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笔:从老九门开始的黑心莲》 第1章 他叫什么来着 关于女主:利己主义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永远不要相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和系统说的可以信一半。(最爱的是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回报。) 关于系统:是真的很废。(不会长期在线,单纯为了剧情需要。) 偏万人迷(属于路过的流浪狗都得是女主舔狗)、cp未定(不管她看起来要跟谁在一起都不是真的,暧昧向,爱嗑哪对嗑哪对。) —— 越明珠已经盯着一个人有十多分钟了。 【你确定他靠谱?】 系统瞄了眼面板上的数值,非常肯定,【靠谱,方圆十里你都找不到武力值比他更高的保镖了。】 越明珠不是很信。 她盯了对方那么久,也没见他过来警告自己两句。 说好的武力值高呢?不是说她异想天开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轻功出现,但是作为她未来保镖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 这是高手? 再说了,对方那个青涩都掩盖不了的阴狠面相,一看就不是什么能沉得住气好相处的性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哪怕五官生的还行,就是扮相也很像乞丐啊。 系统很尴尬,毕竟这是它给宿主兑换技能后用最后的一点能量值找到的保镖。 【他确实是个乞丐,不过你放心。】系统找补,【他是个有本事的乞丐。】 说来说去还不是乞丐。 不过这样也好,越明珠看得开。 要真是什么一眼看过去就厉害得不得了的大人物,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敢上去就狮子大开口让人给自己当保镖。 万一被撅回来:你算老几啊,出得起几个钱啊。这还是轻的。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可没少遇见一些欺男霸女的惨案,当街杀人抢姑娘的都有,那场面叫一个血腥残忍,吓得初来乍到的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能苟一天是一天。 越明珠蹲在角落里,低头扫视了自己一遍,恩,没胸没屁股脸上擦了灰,一身旧棉袄也裹得自己严严实实的,要不是头发长了点,说她是个瘦巴巴的男孩子也有人信。 在这个坏人横行霸道的年代,这个扮相多安全。 就这么走了会儿神,等越明珠再抬头去看自己的目标任务,就发现他把一个小孩给扔江里了,还十分粗暴的用脚踹他不让上岸。 不知道是这个年代太残酷,孕育出来的人都特别残忍,还是对方本身就不是什么善茬。 越明珠没说话。 系统害怕宿主会疑心自己想谋害她,干笑两声,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就见越明珠笑了一下。 系统莫名打了个寒颤。 越明珠点点头,【不怜悯弱小,这个人确实不错。】 系统疑心她在说反话。 越明珠:【打小孩子,说明这个人道德底线不高。】 保镖嘛,杀心越大越好,要道德干什么。 至于会不会被反噬,越明珠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她是越明珠诶,训狗界的大师,名声大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要是会被狗咬,那还训什么狗,改行去当兽医不行吗。 切。 看他生嗑螃蟹那样,越明珠迟疑了下:【螃蟹里有寄生虫吗?】 系统没敢告诉她,那螃蟹还是对方打捞起的某具已呈现巨人观尸体的头发中抓出来的,不好说螃蟹吃的是不是腐尸上的腐肉。 系统避而不答:【反正你不会长寄生虫。】 这倒是真的。 来的这几天,作为一名现役乞丐越明珠就没看见过特别干净的地方,江边草丛边多的是蚊虫蛇蚁,她没钱没地方住,少不了荒野露宿,就这都没被毒虫叮过。 看着目标走远,一群小孩追着他远远扔着石头的寒酸样儿,实在看不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越明珠不紧不慢的跟在他后边进了城。 走到岔路口,她问系统:【你之前跟我说他叫什么来着?】 【陈皮】 系统有问必答:【他叫陈皮。】 第2章 一百文杀一人 等到第二天越明珠熟门熟路的继续开展盯梢活动,她发现陈皮随身带了块木板,木板上写着一百文杀一人。 一百文。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多,别看她现在身无分文,越明珠还是挺挑的,难怪系统选了他。 不管这个人本事到底如何,他实在便宜的过分。毕竟,能挂着这种牌子出来,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就是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没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看的越明珠唏嘘不已:亡命之徒,真是可怕。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陈皮这种能明码标价的做法,反而让越明珠安心许多。 至少他把自己想要什么已经摆出来了。 不过。 越明珠一脸沉思:【系统,我们有钱吗?】 系统装死中:勿cue。 来汉口码头想打探一下走水路去长沙价钱的那天,越明珠眼睁睁看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被一个满脸横肉光膀子的男人扛着就走,毫无预兆,完全是突发事件,小姑娘父亲伸手去拦直接被那人反手一刀削了半个脑袋,脑浆撒了一地,她母亲当场就疯了。 整条街没人敢出声,包括越明珠。 在法治社会长大成人的她见过最可怕的场景也不过是短视频里刷到的杀人远景,还是打了码的那种,如此真实血腥的一幕在眼前上演完全被吓傻了。 一夕之间,小姑娘家破人亡。 等男人扛着尖叫崩溃的小姑娘走了,议论纷纷的众人才让她听了一耳闲话,意思是被哪个恶匪头子看上了,让手下给掳回去的。 看上? 那小姑娘就身体发育状况来说,确实比瘦巴巴的越明珠要好一点,但离含苞待放都还有点差距。 无非是皮肤白点,五官清秀了点。 就这样都被坏人当街强抢。父母敢拦,就直接让你家破人亡,无牵无挂。 这已经不是人了,连畜生都不是。 越明珠一下子就深刻认知到自己来了个怎样吃人的世界。人们习以为常的麻木表情,被破席子卷走的尸体,街坊邻居熟稔的泼水清理血迹的举动,无一不在告诫越明珠这个世界的畸形之处。 不寒而栗。 然后她就站在长江边逼着连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废物系统用它口中的最后一点能量值给自己兑换了一个削弱存在感的技能保平安,不然她就直接跳江,大家一拍两散,也别提什么去长沙寻亲的事了。 所以,也实在不能怪人陈皮被盯梢了好几天连她根毛都没发现。 越明珠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要是有钱,她也不至于风餐露宿了三天。 那换个问题。 【你说他会接受赊账吗?】 系统没敢不理她:【应该不能,咱们先缓两天再说。】 应该? 不能就是不能,应该不能,那就是应该能的意思? 一直蹲着偷瞄陈皮的越明珠站起身,走向刚强撩了一个小姑娘不成反被泼了一身冷水的陈皮,【行,那我试试。】 系统震惊。 不是,它说什么了你就试试? 都说了应该不能,那就是委婉的不能的意思! 你信不信试试就试逝!!! 码头上,被淋了一身冷水消了火气的陈皮被边上人嘲笑,正想扛着自己的木板走人时,迎面来了个人挡住了去路。 先前被他盯恼了的女孩已经十七八岁,肤白腿长,叫他莫名的心烦意乱,而面前这个,还没他肩高,仰头看他的小脸瘦尖尖的。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屁孩儿。 前头那个扔了他脑袋一石头的臭小子身边有个身强力壮的纤夫在也就算了,这小丫头片子孤身一人竟然也敢拦他的路? 还不等他发火,小屁孩儿已经指着他的木板开口了:“请问一百文杀一人,是真的吗?” 这一瞬,陈皮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的泼天富贵难道要来了? 上下扫视了小屁孩儿一番,就这穷酸样儿怎么看也不像有一百文的模样,而且那双眼睛—— 先前被江边冷水浇灭的烦躁感又升起来了。 陈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双望着自己眼睛,他从小到大,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人都见过。 那些混迹在底层讨饭吃的人眼里,写满了腌臜和不堪。 什么丑陋,什么恶心,就盛满了什么。 那是被生活和求生折磨到浑浊的眼神,偶尔望着江面,陈皮也会在自己眼中看见这样的眼神。 但是眼前这双眼睛,和他见过的所有人眼睛都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让陈皮想到月亮在江面上的倒影,晃的他眼睛有点发晕,让他想像伸手搅碎那一滩景象,比如手指戳进她眼睛里搅碎眼珠,让她再也没法子盯的他心烦。 不过杀心仅仅维持了一秒就被他渴望已久的荣华富贵打破了,陈皮耐着性子回:“只要钱到位,让我杀谁都行。” 问题是,你有吗? 陈皮满脸质疑。 他实在瞧不出这个灰头土脸除了双眼睛一无是处的小鬼能有一百文钱,陈皮扛着木板,神色冷淡。 任谁都想不到他心里冷冰冰的想着这小屁孩万一是来耍把式的,一会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眼珠子抠下来捏爆。 系统已经被吓傻了,一直对着越明珠碎碎念都吓没了,生怕他一个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宿主给咔嚓了。 越明珠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到他们,往前走两步冲陈皮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陈皮扛着板子跟过去。 不爱动脑子的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很像仙人跳。 等两人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系统已经忍不住对着宿主碎碎念起来。越明珠则是一脸镇定的冲着陈皮抬起右手,然后把袖子往上一提露出手腕给他看。 陈皮一脸问号:“搞莫子?” 他心里还想了下,就这干瘦的体格就算砍掉整个胳膊都不见得能卖二十文钱,这小鬼要拿条胳膊当一百文他可不干。 越明珠当然不可能是在给他掂量自己胳膊上这点肉,虽然她离骨瘦如柴还有点距离,但也确实有点瘦巴巴的难啃。 见陈皮这人实在是脑子不会转弯,她指指自己手腕上一直被衣袖包裹住到现在才露出来的镯子,“这是玛瑙镯,我可以去当铺当掉,一百文肯定是有的。” 话音刚落,越明珠就发现陈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陈皮:“你什么时候当?” 他问的很急。 越明珠也没吊着他,“我得先观察你一段时间,毕竟不管当多少对现在的我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我怕自己人财两失。” 陈皮有点心烦,眼看着自己的生意马上就要开张末了来个突然刹车,换谁心里都憋着一股气,疑惑: “观察?你要观察啥?” 越明珠把袖子放下,“我要观察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本事,也是不是真的很信守承诺。” 陈皮一瞧见不着自己那一百文了,索性撇开脑袋,懒得看那双让他心浮气躁的眼睛。 他说:“明码标价,说一百文杀一人就一百文杀一人,老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上边儿了,骗你做莫子。” 瞧出他不耐烦了,越明珠考虑了一下,见他烦躁的开始抓头,担心他头上可能会有虱子便连忙说道:“那这样,我们约定三天,三天后不管我观察的如何,我都会拿一百文来。” 陈皮想了想,三天后,行。 他一点头,越明珠松了口气,陈皮也不废话转身就走。没瞧见他身后的小孩儿悄默默的拍着胸口,暗自希望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不会从他身上被风吹过来几只虱子到自己身上。 一直到人走远,系统才颤颤巍巍的开口讲话:【你,你要挡掉你娘的镯子?还有,你就不怕他杀了你抢走镯子?】 越明珠被这个系统的愚蠢和奇葩给震惊到了,这时候倒也不很奇怪它的前任宿主为什么坑了它一把后把它一脚踹了。 换成她飞升成仙,身边的还有一个屁用没有的垃圾系统,她也踹。 预约成功的越明珠走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重新开启技能降低存在感,她哼着歌:【你怎么不说,我给他一百文后,他用那一百文杀了我?】 一百文杀一人,这不也算完成了单子吗? 就是有点一锤子买卖,很伤信誉。 系统让她一个没成年的小破孩去雇佣一个亡命之徒当保镖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对方可能杀人越货。 现在两人成功接头了,它开始马后炮。 在越明珠看来,蠢,且多余。 没发生的事提什么? 观察了陈皮几天,她发现陈皮根本不像个会讲信誉的人,他没有伦理纲常,雇一个这样的人当保镖陪她去长沙找亲人,她半路不被杀了抛尸就算万幸。 不过没关系,越明珠懒得计较系统低劣的智商,这个陈皮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系统挑他,绝对是有它的道理。 不过不能全信,要不然她也不会观察了三天才下手。 至少刚刚这一通交谈,她就发现一件事。 系统:【什么事?】 越明珠:【陈皮要的这一百文,一定不仅仅是一百文的意思,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含义在里面。】 所以,为了这个隐藏的含义,他确实会收敛许多。 但是对于要雇佣他当保镖来说,这件事还不够,去长沙路途遥远,少不得要经历重重难关。 这些难关万一超过了他对一百文的预期,或者说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耐心,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越明珠微笑:【还有三天,不着急。】 第3章 投喂中 翌日。 越明珠起了个大早,在这个年代再懒惰的人也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可能勤劳就是刻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越是年代久远,越是勤奋上进。 比如陈皮。 如果被那些枉死在陈皮九爪钩下的亡魂知道有人说他勤奋上进,估计能把被他捅穿的脑浆甩越明珠一脸。 可惜,人死是不能复生。 从抠抠搜搜的系统那里照惯例签到领了些早点填饱肚子,越明珠往码头上去,盯梢了三天她知道陈皮会去码头讨营生。 不过他吃的不好营养不良就瞧着很瘦,在码头上做苦力的基本都是肌肉扎实的大汉,根本没人瞧得上未长开仍是少年体格的陈皮。否则也不会在他摆了杀人的摊子,还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嘲笑他。 就没把他当回事。 今天越明珠的运气很好,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就碰巧遇见了陈皮,对方正打着哈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和她往一个方向走。 看他揉着肚子饥肠辘辘的样子,也不像有钱吃早餐。 这不是巧上加巧嘛~ 越明珠毫不见外的跑过去跟他打招呼,“早啊。” 陈皮默不作声的走自己的路,昨晚睡不太好,这会儿也懒得理睬她。 越明珠也不失落,把挎包里的油纸袋拿出来,“面窝吃吗?”这是她早上吃剩下的,扔了实在浪费,在这个年代吃不饱的大有人在,浪费粮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一下子就吸引了陈皮,他一点也不客气的接过油纸袋就吃起来,边吃还边说:“一百文不变。” 意思就是吃了你的东西,该收的钱还是照收不误,一文不能少。 也就是白吃的意思。 “我知道。” 陈皮吃的急,一大早也没喝水,不小心噎住了,硬憋的脸红脖子粗。越明珠瞧了好笑,把用绳子缠挂在身上的葫芦取下递过去。 “不介意的话喝这个。” 里面装了水。 陈皮拔了塞子就往嘴里灌,喝了两口终于把食物艰难的咽下去了,“热的?” 当然是热的,这都入冬了喝冷水多拉嗓子。越明珠点点头:“生水喝了容易生病,我习惯烧开了喝。” 陈皮冷哼了一声,嘲讽道:“穷讲究。”也没说还给越明珠,就自己拿着葫芦边吃边喝。 直到面窝吃完,他才把装水的葫芦扔给越明珠。越明珠没接只是站着任由葫芦掉在地上,好在地上土多滚了两下也没摔破。 连句谢谢也没有陈皮抹了嘴就继续走,走的还越来越快,他这个人脑子里似乎天生就没有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这根弦。 相当无情无义。 系统有点担心自己宿主,硬着头皮道:【至少,至少他没赶你走,这也算是一种进步。】 越明珠根本就没在意这个。 她其实更嫌弃这个被使用过的葫芦,盯了好几眼实在不是很想回收它,而且她有个习惯,和花花公子兼慈善家的超级英雄托尼史塔克有点像——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考虑到以后还要跟陈皮打交道,他还是自己认定的保镖,越明珠深呼吸了一下还是蹲下身把它捡起来重新挎背上。 至于系统说的话。 越明珠不以为意,【你什么时候见过,整日和同类厮杀抢地盘的野猫被人类喂食过一次,就放松警惕接受圈养?】 【你之前不还说他是狗吗?】 系统有点杠精天分。 【被驯服之后他才是狗。】 系统悟了。 自己的新宿主是在表达自信,看见陈皮的第一眼就笃定自己能驯服他。这觉悟,这心性。 系统骄傲了。 还是自己眼光好。 【宿主你现在是想要喂熟他?】 【喂熟?倒也不是】越明珠想了想,想起一件旧事来说给系统听,【我以前有个闺蜜很喜欢猫,她自己养了一只还不忘在小区发散爱心。有一只新来的特别弱小,她爱心泛滥,一喂就喂了三个月,可惜那只猫始终都没让她近过身。】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她撞见另一个阿姨也在喂它,和面对她一靠近就跑远不同,那只猫很亲近那个阿姨,又是喵喵叫又是扒腿让呼噜毛。】 系统:【这是已经认主人了?】 越明珠笑,【我闺蜜去问了才知道,那个阿姨比她提前了半个月喂,次数没她多,只是一周喂一次,喂的也只是能糊口的普通猫粮。】 【所以?】 【所以第一次接受到的善意总是特别的,不排除那个阿姨身上可能存在着什么特别招猫喜欢的磁场,又或者是我闺蜜身上有她家猫的气味才被排斥靠近。但是很显然,在那只猫心里,不管之后有多少人投喂它,它会记住的始终只有那个阿姨。】 系统好像有点听懂了。 越明珠脚步轻快的追上去。 这一路陈皮都没再往身边看一眼,不让他开张就别耽误他赚钱,入冬后螃蟹也不好钓,他必须攒些钱好过冬,避免饿死。 越往码头走风越大,一张嘴就往嗓子眼灌,越明珠把围巾往上拉,蒙住半张脸。 就这么两人沉默着走到码头,发现堤岸上早已围了一圈人,不知道是在看什么。陈皮往人群里钻,越明珠也下意识跟过去了。 系统都没来得及拦。 岸边的渔船上淋满发黑的血迹,甲板上有三具尸体,虽然都没了头颅,但是越明珠惊愕之下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属于之前陈皮搭讪失败的那位少女。 对比起前日的水灵泼辣,现在的她只是一具冰冷僵死的无头尸。 花朵一般的年纪。 一夕之间,凋零的还不如残花。 越明珠庆幸自己怕冷早早用围脖挡住了鼻子,不然沿着江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再加上这凄惨的白花花分尸现场,她可能就要吐了。 退出人群,她打着寒颤躲到后边儿。 系统担心道:【宿主你没事?别怕,降低存在感技能还是很有用的,只要小心谨慎些一定不会让你被那些恶人注意到。】 越明珠才不怕。 她要是怕,早在第一天看见杀人现场,杀人犯还毫无顾忌扬长而去的时候,就该跳江跟系统同归于尽了。 【我不是怕。】她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看见尸体。 第4章 谜语人 越明珠陷入沉思,能在渔船上轻而易举杀了一家三口的想必是水匪。码头纤夫摇得了桨,臂力远超常人,如果不是碰上练家子就是对方有热武器当头一枪。 越明珠有点忧心,【系统,给我把枪。】 系统:【宿主我的上一任宿主是位修仙大佬,修仙的世界哪里有枪?】 【是啊,你还说你被她掏空了,什么积蓄都没有,连求援信号都发不出去,连个让我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都没有,更别做梦要修仙秘籍】 复活第一天以为自己就要走上二次人生巅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她得知了这个噩耗,心就死的不能再死了,爱咋地咋地,能活一天是一天。 在前宿主那儿要丹药给丹药,要秘籍给秘籍,轮到自己了就剩下一个签到功能,每天定时给个三餐。全身上下除了原主自带的这点家当,连个破铜板都没有。 问它怎么攒能量需不需要自己帮忙,狗系统就开始装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防着她呢。呵呵。 日上三竿码头上的纤夫们越来越少,船也越来越少,都是江面上讨生活,昨晚出了这档子事,要生活还是要命,答案显而易见。 照常签到从系统那里领了午餐,越明珠开始四处寻觅陈皮的踪迹。 人少了活也多了,连陈皮做苦力都有人要。 上午就做了一单这会儿正在岸边等着下一单,别人都怕水匪去而复返,就他趁着大家都不敢出来营生,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这不,不要命的就赚了点钱。 越明珠在他边上坐下,把手里的油纸袋和重新装满水的葫芦递过去。 这次陈皮没接,神色比早上多了点疲倦。以底层人士吃苦耐劳的品质来说,这一单不至于如此疲惫,越明珠猜是早上的事。 陈皮不是同情那家人,他根本没这个良心,应该只是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日子感到了厌烦,还有对自己杀人的摊子一直没开张感到焦躁。 越明珠少见的强硬把油纸袋和葫芦塞到他怀里,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今日份午餐是系统新鲜出炉的葱粑粑,还烫着呢,吃一口特意香,尤其是江风一吹,食物的热气和香气一飘,不饿的人都给闻饿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早上那点吃食也只不过垫了个胃,不干什么都饿的飞快,更何况做的还是体力活。这会儿闻着味儿,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就算再提不起劲头来人饿了也是要吃饭的。 陈皮捡起葱粑粑狼吞虎咽一顿吃,抄起葫芦拔了塞子一边吃一边喝。 他吃的又快又急,好像有人跟他抢,又像是在跟谁较劲。越明珠不是很饿,吃的很细致,也很慢。 等陈皮吃完后,她的葱粑粑还剩了一半。 见陈皮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越明珠看了看自己的葱粑粑,为了避免浪费她撕掉自己吃过的边边,剩下的试探着递过去,“你还吃吗?不嫌弃的话” 葱粑粑被陈皮一把抢走。 这个人的脑子里就没有客气二字。 好。 跟个每天做苦力捞螃蟹吃的人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委实有点矫情了。 陈皮说她穷讲究是对的。 系统围观,有点担心宿主对这个仿佛饿死鬼投胎的“保镖”看不上眼。 越明珠很佛系,【多大点事,他又没在我吃的时候抢。】 她对陈皮的忍耐度是越来越高了。 系统还记得昨天宿主还担心陈皮头发上有虱子,连话都懒得多说。今天至少能排排坐着吃东西了,也不怕对方身上有跳蚤。 宿主,进步了啊。 它欣慰的想。 等吃完后,越明珠以为两人又要这么干坐着不说话的时候。陈皮突然开口,“你是那个能给我荣华富贵的人吗?” 越明珠被他问的一愣。 这没头没尾的。 不过她从来都不是会冷场的人,“一百文就能给你荣华富贵吗?” 陈皮捏着葫芦,面沉似水,“有个叫喜七的秀才给我写了那块板子,说我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块板子上。” 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就轻飘飘的定了他前途。 越明珠回想了下那块板子,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这就不奇怪为什么陈皮这么执着一百文,那么想要开张杀人。 原来是遇上谜语人,被忽悠瘸了。 她恍然大悟。不过这是好事啊,会被别人忽悠,就能被她忽悠。她的保镖计划,不就也可以早点提上日程了嘛。 这不,才喂了两顿就学会主动找话题了。 越明珠笑弯了眼,“助人为乐嘛,如果三天后你还没有开张,我一定把镯子当了给你换钱,说好了一百文,那就一文都不会少。”做人要诚信嘛,做狗就更要如此了。 陈皮没被她哄住,冷笑了下拍拍屁股走了。 越明珠闷闷不乐。 系统已经被宿主这个进度惊到了,昨天还嫌宿主烦人想杀她灭口的陈皮今天居然对她主动提起了自己的事! 这代表什么? 代表宿主在他心里的地位由“可以随手杀掉的路人”变成了“可以先留一命的金主”。 槽点很多。 但是系统相信宿主的能力,见她现在有点不高兴,连忙安慰:【宿主你别难过,陈皮这个人明显难搞程度非同小可,你已经很厉害了。】 越明珠失落道:【他把我的葫芦也拿走了。】 早上还会扔回来,现在一说得上话能唠两句嗑了就开始明抢,陈皮这个人确实很难搞。 脸皮怎么比她还厚。 系统:【】 到了下午,往常连一单拉船拉货的生意都做不了的陈皮又开张了,可惜开的还是做苦力的单。 看似在观察他行为举止的越明珠其实早就出神云游去了,毕竟现在的陈皮也没什么可看的,干活无非就是卖力气,十分枯燥乏味。 太阳也快要下山了。 越明珠打了个哈欠决定今天就收工,不过想到那个葫芦,犹豫要不要再让陈皮蹭自己一顿晚餐。 沉思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去瞧陈皮,发现他又在单方面殴打小孩。 啧,又? 第5章 差一文 越明珠虽然私自认定了要陈皮给自己做保镖,希望他能送她去长沙寻亲,彼此建立一段短暂且友好的关系,但是偶尔,偶尔她也会对系统的眼光产生些许质疑。 打小孩一次是没道德底线,大环境如此,越明珠不在意这个,可打两次难免会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只会欺凌弱小。 就,很没有高手风范。 怀揣着要不要上前劝一劝的念头,越明珠犹豫不决之际,陈皮已经把人领了回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走近了才瞧见他脸上露着一丝喜意,那点快乐像饿极的狼遇见猎物时发亮的绿眼睛,布满令人战栗的粗暴喜悦,一瞧见越明珠,他就大声兴奋说:“老子要开张了,走,去吃饭。” 越明珠睁大了眼睛。 天啊,这个连喝水器皿都要昧下的人居然说要请她吃饭? 短暂的相处足够她摸清楚陈皮的脾气,在他那里,去吃饭=请客。 系统则是大惊失色:【糟了,有人要跟你抢保镖!!!】 一人一统的震惊点很不一致。 越明珠没搭理系统惊慌失措下针对小孩的一系列恶毒发言,好奇心起的她跟着陈皮来了一个码头附近的摊子。 三碗馄钝。 越明珠很讲究从挎包里抽出一双自带的筷子,还是很不可思议,“真的吗?你确定要请我吃吗?” 正在桌子上数钱的陈皮头都没抬,“两碗老子也是吃的下的。” 嘻嘻一笑,越明珠没敢仔细观察这碗到底干不干净,路边摊嘛,跟外卖一样只要没肉眼看不见的垃圾就能催眠自己吃下去。吹吹馄饨低头小心吃起来。早上和中午还只有陈皮白嫖她的份,谁能想到晚上她就能吃回来。 天呀!这回本速度超乎她意料的快! 同桌的小孩也狼吞虎咽不怕烫的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一天都还没吃过饭,比中午的陈皮吃的还心急。就是满头快要干涸的血瞧着有点吓人,加上这么一副埋汰吃相,越明珠瞧着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 正慢吞吞啃着馄饨皮,就听陈皮烦躁的对她说:“你给我数数,到底是一百还是九十九。” 越明珠先前见他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就知道他是真的很在意。自己这一单还要三天后,而这小孩儿近在咫尺,钱都收了,那个谜语人给他设定的暴富前提条件就抓在手里怎么会不紧张,想想雄霸就知道了。 也不怪系统自她落座后就对着那小孩一通叫嚷。 越明珠放下筷子帮他数。 十个一摞,有没有差一次就能算清了,偏偏陈皮太紧张太在意,数了几次都不准。 陈皮连馄饨都没吃,急忙问:“怎么样,有多少?” 再次清晰认知到他是真有点笨的越明珠把钱塔推倒,零零散散的跌了一桌子,“九十九,差一文。” 陈皮烦的开始抓头,之前他数来数去也是差一文。 小孩儿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俩在说什么,满心都是肚子没填饱的事,自己那碗吃完了就开始盯着其他两碗。 陈皮把自己那碗让给他,“少了一文钱。” 一百文,一文不能少。 越明珠知道他信这个已经近乎迷信的程度了,好像未来能不能发大财真的全在这一百文上。 对其他人来说,可以四舍五入打个折扣。 但是在陈皮这里一文之差那可就是天壤之别。 她静悄悄的擦好筷子准备跑路,脑海中系统已经如释重负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还想跟我的宿主抢保镖,门都没有!】 越明珠觉得它真是没眼色。 眼看着陈皮这一单是做不成了,心情也恶劣起来,谁知道这一碗馄饨还请不请了,她现在身无分文,一会儿要是陈皮反悔了 这边她默不作声偷偷收了筷子,那边儿陈皮已经被小孩儿气疯了,差点上手打人。 好在最后陈皮忍住了。 松手之后,他看了眼一碗馄饨半天都没吃完的越明珠,不耐烦道:“你还要吃多久?” 越明珠怕他反悔不给付账,小心翼翼把剩下的大半碗推到他面前,“你下午干的都是体力活,刚刚又一口没吃,你吃,我胃口小已经吃饱了。” 吃了我这碗,就不能只付自己的钱,要说话算话哦! 她诚心诚意的祈祷。 陈皮低头盯着那碗馄饨有点发愣。 早上吃她食物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中午吃她一顿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她留了半碗馄饨给自己,陈皮反而愣住了。 越明珠很镇定,她不认为陈皮能看穿自己的意图。 他肯定没那个脑子。 果然,刚刚还急着走的陈皮端了碗筷子一赶,大半碗的馄饨眨眼就没了,就着汤水一溜烟的滑下嗓子眼。 吃完他一抹嘴,随手扔下钱结了账。 越明珠心满意足。 陈皮跟她的心情截然相反,从渔船上一文钱都没扫荡搜刮出来的他面无表情的把九十九文钱扔还给小孩儿。 “差一文,这单子接不了。” 越明珠之前怕晚上不安全从不跟着陈皮,今天多跟了会儿,总算明白这个小孩为什么要杀人了,他就是早上那艘船唯一的幸存者,他要复仇,想让陈皮替他杀了那个杀了他父母和姐姐的人。 瞧着小孩儿无声却近乎绝望的眼神,旁边陈皮毫不动容,越明珠往前走了两步,咳了两声吸引他的注意:“我替他给。” 陈皮冷冰冰地眼神从小孩儿身上转向她,写满了烦躁:你又要搞什么??? “这一文钱,我替他给。” 这话说的是很有英雄气,但是当陈皮把手伸到她面前来的时候,面对小孩儿惶恐又茫然的眼神时,她还是泄了口气。 “你知道我现在没钱的,得等明天去当铺当了镯子才有钱。” 陈皮冷笑,“你今天饭钱哪儿来的?” 一文钱都没有,骗鬼呢? 他扭头看向小孩儿,“你明天就算是去要饭,也得把这一文钱给我要来。” 这已经是让步了。 为了他的荣华富贵让步。 系统的哭喊声从她提出要替小孩儿出钱就没停过,直到被越明珠骂了它几句才抽噎着问:【宿主,你怎么能替别人抢自己的保镖呢?】 越明珠叹气,【我不得先看看陈皮的本事?】 当天晚上带着春申在澡堂蹭了一晚的陈皮隔天就把人赶出去要那一文钱,自己在街上溜达了会儿,没等来昨天给自己送吃的另一个小鬼。 他冷笑了下,自己则是拎着钱袋去了斗鸡坑。 不幸的是,这半日他一场也没赌赢,反而输了不少。 第6章 两个废物 心情不大好的他一回去,就发现还有更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两个小屁孩儿,一大一小蹲坐在台阶上。 陈皮先看了小的那个乞丐碗,翻来翻去一分钱没有。再看大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看起来比昨天灰扑扑可怜多了。 他心情不好不坏,本来瞧了春申还有点气,这会儿盯着她瞧了两眼倒是起了心嘲笑,“怎么,被人打了?不是说去当镯子吗?你不是要助人为乐?你替他给的钱呢?钱在哪儿?” 越明珠憋出两泡眼泪,“去了,但是当铺老板说我的镯子是假的,没给钱。” 陈皮叫她给气乐了,“假的?那你那假镯子呢?” 越明珠仰着头忍住眼泪,呜咽出声:“老板说假的没收,免得我出去招摇撞骗。”她还没反应过来,伙计已经来赶人了,还说她要是不走就叫巡街的官兵来。 离谱。 土匪当街杀人都没见到谁来主持正义。 一天到晚没一件事是顺心的。陈皮上下扫了他俩一眼,毫不留情的骂道:“两个废物!”说着越过他俩,头也没回的走了。 旁边的春申看她含着眼泪,瞧着可怜,把碗里被陈皮捏碎的豆腐递到她手里,让她吃。 越明珠摸了摸他的头,血痂已经被洗掉了,伤口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炎。 “谢谢你啊,姐姐不饿,你自己吃。”见傻孩子听话地埋头吃,她叹气,“你这每天出去晃来晃去的上街要饭也不安全,还是躲着点,别去人太多的地方,也别去人太少太偏僻的地方,万一被仇人看见,起了杀心要杀你灭口就不好了。” 镯子是真的,她现在这个身体的原主人过去家境不一般,怎么可能有假,但是老板说它是假的被没收了也是真的。 难得她大发善心想出那一文钱,可谁也没想到这年代的当铺居然这么不靠谱,这还是她打听到的,说是本地最良心的当铺,兴头上她就信了。 怪谁?怪路人? 不,怪她急着要那一文钱,怪她蠢,明知道这个世界有多欺生还偏要逞能。 怪她衣衫褴褛,一看就是无依无靠。 店大欺客,不欺负她一个小孩欺负谁啊。 系统从她被当铺的伙计拿着扫帚赶出来就不敢说话了。 唉,越明珠难过望天,她到底要不要信系统当初说陈皮是方圆十里最强高手这句话?她就见过陈皮打旁边这倒霉孩子,没见他打过别人。 相信系统的推荐,选择陈皮当保镖,其实也不仅仅是系统打了包票的缘故。 前世,只要是越明珠第一眼就觉得顺眼的人,不管那人出身如何,他日都必成大器。最关键的是,不管那些人品行好坏,在越明珠遇到麻烦的时候都很乐意对她伸出援助之手。 这就是广结善缘的好处。 这也是她当初跟陈皮搭话的原因之一,虽然这个保镖是系统替她选的,但是她也的确看陈皮还算顺眼。 系统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始絮絮叨叨,【至少这孩子没能跟你抢陈皮,陈皮没开张,虽然你看不到他本事了,但是从第一次这个角度来看,这也算好事,你之前不是还说第一次总是特别的,开张也算啊,你得】 越明珠叹息:【闭嘴。】 春申被晚归的陈皮骂了个狗血淋头,第二天一大早就战战兢兢的去街上要饭。 可惜这年头人人都过的很艰难,能给他一口饭吃是良心未泯,想要讨到一文钱那就是异想天开,路人听了不嫌他晦气给一顿骂就算仁慈了。 而另一边越明珠继续对系统死缠烂打,试图再从这个抠包系统手里捣腾点什么出来,她现在对这个被前宿主折腾的破破烂烂所剩无几的垃圾系统要求很低,长春不老仙丹什么的就暂时不妄想了,可给点金银珠宝不过分。 镯子还是原身自带的,已经大赠送给当铺老板年底冲业绩了。 虽说越明珠相当机灵的留了一手,还藏了一只红绳拴着的小金猪在另一只手腕上挂着,个头不大,半截拇指那么点,也是实心的,可要真一下子花出去,手里没点余钱心里怎么能踏实。 越明珠想,日后还要去长沙,这一路上不可能一分钱都不花,等雇了陈皮做保镖,两人的开销只会更大,衣食住行都得算在里面,她不可能永远躲着陈皮从系统那里拿签到的食物回去。 死磨硬泡了半天,系统只会嚎啕大哭,说自己一滴都没有了。 越明珠把昨晚陈皮骂她的那句送给了系统:【啧,废物。】 系统小声解释:【我给你的那个降低存在感技能已经花光了最后一丝能量了,得攒攒。】 【攒多久?】 系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越明珠知道它这是被前任宿主伤了心,时刻防着她呢。算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它一个模型机一般见识。 实在不行,只能把这只小金猪抵押给陈皮,当铺她是不敢去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是民国几年,不管怎么说她的小金猪至少也得值一块大洋,让陈皮帮春申那孩子杀个仇人绰绰有余了,剩余的钱还能雇他接自己这笔生意。虽然要跑长途,但是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下定决心,越明珠就坐在门口等这一大一小。 小的出门行乞一向晚归,大的这两天在码头连苦力活也找不到了,恢复平静的江面上渔船一多,别人就不会退而求其次选瘦骨伶仃的陈皮,他只能游手好闲睡到自然醒就跑去鸡场斗鸡。 偏偏他运气贼差,又爱做一本万利的暴富美梦,人家是哪只赢面大赌哪只,陈皮就不一样了,他就是要反着来选没人赌的那只。 连输了好几次都不死心,越明珠眼睁睁瞧着他那还算鼓的钱袋子一点点变瘪,陈皮每天回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一天等到天黑,越明珠才等回了陈皮,就是没瞧见春申,往常天没黑那孩子就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和陈皮分开去找,她先去了城东,春申在这里乞讨到过食物,就总会来这边行乞。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看见人,这地方的铺子怕惹事天一黑就关门,她想找个人问问都不行。 找不到人只好往回走,半路她又想起春申过去的家,那个停泊在江边的渔船,会不会是这几日要饭太苦想念起亲人,昨晚又被陈皮一通臭骂不敢回去所以偷偷跑回船上? 越明珠一顿。 前方陈皮扛着春申回来了,瘦瘦小小的孩子软塌塌,被他扛沙袋的姿势扛着也一动不动。昨天她还跟春申小心被人灭口,没想到一语成谶。 直到陈皮走近,她才发现他眼里燃着一团令人害怕的火光,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余光不小心落在了春申那张几乎被打烂的脸,一阵冷风刮过,打了个寒颤才勉强回过神。 陈皮越走越远,没有灯光照明的夜晚无比黑暗,他就这么一步步带着春申走进了夜的尽头。 越明珠缓缓地抱住了胳膊,想要在这入冬的夜晚给自己一点安慰和温暖。 “真可怕啊”她低声叹息,慢慢地跟了过去。 两人一言不发,一前一后走了很远的路,一个人找春申的时候她还不觉得害怕,等见了陈皮和春申小小的身体她才又一次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陈皮,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安全感。 第7章 做好人 两人停在一间破庙。 半大的孩子被陈皮放在破庙的佛龛里,原先摆在那里的佛像被他先前一脚踢开,这个人就如他面相那般,不敬神佛,只信自己。 越明珠在春申的尸体前蹲下,孩子的手全是血,指甲缝皲裂青紫,像是被人拖着的时候死命的挣扎着抓过地面。 等陈皮从角落里挖出自己杀人的行头,一扭头就看见越明珠跪在地上捧着春申的一只手默默流泪。 陈皮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哭什么,他跟他家人的仇,我会报。” 越明珠小声抽噎着抬头看他,“你不是说差一文?” 钱不到位你陈皮能有这么好心? 提到这个,陈皮就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畅快,他眼神阴森却带着志得意满的冷笑,“一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也不少。” 越明珠还沉浸在兔死狐悲的难过中无法自拔,没听懂陈皮的意思,还以为在说钱还不够。 把春申的手放下,走过去给陈皮看她手腕上最后剩下的小金猪,抽噎着说:“我把这个抵押给你,你替他们一家报仇。”她用衣袖抹着眼泪,“本来就想着今天他回来了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没想到” 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陈皮摩挲了一下手指,正好掌心里握着的是那把让他在老家犯下杀人罪的小刀。 这是个极其方便的角度,也是个相当偏僻适合下手的好地方。 他盯了越明珠的头顶片刻,见她哭的没什么声音,不算特别烦人,眼神阴沉了一瞬又恢复正常,他反手把刀收好。 “那一文钱他自己讨回来了,这个仇算他自己报的。” 越明珠揉着发红的眼睛抬头。 “至于你那只猪”陈皮嗤笑,“等我报完春申的仇再说。” 越明珠就这么看着他扬长而去,回过头,春申的尸体还摆在那儿,破庙里阴风阵阵。 人死如灯灭。 越明珠也不害怕,就这么孤身一人坐在春申面前,【你是不是也猜到春申会死?】 【他长的就是一副早夭的倒霉相。】 系统接话自然不是为了春申的事,【求求你了,别哭了成不成。】 没错,越明珠又托着春申的手开始哭起来。 哭的很难过。 很是伤情。 系统不明白她到底在哭什么,要说对春申上心了,难过他小小年纪就遭遇不测,那它是不信的。 至于做戏。 陈皮都走了做戏给谁看?给春申看吗?开什么玩笑,越猜越像讲鬼故事。 好在越明珠没有晾它太久,【我是哭自己太惨了,没水没电就算了,没家没亲人也算了,现在连人生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这个破世界根本看不到希望。】 系统安慰:【宿主,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我帮助怎么可能会没有希望,你还有未来呢。】 【你有个屁用。】越明珠带着哭腔冲它骂骂咧咧,【你看看这些畜生一个个都坏到什么程度了,连你给我找的保镖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算是觉悟了。 上辈子的她顶多算个口头无德的键盘侠,嘴上说的厉害其实连条鱼都没杀过,亏她以前还往脸上贴金深觉自己生错时代。现在好了,她倒是来了一个很适合搅风搅雨的地方,可对比这些社会渣滓,败类中的败类,她一个四体不勤的小废物凭什么啊。 【比做恶人,有他们在我哪里有前途可言,就他们这三观和行事作风,我坏都坏的很善良。】顶多贪心了点,想多养几条狗防身,多保守规矩。 系统恍然大悟,哦,原来宿主是在哭自己做坏人没有前途,被现实的残酷掐灭了理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 越明珠抽抽搭搭的想了一会儿。 【既然坏人堆里显不出我,那我就反其道而行,还是发挥我上辈子最擅长的,广结善缘做个好人试试。】 她越说越来劲,眼泪也不掉了:【坏人越多,那我这个好人就越显得珍贵。】 系统没理清她的逻辑,做好人,【然后呢?】 【然后?】越明珠抹掉眼泪,陷入了未来可能出现的美好景象,【普通人会信任我,好人会接纳我,而坏人】 系统不怕死的杠起来:【坏人会欺负你。】 【坏人】 建立起新目标的越明珠忍不住展望起光明的未来,【坏人会轻视我。】 【然后呢?】 【然后他们的死期就到了。】她破涕而笑。 别看陈皮走的时候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越明珠根本不觉得他只靠一晚上就能报仇收工。这不是一百文杀一个人的单,这完全是一旦开了头,就会杀个没完没了的一笔烂账。 尤其是越明珠对陈皮的真正实力尚有存疑。 春申上街要饭的这两天她也没闲着上,上街打听到不少消息,东拼西凑了一下才知道当初杀了他父母姐姐的凶手不仅仅只是水匪那么简单,对方来自长江第一大帮派黄葵。 春申人有点憨傻,除了要报仇,只会说那人拿着旗子外其他一概不知,陈皮想把人找出来杀掉无异于大海捞针。 除非 除非他见一个杀一个,杀到最后那群水匪不敢不说,或者是直接赶尽杀绝,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问题是黄葵好歹也是令整个江面闻风丧胆的大帮派,没道理被人上门找茬,他们就自己认怂把犯人送出来,说不定还会倾尽上下的力量去杀这个在他们眼中不知死活的小混混。 这也是为什么越明珠嘴上说要考察一下陈皮本事,最后他去杀人越明珠却没跟着一起去的重点原因,跟陈皮同进同出的风险太大了,容易被连累。 她在破庙稍微眯了会儿补了个觉,等到天差不多要亮了才整装待发,不紧不慢的出门。 临走前,越明珠看了眼早就发僵的尸体,诚心的双手合十:“到了下面,就别再惦记报仇的事了,安心和家人们一起去投胎。” 开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越明珠准备去看看陈皮这个夜晚过的怎么样。当然,她不知道的是陈皮确实度过了一个十分惊险的夜晚,还在黑咕隆咚的深夜像剁牲畜一般杀了许许多多人。 走了几里地,越明珠意外在一条小溪边上发现陈皮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系统跟着大喘气:【太好了,宿主你的保镖还活着。】 越明珠没顾得上搭理它。 这大冬天的这么潮湿阴冷,也不知道陈皮在这里躺了多久,万一伤了残了还受寒发高烧,那她的寻亲计划就彻底完了。 第8章 安全感 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蹲下,越明珠赶紧上手扒拉了一下陈皮衣服确认伤势,万幸的是除了他死死握着小刀的那只手虎口处有伤,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外伤。 只能从对方衣服上沾的血迹判断这种程度的出血量,陈皮昨夜杀的人绝对不止一两个。过去越明珠记忆中那个只会以大欺小的陈皮被野生高手陈皮取代。 少侠武力值惊人啊! 暗暗称奇的越明珠盯着他昏迷都不忘紧握的凶器,一把带着弯钩的小刀,刀刃不长却沾着干涸的血迹,像生了锈一样,她心情微妙。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一直以来陈皮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预定保镖,这个保镖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其实她一无所知。 现在的情况有点像你为了安全感准备养一条很凶猛的狗,你知道它咬合力惊人,可直到它真的咬死了人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个特立独行不爱搭理人的狗原来这么可怕。 死亡没有最近只有更近。 越明珠现在对陈皮就有那么一点点头皮发麻汗毛竖起的惊悚感。 不过危险同样代表了安全。 越明珠喜欢这种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安全感。 从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眼前,她就明白身处动物思维太强的层次中没有系统的自己不值一提,就像春申一家随时都会被杀死,她只是这个社会底层的恶劣环境中最不起眼猎物之一,廉价的甚至称不上战利品。 这让她很不安,可现在不一样了。 众所周知,生态系统存在食物链。 她是做不了顶尖的捕食者,但她可以做顶尖捕食者的雇主。杀了很多人的陈皮很可怕,昏迷状态都挡不住他浑身未散干净的杀气,可恶人自有恶人的魄力,尤其是这个恶人已经被你拉拢了一半,那么他的恶就会重新变成你的勇气和力量。 她没动陈皮手里握着的那把刀,把人拖到干一点的草地上去,溪边太潮湿了,就算他身体再好,这么冷的天也未必抗冻。 前后折腾了一番给她汗都热出来了,摸摸衣兜掏出手帕来,去溪边打湿了给他擦手背和脸上被喷溅到的血迹。 冬天的溪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 冷冰冰的帕子一上脸,就把陈皮给激灵醒了,要不是系统机警及时控制了越明珠后仰了下,就他当时手扬的那下差点刺瞎她眼睛。 越明珠跌坐在地上,眨了眨眼。 卧槽,刺激。 谁的条件反射是戳人眼睛?不过这种警惕心她喜欢!!! 陈皮把手放下,冷冷的想算她运气好,要不是昨晚杀的人太多这会儿还有些力竭,不一定能收住手。 虎口传来一阵阵刺痛,陈皮坐起身查看伤口,是杀人太多被反刃口磨烂的皮肉。他抬头瞥了越明珠一眼,瞧见她手里沾了血渍的手帕,终于知道把自己冻醒的源头是什么了。 本来就心烦意乱,他干脆直接劈手抢过来绕了虎口两圈,冰冷的手帕总算降了点心火。一边缠着手,他还不忘冷笑:”这买卖算是做亏了,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老子这一晚上都他妈杀了多少人了。“ 算了算了,越明珠在心里自我安慰:这个是保镖,不能太计较得失。把挂在腰上的竹筒递过去,送温暖都送习惯了,“喝点水,还是热的。” 陈皮也不废话,接过就仰头一通灌。这回也不骂她穷讲究了,昨夜消耗太大他这会儿又渴又饿。 见他只是举着竹筒手都在抖,转而想起他握刀向自己眼珠刺来时的果断,越明珠沉思不语,片刻后想起从系统那里签到而来的早餐有剩下,她从挎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油纸袋,里面装的自然还是武汉小吃。 幸好垃圾系统签到的食物可以点餐,不然她凭空端出波士顿龙虾和披萨多难解释。不用她多说,陈皮就主动伸手拿吃的,一到手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那股狠劲像野兽撕咬动物的毛皮。 越明珠捧着脸,看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吃饱喝足后,陈皮长舒一口气,那丝丝杀得没完没了带来的烦躁恼火再次冒了起来。 眼见他脸色越发阴沉,越明珠试探的提议,“你衣服都湿了,不如我们先回去烤烤火,把衣服烤干了再考虑别的。” ‘你杀人有好处吗?’ ‘一百文杀一人,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陈皮着了魔的相信喜七的话,执拗的认为自己未来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六个字上。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这旗子到底是谁的,问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连个结果都没得到。 春申用命换来的一百文还不够他昨晚的零头。 陈皮既厌烦开始患得患失的自己,又焦虑急躁于不知何时才能了结春申的仇人。 听见越明珠的话,他才发现半边身体冷的像泡在江水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湿透了的衣服冻得手脚仿佛失去了知觉。 可意识却无比清晰。 人饿了就得吃饭,渴了就得喝水,冷了就得烤火,陈皮冷笑,他总有法子一点点解决自己的需求。 他低头看向越明珠,熬了一夜的眼珠近乎血红,“等我把黄葵的人全部杀光,就该轮到你了。” 不会太久。 这笔买卖无论如何,他都要了结彻底。 越明珠见他凶相毕露、杀气腾腾,心里咯噔了一下,咽了口水:【他说的轮到我,应该是轮到接我单的意思。】 系统怂怂地安慰道: 【宿主,相信我,他不会杀你的。】 ‘下一个’自然指的不是杀越明珠。 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不做白工。 虽说陈皮已经在春申的事上吃了大亏,可只要没人出钱让他杀越明珠,这亏本的买卖,陈皮目前还是懒得做的。 尤其是越明珠还有用。 ——特指在火堆旁专心致志的给他烤衣服。 冬天的江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陈皮洗得手都快烂了才勉强把血迹洗干净。 破庙周围有不少枯木干柴,越明珠捡了一些回来,等陈皮生火取暖就顺便帮他烤烤衣服。他本人则裹着破棉被在火堆旁昏昏欲睡,熬了一夜下巴上的胡茬都长出来了,看着十分颓废。 昨晚他干的那些事已经在越明珠的询问下一五一十的倒了个干净。 和她猜想的一样,黄葵对丢了一面免捐旗的事没有不闻不问,那旗子顾名思义还挺重要,下面已经开始在到处找了,陈皮就是发现有人见到他手里春申留下的这面旗子神色不对,这才跟上去大开杀戒。 不过要弄清楚旗子到底是谁的,还是得费一番功夫,这也是为什么他醒来后就心情奇差的缘故。 “我倒觉得,你不用再花费心思去自己找线索。” 第9章 不明生物 “什么意思?” “昨晚你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今天想必他们早就收到消息,事情闹大了,黄葵的人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大可以静观其变。” 越明珠记得她刚来的那几天江面上风平浪静,码头上驻扎着军队,水匪自是不敢多生事端。可春申一家三口死的那天夜里,离军队撤走前后不过一个太阳落山的功夫,天一黑水匪们便不安分的耍起了摘花鼓那么藐视人命的把戏,显然这江面上的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他们。 陈皮这次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说不定黄葵帮连陈皮姓甚名谁,什么来路,平时在什么地方摆摊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本来半梦半醒的陈皮这下子清醒多了,他皱起眉头,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静观其变?” 越明珠恍然。 差点忘了,这是个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享受过的小混混。 她把手里的衣服翻了个面继续烤,慢慢地给他解释:“简单来说就是黄葵的人不用你去找,他们自己就会来找你。你大可以吃饱喝足,睡个好觉,等他们找上门来,你想知道是谁杀了春申,到时候直接问就是了。” 这个陈皮昨晚就试过了,行不通。 他话里满是阴狠,“他们不说。” 不仅不说还想杀他,否则他也用不着白杀了那么多人。 越明珠耐心的说:“那是因为他们昨晚还没见识过你的厉害,现在知道了,怕死的人自然清楚不说的下场是什么。” 至于不怕死的,就会以为自己人多势众,胜券在握,得意之下多少会漏一点口风。 在未来这种行为一般被人戏称为反派死于话多。 她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陈皮,从他戾气横生的眉眼一看就知道他现在还不懂什么叫得意忘形。 一个懒得动脑的人只要下定决心,就很难再受到其他诱惑,哪怕他性格偏执,可只要他下手够狠,成事的几率往往比爱算计的人要高。 犹豫才会败北。 一个生死关头都不会犹豫的人,你让他怎么输? 黄葵的人要是倾全帮派之力一涌而上,她倒是还要担心一下陈皮会寡不敌众,可如果他们想利诱,那越明珠倒想看看这场戏有多少出人意料的精彩之处。 “不过,万一到时候他们还是不肯说,那就只能再麻烦点了。” 陈皮无所谓。 对他来说,杀一人还是灭了整个黄葵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一向讨厌阴谋诡计,更讨厌这套被人招呼在他身上,受人算计。可身边要是有个聪明人指点,比如以前的喜秀才,再比如现在的越明珠,倒也不介意听上一耳朵。 可能是精神一下子放的太松,抛开春申的仇人不谈,他现在脑子里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个害他输了不少铜板的杀秦淮。 拿着剩余的那几个铜板,陈皮又回到了斗鸡坑。 昨晚还杀人如麻,今天就惦记着斗鸡,连越明珠都忍不住对着他走远的背影鼓起了掌。 【陈小皮啊陈小皮,你还有多少奇思妙想是我想不到的。】 斗鸡坑那边三教五流,黄葵的探子也不知道藏了有多少,陈皮这一去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为了看戏,越明珠果断开了技能远远的跟在陈皮后边儿。 等到了地方,嫌那边儿人多都是汗臭又混着家禽的味儿冲鼻子,她没跟太近躲在一棵树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他什么时候被黄葵的人找上门。 果然,不等陈皮下完注,就有一个账房打扮的中年男人跟他搭上话,笑得那叫一个殷勤狗腿。 不想看他惺惺作态,越明珠低头拍膝盖上瓜壳,等再一抬头陈皮和那个账房就不见踪影。 她也不着急,往斗鸡坑外围瞧了两眼,在人群中意外瞅见一个面有得色的家伙,那人贼眉鼠眼的往某个方向张望了一下转身就跑。 越明珠皱了下眉,【能在江上混出第一帮的名头,果然有点东西。】 居然借刀杀人。 系统疑惑:【借刀杀人?】 【那账房一看就不是什么马仔、车前卒之类的炮灰角色,光那身衣服可比刚刚去通风报信的那个档次高多了。】昨晚陈皮宰了他们那么多人,越明珠可不信对方派信使过来连风险预测都没做,【看样子,这黄葵帮内部问题很大。】 连一个账房都容不下,就更别提其他会动脑子和武力高的人了,这种同室操戈的行径想必内部早已司空见惯。 眼看着陈皮在河边捅了账房,目的地很明确的离了东门朝某个方向去。 系统:【宿主,要不要提醒你的未来保镖,对方有埋伏?】 越明珠倒是很有信心:【陈皮如果还需要我来提醒,那我要他这个保镖有什么用。】 刀口舔血的人危机意识不比她强? 跟着陈皮一路来到百坪门,越明珠瞧着他前脚进,后脚就传来一片兵荒马乱的枪击声,混乱从大堂一直延伸到二楼。 耐心等了会儿。 太阳在空中挂着,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目眩,她小口小口抿着水解渴,没多久就见陈皮被人拥簇着走出饭店。 啧,这才多久的功夫,连帮手都有了。 系统奇怪:【宿主,陈皮有帮手你不高兴吗?】 【不是不高兴。】越明珠用手遮着太阳,看了看他们远去的方向,【只是,老话说的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看得见的敌人只是次要,隐匿在身边的敌人才更加险恶。 【我还以为可以收工了。】太阳这么晒,她就是再爱看戏也不想为难自己,可眼下这种情况,她要是不去,万一陈皮被黄雀在后,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武力值爆表的保镖。 放心不下陈皮的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她死而复生更离谱的事情,看着那团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钻入水中,震惊了:【那是什么东西?黄大仙吗?】 越明珠冷笑,就知道这个废物系统还有事瞒着她。 【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第10章 平账 【不是聊斋,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时,人总会下意识先排除掉那个不确定的答案。 没想到它一个系统也这样? 越明珠无语。聪明人就这点不好,对手稍微拉跨了点,就能自己猜个八九不离十。 【行。】她深呼吸,【那怪物是什么东西?陈皮要是挂在它手上,我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这傻逼世界谁爱待谁待,尼玛上个街就能撞见土匪强抢民女,江上乘个船还要提心吊胆被水匪爬上来割脑袋。 这也就算了,可现在连水陆双栖受人差使的怪物都出来了。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谁爱过谁过。 一个小小的水匪头子都身怀绝技,手握召唤兽,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废物能在这个世界掀起什么风浪来? 个破系统,跟它要就地飞升的丹药没有,能上天入地的神器也没有。好家伙,她俩废物联合,凑一盘子废物点心呗。 【那个叫鼓爬子,是一种给孕期女子下蛊的邪门蛊术,待女子临产剖腹取子,生出来的就是这种半人半虫的怪物。】 越明珠越明珠不想说话。 过去也不是没听过什么广东人吃福建人,湘西赶尸还要考证,苗疆女子给心上人下蛊之类的网络谣言,可不信谣不传谣是她作为网络喷子的底线。 洗脑一般让自己强制镇定下来,她镇定道:【我都能死而复生,还能被你这个废物系统寄生,没道理别人不能有寄生功能。】 试图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把自己给说服了,尽量不要在这种时候纠结。 虽然被寄生后能得到个不错的打手,但是人家要去母留子。马德,畜生啊! 她这个寄生系统废是废了点,至少和她属于同生共死,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颁布各种压榨宿主的任务强迫她做。 想到这里,她决定暂且放下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不管,走一步看一步,况且目前最重要的是陈皮能不能干掉黄葵这群人渣外加那些不人不鬼的小畜生。 当然,她还想再看看系统给她找的这个保镖,到底靠谱到什么地步。 自然是超神。 陈皮去了快半条命,才终于弄死了杀害春申一家的炮头,彻底平了帐,他累到连兴奋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麻木至极。 他有点想回庙里去。 那个庙里能烧火暖暖他冰冷的身体,还有个能随时随地能拿出食物的小鬼在等他,只要回去就能吃上饭喝上一口热水。 可老天看不惯他。 有人给他扔了一串一百文的铜钱,指着他身后的黄葵老大要跟他继续做杀人的买卖。 陈皮今天其实已经不想再杀人了,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彻底了结春申的仇,现下已经身心俱疲。可看着脚边的这一百文,想起春申被吊死在树上的样子,耳边莫名的又响起炮头问他家里几口人以此恐吓他的声音。 当时陈皮听了手里动作根本没停,他家里满打满算也就剩一口人,那就是他自己,只要杀了炮头,一了百了,后续他什么麻烦事儿都没有。 这会儿突然想起来 陈皮没琢磨明白这灵光乍现的情绪是什么,不明白就不明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那些让他脑子变得不好使的麻烦事,于是他转过身把钱捡了起来。 一百文杀一人。 只有这个刻在木板上也像用刀刻在骨子里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越明珠远远瞧着他为了一百文又走进狼窝里:【其实我是不太赞同他这么不惜命,只不过】炮头顶他腰那一下,还以为陈皮死定了。 【炮头的血里有黄葵素,他喝了之后可以暂时止痛起到兴奋作用。】 越明珠叹气,【我可瞧不出他有多兴奋。】 不过陈皮要是真杀了黄葵的当家人,她也不会拦着,这对她的计划有好处。 屋子里打斗的声响听不清,越明珠离的太远,可看屋子外围那些伤的伤、残的残的幸存者们也面无人色的瑟瑟发抖,就知道形势不理想。 这一仗可比跟炮头那一场要难打的多,时间也僵持的更持久。直到太阳渐渐落山,系统一句【成了】,越明珠的心才彻底落定。 外面还惶惶不安等着的那些水蝗残党不清楚事情真相,毕竟陈皮也没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出来。 越明珠等了又等,【他怎么了?没力气了?】 系统诚实的说:【他晕了。】 越明珠:??? 你不早说?在这儿跟她打什么哑巴迷? 【就算我说了,宿主你又能做什么?不如让这些人自己发现把陈皮送去医馆。】 越明珠差点被它气笑。 她就是担心陈皮被人给卸磨杀驴才跟上来,这会儿陈皮晕了她再把人拱手相让?让给那些不知良心为何物的水蝗残党? 【我技能开着?】 【一直开着,宿主你打算做什么?】 【我从后边儿溜进去把陈皮偷偷带走,你确定里面除了陈皮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越明珠在“活物”两字加重了语气。 但凡除陈皮外还有其他生物尚存,她都不会踏进那间屋子一步。别说鼓爬子,就是一个水匪她也对付不了,去就是送人头。 【我确定,宿主。】系统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放心,那些半人半虫的怪物都死得透透的了,除了尸体丑陋了点,跟春申差不多。】 它的宿主可是和春申的尸体在一个破庙里待了一夜,抗压力很强。 系统很放心。 越明珠不喜欢它这句形容,但也没工夫跟它继续瞎扯。 小心谨慎在系统指引下偷摸着进了屋子,她借着窗户透进的光在一地惨不忍睹的尸体堆里精准找到陈皮,摸着还有气。 就是这个腰,被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还治不治得好。 唉,希望不会留下后遗症。 【宿主】系统有点受到了惊吓。 只见它进门前还提心吊胆的宿主在扒拉了陈皮两下确定还活着后就大胆的用随手捡来的小刀挑起之前怕得要死的鼓爬子的尸体,此刻正迎着室内昏暗的光线仔细观察。 【死都死了,怕什么。】越明珠很淡定。 害怕归害怕,好奇心还是需要满足一下,反正系统都拍板说它死透了,研究研究也算废物利用。 就是这味儿太冲了。 差点被熏晕得越明珠一手捂着鼻子,用小刀拨弄开这只和自己胳膊长度差不多大小的不明生物下肢,除了电影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半人类生物。 第11章 价值 恐怖谷效应说越像人类的生物越难以被人类接受。 人类最恐惧的事物则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种,一种是和人类差距悬殊,一种是和人类相仿但存在细微差别。 面前这个就介于两者之间,越明珠对于明显涉及到基因工程却用‘蛊’就一字概括的生物实在很难理解,哪怕系统说的很合理,类幼儿的五官和躯干,除了像快长成青蛙的蝌蚪一样还未完全分化仍旧在尾椎骨保留着说不清是肉瘤还是尾巴的东西,以至于整体形象更偏向于爬虫类动物。 叫鼓爬子,鼓可能是蛊的谐音或者一种蛊虫类型,爬应该就是指爬行。 真是残忍又恐怖。 她知道畸形胎儿有遗传因素也有后天因素,如果在子宫内发生结构或染色体异常,畸形的机率就会增加,但是什么蛊虫能在不伤害母体的情况下对婴儿的基因造成影响? 系统可是跟她说,这种临产前剖出的半人半虫的生物是不怕疼和一般利器的。 在医学上倒是勉强可以用先天性痛觉缺失症和石人综合症来解释。 但是,还是太牵强了。 收回小刀在陈皮的衣服上擦了两下重新放回他腰间的褡裢里,盯了他折出一个很可怕的畸形角度的腰部,越明珠不忍直视的移开眼。 总之她现在对苗疆的蛊毒之术有些望而生畏,下蛊如下毒,谁都知道会不会哪天吸一口空气就中招了。 【系统,你能预防这个吗?】 系统:【】 从宿主第一次用跳江来威胁自己给她倒腾了一个保底技能后,它就对宿主还未杀敌就先比划着要自捅一刀的作风有了一个比较深刻的理解。 它不敢再打哑谜,信誓旦旦的保证:【宿主放心,我好歹也曾经是个修仙系统,虽说现在已经缺失了修仙功能,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带给你鬼神辟易的体质。】 越明珠琢磨了一会儿这个鬼神辟易究竟能起到什么鸟作用。 据说东汉末年曹操为了养活军队筹备军饷曾设立过摸金校尉和发丘天官去盗墓,而发丘天官有一枚铜印,印上刻有“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号称此物在手,鬼神皆避。 所以她的天降系统作用就跟野史上曹操打造的“神器”差不多? 啧,这个废物。 而且她问的是能不能预防苗疆的蛊毒,系统跟她在这儿扯鬼神,蛊虫算鬼神吗? 【算了,行。】 越明珠叹气,【那妈妈再爱你一次。】 不然她能咋地,真去找个苗疆少女让她给自己下个蛊试试?还是去找那个她极度不希望会出现的鬼或者神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让它主动避避? 话说回来,这个世界有僵尸有鬼魂吗? 嘶—— 不能细想不能细想,越明珠晃晃脑袋,把那些发散到未知领域的脑洞打散。 扔下那具被她反复拨弄了半天尾巴的畸形生物,在地上仔细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某个黑不溜秋的角落里找到陈皮那吊差点打撒了的铜钱。 就说之前摸陈皮有没有气的时候感觉怎么空空的,果然是打斗中途不慎掉落。 “这可是卖命钱,怎么好丢哦” 把钱收好,她用找来的绳子勒在陈皮腋下,用以前从网上学来的手法绕了两圈再勒紧打好绳结,背过身去再在双手、手腕上绕了好几圈,借着肩膀用力拉—— 好重! 是超出了越明珠想象中的重。 不过在系统的加持下她还是勉强能抗拉的动,费了一番力气总算是把陈皮从屋子后面悄悄拖出去了。 顺利藏到山上的灌木丛越明珠看着被磨破出血的掌心,捂着钝痛到麻木的肩膀,这才恍惚意识到这还只是刚开始。 顿时泪流满面。 【我都说了,宿主你这是何苦】 山路陡峭,她走一步喘两口气,边喘边拖着陈皮往城里去,【我一直认为索取和付出是划上等号的。】 没听说过,才是最贵的吗。 【该索取回报的最好时机近在咫尺,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要索取回报的对象被其他人捡了漏。】 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 这个垃圾系统连这点人情世故都看不懂,迟早有一天学前宿主把它剥削干净再一脚踹掉。 系统沉默。 过了几秒。 【宿主,你知道的,我寄生在你身体里,所以大多数时候你较为激烈的想法都会传递给我。】 越明珠肩膀被绳索磨到的地方疼的钻心,汗珠滚到眼睛里分不清眼泪和汗水,她感觉掌心和部分皮肉被撕扯裂开,再撕裂开,再痛上加痛。 【就是故意说给你听,要么你给我加个buff,要么就闭嘴看你祖宗威武雌壮,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系统无能为力,所谓的力气加持也不过是让宿主的肾上腺素再帮她一次,增强身体的力量,提高身体素质。 就目前宿主的状态而言,再加速会让宿主心跳过载,休克死亡。 于是从日落到月升,它都没敢再开口。 而越明珠也从站着拖陈皮变成了爬着拖陈皮,本就破旧的棉袄简直不能看。 陈皮估计差不多,被她当麻袋在碎石土路上拖了这么久,肯定是伤上加伤。 等越明珠终于离开荒郊野外,精疲力尽的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眼冒金星,连根手指头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军队一走,连靠近郊外的城边都受了影响,天一黑各种摊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路边连个灯笼都没有,她依稀记得这条街有药铺,颤颤巍巍的爬到门口,开始一家家敲门。 “大夫,大夫在吗?” “大夫,救命,救救人。” 这个年代是叫大夫吗? 她累麻了,干脆换着叫,总有一个是对的。 “郎中,有郎中吗?” “大夫!郎中!医生!” “求求你们开开门。” 这一路她拖着陈皮走到天黑,这会儿又饿又渴又累,嗓子都是哑的,没晕过去已是意力惊人,敲门都不太有力气。 胳膊累到抬不起来,就趴人门板上用头敲门,一下又一下。 迟钝的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可能是她哭喊的太过歇斯底里、有气无力,终于有人出声。 “姑娘,别叫了,郎中在前头拐角那家。” 越明珠哆嗦着手脚爬起来,“谢,谢谢。”完了赶紧伸手去拽捆着陈皮的那根绳索,生拉硬拽好歹是把人给拖到郎中店外。 “郎中,郎中,你开开门,救救人求求你了!” 越明珠就这么不死心的一直拍门,手拍累了就用头砸,边砸边喊,反正只要他嫌吵出来赶人,她就能厚着脸皮把陈皮拖进去。 好在,深夜扰民还是很招人厌的。 至少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有点扛不住,在一片叫骂声中,郎中终于开了门。 【宿主!】系统苦口婆心的劝她,【你现在身无分文,把人扔下就行了,何必自己掺和进来?】 越明珠这才如梦初醒。 就说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体力活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干的屈指可数,一下子把自己累得这么惨,大脑都变迟钝了。 加上以前苦情戏都比较浮夸,实际上手操作难免用力过猛。 她备受失落:【业务不熟练的锅。】 然后麻溜的露出手腕上留着原本打算做路费的小金猪。 风灯下昏暗的光线都不能阻挡金子的璀璨迷人,打动了郎中那颗坚定赶人的心。 留着小胡子的郎中小眼亮着精光,上手掂量两下小金猪,对着防风灯细看半晌,稍作沉思,总算开口让学徒把陈皮抬了进去,“算了,救死扶伤也是医者的本分,你们就先进来。”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那不是你最后的底牌吗?没了它,还怎么请陈皮送你寻亲?】 【可人有时候就是需要破釜沉舟,总给自己留条后路,又怎么知道被逼上绝路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呢。】 越明珠从地上爬起,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陈皮证明了他的价值。 第12章 烦躁 梦里陈皮躺在庙的角落里睡觉,头顶的瓦片漏雨不停有水滴一下一下地啪啪打在他身上,偏偏他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动弹不得。 鬼压身? 民间有种说法是作孽太多被恶鬼缠身,陈皮听过就忘,他过去杀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一个算一个,真每一个都来找他报仇,那他没来湖北前就被压死了。 活人他都不怕,死人就更不怕。 来一个杀一个,杀到人怕,鬼也怕。 想着想着他心头起了一股戾气,发了狠拼着一股劲头腰身一翻,居然真的给他翻动了。身上压着的重力如梦初醒,不翼而飞。 陈皮睁开眼,空气里蔓延着中药味,让他睡不安稳的也不是瓦片漏水,是有人握着他的手在哭,眼泪啪嗒啪嗒的打在他手背上。 陈皮慢慢缓过神来,记得他杀光了黄葵的人,还杀了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直到整个屋子没有活人才体力不支的倒下。 扭头一看,那个攥着他手哭的人也很眼熟。 陈皮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的可怕,本以为嘴皮也干裂了,结果动动嘴还算湿润。 “哭什么?” 破铜锣嗓子一开口,越明珠受惊抬头,红彤彤的眼眶还挂着眼泪花。 她连忙凑近:“你,你终于醒了。”说着,她呜呜仰起头,把差点喷溅出来的泪泉硬生生憋回去,“你都躺了快两天了,我,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这已经够让人难过的。再想想前晚就离她而去的小金猪,那可是她保底的路费,也没了。 就算郎中跟她保证陈皮会好,都没能阻挡她陷入悲伤的情绪无法自拔。 养伤。 一听就很耗钱还很费命。 陈皮烦躁的把手抽回来,手背上湿漉漉的,他反手在身上蹭了两下。一抬头越明珠还在抽抽噎噎,盯着那双被眼泪泡肿的眼睛,陈皮这会儿没了过去那种一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睛的冲动,就是和以前一样烦人。 陈皮偏过头冷冷地看着她:“哭哭哭,哭什么哭,等哪天谁死了你再哭也不迟,我活的好好的,你他娘的给谁哭丧呢。” 当然是给我的小金猪。 越明珠默默地想。 把眼泪用袖子抹干净了,没跟他计较,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忍着身体磕碰出来的疼痛把一旁炉子上温着的药倒了端过来,“郎中开的药,说补你腰折那块儿的骨头,还能活血补气。” 陈皮自己撑着木板起来了。 坐起身他才发现自己原是睡在一块木板上,怪不得一觉醒来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身上盖着的破棉被倒是看着挺眼熟。 再一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狭窄破旧的柴房,除了他床板的正前方外,其他三个方向都贴着墙堆满了干柴,而离他不远处立了一个炭火旺盛的烧水炉。 陈皮摸向自己腰腹,他记得跟炮头缠斗一时失手被抓了个破绽,让炮头一膝盖把腰给砸折了,现在一上手就发现骨头位置已经正了回来,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贴了膏药,就是后背疼的火燎一样。 他扭了扭胳膊,动了动腿脚,很灵活。 “郎中还说得趁热喝。” 陈皮接过碗一饮而尽,脸上看不到半点被汤药苦到的表情,完了一抹嘴,他掀起眼皮盯向越明珠:“你要我杀谁?” 这句话不像过去那样充满想要开张的企图心,冷淡的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他越是冷淡,反而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 越明珠发现,已经顺利开张,并成功单人通关黄葵这个任务副本的陈皮已经脱胎换骨,相较前天跑去杀黄葵的那点莽撞浮躁,现在的陈皮似乎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是更自信了,还是更没人性了? 她接回碗,又从竹筒里倒了点温水给他递过去。 陈皮没接,冷静的情绪逐渐焦躁起来,“现在三天过了,你想杀谁直说,没必要跟我献殷勤。”以前住的那地方拉帮结派的乞丐们手段狠毒的多了去,只是陈皮杀的更多下手更不留情,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来找不痛快。 除了想借他的势躲避其他人毒打的喜七会时不时的接济他外,剩下的都只会躲着他。 陈皮当然知道他在利用自己,虽然不耐烦,但是有人送吃送喝也免了自己花时间出去找吃食,比起利用讨好,陈皮更讨厌麻烦。 然后喜七死了。 他为了过冬不得不去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接着又冒出一个要做他生意没做成却会给他送吃送喝的小鬼。 谁能拒绝送到嘴边的吃食,无非是想要他杀人,杀人而已,提前收点利息怎么了,陈皮吃的心安理得。 可他现在反倒失去了先前的平常心,刚刚那碗药喝下去的苦味也压不下他心里莫名焦躁的那把火,连喜七所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会应验也忘了去想。 系统忿忿不平:【他太过分了,好歹宿主你还救了他,他居然说是献殷勤,真没良心!宿主你就不该管他,让他被那群坏人带走。】 越明珠差点拿白眼翻它。 保镖, 你选的嘛,系统! 她对这个情绪化的低级智能已经放弃期许了,捧着碗抠上面的纹路,和陈皮这么默不作声的对峙了一会儿。 眼见陈皮表情越来越不耐烦,她小声解释了一句:“其实我没有指定要杀的人。” 不等陈皮反应,她一鼓作气说完:“杀人的买卖恐怕不能跟你做了,之前约好三天后帮你开张,不过你都从春申那儿拿到钱还替他报了仇,那我的买卖对你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陈皮听她巴拉巴拉了一通,没听进去几句,就听懂了她不做杀人的买卖了。 “那你之前找我是想杀谁?那个人死了残了跑了?” 陈皮越说越烦躁,“黄葵的人我说杀就全部杀光了,难不成你要我杀的人比水匪和那些怪物还麻烦?”说着说着那股火气冒上来,他难掩阴沉的问,“还是你觉得我受了点伤,就不顶用了?” 第13章 朋友 “不不不。” 这话可不能认,越明珠连忙摇头否认,见他不快的盯着自己非要给出个一二三来,只好诚实的把袖子掀起来。 “你看。” 干瘦的手腕除了一条红绳空无一物。 她这边给的是没头没尾,陈皮却一眼就瞧出了门道,皱眉问:“你猪呢?” “” 前面加个金好不好? 她叹气:“换郎中给你正骨,贴膏药,熬中药了。这些都要钱”示意让他看看四周,“还有我们现在暂住的地方,也是郎中‘好心’借给我们的柴房,不至于让我背着你去庙里住,来回取药麻烦不说,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他还能随时帮你看看。” 那老子的钱呢? 陈皮差点脱口而出,越明珠提前猜到他想问什么及时把那一串铜钱放在他腿上,“你的钱收好,分文不差。” 陈皮看着那串钱,眼神有点发愣。 不知道是不是空腹喝药的缘故,他有点想吐。原本还以为正骨的钱和药都是花的自己那份 安静了几秒,陈皮问出了那个醒来就一直搅和的他心烦意乱的问题:“为什么救我?” 当初杀人,他被喜七反问:你杀人有好处吗? 那个问题硬生生把他问懵了,现在同样有一个新问题膈硬的他没办法静下来——救他有好处吗? “救人需要理由吗?”越明珠握着手,掌心擦了两天的药总算没那么疼了,她小声的说了句实话:“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只有你,要是你死了,我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都没有。” 朋友? 陈皮从小到大就没有朋友。 朋友是什么?能吃吗? 陈皮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好像确实能,之前不仅吃过这小鬼的东西,他还拿过,上次喝水拿回来的就藏在自己之前经常躺的庙的角落里。 他冷静问:“你是没钱才不打算跟我再做杀人的买卖?” 也不全是,尽管其中还有挺多缘由,越明珠还是先点了点头。 陈皮没提朋友不朋友的事,不过,“看在你也算救了我的份上,这笔买卖不收你钱,反正老子杀了那么多人也不是每颗人头都收了钱,不缺你一个。” 越明珠起身,在他‘床’头的柴火堆后边掏啊掏。 “不着急,你先养好伤再说。” 她心想,自己前期投入了那么多,现在连最后一只小金猪都搭进去了,那可不止陈皮眼中的一颗人头,那是无数潜在威胁带来的危险。 陈皮愿意做亏本的买卖是他脑子没转过弯来,她越明珠要的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自然不急于一时。 把还有余温的猪肝汤倒进碗里,她又把汤包和面窝一起摆在陈皮的‘床’上,对着早已看得两眼发直的陈皮说道:“猪肝汤给你补血的,饿了,先吃饭,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她知道陈皮不喜欢被利用。 没人喜欢被利用,她也不喜欢。但归根究底,是没用对办法。 【不要总想着去利用别人,要学会让别人觉得对你有亏欠。】她对一直在替自己抱不平的系统轻声道:【化主动为被动,这就不叫利用。】 系统老实追问:【那叫什么?】 越明珠微笑:【叫接受帮助。】 第14章 去长沙 从汉口去长沙的交通工具有俩,一个火车一个船。越明珠刚到汉口就去打听过了,一张三四等座的火车票都要三块大洋。 挤不挤,味道难不难闻,环境脏乱到什么程度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越明珠没钱! 至于坐船,分轮船和民船,轮船比火车票还贵,她只能从底层打听,比如运输货物的民船蹭一趟要几个钱? 陈皮那仅剩的一百多文钱肯定不够,总不至于真的要让他带伤去码头重新摆摊,赶在三帮五派残党重整旗鼓前趁早攒下一笔资金? 想想陈皮一身药味的躺在木板上的样子,越明珠有点于心不忍。 “事情就是这样。”回来跟陈皮分析一通他目前的处境以及未来可能遭到的反噬,越明珠坐在小板凳上捶腿,于心不忍归于心不忍,该刺激的还是要多刺激刺激,“你不要觉得我在小题大做,要是不信,大可以当没听过。” 陈皮听完莫名其妙,“那照你说,老子收了那婆娘一百文杀人还杀错了?” 刚从外面回来就跟他说受黄葵水匪钳制的三帮五派正在为了争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还说他最后杀掉的那个老大除了替许多无辜少女铲除隐患以及得到一百文名声大噪之外再没有别的好处。 “当然没有,他们草菅人命,死有余辜。” 越明珠没发现她说完这句话陈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问:“那你什么意思?” 一个人在柴房躺着还想说这次名声算是杀出来了,等再过两天能下地自由活动那码头的摊子就可以重新摆起来,结果这小鬼一回来就给他泼冷水。 越明珠也很无奈,忍不住叹气道:“其实你留下那个黄葵老大最有利,他身手远不如你,手底下虽已无大将可用,但好歹威信还在。三帮五派的人这次元气大伤,既不敢对他下手,也不敢得罪你。黄葵老大怕你,更怕三帮五派会拉拢你,三方牵制之下你正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长江上无恶不作的第一水匪帮派他说杀就杀了,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陈皮根本没放在眼里,或者说干掉黄葵后,在这汉昌两地已经没人能入他的眼了。 “老子杀都杀了。”他一向不喜欢玩弄伎俩,在自己身上打歪主意的人,既然人都杀了,他自然不再去想什么没杀会怎么样。 陈皮眼神冷的可怕,“他们要是敢来找不痛快,就让他们跟黄葵一个下场。” 越明珠好心提醒,“杀他们没钱赚哦。” 陈皮表情一僵,他悻悻地啧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不耐烦的问:“那你说怎么办?” “三帮五派只是小角色,我担心的是他们会贿赂城里的军警,让官方出面缉拿你。” 陈皮还是不信,只是嗤声一笑:“那些人连江上的水匪都不管,有什么理由来找我的麻烦?” 只要不在城里军警的势力范围内犯案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长久以来对长江水路泛滥的水蝗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陈皮只在城外摆摊那些人又能奈他何? 这就是不常动脑的人的想法,越明珠把他简单的脑回路摸的一清二楚。 黄葵是汉口江面的第一大帮派,人数众多又水性极好,来去无踪,军警怎么可能会跟他们动真枪,闹得两败俱伤。陈皮就不同了,他孤家寡人、势单力薄,只需拨出一支带枪的队伍埋伏就能逼得他不战而退、落荒而逃。 以及,至关重要的一点。 “因为让你杀人的代价太低了。” “哪怕是码头的苦力,只要肯干,一百文也是能攒下的。这年头谁没有仇人,你的名声已经被传开,谁都可以为了报仇来找你。”越明珠轻声道。 陈皮皱眉:“这难道不是我的财路要来了?” “是你的催命符要来了。”丝毫没在意陈皮陡然阴冷的眼底被她激发出的血性,她条理清晰的说,“谁都可以来找你,就等于谁都可能死在你手里。你摆摊杀人,让这个世道本就不值钱的人命变得更不值钱。” 换句话就是他扰乱了市场,把社会治安变得更加不稳定起来。 越明珠:“为了以儆效尤,警察决不会坐视不管,只要有人上报,肯定要出兵缉拿你归案。” 听了她的分析本就重伤在身的陈皮脸色越发难看。 当初他就是在江浙一带留下案底才不得不逃到汉昌,为了过冬,他忌惮城里到处巡逻的军警连劫掠都没做,只能跑去码头当苦力。 想到这儿陈皮再也躺不安心,挣扎着就从木板上爬起来,咬牙发起狠来,“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去找警察。” “别动小心伤口裂开。”越明珠连忙扶住他,“他们现在窝里斗,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对付你,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着急,是为了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柴房里不算冷全靠床头那炉火燃着,陈皮之前喝了药捂着破棉被睡了一觉还出了身汗,被她这么一按住才发现汗变凉,浑身冷的可怕。 骤然下降的体温反倒让陈皮冷静下来,他抬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越明珠被问的一愣。 没想到陈皮这么信任她,三言两语就被她说动,还很轻易的被她安抚下来,不过这样也好。 她就近坐在木板上,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尽可能的委婉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结伴同行,陪我去长沙寻亲,暂且先去那边待一阵子,等到他们以为事态平息你再回来?” 为了说的好听一点,她还特意把“躲”换成了“待”。 去湖南? 倒不是介意离开汉口,陈皮原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不过考虑了一下路线和距离,以前闲聊时,他从喜七那儿听说过长沙是一个能人众多的‘好去处’。 好去处。 当时喜七略带讽刺又充满复杂情感的语气陈皮还记得清楚,发财,发财,又不是只有这里才能发财,不过就是上下游而已。 他看向越明珠,嗤笑,“你想让我跟你去?” “恩。”越明珠点点头,“我本来就是想雇你陪我去长沙,路上要是遇见坏人,你杀几个,我就跟你结几个一百文,不过” 她摸了下空荡荡的手腕。 为了救陈皮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这个他们昨日就谈过。 陈皮盯着她额头上尚未褪去的淤青看了两秒,他这个人向来讨厌犹豫不决,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轻易反悔。 再去瞧她,就发现在自己的沉默下她略显不安的悄悄用手指抠着木板,只是抠了没两下就抠疼了指甲,悄摸摸的揉手指头。 “你紧张什么?怕我不跟你去?” “恩。”捏着指尖,越明珠诚恳点头。 “放心。”没心思吊着她,陈皮懒洋洋重新躺回床板上,两手枕在脑后,“既然说了帮你杀人不收钱就不收,去长沙是?” “行,老子同意了。” 杀人的摊子去哪儿摆不行,一个地方不成就换个地方,就像当初他从浙江逃到湖北,现在再去湖南也没什么不行。 他倒想看看,这个在秀才口中能人众多的长沙到底有多了不起。 第15章 医者仁心 不出所料,陈皮一人屠尽汉口第一帮派黄葵的事迹很快就被传开,他之前在码头上摆摊,一百文杀一人的买卖也被众口相传,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一百文就能买条人命。 一百文就可以杀掉自己恨之入骨的人。 这种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那颗蠢蠢欲动想要复仇的心,一时间,越明珠带陈皮养病期间暂住的药铺附近暗潮涌动,每天都有许多不明来历的人在周围打探观望。 越明珠外出探听消息都格外小心,每次进出药铺,学徒和郎中都会用一种自以为隐蔽的视线欲言又止的盯着她看。 学徒是畏惧中夹杂着些许好奇。 郎中则是纯粹怕惹事想赶他们走又不敢得罪陈皮,只能对着她这个看起来好说话一点的小姑娘表达一下自己隐晦的暗示。 越明珠没想赖在这儿,之前陈皮伤势过重不方便来回跑动,现在他能下地走两步活动筋骨,两人都打算早点离开。 药铺周围耳目众多,越明珠不想节外生枝,决定走的那天还能明显感觉到郎中隐隐松了口气。 唉,世道如此,谁都不想生是非,普通人家谁愿意住进一个随时都能引起腥风血雨的大杀神,哪怕越明珠有小金猪贿赂都不行。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有钱没命花。 陈皮无所谓去哪儿,他在木板上躺了好几天,骨头都快躺僵了,能下地到处乱跑别提多满意,对每次来给他换药战战兢兢的郎中也少有的和颜悦色。 离开的时候,越明珠很狗的要求和陈皮分开走,一前一后。 陈皮:“” 认识这么多天,越明珠没怂,有理有据:“我昨天的分析你也听了,保不齐他们的眼线就在附近盯着。那天我送你来就有很多人知道内情,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我是谁,要是跟你一起出去,不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送你来的人,万一他们心生恶念对我下手,到头来还不是在给你添麻烦吗?” 是,未来保镖? 她极其无辜的眨着眼。 以上是真话。 不过更隐晦的意思是——你树敌太多,球球了,别连累我。 陈皮不爱动脑不是他没有脑子,自然听的懂言下之意,但架不住她说的挺有道理,而且每个字夹在一起还算中听,就没什么意见的接受了。不过临到走时,他还是用凉嗖嗖的余光瞥了越明珠一眼。 越明珠回以腼腆一笑,根本不怕。 早上一觉睡醒,陈皮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药铺。越明珠跟他约好快中午的时候回去给他送饭,都走了一半路程了,突然被追上来的郎中叫住。 郎中气喘吁吁,胡子被吹的乱飞,看起来格外滑稽。 越明珠疑惑:“郎中先生是找我有事?”不会是来跟她说药钱没结清,不敢跟陈皮讨价还价,所以偷摸着来为难她这个看起来更好欺负的小孩子? 她现在可是真正的身无分文。 “哦,是这样的。”郎中尴尬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两撇小胡子,“你看,那天你上门求医付了我一小块金子,这两天我合计一下你这个这个钱,给多了。” 什么多了? 是她听错了吗? 越明珠心说给多了,那晚你掂量金子满意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从郎中略带闪躲的视线中,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哦,郎中这分明是对陈皮的杀伤力有一定了解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钱收多了烫手。 尽管她心里如此腹诽着,可思及那晚上门求医,对方的确收下了陈皮给他治病,不止如此,还提供了一间在寒冬可以遮风避雨的柴房让他们过夜。 虽说其中金子的作用占了一大半,可想到夜里取暖的烧水炉,秉承着敬而无失、恭而有礼的道理,她不亢不卑的恭维了一句,“医者仁心,这年头像您这样高风亮节的人可不多了。” 郎中克制着肉疼从怀里拿出小金猪递过去,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陈皮大爷用的伤药不值几个钱,这个,你就拿回去。” 全还? 这越明珠可没料到。 只不过—— “郎中,您是一番好心我知道。可谁家都要吃饭,今日您一文不收,往后若是旁人上门求医,您又该如何自处?” 能如何?郎中诧异,自然是该收多少收多少! 他只是不想得罪陈皮,又不是真打算开善堂。郎中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起眼,说起话来倒是淳朴的很中听。 “可” 可这钱他实在是拿了烫手。 正左右为难。 “不如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您要是觉得收多了,于心不安,旁边有一家铁匠铺,我们借个铁钳把金子分一下,你看收多少合适,咱们就分多少。” 郎中如鲠在喉。 他算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的一点便宜都不想占。劝又劝不动,郎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白捡的便宜都不要的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她的提议。 两人在路边的铁匠铺借了工具,铁匠很热心,亲自上手给郎中分了金猪的两只耳朵。 不清楚物价的越明珠这才知道,原来郎中这个老逼登贪了自己这么多,陈皮的药钱加上煮中药的柴火钱居然只要她金猪的两只耳朵! 两只!!! 铁匠还安慰她说:“分的很干净,你看这个鼻子能认出是猪头。” 见郎中抠抠搜搜捡回两只几乎压扁的金耳朵,越明珠一脸镇定的跟铁匠大叔道谢,从桌上拿走自己的小金猪重新串回红绳戴上。 出了铺子,越明珠在街道上挥手跟郎中道完别抬脚正要走,谁知郎中竟犹豫了一下,又叫住了她。 “小姑娘,我观你举止谈吐都很不一般,想必过去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越明珠被他这句客套的吹捧逗笑了:“郎中,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郎中斟酌着用词:“陈皮大爷近日声名鹊起,前途自是无可限量,在下年轻时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也曾见过世面,坑蒙拐骗的扒手见过,杀人如麻的绿林悍匪也见过,不过和他们相比陈皮大爷那是更胜一筹” 这句明褒暗贬的话一出口,郎中脸上就隐隐有些后悔,露出些许苦笑来。 第16章 钱货两讫 越明珠却是实实在在愣了一下。 她现在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 求医那晚分明是见钱眼开,可见陈皮伤势过重又愿意把柴房让出来,今日畏陈皮如虎不敢贪财,现下却又对她交浅言深。 无论他是一时冲动还是良心发现,越明珠都很感激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知道您的意思了,郎中先生谢谢你。” 冒着可能会得罪陈皮的危险来提醒她。 自来到这个世界,见多了世态炎凉,这样的好意难能可贵。想着郎中每日在药铺里跟往来病人、左邻右舍拱手问好,平日里也是个相当注重礼数好面子的文化人。 民国时期的文人好像对行礼还挺看重的。 想着入乡随俗,越明珠便学着记忆中原主对老师的见面礼,微微躬身,端正的向郎中行了一礼。郎中一愣,之后忙收敛心神,面色肃穆的回了一礼。 人到中年他又怎么会不懂交浅言深乃是人生大忌。 可这段时间越明珠在药铺进进出出,每回见面必然礼貌问好,偶尔在他忙不过来时还会帮忙打包药方,别说是那些穿着绸缎的老板,就算是他铺子里上门拿药的下九流,她都很有分寸,待人接物大也很方得体。 时间长了就连他身边没见过世面的小学徒都跟他小声嘀咕,说这小姑娘一看就上过学,怎么会跟陈皮那种刀口上舔血的市井之徒牵扯在一起。 太可惜了。 的确太可惜了。郎中那晚一见陈皮的伤就知道这人是个烫手山芋,可人在城里,有警察维护治安,他到底是个救死扶伤的郎中,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更何况到手的还是个金佛。 谁知没两天外面又传出他后院柴房里收留的人居然是个能跟水匪硬碰硬还碰赢了的百人屠,想起给陈皮正骨上药时的那满身伤口,郎中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不寒而栗,同时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如此,那晚就不该心软开了铺子大门,可后来见陈皮伤势恢复的比一般人要快许多,他又很庆幸,毕竟这样的人救了未必是个祸害,可不救,他日若是怀恨在心上门寻仇,自己岂不是死的更惨。 这不,前脚盼着他们赶紧走,后脚他怕自己太贪得罪了人家,连忙半路拦下越明珠把钱还了,彼此就算两清。 谁知这姑娘瞧着年纪小小,其实心中自有成算。见他前倨后恭不仅没轻视他骨头软,也没得理不饶人,反而句句替他着想,半点便宜都不肯占。 郎中也不免感慨万千,这个世道这样赤诚的人太少见了。当初见她带着陈皮来求救,还以为是对兄妹,后来多问了几句才知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就能为了他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掏出最后的家底,这年月骨肉至亲能做到这地步的尚且少有,更何况是因缘际会的陌生人。 见她小小年纪人又赤诚,这才多嘴了一句,此时见她知书识礼,对自己一时冲动的悔意也淡了几分。 “那我就不耽误姑娘了,店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您请。” 两人就此告别。 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的陈皮在破庙里席地而坐,对着越明珠带回来的食物大快朵颐。越明珠也不饿,这会儿正冲着他炫耀自己手腕上失而复得的小金猪。 “你看,我的宝贝又回来了。” 陈皮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在她手腕上扫了一眼又埋头苦吃起来,也没问她是怎么拿回来的。 “郎中本来打算一文不收的。”以为他是在看那两个缺了耳朵的缺口,越明珠摸了摸手,“我觉得那样不太好,就跟他讨价还价,说必须得付这笔钱,他才勉强答应。” 勉强。 陈皮嗤笑了下。 越明珠问:“你笑什么?” 陈皮用余光斜了她一眼,“我笑你白得的好处都不要。” 这话越明珠就不爱听了,不过她自有她的道理,“别的钱也就算了,可我们欠郎中的是买命钱,买命钱都要别人施舍,我觉得不好。” 怎么听怎么像在糊弄人,不过“我们”那两字听着还算顺耳,陈皮就懒得反驳她。 “两只耳朵是明码标价,我们上门求医,他收钱治病,咱们谁也不欠谁。”越明珠叹气:“可如果一分都不给,那就是欠了人家一条命,这样的人情还起来很麻烦的,还不如钱货两讫来的干脆。” 这才是她不愿松口的原因。 郎中一门心思想跟他们甩脱干系,不想得罪也不想招惹,他表现的都那么明显了,越明珠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皮抹了下嘴,吃饱喝足后闲闲地靠着墙漫无目的的看挂了蛛网的一角。 久久未发一言。 久到越明珠以为他在犯困,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我欠你的也是买命钱。” 越明珠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陈皮看向她,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脸上到是冷笑了一下,“你让我送你去长沙寻亲,是想跟我钱货两讫,谁也不欠谁是吗?” ??? 系统震惊:【他居然变聪明了。】 越明珠也挺震惊的,不过她这个人向来善于表情管理,摩挲着小金猪的缺口思考了一下,以一种无奈又带了点妥协的语气满足他:“那我用小金猪付你的护送费,然后你还是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下满意了。 陈皮:“” “你看”人怎么能被问题难住,越明珠言辞恳切,“这样可以吗?” “你等会儿” 不是,陈皮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又倒欠了一个人情出去,不是说好了这么这个人情用作送她去长沙就完了? 系统安心了。 【原来是错觉。】 第17章 追兵 说实话陈皮会这么轻易松口跟她走,越明珠还挺意外,本以为会多磨他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次只稍微激了一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不光对她的提议一口答应,陈皮对她态度也不一样了。 临近傍晚,陈皮主动递了一串铜钱给她。 越明珠震惊,眼神微颤,目光从他手指上勾着的铜钱往上移看向陈皮本人,天知道她心里有多惊讶。 先前说两人是朋友,陈皮还不屑一顾来着,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越明珠有点结巴,“为为什么给我钱?” 陈皮一如既往的不耐烦,“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之前为了救他不是连那只猪都抵出去了,还穷到现在跑来跟他住破庙连个好一点的落脚地都没有,估计身上没几个钱了,就这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包他的一日三餐。 “也没多少,就当饭钱。”陈皮态度强硬的塞过去。 震惊中来不及婉拒的越明珠下意识就接住了。之前提过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此刻那串被陈皮递过来的钱却实实在在坠在她手中,这是救陈皮那天,她从地上帮他捡回来的,几乎是用了他半条命换回的钱。 不沉,只是多少有点烫手。 她捏着铜钱,带了几分犹豫之色,“我从小就有个怪癖,不习惯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陈皮皱眉盯回去:“什么意思?” “小时候算命先生给我批过命,说我是八字带劫容易染上灾祸,躲不掉只能尽量不要去接外人递来的东西。” “不接?” 陈皮狐疑的在她手上看了一眼,好在因为喜七的缘故他对算命这门学问多少有点避之不及,不然也不会执着于那六字批言。 听她说起这个,神色不免沉了下来,“那接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有事,有时候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过去越明珠也不信,可家里人信。算命先生说过后,她就被全家上下耳提面命强制执行,恰逢她中二病犯的早觉得这个习惯很时髦就一直持续了下来。 越明珠捏着手里的铜钱,“除了亲朋好友,我确实从来都不接别人的东西,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 她一直随身带着包就是这个原因,可以让人直接把东西都放包里,不必亲手去接。现在的问题是她都要和陈皮作伴一起去长沙寻亲,这一路若是遇到劫匪都要靠他来救,难道还要跟他讲究这个吗? “算了,信一个人就信到底,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不会害我。” 想通后越明珠捧着钱,感动的泪眼汪汪:“谢谢,这些钱我会慎重使用的。等到了长沙,找到家人,我会加倍还你。” 被她那句信任搅得头皮发麻,陈皮还没缓过神又被她这么郑重其事的感谢,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退了才感觉不对。 他不自在的撇过头,不耐烦道:“我出去看看,你待在这儿别乱跑。”说完转身出了庙,也没说自己去哪儿几时回。 听劝人士越明珠很安分的在庙里待着。 春申已经被他们埋了,好,是她看着陈皮挖坑埋。这年头曝尸荒野的人很多,随便往外一扔就行了,没两天就会不见踪影。陈皮边挖坑嘴里边骂骂咧咧的,骂春申命好。 不过荒坟一座,都算命好。 当时越明珠叹气蹲在坑边,手里拿着陈皮给她的刀在树皮上坑坑洼洼地刻字,听到陈皮的骂声也只当没听到,实话而已,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她不知道这个年代该刻什么,所以最后就只刻了春申的名字,把这个树皮竖在了那个矮墩墩的小土包上。 一个人留在庙里越明珠倒也不算害怕,反正陈皮不在她就开技能,有坏人来也不怂,她苟得起。 接连几天,陈皮天没亮就出门,天快黑了才回来。 晚上给陈皮投喂的时候,她好奇问:“你白天去做什么了?”不等陈皮回答,她自问自答:“去斗鸡了?” 烤着火的陈皮默默的吃着晚饭,吃完了一抹嘴,“去码头摆摊儿。” “哦。”摆什么摊儿不言而喻,越明珠没想到有了自己的警告他还敢顶风作案,胆量真不是一般的大,“你是不是去攒钱做路费?” 她一下子就猜到陈皮的用意。 “你把这个拿去卖了,看能换多少钱,不够再去摆摊好不好?”再次祭出小金猪,越明珠觉得它可真是命运多舛。 陈皮对那只金灿灿的缺了耳朵的猪头毫无兴趣,如果是以前这种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我心里有数。” 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摸着挎包里五十枚铜钱,越明珠也不急着问他两人什么时候出发去长沙,只慢慢地说着:“我算过了,最快就是走水路坐船去,运输货物的民船不知道能不能载人,我之前去没来得及问多少钱,希望不会太贵。” 猜的很对,水路就是很贵。 如果只有陈皮一人他当然用不着操这个心,哪艘船载客运货混杂他就趁乱上哪艘,以他现在的名气没人敢触霉头,非要撞见个找死的大不了就宰了扔下水,神不知鬼不觉。 可多了一个越明珠,很多事做起来就不是那么方便。 “听说新船试航的时候会拜拜神什么的,我们上船要拜拜吗?”越明珠也不想迷信,可入乡随俗,她连蛊虫都见过了,很难说水鬼是不是也能撞见。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识水性,是不是有点不太安全?” 陈皮一愣:“你不会游泳?” “”见他这个反应,越明珠紧张道,“不会游泳很致命吗?” 陈皮面无表情:“很要命。” 好。 越明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但是他之前就说了去长沙的事交给他办,越明珠就信——信个鬼!!! 除却拖着不省人事的陈皮去求医那晚,这还是越明珠前世今生中第一次被人撵的像狗一样东逃西窜。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一步的,她不清楚,也很恼火!陈皮说交给他,越明珠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就坐等陈皮通知她哪天出发。 当然也不是完全什么事都没做,她没闲着,天天跟系统签到准时点餐准备了一些能存放很久的食物,比如锅盔,她一日三餐都攒一个,没两天就攒了好多大馍馍把挎包撑的鼓囊囊。 然后第三天陈皮通知她可以出发了,两人说好了去码头,结果陈皮半路说要回去一趟,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越明珠又不急着走就同意了,听他的话一个人去码头到说好的地方等会合。 谁曾想陈皮赶来后就拉着她开启了夺命狂奔。 好不容易两人上了艘船,环境差是差了亿点点,越明珠知道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就忍了。 但是!航行没多久在沿途靠岸的时候陈皮又带着她下船,越明珠这才发现,他这么火急火燎带着自己跑的原因是——他们身后有追兵! 第18章 良知 还是拿着枪的追兵。 她之前跟陈皮提醒过之后可能会有军警插手,但是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哪有前后脚这么巧的? 还是说自郎中那里出来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 纵使满头雾水,越明珠还是很镇定的选择了跟陈皮一同踏上了逃命旅途,事已至此,哪怕他们准备不够周全,陈皮带她走她也就跟着走了,让跑跑,让停停,绝不多嘴。 就这么一路忙急忙慌的赶在天黑前终于找到一个废弃已久的破庙落脚,周围杂草丛生,幸好冬天蚊虫不活跃。 已经不知道自己跟着陈皮跑到哪个荒郊野岭的越明珠累到手脚发软,心累的呆坐一旁,陈皮在生火。 上船前,她在汉口还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就算一个人也知道可以怎么去长沙。现在跟着陈皮蒙头转向的这么一跑,万一陈皮半路扔下她,那接下来她就是抓瞎。 盯着火堆发呆,越明珠问:“火光会引来追兵吗?” 陈皮:“会。” “” 无言以对。 “你体力跟不上得吃点东西,别拖我后腿。”尽管嘴上说的很不客气,他还是将白天接的那点溪水全都倒进铁盒子放在火堆上煮开。 余光瞥见越明珠伸手去烤火,见她一点常识都没有,陈皮皱眉,“你是想生冻疮吗。” 越明珠乖乖把手收回来揣在怀里。 不问,听就是了。 问就是人家荒野求生经验多。 见陈皮在专心熬制他的辣子汤,翻了翻自己的挎包,越明珠把系统给她准备的锅盔馍馍也拿出一大块,放在火上烤软。 辣子汤配大饼,管饱。 汤煮开,两人分了馍馍开吃。只是一整天超负荷的运动量,越明珠没什么食欲,可不吃饱明天体力又跟不上。 她一口辣子汤一口馍,只管硬塞,连汤带馍的往肚子里下膨胀的也快,她又剩了半个巴掌大小的馍馍剩饭。 逃命路上怎么还能这么任性。 她默默叹气,可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只能磨蹭着小口小口的吃。 陈皮早早干完了自己那份,这会儿盯着越明珠看,她很懂眼色的把包递过去,“是不是没吃饱,你再拿一块。” 可不能饿着她的保镖。 陈皮没接,只是看向她手里吃剩的馍馍,“吃不完就给我。” 越明珠小声:“哦。”还好,不是骂她臭矫情穷讲究之类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陈皮已经习惯了。毕竟是逃命途中,食物不能浪费。 吃饱喝足,火堆的热量烘开,她就开始犯困。破庙就角落这边能靠着眯一会儿,墙壁冰冷,地面也冰冷,可再冷现如今是逃难没有挑剔的资格。 靠着墙睡,越明珠总是控制不住身体往旁边滑,实在难以入眠。 “我能靠着你睡一会儿吗?”她忍不住问身边拨弄着火堆的陈皮。 陈皮“恩”了一声,没拒绝。 越明珠安心的往他那边蹭了两下,凑近枕了他的肩膀放松入睡。 保险起见,她还是跟系统提醒了一句:【他要是扔下我自己走了,你记得到时候把技能给我开开。】就算被抛下她也要睡个懒觉,谁都别想打搅她。 可惜,白日梦没做成。 天还没亮她就被陈皮推醒,这一觉睡的一点也不好,中途是没醒可浑身酸痛的厉害,手都差点抬不起来,状态堪比当初拖着陈皮去找郎中求救第二天的肌无力。 “” 系统很欣慰:【陈皮为了守夜一宿没睡,这个保镖当的很称职。】 何止称职。 就是正经镖师都没他这么周到。 越明珠也没想到那个第一眼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珠子的人居然有一天会跟周到二字挂钩,世事难料。 系统磕巴了一下:【你,你知道他想挖你眼睛?】 【那么明显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她又不是傻子。 【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打消念头?】 越明珠望着站在破庙口看天光何时晓的陈皮,满意的笑了一下,【他从医馆柴房醒来的那天。】 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这一点,她的确做对了。 再次赶路,天寒地冻,追兵还是穷追不舍。 她知道陈皮比她更辛苦疲惫,自己只需闭着眼盲目的跟他跑就行了,陈皮不行,他旧伤未愈要探路要躲避追兵要找水源还要带着她这个拖油瓶。 这跟越明珠之前设想的去长沙寻亲之路完全不一样。 她想过这一路可能会遇到点波折,可最危险的时机她预判过了,无非就是水蝗的残党背刺陈皮去找官方出面,但问题是他们自己内部的问题都还没解决,争抢地盘乱的厉害,哪来的时间去告发陈皮。 按照推算最快也就年前,可眼下才过去一周而已。 别说越明珠被这突如其来的追兵刺激的心惊肉跳,随着奔波的辛苦,就是陈皮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又一次停下来养精蓄锐,她心有戚戚然的感慨:“我还以为走水路一下子就能到长沙了。” 陈皮冷笑道:“水路只会被抓的更快。”否则他也不会半路下船,白费了他之前那一番胁迫。 “万一运气不好我们被人追上,你就扔下我自己跑。” 要是陈皮孤身一人上路,也不至于中途改旱道,直接换船就行了,以他的水性和身手要躲避追兵是轻而易举的事。 与其让陈皮被焦虑所困,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弃自己于不顾,倒不如越明珠主动提出来,还能消除对方的罪恶感——怎么可能!!! 她本来就是打着挟恩图报的主意才救了陈皮,指望他一路护送自己平安抵达长沙去认亲,现在这么说不过是以退为进。 果然,陈皮本就阴沉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瞪着越明珠,半天没说话,最后只冷笑了一声。 她知道陈皮这是在犹豫。 他或许不想大难临头的时候扔下她自己逃命去,不然也不会明知道带着她跑不快,还是没选择换船而是下船。 他记得越明珠说过不会游泳。 只是形势比人强半点不由人是真,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陈皮也不愿赌自己那点可笑的良知。 陈皮不相信自己有良知。 这才是他被越明珠气到却说不出话只是冷笑的原因。 第19章 捕兽夹 转折点就发生在那天傍晚。 那是一个潜伏在草丛中早已锈迹斑斑的捕猎夹,是用来捕获狍子之类的大型动物。如果不是系统反应快,及时开了护罩挡了下,她那条右腿就别想要了。 也正是这一下,越明珠才知道系统这个狗东西又在藏私,说什么没能量不能帮他们探路躲藏都是屁话。 还能帮她反弹捕兽夹,这叫能量不足? 越明珠吃力的往外掰铁架把腿拔出来,裤子穿的再厚再有系统保护也没能阻止她被扎的皮开肉绽。 祸不单行,追兵也到了。 一回来就瞧见到地上的捕兽夹,她还跌坐在地上捂着带了血迹的右腿,陈皮脸色十分难看。 说实话,踩中那一瞬间越明珠就考虑过陈皮会扔下自己独自逃走,结果四目相对,他没有一丝迟疑就扛起她这个拖油瓶一起逃跑。 太阳落山后渐渐黑下来的路径后方有灯光在扫射,两人心惊之余还听见有人放了一枪,在这深山老林中枪声何其可怕。 追的太近了。 荒山野岭的路有多难走越明珠切身体会过了,陈皮腰伤未愈,还多了她这个累赘,他咬牙忍痛的气喘声听在耳朵里就像两人末路来临的前兆。 【真的不能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同步到陈皮身上?】 系统很无奈,它不是不想帮忙:【这是个人技能。】 陈皮一脚踩的比一脚沉,大冬天硬是热得浑身上下衣服都湿透了,从额头到脖子更是汗如雨下。 连趴在他背上的越明珠都手滑的快要搂不住他脖子了。 跟着陈皮逃命的时候系统就挑明降低存在感技能只可以用在她自己身上,她和其他人在一起,对方的痕迹会带着她一同暴露。 降低存在感不等于隐身。 这个技能唯一能确保的就是当她处于隐蔽状态不会被感知敏锐的人所发现,当她处于人群之中,即便开启了技能也无法突然消失在人眼前,顶多不会引人注目。 这也是为什么系统执着于给她找个保镖的原因。 右腿上的伤也越来越痛,不知道会不会得破伤风,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昏昏沉沉的想。 完了,自己该不会是病了。 这何止是祸不单行,这分明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她搂紧陈皮的脖子,小声在耳边说道:“你要是跑不动就扔下我,之前说好的人情就此作罢,我不怪你。” 实在是,她没想到陈皮这样天性凉薄的人居然也会有真心。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茂林深篁。 越明珠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陈皮,夜色深沉,就着云后朦胧的月光依稀瞧见他探身向自己伸手捂了过来。 捂眼睛干什么? 这黑灯瞎火的她又没有夜视功能。 考虑到越是危险越要保持安静,她没反抗,前世看过的逃生电影告诉她只会尖叫的角色是很烦人的。 闭上眼没几秒,已经有浓郁的血腥味飘过来,大概陈皮也觉得这样有点掩耳盗铃,索性松了手,就凭他削瘦的身板自然挡不住这满地尸体。 空气里浓郁的铁锈味儿和泥土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哦,难怪要捂她眼睛,这是正好躺在命案现场了。 多少预料到眼前会是个什么场景的越明珠默默望着快被高耸的树林枝丫遮蔽的夜空,“我可以看吗?” 刚杀完追兵的陈皮平复呼吸,低喘的声音很冷静,“不怕做噩梦你就看。” 越明珠没看。 都说物伤其类,水匪自然和官府不一样。前者罪有应得,后者不过是职责所在。 当然她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到去指责陈皮不该大开杀戒乱杀人,她只是觉得月光瘆人,照在一堆尸体上肯定很恐怖。慢慢睁开眼从手边缘的下方去看地上喷溅的血迹,很多,也很刺眼,还能瞥见脚边的叶子上浓稠的血。 都说民不与官斗,尤其是手里拿着枪的军队,来追捕他们的追兵人手一把枪,陈皮能跟鼓爬子斗,跟水匪厮杀,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用绿林悍匪弱肉强食那一套,比谁更强,就能理所当然的杀了他们永绝后患。 可军警不一样,他们有枪有军队。 杀之,后患无穷。 她小声问:“能追上来的你都杀了?” 陈皮擦拭九爪钩上的血,先前犹如丧家犬被围追堵截的那股窝囊气总算撒干净,现在心里痛快多了。 从逃亡的第一天起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一直沉沉的压在他身上,白日赶路已经身心俱疲,夜里这股郁闷气还搅合得他腰伤疼痛难忍睡不着觉。 直到傍晚背着越明珠听着她说让他扔下她的丧气话,那句话就像火上浇油,一下子点燃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厌烦。 自从杀光黄葵,陈皮就没再受过内心的煎熬折磨。 原本埋头逃命的他突然停下,那种想要一直逃跑的念头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杀心。 他把越明珠放在草丛藏好,再次取出他杀人的武器。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喊声,陈皮笑的像极了恶鬼。 枪有什么可怕,晚上瞄不准就是废铁一把。 没听到一声枪响就干掉了追上来人的陈皮为此前只会落荒而逃的自己感到可笑,眼前血流成河的景象再也不会成为他逃跑的理由了。 陈皮没有正面回她,而是站起身平静的说:“今晚我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那就是追上来的全杀光了? 越明珠没想到这场追逐战会这样落幕,不过杀水匪跟杀官府的人是两个概念,这次之后只怕追兵会越来越多。 但再怎么说,那都是明天的事了。 越明珠腿还伤着,今晚还得继续寻找新的落脚点,不光是陈皮需要休息,她腿上的伤也需要包扎。 幸好只是看着血流的多,伤口不深。 陈皮把她右腿放在自己膝盖上,看她脸色惨白紧张的咬着唇,举了举手里的烈酒,“你带的?” “恩。”越明珠忍痛点点头,“不是之前我不拿出来,是想等下雪最冷的时候可以留着喝暖暖身子。” 大冬天赶路,保暖不到位很有可能会冻死在半路。 陈皮冷静打量她血肉模糊的伤口,“算你命大没伤着骨头,忍着。” 横向对比了一下双氧水消毒的疼痛感,越明珠犹豫了下,诚恳的泪眼巴巴问他:“能不能请你把我打晕了再消毒上药?” “” 陈皮很无语。 不过看她额头满是细汗,烦躁的说了句:“我下手没个轻重,只怕让你伤得更重人又没晕。” 也是哦。 这又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用手砍一刀就能让人一秒入睡。 越明珠咬牙,视死如归:“那你来。” 许久不上线的系统:【我可以关闭宿主的痛感。】 让它失算的是,一向娇气的宿主并没有被这点糖衣炮弹所动摇。 越明珠趁陈皮低头准备给她伤口倒烈酒清洗伤口,从容得意一笑:【怕疼和不会疼是两码事,怕疼的人才会记住教训,我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宿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苦倒下,再不见先前的镇定之色,系统欣慰道:【宿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滚!!!】 第20章 真心 受伤时虽觉得疼,但尚在忍耐的范围之内,上完药伤口包扎好,疼痛反而加剧,痛的越明珠恨不得晕厥过去。 陈皮也痛,他腰伤还没好全就东奔西走今天又背了越明珠一路加重了伤势,又废了些功夫杀了十几个人,处理完越明珠的腿伤更是精疲力竭。 他向后仰,也跟着瘫倒在地。 脸上的胡子几日没刮长了一茬又一茬,麻木不仁的脑子里在杀了军警后难得动了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可身体实在太过痛苦沉重,他已经疲惫的不想动弹了。 越明珠盯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道:“虽然你抽中的开头是一根下下签,但是我知道你未来一定可以做人上人。” 系统疑惑:【宿主?】 怎么没头没尾的夸起陈皮来。 过了一会儿。 它震惊的发现难掩疲惫的陈皮竟然凭着毅力强撑着再度爬起,天色已晚,分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可是系统就是能感觉他那颗筋疲力尽的心噗通一声跃动起来,缓慢却很有力。 “走,找个地方过夜。” 陈皮蹲在越明珠身前,嘲笑的低头看她的腿,“能走得动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越明珠瘪瘪嘴,没掉金豆豆足以证明她很坚强了。 系统不解。 系统大为震惊:【为什么?】 宿主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陈皮无怨无悔的又爬起来了? 越明珠自觉地伏在陈皮背上,搂住他脖子解释道:【肯定他啊。难道你以为像陈皮这样的人就不需要认可、鼓励和关爱了吗!】 【不是,我是想问宿主为什么突然想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了?】 之前不是说好只是聘请他当保镖,等到了长沙,彼此没有了利用价值,就给点钱财大家好聚好散吗? 越明珠叹气:【因为我害怕他。】 【害怕?】 【说来也奇怪,他想挖我眼睛我不怕他,可他宁可加重伤势也不肯半路丢下我,我反倒害怕起来。】 系统为难:【宿主。】 【前者是我看穿了他的杀心,后者是我质疑过他的真心。】 唉。 越明珠没心没肺的想:这还不如把她扔下呢。 系统觉得宿主在驴它。 谁会趴在自己害怕之人的背上偷懒偷的正大光明,还不安分晃荡她那两条腿,说痛说怕,也就说说而已。 最离谱的是,最出力最辛苦的陈皮不仅没骂她,把这个晃来晃去加重自己负担的累赘撂下不管,反而在她作大死把自己右腿晃荡疼了吸气时,扭头呵斥了一句:“腿不想要了!” 系统:【】这''呵斥''可真够不痛不痒的。 这一路要躲避追捕,他们都没走过主道,更没刻意经过物流商队走累能歇脚的小镇。运气好才能找到只砖片瓦,运气不好露宿荒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越明珠和陈皮倒霉了一整天,总算时来运转找到一所废弃的房屋不至于天为被地为铺。 空荡荡的屋子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灰。 在墙角坐好不碍手碍脚的越明珠眼巴巴等着陈皮生火取暖,天寒地冻,她行动不便没怎么活动这会儿手脚发僵,小脸冻得通红。 陈皮把火升好,拿出剩下的酒递给她:“冷了就喝一口。” “刚刚清洗完伤口剩的不多了,再说我也不爱喝酒,再过两天肯定还要降温,你自己留着喝。” “今晚烧不了水。” 这么一说越明珠就明白了,这是附近没水源的意思。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水壶摇了摇,“你要熬你的汤吗,我这儿还剩点水,给你。” 陈皮嗤笑一声:“我没你那么讲究,晚上吃个馍就行。”转眼瞧见她揣着手恹恹的垂着眼,嘴唇惨白。 盯了两秒,还是一声不吭的拿过水壶。 有了火,越明珠靠着墙角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被烘暖的水壶塞回她怀里,有些烫手。 她睁开眼,陈皮在她身旁坐下又递了块烤好的馍。 他拨着火堆,说:“吃了就快点儿睡,醒了还要继续赶路。” 抱着烫手的水壶,越明珠啃着干巴巴的馍馍,半点不见外的靠在陈皮肩膀上,跟系统说:【我要搞点花活儿。】 系统:【???】 越明珠费劲的嚼着,【听说过一句话吗,只要你能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系统:【所以?】 越明珠提出异议:【所以,等平安了我就要把这一路吃过的苦一点一点的吐出来。】 系统想说你这一路才哪儿到哪儿,都还未走出湖北,勉强也就算半路,正打算问她怎么吐,可经过一天坎坷波折的越明珠早已沉沉睡去,手里还握着小半块儿没吃完的馍。 陈皮拿走塞进嘴里,就这么任她靠着,在火堆边上烤着火没多久也跟着沉沉睡去。 系统无奈。 【睡睡,今晚我守夜。】 第21章 有毒 越明珠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之前就说了山路崎岖,尤其他们远离主道专挑荒郊野岭走。趴在陈皮肩头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睡得太沉才没叫醒她吗? 怀着些许心虚内疚,越明珠这边刚动了下胳膊,就被陈皮不耐烦的警告了一句:“再乱动就下来自己走。” “” 睡醒之后就疼痛异常的右腿此刻正无声控诉着:沉默是金。 深刻认知到以自己目前的状态不良于行,她只好乖乖趴回去,虚心接受来自另一位大病初愈的人士的照顾。 这时候系统跳出来骄傲表功:【为了宿主的身体健康,昨晚在我的帮助下成功让你进入了深度睡眠呢。】 就很无语。 大功劳一件没有,芝麻绿豆大点的事还好意思邀功,那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的身体健康,赐我两条健步如飞的腿呢?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又会借口能量不足。 越明珠敷衍的说:【嗯嗯,那你好棒棒哦。】 是懂怎么阴阳怪气的。 系统沉默了。 它不说话越明珠就跟陈皮巴拉巴拉:“虽然追上来的人都已经死了,但是我担心他们有自己的联络手段,一旦汉口那边等不回消息” 灭口追兵的事自然会东窗事发。 这个陈皮动杀心的时候就想过后果,当年他在老家杀了人被通缉这才逃出来避难,汉昌待了两天了解到当地险恶的求生处境,杀人杀的越发理直气壮,还在喜七的点醒下在码头摆起了杀人的摊子。 听她一开口就知道在担心什么。他冷笑一声:“等逃到湖南地界,他们就不会追了。” 越明珠转过弯儿来,想想现在是军阀割据的年代,点点头:“也对,省与省之间的派系斗争很复杂,他们没必要为了我们两个小人物把局势变得更复杂。” 这话陈皮没法接,其实他根本没想的这么多,只是觉得既然在汉口待不下去,那他们就换个地方,越明珠要去长沙寻亲他就跟着去长沙,只要他够强,哪儿都活得下去。 只能保持沉默继续赶路。 越明珠对系统说:【你听清楚了?】 那些话她当然不是对陈皮说,而是刻意在对系统说。本来有她拖后腿,两人就跑不快,现在她又残了只能靠陈皮背着,被追上是早晚的事。 他们必须早一点赶到湖南,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系统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直到陈皮放下越明珠休息,看着陈皮去找水源的背影,它才开口:【能量归零我会进入休眠状态,这个期间如果宿主死亡,我也会死。】 陈皮能当一个合格的保镖那再好不过。 可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会力不从心。 【保镖是你一手推荐,之前是你信我半信半疑,现在是我信你半信半疑。】 越明珠就知道以前系统动不动就说没能量了是谎话,也不意外系统卸磨杀驴的冷酷想法,系统是能量不足才有了给她找一个土着当保镖的想法。 一个兼职保镖和打手的本地导游和一个低电量随时会关机的手机导航,二选一。 越明珠不选,她是一个有了pna就必须再有一个pnb的人,打小她就知道鸡蛋不能在放一个篮子里,万一系统下线,她至少手里还剩一张牌。 【好,我们再试试看。】 系统疑惑不解。 试? 正当它琢磨宿主想要试什么,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一幕。 “我不吃野生的水果。” 对陈皮在大冬天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青色果子表示婉拒,说实话,对于荒郊野外来历不明、种类也不明的果子越明珠是真的不想入口。 只是——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陈皮脸上还算松快的平静表情慢慢地消失不见,嘴唇更是抿成了一条阴沉的直线。 系统震惊。 系统惊惶。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你在做什么???】 这一路上越明珠保持了一个累赘该有的态度,陈皮说什么就什么,从不顶嘴也从不持相反意见,永远是他让做什么越明珠就做什么,老实的都让系统忘了她其实是一个相当自我的人。 虽然系统是想过等陈皮没了利用价值就一脚踢开,可现阶段他不是还有用吗,宿主昨天不还说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鼓励关爱什么的 你就是这么试的吗?为了向它证明陈皮的靠谱? 系统快吐血了,这分明还没到卸磨杀驴的地步,它胆战心惊地偷瞄陈皮的脸色,生怕他破防大骂宿主事逼把果子砸她脸上,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彻底分道扬镳。 陈皮当然想骂。 他差点第一时间骂娘,可他忍住了,就是莫名其妙的忍住了。然后过了该生气爆发的那一秒,那点本就不怎么愤怒的火苗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系统和越明珠还在等他发飙,越明珠早就想好怎么挽回局面,相处这么久她确实对拿捏陈皮很有经验。 结果——陈皮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有点恼火的说,“这附近没水源,你先尝尝,不行再吐出来。” 连退路都主动帮她找好了。 诶? 这下别说系统,连越明珠都被他平淡的态度给震惊了。 震惊之余,她都忘了坚定拒绝这颗学名未知的果子,默默接过,一口下去,很酸。 没辜负它青涩的外皮。 陈皮见她脸酸成一团,夺过来往自己嘴里一塞,从褡裢里又掏出一个颜色深一些的,满脸不耐的递给她:“吃。” 两手捧着果子,越明珠艰难的用牙齿啃起橄榄色的果皮,边啃边问系统:【这个果子有毒吗?】 系统老实回答:【轻微毒素。】 往嘴里塞着果子的手一僵。 越明珠:“” 【只要不多吃就无妨。】系统补了一句。 就愣会儿神的功夫,手里啃了没两口的果子又被陈皮拿走重新塞了颗,越明珠一脸虚弱的看向陈皮,“真是辛苦你找回这么多果子,我不是有意见,就是想问一下,这是什么果子?” “不知道。” “那你怎么确定它能吃?” “以前吃过一个,没死。”陈皮说的一脸无所谓。 坚强微笑的同时,她在心底对系统惭愧道:【我错了,亲爱的统,唯有你才是我忠诚的、最值得信赖的好伙伴。】 【宿主你终于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不明白不行。 越明珠在陈皮‘老子倒要看看你能挑剔到第几个果子’的死亡射线中忍着心里说不出来的苦一口一口把果子啃完,并婉拒了他递过来的第二个。 非常礼貌。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有伤在身的她承受不起。 万一没死在追兵手上,反倒被陈皮拿回来的果子毒倒,那她可就太冤了。 越明珠诚恳的提出建议:“我觉得这个果子有点眼熟,以前在书上看过好像有毒,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也少吃点。” 已经连续啃了三个越明珠只啃过一口的果子避免浪费的陈皮沉默了几秒,怒而摔掉手里吃了一半的第四个果子。 “那你不早说!!!” “我也是吃了才知道。” “你以为你是皇帝舌头,吃了就知道有毒没毒?” “你扔完了才说,质疑的不是很有说服力。” 陈皮冷笑,“一会儿你自己走。” “对不起,我应该吃第一口就坦诚的告诉你,请原谅我的狡辩和不诚恳,我愿意献上后半生最真诚的友谊挽回我们之间的信任。” \"哼。\" “” 系统得意一笑:【宿主,还是我对你好,向来骂不还口。】 【趁着我还没发飙,跪安。】 第22章 生气 别看陈皮嘴上说的硬气,过来背越明珠的时候倒是很诚实,也没有借故给她脸色看,一定要她伏低做小才肯背。 “上来。” 休息好了就主动在她面前蹲下,顶多是语气硬了点。 两人继续赶路,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干粮越来越少,他们赶路的速度也不可避免的变慢许多。 陈皮累,越明珠也累。 幸好脚上的伤有系统在慢慢治愈,否则就这种恶劣的环境,哪怕有之前出发时她特意备着的药也早就该发炎腐臭了。 就这么一天天百无聊赖的在陈皮背上趴着当拖油瓶,终于不再藏私,舍得耗费能量替他们隐匿行踪误导追兵的系统也到了告别的时候:【宿主,你的伤快结痂,我也要进入休眠状态了。】 意外来的也不算太突然,越明珠:【知道了。】 抠抠搜搜攒下的能量除了帮陈皮毁尸灭迹、迷惑追兵,仅剩的最后一丝则耗费在她的腿伤上。系统见她能下地走路,陈皮对她又无有不应,就不再有后顾之忧。 告别前它还是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如果不是能量有剩余,捕兽夹那一次我未必能救下宿主的腿,你不能再大意了,唯一庆幸的是我剩余的能量足够让宿主的腿伤加快愈合。】 经过这段时间观察,系统确信,陈皮自己死都不会让宿主死。 一个惜命的人能在性命攸关之际都没有松开那个拖累他的人的手,那么这辈子,他就再也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不过—— 为了万无一失,它还是偷偷打了补丁:【宿主,我看还是给你一个可以鉴毒的东西防身。】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陈皮对宿主好是没错,可从他之前无心给宿主投毒的事件来看,好心办坏事的可能性很大。 那它死的可就太无辜了。 察觉到挎包轻轻一坠,伸手在里面摸到一双新筷子的越明珠一点也不意外,就知道这个垃圾系统藏了不止一。 系统遗憾的说:【自动关机和低电量充电是不一样的,必须积攒到一定的能量后才能重启,保守一点,最迟两年,最快一年。】 【这么久?】越明珠也很惊讶,她一直以为最多就一两个月。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会留下一点精神体进入托管状态,每天随机上线一分钟观察宿主的生命体征。】一旦发现宿主生命指数降低到风险区,它就会冒着延长休眠的危机强制开机,为宿主续命。 【你放心好了,我很惜命,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能苟就苟,能抱大腿就抱大腿。】 越明珠对自己的好人缘还是认知很明确,按理说只要她正常发挥,这个世上应该没有她拿不下的人。 虽然目前能证明这一点的案例还只有陈皮,但是她相信等到了长沙,找到她的便宜爹,一定可以在新地盘混的风生水起。 系统欣慰:【宿主,你可要努力抱大腿。】争取抱到最粗的那个。 望着快要黑下来的天,越明珠抓紧时间:【反正你都要走了,那临走前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系统冒出一个问号:? 陈皮是冷醒的。 土坑围起来的火堆由于无人添柴早已熄灭,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适应黑暗后才发现越明珠不在屋里,再起身一探没烧完的半截柴火都凉了。 显然人走了有一会儿。 他们今天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小木屋,应该是哪个猎户临时避寒的地方。 陈皮这段时间累的厉害,找到落脚点就用木屋剩下的干柴生了火便歪头倒在角落沉沉睡去,可他没想到一觉醒来越明珠人就不见。 被冷醒还只是郁闷。 发现她人不见了的陈皮情绪瞬间糟糕到极点,烦躁、焦虑、不安就连被炮头差点顶断了腰他都没这么煎熬过。 上次只离开了一会儿她就马虎的踩中捕兽夹,现在好不容易能下地了又死性不改的到处乱跑。 没见过这么找死的! 陈皮气的浑身发抖,这种愤怒在一无所知的越明珠推门进来时达到了顶峰。 他失去理智的破口大骂:“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深山老林夜里多的是吃人的东西吗,你找死也要挑个好时候,非得大半夜让老子给你收尸!” 辛苦了大半天的越明珠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输出。 人都懵了。 “还不如你腿走不了路的时候听话,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养好伤,与其死在外边儿不如断了腿哪儿也去不了。” 陈皮整个人藏于黑暗中,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近乎原始的野性压迫感,让越明珠脊背发凉。 完蛋。 他是认真的,认真思考要不要打断她的腿。 让她再也没办法乱跑。 第23章 吹针 系统前脚刚走,后脚它的平替就整这死出。 真是愁人。 越明珠没有夺门而逃,而是果断选择了从心,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我是看你太累,又想到你最近赶路辛苦,还背了我那么久,就想趁你休息的时候到外面去找点什么回来给你补补身体。” 满腔的怒火滞住,陈皮已然看清那在暗淡月色中显露身形的生物——一只歪着脖子折在她手中不知生死的野雉。 眉心紧皱之下的狠戾之色渐消,神色微变,他难得带了些许茫然地结巴道:“给,给我补,补身体?” “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叨杀秦淮,说它老跟你对着干,死了没吃到可惜了。”越明珠没让气氛冷场,把鸡往他面前一送,真挚的小声道:“我好辛苦才抓回来的,这总算能补偿你没吃到杀秦淮的遗憾?” 被这猝不及防的讨好震住,陈皮心中蓦然升起一丝难言的胀满,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ok~警报解除! 越明珠微微一笑,她就说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拿不下的人,更何况是已经快要养熟的,怎么可能随便就被反咬一口。 训狗界大师的称号,她可没打算拱手让人。 没让气氛冷场,越明珠笑声明快,格外感染人,“是不是一下子就气不起来了?” 发现她单手举着鸡力气不太够,有累到颤颤巍巍的趋势,陈皮低声“啧”了一下把鸡接了过来,别过脸去不肯看她,仿佛在生闷气一般,只嘴硬说了一句:“我看是你自己嘴馋想吃肉了。” 拍了拍手上粘着的鸡毛,越明珠好脾气的哄道:“那就各退一步,当我们两个都馋了好不好?” 陈皮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作为抓野鸡的最大功臣,越明珠很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围观他点火烧水拔鸡毛开膛破肚做烤鸡。 而幕后功臣系统正式宣布下线。 野外露营什么东西都不齐全,这只鸡炖的也很一般只能说是熟了。不过陈皮吃的很香,当叫花子饱一顿饥一顿是常态,有的吃就不错了根本不挑嘴。越明珠就不行了,她宁愿没滋没味的啃她的锅盔,可陈皮看不惯硬塞了两个鸡腿给她,非要她吃下去。 行行。 吃完陈皮还有些意犹未尽,躺在火堆边休息的时候盯着越明珠看了两秒,突然从褡裢里掏出一小节竹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 摇曳的火光中,短短的竹节十分小巧,她上手一看发现比手指还细。 “吹针。”当初在酒楼里杀了黄葵那帮人随手捡的,陈皮怕她不会用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要是遇见敌人对着一吹就行了。” 暗器!!! 越明珠惊喜的睁大了眼睛,稀罕的把吹针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只出现在小说中的暗器! 听到动静陈皮瞅了瞅莫名兴奋的人,莫名有点满意的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的大觉去了。 一夜好梦。 越明珠的腿伤一好,陈皮带她跑路的速度直接快了一倍都不止,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怀疑过她为什么伤好的那么快。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半夜去抓山鸡的举动启发到,之后的日子,不管赶路有多辛苦,陈皮除了给她生火找水源,还会主动给俩人加餐。 比起之前光顾着埋头赶路跟着她啃馍馍,现在的陈皮还会问越明珠爱吃什么,连她不吃海鲜,连带着他辛苦抓回来的鱼跟螃蟹都不肯吃,也没有再骂她矫情。 反而会去掏鸟蛋,打鸟、抓兔子给她。 越明珠:诶嘿~ 这赶路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坦了! 陈皮野外逃生经验丰富,俩人时不时走走水路,越明珠晕船,他就再带着她上岸走走陆地。 除了那晚的捕兽夹,接下来的路一帆风顺的不可思议。他们就这样紧赶不慢的来到了湖南地界,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了。 陈皮带着她开始挑大路不再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总在深山老林跑太费体力也不够安全。 随着路上的人多起来,越明珠看见有人穿的比自己和陈皮还要寒酸,别说保暖,能蔽体已是不易,她还看见有人光脚走路。 这可是冬天。 天南地北龙蛇混杂的走了一段,些许闲言碎语入耳她才知道原来少数快瘦成人干的,是家乡爆发旱灾,家家户户颗粒无收,把周边的树皮草根都扒光了,入冬了快活不下去了才逃往外地。 据他们自己说这还算命大,不够命大的基本都绝户了,要么饿死要么吃观音土憋死要么上吊自杀要么就累死在半路上。 前路漫漫,路途遥远乏味一些知道的人闲聊间便传开了些许荒诞到可怖的内情,某些突破人类道德底线的惨案越明珠听了都不寒而栗,可活下来的人,他们混浊的眼睛却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干涸麻木的可怕。 有这群人在,陈皮把越明珠看的更紧了。 第24章 冻伤 以前还会让她一个人待着自己去探路找水源,现在是寸步不离,不仅如此他还低声叮嘱越明珠不要在这些人面前提口粮的事。 越明珠忍不住眼神虚他。 在陈皮心里她到底是个什么傻白甜?她全然忘了自己一开始就跑去给一个摆着杀人摊子的潜在杀人犯送吃送喝还给瞧玛瑙镯子的行为在这个年代有多憨批。 打了个哈欠,她忍着困意对陈皮小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再说就那点东西都不够我们吃,藏着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在饿急了的人面前露出来呢。” 人善良的前提是能保护好自己。 