧,热闹是热闹,但却也没那么尽兴。” “半炷香的功夫就散了,从头挺到尾,连那贼人是谁,缘何砍人都不知道。” 可不是不尽兴吗? 原先以为蒋掌柜作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恶,他一出事儿,一定痛快的紧。 可连余幼嘉也没想到,这完全就是一场黑吃黑。 如此快的盖棺定论,只怕官府压根就没有想过处理蒋掌柜被砍伤的事情,只是垂涎蒋掌柜的家产已久,顺势便寻了个可笑的借口罚了家产 可惜,没有亲眼去看一眼。 完全就是听了个莫名其妙的热闹。 余幼嘉稍稍有些遗憾,不过瞧见四娘略有些紧张的模样,心思便也散了: “没关系,世间事,哪能面面俱到?” “这次不知晓没事儿,等下次蒋掌柜出事儿,咱还能看个热闹。” 此言一出,哪怕是一直阴郁的张三,也微微震了震精神: “我去市上寻个工,往后就在城中做活,等着蒋掌柜死,也算是有个盼头。” 余幼嘉微微颔首,在对方离开之前,到底是追上去,多言了一句: “世间本多变故,无论蒋掌柜一朝一夕之间死不死,都得有盼头。” “冬过就是春,等春天一到,无论做些什么,到秋天,就能有收获的时候,多过几年,便有余庆,你孩子也能有个家。” 张三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余幼嘉则是回神,牵起等着自己的四娘的手: “走,今日你不舒服,反正生意也不好,咱们早些回去休息罢。” 四娘高高兴兴的应声,等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来: “嘉姐,你今日不是说要去找周家表哥吗?你不去?” 这事儿是嘉姐昨日回家时对她们说过的,今日还搬了不少秋梨膏出来,今日都进了城,却不去? 余幼嘉还在消化今日的一点一滴,闻言一摊手,满不在意道: “太着急‘关照’蒋掌柜,进城时没带秋梨膏。” “一次进城门十文钱,什么样的家能这样进进出出表哥也不是蠢人,总不会一直等我,改日再说。” ----------------- 青帐垂坠处,难漏天光。 昨夜庭前的血痕早已洗净,茶水也已温了数次。 可直至露水将影子浸透三寸,枯坐的青年也没有等待来人。 青年忍着心跳,又一次轻声嘱咐道: “小九,你去门外再瞧瞧。” 小九刚刚站定才几息,又接了命令而去,回来禀告时,言语都带上了几丝无奈: “主子真的没有人。” “一个时辰我都跑了三十六次了,实在不行你早些歇息。” “表小姐许是遇见了事情,今日不会来了。” 青年苍白的指节捏紧茶杯,眼中原本黯淡的神色有了些许回温,喃喃道: “对,许是突然有事” “许是表妹突然死了,所以没有来见我,她并不是不想念我,也并不是不来见我” “没关系,我去见她,我去找她” 小九:“” 小九:“主子,您就别去给表小姐添堵了” 什么死不死的,这两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会讲话! 他都不敢想主子要又去‘巧遇’表小姐,表小姐得烦成什么样 “我?添堵?” 青年苍白的脸上顿生几丝幽怨,他往后一倒,倾颓于层层叠叠的青纱帐后,好半晌方才叹道: “也对,在表妹的心里,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能排在我的前面” “表妹,表妹,你好狠的心——” 第七十四章 黑吃黑吃黑 “什么?” “死了吗?死了吗!?” 小棚铺内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响起。 第一道是吃惊,第二道则是急切。 平头百姓要是死了,许是天道无常。 但这个蒋掌柜要是死了,那可真就是报应不爽。 最近难得听到这样大的好消息,余幼嘉只觉自己从未如此着急过,绕过灶炉又是一通急问: “死了吗?” “死在何处?家中?惨不惨?” 五郎满脑门都是汗,闻言都愣住了: “不,不知道啊” “只是大家都这么说,说蒋掌柜家里突然进了个贼人,那贼人掏刀就是一阵胡砍,后被伙计们阻拦,便跑到了大街上,又撞见了巡职的官吏,当街就自刎了。” 余幼嘉没有得到想听到的死讯,不由得啧了一声。 四娘凑了过来,懵懵懂懂: “那掌柜,和嘉姐有什么仇怨不成?” 余幼嘉张口欲答,却听一直呆滞的张三突然抢声音回答道: “仇怨?” “但凡去海心堂买过药的老百姓,谁不恨那掌柜?” “他怎么如今才出事,若是早出事儿,没准,没准我家也不会因来回凑钱,没法子修整屋前泥地我去瞧瞧!”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转身也是毫不犹豫。 四娘与五郎各自都是一脸莫名,余幼嘉耐心的解释道: “原是城中一黑心商贩,十分黑心那种,到处欺男霸女,吃人血汗钱。” “人活一世,若是碰见好人死了,未必一定为其落泪,心有感念,也是慈悲。” “但是若是遇见坏人死了” 余幼嘉难得露出一个十分畅快的笑容: “一定要大笑三声。” “所以,我也先去看个热闹,你们还是看铺面,等我回来。” 五郎若有所悟,缓缓露出一个笑脸来。 四娘却仍是不肯离开余幼嘉身侧,非但不肯离开,而且还牵住了余幼嘉的手。 余幼嘉一顿,便听四娘掩着裙角,小声嘀咕道: “嘉姐,你能不能不把我丢下” “今日出门急,我,我没带女儿家的东西你能给我买吗” 家中的银钱,如今都是由余幼嘉拿着的,买办东西,卖出多少,都由她过手,其他人就算是有心思想添置些什么,也得同她说,得了允才能买。 所以,虽然余家如今的日子,比被征税影响到的普通人家强些,衣食不愁,也有固定进项,可却没什么私密,且若是东西要得急,要等余幼嘉,总怕错过。 余幼嘉定睛看了脸颊微红的四娘几眼,也压低声音: “小日子?” 四娘一下子害羞起来,捏了一把余幼嘉的手指: “嘉姐!” 娇羞二字,余幼嘉不懂。 不过缘由懂了就行。 她让一头雾水的五郎守摊,牵着四娘的手一路交钱,进城,走入一家裁缝铺子 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本远远瞧着还在前头的张三父子俩便不知道去了哪里,原本浩浩荡荡的去看热闹人流也不知去了哪里。 余幼嘉站在左右瞧了瞧,正在犹豫往哪里看热闹,一回头,才发现换完衣服的四娘埋着头,脖颈,脸颊,一片片的红云。 四娘的声音轻若蚊蝇,却好像是快哭了: “嘉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原不知道” “家中本就不宽裕,我,我实是不应该” 余幼嘉轻轻敲了四娘一个脑瓜崩: “谁不是娘生娘养?姑娘家谁没有过这样一遭?” “都是常有的事情,不应该羞愧。” “不止不应该,四娘该觉得自己厉害才对。” 厉,厉害? 四娘愣住,一时间没想通两者有什么关联。 余幼嘉就着脑瓜崩揉了揉四娘的头顶: “月月流血而不死,月月都能挺过来,怎么不算是厉害?” 四娘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没忍住,一下子噗呲的笑出了声: “哪能这么算” “月事污浊,露出来给人瞧见的话,更是” 余幼嘉平缓的问道: “谁告诉你月事污浊的?” 四娘一愣: “大,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 不,好像也不是大家,具体是谁,四娘一时间也有些说不出。 分明没有人真真切切的告诉过她这句话,但,她就是能知道这句话。 毕竟自从她十一岁初潮时,每个人都避讳着,厌恶着 余幼嘉耐着性子等了几息,没有等到下文,便知她也在沉思,笑道: “那是错的,四娘。” “虽说男女有别,可既是血肉,又都由女子腹中托生,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 “世人厌弃,避讳此事,无非是一开始男子觉得遇此事时无法舒” “啊,你还没长大,我换个说法就是害怕。” 四娘听得懵懂,重复道: “害怕?” 余幼嘉微微颔首,轻声道: “对啊,害怕。” “志怪书中说女子经血能令鬼祟显形所以,越是鬼怪妖祟,越是害怕此物。” “因为,只要一点点女子经血,就能让他们原形毕露。” “明白吗?” 四娘这回懂了,却也一下子就被镇住了: “这,这么厉害?” “那为什么旁人从来没有提起过” 余幼嘉又笑了,怜悯的摸了摸四娘软乎乎的头顶: “简单啊” “因为能和四娘说起这些事儿的都是女子,而她们,也怕自己遇见的是鬼祟。” “若是不让他们显出原形,自己便还能装糊涂。” 四娘好像有些懂,但好像又不太懂。 她觉得嘉姐好像说了很多东西,很多东西也都意有所指,但自己就是摸不到究竟是什么。 余幼嘉也没期待四娘能一下子明白,索性松了手: “不闲聊了,再等下去,就真的什么都瞧不到了。” “我想想,咱们现在是应该去海心堂,还是应该去官府看看是否有升堂嗯?” 话到此处,余幼嘉余光一撇,就见刚刚率先去看热闹的张三父子,竟,竟回来了?! 余幼嘉一愣,忙招了招手: “张叔,没瞧见热闹?” 张三一脸见了鬼般的晦气: “瞧见了,不过蛇鼠一窝,没啥好瞧的。” 余幼嘉有些好奇,张三便继续往下说道: “蒋掌柜被人砍断了半条胳膊,因是官吏当场撞见的贼人,所以即刻便升堂发审。” “县令没来,倒是一个主簿替审,就问了两句话—— 一问‘你这蒋姓,可与镇北王与蒋贵妃的蒋同气连枝?’ 二问‘既不是,你又说不出那人为何要砍伤你,你必定也有过错,交出家财,可免你过错,你可愿意?’” 余幼嘉挑眉,张三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神情: “然后海心堂当场就被抄了,那蒋掌柜缺了半条胳膊,又拦不住官吏,当场便昏死了过去,被家里人带走了。” “我原先以为那黑心的蒋掌柜是被贼人砍死如今一瞧,热闹是热闹,但却也没那么尽兴。” “半炷香的功夫就散了,从头挺到尾,连那贼人是谁,缘何砍人都不知道。” 可不是不尽兴吗? 原先以为蒋掌柜作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恶,他一出事儿,一定痛快的紧。 可连余幼嘉也没想到,这完全就是一场黑吃黑。 如此快的盖棺定论,只怕官府压根就没有想过处理蒋掌柜被砍伤的事情,只是垂涎蒋掌柜的家产已久,顺势便寻了个可笑的借口罚了家产 可惜,没有亲眼去看一眼。 完全就是听了个莫名其妙的热闹。 余幼嘉稍稍有些遗憾,不过瞧见四娘略有些紧张的模样,心思便也散了: “没关系,世间事,哪能面面俱到?” “这次不知晓没事儿,等下次蒋掌柜出事儿,咱还能看个热闹。” 此言一出,哪怕是一直阴郁的张三,也微微震了震精神: “我去市上寻个工,往后就在城中做活,等着蒋掌柜死,也算是有个盼头。” 余幼嘉微微颔首,在对方离开之前,到底是追上去,多言了一句: “世间本多变故,无论蒋掌柜一朝一夕之间死不死,都得有盼头。” “冬过就是春,等春天一到,无论做些什么,到秋天,就能有收获的时候,多过几年,便有余庆,你孩子也能有个家。” 张三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余幼嘉则是回神,牵起等着自己的四娘的手: “走,今日你不舒服,反正生意也不好,咱们早些回去休息罢。” 四娘高高兴兴的应声,等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来: “嘉姐,你今日不是说要去找周家表哥吗?你不去?” 这事儿是嘉姐昨日回家时对她们说过的,今日还搬了不少秋梨膏出来,今日都进了城,却不去? 余幼嘉还在消化今日的一点一滴,闻言一摊手,满不在意道: “太着急‘关照’蒋掌柜,进城时没带秋梨膏。” “一次进城门十文钱,什么样的家能这样进进出出表哥也不是蠢人,总不会一直等我,改日再说。” ----------------- 青帐垂坠处,难漏天光。 昨夜庭前的血痕早已洗净,茶水也已温了数次。 可直至露水将影子浸透三寸,枯坐的青年也没有等待来人。 青年忍着心跳,又一次轻声嘱咐道: “小九,你去门外再瞧瞧。” 小九刚刚站定才几息,又接了命令而去,回来禀告时,言语都带上了几丝无奈: “主子真的没有人。” “一个时辰我都跑了三十六次了,实在不行你早些歇息。” “表小姐许是遇见了事情,今日不会来了。” 青年苍白的指节捏紧茶杯,眼中原本黯淡的神色有了些许回温,喃喃道: “对,许是突然有事” “许是表妹突然死了,所以没有来见我,她并不是不想念我,也并不是不来见我” “没关系,我去见她,我去找她” 小九:“” 小九:“主子,您就别去给表小姐添堵了” 什么死不死的,这两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会讲话! 他都不敢想主子要又去‘巧遇’表小姐,表小姐得烦成什么样 “我?添堵?” 青年苍白的脸上顿生几丝幽怨,他往后一倒,倾颓于层层叠叠的青纱帐后,好半晌方才叹道: “也对,在表妹的心里,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能排在我的前面” “表妹,表妹,你好狠的心——” 第七十五章 饶舌引祸 “阿切!” “阿切!阿切!” 余幼嘉连打了三个喷嚏,四娘有些担心: “嘉姐?” 余幼嘉捂了捂鼻子,有些纳闷: “没事,许是有人骂我” “奇了怪了,感觉最近也没得罪什么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余幼嘉啧了一声,又加快了些许步伐。 初雪过后,天一日比一日冷。 虽积雪已消,可雪化成冰,稍有不慎便会踩湿鞋袜,难受的厉害。 余幼嘉不喜欢提心吊胆的小心走路,喜欢快刀斩乱麻,既然或许会踩湿,那就干脆大步走,等回家再更换。 她这习惯,能认同的人不多,所以也就她走的快。 半个多时辰的路,连跑带疾走,在腿肚子微痛前,花了大半炷香的时间便见了熟悉的院子。 只是瞧见了院子,余幼嘉的步子反倒是慢了下来。 因为熟悉的院子门口,赫然停着一辆颇有些眼熟的华丽马车 对,没错,很眼熟。 正是,那日在城外时,被她与小九刻意拖下水的那辆马车。 余幼嘉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几个迈步,推开已经加高的围栏,进了院子。 院子里吵吵嚷嚷一片,女眷们组成了矮墙,怒目圆睁的将三娘围在后头。 而女眷们的对面,赫然是一个乍一看高大英俊的富家公子,还有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厮。 白钟山。 说要来,还真来了。 余幼嘉心里唠叨了一句,捏住了从不离身的切药刀,正要抽出,却听那头的白钟山急急道: “我这是在救你啊!表妹!” “你们可真糊涂!” “余家簪缨世家不假,可从前的谢家还五世六公呢!” “谢家如此鼎盛,谢上卿如此天资卓绝,两度出使,官拜上卿,陛下一道旨意,不也成了泉下枯骨?” “余家早就没救了!流放的男人们回不来,你们早该自寻出路了!” “我迎娶表妹为妾,已然是我顾念往昔情分,不然的话,你们往后还不知道如何吃糠咽菜!” 这番话堪称刺耳,不过余幼嘉听着听着,一个没忍住,笑了。 不过她站的远,那头的对峙也正激烈,一时之间,竟也没有人发现门口进了人。 女眷们的反应让余幼嘉很欣慰,三娘纵使被护在最后,可性子极烈的她,还是没忍住当即骂出了声: “吃糠咽菜怎么了?往上数百年,谁人不吃糠咽菜?” “我们余家的女儿,别说是吃糠咽菜,哪怕是吃泥,吃土,没有吃的马上饿死,也绝不做妾!” 这话是早早骂过的,不过白钟山却像是得了什么允诺一样,挺了挺胸膛,情真意切道: “放心,表妹。” “我那日回去便仔细想过,我们真心相爱,你做妾确实是委屈,你先跟我走,等我明年开春应家里的婚事,等我与徐小姐成了亲,我亲自给她下药,害死她,把你扶做正妻!” 这一番话,别说是余家的女眷们,连余幼嘉都愣了一愣。 回过神来之后,又是一阵狂笑—— 原先以为这白钟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没想到,这是自觉‘真心’的真小人! 这动静不小,终于是惊动了其他人。 白钟山的视线从目瞪口呆的女眷们身上划过,看到了门口的余幼嘉,不悦道: “你又是谁?” 余幼嘉笑的眼角都是水痕,松了刀柄,迈步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喊了一声: “白表哥,三娘不愿意,这事儿便算了。” 白钟山看着面前的小娘子接近,虽一脸莫名,却也真没在意君子小人之说: “你算什么东西,说算了就算了?” “哦,你该是大房外室那个未接回家的女儿” “这样,看在你还愿意叫我声表哥的份上,帮我劝劝三娘,若她愿意跟我走,我给你一百两白银。” 一百两白银,出手堪称阔绰。 不过,余幼嘉结合这人直愣愣的冲上门来要纳三娘为妾,又当着众女眷的面,说要害死未过门的妻子这些事儿,便已经将这个人瞧清楚了大半。 所以,她故意哦了一声,装模作样往女眷那头走了两步,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又面对那一脸期待的白钟山: “白表哥,银钱是好不假,可是我这才想起来,三娘是不愿意的,非但不愿意,家里人也都不愿意。” “上次你被你气吐血的大夫人,借了老夫人的信物,给白家族老与白鹿书院的院长都递了信,只怕是” “什么?!” 余幼嘉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急声打断,白钟山整个人不停地跳脚: “你们往族老和大伯处递信做什么?!” “我不是早说了,我纳三娘为妾,是在救三娘吗!?” “我能护住她,我能护住!等我娶了亲,我一定杀了发妻,到时候我们还是能长相厮守!” 恍然大悟。 听见这话,余幼嘉的脑子就宛如一滴水划过光滑的石块,所过之处一派舒展,连原先这人做什么都理解了。 一切如原先她所预想的那样,既好色,却没有鱼死网破的心。 连‘纳妾是在救人’‘准备杀未过门的妻子’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那还能怎么回答,让让他。 余幼嘉‘老实’回答,‘认真’宽慰: “你又是将大夫人气吐血,又是逼迫三娘,家里人自然不愿意” “她们早些时候寄了书信,这几日许是到了,你本该认真想想怎么回复族老们,可如今你还当着她们面说要杀徐小姐” “那不就更糟了吗?” “白表哥,你一瞧就仪表堂堂,你说,万一她们又写信给徐家说你上门逼良为妾该如何是好?” “那你与徐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白钟山呆愣在原地,那一张尚且能算是好皮囊的脸上表情变化,憋了半晌,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谁说我要杀妻的?” 余幼嘉用哄小孩的语调,道: “我是没听见,只是这里这么多人,难保没人听见,唉。” 白钟山急的要命,捏着一把宽大的武扇原地兜兜转了两圈,朝着女眷们吼道: “我真心想就三娘,你们不领情就算了,去告状算什么本事!” “不嫁就不嫁,等明年太子等我飞黄腾达,你们也莫来我庭前哭求!” “你们冷着做什么!都给我记着,我可没有说过什么话,也没有来过!” “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们写书信我,我饶不了你们!” 女眷们一言难尽的瞧着白钟山,白钟山最后看了一眼躲在人群之后的三娘,一脸心痛的别过脸,迈步跨出院子,走了。 走了。 这么轻易,就,走了。 这可比上次那东西将人打出门方便多了! 二娘面露古怪的盯着白钟山离开,好半晌,才散了众人,慢腾腾的来到了还在大笑的余幼嘉身边: “嘉妹?” 余幼嘉稍稍收敛了些许狂意,反过来宽慰道: “没事,我原先其实有些猜到了,这白钟山脑子不行,今日见到,发现还有些高估他,所以一时间觉得有些可笑。” 可,可笑? 确实,该是可笑的。 家中女眷们性子温吞,听到白钟山要纳三娘为妾,便气的吐血,胆子小些的更是直接吓破胆。 哪能如嘉妹一般 二娘心中难受,余幼嘉余光里眼见二娘又开始伤感,想了想,调转话题问道: “我一进门就听见白钟山在喊什么谢上卿,我记得你先前写官文的时候提过一嘴” “这人是谁?” “难不成也是个罪臣?” 原先有些伤感的二娘果然被拉回神智,想了想,道: “是。” “谢家子,曾官拜上卿,所以被世人称为谢上卿。” “我久居闺阁,鲜少听外界传闻,只能从祖父与父亲口中听得一些” “听父亲说,他师从道门杨朱派,崇尚“贵己”,轻天下而贵身。” 余幼嘉闻言诧异: “轻天下而贵身?” “直接这么说?当着别人的面说?大家都知道?” 利己者不是没有。 但,身处官场,却直接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的人,倒真不多。 二娘似也有些纳闷,不过仍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是,所以树敌颇多,” “祖父与父亲偶尔说起,也是痛骂此人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善妒成性,空有聪慧与才干,却冷心冷情并不体恤百姓,做不了良臣,忠臣,只能做权臣,佞臣。” 余幼嘉回忆了一下先前二娘所写的官文,随意道: “字不错,但也确实没听过几个良臣忠臣是靠一手好字成名。” 余幼嘉本以为礼节性言语到此为止,没想到,二娘却又犹豫着开口道: “谢上卿成名,靠的还真不是笔墨功夫而是,饶舌。” 饶,舌? 这是什么? 二娘瞧出了余幼嘉的困惑,解释道: “我说不明白,是祖父还在世时说的。他曾说,谢上卿的舌比他的手要厉害的多,明明是同一件事,可经由他的口中说出来,便分外吊诡,有蛊惑人心之效。” “他两度出使,仅靠饶舌游说,不靠一兵一卒,便合纵连横了六个州府” “当然,后来这些州府被几番割据争夺,也没能守住,这六个抵御蛮夷的边境州府一破,旧都失守,陛下才在四年前迁都江陵,改国号为安平。” 原来如此。 醒来时她曾疑惑过为何京都不在北,而在内陆江陵。 原来是北地早已失守 如今,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余幼嘉这回多了几分兴趣: “天下能人如过江之鲫,本不稀奇,只是这饶舌听起来倒有趣。” “若真相是‘谢上卿与发妻争吵互相撕扯,负气离开,回家发现发妻被歹人杀害,亲手埋葬所爱’” “那谢上卿是不是会说出‘我打了发妻发妻倒地,失了生机我埋了她官府没抓我’这样惊世骇俗,让人误会是他杀了发妻的话?” 这段话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仔细品来,每个字都对,每句话也都对,但就是与原本的真相千差万别。 纵使二娘伶俐,可也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家妹妹说了什么,不免有些头晕脑胀: “不,不知道,我也不知晓那么多。” “只知那谢上卿十年前便在宫宴上以饶舌引祸,出逃时被砍成肉糜而死” “不管他会怎么说,如今,他应当都是说不了话了。” 第七十五章 饶舌引祸 “阿切!” “阿切!阿切!” 余幼嘉连打了三个喷嚏,四娘有些担心: “嘉姐?” 余幼嘉捂了捂鼻子,有些纳闷: “没事,许是有人骂我” “奇了怪了,感觉最近也没得罪什么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余幼嘉啧了一声,又加快了些许步伐。 初雪过后,天一日比一日冷。 虽积雪已消,可雪化成冰,稍有不慎便会踩湿鞋袜,难受的厉害。 余幼嘉不喜欢提心吊胆的小心走路,喜欢快刀斩乱麻,既然或许会踩湿,那就干脆大步走,等回家再更换。 她这习惯,能认同的人不多,所以也就她走的快。 半个多时辰的路,连跑带疾走,在腿肚子微痛前,花了大半炷香的时间便见了熟悉的院子。 只是瞧见了院子,余幼嘉的步子反倒是慢了下来。 因为熟悉的院子门口,赫然停着一辆颇有些眼熟的华丽马车 对,没错,很眼熟。 正是,那日在城外时,被她与小九刻意拖下水的那辆马车。 余幼嘉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几个迈步,推开已经加高的围栏,进了院子。 院子里吵吵嚷嚷一片,女眷们组成了矮墙,怒目圆睁的将三娘围在后头。 而女眷们的对面,赫然是一个乍一看高大英俊的富家公子,还有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厮。 白钟山。 说要来,还真来了。 余幼嘉心里唠叨了一句,捏住了从不离身的切药刀,正要抽出,却听那头的白钟山急急道: “我这是在救你啊!表妹!” “你们可真糊涂!” “余家簪缨世家不假,可从前的谢家还五世六公呢!” “谢家如此鼎盛,谢上卿如此天资卓绝,两度出使,官拜上卿,陛下一道旨意,不也成了泉下枯骨?” “余家早就没救了!流放的男人们回不来,你们早该自寻出路了!” “我迎娶表妹为妾,已然是我顾念往昔情分,不然的话,你们往后还不知道如何吃糠咽菜!” 这番话堪称刺耳,不过余幼嘉听着听着,一个没忍住,笑了。 不过她站的远,那头的对峙也正激烈,一时之间,竟也没有人发现门口进了人。 女眷们的反应让余幼嘉很欣慰,三娘纵使被护在最后,可性子极烈的她,还是没忍住当即骂出了声: “吃糠咽菜怎么了?往上数百年,谁人不吃糠咽菜?” “我们余家的女儿,别说是吃糠咽菜,哪怕是吃泥,吃土,没有吃的马上饿死,也绝不做妾!” 这话是早早骂过的,不过白钟山却像是得了什么允诺一样,挺了挺胸膛,情真意切道: “放心,表妹。” “我那日回去便仔细想过,我们真心相爱,你做妾确实是委屈,你先跟我走,等我明年开春应家里的婚事,等我与徐小姐成了亲,我亲自给她下药,害死她,把你扶做正妻!” 这一番话,别说是余家的女眷们,连余幼嘉都愣了一愣。 回过神来之后,又是一阵狂笑—— 原先以为这白钟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没想到,这是自觉‘真心’的真小人! 这动静不小,终于是惊动了其他人。 白钟山的视线从目瞪口呆的女眷们身上划过,看到了门口的余幼嘉,不悦道: “你又是谁?” 余幼嘉笑的眼角都是水痕,松了刀柄,迈步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喊了一声: “白表哥,三娘不愿意,这事儿便算了。” 白钟山看着面前的小娘子接近,虽一脸莫名,却也真没在意君子小人之说: “你算什么东西,说算了就算了?” “哦,你该是大房外室那个未接回家的女儿” “这样,看在你还愿意叫我声表哥的份上,帮我劝劝三娘,若她愿意跟我走,我给你一百两白银。” 一百两白银,出手堪称阔绰。 不过,余幼嘉结合这人直愣愣的冲上门来要纳三娘为妾,又当着众女眷的面,说要害死未过门的妻子这些事儿,便已经将这个人瞧清楚了大半。 所以,她故意哦了一声,装模作样往女眷那头走了两步,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又面对那一脸期待的白钟山: “白表哥,银钱是好不假,可是我这才想起来,三娘是不愿意的,非但不愿意,家里人也都不愿意。” “上次你被你气吐血的大夫人,借了老夫人的信物,给白家族老与白鹿书院的院长都递了信,只怕是” “什么?!” 余幼嘉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急声打断,白钟山整个人不停地跳脚: “你们往族老和大伯处递信做什么?!” “我不是早说了,我纳三娘为妾,是在救三娘吗!?” “我能护住她,我能护住!等我娶了亲,我一定杀了发妻,到时候我们还是能长相厮守!” 恍然大悟。 听见这话,余幼嘉的脑子就宛如一滴水划过光滑的石块,所过之处一派舒展,连原先这人做什么都理解了。 一切如原先她所预想的那样,既好色,却没有鱼死网破的心。 连‘纳妾是在救人’‘准备杀未过门的妻子’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那还能怎么回答,让让他。 余幼嘉‘老实’回答,‘认真’宽慰: “你又是将大夫人气吐血,又是逼迫三娘,家里人自然不愿意” “她们早些时候寄了书信,这几日许是到了,你本该认真想想怎么回复族老们,可如今你还当着她们面说要杀徐小姐” “那不就更糟了吗?” “白表哥,你一瞧就仪表堂堂,你说,万一她们又写信给徐家说你上门逼良为妾该如何是好?” “那你与徐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白钟山呆愣在原地,那一张尚且能算是好皮囊的脸上表情变化,憋了半晌,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谁说我要杀妻的?” 余幼嘉用哄小孩的语调,道: “我是没听见,只是这里这么多人,难保没人听见,唉。” 白钟山急的要命,捏着一把宽大的武扇原地兜兜转了两圈,朝着女眷们吼道: “我真心想就三娘,你们不领情就算了,去告状算什么本事!” “不嫁就不嫁,等明年太子等我飞黄腾达,你们也莫来我庭前哭求!” “你们冷着做什么!都给我记着,我可没有说过什么话,也没有来过!” “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们写书信我,我饶不了你们!” 女眷们一言难尽的瞧着白钟山,白钟山最后看了一眼躲在人群之后的三娘,一脸心痛的别过脸,迈步跨出院子,走了。 走了。 这么轻易,就,走了。 这可比上次那东西将人打出门方便多了! 二娘面露古怪的盯着白钟山离开,好半晌,才散了众人,慢腾腾的来到了还在大笑的余幼嘉身边: “嘉妹?” 余幼嘉稍稍收敛了些许狂意,反过来宽慰道: “没事,我原先其实有些猜到了,这白钟山脑子不行,今日见到,发现还有些高估他,所以一时间觉得有些可笑。” 可,可笑? 确实,该是可笑的。 家中女眷们性子温吞,听到白钟山要纳三娘为妾,便气的吐血,胆子小些的更是直接吓破胆。 哪能如嘉妹一般 二娘心中难受,余幼嘉余光里眼见二娘又开始伤感,想了想,调转话题问道: “我一进门就听见白钟山在喊什么谢上卿,我记得你先前写官文的时候提过一嘴” “这人是谁?” “难不成也是个罪臣?” 原先有些伤感的二娘果然被拉回神智,想了想,道: “是。” “谢家子,曾官拜上卿,所以被世人称为谢上卿。” “我久居闺阁,鲜少听外界传闻,只能从祖父与父亲口中听得一些” “听父亲说,他师从道门杨朱派,崇尚“贵己”,轻天下而贵身。” 余幼嘉闻言诧异: “轻天下而贵身?” “直接这么说?当着别人的面说?大家都知道?” 利己者不是没有。 但,身处官场,却直接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的人,倒真不多。 二娘似也有些纳闷,不过仍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是,所以树敌颇多,” “祖父与父亲偶尔说起,也是痛骂此人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善妒成性,空有聪慧与才干,却冷心冷情并不体恤百姓,做不了良臣,忠臣,只能做权臣,佞臣。” 余幼嘉回忆了一下先前二娘所写的官文,随意道: “字不错,但也确实没听过几个良臣忠臣是靠一手好字成名。” 余幼嘉本以为礼节性言语到此为止,没想到,二娘却又犹豫着开口道: “谢上卿成名,靠的还真不是笔墨功夫而是,饶舌。” 饶,舌? 这是什么? 二娘瞧出了余幼嘉的困惑,解释道: “我说不明白,是祖父还在世时说的。他曾说,谢上卿的舌比他的手要厉害的多,明明是同一件事,可经由他的口中说出来,便分外吊诡,有蛊惑人心之效。” “他两度出使,仅靠饶舌游说,不靠一兵一卒,便合纵连横了六个州府” “当然,后来这些州府被几番割据争夺,也没能守住,这六个抵御蛮夷的边境州府一破,旧都失守,陛下才在四年前迁都江陵,改国号为安平。” 原来如此。 醒来时她曾疑惑过为何京都不在北,而在内陆江陵。 原来是北地早已失守 如今,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余幼嘉这回多了几分兴趣: “天下能人如过江之鲫,本不稀奇,只是这饶舌听起来倒有趣。” “若真相是‘谢上卿与发妻争吵互相撕扯,负气离开,回家发现发妻被歹人杀害,亲手埋葬所爱’” “那谢上卿是不是会说出‘我打了发妻发妻倒地,失了生机我埋了她官府没抓我’这样惊世骇俗,让人误会是他杀了发妻的话?” 这段话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仔细品来,每个字都对,每句话也都对,但就是与原本的真相千差万别。 纵使二娘伶俐,可也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家妹妹说了什么,不免有些头晕脑胀: “不,不知道,我也不知晓那么多。” “只知那谢上卿十年前便在宫宴上以饶舌引祸,出逃时被砍成肉糜而死” “不管他会怎么说,如今,他应当都是说不了话了。” 第七十六章 披衣为继 少见的庭院。 这是余幼嘉被引入从未踏足过的新庭院时,第一眼所想。 西南角檐下有环佩轻声作响。 庭院四围垂着霜色青纱帐,纱面浮着不细瞧都难以发觉的银线暗纹,风起时如云霭流动,不像庭院,而更像是藏于家中的‘亭台’。 亭台上铺满白石,许是今早又下了一场雪的缘故,寒意撞碎暖烟,雾气攀着纱幔游走,蒸腾而上,凝成半透的丝。 小九停在廊下,余幼嘉便只得孤身一人撞开了不堪一击的纱幔。 层层纱幔掀起涟漪,缥缈的雾霭骤然而散。 余幼嘉入目的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一双宛如暖玉的赤足。 第二眼,便是右脚踝骨处的又一处痣痕。 周利贞阖眼斜卧矮案几后的软榻之上,青丝垂地,宛如玉山倾倒。 他像是察觉不到冷似的,只着一件素纱单衣,素纱贴着腰线滑开半幅,随外头涌入的寒风而缓缓摇曳。 还是没有醒。 颈侧的那颗痣,今日也明显了一些,像是点过一般。 余幼嘉脑中的思绪一闪而过,想了想,迈步往矮案软榻处走,边走,一边解了自己今日外头穿的最厚那层棉衣。 然后 盖在了那双点有妖艳痣印的赤足之上。 余幼嘉终于心满意足的抬头,又噔噔噔的跑回了檐下,问道: “这里没门窗,青帐本就无法避寒,你怎么不看着点儿表哥,让他多穿一些?” 小九磨着牙,面无表情的吐字道: “我没眼看。” 余幼嘉:“?” 周利贞:“” 余幼嘉伸出手在小九面前晃了晃: “你在说什么糊涂话?” “表哥身子那么弱,到现在都还没起身,还不知晓是不是冻晕过去了,你不看着点儿,若是病死怎么办?” 那么弱 冻晕过去 病死 原先还觉得坐立难安的小九突然打心眼儿里对自家主子升起一股油然而生的怜悯 太惨了。 太惨了。 主子活了二十多载,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结果就遇见这么块‘大石头’,真是太惨了 小九面露痛苦,支支吾吾道: “表小姐” “要不你再瞧瞧呢?许是没睡,嗯,我的意思是,许是快醒了呢?” 余幼嘉略带疑惑,不过也是转过了头: “没有啊” “算了,醒不醒的总得穿衣服,这样,你去寻件大氅或是厚帔来,再取个炭盆,给表哥暖暖指不定就醒了。” 这,这又不是真晕! 表小姐这是把自家主子当冻僵的鸟儿呢! 还什么暖暖就醒了 小九心里哀嚎几声,对主子的那股怜悯劲儿越发落到自己身上—— 十二年了,来主人身边十二年了,从未这么煎熬过。 不,也不是想离开的煎熬。 而是主子和表小姐说话时,怎么老是扯到他! 他难道是什么很怨种的人吗 好,他是。 心中哀嚎不断,但小九到底是去了。 余幼嘉在檐下等了数十息,刚觉有些寒意入体,小九便已回来。 余幼嘉从小九手中接了炭盆与大氅,又重新将青纱帐帘拢好,一转身,便对上了一双略微有些黯淡的眼,还有一张白皙到有些过头的面容。 许是刚刚她与小九说话的声音太大,还是惊动了表哥。 余幼嘉心里嘀咕了一句,迈步走了过去,将炭盆放在矮案几旁,然后又将大氅递到了表哥手边: “表哥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周利贞接了大氅,却也没披上,只是幽幽的盯着她看了一眼,而后别开了目光,捂唇轻咳道: “咳,昨日心焦,辗转反侧” 余幼嘉被这莫名其妙的一眼盯得有些茫然,不过她自觉自己不算重要,表哥肯定也不会傻到从昨日一直等着她来,所以本能想到了另一件事: “可是心焦表哥的那位老友答应之事?” “州府到崇安县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更何况新开商路,又带着药材辎重,想必没有那么快。” 余幼嘉一边宽慰,一边解了被晨间小雨打湿的鞋袜,凑到炭盆的另一旁烤自己浑身的湿气。 大周朝的日月与气候,完全不似她从前有记忆时的天气那般柔和。 要风便风,要雨便雨。 肆意妄为。 前些日子里日间还热的厉害,可如今,便是一场寒过一场的冬雨与雪。 崇安县地处南地,纵使无风雨,人走一圈,浑身也沾染不少水汽,浑身难受的厉害。 余幼嘉烤了几息,感觉自己胸腹间的寒意有些驱散,脑子这才稍稍活络起来一些,继续道: “表哥,你可知昨日海心堂的蒋掌柜被人砍伤的事情?” “他被贼人砍伤,进官府又遇恶吏,听说被罚没了家产,卖假药的海心堂也没了。” “若你老友当真会来,往后春和堂应当就是城中唯一一家药铺了,生意也能” 余幼嘉正欲细细说生意,抬眼一瞧,便见自家表哥神色好像又更幽怨了一些。 余幼嘉言语一顿,出声提醒道: “表哥?” 周利贞回神,缓缓从软榻上半坐起身,牙关似乎有些轻咬: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余幼嘉略微有些诧异: “做生意消息不灵通可怎么行?春和堂此等声名,若是妥善经营,本该早日成为一州闻名的大药铺” 余幼嘉想了想,道: “一定是小九做事不仔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打听到同表哥说。” 站在廊下的小九只觉自己头皮一炸,手中那被自己玩了十多年的软鞭也没接住,径直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响。 周利贞又轻咳了一声。 余幼嘉被拉回注意,回头就见表哥侧坐于软榻之上,没有下软榻,而脚上,自然还是她那件衣服。 周利贞收拾好了心境,再抬眼时眉目赫然又有了神采: “不怪他,是我自己志不在此,不喜经商,更不喜听到什么外人的消息” 比如这个掌柜,那个表哥。 脏东西,都是脏东西。 周利贞眼睫微垂,余幼嘉看着眼前的单薄身影,轻叹了一声: “表哥就是太与世无争,淡泊名利了些” “砰!” 这回,青纱帐外传来了更大的一声动静。 余幼嘉欲要起身查看,外头倒是先有了动静。 八叔沉闷的瓮声从外头传来: “少东家,我刚刚没拿稳东西” 周利贞咬牙,却仍尽力温声道: “敲敲打打未免太过失礼,有什么事情去外头做,不必在此侯着。” 第七十六章 披衣为继 少见的庭院。 这是余幼嘉被引入从未踏足过的新庭院时,第一眼所想。 西南角檐下有环佩轻声作响。 庭院四围垂着霜色青纱帐,纱面浮着不细瞧都难以发觉的银线暗纹,风起时如云霭流动,不像庭院,而更像是藏于家中的‘亭台’。 亭台上铺满白石,许是今早又下了一场雪的缘故,寒意撞碎暖烟,雾气攀着纱幔游走,蒸腾而上,凝成半透的丝。 小九停在廊下,余幼嘉便只得孤身一人撞开了不堪一击的纱幔。 层层纱幔掀起涟漪,缥缈的雾霭骤然而散。 余幼嘉入目的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一双宛如暖玉的赤足。 第二眼,便是右脚踝骨处的又一处痣痕。 周利贞阖眼斜卧矮案几后的软榻之上,青丝垂地,宛如玉山倾倒。 他像是察觉不到冷似的,只着一件素纱单衣,素纱贴着腰线滑开半幅,随外头涌入的寒风而缓缓摇曳。 还是没有醒。 颈侧的那颗痣,今日也明显了一些,像是点过一般。 余幼嘉脑中的思绪一闪而过,想了想,迈步往矮案软榻处走,边走,一边解了自己今日外头穿的最厚那层棉衣。 然后 盖在了那双点有妖艳痣印的赤足之上。 余幼嘉终于心满意足的抬头,又噔噔噔的跑回了檐下,问道: “这里没门窗,青帐本就无法避寒,你怎么不看着点儿表哥,让他多穿一些?” 小九磨着牙,面无表情的吐字道: “我没眼看。” 余幼嘉:“?” 周利贞:“” 余幼嘉伸出手在小九面前晃了晃: “你在说什么糊涂话?” “表哥身子那么弱,到现在都还没起身,还不知晓是不是冻晕过去了,你不看着点儿,若是病死怎么办?” 那么弱 冻晕过去 病死 原先还觉得坐立难安的小九突然打心眼儿里对自家主子升起一股油然而生的怜悯 太惨了。 太惨了。 主子活了二十多载,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结果就遇见这么块‘大石头’,真是太惨了 小九面露痛苦,支支吾吾道: “表小姐” “要不你再瞧瞧呢?许是没睡,嗯,我的意思是,许是快醒了呢?” 余幼嘉略带疑惑,不过也是转过了头: “没有啊” “算了,醒不醒的总得穿衣服,这样,你去寻件大氅或是厚帔来,再取个炭盆,给表哥暖暖指不定就醒了。” 这,这又不是真晕! 表小姐这是把自家主子当冻僵的鸟儿呢! 还什么暖暖就醒了 小九心里哀嚎几声,对主子的那股怜悯劲儿越发落到自己身上—— 十二年了,来主人身边十二年了,从未这么煎熬过。 不,也不是想离开的煎熬。 而是主子和表小姐说话时,怎么老是扯到他! 他难道是什么很怨种的人吗 好,他是。 心中哀嚎不断,但小九到底是去了。 余幼嘉在檐下等了数十息,刚觉有些寒意入体,小九便已回来。 余幼嘉从小九手中接了炭盆与大氅,又重新将青纱帐帘拢好,一转身,便对上了一双略微有些黯淡的眼,还有一张白皙到有些过头的面容。 许是刚刚她与小九说话的声音太大,还是惊动了表哥。 余幼嘉心里嘀咕了一句,迈步走了过去,将炭盆放在矮案几旁,然后又将大氅递到了表哥手边: “表哥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周利贞接了大氅,却也没披上,只是幽幽的盯着她看了一眼,而后别开了目光,捂唇轻咳道: “咳,昨日心焦,辗转反侧” 余幼嘉被这莫名其妙的一眼盯得有些茫然,不过她自觉自己不算重要,表哥肯定也不会傻到从昨日一直等着她来,所以本能想到了另一件事: “可是心焦表哥的那位老友答应之事?” “州府到崇安县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更何况新开商路,又带着药材辎重,想必没有那么快。” 余幼嘉一边宽慰,一边解了被晨间小雨打湿的鞋袜,凑到炭盆的另一旁烤自己浑身的湿气。 大周朝的日月与气候,完全不似她从前有记忆时的天气那般柔和。 要风便风,要雨便雨。 肆意妄为。 前些日子里日间还热的厉害,可如今,便是一场寒过一场的冬雨与雪。 崇安县地处南地,纵使无风雨,人走一圈,浑身也沾染不少水汽,浑身难受的厉害。 余幼嘉烤了几息,感觉自己胸腹间的寒意有些驱散,脑子这才稍稍活络起来一些,继续道: “表哥,你可知昨日海心堂的蒋掌柜被人砍伤的事情?” “他被贼人砍伤,进官府又遇恶吏,听说被罚没了家产,卖假药的海心堂也没了。” “若你老友当真会来,往后春和堂应当就是城中唯一一家药铺了,生意也能” 余幼嘉正欲细细说生意,抬眼一瞧,便见自家表哥神色好像又更幽怨了一些。 余幼嘉言语一顿,出声提醒道: “表哥?” 周利贞回神,缓缓从软榻上半坐起身,牙关似乎有些轻咬: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余幼嘉略微有些诧异: “做生意消息不灵通可怎么行?春和堂此等声名,若是妥善经营,本该早日成为一州闻名的大药铺” 余幼嘉想了想,道: “一定是小九做事不仔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打听到同表哥说。” 站在廊下的小九只觉自己头皮一炸,手中那被自己玩了十多年的软鞭也没接住,径直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响。 周利贞又轻咳了一声。 余幼嘉被拉回注意,回头就见表哥侧坐于软榻之上,没有下软榻,而脚上,自然还是她那件衣服。 周利贞收拾好了心境,再抬眼时眉目赫然又有了神采: “不怪他,是我自己志不在此,不喜经商,更不喜听到什么外人的消息” 比如这个掌柜,那个表哥。 脏东西,都是脏东西。 周利贞眼睫微垂,余幼嘉看着眼前的单薄身影,轻叹了一声: “表哥就是太与世无争,淡泊名利了些” “砰!” 这回,青纱帐外传来了更大的一声动静。 余幼嘉欲要起身查看,外头倒是先有了动静。 八叔沉闷的瓮声从外头传来: “少东家,我刚刚没拿稳东西” 周利贞咬牙,却仍尽力温声道: “敲敲打打未免太过失礼,有什么事情去外头做,不必在此侯着。” 第七十七章 舛讹归正 小九与八叔到底还是离开了院子。 余幼嘉也再次坐回了矮案几旁的软蒲团上。 刚刚的重物落地声打断了原先的言语,迎着表哥有些期待的眼神,余幼嘉一时也没想出更好的话头,只得开口问道: “今日舅母不在家吗?” 往常若是她来,舅母不说嘘寒问暖,那起码也是心肝宝贝的唤上一阵,又各种塞东西,才放她离开。 今日舅母没来 总不能是表哥没和舅母说? 应该是不在家,或是新院子舅母不常来 余幼嘉脑海划过这么道念想,便听周利贞轻声道: “早些时候去寺庙了。” 寺庙? 余幼嘉这才依稀想起来,好像确实每年入冬时,舅母喜欢去寺庙烧香拜佛。 只是没想到这回这么巧,刚巧同她错开。 余幼嘉有些可惜,也有些庆幸: “也算是好事,不然又得分神挂怀着我。” 她可一点儿都没忘记,是李氏一颗颗眼泪将她唤醒,才教她看到这世间第一眼。 虽说她也挂念着李氏,可如今的境遇 周家的境遇明显比她要好的多。 余家刚刚落稳脚跟,住在城外草屋里,每日都只能赚到堪堪糊口的粮食钱与给女眷们治病的银钱,那与黄氏打的赌约也迟迟未成,始终就差那么二两银钱 谁人不想锦衣归故里呢? 可也得有锦衣才成。 面对难关余幼嘉能克服,面对眼泪 那可真没什么法子。 余幼嘉缓了缓神: “挺好的,虽我不信什么神鬼之说,可能多多烧香念佛,也算是有个期许。” “没准,真能碰见大发善心的神仙护佑,免得尘世之苦。” 周利贞不着痕迹靠近的动作一顿,仔细打量余幼嘉的神情,良久,方才问道: “表妹,你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余幼嘉知道表哥素来善解人意,也没有犹豫,便将自己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她从第一日落雪,讲到卖药的尚娘子被人打死,又从尚娘子被人打死,说到一个名为张三的汉子没了媳妇。 总之是些散碎的言论。 余幼嘉说的时候也十分平常,不带有任何的偏颇与心软怜悯。 可偏偏,一切平常的言语从她口中说出,总有一股难以言喻,令人后知后觉感受余痛的钝感。 余幼嘉坐在蒲团上,坐没坐相的将脑袋撑在矮案几上: “表哥,你说,众生的苦,苦在人为,还是苦在天命呢?” 这问题很简单。 人为,便说的是蒋掌柜,马县令,或是再大一些,能给马县令官位,能将余家贬黜抄家的贵人们。 他们或许贪财,或许好色,或许为了一己私欲 总能掀起许多波澜与苦痛。 而天命,问的便是冥冥之中的命数,定数。 好人是未必有好报的。 这点,余幼嘉很早之前就知道。 只是她从前不在意,觉得与自己无干,也对他人提不起兴趣。 可现在,她突然有些想要知道缘由。 毕竟,这世道,‘死’未免似乎也太容易了。 总感觉本该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眨眼,一句话的功夫,就死了。 毕竟,她从前,也从未为金钱烦恼过。 可如今,那‘命数’上许是写了余幼嘉可能会贫穷,所以,当真难挣扎的很,一旦做起累活来,夜间时往床上一趟,只怕连呼吸都忘了,哪里还有心去搅弄几分聪明 这问题确实是好答的。 随便选一个,都各自有各自的道理。 可偏偏,这个问题,周利贞答不上来。 因为他所学之道里—— 众生无苦。 而以唇舌糊弄于她,他不愿。 哪怕是无法提起的事情,他也想只说‘真话’。 周利贞沉默着,余幼嘉也沉默着。 好半晌,余幼嘉回神时,才发现表哥已经老老实实将大氅披好,连鞋袜不知何时也穿上了。 余幼嘉见此有些欣慰,也没强求答案: “早该将衣服好好穿好。” “年少不知好好保重,等老了之后浑身都是毛病” “表哥刚刚那衣服不是开到腰吗?等你过了三十,你就知道腰不好是多惨的事儿了。” 周利贞:“” 周利贞勉强笑道: “多谢表妹关心” 虽然这种关心真的有了些许偏差 但,好在是有的。 余幼嘉不知这些小九九,只将已经烘好的鞋袜一边拿来穿上,一边道: “没事儿,顺口的事儿,不算多关心。” 周利贞:“” “今日闲聊到此为止,下次再来看表哥和舅母罢。” 余幼嘉穿好了鞋袜,一边说,一边又站起身,去软榻上拿自己刚刚脱下的棉衣: “我带来的秋梨膏已经都给小九——嗯?” 余幼嘉没能说完。 因为站起身去拿棉衣的时候,原本正娇弱的靠在软榻上的周利贞突然起身,同她错身而过。 这变故太快,余幼嘉定睛一看,发现周利贞虽然身形不算灵敏,可占了个抢先。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已经按在了她原本坐着的蒲团上,将蒲团遮掩了一小半。 对,蒲团。 余幼嘉刚刚起身,自然更清楚那个蒲团。 很大,很软,表面用锦布包裹,坐起来很舒服。 原先她受了些许冷意,浑身又不舒服,坐上去竟也慢慢有了些许懈怠。 余幼嘉有些许沉默,不着痕迹的按了按本以为这几日是受寒才有些疼痛的小腹,而后,面不改色的披上了棉衣。 青纱帐内,一切都很安静。 因动作而跌坐在蒲团旁的周利贞,往蒲团上又挪了挪,神情没有一点儿变化,甚至连声音也是一样的轻缓,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秋梨膏的事情,表妹不用担心,昨日我有见到童老大夫,他品了秋梨膏,说东西很不错,又听闻是你做的,所以愿意将名头借给你。” “我已经得了老友准信,再等两三日,春和堂再开的时候,你的秋梨膏就能挂神医家传药方的名头” “我确实不知什么苦不苦,也不聪明,回答不上表妹的问题,可也知身旁有银钱,你一定宽松些” 周利贞抬眼,仰视少女的面容。 他的身形是清癯,他的面容是隽秀,他的神色是惹人怜爱,他的双眼,是一刻也不曾偏移的温柔小意: “你去,一切交给我。” 余幼嘉应了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径直朝外走。 原先,她以为矮案几离青纱帐只有数步,但如今,余幼嘉数清了,约莫是三十二步。 余幼嘉伸出手,想要掀开近在咫尺的青帐,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收回,重新回头,回到了周利贞身边。 她的动作很快,周利贞显然也有些没有回过神。 余幼嘉蹲下身,单膝撑在地上,将视线与表哥平齐,道: “表哥,你知道的,我与旁人说不了这些,只有你,只有说与你听,我心里才能稍稍安定一些。” 她的声音很平稳,可她的神情却很认真。 周利贞心头一跳,想要开口,却听到自己的胸腔中已然是方寸大乱。 余幼嘉又继续道: “我这些日子里,总是梦到你。” “外头的风雨比我想的还多,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觉像是归家一般” 周利贞唇畔的心跳声已然溢出,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头晕目眩,按住蒲团的指尖都在发颤,耳根处的红晕越发明显。 他努力镇定,轻笑着问道: “表妹梦到我,梦到什么?” 余幼嘉因快速回返有些喘,不过仍将自己的手,按在了表哥替她遮掩痕迹的那只手上: “我总是梦见” “我从前被周氏厌弃,她要去赌钱,就把我用麻绳一捆,拴在门上,是你,是你抱起了我,哄着我不要哭”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一切光怪陆离的虚影轰然碎裂。 心跳只在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余幼嘉只感觉自己手下的那只手一颤,随后自家表哥脸上好似染上风寒一般的红晕霎时消散。 他阖了阖眼,有些像是在回忆,又好像有些像是在平复。 好半晌,他才一字一顿的吐字道: “那时,你还小” 没有说记得,也没有说不记得。 可余幼嘉已经为周利贞能想起来而高兴: “对,我那时候很小,连人都记不全,你那时也似乎才十岁出头?” “我总想谢你的,只可惜后来等我稍大一些,表哥总在外不曾回来,每回回来也呆的不久” 更不与她亲近。 一两年都不一定能见一次。 当然,这话余幼嘉是不会说的。 毕竟,听着倒像是求着对方亲近一般。 太黏糊,她不喜欢这样。 余幼嘉拍了拍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背,缓慢牵引着正在轻颤的手,离开了蒲团。 蒲团上,果然有一块明显的血污。 一切明了—— 周利贞,就是为她亲手遮掩了令无数男人闻之色变的血污。 果然,装一切没发生不是她的性格。 宁愿当场揭开‘伤疤’,也免得日后翻来覆去的牵挂。 余幼嘉笑了,她认真道: “不过我记得你从前的好,现在也认你的好。” “如果有下一次,我还是会救你的。” 第七十七章 舛讹归正 小九与八叔到底还是离开了院子。 余幼嘉也再次坐回了矮案几旁的软蒲团上。 刚刚的重物落地声打断了原先的言语,迎着表哥有些期待的眼神,余幼嘉一时也没想出更好的话头,只得开口问道: “今日舅母不在家吗?” 往常若是她来,舅母不说嘘寒问暖,那起码也是心肝宝贝的唤上一阵,又各种塞东西,才放她离开。 今日舅母没来 总不能是表哥没和舅母说? 应该是不在家,或是新院子舅母不常来 余幼嘉脑海划过这么道念想,便听周利贞轻声道: “早些时候去寺庙了。” 寺庙? 余幼嘉这才依稀想起来,好像确实每年入冬时,舅母喜欢去寺庙烧香拜佛。 只是没想到这回这么巧,刚巧同她错开。 余幼嘉有些可惜,也有些庆幸: “也算是好事,不然又得分神挂怀着我。” 她可一点儿都没忘记,是李氏一颗颗眼泪将她唤醒,才教她看到这世间第一眼。 虽说她也挂念着李氏,可如今的境遇 周家的境遇明显比她要好的多。 余家刚刚落稳脚跟,住在城外草屋里,每日都只能赚到堪堪糊口的粮食钱与给女眷们治病的银钱,那与黄氏打的赌约也迟迟未成,始终就差那么二两银钱 谁人不想锦衣归故里呢? 可也得有锦衣才成。 面对难关余幼嘉能克服,面对眼泪 那可真没什么法子。 余幼嘉缓了缓神: “挺好的,虽我不信什么神鬼之说,可能多多烧香念佛,也算是有个期许。” “没准,真能碰见大发善心的神仙护佑,免得尘世之苦。” 周利贞不着痕迹靠近的动作一顿,仔细打量余幼嘉的神情,良久,方才问道: “表妹,你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余幼嘉知道表哥素来善解人意,也没有犹豫,便将自己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她从第一日落雪,讲到卖药的尚娘子被人打死,又从尚娘子被人打死,说到一个名为张三的汉子没了媳妇。 总之是些散碎的言论。 余幼嘉说的时候也十分平常,不带有任何的偏颇与心软怜悯。 可偏偏,一切平常的言语从她口中说出,总有一股难以言喻,令人后知后觉感受余痛的钝感。 余幼嘉坐在蒲团上,坐没坐相的将脑袋撑在矮案几上: “表哥,你说,众生的苦,苦在人为,还是苦在天命呢?” 这问题很简单。 人为,便说的是蒋掌柜,马县令,或是再大一些,能给马县令官位,能将余家贬黜抄家的贵人们。 他们或许贪财,或许好色,或许为了一己私欲 总能掀起许多波澜与苦痛。 而天命,问的便是冥冥之中的命数,定数。 好人是未必有好报的。 这点,余幼嘉很早之前就知道。 只是她从前不在意,觉得与自己无干,也对他人提不起兴趣。 可现在,她突然有些想要知道缘由。 毕竟,这世道,‘死’未免似乎也太容易了。 总感觉本该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眨眼,一句话的功夫,就死了。 毕竟,她从前,也从未为金钱烦恼过。 可如今,那‘命数’上许是写了余幼嘉可能会贫穷,所以,当真难挣扎的很,一旦做起累活来,夜间时往床上一趟,只怕连呼吸都忘了,哪里还有心去搅弄几分聪明 这问题确实是好答的。 随便选一个,都各自有各自的道理。 可偏偏,这个问题,周利贞答不上来。 因为他所学之道里—— 众生无苦。 而以唇舌糊弄于她,他不愿。 哪怕是无法提起的事情,他也想只说‘真话’。 周利贞沉默着,余幼嘉也沉默着。 好半晌,余幼嘉回神时,才发现表哥已经老老实实将大氅披好,连鞋袜不知何时也穿上了。 余幼嘉见此有些欣慰,也没强求答案: “早该将衣服好好穿好。” “年少不知好好保重,等老了之后浑身都是毛病” “表哥刚刚那衣服不是开到腰吗?等你过了三十,你就知道腰不好是多惨的事儿了。” 周利贞:“” 周利贞勉强笑道: “多谢表妹关心” 虽然这种关心真的有了些许偏差 但,好在是有的。 余幼嘉不知这些小九九,只将已经烘好的鞋袜一边拿来穿上,一边道: “没事儿,顺口的事儿,不算多关心。” 周利贞:“” “今日闲聊到此为止,下次再来看表哥和舅母罢。” 余幼嘉穿好了鞋袜,一边说,一边又站起身,去软榻上拿自己刚刚脱下的棉衣: “我带来的秋梨膏已经都给小九——嗯?” 余幼嘉没能说完。 因为站起身去拿棉衣的时候,原本正娇弱的靠在软榻上的周利贞突然起身,同她错身而过。 这变故太快,余幼嘉定睛一看,发现周利贞虽然身形不算灵敏,可占了个抢先。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已经按在了她原本坐着的蒲团上,将蒲团遮掩了一小半。 对,蒲团。 余幼嘉刚刚起身,自然更清楚那个蒲团。 很大,很软,表面用锦布包裹,坐起来很舒服。 原先她受了些许冷意,浑身又不舒服,坐上去竟也慢慢有了些许懈怠。 余幼嘉有些许沉默,不着痕迹的按了按本以为这几日是受寒才有些疼痛的小腹,而后,面不改色的披上了棉衣。 青纱帐内,一切都很安静。 因动作而跌坐在蒲团旁的周利贞,往蒲团上又挪了挪,神情没有一点儿变化,甚至连声音也是一样的轻缓,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秋梨膏的事情,表妹不用担心,昨日我有见到童老大夫,他品了秋梨膏,说东西很不错,又听闻是你做的,所以愿意将名头借给你。” “我已经得了老友准信,再等两三日,春和堂再开的时候,你的秋梨膏就能挂神医家传药方的名头” “我确实不知什么苦不苦,也不聪明,回答不上表妹的问题,可也知身旁有银钱,你一定宽松些” 周利贞抬眼,仰视少女的面容。 他的身形是清癯,他的面容是隽秀,他的神色是惹人怜爱,他的双眼,是一刻也不曾偏移的温柔小意: “你去,一切交给我。” 余幼嘉应了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径直朝外走。 原先,她以为矮案几离青纱帐只有数步,但如今,余幼嘉数清了,约莫是三十二步。 余幼嘉伸出手,想要掀开近在咫尺的青帐,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收回,重新回头,回到了周利贞身边。 她的动作很快,周利贞显然也有些没有回过神。 余幼嘉蹲下身,单膝撑在地上,将视线与表哥平齐,道: “表哥,你知道的,我与旁人说不了这些,只有你,只有说与你听,我心里才能稍稍安定一些。” 她的声音很平稳,可她的神情却很认真。 周利贞心头一跳,想要开口,却听到自己的胸腔中已然是方寸大乱。 余幼嘉又继续道: “我这些日子里,总是梦到你。” “外头的风雨比我想的还多,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觉像是归家一般” 周利贞唇畔的心跳声已然溢出,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头晕目眩,按住蒲团的指尖都在发颤,耳根处的红晕越发明显。 他努力镇定,轻笑着问道: “表妹梦到我,梦到什么?” 余幼嘉因快速回返有些喘,不过仍将自己的手,按在了表哥替她遮掩痕迹的那只手上: “我总是梦见” “我从前被周氏厌弃,她要去赌钱,就把我用麻绳一捆,拴在门上,是你,是你抱起了我,哄着我不要哭”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一切光怪陆离的虚影轰然碎裂。 心跳只在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余幼嘉只感觉自己手下的那只手一颤,随后自家表哥脸上好似染上风寒一般的红晕霎时消散。 他阖了阖眼,有些像是在回忆,又好像有些像是在平复。 好半晌,他才一字一顿的吐字道: “那时,你还小” 没有说记得,也没有说不记得。 可余幼嘉已经为周利贞能想起来而高兴: “对,我那时候很小,连人都记不全,你那时也似乎才十岁出头?” “我总想谢你的,只可惜后来等我稍大一些,表哥总在外不曾回来,每回回来也呆的不久” 更不与她亲近。 一两年都不一定能见一次。 当然,这话余幼嘉是不会说的。 毕竟,听着倒像是求着对方亲近一般。 太黏糊,她不喜欢这样。 余幼嘉拍了拍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背,缓慢牵引着正在轻颤的手,离开了蒲团。 蒲团上,果然有一块明显的血污。 一切明了—— 周利贞,就是为她亲手遮掩了令无数男人闻之色变的血污。 果然,装一切没发生不是她的性格。 宁愿当场揭开‘伤疤’,也免得日后翻来覆去的牵挂。 余幼嘉笑了,她认真道: “不过我记得你从前的好,现在也认你的好。” “如果有下一次,我还是会救你的。” 第七十八章 ‘与世无争\\\’ 天有小雪,枯枝颤风。 时逢暮霭换日,此间山河,一派萧瑟。 静谧的庭院中,早已不见了余幼嘉的踪迹。 只剩下清癯青年枯坐的身影。 直至穿堂风经掠青纱帐,青年方才像是被惊动一般,垂眼看向庭外。 风雪凿凿,一如他当年逃离时的那个初冬。 而如今,他又被困在了初冬。 青年沉默了几息,毫无征兆的伸处手去,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下,狠狠丢在了早已失温的炭盆之上: “周利贞又是周利贞!” “怎么人人都爱这个周利贞!” 他几欲失智,动作自然不小。 厚实的大氅在炭盆上滑落,牵连矮案几上的茶杯坠落,在明净的地上碎裂,炸开,发出一连串的杂声。 可这却没有令他平复。 那张本应隽秀,温和,无辜的脸上,早已被妒火点燃,堕落,沉沦,直至焚毁。 “小九!” 青年抬头,庭外立马有声音应答。 青年肩膀微微有些发颤,可声音却是一贯的平稳,带有毒蛇吐信之息: “将周利贞带来,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凭什么他有一个好娘亲,凭什么他能做到让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凭什么” 青年发出一声忍耐的痛意: “凭什么表妹也爱他,也忘不了他?” “表妹救的是我!” “她看过我的痣,看过我的脸,多看过很多眼她为什么不爱我?!” 这些问题,庭下人回答不上。 鬓发散乱的青年没有理会庭前的沉默,青丝垂落在他那张分外苍白的脸旁,勾的他整个人阴郁的犹如厉鬼。 ‘厉鬼’为恶,青年忽又记起一事: “去的时候,顺手将余家那群家眷都杀了。” “脏东西,都是脏东西,全部,全部都是脏东西。” “她们只会拖累表妹,我不会,我不会。” “等她们一死,表妹肯定还会想起我的好,来我身边” “我们能结发成婚,我们能恩爱百年” 庭下仍是沉默。 青年疾步行至青纱帐前,一把掀起了帘幔: “我如今唤不动你们?” 小九当即下跪: “属下不敢。” 青年冷笑: “那就去。” “你若功夫不到家,那就收回另外四个数卫暗桩,招他们回来,与你同去。” 小九早已将头扣死在了雨雪染湿的泥地里,他努力挤字道: “主子,杀余家家眷不难” “但是” 小九的牙齿都在打颤: “主子您忘了,周利贞早就死了。” 周利贞,早死了。 这句话,夹杂着后知后觉的风雪灌进青纱帐中,密密落在青年的发丝,眼睫,与手上。 宛如数年前落于他身上的一场初雪。 青年被突如其来的风雪染指,受冷的眼睫下意识阖上,也方才后知后觉—— 周利贞确实早就死了。 那时候,伴随初雪而来的,还有血。 漫天的血。 那个与他一般大,却愚蠢不堪的温和少年,高喊着什么‘愿为上卿赴死’,而后,便穿着他的官服,被无数刀剑砍死在了雪中 连尸骨也没有。 如此,自然也无法再杀掉。 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无法去追究一个死人更无法比过一个死人。 李氏身为亲母,爱他。 城中的百姓,因为他早年定下的经商规矩,而感念他的好,爱他。 而 而那天神下凡一般,光芒万丈的表妹,也是因惦记着他的温柔,费劲心思在城外那场伏杀下救了‘他’。 人人都爱周利贞。 没有人记得当年那个孤身出使,言惊四座的‘谢上卿’。 更别提,他原本的名讳。 可偏偏,他要留在表妹身边,还得用周利贞的身份,名讳甚至是利用他当年的好。 青年站于帐旁片刻。 终于,还是从阴郁沦丧的厉鬼,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冷淡青年。 他对之前的一切轻描淡写,轻声道: “原是如此那便不用去了。” “你去取一盆新的炭来,顺便将旧炭盆换下去。” 如此蜻蜓点水一样轻巧的言语,却决定了许多条命。 小九捏了把冷汗,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善如流的退出院子。 青年清癯的身影穿过因风雪而颤抖的青纱帐,重新回到矮案几旁。 他捡起了余幼嘉刚刚坐过的蒲团,将之翻面放在了软榻上,而后靠着蒲团,便是失神。 小九很快去而复返,脸上,身上的泥污也早已擦拭干净,他端着炭盆进帐,而后,便是轻声的请示: “主子,李氏正在院外等候。” 青年又成了那个温和而不失疏离的青年,他回了些神智,问道: “她鲜少来新院,表妹走时,没与她撞见?” 表妹当时问他李氏去了哪里,他说李氏去上香。 李氏确实去上香不假,可上完头香,早早就回来了。 若是撞见 小九回答道: “没有。” “表小姐走的急,八头牛都赶不上。” 青年略略安了些心,扫了一眼身旁有些突兀的蒲团,还有满地的炭灰,站起身道: “我出去见她别碰塌上。” 小九应声,青年迈步而出。 李氏等在院外,抬头也不知在看着什么,而她身旁正有个婆子给她打伞。 青年止步于二道门的檐下,轻唤了一声: “母亲。” 李氏闻声回头,这个往日颇为端正干练的妇人,今日脸上难掩落寞的神色。 李氏只问道: “幼嘉今日来了?” “我在内屋抄佛经,若不是刚刚有人同我说起,我都不知道这事。” 青年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表妹今日来寻我帮个小忙。” 李氏一愣,急道: “那你帮了吗?” “她是个好孩子,应该得帮帮她的,她从小有娘生,却没有娘养,乖巧又懂事,性子也极好,应该的帮帮她的” 青年的脸色始终淡淡,没有应声。 李氏多重复了几遍,脸色便有些恍惚起来: “傻孩子,怎么都到了这儿,也不知道来找舅母也不知道她在余家过的究竟怎么样。” “那群高门女眷我看都是吸血虫,比起周氏应该只差不好,若是被欺负了去可怎么办” “我原替她攒了不少银钱作嫁妆,怎么不知道来寻我” 青年终于出声打断道: “小忙,已经办了。” 李氏又是一愣,旋即大大松了一口气: “该是这样的。” “你们自幼就感情好,还在这棵树下搭秋千玩闹过,既有情分,应该帮帮她的” 李氏一指,正是原先她盯了许久的庭中老树。 青年又一次垂下了眼睫,李氏后知后觉自己说的有些不讨喜,好半晌,方才继续开口道: “孩子,你帮帮她。” “我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你就当,就当好人有好报罢” ? ?余家祖父对人的评语向来都是公正且中肯的。 ?   如果余姐不懂什么叫做爱情,那假表哥也略懂一些什么叫做‘善妒’ ?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与世无争\\\’ 天有小雪,枯枝颤风。 时逢暮霭换日,此间山河,一派萧瑟。 静谧的庭院中,早已不见了余幼嘉的踪迹。 只剩下清癯青年枯坐的身影。 直至穿堂风经掠青纱帐,青年方才像是被惊动一般,垂眼看向庭外。 风雪凿凿,一如他当年逃离时的那个初冬。 而如今,他又被困在了初冬。 青年沉默了几息,毫无征兆的伸处手去,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下,狠狠丢在了早已失温的炭盆之上: “周利贞又是周利贞!” “怎么人人都爱这个周利贞!” 他几欲失智,动作自然不小。 厚实的大氅在炭盆上滑落,牵连矮案几上的茶杯坠落,在明净的地上碎裂,炸开,发出一连串的杂声。 可这却没有令他平复。 那张本应隽秀,温和,无辜的脸上,早已被妒火点燃,堕落,沉沦,直至焚毁。 “小九!” 青年抬头,庭外立马有声音应答。 青年肩膀微微有些发颤,可声音却是一贯的平稳,带有毒蛇吐信之息: “将周利贞带来,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凭什么他有一个好娘亲,凭什么他能做到让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凭什么” 青年发出一声忍耐的痛意: “凭什么表妹也爱他,也忘不了他?” “表妹救的是我!” “她看过我的痣,看过我的脸,多看过很多眼她为什么不爱我?!” 这些问题,庭下人回答不上。 鬓发散乱的青年没有理会庭前的沉默,青丝垂落在他那张分外苍白的脸旁,勾的他整个人阴郁的犹如厉鬼。 ‘厉鬼’为恶,青年忽又记起一事: “去的时候,顺手将余家那群家眷都杀了。” “脏东西,都是脏东西,全部,全部都是脏东西。” “她们只会拖累表妹,我不会,我不会。” “等她们一死,表妹肯定还会想起我的好,来我身边” “我们能结发成婚,我们能恩爱百年” 庭下仍是沉默。 青年疾步行至青纱帐前,一把掀起了帘幔: “我如今唤不动你们?” 小九当即下跪: “属下不敢。” 青年冷笑: “那就去。” “你若功夫不到家,那就收回另外四个数卫暗桩,招他们回来,与你同去。” 小九早已将头扣死在了雨雪染湿的泥地里,他努力挤字道: “主子,杀余家家眷不难” “但是” 小九的牙齿都在打颤: “主子您忘了,周利贞早就死了。” 周利贞,早死了。 这句话,夹杂着后知后觉的风雪灌进青纱帐中,密密落在青年的发丝,眼睫,与手上。 宛如数年前落于他身上的一场初雪。 青年被突如其来的风雪染指,受冷的眼睫下意识阖上,也方才后知后觉—— 周利贞确实早就死了。 那时候,伴随初雪而来的,还有血。 漫天的血。 那个与他一般大,却愚蠢不堪的温和少年,高喊着什么‘愿为上卿赴死’,而后,便穿着他的官服,被无数刀剑砍死在了雪中 连尸骨也没有。 如此,自然也无法再杀掉。 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无法去追究一个死人更无法比过一个死人。 李氏身为亲母,爱他。 城中的百姓,因为他早年定下的经商规矩,而感念他的好,爱他。 而 而那天神下凡一般,光芒万丈的表妹,也是因惦记着他的温柔,费劲心思在城外那场伏杀下救了‘他’。 人人都爱周利贞。 没有人记得当年那个孤身出使,言惊四座的‘谢上卿’。 更别提,他原本的名讳。 可偏偏,他要留在表妹身边,还得用周利贞的身份,名讳甚至是利用他当年的好。 青年站于帐旁片刻。 终于,还是从阴郁沦丧的厉鬼,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冷淡青年。 他对之前的一切轻描淡写,轻声道: “原是如此那便不用去了。” “你去取一盆新的炭来,顺便将旧炭盆换下去。” 如此蜻蜓点水一样轻巧的言语,却决定了许多条命。 小九捏了把冷汗,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善如流的退出院子。 青年清癯的身影穿过因风雪而颤抖的青纱帐,重新回到矮案几旁。 他捡起了余幼嘉刚刚坐过的蒲团,将之翻面放在了软榻上,而后靠着蒲团,便是失神。 小九很快去而复返,脸上,身上的泥污也早已擦拭干净,他端着炭盆进帐,而后,便是轻声的请示: “主子,李氏正在院外等候。” 青年又成了那个温和而不失疏离的青年,他回了些神智,问道: “她鲜少来新院,表妹走时,没与她撞见?” 表妹当时问他李氏去了哪里,他说李氏去上香。 李氏确实去上香不假,可上完头香,早早就回来了。 若是撞见 小九回答道: “没有。” “表小姐走的急,八头牛都赶不上。” 青年略略安了些心,扫了一眼身旁有些突兀的蒲团,还有满地的炭灰,站起身道: “我出去见她别碰塌上。” 小九应声,青年迈步而出。 李氏等在院外,抬头也不知在看着什么,而她身旁正有个婆子给她打伞。 青年止步于二道门的檐下,轻唤了一声: “母亲。” 李氏闻声回头,这个往日颇为端正干练的妇人,今日脸上难掩落寞的神色。 李氏只问道: “幼嘉今日来了?” “我在内屋抄佛经,若不是刚刚有人同我说起,我都不知道这事。” 青年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表妹今日来寻我帮个小忙。” 李氏一愣,急道: “那你帮了吗?” “她是个好孩子,应该得帮帮她的,她从小有娘生,却没有娘养,乖巧又懂事,性子也极好,应该的帮帮她的” 青年的脸色始终淡淡,没有应声。 李氏多重复了几遍,脸色便有些恍惚起来: “傻孩子,怎么都到了这儿,也不知道来找舅母也不知道她在余家过的究竟怎么样。” “那群高门女眷我看都是吸血虫,比起周氏应该只差不好,若是被欺负了去可怎么办” “我原替她攒了不少银钱作嫁妆,怎么不知道来寻我” 青年终于出声打断道: “小忙,已经办了。” 李氏又是一愣,旋即大大松了一口气: “该是这样的。” “你们自幼就感情好,还在这棵树下搭秋千玩闹过,既有情分,应该帮帮她的” 李氏一指,正是原先她盯了许久的庭中老树。 青年又一次垂下了眼睫,李氏后知后觉自己说的有些不讨喜,好半晌,方才继续开口道: “孩子,你帮帮她。” “我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你就当,就当好人有好报罢” ? ?余家祖父对人的评语向来都是公正且中肯的。 ?   如果余姐不懂什么叫做爱情,那假表哥也略懂一些什么叫做‘善妒’ ?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虽有所觉 “阿切!” 余幼嘉又打了一个喷嚏。 一旁正在仔细修竹丝的三娘见了,连忙放了手中的丝器: “早叫你这几日多穿些衣服我去给你再拿件外披。” 余幼嘉拦了一把,往暖烘烘的灶台边坐的更近了些,道: “没事,已经穿了三层,再多穿走都走不动,更别提干活。” “我烤烤就行,一起赶赶工,尽量这几日将东西都赶出来。” 三娘被拦,犹豫着到底是坐了回去,厨房里同坐的二娘瞧着两个妹妹的说话,一边忙碌,一边斟酌着提醒道: “嘉妹,赶工倒是不要紧,只是可否也同咱们说说,咱们这两日做的这些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 “若是往后准备卖竹编品的话,现下百姓潦落,许是没法子买得起太过精巧稀奇的玩意儿,咱们可以卖些更简单些的,不必卖这种” 二娘的一边说,一边将视线落到了自己手中的竹编品上。 她的手中,赫然正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竹丝瓶’。 自然,说是竹丝瓶,但并非全用竹丝编制,而是用竹丝全包包裹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陶瓶,自底起,自瓶口束收。 每个竹丝瓶根据内里陶瓶的大小而变化。 分别以小瓷扣,或大竹盖遮口。 最上还有女眷们亲手打的小璎珞。 每只都各有千秋,但相同的是既有花纹层叠的精巧,又有一种秀气端方的美感。 (配图示意,双图如下:) 这东西,漂亮不假。 明眼人一瞧便重工。 可家中除去每日必得分派出去糖水摊的女眷们,几乎都在日夜不歇的赶工,三日里也只赶出了两三个这样的瓶子 辛苦二字,家中女眷们是不怕的。 可只问这东西,做工精巧,光是上头的璎珞与瓷扣就费不少本钱,除了富户谁会买,谁又能买得起呢? 可若是富户 似乎也从未见到过用这种竹瓶 装东西? 喝东西? 如此巴掌大的瓶子,虽胜在精巧,好像又有些不对。 余幼嘉自然在二娘的脸上看到了担心,她笑了笑,往充当炭盆的灶台里又放了一块木头,听着木头噼啪作响的声音,解释道: “二姐,瓶中之物可决定咱们的东西能卖多贵,可瓶外之物,却是能决定咱们的东西最少都能卖多少。” “所以,虽然繁琐,且如今看着资不抵供,可这些东西,是必须得有的。” 二娘自幼便是个聪明伶俐的巧人,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深深看了一眼手里的竹瓶。 余幼嘉没有多做解释,可心里的算盘,早早便已经打过数遍—— 酒。 这种瓶子,是专门用来卖葡萄酒的。 刚刚那句告诉二娘的话,就是所谓的‘产品决定上限,包装决定下限’。 入冬之前,余幼嘉特地从李老爷子那儿收走了所有的葡萄,足足有三大筐,上百斤葡萄。 俗语都说一斤甜葡萄八两酒,虽这批葡萄酸度较高,但也能出六两。 她那日从山林间回来之后,便紧锣密鼓的将葡萄酿下 等的,就是葡萄成酒的这天! 原本余幼嘉准备依靠葡萄好成酒,不用酵母与糖也能酿酒的特性,走一波‘物美价廉’。 可这近一月的日子,足够让余幼嘉明白一件事—— 这种世道,物美价廉,坚持本心,只会成为下一个卖草药的‘尚娘子’。 劣币逐良币,无论何时都有。 赚穷人钱算什么本事? 要赚钱,就得赚富人的钱! 这并非是简单的‘穷人手里没钱,只有富人手里有钱,有钱才能赚钱’,而是—— 赚走富人最后一枚铜板,让那些富人失去钱财,变成穷人 她们,或是他们,或是天下苍生们,才能活下去! 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很快就会到 余幼嘉敛去眼中的神采,抬眼一瞧,却见二娘与三娘却不知何时已经悄声交谈了一轮,见她看来,三娘突然细声问道: “嘉妹,这些东西,你莫不是也准备托付给周家表哥售卖?” 余幼嘉没想到这事儿突然往周利贞身上扯,正想否认,却见三娘突然睁圆水灵灵的双眼,好奇问道: “话说,那周家表哥,怎么今日没有来寻你?” 今日? 余幼嘉眯了眯眼,这才想起来,自己自打那日从周家回来,已是第四日。 之前三天,她因肚子难受没有出门,在家中操持杂事,摆摊的事也是让其他女眷两两结对换着去,每日看顾摊位,顺便注意城门口的动静 而周利贞,每日晨间露重时,总是会送些东西来。 而今日,好像是没有。 余幼嘉疑惑: “人家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哪里能天天来。” “他住在城中,每日所花银钱比咱们绝对只多不少,纵使春和堂还没再开,可到底也有事情可做,咱们受过几次恩惠便是好事,你们还惦记着不劳而获?” 这话说的重,原本满脸笑意的三娘霎时就泄了气,连连解释道: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三娘什么意思,她自己没能说清楚。 倒是二娘贴心,连忙出来暖了场: “三娘的意思是” “那周家表哥,似乎,似乎对你,是有些情谊的” 余幼嘉一挥手,正要往灶台里面继续放木头,便见木头已空,只得塞了一把枯枝烂叶: “不用似乎,是有。” “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对他也有。” 三娘闻言羞红了脸:“!” 二娘也没想到能听到这样坦率的言语:“!!!” 三娘支支吾吾: “你怎好就这样说出来” 余幼嘉看着灶茏中的火光,又听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捂了捂耳朵,一时难掩疑惑: “为什么不能说?” “我与他虽不是亲兄妹,但只差从一个娘胎里托身,他待我如亲妹,我也待他如亲兄长,情谊自是深厚,有何不对?” 二娘:“” 三娘:“” 好像,突然就知道为什么今日周家表哥不愿意过来了呢。 虽然自家妹妹大多数时候都远超常人,但在情事上,却是出乎预料的笨拙 三人面面相觑,三娘略略有些不死心: “那你,难道就没感觉到周家表哥有哪里奇怪” 易燃却不耐烧的枯枝叶恰好在灶中发出一连串的噼啪作响声。 余幼嘉毫无所查的转头,用手中那根黑木棍稍稍拨动了一下灶中灰土。 好像是没听见。 二娘与三娘对了一眼,心里都是替周家表哥略略叹了口气。 而余幼嘉 她听见了。 虽然不知道二娘与三娘为什么突然提起周利贞,但是最后那句话,她确实是有所感,只是不好回答。 周利贞日日都来,来了便远远站在院外,不进屋,也不让人唤门。 偶有雪,他便撑伞站在雪中。 偶有雨,他便撑伞站在雨中。 隔着南地特有的雾霭,余幼嘉瞧不见他那张得天独厚,上苍垂怜的脸,却能瞧见他单薄的身形。 余幼嘉有些时候,超乎寻常的敏锐。 她能感觉出来,他 不喜欢,或者说,厌恶余家所有人。 可是,为什么呢? 周利贞明明是那样温和有礼的人 第七十九章 虽有所觉 “阿切!” 余幼嘉又打了一个喷嚏。 一旁正在仔细修竹丝的三娘见了,连忙放了手中的丝器: “早叫你这几日多穿些衣服我去给你再拿件外披。” 余幼嘉拦了一把,往暖烘烘的灶台边坐的更近了些,道: “没事,已经穿了三层,再多穿走都走不动,更别提干活。” “我烤烤就行,一起赶赶工,尽量这几日将东西都赶出来。” 三娘被拦,犹豫着到底是坐了回去,厨房里同坐的二娘瞧着两个妹妹的说话,一边忙碌,一边斟酌着提醒道: “嘉妹,赶工倒是不要紧,只是可否也同咱们说说,咱们这两日做的这些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 “若是往后准备卖竹编品的话,现下百姓潦落,许是没法子买得起太过精巧稀奇的玩意儿,咱们可以卖些更简单些的,不必卖这种” 二娘的一边说,一边将视线落到了自己手中的竹编品上。 她的手中,赫然正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竹丝瓶’。 自然,说是竹丝瓶,但并非全用竹丝编制,而是用竹丝全包包裹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陶瓶,自底起,自瓶口束收。 每个竹丝瓶根据内里陶瓶的大小而变化。 分别以小瓷扣,或大竹盖遮口。 最上还有女眷们亲手打的小璎珞。 每只都各有千秋,但相同的是既有花纹层叠的精巧,又有一种秀气端方的美感。 (配图示意,双图如下:) 这东西,漂亮不假。 明眼人一瞧便重工。 可家中除去每日必得分派出去糖水摊的女眷们,几乎都在日夜不歇的赶工,三日里也只赶出了两三个这样的瓶子 辛苦二字,家中女眷们是不怕的。 可只问这东西,做工精巧,光是上头的璎珞与瓷扣就费不少本钱,除了富户谁会买,谁又能买得起呢? 可若是富户 似乎也从未见到过用这种竹瓶 装东西? 喝东西? 如此巴掌大的瓶子,虽胜在精巧,好像又有些不对。 余幼嘉自然在二娘的脸上看到了担心,她笑了笑,往充当炭盆的灶台里又放了一块木头,听着木头噼啪作响的声音,解释道: “二姐,瓶中之物可决定咱们的东西能卖多贵,可瓶外之物,却是能决定咱们的东西最少都能卖多少。” “所以,虽然繁琐,且如今看着资不抵供,可这些东西,是必须得有的。” 二娘自幼便是个聪明伶俐的巧人,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深深看了一眼手里的竹瓶。 余幼嘉没有多做解释,可心里的算盘,早早便已经打过数遍—— 酒。 这种瓶子,是专门用来卖葡萄酒的。 刚刚那句告诉二娘的话,就是所谓的‘产品决定上限,包装决定下限’。 入冬之前,余幼嘉特地从李老爷子那儿收走了所有的葡萄,足足有三大筐,上百斤葡萄。 俗语都说一斤甜葡萄八两酒,虽这批葡萄酸度较高,但也能出六两。 她那日从山林间回来之后,便紧锣密鼓的将葡萄酿下 等的,就是葡萄成酒的这天! 原本余幼嘉准备依靠葡萄好成酒,不用酵母与糖也能酿酒的特性,走一波‘物美价廉’。 可这近一月的日子,足够让余幼嘉明白一件事—— 这种世道,物美价廉,坚持本心,只会成为下一个卖草药的‘尚娘子’。 劣币逐良币,无论何时都有。 赚穷人钱算什么本事? 要赚钱,就得赚富人的钱! 这并非是简单的‘穷人手里没钱,只有富人手里有钱,有钱才能赚钱’,而是—— 赚走富人最后一枚铜板,让那些富人失去钱财,变成穷人 她们,或是他们,或是天下苍生们,才能活下去! 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很快就会到 余幼嘉敛去眼中的神采,抬眼一瞧,却见二娘与三娘却不知何时已经悄声交谈了一轮,见她看来,三娘突然细声问道: “嘉妹,这些东西,你莫不是也准备托付给周家表哥售卖?” 余幼嘉没想到这事儿突然往周利贞身上扯,正想否认,却见三娘突然睁圆水灵灵的双眼,好奇问道: “话说,那周家表哥,怎么今日没有来寻你?” 今日? 余幼嘉眯了眯眼,这才想起来,自己自打那日从周家回来,已是第四日。 之前三天,她因肚子难受没有出门,在家中操持杂事,摆摊的事也是让其他女眷两两结对换着去,每日看顾摊位,顺便注意城门口的动静 而周利贞,每日晨间露重时,总是会送些东西来。 而今日,好像是没有。 余幼嘉疑惑: “人家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哪里能天天来。” “他住在城中,每日所花银钱比咱们绝对只多不少,纵使春和堂还没再开,可到底也有事情可做,咱们受过几次恩惠便是好事,你们还惦记着不劳而获?” 这话说的重,原本满脸笑意的三娘霎时就泄了气,连连解释道: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三娘什么意思,她自己没能说清楚。 倒是二娘贴心,连忙出来暖了场: “三娘的意思是” “那周家表哥,似乎,似乎对你,是有些情谊的” 余幼嘉一挥手,正要往灶台里面继续放木头,便见木头已空,只得塞了一把枯枝烂叶: “不用似乎,是有。” “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对他也有。” 三娘闻言羞红了脸:“!” 二娘也没想到能听到这样坦率的言语:“!!!” 三娘支支吾吾: “你怎好就这样说出来” 余幼嘉看着灶茏中的火光,又听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捂了捂耳朵,一时难掩疑惑: “为什么不能说?” “我与他虽不是亲兄妹,但只差从一个娘胎里托身,他待我如亲妹,我也待他如亲兄长,情谊自是深厚,有何不对?” 二娘:“” 三娘:“” 好像,突然就知道为什么今日周家表哥不愿意过来了呢。 虽然自家妹妹大多数时候都远超常人,但在情事上,却是出乎预料的笨拙 三人面面相觑,三娘略略有些不死心: “那你,难道就没感觉到周家表哥有哪里奇怪” 易燃却不耐烧的枯枝叶恰好在灶中发出一连串的噼啪作响声。 余幼嘉毫无所查的转头,用手中那根黑木棍稍稍拨动了一下灶中灰土。 好像是没听见。 二娘与三娘对了一眼,心里都是替周家表哥略略叹了口气。 而余幼嘉 她听见了。 虽然不知道二娘与三娘为什么突然提起周利贞,但是最后那句话,她确实是有所感,只是不好回答。 周利贞日日都来,来了便远远站在院外,不进屋,也不让人唤门。 偶有雪,他便撑伞站在雪中。 偶有雨,他便撑伞站在雨中。 隔着南地特有的雾霭,余幼嘉瞧不见他那张得天独厚,上苍垂怜的脸,却能瞧见他单薄的身形。 余幼嘉有些时候,超乎寻常的敏锐。 她能感觉出来,他 不喜欢,或者说,厌恶余家所有人。 可是,为什么呢? 周利贞明明是那样温和有礼的人 第八十章 凉薄无情 余幼嘉思索不出个之所以然。 可她也不能当着二娘三娘的面说,感觉出周利贞确有奇怪,总对余家女眷们带着一股不知缘由的不喜 只怕会引起惊天大战。 所以,余幼嘉到底是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而且还得试图将话题转移: “这几日家中人的病都好些了吗?” 这算大事,所以二娘与三娘很快被吸引了注意。 二娘回道: “陈婆子的手伤好了很多,既是追随老夫人而来的老人,咱们家自然予她好好将养,没什么可说的。” “老夫人被气晕过后第二日便醒了,只是亲朋上门落井下石,还是令她泄了一直以来撑住心口的那口气,整个人的精神头大不如前。” “而母亲” 二娘脸上满是担忧: “母亲的身孕已经四月有余,开始显怀,可仍时不时便会落红。” “每日只有童老大夫来施完针之后,才会稍稍好上两三日” 此景此景,说什么一定会好起来,便是胡说。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白氏只怕命不久矣,余幼嘉自然也清楚,沉了沉气: “施针能有用,便还是好事,若是没用,那才叫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如今无非是银钱的缺,往后再用好些的药,看看成效罢。” 言尽于此,二娘与三娘也只得含泪点头。 余幼嘉暖够了手脚,正要继续动手编竹瓶,便听一道声音急急而来,披着蓑衣的五郎打开了厨房的门,外头湿冷的烟气弥漫而入,冻得人一哆嗦: “嘉姐,门口有人寻你,说是带回了北地与庐山而来的书信。” 北地? 庐山? 那两封信,都到了! 余幼嘉先是一愣,对上二娘与三娘无措的视线,自己便先稳了下来: “我去接信,你们去喊人聚到老夫人房中听信。” 三声应答,余幼嘉顺手取了一把宽大的油纸伞,迈步出了院子。 已经加高的栅栏内外视线已经隔绝,余幼嘉推门而出,这才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是之前去城中寄信时见过的两位信客,而是小九。 刚刚才提到表哥没来,如今小九就架着马车而来 倒也是巧。 余幼嘉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周围,小九见状一喜: “少东家的故友昨日携商队到崇安,约好今日到访,实在脱不开身,于是便差遣我带东西来寻表小姐” 原来如此。 商队,真的来了。 余幼嘉眉眼微微一挑,旋即打断正打算从车上取东西的小九: “表哥的东西便不必了。” “我刚刚似乎听到说似乎有北地和庐山的信?” 小九脸上一苦,挠了挠头,到底是应道: “是,我来的路上瞧见一个因路滑而摔的不轻的信客,我将他扶起问询,他便说有信要往这边送,我一细问,原是表小姐的信件,便答应取信一块送来” 余幼嘉接过了两份用牛皮纸包裹的严实的信,道了声谢,正要走,便听小九又是苦着脸,问道: “表小姐,你没有什么要和少东家说的吗?” 主子成日挖空心思的想,想着如何着衣栉掠,取悦表小姐,想着如何借送礼的由头来见表小姐一面,想着想着怎么把表小姐从这一家子苦海里‘解救’出来 表小姐平日里像一块木头,主子还能自己参悟。 可今日不是主子来,是他来替着跑一趟。 不收礼也就罢了,像样的口信总得有一个罢? 不然岂不是他办事不力? 小九心里苦,面上难免带出来几分,余幼嘉迈步往里走,道: “我明日进城届时去找表哥罢。” 小九眼睛一亮,精神都振奋了不少: “好!” “表小姐明日何时进城呢?不,直接说个大概,我来接。” 余幼嘉摇了摇头: “不必,我不一定会去。” 小九:“?!” 小九大惊: “啊?不行不行,宁愿说不去,也不能说了去后又不去!” 他都难以想象,主人要是得了口信,会提早多久沐浴更衣,又得等上多久,才能等到一个表小姐把主子遗忘脑后的‘结果’。 这哪是口信,这分明就是点燃的炮仗,随时都会爆的! 主人届时若是又妒火中烧 小九太激动,以至于余幼嘉也被情绪连累,停下了步子: “确实,君子重诺,这样答应却又违约不太好” 小九尴尬而不失礼节的笑了笑。 余幼嘉道: “那就干脆不去了。” “你替我和表哥说,我下次再去看他与舅母下次一定。” 小九:“” 小九快哭了: “表小姐,你能不能说句人说的话” “比如什么,你也在牵挂少东家与东家之类的话。” 听了半天,这也太不像是人说的话了! 明明表小姐只要说一句也在牵挂少东家,他回去就有的交代啊!!! 余幼嘉这回是真的疑惑了: “牵挂倒确实是牵挂,只是放在嘴里嚼弄算是什么事儿?” 小九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却见余幼嘉又彻底反身走了回来。 余幼嘉一步一印,突然有些郑重的问道: “小九,你有没有觉得,表哥真的很粘人?” 小九:“?” 余幼嘉沉着脸: “我有句话,其实憋在心里很久了—— 我想下次去拜访舅母的时候,顺便问问表哥的亲事。” 小九:“?!” 余幼嘉继续道: “周家虽然这几年算是宽裕,这到底无大财,表哥柔弱不能自理,心地又良善,总是想着帮扶我们的话,只怕周家的家财也很快就会挥霍一空” “我知他与舅母都良善,可现在这世道,到底是为自己活的,他们不介意,却不能不为往后的表嫂作打算” “所以,给他定个亲,他既不会把心思往外放,又能好好守住家财,舒舒服服的过上一辈子。” 小九:“?!!!” 表嫂? 什么表嫂!? 什么定个亲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 他没有听错?! 合着说了半天,不是在说自己和主子,是在说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胡话’啊! 他,他只是想要个交代,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回复! 现在别说是交代了,他自己都快要交代在这里了! 小九整个人头晕目眩,余幼嘉却刚巧低头。 她盯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鞋面,轻声叹息道: “这几日这些礼,当真有些重了没必要。” “世道不好,崇安县的百姓都已经如此艰难,却还听说这几日有不少难民从四面八方赶来” “我们如今都快要吃不起饭了,哪里能收什么琉璃杯,还有香料 也亏我知道表哥的为人和善,不然,一定以为他是个自私凉薄到无情无义的人。” ? ?表哥:(恋爱脑上头)我才不管其他人死活呢!这些,这些,这些,都送送送送送给表妹! ?   余姐:(感慨)表哥人不错,可这样是不对的。 ?   知道内情的小九:汗流浃背jpg ? (本章完) 第八十章 凉薄无情 余幼嘉思索不出个之所以然。 可她也不能当着二娘三娘的面说,感觉出周利贞确有奇怪,总对余家女眷们带着一股不知缘由的不喜 只怕会引起惊天大战。 所以,余幼嘉到底是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而且还得试图将话题转移: “这几日家中人的病都好些了吗?” 这算大事,所以二娘与三娘很快被吸引了注意。 二娘回道: “陈婆子的手伤好了很多,既是追随老夫人而来的老人,咱们家自然予她好好将养,没什么可说的。” “老夫人被气晕过后第二日便醒了,只是亲朋上门落井下石,还是令她泄了一直以来撑住心口的那口气,整个人的精神头大不如前。” “而母亲” 二娘脸上满是担忧: “母亲的身孕已经四月有余,开始显怀,可仍时不时便会落红。” “每日只有童老大夫来施完针之后,才会稍稍好上两三日” 此景此景,说什么一定会好起来,便是胡说。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白氏只怕命不久矣,余幼嘉自然也清楚,沉了沉气: “施针能有用,便还是好事,若是没用,那才叫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如今无非是银钱的缺,往后再用好些的药,看看成效罢。” 言尽于此,二娘与三娘也只得含泪点头。 余幼嘉暖够了手脚,正要继续动手编竹瓶,便听一道声音急急而来,披着蓑衣的五郎打开了厨房的门,外头湿冷的烟气弥漫而入,冻得人一哆嗦: “嘉姐,门口有人寻你,说是带回了北地与庐山而来的书信。” 北地? 庐山? 那两封信,都到了! 余幼嘉先是一愣,对上二娘与三娘无措的视线,自己便先稳了下来: “我去接信,你们去喊人聚到老夫人房中听信。” 三声应答,余幼嘉顺手取了一把宽大的油纸伞,迈步出了院子。 已经加高的栅栏内外视线已经隔绝,余幼嘉推门而出,这才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是之前去城中寄信时见过的两位信客,而是小九。 刚刚才提到表哥没来,如今小九就架着马车而来 倒也是巧。 余幼嘉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周围,小九见状一喜: “少东家的故友昨日携商队到崇安,约好今日到访,实在脱不开身,于是便差遣我带东西来寻表小姐” 原来如此。 商队,真的来了。 余幼嘉眉眼微微一挑,旋即打断正打算从车上取东西的小九: “表哥的东西便不必了。” “我刚刚似乎听到说似乎有北地和庐山的信?” 小九脸上一苦,挠了挠头,到底是应道: “是,我来的路上瞧见一个因路滑而摔的不轻的信客,我将他扶起问询,他便说有信要往这边送,我一细问,原是表小姐的信件,便答应取信一块送来” 余幼嘉接过了两份用牛皮纸包裹的严实的信,道了声谢,正要走,便听小九又是苦着脸,问道: “表小姐,你没有什么要和少东家说的吗?” 主子成日挖空心思的想,想着如何着衣栉掠,取悦表小姐,想着如何借送礼的由头来见表小姐一面,想着想着怎么把表小姐从这一家子苦海里‘解救’出来 表小姐平日里像一块木头,主子还能自己参悟。 可今日不是主子来,是他来替着跑一趟。 不收礼也就罢了,像样的口信总得有一个罢? 不然岂不是他办事不力? 小九心里苦,面上难免带出来几分,余幼嘉迈步往里走,道: “我明日进城届时去找表哥罢。” 小九眼睛一亮,精神都振奋了不少: “好!” “表小姐明日何时进城呢?不,直接说个大概,我来接。” 余幼嘉摇了摇头: “不必,我不一定会去。” 小九:“?!” 小九大惊: “啊?不行不行,宁愿说不去,也不能说了去后又不去!” 他都难以想象,主人要是得了口信,会提早多久沐浴更衣,又得等上多久,才能等到一个表小姐把主子遗忘脑后的‘结果’。 这哪是口信,这分明就是点燃的炮仗,随时都会爆的! 主人届时若是又妒火中烧 小九太激动,以至于余幼嘉也被情绪连累,停下了步子: “确实,君子重诺,这样答应却又违约不太好” 小九尴尬而不失礼节的笑了笑。 余幼嘉道: “那就干脆不去了。” “你替我和表哥说,我下次再去看他与舅母下次一定。” 小九:“” 小九快哭了: “表小姐,你能不能说句人说的话” “比如什么,你也在牵挂少东家与东家之类的话。” 听了半天,这也太不像是人说的话了! 明明表小姐只要说一句也在牵挂少东家,他回去就有的交代啊!!! 余幼嘉这回是真的疑惑了: “牵挂倒确实是牵挂,只是放在嘴里嚼弄算是什么事儿?” 小九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却见余幼嘉又彻底反身走了回来。 余幼嘉一步一印,突然有些郑重的问道: “小九,你有没有觉得,表哥真的很粘人?” 小九:“?” 余幼嘉沉着脸: “我有句话,其实憋在心里很久了—— 我想下次去拜访舅母的时候,顺便问问表哥的亲事。” 小九:“?!” 余幼嘉继续道: “周家虽然这几年算是宽裕,这到底无大财,表哥柔弱不能自理,心地又良善,总是想着帮扶我们的话,只怕周家的家财也很快就会挥霍一空” “我知他与舅母都良善,可现在这世道,到底是为自己活的,他们不介意,却不能不为往后的表嫂作打算” “所以,给他定个亲,他既不会把心思往外放,又能好好守住家财,舒舒服服的过上一辈子。” 小九:“?!!!” 表嫂? 什么表嫂!? 什么定个亲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 他没有听错?! 合着说了半天,不是在说自己和主子,是在说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胡话’啊! 他,他只是想要个交代,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回复! 现在别说是交代了,他自己都快要交代在这里了! 小九整个人头晕目眩,余幼嘉却刚巧低头。 她盯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鞋面,轻声叹息道: “这几日这些礼,当真有些重了没必要。” “世道不好,崇安县的百姓都已经如此艰难,却还听说这几日有不少难民从四面八方赶来” “我们如今都快要吃不起饭了,哪里能收什么琉璃杯,还有香料 也亏我知道表哥的为人和善,不然,一定以为他是个自私凉薄到无情无义的人。” ? ?表哥:(恋爱脑上头)我才不管其他人死活呢!这些,这些,这些,都送送送送送给表妹! ?   余姐:(感慨)表哥人不错,可这样是不对的。 ?   知道内情的小九:汗流浃背jpg ?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出人预料 跑。 小九想跑。 但,他是经过训练的暗卫,纵使是跑,也不能跑的太过狼狈。 余幼嘉略带疑惑的审视着小九,小九勉强挤出几丝笑,又说了几句,这才寻到机会,落荒而逃。 小九的逃跑确实没有让余幼嘉太过放在心上,因为那几句话成功的吸引了余幼嘉的注意力。 她几乎是疾步回了主屋,迈步第一句,便是小九最后留下的话语: “白钟山走了。” 这算是除两封信以外的最大消息,当即便让一群女眷们大松了一口气。 余幼嘉也是差不多的神情,一边将油纸伞搁置在门后,一边道: “说是昨日寅时走的,夜开城门,带走了好些厚重细软,想是从马县令处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心满意足的走了。” “原先我总以为此人会偷留后手,暗中为祸现在看来这世间多的是偷鸡摸狗,有贼心没贼胆之辈。” “往后,不必再为这件事忧心了。” 闻言,三娘自然是所有女眷中最开心的一个。 她几乎是高兴的快哭了,捂着心口连声雀跃: “那就好!” “原先原先” 原先家中女眷,谁不为这事儿而烦忧。 如今,如今还当真如嘉妹从前偷偷同她说的一样—— 万事万物,多的是难以估算的事。 并非有一就一定有二,并非见两三面,那白钟山就会不管不顾的欺男霸女 纵使是畜生,行凶前也会瞻前顾后。 而她们,若有难关,一关关过,一关关闯,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二娘轻轻顺了顺三娘的背,余幼嘉却是将那两封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放在了屋内最近新添置的小竹桌上,径直开口道: “先看哪一封?” 余幼嘉鲜少如此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无关乎事大事小,而是她若征求之时,必是最令其他人难以抉择之时 倒不是庐山白家来的信能与北地来信的分量相比,而是—— 谁现下能打开,敢打开那份来自北地的信? 从前没有信件,还能自我宽慰舒缓,可现在若是真的打开,又听闻家中男丁们的境况不好,那又该当如何? 女眷们已经当了太久的缩头乌龟。 如今贸然要乌龟伸出头来,没有一番纠结,只怕是不能。 一群女眷们面面相觑,挣扎许久,到底还是为首的余老夫人先发了话: “先先看白氏家中来信罢。” 余幼嘉早知这一家从上到下都绵软,连余老夫人也有些本能的抗拒打开北地之信,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当即拆解了那一份稍小却稍重些的纸包。 牛皮纸包中除却一封信,还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两的白银。 余幼嘉瞥了一眼白银,率先拿起了白银之中的那一封信,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定睛看了几眼,旋即便冷笑着撕碎了信纸。 这副作态,当即令屋中女眷们大惊,靠的最近的三娘下意识发问: “嘉妹?!” “这,这好歹是母亲娘家的来信,不给母亲过过眼便撕掉,是否有些” 有些不对? 可这话,三娘没能说完,便被二娘捂住了嘴。 余幼嘉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唇畔: “若是不想大夫人多活几日,尽可将这信拿予她瞧。” 这话内里的意思十分分明,老夫人几乎脸色一变,当即便问道: “我们给白氏宗族与白大都去了信,族老们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白大却是白氏一母同胞的长兄,又是白鹿书院的山长,他难道也不管?” 老夫人脸上神情变化,颤声问道: “是不能管,还是管,管不了?” 须得知道,白鹿书院虽为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书院,可山长一职到底不算官职,也未出仕。 若白山长也不能管,只能在银钱上帮助 “管?” 余幼嘉又是一声冷笑,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中撕碎的信纸: “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了,只怕是人家压根不‘想’管。” 一字之差,可谓是天差地别。 余幼嘉抬眼瞧着骤然呆住的众女眷们,一字一顿道: “老夫人,您连信的来源都猜错了。” “这信,不是白大山长寄过来的,而是白家族老们。” 白,白家族老? 二娘三娘几乎瞬间呆住,而其他人虽然没有大房人一样与之攸关,却也吃惊不小。 最近已经磨炼出不少好脾气的黄氏当即一个暴露大嗓门: “怎么可能!” “按照亲疏远近,白大可是白氏嫡亲长兄,比白家现存的那些个表叔伯族老要亲近不少!” “白二家的不器子欺上门来,咱们寄了两封信,亲长兄没有回信,反倒是族老们回了信?” 这情况,怎么听都是 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可事实,也确实就是如此匪夷所思。 余幼嘉垂眼,面无表情的盯着手中的碎纸,轻描淡写道: “写此信的人先是几句斥责白钟山,说愿代为教训,随后,便是息事宁人。” “他们交代此事切勿外传,坏了白家名声,又说给凑了二十两银钱给白氏嚼用,又说往后,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不必来信。” 没有人会比尽力流放抄家的余家女眷们更清楚什么叫做‘不必来信’。 老夫人当即就是大怒,木拐杖点地,站起身就准备怒骂。 众女眷们围了一圈,显然也是怕老夫人气坏身体。 可余幼嘉只两句话,便让这群女眷们歇了动作。 她道: “人心易变,从前的情分再好,也比不过趋吉避凶。人家既愿意给银钱,且表露出自己还是个看重名声的人,这就已经够了。” “难不成,你们还要常常恳求于人不成?” 黄氏忍了忍,没有忍住: “可人家一瞧便不愿意帮咱们,咱们合该将银钱寄回去,又何苦被二十两银钱打发” 还是被如此折辱人的言语打发 余幼嘉看懂了女眷们脸上的屈辱,心里不由得又有些无奈—— 这就觉得难受,那看到那族老一手敲打白钟山,一手暗贬三娘的言语 岂不是得又气病几个? 余幼嘉适时打断: “凭本事‘讨’来的银钱,也是银钱。” “没缘由咱们吃了人冷语,又打肿脸充胖子,将银钱退回去,这是咱们该得的。” “索性白钟山已走,此事到此为止,我明日用这些银钱给你们添新衣,买木炭往后谁都不许提白家,尤其是在大夫人面前。” 余幼嘉行事向来果决,虽还有些觉得不能吃嗟来之食,可到底是应了。 随后,屋内便又是一片沉寂。 余幼嘉自然知道大家都在看另一封信,沉默了几息,利索的扯开了第二封牛皮纸包: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纵使是噩耗,也总比刀架脖子上迟迟不落下强” “叮——” 打断余幼嘉言语的,不是别物,正是从牛皮纸包内落在竹桌上的一枚小铜钱。 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十数枚的铜钱落下。 那些铜钱在桌上旋转吵闹不停,女眷们嗡的一声便炸开了锅: “这是怎么回事?” “那头身处苦寒之地,怎么还反倒给咱们寄银钱?!” “信信呢!” ? ?没想到嘿嘿! ?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出人预料 跑。 小九想跑。 但,他是经过训练的暗卫,纵使是跑,也不能跑的太过狼狈。 余幼嘉略带疑惑的审视着小九,小九勉强挤出几丝笑,又说了几句,这才寻到机会,落荒而逃。 小九的逃跑确实没有让余幼嘉太过放在心上,因为那几句话成功的吸引了余幼嘉的注意力。 她几乎是疾步回了主屋,迈步第一句,便是小九最后留下的话语: “白钟山走了。” 这算是除两封信以外的最大消息,当即便让一群女眷们大松了一口气。 余幼嘉也是差不多的神情,一边将油纸伞搁置在门后,一边道: “说是昨日寅时走的,夜开城门,带走了好些厚重细软,想是从马县令处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心满意足的走了。” “原先我总以为此人会偷留后手,暗中为祸现在看来这世间多的是偷鸡摸狗,有贼心没贼胆之辈。” “往后,不必再为这件事忧心了。” 闻言,三娘自然是所有女眷中最开心的一个。 她几乎是高兴的快哭了,捂着心口连声雀跃: “那就好!” “原先原先” 原先家中女眷,谁不为这事儿而烦忧。 如今,如今还当真如嘉妹从前偷偷同她说的一样—— 万事万物,多的是难以估算的事。 并非有一就一定有二,并非见两三面,那白钟山就会不管不顾的欺男霸女 纵使是畜生,行凶前也会瞻前顾后。 而她们,若有难关,一关关过,一关关闯,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二娘轻轻顺了顺三娘的背,余幼嘉却是将那两封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放在了屋内最近新添置的小竹桌上,径直开口道: “先看哪一封?” 余幼嘉鲜少如此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无关乎事大事小,而是她若征求之时,必是最令其他人难以抉择之时 倒不是庐山白家来的信能与北地来信的分量相比,而是—— 谁现下能打开,敢打开那份来自北地的信? 从前没有信件,还能自我宽慰舒缓,可现在若是真的打开,又听闻家中男丁们的境况不好,那又该当如何? 女眷们已经当了太久的缩头乌龟。 如今贸然要乌龟伸出头来,没有一番纠结,只怕是不能。 一群女眷们面面相觑,挣扎许久,到底还是为首的余老夫人先发了话: “先先看白氏家中来信罢。” 余幼嘉早知这一家从上到下都绵软,连余老夫人也有些本能的抗拒打开北地之信,倒是也没多说什么,当即拆解了那一份稍小却稍重些的纸包。 牛皮纸包中除却一封信,还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两的白银。 余幼嘉瞥了一眼白银,率先拿起了白银之中的那一封信,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定睛看了几眼,旋即便冷笑着撕碎了信纸。 这副作态,当即令屋中女眷们大惊,靠的最近的三娘下意识发问: “嘉妹?!” “这,这好歹是母亲娘家的来信,不给母亲过过眼便撕掉,是否有些” 有些不对? 可这话,三娘没能说完,便被二娘捂住了嘴。 余幼嘉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唇畔: “若是不想大夫人多活几日,尽可将这信拿予她瞧。” 这话内里的意思十分分明,老夫人几乎脸色一变,当即便问道: “我们给白氏宗族与白大都去了信,族老们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白大却是白氏一母同胞的长兄,又是白鹿书院的山长,他难道也不管?” 老夫人脸上神情变化,颤声问道: “是不能管,还是管,管不了?” 须得知道,白鹿书院虽为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书院,可山长一职到底不算官职,也未出仕。 若白山长也不能管,只能在银钱上帮助 “管?” 余幼嘉又是一声冷笑,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中撕碎的信纸: “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了,只怕是人家压根不‘想’管。” 一字之差,可谓是天差地别。 余幼嘉抬眼瞧着骤然呆住的众女眷们,一字一顿道: “老夫人,您连信的来源都猜错了。” “这信,不是白大山长寄过来的,而是白家族老们。” 白,白家族老? 二娘三娘几乎瞬间呆住,而其他人虽然没有大房人一样与之攸关,却也吃惊不小。 最近已经磨炼出不少好脾气的黄氏当即一个暴露大嗓门: “怎么可能!” “按照亲疏远近,白大可是白氏嫡亲长兄,比白家现存的那些个表叔伯族老要亲近不少!” “白二家的不器子欺上门来,咱们寄了两封信,亲长兄没有回信,反倒是族老们回了信?” 这情况,怎么听都是 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可事实,也确实就是如此匪夷所思。 余幼嘉垂眼,面无表情的盯着手中的碎纸,轻描淡写道: “写此信的人先是几句斥责白钟山,说愿代为教训,随后,便是息事宁人。” “他们交代此事切勿外传,坏了白家名声,又说给凑了二十两银钱给白氏嚼用,又说往后,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不必来信。” 没有人会比尽力流放抄家的余家女眷们更清楚什么叫做‘不必来信’。 老夫人当即就是大怒,木拐杖点地,站起身就准备怒骂。 众女眷们围了一圈,显然也是怕老夫人气坏身体。 可余幼嘉只两句话,便让这群女眷们歇了动作。 她道: “人心易变,从前的情分再好,也比不过趋吉避凶。人家既愿意给银钱,且表露出自己还是个看重名声的人,这就已经够了。” “难不成,你们还要常常恳求于人不成?” 黄氏忍了忍,没有忍住: “可人家一瞧便不愿意帮咱们,咱们合该将银钱寄回去,又何苦被二十两银钱打发” 还是被如此折辱人的言语打发 余幼嘉看懂了女眷们脸上的屈辱,心里不由得又有些无奈—— 这就觉得难受,那看到那族老一手敲打白钟山,一手暗贬三娘的言语 岂不是得又气病几个? 余幼嘉适时打断: “凭本事‘讨’来的银钱,也是银钱。” “没缘由咱们吃了人冷语,又打肿脸充胖子,将银钱退回去,这是咱们该得的。” “索性白钟山已走,此事到此为止,我明日用这些银钱给你们添新衣,买木炭往后谁都不许提白家,尤其是在大夫人面前。” 余幼嘉行事向来果决,虽还有些觉得不能吃嗟来之食,可到底是应了。 随后,屋内便又是一片沉寂。 余幼嘉自然知道大家都在看另一封信,沉默了几息,利索的扯开了第二封牛皮纸包: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纵使是噩耗,也总比刀架脖子上迟迟不落下强” “叮——” 打断余幼嘉言语的,不是别物,正是从牛皮纸包内落在竹桌上的一枚小铜钱。 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十数枚的铜钱落下。 那些铜钱在桌上旋转吵闹不停,女眷们嗡的一声便炸开了锅: “这是怎么回事?” “那头身处苦寒之地,怎么还反倒给咱们寄银钱?!” “信信呢!” ? ?没想到嘿嘿! ?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人心难测 这几枚铜钱确实是打乱了余幼嘉原先的设想。 在她的预估中,这两封信所带来的消息,最好的情况,也只莫过于一好一坏。 庐山那头未必一定好,能做到像此番一样明帮实贬,其实就已经算‘好’。 而‘坏’的那头,一定会是北地男丁们的来信。 预想中,余大老爷应该会顺势谴责几句周氏。 随后,或是会讨要钱财,或许会借势诉苦 总之,不该是寄回信笺,且甚至还寄回了一部分银钱 余幼嘉收敛神色,将那份压根看不懂的信给了二娘,旋即开始一枚枚的捡铜板。 二娘再没了往日里大家闺秀的模样,当即被众人簇拥着,围靠在一起,仔细读起信件: “丙辰冬,寓迁乡万民寺,冰雪中遥寄此书” 余幼嘉捡起了一枚铜板。 二娘再道: “偶得家书,心绪难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两枚。 “行路悠悠,便归来,平生万事,不堪回首” 三枚。 “泪痕莫滴牛衣透,自与冰雪周旋久” 四枚,五枚 余幼嘉忍了又忍,直到数清手中银钱,这才穿过哭泣的女眷们,又回到已经哭成泪人的二娘身边。 好半晌,她才问道: “写的什么东西?” 她性格向来干脆,最不耐‘纸短情长’那一套。 不懂官文,她自己认了。 但是二娘读出来,她还听不懂,那就肯定是这封信的问题不说人话。 二娘死死攥着信笺,突然转过头来,靠在余幼嘉的手边大哭: “嘉妹,阿爹,阿爹他竟说一切都好!” “可这字里行间,分明,分明艰难!那些差役见无法从他们身上压出油水,竟,竟有胆将余家男丁们都派去同一众流民挖石开山修建什么万民寺” “阿爹没有细说,可情况一定不好,他从前写字,断然不会如此歪七扭八的” “北地冷的连牛眼泪都会冻住,二叔,六叔伯,五叔公他们白日干完工,还得替人抄书挣些银钱” “可他们甚至还反倒宽慰咱们,说万民寺是陛下亲点,国戚监工,他们如今还有工钱可拿,虽然不多,但都寄了回来” “阿爹挂怀母亲的身体,也挂怀她腹中的孩子” “爹,爹还说,从前是他愧对了你,嘉妹是个厉害的孩子,等晚些,等晚些他回来” 余幼嘉沉默着听着,等一点点吞噬完这些言语,这才瞧见,原是屋中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经哭成了泪人。 男丁们的日子如今能过下去,或者说,比原先想的还好一些,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这些信中,既有日子不易,又有对家中人的万般牵挂。 好似,日子虽难过,可想方设法,总能过下去一般。 令闻者既开心,又有些难以自制的心酸。 余幼嘉的视线在角落里哭的撕心裂肺的周氏身上一扫而过,旋即借着拂去二娘眼泪的尖细,偷偷掐了一把二娘肩膀: “我不必有人对我愧疚。” “只问一句,既一切都好,周氏的事情,他待准备如何解决?” 二娘哭的嗝声连连,好不容易稍缓一些,被这一捏,当即吃痛抬头。 两人的视线对上一瞬,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氏突然冲了上来,哭道: “二娘,你同娘说清楚,你爹没有厌弃我,对?” “当年,当年,他对我说过那么多海誓山盟,他说他最爱我” “他若不要我,我怎么活,我怎么活” 余幼嘉听不下去这些,只是默默将扣住二娘肩膀的手又收紧了一些,二娘这回反倒没有表露出吃痛的神情,反倒是轻轻覆上了妹妹的手背,高声道: “爹说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你一次机会。” “若你日后不能恭顺良善,善待家中亲眷,再犯蠢做出傻事,祸害自己,拖累别人,等他从北地回来,一定,一定” 余幼嘉又捏了一下,二娘调转话头,努力狠声道: “他必定恨你!” ‘恨’字一出,周氏当即浑浑噩噩的倒在了地上,哭的撕心裂肺。 她的脸上,既有懊悔,狼狈,却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余幼嘉松了手,不咸不淡的开口道: “还以为大老爷不说重罚,也必定会驱赶你” “不过,既是大老爷发话,那便饶你一遭,往后” 此言一出,周氏脸上的庆幸更浓: “檀郎既愿意放我一遭,你本也不能拿我如何!” “我,我” 周氏抹了一把脸上糊成一团的泪水与汗水,从地上爬起: “我,我去给老夫人与大夫人熬粥!” “我要恭顺,我要良善” 周氏跌跌撞撞冲进了雨中,余幼嘉心中啧了一声,口中已然道: “跟个人去看着她。” 虽是她看出信中没有提起周氏,而与二娘临时串通了几句话,但这短短几句话,对周氏来说,未免也太好用了些。 男人能算什么?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 何必为此如此疯癫? 余幼嘉不耐,恰此时黄氏走了过来,有些呆呆痴痴的问道: “二娘你二叔可有什么单独写于我们的?” “四娘与五郎他们他们惦记着” 余家这种人家,是万万不如周氏一样,能一把年纪还惦记着情情爱爱。 以孩童为遮掩的思念,已然是爱极。 余幼嘉看了一眼二娘,二娘顺势将书信第二页翻找了出来: “有的,说是给二婶娘与祖母都写了家书” 黄氏含泪接了,几欲哭泣,只是见余幼嘉看向自己的眼神,又勉强忍了: “嘉娘,多谢你带回了家书,二婶娘感念你这段日子里的所作所为。” “日子难熬,若没有你,我们一家早不知该如何自处。” “明日便是赌约的最后一日,可现在家中如何,咱们都瞧在眼里,你不必记挂着一定要攒够二十两,我们都信服于你” “一定有二十两。” 余幼嘉打断,抬眼时目光灼灼: “我早说过,赌约既成,不到最后一刻,便不知分晓。” “我能赚到二十两,且一定比这还多。” 她双目中的决意感染了黄氏,也感染了隐约关注此事的其他女眷。 很莫名。 但,就是很有信服力。 余幼嘉挥挥衣袖,留下其他还在品味书信的女眷,迈步出了院子,走了几步,才发现后头三娘不知何时偷偷跟了上来。 三娘的脸上一派欲说还休,余幼嘉有些不耐,却还是问道: “有事?” 三娘颔首,轻声道: “大家都很高兴接到来信,可我,我总觉嘉妹今日的心情分外不好。” 往日的余幼嘉虽然也时常不耐,却不会如此频繁 余幼嘉闻言,下意识抬手,果然摸到了紧皱的眉眼。 下一瞬,她松了眉眼,看向了漫天的雨雪: “没什么,只是有些疑惑。” “大老爷惦记儿女惦记发妻,决口不提周氏,却与周氏有三个孩子。” “二老爷满纸书信,字越写越小,混像是怕纸短情长,心意写不下可他也有吕氏这么个妾室。” “我从未觉得女儿家有什么不好,如今倒是有些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儿身。若是个男儿身,便试试一辈子只睡一个人会不会死。” 这话重,三娘本就在恩爱父母的膝下长大,听到明显暗讽父亲的言语,难得没有接话。 余幼嘉瞧出了缘由,只随意道: “不过是女儿身也没关系。” “往后若是有合适的,我也能试试一心一意爱女子” 三娘懵了:“啊???” 余幼嘉坦然笑道: “如果往后真有大家业要继承,再寻个不错的男人借种就是。” “嗯只让他侍寝,不让留宿。” ? ?惨,表哥,惨。 ?   两个表哥各有各的惨。 ?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人心难测 这几枚铜钱确实是打乱了余幼嘉原先的设想。 在她的预估中,这两封信所带来的消息,最好的情况,也只莫过于一好一坏。 庐山那头未必一定好,能做到像此番一样明帮实贬,其实就已经算‘好’。 而‘坏’的那头,一定会是北地男丁们的来信。 预想中,余大老爷应该会顺势谴责几句周氏。 随后,或是会讨要钱财,或许会借势诉苦 总之,不该是寄回信笺,且甚至还寄回了一部分银钱 余幼嘉收敛神色,将那份压根看不懂的信给了二娘,旋即开始一枚枚的捡铜板。 二娘再没了往日里大家闺秀的模样,当即被众人簇拥着,围靠在一起,仔细读起信件: “丙辰冬,寓迁乡万民寺,冰雪中遥寄此书” 余幼嘉捡起了一枚铜板。 二娘再道: “偶得家书,心绪难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两枚。 “行路悠悠,便归来,平生万事,不堪回首” 三枚。 “泪痕莫滴牛衣透,自与冰雪周旋久” 四枚,五枚 余幼嘉忍了又忍,直到数清手中银钱,这才穿过哭泣的女眷们,又回到已经哭成泪人的二娘身边。 好半晌,她才问道: “写的什么东西?” 她性格向来干脆,最不耐‘纸短情长’那一套。 不懂官文,她自己认了。 但是二娘读出来,她还听不懂,那就肯定是这封信的问题不说人话。 二娘死死攥着信笺,突然转过头来,靠在余幼嘉的手边大哭: “嘉妹,阿爹,阿爹他竟说一切都好!” “可这字里行间,分明,分明艰难!那些差役见无法从他们身上压出油水,竟,竟有胆将余家男丁们都派去同一众流民挖石开山修建什么万民寺” “阿爹没有细说,可情况一定不好,他从前写字,断然不会如此歪七扭八的” “北地冷的连牛眼泪都会冻住,二叔,六叔伯,五叔公他们白日干完工,还得替人抄书挣些银钱” “可他们甚至还反倒宽慰咱们,说万民寺是陛下亲点,国戚监工,他们如今还有工钱可拿,虽然不多,但都寄了回来” “阿爹挂怀母亲的身体,也挂怀她腹中的孩子” “爹,爹还说,从前是他愧对了你,嘉妹是个厉害的孩子,等晚些,等晚些他回来” 余幼嘉沉默着听着,等一点点吞噬完这些言语,这才瞧见,原是屋中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经哭成了泪人。 男丁们的日子如今能过下去,或者说,比原先想的还好一些,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这些信中,既有日子不易,又有对家中人的万般牵挂。 好似,日子虽难过,可想方设法,总能过下去一般。 令闻者既开心,又有些难以自制的心酸。 余幼嘉的视线在角落里哭的撕心裂肺的周氏身上一扫而过,旋即借着拂去二娘眼泪的尖细,偷偷掐了一把二娘肩膀: “我不必有人对我愧疚。” “只问一句,既一切都好,周氏的事情,他待准备如何解决?” 二娘哭的嗝声连连,好不容易稍缓一些,被这一捏,当即吃痛抬头。 两人的视线对上一瞬,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氏突然冲了上来,哭道: “二娘,你同娘说清楚,你爹没有厌弃我,对?” “当年,当年,他对我说过那么多海誓山盟,他说他最爱我” “他若不要我,我怎么活,我怎么活” 余幼嘉听不下去这些,只是默默将扣住二娘肩膀的手又收紧了一些,二娘这回反倒没有表露出吃痛的神情,反倒是轻轻覆上了妹妹的手背,高声道: “爹说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你一次机会。” “若你日后不能恭顺良善,善待家中亲眷,再犯蠢做出傻事,祸害自己,拖累别人,等他从北地回来,一定,一定” 余幼嘉又捏了一下,二娘调转话头,努力狠声道: “他必定恨你!” ‘恨’字一出,周氏当即浑浑噩噩的倒在了地上,哭的撕心裂肺。 她的脸上,既有懊悔,狼狈,却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余幼嘉松了手,不咸不淡的开口道: “还以为大老爷不说重罚,也必定会驱赶你” “不过,既是大老爷发话,那便饶你一遭,往后” 此言一出,周氏脸上的庆幸更浓: “檀郎既愿意放我一遭,你本也不能拿我如何!” “我,我” 周氏抹了一把脸上糊成一团的泪水与汗水,从地上爬起: “我,我去给老夫人与大夫人熬粥!” “我要恭顺,我要良善” 周氏跌跌撞撞冲进了雨中,余幼嘉心中啧了一声,口中已然道: “跟个人去看着她。” 虽是她看出信中没有提起周氏,而与二娘临时串通了几句话,但这短短几句话,对周氏来说,未免也太好用了些。 男人能算什么?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 何必为此如此疯癫? 余幼嘉不耐,恰此时黄氏走了过来,有些呆呆痴痴的问道: “二娘你二叔可有什么单独写于我们的?” “四娘与五郎他们他们惦记着” 余家这种人家,是万万不如周氏一样,能一把年纪还惦记着情情爱爱。 以孩童为遮掩的思念,已然是爱极。 余幼嘉看了一眼二娘,二娘顺势将书信第二页翻找了出来: “有的,说是给二婶娘与祖母都写了家书” 黄氏含泪接了,几欲哭泣,只是见余幼嘉看向自己的眼神,又勉强忍了: “嘉娘,多谢你带回了家书,二婶娘感念你这段日子里的所作所为。” “日子难熬,若没有你,我们一家早不知该如何自处。” “明日便是赌约的最后一日,可现在家中如何,咱们都瞧在眼里,你不必记挂着一定要攒够二十两,我们都信服于你” “一定有二十两。” 余幼嘉打断,抬眼时目光灼灼: “我早说过,赌约既成,不到最后一刻,便不知分晓。” “我能赚到二十两,且一定比这还多。” 她双目中的决意感染了黄氏,也感染了隐约关注此事的其他女眷。 很莫名。 但,就是很有信服力。 余幼嘉挥挥衣袖,留下其他还在品味书信的女眷,迈步出了院子,走了几步,才发现后头三娘不知何时偷偷跟了上来。 三娘的脸上一派欲说还休,余幼嘉有些不耐,却还是问道: “有事?” 三娘颔首,轻声道: “大家都很高兴接到来信,可我,我总觉嘉妹今日的心情分外不好。” 往日的余幼嘉虽然也时常不耐,却不会如此频繁 余幼嘉闻言,下意识抬手,果然摸到了紧皱的眉眼。 下一瞬,她松了眉眼,看向了漫天的雨雪: “没什么,只是有些疑惑。” “大老爷惦记儿女惦记发妻,决口不提周氏,却与周氏有三个孩子。” “二老爷满纸书信,字越写越小,混像是怕纸短情长,心意写不下可他也有吕氏这么个妾室。” “我从未觉得女儿家有什么不好,如今倒是有些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儿身。若是个男儿身,便试试一辈子只睡一个人会不会死。” 这话重,三娘本就在恩爱父母的膝下长大,听到明显暗讽父亲的言语,难得没有接话。 余幼嘉瞧出了缘由,只随意道: “不过是女儿身也没关系。” “往后若是有合适的,我也能试试一心一意爱女子” 三娘懵了:“啊???” 余幼嘉坦然笑道: “如果往后真有大家业要继承,再寻个不错的男人借种就是。” “嗯只让他侍寝,不让留宿。” ? ?惨,表哥,惨。 ?   两个表哥各有各的惨。 ?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初·逢 冬寒瑟瑟,雨雪压枝。 守在廊下的八叔听到声响收刀而起,旋即打开门扉。 门外站着一老一少。 老者满鬓白发,虽是一身素衣,眼珠却如鹰隼,气色红润,呼吸沉稳,显然便是练家老手。 而少 原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锦衣少年郎。 少年郎有一副天生的好相貌,眉骨英气,双眼清亮,肤色虽稍深些,可越发衬的整个人明朗俊逸,周身说不出的气度。 他略一拱手,道: “淮南朱家之子,朱二,今日来拜会先生,劳烦知会。” 八叔躬身还礼,带着人一路前行,穿过廊下积雪,旋即,便停在了庭院阶下。 石阶上,往昔厚重的青纱帐今日早已高高挂起。 雨雪交加之中,自称是朱二的小公子一眼便瞧见了厅中坐着煮茶的人。 那人 比他原先预想的还要年轻的多。 眉目清隽,气度清淡温和。 乍一看上去,也只比他大上几岁,着实没有什么父亲说过的‘先生’模样。 可第二眼,第三眼,朱二心中便微微有了些明悟—— 此间风雪压身,此人气度却不输。 但凡细瞧,便能瞧出其清瘦的身形,赫然正是前朝文人最崇尚追求的‘梅骨鹤形’。 想来,应是有些底蕴,可又因年少成名,所以方才年纪尚浅 只是不知这底蕴有多少 朱二收回了眼,正正经经的俯身作揖: “淮南朱家之子,朱二,特此拜会先生。” “父亲本欲亲至,奈何有要事缠身,便命我护送商队到崇安,今日雨雪颇大,这才晚了些时辰。” 庭中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 少年郎身侧的老者微微不满,隐约按住了袖中之物。 朱二却没那么大脾气,全以为是雨雪太大,先生没有听见,于是便又重复了一遍: “淮南朱家之子,朱二” 还是没有回话。 这回连好脾气的朱二都微微有些诧异,他抬起头,便刚巧对上厅中清癯青年的那双眼。 那双眼 特别,很特别。 远远看着像是眯眼微笑,可一旦遮掩其他部分,便能瞧出那双眼着实没有在笑,而是有些冷意。 朱二心里没来由的一突,正犹豫着自己是否要说第三遍,下一瞬待听清癯青年开口的第一句,便是令他肝胆俱颤: “二公子准备何时对长公子动手,去夺世子之位?” 朱二大骇,下意识往老者身后退了一步。 而一直侍立一旁的老者呵斥一声‘大胆’,旋即应声拔刀出鞘,挥刃而上。 刀气狠戾,却又寒芒一闪,被另一道凌厉的刀锋阻拦了下来。 【铮——】 双刀撞击声一触即分。 老者到底老辣,眼见不占上风,顺势从袖口中甩出一道暗器。 那暗器直扑庭中青年面门而去,却在距离青年面门只有三寸时,被一道啸然而过的软鞭打翻,斜插在了地上。 正是此时,老者与少年郎才看清,原来庭中柱后,一直跪着一个二十多出头的年轻侍从。 侍从不知跪了多久,一手软鞭出神入化,面容也十分年轻稚嫩,只可惜,一张面上现下满是苦意。 第一回合,谁都没能讨到好处。 两方僵持着,青年却是不紧不慢的微微吹拂着手中茶水: “上次分别时,淮南王口口声声言说希望由我来教导家中子侄,又再三说会带着孩子亲至,如今却是你一人孤身一人前来” “想必是他前几日离别后便开始后悔此事,可却不好直接毁约,于是让你来带些金银物品来打发于我?” 少年心中又是大骇,没想到自己此行的成因皆已被看透。 他肩膀隐约有些轻颤,搜肠刮肚的想要辩驳些什么,只是没想到,青年本也没有想给他回答的机会。 茶水的烟雾蒸腾飘散,模糊了青年的眉眼,也隔绝了厅下少年郎的窥探。 青年面无表情的小啜了一口,道: “现下能找到的师长无非就是那么三两个。” “一是朝中国子监祭酒,二是民间文人声名最盛的白鹿书院山长” “其他人虽也有些学问,可明面上最好的,还是得从这两者择其一,说罢,长公子新寻的名师,是谁?” 少年面容有些僵硬,抿唇,欲答,却见青年又一次猜透了他的心思,眯眼笑道: “原来是白山长。” 白山长三字一出,少年大骇之后又是大惊。 原因无他,这事情,连他也是在被打发出来后将将知晓这件事。 其他人更不可能知晓 少年脑中没来由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先生,难道能窥心不成?! 青年不管他的惊异,径直道: “我记得那位白山长,行事颇为犹疑,懦弱,可学问却是够,名声也够,勉强也算得上是名师。” “长公子有慈父,有名师,二公子却只能奉命于风雪中一路随商队而来,身旁只有一位老仆,还得低声下气拜访一个早已‘身死名落’的罪臣” “若是心中并不想为自己图谋,差遣下人前来就行,何必做到如此程度?” 少年心头重重一跳,按下了身旁老者一直同人僵持对刀的手。 青年又小小抿了一口茶水,像是有些冷一般,抱紧了怀中之物。 少年眼尖,隐约看见那形状,约摸该是一个蒲团? 而且,应该还是一个重新裹了一层锦缎的新蒲团。 蒲团有什么好宝贝的? 少年郎心中闪过这么个念头,心中却不断斟酌,试图拼凑言语。 青年却又一次没等少年出声,他眉眼低垂: “所以,我第一句问你何日要对长公子动手,有何问题呢?” “你如今就多有不甘,你迟早会动手的” “我知道,我知道” “毕竟,有些人,纵使是再天资卓绝,再费尽心机,使尽浑身解数可在看不上他们的人眼中,终究就是比不过其他人” “可是那又如何呢?只要能喘气,就该去争,去抢。” “比不过一个死人又如何?被称作自私凉薄,无情无义又如何?” “活着的终究是你,是我” “往后还有漫长,漫长的岁月,只要能抢到,那就才是得胜者” “是,就是这样的。” 青年又喃喃了两遍得胜者,面容终于舒缓下来。 他放下蒲团,站起身,原本披肩的大氅滑落,越发衬的他身形单薄消瘦,可精神却比少年郎刚刚进院子的时候好了许多。 青年挥手: “没事了,小九。” “你且起来,送贵客出门去。” 被称作小九的侍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站起身准备送客,可也恰是在此时,庭院中一直没能抢到话头的少年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先生,您说的都没有错,我却有不甘之心。刚刚是家中老仆太过冲动,请先生莫怪,且再予晚辈一个机会。” “晚辈诚心欲拜先生为师,请先生成全。” ----------------- 这场雨雪之中的对谈,言语极少。 可任谁都没有想到,在多年后的史书上,能将此事史书工笔一一记下,分量却极重—— 《胤朝·九州书·太宗本纪》说: “大周朝历四年,十月二十七,太宗时年十八,为淮南王次子。 淮南王尚未举兵谋反,未开辟新朝,未被尊为太祖,太宗与废太子焽亦未兄弟相争。 太宗游行至崇安,得遇帝师,为其折服,欲拜其为师,然,帝师初未肯收太宗为徒。 太宗败兴而归,却仍手语心腹曰: ‘我遇先生,而知天下之大。’” ? ?假表哥心情好的时候基本都在余姐身旁装绿茶,余姐如果吃这套,他就能继续心情好,继续装绿茶,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   如果心情不好(通常是余姐烦他所引起的),那他的幺蛾子可就多了—— ?   破防,嫉妒,发疯,唯恐天下不乱,然后不停的饶舌,唆使,挑拨 ?   (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面角色哈,表面光风霁月,实则十分善妒,又争又抢,对余姐很依赖,如果不懂的,再和作者念一遍‘贵己’~‘贵己’~在余姐出现之前,他只在乎自己。) ?   新增添的作者有话说部分:看到有宝子说看不懂后面的类文言文,解释一下,重要的信息点有淮南王会兵变成功,创立新朝成为太祖,立了个自己喜欢的太子,结果太子与次子相争,几番拉扯,太子被废,次子最后继承了皇位,成了太宗。【这是为了防止后续权谋太过复杂,照顾宝子们,所以直接上帝视角告诉大家的一部分哈!作者对自己很有信心,哪怕告诉大家上帝视角也是不害怕滴,因为情况还是很复杂呢旧朝还有一大堆烂摊子,淮南王如何谋反,两兄弟如何相争,太子如何被废存稿撑不住了!】 ? (本章完) 第八十三章 初·逢 冬寒瑟瑟,雨雪压枝。 守在廊下的八叔听到声响收刀而起,旋即打开门扉。 门外站着一老一少。 老者满鬓白发,虽是一身素衣,眼珠却如鹰隼,气色红润,呼吸沉稳,显然便是练家老手。 而少 原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锦衣少年郎。 少年郎有一副天生的好相貌,眉骨英气,双眼清亮,肤色虽稍深些,可越发衬的整个人明朗俊逸,周身说不出的气度。 他略一拱手,道: “淮南朱家之子,朱二,今日来拜会先生,劳烦知会。” 八叔躬身还礼,带着人一路前行,穿过廊下积雪,旋即,便停在了庭院阶下。 石阶上,往昔厚重的青纱帐今日早已高高挂起。 雨雪交加之中,自称是朱二的小公子一眼便瞧见了厅中坐着煮茶的人。 那人 比他原先预想的还要年轻的多。 眉目清隽,气度清淡温和。 乍一看上去,也只比他大上几岁,着实没有什么父亲说过的‘先生’模样。 可第二眼,第三眼,朱二心中便微微有了些明悟—— 此间风雪压身,此人气度却不输。 但凡细瞧,便能瞧出其清瘦的身形,赫然正是前朝文人最崇尚追求的‘梅骨鹤形’。 想来,应是有些底蕴,可又因年少成名,所以方才年纪尚浅 只是不知这底蕴有多少 朱二收回了眼,正正经经的俯身作揖: “淮南朱家之子,朱二,特此拜会先生。” “父亲本欲亲至,奈何有要事缠身,便命我护送商队到崇安,今日雨雪颇大,这才晚了些时辰。” 庭中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 少年郎身侧的老者微微不满,隐约按住了袖中之物。 朱二却没那么大脾气,全以为是雨雪太大,先生没有听见,于是便又重复了一遍: “淮南朱家之子,朱二” 还是没有回话。 这回连好脾气的朱二都微微有些诧异,他抬起头,便刚巧对上厅中清癯青年的那双眼。 那双眼 特别,很特别。 远远看着像是眯眼微笑,可一旦遮掩其他部分,便能瞧出那双眼着实没有在笑,而是有些冷意。 朱二心里没来由的一突,正犹豫着自己是否要说第三遍,下一瞬待听清癯青年开口的第一句,便是令他肝胆俱颤: “二公子准备何时对长公子动手,去夺世子之位?” 朱二大骇,下意识往老者身后退了一步。 而一直侍立一旁的老者呵斥一声‘大胆’,旋即应声拔刀出鞘,挥刃而上。 刀气狠戾,却又寒芒一闪,被另一道凌厉的刀锋阻拦了下来。 【铮——】 双刀撞击声一触即分。 老者到底老辣,眼见不占上风,顺势从袖口中甩出一道暗器。 那暗器直扑庭中青年面门而去,却在距离青年面门只有三寸时,被一道啸然而过的软鞭打翻,斜插在了地上。 正是此时,老者与少年郎才看清,原来庭中柱后,一直跪着一个二十多出头的年轻侍从。 侍从不知跪了多久,一手软鞭出神入化,面容也十分年轻稚嫩,只可惜,一张面上现下满是苦意。 第一回合,谁都没能讨到好处。 两方僵持着,青年却是不紧不慢的微微吹拂着手中茶水: “上次分别时,淮南王口口声声言说希望由我来教导家中子侄,又再三说会带着孩子亲至,如今却是你一人孤身一人前来” “想必是他前几日离别后便开始后悔此事,可却不好直接毁约,于是让你来带些金银物品来打发于我?” 少年心中又是大骇,没想到自己此行的成因皆已被看透。 他肩膀隐约有些轻颤,搜肠刮肚的想要辩驳些什么,只是没想到,青年本也没有想给他回答的机会。 茶水的烟雾蒸腾飘散,模糊了青年的眉眼,也隔绝了厅下少年郎的窥探。 青年面无表情的小啜了一口,道: “现下能找到的师长无非就是那么三两个。” “一是朝中国子监祭酒,二是民间文人声名最盛的白鹿书院山长” “其他人虽也有些学问,可明面上最好的,还是得从这两者择其一,说罢,长公子新寻的名师,是谁?” 少年面容有些僵硬,抿唇,欲答,却见青年又一次猜透了他的心思,眯眼笑道: “原来是白山长。” 白山长三字一出,少年大骇之后又是大惊。 原因无他,这事情,连他也是在被打发出来后将将知晓这件事。 其他人更不可能知晓 少年脑中没来由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先生,难道能窥心不成?! 青年不管他的惊异,径直道: “我记得那位白山长,行事颇为犹疑,懦弱,可学问却是够,名声也够,勉强也算得上是名师。” “长公子有慈父,有名师,二公子却只能奉命于风雪中一路随商队而来,身旁只有一位老仆,还得低声下气拜访一个早已‘身死名落’的罪臣” “若是心中并不想为自己图谋,差遣下人前来就行,何必做到如此程度?” 少年心头重重一跳,按下了身旁老者一直同人僵持对刀的手。 青年又小小抿了一口茶水,像是有些冷一般,抱紧了怀中之物。 少年眼尖,隐约看见那形状,约摸该是一个蒲团? 而且,应该还是一个重新裹了一层锦缎的新蒲团。 蒲团有什么好宝贝的? 少年郎心中闪过这么个念头,心中却不断斟酌,试图拼凑言语。 青年却又一次没等少年出声,他眉眼低垂: “所以,我第一句问你何日要对长公子动手,有何问题呢?” “你如今就多有不甘,你迟早会动手的” “我知道,我知道” “毕竟,有些人,纵使是再天资卓绝,再费尽心机,使尽浑身解数可在看不上他们的人眼中,终究就是比不过其他人” “可是那又如何呢?只要能喘气,就该去争,去抢。” “比不过一个死人又如何?被称作自私凉薄,无情无义又如何?” “活着的终究是你,是我” “往后还有漫长,漫长的岁月,只要能抢到,那就才是得胜者” “是,就是这样的。” 青年又喃喃了两遍得胜者,面容终于舒缓下来。 他放下蒲团,站起身,原本披肩的大氅滑落,越发衬的他身形单薄消瘦,可精神却比少年郎刚刚进院子的时候好了许多。 青年挥手: “没事了,小九。” “你且起来,送贵客出门去。” 被称作小九的侍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站起身准备送客,可也恰是在此时,庭院中一直没能抢到话头的少年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先生,您说的都没有错,我却有不甘之心。刚刚是家中老仆太过冲动,请先生莫怪,且再予晚辈一个机会。” “晚辈诚心欲拜先生为师,请先生成全。” ----------------- 这场雨雪之中的对谈,言语极少。 可任谁都没有想到,在多年后的史书上,能将此事史书工笔一一记下,分量却极重—— 《胤朝·九州书·太宗本纪》说: “大周朝历四年,十月二十七,太宗时年十八,为淮南王次子。 淮南王尚未举兵谋反,未开辟新朝,未被尊为太祖,太宗与废太子焽亦未兄弟相争。 太宗游行至崇安,得遇帝师,为其折服,欲拜其为师,然,帝师初未肯收太宗为徒。 太宗败兴而归,却仍手语心腹曰: ‘我遇先生,而知天下之大。’” ? ?假表哥心情好的时候基本都在余姐身旁装绿茶,余姐如果吃这套,他就能继续心情好,继续装绿茶,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   如果心情不好(通常是余姐烦他所引起的),那他的幺蛾子可就多了—— ?   破防,嫉妒,发疯,唯恐天下不乱,然后不停的饶舌,唆使,挑拨 ?   (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面角色哈,表面光风霁月,实则十分善妒,又争又抢,对余姐很依赖,如果不懂的,再和作者念一遍‘贵己’~‘贵己’~在余姐出现之前,他只在乎自己。) ?   新增添的作者有话说部分:看到有宝子说看不懂后面的类文言文,解释一下,重要的信息点有淮南王会兵变成功,创立新朝成为太祖,立了个自己喜欢的太子,结果太子与次子相争,几番拉扯,太子被废,次子最后继承了皇位,成了太宗。【这是为了防止后续权谋太过复杂,照顾宝子们,所以直接上帝视角告诉大家的一部分哈!作者对自己很有信心,哪怕告诉大家上帝视角也是不害怕滴,因为情况还是很复杂呢旧朝还有一大堆烂摊子,淮南王如何谋反,两兄弟如何相争,太子如何被废存稿撑不住了!】 ?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讹,伪言也 仍是那个庭院。 仍是那场经年未散的风雪。 “小九。” 人走茶凉之后,青年一声轻唤,略带疑惑: “一个两个的,淮南王硬要将长子塞给我就算了,怎么次子如今也一门心思要来?” “我看着像是很好为人师的人吗?” 小九仍然是苦着脸: “不,不太像” 自家主子的脾气,到底还是经年累月服侍的人更知道一些。 虽能伪装成原先温和知礼的周利贞,可主子到底仍是那个名副其实的少年名臣。 这种少年成名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而自家主子,更是毛病中的毛病不对,翘楚中的翘楚。 淮南王能用往日情分、今夕恩情裹挟主子收徒,可这淮南王次子来的时机不巧,碰巧在他回来禀报表小姐的事情之后来到,主子能忍住不发疯,已然是用尽了全力。 还说什么收徒,这不是闹着玩吗? 青年稍稍舒缓了一些眉眼: “难怪师父说绕舌绕多了容易见‘鬼’。” “同是被舍弃的可怜人,我只不过是几句试探这个老二,他便什么底牌都交了。” “皇帝昏聩无能,这世间想谋反的人何其多,陛下那日派人追杀我后,我若有心想寻仇,寻个地方继续当幕僚便是,何必来崇安县安身?” “‘贵己’既是利己,又是避世保身,世间浮华过眼,难得片刻安定” “说什么拜我为师,许诺我什么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他还不如早些替我将余家女眷杀了,把白家人杀了,把天下人通通杀了” “到时候天地间只有我与表妹,我们执手百年,世间无别人,她也没有办法看别人,关心别人,我为她描眉,她为我披衣,咱们俩粗茶淡饭,幸福一辈子就完事儿了” 小九:“” 前头还算正常,后头又是怎么回事?! 主子今日怕不是伤心过头,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怎么又扯到了余家女眷?这次为何比上次又多了一个白家?还有,天下人又怎么招惹他了 青年叹了口气: “不过仔细想来,还是算了,表妹一定不愿意我做这些事情,被她知道了,一定会怪我。” “既然她喜欢周利贞,那我就做一辈子的周利贞就好。” “往后不必特地去送礼,我想想,我得再想想还有什么由头去见表妹” 小九:“” 真快。 主子不愧是主子,自己把自己哄好的速度真快。 刚刚还黯然神伤,现在不但自己把自己哄好,还想着下次该如何寻由头去见表小姐 小九心中震颤,不过口中却仍尽职尽责的禀告道: “主子,还有一事未有禀报。” “朱二公子走前,那老仆带来了他们那头知道的情报,与咱们自己搜查到的线索串联在一起,前些日子里遇刺的事,该是有了个眉目—— 主子去拜访淮南王时,席间有一位对淮南王怀有二心的宾客十年前在京都见过您,此人将消息递出,触动朝廷留在南地的暗桩,于是便有了后来的祸事” 说起正事,小九那张与年龄不符的稚嫩脸上也是难得的一派严肃: “得知您遇刺之后,淮南王因此事杀了几个门客,却无法担保此事没有泄漏。” “想来也是因为此事,所以原先淮南王欲让世子拜您为师的事情没了着落” 天下英豪济济,仰仗名声而来的人不少,可愿为名声所累的人却不多。 几任淮南王虽已在淮南经营百年,根深蒂固,可要说为了一个失势的罪臣而真的伤筋动骨,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癯青年正为想不到由头去找表妹而黯然神伤,闻言有些浑不在意: “没事。” “我这位‘忘年交’终究会知道,虽我不想带孩子,可如此轻慢于我,总会恶事临门” “他殚精竭虑想为长子找个最好的,却是找了个最差的,甚至” 青年弯腰,拾起蒲团,又将茶盏中的残茶一饮而尽: “还得罪了一个最心狠的” ----------------- “阿切!” 余幼嘉吸了吸鼻涕,第三次忍不住喷嚏。 三娘在旁见了,颇为不忍心,余幼嘉连忙伸手,试图阻止三娘的絮絮叨叨: “没事,许是这几日风大雪大,又碰巧遇见小日子体寒,有了些许不舒服,四娘煎药时已经给我煎了风寒药,多喝几天就能好。” 三娘被堵了言语,又气又急的瞪了余幼嘉一眼,还是没忍住絮叨: “既你都知道不舒服,那还往外走做什么?” “二婶娘都已经说了,现下日子不易,完全不似太平时候好赚银钱,不必在意一定要赚足二十两银钱” “大家既都心服口服,你也给自己松快松快,难道不好?何必又说什么要带着东西出门赚银钱” 三娘是当真温良柔顺,想到这件事就有些忍不住红眼。 余幼嘉自然能瞧出她是当真心疼自己,倒也没有别扭,只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又让对方给自己套了两层棉服,又穿了裹有一层牛皮,方便在雨雪中走路的棉鞋: “得出门,昨日表哥的人来时,曾说起过,城中这几日有商队来崇安做买卖。” “咱们若是抓不准这个时机,往后怕是得再过好久,才能翻身做主。” 三娘正在为余幼嘉穿鞋,闻言先是眼中先是一亮,旋即又是有些不确定: “嘉妹是要去卖先前你酿的那两种酒?” 余幼嘉闻言便笑了: “只有一种,三娘。” 三娘早在说起酒的时候,便回味起了之前品味过的酒酿,一时间口齿生津,闻言当即有些不明白: “胡说,分明是两种,一种不那么烈,口味清冽,隐隐有些果香。” “而另一种” 三娘开始努力回想: “另一种,嗯,也有香味,也好喝,只是喝一口,便晕乎乎的” 余幼嘉摇头而笑,一时间有些无奈—— 三娘道不清说不明,只以为葡萄酒有‘两种’,可她确实知道内里的关键。 葡萄酿酒时,除却原本的酸度会影响酒品的口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便是‘糖’! 因为酒精是葡萄汁发酵中的糖分而产,在葡萄酒的酿造过程中,酿造者自然可以通过向葡萄汁中添加糖分来提高最终酒品的寡淡浓烈。 那,是只有酿造者才能赋予整坛酒的‘魂魄’! 三娘所说的两种酒,事实上,就只是同一种原料。 细微的差别只在于,一种有添糖,另一种没有添糖! 所以,才一浓烈,一寡淡! 余幼嘉笑完,三娘也才堪堪回神,她有些不好意思,瞧见自家妹妹两种酒各自拿了两三瓶,连竹篮都没有背便准备出门,当下又有些好奇: “嘉妹,只带这些够吗?” “你若还是要先送,我陪你同去,帮你多拿一点儿,外头不知何时便会下雪的,你一个人不好拿” “不必。” 余幼嘉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酒不比果酱,本钱大的多,不能让多数人品味。” “我自己一人去,只带三两瓶便够了,刚巧试试我刚想出的绝妙卖东西法子” 绝妙二字吸引了三娘的注意,三娘眼睛亮晶晶的瞧着自家妹妹。 余幼嘉勾唇一笑: “讹。” “我准备去讹上一大笔,所以你们不能跟我来,不然万一挨打,就得不偿失了。” 三娘:“?” 三娘:“!!!” ? ?标题回收。 ?   ‘讹,伪言也’:出自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原本如此,没有胡乱断开哦。) ?   讹在前半章表‘饶舌伪言’,在后半章表女主准备‘开讹’。 ?   前期的伏笔基本都埋完啦,宝子们有需要的话可以反回去考古细看哦~ ?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讹,伪言也 仍是那个庭院。 仍是那场经年未散的风雪。 “小九。” 人走茶凉之后,青年一声轻唤,略带疑惑: “一个两个的,淮南王硬要将长子塞给我就算了,怎么次子如今也一门心思要来?” “我看着像是很好为人师的人吗?” 小九仍然是苦着脸: “不,不太像” 自家主子的脾气,到底还是经年累月服侍的人更知道一些。 虽能伪装成原先温和知礼的周利贞,可主子到底仍是那个名副其实的少年名臣。 这种少年成名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而自家主子,更是毛病中的毛病不对,翘楚中的翘楚。 淮南王能用往日情分、今夕恩情裹挟主子收徒,可这淮南王次子来的时机不巧,碰巧在他回来禀报表小姐的事情之后来到,主子能忍住不发疯,已然是用尽了全力。 还说什么收徒,这不是闹着玩吗? 