她自己都要靠陈皮保护,怎么可能反过来还给他添麻烦。 只是听了些人吃人的传闻后多少有点有点忐忑,越明珠明白这种没底线的人可怕之处,很难想象他们饥寒交迫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这让原本没把那群人放在眼里的陈皮也受到了影响。 心里清楚她为什么不安,陈皮再盯向那群人,眼底布满阴翳。 越明珠跟他挨在一起抱团取暖,见他脸色不好看,就悄悄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胳膊,果然连搭在膝盖上手臂也是硬邦邦,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蓄势待发的警惕状态。 陈皮被她突然戳了一下,微微皱眉,倒也没生气只是顺着她的方向偏了下头低声问:“饿了?” 其实 也不是很饿。 不过看他防备那些人的同时还不忘关心自己,越明珠只好温声劝他:“你别太紧张,我不饿,不然晚点让他们先走,我们走慢点?” “不行。”陈皮一口回绝:“这些人分批南下,后面还有很多,一定不止这些。” 吃人没什么可怕的。 陈皮不知道自己真到了山穷水尽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问题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就必须比过去更谨慎小心一些。 越明珠看他始终放松不下来,只好作罢,自己安静待着不打搅他。 好在没过多久那些人就自动分道了,一部分人往北走,一部分人继续南下。 随着道路开阔,两旁荒芜的枯色渐渐退去,往来商客行人也渐渐变多,也比之前更复杂,不仅仅是衣着上的贫富差距,还有服饰的特点,越明珠看到不少苗疆那样充满异域风格的打扮。 骑着驴子的少女银饰蓝衣肤白貌美,相当惹人注目。 不过若是把她们当成可欺之人那就想多了,在她们身后有不少拖车运着不明物资,那些坐在车上或者跟在一旁的除了身强力壮腰间挎着刀的伙计们还有几个像账房的文弱书生。 总之这队人马一出现,越明珠就知道不好惹,心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看,人家有物资诶。 这不比我们干巴巴的馍馍好? 他们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不过话是这么说,这群人路过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拽着陈皮的袖子走,差点没撞树上,被他伸手及时挡下时越明珠还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小姐姐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不仅甜美还有她身上晃动的银饰碰撞的清脆声,二者相合听起来悦耳又灵动异常。 别说生气,越明珠听得那叫一个心旷神怡,连日赶路的疲劳都烟消云散。可陈皮不行,眼尖的扫到他眼神冷下来,她连忙把人拉住。 不声不响的拉着他埋头小跑了一路离远了才敢停下。 陈皮莫名其妙:“你跑什么?” “她们来自苗疆。” “我看出来了,苗人的怎么了?” 越明珠左右环视了一下,确定没人,才小声解释:“听说那里的漂亮姑娘都会下蛊。” 这回陈皮倒没有笑话她,而是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你从哪儿听来的?” 越明珠一脸认真:“江湖上都这么说。” 建国后这种说法都没停息,可见这个年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本事,更别说她之前还在鼓爬子那里眼见为实了。 江湖 陈皮被她信誓旦旦的语气弄得差点笑出来,就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跟他扯江湖,她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你没听说过吗?在江湖上行走,有三种人不能惹,和尚,道士,和漂亮的小姐姐。”刚刚那个小姐姐就很漂亮,殷素素女侠可是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撒谎。 越明珠表示赞同,并且还想再加上一句:越漂亮的女人也越危险。 “咦?”摸着手感不对劲,她微微皱眉,“你的手?” 从袖子下面把陈皮的手拉到光下,干裂粗糙的皮肉像炸裂开,表层都是发青的灰白色,有裂纹的地方还肿胀泛血丝。 “你怎么长冻疮了?” 陈皮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比起他那双手,握着他的那双属于越明珠的手一看就没吃过苦,手上别说冻伤红肿,连穷苦人家做活摸出来的茧子都没有。 他手很冰,而她的很暖和。 陈皮把手抽出来。 “没事,一点冻伤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越明珠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低头从包里摸了摸找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拧开,挖了一点出来在掌心融开强行搓到他手上,“郎中说搓热就行了,这个药膏是专门用来治冻伤。” 陈皮知道她包里藏着不少好东西,没想到连冻伤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伤的膏药都备的齐全。 轻声嗤笑:“那老头倒是给了你不少好东西。” 有点阴阳怪气。 不过越明珠气不起来。 入冬赶路有多辛苦她切身体会了,自从伤了脚更是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陈皮的辛苦程度比她多了十倍都不止。 “你伤都没好全就回了庙里,我是怕你之后哪里不舒服又或者再受了别的什么伤才问郎中多要了点备上。”怕他翻旧账又跟她提什么钱货两讫,越明珠打了个补丁:“你放心,郎中肯定都算在那两只猪耳朵上了,不是白拿。” 这次陈皮听完没再做声,任由她把难闻的药膏擦在自己手上。 “好啦,你再搓搓。” 真麻烦。 陈皮瞥了她一眼,敷衍的搓搓。 搓完就见越明珠摘下她颈间那条看着就很暖和的红色围巾,寒风一吹,她吸了下被冻得通红的鼻子,他正想开骂,那条尚有余温的围巾已经飞快围在了他手上。 “你”一个字停顿了半天,他只能绕了个圈不那么生硬的问:“你不冷吗?” 越明珠抬头,离了围巾脖子上露出的是棉袄的立领,倒也没有把皮肤暴露在冷空气里。她摇摇头:“不冷,你手上这个药膏搓热了要捂一下,不然一直在风里吹不就白擦了。” 陈皮不说话了,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和她两个人傻乎乎的在风里站着,等他的手彻底变暖和起来。 第25章 刀客 这个年代到处都有土匪,他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是常态。到了湖南地界,走南闯北的商贾都绕着地势最为险峻的湘西走,据他们闲暇时透露,那边民风彪悍,个别土司与官员勾结,以至于局势混乱民不聊生。 除了极少数艺高胆大或有特殊门路的,几乎很少有外地人敢往那边凑。 越明珠很庆幸他们这趟是去长沙寻亲,以前读《湘西杂技》看到说湘西女子爱放蛊男子好杀人,当时只作笑谈,现在来了真是两眼含泪:蛊是真,杀人可能也是真。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就显得当初她在汉口选择陈皮做保镖是很正确的决定,不然只凭一个随时会下线的系统,她很难说会死在什么意外上。 虔诚双手合十:愿幸运常伴我身~ 就这么杂七杂八的听了一路,连在路边的茅屋扎堆过夜各种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也没停。 “就那个啊。” “嘘,小点声,你没看见他背着刀,我估测了一下大概长三尺宽不到两寸,陕西的没跑。” “关中刀客?” “哼,东北的叫胡子,山东的叫响马,四川的叫袍哥,陕西就叫刀客,管他叫什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土匪。” “不是土匪,是旱灾下来的。” 有清楚内情的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边说还边招呼着人家靠近小点声议论,越明珠也忍不住支起耳朵: “北上的那伙人说周边几家地主都被落草的刀客抢怕了,主家特意养着他打刀客。这不干旱主家糟了难,大的都在街头插草标卖了,小的卖不出去就拿去换,那个背刀的就是个坎头子什么都不懂跑去把换的那家人杀了娃抢回来,这边儿主人家都煮上了结果看见碎娃自己跑回来,干脆吃了顿饱饭一家人吊死了。” 说着唏嘘:“可怜哦。” 这年月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没见过,可这种可怜又可恨的事迹听了还是格外闹心。 “这也太没人性了”有人这么小声嘀咕了一句。 可这个世道又能再批判什么呢。 剩下的人一个个也没得心思唠嗑揣着袖子躲在茅屋下跺脚,天边的星子不怎么亮,只剩下寒风中飘忽不定的篝火。 越明珠在角落里避风,这个位置又抗风又抗冻,天然的地理优势自然是人人都想占。按理说她和陈皮两个半大的孩子瞧着很好欺负,奈何这年头在外东奔西走的人不缺眼力,光看陈皮那张脸就知道是多少条人命堆出来的阴暗暴戾。 躲都来不及,怎么敢跟他带的人抢位置触霉头。 一群人自然老实。 陈皮对他们之前聊了什么不感兴趣,从头到尾只管自己蹲在火边烧水,没心没肺的令人羡慕。 话题中心的那个刀客没有进茅屋,听说他是个哑巴被人说什么都不回话,一个人从湘西那边闯过来,破布蓝袄上染的都是血也没洗,一身的埋汰味儿,所以大部分人都对他远而避之。 不受待见,刀客就自己在屋外稍远的大树下过夜,面前燃了个火堆取暖。 可能是前世受影视剧集的影响,越明珠总觉得“刀客”这两个字多少跟“侠”沾点边儿,加上他们聊到的那些,在艰苦的环境中也不忘苦中作乐的小声哼唱:“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砍去~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拎着热水回来的陈皮听得眼角直抽:唱的啥玩意儿? 把水扔给她,在她身边挨着坐下,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戏谑的质疑了她一句:“白天跟我说腿伤没好全走不动,现在腿不痛了,还有心思唱歌?” 喝水都不忘哼哼两句的越明珠差点被呛到。 咳嗽着把腿安分的并拢,想到白天耍赖的举动,她表情坚定的像要入党:“休息一会儿就不痛了,我保证明天走再久都不会叫苦叫累。” 就算是勤恳的老牛地耕多了也是会心酸落泪的。 之前跟着陈皮白天黑夜的跑从不抱怨是追兵在后求生欲爆棚由不得她,现在没了追兵,难免行动力变弱,尤其是她发现陈皮对她的耐心似乎在这段旅途中有无限增高的趋势。 “喝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见她喝水都能把自己呛到,陈皮一时间有点无语,本想伸手给她擦嘴,抬手才发现袖子脏的不行,只能动作不自然的往后移,选择给她顺了顺背。 大约是不太习惯照顾人,越明珠被他拍的有点背疼,忍不住闪避:“心领了心领了。” 陈皮沉默了一下,悻悻收手。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靠在角落,被陈皮挡在里面,边上还有其他人,大家成群挤做堆,赶路就是这样少不了风餐露宿,人多还能暖和点,气味环境什么的就不强求了。 睡了没多久,越明珠就被泛滥成灾的鼾声吵醒。 唉,没了系统助眠她在这种环境下还真睡不好,想起自己之前对系统助力的深度睡眠嗤之以鼻,顿时热泪盈眶。 是她不识好歹。 悔不该让那垃圾系统下线。 再扭头一看,陈皮倒是睡的很沉,半点没受影响,估计是习惯了睡大通铺。越明珠叹气,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摊平轻轻盖他身上。 这围巾摊开还挺大的,系统出品,保暖不说还很柔软。 少了一层防护难免身上有点冷,屋里的明火虽然还未熄灭,却离她这个位置有点远,热烘烘的气流不能照顾到这边。 再这么僵坐下去不是办法,她在角落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下去,索性蹑手蹑脚的起身避开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们出了茅屋。 外面比屋内要亮一些也冷一些。 道路旁不远处的树下还燃着一个火堆,离茅屋并不算很远,是那个抱着刀的刀客。 远远瞅着瞧了一会儿。 嘶—— 许久未发挥功效的眼缘又上线了,以前就说过她过去有个优点,就是眼光好,特别能识人。 系统才下线没多久,自陈皮之后第二个让她一眼瞧过去就很顺眼的人这么快就闪亮登场,很难说是不是上天给的机缘。 抱着挎包,越明珠小心谨慎的走到那人对面。 她轻声试探道:“我就借个火烤烤手。” 第26章 棘手 不知名的刀客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抱着刀,蓬头垢面,也看不清眼睛睁没睁着,听了她的话毫无反应。 好歹没一刀砍过来,那就是同意了。 越明珠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能搭话就有机会做朋友,不给搭话那就当对方是个社恐属性的好心路人。 借着火把冰凉的手和膝盖都烤得暖烘烘的,一暖和就有点渴,把包打开,陈皮给她热的水摸起来还是温的,她喝了两口又有点饿。 瞅了瞅对面没什么动静的人,她掰碎了一点锅盔放在火边烤,刀客还是一声不吭。 于是越明珠放心的掰了一大块锅盔捡了个树枝搭在上边烤。 不一会儿面粉的香气就飘了起来。 咕叽—— 越明珠愣了下,抬眼看去,对面倚着树的刀客还是一言不发,她把烤热的馍馍掰成两份,一份递了出去,仗着年龄小不会被人误会别有用心,她问:“你要吃点吗?” 刀客一动不动。 不愧是影视剧中总被赋予神秘色彩的角色,越明珠悄悄给对方套了个不吃嗟来之食的设定,机灵的转换概念:“我烤你的火,你吃我的馍馍,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刀客缓慢地抬头,微微动了下身子。 一直环抱着刀在怀的男人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过来,指甲缝里也是黑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污垢,越过火堆,沉默接过她手里的锅盔。 果然醒着。 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一下,刀客干巴巴的嚼着馍馍,似乎是听到她在笑,沉默的看过来。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真的一直闭着眼睛,现在睁开望向自己,火光在他眼底摇曳。 橘黄色的暖苗,也没有让他身上多出一分人该有的神采。 啧,这个人,有点棘手。 从对方空无一物的眼神中,越明珠读出了一种迟钝、麻木的情绪。 不是像初见陈皮时那样被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的生活折磨到没有盼头的木讷感,这个陌生刀客比起人更像动物。 还是那种在固定的圈养中待太久,一脱离刻板的生存环境就失去了判断力,凭借求生欲活着,离群索居的孤独品种。 越明珠有点奇怪,先前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信息来看,按理说像他这样有着单刀赴会实力的人,不该活成这样才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见他还没从自己身上分散注意力,越明珠只好低声解释自己为什么笑,“不是笑你,是笑我朋友。如果是他才不管什么两不两清,有的吃就吃,不会去想自己有没有钱,需不需要还人情,能填饱肚子就行。”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说的就是陈皮。 从第一天她给他送吃的就没有不收的,第二次吃喝不算还昧下了她装水的葫芦,到现在还在他的褡裢里放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刀客突然低下头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很厉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胸腔时不时传出一阵剧烈的闷喘声让旁边听着的人都心口发疼。 夜风很凉。 越明珠闻到了类似铁锈的血腥味,咳血?她站起身来:“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该不会是肺痨? 她下意识捂住了口鼻避开风口。 刀客没说话,浑身紧绷的近乎在抽搐,抖着手从衣服里扒出什么东西往嘴里塞,可他抖的太厉害,还没喂到嘴里就全部撒在了地上。 是药吗? 没看清楚,见他都顾不上去捡刀,狼狈的跪趴在地上着急忙慌的摸来摸去,越明珠就从火堆边绕过去帮他找。 走过去一看清地上掉的东西,她就愣住了,那是——刀客自地上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越明珠像在寒冬腊月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 她没有迟疑,上前一步精准无误的狠狠踩中他手,“这个你不能吃。” 刀客想要推开她腿,可咳疾犯得厉害根本没多大的力气,痛苦之下,被她踏入泥中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青色的手筋抽搐鼓胀,汹涌的像一条条歹毒凶恶的青蛇。 有一瞬间越明珠想就这么走掉算了,不过到底是该死的眼缘拉住了她的理智,心思转的极快: 先前那些人说他是从湘西那边独自一人闯过来的,本事肯定是有的,只不过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他活是活着出来了,血肯定也没少流。 她记得这个时期受地理环境和气候的因素,那边种了不少那埋汰玩意儿,他受伤又没有药,或许是疼痛难忍之下随手摘了些用来镇痛用? 可直接用人不就废了。 他最好是不小心误食的,否则 难得在这个世界看见第二个顺眼的,让越明珠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他自甘堕落难免觉得有点可惜。 低头俯视在地上趴着没什么力气只能佝偻着背喘息再也瞧不出半点故事里英雄气的男人,她喃喃自语:“你说是不是命呢,正好让我瞧见。” 先前陈皮阴阳怪气说她让郎中给了不少好东西,还真没说错。 养伤那段时日,在药铺进出在所难免,偶尔越明珠还会在郎中忙不过来时帮忙打包,不光是为了留下好印象,也是为了看药方。 她不懂中药,但是郎中能开什么药,什么药最方便携带,冬天赶路有哪些用的上,她从学徒那里打听的一清二楚。 像预防风寒的药她就备上了,剩下的那些补血养血还有镇痛的药膏她之前腿伤用的就是。 越明珠蹲下身倒了一颗药丸子递在刀客嘴边,“这个是丹参和当归熬制的,郎中说他有独家秘方加了点别的药材不仅可以补血还能镇痛,虽然我不知道对不对症,但是吃它至少比吃地上的毒药强。” 男人有些神志不清,对她的话根本没反应。 越明珠只好把药硬塞进他嘴里。 他下意识的嚼着咽了下去,明明是很苦的药丸,却和陈皮之前卧病在床的时候一样麻木的嚼了生咽,平淡的好像他们已经尝过了人世间的所有苦,于是这药的苦便不算什么了。 她静静地看他,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本想着系统下线,有了陈皮这个pna,可以再入手一个pnb,但是以对方目前的状态来看,这个pnb更像不安定因素。 第27章 不忍心 现在说这个也晚了,索性救人救到底。 她把包里剩余的药一一翻出来放在火堆边细心辨认,找了些能对症的,比如镇痛止咳补血化瘀,备的很齐全。 原本都是给当时伤未好全的陈皮准备的,只是他除了腰伤别的地方都好得快,剩下的就很多。 把刚刚喂过的那个药丸的瓶子塞进刀客手里,越明珠不管他现在还能不能听进去,贴心叮嘱:“这个你要是身上哪里痛的厉害就吃一粒,每天最多吃三粒,再痛也只能吃三粒,一定要忍住,不然会有耐药性。” 她摸出几张中药味很浓郁的贴膏,数数一共四张,也是用剩下的,全都放在他身边手边,“这个可以止血止痛消炎,你身上哪里有伤就贴哪里。” 至于地上那些,越明珠看过去,起身用脚把它们碾碎踩进泥土,一脚踢进旁边的草丛,再也不见。 刀客紧握手里的药瓶,浑浑噩噩的盯着她看,头发凌乱的像一团枯草挡在脸上让人看不清神色,没了火光的倒影,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像北方冻土,终年不化,什么光也照不进去。 她叹了口气,就这样。 不能在外面待久了,要是让陈皮半夜醒来发现她又不在,说不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威胁打断她腿。 这次她可没去外面找吃的,拿不出‘杀秦淮’给他解气。 寒冬料峭, 火光被风吹的闪烁不定。 越明珠有点想念先前还被她嫌弃万分的茅草屋了,鼾声再刺耳,也抵不过寒风刺骨。 低头数了数挎包里剩余的锅盔,她掰了好大的一块,蹲下在还算干净的贴膏上放好,打算把它们一并留给地上的刀客。 准备起身走人之际,原本神志不清的男人猛地一伸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十分迅疾,还没来得及反应越明珠就被抓个正着。 好在男人除了攥紧她的手腕外,没再做其他出格的举动。 只是受到些许惊吓,越明珠很快就镇定下来,试探的抽了下手,别说抽回来,根本纹丝不动。就在她试第二次时,对方突然松手,先前如钢铁般不可撼动的手臂滑落地面,人也随之昏迷。 顺利挣脱,越明珠从地上踉跄着起来,后退好几步才站稳。 日常上线一分钟检测宿主生命体征的托管系统今天刚开始工作,就看见了宿主作死的这一幕。 忍不住开口警示:【你不该接近他,很危险。】 手腕还在刺痛,越明珠对它的提醒表示理解,不过,她试探了一句:【能有陈皮危险?】 危险如陈皮,现在不照样乖乖给她当保镖。 再说不是系统自己让她找大腿,难得有个看起来顺眼且武力值似乎还算可以的大腿在眼前,不鼓励她再接再厉吗? 托管系统没有回答。 这代表它没有否认。 越明珠皱眉打量了一下地上这个潦倒落魄的刀客,这个危险,指的是武力值,还是这个人的不可控程度? 想起之前四目相对时,自己所见的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 越明珠悄悄松开之前陈皮送她防身的吹针,现在心态已经完全平和下来了:【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在这个世界危险的人才能派上用场,这就是有价值。】 系统问:【陈皮不够吗?】 【不够。】 远远不够。 对越明珠来说可备用的人选太少了,她必须手里握着许多底牌多到扔一两张都不心疼才会完全放下心来。 贪心吗?或许。 【不过,既然不保险那就先搁置pnb的计划。】 长沙近在咫尺,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原主亲人,上一次判断失误让她受伤拖累了陈皮,这种事不能再有第二次。 正想和托管再交流两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声,越明珠下意识凝神去听,依稀听清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茅屋那边大喊着什么。 啊 她呆了一秒,终于想起自己出来的时间过长。 茅屋那边睡下的人已经全部吵醒了,一堆人闹哄哄的,在这寂静的深夜中一声更比一声高,咬牙切齿的怒喊声正是来自于陈皮。 “越!明!珠!” 越明珠本人头皮发麻。 她面无表情的想:哦豁,完蛋了。 然而事实上,那晚的情况没有她料想的那么糟糕。 她以为会震怒发疯的陈皮在出来看见她人的那一刻,眼中的阴霾和雷霆般的怒火像雨后的乌云,风一吹就散了。 但是,他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嘴角生硬的抿着,陈皮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在屋内一众抱怨声不断的杂音中,他只是沉着脸,握紧了那条她走时披在他身上的红色围巾。 一言不发的瞪她,没有破口大骂。 越明珠敏锐察觉到,这次他气消的异常快,似乎连先前的发飙似乎也不完全是在针对自己。 于是放心的走过去,当然她还特意表现了一点点小心翼翼。 走近后,在陈皮看过来的一瞬,微微下垂了眼帘,她小声解释:“我就是觉得有点闷,出来走走,没走远,刚想回来,就听见你在叫我。” 她赌陈皮不忍心。 不忍心像上次那样扬言要打断她的腿。 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越明珠不放弃又上前一步,伸手拉了一下他衣角,力道微弱的像一阵风拂过。 陈皮冷眼瞥向她乖顺的头顶,这小鬼就是在故意装可怜,上次让她侥幸逃过,这次如果再不给教训,还会有下下次,无数次。 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但最终,他只是把围巾给她围上,平静的轻嘲了一句:“哼,算你老实。” 心里想的是,要是真的有下次,他不会再给她装可怜的机会,直接卸掉下巴让她张不了嘴,说不了那些卖乖的话。 第28章 胖了 又逃过一劫的越明珠:毫无负担,开心(^-^)v 对于她大半夜一声不响的跑哪儿去了,陈皮没多追问,毕竟男女有别,多数时候他对一些事情不会多问。 但是气还是要生。 唉。 半夜那一通发作造成的后果就是,让陈皮在这群赶路人给他按的本就不好惹的标签里又多了个喜怒无常,之后聊天什么都开始背着他们。 这让少了一个听乐子渠道的越明珠有一丝丝感伤。 天光渐晓, 陆续有人醒来赶路,她揉着眼睛亦步亦趋的跟在陈皮身后,人还没完全哄好,她这会儿格外老实。 外面的火也灭了,刀客不知生死躺在树下没动。 “不知道发什么颠,耍了一晚上的刀,吓的我起夜后整宿没敢合眼。”有个打着哈欠的男人抱怨着路过。 越明珠满脸问号:耍了整晚的刀? 她让外头的风一吹,脸都要冻裂了,人家重伤在身还能耍刀,耍完刀还能在寒风中睡一宿。 不服不行。 打着哈欠,她远远瞧了一眼,昨晚让陈皮的叫喊声召回,当时对方还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后半夜能练刀练的生龙活虎,看样子没给他吃错药。 只可惜, 经过昨晚的事,她短时间内不好在陈皮眼底下跟对方打交道。她确实有点冲动了,难得看见第二个顺眼的人,半点没考虑后果就跑去搭讪。 要让陈皮知道自己想找第二个保镖,肯定第一个削pnb,第二个来削她。 托管系统昨天还说她做了无用功。 对此,越明珠只能表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想的很开,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偶尔鱼里多出一两个派不上用场的也不奇怪。 早早醒了就去烧水的陈皮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见她精神还算不错,就准备和其他人分批走,上一波人已经出发有一会儿了。 越明珠边走边回头,被留在后方的茅屋不时有几个人影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观望他们走哪个方向。 看来是真的不想跟他们同行。 在心底跟树下还未苏醒的刀客做告别,希望对方能活久点,不管将来能不能遇见,会不会派上用场,最起码不要死的无声无息。 她越明珠救过的人里,就没有名声不显的。 这可是难得继陈皮后第二个看顺眼的人才,可千万要闯出一副名堂,别让她失望。 见她一直往后看,走路都慢了下来。 陈皮皱眉:“看什么,落下东西了?” “没有,我们走,我今天很精神,感觉能走好久好久。” 说着毫不留恋的回头,小跑到陈皮前头去带路。就像她保证的那样,这一天赶路再累也没抱怨过腿酸。 不过惦记着她昨天说脚痛的厉害,陈皮还是没走太快,中途歇息的次数频繁,以至于后来走的那批人都超过了他们。 天寒地冻,树下能看到的都是灰黄色的枯草、枯枝,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风景她有点乏味,休息都觉得累。 余光随意一瞟,忽然在杂乱无章的枯叶中发现一株小花。 大抵是荒芜的景象看多了,腐烂到快要成泥的枯叶里冒出的一株临风不惧的白色小花,那渺小又顽强的生命力足以让人会心一笑。 头顶的云层飘远,稀薄的阳光让她的影子倾斜淌过小花,她主动拉了拉陈皮的袖子,“你看。” “什么?” “看我裙子。” 什么裙子? 不就这身破棉袄,天天看天天见,有什么可稀奇的。 闭目养神的陈皮睁开眼,耐着性子往她身上看了两眼,见到袖子上打补丁的地方伸手摸了一下厚度,没顺着她话回,问:“你冷不冷?” “不冷。” 她摇摇头,“你看地上。” 伸出手,让他沿着自己指的地方看过去,一点点细致的描绘影子的轮廓,“你看,像不像裙子,现在我的裙子上开了一朵花。” 荒草之中,那朵花在风中颤颤巍巍,一点不起眼,根本没有值得欣赏赞叹的地方。 陈皮只随意瞟了一眼,连停留都没有就转回了头去看越明珠。 大约是这段时间不再发愁追兵的事,这小鬼瞧着有点变了,原先用来挡脸抹的灰尘被擦干净,皮肤很白净,下巴没尖的那么可怜,脸颊隐约也多了点丰盈的饱满。 一点看不出是逃难下来的。 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胖了?” 越明珠:“” 想起自己刚穿过来时瘦的胳膊都像麻杆,就当他是在赞美。 乖乖捧脸感受了一下两腮的肉肉,然后震惊抬头:“好像是有一点。” 离了大谱。 逃难逃的那么狼狈,受伤流血不说,还没日没夜的赶路,就这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下她居然还长了点肉? 尤其是在看向陈皮寻求认证的时候发现他居然比俩人在汉口初遇时看起来还要消瘦憔悴。 越明珠陷入沉思:难道是跟我在一起后,我的日子好过了,他的日子被我拖垮了的原因吗? 其实真相是陈皮看起来憔悴是胡子没刮干净,加上还在长身体,近期身体抽条营养跟不上就瘦的厉害。 不明就里的越明珠有点心虚,陈皮只是站起来活络筋骨,她就立马跟着站起来了,谁知刚站稳就被扔了个东西在怀里。 她垂眼往下一看。 !!! 陈皮拍了拍手上的土灰,冷笑:“喜欢就拿着,光看有什么意思。” 拎着花的根茎抖了抖身上的土,没错,她很欣赏的那朵小花被陈皮连根拔起了,一点活路都没留。 再往地上的小坑瞅了瞅,很好,留的那点根须,不知道来年还够不够它再开一次。 “你不高兴?” “高兴。” 她只是在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大冬天的带着她这么个累赘赶路就很辛苦了,还非要跟他扯这些没用的。 为了证明,越明珠只好把连着土的根茎掐掉,花别在棉袄的盘扣上,抬头冲他毫无阴霾的一笑:“谢谢,现在不止我的影子有花,我也有啦。”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番好意,越明珠不打算辜负他难得的好意,细说起来——人家为了照顾她都变瘦变憔悴了啊!!! 上哪儿去找这么可靠还不要钱的保镖,没有!再没有了!她要珍惜才行,绝不给他翻脸的机会! 盯着她唇边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歇够了,就继续赶路。”最终他只是这么说了句,脸色却好看了不少。 第29章 幸灾乐祸 两人终于在四天后的上午赶到了长沙城内。 不过就像当初她在汉口没半点享过“东方芝加哥”的繁荣,只仓促的在水匪为患的码头待了些时日。经过了长途跋涉好不容易筋疲力尽来了长沙城,这座充满了民间烟火气的“楚汉名城”,依旧跟她和陈皮没什么关系。 长沙街头巷尾都散发着香气四溢的小吃香气,热辣喧闹,人群攒动,还有不少耍把式的让人目不暇接。 听到有人在说腊八在即,才知道这一趟来长沙他们足足走了快半个月。 两人寻了个人烟稀少的巷子坐在边上,暂时歇歇脚。 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国家,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 但凡去路边的茶馆喝口水都是要钱的,他们现在连落脚处都没找到,自然不能铺张浪费。 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碗馄饨。”见她唉声叹气,陈皮皱眉捏着钱袋子就要起身。 “不用,我不饿,我们还是在天黑前先找个能住的地方。” 相处这么久,陈皮多少清楚她向来不大会委屈自己,一个连解渴都从不勉强自己吃野果还要指望他生火烧水的人,能有多委曲求全? “那喝口水。”陈皮把水壶递给她,等越明珠喝完水确定她休息好了才开始带着她找住处。 这一找就找了一下午。 倒不是地点难找,而是他们先去了寒冬腊月政府才会开放的“庇寒所”,那是救济贫民过冬的临时居住点。 对于他们这样初来乍到又入不敷出的外地贫民来说是首选。 可惜,就算越明珠再怎么拉低标准,都没想到那里的环境会肮脏混乱的甚至让人难以下脚。 目光所及之处,与其说是“庇寒所”不如说是难民窟。 那里多的是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流民,他们一个个要么是神色麻木,要么就是病气缠身、面容枯槁。 这在陈皮来看这自然不算什么,如果只他一个来了长沙不管是露宿街头还是跻身难民营都无所谓。 可谁让跟着他一起的还有越明珠。 那种酸臭到令人想起呕吐物的恶臭陈皮一走近就下意识回头,果然她受不了的干呕了一下拉住围巾捂住了口鼻。 他拉着人转身就走,“不行就换个地方。” 可是能换去哪里呢? 长沙大街小巷倒是有贴红纸“吉屋招租”,可这年头就算日子再不好过,房租也很难降低。 他们两个在汉口都是住城郊外的破庙,来了长沙城里哪儿有闲钱和底气在这鱼米之乡租房住,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就算有钱他们也够不上人家租户的最低标准。 不过越明珠还是一张一张的看过去,仔细辨别招租的地址和主人家。 “这个不对应该不是,这个押十租一也太离谱了”她很难不评点一两句。 陈皮不识字,只能在一旁干站着等她。 想要租房住的人自然不少,也有跟着一起看这些招租信息的。 以前看些杂七杂八的科普,上面说民国识字率不超过20,甚至更低。 据说就这还是把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算上了的遮羞布。 街头这些人绝大多数不识字,他们想要租房又不识字就会过来问越明珠几句,觉得她小孩子脸皮薄不好拒绝,想要跟她确认地址和对租户的要求。 过来问的人多了难免引来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毕竟她和陈皮一大一小,大的看起来也就是个愣头青。 可惜他们看错了陈皮。 要不是入城前越明珠要求他不能随意杀人,这几个土鸡瓦狗早被他拖进巷子里抹脖子了。 杀过人没杀过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他这种疯子。 对着平民招租的贴纸进行筛选,越明珠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等回过神,她身边已经除了陈皮空无一人。 两人对视几秒,她无奈叹了口气:“我爹信上说如果他早到就在这个路口贴招租信息,可我看来看去都没有姓张的人家。” 总不至于是找错位置了? 不可能,她连问了三个本地路人,都说是这里。 而且按照信上的消息便宜爹比信件寄到她手里提前了小半年出发,怎么算都是他先到。 说好了一天一更新广子,绝不错漏一天,时刻等着她呢? “你爹姓张?” 陈皮站的有点无聊,听来听去只关注了这么一个重点,“你不是姓姓越吗?” “说来话长,我随我娘姓。”主要是这个姓在原主老家有点名堂,要不然也不会突然离开老家来长沙避难。 她慢慢解释:“我爹也不姓张,反正从小我就没见过他,他一直跟着我外公和舅舅在北平和上海奔波,前几年去东北寻亲。反正具体怎么回事他在信里也没交待清楚,只说会用张这个姓在这儿给我留消息,让我留心。” 来时还担心张是大姓,肯定不好找,来了结果一个张也没瞧见,头疼,总不至于是处理完丧事出发的太迟? “天快黑了,明儿再来看。” 自进城后脸色就不太好看的陈皮笑了一下,还有心情安抚她,“不急,我会陪你慢慢找到你爹的。” 发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越明珠有点意外,趴在陈皮背上养伤的那段时日为了给他打气,自己可没少画饼。 ‘等到了长沙我一定让我爹好好招待你’ ‘你要是想做生意我就让我爹给你投资’ ‘不做生意也行,你想做什么都行,我会让我爹帮你的’ '''' 等等诸如此类我爹怎么样,将来怎么生活,描绘的未来前途一片光明,饼画的跟资本家有一拼。 结果来了她爹根本找不到踪影,虽然才第一天,但是也足够让人心生怀疑了,按理陈皮该质问她才对。 但是 越明珠瞅了他一眼。 他也幸灾乐祸的太明显了,有什么好乐的,他知不知道如果找不到她爹,那她画的那些大饼就一个都不能实现了。 就那只缺了两个耳朵的小金猪都不一定能抵消他这一趟的辛苦费。 今日份的托管系统沉默到最后几秒开口:【宿主,你真的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吗?】 唉,又来了个天真的小傻瓜。 越明珠语重心长的叹气:【我当然知道他在乐现在整个长沙城我只有他可以依靠,又可以像赶路时一样两个人相依为命。】 但问题是—— 【比起我给他画的饼,比起我爹给他的报酬,我会不会因为我爹离开他很重要吗?】 越明珠无奈。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的初心是飞黄腾达。 第30章 算命先生 过夜的地方照例是陈皮找的。 两人精神都紧绷了许久,脱离追捕又陷入漫长的赶路,在这个初到长沙的夜晚两人都睡的很沉,一夜无梦。 冬季黑夜都降临的很快。 他们两个外地人初来乍到自然没什么夜生活,长沙能通宵达旦供消遣的地方和穷人无关,两人睡的早醒的也早。 陈皮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再就着水啃硬邦邦的馍馍,拉着人在路边的小摊点了碗馄饨。 原本是点了两碗。 越明珠坐在路边发呆,见摊主端着碗过来,连忙起身说:“谢谢,我们只要一碗就够了,请问多少钱?” 摊主见她年龄小,衣服很破旧。 可即便是口头上说着两碗换做一碗,那种穷人一贫如洗的窘迫感,却没在她脸上看到半分,小脸白嫩又笑意盈盈,让人难以生出恶感。 摊主下意识还了个笑,好脾气的只递了一碗一筷过来。 陈皮接过馄饨,面色不虞的付了钱。 他这个反应在越明珠意料之中,可她不觉得委屈。这个时期的路边摊和现代不一样,不是那种色香味俱全的小吃摊,说是馄饨,其实一点油水花都没有,就是单纯的面疙瘩多了点咸味。 而且,就这么一碗疙瘩汤的价格,就让她发现这里的物价确实跟别的地方有点差距,这一碗比当初她和陈皮还有春申吃的馄饨贵了一倍不止。 估计是城内城外价格本来就不太一样。 不过上次她还能勉强自己吃小半碗也是看在陈皮请客的份上,拉着人在路边坐下,她小声道:“先点一碗尝尝味道,好吃再点一碗,免得不合胃口浪费钱。” 陈皮不知道信没信,但不管他脸多臭,还是稳当的端着那碗馄饨,耐心蹲在越明珠身前,等她从包里掏她自己那双筷子。 就着面前的碗扒拉了一个馄饨吹了又吹,不烫嘴了,越明珠张口尝了尝,味道和她想的一样,加了辣的馄饨不过就是多了点香辣味儿而已。 面疙瘩,香辣味儿的面疙瘩,不难吃。 只是饿肚子是会习惯的,她确实没什么胃口。 “不是很合我的口味,你吃。”她把筷子收起来,这就是不吃的意思。陈皮没搭理她,又跑去馄饨摊的隔壁花钱买了一碗粉。 这次如果再拒绝的话,肯定会惹他生气。没办法,越明珠只好重新掏出筷子边吃边想怎么去找她的便宜爹,陈皮见她没再作妖老老实实的在吃这才脸色好看了点。 这个年代最普遍的法子自然是登报寻人,可登报要钱,而且登报不可能只登一个报刊,浪费钱的事现在她干不了。 路边很热闹,摆摊卖早点的、卖菜的、卖油盐蘸酱的、捏糖人,耍杂技的,看得人目不接暇。 走街串巷自然见的人多,可都不是她要找的那种。 直到在路尽头的巷子口她瞧见了一个算命摊。 古色古香的小桌,桌上齐全的摆着纸墨笔砚和签筒,旁边挂着的布上写着一卦一什么? 后面的字被桌子挡了一半,没办法看清。 摊后坐着的算命先生,不是印象里老神在在的长胡子老先生,而是一位身着长衫戴着眼镜的清癯年轻人。 他桌上十分讲究的摆着茶壶,茶碗里冒着热腾腾的水汽,没生意人也没闲着,拿着本书迎着隔壁青瓦上新升的日光阅读的很细致。 边喝茶边看书,腿边还有一个炉子烧着火,看起来温暖又惬意。 喧闹的街市,两人中间隔着熙来攘往,按说她普普通通的一眼,既无杀气也无戾气,不会被对方察觉才对。 偏偏越明珠只盯了对方三秒,那位年纪轻轻的算命先生便准确捕捉到她的视线,毫无偏差的迎着她的目光越过人群。 短短一瞬,两人四目相对。 越明珠一愣。 “看什么,赶紧趁热吃。”陈皮早早吃完抹了嘴在边上给她挡风,见她碗上的热气都快没了皱眉催促道。 “恩?哦” 越明珠低头赶紧扒拉了一口,就这么点功夫,等她再抬头看过去,只瞧见一个连桌子都来不及收拾只慌乱中拿了本书溜之大吉的背影。 诶? 他跑什么? 莫名其妙的往周边环视一圈,什么凶神恶煞的人都没有啊。 搞不懂她吃个粉还三心二意,陈皮蹲下身,冷冷瞪她,无声的催促比什么都管用。 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乖乖低头吃粉,直到食不知味的吃完,陈皮把碗接过去还给摊主,她都没找到那个把算命先生吓跑的人在哪儿。 有点失望的站起身跺跺脚。 冷啊。 本来还打算不管对方是不是真有本事,都要过去打听一下消息,能在这种地方摆摊,桌上的东西又那么齐全,不是家在附近就是有临时落脚的地盘。 闹事摆摊,有门路就说明消息相对灵通。 大不了卜一卦。 人莫名其妙的跑了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看穿了她想白嫖,在躲她? 算盘没打成的越明珠只好跟着陈皮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走了没几步她停下,“我打算今天再去那条街的附近看看,你呢?” 陈皮没想坐吃山空,冬天本来就不适合远行,尤其是去陌生的地方,没有遮风挡雨的屋檐没有抵御严寒的被褥,每年冻死的人不计其数。 “我去码头。” “那我们” “你跟着我。” “哦。” 想也知道,初来乍到陈皮根本不会让她落单。 前两天就这么过去了,她每日跟着陈皮去码头,看他在那里摆摊,不是摆摊杀人,单纯继续做苦力赚点小钱。天快黑了,他就带着她去之前那条街,陪着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再到邻街,一个个租房广告找过去。 很漫长,很也折磨人。 期盼和失望交替。 好在陈皮自始至终都没对她每日的失望而归露出半点不耐烦。 不如说,他幸灾乐祸的那点劲头持续时间还挺长,到后来在发现越明珠自己都不怎么抱希望后,连高兴都不再掩饰了。 就很难评。 第31章 仙女 那天遇见的算命先生,之后没再见着,仿佛那日清晨的匆匆一眼不过是错觉,后来抽空她又去看了两次,连算卦的摊子都没了。 奇怪的是那位置不算偏,地却没人占。 一整条街小摊贩鳞次栉比,突然中间多了一个缺口,都没人及时补上。不怪越明珠觉得那个算命先生很可能是深藏不露,老琢磨想逮人家。 “不然我也去找点事情做?” 每天花着陈皮的辛苦钱,眼看找她的便宜爹遥遥无期,过去画的大饼如今也越来越让她觉得心虚。 最初她还跟系统商量来了长沙就跟陈皮一拍两散,要把过去的苦全部吐干净。 结果—— 眼下的情况变成了她没有陈皮就要饿死街头。 说饿死有点夸张,但是也证明了身边有个男性劳动力的重要性,要不是陈皮,估计来长沙的第一天她找不到便宜爹就会被坏人强拉去卖掉。 越是繁华的地方越是人心叵测。 “你说什么?”陈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去找点事做,前天我看到有工厂招女工的广告,我可以去织布,广告上写了有教珠算绘画之类的,要是缺老师,只要她们不嫌弃我年龄小,我也可以试试。” 但是那个工厂很远,在城外。 陈皮听她说完紧皱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看脸色就知道他不同意,越明珠又换了一个,“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去昨天那个澡堂,那个近。我走的时候专门问了,她们有招女工帮忙洗澡按摩,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包吃住。” 陈皮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陈皮这么阴沉的表情了,尤其是在对着她的时候,几乎很少摆脸色给她看。 陈皮磨牙凿齿,“你知不知道他们招女工都是伺候谁的?” 这个越明珠自然打听过,人家诚心招人,没打算瞒着她。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一看陈皮这个态度,越明珠声音也小了起来,“我知道,她们跟我说过了,是一些卖艺的女子。” 就是。 这个卖艺也卖身。 陈皮冷笑连连,“你想都别想。” 越明珠叹气,没跟他顶嘴对着干,或者大骂他凭什么瞧不起那些身不由己的弱女子。 “有我一顿吃的就饿不着你,其他的别想了,就凭你这双手能干点什么?” 陈皮不是瞧不起她,也不是瞧不起妓女。 那些从烟花柳巷里出来的女人,脾性无论好坏他都赌不起,难保她们不会对越明珠下手,要是真运气不好撞见个爱拉人下水,对她一个小姑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光是想想,陈皮就想杀人。 他见过越明珠的手,皮肉细嫩、白皙无茧。 让这双手的主人去学着伺候人,陈皮不痛快,他就算不清楚她过去家境如何,也知道她从前绝对没吃过苦。 就在越明珠想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让他松口之际,街边静了一秒。 不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而是一种无形的氛围,周遭环境和人群相互影响所带来的,街道两边的小贩再到路边的行人都在往一个方向看去,那种不约而同的连贯反应的余波同样来到了越明珠的附近。 她好奇抬头,顺着众人目光望过去。 众目所归之处,是一位年龄不大的少女。 她年纪不会比越明珠大多少,但无论是曼妙的身姿还是出众的美貌,都有一种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惊艳。 尤其是她清冷脱俗的气质,散逸着不是出自本人本意的目下无尘,轻轻一瞥,就足以令人见之忘俗。 天啊。 越明珠看呆了。 她自己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属于发育晚长得慢的类型。 之前对水照过,摸了骨相,照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她很确定,以后自己要是不好好养养,补补身体,哪怕再过几年,五官也长不开,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十八岁之前,她很可能始终是幼态脸。 这是她头一次瞧见才十五六岁就出落的如此清丽出尘的美人。 羡慕啊。 一时间她都顾不上陈皮是不是还在生自己气,连忙拽了拽他衣服,让他一起看仙女。 陈皮从小混迹街头,自然比她还先注意到周围人的视线。只是他尚在气头上,根本懒得动。 袖子微微下坠,一只手锲而不舍地拽着往下拉。 陈皮冷眼在越明珠的手上盯了两秒,不回应也不动。直到她耐不住性子,用手臂碰了碰他,才懒洋洋的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 他抬头时机很好。 那位美人由远及近,正巧从两人身前经过,近看之下更是美的毫无瑕疵,从两人眼前款款而去,连吹过来的风都是香的。 越明珠目不转睛的望着。 陈皮看在眼里,在人走远后,视若无物般的移开,随后平静地凑近在她耳边,问了句很惊悚的话:“你喜欢她的裙子吗?” 越明珠:“” 慢慢回望一直盯着自己的陈皮,她微妙的感觉到了一丝丝危险:“如果我说喜欢,你打算做什么?” 陈皮没说话。 平淡地垂了视线,没让她发现自己眼底的阴沉,心底琢磨如果只捅眼睛应该不会把血溅到衣服上。 不过 他把袖子从越明珠有些僵硬的指尖扯开,兴致缺缺的笑话她:“没打算做什么,你要是喜欢,等以后有钱想要什么都有,难道你想我现在就去抢来给你?” 抢你个头!!! 这段时间都快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戏弄,自从他意识到她爹很可能不会出现后,态度就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还喜欢在口头上捉弄她。 越明珠只当他青春期恶趣味上头了。 但是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她另一只手也拉住了陈皮,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你答应过我,不随便杀人的。” 陈皮没动,只是手背被她轻轻碰着,柔软又温暖。 他低头看着。 笑了一下,很难想象一个人的脸上能同时出现戾气又不失柔和的笑容。 他说:“好,我答应你,不随便杀人。” 第32章 借狗 码头上的人良莠不齐,偷鸡摸狗、坑蒙拐骗都是小场面,更难堪更龌龊的事迹屡见不鲜。 为了混一口饭吃,免不了和某些恶势力纠缠不清,那里往往是什么最烂,什么最恶心人,就什么最多。 把人性恶展现的淋漓尽致。 陈皮无所谓, 可他不想带着越明珠在码头那种肮脏污秽的环境生存。 刚开始他很烦她的眼睛,太亮太大,把他的狼狈照得太清楚,让人想挖掉。但是现在,他希望那双眼睛像月亮一样,永远高高挂在天上,就算倒影沉在水里,也不会被任何脏东西搅碎。 敲定主意,他决定不再带着越明珠一起出门。 之前他们找落脚点时曾经被附近的一些混混找上门来寻麻烦,陈皮趁着晚上越明珠睡着摸上门,去把他们手脚都打断了。 他答应过她不能随便杀人。 可不就没杀。 只不过这年头地痞流氓断了手脚只能等它自己好,运气好能活成残废,运气不好那就是死路一条。 不过这就不关陈皮的事了,贱骨头不够硬,还敢来找他的麻烦,那不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吗? 确保周围没人能趁他不在对越明珠下手,陈皮就独自出了门。 码头上人来人往,消息自然广,不让她跟着出门,看她还能看到多少招工广告。 本来陈皮就不乐意那天她说要出去打工的话,现在正好。 至于越明珠本人的意见。 不重要。 “” ‘不重要’的越明珠本人,有点沮丧,但不多。 陈皮没限制她出门,周围有几个地方她还是能去的。就这样,陈皮起早贪黑出门赚点微薄的薪资,她在外面逛逛走走,还是能打发一下时间的。 但是,偶尔会遇见不长眼的来找茬。 第一次,她忍了。 第二次,对方变本加厉。 这次越明珠不打算再忍了。 直接告诉陈皮估计会见血,对方目前欺负她欺负的还不是很过分,只是在初步试探她底线。 所以,没关系,暂时还轮不到陈皮出马。 正好最近有点无聊,越明珠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陈皮不让她去人太多的地方,牙行云集之地不能去,报关行不能去,摊贩多的不能去,可他没说酒楼不能去。 不是嘴馋,是她尾随别人来的。 被越明珠暗中随行的是个看起来跟陈皮年龄相仿,身着绸缎长衫、毛皮马褂,瞧着就身家不菲的俊秀小哥哥。 隔得老远,越明珠就在大街上对他——身边的那条大黄狗,一见倾心。 标准的黄狗白面,瓦盖鼻,花舌头。 当时大黄路过肉摊不肯走,它的主人笑了笑踢它屁股一脚,见它还赖着不动,就弯下腰掐着它后颈皮,揪了揪狗子下巴上的两根毛,又笑骂了一句什么,它才不情愿的抬屁股。 唔,这副主宠和谐共处的画面让越明珠有一丝丝心动。 根据老祖宗的挑狗口诀,花舌头说明攻击力强,下巴的两根毛代表个性凶悍,被主人踢了一脚也乖乖摇尾巴表示忠诚。 至于嘴馋赖着不走嘛,说明主人不苛刻,脾气好心眼也不错。 这才是她最终决定跟上去的重要原因。 人家在酒楼吃酒用饭,她就在外面蹲守,人家出了酒楼,她就一路狗狗祟祟的跟着,主要是观察他那条大黄狗。 最初跟着人家的时候,就在离她日常活动范围不远的地方,这趟回程,眼看马上就要到地点了。 越明珠扒在墙后边儿,小声背诵一会儿搭话能用得上的台词。 她这个跟踪的耐心十足,反倒把前面一直揣兜遛狗的人逗得闲不住了,他回头望向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笑了一下:“跟着我呢?” 大黄用同款姿势,四条腿没动,扭头向后盯人,上竖的尾巴一动不动。 一人一狗的注视下,个子小小的人影磨磨蹭蹭的从墙后出来,圆溜溜的眼仁黑白分明,有一种不染世俗的明亮纯净。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一错不错盯着他家狗,脸蛋上还挂着朝气的笑容,“我是瞧你你狗养的不错。” 大黄歪头看主人:?冲我来的? 听了她这句夸奖,狗主人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弯腰拍了拍狗头安抚。 他好脾气问:“你喜欢狗?” 有的聊就是有的谈。 越明珠连忙点点头,一点也不见外的直奔主题:“如果你愿意把它借我一会儿,我就更喜欢了。” 借狗? 狗主人有点想笑,跟他借狗的人很多,头一次遇见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他来了点兴致:“你借狗做什么?” “秘密。” “借多久?” “一小会儿,就去前面那个巷子一下,出来了我就还你。”为了以示诚意,她认真道:“不白借,我会给报酬的。” 圆鼓鼓的挎包被她豪迈的拍了拍,布包看起来沉甸甸,被拍发出的声音也很沉闷,一听就有货。 狗主人很爽快:“行,借你。” 大黄狗被主人拍了拍脑袋叮嘱了几句就乖乖跟越明珠走了,服从性很高的随行在她左侧,长衫小哥哥就站在身后从容目送她带走了自家狗,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是狗贩子。 人家这么大方,那她也得客气点。 边走边低头小声跟狗兄解释:“我有一个对头,就在前面那条巷子,每次我路过都会被欺负,你一会儿走我前面,吓吓对方就行,不用真的下嘴。” 没错,那个专挑陈皮不在的时候欺负越明珠的不是人,而是一条中等体型的小黑狗。 那狗可精了,有陈皮陪着连它影子都见不着。她又不能告诉陈皮,否则那狗子当晚就会变成加餐出现在饭桌上,越明珠不吃狗肉。 这位临时借来的大黄狗很沉稳,听到她的说辞十分通人性的“唔”了一声。 有了狗兄捧场,越明珠的倾诉欲不由旺盛起来,一路上说的有滋有味。 很快一人一狗就来到了目的地,大黄当仁不让的先她一步往巷子口迈步,走到巷子中间才回头冲越明珠汪了一下。 安全! 懂了。 越明珠放心跟过去。 这巷子深,她知道那个对头就藏在最里面,果不其然,她刻意发出的脚步声刚在巷子里响了两声,一道黑色闪电已经冲出来了。 从巷子深处像个小飞弹,精准无比直奔越明珠。 第33章 人仗狗势 大黄身子一扭直接挡在她面前,凶狠的低吼一声,黑色飞弹急刹车,趾高气昂的“嗷呜——”声也戛然而止。 急刹车后,它那张狗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懵逼表情,僵硬的和一看就比它威武高大的大黄狗面面相觑。 小退半步,越明珠松了口气。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一条狗结下了梁子。 只知道陈皮不带她去码头的隔天,她独自出门路过这条街,莫名其妙就被这狗盯上了,每次她路过狗都会跑出来冲她大叫,还会利用惯劲狠狠扑她一下。 那个高度正好到越明珠大腿。 才两天工夫,就有淤青了。 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就疼。 之前那么猖狂,动不动就扑她,对她嗷嗷叫,凶的不得了,现在,哼。 见它眼神闪躲,迈步想后退被大黄狗拦住。 越明珠忍俊不禁。 直接笑仰了头,底气十足的放狠话:“你很会叫吗?会叫有屁用,出来混要有背景有势力,你哪条道上的,一看我靠山在这里,你就变小可爱啦?” 黑色飞弹狗头都不抬起来,垂着脑袋不知所措,没敢再像之前那样凶巴巴的冲过来。 哼,没出息。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三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爆笑声,越明珠笑声一滞。 没想到会被人窥探到自己的小秘密,她不高兴扭头——只见先前借狗给她时言谈还很沉得住气的长衫小哥哥此刻正扶着墙笑得喘不过气来,毫无形象可言,把眼泪花都笑出来了。 大黄见主人来了,摇了摇尾巴,扭身用湿润的鼻子友好的碰了碰越明珠手,迈腿朝主人走去。一见自己靠山要走,越明珠有点慌,连忙收敛她原本还不愉快敌视小哥哥的眼神,跟紧狗兄。 她实在担心没狗兄拦着,黑色飞弹又来扑她。 一直跟着狗兄退到巷子外,长衫小哥哥也没能止住笑,还边看她边笑。 越明珠被他笑的报复心都没了,一时间感觉滋味错综复杂,但是输人不输阵,哪怕借人家的狗,也还是理直气壮:“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人仗狗势吗!” “不不不。”长衫小哥哥连连否认,笑到面红耳赤的俊脸止住笑意后,神色倒比之前更畅快温和,“我只是没想到这长沙城中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仗狗势的人,难得见到有人和我意气相投,一时激动,还望见谅。” 不气不气,气坏生病没钱医。 越明珠把自己哄好了,大方的说:“看在狗兄面子上,算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大黄狗头,“谢谢你啊,靠山兄。我这就给你报酬。”从挎包中掏出用纸袋包好的大骨头。 大黄盯着香喷喷的大骨头有点移不开视线,之前分明在肉摊馋的要命不肯走,这会儿反倒很讲究的先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真是好狗狗。 越明珠感慨。 不会为了陌生人的一根骨头就摇尾乞怜的狗,这才是她喜欢驯化人的原因。 只可惜,人和狗不一样。人类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更广阔,同样,代表了他们受到的诱惑,和自身的欲望也更多。 想要让他们不会为外物动摇,不背叛自己。 难免会让越明珠多花费一番心思。 狗就不一样了。 大黄灵敏的嗅觉肯定闻得到她包里藏着什么,可一人一狗同行这么久,它连凑近闻一闻都没有。 狗主人看着越明珠手里的骨头,哑然失笑:“原来你说的报酬是给它的?” 越明珠疑惑:“不然呢?报酬自然要给最大的功臣。”给了狗狗,主人可就不能问她要别的了哦~ 得了主人应允,大黄咬住骨头,张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全程没碰到她手,乖乖将大骨头叼着并不着急开动。 “你”他语气含笑,正要再说些什么。 委实囊中羞涩的越明珠连忙“哎呀”了一声,假意望着天边没入山头的落日,义正严词:“时间到了,再不回家我会挨骂的。” 这可是实话。 她拍手起身,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诶,等——”来不及阻拦,他连忙高声喊话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有缘再见我就告诉你!”头都没回的越明珠潇洒挥手作别。 直到跑出对方视线范围,她才没心没肺的摇头:还是不要了,最好以后再也不见,被狗欺负的只能找狗撑腰这种事万一让陈皮知道了 嘶—— 好歹毒的画面。 都不敢想他会是什么脸色。 而在被她抛之脑后的小巷中,小黑犬望着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悲戚的发出了一声呜呜叫,眸中闪烁着些许水光。 似乎已经对自己未来再也见不到对方的下场有所预料。 吴老狗走到黑色闪电身前,它无力的耸拉着脑袋,眼神哀泣,根本没想着迈步偷跑,此时让大黄拦在身前,也只是低呜两声垂着尾巴无精打采。 他蹲下,似笑非笑的拍了拍狗头:“欺负小姑娘?” 黑色闪电难过,“呜呜” “装可怜也没用。”他揪了揪狗耳朵,“喜欢人家就多摇两下尾巴,冲人家嚷嚷算什么本事,跑那么快想扑人?难怪人家不喜欢你,女孩子是要哄的,你这么凶,只会讨人嫌。” “呜” “后悔,后悔晚了。行,跟我走,我家里有一只唐僧,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姑娘,那以后叫你八戒怎么样?” 第34章 约定 太阳下山前,越明珠旧地重游,一无所获才匆匆赶回临时住所。 那天她提议去做女工倒不是真的想要奋发图强、自食其力。 主要是考虑到陈皮斗鸡都想着以小博大跟其他人反着买,像他这样偏激贪利、杀人赚钱的买卖做惯了,再去做苦力讨那点辛苦钱,肯定会感到加倍煎熬和不忿。 正如她所想。 赚辛苦钱这两天,陈皮肉眼可见的情绪恶化。 他性格一直很糟糕,只是不拿她撒气,不痛快也不会迁怒她。 但是她也不能作死对。 陈皮进屋的时候越明珠正在生火,呛人的烟雾满屋都是,浓得都快看不清她人影了。 “” 没错,她今天回来的是很及时,跟陈皮只错了一个前后脚时间差,致使她生火没升起来被撞了个正着。 “咳咳咳你,你等会儿” 越明珠不死心,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在对着一点点火苗吹气,试图让它燃的更热烈。 陈皮看不下去了。 把人提溜出去,他进屋没一会儿浓烟就散干净,火也升起来了。 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出门。 这么多天连生火都没学会,笨手笨脚到令人无语程度的越明珠正背对他坐在门槛下的台阶上,毫无自觉的小声哼着歌。 换做是从前,他早大骂‘废物连生火都不会还有脸唱歌?’’ 现在他只是没好气的说:“你想在外面喝西北风吗?” 一样没什么好话。 但是以越明珠对他的了解,这其实就是个哄人的台阶,于是快乐起身,一点也不羞愧的进屋享受他人的劳动成果。 她估计陈皮也看出来,她下午在外面溜达晚归。不过他今天心情很一般,叫了她进来后没精力说别的,和往常一样默默烧水,热两人的伙食,比昨天还要沉默。 情况不太妙。 喝着热汤,越明珠心里犯嘀咕。 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是她很清楚,除了和在汉口别无二致的麻木生活让他厌烦,肯定是有别的人招惹他了。 否则,不会又翻出早前藏好的九爪钩,坐在角落擦拭。 摆明是对谁起了杀心。 应该不是为了抢活干在码头上跟人争强斗狠,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忍到回来,还一忍忍好几天,早挑人少僻静的地方直接把人弄死了。 那就是给他气受的人,一时半会儿拿对方没办法? 得出这个结论,越明珠有点稀奇。迄今为止能让陈皮忍气吞声的,除了她自己还真没见到第二个。 唉,想着想着,还有点可惜。 以前在汉口的时候陈皮想杀谁从不瞒她,把杀人说的像砍瓜切菜一样,现在却连码头上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对她闭口不谈。 不说就不说,她就是觉得以陈皮目前的状态迟早要惹事。 “你又去找你爹了?” 偷看被抓包的越明珠默默低头,“我爹不会无故失约,有可能是之前我们不小心错过了,反正我每天待在这里也没事干就去随便看看。” 陈皮摩挲着九爪钩没说话,神色阴晴不定。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主动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露出小拇指,“不然我们拉钩。” 陈皮瞥了她一眼。 “当作约定,不管将来我找不找得到我爹,我们都是朋友,可以一直在一起,不管我爹同不同意,答不答应,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勾,冷眼盯着她做约定的小拇指,嘲笑似的说道:“腿长在你身上,你要是想跑难道我还能拦着?” 你不会拦着,你会直接打断腿。越明珠在心底微笑。 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谁还不知道你,就陈皮那点小心眼,不会比针孔大多少。 进城后他比赶路时难搞多了,路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最多用来敷衍一下自己锲而不舍的废话连篇,平时从不主动说话,基本是她说一句才应一句。 现在就不同了。 话比以前多不说,还喜欢作弄人,动不动就说一些猫嫌狗憎的话来惹她,怪不得当初春申姐姐跟他讲了没几句就气的拿水泼他。 “不要就算了。” “谁说不要。”他手快地勾住越明珠准备撤回的小拇指。 陈皮嘴角挂着笑,依然没什么人情味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恫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是将来反悔,我陈皮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知道啦知道啦。” 越明珠勾着他手轻轻摇一摇。 托管看到这一幕不由回顾了起系统留下的记忆,疑惑道:【宿主,不是说好利用完就脱手。】 就像陈皮自己说的,他这个人很难缠,惹事的本事一流,迟早有一天要连累宿主。 她低笑:【好狗也要喂骨头。】忠犬或许不会为了骨头对外人摇尾乞怜。 但是用钱收买的人,一定也会为了钱出卖人。 发现陈皮价值的时候,她果断没再选择继续用金钱的方式打动他,这个决定,真的让她收获颇多。 用心,用心。 滴水穿石般的用心,才会让人难以割舍。 不过话说回来。 要是继续这么下去放着他不管,用不了几天,他就会私下破了那个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约定,现在好歹能再多管两天。 刚过了腊八,怎么说也的在年前少给她惹点麻烦。 多不吉利。 已经顺利抵达长沙达成目的的托管对陈皮的耐心有所下降:【可他这个人】 【放心好了。】越明珠松开手,见陈皮下意识弯曲了一下失去她的配合而略显空荡的指头,理所当然的说:【我这个人向来吝啬,如果说满分是十分,那我在意一个人顶多只舍得给一分,可我要是给一分就会表现出五分,还要让旁人感受到十分。】 托管一针见血的问:【那宿主想要多少回报?】 【当然得比旁人感受到的只能多,不能少。】 蚀本的买卖,越明珠可从来没做过。 原本是找不到爹不得不接受陈皮照顾,现在一个拉钩下去,就变成了不管她找不找得到爹都会让陈皮照顾。 化被动为主动。 这其中的含义可不一样。 她笑的无害至极:【软饭嘛,当然要硬着吃才舒坦。】 做女工? 怎么可能。 她早就说过了,能吃苦就会有数不尽的苦等着吃。 越明珠可以吃苦,但她绝对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第35章 拜师 隔天一大清早,陈皮就收好九爪钩连带着所有伤人利器,藏在褡裢准备出门。 临走前还不忘跟她放狠话:“我去码头,你别一天天到处乱跑,回来我要是看不见你” “就打断我的腿。”越明珠积极回复。 没有被威胁的委屈,她朝气蓬勃的冲陈皮挥挥手,脸上洋溢的笑容灿烂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一路顺风!” 陈皮怀疑的上下打量她两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才安分了两日就又迫不及待的出门去搞事,越明珠垮脸叹气,就这,还好意思跟她撒谎,威胁她。 脸皮真厚。 他一走越明珠就悄悄尾随过去,每天看他带着气出门,又带着更大的怨气回来。 难得见到陈皮自闭。 她好奇了几天,终于忍不住跟过去一探究竟,彻底弄清楚他到底是在谁手里吃了瘪。 不过—— 到了目的地,越明珠震惊地睁大眼睛。 出现在她眼前的,赫然是一座碧瓦朱檐的巍峨府邸。 朱红色的正门大敞,檐枋下镂空的挂落雕刻着水仙纹饰,两边各挂一盏玻璃灯笼,正门台阶下方还一左一右立着近两米高的镇宅石狮,一只脚踩绣球一只抬抓抚幼狮,气势磅礴威武。 难怪这一路跟着过来路面是越走越平坦开阔,往来人群也变少了,行人穿的衣服料子都贵而不显,原来是到了达官显贵的住宅区。 她就知道陈皮不可能老老实实去码头搬砖。 可是再劫富济贫也该有个度,上来就挑这种一看就是地方豪强,会不会难度太高了? 越明珠感到窒息。 还以为跟他斗气的是哪个本地帮派,又或者是码头上的纤夫船老大之类的,虽说陈皮有以少胜多的事迹在前,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还是愿意相信陈皮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口头约定。 杀一人,和杀很多人意义不一样。 后者更难毁尸灭迹,原本越明珠是这么猜测,谁知道他上来就挑了个动动指头就能把他们轻松碾死的庞然大物。 佯装路人若无其事的绕过还有小厮当值的朱红大门,越明珠沿着青灰色的石墙往后边走。 然后,她就亲眼目睹陈皮从两米多高的围墙上轻松越过,灵敏的简直像只脚不沾地的燕子。 无力在心底捧场的给他鼓掌叫好。 他倒是民国版跑酷跑的潇洒,她怎么办? 来来回回走了大半天,终于在一面青灰色的墙壁上找到几个不起眼的支撑点。 活动一下四肢,越明珠开始攀爬。 摔了不下十次终于爬上去,好不容易用脚蹬着一个砖面微微突起的地方,两手紧扒墙头把自己成功的挂在上面。 墙头刚探出脑袋,她就在下面发现了陈皮,忙缩头躲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站在陈皮的不远处的是一位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其外貌之俊美,用古文来形容那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这家主人这么年轻俊美吗? 不,这不是重点。 差点被美色动摇的越明珠心一沉。 他手里拈花般轻巧拿着正是九爪钩,决不能以貌取人认为他是个吟诗作对的文弱书生。 按照她上辈子阅剧无数的经验,不管是小说还是影视剧集,都会提到的一个知识点化繁为简,大意是武器有心,和人心意相通将如臂使指。 来长沙路上看陈皮用九爪钩随其心意抓鱼蟹,掏鸟蛋,眼见为实嘛,她也不觉得是夸大其词。 哪怕看不懂武功,陈皮当初以一己之力就杀穿混迹长江上下使得城内外军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水匪,就证明他不光是年少轻狂而是真有本事。 可现在有人在她眼前赤手空拳、轻描淡写便接住了陈皮九爪钩,仿佛那不过是孩童手中的玩具,不具备任何杀伤力。 尤其是陈皮捂着胳膊似有负伤,不甘心的冷冷望着对方。 无一不证明了那个抢走他武器的人——很强。 强得让越明珠这个旁观者都寒毛直竖。 陈皮受过伤吗?受过。 但他不该像现在这样被人像戏耍一般玩弄于股掌之中,哪怕握着刀也不敢轻易上前,似乎毫无反击之力。 是年龄尚小经验不足? 不清楚。 可怕的是越明珠不知道像那个人这么强的,长沙城中还有几人? 这会儿她连跑路的心情都没了,不是她被对方的实力震撼到,而是——对方已经发现她啦!!! 红衣男子眉眼含笑似春风,对她道:“来者是客,何必翻墙而入,不如客随主便?” 虽然是问句。 但是—— 越明珠沉痛闭眼,平复了一下心跳,悄悄睁眼往后一看,果然,背后正站着一位面容和气的伯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的,连个脚步声都没听见,见她瞧过来还笑着拱了拱手。 这不上不下的。 显得她这个梁上来客多冒昧。 “哈哈。”干笑两声,松开手,老老实实地从墙上滑下来。 对方一把年纪依旧礼数周到,越明珠只好掸了掸身上沾到的灰尘,乖乖鞠躬还了这一礼。 爬人墙在先。 就算人家先礼后兵,她也不能失礼于人前。 跟着管家绕回正门进府,无心观赏影壁雕刻的水仙,她目不斜视、安分守己的默默前行。 不过越明珠没什么危机感,像陈皮那样对人下杀手,接连几日都翻墙去挑衅还能活着回来窝在角落自闭,就说明人家对他没有敌意,也没想赶尽杀绝。 她是看不懂武功路数,但是她读得懂人心,那位红衣美男对陈皮似乎是有惜才之心? 容不得她多想,人被管家领着到了刚刚爬墙头看见的那一方天地。 几分钟没见。 陈皮已经安静在地上跪着了,面上早已不见动手时的狠辣森然,光看他跪得干脆,倒是很有几分甘拜下风的平和。 “”这么突然吗? 大概是她震惊到想要揉眼睛的表情太过明显,那位红衣男子抬手示意陈皮起来,随后对她微微一笑。 “我准备收陈皮为徒,你可以唤我” 见他似乎还在斟酌用词。 越明珠脑子里拐了好几个弯,原来是抱上大腿了,不早说。 她不动声色的问好,“红先生好。” 第36章 暂住红府 二月红看了一眼管家,管家轻轻摇头。他回头看向默默走到陈皮身侧寻求安定的小姑娘,语气温和:“你知道我?” “我是进门的时候,看见贵府门匾上写着红府。”他这个问法,看来是名声在外。 “你识字?” 这就稀奇了。 见他思绪跑偏,越明珠偷偷用胳膊撞了陈皮一下。对方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的质问:“不是让你别乱跑?” “跟着你,不算乱跑。”再说,“你还说自己去码头呢。” 所以,大哥莫说二哥,反正咱俩都差不多。 比起乱跑,跟着他不算什么坏事,在陈皮接受范围内,他就是习惯性的想唬一下她。 见他没吭声知道是就此揭过,谁也别揪着不放的意思,越明珠t到了。 临近正午,这位陈皮新认的师傅留他们吃午饭,好歹是他亲自开口要收的徒弟,虽然没说是内门弟子还是普通弟子,但到底算自己人,不差一顿饭。 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丫鬟还很贴心的来问她有没有忌口。 越明珠不吃海鲜,不过这是在别人家做客,不管上什么菜,不吃就是了,反正桌上还有一个清桌机器,只提了洗手。 午饭过后,重新回到正厅的二月红又让人上茶。从下人低声交谈中,得知这位红先生似乎是去陪夫人还是未婚妻去用餐了。 年轻有为,还有老婆。 真让人羡慕。 饭后越明珠品茶清口,陈皮不喜欢这味道,嫌烫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二月红默不作声的看了一会儿两人,心下做了判断,“你看起来不太像陈皮的妹妹。” 何止是不太像,礼节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坐姿文雅一看就是从小家教甚好。 “我的确不是。”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误会他们是兄妹了。不难理解,在世人眼中这个年头能相依为命的只有亲人。 长辈发话,她自然不能失礼,放下茶杯侧身回道:“当初我们在汉口相遇,后来机缘巧合下选择结伴同行,我是特意来长沙寻亲,他是好心陪我走一趟。” 陈皮要拜师,拜的还是地方豪强,她自然要捡好话讲,轻描淡写的把陈皮在汉口犯下的案子以及两人被官方追捕的往事仅用‘机缘巧合’四个字概括。 就算将来暴露,也不能说是越明珠撒谎。 最多,只是简略了些。 ‘好心’的陈皮沉默的看了她一眼,没提这几天他第一天翻墙而入挑衅二月红的时候已经将自己暴戾的本性暴露无遗。 想着吃人嘴软,来了这么久还没自我介绍过,越明珠主动开口:“我姓越,名明珠。不是岳麓山的岳,是越王勾践的越。” 岳麓山自古以来就是长沙的名山。 岳和越同音。 她以前经常被人误会成姓岳,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这才特意做了解释。 之后二月红又问了许多别的问题,越明珠不太理解,也还是一一回了。 问就问呗,反正按照原主的身份回答就算派人去查也绝无纰漏。 就是有点奇怪,放着自己徒弟在旁边就只问了个年龄,反倒对她格外关注。 难道是担心徒弟所交非人?替他筛选朋友?考验人品出身? 要考验,最该考验的其实是陈皮。 不过能翻墙拿着武器去杀主人家的,只要不是脑子坏了,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 指不定人家就是突发善心,觉得这小伙子有天分也顺眼,就动了收徒的心思,一心引他向善呢。 “这么说你还没寻到亲人?我在这长沙城中也算小有人脉,若有什么线索不妨说出来,看在陈皮的份上,作为他师傅的我帮你找找也在情理之中。” 交流过后,二月红对她印象很好。怕小姑娘脸皮薄,就假托陈皮的名义提出来帮她寻亲。 世道艰难,她一个小女孩若是能找到家人依靠,就再好不过了。 人家一番好意越明珠自然能看出来。 长的好,家世好,情商高,怪不得这么年轻就有老婆。 看,陈皮挨了几天打,憋了几天气,一说收徒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纳头就拜,杀心说去就去。 识时务这点,越明珠自认比陈皮要快,“谢谢红先生,我要找的人姓张,从东北来,约莫是半年前或者更早些入城。” 姓张? 压下心底的惊讶,二月红不动声色做安排,“好,我会派人去查,你先和陈皮一起住在红府,等有了消息也方便通知你。” 越明珠腼腆一笑,“多谢红先生,那我便在府上打扰一段时日了。” 很快二月红就让下人带她和陈皮去客房休息。 一路上陈皮沉默寡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私下只有他和越明珠两人的时候倒会时不时说些讨人嫌的话,有外人在就习惯性冷着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说到钱。 越明珠下意识摸摸挎包,里面还有当初在破庙里陈皮给她的五十文钱,至今没花光。 见她有心事,陈皮学着她先前做过的动作碰了碰她胳膊,碰完又不吭声。 “怎么了吗?” “还没放弃找你爹?” 才找了一个多星期就想让她放弃自己未来的衣食父母?她倒是想放弃,可你师傅不给机会。 在正厅她就发现了,一提到‘张’这个姓,一直很从容的红先生脸上出现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之后她特意说了东北。 效果更明显。 如果没猜错,陈皮的未来师傅很可能认识一个来自东北的张姓人士,两人关系估计还不错。 至于二月红为什么没当场提出来,应该是考虑到对方的处境,怕她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打算私下先跟对方通通气,免得人家不认,到时候场面尴尬? 越明珠微微皱眉,问题是,她只想借着这个人找到她爹而已。 突然她的手被人碰了碰,小拇指被轻悠悠地勾住,陈皮不悦道,“怕什么,就算找不到,不是还有我。” 越明珠终于忍不住笑了。 第37章 来信 见两人走远,二月红问管家:“你觉得她怎么样?” 虽然没提名字,但是管家很清楚自家主人指的是谁,恭敬的道:“那位小姐知书达理,看得出家教甚好,只是跟您新收的那位徒弟不像是一路人。” 何止是不像一路人。 说白了,是天差地别。 一个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二月红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从小受尽冷眼,因此小小年纪便野性难驯,青涩的面庞都挡不住他凉薄的眼神。 手段青涩也难掩出手时的毒辣,是个天生杀人的好苗子。 这种人,二月红见多了。 他也曾有过一段杀人越货、灭人满门的血腥过往,比起眼前这个眉目阴鸷的少年,那时的二月红心够狠也更硬。 陈皮一出招,他就知道是个生手,没受过正经训练,能有今日全靠他不俗的根骨、直觉以及丰富的杀人经验。 二月红见猎心喜。 除了自己,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好的习武苗子了。 如果说第一次只当陈皮是个眼高手低的外生,第二次二月红则眼前一亮。 俩人只交手了一次,那次陈皮毛病一大堆,可第二次交手他再出招,身上就多了点二月红的影子。 要知道初次交手时为了不吵到丫头,他全程速战速决,下手快准狠根本没带指点的心思。 也就是说,这小子仅凭天赋靠着一次交手就吸纳了他的武功路数,短短一天就逼着自己改掉坏习惯,破绽少了,出手的风格也变得更为简练致命。 可以说陈皮来找他的第二面,才让二月红不觉技痒,毫不留情的又教训了他一顿。 至于性格。 二月红也不是什么好人,干这一行性子不够毒辣,只会害人害己。 有本事的人有个性不是件坏事。 尤其是发现他挨了自己两顿毒打后还敢继续上门挑衅,甚至第三天、第四天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杀意都没降下去,反而越烧越旺,人却一天比一天更冷静。 二月红就更满意了。 再仔细一打量,虽然年龄是大了点,但是长的不丑,勉强还算过得去,他一个唱戏的总会对颜值有那么一点特殊的高要求。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被他相中的未来徒弟,居然不是孤身一人。 当小姑娘在墙头露出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敏锐察觉到原本被自己敲打到精疲力尽的陈皮眼神瞬间就变了。 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看得二月红当时就想叹气,这不等于把自己能被人拿捏的软肋暴露给敌人了吗。 如果要收徒,那他上课的第一条就是教陈皮藏心,至少得学会在敌人面前不露痕迹。 让二月红意外的是——澄净明亮的双眼,衣服朴素又落魄,却丝毫没有穷苦人家的孩子该有的彷徨不安,更对红府上下的繁华安之若素,瞧不出留恋与艳羡。 陈皮不可能有这样的亲人。 更何况,她居然还识字。 这年头只有出身富贵的姑娘才会被疼爱她至极的父母起名掌上明珠,寓意极珍之宝。 这不是二月红有门第偏见,而是一个人的名字本就和他的出身息息相关。 好比陈皮,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出身市井,只他一个杀心渐起的眼神,二月红就能大致判断出他手里犯了多少条人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一个叫明珠,眼睛也生的像明珠一样的亲妹妹。 但也正是如此, 管家中规中矩的补了一句,“虽说不像一路人,可能把一个跟自己无亲无故的小姑娘照顾的这般好,才显得二爷这位新徒有情有义。” 不错,这正是二月红心中所想。 干他们这一行的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人多了去。 就陈皮之前三番四次上门找茬的劣迹,他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居然也有软肋。 这对二月红来说不是缺点,反而是不可多得的优点。 陪丫头用完饭,他回到前院趁着喝茶的功夫仔细询问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身份来历,有没有亲人在世,有没有上过学。 别看人家一语带过,可二月红从对方话中听出,这姑娘虽没上过私塾,但只凭人家请了私教在家一对一辅导就能看出过去家世不俗。 近一年他为了丫头修身养性,没怎么在外面掀起风浪,名声降是没降,红家世代扎根长沙,根基已深。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短短半年,已有后浪的风头要隐隐没过他红家了。 那后浪凶得狠。 名声大到现如今整个长沙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半年前自从东北而来的张启山。 二月红心里多少有点可惜,原想着小姑娘性情涵养都不错,万一找不到亲人,还能留在红府给丫头作伴。 现在倒是不行了。 他偏头对管家吩咐,“一会儿我写封信,你亲自给现如今长沙城中名声最显的那位送去。” “是,二爷。” 落日降在山头不远处,红霞漫天,时间已经临近傍晚。 一个下午足够越明珠洗澡洗头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来给她送新衣裳的是二月红未过门的妻子丫头。对,人家名字就叫丫头。两人还未成婚,不过看她眉目流转的情意就知道他们感情很好。 只是,这位未来夫人比越明珠想象中要普通一点。 可能是先前在街上见过一位小仙女,先入为主,她觉得以二月红的家世和容貌,应该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才对。 丫头自己也说,她过去不过只是街上的一个卖面丫头,是侥幸才被二爷救回家。 说的很坦然。 她的确不是仙女一般的大美人,可是当她提起二月红时唇边那抹不自觉的笑有一种灵动的快乐。 越明珠跟她相处了一会儿,倒不难理解二月红为什么喜欢她。 懂得如何爱人,会快乐的看待周围的一切,明明待在宅子的四方天地,却有着被保护很好的纯良与欢乐。 恩,以貌取人要不得。 二月红的眼光真不错,也就差她越明珠一点点。 “家里的下人不小心洗坏了你的衣裳。”丫头微微蹙眉,“我让人尽力挽救了,真是抱歉。” 她从丫鬟那得知,二爷看中的徒弟带来的妹妹那身衣服外面的棉袄还好说,可里层缎面马褂的填充物泡了水才知道是鹅绒,这下连小姑娘越贴身布料用的越贵重也不算稀奇了。 这个年代用鸭绒做被褥、坐垫什么的也有,就是上身不太舒适,暂时还没人能找到好的缝制法子,鹅绒就更是少见。 难得见到那样款式的马褂,而且据洗衣服的婆子说,那马褂上手可轻,想必穿着也不费力还很保暖。 她那身不起眼的补丁棉袄是系统出品,洗坏的估计是羽绒马甲。那确实有点可惜,这一路全靠这套衣服保暖才没感冒发烧。 难得想起系统的好,现在这衣服别看料子好,其实还真不如自己那身轻薄保暖,上身沉不说,还有点凉飕飕的。 “缝缝补补能行吗?”她真诚发问。 丫头见她不像生气,心下松了口气,“那我先试试,实在不行我就请外面的师傅来看,一定帮你恢复原样。” “不行就算了。”越明珠想的开,仗着年龄小冲她眨眼卖萌,“给我留着做纪念就行。” 丫头笑着摸摸她头。 “我帮你擦头发。” “恩~” 而另一边没等到人上门拜访的二月红也不奇怪,手上拿着刚送来的回信,他拆封打开,看完心下感叹。 张启山这个人一向心思缜密,他想做什么往往不动声色,只在别人揣测前达成,更不会轻易被人洞察心思。 看来那个叫明珠的小姑娘可以在红府多陪丫头几天。 也算件好事。 第38章 鬼迷心窍 越明珠这边有二月红未来夫人陪着,陈皮那边自然有其他下人关照。可惜他没嘴甜面善的小姑娘好相处,待了不到一刻钟,下人就汗流浃背的去找管家。 “身上有旧伤?” 二月红皱眉,接连几日交手他只当陈皮路子野,没师傅领进门教他打基础,身手还处于生涩的阶段在所难免,原来是旧伤未愈。 “是是这位陈皮小爷凶得很,根本不让靠近,被赶出来之前,小人隐约瞧见他腰上有膏贴。” 闻言,二月红转头吩咐管家:“去找个郎中来。” 管家奉命派人去请郎中,他起身去看陈皮。再怎么说,这也是难得天赋好到让他准备破格收入门下的准弟子,万一伤到根骨就不好了。 待消息传到越明珠这儿,郎中早给陈皮重新诊断过一遍了。 “伤没好?” 震惊。 她一直以为陈皮伤好全了。 现在仔细想想,腰伤矫正没几天就出去摆摊,后来跑路还承担了大部分的重活累活,被追捕又背着她这个累赘漫山遍野的四处乱窜,中途还折返回去杀追兵,完了继续带她日夜兼程的赶路。 牛都没他这么累。 理智如越明珠也沉默了,就这个运动量,伤上加伤的可能性不说百分之百,起码也占个百分之五十。 捂着脑袋,头疼,心累。 是他太能忍了,还是他装的太好,又或者是自己对他不够上心? 默默反思了一秒。 越明珠忍着眼泪小声抽噎:“他他装的也太好了,我都没看出来。” 丫头本来在帮她编辫子。 听声音不对,连忙把坐在凳子上显得瘦瘦小小的孩子搂进怀里安抚,“男孩儿难免性格要强,我想陈皮一定是不想你为他担心。” 拿出手帕耐心给她擦眼泪,哄了又哄,直到眼睛不再蓄满泪水,才放下心来,并示意一旁的丫鬟帮她把裤腿掀起来。 “听陈皮说赶路的时候你让捕兽夹伤了腿,来,咱们让郎中看看,万一留疤就不好看了。” “恩。” 越明珠乖乖点头,心想留疤是不可能留疤的。 废物系统也就这点用处了,耗费了能量还让她留下疤痕,那不白搭。 一日过去。 比起她在红府上过的如鱼得水,陈皮就惨多了。 伤确实没好,庆幸的是没伤及根本,用郎中的话就是小孩长身体营养没跟上就恢复的不太好,只需以药膳补之即可。 搭配郎中给的药方,二月红也没忘给这个新徒弟用红家强筋健骨的药浴打磨筋骨淬炼体格。 睡到日上三竿,越明珠捧着一盅鸡汤打量院子里被勒令在水缸那么大还装满砂子的藤筐上扎马步的陈皮。 剪了头发,刮了胡子,衣服换了新的,连带着脸上的气色也好看许多,总算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神采。 再过几天,他就不会让人一眼瞧出营养不良了。 先前让二月红来来回回在他俩之间看了好几眼,越明珠多少有点心虚。 同样是逃难来的,一个脸颊红润,一个面有菜色。怎么看怎么像她克扣了陈皮口粮,在路上各种欺负压榨他。 练练,练功加每天喝大补汤,肯定会越来越健康。 二月红嫌弃他腿脚功夫太粗糙,说他侥幸能活到今天全靠天赋不错,既然要做他徒弟那就不能只有天赋能看,让他这个做师傅被同行耻笑,先练练下盘再说其他。 还有一句原话:下盘不稳将来要是遇见身手差不多,体型上却比他更占优势的敌人很容易被抓住破绽。 想起当初陈皮在那个体型比他大不少的白胖子手里吃的亏,越明珠深感师傅领进门的好处,对他天还没亮就被勒令站在藤筐上练‘轻功’表示认可。 放下汤盅,她走近一点去看里面的砂,“以前我只听说走梅花桩,走篮子倒还是头一次见。” 电视剧都演梅花桩,见多了就不稀奇,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方法反倒引起她的好奇。 “红先生说你站够时辰就绕着走圈,每天都得往外倒砂子,等到最后全倒空了,你在上面走一圈,篮子不翻就算这门功夫练成。” “你觉得你需要多少时日能达到这个小目标?” 先前她问二月红,二月红没瞒着,直说他自己天赋算不错,加上练基本功的时候年龄小,没多久就能在上面跑跳自如,空荡荡的篮筐翘都不带翘,稳当的像装满了水的水缸,静立不动。 至于陈皮,虽说不是四五岁骨头最柔韧的年纪,但胜在身体素质过硬,柔韧度、灵巧性、耐力都远超常人,二月红说缩骨功可能不太行,但别的他还是可以学。 陈皮从天微微亮站到日上三竿,两腿早就开始打颤只是强撑着不肯服软,咬牙切齿的挺着。 喝着鸡汤,越明珠翻看丫鬟给她找来的往年积攒的各种报纸。 其中有一份吸引了她的注意,抬头望向院子中的陈皮,悠悠然地念了起来,“南有杜心五踏雪无痕,北有醉鬼张三登萍度水。” 后面的描述更是神乎其神,不怎么写实,有点类似古龙那种意境风格。 有点意思。 她往后面翻,没想到下一份报纸竟然是‘醉鬼张三’本人看不下去发表的澄清声明,表示传闻言过其实。 看日期两份报纸不是前后期,隔了些日子,应该是看报的人觉得有意思才特意放在一起。 既然跟武功有关,二月红? 越明珠放下报纸,哪怕有当事人的澄清,还是陷入了美好的幻想中。 忍不住对陈皮说:“以后你要是练成了,能不能从水上跑一次给我看看,我也不要你飞跃什么大江大河,就跑跑小溪流让我看就行了。” “”什么玩意儿??? 陈皮阴着脸,磨后槽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凡面前有个水缸,他都要把越明珠脑袋按里面,让她清醒清醒。一天天的不知道从哪儿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仗着他现在不能动,尽给他整些有的没的。 他冷冷看向越明珠,见她正期待的望着自己。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只要你闭嘴消停会儿,以后要是练成了,我未必不能让你开开眼。” 啧。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低头皱眉,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鬼迷心窍了。 越明珠满意了。 计时的那根香离燃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他大冬天的汗如雨下,连忙替他打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额角青筋一跳一跳,陈皮的耐心即将见底。 她悠哉的翘着脚,安慰道:“你别生气,我是在说你的大任很快就要来了,只是还要再坚持坚持,你可别前功尽弃啊。” “什么大任?” 哦对,差点忘了这是个文盲。 估计这会儿跟他说什么责任之类的也听不进去,对陈皮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来说,只有一个说法他能接受。 于是潇洒一挥手:“大任就是你的泼天富贵。” 听多了她的废话,今天就这句还算中听,陈皮嗤笑,“行,我就等着看你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来。” 鉴于越明珠画的大饼太多,哪怕知道他未必另有所指,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心虚。 算了算了。 喝着丫头专门嘱咐厨房给她做的滋补鸡汤,越明珠打定主意还是少在陈皮面前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他这么勤奋,她摸鱼都摸的不舒坦。 下午还是出去转转,背靠红府,总能放心了。 第39章 唱戏 趁着陈皮练功没工夫盯梢自己,越明珠跟管家打了声招呼就开开心心出府玩去了。 别看他之前连着堵了二月红好几天,其实二月红本人还挺忙,只是定时定点回红府陪丫头吃饭维持感情,那天才凑巧让陈皮撞上,白日里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戏园子里。 对,入住红府越明珠才知道这位红先生本名二月红,不仅身怀绝技,还是长沙唱花鼓戏的名角。 二月红。 这名字一听就不像本名像艺名,先前看到匾额上写的红字,她就在心里嘀咕这位红先生本名会是什么。 没想到红字反而落在尾上。 越明珠对唱戏没有偏见,她好歹是个现代人,从大娱乐时代来的。 只是民国唱戏的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和电视剧完全不符合嘛。 不过鼓爬子的事例在前,越明珠打定主意不要偏听偏信,以后一切以实际为主。 提起唱戏就不得不提陈皮,反正要练基本功,二月红原先还打算把陈皮先扔到戏班跟那新来的几个学徒一起练。 他刚开这个口时可把越明珠兴奋坏了,陈皮诶,陈皮要去唱戏,这谁能想的到,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看陈皮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画面。 至于他的意愿,呵呵,那不重要。 ‘不重要的’陈皮本人对唱戏没意见。 对他而言只要能学到本事就行,他这个人底线一向低的可怕,就是看越明珠在一旁捂嘴偷笑有点来气。 可等他开一嗓,那场面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拉胯。 十分拉胯。 比起他在武学上令人眼红的天赋,他嗓子属于勤都不能补拙的那种拉胯。 总之让二月红听了不到三秒就彻底歇了在戏园收他为徒的心思,做师傅的也想的开,反正这送上门的徒弟确实根骨不错,占了一头总比一头都没有强。 戏班子里的那些小的,他是挑来选去都没挑中,可见其眼光之高。能得陈皮这么一个已是不易,唱戏上没有天分就没有,不强求。 摆摆手让陈皮老实在红府先待着,话里话外都是别去戏园给他丢人了。 越明珠对此表示失望。 天知道她连陈皮登台的那天去吹口哨扔赏钱的主意都想好了。 哼,现在只能含恨作罢。 陈皮无所谓,他对唱戏没意见,能唱就唱,不能唱更好,他可以把时间全部放在习武上。 二月红不在家,家里能做主的除了丫头就是管家。丫头性情温柔不会拒绝,管家更不会说什么。 长沙的冬天很热闹。 沿街叫卖的商贩屡见不鲜,寒气袭人依旧冰不住黎民百姓们忙碌于各种生计的脚步。 越明珠穿着新衣没忘带上自己的挎包,在街上漫无目的到处乱转,她不想沉溺在红府的安乐景象之中,才提出要出来自己逛逛。 这个世界还真是藏龙卧虎。 陈皮不是无敌的这一点她早有预料,只要出了汉口迟早有遇上强敌的一天,可她没想到的是换了地图后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今天是二月红,明天会不会是四月春呢?剩下的,比陈皮强的人又有多少?比起明面上的刀,这个地图里的强者似乎更深藏不露。 这次是陈皮运气好,碰见的是性格不那么暴戾好相处的二月红,如果他碰见的是个比他只强不弱还杀心比他更大的敌人呢? 既然决定在长沙住下,越明珠就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只有陈皮一个底牌,她不放心。底牌就跟人的特长一样,单出都是死路一条,系统不在,她必须得有其他牌在手才能放心。 她必须,必须在这里尽快拥有自己的另一张牌。 不过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新衣服不够保暖,她老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吆喝声、叫卖声不止,她跺着脚正给后面的行人让路。 前面突然传来一片叫骂,有人在追逐闹事,一路掀翻了不少路边小贩的摊子。 越明珠退避到墙角。 一个小乞丐从她身边跑过被人一把抓住后衣领摔在地上,怒骂:“你都偷几回了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想着吃白食,老子都没你这么痛快!” 小乞丐摔倒在地也不忘把手里的馒头往嘴里塞,塞了一半被气急败坏的男人捏着脸把馒头抠出来,“吃吃吃,喂狗都不喂你这个小畜生。” 发泄似的踹了他几脚,男人气冲冲走了,路人见怪不怪忙着自己的事,没人多管闲事。 小乞丐噎着了,扣着嗓子眼,眼看一口气没憋过来要翻白眼。 “你要不要喝这个?” 第40章 欣赏 干净的竹筒递到他面前,抬头一看,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女孩儿。 在远离闹市的巷子口,越明珠抱着膝盖看旁边狼吞虎咽着包子的小乞丐,问他:“离过年也没多久了,这时候乞讨应该能得一些东西?” 按理说不至于兵行险着去偷才对。 小乞丐嘴里塞着包子,吐字不清的解释:“他们根本不让靠近,我一过去,只会让我滚远点儿。” 越明珠仔细端详他,见过陈皮跟春申传授乞讨经验,下了结论:“做乞丐好像不能太邋遢。” 把挎包打开翻了翻,能用的药几乎都给那个刀客了,就剩半瓶药油。 “我一个朋友说过,在街上要饭得先把自己洗干净了才好进店去跟人乞讨。太脏,人家嫌埋汰就会赶你走。而且要到了就不能再继续要,否则会有人觉得你都做乞丐了还这么贪心,不知足会招人很反感。”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从陈皮嘴里听来的要饭经。 小乞丐盯着她的手。 以为他在看自己手里的药油,越明珠正要递过去,他突然伸手一拽。 腕上一痛,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乞丐眨眼就窜入密集的人流里不见了踪影。 “” 缓了会儿神,越明珠眨巴了下眼睛,原地叹气:“唉,我那命运多舛的小金猪啊。” 没错,被扒走的正是她那条小金猪红手绳。 大概是上次被刀客攥住的时候把绳扣拽松了,这么轻易就被人得手。 低头摸摸手腕,还好,除了生拉硬拽被磨出一条红痕外没别的外伤,要是那脏兮兮的指甲抓挠她 就像之前那条狗,只是扑人闹着玩她无所谓,要是敢冲她龇牙想咬她,越明珠绝不拦着陈皮把它做成狗肉火锅。 抬头看了眼天气,确定时间还长,就往先前被偷馒头的摊主走去。对方一听她是来打听小乞丐的下落,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边听边小口小口的嚼着馒头。 街边的摊贩消息向来灵通,他们要占地,还要跟左右竞争顾客,同时还得维护邻里关系不能太得罪人。 找他打听消息不会有错。 顺利得到地址后,她又问了附近哪里有收金饰的店。 换了新衣服的越明珠哪怕进店不买东西,伙计对她的问题也毫无保留,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慢悠悠地往摊主提供的方向寻去。 那是一个藏在巷子深处的破屋。 说是破屋其实更像残垣断壁,房顶连遮风避雨的瓦片都没几块。 角落里几个破烂的草席拼接在一起,上面坐着五个孩子,各个瘦的皮包骨,最小的才刚会走路,最大的就是那个抢了她小金猪的孩子。 见她站在门口几个孩子纷纷抬起头来,即便如此,他们都没停下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这也让越明珠看清了他们的眼睛。 儿童眼睛的轮廓没有长开,眼仁一般会比成人看起来更黑更亮,没什么情绪也天真无邪,可这些孩子不一样,眼神疲惫麻木,仿佛幼小的躯壳中卷缩着一个又一个被困穷吸干了童真的成人灵魂。 小乞丐挡在其他小孩儿身前,脏兮兮的小脸看不清表情:“你来晚了,我全换了食物和被褥,金子你要不回去,实在不行就打我一顿出气,保证不还手。” 看他们穿的那么少,越明珠都觉得冷起来,外面转了这么久,浑身被寒风吹的冰凉,脑子都快停止思考。 她懒得多做纠缠:“金子你拿就拿了,但那红绳得还我,那是我娘亲手编的,算是遗物。” 小乞丐站着没动,不知道信没信。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追究,才抬手摸了摸破破烂烂的厚棉袄,掏出一小截被烧焦的红绳递给她,有点局促递给她,“不好称重就拿火烧断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有剩就好。 打开挎包示意放包里,小乞丐谨慎的没敢走太近,隔了点距离一扬手把红绳扔进去。 小半瓶药油被越明珠放在地上,她留着也没用了,反正也是想给他的。 她说:“这个专治跌打损伤,你按摩按摩会好的更快一些。” 小乞丐愣了一下,盯着地上的药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神,迟疑的说了句:“你不会是个傻子。” 越明珠无言以对。 忙活了一下午,等她回红府,二月红也从戏园回来了,两人坐在茶桌边看丫头帮她就着这半截红绳重新编手链。 听她说完这半天的经历,二月红摇了摇头,对她不追究的行为不置可否。 他只是问:“被偷了东西,你就不生气?” 搁在桌上的手捧着脸,越明珠一心一意的盯着丫头编手绳:“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做贼。他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讨生活,除了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几个比他小的孩子,他都没有怨天尤人,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二月红沉默了一下。 “可你娘的遗物就这么白白让人卖了,你就不可惜不心疼吗?” 说不心疼是假的,跟了她那么久,还是她白嫖陈皮的最佳助手,都快处出感情了。 但是,想到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玛瑙手镯,今天的小金猪至少算她心甘情愿给出去的。 同样是遗物,能留一点就不错了。 越明珠这个假货想得开,要不是为了原主,她估计连红绳都没想过追回来。 难得和二月红说了句真心话,“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那份心意,红绳留着给我做念想已经够了。” “至于那只小金猪,能让五个孩子吃饱饭穿暖,就不算可惜。” 这话一出,用新绳把旧绳编织进去的丫头抬头看向身边的二月红,不出意外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惊讶。 二月红微微怔住,望向桌对面还稍显稚嫩的小姑娘。 若是大人说出这话,他会感慨对方这份浑金璞玉的纯善之心,放下身段与对方坦诚相交。 但是一个普通的十几岁小姑娘能有这般心性,这让他不仅仅是理智客观的欣赏,还多了一丝动容。 “你涉世未深上当受骗在所难免,只是善心被辜负还能赤诚待人,这份心性倒是难得。” 二月红摇摇头,无奈:“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若非你亲人尚在,我倒很想留你长久在红府和丫头作伴。” 夸这么大吗? 这出乎意料的溢美之词,让越明珠压下疑惑,主动转移了话题:“等我找到亲人还是可以来红府拜访先生和夫人,只要你们不嫌我烦。” 话音刚落,还不等丫头害羞,她已经瞧见庭院外门的陈皮,连忙小声道:“快收一收别让陈皮看见,要是他知道肯定会很生气。” 丫头把红绳塞进袖口。 陈皮进门平淡问好,“二爷,夫人。”没正式拜师,他就没改口。 不过,越明珠啧啧称奇。 你小子也学会人情世故了,社会真是个大染缸,他这混不吝的性子都变机灵了。 陈皮陈皮懒得理她。 别当他没看见她什么眼神,也就她才会以为他师傅是个温柔宽厚、乐善好施的好人。 要知道他身上的伤可不是未愈那么简单,完全是上门挑衅那几天让二月红下了狠手才复发出来的。 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陈皮已经知道他这个师傅这么大的家业是靠什么赚来的,二月红没打算瞒着他。 看了眼抽筷子准备开饭的越明珠,他垂下眼,不打算跟她说这件事。 总有一天,他会有红府一样大的宅子和数不尽的财富,到时候 第41章 思想差异 饭前那段谈话,二月红对她溢于言表的欣赏有点出乎越明珠的意料。 用过晚饭,她独自来到后花园,陈皮被二月红叫走上课。 被叫走的前一刻他还质问她去了哪儿。 “一下午我都没在府里看见你人,你就这么闲不住?”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发呆也好,烤火也罢,陈皮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越明珠。自从离开汉口,他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赶路那段日子,她的存在对他来说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现在明明日子好过了,用不着再为了生计奔波。她倒好,趁着他练功行动不便,自己到处乱跑。 想起下午在府里找不到人时的烦躁,陈皮难掩不快。 可惜,到底不比从前只有他们俩在,什么都能一问到底。 二月红微微皱眉:“陈皮,你跟我过来。” 再不情愿,陈皮也只能低头隐去躁郁之色,听从师傅吩咐跟他去外面。 前有二月红护着,后有丫头在屋里继续帮她编手绳。见她一直在灯光下看报纸,怕伤眼睛,丫头便劝她去花园多走走消食。 也好。 放下小报,越明珠打算散步的同时捋捋那些想不通的事。 经过她这两天观察,二月红在长沙好像不止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小有名气,似乎地位也颇高。 府里的下人,来往的社会名流,无一例外都会尊称他一声:二爷。 不是班主,不是红先生,而是二爷。 本来她还奇怪。 民国电视剧偶有涉及到唱戏的,就会有瞧不起戏子的桥段出现,动不动就骂人家是下九流,搞得她还以为这个年代戏曲大师都得低三下四。 直到遇见了二月红,在他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传统社会的压迫。 这让越明珠热泪盈眶,不愧是觉醒年代。 鼓爬子的出现一度让她以为自己活在灵异片,好在成为红府的座上宾,让她终于找到了点民国该有的年代感。 电视剧应该是为了突出封建时代的枷锁与冲突,进行了点艺术加工才那么拍,她选择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可能这个时期就是,越是家境好,就越是风气好,人们眼界开阔,见多识广,他们反抗腐朽的制度,不搞封建等级那一套。 虽然二月红是唱戏出身,但看他家里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她松了口气,脚步不免轻快起来。 那自己穿的这个世界除了蛊,只要远离底层社会,其他地方应该挺写实阳光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二月红今天的反应,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饭前那些话的确有博好感的成分在,可他这个好感度,在越明珠看来有点升得太快太高。 以红府表现出来的地位和财力,二月红的交际圈哪怕不是达官显贵,也该是高知家庭。 民国时期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不说他们全部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觉醒青年,至少是不缺正直热血的良善之辈才对。 底层社会没有法纪就无法甩脱混乱,遇见的坏人才会个顶个的没有人性,就好比她在汉口遇见的那些人。 同样,相对来说治安越稳定社会地位越高的地方和人,能遇见的好人概率就会稍高。 在她的设想中,像二月红这种势力财力兼备的人,应该认识很多有着崇高理想的知识分子。 这样的环境下,越明珠只需要做好自己,一个遵纪守法、正直阳光的好孩子就够了。 稳定,不出格。 就不会当出头鸟被枪打,从众却不出众,这就是她想要的。 但是,不该像今天这样,居然让他给出‘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的高度评价。 这就差直说,他见过的人里,越明珠哪怕不是最善良的,起码也排在前三! 听听,离不离谱。 花园中, 梅花在寒风中散逸着浓郁的香气,冷凝的香气沁人心脾,丝丝缕缕幽香静谧,越明珠深呼吸吐气,渐渐平静下来。 万万没想到,做好人还能有这么纠结的一天。 都说有光需要暗的衬托,难道是有陈皮这个瓦砾在前,她这颗明珠才在其他人眼里更显眼了?! 这种苦恼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介于昨天两人那场戛然而止的对话,她此刻正将功赎罪吭哧吭哧的帮陈皮去挖他踩着的篮筐里堆积的砂子。 突然管家来唤她去前厅,说二爷让叫的。 二爷。 又是二爷,连丫头这个未来夫人都是整天二爷二爷的叫。 要她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的人张嘴叫别人爷,比吵架的时候啵啵敌人嘴还难。 不要。 她就叫红先生。 反正二月红本人也没什么意见。 第42章 身世 红府前厅。 下人上完茶就安静地退出去,巳时登门拜访的客人没动茶,只是拿出两份文件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二月红明白,张启山能来,那就说明派去打探的人已经回来,算是落实了明珠的身份。 正要伸手去取,被张启山压住其中一份,“这份不是。” 二月红偏头去看他冷峻的侧脸,取走陈皮那份打开,轻声挤兑:“你既不打算让我看明珠的档案,那还拿过来做什么。” 惯会装模作样。 抽出薄薄几张纸,对第一张陈皮在家乡的通缉令一扫而过。 他直接看第二页,上面清楚写着籍贯和出生年月日,在籍贯停留了三秒,二月红笑了,难怪唱不了花鼓戏,再往下就是汉口和长江第一水蝗帮派的那点事了。 只是看着看着,他不由皱起眉,纸张边缘捏出些许折痕,“郊外到城里这二十多里路,明珠独自扛着他一步步走回去的?” 二十里路,对他们这种从小经历过特殊训练的人自然不算什么。 尤其是二月红的戏班,白日赶路还不能耽搁唱戏,待到夜深人静继续下斗,这都需要充沛的体力耐心以及极致的专注力。 但是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呢? 孤身一人不做停歇的赶路尚且辛苦,更别说还要背着体重远胜她的人一起赶路。 事由下方的落字详细标注在背着陈皮从郊外回城内后,明珠又在一条街挨家挨户的叩门求救。 二月红放下手,沉默了片刻,叹息道:“我本以为是陈皮保护的好,她路上没吃太多苦才能固守本心。” 现在看来,是她先不求回报待人以诚,才会有之后陈皮身上他看重的情义。 纸上写明的后续发展,更是看得二月红不禁皱眉,他知道陈皮嗜杀,但是在城里一连杀了整条街上九户人家,共三十多口人,只留下曾收留过他的药铺郎中 飞快掠过其中不重要的细节。 两人上船没多久为了躲避警察沿岸下了船,中间有很长一段空白,直到两人进了长沙才又行踪明确。 “陈皮莽撞了。” 二月红沉沉一叹气。 为了出气灭人满门倒不算最大的错,让他生气的是陈皮杀人不考虑后果,堂而皇之在城内犯案引来一堆警察穷追不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简直愚不可及。 这种大案,还是青天白日做的,其恶劣性质不言而喻,官方派去的自然是持枪的队伍,稍有不慎就会连累明珠。 两人能平安抵达长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算了,至少这小子还知道瞒着明珠。” 选择中途折返而不是带着明珠一起回那条街当她面下杀手,否则以二月红对明珠的了解,她决不会跟陈皮一起来长沙。 把文件放回档案袋从桌上推还给张启山,说:“你带都带来了,我又不像那个算命的管不住嘴,再说她人都在红府住下了,你不妨猜猜我能从她口中问出多少来?” 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一丝威胁,张启山不为所动。 二月红无奈,“让我看看,也好知道以后在明珠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张启山这才松手。 越明珠的这份调查自然只会比陈皮那份更详细,祖上往前数三代都记的清清楚楚。 细细翻过,二月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明珠的履历自然清白。 曾外祖曾任多省按察使、布政使、总督等职,外祖亦是光绪年间进士,曾任内阁中书,中年携女返乡归隐,两个舅舅 在末尾触目惊心的两个红字上停留了一秒,他继续往下看。 过了一会儿,合上纸张。 二月红想起档案上相关童年的寥寥数语,摇头轻叹:“五岁唐诗启蒙,十岁读完四书就随老师开读诗经和左传。难怪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气质不一般,原来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要不是两个舅舅在上海出了事,导致外祖悲痛过度离世,母亲也打击过大因此病逝,而仅剩的父亲又在南下时被日本人机枪扫射而亡,短短几年内家破人亡。 明珠也不至于一路颠沛流离辗转来到长沙找张启山这个远房表亲,大可以在她家乡继续做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 “你若不打算将她养在身边,不妨考虑考虑我和丫头。”二月红说这句话是出自真心,张启山孤家寡人一个,性格冷又不爱说话,府上空荡荡的,怎么照顾得好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姑娘。 与其把她托付给那些他外祖家的女眷们,还不如交给他和丫头。 “你说呢?”他问。 张启山收好两份档案,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异想天开。” 前厅中发生的这段谈话,越明珠一无所知。 管家来叫人,她就放下铲子拍拍手上的沙土,打算跟他走。 陈皮叫住她:“别乱跑。” 没正面回应他这句警告,越明珠示意了下他踩着的篮子:“今天的分量我是挖足了,明天继续。” 陈皮只当她听进去了,闭眼不再搭理她。 跟在管家身后往前厅去,她掰着手指头算算时间,猜测应该是二月红准备告诉她一点有关便宜爹那个张姓亲戚的事了。 等到了前面。 管家问好后躬身退出厅内,一直默默站在他背后,被他挡住了视线的越明珠这才发现在场的除了二月红还有另一个人。 抬头望去一见到对方,她就挪不开眼了。 卧槽。 心跳声在胸口砰砰作响,声音大的她都想捂住生怕被人听到。 天啊。 她悄咪咪地咽了下口水,这么粗这么闪的金大腿还是平生仅见。 第43章 旧地重游 不是说对方穿金戴银闪得人眼花缭乱,相反他穿的一身很普通的浅色长袍,据目测长袍的料子还没旁边二月红那身红色锦衣好。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真的很帅。 四个字,帅到掉渣。 如果不是他太年轻,否则单凭这卖相,越明珠真希望他就是自己的便宜爹。 当然了,迷倒她的不是对方浮于表面的优势,而是他身上那种潜龙在渊马上就要一飞冲天的气场。 没错,越明珠久违的眼缘在来长沙后终于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如此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张启山观察着眼前这个还不够他胸膛高,个子小小一直呆呆望着他,目光中又隐约含着一丝震惊的小姑娘。 和他调查回来的消息里远房表妹画上等号,他抬手压了下头上的毡绒礼帽,不甚光明的阴影遮挡了眼底的情绪。 “跟我来。” 言简意赅的说完这三个字,越过她往外走。 这样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若是换到另一个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态度强硬心生不快。可放在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非凡气度让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很好, 越明珠暗自欢呼,新大腿越是气势不一般就越是有价值,欧耶! 不过,她人还在红府怎么说都要给主人留点颜面,她率先看向二月红。 二月红对张启山毫无温情的认亲态度颇有微词,可最该生气的人尚且不知彼此身份,他只好咽下不满,对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明珠及时露出微笑:“去,他会记得带你回来吃午饭。” 好嘞~ 二月红都这么说了,本来就没打算拒绝的越明珠就乖乖跟着未来大腿出了红府。 趁着跟在人身后,她放心大胆的从上往下观察可能跟便宜爹有着沾亲带故关系的陌生人,恩,腿很长,个子挺高,距离稍微拉近一点就需要她仰着头。 不过,别看他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好像很冷漠的样子。 其实脚程一点也不快,是在迁就她人小步子慢,既是在等她却又不会显得过分熟络,恰到好处的始终和跟在他身后的自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再加上临走前,她从桌上一瞥而过的档案袋。 越明珠心里下了判断。 这个人行事果断、执行力也很强,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以她这么自来熟的性格,走了这么长一段路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开口的时机。 恩,看来想突破有一定难度。 走着走着,慢慢地,她发现这条路似曾相识。 两人最后停下的地方,正是越明珠昨天找到的小乞丐据点,和昨天不同的是之前堆在角落的草席、棉被早已消失不见,屋里屋外更看不到小孩的踪迹。 越明珠不明所以,带她来这里的人转过身:“在长沙有两种乞丐,一种边唱吉祥话边乞讨,这叫文讨,还有一种要钱不要命来横的,叫武讨。” “两种讨法因人而异。” 张启山看了她一眼,见她微微蹙眉,带着些许懵懂,道:“你昨天碰见的属于老弱病残那类,是死了不可惜还容易博得同情的武讨者。这类乞丐的住处叫‘叫花房’,你找到的这个地方,只是他用来博同情的工具之一。” “他们的真正据点不会轻易被人找到,虽说未必比这里好上多少,但遮风挡雨没有问题。” 哦。 越明珠后知后觉,这是带她来看证据,告诉她昨天被‘仙人跳’了? 不过她关注的重点不是被骗了两次,而是:“那他为什么没跟我来横的呢?” 张启山顿了一下,回答:“从小混迹市井,不管大人小孩儿都最会见风使舵,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人的三分脾性,耍无赖也算武讨的一种,既然不用自残博就能博得你的同情,比起来横的,自然是耍无赖更没有后顾之忧。” 他引着越明珠向前走了几步,这屋子地势不好,人迹罕至,但对无家可归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长沙城房价不低,就算是这种烂地都有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占为己有。你就没有想过,光凭他们几个小孩子凭什么住这里?” 这个越明珠当然想过。 毕竟丐帮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有组织又人多势众的帮派,当时被偷了小金猪她才第一时间没去追而是去跟被偷了馒头的摊贩打听消息。 得到地址也没有直接来找,而是先去最近的金饰店打探消息,就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等她找到人后,那小乞丐却说东西已经脱手。 既然不是去金饰店卖掉,那出手给谁? 自然是他背后的人。 那个时候越明珠就明白了,那个小乞丐的同伴绝对不止他背后那几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孩,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定藏着其他人。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当然是她知道自己身后也有人跟着。 昨天出红府没多久她就感觉后背凉飕飕的,除了衣服确实不够保暖,还有被人尾随的不适。 当时越明珠只以为是二月红的人,现在看来,不仅仅是红府派人跟着,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未来大腿也派人跟了? 否则也不会带她来现场。 见她陷入沉思,张启山继续帮她理清脉络:“光凭几个小孩是度不过这个冬天,他们上面有领头人,领头人上还有等级更高的人看管。你上街没多久,就被他们组织的中层联络人盯上,他跟了你一路。” “没有比年纪小、女性、外地,三种标签兼具,更合适下手的对象了。” 张启山剔除掉一开始准备用的好骗这个词,他表叔这位独女从小到大的经历过往,他派人调查的一清二楚。 被外祖和母亲呵护着长大,天性善良,待人亲切真诚,擅于替他人着想。 否则也不会把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硬生生拖着走了二十多里地,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一夕间跌落云端,没有怨天尤人,还为了萍水相逢的朋友挨家挨户求人。 这是非常稀缺且珍贵的品质。 但是,在张启山看来,有时候这样的性格未必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身边跟着的是一个过度善良天真的小女孩,他需要进一步判断,确定,她是不是真的适合留在自己身边,由他亲自照拂。 第44章 挑衅 张启山没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揭穿事实:“不管是挨打受伤,还是带其他小孩儿跟你示弱,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你的首饰。” 哦。 越明珠淡定的想,那就跟她昨天回红府的那段路上想的差不多嘛。 比起被连环骗的愤怒,她反而隐隐松了口气。 人没着落的时候就很难对处境跟自己一样的人升起同情心,就像当初在汉口见到春申家的灭门惨案,她只觉得兔死狐悲,其他就没了。 可一旦跟着陈皮住进红府,二月红又答应帮她找爹,心里有了着落,就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对比她更弱势的人胡乱发散。 因为她很清楚,长久保持一种近乎冷漠的旁观态度不利于和人交往。 她需要更多的突发事件去触动自己的心,把它重新变得柔软。 二月红说她善意被辜负还能保持本性很难得。事实上,她不生气是她自始至终都没觉得自己被辜负。 看陈皮就知道。 在街边讨生活的能是什么善类,哪怕小孩子,能活下来就一定比她这个温室中的花朵要心狠。 她从不天真以为,一点善心就能感化一个为温饱发愁,讨吃食被打了还不忘往嘴里塞吃的小孩。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仅仅是这样就想让她破防?那不好意思,她满足不了。 张启山问她:“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被骗?还是昨天轻易就放过了那几个小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 小孩子有警惕心不是坏事。 就像街上的流浪猫、狗,只有对突然靠近的人类始终怀有戒备,才能活的更长久,毕竟谁都不知道对面究竟是人是鬼。 初来乍到,就让杀人现场吓得差点跳江的越明珠再清楚不过,穷人想活下去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我很清楚没人依靠是什么感觉,现在知道了那个小孩不是他们最大的依仗,还有大人在背后撑腰,那我就可以放心了。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必有我想象中的温情,但是对他,对其他孩子来说,总算是件好事。” 说完,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样很好,别看我被骗了两次,其实平时我很机灵的,能骗到我说明他们聪明,聪明的孩子才能顺利活到下一个冬天。” 得到这样出人意料的答案,张启山回过身,放低视线看向眼前的小姑娘,自我介绍:“我姓张,张启山。” 诶? “我就是你要找的张家人。” “” 越明珠一直以为这个张是她爹的化姓。 而眼前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大腿有可能是她爹派来,也有可能是他爹去东北找到的亲戚。 从原主的记忆里看,她爹三年前离开上海去东北就是为了寻亲,寻他表姐。 那这个新大腿不就是她表表哥? 张启山语气平淡,“表叔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他要照顾你,以后你会和我一起住在张家。” 哦。 这么说她就懂了。 看来她便宜爹这么久都没露面是真的没了。 从东北南下,自然不会像现代社会那么简单,都是一路颠沛流离过来的,她很清楚其中的艰辛,只是总怀有一丝幻想。 现在落实了这个噩耗,不可避免的消沉下来。 亲爹跟亲戚。 孰轻孰重,犹豫一秒都是对血缘的不尊重。 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张启山顿住,伸手摸了摸袖子,从袖口深处摸出一个锦囊:“这是我派去汉口的伙计寻来的,你打开看看。” 越明珠还沉浸在便宜爹离世的打击中,说不上悲痛,毕竟连原主都没见过爹的面,她就是有点心累。 再望着张启山手中的锦囊,难免迟钝了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她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越明珠迟缓地回头,来人正是陈皮。 见到他,才想起自己跟着管家走前他还警告不许到处乱跑,现在被逮了个现行,回忆起那些无法兑现的大饼,她重拾起忐忑来。 可惜,距离有点远暂时瞧不出他脸色难不难看。 短短几秒,陈皮已经大步到越明珠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条十分眼熟的红色围巾。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问。 陈皮抿唇不说话,见她耳朵和鼻尖都有点被冻红了,展开围巾从头顶往下,把她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在下巴处将端末系紧。 他往两边系紧的那个狠劲,和电视上杀人犯用绳索勒死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越明珠还紧张了一下,以为他要趁机小小‘报复’自己不听话,结果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陈皮只是习惯用那种绞杀的手法,中途他就意识到了,手还僵了一下,好在他反应快没人发现。 “紧吗?” “不。” 她摇摇头。 得到满意的答复,陈皮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正好能蒙住她半张脸,把红彤彤的鼻尖也盖住。 帮她打理好这一切,他才抽出空正眼去瞧张启山,见锦囊还没收回去。 “你要吗?”他问。 越明珠点点头。 张启山注视着面前这一大一小,没把陈皮的刻意无视放在眼里,二月红的弟子,无论从辈分还是地位上来说,跟他置气都是自降身份。 他犯不着跟一个小辈计较。 至于陈皮,此人性格狠毒,睚眦必报,调查回来的档案里记录的很清楚。 他带着明珠,是明珠对他有救命之恩,其中情谊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光从短短几行字上也很难辨别。 毕竟真心这种东西,放在他这种人身上太罕见了。 见他要替明珠收下便没拒绝,松手让他拿走自己准备的礼物。 然后他就看到,嘴上说着‘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的陈皮一拿到锦囊,直接转手塞到了越明珠本人手中。 而他这位远房表妹没有丝毫抵触,乖乖接了。 张启山微不可察的挑了下眉。 紧跟着二月红的徒弟抬头向他看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意味,冷冷道:“我可没骗你,明珠的确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 “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很好。 他平心静气的想,这个陈皮确实对他表妹很用心,各种意义上的用心。 第45章 坦白局 露天的院内不少下人正在挪动水仙花盆。 红府内院栽种的都是红水仙,这在过去曾是红家谱花。 最近日照不好,为了主人能在冬后迎来更明艳的春色,红府的下人们正有条不紊的顺着院内的石座重新调整花盆位置。 这种红口水仙毒性大,鳞茎、花朵和汁液都有毒,搬动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 明明家中最多就是毒花,家族历来也是杀人掠货的勾当干的最多,二月红身上却看不到半点凶横的戾气,反而像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 张启山看向庭院,负手而立,不知眼神聚焦在何处。 “明珠不会碰这些,她来第一天就问了是不是水仙花,不光栽种在府内的,她还认出外面养的那些杜鹃树。” 二月红端起茶杯撇去浮沫道:“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照顾她,那就坐下跟她好好谈谈。我知道你向来喜欢独居,不过还是提醒一句,一个人待着的那叫房子,有亲人等你才叫家。” 张启山没作答。 后花园中,越明珠日常饭后散步消食。 轻薄的日光没有温度,照在身上并不温暖。 陈皮瞧出她神色不对劲,皱眉问:“你不高兴?是刚刚那个人欺负你了?” “没有。”越明珠打起精神,“张启山是我表哥,他怎么会欺负我。” 想起终究要跟他坦白画的大饼要吹了,她轻声解释:“是我爹没了。” 陈皮脚步一顿。 他自幼父母双亡,自然无法共情。 再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自从到了长沙,他就对明珠口中的那个爹始终兴致缺缺,根本不希望她真能找到爹。 自私的这么想着,陈皮竟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偏过头去看越明珠,在看清她神色的一瞬,心底悄然升起的那点子喜意荡然无存。 印象中永远神采奕奕、笑容明亮的人此时黯淡地垂着眼,仿佛再明亮的光都照不亮她心底的阴霾。 僵住片刻。 陈皮主动勾住她小指头,“你还有我。” “”大胆!占谁便宜呢? 忍住吐槽的冲动,越明珠吸气吐气,只能用自己宽阔的心胸把他原谅。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是我表哥,他说我爹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他,让我以后跟他住。” 陈皮脸色突变,手微微收紧,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要跟他走?” 早就猜到他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越明珠心想,这就是长期只跟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坏处。尤其是那个人性格偏激,还渐渐发展出极强的占有欲。 这不是好兆头。 好在面对问题她永远保持主动性,从不把做决定的权力交付给别人。 “痛。”动了动手指头。 陈皮松开,表情还是很难看。 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越明珠拿出张启山送给她的锦囊,换了个表情,神秘兮兮的问他:“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陈皮心烦意乱,别过眼去,不看,也不想搭理她。 “噔噔噔噔——” 她自顾自的配音,一边打开锦囊,把里面装着的东西不容拒绝的展露在陈皮眼前,“看,是我的镯子。” “你忘了,就是当初在当铺,我被老板没收的那个镯子。”见他一脸莫名其妙,越明珠帮他回忆,“他说我镯子是假的,不许我招摇撞骗,还连同伙计把它昧下了。” “你看。”她把镯子重新套回手上,“我表哥派人去汉口帮我把它要回来了。” 汉口? 当铺老板? 陈皮半天没缓过神,等他理清楚前因后果,心中烦躁更甚,恼火自己当初离开汉口前怎么就没想到去把镯子抢回来。 见她笑的开心极了,一扫先前的沉闷之色。 他心里不痛快,冷笑道:“他倒是神通广大,看来你找到个好靠山。” 这话说的讽刺意味十足。 没把他明褒暗贬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越明珠反而认同的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很神通广大,你想想看,我们才见第一面,他就知道我在汉口的当铺让人给骗了,还帮我找回镯子,是不是很厉害。” 此话一出。 陈皮后背起了一丝寒意。 “你说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说,他对我在汉口的经历了如指掌,真的很厉害。” 抬眼望向陈皮,果不其然,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 陈皮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那照这么说,自己离开汉口那日突然折返回去杀了几十口人,灭人满门的事,张启山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冷静,冷静,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明珠应该还不知道。 陈皮定了定神,浑身上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那张启山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没有。”越明珠摇了摇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跟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你师傅手边放着密封袋。” “密封袋?”陈皮焦躁的快把手心掐烂了,“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她对着日光看失而复得的镯子,也没藏着掖着:“但是我猜,那应该是档案或者证明之类的东西。他今天来见我之前,一定是先派人去我老家核实过我的身份,想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他表妹。” “所以”放下手,她向陈皮求证般笑道:“我是怎么离开老家,又在汉口经历了些什么,他才会一清二楚。” “你说是。” “是” 陈皮心乱如麻。 换做以前他当然不在乎越明珠知不知道他杀了人,毕竟她来找他的初衷,就是看见他在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只是后来两人说清楚了,他才知道她不是想杀谁,就是单纯想找个人保护她。 或许在她看来,他摆摊杀人更像水浒传那样快意恩仇,就像他曾为了一百文替春申杀光水蝗,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之后她那句‘草菅人命,死有余辜’就是证据。 杀追兵,是他们被追。 不是追兵死,就是他们死,他相信越明珠可以理解。 可追兵为什么追他们,他走之前又把她口中草菅人命的事做了多少,在两人被追捕的路上,陈皮一个字都没提。 他很清楚,她能接受主动挑衅的人被杀,但是绝不会接受他主动杀人,尤其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他不想在她心里和炮头那帮人沦为一谈。 “你怎么了?” 越明珠歪着脑袋,瞅了他两眼,见他神色始终不对劲,伸手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低头一看,“怎么都流血了,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陈皮松手,任她摊开自己手心。 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低头看着伤口担心的样子,心情一片混乱。 “明珠,我——”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两人同时开口。 陈皮一怔,听她叹气道:“我是离开红府,又不是要离开你,就算我搬去别的地方住,还是可以来红府看你的。” “拉钩的时候不是跟你保证过,哪怕我爹不同意,也会继续和你做朋友,不会离开你吗?” 身体渐渐回温,恍惚中感受到暖和的气流从她手上传递过来,一直到陈皮所有的焦躁不安彻底消失。 没错。 他回过神来。 他们拉过钩。 明珠跟他保证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只要有这个约定在,她就不会离开他。 意识到这点,陈皮前所未有的冷静。 藏起所有的不甘,他缓缓点头说道:“好,只要你回红府见我,也让我去见你。” “我当然会来见你,你也可以来见我。不过,还是等我先在张家住一段时间,混熟了你再来。” 越明珠看着陈皮,确定他已经情绪平静下来。 目光游移了一下,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走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坦白。” “你说。” 她期期艾艾:“其实逃跑的路上,我踩中了捕兽夹,是” “是我故意踩中的。” 对视的这一刹那,陈皮心中突然静了下来。 他说:“我知道。” “什么?” 这回轮到越明珠愣住了。 第46章 买命钱 “你踩中的那个捕兽夹,分明就是专门用来捕杀大个的猎物,放个几年都不会坏。” 当时事发突然,陈皮根本来不及多想,事后给越明珠清理伤口,想起一瞥而过的捕兽夹,他就知道这个伤口绝对不是无心造成。 见她呆愣住,陈皮轻嗤一声嘲笑道:“那种夹子我见过,别说是人腿,就算牛腿踩中了也会断。就你那点皮肉伤,一看就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 越明珠恍惚的缓过神来,千算万算,她唯独没算到是伤口露了破绽。 她料想系统肯定是背着自己偷偷藏了一手,果然一试就被试探出来了。其实她踩的那脚很实在,没断腿不是她弄虚作假舍不得下狠手,而是系统用能量罩及时帮她挡住了要害。 阴差阳错之下,反叫陈皮猜了个正着。 越明珠听他说了前半句还有点心虚。 不管怎么说在逃跑的路上作死,作为拖后腿的那个,她不仅不帮忙,还在性命攸关之际给他增添额外的负累。 最后让他不得不背着她赶了那么久的路。 代换到逃生电影里,妥妥的猪队友。 换谁,谁都不能忍。 发现陈皮表情不是很糟糕,她迷茫不解:“你不生气吗?” 气,怎么可能不气。 发现真相的瞬间,陈皮气得咬牙切齿,连邪火都涌上来了。可给她倒烈酒消毒,听着她刺耳的惨叫声。 气一下子就顺了。 那股邪火来得快,消的也快。 气一消,加上他确实累的不行,就懒得再跟她算账。 也说不好当时是不是单纯就想放她一马,没想跟她计较。 事后,还下意识替她找借口。连她是为了不连累自己,故意弄伤腿,想留下帮他挡追兵这么离谱的理由,陈皮都想到了。 再说要不是她搞这一出,他也不会杀心骤起,跑去把追兵杀了个精光。 “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做?”他反问。 越明珠老老实实回答:“我怕你连累我。” 陈皮被气笑。 “越明珠,说这话你亏不亏心,当时那种情况谁连累谁,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是吗?” 唉。 她长叹一口气,颇有种心累却无从说起的无奈。 “那你说追兵是在追你还是追我?” 陈皮不快地哼了一声。 这个没法否认。 他再清楚不过,那些人之所以带枪来,就是想在抓不到人的情况下,还可以近距离把他这个杀人犯就地射杀。 问题是,明珠到底猜到了什么才那么做? “我以为你那天回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有人到警局通风报信,追兵才来的这么快。”越明珠跺了跺脚,青砖落雨倒是好看,就是冬天寒气从脚而入,可怜巴巴说:“有点冷,我们走着说。” 她话头跳的极快,陈皮还在听呢,让她这么一打岔,差点哽住,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越明珠还以为在反驳她说的不对,疑惑道:“不是三帮五派,那你是回去找了谁的麻烦?”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神色骤变,“你不会是找郎中了?”想起那个摆明了不想得罪陈皮却还是壮着胆子提醒她的胡子先生,紧张的问:“郎中还活着吗?” “你怕什么,他活得好好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那天最后一直杀红了眼,根本就没想着留活口。 要不是有一个学徒哆嗦着提起了明珠的名字,把提刀进门的他猛地惊了一下,还以为她来寻他了彻底清醒过来,恐怕早就连药铺的人一起赶尽杀绝了。 就连明珠当初给郎中的买命钱,那只小金猪米粒大小的两只耳朵,此时此刻也正好好的藏在他褡裢最深处。 当时的场面他自己都有些记忆模糊。 好像是掂量着两颗小金粒,想到明珠说的钱货两讫,他对浑身止不住发抖,害怕到了极点的郎中冷笑道:这个才是买命钱。 ——你的买命钱。 陈皮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明珠磕了多少次头,敲了多少次门,最后不惜拿出全身上下仅有的积蓄,才终于叩开了药铺的大门。 他更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多少人让他们吃了闭门羹。 第47章 一箭双雕 越明珠信了,不由松了口气,“那就好。” 陈皮冷哼一声,像在不满她居然怀疑他杀了郎中,毕竟就结果上来说,她的质疑确实是子虚乌有。 她捂着心口,缓缓呼气,“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怕你骂我,就一直拖着没说,没想到你居然什么都知道。” “你既然怕我骂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其实只要她不说,他也不会主动问。 在他看来自己当时没有发火,而是选择自己消气,就代表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翻篇了。 “我不想骗你啊。”越明珠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看向他,“我不想在走前还藏着事情不告诉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欺骗和隐瞒。” 陈皮微微愣住。 天寒地冻,她说话间都有稀薄的白气飘出。 那丝缕随风而起的白气,在日照下隐隐散着浮光,光尘与馥郁仿佛也一同凝结在了她目光深处。 渐渐地,陈皮的心也在软化。 脑子里他把自己做过的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全部回想了一遍,跟明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清楚的罗列出来,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对她说过谎。 答案是没有。 真话只说了一半,不算撒谎。 想明白这一点,陈皮成功说服了自己。于是,他心情完全放松下来,把之前压得胸口险些喘不上气的滥杀事件也通通抛之脑后。 他脸上浮现了少有的浅笑,乍一看,还有几分阴鸷散去的清秀。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以后我也绝不会骗你。” 越明珠眉目舒展。 手背轻轻碰了下陈皮,转了话题:“我早上还有盘点心没吃,不好浪费人家一番心意,我现在去拿过来,你帮我一起吃。” “手这么冰。”陈皮皱眉,只是轻轻地一碰而过,他就明显感觉到两人体温的差异,“我回去拿,你先去烤火。” 确实有点冷,她没拒绝,听话的点点头。 藏着的心事没了,陈皮跑去连廊的背影都比先前轻快许多。 而在他身后,越明珠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 虽然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提,但是她很清楚,陈皮一定是把除了郎中之外,整条街上的人都杀掉了。 她从没觉得陈皮会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那些怂货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哪怕知道他们会去告密。 他没撒谎,他只是话没说完。 之所以踩中捕兽夹,是越明珠可以忍受陈皮为了泄愤杀人,但是不能接受陈皮为了泄愤不顾后果的杀人。 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平安抵达长沙,他偏要在离开的紧要关头去招惹是非,给他们引来一堆本可以避免的麻烦。 如果说一开始她是措手不及加上身心疲惫,没能及时琢磨明白,那么等跟着陈皮跑了两天,慢慢地,她脑子也就转过弯来了。 明白了陈皮那天回去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那句‘怕你连累我’是真的。 她特意弄伤自己,就是想逼陈皮不得不在那种情况主动丢下她,自顾自地逃跑。然后她就可以让系统把技能打开,降低存在感躲避追兵,跟陈皮彻底分道扬镳。 远离他这个不分时机给自己添麻烦的笨蛋。 