青年稍稍舒缓了一些眉眼: “难怪师父说绕舌绕多了容易见‘鬼’。” “同是被舍弃的可怜人,我只不过是几句试探这个老二,他便什么底牌都交了。” “皇帝昏聩无能,这世间想谋反的人何其多,陛下那日派人追杀我后,我若有心想寻仇,寻个地方继续当幕僚便是,何必来崇安县安身?” “‘贵己’既是利己,又是避世保身,世间浮华过眼,难得片刻安定” “说什么拜我为师,许诺我什么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他还不如早些替我将余家女眷杀了,把白家人杀了,把天下人通通杀了” “到时候天地间只有我与表妹,我们执手百年,世间无别人,她也没有办法看别人,关心别人,我为她描眉,她为我披衣,咱们俩粗茶淡饭,幸福一辈子就完事儿了” 小九:“” 前头还算正常,后头又是怎么回事?! 主子今日怕不是伤心过头,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怎么又扯到了余家女眷?这次为何比上次又多了一个白家?还有,天下人又怎么招惹他了 青年叹了口气: “不过仔细想来,还是算了,表妹一定不愿意我做这些事情,被她知道了,一定会怪我。” “既然她喜欢周利贞,那我就做一辈子的周利贞就好。” “往后不必特地去送礼,我想想,我得再想想还有什么由头去见表妹” 小九:“” 真快。 主子不愧是主子,自己把自己哄好的速度真快。 刚刚还黯然神伤,现在不但自己把自己哄好,还想着下次该如何寻由头去见表小姐 小九心中震颤,不过口中却仍尽职尽责的禀告道: “主子,还有一事未有禀报。” “朱二公子走前,那老仆带来了他们那头知道的情报,与咱们自己搜查到的线索串联在一起,前些日子里遇刺的事,该是有了个眉目—— 主子去拜访淮南王时,席间有一位对淮南王怀有二心的宾客十年前在京都见过您,此人将消息递出,触动朝廷留在南地的暗桩,于是便有了后来的祸事” 说起正事,小九那张与年龄不符的稚嫩脸上也是难得的一派严肃: “得知您遇刺之后,淮南王因此事杀了几个门客,却无法担保此事没有泄漏。” “想来也是因为此事,所以原先淮南王欲让世子拜您为师的事情没了着落” 天下英豪济济,仰仗名声而来的人不少,可愿为名声所累的人却不多。 几任淮南王虽已在淮南经营百年,根深蒂固,可要说为了一个失势的罪臣而真的伤筋动骨,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癯青年正为想不到由头去找表妹而黯然神伤,闻言有些浑不在意: “没事。” “我这位‘忘年交’终究会知道,虽我不想带孩子,可如此轻慢于我,总会恶事临门” “他殚精竭虑想为长子找个最好的,却是找了个最差的,甚至” 青年弯腰,拾起蒲团,又将茶盏中的残茶一饮而尽: “还得罪了一个最心狠的” ----------------- “阿切!” 余幼嘉吸了吸鼻涕,第三次忍不住喷嚏。 三娘在旁见了,颇为不忍心,余幼嘉连忙伸手,试图阻止三娘的絮絮叨叨: “没事,许是这几日风大雪大,又碰巧遇见小日子体寒,有了些许不舒服,四娘煎药时已经给我煎了风寒药,多喝几天就能好。” 三娘被堵了言语,又气又急的瞪了余幼嘉一眼,还是没忍住絮叨: “既你都知道不舒服,那还往外走做什么?” “二婶娘都已经说了,现下日子不易,完全不似太平时候好赚银钱,不必在意一定要赚足二十两银钱” “大家既都心服口服,你也给自己松快松快,难道不好?何必又说什么要带着东西出门赚银钱” 三娘是当真温良柔顺,想到这件事就有些忍不住红眼。 余幼嘉自然能瞧出她是当真心疼自己,倒也没有别扭,只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又让对方给自己套了两层棉服,又穿了裹有一层牛皮,方便在雨雪中走路的棉鞋: “得出门,昨日表哥的人来时,曾说起过,城中这几日有商队来崇安做买卖。” “咱们若是抓不准这个时机,往后怕是得再过好久,才能翻身做主。” 三娘正在为余幼嘉穿鞋,闻言先是眼中先是一亮,旋即又是有些不确定: “嘉妹是要去卖先前你酿的那两种酒?” 余幼嘉闻言便笑了: “只有一种,三娘。” 三娘早在说起酒的时候,便回味起了之前品味过的酒酿,一时间口齿生津,闻言当即有些不明白: “胡说,分明是两种,一种不那么烈,口味清冽,隐隐有些果香。” “而另一种” 三娘开始努力回想: “另一种,嗯,也有香味,也好喝,只是喝一口,便晕乎乎的” 余幼嘉摇头而笑,一时间有些无奈—— 三娘道不清说不明,只以为葡萄酒有‘两种’,可她确实知道内里的关键。 葡萄酿酒时,除却原本的酸度会影响酒品的口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便是‘糖’! 因为酒精是葡萄汁发酵中的糖分而产,在葡萄酒的酿造过程中,酿造者自然可以通过向葡萄汁中添加糖分来提高最终酒品的寡淡浓烈。 那,是只有酿造者才能赋予整坛酒的‘魂魄’! 三娘所说的两种酒,事实上,就只是同一种原料。 细微的差别只在于,一种有添糖,另一种没有添糖! 所以,才一浓烈,一寡淡! 余幼嘉笑完,三娘也才堪堪回神,她有些不好意思,瞧见自家妹妹两种酒各自拿了两三瓶,连竹篮都没有背便准备出门,当下又有些好奇: “嘉妹,只带这些够吗?” “你若还是要先送,我陪你同去,帮你多拿一点儿,外头不知何时便会下雪的,你一个人不好拿” “不必。” 余幼嘉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酒不比果酱,本钱大的多,不能让多数人品味。” “我自己一人去,只带三两瓶便够了,刚巧试试我刚想出的绝妙卖东西法子” 绝妙二字吸引了三娘的注意,三娘眼睛亮晶晶的瞧着自家妹妹。 余幼嘉勾唇一笑: “讹。” “我准备去讹上一大笔,所以你们不能跟我来,不然万一挨打,就得不偿失了。” 三娘:“?” 三娘:“!!!” ? ?标题回收。 ?   ‘讹,伪言也’:出自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原本如此,没有胡乱断开哦。) ?   讹在前半章表‘饶舌伪言’,在后半章表女主准备‘开讹’。 ?   前期的伏笔基本都埋完啦,宝子们有需要的话可以反回去考古细看哦~ ?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一语成谶 ‘讹人’ 其实,也是个难干的活计。 余幼嘉口口声声对三娘说要‘讹人’,可也不是满大街都有人可讹。 尤其是现下百姓们每个人的口袋里都不宽裕,能保一日三餐的都少,更别提是买酒买肉,‘讹一大笔’。 余幼嘉原先目标十分明确,进了城,直奔集市。 但这么一到,便发现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来—— 集市里面的摊位更少,贴有‘旺铺出租’红纸的摊位越来越多。 许是冬日需要用钱的时候也多了许多的缘故,原先悬浮的铺价也终于跌破了红线,笔直向下滑去 若是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来此地,临街稍体面些的铺面的价格在一百二十两左右,而如今,价格对半开,且但凡多问一句,铺主便会软声说进内商量 那意思是不到六十两,便肯定也愿意转铺。 余幼嘉心里有了计较,准备寻外乡来客 可她又转了几圈,想寻的新商队,却并没有在集市贸易。 这可算是个稀奇事儿。 既然是商队,商人重利,每经一处,便是要高买低买,换个差价入账的。 可那商队没有营生 难道是眼见此地萧瑟,买卖人也少,不愿意做生意? 亦或是,表哥那经商的旧友其实没有带其他货品,只为给春和堂带药材而来? 余幼嘉一时间想不出结果,略作犹豫,便又去了城中尚且还算是人多的主街。 连日雨雪,早已压垮了来往的每个行人。 余幼嘉站在街口冷静观摩了半个时辰,连一个衣着稍齐整些的人也瞧见,更别提是冤大头,一时间也是有些莫名。 犹豫几息,情况明朗。 要么去城中客栈酒楼碰碰运气,要么便是去官吏家眷最多的地方蹲点。 余幼嘉在二者中选了心中最不容易出差池的第二种,可刚抬脚走了没几步,余光便从街旁窄巷里瞧见一个颇为眼熟的人来。 自上次的窄巷之事后,余幼嘉能不往小巷里钻就不往小巷里钻。 于是,便只隔着晨间薄雪与略有些昏暗的周遭,眯着眼努力分辨来人。 没成想,她还没认出个所以然来,那人倒是率先喊住了她: “余小娘子?” 对方的视力显然很好,余幼嘉没那么好的鹰眼,却凭巧耳认出了对方: “张叔?” 从侧门提桶出来倒秽物的张三一乐,眼见余幼嘉要过去,连忙摆了摆手: “我在这儿干活呢余小娘子,满身脏污,不必过来。” 余幼嘉也没扭捏,环顾周遭: “张叔寻到活计了?” “在这个客栈?” 张三又是一乐,笑呵呵道: “对,就在这个云来客栈理做活。这是城中唯一一家大客栈,客栈掌柜也宽厚慈悲,见我一个人带着狗蛋,不但给许咱们在柴房里腾个地界支个床铺,还愿意一日给我一百二十文的工钱。” 一百二十文。 在物价飞涨,帮工多如牛毛,雇工者却寥寥无几的如今,着实算是很不错的工钱。 余幼嘉但凡有来城中,便会去探听工价,现下码头扛麻袋两文钱一趟,城中稍体面清闲些的活计约摸是五十文一日,脏些累些的活计能到八九十文,这还是得争着抢着才能抢到的活计,不是日日都有的。 这个客栈掌柜愿意给一百二十文,也难怪张三如今身上的阴郁之气消散不少,眼中都有了期盼。 余幼嘉为这难得的好消息而停了步子,随意却轻缓的唠上了家常: “是好事。” “这掌柜包吃吗?会不会有人催狗蛋帮你?” 这显然是在问父子俩是否得一起帮工。 让小孩子做活虽不算少见,可如此一来,钱财的事不谈,让孩子辛劳,却又是另外一个说法。 余幼嘉算是鲜少家长里短的人,可这种往日里平常的闲言碎语,却莫大的缓和了张三的精神,他也知余小娘子的好心,下意识想起了那位好心的掌柜,又笑道: “包吃包住,不用狗蛋干活,还能让狗蛋四处玩耍。” “这掌柜人好说话,这几日客人一多,总会剩下些许好东西,掌柜做主,都给伙计们打牙祭” “说句实话,哪怕是从前我捕猎技艺最娴熟的时候,狗蛋也没能吃上那么多好东西过,这掌柜是个好心人,真挺喜欢狗蛋。” 连声的‘好说话’‘好心人’,张三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余幼嘉也被这份喜悦感染,微微扯了些许笑意,脑子一转,想到: “那就好我多问张叔一句,这客栈既是城中唯一一个大客栈,你又说最近客人多,那昨日可是有来一伙商队打扮的游商落脚?” 张三不用回忆就能想起来: “有啊,七八条汉子,满身尘土风雪,来了便要酒要肉,出手十分阔气,店里伙计一窝蜂的近前伺候。” “我倒是没想得什么上前,但他们说话的口音与我媳妇有些像,许是都是从淮南而来的商队,我媳妇很小时也在淮南待过,她那时候是随着她爹” 言语声戛然而止。 张三原先惬意松懈的神态轰然碎裂,唇畔却还没咽下胸腔中最后一口气,那口气堵在喉舌之中,便成了无法化开的郁郁之息: “媳妇。” 余幼嘉一愣,旋即才猛然惊觉—— 两人谈天的功夫,原本零星的小雪已经变大,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这些雪携滔天之势席卷而来,积压在两人的头顶,肩头,莫名像担上了惨白的担子。 而张三提着那个有些老旧的桶站在昏暗的窄巷里 衬的他仿佛一辈子没见过光一般。 余幼嘉不喜欢这种突入而来的念想,高声喊了一声: “张叔!” 张三猛然回神,脸上挤出笑来,只是这次的笑比起之前,却有了些许勉强: “我刚刚糊涂,多想了些。” “余小娘子,我还有活计要干这窄巷又昏黑又脏臭,你还是别进来了,往大路走。” 余幼嘉没有回答。 或者说,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原本已经有些回复精神的汉子便再一次塌下了腰背,提着桶,一溜烟的进门去了。 余幼嘉盯着那扇重新闭合的门,在窄巷口沉默了几息,到底是绕过满地的风雪,到了客栈的正门口。 崇安不大,除却府衙与那些官吏的门庭,鲜少有这么气派的门脸。 余幼嘉没有选择进门,只是一直掩在门柱后等候,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紧盯从店里进出的人。 许是这份坚韧到底是感动了些鬼神,这一回,她没有等多久,便很快决定了自己的目标—— 一个身着锦衣,身系白玉珠,眉目明朗的少年郎。 少年郎带着一个明显是家仆的老者疾步而出,一边走,还一边道: “快些快些,我们在崇安可留不了太久,等的就是这场雪!” “虽说昨日没有收下我,但今日咱们顶着这么大的风雪,又带着悉心挑好的礼,我的诚心一定足够打动” 余幼嘉心中又过了一遍预想的流程,而后,便几步上前,朝着那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 直直撞了过去! ? ?肯定会有人回来的再按一个爪印。 ?   俺的文可耐看了!一份钱好几份享受! ?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一语成谶 ‘讹人’ 其实,也是个难干的活计。 余幼嘉口口声声对三娘说要‘讹人’,可也不是满大街都有人可讹。 尤其是现下百姓们每个人的口袋里都不宽裕,能保一日三餐的都少,更别提是买酒买肉,‘讹一大笔’。 余幼嘉原先目标十分明确,进了城,直奔集市。 但这么一到,便发现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来—— 集市里面的摊位更少,贴有‘旺铺出租’红纸的摊位越来越多。 许是冬日需要用钱的时候也多了许多的缘故,原先悬浮的铺价也终于跌破了红线,笔直向下滑去 若是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来此地,临街稍体面些的铺面的价格在一百二十两左右,而如今,价格对半开,且但凡多问一句,铺主便会软声说进内商量 那意思是不到六十两,便肯定也愿意转铺。 余幼嘉心里有了计较,准备寻外乡来客 可她又转了几圈,想寻的新商队,却并没有在集市贸易。 这可算是个稀奇事儿。 既然是商队,商人重利,每经一处,便是要高买低买,换个差价入账的。 可那商队没有营生 难道是眼见此地萧瑟,买卖人也少,不愿意做生意? 亦或是,表哥那经商的旧友其实没有带其他货品,只为给春和堂带药材而来? 余幼嘉一时间想不出结果,略作犹豫,便又去了城中尚且还算是人多的主街。 连日雨雪,早已压垮了来往的每个行人。 余幼嘉站在街口冷静观摩了半个时辰,连一个衣着稍齐整些的人也瞧见,更别提是冤大头,一时间也是有些莫名。 犹豫几息,情况明朗。 要么去城中客栈酒楼碰碰运气,要么便是去官吏家眷最多的地方蹲点。 余幼嘉在二者中选了心中最不容易出差池的第二种,可刚抬脚走了没几步,余光便从街旁窄巷里瞧见一个颇为眼熟的人来。 自上次的窄巷之事后,余幼嘉能不往小巷里钻就不往小巷里钻。 于是,便只隔着晨间薄雪与略有些昏暗的周遭,眯着眼努力分辨来人。 没成想,她还没认出个所以然来,那人倒是率先喊住了她: “余小娘子?” 对方的视力显然很好,余幼嘉没那么好的鹰眼,却凭巧耳认出了对方: “张叔?” 从侧门提桶出来倒秽物的张三一乐,眼见余幼嘉要过去,连忙摆了摆手: “我在这儿干活呢余小娘子,满身脏污,不必过来。” 余幼嘉也没扭捏,环顾周遭: “张叔寻到活计了?” “在这个客栈?” 张三又是一乐,笑呵呵道: “对,就在这个云来客栈理做活。这是城中唯一一家大客栈,客栈掌柜也宽厚慈悲,见我一个人带着狗蛋,不但给许咱们在柴房里腾个地界支个床铺,还愿意一日给我一百二十文的工钱。” 一百二十文。 在物价飞涨,帮工多如牛毛,雇工者却寥寥无几的如今,着实算是很不错的工钱。 余幼嘉但凡有来城中,便会去探听工价,现下码头扛麻袋两文钱一趟,城中稍体面清闲些的活计约摸是五十文一日,脏些累些的活计能到八九十文,这还是得争着抢着才能抢到的活计,不是日日都有的。 这个客栈掌柜愿意给一百二十文,也难怪张三如今身上的阴郁之气消散不少,眼中都有了期盼。 余幼嘉为这难得的好消息而停了步子,随意却轻缓的唠上了家常: “是好事。” “这掌柜包吃吗?会不会有人催狗蛋帮你?” 这显然是在问父子俩是否得一起帮工。 让小孩子做活虽不算少见,可如此一来,钱财的事不谈,让孩子辛劳,却又是另外一个说法。 余幼嘉算是鲜少家长里短的人,可这种往日里平常的闲言碎语,却莫大的缓和了张三的精神,他也知余小娘子的好心,下意识想起了那位好心的掌柜,又笑道: “包吃包住,不用狗蛋干活,还能让狗蛋四处玩耍。” “这掌柜人好说话,这几日客人一多,总会剩下些许好东西,掌柜做主,都给伙计们打牙祭” “说句实话,哪怕是从前我捕猎技艺最娴熟的时候,狗蛋也没能吃上那么多好东西过,这掌柜是个好心人,真挺喜欢狗蛋。” 连声的‘好说话’‘好心人’,张三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余幼嘉也被这份喜悦感染,微微扯了些许笑意,脑子一转,想到: “那就好我多问张叔一句,这客栈既是城中唯一一个大客栈,你又说最近客人多,那昨日可是有来一伙商队打扮的游商落脚?” 张三不用回忆就能想起来: “有啊,七八条汉子,满身尘土风雪,来了便要酒要肉,出手十分阔气,店里伙计一窝蜂的近前伺候。” “我倒是没想得什么上前,但他们说话的口音与我媳妇有些像,许是都是从淮南而来的商队,我媳妇很小时也在淮南待过,她那时候是随着她爹” 言语声戛然而止。 张三原先惬意松懈的神态轰然碎裂,唇畔却还没咽下胸腔中最后一口气,那口气堵在喉舌之中,便成了无法化开的郁郁之息: “媳妇。” 余幼嘉一愣,旋即才猛然惊觉—— 两人谈天的功夫,原本零星的小雪已经变大,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这些雪携滔天之势席卷而来,积压在两人的头顶,肩头,莫名像担上了惨白的担子。 而张三提着那个有些老旧的桶站在昏暗的窄巷里 衬的他仿佛一辈子没见过光一般。 余幼嘉不喜欢这种突入而来的念想,高声喊了一声: “张叔!” 张三猛然回神,脸上挤出笑来,只是这次的笑比起之前,却有了些许勉强: “我刚刚糊涂,多想了些。” “余小娘子,我还有活计要干这窄巷又昏黑又脏臭,你还是别进来了,往大路走。” 余幼嘉没有回答。 或者说,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原本已经有些回复精神的汉子便再一次塌下了腰背,提着桶,一溜烟的进门去了。 余幼嘉盯着那扇重新闭合的门,在窄巷口沉默了几息,到底是绕过满地的风雪,到了客栈的正门口。 崇安不大,除却府衙与那些官吏的门庭,鲜少有这么气派的门脸。 余幼嘉没有选择进门,只是一直掩在门柱后等候,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紧盯从店里进出的人。 许是这份坚韧到底是感动了些鬼神,这一回,她没有等多久,便很快决定了自己的目标—— 一个身着锦衣,身系白玉珠,眉目明朗的少年郎。 少年郎带着一个明显是家仆的老者疾步而出,一边走,还一边道: “快些快些,我们在崇安可留不了太久,等的就是这场雪!” “虽说昨日没有收下我,但今日咱们顶着这么大的风雪,又带着悉心挑好的礼,我的诚心一定足够打动” 余幼嘉心中又过了一遍预想的流程,而后,便几步上前,朝着那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 直直撞了过去! ? ?肯定会有人回来的再按一个爪印。 ?   俺的文可耐看了!一份钱好几份享受! ?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讹人不成反被讹 这一撞,余幼嘉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力气很大,但此间的风雪寒冰,却替她懈力不少。 也亏得这份懈力,她如此一向果断的人,很多年后,还在庆幸这一下还好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而那力道,也刚好触碰到那看着精神头很不错,身形还有些精瘦干练的老者,并顺势碎掉她身上掉下的一壶酒。 是的。 余幼嘉没有选择一看就人傻钱多的少年郎撞。 这原因也十分简单—— 虽然讹人听起来便不好听,但也是有讲究的。 讲究就将就在,讹人者无论何时,最好都不要被人发现这是在讹人。 每个人对事情的容忍都不同,有些人遇见事儿,本能的逃避,下意识忍气吞声,掏钱去去晦气。 而有些人,哪怕是到了官府,被官府判罚,也得站着把一口气出了。 那老者显然又是侍从,万一直奔少年郎而去,被误会成有恶心的歹人呢? 更何况,她这‘讹人’,其实并不是单纯为了讹人,而是为了生意。 只能卖出一瓶酒算什么呢? 所以,比起纯讹,还是得有规律的讹,有计划的讹,有心机的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余幼嘉一脸震惊的盯着老者,老者下意识按着袖子护在了自家公子面前,面上青筋直跳,又呵斥了一句: “你这小娘子好生无礼!没瞧见此处有人吗?” 余幼嘉脸上的神情比老者还要恼怒: “你这老头子才无礼呢!” “我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难道还能往你老头子怀里撞!?我只躲个雪难道还躲出错处了?分明是你们着急忙慌的往外走,没有看到外头的我!” 老者显然也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儿,眼见面前的小娘子带着货,也没有朝自家公子而来,按住袖子的手倒是松了一些,但是额角的青筋却还是没平复下去: “你胡言乱语!” “你直直撞上来!” 余幼嘉不认: “你才胡言乱语!” “你个无礼的老头子眼睛花,走得急还怪别人!” 两人的争吵很快惊动了客栈里面的人,少年郎被出门看热闹的人寄到一旁,只能目瞪口呆看着吵嘴的两人,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得劝架: “蒜鸟蒜鸟,就是一件小事情”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老者就和点了炮仗似的: “少爷,怎么能是小事,这分明是她故意撞上来挑衅!” 众目睽睽之下,余幼嘉比他还炮仗,委屈中还夹杂着绝望: “没有!” “我这么大雪天还被家里人赶出来卖酒,如今被打坏了一瓶,还不晓得爹娘回去要怎么怪我!我怎么可能故意撞你!” “我的酒,我的酒家里人只怕要打死我了!” 众人瞧了瞧一看就脾气爆裂的老者,又看了看站在风雪里眼角隐约有泪花的小娘子,一时间心头那杆秤自然有些偏斜,一时间七嘴八舌的劝道: “哎呀,阿爷莫和一个小娘子置气嘛!” “对,许是今日风雪太大,你们两人都没看清楚,这才撞到了一起呢?” “大人有大量,各退一步各退一步” 众人的劝说到底还是有些作用的,身为老仆的老者面色自然也逐渐放缓下来: “既然大家都如此说,少爷又不见怪,那这事儿就算了” 余幼嘉连忙打断,惊声道: “怎么能算了!” “你撞了我,难道还不准备赔我的酒?这天底下哪里有你这么狠心的人!” 老者原先已经放缓的额角青筋一下子又冒了出来: “我都说了是你撞的我!” 两人一下子便又针锋相对上了。 少年郎又看看两人,又看看外面飘着鹅毛大雪的天色,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好半晌,才劝道: “树伯,许真是刚刚雪太大,你没注意到,咱们不能再耽误了,万一先生也在等咱们将这小娘子的酒钱赔了,咱们先走。” 这意思便是不想继续耽误功夫。 老者脸上一阵抽动,到底是生生咽了一口气,朝着余幼嘉硬邦邦问道: “你这酒,多少钱?” 余幼嘉从善如流: “一瓶十两银钱。” 围观的众人顿时一阵哗然,原本已经准备忍气吞声的老者又将钱袋子塞了回去: “一瓶,十两?” “何人卖酒是按‘瓶’卖?如此巴掌大的小壶,怎有脸要十两?” “况且,你这小娘皮是不是将人当傻子!?我活了几十年,大江南北都游过,莫说是在崇安县,就算是在州府,在淮南,哪怕是京都,一大坛好酒也只有这个数!” 莫名奇妙的相撞,分外强硬的纠缠,贵到离谱的酒价 老者怒火中烧的脑中终于有了一丝明悟—— 这小娘子,莫不是来讹人的! 老者如此觉得,周遭的人自然也有此念想,原先站在余幼嘉这边的人也调转了枪口: “小娘子,你是不是糊涂了,咱们城中物价哪怕再涨,你那么点的酒也不用十两银钱” “刚刚真的是他撞你?小娘子,说慌可不好。” “我们刚刚是怕他们二人将你欺负了去,可不是让你有胆子讹人的” 闲言碎语之中,连少年郎都瞥了一眼地上被摔坏的瓶罐。 但这回,他没有再说什么让老者掏钱之类的言语来,而是暗暗摇了摇头。 余幼嘉没有继续胡闹纠缠,却也不怯场,径直解了身后又一瓶酒,随后又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半掌小碟,往碟中倒了少许酒液,然后就近递给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秃顶汉子。 汉子略略有些吃惊,不过也当即明白了这位小娘子的意思—— 这,这显然是对自己的酒很有信心,觉得自己的酒能值得上十两,所以这才倒出让人品味! 汉子心头对刚刚自己可能充当小娘子‘帮凶’的罪恶感减少了一些,一口,便引尽了碟中的酒液。 旋即,汉子眼睛瞪大,呆立当场,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众人着急的厉害,推了一把汉子: “你傻了?说话呀!” 汉子砸着嘴,一时有些舍不得张开口。 余幼嘉也不刻意要等一个答案,只是取回碟子,就着地上的干净处的雪洗了洗小碟,又倒了半个指甲厚的酒递给了下一个人 下一个人饮了酒,竟也呆在了原地! 众人一时间惊异非常,连老者和少年郎都密切关注着此间情景。 一人,两人,三人 终于,余幼嘉来到了面露诧异的老者身前,给他倒了半碗的酒液,平和道: “老爷子,咱是公道做生意的人家,您刚刚说我没长眼,非要与我争辩是谁撞谁,我还会因气性不平几句,但要是说我家酒不值十两,那便不是能不能争论的事儿了。” “我虽不舍得那瓶打掉的酒,但我更不愿意承担‘讹人’的名声,那瓶酒,也算我自认倒霉,不用赔我。” “现下送您一碗酒,只求您喝了若觉得好,那便得买我一瓶酒,让我能开张做个生意,不至于空着手回家” “若是不好喝,那事儿也便算了。” 张弛有度。 先冲突,后示弱,却拔高人品。 这些,余幼嘉早已心里演练过无数次。 纵使是刚刚还吵得额角青筋直跳的老者,见了如此坦荡敞亮的气度,一时也有些另眼相待。 该不是,当真是个误会? 可是以自己的武功,又怎会看错? 老者心中嘀咕几声,鼻尖哼了一声,正准备接过酒随意喝了,道一声‘不过如此’,再带自家少爷离开。 可奈何等他看清楚手中那酒液,便下意识暗道了一声不好。 他活了这么大年岁,酒也喝了不少,眼见那酒液色如琥珀,便知哪怕不是上品,也绝对偏差不了多少。 原先在雪中,瞧不清那碎裂的瓶罐,也没闻见酒香。 如今一见,只怕正如小娘子所说 老者咬牙,却还不认输,将手中半碗酒一饮而尽—— 一口入喉,那如丝如幻,柔滑似春泉的酒液立马裹住了他的舌尖与喉头。 甘柔清冽,暖意氤氲,经流五脏六腑。 却又余韵悠长,后劲十足 好酒! 一等一的好酒! 甚至与别地的好酒还有很大的不同! 老者喝了酒,递回了碟,却没吭声,以少年郎对心腹忠仆的了解,自然心里有了些许明悟。 余幼嘉也没着急逼着对方承认自己的酒好,而是继续用雪擦碗,又倒了一点儿。 少年郎立马凑了上来: “到我了,我尝尝!” 余幼嘉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没什么犹豫便递给了对方。 可哪里料到,少年郎好奇的品了一口酒,下一瞬—— 竟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余幼嘉一下怔住,围观者也是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觑。 只有老者,先是一愣,旋即勃然大怒: “好你个卖酒女!你原是来下毒的!” ? ?余姐:你放屁! ?   标题回收,本来为了讹人,现在倒好,对方直接倒下了 ?   端午节到啦!祝宝子们阖家安康! ?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人菜瘾大 余幼嘉很烦。 虽她从前也总是如此心态,但今日,分外不一样。 尤其是现在,她被五花大绑捆在厢房内的椅子上,周遭围着几个怒目圆睁的大汉,面前床榻旁是一脸焦急的老者,而床榻上是呼呼大睡的少年郎 她就更烦。 但,这份烦恼不但不能表露出来,她还得演。 这不演,还不行。 余幼嘉第二十八次操持着略微有些惊慌的声音,弱弱开口道: “我家酒里当真没有下毒。” “一样的酒,大家喝了都没事,就他一个人倒下,难道不能是他酒量不好吗?” “况且况且我家在崇安做生意,如果真下了毒难道还能跑的了不成?” “你们绑我这么久,我家里人会着急的” 余幼嘉费心费力的劝说,但奈何,这言语在暴躁老者的耳朵里就成了一声响屁。 老者怒喝道: “你还早就想跑?!” 余幼嘉无话可说,瞪着死鱼眼继续生无可恋。 或许,有些事情,本就是错的。 比如 她决定找此人卖葡萄酒。 或者,她压根就不该决定走上这条予人‘甜味’的道路。 又或许更早,她早早就应该离了狗屁崇安,远离什么劳什子马县令蒋掌柜,带着舅母和表哥远走高飞 计策的前提是有用武之地,是遇见正常人。 而她,这一路 委实是没遇见过多少脑子灵清的正常人。 谁能想得到那眉目明朗的少年郎是个不胜酒力的主儿,一口酒昏迷了将近三个时辰,谁能想到看着和善的老者原是个脾性十分暴躁的炮仗 谁又能想到,原本好好的计划,连累她在此地被捆? 余幼嘉满眼麻木,象征性又喊了几声救命,确定自己表露出挣扎与狼狈模样之后,低下头去,准备小睡一觉。 管不了许多了。 真的累,三个时辰和熬鹰都没啥区别,既然自己知道酒水无毒,演的无措惊慌也到位,现下休息应该也只会被人以为是晕倒罢 余幼嘉放松阖上眼,正欲休息,耳边就又听到老者惊慌的声音: “少爷!您醒了!” “可有何处觉得不适?那卖酒女已被咱们抓了起来” 呜呼哀哉! 余幼嘉心中一声哀嚎,原先已经有些低下的头顺势一点,又抬了起来,重复絮叨: “我家酒” “酒酒!” 少年郎回神的第一瞬,人都还没起来,闻言便赞不绝口了一声: “当真是好喝!” 余幼嘉:“” 老者:“” 余幼嘉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只能盯着老者,一字一字的往外挤: “没毒” 少年郎闻言诧异: “什么毒?” 老者神情一紧,慌忙开始告罪: “少爷,老奴的过错,眼见您倒下,咱们自己的大夫来后您又久治不起,便以为这给您酒的卖酒女往酒水中下了毒” 余幼嘉没忍住,又重复了一遍: “同一瓶酒,前面喝的人都没事——” 身旁的大汉太多,余幼嘉到底是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咽了回去: “当然是因酒烈而醉。” 说来说去,其实这根本就是个因酒量而生的误会。 当然,也有可能与她原先考虑男子多喜烈酒,所以选了烈一点的葡萄酒让众人品尝有关。 但,余幼嘉向来的观念就是少反思自己,多责怪他人。 这事儿的根源自然就被余幼嘉落到了不胜酒力的少年郎头上。 少年郎转动着因醉酒而迷糊的脑袋,瞪了一眼身旁老者: “树伯,你莫不是真的老了?” “您都在我身旁,怎会有人敢当面给我下毒,下了毒还能得了吗?” “况且我年幼时,不是喝过哦,你那时候还不在我身边。” 余幼嘉闻言,只觉终于遇见个正常人,原本突突作痛的额角终于有了放松的痕迹: “对对对,我都解释过,可这老爷子非不听!” 和这堆人纠缠的几个时辰,怕是她这辈子,不,两辈子加上都最头疼的时候了。 无论说什么,都是一句‘你下毒’。 和莽夫说话是什么下场,余幼嘉从前不知,但如今倒是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少年郎也颇为不赞同的看着老者,老者被看得面皮颤抖,但是愣是硬撑住,没开口,也没朝余幼嘉这边瞧上一眼。 大抵少年郎也知道老者的脾气,理了理衣角,从床上爬了起来,示意旁人给余幼嘉松了绑,又规规矩矩的作了个揖: “小娘子,这事儿原是咱们对不住你,我家树伯向来都是这个脾气,该是个误会” 少年艰难措辞,想着如何在外赔礼平事,余光瞥见余幼嘉身旁挂着的酒瓶,突然眼睛一亮: “小娘子原意是卖酒,对?” “这酒我刚刚品过,一等一的润口清冽,虽然我只在极小时饮过一次米酿,却也知道你这该是天下一等。” 有了主意,少年的神态也放松了些许,抬眸时眉眼间颇显少年意气: “既是好酒,我家中又刚好有一个喜藏好酒的父亲,我父亲又有不少需来往赠礼的好友” “不如我将你的酒都买下,你能早些归家,我回去也能刚巧借着你家酒送礼,如何?” 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余幼嘉险些绷不住要直接喊出“好”字,但她生生忍住了激动,犹豫几息后方才开口道: “你们要多少酒?要哪种酒?” 这话问的有意思,当即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少年疑惑问道: “这样好的酒难道还有很多吗?” 甚至还有好几种? 哪怕是他几乎不饮酒,却也知道,这样口味的酒该是不能遍地都有。 原先见这小娘子的酒瓶如此精巧绝伦,他还以为都是一等一稀少的珍藏佳酿 余幼嘉松了松因被捆许久而有些发僵的肩背: “一次酿造自然不可能只酿一点,咱们家的存货说多不多,说少却也有百来斤,足够喝上一阵。” “至于口味,是有两种,一种就是原先你喝的那种,另一种便是口味稍微清雅些的” 余幼嘉想了想,填补道: “口味是差不多的,只有浓烈之别,后劲之差。只是第二种更适合酒量差的人,小童,或女子。” “口味好,多饮第二日也不头疼。” 世人饮酒多爱烈酒。 这也是余幼嘉为何一开始先掏出浓烈一些的酒的原因,只是现下,余幼嘉品出了些许别的眉目—— 这少年郎饮酒还惦记着父亲,若不是家中父亲强势,极有存在感,那便是家中和睦,所以方才念念不忘。 若是如此,给父亲带酒,难道不给母亲带一些? 余幼嘉如此想着,果然见少年郎的眼睛一亮: “还有女子能饮的酒?” 余幼嘉颔首,众目睽睽之下,摸出另一瓶酒来,欲要斟酒,想了想,只斟了碗底薄薄一层: “这酒缓和些” 少年胸有成竹的接过,喝下,而后—— “少爷!” 少年轰然再睡,老者失声喊叫,而余幼嘉,又一次目瞪口呆!!! 这人,这人远不是不胜酒力那么简单 而是人菜,瘾还大啊!!! 第八十八章 长门自是无梳洗 余幼嘉很烦。 没错,余幼嘉又开始烦了。 少年郎这么一昏睡,又只剩下她和一众人面面相觑。 不过好在,这回的老者倒是没有为难她,而是在大眼瞪小眼瞪了几息之后,选择了别扭着开口: “少爷既然又醉睡了过去,那我先做个主将你身上的酒以十两一瓶都买下,等明日天一亮,你再回到这间客栈,带着咱们的伙计去你家拿剩下的酒,到时候的价,由少爷说了算。” 余幼嘉想了想: “我能将酒送来。” 昨日大风雪,耽误了太多时间,冲撞这俩主仆已经是下午的事情,而后少年一昏,她又被扣留了将近三个时辰,现在外面天肯定黑了,她此时回家,明日套车,应该刚好能赶在城门开后不久将东西送来。 如此,不必来了之后又带人去,正好省一趟路。 况且客栈距离城外的家那么远,来回赶天亮回来,只怕晚上也无法休息。 余幼嘉自觉自己的想法妥帖,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老者哼了一声: “不行,若是不知住所,不知酒品,往后若是真的喝出事来,咱们去找谁?” “咱们这趟赶得急,得在大雪之前回去,明日就启程,没那么多闲功夫,同你说什么,你照做便是,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 果然还是那个暴躁又有戒备心的老头子。 余幼嘉想了想,到底是将‘城门口第一家摊位也是我的’等辩驳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好,那我在城中歇上一晚,明日天亮就来客栈。” “至于那酒没动过的还剩四瓶,一浓一淡各两瓶,便算是四十两就好。” 老者不耐烦的从旁人手中扯了钱袋子,略微一扫,便都丢给了余幼嘉,摆手赶人: “快走。” 余幼嘉一掂,便意识到钱数不对,抿唇道: “多了。” 这里的银钱绝对不止四十两,凭她这些日子里在城门口做惯做生意的手感来判断,只怕比六十两还要多些。 老者又是一瞪眼: “早让你别那么多话!摔了一瓶,咱又喝了些,难道还能让你个小娘子自负盈亏不成?” “快走!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余幼嘉仔仔细细打量了喜怒皆形于色的老者一眼,旋即一溜烟打开厢房的门跑了出去。 老爷子脾气不好是真的,但心肠不坏却也是真的。 余幼嘉捧着一兜重如千金的银钱,心如擂鼓,下楼时,险些同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撞到一起。 那孩子有一张秀气的小脸,手拿一个足有人脸大,却缺了一个豁口的糖人,瘪着嘴,眼角隐约有些泪光。 他没有认出余幼嘉,余幼嘉却认出了他,这正是张三的孩子。 该是为了糖人裂口而心疼哭泣? 余幼嘉心念一转,本能欲要喊住对方,可那孩子却也如刚刚的余幼嘉一样,一溜烟的跑远了。 余幼嘉只得收回了视线,转身往下走。 因着老者的嘱托,这回的她脚步越发快,穿过夜幕,目标也越发清晰—— 这商队要赶时间,那她就不能走。 睡客栈倒是可以,但身上带着那么多银钱,她到底是不放心。 想来想去,也只有周家方便收留她一宿。 可真等她穿过雨雪赶到周家门口,眼见门口灯笼幽暗晦涩,又听巳时更响,余幼嘉才又觉得有些不妥帖来—— 无论何时,夜间扣门都算是冒昧。 纵使是亲眷,关系极亲近,周家人也没道理被她这么打扰。 届时舅母若见她如此狼狈,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师,从而吓到 余幼嘉有些想回身去客栈,可雨雪落入泥地团成一团团污浊的冰,她呵出的呼吸也隐约有凝滞的痕迹。 犹豫几息,余幼嘉到底是硬着头皮叩响了周家大门。 周家虽不算大富,可门廊下似乎一直有些伺候,只敲了三声,空中便响起一道令人不易察觉的响动,而后便是极快的应声: “谁?” 这声音着实耳熟,余幼嘉回道: “小九,是我。” 内里传来一声细碎的踉跄声,随后便是门闩开落,门被大力打开的声音。 小九难以置信的探出脑袋,饶是余幼嘉脸皮厚,此时心里也不太好意思: “那什么” 用投奔这词可以吗?可以罢? 小九会不会也误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余幼嘉只犹豫了一息,正欲开口,却见小九更快,一把将门又重新合了起来。 余幼嘉:“?” 桐油木门发出的震响到底惊动了其他声音,内里又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问道: “小九,何事?” 小九的声音隔着木板隐约传来,虽有些模糊不清,但内里的焦急之意明显: “快快快八叔,快去知会少东家起来梳洗表小姐来了!” 余幼嘉:“” 内里问话的八叔:“” 这一惊一乍的胡言乱语简直太离谱,余幼嘉下意识又抬手敲了敲门: “你说什么?” 梳洗? 表哥? 表哥天生丽质,需要梳洗吗? 内里的门很快被打开,这回是八叔开了门。 八叔披着单衣,显然是已经歇息下又因响动而起: “让表小姐见笑了,您来的突然,少东家没有办法仔细不,小九说的是,少东家这几日,许是因风雪大,偶感风寒,出来见人总得穿衣擦洗” 八叔自觉自己‘解释’的艰难,不过余幼嘉心里却有所了然,果然是自己听错了。 心里如此想着,不过面上余幼嘉还是没什么表露: “原是这样。” “不过我原也不是来找表哥,今日是出城时间晚了些,所以想来看看有没有客房能落脚一晚” 许是因八叔脸上的神情太一言难尽,余幼嘉生生打住了话头: “若是不方便也没事,我回去寻个客栈也行。” “对了,表哥的病又如何?” 八叔的神色松动了些: “嗯表小姐来的突然,应该不太好” “或许会有些形容憔悴,表小姐等会儿若见了,千万不可说出来。” 病人怕什么形容憔悴? 余幼嘉脑中堪堪压下去的疑惑又露出了一角。 不过她很快就被引进了周家,八叔唤来一个守夜的婆子,余幼嘉进了一个空客房,顺势擦洗了一下,又换了从前李氏给她单独添的衣服,正换完,便被婆子知会: “表小姐,小九在廊下等候。” 余幼嘉一头雾水的走了出去,便听小九道: “表小姐,少东家他准备好了” 余幼嘉的疑惑终于攀升到了顶点,开口问道: “我就投奔一晚,如今已至深夜,不能就此睡下,明日再说嘛?你们难道是将舅母与表哥都一一吵醒了?” 小九闻言眼睛圆瞪,满脸不可置信: “你来不是为了见少东家?” 余幼嘉比他更莫名: “怎么晚了,我为何要去见表哥?” “难道不是你们知会一声表哥或舅母,我留下歇息一晚,明日再见?” 大晚上摸到别人房中去,不说礼数不合,便说但凡识趣些的投奔者也没有如此深夜,一而再再而三打扰主人家,将人全吵醒的道理 小九:“” 余幼嘉不懂,小九也不懂。 大眼瞪小眼中,小九突然狠狠一闭眼: “表小姐,你去罢。” “不然少东家只怕难受到晚上要一根绳子吊死在你的房门口了。” 余幼嘉:“???!” 第八十九章 夜来幽梦 更深雪紧,寒风穿隙。 余幼嘉到底是跟随在小九身后,踏过一地的碎雪,到了孤馆门前。 小九将门扉打开一道缝隙,内里一片幽暗,显然没有点灯。 余幼嘉又一皱眉,再次起了回客栈的心思,却见小九打开灯笼,又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方莲花缠盘烛台来点燃,交到了她的手中。 烛台火舌摇曳,被廊下穿堂风吹得几度明灭。 余幼嘉下意识护住火舌往避风处一偏,随后身后便传来毫不迟疑的门扉合拢声。 余幼嘉:“” 这就走了? 这对吗?这真的对吗? 这乌漆嘛黑,风哭狼嚎的无月之夜,说是志怪聊斋里妖精鬼怪出没只怕都有人信,这表哥她当真是非看不可吗? 这病就真的如此重,晚上见不到她就会死? 余幼嘉脑子一团疑惑,她往黑暗深处更近了一步,轻唤了一声: “表哥?” 周利贞自是没有回音,余幼嘉倒是因这一步,脚下立马感觉出有些许不对劲。 那是相当绵软的东西。 那一瞬,余幼嘉脑中不可抑制的蹿出众多惊悚的画面,列如雪夜命案,人死尸留,尸体倒于地,被路人踩到 余幼嘉微微眯了眯眼,旋即弯下腰去,这才发现,地上的不是什么尸体,而是遍地层叠,高低不平的纱幔。 烛火跳动之下,青纱幔往远处蔓延而去,似乎不见尽头。 又是青纱。 余幼嘉心中嘀咕了一句,开始第一次正视一件事,那就是—— 自家表哥,好像很喜欢纱幔。 外头本应该待客接人的厅被四面打通,悬青纱帐将掩人息。 而这里,也是滔天的纱幔。 不好看吗? 不,不,很清雅绝伦。 但,这不是普通人家,或者说,不是余幼嘉以前所接触的人里,该有的喜好。 纱幔清透,工序繁杂,质地昂贵。 而青又通‘清’,最受追求‘清白’‘清流’的文人墨客喜爱。 若没记错,前朝便有【隔绛纱幔而受业】的说法,意在指代这东西在文人墨客的起居中不能少。 如此多的纱幔 纵使余幼嘉不清楚到底需要多少银钱,但也知道绝对不会便宜。 余幼嘉的眉间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皱,她手持烛台,一步步往纱幔起伏的深处走去。 她又唤了一声: “表哥?” 这回回应她的,是一声难以自制的咳嗽声。 咳嗽声低哑低哑,呼应着外头的风声,与烛火跳动间映射在四周的虚影,十成十的古怪悄祟。 却还是没有回应。 越来越像是鬼祟作怪了 余幼嘉暗道一声,旋即一边迈步往声音处走,一边问询道: “听小九说你很难受可是好些了?” 从前对表哥的印象倒确实也是因身体不好而总是拒绝待客,但仅是几日没见,便有此等变故未免也 仍没有得到回应的余幼嘉心中腹诽,护着烛火大步往前走,而后,神色便是一凝——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满地纱幔的尽头。 一张被悬顶纱幔倾泻覆盖的雕花木床。 烛火不明,万物不清。 余幼嘉没能看到表哥这个人,却瞧见了从纱幔中垂落的一只雪白手腕。 修长白皙的手指,略有薄茧的指腹,以及腕口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黑痣。 表哥,确实是表哥,没错。 但,余幼嘉瞧着不远处那节垂落塌旁的手腕,脑中却莫名多了个不合时宜的念想—— 鱼饵。 那节白皙,修长,精致宛如能工巧匠凿刻数十年才悉心得到的手 有点像是鱼饵。 这也不是空穴来风,全因余幼嘉从前听过一则志怪之谈,说是鬼怪此人时,往往会留下头颅,或者能令家中亲眷辨识的肢体残骸,叼在口中,若是有人因急于寻人而来,没有仔细探查,随后被藏于后头的鬼怪一口吞下 余幼嘉震了震精神,第三次唤道: “表哥?” 许是刚刚两声都较远没有被听见的缘故,这站在床榻前的第三声,终于是惊动了内里的人。 周利贞好似刚刚被惊醒一般,有些无力的声音隔着纱幔传来: “表妹?” 此声在风雪夜不算响,但余幼嘉确是听了颇觉宽慰。 她往床榻边又踩了一步,带动层层的纱幔荡开,勾动那只未收回的白皙手腕,一时间旖旎无比。 余幼嘉缓声道: “大前日见表哥还是好好的,怎么今日病的如此重?” “有寻大夫来瞧过吗?大夫如何说?” “还有” 余幼嘉稍一迟疑,到底还是凭借信任,直白问了出来: “这里的纱幔为何如此之多?” 内里沉寂了几息,周利贞方才答道: “我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纱幔透气,呼吸不畅的病患最适合如此,母亲因忧心我,便使了不少家财换了许多纱幔” “若是我身子好些就好了,前几日也不必连累表妹同我一同坐在青纱帐之中吹冷风” 原是如此。 余幼嘉原先不知何时皱起的眉眼微不可查的松懈下来,又听没有下文,只得再次追问道: “病的如何?可是好些?” 这回,又没了回答。 余幼嘉吃不准意思,正在思索,却听内里声音又开口道: “终归不知何时便会死去。” “表妹,我若是走了,你会替一个不孝早幺子照顾母亲吗?” 余幼嘉不爱听这些话,原先松懈下来的眉眼登时又紧了起来: “表哥!” 这声不小,余幼嘉身前的烛火几乎是霎时黯了好几息。 周利贞被喝了一声,似乎有些受惊,数息之后,才操持着微微有些发喘的声音,道: “表妹,你那日说梦见我,我这几日也总梦见你。” 余幼嘉不爱丧言丧语,却更不爱病者追忆往昔。 她抬眼看向账中,却再次只看到一团阴影。 周利贞的气息清浅,飘过纱幔,缓缓而来: “我总是梦见你你在庭中缠着人荡秋千。” “侧厅会廊口的那棵树,你记得吗?” 这回,轮到了余幼嘉没吭声。 周利贞似乎也不在意,只是又说道: “你那时候还很小” “母亲也总是比疼爱亲儿子还疼爱你” “我这几日梦醒时总在想既一家三口回不到当初,那你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好自己也极好。” “我总会比你死的早,我有什么,你便多拿些什么,哪怕不喜欢,有银钱傍身,往后也总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只一句话,便将前几日的赠礼缘由道了个一清二楚,一干二净。 ‘他’身处病中,却仍惦记着母亲,惦记着自幼一起长大的阿妹。 昔年的情分与今早的厚谊交织,寥寥数句,便勾勒出无尽的寂寞冷清。 余幼嘉见不得如此,沉默着,沉默着,到底是几步上前,牵起了那只垂落在床榻旁的‘鱼饵’,掀开了床幔的一角,坐在了周利贞的身边。 那手很凉,许是因为难得碰见温度的缘由,在余幼嘉手中时,指尖还下意识的跳动了一下。 余幼嘉握着那只手,也终于瞧见了床榻内的情景—— 周利贞躺在榻上,鬓发散乱,衣襟微开,似有薄汗。 而他的脸上,原本那张如妖似月一般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轻纱。 他的气息清浅,那覆面的轻纱宛若静止。 余幼嘉稍一斟酌,到底是脚下一勾,在地上勾出一块空地来,将原本手中的烛台放下,而后,便是去扯周利贞面上的轻纱。 烛火持低,自然幽远。 一切晦暗不清中,轻纱拂面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周利贞。 他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牵住了轻纱的一角: “莫要过了病气” 余幼嘉没理他,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而后将轻纱抽离—— 面色霜白似初雪,薄唇失尽血色。 鸦青鬓发散落枕畔,衬得锁骨愈显伶仃。 通身温雅里渗出枯枝将折的冷意,比往日更显寡淡,可眼尾一抹病态薄红却如残梅,比往昔更胜三分。 余幼嘉当场愣住,周利贞垂眸,难掩黯然神伤: “很难看,对不对?” 余幼嘉回神: “不会,表哥天生丽质,无论如何,都很好看” 而且病弱时,更胜一筹。 后面半句,余幼嘉没敢说。 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屋内,确是有鬼。 只不过,是一只‘艳鬼’。 第九十章 心之所向 艳—— 顾名思义,美艳也。 只是余幼嘉参悟的这个‘艳’,不是美艳,明艳,娇艳,而是美色。 有些人,有些场面,不用多少胭脂,不用多少装扮 甚至,不用多少光亮。 只隔着幽幽蔼蔼的烛火,悄然鬼祟的氛围,与将掩未掩的轻纱,也能一窥其绝无仅有的美色。 到底,还是被她找到‘鬼’了。 余幼嘉心中暗叹一声,旋即才发现周利贞的薄唇轻动,似在说话。 周利贞含笑,眼底浟湙汇聚,泛成隐匿的涟漪: “好几声都没回,表妹在想什么?” 他的吐息也很轻,散入天地之中,宛如虚无缥缈的烟云。 余幼嘉定定看了他一眼,又取过刚刚那条轻纱,在周利贞略有些诧异的眼神中,重新盖在了他的脸上。 周利贞:“” 看不见那张一瞧便让人心悸的脸,余幼嘉心里倒是松了一大口气: “我刚刚一直在想——月黑风高夜,当真太容易撞鬼了。” 周利贞:“” 虽然他确实是希望她想些腌臜东西,但这东西未免也太腌臜了。 现在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吗? 怎么会有人这样不开窍,无论他如何使出浑身解数,都没有用? 周利贞又有些想叹气,可碍于轻纱浮动后有损雅观,他到底是没有叹出。 只不过这声忍住的叹息声,有了别的着落。 因为,他回神后,感觉到了手。 她将轻纱重新盖上他的脸,可那手,没有分开。 她来时突突,他无法准备,而如今看来—— 幽蔼的灯火,与掩面的轻纱,终究是成了他的助力。 甚至,比往常还要有用一些。 周利贞以轻咳掩笑,往余幼嘉身旁又靠了两分: “大晚上的,别说这种话令人害怕。” 他似乎在轻颤,惹得余幼嘉下意识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人最不该怕鬼,若人死真能成鬼,它将你吓死,你成鬼与它大眼瞪小眼,岂不是十分难堪?” 周利贞似乎也深以为然,轻笑着应了一声: “说的有道理” “可听说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成鬼的,我总有些担心。” 轻纱在轻颤,每一次喘息都令它更加嚅湿。 余幼嘉沉默了好几息,方才别过眼,顺势将自己手中那只暖好的白皙手掌塞回了周利贞的被窝里: “没事,旁人不好说,但表哥若是死了,肯定能成鬼。” “届时,一定有数不清的女鬼愿为你豁出命去,你若打不过什么恶鬼厉鬼,便出卖出卖色相,保管能行。” 正为自己手被塞回而黯然神伤的周利贞:“” 今晚还真是没完没了的聊鬼。 哪怕是年少轻狂,刚刚拜相的时候,他也没有遇见过如此难缠的‘对手’。 周利贞斟酌着,试探接话: “表妹呢?” “你愿意吗?” 余幼嘉微微蹙眉,为因病而脑子逐渐健忘的周利贞感到无奈: “不用美色,我也已为表哥豁出命去过一次了。” 那一次意外,余幼嘉记得很清楚—— 正是那一次救人,才颠覆了她原先很多的认知。 那日之前,在她虚无缥缈的记忆,以及对周利贞十分有限的认知里,周利贞温和,宽厚,靠谱。 而那日之后,周利贞彻底大相径庭。 虽也能称得上温和,宽厚,靠谱,但总有哪里不同。 若非要余幼嘉说出个之所以然来,就有些像是表哥自己强撑了很久,因着那一次救命之恩,从而 将她看成了亲妹。 对,亲妹。 亲人间总会有很多的交互,会有很多不足以外人称道的细节。 他会表露出靠谱外表下的怯弱,会不再强撑出大人的样子,会想方设法给她塞一些好东西,偶尔 还会有些别扭,甚至是做出一些古怪的事情。 这种变化是自她记事以来,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从未有过的。 不过,却分外真实。 就好似一个终日活在虚无缥缈中,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寄托,所以沾染了尘世烟气。 舅舅死的太早了,留下孤儿寡母独木难支的境遇,硬生生把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年逼成了温和有礼,却克制疏离的模样 表哥那时的境遇,应该比起如今的自己,也只差不好。 自己两世为人都差点儿没能一朝一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表哥那时比自己还年轻,该是只有十二三岁,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余幼嘉对表哥的转变也是极为乐见其成的。 总归是表哥,是亲人,又不是前后两幅面孔的外人,怕什么? 余幼嘉一阵宽心,抬眼,却见自家表哥不知何时又从被窝里抽出了手,往她的方向缓慢摸索: “我记得”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说要带我回家。” 那不是他最死里逃生的一次遭遇,却是令人最难以忘怀的一次。 明明,他很小便从那个冰冷绝情的谢家离开。 明明,他被逼离皇城,莫说是府邸官职,连姓名都只能舍弃。 明明他该于那日葬身于荒郊野岭。 可偏偏也是那日,有人,说要带他回家。 他哪里有家可以回呢? 早就没有了。 名声,权势,财宝 什么都没有了。 名字不是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自己的,人人喜爱的周利贞活着时得到的赞誉也不是自己的 他只是个从皇城出逃的饶舌鬼,靠着别人的命多苟延残喘了十年。 又有一日,得见了一个光芒万丈的巾帼英雄,突然又有了几分想要活下去的冲动,渴求能跟着她的步子,有一个自己的家 可奈何,那个巾帼英雄喜欢的也不是自己。 他既希望她能看到自己,却又只能想方设法装成周利贞的脾气秉性,好靠近对方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锦被上彷徨踌躇,余幼嘉瞅准时机,牵住了他的手,然后再一次捂进了被子里。 感觉惊喜来去匆匆的周利贞:“” 余幼嘉怕对方又伸手,索性按住了被角: “外头在下雨雪,冷,你将手放进被窝里,动嘴就好。” 周利贞沉默一息: “好。” 周利贞没有动弹,余幼嘉觉得应该是自己的贴心感动了对方,想了想,只道: “表哥还年轻,往后长命百岁,总能寻个温柔嫂嫂成家的。” 周利贞没答,这言语就好像是落入深不见底井口的小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儿波澜,甚至连轻纱也没有继续颤动混像是呼吸都停了。 余幼嘉越发吃不准表哥的心思,只得转了个话题: “表哥,我今日将家中的酒卖了,得了一笔银钱,明日说不准还有一笔。” “如今城中物价高的厉害,可房价却因百姓急于凑钱过冬而跌了许多,你觉得我往后是在城外继续摆摊,还是进城寻个门脸?” 第九十一章 殚精竭虑 不知是不是余幼嘉的错觉。 她总觉得,自己说出这话之后,周利贞身上那股子绝望的死气又浓重了几分。 为何? 难道不该聊聊正事吗? 成天家长里短,说些暖和体己话又不能当饭吃! 余幼嘉兀自不吭声。 许久,周利贞方才继续吐息道: “搬到城里罢。” 余幼嘉没太意外,只打了个哈欠,道: “我也是差不多的念想。” “虽进城半只脚就踏入了那马县令的地盘,往后少不得被重利盘剥” 余幼嘉稍一停顿,到底是说了出来: “但只要崇安县城一日不倒,城内终究是比城外安全些。” “我这几日看的分明,连日的雨雪令百姓们苦不堪言,外头流窜到崇安县的流民也越来越多,虽说现在还算是安定,但往后不知道会如何。” “咱们本就住在城外草屋里,草屋虽说新修了栅栏,但只要三俩个汉子一推,随时都会倒,更别提女眷里只有五郎一个男丁,他还只有十二岁,没法子护住一屋子人” 这是这几日余幼嘉深思熟虑过的结果。 她卖掉城内宅院出城的那天,没有想过会遇见这么个贪污腐败的县令,自然也没有想过情况会恶化到这个程度。 物价疯涨,百姓失工,甚至连进城都要被剥削上一笔银钱。 若是早知这些事,她或许也不会选择出城。 但以余幼嘉的性子,既然做了,那便铁了心不会回头。 哪怕是错,她也会是追求个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主儿。 更别提这一个月的奔波里,她确实赚到了银钱,而且城内由于各项重税,百姓们难以为继,关了不少商铺出来,价格几番波动之后腰斩了大半,比卖屋之前的价格还要便宜不少。 晚些越冷,价格可能还会更低,但余幼嘉不准备再等。 一来现如今她手头还算有些银钱,二来还是流民。 流民流民,流离失所,毫无顾忌的百姓。 他们若有地方安身,或许能成为一方水土的新助力,若是没有地方安身,且又遇见个难捱的冬天 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城中的赋税一直在,并不是她买了便宜铺面就会没有,她进城也得承担这一份赋税,苟延残喘,艰难求生。 但,正如余幼嘉先前所说,‘只要县衙一日不倒,城内就是会比城外安全些许。’ 烧杀劫掠,那一定是最崩坏的时候才会发生的事情。 马县令只要还想一日当这个县令,进城,尚且有余荫可庇 脑中的思绪翻飞,凝成无法拨乱的疲惫。 余幼嘉呼出一口气,最后抹了把脸,稍有些迟钝的将自己的打算一一道来: “总之,我也觉得如今进城好些,表哥总能知道我的心思。” “我准备要个地段好的小铺面,但城外的房屋也留着,等熬过这个冬季,再看下一步,若那马县令变本加厉,明年开春,我再搬出城去,届时冰雪消融,流民们若是还有一口气,定会开荒地播种,等春种一种下,情况想必就会安定许多” 周利贞:“” 他分明只是想着表妹进城,他便能多看看表妹 虽不知怎的踩中了表妹的心意,但这样的事,周利贞总是乐见其成的。 他顺着下了台阶,一等一乖巧顺从的接话道: “那我明日帮你寻个好铺面,等你来城里,我们便能时时一起用早午晚膳表妹?” 后面的话,余幼嘉其实没太听见,因为在那声表妹之前,她几乎是栽倒到了床榻上。 今日风雨夹雪,她等了为了卖酒奔波了很久,能吃撑到来周家投宿,已经是强弩之末。 表哥还仗着病重,硬拉着她聊了小半宿,那小半宿里还得想方设法宽慰周利贞,还得为余家女眷们打算。 累。 很累。 这是不足以为外人称道的疲惫。 余幼嘉只微微阖眼,便只想沉沉睡去。 至于周利贞—— 两人不睡同一头,还隔着厚厚的被子,表哥还一句话三声咳嗽 左右没有什么大事。 余幼嘉放心沉睡,此间,竟又做了个不短不长的梦。 梦很简单。 许是被周利贞容颜所惊动的那一眼到底入了梦,还是那一声‘艳鬼’成了真。 她梦到在漫无边际飘动的青色云海之中,颇有风姿的周利贞跪在她身旁,轻轻捧起了她的手。 她从不喜欢任何超脱她掌控的情况。 所以,纵使是在梦中,这一奇怪的行为也立马引了余幼嘉的警觉。 可也只有一瞬,那警觉便消了下去—— 因为,下一瞬,周利贞将脸贴近了她的掌心。 没有其他。 就只是,将脸贴在了她的掌心之中。 那张平日里温和,柔弱,无辜的脸上,此时苍白与诡艳。 这又给了余幼嘉一种错觉,那就是 他在讨好。 小意,温柔,痴迷的讨好。 躬身臣服,伏低做小。 他像是天生的臣子,而她,在梦境中,几乎是为所欲为的皇帝。 不,不是几乎。 而是,果真。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预兆的梦。 所以余幼嘉醒来之后,除却下意识查看外头的天色有没有大亮,便是下意识检查自己的手,还有自家表哥。 周利贞没有躺在她的手边,没有靠近她,更没有用梦中那一双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诉说‘别抛下我’的双眼看着她。 他 他在大床上只占据了很小的一角,并且贴着床边,身上严严实实裹着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大氅。 许是病气稍稍消退,有些转好的缘故,原本的苍白与寡淡已消退,眉眼又成了得天独厚的精致绝伦。 躺在那里,混像是一尊暖玉。 而大部分的床,还有床上的被子,几乎都在她身上。 余幼嘉不确定表哥是因为被她吓到避她如蛇蝎,还是自己有抢被子抢床的习惯,索性将被子盖了回去,翻身下床。 床前的烛台早已经灭了。 所谓‘漫天’的纱幔,也远没有昨夜她所想的多,只将将掩住床榻,以及来时的一小段路。 余幼嘉弯下腰仔细查看了几息,发现这些纱幔多多少少都有些瑕疵,不是错线漏纺,便是只有短短一截 如此,价格自然是不会太高的。 果然是自己想错了 余幼嘉暗道自己一声疑神疑鬼,虽还觉得有些不对,但外头天已经有些放亮,她也没多想什么,迈着步子便出了门。 门外没有人候着,余幼嘉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出门,关门,原路穿过昨夜来时的回廊,再出大门,再关大门,一气呵成。 而二道门后的角落里,两道细碎的声音正在说话。 黑着眼袋的小九难以置信: “她就走了?就走了?睡完主子就走了?她醒了主子都没醒?” 八叔: “闭嘴,小心主子又让你半夜寻次等品” 小九:“” 第九十二章 银票商票 后头的声音,余幼嘉自然没有听到。 天边的鱼肚白越来越明显,她惦记着客栈里面卖酒的事,走的极为匆忙。 她害怕耽误了时辰,但好在她迟,有人比她更迟,她赶到客栈一会儿,昨日脾气爆裂的老者方才姗姗来迟。 余幼嘉瞥了一眼后头,没瞧见昨日的少年郎,一时间有些疑惑: “你家少爷?” 老者今日原本还算缓和的脸又紧绷了起来: “醉了,睡了。” 余幼嘉难以置信: “昨日我走时那一点儿淡酒,睡到现在?” 昨夜到现在起码得五个时辰,一口浓酒也才三个时辰,一口淡酒反倒更多? 老者脸更黑了些许: “少爷半夜醒来之后觉得那酒很淡,不该能令他酒醉,说是前面浓酒未消的功效,所以” 老者狠狠闭眼,咬牙: “又喝了一碗。” 余幼嘉:“” 叹为观止,当真是叹为观止。 当真当的上一句人菜瘾大。 余幼嘉有些迟疑: “那咱们今日?” 老者哼了一声: “少爷只是醉了,其他事又不是没有交代。” “我家公子乃是富贵人家,你只管将酒卖给我们,有的是你们的银钱。” 得了这句话,余幼嘉也算是放下了心。 商队套马驾车,她也蹭了个位置,不多时就赶回了家。 老者似乎对这乡野间的几座草房十分诧异,追问道: “你家酒如此好,想来也该是受人追捧的,难道就没些许积蓄?如何得住在如此落败潦倒的房屋里?” 酒是好酒,一小壶便要十两。 以他多年的经验,哪怕不是盆满钵满的生意,也绝对能赚个衣食无忧。 可小娘子只将他带来这几间破败的草屋前 着实是有些不应该。 若不是他耳力过人,能听见院子里面只有几道凌乱的呼吸,他都要怀疑这个小娘子是故意将他带到如此偏僻的地界,在此地早早设伏,一旦被引入内,便有十刀斧手乱刀将他们砍死 老者显然十分疑惑,余幼嘉看出了这份疑惑,却没看出这防备心极重的老爷子早早就已经将她又怀疑了一大圈。 余幼嘉想了想,道: “老先生该是第一次来崇安县?” “既来崇安,此地比起商队去的其他地方,如何?” 老者不假思索: “是第一次来,但此处的物价赋税算是不错,你们家更没有道理攒不出钱。” 县令下令来回涨了三次的赋税,连进出城门口都要收银钱,竟然还算是‘不错’? 此言一落入耳,余幼嘉脸上神色变化,没了言语。 老者自是看到了余幼嘉的神色,沉吟一息发现了自己的错处,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认错: “老夫说的是,在咱们商队去的地方里,崇安县勉强还能算是‘不错’。” “老夫虽年纪大,可也跟随咱们的商队大大小小走过近百城,也就只有淮南,平阳,庐陵,浔阳,广济等地的州府治下清明,赋税律法一律正常,至于其他” 老者素来爆裂的脾气令他不欲多说,只又哼了一声,旋即方才道: “老夫大概猜到你要说什么,无非是县令大贪,底下人小贪,害你们没了银钱。” “只是崇安的情况确实不算严重,再者,形势若实在不好,你大可将我刚刚的话告知你爹娘,让他们从上面几个地方寻个好地方去安身,绝对比你在此处赚得多。” 余幼嘉一一将那几个地名记在心中,又想起一事,方问道: “若是不冒昧的话,能否多问一句你们是淮南来的商队?淮南的情况好,又是好在何处?” 这明显是有所松动。 老者也不隐瞒,甚至害颇有几分骄傲: “对,实打实的淮南人,淮南商队。咱们州府的赋税只有六厘,也就是不到一成的税,上下清明,出来的商队都有州府衙门作靠山,若在何处受了欺负,只要能回到淮南状告,都能讨得一个公道” 余幼嘉一直安静的听着,神色平淡,直到老者又提起一件事,她才微微睁大了眼睛。 老者正巧说道: “哦对,我还想起来一事,淮南内有个县叫临水,那县令似乎也是从崇安调任过去的好像是你们崇安县马县令走马上任之前的那任县令。” “听说,那县令在你们任上时不肯送礼,得罪了人,咱们州府里有贵人保下了他,还给了他个官职” 说句实话,远在隔壁的州府有几成税,何等上下清明,又有何人做靠山 都是一句空话。 外来的百姓若无身份公验,便是流民,虽不想承认,可却与土生土长的百姓有本质上的差别。 六厘的赋税,未必能落实到每个百姓上。 可县令不同,余幼嘉,周氏,还有崇安的百姓,在原先那个县令治下生活了十数年,虽然不认识县令,却到底对人家的善恶有些了解的。 在马县令未来,原先那个县令未走之时,城中多是一派祥和 余幼嘉对未曾去过的淮南突然多了几丝善念,却远不能令她现下有所抉择,她仔细记下老者言语,才道: “既老爷子觉得草屋破落,那你们不妨就在此地等候,不要走动,我进去将酒拿出来给你们,也免得惊扰你们。” 老者脸上顿生一丝尴尬: “那倒不是” 谁不是从穷苦人家出身的人呢? 原先只是多少有些疑惑罢了 老者的言语没能留住她,余幼嘉抬手将栅栏门打开,径直进了内里。 女眷们大多已经起身,有几个正围靠在井边说话,眼见她进来,既有惊喜,又有些害怕? 只是一晚上不见,缘何害怕? 余幼嘉瞥了一眼,没有细细追问,只示意了一下门口有人不要外出,便喊来五郎,两人跑了十几趟,将家里百来斤的葡萄酒都搬到了门口。 老者差人点了数: “只有这约摸一百二十斤的数?” 一百斤也是百来斤,九百斤也是百来斤,这可比原先所想的要少的多。 余幼嘉点头: “物以稀贵,这酒本就不多。” “况且这还是第一次生意,你们应该也不知道销路如何,或有其他人喜不喜欢,若是可以,下次来崇安再捎口信,等明年酿酒时,我们自然会多酿一些就是。” 这说法稳妥,老者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既是如此,那便算账。” “你昨日那一小坛约摸三斤的酒就要十两,这里一百二十斤,按理说我得给你四百两现银” 这价格越算,余幼嘉心头越发滚烫。 余幼嘉几乎是瞬息便道: “明路上给您少个二十两,让您好对上头交差,我再腾出三十两孝敬您,给我三百五十两就行。” 哪知老者闻言一瞪眼: “我就知道你们住草屋不是毫无缘由的!谈起银钱来便说什么‘交差’‘孝敬’,那些贪官污吏不刮你油水,还能刮谁油水?” 余幼嘉第一次被骂的有些讷讷,没有开口。 老者又是一瞪眼: “我是说,我们哪怕做生意,也不会带那么多现钱,昨日你已拿走六十两,现下咱们只能凑出五十两现银,其他银钱,可否我给你写个价值三百两的商票,你手持商票,等晚些我们来的时候再通兑银钱,或是货物?” 商票? 余幼嘉眼睛都瞪大了: “什么是商票?你不该给我银票吗?你们商队难道没有银票?你们怕不是才是骗子!” 话本子里不是写其他人动辄千两银票万两白银,不管钱从何处来,但只要挥挥手就能拿到吗? 怎么到她这里,三百两都没有? 这四连问险些令老者又气了个仰倒: “淮南不用朝廷所印的银票!只用商票!” “我们的商票在淮南任何一家商铺都能通兑,只是你们不在淮南,所以只能等淮南的商队来此才能换东西!” “你们还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说句老实话,现下银票越来越不值钱了!我们的商票才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这又是个新消息,余幼嘉略一沉吟,重复了一遍: “银票不值钱?” 她从前可从来没听过这话。 老者怒火烧的厉害,他脾气一等一的爆裂,可奈何他也是事事有着落,句句有回音的人,下意识接话: “早几个月的事情了,朝廷印一张纸,便要在下头州府兑换出真金白银来往京都拿,谁人愿意?!” “如今各州府除却几个在新都旁的州府,还有几个和朝廷亲近的州府,其余州府早就废除银票了!这你都不知道你做什么生意?” 老者烦闷的厉害,直言道: “你爹娘呢?让你爹娘出来,你个小娘子懂什么生意!” 没有银票 银票没有效用 各州府之间没有交易之物,更难以通兑 余幼嘉装没听见,心中百转千回许多东西,方才回道: “那还是就商票。” “你们下次何时来?” 这也是没办法之后的办法。 虽商票的信用未知,但也只能放手赌一把。 一来,对方没有钱,也有可能是不肯出银钱,而她没有威慑力,不能硬逼着对方拿钱。 二来,其他人不清楚葡萄酒的成本,但她却十分清楚。 哪怕是百两,赚头也是满满。 无论如何,小心行事,不求大赚,有个小赚也很好。 老者总算是勉强歇了火气,招呼人几下写好了商票,将五十两现钱连同商票一同递给了余幼嘉: “下次来此,约摸得等雪消之后。这季的风雪远比往前几十年更大,大雪之后不好行商,咱们大概会回淮南待上一冬,开春回来。” 这样一板一眼的打算,令余幼嘉原本担心对方不会归来的不安稍稍淡了些许。 余幼嘉站在门口目送那商队带着酒离开,这才松了眉眼,笑着抛了抛手里的钱袋子,看向一旁自搬了酒以来便乖巧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五郎: “五郎,你猜猜我这一遭赚了多少银钱?” “你若是猜对了,奖励你” 余幼嘉当真是心情畅快,她难得有了几分调笑的心思,可余光撇见慢慢从屋子里慢慢走出来,神色异常的众女眷,话锋只得一转: “发生了何事?” 三娘想打圆场,抢在黄氏之前先一步开口。 她的言语十分精炼,却牵扯出了个大消息: “昨夜吕氏跑走了。” 第九十三章 吕氏夜逃 “跑了” 余幼嘉握住钱袋子的手顿住,转了转眼珠子,看向众人: “是什么意思?” 这模样明明带笑,却眼底的寒意,却让人毛骨悚然。 三娘还要再答,黄氏却再难熬下去,几步上前,道: “三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该是我来说—— 吕氏那毒妇,往五郎的药中下毒还不够,这回竟是将毒下在了大锅饭中!” “若不是这回不知道下的是什么东西,味道实在太大,只怕昨晚咱们就无声无息的死了!” “我,我责骂了她,她便趁着昨夜月黑风高,跑了!!!” 余幼嘉有些沉默,将商票收起,将那一袋五十两的银钱递给一旁的二娘保管,方才认真问道: “你们既不知道锅中是何东西,又怎肯定是毒?纵使是毒,吕氏又缘何下毒?” 黄氏经历昨晚,正是气盛的时候,当即去厨房,一手端着一碗米粥,一手拎着一只吱吱乱叫的田鼠走了出来。 米粥是昨夜的粥,至于田鼠,余幼嘉也眼熟,便是从前三娘拦着不让吃的牙祭肉。 黄氏这一月做惯了活计,也没扭捏,当着众人的面,就抓着田鼠,将那一碗米粥灌了约摸半碗下去,而后将田鼠丢在了地上。 田鼠平日里不怎么吃好东西,被灌了半碗粥,竟有几分隐约的开心,捧着前掌在嘴边砸,似在品味不甚漏出的米粥。 但,也只有数十息的功夫,田鼠就开始抽搐,口中倒沫,吱哇乱叫,十分暴躁的原地挣扎起来 又过数十息,虽然没有歇气,竟也是差不多了 余幼嘉沉默着进了厨房,打开锅灶,又盛了一碗米粥出来—— 米粥是糙米,粟米与白米混合所熬。 按道理来说,粟米发黄,粥底有些黄也是常理,但余幼嘉看得仔细,锅中粥的汤底,竟是一股子难以忽略的黄褐色。 再加上那一股子冲天的苦味 余幼嘉冷静道: “是大黄。” “我素来不给你们银钱,下毒之人没有银钱去买毒,便去寻了不少大黄,捣碎了之后加在粥中熬煮。” “这种草药在乡野间还算是常见,少量熬煮可泻热通肠,凉血逐瘀,但量一多,便会损伤肝脏,并且心悸,发绀惊厥只要量多,确实能当毒药用。” 但败也就败在这个量多上,大黄原本味道就大,由于下毒之人心狠,一次还想放倒整整一家子人,量就尤其没有把门。 黄氏本就恼火了一晚上,闻言更加气恼: “毒妇!毒妇!” “我从前待她如姐妹一般,她竟有如此狠辣的心肠,几次三番想要害人!早知如此,当初莫说是让她给老爷做良妾,我未出阁时都不该可怜她,将她买下带在身边!” 这话余幼嘉不好接,也不想接,只得再一次问道: “你可盘问仔细了?当真是她下毒?她又从何处知道的大黄,还能辨识出来?” 黄氏正在气头上,连余幼嘉的言语都有些听不太进去: “除了她还能有谁!还需要盘问什么!” “她这几日本就不对劲,干活也不尽心,家中人全都知道!” “无非是嫉恨家书中无她,所以有胆子再次下毒!” 家书 又是那一封让女眷们感动万分,可却令余幼嘉浑身不自在的家书。 余幼嘉有了些许恍然,但仍对自己未曾亲眼见闻的事情有所疑虑: “最近流民甚多,跑了便有大难,无论如何得将人寻回来,扭送官府,认罪认罚。” 可她还没说,便听黄氏怒气冲天的继续说道: “可她跑了,跑了!” “她是自己跑的,昨夜陈婆子起夜时还撞见了她,她推了陈婆子一把,将人推的又伤了脚!” “咱们又不是没有找她!晚间不敢走太远,天刚刚有些许亮的时候,咱们又去四邻八乡到处问,四周但凡有个喘气的人家都被咱们问过,一点儿踪迹都没有!” “我算是明白了,这些年,养了多大一个白眼狼——!!!” 黄氏胸膛起伏不定,四娘给母亲顺气,眼底都是泪花。 黄氏不舍闺女落泪,勉强镇定了些许,可怒火却实在难消: “嘉娘,吕氏的事,你不必管了。” “她终究是咱们二房的人,虽你掌家,可身契从前到底是在我手里。” “她既决定夜逃,咱们也实打实寻过一遭,便没有道理不管不顾自己为她奔走,她若有本事,便在外头好活,若没本事,往后回来,咱们也不能要这样心肠狠毒的人!” 余幼嘉几息沉默,算是应了此事。 二娘适时见缝插针的捧起了那一袋子银钱,道: “大伙儿看,嘉妹赚足了银钱!” “我仔细想了想,昨日虽然是最后一日,但这个月是大月,有三十一日!” “嘉妹是完成了赌约的,而且还多了不少!” 这消息着实算是令人精神振奋的好消息。 可有吕氏夜逃在前,连余幼嘉心里都多了几丝烦闷,更别提彻夜寻了一晚上的女眷们。 女眷们撑着笑看了一圈银钱,余幼嘉也没继续提赌约的事,只道: “你们回去歇息。” “今年的冬日分外冷,现下既有银钱,咱们便不必在此处过冬。” “这几日我会去城内寻个铺面,往后进城,慢慢经商,攒些银钱,应当不成问题” 众人应声,余幼嘉便又绕回到了二娘身边,嘱咐道: “我知你想提醒有个赌约,可现下着实不算好时候。” “你不必惦记这件事,这几日只需将家中人的身量一一量好,以便大家添置冬衣,若有什么增添的东西也一一记下交给我采买,带买回来之后,再做账过账目这些往后都是你该做的事。” 二娘一一记得余幼嘉的嘱咐,她本心细如发,听到最后一句,下意识多看了一眼余幼嘉。 余幼嘉面色不变: “先前整理营收的时候我便瞧出来,你虽从前没有接触过账目俗物,可你有天资,又着实心细” “我往后不在家中的日子或许会多些,不可能能注意到家中所有事,例如昨夜,我从前捏紧银钱虽能令下毒者没有银钱买毒药,可陈婆子跌了脚,我若不在,就没有银钱买草药治病,还是得有个人费心看顾着家中情况而此人,非你莫属。” 二娘自幼才情绝佳,可哪里被如此夸过,而且还是被向来嘴里不饶人的余幼嘉夸赞。 一时间,二娘只觉得自己恍若梦中,有些回不过神来。 好半晌,她才郑重应允道: “好!” “嘉妹,你知道的,咱们不怎么会做粗重活计,一家子人嘴上不说,可心里总担心帮不上你,你能将事情嘱咐给我,当真是解了我很大一桩心事” “往后,无论日子再艰难,咱们姐妹一定共进退!” 少女的誓言温柔却也一片赤心,余幼嘉微微勾了勾唇,到底是没有说出那句‘同进退可以,但日子已经这么艰难,便不要更艰难了罢’去伤二娘的心。 毕竟在余幼嘉心里,一直觉得冬日下去,情况应当会更艰难。 可万万没想到,只是短短两日,余幼嘉进城看新铺面的时候,便又得知了一个大消息—— 【城门口的入城费,竟然取消了!】 第九十四章 乱世将至 “入城钱,不必再交?” 听小九传达这件事的时候,余幼嘉正在周家熟悉的小院中欣赏热乎入手的铺面契书,而对面则坐着正在烹茶的周利贞。 周利贞欲俯身要给她添茶,但余幼嘉本没有品茶的爱好,便毫不留情的挡了回去,只满心满眼疑惑道: “可我一个时辰前进城时分明还交了银钱?” 今日难得无风雪,可化雪之时却仍是十足十的冻人。 小九下意识踩了踩脚下因奔走而浸透的湿靴,接话道: “半个时辰前城门口才贴的告示,想来是守城的官兵先前也只是按照规矩办事。” 余幼嘉倒也没有真太过纠结那进城的几文银钱,只是复又问出了最令她奇怪的问题: “这县令恨不得雁过拔毛,按理来说,不该取消入城费的” “外头的告示上写了什么?” 小九老实答道: “那张告示上只写了从今往后不再收取入城费,老百姓们也在议论此事,不知县令为何改了主意” 余幼嘉一时间有些沉默,垂眸思索,一只白皙如玉的手适时伸到她面前,给她端了一小碟茶点。 余幼嘉抬眼,便只见眉眼温润清阔的周利贞就着小九的言语,继续往下道: “许是因为月余以来,城中百姓难以为继,不断出逃,税金也收不上来,那位马县令知道不能继续竭泽而渔下去了。” “入城费若是不收,往后进城做生意的人就会多些,讨生活的流民也会更多些,只要百姓不死,他自然往后能赚到更多的银钱。” 这也是余幼嘉原先的想法,但,她还是有些许不明白的地方: “可细想,却还有些不对。” “各朝各代,最怕流民生祸,最近流民如此多,若维持原先的入城费,流民进不了城,自然也无法作乱生事,原先收入城费,将自己治下百姓逼出城去,现在流民多了,反倒不收入城费,难不成那马县令放着自己百姓不顾,去看顾流民不成?” 费解。 十足十的费解。 自从遇见这么个脑袋别在钱袋子里的县令走马上任,余幼嘉当真是一日比一日也没有算准过县令的下一步,对正常人的要求,也真是越来越低。 周利贞看着鬓角被揉出几丝碎发的余幼嘉,柔声道: “那或许,也有别的缘故呢?” “表妹你看小九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应该是话没说完。” “若是县令别有原因,要招人入城,这不就都说的通了吗?” 余幼嘉的诧异只维持了一瞬,便扭头去看向庭中的小九。 小九早知自己被看的透透的,却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扭捏几息,才在两道目光共同的注视下硬着头皮道: “确实如此,半个时辰前贴在城门口的告示,有两张。” “一张是不再收取入城费,另一张,则是说要要招工。” 余幼嘉眉眼一跳,只觉脑子里有一根弦一时间绷得笔直: “招工?” “如此寒冬腊月,十一月的天,招工?” “这是招工吗?这不是安排人送死吗?” 小九踌躇几息,到底是没敢接话,只能将告示又复述了一遍: “第二张告示上说,马县令为感陛下荣恩,预备在明年陛下寿诞之前,为陛下盖庙修像,以颂太平盛世之德” “无论是县中百姓,还是治下流民,只要愿意去出工出力,百姓可替家中免除现下一半赋税,而流民在盖完庙之后,则可以得到崇安县的良民户籍” “还有,便是盖庙时,府衙会给工人提供住所,还有热汤饭” 这显然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免一半赋税’,多么可笑的事情。 若是没有这个县令,哪来的另一半赋税? 至于良民户籍,住所,热汤饭,那明显是笼络流民的把戏! 需得知道—— 冬日风雪中动工,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季都还是未知数! 没有吃食怎么动工? 哪怕真有良民户籍,也得有命活下去才能到手! 周利贞轻抿了一口茶水,收敛眸底的神色,一派平淡。 而余幼嘉的脸色,则是黑的要命。 小九闭了闭眼,终究还是觉得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一口气将话说完: “现下,外头不少流民都已经进城,剩下的,哪怕没有来,也都在奔走相告。” “他们,他们说县令是个大好人,是个青天大老爷,不仅愿意收留给饭食,还愿意给户籍” 【砰!】 余幼嘉骤然而起的动作不小心磕碰了案几,此声巨大,打断了小九的言语。 周利贞当即脸色一变,要去查看余幼嘉的膝盖: “没事?疼不疼?” 一点小疼,余幼嘉是不放在心上的,她面如黑炭,却仍握住了周利贞伸过来的手,一字一顿道: “那样的牲畜,怎么也能被称作‘好人’?” “这些流民,缘何又看不出那告示,要的是他们的命?” 她握的紧,却没有一丝旖旎之情,直接就将周利贞的手握住了一圈红痕。 两人一站,一坐,天然的居高临下之势,令周利贞忍不住微微阖了阖眼: “未必不知道,为了一口粮食罢了。” 流民越聚越多,可愿意容纳他们的当地百姓却不多不,是极少极少。 他们没有住所,没有粮食,只能行乞。 现下,有个人对他们说,只要干活,就有热汤饭,就有个地方睡觉,甚至若是做完了活,还能安定下来 安定。 旁人或许不清楚,不明白。 但他,可太清楚‘安定’二字的威力了。 这种虚无缥缈的把戏,乃是为官者,以及上位者最最喜欢捏造的梦境。 只要捏住痛点,莫说是性命,银钱,城市,连滔天的权势也是唾手可得。 毕竟他曾经也是运用此道的个中翘楚。 这话简单,却令余幼嘉神色再度一暗,半晌才咬牙: “表哥,这狗县令如此做,只怕晚些周边县城的流民都会汇聚到崇安县” “人一多,虽生意多多少少会好做些,可上头有县令的赋税,流民们又得赶工” 届时人倒是多了,可却城中绝对回不到从前的安定。 而那些为了一口吃食而来的流民 又能活下多少? 余幼嘉不敢想,周利贞小心窥探着她的脸色,幽幽叹了口气: “表妹,这新县令亲近朝廷,昏招频出,本也不会在意会死多少人。” “虽旁人都不提,可你是聪明人,应该也能知道—— 乱世要来了。” 第九十五章 苍天无眼 李四娘是个绣娘 不,应该说,曾是个绣娘。 她往昔是四邻八乡中最心灵手巧的妇人,如今,只是数以百计流民中的一人。 随着乡亲们奔走两月,她早已筋疲力竭,更别提从家中带出的粮食早已吃完,整个人如今饿的头晕脑胀,灼烧的痛感自肚中起,蔓延五脏六腑,好似随时会冲出喉头。 李四娘忍了又忍,没能忍住腹中的饥渴,努力抱紧怀里的孩子,蹲下身去,抓了一把化了一半的雪,一边艰难拖着早已冻僵的脚步踉跄行走,一边将雪塞进自己的嘴里。 冰,很冰。 也很冷。 唇齿化的开雪,却填不饱肚子,那带有些许锈味的凉意入体,李四娘再也没能忍住腹中的难受,张口呕了出来。 这种呕自然是吐不出什么东西的,她吐了几口酸水,吐的直不起身,动静十分难听。 可四周犹如行尸一般的人们没有反应,只是埋头扛着风继续前进着。 她的身旁,有同乡,也有半路上加入人群的流民,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麻木,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李四娘吐完,试图爬起来,可这一回,她无论如何,也稳不住身形。 明明前头那么多难关都过来了,明明今日都没下雪了 可自己,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 李四娘不懂,她那双本应明亮的双眼中,生意逐渐沦丧—— 死。 要死了吗? 不,不能死啊。 孩子还有孩子! 她奋力爬了几步,艰难伸出手去,抓住身旁路过的一个汉子,待看清对方的面容,李四娘当即露出一个悲切讨好的笑来: “王五哥!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想明白了,原先没有嫁给你,是我的错,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我现在男人也死了,若你不嫌弃我,我就嫁给你,我陪你睡觉,给你生孩子” “只要你愿意给我与我孩子一口吃食,我往后什么都听你的” 被称作王五的高大汉子被抓的脚步一顿,他回头,原本还算是方正的脸上早已凹陷,瘦的几乎是脱了像。 他操持着一口浓厚的乡音,却也遮掩不住声音中的疲惫与死气: “四妹子,我们都要饿死了,哪里还有心思做那档子事” “我没有吃食,只还剩一些” 李四娘立马来了精神,不等王五说完,便挣扎着要去扯王五腰间的袋子。 王五没有推开她,可袋子到手,李四娘着急忙慌的打开,便瞧见里面只有几根显然是入冬之前采集的枯黄杂草。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李四娘又哭又笑,却仍是不肯松手,将枯草塞进嘴里嚼着,却是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王五想伸出手,像年幼时一样,拍拍这个邻家乖妹子的头,可伸出手去,却又觉得不妥,收了回来。 或许是知道自己将死,或许是终于遇见个想见的人,王五到底是停下了步伐,往雪地上一坐,陪在了李四娘身旁。 李四娘的哭声哀哀,王五也只是听着,好半晌,才道: “四妹子,听阿哥一句多嘴,或许或许原先那狗县丞要纳你作小妾时,你该答应下来的” “你生的好,又有刺绣赚钱的本事,无论如何,也比出来逃荒当流民要更好” 王五艰难的说着心里话,可只说了两句,就被李四娘哽咽着打断: “我男人都因为这事被打死了!我怎么能去当那狗官的小妾!” “咱们从前的县城里,谁不知道那县丞仗着自己上头还有靠山,已经纳了一百多房小妾,但凡看得上眼的,当街奸淫的事也不在少数?!” “你让我去当那狗官的小妾,与杀了我有何区别!?” “况且,纵使是我去当了小妾,咱们就能有活路吗!那县丞与县令狼狈为奸,去年那么好的收成,赋税一高再高,狗官们竟还不满足,让官兵装作山匪,来百姓家中抢钱抢粮,但凡不从,立马杀人灭口!” “咱们去县衙状告,县令就替县丞遮掩,还要反被污罪,被抢走最后一丝银钱,或被抓起来签下卖身契,男去苦力,女先去陪县丞,等县丞腻味,便被送去当娼妓!” “这些事,咱们从前不说,可谁不知道?” 李四娘哭的厉害,本就不能嚼用的枯草割开了她的舌头,血腥味弥漫而出,落在明净的雪地之上,刺眼而又污浊。 王五愣愣的听着,好半晌,也才茫然的呢喃道: “对,是这样,是这样的。” “我老母被那群抢粮的人打伤,我想给她医治我没有银钱给她医治。” “我卖了老屋,卖了祖上留下来的几亩地,不够,还是不够” “连报仇的法子都没有,我打不过那些官差,反倒是被打了好几次” 两人一动一静,可却再没了言语。 冷风吹拂而过,王五抬眼看了一眼似乎马上又要开始落雪的天色,将手插进雪地里,开始耗费最后一丝力气,为惦记了很多年的心上人刨个坑位。 他的举动认真,李四娘却没理会他,待腹中终于有了些许饱腹之物,便撑起身,艰难又爬了起来,准备要走。 王五满手的鲜血,却仍被李四娘的举动惊住: “四妹子,你去哪里?” 李四娘吃了些许东西,有了些力气,这回身形没有先前摇晃的厉害,却仍走的艰难。 她的声音一片暗哑,抱着怀中包裹的手却越发紧了一些: “我,我去那头的县城瞧瞧,我乡中里正说起过,这个崇安县有个姓甄的好县令说不准,说不准还能有个活路。” “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的孩子还在等我为她挣个活路” 王五这么个高大的汉子,愣愣的看着她,下一瞬,竟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四妹子,我原先就想问你这件事,你的孩子” “那味道,隔着好多人都能闻到” “你孩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李四娘的背影猛然僵住,一直以来宛若活在梦中的她,被这几句言语所带来的寒意浸透全身,突然就有了几丝清明。 她颤抖着,颤抖着,跪倒在了地上。 而后,缓缓,缓缓的掀开了怀中包裹的一角—— 冬日的霜雪早已带走了孩子的魂魄,只留下一副青灰的躯壳。 她年幼的面容甜美而安详,恍若只是沉浸在一个难以脱离的梦中。 死了 原来,真的死了。 穹顶的阴云终究还是笼罩住了她。 李四娘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她无可抑制的发出尖叫,嘶吼,宛若一只被困住的母兽。 无法挣脱的她,连王五伸过来控制住她的手都狠咬了好几口。 满嘴的温热鲜血,伴随着滔天的咸湿眼泪涌入口中。 李四娘发出了一声直面苍天的不甘哀嚎: “老天爷,你没长眼啊!!!” 这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雪中传出很远,很远。 可奈何 此方雪中,只有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流民们各自有各自的痛苦,不会有人理会李四娘的哭泣。 不,倒也真有一个人。 王五仍在奋力的抛坑,没有工具,他便用手,稍有磕碰,便鲜血淋漓,可他也浑不在意,只将地上抛出了个浅浅的坑位,这才对李四娘道: “四妹子,你与孩子” 王五素来嘴笨,年少时嘴笨没有表露心意追求到心上人,让对方另嫁他人,此时,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生离死别的事情。 他想说,太冷了,别折腾自己与孩子,让孩子能有个安身之地。 又想说,太冷了,咱们肯定活不过冬,不如在这个地方寻个地方睡下,我现在还有一点儿气力,一定将你们娘俩安置好 可无论怎么想,既怕四妹子生气,又觉得有些丧气。 他犹豫着犹豫着,只得准备等李四娘的哭声稍稍缓和些再说。 王五耐心的等着,原以为命数如此,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眼尖的他看到流民队伍最前面似乎有了一阵骚乱,而骚乱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担心是崇安县的官兵在驱赶流民,艰难爬起身准备问上几句,就听前头一个激动的大嗓门喊道: “城门口有告示——崇安县的县令愿意接纳咱们!” “只要咱们给他做工,不但给咱们安排住处,还有热汤饭甚至做的好的话,还能留在崇安县当良民!” “现在已经开城门了,快走!!!” 第九十六章 恶女有心 给住所 给热汤饭 开城接纳 王五几乎是瞬间就打了个激灵,他反身回来抓住仍然哭到昏天黑地的李四娘: “四妹子,四妹子,有活路了,有活路了!” 李四娘每天见外头说什么,只抱着孩子不肯撒手。 王五发了狠劲,将人从地上拉起,第一次抬高了声音吼道: “四妹子,得活啊!” “你不活下去,孩子就只能葬在荒郊野岭,连个碑都没有,往后,可就是孤魂野鬼了!” 事实证明,无论何时,对一个母亲谈及孩子的言语总是有用的。 李四娘茫然的从莫大的痛苦中回神,王五欣喜,指着不远处脚步加快,同样亢奋的流民们道: “崇安县的县令,是个青天大老爷!” “刚刚有人来传消息,说是咱们能给县令老爷做工,能给咱们一个安身之地!” “咱们进城去,咱们为这孩子攒些银钱,你刺绣的手艺好,我只要能吃饱又有一把子力气,原先是没有办法,可如今有了办法,断断没有将孩子丢在这里的道理” 李四娘呆呆的抬起早已被眼泪浸透的脸,自出嫁后,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这个年幼时便相识的玩伴。 玩伴脸上的稚气,早已消退,只剩下颇为成熟可靠的眉眼。 这么苦,这么苦,五哥还是愿意拉她一把 还愿意,愿意不丢下孩子 李四娘她抱着怀中早已经死去的孩子,周身颤抖的厉害,只是这回,她的颤抖没有持续多久,便狠下了决心: “走,五哥,咱们走。” 王五心下终于安心了些,他憨厚的笑着,将刚刚那个空掉的粮袋一角递给李四娘: “四妹子,我知你新丧,一定不愿意让旁人说闲话” “只是这里离城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你没力气怕是走不远,你牵着袋子,我再引你走一段路罢。” 李四娘这回是真的愣住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要捏住粮袋的一角,踉踉跄跄的跟着袋子的牵引力道往前走。 王五将粮袋扎在了腰带上,混像是一头并不壮实的蛮牛,直挺挺的顶着越来越大的风,将她往城门口带。 他牵着她,她抱着她。 穿过满地的积雪,以及呼啸的狂风。 李四娘忽然,就又开始又哭又笑起来。 这回的王五没有回头。 不是他不肯宽慰四妹子,而是因为他顶着风口,根本不敢回头,他这一路走的,不比李四娘容易,更何况他本是宽厚的性子,无论谁来,都能从他口中讨得一口吃食 他早就撑不住了。 现在,也只是硬挺着一口气,无非是想要将人平安带到崇安县而已。 四妹子 四妹子多好的人啊。 白白的脸,圆圆的眼睛,从前他家老母就疾病缠身,家中时常揭不开锅,她家就时常接济他家。 她成婚那日,他打听到男人模样周正,性情温和,又有些嫁给有些家底时,别提有多开心了。 两夫妻都是一等一实在人,又恩爱,又有善心。 这样的人本该一直活着啊! 他这样的泥点子活不活有什么关系? 这一路上,他不知道看了多少生离死别,人命太过卑贱。 他能将四妹子这样有用的人送到城里,得个活路,就算是让他死,那也是应该的 王五沉默着一路前行,李四娘一路闷声啜泣。 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口,远远便见城门口堵着好多人。 王五一下愣住,本在含泪啜泣的李四娘也是吓了一跳: “怎么都没能进去,难道是刚刚那人骗了咱们?” 王五一路走的费力无比,一停下来只觉得自己腿肚子直抽抽,心中茫然无措的厉害,可却也还不忘宽慰道: “应,应该不会。” “那人要是敢扯这种谎,只怕被抓到要被打个半死” “四妹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瞧瞧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王五想解开腰间的粮袋,哪成想,一直恍惚的李四娘却阻止了这一举动: “五哥,你将我带着。” “这一路,我也遇见不少心有恶念的人,不然,我刚刚找到你时,我也不会说出说出那种话” “咱们,咱们若你不介意,咱们往后就互相扶持,以,以夫妻相称也算是有些照应。” 王五浑身一颤,解袋的手摸了好几次都没摸到袋子的位置,却终究没再说什么,而是闷声应了,继续带着人往城门口走去。 这不靠近不要紧,一靠近,王五与李四娘两人便越发觉得不对劲。 不是预想中一堆人打那‘报假信’人的画面。 不是官兵驱赶流民的画面。 甚至不是流民们鬼哭狼嚎求进城,求做工的画面 而是,一伙人都围靠在城门口前大大小小的摊位前探头探脑 不,也不能这么说。 因为城门口虽有十数个摊位,但人声鼎沸的摊位就只有两个。 一个摊位里,中年汉子正在炉边热火朝天的揉面搓圆,时不时还会喊上一句‘五文钱一个甜馅饼’,随后从炉子里勾出一个滚烫的炊饼来 这炊饼的价格,是王五很多年都不曾听过的价。 要知道,在他们原先的那个县里,一个不带馅的炊饼,少说也得十五文,若是问了不买,被白眼都算是轻的,说不准还会挨上几下拳脚 而此处,五文钱就能买一个馅饼? 甚至,还是甜的?! 多久,多久没尝过带甜味的东西了 王五一阵恍惚,李四娘也惊的厉害。 而他们目之所及之处,有个膀大腰圆的脏婆子,从胸口掏出藏匿的几文钱,数了五文,买上了一个刚刚出炉的炊饼,递给了瘦弱的孙子。 那七八岁的小童饿的头晕眼花,也不忘给在脏婆子掰了一半 馅饼掰开,内里剔透的粉色馅料霎时漏了出来,一阵飘香顿时四散逃逸,勾动每一个人饥饿的流民心弦。 王五口中的唾沫也弥散的厉害,他有心想买上一个馅饼,可刚刚将手放下,这才想起来—— 虽五文钱的馅饼价比起从前算是少,可对于背井离乡,已经奔波个把月的他们来说 却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来的。 像刚刚那个脏婆子一样能躲过一波波劫掠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王五一阵心酸,只能逼迫自己不再继续看馅饼摊位,而是看向了另一个热闹非凡的摊位。 摊位的人比馅饼摊的人还多,压根瞧不见是卖什么。 王五看了好几眼,这才看到有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爬上了桌子,先是吼了几声吸引注意,方才大喊道: “此处有热甜饮,内里加了糖浆的不要银钱,但得排队,没有排队,不给喝!” 热,甜,饮? 不要,银钱? 这风雪交加,带着银钱去找人买一壶热水只怕都难 竟然,不要银钱?! 每个字王五都认识,但凑在一起,就无论如何都不认识了。 只一瞬,王五早已干涩的眼中,便有滚烫翻涌: “四妹子,咱们快去!” “这崇安县,当真有咱们的活路啊!” 第九十七章 一线生机 穹顶的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雪花点染在每个人的头顶,肩头,压弯每个人的肩背。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有对生的渴望。 听闻消息从城内赶出来不久的余幼嘉,视线从那些众多流民身上一一划过,拿起火钳夹了一块木头塞进灶笼之中,随后又吩咐道: “五郎,你再喊一声,问问有没有人愿意替咱们去捡枯枝木头,给咱们带回一抱大小的枯枝木头,咱们给二十文钱。” 五郎刚刚从桌上跳下来不久,闻言却乖巧点了头,又手脚并用爬上了桌: “咱们快没柴火烧水了,还有人愿意帮忙吗?” “去捡树枝或伐木,只要双臂抱拢那么一抱大小,带给咱们,咱们愿用二十文钱收!” 一抱柴火二十文,这换作没有入冬之前,那可是十足十的好买卖。 说不准听闻的人还会嬉笑收柴火的人傻。 但,现下可是寒冬。 天上飘着雪,流民们饿了太久,早已没了力气,筋疲力竭走到此处,刚刚能喝口热水缓和一下,正在两股战战,一时间自然都有些犹豫。 没有人应答,五郎也没等,从桌子上又爬了下来。 他到底年轻,有些不忿,在余幼嘉身旁嘀咕道: “嘉姐,这群流民可真是懒。” “刚刚扫雪那么简单的事情就愿意干,稍难一些的就不愿意,真把咱们当傻子了不成?” “现下虽艰难,可喝了热饮,肯定能有力气捡些东西,只要随便捡一抱柴火,便能得个二十文,买几个炊饼,填饱肚子再去城中寻个活计,那往后日子不久好过起来了吗?” “可他们竟还在犹豫,刚刚,刚刚竟有人想抢掠咱们,还对着隔壁卖炊饼的武叔做出那,那样的举动” 五郎磕磕绊绊的说,但余幼嘉却是知道他想说什么。 刚刚她刚出城的时候,情况可远远没有现在看上去那么安定。 一开始的热饮也是收钱的,毕竟谁都不太愿意做赔本的买卖。 可流民来到城门口没有钱,又见有人摆摊,卖炊饼卖热饮,一时间就有些红了眼。 好几个五大三粗的流民开始跃跃欲试的想要寻软柿子下手,而碰巧今日出门摆摊的,又是二娘,四娘,与五郎这样年轻小娘子与年幼少年。 若不是余幼嘉听到流民涌进城时,赶出来的快,只怕那几个流民劫掠了钱财与吃食,还会动手 而隔壁的炊饼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卖炊饼摊主被没有银钱的流民们围着,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抓着他的手,就要往自己胸脯里面摸,把摊主汉子与他媳妇都气的够呛,两人想要挣脱,那怀孕的妇人还险些被推了个踉跄 不好。 不太好。 一切都和余幼嘉先前想的一样,流窜的流民十分的不安定。 余幼嘉也是那时,才下定决心,准备做一轮善事。 她将二娘与四娘打发到城内新买的铺面里收拾卫生,便开始给流民送不要钱的热饮。 流民们有了些许力气,便能做些事情,她现下又再提个不咸不淡,但却能令流民们有希望,能赚银钱的‘买卖’。 先是清理周边的雪,一人给十文钱银钱,等清理完雪,现在她又说要买柴火 她令这群流民能够拿到钱,能买得起吃食,她所作所为中的‘善’,肯定也会给这群流民们心里种下一个种子,那便是若要留在此地,活下去,堂堂正正,体体面面的活下去—— 就绝不能‘劫掠’或是‘暴乱’。 余幼嘉在‘行善’,也是在‘逼迫’,逼迫这些人走一条正道 她在思虑,而五郎则是憋着嘴,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又嘀咕道: “咱们好不容易赚些银钱,今日不知道又得花掉多少” “隔壁阿叔没有降价,那群流民们拿了咱们雇他们的银钱吃炊饼,喝着咱们不要钱的甜饮,却喊卖炊饼的阿叔是好人,这里的县令是青天大老爷” 五郎年纪小,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余幼嘉侧目看了他几眼,终究还是没有斥责,而是摸了摸正兀自难受的五郎发顶。 余幼嘉烧着锅灶,轻声道: “五郎,有些事比赚银钱更重要一些毕竟若是流民暴乱,咱们谁都逃不了。” “况且,你觉得这里这么多人,看到咱们咬牙掏银钱贴补的人多,还是看到炊饼铺一直银钱进账的人多?” 五郎挠头: “应该是看到炊饼铺子进账的人多罢。” 挠头的手一顿,脸上突然有了一丝惊恐,他又压低了些许声音: “嘉姐,大伙儿这么多人盯着隔壁阿叔一直赚钱,等人散场之后,该不会有人去劫掠他?!” 余幼嘉不置可否,只道: “晚些你去提醒一下。” “而且,这问题你回答错了。” 五郎十分诧异,余幼嘉继续烧灶,火苗倒映在她的眼中,化为熊熊烈火: “都多。” “现下虽夸赞咱们的不多,可他们第一个遇见的是我,往后,若是有不顺之处,县令别有恶行,想起我的人就会越发多起来,认识咱们的人自然也会越发多。” “一时的声名易堕,但一辈子的名声难得。” 余幼嘉眯了眯眼: “五郎读过书,启过蒙,对?” “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事成不必在我,但事成必定有我吗?” 事成不必在我 事成必定有我 这意思,不就是不争最后一步的名声,不显山漏水,但却将好处全部拿了的意思吗?! 五郎眼睛一寸寸睁大,好半晌,才重重应了一声: “嘉姐我懂了!” 天真无邪的少年脸着实认真,余幼嘉又拍了拍他的头: “那就去倒水,这锅水又滚沸了。” 五郎只觉自己整个脑子都清明了,手脚麻利的化糖倒水。 余幼嘉则是又往脚下抓了一把草木灰,接着灶台的遮掩,小心往自己本就‘面目全非’的脸上细细涂抹。 她已涂了三层,但她为人谨慎,总是过一顿时间就担心草木灰被蹭掉,要添补一些。 也好在如此,比起先前二娘与四娘在的时候,看她的人少了很多很多。 余幼嘉小心的弄完,站起身准备去给五郎帮忙,哪料到站起身,就被灶台外的人影吓了一跳。 那时一个敦厚的中年汉子,身旁跟着一个牵着他腰间粮袋的憔悴妇人,妇人怀里像是还抱着一个婴孩 可纵使是隔着一个锅灶,余幼嘉都能闻见一股从妇人怀中蔓延而出的臭味。 余幼嘉沉吟一息,问道: “怎么了?” 敦实的汉子被面前突然冒出来的‘黑小娘子’吓了一跳,搓了搓手,显得分外紧张与不好意思: “叨扰,叨扰” “我叫王五,刚刚听到这里喊要收柴火,对吗?” “我愿意去的!但,但咱们饿的太厉害,没什么劲儿,能不能能不能给咱们先支五文钱买个炊饼,咱们肚子里有些东西,也好有力气去带柴火回来?” 第九十八章 雪中送糖 先支五文钱? 余幼嘉又仔细打量了两人一圈,郑重的摇了头: “不行。” 两个字,断了李四娘与王五心中忐忑的弦。 余幼嘉心头却没什么负担: “这里人这么多,若是人人都要支钱,支走了银钱却不将我要买的东西带回来怎么办?” “你们从前难道没有做过生意?何时有见过东西没到,钱先给出去的?” 王五又下意识搓了搓手,好半晌才想起来绷着早已被冻僵的脸,赔笑道: “说的也是,是我没想好” 对啊,对啊 非亲非故,第一眼见,哪里能有人能给不认识的人支取银钱呢? 万一跑了怎么办? 流民这么多。 人家,人家根本没道理信他们 现在看来,只能是饿着肚子钻进风雪里找柴火,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 他颤着步子欲要转身,李四娘跟在后头,眼睛是红了又红,早已哭不出来的无措与心酸。 余幼嘉没有动作,只等那两人又走了两步,这才像是想起来似的,稍稍抬高了些许音量,说道: “等等!” “我这里确实是不能先支银钱,谁来都一样不过若是人还押在这里,便一切便都好说。” 王五与李四娘当即便是转身,两脸无措。 而注意到这头动静的,远不止他们。 余幼嘉要的就是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又道: “你们俩是夫妻对?” “让你媳妇留下来,你就能先支十文钱,她在此处喝口热饮暖身,你去找柴火,若没有回来,你媳妇就得给我干别的活计,刷碗擦洗或是干力所能及的事儿,直到还完支取的银钱才能走。” 这,这 王五一下子瞪大了眼—— 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竟真的同意了给先支取银钱! 不但给银钱,还能给人留在暖和些的地方喝热饮,甚至哪怕他回不来,还能自己留下干活抵债? 那是不是可以将人留下? 一直干活,一直抵债 王五一下子振奋起来,周围人听到这里的动静,也纷纷凑了过来,余幼嘉看出了他们的躁动,当即不留情的开口道: “留下来,不等同招工!” “最多只能支十文,支多少,还多少,还完走人!”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遗憾唏嘘。 不过哪怕如此,也有不少人留了下来。 他们多多少少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原先不愿意去捡柴火,一来是因为腹中空空没有力气,捡柴火的活计确实辛苦。 二来,也是因为这么天寒地冻的天,要去捡柴火,必定得将家人留下。 眼下都是流民,若让家人离开自己,指不定下次相见是何年月,他们自然是万万不愿意的。 可现在这小娘子竟说支钱的人能在摊位的暖棚内坐着慢慢等 而且,还能喝些不要钱的热甜饮暖身! 别说是还给先支银钱,哪怕是不给支银钱,将人托付在一处能找到人的地方,他们也放心啊!!! 明白了这件事,当下流民们就有些躁动。 王五被风雪吹的有些麻木的脑袋中稍愣了几息反应,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笑。 他慌忙往前一步,却没想到自己刚刚那几息愣神的功夫,流民中便蹿出一人来,凑到余幼嘉面前抢先自夸道: “小娘子,我来给你干活行吗?我将我孩子托付在你这里,你帮我照看他一会儿,等我吃了馅饼喝了热水,一定将柴火带来!” 发话的是一个年纪不小的粗妇人,许是这段时间的奔波令她脸上的肉都凹陷了下去。 可她偏偏仗着骨架颇大,特地拍了拍身板,以显露自己有一把子力气。 而她的脚边,则是一个牢牢裹着破布,脸上全是污垢,看着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娃子。 粗妇人往常干活就是一把好手,收稻垦地施肥,男人能做的她都能,混以为这次自己应该会被挑上,没想到就在这个关头,又有个脏兮兮的汉子跑了出来,冲余幼嘉道: “小娘子!你可别糊涂,女人干活哪里有男人利索!” “这样,我将我老母押在这里,你给我支十文钱,我现在就去找柴火我给你带两抱柴火回来!” 此言一出,原本就有些躁动的流民们顿时又是一声哗然,连王五的脑子都是轰的一声——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本就狼多肉少,雇工降工价更是大忌。 人如此多的情况下,一旦有人愿意降工价,那雇主绝对会选更低廉些的劳力。 而剩下的人里,若是要找到活干,那便只能出更低的价 果然,王五脑中只不过是空了一瞬,下一瞬,便有人喊道: “小娘子!我,我给你带回来三抱柴火!我男人不小心摔了脚,正需吃点儿东西,劳你开开恩,让他和孩子留下,我现在就去给你找!” “小娘子我也给你三抱柴火!但我是男人,我肯定比她快些!你选我,指定没错!” 一声声竞价似的叫喊声中,每叫一声,王五与李四娘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余幼嘉摊位前的生意有多好。 而那些原本想着纠结上一帮人,抢上摊位银钱就跑的流民们,眼见此处能‘服众’,早就混在人群中,不知道躲去了何处。 余幼嘉耐着性子听了几句,方才道: “你们是蠢货不成?” 这话骂的直白又突然,原先还在争的面红耳赤的流民们当即就愣住了。 人群一下子寂静下来,而五郎则是心中叫苦不迭的挡在自家姐姐身前,生怕姐姐挨揍—— 人是好人,怎么就张了张嘴呢! 他们可是流民! 毫无顾忌,随时可能暴动的流民! 现在骂人,万一恼怒,暴动伤人怎么办! 五郎心中叫苦不迭,余幼嘉则是没那么多顾忌,把将小弟往旁边轻轻一推,方才道: “原本说好一抱,那就是一抱!” “你们没事给自己添什么活计?” “况且——” 余幼嘉状若疑惑的扫视了一圈: “我也没有说我只要一抱柴火,你们争抢什么?” “我这里的棚子这么大,要的柴火又多,你们自然是可以都进来的歇息好再走!” 都,进,来? 而且,还不多要的柴火? 王五的脑子又是轰的一声,这回他是真的没撑住,膝盖一软,险些跪下去。 李四娘抱着孩子,堪堪将他扶住,两人抬头对视,都见到了眼底的泪光,更别提是周边的流民们。 流民们登时就是大喜过望,原先最早开口的那个粗妇人更是不含糊,径直将孩子推到摊位旁,两母子跪下去就给余幼嘉磕了个响头。 余幼嘉点了钱,倒了热饮,嘱咐道: “你是第一个,天寒地冻,早些回来,莫让孩子等的心急。” 粗妇人重重点头,捏着十文钱去炊饼铺子买了两张饼,给了孩子一张,又撕了半张饼狼吞虎咽吃了,这才将另半张炊饼小心揣进胸膛里,快步走了。 余幼嘉收回视线,摇了摇装了一半铜钱的铜钱罐: “下一个!” 流民们先是一静,随后当即蜂拥而上! 余幼嘉一点也不着急,慢慢点着钱数,放了几个人进棚,随即一抬眼,待看清眼前人,才随意道: “你不行,你和他们不一样,哪怕将人押在这儿,我也不愿支你钱,快走。” 第九十九章 横尸雪中 被余幼嘉阻拦的汉子,赫然正是刚刚排在粗妇人之后第二个开口‘叫价’的人。 此时他正好不容易才费劲的将老母扛来,没想到会听到余幼嘉这么说,闻言登时大怒: “凭什么他们都行,我押上老母支钱就不行?!” “你特娘的,你这小娘皮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一定将你摊子掀了!” 余幼嘉斜了暴怒的汉子一眼,神色仍是淡淡,没有什么反应,更没什么惧意。 她只招手唤来后头的人,才随意回答道: “说法你要听什么说法?” “你来质问我前,要不要先瞧瞧自己和别人的差别?” 余幼嘉指了指后头最近的一个推着破板车一家几口,那几口人黑瘦的脸上顿时纷纷冲着余幼嘉露出讨好的笑来。 而那板车上,赫然正斜靠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 老妇看着瘦弱,可被破布裹的严实,看样子一路像是没受什么苦头。 找茬的汉子神色一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余幼嘉继续数着银钱,一边点数,放人进去,一边随意道: “你以为我支钱的举动看着随意,所以便是真傻?” “我愿收押孩子的人,是因为古往今来,多闻儿孙嫌母而舍母,却鲜少有母舍子。但凡能有一口吃,为母亲者,不说全部给孩子,九成九的人也都愿意留给孩子大半,她们将孩子留下,我信她们拿了我的钱能回来带走孩子。” “夫押妻者,我也愿信,因着能成夫妻,多半年岁已长,如今娶妻不易,哪怕真的狠心舍了妻,那妻也能帮我做些活计再走” “此处如此多的人,如此多亲厚的关系,其中更不乏带着亲母逃难的流民,只有你——” 余幼嘉微微抬高了些音量: “如此不知轻重的将人扛来!” “你对你老母都如此不放心上,像对路边牲畜一般,我怎么信你拿了我的银钱,会来带老母走?” “崇安城虽然不大,可也不小!你若是跑了,我如何去找你!” 这些‘说法’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顿时就激起了许多闲言碎语。 无计可施下的流民确实穷凶极恶,但,有‘活路’的流民不同。 不管先前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但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们就会怀念从前,怀念昨晚一日工,回家媳妇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他们甚至比良民还要渴望律法,因为他们经历过烧杀抢掠或被烧杀抢掠,不希望自己再成为被老鹰吃掉的鸡仔。 所以,一旦意识到能‘安定’下来,流民们对‘道德洼地’也会开始谴责: “对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家老母呢?” “快将人放下来,虽车重些,但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一路带着人,多难受啊!” “你将人放下,和这好心小娘子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要掀摊子,你要是掀摊子,我就掀你的皮” 层层指责中,瘦脸汉子脸上一阵青红交加。 下一瞬,竟是做出了一个连余幼嘉也没有想到的举动—— 那瘦脸汉子竟然将肩上的老母往地上一扔,快步跑了! 跑了! 那老妇摔在地上,许是因为通身破布裹得严实,除了一张惨白的脸,竟是一丝肌肤也没露,也没有一声惨叫 余幼嘉一愣,心中下意识一跳,想要将人喊住,却是来不及了。 那瘦脸汉子就和泥鳅似的,滑入人头攒动的人群之中,消失了个彻底。 五郎下意识便要去扶地上的老妇,嘴上还在嘀嘀咕咕: “怎么能将人这样丢下!万一摔坏了——” 五郎的话没有说完,余幼嘉拦住了他,余幼嘉自己往自己的口鼻前蒙了块布,也给五郎递了一块,随后才道: “这老妇只怕早就死了,流民最忌染病,小心疫疾。” 死了? 五郎一惊,旋即才反应过来—— 摔在地上的老妇人,确实是连刚刚被摔下的时候,都没有喊上一声。 而且那脸,惨白,发灰,眼睛只微微留着一丝缝隙,似想多看一眼人间 若是活人,哪能如此面容,还那么久不眨眼 五郎眼神顿时黯淡,肩背有些紧绷,余幼嘉捏了一把他的肩,将布蒙到他的脸上,正欲宽慰,便听流民吵嚷道: “小娘子,我看的仔细,那汉子一路上根本没带什么老妇,只怕是听你说可以留人支银钱这才随便扛了具刚咽气的尸体过来” “没什么好看的,一路上都是尸体,要看等会儿往郊外再走一些到处都是,能看个够,先将咱们的银钱支了,让咱们能买个饼填填肚子先啊!” 到处都是尸体 余幼嘉眼神也是一黯,旋即小声吩咐第一次见到尸体,明显有些愣神不愿离开的五郎道: “你去应付他们,不必像平日里对家眷们一样温和,凶悍些,那群流民已经到城下,若没有大事,一定不愿意惹祸,你凶些反倒能镇得住场子。” “我,先去将这具尸体带走埋了不能让她就这样躺在摊位前。” 五郎下意识答应了一声,可那往日乖巧明朗的面容上,却满是茫然,眼神一直看着在地上裹着破布,面容枯败的老妇,脚步没能挪开。 余幼嘉再一次按了按五郎的肩,这一下的力道极重,登时就让五郎有所回神。 “快,去。” “护好自己要紧,刚刚我送二娘四娘进城时候,大块的银钱都已经带走了,只有些许铜板留在此处,若是镇不住场子,便将赚钱的罐子打碎撒出去,你人跑进城去,寻个安定的地方,晚些我自去找你。” 余幼嘉压低声音,继续道: “家中只有你一个男丁,你若是还担不起事来,莫说是长辈,与大房,连你母亲,你四姐,只怕往后都要遭你拖累。” “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可有柔肠,切不可犹疑!” 许是因为余幼嘉的力道,或许,也是因为五郎终于知道自己的肩上不只有余幼嘉的手。 五郎在极短的失神后,重重点了头: “好!嘉姐,我听你的!” 余幼嘉看着面前眼睛有些发红的少年,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想了想,又回过头去,随手点了个最早和她搭话的汉子,道: “你叫王五是?” “你来帮我一把,我另付你工钱。” 第一百章 以工代赈 正老实排着队的王五今日心情起起跌跌,哪里能料得到自己能被这样天大的好事砸中,登时有些受宠若惊,拉着李四娘便跑了过来: “小娘子,您喊我?” 余幼嘉点了头,王五的脸上便有喜色,他小心将有些畏缩的李四娘往摊棚里推了推,这才搓着手赔笑道: “那先让我家四妹子进去歇息歇息小娘子随便差遣我。” 余幼嘉扫了一眼这俩夫妻,眼见王五努力想将妇人往里推,那妇人却有心不肯离开王五,登时了然,没有阻挠妇人入内,只说道: “你可还有力气?若没有,我也可先支你十文钱,你填饱肚子,帮我将这具尸体拖走。” “我知有些人会觉得碰尸体晦气你只管帮我,我会再给你媳妇多买几个饼。” 王五大喜,手中用力将李四娘推往靠近炉灶的椅子旁安置下,口中连连道: “好,好!!!” 王五这可真是被这好消息砸晕了脑子,他只觉得刚刚路上被风雪席卷的疲累都轻了不少,腿肚子也不再抽动,连具体多少银钱都没问,只顾得上满口答应。 余幼嘉也没含糊,去炊饼摊上买了两个炊饼,又倒了热饮,让两人吃了喝了,这才去寻了块稍大些的破木板,同王五两人将尸体合力抬了上去。 尸体远没有余幼嘉想的重,这点令她有些疑惑,不过没有时间犹豫,她便让拖着木板的王五随自己往更远一些的城郊走去。 王五吃了饼,腹中温热,想起近在咫尺的崇安县,又想着能给李四娘挣饼,一时间力气也足,脚步几次超过余幼嘉。 余幼嘉按着袖口里的刀防备了三四次,眼见王五只是乐呵呵的傻笑,也没多说什么,直到寻了个只觉得许是算好风水的地方,这才停下脚步,她道: “就在这里,挖个坑埋了。” 王五一愣: “埋了?” 余幼嘉闻言便是一蹙眉: “我给你工钱,你办事,你不愿意便早说,我去寻别人,何故吃了饼却不愿意?” 她向来说话不留情面,王五一听便有些心急,连连摇头: “不是,不是,我是没想到小娘子如此好心,愿意给这妇人安葬” 余幼嘉一顿: “没有棺椁,没有立碑,也算是安葬?” 王五小心看雇主的神色,眼见似乎没有不妥,这才道: “如何不算?” “我们从沟灌县来,一开始有近千余人,越走乡亲邻里越少,其他地方汇聚的流民却越多,一路上来来回回的多人,少人,死了不知道多少,莫说是路上遇见一具尸体,就算是爹娘夫妻孩子死了” 王五稍一犹豫,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都鲜少有愿意替其埋葬的。” “这可不比往常,大家都在逃难,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一分力气舍在此处,往后同别人抢粮食时,就少一分力气。” “所以,除非十分亲厚的关系,或不愿再挣扎,愿留下为安葬死者而舍出命去,不然,不会白白浪费这一份力气” 而他,原先也是想着一路奔波,苦了如此久,再不准备活,想让四妹子的孩子有个安身之地,不必被野狗啃食,这才想着留下为其刨坑安葬。 王五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余光瞥见旁边还没结冰的活水溪流里飘过的尸体,才道: “对,就像是这样,多数人都是随手一抛就完事。” 余幼嘉也看到了那不知从何处来的肿胀尸体,一时间脸色着实有些不好看。 从前只是知道三三俩俩晃荡的流民开始变多,可当大批流民以及随处可见的尸体真的来到,一切才有实感。 余幼嘉沉默了几息,只道: “你将她埋了就是,我不让你白干活。” 王五毫不含糊的应了,开始就近掰下一块尖木板干活。 余幼嘉犹豫一息,到底是蹲下身去,帮老妇理了理袖口衣角的褶皱。 这不理不要紧,一理,余幼嘉就愣住了—— 那看着像是年纪十分大的老妇,摘掉头巾之后竟然满头大多还是黑发,看着最多四十岁。 袖口,衣角,都没什么特别,衣襟里却没什么柔软,而是一派硬实。 那一瞬,余幼嘉的脑子告诉她,不要打开老妇的衣襟,可她的手,却难以自制的有了行动。 胸脯里 是一把把带泥腥味的枯草。 而掏出枯草之后,便只剩下了一片空空荡荡。 有人往腔子里塞了雪,雪堵住了血,而泥腥味堵住了血腥味。 所以,刚刚余幼嘉与王五合力抬人的时候,才会觉得人‘轻’。 “装的真像啊” 余幼嘉突然的感慨,吓了正在挖坑的王五一跳。 王五正挖坑挖的满头大汗,也没细瞧只打开了一条缝隙的衣襟,只扫了一眼,又赔笑道: “小娘子您说啥呢?” “是说这妇人装老妇吗?逃荒路上,装扮的越惨,越不会被劫掠,都是常有的事。” 余幼嘉沉默了几息,方才重重摇头道: “这倒不是,我是说,将这妇人弄成这样的畜生,装人可装的真像啊。” 妇人年纪既然不大,破衣下的肌肤也没什么久病缠身的痕迹,那肯定多少能行动。 腐臭的也不厉害,想必死了也不算久。 甚至,连面容既不惊恐,也不愤恨。 她 她一定是自己走了很久,才到此地。 可却在到崇安县之前,或许,也就在开城的前一日,她便被亲近的人毫无征兆的夺了性命。 它或者它们,不知道今日崇安县会开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真正正填饱肚子,所以得小心翼翼的留着她,既不能被人瞧出来夺走,又不能吓到人 所以,还特地用冰封了她的肚子,用泥草填了她的胸脯 余幼嘉垂下眼,止住了心中的胡思乱想,问道: “你刚刚说你来自沟灌县?你们那里的情况如何?这妇人你可有见过?” 三连问,王五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回哪个好,索性先回了简单的: “没见过这人。” “虽都是流民,可流民们也大多有自己的队伍,有相识的同乡,便跟同乡,没有便想办法跟住同县的人,若再没有,才会想办法找方言差不多的邻县队伍跟随。” “各自的队伍也有各自的规矩,领头的往往是乡里一同出来,说话能使人信服的那几人,若是人生地不熟,不知性情也多半信不过。” 余幼嘉闻言倒是并不意外,只等王五往下说沟灌县的情况。 果然,王五也没令她失望,细细说了衙门中县令县丞好色贪财官官相护互相包庇的丑闻,说了他们县城中一加再加的赋税,说起每日只能喝一碗粥艰苦度日,甚至说到了官兵装作山匪劫掠,致使百姓们的日子雪上加霜,苦不堪言 “七成赋税,官兵劫掠,甚至那县丞还有一百多房小妾?” “那县丞如此疯魔,你们心中难道不怨恨?既集结了一帮人,该流亡的合该不是你们” 余幼嘉越说脸色越黑,王五的动作却是慢慢慢了下来,他埋头挖着坑,声音也有些沉闷: “疯魔吗?听同道的流民说,咱们隔壁的上梁县还有更疯魔的,他们县令好像有什么隐疾,直接派官兵到处去抓童男,抓到之后割割掉男娃娃胯下的那物什,熬煮滋补。” “若有家眷敢打上门去,女人便直接打杀,男人则是黥劓后发卖” 余幼嘉的眉头久皱不舒。 一点点的泥雪被清出小坑,王五仍是在卖力干活: “虽不知真假,但大家伙儿都说——那县令是个捐官而来,见不得别人团圆的老太监哩!” 余幼嘉一愣,只觉茅塞顿开。 中年汉子的肩背压的极低,跪在坑里,一捧捧的往外清土,也正是这时候,余幼嘉才看清楚,王五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沉痛,愤怒,相反全是认真。 他干的极为卖力,像是生怕自己不使下力气,余幼嘉就不会结工钱一般。 余幼嘉想阻拦,却听他又道: “所以没什么好怨的,小娘子。” “咱们遇见的县令不好,可别处也未必好。庄稼汉子都晓得,若在田间地头发现一处稻米是瘪米,整亩地头只怕都已经被虫子啃完了。” “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心意传不到老天爷的耳朵里,有力气怨恨,不如花力气干活,买来粮米,填饱肚子” 王五又费力挖出一捧被湿透的雪泥,余幼嘉眼尖,清楚看到那雪泥上星星点点,具是猩红。 王五抬起早已破皮的青黑手掌,捻起衣服的一角,擦了擦眼眶边的汗水: “不过还好,咱们到崇安县了。” “不但到了崇安县,还遇见了小娘子这样的大善人!” “旁人咱不知道,也管不着,但我不懒,今日吃了小娘子的炊饼,往后一定更卖力去城里到处找活干,等我得了良民籍赚些银钱,往后的日子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 “说,说不准,我这样的大老粗,真有一天能娶上四妹子作媳妇呢” 第一百零一章 木雕大师 雪魄漫天。 冬风穿堂,倒扫卧榻。 青年坐于案几旁,一手持巴掌大的楠木,一手持刻刀,细细琢磨着木雕的眉眼。 他很认真,每一次吹拂木屑都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终于,最后一次吹拂后,木雕完工,成了一个精巧,漂亮的小女娘。 青年左看右看,只觉满意的不得了,便放下了刻刀,双手捧着小木雕贴近脸,似乎是在追忆什么 可他没能成功。 木雕哪怕再像,也没有体温。 青年幽幽叹了一口气,才舍得将小木雕挪开。 可他却仍不肯放手,他护着小木雕,将之放在案几上的正中位置,而边缘处,则是众多被歪七扭八摆放的樟木木雕。 樟木刺鼻,与素有美名与寄托的楠木远不可比。 那些樟木木雕自然也没能得到什么好待遇,莫说是被雕刻的人脸模糊,稍再含糊一些的,乍一看竟连是人还是牲畜都瞧不出来。 青年护着小女娘的木雕,像是在做木偶戏一般,带着小女娘走了几步,随后便操控着大批的樟木木雕靠近小女娘。 面目全非的樟木木雕们步步紧逼,迫近小女娘,眼瞧要将小女娘逼迫到死地。 青年立马从软榻下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匣子,又从小匣子里取出一块与自己眉眼有七八成相似的檀木木雕,几下将靠近小女娘的樟木木雕碰倒。 这动作有些突兀,樟木木雕倒成一片,磕碰在桌子上的声音恍若哀嚎呻吟。 青年却没理会,只一手檀木木雕,一手楠木木雕,随后,将代表小女娘的楠木木雕,往檀木木雕的肩头位置靠了靠 如此小的一个动作,却让青年的耳朵有了不可言说的绯红。 他将两木雕合靠在一起,随后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块红绸,仔细裁剪出巴掌大,轻轻覆盖在了小女娘的头上 青年到底是没有忍住笑意,他将两木雕合在眼前,细细嗅闻着楠木的雅致清香,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深。 可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不对之处—— 楠木木雕是今朝所刻,而那檀木木雕则是昔年所刻。 昔年他动手刻自己的时候,才十二岁。 所以,模样清隽的小木雕,竟比漂亮小女娘还要矮上了一截,面容也稍显稚嫩。 青年一下愣住了,他重新拿起了刻刀,想要再寻方法补救,可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刻刀。 一高一矮,无非就两种补救方法。 一,将高一些的小女娘削去一块。 二,重新刻一个自己。 可他舍不得对已经完工的心上人动手,也没法子重新寻材料刻一个自己。 因为那块檀木,是小叶紫檀,乃昔年出使时,番邦举倾城之力特贡之物。 莫说是他现在困居崇安,无法寻到另一块。 便是说如今的皇帝,肯定也寻不到另一块的。 用楠木再刻一个自己倒是可以,可如此一来,就多了一个‘自己’,得看着心上人成婚 哪怕成婚的人也是自己,那也是不行的! 青年捧着两个小人苦思冥想,越瞧越觉得有些不对,想了又想,将原本盖住小女娘头顶的红绸取下,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对了。 青年瞧着神色平淡,面若寒霜的小女娘,又看了看明显矮上一些的‘自己’,脑子一空—— 这回,感觉全对了。 甚至不但对了,感觉,有点太对头了。 青年稍稍犹豫了一下,将原本刚刚被‘自己’碰倒的樟木木雕们都扶了起来,然后又操控了一遍逼迫之势 这回,青年终于明白不对在何处了。 他又拿起刻刀,用刚刚刻心上人的余料,以极快的速度刻了一小把刀,又用浆糊将刀粘在小女娘的手里。 小女娘手持着刀,面容一如往昔,可却好像多了一道魂魄一般,一下子焕发了精神。 青年沉吟一息,随即将一块块面目可憎的樟木木雕往盖着红绸的‘自己’前推了推 眼见盖着红绸的檀木木雕有难,小女娘宛若天人之势,一脚踹开那些面目全非的樟木木雕,将小郎君抱在了怀里。 两木雕因这惊天一抱而动容,在空中旋转了几圈,而后稳稳落地。 红绸因着举动而滑落。 而好巧不巧,小女娘举着的刀也因浆糊没那么牢靠而松动,被红绸牵引着坠落案几 发出一声细碎的响声。 那细碎的响声很轻悄,可也很明显。 仔细听去,竟有点像是那夜,在漫天风雪中,表妹将烛台放在地上时发出的声响 是极是极! 青年眸色一颤,仔细打量着小女娘木雕的那张万年不变的脸,好半晌,发出一声有些癫狂的笑—— 不是像,分明就是! 那时候,那时候也是这样,轻纱落地,表妹愣神后便避开了眼去,分明呼吸乱了,却不再看他 该是这样的,该是这样的。 青年难掩喜色,哼着故国之音,重新开始翻找昔年的器具,用刚刚那些红绸,一点,一点,为两个木雕裁剪了一身衣服。 只是他这回不再纠结于木雕的身形差距,而是直接给小女娘套上了男装,还有峨冠,给‘自己’则是披上了盖头。 小女娘与小郎君两人身穿婚服,紧密挨在一起,小郎君靠在小女娘的肩头,小女娘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像是在宽慰,又像是在诉说情话 青年将面前的成品,看了又看,这才觉得十分满意,喃喃道: “等流民进城,受不了县令的恶政后暴乱,县中四分五裂,人人为己我再多演上一场,表妹就会知道,这天底下除了我,没有一个好东西。” “届时咱们就能甩掉那些累赘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大周嗯,往南再走一些,去交趾,那里地处极南,同南洋通商,稻谷一年能两熟,等表妹到了那里,肯定会爱上交趾的风景,吃食,商道” 言辞稍顿,青年添补了一句: “不过,我肯定才是她最爱的那一个!” 在廊下已经等候许久的小九:“” 这对吗? 这真的对吗? 感觉脑袋好痛,是不是要长脑子了? 等自己告诉主子那些消息,主子不能生气? 小九挠了挠头,抖出帕子想顺势擦擦手里的软鞭,可布帕被风吹拂的咧咧声却惊动了内里的周利贞。 周利贞终于恋恋不舍的将视线从手里两个成双成对的新婚木偶挪开,问道: “城外情况如何?” “让你跟着表妹,有危险多多相护,你怎么没有去?” 小九硬着头皮回道: “城门口情况,还还好绝对不算危险!” “表小姐离了此处后,便去照看摊位,不但请那些流民喝热饮,还在城门口招工,用铜板让那群流民们扫雪拾柴,流民们见有钱,又能买得起饱腹的粮食,竟也没有生乱。” “我亲眼看着表小姐一直摆到天黑才收摊,后又雇了两辆驴车带着余家家眷们与家中物什去了城中刚刚新买的铺面,再没出来” 小九越说,周利贞唇边的笑意越淡: “能想出‘以工代赈’这样的安国之法,表妹比朝廷中那些吃干饭的人牲可厉害太多,算是给那马县令续了几日的性命” “可,表妹如此厉害——” 周利贞看着面前那正在成婚的一对小人,神色越发幽怨: “何时才能用得上我呢?” 小九:“” 虽然不想打击自家主子,但这话好像真没错。 表小姐,浑身上下只散发着一种气息,那便是—— 男人只会影响我赚银钱 第一百零二章 新生希望 “阿切!” “奇怪,最近怎么老有人念叨我” 余幼嘉又是一个喷嚏,嘀咕声惹的新院落中正在摸黑洒扫的姊妹们纷纷看了过来。 眼见三娘已经看了过来,显然又要唠叨,余幼嘉连忙解释: “不是风寒,许是刚刚洒扫灰尘太大,迷了鼻子而已。” 三娘将信将疑,余幼嘉只得若无其事的环顾一圈新院子,问道: “天都黑大半个时辰了,你们还在洒扫新院,不准备睡觉了?” 此处,正是余幼嘉花费了大半身家,嘱托表哥精挑细选的小院。 这院子占了个现下时局不好的先机,价格比先前余幼嘉刻意砍坏便宜出手的小院还要好,地段也好的多。 前头是临街铺面,穿堂而过,后头则是别有洞天。 一间大正房,东西两处厢房,厢房朝外处各有一间小耳房,甚至与前厅铺面相连处,还有一处与小耳房差不多的小倒座房。 虽然好地段的院子内庭比在城外时逼仄些许,但砖瓦与草屋已是云泥之别。 更别提只有庭院稍小,厢房内里却比草屋宽敞明亮的多。 女眷们被接来时,东摸西看,神情一等一的欢喜,这些余幼嘉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她本以为女眷们会欢欢喜喜安置完去休息,那里想得到,一洒扫就是个把时辰,不知疲倦 “咦?” 三娘一愣,旋即略带疑惑道: “咱们自然是在等阿妹安排厢房,虽你也说过,家中小事可由二娘看顾,可搬新家的事宜可一点儿都不算小。” “更何况,以前只有三间屋子,现下大大小小,除去东边的耳房是厨房,还剩下五间屋子” 余幼嘉也是一愣,没想到自己熬鹰似的候着,居然还等出了这么个答案。 斟酌一息,也没太犹豫,她便道: “正屋仍是老夫人的,两位忠仆随侍左右,周氏若想尽孝,也一并去。” “东厢房还是大夫人与二娘三娘同住,方便交替看护。” “西厢房稍稍变动一些,住二夫人黄氏与三夫人洪氏,还有四娘。” “至于五郎,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能与女子扎堆,去住西边的小耳房。” 余幼嘉极为独断,向来说一不二,更别提这段日子里,早已经显露过手段。 所以此言一出,连素来将两个孩子看作眼珠子似的黄氏,也没有多说什么。 一群女眷们收拾着往屋子里走,只有五郎有些犹豫,问道: “家中只有五间能住人的屋子,咱们都分派完了,嘉姐是不是得去住倒座房了?” 余幼嘉瞥了他一眼: “怎的?你先同我换?” 此言只是揶揄,哪里想得到,五郎竟郑重点了头: “是!” “倒座房通常都是下人住的,而且又临街,在铺面旁我猜从前,可能是充做库房方便拿货用的,可能也有门相通。” 五郎倒也聪明,想出倒座房的用处后,少年脸上的神色便越发坚定: “咱们既然要开铺面做生意,往后客人肯定来来往往,吵嚷的很,说不准还会胡乱走动”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家中只有我一个男丁,我合该做些什么,先前嘉姐就委屈了自己,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再委屈你。” 余幼嘉倒是颇为诧异,仔细来说,她与五郎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丁单独说话的时候还真不多,每次不是指使人去干活,就是就还是干活。 此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与她从前所想大户人家贵公子哥儿的印象想去甚远,甚至连同在一个院子里还没进屋的亲母黄氏都没有阻拦,反倒是一脸欣慰 虽然任谁都知道,接受罪臣家眷投靠的事儿,从一开始就吃力不讨好。 但,好在她们中的多数都有一颗仁心 余幼嘉垂下眼睫,倒也没有扭捏: “那咱们便换换,我去睡小耳房。” 五郎重重一点头,像是生怕余幼嘉返回一般,抱了自己的被褥铺盖便直奔小倒座房而去。 余幼嘉目送所有人都进屋收拾内务,又等了一会儿,耳边这才又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她穿过院中的柴火堆往后门处走,很快穿过一口小水井,将厚重的门栓打开。 门外的风比院内要大的多。 只一瞬,余幼嘉就看到了早已被风雪袭扰全身,冻得直打颤的王五。 而后,才是他身后那堆叠齐整的一板车柴火。 王五分明冻的够呛,可对上余幼嘉的视线后,他反倒是挺了挺胸膛,作出一副身体极好的模样,朝着余幼嘉拱了拱手: “小娘子,城外您买的那些柴火都拉完了,这是最后一车,您要不点点数?” 余幼嘉像前几次一样装模作样的点了点数,这才道: “拉了六车,对?” “原先说好的,你拉满一车到城内,我算你三十五文,那六车就是” “两百一十文!” 王五心中早就已经这个数目滚烫过无数回,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张口便下意识报了出来。 他抢完话头才察觉到有些不妥,连忙搓手赔笑道: “不过小娘子看着给就行,随便施舍几个钱。” “毕竟若不是刚刚在城外埋完尸体后您还想着我,给了我这份活计,只怕我也没赚头。” 余幼嘉没答话,只垂下眼数手里早已准备好的银钱。 王五听铜钱碰撞声听的心热,却也只能没话找话继续道: “不瞒小娘子说,我来回城中数次,早就看到城中愿招工的商铺不多,告示只说要招工也不知何日何时开工,还没个准头,僧多粥少,少不得还要劳烦小娘子记挂,有活计多多找我” 那早就已经冻得青紫开裂的手被王五搓的又裂了数道纹路,可王五却浑然不知似的,狠了狠心,继续道: “我一定比其他人的工钱更低些,无论他们报多少工价,我我都少上五文钱!” “小娘子请一定,一定找我” 这声卑微低贱到了尘土里,可却不是好应答的言语。 时局不好时,最忌他人看出自己是心软好拿捏的软柿子,不然,少不得往后就要被赖上,或是蹬鼻子上脸。 余幼嘉向来见人于微,能因王五声声对日子的渴望而找些活计给他干,也能将还未发生的事掐死在摇篮中。 所以,余幼嘉仍然没有应答,只是摇了摇钱袋子,含糊道: “我现下只有两百文钱” 早已忐忑许久的王五面色一松,比余幼嘉自己都还要觉得坦然几分,眼中满是欣喜: “好,好,行,多谢小娘子!” 余幼嘉摇袋子的手一顿,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说道: “别急,还是得将柴火帮我搬到水井边再走。” 王五早在从前的县城中被剥削已久,现下只被讲了十文钱的价,只恨不得要给余幼嘉跪下磕一个头,自然是满口应了: “自然,自然!” “我现在就干!” 板车上的十几捆柴火立马被干劲十足的王五卸了下来。 余幼加快看着一捆捆的柴火落地,好半晌,才像是漫不经心似的,开口问道: “你来干活,你媳妇去了哪里?你们晚上睡在哪里?” 王五动作一顿,想了想,仍是老实答道: “她仍在城外等我,咱们听路过的流民们说,城外往西五六里地有个破庙,拾掇拾掇能歇下很多人,城内咱们肯定是住不起的,晚些准备去城外歇脚,等明日天亮再进城听告示或再找活计” 余幼嘉脸色不太好看,冷声道: “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你们二人一人带着银钱,一人是年纪尚轻的妇人,再去岂不是找死?” (文笔不够,画图来凑:) 第一百零三章 善有善报 ‘死’字一出,凌冽夜风中的雪也多了些许。 片片砸落在王五早已经被打湿的头顶,重若千斤。 王五一路走来,不是不知道流民相互劫掠的事情分外多,可是,他也仍有所犹疑,第一次对面前那位常常冷脸的小娘子提出了疑惑: “可是” “咱们除却破庙,也没有地方栖身了。” 王五想打颤,可在雇主面前,还是努力忍了下来: “原先咱们在城门口吃炊饼喝糖水时,也着实是没想到城内的物价如此贵。” “打听来打听去,都是一些小活计,每日的工价最多也不超过百文,可城内客栈一晚就要八十文,若要租屋,那咱们的银钱又远远不够。” “之前还没落雪时,或许还能在街口挤上一晚,可这几日雪那么大,若躺在雪里睡觉,只怕是醒不过来的” 谈起此处,王五有些沮丧: “若是这几日雪没这么大就好了,等我与四妹子稍稍缓些,我去寻活计,她的绣工也能派上用场。” “可惜,可惜,她现在手脚冻的厉害,咱们也没有钱买针线,不然她可是顶好的绣娘了” 余幼嘉有些不耐,打断了王五越来越低沉的思绪: “风大雪大,少说废话。我只问你一件事,我家中在城外还租了院子,租期还有一个月,现下我们搬出来不住,自然空了回不了本钱。” “那屋子原先的租金是一个月五百文,足足有三间草屋,你若是要住,只需按日给我十文钱,可行?” 王五一听这话,整个人霎时便是呆住了。 余幼嘉等的不耐,正要开口去催,却见王五抬手就往他自己的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巴掌声闷响,王五终于回过了神,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拱手: “行,行,当然行!” 城内的物价不低,要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着实是难。 而城外多半是农户,猎户,要么就是同村同乡,对流民极为敌视,随时会驱赶流民的百姓。 小娘子在城门口就请人歇脚,不但给了他活计,还给了很多人生路。 现在,现在愿意低价将屋子转租给他,甚至还愿意他‘按日给钱’,不必一下子掏出一大笔钱 这不是大慈大悲的善心是什么?! 流民们人人都在说那县令是青天,是好人,可依他来看,这小娘子分明才是顶天立地的大好人!!! 王五毫不犹豫的纳头便拜,余幼嘉则是避开了叩拜,只道: “先别拜,还有些丑话要说在前头。” “现下流民甚多,见到空屋子,没准就会强住进去,我便宜将屋子租给你们,本意也是为了让你们帮我看护一下院子哪怕是你们的同乡也不行。” “除此之外,我也早说过,这屋子是本是别人家的屋子,不是我们家的,你若生事,或不付银钱,随便带人进去捣鬼,我没那么好的脾气,断了给主家的租金,人家自然寻上门。” “那人可是县令家的亲眷,因着发了家,所以才不将城外的房子租了出去,若是待他寻上门,见你们没有公验,没准随手就见你们打杀了” 余幼嘉看到了王五略有些错愕的神情,待王五吃下这一击闷棍,这才云淡风轻的又给了一个甜枣: “不过你们若是老实住着,也不生事,那自然是不会的。” “因着那屋子租了很多年,我外祖母念旧,时不时就说要回去瞧瞧,连死都说要回那处听令发丧咱们做儿孙的,自然要尽孝,尽量替老人家留着院子。” “你若住下,一直都不生事,让屋子有个人气,也算是帮咱们看顾房屋,往后说不准还会给你再低些” 余幼嘉的‘瞎话’完全是在利益最大化的情况下,张口就来。 可她仍是低估了流民的苦难,王五只在听到‘打杀’二字时有了片刻错愕,随后便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又是纳头便拜: “小娘子,咱们不拘这些。” “您既愿意将屋子便宜租给咱们,还愿意体谅咱们按日给银钱,已是大仁慈,咱们绝对不会生事的,让您在主家面前为难的” 余幼嘉暗道一声识趣,随后才‘状若无意’的提起自己在老屋中最最放心不下的东西: “那就好” “对了,我记得外祖母在院子后头的棚子里还种了一些瓜果苗,种了没多久,冬日又着实不适合改种,便只能留在那处” 王五只觉是件极小的小事,自然是满口应了: “我与四妹子都是勤快人,不过是瓜果,咱们帮着看顾着就是!” 余幼嘉的心里这才算是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示意人从地上起来,将刚刚数出的钱袋子交给对方,又掏出一把铜匙: “既然如此,那你便将你媳妇带去。” “这是我自己配的锁,锁在屋外栅栏上,到了应该就能看到,你们得了这笔银钱,将养几日,只要不懒,活路是有了” 王五又想躬身感激,这回余幼嘉想起什么,便没有躲闪: “刚刚听说你媳妇绣工不错,是?” 王五一愣,旋即露出了个比自己找到活计时还骄傲的神色: “是,顶顶好的绣娘,手艺真没的说!” “小娘子家中有人需要绣活吗?我回去问问她她指定愿意!” 余幼嘉倒也没有否认,只道: “我确实是有个活计需要找木匠与绣娘,只是不知道你媳妇的绣工如何,更没亲眼所见。” “不过倒也不着急,等你们先养养再嗯?” 余幼嘉看着面前又呆住了的王五,一时间又有些莫名: “怎的?” 王五被问后大喜,拍着胸脯连连道: “小娘子,我就是木匠啊!” “我是木匠,跟着老木匠学了六年学徒,但咱们那儿的学徒出师前没有工钱,所以家中这才潦倒” “你若真的要木匠,我愿意试试!” 余幼嘉哪里想得到居然这么巧,一时间也颇觉诧异: “那你还能干活吗?” 王五下意识就想拍着胸脯答应,可举起手,便瞧见了自己青黑发紫的手,那双原本厚实的手上全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口子,合了裂,裂了合,看上去颇为可怖。 这样 会耽误小娘子的活计? 王五一时间不敢应承,可也正是在此时,那宅心仁厚的小娘子又发话了: “先养几日也行,我开铺面也要准备几日选个良辰吉日,没那么快。” “你们俩夫妻歇上两日,再来找我试工,若真有门好手艺,往后我有活计一定先想着你们。” 小娘子难得说出如此肯定的承诺,王五既心中苦楚,又甚是感激。 他听余幼嘉交代了几句,对着小娘子拜了又拜,这才准备走。 余幼嘉合门前的最后一瞬,看到了这汉子垮塌的肩背,到底是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王五!让你媳妇早日将孩子埋了。” “既已到了崇安,现下也有了条活路人,总得往前看。” 王五离开的步伐一顿,再次回过头去的时候,那扇小门早已关了,也没了余幼嘉的踪迹。 王五呆站了许久,好半晌才感觉到嘴里的咸涩之意,抬手一摸,原来是泪水落到嘴里的味道。 他擦了泪,重新回到后门前,又一次跪下,将头抵在雪中,结结实实的磕了几个头。 这才重新站起,走入了风雪之中 第一百零四章 一手作怪 流民进城的两日后。 蒋掌柜顶着寒风在城内漫无目的瞎逛,不时还得躲着来往流窜的流民,擦擦鼻涕,免得被人瞧出狼狈样来。 这是他从前绝无可能做的事情。 他自幼便是家中独子,受宠的紧。 年轻做生意时与人打架斗狠被打掉了一颗牙齿,做了一颗金牙补上,那金牙晃人,开口便灭别人几分气焰,威风的厉害,所以也被熟悉的人称作蒋金牙。 当然,这个称呼旁人是不敢称呼的。 从前大多数人知道他厉害的人,都只敢称呼他一句‘蒋掌柜’。 而现在,他又多了一个名头—— 蒋一手。 之所以得此称呼,不在于他对什么东西有一手。 原因其实在于十多天前,他被人砍断了右手。 砍断一只手,自然只剩下一只,不叫一手还能叫什么? 蒋一手知道如今外人对他称呼中的几分戏谑,但他并不后悔丢掉半只手,因为那汉子的刀是直冲他面门而来的,若不是及时抬手阻挡,只怕他现如今早已经见了阎王。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明明已经花钱买通豺狼帮帮主去想办法将春和堂那姓周的毛头小子杀掉,可那豺狼帮的帮主不仅全须全尾的将周利贞放了回来,而且还对着给钱的雇主发疯,拿刀反倒要杀了他 他只是要搞垮春和堂而已! 他做错了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道不应该吗?! 现在倒好,凶手一死了之,他又不敢对县令说起原先是自己先买凶杀人的事情,只得被收缴了药铺 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攒下的那一份家底,竟是给别人添做了嫁衣! 心痛。 头痛。 每每想起,恨不得死上一死 当然,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周家小子。 若不是那小子该死却没死,老老实实被豺狼帮帮主杀掉,豺狼帮必定会四处逃窜,哪里有后头这些琐碎事儿? 至于报复县令主簿蒋一手压根没有想过。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天经地义的事儿。 县令能放自己一马已经是仁慈,家产能献出去换条命,自己难道还能与官家斗嘛? 所以,蒋一手想的清楚—— 自己,是时候得重新寻个铺面开张,赚到银钱,再想办法同那害他丢了家产的周家小子清算。 天大地大,银钱最大。 只要能再次发家,赚足银钱,何愁不将那周家的春和堂挤兑死? 到时候,莫说是周家那小子他想打死就打死,连那寡居多年,风韵犹存的李氏 蒋一手兀自沉寂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想到舒坦之处,没忍住正要咧嘴乐呵,可嘴巴刚刚张开,就十足十的吃足了一大口雪。 冷,真冷。 自舌尖弥散而来的寒意令蒋一手霎时就清醒了—— 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 今日上街,还是得看看商机。 海心堂被查封,几个小妾巴不得看到他落魄,趁他没醒来的时候就卷了钱财逃走了。 他舍了脸面,才从认识的狐朋狗友那儿用那颗金牙典了十两银钱,这自然不够本钱买药材,用开药铺的路子再次发家。 如此,自然要寻新的法子 可新法子,哪里有那么好想呢! 蒋一手紧了紧身上掉了不止三个档次的衣服,扫视了一圈面前满是风雪的街道,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沿着街边店铺一直走,绕着城走了两三圈,除却感觉身上更冷了些,整个人冻的厉害,脑子里是一点儿赚钱的念想都想不出来。 没法,他只能犹犹豫豫的往城外走。 这一走,就让他瞧见了城门口处做的热火朝天的生意。 炊饼,陶瓶,络子 蒋一手绕了一圈,在生意最好的炊饼铺前徘徊了许久,还是凑了上去。 不是他不知道只剩下一只手不好做饼,也不是他不知道这种炊饼摊卖的如此便宜,其实都有自己独门的配比妙方,不好偷师。 而是,城里城外,就只有这家摊位人最多! 谁还不能有点儿期望了? 万一能打探出来点儿什么呢? 他再开一家,那岂不是赚的盆满钵满? 蒋一手排着队,如愿挤了进去,拿到热乎乎的炊饼就啃了一口。 炊饼热乎,一口咬下去,一股子甜香暖人的香气立马扑鼻而来,蒋一手一惊,下意识往手中看去—— 炊饼的锅气还没完全消散,而内里馅料,就如流淌的蜂蜜蜜液一般,晶莹剔透,令人一瞧就食指大动。 这,这是五文钱就能买到的炊饼? 单凭这馅料,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五文钱才对! 蒋一手惊疑不定,想要重新反身去找摊主汉子打听,可此处生意好到出奇,一旦被挤出来,就再难挤进去。 无法,他只能去寻了在炊饼摊后正在细细洗碗的大肚子妇人询问: “你们家这馅料好特别,是咋做的?” 大肚子妇人瞧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不是咱们做的,是原先隔壁摊位上的小娘子卖的,说是果酱,能代替糖,比糖砖好吃的多,对?” 果酱果酱! 难怪内里还有些没有切碎的果子呢! 难道是用果子熬煮出来的? 蒋一手又问: “那隔壁摊位原先的小娘子呢?” 妇人这回停了手,结结实实叹了一口气: “前两日县令刚刚开城的时候,她与她弟弟又是雇工,又是请人喝糖水,这两日说是被家中长辈知道了这赔本买卖,打的厉害,几日都没能下来床” “不过也有好有坏,这几日流民太多四处流窜,又互相传此处前一日有招工,第二日竟又多来了三成,她们家男人少,女人多,出来摆摊只怕现在多多少少得吃些亏。” “唉!老天爷保佑,也不知道她被打的如何,往后还开不开摊,只求她爹娘待她好些,不然那样好的小娘子” “你这懒婆娘,同外人说这些干啥!” 妇人的长吁短叹惊动了灶边做炊饼的汉子,汉子呵斥了一句还不够,又道: “你过来,坐到炉边,这里暖和,我看你脑子都被冻傻了!” 妇人连忙去了,只留下一脸惊疑不定的蒋一手留在原地。 蒋一手被甩在后头,无人搭理,可他心里有了主意,也不在意有没有人搭理,只兀自沉思。 沉思半晌,突然狠狠张口,将手里的半个炊饼全塞进了嘴里,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知道!连老天爷,都站在我这一边啊!” 第一百零五章 锦绣礼盒 又两日。 少见的雪后初晴。 虽积雪仍厚厚未化,冷风依旧清冽如刀,可到底比前几日大雪时,多了几丝人气。 街上多了不少流民,各自漫无目的游荡,要么乞讨饭食,要么乞工。 余幼嘉起了个大早,正要趁着晴日,打开铺面晒晒湿气,从门缝里瞧见这副场景,又忙将门重新关了起来。 她给不知在铺面口蹲守多久的王五与李四娘打了个手势,夫妻俩立马心领神会,穿过小巷到了后门。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二人本就不是懒散人,余幼嘉说让他们休息‘两日’,他们就当真只休息了两日,两日一到,立马赶到城内。 两日前余幼嘉也是这样开门,就见两人不说话,不敲门,甚至也不打扰,就直愣愣的站着等候,着实是把当时瞌睡还没醒的她吓了一跳。 余幼嘉穿过内院,到了后门,搬掉堵门的柴火,这才顺利开了条缝隙。 王五与李四娘比她还快上许多,两人今日拾掇的齐整,站的笔挺,一见她,便各自躬了躬身。 余幼嘉又打了个哈切: “不必搞这些,今日来是上次嘱咐你们的活计做好了吗?” 两人齐齐点头,各自掏出一物,交到了余幼嘉手里。 王五掏的是两个木盒,各自打开,分别是一个四宫格木盒,一个九宫格木盒,而李四娘则掏的是一方与木盒差不多大小的锦帕。 余幼嘉先是细细验了木盒,看清楚木盒都是榫卯拼接,低调内敛却又不失精巧,这才将视线落在了锦帕上—— 素白锦帕如新雪,暗蓝枝头红梅绽。 银线勾出积雪痕,针脚细密匀净,竟衬的那抹红梅宛如暗香浮动。 余幼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在李四娘与王五紧张的神色中点了头: “不错。” 不错。 这短短两字,就让李四娘来之前忐忑许久的心落了地。 她怀中的孩子早已不见,裹了头,擦了脸,整个人的精神头看着都好了不少,笑起来的时候更是难掩从前姿色: “小娘子看的上眼就好。” 余幼嘉点头,又看了一遍绣帕,这才开口问道: “这种绣帕,你两日就能绣出一张,那一个月就是十五张你预备一张卖多少钱?” 这种效率,又是这样家中女眷们加在一起都赶不上的绣艺,余幼嘉当真是心动 王五看着李四娘,李四娘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犹豫。 王五想了想,仍是上前一步,替李四娘解释道: “小娘子,这帕子其实不是两日定然就能有一张,四妹子手还没好全,这两日几乎是日夜不休的赶工,若总是这样子赶工,眼睛会熬坏的” 这些话自然是维护,余幼嘉清楚,李四娘也清楚。 只是李四娘却打断了王五的话,咬牙开口道: “眼睛坏,也总比饿死强。” “自从崇安县开城接纳流民,来此处的流民便越来越多,县衙门口这几日虽在招工,可也只要年富力强的汉子,还得量身长,试能不能拿起石球” “如今多的是找不到工的流民,纵使是年龄身长力气都合适,现下听说也只给个地方住,给一日二餐,不给银钱。” “小娘子愿意将房屋低价租给咱们,又愿意给咱们一份工,已经是咱们的福气,咱们再不敢想别的若是可以的话,能,能否一张帕子算二百文工钱?” 闻言,饶是余幼嘉,也微微诧异的抬了抬眉毛—— 原因无他,不是因为价高,而是因为价太低! 需得知道,绣活不比其他东西,需要的技艺更强,对人工的考验更高,花费的时间也更多。 