毕竟,她要是直接开口说想跟他分开,以当时的情况,陈皮能马上跟她翻脸。 他不会容忍别人先背叛他。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陈皮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扔下她不管。 越明珠哪里想得到,陈皮那种人在生死关头,想的不是丢下她这个累赘先保住他自己的命,而是想带着她这个拖后腿的一起逃命去。 【他居然先救我,而不是救他自己。】 凭这个,受他牵连的那点气就足以抵消,还能勉强接受陈皮惹是生非的坏习惯,到了长沙了也可以继续耐心叮嘱不要再犯。 拿出张启山送的锦囊,越明珠往下倒了倒,果不其然一个眼熟的小东西滚落在她掌心。 正是昨日被小乞丐抢走的小金猪。 张启山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就说嘛,连远在汉口的手镯都帮她抢了回来,没道理眼睁睁地看着她上当受骗,让人占了便宜还置之不理。 一只镯子。 既收买了人心,打动她这个表妹,又敲打了陈皮,提醒他有把柄在自己手里。 一箭双雕。 她这位未来大腿的手段,只是稍稍从指缝里漏了这么一点,就已见三分高明。 挺可靠的。 只可惜,越明珠已经不想再追究发生过的事情。她主动跟陈皮摊牌,就是想走前先帮他消除隐患,让他彻底放心。 毕竟,人跟狗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宠物有分离焦虑症很可爱,换成人,就有点麻烦了。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嘛,她最擅长了。 至于小金猪。 在手心里掂量了两下,她轻笑,既给二月红留了好印象,又让张启山放下成见接纳自己。 一箭双雕,谁不是呢。 最后兜兜转转一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失去。 所以, 比起损人利己,她才会更喜欢利人利己。 不管给出去几分利,只要她始终是最大的赢家,那就行了。 第48章 顺水人情 快到定好的时间,前厅却始终等不来人。 见张启山稳如泰山的坐着喝茶,既不催促也不吱声。 二月红担心是陈皮使坏扣着明珠不让走,只好暂别这位难缠的贵客亲自去后面一探究竟。 穿堂只有陈皮在。 一问才知道,明珠跟丫头告别后,突然想起还有人没见,就独自去了亭台不许他跟着。 二月红鼻子灵。 风一吹,就闻出了陈皮身上除了红家祖传的药浴味道外,还多了点别的药味。 淡淡扫了一眼,他没多问。 陈皮性子乖戾,可作为手下败将,向来在他这个师傅面前很乖顺。 只是—— “我听说,你今日香还未烧完就从笸箩上下来了?” 陈皮不免僵住。 别看他这个师傅素日里唱戏听曲,一副斯文人做派,但他亲眼目睹过对方斯斯文文杀人的模样,血都溅不到身上。 “反正明珠马上就要回家,你下午也陪不了她,那就把早上的功课补上。” 漫不经意地扎徒弟的心,二月红浅笑:“扎完马步还有精力满大街乱窜,看来是我小瞧了你。既然一炷香都尚有余力,从现在起,每日站两炷。” 二月红口中的香,可不是庙里不足十寸的普通贡香,而是特制的燃香,长度和宽度都非比寻常。 “有意见?” “没有。” 见他还算服气,二月红心情好转,“明珠要去见谁?” 红府宅邸占地面积大,越明珠虽没细问,但是暂居的这几日,她至今都没能用脚步丈量完已传至三代的红家祖宅。 亭台三面环水,岸边垂柳的枝条早已掉光了绿衣,而她要见的人正在拾地上的枯枝。 “捧珠。” 已经整理出一小捆的人抬起头来。 正是第一天来红府,用餐前特意问她有没有忌口的小丫鬟。 “越小姐。”捧珠腼腆的笑,“听说二爷帮您寻到亲人了,恭喜小姐。” 越明珠走到她身前,微微颔首:“我来跟你告别,顺便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这几日对我的关照。” 捧珠连忙慌张摆手,“不用不用,这都是我该做的。” 闻言,越明珠轻轻笑了一下。 两人年龄相仿,都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按理说彼此笑起来不会有太大差别。 可她这么一笑,阳光落在睫毛上,浮光剪影,捧珠霎时被这种文秀的灵动神态震到了。 越明珠在岸边停下,遥遥望向不远处的湖石: “我虽然没说过,但你知道我不爱吃鱼。每次摆餐,都会特意把已经摆好的海鲜类食物重新调换位置,放在离我座位最远的地方。” 红府有专门摆餐的下人,她听丫头说过捧珠进府没多久,暂时还是实习丫鬟,什么都会跟着看,跟着学。 按理说红府的人最该讨好的,应当是二月红未来的夫人,捧珠却每次都站在她这一侧等候差遣,随时准备为她添茶倒水。 刚开始越明珠只当她年纪小,心思浅,以为讨好了自己这个客人就能入了顶头上司的眼。 可她观察两天后发现不是。 “我只在来的那日提过洗手,可之后每次用餐前后,你都会为我及时备好温水,还帮我擦手。” “就连我床榻上的汤婆子也是你放的,每晚我被窝都很暖和,睡的也很好。” “甚至是喝茶,你都知道比起春茶我更喜欢秋茶。” 作为真正在这个府上无名无分的客人,越明珠在捧珠这里得到了几乎是宾至如归的待遇。 至于为什么她没怀疑过是自我意识过剩,在自作多情,那就不得不提到陈皮。 他这个红府主人未来的内门弟子,不管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比蹭吃蹭喝的她要来的名正言顺。 可除了越明珠本人,几乎没人知道他喜欢大鱼大肉,也没人知道他不爱喝茶,且口味偏重。 更别说爱泡澡,习惯穿麻衣胜过棉衣这类更为隐私的个人喜好。 这其中固然有他争强斗狠不好相处的原因在,但是二月红徒弟该有的待遇他都有,只是比不得越明珠身边有捧珠的额外照顾,过得更称心如意。 红府伙食很好,除了一日三餐和偶尔的宵夜,连瓜果糕点都有供应。 主人和客人不要,后厨就不会送,剩下的留给下人们解决,避免浪费。 陈皮不知道,越明珠也不知道,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哪里会清楚这个规矩。 可她没提过要吃,依然有人每天坚持送到房间,送到她手边。 下午分那盘点心,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吃。红府有家规,二月红唱戏习武要修身养性,迄今为止也只有丫头有这个待遇。 现在又多了一个越明珠。 至于陈皮,那就更没享受过送到屋里来的小零嘴了。 而给她送点心的人,正是捧珠。 越明珠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关照,现在马上就要走了,若是不来问候一声,委实有点过意不去。 捧珠本来还有点懵。 一听她说出这么多细枝末节,脑子都空白了。 一直以为自己暗中做的这些不会被人发现。毕竟,人家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富贵日子过惯了的,肯定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 开始是听管家说自己名字起的巧,难免多留意了下,后来得知越小姐家道中落,怕她受不了寄人篱下的落差,担心有人怠慢才悄悄关照。 可她每次都对自己笑,每次都跟自己说谢谢,久而久之就变得更想对她好了。 连听到她要走,都有点失落。 “我”局促的不知该如何做解释,捧珠只记得搬出管家的说辞,磕磕绊绊:“是是管家说我名字起的巧,我我” 见她很是羞赧,越明珠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莞尔一笑:“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别人待我一点一滴的好,都觉得很幸福想要珍惜。” “来时身无长物,幸好现在有了这个。”她轻快地取下失而复得的镯子,诚恳的说,“作为临别礼物,希望你别嫌弃。” 捧珠惊慌失措的推拒:“不,不不,不行,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自从来到长沙,除了红先生和夫人,你是第一个不求回报对我好的人。可红先生什么都不缺,而夫人又有红先生的爱护。” 越明珠喟叹一声。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无一例外地总能如愿。 这份底气让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会使人难以承受令她期望落空的负罪感:“珍贵的从来不是镯子,而是人的心意。”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希望我的心意,你也不要拒绝。” 没有人能拒绝越明珠,捧珠也不例外。 中途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了眼。 杨柳边上,捧珠握着自己送的镯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许是没想过她会回头,肉眼可见的慌了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拘谨的远远冲她鞠了一躬。 越明珠失笑,朝她热情挥挥手,转身离开。 而在离两人不远处的假山后,从头听到尾的二月红低笑出声:“这丫鬟叫捧珠,看来,确实该去明珠身边照顾她。” 作为红府的主人,下人有二心,他本该生气。 可干他们这一行,多是见利忘义、杀人如麻之辈,这种环境待久了,人心难免凉薄。 明珠湖边的那番话很难让人不被触动,尤其是对他们这种人来说。 对丫鬟尚且如此,更别说对亲人了。 二月红发自内心的为张启山感到高兴,决定送个顺水人情:“今天有点仓促,明天,明天我让人把她送到你府上。” 不等他拒绝,就摇头轻叹:“张家下人多是男丁,就当我心疼小姑娘。” “更何况” 见自家丫鬟握着镯子一直望向明珠离开的方向,依依不舍。 二月红放轻声音,含笑调侃道:“我该谢谢你把她接回去,否则再住下去,我这红府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得改名换姓了。” 第49章 共患难 跟张启山会合前,她还抽空去打包了系统提供的旧棉袄,学着电视剧那样找了块布系成包袱抱在怀里,羽绒马甲也被丫头缝好了,老早就穿在身上。 二月红携手丫头来门口送她。 没能潇洒地扬长而去,越明珠有点遗憾。 都特意去后面跟丫头道别了,怎么走的时候还这么郑重其事,跟张启山交情就这么深,深到日常串门还要依依惜别吗? 然而现实打脸。 便宜表哥那么大一个人站在旁边吹冷风,她却被丫头和二月红左右包围。 丫头在给她拢围巾,二月红则是温声叮嘱:“张家冷清,不比红府热闹,幸好咱们离得近,你记得日常来走动,不要因为搬走,就和我们疏远了。” “我不会的,红先生。”陈皮脸皮厚着呢,她可以跟他借! “那就好,你表哥这个人,话虽然少,其实外冷内热,相处久了你自然就会知道。”二月红微微转头,朝‘外冷内热’本人看了一眼,意有所指:“不过,到底不比女子心细,难免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他开口,别委屈自己。” 他这个站位恰好侧身对着小姑娘,这一眼示意的很含蓄。 然后张启山看懂了。 他顺着二月红示意的方向往旁边看,鼓囊囊的挎包斜挂在腰侧,手里还揣着一个厚重的包袱。 “我来拿。” 越明珠还在乖乖点头,手里的包袱就被张启山接过,不由瞅了两眼。 他这身普通旧时代的文人打扮并不突出,加上礼帽压得低,只露了半张脸出来,相当低调。 现在手里多了个印花包袱,就破坏了他身上原本令人难以捉摸的距离感。 反差太大,越明珠没忍住偷笑了一下。 红府在身后渐渐远去。 她望向张启山手里拎着的碎花包袱,小跑上前主动道:“我可以自己拿的,这个一点也不重。” “我知道。” 无非就是几件衣服。 嘴上说着知道,张启山却也没把包袱还给她。 默默跟着走了一会儿,发现两人路线从宽敞的大路慢慢往僻静的小路转移。 目光在对方不怎么起眼的衣服料子上游移了下。 算了,潜龙在渊,人有低谷。 她等得起。 不过,就算跟着陈皮逃难的气氛都没有这么冷过,百无聊赖之际,突然想起镯子的事。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看起来很可怜吗?” 张启山脚步一顿。 他这么一停,落后他半步的越明珠就自然而然地上前跟他并排而立。 她真心在困惑,“会吗?” 虽然有刻意做戏的成分,但是人处在低处被人可怜和处在高处还被人可怜完全是两种境遇。 越明珠没想过当一直被可怜的那个人,适当示弱是为了达到目的,但是如果受气包的形象深入人心,那就很难再扭转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了。 她可没想装乖太久。 面对她突发奇想的提问,张启山没有敷衍,而是偏过头端详了她片刻,“不会,你不可怜。” “你只是” 凝神探听她比出发时稍微沉了些的呼吸声,张启山微微皱眉,能搬动一个百来斤的人走近二十里路,体力按理说不差。 只是? 越明珠歪了歪脑袋。 “你只是还需要多加锻炼。”他下了判断。 二月红新收的那个徒弟已经开始打基础,虽然明珠的身体素质远远比不得张家人,但是只要多下功夫,自保不成问题。 锻炼? 怎么就从可怜说到健身上去了?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现他似乎还有话要说,越明珠不由地打起精神来。 “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虽然前期可能辛苦了些,但是我会” 她有点发懵。 眼神飘忽了一瞬,走神的状态下,连张启山说话时一张一合都像慢动作,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本能反应让她下意识放松地长舒了口气,连肩膀都松垮地往下一塌。 张启山话音止住。 见她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怎么了?” “其实一开始你说让我住你家,我很担心” 反应极快地接过了话头,她暂时还没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好在一向脑子转得快,短短几秒就理清了思绪:“你愿意接纳我,我真的很感激,就是就是总觉得受之有愧,心里一直很不踏实。” “如果你刚刚说只要跟你回家就能过上好日子,我反而会忐忑的不知如何是好。” 提起他的话,她的语调稍稍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越来越亮,连脸颊都高兴得微微泛红,“可你说前期会辛苦一些,我就觉得很安心。” 越明珠越说越顺,思维逐渐打开。 “我来投奔你不是为了享福,而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蓬勃明亮的生机,如同汲取了阳光雨露的小幼苗。 \"所以你说我们会辛苦,我反而觉得你没有小瞧我,你相信我可以跟你共患难对吗?” 像是得到认可,她难掩雀跃:“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只要你不嫌弃我拖你后腿,我什么都可以做。” 落日自高处悬坠而下,余晖薄得像纸。分明不具备任何压力束缚,那有形的浓郁色彩却仿佛存在着不可名状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稚嫩的肩头。 同样也压在了张启山的心上,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来,以一种令人信服的稳重轻轻碰了下越明珠脑袋:“我知道你可以。” “先回家。” 张启山转过身,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指,心想练武打基础的事暂且可以先放放,让她过完年再提也不迟。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 超常发挥后,越明珠不可避免的脑子空白了一小会儿。 所以, 她刚刚是成功避免了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对? 哪怕是她这样巧舌如簧的人,偶尔也会庆幸,庆幸自己行动快过脑子。 轻快的吐了口气。 挠了下被张启山碰到的脑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刚才那是个摸摸头的安抚。 唉。 看了眼走在自己前面的人。 虽然穿的不是很光鲜亮丽,也没有豪车马仔,但他身上就是澎湃着一种类似于野心的魅力,让越明珠见他第一眼就笃定这个人想做成的事一定能做成。 上一次见到这种头顶光环就差直接写明“天之骄子”的人,还是她照镜子的时候。 毋庸置疑。 张启山未来势必会成为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自己刚刚口头上表的那番忠心,效果应该还不差。 跟高手打交道就得装傻,最好是能相识于微末,就像她现在这样,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人和? 简陋的小路尽头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宅院,比不得红府高门大户,可当她懵逼的跟着张启山进了门,才发现这居然还是座三进的宅子。 俗话说:门楼矮小居穷人,三进院落住豪绅。 这哪里是潜龙在渊,人家分明已经一飞冲天。 那他还说什么前期要辛苦 缓缓抬头,越明珠目露迷茫的随张启山在院落站好,台阶下方,俯首帖耳的站着两排下人,还有个老管家站在他们最前面。 一群人等候差遣。 “明珠。”张启山站在她身后,以卓越的身高优势,稳重可靠地抚按住她肩膀两侧。 在她头顶低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是我妹妹,也会是张家的主人。” 第50章 封建大家长 来张家的第一个晚上,越明珠过得很平静。 字面意义上的平静。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非常安静,没有红府那种温情脉脉的交谈,只有细微的碗筷磕碰声。当然,这个声音全部由越明珠本人提供。 张启山吃饭别说唧嘴,他连喝汤都一声不响,碗筷的声音就更没有了。 她很难不怀疑对方是不是开了静音。 明明两人的餐具一模一好,不是一模一样,碗碟倒是张家提供,筷子不是。 自从吃了陈皮的毒果子,两人相对无言哑了一晚上后,她在吃食上就分外小心,不管吃什么都用系统出品的试毒筷。 来长沙一见二月红府里养的全是毒花,她差点笑了,能怎么办,继续用呗,进张家也没忘在餐桌上拿出来。 幸好,张启山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对她这点小小的习惯并不介意。 而且张家饭菜的口味跟红府完全不一样,红府就是正常的湘菜,味道普遍香辣,张家则是咸淡适宜,以鲜为主。 她还在餐桌上看见了炖大鹅。 这辈子第一次吃到大鹅,味道嘛,还行,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油腻。 吃完饭,下人进来收拾桌子。 一家有一家的规矩。 红府有规矩但是氛围不错,而张家是那种从上到下都很静穆,连脚步声几乎都听不见。 一顿饭吃下去,越明珠觉得整个屋子就她一个喘气的活人。 张启山不算。 他不是人。 “吃不惯吗?” 见她只吃了一碗饭,张启山开口说:“我的口味可能跟你不太一样,要是吃不惯,就告诉管家,让厨房给你做别的。” 越明珠安静点头。 没办法,这个家的环境她很难不从善如流,怪不得二月红特意跟她说张家冷清。 不是张家没人冷清,而是指张家有人等于没人才冷清。 饭后她又随张启山出了跨院来到祠堂。 祠堂规模不大,享堂也很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看清上方的数个牌位。 他沉吟片刻,说:“暂时只能先把你父亲放在这里,你若要另建祠堂,等年后我找人算算日子再做安排。” 按照原主的记忆,越明珠烧香、叩头、作揖,一系列完成。 这个祠堂虽说比不得原主家的祖祠,但原主父亲是入赘,原主她娘不能入祠堂,原主外祖又为了原主曾外祖墓冢的事跟族长闹翻。 老人家脾气硬,干脆自己建了家祠。原主从曾外祖开始到她娘三代人都在里面,除了这个爹。 只是最后一场大火,什么都烧没了。 核实她身份的时候应该把这些都调查的一清二楚,张启山知道她不会要求迁回祖祠。 越明珠跪在蒲团上虔诚的替原主一家祈福。 借了人家的身份,总要表示感谢,饿死太痛苦了,希望她来世能出生在太平盛世。 一夜无梦。 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的蜷成一团,让人轻唤两声后温柔推醒。 “小姐,该起床了。” 张家晚上不存在娱乐活动,当然红府也没有,但是红府有丫头在,有陈皮在,根本不缺人陪聊打发时间。 昨晚不到九点就睡了,早上被迫醒来,有点不想起床。 盯着床顶发呆。 三秒后才意识到不对,诶? “捧珠?” 她惊讶地搂着被子坐起身,捧珠端着火盆放在她床榻下,小脸溢满了笑容,“是我,小姐。” “二爷已经把我送给小姐了,以后我就是专门伺候小姐的丫鬟。”边说边手脚麻利的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小姐,还是等房间暖和了再起来穿衣。” 不等越明珠反应,连忙说:“我去端水过来,小姐你先在床上等我,一会儿就好。” 如果不是她坚持拒绝,捧珠甚至还想帮她穿衣穿鞋。 越明珠: 她偶尔是会发发大小姐脾气,不过那都是对着陈皮,而且仅限于烧水做饭,还没有懒癌发作到连衣服都懒得穿。 张家定时定点开饭,早中晚三餐,没有例外。 看了一下座钟,现在也不过才八点而已,也就是说她被捧珠叫醒是七点。 天啊。 痛苦面具。 除了跟着陈皮赶路,她从没特意起这么早过,进了湖南地界连陈皮都不会催她早起继续赶路,在红府更是睡到日上三竿。 现在突然被叫醒起来吃早饭,她根本吃不下。 见她一碗甜酒冲蛋在那里用筷子搅半天都不动,张启山微微叹气,少见的在用餐时开口问:“不合胃口?” “不是太困了。” 听到这个回答,张启山淡淡道:“你还小,作息要规律。” 很好。 越明珠确定了,张启山是个典型的封建大家长。 这个家一天都待不下去是,是不可能的。 吃完早饭,张启山就准备出门,他还回房换了身衣服,换了衣服出来,越明珠就震惊了。 西装三件套。 而且还是定制款,讲究的面料,合适修身的款式,很衬他的气质。 但是这副留洋归国的公子哥打扮,比起昨天去见她的低调,昂贵又气派。 尤其是他给越明珠发零花钱的时候,帅的不止是一星半点。 不过,拿着十来张花花绿绿的纸,越明珠对面额的市场价值表示疑惑。 原主就没有用过钱的记忆。 至于她自己就只跟着陈皮见过几个铜板而已。 但是没关系,看张启山给钱时的款爷做派,绝对不可能少给!!! “在家无聊可以去商业街转转,那边有很多新奇玩意儿,喜欢就买回来。” “有其他需要置办的日常用品,告诉管家。” 看得出张启山很忙,刚用过早饭就要出门,临走前不忘给她发零花钱,发完就转头走了。 “捧珠,你肯定起的比我还早,照顾我会不会太辛苦啦?” 越明珠是七点起的床,捧珠要从红府过来,肯定起的比她更早,来了就马不停蹄地给她准备炭火和热水。 然而捧珠看起来比她精神多了,昨日在红府还很腼腆内敛,现在却神采奕奕:“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我很高兴来伺候小姐,也很感激送我来的二爷。” 见她一副生怕自己不够诚恳会被送回去的样子,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下,拉住她的手,认真的说:“我也很高兴你能来,张家我除了表哥谁也不认识,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果然,一听她这么说,捧珠顿时高兴得两颊发烫。 难得起这么早,越明珠打算出去转转,之前一直没都怎么敢在去太繁华的地方。 捧珠跑去帮她叫车。 望着离开的背影,越明珠轻笑,她说的自然是实话。 虽然张启山说,她也是张家的主人。 但是张家对她来说太陌生,谁知道会不会有不好相处的人在。 身边能有一个一心向着她,还跟张启山完全无关的人,可太重要,太令人安心了。 和捧珠乘着黄包车去了商业街,两人在街上转来转去,转到腿都酸了,也没看见几个新奇玩意儿,最后只瞧中了一辆自行车。 听老板吹,现在全城自行车的数量加一起都没过百,还是个稀有物件。 稀有。 稀有还一百辆? 老板叫价两百多,横向对比了一下店里另外一辆据说是进口货于是高达五百多的价格,越明珠拿出钱,数数。 很好。 从老板猛地亮起的眼睛,以及卑躬屈膝的态度,就能看出张启山真的给了她很多钱。 买完自行车没直接回张家。 捧珠说她离开红府的时候陈皮特意在门口等她,让她把越明珠带回去。 捧珠版:让小姐有空的时候回红府看看。 越明珠翻译的陈皮版:她要是不来,我就亲自提着刀去。 叹气。 万一宠物分离焦虑症发作,他肯定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去红府路上她骑了一小段自行车。 然后, 就在半路上被巡警罚款一块,原因是没上牌。 还没来得及悲伤,她又从巡警那得知了一个噩耗,原来买自行车不仅要办车牌和驾照,还得年审,完了还要去财务局缴捐。 该死的车行老板后续花费跟她那是一个字都没提!!! 合着这车还不是一锤子买卖,是年年都要支出的无底洞! 可买都买了。 她只好下车和捧珠一起推车去了红府,门房眼尖,连忙下了台阶过来帮忙提车。 “就放在外面,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也方便。” 从丫头那儿得知陈皮还在练功,就让捧珠陪她先待一会儿,自己单独过去看看。 带人过去,怕他应激。 她去的时候,陈皮没扎他的马步,而是站在石桌边喝水。 她放轻脚步,悄悄从后面接近。 正要伸手蒙他眼睛,眼前一花,陈皮就从视线里消失不见,喉咙也被人从身后牢牢锁住。 下意识地咽了咽,越明珠感觉到擒住她脖子的手立刻松了力道。 嘲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张启山没提醒你,不能从背后接近练武的人吗?” 第51章 弹珠 “他不提醒我情有可原,毕竟我们才认识不过两天。”越明珠一开口,喉咙就嗡嗡颤动。 陈皮不得不放开她。 她摸摸脖子,扭着头看身后的人,用眼睛瞅他,小声抱怨道:“你跟我认识那么久,你不提醒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掐我,打我?” 什么? 陈皮愣住:“我” 见他被唬住。 越明珠得意一笑,就这点定力还跟她玩倒打一耙? 自己从头到尾就没敢用力,到她嘴里就变成了掐跟打。陈皮撇开头不去理她,绕过人在石桌边坐下。 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十分可恶。 越明珠慢悠悠踱步到他旁边,就你会吓唬人,我也会。 低头一看,旁边的石凳上加了个缀着流苏的坐垫,一看就知道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陈皮瞥了她一眼:“怎么,张家的床睡不惯,起这么早?” 说到这个,越明珠仰天叹气:“我七点就被叫起来了,说我年龄小,作息要规律,不好睡懒觉。” “他们不让你休息?” 陈皮眼神阴沉下来。 他一不高兴就容易挂脸,除了杀人的时候面无表情,其他事情上心思浅的可怕。 越明珠诚实的说:“倒也没不让我休息,只是为了我的健康着想。” 事实上,自从来了红府,陈皮也是每天天没亮就起来练功。 不光是他,戏园子一般下午到傍晚才上台唱戏,这行有句老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内行知道,三天不练客人知道”,作为长沙唱花鼓戏的名旦,二月红还日日早起开嗓,丫头为了陪他起的也早。 主人尚且如此,下人们更不必说。 但是在陈皮眼里,明珠既不需要练功,也不需要唱戏,更不需要伺候人,自然是她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 谁都管不着。 尤其是张启山。 厌烦地在心里记了一笔,他问:“那你还困不困?” 越明珠摇摇头,她都逛了一个早上,清醒的不得了。 不用想她都知道陈皮下一句会问什么。 “饿不饿?” 看。 她笑了,不管是赶路还是现在,他关心的问题永远就那么两个。 冷不冷。 饿不饿。 早上没睡醒胃口不好,又大街上逛了那么久。 她抿抿嘴,小小的歪头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点饿。” “等着。” 陈皮扭头走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好懂,稍微满足一下他投喂的想法,就能由阴转晴。 刚见面的时候还在吓唬她呢。 越明珠本想看看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结果端到桌上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馄饨。 “你尝这个,这个跟我们以前吃的不一样。”陈皮把碗推过去。 她低下头来,认真看了看。 确实。 这碗馄饨皮很薄,薄的几乎能看清里面的馅料,不像他们在街头几个铜钱买的那种面疙瘩咸汤。 肉嫩且鲜美,入口生香。 陈皮一直盯着她看,问:“好吃吗?” 一碗馄饨而已。 越明珠想笑,好险忍住了。 其实做的再好吃也只是碗馄饨,馄饨不都一个味儿。 但她知道陈皮在想什么,他从小没吃过正常馄饨,以为所有馄饨都是那种咸辣汤加面疙瘩,所以觉得这一碗尤为不同,以为她也没吃过,特地端来跟她分享。 “好吃。”她点点头,若有其事的回答:“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呢。” 陈皮脸色缓和起来。 没一会儿又问:“冷不冷,我们去里面坐,这儿风大。” “不冷。”越明珠把馄饨艰难咽下,“你早上不用练功吗?之前不是每天都要扎马步扎好久,我还想看你轻功练成的那天呢。” “早上时间不够,换到下午和晚上去了,现在改练别的。” “什么别的?” 陈皮把桌上的一个匣子拉过来打开,一堆弹珠,她拿了一颗,发现是石头做的,和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差不多大小。 “这是什么?”她问。 “弹珠啊。”陈皮瞟了她一眼:“还能是什么。” 越明珠无语他一眼,又来了,也不知道他这种爱作弄人的习惯从哪里学来的。 “不想说就算了。” 啪嗒一声,把弹珠扔回匣子。 见她发脾气,陈皮环着胳膊压在桌面上,凑近去打量她扭过去的侧脸:“生气了?” “你要是再不说,我就真的生气了。” 他见好就收,挑了两颗石弹,一颗先弹上空,另一颗紧跟着弹出去,从下往上精准击中第一颗。 砰—— 两个齐齐撞飞出去,弹在地上滚远。 打弹珠? 越明珠好奇:“是要练暗器吗?” 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能猜出来,陈皮挑了下眉。 这几日让红府好吃好喝的供着,外加各种滋补汤药灌进去,他气色比来时好了一倍都不止。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种出自市井的吊儿郎当,不管做什么表情总透着一股想使坏的劲儿。 他嗤笑:“不会又是想像上次那样,让我练好了给你表演表演?” “当我陈皮什么人,街头耍把式的?” 一句话没说,就被扣了这么个帽子。 越明珠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他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自己就来的时候吓唬了他一下,他就记仇要还回来。 不搭理他。 默默低头吃馄饨。 见她不理人,陈皮妥协的说:“是暗器,师傅有一门功夫叫铁弹子,这门功夫从不传外姓人,他说我天赋不错,这才破格传授。” 越明珠抬头,不吭声。 他只好低声说:“等我学会就给你看,刚刚不是就给你露了一手。” 时间悄悄走过。 临近正午,快要到张家饭点了,她不好多待,陈皮再不痛快也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 要不是二月红拦着,他还想送她回张家。 回来的及时还没开饭,反正车子也推回来了,越明珠就在院子里来回练自行车。 张启山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学会拐弯,正好冲着他就过去了。 “让让我,让让我我我拐不了——”紧张之下,本就不好驾驭的车把更扭不动。 张启山没被影响,在她横冲直撞过来时错身避让,单手钳住车头稳稳当当地帮她停下。 越明珠眨了下眼。 她脚还踩在踏板上,连人带车这么重,他凭一只手就扶住了? 张启山偏头往下看,发现扶得太正她脚伸下去都踩不着地,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看了眼车尾问她:“车牌没上,知道要上车牌吗?” “知道。” 见她撇了下嘴,张启山有所猜测,“路上被罚款了?” 捧珠帮忙扶着让越明珠下来,“买车的时候那老板也没交待清楚,路上就被巡警罚了。” “明天我让人去上牌照。” 说着他松手把自行车交由家里的下人推走,随意拍拍灰尘,“你要是还想骑,吃过饭歇歇再继续。” 转眼第二天,越明珠的自行车就被张启山叫人上了车牌领了驾照送回来了。 不光如此,他爽快的又给越明珠发零花钱。 这次更大方。 知道她昨天还看了辆进口的自行车,五百多没舍得买,干脆把零花钱翻了一倍。 第52章 罚站 小半个月过去,寒气更甚。 张启山一掀开棉门帘就被燥热的暖气流烘了一脸,往右一看,半人多高的取暖烤炉炭火烧的正旺,整个室内温暖如春。 而离烤炉两米开外的地方还放着一把躺椅。 躺椅上垫着棉被和毛毯,毛毯凌乱无序的堆积成一团。躺椅边的茶几则摆满瓜果零嘴和散乱的报刊书籍,以及剥到一半的橘子和只吃咬了一口的糕点 很有生活气息。 这么一会儿张启山就热得拉了下领口。 知道他向来喜欢家中井井有序,对这些有点不适应,老管家在身后恭敬道:“是明珠小姐。” “让人整理一下。”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叮嘱说:“东西给她留着。” “是。” 上午张启山去了趟警备司令部跟人谈事情,又把手头上大部分现钱捐了,以为时间不够就没打算用餐,结果对方临时有事,他便先回来。 只比往常饭点晚归了十多分钟。 于是,独自用餐的越明珠就被撞了个正着。 张启山倒不是有自己不吃就不许表妹提前开饭的霸道习惯,但问题是——捧珠陪坐在一旁,手里还举了本书递在明珠眼前,帮她翻页。 让她边看书边吃饭。 张启山微微皱眉。 越明珠:!!! 越明珠:qaq 在张启山眼里,这个表妹乖巧听话,善解人意,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够自律。 现在看来,是他了解的还不够深。 天气连日阴沉。 越明珠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自行车买回来只骑了几天,她个子小骑着不舒服,就暂时搁置了,还跑去书店买了些书回来解闷。 买回来的书什么种类都有,挺杂的,有的比较深奥难读懂,可能是她快餐吃多了,不过有意思的也不少。 看书看久,怕伤眼睛,她就站起来活动活动。 抽空还给自己折了个纸飞机里自娱自乐,又不小心飞到树上去了。 捧珠不在,管家不在,其他下人也不在,越明珠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人,就自己拿了本书把它打下来。 等捧珠回来,一问才知道是管家让她去厨房那边帮忙,说最近家里事多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 越明珠若有所思,张家下人各个身手不错,一个还好说,各个如此就有点奇怪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 她看了眼捧珠被冻红的手,叹气道:“下次如果还让你去帮忙,你就推说我有事让你做,抽不开身。” “你是专门来照顾我的,在张家除了我,你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说着找出预防冻伤的药膏让她抹上。 捧珠有点不安:“真的可以吗?” “当然。” 张启山很忙,入住张家半个月以来,除了饭桌她就没见过张启山有不忙的时候。 每天早出晚归,偶尔事情多到顾不上回家,就会让派人回来通知让她先吃,不必等。 今天也是。 正好有本书看得入迷,就趁着他不在,让捧珠举着翻书,她边吃边看,还哈哈仰着头笑,谁料笑到一半张启山突然出现。 要命。 除了第一天有点不适应早起外,在这个给钱大方的表哥面前她一直很乖,也表现的很懂规矩。 隔着桌子,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张启山移开视线,没说什么,先转身去了后面。 趁他回房换衣服,赶紧让捧珠把书收起来。 换完衣服坐上饭桌,张启山一言不发的用餐,日常生活里他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更别说吃饭的时候。 越明珠回过味儿来,琢磨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关了,她这个便宜表哥平时话少表情少,也从不疾言厉色,更不可能骂她。 恩,没错。 她点点头,给自己施加勇气。 食不下咽的吃完饭,越明珠就一溜烟跑去前面会客厅,继续坐她的躺椅烤火,当然了,绝对不是为了避开张启山。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看见有人急匆匆的送了个口信给管家,两人在外面交头接耳。 估计是张启山又要忙去了。 正松了口气,“明珠,你过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 越明珠放下书,步子慢慢的走过去,不会是要教育她。 张启山抬手敲了敲墙,“站这里。” 面面壁思过? 低着头的越明珠抬了下眼睛,小心瞄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怎么严肃,很平静,就乖乖过去,顶着墙站好。 张启山一时失语。 “背靠墙,面向我。” “哦。” 早说嘛。 正额头贴着冰冷的墙壁‘面壁思过’的越明珠小步挪着转过身,后背贴墙站好。 只听他吩咐捧珠:“去把小姐刚刚看的那本书拿过来。” 不知所措的捧珠下意识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 越明珠沉痛点头,对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已经有所预料。 张启山轻声道:“她对你倒是一片忠心。” 等捧珠忐忑的拿着书过来,张启山就让她出去了,罚归罚,他没打算让家里下人看小姐笑话,连候在院子里的管家和其他下人都撤走了。 他退开几步,把书放在一旁专门放置花瓶的小圆桌上,“过来拿。” 越明珠乖乖上前,拿好书,按照他说的翻开页,举起来,贴墙重新站好。 中途还因为偷懒悄悄放低胳膊被被张启山用手托住,往上抬让举好。 啧。 还以不会被发现呢!!! 等她站好,张启山指了指座钟,语气中正平和:“站完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就可以休息了。” 罚站半小时她可以理解。 举着书半小时 越明珠小声问:“要是我坚持不了那么久呢?” 沉默。 张启山还没遇见过敢跟他当面讨价还价的人。 可能是禁不住这种无言的氛围,她悄悄抬头偷偷瞅过来,跟他对了个正着,于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颤啊颤地又心虚的躲闪回去。 压下那点好笑,他正色道:“那就努力坚持一下。” 好,好。 越明珠老老实实举着书罚站。 等张启山出门后,她脸上那点闷闷不乐就消失不见了。不就是罚站,她现在可是初中生的年纪,罚会儿站不丢人。 她就是很好奇,张启山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 说他管她,她去了哪,在家里做了什么,他从不过问,只负责给钱。 可要说他不管她,又会叮嘱她早睡早起,还会尽可能抽时间回来陪她用餐,连她吃饭的时候偷偷看书都要稍作惩罚。 虽说来的那日跟他表明过,自己有同甘共苦的想法,可一看他家大业大,越明珠就知道他不需要。 现在的她已经做不了那个陪他共患难的人了。 张启山独自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个阶段,所以她的那番言论,当下他可能会觉得很受触动,但越明珠清楚,这种感情不会长久。 据他说,原主父亲是南下时被日本人射杀的,那意思就是他父亲也同样死在枪下。 有这种经历的人,很难和人交心。 至少靠三言两语不行。 嘶—— 难办。 定好的时间到点,越明珠放下酸痛的胳膊,在躺椅坐下往后靠,舒舒服服的摇起来。 没多久捧珠就进来了,小声说:“张公子让我帮小姐按摩一下胳膊。” 看。 记得她,也会叮嘱别人照顾她,但这只是张启山为人事处的成熟之处。 越明珠能明显感觉到,他甚至都没有用心。 第53章 无法隐藏 下午难得多云转晴。 想想自己由于天气不好,近一周都没去红府了,吩咐捧珠带好斗篷和暖手炉,越明珠准备趁没下雨去一趟。 这半个月里,陈皮结束了锻炼下盘的基础训练,正式拜师二月红。 不过拜师礼没公开,那天天气不错,风柔日暖,张启山还很少见的带她出门去酒楼吃大餐。 说来也怪,他基本不和越明珠一起外出,来接她回张家的那天不算。 到底是为什么呢 沉思间已然到了红府,跟管家打完招呼,越明珠就熟门熟路的往里走。 突然脚步一顿。 诶,张启山这种反应有点似曾相识,她越想越像自己最初在汉口对陈皮的态度。 怕他连累自己。 那张启山是 “小姐?”捧珠疑惑。 越明珠摇头表示没事,慢慢朝右边走去。 迄今为止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位表哥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伙计很多,偶尔还能在家里看见一两个。 那些人的气场和面相给她感觉跟陈皮有点像,不知道是不是都杀过人,如果是,她这位表哥能做他们的顶头上司,估计也差不多。 如果不是简单的行商,那就是比较接近灰色产业,比如说混黑社会? 她琢磨了一下,不对,这个年代,该叫帮派才对。 那确实对家属不太安全。 容易树敌的行业,张启山又是个外来户,正所谓树大招风,肯定不招人待见。 人红是非多。 理清思绪,越明珠终于到了陈皮练功的地方,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二月红也在。 当初陈皮跟她说铁弹子这门绝技是暗器,只是比起银针、飞刀,这门功夫顾名思义弹出去的是铁弹,练到某种程度和枪差不多,能打穿人的身体。 离谱的世界,让她再度开了眼界。 二月红盯着陈皮练功,见越明珠来串门就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 以陈皮一点就通的悟性,小半月就已经初见成效。 可惜他这个人练功还行,就是杀心大,性子急,什么都想尽快看到成效,二月红骂了他几天都没用,心浮气躁的很。 不用问都知道是为什么。 他看了眼坐在旁边的明珠,再去看陈皮,果然,现在整个人都沉下来了。 总算可以提上日程,他放下茶杯吩咐徒弟:“去换成铁弹。” 这段时间陈皮练的一直都是石弹,比铁弹轻许多,主要是为了锻炼准头。 “是,师父。” 碍于师父在场,陈皮看了越明珠一眼,动了下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取装铁弹的匣子。 捧着手炉,越明珠会心一笑:“红先生特意把陈皮支开,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二月红见她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心生赞叹。 等陈皮取好匣子回来,就见师父指向不远处树梢上并排伫立的两只翠鸟:“只要你能打中翅膀,又不伤及它们性命,我就让你下午休息,功课明天再补上。” 至于休息的时间可以用来做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陈皮瞥向一旁低头坐着的明珠,勾了下嘴角,那带了点轻狂的冷淡,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打开匣子取出一颗铁弹,在手中掂了下重量,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敲出手的力道。 过了几秒,他手指紧扣着铁弹,目光沉着,牢牢锁定树梢上灵敏的跳来跳去的翠鸟。 就在出手前的一刹那,二月红放在茶杯边的手微微一动。 越明珠秒懂,捂着嘴:“咳咳咳咳——” 翠鸟生性灵敏多疑,受到惊吓振翅一飞,铁弹子正好擦翅而过。 “明珠?” 一击未中,听见她咳嗽陈皮就已经回头,根本顾不上看鸟,眉头紧锁:“你着凉了?” 二月红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陈皮脚步滞住。 捂着嘴咳嗽的越明珠察觉到气氛不对,慢慢停下,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嗓子有点不舒服。” 不,她当然是故意的。 不过是二月红主动跟她商量,让她看到指示就这么做,为的就是让陈皮分心。 二月红说,如果他总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练功还心浮气躁,迟早要出问题。 陈皮见不得她谨小慎微的样子:“是我功夫没到家,不关你的事。” 他上前一步,顶着师父审视的目光倒了杯热茶放在越明珠面前,低声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一点也没意识到两人的刻意。 想到接下来的计划,越明珠接过杯子,只能继续茶言茶语:“没有了,我没关系的,就是风太凉,冷着嗓子了。” 陈皮目光冰冷地扫向捧珠。 捧珠后知后觉的把斗篷给小姐披上,心虚回避他的视线。 二月红也不在意自己被忽视,当着明珠自然得给徒弟留点面子,端茶喝了一口慢慢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然后—— “阿嚏!!!” “咳咳咳!!” “阿嚏——” 就算陈皮再迟钝也意识到越明珠是故意的了,偏偏每次他都会分心。 又一次的失败后。 他终于没忍住目光不善的瞪过去。 越明珠抬起无辜看他,真诚的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无法隐藏,其中之一就是咳嗽,谁能忍住咳嗽” 陈皮面无表情的跟她无声对峙,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二月红倒是来了兴趣,微笑:“那还有两种是什么?” “还有两种,一种是贫穷,一种”越明珠顿了一瞬,在陈皮冷冷地注视下,换了个词轻声道:“是感情。” 听到这个回答。 端着茶的二月红和眼神不善的陈皮都微微怔愣了一下。 第54章 多多益善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想起自己让她几次三番干扰陈皮的做法,二月红一时语塞。 感情究竟有多难割舍,他本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人才对。 沉默片刻。 二月红哂笑:“没想到我也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陈皮,你好好陪明珠坐一会儿。她许久不来,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聊。” 他站起身,掸了掸绯色长袍的下摆,难得跟小辈说了句玩笑话:“明珠,你也帮我好好劝劝他,练功就把心思放在练功上,其他时候另说。好不容易回趟家,时间全耗在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身上,我也想多陪陪夫人。” 说完便扬长而去。 待师父离开,陈皮随意在明珠身旁的凳子坐下。 先前那种恼火的神色已经烟消云散,此刻乌云转晴,他嘴上却不肯服软,嗤声一笑:“你打扰我练功,还把借口说的那么振振有词?” 这话听的越明珠想笑。 刚认识他的时候,讲话还带了点武汉话的口音,后来跟她待久了,就把口音慢慢地矫正过来。 “看来你跟着红先生不是只学了练功,现在都学会用‘振振有词’了。” 陈皮瞥了她一眼,冷哼:“读过书的人就是了不起。” 还是有点怨气,估计刚刚只是避讳二月红,他不好发作,这会儿人一走就开始原形毕露。 越明珠回头对捧珠说:“帮我要一壶热水,不要茶叶,他不爱喝茶。” “是,小姐。” “拿我师父家的水打发我?” 被他一番抢白外加针锋相对,越明珠想着确实是这段时间有所懈怠,他太久没见到自己,这会儿忍不住疯狂秀存在感,懒得跟他计较。 “读过书没什么了不起。”视线往下,看他因练功红肿长茧的手,轻声说:“不还是要靠没读过书的人,辛辛苦苦把我一路平安护送到亲人手中吗?” 不等他挑毛病,越明珠就微微叹气道:“难得天气这么好,想着来看看你,我们真要把时间浪费在阴阳怪气上?” 陈皮被说愣了几秒。 人不在眼前他心烦意乱,结果人来了又管不住嘴。 咬牙给想犯会儿贱的臭毛病压下去,他往前坐了坐,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时间一长,心情就不自觉静下来。 他啧了一声:“你怎么连发火都不会。” “发火?”越明珠摸摸脸,“我看起来像在生气吗?” “生气跟发火可不是一个意思。” “那你呢?” 往他手上看了眼,越明珠主动提起:“红先生说,除了练功你还算用心,其他功课上就不尽如人意了。” 陈皮不痛快地皱起眉:“师父还跟你说这个?他跟你提过是什么功课了?” “那倒没有。”她问:“他就是随口一提,别的功课是指什么?” “那是——”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有没有不高兴。 见她神色如常,便对土夫子的事闭口不谈。 “明珠,师父不让说。” 下地这种事他也不想让明珠知道。 见他厚颜无耻的把师父甩出来顶缸,越明珠无语,不让说我也知道,长沙名旦收个不能唱戏的徒弟,还费心教他武艺能为了什么。 “红先生是不是混帮派的?” 上次说什么苗女下蛊扯到江湖,现在连帮派都出来了,陈皮瞥了她一眼,二月红带戏班出城唱戏走一路杀一路的往事他听说过。 “算是。” 这个回答不算撒谎,只是为了师父的事让他对明珠说话半真半假,难免厌烦,忍不住压着桌子凑过去问,“明珠,这么多天不见,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是红先生告诉我,你太急功近利,遇到事情只想着先动手,不会动脑,让我多劝劝你。” “师父师父师父你怎么满嘴都是师父!” “因为”见他气急败坏,阴鸷的眉峰又起戾气,越明珠叹气,“因为红先生知道我关心你,也知道你放心不下我。” “所以作为朋友,你可能会愿意听我的。” 说完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眼睛却不带躲闪的望向他,“还是说,这是我多管闲事,也是我自作多情了?” 陈皮瞬间气消。 心情微妙的好转,让他脸色由阴转晴,跟她低头服软:“没有,我愿意听你的,你不是多管闲事也没有自作多情。” “是” “是我老想着你没来。” 没觉得被师父数落有什么难为情,陈皮无所顾忌的抖落:“师父瞧出来了,骂我练功分心定力不够。” 太阳落山前,越明珠神清气爽的从红府出来。 身边捧珠都看出她快溢出来的快乐,有点羡慕,“小姐,他说了什么把你逗得这么高兴?” “人嘛,烦闷的时候总会想找点乐子来纾解一下心情。” “乐子?什么乐子?” 当然是—— 逗宠物的乐子。 看他因为见不到你而焦虑不安,因为见到你而高兴的在脚下团团转,又因为你的一句话大动肝火,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你的注意。 怎么不算乐子。 这可是只有训狗大师才有的乐子。 越明珠脚步轻快起来。 的确,前期需要做出取舍,但是只要成效喜人,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能一直沉溺在安乐的假象中,现在还不是该懈怠的时候,不能像陈皮一样忘了自己的初心。 幸好有一个现成的成功案例近在咫尺,可以随时用来提醒自己。 陈皮的价值证明了他值得。 张启山也有价值。 虽然他是个高手,但是在装傻前,也不妨让她先用点心。 毕竟乐子这种东西, 自然是要多多益善。 第55章 出远门 想法是很好。 然而等她在张家待到晚上,终于等到张启山回来,却被告知了一个消息:他要出远门。 具体耗时多久不清楚,湘西地界发生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于张启山而言算不上突然。 前日有个朋友新得了件土陶器,求张启山帮他判其真伪,据这个朋友说当时摆地摊的卖家一口咬定是秦俑。 缺了尾巴的残次品一上桌,张启山都无需拿放大镜观察上面的图文,一扫而过,直接告诉他东西是汉代,准确点来说是东汉。 物件不怎么样,但是干这一行基本对每个盘口出手什么新货心知肚明,哪家倒了斗,又淘到什么明器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陶马就属于生货。 得知自己上当受骗,朋友虽说不差钱可打了眼,差点人前出丑自然是气急败坏的找场子去了,摊主不会在原地等着受骗的顾客上门找麻烦。 正所谓帮人帮到底。 张启山放话出去,不多时,摊主就灰头土脸的被派出去的伙计扔在地上,抬头看清面前的人是谁,直接吓瘫了。 做古董交易明面上大家讲究一个诚字,坏了名声,以后谁还敢去那条街看货。 行里都讨厌这种人,骗归骗,哄人拿了钱,对方不知道这件事也过去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被拆穿还让人找上门来,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上头有个煞神盯着,摊主压力巨大,火速承认陶马是他从湘西过来的一个老表手中得到的,那老表是个歪嘴子,意思就是外行人,什么都不懂防震做不到位,路上不小心把尾巴摔断了。 给出的消息不多,摊主试探说自己可以帮忙打听消息,只要张启山不找他麻烦,他保证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张启山懒得废话,让人把他拖出去处理干净,派手下找了他那个老表过来,三言两语就把话套了出来。 对方表情很惶恐,听到他承诺只要说实话就不会对他做什么后,那人连忙点头,答应会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一顿口齿不清还夹杂着湘西那边的方言的输出,连说带比划,几番折腾后,总算把线索讲清楚了:一切都是从一口井开始。 依据听来的信息,张启山沉下心冷静分析,地势处于山腰,井中泥土味道很冲,再加上那口井所在侗寨中大多数人都得了一种怪病纷纷逃离家乡投奔远亲来看。 他判断那口荒井中,应该藏着一个汉代大冢,当地暂时还无人发现。 这是个好消息。 时势造英雄,张启山自认蛰伏的已经够久,捐钱那天又从警备司令那里得知一个对他来说相当有利的信息。 即便年关将至,刚接回明珠来张家,但万事都有取舍,他必须早做准备。 越明珠忧心忡忡:“远吗?要出省吗?” “不出省。” “那,那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恩。” 可能是觉得接回她没多久自己就要出远门多少有点不负责任。 但是去哪儿,去做什么,又会去多久,张启山从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见捧着书坐在火炉边上的小姑娘乖乖望着他,张启山叮嘱道:“我不在家,你出门记得带人,有什么事要办就吩咐管家,年前我一定回来。” 还好不是年后,年后就有点太久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用点点头,“好。” 张启山兵贵神速,隔天她还没起床人就已经走了。 至于最重要的零花钱,这位表哥前不久直接在银行开了个账户给她,存了一大笔钱让她自取。 要说独自在家有什么不同,也没有,只是少了一个饭搭子。 转眼几天过去。 下午在家待的无聊,捧珠给她出主意解闷,提议不如去外面转转,出门透气总好过在家里闷着。 叫了辆黄包车转了一会儿,接近年底,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正好为了避让人流车子停在一家茶楼门口。 车夫憨笑着扭头跟她推荐:“小姐,您都溜我这么久了,要不去茶楼听听评弹,这家穆桂英挂帅唱的不错。” 第56章 无妄之灾 这年头茶楼都会让街上拉黄包车的推荐生意了? 越明珠觉得好笑,就让捧珠付了钱,下车揣着手炉进了门。 确实像车夫说的那样,这家唱的不错,越明珠环视一圈,心想否则这一楼也不会坐满宾客。 “小姐,您看看是坐哪儿?” “二楼。” 台上的女艺人已经开始登台献艺。 受时代限制,其实越明珠听不太清词,也不太懂,但能听进去。吴侬软语随着琵琶声珠玉交错,声声动人,倒也觉得这趟没白来。 有茶楼伙计过来招呼,捧珠见她专心致志的望着楼下,便帮着叫了茶,又让人上了些寻常小吃先备着。 嗑着瓜子,喝着茶,听着弹唱,这样的闲暇意趣还是她来了这个时代后头一次体验到。 就是别人呼朋唤友坐满一桌,边听边聊,而她这边只有捧珠陪着,捧珠又忙着给她端茶倒水,一看就是丫鬟做派,显得她一个人来听有点冷清,不合氛围。 算算日子,好像有几天没去红府了。 越明珠回头:“你去看看陈皮在做什么,他要是不忙,就帮我约他来茶楼见面。” “小姐,你一个人行吗?” “恩,去。” 捧珠走后,她又喝了半盏茶,台上又换了位男艺人,听了有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音乐细胞罢工,这个唱得她有点昏昏欲睡。 心里叹着可惜。 要是张家能再大点,或者说像红府那样,还有戏台、池塘,就能把人请到家里让他们单独唱给自己听了。 听困了还能睡会儿,醒了再继续。 没错,在张家住久了,越明珠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觉得宅子又大又开阔,正考虑是不是回去买个留声机先试试。 好景不长。 艺人下台中场休息的时候,底下原本只是轻声的交谈突然一下子大了起来,她人在二楼听的不怎么清楚。 但是—— “他一个外线凭什么在长沙作威作福?” “你小点儿声。” 巨大的拍桌子声“咣咣”震得周围宾客纷纷扭头,一片斥责声。 对方撸起袖子露出满胳膊的刀疤,阴森森地回头:“叫个屁,晓得老子做么子的,当心一刀宰了你们!” 顿时周围的人都不敢说话了,纷纷换了位置,避而远之。 那人见状,不屑的冷笑一声又扭回去臭骂:“就不信了,那个跳马子敢在老子的地盘称王称霸,上次居然还说老子吃浑水不懂规矩,谁不懂规矩,他一个外线有老子懂规矩?” “说破天了这个长沙都没得叫他一个新口子来做主!” 在长沙的一些黑话里,外线指的是外地人,跳马子指的是张这个姓,而吃浑水就是短斤少两收黑钱。 周围有懂行的一听就知道这是在骂谁,现如今谁不认识那位长沙后起之秀。 各行各业鱼龙混杂,谈生意做买卖,谁都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偏偏张启山是个例外,他不坑客商不坑外地人也不坑本地人,有人请他帮忙,他还会客串一下中间人帮忙掌掌眼。 可不就招了多少人的恨。 内行人看门道,老江湖更识人,不管心里什么想法,可人家就是本事强手段硬,在各路人马眼皮子底下拉扯出一份令人眼红的家业,短短半年时间就混得风生水起。 畏他如虎的远比嫉妒仇视他的人多。 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就属于后者,听懂的内行人不想惹事,怕被张启山知道了秋后算账,赶紧结账抬脚走人。 剩下两个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道从哪儿端来了酒开始煽风点火。 二楼的顾客不明所以,只是看台上的人又开始唱起来,就只当做没听见,琵琶声一起,那些恼人的声音就小了。 越明珠觉得情况不太妙。 要不是二楼太高,她都想从楼上跳下去了,这边下楼的阶梯口又离那伙人太近。 果然,没一会儿,几口酒灌下去那伙人就开始闹事。 茶楼伙计来劝挨了打,老板来劝说愿意免单也挨了打,那个满身刀疤的恶汉酒气上脸,死活拉着女艺人的手不放,吓得人家琵琶都掉了。 有认出他的人抱打不平骂了两句,都是混这行的谁怕谁,没想他直接一撩皮袄亮出王八盒子。 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上头,“砰——”一声枪响。 整个茶楼尖叫声推攘声此起彼伏,二楼也乱成一团。 倒在地上的人生死不知,没一会儿就渗开一大片血色。 开枪的那人原地站着愣了会儿神,盯着手里的枪看了会儿,明白是走火了,后背一凉,酒也醒了。 身边两个伙计冷笑:“死的好,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上次码头抢货的那批人就有他,老大你杀的没错。” 那人心一定,让周围的叫嚷声刺激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冲着头顶又开了一枪。第一枪是杀人立威,吓得众人抱头鼠窜,第二枪过后,整个酒楼鸦雀无声。 “都给老子闭嘴,跪下!!!” 一时间人人自危。 离大门近的早就跑光了,多数是靠近楼梯和二楼的客人,下了楼反倒进退两难。 偏偏这时候被枪打死的人带来的伙计,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求饶:“张张启山妹妹,他妹妹在楼上,刘爷,刘爷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别牵扯不相干的人进来” 二楼, 躲在桌子后面的越明珠无声叹气。 她居然一点也不意外。 第57章 骨气 张启山收到消息风尘仆仆赶回长沙已经是三天后,返程速度只用了去时的一半。 临近傍晚,城门口二月红派去的人静候着他。 当时越明珠正在红府养病。 虽然她搬走了,房间却一直留着,被陈皮送回来的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整个红府上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院里的每个人都谨小慎微地伺候她。 整座府邸安静的像张家,下人们不敢交头接耳,连脚步声都不敢发出。 她靠在床头,背后垫着软枕,头昏沉沉的根本喝不下药。 捧珠端着药止不住的抹泪,“小姐,以后我一定寸步不离的跟着你,再也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卧房的门“啪”地一声被推开。 捧珠吓了一跳,床榻被屏风挡住了会客的外室,疾步进门的是张启山,谁都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 端着药碗站起身,捧珠有点被吓到了,去张家那么久,都说张启山是长沙城中最不能得罪的人,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脸色这么冰冷。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烛光闪动的投影,她隐约在那双向来平静的眼底窥探到一丝真切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张张公子回来了。” 她声音都哆嗦了一下。 张启山绕过屏风往卧房里走来,捧珠正好端着碗挡在路前,他稍稍错身,漠然到极致的凛冽便隐没了些许,等再一转头望向床头坐着的越明珠时,身上锋芒全无,只剩渊渟岳峙的肃穆感。 他平静地接过汤药,“我来。” 空气微微凝滞。 捧珠张了张嘴,抬头看了看始终没出声的小姐,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掺和进来的事情,埋着脑袋出去了,顺手把门带上。 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从进来后张启山就一直看着她额头上的膏药贴。越明珠知道不怎么好看,可又不是拍电视剧拿块白布缠着,那叫哭丧。 这场横祸的起因外面人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们只会听自己想听的,比如张启山的妹妹给人下跪磕头,苟且求生。 多少看不惯张启山的人,嘲笑不了他,难道还嘲笑不了他妹妹? 想着张启山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也不知听了多少风言风语。 她忍不住小声说:“我希望你不要误会。” 张启山不禁一怔。 几秒后,他放缓了声音:“误会什么?” 越明珠抬起头,怯怯地凝望他的眼睛:“误会你妹妹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 呼吸有那么瞬间停了几秒,张启山沉默。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二月红已经一五一十的跟他描述过了,如果说这件事一定要论个是非对错,那明珠绝对是最无辜的那个。 她被牵连进来,仅仅因为她是张启山的妹妹。 当时在场那么多人里,有混迹江湖数年的老口子,有伶牙俐齿道察言观色的帮老倌,还有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老掌柜 唯独她在枪口下临危不惧。 张启山声音轻而哑。 他说:“明珠,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有骨气。” 第58章 方寸大乱 听他这么说,忐忑小心的神情从越明珠脸上消失,她恍惚了一瞬,思绪又回到了茶楼中被人点出名字推出去挡灾的那一幕。 当时—— 既然都被连名带姓的指出来,她再装鹌鹑也无济于事。 越明珠索性从桌子后站起来,下楼前还不忘理好身上的斗篷。 虽然年龄出乎意料的小,但是她下楼那几步不慌不忙,看在旁人眼中相当从容不迫,似乎一点惶恐不安都没有。 没去拿着枪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人,她走到中枪倒地生死不明的人身边,蹲下身摸了摸他颈动脉,还有微弱的搏动。 抬头,轻声劝:“他还活着,既然你要找的人是我,想要寻仇的也是我,不如放人送他去抢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本就被忽视了半天,现下听了她话,男人更是气的牙齿都在打颤。 越明珠起身,见他两眼发红,喘着粗气,知道是怂劲儿犯了又骑虎难下。像这种连承认技不如人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借酒发疯的人没胆子杀她。 即便此刻被她一番抢白,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很好拿捏。 不过—— “老大,人都送到眼前了,咱们干脆做了她,给张启山一点颜色看看。” “别啊这样下去岂不是跟姓张的不死不休了。” “怕他做什么?” “张启山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左右一通拉扯。 本来犹豫不决的男人火上心头:“给老子闭嘴——” 干他们这一行的有个默认的规矩,祸不及家人。一旦真动了手,就坏了规矩,相当于把自己的家人变成了靶子。 一个伙计在他耳边低语:“老大,我得到消息张启山刚出了长沙,没十天半月根本回不来。这么多人看着,要是怂了,道上以后就混不下去了。” 情况不太妙。 这么多人看着,就算他心里想服软都不行,更何况还有人拱火。 越明珠很清楚,想要完全控制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是不可能的,尤其对方对你有敌意。 上前一步,她先发制人:“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但是茶楼里的人,你都要放了,不能伤及他们性命。”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上过学的娇小姐,讲话做派都一股子令人厌恶的天真无知。 跟张启山那个装模作样的假公正一模一样,叫让人恶心。 “好。”他冷冷一笑,“在场的人,只要给老子磕头,谁磕得最响,老子就饶他一命。”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磕头声响起。 衬得越明珠这个不为所动的人格外不合群,说实话,她有点意外,没想到还是个有脑子的。 所有人都磕,她不磕。 这不就把她摆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从施救者变成了不能同流合污的另类了吗? 男人大笑起来:“怎么,你的膝盖比别人金贵?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骨头就是比一般人硬。” 还有两个伙计在旁边冷嘲热讽:“跟这些软骨头就是不一样。”“咱们贱命一条,哪有人家命贵。” 然而,耍嘴皮子的功夫越明珠从来就输过,开口直接打断,“我并不觉得自己膝盖比别人金贵,也从不觉得自己的命比旁人来得贵重。” “你若想羞辱我,让我下跪求饶,我跪就跪了,想活命不寒碜。” “可你若想借着羞辱我,去羞辱我哥哥就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分明不过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人血都蔓到她脚边去了,多少大人都吓得两股颤颤,浑身发抖。 可她开口说起话来却没有一丝颤抖和惧怕。 声音脆如玉石相击,干净透亮。 伴随着逐渐减弱的磕头声,清晰敞亮的回响在茶楼上方,当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本就酒气上涨红了一张脸的男人被她气的火冒三丈,脸色铁青的用枪口指着她,“行行行,好好好” “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你有骨气是,有骨气。” 他气疯了在酒楼里胡乱揪出几个瑟瑟发抖的客人打砸一番泄愤,既然枪口指着她不怕,他就把枪指向会害怕的人。 “你不跪是。”他咆哮着大吼,“那我把酒楼的人全都杀光,我看他张启山还有什么脸面在长沙城讨这口饭吃。” 他的确不敢对张启山的妹妹下手,酒楼里的其他人他就没什么顾忌了,杀一个是杀,杀多少不是杀? “你不是想充好人吗?” “老子成全你,今天你磕一个响头,我放一个人。” “你不磕,那老子就送他们去见阎王。” 所以,那天越明珠还是给他下了跪磕了头。 磕到第七个的时候,陈皮杀来了,半路上就看到许多人说茶楼出了事死了人,他丢下捧珠独自一路狂奔过来。 冲进来就看见她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旁边还有几个人大喊着:“不够响,听不到——” 顿时眼中血红一片,杀心暴涨,狂怒着抽出从不离身的菠萝刀从后接近,托近日勤学苦练的福,这一跃脚不沾地还不等发现他的人开口,就尽了全力捅穿背对着他的人脖子,下狠手连捅几刀血喷了对面一脸。 眼睛被血溅得睁不开,慌乱中连开两枪都只打中陈皮挡在身前尸体上,顶着尸体撞过去,他面无表情地掰断对方握枪的几根手指,反手横切下去。 “啊——”惨叫一声。 枪和几根滴血的断指落在地上,陈皮便将他扑倒在地发疯似的连捅数刀,剩下一个伙计见状撒腿就跑,还没跑两步就被他追上割断喉咙,喷着血死不瞑目的倒下。 陈皮转过身来,暴怒的情绪之下,全身染血如恶鬼的模样吓得楼里的其他人尖叫着四处乱窜。 这一切他都无心理会。 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走向昏倒在地的越明珠这短短几步,他却踉踉跄跄,方寸大乱。 第59章 利息 醒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红府躺着了,见到二月红的第一眼就是问陈皮,她记得自己昏倒前,看见他在杀人。 二月红说他有事交代陈皮去做,暂时不能来见他,等忙完这阵就会回来。 他不说,越明珠也猜得到。 当街杀人,还不跑,肯定是被抓进牢里去了。 顾不得头晕就想起身,刚一撑胳膊,就难受的面色惨白,差点倒下去,幸好被捧珠及时扶住。 她两眼红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小姐,郎中说你脑气震动,需要安脑宁神,静养一段时间。” 越明珠趴在她怀里,捂着抽痛的额头直不起身。 “他他是不是被抓了?” 见她一猜就猜了个准,二月红起身想要安抚。 可就算年龄还小,到底也男女有别,实在不方便伸手,只能柔声哄她:“别着急,你先躺下来,我慢慢跟你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 折腾了这么一番。 捧珠扶着她重新躺回床上,二月红坐在凳子上,轻声叹气:“陈皮是入了狱,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打点好了,他在牢里不会受皮肉之苦,只是暂且关一段日子。” 也许,这种时候把他关起来才是最合适的。 “那他” “他没事。”二月红望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心生怜惜,“你先养好身子,这几日就先在红府住下,该吃药吃药,该养病养病。陈皮就由我这个做师父来安排,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他有事。” 二月红这个地头蛇都这么说了,越明珠自然信他。 没多久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之后两天,丫头来探望过,不过以她天旋地转的状态根本见不了人,张家的管家也登门拜访过,说要接她回张家养伤,被二月红冷淡拒绝了。 第三天,越明珠终于能坐起身。 也是这天傍晚,张启山回来了。 她还以为张启山是直接过来,现在想想,二月红怎么可能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让他一无所知的坐在自己面前。 或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残酷的经历筑起了高墙,张启山很少让她看清他眼底的情绪,每每相望,总是蒙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 这个男人,天生有一种神秘的深沉。 仿佛不管遇到什么都坚不可摧,像一座孤独屹立云霄的高山。 他看起来越是沉着冷静,越是深不可测,越明珠就越觉得他有利用价值,尤其是当她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实在很难忍住出手的冲动。 满怀期待:金大腿,我来了!!! 迎着烛火和灯光的映照。 这是越明珠住进张家后第一次被他真正意义上放在眼里,正如她所想,以张启山的性格,只说漂亮话是不够的,至少对他不够。 承诺只会建立在地位平等的人们之中。 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她脸疼得煞白,还强撑着云淡风轻:“你不要想我是因为你才遇到了危险。” “你应该想,正因为是你,才让我在其他人眼中有了更多价值。” “在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能去保全别人。” 出于对曾经被小看和搪塞的抗议,她掷地有声的说:“我愿意跟你共患难,这句话不是骗人的。” “所以” 突然神经牵引,她头痛剧烈。 不想在表忠心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她咬牙挺住逼退快被疼出来的泪光,“不管将来还会遇到什么,我都不后悔来长沙投奔你。没道理表哥的光我沾了,表哥的麻烦我要撇清。” “对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我永远心存感激。” “” 张启山沉默地望着她。 瘦小的肩膀半隐在被褥中,额上有伤,脸颊是不健康的惨白。 模样狼狈却还在故作坚强。 共患难。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明珠口中听到这个词。 明明他们血缘关系不深厚,却久违的让他从父母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那种温情。 “疼吗?” 他很少问这种空话,看向明珠头上的膏药贴,张启山低声又问了一遍:“伤口是不是很疼?” 疼。 当然疼 脑子一抽一抽的疼,时时刻刻都像有人拿电钻在里面钻来钻去,稍微转动一下头就晕的想吐。 被他这么一问,憋不住的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被褥上。 直到刚刚还在内心疯狂咒骂垃圾世界垃圾系统的越明珠终于忍不住了,“你呜呜你不问还好,你呜呜呜你一呜呜呜问唔唔唔唔,我就觉得头呜呜呜好疼啊,呜呜呜——” 她像个小孩儿一样仰着脑袋嚎啕大哭,哭的脸都红了,偏偏声音还是小小的,“我呜呜呜我从小到大呜呜呜都没受过这种委屈,我我我呜呜呜我好疼啊——” 原本准备安慰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大哭的瞬间,一滴泪甩落,正好溅在张启山手背上,那么大一颗,烫得他下意识蜷缩起手指。 从小在张家长大,除了婴儿,无论男女都没有眼泪,无论是多么残酷苛刻的训练,他们都能咬牙坚持,好像生来如此,天生就摈弃掉了多余的感情。 张启山能在一众南派土夫子的长沙地界站稳脚跟,自然不是他乐善好施、处事公正。而是他手段狠辣,一步步踩着人命堆出的台阶,野心勃勃地爬上来的。 他自认不是一个会轻易心软的人。 “呜呜呜你你能不能”她抽噎着望过来,张启山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只听她呜咽着说,“你能不能把呜呜呜把捧珠叫进来哄哄我——” “好。” 反应都慢了一拍。 他站起身,这才发现另一只手还端着药,已经冷了。他稳了稳心神,“我去把药温热了再拿来。” “呜恩。” 越明珠就这么泪眼婆娑的看着张启山往外走,不知道是他分心,还是她看错了,拉开门跨门槛的时候,他好像走神被绊了下,短短一瞬,快的像错觉。 本来还哭着的越明珠差点把鼻涕泡笑出来了,情绪一断就不想哭了,她慢慢缓和情绪。 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托管系统,在外人都走后开口道:【我说过,他的枪会炸膛,为什么你还要挑衅他?】 正抹着眼泪的越明珠还在抽噎:【一对三,他们还是一个傻子,两个疯子。】 【想要完全去控制他们的一言一行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 她越是表现的不惜命,本就不想杀她的人就越是有借口不犯险。 而她越是表现在意什么,这种故意递出去的弱点就像他的面子里子,会迫不及待的想抓到手里。 托管系统:【然后呢?】 【然后】她渐渐平静下来,像是已经看到了未来:【他们就会任凭差遣。】 正如她希望的那样,目前每一个环节都进展的很顺利。 【磕头也算吗?】 【磕一次是磕,磕两次也是磕】对越明珠来说,自从在救下陈皮,她每次从药铺出来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后,这些就都看开了。 更何况。 她摸着额头上的膏药贴,心有戚戚的感慨:【人啊,此一时彼一时,要趁着底线低的时候尽可能放手一搏,不然等再过几年,心气高了,这个头就低不下来了。】 换成现在,去让她踩捕兽夹,她会吗? 不会的。 【值得吗?】 【你以为付出了就一定能得到回报吗?】越明珠被逗笑了,忍着头疼,一字一句:【这世界上多的是赔本买卖,你看看,古往今来,哪儿有无缘无故的爱。】 父母之爱,来源于血缘。 情人之爱,来源于吸引。 朋友之爱,来源于交心。 【打蛇打七寸,‘杀人’就要诛心。】 【难道你要我什么都不做,只祈求天上掉馅饼吗?】她无声轻笑:【戏台都摆好了,他们演他们的,我演我的,与其让我把掌控权交给看戏的人,不如自己赌一把。】 【赌赢了——】 越明珠平淡刮掉脸颊的泪珠:【就该轮到我收利息了。】 第60章 死无对证 红府后院毕竟还有女眷在,张启山一个外人也不便久留,不过他还是亲眼看着明珠重新喝了药,直到她安稳睡下才离开。 二月红在门口等着。 朱红大门,影壁中央的水仙在红穗宫灯下隐隐绰绰,张启山停下,两人的倒影被拉长放大。 夜深露寒。 谈话间,白茫茫的雾气在冷空气中飞升。 “事情差不多已经处理完了,他既然先对明珠出手,坏了这一行的规矩,那就得有人重新把规矩立起来。”二月红温文尔雅的面容让灰色阴影和灯照分割成了晦涩与光明,上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毕竟,有敬畏才知止行。” 张启山点头,没问他是怎么处理的。 盗墓这一行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数条人命,谁都不干净,有句老话说的好,杀人须见血,斩草要除根。 两人都心知肚明。 拿出几份证词和近日调查出来的结果给他,二月红叹气,隐隐透着几分遗憾:“可惜,陈皮下手太快,三人当场毙命,没能留下活口。被枪打中的那个,抢救不及时失血过多,在医院死了。” “至于他那个点出明珠身份的伙计,我派人去他家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没抓着,昨晚收到的消息,半日前溺死在湘江河边。” 涉事六人,竟无一活口。 “就连捧珠口中的车夫,在出事的那天夜里,也让一个从赌场出来的赌徒乱刀砍死在街头。我亲自去问的话,他只承认是自己酒喝多了,别的一概不知。” 说起这几条人命,二月红也不痛不痒,都是些烂人,死就死了。 他唯一惋惜的是自己反应终究慢了对方一步。 看向正查阅资料的张启山,就问:“我们都知道这里面大有问题,可现在是死无对证,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说白了,这件事要么另有阴谋,要么就是单纯的打击报复,扯来扯去还是绕不开张启山。 明珠纯属受他牵连。 动不了张启山,难道还动不了他妹妹吗? 至于怎么办? 张启山淡淡道:“不管。” “不管?” 二月红微微蹙起眉,他这个人生性如此,哪怕生气面有薄怒,仍旧留有三分风度。 落在张启山脸上的目光夹杂着些许审视,过了片刻,他表情又放松下来,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道上的人都说想不到你张启山会有这样一个既天真又有气节的妹妹” 单听天真或许还带了点讽刺意味,偏偏多了个气节,就说明他们也觉得做这件事的人干得不地道,凭张启山如今毁誉参半的口碑,业内能对他妹妹有这个评价,已经算是站队了。 “这样的名声,你我都宁愿明珠没有。毕竟,对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来说,也太屈辱了些。” 把人送到大门外。 站在台阶上,二月红神色平淡地说了最后一句:“虽说你的家事我不该多嘴,但明珠好歹是我毫发无伤的将人送到你手中,现在她出了事,你得给一个交待。” 张启山脚步微顿,“我知道,这件事会处理好。” 第61章 不识抬举 在红府养病了近一周,越明珠才被接回家,她还以为以张启山的行事风格会隔天早上就把她接走。 在红府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脑震荡都好的差不多了。 越明珠乍一回到张家,竟然还有点陌生。 生活方面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冬天冷,无非就是待在躺椅上看看书,等张启山回来再一起用饭。 回到张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很平静。 捧珠给她暖好了床,还在被褥的底端两脚内侧用汤婆子压着,离床不远处还给她点了盏小煤油灯。 自从脑袋受伤,她一直睡的不怎么好,喝了药也总是反反复复的惊醒,晕眩,干呕。 现在药停了,反而一觉睡到天亮。 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明珠睁开眼,看见捧珠正端炭火盆进门给她暖屋子。 揉揉眼睛:“几点了?” “小姐,你醒了。”捧珠把窗户开了条缝,回头冲她笑:“现在九点,今天张公子特意吩咐让小姐多睡会儿,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呢。” 一个小时又怎么样。 又不是不用早起了。 越明珠躺着没动,只是打哈欠,盯床顶发呆。其实自从她停了药,在红府醒的也早,毕竟每天都待在床上,觉总是会睡够的。 昨晚她睡的也早,脑子是清醒了,可现在就是不想起床。 等捧珠拿衣服过来的时候,她就赖在被窝里,捂着脑袋哎呀哎呀不怎么走心的叫:“我我好像还是有点不舒服,不想吃早餐了,吃不下。” 捧珠连忙扑到床边,“小姐你哪儿不舒服了,我去我去找郎中来看看?” 说着就要出去叫人,让越明珠急忙拉住,等把人拽回床边,她蹭过去趴在捧珠耳边,小小声:“捧珠,我是装的,我就是不想早起。” 望着自家赖床的小姐,捧珠悄悄凑过来说:“小姐,我也是装的,就是想演的真一点,这样出去了才好骗张公子。” 两人顿时捂着嘴偷笑成一团。 然而等捧珠去了大厅。 八仙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长沙特色早餐,一看就是极为用心准备了。 更让捧珠忐忑的是,旁边还坐着等小姐来了才打算开饭的张启山。 见她背后空无一人。 张启山问:“怎么?” “小小姐小姐说她有点不舒服,吃吃不下。”在小姐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过,可真到了张启山面前,捧珠还是无可避免的结巴起来,“她想多多睡一会儿。” 张启山沉默片刻。 等他再看向捧珠,就发现她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望着满桌的食物,他心情很平静,语气意外的随和:“厨房有燕窝,你先送去给她,让她喝了再继续睡。” “哦,哦好。”捧珠呆了一下,连忙点头。 在张家也待了一段时间,她知道张启山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让步。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震惊,连忙跑去了厨房。 越明珠坐在床上吃着燕窝的时候,有一丢丢惊讶,但不是很多。 毕竟,这种让步她觉得以后还会发生很多次。 该适应的是张启山才对。 捧珠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跟她分享:“小姐,你知道吗,这次回来我发现张家的下人全被换掉了,连老管家都被换了,我听说他是张公子父亲那一辈的管家,资历可深了。现在换了个稍微年轻点的,不过还是很年长。” 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用了个更贴切的形容,“就是从老爷爷换成了老伯伯。” “哦。” 见她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小姐,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张家的人我连脸都没记住。”越明珠慢吞吞地咽下,对捧珠笑了下,“别说下人,连管家我都没见过几次,你要是不说,我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们被换了。” “哦原来是这样。” 捧珠见她好像没意识到,只能自己说出来,“小姐,你说,我会不会被张公子换掉啊。” “恩?为什么?” “因为”她惭愧又内疚,这会儿紧张的小脸煞白,“因为我不是犯了错吗,让小姐一个人待着。”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越明珠拉住她的手,耐心安抚:“不是你的错。” “况且,我不在乎那些人有没有被换走,就是因为我身边有你就够了。” 她笑笑:“所以别再担心了,你是我的人,只要我不开口,没人能把你换掉。” 在床上磨磨蹭蹭待到十点多。 越明珠终于起床了,这个点出去张启山早就不在了,他一向忙,中午还派人回来让她不用等。 由新管家亲自传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管家对她尤为尊敬,都一把年纪了跟她讲话时腰还矮了三分,特别和气。 睡过午觉,管家经过她同意,又领了位裁缝进来给她量尺寸。 估计是怕越明珠反感,特意解释是为了定制过年的新衣,说量好了隔天会把当下最时兴的款式通通送上门供她挑选,等确定好了,再细选面料 听起来挺麻烦的。 不过麻烦的部分好像都不关她什么事,越明珠只负责挑挑拣拣就行了。 那就,行。 捧珠倒是对此兴致勃勃,听管家说库房那边存了不少好料子,就去那边打算挑几箱搬出来给她过目。 几箱 越明珠差点被逗笑。 等其余人出去,她在躺椅上听曲子,听了一会儿去摸书,意外摸到上次折的一只纸飞机,以为被扔掉了呢。 这两日天气一直很好,没刮什么大风,纸飞机起航的很顺利。 飞着飞着,就又飞到了树上。 她仰着头看了看树上挂着的纸飞机,懒得去弄下来,就转身回了屋里。 然而,还没在椅子上躺下。 已经有人从树上取了下来,正站在门口十分恭敬的说:“小姐,您的东西。” 他甚至还知道她有不接东西的习惯,异常谨慎小心的把纸飞机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 “小姐若有其他吩咐,请尽管开口。” “没有,谢谢你。” “小姐您客气了。” 下人恭敬的低着头出了门。 越明珠拿起桌上的飞机,把它拆开,换了个折法,把尖头换成了平头。 右手一扬,纸飞机飞出去又轻盈的绕了个圈飞回来,直冲向她头顶。 被她抬手轻松摘下。 越明珠叹气,“这就对了嘛~” 人就坐在这里,不自己赶着来讨好,难道要她反过去讨好一个下人吗? 她弹了弹飞机翅膀,轻笑:“不识抬举。” 第62章 连坐 这个年,除了蒙头度自己安稳日的长沙老百姓,其他人都过得很不如意,尤其是道上的人,唯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八个字能勉强形容他们如今的处境。 茶楼那件事的发生,让不少听到消息的人都暗自猜测张启山绝不会对此善罢甘休。 光看他来长沙这大半年就搅合得所有人不安生的霸道脾性,不赶尽杀绝那就是豺狼头上找鹿茸,异想天开。 这回让人明目张胆的犯到他头上,还轻描淡写地揭过,岂不是在说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确实,看他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但充其量就是背后嚼两句舌根说一点点酸话,就这还得喝几斤酒给自己壮壮胆。 根本没人想到,会有人真的敢对张启山家人出手。 这不仅仅是坏了道上的规矩,还他妈是自寻死路。 看看,事发第二天,都轮不到张启山出手,姓刘他全家上下包括一众伙计都被吊死在堂口,死得整整齐齐。 张启山在长沙,虽然毁誉参半又是个北派出身,跟他们南派人处不到一块儿去,可到底积威甚重,几乎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大放厥词。 不管心里什么想法,人人面上都是赔笑做派,也不怕被人笑话。 毕竟,抬头看看谁不怂呢? 现在好了,姓刘的王八羔子赶在过年前搞了这么一出,出殡也不挑黄历,这不是存心不让其他人好过吗。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提心吊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张启山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完全不顾道上的规矩,凡是跟他做过对的,生意上使过绊子的,又或者是捕风捉影传出了什么闲话的,无一例外地都被他找上了门。 张启山不听辩解,不听求饶。 他只给两个选择。 要么倒向他,要么就去死。 下手快、狠、且毫不留情。 做死人买卖的,都不是怕事的人。 可那也要分对象,面对张启山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以前他还多少有点人情味儿,给当地势力留了几分颜面,为了彰显自己处事公允,有容人之量,做事很少做绝,可现在他谁的面子都不给。 霍家跟解家都有上门,两个本地豪强,你来我往的劝他让彼此过个安生年。 不管什么事,都等年后再说。 他们一定给出交待。 结果呢?两个大家族轮番出面,最后都不了了之。 多少人曾经嫉妒过他、咒骂过他,如今他翻脸不认人,才悔之晚矣。 这事之后活下来的人,不管是中立的还是其他势力,都彻底折服在他的手腕和手段之下。 毕竟不服气的都死绝了,谁也不希望自己会是下一个。 “你你这么做难道就就不怕嗬嗬嗬” 话没说完,张启山已经在那人惊恐的目光中扼住他的喉咙,指骨力猛,“咔嚓”一声就掐断了他呼吸。 扔垃圾一样随手抛掉尸体,看向做事不够利落的伙计,“第一次杀人?” “是不是”伙计紧张的发抖。 “不管是不是,多练练就好。” 以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下墓对付粽子的手段会用在人身上,比起墓地里的怪物,人可真是脆弱多了。 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全部处理干净,我不想看到血溅得到处都是。” “是是!!!” 当初二月红问他,整件事已经死无对证,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启山的回答是,不管。 他现在也没打算管,只是反正都死无对证了,那就不妨人再死得更多、更彻底一些。 总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会落在他手上,不管他们跟这件事有没有干系,又或者知不知情,都无所谓了。 毕竟打从一开始,他就把这笔账算在了所有人头上,根本用不着去分辨谁有罪谁无罪。 他要的就是连坐。 今天来的这个堂口是最后一批,处理完了,这件事就暂时告一段落。 张启山转身离开,直接回了张家。 早上天还没亮就出门,到了家门口时间才将将过了上午十点,见前厅里没人,他脚步一停。 管家适时接过他手中刚刚脱下的外套,在胳膊上搭好,低声说:“小姐今早九点吃了燕窝又睡下了,捧珠一直陪着。” 张启山没说话。 自从明珠这趟回来,他就没在早晨的饭桌上见过她。 不是头疼,就是头晕。 她总有说不完的借口和理由。 除了大年初一,她难得起了个早床,陪他吃了顿早饭,收到他压岁钱的时候还很开心。 结果初二又故态复萌。 算算日子,这种持续赖床的毛病已经小半个月了。 张启山回房间洗掉一身的血腥气,又换了身衣服才来到明珠的房间门口,隐约能听见里面小姑娘们欢快的笑声。 这不是起了吗? 他敲了敲门。 笑声一下子就停了。 他听到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走近,退后两步站定,开门的是捧珠,一见到他就下意识扭头往床铺的方向看,然后又紧张地望向他。 好像生怕他会出口责骂。 “小姐,小小姐她” 话都磕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来。 张启山稍微抬高了音量,语气沉稳平和,“今天天气不错,你问问明珠,下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郊外骑马?” 此时此刻,他身上全然没有先前面不改色扭断别人脖子的心狠手辣。 沉稳持重,令人安心。 第63章 可爱 这是一匹三岁半的小马。 浅棕色,毛发较短,大眼睛长睫毛,性格很温顺。越明珠拿着毛刷给它顺毛,梳理到颈部的时候,它还会侧着头用左边的眼睛天真地凝望她。 阳光下琥珀色的眼仁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无比可爱,和人眼有些类似,却有着人眼少见的灵性和野生动物才有的纯粹。 动物就是好啊。 没什么心机,被驯服了就会很听话。 见她一直摸着马儿,还小声跟它说话,耐心等候在旁的张启山说:“喜欢吗?这匹马送你。” “送我?” 越明珠的自理能力就够她自己,养人形宠物还好,养别的她又不能弃之不顾。 她老实坦白:“我不会养马。” “不用你亲自照料,人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它的所属权归你,现在你可以慢慢去想它的名字了。” “哦。” 小手抚摸马背,还以为就是单纯出门骑个马,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阔绰,直接送匹马给她。 刚出了事,她应该知而慎行,闭门不出的反应很符合自己当下的年龄和阅历。 不过正如张启山所说,天气很好。 刚过了年,前几天还下了场小雪,虽然日光正盛不是很冷,但是郊外的风吹起来依旧凛冽。 她的装备很齐全。 貂皮的短款斗篷、绒帽、手套,连新鞋都是羊皮马靴,里面还是羊绒,穿着暖和又柔软。 越明珠拍拍马鞍,怎么看这次出行也不像临时起兴。 虽然张启山跟她说这是一匹小马,但是对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来说还是相对很高大。 小心上马,张启山一直陪同在侧,教她正确的上马姿势,如何踩马镫,纠正坐姿,还替她牵着缰绳帮忙安抚马儿。 小马很乖,她试了三次才爬上去,都没有不耐烦的撅蹄子。 见人已经扶着马鞍坐好,张启山没把缰绳递过来,牵着小棕马领着她往前去。 “先走一圈试试。” “恩!” 抛开那点警惕心不提,骑马的感觉确实很新鲜,视野开阔,似乎高处的空气都很不一样。 就是对比她近期跌宕起伏的日子来说有点太过令人厌烦了。 越明珠偷偷夹了一下马肚,就一下,立刻被张启山发现了,收紧缰绳止住正欲提速的小马。 他没停下,更没有责备她,只侧了下头安抚的说:“不急,慢慢来。” 这个人身上似乎天生就自带一种令人安定的秩序感。 说话可靠,做事沉稳。 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连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比其他人更具备说服力,让人忍不住去倾听和顺从。 有这样的人在头上顶着,她慢慢甩脱“应激障碍”也在情理之中。 早上她还以为是自己翘掉早餐的时长已经触到张启山的底线,他特意过来提醒一下,结果正好相反。 自从茶楼那件事情发生,能明显感觉到张启山对她的耐心在无限拔高。 和当初跟陈皮在逃难路上的循序渐进不一样,他似乎是在归来的那晚某个瞬间开始,对她无限制的敞开了所有心理防线。 换个更真切一点的说法, 过去张启山只会满足她物质上的需求,他负责担当那个给钱的角色。只要遵守他制定的规则,就不会过多干涉越明珠不在眼前时的其他一切行为,也不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然而现在张启山会主动开口提议出门骑马兜风,这代表他已经关心起她的精神需求了。 既然开了口子,就别怪她得寸进尺。 晃荡一下腿,她失落叹气:“我觉得有一点点无聊。” 声音轻得一不小心就会被风掩过。 可张启山还是听见了。 没有对她的再次抗议出声安抚,他抬手拉了下缰绳,越明珠不知道是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听他说了个“跑。” 然后下一秒,小棕马就开始卖力踢踏起来。 不是加快起跑,而是加重腿部的力量感,速度没变还是缓速慢行,但马背上的人会明显感觉到颠簸。 越明珠被马儿振动震得一颠一颠的,安全感和体验感并存,马步声也从哒哒哒变成了噔噔噔。 扶着马鞍,这种幼稚的表演让她梦回上辈子坐摇摇车,好,是成人版摇摇车,她忍不住笑起来。 听着她的笑声,张启山牵稳缰绳。 按理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都有点成熟了,不管性情如何,她们身上都有一股劲儿。 明珠不太一样。 意外的孩子气,现在的她和初次相遇时张启山对她善解人意、温良恬静的初步印象完全不一样。 他理性看待回忆中的几个片段。 上次哭也是,她甚至还会抬高脑袋嚎啕大哭。不是在特意引起他同情,而是单纯受到委屈,在无所顾忌的发泄自己情绪。 见他没反应,还很自然而然的使唤他去叫人来哄她。 呜呜哭着说让他把捧珠叫进来的样子委实好笑,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其实也有一点可爱。 第64章 惊喜 在张启山的认知中,只有小孩准确来说,是只有在家中被长辈百般呵护着长大、没有经历过挫折的小孩才会这样。 他们会在信赖和溺爱着自己的人面前,任性、放纵、自我。 因为会得到所有的正面反应。 所以肆无忌惮的骄纵。 想着想着,张启山脚步就停了下。 他送给越明珠的这匹小马已经被训练的很好,服从性很强,他一停,小棕马自然跟着停了。 “呼——还挺累。” 马背上颠了一会儿,越明珠右手扶住腰,感觉那里有点麻麻的。 暗戳戳的想就算明天照样起不来床,她也有话可说。 “你这样很好。” “啊?”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评价,越明珠茫然地歪了下脑袋,明白他说了什么后,震惊反问:“我骑的很好吗?” 第一次骑马就被夸奖,莫非,心脏怦怦直跳,自己在骑行之道上存在过人天赋? 见她赫然睁大的眼睛写满惊讶和喜悦,没听到否认,脸上就飞快升起了一点点骄矜的自满和得意。 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了下。 远方薄薄的积雪恰似玉带点缀于翠岭,浑然天成的霜降之景。 这一笑,雪霁初晴。 越明珠微微一怔。 “明珠。” 他说:“生日快乐。” 张启山单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递了个盒子给坐在马背上的她,声音缓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很快他又意识到什么,“你不喜欢接别人东西。” 越明珠完全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可你不是别人——” 听到她的话,张启山微微昂首。 哪怕处于低位,他身上那种稳重周正的气质也很难让人升起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目光交汇,越明珠眼神微微偏移,声音却很清晰有力,“你是哥哥,不是别人。” 后面那句小声重复着。 也不知道是为了告诉别人,还是为了鼓舞自己。 静止了几秒。 她稳住心神,慢慢地取走他手中的礼物。 望着这一幕。 张启山想起了当初二月红那个没分寸的徒弟,当面把他找回来的见面礼塞到明珠手中的场景。 对方的无礼挑衅,他其实没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刻,仍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陈皮那两句: ‘她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原来 张启山收回手,神色淡淡。 他一直都没忘。 越明珠打开盒子。 入目是一片莹润光泽,红白相参像晕染了朱红的血色一般的玉,顶端雕刻着精致袖珍的荷花。 正是拇指大小的印章,底端刻的是她名字。 小心摸着自己的名字,抿了下唇,认真的望着他问:“是你亲手刻的吗?” 顿了一秒,张启山缓缓点头,“是。” 得到满意的答案,越明珠开心极了。 向他露出极具感染力的烂漫笑靥:“谢谢,我很喜欢,我会珍惜这份礼物的。” 鉴于她是第一次骑马,张启山没放纵她太久。 只慢走了几圈,又教了她几个理论上的知识点,就带着她在山野间散步、散心。 这个下午时间过得很快。 坐上车返程的时候,越明珠还有点意犹未尽,不过进了城,车开着开着,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好像不是回家的方向。” 张启山若无其事:“我们搬家了。” 搬家? 越明珠原本还望着车窗外,这下回过头来惊讶的望着他:“下午吗?我们去外面玩的时候,家里在搬家?” 怪不得没带捧珠,就带了个司机。 自从出事后家里就买了车,之前去红府看刚出狱的陈皮就是司机开车接送,当时随行的还有一个保镖坐在副驾驶座上。 算上捧珠,她出趟门至少得带三个人在身边。 只可惜,事发之后唯一一次出门,她却和陈皮不欢而散。 “原本该提前告诉你。”见她没有不高兴,张启山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性的说:“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望着眼前不比红府小多少的新家。 越明珠的确很惊喜。 她之前还觉得张家小,没想到这么快就搬新家了,还是和红府类似的古典中式庭院,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张启山带她去了后花园,让她去看湖中心的戏台,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出门,无聊了可以请红家的戏班在这里唱。” 没对她近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行为做过多干涉。 在张启山看来,她要是能走出阴影固然好,但就算走不出也可以慢慢来,不必强求。 更何况只要家里够大,视野够开阔,出不出门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惊喜似乎远不止这个。 早早就等候在院中的捧珠引她进屋,向越明珠展览了无数个堆积在桌上敞开放满了珠宝的首饰盒,以及摆满衣柜四季齐全的各种漂亮衣服。 新的卧室很大。 大到可以让一整面墙都是衣柜,像个奢华的衣帽间,颜色或艳丽或素雅,让人眼花缭乱。 她摸着崭新的衣裳,目露担忧,“可是,我还在长身体,万一半年下去长太快,这些衣服恐怕就穿不了了。” 都无需上身比划,越明珠就知道是按之前裁缝量的尺寸做的。一眼望过去四季都有,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加工加点做出来的。 对此。 负手而立站在屋外,连余光都没往屋内多瞟一眼的张启山回答道:“这些赶出来的衣服还不够精细。” 至于穿不了。 他不以为意,“我一个朋友说,女孩子就算有的衣服不穿,也喜欢摆在衣柜里好看。” “喜欢吗?” 从始至终,他在意的只有这一个重点。 越明珠实在很难说不喜欢。 就算夏天的衣服现在她穿不了,摆在衣柜里确实很赏心悦目,于是跑到屋外对他重重点头,诚实表达自己的喜欢。 张启山平静地“恩”了一声。 然后,他眉眼微微缓和的说:“喜欢就好,这些衣服看看就行,等到了夏天还会有更新的款式和更好的做工。” “到时候全部换新的,这些穿不了也没关系。” 越明珠望着他没说话。 安静地眨了眨眼。 看。 一个人用没用心,真的很一目了然。 第65章 过时不候 红府。 陈皮在罚跪,从下午开始跪了近一个时辰。 罚他的自然是师父二月红,跪的地方是他行拜师礼的那天,对着红家祖宗牌位磕过头的祠堂。 二月红现在拿这个徒弟很头疼。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屡教不改,看了就让人心烦。 索性赶到祠堂那边跪着,眼不见为净。 陈皮罚着跪,可一连烧了多日的心火仍在胸口焦灼。 可以说从那天明珠离开后,他心情就没好过。更早一点,连牢狱之灾都没能浇冷他烦躁的情绪。 这年头被缉拿归案的杀人犯通常来说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砍头,要么枪毙。 还不提在其他地方犯下的那些案子和数张通缉令,作为在逃人员,他犯的罪叠加在一起足够上刑场好几次。 是以在看到来红府要人的巡警,要说陈皮心里完全不慌,那是假的。 没想到对方碍于红府的势力不敢直接闯门拿人,见了二月红本人后态度更是发生了转变。 而作为长沙赫赫有名的红府当家人,二月红跟这些官方势力虽说不上往来频繁,却也算和睦相处,面对持枪的巡警也不卑不亢。 陈皮看在眼里,心间微动。 从前杀了人,只能被撵得像狗一样东躲西藏。 现在当街杀人,杀的还不止一个,可他这个唱戏出身的师父出现在门前,他们却连枪都不敢掏。 说白了,茶楼的事顶多算斗殴致死,死的又都是道上的人,大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领头的人还上前一步低声跟二月红言明,这次来不是想跟红家结仇,而是按规矩办事,大家走个流程。 只要他能打通上级关系,自己随时可以放人。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陈皮第一次享受到名利的好处,它能让任何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对飞黄腾达执念更深的他在二月红的示意下没做反抗,沉默地进了监狱。 既然性命无忧,唯一挂念的就只有明珠了。 越是想她,就越恨张启山。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不知死活的来挑衅,陈皮冷笑,正好心里的火没处发泄。 于是等二月红打通了关系来探监,就被面有难色的狱警告知,他那个不安分的徒弟戴着脚镣还把隔壁犯人打残了。 两个犯人,一个废了双招子,瞎了,一个断了条腿,残了。 现在整个监狱,没人敢跟陈皮呛声。 连狱警都躲着他。 二月红只能又花钱替他摆平,本来马上就能出来,现在闹这么一出,又得多关几天。 至于他话语间对张启山恨之入骨的那些说辞。 二月红置若罔闻,反正他最近看张启山也不太顺眼,明珠在红府都没出事,去自己表哥家反倒惹祸上身,问题出在哪儿一目了然。 不过 担心小姑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陈皮在囚室里关了几天还是满身戾气,二月红认为他还是多关两天为妙。 想法是好的,然而明珠被接回张家没几天,陈皮就被放出来了。 张启山跟官方关系一直处的很好。 都不用亲自出面,派人传个话,监狱那边立刻就把人放了。 接着他就折腾出了那番大动静,哪怕二月红早有预料,还是对这种霸道作风给予礼貌问候:“你就不怕事情闹太大,有人跟上面告状,他们保不了你?” 被反问:“白给他们送政绩,凭什么找我麻烦?” 二月红望了他半晌,“你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 果然,不管过年期间闹得多少人不安宁,霍、解两家连番登门,军方那边始终无动于衷,直到这件事彻底落幕。 但在陈皮眼里茶楼的事根本没翻篇。 否则也不会跟病愈后来红府看望他的明珠发生争执。 二月红该庆幸,陈皮从不对明珠撒火。 不幸的是,两人不欢而散后,陈皮转头就把火发泄在红府其他人身上,闹的红府上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二月红无奈又心烦,后悔了就自己登门道歉,难不成让明珠一个小姑娘天天追在他身后跟他求和吗? 以前次次都会跟明珠服软的陈皮,偏偏这次倔得要命。 一气之下,二月红就罚他到祠堂跪着。 打不管用,骂也不管用,那就每天跪着反省,少到处乱晃给别人添麻烦,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 一连罚跪了五天,丫头忍不住来劝。 被夫人磨的耳根软了又软,二月红也不忍心两个小孩大过年的闹别扭,只好起身去了祠堂。 他撩起下摆跨过门坎,缓慢踱步到陈皮身前,望着祖宗牌位,问:“反省的如何?知错了吗?” 骨头还在隐隐作痛的陈皮冷冷道:“徒弟知错。” 很好,死性不改。 二月红一点也不意外,他叹了口气:“你让明珠离开张家,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离开了张家,只要她还在长沙一天,她始终是张启山的表妹。” “换个角度去想,明珠若是让你跟她离开长沙,你愿意吗?” 跪在蒲团上,陈皮攥紧身侧的拳头。 他不愿意。 至少现在不行,他还没从二月红身上学到下墓的功夫,在没出师之前,不能就这样离开长沙。 再去过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不得不为了生计去码头给人做苦力,又或者为了区区一百文就给人卖命的日子? 绝对不行。 他不能再带着明珠一起过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 明珠来见他的那天,是坐着轿车来的,陪同在侧的除了捧珠还有一个司机一个保镖,连穿着也很不一样。 陈皮一开始没在意,他关心的始终只有明珠的伤势。 后来是进了屋,师娘提起,他才注意到把那顶把她衬得脸色很好看的绒帽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色。 师娘还说,明珠那件倒大袖的夹棉小袄是貂毛,里面的棉服用的是苏锦面料,袖边还镶着柔软暖和的狐狸毛。 连手里还揣着的手炉也是鎏金珐琅制成,除了暖手还可以熏香。 跟坐了七八天牢,胡子都长出来的自己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可师父师娘他们谈笑间却只是欣慰她穿的暖,觉得她大病初愈,这样出门就不会被寒风冻着。 那个时候陈皮就明白了,就算再怎么憎恶张启山夺走了明珠,又害得她在茶楼受辱,也没办法否认对方就是抢在他前头让明珠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明白了这一点。 陈皮就更没办法放弃现在的一切。 他没有变,明珠也没有变,是太多人挤进来把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见他面色难看却又哑口无言,二月红就懂了。 这个徒弟认他做师父也不是被打服了,而是觉得能从自己身上学到更多本事。 他的恭敬和尊重,或许有一丝真心,但绝对不多,更多还是在为了他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二月红虽然还年轻,却早过了好勇斗狠的时期,并不介意他这点小心思。 土夫子身上总是有很强烈的企图心和贪欲,这都不是缺点。 “你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要求明珠?” 二月红语重心长:“你知不知道,他们今天搬家。” “什么?” 陈皮慢半拍地抬起头。 “就算你现在想通,去跟明珠求和也迟了,张家人去楼空,你找不到她的。” 陈皮紧盯二月红不放,试图找出一丝破绽,可是没有,冷汗短短一瞬就浸透了他背后的衣服。 二月红心下叹息,小姑娘刚经历了糟心事,不想兴师动众大办生日宴可以理解。 但是作为长辈,他还是希望这个生辰她能过得更开心一些。 于是话锋一转:“不过张家今晚请了红家戏班去新宅唱戏,你若还想跟明珠和好,一会儿就跟着他们一起去。” 他轻声道:“过时不候。” 第66章 小厮 捧珠进门恰好听了个话尾,连忙上前几步把手里端着的水果放到桌上,“老鼠?哪里有老鼠,小姐你在哪儿看见的?” 房间里左顾右盼,她又匆匆行至至越明珠身侧,追着方向透过窗棂往外一寸寸搜寻侦查。 近处散落的梅花林,寒香扑鼻,远处假山叠翠,湖水倒映着湖石上的孤亭。 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美,可要是有老鼠跑出来碍着小姐的眼,那在她眼里就什么美都不顶用。 错落的石阶,连群的翠色灌木,全部都是她审视批判的对象。 “没有” 不是真的看见什么老鼠,越明珠无聊地眺望了一会儿远处湖心的戏台,随口一提。 见她郑重其事,转移话题:“不是老鼠,我是看那边层台累榭,一时杞人忧天罢了。” 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捧珠收回视线,探手感受了下风向,果断把窗棂关上,“小姐,这里风大湿气重,不能久待,咱们去那边坐。” 至于老鼠——“这园子几日前管家就开始派人清扫整理,查了一遍又一遍,您的院子别说老鼠,连虫蚁都不会有。” 耐心哄着人在躺椅上坐下。 捧珠去看旁边暖炉上煮的梨汤,“为了给小姐庆生,还特意请了二爷的戏班,亭子那边管家已经在安排了,一会儿咱们就过去。” “表哥呢?” 张启山从回家用过晚饭,越明珠就没再见到人。 捧珠不说话,只是捂着嘴一个劲儿傻笑,一点秘密都藏不住。 她一看就知道:“有惊喜?” “我不能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你脸上都写完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没一会儿管家就过来请人,捧珠把手笼跟斗篷给她戴上。 回廊曲折,檐下沿路挂着缀了红色流苏的彩绘灯,一簇簇灯火点亮寒夜与幽影。 越往前走,视野就越开阔,灯光也愈发明亮。 清幽雅致的小径由窄继而开阔,尽头的湖面游荡着数盏荷花灯,将白日清平的湖水衬得翠如碧玉。 在那湖石堆砌的六角亭,缠枝纹的雕花与琉璃相得益彰,没有普通凉亭的视野开阔,却别有一番月影窗前静的氛围。 管家去安排戏台。 捧珠扶着越明珠进了亭子,暖炉升温,香气扑鼻。 大冬天的在湖边听戏,怎么说也得提前给她布置妥当,生暖炉,点香薰,准备茶果点心。 对比刚来时只能靠系统的一日三餐接济,每天游离在底层社会挣扎在死亡边缘,现在的生活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越明珠对自己目前抱的这个大腿相当满意,至少生活质量没得说。 “小姐,你的梨汤。” 捧珠让人把炉子上温着的梨汤也提过来了。 提前备好的座位是一张双人红木软包沙发,算中西合璧的产物。 越明珠上手摸了一下,很舒适,外表似乎是绒布,里面的填充物未知,不过坐上去很柔软,靠枕也很软。 亭子里一点风都没有,除了她正面对着湖心戏台的两扇开着,其他窗户都紧闭,右后方敞着的亭口还特意竖着花鸟屏风给她遮风。 腐败啊。 奢侈啊。 太堕落了。 对此越明珠一边深感痛心,一边将斗篷递给捧珠,靠着软枕喝起了梨汤,一副小姐做派的施施然问她:“什么时候开始?” “小姐说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 “行。” 她把碗放下,小手一挥:“那就现在。” 湖心正中的戏台早早布置完善,此刻灯火通明,红家的戏班只待开锣唱戏。 这个花鼓戏,跟越明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会跟之前在茶楼听评弹,意境奇高,唱腔极美,就是听不太懂。 结果花鼓戏好像也有白话,表演还挺生活气。 呃说早了。 一唱起来就有点听不懂了。 她慢慢回忆了下,往日跟二月红还有丫头他们说话,方言也不是很重。 但是现在这么一听,唱戏上好像就有点讲究地方词汇,难怪二月红之前还说陈皮就算嗓子能行,估计也唱不了湘语。 陈皮这两字在心头浮现,她有瞬间的恍惚。 “小姐,第一出戏是二爷选的,说送给小姐庆生。”捧珠在她耳边提醒,“戏班那边递了折子过来,让小姐点戏。” 点戏? 越明珠回神看了眼戏台的布景和演员,唱戏的演员好像妆发都要提前准备,再加上那身一看就很不方便的行头。 “不会把整个戏班都请过来了?” 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兴师动众。 还以为最多就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没想到人家的行头都好几箱,整得还有戏折子供选戏。 他们戏园难道不开了吗? 还是说—— 思维一打开,越明珠就习惯性往深处细究,红府那偌大的家业只有代代传承才能积攒下,如此说来,戏园想必也不止一个。 红府的戏班统称为红家戏班,但人家可没说只有一个戏班。 她一眼略过戏台上的人,心中慢慢盘算,除了演出的几人,伴奏的也不少,还不算处理杂物的,要是每出戏都由不同的人轮班交替,少说也得几十号人。 “戏折子拿来我看看。” 花鼓戏也分好几个剧种,在红府那段日子她可没白待,闲来无事,正好借此机会估算一下二月红的帮派人数。 先看看他戏班手握多少戏本,然后再打听一下掌握了几个剧种和戏园。 思绪渐深,聚焦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冒出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来。 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眼前,恭恭敬敬递了折子过来。 可越明珠是坐着的,哪怕他头埋得再低,只要自己抬头就能看清对方灯影下的脸。 “请小姐点戏。” 听着耳熟的声音,快要整合完毕的结算数据一下子被震飞出大脑。 懵了几秒。 越明珠迷茫的震惊脸:“你谁?” 一定不是陈皮,她认识的陈皮才没这么老实。 攥紧戏折子,陈皮头也不低了,目光不善地盯向她那张无辜可恶的脸,磨了磨后槽牙,“这才几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 第67章 烟花爆竹 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很好,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陈皮。 见他穿着红府小厮的衣服,眉目间却无半点小厮的恭顺,本就是偏凶狠的长相,现在带了情绪,就透出几分戾气。 一看就不好招惹。 越明珠松了口气,差点以为他中邪了:“谁让你这么久才来看我,这些天只要一想起跟你在红府吵架,就头疼的厉害,吃不好也睡不好自然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头疼?” 陈皮皱了下眉,折子随手扔在一旁,弯下腰去看她。 正欲上手,被越明珠怕他没轻没重伸手挡住额头躲开了,“干嘛,我是气你气得头疼,不是之前的外伤没好。” 陈皮悻悻收了手,转身在她旁边坐下。 他两手握拳放在膝上,坐稳还没两秒就不受控的转过头去看她:“真的气得头疼?” ——假的。 其实那天走后,越明珠就没怎么想起他。两张牌在手,自然不会像之前那样事事都以他为先。 “恩。” 她煞有其事地点头,“气的我都不想出门了。” ——还是假的。 这次要是陈皮不来找她,她也不会再去红府。人都是有脾气的,她可以在手里只有一张底牌的时候尽量控制脾气和个性。 可现在张启山已经到手,自然是风水轮流转。 偏偏陈皮信,有时他心眼小的可怕,有时又像是懒得计较。 “明珠,那天不是冲你,我是想到你受伤,心里难免憋了口气。” 面对他这堪称判若两人的前后不一态度。 陈皮嘛,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软,他就嘴硬,反之她犟,他就低头。 见他服软,越明珠蹬鼻子上脸:“你不高兴,为什么拿我出气?” “我” 陈皮一哽,心说老子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可多日不见,明黄的暖光下,连她脸上细弱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微微气鼓的脸颊,以及忿忿不平瞅过来的眼神。 “” 瞥了眼后方的人,陈皮从底下伸出手扯了扯她搭在沙发上的袖子。 被凉飕飕的目光扫射到的捧珠默默垂眼,并适当退后几步,一直退到门口,但是,她抬头挺胸,鼓起勇气直视回去。 她是不会让小姐离开自己视线的。 陈皮见自己没被搭理,只好又用手臂碰了下她胳膊,轻笑一下:“那这样,以后只有你拿我出气的份。” “你是在跟我求和?” “是。”陈皮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忍住咬人的冲动:“是我在跟你求和。” 他向来只为利益屈膝,比如拜师二月红。唯独在明珠面前,什么脾气反骨都被磨得只剩一丁点。 越明珠心里舒坦了,偏头满意地瞟他一眼,“那下次再这样,你得早点来求和,不然我心里老挂念这事。” 这么一转过来,陈皮就知道这件事过去了,只是看她得意洋洋欠欠的表情,只觉得格外手痒。 尤其是还被理直气壮的一通发作,牙疼反问:“你是说自己吃不好,也睡不好?” “当然。” 余光一扫湖中心的戏台,他心中乖觉,啧了一声:“那你还有心情看别人唱大戏?” 越明珠见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若有所思:“所以,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看来,是二月红故意没提醒。 陈皮出身贫寒,他能主动给予的关心永远只有吃和穿,除非有人指点,否则他都意识不到她还存在温饱之外的需求。 生长环境的不健全,让他哪怕在意她,也只有在性命攸关之际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心。 这一点致命到对越明珠都造成很大影响,让她在捕兽夹一事上做出了错误判断,差点搭上自己一条腿。 “什么日子?” 外面的锣鼓声逐渐减弱,管家站在门口递了个眼神过来,捧珠收到信号连忙拿着斗篷上前,“小姐。” 亭内闭合的其他窗户通通被人从外面打开,暖炉的气流在微风中流窜。 按理说解决了心结该高兴才对,陈皮见她被寒风一吹连忙穿上斗篷,顿时脸阴沉下来,可又记着不能对她身边人发火。 捧珠高兴得余音都带着雀跃,“小姐你快看天上。” 天上? 越明珠疑惑,总不会是这个年代有人夜观星象,提前观测到流星雨? 反正张启山不会害她,索性往前几步,打算看看新大腿还准备了什么别的惊喜。 月明星稀。 湖心的戏台一停,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就在她来到窗边仰头的刹那,不远处二层楼阁上方一簇火光凌空而跃,“嘭——”地一声,火光炸开,将楼阁顶端附着的青瓦照得流光溢彩。 星光四溅,稀疏的流火还未暗淡,“嘭——嘭——”一簇簇新升的冲天火光再度爆裂,窜动腾飞的无数烟火瞬间就点亮了广袤的冬夜。 湖光山色之上,那被花团锦簇的烟花烘托成缤纷色彩的天幕,将属于尘世的喧嚣带回人间。 越明珠眨了眨眼,反应过来。 原来是烟花。 这阵仗在如今还是相当唬人。 没一会儿她就听到园子墙外的街道上传来阵阵欢呼,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快乐的尖叫声,可见所有人都被这难得一见的烟花爆竹惊喜到了。 寒风瑟瑟。 越明珠拢紧斗篷护住自己。 仰头望着天空,与前世别无二致的漫天烟火在她瞳孔深处升腾又坠落。 “臭显摆什么” 陈皮兴致不高地低声咒骂了一句,从头到尾只看了天空一眼,就伸手想把她往后拉,不快道:“动静闹这么大,别惹祸上身到最后又连累你。” 他是不爱动脑子,又不是没有脑子,自然能看出来是谁安排。 大年三十那天不显摆,偏挑今天,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全国明令禁过春节。 长沙政府年前更是贴了告示,严禁民众庆贺过年,还会将一切燃放烟花爆竹者,从重处罚。 之前都没人敢在街上跟邻里拜年,到处都是巡逻的警察,谁敢拜年恭贺新春就等着罚款,严重者还要去牢里蹲几天。 谁想大过三十去牢里过? 整个长沙别说鞭炮声,连门上贴对联的都没几个。 可现在张启山——公然在城内放烟花,还放的声势浩大,嚷嚷的全城上下都跟着热闹起来。 捧珠怕小姐有心理负担,连忙解释:“张公子说了,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趁着烟花落幕前,越明珠回头冲陈皮笑,“应该怪我连累表哥,今天是我生辰,他为了给我庆生才这么做的。” “” 生生辰? 他忍不住看向明珠。 斑斓炫丽的烟火在她身后的空中绽放,炮竹声中,只听她失落的说:“不是我和你吵架了还有心情听戏。” “是大家为了哄我开心,这才请了戏班来家里。” 明珠微微侧过头来和他对视,漫天的烟花在身后坠落,笑容明快又有一丝落寞:“还以为你从红先生那里听说我过生,特意今天来找我,原来是不知情。” “我” 被张启山勾起的那点烦躁和不耐早就不翼而飞,连语气都变得迟疑起来。 “不知道就不知道。” 反正,最好的礼物她已经收到了。 越明珠转头望向已经暗淡下来的夜空,最后一点星火在眸底湮灭。 和陈皮一点点往外掏,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还需要有人不间断地去试探不同。 张启山就是太懂了。 所以他的真心要么不给,要么就只给最好的。 第68章 助攻 至于陈皮。 初到红府她仍旧没忘提升二月红的好感度,就是为了今天。 陈皮这位师父,有一种相当符合他气质的天性。 ——怜香惜玉。 在红府时照顾她年龄小又是女孩,待她就一向比待陈皮好。 这也是两人闹了矛盾,她第一次选择放养陈皮的原因之一,她深信以二月红的性情绝不会放任徒弟在风波过后连一个正视问题的态度都没有。 用冷战的方式赌气,在他这个早已立业即将成家的人看来,是一种极度不成熟的幼稚表现。 他不仅不会对两个小孩的闹别扭坐视不理,认为他们只是小打小闹,反而还会帮越明珠设局。 比如——故意不告诉陈皮,今天是她生辰。 明明除了送戏班帮她点了第一场戏,还让红府的管家亲自给她送了和丫头一起准备的生日贺礼,偏偏就是漏掉了徒弟那份。 越明珠猜,二月红应该是想有备无患,让这件事圆满结束。做师父的顾忌做徒弟的性子犟,怕他不肯低头。 打着让他变成过错方的主意,无论如何都得下今天这个台阶,必须跟她主动求和。 陈皮意识不到生辰的重要性,是他从小就只挣扎在温饱线上。 但是他有眼睛,他会看。 他看见了张启山在全国禁烟花爆竹期间顶风作案,高调给她放烟花庆生。 就算再不懂生辰有什么好值得庆祝,也该明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恰恰说明了张启山对明珠的重视。 两边这么一对比,就像他总会明白不是所有馄饨都是面疙瘩,他也不可能永远站在井底去看月亮。 尤其是时隔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上门。 人一旦有上进心,就会被世俗眼光敲打。 更别说这种被师父挖了坑主动送上门来的,见他表情郁闷不说话,越明珠知道他意识到了什么,虽然不多。 烟花再绚烂,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天边的星火渐灭,下人们把亭子敞开的玻璃窗一扇扇又关上,唯独没动北面朝向湖心戏台的那两扇。 听到小姐的话,捧珠将信将疑:“二爷不仅点了戏,还以红府的名义送了他和夫人给小姐的生辰礼。” “下午张公子也特地带了小姐去郊外骑马散心。” “空手倒没什么,可是怎么连今天是小姐生辰都不知道?”捧珠记得很清楚,二爷的这位新徒是和小姐结伴来的长沙。 两人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情分在,感情很好。 入住红府的第一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能看出两人出身行事都相差甚远,可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关系。 之前陈皮还为了救小姐在茶楼连杀三人,因此入狱受了不少罪。 仅凭这件事捧珠就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现在也没觉得他是故意怠慢小姐,真的只是单纯在疑问。 然而她这句话问完。 陈皮僵在原地,哪怕是张启山的烟花都不如明珠身边一个小丫鬟的无心之言攻击力大。 见他这个反应,捧珠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她有心缓和一下气氛,紧张的说道:“我我也没准备礼物就就只给小姐做了她爱吃的绿豆糕。”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特意去红府跟做点心的师傅学的,当初小姐还没跟张公子认亲时,捧珠就发现自己每次送去的点心,只有绿豆糕被吃掉的最多。 心里就一直记着。 然而她的这番解围并没起到理想效果,反而让陈皮闭了闭眼,呼吸更不顺畅了。 师父知道。 明珠的丫鬟知道。 连他看不顺眼的张启山也知道。 偏偏陈皮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都说问题需要对比出来,有没有做错,一看便知,现在陈皮就被其他人或背刺或明刺的行为整破防了。 诶呀~ 做的真棒啊,捧珠。 这出其不意的助攻让越明珠有了意外之喜,在心底为她这番前后夹击的发言默默鼓掌,没想到她会这么给力。 都轮不到自己出手,这场敲打就圆满结束了。 恩,收尾还是得由她来做一下。 “捧珠。” 越明珠适时往回走了两步,在稍微远离窗台的地方停下,用眼神示意:“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是,小姐。” 捧珠有点失落的点头。 以前在红府总听管家说言多必失,她怎么就记不住呢。默默低头退到亭外,门口屏风挡着,再抬头只能透过花鸟屏看个虚影。 唉,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就是委屈小姐了,最好的朋友都记不住她生日。 幸好有张公子和二爷。 还有她自己,嘿嘿~ 第69章 打无数棒子给一颗甜枣 湖心戏台上金鼓喧阗都不能掩盖了旦角唱词的抒情饱满,宛转悠扬:“那董永卖自身孝心可敬,难道他不应该娶妻成亲。女儿我倘若是嫁给此汉” 亭内只剩他们两人,让外间的喧哗衬得分外冷清。 捧珠人是出去了,说好要单独相处的越明珠没对陈皮主动说点什么,先远离从湖面刮进来的冷风,随后脱下斗篷在沙发上坐下。 没了外人,陈皮脸色逐渐好看了些,他惯会给自己找台阶。 径直走到在她面前蹲下,也不在意矮了坐在沙发上的她一头,抬头盯人,啧了一下:“生气了?” “不就是放几个烟花,你要是想看我也可以放。” 无非去牢里蹲几天,他又不是没蹲过。 “还是别了。”越明珠被困在他和沙发之间,默默拿起手笼给自己套上,“要是被巡警盯上,说不好是谁连累谁。” 这话听得陈皮想笑,只是比起其他人的惊喜和厚礼,现下冒出一点后知后觉的心虚,硬是憋住了。 “上次怕我连累你,跑去踩捕兽夹白挨那一下,现在我要是再连累你,不知道你还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见他提自己作死的凄惨下场,越明珠有点不乐意,哼了一声把头撇开。 陈皮只好悻悻说:“要是我惹了麻烦,你就跑快点跑远点,等我安全了自会来找你,不就谈不上连累。” 上次提到连不连累的话题,多少还有点来气,现在倒觉得莫名好笑,妥协的无比丝滑。 见她还是不为所动。 陈皮往右边歪了下身子,侧着脑袋去瞧,被迫回忆起黑历史的越明珠嫌烦,头往另一边转,依旧不肯让他看。 自己提归自己提,就当记个教训。 陈皮提就是在骂她犯蠢,今天敢骂人,明天就敢打人! 才不给他好脸色看。 在她左侧方的视角下,暖炉边的彩绘玻璃窗,紧挨着的灯架上还燃了几座小巧的荷花灯盏。 这间亭子虽说通了电,房梁上也挂了一盏古色古香的琉璃吊灯,可亮度不太够,亭内的四角和周边为了使光线更饱满便安置了其他灯盏。 烛火的光闪烁不定,多看了两眼就有点视觉失焦。 越明珠不自觉地闭了下眼,一秒都不到,一道古怪的破风声响起,等她睁眼再去看,那盏荷花灯的灯芯已经灭了。 那个角度又没风,屋里只有两个人,谁干的不言而喻。 啧,手还挺快。 有点意外的越明珠装没看见,转眼往隔壁看,这次就在她眼皮底下,眼睁睁地看见有东西飞过去精准打中灯芯。 烛火忽闪了一下,又灭了。 诶,她微微睁大眼睛。 从陈皮练这门铁弹子时日算起也就十天半月的功夫,之前还只是短距离弹射弹珠,现在已经能远距离进行攻击了? 而且两弹无一虚发,看来准头练的相当不错。 她不为所动,嘴角已然悄悄抿起:“之前是谁说自己不是街头耍把式的,这门功夫不能想看就看。” 听她拿话堵自己。 陈皮没反驳当天就曾给她露过一手,翻旧账就翻旧账,怪他当初自己嘴贱,“我乐意给你看。” “只要你高兴。” 别说铁弹子的功夫,就算是让他大雪天的去‘飞跃’湘江给她看轻功,陈皮也只能咬咬牙往下跳。 “高兴?” 越明珠终于肯正面看他了,忍笑:“你把我家的灯都打灭了,我能怎么高兴?” 见她笑。 “花鼓戏里杂耍也算戏,今天是你生辰,就算要我登台献艺也没什么不行。” 他说的轻快,但是越明珠知道他是真心想哄她开心。 就算真生气她也不会让他去戏台给自己表演,更何况只是借机逗逗他。 不提这茬,看向灭掉的两盏灯,怀着高手养成的虚心态度:“你刚刚是用什么打的,不是铁弹?” 陈皮起身去把灯盏里的‘暗器’拿过来给她看,两粒茴香豆,进亭子的时候路过桌子顺了一把。 没去碰沾了油的豆子,她:“还好不是,不然哪怕是石弹,我家的窗户都未必能幸免于难。” 陈皮瞥了眼花里胡哨的玻璃窗。 “这窗户跟你一样娇生惯养,我怎么会拿铁弹去打。” 娇生惯养? 力求抱大腿做大做强的越明珠并不否认,但是——“你不知道我今天过生就算了,居然还说我娇生惯养?” 陈皮目光游移了一瞬。 本来嘛,他两手空空来的,有没有贺礼都无所谓,偏偏让师父其他人联手摆了一道。前面心虚自然嘴甜哄她,偏偏太久没瞧见她人,一看见她控制不住的兴奋,一时没能忍住嘴贱的毛病。 “我错了,明珠。”陈皮在她面前向来嘴硬撑不过三秒,扔掉豆子在她腿边蹲下:“你别生气,等我出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说是放一晚上的烟花,天天放都行。” “我没那么爱看烟花。”越明珠见好就收,放低声音凑近悄悄告诉他:“也不是很喜欢热闹。” 当然要分时候。 像这种特殊的日子,喜庆一下无妨,尤其是为了讨好她。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你就给什么,一点惊喜都没有。” 越明珠伸手推了一下他,这种‘偷奸耍滑’的送礼方式才不惯着,“那我干嘛不自己去买呢。” 三句话没说完,又开始发脾气。 她人小力气也小,就算蹲着,陈皮也好歹扎了那么久的马步,轻飘飘的给她推搡一下,基本纹丝不动。 可人还是顺着力道往后倒了下,然后借机拉住她推人的胳膊,像是要稳住自己一般,在小臂握紧。 “明珠。”他定神望向她,逐字逐句:“等我出师。” 到那时,不管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都会凭自己本事取来,轮不到张启山去讨她欢心。 越明珠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 仔细凝望蹲在身前的人,没有初来长沙的消瘦,温暖透亮的吊灯下,曾经薄利的颧骨在脸部逐渐饱满的线条下显露出年少年人的清秀轮廓。 过去那种生人勿近的刻薄阴冷,在面对她的时候往往像风吹云雨,有一种云开日出的明朗松快。 瞧着,似乎和她在码头初遇的那个陈皮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她微微抿唇,用手按住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为了练好铁弹子这门从不外传的红家绝技,他的十根手指头总是烂了好,好了烂,磨出的茧子一层又一层,被药水洗掉又重新长,每个骨节都摸起来很不一样。 怕他皮厚感觉不到分量,越明珠还稍微用了点力气按了一下,“你知道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是什么吗?” 没有给他插话的时机,眸底闪烁着明亮如星辰的光,“是你,没有比你主动来跟我求和更好的生辰礼了。” 越是在意自己的人,就越该在他们面前表现得理直气壮,哪怕是咄咄逼人。 每一次外放,都要让对方不得不把底线一退再退。 如果发现对方毫无底线,退无可退。 越明珠笑容灿烂:“就算以后你不送礼物给我,只要你人能来,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惊喜。” 就可以适当给点甜头了! 第70章 唯快不破 听完两场戏。 越明珠难免睡意惺忪的打了个哈欠,管家观望许久,适时催捧珠进来请示需不需要上宵夜。 她摇头,光是水果和零食就吃饱了。 整个晚上,陈皮的视线就没离开她超过三秒,说是陪看戏,其实全程只顾着看她。 见她神色倦怠,“你今晚早点休息,一会儿我自己跟着戏班回去。”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趁着其他人整理行头亲自送她回院子,这还不算,把她送回卧房还迟迟不想走。 偏偏还口是心非的叮嘱她:“风大,你快进去。” 越明珠无奈。 他要是不一直盯着看她就进去了,这么站在门口不肯走 也许是张启山有意为之,也许是还在外处理放烟花引起的后续麻烦,直到陈皮跟着红家戏班离开,两边都没碰上面。 她表示满意。 生日这天,只想整点开心的,不想拉架。 送走陈皮,越明珠还去祠堂祭拜了一下,下午来新家没多久张启山就带她来看过。 说特意找人算了吉日良辰,把她曾外祖、外祖连同舅舅母亲父亲的牌位都一并请了进来,作为她在长沙的越家家祠。 跪着虔诚祈福,连同心里原主的牌位一起。 这下,他们阖家团圆了。 日升月落。 越明珠的独立小院,坐北朝南,有书房、卧室、餐厅、洗手间、浴室可以说什么都齐全,就算闭门过自己的小日子都行。 事实上,捧珠叩门进屋。 一如既往的八点半。 睡饱了倚在床头,越明珠望着斜侧方珐琅座钟上被指针精准对着的罗马数字,算了算时间,问:“还是让我一起去吃早饭?” 放下炭火盆,捧珠抬头腼腆一笑:“小姐今天要去吗?” 自从受伤后,除了过年那天她几乎翘掉了所有早饭。 沉思一秒:“去,搬家第一天,当然要去。” 九点,越明珠准时出现在正堂饭桌上。 比她更早的是张启山。 找各种借口赖床也有小半个月,但是他每次都会让捧珠来叫,她不起来,他也不勉强,只是第二天继续。 越明珠最初觉得他像个刻板的npc,方方面面都恪守规则。 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从未间断让捧珠唤她起床是作为兄长管教她,被拒绝后作为兄长又纵容了她。 叫不叫是他的事。 而答不答应是她的事。 张启山用张家的规矩要求她,却没有约束她,保留了她接受和拒绝的权利,加上越明珠慢慢地掌握了主动权,就对此接受良好。 上餐期间。 她悄声问:“昨天的烟花没关系吗?” “交了点罚款。”张启山神色淡然:“对我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啧啧啧。 这句话从捧珠嘴里说出来,和他说完全是两种感觉。 至少,就让越明珠听出了一点儿苗头。 伸手支着脑袋,她歪头看捧珠从长匣中拿出自己惯用的筷子,替换掉餐桌上压着筷枕的原来那双。 暗自琢磨,看来现阶段金钱所能带来的价值,已经无法满足张启山的需求了,他如今渴望的是在金钱之上的东西。 古人总结的三大忌讳,其中之一就是无权而多财。 能比荣华富贵更能打动他的只有权利。 目光在她手中的筷子停留一瞬,张启山突然开口:“你喜欢玉器?家里有一套和田玉的餐具,一会儿让管家送去给你。” 咬着肉包的越明珠微微一愣,以示震惊。 天啊,这还是那个食不言寝不语的封建大家长吗? 默默看了眼系统出品的试毒筷,筷子接近顶端的侧面还分别刻着【明珠】二字,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还吐槽过狗系统有能量整这花活,不如多抓两只野雉。 “只是用习惯了。” 倒也不必真的用玉碗,她虽然不太清楚现在和田玉价值几何,可既然是从张启山手里送出的,那就一定不会太便宜。 张启山放缓声音:“你这双筷子比成人筷子要短上一截,再过两年会用着不顺手。那套餐具你先收下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家里还有其他好的玉石,我让管家送过来你挑一些,再请个玉雕师傅。” “既然念旧,那就照着再仿几双成人的,缓几年用。” “好。” 他态度会有所转变,越明珠早就预料到了,昨天还亲身体验了一把。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他会细心的连一双筷子都看在眼里。 举起手比对一下被捧珠换下放在旁边的那双,确实短了两指。 她现在手小用着刚刚好,再过几年就如张启山所说会用着拘谨。 该死的系统,每次都在不必要的周到上,周到的让人沉默。 一顿早餐吃到尾声,越明珠喝茶清口。 安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张启山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打算:“我准备教你一些防身的武艺,现在想成为一流高手有点晚了,但是自保没问题。” 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僵。 越明珠痛心疾首,就说昨天又是送马又是送衣服首饰还给她庆生放烟花,今天先是玉器又玉石。 原来是在这儿等她? 托管系统积极上线:【宿主答应他,机不可失。】 【时你个头。】越明珠在心底冲它翻了个白眼,【没听他说要成为一流高手已经晚了,你要是能给我一套修仙秘籍我早练了。】 【如果我能成为一流高手,比如说陈皮那样,我会练。可如果不能,就拿那天那个傻子来说,他手里有枪,请问我要怎么凭武力反杀一个持枪的杀人犯?】 陈皮能做到,那是他从小游走于刀尖,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厮杀中磨炼出来的杀人经验。 天赋好到连二月红都赞不绝口。 还为此破格收他为徒,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传给他了。 【那么,你有给我陈皮那样的根骨吗?】 托管系统闻言一噎。 原主体质不算好,像常人一般健康的身体还是它后天用能量弥补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以张启山的能力,他说足以自保就一定】 越明珠不走心的打断它:【如果连自保都需要自己来,那我养狗做什么呢?不如自己当狗好了,你见过被狗咬了一口,就自己咬回去的人吗?】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只是她不认为自己有义务跟系统事无巨细的交待。 【宿主。】托管系统:【茶楼那次教训我记忆犹新,请你居安思危。】 【那是我养的狗还不够多。】 越明珠敷衍道:【不会有第二次了。】 说完不再理会托管系统。 “陈皮说练功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练基本功,现在为了锻炼指力不停地抓坛子,几十斤重,又是加水又是加沙” 听听,听听。 现代有几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能吃得了这种苦。 不光这个,昨晚聊天的时候还说由于年龄问题,他练不了缩骨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练卸关节。 就是主动让关节脱臼。 为了哄越明珠高兴,还当场给她表演了一下。 至于感观。 问就只有一个想法,练肯定比看还要痛。 光看着就觉得关节在隐隐作痛,练功没有捷径,像陈皮这样天资卓越的人尚且如此辛苦,换成天赋一般的,只会更艰苦。 话说了一半,越明珠放下茶碗,心虚的小声说:“我连早起都困难,练功不一定吃得了那个苦。” 诚实的让张启山词穷。 他向后靠住椅背,望着明珠,忆起领人回张家的那日,她途中信誓旦旦的跟自己表示‘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 再看看如今。 面对这前后不一致的态度,张启山心态平和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练武需要刻苦和恒心,至少她没有选择答应又半途而废,而是提前告诉了他自己做不到。 自知之明有时候也是一种美德。 他没有生气,只是理性的思考完,选择性跟她商量:“明珠,这个世界有人擅长武力,有人擅长脑力,方法不分好坏,只分手段高低。你可以在动武的人面前动脑来自保,但是万一有特殊情况,我还是希望你能有第二手准备。” “不要去赌侥幸。” 第二手准备这个形容,跟越明珠的pnb不谋而合。 短暂的‘羞愧’了一下下,她默默抬头,脸上流露出一丝试探的期盼:“表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你说。”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 张启山知道她还有后续,冷静地等着听完。 竖起一根手指,越明珠诚恳的说明要求:“既然成不了一流高手,那我能不能要一把可以杀死一流高手的枪,去学学枪法呢?” 张启山静默了会儿。 的确,明珠底子不算好,若是按照张家人的方法去训练,不仅仅是要下狠功夫那么简单。 她一个从小只会读书写字的大小姐吃不了那样的苦,想起自小在张家学的那些东西,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不用张家的方法,只教一点拳脚功夫,真对上一流高手根本没多大用处,就像她说的还不如给一把枪来得实在。 “好。” 