若是绣品还卖不出价,那基本就是在拿身体换银钱 余幼嘉的沉默令原先有些放松下来的李四娘又紧张了起来,她攥着手,用略带颤抖的声音祈求道: “小娘子,这个价合适,不能更低了” “不说还有本钱,单说我在原先的县城里绣过类似的帕子,比这还要小二寸的帕子,都能卖出四百文呢” 需得知道,现下各处贪腐虽多,可富户也是实打实的多。 受苦受穷的只有百姓。 二百文的价,若不是看在现下活计难找,崇安县比从前的县城更好一些,又是这位宅心仁厚的小娘子要招工,她是绝对不会开出这个价的。 余幼嘉小手一挥,气势仍在: “倒不是说想砍价,你绣的比我家中姊妹好得多,正是我所缺之物。” “只是若你两日一张帕子着实是没有休息,那便一月给我十张就好” 两百文,成了! 李四娘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待听清楚小娘子刚刚的话,心里又一次揪了起来—— 虽然这样确实是轻松了些不假,可如此一来,那原先能拿到的五张帕子的银钱就没了。 他们现下没有米面粮油,没有新衣,五哥前几日是赚了两百文不假,可买了被褥,转手就花出去了大半,两人每日还得房租,正是花钱的时候 余幼嘉想了想,道: “你的绣工好,确实值得多些,不然若是跑了我得不偿失。” “这样,我这里定个规矩,你每个月的帕子送来,第一张帕子,我给你三百文,第二张,便减上十文,只给你二百九十文,若是再送,便再减,如此递减到第十张,便成了你原先的定价二百文,到第十二张,变成了一百八十文,再不降低。” “如此一来,你前十张帕子既能算出十五张帕子的钱,也能有时间休息休息,若那个月日子过的艰难些,你想要多赚一些,那你便继续绣,如此,虽比正常价少了二十文,但是无论是应急还是攒钱,都已经算是你的,如何都不亏。” 递,递减? 十张帕子,算十五张帕子的钱? 李四娘脑中轰的一声,只觉自己旁的什么话再听不清了。 她知道为何五哥那日回去时,会反复说这小娘子是天底下最心善的好人了 这天底下,除了这小娘子之外,只怕再没有人能在买东西的时候,还自己往上涨价了! 李四娘含泪点了头,余幼嘉也不多话,点了铜钱,就交到了两人手中: “那今日试工就算你们都过了。” “现结银钱,一张帕子三百文,至于王五的盒子,原先就说好的价,一个六十文,不能改。” 王五原先早就估算过自己三日差不多能做四五个木盒,原先就很满意,自然也没准备改,当即点了头: “不改不改!” 余幼嘉麻利的结了银钱,捧着东西关了后门,后门处刚巧有一口水井,正在井旁打水的三娘见了,便问道: “阿妹,这是你原先说的赚钱法子吗?” “这,这是准备干什么的?” 余幼嘉没有多嘴,只是将人拉到了院子的石桌处,将木盒放下,又取出小刀,与布头,将绣帕固定在木盒的盖上。 这一简单的动作,霎时融合了绣帕与木盒,变成精巧无比的木锦盒来。 三娘有些诧异,问道: “用,用这样的东西来卖果酱吗?会不会回不了本?还是要交给周家表哥?唔,咱们不行,他定然有路子售卖罢!” 原先余幼嘉还在为自己想出如此巧妙的半木半锦盒而欣喜,闻言,眉眼一皱,开口时就带了些许冷意: “三娘,我不爱你说这话。” “先不说周家表哥不欠咱们什么,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劳烦别人,就单说咱们难道自己就没本事将这东西卖出去吗?缘何张口就是‘咱们不行’,一定要靠别人?” “上苍既分阴阳,各自就有各自的长处,不靠别人靠自己才能长久。” 三娘骤然愣住,一时间脸色涨的通红,余幼嘉正要开口让她不必因一句话而揪心,事过既忘,还没张口,就听门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五郎慌里慌张的跑进了院子,张口便喊道: “嘉姐!不好了!” “我,我刚刚听到消息,那断了一只手的蒋掌柜,要和咱们抢生意了!” (没有找到特别贴的图,只能一次贴三张图表示内外参考:) 第一百零六章 正版与盗版 五郎的动静极大,不只是在院内的两人听了个仔细。 正在东厢房里并头安静绣花的二娘与四娘也探出了头,西厢房的黄氏比旁人更忍不了儿子咋咋呼呼的性子,喝了一声: “在姐姐们面前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有什么事儿好好说!” 五郎被喝了一声,原本就着急的脸色霎时也涨得通红,他几步来到余幼嘉身边,正要说话,抬头看到同样红脸的三娘,一愣: “三姐,你也是来说蒋掌柜的事儿?” 三娘羞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余幼嘉只得先一步岔开了话头: “你刚刚说那蒋掌柜要同咱们抢生意?可我怎么记得那蒋掌柜先前被砍断了手,又被缴了药铺?” 断了一只手,又没了从前的药铺依仗,进县衙想必还被刮尽了油水 这样的人,居然还能作乱? “是!我真没骗人!” 五郎被问,自然再顾不上等三娘回答,急急便道: “我每日都按照嘉姐的吩咐,仔细留意着城门口的动静,今日我出门先是去了城门口查探,又按照二姐的嘱咐,按照单子去采买东西,回来的路上,刚巧看见和咱们隔了一条街的外街上开了一家新铺面,那头噼里啪啦放炮的动静惹了不少人去看,我也挤了进去,就看到了那断了一只手的蒋掌柜,正在卖果酱与热糖水!” 五郎心焦的厉害,一口气几乎是不停歇的说了出来,说完后大口大口的喘气,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嘉姐,怎么办呢!” “肯定是那蒋掌柜见咱们这几日没有出摊,又见城门口的铺面这几日多多少少都搬到了城内摆摊,所以故意弄了个新铺面,要和咱们抢生意呢!” “我看的仔细,他家那果酱,和咱们家的果酱几乎一模一样!” “咱们家的果酱只要自带碗,就十文钱一斤,已经十足十的便宜,可我亲眼瞧见他家的果酱一瓶一斤半,还只要六文钱!” “咱们,咱们的铺面如今还没开张,他倒是先开上了,还卖的如此便宜,往后咱们哪能有什么生意” 余幼嘉仔仔细细将这些话听了,随后斜了着急忙慌的五郎一眼: “你就那么肯定我卖不出去东西,做不了生意?” “你是瞧不起自己,还是瞧不起我?” 五郎一愣,余幼嘉气定神闲: “我不偏颇,你也傻,你和三娘站一处罚站去。” 五郎:“???” 五郎:“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被骂,但是嘉姐说他傻,那他傻点儿就傻点儿。 毕竟和嘉姐比起来,天底下都是大傻瓜呀大傻瓜。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老老实实的排排站好,其他人只当瞧不见这俩姐弟的窘态,各自寻自己的事情干,却都仔细留神着这边的动静。 余幼嘉将手里的木锦盒合上,思索了几息,这才问道: “果酱的做法简单,我早就想过或许会被人学走,只要尝过,自家便能复刻个七八,不算意外。” “只是那蒋掌柜哪怕手眼通天,也不能和咱们这么一大家子的人力相比,自然能做的东西也有限,更别提他还只剩下了一只手,能做的事儿就更少。” “你们仔细想,他只卖果酱与糖水,难道是不想卖更赚钱的秋梨膏,糖水罐头,和果酒吗?” 五郎闻言眼神有些发直,旋即恍然大悟: “他不是只想卖果酱,他是偷不走咱们的手艺!” 家中有的那些货品中,只有果酱的价格相对低廉些,做法也相对简单些。 至于秋梨膏,那可是嘉姐用了不少心思与药材调制出来的药糖,配比什么的都有讲究。 而糖水罐头与果酒,前者去皮去经络的功夫更加繁杂,而后者到现在连他们都不清楚如何做,那蒋掌柜又如何能知道呢? 五郎慢慢冷静了下来,又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在蒋掌柜那铺面里看见的事儿,一下子又想出些许虽然小,但着实有用的消息来: “那铺面在外街,地段不如咱们好,而且连招牌都没有,显然是开的极为匆忙。” “而且,咱们的糖水是用秋梨膏化的,他连秋梨膏都没有,哪来的糖水?肯定是用果酱,可哪里能一样?” 五郎越说越坚定,整个人大大松了口气: “有人想照抄咱们,依靠咱们家已经打出去的名声赚钱,可他肯定做的不会有咱们好!” 量大些又怎么样? 便宜些又怎么样? 假的可骑不到真的头上! 余幼嘉一瞧五郎与三娘那两张认真的小脸就想笑,好不容易压了下去,才提醒道: “还有一处关键—— 雪已经下了十多天,按理来说,咱们入冬前采购的那一批果子,就差不多已经是市面上的最后一批,不可能再有太多。” “那蒋掌柜从哪里变出来的果子做果酱,又怎么能卖比咱们更便宜的价?” 这点,五郎没想过,三娘没想过,甚至是其他正在偷偷注意庭院内动静的人,也没有想过。 只有二娘,沉默几息后,斟酌着犹豫道: “这个冬日的雪来的突然,有没有可能,是果农们的枝头还剩下一些冻伤,或,或是那种果子,被蒋掌柜便宜收了,做成了果酱?” “不然,咱们的价,应该就是最低了,可他不仅比咱们便宜了近一半,一瓶还比咱们多上半斤” 那种果子。 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就是烂果。 哪怕是从前一家女眷最困难的时候,余幼嘉也是死死盯着众人,只能用次果,不让任何一个烂果被放入锅中。 烂果便宜谁人不知道? 可良心,难道就那么便宜吗? 余幼嘉对二娘的话不置可否,只站起身,招手唤来已经‘罚站’了一小会儿的三娘,吩咐了几句,这才又道: “都拿来就行,再给我拿件厚实点儿的外衣,我出去一趟。” 三娘毫不犹豫的疾走而去,余幼嘉看着那和五郎也差不多的咋呼性子,一时间只得摇头,而后,才是将视线落在了五郎身上: “五郎,你既已经到了蒋掌柜的铺前,可有买一瓶他的果酱带回来?” 城门口的铺面基本都是她看着,她的脸想必已经给不少人留了印象,若是可以的话,让不那么令人眼熟的人,先探探底,有些事情才好查探。 五郎瘪了瘪嘴: “没有,我不想给蒋掌柜钱” 余幼嘉也没太意外,即刻转变了想法,准备还是自己裹下头去找那蒋掌柜的铺面。 可也正是在这时候,五郎吭哧吭哧从自己腰侧的小荷包里,掏出了一瓶不起眼儿的巴掌小瓶,双手捧给了余幼嘉: “不过虽然没有花钱,可今日蒋掌柜那儿可以试吃,我还是特地取了一口的!嘉姐瞧,特地放在了咱们自家买的瓶子里带了回来呢!” “嘉姐,你是不是用得上?我,我,我也不是很没用,对叭!” 第一百零七章 突然到访 对? 怎么不对! 余幼嘉略一挑眉: “对极了。” “咱们就是该连六文钱都不给奸商赚。” 五郎嘿嘿的笑了两声,小声试探道: “那,那我也不必罚站了?” 余幼嘉:“” 本就是随口一说,逗逗他与三娘的,怎么瞧着一个两个全部都当真了! 面前是期待的眼神,余幼嘉没忍住,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必了,自己去玩耍。” 五郎顿时兴高采烈的跑开了,但余幼嘉看得仔细,他并没有如她准许的那样去玩耍,而是径直将三娘原先未打满的水桶提起,径直往水井处走去。 余幼嘉看着五郎那方才十二岁的少年背影,喊道: “小心掉下去,天寒地冻,捞都捞不上来。” 五郎脚步一个踉跄:“” 嘉姐哪里都好,就是这一张嘴但凡一张嘴 余幼嘉握着陶瓶,算是松了一口气,正巧三娘带着东西回来,她当即便将自己收拾好,打开后门拐过小巷,来到了外头的大街上。 大街上的流民仍在徘徊,越往春和堂走,流民越多,余幼嘉仗着腿脚灵便挤到了最前头,定眼一看,密密麻麻药堂门口全部都是人。 下跪的,哭诉的,拉扯着药铺伙计说愿意在药铺里干活顶要钱的。 甚至,余幼嘉又见到了上次在城门口时见过的‘脱衣求庇护’戏码。 整个药铺前早已乱成一团,再没了往昔时的平静祥和。 余幼嘉想了想,勉强挤进了春和堂的大门,抓住一个正在奋力称药的伙计,问道: “现下有大夫空闲吗?” 那伙计约摸二十多岁,薄眼皮,死鱼眼,称药称的整个人了无生气,就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他连头都没抬,回道: “没有,别问了——你们这是找大夫吗——你们这是找替死鬼——” 余幼嘉撑着柜台还想再问,就听身后有道声音喊道: “表小姐,您来了?” 余幼嘉转头望去,出声人正是小九。 小九显然也被流民们拉扯过,衣襟有些凌乱,却仍是一副天生的笑脸。 余幼嘉还没来得及招呼,就见小九几步上前,翻过柜台,勾着那一副仿佛马上就要死了的青年肩背,推介道: “表小姐,这是我自家兄弟,排行十四,您叫他一声老十四就行,他身体本就虚,又刚刚赶回崇安县,又干了不少活计,所以有些不耐,不是故意乱说话的。” 小九,老十四? 这小和老的分界,是不是也太不严明了。 况且谁家中能生十四个兄弟? 嗯,也许是同宗的。 余幼嘉稍稍疑惑了一瞬,很快将其抛之脑后,顶着老十四几不可查的打量眼神,又问了一遍: “铺面中有稍稍空闲些的大夫吗?” 小九笑容顿垮: “哈,哈您原来又不是来寻少东家?” “我还以为您今日是终于想开了” 咦,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说‘又’? 小九笑容苦涩。 他的话令余幼嘉霎时回想起了刚刚提起周利贞的三娘,一时间也疑惑的厉害: “不,我不找表哥,若可以的话,为我寻个稍空闲的大夫就好。” 小九挠头,老十四倒是已经收了目光,拖着要死不活的长音,道: “表小姐——身体不好——?” 这话算是问到了点上,霎时吸引了小九的注意,身体不好所以来了之后没有去找主子,很正常啊! 他就能有借口应付主子啊! 下一瞬,余幼嘉摇了摇头: “没有,新得了个东西,想找个大夫帮我看看里面有没有脏东西。” 霉变,霉菌,现下未必有这些说法,但脏东西却是大家都听得懂的言语。 小九与老十四相互对视了一眼,小九挠了挠头: “今日童老大夫刚好在呢,我去给您插个队!” 原来这么早就有找大夫得插队走后门的说法了 余幼嘉略略有些意外,取了袖口里的一角碎银放在了柜台上: “劳烦了,这是诊金,若有多你们拿着喝茶。” 十四那死鱼眼似乎波动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小九,满眼似乎都是‘给钱?居然给钱?’,小九毫不意外,装作没瞧见老十四的眼神,接了银子就走。 余幼嘉就这么等在柜台,那被小九吃称作老十四的青年没有继续称药,只是无端搭话道: “是我没长眼——之前鲜少见到表小姐——没有认出来——” 这青年的每句话尾音都拖得长,始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余幼嘉扫了一眼,也没在意: “谁没事往药铺里钻,也太晦气了,认不出来才是常事。” “不必贬低自己,我往后不会常来,和表哥也不算亲近,纵使要背后对表哥说坏话估计也想不起来你,放心。” 十四:“” 想说的话都被堵了回来。 能感觉是宽慰,可就是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难怪先前小九见到回来的他们,第一眼就重点说了主子如今心悦表小姐的事情,这张嘴,只怕和主子当年都能一拼,按照主子的性子,不喜欢确实才奇怪 十四嗫嚅着嘴唇,没精打采的想继续找些言语拉近一下同未来主子的关系,但还没张口,就听几声碎步从后堂而来,而后便是一声轻(矫)柔(揉)和(造)煦(作)到音节恨不得拐出个九曲十八弯的声音: “将这些药材放在外头就好~” 余幼嘉:“” 捧着药材先一步出来的小九:“” 柜台后逐渐睁大眼睛的十四:“” 十四那双本万年不变的死鱼眼一寸寸睁大,最终定格成(?Д?)。 而后,他面露惊恐的死死盯着明显刚刚是去通风报信的小九,用多年的默契疯狂使眼色—— ‘刚刚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小九默默捂住了脸,没有回答,替这段时间里‘饱受折磨’的自己捏了一把辛酸泪。 余幼嘉没看懂这两人的眉来眼去,只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好像是被刚刚的声音晃了一下,但又觉得像是表哥的声音,自己着实不应该小见多怪,也就罢了。 她回头想开口打个招呼糊弄过去,可言语还没出口,余光瞥见后堂帘后那道影影绰绰的人影,脸上似是带了目遮。 所谓目遮,顾名思义,遮目之用,也称眼纱,眼罩,蒙眼布等。 常见于伤眼之人。 如此,竟平白添了几分病弱与破碎。 更别提周利贞默然独立,一身素雅广袖如流云般铺展又垂落,恍然一只静立水边、不染尘埃的鹤。 那身清瘦的骨架被宽袍虚虚衬着,腰肢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似一尊被时光磨薄的古瓷,脆弱地立于清冷的光晕之中。 他微微抬手,不经意间,一段清绝玉骨般的手腕自滑落袖间裸露出来,腕骨伶仃地凸起着,如被遗忘在幽谷中的一截冷玉。 这姿态,这容色,又是此番病弱 鹤影伶仃。 余幼嘉闪过这么四个字,口中原本准备的‘早啊表哥我来看个大夫没什么事儿先走了’言语也咽了回去,她低声询问十四: “表哥眼睛怎么了?” 十四:“” 好问题! 他也很想知道主子到底怎么了 十四一脸( ̄□ ̄;)的神情,给不远处的小九使了个眼色。 小九眨了眨眼睛,意思很明显。 听懂暗号的十四:(?_?) 等等,‘刚瞎’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零八章 目遮之下 十四与小九遥遥对望,呆若木鸡。 久等不到回答的余幼嘉看到了两人的神色,可看不懂,也压根掺和不进去。 她想了想,正欲开口再问,便见帘影微动处,一痕清瘦的轮廓轻轻摇曳。 原是周利贞已经摸索着来路,用沾染几分迟疑的白皙手指,一寸寸抚过冰冷墙壁,孤身一人亦步亦趋的慢步离开了 余幼嘉一愣,下意识道: “虽不知表哥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还是去个人扶着。” 自家这表哥三天一小病,两天一大病,若是没有人好好护着,只怕是 余幼嘉心中叹了一口气,转头回来,就见不知何时已经并肩站到一起的小九与十四牢牢勾着彼此的肩,都用一副十分莫名的神情看着她。 小九:“oo?” 十四:“oo?”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表小姐说的这个人,不会是我们?” 余幼嘉比两人更加莫名: “不然呢?我还没看到大夫啊!” 正事儿都没干,哪有时间去扶什么表哥? 况且周家自己就是开药铺的,铺中又有大夫,眼睛受伤肯定也先去寻最好的大夫看过,她又不是什么神丹妙药,难道扶一下就能好? 所以,算来算去,她上去无非也就是多说几句寒暄,以及装模作样的关切话而已。 如此,为什么不办完正事儿,顺便问问童老大夫表哥的病情,用更切实一些的角度去办事? 余幼嘉向来行事利落,也想的清楚,如此一来,对面两人的表情又变了—— 十四满脸惊骇,无声的询问小九‘哪里来的大木头?’ 小九则是一脸无奈,神情上满写着‘你终于知道我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两个人的神色交织,余幼嘉则是又抬手扣了扣柜台面: “小九,你替我插队了吗?” 小九回神,支支吾吾: “嗯,啊,我” ‘我’什么,后面余幼嘉没听清,因为她注意到了后堂帘子内的一声磕碰,随后便是压抑的轻声痛呼。 余幼嘉啧了一声,又扫了一眼勾勾搭搭在一起死活不愿意去干活的小九与十四,只得甩帘进了内堂。 内堂与外间完全不同。 窗扉紧锁,前头杂乱的声音被隔绝在外,冷清的厉害。 蒙眼青年跌坐在被窗棂剪碎的残影里,蒙眼的青色绸缎被散乱墨发缠绕,凌乱地垂落颈侧,愈发衬得下颌线清瘦如刀削。 整张脸深深低垂,只露出一点失了血色的唇,淡如被夜露洗褪的残瓣。 那双用以探路的手此刻无助地蜷在冰冷的地面,指尖关节处一片刺目的通红 而在墙旁那个洒出香灰的暖炉,赫然正是‘元凶’。 余幼嘉疾步上前欲扶,踩出一地的碎响。 这响动惊扰了原本正在顾影自怜的人影,青年闻声骤然绷紧脊背,蒙眼白绫下的面容惶然侧转,却因斜跌在地的姿态,下意识避开了她的援手—— 而那双撑地的白皙腕骨也被她动作惊的猛地一颤,通红的指尖在青砖上蜷缩出更深的痛色。 余幼嘉一招没能碰到对方,只得再探,可这回指尖却仍未触及预想中的肩膀,反是猝然握住一处微凉的柔软。 带着青色目遮的脸安安静静被她掌控于掌心之上,白皙的下巴宛若天成的玉石,不带一丝一毫凿刻的痕迹。 余幼嘉一愣,指腹下意识微微收束了一些力气,那指腹下的肌肤立马如浸透寒露的玉璧,从深处渗出细微战栗,仿佛薄胎瓷釉下即将崩裂的冰纹。 直到一声破碎的呻吟传来,余幼嘉才回神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情,状若无事发生的松手,随后扶住青年肩臂开口: “表哥,你没事?” 青年似乎有些受惊,有些惊疑不定的开口道: “表,表妹?” “你怎么在此处?” 余幼嘉有些怕追问,索性‘恶人先告状’,否了刚刚的事: “是我,我来药铺有事” “哎呀,小九你也真是的,扶人怎么能先扶脸呢!” 正在外间努力听内里动静的小九:“” 听到‘扶人先扶脸’面容扭曲了一瞬的十四:“” 小九惶恐,更有些欲哭无泪—— 他不是他没有别瞎说! 他在外头老实偷听呢! 表小姐不能仗着说的小声,就当他这半个正主没听到啊! 怎么好事轮不到他,背锅无论何时都有他! 周利贞的脸色稍稍变了一瞬,但又很快恢复: “小九?小九在这儿?” “那他刚刚怎么” 屋外的两人齐齐点头—— 对嘛! 主子还是很聪慧的! 余幼嘉倒是面不改色: “那还用问,肯定是偷懒了” “小九,你去帮我问问童老大夫有没有空,我来送表哥进屋。” 没有人回应。 余幼嘉踹了一脚香炉,香炉发出一连串的瓮响,这声有些大,周利贞下意识避开了些许,没有听到回应。 余幼嘉顺势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又顺口问道: “表哥的眼睛怎么了?” 明明感觉这么多年表哥也熬过来了,可这月余的时间,每次见到表哥,他身上总是多多少少会带些新病症 总不能是她克表哥? 余幼嘉若有所思,便听身旁的周利贞捂唇轻咳两声,方才轻声道: “自从县令开城后,便有不少带病的流民涌到药铺门口。” “母亲心善,见不得疾苦,在不亏本的情况下,半送半施,于是来此的流民便越发多了。” “咱们得想法子找接诊的大夫,又得安排人手抓药煎药治病,又得看顾这流民不要生事,更得算出药材有多少亏用,及时添补” 余幼嘉细细听着,扶着人的步子难免走的慢了些。 周利贞也慢,缓声道: “熬了几个夜,眼睛就唉,不提也罢。” 余幼嘉面沉似水,扶着人的手稍稍紧了紧: “大夫如何说?会好吗?” 周利贞一愣,勾唇笑道: “原也只是用眼劳累,视物重影,敷几日药就能好” 余幼嘉松了口气,但也更加无奈: “表哥,虽你声声只说舅母,但我知道,若只有舅母心善,你压根没有必要做这些事” “我比不上你心地纯善,温良俭让,我这几日为了推拒那些流民,连铺面都没开,就怕遇见这样的场景,多生了事端” 两人的脚步往内堂越走越远,而外间一直试图偷听的两人沉默着,都看到了彼此的无语—— 小九:“” 十四:“” 死一般的沉默之中,十四方才要死不活的颤声问道: “她,她说的,是咱们主子?” 第一百零九章 忘恩负义 后头的声音,余幼嘉自然是听不见的。 她扶着周利贞一路前行,穿过内堂,又入廊下,最后方才寻到一间茶室。 茶室满室药香,依旧没有座椅,只有蒲团与茶案。 余幼嘉将人安置到主人位上,方才继续刚刚的话题道: “余家只剩下一群女眷,避祸才是上策。” “县令开城却又不布施,只一个劲儿的征收壮年男子,不顾旁人死活,剩下那些老弱病残,无论如何想,都没有办法安置管教,且若管了之后再抛弃,他们一定会为我惹出大祸。” “我能在开城第一日给他们一份工,让远道而来的他们喝上一口热水,吃上一口吃食,一来是为了将当时已经被盯上的二娘与四娘救下,二来也为了那些在炊饼摊位前试图出卖身体的妇人们,能多‘穿’一层衣服。” 余幼嘉垂下眼: “可再多的,我也顾不上了。” “毕竟我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代表我永远该挺身而出,解别人的急,毕竟我是想做生意的,又不是去浇水的。” “我能救的动的人,先得自己有心思想活,求活,手脚麻利且无恶念才行。” 周利贞的唇角几不可查的微微上扬一瞬,而后又是一声轻咳。 余幼嘉再道: “后几日,我就索性关了店铺,免得那些知道我这里有机可乘的人继续去城外摊位找我。” “果然,一切也如我所料,我让五郎打探消息,不过短短四日的功夫,便有源源不断的流民闻讯赶来,他们寻不到人做好事‘施钱’,生了些骚乱,劫掠了不少摊位,而我摊位隔壁的那个炊饼摊受灾最重,听说他妇人还惊了胎气,这几日也搬到了城内,就在县衙门口摆摊” 余幼嘉有少许沉默,失神了几息,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利贞不知何时已经摸索到了她身边整衣危坐,膝已至前席离她的膝,只有分毫之距。 余幼嘉下意识想挪走一些,可还没举动,就听周利贞开口道: “那炊饼摊摊主真傻,难不成以为你这边给钱,他就能赚着这份银钱独善其身不成?” 说到底,城门口的摊位,其实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那日的秩序,维持在余幼嘉愿意‘吃亏’的基石之上。 流民们能有钱买炊饼填饱肚子的时候,尚且能当个人。 但没有钱,且肚子饿到极致,而面前又正好有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时 一切,只会轰然碎裂。 若他是那炊饼摊位的摊主,第一日只会想办法收摊走人,不必管人死活,哪里会像那摊主一般,后几日还留在那里 余幼嘉却不置可否: “他确实不聪明,但也不傻,只要维持住了做人的底线,在我眼里,都不算是傻。我原先便宜卖给他果酱作馅料的时候,就曾问过他,带馅料的炊饼要涨多少钱” 余幼嘉一顿,方才继续说道: “他当时挠着头,说‘既然小娘子愿意少赚一些,那我也少赚一些,不涨价’” “这天底下就缺这样的人,说他没意识到危机也好,说他没有同我一起降价当缩头乌龟也罢,但绝对不能说他傻,毕竟,人有功有过,功大于过,那别人就评判不了什么。” 周利贞沉吟几息,伸出手摸索,叹道: “表妹——” 表妹当真是,当真是 若他早认识她,若他没有刻意忽视她这么多年 若,若他真的是周利贞 余幼嘉伸手捉住面前那只欲走还留的白皙手腕,捏在掌心,也唤道: “表哥——” 她全以为自己的话被听了进去,看着面前眼带目遮,宛如被缚住半阙将坠月色的表哥,一时间也有些感慨: “所以,量力而行就好。” “这世间的苦痛太多,你与舅母两人是救不过来的,你们能保全自己,我便十分安心了。” “你瞧今日门前那副场景” 余幼嘉想叹气,又想起表哥如今看不到,觉得对表哥说这些有些丧气和污浊,想了想到底是没有开口,而是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在右手掌心那只白皙如玉的手: “表哥,你懂的。” 周利贞整个人都在发颤,余幼嘉的视线里,他似乎深受感动,唇角轻动,又唤道: “表妹” “你心里还有我,真好” 余幼嘉应了这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了半天,才想出来有何不对: “什么叫‘心里还有你’?我心里不惦记着你和舅母我还能惦记谁?怎么说的我像是什么负心汉一般?” 这感觉 若不是她知道她和表哥清清白白,表哥对他也是兄妹之情,被别人听去,还不知道要误会多少 周利贞舍不得缩回手,只维持着原先单膝跪地单手按地的俯身姿势,垂首低语道: “虽不是‘汉’,但也差不多,总是有数不清的人要惦记” 这言语极轻,几乎只在唇齿之间。 纵使是余幼嘉近在咫尺,却也有些没有听清。 更别提,茶室外,突然有了动静。 茶室外,有道余幼嘉从未听过的敦厚男声突然开口,十分突兀的唤了一声‘东家’。 这声音像是洪钟,又像是某种压抑的提醒,惊扰了原本小心靠近,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李氏熟悉的声音,奋力斥责道: “滚开!” 余幼嘉不明白外头发生了何事,舅母又为何发火,疑惑了一瞬。 这一瞬的犹疑显然不太恰当,只一息的功夫,已经有一道身影一路奔跑,推开门,闯入了茶室之中。 李氏。 是熟悉,而又有点不一样的李氏。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云灰色锦缎衣裙,鬓发齐整体面,哪怕经历了刚刚的纷乱却仍纹丝未乱。 唯有那张脸,眉间是刻着挥不去的深痕,面庞绷得如细瓷般紧,唇线抿成一道毫无血色的直线,肩背微微颤抖,似心头有翻江倒海的浊浪。 生气。 舅母生气了。 余幼嘉心中一跳,想要站起身询问,一牵动,旋即才反应过来周利贞还近在咫尺。 她果决的甩开了抓住周利贞的手,用劲之大,还险些将人甩到一旁。 不过现下,也是在意不了这些了。 余幼嘉毫不犹豫站起身,迎上许久不见的舅母: “舅母!” 舅母李氏比其他人最不常出现在她面前,但也确实是余幼嘉最怀念,分量最重的人。 记忆中她与李氏的脾性之相像,关系之亲厚,是周氏这个亲母都远比不上的。 更何况,她始终觉得,是李氏的声声哭泣将她带至此处 余幼嘉一改对他人的冷淡,亲热的挽住李氏胳膊,声音清脆的将人往茶室内引: “外头那么多人,舅母今日一定很忙?” “我总想来看舅母,只是总担心劳烦舅母牵挂不过现在倒好,现下家中境况算是安定了些,舅母,我同您细说这些日子” 李氏被牵引着往案几走,而跌坐在地的周利贞也已若无其事的爬了起来。 三人重新落座,余幼嘉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这才发现,母子俩一左一右,坐在茶案的两侧,位置最远,脸色却都一样差。 这两人 余幼嘉细细思虑,想出了一个缘由—— 母子俩真不愧是母子俩,为了流民,竟能伤身至此 余幼嘉有些感慨,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劝慰,只得调转了言语: “刚刚听到舅母在外头训斥下人?那人怎么惹舅母生气了?” 李氏从始至终都一直牢牢牵着余幼嘉的手,听到余幼嘉的问话,这才开口道: “那不是周家的下人,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是个遮遮掩掩的逃犯,多年前来到周家避难,我见他人还小,着实可怜,左思右想仍是只当不知,护佑着他,只盼着有一日他能识得好意,也做些好人有好报的事” “可我今日才知道——他原来想要偷我的宝贝。” 第一百一十章 居中局中局中人 偷宝贝? 这样的事情,刚刚舅母都不先说? 余幼嘉下意识皱眉,站起身: “我去瞧瞧。” 她欲要往茶室外走,还没迈步,就见周利贞也震袖起身,欲要同往: “我也去瞧瞧发生了何事。” “都怪我心不细,竟不知道内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余幼嘉一蹙眉,忙将人按下: “表哥,你都为了药铺和流民们憔悴成了这样模样,便不必去了罢。” 周利贞仍是带着那块青目遮,将动而未动,虽看不清表情,却一派似笑非笑: “表妹不说我都忘记了,我这段时日以来,为想办法筹措药材,维系药铺,救助百姓的操劳” 操劳二字,被他咬的稍重了些许。 他的声音,莫名就被勾勒出了几分调侃与揶揄之意: “若是没有我,说不准那些求药的流民们早死了。” 周利贞的气息清缓喷洒在余幼嘉按住他肩头的手腕上,余幼嘉又拍了拍他,以示肯定,这才转向李氏,问道: “还没问舅母,那人要怎么处罚?” “若是您为难,我去想办法解决便是。” 只是她一个人,肯定不擅长抓人。 说不准,还得去一趟前院,将周家几个伙计都叫来,然后想办法抓住那人,扭送官府 余幼嘉细细打算着,思索了几瞬,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李氏的脸色不知为何更差了些,原本还算是光滑的额头上多了数道横纹,胸膛起伏,死死攥着袖口,显然仍在气头上。 余幼嘉想了想: “要不我去报官?” 只是不知道舅母被偷盗的宝贝是什么,现下对窃物的律法又是如何判罚。 不然现下时局将乱,那贼人又熟悉周家,若是他很快就能出来,怕就怕攒动流民们回周家作乱 老话怎么说来着?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周利贞微微颔首,显然是赞同余幼嘉的说法: “还是报官。” “这天底下少谁都不少,将那贼人抓了,药铺还是一样过活。” 余幼嘉也是差不多的念想,所以开口道: “舅母?” 李氏猛然回神,额间冷汗点点,余幼嘉从袖口里取了条最漂亮的帕子,正想上前给舅母擦汗,哪知李氏却突然扣住了她伸出去的手,那力道之大,险些令余幼嘉摔倒。 余幼嘉有些莫名,好半晌,才听李氏慢慢平复了下来,却仍是紧紧扣着她的手腕,道: “算了,不必去他先前就百般阻挠我发现这件事,我今日好不容易抓到他显形,已经惊扰了他” “他若生乱,那些百姓,那些百姓” “幼嘉,幼嘉,舅母没有办法,真的没一点儿办法了,他若生乱” 果然。 这应该也就是余幼嘉刚刚所想,担心那人带着流民回周家劫掠的事。 余幼嘉安抚了几息,李氏却始终没能安宁下来,翻来覆去的念叨着这几句话。 她终于在舅母凌乱的思绪中品出了一丝不对—— 这不是气恼,而是惶然,焦躁,不安与些许的,恐惧。 显然,今日的事吓坏了李氏。 余幼嘉想了想,眯起眼睛细细看了茶室外一眼,突然轻声问道: “舅母说的盗宝人,是刚刚您斥责的那人吗?” “那人似乎一直在庭外没走,连咱们说话都没离开,肯定是打定主意要继续作乱的。” “咱们无论报不报官,赶不赶人走,那人无非就是在外头,或是在周家继续作乱。” “您口口声声百姓,可总得先护着自家人?纵使不护着自己,不护着药铺,表哥还在这里,您总得护着表哥?” 余幼嘉稍顿,一字一顿的斟酌道: “所以还有个法子。” “舅母,您若真的害怕,就唤那人进来,我愿为您杀了那人。” 这话一说出来,李氏猛然抬头,难以置信的死死盯着余幼嘉,没有言语。 余幼嘉自然知道这种话十分古怪,可她发了狠,铁了心要为李氏解忧: “您不是害怕那人出了周家,带了流民回来为祸吗?” “只要让那人出不了周家,一切都好说,况且您也说过那人忘恩负义,不是好人” 李氏仁善,为这种人纠结犹豫,可她冷血无情,她不会手软。 李氏浑身发僵,余幼嘉想了想,抬脚轻轻踹了一脚身旁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对话,甚至已经开始自顾自倒茶饮茶的周利贞: “表哥!” 这到底是周家还是余家,怎么周利贞比她还气定神闲 周利贞被踹,手中茶盏差点儿脱手,却只笑着言语道: “表妹,你糊涂了?” “怎么可能是刚刚那个男人?” “他难道能碰得到母亲的宝贝吗?” 余幼嘉一愣,旋即恍然大悟。 妇人的宝贝,通常在内室,也就是在妆奁,私匣之中,这种鬼东西,莫说是外男,就说是丫鬟婆子,大锁一落,也很少有能接触到的 所以,想必是个女子。 而那女子想必又和舅母十分亲厚,能碰得到宝贝。 舅母既惶然自己信错了人,又恐惧自己眼皮子底下,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毕竟见一鼠而见群鼠,能被抓到一只‘老鼠’,早不知有多少老鼠做了多少乱 余幼嘉有些了然,道: “那人是女子,咱们难道就不想办法了?” “总得拿个主意出来?” 杀? 还是不杀? 周利贞似乎在沉思,几息之后,又特地询问道: “母亲您觉得呢?” 李氏没有言语,她原先发颤的身形停了,扣住余幼嘉的手,也慢慢松了。 她的神情极缓,往日的精明干练一扫而空,突然只留下了一个无措的寻常妇人。 她呢喃道: “我不知道” 还是太仁慈了! 余幼嘉心里嘀咕了一句,实在受不了这凝滞的氛围,正欲开口,便听茶室外又有人脚步,不过两三步,那人便躬身站定在茶室外,行礼道: “东家,少东家,表小姐刚刚有个侍女,神色慌张的想开后门逃走,被拦了下来,咱们在她身上搜出了一根金簪子,显然不是那侍女能够用得起的东西,所以特来讨主家示下。” 余幼嘉扫了一眼,原是一个肤色黝黑,面相老成,看不出年岁,气息沉稳,宽肩壮腰,一身虬结的肌肉几乎要撑破衣裳的汉子。 她站了起来,几步从那汉子手中接过金簪子,又问道: “那侍女呢?” 黑皮汉子瓮声回答: “被咱们搜出簪子后,许是知道自己罪责难逃,趁着咱们不注意,竟是投井了。” 好好好,这回连动手都不必了。 余幼嘉心里一松,捻起簪子回到舅母身边,问道: “舅母,若没记错,这是舅舅给您留的簪子对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假翡虚翠 余幼嘉自小腻在李氏身边。 大多数时候,一年见不到一次周利贞,却不能一日不见到舅母。 零散的记忆中,她还记得舅母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漂亮明艳的女子,只是后来 一言以概之,那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 舅母挽了发,将妆容梳的老气又厚重,更注重干练体面,而不是漂亮。 这只簪子,若是余幼嘉没有记错,在她极小的时候,也曾几次出现在李氏的头上,而稍大一点点,五六岁,就鲜少见到了。 李氏垂着眼皮,盯着余幼嘉手中的簪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闭目,长出一口气道: “是。” 余幼嘉也委实松了一口气,作势要把簪子往舅母鬓发上簪去: “那我为舅母戴上?” 李氏一缩,下意识躲开了余幼嘉的触碰,摇头道: “不必我早已不是带这些的年纪了。” “这簪子,送给你罢。” 余幼嘉顿觉簪子烫手,连忙将簪子递给了那头还在饮茶的周利贞: “那怎么行,给表哥罢,往后给表嫂添妆。” 周利贞也没接: “表妹好狠心我现下算半个瞎子,你给我我能放哪里?” 兜兜转转,那簪子竟谁都没肯要,被安置在了茶案之上。 许是因为一条人命的缘故,李氏的兴致一直缺缺,不知在想什么。 余幼嘉看在眼里,想了想,拿出了一直随身带着的锦绣礼盒,重开了一个话题道: “过几日就是寒度节,余家如今在做果子生意,我刚巧想出了个新的赚钱法子,想在寒度节前后售卖。” “既然舅母和表哥都在,今日尝尝这些果味罢?一来可以帮我掌掌眼,二来也算是我借花献佛。” 寒饐节,大周特有的节日。 饐,食物之腐烂,发臭也。 听名字和余幼嘉前世所知的寒食节有些像,但却有很大不同,寒食节在清明前后,而寒饐节,则是在入冬的月余之后。 据说是大周开朝太祖所设,为追忆昔年打天下的不易,三军于冬日只能吃腐烂的食物而设立,主意是忆苦思甜。 前后共三日,一开始是三日都只能吃冷食,而后随着大周的皇帝难以做到,上行下效,百姓也慢慢不在乎,慢慢变成变成两日,一日。 而所吃的食物,也从老百姓们一开始会想方设法在家中扫旧,找些陈年米,挖些野菜吃吃,变成了吃点儿冷点心就算完事儿。 余幼嘉想的十分清楚,现下的点心虽多,但南方的点心,多软糯,甜腻,噎人,再做出个花儿来,也不算是稀奇。 可果味拼盘不同。 一来冬日水果少见,而寒饐节又在入冬月余之后,各家哪怕入冬前有屯一些水果,想必也早已消耗殆尽。 二来,虽然这些年人们已不太尊崇大周,可习惯到底还在,更别提现下穷人愈穷,富人则愈富,新奇,精巧,的物什,永远可以抓住富人的心思 纵使寒饐节不再,也能继续通过更换当季时节的果味,还有增添数量而取胜。 李氏抬了眼,周利贞看不见,却也循声望来,凑近余幼嘉了一些。 余幼嘉没有犹豫,将原先从家中带出来的锦盒打开,露出内里的果味四宫格,又打开右上角的封塞,道: “这是第一款的四宫格,右上是柑橘小罐这里有小木签与小木勺,舅母,您先尝尝。” 李氏没动,余幼嘉便取出与四宫格配套的小锦包,掏出几只木勺与木签,用其中一只在格内取了一块最圆满的果肉,一手举勺,一手小心护着,防止糖水滴落在舅母身上,喂到了对方嘴前。 那勺橘红剔透的柑橘果肉如琥珀般晶莹,在糖水中微微颤动,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薄如蝉翼的橘络若隐若现,显得十分饱满多汁。 李氏略一晃神,剔透的橘子倒映,竟是看到了笑眼盈盈的小幼嘉。 她稍稍有些动容,张口,将那一块漂亮的果肉吃进了嘴里。 余幼嘉顺势将勺子收回,等李氏咽下,方才问道: “舅母,这味道还合口吗?” 李氏木然嚼着: “合口,比寻常的柑橘要甜些。” 这话足够让余幼嘉满足: “是,这种做法比直接吃要费事一些,但细腻无渣,多汁回甘,吃了还想多吃。” 李氏微微颔首,余幼嘉又指了指秋梨膏: “这个秋梨膏上次给舅母送过的,便不吃啦!” 李氏先是一愣,旋即颔首以对。 余幼嘉又用小签夹起一个不过拇指大小的‘桃’,放在刚刚李氏吃过的勺上,又道: “这是,桃味甜糖,舅母再尝尝?” 桃味甜糖? 余幼嘉笑道: “其实就是用闽地的蔗糖,熬煮,化开,再加自己熬的果酱,染个桃味与粉色,然后倒入模具当中定型,定出个小桃儿的模样来,桃子下的叶子也是这么来的,只是叶子用的是薄荷叶染的色。” 李氏无言,又吃了一块糖。 余幼嘉又道: “第四处的荔枝甜糖也是这么来的,只是现下没有荔枝,我便用九层塔,金樱子,细青皮等药材调制出了些许类荔枝的香气舅母,您再吃一块。” 李氏这回拒了余幼嘉伸过去的手。 她品味着口中的糖,定定看了余幼嘉一眼,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旋即才含糊道: “幼嘉,你费心了” “舅母只怕没什么能回礼的,我去取盒糕点,你带回去慢慢吃。” 余幼嘉也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投喂的太快了些,现下虽食甜,却不多半不直接吃糖,这种滤过杂糅之后的硬糖更少,虽好吃,可也不能胡乱投喂 嘴里还有呢! 哪里还吃的下去! 余幼嘉记在了心里,乖巧应答: “好。” 李氏站起身,行至茶室外,寻了人不知交代什么。 余幼嘉等着等着,就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拉了拉,回头一瞧,原是自家表哥攥着自己衣袖,那颇有风姿的青目遮都难以掩饰他脸上的委屈: “表妹,你怎么只喂母亲,独不喂我?” “我遮着目遮呢” 余幼嘉这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个瞎子,随手捻了一颗糖塞进了表哥嘴里: “吃吃吃。” 她略有薄茧的手在周利贞颜色浅淡的薄唇上一扫而过,毫不留情的将糖塞进他的嘴中。 那份丝毫不怜惜的力道,让周利贞的唇畔登时红了大半。 疼 却也好甜。 更多,非常想要得到更多。 清癯青年在轻颤,只是余幼嘉仍在等舅母,没注意到这份古怪。 又是小半炷香时间,李氏呼吸凌乱的重新回到了茶室,拿着一盒糕点,放在了余幼嘉手中: “吃幼嘉。” 那是一盒非常经典的苏式糕点,方方正正,上面还有些许纹路,正是余幼嘉原先想过的竞品糕点,软糯,甜腻,却噎人。 余幼嘉不好拒绝,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赞叹道: “谢谢舅母,好吃。” 李氏原本紧绷的肩背稍稍放缓,露出少许笑意来: “好吃就好。” 余幼嘉则是继续刚刚的话题道: “舅母,您觉得那礼盒中最好吃的是哪一个?” 李氏回想了几息: “柑橘。” 余幼嘉就笑,顺手将那咬了一口的糕点放在了茶案上: “我觉得也是!” “我那里其实做得蛮多,晚些给舅母送一些过来,能保存一个冬季不是问题,舅母随时都能吃上新鲜的水果。” 李氏刚刚才扬起的唇间没有继续攀升。 她微微抬头,视线在茶室内胡乱飘散,几次扫过案几,随后,才拍了拍余幼嘉的头: “不必送了留着自己吃。” “舅母还有事,先走了。” 余幼嘉没想到李氏刚刚回来又要走,急忙起身扶住了她,道: “舅母如此忙吗?要不要我搭把手?” “我定做的木盒和锦帕都还没到货,这几日家中有姊妹操持,正是闲的时候。” 她站起身时动作稍大,衣袖将案几上的那块糕点扫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没特别在意,李氏却看了一眼,才道: “不必了。” “舅母的忙你帮不上,我想去寺庙祈福” 祈福? 为了那投井的侍女 余幼嘉心中一叹,到底是松了手: “舅母一路小心。” 李氏转身离开。 余幼嘉一路目送,可李氏,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硬是撑着浑身发寒的身体走了数十步。 直到离了茶室,一进后院,整个人便混沌踉跄的厉害,还险些撞到了一个刚刚从井边打水回来的婆子。 这婆子是李氏的陪嫁,见到李氏如此魂不守舍的模样,一下有些慌神,扔了盆便来扶: “夫人,这是怎么了?” 李氏被人扶着,却仍几欲站不稳,婆子只得将人半扶半拖的带进屋内,安置在床上,而后又慌张去寻大夫。 婆子年纪大,耳朵不好,所以竟也没听见,自己刚刚放下去的人,浑身大汗,宛若水洗,可唇齿之间,仍呢喃了一句话—— “假的,两个,竟都是假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成不在我 有些许古怪。 余幼嘉目送舅母的身影远去,心中到底还是嘀咕了一声。 她想了想,回到周利贞身边,问道: “我记得舅母身边不是一直就两个婆子” “话说那投井的侍女从哪里来的?” 周利贞唇间的杯盏一顿: “不知道。” “不过说听母亲提到‘多年前’想必年纪也不会太小罢?” 这倒也不是没道理。 余幼嘉撑着头思索斟酌: “表哥如今二十有四,那舅母嫁入周家便是二十七载,她说的多年前年纪小,说不准当时也只是比她年纪稍小,不能用以定论。” “我记得那俩婆子里,就有一个今年约摸三四十上下,另一个大些,可也就约摸和舅母差不多。” 周利贞适时接话: “如此多年,难怪听母亲刚刚的动静感觉分外不对。” 这回,余幼嘉终于释然: “也对,若不是朝夕相伴的侍女,舅母想必也不会如此作态。” “那估计那‘侍女’就是从前的侍女,今朝的婆子。” 周利贞也在思虑,顺着余幼嘉的思路点了头,又摸索着往余幼嘉身旁靠近: “唉,没想到竟会发生那样的事儿现下的时局未免也太不好了。” 余幼嘉看到表哥过来,立马自觉有眼色的让了让位置,留了个空位给对方,这才道: “是啊,现下外头流民乱窜,有些秘密,哪怕是今日没被人发现,有朝一日也总会被人发现的。” “她将金钗偷了出去,只能蒙尘藏匿,若再遇什么人,那不是将金钗拱手让人吗?” 虽然不知她缘何要偷盗,但她注定无法簪起那只金钗,也无法拥有那只金钗。 纵使是顺利到了当铺,换了银钱,也是一样的道理。 身怀与自己并不相匹之物,不仅有外祸,只怕还有无尽的内忧。 余幼嘉摇了摇头,清癯青年微微一顿,如幽魂一般,又往余幼嘉身旁飘近了些许: “表妹” 这声音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哀叹。 余幼嘉随口应了一声,往边上再让了让,这回她谦让的更多: “话说童老大夫怎么还不来,小九都说让我插了队,竟还这么忙?” “外头的流民,竟都能付得起童老大夫的诊金吗?” 耳畔的声音离的更远了些。 周利贞沉默。 周利贞泄气。 始终没有找到人的周利贞,一派了无生机: “童老大夫是义诊,他现下除却回诊的病患,多数时间都在堂中,他家中子女孝顺,从不要他贴补,又肯顾他的衣食住行,自然也对童老大夫能赚多少银钱没有意见。” 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表哥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余幼嘉甚至觉得他的气色都更好了一些,便也就继续聊了下去: “难怪,倒是也能看出童家一家老小感情亲厚。” “上次童老大夫的儿子送老爷子看诊时,还特地交代,生怕他爹被打” 都是一群活宝。 若是寻常人家家中,哪里能遇见这样的事儿。 余幼嘉自觉有些好笑,正欲同自家表哥细说,余光里却瞥见他忽地将脸偏开,蒙眼的目遮随动作勾落几缕碎发,在苍白的颊边扫出几分凌乱的委屈,鼻尖微微皱起,淡色的唇抿成一道倔强的线,偏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哼声。 余幼嘉简直莫名奇妙,一句‘周大小姐,你又怎么了?’在喉咙里翻涌,险些就要吐出,但好在她意志力惊人,被她压了回去: “表哥怎么了?” 周利贞不肯言语,余幼嘉头皮逐渐绷紧: “” 这是做什么? 这,这该不会是要她哄? 可,可她分明也没做什么啊! 怎么她都没吃过家中姊妹耍脾气的苦,出门反倒还得哄着耍性子的表哥? 是不是,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余幼嘉嘶了一声,左思右想,索性假装刚刚没听见,又说了一遍: “奇怪,小九怎么还不来” 还是没有人回话。 余幼嘉苦思冥想,终于是自觉想出了不错的破冰之法,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我还等着他将童老大夫带来,帮我验验东西呢。” “表哥你知道吗?那蒋掌柜又生事端了” 蒋掌柜 周利贞虽没转头,可眉宇间几不可查的一蹙,显然在听,余幼嘉来了精神: “他想办法开了个铺面同我抢生意” 余幼嘉将零零总总的消息一说,末尾才道: “他用的果子应该只能是烂果,我怀疑吃了会生病,所以拿了些他们家的果酱来,想交给童老大夫帮着验验。” 周利贞斟酌几息,终于是开了口: “你希望童老大夫验出是烂果,人吃了会坏身子,将之公布出去,好叫那蒋掌柜再不能和你抢生意?” 余幼嘉一愣,旋即笑道: “不,恰恰相反,我希望那果酱是好的。” 周利贞动作一顿,原先故意不朝余幼嘉的小动作收了起来,顶着那张柔弱无辜的脸又‘瞧’了过来: “缘何?” 余幼嘉震了震精神,细细解释道: “果酱的做法简单,可工序比起其他却一样不少,甚为繁琐。这庄生意,本就利薄,只要知道是果子做的,人人基本都能做出,要抢这门生意,无非只能压价,走量” “咱们一家子女眷,又是流民进城的档口,往后还不知会如何,说实话,没有必要赚利润太薄,又太过辛苦的钱,惹人注意不说,还容易因小失大。” “索性罐头,果酒,果糖的制作法子都在我手里,不如将原先用以拉动生意的果酱生意舍出去,哪怕是低价品,往后咱们也只做‘高品质’的底价品,不与那蒋掌柜同台竞价,两败俱伤。” 余幼嘉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数完才想到表哥看不见,只得又将手放了下来,叹道: “表哥问我缘由,其实归根结底,这原因和我从前低价将果酱卖给炊饼摊摊主的缘由差不多。” “有些责任,我一人担不下来,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做。” “什么内外一把抓,死死操持着,不让旁人吃到一点儿好处说实话,我做不到,也没那个耐心做。” “天底下的人太多了,我纵使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只睡一个时辰,也不敢担保自己能有精力看顾到所有的人,蒋掌柜要赚这份钱,那他只要肯舍辛苦,他的东西又不会伤人性命,害人身体,那这份银钱就该给他赚。” “如此一来,无论是城中原本的百姓,还是进城讨生的流民,都能吃到这份好处。” 余幼嘉回想起今早五郎说的事情,勾唇一笑: “譬如,蒋掌柜这么一抢生意,本就图便宜来的客人们,不就省下了四文钱吗?” 单听四文钱或许不多,但是今日四文,明日四文,你四文,他四文 如此,才是真正的惠民之举。 周利贞沉吟几息,方才吐息道: “你的意思,是你所求之事,功成不必在你?” 余幼嘉没想到自己从前同五郎说过的话都能被自家善解人意的表哥说出来,又笑了一声: “功成有我便好。” 周利贞等到了回答,也知道了多年前的答案。 很多年前,他替代真正的周利贞回到崇安,发现对方定下的那一派‘糊涂’的经商之法时,也是与刚刚差不多的思绪。 他多年前瞧不起不知逐利而动的他。 而如今方才知道,她很好他却也不差。 他们是真正的表兄妹,没有自己,两人会更好心意相通,或许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两人能结发夫妻,两人能恩爱百年 这世间,唯独多了一个身为祸害的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周大小姐\\\’ 茶室内无人言语,落针可闻。 余幼嘉从思绪中抽身,以为已经翻过了刚刚的古怪氛围,正准备再唠唠别的,哪知抬眼,就瞧见周利贞又将脸别了过去 而这回,下颚微动,显然是在咬牙切齿。 等等,咬牙切齿? 余幼嘉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的时候,周利贞果然已没了举动。 他安静垂首坐于蒲团之上,身影虽单薄病弱,可气度温和,唇边染笑,连带着茶室内的氛围都祥煦了不少。 熟悉的表哥令余幼嘉平缓了不少,她左等右等没等到童老大夫,本该再问问,可此处有余幼嘉对家的每个印象,她又不忙,索性没有起身,而选了继续东拉西扯: “表哥,刚刚外头那皮肤黝黑的汉子,是你新找的下人吗?从前没有见过,我瞧着肤色,有点像在南洋生活过的人嗯?” 些许疑惑令余幼嘉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言语,她起身靠近刚刚被表哥抢走的位置,将周利贞压在膝上的手捻了起来: “怎么流血了?” 星星点点的红色血迹点在周利贞的薄衫衫摆之上,宛如一点点初绽的红梅。 许是因为薄衫素雅,那一点点的红梅,实在是晃眼。 余幼嘉微微蹙眉,试图去查看周利贞的掌心: “这是什么东西弄的?” 这茶室内有什么细碎的尖锐之物可以划开掌心? 又是何时割开的? 余幼嘉问的认真,可清癯青年却是略一挣扎,收回了手,又别过了脸去: “哼” “刚刚母亲来时,你将我甩开,我摔到了地上我遮着目遮,没法子看到自己想寻你,你却越躲越远” “你既已不理我,现在说这些做什么,让我自己流血而死罢” 周利贞抬起另一只手,捂着唇垂首,鬓发垂落,每一根发丝似都在控诉余幼嘉的无情: “你这么狠心,我死后,只顾照顾好自己就好了——” 余幼嘉哪里受过这样的控诉,一下子傻眼了。 她都忘了周利贞瞧不见,连连摆手道: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刚刚将你甩开的时候磕碰到了你,那时候舅母来了,我没顾忌太多” “表哥刚刚凑近我,我还以为是要和我抢位置的” 她又不是神仙,做不到料事如神,哪里能直到,周利贞原来那时候就磕碰到了! 她还想着今日表哥怎么更粘人了呢,抢了好几次座位 余幼嘉越解释越无力,索性揽住了对方的肩膀,扶起了对方: “算了,那些辩解的话不多说,让表哥憔悴,是我的错。” “我扶你去看看大夫,包扎一下啧,小九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好的插队呢! 往日干活也这样吗?是不是未免有点太惰怠了? 还是眼见她已经进了后堂,以为她出来时才会去找童老大夫? 余幼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重眼下: “表哥,还走得动吗?” 周利贞抿唇,微微摇了摇头,只微不可查吐息道: “疼。” 余幼嘉瞧着那张半张白皙到有些过了头的脸,心里叹了口气,顺势将刚刚的姿势调转,让对方压着自己的肩膀,自己则是搂住对方的腰: “那你靠着我” 两人靠的极近,她的手有些冰,纵使是隔着青衫,按上周利贞腰的那一瞬,余幼嘉都清楚的感知到了他为之一颤。 余幼嘉有些后悔没将二娘给她做的那双棉手套带出来,不过现下也是后悔无用。 余幼嘉只得宽慰道: “你忍忍,前后厅的功夫,很快就能找到大夫。” 周利贞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有听到,原本平稳的呼吸破碎开裂,只轻声呢喃道: “表妹” “我是不是要死了” 哎呀! 一天天都在说什么屁话。 余幼嘉心中怒喝两句,但到底是没有说出来吓到表哥,只能声音更缓的宽慰: “不会的,你上次坠马车的时候也走不动,但第二日不也好了很多吗?” 自家表哥优点很明显,缺点也是很明显的,那就是身体不好。 但哪怕是身体不好,总是受伤,受伤得也不轻,但总能吊住最后一口气,用病恹恹的样子再受一回伤,堪称超常待机咳咳。 余幼嘉将飞走的思绪抓回来,扶着人走了几步,就听外间有一连串的脚步声靠近。 余幼嘉没有那么好的耳力,一人到还好,两人以上的脚步就难以分辨,所以也没听出几人,不过好在,她没听出来,靠近的人那一老一少的碎碎念却勉强听了个分明。 童老大夫还是一副中气十足的模样,大声嘟嘟囔囔: “你这娃娃,做事真不牢靠,让我闲了那么久,现在才说在后堂” 而后便是小九: “哎呀老大夫,小声点儿”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余幼嘉眼前一亮,索性还没走出多远,立马松开扶住表哥的手,将人就近安置在最近的蒲团上: “表哥,正巧人来了,咱不用走出去了!” 她心中想着小九还蛮及时,往后再不能错怪对方,所以也没注意到身旁周利贞一瞬间怅然若失的神情。 那两道声音很快到了茶室门前,许久不见的童老大夫还是满头白发白须,鹤发童颜,精神抖擞的模样,而一旁分明才刚刚分别的小九 好命苦的神色。 余幼嘉疑惑了一瞬,也没细问,只快步迎了上去,同许久不见的童老大夫打了个招呼: “童老大夫,今日是我找您,不过还得劳烦您先瞧瞧我表哥” 说话呛人的余小娘子总算说了句客气话,童老大夫颇为心喜,当即给对方递了个‘放心’的眼神: “给自家少东家看病,算是什么劳烦,更何况我当了这么多年神医,什么情况没有见过——咦?怎么瞎了?!” 童老大夫的信誓旦旦在看清楚自家少东家的一瞬,顿时烟消云散,用十分不确定的言语道: “我记得昨日不还好好的吗?” 今天突然瞎了? 瞎了怎么不早点儿找自己看看啊! 余幼嘉连忙道: “不是不是,那眼睛说是还行啊,原来当时不是您看的。” “不过也没事儿,您等会儿再复查一下,现下还想请您先看看我表哥手上的血迹,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破了,有好多血。” 童老大夫一脸莫名,只是本着医者仁心的素养,到底是伸出了手去,将自家少东家那只明显有少许血迹的手拉起,翻了过来。 童老大夫的脸色见手而变,余幼嘉凑在童老大夫与小九身旁,视野被更高的两人遮挡,第一时间看不太清楚,只得问道: “如何?” 童老大夫面容古怪,一字一顿道: “这,这伤” 余幼嘉沉吟: “很重?” “没关系,多少银钱咱们都治,表哥能留住性命就好。” 童老大夫脸上的神情闻言更古怪了一些,甚至蔓延成了看向余幼嘉的眼神中也沾染些许震惊。 余幼嘉有些莫名,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 童老大夫恨铁不成钢: “你表哥这伤,再晚些来,只怕自己就好了!” 余幼嘉:“” 周利贞:“” 小九:“?” 亏他们几个一直都在廊下候着,听到声音就赶紧将童老大夫带来 主子的伤,这,这么重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轻轻重重 一片死寂之中。 余幼沉默许久,又问了一遍: “自己就好了是什么意思?” 她倒不是没有听懂。 但,若是真的自己能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表哥又为何刚刚连走都走不了? 童老大夫吹胡子瞪眼: “什么什么意思,就是这意思!” “你看你家表哥这手里的痕迹,小半圆,应是指甲的痕迹啊!” “血虽不少,可那也是因为在容易流血的地方!” 余幼嘉眯了眯眼,挤开挡路的小九,又捉住表哥欲要缩回的手,捏住掌心仔细瞧了瞧,果然见到伤口,具是一些破碎的半圆形伤口。 她再想细看,却听周利贞又嘶了一声: “竟是这样?那应是我身子着实太弱了?” “可我刚刚分明咳咳。” 周利贞用另一只手捂唇轻咳,袖口抖落间,露出掩藏在袖下大片白中透着青紫的肌肤。 余幼嘉一下子就想到了方才舅母来时的情况,她到底没忍住,道: “童老大夫,要不你再看看,说不准不是只有这一处伤。” “刚刚我不小心将表哥甩到地上去了,他摔在地上,手肩身许是都有伤,还是多看看好些。” 童老大夫面露疑惑,嘀嘀咕咕道: “现下的小年轻人可真是的,哪怕感情再好,也不要老和你表哥玩些过火的事情啊” “我再看看,嗯难道是摔在地上,身上摔的太厉害,指甲插入了肉里?” 余幼嘉看到那些青紫之后,心中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她正要给童老大夫让出位置,便见童老大夫作为医者的动作更加干脆,直接从一旁伸手扯开了周利贞的衣襟。 素白衣料一松,霎时露出大片欺霜赛雪的肌肤。 那本该无暇的玉色肩头上,此刻却横亘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白皙精致的锁骨因疼痛而微微绷紧,纵使是白日,深处仍有一道道惊心动魄的阴影。 “唔“ 周利贞下意识发出一声隐忍轻哼,他似是羞于这般情状,偏过头去,却让那修长的颈线在烛光下展露无遗,隐约带着几分委屈的颤音: “表妹,你这是做什么” 余幼嘉:“” 童老大夫:“” 早在一开始就捂住了眼睛的小九:“” 余幼嘉逼着自己别开视线,又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掌心那只白皙如玉的手,以示自己确实没有多余的手扯人衣襟,随后才重新将对方的手放回去: “童老大夫给你医治我在外头等着。” 不然着实有些不合适。 托童老大夫的福,不,拜童老大夫刚刚利索的动作所赐。 她也是刚刚才知道,表哥虽然看着纤细瘦弱,可衣襟一打开,该有的一样不少。 薄衫下腹肌腰线将掩而未掩,一派令人血脉喷张的春光美色。 虽然好看,但不是她该看的。 余幼嘉几步退出了茶室,靠在廊下发呆,又见不远处门廊下仍站着刚刚那个来报信的黑皮汉子,想了想,到底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那汉子似乎对余幼嘉有些畏惧,余幼嘉朝他走,他便要往二道门里让路,余幼嘉伸手,阻拦了他的动作: “且慢一步,我只是想问几句话而已。” 那汉子只得止住了步,紧绷着脸,紧盯内堂庭中的那棵树: “表小姐您有事吩咐。” 余幼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便继续问道: “我看你皮肤黝黑,可是在更热一些的地方晒的?” “咱们这里再南一些便是闽府,再南便是交趾,你从何处来?那些地方,粮食果实成熟的情况,是不是比咱们崇安要更好些?” 那汉子也没想到表小姐叫住他是问这些,当即大大松了一口气,看向庭中树的视线也收了回来: “回表小姐的话,我娘是被贩卖到大周的昆仑奴,被我爹所求,生了我,这肤色是天生的。” “至于那些地方的粮食果实成熟情况” 所谓昆仑奴,便是比交趾还南的南洋番部‘黑人’。 据说干活力气一把好手,性情温和敦厚,先是经由进贡而来,而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富庶之家都习惯用这样的奴隶。 余幼嘉看出了对方的犹豫,也回过味来自己刚刚为打听果实而说出的言语有些突兀和冒昧,没有为难对方: “没事,是我有些想岔才来叨扰。” “你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我先走了。” 那黑皮汉子似乎有些惊诧于余幼嘉的好脾性,挠了挠头,声如大瓮一样笑了几声才道: “好好好,表小姐慢走。” 余幼嘉挥手以作别,重新迈步回了茶室外,探了探脑袋。 茶室内,周利贞已经穿戴齐整,童老大夫背对着门口,小九似乎在说些什么,见到她来,便也住了口。 余幼嘉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童老大夫,我表哥伤势如何?” 童老大夫的神情比她刚刚出去时肃穆许多,毫不迟疑道: “差一点儿就死了。” 余幼嘉:“?!” 周利贞:“” 特地嘱咐过的小九:“” 虽说是交代了说重一点儿,但是这步子未免一下也跨的太大了些! 余幼嘉吃惊的厉害,下意识看向一旁宛若弱柳扶风般轻咳的自家表哥: “如此严重?!” “可,可刚刚” 不,不对,刚刚其实表哥也说过走不了的。 只是她刚刚只看到了血迹,没有将重心放在表哥的身子上。 童老大夫还是神情严肃,他捻着胡须,长长叹了一口气: “内伤难治,本就较难看出来。” “更何况,先前不是还有坠马车的伤” 这回,换成了余幼嘉面色不太好看。 她先前只看到表哥第二日便勉强能走,后续虽有听到少许咳嗽,可也只当多年疾病,哪里想到竟那么严重,还被表哥藏的这么好。 难怪表哥刚刚会问她,他是不是要死了 这是表哥要死吗?分明是在说推人的她该死啊! 余幼嘉心头啧了一声,开始从童老大夫处想办法: “童老大夫神医妙手,一定能治的,对?” 童老大夫大手一挥,连忙道: “老夫可是神医,怎么会没有药方——” 余幼嘉戳了戳小九,口型道: ‘记下。’ 小九骑虎难下,只得开始从随身腰包里翻找炭笔,而童老大夫,也果真没有让人失望,张口就是—— “直接早日成婚。” 余幼嘉:“?” 周利贞:“!” 小九:“” 猛了。 童神医,您这药方,下的太猛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冲喜\\\’与\\‘孝顺\\\’ “咳咳——” 一片死寂之中,周利贞忽地偏首轻咳,单薄肩背微颤,蒙眼目遮下的肌肤浮起两片绯色,唇间溢出的咳声细碎,偏又拖着几分绵软的尾音,倒像是故意要人听见似的: “如此,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唐突? 可这不是少东家所求吗? 不然刚刚那番装病干什么? 童老大夫挠头不解,下意识看了一眼小九,小九赶忙摆手,满脸‘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的神情。 两人都还没打完一个眼神官司,却又听自家少东家极快的自顾自将话接了下去: “不过,童神医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童老大夫:“” 小九:“” 周利贞掩住因激动而不慎磕红的唇齿,细语道: “总归是要成婚的,如今时机正好,等我们成婚后,身子说不准不,一定能好的。” “等成婚后,就离了崇安,再往南搬迁一些,寻个冬暖夏热的地方安居,置办家业,一心一意,共挽鹿车” 星星点点的盘算一一到来。 后面的童老大夫没细听,但丝毫不影响他大受震撼—— 这不是打算的挺好的吗! 少东家只怕是早早就准备同表小姐白首到老了,这还‘唐突’什么? 周余两家父母长辈知会一声,说不准今晚就能成婚,而他,没准还能坐媒人席呢! 童老大夫颇为自得,小九也是松快了不少。 只有余幼嘉,脸色不太好看。 她打断了众人不知何故萌生的‘默契’,蹙眉道: “真的没有办法再治治?情况已经坏到需要寻人去给表哥冲喜?” “不说咱们现下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小娘子单说哪怕是找到愿意嫁入周家的小娘子,对人家小娘子也不公平?” 小九:“?” 童老大夫:“?” 还在窃喜的周利贞:“?!” 童老大夫得意的神色还挂在嘴边,一听此言,双目圆瞪,直接傻眼—— 合着说了半天,余家小娘子压根没有意识到说的是她与少东家的婚事啊!? 这两人不是情投意合啊? 不,不对,刚刚少东家分明下了极大心思‘勾引’来着 如此,怕不是只有少东家一人单相思? 余小娘子她,她,她没开窍啊!!! 余幼嘉自觉说的明白,抬眼一瞧,三张脸四只眼都对着自己,一时间也有些无语: “难道不是吗?” 和治病有一点点关联,还又是大夫提出的‘成婚’,那不是冲喜能是什么? 说句十分不好听的话—— 哪怕是表哥同意成婚,脾性温和的他应当不会愧对冲喜的小娘子。 可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娘子,难道就活该与表哥成婚,担惊受怕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末路,抱着表哥的牌位过一辈子吗? 余幼嘉自觉自己已表述的十分清晰,而其他人,果真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童老大夫怔了好久,好半晌,才看了一眼沉默的少东家,又给小九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童老大夫纠结试探道: “那要不要不我再治治?” “治治!” “行。” “好!” 余幼嘉,周利贞,小九三人异口同声。 余幼嘉松了一大口气道: “这才对嘛!都还没有尽力过,怎么就直接放弃,跳到冲喜了呢!” “童老大夫,咱都知道您是神医,不用藏私了,您一定行的!” 余幼嘉夸完神色有些不自然的童老大夫,还不忘记宽慰表哥: “表哥,你且安心,大夫一定给您治好。退一万步说,纵使是治不好,往后你若不成婚,没有子嗣,我以后也一定给你养老,给你摔杯。” “还记得你原先给我送粮食时的事儿吗?我早把你当做义父——咦?!” “主子!” “少东家!” 两声关切的喊声下,周利贞应声而倒。 余幼嘉下意识想去扶,却被满脸一言难尽的小九劝了开来: “表小姐,您要不先歇歇罢您太会说话,少东家好像有点死了” 也对。 余幼嘉后知后觉,哪有人家正生着病,还说‘摔杯’之类的丧气话 余幼嘉只得往后让了两步,眼睁睁看着小九将人扶进了内室之中,又在外一直等着童老大夫给表哥诊治。 等了半晌,方才等到童老大夫缕着胡须,独自一人长吁短叹的出来。 余幼嘉早已等候许久,见状立马上前询问: “情况不好?” 童老大夫看着面前‘虽真心关切,但仍不解其意’的余小娘子,到底是只能无奈摇头道: “这回是真得开猛药了” 余幼嘉面色沉重,童老大夫及时住了嘴: “不过倒也不算大事,且放心。” “有老夫在,哪有什么治不好的病人,有老夫的药下去只要你别继续气你表哥,晚几天估计就能生龙活虎了。” 闻言,余幼嘉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应道: “那就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 余幼嘉一边取出早已准备许久的陶瓶,一边将原本此行的目的一一道来。 童老大夫接过陶瓶,打开闻了闻,略有些诧异: “那蒋掌柜的黑心连老夫一贯都有耳闻,他药铺不开后,竟又开始和小娘子你抢生意了?” 余幼嘉点头,童老大夫顺势将陶瓶内的果酱倒在掌心,仔细观摩: “嗯光看颜色也看不出是不是烂果熬制” 那些果酱在童老大夫的掌心流淌,余幼嘉看的分明,蒋掌柜家的果酱除却色泽比自家的果酱稍黑一些,似乎浓稠度也稍差一些。 但除此之外,却是再看不出什么。 余幼嘉等着个结果,童老大夫想了想,却是直接将手里的果酱吃进了嘴里。 余幼嘉一惊,童老大夫却笑道: “没事儿,医者本当该尝百草,看来看去,都不如切实体会一遭。” “虽老夫身子不似年轻时康健,可这也刚刚好,若老夫都倒下了,那其他人便更不能吃了。” “嗯就让老夫先仔细品品——嗯?——嗬,嗬嗬——” 童老大夫突然捂着喉咙剧烈呼吸,余幼嘉心中一跳,赶忙上前试图掐住童老大夫的喉咙催吐,哪晓得刚刚伸出手去,童老大夫一声咳嗽,砸砸嘴,竟是先一步平稳了下来。 余幼嘉的手还悬在空中,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童老大夫哈哈大笑: “呛到而已,不是有毒!蒋掌柜这东西,我一瞧就知道是无毒无害的!” “平日只见你这皮实猴子让他人吃瘪,今日老夫可算是报仇了哈哈哈——” 老顽童。 真的是老顽童。 可偏偏也就这么一副老顽童做派,令余幼嘉稍稍松懈了些许,只是她也有些好奇: “童老大夫怎一瞧便知此物无害?” 第一百一十六章 活人秘法 开了一把小玩笑,童老大夫正是乐呵的时候。 老爷子毫不犹豫便回道: “余小娘子可听过一句俗语叫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若用烂果熬煮,一锅熬制,肯定多多少少有些腐臭气,可这里的果酱没有,只有火候太大导致的少许糊味与黑焦,这是其一。” “其二” 童老大夫扫了一眼左右,眼见无人,这才神神秘秘的对余幼嘉说道: “余小娘子,不瞒你说,老夫这些年行医治病,发现了一条不说十成十,但也十之九准的铁律—— 经由大火,大锅,沸水,蒸煮熬制过的东西,吃入腹中,大多数时候,都会没事!” 余幼嘉一下愣住,童老大夫以为余小娘子也是被自己这大半生才发现的独家不传之法惊住,继续乐滋滋道: “不仅如此,若是有外伤的伤患,用沸水滚过的白布包扎伤口,伤口腐烂生蛆的几率也会小上许多” “再有,井水,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有虫卵,最好也都不能喝,应煮沸过后喝,若家中宽裕,还可先用细碳先滤过一遍生水,再煮沸” 童老大夫絮絮叨叨的细说,余幼嘉越听,心中却是越发沉重。 一老一少两人,就这么站在廊下说话,童老大夫说了半晌,原先的顽童劲儿也逐渐消散,越说越认真,眼见实在已经没有什么能交代的,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余小娘子,人人都说老夫是神医,可只有老夫知道,老夫只是多比别人细心肯学了一些。” “大周建国四百余年,自觉与茹毛饮血的前朝不同,满口的礼数教化,可谁肯信,如今这位皇帝登基之后,竟能倒逼得百姓重归深山。” “老夫二十年前到处游历,那时,就已经见了不少地方豪强因要给皇帝建庙立碑大肆砍伐林木,致使平民百姓没有柴火,只能吃生食,喝生水的情况” “老夫无能,见了太多口吐肥虫,痛苦而死的病患,却没能治愈他们,只能愚笨的一遍遍找原因,找方法” 最后,也只找到了尽量不吃生肉,喝生水的法子。 他也曾希望推广此法,可有些事情,完全不由他说了算。 此时的糖贵,很大一部分,就贵在熬煮时需要的柴火。 对比之下,熬煮的人工都不算是大开销。 寻常百姓家中,若有能去砍柴的人力也就罢了。 若是没有人力,就得去买柴火,可他非得告诉别人每次得多花一笔银钱,将水烧开再喝 他这么多年,挨了几十次打,于是慢慢便不敢再提起。 童老大夫再次长叹,抬眼看到面色沉重的余小娘子,继续道: “所以,老夫觉得,那蒋掌柜也算是误打误撞行了好运。” “他哪怕用的是烂果,只要肯挖去腐烂部位,冲洗后又大火烹煮熬制,基本不会有特别大的问题” “老夫当真觉得是余小娘子多虑了,退一万步说,哪怕那蒋掌柜黑心,不舍得将果子生烂的部位挖去,现下百姓,也未必能活到病死的时候有的吃,已然不错。” 这句话彻底令余幼嘉无言以对。 她沉默了几息,方才道: “也是。” 她早在听到童老大夫将她前世所知的‘常识’说作‘自己发现’之后,她就晓得,原来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个世道。 她到底还是忽略了一些本以为其他人都该知道的东西 比如大部分菌类高温烹煮下都会死亡,还有现下,除却富贵讲究些人家,原也没有一定得喝热水,吃热食的习惯。 更重要的是,她原先的‘惠民’之举,比起童老大夫给她描绘的那副残酷景象,又更不够看了一些。 她站在巨人的肩上朝前看,自然看的又高又远。 可现下,她还是得爬下肩膀,才能看的更多,感受的更多。 余幼嘉也如童老大夫刚刚一般,叹了一口气,这才躬身行礼道: “这果酱没事,我也就放心了今日,多谢童老大夫提点。” 童老大夫哪里被这嘴毒的小娘子如此礼遇过,嘴角压了又压,实在是没忍住,又乐呵了起来: “小事小事,余小娘子能听老夫一言,往后绝了吃生食的习惯,老夫就很开心了,若往后还能有人学着你的习惯来,那老夫便更加畅快。” “人活一辈子,一时的虚名不足外人称道,可后世若有人因这么一个习惯想起老夫,那老夫可就是真真正正的神医哩!” 神医,神医! 童老大夫两眼发光的模样逗笑了余幼嘉,原本有些沉闷的心情稍稍松缓了一些: “那童老大夫怎么不着本医书?如此一来,不是更好流芳百世吗?” 童老大夫一愣,旋即连连摆手: “不可不可,老夫这才几斤几两” 余幼嘉便又道: “那童老大夫您见过比您医术更好的人吗?” 若是没有,不着书有何不可? “当然有啊!” 童老大夫立马回答,倒叫原先开口的余幼嘉不知该说什么。 童老大夫努力回想: “我五十多年前,在隆平遇见一位很厉害的傩医,我还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医术可惜,他已经死了。” 余幼嘉有些无语的看着对面的老爷子,两人面面相觑几息。 童老大夫突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 “但是除了他,好似也没有别人了!” “他死了,老夫也老了,那老夫岂不是” 余幼嘉肯定道: “快写,这比挨个劝别人别吃生食靠谱,既不用挨打,也也能流芳百世。” 童老大夫精神一下抖擞起来: “说的也是!那老夫就等等,你这小娘子怎么知道老夫挨过打?” 这番老顽童做派,挨打难道不是常事吗! 余幼嘉无奈,挥了挥手,告别兴奋的童老大夫准备离开,哪知已经走了几步,却听童老大夫又喊住了她,问道: “余小娘子,你家大夫人的事,你最近可有了解?” 余幼嘉当即脚步一顿,转身回望了过去。 童老大夫看着余小娘子这副做派,便知她应该不太知晓,便又说了一遍: “情况不好。施一次针,第三日便会再次出血。” “老夫一生病患众多,也从未见过怀孕尚未满五月的妇人有如此严重的落红之症” 童老大夫稍一犹豫,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原先老夫还觉得凭老夫的本事,说不定能为那位夫人争上一年半载的时日,如今一看,她腹中孩子出世时,或许,就是那位夫人的死期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活人秘法 开了一把小玩笑,童老大夫正是乐呵的时候。 老爷子毫不犹豫便回道: “余小娘子可听过一句俗语叫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若用烂果熬煮,一锅熬制,肯定多多少少有些腐臭气,可这里的果酱没有,只有火候太大导致的少许糊味与黑焦,这是其一。” “其二” 童老大夫扫了一眼左右,眼见无人,这才神神秘秘的对余幼嘉说道: “余小娘子,不瞒你说,老夫这些年行医治病,发现了一条不说十成十,但也十之九准的铁律—— 经由大火,大锅,沸水,蒸煮熬制过的东西,吃入腹中,大多数时候,都会没事!” 余幼嘉一下愣住,童老大夫以为余小娘子也是被自己这大半生才发现的独家不传之法惊住,继续乐滋滋道: “不仅如此,若是有外伤的伤患,用沸水滚过的白布包扎伤口,伤口腐烂生蛆的几率也会小上许多” “再有,井水,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有虫卵,最好也都不能喝,应煮沸过后喝,若家中宽裕,还可先用细碳先滤过一遍生水,再煮沸” 童老大夫絮絮叨叨的细说,余幼嘉越听,心中却是越发沉重。 一老一少两人,就这么站在廊下说话,童老大夫说了半晌,原先的顽童劲儿也逐渐消散,越说越认真,眼见实在已经没有什么能交代的,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余小娘子,人人都说老夫是神医,可只有老夫知道,老夫只是多比别人细心肯学了一些。” “大周建国四百余年,自觉与茹毛饮血的前朝不同,满口的礼数教化,可谁肯信,如今这位皇帝登基之后,竟能倒逼得百姓重归深山。” “老夫二十年前到处游历,那时,就已经见了不少地方豪强因要给皇帝建庙立碑大肆砍伐林木,致使平民百姓没有柴火,只能吃生食,喝生水的情况” “老夫无能,见了太多口吐肥虫,痛苦而死的病患,却没能治愈他们,只能愚笨的一遍遍找原因,找方法” 最后,也只找到了尽量不吃生肉,喝生水的法子。 他也曾希望推广此法,可有些事情,完全不由他说了算。 此时的糖贵,很大一部分,就贵在熬煮时需要的柴火。 对比之下,熬煮的人工都不算是大开销。 寻常百姓家中,若有能去砍柴的人力也就罢了。 若是没有人力,就得去买柴火,可他非得告诉别人每次得多花一笔银钱,将水烧开再喝 他这么多年,挨了几十次打,于是慢慢便不敢再提起。 童老大夫再次长叹,抬眼看到面色沉重的余小娘子,继续道: “所以,老夫觉得,那蒋掌柜也算是误打误撞行了好运。” “他哪怕用的是烂果,只要肯挖去腐烂部位,冲洗后又大火烹煮熬制,基本不会有特别大的问题” “老夫当真觉得是余小娘子多虑了,退一万步说,哪怕那蒋掌柜黑心,不舍得将果子生烂的部位挖去,现下百姓,也未必能活到病死的时候有的吃,已然不错。” 这句话彻底令余幼嘉无言以对。 她沉默了几息,方才道: “也是。” 她早在听到童老大夫将她前世所知的‘常识’说作‘自己发现’之后,她就晓得,原来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个世道。 她到底还是忽略了一些本以为其他人都该知道的东西 比如大部分菌类高温烹煮下都会死亡,还有现下,除却富贵讲究些人家,原也没有一定得喝热水,吃热食的习惯。 更重要的是,她原先的‘惠民’之举,比起童老大夫给她描绘的那副残酷景象,又更不够看了一些。 她站在巨人的肩上朝前看,自然看的又高又远。 可现下,她还是得爬下肩膀,才能看的更多,感受的更多。 余幼嘉也如童老大夫刚刚一般,叹了一口气,这才躬身行礼道: “这果酱没事,我也就放心了今日,多谢童老大夫提点。” 童老大夫哪里被这嘴毒的小娘子如此礼遇过,嘴角压了又压,实在是没忍住,又乐呵了起来: “小事小事,余小娘子能听老夫一言,往后绝了吃生食的习惯,老夫就很开心了,若往后还能有人学着你的习惯来,那老夫便更加畅快。” “人活一辈子,一时的虚名不足外人称道,可后世若有人因这么一个习惯想起老夫,那老夫可就是真真正正的神医哩!” 神医,神医! 童老大夫两眼发光的模样逗笑了余幼嘉,原本有些沉闷的心情稍稍松缓了一些: “那童老大夫怎么不着本医书?如此一来,不是更好流芳百世吗?” 童老大夫一愣,旋即连连摆手: “不可不可,老夫这才几斤几两” 余幼嘉便又道: “那童老大夫您见过比您医术更好的人吗?” 若是没有,不着书有何不可? “当然有啊!” 童老大夫立马回答,倒叫原先开口的余幼嘉不知该说什么。 童老大夫努力回想: “我五十多年前,在隆平遇见一位很厉害的傩医,我还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医术可惜,他已经死了。” 余幼嘉有些无语的看着对面的老爷子,两人面面相觑几息。 童老大夫突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 “但是除了他,好似也没有别人了!” “他死了,老夫也老了,那老夫岂不是” 余幼嘉肯定道: “快写,这比挨个劝别人别吃生食靠谱,既不用挨打,也也能流芳百世。” 童老大夫精神一下抖擞起来: “说的也是!那老夫就等等,你这小娘子怎么知道老夫挨过打?” 这番老顽童做派,挨打难道不是常事吗! 余幼嘉无奈,挥了挥手,告别兴奋的童老大夫准备离开,哪知已经走了几步,却听童老大夫又喊住了她,问道: “余小娘子,你家大夫人的事,你最近可有了解?” 余幼嘉当即脚步一顿,转身回望了过去。 童老大夫看着余小娘子这副做派,便知她应该不太知晓,便又说了一遍: “情况不好。施一次针,第三日便会再次出血。” “老夫一生病患众多,也从未见过怀孕尚未满五月的妇人有如此严重的落红之症” 童老大夫稍一犹豫,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原先老夫还觉得凭老夫的本事,说不定能为那位夫人争上一年半载的时日,如今一看,她腹中孩子出世时,或许,就是那位夫人的死期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必要的成长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只维持了半日。 余幼嘉离开周家的时候,天中又一次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花。 待她逛完一圈集市,又选了些东西回家之时,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 余幼嘉左右手各拎着一只五花大绑的老母鸡,快步甩开后头虎视眈眈的流民钻进自家后门,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前来应门的,正巧是最近正在闷头努力干活的四娘。 余幼嘉将绑了翅膀和双足的鸡递给对方,又顺势从井旁的木桶里捞了些许水洗手,这才捏了捏小四娘的脸。 四娘早就习惯了嘉姐的‘调戏’,可拎着两只封了嘴的大母鸡,到底是有些傻眼: “嘉姐,你,你怎么买了这个呀?” 需得知道,因着有个特别心软的三娘,嘉姐买了好两次便宜的活物都没法子杀掉之后,家中便只定时定量买少许市场上处理干净的猪肉,再不买任何需要自己宰杀的活物。 能打牙祭虽好。 可,可若是三娘再不给杀,那岂不是家中又得养鸡 之前的兔子和田鼠,可是到现在都被养在厨房里呢! 余幼嘉敲了对方一个脑瓜崩: “什么叫怎么买了这个?我还买了别的呢。” 语毕,她又将自己身后包着的两尾鲜鱼拿了出来,而后,便是变戏法似的掏出更多东西。 左边袖口里有花椒、大料、陈皮,当归,人参,枸杞等物。 右边袖口里有一小包的山货干货,茶树菇,虫草花,木耳,银耳 甚至腰间还缠了一匹干净的白布,胸前还塞了一袋压得十分严实的棉花。 四娘将东西一一接了,整个人很快被那些东西埋的只见其声,不见其人: “好,好多东西!” “嘉姐怎么没有让五郎帮忙,是不是他太笨” 余幼嘉被四娘这副模样逗乐,又取走了些东西,这才总算将被埋在东西堆里的四娘解救了出来: “突然想到的,不是五郎不肯去,也不是我觉得五郎没用,不肯将事情交代给他。” 四娘闻言就放了心: “那就好!他若不肯干活,我来揍他!” 四娘想要抬手比划比划拳头,抬起左手,一只鸡,抬起右手,又一只鸡 余幼嘉这回是真没忍住,唤道: “还有人闲着吗?来帮帮忙!” 三娘似正在厨房中熬药,抬步走了出来,瞧见余幼嘉与四娘的模样,赶忙来帮忙: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咦还有两只鸡!” 余幼嘉给了四娘一个眼神,四娘领会,犹豫着将两只鸡先一步交给了三娘。 三娘接了鸡,果不其然,就欲要去解绑着鸡翅膀的绳索。 余幼嘉看了几眼,才道: “解了等会儿可不好杀鸡。” 三娘手一顿,下意识道: “咦?” “嗯别杀了嘉妹,这可比兔子和田鼠好些,养着还能吃鸡蛋呢!” 余幼嘉没有松口,只道: “若要吃鸡蛋,往后再养多些就是,外头百姓生怕被流民抢,正经卖东西的人少,所以我今日只遇见这两只合适的,也只能带两只。” “至于这两只鸡,无论如何都是要杀掉的,瞧见这些干货了吗?晚上炖鸡,你来炖。” 三娘仍有些犹豫: “要不先熬鱼汤?这两条鱼看样子像是刚死我和二娘都不嘴馋,不吃也行。” 余幼嘉没了言语,径直将叠在四娘身上的东西都交给了三娘。 三娘比四娘高些,视线自然没有被东西遮挡,而余幼嘉的力道向来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分寸,直接一件件就往上叠,没有丝毫犹豫。 这回连一旁的四娘都瞧出了余幼嘉的不快,连忙挽起袖子,打圆场道: “我来炖我来炖!” “我刚好试试烹煮,给家里人尝尝我的手艺,往后若是嫁人说不准就能派上用场呢!” 余幼嘉将最后一包棉花叠放到三娘怀中东西的最上方,方才回头去看贴心圆场的四娘: “不用你去,炖煮出来的东西不是给家里人吃的,是给大夫人吃的。” “等大夫人喝了鸡汤,若是实在吃不下,你们再分分。” 这两声‘大夫人’出来,隐约意识到嘉姐为什么不快的四娘心里登时就是咯噔一声,暗道一声完蛋啦,再也不敢说话。 余幼嘉摸了摸宛如鹌鹑一般的四娘头顶,旋即才重新看向三娘: “三娘,你与二娘吃不吃肉,我不管你们。” “如今大夫人需要进补,不但这两只鸡,往后若是买不到其他肉食,厨房里那些兔子,田鼠,通通都得杀掉来吃。” “我从前让你留着那几只兔子还有田鼠,是从前时局没那么坏,可如今流民进城,你若再不长大,继续糊涂下去,谁也庇佑不了你我也是。” 虽然是亲姐妹,可从一开始,就没有一定要同生共死的道理。 她能因为三娘求到她跟前来自愿卖身给一家活路而拉三娘一把,能因三娘性情不错再拉上对方一把,能因为家中境况不算太差而纵容对方扣下活物,转向去买贵上少许的肉 但她总不能一辈子拉对方,毕竟她又不是拉人的马车。 现下是什么情况,家中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 只有三娘,因天生性情明快,那日流民进城时又刚巧在家中照顾白氏,没有瞧见那日的纷乱,而一直云里雾里。 甚至在她们搬进新家之后,更有了几分自由散漫 这对余幼嘉来说,是难以容忍的。 毕竟,现下像是张三,王五那样三大五粗的汉子,要求活,都得用尽全力,三娘这样本就漂亮心软的小娘子,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 许是因为余幼嘉的脸色着实不好看,许也是因为那两声‘大夫人’的重压,三娘的脸色刷的一声惨白无比,站在原地微微发颤。 余幼嘉没有再惯着她,张口高声喊道: “二娘!出来!” 二娘正在房中照顾白氏,闻言立马应声而来: “我原先在屋内听着三娘已经出来帮忙,我就没有来这是怎么了?” 余幼嘉没有回答,只道: “你带三娘去厨房,让她晚上给大夫人炖鸡汤喝,若有什么‘闲话’也一并讲了。” “我下次不想听到三娘还对我说留着活物养起来——” 余幼嘉微微眯眼,扫过面前的几人,沉声道: “不然,要么你们都离开崇安,要么我离开这个家,将本应是我的东西都带走,你们自己求个活路。” 这是余幼嘉个把月来从未说过的重话,心细如二娘,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心中一叹,可看着还在发抖的三娘,到底是开口劝道: “是我想着有些事情不必给三娘知道,也免得她担忧” 余幼嘉完全没领情,一句话就将人噎了回去: “那你更该责骂,我叫你不是没有缘由的。” 二娘立马停了言语,三娘捧着一大堆东西,死死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余幼嘉,声音几度可见抽噎,却仍硬撑着道歉道: “嘉妹,我错了” “我,我不应该这样做” 余幼嘉没有应声,只往自己的小屋里走了几步,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嘱咐二娘道: “让三娘杀鸡,任何人都别帮她,让我知道了,届时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语罢,大步而去。 只留下满地的大雪,以及大雪中二娘的叹息,三娘哭声,以及四娘小声的劝慰。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必要的成长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只维持了半日。 余幼嘉离开周家的时候,天中又一次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花。 待她逛完一圈集市,又选了些东西回家之时,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 余幼嘉左右手各拎着一只五花大绑的老母鸡,快步甩开后头虎视眈眈的流民钻进自家后门,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前来应门的,正巧是最近正在闷头努力干活的四娘。 余幼嘉将绑了翅膀和双足的鸡递给对方,又顺势从井旁的木桶里捞了些许水洗手,这才捏了捏小四娘的脸。 四娘早就习惯了嘉姐的‘调戏’,可拎着两只封了嘴的大母鸡,到底是有些傻眼: “嘉姐,你,你怎么买了这个呀?” 需得知道,因着有个特别心软的三娘,嘉姐买了好两次便宜的活物都没法子杀掉之后,家中便只定时定量买少许市场上处理干净的猪肉,再不买任何需要自己宰杀的活物。 能打牙祭虽好。 可,可若是三娘再不给杀,那岂不是家中又得养鸡 之前的兔子和田鼠,可是到现在都被养在厨房里呢! 余幼嘉敲了对方一个脑瓜崩: “什么叫怎么买了这个?我还买了别的呢。” 语毕,她又将自己身后包着的两尾鲜鱼拿了出来,而后,便是变戏法似的掏出更多东西。 左边袖口里有花椒、大料、陈皮,当归,人参,枸杞等物。 右边袖口里有一小包的山货干货,茶树菇,虫草花,木耳,银耳 甚至腰间还缠了一匹干净的白布,胸前还塞了一袋压得十分严实的棉花。 四娘将东西一一接了,整个人很快被那些东西埋的只见其声,不见其人: “好,好多东西!” “嘉姐怎么没有让五郎帮忙,是不是他太笨” 余幼嘉被四娘这副模样逗乐,又取走了些东西,这才总算将被埋在东西堆里的四娘解救了出来: “突然想到的,不是五郎不肯去,也不是我觉得五郎没用,不肯将事情交代给他。” 四娘闻言就放了心: “那就好!他若不肯干活,我来揍他!” 四娘想要抬手比划比划拳头,抬起左手,一只鸡,抬起右手,又一只鸡 余幼嘉这回是真没忍住,唤道: “还有人闲着吗?来帮帮忙!” 三娘似正在厨房中熬药,抬步走了出来,瞧见余幼嘉与四娘的模样,赶忙来帮忙: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咦还有两只鸡!” 余幼嘉给了四娘一个眼神,四娘领会,犹豫着将两只鸡先一步交给了三娘。 三娘接了鸡,果不其然,就欲要去解绑着鸡翅膀的绳索。 余幼嘉看了几眼,才道: “解了等会儿可不好杀鸡。” 三娘手一顿,下意识道: “咦?” “嗯别杀了嘉妹,这可比兔子和田鼠好些,养着还能吃鸡蛋呢!” 余幼嘉没有松口,只道: “若要吃鸡蛋,往后再养多些就是,外头百姓生怕被流民抢,正经卖东西的人少,所以我今日只遇见这两只合适的,也只能带两只。” “至于这两只鸡,无论如何都是要杀掉的,瞧见这些干货了吗?晚上炖鸡,你来炖。” 三娘仍有些犹豫: “要不先熬鱼汤?这两条鱼看样子像是刚死我和二娘都不嘴馋,不吃也行。” 余幼嘉没了言语,径直将叠在四娘身上的东西都交给了三娘。 三娘比四娘高些,视线自然没有被东西遮挡,而余幼嘉的力道向来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分寸,直接一件件就往上叠,没有丝毫犹豫。 这回连一旁的四娘都瞧出了余幼嘉的不快,连忙挽起袖子,打圆场道: “我来炖我来炖!” “我刚好试试烹煮,给家里人尝尝我的手艺,往后若是嫁人说不准就能派上用场呢!” 余幼嘉将最后一包棉花叠放到三娘怀中东西的最上方,方才回头去看贴心圆场的四娘: “不用你去,炖煮出来的东西不是给家里人吃的,是给大夫人吃的。” “等大夫人喝了鸡汤,若是实在吃不下,你们再分分。” 这两声‘大夫人’出来,隐约意识到嘉姐为什么不快的四娘心里登时就是咯噔一声,暗道一声完蛋啦,再也不敢说话。 余幼嘉摸了摸宛如鹌鹑一般的四娘头顶,旋即才重新看向三娘: “三娘,你与二娘吃不吃肉,我不管你们。” “如今大夫人需要进补,不但这两只鸡,往后若是买不到其他肉食,厨房里那些兔子,田鼠,通通都得杀掉来吃。” “我从前让你留着那几只兔子还有田鼠,是从前时局没那么坏,可如今流民进城,你若再不长大,继续糊涂下去,谁也庇佑不了你我也是。” 虽然是亲姐妹,可从一开始,就没有一定要同生共死的道理。 她能因为三娘求到她跟前来自愿卖身给一家活路而拉三娘一把,能因三娘性情不错再拉上对方一把,能因为家中境况不算太差而纵容对方扣下活物,转向去买贵上少许的肉 但她总不能一辈子拉对方,毕竟她又不是拉人的马车。 现下是什么情况,家中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 只有三娘,因天生性情明快,那日流民进城时又刚巧在家中照顾白氏,没有瞧见那日的纷乱,而一直云里雾里。 甚至在她们搬进新家之后,更有了几分自由散漫 这对余幼嘉来说,是难以容忍的。 毕竟,现下像是张三,王五那样三大五粗的汉子,要求活,都得用尽全力,三娘这样本就漂亮心软的小娘子,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 许是因为余幼嘉的脸色着实不好看,许也是因为那两声‘大夫人’的重压,三娘的脸色刷的一声惨白无比,站在原地微微发颤。 余幼嘉没有再惯着她,张口高声喊道: “二娘!出来!” 二娘正在房中照顾白氏,闻言立马应声而来: “我原先在屋内听着三娘已经出来帮忙,我就没有来这是怎么了?” 余幼嘉没有回答,只道: “你带三娘去厨房,让她晚上给大夫人炖鸡汤喝,若有什么‘闲话’也一并讲了。” “我下次不想听到三娘还对我说留着活物养起来——” 余幼嘉微微眯眼,扫过面前的几人,沉声道: “不然,要么你们都离开崇安,要么我离开这个家,将本应是我的东西都带走,你们自己求个活路。” 这是余幼嘉个把月来从未说过的重话,心细如二娘,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心中一叹,可看着还在发抖的三娘,到底是开口劝道: “是我想着有些事情不必给三娘知道,也免得她担忧” 余幼嘉完全没领情,一句话就将人噎了回去: “那你更该责骂,我叫你不是没有缘由的。” 二娘立马停了言语,三娘捧着一大堆东西,死死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余幼嘉,声音几度可见抽噎,却仍硬撑着道歉道: “嘉妹,我错了” “我,我不应该这样做” 余幼嘉没有应声,只往自己的小屋里走了几步,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嘱咐二娘道: “让三娘杀鸡,任何人都别帮她,让我知道了,届时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语罢,大步而去。 只留下满地的大雪,以及大雪中二娘的叹息,三娘哭声,以及四娘小声的劝慰。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温热鸡汤 外头后来的鸡飞狗跳,余幼嘉没有在意。 在她看来,众人无非对她多些不解和谩骂。 但—— 事实就是,余幼嘉没有等来预想中其他人的不解,反倒是先等来了一碗鸡汤。 小耳房的门被人敲响,余幼嘉打开门一看,外头的天色已然全黑,鹅毛大雪已经深至脚踝,而四娘五郎这对双生子齐齐站在门外,五郎的手中,还捧着一只盖了碗盖的大碗。 两人见门打开,连忙小心钻进了门,而后将碗放在了屋内小桌上。 余幼嘉扫了一眼四娘,四娘就解释道: “是三姐亲手做的,她做的又快又香,可厉害了!” “今日已经有些晚了,她便只杀了一只鸡,说是等吃完再杀鸡,婶娘喝了一碗鸡汤,二娘又做主留了一碗,剩下的鸡汤和鸡肉就给大家各自分了一些。” 四娘高高兴兴的打开了碗盖,余幼嘉定睛一瞧,却是一碗八分满的鸡汤,鸡汤内飘着几朵茶树菇与虫草花,而最实在的,还是那个一瞧就用料扎实,香气扑鼻的大鸡腿。 余幼嘉一瞧,当下就有些微微蹙眉。 一只鸡两条腿,给二房一只鸡腿,难道还能不孝敬主屋里的老夫人? 白氏只喝了鸡汤,就是不知道是有心想让出份额来,还是已经糟糕到压根吃不下肉,只能喝鸡汤 眼见她这副表情,四娘与五郎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惊慌。 四娘素来乖巧,试图解释: “咱们都没有碰过,刚刚二娘送了来,母亲就说,嘉姐还没吃饭,让咱们快快送来。” 五郎努力撑了撑肚子,又拍了拍不那么明显的肚皮,道: “咱们都吃饱了,再吃不下的,给嘉姐吃刚刚好,不然也没人吃,就浪费了。” 余幼嘉一副没好脾气的模样,道: “少来这套,你们想给三娘求情就求情,家中有多少油水我能不知道?” 两小只立马露出一个尴尬的笑,五郎摸了摸鼻子,唤道: “嘉姐,咱们也是真心想给你吃鸡腿的” 四娘也乖巧道: “是!” “送鸡汤是要事,只是咱们思前想后,有一件事确实得让嘉姐知道” 余幼嘉没吭声,好几息之后,四娘才继续硬着头皮道: “三姐不是浑然糊糊涂的留下那些活物故意气嘉姐的她,她是斋女。” “婶娘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伯父与阿爹又常寻仙问道,她也知晓一些,不少人都夸过三娘心诚,有灵气,有慧根,三姐便觉得能为家里人攒一份福报,很早便开始只吃素斋” 原来如此。 余幼嘉听得清楚,却只问道: “大夫人与二娘呢?” 四娘认真回道: “听母亲说过,婶娘出嫁前也是斋女,嫁入余家之后多年没有子嗣,大夫与祖母轮番劝说食补,这才破了戒律,二姐也差不多,先前太子选妃时需要保持仪数体态,其中有一项就是吃鱼” 外面的人只见余家女秀外慧中,大气天成。 可也少有人知道,那时候的二姐,以为自己和太子心意相通,也是下了不少苦功夫的。 四娘婴儿肥未完全褪去的包子脸上皱巴巴一片: “如此一来,只有三娘一人还守着当斋女,为了替上其他人的份祈福消业障,她便越发心诚” 这几次她也瞧的明白—— 三娘每次还都是在嘉姐手中救下的活物,显然也是真心希望嘉姐不要造杀孽 可后面的话,四娘没敢说。 因为余幼嘉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她出声问道: “她这份心诚,不会只是诚在拦下需给大夫人进补的东西罢?” “她想当善人,她自个儿当去,我从不说她,别人若是自愿跟随她,我也不说她,可她是自己当善人还不够,还要拿我给大夫人养身体的东西当善人,你们反倒来为她求情?” “她既如此信神仙,你们被抄家后,神仙给你们饭食了吗?给你们药草了吗?给你们半点救助了吗?” 四娘不敢吭声,而五郎也是低着头,没有言语。 余幼嘉扫了一眼,冷声道: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周氏纵然是有错在先,将你们骗来崇安,又意图将你们弃之敝履,但到底也是给了你们路费,我第一笔发家的银钱,也是从她手中抠出来的。” “你们不谢她,不谢给你们赚银钱吃饭喝药的我,反倒是更信什么神仙?” 余幼嘉看着面前那两张煞白的小脸,毫不留情的嗤笑了一声: “还是你们想告诉我,三娘如此做是有缘由的,我逼她杀鸡碰血才是毫无缘由,我才是个大恶人?” 这回,四娘和五郎倒是很快回答了。 两人将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 “不是的!” “不是的——” 余幼嘉没有听解释: “不必说这些废话了。” “来见我之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三娘愚笨,想在如此难熬的境况下还做个不杀生的善人,你们花我赚的银钱,吃喝着别人亲手杀的肉,自己享着不见血的福,却要当这个两头规劝的好人,未必就比她多聪明。” “更何况——” 余幼嘉指了指桌上的那碗鸡汤: “那是我买的东西,凭什么能让你们觉得将那本该是我的一碗鸡汤给我算是待我的好,能让你们在我面前说上话?” 这话说的重,两小只的脸色是白了又白。 余幼嘉嗤笑了一声: “我早说过,让我开口,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无论是谁让你们来提醒我三娘是斋女,回去告诉她—— 我知道了,但是我就是看不惯有人能在我手底下用我的东西充善人。” “鸡汤你们带走,你们也走。” 双胞胎兄妹被这一通言语羞的面色臊红,可两人都没有去碰桌上那碗鸡汤,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两人撑着眼泪告了别,埋头快步出了屋。 余幼嘉坐在没有点灯的屋内,闻着满室的鸡汤香,心里不由得啧了一声。 她将碗盖重新盖上,听着门外去而复返的脚步声,端起了鸡汤准备交给那俩瓜娃子,可没想到,门一打开,竟是许久不见的王婆子。 老妇顶着满头大雪而来,手里也捧了个和余幼嘉差不多的海碗,显然也是来送汤。 两人一照面,都被对方的模样弄得一惊。 王婆子先一步笑道: “嘉娘子,老夫人命我来送鸡汤。” “您最近这些日子辛苦了,赌约早成,老夫人最近一直念叨着应该选个日子将家印给您。可她前些日子被白家那混小子气病后,手就抖的厉害,根本写不了几个字,今日刚好借着送汤让我跑一趟,好叫您知晓这些缘由。” 手抖? 写字? 那家印,原来不是实物?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温热鸡汤 外头后来的鸡飞狗跳,余幼嘉没有在意。 在她看来,众人无非对她多些不解和谩骂。 但—— 事实就是,余幼嘉没有等来预想中其他人的不解,反倒是先等来了一碗鸡汤。 小耳房的门被人敲响,余幼嘉打开门一看,外头的天色已然全黑,鹅毛大雪已经深至脚踝,而四娘五郎这对双生子齐齐站在门外,五郎的手中,还捧着一只盖了碗盖的大碗。 两人见门打开,连忙小心钻进了门,而后将碗放在了屋内小桌上。 余幼嘉扫了一眼四娘,四娘就解释道: “是三姐亲手做的,她做的又快又香,可厉害了!” “今日已经有些晚了,她便只杀了一只鸡,说是等吃完再杀鸡,婶娘喝了一碗鸡汤,二娘又做主留了一碗,剩下的鸡汤和鸡肉就给大家各自分了一些。” 四娘高高兴兴的打开了碗盖,余幼嘉定睛一瞧,却是一碗八分满的鸡汤,鸡汤内飘着几朵茶树菇与虫草花,而最实在的,还是那个一瞧就用料扎实,香气扑鼻的大鸡腿。 余幼嘉一瞧,当下就有些微微蹙眉。 一只鸡两条腿,给二房一只鸡腿,难道还能不孝敬主屋里的老夫人? 白氏只喝了鸡汤,就是不知道是有心想让出份额来,还是已经糟糕到压根吃不下肉,只能喝鸡汤 眼见她这副表情,四娘与五郎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惊慌。 四娘素来乖巧,试图解释: “咱们都没有碰过,刚刚二娘送了来,母亲就说,嘉姐还没吃饭,让咱们快快送来。” 五郎努力撑了撑肚子,又拍了拍不那么明显的肚皮,道: “咱们都吃饱了,再吃不下的,给嘉姐吃刚刚好,不然也没人吃,就浪费了。” 余幼嘉一副没好脾气的模样,道: “少来这套,你们想给三娘求情就求情,家中有多少油水我能不知道?” 两小只立马露出一个尴尬的笑,五郎摸了摸鼻子,唤道: “嘉姐,咱们也是真心想给你吃鸡腿的” 四娘也乖巧道: “是!” “送鸡汤是要事,只是咱们思前想后,有一件事确实得让嘉姐知道” 余幼嘉没吭声,好几息之后,四娘才继续硬着头皮道: “三姐不是浑然糊糊涂的留下那些活物故意气嘉姐的她,她是斋女。” “婶娘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伯父与阿爹又常寻仙问道,她也知晓一些,不少人都夸过三娘心诚,有灵气,有慧根,三姐便觉得能为家里人攒一份福报,很早便开始只吃素斋” 原来如此。 余幼嘉听得清楚,却只问道: “大夫人与二娘呢?” 四娘认真回道: “听母亲说过,婶娘出嫁前也是斋女,嫁入余家之后多年没有子嗣,大夫与祖母轮番劝说食补,这才破了戒律,二姐也差不多,先前太子选妃时需要保持仪数体态,其中有一项就是吃鱼” 外面的人只见余家女秀外慧中,大气天成。 可也少有人知道,那时候的二姐,以为自己和太子心意相通,也是下了不少苦功夫的。 四娘婴儿肥未完全褪去的包子脸上皱巴巴一片: “如此一来,只有三娘一人还守着当斋女,为了替上其他人的份祈福消业障,她便越发心诚” 这几次她也瞧的明白—— 三娘每次还都是在嘉姐手中救下的活物,显然也是真心希望嘉姐不要造杀孽 可后面的话,四娘没敢说。 因为余幼嘉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她出声问道: “她这份心诚,不会只是诚在拦下需给大夫人进补的东西罢?” “她想当善人,她自个儿当去,我从不说她,别人若是自愿跟随她,我也不说她,可她是自己当善人还不够,还要拿我给大夫人养身体的东西当善人,你们反倒来为她求情?” “她既如此信神仙,你们被抄家后,神仙给你们饭食了吗?给你们药草了吗?给你们半点救助了吗?” 四娘不敢吭声,而五郎也是低着头,没有言语。 余幼嘉扫了一眼,冷声道: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周氏纵然是有错在先,将你们骗来崇安,又意图将你们弃之敝履,但到底也是给了你们路费,我第一笔发家的银钱,也是从她手中抠出来的。” “你们不谢她,不谢给你们赚银钱吃饭喝药的我,反倒是更信什么神仙?” 余幼嘉看着面前那两张煞白的小脸,毫不留情的嗤笑了一声: “还是你们想告诉我,三娘如此做是有缘由的,我逼她杀鸡碰血才是毫无缘由,我才是个大恶人?” 这回,四娘和五郎倒是很快回答了。 两人将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 “不是的!” “不是的——” 余幼嘉没有听解释: “不必说这些废话了。” “来见我之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三娘愚笨,想在如此难熬的境况下还做个不杀生的善人,你们花我赚的银钱,吃喝着别人亲手杀的肉,自己享着不见血的福,却要当这个两头规劝的好人,未必就比她多聪明。” “更何况——” 余幼嘉指了指桌上的那碗鸡汤: “那是我买的东西,凭什么能让你们觉得将那本该是我的一碗鸡汤给我算是待我的好,能让你们在我面前说上话?” 这话说的重,两小只的脸色是白了又白。 余幼嘉嗤笑了一声: “我早说过,让我开口,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无论是谁让你们来提醒我三娘是斋女,回去告诉她—— 我知道了,但是我就是看不惯有人能在我手底下用我的东西充善人。” “鸡汤你们带走,你们也走。” 双胞胎兄妹被这一通言语羞的面色臊红,可两人都没有去碰桌上那碗鸡汤,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两人撑着眼泪告了别,埋头快步出了屋。 余幼嘉坐在没有点灯的屋内,闻着满室的鸡汤香,心里不由得啧了一声。 她将碗盖重新盖上,听着门外去而复返的脚步声,端起了鸡汤准备交给那俩瓜娃子,可没想到,门一打开,竟是许久不见的王婆子。 老妇顶着满头大雪而来,手里也捧了个和余幼嘉差不多的海碗,显然也是来送汤。 两人一照面,都被对方的模样弄得一惊。 王婆子先一步笑道: “嘉娘子,老夫人命我来送鸡汤。” “您最近这些日子辛苦了,赌约早成,老夫人最近一直念叨着应该选个日子将家印给您。可她前些日子被白家那混小子气病后,手就抖的厉害,根本写不了几个字,今日刚好借着送汤让我跑一趟,好叫您知晓这些缘由。” 手抖? 写字? 那家印,原来不是实物?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附赘悬疣 可家印,怎么还能不是实物呢? 余幼嘉从前对‘家印’这东西没什么兴致,如今听到这么一说,倒是生了些许意外。 可风大雪大,她到底没有多问,只是抬手拒了对方双手递来的鸡汤,又将自己手里这碗鸡汤反向递了回去: “我不喝鸡汤,四娘五郎已经来送了一碗,我喝不下,你将这两碗鸡汤带回去。” 王婆子明显一愣,旋即也是连连摇头: “这哪行,老夫人既让我来送鸡汤,那合该是小娘子喝,哪有鸡汤没留下,反倒是多带一碗走的道理?” 余幼嘉没有废话,只在手上暗自加了几分力道。 王婆子见实在推脱不开,竟是将自己手里那碗鸡汤往地上一放,自己迈动着有些佝偻的背影,快步走了。 走了。 余幼嘉一碗没送出去,又多了一碗,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 她只在门口呆滞了几息,就见对门厨房开了一个边角,黑暗中有一道身影从檐下一路摸索过来。 余幼嘉眯起眼探寻那道身影,唤道: “二娘?” 二娘加快了几分步子: “是我,怎么还没休息?我给你带了” 余幼嘉猜到了些许,更添几分无奈: “你也给我带了鸡汤?” 二娘脚步一顿,她也瞧见了余幼嘉手中的鸡汤,还有门廊底下的那一碗鸡汤,而她自己的手上,也是相同的碗,又是一碗鸡汤。 三碗鸡汤在风雪中相遇。 二娘笑了,笑容中也有几分无奈: “分鸡汤的时候各自都说的极好,各自分了各自吃,如今却都在你这儿。” 余幼嘉只道: “你带回去自己吃,我先出去一步。” 她将两碗鸡汤拿起,一手一碗,将四娘五郎送来的鸡汤,放在主屋门口。 又将老夫人送来的那碗鸡汤,放在二房门口。 而这么做的缘由也很简单。 这两方既都要送,就全了两方各自的慈爱与孝心。 老夫人原本送给小辈的鸡汤,给到了小辈们,也让二房的鸡汤落到了长辈口中,谁都挑不出她什么错处。 至于收不收,她反正敲门就走,不收就吃雪,总之与她没什么干系。 余幼嘉想的分明,可等她回到自己的小门前时,才发现二娘居然还等在门口。 余幼嘉抖了抖身上的雪: “还不走?也等着给三娘说情?” 二娘稍稍一愣,却没点头,她跟在余幼嘉身后进了屋,将门闩栓起,又摸黑点了灯,才道: “不说这些,只是母亲已经喝了鸡汤刚刚歇息下,这碗鸡汤带回去我也吃不完,来都来了,咱们一起分着吃了。” 十分平常的语调,余幼嘉忙着抖雪,倒也真没赶她走,随口就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高门女眷从前没见过世面,一碗鸡汤非要送来送去。” 二娘早知她脾性,倒也不羞不恼: “各自都有各自的念想,倒也不是她们觉得送鸡汤有多好,只是她们现下除了一碗分到自己手里的鸡汤,不知道还有什么算是好的也更拿不出其他东西。” 余幼嘉抖雪的动作稍稍一顿,到底是没开口。 二娘在桌边坐了下来,看着自家妹妹抖衣服,看了几息,才道: “这衣服一月前才做的,现在似乎就有些小了,若是雪抖不干净,干脆脱掉换一件,阿姐再给你改改,你来喝汤。” 棉衣碰了雪本就湿的厉害,余幼嘉也不再挣扎,将那又重又湿的棉服脱下,换了一件稍薄的,这才坐到床上: “我说了我不喝,左右那两只鸡腿都送出去了,几口鸡肉什么时候吃都有,你自己吃了罢。” 二娘拿着棉服,沉默了一息,突然伸出手,将放置在桌上的碗打开。 一股浓郁的鸡汤香立马又席卷了小小的房间里,余幼嘉虽然坐于床上,但她看得分明,这只海碗里,分明又是一只肥嫩漂亮的大鸡腿。 可是,为什么还会有大鸡腿呢? 已知二房分了一只,白氏纵使是没吃,谦让出来,那也该先紧着老夫人 “嘉妹,一家子都说,这本该是你的。” 二娘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 “本来二房也是只分了一碗鸡肉,老夫人说自己牙口不好,不能吃多,所以才将自己的鸡汤和二房对换” “大家商量的都很好,说是我手里这碗给你,其他的各自分着吃了,可现在来看,分来分去,竟是每个人都想更多体谅你一些。” 余幼嘉沉默不语,二娘索性放下湿棉衣,端着鸡汤凑近了一些,她将鸡腿拿起,放到了余幼嘉的嘴边,动作温柔,带着一股子闺中娘子独有的香风: “嘉妹,你吃,阿姐能看出来你今日心情不太好,所以才有几分不耐” “我绝不说些令你扫兴的事,咱们姐妹两人只说说私房话。” 心情不太好吗? 自周家出来后的郁闷在此时似乎终于有了一个后知后觉的‘回魂’,余幼嘉张了口,轻轻从鸡腿上撕咬开了一道小口。 她嚼着香喷喷的大鸡腿,舌尖有了实感,可心里却没有。 这一口,她咀嚼的极慢,好半晌,才说道: “童老大夫说,大夫人活不过五个月了。” 屋内的烛火炸开一声烛花,二娘一颤,险些没有拿稳手里的鸡腿。 二娘那张温婉的脸上几乎是霎时惨白,好半晌,才呢喃道: “你今日怪罪三娘,莫不是,莫不是” 余幼嘉将那鸡腿推到了碗里,肯定了对方心里的念想: “人总得长大的,二娘。” “一人的温柔,一时的温柔,换不来活下去的机会。” “外头时局的乱你是看在眼里的,缘何还要这般护着三娘,让她久久长不大呢?” 二娘满脸惨白,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余幼嘉再道: “你自幼在大夫人膝下长大,想必也看过一些书,难道就没听过【岁大饥,人相食】这句话?” “你可知,可知我前几日就已经发现有人将其他人做成‘菜人’了?” 菜人菜人,随取随用。 二娘第一次恨透了自己的聪慧,这回,她不光是面色惨白,连身形都有了颤抖。 余幼嘉没有怜惜,只继续道: “余家上下不管大的小的,善心倒是有,可都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周家那头也差不多,舅母心慈,表哥既心慈,身体又不好,柔弱到像是随时会围着围裙会给流民们施粥赠药的仙子” “可这,是王朝将乱之时啊。” 余幼嘉定睛看着二娘: “不吃人,就会被人吃掉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附赘悬疣 可家印,怎么还能不是实物呢? 余幼嘉从前对‘家印’这东西没什么兴致,如今听到这么一说,倒是生了些许意外。 可风大雪大,她到底没有多问,只是抬手拒了对方双手递来的鸡汤,又将自己手里这碗鸡汤反向递了回去: “我不喝鸡汤,四娘五郎已经来送了一碗,我喝不下,你将这两碗鸡汤带回去。” 王婆子明显一愣,旋即也是连连摇头: “这哪行,老夫人既让我来送鸡汤,那合该是小娘子喝,哪有鸡汤没留下,反倒是多带一碗走的道理?” 余幼嘉没有废话,只在手上暗自加了几分力道。 王婆子见实在推脱不开,竟是将自己手里那碗鸡汤往地上一放,自己迈动着有些佝偻的背影,快步走了。 走了。 余幼嘉一碗没送出去,又多了一碗,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 她只在门口呆滞了几息,就见对门厨房开了一个边角,黑暗中有一道身影从檐下一路摸索过来。 余幼嘉眯起眼探寻那道身影,唤道: “二娘?” 二娘加快了几分步子: “是我,怎么还没休息?我给你带了” 余幼嘉猜到了些许,更添几分无奈: “你也给我带了鸡汤?” 二娘脚步一顿,她也瞧见了余幼嘉手中的鸡汤,还有门廊底下的那一碗鸡汤,而她自己的手上,也是相同的碗,又是一碗鸡汤。 三碗鸡汤在风雪中相遇。 二娘笑了,笑容中也有几分无奈: “分鸡汤的时候各自都说的极好,各自分了各自吃,如今却都在你这儿。” 余幼嘉只道: “你带回去自己吃,我先出去一步。” 她将两碗鸡汤拿起,一手一碗,将四娘五郎送来的鸡汤,放在主屋门口。 又将老夫人送来的那碗鸡汤,放在二房门口。 而这么做的缘由也很简单。 这两方既都要送,就全了两方各自的慈爱与孝心。 老夫人原本送给小辈的鸡汤,给到了小辈们,也让二房的鸡汤落到了长辈口中,谁都挑不出她什么错处。 至于收不收,她反正敲门就走,不收就吃雪,总之与她没什么干系。 余幼嘉想的分明,可等她回到自己的小门前时,才发现二娘居然还等在门口。 余幼嘉抖了抖身上的雪: “还不走?也等着给三娘说情?” 二娘稍稍一愣,却没点头,她跟在余幼嘉身后进了屋,将门闩栓起,又摸黑点了灯,才道: “不说这些,只是母亲已经喝了鸡汤刚刚歇息下,这碗鸡汤带回去我也吃不完,来都来了,咱们一起分着吃了。” 十分平常的语调,余幼嘉忙着抖雪,倒也真没赶她走,随口就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高门女眷从前没见过世面,一碗鸡汤非要送来送去。” 二娘早知她脾性,倒也不羞不恼: “各自都有各自的念想,倒也不是她们觉得送鸡汤有多好,只是她们现下除了一碗分到自己手里的鸡汤,不知道还有什么算是好的也更拿不出其他东西。” 余幼嘉抖雪的动作稍稍一顿,到底是没开口。 二娘在桌边坐了下来,看着自家妹妹抖衣服,看了几息,才道: “这衣服一月前才做的,现在似乎就有些小了,若是雪抖不干净,干脆脱掉换一件,阿姐再给你改改,你来喝汤。” 棉衣碰了雪本就湿的厉害,余幼嘉也不再挣扎,将那又重又湿的棉服脱下,换了一件稍薄的,这才坐到床上: “我说了我不喝,左右那两只鸡腿都送出去了,几口鸡肉什么时候吃都有,你自己吃了罢。” 二娘拿着棉服,沉默了一息,突然伸出手,将放置在桌上的碗打开。 一股浓郁的鸡汤香立马又席卷了小小的房间里,余幼嘉虽然坐于床上,但她看得分明,这只海碗里,分明又是一只肥嫩漂亮的大鸡腿。 可是,为什么还会有大鸡腿呢? 已知二房分了一只,白氏纵使是没吃,谦让出来,那也该先紧着老夫人 “嘉妹,一家子都说,这本该是你的。” 二娘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 “本来二房也是只分了一碗鸡肉,老夫人说自己牙口不好,不能吃多,所以才将自己的鸡汤和二房对换” “大家商量的都很好,说是我手里这碗给你,其他的各自分着吃了,可现在来看,分来分去,竟是每个人都想更多体谅你一些。” 余幼嘉沉默不语,二娘索性放下湿棉衣,端着鸡汤凑近了一些,她将鸡腿拿起,放到了余幼嘉的嘴边,动作温柔,带着一股子闺中娘子独有的香风: “嘉妹,你吃,阿姐能看出来你今日心情不太好,所以才有几分不耐” “我绝不说些令你扫兴的事,咱们姐妹两人只说说私房话。” 心情不太好吗? 自周家出来后的郁闷在此时似乎终于有了一个后知后觉的‘回魂’,余幼嘉张了口,轻轻从鸡腿上撕咬开了一道小口。 她嚼着香喷喷的大鸡腿,舌尖有了实感,可心里却没有。 这一口,她咀嚼的极慢,好半晌,才说道: “童老大夫说,大夫人活不过五个月了。” 屋内的烛火炸开一声烛花,二娘一颤,险些没有拿稳手里的鸡腿。 二娘那张温婉的脸上几乎是霎时惨白,好半晌,才呢喃道: “你今日怪罪三娘,莫不是,莫不是” 余幼嘉将那鸡腿推到了碗里,肯定了对方心里的念想: “人总得长大的,二娘。” “一人的温柔,一时的温柔,换不来活下去的机会。” “外头时局的乱你是看在眼里的,缘何还要这般护着三娘,让她久久长不大呢?” 二娘满脸惨白,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余幼嘉再道: “你自幼在大夫人膝下长大,想必也看过一些书,难道就没听过【岁大饥,人相食】这句话?” “你可知,可知我前几日就已经发现有人将其他人做成‘菜人’了?” 菜人菜人,随取随用。 二娘第一次恨透了自己的聪慧,这回,她不光是面色惨白,连身形都有了颤抖。 余幼嘉没有怜惜,只继续道: “余家上下不管大的小的,善心倒是有,可都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周家那头也差不多,舅母心慈,表哥既心慈,身体又不好,柔弱到像是随时会围着围裙会给流民们施粥赠药的仙子” “可这,是王朝将乱之时啊。” 余幼嘉定睛看着二娘: “不吃人,就会被人吃掉的。” 第一百二十章 天选之嘴 吃人与被吃,都是一样的残忍。 但偏偏,又不是个需要抉择的问题。 说余幼嘉未雨绸缪也好,说余幼嘉杞人忧天也罢。 但,归根结底,就只有一句话—— “该长大了。” 余幼嘉瘫倒在床上: “无论是你,三娘,还是余家人还是,我。” 时局,只会越来越差。 而一家子女眷若是还心怀希望,觉得一日只会一天比一天好,没点儿手段应对,只会沦为彻彻底底的盘中餐食。 二娘含泪沉默着,好半晌,点了点头: “我明白三娘她其实也后悔,若你不放心,从今往后,我来规劝三娘。” 余幼嘉也没有扭捏,当真点了头,以一句话结束了话题: “四娘比她小两岁,比她更有姐姐样。” 二娘也应了,忍好半晌,眼见余幼嘉不语,才续问道: “母亲她” 余幼嘉早知她要问这个: “童老大夫今日才同我说的这些,可哪怕是他没说,你们平日里照顾大夫人,应该多少也有所觉?” 这也是今日令余幼嘉烦闷的点,明知大夫人身体不好,好不容易买两只鸡想给她补补,三娘居然 余幼嘉合了合眼,不愿意多想。 而终于得到个确切回复的二娘,终于是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一躺一站,好半晌,二娘才调节好了自己,复又问道: “阿妹今日去了周家,那周家表哥?” 余幼嘉翻了个身,更烦了: “也病了,今日童老大夫还说要给他娶个媳妇冲喜。” “常言都说病来如山倒,又碰巧是如此不好的时节,表哥若是死了,舅母还不知道要如何伤心呢。” 二娘听到‘冲喜’二字,一下子就把原先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亏原先她还想着,看出周家表哥有些心悦嘉妹,可嘉妹浑然不觉,若能撮合撮合两人,往后,嘉妹也不必操心她们一家子,被她们拖累 可那周家表哥总是病恹恹的,如今还闹到要‘冲喜’,此事就是万万不能的。 二娘不再言语,而余幼嘉突然就叹了一口气: “二娘,你说,怎么还没有人造反呢?” 原先二娘还在兀自思忖,听这话,登时吓得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色又白了: “嘉妹,你,你在胡说什么呢!” 忘了。 二娘不是表哥,听到这句话只怕要吓死,不该同她探讨的。 余幼嘉揉了揉眉心,不欲多言: “没什么,鸡肉我已经吃过了,你回去陪三娘,我要睡了。” 她阖上眼,没有再开口。 而耳边的窸窸窣窣声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吹灭烛火,推开门远去。 黑暗中,余幼嘉又重新睁开了眼,对着黏腻成一团的寒气,和衣而眠的少女复又问道: “怎么还没有人造反呢?” 无论是谁登上皇位,只怕都不会比如今这个皇帝更差了? 虽说每个皇朝的末尾,大多都会被饥荒,病痛,暴政,荒诞裹挟,可新的皇朝伊始,无论如何总得先追求个美名,励精图治几年? 所以,为什么被压迫到如此,都还没人造反,一扫乾坤宇内呢? 余幼嘉迷迷糊糊的惦记着这个念头,沉入梦乡之中。 梦乡中等待着她的,又是一个不明所以的梦境—— 她,余幼嘉,造反了。 没错,造反。 不但造反,而且还造反成功了。 什么屯粮养兵冲锋陷阵等步骤一项都没有。 梦中一睁眼,直接就是皇帝。 她带着十二旒冠冕居于朝堂之上,往下一扫,全是一些模糊不清的人脸,而那些人口中,正说着含沙射影,宛如刀剑般令人不快的言语。 而那些无形的刀尖,刀刀不是朝着敌人,而是冲着她而来。 余幼嘉一向不喜欢这些弯弯道道,坐了约摸半炷香的功夫,就确定自己绝不喜欢这样的氛围,站起身准备走,却被一道道跪下的人影阻拦住了去路。 余幼嘉踹倒了好几个人之后,到底是听清楚了这些人在高喊什么。 原来是‘皇后无所出乃是国之大忌,请陛下废后’‘若不废后,也请广开后宫’ 总之就是差不多的言语。 余幼嘉听了几句,越发觉得好笑,便道: “我的皇后是谁?” 朝臣们面面相觑,全以为陛下改了心意,一下子报出十几个姓氏来。 听名字,不但是大家子弟,且男男女女都有。 余幼嘉没忍住,又挨个给了他们几脚,穿过光怪陆离的雕梁画栋,径直去了后宫。 后宫里又大又空荡,她问了好些人,才兜兜转转找到了皇后居住的寝宫。 但这压根都没进去,余幼嘉便暗道事情不妙。 原因就在于,这寝宫内外,全是垂地的青纱。 两步一帐,三步一幔,五步一帷。 余幼嘉越走越头皮发麻,几次想要转头逃跑,但,她到底是没有后退,瞧清楚了自己的‘皇后’。 那是漫天而来的青纱床帐,纤长白皙的手仍是无力的垂落在床沿边。 只是这回,多了些东西 很多,很多,很多的血。 点有黑痣的熟悉腕口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血液自腕口处滴落,染红大片青纱。 余幼嘉心中咯噔一声,原本犹犹豫豫的脚步多了几分凌厉,跨步而出,按住了仍在流血的伤口。 她一把掀开了床幔,而内里,果然正是面色苍白,一点珠光碎在眼角的周利贞。 余幼嘉伸手去扯床幔,想要捆紧伤口 而周利贞,一直在添乱。 他不但不肯包扎,还又干净利落的划开了自己白皙的脖颈。 又是滔天的鲜血喷涌而来。 余幼嘉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两只手一只按住对方手腕,一只按住对方脖颈,发怒道: “你疯了?” 苍白的青年仰面倒在青纱与血中,只是道: “陛下,求您别纳妾” “您要是纳妾,我就死” 听听,听听,这像话吗? 一言不合就自尽! 为的还是不给她纳妾 她纳妾? 她?! 这梦做的太惊悚,余幼嘉直接被梦里的余波冲醒,醒来时,整个人还是焦躁不已。 她在屋内兜兜转了三圈,才稍稍平复一些。 应该是自己想岔了—— 首先,自己非常排斥表兄妹通婚,表哥也待她如亲妹,二人根本睡不到一起。 其次,表哥性情温和,既不善妒,也不极端,根本不会做出什么因为吃醋,以死相逼的事情。 最后,她根本,不可能造反。 造反不是吃饭,说能造反就能造反。 如何攒钱,屯粮,屯兵,屯盔甲兵器,对男子来说都是极大的问题,更遑论她是女子,难度何止多上一倍 能做些生意独善其身,只怕已经是最善终的路子了 余幼嘉终于放松了些许,正要出门去打盆水擦擦汗,就见外头一连串的脚步声靠近。 她开门,便正巧对上一脸焦急举着手正准备敲门的五郎。 五郎一见她,便急道: “嘉姐,有大事。” “我今早出门采购听外头说,安义有流民起义!” “他们自称卫天军,喊出口号,要拯救百姓于水火,还,还要杀了昏庸的皇帝!” 第一百二十章 天选之嘴 吃人与被吃,都是一样的残忍。 但偏偏,又不是个需要抉择的问题。 说余幼嘉未雨绸缪也好,说余幼嘉杞人忧天也罢。 但,归根结底,就只有一句话—— “该长大了。” 余幼嘉瘫倒在床上: “无论是你,三娘,还是余家人还是,我。” 时局,只会越来越差。 而一家子女眷若是还心怀希望,觉得一日只会一天比一天好,没点儿手段应对,只会沦为彻彻底底的盘中餐食。 二娘含泪沉默着,好半晌,点了点头: “我明白三娘她其实也后悔,若你不放心,从今往后,我来规劝三娘。” 余幼嘉也没有扭捏,当真点了头,以一句话结束了话题: “四娘比她小两岁,比她更有姐姐样。” 二娘也应了,忍好半晌,眼见余幼嘉不语,才续问道: “母亲她” 余幼嘉早知她要问这个: “童老大夫今日才同我说的这些,可哪怕是他没说,你们平日里照顾大夫人,应该多少也有所觉?” 这也是今日令余幼嘉烦闷的点,明知大夫人身体不好,好不容易买两只鸡想给她补补,三娘居然 余幼嘉合了合眼,不愿意多想。 而终于得到个确切回复的二娘,终于是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一躺一站,好半晌,二娘才调节好了自己,复又问道: “阿妹今日去了周家,那周家表哥?” 余幼嘉翻了个身,更烦了: “也病了,今日童老大夫还说要给他娶个媳妇冲喜。” “常言都说病来如山倒,又碰巧是如此不好的时节,表哥若是死了,舅母还不知道要如何伤心呢。” 二娘听到‘冲喜’二字,一下子就把原先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亏原先她还想着,看出周家表哥有些心悦嘉妹,可嘉妹浑然不觉,若能撮合撮合两人,往后,嘉妹也不必操心她们一家子,被她们拖累 可那周家表哥总是病恹恹的,如今还闹到要‘冲喜’,此事就是万万不能的。 二娘不再言语,而余幼嘉突然就叹了一口气: “二娘,你说,怎么还没有人造反呢?” 原先二娘还在兀自思忖,听这话,登时吓得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色又白了: “嘉妹,你,你在胡说什么呢!” 忘了。 二娘不是表哥,听到这句话只怕要吓死,不该同她探讨的。 余幼嘉揉了揉眉心,不欲多言: “没什么,鸡肉我已经吃过了,你回去陪三娘,我要睡了。” 她阖上眼,没有再开口。 而耳边的窸窸窣窣声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吹灭烛火,推开门远去。 黑暗中,余幼嘉又重新睁开了眼,对着黏腻成一团的寒气,和衣而眠的少女复又问道: “怎么还没有人造反呢?” 无论是谁登上皇位,只怕都不会比如今这个皇帝更差了? 虽说每个皇朝的末尾,大多都会被饥荒,病痛,暴政,荒诞裹挟,可新的皇朝伊始,无论如何总得先追求个美名,励精图治几年? 所以,为什么被压迫到如此,都还没人造反,一扫乾坤宇内呢? 余幼嘉迷迷糊糊的惦记着这个念头,沉入梦乡之中。 梦乡中等待着她的,又是一个不明所以的梦境—— 她,余幼嘉,造反了。 没错,造反。 不但造反,而且还造反成功了。 什么屯粮养兵冲锋陷阵等步骤一项都没有。 梦中一睁眼,直接就是皇帝。 她带着十二旒冠冕居于朝堂之上,往下一扫,全是一些模糊不清的人脸,而那些人口中,正说着含沙射影,宛如刀剑般令人不快的言语。 而那些无形的刀尖,刀刀不是朝着敌人,而是冲着她而来。 余幼嘉一向不喜欢这些弯弯道道,坐了约摸半炷香的功夫,就确定自己绝不喜欢这样的氛围,站起身准备走,却被一道道跪下的人影阻拦住了去路。 余幼嘉踹倒了好几个人之后,到底是听清楚了这些人在高喊什么。 原来是‘皇后无所出乃是国之大忌,请陛下废后’‘若不废后,也请广开后宫’ 总之就是差不多的言语。 余幼嘉听了几句,越发觉得好笑,便道: “我的皇后是谁?” 朝臣们面面相觑,全以为陛下改了心意,一下子报出十几个姓氏来。 听名字,不但是大家子弟,且男男女女都有。 余幼嘉没忍住,又挨个给了他们几脚,穿过光怪陆离的雕梁画栋,径直去了后宫。 后宫里又大又空荡,她问了好些人,才兜兜转转找到了皇后居住的寝宫。 但这压根都没进去,余幼嘉便暗道事情不妙。 原因就在于,这寝宫内外,全是垂地的青纱。 两步一帐,三步一幔,五步一帷。 余幼嘉越走越头皮发麻,几次想要转头逃跑,但,她到底是没有后退,瞧清楚了自己的‘皇后’。 那是漫天而来的青纱床帐,纤长白皙的手仍是无力的垂落在床沿边。 只是这回,多了些东西 很多,很多,很多的血。 点有黑痣的熟悉腕口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血液自腕口处滴落,染红大片青纱。 余幼嘉心中咯噔一声,原本犹犹豫豫的脚步多了几分凌厉,跨步而出,按住了仍在流血的伤口。 她一把掀开了床幔,而内里,果然正是面色苍白,一点珠光碎在眼角的周利贞。 余幼嘉伸手去扯床幔,想要捆紧伤口 而周利贞,一直在添乱。 他不但不肯包扎,还又干净利落的划开了自己白皙的脖颈。 又是滔天的鲜血喷涌而来。 余幼嘉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两只手一只按住对方手腕,一只按住对方脖颈,发怒道: “你疯了?” 苍白的青年仰面倒在青纱与血中,只是道: “陛下,求您别纳妾” “您要是纳妾,我就死” 听听,听听,这像话吗? 一言不合就自尽! 为的还是不给她纳妾 她纳妾? 她?! 这梦做的太惊悚,余幼嘉直接被梦里的余波冲醒,醒来时,整个人还是焦躁不已。 她在屋内兜兜转了三圈,才稍稍平复一些。 应该是自己想岔了—— 首先,自己非常排斥表兄妹通婚,表哥也待她如亲妹,二人根本睡不到一起。 其次,表哥性情温和,既不善妒,也不极端,根本不会做出什么因为吃醋,以死相逼的事情。 最后,她根本,不可能造反。 造反不是吃饭,说能造反就能造反。 如何攒钱,屯粮,屯兵,屯盔甲兵器,对男子来说都是极大的问题,更遑论她是女子,难度何止多上一倍 能做些生意独善其身,只怕已经是最善终的路子了 余幼嘉终于放松了些许,正要出门去打盆水擦擦汗,就见外头一连串的脚步声靠近。 她开门,便正巧对上一脸焦急举着手正准备敲门的五郎。 五郎一见她,便急道: “嘉姐,有大事。” “我今早出门采购听外头说,安义有流民起义!” “他们自称卫天军,喊出口号,要拯救百姓于水火,还,还要杀了昏庸的皇帝!” 第一百二十一章 起义与造反 起义? 卫天军? 余幼嘉精神一振,刚刚那份略带古怪与焦虑的念头立马抛之脑后,连忙问道: “安义在哪里?” “他们起义军有多少人?” 对一场起义来说,这两个问题是最重要的。 前者决定受波动的地域有多广,后者决定这场起义的规模。 但很显然,这种事情,不是所有人都知晓答案。 五郎听了问话,挠头挠了半天,好半晌才小声憋出一句: “安义,好像在川西一带,具体在哪不清楚,至于有多少人,也不,不知道” “不过我听流民中都在谈论此事,说是有流民起义,给吃给喝,还能杀了狗皇帝,有不少饿的眼冒金星的流民都说要去投奔,可不知如何过去” 川西? 那距离崇安没有八百里也有五百里! 若是没记错,得横跨两个州府! 现在能不能成事还不知道,哪怕是成了事儿,短时间内也没法子来接手建宁府! 余幼嘉心中暗道一声不妙,拍了拍五郎的肩膀,言语极快的说道: “快将所有人都叫起来,将后院水井边的木柴分成两半,一半堵后门,一半搬到前门的铺面上,去堵住大门。” 五郎一愣,后知后觉听到了什么: “嘉姐,这是” 余幼嘉没有再理会他,只是先一步跨步出了屋门: “流民们原先能在崇安县守着律法,是因为他们会想说不准能安定下来,可崇安县吃不下那么多的流民,肯定就有一些流民觉得崇安没有他们原先想得好,会选择离开。” “他们既已不在崇安,怕什么崇安县的官差和律法!” “只怕是会动手打砸劫掠一些银钱,转身就往安义去!” 余幼嘉高声解释完,又抬高了些许音量,吼道: “除了伤患,不想死的,通通都出来守住院子!” ----------------- 周家。 外头喊杀声震天。 一墙之隔的内里,却是一片祥和,宁静。 小九端着药从药房里出来,抬眼就瞧见八叔和几个兄弟们鬼鬼祟祟的凑在廊下阴影中说话,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快步走过去,将托盘微微一抬: “昨日是我送的药,今日我熬了药,该你们送药,不能只有我一人受苦。” 一脸生无可恋的十四有气无力的摆手: “我不去——我宁愿去杀外头那群暴乱的流民——” 小九怒道: “你一个擅长隐匿藏息的刺客光天化日之下杀什么流民!” 话是这么说,但他到底是将托盘从十四身前挪开。 八叔仍在擦那把旧刀: “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不至于让我去?” 小九只得又从八叔面前挪开,另两个人是双胞胎,各自丢下一句咱们去李氏\/表小姐那儿瞧瞧,便脚下几下轻点,跳上庭中大树的枝头,瞬息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兜兜转转了一圈,小九到底还是到了一脸憨厚的黑皮汉子面前。 小九到底还没丧良心,多问了一句: “益佰,你愿意去给主子端药吗?” “主子这几日心情不好” 被称作益佰的黑皮汉子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行,我去。” “当年若不是主子救我,我早死了,现下主子心情不好,我刚好皮糙肉厚,被打几下也死不了,还能给主子解解气更何况主子从不打人。” 小九赞许的看了一眼益佰,将手里的托盘递了过去: “那你快些去。” “对了,你太久没回来,许是还不太清楚,现下千万不能在主子面前提到表小姐” “主子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提到表小姐,知道吗?” 黑皮汉子有些疑惑: “那主子若是问到表小姐,我怎么回答?” 小九咬牙,一脸恨铁不成钢: “说你不懂,不清楚,不明白,一个劲儿的请罪,将主子的话堵回去就好。” “你也说了,主子不会打杀我们,但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他要是开口” 后面的言语,小九没说,但八叔原本稳健的擦刀动作明显一顿。 益佰费力思考几息,到底是应了一声。 小九推了对方一把: “快去,早去早回,等下次表小姐来了让表小姐哄人,她哄人总比咱们容易。” 这话是实话。 黑皮汉子想了想,从善如流的捧着托盘,顶着背后好几道期待的神情进了屋子。 此时正是晌午,可屋内一片昏暗。 漫天的青纱垂下,勾出一道道阴影,一派阴森悄祟。 黑皮汉子硬着头皮走了数十步,总算见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清癯青年背对着人而坐,面前的妆奁镜子映衬出他那张本就十分得天独厚的脸,可他似乎犹觉得不足。 他如夜鸦梳羽,一遍遍的将瞄补,擦洗,将肤色揉的通红,崩溃后又重新调试色彩,一点点,一点点的增添风姿。 像在精益求精,但 也有点像在模仿谁人。 谁呢? 总不能是当年那个周利贞? 黑皮汉子多看了几眼,到底是没有忍住,端着托盘跪了下去,阻止了青年近乎自虐的举动: “主子,药熬好了。” 这句打断拉回了青年的神智,他猛然抬头,瞧清楚了镜中人的模样。 那人肤色苍白的要命,不符合年龄的妆容挂在脸上,有几分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可笑。 十年的差距,没有法子用妆容拉近。 他怎么也学不成当年的周利贞。 他,就是老了。 青年捂住脸,将镜子扫在地上,恨声道: “周利贞,我恨周利贞。” “若早知道人人都爱周利贞,我合该死在当年的雪里” “连表妹也只爱他,不喜欢我,她为了李氏,为了周利贞要杀我” 铜镜砸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响动。 黑皮汉子满脸无措,早就将原先小九的交代忘在了脑后,尽心竭力劝道: “主子,表小姐肯定是喜欢你的!” 这话让还在捂脸绝望的青年止住了哀声,他慢慢将脸从手掌中挪开,眯眼问道: “什么?” 黑皮汉子被这宛如狼顾之相的神态吓了一跳,不过却仍凭借着自己的良心,认真道: “表小姐一定喜欢主子。” “她若是不喜欢主子,压根没道理对主子这么关切” 黑皮汉子绞尽脑汁的想啊想,总算是又想出来一条: “您顶替周利贞的时候,表小姐才多大?四岁?五岁?” “她哪能对从前的周利贞有什么心思?” “况且您来后这十年,她也没怎么见过您,少数的几面对您,不,对从前那个周利贞也不亲近,属下觉得,这两人其实就是普通表兄妹,只是因李氏的关系这才有些渊源。” “而表小姐,哦,听小九说,表小姐是在官道上救了您,您与表小姐二人才亲厚起来” 黑皮汉子瓮声瓮气的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努力宽慰主子: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她喜欢您吗?” 既两人的变化是在官道截杀后才开始,那合该初遇就在那天啊! 青年顺着黑皮汉子的劝慰思虑半晌,良久,他眯起的眼睛缓缓松开,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意。 他道: “原来是这样,好在有你宽慰,我心里好受多了” 黑皮汉子也松了一口气,正要将托盘递上去,却又听主子说道: “益佰,你想不想造反自己当皇帝?” 黑皮汉子吃了一惊,立马又重新跪到了地上: “主子,您别说这话” 黑皮汉子言语至此,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了小九的交代—— 堵回去,不能说 因为主子最厉害的地方,正是‘饶舌’! 黑皮汉子下意识就想封住耳朵,可也就在此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清癯青年坐在黑暗里,言语吐息间,宛如一条嘶嘶作响的蛇。 他道: “我记得你的母亲是昆仑奴,你的父亲,正是平阳王李昱,他酒醉之后强得你母亲,生下了你。” “听说他治下海晏河清,膝下的子嗣也不昌” “你想不想回去?” 黑皮汉子没忍住手抖,手中的托盘轰然落地,瓷碗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可青年,却只继续云淡风轻道: “他们都不肯听我诉苦,只有你肯告诉我表妹其实对我也有心意,我得谢你” “你若要回去,我帮你夺得王位。” 第一百二十一章 起义与造反 起义? 卫天军? 余幼嘉精神一振,刚刚那份略带古怪与焦虑的念头立马抛之脑后,连忙问道: “安义在哪里?” “他们起义军有多少人?” 对一场起义来说,这两个问题是最重要的。 前者决定受波动的地域有多广,后者决定这场起义的规模。 但很显然,这种事情,不是所有人都知晓答案。 五郎听了问话,挠头挠了半天,好半晌才小声憋出一句: “安义,好像在川西一带,具体在哪不清楚,至于有多少人,也不,不知道” “不过我听流民中都在谈论此事,说是有流民起义,给吃给喝,还能杀了狗皇帝,有不少饿的眼冒金星的流民都说要去投奔,可不知如何过去” 川西? 那距离崇安没有八百里也有五百里! 若是没记错,得横跨两个州府! 现在能不能成事还不知道,哪怕是成了事儿,短时间内也没法子来接手建宁府! 余幼嘉心中暗道一声不妙,拍了拍五郎的肩膀,言语极快的说道: “快将所有人都叫起来,将后院水井边的木柴分成两半,一半堵后门,一半搬到前门的铺面上,去堵住大门。” 五郎一愣,后知后觉听到了什么: “嘉姐,这是” 余幼嘉没有再理会他,只是先一步跨步出了屋门: “流民们原先能在崇安县守着律法,是因为他们会想说不准能安定下来,可崇安县吃不下那么多的流民,肯定就有一些流民觉得崇安没有他们原先想得好,会选择离开。” “他们既已不在崇安,怕什么崇安县的官差和律法!” “只怕是会动手打砸劫掠一些银钱,转身就往安义去!” 余幼嘉高声解释完,又抬高了些许音量,吼道: “除了伤患,不想死的,通通都出来守住院子!” ----------------- 周家。 外头喊杀声震天。 一墙之隔的内里,却是一片祥和,宁静。 小九端着药从药房里出来,抬眼就瞧见八叔和几个兄弟们鬼鬼祟祟的凑在廊下阴影中说话,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快步走过去,将托盘微微一抬: “昨日是我送的药,今日我熬了药,该你们送药,不能只有我一人受苦。” 一脸生无可恋的十四有气无力的摆手: “我不去——我宁愿去杀外头那群暴乱的流民——” 小九怒道: “你一个擅长隐匿藏息的刺客光天化日之下杀什么流民!” 话是这么说,但他到底是将托盘从十四身前挪开。 八叔仍在擦那把旧刀: “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不至于让我去?” 小九只得又从八叔面前挪开,另两个人是双胞胎,各自丢下一句咱们去李氏\/表小姐那儿瞧瞧,便脚下几下轻点,跳上庭中大树的枝头,瞬息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兜兜转转了一圈,小九到底还是到了一脸憨厚的黑皮汉子面前。 小九到底还没丧良心,多问了一句: “益佰,你愿意去给主子端药吗?” “主子这几日心情不好” 被称作益佰的黑皮汉子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行,我去。” “当年若不是主子救我,我早死了,现下主子心情不好,我刚好皮糙肉厚,被打几下也死不了,还能给主子解解气更何况主子从不打人。” 小九赞许的看了一眼益佰,将手里的托盘递了过去: “那你快些去。” “对了,你太久没回来,许是还不太清楚,现下千万不能在主子面前提到表小姐” “主子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提到表小姐,知道吗?” 黑皮汉子有些疑惑: “那主子若是问到表小姐,我怎么回答?” 小九咬牙,一脸恨铁不成钢: “说你不懂,不清楚,不明白,一个劲儿的请罪,将主子的话堵回去就好。” “你也说了,主子不会打杀我们,但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他要是开口” 后面的言语,小九没说,但八叔原本稳健的擦刀动作明显一顿。 益佰费力思考几息,到底是应了一声。 小九推了对方一把: “快去,早去早回,等下次表小姐来了让表小姐哄人,她哄人总比咱们容易。” 这话是实话。 黑皮汉子想了想,从善如流的捧着托盘,顶着背后好几道期待的神情进了屋子。 此时正是晌午,可屋内一片昏暗。 漫天的青纱垂下,勾出一道道阴影,一派阴森悄祟。 黑皮汉子硬着头皮走了数十步,总算见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清癯青年背对着人而坐,面前的妆奁镜子映衬出他那张本就十分得天独厚的脸,可他似乎犹觉得不足。 他如夜鸦梳羽,一遍遍的将瞄补,擦洗,将肤色揉的通红,崩溃后又重新调试色彩,一点点,一点点的增添风姿。 像在精益求精,但 也有点像在模仿谁人。 谁呢? 总不能是当年那个周利贞? 黑皮汉子多看了几眼,到底是没有忍住,端着托盘跪了下去,阻止了青年近乎自虐的举动: “主子,药熬好了。” 这句打断拉回了青年的神智,他猛然抬头,瞧清楚了镜中人的模样。 那人肤色苍白的要命,不符合年龄的妆容挂在脸上,有几分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可笑。 十年的差距,没有法子用妆容拉近。 他怎么也学不成当年的周利贞。 他,就是老了。 青年捂住脸,将镜子扫在地上,恨声道: “周利贞,我恨周利贞。” “若早知道人人都爱周利贞,我合该死在当年的雪里” “连表妹也只爱他,不喜欢我,她为了李氏,为了周利贞要杀我” 铜镜砸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响动。 黑皮汉子满脸无措,早就将原先小九的交代忘在了脑后,尽心竭力劝道: “主子,表小姐肯定是喜欢你的!” 这话让还在捂脸绝望的青年止住了哀声,他慢慢将脸从手掌中挪开,眯眼问道: “什么?” 黑皮汉子被这宛如狼顾之相的神态吓了一跳,不过却仍凭借着自己的良心,认真道: “表小姐一定喜欢主子。” “她若是不喜欢主子,压根没道理对主子这么关切” 黑皮汉子绞尽脑汁的想啊想,总算是又想出来一条: “您顶替周利贞的时候,表小姐才多大?四岁?五岁?” “她哪能对从前的周利贞有什么心思?” “况且您来后这十年,她也没怎么见过您,少数的几面对您,不,对从前那个周利贞也不亲近,属下觉得,这两人其实就是普通表兄妹,只是因李氏的关系这才有些渊源。” “而表小姐,哦,听小九说,表小姐是在官道上救了您,您与表小姐二人才亲厚起来” 黑皮汉子瓮声瓮气的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努力宽慰主子: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她喜欢您吗?” 既两人的变化是在官道截杀后才开始,那合该初遇就在那天啊! 青年顺着黑皮汉子的劝慰思虑半晌,良久,他眯起的眼睛缓缓松开,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意。 他道: “原来是这样,好在有你宽慰,我心里好受多了” 黑皮汉子也松了一口气,正要将托盘递上去,却又听主子说道: “益佰,你想不想造反自己当皇帝?” 黑皮汉子吃了一惊,立马又重新跪到了地上: “主子,您别说这话” 黑皮汉子言语至此,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了小九的交代—— 堵回去,不能说 因为主子最厉害的地方,正是‘饶舌’! 黑皮汉子下意识就想封住耳朵,可也就在此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清癯青年坐在黑暗里,言语吐息间,宛如一条嘶嘶作响的蛇。 他道: “我记得你的母亲是昆仑奴,你的父亲,正是平阳王李昱,他酒醉之后强得你母亲,生下了你。” “听说他治下海晏河清,膝下的子嗣也不昌” “你想不想回去?” 黑皮汉子没忍住手抖,手中的托盘轰然落地,瓷碗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可青年,却只继续云淡风轻道: “他们都不肯听我诉苦,只有你肯告诉我表妹其实对我也有心意,我得谢你” “你若要回去,我帮你夺得王位。”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千疮百孔 城外,小院。 李四娘提着竹竿与扫把一路来到后院里的一小方田地,利索的将草棚上的雪勾掉,又仔细清理掉不慎砸落在棚内的积雪。 棚内不知名的苗种蔫蔫的,看着没什么生气。 李四娘常做精细想了想,朝前院唤道: “五哥,你忙不?” 前院的王五闻声而来,手里拿着一把刨木推子,身上有不少木花: “四妹子,怎么了?” 李四娘指了指棚内那些无精打采的苗种,道: “小恩公交代咱们看顾的苗种好像快死了,你来看看,行不?” 王五应了一声,迈步跨进棚内瞧了瞧,道: “果然是不太好” “许是因为恩公家里原本没有想到这个冬季这么冷,只做了一个顶棚,三面都通风的缘故,被冻着了。” “四妹子,你去歇息,这里交给我,我去外头挑点儿肥,再想办法去外头搜罗些破布,捂捂就能好。” 李四娘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将手里的木杆递给王五,想了想,又小心从袖口里掏了块帕子出来: “现在不比往年,哪里能有随处可见的破布。” “五哥,你若是要去搜罗外头那些尸体身上的衣物,就将这块帕子带上,我看那日小恩公也是这样拿帕子掩住口鼻,说是不会过病气” “你可不能倒下。” 王五一愣,心中用上一股莫名的悸动来。 他有些不敢去看李四娘,只伸出手去试图接下帕子,结结巴巴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拖累你” 王五显然十分紧张,来回摸了好几次帕子,都没能从李四娘手中接过。 李四娘索性站直,将那张帕子拍在他的掌心: “没说你拖累我,快去,不用扭捏,给恩公家中做事要紧。”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王五捏着帕子,一张敦厚的老脸臊的通红,压根不敢看李四娘: “那,那我先去了!” 王五落荒而逃,李四娘低着头站在原地,若王五刚刚有细看,便能瞧见,他四妹子的脸上也是一片红晕。 两人都已不是少年,一人已经年近三十,一人已嫁为人妇多年。 可哪怕是这样,自那日两人重逢之后,偏生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久违年少感。 年少少年。 如果当年,她没有嫁给从前的丈夫,那 李四娘回忆着往昔,一时间有些感慨,可当余光瞥见旁边栅栏下的一个小土包后,那颗好不容易有些温热的心,又再一次冷了下去。 她继续举起扫把,将棚子里的最后一丝雪扫干净,又举着扫把将小土包上的积雪也扫干净,这才将手放在土包上,呢喃道: “囡囡,阿娘不是后悔,阿娘只是恨自己没有护好你,若你没有投身在阿娘的肚子里,说不准就还有活路阿娘只是,只是好想你” 可偏偏,囡囡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李四娘兀自抚摸着小小的土包发呆,许久,待雪花落下,她才想起来已经发呆了许久。 她站起身准备进屋内继续刺绣,早日给自家囡囡换个漂亮些的墓,哪知刚刚起身还没进屋,就见满脸惊慌失措的王五跑了进来。 李四娘有些奇怪,正要开口,便听自家五哥突然开口道: “四妹子,你,你快躲起来!” “我刚刚去外面扒破布,听,听到那些流民们说,西边有流民起义,声势不小,有不少人都在说,这崇安他们不待了,要去城内抢上一笔,然后去西边投奔那些起义军!” 李四娘吃了一惊,下意识要往屋内跑,可跑了几步,才后知后觉的问道: “我躲起来,那,那你怎么办?” “你怎么还拿上柴刀了?你这是也要出门抢钱?!” 李四娘试图阻挠: “你疯了?小恩公好不容易才将咱们安置好,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你现在去劫掠,若是被官兵抓到打死” 王五也急,大声回应道: “不是!” “四妹子,你还信不过我的为人吗?我怎么可能去劫掠,我是要去给小恩公报个信!” “小恩公一家都在城内,她们家的地段好,铺面也气派,虽然没有开张做生意,可一瞧家中也是有些头脸的!咱们若不去报个信,恩公他们若没个应对,只怕是要糟了那些流民的难!” 李四娘心中起起落落,也不知是难受还是庆幸,张口就道: “那我随你一起去,小恩公是好人,咱们不能平白看着她出事。” 李四娘满以为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王五会答应,没想到,王五的态度却是分外坚定: “现下女子在外头乱逛,横竖也难逃个死,躲在家中说不准还能赌个那些流民不胡乱闯门的机会。” “我自己去,至于你我想想,我想想,你别进屋躲着,流民若进屋,肯定是搜屋子!” “你就躲在这个棚子里,拿些稻草盖在身上,你千万别出声,等我报完信,就回来找你!” 李四娘含泪应了这话,王五几下将人藏好,脚步匆匆往城内赶去。 他心里惦记着恩公,也惦记着身后的新家,家里的四妹子,一路走的又快又急,满头大汗。 他全以为自己走的如此快,应当是最早知道消息赶入城中报信的人。 可哪里想得到,刚刚穿过城门口到了主街,入眼,就是好多尸体。 男女老少皆有,死状各不相同。 官兵们几乎倾巢而出,各自在不同铺面中盘点伤亡,一边收下银钱后仔细分辨那些本属于崇安的百姓尸体,将其留给家眷,一边将刚杀的一具具流民尸体随意丢出。 那些尸体被丢在大街上,落在其他尸体上时,发出一声宛若骨碎的肉体碰撞声。 而后,便再没了任何声息。 一切很明显,流民们闯入了商铺,造成了伤亡,而流民又被官府赶来的官兵镇压,所以这才有如此多的尸体。 而他,来晚了。 王五站在街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继续去找恩公一家,还是索性转身离开。 他转动了些许早已麻木不仁的脑袋,想了想,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准备多问一句,于是趁着那群官兵不注意,偷偷摸进了熟悉的小巷当中。 王五小心避开小巷中遍布古怪臭味满身黑灰的尸体,敲响了恩公家千疮百孔的后门。 而也仅有一瞬,他知道自己应当是犯了错。 敲门声响起不过两息,那扇‘千疮百孔’的后门上,一个个约摸两指宽的孔洞中,竟是骤然刺出好几条木棍。 那木棍的尖端被削的十分尖利,上头已经挂了不少血肉,显然已经伤了不少人的性命。 王五算是反应灵敏的,他下意识往后一退,跌坐在了地上。 可这竟还没完,他因跌坐的缘故刚巧仰着头,所以瞧得仔细。 那些尖刺刺出之后,院墙上以极快的速度伸出三四只手来,手掌大大小小都有,但无一例外每只手里都捏着一个瓶子。 最小的一只手掌将瓶子砸在王五身边,虽没有砸中,可却有一股古怪恶臭迅速蔓延开来。 而后,便是燃起的火把 王五大惊,立马想明白砸在身旁的东西是什么—— 是油!是油! 巷子里这些古怪的味道,赫然正是这些油泼洒后点燃,却碰巧又遇下雪天,没能燃尽尸体,所以留下的味道! 王五骇然,连忙喊道: “余小娘子!余小娘子!” “是我,我是王五!别杀我,别杀我!” 事实证明,余小娘子能救他一次,而现下,光是这个称呼,便又多饶了他一条性命。 那火把意欲下抛的动作果然一顿。 旋即,熟悉的余小娘子从墙上探出了头,待看清是他后,余小娘子挥了挥手,院墙边好几双手便缩了回去。 一墙之隔,王五听到余小娘子的声音交代道: “外头只剩下一个人,那人我认识,应当是没事。” “你们都从柴火上下来将木刺撤掉罢,再去前面那扇门瞧瞧外头的情况,我出去说句话。”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千疮百孔 城外,小院。 李四娘提着竹竿与扫把一路来到后院里的一小方田地,利索的将草棚上的雪勾掉,又仔细清理掉不慎砸落在棚内的积雪。 棚内不知名的苗种蔫蔫的,看着没什么生气。 李四娘常做精细想了想,朝前院唤道: “五哥,你忙不?” 前院的王五闻声而来,手里拿着一把刨木推子,身上有不少木花: “四妹子,怎么了?” 李四娘指了指棚内那些无精打采的苗种,道: “小恩公交代咱们看顾的苗种好像快死了,你来看看,行不?” 王五应了一声,迈步跨进棚内瞧了瞧,道: “果然是不太好” “许是因为恩公家里原本没有想到这个冬季这么冷,只做了一个顶棚,三面都通风的缘故,被冻着了。” “四妹子,你去歇息,这里交给我,我去外头挑点儿肥,再想办法去外头搜罗些破布,捂捂就能好。” 李四娘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将手里的木杆递给王五,想了想,又小心从袖口里掏了块帕子出来: “现在不比往年,哪里能有随处可见的破布。” “五哥,你若是要去搜罗外头那些尸体身上的衣物,就将这块帕子带上,我看那日小恩公也是这样拿帕子掩住口鼻,说是不会过病气” “你可不能倒下。” 王五一愣,心中用上一股莫名的悸动来。 他有些不敢去看李四娘,只伸出手去试图接下帕子,结结巴巴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拖累你” 王五显然十分紧张,来回摸了好几次帕子,都没能从李四娘手中接过。 李四娘索性站直,将那张帕子拍在他的掌心: “没说你拖累我,快去,不用扭捏,给恩公家中做事要紧。”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王五捏着帕子,一张敦厚的老脸臊的通红,压根不敢看李四娘: “那,那我先去了!” 王五落荒而逃,李四娘低着头站在原地,若王五刚刚有细看,便能瞧见,他四妹子的脸上也是一片红晕。 两人都已不是少年,一人已经年近三十,一人已嫁为人妇多年。 可哪怕是这样,自那日两人重逢之后,偏生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久违年少感。 年少少年。 如果当年,她没有嫁给从前的丈夫,那 李四娘回忆着往昔,一时间有些感慨,可当余光瞥见旁边栅栏下的一个小土包后,那颗好不容易有些温热的心,又再一次冷了下去。 她继续举起扫把,将棚子里的最后一丝雪扫干净,又举着扫把将小土包上的积雪也扫干净,这才将手放在土包上,呢喃道: “囡囡,阿娘不是后悔,阿娘只是恨自己没有护好你,若你没有投身在阿娘的肚子里,说不准就还有活路阿娘只是,只是好想你” 可偏偏,囡囡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李四娘兀自抚摸着小小的土包发呆,许久,待雪花落下,她才想起来已经发呆了许久。 她站起身准备进屋内继续刺绣,早日给自家囡囡换个漂亮些的墓,哪知刚刚起身还没进屋,就见满脸惊慌失措的王五跑了进来。 李四娘有些奇怪,正要开口,便听自家五哥突然开口道: “四妹子,你,你快躲起来!” “我刚刚去外面扒破布,听,听到那些流民们说,西边有流民起义,声势不小,有不少人都在说,这崇安他们不待了,要去城内抢上一笔,然后去西边投奔那些起义军!” 李四娘吃了一惊,下意识要往屋内跑,可跑了几步,才后知后觉的问道: “我躲起来,那,那你怎么办?” “你怎么还拿上柴刀了?你这是也要出门抢钱?!” 李四娘试图阻挠: “你疯了?小恩公好不容易才将咱们安置好,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你现在去劫掠,若是被官兵抓到打死” 王五也急,大声回应道: “不是!” “四妹子,你还信不过我的为人吗?我怎么可能去劫掠,我是要去给小恩公报个信!” “小恩公一家都在城内,她们家的地段好,铺面也气派,虽然没有开张做生意,可一瞧家中也是有些头脸的!咱们若不去报个信,恩公他们若没个应对,只怕是要糟了那些流民的难!” 李四娘心中起起落落,也不知是难受还是庆幸,张口就道: “那我随你一起去,小恩公是好人,咱们不能平白看着她出事。” 李四娘满以为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王五会答应,没想到,王五的态度却是分外坚定: “现下女子在外头乱逛,横竖也难逃个死,躲在家中说不准还能赌个那些流民不胡乱闯门的机会。” “我自己去,至于你我想想,我想想,你别进屋躲着,流民若进屋,肯定是搜屋子!” “你就躲在这个棚子里,拿些稻草盖在身上,你千万别出声,等我报完信,就回来找你!” 李四娘含泪应了这话,王五几下将人藏好,脚步匆匆往城内赶去。 他心里惦记着恩公,也惦记着身后的新家,家里的四妹子,一路走的又快又急,满头大汗。 他全以为自己走的如此快,应当是最早知道消息赶入城中报信的人。 可哪里想得到,刚刚穿过城门口到了主街,入眼,就是好多尸体。 男女老少皆有,死状各不相同。 官兵们几乎倾巢而出,各自在不同铺面中盘点伤亡,一边收下银钱后仔细分辨那些本属于崇安的百姓尸体,将其留给家眷,一边将刚杀的一具具流民尸体随意丢出。 那些尸体被丢在大街上,落在其他尸体上时,发出一声宛若骨碎的肉体碰撞声。 而后,便再没了任何声息。 一切很明显,流民们闯入了商铺,造成了伤亡,而流民又被官府赶来的官兵镇压,所以这才有如此多的尸体。 而他,来晚了。 王五站在街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继续去找恩公一家,还是索性转身离开。 他转动了些许早已麻木不仁的脑袋,想了想,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准备多问一句,于是趁着那群官兵不注意,偷偷摸进了熟悉的小巷当中。 王五小心避开小巷中遍布古怪臭味满身黑灰的尸体,敲响了恩公家千疮百孔的后门。 而也仅有一瞬,他知道自己应当是犯了错。 敲门声响起不过两息,那扇‘千疮百孔’的后门上,一个个约摸两指宽的孔洞中,竟是骤然刺出好几条木棍。 那木棍的尖端被削的十分尖利,上头已经挂了不少血肉,显然已经伤了不少人的性命。 王五算是反应灵敏的,他下意识往后一退,跌坐在了地上。 可这竟还没完,他因跌坐的缘故刚巧仰着头,所以瞧得仔细。 那些尖刺刺出之后,院墙上以极快的速度伸出三四只手来,手掌大大小小都有,但无一例外每只手里都捏着一个瓶子。 最小的一只手掌将瓶子砸在王五身边,虽没有砸中,可却有一股古怪恶臭迅速蔓延开来。 而后,便是燃起的火把 王五大惊,立马想明白砸在身旁的东西是什么—— 是油!是油! 巷子里这些古怪的味道,赫然正是这些油泼洒后点燃,却碰巧又遇下雪天,没能燃尽尸体,所以留下的味道! 王五骇然,连忙喊道: “余小娘子!余小娘子!” “是我,我是王五!别杀我,别杀我!” 事实证明,余小娘子能救他一次,而现下,光是这个称呼,便又多饶了他一条性命。 那火把意欲下抛的动作果然一顿。 旋即,熟悉的余小娘子从墙上探出了头,待看清是他后,余小娘子挥了挥手,院墙边好几双手便缩了回去。 一墙之隔,王五听到余小娘子的声音交代道: “外头只剩下一个人,那人我认识,应当是没事。” “你们都从柴火上下来将木刺撤掉罢,再去前面那扇门瞧瞧外头的情况,我出去说句话。” 第一百二十三章 趁火打劫 余家的后门很快打开一条缝隙。 余幼嘉钻出门来,极快从袖口中掏出帕子遮掩着口鼻,环视一圈四周后,方才眯眼厉声问道: “你胆敢指使流民来劫掠我?” 王五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心立马又被这句话吓到了嗓子眼。 他连滚带爬的改坐为跪,毫不犹豫的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恩公!不是我!” “我刚刚才来,我在城外听到有流民说要去城内劫掠作乱,我是想来通风报信的!” “不是我啊小恩公!” 王五压根不明白为什么小恩公会想到那一处去,但他生怕恩公误会,不仅说的分外果断,连头都磕的分外诚恳,一下一下,都磕到了实处。 余幼嘉自然不会只听信他人的言语,她避开王五的磕头,往小巷口处走了几步,翻看了一些流民的尸体,又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回了身: “他们脚底多雪,你脚底多泥” “想来该是我误会了,你有什么话,起来说。” 王五根本就没有想明白‘多雪’和‘多泥’有什么区别,小恩公又是怎么能凭借着这一点改了口,但他自觉能不被误解就已经很好,再不敢多问,只得连连应声道: “我,我知道的恩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我在城外听到有流民要进城劫掠,一进来,这里的事儿都闹得差不多了” 许是城内外的距离还是太远了些,所以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不过,现下瞧着恩公家中的防范,想来也是早有预备,那就好,那就好 余幼嘉听了这言语,略微有些诧异: “你就只听了些许言语,便肯进城报信?” 时局那么乱,那群流民几乎杀红了眼,逮谁抢谁,喊杀声震天,一度乱到流民们但凡有一个从商铺中劫掠到了些许好东西,转手就会被其他流民劫掠。 更别提城中还有看不惯流民的百姓和官差。 这样的境况,竟还有人愿意进城报信? 王五被问的尴尬,一时间坐立难安,不知道如何回答。 正是在此时,小巷外几道人影闪过,有两个身配制式刀,官兵打扮的中年汉子从巷口走了进来。 他们一脚一脚踩在满地的流民尸体上,一步步压近,最终在几步之遥停住,将手压在刀上,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眼身矮的余幼嘉,与跪在地上的王五,方才对着余幼嘉扬了扬下巴,问道: “你是崇安百姓?可有户籍?” 余幼嘉点了头,敲了敲破破烂烂的后门,内里很快将户籍公验递了出来。 两个官兵对视了一眼,似乎暗骂了一声晦气,很快又将公验丢到了余幼嘉怀里,旋即才问早已经吓傻了的王五道: “你穿成这样,总不能是崇安县的百姓了?户籍公验呢?” “没有户籍公验,就是流民,你就是来这回闹事的流民之一” 正所谓民最怕官,没事都要挑上三分理。 更别说王五是实打实的流民,既没有公验,又在一群流民尸体中被发现 王五绞尽脑汁的想,也没想出什么辩白的话来。 眼见两位官兵将各自手里的刀越抽越长,王五满头大汗,下意识就想去按住怀中那把柴刀。 不过,就在他即将抽出那把柴刀,试图同这两官差拼出一条命来的时候,余幼嘉超前一步,挡住了两位官差的视线: “他是浮浪人,今日是来给我家送东西,没想到遇见了流民劫掠吓得够呛,请两位官爷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所谓浮浪人,便指无固定住地和无户籍的人,也指放荡不务正业的人。 需得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内,也不是所有住在村中的人,也能获得户籍公验。 非婚所出,爹娘没有公验,家中潦倒,不务正业又需要钱将自己公验卖掉 这些情况大有人在。 一县之中,总有一些因各种原因而没有公验的浮浪人。 他们比有户籍公验的百姓自然是不如,可若要说他们就是流窜而来的流民,那也确实不是。 简单来说,若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那最下等的人中,也分三种,那就是有户籍的百姓高于浮浪人,浮浪人又高于流民。 两个人高马大的中年官兵扫了一眼地上明显惊慌失措的王五,面上有些松动,但刀却是一点儿没动: “小娘子,放在昨日发善心倒没什么,但今日流民既敢作乱,那可是连县令老爷都发威了,你若再敢袒护流民,只怕是连你自己的公验都保不住。” 余幼嘉面色平常,从袖口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子来,从中倒出两块银角,还有几十枚铜板,作出一副想了想的模样,只将银角拿出,递给了那两个官兵: “他要是来我家闹事的流民,别说是两位官爷不容,咱自家哪能留他?” “他当真是浮浪人,和媳妇两人在城西六里地外大槐树旁的草屋院安身,两人都是咱们家的长工,他是木匠,他媳妇平日里就做些绣活卖给咱贴补家用,两人还带着一个孩子,没挨过冬天就死了,正在难受没钱下葬,不然谁为了几文碎钱在流民作乱的时候进城送货” “况且他鞋底是黑的,全部都是泥,显然是刚刚从城外来,那群劫掠的流民鞋底都是雪,显然是在城内已经为祸了一段时间,肯定不是一道的” 细碎却极有生活气的言语与家常到底还是打动了两个官兵,两个官兵慢慢按回了刀,脸上的表情又更松快了些许。 一人伸手,从余幼嘉手中拿走两块银角,想了想,又打了个手势,余幼嘉立马‘识相’的将只有少许铜板的钱袋子也递了过去。 那官兵得了钱财,终于是露出了个笑: “行,咱哥俩想了想,若他确实是流民,你也编不出这么多细节。” 余幼嘉低下头,顺从的应了一声,两个官兵便又踩着满地的尸体摇头晃脑的走了。 余幼嘉目送那两道身影离开,方才拍了拍愣神的王五: “走,小心些,回去的路上,别撞鬼了。” 王五被这突然一声的‘鬼’吓了一跳,待会神,这才回过神来,小恩公说的‘鬼’可能压根不是鬼 而是,人。 他被刚刚那副场景吓得够呛,挣扎着早已经软透的手脚,又想给余幼嘉磕头: “恩公,多谢您刚刚又救我一命,若不是您,我刚刚拿不出公验只怕就被杀了!” 余幼嘉没有否认,却只道: “不必给我磕头了,你有心,我只是也报你这份心而已,早些回去看看李四娘罢。” “切记,往后若是旁人问起,就说你与她都是浮浪人,若有地方住,就报出地方住,若有认识的人,就报出认识的人,官兵查验时你若能报的清楚,他们也会对你宽容些。” 王五一一将言语记下,鼻子不禁又酸涩了些许,他还欲要拍着胸脯担保自己有用,会早些将恩公要的东西送来 哪知一抬头,那扇门外,又是空空一片。 听着哪怕隔了一道门都十分明显的实诚磕头声,又听着脚步声走远。 余幼嘉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想腾出时间收尾家中事务,就听刚刚去前门把手的五郎折返回来,小声嘀咕道: “嘉姐,门口有官兵索要钱财。” “咱们分明是自己护住的家宅,他们非说是他们杀的流民,他们他们向咱们要五两银钱。” 第一百二十三章 趁火打劫 余家的后门很快打开一条缝隙。 余幼嘉钻出门来,极快从袖口中掏出帕子遮掩着口鼻,环视一圈四周后,方才眯眼厉声问道: “你胆敢指使流民来劫掠我?” 王五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心立马又被这句话吓到了嗓子眼。 他连滚带爬的改坐为跪,毫不犹豫的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恩公!不是我!” “我刚刚才来,我在城外听到有流民说要去城内劫掠作乱,我是想来通风报信的!” “不是我啊小恩公!” 王五压根不明白为什么小恩公会想到那一处去,但他生怕恩公误会,不仅说的分外果断,连头都磕的分外诚恳,一下一下,都磕到了实处。 余幼嘉自然不会只听信他人的言语,她避开王五的磕头,往小巷口处走了几步,翻看了一些流民的尸体,又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回了身: “他们脚底多雪,你脚底多泥” “想来该是我误会了,你有什么话,起来说。” 王五根本就没有想明白‘多雪’和‘多泥’有什么区别,小恩公又是怎么能凭借着这一点改了口,但他自觉能不被误解就已经很好,再不敢多问,只得连连应声道: “我,我知道的恩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我在城外听到有流民要进城劫掠,一进来,这里的事儿都闹得差不多了” 许是城内外的距离还是太远了些,所以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不过,现下瞧着恩公家中的防范,想来也是早有预备,那就好,那就好 余幼嘉听了这言语,略微有些诧异: “你就只听了些许言语,便肯进城报信?” 时局那么乱,那群流民几乎杀红了眼,逮谁抢谁,喊杀声震天,一度乱到流民们但凡有一个从商铺中劫掠到了些许好东西,转手就会被其他流民劫掠。 更别提城中还有看不惯流民的百姓和官差。 这样的境况,竟还有人愿意进城报信? 王五被问的尴尬,一时间坐立难安,不知道如何回答。 正是在此时,小巷外几道人影闪过,有两个身配制式刀,官兵打扮的中年汉子从巷口走了进来。 他们一脚一脚踩在满地的流民尸体上,一步步压近,最终在几步之遥停住,将手压在刀上,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眼身矮的余幼嘉,与跪在地上的王五,方才对着余幼嘉扬了扬下巴,问道: “你是崇安百姓?可有户籍?” 余幼嘉点了头,敲了敲破破烂烂的后门,内里很快将户籍公验递了出来。 两个官兵对视了一眼,似乎暗骂了一声晦气,很快又将公验丢到了余幼嘉怀里,旋即才问早已经吓傻了的王五道: “你穿成这样,总不能是崇安县的百姓了?户籍公验呢?” “没有户籍公验,就是流民,你就是来这回闹事的流民之一” 正所谓民最怕官,没事都要挑上三分理。 更别说王五是实打实的流民,既没有公验,又在一群流民尸体中被发现 王五绞尽脑汁的想,也没想出什么辩白的话来。 眼见两位官兵将各自手里的刀越抽越长,王五满头大汗,下意识就想去按住怀中那把柴刀。 不过,就在他即将抽出那把柴刀,试图同这两官差拼出一条命来的时候,余幼嘉超前一步,挡住了两位官差的视线: “他是浮浪人,今日是来给我家送东西,没想到遇见了流民劫掠吓得够呛,请两位官爷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所谓浮浪人,便指无固定住地和无户籍的人,也指放荡不务正业的人。 需得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内,也不是所有住在村中的人,也能获得户籍公验。 非婚所出,爹娘没有公验,家中潦倒,不务正业又需要钱将自己公验卖掉 这些情况大有人在。 一县之中,总有一些因各种原因而没有公验的浮浪人。 他们比有户籍公验的百姓自然是不如,可若要说他们就是流窜而来的流民,那也确实不是。 简单来说,若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那最下等的人中,也分三种,那就是有户籍的百姓高于浮浪人,浮浪人又高于流民。 两个人高马大的中年官兵扫了一眼地上明显惊慌失措的王五,面上有些松动,但刀却是一点儿没动: “小娘子,放在昨日发善心倒没什么,但今日流民既敢作乱,那可是连县令老爷都发威了,你若再敢袒护流民,只怕是连你自己的公验都保不住。” 余幼嘉面色平常,从袖口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子来,从中倒出两块银角,还有几十枚铜板,作出一副想了想的模样,只将银角拿出,递给了那两个官兵: “他要是来我家闹事的流民,别说是两位官爷不容,咱自家哪能留他?” “他当真是浮浪人,和媳妇两人在城西六里地外大槐树旁的草屋院安身,两人都是咱们家的长工,他是木匠,他媳妇平日里就做些绣活卖给咱贴补家用,两人还带着一个孩子,没挨过冬天就死了,正在难受没钱下葬,不然谁为了几文碎钱在流民作乱的时候进城送货” “况且他鞋底是黑的,全部都是泥,显然是刚刚从城外来,那群劫掠的流民鞋底都是雪,显然是在城内已经为祸了一段时间,肯定不是一道的” 细碎却极有生活气的言语与家常到底还是打动了两个官兵,两个官兵慢慢按回了刀,脸上的表情又更松快了些许。 一人伸手,从余幼嘉手中拿走两块银角,想了想,又打了个手势,余幼嘉立马‘识相’的将只有少许铜板的钱袋子也递了过去。 那官兵得了钱财,终于是露出了个笑: “行,咱哥俩想了想,若他确实是流民,你也编不出这么多细节。” 余幼嘉低下头,顺从的应了一声,两个官兵便又踩着满地的尸体摇头晃脑的走了。 余幼嘉目送那两道身影离开,方才拍了拍愣神的王五: “走,小心些,回去的路上,别撞鬼了。” 王五被这突然一声的‘鬼’吓了一跳,待会神,这才回过神来,小恩公说的‘鬼’可能压根不是鬼 而是,人。 他被刚刚那副场景吓得够呛,挣扎着早已经软透的手脚,又想给余幼嘉磕头: “恩公,多谢您刚刚又救我一命,若不是您,我刚刚拿不出公验只怕就被杀了!” 余幼嘉没有否认,却只道: “不必给我磕头了,你有心,我只是也报你这份心而已,早些回去看看李四娘罢。” “切记,往后若是旁人问起,就说你与她都是浮浪人,若有地方住,就报出地方住,若有认识的人,就报出认识的人,官兵查验时你若能报的清楚,他们也会对你宽容些。” 王五一一将言语记下,鼻子不禁又酸涩了些许,他还欲要拍着胸脯担保自己有用,会早些将恩公要的东西送来 哪知一抬头,那扇门外,又是空空一片。 听着哪怕隔了一道门都十分明显的实诚磕头声,又听着脚步声走远。 余幼嘉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想腾出时间收尾家中事务,就听刚刚去前门把手的五郎折返回来,小声嘀咕道: “嘉姐,门口有官兵索要钱财。” “咱们分明是自己护住的家宅,他们非说是他们杀的流民,他们他们向咱们要五两银钱。”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世事斑驳 官兵索要钱财的事儿,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可五郎到底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儿,眼见余幼嘉没有立马回答,又叠声急问道: “嘉姐?” “咱们得给这五两银钱吗?我仔细瞧了,这条街上其他家似乎都给了钱,不过其他家与咱们家不同,多少都有些死伤,官兵当真有护住他们一些” 余幼嘉打断道: “官兵人多吗?” 五郎开始回忆: “来咱们铺面前索要钱财的官兵有三个人,不过街上其他铺面也有不少官兵,零零总总加在一起,光是这条街上,就得有百名官兵之多。” 余幼嘉毫不犹豫的回道: “那还想什么?他们自有编队,相隔又如此近,咱们难道还能将官兵拖进家中打杀了不成?” “这钱是必须给了,只是怎么给也有讲究。” 余幼嘉的视线停在五郎身上,五郎被那有些危险的视线吓了一跳: “嘉,嘉姐?” 什么叫做怎么给钱也有讲究 嘉姐不能将他卖去军营里面抵钱? 不能不能 余幼嘉扫了扫五郎身上因长身体而来回添补,缝补到几乎成了一件‘百衲衣’的外衣,又看了看他因刚刚熬油而烟熏火燎的脸,道: “你去将有姿色的家中姊妹与妇人都从前门撤回来,再带着王、陈两婆子去开门给钱。” “陈婆子之前伤筋动骨的伤还没好,她与王婆子打头阵正好,两人先各自准备一个钱袋子,里面各放一粒稍大些的银角,一粒稍小些的银角,与几十枚的铜板,再哭诉家中世道至此,主心骨经商未归,身上又带伤,虽刚刚没被流民杀害,只怕活不过冬日。” “两人一人红脸一人白脸,斗嘴几句,再将两个钱袋子归一,统统交给来此的官兵,官兵若还真有闲心数钱,苛责银钱不够五两,你就装作害怕的模样,将咱们从前在城门口摆摊时放有几百文铜钱的铜钱罐也抱出去,再说愿意将钱都交于他们,只求他们扰你两位长辈一命” “若是还不肯,便再回屋,掏出衣服鞋袜,当场去外头当铺当掉,现凑足五两,可是都听清楚了?听清楚便去找二娘支钱,对她说宜少不宜多。” 五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嘉姐如此做,是为了省些许银钱吗?” 余幼嘉伸出手,往五郎肩上按了一下,力道之大,险些将人掀翻: “五郎,这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省几条性命。” “我问你,这世道若是被旁人知道你家中有银钱,给钱也给的爽快,他们会只来一次吗?” 答案是,肯定不会。 越是得到的容易,越是遭‘贼’惦记。 财不露白的道理,谁都懂,但是能做到细微之处的人,鲜少。 今日那些官兵在其他处有多好拿钱,他们就会明白在余家有多难凑银钱,两相对比,下次这些官兵若还来索贿,停在余家门口的概率,就会小上许多。 余家只有女眷,容色又好,这次是拿银钱,下次,可保不齐要拿什么 五郎恍然大悟,着急忙慌的去准备钱袋,余幼嘉则是重新将柴火堵好后门,这才慢悠悠进了厨房。 厨房里,仍是一派烟熏火燎的场景。 黄氏,洪氏与二娘正在努力削尖木棍,四娘正在烧火,而三娘正在一边干呕,一边熬着锅中的东西。 除却去前门的五郎与两位婆子,以及病弱的白氏与余老夫人,所有人都在此处。 余幼嘉扫了一眼,没有去看三娘,只是吩咐道: “官兵们既已经来了,现下要操心的事情便不是流民,你们可以歇歇了。” 所有人几乎都松了一口气,但,也都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 黄氏被流民攻门的事情吓的够呛,嘴边起了一个豁口大小的火疖子,声音也没有原先那么中气十足: “嘉娘,这回的事儿算过了吗?那,那咱们多做些,下次是不是还有用?” 这当然不是黄氏原本准备问的话。 她真正想问的,是‘下次还是不是有这事儿’。 一众人眼巴巴的瞧着余幼嘉,而余幼嘉一听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若是你们不累,多做些也行,左右现在五郎他们在应付官兵,咱们也不能出去。” 所有人的神色几乎都是一垮,可偏生见过了刚刚流民们如蝗虫过境一般的架势,每个人都不敢懈怠。 连不断干呕的三娘,都重新打起了精神,将锅底最后一点点的废油渣仔细盛到瓶子中封口,最后递给余幼嘉: “嘉,嘉妹,家里的油渣都熬完了,我能再做些什么?” 余幼嘉没有接话,也没有接三娘手里的油瓶。 那油瓶里面的‘油’自然不能算是真正的油,只能算是油汤肉骨皮混合在一处,熬焦之后的油糊。 也因如此,才能既被点燃,可却也因油少,燃不起大火,酿不成大火灾。 而这些油糊的来源 正是这段时日里面被三娘养到油光水滑的几只田鼠与兔子。 余幼嘉早就知道,世事是很残酷的,三娘迟早也会明白这一点。 但,连她也没想到,如此快就能验证自己的话。 几个时辰之前,她喊出家中所有能行动的活人,一半交代堵门,削尖木刺防身,一半交代熬油糊装瓶投掷点火。 而三娘,在流民的喊杀声中,一边干呕流泪,一边毫不犹疑的亲手剁碎了几乎与她同吃同睡的田鼠与兔子。 没人安慰三娘,没人管的上三娘 甚至,没有人再对着余幼嘉重提宽容。 但余幼嘉,心情依旧很恼火。 那是一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像有一道声音在心底,一遍遍的说‘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可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她又说不上来。 该留住一只,或者几只活物的性命吗? 该继续责问一个小娘子的食素善心,洋洋得意自己的决定是对,而三娘做错了吗? 余幼嘉低下头思索,从水缸处打了一瓢水,粘湿帕子后,开始仔细擦拭身上,脸上,手上,那些因抵抗流民而溅射到的血迹。 三娘仍举着那个油瓶,脸上的神情从期待变为难过,眼中眼泪将坠未坠。 厨房内,锅炉被烧的噼啪作响,掩藏着不知谁人的叹息声。 好半晌,余幼嘉擦拭完能擦拭完的血迹,脑中思绪回笼,吐字道: “那就来帮我擦擦衣服。” 油瓶刚刚被重重拿起,此时,被轻轻放下。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三娘赶忙擦了眼泪,露出一个笑来,小心给余幼嘉擦拭。 昏黑的厨房内,余幼嘉终于想出了结果—— 三娘纵使有错,但也只有小错。 她的恼火,不是因为如此简单的错了一件事,或一个人犯了一件错事。 而是,世道,世道。 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这世道,怎么会护不住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想养兔子呢? 难道,难道就没有好人,好事,能够有一丝丝人性吗? 余幼嘉感受着微凉的帕子拂过脸,而后,便听到了五郎跑的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余幼嘉别开脸,就见五郎着急忙慌的冲进厨房,她刚想让五郎别焦急慢慢说,就见五郎倒豆子似的,激动道: “嘉姐,嘉姐——” “那三个官差没要咱们银钱!”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世事斑驳 官兵索要钱财的事儿,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 可五郎到底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儿,眼见余幼嘉没有立马回答,又叠声急问道: “嘉姐?” “咱们得给这五两银钱吗?我仔细瞧了,这条街上其他家似乎都给了钱,不过其他家与咱们家不同,多少都有些死伤,官兵当真有护住他们一些” 余幼嘉打断道: “官兵人多吗?” 五郎开始回忆: “来咱们铺面前索要钱财的官兵有三个人,不过街上其他铺面也有不少官兵,零零总总加在一起,光是这条街上,就得有百名官兵之多。” 余幼嘉毫不犹豫的回道: “那还想什么?他们自有编队,相隔又如此近,咱们难道还能将官兵拖进家中打杀了不成?” “这钱是必须给了,只是怎么给也有讲究。” 余幼嘉的视线停在五郎身上,五郎被那有些危险的视线吓了一跳: “嘉,嘉姐?” 什么叫做怎么给钱也有讲究 嘉姐不能将他卖去军营里面抵钱? 不能不能 余幼嘉扫了扫五郎身上因长身体而来回添补,缝补到几乎成了一件‘百衲衣’的外衣,又看了看他因刚刚熬油而烟熏火燎的脸,道: “你去将有姿色的家中姊妹与妇人都从前门撤回来,再带着王、陈两婆子去开门给钱。” “陈婆子之前伤筋动骨的伤还没好,她与王婆子打头阵正好,两人先各自准备一个钱袋子,里面各放一粒稍大些的银角,一粒稍小些的银角,与几十枚的铜板,再哭诉家中世道至此,主心骨经商未归,身上又带伤,虽刚刚没被流民杀害,只怕活不过冬日。” “两人一人红脸一人白脸,斗嘴几句,再将两个钱袋子归一,统统交给来此的官兵,官兵若还真有闲心数钱,苛责银钱不够五两,你就装作害怕的模样,将咱们从前在城门口摆摊时放有几百文铜钱的铜钱罐也抱出去,再说愿意将钱都交于他们,只求他们扰你两位长辈一命” “若是还不肯,便再回屋,掏出衣服鞋袜,当场去外头当铺当掉,现凑足五两,可是都听清楚了?听清楚便去找二娘支钱,对她说宜少不宜多。” 五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嘉姐如此做,是为了省些许银钱吗?” 余幼嘉伸出手,往五郎肩上按了一下,力道之大,险些将人掀翻: “五郎,这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省几条性命。” “我问你,这世道若是被旁人知道你家中有银钱,给钱也给的爽快,他们会只来一次吗?” 答案是,肯定不会。 越是得到的容易,越是遭‘贼’惦记。 财不露白的道理,谁都懂,但是能做到细微之处的人,鲜少。 今日那些官兵在其他处有多好拿钱,他们就会明白在余家有多难凑银钱,两相对比,下次这些官兵若还来索贿,停在余家门口的概率,就会小上许多。 余家只有女眷,容色又好,这次是拿银钱,下次,可保不齐要拿什么 五郎恍然大悟,着急忙慌的去准备钱袋,余幼嘉则是重新将柴火堵好后门,这才慢悠悠进了厨房。 厨房里,仍是一派烟熏火燎的场景。 黄氏,洪氏与二娘正在努力削尖木棍,四娘正在烧火,而三娘正在一边干呕,一边熬着锅中的东西。 除却去前门的五郎与两位婆子,以及病弱的白氏与余老夫人,所有人都在此处。 余幼嘉扫了一眼,没有去看三娘,只是吩咐道: “官兵们既已经来了,现下要操心的事情便不是流民,你们可以歇歇了。” 所有人几乎都松了一口气,但,也都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 黄氏被流民攻门的事情吓的够呛,嘴边起了一个豁口大小的火疖子,声音也没有原先那么中气十足: “嘉娘,这回的事儿算过了吗?那,那咱们多做些,下次是不是还有用?” 这当然不是黄氏原本准备问的话。 她真正想问的,是‘下次还是不是有这事儿’。 一众人眼巴巴的瞧着余幼嘉,而余幼嘉一听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若是你们不累,多做些也行,左右现在五郎他们在应付官兵,咱们也不能出去。” 所有人的神色几乎都是一垮,可偏生见过了刚刚流民们如蝗虫过境一般的架势,每个人都不敢懈怠。 连不断干呕的三娘,都重新打起了精神,将锅底最后一点点的废油渣仔细盛到瓶子中封口,最后递给余幼嘉: “嘉,嘉妹,家里的油渣都熬完了,我能再做些什么?” 余幼嘉没有接话,也没有接三娘手里的油瓶。 那油瓶里面的‘油’自然不能算是真正的油,只能算是油汤肉骨皮混合在一处,熬焦之后的油糊。 也因如此,才能既被点燃,可却也因油少,燃不起大火,酿不成大火灾。 而这些油糊的来源 正是这段时日里面被三娘养到油光水滑的几只田鼠与兔子。 余幼嘉早就知道,世事是很残酷的,三娘迟早也会明白这一点。 但,连她也没想到,如此快就能验证自己的话。 几个时辰之前,她喊出家中所有能行动的活人,一半交代堵门,削尖木刺防身,一半交代熬油糊装瓶投掷点火。 而三娘,在流民的喊杀声中,一边干呕流泪,一边毫不犹疑的亲手剁碎了几乎与她同吃同睡的田鼠与兔子。 没人安慰三娘,没人管的上三娘 甚至,没有人再对着余幼嘉重提宽容。 但余幼嘉,心情依旧很恼火。 那是一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像有一道声音在心底,一遍遍的说‘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可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她又说不上来。 该留住一只,或者几只活物的性命吗? 该继续责问一个小娘子的食素善心,洋洋得意自己的决定是对,而三娘做错了吗? 余幼嘉低下头思索,从水缸处打了一瓢水,粘湿帕子后,开始仔细擦拭身上,脸上,手上,那些因抵抗流民而溅射到的血迹。 三娘仍举着那个油瓶,脸上的神情从期待变为难过,眼中眼泪将坠未坠。 厨房内,锅炉被烧的噼啪作响,掩藏着不知谁人的叹息声。 好半晌,余幼嘉擦拭完能擦拭完的血迹,脑中思绪回笼,吐字道: “那就来帮我擦擦衣服。” 油瓶刚刚被重重拿起,此时,被轻轻放下。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三娘赶忙擦了眼泪,露出一个笑来,小心给余幼嘉擦拭。 昏黑的厨房内,余幼嘉终于想出了结果—— 三娘纵使有错,但也只有小错。 她的恼火,不是因为如此简单的错了一件事,或一个人犯了一件错事。 而是,世道,世道。 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这世道,怎么会护不住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想养兔子呢? 难道,难道就没有好人,好事,能够有一丝丝人性吗? 余幼嘉感受着微凉的帕子拂过脸,而后,便听到了五郎跑的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余幼嘉别开脸,就见五郎着急忙慌的冲进厨房,她刚想让五郎别焦急慢慢说,就见五郎倒豆子似的,激动道: “嘉姐,嘉姐——” “那三个官差没要咱们银钱!”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五郎的潜力 “没要咱们银钱是什么意思?” 余幼嘉开口问询: “那三个官兵难不成看见了家中女眷,不要银钱,想要别的?” 此言一出,周遭女眷们顿时紧张起来。 一口沉闷之气盘旋在厨房的上空,一时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五郎一愣,待反应过来,方才急急解释道: “不是不是!那三个官兵真没要任何东西,人也已经走了!” “那三个官兵瞧着像是三胞胎兄弟,一开门见咱们是老弱幼小,脸上便有些不好看,待两位嬷嬷哭诉着掏出银钱,便有为首一人细细问咱们家有无伤亡,怎躲过流民劫掠,又有何难处” “陈嬷嬷许是想到抄家往事,哭的伤心,我怕她答不上来,便掏出了铜钱罐应付,但我着实手笨,不小心绊了一跤,铜钱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那三兄弟便同咱们说他们三从前也是命苦的良民,家中田产被缴,母亲又病重实在没了活路,这才被逼着入了军籍,让咱们别怕,不要咱们的银钱” 余幼嘉眉心一跳,而五郎则是眼睛还有些红,挠着头道: “他们还交代说,往后城中会有巡逻,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有兵痞子上门,让咱们务必提防着些,若咱们家男人若是经商还没回,就不要开门。” “嘉姐” 五郎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咱,咱们是不是遇见好心人了?” 这问题,余幼嘉答不上来。 不过后续匆匆赶来的两个婆子听到五郎的言语,倒各自有各自的见解。 王婆子道: “应当是遇见好心人了。” “那几个官兵一开始敲门虽是为了银钱,可其他处的官兵也是如此索要钱财,刚刚流民众多,一时难辨从哪家哪户出去,他们应当是一开始觉得自己有功,银钱是该得的,而见了咱们一家老弱,又生了几丝可怜,饶过了咱们。” “真难得” 陈婆子想法差不多,但有些细微不同: “许和咱们哭的太厉害也有关系,咱们俩老婆子,我身上又带伤,五小郎君刚刚又生怕咱们被欺负了去,又是哭求又是跪在地上拢钱” “是个人应当都会心软些许,更别提那三个官兵还说自己从前也是良家子。” 余幼嘉听到这些话,扫了一眼脸上红透的五郎。 五郎原先向余幼嘉转述时特地少说了自己的狼狈样儿,哪里想得到此时又被两位嬷嬷‘揭穿’,一时间脸上臊的厉害,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知道嘉姐最不喜欢懦弱的人。 这回只怕是又做错了 “五郎。” 五郎整个人都是一颤,只差咬着牙根对自己念叨一句‘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可万万没有想到,下一瞬,他却听到了一道清浅的女声,夸赞道: “这回干的不错。” 五郎一愣,猛地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余幼嘉自然看到了他这副呆傻的模样,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 “不是说你刚刚下跪哭求干的不错,而是说你这回能护着他人的动作很不错!” 余幼嘉拍了拍矮自己半头的少年肩膀,以示宽慰与期许: “旁人不知,但咱们自家人知道,那些‘经商’的男人压根就不存在,往后除了你,家里也不会有别的男人” “你今日守门时就干的又多又好,又能在外人面前护着两位嬷嬷,往后就也能护住家中姊妹与长辈。” “你,真是好样的,你母亲一定为你骄傲,我与家中姊妹也一样为你骄傲。” 平素余幼嘉逢人就要刺上几句,何曾说过这样子的言语。 五郎被夸的整张脸通红,只差头顶都要冒烟。 其他人一瞧这场景,便纷纷发出善意的笑声。 五郎这般年纪,最怕被笑和被夸,如今两样都有,更坐立难安,他踌躇几息,红着脸结巴道: “我,我去街上瞧瞧,听听其他家的消息” 余幼嘉闻言,想了想道: “也行,外头官兵们将闹事的流民们处理的差不多,不会有特别大危险。” “你若要出门,只往有人的大路走,再带上银钱,定一扇新的木门,大小和咱们后门差不多大,若还有遇见卖鸡鸭活物的,便买一些,别买见不到头尾的生肉,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儿,咱们不知是啥肉,不放心” 五郎一一记下,又接了银钱。 余幼嘉方才犹豫了几息,继续说了下去: “若有顺路,你再去名为春和堂的药铺门口瞧瞧,那是周家的铺面,我舅母与表哥都在其中” 五郎最近总是外出采买,闻言也想起来了些许: “只赚一厘息的春和堂吗?” “那春和堂原是那总帮咱们的周表哥家的?” 余幼嘉平素极担心周家被牵连,鲜少同家里人说这些,是以,众人最多只知周家有个药铺,不知道铺名与细则。 可事到如今,家里人大多都知根知底,便也不再特别担心这些事。 眼见余幼嘉点头,五郎对周表哥的敬仰顿时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拍着胸脯道: “我一定去春和堂瞧瞧!” 余幼嘉又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递过去的银钱又多了一块银角: “去罢,今日大家都受累了,你若想买些什么就多买些,回来分分。” “这回就别担心花钱了,一来事态不同,二来,也给大家庆祝庆祝,银钱没了就再赚。” 五郎捏着带些体温的银钱,一时间只觉得重如千斤,郑重点了头,一路小跑出了自家铺面。 街上还是一派萧条,官兵已经撤离,只有些许胆大的人提着水桶出门,清理那些被血染红的积雪。 往年,五郎也不知道原来血如此腥臭,也如此难被扫除,一桶桶的水泼下,血痕一点点的被淡化,可却始终没有办法消失 五郎不懂,但,他想懂。 他一边思考着心里头那份难受感的来由,一边小心的走街串巷,很快按照记忆,找到了声名远扬的春和堂。 春和堂前也有不少血污,只是不见尸体。 几个利索的伙计正在打扫,边上角门还停着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 五郎生怕错过了主人家出门,几步赶上前准备问问,可还没近前,就瞧见角门里又出一人,那人身材高大魁梧,面相老成,一瞧便是敦实的汉子。 只是皮肤黝黑的有些过头,看着肤色不太像是中原人,可看眉眼又有些眼熟 五郎站在街旁苦思冥想,直到那红着眼的黝黑汉子上了马车,马车朝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五郎方才隐约想起了些什么,呢喃道: “咦,这人和两年前宫宴上那位藩王长得好像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五郎的潜力 “没要咱们银钱是什么意思?” 余幼嘉开口问询: “那三个官兵难不成看见了家中女眷,不要银钱,想要别的?” 此言一出,周遭女眷们顿时紧张起来。 一口沉闷之气盘旋在厨房的上空,一时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五郎一愣,待反应过来,方才急急解释道: “不是不是!那三个官兵真没要任何东西,人也已经走了!” “那三个官兵瞧着像是三胞胎兄弟,一开门见咱们是老弱幼小,脸上便有些不好看,待两位嬷嬷哭诉着掏出银钱,便有为首一人细细问咱们家有无伤亡,怎躲过流民劫掠,又有何难处” “陈嬷嬷许是想到抄家往事,哭的伤心,我怕她答不上来,便掏出了铜钱罐应付,但我着实手笨,不小心绊了一跤,铜钱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那三兄弟便同咱们说他们三从前也是命苦的良民,家中田产被缴,母亲又病重实在没了活路,这才被逼着入了军籍,让咱们别怕,不要咱们的银钱” 余幼嘉眉心一跳,而五郎则是眼睛还有些红,挠着头道: “他们还交代说,往后城中会有巡逻,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有兵痞子上门,让咱们务必提防着些,若咱们家男人若是经商还没回,就不要开门。” “嘉姐” 五郎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咱,咱们是不是遇见好心人了?” 这问题,余幼嘉答不上来。 不过后续匆匆赶来的两个婆子听到五郎的言语,倒各自有各自的见解。 王婆子道: “应当是遇见好心人了。” “那几个官兵一开始敲门虽是为了银钱,可其他处的官兵也是如此索要钱财,刚刚流民众多,一时难辨从哪家哪户出去,他们应当是一开始觉得自己有功,银钱是该得的,而见了咱们一家老弱,又生了几丝可怜,饶过了咱们。” “真难得” 陈婆子想法差不多,但有些细微不同: “许和咱们哭的太厉害也有关系,咱们俩老婆子,我身上又带伤,五小郎君刚刚又生怕咱们被欺负了去,又是哭求又是跪在地上拢钱” “是个人应当都会心软些许,更别提那三个官兵还说自己从前也是良家子。” 余幼嘉听到这些话,扫了一眼脸上红透的五郎。 五郎原先向余幼嘉转述时特地少说了自己的狼狈样儿,哪里想得到此时又被两位嬷嬷‘揭穿’,一时间脸上臊的厉害,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知道嘉姐最不喜欢懦弱的人。 这回只怕是又做错了 “五郎。” 五郎整个人都是一颤,只差咬着牙根对自己念叨一句‘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可万万没有想到,下一瞬,他却听到了一道清浅的女声,夸赞道: “这回干的不错。” 五郎一愣,猛地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余幼嘉自然看到了他这副呆傻的模样,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 “不是说你刚刚下跪哭求干的不错,而是说你这回能护着他人的动作很不错!” 余幼嘉拍了拍矮自己半头的少年肩膀,以示宽慰与期许: “旁人不知,但咱们自家人知道,那些‘经商’的男人压根就不存在,往后除了你,家里也不会有别的男人” “你今日守门时就干的又多又好,又能在外人面前护着两位嬷嬷,往后就也能护住家中姊妹与长辈。” “你,真是好样的,你母亲一定为你骄傲,我与家中姊妹也一样为你骄傲。” 平素余幼嘉逢人就要刺上几句,何曾说过这样子的言语。 五郎被夸的整张脸通红,只差头顶都要冒烟。 其他人一瞧这场景,便纷纷发出善意的笑声。 五郎这般年纪,最怕被笑和被夸,如今两样都有,更坐立难安,他踌躇几息,红着脸结巴道: “我,我去街上瞧瞧,听听其他家的消息” 余幼嘉闻言,想了想道: “也行,外头官兵们将闹事的流民们处理的差不多,不会有特别大危险。” “你若要出门,只往有人的大路走,再带上银钱,定一扇新的木门,大小和咱们后门差不多大,若还有遇见卖鸡鸭活物的,便买一些,别买见不到头尾的生肉,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儿,咱们不知是啥肉,不放心” 五郎一一记下,又接了银钱。 余幼嘉方才犹豫了几息,继续说了下去: “若有顺路,你再去名为春和堂的药铺门口瞧瞧,那是周家的铺面,我舅母与表哥都在其中” 五郎最近总是外出采买,闻言也想起来了些许: “只赚一厘息的春和堂吗?” “那春和堂原是那总帮咱们的周表哥家的?” 余幼嘉平素极担心周家被牵连,鲜少同家里人说这些,是以,众人最多只知周家有个药铺,不知道铺名与细则。 可事到如今,家里人大多都知根知底,便也不再特别担心这些事。 眼见余幼嘉点头,五郎对周表哥的敬仰顿时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拍着胸脯道: “我一定去春和堂瞧瞧!” 余幼嘉又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递过去的银钱又多了一块银角: “去罢,今日大家都受累了,你若想买些什么就多买些,回来分分。” “这回就别担心花钱了,一来事态不同,二来,也给大家庆祝庆祝,银钱没了就再赚。” 五郎捏着带些体温的银钱,一时间只觉得重如千斤,郑重点了头,一路小跑出了自家铺面。 街上还是一派萧条,官兵已经撤离,只有些许胆大的人提着水桶出门,清理那些被血染红的积雪。 往年,五郎也不知道原来血如此腥臭,也如此难被扫除,一桶桶的水泼下,血痕一点点的被淡化,可却始终没有办法消失 五郎不懂,但,他想懂。 他一边思考着心里头那份难受感的来由,一边小心的走街串巷,很快按照记忆,找到了声名远扬的春和堂。 春和堂前也有不少血污,只是不见尸体。 几个利索的伙计正在打扫,边上角门还停着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 五郎生怕错过了主人家出门,几步赶上前准备问问,可还没近前,就瞧见角门里又出一人,那人身材高大魁梧,面相老成,一瞧便是敦实的汉子。 只是皮肤黝黑的有些过头,看着肤色不太像是中原人,可看眉眼又有些眼熟 五郎站在街旁苦思冥想,直到那红着眼的黝黑汉子上了马车,马车朝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五郎方才隐约想起了些什么,呢喃道: “咦,这人和两年前宫宴上那位藩王长得好像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声密谋 那位藩王叫什么来着? 似乎叫做平阳王? 对,就是平阳。 毕竟俗语有言‘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封地着实是好记的很。 “但好像又有点儿不对。” 五郎又开始挠头,不停的嘀嘀咕咕: “之前宫宴时远远瞧见的平阳王似乎比这还要矮一些,年纪大,胡子与鬓发也白,况且这人的皮肤也太黑了一些” 年纪对不上,肤色也对不上。 总不能是平阳王被炭火烤黑了之后,胡子烧没了,头发烧黑了,连皮也烧的舒展了些 五郎想不明白那些事,又疑心是自己没看清楚,一时间抓耳挠腮,都忘了此行的目的,一直在嘀咕像与不像。 直到 有人轻声在他耳边问道: “什么皮肤黑——什么平阳王——?” 五郎被这声恍如鬼魅一般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一下弓起,汗毛炸竖,下意识朝后看去。 后头是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身材偏瘦小,脸色也苍白的吓人,整个人气息极为微弱,乍一看没几天好活的模样。 五郎大口大口的喘气,一时间被吓得自觉三魂七魄丢了各丢了大半,纵使是他脾气好,这回也有些生气: “你在我后面躲着干什么!” 五郎自觉自己这回声势不小,哪晓得那伙计虽然瞧着有气无力,可言语却比他还要理直气壮: “我一直就站在这里——是你突然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嘀嘀咕咕了半天——” 五郎一愣,下意识重新看了看环境。 他刚刚为了避开地上那些血水,特地沿着街墙走,街墙边每隔几十步,便有一颗树,而他刚刚刚好站在了树前,而这伙计,刚刚应该是站在树下偷懒没什么动静,而他刚好贴到了人家眼前 五郎一时间有些尴尬,正犹豫着如何道歉,便又听那伙计道: “你这个小不点儿——刚刚说了平阳王——” “你居然还认识王爷——那你岂不是有身份的富家公子哥——我要带你去换赏钱——” 怎,怎么就换赏钱了! 五郎被这么一吓,一时间脑子犹如一团被搅的浆糊,原本还勉强算是清楚的黝黑汉子眉眼也模糊起来,整个人下意识往后退: “你,你胡说什么!你听错了!” “我只是,只是没见过那么黑的人,所以多看了几眼!” “而且我刚刚说的分明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欺,欺负小孩是王八蛋!” 那伙计沉默了几息,也学着五郎刚刚的模样挠了挠头,慢吞吞道: “咦——当真吗——” 五郎当即点头如捣蒜: “自然!” “我,我怎么可能认识什么王爷!你看我穿成这样,能是什么富贵人家吗?” 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五郎几眼,似乎总算被说服了: “哦——好——” 五郎大大松了一口气,生怕被人知道他是余家罪臣,满心满眼都是远离是非之地,可他走了两步,又觉不对,回身又小心打探道: “你是这间药铺的伙计吗?你们可有人伤亡?” 伙计似乎也准备走,闻言脚步一顿,懒洋洋的上下扫了他一眼: “没有——” “你快些回去罢——说不准还有流民躲着——被他们抓到,一口一个你——” 五郎吓了一跳,道了谢,便连忙往回赶。 而站在树下一副要死不活模样的十四,目送对方离开后,则是单手发力,借着身旁树的助力,轻轻一翻,用巧劲一个翻身,稳稳落入了院内。 小九正在内里长吁短叹,还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十四,这才抽空白了一眼: “益佰走了你也没出面,你干甚去了?” 十四打了个哈欠,声音越发虚弱: “余家那最小的小郎君刚刚来打探此处的伤亡,应当是表小姐指示的——” “只是他来的不巧刚好撞见了益佰离开,认出益佰的相貌有些像平阳王——” 小九闻言又吓了一跳,嘶了一声: “他回去该不会对表小姐告状?” “表小姐机敏的厉害,若是在此处发现平阳王血脉的踪迹,主子的身份暴露应当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行,我得去找捌捌和玖玖让他们易容成余家男丁在余小五面前晃晃,让他觉得是自己最近眼花!” 小九急急去找人,那俩正安静蹲于庭院下抓蚂蚁的双胞胎兄弟听了吩咐,很快离开了周家。 小九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嘀咕道: “为了主子的终身大事,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等两人成婚,我一定要坐首席啊坐首席!” 十四抱臂贴墙,半阖着眼,一派昏昏欲睡的架势,含糊着问道: “阿九——咱们几个只有你和八叔同主子亲近些,你问过主子没有——” “咱们得掩护到什么时候?” 掩护到什么时候? 小九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被问在了原地。 十四掀了掀眼皮,眼见心上人没答,又耐心问道: “主子总说想带表小姐走,可表小姐一瞧便不是愿意抛下家眷血亲离开的人——” “咱们虽能杀掉那些碍事的人,可两人往后少说还有几十年的寿命,主子背着那么多条人命,怎么同表小姐白首?” “咱们总不能像上次李氏闹事一样,一辈子在主子身边给主子收尾——对?” 小九本已经被前面两句劝的神色犹疑,可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突然肃颜,言语中勾勒出几分森然: “为何不能一辈子待在主子身边?” “你若有二心,莫说是主子不容你,我也会亲手动手杀了你!” 杀气冷冽,原本还在对谈的氛围霎时沉寂。 沉默中,十四站直了些身体,言语也难得正经了些: “我不是有二心,而是我只想当个普通人。” “当年在数卫营,那么多遭受训练的孩子都死了,我也差点儿死了,是你抱着我,对我说,这种日子不会长久,咱们总有一日可以离开” “是你说,咱们俩,会有一个家的。” 小九闻言大怒,却还是不得不压低声音斥责: “你疯了?!”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翻出来说!咱们都多大了你怎么也不清醒一点儿!咱们都是男人,男人啊!” “咱们若是离开,主子怎么办?八统领怎么办?咱们往后又怎么办?子子嗣怎么办?” 小九被气的够呛,看模样像是恨不得扑上来打死十四。 可十四却只直直看着他,半晌才道: “我还什么都没说。” 只一句话,小九原本满腔的怒容骤然顿住,一口气撑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对,和男人有什么关系呢? 兄弟俩也能金盆洗手,归于平常,娶妻生子。 十四确实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而他,却已经什么都说个干净了。 小九一时间头皮发麻,原本的怒火化成了冷汗,他没有去看十四,两个人沉默着并肩站在廊下。 好久,好久,十四才蔫蔫的,重新变回了那个气息寥寥,病气入体的阴郁青年: “总得让主子知道,他不能一辈子装成周利贞?” “纵使那余小五不说,表小姐不知道平阳王,按照主子的脾性,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届时——” “若有朝一日我的脾性被发现,届时又如何?” 一道悄然鬼祟的声音接过了话头。 小九和十四当即就是一愣,下一瞬,两人齐齐转身抱拳: “主子。” 两人的头埋的极低,不敢言语。 而悄然鬼祟的清癯青年则是幽幽飘过两人的身旁往内屋走去,似乎一开始就没想着等到回答。 清癯青年行至青纱帐前,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方顿步,道: “不是我行动鬼祟,武功又高于你们,而是你们俩吵架的声音太大。” “若要吵,去外头寻个没人的地方吵。” “若要走我就不送你们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声密谋 那位藩王叫什么来着? 似乎叫做平阳王? 对,就是平阳。 毕竟俗语有言‘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封地着实是好记的很。 “但好像又有点儿不对。” 五郎又开始挠头,不停的嘀嘀咕咕: “之前宫宴时远远瞧见的平阳王似乎比这还要矮一些,年纪大,胡子与鬓发也白,况且这人的皮肤也太黑了一些” 年纪对不上,肤色也对不上。 总不能是平阳王被炭火烤黑了之后,胡子烧没了,头发烧黑了,连皮也烧的舒展了些 五郎想不明白那些事,又疑心是自己没看清楚,一时间抓耳挠腮,都忘了此行的目的,一直在嘀咕像与不像。 直到 有人轻声在他耳边问道: “什么皮肤黑——什么平阳王——?” 五郎被这声恍如鬼魅一般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一下弓起,汗毛炸竖,下意识朝后看去。 后头是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身材偏瘦小,脸色也苍白的吓人,整个人气息极为微弱,乍一看没几天好活的模样。 五郎大口大口的喘气,一时间被吓得自觉三魂七魄丢了各丢了大半,纵使是他脾气好,这回也有些生气: “你在我后面躲着干什么!” 五郎自觉自己这回声势不小,哪晓得那伙计虽然瞧着有气无力,可言语却比他还要理直气壮: “我一直就站在这里——是你突然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嘀嘀咕咕了半天——” 五郎一愣,下意识重新看了看环境。 他刚刚为了避开地上那些血水,特地沿着街墙走,街墙边每隔几十步,便有一颗树,而他刚刚刚好站在了树前,而这伙计,刚刚应该是站在树下偷懒没什么动静,而他刚好贴到了人家眼前 五郎一时间有些尴尬,正犹豫着如何道歉,便又听那伙计道: “你这个小不点儿——刚刚说了平阳王——” “你居然还认识王爷——那你岂不是有身份的富家公子哥——我要带你去换赏钱——” 怎,怎么就换赏钱了! 五郎被这么一吓,一时间脑子犹如一团被搅的浆糊,原本还勉强算是清楚的黝黑汉子眉眼也模糊起来,整个人下意识往后退: “你,你胡说什么!你听错了!” “我只是,只是没见过那么黑的人,所以多看了几眼!” “而且我刚刚说的分明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欺,欺负小孩是王八蛋!” 那伙计沉默了几息,也学着五郎刚刚的模样挠了挠头,慢吞吞道: “咦——当真吗——” 五郎当即点头如捣蒜: “自然!” “我,我怎么可能认识什么王爷!你看我穿成这样,能是什么富贵人家吗?” 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五郎几眼,似乎总算被说服了: “哦——好——” 五郎大大松了一口气,生怕被人知道他是余家罪臣,满心满眼都是远离是非之地,可他走了两步,又觉不对,回身又小心打探道: “你是这间药铺的伙计吗?你们可有人伤亡?” 伙计似乎也准备走,闻言脚步一顿,懒洋洋的上下扫了他一眼: “没有——” “你快些回去罢——说不准还有流民躲着——被他们抓到,一口一个你——” 五郎吓了一跳,道了谢,便连忙往回赶。 而站在树下一副要死不活模样的十四,目送对方离开后,则是单手发力,借着身旁树的助力,轻轻一翻,用巧劲一个翻身,稳稳落入了院内。 小九正在内里长吁短叹,还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十四,这才抽空白了一眼: “益佰走了你也没出面,你干甚去了?” 十四打了个哈欠,声音越发虚弱: “余家那最小的小郎君刚刚来打探此处的伤亡,应当是表小姐指示的——” “只是他来的不巧刚好撞见了益佰离开,认出益佰的相貌有些像平阳王——” 小九闻言又吓了一跳,嘶了一声: “他回去该不会对表小姐告状?” “表小姐机敏的厉害,若是在此处发现平阳王血脉的踪迹,主子的身份暴露应当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行,我得去找捌捌和玖玖让他们易容成余家男丁在余小五面前晃晃,让他觉得是自己最近眼花!” 小九急急去找人,那俩正安静蹲于庭院下抓蚂蚁的双胞胎兄弟听了吩咐,很快离开了周家。 小九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嘀咕道: “为了主子的终身大事,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等两人成婚,我一定要坐首席啊坐首席!” 十四抱臂贴墙,半阖着眼,一派昏昏欲睡的架势,含糊着问道: “阿九——咱们几个只有你和八叔同主子亲近些,你问过主子没有——” “咱们得掩护到什么时候?” 掩护到什么时候? 小九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被问在了原地。 十四掀了掀眼皮,眼见心上人没答,又耐心问道: “主子总说想带表小姐走,可表小姐一瞧便不是愿意抛下家眷血亲离开的人——” “咱们虽能杀掉那些碍事的人,可两人往后少说还有几十年的寿命,主子背着那么多条人命,怎么同表小姐白首?” “咱们总不能像上次李氏闹事一样,一辈子在主子身边给主子收尾——对?” 小九本已经被前面两句劝的神色犹疑,可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突然肃颜,言语中勾勒出几分森然: “为何不能一辈子待在主子身边?” “你若有二心,莫说是主子不容你,我也会亲手动手杀了你!” 杀气冷冽,原本还在对谈的氛围霎时沉寂。 沉默中,十四站直了些身体,言语也难得正经了些: “我不是有二心,而是我只想当个普通人。” “当年在数卫营,那么多遭受训练的孩子都死了,我也差点儿死了,是你抱着我,对我说,这种日子不会长久,咱们总有一日可以离开” “是你说,咱们俩,会有一个家的。” 小九闻言大怒,却还是不得不压低声音斥责: “你疯了?!”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翻出来说!咱们都多大了你怎么也不清醒一点儿!咱们都是男人,男人啊!” “咱们若是离开,主子怎么办?八统领怎么办?咱们往后又怎么办?子子嗣怎么办?” 小九被气的够呛,看模样像是恨不得扑上来打死十四。 可十四却只直直看着他,半晌才道: “我还什么都没说。” 只一句话,小九原本满腔的怒容骤然顿住,一口气撑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对,和男人有什么关系呢? 兄弟俩也能金盆洗手,归于平常,娶妻生子。 十四确实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而他,却已经什么都说个干净了。 小九一时间头皮发麻,原本的怒火化成了冷汗,他没有去看十四,两个人沉默着并肩站在廊下。 好久,好久,十四才蔫蔫的,重新变回了那个气息寥寥,病气入体的阴郁青年: “总得让主子知道,他不能一辈子装成周利贞?” “纵使那余小五不说,表小姐不知道平阳王,按照主子的脾性,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届时——” “若有朝一日我的脾性被发现,届时又如何?” 一道悄然鬼祟的声音接过了话头。 小九和十四当即就是一愣,下一瞬,两人齐齐转身抱拳: “主子。” 两人的头埋的极低,不敢言语。 而悄然鬼祟的清癯青年则是幽幽飘过两人的身旁往内屋走去,似乎一开始就没想着等到回答。 清癯青年行至青纱帐前,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方顿步,道: “不是我行动鬼祟,武功又高于你们,而是你们俩吵架的声音太大。” “若要吵,去外头寻个没人的地方吵。” “若要走我就不送你们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走,或是留 今日,宜办差事。 捌捌和玖玖两兄弟自觉这日子比在外头卧底风餐露宿要松快的多,极快的糊弄完余小五,甚至还花时间逛了一会儿。 待两人一人拎着一串年幼时难得一见的糖葫芦翻墙进了内院,时间也不过才离他们离开过去了一个时辰。 可两人刚刚落地,打眼一瞧,瞧见的就是往日垂地的青纱帐被高高挂起,主子坐在帐中,靠着曲木抱腰式的三足隐几 而小九和十四两人双双跪在院中,却又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场景。 捌捌和玖玖两人对视一眼,清楚的看懂了自家兄弟的神情—— ‘出门时不还好好的你有头绪吗?’ ‘没有你的糖葫芦要掉了。’ ‘哦哦哦,好!’ 两人啃着糖葫芦犹豫了几息,凭着对主子的了解,到底是没有在明知主子不会重罚的情况下凑过去求情,而是准备隐入廊下阴影处准备窥(装)探(死)。 哪知两人刚刚抬步往阴影处走,便听十四朝后看了一眼,道: “主子,捌捌和玖玖回来了。” 老十四真是大混账啊,被处罚都得拉上他们俩! 双胞胎登时心中果断一句暗骂,嘴边的糖葫芦都不香了。 两人只能闷头往庭下走,双双跪到小九和十四的中间,抱拳行礼: “主子。” 清癯青年似在思虑,闻声回神: “他们都告诉我了你们做的如何,余小五起疑心了吗?” 两人齐齐摇头,动作整齐划一,连声音与回复都差不多: “没有,那孩子颇有几分天真,咱们一人装成余家老爷子,一人装成他外祖黄将军的模样分别在他面前走了一圈,他便又哭又笑的回家去了。” “唔,他还试图找大夫看眼睛,想来是真觉得自己吓惨了连眼睛都花了。” 坐于上首的青年微微颔首: “那就好” “别让这余小五打扰了我和表妹的感情” 感情 不会是主子一心独恋,而表小姐将主子视为真兄长的‘感情’罢 庭下跪着的几人心里不住嘀咕,但是都不敢说。 好几息之后,青年才叹息道: “若是当时和余小五说的是我被流民惊扰,大病呕血就好了,如今也不用多想法子去见表妹” “不过,事已至此,罢了罢了,你们也别在这里跪着,都下去。” 捌捌与玖玖抱拳称是,可两人膝盖刚刚离地,余光瞥见旁边的小九和十四两人还跪着,电光火石之间,当即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没有人言语。 揉着眉心的青年再睁眼,看到整整齐齐的四个人还跪着,一时间也有些好笑: “你们几个今日疯了不成?” “先是小九和十四吵架非要跪在此处,后又是八十八与九十九回来,也要跪着?” “八十八,九十九,你们觉得是我非要让小九和十四跪在这里,你们想求情?” 不,不是处罚,原是两人非要跪着啊! 捌捌与玖玖本就年龄小,资历少,一听这话,登时傻眼。 两人各自转头偏向一旁,分别看向外侧跪着的另外小九和十四,试图打口语: ‘你们俩吵架了?’ ‘那你们跪着干啥呀,让咱们俩害怕’ 小九与十四仍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捌捌与玖玖也只得起身,起身道: “属下绝无此意。” “主子,咱们进门时见到李氏院中似乎有些动静,我们要不还是先去看看” 回应他们的是轻轻的挥指。 帐中青年广袖流转间,颇有几分仙鹤振翅之景。 捌捌和玖玖不敢多看,满心都是撤离,而小九和十四,却仍没走。 清癯青年又看了他们两眼,自己起了身: “你们不走,我便进去歇息了。” 他鹤步轻移,小九到底是没有忍住,俯身跪拜道: “主子,咱们绝对没有走的意思!” “咱们数卫营就是为主而生的,您当年从数卫营带走我们,救下我们,您就是我们的主子。” “这条性命,永远都是您的!我不走,我真不走!” “刚刚,刚刚是真的太气恼,说,说了些糊涂话其实我和十四没什么关系,咱们只是斗了几句嘴,十四也不是真心想离开” 小九的解释到底是起了些作用。 起码,留住了清癯青年的步子。 但更多的,也没有。 因为下一瞬,小九就听自家主子问十四道: “十四,小九说你们是说糊涂话,是斗嘴是吗?” 十四素来满脸病气,一副随时将死的模样,可今日,却是难得的没有拖长尾音: “不是,说的就是实话。” “我不欲隐瞒主子,我就是预备犯个大错。” “我想走,我还想带阿九走——” “你特娘的!” 小九一声怒骂,站起身就给了十四一拳: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要走你走,我绝不可能背弃主子!” 十四挨了一拳,没有挥手,可眼神却也不甘示弱: “是,你不背弃,你是好样的,可你却比我先想了‘以后’。” 小九又是大怒,拳头再次挥出,这回,一下便把十四的嘴角凑出了血沫。 小九揪着十四的领口,十四直视他的双眼,而小九高高举起的第三拳,却是无论如何都没能挥下去。 与两人的焦灼不同,清癯青年倒是一派闲散,缓步下了庭阶,走到了两人身旁: “差不多就行,轻声些,闹的大家都知道,难道光彩吗?” 两人沉默不语,青年转向十四,继续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十四。” “你今日之前也没有如此大的胆子,只是今日见我刚巧放益佰离开,你便动了些心思” “但,益佰他姓赵,你没有这个国姓。” “他离开之后,虽前途未卜,可到底是平阳王的骨血,这乱世中,有人可以庇护他” 十四早在主子吐出第一句话时,便知道大事不好—— ‘饶舌’ 又是,‘饶舌’。 他调动内息想封闭五感,或干脆伸出手,将自己的耳朵戳聋,可 莫名,他又想继续听下去。 清癯青年扬起一个有些弧度,却又不达眼底的冰冷笑意,言语轻悄又细碎: “而你们没有。” “乱世中没人能独善其身,我也不例外,但我有表妹,有银钱傍身,你却只想在乱世当个平头百姓” “你们能怎么活?” “卖力气?卖性命?还是躲进深山老林里面这辈子再不外出?那你先天的不足之症怎么办?小九跟你走了之后,你若死了,他怎么办?” “你不会都没有想过?” 几句轻飘飘的疑问落在十四的耳朵里,惊的他整个人都在发颤。 这颤抖越来越大,小九低着头,一眼就能看着他毫无打算的惊慌脸庞。 终于,小九缓缓,缓缓松开了他的领口。 十四骇然,想要挽留那只手,可等他爬起来时,小九已经站到了清癯青年身后。 饶舌鬼还是那只饶舌鬼。 在死期来临之前,从无败绩。 三言两语,便扼住了所有人的心。 十四发颤的厉害,整个人几乎就要晕倒在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之中。 清癯青年没有再理会他,只是径直转身重新迈步避入青纱帐内,这才吩咐道: “小九,不必伺候我,我刚刚说的是真的,你们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走时去找八叔要银钱,记得最后再替我做件事,交代他给我打盆碳火” “这个冬日也太冷了些我拿不稳笔,没法子梳妆,表妹肯定会嫌弃我丑” 小九跟在后头,声音还是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笑着应声道: “让他自己走。” “我有更重要的事得去打碳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走,或是留 今日,宜办差事。 捌捌和玖玖两兄弟自觉这日子比在外头卧底风餐露宿要松快的多,极快的糊弄完余小五,甚至还花时间逛了一会儿。 待两人一人拎着一串年幼时难得一见的糖葫芦翻墙进了内院,时间也不过才离他们离开过去了一个时辰。 可两人刚刚落地,打眼一瞧,瞧见的就是往日垂地的青纱帐被高高挂起,主子坐在帐中,靠着曲木抱腰式的三足隐几 而小九和十四两人双双跪在院中,却又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场景。 捌捌和玖玖两人对视一眼,清楚的看懂了自家兄弟的神情—— ‘出门时不还好好的你有头绪吗?’ ‘没有你的糖葫芦要掉了。’ ‘哦哦哦,好!’ 两人啃着糖葫芦犹豫了几息,凭着对主子的了解,到底是没有在明知主子不会重罚的情况下凑过去求情,而是准备隐入廊下阴影处准备窥(装)探(死)。 哪知两人刚刚抬步往阴影处走,便听十四朝后看了一眼,道: “主子,捌捌和玖玖回来了。” 老十四真是大混账啊,被处罚都得拉上他们俩! 双胞胎登时心中果断一句暗骂,嘴边的糖葫芦都不香了。 两人只能闷头往庭下走,双双跪到小九和十四的中间,抱拳行礼: “主子。” 清癯青年似在思虑,闻声回神: “他们都告诉我了你们做的如何,余小五起疑心了吗?” 两人齐齐摇头,动作整齐划一,连声音与回复都差不多: “没有,那孩子颇有几分天真,咱们一人装成余家老爷子,一人装成他外祖黄将军的模样分别在他面前走了一圈,他便又哭又笑的回家去了。” “唔,他还试图找大夫看眼睛,想来是真觉得自己吓惨了连眼睛都花了。” 坐于上首的青年微微颔首: “那就好” “别让这余小五打扰了我和表妹的感情” 感情 不会是主子一心独恋,而表小姐将主子视为真兄长的‘感情’罢 庭下跪着的几人心里不住嘀咕,但是都不敢说。 好几息之后,青年才叹息道: “若是当时和余小五说的是我被流民惊扰,大病呕血就好了,如今也不用多想法子去见表妹” “不过,事已至此,罢了罢了,你们也别在这里跪着,都下去。” 捌捌与玖玖抱拳称是,可两人膝盖刚刚离地,余光瞥见旁边的小九和十四两人还跪着,电光火石之间,当即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没有人言语。 揉着眉心的青年再睁眼,看到整整齐齐的四个人还跪着,一时间也有些好笑: “你们几个今日疯了不成?” “先是小九和十四吵架非要跪在此处,后又是八十八与九十九回来,也要跪着?” “八十八,九十九,你们觉得是我非要让小九和十四跪在这里,你们想求情?” 不,不是处罚,原是两人非要跪着啊! 捌捌与玖玖本就年龄小,资历少,一听这话,登时傻眼。 两人各自转头偏向一旁,分别看向外侧跪着的另外小九和十四,试图打口语: ‘你们俩吵架了?’ ‘那你们跪着干啥呀,让咱们俩害怕’ 小九与十四仍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捌捌与玖玖也只得起身,起身道: “属下绝无此意。” “主子,咱们进门时见到李氏院中似乎有些动静,我们要不还是先去看看” 回应他们的是轻轻的挥指。 帐中青年广袖流转间,颇有几分仙鹤振翅之景。 捌捌和玖玖不敢多看,满心都是撤离,而小九和十四,却仍没走。 清癯青年又看了他们两眼,自己起了身: “你们不走,我便进去歇息了。” 他鹤步轻移,小九到底是没有忍住,俯身跪拜道: “主子,咱们绝对没有走的意思!” “咱们数卫营就是为主而生的,您当年从数卫营带走我们,救下我们,您就是我们的主子。” “这条性命,永远都是您的!我不走,我真不走!” “刚刚,刚刚是真的太气恼,说,说了些糊涂话其实我和十四没什么关系,咱们只是斗了几句嘴,十四也不是真心想离开” 小九的解释到底是起了些作用。 起码,留住了清癯青年的步子。 但更多的,也没有。 因为下一瞬,小九就听自家主子问十四道: “十四,小九说你们是说糊涂话,是斗嘴是吗?” 十四素来满脸病气,一副随时将死的模样,可今日,却是难得的没有拖长尾音: “不是,说的就是实话。” “我不欲隐瞒主子,我就是预备犯个大错。” “我想走,我还想带阿九走——” “你特娘的!” 小九一声怒骂,站起身就给了十四一拳: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要走你走,我绝不可能背弃主子!” 十四挨了一拳,没有挥手,可眼神却也不甘示弱: “是,你不背弃,你是好样的,可你却比我先想了‘以后’。” 小九又是大怒,拳头再次挥出,这回,一下便把十四的嘴角凑出了血沫。 小九揪着十四的领口,十四直视他的双眼,而小九高高举起的第三拳,却是无论如何都没能挥下去。 与两人的焦灼不同,清癯青年倒是一派闲散,缓步下了庭阶,走到了两人身旁: “差不多就行,轻声些,闹的大家都知道,难道光彩吗?” 两人沉默不语,青年转向十四,继续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十四。” “你今日之前也没有如此大的胆子,只是今日见我刚巧放益佰离开,你便动了些心思” “但,益佰他姓赵,你没有这个国姓。” “他离开之后,虽前途未卜,可到底是平阳王的骨血,这乱世中,有人可以庇护他” 十四早在主子吐出第一句话时,便知道大事不好—— ‘饶舌’ 又是,‘饶舌’。 他调动内息想封闭五感,或干脆伸出手,将自己的耳朵戳聋,可 莫名,他又想继续听下去。 清癯青年扬起一个有些弧度,却又不达眼底的冰冷笑意,言语轻悄又细碎: “而你们没有。” “乱世中没人能独善其身,我也不例外,但我有表妹,有银钱傍身,你却只想在乱世当个平头百姓” “你们能怎么活?” “卖力气?卖性命?还是躲进深山老林里面这辈子再不外出?那你先天的不足之症怎么办?小九跟你走了之后,你若死了,他怎么办?” “你不会都没有想过?” 几句轻飘飘的疑问落在十四的耳朵里,惊的他整个人都在发颤。 这颤抖越来越大,小九低着头,一眼就能看着他毫无打算的惊慌脸庞。 终于,小九缓缓,缓缓松开了他的领口。 十四骇然,想要挽留那只手,可等他爬起来时,小九已经站到了清癯青年身后。 饶舌鬼还是那只饶舌鬼。 在死期来临之前,从无败绩。 三言两语,便扼住了所有人的心。 十四发颤的厉害,整个人几乎就要晕倒在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之中。 清癯青年没有再理会他,只是径直转身重新迈步避入青纱帐内,这才吩咐道: “小九,不必伺候我,我刚刚说的是真的,你们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走时去找八叔要银钱,记得最后再替我做件事,交代他给我打盆碳火” “这个冬日也太冷了些我拿不稳笔,没法子梳妆,表妹肯定会嫌弃我丑” 小九跟在后头,声音还是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笑着应声道: “让他自己走。” “我有更重要的事得去打碳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勿畏神鬼 小五撞鬼了。 这还是余幼嘉两日之后才知道的事儿。 二娘小心翼翼提起的时候,余幼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撞鬼?” 二娘点头称是: “说是那日流民作乱时碰到的,这孩子性子倔,硬是撑了两日没说,还是昨晚二婶娘察觉他不对,刻意去听了梦话,待他梦醒后又几番逼问,他才说的。” 余幼嘉手里装果盒的动作慢了下来,问道: “难怪那日我见他有些心神不宁,还以为是他见了流民尸体觉得不舒服” 等等,好像又有些不对。 旁人信鬼神,可余幼嘉是不信的,这世上哪里来的神鬼? 余幼嘉索性不再管果盒的事,又问: “可有说是撞见了什么东西?” 二娘小声道: “有,说是撞见了祖父与他外祖这两早已仙去的长辈,还见到了些眉眼间总和他从前见过的人有些相像,但却又不是的人。” “祖母以为是祖父归魂,两祖孙今早在主屋里抱头痛哭,祖母哭完又昏了过去,那时你正在外头送货,应当是不知道这事。” 早已仙去,倒还可以理解。 但眉眼相似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余幼嘉听得一头雾水: “这两人早早入土,哪怕是思念家中晚辈,也不该来如此远的崇安相见” “难道是眼睛出毛病可是请了大夫?” 二娘又叹了口气: “根结就出在这儿。” “咱们趁童老大夫来给母亲看病时,特地让童老大夫也看了五郎,但童老大夫说五郎的眼睛没问题。” 眼睛没问题,那也只能是真的见了那些东西。 五郎自幼读圣贤书,不欲怪力乱神,可怜这几日算是把心结都吓出来了。 余幼嘉思来想去,没想到个所谓,只得又道: “二夫人怎么说?是再请大夫还是?” 二娘有些惭愧,只斟酌着小心道: “她的意思是想请位高功给五郎瞧瞧,道长高僧都可,她们愿意往后多干些活计抵上这份银钱,算作从她们自家身上出。” 余幼嘉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好笑: “大房一直在吃药,都是公中出钱,二房要花些银钱又有何不可,何必说什么你出我出?” “这问题的难点不在银钱,而在我是真不知道,现下要从何处去找高功。” 是的,不知道。 自流民闹事以来,余家便只呆在城中,绝不外出,铺面门窗通通紧锁,不做平头百姓的生意。 而采购和售卖,都是派人出去轮流采买,包括现下果盒的售卖,也是先由余幼嘉挨家挨户的登门留礼,等待顾客。 小心至此,去城外找道观是不可能的。 而崇安县城之内,压根就没什么道观,寺庙,甚至连土地庙都是没有的。 从前没有人人自危时,倒是还有几个盲眼术士在街头摸骨算命占卦,而现下,莫说是术士,连稍大一些的街口都已经被封了,来回都得被官兵查验户籍。 二娘想不出什么对策,余幼嘉只得又道: “我这批果盒也差不多装完了,你去让五郎过来,陪我一同出去。” “咱们去送个货,我若是有遇见懂行的人也好打听一二,让他立马过去。” 二娘立马应了,放下手里编绳的手,起身去寻五郎。 余幼嘉收拾收拾,提着三个果盒出门,正巧是撞见跟在二娘身后,眼下有些青黑,神情萎靡不振的五郎。 她拍了拍五郎,示意对方跟着自己走。 而五郎也强行打起精神,意图接过自家姐姐手里的东西。 余幼嘉看着那几乎要掉到地上的眼袋,一时间只觉好笑,道: “你这迷迷糊糊的模样,也不怕提着东西摔跤?” 五郎努力挺了挺小身板: “不会呢,嘉姐,我仔细着呢!” 余幼嘉只得将一个果盒递给了对方,五郎捧着果盒小心翼翼的走,走过后门,走过小巷,走到街口,才发现余幼嘉的身影停在了前头。 五郎心中一紧,问道: “嘉姐,前头怎么咦,没事呀?” 余幼嘉挑了挑眉: “只是瞧见了原先咱们在城门口摆摊时隔壁卖炊饼的那一家人他们竟也是租了个小门脸开铺面,你吃馅饼吗?” 五郎顺着余幼嘉的目光看去,果真看见了忙到热火朝天的炊饼摊。 熟悉的做饼汉子,熟悉的几个帮跑腿的小孩,甚至连灶上那口锅盖,也是熟悉的模样。 可这一点没让五郎开心起来,他撇了撇嘴: “不吃!那家人不是好人,原先咱们愿意低价卖给他果酱,让他们家生意好起来,可那蒋掌柜的铺面开了之后,他们竟是转头去照顾蒋掌柜生意” “这些事儿我都记着,我宁可回去吃三娘煮拇指粗细的面条,我也不吃他们家的炊饼。” 拇指粗细的面条,如今是余家新的小笑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嘉实山房 五郎若有所思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清澈的迷糊劲儿。 余幼嘉也没有给他任何多余思考的机会,啃着馅饼抬步便走。 五郎在后亦步亦趋的跟,余幼嘉几下啃完了馅饼,才道: “城东我昨日与今早已经去过,现下咱们去城西的三处地方。” “我来敲门,我来说话,你不必开口,只在一旁看着就好,可知道?” 五郎素来乖巧,能听懂的吩咐都会努力照做,当下便重重点了头。 余幼嘉带着他走街串巷,很快到了一户二进院子前,余幼嘉整理好身上的衣服,轻轻敲响了门,来回两三次,内里才传来一道声音应门: “谁呀!” 余幼嘉没有吭声,而是继续敲门,那声音便由远及近,一边抱怨,一边打开了门栓。 一个浓妆艳抹,着红佩翠的丰腴妇人自门内现身,一双高高描起的眉眼上下斜扫余幼嘉与五郎一眼,尖声问道: “谁家的小贱蹄子,敢来敲我的门?去去去——” “瞧你们这穷酸样,敲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丰腴妇人十指丹蔻,不耐的挥舞,十足十的凶悍像。 五郎吓了一跳,连忙挡在自家阿姐身前,可余幼嘉却一点儿没后退,只躬身将自家仔细封好的果盒双手递上,道: “夫人息怒,此处可是县衙校书郎陈老爷的家?” “寒饐节将到,我们姐弟的爹娘让咱们来送一份小心意孝敬老爷夫人” 所谓的‘校书郎’,就是县衙中负责校对文书的小吏。 只比其他平头百姓要好些,却也说不上是‘官’,更鲜少被称作‘老爷夫人’。 丰腴妇人听了这话,脸上的不耐顿时僵住,又见那被小娘子捧在手中的果盒着实精细漂亮,一时间就有些挪不开眼。 可她到底是没忘记自家男人的斤两,抽了抽脸皮,又厉声问道: “你爹娘是谁?” 现在送礼并不少见,可大抵都往高官门庭去,底下的小吏俸禄本就稀薄,为谋生计,大多得自行索贿威逼利诱,可这俩姐弟竟是自愿来送 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相求 那他们家哪里做得到! 丰腴妇人脸上的神情被余幼嘉瞧了个仔细,她道: “出门时爹娘特地交代过,说只是为谢陈老爷先前的帮衬而送份谢礼,不必有意提起自家姓名。” “咱们送到,就该走了。” 丰腴妇人闻言,更加一头雾水: “先前的谢礼?” “我家那老东西几十年也没个正形,还能做好事?” 现下不但有人上门相谢,竟然还不留姓名,不图来往? 余幼嘉不答,只是又乖巧的行了个礼,旋即才退后了几步: “长辈的事情,咱们也不知道,不过爹娘出门前来回叮嘱过,说陈老爷与夫人都是好人,让咱们一定将礼带过来。” “夫人若吃了觉得好,那爹娘肯定也开心。” 丰腴妇人被那一句‘好人’给刺动了眼皮,她抽了抽嘴角,见问不出什么,索性直接打开了果盒。 她疑心果盒里是否有什么秘密信件,银钱贿赂,或是县衙中有人要抓自己男人把柄,所以如此遮遮掩掩,还要小童相送。 但,果盒打开,她所能看到的,便只是一瞧就漂亮的四宫格,与内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种鲜亮的水果。 四宫格被收拾的十分干净齐整,格中分别是令人口齿生津的一小碗橘瓣,清香馥郁的糖块,竟还有两种似果而非果,晶莹剔透,在日头下隐约泛着荧光的‘果子’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妇人愣在当场,好几息之后,余光瞥见两姐弟要走,赶忙拦住: “你,你们还当真是来送吃食的?” “我家那老东西居然算了,那什么,昨晚下了雪,地上湿滑的厉害,你们不如进来喝杯茶水再走。” 余幼嘉连连摇头,拉着五郎便回身要走: “咱们出来久,怕爹娘记挂,咱们得先走了,夫人请进去罢,莫要受凉。” 妇人闻言还想留,可追了几步,才发现还捧着大开的果盒,晃荡间险些东西险些都要掉了。 她只得又手忙脚乱的关上,可再次抬步时,却见巷口已经没了姐弟两的身影,她呆立了数十息,同手同脚的又走回院子里发呆。 直到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被一个身着灰扑扑,缩着肩膀直喊冷的瘦小中年汉子打开,他正要进门喝杯热茶驱寒,抬眼一瞧,就瞧见平日最凶悍不过的婆娘正捧着盒子在檐下发呆。 他喊了几声,妇人回了神,他才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了一包包裹的严实的肉来,笑眯眯的递给了媳妇,道: “檐下冷,冻着你怎么办?” “咱进屋说话罢,我今日同官兵们出去清点那些沿街铺面,肉铺孝敬的,咱们晚上炖汤喝。” 往常这时候,妇人早早就接过了肉,还得嘀咕几句肉不够多,吃不上几顿,可今日,她却又只是发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三十章 是鬼非人·上 直到离了校书小吏家很远,五郎却仍在沉思。 余幼嘉问道: “在想什么?” 五郎斟酌着,斟酌着,好半晌才道: “我在想那阿婶缘何一开始对咱们恶语相向。” “她若真贪心,早该收了果盒随意打发咱们走,可她没有,一直反复追问咱们是谁,直到确定咱们真是‘送礼’之后,还要请咱们进门去喝茶” 那妇人方才追的那几步,又快又急,显然是想让他们留下的 可,为什么呢? 一开始那样的恶言 那妇人,到底是好人,还是算坏人? 五郎想不出结果,余幼嘉却只道: “那妇人的家宅中极静,长时间又没人应门,显然家中没有其他人,现下但凡是有些闲钱的人家,巴不得家中子侄都待在家中,可他们家却不一样是家中本冷清,还是没有子侄,难说。” “本就只有一人,若妆容再不老气刻薄,言语再不粗鄙迫人一些,怎么护得住家?” 五郎一愣,又开始若有所思: “那她,算是好人?” 余幼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别以短视见他人,别以一时论他人,更别凭旁人的言语定一人,毕竟此生你还得看很多人。” “你只闷头往前走,看的人多了,你会明白的。” “刚刚瞧清楚我怎么做的了吗?这回你去敲门罢。” 五郎还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闻言吓了一跳,指着自己的鼻尖,就道: “我?我吗?” 余幼嘉将带的第二个果盒递给对方,指了指不远处有一扇二进院子的大门: “去罢。” “现下不方便大开铺面,我这两日就是靠着这个方法做推介,登门拜访,留盒待客。” “我仔细挑选过,这些人家都是多少家中有些家底的,未必会认识送礼的人是谁,但若是觉得好,人家自能从盒上的信息瞧出咱们家铺面的讯息,自然会来回购,说不准还能成为第二个咱们,带着咱们的果味礼盒去他人门前去罢。” 五郎接过果盒,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门,到底还是小心整理衣服,到了对方家门前。 嘉姐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这让五郎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他心中演练了数遍,抬手正要敲门,就见门被吱嘎一声打开,内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驼背老妇人探出了头。 这一下便打乱了五郎心中的安排,竟还是那位瘦弱的老妇人开了口: “小娃娃,你站在门前做什么?” 五郎深吸了一口气,道: “请问可是县衙春芳郎吴老爷的家宅?” “我与阿姐奉爹娘的命,前来送寒饐节的礼” 那老妇人明显一愣,睁着隐约有些白雾的双眼定睛看了五郎几眼,方才一寸寸的展开满是沟壑的皮肉,和蔼笑道: “啊,你是之前来登过门求事那人的孩子?” “你们俩长得还怪像的,不愧是父子” 咔嚓—— 老妇人的言语犹如一记闷雷,敲在五郎的头顶。 五郎心中原本演练过数遍的言辞统统作废,完全答不上来的他下意识就想要回头去听嘉姐的吩咐。 可骨子里那一点儿‘男子汉气概’,到底是撑住了他的身形,没有让他立马溃不成军。 嘉姐在身后呢! 如此一点点小事,嘉姐能办到,让他照葫芦画瓢的做,还做不到,岂不是丢人? 于是,五郎硬着头皮道: “是,阿婆。” 那老妇人听了,笑的越发和蔼舒展: “好孩子,你们当真有心,来就来了,还送什么礼” “进来坐一会儿,阿婆包了尖角粿,拿几个给你们吃。” “你吃过尖角粿吗?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五郎头皮发麻的捧着没有被老妇人拿走的果盒,瞧着开了一条缝隙的门,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他到底是多努力了一把: “阿婆,不必费心,咱们留下东西就得走,爹娘还惦记着咱们呢” 老妇人诶了一声,抓住了五郎的手,热切的将人往内里拉去,道: “这怎么行,你来送礼,咱们自然也不能亏待你!” “来,小娘子,对,你也来,阿婆给你们拿好吃的——啊!” 【砰——!!!】 变故突生,与老妇口中尖叫同时响起的,是余幼嘉靠近后拉住门环,将老妇人伸出门的手死死夹住的声音。 余幼嘉两手抓着门环,一脚着地,一脚蹬在门上,用尽了全身力气反扣住门。 可原本那扇看着像是轻飘飘的虚掩门中,却骤然又出现了好几只枯瘦干瘪的手死死捏住门板—— 一点,一点,将门撕开。 画面,更甚厉鬼出笼。 如此突兀又惊悚的场面吓傻了五郎,他呆愣在当场,整个人遍体发寒,余幼嘉吼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章 是鬼非人·上 直到离了校书小吏家很远,五郎却仍在沉思。 余幼嘉问道: “在想什么?” 五郎斟酌着,斟酌着,好半晌才道: “我在想那阿婶缘何一开始对咱们恶语相向。” “她若真贪心,早该收了果盒随意打发咱们走,可她没有,一直反复追问咱们是谁,直到确定咱们真是‘送礼’之后,还要请咱们进门去喝茶” 那妇人方才追的那几步,又快又急,显然是想让他们留下的 可,为什么呢? 一开始那样的恶言 那妇人,到底是好人,还是算坏人? 五郎想不出结果,余幼嘉却只道: “那妇人的家宅中极静,长时间又没人应门,显然家中没有其他人,现下但凡是有些闲钱的人家,巴不得家中子侄都待在家中,可他们家却不一样是家中本冷清,还是没有子侄,难说。” “本就只有一人,若妆容再不老气刻薄,言语再不粗鄙迫人一些,怎么护得住家?” 五郎一愣,又开始若有所思: “那她,算是好人?” 余幼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别以短视见他人,别以一时论他人,更别凭旁人的言语定一人,毕竟此生你还得看很多人。” “你只闷头往前走,看的人多了,你会明白的。” “刚刚瞧清楚我怎么做的了吗?这回你去敲门罢。” 五郎还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闻言吓了一跳,指着自己的鼻尖,就道: “我?我吗?” 余幼嘉将带的第二个果盒递给对方,指了指不远处有一扇二进院子的大门: “去罢。” “现下不方便大开铺面,我这两日就是靠着这个方法做推介,登门拜访,留盒待客。” “我仔细挑选过,这些人家都是多少家中有些家底的,未必会认识送礼的人是谁,但若是觉得好,人家自能从盒上的信息瞧出咱们家铺面的讯息,自然会来回购,说不准还能成为第二个咱们,带着咱们的果味礼盒去他人门前去罢。” 五郎接过果盒,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门,到底还是小心整理衣服,到了对方家门前。 嘉姐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这让五郎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他心中演练了数遍,抬手正要敲门,就见门被吱嘎一声打开,内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驼背老妇人探出了头。 这一下便打乱了五郎心中的安排,竟还是那位瘦弱的老妇人开了口: “小娃娃,你站在门前做什么?” 五郎深吸了一口气,道: “请问可是县衙春芳郎吴老爷的家宅?” “我与阿姐奉爹娘的命,前来送寒饐节的礼” 那老妇人明显一愣,睁着隐约有些白雾的双眼定睛看了五郎几眼,方才一寸寸的展开满是沟壑的皮肉,和蔼笑道: “啊,你是之前来登过门求事那人的孩子?” “你们俩长得还怪像的,不愧是父子” 咔嚓—— 老妇人的言语犹如一记闷雷,敲在五郎的头顶。 五郎心中原本演练过数遍的言辞统统作废,完全答不上来的他下意识就想要回头去听嘉姐的吩咐。 可骨子里那一点儿‘男子汉气概’,到底是撑住了他的身形,没有让他立马溃不成军。 嘉姐在身后呢! 如此一点点小事,嘉姐能办到,让他照葫芦画瓢的做,还做不到,岂不是丢人? 于是,五郎硬着头皮道: “是,阿婆。” 那老妇人听了,笑的越发和蔼舒展: “好孩子,你们当真有心,来就来了,还送什么礼” “进来坐一会儿,阿婆包了尖角粿,拿几个给你们吃。” “你吃过尖角粿吗?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五郎头皮发麻的捧着没有被老妇人拿走的果盒,瞧着开了一条缝隙的门,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他到底是多努力了一把: “阿婆,不必费心,咱们留下东西就得走,爹娘还惦记着咱们呢” 老妇人诶了一声,抓住了五郎的手,热切的将人往内里拉去,道: “这怎么行,你来送礼,咱们自然也不能亏待你!” “来,小娘子,对,你也来,阿婆给你们拿好吃的——啊!” 【砰——!!!】 变故突生,与老妇口中尖叫同时响起的,是余幼嘉靠近后拉住门环,将老妇人伸出门的手死死夹住的声音。 余幼嘉两手抓着门环,一脚着地,一脚蹬在门上,用尽了全身力气反扣住门。 可原本那扇看着像是轻飘飘的虚掩门中,却骤然又出现了好几只枯瘦干瘪的手死死捏住门板—— 一点,一点,将门撕开。 画面,更甚厉鬼出笼。 如此突兀又惊悚的场面吓傻了五郎,他呆愣在当场,整个人遍体发寒,余幼嘉吼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是鬼非人·下 “谢你们救了我们姐弟二人。” 手掌高举,余幼嘉一字一顿的吐字。 那钱袋轻薄,离余幼嘉较近的官兵扫了一眼,没开口,可脸上却又生出了些许不悦。 另一个官兵倒没有不悦,而是给了兄弟一个眼色,又打量了一眼地上的余幼嘉。 余幼嘉衣着朴素,面上手上还擦了黑灰充当肤色,瞧不出什么姿色。 但仍依稀能瞧出这约摸是个年岁正好的小娘子。 两官兵齐头并进,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姐弟俩身前,一人问道: “小娘子,你是流民啊” 余幼嘉低头避开那两官兵打量的视线,跪在残雪中,宛如一杆被风雪压弯的竹。 她道: “军爷,我不是流民,我们姐弟二人都有公验,不然遇见流民,第一时间,也不会想到喊官兵。” 回应这句话的,是两声笑。 两位官兵对视,一人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口,另一人则是扶了扶腰带,道: “此处既已出流民,那有多少流民,便是咱们说了算。” “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小了,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余幼嘉无言,用藏有切药刀的那只手,稍稍握紧了些许五郎的手。 五郎浑身抖的厉害,可感受到硬物的时候,却仍是一愣。 他回过头去,依稀看到自家阿姐用口型在说话,前面的有些看不懂,但最后一句,赫然正是: ‘你等会儿快跑,不必回头。’ 不必回头? 不必回头?! 那两个官兵要做什么?! 嘉姐要为他做什么?! 那一瞬,莫大的悲愤涌上了五郎的脑海。 往昔被抄家,被迫告别长辈叔伯时的无力,与此时被阿姐护在身后,还让他跑,而他也确实做不了什么的无力感重叠,几番交织,撕扯 他浑身颤抖的厉害,余幼嘉瞧出了他状态不对,正要开口,就见五郎宛若福至心灵般,拖着膝盖往前挪了数步,挡在了余幼嘉身前,伏地哭道: “咱们是有公验的良民!” “有个铺面,一家子就住在主街上咱们,咱们是听了县衙里老爷的命!得去给各家小吏送寒饐节礼的!” “咱们刚刚已经去过校书郎家,如今刚好来春芳郎家,还得去考功郎,与,与各位主簿家中!” “你们对我阿姐动手,咱们爹娘肯定会来找的,那些老爷们没收到礼,县衙里面肯定也会派人来查的!”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不要,不要做坏事——这是我嫡亲的姐姐——求求你们了——” 杀猪似的哭嚎贯穿整条小巷,甚至连巷旁大树上仅存不多的树叶都被震落了几片叶子。 如此阵仗。 别说是刚刚还眉来眼去的两位官兵,连余幼嘉都是一愣,心里嘀咕了一句: ‘咦?怎么哭的这么惨?’ ‘可我刚刚分明说的是‘格老子的,忍不了了,我杀了他们,你等会儿快跑,不必回头’啊’ 听错了吗? 还是对她的蛮力与狠心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但也不应该? 那日流民劫掠时,她一个人可是能堵住整面门的 余幼嘉沉默,都险些忘了去看那俩官兵的神色。 那两官兵脸上一阵青红交加,一人抬脚就想踹翻哭嚎不已的混小子,可刚刚抬步,就被另一人拉了回去。 五郎那杀猪般的声音又吸引来了几个巡视的官兵,为首的那个官兵似乎眼力很尖,又认得五郎,几步走至跟前,便道: “诶?你是主街家中开铺面的那个孩子?” 五郎脸上狼狈的厉害,抬眼一瞧,便瞧见了从前来过自家铺面的三胞胎官兵。 不肯要钱的官兵,与那打量自家姐姐的官兵站在一处,恰似往昔与今朝重合。 五郎不明白缘何明明穿着一样的人能有如此大的差别,他将头埋在地上,哭的久久回不了神。 其他人面面相觑,余幼嘉却知道一些五郎的心思,摸了摸他的头,什么都没说。 终于,还是原先那个险些要踹五郎的官兵先回过了神。 眼见有人认出这两姐弟,且情况似乎与他们说的差不多,那官兵立马缩了原先的心思,只讪讪笑道: “他们来此处送货,险些被鸠占鹊巢的流民掳进了屋,这孩子应该是吓傻了。” “兄弟们,咱们进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口,让这俩姐弟快走。” 三胞胎官兵与五郎说熟不熟,说认识也当真只见过一面,没有多言,也是吩咐他们快快离开。 余幼嘉从地上爬起,却仍是举着手里的钱袋子。 那三胞胎官兵中的老大随意挥了挥手,迈步走开,那钱袋子便也真没人拿。 五人往里进,两人往外走。 错身而过,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可,又似乎一切都发生在不言之中。 五郎仍是窝窝囊囊的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是鬼非人·下 “谢你们救了我们姐弟二人。” 手掌高举,余幼嘉一字一顿的吐字。 那钱袋轻薄,离余幼嘉较近的官兵扫了一眼,没开口,可脸上却又生出了些许不悦。 另一个官兵倒没有不悦,而是给了兄弟一个眼色,又打量了一眼地上的余幼嘉。 余幼嘉衣着朴素,面上手上还擦了黑灰充当肤色,瞧不出什么姿色。 但仍依稀能瞧出这约摸是个年岁正好的小娘子。 两官兵齐头并进,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姐弟俩身前,一人问道: “小娘子,你是流民啊” 余幼嘉低头避开那两官兵打量的视线,跪在残雪中,宛如一杆被风雪压弯的竹。 她道: “军爷,我不是流民,我们姐弟二人都有公验,不然遇见流民,第一时间,也不会想到喊官兵。” 回应这句话的,是两声笑。 两位官兵对视,一人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口,另一人则是扶了扶腰带,道: “此处既已出流民,那有多少流民,便是咱们说了算。” “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小了,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余幼嘉无言,用藏有切药刀的那只手,稍稍握紧了些许五郎的手。 五郎浑身抖的厉害,可感受到硬物的时候,却仍是一愣。 他回过头去,依稀看到自家阿姐用口型在说话,前面的有些看不懂,但最后一句,赫然正是: ‘你等会儿快跑,不必回头。’ 不必回头? 不必回头?! 那两个官兵要做什么?! 嘉姐要为他做什么?! 那一瞬,莫大的悲愤涌上了五郎的脑海。 往昔被抄家,被迫告别长辈叔伯时的无力,与此时被阿姐护在身后,还让他跑,而他也确实做不了什么的无力感重叠,几番交织,撕扯 他浑身颤抖的厉害,余幼嘉瞧出了他状态不对,正要开口,就见五郎宛若福至心灵般,拖着膝盖往前挪了数步,挡在了余幼嘉身前,伏地哭道: “咱们是有公验的良民!” “有个铺面,一家子就住在主街上咱们,咱们是听了县衙里老爷的命!得去给各家小吏送寒饐节礼的!” “咱们刚刚已经去过校书郎家,如今刚好来春芳郎家,还得去考功郎,与,与各位主簿家中!” “你们对我阿姐动手,咱们爹娘肯定会来找的,那些老爷们没收到礼,县衙里面肯定也会派人来查的!”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不要,不要做坏事——这是我嫡亲的姐姐——求求你们了——” 杀猪似的哭嚎贯穿整条小巷,甚至连巷旁大树上仅存不多的树叶都被震落了几片叶子。 如此阵仗。 别说是刚刚还眉来眼去的两位官兵,连余幼嘉都是一愣,心里嘀咕了一句: ‘咦?怎么哭的这么惨?’ ‘可我刚刚分明说的是‘格老子的,忍不了了,我杀了他们,你等会儿快跑,不必回头’啊’ 听错了吗? 还是对她的蛮力与狠心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但也不应该? 那日流民劫掠时,她一个人可是能堵住整面门的 余幼嘉沉默,都险些忘了去看那俩官兵的神色。 那两官兵脸上一阵青红交加,一人抬脚就想踹翻哭嚎不已的混小子,可刚刚抬步,就被另一人拉了回去。 五郎那杀猪般的声音又吸引来了几个巡视的官兵,为首的那个官兵似乎眼力很尖,又认得五郎,几步走至跟前,便道: “诶?你是主街家中开铺面的那个孩子?” 五郎脸上狼狈的厉害,抬眼一瞧,便瞧见了从前来过自家铺面的三胞胎官兵。 不肯要钱的官兵,与那打量自家姐姐的官兵站在一处,恰似往昔与今朝重合。 五郎不明白缘何明明穿着一样的人能有如此大的差别,他将头埋在地上,哭的久久回不了神。 其他人面面相觑,余幼嘉却知道一些五郎的心思,摸了摸他的头,什么都没说。 终于,还是原先那个险些要踹五郎的官兵先回过了神。 眼见有人认出这两姐弟,且情况似乎与他们说的差不多,那官兵立马缩了原先的心思,只讪讪笑道: “他们来此处送货,险些被鸠占鹊巢的流民掳进了屋,这孩子应该是吓傻了。” “兄弟们,咱们进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口,让这俩姐弟快走。” 三胞胎官兵与五郎说熟不熟,说认识也当真只见过一面,没有多言,也是吩咐他们快快离开。 余幼嘉从地上爬起,却仍是举着手里的钱袋子。 那三胞胎官兵中的老大随意挥了挥手,迈步走开,那钱袋子便也真没人拿。 五人往里进,两人往外走。 错身而过,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可,又似乎一切都发生在不言之中。 五郎仍是窝窝囊囊的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小巷幽深 张三? 杀人? 余幼嘉沉默一息,不动声色的抓住了原本已经搁置在柜台上的果盒: “怎还有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儿?” “那杀人的张三被抓起来没有?他孩子又怎么办,又安排去了何处?” 那伙计估计也是难得清闲,有人问,便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下聊: “可不是嘛,骇人的紧。” “那张三到现在也没被抓到,孩子也不知所踪,想来是借着前两日流民劫掠那阵功夫,两父子早就跑了,不然这几日官兵设卡戒备,他没死也得狠狠褪上一层皮。” 余幼嘉闻言也是几不可查的点头认同,但她想了想,却又问道: “前掌柜是什么时候死的?流民进城劫掠之前吗?有无可能是流民杀人碰巧嫁祸?” 伙计本还在哈欠,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什么嫁祸!就在这间客栈,就在那扇门喏,二楼那扇,那本是前一位掌柜给自己留的屋子,原先可是不少人都瞧清楚了——两日前,张三提着后院柴房里的柴刀踹开门,直接将掌柜给乱刀砍死了!” “当时血就流了一地,那张三猎户出身,还有些身手,旁人拦都拦不住,所以才没当场抓住人,还被人跳窗跑了” “这位小娘子,你到底是认识掌柜还是认识张三啊?” “先前可是不少人都亲眼瞧见的事情,板上钉钉,辩无可辩,你怎么这几句话说的,倒像是偏袒那丧良心的猎户似的?” 余幼嘉思索着,没言语,五郎倒是受不了这指责,争辩道: “你说谁认识杀了人的犯人呢!” “你空口白牙还敢污蔑我亲姐姐我要报官抓你!” 五郎那小崽子模样顿时逗乐了伙计,原先伙计面上的疑惑消散了不少,逗笑道: “好好好,你去报官,你瞧瞧官府抓不抓我。” 五郎哼唧了几声,到底是没有说话,气鼓鼓的拉着余幼嘉往外走去。 两人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出来后五郎才发现一件事,暗暗喊糟: “咱们的果盒没留下。” 余幼嘉也看了看手里的果盒: “算了,没事。” “我本也是因为张三曾夸过这客栈的掌柜,又觉得此处人来人往,所以才准备送上一份吃食试吃,但现在张三和掌柜既然都不在,且客栈生意大不如前,那就算了。” 五郎一愣: “嘉姐真的认识那杀人的” 余幼嘉脚下不停,一边带着五郎往外走,一边道: “不止我认识,你也见过的,咱们先前在城门口摆摊三娘一直护着的田鼠和兔子就是那猎户卖的。” 五郎闻言恍然,依稀间确实是记起有这么个人来,但他无论怎么细想,也只记得一个模糊的长相,更不知姓名。 他有些疑惑,斟酌着问道: “这人从前似乎也是努力过日子的人,怎么突然杀人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 上一次见的时候,那人似乎还因为蒋掌柜恶有恶报被人砍断了一只手而叫好呢? 余幼嘉没有回答,她的疑惑,一点不比五郎更少。 以至于原先说五郎若没有想出答案便还要揍五郎的事儿也没想起来。 两姐弟就这么沿着客栈旁的道路无声前行。 五郎不敢打搅阿姐,生怕自己想不出答案又要挨揍,而余幼嘉则是思索着这两盒没有给出去的果盒又该送去何处。 两人路过客栈旁一条幽暗的深巷时,本在沉思的余幼嘉正巧抬起头,鬼使神差的往内里瞧了一眼。 这深巷,余幼嘉从前分明来过。 上次来时,张三拎着脏桶,满面希冀的同余幼嘉说起了境况,说起了以后 而这次,余幼嘉也隐约从深巷深处,看到了一道模糊又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余幼嘉脚步一顿,旋即改变了方向,往深巷里走了几步。 五郎见此而大骇: “嘉姐!?” 刚刚那春芳郎前小巷的变故难道还不够吗? 怎么还往深巷里面钻? 余幼嘉拍了拍五郎的肩,顺势将手中两个果盒递给了对方,示意他往巷外走: “你去巷口等我就好。” 五郎哪里肯,死活不肯往外走。 余幼嘉无法,只得就站住了脚步,张口直接低声唤道: “张三,是你吗?” 这声音惊动了凝滞许久的黑暗。 浓稠不化的阴影中,有一道晃动蹒跚的人影逐渐向余幼嘉逼近。 五郎几欲尖叫,却被余幼嘉捂住了嘴。 那人影许是瞧出了五郎脸上的惊恐神色,停在了十余步之外。 巷口的光亮无法穿透黑暗,至多只能让余幼嘉看清那人自胸腹以下的模样。 那人还是穿着那件满是补丁的破衣裳,袖口,腿脚处都短了一节布料,腰后别着柴刀,手上有不少冻疮老茧,一看就是干惯活计的老把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小巷幽深 张三? 杀人? 余幼嘉沉默一息,不动声色的抓住了原本已经搁置在柜台上的果盒: “怎还有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儿?” “那杀人的张三被抓起来没有?他孩子又怎么办,又安排去了何处?” 那伙计估计也是难得清闲,有人问,便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下聊: “可不是嘛,骇人的紧。” “那张三到现在也没被抓到,孩子也不知所踪,想来是借着前两日流民劫掠那阵功夫,两父子早就跑了,不然这几日官兵设卡戒备,他没死也得狠狠褪上一层皮。” 余幼嘉闻言也是几不可查的点头认同,但她想了想,却又问道: “前掌柜是什么时候死的?流民进城劫掠之前吗?有无可能是流民杀人碰巧嫁祸?” 伙计本还在哈欠,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什么嫁祸!就在这间客栈,就在那扇门喏,二楼那扇,那本是前一位掌柜给自己留的屋子,原先可是不少人都瞧清楚了——两日前,张三提着后院柴房里的柴刀踹开门,直接将掌柜给乱刀砍死了!” “当时血就流了一地,那张三猎户出身,还有些身手,旁人拦都拦不住,所以才没当场抓住人,还被人跳窗跑了” “这位小娘子,你到底是认识掌柜还是认识张三啊?” “先前可是不少人都亲眼瞧见的事情,板上钉钉,辩无可辩,你怎么这几句话说的,倒像是偏袒那丧良心的猎户似的?” 余幼嘉思索着,没言语,五郎倒是受不了这指责,争辩道: “你说谁认识杀了人的犯人呢!” “你空口白牙还敢污蔑我亲姐姐我要报官抓你!” 五郎那小崽子模样顿时逗乐了伙计,原先伙计面上的疑惑消散了不少,逗笑道: “好好好,你去报官,你瞧瞧官府抓不抓我。” 五郎哼唧了几声,到底是没有说话,气鼓鼓的拉着余幼嘉往外走去。 两人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出来后五郎才发现一件事,暗暗喊糟: “咱们的果盒没留下。” 余幼嘉也看了看手里的果盒: “算了,没事。” “我本也是因为张三曾夸过这客栈的掌柜,又觉得此处人来人往,所以才准备送上一份吃食试吃,但现在张三和掌柜既然都不在,且客栈生意大不如前,那就算了。” 五郎一愣: “嘉姐真的认识那杀人的” 余幼嘉脚下不停,一边带着五郎往外走,一边道: “不止我认识,你也见过的,咱们先前在城门口摆摊三娘一直护着的田鼠和兔子就是那猎户卖的。” 五郎闻言恍然,依稀间确实是记起有这么个人来,但他无论怎么细想,也只记得一个模糊的长相,更不知姓名。 他有些疑惑,斟酌着问道: “这人从前似乎也是努力过日子的人,怎么突然杀人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 上一次见的时候,那人似乎还因为蒋掌柜恶有恶报被人砍断了一只手而叫好呢? 余幼嘉没有回答,她的疑惑,一点不比五郎更少。 以至于原先说五郎若没有想出答案便还要揍五郎的事儿也没想起来。 两姐弟就这么沿着客栈旁的道路无声前行。 五郎不敢打搅阿姐,生怕自己想不出答案又要挨揍,而余幼嘉则是思索着这两盒没有给出去的果盒又该送去何处。 两人路过客栈旁一条幽暗的深巷时,本在沉思的余幼嘉正巧抬起头,鬼使神差的往内里瞧了一眼。 这深巷,余幼嘉从前分明来过。 上次来时,张三拎着脏桶,满面希冀的同余幼嘉说起了境况,说起了以后 而这次,余幼嘉也隐约从深巷深处,看到了一道模糊又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余幼嘉脚步一顿,旋即改变了方向,往深巷里走了几步。 五郎见此而大骇: “嘉姐!?” 刚刚那春芳郎前小巷的变故难道还不够吗? 怎么还往深巷里面钻? 余幼嘉拍了拍五郎的肩,顺势将手中两个果盒递给了对方,示意他往巷外走: “你去巷口等我就好。” 五郎哪里肯,死活不肯往外走。 余幼嘉无法,只得就站住了脚步,张口直接低声唤道: “张三,是你吗?” 这声音惊动了凝滞许久的黑暗。 浓稠不化的阴影中,有一道晃动蹒跚的人影逐渐向余幼嘉逼近。 五郎几欲尖叫,却被余幼嘉捂住了嘴。 那人影许是瞧出了五郎脸上的惊恐神色,停在了十余步之外。 巷口的光亮无法穿透黑暗,至多只能让余幼嘉看清那人自胸腹以下的模样。 那人还是穿着那件满是补丁的破衣裳,袖口,腿脚处都短了一节布料,腰后别着柴刀,手上有不少冻疮老茧,一看就是干惯活计的老把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别张三 一切疑虑如风吹花落,烟消云散。 连一直努力想拖着余幼嘉离开的五郎闻言都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深巷深处。 原先那尚能看清半身的人形突然往后退了数步,重新退入黑暗之中。 那团黑暗在缠动,在扭曲,发出的声音似在悲鸣,似在崩碎,又似是在自尽—— “也是我害死的” “我怎么能带狗蛋来这间客栈呢?我怎么能为了多几十文的工钱,将他带来这里,让他吃那样的苦头呢” “我怎么原先能觉得那掌柜是天大的好人呢” “我是蠢猪,我是混账,我也是畜生我根本不配当爹” 余幼嘉凝视着,探究着深巷中看不清身形的黑影,久寻不见,只得将视线稍稍往下放了一些。 巷口处照射而来的光刚好将她与五郎二人笼罩正中,将她与五郎的影子拉的老长。 而在地上影子头顶不足两寸的地方,便是搅动不开的黑暗,与数不尽的哀嚎。 他似乎已经全然不怕了。 不再怕死,也不再怕被人发现。 他只是操持着一口好几日没有吃过东西的沙哑声音,一遍遍的说,狗蛋死了。 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死了。 他的媳妇刚死,留下来的孩子也死了。 世间万物,对他没有半点儿好过,能留住他的东西,一样都没了。 不,不。 有的。 余幼嘉看着那与自己影子头顶两寸之隔的黑暗,想起了先前被张三背在背上的白净孩子,又想起了那孩子先前在客栈里险些撞到自己时惊慌失措的可怜模样,突然出声道: “你不是说还有其他人害死了狗蛋吗?” “你只杀了掌柜,难道能不杀他们?出来,你去杀了他们再死。” “不然,狗蛋死的憋屈,你死的也憋屈。” 余幼嘉的言语清冷,声音甚至不算大。 可此语却如一道明灯,拽住了原本还在崩碎的黑暗。 黑暗停止了垮塌。 悲鸣,哀嚎,恍若也在一刹那间被余幼嘉一刀砍断。 余幼嘉不急,静静等待着。 而张三,果然也在良久之后清醒了过来,喃喃道: “可是,我杀不了那些官老爷” 谁能想到,狗蛋的死,和那些外表体面的官老爷脱不了干系? 杀不了,杀不尽。 这世道,根本除不尽恶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拼了这条性命将那些害死狗蛋的人都杀了 可他,竟连靠近那些人都不能。 最好杀的,反倒是颇有家财的客栈掌柜。 余幼嘉闻言,一下皱起眉。 她想了想,从袖口里掏出原先那个没被官兵拿走的钱袋子,丢进了黑暗中: “如今杀不了官老爷,不代表你一辈子杀不了官老爷。” “西边儿有起义军,你去参军,夺个功名,哪怕一辈子只当个百夫长,也能带着人回来,将那些人全都杀了。” 五郎吃了一惊,窄巷深处也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余幼嘉已经说了很多,不欲白费口舌,直接道: “我凭从前对你的印象,愿信你一回,给你些许盘缠,你有什么好犹疑的?” “该不会你说的话都是骗我的?”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连不断思虑的五郎都面露苦涩,生怕一切如自家阿姐所料,而那黑暗中的男人,随时就会恼羞成怒冲出来,将他们一刀一个,杀个干净。 但没有。 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人,自家阿姐也确没有料事如神,猜恶人如烹小鲜。 因为,下一瞬,五郎亲眼见到了那团黑影颤颤巍巍的迈步,停在了地上那道黑白阴影的分界线旁。 那黑影挣扎着俯下身去,捡起了钱袋子,而后,便以五体投地之势,将头牢牢磕在了地面之上。 那汉子仍然在哭,可这回说出的话,却几乎让五郎几乎魂飞魄散—— “余小娘子我替狗蛋谢谢您。” “我去参军,我得了您的银钱,一定去参军,等我回来,等我能有本事,我一定将那些奸污狗蛋的畜生全部杀了!” 寥寥数语,触目惊心。 原先还蹙着眉的余幼嘉缓缓,缓缓松开了眉眼,容色俱消。 一片死寂之中,余幼嘉终于又想起了那日,在客栈里碰见狗蛋时的场景。 那是在二楼。 余幼嘉刚刚才听客栈的伙计说过,那是掌柜的给他自己留的房。 狗蛋从那间房中出来,红着眼,捏着早已破损的糖人神色匆匆,所以才撞到的她。 那日 那日破损的只有糖人吗? 为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余幼嘉苦思冥想,却终也只得一片空白。 一片死寂之中,伏地而拜的张三仍然在哭,男人的哭声其实没什么啜泣,只有呕哑嘲哳的抽吸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别张三 一切疑虑如风吹花落,烟消云散。 连一直努力想拖着余幼嘉离开的五郎闻言都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深巷深处。 原先那尚能看清半身的人形突然往后退了数步,重新退入黑暗之中。 那团黑暗在缠动,在扭曲,发出的声音似在悲鸣,似在崩碎,又似是在自尽—— “也是我害死的” “我怎么能带狗蛋来这间客栈呢?我怎么能为了多几十文的工钱,将他带来这里,让他吃那样的苦头呢” “我怎么原先能觉得那掌柜是天大的好人呢” “我是蠢猪,我是混账,我也是畜生我根本不配当爹” 余幼嘉凝视着,探究着深巷中看不清身形的黑影,久寻不见,只得将视线稍稍往下放了一些。 巷口处照射而来的光刚好将她与五郎二人笼罩正中,将她与五郎的影子拉的老长。 而在地上影子头顶不足两寸的地方,便是搅动不开的黑暗,与数不尽的哀嚎。 他似乎已经全然不怕了。 不再怕死,也不再怕被人发现。 他只是操持着一口好几日没有吃过东西的沙哑声音,一遍遍的说,狗蛋死了。 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死了。 他的媳妇刚死,留下来的孩子也死了。 世间万物,对他没有半点儿好过,能留住他的东西,一样都没了。 不,不。 有的。 余幼嘉看着那与自己影子头顶两寸之隔的黑暗,想起了先前被张三背在背上的白净孩子,又想起了那孩子先前在客栈里险些撞到自己时惊慌失措的可怜模样,突然出声道: “你不是说还有其他人害死了狗蛋吗?” “你只杀了掌柜,难道能不杀他们?出来,你去杀了他们再死。” “不然,狗蛋死的憋屈,你死的也憋屈。” 余幼嘉的言语清冷,声音甚至不算大。 可此语却如一道明灯,拽住了原本还在崩碎的黑暗。 黑暗停止了垮塌。 悲鸣,哀嚎,恍若也在一刹那间被余幼嘉一刀砍断。 余幼嘉不急,静静等待着。 而张三,果然也在良久之后清醒了过来,喃喃道: “可是,我杀不了那些官老爷” 谁能想到,狗蛋的死,和那些外表体面的官老爷脱不了干系? 杀不了,杀不尽。 这世道,根本除不尽恶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拼了这条性命将那些害死狗蛋的人都杀了 可他,竟连靠近那些人都不能。 最好杀的,反倒是颇有家财的客栈掌柜。 余幼嘉闻言,一下皱起眉。 她想了想,从袖口里掏出原先那个没被官兵拿走的钱袋子,丢进了黑暗中: “如今杀不了官老爷,不代表你一辈子杀不了官老爷。” “西边儿有起义军,你去参军,夺个功名,哪怕一辈子只当个百夫长,也能带着人回来,将那些人全都杀了。” 五郎吃了一惊,窄巷深处也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余幼嘉已经说了很多,不欲白费口舌,直接道: “我凭从前对你的印象,愿信你一回,给你些许盘缠,你有什么好犹疑的?” “该不会你说的话都是骗我的?”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连不断思虑的五郎都面露苦涩,生怕一切如自家阿姐所料,而那黑暗中的男人,随时就会恼羞成怒冲出来,将他们一刀一个,杀个干净。 但没有。 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人,自家阿姐也确没有料事如神,猜恶人如烹小鲜。 因为,下一瞬,五郎亲眼见到了那团黑影颤颤巍巍的迈步,停在了地上那道黑白阴影的分界线旁。 那黑影挣扎着俯下身去,捡起了钱袋子,而后,便以五体投地之势,将头牢牢磕在了地面之上。 那汉子仍然在哭,可这回说出的话,却几乎让五郎几乎魂飞魄散—— “余小娘子我替狗蛋谢谢您。” “我去参军,我得了您的银钱,一定去参军,等我回来,等我能有本事,我一定将那些奸污狗蛋的畜生全部杀了!” 寥寥数语,触目惊心。 原先还蹙着眉的余幼嘉缓缓,缓缓松开了眉眼,容色俱消。 一片死寂之中,余幼嘉终于又想起了那日,在客栈里碰见狗蛋时的场景。 那是在二楼。 余幼嘉刚刚才听客栈的伙计说过,那是掌柜的给他自己留的房。 狗蛋从那间房中出来,红着眼,捏着早已破损的糖人神色匆匆,所以才撞到的她。 那日 那日破损的只有糖人吗? 为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余幼嘉苦思冥想,却终也只得一片空白。 一片死寂之中,伏地而拜的张三仍然在哭,男人的哭声其实没什么啜泣,只有呕哑嘲哳的抽吸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四章 焚世之火 “我不要紧!” 五郎微扬了些声调,他急切的将东西塞入张三手中: “我撑死去当个浮浪人,可你要是没有公验,你一定出不了城!” “你的孩子都被害死了,你不能再死在此处,你走罢,带上我的公验” 张三犹疑,并不肯受。 两人几番推搡,声虽不小,但也绝不算大。 可奈何刚刚小巷中刚刚就有不少动静,这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到底还是吸引来了几个行人探头探脑的往巷中观望。 余幼嘉看了几眼,也走了过去,居高临下按住了五郎的肩膀。 五郎被按住肩膀,原本浑身的发颤慢慢止住。 余幼嘉言语极快道: “张叔,你将公验收下。” “我们姐弟再最后送你一程,你用这份公验出城,出城后然后将公验压在我们从前那个摊位的雪地下,我们明日自然会去找—— 快些出城,此处真不宜久留。” 似是为了验证这句话,几乎是在余幼嘉话音刚落之时,巷口便有一道身影响起,问道: “你们在咱们客栈旁的巷道里嘀嘀咕咕的做什么呢?!” 此声扰乱了巷中的一切,悲痛,挣扎,片刻的熨称通通化为尘土。 真正的告别来时,连言语都没有。 五郎松开了手,那公验便跌落到了张三的手里。 张三将公验和一件外衣塞入怀中,立马从地上爬起,往深巷深处猛然冲去。 黑暗隐匿了他敏健的身形,不过足下几下轻点,便已俯冲至巷尾。 本已虚弱泛起死意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跨步横蹬而出踩上墙壁,而后双手牢牢扣住墙顶,竟是借势硬生生攀上了足快两丈高的高墙。 巷口的声音与人影在迫近,余幼嘉为张三即将唾手可得的自由而略略松了一口气。 可恰在此时,蹲伏在墙上的张三却回了头。 黑。 很黑。 一切隐匿在黑暗里的东西都模糊不清。 但,余幼嘉第一次认真,清楚,仔细的看到了张三的面容。 不,不是面容,而是,双眼。 那双眼与千千万万普通的老百姓并无不同,可那双往昔只紧锁猎物的豹眼,已然被火与血点燃 纵使是在浑浊的黑暗中,也正熊熊燃烧。 那双眼,最后,最后,盯着余幼嘉看了一眼,像在最后铭记什么。 旋即纵身一跳,消失的无影无踪。 余幼嘉收紧了些许手指,转头,正巧对上了已经近到只有几步之遥的客栈伙计。 来查看的伙计皱着眉: “说话!你们蹲在咱们侧门做什么呢!?” “莫不是要偷东西?” 余幼嘉已经回过了神,指着地上被张三留下的中衣和鞋袜,毫不留情的就将五郎卖了: “我弟尿急,连衣服都弄脏了,但实在找不到茅房” “你们俩真是——呕,快滚!” 随着伙计一声爆喝,余幼嘉顺顺当当的带着重新穿上衣服的五郎出了巷口。 两姐弟重新迈步走上回家的路。 余幼嘉与出门前看着没有什么不同,神色仍然无波,重新遇见炊饼摊摊主的几个孩子时,还顺手将果盒里原先不好给张三带上的最后一些柑橘糖水都给分了,惹得孩子们一片嬉笑感激。 五郎却只是低垂着头,余幼嘉知道今天的事情肯定对五郎这样生在书香门第,自幼读圣贤书的孩子冲击极大,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娘今日同我说,你因撞鬼而害怕,你母亲还想给你请道长高僧” “如今见了这么多事,你应当不会害怕了罢?” 无论是怕鬼,怕恶人,还是怕官兵 通通都不是真正的答案。 人活一世,若以向死之心悟道,则万事无所惧矣。 余幼嘉所希望的,正是五郎以后能不畏惧任何 “怕。” 五郎闷声回了一个字,令余幼嘉原本早已放松下来的眉眼又紧紧皱起,顿住了脚步。 五郎低着头颤抖: “阿姐,我还是怕” 余幼嘉沉默,慢慢举起铁拳。 五郎浑身颤抖,好半晌,似是才想起来得抬头说话。 可他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阿姐,哪怕是你揍我,我这回也不改答案了。” “我好怕,真的好怕,只是,不是怕神啊,鬼啊,恶人啊,精怪啊” “我怕的是,我没法子辨认出被迫口吐恶语的心善之人,我没法子看到,听到,知道那些倒地而死的流民倒地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分明杀人夺宅,可遇见官兵时却果断舍了性命,留下的只有寥寥数笔,或压根就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无人细细探究。” “我,我害怕往后,往后会有很多很多的张三,还有张三的孩子,会因这世道,这生活在世道中的禽兽们而死” 五郎的眼泪一颗颗的落在雪地上,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嚎啕大哭,释放自己胸腔中的那一缕微弱的心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四章 焚世之火 “我不要紧!” 五郎微扬了些声调,他急切的将东西塞入张三手中: “我撑死去当个浮浪人,可你要是没有公验,你一定出不了城!” “你的孩子都被害死了,你不能再死在此处,你走罢,带上我的公验” 张三犹疑,并不肯受。 两人几番推搡,声虽不小,但也绝不算大。 可奈何刚刚小巷中刚刚就有不少动静,这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到底还是吸引来了几个行人探头探脑的往巷中观望。 余幼嘉看了几眼,也走了过去,居高临下按住了五郎的肩膀。 五郎被按住肩膀,原本浑身的发颤慢慢止住。 余幼嘉言语极快道: “张叔,你将公验收下。” “我们姐弟再最后送你一程,你用这份公验出城,出城后然后将公验压在我们从前那个摊位的雪地下,我们明日自然会去找—— 快些出城,此处真不宜久留。” 似是为了验证这句话,几乎是在余幼嘉话音刚落之时,巷口便有一道身影响起,问道: “你们在咱们客栈旁的巷道里嘀嘀咕咕的做什么呢?!” 此声扰乱了巷中的一切,悲痛,挣扎,片刻的熨称通通化为尘土。 真正的告别来时,连言语都没有。 五郎松开了手,那公验便跌落到了张三的手里。 张三将公验和一件外衣塞入怀中,立马从地上爬起,往深巷深处猛然冲去。 黑暗隐匿了他敏健的身形,不过足下几下轻点,便已俯冲至巷尾。 本已虚弱泛起死意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跨步横蹬而出踩上墙壁,而后双手牢牢扣住墙顶,竟是借势硬生生攀上了足快两丈高的高墙。 巷口的声音与人影在迫近,余幼嘉为张三即将唾手可得的自由而略略松了一口气。 可恰在此时,蹲伏在墙上的张三却回了头。 黑。 很黑。 一切隐匿在黑暗里的东西都模糊不清。 但,余幼嘉第一次认真,清楚,仔细的看到了张三的面容。 不,不是面容,而是,双眼。 那双眼与千千万万普通的老百姓并无不同,可那双往昔只紧锁猎物的豹眼,已然被火与血点燃 纵使是在浑浊的黑暗中,也正熊熊燃烧。 那双眼,最后,最后,盯着余幼嘉看了一眼,像在最后铭记什么。 旋即纵身一跳,消失的无影无踪。 余幼嘉收紧了些许手指,转头,正巧对上了已经近到只有几步之遥的客栈伙计。 来查看的伙计皱着眉: “说话!你们蹲在咱们侧门做什么呢!?” “莫不是要偷东西?” 余幼嘉已经回过了神,指着地上被张三留下的中衣和鞋袜,毫不留情的就将五郎卖了: “我弟尿急,连衣服都弄脏了,但实在找不到茅房” “你们俩真是——呕,快滚!” 随着伙计一声爆喝,余幼嘉顺顺当当的带着重新穿上衣服的五郎出了巷口。 两姐弟重新迈步走上回家的路。 余幼嘉与出门前看着没有什么不同,神色仍然无波,重新遇见炊饼摊摊主的几个孩子时,还顺手将果盒里原先不好给张三带上的最后一些柑橘糖水都给分了,惹得孩子们一片嬉笑感激。 五郎却只是低垂着头,余幼嘉知道今天的事情肯定对五郎这样生在书香门第,自幼读圣贤书的孩子冲击极大,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娘今日同我说,你因撞鬼而害怕,你母亲还想给你请道长高僧” “如今见了这么多事,你应当不会害怕了罢?” 无论是怕鬼,怕恶人,还是怕官兵 通通都不是真正的答案。 人活一世,若以向死之心悟道,则万事无所惧矣。 余幼嘉所希望的,正是五郎以后能不畏惧任何 “怕。” 五郎闷声回了一个字,令余幼嘉原本早已放松下来的眉眼又紧紧皱起,顿住了脚步。 五郎低着头颤抖: “阿姐,我还是怕” 余幼嘉沉默,慢慢举起铁拳。 五郎浑身颤抖,好半晌,似是才想起来得抬头说话。 可他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阿姐,哪怕是你揍我,我这回也不改答案了。” “我好怕,真的好怕,只是,不是怕神啊,鬼啊,恶人啊,精怪啊” “我怕的是,我没法子辨认出被迫口吐恶语的心善之人,我没法子看到,听到,知道那些倒地而死的流民倒地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分明杀人夺宅,可遇见官兵时却果断舍了性命,留下的只有寥寥数笔,或压根就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无人细细探究。” “我,我害怕往后,往后会有很多很多的张三,还有张三的孩子,会因这世道,这生活在世道中的禽兽们而死” 五郎的眼泪一颗颗的落在雪地上,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嚎啕大哭,释放自己胸腔中的那一缕微弱的心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来者不善 遵从县令吩咐? 县令?! 余幼嘉登时便是心下一沉: “来索贿?” 黄氏有口难言: “没有直接开口要钱。” “咱们记着你寻常的吩咐,让家中小娘子都躲了起来,只留年纪稍大的婆子去应付,那为首的一人张口便说要见当家人,坐下便不肯走” 她们是茶也奉了,往日打发官兵的钱袋子也给了,好话说尽,可通通只得一句话‘让家中男人来’。 可她们家中哪里还有男人! 偏生五郎还被余幼嘉带走,一群人焦头烂额到了现在,也没拿出个章程来,只得来回守着后门,硬等着人回来。 余幼嘉微微眯眼思索,将手中的空盒顺手交给黄氏,方道: “若已给了银钱,却还不肯走,那他们来便有更重要的事,才肯如此耽误时间” “我与五郎去见。” 黄氏接过了空盒去,正点头,就见自家儿子脸上狼狈的糊成一团,脸还红扑扑的。 黄氏一顿,却到底是没问五郎为什么哭,只掏出帕子替五郎擦了擦,嘱咐道: “你嘉姐有事情吩咐你,你就老实去干,如此狼狈可不行。” 五郎一阵尴尬,却只小声嘀咕道: “嗯嘉姐今日带我见了见了许多人,我心中去了惊,回过神来一时有些难过” 黄氏早知五郎出门是去找‘高功’,闻言登时一松快: “阿娘也没说有事,你擦擦,快随你嘉姐去罢。” 五郎点头如捣蒜,余幼嘉见了,便只在旁重新嘱咐了几句,随后两姐弟便仍是并肩往前厅位置走,不过数十步路便到了铺面位置。 往日封死的铺面大门今日已被打开,却一副歪七扭八的模样,连流民劫掠时都没有损伤的正门门板上,多了数道裂痕与窟窿。 地上木屑横落,显然,这是门被久敲不开,引人发怒猛踹后的结果。 余幼嘉的视线在门上一扫而过,稍作停顿,旋即便看向了堂中那着实扎眼的三人。 两人膘肥体壮,不客气的说,一人约摸能打十个流民。 而两小厮中间的男人,面白无须,身形不高,体型却胖,肚腹不合时宜的突兀鼓出,竟比怀孕七八个月大的妇人肚子还大。 这些落在余幼嘉的眼中,竟莫名觉得此人有些像是志怪书中因吞食观音土,积食不散最终爆体而死的饿死鬼 余幼嘉瞥向五郎,早接受到嘱咐的五郎几步走了上去,躬身给为首早已等到不耐烦的矮胖男人行礼: “谨问这位老爷安。” “望老爷恕罪,我爹这几日正在城外普世寺,那处方丈这几日正在筹办莲华法会,需要的干果点心也多,他听闻老爷来访,有心想来,可那处官眷善信十分多,实在是离不开人,便嘱咐我回来见您” 那为首的矮胖汉子原本正在喝茶顺气,闻言抬头,瞧见是一约摸十二三岁的孩子,又有些不满,可听对方一口一个‘老爷’又有些高兴: “原是如此那还是得先紧着官眷的咳咳。” “对了,我只是县令老爷府中的外务管家,不是什么老爷” 纵使是余幼嘉没有交代,以五郎的聪慧,也并不会将这句话当真,只是又一口一个老爷的称呼对方: “如今又不是在府中,您若不是老爷,那便没人是了” “您有事尽管吩咐,我阿爹虽赶不回来,可却将事儿都嘱咐过哩。” 这派嘴甜又略带童真的言语很快取悦了矮胖汉子,矮胖汉子呵呵笑了几声: “我就说让那群不识相的妇道人家快滚下去,瞧瞧,家中有男人来,说话做事就是不一样!” 两位小厮赔笑了两声,莫名其妙的笑声弥散在铺面里,俯首的五郎微微绷直了些许脊背。 矮胖男人笑够,笑完,方才道: “你这小娃子识相,我也不打那些弯弯绕绕的了。” “昨日咱们府中有个小吏来送寒饐节的礼,平常如此穷酸的东西,难入县令大人的眼,都是底下人分分便完事儿。” “可刚巧县令大人的老妾,有一个弟兄在门房当差,惦记着自己姐姐,便又托人送进了内宅之中,老妾见了觉得新奇,便四处炫耀,老妾有了,小妾也想有,小妾有了,新得的美妾也说想有” “县令大人昨晚可被抄的头疼,今早便吩咐我出门采买——” 言及此处,矮胖男人才像是想到什么来着,脸上又有了些许不快,指了指木板门上挂着的木牌: “说起此事,你们家这‘嘉实山房’怎连个牌匾也无,就只有写了四个字,巴掌大的木牌挂在门口?” “咱们若不是来回在这条街上走了三趟,只怕今日回去就没法子交差了!” 五郎虽然已经记下嘱咐,可到底是没有应对突发之状的能力,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余幼嘉,余幼嘉上前一步,恭敬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来者不善 遵从县令吩咐? 县令?! 余幼嘉登时便是心下一沉: “来索贿?” 黄氏有口难言: “没有直接开口要钱。” “咱们记着你寻常的吩咐,让家中小娘子都躲了起来,只留年纪稍大的婆子去应付,那为首的一人张口便说要见当家人,坐下便不肯走” 她们是茶也奉了,往日打发官兵的钱袋子也给了,好话说尽,可通通只得一句话‘让家中男人来’。 可她们家中哪里还有男人! 偏生五郎还被余幼嘉带走,一群人焦头烂额到了现在,也没拿出个章程来,只得来回守着后门,硬等着人回来。 余幼嘉微微眯眼思索,将手中的空盒顺手交给黄氏,方道: “若已给了银钱,却还不肯走,那他们来便有更重要的事,才肯如此耽误时间” “我与五郎去见。” 黄氏接过了空盒去,正点头,就见自家儿子脸上狼狈的糊成一团,脸还红扑扑的。 黄氏一顿,却到底是没问五郎为什么哭,只掏出帕子替五郎擦了擦,嘱咐道: “你嘉姐有事情吩咐你,你就老实去干,如此狼狈可不行。” 五郎一阵尴尬,却只小声嘀咕道: “嗯嘉姐今日带我见了见了许多人,我心中去了惊,回过神来一时有些难过” 黄氏早知五郎出门是去找‘高功’,闻言登时一松快: “阿娘也没说有事,你擦擦,快随你嘉姐去罢。” 五郎点头如捣蒜,余幼嘉见了,便只在旁重新嘱咐了几句,随后两姐弟便仍是并肩往前厅位置走,不过数十步路便到了铺面位置。 往日封死的铺面大门今日已被打开,却一副歪七扭八的模样,连流民劫掠时都没有损伤的正门门板上,多了数道裂痕与窟窿。 地上木屑横落,显然,这是门被久敲不开,引人发怒猛踹后的结果。 余幼嘉的视线在门上一扫而过,稍作停顿,旋即便看向了堂中那着实扎眼的三人。 两人膘肥体壮,不客气的说,一人约摸能打十个流民。 而两小厮中间的男人,面白无须,身形不高,体型却胖,肚腹不合时宜的突兀鼓出,竟比怀孕七八个月大的妇人肚子还大。 这些落在余幼嘉的眼中,竟莫名觉得此人有些像是志怪书中因吞食观音土,积食不散最终爆体而死的饿死鬼 余幼嘉瞥向五郎,早接受到嘱咐的五郎几步走了上去,躬身给为首早已等到不耐烦的矮胖男人行礼: “谨问这位老爷安。” “望老爷恕罪,我爹这几日正在城外普世寺,那处方丈这几日正在筹办莲华法会,需要的干果点心也多,他听闻老爷来访,有心想来,可那处官眷善信十分多,实在是离不开人,便嘱咐我回来见您” 那为首的矮胖汉子原本正在喝茶顺气,闻言抬头,瞧见是一约摸十二三岁的孩子,又有些不满,可听对方一口一个‘老爷’又有些高兴: “原是如此那还是得先紧着官眷的咳咳。” “对了,我只是县令老爷府中的外务管家,不是什么老爷” 纵使是余幼嘉没有交代,以五郎的聪慧,也并不会将这句话当真,只是又一口一个老爷的称呼对方: “如今又不是在府中,您若不是老爷,那便没人是了” “您有事尽管吩咐,我阿爹虽赶不回来,可却将事儿都嘱咐过哩。” 这派嘴甜又略带童真的言语很快取悦了矮胖汉子,矮胖汉子呵呵笑了几声: “我就说让那群不识相的妇道人家快滚下去,瞧瞧,家中有男人来,说话做事就是不一样!” 两位小厮赔笑了两声,莫名其妙的笑声弥散在铺面里,俯首的五郎微微绷直了些许脊背。 矮胖男人笑够,笑完,方才道: “你这小娃子识相,我也不打那些弯弯绕绕的了。” “昨日咱们府中有个小吏来送寒饐节的礼,平常如此穷酸的东西,难入县令大人的眼,都是底下人分分便完事儿。” “可刚巧县令大人的老妾,有一个弟兄在门房当差,惦记着自己姐姐,便又托人送进了内宅之中,老妾见了觉得新奇,便四处炫耀,老妾有了,小妾也想有,小妾有了,新得的美妾也说想有” “县令大人昨晚可被抄的头疼,今早便吩咐我出门采买——” 言及此处,矮胖男人才像是想到什么来着,脸上又有了些许不快,指了指木板门上挂着的木牌: “说起此事,你们家这‘嘉实山房’怎连个牌匾也无,就只有写了四个字,巴掌大的木牌挂在门口?” “咱们若不是来回在这条街上走了三趟,只怕今日回去就没法子交差了!” 五郎虽然已经记下嘱咐,可到底是没有应对突发之状的能力,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余幼嘉,余幼嘉上前一步,恭敬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一百三十六章 预定买卖 这,这是要买? 五郎吃惊,心中暗暗钦佩嘉姐的厉害—— 原先嘉姐的那几句交代中,分明是说了这几人若是来采购,要如何应对的!!! 非但如此,还特地说了本钱 一个木盒六十文,一张绣帕均价约在两百五十文,所以光是盒子就得三百文出头。 而内里的果味与糖,原料基本都是在秋日屯的,买时是旧价好价,但那时物价也已经上涨,虽没有十分贵,但四份小食加在一起,怎么也得约摸要二三百文。 五郎来时记得仔细,嘉姐分明交代过,这一份果盒的价格是 “二两银子。” 五郎毫不犹疑道: “我记得嘱咐,是二两银子没错。” 嘉姐还说,若是对方实在难缠,便作惊恐犹疑状,再降半两银子,若还索贿,便还可给他二百到四百文的‘回扣’,每卖出一盒,便切实将‘回扣’交给这个来采购的管家。 如此一来,对方占到了便宜,她们却也不亏,甚至还能有余力再做些试吃的样品到处走动 五郎回神,再次钦佩嘉姐。 下一瞬,果然听到矮胖男人十分不满意的高声喝道: “二两?” 五郎当即上前一步,准备将早已准备好的‘降价’说辞道出。 余幼嘉在最后方纵观全局,从矮胖男人的言语中稍察觉出不对,抢在五郎开口前又抓住了五郎脖颈后的衣服,顺势一捏。 五郎吃痛,一下子忘记了说辞。 也正是在此时,矮胖男人一脸不悦,十分‘恨铁不成钢’的开口道: “那么精致的点心,只要二两银子怎么行呢!” 余幼嘉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而五郎则是一愣: “咦?” 矮胖男人瞧着五郎满脸呆傻的模样,有些不悦,但又不愿当着小丫头片子的面斥责男丁,让小郎君难做人: “不够!不够!” “咱们县令大人什么身份?内宅中那一群莺莺燕燕得了果盒,势必也是要娘家各方,或同交好的妇人送送礼如此便宜的东西,被旁人知道这东西只值二两银钱,岂不是损了咱们县令大人的面子?” 矮胖管家言之凿凿,五郎稍作沉默,也听懂了意思: “那您的意思是?” 管家眼见五郎似乎是懂了,扶了扶肚子,大笑道: “五两!你们家这果盒,果盒如此精美,内里的东西又如此新奇,对外说卖五两银钱,也有人信!” “你们往后这果盒就卖五两银钱,至于这银钱嘛你们既已经说了二两银钱一盒,我就给你们二两银钱。” 这意思,竟是让商家拉高售价,自己却肯只以从前的价格买 他自己要独吞三两! 这年头,真正卖东西的商户镂空心思才能赚些银钱,可有些人,只是转个手,竟就能赚到一倍还多 搜刮民脂民膏时,连百姓的五文钱也赚,可花销时,银钱起落间,这些人竟如此奢靡无度 五郎震惊不已,下意识就想回头去看嘉姐,可想起刚刚这个肥胖如猪的管家刚刚分外瞧不起女子,又不舍祸水东引,只得凭着自己的心意,回道: “可咱们与其他家也有生意来往,已经卖了一些,也都是二两银钱” 这话当然是急中生智的胡诌。 但细品之下,五郎的意思却也没错—— 若是将价格抬高,这么高的价位,可赚的还是同从前的标价一样,那岂不是还少了旁人的生意,得不偿失? 更何况,余姐也说过,这一盒对外的报价就是二两,知道报价的人虽少,可这几日的‘送货试吃’到底是有人问起过,知道价位。 和从前一样的东西,若价格突然拉高,就一点儿没有说服力。 矮胖男人原本志得意满的大笑骤然停止,骂道: “你们这些没眼光的臭丘八怪不得穷一辈子,真不会做生意!” “怎么已经卖了些许了!啧!” 原先的盘算被打乱,矮胖男人顿时心头火起,劈头盖脸胡乱怒骂一气。 余幼嘉没有理会那些咒骂,想了想,掩住嘴巴,在五郎身后小声嘱咐道: “答应他。” “你就说咱们可以将盒上的锦绣纹饰调整一些,再多做一两种更新奇的果味,放在果盒之中,做成只特供给县令这边的果盒。” “如此一来,他拿到手的礼盒和外面不同,旁人见了,肯定觉得价格上有些差距也是正常。” “至于价格” 五郎总算得了吩咐,心中顿时大定,立马做出苦思冥想状来,将这话转述了一遍,末了方道: “只是如此一来,每一盒估计就要再加上半两银钱” 原先正在恼怒自己此趟只怕要无功而返的矮胖管家听了这话,原先的不满登时烟消云散,脸上和变戏法一样又变出了笑来: “好!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六章 预定买卖 这,这是要买? 五郎吃惊,心中暗暗钦佩嘉姐的厉害—— 原先嘉姐的那几句交代中,分明是说了这几人若是来采购,要如何应对的!!! 非但如此,还特地说了本钱 一个木盒六十文,一张绣帕均价约在两百五十文,所以光是盒子就得三百文出头。 而内里的果味与糖,原料基本都是在秋日屯的,买时是旧价好价,但那时物价也已经上涨,虽没有十分贵,但四份小食加在一起,怎么也得约摸要二三百文。 五郎来时记得仔细,嘉姐分明交代过,这一份果盒的价格是 “二两银子。” 五郎毫不犹疑道: “我记得嘱咐,是二两银子没错。” 嘉姐还说,若是对方实在难缠,便作惊恐犹疑状,再降半两银子,若还索贿,便还可给他二百到四百文的‘回扣’,每卖出一盒,便切实将‘回扣’交给这个来采购的管家。 如此一来,对方占到了便宜,她们却也不亏,甚至还能有余力再做些试吃的样品到处走动 五郎回神,再次钦佩嘉姐。 下一瞬,果然听到矮胖男人十分不满意的高声喝道: “二两?” 五郎当即上前一步,准备将早已准备好的‘降价’说辞道出。 余幼嘉在最后方纵观全局,从矮胖男人的言语中稍察觉出不对,抢在五郎开口前又抓住了五郎脖颈后的衣服,顺势一捏。 五郎吃痛,一下子忘记了说辞。 也正是在此时,矮胖男人一脸不悦,十分‘恨铁不成钢’的开口道: “那么精致的点心,只要二两银子怎么行呢!” 余幼嘉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而五郎则是一愣: “咦?” 矮胖男人瞧着五郎满脸呆傻的模样,有些不悦,但又不愿当着小丫头片子的面斥责男丁,让小郎君难做人: “不够!不够!” “咱们县令大人什么身份?内宅中那一群莺莺燕燕得了果盒,势必也是要娘家各方,或同交好的妇人送送礼如此便宜的东西,被旁人知道这东西只值二两银钱,岂不是损了咱们县令大人的面子?” 矮胖管家言之凿凿,五郎稍作沉默,也听懂了意思: “那您的意思是?” 管家眼见五郎似乎是懂了,扶了扶肚子,大笑道: “五两!