他看向明珠,短短一瞬就下了决定,平静点头:“给我几天时间去找一把合适你的手枪,等找到了,我亲自教你。” 只要她出门带着自己安排的人手。 就算真碰到特殊情况,有人又有枪,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练功的苦头,倒也不必去尝试。 第71章 小香堂 说给些时日寻枪,自然轮不到张启山亲自去寻,他本人还是和之前一样早出晚归。 越明珠不清楚他在忙什么,只偶尔陪他吃顿饭,等闲下来就会陪她出城骑马散心。出事前,张启山会避免和她一起出门,出事后便没了顾忌。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让每个势力都认清她的脸,反正该杀的杀该降的降。像筛子一样过滤了一遍长沙势力,现在就只剩下两种人: 一种是畏惧他,选择临阵倒戈避免被他清算的人。 一种是心怀鬼胎,却不得不同他虚与委蛇的人。 前者不想得罪他,后者经历了那场浩劫,很清楚惹怒他的后果。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将对明珠的安危重视起来,无论什么风吹草动,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会为了身家性命甘愿成为马前卒向他通风报信。 这正是张启山在肃清长沙后,频频带明珠外出的原因。 江风寒冷彻骨。 受迫于时下政府的号召,城内商户以及湘江船只的运输生意从春节至今都只能照常运营。 过去不知道便宜表哥做什么营生,越明珠被领着出了几次门,才清楚张家有航运方面的生意。靠水吃水的渔民向来世代盘踞于此,属于能祖孙传三代的行业,为了码头泊位拉帮结派是常态。 她下车观望这严冬中往来喧嚣的码头,张家作为外来户能站稳脚跟并独占此地,看来张启山在官商两界都有人脉。 不是单纯搞黑社会就行,帮派势力再大白道上没人脉也撑不了太久。 跟着金大腿往前走,无论是往来停泊货船的商客还是驻扎码头做生意的租户都毕恭毕敬向他问好,声望可见一斑。 “怎么?”张启山见她出神,顺着方向往远方的轮船上望去:“冬天船上风大,等开春再带你去。” 越明珠乖乖点头。 其实她哪里是想坐船看风景,只是单纯在好奇便宜表哥的家业有没有发展到百年后的可能。遗憾的是,自己应该看不到那一天。 亦步亦趋地跟张启山进了张家在码头的公司,一心二用搜集信息。 张家涉及的似乎都是些水产和土货,其他行话听不太懂,总归是商业上的事。 至于来来往往的下属,以前在偶尔会看到个别熟面孔在家进出,这个家指的是搬家前的那个家,他们来的少,仅限于前厅巧遇。 张启山很有隐私意识。 他自己从不进越明珠的卧房,每次都只站在门口,哪怕和她说话眼睛也只会专注看她,不会往屋里看。 在这方面品行端方的像个正人君子。 这些人的作风脾性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学的,过去碰上了也只是匆匆路过,现在倒学会主动问好了,唤她一声:“明珠小姐。” 张启山在谈生意,越明珠不想打搅他但也不想闲着,金大腿地盘随处逛逛应该不会有人来触霉头。 她揣着手笼在门口溜达两圈悄悄往外走,有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伙计跟了过来,赔笑道码头这会儿正在卸水产,怕冲撞到她,要不去屋里坐坐。 越明珠摇了摇头:“谢谢,我想一个人走走,会很小心的。” 伙计想说你怎么小心,可见她生的秀气讲话又斯文,码头上都是些莽汉,“那我领着小姐四处看看?”总不能放着她自己逛,别一会儿瞧见什么不该见的脏了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他挠了挠头,这下九流的地方什么脏的臭的都有,爬高踩低的嘴脸见多了,通情达理的反倒弥足珍贵起来。 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 武汉那会儿越明珠整日想着怎么拐走陈皮给自己当马仔,没怎么仔细看过码头。 一出来什么都稀奇,一会儿问伙计这里有没有水匪,一会儿又问伙计家里都运些什么水产。伙计听了,捡着些能说的说了,还想去拿份水产名单给她看。 越明珠没要,说咱们边走边看。 “那是蚌吗?” 她指着岸边的篓子,她不吃海鲜向来不怎么关注,乍一看这么大还有些好奇。伙计笑了:“是河蚌。” 前边鲍鱼、鱼翅、鱿鱼、虾之类的也不知看了多少没见她问,难道山珍吃多了想来点粗茶淡饭,这可使不得。 他连忙解释:“这河蚌又硬又腥,一般人处理不来都是给酒楼准备的,您要是想吃咱们去酒楼吃就是了。” 越明珠沉默。 倒也没那么馋,见了就想生啃。“我就是好奇它有没有珍珠。” “珍珠?” “嗯。”她想了想:“我记得北宋年间好像就已经有人工养殖的淡水珠了,这些河蚌是人工养殖的还是野生的?” 自然是野生的。 伙计狡猾道:“要不我去问问?” “那还是算了。” “不妨事,我很快回来。” 诶! 不等她阻拦,伙计就窜出去了,一溜烟钻进人群。越明珠也觉得自己犯傻了,人工养殖的珍珠当然是直接开了取走,怎么会拿到码头上卖。 等伙计忙活完回来,发现她正蹲在一个鱼摊前跟摊主聊天,自己费劲巴力哄了半天也没见她笑这么开心。 刚往那边走了几步,瞧那老头拿出两个柿饼非要送她尝尝。 伙计:“” 关键是她居然还真把衣兜撑得大大,很不见外地请人家把柿饼放进去。 伙计人都麻了,你认识人家吗?给你你就收! 还有那身衣服他走边上都担心哪个不长眼的把污水溅到她裙子上,特意挑着地儿走,她倒好,也不管柿子饼干净不干净,直接让人塞衣兜里。 心累地抹了把脸,过去好说歹说总算把小姐从摊子边上劝走了,只能安慰自己,这么好哄,那事儿应该能成。 出来半天,越明珠也确实有点冷。 回去坐了一会儿脚边被伙计放了个小箩筐,她一头雾水:“你不是说河蚌不好处理,这些要送我?”虽然她不吃海鲜,但是也不认为人人都必须知道自己忌口是什么。 就是不确定家里大厨能不能做的好吃,毕竟它们要进金大腿的肚子。 伙计闷笑,“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你开的。” “开的?” “我问了,人家说可能有珠,也可能没有,这事儿看运气。”伙计连工具都准备好了,自告奋勇:“小姐不是想看珍珠吗,你挑,挑了我给你开。” 越明珠:“” 她有所怀疑地瞅了伙计一眼,觉得他在把自己当傻子哄。 不过看在人家准备的这么齐全的份上,费了心思又下了功夫,她看看小箩筐,指了一个河蚌,“那就它。” “成。”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开出了一颗黄豆大小的珍珠。 越明珠:“” 伙计:“” 诡异的,这一刻两人想法不谋而合:怎么能第一个就中! 伙计傻眼,他是跟掌柜说了一嘴,掌柜专门找的老手开了蚌壳给藏进去的,还跟他们说保管跟新的一样看不出来被开过,问题是怎么能第一个就开出来,这也,这也,这也—— 这也太假了。 越明珠想。 她忍住没有笑出来,一转眼发现伙计脸色比她还震惊,不禁汗颜,原来真正的素人影帝就在身边,失敬失敬。 张启山跨门进来闻到河腥味儿,微微皱眉,问是怎么回事。 伙计没敢抬头,跟着张启山过来的掌柜一看箩筐也变了脸色,这怎么才开了一个? 越明珠拿出刚学到手的演技,喜出望外地指着伙计手里的小小珠,“表哥,我刚刚开了一粒珍珠,你看。” 张启山看了看箩筐,又看了看闷不吭声的伙计,再看看掌柜,心里就有数了。 他语气还算平静,“那你运气不错。” 第一颗就能开出来,这运气确实没的说。 最后小小珠被张启山接过看了看才递到她手中,越明珠小心捧住了,满怀欣慰,好歹人家没拿钻了孔的来哄骗她。 事情谈的也差不多了,见天色还不算晚,张启山道:“我带你去见一位特别的朋友。” 临走前,她还不忘高举小珍珠跟伙计告别,“谢谢你今天悉心招待我,也谢谢你的珍珠。” 伙计见她笑容天真烂漫,不由也笑着挥了挥手。等人走远,掌柜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算你小子走运。” 骗人也讲究技术,太烂了人家才不稀罕,幸好小姐和传闻一样平易近人,东家才没说什么。 路上,车里越明珠衣兜鼓囊囊的。 张启山问她:“装了什么?” “柿饼。” “” “表哥帮我吃一个,有点装不下了,拜托拜托。” 张启山沉默地接过柿饼,尽管好奇也还是忍住没问她柿饼又是从哪儿来的。 车子开不进窄巷,两人下车,越明珠抬头望着被墙壁夹击宛如一条长河的天空。 两人通过幽深的窄道,最终目的地是一个小香堂,香堂门口是一摞在她眼中花里胡哨、装腔作势摆设。 随意扫了眼,去看挂着的牌子:算命看相。 咦,这倒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第72章 早夭之相 “启山兄,真是稀客。” 人未至,声先到。 之前在巷子耽误些时间,越明珠恰好落在张启山身后,闻声往右偏了下头,看向正从香堂内走出向他们拱手的年轻男子。 心里“咦”了一声。 巧得很,这不正是当初在路边曾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算命先生吗。 长衫外披着御寒大衣,深色长围巾配上那双圆形镜片的眼镜,清瘦文弱,不像道士像舞文弄墨的文人。 齐铁嘴侧身往里迎客,嘴角眉眼洋溢着浅笑:“难怪一大早就有燕子飞进屋,原来是贵客临门。启山兄,里边请。” 诙谐亲切的态度,恬淡温文别有一番风姿。 恩,不错。 光看这一幕,谁能想到他当初在街头被吓的跟狗撵似的。 进了前厅,越明珠观望一番发现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随前方的算命先生走过天井,通往大堂正门的幕墙上是两仪太极图,幕墙下摆着香案。 揉了揉鼻尖,难怪她一进屋就闻到了烧香的味道。 绕过幕墙往左侧走,恰好有个伙计出来,齐铁嘴轻快随和的吩咐:“去,到外边儿买点零嘴,顺便让小满上壶新茶。” 齐家的店向来只招待喝茶,可贵客上门即便是主人不吃,张启山不吃,也要给剩下那位安排。 这种细致入微的迎客方式,越明珠暗戳戳的想:特别,不会指的是特别狗腿。 齐铁嘴将两位贵客迎到后面的客厅,招呼他们随意坐,然后把取暖用的火盆从书桌后面挪动到茶桌,正摆在越明珠脚下不远的位置。 他拍拍手上的炭灰,看向新客:“这位想必就是启山兄的妹妹,今日有幸相识,实属荣幸。” 没在礼节上有所懈怠,他态度温和地拱手问好:“在下齐铁嘴,在这长沙城做算命的营生。” 她抿嘴一笑。 仗着年龄小,主动伸手:“我姓越,越明珠。齐先生好。” “越小姐好。” 齐铁嘴谈笑自若与她握手。 见他一唱一和自然而然地跟明珠聊上,恰好伙计进屋上茶,张启山看出是龙井,知道他难得大方一次。 眼见着倒了一杯递给自己妹妹,又倒了一杯放在身前就再无下文,齐铁嘴连忙拿了茶杯凑上去。 张启山抬眼。 他讪笑地抖抖杯子,“启山兄,劳驾。” 心中嘀咕当着小姑娘,不至于不给他面子,要是真不给,那可就丢人丢大了,一时间有点后悔。 考虑到一会儿有用得着人的地方,张启山给他倒了。 三人坐着喝了会儿茶,有个能说会道的陪聊,时间过的很愉快。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齐铁嘴心领神会转头,待她看来便温和一笑:“隔壁有不少古董字画,春节刚过没多久,劳驾越小姐移步后堂,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一件就当我送你的新年贺礼。” ? 打发她就打发她,好歹演技自然一点,不要让她一看一听就明白了。 果然,还不到一分钟,鬓角已经在越明珠注视下慢慢蓄起了细汗。 她不忍直视,算了放你一马。 好说话的起身跟着一个叫小满的伙计去了隔壁。 “你紧张什么?”张启山问。 “紧张?我哪儿有紧张。” 齐铁嘴心虚地抹了下额头的汗,“这是热的,火烧得太旺了。” 为了证明还特意伸腿把炭火盆给踢远了些。 张启山盯着他没说话,差点把人看毛了,这才缓慢开口以示来意,“明珠前段时间出了点事,最近一直闷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带她出来透透风,顺便让你帮她看看。” 齐铁嘴欲言又止。 张启山不予理会,无视他半吞半吐的神色,自顾自地握着茶碗:“你们齐家有三不算,外国人不算,纹麒麟的不算,奇闻诡事不算,明珠不在其中。” 语气平淡,听在旁人耳中却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齐铁嘴叹气,“我就直说了,你这位妹妹有有早夭之相。” “喀嚓——” 茶碗应声而碎,半碗汤水流了一桌。 齐铁嘴心疼的直呼“我祖传的桌子,这可是”话未说完就让张启山陡然沉下的脸色给吓得噤若寒蝉。 这可不是胡编乱造危言耸听,在长沙道上他也是小有名气的神算。 齐家人精通风水和命理,资质高的甚至能窥得天机,齐铁嘴有几分本事,张启山很清楚,一个面相不至于看错。 就是清楚才一时失了分寸。 甩了甩手上的茶渍,他看了齐铁嘴一眼,像没听见一般,冷冷道:“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信命。” “那,那当然。” 跟张家人谈命数就是脱裤子放屁,可那姑娘不是姓越吗。 心里这么腹诽着,齐铁嘴扭头就拿了抹布去擦桌子,“怪我怪我,摆摊养出来的坏毛病,话只说了一半,你这个妹妹虽说是早夭之相,但她命好,遇事总能逢凶化吉,常有贵人相助,所以” 一个眼神递过来,齐铁嘴立刻悚得什么坏毛病都没了:“只要平时多注意点,过了二九年华就没事了。” 二九年华是二九之数,也就是十八岁,离现在还有四年之久。 张启山问他:“没别的办法?” 齐铁嘴无奈松口,“你刚刚给她倒茶的时候我卜过了,她杯中茶梗就是一个否卦,不好也不坏,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属于命里有小人作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防得了一时又如何能防得了一世?他也很为难。 逢凶化吉、贵人相助。 张启山陷入沉思。 明珠在汉口遇见陈皮,得他相助平安抵达长沙,之后又因缘际会碰上了二月红,恰好是他至交,后来在茶楼受自己牵连身陷险境时幸得陈皮搭救逢凶化吉。 他若有所思,问:“小时候有人给她算过,说先天命里上有鬼陷,躲不掉只能尽量避免接人东西,这算不算一种化解的手段?” “这”被他一提醒,齐铁嘴掐指算了下,心神一动,“算,当然算,看来她遇见的还是个高人。” 怪不得,按他先前所卜这姑娘能不能活到年关都很难说。 想必是有高人抬手,外加贵人相助,这么说自己那个逢凶化吉的卦也算应验了。 第73章 贴脸开大 这店铺外头只能看个面宽,越往里走越是别有洞天。 典雅古朴的后堂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博古架,每个架子都配合其放置的古玩珍宝分层隔断。 一眼望去,除却最常见的瓷器还有青铜器、金银器、玉器、字画、碑帖等等数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 就算外行人也能看出这些古董的价值,无论它们外形或古拙或华丽,只有身处此中才懂它们身上铭刻着历史的变迁与名人墨客笔下数不尽的风流往事。 正前方的架子上陈列着鹅颈瓶,是颜色很淡却很有韵味的天青色。 小满见她长久凝视:“小姐,您真是好眼力,这是宋代汝窑,烧制的技法早已失传。放眼整个长沙,不,放眼整个古董行业能这么大大方方摆出来的都未必有一手之数。” 不足五件的宋代古董? 越明珠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认不出是哪朝哪代,更不会知道这北宋汝窑在未来能拍卖出上亿天价,连一块碎片都价值不菲。 她只是突然想起前天练字时不小心摔碎了笔洗,那上面的碎纹就跟眼前这个“未必有一手之数”的瓷器十分相似。 心情意外变的微妙起来。 “您要选这个吗?我给您收起来?” “不用。” 她摇摇头,“就是随便看看。” 不知道还好说,知道了难免用起来束手束脚。就算当个古董摆件放起来装饰,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实在是张家太多了。 沿着博古架往前走,她觉得耐人寻味的是,这么多历史悠久的古董说送就送,齐铁嘴只靠算命就能攒下这么多真货吗? 况且。 她脚步一停,目光落在东边角落里两个背对着自己和一位长衫老先生窃窃私语的两个外国人身上。 没有比在古董店看见外国人更令人警觉的事了。 “他们也来买古董?” “是。”小满抬头看了看,压低了声线:“在长沙古董行,洋人算是常客。不过边上帮忙掌眼的不是自家伙计,他们带人来是怕被撅了,‘撅’就是被骗的意思。” 说着有点忿忿不平:“也不看看是谁的店,咱家爷可从来不干那以假充真的事。” 没在意他后半句抱怨,越明珠想了想,“像他这样帮外国人看古董的中间人很多吗?” “这一行里那种帮买家掌眼的人,我们叫“拉纤的”。万一帮着捡了漏还能涨佣金,只要可以赚钱别管什么外国人中国人,这年头就算是条狗他们也能做生意。” 话糙理不糙。 越明珠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小姐,您有挑中的吗?还是咱们再看看?” “不用,我想回去了。” 没看见小满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心事重重往回走。 齐铁嘴见她空手而归,气不打一处来,往后瞪慢她半步的小满,小满无辜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齐铁嘴无可奈何。 这个伙计平时瞧着还挺机灵,这才特意点名让他去接待,别管人家小姐有没有看中,你直接挑个最珍贵的送来不就完了。 虽说他店里的古董珍玩比不得张家堆积成山的奇珍异宝,但张启山向来出手阔绰,讨好了他妹妹,还能少得了他们好处? 简直笨死了。 可眼下人都已经回来了,只好摆摆手,让这个不争气的下去。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越明珠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我在那边碰见两个法国人,他们也来算命吗?” 法国人? 齐铁嘴正在给她挪火盆,听到后抬头解释说:“那两个洋人?我不给洋人算卦,只偶尔有商会介绍他们来买点古董。” 果然。 越明珠以前看《文化苦旅》,依稀记得上面说民国时期有不少打着考古旗号的外国人跑来中国收购文物,能用蝇头小利哄骗走的就全骗走,骗不走的就偷走,偷不走的就原地销毁。 最后还厚颜无耻的宣称什么文物保护。 读这本书的时候她年龄还小,具体有多少文物流失海外也记不太清楚。 但不管什么文物,八国强盗火烧圆明园疯狂洗劫京城,还有那个光听名字就可笑的大英博物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忘。 这些该死的外国强盗。 张启山见她情绪低落,“不喜欢外国人?” “不是不喜欢。”这是越明珠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明好恶,她恨恨道:“是讨厌。” 正常做生意也就算了,结果打着考古的名义去别人国家行偷窃之事。 意识到自己说的太莽撞,她稍稍解释了一下:“我是不喜欢文物贩子。” 听到这样的答复,张启山不免愣住,连齐铁嘴都屏住了呼吸,心说,落咱俩面子的可是你妹妹,合着你张家是靠什么在长沙混得风生水起那是一个字没跟她提。 这可不就是警察落了贼窝,一抓一个准吗。 静悄悄把碟子上伙计买回来的肉脯和糖果往小姑娘面前推,一直默念:快吃点,有了吃的就不要再骂了。 “你是说”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张启山顿了顿,一针见血:“你讨厌那些外国人把我们的文物拿回他们国家倒卖和收藏?” 哦对。 越明珠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疑似向外国人卖古董的商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便宜表哥的朋友。 考虑到人家在小节上并未对她失礼,理智散去那点上头的偏激情绪。 她连忙找补:“我不是针对齐先生,开店是为了做生意,做生意本就是为了赚钱,不偷也不抢,本本分分的做买卖,当然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我不喜欢的是外国文物贩子,他们用正规手段收购古董也就罢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百姓为生计奔波,卖点死物给他们混口饭吃不寒碜。” “我讨厌的是那些用坑蒙拐骗的手段在我们国家大肆敛财的人,他们就像闯进别人家里的强盗。我们好心招待,他们倒好,吃干抹净不说还行偷窃之举,最后把偷来的东西堂而皇之的放在自己家中,美名其曰:代为保管。” 简直厚颜无耻。 原主宁死都不愿意接受那些人的施舍,就是为了争她外祖那一口气。 越明珠略显沉重:“明明就是为了钱,他们还好意思说什么科学考察,其实做的事情和那些掘人祖坟倒卖陪葬品的盗墓贼没什么区别。” 只是比起自家人,外国人更可恨。 张启山:“……” 齐铁嘴:“……” 第74章 嚣张 齐铁嘴汗流浃背了,还不如不解释。 这么一解释从单方面针对他,变成无差别攻击长沙所有土夫子外加她哥的祖祖辈辈。 按理说该尴尬的是张启山,然而人家坐姿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他这个无端被扫射的看客反倒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这叫什么事! 齐铁嘴叫苦不迭。 看来早上飞进屋的不是燕子,分明是麻雀才对。 麻雀生是非啊。 不想坐以待毙,他轻咳两声,为了打破当前凝滞的气氛,试探性的说:“那从今往后我齐家不再向洋人卖我们中国人的古董?” 见小姑娘惊讶的看过来。 “对。” 齐铁嘴立刻拍板决定,大义凛然:“没错,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我跟那些外国文物贩子划清界限,说到做到。”别说不和洋人生意,以后叫他见一个避一个都行,只求这位祖宗别再提什么盗墓的事了。 也就在场是他这个算命的,但凡换成其他几家都得掀桌子。 惹不起他躲得起。 齐铁嘴一脸诚恳的起身:“我店里的古董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收集来的,你若不介意我做这门生意,就给个面子让我送你一件新年贺礼。” “我去帮你挑,二位稍等。” 爷不伺候了,您俩自己玩。 出于心虚,齐铁嘴都没敢看张启山表情,转身就走。 这一幕让越明珠梦回两人街头初见那日。 从踏入这家店开始这位齐先生就在紧张,前面试探性地握手,也验证了感觉没错。 他那个回握看似云淡风轻、彬彬有礼,其实只轻轻搭了一下她指尖,一触即离。 快得她都分不清是真挨到了,还是被他扬起的手风拂了一下。 回想对方笑脸迎人实则避之不及的态度,越明珠知道直觉没错,当初吓的齐铁嘴落荒而逃的人应该就是自己。 她心中起疑,表情已然失落下来:“是我说错话,明知齐先生开门迎客做古玩生意,还无缘无故提这些。” 托管系统观望许久。 【祸从口出,会不会找补的太迟。】 情绪被打断,越明珠一心二用:【他一个做古董买卖的,当然跟文物贩子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认识一两个盗墓贼跟他们进货呢。】 张启山能把他当朋友,想必是清楚他底细,估计也有这方面的生意。 连自己这样孤零零找上门的穷亲戚,便宜表哥都要派人去老家查个底朝天,更别说朋友了,恐怕祖上三代都调查清楚才跟人往来。 【那宿主为什】 【为什么不避开这个话题?】 越明珠对系统的问题表示费解:【难道就因为我还需要张启山做靠山,就得时刻照顾他情绪,连他朋友我都得曲意奉承。】 【隐忍蛰伏不等于懦弱。】 【是宿主没有必要得罪他。】 【得罪?应该是他们怕得罪我才对。】 越明珠看着张启山,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我外祖父之所以把曾外祖的牌位迁出祖祠,就是因为他辞官返乡的那年,意外发现曾外祖墓地周围的土被人动过。” 张启山皱起眉头。 家学渊源的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有盗墓贼光顾,对方不敢直接在坟上挖盗洞,干脆在附近挖穴打地道。 果然。 “护墙以及外面的石像都完好无损,还有族人安排的守墓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供奉敬香,没想到还是被盗了。” 越家祖坟,世代墓穴都在那里,能被盗得这么悄无声息只有一个可能。 越明珠不自觉地垂下眼,继续说:“在那之后,我外祖父便自己建了家祠。后来他跟我娘说,曾外祖一生清廉,墓冢只是外表看着风光,墓中根本没放值钱的东西,其实除了日常用品外,只有一幅他很喜欢的宋代画家所作的‘春山登高图’。” “那些人没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拿我曾外祖的遗骸出气,还偷走了那幅画。” “我就是讨厌他们。” 这句话说的很孩子气,但张启山知道她是真心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应付完张启山,越明珠对托管系统谆谆善诱:【听到了,利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利己,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喜欢。】 喜欢能值几个钱? 像他那样什么都不缺的人,身边多的是向他谄笑献媚的讨好者,难以打动张启山的点就在于,他什么都有。 名利、地位、目标,全部自给自足。 【不过,是人就会有温度,有朋友就会有人情味,一个有温度有人情味的人一定会对情感有所需求。】 当然,像张启山这样的强者不需要别人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那反过来呢? 越明珠估测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她脸上隐隐浮现一丝不安来,主动看向张启山,“是我太情绪化,刚刚还迁怒了齐先生,以后我会记得谨言慎行。” 张启山叹了口气。 他不说话,并不是对明珠中伤自己的祖业耿耿于怀。 虽说作为靠下斗发家的盗墓贼,养在身边的孩子讨厌盗墓很荒唐。 但明珠不是张家人。 她曾外祖曾是清朝二品大官,因为不愿与上司、同僚同流合污替百姓伸冤,最后被降职远调,所以连带着外祖都只能做个内阁中书。 可论起出身,她家世再清白不过。 甚至家道中落两个舅舅还去法国勤工俭学,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后在继续进修和报效祖国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 这样一个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读的书学到的知识都是“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会对鸡鸣狗盗之辈不屑一顾太正常了,更别说她家祖坟还被人动过。 张启山不是世俗眼中的好人,但在明珠面前,他希望自己至少是一个正派的人。 见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先前还只在脸上若隐若现的不安,此刻已经延续到了小动作上。 视线往上移动,与明珠目光相触时,张启山伸手在她脑袋侧方轻拍了拍,带有安抚性意味的说:“你可以情绪化,也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什么就不喜欢什么,讨厌盗墓贼也在情理之中。” ”不用时刻小心,更不需要过度谨慎。” 他语气轻松:“大方懂事的性格,多来自经历过太多挫折的人。在我的照顾下,你不必那么懂事。” “毕竟” 少见的,他跟明珠开了个玩笑:“张启山的张,是嚣张的张。你是我妹妹,嚣张一点也未尝不可。” 第75章 大佛 【看。】 越明珠无比淡定坦然:【他的确吃这套。】 不过,唯一让她有点迷惑的是不喜欢文物贩子讨厌盗墓贼怎么就嚣张了? 没有。 她觉得自己用词挺委婉,再说按原主经历这不是很有理有据吗。 然而托管系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时限一到准时下线。 两人聊完没多久,齐铁嘴踩点拎着选好的礼物回来了,那礼物不是架子上任何一件古董,而是一块珐琅怀表。 表和表链都是金质,边圈镶嵌着一圈细白珍珠,白金搭配,表盖是宝石般流光溢彩的珐琅,打开后表盘背景站着一只羽毛鲜丽的翠鸟,上面是罗马数字和镂空雕花指针。 齐铁嘴边打开展示,边朝着她笑:“我想着你刚刚转了半天都没能挑出一件来,估计不爱古玩珍宝一类,索性不送那些。这块表前不久一位老顾客跟我换的,我孤家寡人又没女眷可送,放着实在可惜,正巧你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和它有缘。” 张启山早就习惯对方满嘴跑火车的讲话风格,神态自若,只等齐铁嘴说完后半句废话代她收下。 越明珠还想着他要是真要拿个古董,是收下还是想个法子婉拒,果然能做张启山的朋友,都是人精。 她也不扭捏,干脆笑纳了:“多谢齐先生。” 目送二人坐车离开,齐铁嘴笑意渐淡,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眺望远方处,有一种洞穿世事的透彻。 “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 “爷,念叨什么呢?” “你说我念叨什么?”齐铁嘴回头瞪眼,世外之风转瞬便荡然无存,一脸嫌弃:“让你擦桌子擦了没?” 小满委屈:“擦了。” “把蜡拿来。” 回屋后,齐铁嘴心疼的摸桌子。 这可是老祖宗从明代传下来,到他手里历时三百多年。 这在齐家经手的古董中自然排不上号,可这桌子的彩鹤、花卉纹饰都是老祖宗一刀刀徒手雕刻,传家宝不能跟商品货物一概论之。 先前桌上让茶汤淹了,渗进桌面的鹤纹,湮的颜色有点深。 鹤,荷? 他边摸边叹气:“旱荷得水” 命好啊。 不命好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躲过生死劫,贵人那么多,想必少他一个不少。 和在越明珠面前不同,齐铁嘴不笑的时候颇有几分超然闲适的高人之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 城外积雪渐消,春生草绿,蝉鸣夏至。 湖中荷花亭亭,清风微拂,荷香浮动,湖边杨柳低垂。 越明珠在水榭乘凉,趴胳膊上小憩。夏蝉不知疲倦,叫得人昏昏欲睡。 张启山最近两个月又开始卷起来了。 以前早出晚归以为是他的极限,现在十天半月见不到人变成常态,对比之下,她才意识到以前居然还称不上忙。 春天至少还能陪她去城郊骑马打猎。 不过,只要不急张启山一般不挑早上她没起床的时候走。几时走,去哪里,去多久,大概多久回来,会抽空跟她提一句。 到五月他们又搬了新家。 随着她近半年身量见涨,之前那些衣服鞋子果然不合身了。 新衣服、新首饰耗时两个多月,先叫了裁缝上门来量,管家把家里所有珠宝玉石拿出来,特意叫人去珠宝行找最好的师傅定制了许多时兴的款式。 恰逢张启山外出,在新家住了小半个月,她嫌无聊又独自搬回园林去住。 夏天这边风景好,有山有水,管家还给配了司机、下人、厨子、保镖,除了忙张家在长沙的生意,每天都要过来跟她问好。 张启山知道后没多说什么,只是回来那天把园林那套宅院的地契给了她。 不光给地契,是实际意义上的过户。 到手后她还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个年代的‘房产证’,上面光占地面积就精确到毫厘,而房产所属权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 张启山说:“我不在家,你随时可以来这边小住,看看风景,换换心情。” “住一个月两个月都随你,但是不能长住。” 意思是她可以过来度假,但最后得回张家。 没错,送地契那天宅邸的门匾都从张府改成了越府,越家祠堂也一并留在了那里。 人家包吃包住包一切开销,送马送枪又送房送车,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越明珠自然无有不应。 以前跟张启山吃饭他太安静,显得她吵闹。现在她偶尔发出噪音,筷子、勺子在碗中不小心磕碰,还会在饭桌上随心所欲的跟他搭话。 起初张启山不适应,可再不适应仍然句句有回应。 到最后被影响的干脆不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时候实在太忙,还会在餐桌上交待管家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第一次开口把管家都吓了一跳。 张家家规森严,张启山又是律己律人的性格,整个张家由上到下,由内到外,目前也只有越明珠可以不守规矩。 她看着管家克制情绪下都难以掩饰的一丝丝震惊,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小姐,小姐!” 越明珠趴在胳膊上看荷花上的蜻蜓,回忆这小半年发生的每件事,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隔老远就听见捧珠的声音。 从连廊那边小跑过来,她眼睛都是亮的:“小姐,听说张公子一夜之间从外面搬回了一座大佛在家里,好大好大,现在整个长沙都传遍了,说他是奇人异士,家中有祖传秘术。” 大佛?越明珠没转过弯儿来。 什么东西? 奇人,秘术?谁? 每个字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她也能懂,但是跟张启山放在一起,就有种天方夜谭的荒诞感。 千思万绪最终只化为无语的一声:呵。 开什么玩笑,陈皮进了破庙都只会把佛像一脚踢开,更别说张启山。 不过整个张家都是张启山的,别说他想在家搬个佛,就是建个佛堂都没问题。 谁让新家大的像个白金汉宫。 不是园林这种大,园林依山傍水。 新家就算不看庭院,光是房屋内部布局都大到离谱,至今都没能逛完所有房间,她入住第一天还差点在里面迷路。 捧珠不停说那个佛有多大,整件事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越明珠越听越茫然。 大佛能有多大? 开始以为是一人高,或者两人高的那种,还想着就一个佛而已,怎么就传遍长沙了,难道那佛是金子做的? 可就算是金子做的,以张启山的财力也不足为奇。 最后捧珠一顿比划。 越明珠: 心累扶额:“再说一遍多大?” 捧珠兴奋的复述,明知道她不会在自己跟前夸大其实,越明珠还是不太敢信,最后叫司机开车她们回家。 然后在新家的庭院里,越明珠见到了一座画风和洋派建筑格格不入的大佛。 仅仅露在外面的佛头都有一人高,更别说整体了。 她没敢往下围起来的深坑看,怀疑人生的同时,还有一丝丝迷惘。 满脑子都是: 这好看吗?这他妈都不能跟中西合璧沾边儿,完全是一个碍眼、破坏风景、极度辣眼睛的无用摆设。 金大腿,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76章 未知的乐趣 越明珠觉得自己一定漏掉了什么很关键的线索。 捧珠则是一脸惊喜加兴奋,“小姐,你看是不是好大的佛像。” 是很大。 只是以她的审美,这佛像既无观赏价值又无艺术美感,除了占地方实在想不到其他作用。 围着大佛观察了一圈,不光正面丑,背面更丑,光秃秃的又平又板正,没有一丝半点曲线美。 不对,她坚信张启山绝不会无缘无故搬一个丑东西回来。 再看看。 就凭他先后两座府邸,集中式美学于一身的江南园林,恢宏气派的西式别墅,实在很难让人怀疑他的审美。 不知道是暗示起了作用,还是佛像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看久了的确使人心情平静。 不行,越明珠闭眼,要意志坚定绝对不能被带跑偏。 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弄回来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特殊意义先不管,主要这么大一座佛像,一个晚上要怎么搬回来? 现代都不可能,更别说现在。 就算是掩人耳目、故弄玄虚,比如仿造外面的佛像,自己在家偷建一个,再炸掉原来那个,以假乱真,也绝无可能骗过整个长沙的人。 炸掉的动静怎么解释? 炸掉的碎片呢? 不怕有人去原址一探究竟吗? 张启山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撒一个破绽百出的谎。 当初只带她出了一次门,就那么一次,还是低调出行,最后都被人识破身份引她入局。更何况在家中建这么大一座佛像,别说它头身俱全,哪怕只建一个头,都不可能瞒天过海。 “小姐,现在外头都对张公子尊称一声张大佛爷!” 越明珠正在琢磨那个所谓的祖传秘术到底是什么,突然听见捧珠充满敬畏的感叹万千:“听起来真威风!” 张张什么? 不可避免的思路拐了个弯儿。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呆呆复述:“张大佛爷?” 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万一张启山搬回来的不是佛像而是观音,又该起个什么名号? 见她匪夷所思,捧珠努力回想,“我听府里下人说,张公子前几日约了朋友来看佛像,没多久消息就传出去了,人多嘴杂,隔天这件事还上了日报。现在整个长沙闹的沸沸扬扬,连报纸都刊登了咱们家佛像的照片。” “管家说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担心会吵着小姐,正巧小姐不在府上可以避避风头,就让其他人先瞒着,等事情平息了再来赔罪。” 唯恐自己被小姐划分到‘欺骗’她的人那边去,捧珠紧张的连忙表述忠心:“小姐可别误会,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一听说马上就过来告诉你了,绝对没有想要瞒着的意思!” “我知道。”越明珠哂笑,点头朝她安抚道,“管家是怕你像今天这样,一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来告诉我,才会连你一起瞒着。”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捧珠羞赧一笑,终于松了口气。 而没她那么好哄的越明珠抬头审视眼前的大佛,心想原来是求名,可就算是造势也犯不着弄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开了头如何收场? 整件事还比较奇怪的一点,管家为什么要瞒着她,张启山想打入军政界跻身权贵,她又不会拦着不许。 庭院中。 越明珠才站了一会儿的功夫,管家就来谢罪,还解释了近期她看的日报之所以没有刊登大佛的消息,是他让人提前做手脚裁掉了相关部分。 既然都来了,她没打算再回园林。 坐在沙发上翻这几日让人截下的报刊,有一些八卦小报为了博人眼球,就在标题上大做文章。 什么“五鬼运财之术”“搬山分甲术”“移山填海”。 这是搞封建迷信的。 还有什么“震惊:岳麓山大佛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男子家中惊现奇怪雕像,揭露其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 这是掌握流量密码的。 咦? 正要把随手放下的那份报纸重新拿起来,有人从后方越过她先一步抽走。 张启山冷淡地扫了一眼报纸上标新立异的标题,即便看到有八卦记者恣意编排他,面容也未起一丝波澜。 越明珠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却见他俯身将报纸放下朝自己望来,微微颔首:“我带了礼物给你。” 好嘛,糖衣炮弹给的还算及时。 晚上两人在家吃饭,她还在想那张被收走又还回的报纸,心不在焉。 张启山放下筷子,忽然开口,“你不问?”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瞒着你。” 张家除了捧珠就属管家对她最关怀备至,上到衣食住行,下到日常问安,从未有过一丝懈怠,绝不会擅自干预有关她的任何事宜。 他无权做主,那就只有张启山了。 比起家中突然多出一座佛像,越是亲近的人越不会注意明面上的问题,彼此的信任才是问题关键。 越明珠摇头,“不问。” 默默扒了一口饭进嘴里,上月新聘的厨子,现在桌上有一半都是她爱吃的家乡菜,偏麻辣口味。 她回答的简练,张启山则是握着筷子微微搁在桌上。 明明做主瞒着自己的人是他,现在放不下的也是他,越明珠心中好笑。 “你瞒着我自有你的道理。管家伯伯是怕我忧心,所以不是我们之间的信任出了问题,你的初衷一定是为我好。” 既然是为我好,我又为什么要质问你? 与其坦然的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如果她问出口,张启山自会解释给她听,可她什么都不问又说出这么一番话,倒让确实初衷是为了她好才出此下策的张启山多了一丝触动。 “大佛也不问?” “你是说”眼神忽而闪了一下,她忍不住期待的眼睛亮起来:“那个传闻中的搬运术吗?” 果然是小孩子。 “想知道?” 越明珠期待点头。 按照她的现有知识都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挪动那么大一个佛头,更别说整个佛像,这可是众说纷纭的“五鬼搬运术”! 话是这么说,看见张启山吩咐管家让府中所有下人回避,她微妙意识到一丝不对劲,连忙话锋一转:“不过,不是要知道,而是‘想’知道。” 张启山多少已经习惯了她思维跳脱。 让管家先退下,等她把话说完。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是我的‘想’。而要知道,是不管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我都要知道。” 这么大阵仗把管家和下人都撤了,她有预感自己知道未必是件好事。 张启山树敌太多,这种连亲信都需要回避的秘辛万一落在自己手里,她不觉得自己能扛过严刑拷打。 所以就让未知保持神秘性。 她用力点头:“既然你愿意告诉我,那我就不想知道了。” 日子嘛,总要过的有趣一点。 现在不方便知道不代表以后不能知道,提前解密只会让她失去很多乐趣。 越明珠暂时这么安慰自己。 然后,当天晚上就真发生了一次‘有趣’的意外,张家如今明明多了两尊大佛,她却首次遭遇了灵异事件。 第77章 人皮灯笼 睡到半夜,她平静睁眼。 盛夏的晚风从窗户边吹进来,离得有些远,拂来的风劲不扰人反而尤为舒服。 梦里什么内容记不太清了,就是梦醒后心跳有点快,一时很难再睡着。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卧室位于别墅二楼,外间是会客厅,会客厅外才是走廊,她翻身去听,发现声音是会客厅那边传来的。 很模糊,像在说话又像在唤谁。 断断续续的从门缝里挤进来,微弱得有气无力。 反正觉已经醒了,越明珠坐起身,轻声:“捧珠?” 这么一叫,外头的声音反倒停了。 还好裸睡的习惯受时代所限已经改了,掀了被子有点冷,随手把睡袍披上,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下床去开门。 推开磨砂玻璃门,外面空无一人。 只有卧室透进去的光照在地板上,将昏暗的会客厅照得绝无疏漏。 “捧珠?” 她又叫了一声。 张家不止一个女佣,但能自由出入她卧室的只有捧珠,其他人绝不会在没经过她允许的情况下进来,哪怕只是外间的会客厅。 小姐 正门那边传来了细弱的呼唤声,这一次叫的很清楚,不像先前那样是模糊的窃窃私语,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声“小姐”。 越明珠沉默地站着没动,盯着门口的方向。 之前她在卧室,声音是从会客厅传来的,现在她人在会客厅,声音又跑到走廊上去了? 真烦人。 她长长吐了口气。 关上卧室门,投在脚下淡淡的暖光被重新收束在门缝中,一点点变狭窄,最后汇聚成一条细缝被挤压到消散,会客厅也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厚重的地毯隐匿了所有的脚步声。 她停在门边,门外传来的声音哪怕距离拉近也没有变清晰,还是很微弱。 是有点像捧珠,但捧珠没这么无聊,更不会吓她。 深更半夜。 越明珠没什么耐心,要是换成当初还在汉口,埋着春申的那个破庙传来这种声音,也许她还会胆战心惊一会儿。 但心惊归心惊,她会把陈皮闹起来让外面的狗东西一起心惊。 人在户外遇到未知的危险应该谨言慎行,可她在自己选定的金大腿家,眼光是她唯一不能也不该出错的地方。 听着门外微弱的声音,越明珠静悄悄地扭动把手,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忽然拉开门,嘿哈—— 诡异的是,门打开的瞬间声音就没了。 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越明珠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里是张家,谁有那个胆子敢跟她装神弄鬼。 上一个舞到她面前的还是资历深厚的老管家,下场看前任这两字自然就清楚了。 往外走两步。 她来到走廊里,二楼走廊其实并不黑,只是地方太大,两边壁灯都亮着也显得通道幽邃深远,而且楼梯口那盏灭了,台阶往下的方向黑不见光。 越明珠半眯起眼。 联想力太丰富就这点不好,总觉得里面会蹦出来什么东西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隔壁就是张启山的房间,他们卧室是挨着的。不过彼此空间都大,所以不近不远。 知道他在就行。 越明珠小步挪着,一点点往楼梯那边去。 走到熄灭的那盏壁灯前,它忽闪了一下,将亮未亮,下一秒她身后的灯也灭了,紧接着整个走廊的壁灯一盏盏全灭了。 噗通。 心跳加速。 这时前面楼梯口的下方又传来熟悉的叫声,渗人的很。 进不得退不得,越明珠站在原地没动,周围太黑慌不择路会更危险,按理说这么久眼睛也该适应这个暗度,逐渐变清晰起来才对。 但是没有。 她就像瞎了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系统,出个声。】 啧,废物。 正当越明珠考虑要不要大声呼救,从一楼台阶处有什么东西蛄蛹上二楼来了。 之所以说蛄蛹,是那种黏黏腻腻滑过台阶的声音,不像脚步声也不像蛇的爬行,而是类似一滩肉重重摔在楼梯上,一层层往上蠕动的动静。 那种黏腻湿滑的声响让人觉得既恶心又恐惧。 意外的是,越明珠既不害怕也不恶心,只是心烦是不是下午给自己竖了个旗。 未知很有趣,可是涉及到灵异片场的有趣是被动的。 记忆闪现到当初看见鼓爬子,她跟系统提出的那个问题上:【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系统否认了聊斋。 直到现在她才痛苦发现,它并没否认有鬼神。 她边骂系统不靠谱边悄悄往后退,然而脚刚抬到半空,楼梯上那个软体动物的东西速度猛地一下就变快了。 快得她都来不及反应,一个转身的功夫,那声音已经近若咫尺。 同时右脚被勾了个趔趄。 她被绊了下,不得不后退半步想站稳,没想到脚下竟然悬空,这一踩下去,顿时整个人不受控的向后跌下去。 ——鬼打墙。 跌出去的这一刹那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站的地方根本不是灯熄灭前的位置,那时离楼梯口还有一段安全距离,可刚刚转身的时候却在楼梯口,以至现在背部朝下。 这一步踩空摔下去,不残废撞到头也绝不会好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越明珠的右手腕让人牢牢握住,往上轻巧一带,被安全地扶住肩膀和跟来人换了位置。 短短一瞬,就成功脱离险境。 越明珠惊魂未定的站好。 走廊上的灯已经全部重新亮了起来,张启山此刻正扶着她肩,微微俯身去看她。 “明珠?” 这是自两人相识至今,头一次听见他语气这么焦灼。 “我没事。” 掌心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张启山皱起眉头,将睡衣外袍脱下给她披上:“我先送你回屋,一会儿让捧珠来陪你?” “不用。” 越明珠目光涣散的向他身后看去,“我是听见有人喊才出来的,刚刚还有什么抓了我的脚。” 明明那东西又油腻又粘稠,可张启山蹲下去看,被碰过的脚腕却很干净,什么脏东西都没有。 他安抚地给明珠拍背。 手上动作温柔,神情陡然冷峻下来,但只有一瞬就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他说:“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先回房休息,我让人去点盏安神香,等明天精神好一些再……” 她摇了摇头,“不要。” “在自己家遇见这种事情,难道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吗?” 不顾张启山阻拦,她快步走到楼梯口,一楼的灯夜晚都灭了,但是现在台阶最下方是亮着的。 台阶最底下有一盏灯笼正在自燃,燃烧的烟尘弥漫开,味道很难闻。 越明珠掩住口鼻,张启山上前一步护着她避开风口,挡在前方看楼下即将燃烧殆尽的人皮灯笼。 那是前不久认识的朋友让他代为处理的土货,最近需要忙的事情太多,放在库房太久忘了,没想到它会自己出来。 “是脏东西吗?”越明珠问。 “…是。” 张启山不想吓着她,可她主动询问。 只好沉下心,“不会再有下次,我会全部处理干净。” “之前在齐先生的店里,我迟迟不肯选礼物就是担心这个,墓地里出来的,总觉得…很晦气。” 她略显迟疑的望向张启山。 “我们家,买了很多盗墓贼经手的奇珍古玩吗?” 不等他作答,突然想到什么,她打了个寒颤,悲戚万分的追问:“你之前送我的首饰和一些珠宝不会都是?” “不是。” 张启山截住她的话,果断否认:“我送你的珠宝首饰全是花高价从珠宝行买回来的。” 他迁就的俯下身保持平视,目光一错不错的凝视她,安抚的同时带有承诺意味:“你放心,家里不会再有任何墓里出来的东西。” “明珠,别怕。” 第78章 宝镜 这一夜越明珠睡不大安稳,先是梦中惊醒,后又亲身经历了一次灵异事件。 灯笼燃尽,她依旧不肯回去休息,张启山只好平铺直叙的把灯笼来历如实相告,至于扒皮制灯的部分都用春秋笔法一语带过,听的人昏昏欲睡。 越明珠怀疑他是故意的。 什么恐怖情节到了张启山嘴里都寡淡的毫无新意,一点也不惊险离奇。 以至于后半夜她上了床,梦中的妖魔鬼怪都看不真切,像打了马赛克一样,贴脸都瞧不清晰,醒来只觉得身心疲惫。 早知道就不问了。 越明珠靠在床头郁闷叹气,没精神又没胃口,整个上午只将就着喝了半碗燕窝。 “齐先生大清早就来了,在书房跟张公子谈事情,直到刚刚在楼下听说小姐起了,两人这才从书房出来。”捧珠清理着香炉,雀跃道:“我听说齐先生是城里出了名的神算,家学渊源,应该是请来帮小姐安神的。这下好了,小姐不是讨厌这安神香吗,今晚说不定就不必再点它助眠了。” 她凌晨受了惊吓,天还没亮,张家上下就开始忙碌不停,将家里大部分装饰、摆件都一一挪出替换,还有许多从库房搬出的古董,小到牛角、玉石,书画,大到金石器皿、玉器、瓷器、象牙、青铜器森罗万象,一应俱全。 捧珠在红府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在少数,仍看得目不暇接。 其中有座一人多高的翡翠玉雕仕女像,栩栩如生的姿态简直像活人生前凝固所化,美得令人目眩神摇。 可在一众玉雕中,管家却说料子一般,胜在雕工尚可,算不上价值连城。 捧珠围观一件件的往外搬,却半点不觉得可惜。谁让小姐不喜欢,搬出去也好,省得有不干不净的东西再冒出来。 “一早就来了?” 越明珠坐起身:“几点来的?” “好像是八点多。” 摸出枕头下的怀表,她打开一看,离正午十二点只差三四分钟,那人家岂不是在楼下干坐了一上午? 她立刻掀被起床,哪有主人躺着让客人久等的道理。 新家最大的变化,就是卧室有独立浴室,浴室有陶瓷抽水马桶,还有能放热水的淋浴和浴缸,洗漱很方便。 从二楼至一楼的楼梯正好在客厅侧面,一层层木质地板,她穿的小皮鞋带了点跟,一下台阶就“笃笃”作响。 一楼客厅。 齐铁嘴前倾着身子给自己添茶,忽闻下楼的脚步声,动作停了停,只倒了小半杯就放下茶壶站起身来。 等越明珠踩下最后一个台阶,他借着室内柔和的光源飞快地上下打量她,确定无碍,便拱手温声问候:“明珠小姐。” “齐先生好。” 越明珠文静颔首。 齐铁嘴这个人很有意思,人前对她斯文有礼,处处周全。看似很关心她,其实这小半年来见面的次数不过一手之数。 不像二月红那样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他更多的是以平辈相处的方式待她,却没有丝毫亲切感。 说来彼此相识快半年,其实每次见面都像陌生人一样。 张启山不动声色地巡视片刻,见明珠气色不错,他微微一笑:“过来坐。” 这是要二堂会审? 闷声踩着地毯绕过桌子在沙发坐下,换成昨晚可能还有点兴致,后半夜平平无奇的过去了,她就觉得无所谓了。 灯笼都自燃了还能怎么办,把余下的灰尘扬了? 不好意思,张启山已经扬了。 虽不觉得自己有惊吓过度的后遗症,不过她还是乖乖在便宜表哥身边坐好。 齐铁嘴和张启山对视一眼,方才对她笑了下,开门见山:“我齐家有一面祖传铜镜,只需一照便能驱邪避煞。” 没了往日摆摊算卦时的处事圆滑做派,这一笑,竟有几分春风化雨的安定与从容。 他缓声道:“明珠小姐吉人天相,身体无恙,想来的确无甚大碍。不过,启山兄唤我来,也是以防万一。” “我齐家擅卜算问卦,于辟邪之术上也略有研究。这宝镜我自幼时起便未曾离身,多年来闯南走北全靠它逢凶化吉,听闻明珠小姐昨晚的遭遇,虽说无碍,但也不妨一试。” “权当为了启山兄的一片苦心。” 街头算命的能言善辩是理所应当,偏偏齐铁嘴声线清越,语调平缓,不见半分阿谀之态,反而句句体贴,字字入微。 知道的当他关心朋友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关系有多好。 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面上还是客气致谢:“有劳齐先生。”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要是不接受,岂不是白费了张启山一番苦心。他事务繁忙,还一大早就叫来齐铁嘴,耐心待到她自然睡醒。 这份心意,确实不好辜负。 齐铁嘴从怀中取出宝镜递给张启山转交,见越明珠伸出双手细心接过,嘴唇微微动了动,性格使然想调侃一句这镜子摔不坏,却始终没开口。 这铜镜银背鎏金嵌螺钿花鸟纹,拿在手里颇为厚重。 越明珠举起来揽镜自照。 要不是旁边有两个人围观,她早就对着镜子做鬼脸了,换成陈皮在,说不定还会恶趣味发作惊恐大叫一声吓吓他。稳住稳住,她努力把注意力转向齐铁嘴这方祖传宝镜上。 昨晚刚遇到脏东西,今天就有法器在手,简直像触发特殊事件掉落的道具,她心中还暗暗期待了一下会有什么样的异象显现。 结果照了半天,连个印堂发黑都没瞅见。 齐铁嘴见她照了一会儿,左顾右盼却什么话也不说,不由得出口询问:“如何?” “唔” 铜镜照得小脸通黄算吗? 怕她不太懂怎么看异象,他轻声解释:“若有邪祟附身,这面镜子一照便知,可是瞧见什么了?” 一直侧着身凝视她的张启山微微皱眉,低声唤道:“明珠?” 越明珠惆怅的把镜子放下,心虚抬头:“可我只看见了自己,我也是邪祟吗?还是说非得看见什么别的才对?” 齐铁嘴连连安慰:“当然不是,只看见自己,那说明那邪祟不曾近过明珠小姐的身,是好事一桩才对。” 她不由松了口气,“还以为只会照得妖魔鬼怪现身,心想到底要不要跟你们说实话。” 谁让越明珠真是孤魂野鬼上身,拿着镜子的时候没意识到,照到自己了才反应过来。 她说的忧心忡忡,旁听者只觉得可爱到好笑。 张启山怕人前落了她面子,只伸手拍拍她头,“捧珠说你没胃口,早上吃的不多。现在饿不饿,我让厨房做点开胃的菜端上来?” 越明珠摇摇头,把铜镜还给齐铁嘴。 “不了,昨天搬回来住忘了告诉陈皮,我打算一会儿去趟红府。” 想着她才受了惊吓,与其在家待着胡思乱想倒不如出去散心,正好家里的东西还没搬完,张启山没拦着,只派了个伙计跟着。 等明珠带了捧珠上车离开,他转身向客厅走去,盯着齐铁嘴看了一会儿,像审视又像是打量,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收好祖传宝镜,齐铁嘴心觉不妙:“看看我做什么?” 张启山沉吟片刻,忽然道:“早上你跟我说驱魔辟邪的绝学,齐家早已失传,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结果一见到明珠立马换了副说辞,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前后不一的态度,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 “怎么说也是你妹妹。”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亲自开口,我还能推脱不成?再说她一个小姑娘,遇到这种事自然比你我更惊慌失措,我若不胸有成竹些,如何能使她心安。” 张启山没信却也不追问:“好,既然明珠已无大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家自有厚礼相谢。” 齐铁嘴干笑两声:“好说,好说。” 第79章 九门初现 夏日炎炎。 车子驶入不太繁华的青石板路,路况略显颠簸,越明珠又让暑气闷出一层薄汗,不禁扯了扯领子。 在家不觉得,出了门热起来才发现不该穿这件小洋裙。荷叶边的裙摆,走起路来像湖中涟漪在小腿荡开,美则美矣,颈部却是立领款式,一出汗就粘着脖子十分难受。 司机降了车窗让风吹进来才好点。 “小姐,我下车去给你买刨冰?” 越明珠恹恹摇头。 就算中暑,她也不会随便喝外面的冷饮。 谁知道冰厂贩卖的冰块干不干净,制冰的水有没有烧开过。夏天水源太容易污染,经常在小报上看到有人闹肚子,严重的还会中毒。 跑路长沙的时候她都没在这方面降低标准,还会跟陈皮据理力争,现在日子好过了要是反倒松懈。 越明珠:我死不死。 捧珠只能摇着扇子不停给她扇风消暑。 遮阳的窗帘被风吹得呼啦响,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趴在车窗边转头:“齐先生来的早,你听到他们聊些什么吗?” 捧珠想了想:“书房聊的不清楚,不过给小姐送燕窝路过客厅的时候,倒是有听见什么九门,解家、霍家,还有狗啊,刀啊之类的事,就是” 她惭愧地低下头:“我听不太懂。” 不用惭愧,越明珠也不太懂。 解家和霍家她知道。 这两家和红家一样,是专门刊登名流逸闻趣事之类的报刊上的常客,属于本地名门望族,有势力有人脉,和张启山还有生意往来。 偶尔能在家从管家嘴里听到这两家人的名字。 至于九门和刀、狗,九门不清楚,刀越明珠走了会儿神,想起自己逃难路上还未解锁的pnb,那个刀客。 她慢慢思索。 莫非张启山打算联合本地豪强筹备一个新商会,起名九门? 掰着手指头,她不慌不忙地算了一下,张启山的张家算一门,跟齐铁嘴商量,那自然会有齐家一门,二月红的红家,再加上霍、解两家,一共五家了。 如果她想的没错,九门是九个家族的意思,那还差四家。 就是想不通齐铁嘴怎么会参与进来,他给越明珠留下的印象,是那种只会闷头摆摊过自己的小日子,远离一切麻烦事的类型。 啧。 越明珠心中嘀咕。 他这个人啊,就是当断不断。 就拿她的事来说,明明不想接触,偏偏在知道她遇上事后又老实巴交的来探望。但凡真想跟自己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就该让店里信任的伙计来转交铜镜,只要事情办了,张启山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让她对齐铁嘴保留了一点兴趣。 司机沉默开车,副驾驶座上由张启山安排的保镖闭目养神,两人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也不知道小姐在打探消息。 到了红府,司机一开门越明珠就迫不及待的下了车。 “小姐,日头毒,当心晒着。” 捧珠急忙将遮阳帽给她戴上。 收到消息出来迎人的管家拱手问好,还特意跟她解释了陈皮怎么没来,语气颇为无奈:“早上就让二爷罚去祠堂了,这会儿还没到时辰,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来见明珠小姐。” 罚去祠堂,自然是罚去跪着。 从四月起,陈皮就时常被二月红派出去做事,做什么不太清楚,不过经常挨训她知道。 陈皮练功的时候,二月红就跟她说过这性子若是不改,一遇到事就想着靠打打杀杀来解决问题,迟早有一天要吃大亏。 越明珠能理解他的忧虑。 如果陈皮只做个冲锋陷阵的打手,听命令行事倒也无妨。 可他不是久居人下的性格,现在羽翼未丰,二月红还能以师父的身份压着,等再过一两年,他离开红府自立门户,遇到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 长沙有势力有背景还有头脑的,大有人在。 光凭狠劲,陈皮固然可以闯出一番名头来,可想站稳脚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而有时候这一点点,就意味着天悬地隔。 管家:“二爷在戏班还没回来,我让下人捎信儿去了,您先坐坐,我去请夫人。” “不用麻烦。”越明珠摇头婉拒,到底暂居过一段时日,知道这个点丫头正在午休。 “听说夫人得了风热正在养病,我不想打搅她,带我去陈皮练功的地方就行了。临走的时候,她若有精神,我再去探望。” 春天的时候,二月红和丫头挑了个良辰吉日完婚。 红府婚宴上,她在张启山的介绍下认识了解家当家。这位当家人比张启山要年长一辈,听说还有个日本留学的儿子,对张启山很客气,就是瞧着身体不大健康,面有病容。 据张启山介绍,解家不仅在长沙呼风唤雨,在上海还投资了银行和房地产,做些烟草、面粉、纺织、外汇、黄金买卖之类的生意,是湖南排得上名号的巨富之家。 难怪。 越明珠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此人城府颇深。 商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某种程度上比陈皮还要危险。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和二月红打交道的都是这样深藏不露的狠角色,不怪他对陈皮向来行峻言厉。 不严苛不行啊。 能让秀才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蛊惑的对‘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深信不疑,对上这种老狐狸,他会被愚弄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在练功院落的厅堂坐着喝了半碗冰镇酸梅汤,越明珠派捧珠去跟红府其他人打听陈皮这次受罚的原因。 前脚捧珠刚走,后脚院中就传来一个透着阴森火气的声音,“人都死绝了,也没个伺候的?”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听的越明珠直叹气。 小半年过去,陈皮乖张暴戾的本性非但没有在二月红的管教下有所改善,反而变本加厉,动不动就被罚跪真的一点不冤枉。 她单手撑着下巴坐着没动。 陈皮大步跨进门,两人视线一对上,略带戾气的眼神顿时缓和下来。 “昨晚去你家没见着你。” 越明珠打量他,“你是从正门进的,还是又绕到后头翻墙?” 陈皮毫不心虚的避重就轻,低声笑道:“替师父去戏班在城外走了四五天,想你了。” 第80章 娇生惯养 这话明摆着是承认自己昨晚翻墙而入。 脑壳疼。 她简直一点都不意外,自从陈皮在生辰那日来家里踩过点,只要一有空就会跑来找她。 刚开始还会装模作样的从正门进,后来嫌张家进规矩多,动不动好几个人跟着,尤其是管家根本不给俩人独处的机会。 陈皮索性不装了,一摸清路线就不再走正门,而是悄悄从围墙翻进来,落地是花园,竹林边上就是她的小院,既省事又没人打扰。 他这种我行我素、混吝不羁的行事做派让二月红很头疼。 不过他涵养极好,最初对这个关门弟子还是谆谆告诫: “如你我这般的江湖出身,可以不拘小节,但明珠不行,她出身名门,哪怕家世衰落,如今在张家也是千金小姐。” “就算现在提倡开放和自由,不讲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那套老旧观念,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去翻一个小姑娘的院墙。” 头一回就让张启山撞个正着,回府被得到消息的二月红勒令跪下。 陈皮人是安分跪着,可浑身上下那点让人怎么瞅怎么桀骜的反骨像刺一样扎眼。 在他眼里根本就没什么狗屁礼教狗屁纲常。 当初带着明珠逃往长沙,一路上同吃同住,也没人跳出来跟他指手画脚,说这不行那不行。 再说,要不是张启山非要带走明珠,让他没法像过去那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也不至于发生后来那件事。 张启山张启山!!! 他后槽牙都快咬出血了,一想到这三个字就心底发狠。 心里不痛快,表情也不见得有多服气。 脸这么一拉。 二月红顿时冷笑连连,一通毒打下去,人也心平气和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摆手让陈皮滚去祠堂跪着。 忍住长吁短叹的冲动,越明珠默默盯了他一眼:“你就不怕让红先生知道又罚你?” “罚就罚了。”陈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根本没当回事,还记着昨天自己一回来就跑去翻墙结果扑了个空的事。 问她:“你回张家了?” 你家。 张家。 他那点小心眼,明显的堪称张牙舞爪。 越明珠诚实点头:“我搬回去住一段时间。” 不过,目光扫视对面落座的陈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问:“你坐那么远做什么?” “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热,怕燥着你。” 陈皮碰了下她盛着酸梅汤的碗壁,里面的冰早就化了,皱眉推到一旁,“这个不凉,别喝了,我给你削个水果,想吃什么?” 桌上待客的果盘用冰覆了一层,果皮上被冻出的寒霜还没化,瞧着十分水灵。 越明珠一个个瞧过去,苹果不爱吃,荔枝不爱吃,梨一般般,水蜜桃吃起来有点脏手… 最后她锁定目标,提溜到碟子里。 “给我削这个。” 陈皮从她挑中的那刻起就嗤笑出声,看了眼面前的碟子,又掀起眼皮盯她:“葡萄剥皮我知道,削皮还是头一次听。” 说归说,拿刀的手速却不慢。 左手拈着葡萄,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一刮,皮就细软薄透的一条被削了下来,拈着葡萄圆润外皮底部的手再稍稍用力,一颗削了皮泛着汁水的盈润果肉被挤出,跌入冰碟之中。 短短几秒就削了好几颗葡萄堆成一团,还特意把果盘推到离她近的地方。 “吃。” 越明珠盯着盘子里十分馋人的果肉,记起二月红跟她提过陈皮做事没定力,什么都想最快见到成果,长此以往,必定会影响前途。 抱着折腾人的念头。 她抬起头真诚凝视过去:“里面还有籽,我不想吐籽,你把籽也剔出来。” 利落削皮的动作一顿。 陈皮盯着葡萄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最终定格在了那张微微仰视并睁大了双眼因此显得格外无辜的脸上。 越明珠双手捧脸,期待地瞅着他。 模样很正经,语气暗含一丝诱导:“怎么,不服气吗?” 陈皮无语,怎么就不服气了,为了剔籽就不服气,那他不服的事可还多着呢。 他只是突然梦回明珠说自己不吃野生水果的时候,想起那个害得她哑了半晚的毒果子,心里突地闷了一下。 看着眼盘子里滑不溜秋的果肉,陈皮垂眼解释:“就一把刀没别的工具了,我要是用手直接碰你会下嘴?”没有比他更了解越明珠是个多么会在吃喝上挑三拣四的人了。 这都不怼她? 越明珠有点失望。 陈皮近期对她越来越百依百顺,以前是顺着她,但是总要嘴贱一下,现在已经很少会心口不一,不光行动上顺着她,嘴上哄着她的时候也变多了。 从精致小巧的手提包中取出从不离身的筷子递过去,陈皮见到这个眼熟的工具闷声笑了一下。 按住冰碟中的葡萄,刀尖剔籽。 怕冷气散的太快,夹起一颗送到她嘴边。 越明珠看了他一眼。 投喂啊。 鉴于陈皮劣迹斑斑,她慎重道:“问你一个问题。” 陈皮:“问。”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刀干不干净,见没见过血,有没有捅过人?” “” 换成刚逃难时的陈皮都能在她接二连三的颐指气使下把那盘葡萄摔地上。 可他毕竟不是当初的他,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把葡萄硬塞进她嘴里,恨恨道:“吃都堵不住嘴。” 他连自己的手都嫌脏,还能让她吃杀过人的刀削出来的水果吗? 哦,那就是没有。 越明珠乖乖张嘴吃了。 一咬下去就皱起脸来,小声抱怨:“好酸啊这个葡萄,一点都不甜。” 陈皮望着小半碟自己削了皮又剔了籽的葡萄,知道这些又白整了。 他啧了一声,“娇生惯养。” 越明珠舔着被酸到的牙齿:“本来就很酸。” 陈皮嗤笑,把剩下的葡萄三两下塞进自己嘴里,转头从果盘重新挑了个。 “怕酸就别吃了,削个苹果给你。” “苹果我也怕酸。” “梨?” “梨也很酸的。” 陈皮冷笑:“桃子?” “桃子酸的可能性更大。” “你还说自己不是娇生惯养?” 越明珠已经很久不见他桀骜不驯的这一面了,半点不怂的回怼道,“惯的人才没资格这么说我。” 第81章 世事洞明皆学问 陈皮定定地望着她几秒。 半晌,轻嗤了一声耐人寻味的说:“知道谁惯的就好。” 随即任劳任怨的从果盘掰了根香蕉。 问她:“香蕉不酸,吃吗?” 越明珠勉为其难:“好。” 剥露出小半截的香蕉越过桌子被陈皮递到嘴边,她低头咬了一口,慢吞吞地咀嚼下咽,再向一直举着香蕉等待她尝后感的陈皮诚实摇头。 “有点涩,不好吃。” 一桌子的时令水果让她一通挑拣下去,最后竟没一个能入口。 陈皮稀松平常的“恩”了一声。 当初递给明珠的那个毒果子,那么酸她还忍着吃了第二口,明知道有毒还坚持吃完了一整个。 想到这,他一声不吭地也低头把香蕉的剩余部分吃完。 越明珠:诶嘿~ 见他额边有汗滴落,先前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在这一刻连上。她举起手边的檀木扇子朝对面扑了一下,好心问道:“很热吗?要不要我帮你扇风?” 陈皮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掩住手心瞥见是汗,若无其事的说:“天太热,我去换身衣服,顺便去厨房拿你爱吃的赤豆刨冰,等着。” “好哦。” 越明珠看着他起身,停了扇风的动作。 从头到尾两人讲了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这一眨眼,他又没影了。 哎。 无聊地双手捧脸,就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确定他短时间内回不来,越明珠这才起身往陈皮先前坐的位置走去。 伸手,撩起垂落桌边坠着流苏的绿色丝绸桌布。 依照陈皮先前坐姿、动作会接触到的部分,将桌布一寸寸摊开在手心,迎着室内明亮的日光窥察。 不多时,就在上面找到一点洇染开的血迹。 “啧。” 不出所料,果然是受伤了。 等陈皮回来,她已经坐回自己位置,好像不曾发现什么。 越明珠理性又冷淡的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不想自己知道。 而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清爽不少的陈皮裹着一身薄荷花露水的味道在她身边落座。 端来的赤豆刨冰,稳稳当当摆在她桌前。 怕她追问自己为什么换衣服,继而质问为什么留她一个人这么久。 陈皮偏头哄人:“明珠,这个一点都没化。” “……” 太阳渐渐落山。 哪怕他再不愿意,越明珠也该回家了。 陈皮本来还想留人在红府吃了饭再走,甚至不惜忤逆不孝的拿尚在养病期的师娘做筏子,可惜她惦记家里新来的厨子,最后只去见了丫头一面,顺便把这次的拜访礼奉上。 辞别是二月红来送。 不管什么季节他总以一身红衣示人,瞧着十分风流俊俏。 咳咳,越明珠小小走了一下神:这里提一个八卦,之前来参加婚宴,凑巧听了一耳朵霍家当家霍锦惜和二月红的一点小小绯闻。 “最近你来红府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因为唱戏的缘故,二月红本就出挑的声音即便只是轻声低语,也是小桥流水。 就像她曾经以貌取人的认为二月红应该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妻子,现在她还是以貌取人的信任对方招桃花的能力。 事实就是有人对他一片痴心,明明伤心到婚宴都没来,却还是送上了新婚贺礼和祝词。 二月红向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既有有妇之夫的高冷,又有长辈的淡然与风度。 “丫头时常与我说起你尚在红府的日子,怀念有人陪她说话。” 咦? 这话的苗头有点不太对。 越明珠刚敏锐的察觉到点什么,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口,二月红已经不露声色地转了话题。 “陈皮”提到徒弟,他不免带了些许叹息:“这次让他代我走了趟戏,毕竟是“开口饭”,戏班去外地演出总得拜一拜当码头,他身手不错,又年纪浅,正好出去见见世面。” 这么说越明珠就懂了。 陈皮的伤看来就是这次去“拜码头”跟人动手来的,二月红所谓的出去见见世面,估计是想锻炼他的社交手腕。 只是这种没有的东西,要怎么锻炼? “我这个做师父的,除了一身武艺也教不了他别的。” 陈皮不是第一次对二月红阳奉阴违,嘴上答应的和实际做到的永远是两码事。 只是最终结果没问题,他不好动不动就对徒弟下狠手。 偶尔也会怀疑这个徒弟收得太过草率,让他跟对方打交道,按人家的规矩办事,别做太绝以至中途让人使了绊子事情办不妥。陈皮倒好,直接把人整个势力屠戮殆尽,这趟同去的人回来后跟他说附近的溪水都染红了。 就事情结果而言,除了太灭绝人性外,挑不出其他错了。 可跟土夫子讲人性,就像在道士面前念阿弥陀佛。 “我本想等你发现他受伤的事,与他说上三两句,无论是关心还是担心,至少比我这个做师父管用。”他微微叹息,没想到等了一下午越明珠半个字都没提。 二月红没有陈皮那么好糊弄。 当局者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其实在旁观者眼中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更何况在人情练达这方面,两人都是强中手。 还以为他支开陈皮想说什么。 越明珠也不焦急,无动于衷的想: 就这? 完全没把自己明明发现了陈皮受伤却故作不知还被二月红看穿当成什么人设崩塌的重大失误。 出府时感觉二月红有话要说,她让捧珠先去车里等,没有多余的人在。 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措辞,二月红能清楚看见她眼底隐隐浮现的忧虑之色。 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劝他行事不要偏激,要尽量避免跟人动手的可能,不要莽撞,不要让自己受伤,然后呢?” 她不适的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懂武艺,但我也是一路颠沛流离,生死存亡之际靠陈皮才勉强走过来的。我很清楚与人交手最忌心有杂念,出手不够干净利落。” 刚认识的陈皮,那时他连条件反射都是拿刀往人死穴上捅。 这在她看来未尝不是一种优势。 从小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生存方式,为什么要改? 第82章 颠倒黑白 “由冬至夏,每一次来红府我总要劝他不要让红先生和夫人担心,劝他做事三思后行,让他对人对事要有耐心。” 越明珠停顿片刻,看向二月红。 陈皮的这位师父说是旦角出身,可实际上个高腿长并不给人纤细之感,下了戏台更是举止潇洒、风度翩翩,异性缘相当好。 登台献艺免不了受人追捧,普遍的从一掷千金到讲究的题词作诗,男女都有。 以二月红的名声地位,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唱戏之外,倒也不需要他‘纡尊降贵’下了台去跟这些出手豪爽的票友们把酒言欢。 可对部分极度痴情,每每他一上台就总往台上扔珠宝首饰、金银细软来捧场,还到处帮他淘戏本,找知名作家写折子的小姐太太们,出于怜惜,二月红难免会施以几分好颜色。 长此以往,风流多情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但仅仅是这一点和颜悦色,自他成亲后便也销声匿迹。他刚成亲那阵不止戏园被一些极端爱慕者们闹的是乌烟瘴气,连八卦小报都各种过激发言搅得乱七八糟,导致红家戏班不得不闭门谢客了一小段时间。 二月红本人对此早有预料,还笑谈婚后能多陪夫人一阵。 只是从那之后,他待旁人就变得冷淡起来了,无论男女老少在他眼里都再无区分。 疏离有,亲切无。 小辈之中也只有越明珠的待遇没变。 但是她此刻与二月红对视的刹那,却无暇顾及对方给予的特殊,轻声坦言:“红先生说我今年来红府次数少,不是其他原因,我就是单纯不想来。” 堪称狂悖的言论一出,二月红没有动怒。 只是片刻后才缓过神来,神色淡淡地望着她。 越明珠不急不缓,语气却略显沉重:“我不想再站在你们的角度去指责我最重要的朋友。\" 打打杀杀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可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他处理问题的唯一手段。 “在你们眼里,他偏激易怒,行事鲁莽,不计后果。” “但在我眼里,他做事果断,目标坚定,信守承诺,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事实如此。 不管陈皮面对其他人有多丧心病狂,可只要在越明珠面前,他就会把她此刻所说的话全部化为现实。 更何况,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和立场有不同罢了。 二月红说陈皮思想偏激易怒冲动,那她还觉得陈皮执行力强反应迅速做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呢! 越明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颠倒黑白。 还反过来问他:“这半年来我们总想着改变陈皮,有没有可能,世人口中所谓的缺点其实是他赖以生存的长处?” 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发现他受伤了也不问吗?那我也要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尽到为人师表的责任? 越明珠问:“我们所谓的好,会不会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 二月红陷入沉默。 由于唱戏的缘故,他待人总是习惯性的三分笑,可事实上那些人于他根本无足轻重。 年少时唯独被丫头大街上的那一声“哥”触动过。 但这并不影响二月红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明珠有别于世俗人的心性和见解所打动。 若以年龄和阅历而论,按理说开释心境,开解晚辈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偏偏每次他都反被明珠点醒。 她每句话每个字都出乎他的意料,也是他未曾替陈皮考虑过的角度。 是他想当然了。 二月红不说话,越明珠却能隐隐感受到他心绪的起伏。 出言不逊之后总要给点甜头。 于是她适时放轻声线,开口:“以陈皮的性子,想让他像红先生一样得到别人的爱戴难于登天,生长环境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考方式自然也不同。既然如此,倒不如发挥他最大的优势。” 陈皮的优势是什么显而易见。 这种有违她以往道德观念的发言一出,不光是二月红收敛了情绪惊讶看来,连越明珠自己都不自觉叹了口气。 “被人畏惧,总好过让他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与其某天让他因为我有限的认知而影响到他求生的本能,使他遭受本不该遭受到的伤害” 她微微垂眸,“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说,让他以自己的方式自由舒心的活着。只要能活着,就什么都好。” 不远处的香樟树随风涌动,本就微弱的声线被掩入一片林音中,像阳光被疏散的枝叶切碎的光斑,闪烁不定。 然而,二月红还是听清了她每个字眼,被触及到了柔软的心弦。 低声重复:“活着比什么都好。” 夕阳西下。 落日的余晖将他一身绯袍衬得恍若霞光织成,往日他纵然是笑,也带着长辈的温和儒雅。 现下心神触动下的豁然开朗,使得这一笑如晚霞灿艳至极。 他凝视越明珠:“你倒是想的比我们都通透洒脱。” 第83章 文雅 越明珠安静下来,低垂了眼帘,似乎并不为此高兴。同时在心底对被她那句‘我就是单纯不想来红府’吓到上线的托管系统冷静道: 【做一个道德上没有瑕疵,没有偏向性的人是很辛苦的。】 但是这样的人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流露出自己不公正的一面,那她的偏向性和瑕疵,往往会比其他人更能打动人心。 就好比眼前对她的发言不置可否却眼神和表情都柔和平静下来的二月红。 没有半点意外:【看,他还得谢谢咱呢!】 趴在车窗跟站在红府门口目送她离去的二月红挥手告别。 笑得一脸阳光烂漫的越明珠在心底无情吐槽:【我就是奇怪,他一个名利场上披荆斩棘过来的大人物,怎么反过来跟我取经?】 尤其是那句什么丫头想她了。 开什么玩笑,有二月红在,丫头就算想她估计也想不到嘴边去。 托管系统:【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单纯找不到可以商讨这件事的人。】 怎么可能。 越明珠下意识的反驳。 ……等等。 她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要是这么说,仔细回忆了一遍来长沙后自己所熟知的有关二月红的朋友圈。 便宜表哥未婚,平时又不近女色。 齐铁嘴没听说有异性往来,估计异性缘不怎么样。 解家家主倒是妻妾俱全。 好嘛! 越明珠发现,她居然真的是最靠谱的那个。 但是。 她不可思议:【作为长辈不好好树个好榜样,光想着走我的捷径,就这还好意思说陈皮没耐心?】 就算是新婚燕尔也不能什么都甩手不管? 半点没有被二月红当成‘知己’的荣幸,她只有被剥削的忿忿不平。风华正茂的年纪不想着怎么力争上游,反而想着急流勇退。 越明珠表示十分惋惜:【那当初陈皮那一跪就该跪我才对。】 早已下线的托管系统自然无法回答。 就这么一路想着二月红的那点事回了家,越明珠从下车到进门,再到上楼都没能从思绪中抽离,直到路过书房门口,发现门居然是关着的。 她脚步一顿,捧珠就跟上了,见小姐目光落在书房门口,连忙小声解释:“刚刚回来的时候管家说了,晚上留了齐先生一起用饭。” 懂了。 现在还不到饭点,也就是说自己走后他俩又来书房一直谈到现在? 还在聊那个九门的事? 摆手示意退开点,捧珠很懂的认真点头,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后退到楼梯口,帮她望风。 越明珠悄悄开了门推出一条缝自己凑上去听,才刚听清几个字,里面模糊的谈话声突然就没了。 呃 略感不妙。 心虚但是不想犯怂后退安全撤离,壮着胆子上手把门缝又扒大了点,她露一只眼睛去偷瞧。 书房侧方的会客厅,一正一侧坐在沙发上的张启山和齐铁嘴转过身,正一言不发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越明珠:嘿嘿~ 没有让人打搅到谈话的不悦,齐铁嘴微微一笑:“原来是明珠小姐回来了,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话说的这么中听,她都不好意思问他们怎么聊天还避着人? 都被发现了,越明珠只好理直气壮的把门推开,站在门口装模作样的向两人颔首,非常文静:“我刚好路过。” 如果不是她偷听被逮了个正着,其实没什么毛病。 张启山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平淡转移话题:“你中午没在家吃,今晚要不要早点开饭?” 齐铁嘴侧目:??? 刚刚发现有人偷听的可是你,示意我闭嘴的也是你,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很正常,你一个家长也不管? 心里吐槽归吐槽,他面上含笑,一点情绪不露。 “不用,我先回房休息,待会儿到点了再下来。”说着她抬脚准备离开,关门之际忽然想起先前偷听到的那个词。 越明珠回头,好奇心起:“土夫子是什么意思?” 齐铁嘴嘴角云淡风轻的笑差点没维持住,稳住心神,往旁边看了下,张启山垂着眼,神色不明。 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察觉到他视线后抬头看来。 那意思分明就是——你说漏嘴,你来解释。 他:“” 隔得有点远,越明珠没看清两人的眉眼官司,还在自己琢磨那三个字。 单从字面上来看,她小声自言自语:“难道是地地质学家?” 不过这个年代有地质学家这个词吗? 不太清楚。 还是选更贴切一点的,她谨慎得出一个自己都不太肯定的答案,犹犹豫豫的问两人:“那农民伯伯?” 张启山:“” 齐铁嘴:“” 见他们不说话,越明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们谈了一下午原来是在关心民生问题?” “土夫子。”她若有所思,“研究土地的夫子,没想到长沙地方话用词如此文雅。” 张启山:“” 齐铁嘴:“” 噗! 第84章 权势 晚上三人在餐厅吃饭的气氛异常沉默。 为了照顾主客各自不同口味,桌上从东北菜到湖南菜再到最近越明珠非常喜欢的家乡菜,可以说应有尽有。 明明是惦记这口饭才回来的,然而等她真的坐在餐厅里,望着满桌美食反倒有些食不下咽。 趁着扒碗里米饭装作不经意抬头,视线沿着餐厅一角往右边缓慢游移打量。 新家虽说住了没多久,但自从她去过齐家香堂便对家中摆设格外留心,回家刚一小会儿,就已经观察到内饰上的许多细节变化。 最明显莫过于长形餐桌上过去用来装饰的青瓷花瓶没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胭脂红的梨形花瓶,再比如张启山后方壁雕台上摆着的玉色屏风也换成一座器宇不凡的雕镂帆船护卫舰。 质地约莫是差不多,就是颜色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舰船偏新。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她不放心多看了两眼,确认无误正是放在未来很刑的那个牙雕。 再低头看手里端着的碗,以及桌上的菜碟。 以前越明珠没留意是原主家中也有不少传下来的古董字画,张家有几件几十件上百件都不足为奇,可代代相传跟代代墓传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意识到张启山有在收敛,她确实松了口气,看产业也知道张家是大户人家,不可能这么不讲究,再爱收藏古董也不至于拿墓里的东西往嘴送。 之前回房从里到外扫地式排查,她连地毯都没有放过,幸好除了外间有一个镶嵌着宝石的玉雕屏风换了,其他醒目的大件都没动。 零零碎碎的那些就算了,否则她真的住不下去。 察觉到气氛有点沉闷。 “你们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齐铁嘴一愣。 抬头正好瞧见对面的人看来,他几乎是立刻转移目光,同时避开桌子用手掩了一下咳嗽。 确定自己很镇定,他才回过头来,笑着问她:“什么笑话?” 贴心的小小提示一下,“我关于土夫子的那个猜测。” 笑话分褒义和贬义。 齐铁嘴很清楚自己当时藏在心底的啼笑皆非是褒义的,可人家分明指得就是贬义的笑。 他当然不承认,只是心虚之下只好求助另一位当事人。 张启山放下筷子向明珠否认:“没有笑话你。” “至于土夫子,我来长沙时日也不长,对地方话也知之甚少。”一些行话他自然听得懂,骂人的也是无师自通,其他的分场合。 半真半假道:“我觉得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你没错,就是不知道自小生于此长于此的本地人士,有什么别的看法?”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移向本地人。 齐铁嘴: 就多余留下吃这顿饭。 “我也觉得明珠小姐说的很有道理。”强撑镇定,齐铁嘴反问:“土夫子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还能是什么呢?” “我一个外人,小姐大可不信。”他在心里默念‘死道友不死贫道’。 祸水东引。 他认真看向主位:“但启山兄是你的表哥,亲人说话自然比我有分量,不信你问问他。” “” “……”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一个土夫子而已,值得两人这么推来推去互相挖坑吗? 算了。 她左右看了两眼,场面话张嘴就来,“齐先生都把祖传的铜镜借我驱邪了,怎么能算外人,又怎么会说话没有分量呢。” 她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眼神虚了两人一眼:“你们就哄我。” 齐铁嘴虽说不想掺和太麻烦的事,但人家小小年纪这么轻拿轻放,容易满足又知进退。 他心一软,主动询问:“你这筷子会不会短了些,我瞧上面刻着你名字,是有什么说法吗?” “我用惯了就还好。” 越明珠抬了下手展示自己的筷子,半开玩笑:“齐先生不是有可以驱邪避煞的宝镜,我这是可以避毒增味的祖传宝筷。” “喔。”余光在她筷子上转了一圈,齐铁嘴捧场,“那倒真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我自诩见过的奇珍古玩不计其数,今日才算大开眼界。” 他本就不是个严肃内敛的人,有心配合,餐桌上的氛围逐渐欢快起来。 饭后。 “今天我去红府看陈皮,临走前去探望了夫人。听说这长沙城里的大夫都瞧了个遍,夫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体质弱,只能慢慢养着。” 越明珠期待的望着两人:“我们能不能想办法请请别的地方名医来诊治?中医也好,西医也罢,都请他们过来瞧瞧,正所谓‘独脚难行、孤掌难鸣’,只要我们请的名医够多,未尝没有医治的办法。” 虔诚眨眼。 说的这么清楚,你们不会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齐铁嘴心中叹气,自己的事情都还没解明白,怎么反倒替别人操起心来。体谅她一片赤子之心,便安抚地笑了下,“明珠小姐跟二爷夫人关系很好?” 越明珠点头:“我刚来长沙幸得红先生和夫人收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红先生很为夫人的病情忧心,今天还在为不能时常待在家中照顾她养病感到过意不去。”静下心观察两人的表情,她半是感慨半是猜想的说:“之前红家戏班不是还闭园谢客了吗,你们说会不会哪天红先生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去戏园登台演出了?” “这不会。” 齐铁嘴摇头否认,只是事关重大,他还是看了看张启山。 九门才有了一点苗头,于公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紧要关头若有人想抽身而退,一家之言怕是不成。 张启山脸上瞧不出动摇之色,仍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道:“下个月我要回趟东北,路上会打听名医一事,不用担心。” 言简意赅,足够给人万事皆平的信赖感,齐铁嘴顿时放松下来,“既是启山兄亲自出马,想必二爷得欠一个人情出去了。”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 越明珠无事一身轻,二月红想收山可不是她胡猜乱想。 之前让捧珠去打听陈皮为什么受罚。 除了陈皮的事,捧珠还从红府下人口中打听到二月红最近去祠堂的次数变多,似乎是疑心祖辈和自身的业报导致丫头身弱。 对此越明珠真想说迷信要不得。 可惜昨晚刚经历灵异事件,中午还见识了齐家的祖传铜镜,她的话实在很没有说服力。 她不混江湖。 但古往今来,无论是小说还是现实金盆洗手都没什么好下场,除非是归隐山林,远离凡尘琐事。 可二月红能带着丫头归隐去哪儿,还不是红府。 现在世道这么不太平,到处都很乱,归隐根本不现实,小隐于市也未必安稳。 从前误会二月红是社会名流,来往不是高知就是商贾巨富,人际关系清白又安全,后来她才发现二月红属于打打杀杀混江湖的那派,不仅不清白还很危险。 越明珠始终觉得,人活在世上,就一定要有价值。 被利用的价值也是价值。 如果九门商会成功建立,顺利发展,势力范围也随之扩大,那到时候二月红想请什么名医请不到,想找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无论哪个世界,无权无势都很可怕。 否则,捧珠一个小丫鬟怎么可能轻易就从红家人嘴里打探到消息,业报这种家宅私事是能随便外传的吗? 明显就是人心不稳。 权势,权势。 越明珠轻声念: 军权的权。 势利的势。 希望金大腿给力一点,别像二月红那样裹足不前。 第85章 东北银 张启山这次出远门的时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月初走,直到月末都没回来。 大暑时节。 越明珠搬回园林住了半个多月,不是新家不防暑,而是园林有山有水,看起来就很清凉解暑,加上湖中荷花进入观赏期,没事还可以在水榭磨墨画画。 原主擅绘花鸟竹石,她索性捡起来权当打发时间。 她一搬回来住,某人就快乐了,没错就是陈皮,他至今都没能改掉翻墙的坏毛病。 时不时跑来送她一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九如斋的牛奶法饼、桂花糕一类的小点心,有时是弹弓、糖人、风筝她最喜欢的是一套用高粱杆编成的亭台楼阁,很像她现在待的楼阁缩小版,捧珠还编了两个小人儿住进去。 说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她们相互作伴,永远在一起。 越明珠表示真幼稚,多编点仆人伺候她俩。 等到天气合适,闲暇之余就在家放风筝。 可惜后来刮起大风,放上去没多时就坠机到了树枝上,她故意发脾气让送风筝的陈皮爬上去摘下来。 有时天热实在不想动弹,她就待在楼阁看看书、作作画。 陈皮来了,越明珠不搭理人,他也不说话就坐在边上看她。往往是一个专心看书作画,一个专心盯人,就这么一眨眼半天时间晃过去了,彼此都不觉得虚度光阴。 画作不满意她就让捧珠拿去厨房烧掉,满意就盖上张启山送她的姓名章,心情好还会附庸风雅题诗一首。 最好笑的就属陈皮。 明明不懂,等她画完,还总要捧场来夸两句。 夸就夸。 好歹看着画夸,每次都是轻率的一瞥,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她画的是什么,夸的时候也是看着她脸夸。 极度不走心。 她故意为难:“哪里好?” “” 这陈皮哪儿知道,他连野生野长的花花草草都夸不出名堂,更何况是画出来的,想都不想就信口开河:“只要是你画的,哪里都好。” 越明珠再也忍不住大笑,举起扇子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睛。 行。 估计她就是画个小鸡啄米图,陈皮都能昧着良心夸人。 之后陈皮再来,送的礼物就多了跟画画有关的工具,比如市面上最好的宣纸、狼毫笔。 换做从前,他根本没有投其所好这个意识。 摸着他送来的宣纸,越明珠心想,本以为潜默移化对他这种已经完全定性的人来说作用微乎其微。 没想到除了武艺,他居然还真能从二月红身上学到点别的东西,所以说人情世故,陈皮不是不懂。 他只是分人,比如像二月红这样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再比如越明珠。 日子一天天过去。 听管家说张启山这两天要回来,她就结束了度假,搬回张家住。 张启山回来那天,越明珠正在卧室跟捧珠玩‘我是医生’的游戏。 最近捧珠脸上起了几个痘,大夫开了点药粉,全是中药研磨成粉,让加水调成糊状抹脸上。 听到庭院有声音,她停下把脉的动作,赶忙起身从窗台往下看了一眼。 毫无防备之下,差点被右下方金光闪闪的佛像闪瞎眼睛。 嘶—— 心累挡住刺眼的反光,忽视巨丑巨碍眼的佛像,越明珠在快要具现化的热浪中,不适眯起的眼睛只能模模糊糊瞧见底下攒动的人影。 “小姐,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捧珠来到她身后,脸上的痘痘被绿糊糊涂满,越明珠回头盯了她几秒,想到什么倏地笑了一下。 哄着捧珠去洗脸,她悄摸摸一个人下了楼。 下楼前特意在二楼大厅放了张唱片在留声机里,踩着播放的音乐声来到楼下。 刚下楼,就发现大厅走廊有人正背对她望着大门方向。 金大腿? 往下多走了两步,越明珠后知后觉,咦,不是金大腿。 心虚一秒,继续前进。 看衣服款式不像张家下人,难道是哪个眼生的小伙计?这小身板儿瞧着跟陈皮差不多,就是浑身上下还冒着一种少年的青涩感。 暗自反省了一下怎么会把他跟张启山认错,瞅着越来越近的背影,是站姿,还是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越明珠边琢磨边来到对方身后,打算拍肩瞧瞧正脸。 而早就发现有人从背后接近的少年在她手即将拍上的那一刻就敏捷转身避开,原本平淡的表情在看清她脸后霎时一惊。 抬手就毫不客气地挥拳而出——不对,等会儿,下意识反击的脑子卡壳了一瞬,飞速认出对方不是粽子,是人,有呼吸,他硬是止住挥拳过去的力道,匆促下只碰到她探手来拍肩的掌心。 “哎呀”一声痛呼。 越明珠被自己手背撞到眼眶。 与她的“哎呀”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少年身手敏捷退后几步,眼睛受到污染的冲击下飙出一口家乡话:“诶呀妈呀,吓我一哆嗦。” 过分秀气的容貌搭配上接地气的口音,糅杂出一种啼笑皆非的亲切感。 越明珠捂着负伤的右眼,一个没忍住:“噗——” 立刻招来人家无语中略带嫌弃的眼神,她单眼打量这个长相水灵张嘴却是大碴子味儿的小哥,“东北银?” 味儿太正,越明珠实在很难放过他,遗憾的长叹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把脸整干净再跟我说话。” 机会难得,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心想那句藏在她心里很久很久却始终无人可说的台词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坚持说完:“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尸王啊?” 越明珠捂住耳朵,表示听不见,“这里是张家,我哥是张启山!” “而你刚刚出手打了张启山的宝贝妹妹。” 少年一脸复杂:“啥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第86章 珠玉生辉 这就是佛爷口中,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随后进来的青年看到两人对峙的场景,不由低斥:“日山!”眼神透出一丝警告,“跟小姐道歉!” 日山? 光听这名字,越明珠就觉得很不一般。 “你们是?” 穿着一身低调长袍的青年面上没有多余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冲她客气点头:“在下张小鱼。” 又挨了一记冷眼的少年不情不愿报名:“张日山。” 张小鱼,张日山。 含张量这么高,张启山这一趟又是回的东北老家,不会外面那些也全部都是? 些许念头在越明珠心中一闪而过。 管家正向当家汇报他不在家近期城内一系列大小事务,张启山跨步进门,目光扫过站在一侧的张小鱼、张日山,两人恭敬低头:“佛爷。” 张启山微微颔首,进来后没停继续往里走,同时视线向明珠看去。 这一看脚步不由顿住。 管家察觉到异样,抬头也愣了下神。 平日里,小姐哪怕只是打个喷嚏,整个张家上下都如临大敌,更别说出现明显外伤。 他连忙俯身解释:“最近捧珠面上有风热气生疱,大夫开了些药粉,想必是小姐见您回来了,在跟您开玩笑呢。” 张启山皱起眉头,走过去把她捂着右眼的手拿下来:“眼睛怎么了?” 先前被同伴呵斥还不为所动的张日山此刻才紧张起来,张小鱼极具压迫感的又训斥了一遍:“跟小姐道歉!” 他结巴道:“她她突然搁我后边出来,搁谁谁不急眼,你你瞅她那脸!” “让你道歉废什么话!” “对不起。” 张日山垂头丧气。 没往后方看,张启山专注盯着明珠脸,示意她把头抬高,“睁眼我看看。” 睫毛不安的抖动两下,她乖乖睁眼,又按吩咐的那样头不动往四处转了转眼珠。室内光线下,眼珠没有闪烁畏光,灵活性正常,眼白更是连红血丝都没有。 “没有大碍。” 这话一出不仅管家安心,张小鱼和张日山也暗暗松了口气。 确认眼球没问题,他伸手按住明珠眉弓往外摸,眶骨处的骨质最为薄弱,张日山的身手他很清楚,哪怕是无心之失收了力道的擦伤,也会留下不轻的钝挫伤。 “疼吗?” “不疼。” “这里?” “没什么感觉。” 确定她没受伤,张启山松开手,摸过她脸手指有点黏腻,闻着还一股清凉的药味,他带着几分无奈:“去把脸洗干净。” “哦。” 越明珠闷闷不乐。 为了给他一个惊吓,还特意支开捧珠把自己脸涂成绿色。 牺牲这么大,结果想吓的人没吓着,反倒是自己眼睛挨了一下。扶着楼梯往上走,边走边唉声叹气,中途还差点吓到捧珠。 “小姐你的脸——” “没事没事。” 听到楼梯间的谈话声渐行渐远,张启山转过身,面前的一大一小都肃着脸,低下脑袋等他训斥。 他平淡道:“有什么要解释的?” “” 楼上卧室。 越明珠洗干净脸坐在梳妆台前,打量镜中的自己。 来长沙这半年她被养的很好,莹润饱满的脸颊像粉桃,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可爱度爆表,连赌气瞪人都洋溢着一种活泼天真的古灵精怪。 放眼整个长沙城,没人能在甜度上胜过她。 十四岁的越明珠属于人见人爱的稚嫩期巅峰长相,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极易博得他人好感。 上到老下到小,几乎无往不利。 能对她口出恶言的没几个,更别说对她动手。 越明珠凝视镜中天下第一可爱的自己,指尖一撇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昂首悲痛:“畜生啊!” 居然对这么可爱的一张脸饱以老拳。 “可恶,我要再去会会那两个畜出手还挺利落的朋友。” 早已被张小鱼劈头盖脸狠狠训斥过的张日山再也不见桀骜之色,此刻一脸颓然,失魂落魄的站着。 被同伴骂两句没什么,在佛爷面前丢脸才是对他最大打击。 张小鱼神色微凛。 在东北他们早已不是如日中天的张家,日落西山,人微言轻。 他们既不想待在死气沉沉的张家惶惶不可终日,又不想落草为寇。 打过日寇,劫过土匪,最后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剩下他们一小伙人为未来发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听道上人说长沙有一位声名鹊起的张大佛爷来了东北,他们商量着是不是自家人,与其吃糠咽菜不如前去投奔,这才找机会碰了面。 好不容易得到佛爷信任,未来有了盼头。 结果刚到长沙日山就惹这么一出,说不定还拉低了他们这群追随而来的张家年轻一辈在佛爷心中的印象和实力。 他按下诸多思绪,委婉陈述:“日山没碰上好时候,张家最后一批放野的还是小楼他们。” 意思就是张日山年纪轻还没下过地,但其他人不一样。 千万别一概而论。 被‘排挤’的张日山心中气闷,在佛爷面前他又不敢恣意妄为,辩解的话在嘴边徘徊几茬,偷偷望着那张威严冷峻的脸,他低下头不吭声了。 只能暗地里白了张小鱼几眼。 越明珠就是在这时下的楼。 临近傍晚,橘色光影透过窗棂的彩绘玻璃被赋予多种色彩,斑驳投影随日落静静流淌,婉约倾泻在楼梯上,映在她悬垂飘逸的裙摆上。 张家人听觉灵敏。 雪纺裙摩擦出的“沙沙”声,木质结构的地板被她带跟的小皮鞋踩踏出的“笃笃”脆响,不会比落地的银针更难捕捉。 奇怪的是,当她从只有脚步声出现,再到小腿及裙摆连同她整个人出现在眼前,竟没人认为她所发出的声响是噪音。 天色渐晚,屋内并未暗到要需要开灯的地步。 等她人下了最后一个台阶行至张启山身边,面向两人站定,微微一笑,却让张小鱼和张日山都不由一怔。 十多岁的小姑娘还没有佛爷肩高。 自然不是她小小年纪就容貌过盛使人眼前一亮,而是一种气质,一种神采,如珠玉生辉,将周围衬得黯淡的同时也将一切都映出微微莹光。 连每天都见她的管家都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明珠这个名字,真是人如其名,再合适不过。 第87章 人熊 张启山知道他们二人已经向明珠做过介绍,多余不提,只简略的说:“以后他们会留在长沙,在我身边做事。” “等等。” 先打住。 为表客观,越明珠谨慎后退几步。 稍微站远了些打量这三个张姓人士,这种一看就是同个路数的站姿和仪态。 可疑。 十分可疑。 张启山从容平和的任她上下打量:“在看什么?” 她默了几秒。 虚心发出疑问:“他们,包括外面那些人都是从东北来的?” “嗯。” “全都姓张?” “是。” “也都是你亲戚?” 看了二人一眼,再不欢迎东北张家,可人都带回来了,张启山没有否认:“算是。” 果然如此。 回顾自己来张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越明珠怅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往楼上走去,别看她转身转的风轻云淡,那脚在地板上踩得叫一个气势汹汹。 整个楼梯都在震动。 张小鱼和张日山对视一眼,十几岁的女孩子生起气来毫无威慑力,反而由于行为幼稚导致场面有些好笑。 张启山目送她走到楼梯中间,才开口问:“上哪儿去?” “上哪儿?”楼梯中间,越明珠颐指气使的指向左下方两人中的一个,“张小鱼。” 手指右移。 “张日山。” 咻——地指向正注视她的张启山。 “” 最后再指向自己:“越明珠。” 听听。 听听。 “听起来只有我多余,当然是我走啦。” 说完她“笃笃笃笃”大声上楼。 楼下,寂静无声。 管家揣手保持缄默。 张日山小声嘀咕:“这回可不怨我” 话一出口,立即招来张小鱼毫不留情的肘击,小臂及时格挡住,他还想再叨叨两句,就迎来佛爷温凉的眼神。 立马安静了。 “管家,替我招待他们。” “是。” 张启山上楼,来到明珠房间,门没关。 东北张家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对张家人也并不关心,同意他们投奔并带人回来也不过是为了档案馆的重建。 越明珠抱着靠枕斜躺在沙发上,发现他停在门口一直没进来。 忍不住叹气,给他支招:“你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去书房把捧珠叫过来哄我,我在生闷气。” 就不该对金大腿寄予厚望。 要不是捧珠去整理他这趟远门的伴手礼,自己早就被哄好了。 张启山自然不能调头去叫捧珠,进门在她腿边空余的沙发边上侧身落座,声音轻而平缓:“没打声招呼就把他们带回来,是我不对。” 这堪称直白的让步。 越明珠很受用,十分好哄的爬起来:“我没生你气。” “那是在生他们的气?” “生我自己的气。” 她搂住抱枕只露出一双眼睛,唉声叹气:“以前说要跟你同甘共苦,后来你应该也发现了是我在说大话,其实我不怎么能吃苦。” 练功怕起早贪黑。 练枪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断断续续坚持到现在,张启山带她出去打猎,别说兔子,她连靶场的靶心都没打中过。 思及这小半年的种种过往,她飘忽了一下视线:“现在我甚至不是你唯一的亲人。”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随便叭叭两句,全是虚言。 “张小鱼,张日山,张管家还有外面那么多姓张的人,全是你亲戚。” “就我姓越。” 越说越糟心,她靠在沙发上,开始呜呜假哭起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房亲戚,还是穷亲戚。” “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张启山失笑出声。 见她歪倒在一边,抱着枕头小声呜咽,瞧着分外可怜,忍住笑意:“姓张的人那么多,就算是亲戚也分亲疏远近。” “那又不是每个都被你带回家啦!” 她果断反驳。 半点伤感都听不出来,还很恶声恶气。 张启山正欲解释,就听她又呜呜两声,赌气栽倒在沙发上埋进抱枕继续假哭,顿感无奈。 半晌,他缓缓开口:“我带他们回来不是想先斩后奏,是觉得既然他们要随我留在长沙,自然要先领回来让你认认脸,也让他们见一见长沙张家的另一位主人。” 呜咽声止。 张启山继续: “你要是觉得顺眼,就留他们一顿饭,要是不顺眼,那就此作罢,我让他们回去休整。” 越明珠机敏抬头:“回哪儿去?他们不住这里吗?” 张启山反问:“他们为什么要住我们家?” 说了半天,原来不是要学她在张家蹭吃蹭喝蹭住。 越明珠心情有些微妙,圆润的指甲抠着抱枕缎面,还以为家里可以多个乐子。 她被说服了。 不过,记仇的一瞥:“你以前总想让我习武,我看那个张日山身手很不错。” 张启山懂了她言外之意,低声笑道:“我只是希望你有自保能力,身手好不好并不是我看待家人的标准。” “真哒?” “真的。”张启山摸了摸她头,“我的确看重日山的身手,但那是因为你不想习武,所以身边必须得有一个高手时刻保护你。” 傍晚,张家餐厅。 越明珠对面坐着张小鱼,张小鱼旁边是只比她年长一岁,今年十五的张日山,他现在一脸正直的吹捧着院中那尊大佛。 没错。 不是吹五鬼搬运术,而是吹那尊大佛。 天晴总要被闪一下眼睛的越明珠早就对它不感兴趣了,听着东北口音觉得逗趣,长着一张正气的脸,就是占便宜,连借佛喻人都显得那么真心实意。 要是能吹捧吹捧她就好了。 张小鱼发现佛爷似乎不太喜欢有人在饭桌上多言,再看右手边一无所知眼神清澈的日山,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同情。 马屁拍到马腿上,日山你也是坏事成双。 桌上多了两个人,菜也比往常要多,有一盘瞧着眼生,她好奇发问:“这是什么?” 张日山的吹捧被打断,他停住嘴,往她指着的那盘菜看去,张小鱼则是抬头看佛爷,见他微笑了下,似乎并不介意用餐时开口:“地三仙。” “地三鲜?”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茄子、土豆、青椒的合体。 她尝了一小块,居然还很q弹。 “哪三鲜?” 张日山见她没认出来,嘴快介绍:“是鹿茸,熊掌还有——” “可以了!” 越明珠及时叫停,沉痛点头:“不用说,我都懂。” 入狱菜谱。 很刑。 随即心情大好的对着这盘入狱指南品尝起来,原主只喝过鹿茸煲的汤,熊这玩意儿湖北少见,熊掌确实没吃过。 难得见她吃的这么高兴。 张启山搁下筷子,“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特产,你要是喜欢,明天让厨房给你做长白珍宴。” 长白珍宴? 她瞅了眼碗里的肉,一旦知道桌上有一盘菜是熊肉,再听珍这个字,就很像奇珍异兽的珍。 她猜的没错,人参、鹿茸、熊掌、飞龙、雪蛤、松茸等等都是原料之一。 这边越明珠还在同内心做斗争,考虑到底要不要尝尝鲜。 半天插不上嘴的张日山见她盯着碗里的肉不说话,以为是在想熊的事:“人熊知道不?就吃人那熊,熊掌能有你两个脑袋瓜唔——唔呜呜——” 他伸手扒拉捂住自己嘴的张小鱼,怒视过去,我还没说到佛爷单手拧掉人熊脑瓜子的威风事迹呢! 张小鱼捂住不放,咬牙:“少言多食。” “人熊?” 越明珠重复,“吃人的熊。” 她当然知道张启山不至于把吃人的熊搬到桌上,但这一番普及后,顿时对珍宴兴趣全无。 默默低头吃饭。 桌上那盘地三仙再也没碰。 张启山叹气,第一次在饭桌上感觉到头疼。 第88章 安排 华灯初上。 三个四角包铜的木箱井然有序摆放在地毯上,捧珠蹲下整理成匹的锦缎,手中富丽铺展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折射出极为奢华的质感,看得人叹为观止。 “小姐,这些是库锦,我以前在红府见过。”她拿出一匹细细观看,“这是二色金,上面的牡丹纹应该是金线银线织绣出来的。” 越明珠在走神。 不是对珠宝华服不感兴趣,而是如今她连枕套都用的钻石纽扣,见多了没那么稀罕。 坐在红木布艺沙发上,墙壁灯影绰绰,她全部的心神都用来回想今天张启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他那些来自东北的‘亲戚’们。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没意外突然上线搭腔的托管系统。 她梳理了一遍大脑,斟酌用词:【那些人的年龄不对。】 【太年轻了。】 谁家没有老弱病残,就算是路途遥远坚持不下来,也不至于长途跋涉后成功抵达长沙的全是二十上下的青壮年? 未免也太平均了。 简直就像在养蛊一样。 本来不该这样无端揣测金大腿的亲戚,可当她目送张小鱼张日山领着那些年龄相仿的张家人踏月色而去,成群结队的步入黑夜中时,脑海中却莫名闪出这么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托管系统觉得很合理:【有没有可能在东北就已经被张启山筛选掉了。】 他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还有要从军掌权的抱负,当然是找劳动力,而不是平添负累。 【不会。】 长沙张家女眷也不在少数。 当年她父亲和张启山父亲排在第二批南下,第一批就是他父亲得力下属的家眷们,像管家以及处理码头上生意的伙计们的亲属,自张启山父亲去世后,就一直由他安排照应。 要不是她技高一筹,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被分配给这些女眷照顾了。 【将求于人,必先下之的道理张启山不会不懂,他要别人卖命,怎么可能反过来让人割舍信义。】 只是疑惑归疑惑,那种场合又有外人在,一开始也就没直接问出来。 【算了。】 【暂时也没工夫去管闲事。】 越明珠:【听出没,张启山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丝风雨欲来的痕迹。】 估计从军也就这一两个月。 突然从东北带回这么一批人,要么是准备培养未来军队中的嫡系,要么就是打着替他看守长沙家业的算盘。 【宿主的意思?】 【等着。】她叹气:【最迟明天就该安排我了。】 晚饭过后,就看见管家特意被叫去了书房,估计要听他离开长沙一个月自己的近况。 含皮量过多。 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我做长远打算,那他应该会】 说到这里,捧珠正好献宝似的举起布匹,越明珠不再和系统对话,自然而然地看向她:“什么库锦?” 这个词一出口,原主相关的记忆就跳出来了。 “前清贡品?”她有点奇怪,云锦产自南京,民国差不多都快失传了,一直到建国后才慢慢复原,按理说现在除了紫禁城里的也就剩祖辈传下来的。 金大腿居然一下子搬回了整整三箱,这趟不会是把东北老家的家底都翻出来给她了。 而且还有什么药材、珠宝玉石、古籍书画也是成箱成箱的往她私库里搬,比一楼大厅还大的地方硬是塞满了,真是好大腿。 捧珠连连点头:“小姐,不如用这个给你做几身旗袍,一定非常好看。” “还是算了。” 她有点发愁。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张启山送她衣服那次问她喜不喜欢,她表现的太真诚,以至于现在家里好多房间都用来放她衣服。 “那就等换季做秋装冬装?”捧珠低头看手里的料子,满脸写着稀罕:“这么好的料子,不做几身衣服太可惜了。” 料子是好料子。 见捧珠爱不释手,就提议:“你喜欢就挑一些自己做衣服。” “不行,这寸金寸锦太珍贵了。” 这能有什么珍贵的,越明珠想了一会儿,也就后世顶尖的做一件旗袍大概价值上百万,她现在有整整三大箱,完全不可惜。 “你要是不想引人注意,我们挑匹素一点的。”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是小姐,我说行就行。” 隔天。 一个人在餐厅吃早饭。 自从作息规律,起床有了固定时间段,越明珠就给自己单独定了早饭时间,比张家规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 她舀着燕窝,抬头问管家:“他一早就来了?” “他”指的是张日山。 下楼时正好看见人进书房。 “是,张小爷早上八点就到了。”管家微微俯身,紧跟着就告知她张启山有事找,让吃完饭就过去。 越明珠点头表示知道。 也就是金大腿现在对她态度不一样,换刚来张家,估计昨晚就得把事情全部安排好,连带着她一起,喘气的功夫都不给。 不过他的雷厉风行在越明珠这里,也勉强只能延后一晚。 两人书房分开。 张启山的书房她来过几回,偶尔会借阅书籍,没办法金大腿藏书种类繁多,虽然没到开私人图书馆的程度,但是古今中外都有。 连她以为张启山不会感兴趣的民间灵异杂记,民俗怪谈都有。 从前看《大千录》还在里面看到过有关僵尸的描述,考虑跟道家有点关系,原本打算跟齐铁嘴打听打听。 奈何对方躲人技术一流。 自借铜镜后就一直避着她,据说还能掐会算,不知道是不是算到越明珠要登门故意错开时间下村去收田租。 礼貌性的叩三下,她推门而入。 遮灰挡尘的厚重窗帘只掀了一半,晨光依稀能照清书桌后方位于带扶手靠背座椅上的张启山。 书房整个地板都铺着羊毛地毯,走上去几乎没什么声音。 她来到书桌前。 一眼扫去,除了见过的台历、台灯、墨水瓶、钢笔以及一对鸡血石印章还多了几份文书,以及明显是从报纸上剪裁下来合并成册的档案。 匆匆一瞥,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昨晚和托管系统的未尽之言在这一刻闪过脑海:【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她做长远打算。】 “明珠。” 张启山把文书和成册的档案推送过去,“我打算送你去上学。” 【那他一定会送我去上学。】 也算是意料之中。 先送她去学校继续学业,再看国内局势如何,战乱起就视情况而定看要不要送她出国留学。 这就是他对自己的安排。 越明珠叹气。 就说玩了大半年总感觉哪里不对,这可是民国,但凡家里有条件,怎么可能不被家长压着去上学。 唉。 第89章 连哄带骗 “我之前从警备司令那里听到一个消息,他们打算重新开办培养新军下级官佐而设立的军校,司令官答应帮我写一封介绍函,报到时间就定在下个月中旬。” 自从来到长沙,张启山就一直处心积虑示好军方势力,不惜花费大量金钱资助地方守军,借提高军费一事以利益拉拢军方高层。 长沙盗墓风气盛行。 百年积累下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不仅将古董行,富商,当铺,钱庄都牵涉其中,连军政要员也要通过他们倒卖和走私文物,多方势力干预下,哪怕土夫子势力猖獗,上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他清洗长沙所有反对自己的敌对势力,铲除残敌,又借鬼神之术造势,为日后统筹长沙其他几大家族打下基础,军方之所以自这场风波起就一直稳坐钓鱼台,是张启山提前跟他们谈好了条件。 政府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个倒向自己的非本地出身的盗墓贼势力,还能借他的手彻底打入土夫子内部,坐收渔利。 一封介绍函不过是举手之劳,如果能让张大佛爷拥有军方背景彻底成为自己人,也不过是利益这艘船变得更大更稳。 何乐而不为。 张启山对此心知肚明,无论是已经提上日程的九门,又或者是他从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唯独明珠尚未安排妥当。 他不急不缓道:“在去军校前,我得先看着你选好学校,这样也方便打点。” 说白了就是走后门。 这么不信任我的实力? 很好,越明珠完全躺平了,请务必继续怀疑下去,根本没有被小觑的不服气,就怕金大腿对自己期待太高,最后成绩不理想怀疑她智力有问题。 她自食其力搬了张椅子放在张启山对面,坐下翻开成册的资料仔细看。 虽然不反感上学,但是这个学不知道要上几年,万一将来真要出国留学,岂不是还要延长悲催的学生生涯? 留学也得先打好基础才行。 金大腿挑选的学校不会太差,看起来挺齐全,有公立也有私立,无一例外全是女校,校址也在长沙范围内,可以说得上是相当体贴了。 一点点把册子看完。 她翻至最后一页,上面清楚标注着法文“le pensionnat”,愣了一秒,这不就是所谓的:“寄宿学校?” 还是只收富家女的寄宿学校,白纸黑字写着四年制中学。 由天主教会创办,现任校长是法国修女,学校采用双语制教学,除了日常课程外还有选修课,诸如法语和钢琴。 旁边还贴心配上几张学校近照,依稀能从中看出点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 越明珠震惊,都详细到这种地步了还让她选? 抬头看去,张启山背光而坐与她只隔了张书桌,微阖的眼眸异常深邃。 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越明珠只好继续往下看,优先锁定寄宿时长,上面清楚的写着每月放假回家一天。 每月一天? 她大惊失色,难以置信中还夹杂了些许伤感:“我承认最近有点挑食,还偷偷记恨张日山捣我眼睛,但也不至于连家都不让我回了?” 对比其他一看就是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招生广告,只有这所女校除了报纸上的原有信息,还额外附加照片以及另外标注的建校历史和学业内容。 金大腿想把她打包进去的意图不要太明显啦!呜呜。 张启山:“” 听她这么一本正经的自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配合她。他提前设想过明珠会有的反应,毕竟十二岁之前是在家中请的私教,现在突然让她去私立学校寄宿,一时间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自己不日就要离开长沙。 张启山叹气,耐着性子阐述事实,“挑食可以多换几个厨子,至于日山我也不满他差点伤了你,所以以上两点不成立。如果觉得一个月太久,我们可以办走读,一周回来一次,这些全都可以商量,不必担心。” 越明珠陷入沉思。 金大腿该不会是在对她用“拆屋效应”? 先用寄宿时间降低她的期望值,然后再提出走读缩短时长,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达到让她更容易接受这所其实他早已定好的学校的目的? 高手就是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全是被动选项。 其实她对上哪所学校没有硬性要求,张启山选这所中西合璧的女校估计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在。 算了。 她伸手点点上面的信息,“还有半个月就要参加入学考试,你得给我请几个老师补补功课。” “不用入学考试,我打算捐笔钱,今年他们比往年招生要多,正好建一栋新的女子宿舍。” “你捐你的。” 基于对自己实力的怀疑和不信任,她谦虚表示后门我走,“但是补课要,考试也要,该走的流程都要走完。” “好。” 张启山目光微凝:“上学的人是你,你想怎么样都好。” 第90章 张日山 十分悲催的。 越明珠开始了她的补课地狱。 按照她本人要求,张启山隔天就花重金聘请了三位教师,分别补习国文、算学和常识。 常识可不是指现代日常共识,而是指国语常识,简单的比如文言文转白话文,白话文转文言文的运用和解释,难度高的则会涉及四书五经六艺,这一点对有原主记忆的她来说姑且还算轻松。 国文和算学则要求基础和天分二者合一。 前者不仅是看字里行间有没有灵气,能不能引经据典,就老师拿来供她参考的往年例题来看,其中有一道题:《民国成立,百端待理,教育与实业,应以何者为重要策》。 离不离谱。 不离谱,这年头识字的人不多,但能上得起中学基本也和家境贫寒扯不上关系,总之都是能在纸上打个哈哈的程度。 越明珠初看还觉得提笔四顾心茫然。 可一旦落笔答题不知道为什么就文思泉涌,下笔成章,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答卷。 仿佛肢体记忆一般,笔尖落在纸面上的那一刻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说是行文如流水都不为过。 直到写完,越明珠手酸得快要抽筋才将将反应过来。 两千多的繁体字,先不论文笔是否才藻富赡,但卷面确实工整漂亮,更无一处错字,光看老师欣赏满意的眼神就知道了。 托管系统忽问:【宿主,你前段时间突然开始练字画画,就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对此,越明珠吹了吹未干的笔墨:【我连补习不见效就推说是陈皮给我吃毒果子毒傻都想到了,你说呢。】 近一周每天上课三个时辰,连梦里都是平面几何,为了不给原主履历抹黑,她真的很努力了。 努力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起床,下午上三个小时的课程,晚上听听音乐看看小说陶冶情操。 早出晚归忙到分身乏术的张启山都抽空约谈了三位老师。 “小姐功底很扎实,虽然看得出近一两年疏于学业,不过好在天分不错,问题不大。” ——这是算学老师。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小姐于学问一道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擅于探究、能理性思考、洞察力敏锐可不是光凭学习知识就能够拥有的,令妹已经走的比大多数学子要远了。” ——这是国文老师。 国学常识这种送分题就不必多说了,总之对得起越明珠这段时间的按部就班。 还好记忆融会贯通没给原主抹黑,至于老师们毫不吝啬的称赞。 不能指望一个上辈子不光在学习上总能拔得头筹连人际交往都能得到一大堆拥簇的人面对旁人的一丁点赞美就喜形于色。 虽然张启山表情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除了之前谈好的薪水这次会谈后又吩咐管家分别给了三位老师一小箱银元当做赏钱,这可比他们一年收入都多。 看得出对她的学习成果是相当满意。 验收完一周的学习成果,越明珠迎来了一天假期。 放了假,她这才察觉府里所有人都对张启山改了称呼,连管家都开始叫他:佛爷。 要知道以前都是喊:“当家”或者“爷”“东家”。 往前回忆了一下下,不难发现这股风气是张日山和张小鱼他们带进家里的。以前还只是外面人这么叫,现在他们在府里进进出出,天天挂在嘴边,捧珠都被影响的佛爷长佛爷短。 就有点费解。 这这好听吗?总感觉把金大腿都喊老了。 不过。 偶尔望着张启山那张不轻易流露情绪的脸,这么听着听着,又好像还不错。 反正没强迫她一起叫。 这天吃完饭,她上楼正巧碰见从二楼下来的张日山。 说起来投奔金大腿的人挺多,但能在府上自由出入的也就三个人,张日山,张小鱼和张小楼。 脚步稍稍慢了下来。 心中暗忖以论字排辈的说法,难道张启山和张日山是山字辈,张小鱼和张小楼是小字辈? 她站在楼梯中间,左右的间隙倒是能容人下去。 等到张日山往哪边下,她就使坏往哪边跨一步,接连被堵了三次,没见识过这么稚拙挑衅的张日山怔愣了下,随即抬眼看向她,目光严肃起来。 可惜。 这样的表情哪怕出现在张小鱼脸上都还有几分威力,唯独在他脸上没有。 这样正气十足的脸,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剑眉星目,或许有正气凛然的气势,可现在两人年龄相差无几,微微皱眉也让人生不起敬畏心。 再一联想他的东北口音。 越明珠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张日山懒得去想她在乐什么,当着自家人还有点活泼的性子在独自面对这位佛爷家的小姐时冷淡不少。然而身上淤青未退,到底没对她说太过分的话。 只不高兴道:“你笑啥?” “没笑啥。” 听她学自己口音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张日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你,你起开。” 咦? 细细观察他表情两眼,越明珠发现他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没那天一起吃饭那么好说话,还有点傲,不知道是不是同伴和金大腿都不在眼前的缘故。 不爱搭理人,话也不密脾气还挺倔。 有脾气就对了,越明珠就喜欢有脾气的人。 她轻哼一声。 不仅不退还特意拎起裙摆极其文雅的上了一步台阶,将原本就停在她上方两个台阶特意为了避让她的张日山逼得不得不往后退也跟着上了一阶。 “这里是我家。”她秀秀气气地说着十分气人的话:“我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我就是不起开,你又能如何?” “你!” 张日山眉头猛地一皱。 如果说当初她对佛爷那一通发泄还有点可爱,那此刻在张日山逼视下的这张脸,就只余盛气凌人了。 他实在想不通。 自己路过书房偶然一瞥的那个腹有诗书、秀外慧中的佛爷妹妹怎么本性会如此蛮横不讲道理。 似曾相识的疑问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书香门第? 知书达理? 开什么玩笑。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性子再跳脱沉不住气他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置气,张家人的训练他是落下一些,可到底不是寻常人。 不待越明珠反应。 张日山单手在楼梯扶手上一撑,轻盈从楼上翻越到一楼地板。 这一番动作敏捷灵巧,加之年龄小腰身这么一拧还有点猫科动物的灵动美。 越明珠不是没见过陈皮翻墙,但是他的翻跟张日山的翻不太一样。 不比后者来的赏心悦目。 她靠边往下看,这一跳起码也有两米多的高度,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下方的张日山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在她探头往下看时仰头瞥了她一眼,瞧出她的惊讶,这随意的一瞥中便透出几分不以为意。 仿佛在说:这算什么本事。 第91章 明珠钓鱼 遇见过的高手种类太多,越明珠起了点心思,诱导捧珠动主动介绍九门提督。 “狗五爷养了上百条狗,听说账房出城收债地主下乡收租都要找他借狗防身。六爷是个刀客,刀使的特别快,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他拔刀的速度,跟佛爷和其他几位当家作风也截然不同,什么门人伙计都没有,独门独户。” “二爷八爷九爷小姐都见过,霍家向来是女当家,听说是个女中豪杰,至于三爷四爷,三爷似乎行走不便,很少在人前露脸,四爷四爷之前来家里跟佛爷谈码头上的生意,小姐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来他们家还带了一堆人,特别装。 只是,她难免疑问: “九门提督不是前清武官的官职,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九门就九门,还要加个提督,大头的复辟早就失败了,金大腿也不嫌晦气。 真搞不懂是在建商会还是在建帮派,张启山不怎么跟她说生意上的事,不过只要他不涉嫌黄赌毒,越明珠可以学着睁一眼闭一眼。 只能寄期望于军队,默默期待:“但愿从军能把他身上的江湖习性洗掉。” 捧珠正绘声绘色跟她描述佛爷在长沙最大的酒楼宴请其他八位当家,声势何等浩大。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捧珠跑去开窗。 随着窗户敞开一条缝隙,不等她转述已经听清声音来自何人的越明珠霍然而起,捧珠惊呼:“是张小爷和陈皮小爷打起来了。” 如她所说,张日山正与人缠斗。 自打在长沙住下,他晨起夜寐,天蒙蒙亮就来张家报到,小鱼他们跟着佛爷出门做事,他被取笑年纪小,不得不一脸不情愿的留府看家。 不情愿归不情愿。 等佛爷一走,张日山守着宅邸却是片刻都未放松警惕。 下午就截到一个翻墙而入的贼人,他冷声呵斥:“哪儿来的狗东西,敢在张家撒野!” 背对着他蹲伏的人起身。 转身时两手依然懒懒垂在身侧,只是对峙的刹那浑身骤起的气势充斥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机。 ——不是陈皮是谁。 几天前明珠派人去红府给他传了口信,说最近回张家小住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出,老早就摸清那边路线的陈皮轻车熟路进了明珠小院,里面空无一人。 翻遍整个越家也只有几个下人在清理池塘。 他不耐烦回红府等消息索性自己过来寻人,张家远离闹市,戒备森严,好在围墙不比明珠家的敦厚严实,是铁栅栏和石墙组成的栅栏墙。 骄阳似火,热浪袭人。 辉煌明亮的豪宅呈现在天地间,微微泛白的栅栏墙延绵悠长,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占地面积极为宽广。 陈皮蹲在远处一棵大树热的满头大汗,衣衫湿透黏在背上,目光冷静地查勘地势。 好消息是他站位高能看清巡逻和守卫,坏消息是草坪太空旷一旦有生人靠近就会立刻被发现。 他潜伏在栅栏边上一处石墙后,听里边巡逻的人走远,找准时机一蹬墙壁,五指紧扣墙头一攀,便悄无声息跳入庭内。 正打算探头去看二楼阳台就被人堵个正着。 呵,陈皮冷笑。 张家的看门狗倒是身手见长,省了他藏头露尾的功夫。 张日山冲过来时,他直接迎了上去。 内行人看门道,一出手一接招就知道对面是个什么货色。 嗜杀成性、心狠手辣的货色。 张日山眼中全是戒备。 不敢想象如果今天守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万一真让眼前这个下手皆是杀招、不留半点余地的疯子闯进府里撞见小姐—— 心底一寒,他攻势愈发凌厉。 陈皮开始还想着打残废了张家的看门狗明珠要不高兴,谁知对方武功路数很怪,手劲也极大。自打拜师二月红,他对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外家功夫也算略知一二,已经许久没碰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往常与他人动手,不出三招势必击杀对方,哪有像今天这样硬碰硬,杀气腾腾却无一伤亡,反而火气越打越大。 破空的拳风和攻势迅猛的劈腿横扫,震得彼此一身铁打的筋骨都剧痛难忍。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其他人,巡逻队伍和管家纷纷闻讯前来。 张日山眼神凌厉:“抓活的,看他有没有同党。”他怕有人直接开枪把人打死,得先把人拿下问清底细再赶尽杀绝。 他初来乍到没见过陈皮,管家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见两人打的不可开交,他知道铁定拦不住,能拦住张日山,一定拦不住陈皮。 只能扬声劝诫:“这位是九门二爷的徒弟,咱们两家往来频繁,大家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 心里门清能有什么误会,无非就是陈皮翻墙来找小姐被不认识他的张日山撞上,他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小姐的名头,自然是为了小姐名声。 知道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来讲又是另一回事。 若说红府二爷,刚来长沙不久的张日山未必知道是谁,可要提起最近在长沙如日中天的九门提督,那他自然知晓对方来历。 知道归知道,张日山没停手,情况也不允许。 就算是九门二当家的徒弟也没有擅闯佛爷家的道理。 越明珠赶到的时候,管家已经清场了,空地只剩正在打斗的两人和他。见小姐来,他快步上前:“小姐,暑气重小心身体。” 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看见陈皮赤手空拳跟人打,钢筋铁骨一般的拳脚舞的虎虎生风震得空气“啪啪”直响,光是站在一旁围观都让听的人浑身骨头隐隐作痛。 还有张日山,想不到他长的一派秀骨清相,居然能跟陈皮斗的旗鼓相当。 之前越明珠还在思量这群张家人的真实武力值,现在看来确实不差,还是先劝架。 可问题是她没劝过架啊。 正在脑海中搜刮有效劝架的知识点,忽然闪过某个大雨滂沱的画面,毫无用处。 别开玩笑这个是真会死人的。 管家见她打了个寒颤以为联想到不愉快的回忆在害怕,安慰:“小姐别怕,年轻人火气重,打一架就好了,要不您先回屋休息,我守在这。” 陈皮呼吸倏地急促起来。 张日山有所觉察直接趁其不备反身一记高蹬腿扫在他侧耳,他抬手堪堪格挡住,手臂外侧顿时一阵火燎。 越明珠微微皱眉:“没事,他们又不会误伤我。” 忽然想到什么。 误伤? “哎呀哎呀哎呀。”她小声试探性痛呼了几下,语气在一声声纠正下逐渐变得真实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越明珠还能狠心掐自己一下,现在不成了,她舍不得。 “小姐您这是?” 她满意一笑。 下一秒伸手捂住了右眼:“哎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不是你们用了什么飞沙迷眼的卑鄙招数!” “” 陈皮不再急躁。越是犹豫进退,越是难以保全。 一记侧踢腿不中,练铁弹子千锤百炼锤炼出的食中二指屈并,一贯而出,足以贯穿砖墙的指力迅猛如闪电,张日山及时格挡,一击未中,陈皮寻出对方双臂下方一瞬空荡的破绽,弹起的屈指直击气海穴。 若被命中,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张日山速度极快地侧身避开,顺势左手扣腕再以肘力相击,最终这硬拼的这一招还是陈皮稍稍占了上风,他指力惊人,被扣住手腕依然勾爪勾破了薄衫,在张日山腹部留下两道血肉模糊的爪痕。 这次对招不过转瞬,得手之后陈皮撤退出好几步拉开距离。 张日山捂着受伤的地方气喘不止,陈皮扳着指骨发出“咯嘣咯嘣”脆响。 冷笑不止,大有再来一场的趋势。 无人搭理的角落,被忽视的越明珠坚持捂眼威胁:“再不停手我真的要生气啦。” 这次出声来得及时。 吃了暗亏的张日山被她这么一叫不免冲势微阻。 陈皮不快地横了他一眼。 许是打狠了,当他卸去招式垂下双手向明珠走去时眉峰的凶戾之色尚未退尽。 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让管家下意识挡在小姐身前。 陈皮看都没看他直接绕开,伸手去移明珠捂着眼睛的手,“给我看看。” 管家松了口气,看向张日山:“怎么样?”问他要害有没有被伤到,见他摇头,便揣手叹气,“这是在家不是在战场,要懂的点到为止,殃及到小姐,还不快点道歉。” 张日山用手掩着腹部刺痛的伤口,冷眼旁观:“真伤假伤,我能分清。” 被无情揭穿的时候,越明珠正睁着黑白分明连红血丝都没有的右眼给陈皮看。 盯着她盈亮如江上月的眼珠,陈皮嘲弄的轻嗤:“下次装的再像点,都让人瞧出来了。” “抛开事实不谈,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 “你不也看出来了,还这么担心做什么?” “我为什么担心,你能不知道?”见她丝毫没有反省还在狡辩,他皮笑肉不笑:“之前是谁说不想骗我,先是联合师父骗我,今天又为了外人骗我,你良心去哪儿了?” 也不想想听她弄虚作假最多的人是谁。 越明珠余光瞟到不远处的张日山,颇为可惜,好看是好看,可惜不中用。 随后冲陈皮仰脸一笑:“我这不叫骗。” 他面无表情:“那叫什么。” “叫”她眼珠一转,得意的很可爱:“愿者上钩。” 此话一出。 陈皮盯了她两秒,什么旧账都不想再提了。 第92章 风水灯阵 好哄到她都忍不住恶趣味发作。 故意闷闷不乐道:“就算我是装的,那你未免也太镇定了,从头到尾脸色都不带变一下,根本不关心我。” 她了解陈皮,陈皮又何尝不了解她。 闻言一顿,挑眉:“不是你跟师父说,不希望我分心。” “那你听进去了没有?” “嗯。” 越明珠偏头端视他太阳穴的位置:“真听进去了这里还挨了一下。” 听她这么说,陈皮皱眉,比起受了点皮外伤,他更烦自己在明珠面前落人下风还被瞧出来了。 想起过招的张日山,一时间他脸色阴沉不定。 “小姐,小姐。” 好在后方及时传来捧珠的声音,她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拿着越明珠的遮阳帽,怀中还抱着遮阳伞。 小声喘气:“太太阳大,别晒伤了。” 陈皮视线往下一扫,见她被晒的脸颊绯红,暂且放下那点不快,主动接过遮阳帽给明珠戴上,又撑开遮阳伞。 “回去再说。” 捧珠看着眨眼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忍不住抬头偷偷瞪了他一眼。 这么一瞪才发觉陈皮身上的薄衫已被汗水浸透,额边豆大的汗水往下滑,滑进脖子里,又打湿了衣襟,日晒下蒸腾的热浪肉眼都能看清。 可他伞撑的极有耐心,看不到半点心烦气躁。 捧珠抿了下嘴移开目光,用手给小姐扇出一丝凉风:“小姐外面热,咱们回去。” “好。” 她步子迈的极快。 就不信陈皮手里有伞还能让自己晒到太阳,毫不在意遮阳伞的掌控权在不在自己手中。 他们三个一撤,庭院便只剩下管家和张日山。 管家看了一眼他被勾破的衣衫处若隐若现的纹身,“以后当着小姐面,别随便与陈皮动手。” 虽说出发点是为了大家好,防止恶人擅闯冲撞了小姐,可最终结果的确是他棋差一招。 张日山脸上没多少不甘,比起仿佛要沸腾起来的血液,神色平静的近乎冷漠。张家人向来如此,心浮气躁是大忌,处境越危险,越得冷静沉着。 哪怕知道对方来历又有管家坐镇,他目光都未曾离开陈皮哪怕一秒。 卸下满身防备的人亦步亦趋地撑着伞,浑身渗人的煞气缓和松懈下来,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张日山心情微妙。 这种杀人如麻之辈,居然会有如此驯顺的一面? 正当他心中起疑时,被盯烦了的陈皮回头冷漠地横了他一眼,驯服和温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略带一丝狰狞的恶意。 换个人怕要被吓得两股颤颤。 可与他对视的张日山仅仅皱了下眉:“小姐金枝玉叶,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佛爷不管吗?”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怎么管?” 管家说了句实在话:“小姐没来长沙认亲佛爷前就已经认识了陈皮,那时候汉昌两地水匪为患,劫掠客商杀人沉船,连官府的货都敢下手何其猖獗,若没有陈皮一路护送小姐来长沙” 话未说完,张日山已经懂了。 管家掸了掸衣袖,末了摇头道:“还是先管管自己,张家人在指力上输给一个外姓人,你啊。” 陈皮收了伞递给一旁的佣人。 抬头打量张家,这是他头一次进来。到了二楼明珠房间,查看一圈里外间的风水布局。 他拜在二月红门下时日不长,除却下墓的本事还跟师父学习如何解读山川河流脉象,最近只涉及到一星半点的风水知识将来用于定穴探位。 以目前只学到点皮毛的风水学问来看,上方华而不实的水晶灯以及屋子四角明亮闪烁的壁灯,不管是摆设方位还是五行对应,他大致能分辨出是个极好的风水灯阵。 只是光看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什么阵。 他来到墙边打开壁灯,观察五星会聚后室内的光线,又到窗边摸了一下风向,迎面扑来的气流丝毫没有夏季的燥热。 清凉中还带有草木气息。 陈皮眯了下眼,这分明就是祛晦转运阵。 而且布这风水局的人为了确保明珠运势一帆风顺,无灾无病,还用上了移星换斗、乾坤挪移,移灾转凶的二重阵。 陈皮退出房间,目光沿着走廊往前看,被偷了吉运还要背负灾厄的方位是——东南。 他问:“那是谁的房间?” 陈皮不在乎是谁替明珠挡灾,在他看来只要对明珠有好处,死再多人,坏再多人的气运都理所当然。 要是死的不够多,福气抢的不够深厚,他还能帮把手。 他只是想不到张启山也会用这种阴损的招数,还是用在自己家里。 啧。 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在明珠面前装腔作势。 ? 越明珠被问的一头雾水。 觉得他就像突然来到陌生地方不停到处闻闻嗅嗅,确保主人安危的小狗,警惕的飞机耳都快出来了。 顺着他视线尽头,满脸困惑不解:“是表哥房间,怎么了?”不会是想踩点来暗杀她的金大腿? 哦,那没事了。 陈皮漠不关心地扭头就走,脑子难得冒起的那点坏水不翼而飞。 他转身大摇大摆的坐下。 莫名其妙。 把帽子随手扔在一旁,越明珠在对面落座没去看他大爷做派的豪放坐姿。 双手抱胸,目光审视:“说,我和红先生的对话你偷听到多少?” 他眼神微微闪烁。 一时说漏嘴让明珠知晓了这件事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心虚,还有点兴致缺缺:“怎么,那天你都没联合师父一起声讨我,今天反倒跟我翻起旧账来?” 又来了。 两人初相识越明珠只觉得他心狠手辣,没有三观,后来发现他杀人如切瓜,杀心起的毫无预兆,去的也莫名其妙。 偶尔还神经兮兮的。 就拿春申死的那晚来说,他就很突然的对她起了杀意,要知道某种意义上她当时都快把他喂熟了还来这么一出。 无情无义,坏事做尽。 现在倒不会对她骤起杀心,但间歇性喜欢犯神经的毛病一直没好。 我真是给你脸了。 越明珠不搭理他,扭头吩咐捧珠:“去厨房拿点冰镇的解暑汤过来。” “是,小姐。” 捧珠一走,她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专心闭目养神,并在心底倒计时: 3 2 衣服摩擦声响起,身侧沙发微微塌陷,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耳边也传来陈皮的声音:“明珠,我跟你开玩笑。” 1。 哼。 她用鼻音发出不高兴的哼唧。 身旁陈皮正前倾着上半身,左手撑在膝盖上,歪着脑袋探头看她,见她睁眼看来,原本还略带紧绷的身体瞬间就松弛下来。 他悻悻啧了一声:“我知道,我惯出来的。” 第93章 你打我? 听他服软,越明珠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他嘴欠:“你以前不是说讨厌滥杀无辜,还以为你会跟师父一个态度。” 被二月红压着练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还真以为自己刀变钝了,一想起来就烦躁的犯恶心。直到出城办事,他拿出九爪钩发现比从前在江边上讨生活还利落,这才痛快不少。 人穷命贱。 对活一天是一天的人来说,只要有机会能活到明天,别说是杀人,他们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都做的出来。 陈皮也是。 灭人满门不会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红家在长沙曾权倾一时,师父他们玩人上人那一套,讲究什么面子排场,陈皮不耐烦虚与委蛇,他还没得势只要一天还未出师那就只是在借二月红的势,不甘现状自然更要与人逞强斗狠。 不杀人不现实。 他语气轻松:“不过算不上滥杀无辜,那些人枪毙多少次都不冤枉,我杀他们也算日行一善。” 说的问心无愧,其实根本没想过自己本质上和那些人其实并无区别。 越明珠早就习惯了他那套逻辑自洽的歪理邪说。 这些旧事暂且不提。 只是窥斑见豹,金大腿牵头的九门提督看来的确不仅仅是商会那么简单,任何年代的黑心商人获利手段都好坏参半。 只看陈皮这半个九门中人就能知道里面的其他人都是些什么成份。 她说的很真心:“你如果安生做个生意什么的,我当然希望你遵纪守法做个好人,可你不是还在跟红先生学武艺,那等你出师肯定也要混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与人打打杀杀在所难免。” 当初在当铺被骗走镯子的时候越明珠就想明白了,人在底层的时候,旁人不会跟你讲他所在层次的伦理道德。 因为他没把你当人。 所以当你把对方当人,往往就只会为常理所困被将死。 那天的话她全部出自真心,并不觉得陈皮有错,二月红高他太多,不懂一无所有的人的困境。 陈皮的成长环境就是最底层的弱肉强食,单纯靠兽性思维活着,偶尔会冒出一两个突发性、完全与当前处境不相干的念头让敌人摸不着头脑,更猜不透他当下的想法。 但往往这种从事后回顾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安排,对他相当有利。 越明珠不希望太人性化的社会磨钝了他这种说不清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培养的优势,相反她更希望可以助长。 “出门在外,一个不好不坏的人总比好人路走的宽一些,选择也多一些。” 尤其是她很快就要入学,对外面的消息很难再接收及时。与其放养出问题来,还不如松松绳索。 陈皮神色冷静,“我做什么你都能接受?” 这话很危险啊。 抬头去瞧他表情,不难发现他左眼写着“不安分”右眼写着“搞事情”,暗叹但凡跟黑社会沾边的行业风气都一等一的差,看古惑仔就知道了。 越明珠可太清楚他蹬鼻子上脸的德行了。 “当然不是!”不容置喙地竖起三个手指,表情是少见的严峻,“先说好,你怎么行走江湖我不管,但唯独有三件事你不能沾。” 陈皮看她态度认真便熄了逗人的心思。 正欲开口问是哪三件事,就见明珠表情一慌,手指头开始互相打架,不太确定收回“三”又比划出“四”。 “不,不对,应该是四啊不” 她手忙脚乱,忐忑道:“是是是五件。” 陈皮:“” 信誓旦旦又紧急撤回还反复加码,本该呈现出来的魄力在短短几秒中化为令人啼笑皆非的笨拙。 原本还悬着的心,在看到这‘严苛’巴掌后也变得无语起来。 他无情嘲笑:“要不要把我的手也借给你?” 大胆!!! 越明珠五指攥紧,化为拳头。 “你再说一遍?” 望着那高高举起还没有小时候看别人玩的沙包大的拳头,陈皮停顿片刻不作声了。 见他老实闭嘴。 “首先。” 越明珠坚定竖起一根手指:“我最恨日本人。” 陈皮毫不意外,他从师父那里听过明珠父亲死在日本人枪下,语气慎重:“你放心,只要是日本人,有机会我见一个杀一个。” 咦,孺子可教嘛。 越明珠很清楚陈皮没有保家卫国的意识,不懂舍身取义也不懂安国兴邦,但是既然答应她要杀谁,只要时机到了就一定不会留活口。 “很好。”她满意点头,并心情颇好的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我讨厌汉奸。” “汉奸我也杀。” 好好好。 只要你杀小鬼子杀汉奸,那就永远是我的好同志。 越明珠甚至在考虑万一哪天陈皮运气不好壮烈牺牲,把他牌位放进她越家祠堂也是可以的,将来每年清明头香都烧给他。 当然,前提是那时候她也还没牺牲。 不过丧气话心里想想就算了,带着一丢丢心虚她回避了陈皮视线,继续往上竖:“第三,我讨厌抽大烟的人。” “我不沾这玩意儿。” 行。 越明珠竖起第四根手指。 “第四,我讨厌逛花街,欺负女人的人。” 陈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明珠,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这倒是句实话。 回忆了一下两人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她点头认可:“确实,以前你还会在码头偷看小姐姐,来了长沙倒是学会洁身自好。” “咳咳咳” 陈皮呛住。 码头那点破事他本来都忘的一干二净了,缓过神,意识到什么的他神色微妙,“这么说,找上我之前你就已经在暗中观察我了?” “是啊。”越明珠毫不避讳。 “我盯了你三天呢,怎么,要我把你那三天做过的事全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吗?” “不用。” 他勉强稳住:“最后一件?” “最后。” 越明珠目光斜过去,带有一丝谴责:“我讨厌烂赌鬼。” 听她说起前两件就隐约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什么的陈皮莫名心虚,把她那根小拇指往手心方向按回去。 “斗斗鸡不算?” 越明珠秀气的眉心微微隆起一个川字。 憋屈地把那根被自己按下去的细白手指轻轻捏着又竖了回来,陈皮深吸一口气,回道:“来长沙你什么时候瞧见我去过赌场一类的地方?” “最好是这样,要是哪天我去红府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哼。” “哼是什么意思。” “你死定了的意思。” “哪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接二连三的吃瘪还被质疑,可一抬眼就对上明珠柔软明亮的眼波,陈皮喉结微滚,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儿,不禁笑了下,“能不能先让我尝尝你所谓的‘死定了’是什么滋味?” “信不信我打你?” “不信。” 陈皮轻松截住她话茬,瞥了眼她脆弱的小巴掌,“真要打人是不会出声警示敌人的,他们只会” 细微的动静让陈皮不自觉的观察过去,被吸引注意不到半秒他就敏锐察觉有风声从正下方呼来。 力度极弱速度也极慢。 陈皮没躲,两秒后下巴“啪”地挨了一巴掌。 他一时怔住。 好一会儿才动作迟缓的摸了摸下巴,带点新奇的盯着她看:“明珠你打我?” 那语气不像挨了一巴掌,倒像被人轻薄了一下。 第94章 见字如面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知道他脸皮厚。 没想到能厚到这个地步,一巴掌下去震得手疼。 不过,看他下巴隐约有指印浮现,越明珠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白里透红,还挺秀色可餐。 当时只顾担心动作慢准头不好,怕让陈皮躲了过去,以至于那一巴掌真的又急又重失了分寸。 “我好像太用力了。” 跟人动手还这么心软,陈皮有心想逗她两句,认真回味了下挨那一巴掌时的触感。 “就你那点力气给我挠痒痒都费劲,别说打疼人了。” “是吗?”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搓着刺啦刺啦的手指头,越明珠理直气壮地控诉:“你反应那么快就不能躲一下吗,我手都麻了。” 陈皮:“” 就不该对这个没良心的抱有幻想,没好气地拉过她手检查,淡青、淡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近半年来吃好喝好,气血足,看着娇气也很健康。 实在没瞧出哪里有问题,捏捏指尖和关节:“疼吗?” “你手上的茧磨的我有点疼算吗?” 不知道是暑气重,还是跟人动手的气血上涌,总之他掌心也焐的她很不舒服。 “” 陈皮差点气笑了。 瞥了她一眼,手翻过来,手心朝上,耐心极佳地点点她掌根位置:“扇人耳光不要手指发力,要用这个地方实实在在甩到人脸上才行。” 越明珠认真听他传授经验。 从前在汉口见他杀人总是捅耳朵喉咙眼睛,出于好奇她还试探过为什么不捅胸口心脏一类的地方,当时陈皮回答说衣服会缴住刀刃很碍事。 杀人经验说的头头是道,结果挨了自己打还不是要反过来教下次怎么出手才用力。 越明珠得意地勾了下嘴角。 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提,反手握住陈皮指尖。 “我知道你那天回去做了什么。” 这没头没尾的,陈皮皱着眉没反应过来。 她目光真诚:“我是不想看见你杀人,但是我并不害怕你站在血泊和尸体中的样子。” 陈皮知道这是在说逃跑路上他杀了追兵后捂她眼睛的事,一时有点不安,毕竟事情起因是—— 【我知道那天回去你做了什么。】 满头雾水和心烦意乱忽地僵滞住,明明是三伏天,陈皮却后背发凉。 他甚至没办法思考是不是张启山在从中作梗。 越明珠微微皱眉:“我的确不习惯死人。” “但是不管将来你是不是要跟着红先生加入帮派,是否恶贯满盈,只要你像今天,像现在,像带我逃难来长沙的路上,无论多危险无论我们遇到了什么,只要你始终对我保持真诚,哪怕有些事你没办法对我如实相告,只要你不骗我,就算不习惯再害怕,我也可以为了你去努力克服。” 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靥,纯粹又热烈:“我对你的心意必定能够排除万难。” “……” 心颤了一下。 陈皮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握得太过用力,手背骨节都微微泛白,被握着的人却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珠,“答应你的事我会全部做到,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委屈自己,日本人杀汉奸,全是我心甘情愿。” 越明珠迎着他灼人的目光。 心如止水。 看,人就得对自己想要的结果保持吹毛求疵的态度。 因为万事皆有变数。 过去陈皮穷困潦倒可以为了一百文杀的黄葵血流成河,也可以为了报叩门不见的仇杀到整条街只剩郎中的药铺,难保日后他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或者泄愤瞒着她做一些别的事。 所以想要趋近完美的结果,就得未雨绸缪。 之前在红府时不时就提起二月红,还联合对方给他下套,就是知道他占有欲强,不可能放任二人独处。 偷听是必然的。 总不能说了好话,最该听到的人却一无所知。 况且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心甘情愿,将来若想要反悔 过了片刻。 见时机成熟,越明珠默默放了个雷:“忘了告诉你,再过几天我就要去上学,进了学校恐怕就没那么多时间和你见面了。” 心头那团烧得陈皮既焦灼又舒坦的火瞬间被浇灭大半。 “……” 就说怎么突然嘴甜起来,合着那点糊弄人的小伎俩全都砸他身上了是? 实在是这种局面太过熟悉,陈皮被气笑了:“好。” 这是什么意思? 越明珠没想到有所铺垫后,效果竟然出奇的好,有点惊讶,“你没别的想说的?” “你不介意吗?” 见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还略显紧张,陈皮不但没心情好转,还升起几分被轻易拿捏的恼火来。 他自小生于人多地少的江浙一带。 粮食短缺,水灾频繁,有田种的人尚且吃不饱饭,他这种父母双亡的小孩没饿死实属侥幸。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小学着捕鱼捉螃蟹,捂着干瘪的肚皮勉强度日。 陈皮除了要跟比自己小的孩子争,还要跟比自己大的孩子争,更别说那些身强力壮、成帮结队的渔贩、鱼商。 为图渔利,互毁生计,不择手段是常态。 受尽白眼过惯了苦日子,没人把他当人看,陈皮也就不把别人当人看了。 一年到头能吃饱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凑不出来,冬天趁着过节还得打赤脚沿街乞讨。 当他看到跟自己同龄的小孩大冬天不用下能冻死人的河水捕鱼捞螃蟹,还能吃饱穿暖去私塾上学,心中搅动的恶意让他难以忍受。 第一次杀人,陈皮看污血融进水里化开,只在想自己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他心情微妙好转,“我是见不得别人好,又不是见不得你好。” “就算我要住校?” “” “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陈皮表情逐渐难看起来,越明珠小小声:“还希望我好吗?” 他脸色阴沉:“我去看你。” “那是封闭式学校,上学期间不能随意外出。” “我会翻墙。” “学校里全是女学生。” “我不让她们瞧见。” “学校到处都是人,怎么不被瞧见?” 见自己提议被一一否决,先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神色阴晴不定:“你诚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越明珠怀疑自己要是点头,他会毫不犹豫一口把自己咬烂嚼碎,礼貌纠正:“是我想换个‘见’法。” “…说。” “见字如面。” 她睁大双眼,力求真诚,“我在学校给你写信,只要有空就把每天发生的事全都写在信里,事无巨细。” 忽悠,接着忽悠。 明知道他不识字,倒要看看她还能憋出什么坏来。 “所以。” 越明珠说的理所当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刁难他,“你开始学认字。” 认字?陈皮头皮发麻。 师父教的南北朝历史他都懒得听,喜七刻字的板子扛了那么久,也就认个一和一百。 还认字? 见他比任何一次都兴趣缺缺。 越明珠一把甩开他的手,把近期养成的坏脾气和无理取闹展现的淋漓尽致,“我不管,反正上学的苦你必须陪我一起吃。” 没错,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见不得有人比自己清闲。 “”陈皮偶尔。 只是偶尔,也会怀念起当初码头那个送吃送喝还会哄人卖乖的明珠。 乱七八糟的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嘲讽:让你总顺着她,可不就骑在脑袋上作威作福。 难得运作的大脑提醒他别一退再退。 可事实上。 “啧。” 陈皮盯着她,没好气的妥协道:“陪你,恩?” 第95章 找人 陈皮待到很晚才走,中间还陪她吃了顿饭。 张启山不在家,她懒得下楼就让人把饭菜送上来,管家得知她留客还特意上来问陈皮有没有忌口。 陈皮冷淡道:“别上鱼虾就行了。” 她轻叹一声,对管家吩咐:“他是江浙人惯会吃海鲜,其他口味和我相仿,就再加一道蟹黄鱼翅和墨鱼片。” 待管家应声走后。 陈皮扯了下嘴角,微微上扬:“我可没说自己爱吃螃蟹。” 你是没说过。 越明珠白他一眼,可谁让你当初生磕螃蟹的模样令人记忆犹新。 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但凡碰上有水的地方他总要下去摸摸石头缝,自己考虑到万一是他出生在沿海地区没得选才什么都吃,还特意只让做蟹黄没让上整个螃蟹呢。 “爱吃不吃。” 陈皮:“” 吃当然是吃的,边看她脸色边低头闷不吭声地吃完了。 不过就算他态度老实饭后越明珠也没轻易放过他,趁热打铁,直接把人推进书房找了套《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 这套书籍除了认字外还兼备地域、科学和部分史实,是原主小时候的启蒙书。 她坐在书桌前以镇纸抚案,指使陈皮摆砚研磨。 以前这活儿都是捧珠做,只不过入夏那段时间他来越府来的勤,免不了看她写字画画,次数多了就把捧珠挤到一边自己上。 越明珠:陈皮添香也行,反正磨墨也没什么意思。 陈皮站边上磨墨,她则翻开一本《字课图说》细看,打算找找他能感兴趣的地方。 翻着翻着不由得“咦?”了一声。 把书摊平在桌上,她指着这页地域介绍的两字其中之一,偏头看向他,“你猜这个是什么字?” “” “是浙,浙江的浙,你的故乡。” 陈皮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兴趣不大。 对自己家乡都这么冷淡?她试探性的手指平移到另一个字上,“那你再猜猜它旁边这个是什么字?” 陈皮:“浙江的江?” 当他傻子是。 “不对。” 越明珠止不住笑,“是越,我的越,越明珠的越。”浙江是古越之地,也就是越王勾践的故土。 “你的越?” 陈皮墨也不磨了弯腰凑在她身边一起盯这个笔画很多的字。 “古人说吴越之地,指的就是江浙一带,所以才会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 她单手支着下巴,歪头打量陈皮,除了这张脸,实在瞧不出他哪里像个江南人。 他瞧的认真,越明珠数着时间感觉足够记下一个字便合上书往旁边放不许他再看,转而提笔写下:陈皮。 又在陈皮隔壁写下:越明珠。 “我写的什么?” 陈皮无语地瞄了她一眼,长的一模一样还能是什么,手指顺着刚刚记下的那个字往下点。 “越。” “明。” “珠。” 咬着牙,硬是把这三个字念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滋味。 被念名字的本人满意点头,一点也不在乎他语气如何,快乐指向旁边两个字,“那这个呢?” 陈皮沉默了,另外两个他不认识。 没打趣他怎么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越明珠歪着头唇边的笑容灿若云霞,轻声道,“能跟越明珠并列在一起的,除了陈皮还能是什么。” “” 他一时愣住。 过了片刻,抬眼去看她,表情不自觉软和下来。 越明珠:噢耶~ 哄人我可是专业的。 她微微一笑,声音很轻的说:“给我写回信?” 陈皮怎么会舍得拒绝她。 天色渐晚,星月交辉。 张家栅栏墙的外围有路灯,沿着开阔的街道一一点亮,她在门口目送陈皮离开直到看不清他身影,估摸着这会儿捧珠应该放好了洗澡水,走了没两步就听身后有汽车的动静。 金大腿回来了。 她也不急着休息,于是一路小跑出去,比从副驾驶座下来的张小鱼更快一步开车门,心里直犯嘀咕,前脚刚送走陈皮后脚张启山就回来了,那他们岂不是在路上正好撞上? 就是正好撞见。 夜间车灯极为亮眼,陈皮连余光都欠奉,露骨的恶意让车内的司机和张小鱼都为之侧目,后座张启山正闭目养神。 双方擦肩而过。 越明珠对此一无所知,心中的顾虑在靠近车后瞬间被熏得不知去向。 打开门,酒气更甚。 张启山当然会喝酒,张家有专门放酒的储藏室,从白兰地到葡萄酒再到国内老字号的白酒,一应俱全。只是他从不在家喝,出去应酬最多也只是沾杯,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见他喝成这样,光闻着味儿都觉得自己要醉了。 “喝了这么多?” “九门各位当家都在,佛爷难免尽兴。” 张小鱼回着话,探身准备去扶张启山下来,却见他人已睁眼,黑沉沉的眸中没有一丝醉意。 “佛爷。” 张启山吐出一口浊气,抬手解开颈间的扣子,目光落在车门边上正揉着鼻尖的人身上,顿了一瞬,“我身上酒气重,你避着点儿。” 她乖乖退后几步让出位置。 管家已经带人在门口备好热毛巾,候在一旁的在家镇宅的张日山。 晚风拂淡身上浓郁的酒气,他拿过毛巾捂脸醒神,“你带日山回去,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是,佛爷。” 张小鱼恭敬点头,顺手拉走格外沉默的张日山。 进了客厅,张启山靠坐着沙发一言不发,管家递了周围一圈眼色,在桌上放下醒酒汤便随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九门当家齐聚一堂自然要包下长沙最大的酒楼,张启山最后一个抵达,他到的时候场面不冷不热。 其他当家或散或聚,经历不同出身不同,举手抬足间的气势也各有锋芒,连坐姿也是千差万别。二月红撩着红袍风姿出众,右手边的霍三娘自小练软骨功仪态也与寻常人不同,边上是略有病容的解九爷,三人不咸不淡地聊着。 狗五没参与谈话,斜靠在椅背上没个正形,借着装傻充愣在躲霍三娘明晃晃的刀眼,时不时还悄悄挪动屁股往座椅后边蹭,试图把自己藏进二爷影子里。 半截李和水蝗老四井水不犯河水的喝着茶,人没怎么交谈,紧绷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像齐铁嘴就不大愿意跟他俩坐太近。 当然黑背老六也不行,哪怕现在他俩就坐一排。齐铁嘴也很纳闷,先不论九门之中自己跟谁关系最好,但也绝对轮不到面前抱着刀的这位。 深究起来,黑背老六其实跟谁关系都不好。 哪怕大家同处九门,对他的了解也仅限来历,知道是从陕西逃荒来的刀客,不下地的时候就整日在街上瞎晃悠,累了困了就往街角旮旯倒头一睡,开始还有人背地里嘲笑他像条丧家犬。 可哪个丧家犬能有他那么快的刀,久而久之没人敢再出言不逊。直到某天听说他下地遇见脏东西,被留了个黑手印在肩膀上怎么都去不掉,慢慢的黑背六爷这个名声就给喊出来了。 别看他位列九门,众人都没想过他今天会真的到场,前两次九门聚会也没瞧他来过,还是佛爷亲自去街边拜访,可见性格独到什么地步。 大家面上不显只是在心底惊讶。 齐铁嘴刚开始还没觉得这里面有自己什么事,按黑背老六的性子也就是找个角落谁也不搭理,谁知道一进门直接冲他来了。齐铁嘴悚然一惊差点大喊冤枉,不过转念一想二爷还在,真有什么不至于会冷眼旁观。 于是镇定起身拱手作揖,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黑背老六头都没抬径直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齐铁嘴跟着坐下,含笑示好:“六爷。” 心中不停痛骂,都怪那该死的狗五非得使唤狗来撵他,害得他今日只掐指算到一半就被吓的夺门而出,卦也没算完。暗戳戳地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意外发现同样看他不顺眼的还有霍锦惜。 顿时幸灾乐祸。 该!让你嚯嚯人家侄女! 他这边正在看狗五笑话,忽见黑背老六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长臂一伸,大洋正好停在他这侧的茶几边缘。 没自作多情以为他是在给自己送礼,齐铁嘴了然,“原来六爷是来找我算卦。” 这倒是件稀奇事。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事能比命重要,下墓惹到脏东西留了个鬼手印都没见他来算一算。 黑背老六沉默不语。 齐铁嘴对他的冷待习以为常,人家就是这么个性子,话少人还犟,佛爷当面恐怕也是这个态度,语言匮乏的就像他贫瘠蛮荒的故土,也只有那片粗粝厚实的黄土才能养出他这样为活着而活着的人。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若什么都不说,这一卦叫我如何算起?” “找人。” 黑背老六抬头,灰蒙蒙的眼底毫无光泽,他用艰涩的声音重复一遍,“找人。” 第96章 真金 寻人算卦没问题。 问题是——嘴角微抽地望向手中堪称烂大街的瓷质药瓶,巴掌大小,外观平平无奇,非要让齐铁嘴点评有何独到之处,也仅仅是长期被人拿在手中摩挲得光滑可鉴这点。 最绝的是,六爷所寻之人既非六亲亦非九族。 问他姓名年龄,不知道。 问他籍贯生辰,不知道。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要不是黑背老六一直在摸他那把破刀提醒了齐铁嘴他刀有多快,高低赏他一记白眼。 面上赔着笑腆着脸又多问了两句,确保信息无误。 幸好六爷确实对寻人很上心,否则也不会来跟他开这个口,在一阵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后,凡是能想起的细枝末节,黑背老六都在齐铁嘴的刨根问底下时断时续的交代了。 只是之前也提到过他这人性子古怪与人交流不多,往日嘴里能蹦出两三个字已是不易,导致他一说到琐碎繁杂的内容在表达能力上就差常人许多,讲起这些回忆也颠三倒四。 好在算命的不怕客人讲不清楚,就怕客人张不开嘴。 齐铁嘴听了有一会儿,中间掐掐算算,反复推卦,得出的结论令人费解,不禁喃喃自语:“履霜坚冰至,真金滚滚来?” 履霜坚冰至很好理解,意思是前路未可知要防患未然,真金滚滚来就多少带点如堕五里雾中的意思了。不过老祖宗传下的本事即使他能力不足只学了皮毛,就推算本身来说,这卦象按理是没有问题的。 同处九门,平时关系如何疏远,多少有点情分在里头,齐铁嘴动了恻隐之心,“非寻不可?” 只眼前一花,茶几上的药瓶便物归原主。 齐铁嘴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脖颈,叹气:“我就随口一说,六爷不至于对我下刀。” 算了,他也管不了别人。 只好沉下心给黑背老六说此卦的应验之法,“今夜子时一过你往东边儿走,走哪儿都行只要是东方,一直走到你想停下的时候,如果眼前正好是个上坡路,那说明你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之间尚存有一丝缘分。” “只要在坡底,迟早能遇上你想找的那个人。” 至于没有上坡路,又要等多久,他只字未提。 不知道黑背老六有没有把他话听进去,从头到尾只攥着那个破瓶子不出声,脸上也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变化。 齐铁嘴偏过头继续说道,“太阳升起时如果你正好向光,说明你和那个人之间的缘分会结下善果,若是背光” 升卦,得有两个阳爻。 子时一阳升,还差一阳,合则为生。 若是不合 他看向右手边潦倒落魄胡子拉碴的男人,依然沉默得像块雷打不动的石头。 罢了,山水一程,人各有命。 张启山进门离他给六爷算完这一卦也只过了半盏茶,来的正是时候。狗五正愁这云里雾里的八卦听完了又得挨刀眼,见佛爷来了顿时眼神一亮,赶忙起身热情招呼。 有张大佛爷这个靶子在,霍锦惜果然很快就转移了目标。 身为长沙大家族的霍家家主,她和解家势力从蒙东到岭南称得上富甲一方、名声赫赫,结果张启山一来长沙局势骤变。 短短一年便与军方交好,如今更是立足于南派之首。 叫人如何甘心? 可不管众人对被一个北派出身的土夫子踩在头上作何感想,大局已定,就算单从利益考虑,他们也得表现出心悦诚服。 ——佛爷。 醒酒汤已经凉了。 张启山回过神,他只是喝的多,其实人没醉,脑子很清醒。 今年打探得来的消息,南京政府财政入不敷出一直有裁兵的打算,只是会议开了几轮始终难以达成一致,多方势力为此争论不休,持续一年多都没有一个确切结果,按照当初军事会议制定的军事案,其中有一条是不许各地自设军校。 也就是说他将要进入的这所分校是在各集团军的消极抵制下的波动性产物,随着中央军与各地战事打响,这场武力统一在他看来持续不到冬天,最后一切终将如南京期望的那样。 果然。 今早就收到要提前去往军校报到的命令,高层应该也很担心如果不提前开学,等一切尘埃落定就会得到闭校通知。 这些军事政治上的麻烦他并未在意,只是对明珠沉声道:“临时接到消息,三天后我需要去军校报到,你开学那天,我无法陪你去学校了。” 不止是开学,以这个时限都待不到她参加入学考试。 越明珠有点意外,不过她倒不在意这个又不是小学生还要家长接送,她期待的是:“那我能送你去军校吗?” 家长不能送她,她可以去送家长啊! “路途遥远,中间还要改乘舟车。”张启山看穿了她想趁机出去兜风的念头,“你在家专心补课。” 越明珠幽幽叹气。 张启山听后不由笑了一下,向她招了招手。 不是街头随意呼唤流浪猫狗那般的逗弄,而是带着成年人的成熟与稳重,他周身酒气散的很快,越明珠坐下只闻到了一丁点,并不恼人。 “明珠。”张启山注视她,眼里带着平淡又舒缓的关切,“人生起伏皆有顺逆,但往后只要在长沙,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九门和张家都会是你的后盾。” 越明珠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愣了下。 张启山继续说道:“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他注定要参军抗日,未来每天要与死亡擦肩而过,明珠不同,有他庇护明珠可以活的简单自由,拥有更多选择权和自主权。 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筹办此次九门聚会,为的就是嘱咐其他当家在自己离开长沙后帮忙照看明珠。 张启山不信承诺,可他信利益。 凝视乖乖坐于身侧聆听他发言的明珠,他低声道:“当然,如果出去走了一圈,你还是觉得现在生活就很好,想要维持现状,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她认真听完,认真点头应了声“好”,换来金大腿一如既往地摸头。 月上枝头。 轻纱幔帐让月光照得皎然若雪,越明珠躺在床上,复盘先前在楼下那番谈话。 托管系统不解:【张启山说的不无道理,宿主还有其他的顾虑?】 她当然不是在怀疑张启山临别赠言的初衷,只是,【你不觉得有部分话放在他身上同样也很适用吗?】 【?】 【张启山去参军就意味着他也要见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如今战事频发,他迟早会上战场,还会在战火中培养属于自己的左膀右臂。】 越明珠有自己的生活,她不会时刻跟在张启山身边,有人可以,张小鱼可以,张小楼可以,从东北来的其他人全都可以。 【远水不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 托管系统反应过来,【张家人?】他们日日跟在张启山身边受他重用任他差遣,又各个能力非凡,浴血奋战中磨合出来的感情自然非同小可。 正如陈皮和宿主。 那到时候—— 托管系统已经开始想象未来金大腿逐渐边缘化宿主的画面了。 越明珠叹气,懒得再骂它眼界狭小。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在张家地位不稳,九门也好,张小鱼这群东北来客也好,在越明珠眼里他们全都是金大腿巩固权势的基石。 【张启山家业全在长沙,不管他能不能乘着这次风浪进入中央军校,将来势必会想办法驻守这里。】 长沙是绕不开的战场。 不如说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张启山身边能有更多派得上用场的人,这样她才更安全,长沙也更安全。 鉴于托管系统还在忧心个人得失。 看在它忠心耿耿的份上:【以张启山的为人,他给出去的东西也不会再收回去,无非是分给其他人一些罢了。】 【我要的是金大腿,又不是金主爸爸。】 要什么唯一性呢。 托管系统有点明白宿主的意思了:【那我们只要实质性的好处,真金白银?】 唉。 这已经不知道是越明珠第几次对它无言以对。 不当家不知金贵银贱。 刚来的时候不知道物价也不知道金大腿给的钞票价值几何很正常,可她都来这么久了,要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干脆去死好了。 金汇上涨,银元就会贬值。 现今比价都达到60左右了。 她实在没忍住吐槽:【要什么白银,我只要真金。】 第97章 口音 话是这么说。 隔天上完课她还是意思意思的站到张启山书桌前,提出一个小小建议:“先说好,我暂时还不太能接受有人和我一样把你当成哥哥,不过——” 经过慎重思考后,她诚心诚意的说:“我不介意他叫我姐姐。” 不争是不争,表态还是很有必要的。 张启山手没停,左手边需要他落款签字生效的文件快要堆积成山,“日山比你大两岁。” “他心理年龄比我小。” 握笔的手一顿,张启山抬头:“是吗?” 越明珠用力点头。 金大腿刚刚告诉她,等他去了军校,以后在长沙张小鱼主外,管家主内,最后张日山主她。 喜提pnc。 她有点意外,张日山也未必情愿。早晨两人在餐厅撞上,按理说她比张家规定的早餐时间要晚一小时他们不会在餐桌见到彼此才对。 往日天不亮就往张家跑,今天居然沦落到跟她吃一顿? 这样也好。 之前他虽然棋差一着输给陈皮,但张启山说他是这批张家人里身手最好的。 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正好物尽其用。 被人明目张胆的盯着看,张日山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他五感远高常人,对于来自外界的审视也就分外敏锐。 见他放在碗边的手不自觉地弯曲了一下,下意识地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越明珠思及昨日自己把他堵在台阶上,下午陈皮还跟人动了手,前后一照应,感觉像他俩联合起来在有意欺负人。 “伤的重吗?”她问。 那天好像见血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a跟c不合多半是主人无德。 这回等来张日山抬头一瞥,不过他很快又撇开视线,一声不吭地摇头。 噢。 那她懂了。 年纪小又武艺高强,自然是在夸赞和追捧下长大,结果初来乍到吃了闷亏,一时按捺不住气性。这倒跟陈皮睚眦必报的性子相差甚远,连迁怒她都不会,安分的有点可爱了。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正常的同龄人。 说人家记仇倒像在小看他。 想到日后两人还得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决定跟金大腿白送的pnc缓解一下气氛。 之后再照面,她总要上前把人拦下‘友好’交流几句。 张日山:不想搭理又不能无视佛爷妹妹,忍耐忍耐到了极限。 她到底想干嘛!!! 在指力上输给外姓人本来就恼火,让张小鱼知道了无情嘲笑一通不说,早上还被佛爷叫去交待他日后保护小姐不能再像昨日那般疏忽大意,往后得加强锻炼。 十六岁的张日山垂首站在佛爷身前,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知道比起小鱼自己年纪小又欠缺经验只能看家护院,眼馋大家去做大事期盼自己在家也能帮上佛爷忙,偏偏与人动手又落了下风反倒证实了能力不足。 不想再让佛爷失望,他这才收敛了莽撞的那一面学着沉稳起来。 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小姐拦在半路,他又无法真的无视她,想到这位大小姐对自己口音几次三番的戏弄,又气又郁闷。 唯一庆幸的是他已经私下偷偷跟小伙伴们请教过了。 开始大家见他吭哧半天不好意思开口,还耐着性子逗他,一问结果居然是小姐学他口音这种小事,张小鱼闷笑:你俩岁数差不多,小姐跟你闹着玩儿呢,瞅你那小心眼子。 张日山只当他放屁。 说的这么大度,你自己试试看? 大家伙一阵哄笑,最后见他真生气了,还是好声好气给出了一个很有实践性的提议: 那这样,往后你当着小姐面别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多做事少张嘴,就算要张嘴话也别那么密,绷着脸装一装,对,就你现在这尿性,话少点,尽量一两个字的往外蹦,保准小姐听不出什么口音。 认真回想一遍小伙伴们悉心传授的经验。 张日山悄默默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起来,由于五官生的俊年龄又小,这么一冷着脸,倒有几分冰冷秀丽之感。 越明珠打量他。 别的不说,这些姓张的确实长得不错,没一个丑的,各有各的风情呃,不是,是各有风格。 她凝神静气,暗自猜测对方的冷言冷语。 张日山心中不断默念。 话少。 话少。 一个字两个字。 短短一瞬就在心底斟酌好措辞,他简练又冷淡:“干哈?” 越明珠看着一脸高冷范儿的张日山,抿了抿唇,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日山:“” 他涨红了脸,羞愤地扭头疾步走开,边走边骂,就不该听张小鱼那群瘪犊子的,尽扒瞎! 一直到他走远,越明珠都没止住笑。 从头看到尾的捧珠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虽然不太懂她的笑点,但还是抱着哄她的念头问:“小姐,真的这么好笑吗?要不要日后我也用长沙发言?” 长沙方言? 看着想讨她欢心而羞涩的捧珠,越明珠认真细想一下,还是算了。 跟她解释:“我不是听见张日山讲东北话才笑话他,东北话也好,湘语也好,哪有为了口音就随便笑人的。” “那小姐刚才是?” 越明珠眼睛一亮,小声使坏,“你不觉得表哥刚来长沙如果也是东北口音,那场面会很有意思吗?” 怕捧珠没听懂,她打了个比方:“你想嘛,表哥平日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我要是早半年来,他会不会张嘴就是‘老妹儿吃饭了没’‘可劲儿造’‘咋地啦’‘老磕碜了’” 捧珠呆愣愣地听着自家小姐对佛爷的一连串编排,下意识的顺着她话稍稍幻想了一下。 “噗——” 察觉到自己的不敬,她赶紧捂嘴。 越明珠脸色一变,吃惊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捧珠你敢嘲笑张大佛爷?!” “小姐你别逗我了。” “哈哈哈哈。” 两人边说边笑,等到两人走远后,张启山从拐角走出来,神色平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隔天去解家聊码头生意,和解家当家谈起银价跌落一事。 解九爷叹声:“幸好提前脱手了这批货,否则外汇上升咱们怕是要亏本。在上海的面粉厂倒是生逢其时,只是得失参半,往后生丝、茶叶这类再出口怕是难了。” 解家上海的面粉厂因为外国农商品的平均价疯狂下跌从而引进了大量廉价小麦加工,面粉畅销供不应求,还扩建了新厂。 知微见着。 张启山早有预料,一条路不通还有其他路可走,“既然进口原料贱,那就开发可加工的工业产品,之前说的那个橡胶机械厂怎么样了?” 解九爷低声咳了两声,“佛爷放心,已经让犬子去办了。” 张启山见他身体每况愈下,道:“这次从东北回来见了几个享有盛誉的神医,专门请了一位愿意迁居长沙的郎中去了红府,我让人传信来给你瞧瞧?” “不用麻烦。”解九爷暮气沉沉地摆手,“我这病就是操劳过度,想得多顾虑的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好。恐怕要不了多久这解家的担子就得落在犬子身上,到时候还望佛爷多多关照。” 张启山不再多说什么,应承下了。 临走时,他人都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张启山转身,眉目沉肃,解九爷以为他有要事还未交待,静静地等候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儿。 解九爷不解:“佛爷?” 沉默片刻,张启山微微皱起眉头,“我刚来长沙口音很重吗?” 解九爷:“?” 第98章 鲜衣怒马 晨曦微露。 越明珠放下笔,前日金大腿去军校报到,也不知如今到了没,家里就剩她一个,不对,说只剩她一个也不算准确。 揉了揉伏案耕读后格外酸痛的肩颈,她开始熟稔地使唤起张日山来:“我有一个专门定做的读书支架忘记在园林了,你去帮我取来。” 正前方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张日山本来抬头在看上面的诗句:夺得斜枝不放归,倚窗承月看熹微。 刚默念前两句就听见她把自己当下人使唤。 遵照佛爷吩咐为方便就近保护小姐而在张府住下的张日山拧眉,“我是保镖又不是跑腿,你搁”语塞一秒,他换了个词:“这点小事谁都能做,我交待府里下人跑一趟。” 自从上次被当面笑话一通后,他的官话水平突飞猛进,再也不会轻易被她气跑。 越明珠重重叹了声气,拿出信纸边写边念:“表哥: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你要给佛爷写信?” “对啊。” 装作没听见他夹生的官话,言语唏嘘:“唉,我也不想表哥舟车劳顿还给他写信添麻烦,可你作为保镖身手不如陈皮也就算了,连区区的言听计从都做不到,那我要你何用?还是趁早让他给我换个听话的保镖,身手差点没关系,别处处与我作对就行了。” “等会儿——” 张日山按住信纸,听到她说自己不如陈皮眼底闪过一丝挫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后面实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到底谁跟谁作对。” “你说什么?” “没。”他抿紧唇,抬头瞅了她一眼,“一天天尽事儿,我去。” 越明珠眉头舒展,去就对了。 忽然想起什么,她加了句:“啊,明德酒楼的鸡丝火腿面不错,你顺路给我带一份回来。” 顺路? 张日山皱眉。 明德酒楼在北,越府在南,这天南地北的顺哪门子路? “你连我这点言语机锋都忍不了,日后如何去忍外面那些对九门和张家虎视眈眈的对手?”越明珠蘸着墨,意味深长:“张小楼只比你年长一岁便能跟着张小鱼去处理张家生意上的事,而你只能在家中陪我,知道为什么吗?” 张日山原本还绷着脸,听了两句便忍不住意动。 “为什么?” “人生如石,须精雕细琢方能成器。”她娓娓而谈:“像张小楼和张小鱼他们做事就从不过问事情大小,这才是表哥想要的下属,奉命行事。你呢?让你跑个腿儿都推三阻四。” “我那是” “不必多说。”越明珠截口打断,“你觉得我在为难你,可人不得切琢如何成器,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忍常人所不能忍,表哥说不定就是看穿了你连小忍都做不到,才不放心派你去外面做事呢。” 张日山站在书桌前愣了好一会儿。 他不明白怎么就从跑腿说到了不忍不成器,偏偏又觉得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半信半疑地瞥了她一眼,“又没说不给你带。” 今日份的忽悠小目标,t! 越明珠深谙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人情练达,安慰他:“你放心,等收到表哥家书我就写信替你表功,让他早点放你去做大事。” 此言一出。 眉清目正的少年不光腰板挺直,连肩膀也板正了。 越明珠心说,这不轻松拿下。 随后就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继续抄录古籍,“千万别面坨了给我送回来。” 张日山语气轻快,“绝对不会。” 窗外色泽繁多的野蔷薇零星点缀着藤枝,灿若云霞的紫薇花与洁白秀美的广玉兰随风涌动。 花香糅杂在一起,伴着清风拂晓卷入书屋。 上午的课程转瞬即逝。 送别老师,越明珠在一楼餐厅坐好,面前是新鲜出炉鸡丝火腿面。 能不新鲜吗,家里的碗,家里的厨房,明德酒楼的厨子亲自来张家做的,做完人就走了,车接车送。 张日山侧身而立,站在座椅旁伸手做了个请,小脸板正,“尝尝看坨没坨?” 捧珠小心把筷子放在碗边,退后两步,正好和他一左一右站在两侧。 越明珠点评起来,“这碗面的精髓在于酒楼的烟火气,你让人家来家里做,我吃哪门子的烟火气?” 早料到会被挑刺,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人来家里做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张日山皱眉,眼神气愤又冷酷。 越明珠歪头:“怎么说?” 让她这么一瞧,那股郁气根本无处可泄,他紧紧抿着唇,伸手去撤碗:“你不吃?不吃我吃。” 越明珠伸着筷子把手一拦,“勉强还是可以下咽的。” “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 张日山涨红了脸,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握,再次被她气走了。 等餐厅只剩她和捧珠,捧珠小声说:“小姐你要是喜欢,我晚上去酒楼跑一趟给你带?” 越明珠无奈。 “我逗他呢。”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作为保镖,不管张日山每天要被她气多少次,可只要她离开张家,他总会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钻出来,冷脸跟在她身后当一个称职的保镖。 不吭声的生闷气那种。 不知道是上次陈皮离开前她说下次见面要考察字练的怎么样,还是最近红先生又交待了什么要紧事,一连几天都没瞧见他人。 正好有段时间没见红珠,越明珠就带它去郊外遛弯儿。 红珠就是当初张启山送她的那匹三岁半的浅棕色小马,现在四岁了,在太阳光下看鬓毛有点泛红,故起名红珠。 许久不见,哪怕陪伴它最久的人是马夫,可它依然清楚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一见到越明珠就迈着小碎步低头拱进她怀里,用海绵一样柔软的鼻子轻轻顶她肚子。 像在无声撒娇: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多可爱啊。 越明珠忍不住抱着它头揉了好一会儿,还主动拿起刷子给它完整刷了遍毛,耳语了好久才把它牵出去。 乌云蔽日,正是遛弯儿的好天气。 她换了身轻便的骑装,放任红珠在草地上尽情驰骋,张日山骑马不远不近的跟着。 路过浅滩,水面没过马蹄。 红珠停着泡蹄,不时还交替着用力刨两下溪水,水花飞溅的高度都到了越明珠手上,她垂首看了一眼。 休整完毕,她轻夹马肚往前走去。 红珠走的慢,不一会儿张日山就追了上来,等他快要跟自己平行,越明珠忽然马鞭一扬朝张日山抽去。 这一鞭又急又快。 只是还没甩到张日山身前,他已经撑着马鞍及时下马避开,鞭子连他衣角都没沾到,抓紧马鞍随着马儿在地上跑了两步他才又不慌不忙地在地上借力狠蹬了一脚重新翻身上马,整个过程行云如流水。 动作敏捷,潇洒又自如。 坐稳后他还疑惑的看了越明珠一眼,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惹到她了,不过正是这种平静的无畏,反而会让人联想到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越明珠初衷也不是这一马鞭。 对付他们这种身手出色的人,得声东击西。 就是现在—— 藏于右手的杨柳轻盈荡开,枝条沾染的水珠霎时飞滚而出撒了毫无防备的张日山一脸。 一击得逞,罪魁祸首立即策马疾驰,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真以为我会用马鞭抽人,我哪儿有你想的那么坏!” 张日山虎着脸抹掉水珠。 抬头望去。 风卷残云,一缕日光伴着她迎风远去,这一刻天高地阔,灼灼韶华。 第99章 女学生 骑马是快乐的,起床是痛苦的。 放纵的后果就是隔天腿疼腰疼屁股疼,浑身哪里都痛。天光渐明,越明珠下床差点没脚软的跪倒在地,就这种颤颤巍巍的状态还多亏了捧珠前晚上药按摩过,不然都不敢想她会不会瘫在床上好几天。 举着为了耍帅而单手持缰过久导致发酸的胳膊,越明珠食不下咽的连连叹气。往日有金大腿作陪,会在她运动量达到负荷前及时叫停,现在金大腿不在,她就尝到没人约束的苦果了。 咏絮女校入学考试共考两天。 开榜后不出所料,越明珠名列前茅,成功收到面试通知,所有在榜学生将由校长亲自面试。录取人数不会太多,一问自己这届不过三个班,统共才百来人。 仅一年学费就要五百元,不愧是只有家境殷实的富家千金才上得起的名校。 想起自己曾经买了一辆两百多块的自行车在家里落灰的腐败行为,越明珠默默双手合十:感谢时常爆金币的好表哥。 作为无法陪她入学的补偿,张启山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座公馆,连房带产权证明,在她面试通过后由管家转交,好耶。 这是一栋带小花园的二层别墅。 管家陪她上楼看房间采光,语气和蔼:“佛爷的意思是,小姐若在学校住不惯想回家住,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未免辛苦,不如附近住下方便。” 二楼阳台,她往下眺望整座公馆布局。 青瓦红砖,既有洋派建筑通水通电的先进也有中式建筑的古典美学,庭院中西洋风格的小喷泉,屋内苏式窗景红木地板,闹中取静,堪称中西合璧的完美典范。 冬暖夏凉很适合潜心学业。 见她心情不错,管家暗自松了口气:“这座公馆新建不久,当初佛爷是觉得这地段有增值潜力才买下重建,正好送给小姐作为入学礼物。” “若觉得住着还算方便,那捧珠也能过来照顾,家里其他小姐用惯的下人和厨子我也让他们跟过来伺候,您觉得呢?” 能怎么觉得? 该操心的事都被事无巨细的安排好了,作为坐享其成的最大受益者,她没有挑三拣四的想法。 鸟鸣萦耳。 晨光透过窗棂,照出她只身孤影。 梳洗打扮完毕只好单手撑着下巴发呆,捧珠在厨房盯燕窝,张日山被她打发去外面买临时嘴馋想吃的米粉了。 “咚咚。” 阳台上的玻璃门窗传来敲响,她磨磨蹭蹭起来开门,不用看都知道外面是谁,谁让一到新家她就把住址告诉了陈皮。 不传不行,要是让他知道搬家了都不说,肯定会把张家掀个天翻地覆。 越明珠低头认真打量从一楼到二楼阳台的楼层高度,这可比红府和越园的围墙要高多了。 还说这次安排的是张小鱼亲自挑选的张家人,个个武艺高强,不照样让陈皮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他轻功见涨,离飞跃小溪流不远了? 她暗暗满意,回头发现陈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略微出神的怔然淡化了他身上的野性难驯。 摸摸脸,她问:“我怎么了吗?”刚洗漱完不大可能是脸上有脏东西,于是她又低头端详自己衣着。 “你看起来”陈皮回神,呆愣愣地说了句傻话:“好像个女学生。” 越明珠:不像才奇怪呢。 没嫌弃他的废话文学,骄傲点头:“不是像,我就是!” 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依校规所定制的校服千篇一律,素净到了极点。 看就看呗,她大大方方地抬手在陈皮面前转了个圈。 之前试穿就发现款式有些眼熟,今早还特意让捧珠按照记忆中的发型给自己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 站在梳妆镜前,越明珠如愿以偿。 冷清秋同款t。 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她就可以大言不惭的正式宣布自己从可爱的神变成清纯的神了。 “好看吗?”日常精致洋气的洋裙换成了学生装,只用丝带束起的披肩发也梳成了双辫,“笃笃笃”踩了两下小皮鞋,她有点意犹未尽,记忆里还只在红府让丫头梳过辫子呢。 陈皮看她未施粉黛的脸,“你扎辫子好看,不扎披着也好看。” 这么滴水不漏?难道是看师父师娘秀恩爱多了历练出来了不成。 越明珠略感无趣:“一点诚意都没有。” 走到梳妆柜前打开右边首饰匣,左右两侧一开,无数细小的金色挂钩缠着料子颜色迥异的发带一览无遗。 绸缎、真丝、蕾丝琳琅满目。 “那你说说看,上次见面我戴的是哪个?” 密密层层的丝带重叠交错,像春天漫山遍野盛放的野花,颜色多如牛毛,盯久了还容易眼花缭乱。 陈皮走近只低头扫了一眼,便在墨绿和深绿中准确无误地找出墨绿色那条。 明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还要装得漫不经心:“非要让我选,那就随便选一个。” 手指一勾轻松解下缠在金挂钩上的墨绿色丝带,心想下地摸金哪有眼神不好的,到底没忍住在她面前显摆:“这算不算是有诚意?” 越明珠静默一秒,脑海中冷静提问:【考你一下是这条吗?】 托管系统:【是。】 她镇定道:“算你过关。” 怎么听怎么心虚,陈皮对她那点小伎俩一清二楚,挑了下眉:“你自己都忘了。” “才不是!” 被戳中的越明珠顿时恼羞成怒。 刚把人哄好的陈皮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惹她生气,把发带系回原位,意味不明地叹气:“行,你没忘,咱们去吃早饭,吃完送你上学。” 越明珠反手拽住他。 “表哥让张日山保护我,负责送我上下学。”金大腿在家,张日山对她避之不及,可金大腿一走,只要出了张家张日山就对她寸步不离。 说答应了佛爷要护她周全,这不,搬了新家还跟过来一起住。 “谁?” “你忘了,那天来张家你们动过手。” 勉强从记忆里搜刮出这么一个人来,陈皮印象不深,听明珠说负责日常保护她不免神色阴桀,“你是信我,还是信那个手下败将?” 恶劣不是冲她,只是多少没把张日山放在眼里,更不信她会选一个外人。 结果不言而喻。 两人从二楼阳台偷跑成功,越明珠只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表明去向。 第100章 暗藏杀机 麻石铺陈的街道为方便食客避暑在上方搭建了竹木凉棚,天微亮各色风味的小吃摊和店面就已开门迎客。 油锅蒸笼的烟火气亦是令人眼馋。 跟着陈皮进了一家半开间门面的小店,见他穿了身新衣服还要用袖子给自己擦凳子,越明珠只好率先坐下:“这里来吃早点的人这么多,不会太脏的。” 她知道外面没家里干净,可都出门了这身衣服回去肯定要换的,没明显油污就行她不挑。 坐下打量周边环境,放眼望去整条街热气蒸腾,人流如潮。 陈皮见她很久没有出门看哪里都很稀奇,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是车接车送,等她收回目光才开口:“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家乡的牛肉面最好吃,这家店做面的手艺传了三代,我打听过祖上跟你是同乡,一会儿你尝尝味道正不正。”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就能闻到汤头扑鼻的香气,旁边还有熟客在跟人介绍这牛骨棒吊的汤天没亮就开始熬制,到现在已经近四个小时。 她很少扫兴,期待满满的拿出自己的筷子:“那我就小小期待一下。” 对面小摊上碳火烘的饼子好了,缸炉一开,排队的人一涌而上。香气飘过来闻着像是肉酱饼,人这么多凭她的小身板根本挤不进去。 “我可不可以再多吃一个饼。” 陈皮:“” 他什么时候少过她一口吃的了? “等着。” 等待的过程中,邻桌有个伙计拎着一把长嘴铜壶举过头顶给客人热情表演,滚烫的豆浆飞流直下冲进桌边的碗中,乳白的豆汁沿着内壁打旋,没一滴飞溅出来。 看着伙计举重若轻的技艺,放在膝上的手无声鼓起掌来。 时过境迁。 太久没见无污染无伤害的手艺人,光是联想到前世的茶艺表演都觉得像故地重游。 原以为桌下的鼓掌不会被人发现,看来还是她小看了跑堂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伶俐劲儿,手还没放下来人家就拎着铜壶过来了。 手麻溜儿地翻开她桌上倒扣的茶碗,后退两步侧身一个下腰,根本让人来不及阻止碗就满了一半。 强、强买强卖? 她悄悄摸了摸书包回忆出门忘没忘带钱:“我好像没点这个。” 伙计冲她爽朗一笑提壶继续满上。 他们小吃街隔壁就是祠庙,每逢庙会什么变戏法、唱曲说书、耍狗熊的都会出来,层出不穷的把戏已经让附近食客们司空见惯了。 碰上他这点微末伎俩连抬眼的功夫都懒得给,难得遇见个学生小姐这么捧场。 他讨喜道:“这是谢小姐赏脸,送您的。”倒满后也不等这位小姐欲言又止就转头去招待其他食客了。 一圈儿走完铜壶没剩多少,伙计拎着壶去后头,一露面就被师傅叫了过去,伸手点他:“你小子今天也打眼了?” 让东家逮住自己给人开小灶,伙计也不虚,还有闲心甩了下肩膀搭着的毛巾,“那小姐一看就是生客,虽说穿的素是个学生,可她那双鞋我要是没看错起码这个价。” 他单手比了个数。 师傅探头去瞧了一眼,果然是双漆皮鞋,就是隔得远看不清楚是牛皮还是羊皮。 常言道顾客要捧,常客要捧,生客更要捧,这样买卖才能红火。 这个伙计向来能说会道,性格伶俐,自打招来替他揽了不少客,一碗豆浆原也不算什么,只是让他那巧嘴一说,倒显得自己这个东家不够敞亮。 越明珠正在吃饼压惊。 吓她一跳,还以为是民国版的“卖切糕”呢。虽说陈皮在手,坏事不愁,但是出来吃早饭还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和和美美。 她举起大饼仔细观察,金黄的酥皮还撒了芝麻,色香俱全,毫不客气的再咬下一口。 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抽查:“上次说让你认字认了没?” 就知道会问这个。 陈皮散漫地歪靠在桌子上,一条腿踩着地面,一条腿曲起来踩在凳子上,左手还随意搭在膝盖上,盯着她看得目不转睛。 “认是认了些,只是师父最近吩咐我去码头河上还有城郊乡镇那些地方‘走马穴’,认的不多。” 走马穴? 她不太懂行话,是踩点的意思吗? 陈皮慢慢悠悠地解释给她听:“走马穴就是在师父的地盘别人的地盘到处走走看看,打声招呼认个脸。” 说完顺走豆浆端在手边吹起来。 想起陈皮还没吃,她举起饼:“你不尝尝吗?” “这一张饼你吃得完?”吃不到巴掌大就得放下,最后还不是交给他处理。 越明珠:“”无法反驳。 默默把自己吃过的地方撕开,剩下的四分之三递过去他。 陈皮: 他说什么来着。 等牛肉面端了上来,越明珠低头尝了尝,然后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陈皮等她咽下,问:“味道还行吗?” 说实话,汤汁鲜美,面条筋道弹牙,味道好极了。早上特意来吃这么一顿确实物有所值,只是—— 如果前天她没有吃过就好了。 最近折腾张日山当跑腿,把附近各种特色小尝了个遍,面前这碗才吃了一口由陈皮特意寻到的家乡面就和张日山曾带回来的某碗牛肉面一个味儿。 应该是同一家。 望着还在等待自己回答的陈皮,想起初来长沙在红府他献宝一样端上来的那碗馄饨,她还是选择顺从心意:“的确有种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以前吃过的面。” 想要不在细节上犯错,那么谎话永远要用真话讲。 果然,陈皮信了,他眉眼一松,“那就行。” 日光渐盛,走街串巷的摊贩也肩挑担子抖擞起生意来,叫卖声和食客的高谈论阔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 送了她一碗豆浆的伙计在给其他客人蓄满时桌上的茶碗毫无征兆地裂开,幸好他手快没烫着客人。 越明珠不由皱眉,希望客人不要太为难他,正看着呢视线突然被人挡住,微妙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将目光转向陈皮。 他把端起的豆浆碗重重放下,却一滴没撒,语气不善:“那种糊弄人的玩意儿连杂耍班子的花拳绣腿都比不上,也值得你看的连眼睛都不眨?” 先是张家的看门狗又来个不长眼的伙计,真当他拜师就修心养性了? 很好。 越明珠了然的叹气,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你就学来砸别人饭碗? “你做的?” “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做的?” “看你我不用眼睛,我用心看。” 陈皮语塞。有心想说点好话服个软,可自打知道张日山要取代他守在明珠身边,他就焦躁的一头火。 压抑到现在也不过是不想破坏她吃面的心情。 这时陈皮心中已经生了些许戾气,嘴角微微勾起,平静的说:“这会使花活儿的签子在变戏法的行当里头多的是,红家戏班也有,你想看大不了我去学两招。” “到时候你只看我不就行了。” 他说的波澜不惊,越明珠却很清楚今天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有人家破人亡。 半点不提伙计的事,她两手握拳支着下巴叹气:“我跷家,撇开捧珠和张日山大老远跟你来这儿吃早点难道就真的只是冲这碗面吗?” 她轻声道:“不全是为了你才来的吗?” 周围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陈皮身上尖锐且阴沉的气势在一点点缓和,他主动把豆浆推过去,“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乱发脾气。” 为了伙计小命着想,越明珠不再多说什么乖乖捧碗小口喝着,边喝边盼他之前吹豆浆的时候没把口水溅进去。 第101章 擦鞋 以防万一,直到离开她都没往隔壁再看一眼。 校门口大道上汽车、人力车、马车络绎不绝,能上得起这所私立女校的自然是长沙名流、富绅的千金们。 同款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 只是她们乌亮的鬓边、雪白的颈间、纤细的手腕上多了珠宝玉石映衬,将原本平淡无奇的校服衬得华光粲然。 看不尽的衣香鬓影实在赏心悦目,连越明珠都忍不住眼馋的多瞅两眼,“等等,等人少些我再进去。” 两人许久未见,陈皮当然想跟她多待会儿。 站在学校对面的街道四处乱瞄,除了雪佛兰还认出一辆斯蒂庞克,多亏金大腿送她的私人汽车。 陈皮跟着看了过去。 这一眼下去,心情糟糕透顶。 他扭头在明珠空无一物的手腕和颈间盯了几秒,脸色沉了下来,经过早市洗礼的小皮鞋早已没了出门时的黑亮,与对面从车下来的小姐们崭新的鞋子相形见绌。 越明珠看见陈皮蹲下还以为是站久了不耐烦想小憩一下,结果一垂眼,他竟然准备给自己擦鞋? 学校附近虽说不得是门庭若市,可今天往来车辆也都是体面人家,他真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擦鞋? 反应极快地后撤一步让他扑了个空,人还没站稳又被牢牢捉住脚踝。 “你做什么?” 做什么?明知故问。 陈皮耐着性子,还是解释了句:“给你擦鞋。” 他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码头做苦力还被吆五喝六,拜师二月红给他下跪磕头都没什么心理负担,更别说现在是给明珠擦鞋。 “我不用,你起来。” 陈皮没理会。 早上街头有洒水降尘的工人,路上经过难免粘灰。手抹了两下没干净多少,他脸色难看,“就不该带你出来吃,买了送去也不至于弄脏。” 察觉到点什么,她露出一个活泼开朗的笑容:“地点固然重要,不过也要看跟谁,如果是跟讨厌的人龙肝凤胆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可若是跟你” “?” “跟你路边的馄饨也不错啊。” 陈皮张了张嘴,对这点糖衣炮弹将信将疑,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觑了她一眼:“说的好听,那当初在码头是谁嫌馄饨难吃,没两口就推给我,最后还大言不惭地说是怕我干体力活吃不饱?” 那时候是他挣扎在温饱线,满脑子发大财,懒得去想,都认识这么久难道还看不穿她是嘴刁吗? 越明珠:就这么突然被拆穿了。 果然跟聪明绝顶的人待久了多少也沾到了一星半点的聪明劲,她甚感欣慰,并难为情地换了一只脚:“既然都擦了,那就一擦到底。” “”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陈皮啧了一声就继续旁若无人地扯着袖口抹她鞋背的尘土。 越明珠低头。 从在码头摆摊朝不保夕到拜师二月红,今非昔比,陈皮还能始终如一的待她不是不令人感动。 可她更清楚,如果始终用昨日去判断一个人,那么再聪明的大脑也只会沦为三流。 脑袋被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陈皮忙着擦鞋没工夫理睬,对方变本加厉又悄悄薅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 这无言的注视并没有让始作俑者感到心虚,还顶着冷眼又淡定薅了一把。 “摸狗呢你?” 陈皮阴森磨牙。 语气也十分阴沉。 当然,如果不是说完这四个字他就不耐烦地、半点不带停顿地继续低头擦鞋去了的话,还真有点初见时的桀骜不驯。 越明珠勾了下嘴角。 看,咬人的狗都是自己惯出来的,更何况是恶犬。 左脚鞋头有刮痕,本来有灰掩着还看不见,被他这么一擦就显出来了。 “什么鞋子”这么不经穿。陈皮烦躁地低声咒骂了一句。 没太听清的越明珠见他起身就伸手想帮忙拍下灰尘,好歹是件新衣服。 陈皮用胳膊把她轻轻推开,避开风口自己潦草地拍了两下完事,“别,一会儿又把你弄脏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或许陈皮自己没注意,但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到“弄脏”这个词了。 越明珠坚持拉住他袖子,边拍边语气平常的说:“你没有弄脏我,我本来也没多干净。” “反倒是在汉口遇见你之后才慢慢干净起来了。” 说完还捧住脸颊仔细感受了一下十四岁少女的婴儿肥,非常认真,“没错,遇见你之后我还变胖了不少呢。” 陈皮一时无言。 他当然知道变胖对明珠来说算不得称赞,自己先前那句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那么多。 心却好像被人用羽毛轻轻挠了下。 鬼使神差,陈皮突然凑近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若无其事的取笑:“你也就在外面的时候会哄人。” 得了便宜还卖乖。 今天你很勇哦,越明珠附送一个钦佩的眼神给他,然后下一秒—— 态度冷却往校门方向走去。 她走的冷若冰霜,后边陈皮似笑非笑的表情僵了一下,在后面追的很是狼狈,“明珠,明珠我错了。” “明珠你当心车。” 小小欺负了一下日常嘴欠的陈皮,神清气爽的步入校园。 素净无奇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清秋高洁,进校没多久,便有人见她孤身一人主动上前问好。 “你是越明珠。”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正在看远处池塘的越明珠转身,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湛灵动。 来人心微微一动,“你好,我姓曲名冰,是你的同班同学,开学典礼上我们见过。” “有幸拜读过你写的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我爸爸说写的很有前瞻性,让我进了学校一定要多向你学习。” 越明珠疑惑:如果没记错这是她入学考试写的那篇国文作文。 哪里看到的? 曲冰贴心解释:“我表姐在学校报社做编辑,每期我都有订阅,你的文章刊登在最新一期头版,非常受欢迎。” “这个不需要我本人同意吗?” “这算是一种宣传也代表了学校和老师的认可,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拒绝。”沉吟了一会儿,曲冰试探性的笑了一下,见她确实只是好奇不像介意,这才继续为她解惑,“试卷是开放式的,同学之间可以相互传阅,往年的好文章都有刊登,你感兴趣的话我家里有往期收集起来的文集,下次带给你。” “谢谢,麻烦你了。” “不用谢,这也不麻烦。”曲冰想起什么,并无恶意的奇怪道:“不过今天是开学,你家里就一个下人来送吗?” 大脑还没来得及分辨“下人”指的谁,越明珠已经下意识开口否认:“他不是下人。” 反应过来,她脸色微沉态度认真:“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托管系统上线:【学校是社会的缩影,你没必要否认。】 【那你就太小看这个时代的知识女性了。】 再说诋毁一个对她好的人除了证明自己人品低劣,还有别的好处吗? 果不其然。 曲冰只怔了一瞬,便神色自若道:“难怪我瞧你们感情不一般,我哥哥也就小时候给我系过鞋带,现在大了好脸面说什么也不肯。” 自我调侃后,她真诚道歉:“是我用词不当,下次见面我会向你朋友道歉。” 越明珠陷入沉默,不,那就不必了。 不过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张启山那晚说的话的第二层含义。 ——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不禁肃然起敬:【不愧是金大腿,上眼药也这么隐晦。】 在这个觉醒年代,学校是象征光明和未来的圣地,诸多正直善良的年轻学子就是在这里被唤醒了一腔热血,为国为民,舍生忘死。 人在阳光下待久了,是很难再甘愿回到阴沟里去。 【可张启山能做九门之首】托管系统欲言又止,不难想象这里面除了正经营生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托管系统突然反应过来,【张启山进了军校?】 是啊。 越明珠百感交集:从军自然就可以不管他人死活了。 第102章 两张脸 开学第一天通勤搭子就自动落网,校园生活如她所愿愉快展开,陈皮一开始那个死样子都被她拿下,更别说普通人。 她上的这所咏絮女中虽然是天主教会创办,初衷也是为了在中国吸收教徒,不过自从教育局更换了校长就没有外国传教士再干涉学生信仰,轮到她们这一届连圣经课也变成了选修课。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绘画。 法籍教员会传授油画、炭画、水彩画,目前课堂作业以素描、速写为主,搞艺术古往今来都很烧钱,可如今的她在金大腿的馈赠下已经是个小富婆了。 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校外生活自然也很丰富。 和朋友一起去古斋纸庄挑写信的信纸和画画的宣纸,去西点餐厅吃蛋糕喝咖啡,去百货店逛街买香水香粉,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话剧,比如《茶花女》《黑奴吁天录》。 除了没有手机和空调感觉和上辈子的生活也没什么区别。 在学校偶尔还会被曲冰拉着私下去请教色彩学、透视学、解剖好解剖学暂且搁置,她是习惯了看死人,不是习惯了解剖尸体啊。 钢琴课她倒是两点一线的上着。 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她本来就会,还因为在钢琴课上弹的出色,受邀去唱诗班伴奏。 不止是教会,曲冰表姐还代表学校报社向她约稿。也对,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留下一两篇小作文,传并不传世另说,写是一定要写的。 所以传教士邀请她去唱诗班伴奏,揉着写信写到发酸的手腕她打算以时间紧凑推掉,结果去了一看唱诗班成员全是教堂收养的孤儿,全都不到十岁。 她从不做收获和付出的时间精力不成正比的善事,但若只是旁边帮一把手倒也无妨。 每逢周三、周五傍晚下学,她都会额外再延长一小时去教堂排练,空隙的休息时间还会教唱诗班的孩子法语、钢琴、认字和数数。 反正她自己也是要复习的。 幸好这些孤儿都与顽劣淘气无关,坐在她怀里小心按着琴键还要一边偷偷去瞧她脸色,好像只要她有一丁点的不满,便会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难怪捐钱的不少,来帮忙的却不多。 教堂太考验人性与良知,尤其是出身富裕却从未接触过底层社会的人,会被那些稚嫩却看不到纯真的眼睛压得透不过气来,产生强烈的负罪感。 越明珠不会。 不管被怯懦的眼神偷看多少次,都能一如既往的回以微笑。 教堂的姆姆看在眼里,经常用很多夸张的形容词来称赞她,握着她的手说请务必坚持下去,不要太快放弃那些孩子们。 “怎么会。”望着她长满厚茧的手,这些从别国来的人尚且对孩子们如此上心,自己总不能表面上做的比她们还差? “我还要在这里上四年学呢。” 第一周她决定在学校寄宿先试试,不行再回家走读。 然后只待了一晚就宣布告辞。 没有空调和网络的日子本来就很煎熬,这学校一闷就更煎熬了,她不想再彻夜的躺床上当煎饺,把自己翻过来又翻过去。 夕阳下的教堂,她把琴谱合上放进书包,又蹲下和来拥抱的孩子们一一作别。 女校一般不许无关人员随意进出,奈何金大腿哐哐撒钱,加上她又在教会当义工,就破例让张日山进了。 每次她来教堂伴奏,他就坐在下面用一种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眼神看她弹琴,看她教那些小孩唱歌。 直到越明珠下台也没有收住目光,在他看来小姐似乎有两张脸。 教堂里,她温柔又纯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着愚笨不肯开窍的孩子反复按着那几个琴键。 明亮艳丽的彩绘玻璃窗下,她被孩童们虔诚仰望着包围着,光晕下的剪影忧郁而纯净。 然而—— 一踏出教堂,甩向张日山的却是刚刚还被她斯文拎在手中的小书包。 婉若清风的笑容转身即逝,这是他最常见的第二张脸,连微微向下撇的嘴角都写满了不高兴。 书包像砖头一样砸过来,张日山抬手稳稳接住。 可再稳如泰山,接住书包的手自然垂下,他所看见的还是对方头也不回的背影。 张日山抿了抿唇,即使蒙了层郁色也减淡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率直与正气,不苟言笑似乎在这张脸上起不到半点作用。 上车的时候,他犹豫片刻还是上了后排。 胆子很大嘛。 放眼整个张家跟她坐过一排的也只有张启山跟捧珠,前者是表哥,后者是为了照顾她,张日山倒是头一次。 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比如跷家什么的,结果只是目不斜视地坐着,后背挺直,什么话也不说。 不管了。 打开被他放在两人中间的小书包,这里面还有陈皮给她的回信。 入校第二天她就写了,刚开学,有那么多的新鲜事等着她去发现挖掘,写信就像日记,数不尽的见闻如泉涌。 直到昨天才收到回信。 为了方便陈皮理解,不光写的时候她通篇用的是常用字,复查一遍考虑到收信人才刚刚脱离文盲水平,又去掉了大部分不够白话的语句,就是希望他读信不至于太艰难。 她写的认真,收到的回信也足有一大摞,没有信封,外面用油纸包和绳子捆的很严实。 抱着那略显沉重的纸包站在原地,她有点发懵。 感觉自己抱的不是回信,而是一个学生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厌学史。抱回去拆开看,第一张纸的字迹理所当然的硕大无比。 16开的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就占满了: 明珠。 被逗笑的越明珠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往后翻了翻,果然是陈皮写的最好的两个字。 放下第一张,她提笔把这点记在下封信的开头。 好的教育要从鼓励开始,得谢谢他把她的名字一笔一划写的这么清楚。 不过,最难写的越居然跳过了,哼,这个得稍加批评。 继续往后看。 这一摞信纸有好有坏,前面还有印花,越往中间纸越拉,有几张洇墨的特别厉害,到后面又忽然变好了。 不会是二月红嫌弃陈皮糟蹋东西,让他从次的练起,最后发现他在写信,不忍直视之下只好让他用回来? 关于她的这点假想陈皮在后面的信纸上也提了一句,和她猜的差不多。不过他说本来是想按师娘说的先打个草稿,没想到才写了个开头一天就过去了,照这个速度再抄一遍,花费时间的太长怕她等不到信会不高兴,就只好先这么送来。 纵使他没说,越明珠也不难看出手上这些应该是他写毁无数张之后最好的成果。 不然也不会连个涂抹的印迹都没有。 整封信从头到尾都在问她在学校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开不开心,有关他自己的内容就只在末尾说了句很好不用担心。 越明珠决定吸取教训。 给金大腿的家书除了交待日常看来还得再问的更细致一点,否则回信上肯定对他自己的军校生涯也是一笔带过。 确定刚刚扔张日山那一下没有扔乱书包里整理好的信件,她不由松了口气。 始终犟着一张俊脸的张日山还是没能忍住,困惑却仍维持着一丝体面:“你对那些孩子都能有说有笑,为什么偏偏对我喜怒无常?” 第103章 功过相抵 能为什么?越明珠诧异,当然是因为你是金大腿赠送的pnc。 张日山想不通也看不明白。 心情好就言笑晏晏,心情不好就视若无睹。 他为了小姐一句话跑遍长沙大街小巷,佛爷说她八字带劫需要麒麟镇宅,他连口吃食都怕外面做不干净,慎之又慎地把厨子请到家中,面粉调料张家全都自给自足。 外面零食点心也是先自己尝过才会送到她手上,结果呢?自己出个门的功夫,她说跑就跑,说在外面吃就在外面吃,一点也不顾忌后果。 他越想越气愤,偏偏还得压抑不快,只能攥紧双手,坐姿端正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气鼓鼓的。 简直像个独自生闷气的小朋友。 有系统出品的避毒筷,越明珠哪里知道他私下做了这么多。 友好提示:“你是不是忘了来张家第一天对我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 眼前闪过一张绿油油的脸,张日山愕然地看向她,那那事都过去多久了。 “我比较记仇不行吗?”她理直气壮。 张日山自知理亏。 可转念一想那事害得他被张小鱼训斥,还被佛爷叫去了演武堂,又有些委屈。 虽说用身皮外伤换得佛爷亲自指点也算因祸得福,但他还是觉得对错各占一半,说到底若不是她鬼鬼祟祟又把脸弄成那个样子,自己也不会 想着想着张日山不由往旁边望去,身侧人双睫微垂,稚气轻薄的眼眶是稍微磕碰一下就能乌青红肿的雪白。 当时若是没能及时收手。 “我” 他犹豫几秒,目光飞快掠过前排司机,抿紧了唇,“我并非有意。”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并非有意。 他若有意金大腿早把他放生了,哪里还能留在张家给自己当保镖。 不过,那天在张小鱼三令五申下才不情不愿的道歉,事隔多日,今日他反倒来得更真心实意。 行,她接受。 不管怎么说,刚见面就掏心掏肺的人越明珠不喜欢,比起目的不明的讨好,朝夕相处缔结出来的升温才更能取悦她。 况且。 她嘴角微微勾起。 前一秒还在讨公道为自己不公平的待遇鸣不平,下一秒被她翻旧账就立马变得蔫头耷脑气焰全无。 越明珠叹气:就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呆劲儿,我不欺负你欺负谁。 汽车驶入公馆。 庭院喷泉水雾飞溅,炎炎暑气风吹渐散。 下车慢行两步,晚霞自天际坠入山头,映在脸上也略有灼感。 她温声细语地挑刺:“太阳这么大,不给我打伞就算了,连帽子也不拿。” 为了关车门而落后的张日山:“” 无语。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车都等在教堂门口,要什么伞跟帽子? 深呼吸平复心情,他看向一旁高大庇荫的白果树,“那走树下边?” “树下蚊虫多。” 娇纵! 任性! 看了眼她并无蚊虫叮咬痕迹的胳膊,张日山理智上线,维持着张家人应有的冷静,硬声道:“有我在,不会有虫。” 莫名让越明珠听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傲气。 “被虫子讨厌了不起啊。”她有个废物系统她显摆了吗? 没有。 再怎么说家丑不可外扬,啊,家丑她短暂沉默,这么一走神,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截断枝哐地掉落。 张日山抬头。 手只略微动了下,砰的一响,断枝便飞出去跌入右侧灌木丛中。 突然明白了佛爷说算命的说小姐八字带劫是什么意思,单纯走霉运的意思,他不由皱眉:“你小心点。” 你威胁谁呢? “注意安全。” 他勉勉强强换了个词,越明珠哼了一声,有恃无恐,“我出门在外得时刻小心,回了家还得注意安全,那我要你在身边做什么。” 不待张日山反应,她摆摆手:“放心,我会在家书上跟表哥替你表功。” 张日山垂眼,见她仰起的脸让落霞照得白里透红,伸手摘掉她肩上一片落叶,无动于衷地叹气:“你不跟佛爷告状我就谢天谢地了。” 咦,这么机智? 恶趣味被看穿她也不气恼:“知道就好。”还大方补充一句,“功过相抵,我就不跟你记仇了。” 穿过门脸,透过雕花窗户依稀看见屋内有人影,她走过大片敞地步入室内。 张小鱼毕恭毕敬:“小姐,我来寻日山。” 越明珠点头:“你们聊。”也不问他找张日山做什么,反正看表情就知道与她无关,索性转身去了二楼。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张小鱼才抬头打量刚进门的张日山,“你是不是又惹小姐生气了?” 张日山:“?” 说清楚到底谁惹谁? 那种无言的郁闷看得人发笑,张小鱼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她是小姐,你我是佛爷下属,于情于理都该让着她。” 我还不够让着她?张日山小声嘀咕,就差给她斟茶倒水烧火做饭当保姆了。 “什么?”张小鱼没听清。 “没什么。”张日山问:“找我做什么?” 张小鱼微微叹气。 多少人眼红他能替佛爷打理家业,其各中艰辛除了自家人还能与谁说。佛爷在时一切好说,佛爷一走,九门之中就有人开始敷衍了事,人前宾客尽欢,人后又是一张嘴脸。 在长沙待得越久越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若非佛爷赏识又亲自发话,光是那批软硬不吃的老伙计们就够他吃一壶的,若真弄得自己举步维艰,只怕日后在九门也难以为继,少不得叫外人看笑话。 尤其是水蝗四爷,这个人口蜜腹剑,贪得无厌。明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什么腌臜手段都使过了。 张小鱼面色微沉。 佛爷说过,政府禁烟之举早已形同虚设,管不了其他地方那就先管好长沙,九门之中绝不许任何一门以此牟利,谁敢染指就用石灰就地销毁,绝不留情。 他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跟日山说了一遍,叹气:“来长沙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小姐,甚少在外露脸,这事交给你办我更放心。” 不露马脚最好,大家面子上过的去。 “好。” 张日山毫不犹豫点头,点完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闪便带出些踌躇,“那,那小姐怎么办?” 张小鱼一愣。 诧异地盯了张日山好一会儿,差点把人给盯毛了。 这还是那个整天憋着一口气只等干场大事让佛爷刮目相看的日山吗?换作以往,不是早该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把这事办的滴水不漏,生怕自己反悔? 不过张小鱼也没多想,只当几日不见他能沉住气了,也算件好事。 “你不是不乐意给小姐当保镖。”瞧他手上拎着小姐书包,张小鱼好笑道,“怎么,你还拎上瘾了?” 张日山冷淡抿唇并不作答。 “好了。” 本就是随口调侃,张小鱼见他稳重起来,颇为满意:“小姐上下学你照常护送,其余时间随你自己安排。” 张日山点头的同时也松了口气,不过,他皱眉道:“小姐好像不知道佛爷还安排了” 话没说完,他下意识向楼上看了一眼。 张小鱼若有所思,“那你就别多嘴,小姐不知道也好。” 第104章 有狗追我 洗完澡换上睡袍,她躺床上愉快地打了个滚。前几晚的玉石凉席睡时间长了硌人,幸好交待捧珠换成自己一直睡的这个,果然还是它舒服。 敲门进屋,捧珠端了水果放在桌上,“今天有新疆的哈密瓜,下午冰镇过了,小姐先尝尝?” 银质的叉子,银质的果盘,寒烟四溢的果肉,果然还是家里这种腐败的生活比较适合她。 日常感谢金大腿! 拢了拢睡袍,随手拿了本电影杂志放在腿上,她打算边吃边看,余光瞥见捧珠在拿绣棚。 “又做了一天手工?”她问。 捧珠会湘绣,小到手帕、粉扑,大到被面、帐子都不在话下。开始还只是试着给她绣个手帕什么的,后来见她用的顺手,连被面、枕套都打算亲自上阵。 越明珠不愿打击她积极性。 只是从前不上学,大多数时间捧珠都围着她转,也就偶尔做做针线活,现在自己早出晚归,白日里捧珠除了给她收拾屋子,只剩针线打发时间,短短几日就整理了一堆绒线。 捧珠腼腆一笑:“嗯,我想给小姐绣个新的文具袋。” 被人这么全心全意对待她是很高兴啦,但同样是青春年华,她去上学开拓眼界,捧珠每天这么宅在家里足不出户。 咬了一口哈密瓜,越明珠思忖得找点别的事让她做。 想起先前楼下发生的小意外,她不经意问:“这两天花园是不是没怎么打理?” 捧珠擦了擦手心的汗,“孙师傅昨日出门不慎摔伤,膝盖脱臼,找了接骨大夫来看,说得修养大半年。管家怕新园丁不懂规矩,说明日让家里的师傅过来。” 张家佣人不全姓张,只是不会从介绍所招人,外姓基本都是张启山外祖家安排过来做点杂活。 “那孙师傅呢?” “管家让人在医馆附近租了间房就近看病养伤,包了半年医药费和伙食费,园丁的活计等他伤愈了再说。” 弄清楚前因后果,越明珠便不再过问。 进门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张小鱼,从他表情上不难猜出是生意上出了岔子,会找张日山来办 那就是冲着面生来的? 找一个不经常在外露脸的人来处理这件事,越明珠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看来这麻烦是来自九门内部的矛盾。 其实从金大腿离开长沙,她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张小鱼到底不是张启山,九门之中虽不以辈分论高低,但他毕竟只算金大腿下属,又初出茅庐,资历阅历都差其他当家许多,打起交道来自然不如金大腿驾轻就熟。 只是会跟谁起了龃龉? 她实在不想金大腿前脚刚走后脚就有麻烦上门,按照之前捧珠跟她八卦九门其他八位当家讯息在心底一遍遍筛。 思来想去,还是半截李,水蝗和霍锦惜这几位比较可疑。 “捧珠,三、四、七这几位当家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有!” 捧珠对九门内部的事格外留意,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也对他们在外界传闻耳熟能详。 她掰着手指一一转述自己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越明珠边听边分析: 半截李身残志坚,一般来说这种人或多或少有点心理疾病,按流言来看也是心狠手辣。 霍锦惜,越明珠如果是她就算有天大的不满也绝不会挑九门初立正是需要一致对外的档口起内讧。 那就剩水蝗老四了,多半是他跟半截李中的一个。 这两人一个急功近利,一个生性多疑。 汉口的经历让她潜意识里还是更倾向于前者,就当她恨屋及乌。 水匪出身大都讨江面营生,以她过去对黄葵的一些耳闻,能让张小鱼挂脸,还不顾及同盟身份打算暗地做手脚。 不是人口买卖,就是走私烟土。 这二者放在一起都很让人深恶痛绝,但从利益角度后者可能性更大。烟土在本地价格不高,若是倒卖到上海、南京,就是一本万利。 政府明文规定,贩卖烟土违法。 只不过他们所谓的主持公道,是私吞,是坐地分赃,水蝗再家大业大碰上军队拦截也只能自认倒霉。 张小鱼恐怕就是算到哪怕他们这边主动撕破脸对方也不敢闹大才会来找张日山。 但愿事情会如他所想的顺利。 也希望这个水匪出身的四爷能长点脑子,别只着眼于一时之利,她认识的上一个水蝗下场可不怎么样。 把这件事暂且抛到脑后,她回到最初的问题,对捧珠眨眨眼:“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不如我送你去上学?” 金秋时节。 城外山峦起伏争秀,点点苍郁隐匿于红叶枝头,秋水潺潺,似盘踞群山峻岭间的轻纱薄雾。 这次郊游,除司机外越明珠只带了张日山随行。 鱼塘清碧无瑕,周围花草团簇,是垂钓的好地方。曲冰头戴遮阳帽身着秋装,费劲地调整鱼竿,“裘先生还好吗?” 裘先生是她曾经的启蒙老师,之前一直住在曲家教她和哥哥读书,后来大哥去了大学,她也进了女中,裘先生无人可教就只能另找工作。 越明珠不久前请这位老先生来家里坐馆给捧珠启蒙。 秋日的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挺好的,昨晚还跟我家账房先生小酌了一杯。” 曲冰失笑:“裘先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吃酒,每晚都要小酌几杯。” “婉莹在组织诗社,昨天跟我说看了大家传阅的诗稿,想请越大才女加入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就是小有名气的代价。 会写文章的人都会写几首诗,水平嘛虽说参差不齐,但在这个年代真要说差其实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望着池塘上方游过的几只鸭子,遗憾自己生不逢时的越明珠一时诗兴大发,不假思索地在脑海中挥斥方遒: 嘎嘎嘎,鸭声真是难听呀。 左游一下右一下,游完可以回家啦。 沉默一秒。 她忧伤低头,“我不擅作诗,五律还能勉强凑出来,上次拟了题目要做一首七律,结果你也看到了。” “可你那首借古讽今的诗不缺才气,大家都很喜欢,就是”曲冰语塞。 就是时间不太对,敏感了些。 落日西沉,为享受野炊的快乐,也为了一扫作诗失败的颓势,越明珠提着篮子亲自去庄园后的圃畦采摘蔬果。 打算在田园中净化一下被世俗污染的身心,再把被她污染的蔬菜打包进厨房加餐。 张日山站着给她撑伞,低头扫了一眼,不忍直视地撇开眼:“那是杂草。” 摘着‘芥菜’的越明珠顿了一秒,继续采摘,义正言辞的说:“杂草怎么了,杂草也有人爱吃。” 张日山按捺不住:“你说的那个人最好是你自己。”别跟中午一样钓了鱼自己又不吃,最后还是他忍气吞声干掉了那两条草鱼一条鲢鱼以及一条鲫鱼。 油炸、清蒸、烧汤,炙烤,总之这辈子他都不想再吃鱼了。 越明珠默默抬头:“你,消失。” “菜地里蚊虫蛇蚁多。” “我不怕。” 见她不赶走自己誓不罢休,张日山只能抬头探查一遍周围地形,反正这地方就这么大,从外围也能纵观全局,无所谓近不近身。 他问:“伞不要了?” 越明珠:“不要。” 摸摸脑袋,还戴着遮阳帽呢。 收好伞,张日山见四下无人,放下心沿着小路走到菜园外守着,刚挑好站位还没转身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这一声像是惊雷,张日山脸色一变,不待折返越明珠已经飞快地掠过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张日山下意识将后方追兵掼倒在地。 跌跌撞撞远离菜园的越明珠手里还不忘拎着她那一篮子杂草,愤怒又委屈:“啊啊啊啊啊又是狗追我!” 张日山:“” 沉默低头。 一条小黄狗正夹着尾巴在他右手钳制下瑟瑟发抖。 第105章 西药 人善被狗欺,可她也不善啊。 难道这就是骗人先骗己的劣势,如果有的选,她也不想做个好人的。 正哼着蘑菇之歌摘着野菜,一抬头隔着绿油油的菜架就发现有颗脑袋贼眉狗眼地暗中窥视自己。 也不知道是能从她身上嗅到被同类骚扰过的痕迹,还是她不想再和狗起争执的想法被看穿,它说扑就扑,一点不给别人高冷的机会。 直到晚饭越明珠还在苦思冥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都是狗,怎么驯起来就是不如人那般得心应手,总不能怪它们没有做人的包袱太舔了? 铜制小锅热气腾腾,张日山烫菜也烫得心不在焉。 以前在东北撵山,雪天还能赤手空拳跟豹子、野猪一决高下,现在到了长沙,居然沦落到跟狗干仗。 这要让张小鱼他们知道,起码半年都抬不起头。 脑海中闪过自己被围着取笑的画面,张日山只觉两眼一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转眼又瞧见小姐不死心地往锅里丢摘回来的那篮野菜,不吭声地一筷子截下,放在碗里换了筷子不嫌烫直接往嘴塞。 越明珠同情地看着他:“不用抢,这里还有一盘呢。”都洗净在她手边放着。 刚说完,就被张日山连盘子一起端走了。 他还在跟自己生闷气,抿着唇,也不肯看她,“有毒。” 已经猜到了。 放下从不离身的辟毒筷,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打量张日山,果然是高中生的年纪,高兴与不高兴都这么一目了然。 “那你吃了会怎么样?” “张家人体质不同,我吃没毒,你吃有毒。” 说的波澜不惊,但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所当然怎么听都带了点炫耀。 奇怪。 陈皮命那么硬,身体那么抗造,吃了四个果子也还是被毒的张不开嘴。这个年代习武防身很正常,可特意培养对毒性免疫的体质未免也太全面了? 仔细想想,她偶尔还会在这批东北张家人说漏嘴时听到什么本家、外家,只是他们反应过来很快又会顾左右而言其他。 真没必要。 只凭这些反应她都能猜出金大腿绝对不是他们口中的不是本家人,可能还有点出身不太光彩。 她知道东北张家肯定是个大家族,莫非父母是为爱私奔?看金大腿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是父母言传身教,想不到父亲会是个情种。 见张日山泰然自若地一口口吃掉被他鉴定有毒的野菜,为表敬意,越明珠主动拎起腿边的菜篮子,自告奋勇:“既然你这么爱吃,那我就再去多摘一点。” 张日山愣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筷子捏紧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后别扭地低声说了句:“张,张家人吃多了也会腹痛。” 原来会腹痛啊。 越明珠忍笑:“那你还一直吃。” “是谁说这些都是她的劳动成果不能随意浪费。” 见他撂下筷子多少带了点负气的模样,越明珠啧啧称奇,要不怎么说自己心理年龄比张日山大。 这情绪起伏比她大多了也真实多了。 不过,想起为了不浪费陈皮一片心意自己硬着头皮吃掉的毒果子。 她面露期待:“那你会被毒哑吗?” 张日山:??? 这一锅都快吃完了,曲冰才姗姗来迟,临近日暮饭点,她家里突然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厨房呈了新锅上来,下人正在给她整理碗筷。 “之前说要送你的那幅画可能得迟一些。”曲冰摘下手套,坐在她身边叹气:“本想着跟家里这批药材乘船回来会快些,早知道还不如从铁路送回来。” 前不久越明珠送了她一柄红湘妃竹折扇,本来两面都是空的,她自己题了诗,觉得差了点意思又央着越明珠画了一面山水图。 自从收了这份礼她便爱不释手一心想送回礼,现在好了,回礼在路上遥遥无期。 曲家有做中药材生意的事情她知道,只是他们家不是签了合同走招商局货运航线,按理说这种定期开航的轮船不该延迟才对。 想到曲冰中的药材,越明珠意识到她也没说是中药还是西药。 难不成是走私? 天色渐晚,夜幕自山头徐徐降临,返程路上经过百货店,她进去精挑细选了一支派克金笔问老板多少钱。 五块大洋。 多少?这笔是金子做的啊!望着金灿灿的笔尖,心情惆怅,行,18k勉强算是。 摸摸捧珠缝制的钱袋,憾表示囊中羞涩,等她下次攒足了钱再来。 看了看这位小姐耳边别着价值不菲的珍珠发卡,再看门外气势非凡的‘保镖’,以及停在门口那辆全长沙,不,准确来说可能整个湖南都只有一辆的斯蒂庞克。 老板含蓄微笑,并谦和地把钢笔拿出柜台,“好的小姐,这支笔我先替您保管,待您得空再来取。” 校园生活并未在顺遂中逐渐轻松,学业繁忙,课外活动增多,除了假日,她几无多余时间。 上礼拜日,教会姆姆成功拉到赞助,有位美国商人表示愿意出资修建育婴院,但他提出了一个捐赠条件,希望传教士能出面帮他约谈定期来做礼拜的英法商人。 对此,姆姆并无不满,她说:“我知道那位裘德考先生目的并不纯粹,但是不管他是否在以商人的投资眼光看待这次善举,我和孩子们都发自内心的感激他。” 每隔两周,礼拜日教堂会让孩子们休假,由做义工的学生带领他们前往各类场所游历,去公园绘画,游山玩水并撰写一日游记 这周轮到曲冰带他们去看赛马会,俩人边走边聊。 她比越明珠更早地发现了等候在校门口左侧的人,轻声调侃:“熹微,你的好朋友又来接你了。” 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躺在黄包车上的人懒洋洋地伸手拿掉盖在脸上的草帽。 不是陈皮是谁。 越明珠没告诉他其实自己每天都能放学回家,没在学校寄宿,陈皮一直以为是一周一次,每周五都会提前等在校门口。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弄了辆很漂亮的黄包车做代步。 陈皮力气大,也不是当初做苦力整日吃不饱饭的时候了,拉起车来又快又稳,除了开始有点意外,到后面越明珠来了兴致还会快活地催他跑快点。 有时陈皮会带她去品尝隐藏在街头巷尾的美食小吃,有时会带她去买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奇小玩意儿。 多数时候是去风景如画又人迹罕见的僻静场所,因为人多的地方容易被张家人发现,所以俩人会偷偷躲上一会儿。 她坐在车蓬里吃冰淇淋、喝汽水,陈皮在给她扇风。 见他鬓边有汗水滚落到下巴,越明珠认真反省了一下:“我最近在长身体,可能有点重了,是不是跟之前不一样?” “重了健康。” 越明珠:你多少迟疑一下,反驳一下,回答的这么快我不要面子嘛! 不过有一说一,陈皮说她重了那肯定是重了。 她现在正是该吃吃该喝喝的年纪,吃的好营养丰富,近期有长高的越明珠很心宽,不仅不记仇还取走了他手里的扇子。 以德报怨,扇子呼啦的贼快:“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扇。”拉了她那么久,陈皮也挺辛苦的。 陈皮盯着她瞧,也不害臊,仰起头,没脸没皮地说:“扇扇子一时半会儿这汗也干不了,还容易手酸。” “要不,你给我擦擦?” 第106章 棋局 擦擦擦。 陈皮给她擦鞋,她给擦脸也算礼尚往来。 让陈皮把碎发往后捋起来。恩,这么一看发际线安全,额头饱满,剪个平头估计也不丑,就是这么近的距离能不能别像个不会眨眼的假人一样一直盯着她看。 越明珠叹气。 不知道是不是手上染血的人眼睛和普通人不一样,哪怕没有恶意也像一条藏匿于夜色下的毒蛇,总能轻易唤醒人的恐惧。 尽管知道这条蛇对自己没毒,但是 “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眼下乌青这么明显。 “有点事情没做完。” 年纪轻轻就整天熬夜,现在头发生的茂密不代表未来不会秃头,越明珠腹诽,而且什么事情非得晚上做,这么见不得人吗? 她加快动作擦完了事,擦擦擦,擦擦擦,她是擦皮的小行家:“好啦。” 根本就没尝到什么滋味的陈皮:“这就完了?” “不然呢?” “跑那么久,三两下就完了。”陈皮装模作样地叹气,完了摸着脸,瞥她一眼:“怎么觉得我有点吃亏。” 要说拉车身体累乏那是小瞧了他的耐力体力,可若能在明珠面前讨点好处,他倒也不介意装上一装。 懒得理他。 陈皮懒洋洋地盘腿坐下,踏板就那么大,明珠脚踩的地方占了一小半,他一坐下来就又占了另一半。 腿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他体温。越明珠没避开,只顾着去看被汗水洇湿了的手帕,捧珠新绣的手帕,右下角绣的甚至不是明珠,而是她的字。 陈皮还能不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在小气什么? 捏着手帕一角,往外一点点拉,几乎没受到阻力,陈皮轻松拽出手帕,瞥了两眼上面绣的字:熹微。 自然而然往怀里塞。 莫名其妙手帕-1,越明珠:臭不要脸! 陈皮伸手去勾她微微蜷缩的手指,“别生气,大不了我一会儿回去给你洗干净。” 善解人意的发言令越明珠脸色微晴,甚是感动感动个p,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是想直接昧下。 “你少来!” “围巾当初也说洗干净了给我,我围巾呢?” 好几个季节,系统给的围巾连根毛她都没看见。 陈皮摸了摸怀里,“冬天都过去了,还你也用不着,不如在我这儿放着安全。” 这么厚颜无耻的狡辩,也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的理所当然。越明珠都不想跟他争辩一条围巾到底为什么要洗过季,以及除了他还有谁会打一条围巾主意,到底又有什么不安全的。 算了,反正也不是他头一回昧下。 “记得还我。”她恶声恶气。 啧。 陈皮遗憾叹气,曾经一言不合就能昧下她水壶竹筒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江湖卖艺的戏棚,最近都让他带着一一见识过了。 变戏法、打把式卖艺,喷火、爬杆、玩蛇,见多了越明珠也能理解之前他为什么话里话外都瞧不上伙计倒豆浆的手艺。 只是术业有专攻,没必要较劲。 摆地营生的地盘和码头一样鱼龙混杂,稍有不慎钱袋首饰就会被顺走。 越明珠自然没有遇到过这种不愉快的事,陈皮精挑细选过的场所要稍微高档那么一点点,不会人山人海,也不会推推嚷嚷,有他护着玩的还不错。 花瓶姑娘不是个新鲜词。 前世越明珠就曾在马戏团附近见过,公园草坪上人们支搭帐篷,开棚卖票。 小时候她没进去,只隐约听里面出来的小孩说的神乎其神,长大了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的奇人异士只是一种糊弄人的障眼法。 陈皮说,这种江湖上统称为“腥棚”。 意思是:包假的。 假的就假的呗,魔术也是假的,纸牌魔术从小看到大,不是照样有天才推陈出新。越明珠兴致勃勃地跑去打出“人头蜘蛛”“双头美人”“五脚猴”噱头的腥棚一探究竟。 因为亲眼见过鼓爬子,所以哪怕知道是假的,未见真身先闻其名总觉得听起来有些邪性。 好在只是障眼法。 想想也不可能真有人这么做,以人身养蛊,变异,畸形,再拿出来展示。世道已经够疯狂了,但也没疯到这种地步。 有这种本事的人,也不至于沦落到街上摆摊卖艺。 “好玩吗?” 窗外黑云蔽日,雨雾蒙蒙,风是潮湿的青草气,不冷不热,不适合外出,适合听雨吟诗作画。 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撤掉了马,“挺好玩的,只是看多了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改天我们去看电影,西牌楼的百合电影院最近好像在放西厢记和红楼梦。” 曲冰观望棋局,迟迟没有想好下一步,“熹微,你最近是在攒钱吗?” “很明显?” “校刊的撰稿人可只有你连标点符号也给算了稿费,你同意那天不是还特意问了有没有稿酬?” 能上得起这所女校的都是富家千金,怎么会缺这点钱。 更何况她之前去明珠公馆,盥洗台上的法国香皂也不过拿来洗手,聊天时吃的水果点心所用餐具也俱是康熙年制的官窑,更别说后来去书房自己所见到的那些令人目不接暇的古董字画。 越明珠摇头,再写几篇差不多就够了。 说到标点符号,她记得还有家出版社想不给鲁迅先生的标点算稿费,直到他下一篇文章不分段不加标点密密麻麻的字排在一起,出版社才宣告认输。 这也算趣闻了。 她犹豫了一下,“那你会织围巾吗?” 一局下完。 两人靠在窗边吹了吹风,远处风林涌动,屋脊在乌云下淡的像水墨,屋檐下、大树下,坠雨如丝。 曲冰手里还拿着那柄红湘妃竹扇,顶着下颌,望着远处微微出神,“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有心事?” “随便念念。”她回神笑笑,“这不社课上多看了会儿《李易安集》,倒是你,西乐会、国画会、写生会都不够你忙,现在又进了诗社,是婉莹缠得你没法子了?” “诗社也挺有趣的,比起固步自封,大家相聚点评注释,对作诗一道也确有进益。” 不过,最后她还是无可奈何的承认:“人家连陪我去给唱诗班伴奏的条件都提出来了,如此用心良苦,我还能不答应?” 整个学校谁不知道宋大小姐才思敏捷,唯独在音乐上没什么天赋,小提琴声之聒噪堪比劈竹裂帛。 为免有落井下石之嫌,曲冰连忙用扇子去遮笑脸:“怪不得那天你进门的时候长吁短叹,原来是受胁迫于耳。” “笑笑,她昨天亲口跟我说下次社课要给我们弹琴以助文思。” “口琴?”僵住。 “口琴是吹的,她要弹七弦琴。” “” 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你我何罪至此啊。” 第107章 剑拔弩张 张家。 水蝗四爷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厅沙发上。 他本人约莫四十来岁,一身长袍马褂,手里还盘着核桃,“当初说好了地盘分口,九门各自一家互不打扰,现在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张家想出尔反尔砸九门的招牌?” 水蝗早年滥杀无度,血债累累,此次来张家讨说法也带着数位打手寸不离身的站在沙发后,一个个黑布短衣身高膀阔。 张小鱼坐在对面。 两方人马,敌众我寡,孤身待客也面不改色。 “四爷说笑了,如今时局刚刚稳定,秩序尚在修复之中,多亏各位当家洞彻事理,为了避免长沙沦为军阀混战下的牺牲品并高举义旗联合创立了九门,大家求的是同舟共济。” “怎么能说是各自一家互不打扰?” “佛爷在家时常告诫我,独木难支,要想防患未然须得各当家鼎力相助,若只是独善其身,又何谈九门?” 张小鱼气定神闲,其实心里清楚这事是日山办砸了。 汉口是烟土转运必经之地,依照这小半个月搜集来的情报,四爷这批货想入华中地区会从汉口入长江过岳阳下洞庭湖,他们只需赶在长沙前处理掉就能蒙混过关。 只要日山和负责监控的人联系上,把航线、人数详细过一遍,利用这些情报分析得出最佳下手地点,那批烟土便可以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 张小鱼眼神愈发冰冷。 谁能想到除了烟土四爷手下居然还有人偷偷干着贩卖人口的勾当。男的卖去做苦力,女的卖去风月场所。不光国内,还有部分百姓会通过运作卖往国外,一无所知的被骗去偏远国家开垦荒地,客死他乡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知道水蝗是个利欲熏心,没有原则,反复无常的小人,可只要想到这畜生包庇纵容收下拐卖小孩去采生折割就心生厌烦。 张小鱼选择隐忍不发。 张家这些年并不好过,文身、发丘指、甚至是血都能验明正身,不少人被抓去研究。 知道这事无法善了,张小鱼暂且虚与委蛇:“四爷从单打独斗到手下门人众多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水蝗对这些嘴皮子利落的人向来没好感,往日溜须拍马的话还能勉强听上两句,今天倒全是些狗屁不通的废话。 尤其是张小鱼年岁不大却行事沉稳,看了就令人作呕。 他不耐烦道:“什么道理都是你们张家说了的,沉我的船,杀我的人,抢我的货,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同舟共济?” “凭你还没资格跟我谈条件,要谈让张启山亲自来跟我谈!” “我来已经给足他面子了,今天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把货还我,要么把人交出来,否则” 威胁一出,他的表情变得凶恶起来。 水蝗早年就是众所周知的火爆脾气,话不投机便暴起行凶,近几年拿腔拿调自觉身份不一般很少亲自动手,如今看来非但没有修身养性,反而是变本加厉了。 场面眨眼便剑拔弩张起来。 这时,厅门右方走廊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轻一缓,不时还能听到那那边传来的对话声。 “小姐,正厅在招待客人,不然等他们谈完我再让小鱼过来?” “我有急事要问他,两句问完我就回学校了。” 水蝗眯起眼睛。脚步轻的是张府那个深藏不露的管家,脚步缓慢的应该就是张启山那个传闻中的掌上明珠。 他眼神阴沉下来。 张启山的狗他可以不给面子,但去年长沙那场腥风血雨因谁而起,时至今日他还记忆犹新。 “好啊。”深吸一口气,他阴恻恻地眯起眼睛,“我都忘了,张启山不在,他妹妹倒是还在。” 要不是答应给他的那批货还压了一半在张家,他才不会管什么狗屁口头约定,然而眼睛看过去,发现张小鱼似乎比他还意外。 “四爷误会了,小姐素日里只安心读书,从不过问九门中事。” “您稍等,我去去就来。” 水蝗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信没信。张小鱼出了正厅,管家陪着人从走廊上过来,正是越明珠。 她还穿着学校制服,身边除了管家没有其他人跟着。 张小鱼迎上前,“小姐有事要急着问我?” 越明珠匆匆停下,往他身后正厅一瞥而过,见确实有很多人在,厅内气氛又紧绷压抑,稍显迟疑,“是不是不方便?” “方便。”一想起报告上写的那些内容,张小鱼也险些没在水蝗面前压住火气,出来透气正好,有什么能比天真率直的学生更能净化人性黑暗。 和管家对视一眼,管家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静如止水地向他垂目示意,张小鱼逐渐冷静下来。 他眉眼一舒:“我要商谈的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小姐不妨先说来听听。” “那就好。”越明珠松了口气,“我有个同学家里是做河运生意的,她说水上运输只要给了水警孝敬,就是好处费,付了这笔钱就能畅通无阻,是真的吗?” “是真的。” 张小鱼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昨天她家货船被人拦截了,说给了孝敬费,可上岸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以检查货物为由把整条船都给拉走了,一到他们指定的地方,一船货物卸下不说还拆了船底,最后除了放船员回来,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越明珠忧心忡忡:“她家损失很大,表哥之前带我去过码头,我知道家里也有航运生意,如果不是得罪了人就是现在江面上不太平,想回来给你提个醒。” 张小鱼听她说拆了船底就知道这批货恐怕没那么简单。 水警威胁、强迫的是长期利益,吃的就是回扣这碗饭,不可能收了孝敬还自砸饭碗。 张家有航运生意不假,其中涉及到黑灰色的产业也很多。自从佛爷离开长沙,地方警备司令平调,他们对很多消息都接收不及时,远没有佛爷在时灵通。 寥寥数语张小鱼便看穿小姐这位同学家里做的应当是走私生意,水蝗这个靠拦截船只发家的老江湖只会看得比他更长远。 只坐着听了这么几句,他就盘着核桃不紧不慢走到了门厅口,目露精光:“上的哪个岸?” 他才不在乎什么同学又或者张家,九门每家名下都有码头,油水最足的就是走私,他关心的是自身利益。 越明珠听他发问,也不隐瞒,迷茫道:“这个不太清楚,只听她说是被拉去了东岸,也不知道是谁。” “美国商会。”水蝗冷笑不止。 张小鱼清楚这是结怨已久。自清末洋人取得内河航行权,中外航运之争就未曾停息过,初时华商被挤兑的经营惨淡,像水蝗这种吃劫掠油水的水匪少了收入又不能对外轮下手,自然对最大得利者恨之入骨。 他怕小姐不懂,“之前那里是日轮公司的地盘,近半年内抵制日货声浪见涨,生意一落千丈,前不久刚被美国商会接手。” 长沙有名有姓的大码头除了九门也就只剩外国商会,可就算是这些占尽好处的外商也没资格维系水运秩序。张小鱼暗自思忖,难道是地方检查站,转念一想,检查站也没那个胆量,能铤而走险把船都收缴,是为了填补经费又或者是换取军资? 那不就是 水蝗脸色难看,水运走私有两大利润,一是烟土,二是西药。 如果提前打点还被坑了,显然是上头有人盯上这批货,还从筹谢金额算清楚这船底藏的是什么才会直接拉走拆底。 走私向来明码标价,酬谢金额通常按船上货物而定,懂行的老手从价码对标货物并不难。 谨慎起见,水蝗急问:“你那个同学姓什么?” “姓曲。” 曲? 他脸色大变,“长沙最大金号之一的那个曲家?” “正是。” 水蝗心乱如麻,金号那些求做太平生意的老板最怕得罪人,上下打点从不吝啬金钱,一些家大业大的甚至会主动让利给位高权重的客人,替他们储存黄金还给他们高额利息。 曲家上头有人还是这个下场,那他剩下的那些货岂不是—— 他沉不住气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当即就要领着一众打手扬长而去。 见他来去跟自己家一样,越明珠不满:“这位是?” “九门四爷。” “哦”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她坦率得让人心底发寒,“原来是贼匪出身,难怪失礼于人前还如此无状。” 得到消息说小姐突然请假回张府,张日山顾不得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匆匆往回赶,一进门就听到她这夹枪带棒的发言。 刚刚转过身的水蝗勃然大怒。 自起势以来还未曾有人敢当面说这种自寻死路的话,张启山尚且有求于他,区区一个黄毛丫头! 见自家爷受辱,有打手回头狞笑:“臭丫头管好你的嘴,否则”话未说完,就被人从后头掐住下颌硬生生把头掰过去。 张日山冷笑:“否则你待如何?”不给挣扎的机会,他直接捏碎下巴,暴起一脚将人踹出几米远。 那打手身高体型都远胜过他,被如此对待却毫无还手之力,倒在地上痛得连声哀嚎都发不出,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 张家人自小磨练指上功夫,为了应对尸变,下墓掰下巴拧喉咙是家常便饭。对粽子如此,对活人也是如此。 他眼神冰冷,语气平淡却饱含杀意:“对我家小姐客气点,否则——” “小爷废了你。” 第108章 小人长戚戚 酷毙了。 越明珠在心底为他摇旗呐喊。 没想到张日山天天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真生起气来这么有压迫感,好像换了一个人。 要不说,还是别人家的狗逗起来最有意思。 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调教,没兴趣了扔在一旁也不用什么心理负担。虽然他来张家对自己是疏离大于友善,看起来还算友好也只是看在金大腿的面子。 刚刚这一下倒像是发自内心想替她出气,而不仅仅是看在佛爷的面子才维护她。 “好!” 先是被一个丫头片子当面嘲讽,他带来的打手又技不如人,水蝗怒极反笑,“张启山养的好狗!” 越明珠默默观察: 包括他身后的那群打手在内,没一个展露出仇恨或是气愤的情绪,好像遭受重创的不是他们的同伴,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连水蝗本人似乎也只为了自己颜面扫地而震怒。 “还不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抬回去!” 水蝗目光阴沉,暴躁易怒的性子这会儿却格外冰冷,似是风雨欲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张家如何向九门交待。” 倒地那人早已痛晕厥过去,有人过去往下一摸就摸到右侧肋骨有凹陷,抬头打了个手势,那一脚看似踹得凶狠其实也真没留余地,只留了口气。 没死成不得他们抬回去?这还不如死了干脆。 几个抬人的打手残忍一笑,反正抬回去也是个死还不如死在张家给弟兄们省事,要不是旁边有人盯着不方便下手,他们顺手就把人弄死了。 张小鱼对这些人的想法一清二楚。 九门最不缺的就是暴虐无道的恶人,水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连底下这些打手也是心狠手辣。不过很可惜,他们这趟别说被日山重伤的人必死无疑,其余人一旦踏出张家大门估计也是有来无回。 水蝗那句丢人现眼,可不是单指一个人。 庭院中的大佛古朴庄严的目光静静地注视这群不速之客匆匆离去,有种看尽世间百态的冷然与沉寂。 照旧被佛像上折射的日光闪了一下眼睛,越明珠习以为常地移开视线。 沉吟片刻:“张家和他生意往来多吗?” 张小鱼一时不知她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示意日山来答。 张日山点头:“同处九门多少有点生意往来,不过水蝗四爷并不擅长做正经生意,和我们仅有小部分利益牵扯。” 意思是很好割席。 越明珠懂了,“那就好。” 生意场上从来不缺合作伙伴,没了这个,也会有别个顶上,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那些外国人将中国视为囊中之物,为扩大对华贸易发动鸦片战争已是罄竹难书,同胞也是如此更叫人齿冷。 人吃人的世界哪里都有。 她不希望金大腿被人吃,却也不希望金大腿毫无底线的吃人。 张小鱼:“我明白小姐意思,马上吩咐下去。” 见他没有一丝犹豫,越明珠觉得自己也该表明一下态度,“这种见小利而忘义的人,干大事也必定惜身。” “鼠目寸光之人不适合做盟友。” 她犹豫的说:“虽然不知道表哥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进入九门,但是表哥自有表哥的道理,既然如此,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是。” 正在张小鱼以为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一直没出声的管家微笑:“曲家的事是小姐在诓骗四爷?” 张小鱼和张日山不由一愣。 被看穿那点小心思越明珠也不慌,抿唇笑了下,透出几分恶作剧成功的狡黠:“一半一半。” 张小鱼错愕:“什么?” “难怪最近没收到消息。”管家淡定点头,“还以为是张家消息网落后。” 或许是被张小鱼飞速转动大脑的声音吵到了,越明珠觉得他替金大腿在九门中权衡利弊也不容易,只好解释道::“曲家有船只被拦截是假,她家早就暂停了航线,不过有人想借着稽查非法走私贸易的口号,去勾结外国奸商私吞民营私行贩卖的货物是真的。” 想到让自己纠结快‘头秃’的七绝,从结果来看倒也算物有所值。 她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挑明:“我有个同学是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宋处长的千金,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当八卦告诉我的,说新上任的警备司令之前在老家敲诈过往商客被免去师长职务这才调来长沙任职。” 勒索富商还有被告发敛财收到社会舆论抨击的可能,查扣走私就名正言顺多了。 给了他们接收信息缓冲时间,她继续补充:“宋处长收到命令为了维持司令部的运作要在各渡口查扣过往船,从手续和规定上,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听到这种消息张小鱼静思默想,军政内部有关新任警备司令的过往秘闻不算什么,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只是官方对外界向来是秘而不宣。 而张家上次得到这种来自军政内部的消息还是佛爷出马,自从佛爷离湘,张家这条渠道由于多方面原因几乎断了。 越明珠露出一丝稚气的不快:“这么来之不易的消息我才不想白白便宜了外人,反正没有曲家也会有别家,让他自己打听去。” 不,事实并非如此。 越明珠这句话才是假的。 真相是水蝗这种人贪婪无谋又爱猜忌,如果直接把消息告诉他,他反而觉得别人别有用心,可要稍加引诱让他自己分析得出结论,就算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他也会自动忽略并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越明珠理性地做出评价。 人性,真是神奇。 张日山走到她跟前,微微叹气,没了刚刚出手伤人时不可一世的倨傲,“我现在送你回学校?” 越明珠瞧了他一小会儿,察觉到她眼神和细微情绪变化,原本还冷静的张日山不自然地握紧了手。 不会是知道了他们还在学校外围安排了人手保护她? 越明珠眯眼审视了他几秒,算了和以前一样还是熟悉的那个样子就行,她满意收回视线,背着手从他身边迤迤然走过。 “我改主意了,明天再回。” 管家在她经过时揣手恭送。 听着小姐鞋跟笃笃笃的声响从楼梯上逐渐变轻,楼下氛围愈发安静。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张日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四爷如果不肯罢休,我自己会跟佛爷请罪。” 张小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冷淡的面容迅速不耐烦起来,本就是少年心性的张日山没一会儿就不快地撇开头,“别整事儿,我烦着呢。” 张小鱼沉默几秒。 疑惑问:“小姐跟前你好像不是这个态度?” 第109章 栽赃嫁祸 他被问的表情一僵。 想起自己在小姐跟前差点露馅的态度,不自觉抿了下唇,有心想解释却发现张小鱼神情十分欠揍。 瞬间心态爆炸。 “要不你自己比比呢?” 切身体会了一次区别对待,张小鱼也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换了话题,“你以为四爷今日前来真是为了那批货亦是你救出的那些人?” “” “水蝗此人看似粗枝大叶、怒形于色,其实最会审时度势,那批货已经没了,与其追责不如先挽回颜面和损失。” 这趟来张家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张小鱼早就看穿了。 “他这么大张旗鼓不只是为了讨债,而是怕自己接下来第二批、第三批烟土又被张家伺机销毁,这才急于‘登门拜访’。” “只不过” 有了小姐提供的那些消息,这位四爷不仅没空追究之前那笔账,往后时日还得忙着处理剩余未交付尾款的那些走私商品。 原先为了顺利进入华中地区他在汉口“两湖特税清理处”缴了不少保护费,南京政府带头要征特税,恃势压人,任他在长沙水域如何跋扈也只能捏着鼻子向军队认栽。结果税缴了,到头来货留不住不说,还很可能会被地方政府抓住把柄进行勒索。 都要火烧眉毛了,哪还有精力再找张家麻烦? 他话开了个头也不给下文,听在张日山耳朵里就知道他又在显摆脑筋转的比自己快,不过整合小姐给出的信息,他也不难发现张家可以全身而退。 “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他该谢谢我们才对。” “如果不是张家提前毁了这批烟土,等他的船顺利流入长沙,人证物证俱在,只要稽查处咬住不松口再摸上门‘查缴’一番,那他麻烦就大了。” 赔的血本无归算他侥幸,抄家充公是他舍小家为大家,运气不好被杀一儆百没有霍解两家出面想继续在长沙城里混只会举步维艰,就算看在九门的面子不被扒层皮想来也很难请动这两位出手。 九门变八门,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地方军政为什么不怕搜刮太狠导致这笔买卖做不长久,自然是他们只从上往下‘犁’这么一次就赚的盆满钵满,足以让上层吃好几年。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年血本无归,明年消停了,后年可未必。 张日山听到他的解释,也总算松了口气。 整件事发生到现在称得上是峰回路转,如此一来张家对九门内部下手不仅出师有名,作为利益共同体,就算让其他七门评判也只会得出顺理成章的结论,无可指摘。 哪怕水蝗不甘心闹的人尽皆知,最终也不过是沦为九门笑柄。 张小鱼虽然也有法子却终究治标不治本,现在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敌人自顾不暇,一夕之间张家就占尽先机。 之前他还觉得佛爷送小姐去女校读书走行文的路子不习武过于偏科,偶尔想起小姐背景资料,也会顾虑对方名门出身与张家乃至九门都格格不入,如今看来,各行其道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身处二楼的越明珠就没他这么愉快了。 势利,势利。 取势再取利,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知道权势与利益从不分家。 北伐是结束了,可党派之争从未休止,在她看来之前所谓的九门也不过是踩着空中楼阁在夹缝中求存。 张启山与其他八家结成同盟为的不过是同仇敌忾,借商会之名寻求生意上更大的生存空间,说到底也只算抱团取暖。 是张启山决定从军,她才真正觉得九门和张家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只要金大腿在军中站稳脚跟,别说打通各地水陆关系让九门生意蒸蒸日上,但凡辅助到位,彼此借势造势都能爬到更高处,垄断长沙黑白贸易市场也不过是个开始。 这样的远景九门中竟然有人看不见? 还是说他不认为张启山有这个本事,要不然也不会挑九门急需立威的关键时刻找上张家,白白让外人看笑话。 这种无远见又无大局观念的人,简直又蠢又坏。 做敌人她都嫌不够格,更别说是和金大腿同舟共济的伙伴了。 “站在岸上观船起火” 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想通这一点越明珠暂时平息了那点不快,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坐看船沉。 只是这样一来,心中盘桓不散的谜团就越来越多了,连隐约抓住的那一点头绪现在看来似乎也与那件事全然无关。 投资有亏有赚,她想要一本万利,自然少不得多费点心思。 就像今日之事解了张小鱼的燃眉之急,对她而言就是顺手的事。 说来说去: ——成也陈皮,败也陈皮。 要不是当初被他带着去腥棚,自己也不会瞧见被采生折割的受害者。 陈皮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只是如他所愿,佯装无知而已。 和原先看过的“人头蜘蛛”“双头美人”是利用光的折射原理人为打造的视觉差不同,最后那次他们去的小黑棚里所遇的“花瓶姑娘”是真的花瓶姑娘。 不是桌上插花的小花瓶,而是小口、短颈、修长的半人高青瓷花瓶,筒身与口相若,是绝无可能让有着与少女大小头颅足以匹配的正常体型钻进的窄度。 偏偏就在她眼前,真的有人垂着脑袋蜷缩在那尊花瓶中。 当时距离较远,光线也不明显,可这种把戏见多了,她一眼就辨认出这绝不可能是光折射,而是有人活生生折断了瓶中人的四肢,像对待牲口一样把她硬塞进去供人观赏。 曾经被这个世界的残酷吓到用跳河同归于尽逼迫系统的模糊记忆也在那一瞬间如噩梦重现。 越明珠打了个寒颤。 陈皮似有所觉的回过头,语气平常态度轻松,并有意无意的挡在她身前,“这里气味难闻,咱们看两眼就出去。” 温室里待久了,她差点忘记世道本就如此。 有人出身富贵锦衣玉食,就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运气好被人打骂奴役还能混口饭吃,运气不好就像眼前这样被作践。 越明珠不断被刷新旧社会的下限。 同时也很清楚这个腥棚所有知情者和加害者,一个都逃不掉。 陈皮看似浮躁其实杀心越大情绪反而愈平静,不仅半点杀意没有还能对她笑,一丝戾气都没有暴露。 即使,他已经快气疯了。 只不过——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陈皮会恰好跟张小鱼交给张日山的任务撞上,更没想到他那日折返杀了腥棚上下还不够,隔几日又摸到人家大本营与同样悄悄潜入的张日山撞个正着。 以张日山的性格肯定会主动提议化干戈为玉帛。 而陈皮 新仇旧恨加到一起,还握手言和,老子不送你上西天就不错了。 没错。 张日山的任务就是这么被他横插一脚后恶意搞砸的,他不光自己泄愤杀人还玩了一手栽赃嫁祸。 有生以来第一次脑子转的这么快,用在张家人身上陈皮觉得很值并且相当得意。 得意到在越明珠面前被套了两句话就说漏嘴了。 越明珠:“” 陈皮:“” 就知道跟姓张的沾边没好事。 第110章 欺人太甚 越明珠学校的大礼堂新建不久,采用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礼堂内开阔明亮,当初她们这群新生的入学典礼就是在这里举办。 今日台下摆满座椅,一二排全是软包皮面的靠背椅,三排往后摆满条凳。 此刻台下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她在后台等着做开场演讲,周围同学都挺忙的,只有她神游天外,还有闲心回想事情是怎么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的。 先是月前被同学们选举为学生自治会干事。 这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广泛交友,多参加了几次校园集会而已。 太受同学欢迎,她也倍感压力:╰( ̄▽ ̄)╭。 要不也不会为了在初次校务会议中小试牛刀,提前跑去诗社和大家讨论草案制定。 这年头的学生自治会不像未来那样只搞虚衔充门面,上能协助校方对学校进行管理和规划,下能参与校园公共设施的建设和开放,偶尔还负责出版学生作品。 是个有实权的学生组织。 她进来镀个金顺便搞点小事情刷刷名望值也很正常。 比如在冬令前集资建个残障人士临时避难所,只要学校会议通过,就有正当理由进行一次小范围募捐。 结果短短几日, 小范围募捐摇身一变成了长沙街头巷角议论纷纷的大新闻。 这里重点感谢一下宋大小姐的友好助力。 想着大家也是熟人了,就主动邀请她加入自己的救济会。人家答应的是很痛快,就是在教会做义工的时候跑去跟传教士请求指点,不管怎么说对残疾人进行社会救助的理念总归是在清末时期由西方传教士引入中国,向有经验的人寻求帮助很正常。 不用白不用。 其实如果不是她抢先一步,等将其他人搜集来的各省救助工会案例整合出报告,越明珠也少不了去教会取取经。 不正常的点在于, 她去的隔天,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越明珠先后受到来自学校教堂为主的教会人员以及以校长为主的校方领导约谈。 “所以” “所以不论出身,不论信仰,我们希望援助包括残障人士在内所有需要救济的贫民,让他们有立锥之地、立身之本,不再受冻馁之苦。” 救荒赈灾、抚恤孤寡之类的民办、官办慈善机构各个省市都有。只是放眼全国对残障人士所提供的特殊教育,有资格进入其中的仅限出身上层社会和中层社会的人,家境贫寒和难民不在此列。 去年来长沙这一路的见闻俱是战火频仍,灾荒不断,流离失所者不知凡几。 翻看近一年报刊新闻,她才知道地方慈善组织和政府不是没有展开救济,而是人数太多,加上前期预算不够导致后期拮据,上下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维持,以至于现在难民变流氓,还牵连到了社会治安。 她能看到,有心之人自然也能看到。 和善儒雅的林副校长,与同学碰面总会谦逊还礼的蔡老师,无论是谈国际时事还是讲经赋诗都端正庄严的周老先生能在女校教书的都不是迂腐古板之人,他们没有学士的清高孤傲,纵使年迈,眼中依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这群年快要过半百的文人不是一时兴起,也绝非意气用事。 从时下年代背景来看,无非是四个字——爱国救民。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很割裂,好的人很好,坏的人又很坏。 不过既然自己想做个好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只跟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相处融洽,就之前水蝗上门张日山那天的表现来看,他手上估计也有好几条人命。 想想自己刚认识二月红时对他错到离谱的判断,真是陈皮蒙了心,以为谁坏都坏在脸上。 咳,扯远了。 总而言之这种“固然有人冷眼旁观,视他人苦难于无物,亦有人手执明灯照亮前路”的环境氛围恰恰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说好了从众,与其在坏人中异军突起倒不如先融入好人队伍。 “先生大义。”正如每次上课前那样,她鞠躬作揖:“学生受教。” 夕阳自乌云之间透出一丝橘色的光辉,像新生的火苗,又像燃烬的余晖,不偏不倚,正好照在所有人身上。 新生和余晖联手的结果就是,她跟她的救济会基本被排除之外了。 具体宣传过程不知道怎么操作的,一开始校内会议是通过了,决定借她的场地也是学校大礼堂。然而现在台下不仅坐着长沙官商士绅、社会名流,还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报社记者。 除了校长和个别领导,同学和闻讯前来的民众位置都很靠后,来晚的人要么自带凳椅,要么站着,整个礼堂人满为患。 远远超过她想象中的募捐场面。 这么隆重的场面,不难理解所谓的慈善募捐已经脱离个人甚至是学校的初衷,在多方干预下终究变得功利且高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林副校长是湖南着名国学大师,校董方还有长沙实业家、教育厅厅长,得校方力撑,她这个小小发起人才没被彻底踢出局,不过也没好多少,仅仅能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意思意思做个开场演讲。 曲冰观望一番回来,脸色复杂,“我爸也来了。” “他是代表长沙金号慈善堂来的。” 说好了响应熹微号召和同窗们一起做点善事,如大家所说实物救助只靠她们自己根本无法维持太久。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这几天大家按照不同残障者的手动能力详细划分了可以施教的谋生技能,包括手工、珠算、缝纫、编织等。 只有对方愿意在冬季三个月内学会他们可以学的生存技能,她们才会选择救助,并在三个月的学习后送他们去谈好的工厂自食其力。 曲冰自认她们把一切都尽力做到了最周全,万万没想到这场校内的募捐活动会在校方和教会的干预下发展到她们无法掌控的局面。 现在可好,从庇寒选址到每月钱米支出再到愿意雇佣伤残的工厂都不再需要她们操心。 她们也除了可以捐钱再无事可做,其他通通由民办慈善机构和政府接手操办,人家合力救助的也不止是残疾人还包括了难民和孤寡在内。 人力、财力、物力、格局都远胜她们。 “总体来说也算一件好事。”努力消化着同学们的心血最终只能付之东流的结果,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宋大小姐却没她这么好的脾气,愤愤不平的把学校领导和教会喷了个遍。 “我在外面也看见宋叔叔了。” 她一秒僵住。 然后就连名带姓的开始对老父亲大骂特骂,颇有断绝父女关系的决意。 众人忍俊不禁。 她这样大发雷霆,曲冰反倒真的看开了,好笑的寻了个由头转移她注意力,“我刚刚在台下看见二月红了,好像是代表长沙梨园会来的。” 还是那身眼熟的绯色长袍,只是深秋时节多了件披风。 坐在第二排的二月红容貌俊逸,气质出众,谈吐行止极有风度,连附近的喧哗声也在他不温不火的凝望下逐渐减弱。 而沾了二爷光有幸挤在他隔壁的齐铁嘴幽幽叹了口气,“我就不该坐这个位子,猫嫌狗憎的。” 他抬头看了齐铁嘴一眼,唇边微笑一淡,风流还略有一点懒散的气质就从他身上渐渐消失了。 “许是我不该出门凑这趟热闹。”他叹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陪夫人。” 脸上薄雾般的郁色让他炽烈如朝霞的衣衫都黯淡几分,齐铁嘴只当看不懂周边一众或隐蔽或明目张胆的谴责目光。 怎么了!怎么了! 就问怎么了?!!! 他一个孤家寡人能容忍身边坐了个有着娇妻逆徒还有万贯家财的人生赢家已经牺牲很大了。 秀恩爱还要他捧哏? 别欺人太甚! 第111章 水中捞月 后台,林充和校长温和地看着她,“我看过你的演讲稿,笔墨很清醒。” “原以为你会把一些汲汲营营之辈衬得狼狈,大行讥切时事之言,看来是我杞人忧天。”已他笑意渐深,“之前约见老朋友,他们有不少人看过你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 说起这个,之前她通过学校编辑部收到不少其他报社发来的稿费,笔名熹微的越明珠对日渐膨胀的荷包相当满意。 “周老师说帮我查漏补缺,果然是担心我又写了什么狂悖之言。”最后四个字是当初那篇入学作文经过多方转载刊登,有人用来批评她的,说小小年纪就谈什么国际时事,好高骛远自以为是。 “什么狂悖之言,这些人一把年纪了还做不出什么成绩来,才会整天拿年岁来说事。”林校长嗤之以鼻。 待看向她时又温和起来,“你别往心里去。” 之所以他会提前拿来过目,是他见过太多撞的自己头破血流的年轻人。大多家境富裕的学子行事多凭个人意气,年轻富有朝气不是件坏事。 越是寄以厚望,就越不希望她意气用事,尤其是今天这种局势复杂的场合,公开发表政治意见绝非益事。 现在想想,能从国际时事在文中分析工业商机的人怎么会看不破这一时荣光。 为了播扬这次慈善活动,他到处走关系也被人在小报上骂沽名钓誉,算是同病相怜了。林充和摸了摸胡子,苦中作乐:“个人能力终归有限,我就承认自己不是个纯粹的文人。古人云:义者,天理之所宜。见利先思义,这义既可济贫,为之所动也无妨。” 越明珠听说前两天还有人拿着报纸去当面问他,被他一笑置之。后来他上课对此事谈笑自若,还拿骂自己的报纸跟同学们共同欣赏点评其文章,夸它引经据典文采出众。 这种唾面自干的风度与器量,大家欣赏欣赏就算了,学不来还可以发疯。 “君子论迹不论心,依我看来先生正是‘真廉无廉名,大巧无巧术’的典范。”古往今来文人都十分爱惜名誉,林校长竭尽所能只为多点善款反被诟病结党营私。她虽然是个学生人微言轻,可几句漂亮话还是会说的。 林充和闻言不由扬声一笑:“我活了半辈子,名声对一个过了知命之年的老人已是身外之物。” “不过”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他连精神气似乎都年轻了几分,“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完跟其他学生互行礼后便转身离开后台。 越明珠站在原地。 该交待的事都已经交待完毕,剩下同学们跟她确认流程,曲冰问一会儿上台要不要带手稿。 “我一个学生上台做开场演讲已经是看在校方面子上了,登台还‘临时抱佛脚’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入校以来她可没见有谁发言是带着稿子的,不说每个人绣口一吐就是半篇锦绣文章,可进退有度、能言善辩是学生会干事最注重的能力之一。 这点她自然是过关的,就当校务会议做报告了。 宋婉莹仔细打量她仪容仪表,见耳边别着的珍珠发卡有点歪,赶忙调整,“你不紧张,外面好多人,我看着都心慌。” 曲冰无奈:“熹微不紧张这下也被你传染紧张了。” “没事。” “抱歉,我就是”她犹豫老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就是看台下小报记者的人太多了。”还有不少都是报纸上常见的人物,以工商、政、学为代表的银行、商会、社会名流、富商、政府要员、大学校长等都包含在内。 这跟校内活动不一样,稍有差错就会受人嘲笑。 她面露忧色:“我偶尔在家里见我爸那些同事,别看他们一个个私下平易近人,一到公众场合那眼睛像放大镜一样,没毛病都要给你挑一个出来。” “不怕,我自有准备。” 不管台下观众眼里藏着的是审视是质疑还是探究,都不会动摇她的意志。 越明珠自认见过许多可怕的眼睛,绝望的、死寂的、落了苍蝇都不会再眨动,每一双都令她记忆犹新。 活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可怕,它们太复杂太多变,不像将死之人也不像已死之人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 可它们毕竟是鲜活的。 她从来不怕直视活人的眼睛,因为,只有活人才有利用价值。 整理好情绪,她向目光关切的同窗们微微一笑,在一众稀疏的掌声中从容登台。 镶边就镶边,她越明珠就算是镶边也是金边。 台下,齐铁嘴正在跟二月红说黑背老六那点事。 从大理上讲他本不用心虚,黑背老六信了他的卦,也可能是没别的办法,但总归来说依卦象所示人家确确实实在坡底一待到底,九门都默认那块地盘归他,眼看不知会等到何年何月,齐铁嘴想想就头大。 “我这不是怕他缘分不够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等耐心没了我也跟着一命呜呼。” 二月红笑而不语。 紧张半天没得来一个预期中的答案,齐铁嘴只好开门见山,期期艾艾:“二爷你,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我是不觉得你有卦不准的时候。” 至少,他还没见过齐铁嘴卦不准被人砸了招牌,以往都是算太准才招人恨。偏他又管不住那张嘴,能活到今天也多亏了人缘还不错,后来长沙有了张启山这尊大佛照应,如今又入了九门,同门情谊黑背老六多少也该有点。 “缘分这种事如何强求,只他一人使力也不过是水中捞月。”说完齐铁嘴自己也不免叹气,话题不自觉跑偏,“好心给他送大鱼大肉还爱搭不理,一天到晚就只会去买那干巴巴的馍馍,也不嫌噎得慌。” 听见鼓掌声,他也跟着敷衍拍了两下,正想再吐槽两句,余光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走到讲台正中间,不由愣住。 短袄黑裙,稚涩文秀。 许久未见,却短短一瞬就轻易攫取了他全部心神。 第112章 表演时间 光泽外露,是时来运转的好兆头。 只是和明珠相处时日不多,每次又有佛爷在场,就算有过言语交谈也从不深入,更何况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远离麻烦,少生事端,自佛爷离湘他是更连张家门都不过。 今日乍一看居然瞧出些不对劲来。 齐铁嘴下意识在袖中掐算,台上演讲才刚刚拉开序幕,“不涉党派,不谈政治,以救贫、赈济为己任”心绪紊乱下,他根本无心探听。 最后得出八字箴言:物极则反,命曰环流。 二月红凝目望去。 礼堂光线足够明亮,他是亲眼看着明珠一步步走上台又停在正中间,只是她脚步太轻,直到留在中央才让不少人明白她就是这次开场演讲的人。 台下顿时炸开,只听说是学生没想到年龄这么小。 阳光照明只在观众席,她位置太靠前,两侧又有墙壁遮挡,不过已经足够前几排的人看清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对比这些官绅商学,她生的太过稚嫩也太过朝气,二月红听力敏锐,在议论声中能清楚分辨民政科的官员正向身旁人询问明珠年方几何。 这点插曲引来了连锁反应。 二月红垂下眼,眸光冷得像雪,微微散发着寒意。 久经考验的名角在戏台上偶有失误都会被观众破口大骂,就算早已淬炼出一颗大心脏也难掩羞愤,心态差的还会被气到浑身颤抖无法登台。 他担心明珠阅历浅又是第一次上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即便知道她有过在茶楼与歹人对峙都不落下风的经历,还是免不了替她担忧。 二月红出生红家,自小习武唱戏,掘坟杀人,不到十五岁就对台上墓下昼夜分裂的日子驾轻就熟。 行里的人都说红家人天生一副菩萨面容,蛇蝎心肠,什么事都不入眼,什么人都不过心,这些他不否认。 唯二的恻隐之心 隔着台上台下的距离,二月红望向明珠,古井无波的目光闪过一丝关切。 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越明珠没有自乱阵脚。 她斯文平静地向台下众人拱手一揖,任何场合大喊大叫都有失体统,更别说在这个文化人把礼貌和教养刻在言行举止上的年代,仗着年纪小也只会有损学校颜面。 学校力撑你上场结果你不行,这都摆不平以后还怎么让别人信任你? 瞥见右方后台半掩的小门里同窗们着急忙慌不断跟她比划让用话筒让场下“肃静”。 她没有露怯,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高等学府,是继往开来、培育人才和做学问的圣地。 自己只是一个学生,只需用礼义廉耻中的“礼”字就够了。 果不其然这一作揖,一些没座位站在后排不明所以的同学们首先做的就是还礼,“克己复礼”四个大字早已铭刻于心,受学府氛围影响,最前排那群资历深厚的‘老’前辈也不约而同停下交头接耳的动作,在礼教约束下内敛起来。 等她行完礼,嘈杂声已然止住。 早这样多好,开讲前还得她现教规矩,简直是浪费时间。要不是场合不合适,真想翻个白眼给他们。 既然安静下来了,那就开讲。 为了今天她还专门回忆了一下历史上那位超级演说家,超乎常人的说服力谁不心动,不过她今天的目的不是为了征服听众。 说来说去,占据阶级高位的人很少会在意底层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每年都有数不尽的人被饿死杀死,死一个两个死再多也不过是添几个数字。跟这样的人去谈民生艰难、百姓疾苦,他们会听吗? 不会,他们只会认为一个小小学子涉世不深、未经风雨能懂什么民情,根本就是天真无知,虚论浮谈。 不贪的官,有。 不奸的商,也有。 可凤毛麟角。 她不会拿天时地利去赌人心,更不会误以为自己发起的活动引来各界关注就真的触及到了权利中心。 人会为一时之利去做一件好事,就一定也会为了一己之私去做一件坏事,他们既然坐在这里就证明这里有他们有想要的东西,而她的作用就是跟君子谈仁义,跟小人谈利益,让他们求仁得仁,求己得己。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弊端,追名逐利,总要讲尊严和脸面。 越明珠选择做一个好人,就是因为谁都知道好人心地善良,富有爱心。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张启山来上学,也是学生这个身份天然就能使大多数人卸下心理防备,这一点即使是在未来都不会变,毕竟能从一亿和清华北大中坚定不移的选择后者的只有还没进入社会这个大染缸的莘莘学子。 哪怕是刚满十八岁的大学生也能凭借一双清澈愚蠢的眼睛享誉互联网。 清澈愚蠢这个评价在好人眼里是褒义,在坏人眼里也是褒义,只有在不好不坏的人眼里才包含贬义。 现场的人是什么成份她很清楚。 好人会天然的欣赏她,坏人会理直气壮的利用她,不好不坏的人她不在乎,在两个极端中都混不出来的大多是庸碌之辈,而庸碌之辈只会从众,不需要她费心思。 表演时间到,那就让我们各取所需。 台下观众席上的氛围正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作为听众之一的二月红感触最深。 刚开始明珠替教会还有学校发表宣言时在场众人还有些注意力分散,可宣言过后的发言随着话筒一点点扩散开,不光是后排的学生们聚精会神,连前几排的官员和名流豪绅也抬起头来,多了点兴趣。 要说明珠讲的有多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倒也不是。 然而——只要她站在那里就有一种白云出岫的清新明澈,开口的一刹那,似乎所有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连带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真诚,时而认真、时而热忱的表情和语气让人难以移开视线,就连偶尔的冒失言辞也只觉得她自然率性,难生恶感。 登场时备受轻视的稚气与年纪,在这一刻反而成了她真情流露、天性如此的保护伞。 或许会有人质疑学校和教会推她上台的动机,但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她正在台上说的话和目的。 ——以救贫、赈济为己任。 这是还没被成年人世界中的狡猾和阴谋诡计荼毒的学生,那种提到救济热情洋溢的感激和对残害同胞之人的满腔义愤,一目了然,就算是二月红这样内冷外热的人,不带滤镜,都觉得她在做一件极其正确让人心生向往的义举。 二月红知道她说的很有道理,也愿意慷慨解囊。 随着演讲逐渐深入,他能察觉到身边不少大人物都对她的演讲产生了认同感,但是但是很可惜,他明白这些人的小心思,他们会认同并非是他们被唤醒了人性的善,而是他们需要有人去美化他们做这件事的动机,能爬到这个地位的人本就城府极深,规避危险,识时通变是天性。 他们也许会触动,这是人性复杂的必然,但绝不耽误他们剥离人性像秃鹫一样把每个有利可图人剥皮拆骨,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豺狼环伺,红家自有锋芒。 二月红善用温文尔雅掩饰自己冷血的那一面,可是看着明珠,看着她演讲结束向台下众人深深鞠躬,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更加清晰的认知明珠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光明也更纯粹与九门、土夫子都格格不入的世界。 种种混沌而杂乱的念头一扫而空,年少时有过的赤子之心促使二月红站起身来,无视身侧齐铁嘴茫然不解的眼神和拉扯,他抚掌大呵一声:“好——” 他声线高昂却不刺耳,仅一个字就如金石玉器相击,本就被演讲所吸引深受触动的学生们备受鼓舞,纷纷叫起好来,一时间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整个大礼堂,不知比登台前稀稀拉拉的掌声隆重多少倍。 前排的那些人也随之起身,整个礼堂似乎活了起来,台下每个人都笼罩在阳光之下,和光同尘。 二月红知道人心险恶,也知道人性丑陋。 但此刻他还是想维护明珠做慈善的那颗心,不愿明珠蒙尘。 第113章 先见之明 越明珠功成身退,人刚回后台身边就被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 入学之初她被夸得天花乱坠,一是文采出众,二是稚气犹存又生得玉雪可爱,被欣赏更多还是同学相处和睦、爱才怜弱。 刚刚众人见她孤身面对非议与偏见,平日走得近的个个面色煞白为她提心吊胆。万幸她应付裕如,非但没有惊慌失措连窘迫也未见分毫,经此一事,同学们自然对她心悦诚服。 “熹微你刚刚说的太好了!” “是啊,我在后台可是被吓的手脚冰凉。” “台下掌声如雷贯耳,恭喜恭喜。” “幸好今天登台的是你,换我上去早就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了。” “” 数不尽的溢美之词向她倾泻而来,十四岁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能在这种场合大放光彩,意气风发不是理所当然吗?她就是有点意外二月红会出头,之前连管教徒弟的活都想外包,今天竟然会在公众场合替自己站台。 就挺应该的。 她一边和同学们谈笑风生,一边不忘暗中和曲冰、宋婉莹汇合并在二者帮助下顺利突围。 俩人在角落寻了个座位让她休息,“我们这边还有事要忙得先去校门口一趟,晚点再过来寻你,你先坐下歇息,千万别到处乱跑。” 宋婉莹看得出来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惜时机不太对,被拽走还很是依依不舍地冲她眨了眨右眼。 ——等着啊。 