你们家这果盒,果盒如此精美,内里的东西又如此新奇,对外说卖五两银钱,也有人信!” “你们往后这果盒就卖五两银钱,至于这银钱嘛你们既已经说了二两银钱一盒,我就给你们二两银钱。” 这意思,竟是让商家拉高售价,自己却肯只以从前的价格买 他自己要独吞三两! 这年头,真正卖东西的商户镂空心思才能赚些银钱,可有些人,只是转个手,竟就能赚到一倍还多 搜刮民脂民膏时,连百姓的五文钱也赚,可花销时,银钱起落间,这些人竟如此奢靡无度 五郎震惊不已,下意识就想回头去看嘉姐,可想起刚刚这个肥胖如猪的管家刚刚分外瞧不起女子,又不舍祸水东引,只得凭着自己的心意,回道: “可咱们与其他家也有生意来往,已经卖了一些,也都是二两银钱” 这话当然是急中生智的胡诌。 但细品之下,五郎的意思却也没错—— 若是将价格抬高,这么高的价位,可赚的还是同从前的标价一样,那岂不是还少了旁人的生意,得不偿失? 更何况,余姐也说过,这一盒对外的报价就是二两,知道报价的人虽少,可这几日的‘送货试吃’到底是有人问起过,知道价位。 和从前一样的东西,若价格突然拉高,就一点儿没有说服力。 矮胖男人原本志得意满的大笑骤然停止,骂道: “你们这些没眼光的臭丘八怪不得穷一辈子,真不会做生意!” “怎么已经卖了些许了!啧!” 原先的盘算被打乱,矮胖男人顿时心头火起,劈头盖脸胡乱怒骂一气。 余幼嘉没有理会那些咒骂,想了想,掩住嘴巴,在五郎身后小声嘱咐道: “答应他。” “你就说咱们可以将盒上的锦绣纹饰调整一些,再多做一两种更新奇的果味,放在果盒之中,做成只特供给县令这边的果盒。” “如此一来,他拿到手的礼盒和外面不同,旁人见了,肯定觉得价格上有些差距也是正常。” “至于价格” 五郎总算得了吩咐,心中顿时大定,立马做出苦思冥想状来,将这话转述了一遍,末了方道: “只是如此一来,每一盒估计就要再加上半两银钱” 原先正在恼怒自己此趟只怕要无功而返的矮胖管家听了这话,原先的不满登时烟消云散,脸上和变戏法一样又变出了笑来: “好!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登徒浪子\\’ “我,我歇下?” 五郎挠了挠头,试图为自己找到点儿活计干: “外头不太平,天又要黑了,我想和嘉姐同去。” 他平素在家中,未与嘉姐出去过,从不知道嘉姐原来去外头卖货会遇见这么多的危险,今日不过半日就遇见了那么多事情 他虽知道自己可能帮不上忙,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余幼嘉重新收起了上一户铺主留下的旧算盘,扫一眼外头将暗不暗的天色: “啊即使如此,各退一步,咱们今日都不出去,休息一晚等明日再说。” 五郎一下愣住: “啊?” 嘉姐原来这么好说服? 亏他还想着嘉姐决定好的事情没那么好改,他便想着不劝嘉姐不出门,而是自己跟着 余幼嘉反倒是奇怪的瞧了对方一眼: “啊什么?你说的确实没错,天都要黑了,咱们若再出城撞见流民,能有几只手搏杀,几条腿脚逃命?” “我平日虽有主意,但旁人说的话若是有道理,哪里没有听过?” 她虽专断独裁,可也是在冷静理性的基础之上,哪能糊涂到令自己以身犯险? 五郎挠着头连连点头,余幼嘉方又道: “再说,你也不必跟着我,不然我想动手的时候还得看顾着你。” 这话就差没直说‘你会拖后腿’,可偏偏又令五郎无法反驳。 余幼嘉看着脸色逐渐泛起苦意的五郎,想了想,还是翻找了些事情出来: “你若真的闲,便记下尺寸,明日去找人给咱们重新做个大门,新的大门要更结实一些,寻常两个门板那么厚,最好在门上再开一个一臂长宽的窗,外头若是有人敲门,开窗就能应门出货,不必将门板全数打开” “毕竟,咱们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人,为了防一手,还是不让他们进来的好。” 五郎闻言,立马仔细记了,并且举一反三: “嘉姐,那我是否能再定一两扇门或栅栏,将铺面通往后宅的门从内侧都半封死?如此一来,若是最外头的门被攻破,贼人要往后院去,也能多个阻拦。” 余幼嘉应了一声,给五郎预支了五两银钱,得了事务的五郎便如得了日头的庄稼一般,开始精神抖擞起来,开始用布尺量大门的尺寸。 余幼嘉多看了几眼,在心里摇了摇头,便掀过帘子去了后院。 一入院,她便瞧见不远处的厨房窗户打开一条缝,缝隙越开越大,慢慢探出四娘圆滚滚的脑袋,而后脑袋上又叠了一个脑袋,原是三娘,而三娘的脑袋上,又叠了二娘 不,二娘到底还是稳重,没有叠,而是站在姐妹们的身后,只是乍一看竟像是也跟着玩叠叠高似的。 余幼嘉觉得好笑,往窗户走去: “你们做什么?” 四娘在最下方,一张本就婴儿肥的脸被压的更加圆滚滚,言语也含糊粘人的厉害: “嘉姐,县令走了吗?” 余幼嘉一掌而出,上上下下,三姐妹的脸一个都没放过,摸得舒服了才收回手: “县令怎么可能来咱们这儿,是个为县令做事的小管家,有些贪心,所以才非得要定个章程。” 三娘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嘛!” “刚刚二婶娘慌忙让咱们躲起来,也没说清楚,可吓了咱们一跳没事就好!” 余幼嘉闻言就挑眉: “怕什么?怕被抓过去嫁人?” “嗯倒也是,我若是男子,你们三姐妹如此漂亮贤惠,都得被我娶回家,和我白头偕老。” 一辈子有这么多香香软软的小娘子陪着睡觉,美得很。 二娘刚也跟着松了口气,听到余幼嘉后头的话,方才后知后觉自己这么大年纪居然还被妹妹摸脸,一时间有些脸红: “嘉妹都这么大了,不好说这样的话,有些像是,像是” 余幼嘉稍作疑惑,二娘脸颊绯红,秀口微微吐字道: “像是个登徒子似的。” 余幼嘉闻言,下意识就想否认: “怎么可能” 打断她的,是三人齐齐的点头。 三娘:“真的” 四娘:“很像!” 三姐妹可算是统一了战线,余幼嘉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便认真问道: “那我若是登徒子,你们肯不肯嫁给我?” 嫁,嫁给嘉妹/姐? 窗内的三姐妹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段日子以来余幼嘉的所作所为。 谁不想要个英明神武的夫君呢? 可若是英明神武的男人一直不出现,那有魄力,有担当,勇护余家,关切女眷的余幼嘉,那可真是令无数女子魂牵梦萦的如意郎君 只,只可惜,竟是个女子 三人都不说话,脸色逐渐泛红,余幼嘉开了个玩笑没得到回答,暗自觉得有些尴尬,生怕三人羞愤自尽,立马解释道: “我只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登徒浪子\\’ “我,我歇下?” 五郎挠了挠头,试图为自己找到点儿活计干: “外头不太平,天又要黑了,我想和嘉姐同去。” 他平素在家中,未与嘉姐出去过,从不知道嘉姐原来去外头卖货会遇见这么多的危险,今日不过半日就遇见了那么多事情 他虽知道自己可能帮不上忙,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余幼嘉重新收起了上一户铺主留下的旧算盘,扫一眼外头将暗不暗的天色: “啊即使如此,各退一步,咱们今日都不出去,休息一晚等明日再说。” 五郎一下愣住: “啊?” 嘉姐原来这么好说服? 亏他还想着嘉姐决定好的事情没那么好改,他便想着不劝嘉姐不出门,而是自己跟着 余幼嘉反倒是奇怪的瞧了对方一眼: “啊什么?你说的确实没错,天都要黑了,咱们若再出城撞见流民,能有几只手搏杀,几条腿脚逃命?” “我平日虽有主意,但旁人说的话若是有道理,哪里没有听过?” 她虽专断独裁,可也是在冷静理性的基础之上,哪能糊涂到令自己以身犯险? 五郎挠着头连连点头,余幼嘉方又道: “再说,你也不必跟着我,不然我想动手的时候还得看顾着你。” 这话就差没直说‘你会拖后腿’,可偏偏又令五郎无法反驳。 余幼嘉看着脸色逐渐泛起苦意的五郎,想了想,还是翻找了些事情出来: “你若真的闲,便记下尺寸,明日去找人给咱们重新做个大门,新的大门要更结实一些,寻常两个门板那么厚,最好在门上再开一个一臂长宽的窗,外头若是有人敲门,开窗就能应门出货,不必将门板全数打开” “毕竟,咱们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人,为了防一手,还是不让他们进来的好。” 五郎闻言,立马仔细记了,并且举一反三: “嘉姐,那我是否能再定一两扇门或栅栏,将铺面通往后宅的门从内侧都半封死?如此一来,若是最外头的门被攻破,贼人要往后院去,也能多个阻拦。” 余幼嘉应了一声,给五郎预支了五两银钱,得了事务的五郎便如得了日头的庄稼一般,开始精神抖擞起来,开始用布尺量大门的尺寸。 余幼嘉多看了几眼,在心里摇了摇头,便掀过帘子去了后院。 一入院,她便瞧见不远处的厨房窗户打开一条缝,缝隙越开越大,慢慢探出四娘圆滚滚的脑袋,而后脑袋上又叠了一个脑袋,原是三娘,而三娘的脑袋上,又叠了二娘 不,二娘到底还是稳重,没有叠,而是站在姐妹们的身后,只是乍一看竟像是也跟着玩叠叠高似的。 余幼嘉觉得好笑,往窗户走去: “你们做什么?” 四娘在最下方,一张本就婴儿肥的脸被压的更加圆滚滚,言语也含糊粘人的厉害: “嘉姐,县令走了吗?” 余幼嘉一掌而出,上上下下,三姐妹的脸一个都没放过,摸得舒服了才收回手: “县令怎么可能来咱们这儿,是个为县令做事的小管家,有些贪心,所以才非得要定个章程。” 三娘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嘛!” “刚刚二婶娘慌忙让咱们躲起来,也没说清楚,可吓了咱们一跳没事就好!” 余幼嘉闻言就挑眉: “怕什么?怕被抓过去嫁人?” “嗯倒也是,我若是男子,你们三姐妹如此漂亮贤惠,都得被我娶回家,和我白头偕老。” 一辈子有这么多香香软软的小娘子陪着睡觉,美得很。 二娘刚也跟着松了口气,听到余幼嘉后头的话,方才后知后觉自己这么大年纪居然还被妹妹摸脸,一时间有些脸红: “嘉妹都这么大了,不好说这样的话,有些像是,像是” 余幼嘉稍作疑惑,二娘脸颊绯红,秀口微微吐字道: “像是个登徒子似的。” 余幼嘉闻言,下意识就想否认: “怎么可能” 打断她的,是三人齐齐的点头。 三娘:“真的” 四娘:“很像!” 三姐妹可算是统一了战线,余幼嘉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便认真问道: “那我若是登徒子,你们肯不肯嫁给我?” 嫁,嫁给嘉妹/姐? 窗内的三姐妹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段日子以来余幼嘉的所作所为。 谁不想要个英明神武的夫君呢? 可若是英明神武的男人一直不出现,那有魄力,有担当,勇护余家,关切女眷的余幼嘉,那可真是令无数女子魂牵梦萦的如意郎君 只,只可惜,竟是个女子 三人都不说话,脸色逐渐泛红,余幼嘉开了个玩笑没得到回答,暗自觉得有些尴尬,生怕三人羞愤自尽,立马解释道: “我只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粮食危机 城外,草屋。 李四娘早起洗漱,利索的盘上鬓发,照旧来到后屋。 恩公的嘱咐,两人一刻也没敢忘。 所以纵使是昨夜熬了半宿,李四娘仍是一起床就先去照看草屋后的果苗。 棚子比上次多了些东西,左右各加盖了两面木墙,而先前特地去流民堆里挑挑整整料理出来的破布,则是或裹或掩在果苗之上,风吹不到,雨打不及。 李四娘查看了一圈,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转身出门正要去厨房做饭,家中寻了一圈,却不见王五的踪迹。 正兀自奇怪着,便听门口处锁头一阵响动,李四娘背对着门口揉面的手一顿,心中竟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松了一口气。 她没回头,只用寻常,平和的温声问道: “早间就出门,一定饿坏了?” “我给你多加一个饼,等你吃完,记得去将咱们这两日的存货都送去城里给恩公一家,虽恩公的意思是希望我少做些,也能拿到那份钱,但我仔细想了想,咱们往后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过,少不得再攒一些” 门口处的脚步几步走进,却没有回答。 李四娘心头正泛起一丝疑惑,就身后听一道清亮声音道: “我路上吃过炊饼,不吃了。” 这声音显然不是王五,李四娘下意识猛地转过头去,就见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俊俏小郎君不知怎的进了院子,正随意的打量着家中的各处。 李四娘被这突然出现的小郎君骇的够呛,下意识拿起给稻麸加水的水瓢就砸了过去,喝声问道: “你是那家没规矩的小子,快滚出去——咦!?” 余幼嘉利索的抓住直击面门的水瓢,稍稍一顿,将眉眼疏阔的脸从水瓢后显露出来,一时间令人更觉眼前一亮: “李四娘子,今日竟这么大火气?” 李四娘早在刚刚骂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觉得人有些面熟,如今看清来人面容,更是惊讶,来不及将手洗净,几步上前就绕着余幼嘉东瞧西看起来: “小恩公?” “今日怎穿成这样?” 余幼嘉便微微勾唇,解释道: “原先只遮掩面容,但昨日遇见了些事情,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够,不如男子身方便行事,往后若世道不改,我会一直如此装扮的。” “下次见了我,莫觉得惊讶。” 李四娘绕了几圈,越看越觉得不错,可仔细一想,眼神却微微黯淡了下来: “这天杀的世道,女子竟连个立足之地的没有。” “我从前也是,流亡路上,遇见些许庄户愿意让咱们干活,咱们分明做的一样多,可因着是女子,却只能得到一半的吃食” 如今,虽不知小恩公遇见了什么事情,可由女装改男装,便也是隐约认了,男女之别,实则是有优劣的。 李四娘突兀起来的伤怀落在余幼嘉眼里,余幼嘉唇边的微笑慢慢淡了: “原先我倒也想过用女子之身令人刮目” 可事实就是,王朝大厦将倾,一派涂炭,莫说是令人刮目,简直就如案板上的鱼腥,连生路都比别人少了一条。 余幼嘉垂目一息,旋即抬起眼: “不说这些,还没问你与王五呢,你们怎么就吃稻麸饼?” 刚刚站的稍远,如今她近至跟前,才发现李四娘揉面的陶盆里,赫然是一些稻麸。 需得知道,稻麸只是稻谷脱皮时剩下的碎皮外壳,刮嗓子的紧,也没有什么滋味,往年基本都是添做鸡鸭吃食,如今 余幼嘉问道: “我记得我原先给过你们定金,王五原先替我搬柴又赚了一笔,虽是不多,可到底不至于只吃稻麸?” 连城中那炊饼摊,也知道在麦麸里加些黍,稷,菽等东西的粉混合作饼。 早知这两人节省到了骨子里,可银钱要赚,身子总也不能垮罢? 李四娘一愣,讷讷回道: “小恩公,不是我不舍得银钱,五哥成日的辛苦我也瞧在眼里,若是有法子,我倒也想买些其他粮食,不说买最好的,起码也买些黍米粟米,给五哥补补身体,但城中粮行如今,如今买粮食得出示公验。” 余幼嘉立觉不对,问道: “买粮食,出示公验???” 李四娘轻点了一下,道: “是,流民动乱的后两日出的事。” “五哥那日回来后说,粮行门口有伙计成日喊话,说县衙下了命,买粮食得出示公验,若没有,就不让买,咱们这些稻麸,还是五哥从隔壁村中花比世面上还高五文的价格买下的” 余幼嘉听得脸色微变,暗道一声不好—— 这县令,显然是要过河拆桥了! 如今这不出示公验就不给买粮食的举动,其实和原先周氏修书让余家一口纷纷来崇安,却只肯收下二娘与三娘的举动是一样的。 原先余家人与余幼嘉气恼周氏,其实本质上,是觉得这行为不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三十八章 粮食危机 城外,草屋。 李四娘早起洗漱,利索的盘上鬓发,照旧来到后屋。 恩公的嘱咐,两人一刻也没敢忘。 所以纵使是昨夜熬了半宿,李四娘仍是一起床就先去照看草屋后的果苗。 棚子比上次多了些东西,左右各加盖了两面木墙,而先前特地去流民堆里挑挑整整料理出来的破布,则是或裹或掩在果苗之上,风吹不到,雨打不及。 李四娘查看了一圈,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转身出门正要去厨房做饭,家中寻了一圈,却不见王五的踪迹。 正兀自奇怪着,便听门口处锁头一阵响动,李四娘背对着门口揉面的手一顿,心中竟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松了一口气。 她没回头,只用寻常,平和的温声问道: “早间就出门,一定饿坏了?” “我给你多加一个饼,等你吃完,记得去将咱们这两日的存货都送去城里给恩公一家,虽恩公的意思是希望我少做些,也能拿到那份钱,但我仔细想了想,咱们往后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过,少不得再攒一些” 门口处的脚步几步走进,却没有回答。 李四娘心头正泛起一丝疑惑,就身后听一道清亮声音道: “我路上吃过炊饼,不吃了。” 这声音显然不是王五,李四娘下意识猛地转过头去,就见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俊俏小郎君不知怎的进了院子,正随意的打量着家中的各处。 李四娘被这突然出现的小郎君骇的够呛,下意识拿起给稻麸加水的水瓢就砸了过去,喝声问道: “你是那家没规矩的小子,快滚出去——咦!?” 余幼嘉利索的抓住直击面门的水瓢,稍稍一顿,将眉眼疏阔的脸从水瓢后显露出来,一时间令人更觉眼前一亮: “李四娘子,今日竟这么大火气?” 李四娘早在刚刚骂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觉得人有些面熟,如今看清来人面容,更是惊讶,来不及将手洗净,几步上前就绕着余幼嘉东瞧西看起来: “小恩公?” “今日怎穿成这样?” 余幼嘉便微微勾唇,解释道: “原先只遮掩面容,但昨日遇见了些事情,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够,不如男子身方便行事,往后若世道不改,我会一直如此装扮的。” “下次见了我,莫觉得惊讶。” 李四娘绕了几圈,越看越觉得不错,可仔细一想,眼神却微微黯淡了下来: “这天杀的世道,女子竟连个立足之地的没有。” “我从前也是,流亡路上,遇见些许庄户愿意让咱们干活,咱们分明做的一样多,可因着是女子,却只能得到一半的吃食” 如今,虽不知小恩公遇见了什么事情,可由女装改男装,便也是隐约认了,男女之别,实则是有优劣的。 李四娘突兀起来的伤怀落在余幼嘉眼里,余幼嘉唇边的微笑慢慢淡了: “原先我倒也想过用女子之身令人刮目” 可事实就是,王朝大厦将倾,一派涂炭,莫说是令人刮目,简直就如案板上的鱼腥,连生路都比别人少了一条。 余幼嘉垂目一息,旋即抬起眼: “不说这些,还没问你与王五呢,你们怎么就吃稻麸饼?” 刚刚站的稍远,如今她近至跟前,才发现李四娘揉面的陶盆里,赫然是一些稻麸。 需得知道,稻麸只是稻谷脱皮时剩下的碎皮外壳,刮嗓子的紧,也没有什么滋味,往年基本都是添做鸡鸭吃食,如今 余幼嘉问道: “我记得我原先给过你们定金,王五原先替我搬柴又赚了一笔,虽是不多,可到底不至于只吃稻麸?” 连城中那炊饼摊,也知道在麦麸里加些黍,稷,菽等东西的粉混合作饼。 早知这两人节省到了骨子里,可银钱要赚,身子总也不能垮罢? 李四娘一愣,讷讷回道: “小恩公,不是我不舍得银钱,五哥成日的辛苦我也瞧在眼里,若是有法子,我倒也想买些其他粮食,不说买最好的,起码也买些黍米粟米,给五哥补补身体,但城中粮行如今,如今买粮食得出示公验。” 余幼嘉立觉不对,问道: “买粮食,出示公验???” 李四娘轻点了一下,道: “是,流民动乱的后两日出的事。” “五哥那日回来后说,粮行门口有伙计成日喊话,说县衙下了命,买粮食得出示公验,若没有,就不让买,咱们这些稻麸,还是五哥从隔壁村中花比世面上还高五文的价格买下的” 余幼嘉听得脸色微变,暗道一声不好—— 这县令,显然是要过河拆桥了! 如今这不出示公验就不给买粮食的举动,其实和原先周氏修书让余家一口纷纷来崇安,却只肯收下二娘与三娘的举动是一样的。 原先余家人与余幼嘉气恼周氏,其实本质上,是觉得这行为不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三十九章 茫茫冬日 余幼嘉的脸色不算好看。 李四娘见了,便也只得开口劝慰道: “有麦麸已经不易,旁的也再不好要求什么。” “咱们总归是贱命一条,能得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能填饱些肚子,明年开春,说不准就有野菜什么的,等再晚一些,秋日到了收稻谷,有了新米,陈米应该也会低些价” 李四娘已经有些斑驳疲倦的眉眼略微卷起一些笑意: “届时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那也得活的到秋日。 余幼嘉心里接了一句,面上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只道: “王五人呢?” “等他下次送货的时候,准备几个脏桶,再准备一辆推车,你们若是想吃其他粮,便用咱们的公验去买,买完放在脏桶里拉回来,是磕碜点儿,但不引人注目。” 李四娘吃了一惊,正想道谢,便听余幼嘉又道: “说谢就不必,若是有心,还有一件事要你帮些忙。” 余幼嘉从怀中掏出两张自己用炭笔画过的素纸,李四娘接过一看,赫然都是绣纹图样。 李四娘看了几遍,觉得确是不难,便道: “小恩公想要换图样吗?这两张花样瞧着虽艳,花瓣也比我从前绣的图样大了一些,但细节处都不算太精细” 这样的绣品,对她而言,并不算是绣工的上等品,甚至连被称作中等品也十分将就。 小恩公如果要换绣品,如此简单的针法,那原先说好的价格,岂不是也要低一些 余幼嘉看出了对方的犹豫: “若是让你换这两张图样,你绣工的速度会比从前的那种绣品绣的时间快一些吗?” 李四娘毫不犹豫的点头,余幼嘉便松了一口气: “那你随便选一张你觉得花样好些的,二十二日内能赶出三十条帕子吗?” 二十二日,刚巧到寒饐节。 李四娘有些惊讶,余幼嘉干脆利索道: “其实原本是想定五十条,我怕你赶不出来,所以预备让家中姊妹们都齐齐上阵,她们来赶另外二十条。” “至于银钱,由于我要得急,便由你开价,若是合适” 李四娘一下急了: “小恩公,我不会乱要价的!” “这里的花纹简单,我若夜里也赶一些,五十条肯定也能赶出来!” “我只,只要一百文,您有生意一定交给我来” 李四娘脸上一片焦急,余幼嘉看在眼里,却只淡淡道: “可你眼睛会瞎掉的。” 绣娘重要的除却手,还有一双眼。 白日里成日赶工已经是很伤眼的事情,若夜间还赶,先不说耗费灯油,哪怕是用柴火打样,那也是极为伤眼的。 余幼嘉想做这笔生意不假,但若真的让她为了银钱而剥削一个暂时看来性情还不错的向生之人,她也是做不到的。 李四娘闻言顿住,脸上的焦急慢慢褪去,只留一片忐忑与尴尬: “小恩公,我能行,我只是想多赚些银钱” 他们这些流民买不到粮食只能从其他百姓手中买粮,原本就贵一些,再则她的囡囡还躺在雪地里 余幼嘉倒还是稳如老狗: “我也没说不给你赚钱,你说的一百文一张帕子,因着我要加急,便算你一百三十文一张帕子。” “你只管将花绣的大朵,大气,能惹人眼前一亮些,边角与细节处要删要改,都随你。” 小,小恩公 这是又在行善了 不仅说能帮他们买粮,照顾生意,还担心她眼睛 李四娘心中叹息,不免更加难过了一些。 余幼嘉倒是没瞧出来别人难不难过,不,是她除却对危险的感知,压根也瞧不出别人的情绪,眼见李四娘没有异议,便道: “王五那处也是一样的,他手脚麻利,做木活本比你绣花要快,五十个应当没问题。若是还有闲工夫,便多做一些,二宫格,三宫格,随便他做什么,做了只管送进城去,还是六十文一个的价” 余幼嘉交代了几句,又扫了一眼院子: “话说他今日人怎么不在?” 李四娘将吩咐一一记下,方小心回道: “我也不知,我出门便没瞧见他,他那个屋子也关的牢牢的,应当是出去了,他平日里会出去搜罗木料好回来做木盒。” 倒也真是勤快。 余幼嘉闻言正要点头,留些银钱当定金,便不再打扰。 可也正在此时,又听身后栅栏门嘎吱一声,又被人打开来,一道脚步匆匆而入,瞧见李四娘正要开口,可瞧见院子里还有一个人时,却猛地刹住了话头: “四妹子,我和你说一件大事—— 妹子,你糊涂了!小恩公说过,不能带外人进来的!” 李四娘无奈: “你再仔细瞧瞧是谁?” 余幼嘉回头,打了个招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三十九章 茫茫冬日 余幼嘉的脸色不算好看。 李四娘见了,便也只得开口劝慰道: “有麦麸已经不易,旁的也再不好要求什么。” “咱们总归是贱命一条,能得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能填饱些肚子,明年开春,说不准就有野菜什么的,等再晚一些,秋日到了收稻谷,有了新米,陈米应该也会低些价” 李四娘已经有些斑驳疲倦的眉眼略微卷起一些笑意: “届时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那也得活的到秋日。 余幼嘉心里接了一句,面上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只道: “王五人呢?” “等他下次送货的时候,准备几个脏桶,再准备一辆推车,你们若是想吃其他粮,便用咱们的公验去买,买完放在脏桶里拉回来,是磕碜点儿,但不引人注目。” 李四娘吃了一惊,正想道谢,便听余幼嘉又道: “说谢就不必,若是有心,还有一件事要你帮些忙。” 余幼嘉从怀中掏出两张自己用炭笔画过的素纸,李四娘接过一看,赫然都是绣纹图样。 李四娘看了几遍,觉得确是不难,便道: “小恩公想要换图样吗?这两张花样瞧着虽艳,花瓣也比我从前绣的图样大了一些,但细节处都不算太精细” 这样的绣品,对她而言,并不算是绣工的上等品,甚至连被称作中等品也十分将就。 小恩公如果要换绣品,如此简单的针法,那原先说好的价格,岂不是也要低一些 余幼嘉看出了对方的犹豫: “若是让你换这两张图样,你绣工的速度会比从前的那种绣品绣的时间快一些吗?” 李四娘毫不犹豫的点头,余幼嘉便松了一口气: “那你随便选一张你觉得花样好些的,二十二日内能赶出三十条帕子吗?” 二十二日,刚巧到寒饐节。 李四娘有些惊讶,余幼嘉干脆利索道: “其实原本是想定五十条,我怕你赶不出来,所以预备让家中姊妹们都齐齐上阵,她们来赶另外二十条。” “至于银钱,由于我要得急,便由你开价,若是合适” 李四娘一下急了: “小恩公,我不会乱要价的!” “这里的花纹简单,我若夜里也赶一些,五十条肯定也能赶出来!” “我只,只要一百文,您有生意一定交给我来” 李四娘脸上一片焦急,余幼嘉看在眼里,却只淡淡道: “可你眼睛会瞎掉的。” 绣娘重要的除却手,还有一双眼。 白日里成日赶工已经是很伤眼的事情,若夜间还赶,先不说耗费灯油,哪怕是用柴火打样,那也是极为伤眼的。 余幼嘉想做这笔生意不假,但若真的让她为了银钱而剥削一个暂时看来性情还不错的向生之人,她也是做不到的。 李四娘闻言顿住,脸上的焦急慢慢褪去,只留一片忐忑与尴尬: “小恩公,我能行,我只是想多赚些银钱” 他们这些流民买不到粮食只能从其他百姓手中买粮,原本就贵一些,再则她的囡囡还躺在雪地里 余幼嘉倒还是稳如老狗: “我也没说不给你赚钱,你说的一百文一张帕子,因着我要加急,便算你一百三十文一张帕子。” “你只管将花绣的大朵,大气,能惹人眼前一亮些,边角与细节处要删要改,都随你。” 小,小恩公 这是又在行善了 不仅说能帮他们买粮,照顾生意,还担心她眼睛 李四娘心中叹息,不免更加难过了一些。 余幼嘉倒是没瞧出来别人难不难过,不,是她除却对危险的感知,压根也瞧不出别人的情绪,眼见李四娘没有异议,便道: “王五那处也是一样的,他手脚麻利,做木活本比你绣花要快,五十个应当没问题。若是还有闲工夫,便多做一些,二宫格,三宫格,随便他做什么,做了只管送进城去,还是六十文一个的价” 余幼嘉交代了几句,又扫了一眼院子: “话说他今日人怎么不在?” 李四娘将吩咐一一记下,方小心回道: “我也不知,我出门便没瞧见他,他那个屋子也关的牢牢的,应当是出去了,他平日里会出去搜罗木料好回来做木盒。” 倒也真是勤快。 余幼嘉闻言正要点头,留些银钱当定金,便不再打扰。 可也正在此时,又听身后栅栏门嘎吱一声,又被人打开来,一道脚步匆匆而入,瞧见李四娘正要开口,可瞧见院子里还有一个人时,却猛地刹住了话头: “四妹子,我和你说一件大事—— 妹子,你糊涂了!小恩公说过,不能带外人进来的!” 李四娘无奈: “你再仔细瞧瞧是谁?” 余幼嘉回头,打了个招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四十章 双凫一雁 一抱柴火 五十文? 余幼嘉细细品味这几个字,半晌之后,才露出了一个笑。 李四娘与王五本都在焦急之中,见到这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俱是胆战心惊。 王五结巴道: “小恩公笑什么,您,您莫不是” 莫不是疯了不成? 怎么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要知道,先前小恩公在城门口收柴火的时候,一抱柴火可就二十文,现如今柴火的价涨了两倍不止,今年的冬日还格外冷 无柴,无炭想要过冬,只怕是难上加难! 余幼嘉唇边的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难以自制,弯腰俯身哈哈大笑。 她笑的极为尖利,癫狂,笑声虽大,却一点儿不见笑意。 而后,刺耳的笑声才在某一刻轰然崩碎,余幼嘉上一瞬还在笑,下一息,骤然收束。 动,静之间,转折之快,令人咋舌。 余幼嘉面无表情,便重新成了面容清冷的少年郎: “疯了,确实是疯了。” “原先我听到流民缺粮的时候,还觉得这县令是要抛弃流民,现下来看,他也没准备给崇安的其他百姓活路。” “而百姓们,哄抢木材,抬高柴炭价格自己未必也多想活。” 都疯了,全部都疯了。 上至杀害忠臣的皇帝,下至平头百姓,全部都疯了。 连崇安县这种尚且能用银钱买到东西的县城,形势都如此严峻,流民们原先离开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炼狱! 余幼嘉垂下眼,深吸了几口气,却仍然头疼不已: “你们最近得分外小心一些,城中有官兵都乱的不成样子,城外无律法,只会更差” 李四娘与王五听了嘱咐,俱是心中越发难受。 余幼嘉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道: “王五,若你找不到木头,便去我家中取,原先在城门口收的那几车柴火里不乏粗木料,挑拣一下,应该能用得上。” 王五上前一步,规规矩矩道: “那既然不用我的木料,价格便再低一些” “不必。” 打断王五的,是余幼嘉果决的声音: “几文钱的蝇头小利就算了,你们二人若真有心,闲时便在草屋下挖个小地窖出来罢。” 面前的两人皆是一愣: “地窖?” 地窖不都是用来放东西的吗? 他们现下家中一穷二白,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存放 余幼嘉抬头看向无雪灰天,道: “对,起码得挖一个能容你们二人藏身的地窖。” 容纳两个人藏身的地窖 李四娘与王五两人霎时愣住,不约而同的都想起了原先藏在草垛中的情况,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呢? 流民,暴乱 他们当真是怕死了流民会突然冲入家中 小恩公的意思,听着竟像是往后也会有此境况?! 两人勉强从担惊受怕中回神,正要拉着余幼嘉细问,可一抬头,却见余幼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再无半点踪迹,只有被放在井边的一小块银角,提醒着两人刚刚有何人来过。 王五沉默着,好半晌,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 “小恩公,对咱们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李四娘抬手,擦了擦眼角: “咱不能一直拖累小恩公挖。” “尽量挖大些,若是恩公往后有难,咱们说不准还能帮帮小恩公一家。” 后头的声音,步履匆匆的余幼嘉自然是不知道。 骤然得知了两个重要的消息,如今的她,终究是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一直在用尝试与秋天挂钩的生意,来期待一个满是收获的秋日,期待一个结果。 但秋日里最大的果,不是果子,而是粮。 在那个真正的‘秋’来临前,还有漫长的艰苦。 想要活下去,就得屯粮。 不但自己得屯,还得将这个消息告知舅母和表哥! ----------------- 崇安县,周家。 自上次的流民暴乱之后,药铺已然名正言顺的停止了施善,此时正值门庭清冷。 家中沉寂,一切犹如一潭难以化开,无波无澜的死水。 只有内庭中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才算显露些许人烟之气。 李氏一身素净,眉眼疲惫,带着一个搬动木箱的婆子穿过廊下,欲往外走。 婆子年纪有些大,因着腿脚不好,碰到台阶还险些绊了一跤。 早在一旁旁观许久却插不上手的小九,立马上前接过了木箱: “我来搬罢,嬷嬷。” 那婆子下意识看了一眼前头的夫人,眼见没有反对,也知小九是有话要说,先是含糊应了一声,便道后头还有东西要拿,退了下去。 小九便抱着木箱,眼见李氏没有回头,还要往外走,便劝道: “大东家,玄修清苦,又是此番世道,实不宜出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四十章 双凫一雁 一抱柴火 五十文? 余幼嘉细细品味这几个字,半晌之后,才露出了一个笑。 李四娘与王五本都在焦急之中,见到这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俱是胆战心惊。 王五结巴道: “小恩公笑什么,您,您莫不是” 莫不是疯了不成? 怎么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要知道,先前小恩公在城门口收柴火的时候,一抱柴火可就二十文,现如今柴火的价涨了两倍不止,今年的冬日还格外冷 无柴,无炭想要过冬,只怕是难上加难! 余幼嘉唇边的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难以自制,弯腰俯身哈哈大笑。 她笑的极为尖利,癫狂,笑声虽大,却一点儿不见笑意。 而后,刺耳的笑声才在某一刻轰然崩碎,余幼嘉上一瞬还在笑,下一息,骤然收束。 动,静之间,转折之快,令人咋舌。 余幼嘉面无表情,便重新成了面容清冷的少年郎: “疯了,确实是疯了。” “原先我听到流民缺粮的时候,还觉得这县令是要抛弃流民,现下来看,他也没准备给崇安的其他百姓活路。” “而百姓们,哄抢木材,抬高柴炭价格自己未必也多想活。” 都疯了,全部都疯了。 上至杀害忠臣的皇帝,下至平头百姓,全部都疯了。 连崇安县这种尚且能用银钱买到东西的县城,形势都如此严峻,流民们原先离开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炼狱! 余幼嘉垂下眼,深吸了几口气,却仍然头疼不已: “你们最近得分外小心一些,城中有官兵都乱的不成样子,城外无律法,只会更差” 李四娘与王五听了嘱咐,俱是心中越发难受。 余幼嘉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道: “王五,若你找不到木头,便去我家中取,原先在城门口收的那几车柴火里不乏粗木料,挑拣一下,应该能用得上。” 王五上前一步,规规矩矩道: “那既然不用我的木料,价格便再低一些” “不必。” 打断王五的,是余幼嘉果决的声音: “几文钱的蝇头小利就算了,你们二人若真有心,闲时便在草屋下挖个小地窖出来罢。” 面前的两人皆是一愣: “地窖?” 地窖不都是用来放东西的吗? 他们现下家中一穷二白,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存放 余幼嘉抬头看向无雪灰天,道: “对,起码得挖一个能容你们二人藏身的地窖。” 容纳两个人藏身的地窖 李四娘与王五两人霎时愣住,不约而同的都想起了原先藏在草垛中的情况,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呢? 流民,暴乱 他们当真是怕死了流民会突然冲入家中 小恩公的意思,听着竟像是往后也会有此境况?! 两人勉强从担惊受怕中回神,正要拉着余幼嘉细问,可一抬头,却见余幼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再无半点踪迹,只有被放在井边的一小块银角,提醒着两人刚刚有何人来过。 王五沉默着,好半晌,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 “小恩公,对咱们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李四娘抬手,擦了擦眼角: “咱不能一直拖累小恩公挖。” “尽量挖大些,若是恩公往后有难,咱们说不准还能帮帮小恩公一家。” 后头的声音,步履匆匆的余幼嘉自然是不知道。 骤然得知了两个重要的消息,如今的她,终究是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一直在用尝试与秋天挂钩的生意,来期待一个满是收获的秋日,期待一个结果。 但秋日里最大的果,不是果子,而是粮。 在那个真正的‘秋’来临前,还有漫长的艰苦。 想要活下去,就得屯粮。 不但自己得屯,还得将这个消息告知舅母和表哥! ----------------- 崇安县,周家。 自上次的流民暴乱之后,药铺已然名正言顺的停止了施善,此时正值门庭清冷。 家中沉寂,一切犹如一潭难以化开,无波无澜的死水。 只有内庭中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才算显露些许人烟之气。 李氏一身素净,眉眼疲惫,带着一个搬动木箱的婆子穿过廊下,欲往外走。 婆子年纪有些大,因着腿脚不好,碰到台阶还险些绊了一跤。 早在一旁旁观许久却插不上手的小九,立马上前接过了木箱: “我来搬罢,嬷嬷。” 那婆子下意识看了一眼前头的夫人,眼见没有反对,也知小九是有话要说,先是含糊应了一声,便道后头还有东西要拿,退了下去。 小九便抱着木箱,眼见李氏没有回头,还要往外走,便劝道: “大东家,玄修清苦,又是此番世道,实不宜出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一百四十一章 瑰意琦行 闻言,小九面容古怪了一瞬,旋即抱着箱子往旁退开一步。 仅仅只有一步,李氏已经略有些苍老的双眼中,却倒映出那道内庭回廊下的人影。 几十步外,清癯青年茕茕孑立于阴影之中。 无悲无喜,一身寡素,犹如当年。 李氏原先紧皱的眉眼终于慢慢松开,她的神色里有些怀念,又有些窥究,她仔仔细细的打量门内的人,却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小九俯首,道: “一直在,只是怕您不愿相见。” 清癯青年缓声而出,宽袖摆动间,身形如同掠影,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便已经来了李氏面前。 李氏笑着摇了摇头,回应了小九的话,随后便收回目光,迈着步子,继续往门外走。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并肩,默契的连脚步都几乎一样,可却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到了角门前,见了那两辆装备齐全的马车,为首那辆车又是几乎与青年从不离身的八叔所驾,李氏方才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很长,像是要叹出这些年的无奈。 可叹息声后,李氏却仍是没有犹疑的上了马车。 车帘晃动,遮掩人息。 清癯青年站在车窗下,良久,终是开了得知李氏要走之后的第一句言语: “母亲,早日归来。” 马车内寂静无声,好半晌,李氏略有些含混的声音才压过了马的嘶鸣声传来: “好孩子,难为你不在意我那日的重话” “我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对出家早已思虑许久。这几日这么多事,倒叫我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更明白了些,世间生离死别,悲苦甚多,留于世间挣扎,倒不如去清修” “你也不必惦念我我想清楚了,你与你表妹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既心悦你表妹,早些向她袒露心意,早些成婚才是要紧的事情只是后事如何,我怕是见不到了,你们自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 “至于从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外头风大雪冷,你快些回去罢。” 李氏的声音,似乎一朝一夕之间,便苍老了许多,与他来到崇安那年更是大相径庭。 可冥冥之中,这位宽厚干练的妇人,却似乎还是同从前一样。 那日,也是如此,没有饶舌,没有解释,她就愿意留下身旁侍卫被除掉大半,几乎走投无路的他,重新给了他周利贞这个名字与身份,一切都默契的不像话。 而如今,这份默契又重新回到了他们二人的身上。 一切,就是如此。 更是只能如此。 清癯青年侧耳一一听着嘱咐,良久,方才躬身拜首,离了窗下。 马车终是迈上了前路,车轮毂毂而动,逐渐没了踪影。 他的神色十分苍白,神情茫茫的站在尚且未化的冰雪之中,也分不清是他素,还是天地更素。 早已在门口蹲守了有一会儿的余幼嘉便出声问道: “舅母说的也有些道理,苦海挣扎,未必比清修好只是她要去何处出家?” 周利贞轻声回答道: “母亲没有明说,是我选的淮南灵岩寺。” “平阳王与庐陵王具有长辈在此地出家,还有不少官家女眷,哪怕起祸事,想来也不会太受波及表妹?!” 喃喃几句之后,周利贞顿觉不对。 猛地一抬眼,这才发现身边站着一身男装打扮,俊俏非凡的余幼嘉。 而小九早在身旁不知咳嗽了多久,一派连肝胆都要咳出来的架势。 周利贞没开口,余幼嘉终于是受不了‘噪音’,帮小九解释了一句: “我来此地想和你商量一下屯粮的事,没想到刚到,就撞见你与舅母出门,我便在旁听了几句。” “你们母子二人实在伤心,此处马鸣又震天响,没瞧见我也是常事。” 此声平淡,却引得周利贞心跳如鼓,暗道不妙。 可还没等他出声,就听余幼嘉双手交叠抱胸,直勾勾的看向他,眼中黝黑的眼珠稍稍颤动,问道: “只是我没明白,舅母为什么说—— 你心悦我?” 没什么能比舅母说的话分量还重。 今日若是旁人来说这话,余幼嘉一定不信,但,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李氏。 余幼嘉这种哪怕玩心计,也以冷静理性估算成败的人,自然更不会遮遮掩掩。 有什么,问什么。 讲究的,就是效率。 小九在旁捂住了脸,也试图捂住自己的哀嚎。 周利贞眉睫微颤,只得下意识别过眼,先往后退一步,试图稳住自己: “我” 后面的话,他没能开口。 因为他,猛地发现余幼嘉宛如闲庭信步一般,又朝前迈了一步。 那一步刚巧是台阶,他虽终于难得居高临下,可却终于看清了余幼嘉的瞳色。 那双眼中,冷意,凌人,却又略带玩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四十一章 瑰意琦行 闻言,小九面容古怪了一瞬,旋即抱着箱子往旁退开一步。 仅仅只有一步,李氏已经略有些苍老的双眼中,却倒映出那道内庭回廊下的人影。 几十步外,清癯青年茕茕孑立于阴影之中。 无悲无喜,一身寡素,犹如当年。 李氏原先紧皱的眉眼终于慢慢松开,她的神色里有些怀念,又有些窥究,她仔仔细细的打量门内的人,却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小九俯首,道: “一直在,只是怕您不愿相见。” 清癯青年缓声而出,宽袖摆动间,身形如同掠影,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便已经来了李氏面前。 李氏笑着摇了摇头,回应了小九的话,随后便收回目光,迈着步子,继续往门外走。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并肩,默契的连脚步都几乎一样,可却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到了角门前,见了那两辆装备齐全的马车,为首那辆车又是几乎与青年从不离身的八叔所驾,李氏方才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很长,像是要叹出这些年的无奈。 可叹息声后,李氏却仍是没有犹疑的上了马车。 车帘晃动,遮掩人息。 清癯青年站在车窗下,良久,终是开了得知李氏要走之后的第一句言语: “母亲,早日归来。” 马车内寂静无声,好半晌,李氏略有些含混的声音才压过了马的嘶鸣声传来: “好孩子,难为你不在意我那日的重话” “我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对出家早已思虑许久。这几日这么多事,倒叫我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更明白了些,世间生离死别,悲苦甚多,留于世间挣扎,倒不如去清修” “你也不必惦念我我想清楚了,你与你表妹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既心悦你表妹,早些向她袒露心意,早些成婚才是要紧的事情只是后事如何,我怕是见不到了,你们自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 “至于从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外头风大雪冷,你快些回去罢。” 李氏的声音,似乎一朝一夕之间,便苍老了许多,与他来到崇安那年更是大相径庭。 可冥冥之中,这位宽厚干练的妇人,却似乎还是同从前一样。 那日,也是如此,没有饶舌,没有解释,她就愿意留下身旁侍卫被除掉大半,几乎走投无路的他,重新给了他周利贞这个名字与身份,一切都默契的不像话。 而如今,这份默契又重新回到了他们二人的身上。 一切,就是如此。 更是只能如此。 清癯青年侧耳一一听着嘱咐,良久,方才躬身拜首,离了窗下。 马车终是迈上了前路,车轮毂毂而动,逐渐没了踪影。 他的神色十分苍白,神情茫茫的站在尚且未化的冰雪之中,也分不清是他素,还是天地更素。 早已在门口蹲守了有一会儿的余幼嘉便出声问道: “舅母说的也有些道理,苦海挣扎,未必比清修好只是她要去何处出家?” 周利贞轻声回答道: “母亲没有明说,是我选的淮南灵岩寺。” “平阳王与庐陵王具有长辈在此地出家,还有不少官家女眷,哪怕起祸事,想来也不会太受波及表妹?!” 喃喃几句之后,周利贞顿觉不对。 猛地一抬眼,这才发现身边站着一身男装打扮,俊俏非凡的余幼嘉。 而小九早在身旁不知咳嗽了多久,一派连肝胆都要咳出来的架势。 周利贞没开口,余幼嘉终于是受不了‘噪音’,帮小九解释了一句: “我来此地想和你商量一下屯粮的事,没想到刚到,就撞见你与舅母出门,我便在旁听了几句。” “你们母子二人实在伤心,此处马鸣又震天响,没瞧见我也是常事。” 此声平淡,却引得周利贞心跳如鼓,暗道不妙。 可还没等他出声,就听余幼嘉双手交叠抱胸,直勾勾的看向他,眼中黝黑的眼珠稍稍颤动,问道: “只是我没明白,舅母为什么说—— 你心悦我?” 没什么能比舅母说的话分量还重。 今日若是旁人来说这话,余幼嘉一定不信,但,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李氏。 余幼嘉这种哪怕玩心计,也以冷静理性估算成败的人,自然更不会遮遮掩掩。 有什么,问什么。 讲究的,就是效率。 小九在旁捂住了脸,也试图捂住自己的哀嚎。 周利贞眉睫微颤,只得下意识别过眼,先往后退一步,试图稳住自己: “我” 后面的话,他没能开口。 因为他,猛地发现余幼嘉宛如闲庭信步一般,又朝前迈了一步。 那一步刚巧是台阶,他虽终于难得居高临下,可却终于看清了余幼嘉的瞳色。 那双眼中,冷意,凌人,却又略带玩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一百四十二章 揉扁搓圆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 钻入周利贞的耳畔,穿入五脏六腑,泛起拨人心弦的痒。 一时间,令侧身斜坐的他微微轻颤,牵动素白衣料皱出一圈圈涟漪,引的宽袖滑落半截,露出锁骨伶仃的弧度。 这份微不可查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几分仙人落尘之感。 可他却只作恍然不觉,掩唇而语,整个人恰似被雨淋透的鹤,羽尖每颤一下,便抖落三分惹人垂怜的水光: “表妹” “我知自己只有蒲柳之姿,比不上外面那些小郎君鲜花着锦,脂粉漫身,得人青眼垂爱,更是从小愚迟拙笨,比不上他们的聪慧灵巧,家财万贯” “可我——” 周利贞轻抬眼眸,睫尖悬水汽,眼尾洇红痕,唇间只逸出些许气音: “我,我却是真心的。” “不是什么‘不是好主意’。” 这天底下,再没有比选择爱表妹更好的主意了。 若真有得到结果那日,他只怕比十二岁出逃谢家,被封为上卿之时还要得意。 周利贞的神色太过悲戚,认真。 余幼嘉挑了挑眉,摸着下巴又思索了几息: “纵使是后半辈子任我予夺,随意打骂?” 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那可是余幼嘉对选夫婿时,定下的重要规矩。 倒也不是说对感情有多悲观,或对人有多苛待。 而是她脾性如此,眼底更容不得沙子。 取索无度,揉扁搓圆,令他全然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是肯定的。 这个要求比当‘表哥’更苛刻,但凡一步行错,越过雷池,被她去父留子,在无声无息埋葬于某夜的可能便极大。 所以,她是真的没想明白,周利贞为什么要舍弃当‘表哥’。 甚至,男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可远不如微末之时相互扶持的‘表哥’,这个身份来的重要。 余幼嘉很费解,但下一瞬,却见周利贞羞赧垂眼,颤声附和: “是。” 余幼嘉更费解了。 她想了想,想不明白,索性拖了块蒲团,在周利贞面前大马金刀的坐下: “我没开玩笑。” “比如你可以先好好想想自己能不能不要亲生孩子罢。” 本已经被今日状况弄到心猿意马的周利贞,听到这话猛然抬起头,却又在接触到余幼嘉视线的那一瞬,死死扣住牙关,只颤声问道: “那表妹,要和谁,生孩子?” 又是那个不要脸的小郎君,从他眼皮子底下偷走了表妹,能让表妹对他说出这样令人伤心的话? 那不要脸的贱人,竟明明知道他与表妹情投意合,还要不守男德,在他们中横插一脚? 竟然 竟然藏的这么好 周利贞垂首,连身形都黯淡了几分。 余幼嘉扫了几眼,看不清楚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便也歇了心思: “那倒也没有其他人。” 毕竟,自家表哥就已经是人间绝色,很难想往后能有与其风姿平分秋色的人出现 余幼嘉嘬了嘬牙花,随意道: “若咱们真的有往后你不要亲生孩子,我也不要呗。” 周利贞愣住,茫然不解。 余幼嘉耐了耐性子: “咱们是表兄妹,我不信什么亲上加亲的说法,只见过不少近亲成婚后,后代留下各种畸胎顽疾的事情。” “所以,这是基础,而且是只独属于给你的条件,你若是能接受,往后才有的谈。” “若是不愿意,我也只当今日没来过,舅母已经出家,你好好娶妻生子,给周家留个香火也不错,我们往后还是比亲兄妹更亲的兄妹,等你死了,我还是给你摔杯” “表妹——” 别谈那个要命的摔杯了 清癯青年神情苦涩,泫然欲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往日,他恨极,也嫉妒极了周利贞。 总觉得周利贞要什么有什么,而自己要什么没什么,只能靠饶舌,靠自己,不断去争,去抢。 但,他如今才知道,周利贞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不能要孩子’,这点是对周利贞才特有的条件。 而那个周利贞 居然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余幼嘉扫了一眼突然有些落寞的美人,自觉‘心领神会’: “我明白,我都懂,这条件确实不是好接受的。” “更何况,纵使是接受,也只是能换一个考虑的机会,并不是就能拜堂成亲” “咱们都冷静一下,往后你照顾好自己,多相看几个温柔小娘子,就会回心转意的,没必要吊死在我这棵树上” “表妹——” 哀怨声中,余幼嘉下意识又往旁边让了让,继续道: “我绝非什么良人。” “当然,你若是真的对‘表妹’这身份有所喜好,我能回去问问二娘三娘的意思,四娘就算了,她还小,一团孩子气,我想多留她几年” “表妹——” 又一声哀怨。 余幼嘉终于忍无可忍,伸出手去,扼住了那张不断贴近的白皙俊脸,迫使对方抬起头看自己。 居高临下,又是居高临下。 那双冷意凌人的双眼,刺入波光潋滟的琥珀眸色,余幼嘉一手扼住对方下巴,一手随意拍了拍那张得天独厚的脸,直将对方鸦羽般的眼睫拍的一阵轻颤: “我对你已经很宽容了,不要得寸进尺表哥。” 若不是想到那日风雪夜中,那张昳丽若艳鬼的脸,还有自己下意识避开视线时胸腔中骤然而响的心跳 她甚至不会选择好好谈,更别提提出‘不要孩子’这种虽说苛刻,可终究会考虑留侦的条件。 如今这样一声声的呼唤,在她心里,像在重复试探她的底线,她不喜欢。 余幼嘉松开手,指尖划过对方肌肤上被她粗暴留下的红痕,先是一顿,而后言语随意道: “你可以好好想想,不着急,我也得好好想想” 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今天出了一趟门,先是发现了境况恶化,又是舅母出家,又是表哥居然喜欢自己 当真和撞鬼没什么两样。 余幼嘉又一次嘬了嘬牙花,再抬眼时,果然见到已经根据她言语行动的周利贞重新盘腿规矩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 他一身寡素,身形清冷,低垂着头,只露出一节几不可见的颈边肌肤,白皙到惹人垂怜。 余幼嘉没太当回事,只是终于心满意足的又试图将话题掰回到‘正题’上: “表哥,我若现下想屯些粮,有什么好法子?” “这马县令当真是一步步把百姓往绝路上逼,我今日出城,柴火已经涨到五十文,粮行还不卖给流民食物” “崇安县哪怕不生暴乱,也会死很多,很多,很多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谋待时机 “劫掠富户?” “城中粮行?” “亦或者是去其他州府买入?” 余幼嘉斟酌着,一条条列出自己在路上心中早已经思索过的答案,却又一一否定: “劫掠县城里的富户肯定是不可取的,一来我没有武力超群的得力下属,二来之前流民劫掠的事,已经让县衙布控官兵,按官兵这几日先巡逻几条主街的所作所为来看,县衙的人显然是想打算先保住富户,如此才有利可图。” “但直接卖入也不太好,一来现下到处是流民,没有合适的地方存放,二来我若屯粮,其他人屯兵甲武器,那到时候我就是他们的粮仓。” “最关键的是,这种时节卖入,不像秋日一样,能借口于粮食买卖,若大量买入势必会引起旁人注意” 这些,她其实在来时就想的差不多。 屯粮难,难就难在没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屯粮,还难在没有办法守住粮。 所以,虽说看着是征询意见,实则,是在暗劝周利贞同自己一同行事。 她现下能做的事情不多,且还带着一大家子,束手束脚的地方就更多。 要么,借一下药铺的名头作掩护,从正经路子适当买购一些少量不引人注意的粮食。 要么 余幼嘉微微眯起眼,问询道: “表哥借我两个人?” 劫掠而已。 流民能劫,她也能劫。 她又不输男子什么,甚至只会更加冷心冷情。 城中富户没有办法劫,总有几个住在城外,颇有家资的恶户? 这不就是别人屯粮,我屯枪,别人就是我粮仓 又绕回来了吗! 旁人不知道,但她与小九一起想办法救过表哥,知道他颇有身手,一手软鞭更是出神入化,那能一路护送表哥回来的八叔应当也有几分本事 三个人,只要三个人,不必硬闯,她自有巧攻。 余幼嘉心中算盘打的噼啪作响,可下一瞬,却听周利贞轻声开口道: “粮食倒是不难得,可我觉得不必屯粮。” 余幼嘉蹙起眉,立马挪着蒲团凑近了些,准备细听。 周利贞:“” 周利贞若有似无的哀怨垂眸,声音更低了些: “表妹屯粮应是为了护住一家?最多,再接济一些百姓?” 余幼嘉便答: “若是用于人,确实只有一家子吃,用不上‘屯’字,但时局将乱,我怕各地百姓不会继续安居乐业的耕种,明年未必能有新粮。” “再则,纵使我吃不完这些,我也可以拿来酿酒,再将酒卖出,用酒去其他州府换其他地方的新粮,所以,才用上了‘屯’字。” 周利贞微微颔首,声音仍然很轻: “那表妹不是很舍本逐末吗?” 余幼嘉一愣,便听周利贞继续道: “想办法搜罗粮食,再卖到其他安定些的州府,再想办法将粮食运回,继续酿酒,那为何不直接去离开崇安,去其他州府呢?” 对啊。 为何不呢? 虽说大部分地方都比崇安的时局要差,可根据之前商队所言,未必就没有治下海晏河清,一派祥和的地界。 费心费力的挣扎,为何不离开呢? 余幼嘉没有回答,周利贞的视线隐含渴盼的热切,终于是又掩藏了起来: “无非是,表妹仍惦念着故地,想要继续留在崇安。” “如此一来,便更不用屯粮了。” 周利贞俯身于软榻,似要附耳诉说,余幼嘉也确实没有避开,于是,清癯青年鬓边的墨发,就这么扫到了她抱在胸前的手背之上。 几不可查,却又难以忽视。 周利贞吐气如兰,言语间,气息一点点勾过余幼嘉鬓边的发尾,惹得发丝躁动不已: “这个县令只贪,却无胆。” “他分明已经开城迎接了流民,但却没有将那群正值青壮的男人参军,而是让流民们去修什么歌功颂德的庙碑” “他比任何人都害怕乱,起码城内不能乱,因为乱起来,他再没法子搜刮到钱。” 余幼嘉闻言沉默,几息后,回视周利贞,往对方鸦羽般的眉睫上吹了一口气,少女的暖烟惹得周利贞心脏顿停,下意识闭上了眼。 余幼嘉回过了脸,继续思考: “不舒服对?” “那表哥就好好说话,虽然我不怕痒,但确实是感觉有点古怪。” 周利贞:“?” 周利贞:“” 好好好,好一个有点古怪。 是他想多了。 原以为刚刚既已经聊到那个份上,两个人心意相通也只是时间问题。 现下来看,表妹好像只是发现了这件事而已,好像还是没怎么懂。 嗯,如懂。 周利贞轻吸了一口气: “所以城内纵使物价还会涨一些,但大体不会乱。” “况且,据我所知,平阳那边,最近,不,最迟春天,就会谋反。” 这可是个大消息。 余幼嘉顿时打起精神来: “平阳?” “那个虽是隔壁州府,但距离崇安县最短只有四五个县的平阳?” “表哥怎么知道这些事?” 平阳太近,肯定会波及崇安。 她太想听到下文,这回倒是自己先破了原先让周利贞远一些的规矩,靠近后一眨不眨的等待下文。 心上人几乎近在咫尺,周利贞的谈吐仍然清晰,可细查之下,竟是连呼吸都有些凌乱起来: “药材,先是药材” “药铺中从前有不少药材需要途经平阳,那个地方最近购入的药材,是从前的三四倍,致使最近药铺中定多少药材,总不能如数拿到手,一定会被截留一部分,在平阳当地就被卖掉” “我吃了几次亏,方发现那处不但是药材,还有木头,粮食,甚至还有关键一环的铁器价格全部都上涨了,显然是有人在收,连平阳地界征兵给出的军禄都提高了不止一倍。” 要知道,这些可全是‘干大事’之前的必备之事。 若背后的人干这些事,只是为了炒价格,那才正是滑天下之大稽。 余幼嘉静静听着,眼见周利贞不再开口,方问道: “那你又如何知道最迟开春就会谋反?” 周利贞指尖一跳,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口,恰到好处露出腕口的痣痕: “我们知道平阳比此处要好得多,流民们也知道,若生乱,那最迟开春,就是民怨最沸腾的时候。” 更何况 他已经将益佰送了回去。 若从前平阳王谋反的心只有八成,那益佰带着他的嘱咐回去,那谋反的心绝对会变成十二成。 所以,益佰带兵回来占据崇安,杀掉那昏聩的县令,稳定时局,只是时间问题。 而益佰,绝不会不听他的饶舌。 第一百四十四章 自有觉悟 民怨沸腾 是啊。 如此境遇之下,又怎能不民怨沸腾呢? 收庇流民,最怕的便是生乱。 人人都知道那几处地方好,人人都想去,可地界到底只有那么大,哪怕是人贴人的站着,也未必能站的下多有流民。 上头想救助流民,就势必挤压百姓之利。 流民高兴,治下百姓就不高兴。 百姓高兴,流民就未必有活路。 若平阳不反,那底下的人,反的可就是平阳了 余幼嘉沉思片刻: “我刚刚似乎听表哥提起过一句平阳王长辈也出家” “那表哥可知道,平阳如今是以朝廷指派的官员为首,还是这位平阳王?” 余幼嘉问这问题的原因很简单,一来因为表哥自幼聪慧,二来她也难得有这样闲意谈论军国大事的时候。 她自觉反正两人哪怕往后睡不到一起,也没什么隔阂,所以也随意问。 但她,忘记了一件事—— 这事情,不该是一个药铺少东家能知道的。 周利贞俯首垂眸,容色温和,顺从,没有直接回答,却又无声牵引: “崇安县上一任县令,表妹记得吗?” “他当时卸任县令,有不少人记挂相送。听送行的人说,他们一路到了淮南临水,他似乎又当上了县令,可他离开时分明是被朝廷去官的” “淮南也是藩地,自己却可以任命个县令,平阳应当也不会差上太多?” 余幼嘉眉心一跳: “那我能否这样理解—— 藩王各自的封地上,虽说明面上官员指派都要由朝廷过目许可,可藩王处递上去请官的折子,州郡想怎么写,却是自己说了算?” 那虽说是得的朝廷官印,可这不就是藩地上自己有个小朝廷吗? 这别说是平阳王收拾东西想反,换做是她,未必就没有掀翻皇帝的心呐 周利贞也微蹙眉心,故作不解: “想必是?” 余幼嘉心中一松,站起身: “那再等几日罢,不过,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纵使我没法多屯粮,也会先多次少量的买一些粮以备不时之需,表哥既觉得不用屯,那我也不多劝,你自己酌情考虑” “我先走一步,下次再来看表哥。” 周利贞一愣,下意识起身,亦步亦趋跟在余幼嘉身后,试图牵住前者的袖摆: “这,这就要走?” 永远是办不完的正事,永远是聊几句就走,永远永远是丢下一句‘下次再来’。 那下次呢? 下次是什么时候? 许是这份幽怨感染了余幼嘉,余幼嘉顿步回眸,懒洋洋道: “我总得回去好好想想咱们有没有以后罢?” 只一句话,周利贞便顺从的松了袖摆。 他极轻,极轻的应了一声,才道: “那表妹好好想” “至于我的答案,我早已想清楚,乱世之中,人命若浮萍,子嗣又算得上什么?” “况且纵使膝下有不少子孙,哪能担保一定孝顺?” “若咱们能成婚子嗣,名声,钱财这些都不重要,我会努力养好身体,陪你相伴白首百年” 认了。 周利贞就是好,他认了。 周利贞是个真君子,而他纵使不是真君子,如今,却也想装一辈子—— 哪怕没有子嗣。 更何况,他也没什么血脉需要留。 谢家 谢家的前程往事,他早已忘却。 她若只把他当周利贞,那他一辈子当周利贞,也很好。 余幼嘉定睛瞧了那宛若伤鹤的身影几眼,突然道: “表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周利贞一愣,思绪将将回笼,回忆着那一日,仍有些耳热: “城外,你救我那日。” 旁人或许无法理解,可那日,对他而言,当真重如性命。 纵观他不堪所言的一生,只怕再没有人,能说出要带他回家这样的话了。 余幼嘉不知对方在想什么,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她大吃一惊: “这么早!?” 周利贞:“” 你怎么听着还挺惊讶的样子,所以从前他的媚眼都是给瞎子看的对吗? 周利贞上前一步,执手欲语,余幼嘉连忙摆了摆手打断: “不必不必,我自有决断,嘶” 余幼嘉回忆,余幼嘉不解,余幼嘉索性放弃思考。 她示意周利贞止步,自己则是掀开青纱帐而起,往外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思索,走了几步,方才察觉有些不对,抬头扫了一眼左右廊下的情况,突然有些疑惑道: “小九?” “你和这个一瞧就有些虚弱的伙计没记错的话,是叫十四?” “你和十四,一左一右站这么老远做什么?” 左边廊下没有回话,十四抱胸依靠在门柱旁的阴影中,脸色煞白,一派虚弱到随时都会昏倒的模样。 右边廊下的小九早就偷听许久,闻言装作才听到响动的模样,下意识嬉笑了一声: “这不是怕流民再来,一左一右刚好充作门神嘛!” “表小姐这是和少东家聊完了?我来送您!”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余幼嘉再次摆手拒绝,潇潇洒洒的出了庭院。 小九脸上的笑容这才一点点垮了下来,变成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忽视掉左边廊下那道目光灼灼的视线,慢吞吞的回到青纱帐前叩禀: “少东家,表小姐刚刚下手力道如何” “您还疼吗?我要不去给您拿点儿药” 这都啥子事嘛! 表小姐好不容易得知了主子心意,怎么还能打人呢? 这往后要是成亲,主子不会得一直挨打? 主子挨了打,表小姐又走了,不会生气? 生气就算了,不会又‘疯’上一场? 小九心惊胆战,但万万没想到的是—— 一只修长的手掀帐而起,帐内之人的唇边,竟还挂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笑意。 清癯青年神色和善,是难得的好脾性,言辞凿凿: “你懂什么?” “表妹今日能打我,明日就能打天下!” “我坚信跟着这样的表妹,肯定会有好日子过!” “你不许在这里挑拨离间!” 小九瞳孔猛颤,整个人几乎都呆住了。 好半晌,小九才颤声问道: “那,那往后主子成婚,表小姐要是打我们” 清癯青年一下失了笑意,将帐帘猛放下来,引得整个重叠的青纱帐荡起一片颤动的涟漪: “什么打你们,表妹打我都还来不及呢!” “你想得倒美!!!” 小九:“” 十四:“” 阴影处掩藏起来的捌捌与玖玖:“” 主子。 您与表小姐的喜好,未免也真的太别致了些!!! 第一百四十五章 愁门愁己又愁姐 愁。 五郎,愁。 而发愁的原因,无非就是为了那么些事情—— “我原先向你订做家中后门时,你曾说过,那个尺寸只要二两三钱!” 崇安县内,五郎站在木匠铺子前,脸色通红,试图争辩: “我当时将定金给你,你说要等上几日,等就等本也没什么,但你如今要涨价,怎还涨得到几日前定好的契!” “为何我今日来找你定新的门窗,顺便拿之前订的门,你却说还得再给你补三两” 三两! 不是三钱,也不是三文钱! 那价格差别可真的太大了! 五郎整个人气的发抖,努力摆出自己所认为最恼怒的表情: “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自觉自己的质问已经是疾言厉色,殊不知他人小言轻,落在旁人眼里,连丁点儿水花都没激起。 那正在钉门的木匠老师傅扫了他一眼,挥手找来自家徒弟,嘱咐道: “他既不肯补,你就去拿一两银钱还他。” 五郎到底是年轻,哪里见过这架势,顿时傻眼: “门我还是要的!” “你,你怎么能这样,亏我还想着既已在你这里订过一扇门,便再找你做生意” 老师傅不欲和小孩多言,挥了挥手,显然已经不愿意做这生意。 身着粗葛衣,身形干瘦和五郎差不多的小徒弟,倒是在递银钱时,多劝了几句: “小郎君,现在外头木材涨价涨的厉害,断断没有从前的价。” “再说你先前只是下了一两定金,又没有给正价,涨一些不也很正常吗?” “咱们已经算是极厚道的人家了,不然依现在木材涨了两倍多来算,只怕那一扇门就要涨到五六两,若不是你先前给了一两定金,哪能让你补上三两,用四两银钱就带走?” 五郎性子本就绵软,被这么一劝,原先脸上强撑出来的几分怒意也化为了犹疑: “木材,涨价?” 那约摸十三四岁,面容清秀的小学徒四下看了看,眼见师傅没注意他们的动静,才道: “对呀!涨了两倍还多!” “我们今早刚刚去收过木材,城外到处都是伐林锯树哄抢木头的人,有些人成群结队的伐树,劈砍运送,有些人就抢别人带不走的木材当场卖成钱,但卖掉的银钱又遭流民哄抢” “外头别提多乱了” 五郎闻言,神色骇然,想要深究缘由,可话未出口,却再次想起了自己先前与嘉姐的那一场对话。 世道,就是如此了。 五郎默然,沉默几息,到底是将对面小学徒手中的银钱推了回去,躬身作揖: “是我原先想岔了请二位勿怪。” “门既已经做好,那我还是要带走的。” 五郎忍着心头难受,付了银钱,又留下了自己所需的另外几扇门窗尺寸。 这回,那须发略白,身形孔武的木匠老师傅倒是终于开了口: “木材价涨得太快,最好还是一次将银钱结清,我便可当日一次采买好,慢慢做,不然若是想到什么补什么,后面不知道还会不会涨。” 五郎本就只带了五两银钱出门,此时手里捏着无论怎么看都不够的二两银钱,一时间有些尴尬: “我得去等我阿姐回来,拿个主意” 木材猛涨,如此一来,这几扇分外需要精工细作的门窗价格便越发高,二姐现在管着家中琐碎事,手头有银钱不假,但真要做决定,将银钱一次性全给出去,还是得等嘉姐发话。 五郎年岁小,说出这样的话不奇怪。 大小两个木匠便也只是点头,五郎迷迷糊糊的出了门,走了数十步,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这声叹息极长,极为难受,被人听去,后脑勺便不轻不重的挨了一下。 五郎堪称被揍出了反应,下意识抱住脑袋,喊道: “嘉姐,我错了!” 等等,等等。 他都还没看清楚是谁,为什么喊嘉姐? 况且,况且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啊? 但是下一瞬,五郎便知道自己喊得没错。 因为,余幼嘉拎着五郎后颈的衣服,出了声: “我都装扮成这样了,你还喊我姐?” “大老远就看见你和呆头鹅似的两眼无神小孩子叹气会长不高没听过吗?” 五郎捂着脑袋听训,听着听着,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阿姐兄!咱们今早一起出的门,我当时看到木匠没开门,所以才等到现在,那你怎么到如今还没回去?” 街道边,余幼嘉仍是今早的打扮,不咸不淡道: “跑了好几处,后头遇见一位大小姐,死活缠着要嫁给我,便耽误了些时间” “你呢?你又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五郎下意识回道: “城中的木材涨价,咱们定的门也涨价了,老木匠说最好付正价,一次结清,昨日支取的五两银钱不够,我正准备回去问问你” 五郎将刚刚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旋即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对: “等等,什么?什么?有大小姐非要嫁给你!?” 今早出门前他就在担心阿姐这副打扮会祸害小娘子! 如今这,这竟是成了真了? 五郎倒抽一口冷气,余幼嘉倒是没刻意,想了想只道: “反正都在外头,不如我陪你去回去瞧瞧?” 余幼嘉拍了拍自己的腰间,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肆意潇洒: “我带了银钱。” 五郎还有些沉寂在‘大小姐看上自家阿姐’的事情里,有些回不过神,闻言下意识往木匠家走,边走边问: “那大小姐缘何看上阿阿兄?” “她可知道阿兄是女儿身?” “阿兄严词拒绝她了吗?” 夺命三连问下,是五郎绞尽脑汁的操心: “若是没有说清楚,人家小娘子只怕要伤心,说不准还会耽误终身大事” 余幼嘉在周利贞处被叨叨叨,在五郎身边又被叨叨叨,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我明白的,你好好看路!” 五郎哪里肯信这句话,有心想问,又有些不敢,一时间只得抓耳挠腮的进了老木匠家。 老木匠仍在刨木花,小学徒仍然是在东摸西看。 两人一进门,小学徒回头随意扫了一眼,先瞧见了走在前头的五郎,便道: “你不是刚走,怎么又回来咦?” 短促的疑惑。 小学徒的第二眼,对上了余幼嘉的视线,随后便没了声音。 余幼嘉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钱袋: “我是他的阿兄,来付银钱的。” “城外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刚刚劳烦你们对我阿弟说那么多了,他年轻,还不懂往后的木材价只高不低,我来一次付清,希望尽快将门窗敲定下来。” 老木匠终于从活计里抬起了头,五郎莫名有些臊的慌,赶忙压低视线不敢言语。 余幼嘉淡然说完,将钱袋递到仍然在愣神的小学徒面前: “来,你数数,少退多补。” 这个钱袋里面的钱应该只多不少,这点余幼嘉还是有估算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小学徒压根就没有接钱袋,而是将视线艰难从余幼嘉的脸上挪开,回头猛地冲向老木匠,大声喊道: “爹!爹!” “您不许收他银钱!” “这郎君好生俊俏!我要招他作婿!我要招他作婿——!!!” 这声音尖细,与先前刻意压低过的声音不同,十分轻易就能听出是女声。 举着钱袋子的余幼嘉:“” 刚刚觉得欣慰一些的老木匠:“” 仍沉寂在‘大小姐为什么喜欢上阿姐’思考中的五郎:“?!!!” 那一瞬,五郎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大小姐的事情还没解释清楚,这里怎么又多了一个!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卧虎藏龙 屋中。 死一样的寂静。 几乎落针可闻。 小学徒打扮的小娘子眼见自家阿爹不答,更是急的要命: “阿爹,您听见没?” “您不是之前还说过希望我召个品性好些的上门女婿吗?” “天杀的,我一眼看到这个小郎君哦,不是矮一些的那个,是年长一些的这个,我一眼瞧见他,就知道这天底下绝不会有人比他品性还好!” “求您,求您把我嫁给他!我,我用我攒的私房钱给他付这回买门的银钱!” 小娘子苦声哀求,随后便马不停蹄的跑进了里屋之中,乒铃乓啷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五郎早在刚刚听到这个‘小学徒’也喜欢自家阿姐的时候,脑子就已经不会转了,如今脸上更是一片空白。 老木匠则是终于回头,用一双亮到惊人的鹰眼打量了余幼嘉几眼。 余幼嘉本不欲隐瞒,只拱手道: “阿叔,我不欲耽误你家小娘子的婚事,所以便有话直说了—— 我也是女子,只是因外面流民颇多,不好走动,所以才作此打扮。” “咱们家中虽不算宽裕,但也不会拿小娘子的体己钱贴补,刚刚的事想必是有些误会,等小娘子出来,我来同她解释。” 那沉默寡言,一脸刚毅的老木匠闻言,便再次收回了视线,闷头继续拿着木锤在那一扇做了一半的门上敲敲打打。 五郎站在余幼嘉身边,都被老木匠刚刚望来时冷到极致,也压迫到极致的眼神吓到浑身发寒。 他没想明白为什么之前看着只是稍稍壮实些的老木匠会有这样的眼神,只得躲到余幼嘉身后,连连擦汗,小声嘀咕道: “阿姐,还得是你!” “说清楚好,说清楚确实好,这样不会有误会。” 五郎这操心的性子,可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事态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几人约摸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待里屋里乒铃乓啷的声音稍小,立马转出一位与之前大不相同的娇俏少女来。 少女换了衬肤色的鹅黄缎子上衣,内搭一条桃红罗裙,腰间束着浅绿丝绦,乌发梳成双螺髻,簪着几朵小巧的珍珠花和一支点翠蜻蜓簪。 原先只是清秀的五官因着换了娇嫩的衣裙,越发衬的皮肤白皙,一双杏眼又圆又亮,甚至唇瓣还抽空点了淡淡的胭脂,通身透着灵动。 余幼嘉不过多扫了一眼,那少女便满面娇羞的捧着钱匣子走了出来,用与先前一惊一乍浑然不同的柔声,同老木匠说道: “阿爹,我的私房钱都在这里” 老木匠:“” 老木匠:“她是女子。” 少女脸色一变,显然是要发怒,但似是终究顾虑到余幼嘉还站在跟前,便只瞪着老木匠,娇喝道: “老爹,你少说那些晦气话!”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胡乱嫁出去,但也不至于说这样的胡话!” “他,他那么俊俏” “他若是女子,这天底下只怕没有能看的过眼的郎君了!” 可怜老木匠这么一个魁梧的汉子,被闺女的言语逼到了角落,半点不敢反抗,只能瓮声又重复道: “她是女子。” 少女终于是没忍住,不顾礼仪的连呸了三声: “呸呸呸!我不信!” 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肯退让。 眼见局势有‘恶化’趋势,余幼嘉直接上前一步,牵起小娘子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漂亮小娘子还在同阿爹置气,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牵起手,先是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雷声。 有雷声正顺着她的指腹,手掌,传入她的脑海。 不,不是雷声,而是 心跳。 有力,蓬勃,恍若携带惊雷之意的心跳。 鼓动间,每一下,都好似有平灭万法之势。 这种感觉,她从前,只在阿爹舞枪时见过,而那时,她们还没有落魄到崇安 “我愿意。” 少女脸色通红,一时间不敢看余幼嘉: “小郎君不必如此心急,我能劝好阿爹的” “等我爹同意咱们成婚,再做如此,如此孟浪之举,不,不迟” 五郎:“” 老木匠:“” 余幼嘉:“” 其他两位的神情如何,余幼嘉没去看,但她自己宛若万年玄冰的脸反正是有些绷不住: “小娘子,你不如再仔细感受一下?” “我真的是女子,今日之事,也确实是一场误会” 余幼嘉用自己的手,扣住少女的手背,用力将之靠近心房。 而少女,也终于意识到手中莫名的柔软触感不太对,露出愕然的神情。 余幼嘉心里松了一口气,但看着小娘子宛若天崩地碎的神情,到底是告罪道: “让小娘子伤心,是我的过错。” 她的声音十分轻,却又十分稳。 神色眉眼间,有薄情寡性的冷清,可却亦有不知真假,却令人目眩神迷的一丝垂惜。 少女尚且未来得及抽离的手,仍能感受到那道惊雷,可雷声与如此惹人伤心的言语混合,便成了滔天洪流。 少女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咬着唇,一把推开了不知所以的余幼嘉,嗷的哭出了声,往里屋去了。 余幼嘉被推的往后退了半步,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惊一乍的莽撞少女,力气好大! 她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在锻炼身体,因着天生有些神力,又身形灵敏,善攻技巧,本以为自己不算多有身手,但起码不会轻易丢掉性命。 可如今,一个少女,竟然能将她推的一个趔趄 余幼嘉皱眉沉思,老木匠却在里屋杀猪般的哭声中回过了神,铁青着脸迈步走向余家姐弟二人: “你们二人快走。” 五郎早被此情此景震的神志不清,此时被赶,第一反应仍然是心心念着自己出门的要事,下意识道: “那咱们的门” 这回,老木匠再没了客气,吼道: “门什么门!” “我闺女都哭了!” 余幼嘉倒是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当面放下钱袋子,二话不说扯着五郎就走。 姐弟两刚刚出门,后头的门便‘砰’的一声关上,显然是不待见到了极点。 五郎心力交瘁,两眼空空,好半晌,才喃喃道: “我,我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是真的很难明白。 余幼嘉也很不明白。 不过终归是小事一件,她到底也没放在心上,拎着五郎便迈步往家走去。 二人走后约摸数十息,后头那扇被重重合上的门方才打开了一条门缝。 老木匠那双鹰眼从门中显露,确定两人走远,这才重新回了里屋。 里屋里,少女抱着软枕啜泣,原本分明已经差不多停了哭声,眼见老爹进来,抽泣声反倒更大了些: “阿爹,她,她生的真的好,我一见她眉眼,就欢喜的不行” “她怎么会是女子呢?” “她若是男子就好了” 老木匠叹了口气: “是男子也不行,你别忘了,那个小一些的小郎上一次来时,就说了他姓‘余’。” “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余姓,且又有他们姐弟二人一样,虽身着平常,却难以磨灭周身气度?” “不必想也知道,只怕是被当庭丈杀的余老宰辅的家眷” “不好,不行,咱们本也是怕被狗皇帝治罪逃出来的,不能再和罪臣扯上关系” 老木匠越说越小声,好久,方才续道: “起码明面上不行。” “你也不必伤心,那个女扮男装的余家女眷不行,不还有另一个小郎君吗?” “我先前就想说,那个通身温润,知错就改的小郎其实也不错,一看就性情极好,定能宽容你这性子,刚巧余家落魄,若有他能给你作婿” 少女大怒,下意识将怀中的软枕扔了出去: “连颇!” “你还是不是我爹!” “那小兔崽子看着比我还小一两岁,甚至比我矮半个头,半个头!” “我连相如,就算是死,从这里跳下去我也绝不可能喜欢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惊涛骇浪 少女的怒意来的又凶又急。 老木匠嘴笨,纵使被砸,也一点不敢回嘴,只得丢下一句: “那再找新的嘛,莫要生气” “唉,你缓缓,阿爹去将手头东西做完送给主顾。” 说罢,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落荒而逃。 少女羞恼的声音终是被掩藏。 老木匠一边叹气,一边继续将手中最后一点儿活计做完。 小半日后,又租来几辆驴车,精心将主顾定的东西安置好,送到约好的主顾家。 叩门而响。 几乎是瞬间,门便被从内打开来。 率先探出头的是一个笑意盈盈的年轻男子,而年轻男子旁,还站着个一瞧就苍白体虚的男子。 这俩都不是来订货的人,老木匠只得又解释道: “此处可是周家?” “半个月前有个唇角有痦子的男人在我这儿定了几扇屏风,交代送到此处。” 天生笑脸的男子本还在同另一个人纠缠,闻言立马拍了下脑袋: “是,是有这回事。” “半月前正忙,实在走不开,可主子又吩咐我去采买,我便交给了铺面上的伙计” “老爷子,您将屏风留下罢让这个伙计卸下扛进去就好,我去给您拿银钱。” 话落回身。 而另一个男子,则是站在原地,呆呆愣神,好半晌没有举动。 老木匠活了大半辈子,无论做什么,都利索的紧。 他见对方一派体虚的模样,始终没有动作,而他心中又惦记着闺女今日在家哭的厉害,想早些拿银钱去采买些能哄小闺女的东西。 于是,二话不说,老木匠便单手扣车,猛扎马步,气沉丹田的发力,将一扇扇足有百斤的屏风给卸了下来。 六扇屏风,虽然每扇对他而言都不沉,可却也足以让老木匠忙活一阵。 老木匠扛完,本以为那偷懒的伙计会回神帮忙,定睛一瞧,对方竟是还没回神! 这回,老木匠就有些纳闷了。 但依他的脾性,又断断不是会质问人的人,眼瞧这伙计在发呆,那拿银钱的伙计却也迟迟没回来,他便也只能瓮声开口道: “这屏风分量不轻,你若是愿意现在搬,我给你搭把手送进去。” 这话惊动了那呆愣的虚弱伙计,他好似大梦初醒,才看到老木匠一般,匆忙而又含糊的应了一声,旋即便来帮忙。 老木匠被他的举动弄的一愣,本想说搭把手的意思是引个路就好,他有力气可以送进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出气多进气少的伙计,竟也是轻飘飘的扛起了一扇屏风,往内里走去了。 这回,老木匠原本呆板麻木的眼神变了。 一双如炬的鹰眼上下扫射伙计的背影几息,到底是也扛起一扇屏风,跟在伙计的身后,走进了周家。 原因无他,太过古怪。 这几扇屏风是由黄花梨木特制,这种木料是出了名的沉,同样的木头,梨木要比樟木沉上三成。 换而言之,此处的一扇屏风,少说也得几条大汉扛,他能扛,是因为多年习武,血脉中更有天生神力,而这伙计,分明瞧着虚弱无比,他又怎能如此轻易的扛起? 这周家,缘何又会有这样的伙计? 老木匠沉思,但始终未能想出一个结果。 他带着闺女流亡的时间虽长,但到崇安的时间却不长,只有短短三年。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他同闺女来时,周家就已经口碑甚佳,开的药铺更是城中有名。 而更多的,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知道了。 不,倒也不是,他想想,似乎还有一件事 那药铺少东家的名字,似乎也是听过的,叫什么,周,周 老木匠思索片刻,终于想起名字—— 周利贞。 一个素有善名,无论谁见之都赞其性情宽厚,温和知礼的人。 这个名声宛若一道清风,令老木匠心中不免松懈了少许。 这是个有美名的大善人,有能人异士投奔可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行伍出身不比其他。 他比谁都更知道,有个好名声,有时候可比军饷还管用。 老木匠刚刚心中起了这道念头,可进了二道门,便被不设门窗,铺天盖地的青纱帐所震。 许是因着等待屏风,青纱帐遮蔽之处已被人掀起一角,原先那天生笑脸的伙计单膝跪在地上,似在说些什么。 他的面前,则是一个面容隽秀的清癯青年。 青年年岁不长,骨相却十分令人忘俗。 他斜跪在地上,正垂眸从个一瞧便十分古朴沉重的箱子中拿着什么东西,神色眉眼都是一等一的温柔,直教第一眼瞧见他的人都会称赞他的脾性,与好相貌。 但,老木匠却从中嗅到一丝古怪。 这古怪之感来的突然,可他敏锐的直觉与素来锐利的鹰眼,却仍是抓住了那一丝看得见摸不着的‘古怪’,并对此恍然大悟—— 熟悉。 那是熟悉感。 虽然那张脸长开了一些,可,分明与从前那张名震一时的面容逐渐重合! 旋即,他本以为起伏半生,已再无半点儿波澜的心中,霎时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谢上卿 谢上卿居然没死! 十二岁时被拜为上卿,位极人臣,十四岁便被天子治罪,砍成肉糜的谢上卿 居然没死! 疯了。 这世道真的是疯了。 那龙椅之上的狗皇帝,也当真是可笑极了。 不仅三番五次的治罪肱股之臣,偏生手底下还如筛子一般,到处都是纰漏。 不仅是他带着闺女诈死脱逃,连谢上卿居然也是诈死,十年前就脱逃了!!! 老木匠一时间被这个消息震的心神俱颤,偏生前面走着的的虚弱青年此时轻咳了一声: “主子,屏风到了” 这声惊动了青纱帐内的清癯青年,正在箱中摸索的青年抬眼望来,老木匠立马低下了头,避开了视线。 清癯青年今日当真也是好脾气,好秉性,他温声笑道: “送到帐中来罢。” “东西南北四角各设一扇,另两扇放在软榻左右。” 十四应了一声,扛着屏风走至阶前,将屏风依言摆放。 老木匠进退两难,为不引起注意,便只得跟着照做。 可他心中,仍是震颤不已,手下动作就难免慢了一些,下意识关注帐中人的举动。 果然,下一瞬,天生笑脸的青年便没头没尾的‘劝’道: “主子,冬日寒冷,这几扇屏风只怕屏不了多少风。” “您若是冷,不如回屋歇息?” 清癯青年总算是从箱子里找到了东西,抬起手,原是一块不足半个巴掌大的金丝红绸,他将脱落的红绸重新盖在一方小叶紫檀雕就的木偶之上。 老木匠也是此时,方才看清楚,青年面前的案几上,原来密密麻麻摆满了巴掌大小,形状各异的木块 这些木料虽然不眼熟,可给人的感觉却仍是十分熟悉,令老木匠不免想起当年率兵护送对方出使时,在军帐中瞧见的那一大堆废木料。 谢上卿,竟还是那么喜欢雕傀儡 老木匠心中嘀咕了一声,又屏息凝神的细听,果然听到谢上卿又开了口: “你懂什么?” “屏风怎么能是只用来屏风的呢?” “等表妹下次来,我隔着屏风给她跳舞,将掩未掩她一定喜欢。” “说不准表妹一时开心,就将我娶回家了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浮华斗乱 “娶娶娶” 小九试图捋直舌头: “怎,怎,怎是表小姐娶您呢?” 清癯青年轻笑了一声: “怎么不行?” “小九,你糊涂了?听谁说的一定要男子比女子更厉害?表妹喜欢主外,而我就喜欢主内,她在外打拼,我便给他暖床叠被,洗手作羹汤我们合该天生一对。” 小九沉默,小九艰难附和: “啊对对对” 清癯青年今日性情极好,摸着自己被打的那半张脸,含笑道: “等我赘给表妹做夫婿,我就将你们的终身大事也办了” “嗯,他们的,还有你与十四的终身大事。” 这言语中含糊的意思令小九大吃一惊,他不敢细想,下意识又想否认,就听最近‘死’了有一阵子的十四猛地抬起了头,连活都不干了,中气十足应声道: “多谢主子!” 小九暗暗咬牙,老木匠则是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只觉自己有些两眼欲黑—— 什么跳舞? 什么入赘? 如谢上卿这样举世无双的人物,竟也要去入赘? 这真的对吗? 而且 而且这两个分别叫做九和十四的‘伙计’,倒叫他又想起来一些事情。 整个大周,能以数字作人名的地方,应当莫过于那个大名鼎鼎的‘数卫营’。 ‘数卫营’本是本朝立朝时开朝皇帝特设枢机 专门搜罗孩童,培养成杀人的‘兵器’。 听说,那些兵器从孩童时期就被驯化,一生冷血无情,只在出营时认一次主。 这个‘主’,大多数时候,是皇帝。 而有些时候,则也能被功绩甚大的达官显贵所得。 听说,当年的谢上卿在成名之后,也是因为自己年纪小,为力证孩童并不输人一等,所以带走了一批尚未长成的数卫。 这消息自然瞒不了许多人,连他这么个大老粗也颇有耳闻 如今来看,谢上卿的眼光分明没有错。 那群最大也不过十几岁的孩童,竟是真的将谢上卿从刀山火海中救了出来。 要知道,十年前那场祸事,纵使对于一直阴晴不定,不干人事儿的狗皇帝而言,那也是几十年来最震怒的一次。 谢上卿可与他这种听到风声弃官而逃的人完全不同 这么救的呢? 这些数卫,还留下多少呢? 老木匠想不明白,整个人突然不安的厉害。 许是因为十四的回答,许是又因为别的什么。 清癯青年轻笑了一声,旋即拿起刻刀,选了一块寻常的樟木,开始一边雕刻,一遍随意问道: “平阳可有消息?” 小九闻言,精神一振: “有的主子,有的。” “两个时辰前,捌捌收到了自平阳而来的密信,益佰不,赵佰言明,他已经被平阳王认下,并知晓平阳王要于下个月初八谋反,已经草拟好檄文,正在整装军械。” 清癯青年静静听着,末了才问道: “谁为他拟的檄文?” 小九一顿,原先那份兴奋烟消云散,正了正面容,恭敬俯首道: “白鹿书院,那位白山长。” “淮南王上月派人迎白山长去淮南为淮南王世子讲学,平阳王又与淮南王藩地相接,往日颇有些旧交” 小九生怕主子挂怀淮南王先前弃他而择白山长的事情,言语有些凝涩: “许是淮南王将那位白山长引荐给了平阳王” “不过,哪怕咱们没有赵佰在平阳,以主子您的声名,只要您想写这份檄文,那平阳王想必会偏袒于您” 清癯青年雕的起劲,甚至都没抬眼: “‘我’早早就死了,接什么重担,写什么檄文?” “檄文是谋反时的遮羞布,谁来了不得先看看布上的斤两?” 小九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 清癯青年继续道: “我只是顺口问问这平阳王有多少家底,现下一看,未必有多少幕僚” “幕僚是借用的淮南王宾客,那用什么阵前大将呢?” “没听说有什么名将在南地啊” 这话小九想破脑袋也回答不上来,旁人自然更回答不上来。 清癯青年喃喃了两句,便松了眉眼: “算了,管他用什么大将呢。” “若要逐鹿天下,必会善待我等。” “只是可惜了,现下那些百姓,还有流离失所的流民” 可惜可惜? 这性子,着实是不像主子。 小九闻言,自然诧异,但又不敢说话。 清癯青年便自顾自叹道: “一朝红云京华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连我都想着带表妹溃逃交趾,更别提那些百姓们,粮价木价各种物价飞涨,上有昏君狗官,下有流民袭扰,不知还能活多久。” “偏生他们还一点打算都没有,只躲在家中混以为会有好日子,混不知道自己才是案板上的鱼肉。” “前次流民袭扰多凶残,连你这样的身手,都险些埋身更别提那些百姓。” “只需几个红眼的流民,再不济,就几十个,再能打的汉子只怕都没了活路。” 小九挠头挠的头都快要裂开了,但又真的不敢开口询问自己何时‘险些埋身’。 清癯青年又叹了一口气,言语轻悄细碎,宛若喃喃细语,却又惊心动魄: “我听说有户人家,汉子本是个大户人家的护卫,出门时着了埋伏,被打了个半死,可流民却还不肯善罢甘休,将他拖回家,在他面前,将他的妻女” 老木匠听得认真,下意识想到了自家闺女,心中不免宛若被一只手捏住一般,难受的厉害。 他一生刚强勇猛,最不愿意听这些惨状,此时难受,更犹困兽,手下便一个没注意,就将原先雕有精巧鹿纹的屏风捏碎了一角。 木裂之声,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着实不小。 老木匠心想最多不过告罪赔钱,哪知下一瞬,却见清癯青年转头看来,含笑道: “连老将军,不必惊慌,我说的是旁人的事情,不是您的” 一声连老将军犹如雷霆炸响,震得老木匠整个人回不过神来。 大骇之下,连颇立马就意识到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认出了谢上卿,而谢上卿 应当也只凭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然,缘何当着一个老木匠的面,谈论这些事情?! 故意的。 那些话,是故意叫他听到的。 谢上卿还是那位不可一世,又玩弄人于股掌之间的谢上卿。 连颇深深吸了一口气,待稍稍平复,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后背已经生了一层薄汗。 清癯青年眯眼,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有段年岁不见的故人,声音轻缓,犹如蛇过嘶声: “但凡您还能提得动枪,就绝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您尚能饭否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藏粮与姻缘 弹指流光,数日不过转瞬。 余家阴暗的巷弄中,刚从粮行回来的余幼嘉照旧叩响后门,待门开后,言简意赅: “卸,拆,藏。” 早已等候许久的女眷们立马一拥而上,五郎扛粮,二娘三娘将粮袋打开分装,四娘跟着母亲和三婶娘一起,将粮小心灌入烤制过的竹竿之中。 一家子女眷这几日干惯了这活计,速度极快,余幼嘉歇息着喝口水的功夫,她今早好不容易才想办法弄来的五袋粮就已经被分拆完毕。 黄氏又取来木梯,借着小辈们搭的手,将一条条装满粮食的竹竿小心藏在各房的梁上,并用绳索小心捆好。 这样藏粮的法子,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余家现在就两个地方,要么藏在家中,要么藏在城外。 城外不能去,那就只有城内的家里。 可城里却不比城外,每朝每代的官府几乎都有明令,城内各户没有官府批阅,不可在城内随意胡挖乱凿,并由邻里监管。 此举本意是为防止地下如蚁窝,每门每户挖动地基,以至塌陷。 当然,偷着挖是可以的,但如何避开邻里,将挖凿的动静隐瞒下来,又将挖出来的土运送出去丢掉,便又成了个大问题。 更别提如今城内几条大路都已有官兵看守,来去都得翻检公验。 所以,余幼嘉便想出了用竹子藏粮的法子。 诚然,这样是多耗费了力气,若要藏粮上房梁,直接用袋子也行。 但,如此的话,进屋之人,若是眼尖心细,房梁上那么多口袋,一定瞒不住。 可竹子却不同。 架竹上梁,仔细排列,再用绳索捆好,那排列整齐的竹子,便成了屋子的新‘顶’。 不必掩人耳目,这既是屋内的‘顶’,又是小阁楼的‘地板’。 若再在上面放一些零碎散件,纵使大家都知道此处有个小阁楼,应该藏些东西,选择爬上去查看,多数人也不会注意自己脚下踩的到底是什么。 这方法用了好几日,余幼嘉也亲自爬上过‘竹阁楼’踩过,十分稳固,按理来说没什么问题。 但,要命就要命在,她们没办法买到那么多的粮装进竹子。 冬日未至前,崇安县有三家粮行,一家价贵粮好,一家价廉粮次,一家卖各种‘掺米’的粮行,没法子评判贵不贵。 但,冬日一至,三家粮行一家也没了。 如那被拿住错处拉进衙门,一下便没了经营多年药铺的蒋掌柜。 这几家粮行也被抓住错处,家产尽数充了县衙的钱袋。 粮行如今由一堆家仆打理,门口还有官兵看守,每人每日一天只能凭公验买一袋米,且米的价格 只能说十分令人火大。 余家女眷来崇安之前,市面上菰米一斗约摸在三十文左右,粟米一斗约摸在五十文左右,精米最贵,一斗约摸在一百二十文左右。 一袋米也就是约摸四斗,大致是五十斤重。 可现在,一袋菰米竟要三百文,原先的一袋要多出一百八十文,更别提粟米与精米。 最要命的是,米价每天都在变化,层层拔高。 虽然表哥反复说过,不用屯米,可余幼嘉每次路过瞧见粮行前挂出来的米价,头一阵痛,旋即怒寻路人租用公验委人购米 还是那句话,靠人不如靠己,什么都不如掌握在自己手中管用。 虽然信任表哥,但只信任他人,也是很蠢的做法。 往后若是平安无事,明年开春就酿成酒,左右不过是成本高了些,但也不算是浪费。 若是有事 余幼嘉将杯盏里面最后一点点茶水饮尽,低头一瞬,瞧见了杯盏中残留水迹中自己的倒影,难得莫名升起一股心烦。 余幼嘉轻啧一声,抬头看向还在忙碌的众人,询问道: “这几日可有什么好消息?” 无论是什么,给她一个好消息就好。 毕竟,在早已知道崇安县内里一派腐朽凋敝的情况下,越是风平浪静,那,越给人一种吊诡之感 正在院中扫尾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拿着扫帚扫米的二娘以为余幼嘉想听白氏的境况,下意识道: “母亲这几日还同从前一样,不过今晨你走后童老大夫来过,他说他这几日搜罗典籍编写医书,在书上找到了个秘方,说不准能治母亲的病症,但那几种药材的价格”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好消息。 余幼嘉随意挥了挥手,还是一样的言简意赅: “治。” 世间一切,无非是真心换真心。 余幼嘉的脾气就是如此,若能让她觉得舒服,无论对方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还是坏人,她都会拉上一把,并且不会管他人的赞誉与质疑。 二娘略略松了一口气,接话道: “我猜阿妹也是这意思,早间会回过话,童老大夫已经去准备了。” 余幼嘉毫不在意,只是又问道: “还有什么消息吗?” 这回二娘是说不上来了,几个姊妹面面相觑,素来不怎么常接话的四娘今日却突然道: “阿妹是想听什么?” “你最近离家在外奔走,有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来找五郎这事情你想不想听?” 还在整理几个空袋子的五郎见自己马上要被同胞亲姐卖个干净,立马有些坐立难安,结巴道: “阿姐,那样的糗事,就别讲了罢” 这和余幼嘉想听的消息还是有些差距,不过哪怕是五郎这反应,也足以让她听上一听: “讲讲?” 四娘立马笑逐颜开,连一旁素来温婉的二娘都露出了会心的浅笑,而三娘则是更不客气,直接笑出了声。 四娘细细道: “那日我正在打水,准备给祖母与大伯娘熬药,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记挂着嘉姐的交代,先从门缝里看了看外头,见是个约摸比我还高半个头,男子打扮的少年,便有些不愿意开门。” “可那人却将五郎的模样描述的十分清楚,并且指名道姓要见五郎。” “于是,我便让五郎去开门,自己则是躲在一旁偷看” 姊妹间的嬉笑声更大了一些,五郎一张脸逐渐变红,几个早已空了的布袋子撑了又撑,抖了又抖,却始终收不起来。 四娘笑嘻嘻道: “五郎将门打开,率先认出对方是咱们家定门的老木匠之女,他问对方可是门不好做,或又涨价如何如何” “那小娘子一点儿也不回答,只是径直埋怨五郎年纪太小,比她还矮,又说五郎文弱,像小鸡仔一样一提便起” 先前那个颇有些美貌莽撞的老木匠之女,上门只为说这些? 但五郎哪怕再矮,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余幼嘉微微有些诧异,但又觉不对。 果然,下一瞬,就听四娘道: “那位小娘子许是脾性急,说这些话时急的团团转,没注意到咱们先前防流民袭扰时在后门门槛下挖的小沟渠还没填上” “那小娘子绊倒了,而五郎虽没有拉住小娘子,可却知道给那小娘子当肉垫” 言及此处,四娘稍稍正色了些: “当然,他还算是懂事,知道趴着倒地,不坏人家小娘子的清誉。” 余幼嘉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五郎,五郎埋着头继续装鹌鹑。 四娘毫不留情,继续嘻嘻的笑: “那小娘子有些烈性,起身便不分青红皂白的扇了他一巴掌,可他又自觉自己确实碰到了对方,吃下了苦头” “他不还手,不还嘴,只一个劲的道歉,那小娘子瞧着便有些心软,丢下一句‘我若要择郎君,起码也得比我高的’,然后便飞也似的逃走了。” 余幼嘉听到这里,终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也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那日同五郎一去找的木匠,许是老木匠觉得五郎好,可那小娘子却不满意,所以登门想让五郎知难而退,但” 但那惊天一摔,却真的摔出了几分情谊。 一屋子的女眷也是差不多的念想,嘻嘻哈哈的笑,笑的五郎恨不得挖个洞钻起来,连言语都结结巴巴: “不,不是这样” 一家子只当没听见,继续起哄哄笑。 余幼嘉也被氛围感染,稍稍松快了些,她摇了摇头,提着木铲正准备去后门将那道小沟渠填上,正出了后门,便听一阵惊天的马蹄声响彻外街。 有执旗令使突突而来,铁蹄轰鸣,口中不住吼道: “镇北王奉陛下之命平叛,已将西面的流民军清缴!” “谁人再敢生乱—— 杀无赦!!!” 第一百五十章 登门拜访 【杀无赦】 冰冷的三字被令使喊的响彻云霄,伴随着如雷的马蹄声盘旋在崇安县上空,震得人耳膜隐隐发疼。 余幼嘉下意识朝着巷口的方向走了几步,也看清楚了那群声势浩大的令使们。 所谓令使,其实就是受朝廷之命,传达政令的信使。 大多数时候,令使都是三人成队。 一人执旗,一人怀令,一人宣读。 与其他传递密信的信使暗探不同,他们不仅不必隐藏行踪,甚至要做的,与其恰恰相反,就是尽可能将所知的消息扩大,将阵仗闹大。 而余幼嘉撞见的这队令使,不只有三人,而是足有七人。 一人在前,左右后手各三人,每个都身形高大,宽肩蜂腰,玄衣窄袖。 每人都骑着鬃毛修剪精细的乌首大马,马蹄轰然起落之间,闪着冷意森然的光 有些刺痛人眼,也足以震慑人心。 余幼嘉沉默了几息,没有再选择填平沟壑,而是将木铲放下,而是提着木铲重新进了屋。 院子里原本在嬉笑的几人也都听见了外头那宛若雷霆般的动静,纷纷失了笑意,心惊胆战的探头探脑。 甚至,连往日里最无声无息不起眼的三房夫人洪氏,都从余老夫人的房中走出来,捂着心口问道: “外头这是怎么了?母亲刚刚吃了药睡下,便被动静吵醒了。” 洪氏本就长相老成些,抄家后更是瘦的厉害,整张脸垮塌的不像个样子,如今捧心,眼角下压,脸上更显苦相。 余幼嘉对洪氏印象不深,却仍为她解释道: “有令使昭告天下,说镇北王清缴了安义流民组成的卫天军。” “想必是有人将崇安之前的事情上报了上去,为稳定民心,上头便派超乎规格的令使下来。” 刚刚那些令使的威风几乎凝为实质。 旁人瞧不明白此作为的目的,只觉心惊胆战,但余幼嘉却能瞧的分明—— 所谓上行下效,见面而窥内里。 那些令使装备齐全,威风凛凛,甚至连马都膘肥体壮。 若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那便是朝廷想让人瞧见他们‘兵强马壮’。 这,其实就是震慑。 但凡流民们稍稍有一丝外强中干,被这样动若奔雷的队伍一吓,听几句杀无赦,想想连流民军都已被清缴,再看看自己身上连块好些的布料都没有,自己心里就先孬了,再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心思。 余幼嘉蹙眉,五郎也是大惊,下意识接话,问道: “那张三?” “我若没记错,他当时可是去投奔了卫天军的” 清缴二字,分量可轻可重。 轻可只收缴,重可一个不留。 当初,当初可是他们让张三投奔卫天军 余幼嘉本就蹙起的眉眼挑了挑,沉吟几息,方道: “崇安可比京都离安义要远的多,不过几日,又是冬日难行,张三未必已经到了安义。” 她当时让张三去参军时,其实倒也想到过枪打出头鸟,流民军应该会被上头注意。 但,一来是因为当时就这么一个叛军,二来,也是因为张三确实没了活路,而流民向来不问出身,三来,更是因为流民对朝廷的怨言最大,匹夫一怒,背水一战,未必就有那么好攻破。 可谁能料到,本该是民怨最鼎盛,反抗最厉害的流民军,不过短短一月的功夫,便被如数清缴? 这消息着实令人惊诧,也不知其他要谋反的人听到流民军如此快被清缴,会不会萌生惧意,再忍耐一段时间 余幼嘉微微皱了皱眉,原先因家中姊妹插诨打闹而生气的好心情被这事儿一搅,几乎全然消散。 她抓住家中姊妹,细细又吩咐了一些事情下去,正要松上一口气缓缓,便又听五郎匆匆忙忙从后门处跑来,神态有些古怪的支支吾吾开口道: “嘉姐,后,后门处有人来寻” 余幼嘉随口问道: “寻谁?作甚?” 五郎的脸色更古怪了些,一点点往下低头: “上次那位老木匠带着,带着那位小娘子又来了让我去喊长辈过去” 余幼嘉懂了: “先前的事说破天去,你也不算是错,不必羞愧。” “若你担心被责骂,我去料理这件事。” 五郎的脸色这才稍稍好了一些,声音带了些许雀跃: “就在后门!” 余幼嘉应声而动,几步到了后门,后门处果然站着上次见过的木匠父女二人。 而他们的身后,还停着整整齐齐的两辆驴车,一车上装着余幼嘉先前定下的门窗,另一车上虽也是鼓鼓囊囊,但都被布裹着,看不太清楚。 余幼嘉率先抱了抱拳,出声招呼: “老先生,上次咱们定的门原是好了?” 身形高大的老木匠原本正背对着后门,正对垂首看不清神色的闺女交代着些什么,闻言转头,看清楚来人是余幼嘉的那一瞬,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老木匠没有回话,只是问道: “你家中没有其他长辈?” 后头的五郎便解释道: “虽有其他长辈,但家中如今是嘉姐当家,今日无论来的是谁,有什么事情还得她拿主意。” 连颇来前,倒也确实尽可能想打听一些余家的事。 但余家来此地的时间不长,也没什么可以打听。 听闻余家如今是小辈当家,老木匠自然颇有些诧异。 只是这份诧异一闪而过,老木匠到底还是开口道: “哪怕长辈会与你商议,但有些事,还是得长辈来,我才好开口” 老木匠一指呆站一旁,一脸困惑的五郎,道: “他母亲呢?” “他母亲可是在家中?” 老木匠本就精壮,比常人要更高大一些,随手一指,也颇有些气势。 五郎被指,自然更加疑惑: “在家,但是” 余幼嘉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五郎的肩膀: “去唤人过来便是。” 这带着小娘子登门拜访,先说见长辈,如今更是指名道姓要见五郎的娘亲,再回想原先小娘子摔倒的事情,只怕是小娘子回家后说了什么,而老木匠当了真,上门讨要一个说法。 余幼嘉虽一手把持着家中各事,但自觉自己在五郎婚事上,越不过黄氏去,便也并不十分意外。 三人稍站了几息,一身干练的黄氏便赶了过来。 黄氏脸上的疑惑不比五郎少多少,两母子站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呆头呆脑,她十分莫名: “家中还能有什么事儿是得找我的” 大小事儿,不都是听嘉娘子的吗? 她难道还能拿的上主意? 余幼嘉心中无奈,正要开口,就见那老木匠上下扫视一圈黄氏后,突兀的出声问道: “这小郎君是你的儿子?” “你父亲,可是镇西将军黄庭?” 余幼嘉听到第一个问题还没觉得如何,待听清第二句话后,动作便是一滞,猛地转头看向老木匠。 黄氏与五郎此时也是呆住,齐齐看向本应相貌平平的老木匠,不知所谓的点了点头。 两人的心中是疑惑,不知缘何老木匠能报上父亲\/祖父的名讳,而余幼嘉心里则是另一派惊诧—— 这崇安,当真是卧虎藏龙。 虎背熊腰,须似虬结的麻衣老木匠当着众人的面叹了一口气,道: “吾乃长平侯,连颇。” “当年与黄庭将军,确有几分厚谊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是他的后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沙场往事 长平侯? 连颇? 余幼嘉在脑海中检索了一番,最终轰然放弃。 她这人,虽然也能算是有一两分博学,但也仅限于常识,对官家,尤其是对党争,朝廷,一概不知。 “等,等等” 一片死寂之中,终于还是五郎艰难开口道: “若是没记错,长平侯不是八年前就病逝了吗?” “缘何” 连颇摇了摇头: “不,没死。” “我‘病逝’是因为狗皇帝昏聩无能,不断诛杀重臣,连谢上卿都” 几日前青帐中人给他的惊骇太大,连颇沉吟一息,到底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死心之后,便诈死弃官而逃,但又因当时不愿意惊动太多人,又粗苯不知打点,所以没有带走什么东西,一直辗转流亡。” 此事颇为骇人听闻,黄氏到底是比五郎更年长,知晓仔细辨别。 可她来回看了数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却也只稍微看出一些习武之人都有的熟悉影子,只得又道: “老侯爷见谅,请恕妇人眼拙,难以侦辨。” “不过父亲素来疼爱我等,倒也说过一些沙场之事,老侯爷可否” 连颇丝毫不意外,沉吟几声,便道: “我知平白无故,你们一定不肯信我,但我说出一战,你们必定知晓。” 连颇抬起头,虽还是垂垂老矣的老者,可那双鹰眼锐利如刀,寒芒四射,可窥当年雄风。 他一字一顿吐字道: “防口关之战。” “二十年前,靺鞨,于阗,鄯善,吉蔑等一众番邦联军扼守防口关以阻大周东进,镇北王推病不出,朝中上书,推举我为主将,黄庭为副将,率兵十万,出兵攻打防口关。” “我们二人上任后先用避实击虚、先弱后强的战法,将主力军绕至联军后方,多次击破联军分队及后方留守之军,逐渐将联军主力包围于伊阙” 回忆往昔,老将的脸上有怀念,有感慨,而更多的,则是痛恨: “咱们本已俘获联军将领哈达姆,又渡羌河,攻取鄯善王都以东到乾河的土地,眼见马上就要灭杀肖小—— 可咱们没有等来封奖,没有等来冬衣补给,甚至没有等来粮草,而是等来了九道诏令,道道命咱们二人即刻班师回朝。” 诏令上写‘班师回朝’,可字里行间都在说‘若不回朝,家眷难保’。 他当时与黄庭都还算年轻,听对方炫耀闺女听的眼睛发红,早早打成一片成了朋友,黄庭更是几次为他冲阵,两人恰好都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二人听闻此等诏令自然困惑的很,不明白为何要放过唾手可得的大胜。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为什么。 来宣旨的太监非但没有带来粮草和军饷,反倒是一进门就开始索贿,一帮大老粗勉强将钱凑上,那太监便说‘十万大兵在外,陛下寝食难安’ 那一瞬,他们便知晓了龙座之上到底盘着个什么货色。 多年心中坚守的‘忠君爱国’‘报销朝廷’,在那一瞬,也统统成了笑话。 他们分明打了胜仗,可最后溃逃的,却也是他们。 若不是因为那场溃逃,那几个番邦州府,也不至于在十年后又卷土重来,直逼旧都。 他那时甚至还不死心,想再请命出征,救一次国。 但,他又败了一次。 皇帝没抉择他,反倒是震怒非常,有意折辱,只让他率小股兵甲,护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上卿’出使 言及此处,饶是连颇这样身经百战的封侯之将,也不免眼含老泪: “虽谢上卿确实让那些人不战而败,但老夫这些年心中一直难受的厉害。” 分明是胜仗 分明他打了胜仗,谢上卿也打了漂亮的胜仗,缘何旧都却还是没能守住呢? 分明一开始所有人都对大周忠心耿耿,渴望建功立业,报效朝堂,缘何又沦落至此呢? 这些话,没人能应答。 被治罪牵连的余家人,更不能。 黄氏抬起手擦了擦眼泪,毫不犹疑的拉着五郎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长拜于地: “连老侯爷,妾身虽只是一介妇道人家,却也听过您早年百战护城的事迹,那场防口关之战,我出嫁前,更是听父亲时时挂念” “您若不嫌弃,我称您一声伯父,也算是全了我父亲生前对您的敬重!” 这意思,便是当真认下了连颇的身份。 黄氏回忆往昔,更觉心如刀割,一时间难受的厉害,唤的也郑重无比。 可连颇那头却是实打实的愣住了,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和他同来,站在他身后的小娘子也呆住了,原先一直安静站在角落里的她,下意识看向跪在地上的黄氏与五郎,先是重重一跺脚,旋即竟是猛地转身,就要离开。 余幼嘉眼疾手快,拉住了对方,连颇也赶紧出声,只是声音,却比先前带了些尴尬: “我虽与黄庭这老小子哦,黄将军年岁相仿,但你叫伯父就有些” “他很早有的你,而我,子嗣艰难,老妻年过四旬,方才有了这么个闺女” 黄氏若叫他伯父,那她的儿子该叫他什么,该叫他闺女什么? 这可不就岔出辈分去了吗? 好在当时没有喝多了结拜 连颇吭哧吭哧一阵嘀咕,眼见闺女羞恼的几欲自尽,余幼嘉竟是连拉都拉不住,他赶忙开口,对黄氏与五郎说道: “算了,先不提这些。” “我今日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一件事恳求你们。” ‘恳求’二字,分量极重。 余幼嘉几乎是瞬间,就闻到了不妙的味道。 果然,下一瞬,就听连老侯爷开口道: “我此次前来,是因为上次这位小郎君去时提到了自己姓余,猜到你们应该是落难的余宰辅家家眷,知道你们的家风,我自己又有些事情要去办,没办法安置闺女” 连老侯爷稍稍停顿些许,突然叹了一口气: “算了,我也不会那么多弯弯道道。” “我其实就是想去投奔平阳王,但现下并不知平阳王为人,不好带上闺女,怕将自己的把柄递到了他人手里。” “原先我虽一直知道黄庭这老小子有个闺女,只是咱们这些糙汉子喝酒时,却是不好问他闺女可有定亲,又嫁去了何处,更不知道故人之女竟是嫁入了余家,不然也不会今日才到访” “若不十分突兀,我可否能恳请你们帮我照顾闺女一段时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天下兴亡 照顾,连小娘子? 此话一出,莫说是没有准备的黄氏与五郎,连早已有些猜到连老侯爷意思的余幼嘉,也是略有些惊诧。 连小娘子性子要强的紧,此时见众人面露惊诧,还以为是自己被嫌弃,登时咬紧嘴唇,去寻阿父的手臂: “老爹,我有一把力气,不用人照顾,旁人也断不能欺负了我去——” “不要任性!” 连老侯爷难得斥责了一声往日疼似眼珠一样的老来女: “寡难敌众,连你爹我都不敢说能一次打得过百来号人,你难道就可以?” “先前流民入城劫掠时的场景,你难道没有见到?” 那可真的是杀红眼,难见人形的怪物。 习武之人不怕一对一单挑,比武,最怕毫无章法,不守武道的一对多,对方还下流手段频出,不死不休。 他活了四十多才得了这么一个闺女 为这个闺女,几乎能豁出去一切。 若如先前所说,既然必定要有乱世,那他就得为她护出一个太平盛世。 但将女儿带走从军那是断断不能的。 而先前为了隐姓埋名,他几乎不与旁人来往,更无真心托付的熟人,除了余家女眷,要么就只能托付给谢上卿 笑话。 他怕平阳王拿捏他闺女,难道就不怕谢上卿拿捏他闺女吗? 谁不怕一个多智近妖,仅见一面,便能将人心思猜的透透的人? 怕! 真的怕! 只有余家,家风清正,素有美名,余老宰辅更是中正直言,清流砥柱。 加之那日闺女瞒着他来寻余家之后,虽仍时时埋怨五郎长得矮,身子弱,可却也时时问他年轻时到底是何时抽苗 这不就是想‘惦记’吗?! 她和余五郎说不定 唉,自家闺女啥都好,就是莽撞,脾气不好,嘴上不饶人,煮的东西也难吃 连老侯爷越想越多,余光瞥见那上次来过的女扮男装小娘子将黄氏与五郎扶起,似乎正在商议,这才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有要事在身。 他往前踩了一步,声如洪钟: “请诸位放心,我给我闺女备了银钱,细软,还有所需的各种东西,她已大,更不必时时看护。” “老夫所说的照顾,只是恳求你们给她留一片屋檐,好叫我能知道闺女的去处,放心一些”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为了一句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余幼嘉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开口打断道: “连老侯爷,请容我多嘴问一句,您闺女自幼在您身旁,可是有学到一招半式?学的又怎么样?” 这言语跳转的太快,连老侯爷下意识回道: “自然有的,拳法,枪法,腿法,只要我能教的,都教了。” “至于学的怎么样虽不像我一般能以一敌百,但以一敌二十,却是没问题的,自然,说的是打普通男子。” 难怪上次随手一推人,就有如此威力。 人家说的‘五郎文弱,像小鸡仔一样一提便起’只怕也是真的,一点也没有夸海口! 余幼嘉心里一松,道: “那事情就好办了。” 好办,好什么办? 除却已经知道一些余幼嘉打算的黄氏与五郎,连家两父女俱是一脸疑惑不解。 余幼嘉笑容清浅,随意道: “近期流民甚多,咱们一家子大多都是女眷,身上更没什么功夫,若是能请个女教头留在家中传授武功把式,那便也没有什么耗费人情收留照顾这一说法了。” “连娘子若不愿意留下,我反倒还要付给她银钱,请她留下呢。” 付,付给她银钱? 她吗? 她也能行? 连小娘子听闻此言,眼睛都瞪大了,原先脸上尴尬,羞恼,几欲钻地的神情一扫而空,几乎不假思索的就从自家老爹身边站到了余幼嘉身边,面朝老爹挥手: “老爹,你快去。” “我早看出来这位郎君不对,这位姐姐长得这般好看,能是什么坏人?” “我要留下,等你再当上大将军,我想必也已将余家女眷们训练出来,说不准我自己还能攒些银钱私房钱,当有徒弟,有名气,还有多多私房钱的女教头呢!” ‘女教头’ 从小到大,她只要习武,就会被其他人絮叨。 可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居然也能成为一个‘女教头’。 这话,就好似对她说,她从前辛苦练的那些武,挥洒的那些汗,都是有用的。 习武不只是男人该干的事情,她不用像平常女子一样绣花,弹琴,她也是一个有用的人。 不仅有人看中她的武艺,还有人肯为此敬重她 连小娘子越想越心热,急急道: “爹,你听见了不?” “我要留下来,我就要留下来!” “我要教余家女眷们拳脚,还,还有这个小鸡仔一样的小郎,他生的这么矮,若再不练练体,只怕风一吹就跑了!” 黄氏:“” 余幼嘉:“” 连老侯爷:“” 突然被与一阵风画等号的五郎:“” 感觉有哪里不对,但是又感觉好像也没有。 连老侯爷老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 “你出门前还说你哪怕是死,哪怕是跳崖,也绝不” 当时他听得清清楚楚,十分分明。 可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全变了? 连小娘子一瞪眼: “老爹你懂什么!” “我那是担心余家不肯算了,和你这大老粗说不清楚!” “反正余家好,姐姐好,这位黄夫人也好!我就是想留下当女教头!” 连老侯爷无话可说。 余幼嘉按住嘴唇憋笑,众人之中,竟是黄氏率先笑出了声: “连小娘子,你的脾性真好!” “我也是武将之女,虽未习武,但就喜欢你这样直率分明,不喜欢就直说的性子!” “来,我和五郎帮你将你的细软拿进来,你放心,既嘉娘已经开口,咱们家中又有旧,你进余家大门,咱们一定会好好对你!” 脾性好?好?! 居然还有人夸她脾性好! 连小娘子心中甚美,下意识点头如捣蒜,可回过神后,瞧见五郎懵懂清秀的脸,突然又有些意识到自己应该‘矜持’一些。 她挠了挠头,将准备帮忙的黄氏与五郎拦了回去,气沉丹田,竟是直接从放有细软的驴车上扛下一个斗大的包裹来,得意洋洋道: “我很厉害,我能行!” 余幼嘉到底是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黄氏也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只有五郎,看着那比自己还大不少的包裹,下意识想去帮扶,可又不敢贴近连小娘子,急的团团转。 余幼嘉笑过回神,这才发现连老侯爷原先紧绷的神情,不知何时舒缓了下来。 他本刚毅勇烈的眉眼,此时是一派温柔,眼神从闺女身上挪开,又一一从余家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一脸焦急试图帮忙的五郎身上,许久,许久,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身形高大的老将沉了沉气,终于,还是对着余家众人抱拳行了个不逾矩的礼: “那老夫的闺女,就劳烦各位照顾了。” “半年,至多半年,无论战事如何,老夫一定会有家书回来,届时若是功成,必有重谢!” 余幼嘉也收敛了笑意,郑重回了一礼: “原先一直有所疑惑,连老侯爷此等年纪,缘何一定还要上战场?” 又缘何笃定自己一定有所建树? 这年纪,在武将里面,可算一等一的年纪大,带兵打仗,不知可否还吃的消 既已逃脱朝廷,又缘何一定要令自己身处险境? 连老将军抬眼,正了正身形,一字一顿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况且,老夫尚能饭—— 杀尽宵小,不成问题!” 第一百五十三章 重焕生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四个字有多重,余幼嘉不知道。 可她知道若旁人要去做一件很难的事,而自己做不到,便不能取笑于人。 她俯身恭敬一礼,连老侯爷也再无牵挂,背影决绝,转身离去。 余幼嘉目送那道虽已年迈,却仍笔直挺拔的背影,一时间心中感念颇多。 半晌,余幼嘉回身,余光却瞥见正在努力卸自己行李的连小娘子似乎是嫌在旁碍手碍脚的五郎麻烦,竟然腾出一只手来—— 抓住了五郎的腰带,气沉丹田发力,旋即将五郎也扛到了另一个空置的肩头上! 余幼嘉:“!” 努力帮忙的黄氏:“!” 终于等到人走,探头探脑出来的其他女眷:“!” 连小娘子正为自己想出‘既不耽误搬东西,也能制服一直挡路的余五郎’的法子而高兴,抬头一瞧,却发现余家所有女眷几乎都在目瞪口呆的瞧着自己。 糟 糟了! 自己一个高兴,竟是忘记了自己还在余家! 余五郎哪怕再文弱,那也是男丁! 她这样冒冒失失的将人扛起,既不守礼法,又不敬余家人 连小娘子一惊,旋即绷紧脸皮,将魂魄仿佛都被抽干的余五郎放了下来。 连小娘子心中慌乱,讷讷解释道: “我,我只是” 只是练武甚多,没了分寸。 只是没想太多 可,可说这些,余家人会听吗? 虽说那位生的极好看的阿姐说聘她为女教头,可余家百年清贵,这样的人家,应当最注重礼法了 “好,好,好厉害!” 耳边传来一道声响,原本低着头的连小娘子一下抬起眼,错愕的看向正在不住喃喃的五郎。 不光五郎吃惊,余幼嘉也难得面露赞色,甚至还双手交合,以鼓掌称赞: “连小娘子,我也想学这个。” 能在原本就负重的情况下,还扛起一个少说也有近百斤的男子,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若是没有力道与技巧,只怕连腰身都直不起来,更别说是面不改色,呼吸平稳。 先前表哥在山道上被截杀时,她若是学了这一手,哪能还拖着表哥走的要死要活,直接把人往怀里一抱,或者直接扛在肩头上就跑,指不定天黑前早已回城! 三娘面露明媚笑意: “嘉妹要学,那我和二娘也学!” “我不求能扛起太重的东西,只要能给长辈搭把手,能做些活计分担也很好!” 四娘在一旁猛猛点头,直将自己点的晕乎乎,黄氏见大家如此,就笑: “都学,都学!” “嘉娘刚刚都发过话,本就要咱们强身健体,你们不学,只怕也非得学不可!” 余家人欢乐融洽的氛围在小院内游荡,令连小娘子一时间都有些愣糊糊的,回不过神来。 她小心翼翼,又仔细看了一圈,想看出旁人是因为刚刚那样的尴尬,所以有意说些体己话宽慰她。 可无论看几遍,每个人脸上的笑意,都那么热忱。 甚至自称二娘与三娘的小娘子,都已经说上了是不是要买几匹布料,改些方便行动的窄袖练功服出来 他,与她们,竟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莽撞蛮横 连小娘子原本紧紧握在袖中的手掌慢慢舒缓下来,也正是在此时,她感觉自己的袖子轻轻动了动,竟是有人在拉。 连小娘子回过头去,便瞧见一个与余五郎有些相像,年纪也相仿的小娘子,正牵着她的袖口,面露腼腆还有几丝不好意思。 连小娘子正好奇,就听那牵着自己袖口的小娘子,有些犹豫的开口道: “连小娘子,我,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能将我也扛一次吗?” 扛 也扛一次? 连小娘子先是惊诧,回过神来,立马放下肩头原本的包括,将按照先前扛起五郎的动作又做了一遍。 但她记得分寸,将‘扛’转为‘抱’,就这么抱着四娘的膝盖,将之轻轻松松的放到了自己的肩头 “哇!!!” “阿姐!阿娘!五郎!” 四娘脸上,是克制不住的欢喜: “连小娘子的力气真的好大——好高——!!!” “我就知道,五郎看起来那么高兴,肯定是好玩的!” 连小娘子的脸上也是难以抑制的笑意,将抱紧四娘膝盖的双手抽出一只,平伸而出,撑住四娘的秀足,而后肩膀与双手齐齐发力,将人撑起后又换到了另一个肩头! 四娘惊呼: “呜哇哇——!” 一家子人笑成一团,余幼嘉也笑着摇了摇头。 黄氏的神色也又好笑又无奈,有心想让闺女不要胡闹,可又见连小娘子似乎也玩的开心,便也没有出声扫兴。 她捡起被连小娘子丢在地上的包裹,认真拍去上面的灰尘,才径直走到余幼嘉身旁,问道: “嘉娘,连小娘子如今来了咱们家中,那给她安排哪间屋子呢?” 除却靠近门的倒座屋,以及厨房。 家中能安排的统共不过这么几间屋子。 余老夫人的正房里本就是满满当当的四人,况且又是长辈,肯定不能再安排。 东西厢房各自有三人,但东厢房里白氏病气甚重,每日颇为频繁的进出起夜大家都看在眼里,哪怕能腾出位置,进去的人只怕也休息不好。 算来算去,竟是只有西厢房与余幼嘉那间西耳房能有转圜的余地。 西厢房里左右两屋现下本是黄氏带着四娘同住,洪氏自己住。 而现在多了一人 余幼嘉斟酌一小会儿,到底是将打算说了出来: “你去问问三夫人能否和你挤一段时日,若是可以,我带着四娘同住,你与她同住,给连小娘子腾出个干净屋子来毕竟是客。” 更何况,背后还有个分量颇足的连老侯爷。 她们这一家女眷基本已经熟悉,挤挤问题应当不大,但若是让连小娘子刚来此地就开始挤,那也确实是有些过不去。 黄氏听了,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与三弟妹素来关系不错,常有体己话可说,住在一起晚间也不会胡思乱想” “连小娘子瞧着脾气淳厚,断是不能委屈她的。” 余幼嘉颔首以对,没有多说。 时局动荡,身外之物再多,都不如自己身强体壮,有几招本领来的更好。 连小娘子的到来,对余家人而言,是夏日甘霖,对于她而言,亦是一个惊喜,一剂良药。 但她也万万没想到,连小娘子给她的惊喜,远不止于此。 许是连小娘子颇带了些福运的缘故,也许亦是那些令使铁蹄震慑,比余幼嘉想的还要好用的缘故。 连小娘子到余家之后,连绵不绝的阴冷雨雪终于停了。 而城中粮行原先每日比拔高十至五十文的粮价,居然也停了停了! 非但如此,甚至还稍稍往下压了压价! 粮行的物价一稳,原本惶恐不出的城中百姓也开始大着胆子上街买粮,不怕被突然窜出来的因买粮而走投无路的人拽入小巷中劫掠 有百姓,城中就有了一丝生机。 开始有守着货品,却弹尽粮绝的胆大商户卖货换钱买粮,有了交易,出门找活计的人便越发多了一些 往后近一月,余幼嘉每日晨起,叫醒家中女眷们跟随连小娘子习武。 一家人浩浩荡荡的用过午饭,再在庭院内摆上座椅,开始有条不紊的熬糖制形,紧锣密鼓的赶制寒饐节果盒。 连小娘子初时对此感到惊讶,但一两天过后,她便冲居熬糖最前线—— 熬糖融糖砖,有她。 敲糖模,有她。 尝新品,也有她。 好几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抱着柴火歪歪扭扭,险些跌进熬糖大锅里的五郎也是她。 “舒服的很!” 连小娘子对此发出总结,当着一家子余家女眷的面,就敢颇为直言不讳的开口: “我从前还以为你们都像我另一个远房表姐一般,每天念念酸诗,弹琴绣花,成日就连做梦都在等一个如意郎君上门” “现在看来,你们个顶个儿都是好样的,余家这种日子,在别处只怕是再寻不到的,哪怕给我百金,千金,万金我都不换!” 正在忙碌寒饐节果盒最后一道工序的女眷们纷纷笑出声来。 三娘胆大活泼,下意识看了一眼笑的瞧不见眼的二婶娘黄氏,又对连小娘子问道: “那若让连小娘子永远留在余家你愿意吗?” 连小娘子下意识毫不犹豫点头,旋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叫做‘永远留在余家’,顿时从头红到了脚脖子: “你,你,你胡说什么,还不快些干活装盒!” “这个月初八就是寒饐节,咱们做了快一个月,还差许多果盒没做,你还有闲心在此胡言乱语!” “你等着,明日我一定给你加练!” 一群人便又是笑。 三娘被呵斥,却也不生气,余光瞥见五郎脚步匆匆的从外头回来,还不忘记招了招手: “五郎?” 五郎难得没有应声,而是脚步极快的走到了余幼嘉面前,大声道: “嘉姐,出事了出事了!” “从前和咱们抢果酱生意的蒋掌柜你还记得吗?他,他不知怎的,店铺里竟也开始做起了果盒生意—— 而且,价格还比咱们低上一半!” 第一百五十四章 恶性竞争 五郎这一嗓子,吸引了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几日忙到冒烟的余幼嘉慢慢从人堆中抬起头,眯着眼缓缓问道: “慢慢说。” 先前较为辛苦的果酱生意被蒋掌柜抢走,她还能不理会。 如今,那蒋掌柜哪来的本事做寒饐节果盒? 五郎深吸一口气: “我今早出门采买,远远就瞧见蒋掌柜的铺面前围着不少人,本以为他们都是买果酱的,可凑近了瞧,才瞧见原来是蒋掌柜的店铺原来是选了今日这个良辰吉日上牌匾。” “他也和咱一样,打定主意往后要卖果味,给铺面取了个名字叫‘珍果坊’,还请了个舞狮队,整条街上都是难得的热闹气。” “我在铺面前站了一会儿,便见有不少人去捧场,不但买了成罐的果酱,还提了盒同咱们家果盒形状大小都差不多的果盒出来” 女眷里发出一连串抽气的声音,但五郎带来的消息显然不止如此。 五郎定了定神,又放出了个让众人匪夷所思的重磅消息: “我拦了个面善的客人,仔细问过,人家的定价只要一两银钱,也有四种果味,两种嘉姐说过的硬糖,一种膏糖,一种则是连咱们都没有做过的桃瓣罐头——” 【咔砰】 果盒重重被放置到木桌上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五郎的言语,其余人皆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多看余幼嘉的脸色一眼。 五郎原本清秀的脸此时憋得通红,好半晌,才极小声的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但我确实问不到为什么那蒋掌柜能做出和咱们差不多的东西。” “分明,分明无论是膏糖,还是糖水罐头,都应该是嘉姐自己做出来的,那蒋掌柜倒好,咱们这才开始卖了个把月,他便也开始卖,甚至还把咱们果盒里的柑橘罐头换成了他自己做的新品” 先不说那蒋掌柜哪里来的手艺,他到底是哪里来的鲜果呢?! 这可是冬日,冬日! 最后一次秋获都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 桃子只怕在地里都烂过好几轮,他怎么能弄出来这么多的桃子做糖水罐头呢? 五郎想不明白,余幼嘉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面无表情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起身走到五郎身边: “多说无益,不如亲自去瞧一眼。” “五郎,你随我来。” 五郎连连点头,也绷紧了脸,努力挤出‘兴师问罪’的恼怒神情,气势汹汹的跟在自家阿姐身后准备责问蒋掌柜。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正巧撞见白氏披着旧衣,被二娘扶着走出门。 纵使是知道外头有急事,可白氏的出现,仍令余幼嘉一下顿住脚步,松了眉眼。 五郎正鼓足劲儿要往外冲,这一下,险些直接摔到余幼嘉背上。 白氏仍苍白,周身消瘦的厉害,松松挽着发髻,整个人瞧着没什么生气,肚子却鼓的厉害,瞧着比常人的月份要大些。 “大夫人。” 余幼嘉先一步唤道。 白氏撑着二娘的手,用许久没见过日头,明显有些白到出奇的双眼望来,几息之后,似乎才瞧见了人。 她已有些细纹的容颜层层舒展,唇间涌起一抹血色,笑道: “嘉娘。” “我好容易好些,正要出去坐坐晒晒病气,顺便同大伙儿说说话,怎么你这是要出门?” 余幼嘉应了一声,旋即才问: “您这是好些了?” 这回是二娘含着泪出声回道: “童老大夫的新药方很有用!” “其实半个月前就好多了,再没施过针,只是或因腿脚太久没走的缘故,难以起身,童老大夫先前吩咐我们按照推拿按摩穴位,今日总算能走几步,母亲便着急起身,想出门晒晒病气。” 白氏便是笑,拍了拍颇为体贴的大女儿: “哪能永远躺在床上,有好些自然要出来见见人。” “嘉娘为我做的太多,能稍好些出来走走路,也免得她挂怀” 她越说,脸上起色倒是越好些。 白氏的转好,倒是难得的好消息。 余幼嘉松缓些许,又应了一声: “好事,你仔细照顾着大夫人,我先出趟门。” 母女二人齐齐点头,白氏伸出手去,理了理余幼嘉刚刚装果盒时没注意弄皱的衣袖,悉心嘱咐道: “外头不比家里,小心行路。” “我缓缓,等好些就下厨,给你做个姜汁炖蛋。” 三娘闻言,便也笑道: “阿娘的拿手菜,吃了小肚子暖暖的!” 余幼嘉倒也不是在意美食,只是她心中,当真不觉得蒋掌柜能耽误她太多时间: “至多个把时辰,天黑前肯定回来。” 五郎闻言,便在后头连连挠头: “阿姐,你不能是准备速战速决罢” 余幼嘉听着话险些都要气笑: “那不然你还准备和那姓蒋的耗上多少时间?” 难不成要走个三四天都回不来不成? 五郎挠头挠的更厉害了些,脸上的神情也越发一言难尽: “那倒不是” “但我担心阿姐是‘将蒋掌柜一刀砍死埋尸荒野,旋即淡定回来吃饭’的那种速战速决” 余幼嘉:“” 听着有些离谱,但确实是有她的特色是怎么回事? 白氏没忍住,捂着唇笑出了声,她的气色越发好了些,原先刚刚出门时那副苍白病气也因这声笑而被散了不少: “五郎开始嫌弃姐姐了?” 五郎险些跳脚: “伯娘胡说,我才没有!” 余幼嘉黑着脸,在一片笑声中拎着五郎出了院子。 两人走了一段,直到家中女眷再也听不到她们二人的声音,五郎才长出了一口气: “伯娘好多了真好!” 但凡长眼睛的人,便能瞧见白氏如今的那副活人气,比原先来崇安时那副垂垂将死时好太多太多。 甚至,如今还能被人搀扶着走路 余幼嘉脚下不停,但刚刚对蒋掌柜的愤怒确实因白氏的出现而消散不少: “善有善报而已。” 若是白氏不是这温柔性子,或没将二娘三娘养成这性子,只怕她早早也会找个由头甩了累赘。 但,她就是个好的。 余幼嘉脚步轻快,绕过小巷,行至大街,这才发现自己在家忙果盒的大半月里,外头确实是热闹了不少。 许是因为好不容易外出的缘故,她隐隐还感觉自己忘记了些什么,但是想了几息,想不起来,便也就堪堪作罢。 姐弟俩不消片刻便赶到了蒋掌柜的珍果坊前,都还没挤进去抢购一份样品探探虚实,遥遥便见一人站在店铺内的柜台后,大声嚷嚷道: “嗐!你说那个连大招牌都舍不得买的什么嘉实山房啊” “她们家我知道!收的价贵,东西却不好—— 我听说啊,她们家用的都是烂果做的果味!”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留活路 “噫吁——” 听了蒋掌柜的话,围观的众人顿时发出一连串的嘘声,面上神采各异。 只有个后排围观的汉子疑惑道: “蒋掌柜,你说的这话当真吗?” “那嘉实山房我有个邻里买过,光是盒子都漂亮的很,还是实打实顶花的二两银钱一份,这个价位,应该不能用烂果?” 那提出疑惑的汉子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却不知是否蒋掌柜正悉心留神的缘故,立马被听了去。 蒋掌柜已比先前开药铺时瘦上许多,除却右边空荡荡的袖口,穿着打扮与寻常汉子无异。 甚至,由于他那一脸尚未完全消瘦的圆脸,倒是颇显几分敦厚之感,叫平常不知晓他的人能多生有几分亲近之意: “唉!你这话说的我自己开的铺面,难道还不知道成本几何?” “一个盒子再贵能贵到哪里去?难道还能贵一两银钱?我这果盒里用的桃块,就只卖一两银钱,还能将铺面修的如此漂亮齐整,她们用便宜的柑橘,一份卖二两银钱,怎么不是更盆满钵满?” 秋市时,桃子本就比更容易丰产的柑橘贵。 不知晓柑橘剥皮剥经络要费多少工的人,自然也本能也觉得桃子熬制的糖水罐头比柑橘罐头更贵。 这话一说出来,登时就有好几个看客点了点头。 蒋掌柜环视一圈四周,眼见有不少人赞同自己,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意,继续道: “刚刚这位小兄弟,你还是太年轻了些,不懂许多事情。” “你瞧,只要稍稍将盒面做漂亮些,就能收二两银钱,不但收你二两银钱,还有你反倒为她们说话,这怎么不能算是好打算?” “有些人,惯是会做这种表面功夫——” 蒋掌柜啧啧几声,摇了摇头,旋即单手从柜台下拿起一盒同嘉实山房出品差不多的木盒,放在桌上供人细看: “哪里像我,只一心给父老乡亲们实惠!” “盒子装那么好看能有什么用?” “货品重要的是品相好,味道好!咱们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肠好!” “我将盒子上花里胡哨绣品的钱一省,那本钱不就全花在了果品上?” 蒋掌柜越说神色越是激动,梗着脖子喊的面色通红,眼见大部分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连连点头,登时往旁边使了个眼色,旋即将柜台上的果盒往外推了推: “来,既然那位小兄弟提到了嘉实山房,那我便寻个买过嘉实山房的客人,来品品我家这果盒,与她们的果盒有何不同,也算是让大家心里有个底!” 周遭看客们立马来了兴致,而距离蒋掌柜最近那个汉子的行动奇快,径直应声道: “我买过那嘉实山房的果盒,我来尝!” 汉子仗着体型敦实,挤开好些预备上前的客人,又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径直拿起一块红粉糖块塞进嘴里,咔咔几下嚼完,方才发出一声颇为夸张奇异的惊叹: “果然如掌柜的所言,味道和嘉实山房的果盒所差无几” 汉子磕磕巴巴的念完,又吃了一个眼刀,他连忙瞄补: “不,比嘉实山房那边的果味可好多了!” “甜丝丝的,还能咬到果肉,又好吃,又新鲜,口味这么好,居然只要一两银钱!” “掌柜的,这果盒,你给我拿五盒,不,八盒,这价格实惠,东西又不糊弄人,我送亲戚刚刚好嘞!” 味道好,好多了? 而且,一次还定八盒? 那得多好吃啊!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声哄声,有急性子生怕抢的太快,自己买不上,连忙奋力挤到柜台边,慌张道: “蒋掌柜,给我也来一盒!” 蒋掌柜立马从柜台下掏出一盒早已装好的果盒递了过去,单手收钱的速度不比康健时慢多少。 开了一单,就有数单。 哄抢的人群中,倒也有清醒的人。 例如,一开始提出质疑的汉子,他仍是感觉有些不对,顶着一脸疑惑,有意还想再问: “说了半天,蒋掌柜怎还没说缘何知道嘉实山房那边是烂果?” “若是只差个盒子,也不能断定盒中果品的好坏啊” 他的话十足十的中肯,只可惜,已经热闹起来的铺面内,只有少数几人听到了他的言语,停下了抢购的脚步。 这少数几人中,甚至还包括已经在旁冷眼旁观一段时间的余幼嘉和五郎。 余幼嘉神色淡淡,五郎两股战战,只能拼命压低声音重复絮叨: “阿姐,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也千万不能动手,自那日令使宣告以来,崇安县可不比一个月前流民刚刚进城的时候了” “他会报官把你抓起来的,肯定会报官把你抓起来的” 余幼嘉斜了正说‘晦气话’的五郎一眼,旋即便开始迈动步伐,里里外外打量珍果坊内的场景。 恰在此时,蒋掌柜收钱时无意间抬眼,似是扫到铺面内仍然不为所动的几人,竟是又往一旁使了个眼色。 一旁捧着八盒果盒的汉子神色有些难看,但到底是低下了头,迈步走了出去。 余幼嘉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细小的举动,果然,不消半炷香的时间,便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怀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童,哭着路过珍果坊前。 她的哭声凄厉刺耳,登时吸引了店内大部分客人的注意。 五郎眼尖,一下看出老妇人除却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以外,胳膊上还挂着一个已经拆过封的果盒 那果盒的样式,赫然正是嘉实山房的货! 五郎心里一惊,猛地回头,却被余幼嘉冰冷的眼神给震住,只得胆战心惊的继续念叨‘不能动手,不能动手’。 余幼嘉只当这孩子又放了个响屁,跨步走出门去,准备听听那老妇人的动静。 果然,待她一出门,老妇人眼见自己吸引了珍果坊内的客人注意,也不管来者是谁,径直一边故作沉痛的原地拖沓挪步,一边大声嚎哭道: “啊!我命苦,我命好苦啊!!!” “好不容易儿女孝敬了些银钱,乖孙想吃糖,我就,就去那什么劳什子嘉,嘉实山房买了个好贵的果盒,哪里晓得,那么贵的东西,竟然还有毒,把我乖孙孙给毒死了!!!” “我这老太婆可怎么活,我怎么和他爹娘交代!” “烂心肝的玩意,什么银钱都赚,她们的心肠,比砒霜都毒!我这老太婆,可算是没一点儿活路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破局之法 老妇人哭嚎的声音甚大。 今日珍果坊挂牌匾,铺面里外本就热闹,经她这一嗓门,更是被吸引了十之七八。 大多数人不忍抱着孙儿的老妇人如此啼哭,难免七嘴八舌询问老妇人刚刚哭嚎的细则,多作宽慰: “老人家的孙儿如何?可还有气,还要去寻个大夫瞧瞧吗?” “老人家说的可都是真的?那嘉实山房当真如此丧尽天良?” “好好的买卖,缘何如此歹毒的下毒唉!该不会刚刚蒋掌柜说的都是真的,用的是烂果,所以有毒,吃死人了!” 人群顿时一阵哗然,佝偻老妇本是用一块破布遮掩怀中约摸只有三四岁小童的身形,听闻这话,再次将破布掖了掖,继续哭诉道: “什么大夫能还我乖孙的命,难道他们还能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不成?” “我的乖孙就是没了,被嘉实山房的人给害死了!” “天杀的,烂心肝的,活该肠穿肚烂的玩意儿,卖烂果,毒果,害死一条人命” 毒虫一般的咒骂爬过在场每个人耳朵,可倒也没有人站出来叫老妇人停歇。 毕竟,那可是一条人命! 瞧着年纪这么大的老妇人,失了孙儿,只怕如今不晓得有多悲痛,那嘉实山房既能做出此等事儿,被骂几句又怎么了? 余幼嘉不咸不淡的听着咒骂,五郎被骂的满脸通红,眼见嘉姐又始终没有反驳,忍无可忍之下,到底是高声开口问道: “你既说你孙儿被害死,缘何不去报官,让差役来查明此事?若是嘉实山房真有罪,差役自会抓她们的!” 五郎虽文弱,可到底年少气盛,撑着难受喊完,本以为能出一口气。 可万万没想到,他下一息,就听清楚了原本哄闹的人群骤然安静,鸦雀无声。 在场之人,慢慢,慢慢转过头,纷纷瞪着一张张颇为古怪的脸,看向他。 那一瞬,五郎便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若是放在从前,百姓有难,自然会去击鼓鸣冤。 但现下,是个尸体比活人还值钱的年月。 不但县令能说夺走旁人家财就夺走旁人家财。 上行下效,他平日里出门采买时,还经常能听到那个官差衙役将面目全非的流民尸体扔到某富户的门前,而后在富户出门之时突然出现,‘正巧’抓住‘出门抛尸’的富户家眷。 来者到底是官,且若是富庶之家,内里多少有些腌臜事,富户多半不会多生事端,只得捏着鼻子将事认下,出一笔银钱平下此事 如此一来,尸体自然比活人更贵。 毕竟活人活着才能干多少活计? 可人一死,那可全凭披着人皮的畜生一张嘴定夺。 试问,连安心待在家中的人,都难以逃脱上门的勒索,那要是进了衙门,能有几层皮脱? 五郎的脸白了又白,强打精神,勉强开口道: “那你在珍果坊前嚎哭算什么事?你怕不是因为想栽赃,借着众人之口,助长珍果坊的名声——” 这话重新搅动了凝滞的阴云。 那一张张骤然苍白古怪的脸,终于转了回去,对着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的老妇人询问道: “对啊老人家,为何不去嘉实山房?” “唉!去了又何用?官府不能做主,只怕也没什么办法处置那些烂心肝的玩意你不如将你孙儿留在嘉实山房门口你也要拿一笔钱,叫你儿媳妇再生一个” “倒叫你们先想出法子来了可惜,因怕瘟疫,半月前官府将那些尸体弄在一大坑里,早就全都烧了” 五郎原本正为自己岔开了话题而欣喜,正要擦汗,听闻这些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的面前,是正‘闲谈’的寻常百姓们。 每个人的神情都如常,不见扭曲,更不见狠戾。 可偏偏,他们又在说‘可惜’。 可惜什么,五郎不敢细想,心神俱震之下,他依稀又看到了那日同嘉姐出门时,险些被流民拖入门中的场景。 一只,一只,一只的苍白手掌,争先恐后伸出门缝 分明自己也是人,却似厉鬼要将其他人拖入阴曹地府一般。 偏生这时候,那老妇人瞧着五郎一派要同她作对的架势,抱着孩子,便狠狠撞了他一下: “我呸!” “谁人不知晓那嘉实山房成日都不开大门?我这老婆子若不在街上哭闹,谁人管我?” “我看那铺面掌柜心肝里分明是烂的不能再烂的货色,早知自己用的是什么果子,所以这才遮遮掩掩不敢打开铺面!” 五郎被这么一撞,狠狠跌倒在地。 而周围人却只传来一阵恍然大悟的声响: “对啊!难怪先前从没见过那嘉实山房开过铺门,我还想着缘何有人不做生意呢” “现在又不是先前流民多的时候,哪里可能不做生意,我瞧就是老人家说的那样,因为亏心,怕有人找上门,所以才成日偷偷摸摸做生意” “那岂不是暗地里真的攒了很多钱?真是” 左右闹剧就是这么个闹剧。 后头的话,余幼嘉没有细听,只是挑了挑眉,将脸色苍白的五郎从地上拎了起来。 五郎起身,仍是满脸不忿,神色恍惚的盯着众人,余幼嘉只得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行了,我刚刚就想说你,人家冤枉你,你若想尽办法辩驳自证,哪怕洗刷冤屈,难道就能一定痛快?” “你不让我动手,却不知晓嘴皮子功夫是最没用的” 余幼嘉给了五郎一个淡定的眼神: “若碰见脏污事,用刀,用剑,用拳头亦或是用光,用火,独独不要傻兮兮的争辩‘我不是,我没有’。” “你同它们多说一句话,你就败了。” 五郎下意识应了一声,旋即才反应过来,自家阿姐不知何时,已经卷好了袖口,露出这一个月来跟随连小娘子练武后遍布伤茧的手。 而后,几乎是同一瞬,余幼嘉便如一道电光般蹿了出去,身形之矫健,犹有猛虎下山之势。 她的身影极快,在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劈手便夺过了仍在不断嚎叫的老妇人手中的孩童。 随后,气沉丹田,足下横扫,直接将从人群中大吃一惊后追出来想抢回孩子的汉子撂倒。 汉子倒地,发出一声惨叫,余幼嘉却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对方,只干脆利落一把掀开孩童身上的破布,捏住对方后颈处的衣服。 那孩童原先似在迷迷蒙蒙的睡觉,被如此一悬空,登时大惊,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阿婆,阿爹——” 这声惊扰了原先还在热烈讨论如何去嘉实山房刮点儿油水的众人,余幼嘉随手将孩子丢在被撂倒的汉子身上,冷笑道: “不是死了吗?” “没死透的话,我能再帮你们一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强词夺理 这变故十分突兀。 谁都没有想到,原先还被老妇人说过‘死的不能再死’的小孙子,竟几息之内,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群中反应不过来的人甚多,原先吵嚷的四下,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直到一声孩童吃痛的哭声惊扰,那被夺去了孙儿的老妇人才尖声喊道: “你是哪里来的贱皮子,居然敢抢我的孙儿!” “对我们这样的老弱动手,你也不怕下阴曹地府之后烹油锅——” 那老妇人心里慌的厉害,生怕栽赃的事没法子弄好,拿不到说好的银钱,狠了狠心,几步靠近余幼嘉就想将人扑倒。 余幼嘉早有准备,余光一扫,甚至都没再动手,那老妇人就因扑了个空而重重跌到了地上。 老妇人倒也确实有几分泼辣,眼见没扑到人,立马蜷缩在一起,哎哟哎哟叫个不停,又想博人同情: “来人呐,来人呐——” “这小贱蹄子对老人家动手了——当真是没天理啊——” 许是因为怕得不到银钱,老妇人这回哭的十分卖力。 可先是瞧见余幼嘉的身手,又是瞧见那‘死人复活’,看明白其中有些蹊跷。 这一下围观的众人竟都没再开口,有少数几个心软,也只是欲言又止,没有出声。 余幼嘉掏了掏耳朵,没有理会这头的情况,而是转头看向珍果坊牌匾之下站着,连笑容都还僵在脸上忘记收起的蒋掌柜,吐字道: “到你了。” 蒋掌柜早在刚刚那本该‘死去’孩子被揪出来的时候便愣住了,此时更是难以明白这三字到底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想出声呵斥,可刚刚张口,回应他的,便是脚下几下轻点之后的又一记扫堂腿。 只一瞬,天地倒悬。 蒋掌柜只觉自己双脚离地,而后,便是头上,身上,脚上,阵阵剧痛席卷而来—— 那比他还小一个头的小娘子,竟是直接将他扫下了台阶!!! 余幼嘉捏了捏自己甚至都没来的及用上的拳头,一时间颇有些遗憾。 但,她也没丝毫犹豫,越过了挡路的蒋掌柜,当着众人的面,径直一脚踹开了珍果坊的后堂。 这珍果坊的地段比余家铺面的地段差一些,大小也远不及。 不过城中街道上大多都是一样的布局,外头作铺面,后院则是住人的地界,珍果坊自然也不例外。 余幼嘉这一脚,几乎就是踹进了人家的屋里,而屋门一开,便有一股湿冷的恶臭弥散而出。 莫说是靠的最近的余幼嘉被熏了眼睛,连大着胆子跟在后头的几个看客也是纷纷捂住了口鼻: “这,这是什么东西,这么臭?” “是不是上次流民劫掠时留下的血肉没清走?” “呼,吓我一跳,还以为是烂果呢,原来只是尸体” 你一言我一语之中,五郎颤抖着肩膀,死死捏住了拳头。 余幼嘉掏了块帕子捂脸,一马当先进了内屋,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从内里拽出一个散发着恶臭的竹筐来。 竹筐下淅淅沥沥,正在渗水,过到何处,便留下一道夹带冰碴的水痕。 余幼嘉将竹筐拖拽到门口,正巧对上刚刚从地上艰难爬起来的蒋掌柜。 蒋掌柜自然看清了熟悉的竹筐,他整个人痛的厉害,却也因旁人扫射的视线而恼怒的厉害,他面皮直抖,抑制不住的冲着余幼嘉大吼: “你这小娘皮到底要干什么!” “你竟敢闯入别人家,你肯定是匪盗,是流民,我要去报官,无论你怎么解释,你都得被乱棍打死,你,你肯定得死——” 有喊这几句话的功夫,余幼嘉早就已经将竹筐拖到了珍果坊前,她一个抬脚,竹筐便被她踹倒,内里的东西顿时沿着台阶层层滚了下去,倾倒一片。 而台阶之上,则是余幼嘉那居高临下的眼神: “我怎么解释不用你管,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解释这里的烂果。” 烂果的恶臭袭人。 原先被突兀情况震慑的看客们终于回神,又发出了一声哄闹。 