越明珠:(^-^)v 礼堂后台面积不小,这次长沙名流政要云集,除学校自治会的成员还有一部分外来人员带来的助手和安保,双方一起负责流程确定。 个中环境错综复杂,她无事一身轻,索性坐在角落忙里偷闲,至于二月红那恰到好处的捧哏。 是出于好心?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所蒙蔽? 郑重其事、慎之懒得慎了,那就当他二者皆有。 越明珠悠然自得,没错,她就是这么招人喜欢又聪明伶俐。 她坐的地方偏往室外的通道,离演讲台较远,不过还是能听到一点前面传来的声音。 先前演讲的内容她只涉及到了“采生折割”和“残疾救助”,对整体活动顶多算个餐前甜点,回忆看过的流程表,现在登场的应该是受邀坐在第一排来自长沙最大规模的慈善堂代表。 她偏着脑袋听着人家致辞。 托管系统突然开腔:【不是宿主自己说稳定,不出格。枪打出头鸟,从众却不出众吗?】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场合出风头? 【什么是稳定?】稳定要分时机,看局势。 身处乱世就得多给自己留条退路,如今这个年代,从众可不是指像个小人物一样死就死了,最后除亲朋好友外无人在意。既进了学校就该走学生的路子,做出一副为社会发光发热的样子才真正符合当下大环境的从众。 她被系统分散了注意力,也没忘记留心外界,很快就发现有个生面孔目的明确的往自己这边来了。后台人来人往,现在也只有她无所事事,如果是来求助那还真是选对人了,越明珠不慌不忙的起身。 后台几扇窗户为了通风散气都半敞着,稀稀落落的阳光洒在来人身上,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中山装。 “越熹微同学,久仰大名。”没有轻视她暂且只是个在校生,对方主动自我介绍,“我姓秦,秦英,英杰的英。受林校长邀请出席这次募捐,刚刚在台下听了你的演讲很受触动,希望没有影响你休息。” 对方礼数周到,又不吝夸赞,越明珠就更不会在人情世故上失礼了。再说看人家一身中山装应该是做文职工作,能在今天这种场合随意进出后台的,不是来自政府就是来自报社,都不能得罪。 “你好,秦先生。” 双方都不是容易冷场的性子,很快就台前幕后的工作聊了起来,她还在对方好奇下介绍了校内的近期活动。 不过,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对方的主要目的,耐心十足的又陪着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从写过的文章到作过的诗,连喜欢的作家和对目前国际局势的一些看法也相互做了交流,比较敏感涉及到国内政治倾向的内容倒是没聊。 “我听说提议举办这次援助难民措施的发起人是你?” 越明珠心说总算来了。 “各省各市有关难民救助的往年调查报告听林校长说也是你整理的”前面正好传来夹杂着话筒滋滋滋的声音,这边听的不是很清楚,但从中气十足报出来的一连串数字不难听出讲的正是他们谈到的内容,很快外面掌声雷动。 前方热闹的礼堂,周围行色匆匆的同学,将两人沉默的氛围衬出一丝冷清。 秦英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我不是为了追求个人公平才到这里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绅商的善款、百姓的捐赠、政府的补助尽可能公平的出现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她不介意说的更明白一点,这也是在知道这次活动由政府和民间慈善机构接手后全体学生会干事的共识。 她早就猜到可能会有人来试探。 秦英闻言,沉默一瞬。初见她时只觉得她身上有种十分内敛文秀的气质,想不到举止言谈如此扣人心弦:“无论是赈济灾民还是救伤助残都需要钱,独我一人能做的微乎其微,否则也不会求助同窗。可就算是集全校之力又如何能抵过长沙政府和善堂联合出手。” “散放米粮、寒衣,治病和提供庇护所,无一不难,唯有上行下效才是恒久之道。” “如果没有政府和善堂插手,单凭我和同学又能坚持到几时?”她缓了口气,:“全国需要救济的地区放眼望去比比皆是,触目惊心。由政府带头民众紧随其后,上下一心才是民心所向。” “天灾人祸年年有,生死无常,赈不完的灾,救不完的人,既然如此”想起来长沙这一路的光景,越明珠半是期盼半是释然:“那就让天下人来管天下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 最后,那位不知是在政府就职还是在报社工作的秦先生自言自语的离开了,只是离开前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欣赏也不像感动,倒像是在看什么天外来物。 越明珠一头雾水。 怎么啦,她自认发挥的还不错。从表情到语气再到说辞,不是都很符合时下新青年的进步思想吗?不是很大公无私很真善美吗? 既夸了政府又夸了民众,谁都没得罪啊。 不管这个秦英是哪边人,自己这个回答可以说得上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算了,讲那么多话弄得她口干舌燥。 在角落的椅子上重新坐下,越明珠懒得细想下去,不如休息。 坐了一会儿有点犯困,打着哈欠正想曲冰她们什么时候能忙完,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对,顺着周边人隐晦的目光看过去,她目光一怔,忽地笑了出来。 陈皮来了。 怪不得她俩走之前千叮万嘱让待着别动,原来那个眨眼是暗藏玄机。 从前陈皮在码头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久了,乍一看他这个人会有些木讷,否则也不会连小孩都敢朝他扔石头骂他是要饭的。可自打跟黄葵大开杀戒,整个人就锋芒毕露、恣意妄为。 这才进来多久,就让人头攒动的后台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来。 担心他这么拉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会引来麻烦,越明珠接连发现好几个隐蔽在同学中负责安保的警卫人员戒备起来了,只好起来走两步,让自己显眼那么一点点。 她一起身陈皮就瞧了过来。 眉眼飞快舒展开,阴霾一散,颇有种冰消雾散见青山的少年感,前后反差极大的矛盾气质让越明珠忽然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不等她细细品味,陈皮开始往这边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逃难的那段日子,理智告诉越明珠这个人生性凉薄不值得信任,直觉却说:再等等,再等等,等他为你付出绝无仅有的真心。 不用想都知道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他说:“是不是渴了?” 看。 “师父说你要上台讲话,我又不知道得讲多久,怕你口渴就先回红府取了师父唱戏前后都会用来润嗓的苦茶,你尝尝?”说着拧开一直护在身前的水壶塞进她手里,水壶摸着还有点温度,不烫手。 她乖乖接过喝了一小口。 呜?呜呜呜? 痛苦下咽:什么味儿啊,齁甜。 陈皮皱眉。 他事先尝过了,不难喝。 就是怕苦茶口感不好,走之前问过管家特意加了蜂蜜。 习惯性想说她娇气的话到了嘴边又堪堪止住,盯着她不高兴的脸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秒,陈皮啧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她难伺候,伸手把腰后挂着的竹筒递过去。 “这茶难以下咽,那烧开的白水总行了?” 第114章 道歉 各大报社紧跟时事,隔天就传的满城风雨。 名流政要在咏絮女中召集各界慈善家赈济难民救助残障人士的募捐行动不仅在长沙日报刊登,接下来几日,地方民间慈善组织联合地方官员向社会各界筹募善款的消息也如雪花般随着各大报刊飞入千家万户。 越明珠起的早,打开收音机。 餐桌上报纸一股油墨味,她伸出小拇指勾开从头看。 去年逃难来湖南路上遇见不少人都是陕西干旱下来的,这么一大批难民入湘,地方组织急赈后继无力,导致近半年来社会治安管理也不太好,政府事前向外界透露讯息做宣传估计就是为了事成后方便操控舆论。 她手上这份报纸公开的信息也很全面,上面写着这次官民合办的救济会将由政府立案开办,既有难民收容所又有诊疗服务,从衣食住行到治病赠药再到就业,方方面面都有涉及。 果然,有经验的慈善机构就是不一样。 要不是他们接手,也不知道得耗费自己多少脑细胞。 往下刊登的是活动当日及近几日收到的各界善款捐助的收条和收据,像实物捐赠如粮食和药品一类也有信息流出,算是公开募捐的收支情况。 不过,越明珠知道文字宣传还是其次。 见报当天救济会就借着集中施粥、放粮向来讨饭吃的难民和乞丐提供住所,很快又开办了临时诊所,施诊施药,在一点点收拢明面上的流民。最近上下学她都特意让司机绕了点远路,是亲眼看着市井街头沿街行乞的人在一天天减少。 只是有一部分人没那么好管理,比如拉帮结派非法占居他人住所的那些,人数多到户主无力驱赶,要不举办前为什么风声那么大,就是因为部分治安情况真的已经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大家巴不得上头有人接手。 所以现在各路通报一出,也算是众望所归。 难缠的就由政府出面驱逐,到时候会按少壮老弱分造名册,再分批收入收容所。 和她当初‘不养闲人’的理念一样,救济会也将在冬天定期教授他们一点傍身的技能,冬天一过就送去各个工厂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这份工作,刚来长沙偷走她小金猪的小乞丐所在的组织,当初张启山也曾跟她科普过,这群人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头目还会定期向政府缴税,算是乞讨的“名正言顺”。 越明珠希望他还保持当初的那点聪明劲儿,带着小伙伴去救济会求助,习得一技之长未来也算有个保障,总靠挨打和博取同情也不是长久之计。 否则一旦他长大,就该轮那群小的了。 继续往下翻。 余下报纸所刊登的也尽数是好消息,反正有钱的捐钱,有粮的捐粮,有衣的捐衣,有地的捐地。 同时电台滋啦滋啦地播放:“为谋私利残害百姓,断其肢体伪造奇人异象,行蒙骗之举煽诱民众,大肆敛财” 信号不太稳定,她把声音调到最大。 “各地惨案频发聚成患害,欲求整顿,非政府一己之力携手并进,维持必要之治安。如遇身陷囹圄身有残缺者务必通报,官仍督察,均将予以防护严厉手段阻之,毙贼警示,令其必无侥幸之理” 播音员声音小归小,总归是让她断断续续听清了部分内容,大致就是:劝民众警惕“腥棚”看到有可疑的残障人士要向相关部门检举揭发,对方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卖而来,并恶意伤害加以挟制,让大家联合政府共同营救遭受压迫和残害的同胞,政府会庇护检举人和受害人,将凶手缉拿归案,直接死刑以儆效尤。 真是同人不同命。 她有点惋惜,这不比历代对“采生折割”凌迟处死的刑罚轻多了。 后面收音机噪音越来越大,吵得她耳朵疼,干脆关掉了。 她慢慢喝着牛奶。 外面在一天天变好,家里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自从在学校听过她的演讲,捧珠看她的眼神就一直皮卡皮卡的闪着光,过去也不是没闪过,就是那时候像在看什么受不得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现在像在看无时无刻都散发着圣光的鸟人,还——挺肉麻的。 也不光是她,整个张家都气氛古怪,听说那天管家和张小鱼他们也去了,不会都像二月红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蒙骗住了? 没错,说的就是你张日山,最近动不动就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偷摸着看她,看了又不说话。 忍了几天,忍无可忍。她把报纸折好放在一边,“有话对我说?” 张日山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了背脊。 也就是他这个年龄段的相貌太占优势,清俊的眉眼,下垂的眼睫毛,连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神态,别有一番清隽冷然之感。 她歪头:“不想说就算了。” “说。” 他抬头盯向一边的收音机,知道自己一向说不过她,担心自己开没开口就先气弱三分,索性不看人,“张小鱼说我给小姐添了麻烦,让我来道歉。” 道歉? 果然年长一岁就是想的多。 不过,张小鱼有这种顾虑也很正常。 作为她的保镖,张日山先是节外生枝救了一批身有残疾的人进入张家势力范围,又露了马脚被人找上门。她用半真半假的消息把人糊弄走还能被当成是阴差阳错,但前几日在学校公开演讲呼吁各界共同救助残障人士,怎么看都像是张日山救回来的那批人勾起了她的同情心。 金大腿离开前可是特意叮嘱过,让她安心上学。 家里的事都波及到学校去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很安心的样子。 越明珠想通了缘由,不由叹气:“救人还要道歉,是个什么道理?” “再说什么叫麻烦?” “解决不了的才叫麻烦,能被解决的叫问题。”而问题一般都有答案,对越明珠来说不过是提笔就写:“现在这个问题不是被救济会更好的解决了吗?” 她瞳光清澈纯粹。 连说出的话似乎也比旁人更有力量:“你没有给我添麻烦,更不需要向我道歉。” 本来张日山打定主意不看她,可是从小姐嘴里听到一句不带刺的话实在难得。 他抬头,正好瞧见那如朝露般短暂的浅笑,稍纵即逝,像是错觉,又像梦境。 小姐没有责怪他,只是真诚道:“我只想你现在送我去上学。” 这看似普通日常一句话,却让他经历过张家各种考验的那颗心久违地噗通、噗通鼓噪了起来。 第115章 作者本人很好奇 抱歉不是更新。 刚刚才发现前面第47章有个段评说某部分情节和她看过的一本耽美文相似,和张启山认亲的环节也很相似,女主伪善也和那本男主很相似。 说实话我恶评收到过不少,唯独这个把我气笑了。 而且还有几个人附和,既然有这么多地方相似让你们有既视感,又不止一个人在说,那我就当真了。 如果那几个人还有在看,如果还有其他读者觉得相似觉得自己好像看过,那麻烦你们把那本书名告诉我,我去瞻仰瞻仰。 抄我的我看到不止一本,之前发泄过倒也没有真计较。但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这么说我,所以,别光说我写过的情节相似,也请把我没写的部分也拿出来讲讲。 要真和我还没写出来的一样,大纲也基本走向一样,那我删了改了坑了也绝不会让人把我的心血和明珠说成是性转文。 凑字数。 (不满一千好像发不出来,那就跟友好的读者们交流一下后面的思路) (解九跟半截李出场机会不多,对,有个宝子喜欢半截李还特意给我打赏留言问我能不能安排一下,可惜大纲已经写好了实在没有他的位置哈哈。解九比他要好点,故事的明年会登场,不过现在已经妻妾成群了,这种花心的人不配跟明珠有感情戏。) (五爷,我想想,大概故事的后年才登场,六爷也差不多。) (故事的明年是个很重要的时间点。) (黑瞎子会在老九门的故事开始后就登场,之前在评论区也有回复过,他的性格如果真等到第三代,我个人是觉得很难搞,趁着年龄还不算大先拉出来溜溜。) (在我的设定里,这一代基本会被明珠祸祸完了,而且我的待选项还包括陆建勋和裘德考。)(不要嘘我) 害,作者自我介绍里我就说过了,我是土狗,就爱玛丽苏。 别的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最重要的部分不能说,哎呀呀呀呀呀我自己也好心急啊,其实大致剧情走向我已经定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写的那么艰难。这也是看到那个段评我会炸的原因,因为剧情和梗脑子里想想是很容易,写出来就难多了,所以还有种心血被人轻贱的伤心。 如鲠在喉(就是我刚看到时的感觉) 不说出来我会非常非常难受,难受的一想到就气到在家一直翻白眼。 今晚就不熬夜更新了,最近有点放纵,打算还是早点休息调整一下作息,睡眠不好还挺影响心情的,感觉自己最近特别容易暴躁。 也有可能是大姨妈要来了。 我到底还要凑多少字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讲的了。 这篇文如果可以继续写下去,那我是想写到沙海,写到藏海花,写到重启,写到王母鬼宴,写到很靠后很靠后。 希望我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先写到两百章。 再试试三百章。 再试试四百章。 不知道会不会写到五百章。(我感觉一百五就是我的极限了。单纯只靠爱发电,好像也挺难的。) 第116章 善始善终 后车座上。 越明珠想,陈皮追到“腥棚”的老巢杀了一部分加害人,张日山救下了一部分受害人,那这件事会到此为止吗? 不会。 除恶不尽,人救不完。 张小鱼顾虑太多,没办法对九门四爷下死手。 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对付水蝗这种人,既然已经掀了桌子就不该再让他有上桌的机会,最好趁着他自顾不暇的时候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否则等他缓过神来,就会像毒蛇一样,随时等着反咬他们一口。 可惜不行。 同样是碍于九门,水蝗固然不会做的太过分,可恶人想要恶心人,手段只会层出不穷。 张家想解决的是烟土走私,短期之内无利可图,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他只会调过头去变本加厉的干起贩运人口的勾当。 类似“采生折割”的受害者只会多不会少。 张日山想救人本身没有错,错在他做的还不够好。 这么看来,越明珠在学校召集千金小姐们发善心创办救济会似乎也只有助长恶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更加得意这一个作用。 就像前世遇见的那些猫狗贩子。 他们会惧怕爱猫爱狗人士的围追堵截吗?不,他们只会仗着别人的善心坐地起价,看这些提款机能花多少钱从自己手里救下“猫质”“狗质”。 除非人多势众。 除非舆论和官方的倾轧。 小人畏威不畏德,越明珠对此深有体会。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靠自己来促成这场慈善,政府接手全在意料之中,她瞄准的一直都是官民合办的强强联手。 之所以一进校就热情参加各种文艺团体其实是为了积攒人脉,结果这些人脉让她顺利当上了学生自治会的干事,而成为干事她就能合理借校内会议这个场合提出草案,再通过校内领导和教会的力量把活动宣传的人尽皆知。 自打南京政府的政权逐渐统一,内政部便颁布了《各地方救济院规则》要求各省创办各类救济机构,民办组织也将在政策下依法受主管机构监督,这岂不是天时地利? 她分身乏术还要加入婉莹的诗社,就是之前出去野炊意外从曲冰口中得知她父亲是警备司令部的高官。 那天回去,越明珠就在慢慢的整理思路。 以前看电视剧,她依稀记得民国时期一般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处长大多都是军统出身,而这个处长职位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可公开的身份,方便他调动军、警、宪、特各单位联合行动,而且这位宋处长是地方保密局站长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管是不是,有了这个线索那她就能补上最后一点:人和。 新上任的这位警备司令能借官职之便大肆敛财的这么明目张胆,看来是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肯定会找机会调走。 既然如此,正好顺手送他一个机会。 一个拍南京政府马屁的机会。 当初内政部在《各地方救济院规则》基础下最终颁行的 《监督慈善团体法》,目的不就是为了就是加强对社会管控,让南京政府的权威继而重建。 这种情况下,如果内部有人把讯息往上传,一直传到到这位长官耳中。 上有抚恤、灾济方面的财政拨款,下有民间捐赠,既不需要多花钱又不需要多费心思,只签个字盖个章就有功绩可捞,傻子才不为所动。 而这位宋处长和新上任的警备司令显然不是傻子。 水蝗不惧怕没有张大佛爷坐镇的张家,也不惧怕同盟关系的九门。 那天看着他带着一众打手离开张家,越明珠就在心底想,你不怕没关系,我大可以换个你会怕的。 怕到闻风丧胆。 任凭这位四爷往日如何在长沙作威作福,对上保密局和警备司令部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蚂蚁,烟土的尾巴这会儿还没处理干净扭头又跟政府下达的政策对上,嫌命长了不是? 只怕现在已经在家中吓得六神无主、坐卧不安了。 可惜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了。 她如往常一般进了校门,路上接连不断被同学叫出名字,她时不时微笑点头回应。以前她也算小有名气,但是还没到人人都能认出脸的程度。 现在就不一样了,别说是同年级的同学,连高年级的学姐包括校职工在内无一不识得她。 上了半天课,她和曲冰手挽手去了诗社,大家聚在一起分享近期收到的各种好消息,倒是宋大小姐这个社长迟迟未到。 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她面有怒容的大步进门,一进来就把攥得发皱的报纸重重拍在桌上,气冲冲的坐在一旁。 众人不明所以。 曲冰上前翻开一看,报纸刊登的正是之前慈善活动的内容,看完笑问:“你这生的什么气,说出来让我们替你评评理?” 宋婉莹不知道她怎么看了报纸上的内容还笑得出来。 越明珠走近去报纸,在曲冰眼神示意下才在右下角非常偏僻的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依稀能看出是她做开场演讲的那天拍下的。 整张报纸最显眼的自然是报头下方的头条要闻,各界名流合照加声情并茂的文字解说。 这不是很成功吗,生气什么? 宋婉莹差点被她俩的反应气晕过去,忿然作色地指着右下角不起眼的地方:“这些人为了抢风头脸都不要了,学校出场地,咱们还大方捐钱。他们连张能认清脸的照片都不给放,熹微名字也不提,就用学生二字一笔带过,这难道还不够气人吗?” 越明珠和曲冰不约而同笑出声,笑得宋大小姐莫名其妙,直到其他人把手中的报纸一一摊开给她看。 “好了别生气,来看看这些。” 宋婉莹余怒未消,愤愤不平地拿起报纸,这一看,惊喜抬头:“长沙《大公报》?” 她聚精会神,细细看去。 和她拿来的那份完全是政商占据主流的内容不同,《大公报》最新一期的社会版块中,在副标题和正文内容上都重点介绍了这场慈善的发起人,从年龄,到籍贯,再到学校,都有详细标注在越明珠名字旁边,还细心以小字注明。 差不多五百多字的篇幅客观公正的报到此次《省会难民救济所章程》的推动,就是在越明珠同学发起的活动演变下“实业救国”最显着的功绩,不仅末尾追加了后台采访,还在其他版块上提到她自入校以来所有在校报上刊登过的文章和诗词。 夸她:咏絮之才,林下之风。 要知道长沙《大公报》日发行量高达四五千,作为民众喉舌,坚持言论自由,也从不阿谀政府谄媚政客的《大公报》可是如今整个湖南最为畅销的报刊,有着“国家之鉴,社会之师”的美誉。 有它背书,才是真正的声名鹊起。 “你还是少看点政府的私报。” 曲冰又抽出其他几份,“《正言报》、《湖南日刊》、《公正报》夸熹微的这么多,你倒好专挑没夸的生气,怎么,还不许夸夸其他人了?” 她惊喜接过,看完满意之余不由撇嘴:“都怪我爸,这两天一大早就让下人拿报纸,看完了还非得让我看,我说他怎么这么得意。” 原来是专挑政府的喉舌往桌上放,难怪她一个夸熹微的都没瞧见。 其实曲冰摆出来的那份《公正报》和其他报纸刊登的内容不同,越明珠在家也看到过,上面对慈善的事着墨不多,少见的提到了去年一件事。 并夸她是当代女中豪杰,说近期在湖南小范围流传开的一篇短篇弹词——《茶楼》,内容并不复杂,讲述的是一位女艺人在茶楼卖艺受恶人胁迫最后被一位路过的女侠相救的故事。 越明珠一看标题就知道是什么事。 可能是为了维护她的尊严,那份她让捧珠寻来的评弹脚本没有提及当初她为了其他人的安危受辱的事实,只着重描绘了她如何临危不惧、妙语连珠与对方周旋,最后气得对方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直到被赶到警察拘走。 看完越明珠心情有点复杂。 其实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当初在茶楼下跪磕头,只是这弹词把她塑造的风趣、聪慧、又擅巧思,而敌人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脚本里纯粹就是个丑角,只能被“她”多番戏耍,引人发笑。 报纸上说那位女艺人是主动找上报社,向他们提供独家消息。 她自述家境贫寒,身无长处,想要报恩又无能为力,只能在离开长沙后找了相熟的大师把这件事编写成了弹词,在各大茶馆的评弹书场弹唱这篇《茶楼》,尽一点微薄之力,想替恩人宣扬美名。 要不是看到报纸,越明珠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故事中行侠仗义的女侠。 其实她早忘了那个女艺人长什么样了,初衷也不是为了救人,没想到对方会一直记着这份情。 不过这样也好。 室内人声,窗外风声,越明珠靠在窗边伸手去捉风,可风缥缈无定又怎么会被人捉住。 只是—— 她缓缓松开,只是恰好有风停在了自己手中。 托管系统忍不住开口:【既解了“采生折割”的后顾之忧,又借政府的力量救助了众多受害人,宿主这次又是一箭双雕。】 君子论迹不论心。 当初越明珠用来夸林校长的话,用在她自己身上也未尝不可。 【那我这个善人得到善名,也很合乎情理。】 这样一来,就算将来国家要跟九门清算,以她的名声和经历想必也很好割席,以绝后患。 第117章 转变 报纸满天飞的那段时日,她收到不少陌生来信。因为《大公报》上刊登了她在咏絮女中就学的信息,所以这些信全部都寄到了学校由门卫分拣再代为转交,为此她还送了门卫叔叔不少从周边带回来的特产以示谢意。 那些信的地址有的近有的远,寄送也有快有慢,一直到入冬她还陆陆续续收到一两封。 每封她都有认真看。 有夸得她天花乱坠的,也有求真务实向她提出建议的,当然还有酸溜溜满是嫉恨的,全都被她一一收好找了箱子存放起来。 之后每周还是定期发表一篇文章在校报刊登,刷刷存在感。 节假日也会抽时间和曲冰她们泛舟游湖,看看话剧什么的,过的很普通也很愉快。她们还趁天不那么冷的时候去岳麓山的爱晚亭写生,后来就连稍远一些的宁乡、安化、沅江也去了,越明珠在她们的推荐下也尝过砂仁糕、黑茶,就是沅江去的季节不太对,可惜没能吃到新鲜的芦笋。 有段时间学校还流行起了珍珠发卡,一开始她没怎么在意,能把孩子送到咏絮上学的都是颇有家底的大户人家,别说是珍珠发卡,就算戴个宝石胸针也不足为奇。 直到后来入冬天气转凉,她换上了一顶兔毛的贝雷帽,发现学校有不少人也纷纷跟着换了同款,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成了学校时尚的风向标。 幸好她帽子多,款式也多,就算大家戴的都一样,陈皮也总能在放假日的一堆女学生中准确无误的找出她。 唯一困扰她的是天气越来越冷,上学的路也越来越黑。 曲冰她们也说今年的长沙格外冷,庆幸救济会早早就有了安排,不然这会儿路边恐怕已有冻死骨了。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教会准备的圣诞节活动举办完没多久,张启山回来了。 越明珠记的很清楚,那天长沙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因为他最后寄回的信上没说具体回来的日期,所以张家上下没人知道他哪天回来。越明珠也没请假还是正常上下学,那天下午下了场小雪,地上湿漉漉的,天气很冷,天也黑的快,她抱着手笼又累又困快要在车上眯着了,远远瞧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大脑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金大腿回来了? 车子刚开进大门速度才慢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开门跳了下去。 “小姐!” 张日山坐在副驾驶座根本拦不住。 天色黑沉沉的,半轮月亮隐匿在乌云后头,张启山就着那么一点朦胧的霜色在大门口一侧站着,离路灯有点远,整个人融入了夜色看不清面容。 越明珠落地差点摔了,紧跟着跳下车的张日山心一提,见她自己站稳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匆匆关上车门,让司机继续往里开,自己留下。 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对方慢慢走来,泛着冷冽与锋芒的黑眸叫人望而生畏,他条件反射地把话咽了回去,安分退守一旁,“佛爷。” 张启山的目光在越明珠身上稍作停留,打量了她片刻,确认无碍,这才向张日山微微颔首。 “恩。” 然而仅仅只是得到这一声回应,张日山已经忍不住抿起了唇,仿佛受到了什么褒奖。 不是错觉。 越明珠在张启山视线移开的那刻,微微皱眉。 和她在车上的感觉一样,现在她更确定金大腿这趟回来是真的有点变了。 张日山应该也不是一无所觉,只是他不在意这点变化。 “表哥?”她没有迟疑。 主动上前试探性地去握他垂着的手,先前在车上戴了手笼,下车又摘了手套,这会儿手很暖和。 张启山垂下眼睛,眉弓生的高挺加上光线暗淡,他连垂眼看人时的表情也变得寡淡冷漠起来。 其实早在他决定要送自己上学又告诉她要去军校的那天,越明珠就预感张启山从军校回来会出现一些蜕变,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的连一期都还未到,他就整个人变得有点陌生了。 但他没有避开,任她两只手握着。 越明珠露出一个带了点腼腆的笑容,“欢迎回家。” 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从张启山冷峻的面庞上见到了冰消雪释、春和景明的回暖。 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平静。 甚至是过于平静。 他淡淡:“恩。” 接着就自然而然地抽出手,轻拍了拍她肩膀,“下次不要这么莽撞,外面冷,回家再说。” 越明珠乖乖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踩在他的影子上。看来她的猜测成真了,军校生涯不仅开阔了金大腿的世界,也让他的心境重新变得内敛冷静,同时也陌生了许多。 不过。 她轻松一跃,跳过大门台阶,这些都无所谓,金大腿变再多也没关系,最核心的地方没变就行。 张启山回长沙的第一晚平淡无奇。 没有久别重逢相看泪眼的温情场面,也没有举家欢庆迎主人的热闹张扬。 上到管家下到厨房洗碗的佣人,每个人都一丝不苟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得不让人感慨张家还真是一脉相承。 安稳度过头一晚,第二天她照常早起上学,等到了餐厅等待她的仍是空无一人的餐桌,管家说佛爷天没亮就出门了。 昨晚在书房听张小鱼汇报工作到半夜,现在又起这么早。 越明珠单手支着脑袋,困倦的睁不开眼,食不知味的填饱肚子。 为了能第一时间见到金大腿,她最近几天都是早出晚归坐车回张家住,这里离学校的距离比明珠公馆要远得多,自然也得起的比往日早,提前坐车赶路上学免得迟到。 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辛苦了,和金大腿这么一对比,小巫见大巫。 南京政府废农历,取消春节,军校自然也只给了元旦七天假期,也就是说张启山这趟回来既不会在家待到过年也会错过越明珠年后的生辰。 可就算她每天这么不辞辛苦的往回赶,仍然见不到张启山的面。 他回来了整整三天,除开第一晚两人见了面说了话,之后就再没碰见过,更别说和她出现在一张桌子上。 早饭不见踪影,晚饭也是。 越明珠要上学不能等他太晚,往往他回来又都是凌晨以后,有一次听管家说他还是一夜未归。 曾经再忙都要回来陪她吃顿饭的人 她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祈祷: 正所谓能者多劳,为了她的小金库,金大腿你就趁着人还年轻身体机能也都跟得上,多肝多肝。 第118章 双指探洞 “关于水陆关税,临近年关那些税吏各种敲诈勒索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税金方面倒无所谓,可这么沿途局卡耽误的是我们货物的运输时间。” 张小鱼汇报着自佛爷离湘后的情况,微微叹气:“那些外国商会只需要交纳一次25的子口税,这种政策反倒对他们有利,尤其是美国商会,今年长沙不少商人都被他们抢了生意。” “现在政局相对稳定,最迟一年这些厘金就会被废除,到时候政府会重设统税制度。”低头扫视手中的报告,张启山平淡地说道: “美国商会,不足为虑。” “是,佛爷” 这已经是越明珠喝的第二碗汤了。 她是希望金大腿能肝多肝,没想到他连餐桌上这点吃饭的时间都要见缝插针的拿来处理工作。 乳白色的汤汁很鲜美,管家说这个叫飞龙汤。 她开始还有点担心能不能喝,毕竟乍听起来有点像水里游的生物,不过张日山说是用榛鸡炖的,花尾榛鸡在满语中叫“斐耶楞古”,念快了谐音像飞龙。 确实。 自打知道她有忌口以来,张家饭桌上基本就没出现过海鲜,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从汤盅摆放位置和大小来看,应该也是专门为她做的冬季养生汤,金大腿面前都没有,她往主位上望去。 当初她希望军校能改变他,现在看来确实变了不少。 不是说金大腿如今吃饭风卷残云有碍观瞻,不过速度确实比过去节省了一半还有余,她这边才慢悠悠喝完第一碗汤,那头他筷子就放下去了,低头翻看各路文件,一边还跟张小鱼商议来年的计划。 这种效率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为了填饱肚子。 不过,他既然进了军校就等同一只脚踩入战场,军事策略、军事训练恐怕也是在南京打算裁兵削减军费的多方压力下格外追求效率,有这种转变不足为奇。 除此之外。 肩膀变宽了也变得厚实了,那天晚上往阴影中一站,人高马大,像是二十岁之后又步入了一个生长高峰期。 金大腿给人的感觉一直是老成持重,都快让人忘了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粝了也黑了,显得眼窝更深邃,凝神时少了点深居简出的肃穆,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是看了什么,眉头微皱,让张小鱼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紧绷了起来。 不错,不错。 放养了几个月依然很符合她对金大腿的标准,一看就很有野心也很有魄力。 听着两人的交谈,她不忘给自己夹了个蒸鹿尾儿。 刚认识的时候就发现张启山右手食指和中指不太一般,比普通人要长一些,开始她以为是个体差异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张日山这群东北张家人来了长沙她才察觉到这或许是他们独有的特征。 虽然不是每个人食中二指的长度都很明显,可一旦加上那对大多数毒性免疫的特殊体质,很难不让人起疑。 越明珠握着筷子的手顿住。 不对。 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应该是很关键的地方。 她思考太久,久到张启山都看了过来,目光移过来的刹那,随意日常的氛围倏地一静,她不得不低头装作很积极的干饭。 一时间整个餐厅除了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碗筷磕碰声,就只剩张启山时不时翻看文件的沙沙声以及张小鱼汇报工作的声音。 紧接着—— “自己还不是三心二意”模糊不清的嘟嘟囔囔夹在中间一点也不真切,“好意思看我。” 张家人听觉灵敏,异于常人。 以为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气音在这种空旷的房间里没有一丝阻碍,无比清晰、明确的传递到了四个人耳中。 张启山:“” 张小鱼:“” 刚好走进餐厅的张日山,以及不慌不忙撤回右脚悄无声息退出餐厅的管家。 不同寻常的安静让越明珠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一抬头就看见张日山站在长桌尾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神情还有些古怪。 她勃然大怒:“有你什么事!” 在场明明有四个人,甚至每个人表情都很奇怪却单独被点出来的张日山:“” 借着虚张声势掩盖自己当面蛐蛐金大腿还被发现了的事实,越明珠趁机飞快扒完最后一口米饭。 “我约了朋友看电影。”她头也不回的哒哒哒跑出餐厅。 张日山犹豫一瞬,眼看小姐的背影快消失在转角,张家向来是任务放在第一位,他只能向佛爷匆匆问好,先追上去送她。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彻底听不见,张启山面色才一点点沉下来,心情晦暗异常。日寇入侵,战火四起,他原本不想花太多精力在无谓的事情上。 问题是—— 他把文件扔在桌上,语气波澜不惊:“面馆的伙计?” 从见陈皮的第一面起,他就不喜欢这个人。一眼见底的劣性,贪婪有野心却没有城府,做事狠辣且毫无底线。 若不是他救过明珠 想起日山较之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沉吟片刻:“你觉得明珠和日山之间有没有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已然听懂的张小鱼不由一怔。 车上。 开往电影院的途中,越明珠特意挪了位置给张日山,让他坐到后边来方便问话。 “你说这个?”被问起发丘指,张日山就主动伸出右手给她看。 食中二指奇长无比。 越明珠微微拧眉,他这个长度比金大腿还要惹眼,“这是练指力的缘故吗?” 她知道陈皮练的那门叫铁弹子的暗器功夫也是要先练指力。 十几斤、二十几斤的沙坛水坛说用指夹就用指夹,手上的水泡破了烂,烂了又磨,缠好的纱布让血水脓水渗透反倒激起他的血性,发狠似的扯了纱布日以继夜的练。 常言道十指连心,可陈皮练指力时麻木冷血得像个没有心的人,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那张家人练成这种外形都变了的,是不是要废更多的功夫。总不能像现代那种增高手术,把手指截断了从内部增长? 张日山知道发丘指的事不能跟小姐提,发丘二字轻易会让人联想到发丘中郎将,没有刻意隐瞒:“这是张家一门绝技,叫双指探洞。” 双双什么? 越明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该不该说他们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哪里怪怪的,本来以为红家的暗器叫铁弹子已经够省事了,她不确定地又看了眼张日山横在自己身前的剑指。 “好像不大好听啊。” 同样是练指法,人家陆小凤叫灵犀一指,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听又诗意。你们张家人叫双指探洞,听起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这么见不得人吗? 第119章 粽子 百合影院内场,越明珠在走神。 现在的电影不管是国产片还是进口片都没声,虽然底下有说戏人伴奏,但她还是难以适应这种环境,说戏伴奏总感觉像是有人在影院公然喧哗,很难沉浸其中。 身旁曲冰正听得看得聚精会神,她叹气,早先还想过要不要约陈皮一起来看,可惜影院不许男女同座,让他单独挤在人群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了杀心,想想还是作罢。 看完电影和曲冰在影剧院外分手,坐车回程路上还碰巧遇上了提灯游行。 此时天际尚未黑透,两排五色灯笼不怎么出彩,她远远隔着车窗还瞧见最前面有人高举横幅,这一行人已经走到车后尾,从背面也看不清横幅上写了些什么。 猜也猜得到,无非又是在宣传什么“革除陋习”。 就连影院也在播放电影前特意出示标语:不过阳历年,就是反革命。 也算时代标识了,可惜没带相机,不然高低合个影留作纪念。 车开到家天色也沉了下来,路况转眼就黑了,除车灯就只剩清凌凌的月色在云层中缄默。 她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懒得把手从温暖的手笼里拿出来,张日山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冷风流窜了进来,寒气刺骨,他关上前座车门,上前一步开了后车门候在一侧无声叹气。 张家早早烧暖了壁炉,连通风口也安置了暖炉。 他们上了台阶一进正门就是扑面的暖气流,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下车后走了几步路微微发凉的脚背也暖和起来,天寒地冻,她依然穿着一双黑色带有白色小叶边的高跟鞋,优雅又不失活泼俏丽。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不会让穿这种鞋的女孩淋雨。 没有什么比鞋子更能看出一个人的社会阶级。 “小姐。”早早等候在门口的捧珠快步迎上,接过她手笼和大衣的同时不忘往她手里塞了一尊小巧玲珑的南瓜形珐琅手炉。 触手温热,正好比越明珠手温度稍高一点点,隐隐散发着一种清淡怡人的香气。 递完手炉,捧珠附耳低声通报,“八爷来了,正厅和佛爷说话呢”。 夜幕降临,和一般家庭只点盏煤油灯照明不同,富贵人家向来是灯火通明,张家也不例外,室内壁灯、悬垂的琉璃灯将整座豪宅照得富丽堂皇。 转了个弯儿,一眼瞧见齐铁嘴和张启山位于客厅中心的沙发上,前者穿着件深色竹纹还带了沿边儿的对襟马褂,戴着玳瑁边框的眼镜,手中茶杯尚未放下,人已经微微侧过身和风细雨地朝她一笑:“明珠小姐,好久不见。” “齐先生。” 越明珠点头问好。 打完招呼不多时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便微微垂下,含蓄移开视线,整个过程很自然,只是端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 从这里到楼梯还有一小段距离,就这么冷落客人不太礼貌,她打着圆场:“刚刚听见你们在说粽子?” “长沙有元旦要吃粽子的习俗吗?” 在场几人: 不得不说,她挑关键词的耳力是真的惊人。 粽子。 谁不知道端午要食粽,可在盗墓一脉,此粽非彼粽,在业内暗语是指尸变的尸体,也就是僵尸的意思。 事发突然,眼下这一时半会儿齐铁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望向对面的张启山,好好好,正偏头和刚刚进屋的张日山耳语什么,巧妙而自然的避开了这回答的档口。 你就装。 他绷着脸心中暗骂,等哪天装不下去了,看怎么跟你的好妹妹解释自己就是她口中掘人祖坟倒卖文物的盗墓贼! 唉,虽说 虽说这次也是自己不谨慎说漏嘴了。 但是他只是想远离麻烦,又不是讨厌麻烦本人。更何况麻烦本人其实是个相处起来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小姑娘,甚至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备。 齐铁嘴自己也曾在街头混饭吃,深知这种人的可怕之处。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敬而远之。 “这个嘛”不好让人家小姑娘话落在半空无人接应,齐铁嘴额头都快急出汗来,面上还是一派春风和煦,故作沉思来拖延时间。 气氛凝滞之下。 越明珠心间闪过一丝怪异,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又问了个和‘土夫子’一样烫嘴的问题。 她转头去看金大腿。 张启山表情不温不火,是令人难以揣摩的平静,在他们目光交汇时向她微微点头。 那你倒是张嘴说点什么啊! 越明珠有心吐槽两句,还是算了。 就像她从来只在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对陈皮耍小姐脾气,也只在人少的时候对张日山鸡蛋里挑骨头。 让人下不来台从来不是她的行事准则,特别讨厌的除外。 从她提问的地点到楼梯口也就一小段路程,越明珠在上楼前莞尔一笑:“那入乡随俗,我也吃一个好了。” 其实她不太擅长吃粽子汤圆这些糯米类的食物,汤圆向来是小的硬吞两个给节日凑数,多嚼两口就会恶心。 不太想勉强自己。 特意用食指和大拇指圈了一个小小的圆给他们看,“不过我吃不了多少,这么一点就行。” 捧珠在这种场合更不会说什么了,一门心思跟着小姐上楼。 楼下, 张日山轻缓出一口气:“其实,承认是地方习俗也没什么问题,就说是八爷老家那边带过来的风气。” “这种马后炮你下次能不能放成马前炮,稍微提前那么一点点?”明珠一上楼,齐铁嘴身上那种世外闲云一般的疏朗风度就绷不住了,听他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张日山不冷不热道:“这不是怕八爷反应慢,万一我好心在前面给您补漏,您却在后边儿拆我的台” 绵里藏针。 齐铁嘴叹气,他就是跟张家犯冲。 张日山瞥了他一眼,“八爷要留下用饭?” 想起上次吃饭的场面,齐铁嘴犹豫不定,末了叹气:“吴老狗约了晚上喝酒,这粽子” 不知想起什么,他忽又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 “掩耳盗铃也不是长久之计,佛爷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小姐出于误会指明要吃粽子,难道还能不做? 就算时间来不及,从外面紧急加工也得按时端上桌,断没有让小姐问为什么没有的道理。 饭点。 越明珠慢慢拆了线,捏着粽叶倒着沾了一点点白糖,咬掉粽子上的小尖尖。其实粽子什么的,她上楼就忘了,上桌看见才又想起来。 嚼了两口,有了空闲才后知后觉。 难道 此粽非彼粽。 说来九门也算半个黑恶势力,票也有人质的意思,撕票就是杀了人质,粽子难道也是指人? 她低头瞅了两眼自己拆下缠粽叶的线,确实能跟肉票,啊不,是肉粽对上,绑人不就需要绳子吗。 所以,土夫子也可能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而是绑匪? 有道理。 越明珠觉得自己很可能破译了黑话,信心满满的举着粽子问金大腿:“你们说的粽子不是这个粽子,对吗?” 透过那个小小的‘雪山’缺口,张启山看到一张颇为自满还暗含一丝骄傲的脸。 为了揭过粽子这事,现在餐桌上每个人面前都多个碟子放着粽子,一眼望去,张日山头也不抬,张小鱼也目不直视吃着粽子。 可惜。 作为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张启山没有多说,只道:“晚点告诉你。” 晚点? 对这种总是得不到正面回应的问题,越明珠失了耐心。 艰难吃完粽子,饭也只让盛了小半碗,没一会儿就吃完先下桌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吃饭比所有人都快。 她离席后,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说到底粽子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如果小姐出身普通一点,又或者祖坟未曾被人动过手脚,盗墓其实没什么可隐瞒的。 偏偏。 偏偏彼此运气都差了那么一点。 他们在世人眼中属于下九流,寻常人家都嗤之以鼻,小姐本人又对此一无所知,这下反倒显得像是他们所有人和八爷沆瀣一气,将她拒之门外。 像个外人。 麻烦了。 从日山那里听完事情始末的张小鱼这顿饭吃的是食不知味,偏头一看,果然日山也心不在焉。 “佛爷”想了想,他试图说点正事调转一下注意力。 张启山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吃饭。” “是。” 八爷说的在理,总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第120章 三千九百九十九 今年长沙冬季分外严寒。 短短数日省内河湖就已经快要全部冻结,水陆交通也即将面临瘫痪。 张启山带着首饰盒来到二楼,楼梯口能清楚看见明珠卧室外间的门敞着,隐隐绰绰透出光来。 他走到门口,比起离开前,外间会客厅右边近两米高的拱形玻璃窗侧方多了架钢琴,壁炉暖烘烘的燃着。靠墙长桌,沙发边圆桌,角落花几等都放置着适配的花瓶,依照“玉堂富贵”的寓意疏密协正的插着水仙、梅花、山茶、兰花。 悠然生动,芳香四溢。 他抬手敲门,斜靠在沙发上安静看书的人闻声连头都没转过来,翻过一页书,“没空。” 张启山静站了一会儿,复又敲门。 “现在呢?” 小小拿捏了一下小姐气派,越明珠得逞的哼了一声:“进来。”被她故意为难,张启山仍是声色不动,客客气气地进门坐下,将红木桌上放了碟袖珍可爱的一口糕轻轻挪开,把首饰盒平稳放下。 就说,话是变少了核心总归没变,套路还是这么老,每次示好都是送礼,没新意。 能让金大腿亲自拿过来,想来比较特殊。 “提前给的压岁钱?还是生日礼物?” 张启山实言相告:“再多留几日恐怕会延误返校日期,我得赶在交通彻底瘫痪前出发,明日下午启程,这是提前送你的生辰礼。” 猜到了。 他点头示意:“打开看看。” 越明珠伸手去碰,盒面星斗般的荧光和宝石嵌花在指尖微微闪烁。 屋内光线并不浓郁,可当她开盒的刹那,晕染开的光耀仍然让视线迷幻了一瞬,直到眼球逐渐适应大片折射光,从边缘漫延出来的鎏金色才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于视野中清晰勾勒出满盒珍珠的轮廓。 一颗珍珠不稀罕,一百颗珍珠也不稀罕。 她身边多的是戴珍珠首饰的同学,连梳妆台也放了不少珍珠饰品,从珍珠项链到珍珠发卡再到珍珠耳环应有尽有。 可成百上千在眼下堆积如云,颗颗圆润,不见瑕疵,莹莹光辉在朦胧灯晕下依然灿若金珠,漫出的华光如日照金山。 在没有人工养殖技术的民国想要凑齐这么多颗珍珠,还不是小珍珠,光目之所及的最上一层皆是大如雀卵的上品珍珠。 亦是世间罕见。 张启山说:“取出来看看。” 取出来? 她回过神来,细细观察发现这些珍珠居然是被串联起来了,好奇上手一拉,还有点沉。 站起身费了点力气才把它从箱子里全部‘拔’出来。 直到看清礼物的全貌。 见多识广的越明珠仍旧落俗地被震撼到了,猪猪八戒的珍珠衫? 隔了好一会儿,她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回归大脑,不,不对,应该说是闪闪明珠的珍珠云肩。 不是她少见多怪,实在是上辈子只在秀场远远瞧过一眼,电视剧和网上都是假珠制成,又多是小珠,根本没有实物来得夺目。 下意识往身上比了比,也不知道是不是金大腿太舍得了,送的这件特别大,感觉上身能坠到她腰线下边儿去。 这得多少颗啊? 张启山仿佛能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解惑道:“三千九百九十九颗。” 多少?三千多颗?据说慈禧那件也才三千五百颗,在这个年代堪称穷奢极欲了。 不过,她有点好奇:“为什么不凑个整数呢?”能凑齐这么多,按理说也不差最后一颗了。 的确不差。 不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也不是三千整、四千整。 “三”在道家有说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三九”则是冬至第三个“九天”,有阴阳交替,阴阳初生之意。 “九”代表永恒,八卦中指太阳,“阳”象征生命。 三千九百九十九,寓意循环不息、生生不已。 不是偶然,更不是巧合。 这是悉心考量的数字。 原本张启山也不确定今年能不能凑齐,还提前备下了别的生辰礼。 这次返湘,齐铁嘴又跑来喋喋不休念叨什么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他想着回东北那趟意外集齐了一多半,剩下在入冬前正好也寻到了,那这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索性照风水命理上的说法先替明珠转运,之后再让日山小心防范,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张启山向来不信命,可事关明珠,迷信的不迷信的,他把能做的几乎都做了。而对礼物万分满意的人,抱着‘新衣’雀跃至极地在天花板下转了一圈,像是窥探到什么秘密一样,冲他仰脸得意道:“我知道为什么。” 那双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亮闪闪的像极了无垠星河,“缺的那颗是我对不对!” 张启山几乎是迟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自打回到长沙他就没怎么休息过,内忧外患,天灾人祸叠加,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饥毙路边。 过去与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启山有野心有抱负,也从不掩饰这一点。 可他高坐九门之首的位置,转眼便将底下各人心思一览无遗,包括水蝗惴惴不安却还要强装镇定的可笑架势,达成阶段性目标后的轻松感却迟迟未来。 他知道九门之中多是短视之辈,他们将向弱者剥皮抽骨视作理所当然,这些人心里没有家国大义,只计较个人得失。 以前他可以抛却道德廉耻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可现在身心都被厌烦和倦怠感充斥。 张启山不认为这是自己良心发作,也不觉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川泽纳污,山岳藏疾,敏锐如他不过是一时难以抽离军校那种戮力同心、奋楫笃行的气氛回到现实中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回家后与明珠交流减少的原因。 然而这种沉默在旁人眼中却成了上位者的深不可测,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须臾之间静了下来。 约莫是看出点什么。 解九爷在聚会结束后避开众人,过来劝他:“佛爷若是郁结于心,不妨在这长沙城多走走看看,换个心情或许就天朗水清了。” 多日来张启山一直在外连轴转,忙于各种琐事从未关注过民生,那晚难得绕了远路。 大雪纷飞,车开不动,地上雪结成冰寸步难行,他却从容信步,如履平地。 然而今年街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乞丐难民肉眼可见少了许多,去年路边冻死骨多不胜数。想到张小鱼和他汇报时提过,城内新建了十几处粥厂,大米和小米混合熬成的热粥在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看来秋末成立的难民所和收容所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之前在报纸看到说多地电线杆被冻结折断,牲畜冻死无数,这也导致城内粮价碳价飞涨。 如果政府没有提前联合地方慈善机构成立救济会,没有下达那一系列的政策,广积粮食、被褥、医药用品用于赈灾,那么这次寒潮来袭,被冻死的穷苦百姓恐怕会达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明珠给他寄的家书对自己在这件事起到的作用只字不提,他只从小鱼附送的报纸中窥得一隅。 纵观整件事的发展和格局,张启山当然知道不能全部归功于明珠,但不可否认她起了一个好头。如果不是自己回来,明珠大概会一直住在公馆,那边地方小需要用炭火的空间也小。 张启山还知道她捐掉了大部分自己给她存在银行的钱,连去年穿不了的冬衣也尽数捐给了救济会。 吃住都在家里,以前还能时不时买点小物件,现在连出去游玩都是蹭同学家的船,除了吃喝几乎没有多余的开销。 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亲手织的围巾和一支派克金笔,而买下那只钢笔的钱,也是她在学校报社兼职攒下的稿费。 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铺张浪费吗? 就算没有他四处收集,这些珍珠也会飞入富贵人家,他只是把它们集中在了一起变成一件寻常的生日礼物。 四千不是一个好数字,甚至不能算很吉利。 可明珠站在他身前,站在光明下,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喜不自胜的烂漫。 还是那么好哄。 连日盘桓在心头的郁气消失,张启山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微笑,“是。” 缺的那颗是你。 第121章 拆台 越明珠就是知道不会被拆台才这么说,军校回来沉默寡言又如何,还不是得来哄我。 张启山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时机正好,就势说了下去: “本来打算明年就毕业,临行前上头说准备组建德械师,教官想推荐我去试试。” 德械师? 她偏头,正好望入张启山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对视那一瞬他眼底阴翳彻底散开,“老四的事,管家跟我说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只是回来这些天一直在外奔波,在家也是忙着商谈工作没好好陪你吃过饭,明天又提前出发,归期也尚未” 密织如网的珍珠落下,发出比延绵细雨更清脆的滴答声,快速却不凌乱,正好盖过他的话语。 有意无意的打断了金大腿的促膝长谈,越明珠一边把珍珠衫叠好放回首饰盒一边心里犯嘀咕,之前才夸过金大腿年轻力壮正是出去闯荡的年纪,怎么在家待了两天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作为共富贵的后方,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吹吹东风,让他乘势而起再后顾之忧。 将盒子重新盖上,目光定在栩栩如生的鹤纹桌布上,记得是捧珠之前闲来无事的绣品。 心下一动,她下意识开口:“我给捧珠请了老师,教她读书写字。” 张启山顿了顿,闻言只是颔首,“我知道。” 家书里明珠也提过,当初他还在回信中问过要不要再找一个识字的丫鬟陪她。 越明珠长叹了一口气,叹气声并不怅然,反而透着点愉快,“我让捧珠读书,是不想她的世界只围着我转,只以我为中心的人生太逼仄也太狭小了些,就算如今外面世道乱,我想着能让她从书里去触摸一下世界也是好的。” 她说的很悠哉随意,可张启山分明瞧见她眼里藏着一丝温柔又期盼的光,很快这如积雪般明净纯粹的眼睛就看了过来,“这不也是你送我上学的初衷,让我不要困在四方天地之中,多出去走走看看,开阔眼界,增长见闻。” 张启山神色不变,只是刹那间的闪了下神,原来那些醉后之言她都听进去了。 军校有宵禁,夜间不许出营房。 寝室除了门就只有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方便监管。 不少人都自嘲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教官冷笑:当然有,犯人不用军事训练。 他位置很好,躺在床上能透过那窄小的铁窗看见外面广袤闪烁的星夜。 实弹射击训练让军校上空始终见不到活物,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这种地方待久了尤其是晚上,容易让人想东想西,张启山也不例外。 他偶尔会想起明珠,想起张家,想起九门。 想明珠有没有交到新朋友,会不会受新思想浪潮影响偷偷做些危险的事,想张家能不能在多事之秋照顾好她,想九门的阴暗面会不会殃及到她。 思及此处,张启山知道她还有后话,定了定神,集中注意力去听:“当然我是没法说什么以后越家就是你的后盾这种话” “可我对捧珠的期许,和你对我的期许是一样的,所以同理我也不需要你围着我转。” “表哥。”她浅浅笑了一下,不热烈,只是让人心软:“我永远无条件支持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觉得更重要的事。” 十四岁小吗? 不小。 也就比日山小两岁,在张家,十岁出头就下地淘金斗尸的人不在少数。 而明珠的十四岁,没有死亡与伤痛,朝气蓬勃,春日不迟。 本该如此,也应如此。 张启山说:“你也很重要。” 越明珠怔住,抿了下唇:“我是你妹妹,有些话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知道。” “可你能说出来。” “不知怎么”她恍惚垂睫,像一小片被风垂落的叶子,“我既高兴,又好像有些难过。” 其实她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重要性。 三千多颗珍珠,就算是受宠的千金小姐都未必有,张启山远在军校还惦记着给她送一份既珍贵又不敷衍的生辰贺礼,这份心意不言而喻。 不过他能毫不避讳的说出来,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但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另一件事。 翌日,雪后初晴。 越明珠照常起了早床,拉开窗帘,日光透亮。 她站在外间窗边,后花园结满雾凇,白茫茫一片,两个人影站在树下分外显眼,盯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张小鱼说了些什么,把张日山说的窘迫至极。 这么冷的天,隔这么远透过玻璃都能在一片冰雪之中看见他被冻得通红的脸。 差一岁这么不抗冻吗? 张日山似有所觉抬了下头,她眼睁睁看见他脸色大变好,这个距离还真看不见,但那如临大敌的神态,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手足无措之下,冰雪飞溅,如雾纷纷,张日山顾不得钻入衣领的寒气,涨红了脸,咬紧牙关,连推带搡把张小鱼往前赶,匆匆离开花园。 不会。 二楼,她幽幽叹气,金大腿居然乱点鸳鸯谱? 就张日山这个反应,很难不这么想。 虽然曲冰有个未婚夫,婉莹也有正在相看的备选未婚夫abc,可她从来没想过包办婚姻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更别说对方还是张日山。 张日山不算乏味,可也称不上有趣。 顶多算好欺负。 准确点,是他欺负起来很有意思。 再详细点,比如说用对他的方式去对当初在码头摆杀人摊子的陈皮,她下场只会死的很惨或死的非常惨。 可张日山不一样。 他很会忍。 明明一开始那么不情愿受她差遣,保护她也只是看在金大腿面子上。 可只要她喊出“张日山”三个字。 还是会带着不甘心的表情闪现,冷淡略带一丝倨傲的眼神就像在说:你最好真的有事。 就算最后发现她只是想逗逗他,他也只会自己生闷气。 不管怎么被刁难,最多皱一皱眉。 只是那种并不完全的逆来顺受,偶尔还会用沉默来反抗的方式,比如一脸倔强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一副任打任骂巍然不动的样子,反倒让人在索然无味和跃跃欲试之间难以抉择。 张日山喜欢她吗?未必,顶多是朝夕相处有点好感,说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 而在越明珠眼里,他也就约等于一个重要点的npc。 金大腿的好意,恕她无福消受。 庭院积雪早已被下人清扫干净,主街道上还是纯白一片。 张启山在门口驻足,纵然不愿她跟着出来受冻,还是意思意思让送了几步路:“车不一定能开过去,中间还得徒步走一段路去车站,天这么冷,你就别去了。” 越明珠没坚持,万一车子开出去开不回来,徒步走回来不得冻死,于是乖乖点头。 发现金大腿视线越过自己往后看,顿时警铃大作。 要知道后面站的可是张日山,赶在他开口前果断叫停:“表哥!” 她郑重道:“家人之间,不需要说那么多。”你可千万别把乱点鸳鸯谱的事摆到明面上来。 张启山皱眉沉思,越明珠内心忐忑暗叫一声不妙,却见他高深莫测地垂眼看过来,“可你昨晚话也不少。” 什么? 晴天霹雳!!! 她震惊抬头,呆呆张着嘴巴,哈出的白雾飘起来。 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搭配上不可思议的委屈眼神,简直傻得可爱,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出声,往日他气势太盛,笑与不笑都有种冷淡的压迫感,这么一放松,不怒自威的冷峻远去。 笑这么帅也没用。 反应过来,越明珠痛心疾首:“你好意思说我话多,我话多还不是因为你了解我根本没有我了解你那么多!” 金大腿居然变坏啦!!! 第122章 新衣 张启山不喜兴师动众,一来一回都不声不响,九门之中更无人前来相送,这次去车站也只带了张小鱼随同。 他顾虑的不无道理,刚走了没两日,长沙水陆交通就全部停运,接下来连日飞雪,一日比一日积雪厚重,始终不见天晴。 越明珠只好整日宅在家中,没事题诗作画,读书练字,哪儿也不去,元旦也没接受同学邀约去看花灯。 偶尔坐下翻翻报纸,结果又是老生常谈,无外乎为了新年到底是过阳历还是过阴历吵得不可开交,政府要求革除旧习,激进派跟着到处宣扬要与国际接轨,听说外面还有警察暴力执法。 她干脆闭门不出,什么热闹都不凑。 元旦过了,年也是要过的。 别管上边怎么说,春联要贴,香纸蜡烛也要筹备。 张启山今年不在家,张家没人主事,管家便来向她问话。 越明珠,将满未满的十五岁,挥斥方遒。 听着有点夸张,其实没有,今年不比去年,去年家里就她跟金大腿两个人怎么过都行,今年金大腿不在,家里又多了张小鱼他们,考虑到各自祖籍都不一样,那就因地制宜。 “按长沙本地习俗来。” “是,小姐。”管家正要下去,“等等。” 越明珠陷入思考,她是临时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张日山他们一起来投奔金大腿,自己粗看过去约莫记得是有二三十人。虽说直至今日她认了个脸熟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可自金大腿离家以来,这张家上下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多亏了他们。 不如除夕夜把大家都叫到家里来吃年夜饭,总不能单单留下张小鱼和张日山,把其他人全撇在一边,毕竟细究起来人家才是一家人呢。 只是没想她刚开口,管家脸色就变得有些奇怪。 迟疑一秒,脑筋转得飞快的越明珠顿悟:“人多了?” “正是。”管家点头:“张家过去是个大家族,自战乱以来,无家可归者如一盘散沙,分散栖身五湖四海。不过,随着佛爷在长沙名声大噪,又有小鱼他们投奔在前,消息一经传出,少数走投无路的张家人便纷纷赶赴长沙投靠佛爷门下。” 说着,他微微伏下身,十分惭愧,“加上小鱼他们,总计已有一百零八人。” 多少? 你说多少? 越明珠目瞪口呆,心神俱震,你怎么不说一百零八将,天罡地煞欢聚一堂是。 可能是她匪夷所思的太明显了,管家沉吟片刻,温声一笑:“与其说是来投奔的亲戚,不如说是佛爷门客。小姐若不嫌人多吵闹,初一那天我让小鱼领他们上门拜年,小姐只当认个脸,不必太过上心。” 管家这话只差明说,您是小姐,他们是下人,您无需为了下人烦心。 好,这是她脑补的。 不过管家这态度确实挺冷淡的,尤其是有她作对比。 “没事。”倒不是嫌人多,就是,她这个外姓人登堂入室做了张家的半个主人,这些同族同姓的反倒成了外人,心情有点微妙罢了。 “俗话说堂亲三千里,表亲五百年。难得大家在长沙团聚,怎么说也是头一年,表哥不在,就由我做主年夜饭请大家来家里吃。”她话音一止,觉得还是不要话说太满,“当然如果他们另有安排,也不必强求。” “一切听从小姐吩咐。”管家再恭敬不过。 佛爷离家,张家上下自然是小姐说了算,至于有没有其他安排 管家不紧不慢地退了出去,无论什么安排,在张家都得排在小姐的安排之后。 这么交待下去,这个年该怎么过大家心里就有数了。 从采购年货、置办新衣,再到收送年礼、除尘扫灰,张家上下都没怎么让越明珠操过心。 里里外外,井然有序。 恩,给管家加工资,吃吃喝喝又混过去一天,她愉快地想。 上下操劳,越明珠也没闲着,忙着指挥张日山给她整理礼物。 从元旦到春节前,陆陆续续收了许多礼,有同学老师的,也有九门内部的。 管家说有的是九门其他当家正常往来的礼物,有的是来自九门管理下其他人孝敬,但不管是什么礼物,凡是送进张家全部要一一排查,张小鱼他们负责外面商务往来,会先经手一遍,进了张家再由管家审查一遍,按分类送到她手里的,还会让负责她安全的张日山仔细核查,最后确认没有危险才会由捧珠送到她手上。 有时十天半月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私库又进了什么好东西。 说来荒唐,那个水蝗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之前还叫嚣着等张启山回来要让张家给他一个交待,结果张启山真回来了,什么旧怨都在性命之忧下忘得一干二净,只一门心思想让张启山作为九门之首拉他一把。 得偿所愿后,连新年礼也送的尤为丰厚。 越明珠看了礼单都不得不吐槽一句,屎壳郎戴面具,真是臭不要脸。 张家大归大,想在一楼招待一百多人吃年夜饭还是需要事先腾腾位置。好在会客厅独占三个开间再加上餐厅,摆个十来桌也不成问题,就是辛苦后厨了。 换衣间,捧珠挑拣新衣。 之前张启山送来三箱云锦,越明珠选了些料子拿去做冬衣,捧珠左顾右盼,十分为难,最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选了一件取出。 即便见过了珍珠衫,可那件二色金缝制的新衣一露面,如云似雾的光华,穿花百蝶栩栩如生,绯红熔金一般的色泽,艳而不俗,瑰丽无比。 捧珠小心翼翼把衣裳展开给她穿上,里子用的是紫貂,皮草之中貂皮被誉为裘中之王,紫貂为贵,这件新衣没把貂裘外穿而是缝制在里面保暖,属实有点奢侈了。 不过这样既轻薄又保暖,还不妨碍好看。 除了这件,越明珠还有好几件貂裘、狐裘,有缝制做里子的,也有做大衣、披风的。 全部都是之前张启山从东北回来送给她成箱礼物中的其中一部分,也不怪她偷偷怀疑,金大腿是不是把祖宗家底都掏空了。 “好香” 楼下散发着一阵清淡怡人的冷香,角落安置着一尊半人高花瓶,捧珠指给她看:“是梅花,每年这时候都有梅花、冬青、柏叶沿街叫卖。” 对哦,她边走边想,去年发生的事太多,自己根本没心情注意这些细节。 虽然提前做过心理准备,不过——越明珠一步入餐厅,仍不可避免地被成群排列、落座有序的张家人惊了一下。 谁叫她一进来,就被无数双眼睛整齐划一的盯住,这些人像是提前演练过,不约而同、默契起身,仿佛有谁无形之中在发号施令。 行。 “都坐,不用拘束。”越明珠淡定安抚,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稳稳走向了一把手呃,不,不是,是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 往最近的一张桌子望去,居然还有几个小萝卜头混在里面。 这目光指向性太明显,坐于她右手边的张日山瞧了过来,这件新衣灿若朝霞,她皮肤白,穿着这身衣裳格外亮眼。 犹如赤霞映雪,又仿佛月照寒梅。 到底是过节,得说两句喜庆话,他想了想,“你不是喜欢小孩儿吗,明天我让他们过来给你磕头拜年。” 第123章 灯下黑 你还挺会慷他人之慨。 越明珠瞥他一眼,想说作为带头大哥那你得以身作则先给我磕一个,敲好捧珠上前给她取放筷子,不经意侧身挡在二人中间盛汤,“小姐,这个石斛乌鸡汤你要不要先尝尝。” 清点完人数的管家也停下来,和和气气开了口:“午后难得小晴半日,我吩咐下人将花园积雪清扫了一部分,现在彩灯悬挂,雪亮如昼,算不得好看,待小姐饭后守岁可以移步观赏,消食解乏。” 捧珠舀汤还能说是无心巧合,可管家也插了进来,越明珠心念电转,想通后难免有些惊讶。 去年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竟然比自己这个当事人还要敏感? 又是隔开张日山又是岔开话题,这不就是担心他一时失言会让她想起去年茶楼发生的意外吗。 其实她偶尔也会回忆起那天的事。 越明珠最喜欢的就是自己在某方面心硬得可怕,根本没敏感纤细到自嗟自伤的地步,可看捧珠和管家的态度,又有点疑惑是什么让他们觉得她像雪一样细腻又多情。 嗯,细腻多情。 她:噗。 算了,他们这么逐字斟酌又行事小心谨慎,那她也不好大声嚷嚷其实自己脸皮很厚,只能低头喝汤,十分入戏地含蓄点头。 张日山皱眉,正想开口肋骨突然挨了一记肘击。 他猛地扭头,一丝薄怒浮现。 张小鱼意有所指:“日山,难道做兄弟的会害你吗。” 张日山咬牙:“你先把脚挪开!” “行。”遗憾松脚。 宾客满堂。 越明珠专心恰饭,菜上齐了就让大家开吃。尽管说了不要拘礼,可直到她先动筷夹菜,其他人才跟着动筷。 包括同一张桌上的张小鱼和张日山。 也太尊卑有序了。 好在她不是那种备受瞩目就食不下咽、坐立不安的性格,这顿饭不知道算不算宾客尽欢,不过兰花熊掌、梅花鹿筋、珍珠燕菜、奶汤生蹄筋、莲子芙蓉羹全是合她口味的菜品。 单她这个主人来评价,吃的还算满意。 一顿饭过后,戴上手笼去花园透气,顺便理一理思绪,捧珠亦步亦趋地给她披上一件貂裘保暖。 越明珠则是安心想事。 花灯沿着廊下铺陈悬挂,一盏盏品种繁多,什么莲灯、兔子灯、狮子灯应有尽有。 走了一会儿,向尽头远眺,总算明白管家为什么只让人清扫出了路径。 寒星孤影,点点白雪起伏如山峦,暗处藏匿的铜炉水汽升腾,云升雾绕下,灯芯透过彩色灯罩映衬,如真似幻,朦胧绰约。 她不禁感慨,足足一百来人竟然只是管家口中少数来投奔的张家人。 这种大家族能传承至今要么是祖先荫功,要么本就是贵族出身,可她以前根本闻所未闻,东北张家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一个张,但凡沾亲带故,那便宜爹也不至于跟金大腿爹南下。 毫无头绪也不沮丧,慢慢下了台阶。 之前张日山跟陈皮交手,她不觉得张日山如何厉害。 深思熟虑过后,认为还是二月红珠玉在前,他那不费吹灰之力将陈皮轻松拿下的强大,摧枯拉朽一般将旁人手段衬得平平无奇。 即便理性告诉她陈皮拜师后实力飞涨,张日山能和他堪堪打平,已是非比寻常。 可对眼光被动拔高的越明珠来说,不够。 就是不够,远远不够。 最重要的一点——张日山离得太近了。 忽然一阵风吹树摇,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约莫是怕冻着她,花园铜炉藏的太多,现下冰消雪融,淅沥如雨。 “小姐。”捧珠小声提醒。 雪化这么快容易弄湿鞋袜,她没有分心,对目前的她来说,这么近的距离有陈皮足矣,现在缺的不是这种明牌。 抛开这点不谈,今天这一百零八人的的确确扰乱了她截至目前部分推论。 她知道未必人人都有张日山的实力,可就算略有不及,有他的一半,只看人数也非常可怕了。 怪不得当初九门才刚刚成立,张启山就当机立断选择从军,丝毫不担心没有自己坐镇的张家会弄丢他九门之首的位置。 原来是手下资质差距在这里,有这么一群帮手在,其他人一时半会儿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 否则当初二月红也不会对陈皮见猎心喜,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教给了他。 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一切扑朔迷离,还隐隐有些不寒而栗。 “阿秋——” 一个喷嚏打出去,她抽手揉揉鼻尖。 “小姐,咱们回屋。”捧珠上前帮她拢了拢衣襟,委婉劝说:“其实从二楼看灯也别有一番滋味。” 就说怎么细思恐极还真起鸡皮疙瘩了,她吸吸鼻子,寒冷有助思考,可冷过头也会大事不妙。 溜回屋洗了个热水澡,守岁守不了一点,越明珠早早进了被窝。 一夜无梦,醒来她还躺床上发了会儿呆,余光瞟见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在枕头边上。 拿过来好重!!!她起身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金橘。 屋内壁炉燃着不冷,颠了两下,居然还是实心的,接着又在床尾压着被角的地方发现了一颗金柿子。 她费力地把金柿子挪过来,跟金橘一起放腿边。 哦~懂了。 橘子是大吉大利,柿子是万事如意,肯定是捧珠放的。 这倒启发了她,早上喝完元宝汤,小萝卜头们来拜年,她是小姐又不是祖宗,磕什么头,一个个摸摸头听几句吉祥话就行了。 压岁钱给的小金珠是她从私库里翻出来的,好像是半年前金大腿送的,整整一匣子,分给孩子们够了。 本来拜年要在赶庙会之后,对此,她端放在餐桌上的手微微交叉手指,无声拒绝,眼神冷酷——你们自己解决。 她能天不亮就早起给孩子发压岁钱你们就该谢天谢地谢她的生物钟了,就不能给她省点心大家拜拜院子里的大佛吗? 她瞪向张日山:说好的金大腿迷弟呢?叛徒! 于是出行这个光荣任务就在大家一致决定下交付给了张日山。 张小鱼拍了拍他肩膀,一本正经:“烧不到头香就别回来了。” 张日山:“” 第124章 礼物 春节一过,剩下的大事就只有越明珠生辰了。 她原先不想办什么生日宴,年后雪下不停,出行都不易,干嘛让宾客她们在外跑来跑去受罪。 没成想宋大小姐特意打了电话过来,声泪俱下,痛斥这全是她的一面之词。 好。 不管湘江有没有被冻住,打水是不是还得先凿冰,任凭外界舆论吵翻天,八角亭、南阳街、府正街这些闹市街区就是人烟稀少,开门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大年初一去庙里烧香的反倒络绎不绝。 冰天雪地都没能影响百姓过春节的心情,那天冷还是天热对富家小姐出不出门自然也关系不大。 那就办,摆宴越园,小办一场。 曲冰提前请了时下当红女伶来唱一段《孟丽君》,大家待的还是她去年听戏那个似亭非亭似榭非榭的地方。 品茶、食糕果,听戏还能凑一起聊聊近期报纸上的一桩杀人案件。 “听说是19师哪个团长的姨太”宋婉莹在家见听爸爸提过一嘴,对警局迟迟没有进展愤愤不平:“那姑娘年龄不大还怀有身孕,硬是给人捂死了,报纸上说是预谋已久故意谋财害命,结果案子都过去几天了他们连嫌犯都没找着。” “我怎么听说是被毒死的?” “在哪儿发现的?” “西湖桥附近。” “无非又是那点家宅阴私,女人这辈子但凡嫁错人,一生幸福就这么葬送了。” “” 全场静默。 她们这代女方十三四岁便可以谈婚论嫁,比这更小也不是没有,她们出身好不用为衣食住行奔波忧虑,可出身好有父母爱护还受过新式教育也免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 众人不约而同岔开话题,就犯人可能是谁又胡乱猜测一阵,随着戏台上剧情渐入佳境,这才慢慢息声。 越明珠不常看戏,这个戏班是时下新兴的长沙湘剧,它不像花鼓戏比较接地气多是地方白话,唱腔多身段多,女伶更是能文能‘武’,不比红家戏班差。 她边听边走神。 戏曲在她看来有点类似文言文,多读多背能融会贯通,看得少听得少的人就不太行了,说的就是她自己。 要不人家是当红女演员,腔调铿锵有力,身形仪态极具观赏性,唱得行外也心潮澎湃。 台上扮演的孟丽君正是清代才女陈瑞生长篇弹词《再生缘》中的女主。 可惜原着作者只写到17卷,没有给出真正结局,之后是她人续写,结局三女共侍一夫。 越明珠:ヽ(`Д′)?┌┛〃 台上皇帝软硬兼施想要逼迫孟丽君入宫为妃,走投无路之下,她求助太后:“金殿上跪的是孟丽君。郦君玉是我女扮男装的假姓名。若问幕后指使人,是那,是那,是那花木兰女中英雄”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都揪了起来。曲冰神色复杂,轻声念道:“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蛾眉。吾侪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 这是秋瑾女侠所作,歌颂历史上唯一一个被独立记录在正式列传中的巾帼英雄,秦良玉。 之前她看《再生缘》改编的影视剧作,无论哪一版,都以孟丽君嫁与他人妇为结局,即便她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也无法再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施展抱负。 实在令人唏嘘。 宣泄完情绪,曲冰自觉不妙,忙赔礼道歉怪她戏没选好害大家情绪消沉了,千万别被自己影响了心情。 众人清醒过来,一改消沉,殷勤地给越明珠又是捶肩又是捏背,享受了一会儿众星拱月的快乐,她心情舒畅,“好啦,礼物都收了,我怎么会不高兴。” 家境优渥的大小姐们挑礼物可不是专捡贵的送,而是什么新奇,什么时尚送什么,比如德国的徕卡相机,法国的水晶瓶香水,金银蕾丝纱裙,欧米茄腕表没一件重样。 可惜现在全部卡在张日山手里,得他先检查一遍再送到越明珠房里。 听完戏,大家一起给了丰厚的赏钱,换了地点围炉赏雪,吟诗作画。 天色渐晚,曲终人散。 送别朋友,越明珠游廊漫徊。 飘飘洒洒的细雪如漫天琼花,将冻结成冰的湖泊、石桥覆盖。 出了命案没几天,路上总归不安全,她派张日山护送曲冰她们回家,转头又吩咐一直守在身边的捧珠把下午大家在阁楼那边作的诗整理整理,日后好收集起来装订成册。 捧珠很喜欢这份新任务。 从前不识字无法整理书籍辨别书画,唯一能做的只有磨墨和摆弄书桌上笔墨纸砚,现在能帮着做一些识文断字的事,简直可以用喜不自胜来形容她的反应。 越明珠时常能听见她独自在书房愉快地哼歌。 最后一缕光从瓦上缓缓褪色,除雪落声,清静悠远,檐下一盏盏灯笼点亮,沿着游廊向远处延伸,让银装素裹的冬夜多了一分人间烟火气。 她在游廊下的栏边呆坐许久,连雪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夜色渐浓,突然有人从身后披来一件斗篷,“外面这么冷,怎么不上屋里坐?” 陈皮隔老远就发现她孤零零坐着,环顾四周连个下人影子都没看见。外衣上的潮气湿痕和一连多日赶路的焦虑本就让他心情烦闷,硬是压着火气给她扣好领子,好在往下摸手背是暖和的,这才由阴转晴在她旁边坐下,冷哼一声,“送你的生日礼物正好派上用场。” 越明珠摸了摸身上这件白狐斗篷,微微触碰着脸颊的毛领蓬松细软。 皮草之中排末尾的是羊皮,好一点的是松鼠皮,再往上就是狐皮。这件斗篷在她冬季衣柜也算中等了,这对陈皮来说相当不易。 不是赚钱不易,而是他攒钱不易。 在没出师的情况下,陈皮出门替师父做事天经地义,不给酬劳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人家还包吃住传授武艺。即便分的钱少了点,也已经是最好的待遇,就这还总要省下大头给自己带各式各样的礼物,他孤身在外下馆子又爱挑最贵的点。 这么花下来能有积蓄才怪。 这就是厮混在底层的人的通病,喜欢报复性消费,今天有了点小钱就绝不会留到明天。 人生无常,及时行乐。 在红府小住那几日,府里丫鬟们说过,大多能干的伙计有了钱就会跑到外头鬼混,吃喝piaodu五du俱全,大把大把往外撒钱,生怕死前钱没花光,最后白白便宜了别人。 陈皮也一样,否则之前在码头也不会一时兴起就把手头上的钱全都拿去斗鸡。 这样一件斗篷,也不知道他攒了多久。 就着莹莹灯火静静地看着他,越明珠忽然心底叹了一口气。 明明自己身上衣服还半旧不新的,一眼就能看出浆洗过很多回,全身上下也只有那双冬靴瞧着像是新的,边沿只沾了点硬土,大概是来的路上积雪泥泞蹭到了。 过年了,也不知道给自己换身新衣服。 不过,她微微仰起脸,眼神犀利起来:“生日礼物有了,那我的新年礼物呢?” “” 新新年礼物?陈皮僵了一下,那点得意收敛起来。 越明珠义正言辞:“新年礼物没有也就算了,可大过年的你连来见我一面都不曾,这又是为什么?” 陈皮摸不着头脑。 有点纠结她是不是又在装模作样,看了几秒实在分辨不出,只好‘老实’说:“之前出门替师父办了点事儿,也不知道什么事儿这么着急,耽误了小半个月。” 他毫不羞愧地拉二月红垫背,果断自己给台阶下。 “那我礼物下回补上?” “好。” 越明珠无奈。 没有过节意识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另一个通病了,他当然不是不想多送一份礼物,只是他根本不觉得过年那天会比她的生辰日更重要。 陈皮放松下来,朝她先前一直望着的方向看去。 此时日已落,云遮月隐,只余灯火阑珊。大雪天被她唬得浑身燥热,湖面冷风拂过,后背都凉透了,他蹭了蹭手心。 “刚刚看什么那么认真?” “看你。” 骗谁呢?陈皮瞥了瞥她。 他这一眼中怀疑之色十分明显,越明珠没有直接辩解,目光落在冰湖上,认真地说:“你以前每次来园子都喜欢从那边竹林翻墙进来,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所以提前坐在这里等,想早一点见到你。” 第125章 你开心我就开心 “” 走正门不是陈皮突然转了性。 他手里拎着礼盒,翻墙怕把盒子弄脏拿出来不好看,现在好了,礼送了盒子也没什么用处就胡乱扔在地上。 自打入冬起,他就急着攒钱。 只要师父手头没要紧事,每天两眼一睁什么来钱快做什么,夜里熬的眼底全是红血丝,眼下乌青一片。二月红很少过问,最多不咸不淡地提醒一句:把身上味儿遮遮,别熏着你师娘。 陈皮能分清什么是普通人,被师父识破在外面杀人越货也不足为奇。 臭味、霉味、血腥味对陈皮来说是家常便饭,只是人杀多了在尸体中久待嗅觉会短暂失灵,所以每次从外头回来他都要先洗澡换身衣服,在师父师娘面前晃一趟再来见明珠。 刚刚进了园子,还扯着领子多闻了两下。 红灯笼将廊坊上的彩绘映照得光影交错,陈皮不作声,越明珠也不在意,转眼却从他脸上看见了一种久违到陌生的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在二月红手下经历了许多,他神情愈发阴沉,连发呆都有种瘆人的冰冷。 陈皮本想叱骂张家下人一个个眼瞎耳聋,转念又想起明珠身边有个亲密的丫鬟。 凶性与戾气从他脸上消失,旋即改了口:“如果翻墙进来,我自己会去屋里找你,用不着大冷天特意出来等。” “喝水都只喝烧开的温水,你又怕冷又怕热。”陈皮握住她的手,掌心温度多少要高过手背,正好给她焐焐,他低低笑了下:“下次还是在屋里等我。” “哦。” 好。 越明珠坐在栏边,双腿悬空垂下,愉快地踢了踢腿。 其实她只是觉得冷气能加速思考,别看从白日坐到天黑,细算也就半个小时,只是冬季天黑的快。中间也不是没人来问她要不要手炉要不要回屋,是她自己不愿意,只要了个暖烘烘的坐垫。 陈皮来回扫视一圈。 越园比张家守卫人员要少一些,往常撞见只觉得厌烦,这会儿找不到人问时辰又觉得不快。 只能自己悻然盘算起来,他进门差不多是戌时,从门走到这里耽搁的功夫再加上和明珠聊天,也差不多到点了——“喏,这个送你。” 他低头。 越明珠将一直藏在袖中钢笔的递过去。 做了这么久的笔友,陈皮的字如今虽不算大有进益,但也把她名字写得越来越端正,其他字体格也小了不少。至于内容嘛,二月红让他在外面做什么从来不提,不过路上遇见什么店,有什么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写的十分详细。 最后还总要买了宝贝似地送来给她,看是不是和他写的一样。 时间长了,越明珠都觉得他生活枯燥,好像没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乐趣。 “怎么想起给送我东西?” “上次问你生日,你不是说不记得了。” 明明美得冒泡还非要装腔作势,越明珠抿唇一笑:“那以后我每年过生也送你一份礼物,我一个人开心,不如咱们两个人开心。” 陈皮摩挲光滑润泽的笔杆,杀人如麻后的疲乏与混沌霎时间变得不值一提。 他侧过头,“你不送我礼物,也是两个人开心。” 听出言外之意,越明珠明眸善睐,纯净如洗。陈皮却没继续说下去,他不挂脸的时候很有欺骗性,尤其是光影模糊了眉眼间的阴鸷,加上面对她时会嘴角微微抿起,还有点乖顺。 乖顺? 越明珠差点打了个寒颤,连忙打住,“我,我们回屋?” “等等。” 陈皮表情有些奇怪,“再陪我多待一会儿。” 被她盯得莫名心跳了一下,陈皮收好笔,含糊其辞地牵住她往游廊台阶下边走。等到了亭子,轻轻带着她肩膀往边上去,另一只手还不忘虚掩在她眼前。 这欲盖弥彰的简直就跟预谋要送她斗篷那天一模一样,藏都不会。 要不今天越明珠为什么连个外套都没穿,还不是知道他要送的礼物跟衣裳有关。 上次碰面,两人聊了没两句就转了话题很生硬地问她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花几上放着的水晶花瓶虽不能当镜子用,但有人在背后做什么还是能看清。 她配合起身往前走,余光把陈皮在后头贼头狗脑的做了个比划着比划着要掐自己脖子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越明珠: 算、算了。 应该是在测颈围。 不出意料,除斗篷外他准备的另一个惊喜应该就是烟花。她还能不知道吗,去年他就对金大腿放烟花给她庆生怀恨在心。 踩着方砖一步步来到亭边,脚还未站稳,冷不丁“砰”地一声后方凌空炸响,连个预兆都没有。 越明珠吓了一跳。 奇怪,这不是跟陈皮带她面朝的方向相反,那遮眼有点多余了。 回身往后看。 一簇簇冲天流火“咻——嘭——”窜到云霄如流星般四射而开,天幕被点缀出星光点点,同时还伴随着一连串鞭炮声,在远处巷子里噼里啪啦。 还放鞭了。 陈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角的青筋一条条爆出来。 不出意外是出意外了。 再说亭后方,粉白的院墙,鳞鳞青瓦,婆娑坠落的星火如雾一般,自墙头、屋檐化开,淡泊宁静的景致让这绚丽焰火一照,似繁华落幕前。 别说,还挺好看的。 越明珠调转方向看得津津有味,结果后头这时也传来烟花炮竹凌空“嘭——嘭——”声。咦?她把脑袋转来转去,一前一后,烟火盛会将浓稠如墨的云层都染成了缤纷花团。 眨了眨眼,又瞅了瞅陈皮,好像懂了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了。 是不是准备的惊喜和其他偷放烟花的人搞重了? 说到底还要赖金大腿,显而易见是他去年起了个‘坏头’,弄得今年春节前后不少人有样学样偷放烟花炮竹,大过年被巡警抓了好些人进去。 至于 至于为什么刚好今天在她家附近放,很可能是去年金大腿也是在这一日放的烟花,所以对方想蹭张家的罚款? 冻结的湖面让星芒四溢的烟花将冰层照出了深浅不一的颜色,也照出薄薄的夜雾,煞是动人。 她看得目不转睛,诚恳称赞:“还是你挑的位置好,这个角度,连烟花放起来都比别人好看。” “真的!” 越明珠用力点头。 陈皮脸色缓和了那么一点,被勾起的杀心总算没那么强烈,他冷冷瞥了那个方向一眼,陪着明珠又看了一小会儿,打算护送她回屋。 “不是让我看烟花吗?”这还没放完呢。 “你看过就行。” 陈皮啧了一声,抬手抹去她头顶落雪,月光洒在他脸上,少见的声音温柔:“我是想让你高兴,又没想冻着你。” 第126章 文身 雪在融化,坚硬的土层被融水渗透。 张小鱼就这么从街头走到街尾,僻静之处无人理睬的皑皑白雪让他轻一脚重一脚来回踩得咯吱咯吱响。 不远处,人影渐近。 他问: “赢了?” 张日山蹙眉,用力抿紧唇:“反正没输。” 张小鱼暗叹一声可惜,上下打量他两眼,无情嘲笑:“不应该啊曰山,你说说大伙儿给你开多少小课了,还打平手,这不显得咱们张家没二爷会调教人吗?” 张日山面有愠色。 净会说风凉话,也不想想是谁撺掇的。他哪里知道陈皮也准备了烟花,两人一南一北,他又正好抢先那么一点。 说来说去放烟花还不是他们出的点子,说什么佛爷今年不在他们得做点什么。地点是张小鱼选的,时间更是张小鱼定的,这孙子也就在小姐面前假正经,私底下嘴毒心眼又多。 偏他死活不肯承认隔壁街放鞭炮的人也是自己安排的,俩人放完烟花就去看到底是谁,问清是住附近的邻居想蹭张家罚款,张日山觉得扫兴只好把人放了,结果他俩一掉头反被陈皮堵在巷子里。 两个人?陈皮精力集中,冬夜严寒下微微发僵滞涩的筋骨重新活络起来。 这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故意脚步声重,一个故意脚步声轻,呼吸、行动完全一致,同频率的仿佛二者是由一个大脑发出的指令。 就算是同一个老师传授武艺,教出来的徒弟武功路数也不可能完全相同,考虑到个人资质、习惯甚至心性,哪怕刻意模仿也顶多七八分像。陈皮一想到自己要是哪天也跟谁保持这种高度默契,就恶心的快要吐出来了。 两个人就两个人,他懒得再另找一天,神情阴冷、讥诮:“二打一,老子还从来没输过。”不如说从开张以来,大多时候都是他以少胜多,二月红是他师父暂时打不赢也就算了,他张日山算老几? 这话说的太过嚣张,张日山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听陈皮口出狂言,说什么拿下他和张小鱼两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肌肉微微紧绷,双眼不带一丝温度,看不出什么情绪地盯住陈皮。 张家向来不拘手段,只注重结果,有团队合作的时候自然也有单打独斗的时候,他看了张小鱼一眼。 张小鱼懂了,这是要一雪前耻。 别看日山在小姐面前像个闷葫芦,其实很是心高气傲,自己嘴上说叫上大家一起给他做培训,实际上一场场打下来,张日山屁事没有,他们身上倒是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小鱼卸下防备,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我退出。”见陈皮毫无反应,便只好朝兄弟挥了挥手,决定放弃观战。 直到他的脚步声走出耳朵能够监听的范围,陈皮才无趣地撇了下嘴,他又不是傻子,二打一对他有什么好处?反正账可以慢慢算,陈皮蔑笑:“今天明珠不在,我倒要看看谁能给你求情。” ——以上就是两人交手的始末。 然而两人最终还是未能一分高下,闻讯赶到的巡警动静太大,阴差阳错打断了这场绝不可能点到为止的‘切磋’。 张小鱼拍了拍他背,闷笑一声,勾住张日山也不多言:“走,回家。” 张日山虎着脸把他怼开,进了越园穿过游廊又走了一段路在长亭附近遇见了小姐,他踟蹰了下,推开张小鱼又拍了拍身上的雪和尘土才上前问好,本想打完招呼就退下,没想到刚转过身就听她蓦地笑了起来。 张日山被笑得莫名其妙,顺着她眼神摸了摸后背,这才想起缠斗中曾被陈皮一脚蹬在背上,雪一融,背后湿哒哒的,明显能摸出一个嚣张跋扈的脚印在上头,顿时恼得耳朵都红了:该死的陈皮,该死的张小鱼! 冰消雪融,草长莺飞。 一个日暖风恬的好天气,张日山主动提出要教她习武。 让人搬了张摇椅躺在后花园中看书的越明珠:“”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表哥要求的?” 张日山:“是。”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佛爷说小姐明确拒绝过习武,练枪法倒是她自己提的,可自己来了这半年,也没见她去靶场练过几次枪,唯一一次跟着去了,那准头不提也罢,浪费子弹。 张日山沉默地闭了闭眼:“千万别跟外人说你的枪法是佛爷手把手教过的。” 越明珠很不服气:哼!就说,就说。 “我不信,你拿出证据来。” “这是佛爷留下的。” 张日山早有准备,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字条放在她躺椅旁的茶几上,越明珠瞄了一眼,下一秒直接撕碎,哗啦扬了。 张日山冷静地又拿出一张放好,“撕,还有很多。” 越明珠:“” 伤心之余,她沮丧地拿起书盖在脸上逃避现实。 张日山也不催她,佛爷说,不指望小姐强身健体,只要能让她手脚灵活一点就行,至少别在冰面滑倒。随着日头渐渐升高,他抬头看了眼树荫无法遮蔽的边缘,上前一步,影子也跟着移过去。这个方位,就算她突然挪开书本,也不会被日光刺到眼睛。 越明珠往下拽了拽书警惕的露出一双眼睛,瞳光微闪:“表哥在家我都不肯,更别说他不在,你就直接告诉我第二选项是什么。” 张日山也不奇怪她能猜到,“佛爷说,小姐肯运动就好,至于练什么”他不慌不忙取出第二套方案,“任凭小姐吩咐。” 这一招张启山在她选学校的时候就用过了,越明珠磨磨蹭蹭的不愿意起来,抬了抬两条腿,又举起胳膊仔细端详,她很清楚自己不胖,当然也必不可能瘦。 整个冬天在张家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下午还有瓜果点心,每晚也没少喝什么补汤,如今的她跟纤纤弱质四个字毫不沾边。今年又窜了些个头,新做的衣裳比之前都大一码,真要说的话那也是——骨肉匀亭,纤秾合度。 对于一个十五岁少女来说,已经相当健康了。 运动什么的,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不过,比起扎马步一个时辰,像五禽戏、跑步、射术之类的备选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越明珠点点最后一行,去年和婉莹打过几次。 “那就它。” ——网球。 健康运动在她的不情愿中艰难展开了。 比较心烦的是张日山总喜欢把球打到她跑出两三步才能接到的位置,而她打回去的每一球,他都能提前预判出位置在那里等着接球。 当娱乐活动变成了体能训练,那就必不可能再让人快乐了,不过——翻过年后又长了一岁的张日山,简单热身后站在阳光下,自然而然地握着球拍的姿态,没了往日故作老成的端正持重,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很是养眼。 球场边的遮阳伞下,越明珠坐在椅子上喝水,阳光灼人也没能阻止她抿两口水看两眼再抿两口再看。即将入夏,两人身上定制的运动服也在一点点变薄,想起刚刚的惊鸿一瞥,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肩膀处:“你这里是不是有伤?” 张日山知道小姐指的什么,“不是伤,是文身。” “文身?” 越明珠愣了一秒,先前不经意从领口瞥到的面积,那么大一片她还以为是淤青,没想到全是文身。 “张家人都有,佛爷也有。” “文的什么?” 他略显犹豫:“本家人文的是麒麟,我和佛爷文的是穷奇。” 麒麟,穷奇。 哦,越明珠恍然,那比她想象中的什么青龙白虎还高大上一点,啧啧,想不到这群张家人看似一本正经,私底下居然这么辣?认识金大腿这么久,越明珠还真不知道他身上有文身。毕竟不管什么季节他们都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也没有动不动就撕衣的坏习惯,外人不知情实属正常。 不过—— 越明珠捧着水杯默默发呆,上一个她知道家族会在身上盖个戳做标记的还是猪呢。 奇奇怪怪。 咏絮女中第二学期。 越明珠还是定期会去教会做义工,今天比较轻松,修女和传教士带孩子去洗澡了,整个教堂除了她空无一人,就在台下随便找了个位子,等到点了张日山来接她。 书翻了没几页,这排的长椅边缘又坐下一人,他坐下没多久,越明珠就闻到一股酒气飘了过来。男人低声慢气,用着介于英式和美式之间的口音,醉醺醺地问她: “你信基督?” 第127章 学以致用 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身上西装也像哪里鬼混了一夜皱巴巴的,上次圣诞节见到他还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那场教会牵头的唱诵诗活动,旁边这个叫裘德考的美国佬一身成套西装发型一丝不苟,跟另外几个参加募捐来自外国的商会、银行的洋鬼子们把盏言欢、高谈阔论,一副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样子。 转眼就从天堂跌入地狱。 作为依旧生活在天堂的一份子越明珠礼貌性勾了勾嘴角,心无旁骛地畅游书海。 正如他们当初的居高临下。 “好,听不懂”男人含糊不清嘟囔了一句,歪着身子摸口袋,宿醉的后遗症多少影响了手脚协调性,他费力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出烟盒。 “défense de fur。(请勿吸烟)”教堂内连吃喝都禁止,更别说抽烟喝酒,鉴于他在法国传教士建立的教堂对着自己一个中国人说英语,她也不打算平等沟通。 男人叼着烟,无所谓耸了耸肩,“显而易见法国佬教出来的”掏出的打火机半天没擦燃引来他暴躁的低声骂骂咧咧。 两人中间还隔着三人位的距离,越明珠没听清骂的是什么,那就当没听见。 “哐当——” 突然纯银打火机被他砸飞出去,空旷宁静的教堂回音响彻上空,突如其来的爆发让越明珠有点恼火。 说实话, 她对一事无成的人没有恶感,也不讨厌失败者,唯独讨厌连自己情绪都无法控制的loser。 裘德考喘着粗气两眼无神,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他勉强维持到现在理智也所剩无几,然而发泄完那点微末的死灰复燃的精气神也转瞬抑郁沉寂下来。 像一个哑炮,戛然而止。 他揉搓着疲惫的脸说了声抱歉,颓废靠向椅背,嗓子沙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自己飞出去了,我不想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也不想向任何人发火,失控不是我的本意” 尽管知道对方听不懂,他冷静下来又无意识反驳了一下:“老实说,要怪也该怪上面挂的那个,祂要是管用,我刚才点火就用不着打火机了。” 完了还短促的冷笑了下。 那种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的态度,不禁让越明珠想起了关于自行车的那个宗教笑话。 “你信基督吗?” “不,我不信教。” “你应该信基督,主会满足你一切要求。” “我小时候曾向主许愿想要一辆自行车,主没有满足我。” “不!不!不!你错了。” “您是指我不够虔诚吗?” “不,我是指你的方式错了。你应该去偷一辆自行车,然后再祈祷主宽恕你,并让耶稣替你赎罪。” ——眼前这个酒鬼看来是吃透了一半精髓。 看了眼手表,她头一次希望张日山别太卡点。 “你真的听不懂我说的话,是吗?” “” 嗯嗯嗯,听不懂。 裘德考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单纯发呆还是在思考,无意识地揉搓手里那支烟,快把烟搓烂了,冷不丁地说道:“我破产了。” 真是时髦的说法,越明珠早猜到了。 看他一脸衰样,精神又时而颓废时而亢奋,明显刚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不是破产就是妻离子散。 “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昨晚差点冻死在河里,所以我就来了这里” 难怪闻着一股河腥味儿。 越明珠走着神,也没心思往旁边多看一眼。 酒后失足还是自杀又反悔了她不感兴趣,她就是想知道裘德考这副鬼样子是怎么混进来的,学校教堂只有礼拜六礼拜天才对外开放,难道是爬狗洞?那他还挺熟门熟路。 “反正你也听不懂。” “可能真的是我喝多了,也许酒还没醒,比起上面吊着的那个,一个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外国小女孩反而更令人感到安心。” “真是太讽刺了。” 确实挺讽刺的, 越明珠无声冷笑,这里是中国,你才是那个外国人。 不过明面上她继续装不懂还很入戏的给书翻页,比起告解室的神父,没想到自己这个‘言语不通’的陌生人更让人有倾诉欲。 说完上面那句后他再度陷入低迷状态,像在发呆。 又过了一阵。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来了来了经典开头,就是不知道是阿甘正传还是肖生克的救赎。 其实她还挺喜欢听别人回忆往昔,尤其是听那种过尽千帆人生阅历远胜自己的人娓娓道来,同样的年纪拿这些人所做的那些事横向对比一下自己,有的人能让她惊喜而有的人只会让她发笑。 越明珠不知道接下来听到的会是哪种,只希望不会太乏味。 “去街上卖报纸,在电车里跑上跑下,累了就往石阶上躺一会儿,醒了还要在纺纱厂工作到天黑,晚上守在广场给人擦皮鞋,没客了就回家和兄弟姐妹卷烟,除了补贴家用你知道我能攒下多少钱吗?” 他晃了晃夹着烟的左手,带了点讥诮:“五十美分,每周大约五十美分。” “你知道五十美分是多少吗?” 盘算了一下目前的汇率,越明珠摸着书包铜扣,反正比陈皮杀一个人要多。 “乔,我的朋友,他爬到纺纱机上修补线头被机器碾碎右脚,那一年他只有十一岁。”贫苦现实的往事让他情绪变得焦虑烦躁,裘德考闭上眼:“我父亲也葬身煤矿厂,这些风险大报酬低的工作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发誓要出人头地,绝不受人奴役。” “不幸的是” 他盯着教堂穹顶“哈”了一声,像在自嘲又像自暴自弃,“股市崩盘了,去年十月的消息居然上周才告诉我,他们偷偷往外转移资产拿去炒股、炒房,赔了个底朝天,临走前还卷走了最后一笔资金。” 去年十月开始以美国为中心爆发了一场经济危机,连远在东方的教会都不可避免受到波及,今年善款比去年少了一半都不止。聊天的时候传教士跟越明珠透露过,不少在华的外籍商人都受到那股不正常的“投机”风气影响,去年开始不断往外转移资产,没想到十月股市崩盘,半辈子积蓄就此打了水漂,背了一屁股债。 裘德考运气看来还不错,没跳楼就说明问题不大。 突然也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有这么个想法,他转过头:“去年我向教会捐了一笔钱,你认为现在我如果去要回来,他们会把钱还给我吗?” “当做我借的也行。”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大抵是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很疯狂也很可笑,沉浸式的畅想起来:“大不了等赚够了再捐回来,我保证会加倍奉还,让上面钉着的那个家伙过点好日子。” 有点意思。 越明珠难掩惊奇地看向他,不管是说笑还是认真,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至少比只会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强。 裘德考本来还在发癔症,让她这么一盯,懒洋洋地盯回去,过了几秒,他表情空白了一瞬,几乎是梦呓一般:“你听得懂?” ——气氛古怪起来。 大脑疯狂加载中,两人面面相觑,他佯装镇定: “听懂了多少?” “一点?” “一点是多少?” “一点没漏。” “oh!god!” 这个从进教堂开始就对耶稣基督毫无尊敬的家伙绝望地捂住脑袋,那张曾经无比精明、狡猾的白人面孔,在这一刻变得痛苦又滑稽。 越明珠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他失控后的出众表现,学以致用,“这可不能怪我,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承认过自己听不懂。” “老实说,”她耸了耸肩,理直气壮:“要怪就怪你自己,告解室离得又不远,但凡你多走几步早就到了。” 是你自己非要巴拉巴拉一大堆的,难道我就很想听你倒垃圾吗?!这种谦虚好学的态度成功换来了对方一言难尽的眼神。 他有气无力: “我还不如死河里算了。” 第128章 意外 咏絮女中属于双语教学,要是没有额外需求和兴趣,全校学的基本都是法语,虽然精通两门以上外语的毕业生不是没有,但低年级对英语的了解仅限于书面基本词汇和范句,能够口语交流的确实不多。 越明珠就是那个少数。 裘德考把烟塞回口袋,手刚抽出来大脑神经又开始抽痛,语言不通还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呻吟就呻吟,语言一通浅薄的自尊心开始发作。 他咬牙硬生生撑住,挺过那阵抽痛后缓缓开口: “抱歉,我喝了点酒神志不清,如果可以希望你忘记我刚刚说的那些”没能找出一个能弥补的词,他佯装无事:“那些不太理智的话。” “我无意窥探陌生人的隐私,所以——”越明珠相当干脆,“好啊。” 裘德考松了口气。 一连串的意外发生导致他在心力交瘁之下自曝了很多短处,缓过劲来发觉眼前这位‘被迫’听了自己许多过往的陌生听众似乎从头到尾都十分‘冷淡’。 既没对他的喋喋不休产生好奇,也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抗拒,始终垂着小脑袋安静看书,偶尔还会翻两页用来彰显她的无动于衷,就连自己怒砸打火机都没能引起她的侧目。 后知后觉自己像马戏团的猴子被人‘耍弄’,他狼狈抹了把脸。 这演技完全够去好莱坞当演员了。 如果时间倒流,真希望自己能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展现出友好健谈的一面,而不是像个只会怨天尤人的流浪汉,徒增笑料。 唯一庆幸的是,她除了惊讶外没有流露过其他会刺痛自己的精神攻击。 自我安慰了一阵,裘德考总算找回点平常心,也有心审视自身着装。他将领带打散重新系好,又以指代梳,慢慢往后捋顺整凌乱的头发,感觉自己恢复了点稳重。 “我看起来怎么样?” “除了河腥味儿,一切都好。” “” 无法反驳,可他昨晚真是喝多了不小心掉下去的,失语片刻,他清了清嗓子:“事先声明,只有没用的家伙才会借着寻死觅活来逃避现实,掩盖他们的一事无成和软弱无能。我可不是。” 谁问你了? 要知道几分钟以前他还满腹牢骚说着丧气话,知道她能听懂后这个要面子的外国佬又迫不及待包装起自己来了,越明珠看出他正试图挽回一点属于外籍人士的那点风度和体面。 算了你随意。 她收拾整理书包的动作似乎让裘德考误会了什么。 旁观了一会儿还真让他观察到不少有用信息,教会创办的女校类似于prep school,专供有钱人的千金所上的贵族学校学费可不低。 “等等。”裘德考面露迟疑:“你是这里的学生?” “” 那不然呢?她也钻狗洞进来? 饶是刚刚才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裘德考仍然野心未死。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克制住乱七八糟的念头,短短几秒绞尽脑汁,先放慢语速来展开话题:“其实我所说的一切也不全是胡言乱语。我想要补充的是,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点子,赚钱的点子。” “如果你愿意,我发誓那将会是你人生中绝不会后悔的一笔投资。” 越明珠抱着书包。 如果不要脸是种学问,这个美国佬显然已臻化境。 初次见面,他,一个陌生人外籍人士,先向自己一个未成年吐露心声,接着又自暴自弃,现在又毛遂自荐?不到半小时在她面前上演了出身贫寒、白手起家、遭遇背刺、绝处逢生,一生中的跌宕起伏和逆境突围让他展现的淋漓尽致。 感觉距离他辉煌盛大的东山再起只差自己的雪中送炭了。 她对自己的人畜无害有了新认知。 平静反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裘德考泛着血丝的蓝眼睛残留着一丝醉酒后的混浊与迟钝,难道是问为什么选择她做投资人? 眼都不眨一下,他当机立断: “你的头发和鞋。” 适当坦诚很重要。 教堂最不缺的就是彩绘玻璃,在裘德考的视线中,金色斜阳穿过玫瑰窗,将她的黑色长发映照出绸缎般光润的质感,不管是从远处看还是近处看,发顶都像绕着一圈犹如光晕的光环。 他自己发质偏软容易打卷还容易打结,平时能梳整齐全靠发油和摩丝。对方有没有在头发上涂抹东西,裘德考一目了然,能把头发养出这种光泽的,绝无可能是穷人。 在穷途末路的人眼里,这不亚于新铸成的金币,闪闪发亮。 越明珠摸着头发心塞塞:系统,你真该死啊! 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中规中矩、朴实无华的学生款黑色小皮鞋,它又咋啦? “南洋白珠” 裘德考一眼瞥过,“这个品质、这种大小,少说也要上百美元。”而这样百来美元一颗的珍珠却嵌成一排在鞋面上,仅仅作为点缀。 作为商人他每天要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当一个人身份未知、来历未知,又穿着随处可见的校服,不戴任何饰品,那头发和鞋子就是最能容易暴露其生活水平的附加品。换个势利一点的说法,这两样东西代表了对方的阶级地位,也将决定他对对方的态度。 出于对利益的追求,裘德考一扫心灰意冷,连他字句清晰的些许卷舌音,都显得春风得意:“如果我能给与足够的回报,我想,像你这样慧眼识珠的小姐应该不介意花点零花钱,来拯救一位年轻有为的新朋友。” 每当想达成某种目的,裘德考就会变得风趣又自信,即使在向一个年龄比自己小,国籍也不同的小女孩乞讨,他也不曾展露过容易令人生厌的卑微和窘迫。 换个善良热心的富家千金可能就成功了,可惜,他遇见的是越明珠。 “我不是在问这个。” “我是问为什么要投资你。” “或者说,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投资的地方吗?”一直偏着脑袋讲话她感觉脖子都酸了,索性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 越明珠兴致缺缺,对他这些曾无往不利的小花招毫不在意。 换成几天前,裘德考被人如此怠慢,对方还只是个中国小女孩,那他会蔑笑一声,抬脚走人。在没离开故土的时候他也曾经遇见过乡绅贵族,他们的目中无人、冷漠高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特权。 裘德考痛恨又艳羡,来了异国他乡就没想过再看人脸色。 自记事起他一直忍受各种毒打谩骂,好不容在这里的事业有了起色,却被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坑得血本无归。 他绝不能这样灰头土脸的离开。 既然都已经跌到了人生最低谷,那尊严和虚荣不过是膝下的尘土,拍拍就没了。或许他比她成熟,但是他们的地位并不平等。 她比他年轻富有,也一定会比他慷慨。 裘德考扯了扯袖口和西装下摆尽可能让自己着装平整,确保着装规范他起身往左边走去,为了不让近一米九的身高显得咄咄逼人,在两步开外的距离停下。 对她升起了一种微妙的容忍心。 没有弯腰,没有俯身,他选择了单腿屈膝点地的姿势屈就对方,让彼此保持平视,“请容许我迟来的介绍,我中文名叫裘德考,如你所见,是个来自美国的商人。” 裘德考三个字,被他用中文说的字正腔圆。 杂乱的思绪被他尽数抛却,气质也沉稳了下来,蔚蓝的眼睛充满冷静和理智,他慎重开口:“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重述一遍我的赚钱计划,它很漫长也更详细,只是需要浪费你一点宝贵的时间。” “所以,你愿意给我一个陈述自身价值的机会吗?” 越明珠目光不加掩饰地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肤色再到他的眼睛,一一批判性的扫视,外国人的特征让她直接略过“做好人”的行为准则,挑剔着、衡量着。 直到裘德考神色忐忑,她才吝啬地露出一个和善的浅笑:“当然。” 这个态度才对嘛~ 虽然最终是各取所需,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不会平等,要饭要到跟前和自愿发散同情心是两码事。 约法三章后, 裘德考看向书包,这个书包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腿,他看似不经意开口:“你带了枪?” 越明珠无辜抬头:“怎么了?” 裘德考秒懂。 “正确的做法。”他摊开手,泰然自若的后退两步:“像你这样的小姐随身佩戴枪支保护自己很正常,女孩警觉性高永远不是一件坏事,我很赞同。” 又来了。 裘德考开口第一句话,越明珠就发现了。 他的口音不像现代英语,反而跟上辈子看过的好莱坞早期的黑白电影中的演员们口音相仿。 演员口音是因为如今美国上流社会用的都是这种偏英国口音的腔调,美式混英式,可裘德考不是演员,更不是所谓的上流人士。而二十世纪初期的美国,直到去年那场经济危机来临之前,都处于多方塑造美国梦的经济腾飞阶段,不知道崛起了多少新生代的富豪。 裘德考既不属于这一类,也不是兴盛数代的大家族子弟,然而他不惜远渡中国却连喝醉了都不忘用‘上流口音’。 越明珠觉得有意思的是, 一个尽力模仿上流社会口音的美国佬试图来中国捞金,暴富美梦破灭,然后在法国人的教堂向一个中国人求助。 听起来多适合写成寓言故事,写成后投稿给外面的报社。 然而,越明珠仅仅写了个开头就不得不停笔了。 夏至,她很不幸的坠马了。 第129章 鳞片 好消息是,没被踩踏。 坏消息是,她骨折了。 长沙夏长暑热,一热起来她就不想外出,想想带红珠出城踏青还是在上个月,打算趁春末再陪陪它,这次还特意甩掉张日山只叫了陈皮。 起初一切都很好。 碧空如洗,芳草如茵。 新到手的马鞭被她凌空一抽甩出噼里啪啦的炸响,飒爽至极,唉,早知道陈皮只肯牵着马让她慢慢骑还不如带张日山呢。 同样是作势抽人, 张日山听到声音会闪一下,换陈皮别说躲了,但凡抽过去角度不对还要凑上来故意挨一鞭子,再得意洋洋的对她进行力道、和速度多方面‘奚落’。 不肯撒手就不撒,她摇头晃脑:“马马嘟嘟骑,骑到那嘎嘎去,嘎嘎不杀鸡呀,哇哇我要回去,嘎嘎不杀鹅”驰骋有驰骋的快乐,被人牵着散步也有散步的安逸。 人要学会自己找乐子。 太阳越升越高。 越明珠扯了扯遮阳帽,感觉自己像一株被晒蔫了的小树苗又累又渴,遭不住了垂下脑袋唉声叹气。 陈皮听了转过身,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也不知道是谁说要出来兜风,这脚没迈一步倒比两条腿、四条腿来得辛苦。”话说的十分讨打,奈何狗尾巴草末端的毛绒绒在空中一摇一晃,连那点咕噜咕噜冒泡的恶劣都莫名清爽起来。 越明珠对他时不时就犯抽嘴贱一下的恶趣味向来是看心情,今天天热不想浪费口舌,简单抬腿蹬了他一脚权当敷衍了事。 陈皮就这么站着让她蹬,蹬完也懒得低头瞅上两眼,只随意掸了掸肩头,挑眉啧了两声: 就这? 哇,这可把越明珠气坏了。 本小姐没拿鞭子抽你就该见好就收,你还反来挑衅? 手一扬作势要抽他。 “我错了。”陈皮果断认怂。 真气假气他分得清,平时没事逗逗明珠就算了没想真惹她生气,见她蹙眉抿唇嘴角还不高兴往下撇,啐掉狗尾巴草,连忙凑上前把牵绳塞进她手里,“渴了?那边有卖冰的我去给你买。” 正好附近有小贩挑冰担子卖刨冰和冷饮,陈皮赶在挨第二脚之前麻溜去了。 这还差不多。 树荫下正好纳凉,越明珠随手拍拍红珠示意让它乖乖待在原地别动,摘下帽子扇风,偶然瞥见草丛中有什么黑色的鳞片一闪而过。 蛇?她正想再细看一眼,那东西速度极快转瞬就窜到身下,野草高过马蹄,只听红珠嘶叫一声很快就扬蹄乱踏。 这动静不算小,本就分神留意她这边的陈皮远远瞧见这幕惊出一身冷汗。 “明珠——” 越明珠扔掉帽子,收紧小腿勒紧缰绳,不等陈皮赶来红珠就发狂跑了出去,什么口令都听不进去速度还越来越快。 果然,果然。 她勒紧缰绳死死抓住鬓毛,就说怎么这两天眼皮一直跳,果然忍不住了。 然而,被颠得五脏六腑快错位她还是没忍住发散思维,自己是不是该大喊一声:不要让人小瞧我们之间的羁绊啊!!! 风在耳边疾驰,脸颊刮得生疼。 宝可梦的唯心论退散,回归现实的她只能冷静伏低身子,遗憾选了金大腿教过的跳马,最坏也不过是从马背上摔下来。 大概是对她走神的报应,正在她准备撤蹬跳马时有人用绳索套住了红珠前腿,疾驰中猝不及防地这么一绊,天旋地转,越明珠都来不及撤身就被重摔倒地的红珠压住,腿一痛,脑瓜子也嗡嗡的。 意识恍惚中,时间流速变快又无限放慢。 她好像一叶孤舟在柔波中起起伏伏,超脱了时间概念,躯壳和灵魂都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明明耳熟得很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这孩子好胜心太强,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不是最好的看不上,到手了又三分钟热度,根本不知道什么才能满足她。】 【过劳者死,过慧者天收,咱们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你啊,少点贪心再多点平常心就是个完人了。】 越明珠听了来气, 说我聪明我不跟你计较,可你说我勤劳刻苦还早死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 呔,老头,你少给我——【叫外公!】 【全世界就你最聪明,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谁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服你的你当狗一样使唤,不服你的你当狗一样羞辱,那些被你使唤过、羞辱过的人到头来还得对你感激涕零!这样你就高兴了?满意了?】 【木秀于林风必】 摧我? 我知道。 我会全部接下来,最后——十倍百倍千倍的奉还。 【】 【再不改改脾气,你迟早有天要摔个大跟头。】 可恶,都换世界了还能被外公一语言中。 越明珠闷闷不乐醒来。 本以为醒过来能耳根清净一点,还没睁眼就听捧珠嗓子都快吼破音了:“你手松开让医生把话说完,小姐是跟你一起出去的,现在小姐出了事你还在这里添乱!是我不会放过你才对!” 陈皮没空搭理她,“你再说一遍!” 他语气平静偏表情瘆人得紧,没人怀疑他的凶性,知道医生再说一个字马上会被扼断脖子。 “松手!” “够了,这里是病房,要吵出去吵。” 哦,张小鱼张日山也在。 感觉浑身像散架了又重组过,尤其是右脚疼的厉害,闻着浓郁的药水味,越明珠连指尖都不想动。 思索一秒,果断选择装睡摆烂。 就这么事不关己听着他们争执了好一会儿,她忍住哈欠,伴随重物落地声的还有剧烈咳嗽,没两秒病床边缘微微下陷,比起先前不带情绪的声音,这次异样轻柔:“明珠,你醒了?” 咦?明明控制呼吸了。 不信自己装这么像还被发现,怀疑是在诈她,越明珠眯着眼缝往旁瞟,刚看到点光就发现陈皮趴在枕头边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悄咪咪地偷看,两人目光对视。 越明珠:“” 陈皮:“” 氛围有些尴尬。 越明珠:“你太吵了,我是被吵醒的。” 陈皮嘴角抽动一下:“嗯。” 捧珠几乎是扑过来挤在陈皮边上,强忍泪水,“小姐,小姐你还好吗?小姐你哪里疼,你告诉我,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手抹眼泪的可怜样,实在让人想不到半分钟前她还死死扒着陈皮恨不得跳起来跟他同归于尽。 越明珠委屈瘪嘴,“浑身都疼。”呜咽两声意思意思就赶紧进入正题:“我脚伤的严不严重?红珠怎么样?” 想起她摔下马的那幕,陈皮表情扭曲‘你还想着那个畜生’差点夺口而出。他强压怒火,望着她陷入枕头的侧脸,从额头到下巴到处都是擦伤。 厌烦而暴虐的怒火烧着了他每一根血管,每看她一眼就血液翻滚,焦躁不安搅得他快呕出来。 陈皮深吸一口气, “不重。” 没让明珠发现他转瞬即逝的失控,避重就轻:“我之前腰折成那样都治好了,你脚上这点伤很快就会好。” 第130章 针尖对麦芒 张小鱼对他的说法没有异议。 在经历过残酷训练的张家人看来别说是断手断脚,只要没到截肢就称不上严重,有一技之长的张家人哪怕真到了断臂求生的地步也比普通人活的轻松,然而在精英荟萃的张家实力退步等同自掘坟墓。 傲慢如本家也仍有不少孩子畏惧放野选择成为普通人。 像他这样坚持下来的只会信奉三折其肱,卸骨拿筋打小就练,断手断脚习惯了就能自行接骨,没什么比自身积攒经验更重要。实战教训会让他们在生死存亡之际把危险降到最低,以伤换伤。 说清楚点就是把不可逆转的重伤,换成以张家人体质很快能恢复如初并不存在后遗症的轻伤。 小姐不是张家人她没有受伤的经验和教训,虽然不管从张家角度还是医生的治疗经验来看都到不了截肢的地步,是实打实的轻伤。 但很不幸她属于轻伤中最麻烦的那一类。 心下微微叹息,张小鱼主动出声附和:“小姐伤的确实不重,只是这家医院的骨科大夫太年轻,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再请个资历老的医生来看看。” “日山。”他唤道。 名义上的保镖站在床尾像深陷某种自厌的情绪难以自拔,张小鱼知道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从一进门起目光就没从小姐身上离开过。 算了。 还是想想怎么跟佛爷交待。张小鱼转头拎着瑟瑟发抖的医生出了病房,两人来到走廊,白墙上还有未擦干的血迹。 事发没多久张家就收到小姐坠马的消息,当时张小鱼还在商会忙着上海分会的事,得知小姐受伤匆忙扔下工作前往医院,其他琐事暂交管家处理,他和日山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小姐出事无论缘由他们都难辞其咎。 两人赶到医院时,正好看见陈皮背对着他们站在急症室前,脚下躺着的人不知生死,整个楼层人仰马翻,尖叫声四起。 张小鱼还没靠近就见陈皮面无表情地回头,毫无预兆一脚将地上的人踹飞出去,速度极快,张小鱼也只看清他腰身一拧突然发作的那瞬。 果然,那脚下去人直接撞到后墙。 张小鱼叫停:“住手——” 陈皮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全然不予理会。 真正让他停下手的是短短一瞬就从张小鱼背后迅速冲过去的张日山,发丘指并拢贯入一阵劲风混着强烈杀机直取他喉骨。 卸骨术?陈皮眼神阴戾:“来得正好。”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要不是之后警察赶了过来恐怕他俩这会儿还没分出胜负,这一路张日山都压着怒火,撞上陈皮才彻底爆发出来。 张小鱼只得出面收拾烂摊子,先把警察打发走随后又安抚医务人员,这才有越明珠醒来时那幕。 临近傍晚,管家带来了病号餐和餐后水果。 趁着换衣服的空隙她照了镜子,除四肢有擦伤外,额头、脸颊、下巴也是重灾区,最严重的就是被抬高放置的右脚,明显能看出脚背骨折凸起一大块,泛着淤青。 骑马摔伤是常有的事,像她这样一摔就伤筋动骨也算比较倒霉的那种了。 张日山一层一层取下食盒放好,家里送来的病号餐按忌口搭配,荤素得当。这个工作按理说该由捧珠来,但她这会儿正忙着拿冰袋给小姐敷脚消肿,管家就把餐盒顺手递了过去。 点了点嘴角的位置,那么大一块紫色淤青还结了血痂,越明珠醒来就发现陈皮脸上挂了彩,直到这会儿才抽出空来问他:“你这里怎么伤的?” “擦伤。” “你再擦一个我看看。” 越明珠在屋里巡视一圈就知道是跟张日山动了手,这倒稀奇。 不是两人打起来稀奇,而是陈皮在他手里吃了亏稀奇。 “先吃饭,吃完给你擦。”汤盅外壁滚烫,陈皮跟没事人一样稳稳端着搅拌散热。 张日山在她快包成粽子的手上扫了眼,医生包扎的时候他看过,掌心指腹都有磨破的水泡,差一点皮开肉绽。 拿勺子没问题,拿筷子就不大方便了。 “小姐” “没事,你先放桌上。” 陈皮抬头冷嘲热讽:“怎么,你不知道明珠一向不从外人手上接东西吗?” 他当然知道。 他还知道除佛爷外陈皮是唯二被小姐接纳的人,这种待遇连捧珠都没有。 知道归知道,可小姐好端端的跟他出去回来就住进医院,现在还当面挑衅张日山怎么可能不恼火。 越明珠对两人口头上的机锋并不在意,“你也把汤放下,我要自己喝。” “你手上有伤” “我可以!” 陈皮只好把汤盅放在桌子上,皱着眉小心翼翼把勺子塞进她手指和纱布之中。 “日山。”张小鱼出现在病房门口,眼神示意:“出来有话问你。” 把筷子盒放在桌上,张日山转身出了病房,张小鱼在他经过时将他低气压的表情瞧得分明,临走前他往病床方向看了一眼。 “嘶——” “手疼?我来拿。” “不是,是太烫了。” “那我吹吹?” 越明珠举着勺子,小声嘀咕:“你要是把口水吹进去,我就不喝了。” 陈皮陈皮选择了忍气吞声。 轻轻带上门,张小鱼能理解日山为什么会那么多次都被他见缝插针带走小姐。 或许小姐是无心的,但她和陈皮聚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周身仿佛有无形的隔层,这种隔层将其他人排除在外,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桀骜如日山更不知道该怎么介入。 这次只怕也是,再不爽,再郁闷,也仍要顾虑小姐的想法,问问自己,小姐愿不愿意他跟上去。 谁料偏这次出了意外。 张家上下都知道佛爷不喜欢陈皮的性子,否则上次回来也不会做出那种提议,说到底,他和管家只是下人,没资格插手小姐的事。 日山不同,他有佛爷授意。 要怪只怪他自己不争气,不过——看先前他对陈皮出手,除了面对日本人,还是头一次张小鱼见他这么强烈的杀意。 想起病房中他对小姐不加矫饰的在意。 作为兄弟,张小鱼拍了拍他肩膀,神色冷峻:“日山,既然选择了争,就要一争到底。” “有时候做人自私一点不是件坏事。” 第131章 电报 进来收吊瓶的护士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全程低着头,临走时余光瞥见先前在走廊暴起打人的凶犯之一正端着饭碗不厌其烦地哄病床上的小姐再多吃一口。 她顿时毛骨悚然。 当时只远远瞧了一眼,分明是在行凶作恶他却稀松平常的仿佛在自己手下苟延残喘的不是人而是牲畜。 直到走到门口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又偷看了一眼。 这是她首次看清恶徒长相,不似想象中满脸横肉、狰狞面貌,还是青少年的岁数,眉眼生得很是秀气,可惜线条轮廓过于锋利,斜眼看人时有种不寒而栗的阴桀。 即使看到他判若两人的一面,护士还是忘不掉此时眼前这个看似脾气耐心都好得超乎寻常的少年曾在自己眼前杀人未遂。 但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待在那位小姐身边的他确实更像个普通少年人了。 慢慢咀嚼青菜,越明珠无比庆幸自己是侧摔下去,没有脸着地,否则世界第一可爱的脸就要变成扁扁的可爱了。 门被护士小姐轻轻带上。 她稍稍靠后,拉开两人间距,仔细研究起陈皮的脸,时不时还点点头。 陈皮:“”肯定没好话。 “平时见得多了,差点忘了其实你长得还算俊俏。” “还算?” “你别不信。”越明珠扬了扬眉,“你要是长的丑,当初在码头摆摊我才不跟你搭话呢。” 陈皮无情拆穿,“难道不是因为我便宜吗?” “”说什么大实话!这小子不该聪明的时候最聪明。 越明珠振振有词:“当时要是有一个长得丑的五十文杀一人,我肯定还选你这个一百文的,可见你生得俊俏也算占便宜了,这怎么不是夸奖呢。” 陈皮气也不是乐也不是,床尾还有个仇视他的丫鬟在看笑话。 只能冷哼一声,“吃都堵不住嘴。”等喂完了出去洗水果,路上陈皮没忍住摸了摸脸,真的爱俏的? 九门中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二月红。 他目前在九门内部算半隐退状态,日常登台唱戏倒没怎么落下。 一袭红衣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像秋季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枫叶,翩翩而动的衣角都染着风雅二字,来往不知多少路人为他回首翘望。 进医院不多时他便发现各出入口连同每层楼都有人把守,认出一个张家面孔,对方朝他微微颔首。 这些张家人化整为零,渗透隐蔽在病患、家属、医护人员之间,如此兴师动众,二月红起了一丝忧虑。上次见面还是明珠来红府拜年,气色红润,健康活泼,想不到再见会在医院。 张小鱼跟管家低声交谈,“人呢?”“下手太重,那边小楼守着。”站在一旁的张日山注意到他来了,低声示意两人。 张日山他见过一次,上次明珠来红府拜年就是他负责接送。 “二爷。”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明珠怎么样,伤的严重吗?”二月红省去寒暄,张家出动这么多人手,只怕这次意外另有隐情。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明珠的伤势。 张小鱼看了眼病房方向,门虚掩着,他谨慎作答:“小姐右脚骨折,不算严重。佛爷发了电报,三日后会带着南京最好的外科医生和骨科医生回长沙。”张家有一套自己的联络系统,当初佛爷报考军校,也并非孤身上路,带了不少人离开,有人跟着进了军校,也有人驻守校外负责和长沙方面传递信息。 二月红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寒声道:“明珠出事时是跟陈皮一起,若非他粗心大意想来明珠也不会意外受伤,作为师父我教徒无方也有责任。佛爷如今不在长沙,他回来之前如有需要红家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您说笑了,事发突然谁也无法预料。”管家知道小姐是和陈皮出门踏青出的意外不假,可跟着小姐出城的不止陈皮,张家还派了其他人暗中保护,跟张日山一明一暗。 真要计较起来,自家人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二爷帮忙。” 二月红静待下文。 管家抬头看了张小鱼一眼:“此事与霍家有关。”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人还在抢救,现场的人说马惊在前套马在后,被马压住也在所难免,但陈皮一口咬定是对方有意加害小姐。” “再过一会儿,霍当家会亲自来医院讨要说法。”管家揣着手,一贯和蔼的神色也有了一丝冷漠,“张家不主动惹事,但也不怕事。” 最坏的情况来了。 话说这么清楚他自然知道麻烦在哪儿,尽管仍有许多细枝末节需要一一验证,但管家和张家的态度很明确。 “你们放心。”二月红许久未插手九门内部事宜,但不意味着他下决策时会变得优柔寡断,“锦惜”他停顿一秒,转瞬就下了决心,“霍当家若是亲自前来,自有我出面相迎,不会让她扰了明珠清静。” “那就提前谢过二爷了。” 病房外,二月红轻轻推开门。 与他设想不同,坠马之后的明珠不似惊弓之鸟,也无伤痛在身的脆弱委屈,反倒生气勃勃靠在病床上与人畅所欲言。 这让二月红不禁想起去年她当着几百人面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掷地有声,那熠熠生辉的模样相信任何人见了都会对她当时所展露的赤诚与热忱肃然起敬。 二月红对明珠印象深刻的最初,缘于她被街头小乞丐坑骗差点丢了母亲遗物。 当时的她没有因为受到蒙骗和伤害而气馁难过,反倒是自己为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豁达大度的心性动容。 可自打去了张家,明珠来红府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久而久之都快忘了抛开矜持端庄的一面,私下里也是那个初到红府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回过神他微微抬头,在一片温暖宁静的氛围中只见明珠和陈皮头靠头在说些什么,黑亮的眼珠游曳跃然似小鱼,层出不穷的小表情更是时而狡黠时而烂漫,遍体鳞伤也无损千般灵动万般可爱,不怪他那个徒弟看得目不转睛。 二月红疑心他根本没听清明珠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只顾看她的眼睛,看她的笑,看她眼波流转中每一秒情绪的呈现。 看得一心一意,看得旁若无人。 原本来的路上还对陈皮私自带明珠出游却没照顾好她心存芥蒂,此时倒有些释然。 二月红太了解这个弟子,生就一颗麻木不仁的心,不管是练功还是杀人都如一滩死水没有半点触动,如果有需要二月红毫不怀疑他会立刻跟自己这个师父反目成仇,常人眼中的人情世故、伦理纲常在陈皮眼里分文不值。 他横行霸道、狠毒自私,唯独对明珠披肝沥胆,二月红冷笑,怨不得张启山看不上他,任谁都不放心自家宝贝跟这种缺心少肝的东西待一起。 将门彻彻底底推开,让走廊的风吹进去。 陈皮敛起情绪,看了看他低头道:“师父。” 二月红“嗯”了一声,在陈皮起身后坐下,至少在还未出师前自己依然是他的授业恩师。 目光徐徐落定床单、薄被、枕头,看得出颜色款式都不是医院配备,医院不会有羽绒枕头和真丝被套。 二月红端然静坐,手中是正粉盖碗,茶碗飘溢而出的是高山杜鹃的香气,桌上还整齐排列部分小说杂志。明珠跟张启山回家那日,他曾担心张家太过冷清,怕张家人都随了张启山的性子不够体贴,现在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 春风拂面地陪明珠聊了会儿天,见她精神不错,谈笑自若,二月红凝望了许久。 “红先生?” “没事。” 他心底叹了口气。 比起若无其事,还是更希望她能哭一哭闹一闹。 过了一会儿,张小鱼进来送话,说佛爷会带最好的外科医生回长沙给小姐做手术,管家正在办理出院手续随时能接她回家。 趁两人一问一答的功夫,二月红看了陈皮一眼,转身先出了病房,陈皮一言不发跟上。 越明珠也注意到了。 唉,这次受伤肯定有一堆人要跟着倒霉,不说帮着支开张日山的捧珠,就连最不相干的张小鱼估计也要吃挂落。 更别说事发时跟在身边的陈皮和事发时本应该跟在身边的张日山了。 她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等人来抱,伤了右脚总不能让她单脚跳着下楼梯出院。 回张家住也好,陈皮没法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的守着她,自然不会再跟张家人起冲突,先这么冷处理。 谈完的师徒二人进门,二月红从她右脚上轻轻扫了一眼,闪过轻微的不赞同,越明珠装没看见,“张日山,我让你带的相机带来了吗?” 正在整理茶具食盒的张日山放下手头的活计,转身去拿相机给她。这个相机是之前收到的生日礼物,越明珠熟练摆弄几下对准脚伤“咔嚓”一声。 见她手上缠着纱布还又摆姿势又拍照。 陈皮想劝不敢劝,纳闷道:“你折腾个什么劲?” “留作纪念啊。” 不客气的对陈皮也“咔嚓”了一下,随后从相机后露出月牙眼,“我第一次把自己摔成这样,不得拍张照片纪念一下。” 陈皮听罢,将信将疑。 “你们不用担心我。” 她轻轻荡着腿,没有抬头看向任何人,低头把玩相机:“今天天气好,景色更好,虽然中途出了点小意外,我摔下了马还受伤住进医院,但是乘兴而去,没有什么留下心理阴影,也算尽兴而归。” 越明珠仰头孩子气一笑:“非要说有什么不满,那大概是我的骑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 二月红面色一怔,怎么会听不出她是在替陈皮说项。 捧珠默默穿过几人来到小姐身前,俯身,抄过腿弯,轻轻松松把她抱了起来。 细声细气:“小姐放心,我虽然力气不大,但是抱你上下楼一准没问题。” 第132章 不忍 回张家的隔天,越明珠让捧珠找出学校新学期发送的校园日历,按伤筋动骨一百天算起,翻到后面从已定行程表最后一项往前推。 今年十月份举办的秋季联合运动竞技大会,她伤成这样只能退赛。 体育老师说她弹跳很强,爆发力也不错,不晓得是不是张日山监督她打了个把月的网球把小腿肌肉练出来了,反正今年春季运动会她不仅拿下跳高冠军还打破了往年跳高比赛的最高记录。 下半年秋季联合运动会,截止目前已有十一所学校运动队会确定出赛,她原本是要作为咏絮女中的跳高选手兼队长出席,现在也只能提前跟学校打招呼退出让别人顶上了。 用笔在十月上打了个大大的x,越明珠唉声叹气,本来还想拿个好成绩去竞选地区体育联合会的干部呢。 干部今年泡汤了,那明年的书记后年的会长升迁计划也全部要往后推。 捧着脸,她愁容满面地往前翻到九月,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书本印迹,九月有读书会考核,她手术前后至少要缺席一周时间,也不知道缺席两周还会不会让她继续,这个暂且待定。 她在书本旁加了个问号:? 再往前细看每月清晰标识出来的纪念会、演讲会、庆祝会越看越心凉,胳膊骨折还好说,至少不限制人身自由,伤了脚,她现在除了家里哪儿也去不成。 通通打x算了,先待定。 其实这些倒也不是那么遗憾。 她最遗憾的是难得可以公费旅行由天主教会牵头的华中地区象棋邀请赛也要缺席。 没心情继续翻下去,她扔掉笔和日历揽了个枕头抱在怀里发呆,明明都和好几个‘知名’笔友约好碰头了。 真是愁人。 “小姐,是不是太冰了?” 自从回家,越明珠的活动范围就局限在二楼,一般是在卧室和外间会客厅,连之后二月红寻来的某位接骨名医也是在这里会诊。 管家还命人连夜打造了一张红木贵妃榻,榻的一侧按照她最喜欢的躺椅坡度设置,另一侧为了促进血液回流也立了高台给她架腿。 每天她就躺在贵妃榻上,看看书,听听曲,顺便让捧珠给她冰敷消肿方便做手术。 捧珠还以为是冰着她了,连忙把冰袋拿开。 越明珠往榻尾看去,好在暑假快到了不用休学,校方也同意她居家考试,而捧珠这几日为了在家照顾她也停了课程。 她瞬间回血:“不冰,我就是在想别耽误你读书,等再过几日我做完手术你就继续上课。” 她昨天回来马上画了图纸让管家差人做了一副四脚助行器,除了有点重之外没什么不方便的,用不着捧珠日夜在跟前伺候。 听她说重,管家还让人不断改进,今天用竹子又做一个新的给她。 在不用下楼的情况下,她完全可以独立活动。 除了晚上睡觉得时刻顾虑脚伤不能睡太沉,身上擦伤淤青多泡澡不方便外,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 尽管张启山说了会带回最好的外科医生,家里还是前前后后请了好些个中医、西医,连红府那个不擅外科的神医都请来看了看,开了个安神方,聊以慰藉。 除了捧珠,越明珠不允许任何人碰自己的脚,她自己洗澡都不怎么敢碰,到了不同医生手里却被揉得龇牙咧嘴,最后得出结论还都是,小伤,做个手术打个石膏就行。 可一问到伤好后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大夫医生们就不吭声了。 别说陈皮,越明珠都开心不起来。 张启山回来时,她正在楼上跟曲冰她们聊天,打趣她们用学生会的电话联络自己以权谋私。 “秋容昨天跑步不小心崴了脚,幸好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宋婉莹凑在话筒边,眉毛皱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年月相冲,先是年初冰雪封路曲冰小病了一场,好不容易雪开始化了结果庆芝春游伤了腰,入夏你跑马又摔了脚,现在秋容也伤了。” 好友接连受伤,她心中惆怅又伤感:“等你们好了,咱们去麓山寺祈福。” “” 张启山一路风尘仆仆,进屋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管家正要开口问候也被他挥手略过,直接让他领着自己身后两位请回来的医生去楼上给明珠诊断。 张启山凝着眉。 战事将近,南京政府正在积极备战中,自己能在这紧要关头带医生回来,可以说用上了军校期间攒下的全部人脉。 万幸张家不缺钱九门也不缺古玩。 这世道权比钱管用,可手上没钱权也分三六九等。起码明珠受伤,他有能力请到全国最好的骨科医生来给她做手术。 张启山没有质疑过自己选的这条路,而今更不会。 见管家带着两人上楼,他心下稍安。 其中一位陈医生是中央医院远近闻名的外科主任,被称为骨科圣手,在骨折治疗方面造诣颇深,请他来给明珠做手术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入夏炎热,他刚接过张小鱼递来的热毛巾抹了把脸,就听人说齐铁嘴来了。 楼上,越明珠对诊断流程无比熟稔,等人家检查骨折的右脚,就让捧珠把她昨天拍好的x光片拿出来,虽然是小型x光机照的,但是民国能拍片多少也让她松口气,知道有辐射也无所谓了。 两个医生叽里呱啦交流了一通学术用语,最后对她说两天后就可以手术,他们会尽快做准备。 “好。” 刚刚进门的张启山转头吩咐管家安排医生下去歇息,很快,房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陈医生在路上就跟我说过是个小手术,不过,”张启山一边说着一边在她身边坐下,“手术前后的疼痛等级天差地别,你现在能忍住手术后未必,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这不是他吓唬明珠,医生诊断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精神不错,看起来这两天也能吃能喝能睡。 但是手术切口、神经损伤、水肿会让她远比现在煎熬,脚背骨折的真实情况他心中有数,对见惯生死的医生来说这是小手术,可对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却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听他口吻还挺温和,相当会看人眼色的越明珠抬起头,用黑亮的眼珠期盼地望去,“再疼我都能忍,我就是想知道忍了之后还能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吗?” 张启山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想的却是明珠太过敏锐,对身边一切都有超高的感知力,初相识时他觉得是件好事,现在又难免不忍。 明明已经交待过小鱼他们,他沉默,视线在明珠脸上徘徊片刻,对视的刹那,他微微点头:“只要你能忍过去,我保证你像以前一样跑跳如常。” 自受伤以来身边每一个人都对她的伤势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只有张启山给了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不夸张的形容,得到承诺的这一刻,越明珠连身体和呼吸都变得轻盈轻快了。 托管系统今年开始就没怎么吱声过,那天红珠受惊疯跑也是,这两天她一有空就在心里各种召唤,也不知道它是在装死还是能量耗尽提前退场了。 系统派不上用场,她唯一能指望的就只剩张启山。 他不是会轻易许诺的人,但他亲口说出来的话一定不会作假,至少对她不会。 “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处理些事情。” 张启山起身准备离开,见他连军装都没换,越明珠惭愧低头:“我甩下张日山自己去骑马,你生气吗?” 之前只是下车的时候脚滑了一下他都要特意嘱咐张日山监督自己锻炼身体,说好听点是健身,其实就是嫌她笨手笨脚。 她甩下张日山跟陈皮偷偷溜出去玩儿也不是第一次了,现在出了意外,也不知道金大腿会怎么想。 张启山停了一会。 要说不生气,那一定是假的。 可归根到底事无绝对,他听了算命的话,给明珠安排护卫,送她转运的生辰礼,唯独没告诉当事人自己要多加小心。 要追究也该追究带她出门的陈皮,和本该对她寸步不离的张日山,包括没有向她交代清楚的自己。 “你甩开日山?” 越明珠心思百转千回,设想金大腿可能会出现的反应,然而头顶被按住,同时传来张启山平淡的声音,“你一没习武二没学过反侦察,他一个张家人这么轻易被你甩开,干什么吃的?” 不管明珠是耍小姐脾气,还是渐渐暴露出来的其他小毛病,在他眼里都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天真淘气。 张启山拍了拍垂头丧气的小脑袋,声音轻而温柔:“专心养伤,别想太多。” 第133章 狭路相逢 越明珠目送金大腿离开。 如果有人在场,就会发现她眼神微微发直。 没办法,她见过张启山谈工作穿西装,也见过他装低调身着素色马褂,军装还是第一次。 偏德式的军装搭配军靴、漆黑的肩带紧扣束腰的武装带,黄埔式大檐帽下,眉峰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一身呢绒军装衬得他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即便风尘碌碌也实在惹眼出挑的有些过分。 虽然她早有准备,但是乍一看金大腿头顶青天白日徽章出现在门口,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终于送走他了。 越明珠长叹一声,无力倒在榻上。 别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只要金大腿杀日本人,彼此立场不同,金大腿也依然是她的好大腿,没错,就是这样。 摸着逐渐平和下来的心口,她目光悲愤却异常坚定:我不是叛徒,我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屋内越明珠这么安慰着自己, 屋外,张启山一出了门,候在一侧的张小鱼及时跟上。 “问出来了吗?” “人刚醒,尚在审讯中。” 尚在? 张启山眼底泛起一丝冷意,脚步没停。 “陈皮出手太重,下死手我怕他熬不到佛爷回来。”张小鱼拧眉。日山那天出手还算及时,伤了脑子也还能抢救回来。 距离小姐坠马已有四日之久,他们搜集一切蛛丝马迹。 小姐说事发时曾见过一条黑蛇在草丛闪过,他们后来去现场做过确认,马腿确有被蛇咬过的伤口,是蛇的毒素影响了神经系统,从而使它产生幻觉导致发疯。 直至走廊尽头,眼见下楼在即,也没听见佛爷表态,张小鱼心知这是对他们的办事效率不满意。 可佛爷不发话,他只能继续说道:“那日暗中随小姐出城的是小楼,事发时他离得远没看清,不过陈皮说小姐原本就准备跳马,是霍家伙计用绳索拴住了马,才导致小姐跳马不及时被压伤。” 至于为什么霍家伙计会出手,这还要从去年说起。 佛爷去军校前,曾组织九门各当家参加过一次聚会,除了交待九门内部事宜,另一件事就是以利益交换让他们在自己离湘后对小姐多加照拂。 大家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一提,霍解两家当初为了这事几次三番上门斡旋,所以两人对茶楼一事的内情知之甚详。 为了避免类似去年张启山清扫整个长沙土夫子势力的惨案再次发生,霍家和解家决定她一旦出城踏入两家势力范围,作为地头蛇他们会负责暗中派人保护。 这次小姐踏青跑马的地点正好是霍家领地。 张启山不置可否,语气不温不火,“明珠房间有香水味。” 开始还不太明显,后来医生走动带过气流,让清淡的香味飘了过来。他知道明珠衣裳会熏香,偶尔也有鲜花氤氲的留香,今天的味道很陌生。 “是小姐同窗,侦察处宋处长的千金送给小姐的生辰礼物,送来那日已经检查过,并不会诱发野生动物的攻击性。”虽然每年天气回暖都会有蛇出来觅食被人撞见,也不是没人被咬过,但张家不相信巧合,他确认过:“小姐那天穿过的衣服全部检查过,马鞭、马鞍都没发现问题。” 小姐出事的第一时间张家就控制住了包括马夫、兽医在内所有近期接触过红珠的可疑人员。 这么一问一答,两人下了楼。 张小鱼:“出院那日霍当家还差点找上小姐,虽然被二爷拦住了,但是霍当家放话要见佛爷。” 纵观整个事件的始末,霍家或许没有加害小姐的理由,张小鱼也对陈皮抱有一定的反感,问题是事关小姐安危,他不信以陈皮对小姐的重视,会为了推卸责任栽赃霍家。 游走于生死线上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直觉,涉及生死时尤为明显,他宁愿相信陈皮是在对方用绳索绊倒马的瞬间觉察出来自霍家人的恶意。 楼下,齐铁嘴负手在大厅走来走去。 他今天直到过了中午才下定决心上了辆黄包车,盘算着去张家走一趟。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门忘了给自己算卦,还是他心不在焉,半路竟然撞上黑背老六。 自打聚会那次给他算了一卦,齐铁嘴就没敢跟他碰面。 谁让这个死心眼真就硬生生在一个有着上坡路的街道口待了近一年时间,偏偏他要寻的人又始终没等到,以至于后来知道他在那边扎根的齐铁嘴每次经过都要特意绕道,生怕一个照面自己就人头不保。 坐在黄包车上,他满腹心事,忘了提醒车夫绕路,然后一抬头就和不远处屋檐下像个乞丐一样抱着刀席地而坐的黑背老六对上视线。 尬笑两声,齐铁嘴努力维持住高人风范,冲他镇定拱了拱手。 不停默念:别拔刀别拔刀千万别拔刀。 除了开头那一眼黑背老六没再多给他一个眼神,自己抱着刀缩在墙角,偏着脑袋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闭目养神。 他不拔刀的时候,沉默的像街边一块石头,不碍眼也不起眼。 街坊邻居不知道这人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他突然出现,只当流年不利来这里要饭乞讨。 过年那会儿,奇寒彻骨,人畜冻死无数。 他就一人一刀,在冰天雪地里熬了一日又一日,熬到冰消雪融,熬到春去夏来。 来往的人走走停停,只有他始终不肯离去。 第134章 命格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齐铁嘴微微仰头,张启山一身戎装,神色冷峻,身后跟着张小鱼,两人边交流边下楼,不疾不徐。 “佛爷。”他站在楼梯口,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又要打仗了?” “嗯。”张启山没有隐瞒,直言不讳道:“今年不太平,别到处乱跑。” 齐铁嘴心说,我今年就守着我的小香堂连算命摊都不打算摆了,真要摆也摆你张家门口,哪儿还能往外跑。 想起来意,他忙问:“明珠小姐如何?”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两天后手术。” “我去医院探望过明珠小姐。”齐铁嘴轻吐出一口气,斟酌道:“当时她还在昏迷中,脸上的伤我问过医生,医生说不会留疤。” 话刚说完,他就发现佛爷看了过来,目光如炬,不知道是不是上过战场的缘故,这种昔日熟知的威仪此刻有些冷漠。 齐铁嘴镇静下来,“面相学上有一种说法,破相即是过劫人破相,天破命。明珠小姐面上不会留疤,自然谈不上破相,也算不上破命了。” 他之前算过,越明珠是绝处逢生的命。 齐铁嘴:“老天爷要给人绝境,是想看你怎么度过绝境,入了老天爷的眼,也就绝处逢生了。” 他第一次在佛爷示意下给她卜过一个逢凶化吉的卦,第二次是慈善演讲会场上的匆匆一瞥,后来元旦前佛爷返湘,他特意问了一嘴得知她遇见算命先生时是四岁,掐指一算:四岁行大运,十四、十五岁必遇坎关,小心为上。 如今回过头去,第一次的登门拜访,第二次的机缘巧合,第三次的大发善心,似乎也全属命运的一环。 要不他为什么说这姑娘命好,因为她有破而后立,晓喻新生的命格。 这种人一般在年岁小的时候就被老天爷格外青睐,时不时给点小‘关注’,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但凡够亮眼,到了一定年月就会来次狠招。 历史上有这种命格的人不少见,可不少见那是因为这些人有名有姓,加一起也少不了。 鱼跃龙门,跃过去了才是龙,跃不过去自不必说。 张启山从管家手里接过一沓文件,他随手翻看了一遍,不咸不淡道:“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街也划进去。” 管家点头:“是,佛爷。” 齐铁嘴偷摸摸盘算了一下,张家码头最近的那条街,他记得佛爷是不是有好几家银行和钱庄来着? 他小声嘀咕,现在就打算自己养军队了?这可是销金窟,无底洞。 交待完事情,张启山转身。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又犯了神神叨叨的老毛病,佛爷这趟回来不容易,自己要是再废话怕是要被扔出去了。 “从命理上来讲老天爷若是想对谁出招,只会让人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不会像这次这么麻烦。”他摇了摇头,“明珠小姐这次是人祸。” 张启山微微侧过头去,跟身后张小鱼低声交谈,张小鱼回了话,他径直往外去,“边走边说。” 齐铁嘴无奈,“我是想说,就算不跟明珠小姐提一提命数的事,你也该说说她甩开保镖的事。”当事人自己若不上心,旁人做再多也是无用功。 “命数的事以后再说。” 张启山不信命,他做这么多也不过是想着明珠万一哪天知道了能有个心理安慰,不至于被这算命的三言两语搅得不安生。 “至于保镖”他如此说,“我只交待日山跟着她,可我没让她跟着日山。” 齐铁嘴腹诽,你就惯着。 不知不觉他就这么跟着他们穿过宅邸最左侧的一间屋子,来到地下室入口,那入口黑咕隆咚,入夏的季节齐铁嘴站在边上还打了个寒颤。 “佛爷,这是?” “张家审讯室,一般来说外人不得入内。”张启山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我同处九门,也算半个自家人了。” 齐铁嘴咽了咽唾沫: “要不要不我暂时还是先算个外人。” 第135章 财产 他自认不是心软之人,街头算命若是心软是要倒大霉的。 比心狠自然也比不过这些刀口舔血的人,他谨慎后退两步赔笑:“佛爷当我自己人,我也得知道什么叫分寸,心意领了,这门我就不进了。” 别管什么天灾人祸了,他是真不能再掺和进霍家的麻烦事里去。 张启山也不强求,“明珠在二楼,你要还有别的事情不妨先陪她说话解解闷,等我出来再谈。” 齐铁嘴点了下头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二楼一般是私密场所,他来张家这么多次也就进过二楼佛爷书房,明珠伤了脚自然不穿鞋袜,那日在医院他出于担心也就没有回避,可现场还有医生和张家其他人在。 今日空手拜访已算失礼人前,现在去人家小姑娘房间,她再是佛爷表妹,也不好这般不识礼数。 别看齐铁嘴在佛爷面前还算游刃有余,这会儿冷不丁想起来,竟有些慌神。 他磕磕绊绊道:“算算了,我还是改日再来。” 张小鱼手里提着煤油灯,等佛爷下了密室楼梯,他回头看了眼匆匆离开的齐铁嘴,“佛爷不在家时,八爷从不登门。” 张启山头也没回:“不管他。” 两人沿着通道一路走,进了最里面那间审讯室,除了张小楼,张日山也在。 见他进来,张日山脸一白,连佛爷二字也叫不出口。张启山没理他,走过去看被吊起来的人,“还不肯张嘴?” 那人吊的只剩一口气了,见他过来,吭哧吭哧的笑,“张张大佛爷,是她自己命不好,断了腿你你怨旁人做什么” 张启山冷冷地盯着他。 自打明珠来到张家,每年总要出点事受点伤,算命的说她会早夭,齐铁嘴的本事他很清楚,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微微眯起眼睛,动了杀心:“你这么会帮人算命,不如算算自己有没有活着走出去的那一天?” “佛爷。”张日山犹豫片刻,主动上前请命:“我一定会让他开口。” “不用了。”张启山失了耐心。 他阅人无数,这人能从陈皮手下侥幸逃生,又熬过张家的审讯,要么是有着极为虔诚的信仰,要么就是颗一无所知的棋子。 继续审讯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他淡淡道:“直接对外说畏罪自杀。” 那人眼神怨毒起来,挣扎着刚要开口就被张日山一声不响地扭断脖子。处理完,他老实垂下头,佛爷向来赏罚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张日山倒不怕佛爷惩戒他,可就怕佛爷什么都不说。 “那霍家那边?” “人死债销,尸体还给她们。” 不管外界如何风雨飘摇,九门之首张大佛爷和霍家关系又如何降至冰点,这一切都与越明珠无关,等待手术的这两日,身边人没一个敢多嘴,就怕给她增加压力。 自从金大腿回来,张日山就被调走,越明珠新上任的保镖是张小楼。 他跟张日山行事有很大不同,张日山刚来她身边总喜欢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除非她叫他,否则绝不露面。 张小楼不一样,他从不躲躲藏藏,在家里也是光明正大的跟着她。 只是他这个人存在感很低,很轻易就能融入周围环境,不引起别人注意,短短两日,捧珠就被他冷不丁的吱声吓到好几次。 也不知道是张日山跟他说过什么,他对越明珠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知道她下雨天几时起床,几时洗漱好,燕窝什么时候送到门口给捧珠合适,他甚至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她早点要吃中式还是西式,下午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连她心情不好想找人撒气都能提前预判偷偷溜走。 总之,捧珠对他意见很大。 做手术的前一天,张启山拿了些文件让她签署。 这两日他待家里的时间不多,两人也就晚饭时会见面。那天傍晚,她正躺在贵妃榻上听捧珠背诗背得昏昏欲睡。 一份份或薄或厚裁定成册的文件、字据摊开在桌上,各种红蓝相间的文章和手写、打印的条例看得人眼花缭乱,捧珠退出屋去,房里只剩她和金大腿。 反正张启山也不会卖了她,越明珠拿起他递过来的钢笔在指定地方签上自己姓名。 “盖章。” “哦。” 好,再盖上金大腿送的姓名章。 钢笔很眼熟,瞧着似乎是她年前赠给张启山的那支。 前面签了一两份的时候越明珠还有点瞌睡,后面就清醒了。 她握着笔没动,凝神细看,发现桌上这些要么是地产要么是股票,手再往旁边扒拉一下,居然还有田产、矿山、绸缎庄、织布厂、纺织公司等等涉及到的一些什么股票清表。 她眨巴了下眼睛,小小声:“表哥春秋鼎盛,不用这么急着分配资产?” 张启山做事向来是谋而后定,这件事他从进军校就在考虑了。 主意已定,他不以为意:“等你做完手术再适应一阵,我会让一个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的人过来慢慢教你。” “可是——” “不用急着做决定,你向来聪慧,我知道这些对你而言不算难题。” “” “有专门负责打理的人,只是以后账本归你管,资金由你分配,就算哪天你想全部捐掉也可以。”他停顿一会,挑眉补充一句:“不过这样你就没私房钱了,只能等我发零花钱。” 张启山没说的是尽管有人代为经营,他还是希望明珠能从中学到点什么,比起他们畏惧的人是自己,他更希望被畏惧的是她本身,而不是她背后的张家。 他微微颔首,“签,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馈赠让越明珠有点晕眩, 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金大腿的喜欢真的很值钱! 第136章 阴影 如他所说,手术后的疼痛等级非比寻常。 做手术那晚在麻药作用下还能酣然入梦,隔天回家药效过了就只能被连绵不断、不分昼夜的疼痛折磨得熬到生理性疲劳才睡着。 为了促进骨头愈合,哪怕白天食欲不振,越明珠也努力喝了不少药膳汤把营养跟上了,可到了晚上,也不知道是她体质原因还是手术伤口太疼,这次开的安神汤一点用都没有。 次日,张小楼站门口送水果,见她一脸倦怠,想了想:“我有个法子能让小姐睡着,就是得动手。” 昨晚统共睡了不到两小时,越明珠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反应有点迟钝,怔了会神才慢慢接收到信号,她强撑精神,高举左手“哈”了声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个姿势,“是要把我打晕吗?” 捧珠瞪眼:你敢对小姐动武? “不是用手刀。”张小楼长了一张娃娃脸,他伸出食、中二指,眨眨眼睛很是人畜无害:“只需轻轻一按,保证小姐倒头就睡。” 越明珠有一丝丝心动,要不为了生物钟着想,晚上再让他帮忙? “小姐!”捧珠急道:“不能让他随便乱按,咱们还是先问问管家,不,不行,等佛爷回来了问问佛爷?” 问就是不许。 张启山不同意,这种特殊手段一般是用来对付敌人,很少用在自己人身上,术后疼痛会持续一周左右,难道每晚都要这么被人按睡? 就像人体可能会对药物产生抗性,穴位也是,次数太频繁总归对身体不好。 张小鱼把人从楼上提溜到外头,皮笑肉不笑:“倒头就睡?” 没了下午的嬉皮笑脸,张小楼缩着脖子,“替替小姐分忧,在所不辞。”后脖颈在人家手里不轻不重地掐着,他实在有点膈应,刚要张嘴,猛地脖子一痛,国粹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口就倒地不省人事了。 张小鱼看了眼周围隐藏在暗处的人,“不用管他。”于是某个拍了马腿的混账东西在张家草坪上躺了一整夜。 路过的捧珠:呸! 手术后金大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辆轮椅,为了减少摩擦力,二楼所有地毯都撤了。 她没事就自己动手在走廊转来转去,累了就歇会儿,不累了再转回去,脚疼得厉害,只好到处折腾。 术后醒来她就没见过陈皮,后来才知道是二月红压着不让他来。 这次没罚跪也没挨打。 二月红对这个一身反骨的徒弟,鲜少有好脸色,似笑非笑:“带明珠跑马踏青,会骑马吗你就去?她让你带出去伤了腿,你但凡识趣也不该总往张家跑。” 这点冷嘲热讽对陈皮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他歪着头,神色有点懒散还有点冷淡,一门心思琢磨待会儿去见明珠该给她带些什么好吃的。 二月红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无赖样,无名火起。 眼神温凉,“明珠这次受伤是张启山从南京请了最好的外科大夫来给她做了手术,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陈皮脑子腾地一下炸开了,见他脸色难看,二月红忽然叹了一口气,当年为给丫头赎身,他不惜去盗刚下葬没多久的新坟,当时便明白了《儿女英雄传》中那句:天下事只怕没得银钱。 “你去张家无非是陪她聊天解闷。”二月红气来的快消的也快,他轻轻地说:“聊天解闷谁都可以,你可以,捧珠可以,她身边那个叫张日山的也可以。” 陈皮就没把张日山放在眼里过,冷笑连连:“他算什么东西?” 算什么?算张启山指定的候选妹夫,树荫下二月红神情莫测起来,一无所知就已经妒火中烧,要是知道了还得了。 他无意挑事,平静道:“你总不能凭着过去那点情分纠缠明珠一辈子。” 陈皮就是想去看看明珠,不管她有没有受伤,他都想去看她,她生气也好开心也好,他只想看看她的脸,大不生气了就哄她开心,开心了就让她更开心,为什么不行? 自从明珠去了张家,陈皮内心深处的愤恨就始终没有消退过,像阴湿的毒蛇吐着蛇信子,蛰伏在阴影中时不时就咬他一口。 那伤口从未愈合。 “她刚做了手术身体虚弱,你去张家,是你陪她还是她陪你?” “佛爷左右不过两三日就会离湘,你想去见明珠什么时候都可以,倒不如趁这几日练练功,好好想想以后的路。” “” 阳光晃眼,虫鸣鸟叫,之后那些话一句也没听清,他静静站着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黑暗中匍匐在地的那条毒蛇,直到它消失不见。 他说:“好。” 陈皮知道师父说的没错,是得好好想想以后的路,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荣华富贵、出人头地,这和明珠从来都不冲突。 再在红府待下去,他一个都不能得偿所愿。 陈皮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卧室, 越明珠在偷哭。 她趴在床上,把脸压在被褥里闷声闷气地小声哭泣,不是她受了什么委屈,只是单纯在发泄情绪。 因为脚——实在是太痛了!!!痛得她挠心挠肺,夜不能寐,痛得她集中不了注意力,也分散不了注意力,想看会儿书听歌曲都不行。 她哭没一会儿就有点缺氧,头有点昏沉沉的,把脸露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总算心情舒畅一点点了。 她坐起身低头看被褥上被自己泪水印出一张湿漉漉的哭脸,嘿嘿,这个哭脸好好笑哦。 可惜刚刚哭的太费力气,这会儿连弯一弯嘴角都做不到。 静静坐着发呆,她眨了下眼,把眼眶蔓起来的泪水眨下来,正要抬手去抹,突然瞥见卧室门口站了个人。 越明珠:“” 张启山:“” 空气微微凝滞。 这不是张启山第一次见她哭,每一次都毫无准备,这次也是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定了定神,他习惯性抬手敲门。 笃笃笃。 “进。” 张启山是第一次进明珠卧室,没去看她手忙脚乱地往上拉扯被子想藏住什么,侧过身目光停留在她梳妆柜摆放的一张相框上。 上面明珠一身骑装,依靠着红珠。 一人一马,她笑容灿烂。 等身后窸窣声渐止,他转身仿佛没看见她哭的狼狈至极,神情宁静从容,像北方延绵不绝的山峦,不可撼动。 “以后还骑马吗?” 越明珠是真的累了,精神上的疲惫外加身体上的倦乏,她觉得自己有点木木的。 听到金大腿的话,她愣神。 这是坠马之后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马,马的腿断了是活不下来的,红珠的腿就断了。 所以没人敢在她面前提马。 甚至包括陈皮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巴不得她离马远远的,再也不要骑了。 脑海中浮现红珠温顺的模样,它会眨着大眼睛轻轻顶自己肚子撒娇,会自己咬着缰绳溜自己,还会绕着她转圈,她让跑就跑,让小碎步就小碎步,脾气温顺的不得了。 越明珠咬牙,“骑!” 张启山看着她,不发一言。 手术伤痛似乎让明珠变得有些敏感,周身情绪也不像往常那样阳光烂漫,反而看起来很不安,鲜少呈现在眼中的暗淡就像乌云,朦胧地凝聚着泪光。 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盯了几秒,张启山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伸手刮掉了那颗被遗忘在她腮边的眼泪。 望着那滴盈盈欲坠的眼泪,他莫名笑了一下,眼神温柔, “那你的骑术还要再精湛一些才行。” 第137章 不值钱 做完手术大约一周后,伤口疼痛逐渐减轻,之前每天清晨还要消毒、换药、重新包扎外加检查伤口,现在消炎消肿医生就给她打上了石膏,让她两个月后拆掉。 石膏死沉死沉,好在不用担心又磕碰到哪儿痛得人想打滚。 金大腿这次离家还捞走了张日山,说他性格浮躁,没有恒心,去军队历练历练正好。 没有恒心嗯,感觉像在阴阳他被自己甩掉一次两次就识趣不跟上来这件事。明明她才是祸首,张日山却承担了全部责任,虽然被双标对待,但是越明珠感觉他应该挺高兴的,能跟自己天天挂在嘴边的佛爷并肩作战,怎么不算一种看重。 他之前不就一直想干大事,而不是跟在她身后当摆设。 就是—— “送我?” 那是一个上穿丝绦下垂流苏的金丝点翠香囊,金丝上还缀着数颗珍珠簇成花状,中间花蕊是暗红色宝石,内里镂空,轻轻晃一下能听见里面银铃作响,清脆悦耳。 不知道是不是他要走了,还特意装在漂亮的礼盒里。 她从桌上打开的盒子中取出来迎光一看,既雅致又贵气,不管是挂在床幔还是挂在衣襟上都可以。 张日山最近低调许多,以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如今却好几日都见不着人,见着了也是远远路过。 他垂下眼,“夏日蚊虫多,有备无患。” “不是还有张小楼?”越明珠故意道,记得他以前说过张家人体质不一样,他走了,张小楼可还在。 张日山旁若无人:“他没什么用处。” 缩在书房一角摸了本书看,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的张小楼:“” 行,你有麒麟血做药丸防蚊驱虫,你了不起。 先是让张小鱼阴了一把,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被张日山拉去演武场,他躺了整整一天才缓过劲来,惹不起惹不起。 张小楼很没出息地把自己往书架后躲了躲。 “好。”她没问他金大腿亲选的新保镖怎么就没用处了,把香囊系在轮椅上,向他莞尔一笑:“这个临别礼物我收下了,谢谢。” “我”张日山踟蹰,可被小姐专注的凝视,他又有了勇气:“如果上了战场,我会好好保护佛爷的。” 越明珠:我看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 张启山一走,整个张家就静了下来。 打了石膏,不再被失眠缠绕,生物钟也变正常。回望这几日,她被伤病的阴影所笼罩,度日如年,现在也该调整调整心态,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 清晨听着座钟定时的鸟叫起床,穿衣洗漱,为了奖励早起的自己,她还特意在库房选了一个粉蓝色珐琅瓷盆洗脸确保新的一天有一个美好的开始。 坐轮椅她也不打算太随意,反正不用上学有大把时间装扮自己,天天换新衣服穿,把新做的夏衣穿了个遍,每天梳不一样的发型,戴不同首饰。 唯一不变的是她只用婉莹送的香水,她很喜欢这个味道,近身闻不到,风过留香。 在此后相当漫长的一段岁月中,这个香气几乎代表了她本人。 人未到,风先至。 她还给自己排了时间表,每天固定的时间段做什么都标注的清清楚楚,也不需要捧珠一天到晚照顾自己,让她上午继续上课,下午在家复习。 越明珠还分享了自己书房给她练字、读书,让她用自己书桌,奈何捧珠不肯。 那就在自己书桌旁让管家加了个小一点的书桌和座椅。 午睡过后,她下午练字、读书,捧珠就在一旁临摹,外加复习功课,两人共享下午茶和点心。 这段时间收了信,手术前她去信给笔友,提及自己或将因坠马一事无法赴约,也就金大腿走后这才有空拆开,一封封看完放在一旁,研墨铺纸开始写回信。 捧珠就在旁边的小桌子边大声朗读,开始怕打扰她只敢小声念,被她提醒后才慢慢声音大起来。 听久了她还发现捧珠不太会断句。 虽然时下已经有了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趋势,但那位坐馆先生还是让捧珠读“三百千千”启蒙,目前已经进展到熟背《幼学琼林》。 写完回信,一份份装入信封。 她叫来张小楼,让他帮自己邮寄出去。 “不用快,但一定要寄到。”交待着话,听身后窗外有些吵闹,她自己转了轮椅,扒在边上往下看。 有下人把一箱箱东西小心翼翼从家里往外搬出去,管家在一旁指挥,时不时让他们小心点。 午睡刚醒那会儿,管家确实过来说下午可能会有点吵。 再仔细一瞧,发现一个熟悉的人。 她乐道:“齐先生也来了?”如果没记错的,这还是他头一次在金大腿不在家的时候登门拜访。 “他来做什么?” 张小楼站在她身边,“佛爷有批货要出手,八爷是中间人。” 他没说的是,这批货是为了还人情和贿赂上级的。 南京正在备战,佛爷在紧要关头被特许回家探亲又从中央医院请回最好的外科主任给小姐做手术,自然得掏点家底。 但是从张家送出去太引人注目,近期佛爷跟霍家起了龃龉,解家近半年又在内斗不怎么太平,那就只剩齐八爷的小香堂可选了。 八爷这个人性子谨慎,他怕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不放心索性自己走一趟。 耳边是捧珠的朗朗读书声,她趴在窗口吹风,见他们在太阳下暴晒,就说:“下午不是有送冰果露过来,给他们也送一些。” “是,小姐。” 张小楼拿着信下去了。 刚写完信,手酸眼酸,她就当放松眼睛继续看下去了,看了有一会儿,发现还在搬。 这是要把他们家搬空吗? 直到一个下人不小心手滑了一下,箱子差点摔地上,好在旁边管家扶了把手。 齐八爷围过去,让人把箱子打开,担心东西金贵这一下给碰坏了。 越明珠探着脑袋,想看看是什么货。 能从他们家里搬出去的无非就是古董字画,金大腿不会是分了财产给她,自己缺钱了急需变现? 想想还挺心酸的。 那箱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里面的东西一露面,让太阳一照十分晃眼。 越明珠眯了下眼,等再看——诶??? 齐铁嘴也沉默了,纳闷道:“要不还是一件件先过个眼,这玩意儿也不值钱啊。”送上去能有人要么? 管家早就一一看过,毕竟库房放了些什么又在什么位置他比佛爷都清楚,也明白其中价值。 “自然不止,这些是早年张家顺手抢回来的,也有以前宫里流出来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齐铁嘴明白了,边角料是。 越明珠盯着那个东西,等张小楼回来,她手一指,“那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张小楼不知道她指哪件,凑过去一看,“小姐,那不值钱。” 纯纯糊弄人的玩意儿。 见她表情很复杂,张小楼冲楼下招了招手,见管家看过来,他比了个手势。 留下。 没一会儿齐铁嘴上来了,他不着痕迹地将越明珠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脸上擦伤早已结痂,稍稍放下心来。 随后很周到的解释了一番为什么没第一时间来跟她这个主人问好,又谢过她让人送的果子露。 越明珠笑笑,别管他私下想法如何,当面待她一向是温逊和善的。 等他进入正题——“你喜欢那个?” “倒也不是喜欢。”越明珠有点意外,特意上来一趟难道是买家不好打发? 齐铁嘴沉吟片刻,到底是机会难得。 上次在小香堂,她还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难得今天有兴致,理应挑个好的。 他微笑,目光温和而宁静:“这一批古玩里有个青铜鼎还算不错,商晚期的礼器,你若感兴趣不如留这个。” 这可比那个破龙头好多了。 第138章 真迹 最后两件都一起留下了。 在知道那一个个箱子里装的可能都是文物之后,再去看它们被运走,就有点残酷了。 担心放在桌上不好看,张小楼挪开一个花盆把花几搬过来让小姐欣赏,只是他和管家凝神静气,看着花几上的‘破烂’,始终没整明白小姐到底看中它哪点。 齐铁嘴只负责选好东西,多的就管不了了,正好佛爷不在,就不信有人敢像佛爷那样,逼着他往火坑里跳。 往里走了几步,格局平阔,空间明净。 他抬头观望,寸厚的羊毛地毯只铺了书桌那一圈,而书架分为左右两列,一眼看过去有红皮烫金的外国书也有常见的装线书。 看来这间书房不常用,明面上全是基础摆设,连一两件能代表主人喜好的物件都没见着。 他就这么无事一身轻地转来转去,见临窗的小桌子上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心无旁骛,齐铁嘴好奇凑近一看,不禁笑道:“都说学戏先学声,打铁先打钉,你怎么才刚开始练字就登高望远。” 捧珠不好意思的用胳膊盖住,腼腆道:“小姐喜欢,我就是跟着小姐胡乱练一两张,不是真的登高望远。” 齐铁嘴往邻桌看,边缘确实放着王羲之的字帖,再一瞧寿山石笔架上的紫毫墨迹未干,从他这个角度透窗的薄光将宣纸上的字迹照得有些晃眼,不甚清晰。 捧珠见他只瞧了两眼就原则性收束目光,带了点炫耀的小心思,她顺势介绍他视线范围之内的窗户左侧墙壁,“八爷,你看的那幅画是小姐同窗画的,不过诗倒是小姐亲笔题的。” 既然都挂出来了,自然不会介意旁人观赏。 齐铁嘴绕过书桌走近观看,细看之下,稍稍怔愣,其笔触如春水轻蘸,行若流水,一笔一划飘逸灵动,字形隽美。 虽然他自己写的不怎么样,但小香堂卖书画碑帖还能搭上一卦,理论知识不差,对金文、甲骨、钟鼎全形拓、汉魏残石等等也多有涉猎。 都说书法与年龄关系不大,可如今有名有姓的大师年龄无一不往四五十上靠,明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水平,除了自身灵性极高,想必也下了不少苦功夫。 越明珠望着纤毫毕现的毛发,陷入沉思,她不明白圆明园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张家? 不是说当初被英法联军盗走,直到一百多年后才逐渐露面,有被收购有被捐赠回国,这一件仅在某次拍卖会上疑似露过面,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她撑着下巴琢磨半天,还是觉得这年代要仿造也不至于去仿造一个水龙头,金大腿眼光独到,断不可能会收藏假货,总而言之,这东西在自己家好过流失海外。 这么想,它怎么来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想起其他被搬走的文物,她期盼地扑闪眼睛:“不能全部自己留下吗?当传家宝我们收藏不行吗?”这卖出去换成钱能值多少? 管家:“”其实刚刚从家里搬走的基本都是正经渠道流传下的古董,没一件倒斗的明器,瞧着箱子多,可在张家眼中真算不得什么。 值得留作传家的奇珍异宝,早在人皮灯笼那次过后就全部运往别处收藏起来了,毕竟不好让小姐觉得家里晦气。如今这批货仅仅是清理残余,也就两个鼎是近期出土没来得及运出去,给小姐留了个商晚期的,剩下还有个西周的送过去也够了。 怕说多错多,万一让小姐知道家里是倒斗起家就不好了。 管家晓之以理:“佛爷从军,自然少不了上下打点,自古权钱不分家,这些东西说起来是古董其实也就是件死物,换成军资物资和人情也好过留在家中当个摆设。” 英雄所见略同。 没错,这些东西再值钱再珍贵,战火一起,什么都是虚的,长沙这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城不也是说烧就烧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任何年代都适用。 见她神色恍惚,似有出神,管家上前悄悄透了个底:“小姐放心,这里面真正值钱的也就一两件,佛爷的大好前程还在后头,咱们一次性就送得人家盆满钵满,只会养大他们胃口反倒不美。” 他目光和蔼:“小姐若有兴趣,以后咱们家的好东西都给小姐留着,不全送出去。” 这个安慰十分见效,她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 越明珠有点心虚:不好不行啊,金大腿才分了许多财产给自己,现在管家又口头预定了一部分古董文物。 她感觉自己就是个吞金兽,还是见好就收。 张小楼百无聊赖,闲着没事上手摸了摸,摸完又觉得犄角扎手,见小姐跟管家没空搭理自己,转头发现齐铁嘴站在一副画前。 眼前豁然一亮,他过去搭话:“八爷瞅什么呢?” 齐铁嘴看得入神让他吓了一跳,心中暗骂你小子走路都没声的? 不高兴地瞥他一眼,故意神神叨叨:“八爷我有千里眼,能透过这幅字这面墙看到你家佛爷正在千里之外骂身边的人不顶用,一天到晚净会说些废话。” 张小楼:“” 碰了根不软不硬的钉子,他摸了摸鼻尖,叹气:“幸好您是九门中人,否则就八爷您这张嘴,怕是寿命不长。” 齐铁嘴非但不气,还洋洋自得:“九门神算你当八爷我是吓大的,你就是命好点在佛爷家当伙计,要换成齐家” 未尽之意很是令人遐想。 张小楼扭头,“小姐,八爷想挖我去他家当伙计。” 齐铁嘴:“” 越明珠没听到两人先前的谈话,只能迷茫反问:“齐先生看中你什么了?” 她眉尖微蹙,日渐长开的殊丽稚气未减,这样一张脸无论什么表情都天真自然,没有一丁点逗趣捧哏的痕迹,完全是发自内心在疑问: 你哪里值得人家挖啦? 连中两枪的张小楼:“……”他有气无力,“可能是自信。” 不过很快他又打起精神,为了向小姐证明自己的用处,他阴恻恻一笑:“八爷,您的小香堂收集的传世墨宝也不少,不知道有没有书圣的真迹?” 王羲之的真迹? 原本还在想圆明园的越明珠眼睛蹭得一下亮了,其亮度目前也只有灯泡可以与之媲美。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就算是离得稍微远一些的齐铁嘴也能感受她黑亮眼眸中盈盈闪烁的喜悦之情,顿时汗如雨下。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悲愤交加地看向张小楼: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第139章 捡漏 不是八爷他吝啬小气。 王羲之的真迹历史上被大规模销毁过好几次,一次是东晋末年被逃亡中的桓玄尽数扔到了长江里,一次是南梁时期被战败投降前的梁武帝一把火付之一炬。 到了唐朝,唐太宗李世民也对王羲之的大作情有独钟,下令四处搜罗,据传闻《兰亭序》的真迹就殉葬在昭陵,其余再到北宋年间早已十不存一,有些被当成真迹的甚至还是临摹本。 现今连临摹本都十分罕见,更别说是真迹。 越明珠看出他的为难,暂且按捺下渴望,缓声解释:“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原先见他们煞有介事,还真以为有什么线索,这会儿看齐铁嘴有口难言就什么都明白了,对张小楼轻声斥责:“齐先生上门做客,你待他和气些,好好说话不要胡乱开玩笑。” 在管家平平无奇的死亡注视下,自知理亏的张小楼低头作鹌鹑状。 齐铁嘴站在书房最里角,与离门口不远的越明珠仅搁了几米远,将她从惊喜到失落再到佯装无事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两人目光对接时,只见她歉然一笑,“他在家不拘小节惯了,一时忘形,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齐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齐铁嘴垂下眼帘,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等再抬眼,他平淡笑了下,这笑不像被逼无奈的沮丧,倒有几分绰有余力的迁就,“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我那小香堂经手的古籍碑帖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若明珠小姐喜欢,今后留意便是。” “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只是,找到真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都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齐铁嘴也知道这是在保存极好的状态下,摹本和拓本至少还有点希望。唉,这姓张的嘴也太快了,佛爷回来前还是少走动为妙。 末了,他稍作劝慰:“不是我扫兴,不过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那你直说不就完了,磨磨唧唧的不干不脆。” 狗五踩着点来齐铁嘴的地盘蹭了顿饭,期间听他好生一顿抱怨,敷衍两句当做自己在听,他抬脚踢踢桌下的大黑狗。 挪个位子,咱腿伸不直了。 大黑狗懒洋洋地起身,不仅不退后,还凑上前将他脚背压在身下,很是嚣张跋扈。 这狗肚子冬天捂脚是挺不错,如今是大夏天让它这一趴热得狗五头皮都快炸开了,“这死狗,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来。” 他气冲冲把脚抽出来,有气没处使只能自己换了个地放着。 齐铁嘴还在犯愁,听他这话立刻翻脸,“你少跟我在这儿指桑骂槐,一话两骂,真以为我听不出来是?” 狗五差点笑喷了,“你们算命的就是想的比别人多,摸不着边的事也能瞎扯到一起,我算服了。”不过嘛,吃人嘴短,他从袖子掏出来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子,边逗蝈蝈边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佛爷妹妹伤了腿在家养着,那什么书你要找不着,不妨拿我家新下的狗崽去交差。” “你家狗?” 齐铁嘴低头望向桌下这只吃饭像猪一样哼哧哼哧的大黑狗,有点看不上眼。 狗五白他一眼,不识货,你不愿意我还不乐意送呢。 “说,你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饭也让他蹭了,茶也陪他喝了,齐铁嘴不耐烦干坐着讲废话,“又要跟霍三娘侄女下地?” 狗五心虚大喊:“谁说要陪她下地了,我是来给你看铁皮大将军。”也不管大将军在草笼里乐不乐意,反正它叫个不停。 “小满送客。” “诶行行行行行我说我说,怕了你了!” 齐铁嘴让闻声前来的小满下去,坐等他开口。 狗五一脸郁闷地趴桌上,其实他也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一开始就是好奇名字叫仙姑的姑娘怎么突然有一天鼻青脸肿的,问了才知道霍家女人打小出门就要摸点东西回家,不然就得挨打。 可能霍家就这家风,仙姑也说能在霍家生存下来的女人都很要强,往往要强的女人做的又远比男人出色,所以她们从不叫苦。 他含含糊糊:“你给算算这趟有没有危险。” 齐铁嘴无语:“人家就是来借狗,你还想跟着一起去?” “有惊无险我就去。” “有险你就不去了?” “明知道危险还去,那不是在帮忙是在帮倒忙。” 齐铁嘴本想嘲笑两句,向桌上一瞟,往日狗五即便不笑也似有三分笑意,今日这一眼瞧去倒多了些寡淡。 他知道狗五心乱了。 尽管之前齐铁嘴说了要帮她留意,不过越明珠听他最后那话也觉得短期内不太可能有什么进展。 不想一周后他再次登门拜访。 捧珠小心翼翼打开,越明珠惊讶发现他带来的竟是被称为草书之王的《游目帖》。 她愣住,《游目帖》自然不是真迹,可眼下这个时间段明代摹本应该多年前就让日本商人带去了日本吗,最后还被小男孩毁了。 那自己手上这份是?临本也不必连每一代收藏人的印章都一比一复刻。 不会。 越明珠深陷捡漏的震撼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齐铁嘴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她桌前,对自己的成果相当自得。 张小楼唉声叹气:“八爷,说好的真迹呢?” “谁跟你说好了?”齐铁嘴气不打一处来,谨慎瞧了眼对面,见她专心看字帖,这才小声嘟囔:“我上哪儿找真的去,就算有,那也只可能在你们东北老张家人手里。” 齐铁嘴哼声:“少在这儿给八爷我上难度,你怎么不回老家翻翻你祖宗的收藏去?” 张小楼一听,还挺有道理。 他认真考虑了一下,还是遗憾放弃,“东北现在不太平,就算太平张家老宅也不是没人住,要让那群老的知道我想把祖宗家底翻个底朝天,手废了扔出来都是轻的。” 他选择认怂:“算了,小姐满意就行。” 第140章 按兵不动 越明珠对《游目帖》自然是爱不释手。 就算不是真迹,摹本也价值连城,齐铁嘴说要送她,越明珠不肯收。 即最贵。 齐铁嘴白送无非是看张启山的面子,最后还不是要金大腿来还? 她手里有钱,不必如此麻烦。 这里再次感谢金大腿,要不是前段时间刚分了家产给她,这会儿还真没底气出价,就是刚接手就败光一大半,多少有一丢丢难为情。 不出他所料。 齐铁嘴来之前就猜到她不会白收。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间书房,环顾左右,比起一周前陈设更居家了。 香炉青烟袅袅,菖蒲苍翠欲滴。 临窗书桌不仅换成大型画案还多了个明代青花卷缸,书画卷轴更是堆垛成山,连新摆的躺椅都遍布墨迹未干的宣纸,还有一幅新挂上的自题联悬垂于捧珠身后的墙壁。 他站在一幅山水画前,上有题诗:湖波潋滟光,舟楫入幽芳。水影摇山翠,风吟送岸香。闲云添雅意,静客醉心房。此景消尘念,悠然乐未央。 无声念完诗,齐铁嘴转身,含蓄一笑:“我与你讲人情,你和我谈生意?” 越明珠微怔,他们之间哪有什么人情? 其实他也只是随口说句玩笑话,一哂而过,指指墙上的书画,“那就以物换物,用它来交换。” 越明珠讶然:“那是我闲暇时画着玩的。” “山水一色,烟波朦胧。”他扶了扶眼镜,像模像样地点评,“是上乘之作。” “” 齐铁嘴也不全是胡诌,远山烟岚半虚半实,湖光舟楫若隐若现,远看妙笔生陶然,近看墨色浓淡相宜。 笔法细腻,意境悠远。 他自顾自地取下这幅画,迎着熏风笑容温文,“千金难买我乐意,你若觉得不够,那等日后书法大成,拿你自己的真迹来换。” 就这样,越明珠用自己的书画换来了齐铁嘴寻来的《游目帖》。 不过到手没两天,她就不得不暂停钻研,因为金大腿临走前安排的老师上岗了,上岗第一天还送了她见面礼,一把花梨木玉子算盘。 解九外表斯文儒雅,年纪轻轻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 连嘴上没个把门的张小楼见了几次后,提起他也总摇头:看来解家是后继有人了,这位小解先生将来只怕比他爹还难缠。 能让他觉得难缠,算是一种夸奖了。 越明珠觉得,与其说小解先生是在教她算账,不如说他是来张家偷闲躲静。 第一天,摸清她打算盘的水平就请管家每日拿往年账本来给她,而他多数时候就是坐在一旁喝茶,可要说他光会做甩手掌柜倒也不是。 就算闭目养神,最后也总能在越明珠报数的时候,分毫不差的把账一齐算出来。 不是炫耀,是张小楼疑心他睡着,不得不出声自证清白。 再后来,这位小解先生有时早上来有时下午来,不管早晚总会留个半日让她自己支配,而且来之前的一小时必定会派小厮上门送拜帖。 偶尔他还会和越明珠手谈一局,赢多输少。 可能是怕她收下《游目帖》心中犹有不安,齐铁嘴一反常态,自那日起便十天半月会来张家一趟,从不空手,多是水果糕点,让人难以拒绝。 他这次带的便是芸豆糕。 越明珠正和解九下棋,捧珠拆了油纸包端上来,她尝了一口,轻声“咦”了一声。 随着盛夏来临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角落也安置了不少冰盆,电力风扇没有对着人吹,而是对着冰,加上屏风回旋气流,室内温度十分清爽宜人。 齐铁嘴一直有留意她的表情,放下茶碗解释:“我怕夏日吃太甜腻味,特意少了糖,多加了点山楂。” 解九也尝了一块,赞同点头:“确实不错,酸甜开胃。” 他无论是拈着棋子,还是拈着点心,举止都无可挑剔,很赏心悦目,可等又赢了一局当他再想去拿糕却被旁观已久的齐铁嘴挪走了点心盘。 解九:“” 齐铁嘴:“你不嫌甜的发腻啊。” 解九:“堂堂九门齐八爷,竟如此小气。” 棋还没下完,解家来人了,俯身在解九耳边小声报信。 解九捏着棋子,听了些糟心事也始终神色平静,他嗯了一声,向借着喝茶吃点心半回避的两人坦荡一笑:“解家有急事,我得赶紧回去处理一下,和明珠小姐的这一局不妨暂且封棋下回继续。” “八爷就自便。” 他嘴里说是急事,人却并不匆忙,有条不紊地接过捧珠递过来的热毛巾净手,又起身掸了掸衣衫不存在的灰尘,最后冲两人拱了拱手,这才不紧不慢地带着自己伙计离开。 越明珠让张小楼替自己送客。 齐铁嘴正在钻研棋局,他能看出这一局明珠已然落了下风。 可惜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想出起死回生的一步。 越明珠还以为是他想下,让捧珠再拿一副棋盘,他连忙摆手:“不是我想下,是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你赢他。” “输也好,赢也好,说到底只是无聊时的游戏而已。” 见她心境疏朗,齐铁嘴叹气:“你们一个不想赢,一个不想输,算了,没好胜心也好。” 越明珠笑笑没说话,她当然有好胜心,下棋不过是打发时间,何必较真。 再说人家来张家何尝不是在暗示九门中人,有张大佛爷为他这位未来的解当家撑腰。 人应该有输的勇气,更何况——她看向窗外,“赢很简单,难的是” 要怎么赢到最后。 解当家病得起不来身,小解先生头上又有一堆沾亲带故的叔伯兄弟压着,新旧交替,多事之秋啊。 张小楼送到府邸门口,“小九爷,您慢走。” 车开出张家,解九神色冷淡下来。 解聪没他那么好的涵养,憋了一路忍耐不住,解九抬了抬手,他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解九掀了掀眼皮,“他们不过是略施小计,你就恨不得我使出全身解数,赶紧让人家知道咱们有多厉害。” “我” “自作聪明。” “可就这么放着不管,岂不是让他们看轻了咱们?” 解九微微摇头。 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父亲尚在病中,他怎么能急着清理门户。 账要慢慢算,待到时机成熟,我花开后百花杀。 第141章 真诚 捧珠低头,目光落在只字未写的诗笺上,上一秒刚无师自通了走神,略一迟疑就再接再厉学会了偷瞟。 她不经意抬了抬头,看似在活动酸痛的脖子,其实在暗中观察齐铁嘴。 齐八爷和她一样面前也有张诗笺,他提着笔没有蘸墨,呐呐无言地盯着它,露出了些许怅然迷茫的神色。 一看就和她一样,脑袋空空。 幸好看起来最会写诗的小解先生不在,捧珠暗暗松了口气,不是只有她不会写就行。 不错,他们在写诗。 小姐说不同季节会有不同的创作灵感,现在是夏季,就写一首以夏为题的诗。 捧珠闭眼体会了好一会儿,还在小姐特许下去了后花园,亲身感受芒种的闷热,结果热得脸颊通红不说,灵感也没有眷顾她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的大脑。 开始小姐只是在老师请病假期间帮她复习功课,偶尔提问让她作答,比如: 《千字文》中的“日月盈昃”,“盈昃”指的是什么? 慢慢就成了预习功课,给她升难度。 再后来还会根据学习进度,时不时出张卷子让她做。 捧珠对小姐这么关注自己受宠若惊。 每天都精神满满,况且小姐还会和她一起做题答考卷,比起小姐给自己出的考卷,咏絮女中的卷子可难多了,尽是些她目前暂且看不懂的题目。 什么,何为四史?何为四声? 华北地区在历史上有几次被异族占据过? 略论明代古文之变迁。 她做卷子第一题就要想好久才动笔,中间还要写写停停,再修修改改,最后卷面很不整洁。 小姐是一旦下笔就直接写完,除了蘸墨不会有一丝停顿,仿佛所有题目答案早已在心中书写过一遍。 可能这就是文思泉涌。 捧珠每天最喜欢的一段时光,就是午后小姐给自己上课。 小姐从来不会问她哪里听不懂?而是从头到尾捋一遍课文,在新的知识种加入自己的见解,讲完之后诚恳的问她: “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讲课,有没有哪里讲得不够清楚?” 齐八爷听了奇道:“你这老师倒是做的很谦虚。” 捧珠害羞:“那我就是小姐的第一个学生了?” “是啊。”小姐认真点头,表情严肃:“所以我们互相监督,互相进步,你要是不帮我查漏补缺,就是在影响我进步。” 那段时间她成绩突飞猛进,连老师病愈后都对她多有夸赞。 长沙夏季高温多雨。 小姐受了伤,不方便外出,每日在家为了丰富生活,画画、练字、弹钢琴、插花最近家里人多,小解先生和齐八爷又常来走动,再加上张小楼,行飞花令的人数也就凑够了。 当然他们不以饮酒作惩罚。 有时候还会聊些趣事。 闲暇时多数是齐八爷说,小解先生稍作补充,其他人负责听。 捧珠知道他们一位早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另一位曾出国留学是九门少见的知识分子,这两人凑在一起不管说什么都十分有趣。 小解先生说八爷街头摆摊久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捧珠也这么认为,齐八爷谈吐不凡,滔滔不绝非但不显吵闹,反而像吟诗诵词,清亮悦耳,的确比茶楼一些评弹说书的还动听。 有一次他提到有关盗墓的事,倒不是说九门如何,而是以王羲之的《兰亭序》为引牵出了将唐十八陵盗遍的温韬,从他少时落草为寇,到靠拍马屁坐上刺史之位,再到当上节度使驻守关中的七年之内陆续对皇陵下手,那段历史被他讲得绘声绘色。 要不是顾及小姐情绪,捧珠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好在小姐对这个故事是好奇心远大于反感。 不仅听的津津有味,在知道传闻说李世民的昭陵也未幸免于难连钟繇、王羲之的真迹也被盗出后,注意力就只集中在《兰亭序》的下落上,对身为盗墓贼的温韬并不关心。 那一日,齐八爷还很少见的留下吃了顿晚饭。 评价张家大厨的厨艺尚有进步空间,小姐作为主人应该多督促才是。 张小楼叹气:“八爷,您是在说小姐招待不周,还是说小姐在家顿顿没吃好?” “去去去,一边儿去。” 齐铁嘴不搭理他,转头旋即舒展眉梢,对小姐温声道:“佛爷家向来吃的是大锅饭,你来之前这些人连精米糙米都不分,他们能懂什么叫美食?” “说起珍馐张家或许不缺,可要说是美馔倒也未必。” 捧珠深知八爷并非虚言。像三十那晚的兰花熊掌,说来罕见,小姐却没动几筷,仔细一想也就头一次吃了个新鲜。 生辰那日和朋友们就着雪景烤鹿肉,最后也嫌柴,让人撤了下去。 珍馐美馔,的确只占了前两个字。 而齐八爷,从他带来的那些礼物就能看出他在吃之一道上很有心得。 送小姐的点心看似外头随处可见,可吃到嘴里味道实在别出心裁,连绿豆糕都比捧珠亲手做的要多了点桂花香,清淡松软,甜而不腻。 捧珠尝过后更是自愧不如,尤其是她还发现小姐比往常多吃了一块,原以为这点小细节只有自己注意,不曾想八爷临走前将她叫了出去,配方连同笼屉内衬用什么叶子垫着糕点,蒸多久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隔天捧珠自己试着做了一次,给小姐送去顺便提了这事。 她就是奇怪,过去也不曾见着八爷对小姐这般关照,怎么如今倒时常拜访? 小姐拈着那块还微微发烫的点心,嘴角轻轻一撇,“因为他是个好人。” 好人? 眨眼又半个小时过去,捧珠的诗笺仍未落笔,她望着已经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了一圈,此刻正望着窗外景色,时不时轻叹一声的齐铁嘴。 写不出来诗还到处溜达,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灵感枯竭。 捧珠摇了摇头,这个态度,她可学不来。 出去透风的时候有多自信,回来提笔就有多自馁。 等小姐按摩完腿被推着回来,她忐忑的上交了自己的‘大作’,也顺带偷看了眼齐八爷的诗,看完一愣。 捧珠:qaq 她快要难过死了,八爷明明就很会写诗,为什么要装出一副不知如何下笔愁苦又忧虑的模样? 小姐说八爷是个好人她认可,就是未免未免太不真诚了! 捧珠垂头丧气,惴惴不安,仓促之下写的那几句别说平仄了,连对仗都没有,只求小姐不要太过失望。 “捧珠。”越明珠放下诗笺,声音微微上扬,清澄的眼眸乌亮动人:“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写现代诗的天赋?” 啊? 捧珠茫然低头,她写的什么诗,现代诗? ——如果我有一朵花开在夏日,不给他,也不留给我自己,只给小姐。 ——唯独给你。 她低头,十分惭愧。 想不到为了安慰自己,小姐把现代诗都请出来了。 越明珠招了招手,捧珠怕她辛苦连忙在身前蹲下,乖乖被小姐摸脑袋。 “写诗最怕矫揉造作,质朴真诚就很好。”越明珠轻笑:“这是我收过最真心至诚的诗了。” 第142章 双标 呜呜。 要不是有外人在,越明珠早就一把抱住捧珠感动的嚎啕大哭了。 肉体受创是心理屏障最脆弱的时候,就需要纯粹、炙热的情感充当养分来滋补身心,捧珠么么哒(づ ̄3 ̄)づ写诗都那么清新甜蜜,她一定好好珍藏,等过些时日学校考试就拿去诗社,让婉莹把大家的诗整合起来看能不能凑一本现代诗集。 至于齐铁嘴的诗 嗯,一遍看完亢奋的心情自然就平静下来了,越明珠心如止水,静若安澜:“齐先生的诗很有雅趣。” 要是前面没听她对捧珠的不吝赞美,齐铁嘴就信了。 现在只能强颜欢笑,“明珠小姐谬赞。” 总不能跟一个小丫头斤斤计较,显得他小肚鸡肠。 齐铁嘴借着转身的空档轻轻叹了声气,刚抒发完一丢丢小情绪,抬头发现门口有人藏头露尾,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兔死狐悲的怜悯眼神不是张小楼是谁。 八爷他果真跟张家犯冲。 尽管心里这么吐糟,隔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齐铁嘴又带着新字帖上门,这回带去的是王献之的楷书。 呷了口茶,他后知后觉抬头,诶,刚刚出书房的丫鬟有点面生? 静静端着茶碗,他寻思莫非小九来的次数太多,频频让人家贴身丫鬟端茶倒水忙前忙后,张家看不下去这才另调了新人过来? 这么一想,他目光转向对弈中的解九,蹙起眉心。 古人云:人不闲,勿事搅。人家在家好生养病,不是潜心练字就是辅导丫鬟读书,你不懂劳逸结合成天来也就算了,还让人家有伤在身的小姐陪你下棋,顺带使唤人家贴身丫鬟。 解九摩挲着手里的玉子,这是他今早从库房挑出的礼物,下棋就正好派上用场了。 来自右侧方的怨念视线没有打乱他思路。 解九边落子边徐徐道来:“奉茶的那个丫鬟叫莲叶,前些日子管家专门调过来做护理,每日帮明珠小姐按摩促进血液循环,减缓右脚不能运动可能会导致的肌肉萎缩。” 提子完毕,他语气温凉:“八爷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两人眼神在电光火石间交汇。 “有。”齐铁嘴不温不火盯了他几秒,才板着脸道:“你下棋能不能专心一点,尊重对手就是尊重自己,这么三心二意小心一会儿输得太难看。” 无辜中枪的越明珠默默垂首,“不好意思,这一局是我输了。” 齐铁嘴听罢轻吸一口气,有点傻眼。 就走神一小会儿这俩人就局势大变,先前分明优势在她来着,他一阵无力,只能怪解九城府太深,老爱放烟雾弹,下个棋而已,好胜心还这么强。 “怪我怪我。” 齐铁嘴看向越明珠,旋即神色稍霁,语气舒缓:“一定是我在旁边影响你分心了,这局不算,你俩重新下,重新下,我这次离远点。” 说着还不忘自己把椅子往后挪挪,挪出她视线范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冲解九嘴巴一张一合: 以大欺小,不要脸。 解九: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第143章 棋如其人 齐铁嘴当然是来插科打诨的。 解九受佛爷之托教明珠审查计算账簿管理名下财产不假,可他及冠之年就妻妾成群,名声在外,明珠又已及笄,自己作为九门八爷隔三差五登门探望两个小辈,也算帮他们避嫌了不是。 纯纯一番好意。 大夏天日头毒辣。 从小香堂到张府的路程不远不近,坐车也热得人满头大汗。 齐铁嘴不苦夏吗?当然苦,可他的小香堂长于冷巷,根本晒不到什么太阳。 往年盛夏在后院葡萄架下搬一张藤榻,只着汗衫躺上头摇蒲扇,听蝉鸣吃刮凉粉不知道有多快活,偶尔碰上狗五来串门,俩人切个西瓜能侃一下午。 就是长沙蚊子多,经常聊着聊着就一巴掌呼对方脸上去了,挨打的从屋里追赶到屋外,气急败坏地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可骂完也不耽误他们勾肩搭背继续哥俩好。 出门自然不能衣衫不整。 齐铁嘴规规矩矩的穿着长衫,张家也有胜过他小院的地方,没什么蚊子也听不到多少蝉鸣鸟叫,加上冬天采了不少冰,宅邸内沁凉如春。 说好不影响人家下棋,他信步行至窗边眺望远山,捧珠这个小丫鬟正埋头苦练书法,有人从身边路过也目不斜视。 见画案边敞着柄扇子,齐铁嘴不便上手只好自行观赏。 瞧了几眼,觉得这画未必是出自明珠之手,题诗倒有落款,他一眼扫过就瞧出题诗这人幼时恐怕体弱多病。 曲属木,有生机盎然之意。 而这个曲字,框内纵与横笔断意连,根气较弱,能长到如今的年岁想必没少让家人操心。 曲冰 “是我同窗好友。” 不知何时,扇子的主人已经坐着轮椅停在他身边,齐铁嘴这才知道自己念出了声,自觉搪突连忙主动退开。 越明珠拿起折扇,扇面是一幅云山映日没什么不可示人的内容。 她想了想,“我这位好友说自己打小就八病九痛,父母给她起名冰,曲冰曲冰意在去病,齐先生擅占卜问卦,好奇也在所难免。” 只不过好奇字画倒没什么,齐铁嘴一介算命先生被动触发相字技能也不算大错,只是曲冰本人不在,他们背后论人难免有些冒犯。 听出言外之意,见她慢慢合拢扇面,心知给人算命到底讲究你情我愿,他便不再做声避免多说多错。 解九将棋子一颗颗拾回棋奁,闻言叹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齐铁嘴: 看,这就是反面教材。 他心中腹诽好端端的提什么父母之爱,也不想想在场有几人父母尚在,不然人家何苦不远万里来长沙投奔佛爷,换个多愁善感的岂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不过,明珠神色清澄如水,倒也看不出被解九的无心之言勾起愁绪。 大概是先入为主,在他印象当中明珠就没有不笑的时候,腼腆的笑客气的笑,不管亲疏与否,从未见她挂脸过。 这会儿明明只安静坐着,可不知怎的,一见她两目低垂就莫名觉得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默不作声地注视了一会儿,齐铁嘴顾不上有炫耀显摆之嫌,云淡风轻地说道:“冰字两点一水,曲属木,而在命理学中水生木。明珠小姐这位同窗身弱不假,不过有正印相扶,是个有福之人。” 正印也指父母恩泽,这一茬揭过他借机转了话题,“说起姓名,我对姓名算命也颇有心得,明珠小姐想听听吗?” 解九习惯性地往深处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暂且选择作壁上观。 不同于他的谨慎。 自打拿齐家的传家宝镜照过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后,越明珠就对这一类神神叨叨的东西听之任之,管它是自然科学还是封建迷信,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统统随便。 她点头:“愿闻其详。” 半晌,“那就以明珠小姐的名字为例。” “日月为明,既是太阳又是月亮的意思。”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合而为明,盈而未满。” 解释完越明珠的明字,齐铁嘴稍作停顿,在书房内缓慢踱步,越明珠和解九见他沉吟起来也不打扰。 唯独捧珠听得一知半解,大概懂了之所以没用太阳和月亮起名是因为人生忌满,过满则亏?小姐的名字是合日月起了明这个字? 她忍不住小声问:“那珠呢?” 思绪被打断,让人一番敦促齐铁嘴也不恼,侃侃道来:“《文赋》有云: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生女如玉,只是好玉易碎,故而取珠字,有珠玉生辉的美誉也暗含秀外慧中的期许。” 话音落地,整个房间寂然无声。 突然,越明珠扑哧一声笑倒在案上,简直乐开了花,以前她还曾经小小羡慕过金大腿有张日山吹捧,没想到这么快自己身边就多了一个更会吹的。 怪不得他一个算命先生跟张启山八竿子打不着边还做了朋友,保不准是金大腿跟她一样有喜欢听人捧哏的特殊癖好。 这么一想,她更是笑得停不下来只差捶桌顿足。 在场众人何曾见过她如此失态,乍看之下眼前一亮竟觉室内莹莹生光,捧珠暗自点头,觉得八爷那句珠玉生辉一点没说错。 解九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将眼底那点无语隐去。 明字说得还挺像模像样,可后面这个珠字就不是在算命了,亏他严阵以待生怕齐铁嘴直言不讳勘破什么辛秘,结果只是几句阿谀奉承单纯在哄人开心。 不愧是算命的,不要起脸来那水平让人真是望尘莫及。 两人一同离开张府。 太阳落山慢,临近黄昏依旧赤日炎炎,就着一点清风消消暑气,解九稍抬眼睑,“月盈则食,八爷难道忘了明珠小姐姓越。” 不姓张,而越与月同音。 齐铁嘴摘下玳瑁眼镜擦了擦镜片,没了镜框遮掩,也没了明珠面前的言笑晏晏,那张文质彬彬的面容多了一丝莫测。 他擦拭完镜片,重新戴上,递给解九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鄙视道:“所以她取字熹微,意在藏锋。” 一边儿去。 回程路上,解九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这段时日他常与明珠小姐切磋棋艺,可下了这许多棋,他却没能从中看到一星半点与她相衬的地方。 来张家之前他曾阅览过有关佛爷掌上明珠的一些资料。 家世好,相貌好。 出身高贵却平易近人,行事作风颇有侠义之心,是九门之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率性高洁之人。 在他设想中,这位明珠小姐就算不擅下棋,棋风也不该这般平淡无奇才对。 两人对弈她输多赢少,可她赢下的每一局任他怎么复盘都难以找出堪称灵光一现的妙手。 都说棋如其人,不研究她的棋怎么识别她的底色。 看不懂她的性情习惯,又如何发挥她的优势让她在商场中洞悉人心,掌控全局? 解九不禁头疼起来, 佛爷送了她偌大的家业,光会算账本可不行。 第144章 捷径 不过很快解九就无暇费心于此。 因为解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缠绵病榻的解九爷在某日清晨突然宣布要举家搬迁,连新居地址都事先选好,这个通知来得毫无预兆,解家上下一片哗然。 早已退居幕后不问世事的解家老太爷,以及暂代父亲管理解家大小事务的解九都对他这个决定百思莫解,可不管怎么劝,解九爷都固执己见更不愿说明缘由。 解家几代经商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作为一家之主,解家的当家人向来行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这次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直接要求迁离祖宅免不了招致非议。 事情发展到这步,解九不管是作为儿子还是下一任家主都无法从此事中抽身,所以没空再来张家。 奇的是,他不来,齐铁嘴也不来了。 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的越明珠正埋头给陈皮写信,结果张小楼凑上来说:“小姐不愿习武,又不好好练枪法,那咱们就走点旁门左道。” 不怪他未雨绸缪,佛爷可说了上次的意外要是再发生第二次,他们这些张家人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至于回哪儿? 自然是卷铺盖滚回东北老张家。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比起佛爷动怒,他更怕看到佛爷面无表情的样子,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佛爷的信任。 传承千年的张家一夕之间轰然倒塌,老宅只剩一群冥顽不灵的守旧派不肯离开,他们这些小辈就像失去触角的虫子,仓皇失措的到处碰壁,不出意外将来他们要么死在某个墓里,要么死在日本人的枪下。 是佛爷不计前嫌收留了他们。 比起张家充斥着腐朽气味的老一辈,他年轻有手段,凭着自己的力量就外面的世界闯出了一番天地,连在东北都能听见九门张大佛爷的威名。 见了他,张小楼才知道原来领袖魅力真的有人与生俱来,微皱眉头,已有睥睨之势。 没人想失去他的信赖和认可。 作为贴身保镖的张日山''玩忽职守''被罚的不轻不重,直接薅去了军队,张小楼觉得有点明贬暗升的意思,还为他高兴来着。 直到日山接到命令后跑来找他,本以为是来跟自己炫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对方滔滔不绝的小姐经。 张小楼从''兄弟来吹牛皮我先配合他一下''的敷衍表情到''这是我兄弟吗他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的难以置信只花了短短一分钟。 大抵是看出他左耳进右耳出,最后日山沉默许久,说: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从佛爷那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被派去保护小姐,之前一直觉得她跟那些白俄贵族没什么两样,养尊处优任性自我,没有佛爷保护很难活下去。 那现在呢?张小楼好奇:她不任性不自我了? 日山没笑,表情有些严肃: 不管她讨不讨厌你跟着,你都要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陈皮坏事做尽容易遭人恨,迟早要连累她。 你别学我。 学什么?张小楼啼笑皆非地想。 学你太过骄傲,还是太在意小姐的看法,最后舍本逐末成了自己的前车之鉴? 放心好了,他只想无功无过的当好保镖二号不让佛爷失望。 小姐坠马一事牵涉的人员太多,别说马夫兽医了,连张小鱼至今都被发配在外,据说什么时候功大于过什么时候才能回长沙,估计此刻正在哪个深山老林猫着呢。 他应该吸取教训。 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就躲远点。 跟着小姐可比以前闲散,她伤了腿活动范围就在张家哪儿也去不了,整日在家除了画画就是写诗,张小楼想,难怪日山被磨得野心志气都快散了,小姐身边的日子太安宁柔软,这对任何一个见惯了死亡却还不够冷酷的灵魂来说都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张小楼不讨厌天然纯真的人,但是这样的人又很容易受伤。 为了预防将来可能会面临的各种突发状况,他打算给小姐上点狠活,让她不用辛苦就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段时间看她跟小九爷学经商,张小楼确实有点心痒痒,背地里一直暗自琢磨着也教她点东西。 他拿出那枚特意打造的珍珠戒指: “这里头藏着一根迷针,看,搬动上面这颗珍珠底下的针头就会露出来,轻轻一刺,别说人了马也给你迷倒。” 一般来说这种暗器都是直接上毒针的,不过在慎重考虑后,主要是小姐没什么使暗器的经验,张小楼实在怕她敌人还没放倒先把自己送走了。 到时候别说卷铺盖滚回东北老家,估计头都得割下来给她殉葬。 毒剂就算了,先整点张家出品的麻药保障一下敌我双方的人身安全。 越明珠拾起那枚被他放下推到面前的戒指,戴在了右手小拇指上,照他所说轻轻拨动,珍珠滑开底下弹出一根细如牛毛的小针尖。 针尖银白,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沾没沾液体或者粉末一类的药物。 她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之前陈皮送的吹针还宝贝的收在柜子里呢。 见小姐满意,张小楼至少不用担心她看不上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转手又挑了个暗器举到她眼前,轻笑:“这个嘛,目标大了点不方便携带,按理说有我贴身保护,小型远程暗器也派不上用场,你拿着玩。” 越明珠凑近认真观察。 他手上这枚吹针跟陈皮送她的那个竹筒不同,这个像是铁做的更小巧也更复杂,再看他连袖箭都准备了,不禁脑洞大开,她问:“那有没有什么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灵丹妙药?” 就算没有段誉吃的莽牯朱蛤和游坦之吃的千年冰蚕,也该有点类似的好东西,鼓爬子那么邪性不科学的都有,没道理正派一点的宝贝没有啊! 这么一幻想,她忍不住两眼放光,满盈期待的跃跃欲试:“既然让我走捷径,那咱们能不能一步到位,走最便捷的那种。” 最好再来点什么少林寺特产的大还丹,又或者专治肢骨的黑玉断续膏!她不挑的,有一个算一个,拿到就是赚! 哈哈,光是想想就美到不行。 兴奋不已地捂住了滚烫起来的脸颊,越明珠一瞬间就明白了陈皮口中的泼天富贵有多迷人。 “”一贯没什么正经的张小楼头一次失去了言语,脸上一片空白。 内力这玩意儿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上哪儿去给小姐找这种一步登天的灵丹妙药? “没有吗?” 眼见美梦要落空,那像在盈盈水光中颤动的星星眼被击碎了,“可张日山说你们张家人能免疫一部分毒素,那你们是怎么练出来的?” 张小楼无奈移开视线,不得不说这双眼睛的杀伤力真的很大。 “张家是从祖祖辈辈那里传下来的。”他只能解释:“怎么练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家族血脉越纯粹能力就越强。我是外家人,日山比较接近本家,不然下次他回来小姐问问?” 那点失落全写在她脸上,“…那好。” 张小楼摸摸鼻子。 算了,还是写信通知佛爷一声,佛爷神通广大,就算不能满足小姐的心愿,哄她开心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145章 伪装 比起张日山的别扭少言,张小楼总是热衷于科普各种她可能用不上的小知识。 像暂时派不上用场的袖箭也会教她怎么绑得扎实牢固,绑完后退两步从上往下再打量两眼,告诉她穿什么类型的衣服做大动作也不会轻易让人看出身上藏了暗器。 暗指她穿着七分袖不好藏东西。 让越明珠觉得有趣的是, 蹲在轮椅边给她绑袖箭的张小楼从头到尾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害羞腼腆。 波澜不惊地轻触她的手腕、手背,引领她的手指如何开启机关,好像触碰的不过是一块索然无味的猪肉。恪尽职守的态度让她不禁回想起最初的张日山,当时的他同样没将自己视作异性,更不认为出手误伤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不对。 现在看来不光是他,是连同整个张家都不存在怜香惜玉四个字,会对她有所避讳也从来不是因为性别,而是因为她是张启山表妹。 那就奇怪了。 摸着别致的袖箭,她心中起了一丝疑虑,一个眼中只有敌我之分,没有男女老少之别的人,竟然会因为看不惯采生折割这种残忍行径,差点让任务毁于一旦? 这可能吗? 大概是见她接受良好,很快连偶尔眺望窗外风景净化眼睛,张小楼也要见缝插针传授一些走南闯北的经验。 半开玩笑半普及习武之人走路的姿势是什么样,怎么识别擅长拳脚和擅长兵器的人,其中擅长腿法和拳术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南拳和北腿区别在哪儿,使旁门左道的惯用手段有什么。 为了勾起她的兴趣,还特意用陈皮和张日山举例。 说陈皮跟着二爷练的就是偏南派的功夫,讲究硬桥硬马,底盘稳了手上的寸劲短打才更致命。 张日山的大开大合主要以力量取胜,张家人对比一般练家子力量要更磅礴刚猛,手上功夫多以指力为主,但真打起来腿法更实用。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越明珠记得陈皮刚入门那会儿就是先站桩。 “可之前”想起年后的一次小发现,她点出站不住脚的地方:“张日山挨过陈皮一脚。” 那次正中背心,显然陈皮腿上功夫不差,也不是轻易不踢腿。 张小楼叹了叹气。 日山你让我说什么好,不争气还到小姐跟前献丑,你但凡避一避呢? 当着人家小伙伴的面也不好顾此失彼,为表公平她又举例:“还有医院那次,陈皮也挨了张日山一拳在脸上。” 照他这么说俩人擅长的不是正好反过来了吗?! “他俩算个例。”张小楼稍作犹豫,思考片刻后补充道:“对高手来说,不管南派北派下盘路数稳是基础,普通高手拳比腿快,腿比拳猛,但是对天赋异禀的人来说,拳跟腿反而看不出多大区别,地方大就拳脚并用,地方窄就徒手过招,几乎没有短板。” “那你呢?”越明珠问。 “我?” 张小楼笑了笑,他左脸颊有个酒窝,天生一张娃娃脸笑与不笑都很讨喜,连自我唏嘘也颇为爽朗。 “我是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够精通,所以只能在这儿跟小姐纸上谈兵。” “那使武器的是不是不太多?”越明珠翻阅脑海中的记忆,历历在目,“陈皮的九爪钩我就只见他用过,到长沙这一路基本没看到什么冷兵器,使刀的也只瞧了一人。” “清朝下了禁武令,往前数几百年也断断续续被禁过,到如今许多冷兵器明面上就没人使了,会用的少之又少,多数濒临失传,连戏班的兵器都受限制,街头卖艺只能注重拳脚功夫,小姐自然见的不多。” 原来是这样。 还以为是火器的研发让人对十八般武艺失去了信心。 可拿枪的人又不是没见过,当初追兵各个有枪最后不照样死在陈皮的九爪钩下,可见冷兵器也是有用的,只看在谁手里。 比如陈皮,又比如传闻中一人独一门的黑背老六。 齐铁嘴来张家也喜欢讲一些自己的人生经历,不过他讲故事主要是为了逗趣儿,什么名人轶事,什么江湖传闻,说的头头是道。 张小楼不同,他更多是为了传授经验,“行走江湖要学会察言观色,什么人能杀什么人要防什么人得躲也算生存诀窍之一。” 知道她曾经被陈皮带去看过集市变戏法,就算心里不赞同他也没当面说别去的好。 “那种地方小姐要感兴趣得有我陪着才行,不过最好别跟同学介绍,那地方没几个好人,多是玩得脏手段也脏的下九流,我记得旁门左道里有一门叫药法门,那些人专门把药粉藏在指甲里,从人旁边经过手都不露就神不知鬼不觉弹了药粉在人身上,要是为了卖点药倒还好。” 这种无非撒一些痒痒粉或者迷药,不管是让人出丑还是为了把人迷晕再救醒都是为了卖药不会伤人性命。怕就怕遇到下毒的,当时人没感觉等回家了才毒发,这一类人不求财也不图名纯粹是为了杀人取乐,防不胜防。 为了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在危言耸听,张小楼还亲自示范,越明珠盯的格外仔细,专门盯手,结果他从头到尾只按了一下窗沿也没见有什么多余动作,随后不远处树梢上在啄自己翅膀的小鸟就一头栽倒下来,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了?” “晕了。” 越明珠看得叹为观止,站在身边都没弄清他做了什么,要是离得再远一些可能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果然。 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暗自庆幸当初没有选择逃跑看来是一个明智之举。 张小楼扭头,也只瞥见坐在轮椅上的小姐雾鬓云鬟的乌黑发顶,“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吓唬人,就是想提醒小姐要有防人之心。” 被人如影随形的跟前跟后时刻受监视是有点烦,可比起人身安全也就微不足道了。 越明珠点了点头。 之后再展示练武之人的身形和走姿,讲解搭配上演练,她静心凝神,听懂也看懂了。 大概是说真正的高手一般肩往下走,脚步没声,站姿和眼神也与常人有很大不同。 她提出疑问: “那会不会有人不想被瞧出来故意装成普通人的样子?” 小说里不是经常有人会扮猪吃老虎,故意脚步很重很轻浮,还会改掉一部分习惯,更专业一点的连手上练功的茧子也会藏起来。 “一般来说真正的高手不屑于伪装,因为没有必要。” “至于低手也用不着伪装,因为也没有必要。” 这就是中文的博大精深之处,同样的“没有必要”就是褒贬不一。 张小楼讲了这么多,看来是真的很想把她全方位武装起来,不管是用暗器还是理论知识,都在全力灌输给她。 越明珠又问:“那微表情呢?” 微表情? 张小鱼略一迟疑,明白词意后眉头微皱,“对经历过一定特训的人来说这种辨别方法不太起作用,除非是在这方面有过非常深入的研究,小姐感兴趣?” “我只是听说过。” 窗外那只小鸟逐渐恢复力量正艰难站立起来,她陷入思考:“如果没办法从肢体语言上判断一个人,也许从微表情上会有所收获。” “张家有培训潜入方面的手段,不要说呼吸必要时刻连心跳也可以控制。小姐说的微表情可以用来识别普通人,可如果连肢体语言都无法看穿,那读懂表情的可能性也不大。”潜入也分明潜暗潜,明潜会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扮成另外一个人,心理素质不过关不可能出任务。 他不赞同日山不问不答问了才答的保护方式,他觉得不管小姐感不感兴趣也该有所了解,只要小姐寻根究底,他都尽可能在不暴露倒斗的情况下把自己知道的如数告诉她。 过了一会儿,越明珠若有所思:“每逢地震或者洪灾都有鸟兽提前四散而逃,动物似乎天生就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感知能力,这种能力你们有吗?” 白天从张小楼那里收获了许多信息,晚上睡觉前莲叶来给她做日常护理。 小腿肚到脚踝再到脚掌整个被沉重的石膏所包裹,能按的地方只有大腿和膝盖下一点位置,可就算不碰脚掌,每次被按摩完穴位和肌肉,越明珠整条腿包括右脚都会隐隐发烫,很舒服。 她边放松腿边梳理信息。 张家应该是一个庞大、严谨、阶级分明且有着优胜劣汰残酷体系的大家族,就拿张小楼来说,他疑惑的表情只持续短短一瞬,在反应过来所谓的微表情是什么后就把脸部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删除得一干二净,像一张白纸让人什么也读不出来。 这种潜意识的伪装太违反人性和本能,显然张小楼就经历过他口中的训练。 会暴露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有防备。 看来哪怕是张家人下意识的反应也骗不了人,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越明珠垂下眼帘, 只有了解自己人才能进一步了解敌人。 第146章 千金难买一声响 比暑假更快的是期末考。 张小楼不能进女校,曲冰接手了推轮椅的职责。 这一路上打招呼宽慰的同学接连不断,越明珠微笑点头再回应几句,最后差点被堵在半路还是老师过来解围才顺利进入考场。 哼哼,没错! 不用上课时间充裕,她又开始写文章作诗喷奸商骂腐儒刷名望了,充分展现人不在文在的精神,绝不浪费生命的每分每秒。 养病生涯总归是在自己家,读书读累了就去侍弄花草移性情,等休息差不多回书房自然心境沉静,受伤只限制身体自由又没限制心灵自由,这种处境帮她摒弃杂念,陶然忘我、逍遥自在,拿起书看老生常谈那一套居然也能常看常新,这么一来,再下笔文章便自然天成浑然一体。 连林副校长都忍不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夸她字短情长,文章一气呵成,信上还说她虽然缺席了许多课,可文学一道上确实精进不少,鼓励她战胜伤病,再接再厉。 越明珠看了满头黑线,不就是催稿么。 前面还花团锦簇夸了一堆,其实中心思想就一句话:别闲着,赶紧写。 令人哭笑不得。 学校照顾她出行不便,特意安排一楼考场和相熟的同学。 把卷子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还好,题不难。 期末考试持续三天。 最后一天最后一场考的是地理,一共三道大题,最后一道大题是长白山的地形地貌,金大腿老家,她先前复习看到有关东北的部分还特意问了张小楼这个本地人,自认答的十分全面。 这边建议批卷老师给满分,谢谢! 最后一场考完收卷。 曲冰推着轮椅和她一起去了诗社,抛开寒暄不提,大家聚在一起说起近期发生的一件大事。 这事越明珠也有所耳闻,在家相关报纸看了不少,听了她们的话还是一惊:“秋容姐姐也被绑了?” 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 秋容姐姐所在大学组织了一次反奸商活动,号召几百名学生一起去相关部门游行示威,后来这些学生抓的抓放的放,情节严重的被军车运往别处。 秋容家还在想办法怎么把人救出来,一个惊天噩耗传来。 原来军车途经永顺时被一群从青山翠林中窜出的土匪截获,这群土匪不仅杀光押送学生的士兵,还把车上十三名学生给劫走,一共九男四女,其中就包括秋容姐姐。 “地方政府不管吗?” 管是管,可问题是: 湘西土匪猖獗,利用险要地势占山为王的何止上千,那地方森林密布、沟壑纵横,绑学生那伙土匪足有百余人,手里有枪有弹药,平日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地方政府想救出人质难于登天,更何况这次被抓的还都是一些思想不端正的学子。 万幸他们派去谈和的人回来说土匪同意谈条件。 于是地方政府连同学校叫去了一些愿意出钱赎人的学生家长。 “那人放回来没有?我听说昨天已经派人去交钱了,这交了赎金人总该平平安安放回来?” 先是被抓又是被劫,秋容家一听天都塌了。 出了这种事秋容好几天没来上学,期末考试也没来,整日在家中安抚眼睛都快哭瞎的母亲。 宋婉莹知道的更多一些,她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他们只放了七个男学生。” “怎么只放七个还只放男的?那,那其他女同学呢?” “听说被绑上山那日就中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偷跑不慎从吊桥摔下去淹死了,剩下的人,剩下的人……” 有人忍不住小声啜泣,被扣着不放的是同学姐姐,如果是要钱还好,大家凑一凑总能凑够。 “听说咱们长沙也有道上的大人物,既然政府帮不上忙,是不是能请他们出面通融通融,看能不能先把人救出来?” “你是说……”在这方面还算了解的同学面带犹豫:“唱戏的那个红家?早些年是听过一些传闻,这能行吗?” “哪个红家?唱戏的二月红?” “嘘,你们小时候难道没听过那句''一月花开二月红,二月红开没爹娘''。” 一时间众说纷纭。 大家考完试还来这边无非是指望集思广益找出一条活路,顾不上这路是黑路还是白路,能救人就行。 越明珠作为伤患坐着轮椅就算走神也无人察觉。 一月花开二月红,二月红开没爹娘,顾名思义,不就是灭门吗? 虽然这一年她从陈皮的态度也能看出二月红可能不像外表那么温文尔雅,但是乍一听这歌谣从朝夕相处的同学嘴里唱出来,印象中对她和颜悦色的人不免变得有些遥远,还有些陌生。 怪不得金大腿故弄玄虚出个张大佛爷的名号,看来想在白道黑道混得开必须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大名才行。 “行不通。” 宋婉莹叫停她们的异想天开,这法子早些时候不是没人想过,她父亲也说希望不大。 “那边山势奇峻,路径狭窄洞穴又多,土匪占山为王谁的面子也不卖,你打了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左右为邻相互勾结,有时候还会联手洗劫县城,长沙鞭长莫及。” 就是她父亲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也不能插手那边的治安,不属于长沙管辖范围,终归师出无名。 越明珠暗叹,如她所说,那边是土匪地盘,攻守皆在一念之间。 可惜金大腿不在长沙,不然还能让他想想办法,以张家人的身手未必会输。 时间一点点过去。 人快走的差不多了,越明珠叫住和秋容关系最好的女同学。 “要说这长沙城中还有谁能上山救人,我倒想起这么一个来。” 在场只剩四人,她,曲冰,婉莹,以及秋容的闺中密友。 几人互看一眼,连忙围了过来。 越明珠压低声音:“我是听说,只是听说,你们就当是走投无路的一个办法,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行。” “你们知道我是来长沙投奔亲戚的,家里长辈朋友多,其中有位朋友不久前来家中探病,闲暇时曾与我聊起了长沙城中的一名刀客,听说他一人一刀就从湘西那边单枪匹马闯了过来,十分了得,他刀法极快,曾有闹市一路过,沿街人头落的传闻。” 不说去救人,就算只给第二波说客当保镖也绰绰有余。 至少能保证人家全须全尾的回来。 “秋容家要是实在没法子了,不如去求求他。” 秋容好友将信将疑,这听起来实在太像戏文里的人物了。 多问了几句,见她把人家名号、地址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确有其人,心动又满腹疑虑:“就一个人能行吗?况且,那边危机四伏,就算重金相求他会同意以身犯险吗?” 官兵都不敢去,一个民间刀客如何敢孤身赴会? “也是。”越明珠愁眉不展。 听齐铁嘴话里话外,黑背老六也不像个能与人沟通的生意人,不善言辞,很少跟人交流。 “常言道:千金难买一声响。咱们拿什么听他的刀?” 不过这办法是她起的头,没道理希望给了下一秒就泼冷水。 又苦思冥想一阵,总算有了点头绪,招了招手让人附耳过来,教了她几句悄悄话。 听完对方一脸忐忑,:“能行吗?真这么说?” 越明珠点头:“试试又无妨,反正我没听说有人跟他讲几句话就翻脸要打要杀。” 随后两人约好此事成与不成都要守口如瓶。 宋婉莹之前见她俩讲头靠头小声嘀咕不好意思凑过去,一脸不忿:“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可不是哑谜,我是怕不奏效请不动人,最后空欢喜一场。” 第147章 人情难还 主意出了,事情就跟她没关系了。 能不能说动黑背老六仍是未知数,不过这都不该一个无论走哪儿都需要人推轮椅的病患操心。 曲冰推着她经过礼堂,自然锈蚀的铜绿色掩映在夏季绿荫中。 树影婆娑,她边避开日晒边打趣:“诗社那边还耽误了一会儿,天黑前我要没把你准时送出去,你那个保镖说不定会开车闯进来。” 明珠身边换了保镖,相熟同学都知情。 她们私下还偷偷议论过哪个长得更合心意,前一个嘛白面书生气太一本正经,新上位这个,彼此还不太熟不过大家都觉得比上一个有城府。 就拿送明珠考试来说,只跟她谈好接送时间就跟司机一起坐车里守在校门口对面那条街上。 听听他原话:小姐只当放松心情跟朋友尽欢而散,左右不过我在外头打个盹的功夫,不着急。 娃娃脸少年揉揉鼻子,笑得很腼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到点还没出来,下次哪怕是男扮女装我也寸步不离跟着进校。 听得人心里拔凉。 男扮女装,整的还挺体贴。 越明珠知道张小楼真做得出来,不得不保证:“只是去教堂待一会儿顺便做个祈祷,你办完学生会的事来接我,时间够的。” 曲冰无奈:“好,等我来接你。” 以前觉得青砖砌起的路面平坦,夏季雨多洗涤,雾色蒙蒙泛着微光,好一幅梦里江南。 现在, 只庆幸没答应明珠自己来,不然就这个磕磕绊绊的石板路,她走不到一半估计就没力气了。 教堂空旷宁静。 这个时间修女带孩子们去纺织厂参观学习,每天落日前才会回来。 曲冰推着她去跟传教士打招呼,在问过越明珠打着石膏的脚伤严不严重后又安慰了几句就让她们自便。 暑假在即,学生会准备商遣两名成员去上海参加全中国学生联合会,曲冰是候选人之一必须到场。 她走后,越明珠独自在教堂静静地待着。 十字架上耶稣一如既往悲天悯人,没有祷告,没有发呆,摘下遮阳帽放在腿上,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腕表上的时间。 指针在转动。 有那么一瞬间,秒针走动的喀嚓声和心跳融为一体。 她轻轻呼吸、吐气。 等一切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多久,教堂再度宁静下来。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祈祷,高视阔步,泰然自若,单听声音足以想象来人西装革履,皮鞋乌黑锃亮。 越明珠睁眼。 清脆踏响声在她身后停下,还算耳熟的口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困惑、讶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这别开生面的再会真令人意想不到。” 一改上次见面穷困潦倒的模样,裘德考走到她身前,金褐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定制西装笔挺平整,看不到一丁点褶皱,俯视她的蓝眼睛在教堂光线折射下如海般深沉。 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转:“让我想想。” 他挑起眉头,撇开西装下摆两手插兜,那姿势并不居高临下,带点美国样式的信步闲庭。 像是审视,又像在观察什么。 越明珠耐心告罄,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上来就无礼打量腿和轮椅,还一直盯着不挪眼的裘德考是头一个。 教会孤儿都不会盯着别人痛处不放。 呵,这咸鱼翻身的死德行,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被白了一眼裘德考装没看见,自说自话地下了定义:“很好。” “什么很好?” “轮椅很好。” 他上前一步,俯身在轮椅扶手上屈指敲了两下,动作有条不紊,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木质材料、金属轮,我见过不少,航空金属材料所制的轮椅还是第一次见,估计全中国都没有几辆。” 他弯腰凑近的同时,越明珠也在观察他。 下巴光洁看不到胡茬,鬓角修剪过露出耳朵,肤色干净,眼白没有浑浊发红,衣兜贴身看不出藏了烟盒打火机的痕迹。 单看外表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外国绅士。 但在越明珠眼里, 戒酒戒烟。 很好,看来自己那笔钱可以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裘德考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直起身后退两步,保持安全社交距离,侃侃而谈:“能够用上这种新型轮椅,想必请来给你做手术的医生医术非凡,看来我的备选计划派不上用场。” 原本打算万一她家医生水平不过关,自己可以利用美国在长沙的商会资源为她请一位目前全中国骨科手术最顶级的外科医生,替她进行二次手术。 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他摊手公布:“好消息,你用不着再吃一次苦头了。” 越明珠不为所动:“坏消息,你欠我的还不清。” 对峙中, 裘德考蓦地笑出声,他走到轮椅后面,装模作样地询问:“介意我来吗?” “只要别出教堂。” “当然。” 裘德考推她行至讲坛右侧。 台上最近处放着钢琴,外观很陌生,至少不像越明珠一直弹奏的那架,从低处视角依然能看清沐浴在金色斜晖下的象牙琴键没有记忆中的泛黄。 这是一架边边角角都在闪光的崭新钢琴。 “之前那台送去了孤儿院,修女说孩子们会很喜欢,我不知道,反正按她所说买了一些孩子需要的衣服、书本、粮食……噢,他们今天去的纺织厂也是由我出面联系。” 想到上次单方面自说自话,曾提到过同伴在纺织厂被碾碎右脚,他最后补充:“放心,绝对安全。” 久别重逢的再会虽然出人意料了点,但是对裘德考来说在失去耐心前能等到她已经是意外惊喜了。 提这个他有点耿耿于怀,为此喋喋不休道:“约法三章,不能调查你,不准向任何人提起你,不可向任何人告知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做到了,或许前两天是有一点想撕毁约定,至少我恪守信用到了今天。”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按住扶手蹲下,认真凝视她眼睛,裘德考无限自信用毫不掩饰的炫耀口气:“你要求我付出的回报,如你所愿,我双倍奉还给教会,赞助他们建育婴堂、孤儿院、安老院,短短一季就一跃成为教会最大慈善家,而这一切全都归功于我们,没有你慧眼识人,没有我东山再起,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告诉过你,这是一笔你绝不会后悔的投资。” “我做到了。” 二十多岁的年轻白人,笑得张狂自负,和之前一蹶不振的酒鬼判若两人。 可以理解。 短短数月就重振旗鼓光鲜亮丽出现在她眼前,除却她提供资金外,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商业头脑敏锐,想要卷土重来光会赚钱可不够。 眼界、魄力缺一不可。 明白了。 这洋鬼子是来冲她耀武扬威,顺带展示他闪闪发光的''功勋''。 越明珠心思百转千回。 口头上却语气稀松平常,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顺着他话回:“你是想说欠我的都还清了?” 意识到自己所呈现出的一切不过是她已经拥有的东西。 裘德考满腔热切在这冷淡态度下渐渐平息,他神情洋溢着的倨傲神气也克制起来。 直到现在裘德考才发觉,对方完全不像自己为今日再会兴奋不已,也许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等他。 来教堂的这条路早已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走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归。 这一次他既不想无功而返,可两人一面之缘太过短暂分别时间又太长,权衡之下又觉得省掉一段错综复杂尚且未知的关系或许是件好事,她就这么消失也不错。 五味杂陈的情绪让他停在原地。 直到看见有人从教堂出来,他问对方里面有没有有一位头发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的小姐? 也许是不太习惯跟外国人接触,对方拘谨地压了下毡帽,中国人基本都这样,裘德考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是例外。 男人说:里面有位学生在祈祷。 未必是她。 裘德考这么劝说自己,可当他远远站在教堂门口,好,他确实比想象中更期待这次重逢。 但是人与人感情无法共通,她没有他那么振奋激动,也不为他没有辜负信赖而感动。 这都没关系。 他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这是位难以讨好的小姐吗? 她天生高贵,目空一切。 自己一无所有尚能屈膝讨好,如今苦尽甘来,别无所求的包容难道会比当初有求于人更卑微? 裘德考打破了沉默,“我是想说,你是对的。” 西装裤难以长久蹲着,他像上次一样单膝着地在她轮椅旁。 不知道是精神面貌缘故还是人靠衣装,看似屈尊的姿势有种推心置腹的坦荡。 语气十分真诚:“金钱我可以还清,人情不行。” “这是我欠你的,永远。” 他认真道。 第148章 痛苦 第一次见面,他看的是头发光泽和鞋饰。 第二次见面,他看的是轮椅材质。 裘德考跟她很像,看人会习惯性先评估对方价值,落魄时是这样,如今得势了更是如此。 不同之处在于他只看外在价值,而越明珠是两者皆看。 如果说商人逐利避害的本性已经刻在他骨子里,那么,由始至终他眼中看到的其实都不是她本人,而是最不重要的那一面。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 不过, 这样也好,利用起来更省心。 进了七月,长沙一日热过一日。 连着下了四五日雨,冗长又苦闷,齐铁嘴难得抽出空走了张家一趟,半身佛在日头下散发着炎炎热度。 嘿,佛爷这 齐铁嘴被晃的眼睛疼,吸热又刺眼的玩意儿。 进庭院刚走两步,老远就看见屋檐下张小楼蹲守在门口,正背对着他脖子抻得老长活像个乌龟王八,也不知道鬼鬼祟祟往里瞅什么。 齐铁嘴上前踢他,“干什么呢?” 张小楼头也不抬:“给八爷您提个醒,今天小姐心情不好,奉劝您一句,改日再来。” 心情不好很正常。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生气会伤心会发泄情绪,没什么大不了。 他就是想不通张府上下谁有胆子敢惹明珠不快?从认识那天起,齐铁嘴就没见她发过小姐脾气。 长沙不缺性子泼辣的女子。 掀桌骂人,翻脸动手,他不太能想象明珠也这么干,偷偷学着张小楼蹲下,竖起耳朵努力去听。 依稀听清这么几句: “谁让你来的?” “我让你来了吗?” “怎么不等我脚伤好了再来?” 致命三问,微弱模糊传了过来。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声,“这不会是在说我?” “您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张小楼神情慵懒,昂着下巴淡定指了指里头:“就这种小姐亲自上阵的顶格待遇,天上地下也就那么一个,您想多了。” 没来的及问他什么意思,一声?呵斥传来:“谁要你的点心!” 下一秒。 ——捆得四四方方以红贴纸封口的油纸包被人愤然扔下,看似力道十足却也只扔到了楼梯中间,滚了几圈才掉到最下头。 还扔东西了? 齐铁嘴忙扶正眼镜,探脑袋往里看。 富丽堂皇的大厅往常还能瞧见几个下人擦擦桌子花瓶摆设什么的,现如今连一天到晚揣手笑眯眯的管家也没了踪影。 见势不妙都躲起来了?只有楼梯口还形单影只站着一人。 凝神细细瞧了一会儿辨认出是谁,齐铁嘴惊得嘶了一声,听到动静对方蓦然回头,一张焦躁不安属于年轻人的脸暴露出来。 看他们那一眼很是不耐烦。 二爷徒弟陈皮? 齐铁嘴差点跳起来,让张小楼毫不留情薅回来,小声警告:“你少管,小姐都没打算让人看他笑话,你要是跳出去了,那一会儿小姐翻脸你上前头去顶着。” 十多天没睡好觉。 陈皮眼底尽是血丝,乌青在眼下淤积,要不是来之前刮了胡子洗了澡,简直和流落街头的时候没两样。 瞧着凶,发呆而已。 良久。 “不是要见我吗?” “怎么,还得我下楼请你不成?” 听着像气消了。 陈皮怔愣两秒,烦躁不安如烟般吹散,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飞似地窜上楼。 远在门口蹲守的两人眼睁睁看着他矫健如豹转瞬消失在楼梯口。 那个狗腿劲儿,张小楼看了都自愧不如。 没戏可看喽~他起身伸懒腰,“八爷您看是再等等还是改日再来?” 齐铁嘴心存疑虑。 陈皮来历很好查,当初二爷收徒他也略有所知,听说是汉口码头一个摆摊杀人的小叫花,传闻他一人就灭了那边的水匪。 小小年纪就手段狠辣,和二爷早年间作风很像。 实在想不明白明珠怎么会跟这种人有来往,听张小楼口气两人似乎还交情颇深,他禁不住胡思乱想,总不能是明珠买凶杀人认识的? “八爷?” “算了。” 齐铁嘴摇摇头,张家上下都见怪不怪,看样子佛爷也没过问,自己又何必狗拿耗子。 他擦了擦额头出的汗,“你叫莲叶过来,我问几句话就走。” 张家来得次数不多。 可一上二楼陈皮就像进自己家,一路径直往明珠房里去。 刚到门口,熟悉的背影纳入眼底,突突慌个不停地心霎时镇定不少。她搁在轮椅上攥紧的拳头很显眼,陈皮多瞅了两眼。 “明珠。” 他避开拳头往反方向去,在她轮椅旁讪讪蹲下,“我给你认错,你别生气。” 这种话听多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一沓沓信被她尽数扔陈皮怀里,“信信信,谁要看你的信,就你那狗爬字谁愿意看谁看!拿走,我不看!” 被劈头盖脸砸了一通,陈皮揽都揽不过来,一边拾起一边瞄她脸色。 肤色莹白,气色红润。 一段时日不见,不仅没瘦下巴也圆润不少,之前到处是刮擦破皮的伤口,现在结疤脱落长出的新肉也看不出区别来。 只是薄怒未消,看也不看他。 他把其中一封试探往她跟前递,顺杆上爬,“我字比狗爬好多了,要不你再看看?” 越明珠还在生气不太想搭理他,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她极尽冷酷和敷衍,气哼哼地只用余光去瞟——白纸黑字,字写得如何一目了然。 顿时恼怒:“还不是很难看!” “是吗?”陈皮不以为意又换了一封,“那你再看看这个。” “你这些信我都看过了,字都一样丑!” 把信都拢好堆在一起,陈皮得逞地瞟她一眼,旋即低笑起来:“原来是都看过了,之前也不知道是谁说,谁愿意看谁看,她不看。” 气话被拆穿,越明珠一怔过后反而怒容渐消。 她抿唇,“我就是看过才想不通,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会要紧到连来探病都不曾。” 从出院,到做手术打石膏,再到养病。 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信上说最近在忙,忙什么只字未提,要是从前还会说去哪里出远门,这次连具体位置都没有那就说明他一直在长沙。 在长沙却不来探望她? 陈皮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把自己所有想法都告诉她,可一见着她打石膏的脚,烦闷感拥堵在喉头。 说什么? 说我一想到你就心烦意乱,连来见你也变成了一种痛苦? 第149章 心软 越明珠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扭头,陈皮眼神一点点沉下来,黑咕隆咚像深不见底的天坑,盯的时间越长脸色越难看。 隐微有一丝狞恶在他眼底滋生,像天坑深处蔓延的裂缝,稍不留神就会天塌地陷。 上次见他这个表情还是在二月红手里吃了大亏,一连好几日都阴着脸。 恨二月红也就算了,我脚伤你不心疼还看出火气来了? 越明珠和善一笑。 素白小手‘抚’上他脸,温声细语:“什么意思,你是嫌我受伤不顶用,还是伤了脚拖累你,觉得心烦干脆就不来见我?” 陈皮阴晴不定的表情没来得及放缓就被她用力一拧,感觉脸皮都快被扯下来了,“不不是,我没有明珠,我我哪里会觉得你烦。” 不是最好。 越明珠没心软,眯眼盯了他许久,直把他拧得龇牙咧嘴,才冷哼一声松开手。 “那是为什么?” “”闷不吭声。 不说我自己猜。 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是因为他憎恨张启山连累她,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医院分别时还好好的,张启山给她找了最好的外科医生动手术,也算有功。 突然之间福至心灵,有功? 她愣了一下。 陈皮做事向来只看当下,很少回顾过去。 当初斗鸡在杀秦淮身上输了那么多钱,他也只痛恨杀秦淮跟他作对,恨别的死鸡不争气,唯独不恨自己贪多。 包括后来杀了一条街引来无数追兵,他也没后悔不该为了一时痛快对那些人痛下杀手,只是恨追兵自寻死路逼他大开杀戒。 他不是个会往身上揽责的人,脑子天生没这根筋。 谁让他不痛快,他就杀了谁。 杀不了就先蛰伏下来,待到时机成熟再将猎物一击毙命撕扯粉碎,没什么比他痛快更重要。 迄今为止,唯一没杀成的只有二月红。 越明珠眉尖若蹙:“你在自责在内疚?” 凡事最怕后知后觉。 还在揉搓脸的陈皮闻言眼底极快闪过一丝不甘。 明珠受伤他初时只觉后怕,恨那匹疯马,恨医生没用,从没想过那天要是张日山在他能比自己更快一步把明珠完好无损的救下来。 可如果。 如果明珠这么想,如果明珠觉得是他不好,是他做错。 陈皮忽然觉得自己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九爪钩依然能顺从心意杀人,只有他自己清楚,手上根本使不出力气。 他没有变弱。 他只是做什么事都会想到明珠,一想到她就痛苦至极,疲惫至极。 越明珠问:“因为我受伤的事?” 陈皮脑子嗡了一下,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虽然奇怪他时隔多日怎么‘幡然醒悟’,但越明珠对付这种事早已得心应手。 她歪头想了一会,说:“那你知道我摔下马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吗?” “害怕?” “大脑空白一片,只剩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怎么会不知道陈皮在想什么。 人会自责,就是觉得本该做的更好,可她坠马那日陈皮已经竭尽全力,但凡他能追上都不会让她受伤。 非要找个错处,那就是他们一起甩开了可以搭把手的张日山。 “我最近一直在想,陷入危险的时候原来人只能顾着自己,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别人。”她看向陈皮,轻声问:“那你呢?” 陈皮缓缓抬头。 “当初我们在荒山野岭被人开着枪追,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只顾着你自己,反而要来背我?”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陈皮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如明珠说的那样,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带她一起逃命的本能。 “如果有一天我们再次陷入同样境遇,我能像你当初奋不顾身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一样,带你一起逃命去吗?” 假如当初踩中捕兽夹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是陈皮,自己能想都不想背上他就跑吗? 不好说。 没有系统加持她未必会牺牲自己去赌。 可直接这么承认有点太冷血,越明珠不太确定地说:“应该能。”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半信半疑,可陈皮听了阴沉的脸色却缓和不少,“之前不是聊过这个,遇到危险你自己先跑,我能解决。” 他低头看向明珠脚上的石膏,惨白无比。 是啊。 十四岁生日那年他们就谈过这个问题。 他让她跑,说等危险解决了他自会来寻她。 “你对我好不光是嘴上说说,也这么做过。” 她目光微凝,声音很轻柔也很缓慢:“是不是因为我说的多做的少,所以你觉得我生性自私,做什么都只会埋怨别人,连受伤都要赖你没照顾好我?” “明珠” “你就是这么想,才一直不来见我。”越明珠打断他,掷地有声:“难道我说错了吗?” 当然说错了,他只是—— 胸口一瞬间闪过被刺痛的错觉。 陈皮被折磨得想破口大骂,自私有什么不好,自私的人才能活得长长久久,他宁愿明珠自私一些。 无数次从窗外偷看她,每看一眼都钻心挠肺的疼,任凭汗水浸透前胸后背的衣服,他一边用袖子蹭满头大汗一边舍不得挪眼。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陈皮浑身僵硬,“我没有,我不用你救,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不是在指责自己。 陈皮从来就不是那种踌躇不前的个性,横冲直撞,胆大妄为,这回想必又是二月红跟他说了些什么。 以前他这个人就特别好忽悠,比如想得快发疯的荣华富贵,一旦让人正中靶心,就一头栽进去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越明珠无奈,俯身摸摸自己拧过的地方,动作轻柔。 “既然没有,下次就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澄净双眼认真凝视进他眼底,“我已经伤了脚,你就不要再来伤我的心了。” 那声音柔软地近乎梦呓,让陈皮心软得一塌糊涂。 一个人辗转反侧的焦躁不安来得莫名消失的也快,甚至现在一想起那些纠结就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他只能厚着脸皮贴进明珠掌心,低声向她服软: “我错了,是我不好。” 第150章 认知偏差 气氛正好,听陈皮肚子忽地传来一声“叽咕”,上次他饿的饥肠辘辘还是两人刚认识那会儿。 如今不缺吃喝怎么连最基本的填饱肚子都顾不上了? 越明珠手缩了回去:“家里新来的厨子听说淮扬菜做的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陈皮意犹未尽,悻然啧了一声。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叫,老子平时亏待你了?不争气的东西。 他忘了自己故意饿着来的,就是想万一明珠气太狠,还能借着肠鸣蹭饭留一阵,她这么心软总不会让他饿着肚子走,一顿饭吃完自己再哄哄总能消气。 难得耍一次的小伎俩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达成了。 很快陈皮就会发现除了不争气的肚皮,还多了个不长眼的在。 行动不便,越明珠日常在二楼就餐。 她不喜欢自己房里油烟味过重,管家特意在二楼整理出一间餐厅供她使用。 和张日山不同,张小楼对端菜送水果这类跑腿差事很积极,不需使唤平日就连她早起一碗的燕窝也抢着送,倒省了捧珠下楼的工夫。 陈皮见识到了姓张的物种多样性。 上菜碍眼就算了,还要废话连天站在餐桌一侧骚扰人耳朵: “小姐有伤在身得忌口,最近吃的比较清淡,今天这个文思豆腐和白汁菜心不错,不枉我蹲守半个多月总算挖来了大酒楼的名厨,这回八爷可不能再说咱们让小姐跟着吃糠咽菜了。” “诶呀,奶汤生蹄筋我特意叮嘱用梅花鹿筋做的,养血通络,强筋健骨,对脚伤有好处。” “蟹黄鱼翅么,主要这也不是吃螃蟹的季节。”张小楼把那盘菜往陈皮跟前端,抬头酒窝一露,“您多担待,鸡茸鱼翅将就着吃得了。” 眼看剩下的荷叶粉蒸鸡、水晶肴肉和野鸡汤还在他手上托盘放着,疑心再不叫停他说个没完,先前齐铁嘴来家里张小楼话就密得很,亏得人家脾气好顶多言语上挤兑回去。 换成陈皮,她微微皱眉:“不用介绍了,你下去。” 张小楼偷偷觑了小姐一眼,见势不妙,收起托盘闪人。 陈皮冷笑。 以前有个张日山碍手碍脚,如今这个爱卖弄口舌,想必拳脚功夫不怎么样。 越明珠没漏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夹了鸡腿放他碗里:“吃饭就吃饭,不要想一些打打杀杀的事。” 看了碗里的鸡腿陈皮没说话,肚子还在咕咕叫个不停也没去管,夹了另一只鸡腿放进明珠碗里。 可能是习惯饿肚子,他打小吃饭都被人骂是饿死鬼投胎。 不管吃再多胃都像无底洞,没完没了往里塞东西仍难有饱腹感,后来大了一些,去争去抢去杀人,可填饱肚子的机会依然很少。 逃难时每次煮的辣子汤也喝个精光。 啃着鸡腿,陈皮突然说了句:“没你抓的那只好吃。”明珠抓的那只野雉,生火烧锅煮得油汪汪的,香得让他恨不得把舌头都一并吞了。 越明珠有点心虚:“是吗。” 不会是在暗示她再抓一次?想起那夜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在随时会有猛兽出没的深山老林守株待鸡很是心有余悸。 没人开垦过的山路可想而知有多陡峭,要不是系统,她就是忙活一晚上恐怕连根鸡毛也碰不着。 稍稍抬眼去瞅陈皮,没了以前的狼吞虎咽。 看来只是随口一说,不然这会儿就该拿似笑非笑的眼神瞥她了。 千万不要以为他很拮据,实则在日常吃穿用度相当舍得,只是大多数时候不爱穿锦衣华服,用他自己话来说就是太暖和、太舒适容易犯困,硬骨头得知冷。 长沙知名老字号酒楼、饭庄他是常客,什么檀木餐具,白银酒具、紫铜火锅早已见怪不怪,往常脚还没迈进店里,跑堂就会到他跟前笑脸相迎唤一声“陈小爷”。 当然这些不是她刻意打听,而是捧珠偷偷告诉她的。 想到这里,越明珠日常画大饼:“那等我脚伤好了,有机会就再抓一只给你。” 听见没听见没,我脚还伤着呢。 就算好了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复健,复健完了说不定还得修养好久好久,漫山遍野去给你抓野鸡你亏不亏心! 陈皮皱眉:“我就这么缺一口吃的,还让你去抓?” 越明珠不高兴:“你什么态度?” 陈皮:“我是说你要是想吃我去抓,怎么能辛苦你去。” “哼。” “” 六菜一汤,越明珠吃了一碗米饭就饱了,剩下的饭菜让陈皮一扫而光。 看着最后开动的那盘鸡茸鱼翅,她清楚自己又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以为他自小长在河边又抓螃蟹就认定他爱吃,其实正好相反,是没得吃才对。 海鲜这种东西没油水,虾蟹不如鱼,除了富贵人家尝个鲜,穷人反倒吃的少,陈皮会吃是没得吃不得不吃,上次他说‘谁告诉你我爱吃螃蟹’竟然是真心话。 想通这点,越明珠意识到原来再熟悉的人也会有认知偏差。 这让她不禁想起二月红,做师父的自己婚后生活枕稳衾温,闲暇之余再去看徒弟就会觉得他冒失激进。 她从不认为感情这种东西会无缘无故产生,就像陈皮渐渐变得体贴有耐心也不是他本性如此,而是潜移默化,外加拜师二月红后在红府耳濡目染从师父身上学来的。 不过,对于陈皮是否该约束脾性这点,她始终持相反意见。 二月红出生即少班主。 年少成名,志得意满,如今琴瑟和鸣自然无心名利权势。 可陈皮不一样,那高处他还没去过,作为师父不鼓励他去攀登就算了,怎么能怪他锋芒太露呢? 就这样, 两个人在彼此不知情的状况下,就早日自立门户一事上达成一致,可喜可贺。 七月末。 齐铁嘴之前来张家勤是事出有因,之后不来也是事出有因。 解九爷一意孤行要迁出祖宅,为此闹得解家上下不得安宁,连小九也私下登门拜访想让他这个神算去瞧一瞧他父亲指定的新居。 齐铁嘴行事谨慎,自己门单户薄佛爷又不在长沙坐镇,他不想掺和进麻烦事里去,事先挑明齐家有三不看。 软中带刚,外圆内方。 解九也很知趣,“多谢八爷提点。” 两人心知肚明。 干这行哪会对风水一窍不通,明眼人都知道那地十分阴邪。 风水上有这么个说法,“山管人丁,水管财”,解家要迁的地方,山是穷山,水是恶水。 这么一件奇闻诡事不怪闹得外人都知道解家不太平。 最近一直闭门谢客,听说解家动土开工,明白这场闹剧已经到了尾声,齐铁嘴这才拾掇拾掇出门放风。 他不白来,除了荔枝点心,坐下不久想着明珠久未出门便告诉了她一则近日轰动了大半个湖南的新闻。 至于什么新闻。 “且容我细细说来。” 画案对面,着一身素色长衫,进屋便摘下的小圆墨镜另换了日常眼镜,齐铁嘴眉眼微微上扬,摆起了如茶楼说书先生一般的架势。 先呷了口茶润润嗓,随后假借茶几当醒木重重一拍,抑扬顿挫来了段定场诗: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 荡尽天下不平事,堪称男儿大丈夫。” 在长沙定居,戏多少会听一些。 越明珠听出这是出自关汉卿的杂剧作品《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原话记得是“三尺龙泉万卷书,皇天生我意何如?山东宰相山西将,彼丈夫兮我丈夫。” 咚咚两声, 心跳久违的躁动起来。 她对齐铁嘴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有了猜测。 第151章 单刀赴会 “残月照影,白露如霜。多少风起云涌,顷刻间就定了乾坤。 随着崇山峻岭中一声枪响,曾无恶不作的土匪山被杀得尸横遍野。 单刀赴会,声势压人,以一敌百的并非官兵而是好汉。 刀光一闪,林摇树晃鸟飞兽散。 一人一刀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皆是断肢残臂、人头滚滚。 土匪人多势众有枪在手又如何? 不一样吓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 谁能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快刀——” 齐铁嘴即兴发挥,铿锵有力将场面描绘的荡气回肠。 费劲啦听了半天,越明珠小声蛐蛐:他废话好多。 经过大脑删删减减再无情剔除掉大部分不必要的修饰词扔掉,总算由繁化简得到了一个黑背老六单刀赴会杀穿匪巢的英雄故事。 反正人没事就好。 她对黑背老六的武力认知全部来自外界,旁人形容再夸张到底没有实质性了解。 这头齐铁嘴已经开始编纂六爷和贼首决战前夕的一段对白。 捧珠:???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她懵懂发问:“之前听说六爷不善言辞,连九门中人都难与他沟通,怎么遇着敌人话就变多了?是传闻有误吗?” “” 张小楼差点笑喷,换只脚调整重心,转头问八爷尴尬不? 当然不尴尬。 摆摊算命见多识广的齐铁嘴这说到兴头上被一个小丫头质疑也不生气,不爱听花里胡哨的无妨。 他放下茶碗,温和一笑:“事实和故事之间自然有所出入,六爷刀快,虽是孤身摸黑上山,除了一两个鸣枪示警,其实大部分人枪口还没瞄准就被他斩于刀下,别看这些土匪一个个平日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碰上六爷算是死到临头了。” “这场面一面倒的惨烈,我若不进行点艺术加工,以六爷的雷动风行只怕登报都未必能有五十字,更别说讲来给你们听。” 一开始小满跑来给他报信说六爷出城,齐铁嘴还没当回事。 黑背老六一年到头不挪窝,久而久之周边人自然能看出这乞丐不普通,先不说他来后治安好了地痞流氓也不来闹事,光是晚上练刀那动静也无人敢小觑。 明白这乞丐得罪不起,日常吃喝往往是今天这个上供明天那个上供,只是黑背老六从不欠人,收了吃食必定扔钱回去,人家也不敢不收。 听小满说起,以为是他没钱了或者酒瘾犯了,打算下斗倒点东西换点银钱。 “可六爷怎么会突然想去剿匪呢?” 捧珠好奇,顺势推测:“难道跟九门有关?” “那倒不是。” 齐铁嘴摇头,唐宋时期长沙盗墓风气就已经盛行,而今长沙周边大大小小的墓十室九空,不想白费力气浪费时间自然得往湘西那边去。 小满通风报信的隔天,狗五来串门告诉他黑背老六出城前曾经有一户人家找过他。 重点是,那户人家最近在土匪山丢了女儿。 不正常。 听狗五这么一说,齐铁嘴从他眼里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困惑,就算跟六爷不熟却也清楚他不是个行侠仗义的好人,千万别以为他来自陕西是个刀客就会锄强扶弱。 能进九门会有几个好东西? 就拿狗五来说,看似仗义疏财一样是个人面兽心肠。 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这才是九门的处事作风,黑背老六也不例外。 大饥荒逃亡下来,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没见过,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主家给顿饭就甘心卖命的打刀客了。 九门其他人一张嘴不是为财就是图色,黑背老六是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喝酒,除填饱肚子外连基本的人欲也全宣泄在练刀上。 想用他的刀,够呛! 要知道上次被说动,还是佛爷亲自出马让他入了九门。 之后就是—— 纵使思绪万千,齐铁嘴回答并不迟疑,“听说是有一户人家的女儿被土匪劫到了山上,六爷拔刀相助,看来是起了侠义之心。” 他倒不心虚自己跟老五私下乱说一气尽把老六往坏处想,当着明珠面却只捡好听了说。 比起外面传的什么黑背老六喜欢女学生,他宁愿信这次出手可能是六爷等的那个人有了什么线索,凑巧而已。 至于喜欢女学生可不是道听途说。 那夜黑背老六趁天黑上山把土匪杀的一干二净,天蒙蒙亮就独自下山了,众目睽睽之下一身血,再联想昨晚山上的枪响,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所经之处,山下众人纷纷躲避,六爷那势头也没人敢上前问话。 没多久互相搀扶逃往山下的学生们就和上山探查的官兵们会合,据她们所说,黑背老六提刀进了关押她们的屋子,一一看了她们脸,又让她们说话,之后之后就走了。 既没有欺负她们,也没有安抚她们。 要不是之后莫名其妙的言行,好像他上山真就只是为了杀土匪。 简直天方夜谭。 那可是官兵几番围剿都拿不下的土匪窝,他孤身一人就杀得百余恶人溃不成军,片甲不留? 还毫发无伤,开什么玩笑。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信。 后来再一打听,九门黑背老六,嚯——原来是长沙九门。 这件事很快传回了长沙。 齐铁嘴得知消息时,黑背老六那条街早已被各路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完了完了完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当时就知道要遭,赶紧去找二爷。 不到半日就听说杀人了,六爷刀快都没瞧见他拔刀就人头落地。 出了命案上头肯定要来走个过场,幸好张家消息灵通早早去打了招呼,把事情处理了。 就算是这样,六爷喜欢女学生的谣言也没断还越演越烈,齐铁嘴是真怕明珠哪位同学也出于好奇去一探究竟。 虽然以前在道上九门就远近闻名,可这名声多是来自佛爷。 经此一战,其他几门也声势渐涨,连他这个开小香堂的齐八爷也威风不少。 捧珠半信半疑:“想不到六爷刀快,心肠也好。”她在红府听了不少大土匪的发家史,这些人和九门类似,都是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一个比一个狠。 只是九门多为倒斗发财,说出去也算靠手艺吃饭。 不像这些湘西土匪专门祸害老百姓,动辄就去镇上县里劫掠,不管是贫民还是官员通通杀光烧光,享乐尽兴后留下一座人间炼狱。 齐铁嘴只听她前半句,点头称赞:“六爷的刀想来当世无人能敌。”按目前这个话题往下发展,只怕很快会延伸到其他人身上去。 思忖片刻,他又讲了件六爷大冬夜喝酒练刀练得浑身直冒白烟的趣事。 又聊了会儿,时间差不多齐铁嘴便起身告辞。 回去这一路不知为何心神不宁,越近越是惴惴不安,回了小香堂小满在门口左右徘徊,见了他苦着脸直使眼色。 还不等他作出反应,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小满身后。 从前不觉得自家伙计行止畏缩,此刻让身后人这么一衬感觉他又矮又瘦像只缩头缩脑的猴子。 齐铁嘴嘴角一抽:“六六爷” 第152章 听声辨位 暑假过了一半,越明珠拆了石膏开始复健。 今年夏季热得人头脑发昏,为了有一个好心情进行复健,她选择搬回更适合养病的越园避暑。 得益于之前每天早晚坚持不懈让莲叶进行两次按摩,几个月了,右脚没踩地拆了石膏和左腿并列在一起也不见萎缩。 就是右脚太久没活动很僵硬,除了脚趾能够稍稍弯曲,足弓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 她每天用助行器在游廊来回练习走路。 走累就坐下休息顺便赤脚踩竹筒,竹筒后滚脚尖点地,竹筒前滚脚跟着地,医生说这是为了让关节更灵活,让她动作务必到位。 滚竹筒还好,最痛苦的莫过于走路。 每走一步都像有千根针从肉里层往皮外层扎,仿佛脚里埋了颗海胆,一落地那些刺就会挣扎着从皮肉里钻出来,第一次痛得她差点跪倒在地。 越明珠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自己可能被美人鱼附体的事实。 她热泪盈眶:天啊,美人为什么要踩在刀尖上走路,痛,太痛了。 仰头把眼眶里的热泪眨了回去,她吸吸鼻子,问张小楼当初做手术除了开刀是不是还给她埋了钉子在里头,不然怎么这么痛? 张小楼站在门口余光悄悄往里瞟,小声说没有。 越明珠闷闷不乐:“我今天不想看见你。” 潜台词:滚。 “” 张小楼揉了揉鼻尖,无奈‘滚’出小姐视线范围。 好在有金大腿的金口玉言作担保,她不觉得张启山会骗自己,更没怀疑过自己可能会变成瘸子,思来想去只是复健过程艰难了些。 忍。 随着练习时间增长疼痛也在减缓,加上莲叶跟在身边每次她停下休息都会帮忙按摩放松,右脚恢复的不错,灵活性也渐渐上升。 又一日在水榭小憩,她被按得昏昏欲睡,捧珠小声来报二爷携夫人探望。 穿好鞋袜,让下人们收拾一下,越明珠在水榭接待他们夫妇二人。 丫头自成亲以来就没怎么出过门,小病不断,这次也是太过担心,哪怕从二爷和陈皮口中听过明珠无碍,可她在病愈后坚持亲自来看一眼。 越明珠感念人家一番好意,撑着助行器走了一小段路给她看。 比起刚开始走两步就疼得面目狰狞,现在情况就好多了,只是右脚还是有些吃不住力。 不过她自认恢复的相当不错,结果一回头,丫头望着她眼眶微微泛红,二月红也罕见的有些沉默。 怎么了? 越明珠好好站定,一头雾水。 还能怎么了。 张小楼抱手站在水榭外叹气,不到五米距离,气喘吁吁,脸颊生晕。 一个原本活泼起来像林间小鹿的千金小姐,如今走起路和初生牛犊一般,虚软无力、颤颤巍巍,就算是陌生人见了也要惋惜一二,更何况是熟人。 捧珠扶她回去,丫头眼底忧虑一闪而过,收好情绪过来帮她拭汗,只字不提她看起来有多狼狈,轻声叮嘱她要听医生的话坚持锻炼。 明明自己身体也不好,对她人苦难却仍然感同身受。 越明珠乖乖点头,不管她问什么都如实回答。 听着两人对话,二月红花了几分钟回忆,那时好像明珠刚来长沙不久,似乎也是一个酷热难耐的日子。 他神色如常,适时附和两人,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 不知是天气燥热人心浮动,还是天性使然。 在他身边待久见多了不如自己的人,原本还潜心打熬筋骨的陈皮突然有一天跟他说要加快进度,想学些更有用的东西。 二月红没第一时间回应,思考片刻,微微颔首:“好,那我教你听声辨位。” “听声辨位?”入了红府小半年,陈皮早已脱胎换骨,那时便已有了狷狂之态,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师父你再教我点别的,这个我会。” 河边抓螃蟹要是不防着点,早被其他人踩下去了。 二月红反问:“你会?那你知道明珠几时进的红府,如今已经走到曲溪回廊了吗?” 陈皮一愣,冷淡表情如水化开:“明珠来了?” “连她脚步声都听不见,这听声辨位看来你也只会了皮毛。” “” “不服气?” “” “那我问你,她现在在哪儿?” “” “蠢,她在水池前没动,考虑该从石阶上过还是绕路走。” “” 二月红看他眉眼燥郁,知道他这是怕明珠在水石上滑倒。 “你要能在她进院前听出来,为师下午给你放假。” 陈皮掀起眼皮,“一言为定。” 红府这么大,二月红耳力倒也没好到她一进红府大门就知道,只是借机骗骗这不逊徒,现在距离近,他便侧耳倾听。 明珠没练过武,脚步也不沉重,很轻盈。 他微微摇头,石阶有水也敢单脚跳着过,到底是小孩子,四下无人就悄悄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单脚双脚停了,跳,一步,两步,双脚跳” 二月红字斟句酌,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非磨得陈皮脸色冷硬、心急如焚才肯开口,徒弟心思直白浅显的可怕,根本不需他这个师父费心煎熬。 最后两个石阶,听声音明珠应该是谨慎迈过了最后一个。 二月红轻挑眉,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陈皮有段时间老想着练轻功,每天都要从水石上折返无数次,最后一个石阶让他踩坏了,能过人底柱也稳,只是左低右高漫了点水上来,下盘不稳的人从上面过容易湿鞋。 “过了水榭。” “快进院落了。” “还有” 陈皮打断:“不到一百米。” 他已经听见了,明珠脚步声和府里其他丫鬟截然不同,况且她的小皮鞋有跟,即便距离稍远也很容易辨认。 “不到五十米。” “三十米。” “十步。” 陈皮没再说下去,他已经看见映在房间边缘琉璃花窗上的身影,斜阳入内,如浮光一般轻轻掠过,一窗一景,步步渐近。 二月红语气平静:“下午给你放假,这听声辨位学还是不学?” 陈皮早早等门口一侧,头也没回。 二月红却仿佛已经听见答案,端起茶杯,遮住唇边浅笑。 第153章 无人在意的PlanB 然而二月红如今却笑不出来。 见过她富有生命力的一面,眼下伤病带给她身体上的虚弱才更令人于心不忍。 不可否认,他就是对跟九门截然相反的人存在特殊偏爱。 柔软纯粹的人理所当然该得到幸福美满的一生,障碍皆由他人扫平。 他希望陈皮可以成为那个人,可又无比清楚这个弟子秉性刻薄,残忍轻狂,不招惹是非就不错了,只怕没有替明珠兜底的余力。 “费力可能是右脚不太习惯我现在的体重,再多走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好了。” 她掩嘴窃窃私语。 这么说不完全是为了安抚丫头,受伤以来越明珠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日常又有各种补钙滋养气血的食疗供养,脸都圆了一圈。 丫头怜爱地摸摸她,“都是福气。” 越明珠十岁前就脸胖手胖脚胖,圆嘟嘟的十分讨喜,长辈都爱抱她,抱久了坠手不免呼吸急促。 小小的越明珠可精了,早学会了装可怜,故作伤心地问是不是自己太重了,被萌到的长辈们就会许诺各种礼物和说好话来哄她。 听得最多的就是“这都是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 此刻从丫头口中重温旧梦,更是信心满满,“不错,我一直都很有福气。” “就拿寻亲来说,要不是我福大命大怎么会碰见陈皮,他一路护我送来了长沙又好运气地遇上不计回报待我好的夫人和红先生,红先生还正好认识表哥。” “这不是福气还能是什么。”哪怕自觉得意,眼眸也清凌凌如泉水,“正所谓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愿夫人和红先生一生无灾无病,白头到老。” 婴儿肥尚未褪去的脸灵动又纯真,珠圆玉润的小姑娘双手合十,虔诚认真。 别说身旁的丫头,就连对面二月红听到她这一席话,俊美无涛的脸庞也不禁镀上一层柔光。 以他的地位财富,阿谀逢迎的人不知有多少,能触动他的寥寥无几。 当齐铁嘴走进水榭,和煦温暖的氛围差点以为自己误入一家三口的幸福日常。 “怎么感觉我来的不是时候。”他低声嘀咕。 不过来都来了,见二爷身边有位子就简单打了声招呼凑近坐下。 聊起近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六爷,齐铁嘴大吐苦水:“你们是不知道那天一回去看见他堵在家门口,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还有我那个伙计就知道使眼色,也不想想他绿豆大点的眼睛能挤出个什么寅卯来,但凡派人传个口信呢。” 当时一看六爷那脸色,他就暗道要遭。 果不其然还是为了上次那卦,好不容易才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让他把人给糊弄过去了,当然也不全是糊弄。 这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谁知道下次找来的会不会真是他要等的人呢? 二月红轻摇折扇,“你今日不也全须全尾的来了,何必说的如此吓人。” 正如佛爷所说,别看这算命的一天到晚谨小慎微,听到点风吹草动恨不得卷铺盖走人,其实人家胸中自有沟壑旁人也未可知。 齐铁嘴不好意思抬杠。 这才刚给自己缓刑一年,明年要还不成,佛爷不在就只能靠二爷救他一命了,可不得姿态放低些。 他自言自语嘟囔几句,见捧珠要上茶忙道:“不用上茶,给我来来你家小姐喝的酸梅汤就行了。” 熟络地点完饮品,喟叹道:“命这种东西有时候很玄妙,如今觉得烦不胜烦的名声,又未尝不是缘分的契机。” 只希望,这缘分来的早一些,别再折磨自己这个无辜之人了。 话已至此,齐铁嘴便不再多谈。 之后偶然聊起二月红徒弟,他说想不到明珠会认识,几人自然而然提起那段往事。 知道陈皮是她给自己找的保镖,齐铁嘴不由哂笑:“明珠小姐眼光独到,能被二爷收入门下可见这位高徒天资出众,这还没出师我就已经听了不少传闻。” 这不是反讽,出名要趁早,在他们这一行大器晚成不是什么好事。 想起上次匆匆一瞥,若不是小小年纪就已杀人无数,当时不含恶意针对的那一眼,也不会无意染上许多九门中老练狠辣之辈令人胆寒的残忍。 这就是缘分的奇妙之处。 天差地别的两人也能凑到一块儿去,那自己当日‘买凶杀人’的猜测也不算离谱。 齐铁嘴就顺势问了一嘴:“来长沙这一路危险重重,你就没考虑过再多雇一个保镖给自己加道保险?” 朝夕相处之下,二月红和丫头也很清楚陈皮的性子,虽然对两人之间的情谊从不存疑,这会儿听齐铁嘴这么一说,却也难免好奇。 “当然考虑过。” 提及自己当初背着陈皮偷偷找pnb的行为,越明珠颇为自豪:“不瞒你们说,看人这方面我还从来没走眼过。” “除了陈皮的确有一人也很适合做保镖,他是第二个我一眼见了就觉得很不一般的人,唉,说来可惜,当初我还特意去跟人家套近乎了呢。” 还真有? 齐铁嘴好奇追问:“结伴而行对彼此都不是件坏事,怎么就没谈妥?” “嗯,感觉时机不太合适。” 总不能说怕他染上烟瘾,发起狂来多生事端?! 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主要是怕陈皮不同意,万一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二月红微微皱眉,“安全起见,他应该不会抗拒多一个人保护你才对。” “那是现在。” 越明珠忍住斜他一眼的冲动,徒弟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吗? 请不要对爱徒滤镜太深。 害,提起过去,她就忍不住为曾经的自己掬一把心酸泪,“我们关系一开始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好,是逃难过程中一点点变好的。” 丫头意外:“你们还有关系不好的时候?” 连光明正大听墙角的捧珠和张小楼也惊奇地竖起耳朵。 别说看多了两人相处的人,就算是不太清楚内情的齐铁嘴也见过她对陈皮大发雷霆又骂又扔东西的模样,这关系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难得说句实话居然没人信? 越明珠不胜唏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无人懂我的寂寞与忧郁。 不过不怪他们存疑,毕竟眼见为实。 真要细究起来,逃难的时候他们关系不算太差,陈皮还不得口是心非的给她烧热水。 倒腾着大脑中的记忆,从后往前捋,嘶——还真回想起了那么一两件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非常气愤,拳头都忍不住硬了的黑历史。 “小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黑历史太凄凉,连捧珠都被她沉重的表情吓到了。 越明珠抬头看了一圈。 发现似乎每个人都对陈皮会对她不好这件事难以置信,连跟陈皮不太熟悉的齐铁嘴都有些疑惑。 除丫头外,她知道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对陈皮为人处世存在一定的反感和不信任。 偏偏在对她好这件事上,他们却不约而同的笃信不疑。 觉察到这一点,越明珠心情豁然开朗,坦率道:“那时候我们刚认识不久,关系自然不比现在,再加上我又老做蠢事,他自然会生气。” 说到惹陈皮生气,她忍不住皱起鼻子,“像去当铺当镯子这件事,是我太笨了,我没有想到当铺掌柜会反过来诬陷我镯子是假的还把它没收了。” 捧珠暗暗起了杀心:“以陈皮的脾气知道后一定很生气?” 虽然她对陈皮带小姐出门却没照顾好小姐这件事始终怀恨在心,但是敢欺负小姐的人,她坚信暴躁的陈皮绝对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 是啊。 越明珠小撇嘴:“他气的大骂我是废物。” 一个大废物,一个小废物。 她和春申坐在一起狼狈地等他,天知道当时斗鸡输惨了的陈皮回来见到他俩是什么心情。 “后来逃难路上还威胁要打断我的腿,给我吃有毒的果子,嘿嘿,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毒哑了呢。” 记忆比较久远,印象最深的要数逃难相互依偎的那段日子,被追赶很无辜也很辛苦,可回想起来也还算温情。 “不过正是在这种相处中我们关系才慢慢变好起来的,他给我吃毒果子是因为不知道果子有毒,吃的比我还多,第二天我就好了,所以那次经历也算有趣。” “你们别看他嘴上说的凶,其实还蛮好哄的,后来我脚真受伤了也没有扔下我不管,那么难走的山路一直背着我” 她前面说得直叹气,后面又洋溢出笑容来。 全然乐观的天真心境与一次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的灾难性处境,造成了一种足以令人晕眩的极端反差。 空气逐渐滞重起来。 然而她无知地还在继续念叨着陈皮后来对她的好,根本没人听得进去,甚至于他们每个人脑海中都只剩下: “废物” “打断腿” “喂毒果子” 二月红:“” 丫头:“” 齐铁嘴:“” 捧珠:“” 张小楼一言难尽地捂住脸,“小姐,你醒醒!” 第1章 他叫什么来着 关于女主:利己主义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永远不要相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和系统说的可以信一半。(最爱的是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回报。) 关于系统:是真的很废。(不会长期在线,单纯为了剧情需要。) 偏万人迷(属于路过的流浪狗都得是女主舔狗)、cp未定(不管她看起来要跟谁在一起都不是真的,暧昧向,爱嗑哪对嗑哪对。) —— 越明珠已经盯着一个人有十多分钟了。 【你确定他靠谱?】 系统瞄了眼面板上的数值,非常肯定,【靠谱,方圆十里你都找不到武力值比他更高的保镖了。】 越明珠不是很信。 她盯了对方那么久,也没见他过来警告自己两句。 说好的武力值高呢?不是说她异想天开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轻功出现,但是作为她未来保镖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 这是高手? 再说了,对方那个青涩都掩盖不了的阴狠面相,一看就不是什么能沉得住气好相处的性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哪怕五官生的还行,就是扮相也很像乞丐啊。 系统很尴尬,毕竟这是它给宿主兑换技能后用最后的一点能量值找到的保镖。 【他确实是个乞丐,不过你放心。】系统找补,【他是个有本事的乞丐。】 说来说去还不是乞丐。 不过这样也好,越明珠看得开。 要真是什么一眼看过去就厉害得不得了的大人物,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敢上去就狮子大开口让人给自己当保镖。 万一被撅回来:你算老几啊,出得起几个钱啊。这还是轻的。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可没少遇见一些欺男霸女的惨案,当街杀人抢姑娘的都有,那场面叫一个血腥残忍,吓得初来乍到的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能苟一天是一天。 越明珠蹲在角落里,低头扫视了自己一遍,恩,没胸没屁股脸上擦了灰,一身旧棉袄也裹得自己严严实实的,要不是头发长了点,说她是个瘦巴巴的男孩子也有人信。 在这个坏人横行霸道的年代,这个扮相多安全。 就这么走了会儿神,等越明珠再抬头去看自己的目标任务,就发现他把一个小孩给扔江里了,还十分粗暴的用脚踹他不让上岸。 不知道是这个年代太残酷,孕育出来的人都特别残忍,还是对方本身就不是什么善茬。 越明珠没说话。 系统害怕宿主会疑心自己想谋害她,干笑两声,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就见越明珠笑了一下。 系统莫名打了个寒颤。 越明珠点点头,【不怜悯弱小,这个人确实不错。】 系统疑心她在说反话。 越明珠:【打小孩子,说明这个人道德底线不高。】 保镖嘛,杀心越大越好,要道德干什么。 至于会不会被反噬,越明珠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她是越明珠诶,训狗界的大师,名声大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要是会被狗咬,那还训什么狗,改行去当兽医不行吗。 切。 看他生嗑螃蟹那样,越明珠迟疑了下:【螃蟹里有寄生虫吗?】 系统没敢告诉她,那螃蟹还是对方打捞起的某具已呈现巨人观尸体的头发中抓出来的,不好说螃蟹吃的是不是腐尸上的腐肉。 系统避而不答:【反正你不会长寄生虫。】 这倒是真的。 来的这几天,作为一名现役乞丐越明珠就没看见过特别干净的地方,江边草丛边多的是蚊虫蛇蚁,她没钱没地方住,少不了荒野露宿,就这都没被毒虫叮过。 看着目标走远,一群小孩追着他远远扔着石头的寒酸样儿,实在看不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越明珠不紧不慢的跟在他后边进了城。 走到岔路口,她问系统:【你之前跟我说他叫什么来着?】 【陈皮】 系统有问必答:【他叫陈皮。】 第2章 一百文杀一人 等到第二天越明珠熟门熟路的继续开展盯梢活动,她发现陈皮随身带了块木板,木板上写着一百文杀一人。 一百文。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多,别看她现在身无分文,越明珠还是挺挑的,难怪系统选了他。 不管这个人本事到底如何,他实在便宜的过分。毕竟,能挂着这种牌子出来,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就是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没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看的越明珠唏嘘不已:亡命之徒,真是可怕。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陈皮这种能明码标价的做法,反而让越明珠安心许多。 至少他把自己想要什么已经摆出来了。 不过。 越明珠一脸沉思:【系统,我们有钱吗?】 系统装死中:勿cue。 来汉口码头想打探一下走水路去长沙价钱的那天,越明珠眼睁睁看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被一个满脸横肉光膀子的男人扛着就走,毫无预兆,完全是突发事件,小姑娘父亲伸手去拦直接被那人反手一刀削了半个脑袋,脑浆撒了一地,她母亲当场就疯了。 整条街没人敢出声,包括越明珠。 在法治社会长大成人的她见过最可怕的场景也不过是短视频里刷到的杀人远景,还是打了码的那种,如此真实血腥的一幕在眼前上演完全被吓傻了。 一夕之间,小姑娘家破人亡。 等男人扛着尖叫崩溃的小姑娘走了,议论纷纷的众人才让她听了一耳闲话,意思是被哪个恶匪头子看上了,让手下给掳回去的。 看上? 那小姑娘就身体发育状况来说,确实比瘦巴巴的越明珠要好一点,但离含苞待放都还有点差距。 无非是皮肤白点,五官清秀了点。 就这样都被坏人当街强抢。父母敢拦,就直接让你家破人亡,无牵无挂。 这已经不是人了,连畜生都不是。 越明珠一下子就深刻认知到自己来了个怎样吃人的世界。人们习以为常的麻木表情,被破席子卷走的尸体,街坊邻居熟稔的泼水清理血迹的举动,无一不在告诫越明珠这个世界的畸形之处。 不寒而栗。 然后她就站在长江边逼着连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废物系统用它口中的最后一点能量值给自己兑换了一个削弱存在感的技能保平安,不然她就直接跳江,大家一拍两散,也别提什么去长沙寻亲的事了。 所以,也实在不能怪人陈皮被盯梢了好几天连她根毛都没发现。 越明珠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要是有钱,她也不至于风餐露宿了三天。 那换个问题。 【你说他会接受赊账吗?】 系统没敢不理她:【应该不能,咱们先缓两天再说。】 应该? 不能就是不能,应该不能,那就是应该能的意思? 一直蹲着偷瞄陈皮的越明珠站起身,走向刚强撩了一个小姑娘不成反被泼了一身冷水的陈皮,【行,那我试试。】 系统震惊。 不是,它说什么了你就试试? 都说了应该不能,那就是委婉的不能的意思! 你信不信试试就试逝!!! 码头上,被淋了一身冷水消了火气的陈皮被边上人嘲笑,正想扛着自己的木板走人时,迎面来了个人挡住了去路。 先前被他盯恼了的女孩已经十七八岁,肤白腿长,叫他莫名的心烦意乱,而面前这个,还没他肩高,仰头看他的小脸瘦尖尖的。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屁孩儿。 前头那个扔了他脑袋一石头的臭小子身边有个身强力壮的纤夫在也就算了,这小丫头片子孤身一人竟然也敢拦他的路? 还不等他发火,小屁孩儿已经指着他的木板开口了:“请问一百文杀一人,是真的吗?” 这一瞬,陈皮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的泼天富贵难道要来了? 上下扫视了小屁孩儿一番,就这穷酸样儿怎么看也不像有一百文的模样,而且那双眼睛—— 先前被江边冷水浇灭的烦躁感又升起来了。 陈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双望着自己眼睛,他从小到大,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人都见过。 那些混迹在底层讨饭吃的人眼里,写满了腌臜和不堪。 什么丑陋,什么恶心,就盛满了什么。 那是被生活和求生折磨到浑浊的眼神,偶尔望着江面,陈皮也会在自己眼中看见这样的眼神。 但是眼前这双眼睛,和他见过的所有人眼睛都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让陈皮想到月亮在江面上的倒影,晃的他眼睛有点发晕,让他想像伸手搅碎那一滩景象,比如手指戳进她眼睛里搅碎眼珠,让她再也没法子盯的他心烦。 不过杀心仅仅维持了一秒就被他渴望已久的荣华富贵打破了,陈皮耐着性子回:“只要钱到位,让我杀谁都行。” 问题是,你有吗? 陈皮满脸质疑。 他实在瞧不出这个灰头土脸除了双眼睛一无是处的小鬼能有一百文钱,陈皮扛着木板,神色冷淡。 任谁都想不到他心里冷冰冰的想着这小屁孩万一是来耍把式的,一会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眼珠子抠下来捏爆。 系统已经被吓傻了,一直对着越明珠碎碎念都吓没了,生怕他一个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宿主给咔嚓了。 越明珠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到他们,往前走两步冲陈皮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陈皮扛着板子跟过去。 不爱动脑子的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很像仙人跳。 等两人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系统已经忍不住对着宿主碎碎念起来。越明珠则是一脸镇定的冲着陈皮抬起右手,然后把袖子往上一提露出手腕给他看。 陈皮一脸问号:“搞莫子?” 他心里还想了下,就这干瘦的体格就算砍掉整个胳膊都不见得能卖二十文钱,这小鬼要拿条胳膊当一百文他可不干。 越明珠当然不可能是在给他掂量自己胳膊上这点肉,虽然她离骨瘦如柴还有点距离,但也确实有点瘦巴巴的难啃。 见陈皮这人实在是脑子不会转弯,她指指自己手腕上一直被衣袖包裹住到现在才露出来的镯子,“这是玛瑙镯,我可以去当铺当掉,一百文肯定是有的。” 话音刚落,越明珠就发现陈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陈皮:“你什么时候当?” 他问的很急。 越明珠也没吊着他,“我得先观察你一段时间,毕竟不管当多少对现在的我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我怕自己人财两失。” 陈皮有点心烦,眼看着自己的生意马上就要开张末了来个突然刹车,换谁心里都憋着一股气,疑惑: “观察?你要观察啥?” 越明珠把袖子放下,“我要观察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本事,也是不是真的很信守承诺。” 陈皮一瞧见不着自己那一百文了,索性撇开脑袋,懒得看那双让他心浮气躁的眼睛。 他说:“明码标价,说一百文杀一人就一百文杀一人,老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上边儿了,骗你做莫子。” 