原因无他,这回,每个人都瞧得仔细—— 那竹筐里,分明半筐雪,半筐桃不,烂桃! 烂桃被积雪覆盖。 上面桃皮早已破损,果肉更是遍布虫洞,不时还有几个吃的肥硕无比的胖果虫探头探脑的从虫眼里钻出,从内里卷出几团稀烂的汁水与黑色糊状物。 整筐烂桃,情况真可谓是‘凄惨无比’,可到底是被存储在雪中,有被一定的保鲜,挑挑拣拣,一个桃竟也能切出几块好肉。 而仔细瞧的话,那能被切出来的好肉大小,大概就和珍果坊所卖果盒里的桃块糖水罐头一样差不多大 无需言语,众人这下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人群中不合时宜的多了几声骤然翻涌的呕吐声。 那几声呕声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蒋掌柜本就色厉内荏,此时脸上更是一阵青红交加,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不说话,那几个原先实打实掏了银钱买果盒的几个人却是忍不住了,高声喝问道: “蒋掌柜,你说别人的果盒是烂果做的,你的东西,怎么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老婆娘原先说嘉实山房害她孙儿,可她孙儿压根就没死,那事儿肯定是假的,可你又怎么在这老婆娘出现之前就知道有烂果毒果该不会人就是你找来的!” “咱们这果盒里的东西,难道全是用这种烂果做的?” “肯定是!不然他怎么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你特娘的龟孙,亏我还觉得你先前便宜卖果酱,没准是打算改头换面,赎一点儿从前开药铺时害人的罪,你居然,居然——呕!” 名声的累积需要许久,可崩塌,却只需要一时。 原先还指责嘉实山房的看客们,此时不忿的围住蒋掌柜,又开始对换了个人恶语相向。 蒋掌柜被一堆人劈头盖脸的围着骂,脸上的神情更似染缸一般,满脑子都是—— 完了,完了。 不知道哪里跳出来的小娘皮,竟完全不按规矩走,不仅动手,还三两下就将他内院里面的烂果翻找了出来 他今日为污蔑嘉实山房,还引了许多人过来,这么多人,若是都知道他用的是烂果,往后 往后,只怕再没了生意! 不,不行! 一片混沌之中,蒋掌柜也不知怎么想的,下意识开口想为自己‘争辩’出一条活路: “这,这不是烂果!” “这是我我找亲戚,买的另外一种桃种,本就是长成这样的!” “那桃子的皮本就容易掉,用冰镇冷之后,会更加香甜,至于虫” 蒋掌柜越说越有信心,竟是连自己都先信了: “至于虫子,那就更简单了。” “谁家吃果子时没见过几个果虫?那恰恰说明我家的果子甜,好吃,所以才能引来这么多的虫子!” 众人被蒋掌柜的诡辩震的目瞪口呆,余幼嘉却只是扬了扬眉,取出随身携带的切药刀,从满地将化未化的冰中,挑起一个‘千疮百孔’的桃子,递到了蒋掌柜面前: “你先尝尝,我就信。” 第一百五十八章 狠人掌柜 众目睽睽之下—— 那腐烂生虫的烂桃就这么被挂在寒光凌厉的刀尖上,时不时还往下滴落不知是冰还是烂汁的浑浊水渍。 因余幼嘉素来利落,既已生威压之意,刀尖更是几乎要贴到蒋掌柜的脸上。 如此一来,烂桃的恶臭自然更难掩藏,直从鼻尖撞入五脏六腑。 刚刚才勉强骗过自己的蒋掌柜骤然一闻,头皮一时间层层炸开,喉头几次翻涌,险些要将今日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余幼嘉挑眉,将握着刀的手往蒋掌柜脸上又送了几分,面若冰霜的神情之下,难掩一丝戏谑: “蒋掌柜,你这‘新桃种’,竟是把自己都快‘新’吐了?” 周边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哄笑。 有人揶揄,有人怒骂: “小娘子,这哪里是新桃种,分明就是烂桃!” “蒋掌柜,你做生意不老实啊,又说别人家的果盒是烂果,又刚好有个抱着孩子哭嚎的妇人路过你家铺面前,如今,你家中还被人翻找出来有烂果” “这一环套一环的,嘉实山房那儿有多不好咱们是没瞧见,就瞧见你一副分明想着冤枉别人,提振自己生意的样子啊!” “日你娘的,狗东西出来做生意还搞这些手脚,若今日没有被人瞧见烂桃,岂不是要祸害不少人——退钱!” “退钱!退钱!” 一声声唾骂砸在蒋掌柜的面门之上,有脾气急的客人,甚至还将刚刚才买到手的果盒往蒋掌柜的身上砸来。 珍果坊打的果盒用料并不扎实,几乎只有一层薄薄的木板,被这么一扔一砸,掉在地上几乎摔了个粉碎,稀稀拉拉的果糖滚在地上,分明裹了一层尘土,可那红却越发鲜艳夺目。 蒋掌柜哪怕是先前被砍手时,也没收过这样的叫骂折辱,登时勃然大怒,下意识就想照从前的性子,唤来伙计打手将人通通都往死里打。 但,也恰在此时。 余幼嘉手中的刀尖,又默不作声的往前递了几分。 什么叫骂,怒气,都不如真家伙管用。 更何况,现在可不如从前。 从前开药铺的时候,自己可是威风八面,前头后头加在一起十数个伙计,这些刁民的为难根本不算是个事儿,可如今 一来威风不在,没人再愿意为他卖命,二来,他还缺了一只手,而则小娘皮的身手,又瞧着着实有几分身手能耐 蒋掌柜死死咬着牙关,咬到松松垮垮的面皮颤抖不休,他才掀了掀眼皮,勉强赔笑道: “小娘子,诸位弟兄,你们当真是误会老哥我了。” “这分明就是新桃种,只是模样看着磕碜了些,但嚼入嘴中,就能尝出来,果肉都是甜丝丝的,好吃的很!” 蒋掌柜夸了一通,余幼嘉却只掏了掏耳朵: “我说了,若要叫别人信,你得自己当着大伙儿的面尝过才行。” “怎么?你自己的桃,你自己不敢吃?” 这点可算是问到了蒋掌柜的死穴上,蒋掌柜巴不得狠狠扇面前的小娘子一巴掌,再割了她的舌头卤味下酒。 可他到底是有几分旁人远不及的‘本事’,不仅硬生生的憋住了这口气,还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来,将余幼嘉刀尖上的烂桃取了下来,而后,便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之中,张开大口—— 狠狠往烂桃上咬了一口! 那一口咬的极快,极不含糊,几乎一口就将半个烂桃咬了下来。 五郎离得近,目力又好,亲眼瞧见蒋掌柜手上剩余半个烂桃上,有一个虫洞之中,还有半只半截身子不知去了何处的肥虫正在不断挣扎,蠕动 可偏偏,蒋掌柜当没有瞧见似的,又狠狠咬了一口。 这回,嘴巴被塞的爆满,一张一合之间,古怪的汁液在内里口中搅动翻涌,已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虫血,还是腐臭的果肉。 “呕——” “——呕呕!” 五郎这回是真的没忍住,转过脸扶着墙角一阵猛吐。 而在他身旁,也不断有人凑过来一起蹲着呕吐,显然都是被恶心的厉害。 接连不断的呕吐声中,饶是余幼嘉,也为蒋掌柜那孤注一掷的‘勇气’惊叹。 只是,她素来不是心软的人。 眼见蒋掌柜吃完一个桃子,迫不及待撑着笑脸开始冲捂住口鼻的路人们解释这桃如何如何好吃。 余幼嘉便又从容不迫的在地上挑了一个比之前还磕碜,几乎‘烂’的看不出是桃子的烂桃,又故技重施,挑到了蒋掌柜面前: “蒋掌柜,不必着急解释,这里还有许多桃呢,既你那么喜欢你们家的桃,吃多少都是管够的?” 这第二个烂桃虫子倒是不多,但几乎要烂成一滩汁水,比起上一个,也分不清哪个更让人作呕。 可偏偏,挑起它的人,看上去始终饶有兴致。 蒋掌柜口中的恶臭都还没消下去,就等着快些将客人们糊弄糊弄都拉回去,闻言,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 “你这小娘皮敢耍老子?” 他说新货,她说尝尝,他好不容易忍着恶心将桃子吃了下去,这小娘皮却说还有很多桃子 难不成还得他将这半框桃子都吃下去才行? 怒壮怂人胆,蒋掌柜这回整个人气的都在发抖,对着刀尖,也有了几分不肯避退,厉声喝问道: “我好好在家做生意而已,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害我?!” 亏他脾气比从前好多,还想着要和气生财! 可这小娘皮,二话不说就戳穿了他叫来演戏的人,还一脚踹了后堂,将烂桃当着众人的面扯了出来,逼着他当着众人的面啃下烂桃! 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何必闹成这样! 蒋掌柜脸上的怒容被余幼嘉看在眼里,余幼嘉却只挑眉,笑的惬意: “哪里得罪了我?” “你刚刚不还口口声声提到咱们家的铺名吗?怎么现在却只说我害你?” 口口声声,提到她家铺名? 蒋掌柜先是一愣,旋即终于反应了过来—— 嘉实山房! 这小娘皮,居然是嘉实山房的人! 这下,可不就是知道为什么这小娘皮闹事了吗! 是他,是他先当着对方的面栽赃嘉实山房,想要抢走生意! 也是他,从前打听到嘉实山房里面都是一群女眷老弱,料定对方做生意一贯小心,不会出什么风头,遇见事也只会吃下暗亏,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所以,他素来没有其放在心上! 现在来看,这哪是翻不起什么大风浪,这风浪,可太大了! 不但身上有几招身手,连脾气,秉性,都是一等一的暴戾,不吃一丝一毫的亏! 蒋掌柜错愕,重看面前的匕首,只觉得突然心慌的厉害。 可余幼嘉却没犹豫,刀尖朝下一划,原本被挑在刀尖的烂果顿时被狠狠甩在地上。 她略微扬了扬声音,道: “五郎,动手!” 第一百五十九章 遗漏之事 动,动手? 正蹲在墙角呕无可呕的五郎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顿时撑出一脸‘怒容’,噔噔噔跑到那一堆烂果边,又挑选了个最大的烂果。 随后踮起脚,便试图往蒋掌柜口中塞去。 蒋掌柜怕刀尖不假,可这小孩子比那小娘皮还矮大半个头,身上又没什么武器,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往旁一偏,伸手就要推倒五郎: “你这小畜生又是从哪里来的!” “有本事就去官府告我!往我嘴里塞烂桃算是什么本事!” 余幼嘉眼疾手快拎住五郎后脖颈处的衣服,这才没有让五郎被推倒。 而周边的众人闻言,却是一阵哄笑: “蒋掌柜,说漏嘴喽?” “哈哈哈哈若不是他做的是亏心事儿,刚刚那吃烂桃子时视死如归的神情,倒是真有几分男人样儿。” “蒋掌柜,既你自己都承认了是烂桃,那就什么都别说了,干脆利落些退钱罢!” “真晦气,亏得那一两银钱!” 吵嚷声中,余幼嘉将一脸茫然的五郎拽到了身边,无奈开口道: “傻小五,你这又是干什么?” 五郎捏着烂桃,正觉自己难受到两眼发直,闻言愣住: “阿姐,你不是让我动手?” 余幼嘉毫不留情的往对方头顶来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我是想着你喜欢解释,所以才换你上阵。” “若是料理生事者,自然不用多费口舌,可今日如此多人,那蒋掌柜又口口声声咱们赚了不少银钱,自然怕人惦记再生事端。” “你动手将刚刚那撒泼打滚老妇人掉在地上的果盒捡起,让大家瞧瞧料子还有上面帕子的绣纹,再说几句咱们家的东西,原是供给县令,只是关切因家父仁善,所以方才漏了少许出来便宜卖” “总之你要想解释,便只能穿虎皮扯大旗。若你也有想说的,直接说就好,终归现在当面怎么都好解释,但若让他们今日离开,保不准就要传出何等流言。” 这法子想的颇有阿姐的作风,既瞻前又顾后,叫人挑不出半点儿错处。 自觉被‘委以重任’的五郎一下恍然大悟,立马将手里淌着汤汁的烂桃扔了,当着众人的面,开始举一反三。 他先后捡起自家果盒,与珍果坊出品的果盒残片,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 旋即,一手一盒,两盒相撞,珍果坊那原本就碎的差不多的果盒登时碎成一堆残渣—— 【咔,咔】 这响声吸引了众人视线,骤然被众人关注的感觉令五郎一时间有些瑟缩,但他到底是忍了下来,高声道: “大家可都瞧见了?莫说是内里的果味,珍果坊果盒的盒子,可都与嘉实山房的盒子根本不能比!” “现下木料什么价格,众位叔伯婶子也是知道的,原先蒋掌柜说咱们是故意做了个漂亮盒子,内里用差料,可大家不妨细细想想,既都有心用这样精细的好料,咱们又何必糊弄内里的果糖呢?” 这不就是舍本逐末吗? 当下便有几个人陷入思索,五郎没得到预想的符合,却又不想回头去瞧阿姐的神情,倒显得自己确实一无是处,想了想,咬牙继续高声道: “更何况——咱们之所以往常不开铺门,就是因为咱们的东西可是专供给县衙里县令老爷的!” “咱们平日里连县令老爷要的货都险些做不过来,只有平时多做,或有尾货的时候,才会朝外卖一些,其他时候压根都没时间做生意,又哪里有时间开铺面!?” “试问,若一切都如蒋掌柜所言,咱们用的料子不好,县令老爷又怎么能向咱们定货呢?” 县,县令? 向嘉实山房订货? 那,那自己今日 原先还有几分强自镇定的蒋掌柜脸色大变,不管不顾的冲回珍果坊中,手脚并用的关上了铺门,再没了声息。 而这回,人群可算是没了原先的寂静—— “县令老爷都在你这儿订货?” “我的亲娘诶,难怪从前没瞧见过嘉实山房开铺,原来是老爷们才能吃上!” “诶!真别说,我好似是想起来了,原先好像确实见过县令府上的钱管家去过嘉实山房,那敲门的动静大的嘞啧啧” “怎么不早说这件事,瞧这误会闹的嗐也不知是县令老爷吃的东西,和咱们这些贱民吃的有啥不一样” 五郎原先有些不甘扯县令这张虎皮,所以才没直言。 可事实表明,偏偏是这张虎皮才好用。 只三言两语的功夫,不说刚刚还冷眼旁观的众人纷纷口吐夸赞。 而那蒋掌柜关门前,那张惊惧异常的脸 五郎心里堵得厉害,脸色变了又变,余幼嘉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对方将果盒打开。 许是因为蒋掌柜原先铁了心想要栽赃的缘故,果盒内里,竟还有一小半的东西,且看模样,都是余家自制的果糖。 余幼嘉扫了一眼,便道: “今日的事情,虽是蒋掌柜有错在先,但也得谢各位乡亲明辨是非,没有被蒙骗” 余幼嘉将‘明辨是非’几个字咬的极轻,五郎下意识一颤,便挨了一脚。 余幼嘉面不改色: “五郎,将果盒里面的果糖分分,这事儿,就算完了。” 五郎低着头,走过一人,便换来一声调笑,而后那些人便心满意足的离开,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五郎分完,却仍想不明白。 余幼嘉却只道: “言语解释,反倒没有那么痛快,对?” 五郎低着头,将果盒老老实实合上,没有作声。 良久,方才点了点头。 那些人听解释的没有多少,可一旦听到县令二字,便开始恭维。 此举,就好似他这样的‘弱者’,哪怕说出解释,努力自证,也是没有‘分量’的 更压根没有开口资格。 所以,不但不痛快,而且,还难受的要命。 五郎沉默几息,才闷闷道: “那蒋掌柜的烂果子怎么没有让那群人生病窜稀呢?” 真烦,有人来说一句,他们便信一句,比墙头草倒的还快。 余幼嘉便笑: “又不是只吃果糖,哪怕是生病,也不会想到是珍果坊” 余幼嘉越说,声音越轻,直到五郎疑惑的抬眼,她方才镇定道: “说起生病,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难为我出门时还想着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儿,现在想想,大概是把表哥忘了” 五郎挠了挠头: “周家表哥?” “阿姐难道是得去找周家的药铺送货吗?” 自阿姐熬梨膏糖,又在春和堂寄卖以来,他们可时不时就得给药铺补货的。 余幼嘉的神情破天荒露出一丝古怪: “那倒也不是,存货基本都卖的差不多了,等开春我还得想办法再弄点儿别的说多了。” “表哥对我好像有几分心意,我上次哄他说我先想想,晚些再回复他,但后来忙着习武,又忙着做果盒——然后,就忘了。” 五郎闻言诧异,但诧异完又觉得连小娘子都能喜欢阿姐,天底下但凡只要是个人都应该喜欢阿姐,没什么稀奇,便道: “不急,斟酌一下也是常事” “周家表哥什么时候表露的心意?” 余幼嘉的脸色更加古怪: “一” 五郎松了一口气: “一两日而已,周家表哥肯定不会多说什么的。” 余幼嘉继续吐字道: “一个月” “无声无息” “彻底忘却” “我走之前还让他别来找我,不然我一定不会考虑他作夫婿” 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五郎:“?” 没听错? 一个月?一个月? 一个月无声无息,这可不就是拒绝吗?! 第一百六十章 妾室做派 本朝,民风开化。 从二娘这样端庄的人,婚前都能与太子见面,芳心暗许之事上,也能瞧出寻常人对男女之事,其实并不算太严防死守。 男女婚前相见,若是有情意,彼此心意暗通后提亲婚配,更是常有的事情。 虽说男子表露心意后,女子为显矜持,常常也会故作犹疑一段时间,可至多两三日,也该知道结果。 如今倒好,阿姐竟一晾就将人晾了一个月 五郎挠头挠的头疼,犹豫着问道: “阿姐,你是不是对周家表哥没什么心意,所以故意用这种法子,不伤情面的将人打发” 不然,他是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若有情意,怎么也不能一忘就将人忘了一个月。 只有没情意,让人家知难而退,这才还算是正常 余幼嘉难得没敢吭声,她往路旁走了两步,才嘬着牙花道: “我仍没想好” 这个月刚巧忙,偏生她又不是会耽误在情情爱爱上的人。 这回倒好,一忘忘了一个月 五郎大吃一惊: “还没想好?” 五郎满脸一言难尽,连刚刚心中那份沉郁也慢慢淡却。 他努力回忆着只见过一两面,甚至连话都没说过的周家表哥,想为阿姐出出主意。 可也正在此时,他听自家阿姐轻声呢喃道: “说句实话,周利贞脾气秉性极好,我时常觉得他在身旁,总是什么都不做,也能令我心中安宁” “只是,我又觉得有些不对。” 不,不对? 五郎略微有些诧异,余幼嘉想了想,有些突兀道: “我总觉得表哥似乎没什么正室的样子。” 五郎等了许久,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等到这句话,一时间目瞪口呆,连舌头都快要打结: “那,那,那阿姐想让谁让你的正室?” 五郎也当真是糊涂了,本能将男子的规矩套在了余幼嘉的身上,开始操心起了余幼嘉尚未组建成的后院之事。 余幼嘉无语,斜了五郎一眼: “不是那意思,我也不是觉得表哥不好,而是” 而是总觉得表哥的神态里,总有些令人眼熟的—— 小妾做派。 对,小妾。 从何处眼熟,她也能想得起来,那就是,周氏。 虽说余幼嘉记事时,余大老爷已经抛弃周氏有一段时间。 可架不住周氏日日想,夜夜念,总是惦记着将她抛弃的余大老爷。 余幼嘉到底是瞧了几分去。 温柔,小意。 痴念,深爱。 俯身于软榻之上,嘴上诉说一颗真心,眼中却分明在说不要将他抛下。 不是说不好。 而是,确实不太像是正室。 诸如白氏等正头大娘子给她留下的印象。 余幼嘉想了想,没有想出所谓,便又再次将事情抛到了一边: “算了,仔细想想,应该是我想错了。” 毕竟,周氏虽爱余大老爷,可她私底下的脾性可不算好,而且靠美色而活的妾室,大部分都争风吃醋,善妒异常。 而自家表哥虽因身体不好,更惹人怜爱几分,却性情极好,容貌更如不必雕饰的出水芙蓉,雪山青莲,和善妒成性的庸脂俗粉更搭不上边 许是因余幼嘉的神色并不十分焦急,五郎到底还是松了口气,手指向面前有个岔路口的街道,道: “那咱们,可是要回家前先去找一下周家表哥?” 虽说男女之间多少有些坎坷,但一个月的坎坷,倒叫他真对这位没说过话的周家表哥有些怜悯。 总归天还差点儿才黑,先去解释几句,应该也来得及回家用晚膳? 五郎如是想着,却见余幼嘉摇了摇头: “算了,已经一月,不差一天。” “今日出门前大夫人不还说要下厨吗?大夫人身体刚刚好些,不能叫她等,表哥的话,明日再说也来得及。” 终归表哥总是在周家,他又不是没事情忙,绝对不至于为了她没消息便要死要活。 五郎虽感觉好似有些不对,但到底年纪小,说不出别的什么言语,只得堪堪作罢,跟在余幼嘉身后一路快走。 这一月的功夫,城中热闹了许多。 姐弟俩穿街而过,便能瞧见路边有不少因天黑而清货回家的摊位。 余幼嘉边走边逛,买了几只瘦到有些站不稳的鸡鸭,买了些滋补的草药,路过将昔年攒下皮子拿出来售卖的猎户,还给买了两张刚好能做鞋底的兔皮。 五郎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手上鸡鸭吵得叫人头疼,可他倒是欣喜,不时瞧着路边这几日接连开始做生意的铺面,有些感慨: “比原先流民进城时好多了,只是不知道,剩下的那些流民又去了何处” 余幼嘉一听便知道五郎又开始悲秋伤春,正要腾出手开始‘武力镇压’,耳边便听到连小娘子的声音穿透大半条街巷,急急而来: “嘉娘!五郎!” “你们总算回来了,出,出事了!” 那声音急切尖利,虽连小娘子一向嗓门偏大,可这样的急迫,却也是从未有过的。 余幼嘉历经几次事情,如今最烦有人对她说‘出事了’,但眼见连小娘子满面惊慌,却仍只能耐着性子,询问飞奔而来的连小娘子道: “怎么了?” 此时正是红霞满天,却仍掩盖不住连小娘子满脸焦急下的惨白。 连小娘子胸口起伏的厉害,张了好几次嘴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余幼嘉也是一边看口型,一边听言语,这才搞清楚了连小娘子说的事到底有多可怖。 连小娘子道: “嘉娘,你走后,周氏无端挑起话头,非要同出来晒病气的大夫人争吵” “大夫人不欲争吵,转身避回屋子里去,可周氏不依不饶,追到屋子里去叫骂” “纷乱中,大夫人跌倒在地,动了胎气,登时见了血” “你不在家,咱们真的没法子,只得听二娘的,先去分出人去,分别寻大夫与稳婆,稳婆先到,可她从未接生过还差好几个月足月生产的孩子,试了一炷香的时间,大夫人仍是血流不止” “等童老大夫赶来的时候,大夫人,大夫人已经” 连小娘子发出一声哭泣,显然也是从未见过如此场面: “已经一尸两命了。” 【砰——】 竹笼重重落地,五郎呆若石臼。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了穹顶处的晚霞,试图理清思绪,稳住心神。 心神不一定有稳住。 但余幼嘉这回确实是瞧清楚了—— 现下,红霞满天,残阳似血。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家中有鬼 “呜——” “母亲——母亲——!” “白,白氏咳咳咳!” “老夫人?老夫人?!” 二娘三娘滔天的哭声之中,四娘手忙脚乱扶住了因刺激过大而晕死过去的余老夫人。 童老大夫刚一脸凝重的从东厢房出来不久,还未出院,便被重新请回去给老夫人诊治。 站在廊下的稳婆身前的衣襟上还有大片血迹,没拿到银钱,也不知自己是该先走,还是该等等。 更遑论庭院中,还有正揪住周氏头发死命捶打的黄氏。 黄氏抓着周氏头发,毫不客气的往周氏脸上扇巴掌,周氏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顿时红肿更甚,但她仍不肯服输,死命用指甲反挠黄氏的脸。 两人的年岁差不多,但黄氏高壮些,这几日又有连小娘子训练身手,一声闷哼后,到底是将周氏压倒在了地上,又按住了周氏的手脚,占了上风。 黄氏气息喘的厉害,唇边还见鲜血,却只是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周氏,看上去恨不得啖其血肉: “你这上不了台面的毒妇!!!” “大嫂从没有容不下你,是你当年非想抢正室的位置,惹得大老爷厌弃,她还请老夫人做主,多给你填补了不少东西!你骄奢淫逸,将东西败了个干净,不记她的好,也不感念她含辛茹苦将你的孩子视作亲女十几年—— 你竟还要害她!!!” 周氏也恼,气势甚至不比黄氏弱上多少,仍在死命挣扎: “我呸!什么东西还一口一个大嫂——!” “你以为那姓白的娼妇算是什么好东西?!她自己跑出来,当着我的面,使唤我两个闺女又是拿凳子又是捶腿揉肩,指不定在心里如何笑我!” “我骂她几句怎么了,她这种贱人就是欠骂!她自己福薄,没那个命享受我闺女的伺候,不过被骂了几句,自己倒先摔了,她就是命贱——” 【啪——】 黄氏怒火中烧,又狠狠扇了周氏一个耳光。 周氏还是没有丝毫退缩,眼见手不能动,竟满含怨恨的往黄氏面门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原先也这么打吕氏,将吕氏从家里打跑,现在张口又是冤枉我,想将我也打跑!” “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走,我生来就是为与檀郎同穴而眠 不等到他回来,我绝不走!” 黄氏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蔑,登时大怒,举起手就是要再打,可手刚刚抬起,就被身后一道力道捏住了手腕,被从周氏身上拽了起来。 天地倾倒,黄氏一时错愕,下意识朝后看去,唤了一声: “嘉娘?” 可,可算是回来了! 只不过是一个多时辰,怎,怎会发生这么多事! 这可叫她该如何交代! 黄氏双目赤红,心中难受的厉害,却见余幼嘉沉着脸,又再次将地上的周氏扶了起来。 黄氏大惊,以为去找人报信的连小娘子没有见事情说清楚,连忙道: “嘉娘子,你有所不知,今日就是周氏有意寻大嫂争吵,大嫂这才” 余幼嘉挥手,示意不必多说。 周氏被余幼嘉扶起,也是一脸错愕。 毕竟,她从很早便觉得是这闺女占了其他两个闺女能留在亲娘身边的好处,不曾亲近。 而自从几月前她有意迎回余家女眷,将余幼嘉赶去周家之后,她们母女二人关系连表面的体面也没了。 后来赌钱一事一出,她便更觉这能对亲娘动手的小闺女烂心肝黑心肠,和她命数不合,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哪里知晓,今日万般指责之下,居然还是小闺女将她扶了起来 周氏想起刚刚另外两个闺女看自己如同杀母仇人一般的神情,原本恨天的叫骂到底是没再吐出口,却也没有寻常言语,只是避开目光去,捂住了被黄氏扇疼的脸。 黄氏眼见周氏没有被责骂,逐渐开始浑身发抖: “嘉娘子,咱都知道,周氏是你亲母不假,但她今日” 周氏今日,可是害死了两条人命! 白氏两日一施针,每日三顿药比饭勤,大家并非没有看在眼里! 她们自来到崇安之后,几乎日夜不休的干活,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日子能过的好一些吗? 不就是为了小辈能有条活路吗? 不就是为了试着捡回白氏的命吗? 为何只差一点儿,分明只差一点儿,白氏都能下地走路,眼见着有极大好转,可却因一人而一尸两命?! 这人命,当真就如此贱吗?! 这周氏,难道就能因为是嘉娘子的亲母,所以纵使犯下杀人的大罪,也有人护着吗?! 黄氏死死攥着拳头,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瞧出她脸上的愤怒与不甘。 余幼嘉沉默着,有些突兀的开口道: “我知道你一定疑心我偏袒周氏,但我今日出去时,发现那蒋掌柜的果盒和咱们的果盒极为相似,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这话当真十分突兀。 听着像是浑不在意白氏的死,也不在意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只是总是‘生意’‘生意’‘生意’。 冷心,冷清,没有丝毫人气。 永远冷硬到无人能走进她的心中。 黄氏咬着牙没回,一路已经想明白些许的五郎垂眼,拉了拉阿娘的手,神情是一片难以言喻的悲凉。 整个院子沉寂了几息,余幼嘉突然抬眼,看着已经黑下来的穹顶,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便是一声响彻院中的爆喝: “这代表咱们家有内鬼作乱!” “那内鬼将咱们制作果糖的法子传了出去!!!” “我如此辛苦的想要留住你们每个人的性命——你们竟这样回报我?!” 余幼嘉怒火滔天,震的院中的几人不敢作声。 黄氏下意识道: “不,我怎敢往外传” 怎么可能将制作果糖的法子传出去呢? 完全没道理的事情!这可是如今家中赖以活命的赚钱法子! 余幼嘉怒极反笑: “你不敢往外传,周氏难道就有脑子往外传!?” “白氏跌倒,你们一屋子的人,难道都没有瞧见她有没有碰到白氏?!” 余幼嘉肝火烧的正旺,一点都没客气,一字一顿道: “当时周氏与白氏争吵,你们一定会去帮扶,我且问你,当时的情况如何,站在白氏身边的人又有谁?” 黄氏被骂的混沌,下意识回道: “大伙儿都在拦着周氏,站在大嫂身边的人,只有二娘,三娘,还有三弟妹。” 没错,没错。 确实如此,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当时虽然时局混乱,可大伙儿都在忙着拦住周氏,白氏当时还不生气,只说让身边的二娘和三娘去亲娘身边照顾就好 她不生气,更没道理跌落! 只有,只有占位不引人注意的洪氏,可能碰到白氏 可,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黄氏满是血丝的双眼一点点瞪大,而余幼嘉脸上的怒意一点点消散,露出个令人见之胆寒的冷笑。 她抬步,跨过黄氏身边言语却是一派冰冷: “你骂周氏的言语没错,但周氏骂你的言语难道有错?” “我那日没有回来时,你也是如此‘问罪’吕氏的?” 黄氏整个人头晕目眩,几乎昏倒。 可余幼嘉却再没正眼看她,环顾一圈后,抬步径直往西厢房走去。 而后,雷霆一脚,狠狠踹开了门!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绣帕绝笔 余幼嘉这一脚踹的极狠。 西厢房的门闩几乎是瞬间,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声音,旋即断成了两节。 门应声而开,余幼嘉下意识捏紧手中的刀,便想将洪氏揪出来。 但,这注定没法办到。 而缘由,也简单的要命。 这厢房本不大,虽有左右两间小屋,可只要没有拉帘子,就能将内里的情况一扫入眼。 厢房内,竹阁楼的枯竹下,挂着一条破布破衣拼成的绳索。 而绳索下,挂着一个早已经没了生息的妇人。 余幼嘉并非没有瞧过尸体,可却是第一次瞧清楚了洪氏的样貌。 这素来不起眼的妇人很瘦,在半空之中微微晃荡。 颧骨凸起,脸颊凹陷,双眼爆突,唇边有上吊之人惯有的涎水与血沫。 余幼嘉瞧见她的额角甚至还有一道伤口不大,却仍在流血的伤疤。 显然,这妇人还曾试过在屋内触柱,只是未死,所以又想办法拼出一条绳索,选了上吊。 上吊啊 厉害。 总有些人,觉得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 余幼嘉忽视身后的尖叫与倒地声,扶起倒在地上的木椅,爬了上去,将尸身尚且留有温热的洪氏扛了下来,平放在了地上。 她的动作不轻不重,说不上怜惜。 于是,洪氏落地,被洪氏藏在袖口中的帕子也如正主一般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那是两张帕子。 一张用炭笔书写,帕子边缘平整,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极多,轻重颜色不一,一看便不是一次写就。 而另一张帕子上,是尚且未完全干透的鲜血,帕子边缘具是裂纹,显然草草撕就,字迹也潦草的多。 余幼嘉一顿,数息之后,终于弯腰,先一步捏起那张写有密密麻麻炭笔字的帕子,摊开了来—— 【不明白。 我不明白。 分明余家一门有三兄弟,分明余家女眷也不少。 可到头来,死的居然就只有我的夫君,我的闺女。 余家在京都时如此难,我本以为能看到所有人都死在我前头,没想到大老爷昔年的一个小小外室还肯收下罪臣家眷。 那外室拿不出什么银钱,盘缠也不太够,一路走的着实艰难。 我原以为能跟着她们,再看一段她们的狼狈模样,可万万没想到,那外室虽然糊涂,可她闺女却是个厉害的。 不但安置下了一家,还赚了银钱,给一家子治病,买粮,安顿 可我闺女病重时都没能吃上一口药,她们如今凭什么能有?! 她们越想活就越得死! 只可惜,我没有银钱,只能用硝石,没能一次毒死人。 那外室女厉害的紧,一次不成,我本再不敢动手。 但,她们怎么能将信寄到苦寒的流放之地,还能得到回信呢? 她们又凭什么得到回信呢? 一家子美满,我那抄家抓人时为了余大老爷挡刀而死的夫君又算是什么呢? 不甘心 我不甘心。 好在,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外室女没有回来,黄氏与吕氏那两个蠢货,又只顾一味窝里斗,稍作挑拨,吕氏懦弱,一旦挨不住打,跑脱余家,刚巧就死无对证。 可惜,吕氏虽然真跑了,可大黄的味道太大,我又没能毒杀她们。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难道上苍连这点儿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那外室女重新分了屋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让我和最烦人的黄氏分在了一个厢房内。 虽不睡在一处,可她每夜都拉着闺女说话,吵嚷的厉害,令人心烦。 厨房自两次下毒以来,便由二娘三娘来回看守,往后,只怕是再没了机会。 那外室女与黄氏竟如此羞辱于我! 一间屋子,一间屋子而已! 我死了夫君,我死了闺女,我却还是三房明媒正娶的妻子! 老夫人大房二房各有一个厢房,为何就我连一个自己睡的床都没有,非得和黄氏挤着?! 我忍不了,不能忍 那蒋掌柜贪婪无比,人面兽心,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定要败了余家。 我,一定要见血。】 余幼嘉面无表情的看完,顺手将手里的帕子递给闻讯而来的连小娘子和五郎。 五郎自幼便有诗书天赋,一目十行看完,张了好几次口,才将话吐出来: “竟,竟都是三婶娘做的” 一开始他的中毒,所谓的‘吕氏下毒夜逃’,还有这回背后下手,令大伯娘一尸两命 全部都是洪氏做的。 她平日里一声不吭,连话都没有多上一句,可,可竟然,早已恨毒了余家。 五郎脸色白的吓人,几乎就要倒地不起,可仍撑着精神,一遍遍执拗问道: “为了一间屋子?” “三婶娘动手推大伯娘,竟只是为了一间屋子吗?” “可,可没有地方再住人了,我娘也问过她,若是不愿,阿娘可去老夫人处挤挤” 问过的,都是问过的。 家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东厢房全是病气,总不好住人。 大家都照看着彼此,到现在甚至还有人轮流睡在厨房里守夜,就为了有人起夜时能喝上一口热水。 到头来,竟,竟只是为了一间屋子? 余幼嘉对这显而易见的事情没有开口说半字,只是又摊开了第二张写有血字的帕子—— 【不痛快 没有我原先所想的痛快。 我今日本以为机会难得,能杀掉一个算一个。 若是被那手段强绝的外室女抓到,我就干脆利落的一口气抹了脖子 可白氏倒地后,我也没有预想中的痛快。 血,好多好多的血。 令我想到了那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她是我第一个孩子,余家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刚刚血肉凝身,勉强能看出男女的孩子。 那时候我才刚刚嫁给夫君不久,人人都说,夫君只是余家的庶子,上不得台面,更没前途,我嫁过去没什么好日子。 可她们不知道,她们不知道在夫君身边过的几年,是我这个自小寄人篱下,受尽白眼的庶女这辈子过过最好的日子。 世上没什么能比三郎更好。 他虽是庶子,可脾气温良,总会逗我,总会问我,可有短什么,可有受到欺负,若是嫡母有偏颇,一定要同他说。 可老夫人怎么会有偏颇呢? 那是再宽厚不过的人了。 但凡两位妯娌有的,必定有我的一份。 大嫂难孕,二嫂为母守节,虽定亲早,可入门却比我晚,也没有子嗣。 我那年怀了孕,婆母便开心的厉害,但凡府中有什么好东西,纵使只是小小一个柑橘,她尝了觉得好,也会拢在袖中,等客散尽后,让人快些拿给我。 她比我亲娘都要像娘。 连我那些没心肝的娘家兄弟来讨钱去赌,害我摔倒,失了第一个孩子,她也没有半点儿责怪我,而是穿上诰命服,为我去娘家讨个公道。 婆母,竟为儿媳去娘家讨公道。 说来可笑,对不对? 可老夫人就是这么做了。 我那还没睁眼瞧瞧世间的孩子,不仅有长生灯,还有婆母日日为她诵经祈福。 甚至,从那往后的家中小辈们,也只从‘二’开始排字辈。 冥冥之中,我心中总会想,若是有人悉心,应当会瞧出来,二娘之上,应当还有一个孩子。 如此,倒像是有人记着那孩子一样 好。 很好。 虽失了那个孩子之后,我好几年再没孩子,可到底是又怀上了六娘。 本该,一切都好。 然而,然而。 可是,公爹却被陛下治罪,祸及满门。 我没了丈夫,没了闺女 我恨。 我以为我恨。 但刚刚推倒大嫂后,我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恨什么。 夫君好,婆母好,黄氏虽唠唠叨叨,莽撞糊涂,可她十句里,总有八句在宽慰我。 白氏 白氏也好。 她的脾气,一家子最好。 可我害了她。 我害了她。 她流了那么多血,她倒地后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分明看到了我! 可到死,却都没有同旁人说,是有人在她身后推了她。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发我? 为什么不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不恨我——?】 第一百六十三章 死生恨我 血帕的最后一行,‘恨’字与‘我’字连笔而动,拖的极长。 这封血字潦草,混有大滴水渍的绝笔信,也终是到了尽头。 厢房内,一片死寂,而厢房外,则仍是一片喧嚣。 余幼嘉牵了牵嘴角,试了几次,却发现自己没能如愿勾起冷笑。 于是,一切便也只能如信尾,或是洪氏的人命一般,轻飘飘的尘埃落定。 余幼嘉将两张帕子收起,重新塞入洪氏的衣襟里,方才抬眼看向发愣的五郎和连小娘子,道: “挖个坑埋了。” 五郎张了张嘴,余幼嘉又重复了一遍: “拉去城外,挖个坑,埋了。” 连小娘子搂了搂五郎的肩膀,五郎的泪比应声先一步落地,滚烫的泪珠砸在洪氏的身侧,却没能惊起足以沾染,惊动洪氏的尘土。 余幼嘉率先跨出房门,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她先招手唤来一直在廊下探头探脑,满脸纠结的稳婆,将婆子的钱结清,又细细吩咐了卸门板准备抬尸的五郎与连小娘子去定一副棺材,买该买的纸钱等物。 主屋里老夫人还晕着,余幼嘉便安排了黄氏与四娘照顾。 东厢房里,她将未过成婚,哭到几乎不能喘息的二娘与三娘从中赶了出来,让两位见过些世面的婆子为白氏收敛最后的体面。 余幼嘉心如止水,有条不紊的操办,冷静到令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害怕。 直至操办完一切,她才坐在西厢房前的台阶上,抬头,又一次看了看穹顶。 穹顶上仍是一片浑浊未明,冬日更无星光照亮前路。 余幼嘉看了几息,终究是决定起身,给自己弄点儿东西饱腹。 可念头刚起,她余光却瞥见原先试图去找二娘三娘搭话,却被狠厉推拒的周氏,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她身旁。 周氏也不说二话,捏着帕子径直哭道: “你给我拿点儿银钱,我要去找你爹。” 这话堪称石破天惊。 余幼嘉抬眼,仔仔细细打量周氏那副被撕打的不成人样的面容。 周氏年轻时也曾是一等一的美人,如今虽年岁不在,可到底仍有骨相。 许是因为今日被人捶打,她又自觉实在是受了委屈,泪眼婆娑的缘故,甚至,还多了一丝余幼嘉并不熟悉,身为人母的慈爱柔善。 于是,余幼嘉刚要起身的动作,也收了回去。 她只道: “会死的。” 这个寒冬如此冷,连南地都尚且如此,北地更不知如何苦寒。 更何况,时局都如此动荡,流放之地几近胡蛮 一定,会死的。 周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怒骂道: “都欺负我不是正头大娘子,都欺负檀郎不在我身边” “我可算是明白了,我再留在余家当牛做马,只怕都换不得你们这些没心肝的东西一声好!” 周氏从前其实骂人的时候也不少。 或者说,她只要不在余大老爷身前,那便是从来不装温柔小意。 但,她也是难得将骂人的言语说的如此咬牙切齿,不但骂了平日里被骂惯了的余幼嘉,甚至连她当个宝儿似的迎回崇安的二娘与三娘都骂了进去。 心冷。 当真是心冷。 周氏回想今日之事,心中更是难受的厉害—— 先是她同白氏吵架时,两亲生闺女都没有一人维护自己。 而白氏摔了之后,两闺女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声声唾骂,满眼厌弃 她并非不知道旁人不喜欢自己,可她们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 她周盼春或许对不起所有人,可唯独没有对不起檀郎,和这两个闺女! 周氏捂着胸口,哭的更厉害了些,显然这回,是真的伤透了心: “对,我是看不惯十月怀胎的闺女为白氏跑前跑后,被人使唤” “可若不是我要接回她们,只怕余家一家子早死在了这场冬日她们凭甚不念我的旧好!” “我同白氏吵架不假,可人人都偏袒她,她有什么好动胎气的!” “只有我,只有我被所有人拦着,她们骂我,掐我,还打我” 呜呜的哭声在院内此起彼伏,也分不清是谁人在哭,又有谁人在听。 余幼嘉没有言语,周氏哭着哭着,就朝她伸出了手: “这家没人想见我,你给我银钱,我走。” “我要去北地寻檀郎为我做主,白氏现在死了,他也该娶我了” 余幼嘉看着那只往日白净,这几月却多了不少老茧的手,稍稍一顿,又道: “北地的日子绝不比崇安好,余家男丁们自身难保,管不到你。” “再则,你此等容貌,说不准都走不到北地,半路就被劫杀——” “乖囡囡!!!” 周氏破了声,她俯身,一把抱住余幼嘉,眼泪一颗颗落下,砸在余幼嘉的脖颈之间,滚烫的惊人: “阿娘想明白了,你才是除你爹之外,对阿娘最好的人!” “你二姐三姐都被那白氏蒙了眼,只顾得上白氏,已经全然顾不上我这亲娘的死活了!” “阿娘如今只是想去找你阿爹而已!外头无论多苦,有我陪他受着,他才能念着我,不然留在余家当牛做马,猴年马月才能当上正头大娘子?!” “我生是为了檀郎而生,只要死能与檀郎同死,我这辈子,也算是活的值了!” 难得,许是今日太多事。 也许,也是别的什么。 余幼嘉难得没有为这不切实际的荒谬言论而震怒,只是平缓道: “好。” 很简单的一个字,‘好’。 周氏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余幼嘉以为她没听见,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好。” “你这几日收拾一下细软,将自己弄脏一些,只穿破衣,等五郎晚些回来,我交代他去找先前那个信客,那信客先前能找到余家男丁,应当也能将你带到” “你想去北地,那你就去。” 周氏从未想过,自己的要求居然如此顺利,那张早已因挨巴掌而红肿的脸上,登时泛起几丝惊喜的红晕,结巴道: “当,当真吗?” “当真。” 余幼嘉也难得好脾气的回了一句,又一次抬眼瞧了一眼穹顶,旋即起身,理了理衣角,不再顾忌天黑,迈步朝院外走去。 她仍是没有回头,声音却很清晰的传入周氏的耳中,传入院中每个人的耳中: “我不但送你去北地,我还会给你一小笔银钱” “只是,今后纵使死生之别,你我也别再见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寒夜立誓 天有小雪,枯枝颤风。 仍是周家老宅,仍是那片青纱帐。 外头狂风大作,可坐于帐中若隐若现的清癯青年始终低垂脖颈,睫影掩住眸光,苍白的指节温驯地搭在膝头,任袖口滑落,裸出一截玉色腕骨 他似乎在思索,可因没有人息,没有人气,反倒像一只引颈就戮的鹤。 又一阵寒风穿过,堂下发出一声几不可查的细碎声响。 小九被这声音惊扰,立马扣住响动的门扉,眼见没有惊扰主子,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已经值了半夜的捌捌悄无声息的打了个哈欠,连口语带比划的开始‘说话’: “阿九哥哥,你总算来了,我好困嗯?老十四怎么也在?不是说今晚就一人值守?” 小九假装没看懂后半句话: “你去休息便好,主子还是只坐着不言不语吗?” 捌捌点了点头,旋即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般,一脸愤愤,打手势打的几乎快出残影: “我看主子肯定是被骗了,正在伤心生气” “表小姐真是个玩弄良家少男的负心女!” “若是不喜欢咱家主子,早些说出来一别两宽不就好了,可她非说要回去考虑考虑,让主子等,可这都多久了” “一个月!一个月无声无息,一直还没有回来!惹得主子几十日如一天的枯等——!!!” 小九倒没有捌捌那么激动,只将对面打的飞起的手语按了回去,方才回道: “放心,这回主子不会生气的。” 捌捌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内里方向: “不生气?” 每日从睁眼便在等,一直到天几乎要亮,方才歇息一两个时辰,只要起身,就继续等 如此执拗的等候,都不足以让主子恼怒吗? 要知道,他可听八叔说过先前的事,先前主子没能等到表小姐,伤心欲绝之下,恼怒的寄了好几封书信去旁处挑拨离间 “这回和先前不一样。” 小九无奈,也只得快速打着手势回道: “主子没那么在意自己。” “前几次主子生气,是因为表小姐每次都约定好了时间,却弃约不来,但这回表小姐没有给什么允诺,主子是自己甘愿等的,自然不会生气。” 捌捌一愣,挠了挠头: “那不生气,主子天天坐着干什么?” 找些事情做,不也是等吗? 总不能枯坐着反倒让主子比较舒服? 这问题让小九陷入沉默。 好几息之后,他才打着手势,不确定的回道: “或许,是在幻想自己与表小姐成婚后的幸福生活?” 捌捌:“?” 一直在后旁观的十四:“” 虽然听着有些古怪,但是放在自家主子身上,为什么听着很正常? 三人下意识齐齐看向青纱帐,青纱帐中灯火通明,看清帐中人几乎轻而易举。 正恰在此时,清癯青年像是想到了什么,稍稍抬起头,忍不住的轻笑了一声。 几人这才看见,虽他一直低垂着头,可眉眼,却十分松弛,温柔,在烛火下,几乎要碎出一地春光。 捌捌深吸一口气,对小九比了个大拇哥,旋即摇头晃脑的走了。 许是因为太百思不得其解,他的动作没有往日的利索,而是稍稍有了些磕碰的清响。 小九发出一声轻叹,也没特别在意。 十四站在小九身边,他没有打手势,只是压低声音,问道: “冷吗?你先回去睡觉,我来替你。” 小九只望着主子,既没有回话,也没有分给十四半个眼神。 十四久等不到回答,手便收紧了几分,再出声时,声音已经有了几丝轻颤: “阿九哥哥,我是真心的” “我先前说要带你走,当真是我的真心。” 他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只是以为只要逃离主子身边,他们就能自由 小九终于是转回了头,十四的眼中泛起一丝欣喜,可很快,便被小九的言语打散,小九只吐了一个字: “滚!” 这回,哪怕是夜色茫茫,也难以掩藏十四脸上的惨白。 余幼嘉实在不想打扰两人,但也着实是没办法,只能出声道: “两位能给我让个路吗?等我进去,你们再慢慢聊。” 两人齐齐一愣,小九脸上的怒气烟消云散,瞪圆了眼去看廊下阴影处的身影。 小九有些结巴: “表小姐?” 表小姐怎么会在这儿? 不对,为什么他们每次说这些事,都会被人撞见!? 余幼嘉抖了抖身上的残雪,面上仍是一片无波无澜: “我刚刚翻墙落地时的动静不小,我以为你们听到了。” 小九一愣,尴尬的厉害: “啊,啊” 听到确实是有听到响动,但他还以为是捌捌离开的动静! 那,那表小姐不会是都听到了?! 好在他们二人没有说太过过火的话,表小姐也和木头似的,应该是听不懂 两人一左一右让出路去,余幼嘉就好像完全忘记刚刚的事情一样,路过两人身边直直朝烛火通明处走去。 她都已经走了几步,突然又十分突兀的顿住步子,退了回来,同对小九与十四道: “虽我对情事也不太清楚,但左右不过是有什么话都好好说,说个清楚,免得误会与记挂。” “你们这样一人要解释,一人说滚这样扭捏,不好。” “今晚我来守着表哥,你们不必担心,有什么误会寻个无人的地方解释。” 小九闻言,心里登时就是咯噔一声。 他想解释,但没出声便听十四道了声谢,旋即就将他捂住了嘴,拖进了黑暗中。 余幼嘉暗自点了点头,又转过了身,脚步轻快的走向青纱帐。 青纱帐中的人被连串的脚步声惊动,终于从茫茫中回神。 他抬眼,一眼对上余幼嘉视线。 那一瞬,眸底碎冰乍破,漾出粼粼的光。 他仍温柔,幽雅,和煦。 此夜的寒风停留在青纱帐前,外头的喧嚣,吵闹甚至是痛苦,片刻也无法近得他身。 他倾身于软榻之上,眼中是惊人的光,唇边则是一点久等的、小心翼翼的欢喜: “表妹?” 这声驱赶了余幼嘉身后整夜如影随形的鬼魅。 无论是白氏,洪氏,亦或是周氏的离开,在此刻尽数消散,无影无踪。 毕竟,周家以外的事,本就应当留待在周家之外时说。 所以,余幼嘉抬步进帐,只说: “表哥,我归来了。” 不是,我来了。 而是,归来。 周利贞心思稍动,那眸光烫得惊人,直勾勾缠住风雪里归来的身影,恰到好处露出一个稍显病弱的笑: “外头风雪颇多,回来便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雪夜立誓·真 “我为你煮茶驱寒。” 周利贞欲要起身,却被余幼嘉按住锁骨,推了回去: “不必浪费那时间,寒冬腊月,大晚上的,驱寒自然有更好的法子。” 她的手很冰,带着寒冬的冷意。 周利贞被这寒意一激,半推半就跌回软榻之上,露出一个故作不解的神情。 余幼嘉忙着解衣,倒也没有多看。 冬夜着实风寒,手指几度僵化,好半天,她才在周利贞隐隐期待的眼神中,从衣服里解出一个包裹严密的瓶子来。 周利贞看着瓶子,眼神有些发直,却只得无奈将掩住唇角的手放了下来。 他的小心思,余幼嘉没看明白过几次,自己倒是满意的紧,一边拆解瓶身上的布条,一边道: “冬日里喝茶哪有喝酒来的暖。” “表哥尝尝葡萄酒,特地为你留的。” 周利贞无奈,修长的指节准确从案几上取出两只一模一样的杯盏,余幼嘉斟了两杯酒,这才后知后觉一件事: “表哥能喝吗?” 老话可是说,喝酒伤身 周利贞微微颔首: “虽酒量不佳,但喝些驱寒也是极好的。” 余幼嘉终于心满意足,给周利贞塞了一杯,自己则一饮而尽手里的那杯: “我刚刚来时绕道去珍果坊打了蒋掌柜一顿,好在酒瓶没破,不然咱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周利贞还在品酌与平素浊酒都不一样的‘葡萄酒’,闻言稍顿,缓声问道: “缘何?” 余幼嘉想了想,得出一个结果: “许是迁怒。” 毕竟今日早些时候的事,已经以她识破蒋掌柜的诡计,反手让对方声名狼藉为终结,没有必要大晚上还跑去打人一顿。 只有今晚的事情,还算是个缘由。 “哦?表妹在迁怒什么?” 周利贞沾了半盏酒,此时言语有些含糊。 他往余幼嘉身旁靠近了一些,身形又似乎有些不稳,余幼嘉回神,顿时有些无语: “表哥,你若早说你这‘酒量不佳’是半盏酒水就醉,我说什么都不能和你喝酒。” 周利贞一脸哀怨的扫了余幼嘉一眼,没有开口。 两人各自有各自的一言难尽,却是心照不宣的都没说什么。 余幼嘉为表哥的酒量震惊,不过好在有哪位沾酒就倒的淮南商队小公子在前,她对自家表哥还是足够宽容。 她伸手搂住对方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不至于倒下,方才继续往下说: “今日我因为蒋掌柜的缘故出了趟门,回来时白氏,白氏腹中的孩子,以及动手害白氏的洪氏,全部都死了。” “周氏也说要走,我已经答应了她。” 两人一高一矮,本不该如此举动。 但,经不住他足够心甘情愿。 于是,刻意压低身形的他,靠在她的身上,颇有种和谐的大鸟依人感。 如此心如擂鼓的氛围下,余幼嘉还在不停言语,周利贞只得勉强分出一丝丝心神,逐一将姓氏与名讳对上号,反倒是最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原来,她又不是只因为想见他而来。 他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可余幼嘉的掌心之下,又能感觉他似乎在讶异,疑惑,甚至是惊颤。 两人沉默几息,周利贞突然缓缓问道: “表妹在为她们的死而难过吗?” 难过? 余幼嘉一愣,旋即矢口否认: “那倒没有。” “谁都会死,我也会,你也会没什么好难过的。” 对。 死,确实没什么好难过的。 但余幼嘉想了想,又说道: “只是她们,有些特别。” 余幼嘉挪动那只揽人的手,想要拍拍表哥的脸。 可她一抬手,却摸到了如绸如缎倾斜而下的墨发。 许是因为磕碰,周利贞束发的绦带竟不知何时松散,斜斜挂在墨发之上。 余幼嘉也没特别在意,只顺势又摸了摸墨发,顺势挑起一缕在指尖搅动: “她们,特别笨,特别痛苦一些。” 白氏不恨谁,也就罢了。 而洪氏则是没搞明白自己该恨谁。 她想当恶人,可她还怀念当初,当不明白恶人。 她临死有所悔过,可夫女具散,她忍不下别人幸福美满的那口气,也没法重新开始。 善恶都不会痛苦。 白氏虽生死,但不会痛苦。 蒋掌柜虽自食恶果,又被闷头打了一顿,可他亦不会痛苦。 只有既不够善,又不够恶的庸人,才会无穷无尽的痛苦。 可偏偏,这些人又是最多的。 所以余幼嘉,十分不喜欢这份滔天的苦痛。 她觉得这份痛苦犹比钝刀,比生死还要可怖,足以穿通岁月,穿通最冷的寒夜,不知何时便在人身上划上一刀。 不深,不痛。 但足以留存很久很久。 雪夜之中,只有瑟瑟寒风吹拂的声响。 周利贞一直静静听着,听着余幼嘉的言语,听着余幼嘉的心跳。 好半晌,他才问道: “表妹知道往年什么时候开春吗?” 余幼嘉一愣,还没回答,就听周利贞又自顾自轻声回道: “按照往年的节气,过完寒饐节,就快到年关,年关一过,最多半月,就能立春” “但,那是往年的事情。” 周利贞恋恋不舍的起身,难得伸出手来尝试抱住余幼嘉。 余幼嘉不闪不避,与他颈鬓相接。 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不过想来无非也就那几种—— 乖顺,巧意,逢迎,亦有一丝惹人怜爱。 可他的言语,却着实又有些让人难过: “明年不会有开春了。” “若不碰巧的话,最少数年,最多或许得百年,才能有下一个春日。” 不会有春日,那就是长留在冬日。 而冬日,本就是会死很多人的。 若没有成千上万条人命,哭天嚎地的痛苦,挣扎,愤恨,蓄势颠覆这个腐朽的冬日,那春日,永远不会来的。 这,是必要的牺牲。 清癯青年垂眼,虚虚拢着心上人,若是余幼嘉能看见他的双眼,便能瞧见他始终无悲无喜,一丝波动也无。 那是真正的视生死如云烟,带着一种天真到了极点的残忍。 可余幼嘉没有看见,她抱住了周利贞,将不敢真碰到她的周利贞抱紧,轻声道: “不,不会的。” “我给你想办法弄来一个春日。” “我们不但能有春日,我们还能等到一个硕果累累的秋日。” “我会赚好多好多的银钱,往后给你铸个金屋,把你藏起来,外头的人伤不了你,你永远可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之死靡它 此世没有【金屋藏娇】的典故。 不过,有人许诺,便就有了典故。 往后百年,千年,听闻这个典故的人注定甚多。 而争议,也注定颇多。 来来往往的后来者中,女子听闻这个典故,会感叹财力不够,还不够奋进,无法‘金屋藏他’。 而男子,大多都在耻笑甘心被折断羽翼自困靡笼的他,没有风骨,换作自己一定羞愧难当 可他,可偏偏典故里的他,最爱被珍藏。 所以,在听清楚雪夜中这些誓言后,清癯青年几乎要魂飞魄散。 他倏然僵立,颈侧青脉突突急跳,揽住余幼嘉后背的腕骨震颤,更如惊弓之雀。 余幼嘉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以为表哥觉得还不够,难得耐着性子,以自己两辈子加在一起凑出来的好脾气,温声哄道: “我知道表哥肯定觉得我想禁锢你,心中万分不情愿。” “可内臧于金屋,也有避世之好。” “不必想外头什么流民县令皇帝,天下人绝没有你一人重要。” “我为你买好多好多青纱,挂满所有地方,再铸条地龙,如此一来,冬日你一定不觉冷,后等到开春,咱们就一起种葡萄,等种完葡萄,我去洗手,你就给我煮茶,等我喝了茶,我就给你讲一只猴子被压在山下五百年的戏本” “那是个很有意思的戏本,足够说很久很久,足够咱们从春天说到夏天,再从夏天说到秋天,等秋天到,我再和你说葡萄为什么能酿成酒” “总之,在身死之前,我们还有很多能做的事情。” 而在闭目阖眼之前—— 表哥能始终不沾染半点风雪。 毕竟,月亮本就该高悬于天上。 什么厮杀,什么痛苦,什么彷徨,一切与他无关。 而她,只要看着月亮,就能无比安宁。 余幼嘉抱着美人,一点点顺着对方的墨发,浑不知自己已经随口说出了【贵己】一脉里后人最崇尚的日子。 她只是自觉自己将想讲的都已讲完,这才搂住对方双肩,将对方推离自己的肩膀少许,看向对方,正色道: “不过,若是你不愿意的话——嗯?” 余幼嘉话音未落,眸色已经先一步疑惑。 半帘水痕洇开美人鬓边,迸出碎金点点,他的眼尾已然烧透,薄红已一路蔓延,隐秘进衣领深处 周利贞似乎没有回过神,又像是在惊颤,笃笃应声: “我愿意!” “谁说我不愿意,我愿意!” 他之所以从谢家与皇宫两度出逃,之所以忍受十数年的寄人篱下,十数年的颠沛流离,所等候的,不正是今日吗? 她说愿意给她一个家,一个珍藏他的金屋。 她还说要同他相伴寒暑,还与他描摹了许多许多以后 这一切,令他目眩神迷。 他难得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连往日温柔的唇角都没撑住,只是急促,迫切的重复愿意,意图再多听一遍誓言,再记牢今日她的誓言,等着来日兑现之期: “我愿意,我愿意的” 他的急迫感染了余幼嘉。 余幼嘉眯起眼,仔仔细细品味那张美人面,终于第一次后知后觉了一件事—— 自己和表哥,似乎当真天生一对。 一个过于独断强势,想斩断对方所有后路,蕴奇敛珍。 而另一个,他说的愿意,似乎也并不是作伪。 这是脾气秉性好能做到的事情吗? 余幼嘉不明白,正游走神智,便听周利贞牵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鬓边。 夜色已经很晚,他吐息间,唇齿隐有云雾,湿意沾染到余幼嘉的腕骨,暖寒交织,带来丝丝的痒。 他如此小心翼翼,混像是怕余幼嘉也成了烟雾,可他的眼中,分明又有期许: “那,那咱们,什么时候成婚?” 余幼嘉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略带诧异的神情: “成婚?” “成什么婚?” 周利贞一下愣住,余幼嘉道: “我刚刚也没说咱们得成婚哪怕你是我表哥,我照样也能为你做很多事情的。” 周利贞难抵错愕,下意识松开了那只被自己牵引到脸颊边的手,可也是那一瞬,他又对上了余幼嘉的视线。 这回,他的声音中,就多了些难以形容的咬牙切齿: “表妹,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昏倒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 余幼嘉实在没忍住,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笑。 那不是平日里的冷笑,而是真心实意的笑意。 悲凉,凄意,沉痛,此时已然远去。 纵使天地也允她一瞬阖眼。 周利贞有些恍神,余幼嘉则是抬手,轻抚他的眉眼,笑着哄道: “别晕别晕——” “那等我再攒些银钱,归置好余家女眷,就与表哥成婚。” 周利贞得到允诺,又被暖烟轻抚眉眼,有一瞬的松懈,却又有些不愿: “我有银钱” 怎么哪里都有表哥和余家女眷 快拿着他的银钱早日安置掉。 真烦。 真烦! “那怎么行。” 余幼嘉不假思索的拒绝: “那和拿糟糠之妻嫁妆,出门做生意,等生意有起色,回来抛妻弃子的畜生渣滓有什么区别?” 周利贞:“” 倒也不用这么说自己。 况且,不是说别说这些玩笑话了吗? 他到底不是真的周利贞,只要想到那种场面,真会气晕过去 “况且,我也不是真缺钱。” 余幼嘉想了想: “温饱无虞,可离金屋还差好多,我还得想想往后往哪里走” 白氏洪氏身死,周氏欲要离家,往后的余家,又是另一幅场景。 既然已经允诺表哥,说给金屋,造地龙,买货真价实的青纱,那总不能说空话骗人,胡言乱语骗了人。 如此,便得想办法搞很多银钱了 余幼嘉思索,周利贞难掩惶惶,沉默几息,到底是开口问道: “那走的远不远?” “回来时,可还会见我?” 余幼嘉微微一愣,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指尖一路从对方得天独厚的眉眼下移,掠过含有碎星的眼,掠过挺俊的鼻峰,最后,点在了对方的唇畔。 余幼嘉还是笑: “表哥,此‘走’非彼‘走’,我不是真的要离开。” “只要有你在,无论去多远,纵使天涯海角,我也会回到你身边的。” 余幼嘉担心大小姐不信,咬了一口自己的唇畔,直至唇间多出一道血痕。 旋即,她便倾身,在周利贞骤停的呼吸中,就着自己的唇,将血点印在对方的薄唇之上。 她一吻毕,本欲离,瞧见美人魂魄几欲消散,索性又咬了一口对方的唇。 两人唇血交融,宛若落下钤印。 她便笑道: “毕竟,我想明白了—— 世间万万物,独独只有你,若是殒落,会很可惜。” 第一百六十七章 闻香识美人 梦。 又是一个繁复,且光怪陆离的梦。 恍恍间,余幼嘉自觉应是又续上了上次的梦境,又步入了那个遍布青纱的宫殿。 许是因为紧绷太久,难得有入梦的时刻。 或许,又是因为梦外已经决定和周利贞共度一生。 所以这回,在听到周利贞质问她的时候,她竟有一种诡异的放松感。 周利贞的声音问: “你衣物上是什么味道?” 她困得要命,只答: “布料的味道罢?” 周利贞又问: “骗人!分明是香料的味道!衣襟衣角衣摆袖口全部都有!” 她又答: “哦,那你说有就有罢,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利贞则全然没有她这份闲适: “怎么会没事?” “怎么会没事?!” “那分明不是你身上的香味!” “你去哪里了?从谁人身上沾染上的?缘何去了旁人的别处,还回来这里气我?” “你根本不是真的心里有我!” 声声质问惹得人几乎头皮发麻,余幼嘉上次就见过梦中人一言不合就抬手自尽的脾性,只得解释道: “怎么会呢?是你想多了。” “许是这段时日以来连小娘子居家,她带的体己中有不少香料的缘故,平日里女孩子们的衣物都一起浆洗,沾染一些也是有的” 周利贞沉默几息,又问: “连小娘子?” 余幼嘉在梦里也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她阖着眼,慢吞吞将初遇连老侯爷与连小娘子,以及后来两人登门托付的事件说了,便又听周利贞十分委屈道: “你还说我不明白,你才不明白呢!” “什么小娘子什么平日里你们的衣物都放在一起浆洗她也想和我抢你她们都要和我抢你!” “她们的衣物怎能和你的一起浆洗呢?分明分明应该我们二人的衣物放在一起浆洗!” “我们才是夫妻!合该一同起落,洗完后同竿而晒!你身上有别人的香气算是怎么回事?” “况且,况且,那什么小娘子初次见面就心悦你,她一定没有安什么好心思!” “你不许和她在一起,听到了吗?” “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 余幼嘉本就困顿,伸出手去,揽住周利贞的肩膀,顺势拍了拍,试图将人也哄睡觉: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周利贞似乎气恼委屈的厉害,可她轻轻拍,慢慢哄,竟也将人哄好了一半。 余幼嘉含糊道: “但我对旁人,当真没有像对你一样。” “你最好,最好,最好” 此言既出,周利贞原先没被哄好的另一半竟也被哄好了。 余幼嘉迷迷糊糊间,突然灵光乍现一件事,问‘梦中的周利贞’道: “你上次,自尽的伤疤,好的如何?” “你要自洽些,需得明白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上次梦中周利贞一言不合就割\/腕\/自\/尽的事,确实让她惊讶的厉害。 但,回应她的,却是一片沉默。 周利贞似乎还想再问,可余幼嘉已经彻底在混沌的迷梦中迷失了神智。 她便可不得闲的累了很久,也喝了不少。 宿醉之后,总觉得脑中有些疼。 不过还好,那痛没有维持多久,余幼嘉就又迷迷糊糊的醒来。 如同每个熬夜者第二天反倒精神奕奕一般,余幼嘉也没例外。 她醒来时外面天色刚刚放亮不久,不知道昨夜有没有睡了一两个时辰,口中干渴的厉害,她下意识想起身给自己倒杯茶水,但刚刚侧首,才发现自己怀中竟抱着个人。 美人衣襟大敞,露出大片凝白精致的锁骨与肌肤,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日光透过薄纱而来,淌过他沉睡的侧脸,睫羽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影,散开的墨发缠在颈窝,衬得唇色诱人。 周利贞。 是周利贞。 他们昨晚竟是聊着聊着就睡着了,直接睡在青纱帐内的软榻上。 难怪头痛 余幼嘉暗道一声不妙,自觉贴心的将表哥滑落至腰间的被子重新盖回到他的身上,正准备翻身而起,脑中却不合时宜的又想起昨夜磨人万分的梦境。 余幼嘉稍稍犹豫了一息,到底是凑上前,在周利贞的颈边细细嗅闻一口。 她从前没有细细分辨过这种小事,也是这一嗅,她才发现,周利贞身上似乎多了些香气 不,许是本来就有的? 他的香,是一种介乎暖香与冷香之间的香气。 像春日未化雪气下缠着的一缕残梅,也有些像是熬药后,药炉底压着微苦的药渣,混杂着些炭火余烬下寂寥的涩意。 几不可闻,可又无法忽视。 和女孩子的香确实不同,但各有各的好。 余幼嘉下了结论,旋即利索的翻身下榻,将软榻前案几上的残茶一饮而尽,理了理衣服,就准备回家。 可偏偏也正在此时,身后却传来了细碎的声响。 余幼嘉回了头,就见还有些倦意的周利贞慢慢撑起身,大片如瀑的墨发倾泻散落,发尾轻摆,足以摄人心魄。 余幼嘉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拍拍屁股走人,还是应该多留一会儿,犹豫问道: “表哥醒啦?” 周利贞似还有些茫然,揉了揉额角,问道: “如今是什么时辰怎么你都要走了?” 余幼嘉着实不好答: “我也没听见更声,我去问问小九。” 周利贞沉默几息,指尖微动,像是才发现腰间的凉意: “也好” “只是若去的话,回来可否帮我带一身干净的衣裳?” “表妹昨夜拉着我喝酒,我实在喝不下,你却说不能躲酒,什么我喝不了,腹肌喝也一样,然后全泼到了我身上” 余幼嘉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酒品原来这么差,为自己失去的良好品德默哀了一息,给了周利贞一个等我的眼神,然后撩开青纱帐走了出去。 门廊处小九和十四已经回来,余幼嘉到二人面前时,二人正在分食一个胡饼,站位也没有像原先一样分的极远,显然是误会已消。 余幼嘉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扫见二人模样,又略微有些惊诧: “小九,昨夜你们开解完没有睡觉吗?你眼下的青黑都要掉到地上了。” 小九正在啃饼,闻言一下呛住,猛捶胸口好几下也没缓过来。 十四挺身而出,想要解释,于是余幼嘉的神情便更一言难尽了一些: “你更严重,你虚的像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你们昨夜去做什么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屏风之妙 余幼嘉的言语实在过于突兀。 对面的小九和十四突然像是被定住一样,眼神躲闪,不敢回答。 终究,还是揉着眼睛路过的捌捌和玖玖两兄弟瞧见三人,这才打破了沉寂: “表小姐,您来了?” “诶——你们三个人眼下都有青黑昨夜没睡好吗?” 两兄弟的神情和刚刚询问小九与十四的余幼嘉也差不了多少。 于是,原先就沉默的三人,顿时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 弄了半天,三人全都一样! 余幼嘉假装若无其事的扯开话题: “现下是什么时辰?表哥脏了衣袖,需要一身新衣” 对面的小九与十四立马毫不犹疑的接话: “我去拿,我去拿!” “刚过辰时三刻” 谁都没有回答原先的问题,捌捌玖玖两兄弟疑惑的看了三人一圈,旋即又被十四手上的胡饼勾走了胃口,直勾勾不肯挪开眼。 小九步伐僵硬的离开,十四则是将胡饼上自己咬过的地方撕下,将剩下的饼皮分给了两兄弟。 两兄弟啃着胡饼,终于是心满意足的走了。 十四无奈,回头瞧见余幼嘉正目送勾肩搭背的两兄弟离开,想了想,到底还是多解释道: “他们是双胞兄弟,自幼身世凄惨,被转卖多手,吃过不少苦” “所以,天生便对食物看的重些,但少东家不嫌弃他们卑贱,愿意收留他们二人,他们二人也甚为感念,知恩图报,也绝不会耽误正事” 余幼嘉只当对方是闲聊,随意点了点头: “瞧出来了,看着秉性蛮天真。” 喜欢吃的人能是什么大坏人? 刚刚两兄弟看胡饼时,眼睛可都要掉在地上去了。 十四似是松了一口气,又成了那副要死不活,有气无力的模样。 余幼嘉若有所思的上下扫了十四几眼,眼神最终定格在对方明显和衣裳并不搭配的腰带上。 她正要开口询问,那头的小九姗姗来迟,将放有齐整衣裳的木托案双手奉上。 余幼嘉只得作罢,捧着木托盘在两人几乎劫后余生的眼神中慢慢往回走。 青纱帐内,周利贞仍在软榻上翘首以盼。 余幼嘉将托盘搁置一旁,挑眉道: “表哥不换衣服?” 周利贞眼波稍动,素手掀衾而起。 被衾随着他的举动而落,露出单衣上尚未干透的大片酒渍,以及被酒渍勾勒到恍若薄如蝉翼的单衣内,那若隐若现的伶仃肩胛,与被青丝垂落缠绕的腰窝。 他踏步而起,便有一截玉色踝骨猝然裸在晨光里,裸足踏步,腰线便随吸气深陷成一道幽谷—— 好一副美人春光图。 余幼嘉算是明白为什么表哥不肯离开软榻,着实是有些不正经。 余幼嘉轻啧一声: “果然还是多见见这样的世面,才有力气讨生活啊” 周利贞闻言,拿衣裳的动作一顿,恍若没听见似的,唤道: “表妹?” 余幼嘉回神,连连摆手: “没事,你快换衣服罢。” 周利贞诺声应允,余幼嘉便亲眼见他挪步轻移,绕到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几扇屏风之后,开始宽衣解带。 那屏风四角雕有踏云鹿纹,既古朴沉着,又有一丝飘然仙气。 可巧的是,屏风的内屏,用的又是【绢】。 一种用生丝织就,以薄透闻名于世的丝织品。 更巧的是,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 晨光穿帐而入,在绢屏上寥寥几笔,便勾出一道颀长剪影。 此间广袖扬起时,如鹤翼破雾起舞。 玉色脊线在素绢后若隐若现,随系带而动的腰线,清瘦却又不失坚韧,恰似薄云掩月。 余幼嘉看的仔细,可也正在此时,美景却叫垂落的衣袍遮了去。 屏风后的周利贞似有所觉,衣袂翻飞处,恍有寒梅疏影扫过绢面。 腰身转折,玉色在绢縠后一现即隐,终被雪色衣裳尽数掩去,更将周利贞言语也模糊的如梦似幻,仿若轻笑: “表妹不许偷看哦?” 饶是余幼嘉这种从来不在意面皮的人,此时也有些尴尬。 她正了正神色,这才想起来表哥看不见她,于是侧过眼答应: “好,不看。” 周利贞的动作顿时僵住:“?” 静默持续一息,周利贞一字一顿,吐息道: “我说的是——不,许,偷,看,哦?” 余幼嘉本就饱了眼福,此时大小姐又‘勒令不许’,索性背过身去,背对屏风: “放心,我背对着,一点儿都看不见。” 周利贞到底是有些不甘心,几声细碎轻响后,从屏风旁探出脑袋,小心打量。 这不打量不要紧,一打量,瞧见余幼嘉确实背对着自己,一时间可算是彻底沉默下来。 余幼嘉等了几息,也没等到人穿好衣服,正巧又瞧见捌捌与玖玖两兄弟勾肩搭背的拎着好几个胡饼穿廊归来,索性道: “表哥,你慢慢穿,我去外头吃个早膳,再去瞧瞧余家女眷有没有生事” “你照顾好自己,我一定会回来的。” 语毕,余幼嘉遵守自己的承诺,没有朝后多看一眼,而是直直迈步而出。 身后的情况如何,余幼嘉不知道,只依稀听到有磕碰声。 但面前的情况,余幼嘉很清楚。 捌捌和玖玖两人左右手各拿一张胡饼,嘴里还啃了一张,两人见了余幼嘉,又有些想上前,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叼着饼含糊推搡: “唔,你去送!” “这饼只一般般好吃,我不去唔!” 余幼嘉被两兄弟叼着饼吵架的模样逗乐,就近随手接了一个饼过来: “给我带的?多谢。” 捌捌愣住,嘴巴一张,胡饼唧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但这回,莫说是捌捌,连玖玖都没去看饼,而是眼神发直: “表小姐我们原先还以为你和主子一样,不吃这些呢” 主子是多尊养己身的人呐,恨不得非露水不喝,非梧桐不息 他们二人出门闻着味儿寻胡饼时,虽是多带了表小姐的一份,可真没想过表小姐会吃呢! 余幼嘉啃了两口胡饼,闻言抬起头,略带疑惑: “为什么不吃?” “嗯不过表哥确实算了,胡饼喇嗓子,他吃了肯定难受,得待他好些。” 待,待谁好些? 这就不必了! 主子哪怕落魄,自己也把自己养的很好啊! 捌捌玖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不过余幼嘉却已几步穿堂而过,消失在了门廊之外。 两兄弟一头雾水的回身,重新叼起胡饼,卡巴卡巴啃完,这才收敛面容,于帐前躬身俯首: “启禀主子,安义,平阳,淮南三地皆有密报传回” 青纱帐被人从里一把掀开,牵动满室激荡。 捌捌玖玖吓了一跳,生怕诡谲难测的主子要生气。 可下一瞬,他们却听主子眉眼含笑道: “什么?你们怎么知道昨夜表妹亲我了?” 捌捌:“?” 玖玖:“?” 啊? 不,不知道啊? 他们刚刚才回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暗流涌动 两兄弟脸上的疑惑更深了些许。 他没有小九的眼力,也没有十四的不引人瞩目,只以为主子没听见,便又唤了一遍: “主子” 清癯青年唇边的笑意更深,他展身拂袖,广袖凌空而行,猎猎作响间,却也难敌他唇边的笑意: “什么?” “你怎么知道表妹还说要给我铸一间金屋?” “金屋金屋!” “我就知道,总会有人像待价值连城的珍宝一样待我!” “束我于情爱,掩我于人息,置我于高阁——!” 清癯青年旋身间,广袖裂风翻涌,如云涛乍破。 袍袂扫过冷烛,倾倒半席残夜。 浮光起落间,他始终没有停。 似高歌尽兴,以至忘却收羽的仙鹤。 更似,终如愿哄骗到人与他一同灭世的鬼祟。 浑身都是癫狂,酣畅,快意 更有一丝难以掩藏的骄傲。 捌捌玖玖两人无措到了极点,几乎将头埋入地下。 终于,在主子癫狂的更厉害前,小九偷偷摸到两兄弟身后,一左一右拎着两人的衣领,退回到了廊下: “主子难得如此心喜,若密报不算重要,晚些禀报便是,总归主子也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捌捌玖玖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小九看明白了眼神,心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咬牙道: “你们先同我说一遍,我等主子平复些,我来说——” “行!” 毫不犹豫的应答,小九霎时面如死灰。 玖玖笑嘻嘻接话,试图贴到小九身边: “阿九哥哥,你最好了!” “咱们这里只有你是同主子片刻不离的长大,你若还看不准主子心情好坏,看不准时机,只怕没有人能看明白——唔!” 玖玖一声闷哼,茫然看向中间突然挤出来的十四: “老十四,你挤我做什么?” 十四绷着脸没吱声,小九只得叹了口气,开始打圆场: “你们说不说?” “不说的话,晚些我可就不去——” “不行!要说的!” 两兄弟立马异口同声的开口。 捌捌赶忙正色道: “唔,先说安义那边的密报罢—— 原先镇北王带兵平定卫天军的消息,全是无稽之谈!” “这支流民组建的草莽之军还在行军,短短一月,已经吞并三座县城。” “他们的首领姓陈名咬金,本是良民,无奈被恶吏欺压,落草为寇,因勇猛过人,待下极好,所以笼络了一批弟兄。” “又因这一伙人,打的是‘杀狗皇帝,方能护卫亲眷,天天饱腹’这样没读过书也能听懂的口号,一直以来,便源源不断有妻离子散,饿着肚子的流民去投奔。” 流民需要食物。 而数卫们,最不需要做的就是用脑子。 没有人对此有什么评判或见解,小九只是掏出炭笔与小册,用自创的符纹一一记下。 玖玖等着阿九哥哥记完,才开始说另一件事: “平阳那头仍是准备寒饐节划地自立,打‘清君侧’的由头谋反,平阳王接受了连颇的投奔,紧锣密鼓操练兵卒。” “连颇仍重义,自觉受到重用之后,席间醉酒,几次欲将主子引荐给平阳王” 四人的氛围古怪了一瞬,连一直悄无声息的十四都抬眼扫了一眼玖玖。 玖玖顿时憋着气息装死,还是捌捌看不过眼,犹豫着上前,接过了话头: “平阳王不知是酒后胡言,还是生性无礼,竟说虽听过主子名号,可家中幕僚已经甚多,住不下许多人” 十四嗤笑,这回骂的堪称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蠢货。” “不用就不用,编这样的缘由出来糊弄谁?” 小九则是皱着眉多问了一句: “这消息是谁传回来的?” 玖玖回道: “是益佰不对,现在该叫他赵佰。” “平阳王款待连颇用的是家宴,连上平阳王妃与世子也只有五人,许也是因为人少,平阳王才敢出言不逊。” 小九不言,仍是在小册上轻轻带过一笔,旋即又问道: “那淮南有什么消息?” 玖玖略略松了一口气: “这里的消息小些。” “淮南这几年被朝廷盘剥甚重,还要稳定民生,若不是自家有商队四处行商,只怕王府府库也没盈余,所以现下非常怕战事。” “据赵佰传回来的消息,月余以来,淮南王几番只身拜访欲要谋反的平阳王,姿态放的极低。” “淮南王试图避开战事,每次都带着不少珠宝奇珍登门拜访,欲求平阳王谋反时绕道淮南,而平阳王则是有意想从淮南借兵,两人虽从前有些情义,但所想不同,几次都没能谈妥。” 玖玖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停顿几息,直到小九记完,才继续道: “还有就是白大白山长的事,他以游学之名,在淮南与平阳两地奔走,可庐山白鹿书院山长的职任却没有辞去” “主子原先说此人行事颇为犹疑不定,当真一点儿没错!” 小九闻言,顿时生出几分骄傲: “咱们主子只是脾性不好,但厉害也真厉害!” 几个人十分默契,齐齐昂首挺胸。 挺了一会儿,捌捌突然又想起一件小事,连忙补上: “朱二也有秘信传回,他说明年开春,淮南王世子也会跟着商队到访。” 玖玖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 “我们今早不是一起出门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而且那淮南王不都已经替世子拒绝拜主子为师,他的世子又来做什么?” 捌捌挠头,也一样不解: “我昨晚守夜前收到的来信” “不过淮南那一家子三个父子凑在一起足有三百个心眼,谁知道怎么想的呢?” 这话倒是让小九想起了原先雪中拜访的那对老少。 那少年虽未长成,可已会审时度势,在主子言语后,却立马调转立场 小九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三百心眼’这句话,旋即才问道: “还有吗?” “若是没有的话,先前那些我都一一记下了,等晚些再去禀报这些事。” 他面前的几人立马摇头,眼中只剩下对小九的感激。 小九挨个摸了摸双胞胎兄弟的脑袋,停顿一息,又摸了摸十四的头: “那你们去,我守着。” 几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满意足,终于背身离开。 小九则是留在原地,许久后方才重新看向青纱帐,准备等待时机。 青纱仍漂浮不定,只可窥见一丝内里影影绰绰的模糊剪影。 小九看了几息,有些没来由的从心头蹿出一个十分不合时宜的念想—— 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便能令主子如此痴狂高兴。 若有一天,这些海誓山盟没能如约 主子,一定也会疯癫到极点? 第一百七十章 生离死别 今日是难得的晴日。 许是又因寒饐节与年关将近的缘故,家家户户多少都起了些除旧迎新的念头,余幼嘉从周家出来后,瞧见不少人家都大门大开,正在扫榻除秽。 一切都好像是往年的习俗。 但,又和往年不太一样。 因为每当余幼嘉路过人家门前,必定会有屋内的人被动静惊住,两股战战,待看清是名少女,才会松下一口气。 余幼嘉就这么走着,无悲无喜。 她行至余家铺面旁的巷口,用了小半炷香。 从巷口行至后门,却用了小半个时辰。 至于原因 一来,是因为铺面门口一直有零零散散的人来敲大门处的小木窗,购入果盒,她留着能看看生意如何。 二来,更是因为—— 纵使她一遍遍告捷自己,但她的身体,仍然有些抗拒进屋。 史册洪流下卷起的尘埃,落在每个人的头顶,都是一座大山。 这些,余幼嘉本就知道。 她本也可以翻过大山只要她没有遇见弱水。 进出周家容易。 但进余家门,尤其还是今日的余家大门,着实是有些难。 余幼嘉在巷口稍作踌躇,终于料理好心中思绪。 她正往后门迈出一步,却见后门的门突然被人从内里打开,五郎正带着已然换了一身破布衣服,裹着头巾,像是老了几十岁的周氏跨门而出,似是正准备出门。 一人往里进,两人往外走,自然撞了个满面。 五郎脸上的愁容未消,见到余幼嘉却仍是震了震精神: “阿姐!” 原本低垂着头的周氏吓了一跳,立马飞快抬头看了余幼嘉一眼,手指攥紧背后的小包裹。 余幼嘉如此聪慧的人,加上身体又与周氏相处多年,自然一眼就看出对方的情绪—— 怕。 她在怕。 昨日哭着喊乖囡囡,像是有片刻悔悟的周氏,到底是只出现了一瞬。 而今日的周氏,又变回了从前对待余幼嘉的模样。 毕竟,本性自私的人,永远也不会悔改。 她在片刻温柔之后,总会暴露自己,怕余幼嘉反悔,怕余幼嘉不肯放她离开,要回给她的银钱 余幼嘉沉默一息,别开目光,随意挥了挥手。 于是,本就不同道的两方,终是错开身形而行。 周氏低着头,脚步匆匆,掠过余幼嘉身侧。 小巷不大,并肩时距离注定极近。 余幼嘉甚至能清楚听到周氏似乎松了一大口气。 这一口气,令余幼嘉的神智飘忽了一息,连脚步都稍有停顿。 但,身后那两道脚步却一步也没停,径直远离,出了小巷。 良久,余幼嘉方才自嘲的笑了一声,再次抬步,径直迈步跨进门去。 院中一如她昨夜离开时死寂,只有各屋廊下窗前的白麻,无声昭示着昨夜之事。 余幼嘉扫了一圈,一个屋都没进,只准备去喝口热水缓缓神,几步行至厨房口,却听内里传来隐隐哭声。 声音已经浑然沙哑的三娘,断断续续,似在低声求情: “二姐,再想想法子?” “不能这样当真不能这样” 二娘似乎耐着性子说了什么,三娘终于是克制不住的崩溃大哭起来: “可那是咱们娘亲啊!” “纵使没有风光大葬,也不能这样对娘亲啊!” “咱们两人再去求求嘉妹,她素来嘴硬心软,她肯定有法子” 三娘显然是极为伤心,连声音都没压住。 可这哭声,立马就被一道清晰的巴掌声压了下去。 这一巴掌极响。 打的两个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好一阵,二娘方才操持着同样疲惫而又沙哑的声音,奋力呵斥道: “这世道如何,你难道还没看清楚?!” “你要讨骂你去,我决计不同你一起!” 一时间,莫说是哭声,厨房里的三娘,竟是连喘息声都没了。 余幼嘉揉了揉隐隐有些发痛的额角,默念三声表哥的姓名以作平复,这才伸手推门,迈步进了厨房。 厨房内两姐妹本在默声哭泣,被突兀出现的余幼嘉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方急忙擦了脸上的眼泪。 余幼嘉也没给她们将话题牵开的机会,直言道: “我昨日就叫五郎去采买,为何今日家中却没有棺材?” 如今是冬季,尸身难以腐坏不假。 但,也是多事时节,就如官府坑烧尸体一样,余幼嘉既怕瘟疫,也怕夜长梦多。 棺材铺子多数时候需要下订不假,但也有价格从高到低,做好给人打样,也能安葬的棺材。 她既已经交代下去,既没有棺材到家,这两人又躲在此处争吵,就有些不该了。 三娘遮着脸无声落泪,没有开口。 二娘只得顶着一张已经万分憔悴的美人面,哑声解释道: “事出有因。” “前段时间流民劫掠后,城中有不少丧事,棺材铺中的棺材大多早早订了人家,而现下木料稀缺,那匠人也没法子弄到更多木料做棺材只能让咱们二者择其一。” 余幼嘉没言语,二娘便继续往下说去: “棺材铺中现下只有两副没被人定走的棺材,一副是薄棺,一副漆纹黑木厚棺” 余幼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眼,对两人争吵的原因又多了几分疑惑: “这有什么难抉择的,选厚棺。” “若是银钱不够,我这还有,你们二人不必争吵,各自守灵烧纸去,守住大夫人在余家的最后一段时日。” 二娘闻言闭了闭眼,眼角霎时滑下一滴清泪。 三娘一直捂着脸躲在旁边,如今听到这样的言语,终是没再忍住: “可那厚棺原是城中一富户给小儿子定的!” “那棺材只有大人一般大小,若是选厚棺下葬,母亲就得屈膝蜷缩” “如此怎么能行!” “可若是选择薄棺薄棺” 余幼嘉心头一跳,终是明白了两人争吵的缘由。 丧葬,通常分穷葬和富葬。 富葬各有各的富贵法。 总之,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小官小吏,最差也得有一口舒适的棺材。 毕竟,知礼仪而顾全身,死后也得保全尸身,乃是读过书的人的底线。 而薄棺,席葬,乱葬岗则都属穷葬。 薄棺就是薄皮棺材,俗称“薄皮匣子”或“狗碰头”,意指板材极薄,野狗一撞即破。 换而言之,现下,要么给白氏选择薄葬,草草了事。 要么,就只能用大人选小棺的‘曲肢葬’。 第一百七十一章 槁木死灰 这绝不是好抉择的事情。 二娘浑身颤的厉害,含泪道: “昨日五郎便不敢决断,只能回来寻人,可我又怎么好下决断?” “我们姐妹纠结一晚,今早方才交代五郎去定厚棺,我想着我想着最差也是个厚些的棺椁,不至令母亲被野狗野狗,刨出” 分食。 余幼嘉知道对方没能吐出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但,也是因为如此,才觉十分可悲。 纵使她与白氏来往不多,可因一碗没能吃上的姜汁炖蛋,到底觉得对方本性纯良。 一个本性温婉,纯良,连死都不肯怪罪她人的人。 到头来,却要用一种极其委屈的方式入葬 余幼嘉胸口中昨夜那口消失的郁郁之气又重新凝回,她定了定神,方道: “你们才是白氏儿女,婚葬丧仪,合该你们来做主。” “不过我也需得提醒几句,外头寻不到木材,咱们家中还是有一些的,你们若是愿意,可寻个棺材铺掌柜来问问厚棺能否拆改若是不愿意拆改,也可定薄棺材,拆厚棺,在外面再封上一层” 说来说去,到底都是一些委曲求全的法子。 余幼嘉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她轻吸了一口气: “自然,到底怎么做还是由你们做主。” “只是我将难听话说在前头,最好是早些入土为安,免得后面又动乱,咱们根本顾不上” 若不是害怕如此,说不准再等等,也能是有合适棺材的。 谁都知道苦楚。 可谁也没说过,这苦楚如剜心一般。 二娘三娘两姐妹早已泪流满面。 良久,二娘方才道: “那等五郎回来,我让他去再将另一副棺材也定下,咱们去问问如何拆改,能改出合适的”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余幼嘉几不可查的点头,二娘便慌张擦干脸上泪痕,拉着三娘跨出门准备去等五郎。 余幼嘉没有跟去,她只是偏了偏头,看向厨房右手侧那面稍有烟熏痕迹的墙。 那个方向,正是东厢房的主屋。 余幼嘉还没去瞧过尸体,也,不准备再去瞻摩遗容。 只隔一堵墙,她已经瞧见了白氏的一生。 余幼嘉垂眼,却又听门外脚步声去而复返,这回竟又多了几道。 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娘三娘回来时,脸色已然一片灰白,连走路都走不稳了。 连五郎,也是红着眼,满头大汗。 余幼嘉扫了一圈,最终还是看向五郎。 五郎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颤声说道: “阿姐没有。” “昨夜我去定棺材的时候,分明还有一副薄棺和一副厚棺,可今日再去,竟是一副都没了。” “那掌柜的说,说,说历年熬不过冬的老人就多,更别提是今年” “没有了,都没有了。” “那是城中唯一一家棺材铺,我去的时候还有好多人询问何时才能有棺材,棺材铺掌柜不耐,索性关了店面,说今年不再开门了” 二娘三娘早已经哭不出来,面如死灰站在一旁,呆头呆脑,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何棺材铺的生意会比所有铺面的生意加在一起都好。 又为何,白氏一生行善积德,大部分时候都在吃斋念佛,无论是何境况都不怨怼 可临了临了,却连一副入葬的棺材都换不来! 余幼嘉木着脸将视线收回,当着惊慌失措的几人,稳声开口道: “我知道了,不必慌张。” “我们还有木材,我记得今天是王五每隔三日就来送木盒的日子,他是个木匠,虽可能没有做过棺材,但他的手艺,一向是极好的,你们也都看在眼里。” “我托付他再做一副棺材给大夫人,形制我来给他画,一定做的体面,舒适,比薄棺和不合身的厚棺要好上百倍。” 虽是急中生智,可她的言语极稳,像一剂良药,灌入几人的脑海。 已经慌到几乎晕倒的几人,登时便平复了下来。 余幼嘉又定了定神: “我喝口水就去等王五,你们去休息若不想休息,就去布置灵堂,烧纸守灵,不必慌神多问。” 几人含泪应下。 小厨房内,到底是又只留下了余幼嘉一人。 余幼嘉打了几瓢水入锅,又蹲下身,坐在灶前的板凳前,点起火折子引燃枯枝。 枯枝燃火燃的快,可不够猛烈,也转瞬即逝。 不过,不要紧。 烧火就是这样,越是烧的猛,越是烧的快,起不了势。 往往难以扑灭的大火,都是一点点的蔓延,吞噬,哪怕剿灭明火,也无法浇灭木材中的火信。 余幼嘉一直添火,一直添火,火光几乎扑脸,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那火烧的很烈,此时,已然只差水沸。 余幼嘉沉默几息,喃喃道: “金屋,金屋” 也算是叫她找到了个由头,能撑住心中最后一口气。 不能落寞,得燃烧。 熊熊燃烧。 她能死,万人能死,可像表哥、白氏这样的人死了 世道就真的完了。 余幼嘉丢掉手上的火钳,站起身给自己倒了碗沸水,一边喝一边感受着五脏六腑的滚沸,旋即放下碗,重新迈步走入了冷风之中。 王五住在城外,因带着货物的缘故,脚步稍稍拖沓些,往常也都晌午之前能到。 可今日,余幼嘉却等了约摸两个时辰,才又见到了王五。 王五还是一贯的老样子,只是这回,独轮车旁却多了一个约摸七八岁,脸上手上全是脏污与炉灰,脏的几乎看不见人形的瘦小孩子。 余幼嘉扫了孩子一眼,觉得这副打扮略略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王五自然也瞧见了这个眼神,但他性子温吞,仍是规规矩矩打过招呼,方才一边卸货,一边赔笑解释道: “小恩公,这是我路上捡的孩子。” “我来时路上碰上了些事情,那个和您一样开糖铺的蒋掌柜今早在路上打闺女,似是要逼着闺女去什么地方,旁边一个做炊饼的汉子瞧不下去,想去拦,却被蒋掌柜手上的木棒打到了头,登时就倒了下去,彻底没了气” “蒋掌柜带着闺女跑了,但那死掉的汉子家中孩子尤其多,听人说他媳妇身体不好,瞧见这件事的路人们,将上了十岁,能干些活计的孩子们都领走了,说是能给份工,给口饭吃。” “只有这孩子,因身体瘦小,被人嫌弃脏,没有人要。” “我想了想,瘦没事,我还能养养,脏也没事,四妹子也能替他洗洗,所以我就将他带来了” 王五言及此处,搓着手,连连躬身作揖,试图为这孩子留下一条命: “小恩公,您从前说不能让流民进城外的院子,那我们若是收养这孩子,又能否” 第一百七十二章 童言无忌 “好。” 余幼嘉沉默一息,应允道: “往后养个孩子不易,你和李四娘的活计,往后每一件给你们加五文钱。” “这孩子若不白吃白喝,能给你们搭把手,养他长大应该没有问题。” 王五大喜,连忙轻轻推了一把脏兮兮的小孩子: “乖孩子,给小恩公磕头!” 那小孩子也不含糊,一下就跪倒在了地上,细声细气喊道: “多谢恩公!” 余幼嘉被这声脆声惊动,低下头细细打量这个脏兮兮的孩子几息,方道: “是个女孩子?” 那孩子点头,王五也是一愣,好半晌才挠头道: “也行,也一样养,只是她原来不哑啊?” “原先那么多人时,她也不说话,好多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儿” 余幼嘉也终于想起上次带着五郎路过饼铺时的场景,那几个帮忙装饼切饼送饼孩子里,分明有她,便接话道: “这世道,不这样打扮,只怕多生事端。” “不管是谁教你的法子,往后外人前,你这样打扮,少说话。” 最后这句话,自然是对着那小孩说的,小孩似懂非懂的点头,又磕了个头。 余幼嘉没有再理会,只又问起王五来时的细则: “卖炊饼的汉子可是卖五文钱炊饼的那户人家? “他去拦人,难道就没有人给他搭把手?” “那汉子死了,那他们往后吃什么?从哪里买这么便宜的炊饼?” “那蒋掌柜又缘何大街上拉扯闺女?” 这几个问题劈头盖脸砸在脸上,王五犹豫好久,方才挑拣着回答道: “确实是卖五文钱炊饼的那户人家没错,至于其他” “小恩公,我也不知道许多,我本就去得晚,只是听路旁人这样说,便也就这样记” 那户卖炊饼的人家心善呐! 来崇安后,喝的第一口热水是小恩公给的,吃的第一口饼,就是那卖五文钱炊饼的汉子家的! 若是他在,怎么能不拦一把呢? 可他路过的时候,那汉子分明已经被蒋掌柜打死了! 什么叫做好人不长命,大抵也就如此 “说是什么做妾?” 余幼嘉与王五的沉默中,一道细细的声音突然出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见两人看向她,小女孩一时间也有些羞赧,低头小声道: “我和几个哥哥平常会同阿爹去那边买馅料,所以我认得。” “那打死我爹的坏人,一开始有喊几声,说他是爹,要送春花姐姐去做妾,春花姐姐就得去做妾” “虽不知道做妾是什么,但春花姐姐不愿意,那就肯定不是好事,他们在街上争吵,阿爹正巧去买馅料,才过去帮忙” 余幼嘉一愣,扭头看向矮冬瓜大小的小女孩。 小女孩皱着脸努力回想,伸出手去,比划出一个比自己高一个多头模样的另一个身形: “春花姐姐很漂亮的,只是比恩公矮一些,鼻尖和唇边各有一颗痣” “只是阿爹倒地后,春花姐姐哭的厉害,没有再跑,被坏人抓走了。” 余幼嘉啧了一声,心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戾气更盛了些: “可有说给谁做妾?” “他们又是从哪里跑的?” 这回,谁都没有回话。 小孩子也是连连摇头,以示自己不知。 事已至此,什么都不知,也只能希望蒋掌柜杀人后携女奔逃,能没空将闺女送去做妾 至于悔悟? 这样的人,如何会悔悟呢? 余幼嘉理了理神智,长出一口气,旋即将话题引到了今日的正题之上: “王五,城中棺材铺空空,但我家中又有长辈逝世,你愿意用我家中的木料,为咱们打一副棺材吗?” 不问能不能做,只问愿不愿。 虽只是一个小细节,可却也能瞧出余幼嘉独断的脾性。 王五闻言,大惊失色: “可,可我从未做过棺材” 木活和棺材虽然都是木工活计,但一个从未接触过棺材的木匠,当真能打出棺材吗? 况且 王五斟酌道: “小恩公有所不知,棺材的椁身通常是取一大截树干,抛皮掏空,掏出容身之位,讲究的是一气而就。” “您家中的木材是我送来的,我再清楚不过,最粗也不过只有大腿粗,要是做棺材,只能锯成大小合适的木块,铆接拼合” 时人最怕缝隙漏痕,更别提是棺材这种需要封死的物什。 他本就没有做过棺材,这回又只能用杂木拼接,但凡有一丝纰漏 余幼嘉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你或许没有听清楚,我再说一遍罢—— 如今,棺材铺中空空,城外木料价格飞涨,若是你不做,我家中长辈等棺材,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尸身更无法遮掩。” 是的。 虽与二娘等人信誓旦旦,看着稳如泰山。 但余幼嘉清楚—— 等,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去呢? 若是明年开春境况仍不好呢? 若是周边县城也没有棺材呢? 就如余家人纠结选什么棺材,致使两副棺材都稍纵即逝一样。 有些事,看似还有抉择,但从一开始,每个人都没有抉择。 王五怔愣半晌,许是听懂,许是又没有,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那我就厚脸皮接下此事,若是做的不好也请小恩公莫要怪罪。” 余幼嘉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等人的时间里画的棺材图纸: “不会,你只管按照我给你画的做,做的好不好,我们都认,我也一定会给你个好价位。” 余幼嘉说这话,放在已经做了一段生意的王五耳朵里,自然知道分量。 他心中也算是稍稍安定了些,余幼嘉同他一起挑选了些尽可能粗壮的木材搬到车上,又用破布遮掩好,这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习惯备下的钱袋。 钱袋里照旧是一个小银角,还有百来枚铜板。 只是这回,却不是给王五的定钱,余幼嘉一伸手,那小钱袋子就落到了呆头呆脑的小女孩手中。 小女孩捧着钱袋子,脸上的错愕,纵使是隔着一层黑灰,也遮掩不住。 余幼嘉拍了拍她的脑袋,道: “这个钱袋算作给你的‘见面礼’,随你要帮衬新家,还是回去炊饼铺找你阿娘,用这份银钱将你爹埋葬你心里有数就好。” “你阿爹没了,王五与李四娘子都是极能干的善人,既肯收养你,往后他们就是你的新爹娘。” “不说如何如何报答,你今后绝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觉得一切对你好的事都是理所应当,明白吗?” 小女孩呆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愣愣的点了一下头。 余幼嘉对着在旁笑呵呵的王五轻点一下头,就准备进屋。 哪里想到,那小女孩突然捧着钱袋子就又跪了下来,砰砰又磕了几个响头。 余幼嘉回头,便听她噙着泪,一字一顿认真说道: “恩公,你待人真好。” “等我长大,我,我我也给你做妾!” 这样童言无忌的言论,是个人听到都不会当真。 余幼嘉微不可查的笑了一声,随意道: “行,那等你长大,你来寻我。”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以邻为壑 ‘妾’者,见一字而窥全意也。 上古造字时,最早字形的上部是“辛”,即刑刀,表示有罪、受刑; 下部方是“女”字。 合起来,其实表的意是,‘有罪的女子’。 《说文》也曾记载,“妾,有罪女子给事者”,其本义指女奴。 余幼嘉不喜欢认罪,也不喜欢女奴,自然也没有将这事情记在心上。 但,架不住有人喜欢认罪,也喜欢做女奴。 例如,远去的周氏。 例如,有意准备将亲生闺女送去当妾室的蒋掌柜 与余家的沉寂不同。 刚刚杀了人的蒋掌柜满头大汗的拉扯着闺女穿过道道窄巷,还有些松垮的皮肉因着跑动而颤抖,几度险些摔倒。 不过,到底崇安县也就这么大。 在摔倒之前,他先一步到了此行的去处。 他叩响了面前的宽门,宽门内立马有小厮应门。 蒋掌柜报上要找的人名,又给上一角碎银,那小厮便掂着银钱,神色倨傲的丢下一句‘等着’,关门离开。 蒋掌柜也确实依言耐着性子的等着,等着。 可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等的不耐烦就又抬起手,给了啜泣的闺女一巴掌。 蒋掌柜今日杀了人,心里正止不住窝火,呵斥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你哭什么哭!” “若不是你在大街上喊救命,你爹我又怎会失手打死人?!” “我告诉你,我若是真凶,那你这小畜生就是帮凶!” “到时候我们俩都被抓起来,你就等着你祖母躺在床上活活饿死!” 这声威胁到底是落到了实处。 那不过十三四的小娘子抬起头飞快的看了蒋掌柜一眼,死死咬住了唇。 泪眼婆娑之下,蒋掌柜没有瞧清楚她眼底的恨,只以为闺女终于乖顺下来,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望着紧闭的后门,喃喃道: “好闺女,我是你爹,爹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这回当真是你莫大的好运!” “谁家闺女不总是得嫁人?嫁猪嫁狗,吃糠咽菜过一辈子,活着能有什么名堂?” “索性一开始,就高嫁,有花不完的银钱,擦不完的胭脂,穿不完的衣裳,连生下来的孩子,也比外头那些在地里刨食的贱民要高人一等!” “阿爹替你打听过,这马县令发妻早死,身旁就只有几个妾室,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你年纪小,身体又好,怎么不比那些七老八十的黄花菜好?” “等你做几天小妾,肚皮争气,生个儿子,到时候县令大老爷还能把你抬做正头娘子那可真是威风了!” 蒋掌柜的眼睛里止不住发亮: “到时候,别说是起早贪黑的挣钱,金山银山也自然有人捧到咱们面前来!” “那嘉实山房的小娘皮竟然还敢半夜摸黑打人我到时候可是县令的岳父!我说要扒了她一家的皮,挂在城门口晾干,谁敢说半句不是?!” 想到那副场面,蒋掌柜的心里可就止不住的熨称。 他兀自松快了一会儿,余光瞥见闺女仍是低着头不说话,立马又有些着急: “我说的你都听到没!?” “等会儿见了县令大老爷,你一定记住先说咱们今日不小心‘碰倒’一个人的事儿,再说你吃了嘉实山房的东西腹痛,如此一来,咱们既不会受罚,嘉实山房原先的生意自然也不能如常!” “不管嘉实山房那群人从前是怎么和县衙管事搅合到一起,等你去了县令大老爷身边,咱们的关系肯定比她们亲厚的多,银钱自然该咱们赚,定货也合该找咱们定!” 蒋掌柜整个人十分急迫,气喘如牛,双目赤红,硬压着闺女的肩膀,一遍遍质问: “你到底听到没有?” “我告诉你,你若不按我的吩咐做,我就像打你娘一样打你祖母,把她也活生生打死!” 厉声质问下,蒋掌柜整个人仿佛都在喷火,目眦欲裂,仿佛恶鬼。 春花含着眼泪,捏紧了手掌,终于,还是轻之又轻的点了点头。 蒋掌柜立马又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改压为拍,拍了拍闺女的肩,眯眼笑道: “好闺女,当真是好闺女!你爹我” 【吱嘎——】 这话没有说完,到底是被一声开门声打断。 门内踱步走出一个身着锦衣绸缎,相貌堂堂的中年汉子,原先还在威胁闺女的蒋掌柜立马躬身弯腰,连连作揖: “吴大管家!您来了!” 被称作吴大管家的汉子伸出戴了三四个玉戒指的手,理了理唇边的胡须,没有理会蒋掌柜的谄媚,只是用那双满是精光的双眼,上下打量了春花几眼: “这就是你说的闺女?” “怎么哭成这样,都看不清脸了。” 蒋掌柜立马把闺女朝前推了推: “正是正是!” “哎呀,小丫头年纪小,藏不住事,我同她说能去见县令大老爷,她高兴的不行,竟是哭了” “擦擦就好,擦擦就好,况且哭了,其实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吴大管家抽了抽面皮,眼睛轱辘一转,显然也是认同了这句话: “行,我带她去换身衣裳见老爷。” “喜顺,拿五十两银钱给他。” 后头的小厮立马应了一声,转头去支钱。 蒋掌柜被五十两这三个字烫了一下心口,但旋即,又勉强压了回去,赔笑道: “吴大管家,咱家不要银钱哩。” 吴大管家原本还在打量春花,闻言立马皱眉: “你大清早天都没亮,就找我姑母姑丈做说客,非说要将闺女送来竟然不要钱?” 不要钱能要什么? 总不能是办什么事儿 蒋掌柜仍是赔笑: “大管家,您有所不知,是为了另外两件事儿,一是今早有个不长眼的,非要用头来撞我手上的木棍,应该是受了些伤,二来,我本是城中开糖铺的,有另一个糖铺同我抢生意” 果然如此! 吴大管家又皱了皱眉,打断道: “行了,不必在我面前耍小心眼。” “什么受了些伤打死人就直说。” “这两件事儿都小,只是还不知老爷究竟能不能瞧得上你闺女,你既已经将闺女送来,等见了老爷,让你闺女自己说罢。” “只要她能说得上话,这种小事,我不消一炷香就能办好。” 蒋掌柜本也是这个意思,点头哈腰道: “已经嘱咐了!您放一百八十个心!” 吴大管家颔首,示意春花同他进去,春花只觉自己的步子足有千斤重,始终难以迈步。 蒋掌柜最后又推了闺女一把,将闺女推入门内: “好闺女,爹这回可就全靠你了!” “记住你祖母,也记住,一定一定,将那嘉实山房拖下水!”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入手家印 冬季素来日短夜长。 自白氏与洪氏身死之后,余家的夜就变得更长。 白氏身死三日,每个人脸上仍然全是忧心。 几日里,甚至连病重的余老夫人都几次将余幼嘉叫到床前,细细询问白氏入葬的事宜。 余幼嘉被叫了几次,到底是看出老夫人的症结在何处。 所以,在又一次来到余老夫人床前时,她先一步开口道: “洪氏被埋葬在城外的乱葬岗里。” 那日的事情太混乱,余幼嘉后叮嘱过五郎与连小娘子守口如瓶,家中其他人都没法得到消息,又不敢触余幼嘉的霉头,自然更传不到老夫人耳中。 老夫人若不是有心想知道洪氏的下场,全可以叫其他人来问话 但,她没有。 果不其然,依靠在床上的余老夫人闻言,却似得到一个心中早已预想到的答案一般,捂着胸口,眼角划过一滴浊泪。 余幼嘉在床前稍站了片刻,便听余老夫人终是开口,继续说道: “可惜了洪氏原本,也是个好孩子” 余幼嘉没接这话。 对她而言,不管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不是诚心临死悔过,都没有意义。 洪氏不死谁死? 洪氏不被葬在乱葬岗谁葬? 白氏? 还是她余幼嘉? 既做坏事,可得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余老夫人等了几息,没等到余幼嘉的附和和宽慰,便也知道自己的言语无用。 她苦笑一声,又睁开浑浊的眼,颤巍巍掀开被子一角,从被褥下掏出一张卷起的绢帕,递给余幼嘉。 余幼嘉一愣,手先一步接过,脑子才隐约猜到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原先说的家印?” 掀被子的举动耗费了不少力气,这段时日已经明显见老的余老夫人微微喘着气,艰难道: “对。” “一方印,还有绢帕,两者合一,便是老爷子嘱咐我的家印。” “原先虽说答应过你,你若掌家,便就此毁去,可到底得先给你看过才是。” 余幼嘉略略蹙眉,摊开绢帕,内里裹着的一方不过半个手指大小的小金印立马滑落,掉在余幼嘉脚边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这声不小,但余幼嘉没有着急去捡。 因为,她清楚的瞧见了绢帕上的东西—— 人名。 一方人脸大小的绢帕上,摊开后,密密麻麻,几乎全是人名,小字,以及籍贯。 粗略一扫,足有百人之多。 只一眼,余幼嘉便知道老夫人为何觉得这个‘家印’分量很重,且又久久无法拿出来。 饶是她,一下记这么多人名,又得默写出来,想来都是极大的脑力损耗。 莫说是已经年迈的余老夫人。 况且,这名单 余幼嘉指尖在绢帕上划过,终是停留在写有【袁炜】的名字上。 若是没有记错,这个名字,可正是崇安县上一任,那位在崇安颇得民心的县令名字 余幼嘉的眉眼止不住颤动一息,便听余老夫人重重咳了几声后道: “老头子当了一辈子的清官,年轻时候意气风发,聪颖敏捷,临老临老,糊涂事却是做了一件又一件” “他几次三番劝诫皇帝,可直到身死的那日,我仍一点都没看出来他究竟想做什么。” “咱们那日晨间照常起身,他穿好朝服,同我坐着分吃米糕,他还同我说,人老牙去,连米糕都咬不动,我就同他说,等他回来,我给他熬粥喝” “他应了,走之前却回身,给了我一张纸,说是让我看着留给成器的孙辈,叫我早些背下,早些烧掉咳咳咳” 余老夫人仍是咳,这回,她咳的声比先前还要长,还要重。 余幼嘉给她顺气,想将人重新安置回床上,她却只是自顾自的往下说: “我那日早间正巧没事,索性也顺着他的意思背,可等我刚刚才烧掉纸,那些抄家的官兵就来了” “他糊涂,他糊涂的很!” “为人臣子,都已经活到这把年岁,往前多少人都劝不好那个昏君,他去又有什么用?!” “况且,把这东西留给我又有什么用?” “我十六岁就嫁给他为妻,一天风雨都不曾淋过,又怎能将事情办好?” 余老夫人难得如此激动,余幼嘉仍是没有开口,站在床边,一只手捏着锦帕,一只手为对方顺气。 余老夫人又咳嗽了几声,好容易平复下来,方才说道: “这些,我从前想不明白,但如今,我每日都躺在床上想,总算是让我想明白了。” “他不是要给我,而是只能留给我。” “这些,全是他昔年的学生,出身寒门,秉性仁善,体恤民情,有心报效,可却报效无门,一直有股心气。” “若是被其他人知道这份名单,便要生不少事端。” “他又想的极远,走之前,连三个儿子都没给,原是生怕自己要做的事情,牵连男丁一气被杀,传不下来” 而结果,也很显然。 虽情况没有到最差的程度,但余老太爷想的一点没错,一旦获罪抄家,男丁们被看守的最严密。 到头来,还是只有余老夫人能将这些东西传下来。 家印,家印。 重要的,一直不是所谓的‘印’。 而是‘家’,天下人的‘家’ 一个说不准能带给天下人安定的‘家’。 大周若失其鹿,天下英豪皆可逐之。 可追逐到了呢? 又该怎么治理呢? 如所有人口中惊才绝艳的‘谢上卿’之流,终究只是少数。 一个新朝,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甘愿远离权力中枢,驻扎一方,为民请命的小官。 有无数的基石,才能撑起一片新天。 难怪,难怪 难怪一开始,余老夫人会默认黄氏与她打赌。 这不是一件小事。 说不准,就会出很大的差池,令天下继续动荡 原先那个赌,背后的赌约,竟比她所想的,还要大得多。 黄氏退步所让之物,也重要的多。 毕竟,这家印若到不了余幼嘉手中,那就应该只能到五郎手中。 要按原先黄氏的想法,让五郎去书院读书,入仕,纵使旧朝一时崩坏不了,也能植党谋同,为自己换一个大好前程。 余幼嘉捏紧手中的锦帕,余老夫人则是终于停止了咳嗽,她颤巍巍伸出遍布皱纹的手,试图牵住余幼嘉: “幼嘉,莫要毁去家印” “祖母只怕再写不出第二遍了” 余幼嘉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握住了那只垂垂老朽的手: “好。” 第一百七十五章 九州之牧 没有什么过多的允诺。 一个短短的‘好’字,就让余老夫人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自本就年纪大,入冬以来更是接连几番打击,虽无大病,却小病不断,缠绵病榻。 余幼嘉能预感余老夫人可能时日无多,没有再开口,而是替人掖好被角,这才悄声捡起金印,出了屋子。 屋外还是一片冷清,只西厢房廊下站着这几日一直魂不守舍,神色怔怔的黄氏,余幼嘉扫了一眼,开口问道: “纸钱与元宝都叠完了?” 黄氏被问询,赶忙打起些精神: “东厢房里守着二娘三娘四娘,还有连小娘子,我出来烧些热水,喘口气。” 余幼嘉倒没有多问为何烧水从厨房烧到了西厢房,只道: “洪氏在西厢房上吊,若你与连小娘子觉得晦气,就搬到我的屋子里,我搬到过去住。” 黄氏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连小娘子胆大,也可心,不在意这件事,反倒还来宽慰我。” “至于我” 至于她,她更不在意这件事。 她这几日犹如梦中一般,始终难以相信往日情分颇为不错的弟妹杀了大嫂。 若真有鬼神,她巴不得洪氏能回来,她也好当面问个清楚。 余幼嘉微微皱了皱眉,言语苛厉了些: “来者是客,咱们不能替人妄下决断。” “哪怕想搬,听咱们口头说说,她难道还能不推辞?” “你直接去叫连小娘子回屋,帮她收拾细软就行。” 届时在不在意,自然知晓。 黄氏迷糊着应了,总算从廊下挪开,她穿过庭院,往西厢房走了几步,都已经路过余幼嘉身边,却又回身,问道: “嘉娘,五郎都同我说了我真的误会了吕氏。” “吕氏从小和我一起长大,连抄家流放她都不吭一声,一直还为我谋划,只有那日,我打了她,她才跑的” “你说这么冷的冬日,她又能去哪里呢?” 吕氏走时,还是流民进城的关口。 她一走,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究竟是能找到一个远离贪官污吏的避风安身之所 还是 还是被那些流民抓到,就此身死,不知归处? 黄氏的疑惑,余幼嘉看在眼里。 但这问题,余幼嘉回答不上来。 她原本谈及连小娘子的事,就是想让黄氏忘记洪氏身死的事,如今看来,忘记洪氏,也还有个吕氏。 她垂下眼去,只道: “去寻连小娘子罢。” 黄氏怔怔应了一声,方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道: “钱管家定的那批果盒都已做好,明日是寒饐节,差不多该是时间送货。” 余幼嘉了然: “我知道,我将家印收好就去送货。” 许是听到了家印二字,许是终于回了少许神智。 这回,黄氏的神色终于松快了些,她轻声道: “好,好,那就好。” “嘉娘,五郎随他祖父,古朴刻板,脾性绵软,他爹从前也说过,这孩子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最多也只能顺着前人的脚印,一步一印的走,自己却难以迈步” 谈及许久不曾谈论过的余家老太爷,与余二老爷,黄氏言语更轻了些: “看在他是家中最小孩子的份上,你让他跟着你走一段路罢。” “路上不必理会他,这孩子能跟上就跟上,若跟不上,你也不必回头。” 不必回头吗? 余幼嘉没有应答,可黄氏却像是脚下生根一般,站在她面前,再没挪动分毫。 她不肯走,自然是想得到一个允诺。 余幼嘉也明白这是为子谋划,无法评判对错,便也没有生气: “先让五郎去将果盒装车罢。” 这就是松了口。 黄氏大大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办事,余幼嘉目送对方离开,旋即进了自己的小屋。 她将只有拇指大小的小金印藏在松动的地砖之下,踩实夯紧,旋即在坐在桌前,一点点默背绢帕上的名单。 这份名单上的人名比她原先粗略所扫还要多。 余幼嘉这回看的仔仔细细,足足有两百一十三人。 说多不多,说少,却也真不少。 不谈从前丢弃的国土,大周如今还剩九个州府,依照大小不一划分,每州至少有两个郡,至多能有十几个郡。 郡之下,方是县。 一郡,又至少有三四个县,至多有十几个县。 若是有朝一日,当真能天下大定,这两百多人,能下放到各个郡县,看顾民生 一个好官,可远比得上一个尸位素餐,驱百姓如牛羊的州牧能做的多。 那些州牧,以及盘踞在龙椅上的那位 等等。 胡思乱想之中,脑海里突然有一道一闪而过的闪电击中了余幼嘉,令她从记忆中检索出一些非比寻常的东西—— 一州之牧首,名为州牧。 那九州之牧首,名为什么? 自然是,皇帝。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她去救表哥那天,表哥似乎,说的,只是‘牧’? 牧? 缘何用这个字呢? 余幼嘉无声喃喃几遍这个字,眉眼不自觉轻蹙少许 “嘉姐!” 一声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你在屋内吗?” “我已经整好车,就等你一道。” 余幼嘉被骤然打断思绪,原先那些疑云也被驱散大半。 她站起身,用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将绢帕烧干净,对自己道: “不可能。” 旋即,她方才开门应声: “吵吵吵,就你一天天最一惊一乍,等等不行吗?” 五郎被骂,一脸委屈,连小娘子正站在他身侧,闻言原本颇有些不自在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意,撇着五郎,轻哼了一声。 余幼嘉训完五郎,方才转向连小娘子,连小娘子连忙露出一个讨好耍宝的笑: “嘉姐,骂了他,可不能再骂我啦!” “我只是听黄嬢嬢说要我搬过来,我来说说不想搬而已” “什么鬼啊怪啊的,我从小和阿爹走南闯北,靠着就是胆大,素来不怕这些!我在那头刚刚住惯,来回搬又得认床,我自己也不愿意。” “况且,嬢嬢最近看着很累的样子,我陪在嬢嬢身边,也能给她壮壮胆。” 余幼嘉不言,连小娘子的胸膛便也越挺越高,混像是生怕余幼嘉不信。 到底都是心肠不错的人 余幼嘉心里念叨了一句,到底是松了口: “好。” “别的我也不多说,你受的委屈,往后都记在五郎头上,要打要骂,五郎受着。” 五郎一头雾水,连脸上这几日积郁的神色都消散不少,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脸惊慌: “我,我吗?” “我来扛连小娘子的打骂?”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宁折不弯 “你你你,你什么?” 连小娘子闻言就有些不开心,娇气中难掩一丝丝失落: “你不愿意?” 这是愿不愿意的事情吗? 五郎难得在心里顶了句嘴,下意识看向自己练了一个月武都都没壮实起来的胳膊—— 他去扛连小娘子的打 那能抗住吗? 余幼嘉倒是有些看出了五郎心里在想什么,淡定道: “五郎,不要妄自菲薄,依我看,你现在分明能与连小娘子一九开。” 连小娘子与五郎具是齐齐一愣,五郎大喜过望: “阿姐的意思是,我现在若与连小娘子切磋,十能胜一?” 虽然胜的不多,但好在没有一边倒! 连小娘子一脸狐疑,不可置信,余幼嘉则是一盆水彻底浇灭了五郎的幻想: “不,我的意思是,连小娘子一拳,你下九泉。” 五郎:“” 连小娘子:“噗。” 一九开,原来是这么个一九开吗! 余幼嘉拍了拍五郎的肩膀: “所以,尽量哄着些连小娘子,别真让她动手。” 又是打骂,又说到哄人 五郎还不知何意,可比五郎大两岁的连小娘子却不知想到什么,一下红了脸。 连小娘子瞪了五郎一眼,模样又凶又急,像是只差把五郎狠狠揍一顿: “谁要这种小萝卜头哄!” 旋即,转过身,就跑了 跑了。 五郎满头雾水,小心翼翼问道: “连小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余幼嘉斟酌了一下,发现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经验完全无法倾囊相授,索性摇了摇头: “不知道。” 本以为连小娘子应该多少对五郎有些优待,所以才想着拿五郎插科打诨一下。 可现在来看,连小娘子却又不要五郎哄 余幼嘉想不明白,五郎也想不明白。 姐弟两排排站,连思虑的动作都一模一样,几息之后突又异口同声道: “咱们的果盒” 齐齐开口,齐齐毕声。 余幼嘉给了五郎一个赞许的眼神,旋即利索盘起头发,套上男装: “走。” 五郎立马把刚刚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 “好,阿姐。” 两浑然不觉自己是愣头青的愣头青就这么一路出了后门。 只一眼,余幼嘉就瞧见了被五郎归置在木板车上的齐整果盒。 载满货物的板车前还有一头瘦毛驴,毛驴已经套好,背后也擦拭的干净,显然是为了不费脚程而专程去租用的。 又一次,余幼嘉开始感慨五郎‘举一反三’的能力。 有些人,没有被牵引前,不知道该做什么。 可一旦有人指引,就能想到装车时要将果盒装的齐整,又能想到既要装车,如何送货,去租毛驴,又知道去的是地方不同以往,需得打理些许 余幼嘉抓着人上了驴车,两姐弟并肩坐着,小毛驴哒哒哒的前行,却始终走不快。 许是因为无聊,又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余幼嘉开口问道: “五郎长大想做什么?” 这是余幼嘉第一次开口问人志向,问的还是平日里最不惊人的五郎。 本以为五郎还会像上次一起她带他出来时犹犹豫豫,自困一时。 可万万没想到,这回的五郎,却是毫不犹豫的就说出了答案: “阿姐,我想当史官。” 史官? 掌管史料、记载史事和编撰史书的史官? 余幼嘉检阅脑海,想起从前五郎哭着说的那些言语,心中稍有些明悟,可嘴上却到底是问道: “我听说史官官职不大,事情却极为琐碎,缘何有此念想呢?” 五郎好似早早就等着这一天,神情立马肃穆起来,仰头看着敬仰的阿姐,郑重道: “我想让后来者知道,如今的天子赵桧,是个畜生不如的狗皇帝!” 少年年少气盛的骂声穿不透小巷,却直冲穹顶。 余幼嘉稍有些愣神,便听五郎继续说道: “若不是余家有此一难,我从不知道,那些吃着民脂民膏,本应从实记载,以正后人言形的史官,从中改动了那么多的东西!” “他们从前写,赵桧是个好皇帝,如何善待臣民,时不时又有何善举他们如何写,咱们如何信。” “可偏偏,这是骗人的!” 五郎又回忆起了那道门,那道伸出许多苍白手掌的门: “这一路来,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天下有多少恶鬼是因这个赵桧而生?” “又有多少人,往后若是瞧见那些人写的史注,会信他是个好皇帝,反倒将咱们贬为反民,贱民?” 五郎有些狠狠,又有些不甘心: “光是想到这狗皇帝不能遗臭百年,我就吃不下饭。” “光是光是想到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连姓名与痛苦都留不下,便化为生途路上的一捧黄土,我就,就心里就和万箭穿心一样难受。”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那日同阿姐从外头回来之后,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懦弱蠢笨,什么都做不到。 可,可只见事实流传下去,等待后人评说,总是可以的? 史。 没有什么能比史实更能让后来者知道前人的生平。 他要写好多好多,写皇帝,写百官,写平民 无论是什么,他都要写,都要记。 他当不成什么举世皆惊的大英豪,那他就给英豪当个指路的人,给英豪当个映照己身的镜子! 余幼嘉细细打量着少年倔强的眉眼,几息之后,才别开目光,轻声道: “史家禀笔,哪怕记得再细若毫厘,却也不会有后来者想起问一句所书史家是谁” “不但没人记得,没有功劳,说不准,所写的太直,还更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纵使如此,你也禀笔直书,一字不改?” 五郎坐在余幼嘉身边,身材矮小,气势甚弱,声音不大,可若是细看,便能瞧见少年的双眼明亮的吓人: “他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定然据事直书,一字不改!” “若我身死,那便弃我残躯,留待后人书!” 余幼嘉松开眉眼,哈哈大笑。 她翻身下车,给五郎指了指不知何时到的县衙。 面前的县衙后门竟比一般人家的正门都要气派,光是看着,就能压弯寻常人家的脊背。 但余幼嘉言语自然,顺手还拍了拍五郎的肩: “好!” “下车罢,等过了明日的寒饐节,阿姐给你找个地方念书。” “你往后好好记,把阿姐记得威风些。” ----------------- 姐弟俩少年意气,宁折不弯,是真。 多年后,胤朝编撰六史的太史公,对余幼嘉的敬仰,也是真。 后人记载,太史公余迁,字长栖,家中行五,奉太宗命编撰《胤朝》,分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册,载周、胤二朝之事。 而太史公在《胤朝·余子世家》中记载: “大周朝历四年,十二月初七,有幸曾追随余子同入崇安县衙。不过半日,余子暴起,怒杀崇安县县令,后趁乱震慑崇安,封城固内” “余子虽为女子,然其毕生功劳之高,不输男子也。” “固其姓氏‘余’与前朝大周之‘余’分录载册,尊其为【余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苦昼短 旭日高悬,光芒沉沉压过飞翘的屋檐。 整片琉璃瓦顶折射着刺目光华,碎金般的流光倾泻而下,将青石台阶映照得胜似满地铺陈的金箔。 倏忽间,成串脚步声自曲折长廊传来,一双锦袍下的金线绣履踏入光影,搅乱了这满地的箔光,荡开片片涟漪。 为首之人面色焦急,不断催促道: “县令老爷还没起身?” 后头跟随的数人不敢吱声,好半天,才有最体面的汉子擦着额角的细汗,答话道: “回段主簿的话,老爷寅时才歇下,想来是没有那么早过身” 被称作段主簿的八字胡汉子脚下仍不停,急急道: “那你还不快去想办法让老爷起身!” “那些刁民,为了换钱,竟拿湿柴腐柴充数,令建庙动工处彻底垮塌了个干净!” “如今莫说是那些做工的流民出不来,那些木梁坍塌,还波及了周边不少百姓住所” 段主簿咬牙: “我刚从那边过来,那处受灾严重,只怕明年陛下生辰前,是绝计赶不出庙碑来了!” 跟在段主簿身旁的吴大管家登时大惊: “那,那我去请老爷?” 段主簿很着急,一边侧头走路,一边问道: “老爷昨夜歇在哪里?我直接去寻,尽快将这事儿报给老爷。” “该死的,一群贱民,坏了咱们的好事,居然还敢对着咱们要说法,我已经派兵过去你也调些人过去。” 吴掌柜连连点头哈腰: “主簿老爷放心,咱明白。” “老爷昨晚歇在东侧院,有一姓蒋的商户将自家闺女孝敬了上来,那小娘子细皮嫩肉,老爷满意的紧,昨夜弄到寅时才歇息” 段主簿得了去处,立马回头就要走。 可他这一转头,就险些撞上拐角处一直站着的两人。 两人都是少年,一高一矮,年岁不大,眉眼却相似,显然是兄弟。 吴大管家立马呵斥道: “谁?” 余幼嘉垂眼,压粗声音回道: “回大管家的话,咱们兄弟二人是来县衙给县令送货的商贾,钱管家带着咱们进来,路过此地说要去茅房,所以让咱们在此地等候” “混账就是混账,满肚子脏东西,办不成个事儿!” 吴大管家骂了一句,一边殷勤的给段主簿引路,一边回头呵斥余幼嘉: “快滚!” 余幼嘉捧着果盒低眉垂首,直到那群人的脚步声完全离开,才抬起头,眼中冷的吓人。 五郎对这世道早有些预期,却还是难以置信的喃喃道: “动工处出事缘何不是先救人,而是怕赶不上工期?” “派兵,派人,该不会” 该不会,不是安抚,而是镇压?! 五郎的脸色白的吓人,余幼嘉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却只说道: “咱们快些送完货回家。” 现在只能期盼,期盼那群官老爷没有彻底昏头 不然的话,只怕先前的暴乱还要再来一次! 五郎麻木点头,两人站在原地等了几息,始终不见人来,余幼嘉便有些躁动,将手上的果盒全部递给了五郎: “你在此地等我,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 五郎被塞了一堆果盒,登时愣住: “阿,阿兄?!” 这可不是能够随意走动的地方! 需得知道,他们刚刚之所以能进来,还是因为不知缘何今日府中下人特别少,钱掌柜又几番跑肚,所以让他们二人从门房送货到二道门的缘故。 如今进来,阿姐还要往别处去,若被人发现,那不就完了 余幼嘉啧了一声: “我知道刚刚吴管家提到的小娘子是谁,是蒋掌柜卖掉的闺女。” “我去扫一眼,顺便听听这群畜生到底是何打算,也好为咱们今后筹谋。” “刚好今日县衙人少,你就在此等我,若是钱管家来了,你就说我去茅房,或已经折身回去反正无论你怎么说,若是我被抓,你也不必说你认识我,我自会想办法脱逃。” 余幼嘉连珠炮似的吐出了一堆,五郎一一记下,张口欲应时,余幼嘉却已经蹿出去数步。 她走的极快,每次都不曾回头。 五郎便只能又在廊下枯等,直到余幼嘉身影消失之后的许久,许久,他方才靠着墙,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余幼嘉自然没有听见。 许是因为想到上次的暴乱,许又是心中因为刚刚听到的那些言语,余幼嘉心房跳的极快,不安之感如影随影。 她一直试图跟上那些人,可两伙人隔着少许时间,县衙后庭又着实有些太大。 不过几个拐弯的功夫,余幼嘉就迷了路。 她没找到什么东侧院,没找到段掌柜,没找到吴大管家带着的一堆人 倒是找到了一个万万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一个稍显偏僻的小院内。 女人身着红裙,背对着门口,坐在院前的石凳之上,似乎正抱着什么东西,正含糊的哼一首令人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乡谣。 本该是很舒缓的语调,很美好的场景。 可余幼嘉,却隔着老远便闻见了扑鼻而来的血腥味。 血。 很多血。 余幼嘉素来敏锐,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女子身上压根不是红衣—— 那身红罗裙,分明是用鲜血染就的!!! 余幼嘉顿住步,脑中原先定好的事情,到底是忘了个干净。 她一步,一步,一步,迈到女人身后,哑着声音唤道: “吕氏?” 一声吕氏,宛若惊雷炸响。 令原本正哼着歌的女人登时受惊,一松手,一个熟悉,而又沉重的果盒,就此掉到了地上。 果盒内里的残余的几个宛若琥珀的糖果,也就此滚上了脏污的泥尘。 余幼嘉到底是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熟悉的脸。 柳叶眉,樱桃嘴,美人面,蒲柳身。 很美 很美。 若是那些还在淌血的鞭痕,会更美。 吕氏,从脸,到脖,到身,到脚,随处可见密密的鞭痕。 令这个昔日的美人,仿佛碎裂的肉瓷。 她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她。 两人眼中都是震惊,可余幼嘉硬是咬住了牙,一声都没有问她的遭遇,只说: “原先是洪氏栽赃你,前些日子真相大白,黄氏已经知错” “她最近一直惦记你,你同我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 吕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如此狼狈的境遇之下,竟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她觉得自己应该得哭。 但,她昨夜哭了整晚,如今,她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了。 于是,她怔怔的看着余幼嘉,道: “嘉娘子,我回不去了” “我好痛啊” “这县令是个冒名买官的老太监,平日里瞧着和常人无异,可因没有胯下那玩意,每到夜间就爱变着法子折磨女子” “后院来了个同四娘差不多大的孩子,养了两日,昨晚开脸,我想护住她,自己顶上去的,可我挨了半个晚上的打,仍然没护住她,反倒被赶了出来” “我,我好痛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身若浮萍 有多痛,余幼嘉不知道。 她只知道,很冷。 明明是高照的日头,可洒在人身上,却始终没有暖意。 余幼嘉努力平复呼吸,搜肠刮肚想翻找出来些宽慰柔和的话,可真到了开口的时候,却变成了她独有的言辞: “余家如今是我掌家,我说你能回去,你就能回去。” “外头今日下人极少,只要你想走,我就能带你走。” “身上的伤是小事,我给你找大夫童老大夫你知道?他能治,什么都能治。” 余幼嘉自觉自己这话说的就算不算好,可却也绝不会有错。 她想带走吕氏,她就能带走吕氏。 但,凡事,最怕一个自以为是。 吕氏仍然是那副怔愣,失神的神情,直勾勾的盯着余幼嘉,喃喃问道: “嘉娘子,若是我不想走呢?” 若不是时机不对,余幼嘉一定大怒,她没有多言,伸出手去,试图牵起吕氏的手,可吕氏却抖着手,先一步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该怎么描述呢? 有些人,有些事,根本没有办法用言语描述。 旧伤累累,新伤遍布。 层层叠加,连原本的肌肤是什么颜色都瞧不出来。 死寂中,吕氏早已干涸的泪到底是落了下来。 眼泪伴随着血珠而坠。 一颗,一颗,一颗,划过鞭痕累累的脸,掉在她血肉模糊,已经平坦的前胸之上。 那里的血,还在流。 可余幼嘉身上还在流动的血,却停了。 只一眼,她就知道,吕氏根本活不了。 不论是伤,还是死意,都已将吕氏啃噬殆尽。 没有生机。 天下如此大,都给这个女人留下一点儿生机。 吕氏颤抖着手,慢慢拢起衣襟,她似乎想要俯身,重新捡起地上的东西,但却没能如愿。 她似乎,比她说的,还要疼一些。 余幼嘉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果盒,重新放回到了吕氏的怀里。 吕氏恍若重获至宝。 而余幼嘉则是愣了好半晌,才依稀抓住了那一抹看不见抓不着,却盘旋在心头的古怪之感: “县衙采购的果盒,是你说要定的?” 不然,缘何那么‘凑巧’,偏生是县令内宅小妾对果盒感兴趣呢? 吕氏原想点头,可似乎是扯动了伤口,便仍是艰难张嘴: “是。” “后院的女人们大多可怜的紧,不是被家里人送进来,就是随着老太监一起出宫,无家可归,指望着他能安度晚年的对食宫女” “人前的体面,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一盒糖,就算是尝过了甜头。” “一老妾的弟弟将果盒带进来,咱们各分了几颗,谁都不舍得吃,我一撺掇,便难得聚在一起,求到了县令面前去。” “嘉娘子真的好生厉害啊我见到那果糖,便知道旁人肯定做不出来这些东西,肯定是咱们余家做的” “我同她们说起,可除了蒋小娘子,谁都不信我,说若我有家,肯定不能” 肯定不能在这里做妾。 可,可不留在这里,又能怎么办呢? 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除了一张还算是看得过去的脸,什么都没有。 她原本也只是做妾的命,可又惹了主母厌弃 若不是那日稀里糊涂的往城里跑,又刚好撞见了为老太监物色女人的管家,没准当夜就死在流民堆里了。 吕氏艰难回忆着往昔,脸上的泪珠混着仍在渗血的鞭痕下坠,看着着实骇人的厉害。 余幼嘉沉默得厉害,好几息之后,才想起翻找身上的帕子。 可,纵使是这么一件小事,也没能如愿。 今日出门着急,她穿的是男装,只顾得上带了刀,却忘了带帕子。 冥冥之中,好像,确实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但,无论怎么伸手,都无法够到最后的毫厘。 难得,难得,余幼嘉有了一丝后悔。 吕氏却仍似乎想说话,喃喃着开口问道: “三夫人缘何做谋害人的事情呢?” “她往昔脾性是极好的,与大夫人都差不了多少” “说起大夫人,大夫人可是好些了?”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余幼嘉一个都回答不上。 不过,吕氏似乎也没有期待余幼嘉回话,她似乎有些累,抱着果盒,将脑袋歪在了旁边的石桌上,方继续问道: “算了,算了,我身上痛的厉害,听不了那么多了” “嘉娘子,请容贱妾多嘴再问最后一句罢—— 家中的那张旧木桌还算好用吗?” 余幼嘉手背青筋一跳,立马顺着对方的言语,回忆了起来—— 木桌。 原先刚刚在城外落脚的时候,吕氏曾从外面背回过一张缺了腿的木桌。 那张破木桌后被一家子用竹条修补,一直到一家子进城之前,都仍在用着。 余幼嘉原本早已经忘了那木桌,可吕氏,似乎一直在惦念着。 木桌有什么好惦念的,能至一个将死之人挂在嘴边,甚至越过很多东西去呢? 除非 她惦念的,不是木桌。 而是在问,‘我还算好用吗?’。 或者,更确切一些,‘我派上用场了吗?’。 余幼嘉捏紧了袖中的拳头,轻声应道: “好用,现在还在家里呢,干不少活计时都需要它。” 吕氏到底是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她松松垮垮挂在石桌上,手里却仍死死抱着那个木盒子,眼睛忽眨,宛若随时都会坠落的蝴蝶羽翼: “好” “那就好。” “我原先还担心那张木桌不好用呢好用就好,我也算是没白来这一遭。” “嘉娘子,我想先睡一会儿,不说那么多话了” 余幼嘉沉默一息,试图接住正在下坠的蝴蝶: “黄氏在念你。”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吕氏原本已经只有合至一条缝隙的眼皮又微微瞪大了一些,可她仍没有抬起头。 她脸上的血一直在往下淌,绽开皮肉好似已经粘连在石桌之上,再难回还。 许是人之将死,许是已经没有清明。 她喃喃道: “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在念她,我好想她,从她救下我,将我带在身边以来,我就没有离她这么久过” “可她不信我” “可我怕疼,挨不了打” “可我,可我是女儿身” “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人生子” 余幼嘉心口一跳,打住了对方的话头: “留着些力气。” “县令马上要走,我去将蒋小娘子带来,我带你和她一起走——” 一定,一定能将人带走 余幼嘉想要起个重誓。 可,这个世道,这个鬼世道,连个起誓的时间都给人没留下。 吕氏已经先一步合上了眼。 她分明还有很多生平没讲,却将自己永远留在了大周四年的寒冬之中。 第一百七十九章 蛇鼠一窝 山河不为谁而雨水。 余幼嘉退出小院之时,穹顶仍然晴日正好。 只是她仍拢了拢衣袖,觉得今日冷的惊人。 这股诡谲的寒意一直萦绕,难以驱散。 余幼嘉便也只能顶着这股寒意,截留一个身形和自己差不多的斟茶侍女,换上对方的衣裳,带着茶盏,往吴管家说的东侧院而去。 有了侍女的指路,自然并不难寻道路。 可难寻的,从来就不是什么东侧院。 院子背光,余幼嘉端着茶水,站在院外的廊下,看不清内里,却能清晰听到对话声。 先是段主簿的声音道: “老爷,我思量过,那群死伤惨重的流民肯定是用不了了,若想在陛下生辰前赶出生庙,应该是只能用城中百姓。” “咱们不妨派兵过去,将剩下的流民与能干活的百姓们都抓起来,若有不从者,悬尸在城墙上以作震慑” “那群刁民,生来就该是老爷您的钱袋!如今让他们为老爷和陛下干些实事儿,也算是他们的福气!” 这声马屁像是拍到了心尖上。 于是,便有一道声音答道: “这样的小事,你看着办就行吴大,将这尸体拖下去,看着有些晦气。” 县令发话。 这回,院内的动静就更纷杂了一些。 吴管家招呼来人收拾残局,段主簿则是对着自己带来的人交代政令。 成串的脚步声朝着院门口而来,余幼嘉稍稍退身垂首贴墙避让,先去报信的小吏便先一步跨门而出,扬长而去。 而后,方是扛着尸体出来的三个下人。 两人在前,扯着草草裹就尸体的草席左右两端,另一人则跟在后头抬脚。 也不知是他们力气小,还是因为见多了这种场面,并不尽心对待尸体。 余幼嘉分明垂着眼,却能清楚的看到有一只纤细,僵硬,遍布鞭痕血迹的手,无力垂落草席边。 那鞭痕,余幼嘉很熟悉。 她刚刚在从满身血污的吕氏身上见过。 于是,鬼使神差,余幼嘉抬头看了一眼。 草席上的女子约摸十三四岁上下,浑身赤\/裸,身上遍布各种伤痕,胸前两点已经被人用刀切除,徒留两块一马平川,仍在淌血的伤口。 【春花姐姐很漂亮的,只是比恩公矮一些,鼻尖和唇边各有一颗痣】 恍惚间,余幼嘉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这么一句。 蒋春花,确实很漂亮。 只是,余幼嘉没有想到第一眼见到她,会是这样的场面。 而蒋春花自己,似乎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个结果。 那双本应芳华正盛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勾着穹顶,几乎目眦欲裂。 余幼嘉张了张口,有心想要唤她一声。 可,可她走的太早,那三个下人走的也快。 她只看到了她一眼,便彻底擦身而过,没了机会。 余幼嘉靠着墙角,目送对方离开,额角微微抽搐一瞬,后知后觉自己的头有些痛。 偏偏,偏偏,院内的声音还没停。 段主簿笑着恭维道: “老爷昨晚真是好兴致,威风可不减当年!” 回应他的是一声哼声,县令答道: “别提了。” “本来好好伺候我,也不至于被活活打死,谁想到昨晚另一个贱人非要掺和进来,我收拾完那个大贱人,再来收拾这小贱人,便手下就没了轻重” “不然也还能被我多玩弄几日。” 许是因为这回的县令,说的言语多。 余幼嘉也是此时方才听清,这人的声音,并不尖细,也并不气盛,甚至没有段主簿那样的中气十足。 普通,很普通,甚至很平缓,很宽厚。 但,说出的言语,却又那么令人胆寒。 段主簿便继续恭维道: “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娘皮,哪值得老爷挂念,我去再寻个年轻懂事的小娘子来。” 那平缓的声音便道: “好,那你去寻算了,倒也不必是小娘子,我记得你先前提过小童的滋味也不错,若有你说过的小童,也将他过来。” 段主簿稍稍顿了一下,便笑道: “那是先前同几个旧友在客栈叙旧时,客栈掌柜送的,当时玩的过火了些,那小童应当是死了” “不过老爷既开口,属下自当尽力去找。” 旋即,便是混杂在一处的几声心照不宣的笑。 那无一处出挑的平缓声音笑够了,便又吩咐道: “对了,吴大。” “今日拖出去的那个小贱人,昨夜一直说什么珍什么坊的掌柜杀了人,杀人得偿命,什么嘉嘉实坊挺好,想来那应当是她的娘家。” “你去将那掌柜抓了打死,再去给她娘家送点儿钱,也不算是白跟我一场。” “你老爷我就爱这一口,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能用银钱解决的事儿,都不算是事儿。” 吴大似是疑惑的顿了几息,但也没有多嘴,笑着应承下来: “是,老爷。” 于是,院内的人便又少了一个。 余幼嘉仍是站在墙角,目送对方离开,几息之后,她方才稍稍阖了阖眼,突然伸出手去打开了茶盏的壶盖,对着茶水,练出了一个未曾有过的妩媚笑容。 她犹觉不够,松了领口,又有意松了鬓角,留下两条勾栏样式的发尾来,旋即,才捧着茶水,径直迈步,勾住了台阶。 手中的茶水轰然碎地,发出一连串扰人的动静。 莫说是院子里伺候的四五个家丁,连正在恭维的吴管家与段主簿,都停了声响。 余幼嘉无措了几息,方才像是慌了神的模样,猛地跪地求饶: “老爷开恩,奴婢知错!” “奴婢不长眼,甘愿受罚,不要赶奴婢走,奴婢家中还有年迈的爹娘,生病的弟妹” 尾音绵长的柔声哀求中,妙龄的小娘子跪伏于地,露出一节修长,白皙,若有余香的脖颈。 更别提美人垂泪,端的便是一个惹人心疼的架势。 余光中,余幼嘉终是瞥见了似有一个稍显臃肿的人影迈步而来。 可,人影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步伐。 余幼嘉心中一跳,便听独属于县令的平缓语调,这回染上了些许力竭的喘息声: “走不动了,昨夜累的厉害” “段主簿,你去将那个小婢女带来,我想到了从前有个贵人所玩的别样玩法” “你留下,其他人都走,今日一定尽兴。” 段主簿显然也是一愣,旋即似是笑了一声。 他几步来到余幼嘉身边,抓住余幼嘉的左臂,便将人从地上托了起来。 余幼嘉懵懵懂懂的跟着走,吴大便懂眼色的带着几个下人往外退。 两方交错而过,余幼嘉便见吴大扫了几眼她的脸,吴大的脸上明显有些疑惑,但他又一次没有多说什么,只轻声道: “想想你爹娘,好好伺候老爷” 他小声说,余幼嘉便也垂眸,掩住眼底的冰冷,小声回道: “我一定会伺候好老爷的,一定。” 第一百八十章 木石人心 余幼嘉说的很轻,很坚定。 可,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压根没有人在意。 所有人都没有应答,更没有为之停留。 就好像 就好像,所有人都默认,她就是个貌美,卑贱,恭顺,毫无头脑,就该受此劫难,更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女子。 无人在意她的生死,就似方才无人在意的蒋小娘子。 她分明死不瞑目,身无遮拦,可也没有人想到要给她遮蔽,更没有稍稍将她的手收一下,就这么挂在竹席下,拖行在地上 余幼嘉有些恍惚,就这么被箍住手臂,被丢进了屋内。 寒冬日冷,屋内却犹如沸夏。 金锦幔,紫檀案,嵌宝器,繁复的缠枝牡丹纹帐幔自门边蔓延至深处。 无一不极尽奢华。 余幼嘉于天地倒悬,跌落于地半寸,身却不疼,这才发现地面通铺半尺厚的猩红绒毯。 猩红绒毯。 余幼嘉稍稍有些愣神,抬起压在绒毯上的手,而后,果不其然—— “血,好多,好多的血” 余幼嘉喃喃。 是吕氏的? 还是蒋小娘子的? 又或者,是从前死于这屋中无数冤魂的? 时过境迁,余幼嘉已经无法得到答案,不过好在,还有人知道答案。 八字胡的段主簿将她扔进屋内,自己却不敢比县令更早一步进门,便只站在门口躬身,为县令引路。 余幼嘉第一次实打实看见了这个不显山不漏水,只存在于他人口中的县令 但,看见,不是看清。 她跌坐在地上,那上了些年纪的县令逆着光站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的光,令人难以窥见他面目的分毫。 余幼嘉也曾试图细看,可看了几眼,某一息后,却又突然茅塞顿开—— 这县令,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不是太监,又姓氏名谁 从来就没有那么重要。 他能姓马,能姓牛,能姓猪狗羊。 他也能高能矮,能胖能瘦。 看不清模样,恰恰说明,他能是任何一个人。 任何一个人或许也能成为他。 他们没有一个固定的姓名,样貌,身段,却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名为‘贪婪’。 贪婪会渴求一切,但他们注定被焚毁。 而她,所等之事,就是点燃这把熊熊烈火。 余幼嘉没有再犹豫,爬起身,解开了自己的腰带,脱了那身婢女的衣服。 段主簿正背着身将门合拢,便听身后自家老爷大笑: “还是你懂事!” “这样才对,这样才对嘛!” “段主簿,你来,让我来学学那位,试试看着别人做这档子事,到底是何感觉” 这笑声动天,段主簿顿时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正要转身附和,心头却是一凉。 这是十分突兀的凉意。 直到段主簿瞪着眼睛低下头去,看到那柄闪着寒光的利刃,才后知后觉有密密麻麻的痛感随着利刃刀尖处蔓延而开。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捂住自己涌血的胸膛。 但余幼嘉却没有给他半点机会,她毫不犹豫的转动刀柄,旋了整整三圈,方才抬脚,将挂在自己刀尖彻底失了力气的段主簿揣到门上。 段主簿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一寸寸的从门上滑下,堵住门的去处。 余幼嘉终于满意,转过头,看向脸上早已呆傻原地的老县令。 老县令的脸上甚至连自得的神色都没消散,便眼睁睁看着段主簿倒在了血泊之中。 余幼嘉含笑,仍然温声唤道: “县令老爷?” 这一声,唤的比先前还要柔婉许多。 可这回,没人信了。 老县令张了张口,终于,发出了一声怒吼: “来人!来人!” “这里有个疯女人!” 他已经全然忘了,刚刚那些家丁,是他赶走的。 没有人应答。 余幼嘉露出自己刚刚所练习的笑容,那笑容温柔,乖顺,令男子见了心驰神往。 但,偏偏又落了些许血渍。 于是,那笑落在老县令眼中,便成了索命的厉鬼,他摇动虚浮的步子,躲到了雕花桌后,粗喘着看向余幼嘉,似乎还想要一点儿回还的余地。 老县令说: “小娘子不,不,豪杰,女豪杰。” “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一个没本事的老太监,在宫中好不容易攒了些钱,找到路子行贿,这才补了别人的位置,来此处做官,我才过了没几天的好日子” “你,你是城中百姓,还是流民?我,我知道你肯定是受了苦才来的,我也苦,我也苦的很,年少时被人欺凌” “你现在就走,我不叫人” 余幼嘉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绕随意挑了个方向,试图绕过桌子。 这一简单的举动,立马令老县令惊慌失措的厉害。 余幼嘉往何处走,他便着急忙慌的往另一个方向逃,他本就有些浮肿,跑了几步,便气喘的厉害,整个人大汗淋漓。 但他,却还不认死。 只是撕心裂肺的喊道: “女豪杰女豪杰!” “别杀我,别杀我,我其实还攒了些银钱和好东西,都藏着呢” “你,你留下我的性命,我将东西都给你,我现在就走,就离开崇安——” 没有说完。 毕竟,谁会听这种人说完呢? 余幼嘉直接跨步而起,踏上了桌子,旋即在老县令寸寸睁大的眼睛中,一刀砍上了对方的脖颈。 这动作,余幼嘉分明没有做过几次,可却相当熟练。 落刀,如她的为人。 干脆,利落,狠辣,狂傲。 不给对方,不给自己丝毫扭转的余地。 但,不够。 不够。 余幼嘉已经一刀斩断了他的生机,甚至令对方的头颅与身体都只有薄薄一层皮肉相连 但,仍然不够。 胸腔中,似有一团无名之火正在熊熊燃烧,沸腾。 此火起势之猛烈,余幼嘉恍惚间又好像从火光中看到了好多人的脸。 有吕氏,有蒋小娘子,有张三的儿子狗蛋 也有白氏,洪氏,甚至还有只见过几面的炊饼铺做饼的汉子 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每个人都在火光中对着老县令怒吼,怒吼过后,他们又都无一例外,朝着余幼嘉伸出了手。 他们似乎在渴求余幼嘉拉住他们,又似乎只是渴求一个呼唤 可,可余幼嘉是人,只是人。 没有办法拉住他们。 甚至,余幼嘉也没能在这场红尘的狂流之中,记下他们的大名。 因为,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人。 “我替你们杀掉了仇人” 余幼嘉无声喃喃,可抬眼后,神情却仍是一贯的倨傲: “难道你们还想缠着我,怪我没有救你们?” “就算到了阎罗殿上,你们也该谢我!” 于是,那群火光里扭曲的影子轰然而散。 余幼嘉抬脚,往满是血污的尸体上又踹了一脚,一字一顿道: “你也一样!” “你若是有胆成鬼来寻我,我就再杀掉你一次!不单是你,剩下千千万万个你,我都杀!” “我不会后悔,也没什么能困住我。”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杀人放火 这话说的狠厉。 比厉鬼还要暴戾几分。 而屋内血气蔓延,似对胜负更早有决断。 余幼嘉冷笑一声,伸出手擦了擦满是血污的脸,这才发现越擦越脏,自己的手与衣裳,早在劈砍中沾满了鲜血。 擦不干净,索性不擦。 毕竟,也没有一条规矩定死人活着一定得干净万分。 余幼嘉索性弯下腰去,在县令与段主簿的身上翻找,终于,扯下二人腰间的官印,扬长而去。 与来时郁郁不同,走时,余幼嘉堪称神采奕奕。 她一路穿行,县衙里人不多,可零星几人见到顶着满头满身鲜血的女人,却也无一人关注于形容狼狈而又癫狂的余幼嘉。 这可和之前她打扮成男装时,逢人就得被旁人盘问的情况完全不同。 余幼嘉想了几息,到底是想明白了关键—— 因为她松了发髻,松了领口 所以纵使满头满脸的血,旁人也能看出来是女子。 而这个府邸,有很多这样的女子。 她们被鞭打,欺凌,已经是家常便饭。 不会有人觉得她有可能做了什么大事,他们大多以为她是某个被老县令奸污鞭打的小妾。 多么可笑啊 余幼嘉哈哈大笑,形容越发疯癫,惹得旁人更远了一些。 余幼嘉毫无顾忌的狂奔,沿着来时路找到了五郎。 五郎仍在原先的廊下等候,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脚边的石子,被脚步声吸引,回头看到浑身是血的血人朝他冲过来,登时吓了一大跳: “啊——啊——阿姐!” 余幼嘉没有给他任何浪费时间的余地,抓着五郎的肩膀,便是狠狠一记头槌,让五郎痛到彻底冷静了下来。 五郎被打的整个人眼神都清明了许多,余幼嘉捏着对方的双肩,以极快的语速,道: “五郎,我刚刚杀了崇安县令和主簿。” 少年骇然,登时就想跳脚,可余幼嘉只用一句话又将人按了回去: “他们罪有应得,吕氏一直在县衙里,她被县令打死了。” 五郎脸上的骇然都还没消散,闻言骤然愣住。 余幼嘉动了动指尖,才发现自己已经将血蹭到了五郎身上,于是便松开了手,继续开口: “珍果坊的蒋小娘子也在,也被县令打死了。” “很多人,很多人都死在这个老县令的手里。” “还有张三你记得他,对不对?他的儿子,是段主簿和一群小吏弄死的。”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我不懂官场,也不明白这县衙要什么样的信物才能驱策底下人,但我知道,他们死了,县衙肯定会大乱” “我杀人后,只将县令与主簿的官印都带走了,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下面的小吏小官就得不到作恶的手令,更没有办法顶上来?” 余幼嘉素来独断,纵使是问询,也气势迫人。 五郎脑子追不上余幼嘉的思绪,可他素来博闻强记,人未回神,嘴已经替他先一步道出了答案: “不,不行,官印还不够。” “官凭出身,委任敕状,还有一个朝廷一半,官员一半,用以证明正身的鱼符” “若是只有官印,其他人拿到其他东西,只要从之前的盖过印章的文书上找出印章模制,照样能作假,冒充这个县令,胡作非为” “更有甚者,若是愿意扛起官印遗失的罪责,不用官印也能上去当官。” 余幼嘉心里啧了一声,原先杀掉县令时的几分松快烟消云散。 她低头,看向明显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的五郎,言语却仍是轻快: “好,我知道了,你回家去,我回去找。” “这个县衙,一定不会再有下一个马县令!” 五郎怔愣一瞬,抬眼看向自家阿姐。 两姐弟的目光对视,五郎清楚瞧见了阿姐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灼灼的明眸里,具是决绝。 她说,死了,吕氏,蒋小娘子,张三的孩子,死了。 她说,很多人,很多人都死了。 她说,不会再有下一个马县令了 那一瞬,五郎清楚的听到了自己骤然被捏紧的心跳。 懦弱如他,自卑如他,却也被那双明眸里燃起的火苗吸引,试图当飞蛾。 于是,他在余幼嘉再一次,又一次,不知第几次转身,让他快跑,准备自己涉险的时候,他决然的伸出手去,拉住了余幼嘉满是鲜血的衣角。 余幼嘉一愣,回过头。 五郎艰难的忍着唇齿间的发抖,开口道: “阿,阿姐,不用找。” “官凭出身,委任敕状,都是纸,只要一把火烧掉书房和文库,剩下的鱼符就算是被人找到了,也一定无济于事。” 现在,现在太危险了。 阿姐满身是血,到处乱跑早晚会被人发现。 不如放一把火,这样的话,不如放一把火,一定能够烧掉那些凭据 “啊” 余幼嘉被提醒,原先紧绷的神经到底是放松了少许: “杀了两只畜生,有些开心,险些都忘记了杀人放火通常都是一起的” “这火确实是得放,不但得放,还得放的大一些。” “不但能毁掉文书与罪证,还能毁掉尸体,旁人没有找到县令和主簿,又群龙无首,只能分出精力再找” 换而言之,纵使不能一口气灭掉剩下的官吏,但令他们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给自己腾出些许喘息的时间,也是绝对够的! 余幼嘉拍了拍五郎的肩,抬步准备再走,却发现五郎仍没有松手。 五郎在强忍恐惧,却也在不停哀求: “阿姐,你让我追随你。” “我不拖累你,我,我不想这么没用,永远只能在原地等你” 少年的眸子明亮,余幼嘉步子稍顿,再抬步时已经慢了些许: “那你小心护住自己。” 五郎如蒙大赦,连忙跟上。 余幼嘉又一次带着五郎折返回那个血腥的院子。 因原先老县令之命,此处仍是没有人靠近。 余幼嘉一脚踹开房门,利索的扯下帐幔作引,旋即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将点燃后的帐幔扔到了两具尸体之上。 血腥的尸身逐渐被艳丽的火舌吞没,时不时散出古怪焦灼的味道。 余幼嘉以为五郎会害怕,会发抖,或者,又会呕吐。 但,她稍一转头,便看到五郎正努力将屋中木制的桌椅板凳推到两句尸体旁,试图将火燃的更猛烈些。 虽然时候不对,但瞧着这副场景,余幼嘉却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五郎,若是放在往常,咱们这就叫做狼狈为奸,你做的事儿,就叫助纣为虐。” 阿姐杀人,阿弟便放火。 阿姐放火,他便搞柴火 五郎正着急忙慌的寻木料,闻言,连头都没抬,却难得回驳了余幼嘉一句: “胡说!” “阿姐,我们这叫做除暴安良!” “我往后若真的能当史官,我要把你记成大英雄!”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拨云睹日 “胡说!” 余幼嘉回怼一句,在噼里啪啦作响的火爆声中抬高音量大吼: “英雄有什么好当,当英雄可是要死人的。” “不如族谱由我单开一页来的痛快,往后谁见了我都得叫我祖宗!” 五郎顶着热浪,奋力往火舌里扔目之所及的各种木料绢布,也努力抬高声音: “好!族谱单开!” “阿姐厉害,一定能族谱单开一页!” 余幼嘉疯了似的哈哈大笑,滔天而起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宛若九重地狱刚刚逃逸而出的夜叉。 她没有丝毫犹豫,撕掉自己身上的一块布料,伸手将屋内所有的金饰宝石通通塞到布料中,旋即一手拎着五郎,一手拎着装满金饰宝石的包裹,从内卡死这间小院的门闩,翻墙而出。 县衙内院极大。 按理来说不会那么快有人发现火情。 奈何这一把火早已酝酿多时,不消片刻,便已黑烟席天。 零星几个未被调走的县衙下人们脚步匆忙的喊着‘走水’,却又因余幼嘉早已锁了院门,旁人难以进去救火的缘故,又耽误了片刻时辰。 余幼嘉稍待片刻,确定整个后院的人都被这场大火惊动,这才找准时机,逆着人流,一脚踹开了距离起火处最远的后院院门。 纷乱中,她瞧得清楚,几乎所有内院中的莺莺燕燕都被下人引到了此处暂歇,留待火灭后再回去。 可,余幼嘉怎么会给她们再回去的机会呢? 她几乎毫不犹豫的一脚踹开院门,将手里的金银珠宝丢在了地上,喊道: “县令已死,你等且快些四散而逃。” 院内屋内数十位刚刚安定下来的莺莺燕燕被这声响惊动,纷纷扭头看来。 初时一眼,瞧见约摸是两个身量不高的小娘子和小郎君,没有人当真。 但架不住余幼嘉身上实在惊悚,等众人定下眼神稍一细看,便没有人能在看到满头,满脸,满身鲜血的人后还一派淡然。 那些女眷们目瞪口呆,可偏偏,又没有人惊声尖叫。 院内安静的吓人,只有余幼嘉原先在喊声余音绕梁而过。 一瞬,只一瞬。 余幼嘉错觉自己不像是面对满屋的活人,而是在面对满屋子的 羊。 麻木,沉默,待宰的羔羊。 余幼嘉稍稍捏紧少许袖中的刀柄,又喊了一遍: “县令已死,如今大火,正好四散而逃。” “你们若不走,往后若再有一个贪财好色的县令入主县衙,你们未必还能有活路。” 这声像是一块重石,砸入原本恍若死水般的人群之中。 凝滞多时的水面终于迎来了些许涟漪,人群中,不知谁壮着胆子往前迈了一步,旋即,便是连带而起的惊涛骇浪。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余幼嘉甚至没有多做解释,她们便已经带着混杂着陈年腐朽味的香风绕过余幼嘉身侧,纷纷四散而逃。 连余幼嘉也没有想过,原来,带走她们,居然如此轻易 如此轻易。 她们便彻底信了。 好似,就好似,她们的一生,一直,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无须解释,无须口舌。 更无须看到尸体,再经历各种恼人的纠缠,胡闹,谩骂,最后才勉为其难的相信余幼嘉的言语。 毕竟,她们本归属于自由,而不属于这里。 余幼嘉这辈子最爱聪明人。 但若不够聪明,只要能听得懂人话,或识时务,她也愿意多言几句。 所以,她再次扬声大喊: “带上容易带走的金银珠宝,换上不起眼的旧衣裳,再将头上脸上裹好!” “不然纵使出了这道门,你们也难得安宁!” 女眷们原本都已经冲至院门,闻言又纷纷折返,各自手忙脚乱的在屋内翻找。 她们很伶俐,不仅所带的金银珠宝都很小。 手也远比余幼嘉所想的要巧。 余幼嘉让她们换衣服,她们一时寻不到何时的衣裳,便扯了地上的毯子,或是悬挂的帐幔,在地上裹一层灰,随后脱去更鲜艳的衣裙,动手用那些布料为自己和相熟的姊妹乔装裹紧。 院内衣裙一时漫天。 可纵使是五郎,也没挪开眼去。 因为,并不是脱下衣裙,就会香艳旖旎。 伤疤,鞭痕,烛印,淤青 体无完肤,伤痕累累。 偏偏,最可笑的是,如此对待她们的人,留下了她们的脸,用以遮掩领口衣裙下凌虐的痕迹。 可遮不掉,注定遮不掉。 像是大周,无论有多少人给他建庙里碑歌功颂德,也遮不住内里腐朽溃烂的臭味。 也像是前些日子朝廷派出的令使,看着尚且兵强马壮,可到底内里如何,没有人知道。 不该是这样的啊 余幼嘉心中念叨了一句—— 分明是灰扑扑的布料,可这些女人就是能既快又好的裁剪,纵使草草缝补,也能看出来她们的手艺。 若是将她们放在太平盛世里 若这就是个太平盛世 余幼嘉没再继续往下想,而是将视线落到一个看着有些上了些年纪,满脸皱纹,眼神有些浑浊的老妾身上。 她与其他人都不同,既没有去搜罗金银珠宝,也没有去想办法遮掩衣裙,只是呆呆的站在堂屋之中,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 余幼嘉抬步,迈了过去,问道: “还不走?” 那老妾似乎有些畏惧满身是血的余幼嘉,下意识缩着肩膀往后退了一步,旋即才是应答。 她应答的方式也很古怪,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旋即摇了摇头。 余幼嘉立马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这应该是个耳聋舌敝之人。 不是她不愿意走,只怕是到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余幼嘉沾了些身上的血,试图给对方写几个字,但老妾也是连连摇头,一脸无措。 有个瞧见全程的女子,大着胆子靠近,将手里多余的那件布料塞给那老妾,方才说道: “小娘子,她天生就是哑巴,后又被县令那个畜生打聋,听不到,也说不了。” “我们自身难保,也带不走她,您若是心善,送她去找她在门房当差的阿弟那儿,让她阿弟带着她跑。” 老妾,门房当差的弟弟 余幼嘉顿时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吕氏曾说过的那位老妾。 她没犹豫,将刀草草别在身后,旋即将已经有些佝偻的瘦小老妾打横抱起,喝道: “五郎,开路,咱们走!” 第一百八十三章 恶有恶报 恼火。 这几日的蒋掌柜,很恼火。 先是老娘病重,花了不少银钱,却还不知道体谅他,成日就知道在床上喊,问他春花去了何处。 后又是县衙中始终没有消息,虽没有人来抓他失手杀人,可却也没看到嘉实山房被官差查封 到底咋回事? 自家闺女难道不讨县令老爷欢心? 蒋掌柜心中郁闷的厉害,偏偏就在这时候,唇边好死不死还起了个火疖子,挠又挠不得,挤的话又只有一只手,也挤不得。 恼火,真恼火。 蒋掌柜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又听屋中老娘又在喊叫,索性豁出去,回道: “莫喊什么春花了!” “春花那丫头片子被县令瞧上,是她的福气,你就老老实实待着,说不准往后等她给县令老爷生个一儿半女,你还有好日子过!” 这声吼声过后,小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蒋掌柜等了几息也没动静,正想去弄些吃食。 正在此时,便听他前后方各传来一道声响。 一道是铺门处传来的成串敲门声。 另一道,则是老娘所在的小屋内发出的闷响,有些像是【咚】的一声。 蒋掌柜有些不以为意,也没理会老娘屋里的动静,径直去开了铺门。 门缝里隐约可窥见门口站着几道人影,蒋掌柜一边开,一边嘀咕道: “别敲了,别敲了,敲坏了这门,你可得赔” “蒋掌柜。” 一声居高临下的呵斥声打断了蒋掌柜的嘀咕。 蒋掌柜浑身一僵,下意识抬头去看,旋即便是大喜: “吴大管家!” 门口带着几个家丁站着的人,不是当初收春花入县衙的吴大还能是谁!? 待看清门口的人是谁,蒋掌柜心中说是大喜过望都不为过,登时点头哈腰,作恭请状: “我说我今早怎么眼皮一直跳,原来是您大驾光临来来来进屋里坐,我给您沏茶。” 坐下,才好说事嘛! 也不知今日登门,是要说正经纳春花过门的事,还是来送银钱 最好两者都有,顺带将那嘉实山房查封,出一口他半夜被打的恶气,那就更好了! 思及此处,蒋掌柜越发笑的见牙不见眼,心中不停盘算县令出手,到底能给多少银钱,一时,竟没有看到吴大越发冰冷的眼神。 吴大扫了一圈已经空空荡荡的铺面,随口道: “不坐了,我办完事情就走,没时间喝茶水。” 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往后可是县令老爷的岳丈,谁敢让他沏茶!? 蒋掌柜心中嘀咕,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那您办,您办。” 吴大的眼神越发怜悯: “县令口令,将你乱棍打死。” 蒋掌柜仍是乐呵呵的笑,眼睛一直盯着吴大管家腰间的钱袋: “明白,明白,县令的口令,自然是值钱!” “今日我接下这些乱棍,来日也有你们的好处等,等等!” 蒋掌柜说了一通,始终不见那钱袋被解下来,终于是有些回过味来,将视线从钱袋子上挪开,看向面色冰冷的吴大管家: “什,什么?” “将,将我,乱棍打死?!” 什么玩意儿? 不是应该乱棍打死嘉实山房的那群人吗? 缘何要来打死他? 他可是将闺女都折进去了! 他如今可是县令老爷的岳丈啊! 蒋掌柜难以置信,更接受不了,一连串叠声问道: “吴大管家,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不,不应该啊!” “我闺女那么漂亮,还细皮嫩肉,难道没有讨县令老爷欢心?” “莫非,莫非是你们记错了珍果坊和嘉实山房的招牌?” 这些问题,越问,蒋掌柜脸上的匪夷所思便多上一分,到最后,几乎是肯定了吴大管家等人应当是记错。 可吴大管家,却只是略带怜悯,居高临下看着躬身做小的蒋掌柜,道: “咱们向来听老爷的话,听错是绝计不会的。” “你怀疑咱们,还不如问问你自己是不是平日里待闺女不好,所以惹的闺女死前也要对老爷说要杀人偿命,还说嘉实山房才是好人。” 待,待闺女不好? 蒋掌柜脑子里显然已经成了一团浆糊,无论如何也反应不过来,只能继续喃喃: “我是她亲爹不过是平日里饿几顿,打几顿,可我却还是她亲爹!这么多年,倒还养出个白眼狼来了?” “自家有事自家说,她怎么能对县令老爷说这些!” “咱们的荣华富贵怎么怎么办,她就不怕我打死她祖母” 死。 死。 终于,蒋掌柜后知后觉抓到了有些耳熟的字眼,抬起茫然的脸,又一次问道: “我刚刚是不是听见什么死了?” 吴大终于是被呆头呆脑的蒋掌柜弄得没了耐性,随手一挥,带来的几个下人立马亮出了藏在身后的棍棒: “蒋掌柜,我再说一遍,你闺女死了。” “别张口闭口荣华富贵,现在,你也得死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那可是县衙,县衙! 那不是顶顶好的地方吗? 怎么他把闺女送去,还把自己和闺女的性命都弄丢掉了呢?! 蒋掌柜看着那些被亮出来的漆木大棒,好几息之后,才想起来回神。 他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想给自己留下一条性命: “别,别,别,吴大管家!” “饶我,饶我一条性命!” “我还有些银钱,我都孝敬给您和县令,千万别杀我!” 许是因为真怕死,他哀声哭求时,形容狼狈,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但,谁会可怜他呢? 吴大管家没开口,便有一个看出眼色的下人上前,一棍子敲在了蒋掌柜的头顶。 蒋掌柜被敲的头晕目眩,剧痛无比,也知这回是来真的,下意识跌跌撞撞站起身就准备跑。 门口早已被堵住,他只能往后院跑。 他更没法跑过几个膘肥体壮的下人,只能一边挨打,一边往房中跑,试图快些拿出银钱来,给自己留下一条性命。 可剧痛之中,他捂着脑袋,压根没能看仔细路,于是便一头扎进了房中。 他跌跌撞撞往内里跑了几步,这才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的屋子,而是老母的屋子。 而刚刚还同自己说过话的老母,竟用一根腰带,活生生把自己勒死了! 她早已重病多年,暮暮垂老,根本起不了身,腰带也只能挂到床沿。 原本,这并不足以勒死人。 可偏偏,他刚刚听到的【咚】声 是她将脖子伸向腰带,翻身落地,用自己身体的重量,硬生生勒死自己的声响! 怎,怎会如此啊? 蒋掌柜思虑不及,脑袋又被狠狠敲了一棒。 这回,他再没能跑走,直接昏昏倒地。 他的眼,至死都在看着没了生息的老母。 他的心,至死都在想—— 怎,怎会如此啊? 不是,本该,荣华富贵吗? 若是,若是他刚刚听见动静先选进屋,会不会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厦将颠 一棍,两棍,三棍 每一棍都结结实实的敲在了实处。 棍棒敲击的闷肉声回荡在小小的屋内,眼见蒋掌柜倒在地上血肉模糊,一动不动,吴大管家到底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底下人和吴大管家办事办的久,生怕大管家久等,最后猛烈敲击几下,确定人没了生息。 方有一人在蒋掌柜身上屋内摸索几圈,凑出一个小钱袋来,躬身上前欲奉给吴大管家: “大管家” 那小钱袋只有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得有个几两银钱。 可吴大管家不过才扫了一眼,便失了兴致: “什么穷酸破落户,一家里搜不出一盏茶钱” “你们各自分了。” 几个下人眼中立马点映出一些欣喜,各自感叹今日真是个好日子。 吴大管家也确不将这点儿小银钱放在眼里,眼见此处事毕,心中估摸着自家老爷应当也玩的差不多,便要如来时一般,缓缓踱着步回县衙伺候。 可这回,到底不如来时。 珍果坊倒还如来时一般安静,可他这回踱步出来,街外,却是难得的喧嚣。 不断有人神色惊骇,快步穿街过巷,往城门口奔去。 吴大管家多瞧了几眼,忽想起今早段主簿说的事情来—— 城东动工地今早坍塌,波及不少流民与百姓,已派出官兵镇压 往后无论是流民还是百姓,都得快快赶工。 可现在来看,这些人神色惊骇,牵儿带女,身后又各自背着包裹细软,分明是要跑! 跑? 跑?! 这些人是流民还是良民?怎么如此不懂事? 能给天家建庙立碑,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们要是跑了,城中无人,往后动工的事情可怎么办? 吴大管家登时一阵皱眉,骂了一嘴: “那群没用的官兵,成日吃干饭,到用的时候却连人都拦不住!” “你们几个,去堵住城门口的路,将人堵回来。” 下人们不以为然,齐齐应了一声,旋即提棍而上,几棍子打在跑得最快的几个百姓身上。 那几个百姓本就惊骇万分,眼见城门口已经近在咫尺,又窜出一小撮儿人来,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有一个汉子反应极快,几乎没有犹豫,只往后瞧了一眼,便将身后的爹娘媳妇儿女往家丁的棍下一推,自己则是愣是硬着头皮扛了几下,扛过了棍打,冲破下人们棍棒的包围,身形远远消失在城门口外。 有一,便有二。 老人妇孺的力气自然是拗不过男人。 不少决意奔逃的男人眼见真有人用这样的法子逃走,便纷纷效仿。 一时间下人们染血的棍棒下又多了不少人,可那些男人也真得了机会,纷纷蹿逃过了城门,再没回头瞧上一眼。 那些被丢下的老弱妇孺眼见被下人们阻拦,神色绝望。 有不少年纪还小的孩子立马就哭出了声,不断尖叫着伸出手去,试图抓住阿爹的声音,一遍遍唤道: “阿爹!阿爹!” “不,不要丢下咱们,咱们不想死啊!” 此声凄惨,却换不来吴大管家的垂怜。 吴大管家只当没听见妇孺的哭喊,眯眼看向不远处看着好似空空荡荡的城门口,再开口时,难免也是带了些怒气: “真是白日见鬼,今早守城的兵卒呢?” “城门既开,本应有人守城门才对,怎么连人都没有,就这么放这些壮丁走了?” 原先递钱袋孝敬的下人极有眼色,立马躬身道: “大管家,我去城门关卡处瞧一眼。” “若是这群官兵躲懒,咱们回去禀报县令老爷,主簿老爷,好好治治他们的罪。” 吴大管家微微颔首,那下人便快步奔向城门口探查。 他膘肥体壮,跑的也极快,可吴大管家的眼中,此人不过刚刚跑到城门口,便又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 古怪之气越发浓郁,这回倒是不等吴大管家开口询问,那狂奔回来的下人便高呼道: “大,大管家——” “城门口守城的几个兵卒早已被人杀了!!!” “显,显然是已经逃过一批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饶是吴大管家见多识广,听到这样的消息,仍是吃了一惊: “死了?” “那群贱民竟敢对官兵动手?!他们不要命了不成?” 下人喘着粗气,更回答不上来这话。 无人回答,吴大管家心中的古怪便更浓厚了几分: “奇怪,奇怪,可是今早官兵不是都被派出去了吗?他们现下人都在那里?” “不,不信,我得早些回去将此事知会给老爷” “若是这群流民是有胆杀官兵,再次劫掠奔逃,也好早些上报朝廷,从州府调兵镇压!” 吴大管家口中喃喃几句,心中的不安稍稍驱散了一些,正欲交代几个下人在此处守城门,自己回一趟县衙,可还未开口,他便知道自己刚刚言语中的官兵都去了何处。 长街尽头处。 密密麻麻如黑虫蚁一样的人不断翻涌,奔腾,席卷而来。 跑在最前面的,大多都与刚刚那些逃窜出城的百姓无异,衣着稍稍齐整体面,神色惊恐骇然,生怕落后一步,便被后头搅碎 为此,手边的妻儿老弱,则是能抛就抛。 若是一旦有人跑慢了一步,眼看要被后头的人追上,便推一个人到后头挡灾,也无论那人是谁 而后头,这群人的后头,则更加惊悚。 官兵们且逃且追且战,追的是前方只知道逃跑的城中良民。 一旦追到,只一刀毙命。 而令这些官兵身后,则大多是早已经癫狂红眼的流民。 流民来时两手空空,只有一副躯壳。 走时,也已不再在意这副躯壳。 他们两手空空,但能杀人,捡官兵的刀,若是捡不到刀,则有拳用拳,有牙用牙。 一旦被他们缠上扑倒,便如被巨蟒盯上一般,无论怎么砍杀,无论戳上多少窟窿,这些流民都要耗尽最后一口气,换掉官兵一条命。 无论何时,同这种人纠缠,都是极为可怖的事情。 所以官兵们纵使有些招式,却远远不及流民们拼命,只能一路溃逃。 百姓在跑。 官兵在跑。 流民 流民没有跑,流民在嘶吼: “你们答应的粥呢?!” “原先招工时答应的粥为何立不住筷子?!” “为何我们给你们卖命,动工处垮塌,你们不救我们?!” “为何,为何我们好不容易爬出来,你们却说要拿我们人头示威?!” “我们做错了什么?!!!” ? ?来啦来啦!(▽)限免过了就没人了,好桑心 ? 大厦将颠:同大厦将倾,比喻情势危急,频临崩溃。 ? (没有错字,用这个稍稍生僻成语的原因是觉得颠覆的颠更贴切~) 第一百八十五章 谋取武装 做错了什么? 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 鲜血与人潮自长街翻涌而来,重要的,也早已不再是那个答案。 吴大管家倒是想凭着往日身份呵斥几句,但都还没张口,黑压压人潮中不知怎的飞出半片断掉的刀刃。 好巧不巧,便削去吴大管家面前下人的半个脑袋。 只一瞬,脑花四溅,沾了吴大管家满脸满嘴。 吴大管家下意识呸了一声,吐出了满口的血腥,旋即才后知后觉露出了一个与刚刚那些逃跑的百姓一样的骇然神色。 知道了。 知道这群贱民为什么要逃跑了 再不跑,只怕要被那群流民拆骨吸髓,吞吃入腹! 吴大管家再也没能撑住,下意识转身奔逃。 但他的选择和那些百姓浑然不同,不是朝着城外,而是朝着县衙! 照他所想,一座城池,无论哪里乱,县衙都不可能乱! 只要,只要回到县衙 吴大管家心肺俱燃,跑得气喘吁吁,可身后那些流民与官兵组成的‘虫’潮,却似压在头顶的阴霾,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越跑,越感觉身后的脚步声,喊杀声近在咫尺。 官兵在怒吼: “放下刀,饶尔等不死!” 那群流民则仍在嘶吼: “还在骗我们!!!” “我们原先抛下妻女流亡此地,你们说招工,却连米粥都不给喝——!” “我们,我们早死了——!!!” 那嘶吼声几乎贴在吴大管家的耳边。 在被追上的前夕,吴大管家到底是做出了和那些抛妻弃子的人相同举动。 吴大伸出脚,勾倒了身旁一直跟在他身侧给他奉钱袋,替他看城门,平素最忠心耿耿的下人。 那面容寻常的下人都来不及露出惊骇的神色,便跌入人潮之中。 人潮又吞没一人,那些喊杀声与嘶吼声交织,似活人一般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吴大管家立马趁机拐入一个小巷口,凭着自己对崇安县地形的熟悉,开始扭动身形奔逃。 快! 快! 得快些回去告诉老爷,贱民们,这群贱民们疯了! 到时候等老爷下令,将这群贱民们通通杀个干净,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说三道四! 吴大管家边跑边想,只靠着幻想出的痛快劲儿撑着最后一口气。 他跑得直到筋疲力竭,脚步虚浮,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瞧见了县衙后门屋檐的一角。 吴大一时喜从心来,甚至连县衙上滔天的黑云都没瞧见,便要冲入门喊人。 可也恰在此时,他撞见了正从内浩浩荡荡走出来的一群人。 那些人 眼熟倒也眼熟,说不眼熟,为首的两个人,却也真不算眼熟。 为首的是一个满身鲜血,似是刚刚见过一面的小娘子,而小娘子怀里还抱了一个人,身边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小郎君,身后还规规矩矩跟了一连串灰头土脸的人 县衙哪里来那么多灰头土脸的人?! 如此古怪的一群人自然引人注意。 吴大管家定睛一瞧,只见小娘子怀里的人不是县令的老妾又是谁? 而她身后那群人,不是府中所有妾室,又是何人? 吴大管家自觉在外见了那么多场面,已经不会吃惊,可见了这副场景,仍是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厉声呵斥道: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你们可是随主家随意买卖的妾室!趁乱逃跑的话,可是要处以极刑的!” “更何况外头现在官兵和流民正在厮杀,你们还能跑到哪里去!?” 这一连串突兀的声音立马吸引了那群人的注意。 有人顿步,有人哭泣。 对面的小娘子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瞧见他,略略挑眉了一瞬,将怀中的老妾放下,旋即掏出背后之物,随手朝他挥下一刀—— 刀柄寒光凌冽。 只一息,本得意洋洋的吴大便后知后觉的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痛! 好痛! 血。 好多好多血! 见鬼,见鬼,这不是都已经到县衙了吗? 怎么还有人能够害他?! 分明已经到县衙了! 他理应找到一堆下人,护住自己,再去县令老爷面前卖弄卖弄忠心,后半辈子得一份荣华富贵才对! 可,可怎么就 吴大管家瞪着难以置信的死鱼眼,缓缓倒在了地上。 许是因为他的姿势给了他片刻的熟悉,令他死前到底是想起来什么—— 刚刚的蒋掌柜,倒地似乎也是用的这姿势 该死,若是那姓蒋的晚一些开门就好了 若他晚一些开门,他们定然会以为珍果坊里面没有人,早些回到县衙,不会碰上那些流民和官兵相互厮杀 而过了今天,估摸着谁也不会再想起什么蒋掌柜死不死,蒋掌柜也能捡回一条性命 若是,若是他晚一些开门就好了 吴大管家瞪着死鱼眼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余幼嘉抽出自己劈砍在对方脖颈间的刀,扫了一眼,啧了一声: “不行,这把刀还是太小了,砍几下就卷刃。” 原先锋利时倒也能削首,可现下只是一刀,竟挂在肉里,拔也拔不出来 五郎立马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磨刀石: “阿姐,给我罢,我来磨。” 余幼嘉没看见五郎从哪里掏出磨刀石,不过丝毫不影响她大受震撼: “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五郎有些不好意思,又指了指身后那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可怜妇人们: “刚刚阿姐带着咱们出来时不也杀了拦路的恶仆吗?” “当时就有一个阿婶不知去何处寻了磨刀石,偷偷递给我的,她说肯定会有用。” 五郎指的不太分明,余幼嘉扫了一眼如今都打扮一模一样的妇人们,没瞧出是谁给的,但也没多问。 余幼嘉想了想,又翻身上墙头,仔细听了片刻外头的动静,这才下墙,郑重开口道: “这吴大虽作恶多端,但有句话没说错,外头流民应当正同官兵厮杀,虽没见到有流民进民宅劫掠,可喊杀声震天,咱们现在去他们面前晃荡,只怕恰好是个死。” 眼见出府的门就在眼前,莫说是余幼嘉和五郎,连那些被折磨多年的女人们都多有不甘。 听闻此言,有个稍稍大胆些的女人便上前一步,问道: “小娘子,那咱们难道就不走了吗?” “我们等了多年,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如今那些恶人们都自顾不暇,哪怕是死,咱们也想拼一拼,为自己活上一回啊!” “是啊是啊” 周遭响起一阵附和,旁人多半不会言语什么,但也都纷纷点头答应,一双双如秋水似的眸子看着余幼嘉。 余幼嘉被其中的祈求之意看的有些不自在,思考几息: “现在确实不好出去,但咱们能换个地方走” “我去抓个人问问,县衙的武库在何处。” “我们只要占据武库,就不是旁人杀我们,而是我们杀他们!” 第一百八十六章 春秋双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句话说给傻子听,也能听明白七八成,更别提是稍稍聪明些的人。 可听得明白,不代表心里就甘心。 若是能活,谁愿意躺上案板,任人宰割呢? 若是有其他活法,谁愿意进县衙的门,上县令的床呢? 若是,若是能自己拿刀,为自己争出一条命去,谁不愿意握住那把刀呢? 余幼嘉逆光而站,将这群伤痕累累的女眷们脸上的神情看了个仔细。 她没有犹疑,径直重新抱上那位行动艰难的老妾,又吩咐身后那些亦步亦趋跟随的女眷们道: “你们别忘记四处警戒,若是有看到县衙中剩下的活人,切记一定告诉我。” “不是所有人都会和咱们说武库的位置,咱们得多抓几个人盘问” 余幼嘉言及此处,步伐稍稍顿了一瞬: “不对,其他人未必会说武库的位置,但这老妾不是说有个在门房当差的阿弟吗?” “她阿弟人呢?怎么都已到了这里,还是不见人?” 这话余幼嘉本是问怀中老妾,但坏就坏在老妾当真听不到,也讲不出。 于是,余幼嘉只能扭头去寻原先曾替这位老妾说过话的女子: “会不会是被派出去办事,或是府中大火,已经跑了?” 那女子也当真识相,听余幼嘉发问,便几步赶了上来,斟酌道: “小娘子,她阿弟绝计不会跑的您见了就知道。” “许是见到内院起火,想到他阿姐还在里面,又不知咱们已经出来,跑回去救人了。” 余幼嘉微微皱了皱眉,只得又一次将老妾放下,细细问了对方姓名,随后重新翻身,踩着影壁墙上了房檐: “我回去看一眼,若是半炷香还找不到,咱们也只能再多费些功夫找其他人。” “五郎,你看好此处,若是有人来,大声唤我。” 五郎连连点头,垫着脚将已经磨好的刀重新递给余幼嘉。 余幼嘉弯腰拿刀,沿着房檐一路疾跑,重新回了原先的内院。 内院起火最早,火势已然极大。 浓烟滚滚,腾空而起,竟染黑大半穹顶,隐隐有压城之势。 余幼嘉仗着屋檐相通,不必绕路的优势,用帕子捂住口鼻,顶着热气穿行了几个院子,却没见一个活人。 她正在兀自后悔刚刚没有去取些水打湿帕子,余光一撇,却是目光陡然一凝,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瞧见了什么—— 滚滚热浪中,竟还有个活人! 那少说也年过四旬的汉子身披湿被,一边穿行于焰火,一边疯狂嚎叫。 一床湿被自然顶不住热浪,可他全然不顾安危,一遍遍的往火浪中冲,一遍遍的呜咽,嚎叫 很显然,这人在寻觅。 最让余幼嘉震惊的,并不是此人在此情此景下还奋不顾身。 而是余幼嘉在看清楚对方的一瞬,立马明白了刚刚同她解释的女子会说老妾的弟弟跑不了 不是不会跑,而是,压根跑不了。 因为此人,手脚处衣服空空淡淡,赫然缺了一只腿,一只手,一只眼! 为什么只嚎叫,不呼喊,更是因为此人每每张口,就只能依稀露出只剩半截的舌头! 竟还是个哑巴! 此人,竟就这样,用一只手撑着拐,拖动一只脚,在火海里穿行! 余幼嘉下意识冲那人唤道: “秋生!” 那汉子明显脚步一顿,但却没有回头,余幼嘉反应极快,眼见呼唤对方的名字,对方不肯回头,仍要不管不顾还要往火海里冲去,立马扬声唤起那老妾的名字: “春生!!!” 这回,那汉子立马回了头。 余幼嘉松了一口气,高喊道: “你阿姐春生在门口,让我来寻你,她不放心你。” 那已有些老态的汉子登时大喜,被熏至乌黑的脸层层荡开皱纹,艰难的拖动脚步往余幼嘉处‘跑’来。 余幼嘉也没犹豫,在对方走至于廊下时,伸手拽住了对方,旋即将人拉上屋檐,用湿被子将人一捆一抗,径直背着他朝来时路狂奔。 生死攸关的时候,没有什么高低贵贱授受不亲的说法。 况且,对方还是一个明知自己逆势,也要向死而为的人。 余幼嘉如此高傲,两辈子加在一起骂过不少蠢人。 可偏偏对上这种人,她不会多言。 毕竟,这天底下总要有些人去做蠢事。 无论是这个自己身残奉己的人,还是那个曾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老侯爷 天底下若人人都是聪明人,那一定不会有人去做‘对’的事。 余幼嘉几乎是飞也似的在屋檐上窜逃,奔行数十步,便重新找回了原先与女眷们分散的地方。 她扛着人,也难以看不到檐下,只得抓着人跪伏于檐顶,让五郎将那残缺汉子先接下去。 五郎办事极为牢靠,不仅出现的极快,也顺利接住了人。 残缺汉子几乎是落地就同老妾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檐下早已同骨肉分别多年的女眷们瞧见这场景,也免不了多作伤感啜泣。 余幼嘉不欲多看这场面,只等稍稍平复呼吸,这才重新落地。 可不落地不要紧,一落地,倒是让她又瞧出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她走了绝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可再回来时,五郎身上已经染了血。 那群原本灰扑扑的女眷们身上,多少也染了血。 而靠近门口的地上 竟多了一大滩穿着衣服的碎血泥。 她微微眯了眯眼,扫了一圈女眷们,最终眼神落在身上血迹最多的几个人身上。 身上血迹最多的,赫然正是原先那个胆子颇大,曾两度同余幼嘉搭话的女子。 女子生就一张银盘脸,远山眉,不算极美,但颇有丰腴福像。 若是没记错的话,此人原在内院中,也是第一个动手去扯布幔,让众位女眷换掉衣裙的女子 余幼嘉暗自思索,一时便没有挪开目光,那女子眼见余幼嘉一直看着她,咬了咬牙,竟是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小娘子,我,我不是心狠手辣,不知报恩的人。” “你刚刚走后,这人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非要拦住我们去路,我方才壮着胆子用石头砸死了他。” “我,我们太怕没法子出这道门了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各位姐妹只是见我落入下风,这才来帮帮忙,她们都是心善的人,只要您莫要丢下她们,我的罪过我都认,我一定认罪” 余幼嘉被这么一打岔,收了眼神,挑眉道: “认什么罪?” “这人我认识,不就是钱管家吗?杀的挺好的啊。” 原先还在咬牙发抖的丰腴女子一下愣住: “原来,您,您” 原来,这位威风凛凛的小娘子认识钱管家! 原来刚刚小娘子看她们,不是觉得她们杀人犯恶! 可,可她们做的事,原来真的也能被称得上是‘好’吗? 她们这样卑贱肮脏的贱妾,原来,也能当的上一句称赞吗? 对方的眼神太复杂,余幼嘉没看懂,也不欲在这种关头细看,只随意挥了挥手: “杀畜生不算杀人,我杀的畜生再多,也没律法能抓我。” “若是律法写我有错,那一定是律法出错。” “不必跪我,看你同春生走的很近,若有时间,不如去同春生与秋生这俩姐弟交涉一番,咱们需得快些知道武库下落,不然若是那群流民杀上头,准备攻占县衙,咱们便是九死一生!” 第一百八十七章 真假姐弟 九死一生。 四字宛若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头。 但余幼嘉的云淡风轻,却又让人觉得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的挥手起落间,那派闲散,从容,不迫,就好似天塌下来,也有她顶着。 更,更像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能带着所有人,做出最好的选择 这位小娘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丰腴女子不可抑制的开始幻想—— 若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是这位小娘子一样 余幼嘉为对方的愣神微微挑了挑眉。 丰腴女子立马回神,擦去眼泪,回身去找春生秋生两姐弟。 春生哭的十分厉害,刚刚从火海里脱困的秋生情况十分不容乐观。 湿被子的防护本就不能十足十的防火,而他更是为了找阿姐,在火场中穿行了许久。 于是,他身上烟熏火燎,衣服都被烧了不少。 浑身暴露出来的地方,几乎已经没有一块正常的皮肤,只剩下成片红斑,正在不停脱落。 许是因着熏多黑烟的缘故,残缺的那只眼眶中卷起红肉,唯一一只尚好的眼睛爆突而起,遍布血丝,显然也到了强弩之末,看不清楚什么东西。 丰腴女子只能一边说话,一边混杂着手语比划,这才勉强同这对痛哭流涕的姐弟俩交换言语。 五郎在旁一直静静看着,此时方才擦了擦脸上被溅上的血滴,感慨道: “世人感慨姐弟情深,应当也莫过于如此了?” “阿姐,你放心,我往后也一定像这位阿叔对他阿姐一样对你!” “若是你被困火场,我哪怕是死,也得将你救出来!若是咱们俩一同被困,你就踩着我爬出来!” 余幼嘉点了点头,旋即才感觉有哪里不对: “我俩就非得在火场里吗?” “况且咱们俩到底是谁救谁” 这话,说的是不是有点太不吉利了。 余幼嘉微微抽了抽面皮,五郎则微微露出一个笑脸来,原先紧绷的神色也松弛不少: “心意,都是心意” 余幼嘉无奈,眼见丰腴女子应该是问出了个大概,一边拎着五郎要走,一边问道: “第一次动手的感觉如何?” 五郎这回的笑意更大了些,眼睛极亮: “好!” 天知道,刚刚钱管家堵住他们的时候,他有多想叫喊出声,有多想唤阿姐救命。 可,可女眷中不知何处砸来的一块石头,却激起了他胸中的斗志。 纵使是知道这块石头可能没法打中钱管家,但那些女眷她们仍然这么做了。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都不足以形容这块石头的余威。 明知不可为而为,纵使身死,只要反抗,那也是得胜。 柔弱的女眷们尚且如此,他又怎么能退缩呢? 五郎回忆着胸膛中的余火,又小声道: “而且,更令我佩服阿姐和连小娘子了” 他自六岁启蒙以来,一直遵循余家家训,奋力读书。 从未知道原来书上所写的‘杀尽宵小’,原来是这种感觉。 很厉害,无论是阿姐,还是那位不落入俗套,教习武艺的连小娘子,都很厉害,很特别。 余幼嘉拍了拍五郎的脑袋,正准备开口,却是同五郎一起都呆愣在原地。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丰腴女子对面的春生与秋生两姐弟,竟以脸贴脸,垂泪几息,后搂抱在一起,一瘸一拐的拖动步子,朝一个方向走去。 余幼嘉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而五郎已经浑然呆住,好半晌才道: “阿姐我刚刚让你放心,但你也别太放心” 什么话什么话! 余幼嘉又敲了一个五郎脑袋,五郎回神,顶着满脸匪夷所思,压低声音问道: “这两人不是亲姐弟?” 不然缘何有这样的举动? 这,这也就算了,他们不是亲姐弟,可他同阿姐是啊! 他刚刚还用这两人举例,来向阿姐表忠心来着! 阿姐这脾气,只怕是,吾命休矣——! 余幼嘉早已有了表哥,倒是真没想太多,只指了指前头满脸沉重的丰腴女子: “我怎么知道这些有的没的,你去问问她?” 五郎颔首,正要闻声而动,就见那丰腴女子重新退了回来,行至余幼嘉身边,有些为难道: “小娘子,秋生说愿意为您带路,只是” 余幼嘉没有接话,丰腴女子素来懂眼色,许也看出来几分余幼嘉的脾气,咬了咬牙,先一步开口道: “秋生说,他被火灼伤,怕是活不了多久,希望在他死后,您能替他给春生将养晚年。” 余幼嘉仍没有言语,只是扫了一眼前头并肩前行的两‘假姐弟’,旋即犀利问道: “是他说的,还是你自己想为接下来开口求收留而先一步试探?” 这话说的犀利又诛心。 丰腴女子一惊,原先心中那些小九九立马魂飞天外,连声答道: “小娘子,奴婢虽卑贱,可办事素来是牢靠的,半点掺不得假。” “虽现下外头实在危险,咱们也自知离了此处,也无法外逃,但小娘子要收留谁人,放走谁人,都是小娘子说了算,咱们万万不敢胡乱欺瞒” 那不就算是要挟了吗? 小娘子本就替她们杀了县令,还告诉她们能跑,带着她们一路走到此处,不说报恩,怎能做出这种事情呢? 那不和那些两面三刀,畜生不如的官家一般了吗? 余幼嘉扫了一眼女子的神情,到底是没有继续刁难,只是问道: “你叫什么?” 丰腴女子一愣,没想到对话竟会跳转的如此快,但还是乖顺回道: “承蒙各位姐妹们抬爱,都唤我一声柔娘。” 对方可能于言语上确有几分能耐,但余幼嘉到底是露出了些许不耐: “这一听就是后来取的名字。” “我是问,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柔娘,秋娘,这些名字在酒肆歌楼一抓一大把,算是卖身卖艺的女子最常取的名字。 但,怎么会有女子天生就知道自己要卖身卖艺呢? 所以,这一听就是后来取的名字。 没准还是进了县令府后,县令所取名的。 如此,缘何要一直用这个名字称呼她呢? 丰腴女子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娘子竟是在问她原本的名字。 从未有人关切过她姓氏名谁,一时令她心有震动。 可偏偏,她也从未如此难以启齿过。 一群人在赶往武库的路上片刻也不敢停下,好半晌,余幼嘉才在成串的脚步声中,听到丰腴女子艰难,而又小声的开口道: “死,死妮。” “回小娘子的话,奴婢的本名,叫做死妮。” 第一百八十八章 萤火之力 “我不喜欢这名字。” 余幼嘉张口一句熟悉的国粹,旋即方道: “什么死妮,柔娘,听着就烦。” “那些人既要你早幺,又要你柔顺恭敬,你便合该更争口气,换个更能慑人的名字” “要不,就叫‘胜男’。” “我观你有几分机敏,动手也十分果决利落,若是你愿意改掉原本的名字,我一定留下你。” 留,留下? 可以留下?! 而,而且还可以改名字? 胜男,胜男 自称‘死妮’的丰腴女子喃喃好几遍这个新名字,始终难以回神。 她不是蠢货,自然能感觉到这名字取的同从前两个名字都不同。 不同于最开始时,在原先那个衣不蔽体,潦倒破败家中,爹娘一声声责骂埋怨,怨她是个女儿身的‘死妮’。 不同于爹娘将她卖到县衙后,那拎着鞭子,色眯眯摸着她的脸,唤出的那一声声莫名的‘柔娘’ 有人,给她取了个新的名字。 有人说,她可以‘胜男’。 丰腴女子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但她到底没有失去所有理智,而是咬破舌尖,用痛觉强迫自己回神: “小娘子,我自然愿意为您当牛做马!” “只是外头喊杀声震天,咱们一群女子纵使离了县衙,离了崇安,只怕也走不远,我能留下,那我这群姐妹们” 余幼嘉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到来的武库,快步奔走的路上,闻言只随意问道: “我不留无用之人,你这群姐妹们又能为我做什么?” 余幼嘉问的随意,可听在丰腴女子的耳中,却如晴天霹雳。 丰腴女子步伐稍稍停顿,几息之后,到底是咬着牙,一边带着姐妹们追赶余幼嘉的步伐,一边开出自己掏出一群女眷们最大的‘本钱’: “咱们刚刚从内院带了些银钱出来,虽然带的不多,但凑一凑,也能凑出一笔。” “若是,若是还不够让小娘子收留我们,咱们也还能再去想想法子。” “咱们身子虽然已经残破,但胜在还有肚子” “无论是给您家中长辈做妾,还是听您安排去典妻生子,咱,咱们都心甘情愿。” “只求往后,您能将咱们卖到不打骂咱们,或能踏实做事,能吃饱饭的人家” 活命,活命。 做妾,做妾。 饶是丰腴女子这样已经算是小有几分聪明的人,为求活命,能从自己和姐妹们身上掏出的,也无非只有那几种东西。 同样流离失所,女子的境遇,比男子,要可悲的多。 男子还有一把子力气奔逃,参军户,当劳力,不过短短十几载便能安定下来。 而女子,无非是床上功夫,无非是薄薄一层肚子。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可谁又不想活下来呢? 半生飘零,先是吸血的爹娘,令人惊惧的家,后是暴戾的县令 若是能回家,能有家,谁不想活下来,安定下来呢? 哪怕是往后再被卖,说不准,说不准就能遇见一个好心人,能将自己买下呢? 丰腴女子的言语,令不少同随奔跑的女子垂泪。 余幼嘉听着哭声,一脸匪夷所思: “我家连男人都没有,你们要去当谁的妾室?” “况且,你们既已都想着做妾,难道就没有想过,跟着我种种田,刺刺绣,或帮我做做生意,多开几家铺面吗?” “男人哪有自己手里握着钱来的实在?” “你们哪怕生上几十上百个孩子,难道就敢担保孩子一定孝顺,主母一定能容你们?” 毕竟,白氏那样的主母,到底还是少! 余幼嘉匪夷所思,而身后一群女眷们也是纷纷大吃一惊。 丰腴女子瞪圆了眼睛: “小,小娘子问咱们能做什么原只是问这些?” 她们,她们还以为 余幼嘉大致也明白了些: “我早说了,我家中没有男人,唯一一个男子就是我身旁的阿弟,其他事情都由我做主。” “你们与其压榨自己身体,不如告诉我有无一技之长,哪怕没有一技之长,打人凶些,愿意下狠手,我也愿意带着你们做事。” “崇安县往后不太平,明年” 明年,一定会发生更多的事情。 余幼嘉早在攀上院墙,看到外面官兵与流民混战之时,就已经想明白了一切—— 如今自己最缺的,已经不是钱,而是人是人! 纵使自己有粮,有钱,可在面对如潮水般翻涌的人潮,只有自己一家女眷,肯定守不住自己这一方天地。 不管崇安过了今日,往后会如何,总得有一批人跟随自己! 哪怕女子不上战场,可能做的事情,也还有很多! “我,我会纺棉!” 无边的烈火灼烧声中,一声突兀的细声刺破重重人墙而来。 那一个稍稍上了些年岁的女子眼见有不少人停下脚步看着自己,一时间有些羞赧,低下头极小声道: “我纺棉纺的极好,但夫家不成器,成日混赌,以二十两银钱将我卖入县衙但我真的纺的极好,我能日夜不停的纺!” 余幼嘉扫了对方一眼,点头以示满意: “行,挺好。” “人散后你别走,跟着我做工,我给你买织机和棉,你为我做工,我给你算工钱。” 这份满意令剩下的女眷们一时间目瞪口呆—— 只是会纺棉而已,小娘子收留下人还不算,甚至还给结工钱? 结工钱? 那不就是意味着,往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攒够钱,不必靠别人,自己也为自己争出一条活路来了吗? 人群一阵目瞪口呆,旋即便是一轮争先恐后的骚动: “小娘子,我会做馄饨,面条,汤羹,煎饼” “小娘子,我会做制鞋,我画的鞋面也很好看!” “小娘子,我和爹娘学过酿酱油” “小娘子,我虽年纪大,可会几手替人接生的本事” 虽都是些杂项,但这些放在好年份里,都是不错的手艺。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余幼嘉一一听了,一项项都记在了心中,挥了挥手: “行,都和我走。” 如此,人群中立马发出起此彼伏的欢呼声。 欢呼声多,可不是人人都有一技之长。 丰腴女子本已经为被收留的姐妹们而高兴,转身看到另外一群面色惨淡的姐妹,笑容又慢慢黯淡下来。 余幼嘉顺着对方的眼神,也看到了为数不少的十数个女眷,正要开口,便见前面带路的春生和秋生终于停下步子,显然是终于到了。 说不精神一震,那绝对是假的。 但余幼嘉的兴奋,也只持续了一瞬。 原因无他,虽此处看守的卫兵大多已经在纷乱中或被调走,或被内庭而起的大火吸引了注意,暂时离开此处。 可武库的威严,却骗不了人。 话本子里那些随意踹一脚门,便能将武库门踹个细碎,顺利拿到武器的事情都是假的。 自古以来,武库都是重地,不可能随意进出,更不可能让人随意几下便破开门去,随意拿取兵器。 真正的武库,青灰石墙高耸厚重,小窗嵌铁栅悬于高处,包铜钉巨门紧闭森严,连铁栅栏门前牢牢挂着的三把锁,都是一派肃杀禁地的气象。 余幼嘉斟酌几息,最终将视线定在了武库的上方—— 这武库是铁桶不假,可铁桶 不也有个‘正大光明’的口子吗? 余幼嘉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冷笑,回头吩咐五郎道: “五郎,我还是先爬上屋檐,寻相近的檐顶接近武库,你在此地守好人,等我上武库库顶,便去找绳索,你们一个个顺着绳索爬上去,虽然麻烦一些,但是” “不必如此麻烦,小娘子。” 打断余幼嘉言语的,是一个先前从未发过话的女眷。 她年纪稍长,眼角已有不少细纹,刚刚在混乱中也没能道出自己有什么一技之长。 可此时,她仍是壮着胆子,站了出来: “我虽无一技之长,但也不愿意做无用之人。” “我与刚刚被剩下的这些姐妹们,愿为大伙儿组建人梯,你们可踩着我们的身子,爬上武库。” 第一百八十九章 众志成城 此言坚定。 余幼嘉有些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又或许,她根本没有回答,只是被此言震慑,恍了一下神智。 总之,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十数个女眷,已经并成三行,前三个膀大腰圆的女人趴伏下身,而后,便是又三个女人踩上她们的后背,双臂搭在土墙上,半跪半撑 而后,又是三人,踩上她们的肩膀,组成了更高一层的‘台阶’。 有些事情,没有教,不用教,甚至,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 一切,就已经在沉默中轰然前行了一大步。 人。 从。 众。 再没能有其他言语,其他场景,更能告诉余幼嘉,到底为什么人凑在一起后,会被称作‘众’。 一人之力荧微,可人一多,便是众志成城矣。 她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到底是咽回了原先的话,只推了一把在旁已经完全呆立住的五郎,说道: “走,不要辜负她们的好意。” 五郎被推的一个踉跄,神色恍惚而又凝重。 余幼嘉却没有再看他,只是顺着人墙,攀上了三丈多的高墙,旋即一边吩咐后来人缓上慢上,分散开以免屋顶塌陷,一边按照自己原先所想,奋力干活。 门前有三道大锁,无法开门,纵使开了门,她们一群女子,也未必能守住门。 但,如果没有门的话,则一切就未必了。 那群女眷还在相反设法上墙,虽现下还无人反应过来靠近武库,可余幼嘉丝毫不敢放松,她手脚十分麻利的拆除一大片砖瓦,旋即,便笑了起来—— 如她所想,武库屋顶,也是有防备的。 砖瓦之下,是横竖交叠,用以封死屋檐的铁‘栅栏’。 砖瓦只做遮风挡雨用,这些横竖交叠的铁条则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用以防范从屋顶攻入的来人。 按理来说,见此情景,只要是个有心的人,便会知道大事不好。 可,余幼嘉就是笑了。 因为,这些‘网’的网口,横竖都有半臂长宽。 换句话说,这样的距离大小,用以防范男子,是绝对够的。 以寻常男子的骨骼身形,无论如何,也没有法子能穿过这样的网口。 但只要是身形较为娇小的男子,或者女子,面对网口,便绝对不在话下。 余幼嘉想找人大笑几声,可找来找去,才发现五郎又开始顾虑该死的男女授受不亲,人都还没上屋顶。 于是,她便也只能对着身旁的丰腴女子道: “胜男,你瞧,武库设立之初,压根就没有想过,会有身形娇小的人来。” “他们没有将女子放在眼里过,如今,偏偏是我们能攻占武库呢!” 余幼嘉素来不掩藏自己的脾性,笑的堪称猖狂。 丰腴女子顺着余幼嘉视线,便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武库。 虽武库内没有燃灯,可穹顶处少许的光落下,到底是能让人瞧清楚内里码放齐整的各式器械,她有些惶然,有了几息愣神,旋即,才学着余幼嘉的模样,慢慢慢慢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笑容来: “小娘子,请让胜男为您探路。” 胜男言语坚定,余幼嘉假装没有注意到对方已改了名,只随意挥了挥手: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人,底下还有好些女眷都没上来,抓紧时间才是,还探什么路?” “那边还有网口,你若想下去,咱们一起下去就是。” 胜男一愣,便见余幼嘉已经灵巧的一个翻身,朝着武库扑了下去,借由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了地上。 高阔的石砌库房内,矛戟森然如林,甲胄列壁寒光凛冽。 靠墙整齐排列着一副副闪着冷光的铁甲,刃口锋利的刀剑分类插在兵器架里,长弓高挂,角落的箭矢堆积如丘,而数十架的强弩架在特制的木台上,一派静谧。 而最内里,甚至还有几架大小不一的攻城云梯。 余幼嘉这么一落地,便搅动了内里凝滞干燥的空气,无数铁锈与皮革味纷纷涌来。 可事到如今,谁会厌恶这种味道呢? 余幼嘉深深吸了几口气,没有丝毫犹豫,便选了一架差不多能过武库顶的小云梯架了上去,对着上面仍在相反设法钻武库的胜男喊道: “别进来了!如今已经知道屋顶有铁网,不会轻易坍塌,便用这副云梯将她们都接上来要紧!” 胜男原先还在尴尬自己的身材有些丰腴,试了几次都实在难以钻入,如今听闻这话,立马接住云梯,一寸寸往外拉扯: “好!” 余幼嘉随后取用了些大概能用上的轻制装备,旋即又选了几张较为轻便的弓,又背了一捆箭矢,这才架起云梯,重新回返屋顶。 她重新归来时,女眷们已经全数上屋,正登高望远,难以置信的瞧着不远处滔天的黑云,不断交头接耳: “哪些是流民?哪些是官兵?!” “怎,怎会如此?” “昨日似乎还好好的” “你糊涂了?那畜生县令如此做派,怎么能说是好好的?无非是县城里原先就很不好,而今日,才有此等祸事!” “哎呀,都是姐妹你们吵什么?谁眼睛好些,瞧瞧到底是谁占些上风,我年纪大眼睛花,瞧不仔细” 余幼嘉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一边选了几个正值壮年,体格也稍微健硕的女子分发软甲和弓箭,一边回答了最后一个女子的问题: “不必看了,官兵虽有武器,但流民已经疯癫,根本不在意性命。” “若是没有人占据武库,取得优势,只怕要两败俱伤。” 胜男素来胆大,闻言问道: “那小娘子,咱们现在能进出武库,等他们来了,咱们该帮谁?” 胜男会说出这话,其实内心已经算是纠结到了极点—— 她痛恨县令,县衙,官府,官兵。 只要一想到往日所受的折磨,心里便实在是不情愿帮官兵。 可若是小娘子非要如此抉择,既救了她们,那还是得听恩人的 余幼嘉正在勾弓弦,试力道,闻言,唇间顿时露出一抹冷笑: “胜男,你疯了?” “既为刀俎,何必再退回去为人鱼肉?” “无论帮谁,等他们安定下来,咱们难道还能得谁敬重不成?” 余幼嘉抽出箭矢,眯眼勾弦,弯弓如月,镞尖寒芒四射: “咱们,不必帮谁。” “让他们两败俱伤,明日,这崇安,就得到我手中!” 第一百九十章 气贯长虹 语毕,弦发。 弓身震云,割裂热浪,携着刺耳尖啸—— “铛”地一声,便钉死在远处的门柱之上。 此声突兀,霎时惊动门柱旁那群正往武库处且退且战的人。 那十数个刚刚摸进县衙的壮汉,早已脱了外衣,但仅凭借着几乎相同的身手招式,以及手上拿的制式刀具,也能轻而易举教人分辨出出身—— 官兵! 那些人被箭镞惊动,立马警戒,开始寻弓箭手的位置。 余幼嘉轻啧了一声,为自己第一次射箭的准头感到可惜。 可不过一瞬,她的指间便已夹住第二支箭,搭弓上弦,桑木弓弯曲的阴影被日头映在瓦片上,像一条绷紧的毒蛇。 余幼嘉沉声怒喝: “远离武库,饶尔等不死!” 形容狼狈的官兵们终于发现了武库之上的余幼嘉,为首的壮汉显然一愣,旋即下意识露出一声冷笑: “哪里来的小娘皮!” “这是咱们官家的武库!你居然敢——” 箭矢呼啸,切开壮汉的言语。 这回,余幼嘉再没失去准头。 寒光自她手中而出,箭镞直透皮制刀鞘带,牢牢钉进领头壮汉腰间。 鞘带断裂,刀鞘应声落地,断绳,碎皮。 甚至,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迸溅在距离壮汉极近的几个人脸上,映衬出众多惊惶的神色。 壮汉扶着刀轰声倒地,再没了声息。 一片死寂之中,眼见余幼嘉还要绞弦,那十数个佩刀汉子立马掩藏在墙柱之后。 他们各自相隔的远,说话只能靠吼。 所以,饶是站在武库屋顶的余幼嘉,也能将他们彼此间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 东边有个汉子扯着嗓子喊: “武库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女人?!她们怎么上去的?” 西边有个汉子便扯着嗓子回: “你特娘的管她们是怎么上去的,外面那群流民疯的厉害,先想想怎么把她们弄下来要紧!” “谁人知道怎么打开武库?掩护我,我冲上去将这群臭娘们都丢下来喂流民!” 东边汉子有些不乐意,但不是为了最后一句,而是为了最开始的脏骂: “你特娘的骂谁娘呢?” “你眼瞎如此厉害怎么没有去找个大夫瞧瞧?没瞧见武库前有三把锁!?” “那三把钥匙各自在县令,县丞,主簿手里攥着,没令不得开,如今这群千娇万贵的老爷们早不知跑去了何处,咱们怎么开门?” 西边汉子一个没忍住,直接破口大骂: “那咱们怎么进去?” “若没有兵器,咱们怎么去杀外面那些吃人的流民?!” 东西边骂声不断。 余幼嘉盘踞在武库顶,周身气势竟更比早已烽火滔天的天色竟然骇人几分。 墙外街巷尘土飞扬,眼见隐约有人声靠近过,而那十数个佩刀汉子仍争论不休,她便再一次紧了弓弦。 箭去似电,闪着寒芒的箭镞再次【铿】地一声,钉进某一探头探脑出现在县衙门口,双目赤红,满口血肉,宛如厉鬼的流民肩膀。 流民瞪圆眼睛,应声倒地,青石板发出一声脆响。 抛去后头那些被惊动的流民,这调转箭锋的举动着实令人惊喜。 十数个官兵眼见有人相帮,再次振作精神迎战,有一个稍自大些的官兵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便从墙柱旁绕了出来,喊道: “几位娘子!” “原先想来是有些误会,咱们虽没有穿官兵服制,但确实是官兵不假,只是因为外头那群流民见官就杀,杀了就吃,所以才脱下了外衣。” “你刚刚杀人的事情,咱们可以当没看到,只要你们占据高处,帮我们杀掉这群——” 【铿】—— 回应官兵的,则是另一声箭鸣。 余幼嘉这回的准头又有些偏,只穿过了对方的肩胛,却不见太多血。 官兵吃痛,一下又隐回墙柱之后,怒吼道: “特娘的!” “疯了!都疯了!” “今日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疯子!!!” “先是流民暴起,见人就杀,见官就吃,又是这占据高处的贱人,既杀官兵,又杀流民!” 此人暴怒,其他官兵却也不逞多让。 有人吼道: “先出墙,在外头多杀些流民,杀的他们暂时不敢进犯,咱们再快些回来将后头那些贱人解决掉,用武库里面的东西去解决剩下的百姓!”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 一群官兵刚刚走进县衙不久,便又且战且退,再次退了出去。 外头喊杀声震天,却已瞧不见人影,余幼嘉甩了甩隐约有些发酸的肩膀,将弓递给了身旁早已目瞪口呆的胜男: “这把弓先给你,我第一次射箭,有些不习惯,起来活动活动,顺势多搬些箭矢,你让你姐妹们分散在房檐各处,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武库。” “哦对,高处行事,需得小心足下,多扯布料,将各位置看守的人捆在一起,若有一人失足,其他人也能快些反应过来。” 胜男下意识接过弓,应了一声,旋即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小娘子,前脚刚刚说完不会让任何人靠近,竟转瞬之间,就真的做到了将官兵和流民都牵制离开! 而,而且,这还是小娘子‘第一次’射箭! 这,这世上,当真有这么厉害的人吗 这弓接下,那她 也能成为这样厉害的人吗? 胜男握着长弓抖的厉害,余幼嘉随意道: “弓箭还有很多,不必怕浪费,哪怕射不准,往后也能捡回来再用,多练就好往后会厉害些的。” “不怕见血,不怕不准,只怕你们糊涂,还不清楚自己不杀人,就要被人所杀。” 那些官兵,哪怕到如此险境,也是口口声声在说要将她们‘喂’给流民的! 可她们,又凭什么被‘一吃再吃’呢? 胜男努力憋回眼泪,开始安排原先那几个从余幼嘉手中得了弓的妇人。 余幼嘉心中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才是气沉丹田的怒喝: “余迁!” “你这死小子又去哪里?!” “女子们都在奋力护着自己,你倒好,半天不见人影,也没说探查四周!你要是不想活,现在就从武库上滚下去!” 这声着实是恨铁不成钢的迁怒。 难得被叫到大名的五郎立马意识到了危险,连滚带爬的从屋檐的另一头跑出来,脸色颇为不好看道: “阿姐,我在看秋生叔的伤势” “他好像,好像要死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登高望远 五郎慌张不是一回两回。 可每次道出的言语,却仍能令余幼嘉微蹙眉眼。 五郎在旁大气都不敢出,只面露苦涩,以极小声的言语道: “秋生叔喉鼻之间吸入了不少火灰,本就难以生息,却还顶着难受,与身上那些被火灼烧到几乎都要化开的伤势,带着咱们来到武库” “如今咱们既没有伤药,也难以外出,只,只怕” 余幼嘉没有接话,只指了指身后那群正在捣鼓如何用弓搭箭的妇人们: “那两姐弟两假姐弟交给我,你没见过猪跑,多少也该吃过猪肉,照葫芦画瓢,去教一下她们如何搭弓射箭。” “若是教完还得空,便登高望远,再看看对面那条街上,咱家有没有被流民与官兵的拼杀袭扰。” “我当时买铺面,特地奔着离县衙近买的,应该多少能看到一些。” 五郎细细记了嘱咐,立马转身办事。 余幼嘉最见不得人懦弱无能,眼见五郎不是真躲在妇人后,也略略松了半口气。 胜男在尝试弓弦,余幼嘉倒也没有惊扰,强求对方为自己翻译,而是稳稳迈步,孤身来到了屋顶一角的春生秋生身旁。 气息奄奄,浑身皮肉脱落的秋生躺在春生的怀里,春生不顾鲜血,脓液与脏污,抱着他掩面哭泣,哭出的语调是哑人所独有的扭曲,含糊悲戚。 余幼嘉不知道他们二人有什么故事,又遭了什么磨难。 不过想来,一个给县令为妾多年,耳聋声哑,浑身伤病。 一个给县令当下人,只有一只眼,一只手,一只腿 无论是因为天残,觉得跟县令走能更好,所以分开,只以姐弟相称帮扶。 还是因为被县令棒打鸳鸯,害成如今这样 左右,都不会是什么好故事。 左右 也已经错过了大半辈子。 余幼嘉从不强求要听完每个人的故事,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平。 有些人如旭日一般璀璨,能令人一窥其耀。 而有些人,譬如冬蝉,若是非要将他们拽出栖息之地,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余幼嘉不怎么有好奇心,正如她一辈子,也不会大马路上随便拉个人就细细问询幼年事。 所以,她只蹲下身去,允诺道: “多谢你用最快的法子带我来武库,我往后会想办法照顾春生,让她安享晚年。” 秋生原本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闻此,早已浑浊的独眼中立马迸发一抹光亮。 他艰难抬起手,但春生既不懂余幼嘉的言语,也搞不明白秋生的心意。 她只以为他要做什么,连忙伸手接住那只早已皮肉脱落,犹可见骨的手,泪水决堤,又添三分无措。 余幼嘉和这两人凑在一起,三个人都凑不出两句完整的话,只得下意识更伏低了些身子,朝着秋生道: “我一向说话算话,不单是春生,内院中的女眷们我也打算尽数收下,你不信我,春生总能信得过其他人,有她们在,春生也吃不了亏。” 毕竟,当时在内廷之中,春生也压根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仍有不少人帮她换掉衣裙,替她解释残缺 秋生的眼睛更亮了一些,难得,难得,他挣脱开了春生的手,又在两人的注视之下,搓动几下自己的嘴巴,旋即指尖朝下,重重连点好几下。 这古怪的动作显然是要诉说什么。 可困于残缺,不止是春生看的一头雾水,余幼嘉也一知半解。 她眯起眼正欲细问,便见秋生像是了却什么心事一般,手自下一垂,彻底没了声息 还是那句话—— 真正的离别来临时,大多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更少长篇大论。 秋。 正如,秋日一样。 没有人知晓第一片秋叶何时何地坠下。 但秋叶一多,总能叫人知晓,秋寒已经来临。 余幼嘉站起身,顶着春生尖锐的哭泣声深吸了一口气,唤道: “胜男!” “你且来一下,宽慰好春生,莫要让她自寻短见你就说,得活下去,才有法子将秋生安葬,不然他们俩都是孤魂野鬼,下辈子也再不能相见。” 没什么能比这话更能‘威胁’人。 诚然,余幼嘉不懂感情。 但她也惯会用最冷静,最顾全大局的角度拿捏其他人的软肋 当然,只是不知,为何这份拿捏常被曲解成‘善意’ 胜男的面色由悲戚转为坚定,余幼嘉则背身而行,再没回头。 她沿着檐顶一路穿行,拖沓片刻功夫,才找到正垫着脚站在鸱吻檐角上远望的五郎。 五郎见到阿姐面容平淡,略有些惊奇: “阿姐,秋生叔好些了吗?” 奔波许久,五郎问出这句话时,已正值落日,天边一派寂冷。 余幼嘉含糊应了两声,便顺着五郎刚刚所望的位置望向余家的位置。 那个方位上的整条街,俱是一派悄无声息的架势。 纵使登高望远,此处也只能看到残辉余日中余家混在诸多商铺中的一点檐顶,其他也看不出什么。 余幼嘉收了目光,方才回答道: “死了。” 死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便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五郎稍稍有些不忍,可余幼嘉,却不会为逝者所左右情绪。 她只道: “好像又要下雪了。” 五郎一愣,下意识抬头,却有一点寒意刚巧落在他的眼里。 余幼嘉伸手,在急速坠落的残日下,接住一片飞舞的雪花,凝滞半晌,才道: “这世道,还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 白日里厮杀血拼,本就有不少人负伤在身,苟延残喘。 如今这雪一下,莫说是这些伤者,就算是那些奔逃走的百姓,只怕也未必能活下来 余幼嘉额角隐隐作痛,正要招呼五郎在雪更大之前将其他不负责看守的妇人们挪至武库内,余光一撇,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越重重屋檐,疾步而来。 余幼嘉下意识去摸刀,可待定睛看到对方是谁,却又松了刀柄: “阿九?” 阿九几个翻身跨步间,便已到了距离武库最近的房檐之上。 他颇懂分寸,站定后并没有即刻跨出,而是先揉了揉自己穿檐而来时被冻到有些发僵的脸,露出一个焦急的神色,方道: “表小姐,总算是找到你了!” “崇安危矣,主子在等您,咱们快快一起走罢。”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以期来日 【“表小姐,总算是找到你了!” “崇安危矣,主子在等您,咱们快快一起走罢” 清癯青年绕动唇舌,随意却又惟妙惟肖的仿着小九之声。 几声气息倾吐,唇齿间薄雾凝散,化入天地之间。 清癯青年终于有些满意,挑眉道: “等你找到表妹,就先这么说。” “循序渐进,不必一口气将外头所有事都说完。” 小九听的满面愁容,想了半晌,到底还是张口道: “主子,要,要不算了罢” 这段时日的相处,已经让他看明白了一些东西—— 表小姐多情而不自知。 虽冷心,但因理智,知进退,懂取舍,所作出的举动,总能引来一大堆的狂蜂浪蝶 哦不,是追随之人。 这样的人,时局一乱,想来也不会独善其身,只谈情爱,愿将一切抛之脑后。 表小姐若不愿意走,那主子没准又得大哭大闹甚久 这又是何苦呢? 况且,况且,他杀人还行,让他去演戏,这不是添堵吗 清癯青年本含笑,小心将傀儡收入匣中,闻言微微眯眼,于匣后抬头,直直看向小九。 小九心中一跳,却听自家主子突将手中木匣重重合上,冷声道: “小九,你是不是觉得我和表妹的两情相悦,乃命中注定?” 乍一听到这话,小九整个人都愣住了,疑惑道: “难道不是?” 除了自家主子和表小姐,谁还能如此天造地设?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有主子芳心暗许在前,有表小姐对着主子起重誓允诺在后 但凡两个人中有人稍微正常一些,原先也绝不能互换心意啊! 清癯青年唇边冷笑散尽,一派面无表情: “不是。” “那都是我机关算尽,一手策划,绞尽脑汁,强求得来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不会同我私奔?但我有其他法子吗?” 清癯青年搂紧怀中那个内里藏有夫妻傀儡的木匣,一字一顿道: “我没有。” “她那么好,永远有数不清的人爱她,敬慕她,我若不耗尽心思摇尾乞怜,只怕一辈子都入不了她的眼,更难让她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可如今崇安大乱,正是一个好时机!” 清癯青年摩挲着匣子,轻声道: “什么算了,什么表妹绝不会走” “纵使胜算只有万分之一,我也要试试,不然就不能与她独享四季。” “万一我有滔天运势,万一表妹也为尘世所累,不愿再留在崇安” 那白首华发,也算唾手可得。 小九不懂那么多,却仍若有所思应了。 清癯青年眉眼难掩颓靡,可又一次极快振作起来,道: “你切记仔细听表妹回答,听她到底先问的是崇安如何,还是余家女眷如何” “你再按我教你的其他言语回复。” 小九一一记下,却见主子已然挽起袖口,用往日雕傀儡的刻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颇长的伤。 血珠滴滴陨落,砸在地上,点出一朵朵血花。 而始作俑者,却只露出一个苍白,病态的笑来: “若她不问那些人,而是先问我,你便可将一切告诉她。” “可如实说,纵使不真。”】 ----------------- “表哥如何?” 余幼嘉听清小九言语的一瞬,便下意识脱口而出。 小九甚至还没回答,她便再度追问道: “受伤了吗?” 小九终于从须臾之间的回忆中回神,犹豫着点了点头: “是,主子受伤了” “流民与官兵相争,喊杀声震天,主子去余家寻您,没想到遇见了好多正在奔逃的百姓” “余家女眷们有咱们与连小娘子所护,平安无虞,可主子却” 余幼嘉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思索几息道: “劳你帮我守片刻武库,我去见一面表哥。” 小九正心惊胆战的回忆着主子交代的内容,生怕等会无法对答如流,听到这一句,整个人霎时愣住,好半晌方才困惑道: “表小姐怎么不问主子是否康健,是否寻大夫诊治,如今又是否寻到安全的地方安身?” 那,那他刚刚默背的那一堆问答,不就白背了吗?! 余幼嘉早在刚刚决意要去见表哥时,便已经想办法翻身下武库,搜罗诸多兵器,回来时听到小九说这样的话,更是连头都没抬: “既已受伤,何来康健?你既已到此,又怎会不安置好他?” “这些话问来问去,也都只是嘴皮子功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我去见表哥一面。” 余幼嘉往身上套了三把弓,手不停,言语也没停: “五郎,我去见表哥一面,若他还好,我再回来时,会想办法带米粮,带被褥回来。” “此处交给小九扼守,我回来前,如何部署,都听他的。但那群女眷若是有什么私事,便由你与胜男商量着来。” “武库不能丢,如今外头正乱,也没法子转移安置多人,武库易守难攻,你们留在此地就是最好的” 一大堆嘱咐砸在五郎的头顶,五郎正努力记着每个字眼,便听自家阿姐突然没了言语。 五郎有些困惑,正要抬头,便听自家阿姐道: “我不一样。” “今日这一路,能为你们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也给你们留了退路—— 但我也得为自己做些事。” 余幼嘉背着三把弓,犹不知足,又往腰间两侧各别了一把寒光凌凌的宽刃刀。 她的眼神坚定的像是要去奔赴刑场,可她的言语,却又极轻 像是一句呓语喃喃。 余幼嘉伸出手去接逐渐繁多的雪花,试图用雪花,擦去自己身上的血花: “我要去见表哥。” “我很想他。” 这话说得直白又露骨。 莫说是五郎一下脸红,连刚历经人事不久的小九也脸红了。 小九结结巴巴道: “表小姐,主子已被咱们护至余家,正在您房中等您” 余幼嘉先是心中一松,旋即下意识想起房中被自己藏起来的那枚金印。 那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一瞬,却又被无情掐灭。 毕竟,金印虽在,可名单已毁。 表哥虽聪慧,但如何能一下便找出她所藏的东西,还能一下猜出用途? 余幼嘉摇着脑袋将原先有些荒诞的念头抛却,走前看着一息之间从脸红到脚底板的五郎,随手拍了拍对方的肩: “脸红什么,敢做敢认。” “来日,等来日,我若能名扬天下,还要回来给他造一座金屋” “你若能成史官,记得把这个也写下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私心作祟 最后一抹光亮沉入天际。 穹顶大黯,天地静谧无垠,湮没雪落呜咽之声。 只有余家西厢房的小耳房内,还略略有些微不可查的轻声。 “” “都记下了吗?” 清癯青年一边玩弄着手里那枚刚刚挖出来的金印,一边轻声问道。 捌捌拍了拍胸膛: “记下了。” “若是要走,立马南下。” “若是不走,八叔继续留守周家,咱们各自寻周边安置,银钱去找八叔支取。” 清癯青年微微颔首,将手里的金印随手抛给十四: “那就这样,再把金印原封不动埋下,免得叫表妹察觉出端倪。” 说动就动,十四立马将怎么挖出来的金印又怎么埋回去。 玖玖年纪最小,看着十四的动作,难掩好奇: “表小姐借口天天忙生意,不来见主子,可这不是有金子吗?” 虽然不大,但也不算小,换成银钱铜板,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呢! 既已有银钱,缘何还不多陪陪主子,还成日就想着赚银钱? 捌捌眼皮直抖,赶忙一把捂住玖玖的嘴。 清癯青年闻言,好像突然间就虚弱不少,眉眼略带幽怨: “金子是真金不假,但这应是余老爷子留下来召集门生的信物” 能以金子作信物,则信物大多比金子值钱。 若没有大事,多数人绝不会融掉 更别提是聪明的表妹。 清癯青年轻哼一声: “既有金印,附近应当还有一份名单。” “老家伙自诩清流,当年就对我评头论足,死了还不安生,非得祸害孙辈。” “若依我所说,这些东西根本没有那么重要,纵有千万庸才,也抵不过一个我。” “还不如早些融了,让表妹早日圆誓,能为我的金屋添砖加瓦,也不算老家伙白活一遭。” 这些话,数卫们自然是答不上来的。 清癯青年也没理会,径直俯身,躺在了屋内唯一一张小床榻上: “去罢。” 几声微不可查的轻响,屋内终是只剩下了一人。 清癯青年脸上本还有些苍白病态,可越躺,耳尖便越红。 又一次。 又一次。 他又开始仔仔细细打量这间狭小的小耳房,恨不得将一切印入脑中—— 一张床,一张桌,二条椅,桌上三两杯 这些东西,早在刚刚,他就已经摩挲过无数遍,所以方能挖地三尺细细翻找出金印。 此时目之所过,更加一览无余。 房内一派萧瑟,俭省,朴质,素净,可见主人性情。 可,可也正是这样的人。 她说,她会给他一个家。 她说,她会竭尽所能,以靡靡之物藏他,善待他。 善待他。 他满足的发出一声喟叹,微微侧头,三寸,二寸,一寸 犹豫几息,他到底还是在枕边被褥上,轻轻嗅闻了一口。 鼻尖霎时萦绕一阵熟悉的暗香。 有些像是她扇他耳光那日,那股微风下隐隐飘拂的香气。 今日,他终于明白此香为何。 此香,名为—— 煎熬。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煎熬 或者说,心痒。 难以琢磨,难以触碰,萦绕难去。 清癯青年越嗅闻,越是觉得胸腔中颤动的厉害。 他辗转几度,终不得法,便下意识想起身,喝口冷茶舒缓。 可还未起身,便听原本死寂的屋外响起几道女声叠声的呼喊: “嘉妹!” 这声宛若惊雷,随之而起的还有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清癯青年心思一动,立马狠扯一把伤处,躺了回去。 那道破空而来的脚步声没有理会任何人,脚步极稳,目标十分明确的直奔西耳房而来 只“吱嘎”一声,余幼嘉已推门而至。 这一路风雪颇大,余幼嘉满头青丝几乎被风雪卷成白发,却仍执意唤道: “表哥?” 几乎只剩四壁的房中,只有半盏残烛。 廊外寒风牵动烛影,将床榻上和衣病卧的人影寥寥几笔勾至分明。 许是因为受伤,床上的衾褥只被堆叠至腰际。 美人的衣襟松垮垮敞着,露出半截清瘦锁骨,以及隐约渗血的伤处。 周利贞似被惊动,眼睫掀起半分,眸光如波,一眼一眼荡在余幼嘉脸上: “表妹” 他的尾音忽被一阵急喘截断,单薄胸膛剧烈起伏,衣襟又滑下半寸 是会着急吗? 还是,会问伤势? 亦或者,会先多看几眼他? 虽很快就会知道结果,可周利贞却仍止不住的幻想。 毕竟,哪怕表妹最后没有做他想要的那个抉择,但在他的脑海里做过 那 便也是有过! 风雪夜来客突突,周利贞到底还是等到了结果—— 只是这结果,却比他想的还要旖旎。 因为余幼嘉没有言语,也没有将视线多过停留,只反手将门合拢,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行至床前,从衣襟入手,干脆利落的剥去周利贞身上那两件碍事的衣服。 薄衫落地,晃动一地碎影。 周利贞本为表妹终于靠近而欣喜,被如此毫无章法的一脱,连咳嗽都忘了,惊道: “表妹?” 余幼嘉没有丝毫犹豫,只用略带莽撞,而又不得要法的怜惜之意,勾开表哥身上最后一件里衣。 她冰冷又略带薄茧的指腹终是贴上了周利贞如玉般的肌肤。 那寒意激的周利贞一阵轻颤,可她指腹所过之处,却又不可避免焚起些许烈意。 冷热交替,令他几欲晕厥过去,只能颤声请求垂怜: “表妹?” 余幼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查看一圈,方才松了手,小心抚摸着周利贞肩臂处已经包扎好的伤处布条,问道: “只有肩膀处这一处伤口,对?” 大起大落,只在一瞬。 原来 是看伤口! 好在周利贞早已对表妹的迟钝有了些许了解,到底是没有真的晕过去。 他稍稍平复耳尖滚烫的红晕,以唇将咳声压成喉底闷响: “是” 余幼嘉立马狠狠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人人劝慰旁人时都说死生度外,可轮到自己,却又有极大不同。 余幼嘉不懂情爱,也未必一定说要同谁白头到老,更不会在谁死后一定为谁要死要活,耽误自己 但她仍会觉得,明月若是陨落,会很可惜。 世人垂爱月色,余幼嘉垂爱周利贞 只能说,各有各的私心。 余幼嘉将人重新塞回被褥之中,坐落于床榻,一边整理身上的武器,一边缓声随意道: “夜晚悄祟,本就难视。” “这回流民与官兵互相厮杀的惨烈,远超从前,白日里见了那么多生死,一进门猛看到表哥身上那么多血,差点儿以为你这回是真要死了” 不过既没死,那还是可以多养养的。 余幼嘉心里嘀咕一句,又随口道: “话说回来,虽然表哥体弱多病,总有霉运,容易受伤,但每次的病症伤势,似乎都能治好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亦作不解 寒风呼啸,伴随言语一息。 那一瞬,周利贞几乎以为表妹察觉到了什么。 可,可似乎又没有。 她的言语还是往日一样的平直,她望向他的眼中,仍只有他一人。 周利贞裹着衾褥,稍稍撑身而起,伸手轻轻拂去她发上的风雪,黯然垂眼: “寡命罹疾,岁久身疲” “怪我羸弱薄命,害表妹几次三番心系于我。” 余幼嘉一听便知自己随口一句话令表哥误会,她弯腰将背上卸下的弓归置在地上,方才重新让周利贞打理自己的发丝: “这有什么好怪的。” “我是自己想来见你,又不是旁人逼着压着。” 万事难敌一个心甘情愿。 虽然确实感觉表哥有些霉运缠身,可纵使周利贞伤病万次,她也不会缺席上一次。 这话令人开心,周利贞凑近了些许,暖烟喷洒在余幼嘉的脖颈后: “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若是心里只有他。 那就更好了。 余幼嘉察觉到了气息,却连头都没回,就挪远了一些: “我来的急,衣服有些湿冷,你还是躲在被子里暖和些。” “对了,表哥既无事,就好好睡一觉,我去将带回来的武器送给家中女眷” “我晚上不会回来抢床铺,你安心睡。” 周利贞早已对余幼嘉的迟钝十分坦然,也猜到表妹猜不到他的心意,但听闻这话,仍然险些撑不住笑颜: “又走?” 怎么,又要走??? 只一面,什么话都还没说,她就又将他舍弃? 难不成,原先的焦急,都是假的不成?! 烛火掩息,美人顿首。 余幼嘉看不懂他的不甘,也不懂为什么表哥不继续拂雪,只得自己一边擦拭有些湿意的发尾,一边道: “因念你伤势而来,见你安好,自然没有什么其他事情” “难道表哥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周利贞不语,余幼嘉便也一直等。 等来等去,余幼嘉失了耐性,索性将外衣一脱,小心绕开对方伤处,抱住了裹得严严实实的表哥: “我不抢床榻,表哥缘何还不开心?” 这是抢床榻的事情吗? 怎么如今看不出来,他巴不得她抢床榻,巴不得她多看他几眼? 余幼嘉虽已除去风雪,可周身寒气还在,周利贞被冷意相激,原先颓丧的心思终于难以自持。 他没有回答,只问道: “表妹是为将这些东西带给家中女眷,所以才回来的,对吗?” 至始至终,他都只是顺带见上一面的 对吗? 余幼嘉松开手,定睛细细看了周利贞几眼,旋即,又是一个轻轻的巴掌挥扇而出。 周利贞如玉般的侧颜上立马开始泛起突兀的红晕。 这感觉挠人心魄,换做旁时,他早就借势讨巧,留下余幼嘉。 可今日,他却委屈的不行: “你打我?你打我?” “我说中了?你就打我?” “你是惦记着生意,惦记着长辈,惦记着姊妹,惦记着那什么连小娘子你的心就像是一只猬鼠,每个尖尖上都站满了人!” 他的怨念委实不小,忘了藏住她只在‘梦中’同他说过的连小娘子之事。 甚至也忘了这些痴怨,那位真的‘周利贞’也不会有。 他一遍遍的不甘,一遍遍的抓着余幼嘉的袖口问询: “你明明赶回来了” “外头那么大风雪,那么多危险,你都赶回来了。” “为何不留下呢?” 他已压抑到了极致,可细微处的差异,却仍隐瞒不了余幼嘉。 余幼嘉隐有所觉,但烛火摇曳,美人含怨,恍若从前的梦境,令她无法将仅有丝缕的古怪之处拼合。 她眯眼,第一次问出了那个压抑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表哥其实讨厌余家的女眷们,是吗?” 此声犹如腊月冰泉,一下浇灭清癯青年的恶念,令他无法抑制的回想起那张少年的脸。 到底还是 鱼目难以混珠。 周利贞那样的真君子,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他掩息哀叹,她却仍在等。 一息,一盏,一炷,没有言语,她却仍在等。 余幼嘉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为她在为周利贞的‘古怪’而找由头。 她其实很早就察觉到表哥不喜欢余家女眷,但她一直凭借着心中的信任,一直没有谈及这件事。 但今日,她想听听答案。 “是。” 一片骇人的死寂之中,他终于开口: “我不喜欢她们十分厌恶。” “她们早晚有一日,会拖累死你。” 这是他第一次,在余幼嘉面前真实的表露意向。 如十四所说,他就是如此脾性。 他恨天地,恨生平,恨万物如恨自己。 他总不是能容下别人的人,装不了,也不讨喜,更没有会宽待真正的他。 所以,被舍弃是应该的。 他以为余幼嘉会质问,会发怒,会疑虑。 沉寂的那些时间里,他 他再一次,做好了被抛下的准备。 但,没有。 如那日城外‘初遇’一般,余幼嘉再一次救起了他。 “原来如此。” 余幼嘉的轻声在屋内响起,清癯青年甚至还听到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余幼嘉垂首,往美人的眉眼处轻啄了一口,牵动鸦羽般的眉睫一阵轻颤。 她如此怜爱,他,便又变回了周利贞。 周利贞仍未回过神来。 往昔引以为傲的饶舌与才智,在此时再也难以派上用场。 余幼嘉若能低头看清他的眼底,便能看出他如今的模样,竟有些像是刚刚成人的精怪,空有人形,却难以明白人的情感,只歪着脑袋,努力模仿追寻。 但,此夜冷风残烛,外头尸山遍野,她什么也没能看清,只抱着周利贞,又亲了几嘴过嘴瘾: “表哥,没有谁能同你相比。” “你搞错了关键,不是因为她们,我才回来见你。而是因为你,我才顺道回来见她们一面。” “我一开始愿意留下余家家眷,就不是因为仁善,而是害怕她们因绝望而生事,令皇帝又想起余家,连累我,连累周氏,连累周家。” “后来她们脾性不错,我又想,能带着她们干活,过上吃喝不愁的宽裕日子,似乎也不错。” 眼及此处,余幼嘉指尖微动,将周利贞身上的被褥牵开一角。 第一次,探寻向了陌生的领地。 薄茧所过之处,肌肤泛起一片红痕。 她指尖每抚一下白皙而嶙峋的锁骨,周利贞便是一颤。 他一颤,余幼嘉就一边得寸进尺的摸索,一边笑: “可后来,我渴求开春,展望深秋,甚至今日还带着人占据武库都是为了你来日的金屋。” “所以,不必担心我,她们不会拖累我,我也不会被任何人拖累。” “我记得我的上辈子,应当是属蝉的,有危险自会脱身。” 余幼嘉的言语随意,却又难掩认真。 周利贞细听几息,终是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她竟为他找到了‘古怪’的由头。 她将一切推至给了他因担心她被拖累而焦急,并三言两语表明心中他绝不可撼动的位置 可,可这怎么对呢? 刚刚分明 周利贞抿唇,第一次,主动揭开了伤疤: “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厌恶她们” 那答案,不像是周利贞会说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生气呢? 余幼嘉言语一派惬意: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若有生气,也是气你没有早说。” “我原先也能稍稍察觉一些,你似乎是不太喜欢她们。” “没有人说一定要让谁喜好谁,哪怕我二人已经决意好相伴白首,哪怕她们是我的亲眷,你也不必勉强自己。” 闻言,周利贞似乎有些恍惚: “此非君子所为罢?” 余幼嘉又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我刚刚进来时,看到家中女眷们都十分安好,想来是你来时,护住了她们罢?” 闻言,周利贞确是回忆起了日落前进余家的场景—— 一家女眷,几乎只有连小娘子能抗袭扰。 没有战术反击,只一味抵抗,流民组成的人海几乎要冲垮门窗,只差将抵抗的女眷们全部压在身下 他正巧路过,只,只是瞧见如此自觉有些污眼,于是十四几下便将流民们杀了个干净。 但这 难道不是数卫们顺手所为吗? 余幼嘉便已抬手,将食指按在了他的唇上: “不必告诉我答案我只看结果,而你护住了她们。”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人真君子。” “不管你内心所想为何,又厌恶谁人,只要你能装一辈子,你就是真君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瑕不掩瑜 他就是真君子。 他就是周利贞。 他 他在这个冬夜,终于得知—— 她分明已察觉他的瑕疵,却仍觉得他【瑕不掩瑜】。 那是不是代表,若有一日,她得知周利贞已死 “表妹?” 清癯青年终于回神,略带喑哑的唤出一声,余幼嘉习惯般顺手拍了拍他的脸: “在呢?” “最后几句,我说完你就好好睡觉。” “我今日把买官而来,顶替他人的县令杀了,还顺手杀了个与我旧友有怨的主簿,我将二人官印抢到手,还放了一把大火,烧了大半个县衙。” “我还笼络了一批从前被县令所折磨奴役的妇人,顺利抢占武库” 暗室幽微,本已苟延残喘许久的烛火终于按捺不住,发出最后一声苟延残喘的轻响,堪堪陨灭。 但,他却更清楚的瞧见了对面之人眼中,那蓬勃而猖獗的焰火。 那焰火,他从前再熟悉不过—— 野心。 那是,野心。 许是皇帝,许是藩王,又或许,是一些自付权倾朝野的权贵,眼中都有这样的野心。 但,但那些分明都是男人。 清癯青年难得有些恍惚,轻声问道: “表妹也想起义,谋一谋皇帝的位置吗?” 虽也不是不行,但 但他刚刚才送连颇离开不久! 若是早知道表妹做生意做着做着会想起义,说什么他也不能放连颇离开 不过现在似乎也不晚,连颇的独女还在崇安,而阵前倒戈的大将也不是没有,只要稍稍几句话,连颇就能再回来。 这些脏事,可以他来说,他来做,总归是多一个人恨他。 本也有很多人厌恶他,只要能给表妹换来一名大将,他不在意。 余幼嘉正为突然熄灭的烛火而扫兴,闻言略略有些诧异,但仍仔细思索过后,才道: “起义倒是想过,但确实没有想当皇帝。” “我管一大家子女眷就心烦的不行,更别提管更多,肩负苍生不是玩笑话,我也没把握能善待天下人。” “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好,只要能控制崇安,以此为据,往后朝外慢慢拓展生意,届时商通九州,既有银钱,随行所欲,又不必被四处掣肘” 那日子,想想也挺舒服。 不必理会盘根错杂,波云诡谲的朝政,不必天还没亮起身上朝 不用建个金屋都被后人抓住把柄,被骂奢靡昏聩几千年 思及此处,余幼嘉认真道: “我要是当皇帝,你的金屋就没了。” “而且,若是朝政艰难,没准还要广开后宫——” 周利贞一下凝重起来: “不说那样的晦气话。” “咱们还是说说占据崇安,封城自立的事情罢。” 他如此郑重,令余幼嘉依稀回忆起从前梦境中那个善妒到要死要活的‘周利贞’。 熟悉。 有血有肉,有厌恶喜好的周利贞,竟和那个周利贞是有些像的 她心中微微一动,但又否决了这一念想—— 怎么会呢? 虽如今知道表哥不似表面一样看着光风霁月,但也绝不是那样偏激,病态,善妒的人。 不自觉间,余幼嘉浑然不知自己究竟与什么失之交臂,只斟酌着问起了另一件大事: “封城?” 她所图甚多,但人非圣贤,也无可避免会有纰漏的时候。 原先占据武库,想的便是武装谋取,但封城,却又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一片虚无的黑暗中,周利贞的影子歪了歪脑袋,似乎讶异于聪慧如余幼嘉也不知道这些事: “不封城,城中的百姓会跑,百姓一跑,此地就会成为空城,没什么占据的必要。” “县衙中没准也会有一两个忠心耿耿的官兵信使会去州府搬救兵,若想在天下大乱前不遭朝廷清缴,就绝不能引人瞩目。” 如此一来,封城自然是最好的抉择。 破釜沉舟,让百姓们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自然会与崇安城生死与共。 届时无论表妹想要得到什么,不都是唾手可得吗? 余幼嘉认真思考几番,眯了眯眼: “可若封城,纵使我能凭武库统管全城,让那些人去补修耕种,以工代赈,稳下民心” “那攒一批能售卖的货物最早也得开春,粮食成熟甚至还得到秋日。” “游商精明,闻风而动,崇安一封城,几乎就将出事明摆到了旁人脸上,封城若再一久,势必会让游商改道,届时有货物也卖不出去,外头的粮食,草药,还有补给,统统都进不来。” “若是现下城内粮行再没有充裕的存货,封城后,崇安便犹如烈火烹油。” 今日城中百姓能逃的早已逃了大半,剩下的几乎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孕。 这些人本来需要的补给就多,能做的就少。 若有人趁乱劫走一些,那所留的粮食便会比预想的少。 更别提,今日如此猛烈的对冲厮杀下,一定有很多人受伤严重 若没有神迹,补给一定是不够的。 不,不。 似乎,也会有的。 秋生死前那个动作,似乎有些像是吃饭挖勺的举动。 而朝下的手势 “有我。” 静谧中,周利贞的言语破开凝滞的黑暗,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温柔,和缓,仿若盛着莹莹月色: “表妹怎么忘了,还有我。” “周家还有许多草药,我也还有些体己,游商未必会愿意和咱们做生意,但有支商队还欠着我的银钱,他们开春时一定会来。” 余幼嘉稍有些怔愣,周利贞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固内,方可向外求。” “如今的崇安,最要紧的不是通商,而是固内。” “我愚笨,貌丑,身弱千不好,万不好,但也总奢望你多记我一丝一毫。” “若是我有什么对你有益处,你随意取用便是——” 周利贞轻轻将脸贴在她的掌心。 一片混沌之中,余幼嘉瞧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脸上的温热。 两人相识于微末,相通于微末。 她对月说她的野心勃勃。 可他只说: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余幼嘉心中重重一跳,又一次将那些若有似无的古怪之感抛却脑后。 余幼嘉郑重起誓道: “表哥,你没有不好,你在我眼里,一切都很好。” “我不会辜负你的。” “我愿以性命立誓,若我没能给我造金屋,若我辜负你一丝一毫,便让我有朝一日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上行下效 天寒地冻,埋人生息。 屋下,唯余灶炉下一点火光,火光中又一点轻响。 四娘又捻起一块枯木放进火光中,借着稍大一些的火光偷偷擦去眼角的泪痕。 三娘坐在她的身旁,下意识将只着中衣的四娘揽入了怀中。 四娘本就是强忍泪水,被这样一搂,再也克制不住心中害怕,嚎啕大哭。 刚刚的危险,众人都看在眼里,此时心中都颇不是滋味,各自红了眼。 二娘坐在一旁替姊妹们缝补撕破的衣服,软声宽慰道: “没事,莫怕,周家表哥已经替咱们将坏人赶跑,咱们已经平安了。” “况且,嘉妹刚刚也会回来了,她既回来,家中断断不会像刚刚一般混乱。” 连小娘子也说: “没事,我刚才衣服破的比你们都厉害,不也没什么吗?” “借用嘉姐的一句话,就是清誉不能当饭吃,反正也没人瞧见,没事的!” 四娘一边啜泣,一边轻轻点头。 余幼嘉正是在此时推门而入,卷起一地风雪: “什么没事?” 一群围靠在灶炉边烤火的女眷们立马斟酌精神,纷纷站起了起来: “嘉娘子!” “嘉妹!” “嘉姐!” 一连串的叠声,余幼嘉随口应了一句,旋即将带来的武器放下: “此处有三把弓,两把刀,四把匕首,一捆箭。” “你们在家中多多练习,只要善用,往后定然不会再有危难。” “这些箭矢肯定不够用,我往后会再带,在此之前,后院有木柴,你们自己削些木箭顶上。” 余幼嘉开门见山,细细嘱咐一圈,又道: “外头情况不明,表哥这几日会留住在咱们家中,但他体弱,不能也不愿见人,你们不必看顾他什么,自有人给他送饭送药,也别在他面前或房前晃悠。” 硬要糊弄和事,不是余幼嘉的作风。 既知道表哥不喜余家女眷,那也没必要将两方人硬凑到一起,更别说,他不喜欢她们,她们也未必喜欢他。 果然,余幼嘉说完这些话,众女眷面面相觑,纷纷答应之后。 二娘斟酌问道: “一屋子女眷,没准还要在庭院练武,留下周家表哥,是否” 是否对一家女眷,不太合适? 加之一家人要练武,只怕也很难不惊扰那位没见过几面的周家表哥? 余幼嘉对此早有预料,随意弹了弹指: “外头尸山血海,周家开药铺,时局一乱,只怕免不了遭人觊觎。” “如今送人回去不合适,更何况他们还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救了就赶人走,更没有这样的道理。” “况且,你们顾忌清誉,周家人自己也另有打算,伙计们皆是早早避开,去寻周遭合适的民居——” 余幼嘉回忆着与表哥商议的内容,指了指左右两个方向: “今日城中死伤溃逃的人实在太多,如今咱们家左右两边的民居都是空的。” “周家几个伙计想住右边,右边与此处隔了一条小巷道,并不相通,十分合适。” “那左手边两户空民居就留给你们,明日打上几堵墙,串联三户,再封死门窗,往后你们也宽裕的多,不必再住有白事的房屋。” “等晚些安定下来,我去一趟周家扫尾,自会将表哥送回去” 余幼嘉统筹指派之能素来极好,三言两语间便安抚好了众人。 女眷们皆是一派松快,连原先哭红眼的四娘都缓过了神,盘算着明日得做些什么。 如此景象,倒让余幼嘉有些困惑—— 一屋子女眷,竟都没有表哥痴缠难哄! 既不多问,也不多留,只消几句话,女眷们就满意安足了 而表哥,虽说她嘴上说会想办法送回去,但还不知能不能送的回去呢! 余幼嘉挠了挠眉心,有些无奈,亦有些自己都说不出来的好笑。 二娘心细,瞧见她唇边微不可查的笑意,一时间若有所思。 余幼嘉思考片刻,确定再没什么要说,方道: “你们可还有事?若是无事,我外头还有些事情要办,晚上应当会死很多人。” ‘死’字一出,女眷们刚刚才稍稍活络些许的氛围顿消,二娘将吐而未吐的言语也咽回了喉咙里。 一群女眷们纷纷摇头,余幼嘉再一次在心中感慨了一声,却没在犹豫,撤步离开。 余家旁的小巷中,十四,捌捌,玖玖,三人早已在大雪中等待多时,满身素白,见她出来,立马正色道: “表小姐!” 十四还是一派要死不活的模样,但最近也不知是有什么喜事,尾音总不再拖沓: “主子命我等听候您吩咐。” “咱们几人是先去粮仓,还是先去一趟周家?亦或者,要先给驻守武库的人带些被褥补给?” 余幼嘉星目横扫,敲了一圈,在三人有些莫名的神色中,问道: “你们三人都和我同去?” “八叔不在,阿九也留在武库,你们三个还走,谁来护着表哥?” 三人六眼,一下瞪得滚圆。 玖玖更是险些直接脱口而出—— 主子可不用人护啊! 他虽看着瘦削清冷,但谁要是和他为敌,那可真是连祖坟都要被刨 余幼嘉看着面前脸上皆写着‘不要选我留下伺候’的三人,一时间有些无语: “十四留下罢,双胞胎随我一起去。” 余幼嘉自觉自己的安排不会与人反对,一边说,便一边准备离开,可她话音落地,甚至还没抬脚,便被十四驳了回来: “不行!我也要去!” 原先要离开的三人脚步顿止,莫说是余幼嘉,连双胞胎兄弟都一脸困惑的看向十四。 十四咬牙,重复道: “我想去武库。” 余幼嘉上下打量对方几眼,终于瞥见先前在十四身上见过的那条并不配衣服的腰带,不知何时早已被十四仔仔细细缠到了手腕处,显然是极为珍爱。 余幼嘉一时有些沉默,好半晌才说道: “他们二人是兄弟,应当默契也不错,若有调配,执行得也快。” “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说不准就会被我留下来守武库” 十四急了: “阿九在武库,我就想守武库,我就愿意守武库!” “他们二人是兄弟,我和阿九还是夫夫” 余幼嘉狠狠一脚踩上十四的脚背,十四吃痛,猛然回神,对上双胞胎兄弟越来越困惑的眼神,顿时清醒不少: “反正他们兄弟二人无法分开,生死同穴,我也不想同阿九分开太久。” “让我去,表小姐。” 第一百九十七章 长夜余火 困惑。 真的,非常困惑。 眼见两双胞胎似要察觉什么,到底还是余幼嘉若无其事岔开话题: “此处不让说这些奇怪话,憋回去。” “这样罢,你不愿与阿九分开,他们双胞兄弟应该也不愿意分开,不如让他们二人留下,十四你随我跑几趟就行。” 十四终于松了口气,心满意足。 但双胞胎兄弟,反而是沉着脸思索。 终于,在十四逐渐惊慌的眼神中,二人自觉抓住了关键,异口同声道: “老十四!你真坏!” “你就是找借口不想去伺候主子!” 十四:“” 余幼嘉:“”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人说情爱,两人说青艾,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余幼嘉吸了一口气: “别闹了,快走,我晚些回来再给你们带好吃的。” 这回,三个人全部满意。 余幼嘉则是终于顺利脱身,顶着寒风,带着十四直扑粮行而去。 冷夜无月,寒风瑟瑟。 因怕引人瞩目,二人不敢点火把,又因粮行不远,此时大雪纷飞,屋檐积雪甚厚,她没有选踏檐而行。 但这 恰巧能比回来时更让余幼嘉‘看清’街上满地的尸体。 今日一场祸乱,出了巷口,街上的尸体竟是比积雪还要厚。 人行其中,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每步几乎都会踩到人。 第一次,余幼嘉知晓了一件事—— 人的尸体,死后虽会发僵发硬,但碰巧踩上去的时候,却仍如踩入云端一般。 柔软,脆弱。 偶有脚下不察之时,便轻易会踩断人骨,或是踩破因冰寒而冻僵浮肿的人皮。 人皮一破,便会发出一声轻微的破裂声。 很轻,很细,像一个没有满气的皮囊破裂的轻响,也像是冬日河面上砸石破冰的裂声 什么都像。 唯独,最不像人命。 十四从小见惯这幅场景,对尸体倒是不觉多害怕,只是对却十分讶异于表小姐也面不改色,一时间频频回首。 终于,第七次回首后,因人矮脚慢而落后一步的余幼嘉顿住了脚步。 十四以为表小姐总算害怕,呼唤道: “表小姐,可要点火?” 余幼嘉嘘了半声,顶着沁人心脾的寒风,勉强吹燃火折子,旋即又弯腰,去看死死握住自己脚踝处的那只沾满血迹的手,问道: “你为什么要抓住我的脚?” 十四大骇: “满是尸体,谁人能抓住表小姐?” 哪怕有些残存下来的伤患,表小姐被抓住时,怎么也不叫出声?! 此等毅力与胆魄 可真是号人物! 余幼嘉没有理会十四的错愕,只是一边挪动火折子,一边顺着那只满是血迹的手臂去寻人,再次问道: “你为什么要抓住我的脚?” 满地的尸体掩人活息,更别提大雪寒风,根本听不见回答。 余幼嘉举着火折子去寻,可今夜的寒风偏无一丝怜意,一息便将火光掐灭。 火折子无用,余幼嘉索性收了火折子,双手齐齐发力,抹黑探寻那只手的方向,搬开几具堆叠在手上的尸体,一寸,又一寸拂开黏腻腥臭的污血—— 终于,将人挖了出来。 一声婴啼与火光破开黑暗,同时燃起。 十四到底是不放心,再不管引不引人瞩目,燃起了随身带着备用的火把。 火把的焰火与寒风一同狂舞,分明看着随时可能被掐灭。 可这回,竟出人预料的没有灭去。 余幼嘉借着这道微弱的光,到底是看清了被自己挖出来的人。 妇人。 一个满身血光的妇人。 而余幼嘉刚刚听到的那声婴啼,则是来源于她怀中那个被她死死护在怀中的小包裹。 妇人已经有些出气多,进气少,可火把的光倒映在她的眼中,仍如熊熊犹如明火。 她似乎想作低赔笑,又想说几句好话讨好,可话从喉咙翻涌到嘴边,能吐出的,只有一口一口的污血,和零星几个字眼: “流民,作乱官,官兵,也,也杀人” “他爹丢,丢下,我,我们,跑好心,人求,求救,救,我的,孩子” 她说的艰难,余幼嘉却半点没有犹豫,蹲下身一点点掰开了对方握住自己脚踝的手。 这么个小动作,令原本试图递出孩子的妇人顿时绝望。 她满面鲜血躺在尸山血海之中,仰头看着冷夜中漫天雪花飞舞,只有一道念想—— 今夜,好冷。 雪,也好大。 碰巧,一片雪花飘拂入眼,轻易便将她眼中原本燃起的焰火,灭了个干净。 妇人不再挣扎,只慢慢,慢慢的准备阖上眼,准备带孩子奔赴死期。 但,这眼终究是没能阖上。 毕竟,余幼嘉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她干净利索的掰开妇人扣住自己脚踝的手,而后俯身发力,轻而易举便从一大片尸山血海中,抱出了母子二人。 妇人错愕不已,顿时瞪大了眼睛。 余幼嘉只道: “大雪天,想活命,就得直接喊救命,啰啰嗦嗦说一堆,真不知你们从哪里学来的习惯。” 求人救命,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喊出救命! 余幼嘉有些无语,而妇人怀中的婴孩许是感觉到了震动,又发出一声嘹亮的哭泣。 余幼嘉对救人倒不觉有什么,听到孩子哭,倒是头痛的要紧: “我带你们去个安全的地方,有话好说,你让你孩子别哭了。” 十四早在余幼嘉抱起妇人时,便目露惊诧,此时闻言,更加吃惊: “此处何来安全的地方,难不成还得带着她们母子二人回余家?” 余家女眷们自顾不暇,主子也不喜旁人,带回去安置,只怕委实有些不合适? 余幼嘉瞥了十四一眼,踏步而行,抱着人稳稳前行: “余家如今可没武库安全,往后总归要改造武库,不如现下就将人带去安置,何况那边的妇人多,更会照顾伤患。” 十四闻言正要松一口气,边听表小姐道: “这妇人既能活下,想必这条街还有些死里逃生的活口,如今也顾不得什么引人瞩目了,你大喊几声,看看有没有人还能爬出来” “我今日心善,若能爬出来,我给她们一条活路,若爬不出来,我也仁至义尽。” “至于,若引来的是流民官兵” 余幼嘉的言语随意,却比此间夜风还要冰冷: “你我二人,能杀多少杀多少。” “若杀不干净,便引去武库—— 挫骨扬灰。” 第一百九十八章 襦裙之下 苍穹如墨,铅云沉沉。 北风声紧,似有冷鬼贴耳尖啸。 本朝数百载,并非无大雪,却难见这般诡谲的暴雪。 可偏偏,如今不但有,碰巧又在此夜。 【噗砰——】 一声肉身翻动的声响短暂压过天地风声,余幼嘉顶着满头大雪,将仍有薄薄余温的断臂少年翻找出来,问道: “活着吗?” 没有回答。 余幼嘉毫不犹豫扒开对方的瞳孔,细等一息,方将人重新塞回少年身旁那对早已死透的夫妻怀抱之中。 那本是一家三口,纵使死去,应当也得是一家三口。 冷风灌入五脏六腑,余幼嘉却稍稍觉得满意。 她正要弯腰继续翻找,余光却瞥见长街尽头有一道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直奔火光而来。 余幼嘉正要眯眼细看,便听一声鸣镝声破空而来,只一瞬,那身影便跌倒在地没了声息。 不远处,手持弓箭,站在武库顶戒严的阿九喊道: “不用看,是背后挂着一把刀和半只断手的流民。” 余幼嘉应了一声,又去寻另一边同自己一样,已经跑了四五趟搜罗活口的十四: “找到活人没?” 十四要死不活的疲惫之气几乎扑面而来,不过才离开余家一个多时辰,他眼下的青黑都厚了一圈: “没有——” “表小姐,应当真不会有活人了——” “但凡有能走动的人——也知道这么大的风雪夜——得寻个地方躲躲——” “咱们刚刚能寻到五个人——已经算是走大运了——” “不如回去——您看看您的手——都已经冻紫了——” 余幼嘉闻言,低下头,果然看见昨日还只有薄茧的手早已青紫一片,指节处早已冻裂数次,腥红一片。 她沉吟一息,下了决断: “走。” 十四顿时不再疲惫。 两人翻墙而上,沿着先前搭建的云梯上了武库顶。 阿九早已等候许久,眼见两人又回来,立马打开在屋顶上修整出来的武库入口,将二人迎了进去。 因着原先搜罗活口时,就已带回不少粮食,草药,与补给。 只是一个入口的距离,外头的尸山血海,滔天大雪,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武库内火光虽也不算大亮,可却平稳异常。 余幼嘉带人在外搜罗活口,那群心灵手巧的女眷们便已经将武库边边角角擦洗了一边,顺势将武器都规整到一处,腾出了武库的内间,又用存放盔甲的箱子拼成床,套了被褥,还挂了布幔,弄了个瞧着相当不错的栖身之地。 天色已晚,条件简陋。 她们便用阿九修整檐顶时割下的几根铁条,架起了两个三角架,用两枚铁盔作锅。 一枚,用来给余幼嘉带回来的伤患熬煮草药。 另一枚,则是加入雪水,再加入在攻城镪板上细细磨碎的粟米,熬煮粟粥 几乎不用什么吩咐交代,她们就已经在余幼嘉没有看到的角落里,做好了一切。 这群女子,很能活,也很想活。 可偏偏,这年头没有给她们一条好好的活路。 可偏偏,没有人意识到,能人不在沙场,不在庙堂,襦裙之下,亦有英杰。 余幼嘉多看了几眼,终是别开目光。 可她不欲多言,却有人看到了她。 一群莺莺燕燕围靠过来,问询道: “小娘子回来啦?” “叫什么小娘子,如此厉害,学戏文里叫声女郎君也并无不可?” “你省省罢,这么大年纪,还要在口角上占人便宜!” “谁理你诶不对,女郎君,你手怎么了?” 原先唠嗑的声响顿时一顿,四散而开,又取了东西飞快回来,吵闹声却仍然没散: “你们这群长舌妇!非要拉扯着女郎君说话,一个长眼的都没有,如今倒好,连女郎君的手受伤都没看见!” “你还说我,就你叫女郎君叫的最殷勤!” “哎呀都别吵,伤药已经上了,布条呢?” “这里这里” 余幼嘉忙了大半夜,已经有些疲累,听到这样的动静,更加头疼。 她欲寻其他人帮忙,哪知自己回过头去,便瞧见了呆若木鸡的五郎,勾肩搭背正在看热闹的阿九与十四。 余幼嘉:“” 他们没有这个待遇吗? 怎么都这样看她? 五郎一派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神色,连脸上原本的疲倦都压下去不少: “阿姐,你可真是” 余幼嘉眉眼一跳: “什么?” 五郎顿时老实,喏喏开口: “没什么” 他总不能明说,阿姐惹得情债看着越来越多了? 余幼嘉恍若未觉,只问身旁一堆莺莺燕燕道: “那些带回来的伤民?” 胜男接过了话头: “一共三个妇人,二个孩子,都还活着,刚刚喝了药才歇息下。” “我听她们的说法,似乎是城乱时但凡能跑的都跑了,她们带着老幼被人舍弃只能留下,又因流民杀红眼会冲破民居,不敢回身返家,而官兵们压根不分辨她们到底是不是流民,但凡寻求庇佑,全部都是一刀” “所以,才被堵在了那条街巷上。” 余幼嘉扫了一眼武库内间,内里的血腥味还是若有似无,没有散去,她沉吟几息,嘱咐胜男道: “记一下她们各自住在何处,家中有几口人,跑了几个,又死了多少,我往后有大用。” “今后我带回来的人,全部都得记。” 胜男立马答应,余幼嘉又问道: “我原先走时让你们熟悉武器,如今手感如何,可是会用弓箭了?” 胜男又是连连点头,顺手指了几个稍稍高挑些的姊妹: “咱们几个学的快些,已经会用弓,剩下的姊妹要么身上还带着县令鞭打的伤,要么手有冻疮,学的不快,要么年纪稍大些,不便上屋顶,也压根没让她们学,只让她们兼备后头的洒扫与杂事。” 这回换余幼嘉颔首: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你点点这几个已会用弓的人,随我一起带武器出门,去城门口封城。” 封城二字一出,莫说是原本围靠在余幼嘉身旁的女眷,连那头的五郎都霎时愣住。 余幼嘉却没察觉,只说: “只要用弓弩扼守住城门——蹿逃,为恶,厮杀者,届时便瓮中之鳖。” “不用担心,你们不用搏杀,我会送你们上城门,我亲自带人清理掉那些杀红眼的流民和官兵。” 这,这是能‘不用担心’的事情吗? 胜男连同一群女眷们傻眼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声求饶: “女郎君,咱们才刚刚学会用弓,这,这只怕不妥?” “咱们这几个三脚猫的功夫哪里能行?怕耽误女郎君的大事啊!” “后头洒扫干活,咱们绝不说二话,可这,这做的事情不就是当‘兵’吗?咱们只怕是不行” “我,我听说女人是不能上城门的,不然莫说是女人,连从城门底下走过的人,都会倒大霉运” 耳边的吵嚷层出不穷。 余幼嘉掏了掏耳朵,转身干脆利落的翻身攀上一旁的攻城架,喝道: “统统闭嘴!” 此声爆喝之下,所有声音尽数消散。 女眷们围成一团,抬头凝视余幼嘉。 余幼嘉沉了沉气,扬声道: “从前没人做过,不是往后没人做。” “如今这世道,人命都只轻飘飘一缕,还管旁人胡言乱语说什么女人不能走城门,会倒霉运?!” “你们怕死,谁人能不怕死?” “但咱们只要护住一城——” 余幼嘉一字一顿道: “今日诸女皆死绝,来日天下俱哀悼!” “诸位!此时,可正是名留青史的时候!!!” 第一百九十九章 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 但凡读过书的人,不可能不懂这四个字的分量。 古往今来,多少能臣名将,苦劳一生,为的就是这四个字。 但,他们都是男人。 男人追求功名利禄,青史留名,就如冬去春复,口渴喝水一样简单,自然。 女子,又怎么能去追寻呢? 她们 她们只是女子啊! 可,可若不能追寻,为何如今,所有的女眷们,全部都挪不开眼呢? 死寂。 武库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许久,才有一道声音,弱弱开口道: “女郎君,您的意思是,咱们也能如男人一般,死后会有人记着,会有个坟冢安身,也不用再做孤魂野鬼,对吗?” 此言一出,众多女眷们看向余幼嘉的眼神,也越发炽热。 那一双双眼睛里跳动的焰火,令余幼嘉霎时明白一件事—— 从这种问法来看,这群女子,家中本贫寒,自不会有读书的机会。 她们未必尽数明白‘青史留名’这四个字的分量 可她们,仍问出了‘她们能否如男人一般’的疑问。 她们想活,十分想活。 但,她们亦非草木,会有‘志向’。 若时机一到,她们也不会非要强留性命。 她们不是不愿赴死,而是自己做的不好,怕死去也没能派上用场 更怕做一缕孤魂野鬼,无处安家。 余幼嘉紧了紧拳,可刚一收束,便察觉到了手指上包扎精细的布条。 她轻动了动指尖,去摩挲那些布条。 好半晌,余幼嘉方才抬眼答道: “纵使不能,我也不会让你们做孤魂野鬼。” “我可以将你们都娶回家,一一登造在册,若你们不能被世人所容,所记,我给你们立碑供灯—— 我来记住你们。” 余幼嘉说的这话认真,可落在旁人耳中,便荒诞的要命。 有人就想笑,女子怎么能娶女子呢? 可这声笑到了嘴边,却又化成了一声呜咽。 不知谁先哭,谁后哭。 总之,女子们已经哭成了一团。 胜男也红了眼,她咬牙问道: “那女郎君姓氏名谁?我们往后,又归于何处?” 此时只有婚配,嫁娶,方才通大名。 如今这么问,显然是要为姊妹们讨下允诺。 余幼嘉定了定神,答道: “你们往后可归于余家崇安余家。” “我姓余,名幼嘉。” 四周都是哭泣,胜男显然是听错了什么,大惊之下,连连喃喃: “有家有家!” 有家! 有家! 每个人的心头,都被这两个字所感,一时间心神俱震。 余幼嘉想开口解释,却已不及。 人群中,不知谁率先【噗通】一声,而后,便是接连不断地【噗通】落地声响起。 女眷们齐刷刷的跪在余幼嘉面前,含泪俯首,高喊道: “只要女郎君能带我们回家——” “我等,愿为女郎君而死。” 女声娇弱,可叠在一处,竟也直透武库,声达云霄,更不少豪言壮志之情。 余幼嘉想咳,但好在毅力惊人,按耐住了毛病,反而郑重数了数下首的女眷们人数: “咱们已一把火烧了县衙,与从前再无瓜葛,不如再改个名字。” “此处既除却胜男之外,还有二十四人” “不如,你们各自从二十四节气里面选个姓名罢,时节时气,常见常新——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换了名字,你们今日,算是再活一遭。” “只要崇安城能够守住,我往后给你们请武道教习,请学文先生,你们想学什么,想做什么,都随你们。” 请教习,请先生 这可不就是再活一遭吗? 女眷们又哭又笑,就近抱住身旁的姊妹们,一时间欣喜的说不出话来。 只有胜男,俯身于地,极重,极重,又给余幼嘉磕了一个头。 余幼嘉这回没有阻拦,只轻声道: “冬日早晚会过去的,你们肯定能换个活法。” 这世道,活着,难。 这世道,吃饱饭,难。 这世道,想要换个活法,难上加难。 从前,没有人对漫长的黑夜有什么期待,因为从没有见过曜日余辉。 她们躲在黑暗中,随着脐血而来,如一片孤舟荡入晦暗不清的狂流之中,嫁人,生子,身死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会是如此,都该是如此。 可,天意不许。 她们大多都被家人所卖,很多都嫁过人,甚至也曾有过孩子 从始至终,却没有一个人能抓一把船绳,截留这片孤舟。 但如今,不需要谁来怜惜她们了。 有人,有人抓住了船绳,有人说能成为她们的归处。 有人说,女子也能青史留名。 有人说,她们往后还能换个活法。 这一夜,有人痛哭,有人彻夜难眠,有人精挑细选,抉择出自己最喜爱的姓名,激动万分。 但,第二日,却又无不起的比谁都早。 余幼嘉勉强睡了两三个时辰,起来时就瞧见比昨日点卯人数,多了足足一倍多的人正整装待发,一时间也有些愣神: “昨日不是说熟悉弓箭的人就四五个吗?” 怎么今日,足足有,十三个? 难不成这些人都想去城门守城? 胜男穿着一身修改过尺寸的皮甲,手握长弓,背后还背着几捆箭矢,学着从前见过的男子礼节,给余幼嘉抱了个不伦不类的拳: “这群臭婆娘原先又怕死,又觉自己做不好,怕拖累别人,但如今既已给女郎君为妾,女郎君自己都冲在前头,她们再不好躲在后头” 余幼嘉听到‘为妾’两个字就是眼皮就是一抖,眼见旁边三个男子脸色也差不多,一时也没落胜男的面子: “不必都出去,虽说要守城,可武库才是决不能失守的地方。” 余幼嘉稍一斟酌: “点八个人背些兵器背些补给,随我同行,剩下的留在武库便是。” “看清时辰,轮班踞守,身体稍差一些的不必上屋顶,但也要顾好后勤,烧火做饭,照顾病患,哪怕是递个武器,也不要眼睁睁看着众姊妹拼杀自己悠闲。” 众女眷本也不是那样的人,闻言立马叠声应和。 余幼嘉又交代了几句,顺势点了胜男在内的八个人,又带阿九十四两人重新爬上云梯,钻出武库入口。 昨夜大雪,今日,天地银装。 武库顶的积雪已经至小腿,而街巷中昨日的血迹与尸体,早早也被纯白湮灭。 若不是没有人烟,昨日宛若地狱一般的景象,竟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余幼嘉稍一顿步,方才重重吐字道: “走!” 第二百章 落雪之重 日月沉浮,天地缟素。 余幼嘉带着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雪之上,几乎每走一步,就要扬声问一遍: “可有活人?” 放在往日颇有几分可笑的言语,今日却每每只落在空处。 武库到城门的这一路,都没有人。 或者说,已没有几个手上没有沾染旁人鲜血的人。 分明是熟悉的地界,可余幼嘉每一声呼唤,却只会引来沾满血腥,形容癫狂的人皮禽兽。 这些人皮,或是形单影只的流民,或是成群为伍,或已到强弩之末的官兵。 容貌身形各不相同,但都有一个相似的点—— 那就是双目赤红,精神溃散,满眼都写着欲将与自己为敌的一方吞吃入腹的念头。 这些人通常近不了身,便被以胜男为首的节气娘子军拉弓扫灭。 偶尔有些娘子军手下准头实在太差,余幼嘉与小九十四才会在对方近身之前,一刀断绝这些人的生机。 而娘子军们则是继续收集流矢,重复练手。 一行人,虽然行的艰难,但到底是到了城门口。 这年月,上城墙的方式有两种—— 一,找到城门楼,打开城门洞内的夹层,通过只容一人斜侧身位的窄梯上达城墙。 二,则是通过靠着城墙筑起的楼梯上达城墙。 第二种上法通常见于大城池,城门楼上有定时定点巡逻的官兵,且有十足十扼守城门的能力,不然不会留下明晃晃能上城的楼梯路。 而崇安虽然不小,但也绝不到能算大城池的地步。 是以,一群人只能在已经空荡荡的城门楼中寻觅了半天,才寻到开在半人高墙上的城门洞。 城门洞前也有个小门,上挂一把大锁,余幼嘉没有犹豫,直接一刀劈开了大锁,旋即问阿九和十四道: “来个人先行一步,看看上头有没有官兵。” 十四扫了一眼阿九,义无反顾的挺身而出,一个助跳,便悄无声息的翻身上了足足有半人高的洞口。 一进去,十四就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呸声: “不用上去就知道上头肯定没人,里面蛛网都够织衣服了——” 也对。 若是昨日城门上有人,崇安也不至于会在流民的围攻下陷落。 很明显,因为崇安县往日太过安定,稍有动乱,甚至都没有人想起来还有个城门楼。 余幼嘉了然,旋即转身蹲步,抱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娘子军。 那颜色娇媚的娘子军登时惊骇: “女郎君?” 余幼嘉没有着急,只是等将人抬上城门洞后,方才回答道: “城门洞离地面的坎甚高,此处空空如也,也没有梯子,只怕你们难行。” “如今这个坎过了,你们往后便都是顺遂。” 过坎顺遂? 那原先吃了一惊的娘子军顿时涨红了脸,眼中隐约泛起水花。 余幼嘉上前一步,那娘子军便俯身凑了过来: “女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她以为,她们都以为,余幼嘉可能还有什么大事要说。 可余幼嘉只说: “能扼住城门算好,扼守不住,那也算了罢。” “既然有城门楼,又有城门洞,再上,应当也会有守城鼓,我这两日会在附近搜罗生还的百姓,你们一旦遇见危险,便用三短一歇的法子唤我,我即刻便来。” “崇安城守不住,咱们就去守武库,武库若再守不住,咱们就换个地方过日子,天地之大,只要人活着,有一口气,纵使寻片荒郊野岭,开荒种地,过些年,咱们也能自己新建个小山寨” 那女子听得认真,余幼嘉便伸手,擦去了对方脸上不知何时滚落的眼泪: “所以,你们都记住,守不住就跑。” “古往今来,男人丢盔弃甲逃跑的不少,你们能上城门守城,便已是大功,更没什么丢人的。” 女子被暖意一拂,没忍住眼泪,呜咽的不成样。 而剩下的女子们,也几乎大差不差。 余幼嘉往后退了一步,不知自己的嘱咐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过她还是继续嘱咐道: “今日带的补给不多,辛苦你们先将就一下。” “往后每两日,日落时分,我都会来给你们带补给,我不来肯定也会嘱咐人来,你们只管看守城门,其他一概不需要管。” “记住,若是补给之事或要知会,但不着急的事,便只敲一下短鼓,一敲一息,我便知道到底发生何事。” “我晚些会遮掩好这个城门洞,往后你们在城门上垂下绳索,便可取用物质补给,不必再经这个城门洞下来取用,也算是更安全些。” 余幼嘉一一将所能想到的事情尽数嘱咐一遍,越嘱咐,娘子军们眼中的泪光更盛。 余幼嘉无法,只能一一抱起这群并不健硕的女子们,挨个送上城门洞: “去罢。” 为自己的性命,为天下女子的前路 去做一件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女子做过的事情。 纵使,如今谁都不知道答案。 但,只要去做,也没有什么答不答案的,尽力就好。 女子们垂着泪,身形哭的直抖,可握紧长弓的手,却一刻也不曾松懈。 她们上城,十四下城。 一上一下,余幼嘉最后封紧城门洞,又与小九与十四两人合力推闭城门。 那扇城门,很沉,很沉。 远比余幼嘉所想的要沉,也远比所有人想的更难推动。 当然。 也许,难以推动的,也不止是门。 余幼嘉看着还有一半没关上的城门,又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原先无论如何叫都不肯出门,眼瞧着城门关闭,却火急火燎不知从何处蹿出来的人群,几度怀疑自己的选择。 但最终,她也只从唇边嘀咕出一句话来: “我依稀记得我之前的念头是赚些银钱,安置好余家家眷,再娶几个看着养眼,性子温吞的男媳妇,睡完就赶走不让留宿来着?” 怎么如今,竟就做到这番田地了? 既做到这番田地,又何必为这些不知死活的人而觉得心惫? 十四无言,只望着那些往城门口急涌而来的人群,从腰带中抽出一把寒光凌厉的软刀。 而小九离余幼嘉最近,听得最仔细,大惊失色之下,连抖开长鞭的动作都差点没稳: “什么娶几个?什么睡完就赶走?” 没听错? 若真要如此,那主子一定会把天下搞的比如今还骇人的多!? 余幼嘉单手持刀,以袖作布,抓起地上的积雪,轻擦刀上残存的血迹,血迹一了,寒光四射。 她目视躁动的人群,一派淡然: “都是前话,天下朝不保夕,我这颗心难道还能朝不保夕?” “快些,料理完此处,我去寻表哥喝盏茶,缓缓神。” 这天底下,如今也只有表哥这盏茶,才能治好她了。 第二百零一章 箭名立春 表哥。 表哥。 余幼嘉横刀劈上一个意图对她挥刀的人,被鲜血溅射满脸时,唯一的念想就是—— 表哥很香。 香香的,娇娇的。 虽也会耍点小性子,但衬的更像活人。 周利贞若是在,肯定能帮她驱散这些血腥的味道。 可仔细一想,周利贞若是在,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只怕又得大病一场。 那肯定是不行的。 毕竟,她好似,也会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舍不得 莫说是这辈子,连余幼嘉的上辈子,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说这三个字的一天。 可,确实是如此的。 天下熙熙攘攘,无论是那些路程中一面之缘的人,还是那些身死时如惊鸿落雪的无根浮萍,甚至是看着很乖顺的余家女眷 无一人能和余幼嘉谈心。 唯独周利贞,也只有周利贞。 只消一眼,得见他坐在帐中煮茶,似乎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事过不去。 纵使 纵使是沾染很多,很多血。 身后稍有响动,余幼嘉未回头,而是干脆利落的甩刀,将刀尖处已经瞪着眼死去的汉子推倒在地。 身上叮叮当当挂了不少金银的汉子轰然落地,他身旁差不多打扮,膀大腰圆的汉子则是一声怒吼,猛扑到了汉子的尸体上,对着余幼嘉怒目而视: “你敢杀我兄长——” 余幼嘉今日心中十分不爽利,压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扯着对方的头发,直直给了对方一个肘击,随后才是爆喝出声: “我刚刚让你们出来,为什么不出来?” “我愿意给你们生路,为什么不走生路?” “我杀人,可你兄长为何对我出手?你二人满身不合身的金银细软,自己可又敢细数是从何而来?” 余幼嘉的声音中,夹杂着说不出的暴怒,甚至比怒吼的汉子还要高些身量。 那汉子本还想顽抗,却被余幼嘉几个肘击打的眼冒金星,只能被抓住头发,一路拖行而去。 汉子挣扎不休,好半晌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人从城内拖行到了城门口外,一时间大喜过望。 余幼嘉冷笑一声,又几下肘击将人击晕,干脆利落的除了对方身上的金银细软,一脚把对方踹出了城门。 那汉子哪里料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揉着眼冒金星的头,怒吼着就要重新扑进城: “你做什么?!” “那可是我搜了不少人才” 回应他的,是余幼嘉又干脆利落的一脚。 这脚极重,汉子跌坐在地痛呼,却仍捂着胸口,奋力往那些被卸下来的金银爬去。 余幼嘉冷眼看着这一切,终在对方即将快触碰到金银的时候,将金银一脚往相反的方向踹开了去。 汉子眼见金银与自己失之交臂,怒吼道: “你这小贱人到底有完没完!” “你们昨夜在外头唤了大半夜,走了大半夜,今日又带着人围堵城门,合该比咱们趁乱抢的要多才是!” “如今城里死了那么多人,剩下那么多东西,还有那么多能抢的地方,你抢大的,咱们抢些小的,各抢各的好处,往后换个地方过安生日子,你又何必来为难我们?!” 余幼嘉闻言一顿,抬眼看向这群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超乎寻常多细软的人群,又仔仔细细打量人群中不少人所有的板正身形,以及手指虎口处位置相差不大的茧,突然问道: “你们中,多数原是官兵?” 汉子下意识扫了一眼身上,旋即才梗着脖子,叫嚣道: “你管我们是谁!” “反正你今日若不放兄弟们走,来日有你吃苦头的时——” 候。 最后一个字,汉子没能吐出。 余幼嘉便已一刀挥出,劈上了对方的眼眶。 温热的鲜血四溅,余幼嘉来不及擦脸,便是又怒喝: “你们——原是官兵啊!” “你们原先就比缺衣少食的流民装备齐全,你们是昨日厮杀的胜者!” “你们本该护住一城百姓,又何故乔装劫掠,带着本属于百姓的金银潜逃?!” “你们既已胜,为何不出来稳定时局,却只等着咱们要封城才又出来争命?!” “你们昨夜分明也听到了咱们呼唤的声响啊!” 那为何,为何不出来救人啊?! 她今日所做之事,难道不是本该由官兵们来做吗? 为何,为何这些乔装逃窜的官兵,张口就肯定是她们昨夜是去劫掠??? 混乱的城门口,小九一鞭横出,勾住一个彪形大汉的脖颈,飞身而上,鞭痕在空中荡开数道烈烈响声,旋即猛然收束—— 一颗人头滚滚落地,惊起四下惊嚎。 小九落地,擦了一把脸上被溅到的血水,小声开口道: “表小姐,这群人听不到的。” 真正的厮杀,不会像戏本子里一样,一个人喊话,整个战场的人都能听到。 往往是只有周边靠得近的几个,而且还得是分心去听,才能听到一些皮毛。 毕竟性命在手,纷乱一起,脑子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钻不进去。 甚至,甚至从前随主子出塞的时候,他们还瞧见过蛮夷两军对垒的场景。 两军对冲之下,前排的大头兵根本分不清何处是自己人,只顾挥舞刀剑搏杀,他们能杀一人,便不会被人所杀 这是常态,也是天理。 更别提,他们如今疯癫的厉害,也压根听不进去那些话。 小九的话,令余幼嘉略有些愣神,旋即便反应过来,往地上狠甩了一刀血水,旋即跨步而出,毫不犹疑的挥刀,劈向了一个试图溜出城的汉子。 明白了。 全部都明白了。 老天爷也在瞎眼,这群人听不到,好似也不是什么古怪事。 余幼嘉横劈砍挥下一刀,那带着金银财宝的肥壮汉子顿时不可置信的瞪圆眼睛,他两手一松,他所视如命的金银纷纷落地,而他一手牢牢抓住刺破他脖颈的刀刃,一手朝着余幼嘉横抓而来。 没有犹疑,余幼嘉手腕一拧,扭刀卷断这汉子几根手指,抬脚踹开对方正要转身,便被又两个肥壮汉子堵住。 余幼嘉没忍住,到底破口骂了一声: “林木等会回家,喝八盏茶!” 当然,能回家的话。 余幼嘉再一次甩开刀上残血,正试图破开困境,恰在此时,一道裂空声传来—— 下一瞬,余幼嘉面前那怒目圆睁,眼见要抓住她的汉子,竟被一支自上而下的箭矢横穿头颅! 余幼嘉下意识抬眼,却见刚刚送上城门的几个娘子军,已经是整装完毕,在城门上架起了弓箭和机弩! 那一箭穿杨的娇媚娘子眼见自己帮到了余幼嘉,站在城门上,开怀大笑: “女郎君——记住我!” “我叫立春,那一箭,是我射出的!” 第二百零二章 人心所向 立春,立春。 这名字,当真挺好的。 纵使时机不对,但余幼嘉还是分神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名字。 她没有刻意去回立春的言语,只是重新振刀,对上那些满面狰狞的官兵们。 而这回,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遗余力起来。 余幼嘉刀尖所指之处,必定会有弓箭跟随。 纵使,一开始的准锋并不太好,可余幼嘉每挥出一刀,每遇一险,那些自上而下的箭镞准星,便更精准一分 从一开始的大多脱靶,到能射中腿脚,再到最后能射中躯干—— 最后,一箭穿杨! 世人每每夸赞人射艺奇准,便会说,‘他一定是天生的神射手’。 但如今,要按余幼嘉所说,天下本没有人该是天生的兵卒,弓箭手。 若是天下安定,每个人都安居乐业,纵使有几分天资,也没有能摸到兵器的机会。 娘子军们自然也不例外。 她们从前没有想过自己会和兵器为伍,但,架不住她们想好护住寒夜后最后一丝余火。 只要射准一分,今日就能多护住这座城池一分,多护住余幼嘉一分 没准,就能多为来日期许一分。 如此,她们被迫变成了‘神射手’。 她们为守护,既能成为神射手,来日也能成为兵卒,成为死士 亦或是,一坡黄土。 余幼嘉撑着一口气,杀至浑身浴血,到最后,甚至撑在墙根不住的干呕。 这种事,其实压根与脆弱,坚强,毅力无关,纯粹是抑制不住某种本能的厌恶。 尤其是,在发现那些被箭镞穿腹而过的破损胃袋中会涌出食指等物时,这种厌恶到达了巅峰。 她撑着墙稀里糊涂的吐了几口,抬起头,才发现最后几个官兵已经尽数被杀尽。 小九与十四两人全身除了双眼,几乎看不清楚肤色。 两人互相搀扶着,来到余幼嘉呕吐的墙根边,腿脚一软就栽倒了下去,好半晌没能爬起来。 余幼嘉又没忍住: “我刚刚吐过墙根。” 十四趴在小九的膝上,闻言连头都没抬,开口后每个字都在颤抖: “管——他——呢——” 小九摸了摸他的头,累的瘫靠在墙上,也没开口。 余幼嘉觉得自己实在多余,勉强拧了一把衣服上的血水,擦了擦脸,退了几步,冲城墙上喊道: “你们做的真不错!” “等崇安城安定下来,无论你们想做什么,我都由你们!若是你们觉得跟着我日子不好过,想找合心意的夫婿安定下来,我也尽力给你们找!” 城墙上的娘子军们数十轮的来回拉弓按弩,论疲乏,却也不比底下拿刀厮杀的人轻松多少。 余幼嘉喊完,那些好不容易休息下的娘子军们似乎沉默了半晌。 旋即,方才有一个模样娇媚的女子钻出垛口,对余幼嘉遥遥嗔怪道: “女郎君,咱们已予你为妾,不会再属意他人的!” 余幼嘉只当自己的条件并不丰厚,没能打动几人,撑着疲倦的身子笑了两声: “那往后我若有什么东西,随你们挑——” “立春,你先挑!” 那应话的娇媚女子身影一顿,旋即笑道: “女郎君一言为定!” 余幼嘉自觉此为小事,随口应允几声,旋即问小九和十四道: “还能起来吗?一起封个城,我还得再去城内边边角角看看,昨晚只搜罗了里城门口以及离府衙近的半城,城东靠近坍塌工地的地方还没去瞧过。” 两人大惊,十四闻言整个人脸色更灰败了一些: “不是——” “表小姐——你怎么还有力气——” 小九则是面色一阵古怪—— 懂了,好像有点懂了。 为什么主子几次三番都留不下表小姐。 未必是表小姐不喜欢主子,而是表小姐这人,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驴使,而她自己 她自己把自己当个‘畜生’使。 只要有一口气没散,她就一点儿都歇不下来! 她一辈子,好似就是为了做出什么事情而来,绝不会等闲。 余幼嘉确实也疲倦不假,但闻言,仍是只答道: “城中死伤着实惨重,昨夜又加暴雪,早些将城中人数点出来,说不定” 说不定,还会多些活口。 现在,没准就有很多在厮杀中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又熬过了暴雪夜的百姓正在苦求生路。 多点时间去寻,没准就能早一步将人救起。 城中逃跑死伤的人数太多,若是只有她们几个,只怕往后也艰难。 阿九一把推开还赖在膝上的十四,扶着城墙站起身: “我随表小姐同去。” 十四无法,只得也一起站起来。 余幼嘉这回却没答应,只想了想后道: “算了,你们先办此处的事情。” “街上有不少尸体,丢在城中的话,来日雪一化,恐生瘟疫,你们搜罗一圈这群人身上的金银器,再找个地方将尸体埋下,再点一把火将尸体尽数烧尽。” 十四的脸一阵青红交加: “就,就我们两个吗?” 如今城中,可少说有数百具尸体 两人来回跑四趟能拖多少尸体? 这条命,十年前没死,只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余幼嘉没好气道: “当然不会只让你们两个人做这些事,我等会儿回武库给你们再点几个人,若是你们疲累也可去寻双胞兄弟论题总之,记得让来帮忙的一直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然若有装死掩息者,只怕多造伤亡。” 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便又见余幼嘉看着半开半掩的城门,道: “将尸体送出去后,便闭合城门。” “往后若无大事,便再不开城了。” 两人都明白封城代表什么,神色稍稍肃穆了些,正要郑重应声,却又见余幼嘉双眼一眯,喊道: “张三?李四娘?” 堆满尸体的城门口里,陡闻这两声呼唤,委实有些惊人。 更别提,朝着城外眯眼细看,第一眼还没能看到人。 只能看到远处一团由木头拼接而成,四方围挡到滴水不漏,却独独长了四个十分大轮子的大棺棺材。 余幼嘉此声不仅惊动了城上城下的人,那‘棺材’也有所惊动,那模样古怪的棺材掀开一条缝,棺材中张三,李四娘,还有刚刚收养的小闺女,小心翼翼的探出了脑袋。 那几人眼力似乎都不错,见余幼嘉满身是血虽然惊诧,但却并不恐惧,只急急从棺材里出来,也喊道: “小恩公!” “咱们昨日就瞧见城中有不少人外逃,人人都说城中官兵疯了,流民也疯了,城外反倒是稍稍安稳些,咱们实在担心您,只能熬了一晚,勉强将棺材改了改,做了个能藏人的玩意儿” “您可要离开崇安?若是要离开,快快藏在此处,咱们拼死也得将您送到其他地界去!” 第二百零三章 归燕还巢 “来得正好!” 张三一家三口紧张的神色中,余幼嘉突然大笑了一声,又唤了一句: “来得正好!正缺有人干活!” “你们一家将城外的细软收拾收拾,往后进城来住下。” 张三一家被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整的晕头转向,连李四娘都连声急道: “小恩公,他们都说城内不安稳,怎么能进去呢?” 如今已是这副光景,还说什么干活? 能保住性命就已然不错了! 一家三口看向余幼嘉的眼中,多了许多担忧,显然是觉得余幼嘉可能受了什么刺激。 余幼嘉却恍若未闻,只朝他们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死了满地的官兵: “安稳!官兵和流民们都死了,怎么能不安稳?” “往后没什么能比崇安城更安稳了。” “来,你们进城来,等我把持住了县衙,我给你们个官吏当,往后你们便不再是流民了。” 此言既出,张三一家俱惊,一家人跳下棺材,凑近细瞧,才看到了掩在城门后,堆积如山的尸体。 尸体做不了假。 余幼嘉几人满身的血也做不了假。 如此,纵使万般惊诧,也只剩下了那一个答案—— 恩公所说,官兵和流民们都死了,只怕是真的。 人人都说官兵疯了,流民疯了,见人就杀 那能杀死那群疯子的人,叫什么? 也是疯子吗? 不! 不! 若恩公是疯子,这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一个好人了! 张三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称谓,只在猛然一息,方才从心底猛然窜出两字“英雄”。 官兵是坏,为乱的流民是坏,那恩公杀了他们,恩公就是天大的好人 天大的英雄。 不管恩公身上有多少血,那都是天大的好人。 不管恩公许诺他们什么,他们往后又能不能摆脱流民之名 他们,本就为恩公所救,这条性命,本就是恩公的。 于是,只是几息,一家三口便做出了决断。 张三躬身俯首: “小恩公,咱们不懂那么多,但愿意听您的。” “我们先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再将草屋里那些果种都迁到城内合适的地界若还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余幼嘉为多了三个人而喜,就近指了指一旁的小九与十四: “你们回来时,应当正好能撞见他们和旁人在城口搬尸体,先给他们帮帮忙,再去城内寻个靠近县衙的空屋子安身,离我家中越近越好。” “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三人当即点头允诺,转身离开,余幼嘉则是掰着指头数道: “又多了三个干活的,一个木匠,一个绣娘,一个小萝卜头都是兴盛之本啊。” 需得知道,木匠与绣娘,那可都是一等一的手艺人。 纵使手艺不肯外传,在如今一片狼藉的崇安城中,能发挥的作用,也是不小的。 小九看着几人离开,一边摸尸,一边问道: “那几人还是看着还是有些害怕尸体的,表小姐怎么知道他们还会回来?” 余幼嘉也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唇边的笑淡了些: “不回来,那便算了呗。” “明月尚有圆缺,我又不能往旁人头上栓根链子,威逼别人不许离开。” 说到底,终究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况且,张三已两度在危难中进城意图相助,这样的人肯定是不会走的。 不过这些话,余幼嘉没说,只道: “摸到的东西先拢在一处,若城中还有其他活口,没准会认回一部分。” 十四正将一个金色的璎珞往小九的鞭子上挂,想做个鞭穗,闻言整个人好似又有些死了: “表小姐” 先不说这城池还有没有活口,就算有活口,难道见了那么多的金银,还能如实说自己被抢了什么吗? 况且,百姓的东西既已被抢,他们又抢了那些劫掠者,天理昭彰,合该是他们拿这些东西! 余幼嘉也明白自己或有歧义,但她仍只随意挥了挥手: “若是寻到活人,还肯定是要还一部分的,不然无法稳定民心,你们安心,不会让你们白白出力气,我自有法子分辨他们原先丢了什么东西” “至于剩下的无主之物,除却留给表哥的那一份,全部都做犒赏,这几日有助我者,全部都有赏。” 赏—— 居上而赐下,曰赏。 按道理来说,余幼嘉这样的身份,绝对用不上‘赏’字,但偏偏,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十四原先垮塌的神情一下子振作起来,若有似无的指向小九腰间鞭上的金色璎珞: “我要那个——” 余幼嘉给了他一脚: “干完活再说!” 小九眉目舒展,嘿嘿直笑。 余幼嘉踹完人抬脚欲走,小九在后轻唤了一声: “表小姐?” 余幼嘉回头,给小九也轻轻来了一脚: “快说,一大堆事要做。” 小九挨踹,脸上笑意却不减,只一边笑,一边含糊道: “多谢您没有瞧不起我们二人。” 这句话说的很小声,但余幼嘉还是听了个仔细。 余幼嘉没有宽慰,也没有细问,只道: “没事,我主外,表哥主内也不常见。” “旁人不看好,不代表咱们过不好日子。” “更何况,旁人的眼光算个屁。” 话糙理不糙。 小九与十四并肩目送余幼嘉离开,好半晌,才听十四道: “表小姐委实不错。” 虽然主子的性子并不好相与,但表小姐的脾气当真算好相与。 这两人,一个外冷内热,一个外热内冷,也算是绝配。 有个好说话的夫人,他们这样的人也算是有好日子过。 小九闻言,先是点头,旋即,才是几不可查的蹙眉: “两人确实很般配,但我这心里总是有些怕” 十四若无其事搂上小九胳膊: “怕什么?” 小九面无表情的甩开十四: “怕你干不完这些活,到时候主子就来撕了你的皮!” 十四一片惨白的脸上更加憔悴: “我累了一日一夜,往地上一躺,过去个人没准都分不清我和尸体,怎么还要撕我皮?” 两人闹成一团,余幼嘉在街道上走出去老远,再回头,还能看到两人模糊的身影似乎在打闹,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周家这些伙计,身手委实是不错的,就是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有些憨劲儿在身上 余幼嘉一边摇头一边走,快步穿过街巷,到达武库下手,招手呼唤上头值守的娘子军道: “劳娘子帮我往里面喊一声,就喊—— 余迁你个臭小子,皮痒是?滚出来!” 第二百零四章 倦鸟知还 直呼其名,大难临头。 五郎连滚带爬跳下武库之时,余幼嘉已从县衙后院的井中打了水,简单擦拭完脸上身上的血迹。 五郎生怕阿姐怪罪,在余幼嘉没开口之前,便连忙说道: “没偷懒!没偷懒!” “按照阿姐原先的吩咐,早些时候已经在娘子军的掩护下,去了趟周家,又将城中粮行剩余的粮食都收敛掩藏了起来,回来后还仔细问询了昨日伤患的姓名籍贯” 五郎和报贯口似的报了一长串,方才歇了口气: “一点都没偷懒!” 余幼嘉微微点了点头,又似想起什么,问道: “表哥离开周家后,周家情境如何?家中是否还有一位较为年长,被旁人称作八叔的老者,与一个肤色黝黑的昆仑奴?” 八叔于城外截杀时便忠义非常,昨日纷乱想来也不会走,既表哥来余家时没有带上他们,想来是留在了周家。 如今如何,该是得问问的。 五郎一愣,下意识回道: “我只见到了一位老者,他同我说周家因前几次被劫掠,早早封了门窗铺面,此次受灾不重,但我却没见过什么昆仑奴” 不,好像也是见过的。 不过不是今日,而是从前。 他当时,似乎还想过,那个人长得很像是平阳王,只是过于黑了一些。 如今想来,肤色黑,似乎也是昆仑奴的标记之一? 五郎有些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说出来。 恰在此时,又有一个容貌恬静的美妇手捧衣物,从武库上下来,恭敬对余幼嘉福身行礼,打断了姐弟的交谈: “女郎君,刚刚立冬说您身上都是血迹,奴家特来送身干净的衣裳来。” “武库难寻觅布匹,只能用从前的衣裳改,望女郎君不要见怪。” 这声音打断了五郎的思绪。 余幼嘉正为身上黏腻的血渍难受,闻言不免为这些女眷们的体贴感到熨称: “多谢。” 那容貌恬静的美妇捂唇偷笑,帮着整理余幼嘉的衣襟。 五郎下意识转过头去,耳边只能听到那美妇含糊的声音: “女郎君同妾身说什么谢?要谢也是该我们谢您的收留” “若非要谢,我们也只求能多多见到女郎君以慰心安” 余幼嘉的声音适时响起: “当然,总归往后城内也没几个人。” “行了,快些回去罢,外头冷,你的手冻得厉害,贴在我身上怪冷的” 五郎越听,耳朵捂得越紧。 直到余幼嘉几下换完衣服,又嘱咐美妇点几个人去城门口,绕到五郎面前才发现不对: “你发什么愣?如今到你了,随我走一趟。” 语毕,余幼嘉抬脚便走。 而五郎一路小跑跟随,却不掩面色迷茫: “阿姐,我怎么觉得想给你当妾室的人好似越来越多了,不会有朝一日,这些人能从崇安排到平阳” 不会,不会 当真,不会? 余幼嘉毫不犹豫,往五郎头顶狠揍一下: “你一天到晚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这群女子本就命苦,多关心我几句,你又怎还编排人家?” 仁者,见仁见智。 五郎暗道是自己多想,顿时面露愧疚,正要告罪,却见余幼嘉已经收了手上的力道,若无其事道: “况且,我若是要纳妾,妾室怎么可能只排到平阳?起码也得到京都才对嘛。” 平阳就隔了数个县城,但京都,那可是隔了千里! 五郎:“” 话糙理不糙,但这话未免也太糙了些。 但,又令人无法反驳。 五郎吸了吸鼻子,埋头跟在余幼嘉身后苦记,记了半天,碰巧一个抬头,瞧见阿姐唇角那微不可查的弧度,却又愣住了: “阿姐今日很高兴?” 昨日的阿姐,可十足十的凝重威严 不,不只是昨日,分明早些时候,看着还有些让人不敢靠近,可出去一趟,却又似乎和缓许多。 五郎以为阿姐会回答今日有何收获,可万万没想到,余幼嘉听到他的话,只稍稍顿步一息,便道: “有人回来了。” 两姐弟一前一后的走,脚步踩在雪地之上,咯吱咯吱的响。 五郎全以为是自己没有听仔细,漏掉什么,于是又问了一遍: “阿姐说什么?” 余幼嘉这回停住了步子,回身直勾勾看向五郎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有人回来了。” “刚刚我在城门口,与那些意图带着搜刮来的钱财逃窜的官兵以及亲眷搏斗,将他们一一斩杀。” “按理来说,他们越死,城内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可偏偏,有人回来了。” 余幼嘉的欣喜,不在于搜刮的那些金银财宝,而在于,人。 张三一家三口的出现,于她来说,才是那一场厮杀最好的战利品。 天下披着人皮行走的牲畜何其多。 但,他们却能逆着人流,几次三番的进城,意图报恩。 这种人,在如今的世道中极少,极少。 可偏偏,他们就是出现在了余幼嘉面前,证明了这天底下永远有愚钝,赤诚的人。 他们能回到崇安,或许,来日就有他人回到崇安。 表哥说的没错,春日可能得等很久,可他们,就是催春的种芽。 五郎似是明白了什么,双眼一点点睁大,余幼嘉拍了拍他的肩,继续行路: “有人回来,有人播种,崇安就不会沦为一座死城。” “虽然往后的日子或许艰难一些,但只要多收获几季,百姓富足,人总会越来越多” 五郎侧耳细听余幼嘉的展望,听着听着,眼底没忍住红了一片。 他顶着红眼,在随身携带的小册上用炭笔涂涂写写。 余幼嘉瞥了他一眼,凑过去想细看,刚扫到‘纳妾’‘金屋’几字,就被五郎赶忙躲开。 余幼嘉险些被气笑: “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这明显写的是她呀! 什么东西是她都不能看的? 五郎眼睛通红,脸也通红: “随,随手记得的东西” 现在,可还不能给阿姐看! 余幼嘉无法,有正事为先,只得放弃偷瞧: “罢了,随便你记罢。” 总归是自家弟弟,应该不会将她感情生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记下去? ----------------- 事实证明,余幼嘉到底还是对五郎太有信心。 因为,后来的太史公余迁,摒弃‘字少而精’的史家规矩,只要关于她,一定会事无巨细的提笔。 后世有传,太史公不单在《胤朝·余子世家》中以超乎旁人十倍的笔力记载余子,甚至早年还有八本手稿,尽数记载余子起居。 据幸阅太史公手记的后人所言,太史公残破的手稿曾记—— “余子多情而不自知,自崇安封城之日伊始,一生纳二十四妾,众妾先为娘子军,又为余子经商四海,直至身死魂归” 【涂抹】 “余子昔年曾立誓,以金屋藏【涂抹】,后誓言未成,多年未见其婚配” 【涂抹】 “太祖建朝,定都邺城,引漳河护城。” “帝师出邺,余子奉太宗命,渡漳河入邺,二者终相遇。” “帝师止仪仗而不肯前,索要金屋,曰‘负心者当引漳河水而死,以慰昔年盟誓。’” “余子不语,扬长而去。” 【大批涂抹】 批语:余子不当有瑕,故此等残篇,不入《余子世家》。” 第二百零五章 残墟之下 天地深深。 步过,留痕。 余幼嘉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雪之中,五郎亦步亦趋跟随,仍在埋头苦记。 余幼嘉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 “我走个路而已,到底有什么好记的?” “你有这时间,怎不多看看四周还有没有活口?” 五郎抬头,茫然四顾: “可是,此处都是废墟” 一路行来,无一处不是细细搜索。 甚至连躺在路边的尸体,他们姐弟二人都上去一一探过鼻息才离开。 如今,此处一片废墟,连尸体都无,自然是要争分夺秒多记些东西的 毕竟,他总觉得自己愚笨,若是如今不记下,往后要是忘记便不好。 余幼嘉被噎,也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四周。 此地与先前的民居民宅不同,而是一大片狼藉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刺鼻的桐油味和一丝若有似无、令人心头发紧的血腥气。 从前远远可见高耸入云、峥嵘无匹的木制庙骨,如今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废墟。 断裂的巨大梁木如同巨兽被折断的脊骨,七扭八歪地戳向灰蒙蒙的天空,断裂处露出与积雪同样惨白的木茬。 原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木架,此刻扭曲变形,像被无形巨手揉搓过的蛛网,无力瘫塌覆盖于破碎的砖石瓦砾之上。 许是,昨日纷乱来的太过突然。 此地还残留着不少未及撤走的竹筐、绳索和简陋工具,它们或被深深掩埋,或半悬于残檐断壁之上,随着寒风飘动,时不时抖出猎猎的哀鸣。 余幼嘉无言,迈步走向工地中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巨大的、尚未合拢的“伤口”—— 本应建起主殿或高台的核心位置,此处已然成了一个深坑,边缘参差狰狞,垮塌下来的泥土、木石混杂着支撑用的巨大木桩,形成了一个混乱而危险的斜坡。 坡地积雪横覆,只依稀能看出坡底几段雕刻了一半的粗壮石柱与石板。 “还是仔细一些好。” 余幼嘉回了一句,背对着五郎开始翻动残墟: “纵使找不到人,说不定也有残留的遗尸,留在城中不管,恐生瘟疫。” 五郎听话,立马顺从的开始查验废墟。 两姐弟一东一西,各自翻找。 五郎正干的起劲,却听不远处自家阿姐突然扬声道: “五郎,你回一趟家,带二娘三娘与你母亲过来。” “让她们来时带上家中存储的粮米吃食,锅铲碗筷,再顺势去武库取些草药。” 五郎闻言有些奇怪,手上一块砖石差点砸到脚,下意识往阿姐的方向走了几步,又顺着余幼嘉所视方向看去: “阿姐,为何如此突兀” 这话只说了一半,五郎便再也没能说下去。 因为他看到了,看到了—— 余幼嘉掀开的那一块石盖板之下,竟还有一处深坑,深坑中人头攒动,内里居然有数十口挤在一处取暖的老弱妇孺! 那些人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可犹能见到鼻尖溢散而出的薄雾 显然都是活人! 这些人,竟反其道而行之,在大多数人都往外逃的时候,选择躲在旁人以为最危险的废墟下,从而躲过厮杀,侥幸活下来了! 五郎骇然,余幼嘉却没有犹豫,气沉丹田,陡然发力,掀开了刻有歌功颂德之语的石板,旋即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她的落地声惊动了原先那些凑在一起取暖的老弱妇孺,她们担惊受怕了一日一夜,又遭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雪,早就已经头昏脑涨,性命微浅。 她们只见坑顶光影闪烁,旋即有人影来到,竟也顾不得看清到底来者是谁,人群中最外围的几个老妇毫不犹豫就伏地跪了下去,将头埋在碎石泥地中磕的梆梆作响: “大人,大人,不要杀我们!” “我们城中百姓,当真是良民!只因昨日此地垮塌,家中房屋被牵连,又遇外头流民作乱,实在无法离开,这才躲到此处的” “饶我们一命,我们还有些碎银钱,愿意都孝敬给您” 有一人哭,便有十人哭。 有十人哭,哭声回荡于深坑之中,便似万人坑。 数十道身影于昏暗中纷纷下跪。 有一个稍稍胆子大些的老妇拖着被砖石磕碰到鲜血淋漓的腿脚,一点点搜罗了身旁伏地痛哭之人的钱袋,将一捧金银举至头顶,低着头颤巍巍意图将东西奉给来人时,这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 崇安的官兵大多肥头大耳,而来者的身影,虽有些难以散去的血腥气,却并不肥壮。 而且,鼠蚁通常成群结队,又怎会只有一条影子呢? 来者似乎并非‘官兵’? 那是谁? 不会是,流民?! 那老妇身子抖的厉害,一个手抖,手上的散碎银钱顿时摔落,滚了满地。 这声响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老妇心死,壮着胆子抬头,只意图在死前看清将害死自己与一众老弱的‘凶手’。 但,没有。 没有什么‘凶手’。 来者,不是成群结队出没,过处寸草不生的官兵,却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流民。 那人身形娇小,逆着光站在坑洞口,看不清神色,看不清样貌,却可见其身旁早已明亮的天色。 虚虚一层。 只虚虚一层,却耀眼夺目的紧,恨不得将人待在黑暗中久不能视物的双眼逼出泪来。 余幼嘉没有去回应那些话,只伸出手,将那老妇扶了起来,方才出声道: “官兵和流民已死,崇安换主,我来带你们出去。” 没有更多的言语,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那些原本痛哭不已的老弱妇孺们顿时呼吸一滞,一时恍若梦中。 余幼嘉弯腰,将那愣神的老妇背起,一步一印,出了深坑。 深坑外,仍是那副天色。 崇安,也仍是一片破败后的死寂。 可这一回,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余幼嘉一次次跳下深坑,一次次背起坑中的老幼妇孺,走了一趟,又一趟,将她们安全的送到地面之上。 而余家女眷们果也匆匆而来,架起锅灶,该熬药的熬药,该煮饭的煮饭,穿梭于人群之中,确保这数十个流离失所的老弱妇孺从深坑中出来,便能得到妥帖的照顾。 糙粮糙米,环境也简陋无比。 可柴火噼啪一开始作响,锅灶间一抹热气袭来时,仍有人为此不停啜泣。 柴火,炊烟,人息。 那一瞬,整个崇安早已凝滞的一切,似乎又开始缓慢流动起来。 余幼嘉坐于残垣断瓦上看着这一切,片刻,方才招手唤来五郎与三娘,分别低声嘱咐道: “五郎,你再回一趟家,让连小娘子乔装打扮,去一趟城门口,寻件首饰来,来此地晃悠几圈。” “三娘,你等连小娘子来后,假装认出连小娘子身上有自己的首饰,开始‘抓贼’,连小娘子再喊冤总之,务必将惊动此处的每个人,届时我会拿下连小娘子,假装缴获那几件首饰,让你道明自己首饰的细节,再将东西交还给你” 两人细细听着,余幼嘉又道: “随后我会顺势问此处所有人有无遗失的东西,再说明遗失的东西细节,只有几件首饰,若是说错,便不交还,这些人必不会贪心,五郎到时细细记下,我自会交给小九去寻” “你们可都记下了?” 第二百零六章 封城御内 李娘子今年十八,是土生土长的崇安人。 自幼父母疼爱,家宅和睦。 因着家中只有一女,家中早早就商定好给她召婿,不必她远嫁。 她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如此在爹娘膝下承欢。 直到,昨日流民暴乱,官兵不分青红皂白,肆意屠杀百姓。 往昔的一切,似乎在那一息一刻,便坍塌了个彻底。 分明,分明那时的她,一炷香前,还同母亲说晚些要吃糖糕,而一炷香后整个崇安,随处可见尸横遍野。 她混沌的被爹娘拉着往城外跑,但一家子刚跑到半道,却又被堵路的流民和官兵吓了回来。 阿爹受了伤,阿娘也满头是血。 可二人仍是将她托付给了躲藏在废墟之下的邻里,旋即才反身掩上石板,最后替她一搏,引开了那些穷凶极恶的畜生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躲在深坑里,眼睁睁看着爹娘被那群官兵追逐,也忘了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记得,自己的胸口好痛,好痛,身体也冷的要命。 ‘死’。 会‘死’。 后知后觉,在逐渐冰冷的识海之中,李娘子想到了这个字。 可,可她,心中又没来由,涌现节节攀升的不甘—— 凭什么呀? 凭什么呀? 凭什么是她死,爹娘死,是满城无辜的百姓死,而不是那些该死的流民与官兵死? 李娘子不明白,但,她好似也没有机会明白。 因为,好冷。 深坑里,好冷。 随处可见,一片黑暗。 随处可闻,一片血腥。 人叠人的挤在一处,却挤不出丝毫暖意,一切只朝可悲之处崩坠。 李娘子猜,或许,今日,她们就会死在此处。 可偏偏,又一次,事与愿违。 李娘子阖着眼,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一阵哭泣,求饶,旋即,竟然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那安静很陌生,陌生到好似多年未闻,却又有些熟悉,熟悉到好似她诞生于世间之初,就是徜徉在此等寂静之中晃晃悠悠 不对,不是寂静,而是,安宁。 安宁,晃荡 等等,晃荡? 李娘子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一个人的背上,那看着看着与她年岁差不了多少,眉眼清冷的小娘子将她从深坑中背了出来,将她归置到一片已经扯了围帘的平整石板之上,旋即便是伸手来扯她的衣襟。 李娘子吓了一跳,欲要开口,自己张口吐出的压根不是言语,而是一口口淤血。 淤血滚过她的口鼻,令她几乎呼吸不能 好在那将她背出来的小娘子眼疾手快,将她的脸扶到一旁,将淤血吐净,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也正是此处,李娘子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衣襟上不知何时,竟已染了深深浅浅不少血迹,显然是先前不知何时受了伤却不知。 李娘子顿时为自己刚刚误会对方而觉愧疚,可这回,仍没等她开口,一碗盛满沸水的热水碗便已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神色清冷的小娘子,开口时也清冷: “喝口水暖暖身,也顺顺气,别把淤血呛进去。” “晚些会有人来给你敷药的。” 那碗热水蒸腾而起的云雾到底是模糊了李娘子的眉眼,令她连自己回了什么都忘了。 她只记得,那水,暖暖的,甜甜的。 喝到肚子里,令怕了整晚,冷了整晚的她,好似又重新过了过来一般。 这分明,分明只是一碗水啊! 在往常的好年份里,谁还能没喝过一碗水呢? 可为何,为何这崇安满地尸体没能熬过暴雪,没能喝上一口热水 为何她的爹娘,没能喝上一口热水再离开她呢? 李娘子难以自持,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勉强爬起身,靠坐在残缺一半的颂德碑上,看着那眉眼清冷的小娘子转身离开,看着她又下深坑,背起一个个躲在深坑里的伤患,看着她招手唤来似是她家中人的人嘱咐了什么 最后,又看着她一手持两枚印,一手按刀柄,站上了残垣断壁的高处,一声高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那清冷的小娘子喊: “县令暴戾,劳民伤财建庙立碑,从而引发此番祸事。” “如今城中流民与官兵皆已死绝,男丁大多已经奔逃,我侥幸杀了县令,得到了两枚县衙官印,往后我准备来当这个崇安县令,你们可愿意追随于我?” 这言一出,李娘子看的清楚,在场之人中莫说是那些原先被压在深坑下的老弱妇孺,连小娘子自己带来的家眷们都十足十的怔愣。 天地一瞬寂静,旋即便是几声吵嚷,不明所以的妇孺们宛若蚊蝇,连声碎语: “什么?流民死了?官兵死了?连县令也死了?” “怎,怎么就做县令了,小娘子你不是女子吗?女子怎么能当官的呢?” “小娘子,您的恩情我们铭感五内,但可莫要说这话了,小心被人听到” “对对对,是这个理,好不容易留住条性命,可莫要牵连家人”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李娘子牢牢盯着对方手里的刀,不发一语。 她有预感,自己接下来听到的话,有可能才是那位清冷小娘子真正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道冷声响起,喝住了众人的议论: “你们没有家人了。” 四周原先的吵嚷声顿歇。 那清冷小娘子似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般,又道: “你们一群老弱病残,早在一开始就被舍弃了。” “纵使没有被舍弃,你们的家人,也早早死的死,伤的伤,混在了堆满街道的尸山血海中,被砍得面目全非,再也难以回来了。” 这话说时轻描淡写,可落在她们的耳中,便极为难听。 原先那些便不太愿意听清冷小娘子说话的人一下便炸开了锅,似是想找她理论。 可那小娘子一看便不是个好脾性,没等众人上前,便爆喝道: “胆敢同我争辩者,先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若你们没有被舍弃,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怎么没有随男人逃离崇安,而是被我从深坑里背出来?!” “张口闭口说我是女子,不能当官,怕牵连家人到最后,还不是只有我这个女子救你们?!” 如雷一般的爆喝震响每个人的头顶。 那清冷如竹,高高站立的小娘子一字一顿道: “满城的男人,还不是只有我,能杀了狗县令?” 第二百零六章 封城御内 李娘子今年十八,是土生土长的崇安人。 自幼父母疼爱,家宅和睦。 因着家中只有一女,家中早早就商定好给她召婿,不必她远嫁。 她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如此在爹娘膝下承欢。 直到,昨日流民暴乱,官兵不分青红皂白,肆意屠杀百姓。 往昔的一切,似乎在那一息一刻,便坍塌了个彻底。 分明,分明那时的她,一炷香前,还同母亲说晚些要吃糖糕,而一炷香后整个崇安,随处可见尸横遍野。 她混沌的被爹娘拉着往城外跑,但一家子刚跑到半道,却又被堵路的流民和官兵吓了回来。 阿爹受了伤,阿娘也满头是血。 可二人仍是将她托付给了躲藏在废墟之下的邻里,旋即才反身掩上石板,最后替她一搏,引开了那些穷凶极恶的畜生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躲在深坑里,眼睁睁看着爹娘被那群官兵追逐,也忘了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记得,自己的胸口好痛,好痛,身体也冷的要命。 ‘死’。 会‘死’。 后知后觉,在逐渐冰冷的识海之中,李娘子想到了这个字。 可,可她,心中又没来由,涌现节节攀升的不甘—— 凭什么呀? 凭什么呀? 凭什么是她死,爹娘死,是满城无辜的百姓死,而不是那些该死的流民与官兵死? 李娘子不明白,但,她好似也没有机会明白。 因为,好冷。 深坑里,好冷。 随处可见,一片黑暗。 随处可闻,一片血腥。 人叠人的挤在一处,却挤不出丝毫暖意,一切只朝可悲之处崩坠。 李娘子猜,或许,今日,她们就会死在此处。 可偏偏,又一次,事与愿违。 李娘子阖着眼,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一阵哭泣,求饶,旋即,竟然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那安静很陌生,陌生到好似多年未闻,却又有些熟悉,熟悉到好似她诞生于世间之初,就是徜徉在此等寂静之中晃晃悠悠 不对,不是寂静,而是,安宁。 安宁,晃荡 等等,晃荡? 李娘子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一个人的背上,那看着看着与她年岁差不了多少,眉眼清冷的小娘子将她从深坑中背了出来,将她归置到一片已经扯了围帘的平整石板之上,旋即便是伸手来扯她的衣襟。 李娘子吓了一跳,欲要开口,自己张口吐出的压根不是言语,而是一口口淤血。 淤血滚过她的口鼻,令她几乎呼吸不能 好在那将她背出来的小娘子眼疾手快,将她的脸扶到一旁,将淤血吐净,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也正是此处,李娘子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衣襟上不知何时,竟已染了深深浅浅不少血迹,显然是先前不知何时受了伤却不知。 李娘子顿时为自己刚刚误会对方而觉愧疚,可这回,仍没等她开口,一碗盛满沸水的热水碗便已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神色清冷的小娘子,开口时也清冷: “喝口水暖暖身,也顺顺气,别把淤血呛进去。” “晚些会有人来给你敷药的。” 那碗热水蒸腾而起的云雾到底是模糊了李娘子的眉眼,令她连自己回了什么都忘了。 她只记得,那水,暖暖的,甜甜的。 喝到肚子里,令怕了整晚,冷了整晚的她,好似又重新过了过来一般。 这分明,分明只是一碗水啊! 在往常的好年份里,谁还能没喝过一碗水呢? 可为何,为何这崇安满地尸体没能熬过暴雪,没能喝上一口热水 为何她的爹娘,没能喝上一口热水再离开她呢? 李娘子难以自持,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勉强爬起身,靠坐在残缺一半的颂德碑上,看着那眉眼清冷的小娘子转身离开,看着她又下深坑,背起一个个躲在深坑里的伤患,看着她招手唤来似是她家中人的人嘱咐了什么 最后,又看着她一手持两枚印,一手按刀柄,站上了残垣断壁的高处,一声高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那清冷的小娘子喊: “县令暴戾,劳民伤财建庙立碑,从而引发此番祸事。” “如今城中流民与官兵皆已死绝,男丁大多已经奔逃,我侥幸杀了县令,得到了两枚县衙官印,往后我准备来当这个崇安县令,你们可愿意追随于我?” 这言一出,李娘子看的清楚,在场之人中莫说是那些原先被压在深坑下的老弱妇孺,连小娘子自己带来的家眷们都十足十的怔愣。 天地一瞬寂静,旋即便是几声吵嚷,不明所以的妇孺们宛若蚊蝇,连声碎语: “什么?流民死了?官兵死了?连县令也死了?” “怎,怎么就做县令了,小娘子你不是女子吗?女子怎么能当官的呢?” “小娘子,您的恩情我们铭感五内,但可莫要说这话了,小心被人听到” “对对对,是这个理,好不容易留住条性命,可莫要牵连家人”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李娘子牢牢盯着对方手里的刀,不发一语。 她有预感,自己接下来听到的话,有可能才是那位清冷小娘子真正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道冷声响起,喝住了众人的议论: “你们没有家人了。” 四周原先的吵嚷声顿歇。 那清冷小娘子似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般,又道: “你们一群老弱病残,早在一开始就被舍弃了。” “纵使没有被舍弃,你们的家人,也早早死的死,伤的伤,混在了堆满街道的尸山血海中,被砍得面目全非,再也难以回来了。” 这话说时轻描淡写,可落在她们的耳中,便极为难听。 原先那些便不太愿意听清冷小娘子说话的人一下便炸开了锅,似是想找她理论。 可那小娘子一看便不是个好脾性,没等众人上前,便爆喝道: “胆敢同我争辩者,先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若你们没有被舍弃,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怎么没有随男人逃离崇安,而是被我从深坑里背出来?!” “张口闭口说我是女子,不能当官,怕牵连家人到最后,还不是只有我这个女子救你们?!” 如雷一般的爆喝震响每个人的头顶。 那清冷如竹,高高站立的小娘子一字一顿道: “满城的男人,还不是只有我,能杀了狗县令?” 第二百零七章 百废待兴 很多很多年后,李娘子已成李婆婆,许多事已然记不起,却仍常于午夜梦回时想起这一天——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每个人都想反驳,可每个人苦思冥想很多很多答案,却仍没有人能回答上余县令的问题。 她们没能回答上,于是,便再没了犹豫,彷徨的余地。 那清冷绝伦的小娘子一挥手,众人便随着她手指所向的方向而去。 那个范围,只遥遥可见关了一半的城门角。 她的声音,仍然如此沉稳,叫人只能听她的,也只能听得进她的: “这县令,你们愿不愿意,我会都当。” “我已派人将城中尸体清出城,立马就会封城,你们若愿意留下,往后就留在崇安,会修补的修补,会种地的种地,会刺绣的刺绣,纵使什么技艺都不会,淘洗做饭总也不难。” “你们照数做工,我照数给你们银钱,如此一来,纵使家人不在身边,早已弃你们而去,你们养活自己,再攒些银钱过好日子总不难。” “若是不愿意留下” 那满是冻疮,老茧的手收了回来,清冷小娘子的声音也低沉了些: “即刻便可带着自己能搜罗到,且能带走的所有东西,从崇安离开,我绝不阻拦。” 不愿意留下,还可以走?! 并不强留? 非但如此,还可以带着自己搜罗到的东西离开? 哪朝哪代,能有百姓有如此待遇? 李娘子登时一片恍惚,不可置信自己都听到了什么。 她几乎被这消息砸晕,可又在此时后知后觉听到了那位扬言要做县令的小娘子的第二句话: “只要你们自己想好去哪里,随时可以走。” 这话如一盆冷水,一下子浇在众人头顶。 李娘子一下从惊喜中回神,终于回忆起一件事—— 她早就无处可去了。 这小娘子虽然说话难听,可有一句话,说的当真没错。 她们这群人,被舍弃的被舍弃,没被舍弃的,亲眷早已不知死在了何处。 如今要是离开,那便成了无处可归的流民。 流民的下场,所有人都已经见识过了。 况且,老弱妇孺当流民的下场,说不定连那群暴乱杀人的流民都不如,说不准没有到地方,就被人劫掠奸污。 最重要的是,离开了崇安,她们又能去哪里呢? 天下如此之大,去了旁处,难道就能遇见好县令吗? 【天下之大,她们又能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娘子死死咬着唇,丝毫没有察觉到有血腥气正从唇角溢出,她心中煎熬无比,终于鼓足勇气,几乎就要迈步,可也恰在此时,有人先一步上前,问道: “那若是官家发现了崇安流民作乱的事情,发现了你以女子之身当县令的事,派人来绞杀咱们,咱们又如何是好?” “咱们这里至多只有数十人,小娘子不,女县令,你又有多少人能护住咱们?能护住这座城?” 李娘子原先几欲迈出的步子顿止,猛地抬起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逆光而站,扬言要当县令的女子,心中溢出一抹不知缘由的渴望 渴望,渴望 那些被救出深坑的人,此时几乎都差不多和她是同样的神情。 她们在渴望,渴望她能给一个庇佑的允诺,或说些能让人安心的言语 纵使,纵使,众人都知道,或许只能得到一个谎言。 可如今,缺的正是欺骗。 只要几句好听话,说不准,大家就都会借坡下驴,顺从的留下来,留在崇安 “护不住。” 冰冷的话语落地,一众老弱妇孺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李娘子万万没有想到面前之人连欺瞒都不愿,一下愣在当场。 每个人都在惊慌,可那道不疾不徐的声音,却似看不见众人神色一般,继续响起: “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封城的原因。” “你们这里一共六十三人,我余家一共约摸四十口人,在加上来时零星发现的几户人家,崇安城内,至多只有不超过一百五十人,这点儿人手,根本护不住崇安城。” “若是有一天,朝廷发现了崇安的情况,派兵围剿,咱们也只能封城不出,直到被强攻,或耗尽粮草而死。” 围剿,强攻,耗尽粮草 死。 每个字,都敲击在在场之人的心头,震得每个人都开始发抖。 李娘子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她仓皇想去看清冷小娘子的神色,可却又一次,听到了那沉稳的声音: “不过,这世道总归是不留咱们性命的,何处都是死,但大家留下,总归都能一起死在故乡。” “而我,若是城破,一定身先士卒,比你们先死。” 【轰隆——】 天空无云无雷,李娘子却好似被一道雷霆重重击碎,震得她的心口隐隐发烫。 再然后,她又一次什么都听不清了。 只依稀,依稀,听到那位高高在上,从不低头的小娘子说让她们不必着急抉择,可先养伤。 只依稀,见到好似有两个小娘子吵架,一人说另一人偷自己首饰,而另一人则说自己是捡到的首饰 一片乱象之中,余小娘子干脆利落的出手,制服了吵闹的两人,旋即分别细问了两人,一人问是从何处捡到的首饰,一人问首饰的形制 旋即,又果决公正的将该是谁的首饰,归还给了谁人 恍惚间,虽此地仍然还是一片废墟,可李娘子却好似又瞧见了县衙门口那块写有‘正大光明’的牌匾。 只不过,余小娘子会断案,又不藏私。 而县衙的鸣冤鼓,却从未响过。 既然从未响过,那何必再响呢? 终于,终于,李娘子挣扎着,迈出了第一步,她也乖顺的同大部分人一样,走到余小娘子的面前,说出了自己家中被劫掠的首饰细节。 可她,却又与旁人有所不同,只在余小娘子将那一节银簪递还给她之时,没有去接,而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余幼嘉正为这一场戏的顺利而高兴,见此略微有些诧异,正欲将人扶起,便听面前那含泪的小娘子说道: “县令大人,我不要银簪,我想用它和你换一把大刀。” “我想清楚了,这世道害我爹娘身死,早晚有一日也会害死我,若咱们注定没有宁日,我只想在我死前,多杀几个禽兽” “我如今侥幸留着命,往后毕生,就只为了做这一件事—— 从今往后,我愿追随县令,留在崇安,与您同死!” 第二百零七章 百废待兴 很多很多年后,李娘子已成李婆婆,许多事已然记不起,却仍常于午夜梦回时想起这一天——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每个人都想反驳,可每个人苦思冥想很多很多答案,却仍没有人能回答上余县令的问题。 她们没能回答上,于是,便再没了犹豫,彷徨的余地。 那清冷绝伦的小娘子一挥手,众人便随着她手指所向的方向而去。 那个范围,只遥遥可见关了一半的城门角。 她的声音,仍然如此沉稳,叫人只能听她的,也只能听得进她的: “这县令,你们愿不愿意,我会都当。” “我已派人将城中尸体清出城,立马就会封城,你们若愿意留下,往后就留在崇安,会修补的修补,会种地的种地,会刺绣的刺绣,纵使什么技艺都不会,淘洗做饭总也不难。” “你们照数做工,我照数给你们银钱,如此一来,纵使家人不在身边,早已弃你们而去,你们养活自己,再攒些银钱过好日子总不难。” “若是不愿意留下” 那满是冻疮,老茧的手收了回来,清冷小娘子的声音也低沉了些: “即刻便可带着自己能搜罗到,且能带走的所有东西,从崇安离开,我绝不阻拦。” 不愿意留下,还可以走?! 并不强留? 非但如此,还可以带着自己搜罗到的东西离开? 哪朝哪代,能有百姓有如此待遇? 李娘子登时一片恍惚,不可置信自己都听到了什么。 她几乎被这消息砸晕,可又在此时后知后觉听到了那位扬言要做县令的小娘子的第二句话: “只要你们自己想好去哪里,随时可以走。” 这话如一盆冷水,一下子浇在众人头顶。 李娘子一下从惊喜中回神,终于回忆起一件事—— 她早就无处可去了。 这小娘子虽然说话难听,可有一句话,说的当真没错。 她们这群人,被舍弃的被舍弃,没被舍弃的,亲眷早已不知死在了何处。 如今要是离开,那便成了无处可归的流民。 流民的下场,所有人都已经见识过了。 况且,老弱妇孺当流民的下场,说不定连那群暴乱杀人的流民都不如,说不准没有到地方,就被人劫掠奸污。 最重要的是,离开了崇安,她们又能去哪里呢? 天下如此之大,去了旁处,难道就能遇见好县令吗? 【天下之大,她们又能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娘子死死咬着唇,丝毫没有察觉到有血腥气正从唇角溢出,她心中煎熬无比,终于鼓足勇气,几乎就要迈步,可也恰在此时,有人先一步上前,问道: “那若是官家发现了崇安流民作乱的事情,发现了你以女子之身当县令的事,派人来绞杀咱们,咱们又如何是好?” “咱们这里至多只有数十人,小娘子不,女县令,你又有多少人能护住咱们?能护住这座城?” 李娘子原先几欲迈出的步子顿止,猛地抬起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逆光而站,扬言要当县令的女子,心中溢出一抹不知缘由的渴望 渴望,渴望 那些被救出深坑的人,此时几乎都差不多和她是同样的神情。 她们在渴望,渴望她能给一个庇佑的允诺,或说些能让人安心的言语 纵使,纵使,众人都知道,或许只能得到一个谎言。 可如今,缺的正是欺骗。 只要几句好听话,说不准,大家就都会借坡下驴,顺从的留下来,留在崇安 “护不住。” 冰冷的话语落地,一众老弱妇孺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李娘子万万没有想到面前之人连欺瞒都不愿,一下愣在当场。 每个人都在惊慌,可那道不疾不徐的声音,却似看不见众人神色一般,继续响起: “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封城的原因。” “你们这里一共六十三人,我余家一共约摸四十口人,在加上来时零星发现的几户人家,崇安城内,至多只有不超过一百五十人,这点儿人手,根本护不住崇安城。” “若是有一天,朝廷发现了崇安的情况,派兵围剿,咱们也只能封城不出,直到被强攻,或耗尽粮草而死。” 围剿,强攻,耗尽粮草 死。 每个字,都敲击在在场之人的心头,震得每个人都开始发抖。 李娘子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她仓皇想去看清冷小娘子的神色,可却又一次,听到了那沉稳的声音: “不过,这世道总归是不留咱们性命的,何处都是死,但大家留下,总归都能一起死在故乡。” “而我,若是城破,一定身先士卒,比你们先死。” 【轰隆——】 天空无云无雷,李娘子却好似被一道雷霆重重击碎,震得她的心口隐隐发烫。 再然后,她又一次什么都听不清了。 只依稀,依稀,听到那位高高在上,从不低头的小娘子说让她们不必着急抉择,可先养伤。 只依稀,见到好似有两个小娘子吵架,一人说另一人偷自己首饰,而另一人则说自己是捡到的首饰 一片乱象之中,余小娘子干脆利落的出手,制服了吵闹的两人,旋即分别细问了两人,一人问是从何处捡到的首饰,一人问首饰的形制 旋即,又果决公正的将该是谁的首饰,归还给了谁人 恍惚间,虽此地仍然还是一片废墟,可李娘子却好似又瞧见了县衙门口那块写有‘正大光明’的牌匾。 只不过,余小娘子会断案,又不藏私。 而县衙的鸣冤鼓,却从未响过。 既然从未响过,那何必再响呢? 终于,终于,李娘子挣扎着,迈出了第一步,她也乖顺的同大部分人一样,走到余小娘子的面前,说出了自己家中被劫掠的首饰细节。 可她,却又与旁人有所不同,只在余小娘子将那一节银簪递还给她之时,没有去接,而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余幼嘉正为这一场戏的顺利而高兴,见此略微有些诧异,正欲将人扶起,便听面前那含泪的小娘子说道: “县令大人,我不要银簪,我想用它和你换一把大刀。” “我想清楚了,这世道害我爹娘身死,早晚有一日也会害死我,若咱们注定没有宁日,我只想在我死前,多杀几个禽兽” “我如今侥幸留着命,往后毕生,就只为了做这一件事—— 从今往后,我愿追随县令,留在崇安,与您同死!” 第二百零八章 ‘歃血为盟\\’ 天下熙熙,同生易。 天下攘攘,同死难。 李娘子的声泪俱下,宛若一道闸口,一旦决堤,奔流往复不休,终会提醒众人—— 她们,本就没有抉择。 不,应该说,每个人,都没有抉择。 既终会成为一堆枯骨,那为什么不挺直身板,像个人一样,活上一遭呢? 若是再能多杀几只牲畜,那纵使是最后身死,也不算白活啊! 更别提,她们中亦有不少亲眷,死于先前那场动乱之中! 于是,李娘子一人跪下,便有陈娘子跪。 陈娘子跪,便有王娘子跪,许娘子跪,赵阿婆跪 跪到最后,女子们瘦弱的身形,竟已经掩住满地废墟。 她们分明没有对过言语,此时,却是齐声颂念: “我们从今往后,愿追随县令,留在崇安,与您同死!” 言语并不激昂,却可穿透云霄。 余幼嘉站于高处,沉吟良久,方才出声应道: “好!” 当真是,很好,很好。 史书重载英豪,女子难以入册。 鲜少可窥一丝一毫,也以奢靡,善妒,家宅中几缕鸡毛,博人玩笑。 可冥冥之中,余幼嘉就是觉得,或许,不是她们没有野心,没有智谋。 而是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她们也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或者说,本该如此。 余幼嘉跳下高处,对着家中女眷们嘱咐几句,旋即反身,将那些跪地的女眷们一一扶起。 二娘三娘与黄氏听从吩咐,打好一碗碗热腾腾的精米,跟在余幼嘉身后,逐一递到这些女眷们的手中。 余幼嘉扶到最后一个,她们也刚好分完。 余幼嘉举起陶碗,陶碗中的精米腾出的热气化入天地之中,明明被寒风一吹即散,可独属于粮食的香气,却好似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余幼嘉微微扬了扬声音,道: “今日初八,寒饐节,但我素来不喜欢这个节日!” “大周失其本心,致使天下人只得残羹冷灶,本不该学。” “人活,就为一口饱餐,一口热食,一身暖衣,一片遮风挡雨之地。” “崇安狼狈,我亦狼狈,无甚家底,更无名声—— 但,我会制糖,也会酿酒,今日你们愿意跟随我,往后,只要我活着一天,往后,你们一定不会再过苦日子。” 精米的热气翻腾,令近在咫尺的人影也逐渐琢磨不清。 那些听到第一句话的女子们,本已因听到余幼嘉提起节日而惦念亲人,可听到后面,又抑制不住的模糊了双眼。 天下人,苦天下何其久也! 不过,当真是好巧 这位新县令,怎么就恰好会制糖呢? 她们,又怎么能恰好能在崇安几欲灭城的时候,遇见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甜头’呢? 哭声呜咽随风。 余幼嘉却再没犹豫,仰脖几口扒完碗里的热饭。 她果决,旁人自然也果决。 一碗饭,吃的犹如话本子里的‘歃血为盟’。 只是与那些人只用自己的血不同,她们吃的粮食,是天下的‘血’,是万万农户的‘血’。 东风呼啸,血泪交叠。 虽啜泣声仍在,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再有丝毫的犹豫,彷徨。 更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后,旁人才看出,吃过这一口‘血’的人,终究会回到崇安。 余幼嘉一一扫略这些人的面容,放下碗碟: “往后,我会安排你们学武,学技艺,亦或是耕种,你们可以先想想自己往后想做什么” “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安排,只要你们不后悔就好。” 这是余幼嘉难得说一句好听的话。 不过好在,也没有让她失望。 下至几岁的幼童,上至早已错过半生的老妪,都开始垂首沉思。 余幼嘉也没犹豫,趁着这个空档,将碗递给旁边的二娘,顺势吩咐道: “你来安排人整理清扫那些被流民与官兵打砸的房屋,就近安置伤患,顺势将这些女眷们的姓名与情况一一记下,按我先前所说,问明有何长处,又愿不愿意学些东西。” “若想去学武,送去给连小娘子教习,若想学木匠刺绣技艺,晚些留待张三一家进城后送去让他们教习,若实在无技艺,耳不聪目不明,又有伤在身,你便让她们先做些煮饭洒扫的简单活计,待晚些开春,翻土播种” 余幼嘉细细吩咐了一些话,眼见二娘一一应下,方抬步往深坑走。 三娘也在旁细听,见此吓了一跳: “深坑内早已无人,此处随处可见垮塌,阿妹原先走的那数十趟过后,更见危险,不必再下去了?” 余幼嘉扫了一眼果真垮塌的更厉害的残墟,道: “没事,最后下去一趟,刚刚有个老妪以为我是官兵给我递银钱,结果全掉在了地上,我去将银钱去捡还给她们。” 她素来独断,既已说出这话,便是不可能改。 三娘眼见劝不动,身旁的二娘也不敢开口,只得放余幼嘉离去,看着人下了深坑之中。 这条路,余幼嘉刚刚背人的时候,便已走过数十次,没什么意外,便重新来到了刚刚老妪掉落银钱的地方。 说是银钱,其实大多只是铜板。 余幼嘉蹲在昏暗的深坑内,一边腾空思绪,一边逐一捡起泥灰里的东西。 一枚,两枚,十枚,百枚五百枚 五百枚?! 那几个小钱袋,怎么可能会有五百枚的铜钱! 此地的银钱,缘何会越寻越多?! 余幼嘉原本在暗自放松的脑海顿时警铃大作,她低头,看向堆叠成小小山的铜板堆,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 那一瞬,鬼怪之说如潮水般涌来。 可余幼嘉伸手一抓,却只在思绪中抓到了秋生死前,手指往下重重点去的画面。 此庙,乃县令责令修建 原先听蒋主簿说,此地垮塌是因为朽木,可当真只因为朽木吗? 况且,原先白钟山来崇安索贿,可那雁过拔毛的县令,当真会老老实实将所有搜刮来的银钱都交出去吗? 余幼嘉从背后抽出刀,发力将刀尖插入遍布砂砾血迹的泥灰之中—— 【镪——】 一声刺耳的声音自地底传来。 余幼嘉没有犹豫,双指顺着刀尖的方向摸去,旋即,再也难克制住,大笑起来: “大周痛失其鹿,这县令更是蠢不可及!” 她笑的癫狂异常,笑的整个废墟烟尘四起,笑的外头惊呼不断。 可余幼嘉,却是没停。 她手上成串的铜钱随着她的大笑而摇摆,发出银钱撞击独有的脆响。 而与外头日光同样璀璨耀眼的,则是掩于泥灰之中的一块块白银。 繁华易堕,谁能想到—— 此处,非但是压垮崇安的最后一缕稻草,更是一处藏宝之所!? 第二百零八章 ‘歃血为盟\\’ 天下熙熙,同生易。 天下攘攘,同死难。 李娘子的声泪俱下,宛若一道闸口,一旦决堤,奔流往复不休,终会提醒众人—— 她们,本就没有抉择。 不,应该说,每个人,都没有抉择。 既终会成为一堆枯骨,那为什么不挺直身板,像个人一样,活上一遭呢? 若是再能多杀几只牲畜,那纵使是最后身死,也不算白活啊! 更别提,她们中亦有不少亲眷,死于先前那场动乱之中! 于是,李娘子一人跪下,便有陈娘子跪。 陈娘子跪,便有王娘子跪,许娘子跪,赵阿婆跪 跪到最后,女子们瘦弱的身形,竟已经掩住满地废墟。 她们分明没有对过言语,此时,却是齐声颂念: “我们从今往后,愿追随县令,留在崇安,与您同死!” 言语并不激昂,却可穿透云霄。 余幼嘉站于高处,沉吟良久,方才出声应道: “好!” 当真是,很好,很好。 史书重载英豪,女子难以入册。 鲜少可窥一丝一毫,也以奢靡,善妒,家宅中几缕鸡毛,博人玩笑。 可冥冥之中,余幼嘉就是觉得,或许,不是她们没有野心,没有智谋。 而是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她们也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或者说,本该如此。 余幼嘉跳下高处,对着家中女眷们嘱咐几句,旋即反身,将那些跪地的女眷们一一扶起。 二娘三娘与黄氏听从吩咐,打好一碗碗热腾腾的精米,跟在余幼嘉身后,逐一递到这些女眷们的手中。 余幼嘉扶到最后一个,她们也刚好分完。 余幼嘉举起陶碗,陶碗中的精米腾出的热气化入天地之中,明明被寒风一吹即散,可独属于粮食的香气,却好似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余幼嘉微微扬了扬声音,道: “今日初八,寒饐节,但我素来不喜欢这个节日!” “大周失其本心,致使天下人只得残羹冷灶,本不该学。” “人活,就为一口饱餐,一口热食,一身暖衣,一片遮风挡雨之地。” “崇安狼狈,我亦狼狈,无甚家底,更无名声—— 但,我会制糖,也会酿酒,今日你们愿意跟随我,往后,只要我活着一天,往后,你们一定不会再过苦日子。” 精米的热气翻腾,令近在咫尺的人影也逐渐琢磨不清。 那些听到第一句话的女子们,本已因听到余幼嘉提起节日而惦念亲人,可听到后面,又抑制不住的模糊了双眼。 天下人,苦天下何其久也! 不过,当真是好巧 这位新县令,怎么就恰好会制糖呢? 她们,又怎么能恰好能在崇安几欲灭城的时候,遇见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甜头’呢? 哭声呜咽随风。 余幼嘉却再没犹豫,仰脖几口扒完碗里的热饭。 她果决,旁人自然也果决。 一碗饭,吃的犹如话本子里的‘歃血为盟’。 只是与那些人只用自己的血不同,她们吃的粮食,是天下的‘血’,是万万农户的‘血’。 东风呼啸,血泪交叠。 虽啜泣声仍在,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再有丝毫的犹豫,彷徨。 更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后,旁人才看出,吃过这一口‘血’的人,终究会回到崇安。 余幼嘉一一扫略这些人的面容,放下碗碟: “往后,我会安排你们学武,学技艺,亦或是耕种,你们可以先想想自己往后想做什么” “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安排,只要你们不后悔就好。” 这是余幼嘉难得说一句好听的话。 不过好在,也没有让她失望。 下至几岁的幼童,上至早已错过半生的老妪,都开始垂首沉思。 余幼嘉也没犹豫,趁着这个空档,将碗递给旁边的二娘,顺势吩咐道: “你来安排人整理清扫那些被流民与官兵打砸的房屋,就近安置伤患,顺势将这些女眷们的姓名与情况一一记下,按我先前所说,问明有何长处,又愿不愿意学些东西。” “若想去学武,送去给连小娘子教习,若想学木匠刺绣技艺,晚些留待张三一家进城后送去让他们教习,若实在无技艺,耳不聪目不明,又有伤在身,你便让她们先做些煮饭洒扫的简单活计,待晚些开春,翻土播种” 余幼嘉细细吩咐了一些话,眼见二娘一一应下,方抬步往深坑走。 三娘也在旁细听,见此吓了一跳: “深坑内早已无人,此处随处可见垮塌,阿妹原先走的那数十趟过后,更见危险,不必再下去了?” 余幼嘉扫了一眼果真垮塌的更厉害的残墟,道: “没事,最后下去一趟,刚刚有个老妪以为我是官兵给我递银钱,结果全掉在了地上,我去将银钱去捡还给她们。” 她素来独断,既已说出这话,便是不可能改。 三娘眼见劝不动,身旁的二娘也不敢开口,只得放余幼嘉离去,看着人下了深坑之中。 这条路,余幼嘉刚刚背人的时候,便已走过数十次,没什么意外,便重新来到了刚刚老妪掉落银钱的地方。 说是银钱,其实大多只是铜板。 余幼嘉蹲在昏暗的深坑内,一边腾空思绪,一边逐一捡起泥灰里的东西。 一枚,两枚,十枚,百枚五百枚 五百枚?! 那几个小钱袋,怎么可能会有五百枚的铜钱! 此地的银钱,缘何会越寻越多?! 余幼嘉原本在暗自放松的脑海顿时警铃大作,她低头,看向堆叠成小小山的铜板堆,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 那一瞬,鬼怪之说如潮水般涌来。 可余幼嘉伸手一抓,却只在思绪中抓到了秋生死前,手指往下重重点去的画面。 此庙,乃县令责令修建 原先听蒋主簿说,此地垮塌是因为朽木,可当真只因为朽木吗? 况且,原先白钟山来崇安索贿,可那雁过拔毛的县令,当真会老老实实将所有搜刮来的银钱都交出去吗? 余幼嘉从背后抽出刀,发力将刀尖插入遍布砂砾血迹的泥灰之中—— 【镪——】 一声刺耳的声音自地底传来。 余幼嘉没有犹豫,双指顺着刀尖的方向摸去,旋即,再也难克制住,大笑起来: “大周痛失其鹿,这县令更是蠢不可及!” 她笑的癫狂异常,笑的整个废墟烟尘四起,笑的外头惊呼不断。 可余幼嘉,却是没停。 她手上成串的铜钱随着她的大笑而摇摆,发出银钱撞击独有的脆响。 而与外头日光同样璀璨耀眼的,则是掩于泥灰之中的一块块白银。 繁华易堕,谁能想到—— 此处,非但是压垮崇安的最后一缕稻草,更是一处藏宝之所!? 第二百零九章 波云既起 废墟下的东西之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除却成箱的白银,如山的铜板,那名为深坑,实则为地窖的地方,甚至还翻出了不少布匹与粮草。 谁也没有想到,秋生死前那两个动作,竟都成了真。 直到过了寒饐节,过了年关,余幼嘉都仍难以从巨大的荒诞与可笑之感中脱身。 她每每闭眼,就能看到那分明看不清面容的马县令,用一种沾沾自喜的言语,翻来覆去诉说自己想出绝妙‘好’主意。 他说,上头的碑庙修给皇帝,那下头,不刚好可以用来藏我搜刮来的银钱吗? 有皇帝的名头在,谁还敢下去搜查? 想的倒确实是不错。 只可惜,马县令不懂,皇帝也是盖在碑庙之上的一块朽木。 朽木叠朽木,一朝崩坠,没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风云际会,变幻无常 余幼嘉又一次捂脸大笑,可这一回,没等她笑个痛快,却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 此处,乃是余家特地修整出来的‘新县衙’,离武库极近,料想也不是旁人。 余幼嘉随口道: “进来。” 已年长一岁的二娘与五郎推门而入。 二娘低眉顺眼,没有多言,倒是五郎,满眼都是‘阿姐,又笑上了呢?’ 余幼嘉压了压堪称猖狂的笑意: “有事?” 二娘轻移莲步,递上一本名册: “城中一百三四十口人的去向皆已经点齐,十二人意欲种地,十九人意欲学刺绣木工等活计,而剩下的,都愿意学武。” “这段时日里,城内造灾的房屋大多已经拾掇齐整,城内能开辟出来的地也都已开出来,明日元宵,过后便可开始育种,我替百姓们来问询咱们的第一季,种什么粮食?” 余幼嘉随手翻了翻,指尖在那些名为‘招男’‘盼弟’或压根就只有‘某某氏女’的名字上划过,抬眼道: “不必种粮食,全部育甘蔗种,崇安地处南地,只需七个月就能收成,届时都制成糖,咱们便有了一大笔货品。” 二娘吃惊,乖顺应下,可五郎却是将眼睛瞪的老大: “阿姐,不,不好!” “你原先说封城,杜绝来往,既如此,便没法通商,若咱们还不种粮食,哪怕咱们在城东挖了些粮草出来,但总归撑不了多久” 或许一年,两年? 奇怪,坐吃山空,分明可不是阿姐的作风 余幼嘉继续翻看名册,随意道: “五郎,计划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就像我从前也没有想过,能在废墟下挖出那么多东西。” “封城不假,可孤立无援,自给自足,只有任人欺压的份,善用优势,才有活路。” “崇安水土既好,便不能无视此等优势,咱们此地种作物,起码要比淮南,平阳,庐陵,浔阳,广济等地早收获一个多月,而甘蔗,又是所有作物中最早成熟的,比粮食还早些,制成糖后又更轻便更精细,不会似粮草一样累赘” “我且问你,可若是我们能种甘蔗制糖,抢在别地收获粮食前运到,等咱们卖完,他们的粮食刚刚成熟,又会如何呢?” 五郎顺着余幼嘉的想法深思,眼睛越睁越大: “秋收时,粮价会便宜些。” 余幼嘉颔首,随手将名册递给二娘: “不错。” “咱们本来就人少,能做的事情本就有限些,耕种,织造,修补,不可能面面俱到,若能通商最好还是得通商。” “况且,粮食若是大批种成,就得考虑抢收,运送等事,可若是用精细之物以物换物,百来口人才能吃喝嚼用多少东西?运回来的东西势必会比大批运出要更不引人注意一些” 五郎眼睛发亮,再一次,掏出了自己随身的本子,开始埋头苦记。 余幼嘉早已对五郎这副样子习以为常,只继续对二娘说道: “至于元宵,还是像之前年关一样,由你配发分例,多发些布匹和粮食,若咱们还有果酱和梨膏糖,也一并发些,让大家高兴高兴。” 二娘又应了一声,方才犹豫道: “先前咱们挖金银是避着人做的,所以她们一直不知城中有多少存货,年关时就有人说过,大家所求不是这些总有些忧心。” 发现那么多东西,未免夜长梦多,不避人耳目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城中百姓们,对新崇安的忧心也是真的。 虽封城仅有一月,可这一月的日子如何,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大家心系崇安,时刻不敢放纵,又何来高兴一说呢? “那就给她们一个玩乐的由头” 余幼嘉随口接了一句,蹙眉想了想,又道: “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和表哥还没成婚,不如就接着这个由头过个元宵罢。” 这回,不单是五郎,连二娘都大吃一惊: “可,可明日就是元宵呀?!” 虽说大家也都能看出这两人有情,可今日敲定,明日成婚,会不会也太快了些 余幼嘉又斟酌几息: “确实是有些仓促” “如此,便定在惊蛰?” 布谷的好时节,且又有大半月,也不至于轻慢表哥。 二娘无奈,几度欲要开口,却终是没能说出话来,而五郎则是又一阵笔走龙蛇。 余幼嘉实在看不下去,用新府衙桌案上的毛笔敲了五郎一下: “你去知会一声表哥,周家早早就已修整完毕,既要成亲,他应当先回周家一段时日,不能一直赖着不走。” 如此难得的好事,五郎也觉得甚是高兴,脚步匆匆的掩门而去。 二娘跟在后头,本已要离开,却又顿步,面露犹豫的轻声问道: “阿妹” “先前城中大乱,周家表哥带着细软住进咱们家中的时候,隐约是带了些书册,你可有细细翻过?” 余幼嘉回想片刻,终是只得沉默。 那么大一个周利贞在身边,看什么书册,看不过来,根本看不过来。 余幼嘉回不了这话,也没搞清二娘用意,只道: “你若是想借书册,我下次给你带来,他他身体不好,不喜见人。” 这由头,余幼嘉已经用过很多次。 如今所有人几乎也都默认,新县令有个病娇夫,并不疑虑。 二娘无法,却还是说道: “也好,你多翻翻,说不定有什么你也喜欢的书册。” 余幼嘉不置可否,随口应了一声。 脚步渐离,余幼嘉从一旁拽过算盘与账本,如从前一样,仔仔细细计算着开支。 只是从前,她计算的是余家的开支,而如今,余幼嘉计算的是整个崇安城的开支,更加马虎不得。 【噼啪噼啪】 清脆的算盘珠打动,隐约伴随着些许闷响。 余幼嘉初时未觉,待听清后,立马顿住了指尖。 【咚——】 【咚——】 从未听过的声音自城门方向传来,响彻崇安。 余幼嘉猛地站起身,一把拉开门,险些同办完差事回来报信的五郎撞个正着。 余幼嘉沉声问道: “几声鼓声?” 隐约听着,像是她从未交代过的两声鼓? 这又是什么意思? 五郎跑的满头大汗,声音却清亮: “两声。” “看守城门的娘子军们来报,说是城外有人到访,说是淮南商队。” ? ?宝子们和我一起敲锣打鼓,欢迎明日的新角色登场嘿嘿嘿!!! ? 这是俺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啦! 第二百零九章 波云既起 废墟下的东西之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除却成箱的白银,如山的铜板,那名为深坑,实则为地窖的地方,甚至还翻出了不少布匹与粮草。 谁也没有想到,秋生死前那两个动作,竟都成了真。 直到过了寒饐节,过了年关,余幼嘉都仍难以从巨大的荒诞与可笑之感中脱身。 她每每闭眼,就能看到那分明看不清面容的马县令,用一种沾沾自喜的言语,翻来覆去诉说自己想出绝妙‘好’主意。 他说,上头的碑庙修给皇帝,那下头,不刚好可以用来藏我搜刮来的银钱吗? 有皇帝的名头在,谁还敢下去搜查? 想的倒确实是不错。 只可惜,马县令不懂,皇帝也是盖在碑庙之上的一块朽木。 朽木叠朽木,一朝崩坠,没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风云际会,变幻无常 余幼嘉又一次捂脸大笑,可这一回,没等她笑个痛快,却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 此处,乃是余家特地修整出来的‘新县衙’,离武库极近,料想也不是旁人。 余幼嘉随口道: “进来。” 已年长一岁的二娘与五郎推门而入。 二娘低眉顺眼,没有多言,倒是五郎,满眼都是‘阿姐,又笑上了呢?’ 余幼嘉压了压堪称猖狂的笑意: “有事?” 二娘轻移莲步,递上一本名册: “城中一百三四十口人的去向皆已经点齐,十二人意欲种地,十九人意欲学刺绣木工等活计,而剩下的,都愿意学武。” “这段时日里,城内造灾的房屋大多已经拾掇齐整,城内能开辟出来的地也都已开出来,明日元宵,过后便可开始育种,我替百姓们来问询咱们的第一季,种什么粮食?” 余幼嘉随手翻了翻,指尖在那些名为‘招男’‘盼弟’或压根就只有‘某某氏女’的名字上划过,抬眼道: “不必种粮食,全部育甘蔗种,崇安地处南地,只需七个月就能收成,届时都制成糖,咱们便有了一大笔货品。” 二娘吃惊,乖顺应下,可五郎却是将眼睛瞪的老大: “阿姐,不,不好!” “你原先说封城,杜绝来往,既如此,便没法通商,若咱们还不种粮食,哪怕咱们在城东挖了些粮草出来,但总归撑不了多久” 或许一年,两年? 奇怪,坐吃山空,分明可不是阿姐的作风 余幼嘉继续翻看名册,随意道: “五郎,计划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就像我从前也没有想过,能在废墟下挖出那么多东西。” “封城不假,可孤立无援,自给自足,只有任人欺压的份,善用优势,才有活路。” “崇安水土既好,便不能无视此等优势,咱们此地种作物,起码要比淮南,平阳,庐陵,浔阳,广济等地早收获一个多月,而甘蔗,又是所有作物中最早成熟的,比粮食还早些,制成糖后又更轻便更精细,不会似粮草一样累赘” “我且问你,可若是我们能种甘蔗制糖,抢在别地收获粮食前运到,等咱们卖完,他们的粮食刚刚成熟,又会如何呢?” 五郎顺着余幼嘉的想法深思,眼睛越睁越大: “秋收时,粮价会便宜些。” 余幼嘉颔首,随手将名册递给二娘: “不错。” “咱们本来就人少,能做的事情本就有限些,耕种,织造,修补,不可能面面俱到,若能通商最好还是得通商。” “况且,粮食若是大批种成,就得考虑抢收,运送等事,可若是用精细之物以物换物,百来口人才能吃喝嚼用多少东西?运回来的东西势必会比大批运出要更不引人注意一些” 五郎眼睛发亮,再一次,掏出了自己随身的本子,开始埋头苦记。 余幼嘉早已对五郎这副样子习以为常,只继续对二娘说道: “至于元宵,还是像之前年关一样,由你配发分例,多发些布匹和粮食,若咱们还有果酱和梨膏糖,也一并发些,让大家高兴高兴。” 二娘又应了一声,方才犹豫道: “先前咱们挖金银是避着人做的,所以她们一直不知城中有多少存货,年关时就有人说过,大家所求不是这些总有些忧心。” 发现那么多东西,未免夜长梦多,不避人耳目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城中百姓们,对新崇安的忧心也是真的。 虽封城仅有一月,可这一月的日子如何,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大家心系崇安,时刻不敢放纵,又何来高兴一说呢? “那就给她们一个玩乐的由头” 余幼嘉随口接了一句,蹙眉想了想,又道: “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和表哥还没成婚,不如就接着这个由头过个元宵罢。” 这回,不单是五郎,连二娘都大吃一惊: “可,可明日就是元宵呀?!” 虽说大家也都能看出这两人有情,可今日敲定,明日成婚,会不会也太快了些 余幼嘉又斟酌几息: “确实是有些仓促” “如此,便定在惊蛰?” 布谷的好时节,且又有大半月,也不至于轻慢表哥。 二娘无奈,几度欲要开口,却终是没能说出话来,而五郎则是又一阵笔走龙蛇。 余幼嘉实在看不下去,用新府衙桌案上的毛笔敲了五郎一下: “你去知会一声表哥,周家早早就已修整完毕,既要成亲,他应当先回周家一段时日,不能一直赖着不走。” 如此难得的好事,五郎也觉得甚是高兴,脚步匆匆的掩门而去。 二娘跟在后头,本已要离开,却又顿步,面露犹豫的轻声问道: “阿妹” “先前城中大乱,周家表哥带着细软住进咱们家中的时候,隐约是带了些书册,你可有细细翻过?” 余幼嘉回想片刻,终是只得沉默。 那么大一个周利贞在身边,看什么书册,看不过来,根本看不过来。 余幼嘉回不了这话,也没搞清二娘用意,只道: “你若是想借书册,我下次给你带来,他他身体不好,不喜见人。” 这由头,余幼嘉已经用过很多次。 如今所有人几乎也都默认,新县令有个病娇夫,并不疑虑。 二娘无法,却还是说道: “也好,你多翻翻,说不定有什么你也喜欢的书册。” 余幼嘉不置可否,随口应了一声。 脚步渐离,余幼嘉从一旁拽过算盘与账本,如从前一样,仔仔细细计算着开支。 只是从前,她计算的是余家的开支,而如今,余幼嘉计算的是整个崇安城的开支,更加马虎不得。 【噼啪噼啪】 清脆的算盘珠打动,隐约伴随着些许闷响。 余幼嘉初时未觉,待听清后,立马顿住了指尖。 【咚——】 【咚——】 从未听过的声音自城门方向传来,响彻崇安。 余幼嘉猛地站起身,一把拉开门,险些同办完差事回来报信的五郎撞个正着。 余幼嘉沉声问道: “几声鼓声?” 隐约听着,像是她从未交代过的两声鼓? 这又是什么意思? 五郎跑的满头大汗,声音却清亮: “两声。” “看守城门的娘子军们来报,说是城外有人到访,说是淮南商队。” ? ?宝子们和我一起敲锣打鼓,欢迎明日的新角色登场嘿嘿嘿!!! ? 这是俺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啦! 第二百一十章 淮南来客 淮南,淮南 原是那一沾酒就倒地的朱二公子的商队。 余幼嘉略微松了半口气: “哪位娘子军来报的信,可有说城门口来了多少人?” 五郎这回言语中带了些不确信: “名为立春的娘子军。” “她只说城门口有一队商队叩门,没有说到底有多少人” 余幼嘉若有所思,大步往外走,五郎立马跟随: “阿姐是要开城门吗?” 既有商队来此做生意,他们如今又有不少银钱,按道理来说,将东西都买下应该不难。 总归阿姐也说过,不通商是不可能的 “不。” 余幼嘉道: “城中人少,贸然放他们进来,容易漏出底细,若他们有坏心,咱们毫无还手之力。” 余幼嘉步伐稳健,一路带着五郎穿过空荡荡的街巷,行至城门,方才喊道: “架起云梯,我出去见他们。” 城上的娘子军们早已不是从前手忙脚乱的模样,一见余幼嘉到此,立马有条不紊架起云梯。 余幼嘉登云梯上城墙,检索一遍身上的装备,又带着五郎,再一次从另一侧的云梯下墙。 初春的寒意尚未退尽,融化的雪水浸透了田垄,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泥腥与一丝极淡的、新生的潮润。 余幼嘉就是在这一片残雪之中,见到了那个令她终其一生,都觉得颇为‘古怪’的人。 青年。 一个约摸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就站在那片泥泞里,一身半旧的青袍,沾着几点湿泥,身形单薄,面容是那种落入人海便寻不着的平淡,眉眼间带着些许惯常的温吞与迟缓。 然而,只需多看一眼—— 便能瞧见,漫天的泥泞与寒峭,竟丝毫未能侵染他周身分毫。 泥点犹在,并非衣不染尘,可那种骨子里的温厚又清明,却反衬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出尘之感。 此人,竟把站在他身旁,身着锦袍的朱二公子,衬的混像是毛头小子一般。 美色 原也不是只靠容貌。 余幼嘉若有所思,迈动稍有凝滞的步子,若无其事走了过去。 那青年明显看到了余幼嘉,含笑颔首,可正同他说话的朱二公子显然是没看见两姐弟的到来,仍在嘀嘀咕咕: “阿兄!” “你挖的那些东西,真的要带回淮南吗?” “淮南有很多吃食,去年粮食还丰收近三成,当真不必去挖路上随处可见的春种,你手上本来就有冻疮,你瞧瞧,去挖春种,手都裂了,回去指不定我又要被” 温吞青年含笑,伸出满是泥泞的手,掐了一把弟弟的脸: “多大的事情,不回淮南不就好了?” “我回去还得被阿爹念叨,被阿娘念叨,还得被歪脖子树,只半桶水的先生念叨还不如寻个农户学学种地呢。” “这样,你回去替我学,我落身寻常农户家种种地,一箪食,一瓢饮,才叫做自在。” 朱二被泥一抹,一时间都忘记了是先擦脸,还是先反驳阿兄的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跳着脚去寻帕子: “阿兄——!!!” 温吞青年捉弄完弟弟,哈哈大笑,旋即拍拍袍边的尘土,躬身朝余幼嘉姐弟二人行了个学子礼: “让二位见笑了。” 余幼嘉不是没有见过人磕头行礼,却还是第一次,有人初见,已看出她是女子打扮,却仍以此礼待她。 她没有动,五郎立马匆匆见还。 那温吞青年分明看见余幼嘉没有还礼,既不生气,更不见疑惑,只叹道: “年底大灾,淮南受灾严重,至今仍未化雪,崇安倒是沃土,立春过十三日,残雪便消融了大半明年一定是个丰年。” 余幼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之所及,便是一处熟悉的地界。 她沉默几息,到底是没有将去年在此地焚尸的事情说出来。 化雪或与焚尸时的大火有关,只是这温吞青年有些莫名,令余幼嘉着实猜不到路数,又事关城内百姓,自然不愿多谈。 没有回话,温吞青年便再一次蹲了下去,以手捻泥,神色和缓。 朱二总算是擦了脸上的脏污,见到阿兄如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有心想喊,但瞧见余幼嘉,却又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余小娘子?” 余幼嘉随意拱手: “朱二公子,今年是你与你阿兄带商队来此?” 仅看两人的模样,可真是猜不出两者居然是兄弟 朱二眉眼明朗,仍是去年的俊俏模样,只有身量抽高了些许,此时听闻余幼嘉开口问话,虽然有些诧异于见到的是余幼嘉,却也是痛快回话道: “对,这是我一母同出的亲哥哥。” “他肖阿爹,我肖阿母,家中沉闷,他性子跳脱,因平常不怎么出门,一出门就喜欢看田地,挖苗种习惯就好。” 朱二这样跳脱的少年郎,能说温吞青年跳脱 那应该是真的蛮跳脱。 余幼嘉心中接了一句,却又听朱二公子连声问道: “崇安发生了何事,何故封锁城门?” “余小娘子又怎会从城内爬云梯下来?” “今年城内难道没有做生意吗?那岂不是去年的酒也没了?” 一堆的问题砸下来,余幼嘉一个都没回。 而那蹲在地上寻觅春苗的温吞青年,也似察觉到了什么,他指尖微动,又捻了捻手里过于肥厚的泥,又看了看紧锁的城门,旋即缓缓站起身,拍了拍阿弟的肩膀,道: “你让护卫们在此处安营。” “有些话,不好在人多眼杂的地方谈。” 他的声音仍然轻缓,余幼嘉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一贯喜欢用这样语调说话的周利贞。 只是周利贞的轻缓,只拖于尾音。 而这位朱长公子的言语,则是每个字的间距相似,更衬的人一派清润。 还有,两人的眸色似乎也有些许差距,此人的眸色清亮,是一种 那温吞青年察觉目光,好脾性的笑了笑,余幼嘉立马别开眼去,没有开口。 此人骨相绝佳不假。 只是,她已经有周利贞了。 不该多看的。 朱二果真听从兄长的话,开始命护卫们安营。 只是他也有疑惑,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去年年末还闲话一箩筐的余小娘子今年一下子变成了半个哑巴。 他想了想去,也没想出个所谓,索性大大咧咧揽住了五郎的肩膀: “余小娘子是你阿姐?小郎君又姓氏名谁?” 五郎规规矩矩的回话,顺势拉开距离: “余家,余迁。” 朱二没想到此人也躲着自己,正要开口,低眉却见自己刚刚被兄长拍过的肩上一派污渍,登时又大喊道: “阿兄——!” 温吞青年又是哈哈大笑。 余幼嘉就在两兄弟的玩闹声中,看着一顶帐篷支起,看着护卫们又取桌椅案几,茶具铜炉,又看着护卫们取茶沏茶 茶成,她也没客气,随手给自己沏了一杯,旋即才看着反身而回的两亲兄弟道: “封城,是因为我杀了崇安县令,如今,崇安在我手里。” 第二百一十章 淮南来客 淮南,淮南 原是那一沾酒就倒地的朱二公子的商队。 余幼嘉略微松了半口气: “哪位娘子军来报的信,可有说城门口来了多少人?” 五郎这回言语中带了些不确信: “名为立春的娘子军。” “她只说城门口有一队商队叩门,没有说到底有多少人” 余幼嘉若有所思,大步往外走,五郎立马跟随: “阿姐是要开城门吗?” 既有商队来此做生意,他们如今又有不少银钱,按道理来说,将东西都买下应该不难。 总归阿姐也说过,不通商是不可能的 “不。” 余幼嘉道: “城中人少,贸然放他们进来,容易漏出底细,若他们有坏心,咱们毫无还手之力。” 余幼嘉步伐稳健,一路带着五郎穿过空荡荡的街巷,行至城门,方才喊道: “架起云梯,我出去见他们。” 城上的娘子军们早已不是从前手忙脚乱的模样,一见余幼嘉到此,立马有条不紊架起云梯。 余幼嘉登云梯上城墙,检索一遍身上的装备,又带着五郎,再一次从另一侧的云梯下墙。 初春的寒意尚未退尽,融化的雪水浸透了田垄,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泥腥与一丝极淡的、新生的潮润。 余幼嘉就是在这一片残雪之中,见到了那个令她终其一生,都觉得颇为‘古怪’的人。 青年。 一个约摸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就站在那片泥泞里,一身半旧的青袍,沾着几点湿泥,身形单薄,面容是那种落入人海便寻不着的平淡,眉眼间带着些许惯常的温吞与迟缓。 然而,只需多看一眼—— 便能瞧见,漫天的泥泞与寒峭,竟丝毫未能侵染他周身分毫。 泥点犹在,并非衣不染尘,可那种骨子里的温厚又清明,却反衬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出尘之感。 此人,竟把站在他身旁,身着锦袍的朱二公子,衬的混像是毛头小子一般。 美色 原也不是只靠容貌。 余幼嘉若有所思,迈动稍有凝滞的步子,若无其事走了过去。 那青年明显看到了余幼嘉,含笑颔首,可正同他说话的朱二公子显然是没看见两姐弟的到来,仍在嘀嘀咕咕: “阿兄!” “你挖的那些东西,真的要带回淮南吗?” “淮南有很多吃食,去年粮食还丰收近三成,当真不必去挖路上随处可见的春种,你手上本来就有冻疮,你瞧瞧,去挖春种,手都裂了,回去指不定我又要被” 温吞青年含笑,伸出满是泥泞的手,掐了一把弟弟的脸: “多大的事情,不回淮南不就好了?” “我回去还得被阿爹念叨,被阿娘念叨,还得被歪脖子树,只半桶水的先生念叨还不如寻个农户学学种地呢。” “这样,你回去替我学,我落身寻常农户家种种地,一箪食,一瓢饮,才叫做自在。” 朱二被泥一抹,一时间都忘记了是先擦脸,还是先反驳阿兄的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跳着脚去寻帕子: “阿兄——!!!” 温吞青年捉弄完弟弟,哈哈大笑,旋即拍拍袍边的尘土,躬身朝余幼嘉姐弟二人行了个学子礼: “让二位见笑了。” 余幼嘉不是没有见过人磕头行礼,却还是第一次,有人初见,已看出她是女子打扮,却仍以此礼待她。 她没有动,五郎立马匆匆见还。 那温吞青年分明看见余幼嘉没有还礼,既不生气,更不见疑惑,只叹道: “年底大灾,淮南受灾严重,至今仍未化雪,崇安倒是沃土,立春过十三日,残雪便消融了大半明年一定是个丰年。” 余幼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之所及,便是一处熟悉的地界。 她沉默几息,到底是没有将去年在此地焚尸的事情说出来。 化雪或与焚尸时的大火有关,只是这温吞青年有些莫名,令余幼嘉着实猜不到路数,又事关城内百姓,自然不愿多谈。 没有回话,温吞青年便再一次蹲了下去,以手捻泥,神色和缓。 朱二总算是擦了脸上的脏污,见到阿兄如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有心想喊,但瞧见余幼嘉,却又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余小娘子?” 余幼嘉随意拱手: “朱二公子,今年是你与你阿兄带商队来此?” 仅看两人的模样,可真是猜不出两者居然是兄弟 朱二眉眼明朗,仍是去年的俊俏模样,只有身量抽高了些许,此时听闻余幼嘉开口问话,虽然有些诧异于见到的是余幼嘉,却也是痛快回话道: “对,这是我一母同出的亲哥哥。” “他肖阿爹,我肖阿母,家中沉闷,他性子跳脱,因平常不怎么出门,一出门就喜欢看田地,挖苗种习惯就好。” 朱二这样跳脱的少年郎,能说温吞青年跳脱 那应该是真的蛮跳脱。 余幼嘉心中接了一句,却又听朱二公子连声问道: “崇安发生了何事,何故封锁城门?” “余小娘子又怎会从城内爬云梯下来?” “今年城内难道没有做生意吗?那岂不是去年的酒也没了?” 一堆的问题砸下来,余幼嘉一个都没回。 而那蹲在地上寻觅春苗的温吞青年,也似察觉到了什么,他指尖微动,又捻了捻手里过于肥厚的泥,又看了看紧锁的城门,旋即缓缓站起身,拍了拍阿弟的肩膀,道: “你让护卫们在此处安营。” “有些话,不好在人多眼杂的地方谈。” 他的声音仍然轻缓,余幼嘉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一贯喜欢用这样语调说话的周利贞。 只是周利贞的轻缓,只拖于尾音。 而这位朱长公子的言语,则是每个字的间距相似,更衬的人一派清润。 还有,两人的眸色似乎也有些许差距,此人的眸色清亮,是一种 那温吞青年察觉目光,好脾性的笑了笑,余幼嘉立马别开眼去,没有开口。 此人骨相绝佳不假。 只是,她已经有周利贞了。 不该多看的。 朱二果真听从兄长的话,开始命护卫们安营。 只是他也有疑惑,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去年年末还闲话一箩筐的余小娘子今年一下子变成了半个哑巴。 他想了想去,也没想出个所谓,索性大大咧咧揽住了五郎的肩膀: “余小娘子是你阿姐?小郎君又姓氏名谁?” 五郎规规矩矩的回话,顺势拉开距离: “余家,余迁。” 朱二没想到此人也躲着自己,正要开口,低眉却见自己刚刚被兄长拍过的肩上一派污渍,登时又大喊道: “阿兄——!” 温吞青年又是哈哈大笑。 余幼嘉就在两兄弟的玩闹声中,看着一顶帐篷支起,看着护卫们又取桌椅案几,茶具铜炉,又看着护卫们取茶沏茶 茶成,她也没客气,随手给自己沏了一杯,旋即才看着反身而回的两亲兄弟道: “封城,是因为我杀了崇安县令,如今,崇安在我手里。” 第二百一十一章 真假长辈 七品顶上官,掌着一县权。 别看庙堂远,百姓头上也遮天! 余幼嘉本以为,纵使商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崇安县令大小是个县官,这两兄弟不说震颤错愕,多少也会惊异 但,没有。 两兄弟都没有讶异。 连看着年岁尚小,不太沉稳的朱二,都只是看了一眼她,旋即遥遥远望一眼城门,略略有些疑惑。 那温吞青年仍是一副笑眼盈盈的模样,从帐边的地上捞起一捧残雪,仔细擦去手上的泥渍,只笑道: “听着像是件极痛快的事” “那岂不是得称呼余小娘子一句余县令?” 余幼嘉惊异于此人的淡然,想了想,当真点了头: “你可叫一句我听听。” 朱二闻言不可置信的盯着余幼嘉。 但,温吞青年却轻笑当真,双手交叠于胸前,恭恭敬敬出声唤道: “小人恭迎余县令。” 说实话,这个崇安县令责任甚大,但,此时能听外人这么恭维一句,不高兴也是假的。 余幼嘉微抿半口茶水,自出城以来便紧绷的脑海终于略微放松了些许,她回忆着从前那位县令的阵仗,发现捞了个空,只得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道: “平身,落座。” 温吞青年含笑入席,细细品茶,而一旁的朱二和五郎,早已目!瞪!口!呆! 朱二默默揽上五郎的肩膀,而这回的五郎也压根反应不过来躲。 两‘弟弟’就这么说起了悄悄话: “你阿姐怎么回事,为什么能当上县令,为什么咱们搭的帐篷,她反倒坐了况且,她怎么能叫我阿兄平身呢?” 居上临下,曰平身,只见于宫廷之中。 莫说只是一个县令,就算是崇安城内那位名重天下的谢上卿,也不能让他阿兄平身居下首位! 毕竟,阿兄可是淮南王世子! 朱二满脸茫然,五郎亦是对阿姐这种反客为主的做法瞠目结舌。 但他到底比外人多懂余幼嘉一些,且更偏袒阿姐一些,当即不据理也力争道: “位置不就是让人坐的吗?” “况且你们是白身,我阿姐是县令,怎么不能做首位?” 五郎护阿姐,朱二更护长兄: “你瞎说!” “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阿姐坐首座” 五郎不听,还要开口,朱二便去捂五郎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余幼嘉微微侧目,看向下首之人,温吞青年正笑吟吟的品茶,闻言解释道: “我阿弟心性不定,有些不够稳重” “他会这样说,许是因为我是淮南的世子罢。” 此声和缓,可落入余幼嘉的耳中,便宛若一颗石子入海,卷起漫天波纹。 朱二也没想到阿兄会轻易将这事说出去,连忙松开还在挣扎的五郎,高声喊道: “阿兄!” 这,这怎么能说出去呢! 既有商队,借商队作掩护不就好了? 何必将身份来历告诉刚刚认识的人? 阿弟吵嚷,温吞青年这才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盏,拍了下脑袋: “哎呀,别生气,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况且路上树伯不是还说过,咱们商队于此地欠着三百两银钱吗?听你刚刚问酒,她应当就是咱们的债主罢?她肯给咱们欠银钱,说明性情很好呀!” “咱们想要进城拜访长辈,还得她首肯,我又怎么能撒谎骗人呢?” 阿兄的脾性向来如此,朱二也无法,絮絮叨叨说了些‘父王和母妃出门前都嘱咐过’之类的言语,却被温吞青年又随手摸了把泥,‘哄’出了帐去。 余幼嘉手持杯盏,沉默了许久,突然道: “先前商队来崇安,若没记错,是为城中春和堂送草药罢?” 温吞青年松开揉着耳朵的手,又只是笑: “对,其实这回也是为那位长辈而来,不然也不会叩响城门。” “余县令,咱们此行带了不少货品,除却草药,其他都可以留给您,请让咱们进城去见一面那位长辈罢。” 长辈,长辈 天地静谧无声,余幼嘉亦沉默不语。 她眯眼,有些愣神的远眺山河,好半晌,才问道: “周利贞是你们长辈?” 闻言,温吞青年似乎没有回过神来,思索几息,没得到答案,方才问道: “周利贞是谁?” 周利贞,是谁? 谁知道呢? 谁能知道呢? 余幼嘉有些后知后觉的冷笑一声,没有再问,只是问道: “你们还做生意吗?” “我接手崇安,正是阔气的时候,你们若愿意做生意,往后崇安仍可通商” “若愿意做些大生意,崇安也可奉陪。” 温吞青年似有所觉,却没过多谈及‘周利贞’,反倒是顺着余幼嘉岔开的言语说了下去: “更大的生意?” 余幼嘉颔首,将早已有些发麻的手指拢入袖中: “上次商队来访崇安时,我听叔伯说过,天下各州县之间,银票已经不再通兑了,对?” 温吞青年这回总算是微微有些诧异: “难道” 余幼嘉道: “崇安有货品,有银钱,还有忠于我的可信之人,我建商行,建宁府与淮南府很快安定下来,不必再来回运送大量的银钱与货品来往,两地之人,只要寻到咱们的商号,便能通兑货品和银钱。” “若是商号再大些,咱们的银票,会比朝廷印发的银票更有效用。” 这些事,都是余幼嘉早在叔伯提起银票无法通兑时,曾经仔细想过的细节。 天下人,苦此天下久矣。 银票和货品无法通兑,各州府之间便仿若有了一道道天堑。 与话本子里写‘一百两银票能换一百两银钱’不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在不动荡的好年份里,根据当地银钱的纯度,只能兑九十七八两,乃是常有的事情。 而坏年份里,又会因为当地无银,粮食不足,无法兑货等各种缘由,只能兑换一半,或是三之其一,四之其一。 真金白银的现钱给出去,才能换到银票,到其他地界却换不来数额,旁人自然不肯换银票,更爱现钱。 可这天下的现钱,早早已被‘吃了’。 颠沛流离的百姓无法变卖家产逃离他处,勉强凑上一些现银奔逃,又怕露白,难以躲过劫掠,到另一个地界,就成了流民。 只有后世,或者说,也唯有后世的余幼嘉,才知道‘银行’的稳定到底有多重要。 有百姓若从淮南来,只消在淮南的商号寄存,取纸于自己所需之处安身,便可随意兑换银钱与货品。 而商号,则可以依靠差额调配,平衡商号,稳定票面价额 “好。” 温吞青年和缓笑道: “听着十分不错,就这么办。” 余幼嘉思绪一顿: “你不必过问淮南那边?” 古来宗族多桎梏,帝王之家尤甚。 虽说已是世子,但她还以为 温吞青年摇了摇头: “不用,我说的话能作数。” “若能起商号,对淮南也是好事一件——我爹娘疼爱我,总都为我好。” 第二百一十一章 真假长辈 七品顶上官,掌着一县权。 别看庙堂远,百姓头上也遮天! 余幼嘉本以为,纵使商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崇安县令大小是个县官,这两兄弟不说震颤错愕,多少也会惊异 但,没有。 两兄弟都没有讶异。 连看着年岁尚小,不太沉稳的朱二,都只是看了一眼她,旋即遥遥远望一眼城门,略略有些疑惑。 那温吞青年仍是一副笑眼盈盈的模样,从帐边的地上捞起一捧残雪,仔细擦去手上的泥渍,只笑道: “听着像是件极痛快的事” “那岂不是得称呼余小娘子一句余县令?” 余幼嘉惊异于此人的淡然,想了想,当真点了头: “你可叫一句我听听。” 朱二闻言不可置信的盯着余幼嘉。 但,温吞青年却轻笑当真,双手交叠于胸前,恭恭敬敬出声唤道: “小人恭迎余县令。” 说实话,这个崇安县令责任甚大,但,此时能听外人这么恭维一句,不高兴也是假的。 余幼嘉微抿半口茶水,自出城以来便紧绷的脑海终于略微放松了些许,她回忆着从前那位县令的阵仗,发现捞了个空,只得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道: “平身,落座。” 温吞青年含笑入席,细细品茶,而一旁的朱二和五郎,早已目!瞪!口!呆! 朱二默默揽上五郎的肩膀,而这回的五郎也压根反应不过来躲。 两‘弟弟’就这么说起了悄悄话: “你阿姐怎么回事,为什么能当上县令,为什么咱们搭的帐篷,她反倒坐了况且,她怎么能叫我阿兄平身呢?” 居上临下,曰平身,只见于宫廷之中。 莫说只是一个县令,就算是崇安城内那位名重天下的谢上卿,也不能让他阿兄平身居下首位! 毕竟,阿兄可是淮南王世子! 朱二满脸茫然,五郎亦是对阿姐这种反客为主的做法瞠目结舌。 但他到底比外人多懂余幼嘉一些,且更偏袒阿姐一些,当即不据理也力争道: “位置不就是让人坐的吗?” “况且你们是白身,我阿姐是县令,怎么不能做首位?” 五郎护阿姐,朱二更护长兄: “你瞎说!” “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阿姐坐首座” 五郎不听,还要开口,朱二便去捂五郎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余幼嘉微微侧目,看向下首之人,温吞青年正笑吟吟的品茶,闻言解释道: “我阿弟心性不定,有些不够稳重” “他会这样说,许是因为我是淮南的世子罢。” 此声和缓,可落入余幼嘉的耳中,便宛若一颗石子入海,卷起漫天波纹。 朱二也没想到阿兄会轻易将这事说出去,连忙松开还在挣扎的五郎,高声喊道: “阿兄!” 这,这怎么能说出去呢! 既有商队,借商队作掩护不就好了? 何必将身份来历告诉刚刚认识的人? 阿弟吵嚷,温吞青年这才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盏,拍了下脑袋: “哎呀,别生气,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况且路上树伯不是还说过,咱们商队于此地欠着三百两银钱吗?听你刚刚问酒,她应当就是咱们的债主罢?她肯给咱们欠银钱,说明性情很好呀!” “咱们想要进城拜访长辈,还得她首肯,我又怎么能撒谎骗人呢?” 阿兄的脾性向来如此,朱二也无法,絮絮叨叨说了些‘父王和母妃出门前都嘱咐过’之类的言语,却被温吞青年又随手摸了把泥,‘哄’出了帐去。 余幼嘉手持杯盏,沉默了许久,突然道: “先前商队来崇安,若没记错,是为城中春和堂送草药罢?” 温吞青年松开揉着耳朵的手,又只是笑: “对,其实这回也是为那位长辈而来,不然也不会叩响城门。” “余县令,咱们此行带了不少货品,除却草药,其他都可以留给您,请让咱们进城去见一面那位长辈罢。” 长辈,长辈 天地静谧无声,余幼嘉亦沉默不语。 她眯眼,有些愣神的远眺山河,好半晌,才问道: “周利贞是你们长辈?” 闻言,温吞青年似乎没有回过神来,思索几息,没得到答案,方才问道: “周利贞是谁?” 周利贞,是谁? 谁知道呢? 谁能知道呢? 余幼嘉有些后知后觉的冷笑一声,没有再问,只是问道: “你们还做生意吗?” “我接手崇安,正是阔气的时候,你们若愿意做生意,往后崇安仍可通商” “若愿意做些大生意,崇安也可奉陪。” 温吞青年似有所觉,却没过多谈及‘周利贞’,反倒是顺着余幼嘉岔开的言语说了下去: “更大的生意?” 余幼嘉颔首,将早已有些发麻的手指拢入袖中: “上次商队来访崇安时,我听叔伯说过,天下各州县之间,银票已经不再通兑了,对?” 温吞青年这回总算是微微有些诧异: “难道” 余幼嘉道: “崇安有货品,有银钱,还有忠于我的可信之人,我建商行,建宁府与淮南府很快安定下来,不必再来回运送大量的银钱与货品来往,两地之人,只要寻到咱们的商号,便能通兑货品和银钱。” “若是商号再大些,咱们的银票,会比朝廷印发的银票更有效用。” 这些事,都是余幼嘉早在叔伯提起银票无法通兑时,曾经仔细想过的细节。 天下人,苦此天下久矣。 银票和货品无法通兑,各州府之间便仿若有了一道道天堑。 与话本子里写‘一百两银票能换一百两银钱’不同,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在不动荡的好年份里,根据当地银钱的纯度,只能兑九十七八两,乃是常有的事情。 而坏年份里,又会因为当地无银,粮食不足,无法兑货等各种缘由,只能兑换一半,或是三之其一,四之其一。 真金白银的现钱给出去,才能换到银票,到其他地界却换不来数额,旁人自然不肯换银票,更爱现钱。 可这天下的现钱,早早已被‘吃了’。 颠沛流离的百姓无法变卖家产逃离他处,勉强凑上一些现银奔逃,又怕露白,难以躲过劫掠,到另一个地界,就成了流民。 只有后世,或者说,也唯有后世的余幼嘉,才知道‘银行’的稳定到底有多重要。 有百姓若从淮南来,只消在淮南的商号寄存,取纸于自己所需之处安身,便可随意兑换银钱与货品。 而商号,则可以依靠差额调配,平衡商号,稳定票面价额 “好。” 温吞青年和缓笑道: “听着十分不错,就这么办。” 余幼嘉思绪一顿: “你不必过问淮南那边?” 古来宗族多桎梏,帝王之家尤甚。 虽说已是世子,但她还以为 温吞青年摇了摇头: “不用,我说的话能作数。” “若能起商号,对淮南也是好事一件——我爹娘疼爱我,总都为我好。” 第二百一十二章 日月明火 这句话说的坦然,一如他至始至终不曾遮遮掩掩。 朱二本擦了泥从帐外进来,碰巧听到这话,不发一语,垂首又退了出去。 余幼嘉没当回事,单手持杯,往温吞青年的杯上碰了一下: “那便祝咱们合作顺利。” “商行伊始后,我愿给你分一成利,为期一年。” “这一年中,但凡有人来崇安通兑货品,每兑十两,我便自掏腰包,给你付一成息金。” 这意思,便是两地之间有个初始兑换差额,也表了余幼嘉的诚意。 只是温吞青年似并不在意自己得失,淡品手中茶,轻声笑道: “余县令能给百姓们满兑银票就好,不必计较我的得失,淮南物产虽不比崇安,可仍十分丰饶,我拿银钱无用,反正也没出花。” “若当真想谢,只求让咱们能进城拜会一下长辈,再给我一些此地早育苗的春种,让我带回淮南就好。” 余幼嘉没想到对方仍在惦记着春种的事情,显然是真喜欢种田,当即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旋即才有些突兀道: “敢问世子姓名,我也好回去先去通传你那位‘长辈’?” 温吞青年闻言,也提了兴致,以指尖轻点杯中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姓名。 余幼嘉扫了一眼: “明,火?” “这天底下还有姓明的人?” 温吞青年一愣,抬头看向有些眼中隐约有些揶揄的余幼嘉,顿时无奈笑道: “此字为焽,与兄同音” “朱家世封淮南,我姓朱,单名一个焽字,名为,朱焽。” 朱焽,朱焽 余幼嘉记了两遍,方才伸手拂去桌上水渍,随口道: “架日月于火上,不是好名字。” ‘焽’字本意虽是火光,明亮。 可偏偏,这人姓朱。 焽音同兄,也同凶。 无论是诛兄,还是诛凶 听着都有一股莫名的血腥之气。 温吞青年含笑,不骄不躁,又只笑答: “父母赐,不敢辞。” 当真是古怪的人 虽为世子,但脾性竟比春泥还要软和上几分,听到这样刺耳的话竟也不觉如何。 余幼嘉仰头,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我去通报,你们可在城外稍留片刻。” “若是他愿意见你们,我带你进去。” 只是,你,不是你们。 这是余幼嘉的底线。 余幼嘉也在等着对方开价。 然而,根本没有什么开价。 温吞青年的坦然与淡然,就如杯中醇香的茶,又一次宽厚的接过了余幼嘉的‘刁难’,并不为此有丝毫波动: “好。” “正巧试着爬次云梯,只可惜城门不够高,应当摸不到云” 摸云 她张口闭口银钱商号大事,这人,却是想着摸云? 余幼嘉今日早已怔愣数次,却仍为这句外人听起来有些荒诞的言论而停留了片刻,她也抬头看了一眼天,才道: “我听人说,云就是腾飞的山岚,看得见,摸不着。” “你若是想摸云,可于明日天亮前起身,那时定有大雾。” 温吞青年神色认真,一一细记: “好。” 余幼嘉不再多言,起身出帐。 帐外风景如旧,天色却有些暗沉。 余幼嘉四下寻了几眼五郎,终是在一辆车马前看到了正在交谈的朱二公子与五郎。 二人似乎正在看什么东西。 温吞青年遥望,似有所察的扬声道: “阿弟!” “不能乱玩,等会儿阿兄还等着用那节杖赔礼的” 节杖,使节所持符节,以彰身份所用。 余幼嘉已经迈出的步子登时顿住,猛地回过头去,而那头的朱二,也已经举起了原先所视之物。 【叮铃——】 节杖顶悬挂的铃铎震响,那本隐藏于漆木长匣之中节杖,直至今日,方才显现出了真面目—— 通体玄色,外刻道纹。 纵使已然沉吟许久,却仍可一窥当年之威严。 铃铎之声太刺耳,太幽长。 一时将余幼嘉震的魂魄归天。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温吞青年赶去收起了节杖,仔细收好,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杖” 温吞青年横抱着比自己还高的长匣,见余幼嘉感兴趣,便笑着解释道: “当年谢上卿出使时,所持之节杖。” “此物于十年前陛下治罪谢上卿时遗落,前段时日才被我寻回。” “先前阿爹让我拜师于白山长,我自觉有些不妥,所以特寻了此物,给谢上卿赔礼。” ----------------- 《胤朝·余子世家》卷三—— 【大周朝历五年,正月十四,余子会废太子焽于崇安城外。 废太子焽时年二十有二,尚为淮南王世子,未得封太子,更未见被废之期。 人散后,余五恭问余子,‘淮南王世子何如?’ 余子答曰: ‘甚好,甚好,甚好。’ “天下人中,他最似周氏子。”】 【注语:周氏子,余子母族兄长,命途多舛,不知归处。】 【注语:废太子焽,正史寥载,后来者不必追问。若再有疑,可寻余五早年废弃之手稿,见之可作笑谈。】 ----------------- 太史公清名一世,鲜少注此语。 后世有好奇者好奇于此,拼凑残稿,终得只言片语—— 【帝师于漳水畔索要金屋无果,下仪仗追寻而去。 废太子焽初封太子,过路见此,解困于二人,舍己身轿撵为余子避祸。 帝师见此,不语,含恨而去。 同年,废太子焽被废。】 【废太子焽被废后,贬为藩王,寡居顺义,几次请封崇安,帝不允。 是日,逢秋。 废太子焽下莲池,得藕一篮,得莲蓬半筐,念余子,亲架车马,两日一夜不眠不休至于崇安,未见余子,放藕与莲蓬于门前,含笑而去。 时人见此,多相问。 废太子焽笑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相见耶?’ 帝师闻此,不语。 次年,废太子焽再遭贬谪,为庶人。 余子闻此,枯坐良久,终有明悟,曰: ‘原我之过也。’ 次日,余子于人前弃莲蓬不顾,曰: ‘余生平最不喜莲蓬。’ ‘只愿此生与废太子焽不复相见。’ 时逢太宗忧心,废太子焽去留。 帝师闻此事,笑曰: ‘时也,命也。’ 太宗闻言,收回鸩杀废太子焽之命。】 【余五修书以载朝事,载至太宗与废太子焽兄弟相争,余子鼎力助废太子焽 帝师闻此,不语。 次日,奉太宗手谕—— 《胤朝》五册,终不载废太子焽。】 第二百一十二章 日月明火 这句话说的坦然,一如他至始至终不曾遮遮掩掩。 朱二本擦了泥从帐外进来,碰巧听到这话,不发一语,垂首又退了出去。 余幼嘉没当回事,单手持杯,往温吞青年的杯上碰了一下: “那便祝咱们合作顺利。” “商行伊始后,我愿给你分一成利,为期一年。” “这一年中,但凡有人来崇安通兑货品,每兑十两,我便自掏腰包,给你付一成息金。” 这意思,便是两地之间有个初始兑换差额,也表了余幼嘉的诚意。 只是温吞青年似并不在意自己得失,淡品手中茶,轻声笑道: “余县令能给百姓们满兑银票就好,不必计较我的得失,淮南物产虽不比崇安,可仍十分丰饶,我拿银钱无用,反正也没出花。” “若当真想谢,只求让咱们能进城拜会一下长辈,再给我一些此地早育苗的春种,让我带回淮南就好。” 余幼嘉没想到对方仍在惦记着春种的事情,显然是真喜欢种田,当即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旋即才有些突兀道: “敢问世子姓名,我也好回去先去通传你那位‘长辈’?” 温吞青年闻言,也提了兴致,以指尖轻点杯中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姓名。 余幼嘉扫了一眼: “明,火?” “这天底下还有姓明的人?” 温吞青年一愣,抬头看向有些眼中隐约有些揶揄的余幼嘉,顿时无奈笑道: “此字为焽,与兄同音” “朱家世封淮南,我姓朱,单名一个焽字,名为,朱焽。” 朱焽,朱焽 余幼嘉记了两遍,方才伸手拂去桌上水渍,随口道: “架日月于火上,不是好名字。” ‘焽’字本意虽是火光,明亮。 可偏偏,这人姓朱。 焽音同兄,也同凶。 无论是诛兄,还是诛凶 听着都有一股莫名的血腥之气。 温吞青年含笑,不骄不躁,又只笑答: “父母赐,不敢辞。” 当真是古怪的人 虽为世子,但脾性竟比春泥还要软和上几分,听到这样刺耳的话竟也不觉如何。 余幼嘉仰头,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我去通报,你们可在城外稍留片刻。” “若是他愿意见你们,我带你进去。” 只是,你,不是你们。 这是余幼嘉的底线。 余幼嘉也在等着对方开价。 然而,根本没有什么开价。 温吞青年的坦然与淡然,就如杯中醇香的茶,又一次宽厚的接过了余幼嘉的‘刁难’,并不为此有丝毫波动: “好。” “正巧试着爬次云梯,只可惜城门不够高,应当摸不到云” 摸云 她张口闭口银钱商号大事,这人,却是想着摸云? 余幼嘉今日早已怔愣数次,却仍为这句外人听起来有些荒诞的言论而停留了片刻,她也抬头看了一眼天,才道: “我听人说,云就是腾飞的山岚,看得见,摸不着。” “你若是想摸云,可于明日天亮前起身,那时定有大雾。” 温吞青年神色认真,一一细记: “好。” 余幼嘉不再多言,起身出帐。 帐外风景如旧,天色却有些暗沉。 余幼嘉四下寻了几眼五郎,终是在一辆车马前看到了正在交谈的朱二公子与五郎。 二人似乎正在看什么东西。 温吞青年遥望,似有所察的扬声道: “阿弟!” “不能乱玩,等会儿阿兄还等着用那节杖赔礼的” 节杖,使节所持符节,以彰身份所用。 余幼嘉已经迈出的步子登时顿住,猛地回过头去,而那头的朱二,也已经举起了原先所视之物。 【叮铃——】 节杖顶悬挂的铃铎震响,那本隐藏于漆木长匣之中节杖,直至今日,方才显现出了真面目—— 通体玄色,外刻道纹。 纵使已然沉吟许久,却仍可一窥当年之威严。 铃铎之声太刺耳,太幽长。 一时将余幼嘉震的魂魄归天。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温吞青年赶去收起了节杖,仔细收好,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杖” 温吞青年横抱着比自己还高的长匣,见余幼嘉感兴趣,便笑着解释道: “当年谢上卿出使时,所持之节杖。” “此物于十年前陛下治罪谢上卿时遗落,前段时日才被我寻回。” “先前阿爹让我拜师于白山长,我自觉有些不妥,所以特寻了此物,给谢上卿赔礼。” ----------------- 《胤朝·余子世家》卷三—— 【大周朝历五年,正月十四,余子会废太子焽于崇安城外。 废太子焽时年二十有二,尚为淮南王世子,未得封太子,更未见被废之期。 人散后,余五恭问余子,‘淮南王世子何如?’ 余子答曰: ‘甚好,甚好,甚好。’ “天下人中,他最似周氏子。”】 【注语:周氏子,余子母族兄长,命途多舛,不知归处。】 【注语:废太子焽,正史寥载,后来者不必追问。若再有疑,可寻余五早年废弃之手稿,见之可作笑谈。】 ----------------- 太史公清名一世,鲜少注此语。 后世有好奇者好奇于此,拼凑残稿,终得只言片语—— 【帝师于漳水畔索要金屋无果,下仪仗追寻而去。 废太子焽初封太子,过路见此,解困于二人,舍己身轿撵为余子避祸。 帝师见此,不语,含恨而去。 同年,废太子焽被废。】 【废太子焽被废后,贬为藩王,寡居顺义,几次请封崇安,帝不允。 是日,逢秋。 废太子焽下莲池,得藕一篮,得莲蓬半筐,念余子,亲架车马,两日一夜不眠不休至于崇安,未见余子,放藕与莲蓬于门前,含笑而去。 时人见此,多相问。 废太子焽笑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相见耶?’ 帝师闻此,不语。 次年,废太子焽再遭贬谪,为庶人。 余子闻此,枯坐良久,终有明悟,曰: ‘原我之过也。’ 次日,余子于人前弃莲蓬不顾,曰: ‘余生平最不喜莲蓬。’ ‘只愿此生与废太子焽不复相见。’ 时逢太宗忧心,废太子焽去留。 帝师闻此事,笑曰: ‘时也,命也。’ 太宗闻言,收回鸩杀废太子焽之命。】 【余五修书以载朝事,载至太宗与废太子焽兄弟相争,余子鼎力助废太子焽 帝师闻此,不语。 次日,奉太宗手谕—— 《胤朝》五册,终不载废太子焽。】 第二百一十三章 石火梦身 城中,周家。 素来寂静的宅院中隐约可闻声声唱词。 若有人一窥究竟,便可见宅院中青纱帐徐徐飘荡,其中鹤影徘徊。 那声音引颈高歌道: “此生尽矣,不求高官,渴厚禄,只盼同衾卧,共枕眠,齐棺葬,一穴埋——” 那悱恻的人影似觉得这句还不够,又唱道: “今宵鬓影倦倦,红蓼也倦倦,移插枕畔边。” “半生已过,帐中唯余,爱人笑眼——” 素影裂青纱,广袖翻涌似孤鹤击空。 清癯青年怀抱红绸,袍袂扫得帐幔如云海奔涌,玉色腕骨自雪浪间乍现又隐。 如此痴疯,令人见之顿步。 廊前庭下,众数卫捧着从库房中取出的婚嫁之物,一时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众人纷纷看向小九,小九侧耳细细听了几息: “没事,许是刚刚余五来知会婚期,主子太过高兴。” “稍等些许时辰,主子会比咱们还着急布置的。” 身旁几人连连点头。 小九也是松了一大口气: “原先我还以为表小姐和主子情事会有些坎坷,现在来看,原是我想多了。” “现在愁只愁主子拜堂时,高堂之上长辈的尊位之事” 十四这段时日来休养极好,整个人看上去几乎容光焕发,闻言,毫不犹豫便道: “李氏又非主子生母,这些年若无主子,这春和堂只怕早早就没了,主子既已还报当年恩情,李氏又在外出家,那怎么也回不来做主位” 小九一直沉默不语,十四似有所感,慢慢歇了言语。 小九道: “若我所问,是生母呢?” 几人顿时脸色大变,捌捌与玖玖更是连连摇头。 十四脸上黑云遍布,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那还不如让李氏坐主位呢,起码她这些年待主子是真好。” “况且她不是在主子离开谢家后便身死了吗?让她牌位来此,多晦气啊!” 小九也是这意思,但他到底心系主子: “可上次李氏说了不少难听话,我担心她若回来操持,会和表小姐又说些什么。” 一群人愁云惨淡,蹲在廊下,讨论了半天,却始终拿不出个主意。 余幼嘉便是在此时进的周家。 几人见到余幼嘉,眼前便是一亮,但余幼嘉却似没有看到他们,只是越过回廊,径直往里走去。 余幼嘉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很稳。 只是她来时不巧,没有听到那些怅然哀婉的歌声,也没有听到那些昔年之事,她所听所见,已经是长成的‘谢上卿’。 青纱帐中,清癯青年已安静下来,唇啜笑意坐于软榻边,垂首仔细比对手上两块红绸的纹饰。 他见她来,有些恍恍如梦中的喜不自胜: “表妹?” 难得,难得。 足足十二载,他到底又是有如此得意的时候。 成婚,成婚。 他也有一个家了。 而她,又来见他了。 清癯青年起身迎上,又恭顺俯身于地,替余幼嘉解了湿透的鞋袜,神色温柔的替余幼嘉擦去来回进城时衣摆沾染的泥垢。 余幼嘉居高临下,只能瞧见他过于得天独厚的鼻尖,还有颈边一点黑痣。 他的身上,仍是香。 妥帖,和缓,小意,会随着时节调换,令人闻之安神的香。 若是放在平时,余幼嘉没准就要先逗逗那颗黑痣,再嗅闻几口香气。 可今日,什么都没有。 清癯青年似有所察,仰起头看向余幼嘉,试图牵动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脸。 余幼嘉拂开了他的手,只问道: “周利贞在哪里?” 初春的日头穿不透青纱帐,可许是因为见到了那只余威仍存,摄人心魄的节杖,余幼嘉再没忽略从前有意无意忽视的细节。 她清楚的看到,清癯青年眉眼似乎如蛇瞳一般,微微眯了一瞬。 余幼嘉也不知该如何描述那几不可查的一瞬—— 冰冷,狡诈,无情,誓死与猎物缠斗到至死方休 她从未在他眉眼间见过这么多的情绪,可又不等细看,一切一闪而过,恍如都是幻觉。 清癯青年歪了歪脑袋,眉眼间一派温柔和煦,纯良无害,甚至还有些许懵懂之感,又去勾余幼嘉的手: “妻主,利贞在这里呢。” 这回,他勾住了余幼嘉的手,再一次试图贴近。 可得到的,仍不是靠近。 余幼嘉反手,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啪!】 【砰——】 【飒——】 【镪——】 这一巴掌和从前的玩闹不同,余幼嘉没有刻意控制力道。 清癯青年被打的唇边渗血,歪倒在地。 而与巴掌声同时响起的,是数道已至面门的鞭声,软剑抖动声,以及利器破空声。 一息,仅是一息,余幼嘉,已被四位数卫控制于原地。 小九持鞭,鞭尾已勒至余幼嘉喉间,十四持软剑,冷光直逼余幼嘉背后脊骨。 而捌捌与玖玖,一人持钺,一人持钩,只要稍进分毫,便能干脆利落的刺穿余幼嘉双脚脚筋。 “滚!” 清癯青年来不及擦去血迹,便厉声大喝,一把推开距离他最近的小九: “谁让你们进来的?谁让你们对她动手的?” “我们要成婚了!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你们难道还胆敢对我动手?!” “滚!全部都滚出去!” 他唇边染血,鬓丝纷乱,一高声,整个人再没了从前那些波澜不惊,如坠云之月的娴雅。 只剩痴狂,疯癫,冷意森然,宛如一道幽魂厉鬼。 众数卫不明所以,但又因担心余幼嘉再次动手,而不敢离去: “可是主子” “滚!” 清癯青年再次大喝,他攥紧指尖,垂首而立,令人看不清昔日之貌: “不用你们管我!” 数卫们只得收起武器离开。 青纱帐中,暖烟已然消散。 只留有染着城外初春寒意的余幼嘉,与一道从未显形,而今日方见端倪的苍白之鬼。 往昔,那段发生于青纱帐中的事,恰如梨云坠月,石火梦身。 她与他之间,分明有过绝不背弃的盟誓,分明有过枯树野火,性命之恩,分明 分明有过在震天厮杀声中相互依偎的温存。 冥冥之中,有些事,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有过无数次开口的机会,却在她期许的惊蛰之期前,重新做回了‘谢上卿’。 或者说,在他这辈子最该成为周利贞的时候,他选择显露自己,做回了‘谢上卿’。 第二百一十三章 石火梦身 城中,周家。 素来寂静的宅院中隐约可闻声声唱词。 若有人一窥究竟,便可见宅院中青纱帐徐徐飘荡,其中鹤影徘徊。 那声音引颈高歌道: “此生尽矣,不求高官,渴厚禄,只盼同衾卧,共枕眠,齐棺葬,一穴埋——” 那悱恻的人影似觉得这句还不够,又唱道: “今宵鬓影倦倦,红蓼也倦倦,移插枕畔边。” “半生已过,帐中唯余,爱人笑眼——” 素影裂青纱,广袖翻涌似孤鹤击空。 清癯青年怀抱红绸,袍袂扫得帐幔如云海奔涌,玉色腕骨自雪浪间乍现又隐。 如此痴疯,令人见之顿步。 廊前庭下,众数卫捧着从库房中取出的婚嫁之物,一时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众人纷纷看向小九,小九侧耳细细听了几息: “没事,许是刚刚余五来知会婚期,主子太过高兴。” “稍等些许时辰,主子会比咱们还着急布置的。” 身旁几人连连点头。 小九也是松了一大口气: “原先我还以为表小姐和主子情事会有些坎坷,现在来看,原是我想多了。” “现在愁只愁主子拜堂时,高堂之上长辈的尊位之事” 十四这段时日来休养极好,整个人看上去几乎容光焕发,闻言,毫不犹豫便道: “李氏又非主子生母,这些年若无主子,这春和堂只怕早早就没了,主子既已还报当年恩情,李氏又在外出家,那怎么也回不来做主位” 小九一直沉默不语,十四似有所感,慢慢歇了言语。 小九道: “若我所问,是生母呢?” 几人顿时脸色大变,捌捌与玖玖更是连连摇头。 十四脸上黑云遍布,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那还不如让李氏坐主位呢,起码她这些年待主子是真好。” “况且她不是在主子离开谢家后便身死了吗?让她牌位来此,多晦气啊!” 小九也是这意思,但他到底心系主子: “可上次李氏说了不少难听话,我担心她若回来操持,会和表小姐又说些什么。” 一群人愁云惨淡,蹲在廊下,讨论了半天,却始终拿不出个主意。 余幼嘉便是在此时进的周家。 几人见到余幼嘉,眼前便是一亮,但余幼嘉却似没有看到他们,只是越过回廊,径直往里走去。 余幼嘉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很稳。 只是她来时不巧,没有听到那些怅然哀婉的歌声,也没有听到那些昔年之事,她所听所见,已经是长成的‘谢上卿’。 青纱帐中,清癯青年已安静下来,唇啜笑意坐于软榻边,垂首仔细比对手上两块红绸的纹饰。 他见她来,有些恍恍如梦中的喜不自胜: “表妹?” 难得,难得。 足足十二载,他到底又是有如此得意的时候。 成婚,成婚。 他也有一个家了。 而她,又来见他了。 清癯青年起身迎上,又恭顺俯身于地,替余幼嘉解了湿透的鞋袜,神色温柔的替余幼嘉擦去来回进城时衣摆沾染的泥垢。 余幼嘉居高临下,只能瞧见他过于得天独厚的鼻尖,还有颈边一点黑痣。 他的身上,仍是香。 妥帖,和缓,小意,会随着时节调换,令人闻之安神的香。 若是放在平时,余幼嘉没准就要先逗逗那颗黑痣,再嗅闻几口香气。 可今日,什么都没有。 清癯青年似有所察,仰起头看向余幼嘉,试图牵动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脸。 余幼嘉拂开了他的手,只问道: “周利贞在哪里?” 初春的日头穿不透青纱帐,可许是因为见到了那只余威仍存,摄人心魄的节杖,余幼嘉再没忽略从前有意无意忽视的细节。 她清楚的看到,清癯青年眉眼似乎如蛇瞳一般,微微眯了一瞬。 余幼嘉也不知该如何描述那几不可查的一瞬—— 冰冷,狡诈,无情,誓死与猎物缠斗到至死方休 她从未在他眉眼间见过这么多的情绪,可又不等细看,一切一闪而过,恍如都是幻觉。 清癯青年歪了歪脑袋,眉眼间一派温柔和煦,纯良无害,甚至还有些许懵懂之感,又去勾余幼嘉的手: “妻主,利贞在这里呢。” 这回,他勾住了余幼嘉的手,再一次试图贴近。 可得到的,仍不是靠近。 余幼嘉反手,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啪!】 【砰——】 【飒——】 【镪——】 这一巴掌和从前的玩闹不同,余幼嘉没有刻意控制力道。 清癯青年被打的唇边渗血,歪倒在地。 而与巴掌声同时响起的,是数道已至面门的鞭声,软剑抖动声,以及利器破空声。 一息,仅是一息,余幼嘉,已被四位数卫控制于原地。 小九持鞭,鞭尾已勒至余幼嘉喉间,十四持软剑,冷光直逼余幼嘉背后脊骨。 而捌捌与玖玖,一人持钺,一人持钩,只要稍进分毫,便能干脆利落的刺穿余幼嘉双脚脚筋。 “滚!” 清癯青年来不及擦去血迹,便厉声大喝,一把推开距离他最近的小九: “谁让你们进来的?谁让你们对她动手的?” “我们要成婚了!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你们难道还胆敢对我动手?!” “滚!全部都滚出去!” 他唇边染血,鬓丝纷乱,一高声,整个人再没了从前那些波澜不惊,如坠云之月的娴雅。 只剩痴狂,疯癫,冷意森然,宛如一道幽魂厉鬼。 众数卫不明所以,但又因担心余幼嘉再次动手,而不敢离去: “可是主子” “滚!” 清癯青年再次大喝,他攥紧指尖,垂首而立,令人看不清昔日之貌: “不用你们管我!” 数卫们只得收起武器离开。 青纱帐中,暖烟已然消散。 只留有染着城外初春寒意的余幼嘉,与一道从未显形,而今日方见端倪的苍白之鬼。 往昔,那段发生于青纱帐中的事,恰如梨云坠月,石火梦身。 她与他之间,分明有过绝不背弃的盟誓,分明有过枯树野火,性命之恩,分明 分明有过在震天厮杀声中相互依偎的温存。 冥冥之中,有些事,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有过无数次开口的机会,却在她期许的惊蛰之期前,重新做回了‘谢上卿’。 或者说,在他这辈子最该成为周利贞的时候,他选择显露自己,做回了‘谢上卿’。 第二百一十四章 恨妒交缠 寒冬已过,可直到此时,余幼嘉却才后知后觉,冷意压根没散去。 她阖了阖眼,从牙尖一字一顿的吐字,又问一遍: “周利贞在哪里?” 清癯青年孤身而立,半晌,才抬手,擦去唇畔的血渍,努力重新伪装从前的眉眼,双膝跪于余幼嘉的脚边,以轻絮之音,渴求重新博得垂怜: “我们分明都要成婚,分明马上都要成婚了” “周利贞在那里有什么要紧的?” “他又回不来,回来也未必有我这般姿容和用处,崇安城孤立无援,他哪怕把自己熬干救不了人,但我可以。” 清癯青年神色温柔,他缓声吐出的字,犹如九泉之下的蛊惑之音,便会被他扰乱心弦: “我比周利贞有用,也一定比另一个更像他的人有用。” “只要信我,只要爱我,别说是崇安,就算是整个天下,我也有办法帮你争上一争。” 余幼嘉冷眼看着他,半晌才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早在你欺瞒我开始,便没什么婚期了。” “更不必说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我只问最后问你一遍,周利贞在哪里?” “你当年因宫廷之祸被追杀,在哪里被人追上?” 清癯青年脸色苍白,薄唇微颤,却仍执意不肯答: “谁会乱嚼这些事?” “难不成你只是为了将我从余家骗回来,才说要同我成婚?不,不可能” “有人同你说了什么,一定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城鼓,是那两声城鼓。” “城外有人来了,有人见到了你,暴露了我的行踪,是谁?会是谁?” “这个时日,难道是淮南商队的朱二?还是那位曾轻慢于我的淮南王世子?” 余幼嘉实在忍无可忍,呵斥道: “你欺瞒我在先,还敢管他们言语?!” “何人言语,关你什么事,你又想做什么?” “人家可比你更像周利贞,不会有你这样遮遮掩掩的心思。” 余幼嘉心火早就烧了一阵,勉强能与朱焽聊完生意再回来,已经是极限。 她不是没想过好好谈谈,可那阵铃铎之声犹然在耳,他如今又是这副从前全然难窥一丝的模样,几乎震的她几乎形神俱灭。 所以,甚至连余幼嘉也没有想过—— 面前之人,愣神片刻后,竟会捂脸狂笑道: “爱来爱去你就只爱周利贞而已。” 余幼嘉一愣,清癯青年已经又道: “昨日我像周利贞,今日他像周利贞,来日又有更年轻,更貌美的小郎君像周利贞” “你从前能因为我像周利贞而玩弄我,今日,便要为另一个更像周利贞的人而舍弃我。” “如此,你所心爱之人,难道不是只有周利贞而已?” 余幼嘉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清癯青年却已自以为窥得余幼嘉心意,捂住脸,狂笑了起来: “谁能不爱周利贞呢?” “人人都爱周利贞,哪怕他早早就已经死了,可却还是有那么多人忘不掉他。” “见过他的人夸赞他的脾性,性情,没有见过他的人歌颂他的善心,李氏因他而吃斋念佛,你为他而与我争吵”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极恨。 至始至终,他都捂着脸,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厉鬼在挣扎,在哀嚎: “那我呢?” “那我怎么办?” “凭什么周利贞就能人人喜爱,而我” “而我,只能一遍遍的念,那我呢?” “为什么,我只能忍受每个人深思熟虑后,结局都是抛下我?” 他狼狈,他不甘,他长恨于此。 撕去清风霁月皮囊的他,皮囊下,甚至连骨肉都没有。 仅仅只有一团永不熄灭的妒火。 余幼嘉从未想过,两人月下拥吻,许下重誓之时,会听见他声声泣问,‘那我呢?’。 这句话 这句话,分明只有三个字,初时听来或许又不觉什么,可本就是不公平的。 但,有什么不公平呢? 此事对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她,难道就公平吗? 余幼嘉嗤笑: “没有人要抛下你。” “你的本事很大,直到过去十年,仍然有人记得你‘谢上卿’的名号,远渡万里,也要替你寻回节杖,求你出山。” 仔细想来,从一开始风云变幻,便有人因他,而始终记得崇安。 连她也被骗的团团转 还能不甘心什么?! 许是余幼嘉言语中的冷意太过明显。 那披肩散发的‘厉鬼’逐渐开始颤抖起来: “不。” “从一开始,就早早舍弃我了”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前朝天子及诸侯皆有卿,分上中下三等,最尊贵者谓“上卿”,这是个官名。” “若我这一生是话本,我被叫了半本书的周利贞,又被叫了半本书的‘谢上卿’” “所有人都从旁人口中听闻我的事,连你今日也是为那些事苛责我,可我问你,那个更像周利贞的人,告诉过你,我叫什么吗?” 余幼嘉蹙眉,下一瞬,却听他含泪开口道: “寄奴。” “我叫,寄奴。” “我本是谢家用以待客的家妓之子,不知生父是谁,至十二岁也未有名讳,只被旁人称一句,寄奴。” “谢家庭院深深,主君子嗣众多,我阿娘却偏偏以为只要我更像主君一些,让人觉得我是主君亲子,我们母子二人便能多得到一些,我装不像,她便会责罚我” “世家大族的后院,磋磨人的法子,比刑书还要多。” “比手指还要长的针,烧红后刺破皮肤,拔出后分明疼到骨髓,可皮肉上却只留一个有些像是黑痣的点,令人瞧不出更多” 早在那两个字吐出时,余幼嘉便已经僵化在了原地。 那些昔年的痛苦滚滚而来,终是如同他身上那些隐秘的黑痣一样,一一落到了实处。 他的不甘,愤恨,善妒 与那日城外他于破败马车中,抬头看向宛若天降的她时,那个莫名萌动的眼神,终究是有了缘由。 城外铃铎声仍然响彻余幼嘉的耳畔,但这回,她却终于能一窥他未被众人传颂的事迹。 他死死捂着脸,试图掩藏真容,又似乎,只是在掩藏过去狼狈不堪的自己: “我是实在受不了打骂,才逃出谢家的” “可自我十二岁得封上卿后,那些人又来找我,连阿娘都以投井威胁,几次三番让我想办法让她当主君正妻” “每个人都看不到我,可我有用之时,他们又如蝗虫过境一样恨不得将我敲骨吸髓。” “我恨‘谢’这个姓氏,我恨‘上卿’这个官名我,我还恨周利贞!” “我恨他们,我恨那些自命清高的人,我恨为何没有人看到我,没有人愿意珍藏我,我恨四海之大,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就是恨这个天地!” 第二百一十四章 恨妒交缠 寒冬已过,可直到此时,余幼嘉却才后知后觉,冷意压根没散去。 她阖了阖眼,从牙尖一字一顿的吐字,又问一遍: “周利贞在哪里?” 清癯青年孤身而立,半晌,才抬手,擦去唇畔的血渍,努力重新伪装从前的眉眼,双膝跪于余幼嘉的脚边,以轻絮之音,渴求重新博得垂怜: “我们分明都要成婚,分明马上都要成婚了” “周利贞在那里有什么要紧的?” “他又回不来,回来也未必有我这般姿容和用处,崇安城孤立无援,他哪怕把自己熬干救不了人,但我可以。” 清癯青年神色温柔,他缓声吐出的字,犹如九泉之下的蛊惑之音,便会被他扰乱心弦: “我比周利贞有用,也一定比另一个更像他的人有用。” “只要信我,只要爱我,别说是崇安,就算是整个天下,我也有办法帮你争上一争。” 余幼嘉冷眼看着他,半晌才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早在你欺瞒我开始,便没什么婚期了。” “更不必说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我只问最后问你一遍,周利贞在哪里?” “你当年因宫廷之祸被追杀,在哪里被人追上?” 清癯青年脸色苍白,薄唇微颤,却仍执意不肯答: “谁会乱嚼这些事?” “难不成你只是为了将我从余家骗回来,才说要同我成婚?不,不可能” “有人同你说了什么,一定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城鼓,是那两声城鼓。” “城外有人来了,有人见到了你,暴露了我的行踪,是谁?会是谁?” “这个时日,难道是淮南商队的朱二?还是那位曾轻慢于我的淮南王世子?” 余幼嘉实在忍无可忍,呵斥道: “你欺瞒我在先,还敢管他们言语?!” “何人言语,关你什么事,你又想做什么?” “人家可比你更像周利贞,不会有你这样遮遮掩掩的心思。” 余幼嘉心火早就烧了一阵,勉强能与朱焽聊完生意再回来,已经是极限。 她不是没想过好好谈谈,可那阵铃铎之声犹然在耳,他如今又是这副从前全然难窥一丝的模样,几乎震的她几乎形神俱灭。 所以,甚至连余幼嘉也没有想过—— 面前之人,愣神片刻后,竟会捂脸狂笑道: “爱来爱去你就只爱周利贞而已。” 余幼嘉一愣,清癯青年已经又道: “昨日我像周利贞,今日他像周利贞,来日又有更年轻,更貌美的小郎君像周利贞” “你从前能因为我像周利贞而玩弄我,今日,便要为另一个更像周利贞的人而舍弃我。” “如此,你所心爱之人,难道不是只有周利贞而已?” 余幼嘉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清癯青年却已自以为窥得余幼嘉心意,捂住脸,狂笑了起来: “谁能不爱周利贞呢?” “人人都爱周利贞,哪怕他早早就已经死了,可却还是有那么多人忘不掉他。” “见过他的人夸赞他的脾性,性情,没有见过他的人歌颂他的善心,李氏因他而吃斋念佛,你为他而与我争吵”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极恨。 至始至终,他都捂着脸,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厉鬼在挣扎,在哀嚎: “那我呢?” “那我怎么办?” “凭什么周利贞就能人人喜爱,而我” “而我,只能一遍遍的念,那我呢?” “为什么,我只能忍受每个人深思熟虑后,结局都是抛下我?” 他狼狈,他不甘,他长恨于此。 撕去清风霁月皮囊的他,皮囊下,甚至连骨肉都没有。 仅仅只有一团永不熄灭的妒火。 余幼嘉从未想过,两人月下拥吻,许下重誓之时,会听见他声声泣问,‘那我呢?’。 这句话 这句话,分明只有三个字,初时听来或许又不觉什么,可本就是不公平的。 但,有什么不公平呢? 此事对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她,难道就公平吗? 余幼嘉嗤笑: “没有人要抛下你。” “你的本事很大,直到过去十年,仍然有人记得你‘谢上卿’的名号,远渡万里,也要替你寻回节杖,求你出山。” 仔细想来,从一开始风云变幻,便有人因他,而始终记得崇安。 连她也被骗的团团转 还能不甘心什么?! 许是余幼嘉言语中的冷意太过明显。 那披肩散发的‘厉鬼’逐渐开始颤抖起来: “不。” “从一开始,就早早舍弃我了”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前朝天子及诸侯皆有卿,分上中下三等,最尊贵者谓“上卿”,这是个官名。” “若我这一生是话本,我被叫了半本书的周利贞,又被叫了半本书的‘谢上卿’” “所有人都从旁人口中听闻我的事,连你今日也是为那些事苛责我,可我问你,那个更像周利贞的人,告诉过你,我叫什么吗?” 余幼嘉蹙眉,下一瞬,却听他含泪开口道: “寄奴。” “我叫,寄奴。” “我本是谢家用以待客的家妓之子,不知生父是谁,至十二岁也未有名讳,只被旁人称一句,寄奴。” “谢家庭院深深,主君子嗣众多,我阿娘却偏偏以为只要我更像主君一些,让人觉得我是主君亲子,我们母子二人便能多得到一些,我装不像,她便会责罚我” “世家大族的后院,磋磨人的法子,比刑书还要多。” “比手指还要长的针,烧红后刺破皮肤,拔出后分明疼到骨髓,可皮肉上却只留一个有些像是黑痣的点,令人瞧不出更多” 早在那两个字吐出时,余幼嘉便已经僵化在了原地。 那些昔年的痛苦滚滚而来,终是如同他身上那些隐秘的黑痣一样,一一落到了实处。 他的不甘,愤恨,善妒 与那日城外他于破败马车中,抬头看向宛若天降的她时,那个莫名萌动的眼神,终究是有了缘由。 城外铃铎声仍然响彻余幼嘉的耳畔,但这回,她却终于能一窥他未被众人传颂的事迹。 他死死捂着脸,试图掩藏真容,又似乎,只是在掩藏过去狼狈不堪的自己: “我是实在受不了打骂,才逃出谢家的” “可自我十二岁得封上卿后,那些人又来找我,连阿娘都以投井威胁,几次三番让我想办法让她当主君正妻” “每个人都看不到我,可我有用之时,他们又如蝗虫过境一样恨不得将我敲骨吸髓。” “我恨‘谢’这个姓氏,我恨‘上卿’这个官名我,我还恨周利贞!” “我恨他们,我恨那些自命清高的人,我恨为何没有人看到我,没有人愿意珍藏我,我恨四海之大,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就是恨这个天地!” 第二百一十五章 妒鬼化形 恨天地者寥寥,能有此恨者,更少。 那团恨妒交缠的滔天焰火,早已在旁人难窥见的地方,熊熊燃起。 如今,更以势不可挡之势,焚尽自己,焚尽苍穹而来 余幼嘉没开口,寄奴却因她的沉默而更恨,甚至直冲她焚来: “我更恨世间多了一个你,让我不敢像从前一样去恨天地万物。” “我恨你说没有什么婚期” “我恨你说没什么不公,没有什么人舍弃我” 可分明,世间,早早就已经舍弃他了。 从他至始至终,就只有寄奴这个属于他的名字开始。 从他诞于那座奢靡家宅的下人房里,又没有被亲生娘亲善待开始。 从他十二岁得封上卿,主张过变法改制,出使平乱,可仅仅过了两年,便走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开始。 从淮南王分明允诺,让淮南王世子拜他为师,却宁愿让世子拜一个徒有虚名的师长,也不愿意来寻他开始 从他终于一窥母爱为何,尽心尽力开始帮衬春和堂十年,李氏却说他是个妖孽,是个畜生,怪他没能让周利贞回来,怪他爱上余幼嘉,并决意离开去出家开始 从他将那些数卫带离数卫营,可十四却毫不犹豫又说要离开他开始 从余幼嘉进门后,至始至终没有看过他第二眼,却一直问询周利贞下落开始 每个人都口口声声说‘谢上卿’有多厉害,连她甚至也口口声声说爱他 可是每个人舍弃他的时候,总是这样轻易。 若不是有饶舌,若不是他会去争,会去抢,他早早就被埋葬在了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高门宅院里。 “我只会这些” 他仍然试图去恨些什么。 毕竟,终其一生,他好似也没有学过更多: “我真的只会这些。” “谢家是个世族,有好多大官,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怎么当个君子。” “我只能和我阿娘学,她恨主君,她恨那些欢好时允诺她会把她带离谢家,可酒醒之后,却又悄无声息的人。” “于是,我也恨我恨我那些在宴席之上,各自取笑,说谁谁同我有几分相像,许是我父亲的人” “她是家妓,不是良籍,甚至一辈子都没当过妾室,只会阿谀奉上,于是,我便也只会这些妾室的心眼,和勾栏的做派” “周利贞是好不假,他总是有人惦记” “可凭什么是他投身在了好人家,我又为什么比不上他!” “你总是拿我和周利贞相比,一声声唤我表哥,那些人又早将我刻在了那柄节杖上,笑完我,利用完我,看完我的生平,却又匆匆弃我而去” 凭什么? 凭什么?! 他总是嫉妒,总是不甘。 正如他总不明白,为什么,凭什么。 余幼嘉深深望着跌坐于地的那道人影。 可她,没有办法看清这只掩面妒鬼的真容。 甚至也没找到合适的称呼,去称呼这个明明相识于微末,今日却第一次初见的人。 他不是周利贞,甚至也不愿意旁人提及‘谢家’,更对从前的‘上卿’官位深恶痛绝。 于是,终究如他所说,他只剩下了【寄奴】这一个名字。 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过第二个名字。 可这怎么对呢? 这又怎么能对呢? 终于,余幼嘉到底是忍不住心中震颤,往后退了一步。 那饶舌妒鬼似又所察,双膝跪地,匍匐而来,他抱住了余幼嘉的腰,大颗大颗的温热之物浸透她腰间的衣物。 滚烫,灼人。 比余幼嘉从前杀过的那些人的血还要烫上三分,令余幼嘉生平第一次,有了正在被‘杀’的错觉。 “幼嘉” “幼嘉” 声声呼唤自她腰间传来,那声音模糊又哀凄: “求求你,饶了我这一回” “我们分明马上就要成亲,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给我造个金屋,你说你永远不会辜负我” “我错了,你只管骂我打我,我是心甘情愿的,只求你不要抛下我” “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若不是你,我早在那日被追杀时就想过要了结自己的,只是有你在,我才觉得秋日正好,不急于一时” 余幼嘉没有作声,那声音的主人便更害怕。 往昔,拨弄人心的饶舌,在此时,已经全然失去作用。 他磕磕绊绊时,齿关磕碰的声音,甚至能从两人交缠处,直达余幼嘉的脑海。 他在咬牙,他在不甘,却仍然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他说: “你原先发现我讨厌余家人的时候,不也原谅过我一次吗?你说我好,你说过,我是瑕不掩瑜” “你那次分明原谅过我,这次,这次,再饶我一回” “最后一次,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原谅我隐瞒你这一次,我往后便再也不善妒了” “你让那个更像周利贞的人来此,我去劝他,让他给你做正夫,再劝他容我给你做个妾室。” “我往后再也不要什么金屋,不用耗费银钱买什么昂贵的青纱帐,也不用暖和的地龙,我自己能熬过去,往后这一辈子,每逢开春,我就陪着你们夫妻二人去种葡萄,我给你们拿器具,你给他讲猴子压在山下的戏本,我就只在旁边听” “你们过秋,你们酿酒,我就去帮忙” “不要舍弃我,不要抛下我” “我只是有一点点善妒,我只是,不是周利贞而已,可我还能做寄奴” “寄奴很厉害的,寄奴学什么都很快,寄奴也什么都愿意学” “你想周利贞时,若你那正夫不在,你再来寻寄奴” 十年前,逃离谢家时,他没有想过自己往后会名扬天下,能得到一个尊贵无匹的身份,能令天下英杰闻名丧胆 十年后的他,亦从未想过,时隔十多年,他会再一次用寄奴称呼自己。 分明,分明还是恨的。 可恨来恨去,却好似又只是觉得,她不够爱他而已。 没错,一切,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 周利贞会死,那她的正夫总能有死的时候? 哪怕不死,总也会有不在家的时候? 他能等,再等等,说不定,过了这一遭,老天爷总会眷顾他的 余幼嘉的视线中,他便是如此 如此卑微,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去。 她分明被那‘寄奴’二字震动,分明又有些想拂去那些道尽不甘的眼泪。 可良久,良久后,余幼嘉却仍只听自己的声音说道: “阿寄,这回和上次,可不一样。” 第二百一十五章 妒鬼化形 恨天地者寥寥,能有此恨者,更少。 那团恨妒交缠的滔天焰火,早已在旁人难窥见的地方,熊熊燃起。 如今,更以势不可挡之势,焚尽自己,焚尽苍穹而来 余幼嘉没开口,寄奴却因她的沉默而更恨,甚至直冲她焚来: “我更恨世间多了一个你,让我不敢像从前一样去恨天地万物。” “我恨你说没有什么婚期” “我恨你说没什么不公,没有什么人舍弃我” 可分明,世间,早早就已经舍弃他了。 从他至始至终,就只有寄奴这个属于他的名字开始。 从他诞于那座奢靡家宅的下人房里,又没有被亲生娘亲善待开始。 从他十二岁得封上卿,主张过变法改制,出使平乱,可仅仅过了两年,便走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开始。 从淮南王分明允诺,让淮南王世子拜他为师,却宁愿让世子拜一个徒有虚名的师长,也不愿意来寻他开始 从他终于一窥母爱为何,尽心尽力开始帮衬春和堂十年,李氏却说他是个妖孽,是个畜生,怪他没能让周利贞回来,怪他爱上余幼嘉,并决意离开去出家开始 从他将那些数卫带离数卫营,可十四却毫不犹豫又说要离开他开始 从余幼嘉进门后,至始至终没有看过他第二眼,却一直问询周利贞下落开始 每个人都口口声声说‘谢上卿’有多厉害,连她甚至也口口声声说爱他 可是每个人舍弃他的时候,总是这样轻易。 若不是有饶舌,若不是他会去争,会去抢,他早早就被埋葬在了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高门宅院里。 “我只会这些” 他仍然试图去恨些什么。 毕竟,终其一生,他好似也没有学过更多: “我真的只会这些。” “谢家是个世族,有好多大官,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怎么当个君子。” “我只能和我阿娘学,她恨主君,她恨那些欢好时允诺她会把她带离谢家,可酒醒之后,却又悄无声息的人。” “于是,我也恨我恨我那些在宴席之上,各自取笑,说谁谁同我有几分相像,许是我父亲的人” “她是家妓,不是良籍,甚至一辈子都没当过妾室,只会阿谀奉上,于是,我便也只会这些妾室的心眼,和勾栏的做派” “周利贞是好不假,他总是有人惦记” “可凭什么是他投身在了好人家,我又为什么比不上他!” “你总是拿我和周利贞相比,一声声唤我表哥,那些人又早将我刻在了那柄节杖上,笑完我,利用完我,看完我的生平,却又匆匆弃我而去” 凭什么? 凭什么?! 他总是嫉妒,总是不甘。 正如他总不明白,为什么,凭什么。 余幼嘉深深望着跌坐于地的那道人影。 可她,没有办法看清这只掩面妒鬼的真容。 甚至也没找到合适的称呼,去称呼这个明明相识于微末,今日却第一次初见的人。 他不是周利贞,甚至也不愿意旁人提及‘谢家’,更对从前的‘上卿’官位深恶痛绝。 于是,终究如他所说,他只剩下了【寄奴】这一个名字。 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过第二个名字。 可这怎么对呢? 这又怎么能对呢? 终于,余幼嘉到底是忍不住心中震颤,往后退了一步。 那饶舌妒鬼似又所察,双膝跪地,匍匐而来,他抱住了余幼嘉的腰,大颗大颗的温热之物浸透她腰间的衣物。 滚烫,灼人。 比余幼嘉从前杀过的那些人的血还要烫上三分,令余幼嘉生平第一次,有了正在被‘杀’的错觉。 “幼嘉” “幼嘉” 声声呼唤自她腰间传来,那声音模糊又哀凄: “求求你,饶了我这一回” “我们分明马上就要成亲,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给我造个金屋,你说你永远不会辜负我” “我错了,你只管骂我打我,我是心甘情愿的,只求你不要抛下我” “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若不是你,我早在那日被追杀时就想过要了结自己的,只是有你在,我才觉得秋日正好,不急于一时” 余幼嘉没有作声,那声音的主人便更害怕。 往昔,拨弄人心的饶舌,在此时,已经全然失去作用。 他磕磕绊绊时,齿关磕碰的声音,甚至能从两人交缠处,直达余幼嘉的脑海。 他在咬牙,他在不甘,却仍然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他说: “你原先发现我讨厌余家人的时候,不也原谅过我一次吗?你说我好,你说过,我是瑕不掩瑜” “你那次分明原谅过我,这次,这次,再饶我一回” “最后一次,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原谅我隐瞒你这一次,我往后便再也不善妒了” “你让那个更像周利贞的人来此,我去劝他,让他给你做正夫,再劝他容我给你做个妾室。” “我往后再也不要什么金屋,不用耗费银钱买什么昂贵的青纱帐,也不用暖和的地龙,我自己能熬过去,往后这一辈子,每逢开春,我就陪着你们夫妻二人去种葡萄,我给你们拿器具,你给他讲猴子压在山下的戏本,我就只在旁边听” “你们过秋,你们酿酒,我就去帮忙” “不要舍弃我,不要抛下我” “我只是有一点点善妒,我只是,不是周利贞而已,可我还能做寄奴” “寄奴很厉害的,寄奴学什么都很快,寄奴也什么都愿意学” “你想周利贞时,若你那正夫不在,你再来寻寄奴” 十年前,逃离谢家时,他没有想过自己往后会名扬天下,能得到一个尊贵无匹的身份,能令天下英杰闻名丧胆 十年后的他,亦从未想过,时隔十多年,他会再一次用寄奴称呼自己。 分明,分明还是恨的。 可恨来恨去,却好似又只是觉得,她不够爱他而已。 没错,一切,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 周利贞会死,那她的正夫总能有死的时候? 哪怕不死,总也会有不在家的时候? 他能等,再等等,说不定,过了这一遭,老天爷总会眷顾他的 余幼嘉的视线中,他便是如此 如此卑微,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去。 她分明被那‘寄奴’二字震动,分明又有些想拂去那些道尽不甘的眼泪。 可良久,良久后,余幼嘉却仍只听自己的声音说道: “阿寄,这回和上次,可不一样。”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千古万恨 不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呢? 分明该是一样的。 余幼嘉分明就已经观测到了一丝他的本性 “我从前以为认识的是你,所以愿意接受你的瑕疵。” 余幼嘉略略吸了半口气,后知后觉,自己的唇间有些血腥气。 她想看一眼帐外的天色,可直到最后,那片天,仍被青纱遮掩,模糊不清。 谁会相信一个连姓名都是今日才知道的人呢? 或许,或许有人罢。 可余幼嘉够理性,眼里绝容不得沙子。 余幼嘉缓声道: “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欺瞒于我。” 不是真的,从头到脚,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今日第一次,才认识这个人。 又怎么能和他成婚,更别提说什么正夫妾室呢? 余幼嘉用力扯开他抱紧自己的手,一字一顿,稳声问道: “我只问你一件事—— 为什么不早说呢?” 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在面前,两人见面时,就能说,可他为什么,总是没有开口呢? 寄奴的手被甩开,又一次,又一次。 他,连同往昔的金屋与誓言,一同跌落,破碎于地。 他垂首伏地,鬓发散乱,瞧不清面容,却可见狼狈的要命。 寄奴似乎在恍惚,又恍惚在确定什么,喃喃问道: “所以,不会有什么金屋了,对?” 应当,也不会再有那些海誓山盟了 对? 余幼嘉深吸一口气: “那是给‘周利贞’的。” 寄奴怔愣了片刻,旋即,再次捂脸,颤抖着大笑起来: “好,好好好,余幼嘉,你可真专情!” “可你再记着周利贞,他也活不过来的” “你不是一直问我他的归处吗?” “他死了!他早早就死了!” “他分明是初次见我,却在得知我是被皇帝追杀时,说什么‘苍生甚苦,上卿若活着,能比我救更多的人’,他穿着我的官服,被人砍死在了雪地里” “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蠢笨了,你再爱他,那团肉糜也早早被运回京城,成了权贵的餐食” 寄奴一字一顿,言明所恨: “你今日敢背弃允诺我的誓言,你一定会如誓言中那样——” “我不怕。” 余幼嘉比他还要淡然: “我记着,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但,我不怕。” “誓言只在相爱时作数,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对?” 寄奴颤抖的大笑,终于,还是停了。 他没有办法,他已经竭尽所能,却仍然没能挽回一个注定要负心的人。 除却,除却那一个法子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选择转身离开。 只是,她刚刚走了两步,甚至没出青纱帐,却又一次,听到了身后之人的声音。 而这一次的声音,比余幼嘉睁眼至今,所听过任何的言语加起来都要惊悚。 那声音说—— “你不是余幼嘉。” “我知道你是谁。” 余幼嘉猛地顿住步,可背后那道声音,却仍在继续开口: “我来此地十年,虽不常见你,可你从前,确没有这番搅弄风雨,封城自立的本事。” “你不肯与周利贞生孩子,但不生孩子却可以。” “你二度下重誓的那一晚,你说你记得前世” “所以,我知道你是谁。” 若有似无的言语萦绕在余幼嘉的后脊,余幼嘉几乎是呆立当场,细细密密,泛起一身寒意。 那声音的主人自后向前,轻之又轻的环住了她的腰身: “你是,一只附着在这副躯壳上的孤魂野鬼。” “你开过慧,死时的年纪比这副躯体要大一些,你还有些身份,料理过不少大事,所以处事不惊。” “有很多人爱过你,但你很薄情,永远只居上而下的看着别人讨好你,再施舍一些怜悯之意” “不是前朝,前朝比本朝还要民风不化,不给女子生机,也不会是本朝,因为本朝有身份的女子,几乎都在近几十年才被昏聩的老皇帝册封,甚至没有死去” 那声音垂首,缓缓凑到余幼嘉的耳边,他的吐息仍然很轻: “你不是从‘前’来的,你是从‘后’来的。” “所以,你才会熬精糖,你才会用葡萄酿酒。” “这些,从前可没有过。” 他抱她这回没有抱的很紧,可言语之中,却有一种隐隐的志在必得之意。 他仍然不肯放弃,为此,无论是什么法子,都要为自己拼搏一次。 正如,当年他逃出谢家之后,以身撞皇帝仪驾,以死给自己博取一条直通万人之上的路。 生,他就一定有办法让皇帝,让那些朝臣,让【人】听他的话,他会是上卿。 死 他这辈子,也为自己争夺过一次。 不必再在那间腐烂发臭的下人房里蹉跎一世,更不用面对那些烧的火红的针。 “我知道你是谁” 人前的寄奴,永远在垂首,永远恭敬,永远以饶舌惑人。 他轻声搅动唇舌: “你是阿蝉。” “你说你属蝉,原先的名字里,肯定有个【蝉】字。” “你瞧,你不是真的余幼嘉,我也不是真的周利贞。” “我们都不是原先的人,却碰巧撞在了一起,更合该是天生一对” “我不在意你是谁,也从未在意过,只求你能原谅我这一次——” 饶舌欲动,可余幼嘉不许。 她心甘情愿发出一声赞叹: “难怪世人都说,饶舌厉害,‘谢上卿’厉害” 此等才智,又会见微知着,揣度人心,如何不厉害? 老皇帝错过此人,当真无异于放虎归山 也难怪,周利贞会说,若此人活着,会比他自己活着更好。 余幼嘉轻阖了阖眼,轻声道: “只是你,太过心急了,阿寄。” 寄奴一愣,那双如蛇瞳一样的瞳孔微缩一瞬,来不及反应,却已听余幼嘉说道: “我刚刚,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我让你‘好自为之’,实则是让你好好想想—— 原先周利贞能得到的东西,你缘何得不到呢?” 寄奴大惊,下意识松开手去。 余幼嘉没有回头,说出的声音,却比寒冬之冰,更要冷上三分: “原先那誓言是许给周利贞的,不假。” “可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你的为人后,不会重新爱上你呢?” 毕竟,她至始至终,都只是在说‘你该早说的’。 早说什么呢? 她在意的,分明不是他本是什么样的人。 而是,他没有用真话对她。 可偏偏,饶舌,饶舌,从一开始,说的就只是‘实话’,不是真话。 这一瞬的恍恍,终于是令寄奴意识到了一件事—— 余幼嘉这样的人,是不会回头的。 但是,打个转,碰见的是他,她说不定又会爱一个新的人。 可是他,他刚刚,又犯了一次致命的错。 余幼嘉迈步而动,这回,仍然没有回头。 青纱帐飘动不休,她走出很远,才听闻身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余幼嘉眉目平常抬眼扫了一眼天色,方才后知后觉一件事—— 原来这个春日,早在今晨,便已经过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千古万恨 不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呢? 分明该是一样的。 余幼嘉分明就已经观测到了一丝他的本性 “我从前以为认识的是你,所以愿意接受你的瑕疵。” 余幼嘉略略吸了半口气,后知后觉,自己的唇间有些血腥气。 她想看一眼帐外的天色,可直到最后,那片天,仍被青纱遮掩,模糊不清。 谁会相信一个连姓名都是今日才知道的人呢? 或许,或许有人罢。 可余幼嘉够理性,眼里绝容不得沙子。 余幼嘉缓声道: “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欺瞒于我。” 不是真的,从头到脚,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今日第一次,才认识这个人。 又怎么能和他成婚,更别提说什么正夫妾室呢? 余幼嘉用力扯开他抱紧自己的手,一字一顿,稳声问道: “我只问你一件事—— 为什么不早说呢?” 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在面前,两人见面时,就能说,可他为什么,总是没有开口呢? 寄奴的手被甩开,又一次,又一次。 他,连同往昔的金屋与誓言,一同跌落,破碎于地。 他垂首伏地,鬓发散乱,瞧不清面容,却可见狼狈的要命。 寄奴似乎在恍惚,又恍惚在确定什么,喃喃问道: “所以,不会有什么金屋了,对?” 应当,也不会再有那些海誓山盟了 对? 余幼嘉深吸一口气: “那是给‘周利贞’的。” 寄奴怔愣了片刻,旋即,再次捂脸,颤抖着大笑起来: “好,好好好,余幼嘉,你可真专情!” “可你再记着周利贞,他也活不过来的” “你不是一直问我他的归处吗?” “他死了!他早早就死了!” “他分明是初次见我,却在得知我是被皇帝追杀时,说什么‘苍生甚苦,上卿若活着,能比我救更多的人’,他穿着我的官服,被人砍死在了雪地里” “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蠢笨了,你再爱他,那团肉糜也早早被运回京城,成了权贵的餐食” 寄奴一字一顿,言明所恨: “你今日敢背弃允诺我的誓言,你一定会如誓言中那样——” “我不怕。” 余幼嘉比他还要淡然: “我记着,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但,我不怕。” “誓言只在相爱时作数,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对?” 寄奴颤抖的大笑,终于,还是停了。 他没有办法,他已经竭尽所能,却仍然没能挽回一个注定要负心的人。 除却,除却那一个法子 余幼嘉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选择转身离开。 只是,她刚刚走了两步,甚至没出青纱帐,却又一次,听到了身后之人的声音。 而这一次的声音,比余幼嘉睁眼至今,所听过任何的言语加起来都要惊悚。 那声音说—— “你不是余幼嘉。” “我知道你是谁。” 余幼嘉猛地顿住步,可背后那道声音,却仍在继续开口: “我来此地十年,虽不常见你,可你从前,确没有这番搅弄风雨,封城自立的本事。” “你不肯与周利贞生孩子,但不生孩子却可以。” “你二度下重誓的那一晚,你说你记得前世” “所以,我知道你是谁。” 若有似无的言语萦绕在余幼嘉的后脊,余幼嘉几乎是呆立当场,细细密密,泛起一身寒意。 那声音的主人自后向前,轻之又轻的环住了她的腰身: “你是,一只附着在这副躯壳上的孤魂野鬼。” “你开过慧,死时的年纪比这副躯体要大一些,你还有些身份,料理过不少大事,所以处事不惊。” “有很多人爱过你,但你很薄情,永远只居上而下的看着别人讨好你,再施舍一些怜悯之意” “不是前朝,前朝比本朝还要民风不化,不给女子生机,也不会是本朝,因为本朝有身份的女子,几乎都在近几十年才被昏聩的老皇帝册封,甚至没有死去” 那声音垂首,缓缓凑到余幼嘉的耳边,他的吐息仍然很轻: “你不是从‘前’来的,你是从‘后’来的。” “所以,你才会熬精糖,你才会用葡萄酿酒。” “这些,从前可没有过。” 他抱她这回没有抱的很紧,可言语之中,却有一种隐隐的志在必得之意。 他仍然不肯放弃,为此,无论是什么法子,都要为自己拼搏一次。 正如,当年他逃出谢家之后,以身撞皇帝仪驾,以死给自己博取一条直通万人之上的路。 生,他就一定有办法让皇帝,让那些朝臣,让【人】听他的话,他会是上卿。 死 他这辈子,也为自己争夺过一次。 不必再在那间腐烂发臭的下人房里蹉跎一世,更不用面对那些烧的火红的针。 “我知道你是谁” 人前的寄奴,永远在垂首,永远恭敬,永远以饶舌惑人。 他轻声搅动唇舌: “你是阿蝉。” “你说你属蝉,原先的名字里,肯定有个【蝉】字。” “你瞧,你不是真的余幼嘉,我也不是真的周利贞。” “我们都不是原先的人,却碰巧撞在了一起,更合该是天生一对” “我不在意你是谁,也从未在意过,只求你能原谅我这一次——” 饶舌欲动,可余幼嘉不许。 她心甘情愿发出一声赞叹: “难怪世人都说,饶舌厉害,‘谢上卿’厉害” 此等才智,又会见微知着,揣度人心,如何不厉害? 老皇帝错过此人,当真无异于放虎归山 也难怪,周利贞会说,若此人活着,会比他自己活着更好。 余幼嘉轻阖了阖眼,轻声道: “只是你,太过心急了,阿寄。” 寄奴一愣,那双如蛇瞳一样的瞳孔微缩一瞬,来不及反应,却已听余幼嘉说道: “我刚刚,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我让你‘好自为之’,实则是让你好好想想—— 原先周利贞能得到的东西,你缘何得不到呢?” 寄奴大惊,下意识松开手去。 余幼嘉没有回头,说出的声音,却比寒冬之冰,更要冷上三分: “原先那誓言是许给周利贞的,不假。” “可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你的为人后,不会重新爱上你呢?” 毕竟,她至始至终,都只是在说‘你该早说的’。 早说什么呢? 她在意的,分明不是他本是什么样的人。 而是,他没有用真话对她。 可偏偏,饶舌,饶舌,从一开始,说的就只是‘实话’,不是真话。 这一瞬的恍恍,终于是令寄奴意识到了一件事—— 余幼嘉这样的人,是不会回头的。 但是,打个转,碰见的是他,她说不定又会爱一个新的人。 可是他,他刚刚,又犯了一次致命的错。 余幼嘉迈步而动,这回,仍然没有回头。 青纱帐飘动不休,她走出很远,才听闻身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余幼嘉眉目平常抬眼扫了一眼天色,方才后知后觉一件事—— 原来这个春日,早在今晨,便已经过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兄友弟恭 “什么?!” 崇安城外,营帐内一道少年的声音惊声响起,扰乱沉寂: “谢上卿今日不愿意见我阿兄?” “为何?难道报信时没有报清楚我阿兄的身份来历?” 被打发出来报信的五郎捂着耳朵,对少年的一惊一乍感到绝望: “朱二公子,您小声些” “我阿姐是这么嘱咐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也着实是没有想过,为何仅仅只有短短半日的功夫,一切都与先前天差地别。 先是淮南王世子显露身份,再是他们竟是带着节杖,来崇安寻访昔年早已身故的名臣。 后是阿姐回城找‘谢上卿’,可竟去的是周家 周家出来之后,阿姐便推脱身乏,打发他来报信 他到现在都没明白。 这到底是阿姐不知‘谢上卿’下落,和周家表哥商量着糊弄淮南王世子。 还是,还是‘谢上卿’本在谢家! 最后这个可能太惊悚,让他不敢细想,可偏偏,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那个面容神似平阳王世子的男子 太像了! 越想越觉得相似! 五郎胆战心惊,一时忘记去关注朱家兄弟二人。 温吞青年远眺城门,长叹道: “看来我到底还是太晚了,谢上卿,似乎不太喜欢我。” 面前两人,一人沉思,一人远眺。 朱二张了张嘴,眼底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欣喜,他斟酌了几息,问道: “阿兄,那咱们是不是该回淮南了?” “父王本就是不太愿意让您远离淮南的” 温吞青年回过眼,温柔笑了笑: “正是因为好不容易才出来,所以才不能轻易回去。” “许是因为先前背信的事,着实令谢上卿不喜,我本就是来赔礼致歉,若是轻飘飘一句话便被打发走,也看不出什么诚心。” “如此,我们留在崇安多拜访几次,总能聊表心意。” 朱二脸色微变: “可是” 可是什么,他没说,也没能找到合适的由头开口。 温吞青年伸出手,摸了摸阿弟的头: “阿兄好不容易出来,你就让阿兄透透气。” “回淮南,阿爹又得让我学好多东西,你知道的,阿兄本不喜那些。” 温厚的大手落于额前,这回没有泥土,只是宽慰。 朱二原本紧绷的脊背,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许: “好,我陪着阿兄留在崇安。” 温吞青年弯眼而笑: “错了,是崇安城外。” 毕竟,余县令可还没答应他们可以进城。 朱二闻言,终是草草想起这件事,他赶忙转脸去问还在兀自烦恼的五郎: “余小娘子可有说过何时让我们进城?” 五郎被匆匆打发出来,本就知道的不多,如今闻言,想起先前同阿姐出城前的那些话,便下意识回道: “没有。” “不过阿姐先前便说过,你们只可在城外驻扎。” 朱二素来有些跳脱,闻言立马不满道: “好你个余五,刚刚还同我称兄道弟,现在便连让咱们进城都不愿意。” 五郎比朱二年岁小,可看着比朱二竟还沉稳些,立马巧言逃脱干系: “我可没有与二公子称兄道弟,是您说要带我看些好东西。” 温吞青年看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少年人,一阵闷笑,连忙打圆场道: “没事,本已轧营,不必进城也好,正巧能看看春色。” 朱二每次听见阿兄说话,总有几分不自在: “可,可连城门都进不去,更别提登门再拜访谢上卿?” “况且咱们带来的那些货品” 淮南来此地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却还是比平阳到此地要长些的。 这几日护卫们本就在商队后头,发现了些许探查的踪迹 若不入崇安城,只在城外扎营,此地地形开阔,又无遮蔽,只怕到时候遇见什么事情 温吞青年闻言稍稍思索,旋即方宽慰道: “不必心急,今日聊生意聊的匆忙,余县令进城时,也没将商队的货品带走,总会再出来寻咱们。” “今日既已被拒绝,只等明日,我们再叩一次城门,劳余县令帮咱们再问问谢上卿愿不愿意见咱们,再恳求她饶咱们进去,不就好了?” 温吞青年的想法倒是不错,可朱二却仍有些别别扭扭的: “阿兄有世子之位,本就身份尊贵” 怎么能用‘恳求’,与‘饶’呢? 温吞青年一顿,顺势去摸地上的泥,朱二连忙改口: “哎呀,阿兄,阿兄——” 温吞青年就这么往亲弟弟脸上糊了好几把泥,而朱二似乎有些洁癖,一边喊着阿兄,一边擦拭脸上的泥,可身体却一点都没跑。 少年人脸上的不情不愿终于还是化为了点点笑意。 五郎离开前回身见此,心中难免感叹一句兄弟二人感情不错。 他仍是照旧爬过云梯,穿过扎着纸人,用以‘威慑’的城墙,又绕过空荡荡的街巷,重新回到已经扩建两倍有余的余家。 五郎自觉要报信,四处寻找自家阿姐。 而余幼嘉,也确听见了那阵独属于五郎的焦急脚步。 她开门问道: “将消息传达到了?” 五郎满头大汗,连连点头: “是!” “不过淮南王世子与二公子似乎都不准备走,他们预备在城外住下,说是准备再次拜访谢上卿” 余幼嘉搭在门上的手稍稍滑落了半寸,似乎有短暂一瞬的失神,但立马又疑惑道: “他们说不见到谢上卿就不走?” 五郎挠头: “倒是没有这么说,只是说多拜访几次,才见诚心。” “他们还说,准备明日再扣城门,似乎想借着商队货品进城的由头进城歇脚。” 余幼嘉蹙眉沉思几息,道: “虽然经商确得开城门不假,但只有一两面,确实不知道这两兄弟秉性如何” “让他们再留在城外一阵罢,我明日再去找他们商讨几处开商行的细节,看看诚意。” 五郎再一次感叹于阿姐的细心与谋略,他随口问道: “那他们若是进城,咱们去哪里找谢上卿见他们?” 天下人皆知,名动天下的谢上卿早早便已经死了。 总不能 “周利贞就是谢上卿。” 余幼嘉面无表情,一语道破十年玄机: “真的周利贞命途多舛,早已不知归处。” “我刚刚得知,谢上卿当年顶替了周利贞的身份回到崇安,我舅母应当是有几分袒护他,所以这十年一直相安无事。” 寥寥几句,万般消息。 五郎大骇,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众多思绪在脑中飞舞,五郎想问缘由,想问世人好奇的宫廷内乱,也想问那些传言于世人口中,十二岁得封上卿的谢上卿,又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骄奢恣狂,博古通今 当他张了数次口,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问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阿姐怎么办?” 余幼嘉猛地看向五郎,五郎不敢看阿姐的眼睛,却也不肯放弃问询: “那,阿姐,你怎么办?”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兄友弟恭 “什么?!” 崇安城外,营帐内一道少年的声音惊声响起,扰乱沉寂: “谢上卿今日不愿意见我阿兄?” “为何?难道报信时没有报清楚我阿兄的身份来历?” 被打发出来报信的五郎捂着耳朵,对少年的一惊一乍感到绝望: “朱二公子,您小声些” “我阿姐是这么嘱咐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也着实是没有想过,为何仅仅只有短短半日的功夫,一切都与先前天差地别。 先是淮南王世子显露身份,再是他们竟是带着节杖,来崇安寻访昔年早已身故的名臣。 后是阿姐回城找‘谢上卿’,可竟去的是周家 周家出来之后,阿姐便推脱身乏,打发他来报信 他到现在都没明白。 这到底是阿姐不知‘谢上卿’下落,和周家表哥商量着糊弄淮南王世子。 还是,还是‘谢上卿’本在谢家! 最后这个可能太惊悚,让他不敢细想,可偏偏,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那个面容神似平阳王世子的男子 太像了! 越想越觉得相似! 五郎胆战心惊,一时忘记去关注朱家兄弟二人。 温吞青年远眺城门,长叹道: “看来我到底还是太晚了,谢上卿,似乎不太喜欢我。” 面前两人,一人沉思,一人远眺。 朱二张了张嘴,眼底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欣喜,他斟酌了几息,问道: “阿兄,那咱们是不是该回淮南了?” “父王本就是不太愿意让您远离淮南的” 温吞青年回过眼,温柔笑了笑: “正是因为好不容易才出来,所以才不能轻易回去。” “许是因为先前背信的事,着实令谢上卿不喜,我本就是来赔礼致歉,若是轻飘飘一句话便被打发走,也看不出什么诚心。” “如此,我们留在崇安多拜访几次,总能聊表心意。” 朱二脸色微变: “可是” 可是什么,他没说,也没能找到合适的由头开口。 温吞青年伸出手,摸了摸阿弟的头: “阿兄好不容易出来,你就让阿兄透透气。” “回淮南,阿爹又得让我学好多东西,你知道的,阿兄本不喜那些。” 温厚的大手落于额前,这回没有泥土,只是宽慰。 朱二原本紧绷的脊背,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许: “好,我陪着阿兄留在崇安。” 温吞青年弯眼而笑: “错了,是崇安城外。” 毕竟,余县令可还没答应他们可以进城。 朱二闻言,终是草草想起这件事,他赶忙转脸去问还在兀自烦恼的五郎: “余小娘子可有说过何时让我们进城?” 五郎被匆匆打发出来,本就知道的不多,如今闻言,想起先前同阿姐出城前的那些话,便下意识回道: “没有。” “不过阿姐先前便说过,你们只可在城外驻扎。” 朱二素来有些跳脱,闻言立马不满道: “好你个余五,刚刚还同我称兄道弟,现在便连让咱们进城都不愿意。” 五郎比朱二年岁小,可看着比朱二竟还沉稳些,立马巧言逃脱干系: “我可没有与二公子称兄道弟,是您说要带我看些好东西。” 温吞青年看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少年人,一阵闷笑,连忙打圆场道: “没事,本已轧营,不必进城也好,正巧能看看春色。” 朱二每次听见阿兄说话,总有几分不自在: “可,可连城门都进不去,更别提登门再拜访谢上卿?” “况且咱们带来的那些货品” 淮南来此地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却还是比平阳到此地要长些的。 这几日护卫们本就在商队后头,发现了些许探查的踪迹 若不入崇安城,只在城外扎营,此地地形开阔,又无遮蔽,只怕到时候遇见什么事情 温吞青年闻言稍稍思索,旋即方宽慰道: “不必心急,今日聊生意聊的匆忙,余县令进城时,也没将商队的货品带走,总会再出来寻咱们。” “今日既已被拒绝,只等明日,我们再叩一次城门,劳余县令帮咱们再问问谢上卿愿不愿意见咱们,再恳求她饶咱们进去,不就好了?” 温吞青年的想法倒是不错,可朱二却仍有些别别扭扭的: “阿兄有世子之位,本就身份尊贵” 怎么能用‘恳求’,与‘饶’呢? 温吞青年一顿,顺势去摸地上的泥,朱二连忙改口: “哎呀,阿兄,阿兄——” 温吞青年就这么往亲弟弟脸上糊了好几把泥,而朱二似乎有些洁癖,一边喊着阿兄,一边擦拭脸上的泥,可身体却一点都没跑。 少年人脸上的不情不愿终于还是化为了点点笑意。 五郎离开前回身见此,心中难免感叹一句兄弟二人感情不错。 他仍是照旧爬过云梯,穿过扎着纸人,用以‘威慑’的城墙,又绕过空荡荡的街巷,重新回到已经扩建两倍有余的余家。 五郎自觉要报信,四处寻找自家阿姐。 而余幼嘉,也确听见了那阵独属于五郎的焦急脚步。 她开门问道: “将消息传达到了?” 五郎满头大汗,连连点头: “是!” “不过淮南王世子与二公子似乎都不准备走,他们预备在城外住下,说是准备再次拜访谢上卿” 余幼嘉搭在门上的手稍稍滑落了半寸,似乎有短暂一瞬的失神,但立马又疑惑道: “他们说不见到谢上卿就不走?” 五郎挠头: “倒是没有这么说,只是说多拜访几次,才见诚心。” “他们还说,准备明日再扣城门,似乎想借着商队货品进城的由头进城歇脚。” 余幼嘉蹙眉沉思几息,道: “虽然经商确得开城门不假,但只有一两面,确实不知道这两兄弟秉性如何” “让他们再留在城外一阵罢,我明日再去找他们商讨几处开商行的细节,看看诚意。” 五郎再一次感叹于阿姐的细心与谋略,他随口问道: “那他们若是进城,咱们去哪里找谢上卿见他们?” 天下人皆知,名动天下的谢上卿早早便已经死了。 总不能 “周利贞就是谢上卿。” 余幼嘉面无表情,一语道破十年玄机: “真的周利贞命途多舛,早已不知归处。” “我刚刚得知,谢上卿当年顶替了周利贞的身份回到崇安,我舅母应当是有几分袒护他,所以这十年一直相安无事。” 寥寥几句,万般消息。 五郎大骇,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众多思绪在脑中飞舞,五郎想问缘由,想问世人好奇的宫廷内乱,也想问那些传言于世人口中,十二岁得封上卿的谢上卿,又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骄奢恣狂,博古通今 当他张了数次口,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问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阿姐怎么办?” 余幼嘉猛地看向五郎,五郎不敢看阿姐的眼睛,却也不肯放弃问询: “那,阿姐,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