瞧出他不耐烦了,越明珠考虑了一下,见他烦躁的开始抓头,担心他头上可能会有虱子便连忙说道:“那这样,我们约定三天,三天后不管我观察的如何,我都会拿一百文来。” 陈皮想了想,三天后,行。 他一点头,越明珠松了口气,陈皮也不废话转身就走。没瞧见他身后的小孩儿悄默默的拍着胸口,暗自希望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不会从他身上被风吹过来几只虱子到自己身上。 一直到人走远,系统才颤颤巍巍的开口讲话:【你,你要挡掉你娘的镯子?还有,你就不怕他杀了你抢走镯子?】 越明珠被这个系统的愚蠢和奇葩给震惊到了,这时候倒也不很奇怪它的前任宿主为什么坑了它一把后把它一脚踹了。 换成她飞升成仙,身边的还有一个屁用没有的垃圾系统,她也踹。 预约成功的越明珠走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重新开启技能降低存在感,她哼着歌:【你怎么不说,我给他一百文后,他用那一百文杀了我?】 一百文杀一人,这不也算完成了单子吗? 就是有点一锤子买卖,很伤信誉。 系统让她一个没成年的小破孩去雇佣一个亡命之徒当保镖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对方可能杀人越货。 现在两人成功接头了,它开始马后炮。 在越明珠看来,蠢,且多余。 没发生的事提什么? 观察了陈皮几天,她发现陈皮根本不像个会讲信誉的人,他没有伦理纲常,雇一个这样的人当保镖陪她去长沙找亲人,她半路不被杀了抛尸就算万幸。 不过没关系,越明珠懒得计较系统低劣的智商,这个陈皮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系统挑他,绝对是有它的道理。 不过不能全信,要不然她也不会观察了三天才下手。 至少刚刚这一通交谈,她就发现一件事。 系统:【什么事?】 越明珠:【陈皮要的这一百文,一定不仅仅是一百文的意思,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含义在里面。】 所以,为了这个隐藏的含义,他确实会收敛许多。 但是对于要雇佣他当保镖来说,这件事还不够,去长沙路途遥远,少不得要经历重重难关。 这些难关万一超过了他对一百文的预期,或者说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耐心,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越明珠微笑:【还有三天,不着急。】 第3章 投喂中 翌日。 越明珠起了个大早,在这个年代再懒惰的人也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可能勤劳就是刻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越是年代久远,越是勤奋上进。 比如陈皮。 如果被那些枉死在陈皮九爪钩下的亡魂知道有人说他勤奋上进,估计能把被他捅穿的脑浆甩越明珠一脸。 可惜,人死是不能复生。 从抠抠搜搜的系统那里照惯例签到领了些早点填饱肚子,越明珠往码头上去,盯梢了三天她知道陈皮会去码头讨营生。 不过他吃的不好营养不良就瞧着很瘦,在码头上做苦力的基本都是肌肉扎实的大汉,根本没人瞧得上未长开仍是少年体格的陈皮。否则也不会在他摆了杀人的摊子,还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嘲笑他。 就没把他当回事。 今天越明珠的运气很好,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就碰巧遇见了陈皮,对方正打着哈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和她往一个方向走。 看他揉着肚子饥肠辘辘的样子,也不像有钱吃早餐。 这不是巧上加巧嘛~ 越明珠毫不见外的跑过去跟他打招呼,“早啊。” 陈皮默不作声的走自己的路,昨晚睡不太好,这会儿也懒得理睬她。 越明珠也不失落,把挎包里的油纸袋拿出来,“面窝吃吗?”这是她早上吃剩下的,扔了实在浪费,在这个年代吃不饱的大有人在,浪费粮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一下子就吸引了陈皮,他一点也不客气的接过油纸袋就吃起来,边吃还边说:“一百文不变。” 意思就是吃了你的东西,该收的钱还是照收不误,一文不能少。 也就是白吃的意思。 “我知道。” 陈皮吃的急,一大早也没喝水,不小心噎住了,硬憋的脸红脖子粗。越明珠瞧了好笑,把用绳子缠挂在身上的葫芦取下递过去。 “不介意的话喝这个。” 里面装了水。 陈皮拔了塞子就往嘴里灌,喝了两口终于把食物艰难的咽下去了,“热的?” 当然是热的,这都入冬了喝冷水多拉嗓子。越明珠点点头:“生水喝了容易生病,我习惯烧开了喝。” 陈皮冷哼了一声,嘲讽道:“穷讲究。”也没说还给越明珠,就自己拿着葫芦边吃边喝。 直到面窝吃完,他才把装水的葫芦扔给越明珠。越明珠没接只是站着任由葫芦掉在地上,好在地上土多滚了两下也没摔破。 连句谢谢也没有陈皮抹了嘴就继续走,走的还越来越快,他这个人脑子里似乎天生就没有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这根弦。 相当无情无义。 系统有点担心自己宿主,硬着头皮道:【至少,至少他没赶你走,这也算是一种进步。】 越明珠根本就没在意这个。 她其实更嫌弃这个被使用过的葫芦,盯了好几眼实在不是很想回收它,而且她有个习惯,和花花公子兼慈善家的超级英雄托尼史塔克有点像——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考虑到以后还要跟陈皮打交道,他还是自己认定的保镖,越明珠深呼吸了一下还是蹲下身把它捡起来重新挎背上。 至于系统说的话。 越明珠不以为意,【你什么时候见过,整日和同类厮杀抢地盘的野猫被人类喂食过一次,就放松警惕接受圈养?】 【你之前不还说他是狗吗?】 系统有点杠精天分。 【被驯服之后他才是狗。】 系统悟了。 自己的新宿主是在表达自信,看见陈皮的第一眼就笃定自己能驯服他。这觉悟,这心性。 系统骄傲了。 还是自己眼光好。 【宿主你现在是想要喂熟他?】 【喂熟?倒也不是】越明珠想了想,想起一件旧事来说给系统听,【我以前有个闺蜜很喜欢猫,她自己养了一只还不忘在小区发散爱心。有一只新来的特别弱小,她爱心泛滥,一喂就喂了三个月,可惜那只猫始终都没让她近过身。】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她撞见另一个阿姨也在喂它,和面对她一靠近就跑远不同,那只猫很亲近那个阿姨,又是喵喵叫又是扒腿让呼噜毛。】 系统:【这是已经认主人了?】 越明珠笑,【我闺蜜去问了才知道,那个阿姨比她提前了半个月喂,次数没她多,只是一周喂一次,喂的也只是能糊口的普通猫粮。】 【所以?】 【所以第一次接受到的善意总是特别的,不排除那个阿姨身上可能存在着什么特别招猫喜欢的磁场,又或者是我闺蜜身上有她家猫的气味才被排斥靠近。但是很显然,在那只猫心里,不管之后有多少人投喂它,它会记住的始终只有那个阿姨。】 系统好像有点听懂了。 越明珠脚步轻快的追上去。 这一路陈皮都没再往身边看一眼,不让他开张就别耽误他赚钱,入冬后螃蟹也不好钓,他必须攒些钱好过冬,避免饿死。 越往码头走风越大,一张嘴就往嗓子眼灌,越明珠把围巾往上拉,蒙住半张脸。 就这么两人沉默着走到码头,发现堤岸上早已围了一圈人,不知道是在看什么。陈皮往人群里钻,越明珠也下意识跟过去了。 系统都没来得及拦。 岸边的渔船上淋满发黑的血迹,甲板上有三具尸体,虽然都没了头颅,但是越明珠惊愕之下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属于之前陈皮搭讪失败的那位少女。 对比起前日的水灵泼辣,现在的她只是一具冰冷僵死的无头尸。 花朵一般的年纪。 一夕之间,凋零的还不如残花。 越明珠庆幸自己怕冷早早用围脖挡住了鼻子,不然沿着江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再加上这凄惨的白花花分尸现场,她可能就要吐了。 退出人群,她打着寒颤躲到后边儿。 系统担心道:【宿主你没事?别怕,降低存在感技能还是很有用的,只要小心谨慎些一定不会让你被那些恶人注意到。】 越明珠才不怕。 她要是怕,早在第一天看见杀人现场,杀人犯还毫无顾忌扬长而去的时候,就该跳江跟系统同归于尽了。 【我不是怕。】她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看见尸体。 第4章 谜语人 越明珠陷入沉思,能在渔船上轻而易举杀了一家三口的想必是水匪。码头纤夫摇得了桨,臂力远超常人,如果不是碰上练家子就是对方有热武器当头一枪。 越明珠有点忧心,【系统,给我把枪。】 系统:【宿主我的上一任宿主是位修仙大佬,修仙的世界哪里有枪?】 【是啊,你还说你被她掏空了,什么积蓄都没有,连求援信号都发不出去,连个让我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都没有,更别做梦要修仙秘籍】 复活第一天以为自己就要走上二次人生巅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她得知了这个噩耗,心就死的不能再死了,爱咋地咋地,能活一天是一天。 在前宿主那儿要丹药给丹药,要秘籍给秘籍,轮到自己了就剩下一个签到功能,每天定时给个三餐。全身上下除了原主自带的这点家当,连个破铜板都没有。 问它怎么攒能量需不需要自己帮忙,狗系统就开始装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防着她呢。呵呵。 日上三竿码头上的纤夫们越来越少,船也越来越少,都是江面上讨生活,昨晚出了这档子事,要生活还是要命,答案显而易见。 照常签到从系统那里领了午餐,越明珠开始四处寻觅陈皮的踪迹。 人少了活也多了,连陈皮做苦力都有人要。 上午就做了一单这会儿正在岸边等着下一单,别人都怕水匪去而复返,就他趁着大家都不敢出来营生,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这不,不要命的就赚了点钱。 越明珠在他边上坐下,把手里的油纸袋和重新装满水的葫芦递过去。 这次陈皮没接,神色比早上多了点疲倦。以底层人士吃苦耐劳的品质来说,这一单不至于如此疲惫,越明珠猜是早上的事。 陈皮不是同情那家人,他根本没这个良心,应该只是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日子感到了厌烦,还有对自己杀人的摊子一直没开张感到焦躁。 越明珠少见的强硬把油纸袋和葫芦塞到他怀里,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今日份午餐是系统新鲜出炉的葱粑粑,还烫着呢,吃一口特意香,尤其是江风一吹,食物的热气和香气一飘,不饿的人都给闻饿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早上那点吃食也只不过垫了个胃,不干什么都饿的飞快,更何况做的还是体力活。这会儿闻着味儿,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就算再提不起劲头来人饿了也是要吃饭的。 陈皮捡起葱粑粑狼吞虎咽一顿吃,抄起葫芦拔了塞子一边吃一边喝。 他吃的又快又急,好像有人跟他抢,又像是在跟谁较劲。越明珠不是很饿,吃的很细致,也很慢。 等陈皮吃完后,她的葱粑粑还剩了一半。 见陈皮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越明珠看了看自己的葱粑粑,为了避免浪费她撕掉自己吃过的边边,剩下的试探着递过去,“你还吃吗?不嫌弃的话” 葱粑粑被陈皮一把抢走。 这个人的脑子里就没有客气二字。 好。 跟个每天做苦力捞螃蟹吃的人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委实有点矫情了。 陈皮说她穷讲究是对的。 系统围观,有点担心宿主对这个仿佛饿死鬼投胎的“保镖”看不上眼。 越明珠很佛系,【多大点事,他又没在我吃的时候抢。】 她对陈皮的忍耐度是越来越高了。 系统还记得昨天宿主还担心陈皮头发上有虱子,连话都懒得多说。今天至少能排排坐着吃东西了,也不怕对方身上有跳蚤。 宿主,进步了啊。 它欣慰的想。 等吃完后,越明珠以为两人又要这么干坐着不说话的时候。陈皮突然开口,“你是那个能给我荣华富贵的人吗?” 越明珠被他问的一愣。 这没头没尾的。 不过她从来都不是会冷场的人,“一百文就能给你荣华富贵吗?” 陈皮捏着葫芦,面沉似水,“有个叫喜七的秀才给我写了那块板子,说我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块板子上。” 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就轻飘飘的定了他前途。 越明珠回想了下那块板子,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这就不奇怪为什么陈皮这么执着一百文,那么想要开张杀人。 原来是遇上谜语人,被忽悠瘸了。 她恍然大悟。不过这是好事啊,会被别人忽悠,就能被她忽悠。她的保镖计划,不就也可以早点提上日程了嘛。 这不,才喂了两顿就学会主动找话题了。 越明珠笑弯了眼,“助人为乐嘛,如果三天后你还没有开张,我一定把镯子当了给你换钱,说好了一百文,那就一文都不会少。”做人要诚信嘛,做狗就更要如此了。 陈皮没被她哄住,冷笑了下拍拍屁股走了。 越明珠闷闷不乐。 系统已经被宿主这个进度惊到了,昨天还嫌宿主烦人想杀她灭口的陈皮今天居然对她主动提起了自己的事! 这代表什么? 代表宿主在他心里的地位由“可以随手杀掉的路人”变成了“可以先留一命的金主”。 槽点很多。 但是系统相信宿主的能力,见她现在有点不高兴,连忙安慰:【宿主你别难过,陈皮这个人明显难搞程度非同小可,你已经很厉害了。】 越明珠失落道:【他把我的葫芦也拿走了。】 早上还会扔回来,现在一说得上话能唠两句嗑了就开始明抢,陈皮这个人确实很难搞。 脸皮怎么比她还厚。 系统:【】 到了下午,往常连一单拉船拉货的生意都做不了的陈皮又开张了,可惜开的还是做苦力的单。 看似在观察他行为举止的越明珠其实早就出神云游去了,毕竟现在的陈皮也没什么可看的,干活无非就是卖力气,十分枯燥乏味。 太阳也快要下山了。 越明珠打了个哈欠决定今天就收工,不过想到那个葫芦,犹豫要不要再让陈皮蹭自己一顿晚餐。 沉思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去瞧陈皮,发现他又在单方面殴打小孩。 啧,又? 第5章 差一文 越明珠虽然私自认定了要陈皮给自己做保镖,希望他能送她去长沙寻亲,彼此建立一段短暂且友好的关系,但是偶尔,偶尔她也会对系统的眼光产生些许质疑。 打小孩一次是没道德底线,大环境如此,越明珠不在意这个,可打两次难免会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只会欺凌弱小。 就,很没有高手风范。 怀揣着要不要上前劝一劝的念头,越明珠犹豫不决之际,陈皮已经把人领了回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走近了才瞧见他脸上露着一丝喜意,那点快乐像饿极的狼遇见猎物时发亮的绿眼睛,布满令人战栗的粗暴喜悦,一瞧见越明珠,他就大声兴奋说:“老子要开张了,走,去吃饭。” 越明珠睁大了眼睛。 天啊,这个连喝水器皿都要昧下的人居然说要请她吃饭? 短暂的相处足够她摸清楚陈皮的脾气,在他那里,去吃饭=请客。 系统则是大惊失色:【糟了,有人要跟你抢保镖!!!】 一人一统的震惊点很不一致。 越明珠没搭理系统惊慌失措下针对小孩的一系列恶毒发言,好奇心起的她跟着陈皮来了一个码头附近的摊子。 三碗馄钝。 越明珠很讲究从挎包里抽出一双自带的筷子,还是很不可思议,“真的吗?你确定要请我吃吗?” 正在桌子上数钱的陈皮头都没抬,“两碗老子也是吃的下的。” 嘻嘻一笑,越明珠没敢仔细观察这碗到底干不干净,路边摊嘛,跟外卖一样只要没肉眼看不见的垃圾就能催眠自己吃下去。吹吹馄饨低头小心吃起来。早上和中午还只有陈皮白嫖她的份,谁能想到晚上她就能吃回来。 天呀!这回本速度超乎她意料的快! 同桌的小孩也狼吞虎咽不怕烫的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一天都还没吃过饭,比中午的陈皮吃的还心急。就是满头快要干涸的血瞧着有点吓人,加上这么一副埋汰吃相,越明珠瞧着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 正慢吞吞啃着馄饨皮,就听陈皮烦躁的对她说:“你给我数数,到底是一百还是九十九。” 越明珠先前见他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就知道他是真的很在意。自己这一单还要三天后,而这小孩儿近在咫尺,钱都收了,那个谜语人给他设定的暴富前提条件就抓在手里怎么会不紧张,想想雄霸就知道了。 也不怪系统自她落座后就对着那小孩一通叫嚷。 越明珠放下筷子帮他数。 十个一摞,有没有差一次就能算清了,偏偏陈皮太紧张太在意,数了几次都不准。 陈皮连馄饨都没吃,急忙问:“怎么样,有多少?” 再次清晰认知到他是真有点笨的越明珠把钱塔推倒,零零散散的跌了一桌子,“九十九,差一文。” 陈皮烦的开始抓头,之前他数来数去也是差一文。 小孩儿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俩在说什么,满心都是肚子没填饱的事,自己那碗吃完了就开始盯着其他两碗。 陈皮把自己那碗让给他,“少了一文钱。” 一百文,一文不能少。 越明珠知道他信这个已经近乎迷信的程度了,好像未来能不能发大财真的全在这一百文上。 对其他人来说,可以四舍五入打个折扣。 但是在陈皮这里一文之差那可就是天壤之别。 她静悄悄的擦好筷子准备跑路,脑海中系统已经如释重负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还想跟我的宿主抢保镖,门都没有!】 越明珠觉得它真是没眼色。 眼看着陈皮这一单是做不成了,心情也恶劣起来,谁知道这一碗馄饨还请不请了,她现在身无分文,一会儿要是陈皮反悔了 这边她默不作声偷偷收了筷子,那边儿陈皮已经被小孩儿气疯了,差点上手打人。 好在最后陈皮忍住了。 松手之后,他看了眼一碗馄饨半天都没吃完的越明珠,不耐烦道:“你还要吃多久?” 越明珠怕他反悔不给付账,小心翼翼把剩下的大半碗推到他面前,“你下午干的都是体力活,刚刚又一口没吃,你吃,我胃口小已经吃饱了。” 吃了我这碗,就不能只付自己的钱,要说话算话哦! 她诚心诚意的祈祷。 陈皮低头盯着那碗馄饨有点发愣。 早上吃她食物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中午吃她一顿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她留了半碗馄饨给自己,陈皮反而愣住了。 越明珠很镇定,她不认为陈皮能看穿自己的意图。 他肯定没那个脑子。 果然,刚刚还急着走的陈皮端了碗筷子一赶,大半碗的馄饨眨眼就没了,就着汤水一溜烟的滑下嗓子眼。 吃完他一抹嘴,随手扔下钱结了账。 越明珠心满意足。 陈皮跟她的心情截然相反,从渔船上一文钱都没扫荡搜刮出来的他面无表情的把九十九文钱扔还给小孩儿。 “差一文,这单子接不了。” 越明珠之前怕晚上不安全从不跟着陈皮,今天多跟了会儿,总算明白这个小孩为什么要杀人了,他就是早上那艘船唯一的幸存者,他要复仇,想让陈皮替他杀了那个杀了他父母和姐姐的人。 瞧着小孩儿无声却近乎绝望的眼神,旁边陈皮毫不动容,越明珠往前走了两步,咳了两声吸引他的注意:“我替他给。” 陈皮冷冰冰地眼神从小孩儿身上转向她,写满了烦躁:你又要搞什么??? “这一文钱,我替他给。” 这话说的是很有英雄气,但是当陈皮把手伸到她面前来的时候,面对小孩儿惶恐又茫然的眼神时,她还是泄了口气。 “你知道我现在没钱的,得等明天去当铺当了镯子才有钱。” 陈皮冷笑,“你今天饭钱哪儿来的?” 一文钱都没有,骗鬼呢? 他扭头看向小孩儿,“你明天就算是去要饭,也得把这一文钱给我要来。” 这已经是让步了。 为了他的荣华富贵让步。 系统的哭喊声从她提出要替小孩儿出钱就没停过,直到被越明珠骂了它几句才抽噎着问:【宿主,你怎么能替别人抢自己的保镖呢?】 越明珠叹气,【我不得先看看陈皮的本事?】 当天晚上带着春申在澡堂蹭了一晚的陈皮隔天就把人赶出去要那一文钱,自己在街上溜达了会儿,没等来昨天给自己送吃的另一个小鬼。 他冷笑了下,自己则是拎着钱袋去了斗鸡坑。 不幸的是,这半日他一场也没赌赢,反而输了不少。 第6章 两个废物 心情不大好的他一回去,就发现还有更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两个小屁孩儿,一大一小蹲坐在台阶上。 陈皮先看了小的那个乞丐碗,翻来翻去一分钱没有。再看大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看起来比昨天灰扑扑可怜多了。 他心情不好不坏,本来瞧了春申还有点气,这会儿盯着她瞧了两眼倒是起了心嘲笑,“怎么,被人打了?不是说去当镯子吗?你不是要助人为乐?你替他给的钱呢?钱在哪儿?” 越明珠憋出两泡眼泪,“去了,但是当铺老板说我的镯子是假的,没给钱。” 陈皮叫她给气乐了,“假的?那你那假镯子呢?” 越明珠仰着头忍住眼泪,呜咽出声:“老板说假的没收,免得我出去招摇撞骗。”她还没反应过来,伙计已经来赶人了,还说她要是不走就叫巡街的官兵来。 离谱。 土匪当街杀人都没见到谁来主持正义。 一天到晚没一件事是顺心的。陈皮上下扫了他俩一眼,毫不留情的骂道:“两个废物!”说着越过他俩,头也没回的走了。 旁边的春申看她含着眼泪,瞧着可怜,把碗里被陈皮捏碎的豆腐递到她手里,让她吃。 越明珠摸了摸他的头,血痂已经被洗掉了,伤口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炎。 “谢谢你啊,姐姐不饿,你自己吃。”见傻孩子听话地埋头吃,她叹气,“你这每天出去晃来晃去的上街要饭也不安全,还是躲着点,别去人太多的地方,也别去人太少太偏僻的地方,万一被仇人看见,起了杀心要杀你灭口就不好了。” 镯子是真的,她现在这个身体的原主人过去家境不一般,怎么可能有假,但是老板说它是假的被没收了也是真的。 难得她大发善心想出那一文钱,可谁也没想到这年代的当铺居然这么不靠谱,这还是她打听到的,说是本地最良心的当铺,兴头上她就信了。 怪谁?怪路人? 不,怪她急着要那一文钱,怪她蠢,明知道这个世界有多欺生还偏要逞能。 怪她衣衫褴褛,一看就是无依无靠。 店大欺客,不欺负她一个小孩欺负谁啊。 系统从她被当铺的伙计拿着扫帚赶出来就不敢说话了。 唉,越明珠难过望天,她到底要不要信系统当初说陈皮是方圆十里最强高手这句话?她就见过陈皮打旁边这倒霉孩子,没见他打过别人。 相信系统的推荐,选择陈皮当保镖,其实也不仅仅是系统打了包票的缘故。 前世,只要是越明珠第一眼就觉得顺眼的人,不管那人出身如何,他日都必成大器。最关键的是,不管那些人品行好坏,在越明珠遇到麻烦的时候都很乐意对她伸出援助之手。 这就是广结善缘的好处。 这也是她当初跟陈皮搭话的原因之一,虽然这个保镖是系统替她选的,但是她也的确看陈皮还算顺眼。 系统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始絮絮叨叨,【至少这孩子没能跟你抢陈皮,陈皮没开张,虽然你看不到他本事了,但是从第一次这个角度来看,这也算好事,你之前不是还说第一次总是特别的,开张也算啊,你得】 越明珠叹息:【闭嘴。】 春申被晚归的陈皮骂了个狗血淋头,第二天一大早就战战兢兢的去街上要饭。 可惜这年头人人都过的很艰难,能给他一口饭吃是良心未泯,想要讨到一文钱那就是异想天开,路人听了不嫌他晦气给一顿骂就算仁慈了。 而另一边越明珠继续对系统死缠烂打,试图再从这个抠包系统手里捣腾点什么出来,她现在对这个被前宿主折腾的破破烂烂所剩无几的垃圾系统要求很低,长春不老仙丹什么的就暂时不妄想了,可给点金银珠宝不过分。 镯子还是原身自带的,已经大赠送给当铺老板年底冲业绩了。 虽说越明珠相当机灵的留了一手,还藏了一只红绳拴着的小金猪在另一只手腕上挂着,个头不大,半截拇指那么点,也是实心的,可要真一下子花出去,手里没点余钱心里怎么能踏实。 越明珠想,日后还要去长沙,这一路上不可能一分钱都不花,等雇了陈皮做保镖,两人的开销只会更大,衣食住行都得算在里面,她不可能永远躲着陈皮从系统那里拿签到的食物回去。 死磨硬泡了半天,系统只会嚎啕大哭,说自己一滴都没有了。 越明珠把昨晚陈皮骂她的那句送给了系统:【啧,废物。】 系统小声解释:【我给你的那个降低存在感技能已经花光了最后一丝能量了,得攒攒。】 【攒多久?】 系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越明珠知道它这是被前任宿主伤了心,时刻防着她呢。算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它一个模型机一般见识。 实在不行,只能把这只小金猪抵押给陈皮,当铺她是不敢去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是民国几年,不管怎么说她的小金猪至少也得值一块大洋,让陈皮帮春申那孩子杀个仇人绰绰有余了,剩余的钱还能雇他接自己这笔生意。虽然要跑长途,但是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下定决心,越明珠就坐在门口等这一大一小。 小的出门行乞一向晚归,大的这两天在码头连苦力活也找不到了,恢复平静的江面上渔船一多,别人就不会退而求其次选瘦骨伶仃的陈皮,他只能游手好闲睡到自然醒就跑去鸡场斗鸡。 偏偏他运气贼差,又爱做一本万利的暴富美梦,人家是哪只赢面大赌哪只,陈皮就不一样了,他就是要反着来选没人赌的那只。 连输了好几次都不死心,越明珠眼睁睁瞧着他那还算鼓的钱袋子一点点变瘪,陈皮每天回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一天等到天黑,越明珠才等回了陈皮,就是没瞧见春申,往常天没黑那孩子就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和陈皮分开去找,她先去了城东,春申在这里乞讨到过食物,就总会来这边行乞。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看见人,这地方的铺子怕惹事天一黑就关门,她想找个人问问都不行。 找不到人只好往回走,半路她又想起春申过去的家,那个停泊在江边的渔船,会不会是这几日要饭太苦想念起亲人,昨晚又被陈皮一通臭骂不敢回去所以偷偷跑回船上? 越明珠一顿。 前方陈皮扛着春申回来了,瘦瘦小小的孩子软塌塌,被他扛沙袋的姿势扛着也一动不动。昨天她还跟春申小心被人灭口,没想到一语成谶。 直到陈皮走近,她才发现他眼里燃着一团令人害怕的火光,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余光不小心落在了春申那张几乎被打烂的脸,一阵冷风刮过,打了个寒颤才勉强回过神。 陈皮越走越远,没有灯光照明的夜晚无比黑暗,他就这么一步步带着春申走进了夜的尽头。 越明珠缓缓地抱住了胳膊,想要在这入冬的夜晚给自己一点安慰和温暖。 “真可怕啊”她低声叹息,慢慢地跟了过去。 两人一言不发,一前一后走了很远的路,一个人找春申的时候她还不觉得害怕,等见了陈皮和春申小小的身体她才又一次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陈皮,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安全感。 第7章 做好人 两人停在一间破庙。 半大的孩子被陈皮放在破庙的佛龛里,原先摆在那里的佛像被他先前一脚踢开,这个人就如他面相那般,不敬神佛,只信自己。 越明珠在春申的尸体前蹲下,孩子的手全是血,指甲缝皲裂青紫,像是被人拖着的时候死命的挣扎着抓过地面。 等陈皮从角落里挖出自己杀人的行头,一扭头就看见越明珠跪在地上捧着春申的一只手默默流泪。 陈皮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哭什么,他跟他家人的仇,我会报。” 越明珠小声抽噎着抬头看他,“你不是说差一文?” 钱不到位你陈皮能有这么好心? 提到这个,陈皮就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畅快,他眼神阴森却带着志得意满的冷笑,“一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也不少。” 越明珠还沉浸在兔死狐悲的难过中无法自拔,没听懂陈皮的意思,还以为在说钱还不够。 把春申的手放下,走过去给陈皮看她手腕上最后剩下的小金猪,抽噎着说:“我把这个抵押给你,你替他们一家报仇。”她用衣袖抹着眼泪,“本来就想着今天他回来了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没想到” 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陈皮摩挲了一下手指,正好掌心里握着的是那把让他在老家犯下杀人罪的小刀。 这是个极其方便的角度,也是个相当偏僻适合下手的好地方。 他盯了越明珠的头顶片刻,见她哭的没什么声音,不算特别烦人,眼神阴沉了一瞬又恢复正常,他反手把刀收好。 “那一文钱他自己讨回来了,这个仇算他自己报的。” 越明珠揉着发红的眼睛抬头。 “至于你那只猪”陈皮嗤笑,“等我报完春申的仇再说。” 越明珠就这么看着他扬长而去,回过头,春申的尸体还摆在那儿,破庙里阴风阵阵。 人死如灯灭。 越明珠也不害怕,就这么孤身一人坐在春申面前,【你是不是也猜到春申会死?】 【他长的就是一副早夭的倒霉相。】 系统接话自然不是为了春申的事,【求求你了,别哭了成不成。】 没错,越明珠又托着春申的手开始哭起来。 哭的很难过。 很是伤情。 系统不明白她到底在哭什么,要说对春申上心了,难过他小小年纪就遭遇不测,那它是不信的。 至于做戏。 陈皮都走了做戏给谁看?给春申看吗?开什么玩笑,越猜越像讲鬼故事。 好在越明珠没有晾它太久,【我是哭自己太惨了,没水没电就算了,没家没亲人也算了,现在连人生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这个破世界根本看不到希望。】 系统安慰:【宿主,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我帮助怎么可能会没有希望,你还有未来呢。】 【你有个屁用。】越明珠带着哭腔冲它骂骂咧咧,【你看看这些畜生一个个都坏到什么程度了,连你给我找的保镖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算是觉悟了。 上辈子的她顶多算个口头无德的键盘侠,嘴上说的厉害其实连条鱼都没杀过,亏她以前还往脸上贴金深觉自己生错时代。现在好了,她倒是来了一个很适合搅风搅雨的地方,可对比这些社会渣滓,败类中的败类,她一个四体不勤的小废物凭什么啊。 【比做恶人,有他们在我哪里有前途可言,就他们这三观和行事作风,我坏都坏的很善良。】顶多贪心了点,想多养几条狗防身,多保守规矩。 系统恍然大悟,哦,原来宿主是在哭自己做坏人没有前途,被现实的残酷掐灭了理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 越明珠抽抽搭搭的想了一会儿。 【既然坏人堆里显不出我,那我就反其道而行,还是发挥我上辈子最擅长的,广结善缘做个好人试试。】 她越说越来劲,眼泪也不掉了:【坏人越多,那我这个好人就越显得珍贵。】 系统没理清她的逻辑,做好人,【然后呢?】 【然后?】越明珠抹掉眼泪,陷入了未来可能出现的美好景象,【普通人会信任我,好人会接纳我,而坏人】 系统不怕死的杠起来:【坏人会欺负你。】 【坏人】 建立起新目标的越明珠忍不住展望起光明的未来,【坏人会轻视我。】 【然后呢?】 【然后他们的死期就到了。】她破涕而笑。 别看陈皮走的时候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越明珠根本不觉得他只靠一晚上就能报仇收工。这不是一百文杀一个人的单,这完全是一旦开了头,就会杀个没完没了的一笔烂账。 尤其是越明珠对陈皮的真正实力尚有存疑。 春申上街要饭的这两天她也没闲着上,上街打听到不少消息,东拼西凑了一下才知道当初杀了他父母姐姐的凶手不仅仅只是水匪那么简单,对方来自长江第一大帮派黄葵。 春申人有点憨傻,除了要报仇,只会说那人拿着旗子外其他一概不知,陈皮想把人找出来杀掉无异于大海捞针。 除非 除非他见一个杀一个,杀到最后那群水匪不敢不说,或者是直接赶尽杀绝,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问题是黄葵好歹也是令整个江面闻风丧胆的大帮派,没道理被人上门找茬,他们就自己认怂把犯人送出来,说不定还会倾尽上下的力量去杀这个在他们眼中不知死活的小混混。 这也是为什么越明珠嘴上说要考察一下陈皮本事,最后他去杀人越明珠却没跟着一起去的重点原因,跟陈皮同进同出的风险太大了,容易被连累。 她在破庙稍微眯了会儿补了个觉,等到天差不多要亮了才整装待发,不紧不慢的出门。 临走前,越明珠看了眼早就发僵的尸体,诚心的双手合十:“到了下面,就别再惦记报仇的事了,安心和家人们一起去投胎。” 开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越明珠准备去看看陈皮这个夜晚过的怎么样。当然,她不知道的是陈皮确实度过了一个十分惊险的夜晚,还在黑咕隆咚的深夜像剁牲畜一般杀了许许多多人。 走了几里地,越明珠意外在一条小溪边上发现陈皮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系统跟着大喘气:【太好了,宿主你的保镖还活着。】 越明珠没顾得上搭理它。 这大冬天的这么潮湿阴冷,也不知道陈皮在这里躺了多久,万一伤了残了还受寒发高烧,那她的寻亲计划就彻底完了。 第8章 安全感 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蹲下,越明珠赶紧上手扒拉了一下陈皮衣服确认伤势,万幸的是除了他死死握着小刀的那只手虎口处有伤,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外伤。 只能从对方衣服上沾的血迹判断这种程度的出血量,陈皮昨夜杀的人绝对不止一两个。过去越明珠记忆中那个只会以大欺小的陈皮被野生高手陈皮取代。 少侠武力值惊人啊! 暗暗称奇的越明珠盯着他昏迷都不忘紧握的凶器,一把带着弯钩的小刀,刀刃不长却沾着干涸的血迹,像生了锈一样,她心情微妙。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一直以来陈皮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预定保镖,这个保镖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其实她一无所知。 现在的情况有点像你为了安全感准备养一条很凶猛的狗,你知道它咬合力惊人,可直到它真的咬死了人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个特立独行不爱搭理人的狗原来这么可怕。 死亡没有最近只有更近。 越明珠现在对陈皮就有那么一点点头皮发麻汗毛竖起的惊悚感。 不过危险同样代表了安全。 越明珠喜欢这种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安全感。 从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眼前,她就明白身处动物思维太强的层次中没有系统的自己不值一提,就像春申一家随时都会被杀死,她只是这个社会底层的恶劣环境中最不起眼猎物之一,廉价的甚至称不上战利品。 这让她很不安,可现在不一样了。 众所周知,生态系统存在食物链。 她是做不了顶尖的捕食者,但她可以做顶尖捕食者的雇主。杀了很多人的陈皮很可怕,昏迷状态都挡不住他浑身未散干净的杀气,可恶人自有恶人的魄力,尤其是这个恶人已经被你拉拢了一半,那么他的恶就会重新变成你的勇气和力量。 她没动陈皮手里握着的那把刀,把人拖到干一点的草地上去,溪边太潮湿了,就算他身体再好,这么冷的天也未必抗冻。 前后折腾了一番给她汗都热出来了,摸摸衣兜掏出手帕来,去溪边打湿了给他擦手背和脸上被喷溅到的血迹。 冬天的溪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 冷冰冰的帕子一上脸,就把陈皮给激灵醒了,要不是系统机警及时控制了越明珠后仰了下,就他当时手扬的那下差点刺瞎她眼睛。 越明珠跌坐在地上,眨了眨眼。 卧槽,刺激。 谁的条件反射是戳人眼睛?不过这种警惕心她喜欢!!! 陈皮把手放下,冷冷的想算她运气好,要不是昨晚杀的人太多这会儿还有些力竭,不一定能收住手。 虎口传来一阵阵刺痛,陈皮坐起身查看伤口,是杀人太多被反刃口磨烂的皮肉。他抬头瞥了越明珠一眼,瞧见她手里沾了血渍的手帕,终于知道把自己冻醒的源头是什么了。 本来就心烦意乱,他干脆直接劈手抢过来绕了虎口两圈,冰冷的手帕总算降了点心火。一边缠着手,他还不忘冷笑:”这买卖算是做亏了,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老子这一晚上都他妈杀了多少人了。“ 算了算了,越明珠在心里自我安慰:这个是保镖,不能太计较得失。把挂在腰上的竹筒递过去,送温暖都送习惯了,“喝点水,还是热的。” 陈皮也不废话,接过就仰头一通灌。这回也不骂她穷讲究了,昨夜消耗太大他这会儿又渴又饿。 见他只是举着竹筒手都在抖,转而想起他握刀向自己眼珠刺来时的果断,越明珠沉思不语,片刻后想起从系统那里签到而来的早餐有剩下,她从挎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油纸袋,里面装的自然还是武汉小吃。 幸好垃圾系统签到的食物可以点餐,不然她凭空端出波士顿龙虾和披萨多难解释。不用她多说,陈皮就主动伸手拿吃的,一到手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那股狠劲像野兽撕咬动物的毛皮。 越明珠捧着脸,看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吃饱喝足后,陈皮长舒一口气,那丝丝杀得没完没了带来的烦躁恼火再次冒了起来。 眼见他脸色越发阴沉,越明珠试探的提议,“你衣服都湿了,不如我们先回去烤烤火,把衣服烤干了再考虑别的。” ‘你杀人有好处吗?’ ‘一百文杀一人,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陈皮着了魔的相信喜七的话,执拗的认为自己未来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六个字上。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这旗子到底是谁的,问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连个结果都没得到。 春申用命换来的一百文还不够他昨晚的零头。 陈皮既厌烦开始患得患失的自己,又焦虑急躁于不知何时才能了结春申的仇人。 听见越明珠的话,他才发现半边身体冷的像泡在江水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湿透了的衣服冻得手脚仿佛失去了知觉。 可意识却无比清晰。 人饿了就得吃饭,渴了就得喝水,冷了就得烤火,陈皮冷笑,他总有法子一点点解决自己的需求。 他低头看向越明珠,熬了一夜的眼珠近乎血红,“等我把黄葵的人全部杀光,就该轮到你了。” 不会太久。 这笔买卖无论如何,他都要了结彻底。 越明珠见他凶相毕露、杀气腾腾,心里咯噔了一下,咽了口水:【他说的轮到我,应该是轮到接我单的意思。】 系统怂怂地安慰道: 【宿主,相信我,他不会杀你的。】 ‘下一个’自然指的不是杀越明珠。 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不做白工。 虽说陈皮已经在春申的事上吃了大亏,可只要没人出钱让他杀越明珠,这亏本的买卖,陈皮目前还是懒得做的。 尤其是越明珠还有用。 ——特指在火堆旁专心致志的给他烤衣服。 冬天的江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陈皮洗得手都快烂了才勉强把血迹洗干净。 破庙周围有不少枯木干柴,越明珠捡了一些回来,等陈皮生火取暖就顺便帮他烤烤衣服。他本人则裹着破棉被在火堆旁昏昏欲睡,熬了一夜下巴上的胡茬都长出来了,看着十分颓废。 昨晚他干的那些事已经在越明珠的询问下一五一十的倒了个干净。 和她猜想的一样,黄葵对丢了一面免捐旗的事没有不闻不问,那旗子顾名思义还挺重要,下面已经开始在到处找了,陈皮就是发现有人见到他手里春申留下的这面旗子神色不对,这才跟上去大开杀戒。 不过要弄清楚旗子到底是谁的,还是得费一番功夫,这也是为什么他醒来后就心情奇差的缘故。 “我倒觉得,你不用再花费心思去自己找线索。” 第9章 不明生物 “什么意思?” “昨晚你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今天想必他们早就收到消息,事情闹大了,黄葵的人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大可以静观其变。” 越明珠记得她刚来的那几天江面上风平浪静,码头上驻扎着军队,水匪自是不敢多生事端。可春申一家三口死的那天夜里,离军队撤走前后不过一个太阳落山的功夫,天一黑水匪们便不安分的耍起了摘花鼓那么藐视人命的把戏,显然这江面上的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他们。 陈皮这次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说不定黄葵帮连陈皮姓甚名谁,什么来路,平时在什么地方摆摊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本来半梦半醒的陈皮这下子清醒多了,他皱起眉头,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静观其变?” 越明珠恍然。 差点忘了,这是个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享受过的小混混。 她把手里的衣服翻了个面继续烤,慢慢地给他解释:“简单来说就是黄葵的人不用你去找,他们自己就会来找你。你大可以吃饱喝足,睡个好觉,等他们找上门来,你想知道是谁杀了春申,到时候直接问就是了。” 这个陈皮昨晚就试过了,行不通。 他话里满是阴狠,“他们不说。” 不仅不说还想杀他,否则他也用不着白杀了那么多人。 越明珠耐心的说:“那是因为他们昨晚还没见识过你的厉害,现在知道了,怕死的人自然清楚不说的下场是什么。” 至于不怕死的,就会以为自己人多势众,胜券在握,得意之下多少会漏一点口风。 在未来这种行为一般被人戏称为反派死于话多。 她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陈皮,从他戾气横生的眉眼一看就知道他现在还不懂什么叫得意忘形。 一个懒得动脑的人只要下定决心,就很难再受到其他诱惑,哪怕他性格偏执,可只要他下手够狠,成事的几率往往比爱算计的人要高。 犹豫才会败北。 一个生死关头都不会犹豫的人,你让他怎么输? 黄葵的人要是倾全帮派之力一涌而上,她倒是还要担心一下陈皮会寡不敌众,可如果他们想利诱,那越明珠倒想看看这场戏有多少出人意料的精彩之处。 “不过,万一到时候他们还是不肯说,那就只能再麻烦点了。” 陈皮无所谓。 对他来说,杀一人还是灭了整个黄葵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一向讨厌阴谋诡计,更讨厌这套被人招呼在他身上,受人算计。可身边要是有个聪明人指点,比如以前的喜秀才,再比如现在的越明珠,倒也不介意听上一耳朵。 可能是精神一下子放的太松,抛开春申的仇人不谈,他现在脑子里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个害他输了不少铜板的杀秦淮。 拿着剩余的那几个铜板,陈皮又回到了斗鸡坑。 昨晚还杀人如麻,今天就惦记着斗鸡,连越明珠都忍不住对着他走远的背影鼓起了掌。 【陈小皮啊陈小皮,你还有多少奇思妙想是我想不到的。】 斗鸡坑那边三教五流,黄葵的探子也不知道藏了有多少,陈皮这一去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为了看戏,越明珠果断开了技能远远的跟在陈皮后边儿。 等到了地方,嫌那边儿人多都是汗臭又混着家禽的味儿冲鼻子,她没跟太近躲在一棵树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他什么时候被黄葵的人找上门。 果然,不等陈皮下完注,就有一个账房打扮的中年男人跟他搭上话,笑得那叫一个殷勤狗腿。 不想看他惺惺作态,越明珠低头拍膝盖上瓜壳,等再一抬头陈皮和那个账房就不见踪影。 她也不着急,往斗鸡坑外围瞧了两眼,在人群中意外瞅见一个面有得色的家伙,那人贼眉鼠眼的往某个方向张望了一下转身就跑。 越明珠皱了下眉,【能在江上混出第一帮的名头,果然有点东西。】 居然借刀杀人。 系统疑惑:【借刀杀人?】 【那账房一看就不是什么马仔、车前卒之类的炮灰角色,光那身衣服可比刚刚去通风报信的那个档次高多了。】昨晚陈皮宰了他们那么多人,越明珠可不信对方派信使过来连风险预测都没做,【看样子,这黄葵帮内部问题很大。】 连一个账房都容不下,就更别提其他会动脑子和武力高的人了,这种同室操戈的行径想必内部早已司空见惯。 眼看着陈皮在河边捅了账房,目的地很明确的离了东门朝某个方向去。 系统:【宿主,要不要提醒你的未来保镖,对方有埋伏?】 越明珠倒是很有信心:【陈皮如果还需要我来提醒,那我要他这个保镖有什么用。】 刀口舔血的人危机意识不比她强? 跟着陈皮一路来到百坪门,越明珠瞧着他前脚进,后脚就传来一片兵荒马乱的枪击声,混乱从大堂一直延伸到二楼。 耐心等了会儿。 太阳在空中挂着,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目眩,她小口小口抿着水解渴,没多久就见陈皮被人拥簇着走出饭店。 啧,这才多久的功夫,连帮手都有了。 系统奇怪:【宿主,陈皮有帮手你不高兴吗?】 【不是不高兴。】越明珠用手遮着太阳,看了看他们远去的方向,【只是,老话说的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看得见的敌人只是次要,隐匿在身边的敌人才更加险恶。 【我还以为可以收工了。】太阳这么晒,她就是再爱看戏也不想为难自己,可眼下这种情况,她要是不去,万一陈皮被黄雀在后,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武力值爆表的保镖。 放心不下陈皮的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她死而复生更离谱的事情,看着那团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钻入水中,震惊了:【那是什么东西?黄大仙吗?】 越明珠冷笑,就知道这个废物系统还有事瞒着她。 【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第10章 平账 【不是聊斋,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时,人总会下意识先排除掉那个不确定的答案。 没想到它一个系统也这样? 越明珠无语。聪明人就这点不好,对手稍微拉跨了点,就能自己猜个八九不离十。 【行。】她深呼吸,【那怪物是什么东西?陈皮要是挂在它手上,我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这傻逼世界谁爱待谁待,尼玛上个街就能撞见土匪强抢民女,江上乘个船还要提心吊胆被水匪爬上来割脑袋。 这也就算了,可现在连水陆双栖受人差使的怪物都出来了。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谁爱过谁过。 一个小小的水匪头子都身怀绝技,手握召唤兽,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废物能在这个世界掀起什么风浪来? 个破系统,跟它要就地飞升的丹药没有,能上天入地的神器也没有。好家伙,她俩废物联合,凑一盘子废物点心呗。 【那个叫鼓爬子,是一种给孕期女子下蛊的邪门蛊术,待女子临产剖腹取子,生出来的就是这种半人半虫的怪物。】 越明珠越明珠不想说话。 过去也不是没听过什么广东人吃福建人,湘西赶尸还要考证,苗疆女子给心上人下蛊之类的网络谣言,可不信谣不传谣是她作为网络喷子的底线。 洗脑一般让自己强制镇定下来,她镇定道:【我都能死而复生,还能被你这个废物系统寄生,没道理别人不能有寄生功能。】 试图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把自己给说服了,尽量不要在这种时候纠结。 虽然被寄生后能得到个不错的打手,但是人家要去母留子。马德,畜生啊! 她这个寄生系统废是废了点,至少和她属于同生共死,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颁布各种压榨宿主的任务强迫她做。 想到这里,她决定暂且放下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不管,走一步看一步,况且目前最重要的是陈皮能不能干掉黄葵这群人渣外加那些不人不鬼的小畜生。 当然,她还想再看看系统给她找的这个保镖,到底靠谱到什么地步。 自然是超神。 陈皮去了快半条命,才终于弄死了杀害春申一家的炮头,彻底平了帐,他累到连兴奋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麻木至极。 他有点想回庙里去。 那个庙里能烧火暖暖他冰冷的身体,还有个能随时随地能拿出食物的小鬼在等他,只要回去就能吃上饭喝上一口热水。 可老天看不惯他。 有人给他扔了一串一百文的铜钱,指着他身后的黄葵老大要跟他继续做杀人的买卖。 陈皮今天其实已经不想再杀人了,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彻底了结春申的仇,现下已经身心俱疲。可看着脚边的这一百文,想起春申被吊死在树上的样子,耳边莫名的又响起炮头问他家里几口人以此恐吓他的声音。 当时陈皮听了手里动作根本没停,他家里满打满算也就剩一口人,那就是他自己,只要杀了炮头,一了百了,后续他什么麻烦事儿都没有。 这会儿突然想起来 陈皮没琢磨明白这灵光乍现的情绪是什么,不明白就不明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那些让他脑子变得不好使的麻烦事,于是他转过身把钱捡了起来。 一百文杀一人。 只有这个刻在木板上也像用刀刻在骨子里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越明珠远远瞧着他为了一百文又走进狼窝里:【其实我是不太赞同他这么不惜命,只不过】炮头顶他腰那一下,还以为陈皮死定了。 【炮头的血里有黄葵素,他喝了之后可以暂时止痛起到兴奋作用。】 越明珠叹气,【我可瞧不出他有多兴奋。】 不过陈皮要是真杀了黄葵的当家人,她也不会拦着,这对她的计划有好处。 屋子里打斗的声响听不清,越明珠离的太远,可看屋子外围那些伤的伤、残的残的幸存者们也面无人色的瑟瑟发抖,就知道形势不理想。 这一仗可比跟炮头那一场要难打的多,时间也僵持的更持久。直到太阳渐渐落山,系统一句【成了】,越明珠的心才彻底落定。 外面还惶惶不安等着的那些水蝗残党不清楚事情真相,毕竟陈皮也没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出来。 越明珠等了又等,【他怎么了?没力气了?】 系统诚实的说:【他晕了。】 越明珠:??? 你不早说?在这儿跟她打什么哑巴迷? 【就算我说了,宿主你又能做什么?不如让这些人自己发现把陈皮送去医馆。】 越明珠差点被它气笑。 她就是担心陈皮被人给卸磨杀驴才跟上来,这会儿陈皮晕了她再把人拱手相让?让给那些不知良心为何物的水蝗残党? 【我技能开着?】 【一直开着,宿主你打算做什么?】 【我从后边儿溜进去把陈皮偷偷带走,你确定里面除了陈皮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越明珠在“活物”两字加重了语气。 但凡除陈皮外还有其他生物尚存,她都不会踏进那间屋子一步。别说鼓爬子,就是一个水匪她也对付不了,去就是送人头。 【我确定,宿主。】系统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放心,那些半人半虫的怪物都死得透透的了,除了尸体丑陋了点,跟春申差不多。】 它的宿主可是和春申的尸体在一个破庙里待了一夜,抗压力很强。 系统很放心。 越明珠不喜欢它这句形容,但也没工夫跟它继续瞎扯。 小心谨慎在系统指引下偷摸着进了屋子,她借着窗户透进的光在一地惨不忍睹的尸体堆里精准找到陈皮,摸着还有气。 就是这个腰,被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还治不治得好。 唉,希望不会留下后遗症。 【宿主】系统有点受到了惊吓。 只见它进门前还提心吊胆的宿主在扒拉了陈皮两下确定还活着后就大胆的用随手捡来的小刀挑起之前怕得要死的鼓爬子的尸体,此刻正迎着室内昏暗的光线仔细观察。 【死都死了,怕什么。】越明珠很淡定。 害怕归害怕,好奇心还是需要满足一下,反正系统都拍板说它死透了,研究研究也算废物利用。 就是这味儿太冲了。 差点被熏晕得越明珠一手捂着鼻子,用小刀拨弄开这只和自己胳膊长度差不多大小的不明生物下肢,除了电影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半人类生物。 第11章 价值 恐怖谷效应说越像人类的生物越难以被人类接受。 人类最恐惧的事物则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种,一种是和人类差距悬殊,一种是和人类相仿但存在细微差别。 面前这个就介于两者之间,越明珠对于明显涉及到基因工程却用‘蛊’就一字概括的生物实在很难理解,哪怕系统说的很合理,类幼儿的五官和躯干,除了像快长成青蛙的蝌蚪一样还未完全分化仍旧在尾椎骨保留着说不清是肉瘤还是尾巴的东西,以至于整体形象更偏向于爬虫类动物。 叫鼓爬子,鼓可能是蛊的谐音或者一种蛊虫类型,爬应该就是指爬行。 真是残忍又恐怖。 她知道畸形胎儿有遗传因素也有后天因素,如果在子宫内发生结构或染色体异常,畸形的机率就会增加,但是什么蛊虫能在不伤害母体的情况下对婴儿的基因造成影响? 系统可是跟她说,这种临产前剖出的半人半虫的生物是不怕疼和一般利器的。 在医学上倒是勉强可以用先天性痛觉缺失症和石人综合症来解释。 但是,还是太牵强了。 收回小刀在陈皮的衣服上擦了两下重新放回他腰间的褡裢里,盯了他折出一个很可怕的畸形角度的腰部,越明珠不忍直视的移开眼。 总之她现在对苗疆的蛊毒之术有些望而生畏,下蛊如下毒,谁都知道会不会哪天吸一口空气就中招了。 【系统,你能预防这个吗?】 系统:【】 从宿主第一次用跳江来威胁自己给她倒腾了一个保底技能后,它就对宿主还未杀敌就先比划着要自捅一刀的作风有了一个比较深刻的理解。 它不敢再打哑谜,信誓旦旦的保证:【宿主放心,我好歹也曾经是个修仙系统,虽说现在已经缺失了修仙功能,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带给你鬼神辟易的体质。】 越明珠琢磨了一会儿这个鬼神辟易究竟能起到什么鸟作用。 据说东汉末年曹操为了养活军队筹备军饷曾设立过摸金校尉和发丘天官去盗墓,而发丘天官有一枚铜印,印上刻有“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号称此物在手,鬼神皆避。 所以她的天降系统作用就跟野史上曹操打造的“神器”差不多? 啧,这个废物。 而且她问的是能不能预防苗疆的蛊毒,系统跟她在这儿扯鬼神,蛊虫算鬼神吗? 【算了,行。】 越明珠叹气,【那妈妈再爱你一次。】 不然她能咋地,真去找个苗疆少女让她给自己下个蛊试试?还是去找那个她极度不希望会出现的鬼或者神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让它主动避避? 话说回来,这个世界有僵尸有鬼魂吗? 嘶—— 不能细想不能细想,越明珠晃晃脑袋,把那些发散到未知领域的脑洞打散。 扔下那具被她反复拨弄了半天尾巴的畸形生物,在地上仔细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某个黑不溜秋的角落里找到陈皮那吊差点打撒了的铜钱。 就说之前摸陈皮有没有气的时候感觉怎么空空的,果然是打斗中途不慎掉落。 “这可是卖命钱,怎么好丢哦” 把钱收好,她用找来的绳子勒在陈皮腋下,用以前从网上学来的手法绕了两圈再勒紧打好绳结,背过身去再在双手、手腕上绕了好几圈,借着肩膀用力拉—— 好重! 是超出了越明珠想象中的重。 不过在系统的加持下她还是勉强能抗拉的动,费了一番力气总算是把陈皮从屋子后面悄悄拖出去了。 顺利藏到山上的灌木丛越明珠看着被磨破出血的掌心,捂着钝痛到麻木的肩膀,这才恍惚意识到这还只是刚开始。 顿时泪流满面。 【我都说了,宿主你这是何苦】 山路陡峭,她走一步喘两口气,边喘边拖着陈皮往城里去,【我一直认为索取和付出是划上等号的。】 没听说过,才是最贵的吗。 【该索取回报的最好时机近在咫尺,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要索取回报的对象被其他人捡了漏。】 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 这个垃圾系统连这点人情世故都看不懂,迟早有一天学前宿主把它剥削干净再一脚踹掉。 系统沉默。 过了几秒。 【宿主,你知道的,我寄生在你身体里,所以大多数时候你较为激烈的想法都会传递给我。】 越明珠肩膀被绳索磨到的地方疼的钻心,汗珠滚到眼睛里分不清眼泪和汗水,她感觉掌心和部分皮肉被撕扯裂开,再撕裂开,再痛上加痛。 【就是故意说给你听,要么你给我加个buff,要么就闭嘴看你祖宗威武雌壮,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系统无能为力,所谓的力气加持也不过是让宿主的肾上腺素再帮她一次,增强身体的力量,提高身体素质。 就目前宿主的状态而言,再加速会让宿主心跳过载,休克死亡。 于是从日落到月升,它都没敢再开口。 而越明珠也从站着拖陈皮变成了爬着拖陈皮,本就破旧的棉袄简直不能看。 陈皮估计差不多,被她当麻袋在碎石土路上拖了这么久,肯定是伤上加伤。 等越明珠终于离开荒郊野外,精疲力尽的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眼冒金星,连根手指头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军队一走,连靠近郊外的城边都受了影响,天一黑各种摊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路边连个灯笼都没有,她依稀记得这条街有药铺,颤颤巍巍的爬到门口,开始一家家敲门。 “大夫,大夫在吗?” “大夫,救命,救救人。” 这个年代是叫大夫吗? 她累麻了,干脆换着叫,总有一个是对的。 “郎中,有郎中吗?” “大夫!郎中!医生!” “求求你们开开门。” 这一路她拖着陈皮走到天黑,这会儿又饿又渴又累,嗓子都是哑的,没晕过去已是意力惊人,敲门都不太有力气。 胳膊累到抬不起来,就趴人门板上用头敲门,一下又一下。 迟钝的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可能是她哭喊的太过歇斯底里、有气无力,终于有人出声。 “姑娘,别叫了,郎中在前头拐角那家。” 越明珠哆嗦着手脚爬起来,“谢,谢谢。”完了赶紧伸手去拽捆着陈皮的那根绳索,生拉硬拽好歹是把人给拖到郎中店外。 “郎中,郎中,你开开门,救救人求求你了!” 越明珠就这么不死心的一直拍门,手拍累了就用头砸,边砸边喊,反正只要他嫌吵出来赶人,她就能厚着脸皮把陈皮拖进去。 好在,深夜扰民还是很招人厌的。 至少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有点扛不住,在一片叫骂声中,郎中终于开了门。 【宿主!】系统苦口婆心的劝她,【你现在身无分文,把人扔下就行了,何必自己掺和进来?】 越明珠这才如梦初醒。 就说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体力活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干的屈指可数,一下子把自己累得这么惨,大脑都变迟钝了。 加上以前苦情戏都比较浮夸,实际上手操作难免用力过猛。 她备受失落:【业务不熟练的锅。】 然后麻溜的露出手腕上留着原本打算做路费的小金猪。 风灯下昏暗的光线都不能阻挡金子的璀璨迷人,打动了郎中那颗坚定赶人的心。 留着小胡子的郎中小眼亮着精光,上手掂量两下小金猪,对着防风灯细看半晌,稍作沉思,总算开口让学徒把陈皮抬了进去,“算了,救死扶伤也是医者的本分,你们就先进来。”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那不是你最后的底牌吗?没了它,还怎么请陈皮送你寻亲?】 【可人有时候就是需要破釜沉舟,总给自己留条后路,又怎么知道被逼上绝路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呢。】 越明珠从地上爬起,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陈皮证明了他的价值。 第12章 烦躁 梦里陈皮躺在庙的角落里睡觉,头顶的瓦片漏雨不停有水滴一下一下地啪啪打在他身上,偏偏他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动弹不得。 鬼压身? 民间有种说法是作孽太多被恶鬼缠身,陈皮听过就忘,他过去杀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一个算一个,真每一个都来找他报仇,那他没来湖北前就被压死了。 活人他都不怕,死人就更不怕。 来一个杀一个,杀到人怕,鬼也怕。 想着想着他心头起了一股戾气,发了狠拼着一股劲头腰身一翻,居然真的给他翻动了。身上压着的重力如梦初醒,不翼而飞。 陈皮睁开眼,空气里蔓延着中药味,让他睡不安稳的也不是瓦片漏水,是有人握着他的手在哭,眼泪啪嗒啪嗒的打在他手背上。 陈皮慢慢缓过神来,记得他杀光了黄葵的人,还杀了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直到整个屋子没有活人才体力不支的倒下。 扭头一看,那个攥着他手哭的人也很眼熟。 陈皮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的可怕,本以为嘴皮也干裂了,结果动动嘴还算湿润。 “哭什么?” 破铜锣嗓子一开口,越明珠受惊抬头,红彤彤的眼眶还挂着眼泪花。 她连忙凑近:“你,你终于醒了。”说着,她呜呜仰起头,把差点喷溅出来的泪泉硬生生憋回去,“你都躺了快两天了,我,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这已经够让人难过的。再想想前晚就离她而去的小金猪,那可是她保底的路费,也没了。 就算郎中跟她保证陈皮会好,都没能阻挡她陷入悲伤的情绪无法自拔。 养伤。 一听就很耗钱还很费命。 陈皮烦躁的把手抽回来,手背上湿漉漉的,他反手在身上蹭了两下。一抬头越明珠还在抽抽噎噎,盯着那双被眼泪泡肿的眼睛,陈皮这会儿没了过去那种一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睛的冲动,就是和以前一样烦人。 陈皮偏过头冷冷地看着她:“哭哭哭,哭什么哭,等哪天谁死了你再哭也不迟,我活的好好的,你他娘的给谁哭丧呢。” 当然是给我的小金猪。 越明珠默默地想。 把眼泪用袖子抹干净了,没跟他计较,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忍着身体磕碰出来的疼痛把一旁炉子上温着的药倒了端过来,“郎中开的药,说补你腰折那块儿的骨头,还能活血补气。” 陈皮自己撑着木板起来了。 坐起身他才发现自己原是睡在一块木板上,怪不得一觉醒来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身上盖着的破棉被倒是看着挺眼熟。 再一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狭窄破旧的柴房,除了他床板的正前方外,其他三个方向都贴着墙堆满了干柴,而离他不远处立了一个炭火旺盛的烧水炉。 陈皮摸向自己腰腹,他记得跟炮头缠斗一时失手被抓了个破绽,让炮头一膝盖把腰给砸折了,现在一上手就发现骨头位置已经正了回来,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贴了膏药,就是后背疼的火燎一样。 他扭了扭胳膊,动了动腿脚,很灵活。 “郎中还说得趁热喝。” 陈皮接过碗一饮而尽,脸上看不到半点被汤药苦到的表情,完了一抹嘴,他掀起眼皮盯向越明珠:“你要我杀谁?” 这句话不像过去那样充满想要开张的企图心,冷淡的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他越是冷淡,反而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 越明珠发现,已经顺利开张,并成功单人通关黄葵这个任务副本的陈皮已经脱胎换骨,相较前天跑去杀黄葵的那点莽撞浮躁,现在的陈皮似乎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是更自信了,还是更没人性了? 她接回碗,又从竹筒里倒了点温水给他递过去。 陈皮没接,冷静的情绪逐渐焦躁起来,“现在三天过了,你想杀谁直说,没必要跟我献殷勤。”以前住的那地方拉帮结派的乞丐们手段狠毒的多了去,只是陈皮杀的更多下手更不留情,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来找不痛快。 除了想借他的势躲避其他人毒打的喜七会时不时的接济他外,剩下的都只会躲着他。 陈皮当然知道他在利用自己,虽然不耐烦,但是有人送吃送喝也免了自己花时间出去找吃食,比起利用讨好,陈皮更讨厌麻烦。 然后喜七死了。 他为了过冬不得不去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接着又冒出一个要做他生意没做成却会给他送吃送喝的小鬼。 谁能拒绝送到嘴边的吃食,无非是想要他杀人,杀人而已,提前收点利息怎么了,陈皮吃的心安理得。 可他现在反倒失去了先前的平常心,刚刚那碗药喝下去的苦味也压不下他心里莫名焦躁的那把火,连喜七所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会应验也忘了去想。 系统忿忿不平:【他太过分了,好歹宿主你还救了他,他居然说是献殷勤,真没良心!宿主你就不该管他,让他被那群坏人带走。】 越明珠差点拿白眼翻它。 保镖, 你选的嘛,系统! 她对这个情绪化的低级智能已经放弃期许了,捧着碗抠上面的纹路,和陈皮这么默不作声的对峙了一会儿。 眼见陈皮表情越来越不耐烦,她小声解释了一句:“其实我没有指定要杀的人。” 不等陈皮反应,她一鼓作气说完:“杀人的买卖恐怕不能跟你做了,之前约好三天后帮你开张,不过你都从春申那儿拿到钱还替他报了仇,那我的买卖对你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陈皮听她巴拉巴拉了一通,没听进去几句,就听懂了她不做杀人的买卖了。 “那你之前找我是想杀谁?那个人死了残了跑了?” 陈皮越说越烦躁,“黄葵的人我说杀就全部杀光了,难不成你要我杀的人比水匪和那些怪物还麻烦?”说着说着那股火气冒上来,他难掩阴沉的问,“还是你觉得我受了点伤,就不顶用了?” 第13章 朋友 “不不不。” 这话可不能认,越明珠连忙摇头否认,见他不快的盯着自己非要给出个一二三来,只好诚实的把袖子掀起来。 “你看。” 干瘦的手腕除了一条红绳空无一物。 她这边给的是没头没尾,陈皮却一眼就瞧出了门道,皱眉问:“你猪呢?” “” 前面加个金好不好? 她叹气:“换郎中给你正骨,贴膏药,熬中药了。这些都要钱”示意让他看看四周,“还有我们现在暂住的地方,也是郎中‘好心’借给我们的柴房,不至于让我背着你去庙里住,来回取药麻烦不说,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他还能随时帮你看看。” 那老子的钱呢? 陈皮差点脱口而出,越明珠提前猜到他想问什么及时把那一串铜钱放在他腿上,“你的钱收好,分文不差。” 陈皮看着那串钱,眼神有点发愣。 不知道是不是空腹喝药的缘故,他有点想吐。原本还以为正骨的钱和药都是花的自己那份 安静了几秒,陈皮问出了那个醒来就一直搅和的他心烦意乱的问题:“为什么救我?” 当初杀人,他被喜七反问:你杀人有好处吗? 那个问题硬生生把他问懵了,现在同样有一个新问题膈硬的他没办法静下来——救他有好处吗? “救人需要理由吗?”越明珠握着手,掌心擦了两天的药总算没那么疼了,她小声的说了句实话:“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只有你,要是你死了,我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都没有。” 朋友? 陈皮从小到大就没有朋友。 朋友是什么?能吃吗? 陈皮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好像确实能,之前不仅吃过这小鬼的东西,他还拿过,上次喝水拿回来的就藏在自己之前经常躺的庙的角落里。 他冷静问:“你是没钱才不打算跟我再做杀人的买卖?” 也不全是,尽管其中还有挺多缘由,越明珠还是先点了点头。 陈皮没提朋友不朋友的事,不过,“看在你也算救了我的份上,这笔买卖不收你钱,反正老子杀了那么多人也不是每颗人头都收了钱,不缺你一个。” 越明珠起身,在他‘床’头的柴火堆后边掏啊掏。 “不着急,你先养好伤再说。” 她心想,自己前期投入了那么多,现在连最后一只小金猪都搭进去了,那可不止陈皮眼中的一颗人头,那是无数潜在威胁带来的危险。 陈皮愿意做亏本的买卖是他脑子没转过弯来,她越明珠要的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自然不急于一时。 把还有余温的猪肝汤倒进碗里,她又把汤包和面窝一起摆在陈皮的‘床’上,对着早已看得两眼发直的陈皮说道:“猪肝汤给你补血的,饿了,先吃饭,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她知道陈皮不喜欢被利用。 没人喜欢被利用,她也不喜欢。但归根究底,是没用对办法。 【不要总想着去利用别人,要学会让别人觉得对你有亏欠。】她对一直在替自己抱不平的系统轻声道:【化主动为被动,这就不叫利用。】 系统老实追问:【那叫什么?】 越明珠微笑:【叫接受帮助。】 第14章 去长沙 从汉口去长沙的交通工具有俩,一个火车一个船。越明珠刚到汉口就去打听过了,一张三四等座的火车票都要三块大洋。 挤不挤,味道难不难闻,环境脏乱到什么程度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越明珠没钱! 至于坐船,分轮船和民船,轮船比火车票还贵,她只能从底层打听,比如运输货物的民船蹭一趟要几个钱? 陈皮那仅剩的一百多文钱肯定不够,总不至于真的要让他带伤去码头重新摆摊,赶在三帮五派残党重整旗鼓前趁早攒下一笔资金? 想想陈皮一身药味的躺在木板上的样子,越明珠有点于心不忍。 “事情就是这样。”回来跟陈皮分析一通他目前的处境以及未来可能遭到的反噬,越明珠坐在小板凳上捶腿,于心不忍归于心不忍,该刺激的还是要多刺激刺激,“你不要觉得我在小题大做,要是不信,大可以当没听过。” 陈皮听完莫名其妙,“那照你说,老子收了那婆娘一百文杀人还杀错了?” 刚从外面回来就跟他说受黄葵水匪钳制的三帮五派正在为了争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还说他最后杀掉的那个老大除了替许多无辜少女铲除隐患以及得到一百文名声大噪之外再没有别的好处。 “当然没有,他们草菅人命,死有余辜。” 越明珠没发现她说完这句话陈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问:“那你什么意思?” 一个人在柴房躺着还想说这次名声算是杀出来了,等再过两天能下地自由活动那码头的摊子就可以重新摆起来,结果这小鬼一回来就给他泼冷水。 越明珠也很无奈,忍不住叹气道:“其实你留下那个黄葵老大最有利,他身手远不如你,手底下虽已无大将可用,但好歹威信还在。三帮五派的人这次元气大伤,既不敢对他下手,也不敢得罪你。黄葵老大怕你,更怕三帮五派会拉拢你,三方牵制之下你正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长江上无恶不作的第一水匪帮派他说杀就杀了,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陈皮根本没放在眼里,或者说干掉黄葵后,在这汉昌两地已经没人能入他的眼了。 “老子杀都杀了。”他一向不喜欢玩弄伎俩,在自己身上打歪主意的人,既然人都杀了,他自然不再去想什么没杀会怎么样。 陈皮眼神冷的可怕,“他们要是敢来找不痛快,就让他们跟黄葵一个下场。” 越明珠好心提醒,“杀他们没钱赚哦。” 陈皮表情一僵,他悻悻地啧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不耐烦的问:“那你说怎么办?” “三帮五派只是小角色,我担心的是他们会贿赂城里的军警,让官方出面缉拿你。” 陈皮还是不信,只是嗤声一笑:“那些人连江上的水匪都不管,有什么理由来找我的麻烦?” 只要不在城里军警的势力范围内犯案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长久以来对长江水路泛滥的水蝗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陈皮只在城外摆摊那些人又能奈他何? 这就是不常动脑的人的想法,越明珠把他简单的脑回路摸的一清二楚。 黄葵是汉口江面的第一大帮派,人数众多又水性极好,来去无踪,军警怎么可能会跟他们动真枪,闹得两败俱伤。陈皮就不同了,他孤家寡人、势单力薄,只需拨出一支带枪的队伍埋伏就能逼得他不战而退、落荒而逃。 以及,至关重要的一点。 “因为让你杀人的代价太低了。” “哪怕是码头的苦力,只要肯干,一百文也是能攒下的。这年头谁没有仇人,你的名声已经被传开,谁都可以为了报仇来找你。”越明珠轻声道。 陈皮皱眉:“这难道不是我的财路要来了?” “是你的催命符要来了。”丝毫没在意陈皮陡然阴冷的眼底被她激发出的血性,她条理清晰的说,“谁都可以来找你,就等于谁都可能死在你手里。你摆摊杀人,让这个世道本就不值钱的人命变得更不值钱。” 换句话就是他扰乱了市场,把社会治安变得更加不稳定起来。 越明珠:“为了以儆效尤,警察决不会坐视不管,只要有人上报,肯定要出兵缉拿你归案。” 听了她的分析本就重伤在身的陈皮脸色越发难看。 当初他就是在江浙一带留下案底才不得不逃到汉昌,为了过冬,他忌惮城里到处巡逻的军警连劫掠都没做,只能跑去码头当苦力。 想到这儿陈皮再也躺不安心,挣扎着就从木板上爬起来,咬牙发起狠来,“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去找警察。” “别动小心伤口裂开。”越明珠连忙扶住他,“他们现在窝里斗,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对付你,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着急,是为了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柴房里不算冷全靠床头那炉火燃着,陈皮之前喝了药捂着破棉被睡了一觉还出了身汗,被她这么一按住才发现汗变凉,浑身冷的可怕。 骤然下降的体温反倒让陈皮冷静下来,他抬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越明珠被问的一愣。 没想到陈皮这么信任她,三言两语就被她说动,还很轻易的被她安抚下来,不过这样也好。 她就近坐在木板上,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尽可能的委婉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结伴同行,陪我去长沙寻亲,暂且先去那边待一阵子,等到他们以为事态平息你再回来?” 为了说的好听一点,她还特意把“躲”换成了“待”。 去湖南? 倒不是介意离开汉口,陈皮原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不过考虑了一下路线和距离,以前闲聊时,他从喜七那儿听说过长沙是一个能人众多的‘好去处’。 好去处。 当时喜七略带讽刺又充满复杂情感的语气陈皮还记得清楚,发财,发财,又不是只有这里才能发财,不过就是上下游而已。 他看向越明珠,嗤笑,“你想让我跟你去?” “恩。”越明珠点点头,“我本来就是想雇你陪我去长沙,路上要是遇见坏人,你杀几个,我就跟你结几个一百文,不过” 她摸了下空荡荡的手腕。 为了救陈皮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这个他们昨日就谈过。 陈皮盯着她额头上尚未褪去的淤青看了两秒,他这个人向来讨厌犹豫不决,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轻易反悔。 再去瞧她,就发现在自己的沉默下她略显不安的悄悄用手指抠着木板,只是抠了没两下就抠疼了指甲,悄摸摸的揉手指头。 “你紧张什么?怕我不跟你去?” “恩。”捏着指尖,越明珠诚恳点头。 “放心。”没心思吊着她,陈皮懒洋洋重新躺回床板上,两手枕在脑后,“既然说了帮你杀人不收钱就不收,去长沙是?” “行,老子同意了。” 杀人的摊子去哪儿摆不行,一个地方不成就换个地方,就像当初他从浙江逃到湖北,现在再去湖南也没什么不行。 他倒想看看,这个在秀才口中能人众多的长沙到底有多了不起。 第15章 医者仁心 不出所料,陈皮一人屠尽汉口第一帮派黄葵的事迹很快就被传开,他之前在码头上摆摊,一百文杀一人的买卖也被众口相传,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一百文就能买条人命。 一百文就可以杀掉自己恨之入骨的人。 这种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那颗蠢蠢欲动想要复仇的心,一时间,越明珠带陈皮养病期间暂住的药铺附近暗潮涌动,每天都有许多不明来历的人在周围打探观望。 越明珠外出探听消息都格外小心,每次进出药铺,学徒和郎中都会用一种自以为隐蔽的视线欲言又止的盯着她看。 学徒是畏惧中夹杂着些许好奇。 郎中则是纯粹怕惹事想赶他们走又不敢得罪陈皮,只能对着她这个看起来好说话一点的小姑娘表达一下自己隐晦的暗示。 越明珠没想赖在这儿,之前陈皮伤势过重不方便来回跑动,现在他能下地走两步活动筋骨,两人都打算早点离开。 药铺周围耳目众多,越明珠不想节外生枝,决定走的那天还能明显感觉到郎中隐隐松了口气。 唉,世道如此,谁都不想生是非,普通人家谁愿意住进一个随时都能引起腥风血雨的大杀神,哪怕越明珠有小金猪贿赂都不行。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有钱没命花。 陈皮无所谓去哪儿,他在木板上躺了好几天,骨头都快躺僵了,能下地到处乱跑别提多满意,对每次来给他换药战战兢兢的郎中也少有的和颜悦色。 离开的时候,越明珠很狗的要求和陈皮分开走,一前一后。 陈皮:“” 认识这么多天,越明珠没怂,有理有据:“我昨天的分析你也听了,保不齐他们的眼线就在附近盯着。那天我送你来就有很多人知道内情,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我是谁,要是跟你一起出去,不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送你来的人,万一他们心生恶念对我下手,到头来还不是在给你添麻烦吗?” 是,未来保镖? 她极其无辜的眨着眼。 以上是真话。 不过更隐晦的意思是——你树敌太多,球球了,别连累我。 陈皮不爱动脑不是他没有脑子,自然听的懂言下之意,但架不住她说的挺有道理,而且每个字夹在一起还算中听,就没什么意见的接受了。不过临到走时,他还是用凉嗖嗖的余光瞥了越明珠一眼。 越明珠回以腼腆一笑,根本不怕。 早上一觉睡醒,陈皮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药铺。越明珠跟他约好快中午的时候回去给他送饭,都走了一半路程了,突然被追上来的郎中叫住。 郎中气喘吁吁,胡子被吹的乱飞,看起来格外滑稽。 越明珠疑惑:“郎中先生是找我有事?”不会是来跟她说药钱没结清,不敢跟陈皮讨价还价,所以偷摸着来为难她这个看起来更好欺负的小孩子? 她现在可是真正的身无分文。 “哦,是这样的。”郎中尴尬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两撇小胡子,“你看,那天你上门求医付了我一小块金子,这两天我合计一下你这个这个钱,给多了。” 什么多了? 是她听错了吗? 越明珠心说给多了,那晚你掂量金子满意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从郎中略带闪躲的视线中,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哦,郎中这分明是对陈皮的杀伤力有一定了解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钱收多了烫手。 尽管她心里如此腹诽着,可思及那晚上门求医,对方的确收下了陈皮给他治病,不止如此,还提供了一间在寒冬可以遮风避雨的柴房让他们过夜。 虽说其中金子的作用占了一大半,可想到夜里取暖的烧水炉,秉承着敬而无失、恭而有礼的道理,她不亢不卑的恭维了一句,“医者仁心,这年头像您这样高风亮节的人可不多了。” 郎中克制着肉疼从怀里拿出小金猪递过去,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陈皮大爷用的伤药不值几个钱,这个,你就拿回去。” 全还? 这越明珠可没料到。 只不过—— “郎中,您是一番好心我知道。可谁家都要吃饭,今日您一文不收,往后若是旁人上门求医,您又该如何自处?” 能如何?郎中诧异,自然是该收多少收多少! 他只是不想得罪陈皮,又不是真打算开善堂。郎中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起眼,说起话来倒是淳朴的很中听。 “可” 可这钱他实在是拿了烫手。 正左右为难。 “不如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您要是觉得收多了,于心不安,旁边有一家铁匠铺,我们借个铁钳把金子分一下,你看收多少合适,咱们就分多少。” 郎中如鲠在喉。 他算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的一点便宜都不想占。劝又劝不动,郎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白捡的便宜都不要的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她的提议。 两人在路边的铁匠铺借了工具,铁匠很热心,亲自上手给郎中分了金猪的两只耳朵。 不清楚物价的越明珠这才知道,原来郎中这个老逼登贪了自己这么多,陈皮的药钱加上煮中药的柴火钱居然只要她金猪的两只耳朵! 两只!!! 铁匠还安慰她说:“分的很干净,你看这个鼻子能认出是猪头。” 见郎中抠抠搜搜捡回两只几乎压扁的金耳朵,越明珠一脸镇定的跟铁匠大叔道谢,从桌上拿走自己的小金猪重新串回红绳戴上。 出了铺子,越明珠在街道上挥手跟郎中道完别抬脚正要走,谁知郎中竟犹豫了一下,又叫住了她。 “小姑娘,我观你举止谈吐都很不一般,想必过去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越明珠被他这句客套的吹捧逗笑了:“郎中,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郎中斟酌着用词:“陈皮大爷近日声名鹊起,前途自是无可限量,在下年轻时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也曾见过世面,坑蒙拐骗的扒手见过,杀人如麻的绿林悍匪也见过,不过和他们相比陈皮大爷那是更胜一筹” 这句明褒暗贬的话一出口,郎中脸上就隐隐有些后悔,露出些许苦笑来。 第16章 钱货两讫 越明珠却是实实在在愣了一下。 她现在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 求医那晚分明是见钱眼开,可见陈皮伤势过重又愿意把柴房让出来,今日畏陈皮如虎不敢贪财,现下却又对她交浅言深。 无论他是一时冲动还是良心发现,越明珠都很感激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知道您的意思了,郎中先生谢谢你。” 冒着可能会得罪陈皮的危险来提醒她。 自来到这个世界,见多了世态炎凉,这样的好意难能可贵。想着郎中每日在药铺里跟往来病人、左邻右舍拱手问好,平日里也是个相当注重礼数好面子的文化人。 民国时期的文人好像对行礼还挺看重的。 想着入乡随俗,越明珠便学着记忆中原主对老师的见面礼,微微躬身,端正的向郎中行了一礼。郎中一愣,之后忙收敛心神,面色肃穆的回了一礼。 人到中年他又怎么会不懂交浅言深乃是人生大忌。 可这段时间越明珠在药铺进进出出,每回见面必然礼貌问好,偶尔在他忙不过来时还会帮忙打包药方,别说是那些穿着绸缎的老板,就算是他铺子里上门拿药的下九流,她都很有分寸,待人接物大也很方得体。 时间长了就连他身边没见过世面的小学徒都跟他小声嘀咕,说这小姑娘一看就上过学,怎么会跟陈皮那种刀口上舔血的市井之徒牵扯在一起。 太可惜了。 的确太可惜了。郎中那晚一见陈皮的伤就知道这人是个烫手山芋,可人在城里,有警察维护治安,他到底是个救死扶伤的郎中,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更何况到手的还是个金佛。 谁知没两天外面又传出他后院柴房里收留的人居然是个能跟水匪硬碰硬还碰赢了的百人屠,想起给陈皮正骨上药时的那满身伤口,郎中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不寒而栗,同时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如此,那晚就不该心软开了铺子大门,可后来见陈皮伤势恢复的比一般人要快许多,他又很庆幸,毕竟这样的人救了未必是个祸害,可不救,他日若是怀恨在心上门寻仇,自己岂不是死的更惨。 这不,前脚盼着他们赶紧走,后脚他怕自己太贪得罪了人家,连忙半路拦下越明珠把钱还了,彼此就算两清。 谁知这姑娘瞧着年纪小小,其实心中自有成算。见他前倨后恭不仅没轻视他骨头软,也没得理不饶人,反而句句替他着想,半点便宜都不肯占。 郎中也不免感慨万千,这个世道这样赤诚的人太少见了。当初见她带着陈皮来求救,还以为是对兄妹,后来多问了几句才知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就能为了他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掏出最后的家底,这年月骨肉至亲能做到这地步的尚且少有,更何况是因缘际会的陌生人。 见她小小年纪人又赤诚,这才多嘴了一句,此时见她知书识礼,对自己一时冲动的悔意也淡了几分。 “那我就不耽误姑娘了,店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您请。” 两人就此告别。 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的陈皮在破庙里席地而坐,对着越明珠带回来的食物大快朵颐。越明珠也不饿,这会儿正冲着他炫耀自己手腕上失而复得的小金猪。 “你看,我的宝贝又回来了。” 陈皮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在她手腕上扫了一眼又埋头苦吃起来,也没问她是怎么拿回来的。 “郎中本来打算一文不收的。”以为他是在看那两个缺了耳朵的缺口,越明珠摸了摸手,“我觉得那样不太好,就跟他讨价还价,说必须得付这笔钱,他才勉强答应。” 勉强。 陈皮嗤笑了下。 越明珠问:“你笑什么?” 陈皮用余光斜了她一眼,“我笑你白得的好处都不要。” 这话越明珠就不爱听了,不过她自有她的道理,“别的钱也就算了,可我们欠郎中的是买命钱,买命钱都要别人施舍,我觉得不好。” 怎么听怎么像在糊弄人,不过“我们”那两字听着还算顺耳,陈皮就懒得反驳她。 “两只耳朵是明码标价,我们上门求医,他收钱治病,咱们谁也不欠谁。”越明珠叹气:“可如果一分都不给,那就是欠了人家一条命,这样的人情还起来很麻烦的,还不如钱货两讫来的干脆。” 这才是她不愿松口的原因。 郎中一门心思想跟他们甩脱干系,不想得罪也不想招惹,他表现的都那么明显了,越明珠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皮抹了下嘴,吃饱喝足后闲闲地靠着墙漫无目的的看挂了蛛网的一角。 久久未发一言。 久到越明珠以为他在犯困,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我欠你的也是买命钱。” 越明珠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陈皮看向她,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脸上到是冷笑了一下,“你让我送你去长沙寻亲,是想跟我钱货两讫,谁也不欠谁是吗?” ??? 系统震惊:【他居然变聪明了。】 越明珠也挺震惊的,不过她这个人向来善于表情管理,摩挲着小金猪的缺口思考了一下,以一种无奈又带了点妥协的语气满足他:“那我用小金猪付你的护送费,然后你还是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下满意了。 陈皮:“” “你看”人怎么能被问题难住,越明珠言辞恳切,“这样可以吗?” “你等会儿” 不是,陈皮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又倒欠了一个人情出去,不是说好了这么这个人情用作送她去长沙就完了? 系统安心了。 【原来是错觉。】 第17章 追兵 说实话陈皮会这么轻易松口跟她走,越明珠还挺意外,本以为会多磨他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次只稍微激了一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不光对她的提议一口答应,陈皮对她态度也不一样了。 临近傍晚,陈皮主动递了一串铜钱给她。 越明珠震惊,眼神微颤,目光从他手指上勾着的铜钱往上移看向陈皮本人,天知道她心里有多惊讶。 先前说两人是朋友,陈皮还不屑一顾来着,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越明珠有点结巴,“为为什么给我钱?” 陈皮一如既往的不耐烦,“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之前为了救他不是连那只猪都抵出去了,还穷到现在跑来跟他住破庙连个好一点的落脚地都没有,估计身上没几个钱了,就这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包他的一日三餐。 “也没多少,就当饭钱。”陈皮态度强硬的塞过去。 震惊中来不及婉拒的越明珠下意识就接住了。之前提过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此刻那串被陈皮递过来的钱却实实在在坠在她手中,这是救陈皮那天,她从地上帮他捡回来的,几乎是用了他半条命换回的钱。 不沉,只是多少有点烫手。 她捏着铜钱,带了几分犹豫之色,“我从小就有个怪癖,不习惯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陈皮皱眉盯回去:“什么意思?” “小时候算命先生给我批过命,说我是八字带劫容易染上灾祸,躲不掉只能尽量不要去接外人递来的东西。” “不接?” 陈皮狐疑的在她手上看了一眼,好在因为喜七的缘故他对算命这门学问多少有点避之不及,不然也不会执着于那六字批言。 听她说起这个,神色不免沉了下来,“那接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有事,有时候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过去越明珠也不信,可家里人信。算命先生说过后,她就被全家上下耳提面命强制执行,恰逢她中二病犯的早觉得这个习惯很时髦就一直持续了下来。 越明珠捏着手里的铜钱,“除了亲朋好友,我确实从来都不接别人的东西,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 她一直随身带着包就是这个原因,可以让人直接把东西都放包里,不必亲手去接。现在的问题是她都要和陈皮作伴一起去长沙寻亲,这一路若是遇到劫匪都要靠他来救,难道还要跟他讲究这个吗? “算了,信一个人就信到底,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不会害我。” 想通后越明珠捧着钱,感动的泪眼汪汪:“谢谢,这些钱我会慎重使用的。等到了长沙,找到家人,我会加倍还你。” 被她那句信任搅得头皮发麻,陈皮还没缓过神又被她这么郑重其事的感谢,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退了才感觉不对。 他不自在的撇过头,不耐烦道:“我出去看看,你待在这儿别乱跑。”说完转身出了庙,也没说自己去哪儿几时回。 听劝人士越明珠很安分的在庙里待着。 春申已经被他们埋了,好,是她看着陈皮挖坑埋。这年头曝尸荒野的人很多,随便往外一扔就行了,没两天就会不见踪影。陈皮边挖坑嘴里边骂骂咧咧的,骂春申命好。 不过荒坟一座,都算命好。 当时越明珠叹气蹲在坑边,手里拿着陈皮给她的刀在树皮上坑坑洼洼地刻字,听到陈皮的骂声也只当没听到,实话而已,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她不知道这个年代该刻什么,所以最后就只刻了春申的名字,把这个树皮竖在了那个矮墩墩的小土包上。 一个人留在庙里越明珠倒也不算害怕,反正陈皮不在她就开技能,有坏人来也不怂,她苟得起。 接连几天,陈皮天没亮就出门,天快黑了才回来。 晚上给陈皮投喂的时候,她好奇问:“你白天去做什么了?”不等陈皮回答,她自问自答:“去斗鸡了?” 烤着火的陈皮默默的吃着晚饭,吃完了一抹嘴,“去码头摆摊儿。” “哦。”摆什么摊儿不言而喻,越明珠没想到有了自己的警告他还敢顶风作案,胆量真不是一般的大,“你是不是去攒钱做路费?” 她一下子就猜到陈皮的用意。 “你把这个拿去卖了,看能换多少钱,不够再去摆摊好不好?”再次祭出小金猪,越明珠觉得它可真是命运多舛。 陈皮对那只金灿灿的缺了耳朵的猪头毫无兴趣,如果是以前这种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我心里有数。” 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摸着挎包里五十枚铜钱,越明珠也不急着问他两人什么时候出发去长沙,只慢慢地说着:“我算过了,最快就是走水路坐船去,运输货物的民船不知道能不能载人,我之前去没来得及问多少钱,希望不会太贵。” 猜的很对,水路就是很贵。 如果只有陈皮一人他当然用不着操这个心,哪艘船载客运货混杂他就趁乱上哪艘,以他现在的名气没人敢触霉头,非要撞见个找死的大不了就宰了扔下水,神不知鬼不觉。 可多了一个越明珠,很多事做起来就不是那么方便。 “听说新船试航的时候会拜拜神什么的,我们上船要拜拜吗?”越明珠也不想迷信,可入乡随俗,她连蛊虫都见过了,很难说水鬼是不是也能撞见。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识水性,是不是有点不太安全?” 陈皮一愣:“你不会游泳?” “”见他这个反应,越明珠紧张道,“不会游泳很致命吗?” 陈皮面无表情:“很要命。” 好。 越明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但是他之前就说了去长沙的事交给他办,越明珠就信——信个鬼!!! 除却拖着不省人事的陈皮去求医那晚,这还是越明珠前世今生中第一次被人撵的像狗一样东逃西窜。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一步的,她不清楚,也很恼火!陈皮说交给他,越明珠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就坐等陈皮通知她哪天出发。 当然也不是完全什么事都没做,她没闲着,天天跟系统签到准时点餐准备了一些能存放很久的食物,比如锅盔,她一日三餐都攒一个,没两天就攒了好多大馍馍把挎包撑的鼓囊囊。 然后第三天陈皮通知她可以出发了,两人说好了去码头,结果陈皮半路说要回去一趟,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越明珠又不急着走就同意了,听他的话一个人去码头到说好的地方等会合。 谁曾想陈皮赶来后就拉着她开启了夺命狂奔。 好不容易两人上了艘船,环境差是差了亿点点,越明珠知道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就忍了。 但是!航行没多久在沿途靠岸的时候陈皮又带着她下船,越明珠这才发现,他这么火急火燎带着自己跑的原因是——他们身后有追兵! 第18章 良知 还是拿着枪的追兵。 她之前跟陈皮提醒过之后可能会有军警插手,但是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哪有前后脚这么巧的? 还是说自郎中那里出来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 纵使满头雾水,越明珠还是很镇定的选择了跟陈皮一同踏上了逃命旅途,事已至此,哪怕他们准备不够周全,陈皮带她走她也就跟着走了,让跑跑,让停停,绝不多嘴。 就这么一路忙急忙慌的赶在天黑前终于找到一个废弃已久的破庙落脚,周围杂草丛生,幸好冬天蚊虫不活跃。 已经不知道自己跟着陈皮跑到哪个荒郊野岭的越明珠累到手脚发软,心累的呆坐一旁,陈皮在生火。 上船前,她在汉口还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就算一个人也知道可以怎么去长沙。现在跟着陈皮蒙头转向的这么一跑,万一陈皮半路扔下她,那接下来她就是抓瞎。 盯着火堆发呆,越明珠问:“火光会引来追兵吗?” 陈皮:“会。” “” 无言以对。 “你体力跟不上得吃点东西,别拖我后腿。”尽管嘴上说的很不客气,他还是将白天接的那点溪水全都倒进铁盒子放在火堆上煮开。 余光瞥见越明珠伸手去烤火,见她一点常识都没有,陈皮皱眉,“你是想生冻疮吗。” 越明珠乖乖把手收回来揣在怀里。 不问,听就是了。 问就是人家荒野求生经验多。 见陈皮在专心熬制他的辣子汤,翻了翻自己的挎包,越明珠把系统给她准备的锅盔馍馍也拿出一大块,放在火上烤软。 辣子汤配大饼,管饱。 汤煮开,两人分了馍馍开吃。只是一整天超负荷的运动量,越明珠没什么食欲,可不吃饱明天体力又跟不上。 她一口辣子汤一口馍,只管硬塞,连汤带馍的往肚子里下膨胀的也快,她又剩了半个巴掌大小的馍馍剩饭。 逃命路上怎么还能这么任性。 她默默叹气,可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只能磨蹭着小口小口的吃。 陈皮早早干完了自己那份,这会儿盯着越明珠看,她很懂眼色的把包递过去,“是不是没吃饱,你再拿一块。” 可不能饿着她的保镖。 陈皮没接,只是看向她手里吃剩的馍馍,“吃不完就给我。” 越明珠小声:“哦。”还好,不是骂她臭矫情穷讲究之类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陈皮已经习惯了。毕竟是逃命途中,食物不能浪费。 吃饱喝足,火堆的热量烘开,她就开始犯困。破庙就角落这边能靠着眯一会儿,墙壁冰冷,地面也冰冷,可再冷现如今是逃难没有挑剔的资格。 靠着墙睡,越明珠总是控制不住身体往旁边滑,实在难以入眠。 “我能靠着你睡一会儿吗?”她忍不住问身边拨弄着火堆的陈皮。 陈皮“恩”了一声,没拒绝。 越明珠安心的往他那边蹭了两下,凑近枕了他的肩膀放松入睡。 保险起见,她还是跟系统提醒了一句:【他要是扔下我自己走了,你记得到时候把技能给我开开。】就算被抛下她也要睡个懒觉,谁都别想打搅她。 可惜,白日梦没做成。 天还没亮她就被陈皮推醒,这一觉睡的一点也不好,中途是没醒可浑身酸痛的厉害,手都差点抬不起来,状态堪比当初拖着陈皮去找郎中求救第二天的肌无力。 “” 系统很欣慰:【陈皮为了守夜一宿没睡,这个保镖当的很称职。】 何止称职。 就是正经镖师都没他这么周到。 越明珠也没想到那个第一眼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珠子的人居然有一天会跟周到二字挂钩,世事难料。 系统磕巴了一下:【你,你知道他想挖你眼睛?】 【那么明显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她又不是傻子。 【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打消念头?】 越明珠望着站在破庙口看天光何时晓的陈皮,满意的笑了一下,【他从医馆柴房醒来的那天。】 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这一点,她的确做对了。 再次赶路,天寒地冻,追兵还是穷追不舍。 她知道陈皮比她更辛苦疲惫,自己只需闭着眼盲目的跟他跑就行了,陈皮不行,他旧伤未愈要探路要躲避追兵要找水源还要带着她这个拖油瓶。 这跟越明珠之前设想的去长沙寻亲之路完全不一样。 她想过这一路可能会遇到点波折,可最危险的时机她预判过了,无非就是水蝗的残党背刺陈皮去找官方出面,但问题是他们自己内部的问题都还没解决,争抢地盘乱的厉害,哪来的时间去告发陈皮。 按照推算最快也就年前,可眼下才过去一周而已。 别说越明珠被这突如其来的追兵刺激的心惊肉跳,随着奔波的辛苦,就是陈皮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又一次停下来养精蓄锐,她心有戚戚然的感慨:“我还以为走水路一下子就能到长沙了。” 陈皮冷笑道:“水路只会被抓的更快。”否则他也不会半路下船,白费了他之前那一番胁迫。 “万一运气不好我们被人追上,你就扔下我自己跑。” 要是陈皮孤身一人上路,也不至于中途改旱道,直接换船就行了,以他的水性和身手要躲避追兵是轻而易举的事。 与其让陈皮被焦虑所困,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弃自己于不顾,倒不如越明珠主动提出来,还能消除对方的罪恶感——怎么可能!!! 她本来就是打着挟恩图报的主意才救了陈皮,指望他一路护送自己平安抵达长沙去认亲,现在这么说不过是以退为进。 果然,陈皮本就阴沉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瞪着越明珠,半天没说话,最后只冷笑了一声。 她知道陈皮这是在犹豫。 他或许不想大难临头的时候扔下她自己逃命去,不然也不会明知道带着她跑不快,还是没选择换船而是下船。 他记得越明珠说过不会游泳。 只是形势比人强半点不由人是真,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陈皮也不愿赌自己那点可笑的良知。 陈皮不相信自己有良知。 这才是他被越明珠气到却说不出话只是冷笑的原因。 第19章 捕兽夹 转折点就发生在那天傍晚。 那是一个潜伏在草丛中早已锈迹斑斑的捕猎夹,是用来捕获狍子之类的大型动物。如果不是系统反应快,及时开了护罩挡了下,她那条右腿就别想要了。 也正是这一下,越明珠才知道系统这个狗东西又在藏私,说什么没能量不能帮他们探路躲藏都是屁话。 还能帮她反弹捕兽夹,这叫能量不足? 越明珠吃力的往外掰铁架把腿拔出来,裤子穿的再厚再有系统保护也没能阻止她被扎的皮开肉绽。 祸不单行,追兵也到了。 一回来就瞧见到地上的捕兽夹,她还跌坐在地上捂着带了血迹的右腿,陈皮脸色十分难看。 说实话,踩中那一瞬间越明珠就考虑过陈皮会扔下自己独自逃走,结果四目相对,他没有一丝迟疑就扛起她这个拖油瓶一起逃跑。 太阳落山后渐渐黑下来的路径后方有灯光在扫射,两人心惊之余还听见有人放了一枪,在这深山老林中枪声何其可怕。 追的太近了。 荒山野岭的路有多难走越明珠切身体会过了,陈皮腰伤未愈,还多了她这个累赘,他咬牙忍痛的气喘声听在耳朵里就像两人末路来临的前兆。 【真的不能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同步到陈皮身上?】 系统很无奈,它不是不想帮忙:【这是个人技能。】 陈皮一脚踩的比一脚沉,大冬天硬是热得浑身上下衣服都湿透了,从额头到脖子更是汗如雨下。 连趴在他背上的越明珠都手滑的快要搂不住他脖子了。 跟着陈皮逃命的时候系统就挑明降低存在感技能只可以用在她自己身上,她和其他人在一起,对方的痕迹会带着她一同暴露。 降低存在感不等于隐身。 这个技能唯一能确保的就是当她处于隐蔽状态不会被感知敏锐的人所发现,当她处于人群之中,即便开启了技能也无法突然消失在人眼前,顶多不会引人注目。 这也是为什么系统执着于给她找个保镖的原因。 右腿上的伤也越来越痛,不知道会不会得破伤风,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昏昏沉沉的想。 完了,自己该不会是病了。 这何止是祸不单行,这分明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她搂紧陈皮的脖子,小声在耳边说道:“你要是跑不动就扔下我,之前说好的人情就此作罢,我不怪你。” 实在是,她没想到陈皮这样天性凉薄的人居然也会有真心。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茂林深篁。 越明珠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陈皮,夜色深沉,就着云后朦胧的月光依稀瞧见他探身向自己伸手捂了过来。 捂眼睛干什么? 这黑灯瞎火的她又没有夜视功能。 考虑到越是危险越要保持安静,她没反抗,前世看过的逃生电影告诉她只会尖叫的角色是很烦人的。 闭上眼没几秒,已经有浓郁的血腥味飘过来,大概陈皮也觉得这样有点掩耳盗铃,索性松了手,就凭他削瘦的身板自然挡不住这满地尸体。 空气里浓郁的铁锈味儿和泥土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哦,难怪要捂她眼睛,这是正好躺在命案现场了。 多少预料到眼前会是个什么场景的越明珠默默望着快被高耸的树林枝丫遮蔽的夜空,“我可以看吗?” 刚杀完追兵的陈皮平复呼吸,低喘的声音很冷静,“不怕做噩梦你就看。” 越明珠没看。 都说物伤其类,水匪自然和官府不一样。前者罪有应得,后者不过是职责所在。 当然她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到去指责陈皮不该大开杀戒乱杀人,她只是觉得月光瘆人,照在一堆尸体上肯定很恐怖。慢慢睁开眼从手边缘的下方去看地上喷溅的血迹,很多,也很刺眼,还能瞥见脚边的叶子上浓稠的血。 都说民不与官斗,尤其是手里拿着枪的军队,来追捕他们的追兵人手一把枪,陈皮能跟鼓爬子斗,跟水匪厮杀,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用绿林悍匪弱肉强食那一套,比谁更强,就能理所当然的杀了他们永绝后患。 可军警不一样,他们有枪有军队。 杀之,后患无穷。 她小声问:“能追上来的你都杀了?” 陈皮擦拭九爪钩上的血,先前犹如丧家犬被围追堵截的那股窝囊气总算撒干净,现在心里痛快多了。 从逃亡的第一天起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一直沉沉的压在他身上,白日赶路已经身心俱疲,夜里这股郁闷气还搅合得他腰伤疼痛难忍睡不着觉。 直到傍晚背着越明珠听着她说让他扔下她的丧气话,那句话就像火上浇油,一下子点燃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厌烦。 自从杀光黄葵,陈皮就没再受过内心的煎熬折磨。 原本埋头逃命的他突然停下,那种想要一直逃跑的念头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杀心。 他把越明珠放在草丛藏好,再次取出他杀人的武器。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喊声,陈皮笑的像极了恶鬼。 枪有什么可怕,晚上瞄不准就是废铁一把。 没听到一声枪响就干掉了追上来人的陈皮为此前只会落荒而逃的自己感到可笑,眼前血流成河的景象再也不会成为他逃跑的理由了。 陈皮没有正面回她,而是站起身平静的说:“今晚我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那就是追上来的全杀光了? 越明珠没想到这场追逐战会这样落幕,不过杀水匪跟杀官府的人是两个概念,这次之后只怕追兵会越来越多。 但再怎么说,那都是明天的事了。 越明珠腿还伤着,今晚还得继续寻找新的落脚点,不光是陈皮需要休息,她腿上的伤也需要包扎。 幸好只是看着血流的多,伤口不深。 陈皮把她右腿放在自己膝盖上,看她脸色惨白紧张的咬着唇,举了举手里的烈酒,“你带的?” “恩。”越明珠忍痛点点头,“不是之前我不拿出来,是想等下雪最冷的时候可以留着喝暖暖身子。” 大冬天赶路,保暖不到位很有可能会冻死在半路。 陈皮冷静打量她血肉模糊的伤口,“算你命大没伤着骨头,忍着。” 横向对比了一下双氧水消毒的疼痛感,越明珠犹豫了下,诚恳的泪眼巴巴问他:“能不能请你把我打晕了再消毒上药?” “” 陈皮很无语。 不过看她额头满是细汗,烦躁的说了句:“我下手没个轻重,只怕让你伤得更重人又没晕。” 也是哦。 这又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用手砍一刀就能让人一秒入睡。 越明珠咬牙,视死如归:“那你来。” 许久不上线的系统:【我可以关闭宿主的痛感。】 让它失算的是,一向娇气的宿主并没有被这点糖衣炮弹所动摇。 越明珠趁陈皮低头准备给她伤口倒烈酒清洗伤口,从容得意一笑:【怕疼和不会疼是两码事,怕疼的人才会记住教训,我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宿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苦倒下,再不见先前的镇定之色,系统欣慰道:【宿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滚!!!】 第20章 真心 受伤时虽觉得疼,但尚在忍耐的范围之内,上完药伤口包扎好,疼痛反而加剧,痛的越明珠恨不得晕厥过去。 陈皮也痛,他腰伤还没好全就东奔西走今天又背了越明珠一路加重了伤势,又废了些功夫杀了十几个人,处理完越明珠的腿伤更是精疲力竭。 他向后仰,也跟着瘫倒在地。 脸上的胡子几日没刮长了一茬又一茬,麻木不仁的脑子里在杀了军警后难得动了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可身体实在太过痛苦沉重,他已经疲惫的不想动弹了。 越明珠盯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道:“虽然你抽中的开头是一根下下签,但是我知道你未来一定可以做人上人。” 系统疑惑:【宿主?】 怎么没头没尾的夸起陈皮来。 过了一会儿。 它震惊的发现难掩疲惫的陈皮竟然凭着毅力强撑着再度爬起,天色已晚,分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可是系统就是能感觉他那颗筋疲力尽的心噗通一声跃动起来,缓慢却很有力。 “走,找个地方过夜。” 陈皮蹲在越明珠身前,嘲笑的低头看她的腿,“能走得动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越明珠瘪瘪嘴,没掉金豆豆足以证明她很坚强了。 系统不解。 系统大为震惊:【为什么?】 宿主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陈皮无怨无悔的又爬起来了? 越明珠自觉地伏在陈皮背上,搂住他脖子解释道:【肯定他啊。难道你以为像陈皮这样的人就不需要认可、鼓励和关爱了吗!】 【不是,我是想问宿主为什么突然想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了?】 之前不是说好只是聘请他当保镖,等到了长沙,彼此没有了利用价值,就给点钱财大家好聚好散吗? 越明珠叹气:【因为我害怕他。】 【害怕?】 【说来也奇怪,他想挖我眼睛我不怕他,可他宁可加重伤势也不肯半路丢下我,我反倒害怕起来。】 系统为难:【宿主。】 【前者是我看穿了他的杀心,后者是我质疑过他的真心。】 唉。 越明珠没心没肺的想:这还不如把她扔下呢。 系统觉得宿主在驴它。 谁会趴在自己害怕之人的背上偷懒偷的正大光明,还不安分晃荡她那两条腿,说痛说怕,也就说说而已。 最离谱的是,最出力最辛苦的陈皮不仅没骂她,把这个晃来晃去加重自己负担的累赘撂下不管,反而在她作大死把自己右腿晃荡疼了吸气时,扭头呵斥了一句:“腿不想要了!” 系统:【】这''呵斥''可真够不痛不痒的。 这一路要躲避追捕,他们都没走过主道,更没刻意经过物流商队走累能歇脚的小镇。运气好才能找到只砖片瓦,运气不好露宿荒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越明珠和陈皮倒霉了一整天,总算时来运转找到一所废弃的房屋不至于天为被地为铺。 空荡荡的屋子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灰。 在墙角坐好不碍手碍脚的越明珠眼巴巴等着陈皮生火取暖,天寒地冻,她行动不便没怎么活动这会儿手脚发僵,小脸冻得通红。 陈皮把火升好,拿出剩下的酒递给她:“冷了就喝一口。” “刚刚清洗完伤口剩的不多了,再说我也不爱喝酒,再过两天肯定还要降温,你自己留着喝。” “今晚烧不了水。” 这么一说越明珠就明白了,这是附近没水源的意思。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水壶摇了摇,“你要熬你的汤吗,我这儿还剩点水,给你。” 陈皮嗤笑一声:“我没你那么讲究,晚上吃个馍就行。”转眼瞧见她揣着手恹恹的垂着眼,嘴唇惨白。 盯了两秒,还是一声不吭的拿过水壶。 有了火,越明珠靠着墙角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被烘暖的水壶塞回她怀里,有些烫手。 她睁开眼,陈皮在她身旁坐下又递了块烤好的馍。 他拨着火堆,说:“吃了就快点儿睡,醒了还要继续赶路。” 抱着烫手的水壶,越明珠啃着干巴巴的馍馍,半点不见外的靠在陈皮肩膀上,跟系统说:【我要搞点花活儿。】 系统:【???】 越明珠费劲的嚼着,【听说过一句话吗,只要你能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系统:【所以?】 越明珠提出异议:【所以,等平安了我就要把这一路吃过的苦一点一点的吐出来。】 系统想说你这一路才哪儿到哪儿,都还未走出湖北,勉强也就算半路,正打算问她怎么吐,可经过一天坎坷波折的越明珠早已沉沉睡去,手里还握着小半块儿没吃完的馍。 陈皮拿走塞进嘴里,就这么任她靠着,在火堆边上烤着火没多久也跟着沉沉睡去。 系统无奈。 【睡睡,今晚我守夜。】 第21章 有毒 越明珠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之前就说了山路崎岖,尤其他们远离主道专挑荒郊野岭走。趴在陈皮肩头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睡得太沉才没叫醒她吗? 怀着些许心虚内疚,越明珠这边刚动了下胳膊,就被陈皮不耐烦的警告了一句:“再乱动就下来自己走。” “” 睡醒之后就疼痛异常的右腿此刻正无声控诉着:沉默是金。 深刻认知到以自己目前的状态不良于行,她只好乖乖趴回去,虚心接受来自另一位大病初愈的人士的照顾。 这时候系统跳出来骄傲表功:【为了宿主的身体健康,昨晚在我的帮助下成功让你进入了深度睡眠呢。】 就很无语。 大功劳一件没有,芝麻绿豆大点的事还好意思邀功,那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的身体健康,赐我两条健步如飞的腿呢?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又会借口能量不足。 越明珠敷衍的说:【嗯嗯,那你好棒棒哦。】 是懂怎么阴阳怪气的。 系统沉默了。 它不说话越明珠就跟陈皮巴拉巴拉:“虽然追上来的人都已经死了,但是我担心他们有自己的联络手段,一旦汉口那边等不回消息” 灭口追兵的事自然会东窗事发。 这个陈皮动杀心的时候就想过后果,当年他在老家杀了人被通缉这才逃出来避难,汉昌待了两天了解到当地险恶的求生处境,杀人杀的越发理直气壮,还在喜七的点醒下在码头摆起了杀人的摊子。 听她一开口就知道在担心什么。他冷笑一声:“等逃到湖南地界,他们就不会追了。” 越明珠转过弯儿来,想想现在是军阀割据的年代,点点头:“也对,省与省之间的派系斗争很复杂,他们没必要为了我们两个小人物把局势变得更复杂。” 这话陈皮没法接,其实他根本没想的这么多,只是觉得既然在汉口待不下去,那他们就换个地方,越明珠要去长沙寻亲他就跟着去长沙,只要他够强,哪儿都活得下去。 只能保持沉默继续赶路。 越明珠对系统说:【你听清楚了?】 那些话她当然不是对陈皮说,而是刻意在对系统说。本来有她拖后腿,两人就跑不快,现在她又残了只能靠陈皮背着,被追上是早晚的事。 他们必须早一点赶到湖南,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系统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直到陈皮放下越明珠休息,看着陈皮去找水源的背影,它才开口:【能量归零我会进入休眠状态,这个期间如果宿主死亡,我也会死。】 陈皮能当一个合格的保镖那再好不过。 可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会力不从心。 【保镖是你一手推荐,之前是你信我半信半疑,现在是我信你半信半疑。】 越明珠就知道以前系统动不动就说没能量了是谎话,也不意外系统卸磨杀驴的冷酷想法,系统是能量不足才有了给她找一个土着当保镖的想法。 一个兼职保镖和打手的本地导游和一个低电量随时会关机的手机导航,二选一。 越明珠不选,她是一个有了pna就必须再有一个pnb的人,打小她就知道鸡蛋不能在放一个篮子里,万一系统下线,她至少手里还剩一张牌。 【好,我们再试试看。】 系统疑惑不解。 试? 正当它琢磨宿主想要试什么,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一幕。 “我不吃野生的水果。” 对陈皮在大冬天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青色果子表示婉拒,说实话,对于荒郊野外来历不明、种类也不明的果子越明珠是真的不想入口。 只是——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陈皮脸上还算松快的平静表情慢慢地消失不见,嘴唇更是抿成了一条阴沉的直线。 系统震惊。 系统惊惶。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你在做什么???】 这一路上越明珠保持了一个累赘该有的态度,陈皮说什么就什么,从不顶嘴也从不持相反意见,永远是他让做什么越明珠就做什么,老实的都让系统忘了她其实是一个相当自我的人。 虽然系统是想过等陈皮没了利用价值就一脚踢开,可现阶段他不是还有用吗,宿主昨天不还说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鼓励关爱什么的 你就是这么试的吗?为了向它证明陈皮的靠谱? 系统快吐血了,这分明还没到卸磨杀驴的地步,它胆战心惊地偷瞄陈皮的脸色,生怕他破防大骂宿主事逼把果子砸她脸上,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彻底分道扬镳。 陈皮当然想骂。 他差点第一时间骂娘,可他忍住了,就是莫名其妙的忍住了。然后过了该生气爆发的那一秒,那点本就不怎么愤怒的火苗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系统和越明珠还在等他发飙,越明珠早就想好怎么挽回局面,相处这么久她确实对拿捏陈皮很有经验。 结果——陈皮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有点恼火的说,“这附近没水源,你先尝尝,不行再吐出来。” 连退路都主动帮她找好了。 诶? 这下别说系统,连越明珠都被他平淡的态度给震惊了。 震惊之余,她都忘了坚定拒绝这颗学名未知的果子,默默接过,一口下去,很酸。 没辜负它青涩的外皮。 陈皮见她脸酸成一团,夺过来往自己嘴里一塞,从褡裢里又掏出一个颜色深一些的,满脸不耐的递给她:“吃。” 两手捧着果子,越明珠艰难的用牙齿啃起橄榄色的果皮,边啃边问系统:【这个果子有毒吗?】 系统老实回答:【轻微毒素。】 往嘴里塞着果子的手一僵。 越明珠:“” 【只要不多吃就无妨。】系统补了一句。 就愣会儿神的功夫,手里啃了没两口的果子又被陈皮拿走重新塞了颗,越明珠一脸虚弱的看向陈皮,“真是辛苦你找回这么多果子,我不是有意见,就是想问一下,这是什么果子?” “不知道。” “那你怎么确定它能吃?” “以前吃过一个,没死。”陈皮说的一脸无所谓。 坚强微笑的同时,她在心底对系统惭愧道:【我错了,亲爱的统,唯有你才是我忠诚的、最值得信赖的好伙伴。】 【宿主你终于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不明白不行。 越明珠在陈皮‘老子倒要看看你能挑剔到第几个果子’的死亡射线中忍着心里说不出来的苦一口一口把果子啃完,并婉拒了他递过来的第二个。 非常礼貌。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有伤在身的她承受不起。 万一没死在追兵手上,反倒被陈皮拿回来的果子毒倒,那她可就太冤了。 越明珠诚恳的提出建议:“我觉得这个果子有点眼熟,以前在书上看过好像有毒,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也少吃点。” 已经连续啃了三个越明珠只啃过一口的果子避免浪费的陈皮沉默了几秒,怒而摔掉手里吃了一半的第四个果子。 “那你不早说!!!” “我也是吃了才知道。” “你以为你是皇帝舌头,吃了就知道有毒没毒?” “你扔完了才说,质疑的不是很有说服力。” 陈皮冷笑,“一会儿你自己走。” “对不起,我应该吃第一口就坦诚的告诉你,请原谅我的狡辩和不诚恳,我愿意献上后半生最真诚的友谊挽回我们之间的信任。” \"哼。\" “” 系统得意一笑:【宿主,还是我对你好,向来骂不还口。】 【趁着我还没发飙,跪安。】 第22章 生气 别看陈皮嘴上说的硬气,过来背越明珠的时候倒是很诚实,也没有借故给她脸色看,一定要她伏低做小才肯背。 “上来。” 休息好了就主动在她面前蹲下,顶多是语气硬了点。 两人继续赶路,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干粮越来越少,他们赶路的速度也不可避免的变慢许多。 陈皮累,越明珠也累。 幸好脚上的伤有系统在慢慢治愈,否则就这种恶劣的环境,哪怕有之前出发时她特意备着的药也早就该发炎腐臭了。 就这么一天天百无聊赖的在陈皮背上趴着当拖油瓶,终于不再藏私,舍得耗费能量替他们隐匿行踪误导追兵的系统也到了告别的时候:【宿主,你的伤快结痂,我也要进入休眠状态了。】 意外来的也不算太突然,越明珠:【知道了。】 抠抠搜搜攒下的能量除了帮陈皮毁尸灭迹、迷惑追兵,仅剩的最后一丝则耗费在她的腿伤上。系统见她能下地走路,陈皮对她又无有不应,就不再有后顾之忧。 告别前它还是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如果不是能量有剩余,捕兽夹那一次我未必能救下宿主的腿,你不能再大意了,唯一庆幸的是我剩余的能量足够让宿主的腿伤加快愈合。】 经过这段时间观察,系统确信,陈皮自己死都不会让宿主死。 一个惜命的人能在性命攸关之际都没有松开那个拖累他的人的手,那么这辈子,他就再也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不过—— 为了万无一失,它还是偷偷打了补丁:【宿主,我看还是给你一个可以鉴毒的东西防身。】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陈皮对宿主好是没错,可从他之前无心给宿主投毒的事件来看,好心办坏事的可能性很大。 那它死的可就太无辜了。 察觉到挎包轻轻一坠,伸手在里面摸到一双新筷子的越明珠一点也不意外,就知道这个垃圾系统藏了不止一。 系统遗憾的说:【自动关机和低电量充电是不一样的,必须积攒到一定的能量后才能重启,保守一点,最迟两年,最快一年。】 【这么久?】越明珠也很惊讶,她一直以为最多就一两个月。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会留下一点精神体进入托管状态,每天随机上线一分钟观察宿主的生命体征。】一旦发现宿主生命指数降低到风险区,它就会冒着延长休眠的危机强制开机,为宿主续命。 【你放心好了,我很惜命,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能苟就苟,能抱大腿就抱大腿。】 越明珠对自己的好人缘还是认知很明确,按理说只要她正常发挥,这个世上应该没有她拿不下的人。 虽然目前能证明这一点的案例还只有陈皮,但是她相信等到了长沙,找到她的便宜爹,一定可以在新地盘混的风生水起。 系统欣慰:【宿主,你可要努力抱大腿。】争取抱到最粗的那个。 望着快要黑下来的天,越明珠抓紧时间:【反正你都要走了,那临走前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系统冒出一个问号:? 陈皮是冷醒的。 土坑围起来的火堆由于无人添柴早已熄灭,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适应黑暗后才发现越明珠不在屋里,再起身一探没烧完的半截柴火都凉了。 显然人走了有一会儿。 他们今天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小木屋,应该是哪个猎户临时避寒的地方。 陈皮这段时间累的厉害,找到落脚点就用木屋剩下的干柴生了火便歪头倒在角落沉沉睡去,可他没想到一觉醒来越明珠人就不见。 被冷醒还只是郁闷。 发现她人不见了的陈皮情绪瞬间糟糕到极点,烦躁、焦虑、不安就连被炮头差点顶断了腰他都没这么煎熬过。 上次只离开了一会儿她就马虎的踩中捕兽夹,现在好不容易能下地了又死性不改的到处乱跑。 没见过这么找死的! 陈皮气的浑身发抖,这种愤怒在一无所知的越明珠推门进来时达到了顶峰。 他失去理智的破口大骂:“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深山老林夜里多的是吃人的东西吗,你找死也要挑个好时候,非得大半夜让老子给你收尸!” 辛苦了大半天的越明珠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输出。 人都懵了。 “还不如你腿走不了路的时候听话,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养好伤,与其死在外边儿不如断了腿哪儿也去不了。” 陈皮整个人藏于黑暗中,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近乎原始的野性压迫感,让越明珠脊背发凉。 完蛋。 他是认真的,认真思考要不要打断她的腿。 让她再也没办法乱跑。 第23章 吹针 系统前脚刚走,后脚它的平替就整这死出。 真是愁人。 越明珠没有夺门而逃,而是果断选择了从心,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我是看你太累,又想到你最近赶路辛苦,还背了我那么久,就想趁你休息的时候到外面去找点什么回来给你补补身体。” 满腔的怒火滞住,陈皮已然看清那在暗淡月色中显露身形的生物——一只歪着脖子折在她手中不知生死的野雉。 眉心紧皱之下的狠戾之色渐消,神色微变,他难得带了些许茫然地结巴道:“给,给我补,补身体?” “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叨杀秦淮,说它老跟你对着干,死了没吃到可惜了。”越明珠没让气氛冷场,把鸡往他面前一送,真挚的小声道:“我好辛苦才抓回来的,这总算能补偿你没吃到杀秦淮的遗憾?” 被这猝不及防的讨好震住,陈皮心中蓦然升起一丝难言的胀满,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ok~警报解除! 越明珠微微一笑,她就说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拿不下的人,更何况是已经快要养熟的,怎么可能随便就被反咬一口。 训狗界大师的称号,她可没打算拱手让人。 没让气氛冷场,越明珠笑声明快,格外感染人,“是不是一下子就气不起来了?” 发现她单手举着鸡力气不太够,有累到颤颤巍巍的趋势,陈皮低声“啧”了一下把鸡接了过来,别过脸去不肯看她,仿佛在生闷气一般,只嘴硬说了一句:“我看是你自己嘴馋想吃肉了。” 拍了拍手上粘着的鸡毛,越明珠好脾气的哄道:“那就各退一步,当我们两个都馋了好不好?” 陈皮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作为抓野鸡的最大功臣,越明珠很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围观他点火烧水拔鸡毛开膛破肚做烤鸡。 而幕后功臣系统正式宣布下线。 野外露营什么东西都不齐全,这只鸡炖的也很一般只能说是熟了。不过陈皮吃的很香,当叫花子饱一顿饥一顿是常态,有的吃就不错了根本不挑嘴。越明珠就不行了,她宁愿没滋没味的啃她的锅盔,可陈皮看不惯硬塞了两个鸡腿给她,非要她吃下去。 行行。 吃完陈皮还有些意犹未尽,躺在火堆边休息的时候盯着越明珠看了两秒,突然从褡裢里掏出一小节竹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 摇曳的火光中,短短的竹节十分小巧,她上手一看发现比手指还细。 “吹针。”当初在酒楼里杀了黄葵那帮人随手捡的,陈皮怕她不会用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要是遇见敌人对着一吹就行了。” 暗器!!! 越明珠惊喜的睁大了眼睛,稀罕的把吹针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只出现在小说中的暗器! 听到动静陈皮瞅了瞅莫名兴奋的人,莫名有点满意的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的大觉去了。 一夜好梦。 越明珠的腿伤一好,陈皮带她跑路的速度直接快了一倍都不止,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怀疑过她为什么伤好的那么快。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半夜去抓山鸡的举动启发到,之后的日子,不管赶路有多辛苦,陈皮除了给她生火找水源,还会主动给俩人加餐。 比起之前光顾着埋头赶路跟着她啃馍馍,现在的陈皮还会问越明珠爱吃什么,连她不吃海鲜,连带着他辛苦抓回来的鱼跟螃蟹都不肯吃,也没有再骂她矫情。 反而会去掏鸟蛋,打鸟、抓兔子给她。 越明珠:诶嘿~ 这赶路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坦了! 陈皮野外逃生经验丰富,俩人时不时走走水路,越明珠晕船,他就再带着她上岸走走陆地。 除了那晚的捕兽夹,接下来的路一帆风顺的不可思议。他们就这样紧赶不慢的来到了湖南地界,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了。 陈皮带着她开始挑大路不再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总在深山老林跑太费体力也不够安全。 随着路上的人多起来,越明珠看见有人穿的比自己和陈皮还要寒酸,别说保暖,能蔽体已是不易,她还看见有人光脚走路。 这可是冬天。 天南地北龙蛇混杂的走了一段,些许闲言碎语入耳她才知道原来少数快瘦成人干的,是家乡爆发旱灾,家家户户颗粒无收,把周边的树皮草根都扒光了,入冬了快活不下去了才逃往外地。 据他们自己说这还算命大,不够命大的基本都绝户了,要么饿死要么吃观音土憋死要么上吊自杀要么就累死在半路上。 前路漫漫,路途遥远乏味一些知道的人闲聊间便传开了些许荒诞到可怖的内情,某些突破人类道德底线的惨案越明珠听了都不寒而栗,可活下来的人,他们混浊的眼睛却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干涸麻木的可怕。 有这群人在,陈皮把越明珠看的更紧了。 第24章 冻伤 以前还会让她一个人待着自己去探路找水源,现在是寸步不离,不仅如此他还低声叮嘱越明珠不要在这些人面前提口粮的事。 越明珠忍不住眼神虚他。 在陈皮心里她到底是个什么傻白甜?她全然忘了自己一开始就跑去给一个摆着杀人摊子的潜在杀人犯送吃送喝还给瞧玛瑙镯子的行为在这个年代有多憨批。 打了个哈欠,她忍着困意对陈皮小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再说就那点东西都不够我们吃,藏着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在饿急了的人面前露出来呢。” 人善良的前提是能保护好自己。 她自己都要靠陈皮保护,怎么可能反过来还给他添麻烦。 只是听了些人吃人的传闻后多少有点有点忐忑,越明珠明白这种没底线的人可怕之处,很难想象他们饥寒交迫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这让原本没把那群人放在眼里的陈皮也受到了影响。 心里清楚她为什么不安,陈皮再盯向那群人,眼底布满阴翳。 越明珠跟他挨在一起抱团取暖,见他脸色不好看,就悄悄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胳膊,果然连搭在膝盖上手臂也是硬邦邦,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蓄势待发的警惕状态。 陈皮被她突然戳了一下,微微皱眉,倒也没生气只是顺着她的方向偏了下头低声问:“饿了?” 其实 也不是很饿。 不过看他防备那些人的同时还不忘关心自己,越明珠只好温声劝他:“你别太紧张,我不饿,不然晚点让他们先走,我们走慢点?” “不行。”陈皮一口回绝:“这些人分批南下,后面还有很多,一定不止这些。” 吃人没什么可怕的。 陈皮不知道自己真到了山穷水尽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问题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就必须比过去更谨慎小心一些。 越明珠看他始终放松不下来,只好作罢,自己安静待着不打搅他。 好在没过多久那些人就自动分道了,一部分人往北走,一部分人继续南下。 随着道路开阔,两旁荒芜的枯色渐渐退去,往来商客行人也渐渐变多,也比之前更复杂,不仅仅是衣着上的贫富差距,还有服饰的特点,越明珠看到不少苗疆那样充满异域风格的打扮。 骑着驴子的少女银饰蓝衣肤白貌美,相当惹人注目。 不过若是把她们当成可欺之人那就想多了,在她们身后有不少拖车运着不明物资,那些坐在车上或者跟在一旁的除了身强力壮腰间挎着刀的伙计们还有几个像账房的文弱书生。 总之这队人马一出现,越明珠就知道不好惹,心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看,人家有物资诶。 这不比我们干巴巴的馍馍好? 他们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不过话是这么说,这群人路过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拽着陈皮的袖子走,差点没撞树上,被他伸手及时挡下时越明珠还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小姐姐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不仅甜美还有她身上晃动的银饰碰撞的清脆声,二者相合听起来悦耳又灵动异常。 别说生气,越明珠听得那叫一个心旷神怡,连日赶路的疲劳都烟消云散。可陈皮不行,眼尖的扫到他眼神冷下来,她连忙把人拉住。 不声不响的拉着他埋头小跑了一路离远了才敢停下。 陈皮莫名其妙:“你跑什么?” “她们来自苗疆。” “我看出来了,苗人的怎么了?” 越明珠左右环视了一下,确定没人,才小声解释:“听说那里的漂亮姑娘都会下蛊。” 这回陈皮倒没有笑话她,而是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你从哪儿听来的?” 越明珠一脸认真:“江湖上都这么说。” 建国后这种说法都没停息,可见这个年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本事,更别说她之前还在鼓爬子那里眼见为实了。 江湖 陈皮被她信誓旦旦的语气弄得差点笑出来,就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跟他扯江湖,她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你没听说过吗?在江湖上行走,有三种人不能惹,和尚,道士,和漂亮的小姐姐。”刚刚那个小姐姐就很漂亮,殷素素女侠可是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撒谎。 越明珠表示赞同,并且还想再加上一句:越漂亮的女人也越危险。 “咦?”摸着手感不对劲,她微微皱眉,“你的手?” 从袖子下面把陈皮的手拉到光下,干裂粗糙的皮肉像炸裂开,表层都是发青的灰白色,有裂纹的地方还肿胀泛血丝。 “你怎么长冻疮了?” 陈皮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比起他那双手,握着他的那双属于越明珠的手一看就没吃过苦,手上别说冻伤红肿,连穷苦人家做活摸出来的茧子都没有。 他手很冰,而她的很暖和。 陈皮把手抽出来。 “没事,一点冻伤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越明珠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低头从包里摸了摸找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拧开,挖了一点出来在掌心融开强行搓到他手上,“郎中说搓热就行了,这个药膏是专门用来治冻伤。” 陈皮知道她包里藏着不少好东西,没想到连冻伤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伤的膏药都备的齐全。 轻声嗤笑:“那老头倒是给了你不少好东西。” 有点阴阳怪气。 不过越明珠气不起来。 入冬赶路有多辛苦她切身体会了,自从伤了脚更是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陈皮的辛苦程度比她多了十倍都不止。 “你伤都没好全就回了庙里,我是怕你之后哪里不舒服又或者再受了别的什么伤才问郎中多要了点备上。”怕他翻旧账又跟她提什么钱货两讫,越明珠打了个补丁:“你放心,郎中肯定都算在那两只猪耳朵上了,不是白拿。” 这次陈皮听完没再做声,任由她把难闻的药膏擦在自己手上。 “好啦,你再搓搓。” 真麻烦。 陈皮瞥了她一眼,敷衍的搓搓。 搓完就见越明珠摘下她颈间那条看着就很暖和的红色围巾,寒风一吹,她吸了下被冻得通红的鼻子,他正想开骂,那条尚有余温的围巾已经飞快围在了他手上。 “你”一个字停顿了半天,他只能绕了个圈不那么生硬的问:“你不冷吗?” 越明珠抬头,离了围巾脖子上露出的是棉袄的立领,倒也没有把皮肤暴露在冷空气里。她摇摇头:“不冷,你手上这个药膏搓热了要捂一下,不然一直在风里吹不就白擦了。” 陈皮不说话了,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和她两个人傻乎乎的在风里站着,等他的手彻底变暖和起来。 第25章 刀客 这个年代到处都有土匪,他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是常态。到了湖南地界,走南闯北的商贾都绕着地势最为险峻的湘西走,据他们闲暇时透露,那边民风彪悍,个别土司与官员勾结,以至于局势混乱民不聊生。 除了极少数艺高胆大或有特殊门路的,几乎很少有外地人敢往那边凑。 越明珠很庆幸他们这趟是去长沙寻亲,以前读《湘西杂技》看到说湘西女子爱放蛊男子好杀人,当时只作笑谈,现在来了真是两眼含泪:蛊是真,杀人可能也是真。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就显得当初她在汉口选择陈皮做保镖是很正确的决定,不然只凭一个随时会下线的系统,她很难说会死在什么意外上。 虔诚双手合十:愿幸运常伴我身~ 就这么杂七杂八的听了一路,连在路边的茅屋扎堆过夜各种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也没停。 “就那个啊。” “嘘,小点声,你没看见他背着刀,我估测了一下大概长三尺宽不到两寸,陕西的没跑。” “关中刀客?” “哼,东北的叫胡子,山东的叫响马,四川的叫袍哥,陕西就叫刀客,管他叫什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土匪。” “不是土匪,是旱灾下来的。” 有清楚内情的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边说还边招呼着人家靠近小点声议论,越明珠也忍不住支起耳朵: “北上的那伙人说周边几家地主都被落草的刀客抢怕了,主家特意养着他打刀客。这不干旱主家糟了难,大的都在街头插草标卖了,小的卖不出去就拿去换,那个背刀的就是个坎头子什么都不懂跑去把换的那家人杀了娃抢回来,这边儿主人家都煮上了结果看见碎娃自己跑回来,干脆吃了顿饱饭一家人吊死了。” 说着唏嘘:“可怜哦。” 这年月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没见过,可这种可怜又可恨的事迹听了还是格外闹心。 “这也太没人性了”有人这么小声嘀咕了一句。 可这个世道又能再批判什么呢。 剩下的人一个个也没得心思唠嗑揣着袖子躲在茅屋下跺脚,天边的星子不怎么亮,只剩下寒风中飘忽不定的篝火。 越明珠在角落里避风,这个位置又抗风又抗冻,天然的地理优势自然是人人都想占。按理说她和陈皮两个半大的孩子瞧着很好欺负,奈何这年头在外东奔西走的人不缺眼力,光看陈皮那张脸就知道是多少条人命堆出来的阴暗暴戾。 躲都来不及,怎么敢跟他带的人抢位置触霉头。 一群人自然老实。 陈皮对他们之前聊了什么不感兴趣,从头到尾只管自己蹲在火边烧水,没心没肺的令人羡慕。 话题中心的那个刀客没有进茅屋,听说他是个哑巴被人说什么都不回话,一个人从湘西那边闯过来,破布蓝袄上染的都是血也没洗,一身的埋汰味儿,所以大部分人都对他远而避之。 不受待见,刀客就自己在屋外稍远的大树下过夜,面前燃了个火堆取暖。 可能是前世受影视剧集的影响,越明珠总觉得“刀客”这两个字多少跟“侠”沾点边儿,加上他们聊到的那些,在艰苦的环境中也不忘苦中作乐的小声哼唱:“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砍去~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拎着热水回来的陈皮听得眼角直抽:唱的啥玩意儿? 把水扔给她,在她身边挨着坐下,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戏谑的质疑了她一句:“白天跟我说腿伤没好全走不动,现在腿不痛了,还有心思唱歌?” 喝水都不忘哼哼两句的越明珠差点被呛到。 咳嗽着把腿安分的并拢,想到白天耍赖的举动,她表情坚定的像要入党:“休息一会儿就不痛了,我保证明天走再久都不会叫苦叫累。” 就算是勤恳的老牛地耕多了也是会心酸落泪的。 之前跟着陈皮白天黑夜的跑从不抱怨是追兵在后求生欲爆棚由不得她,现在没了追兵,难免行动力变弱,尤其是她发现陈皮对她的耐心似乎在这段旅途中有无限增高的趋势。 “喝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见她喝水都能把自己呛到,陈皮一时间有点无语,本想伸手给她擦嘴,抬手才发现袖子脏的不行,只能动作不自然的往后移,选择给她顺了顺背。 大约是不太习惯照顾人,越明珠被他拍的有点背疼,忍不住闪避:“心领了心领了。” 陈皮沉默了一下,悻悻收手。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靠在角落,被陈皮挡在里面,边上还有其他人,大家成群挤做堆,赶路就是这样少不了风餐露宿,人多还能暖和点,气味环境什么的就不强求了。 睡了没多久,越明珠就被泛滥成灾的鼾声吵醒。 唉,没了系统助眠她在这种环境下还真睡不好,想起自己之前对系统助力的深度睡眠嗤之以鼻,顿时热泪盈眶。 是她不识好歹。 悔不该让那垃圾系统下线。 再扭头一看,陈皮倒是睡的很沉,半点没受影响,估计是习惯了睡大通铺。越明珠叹气,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摊平轻轻盖他身上。 这围巾摊开还挺大的,系统出品,保暖不说还很柔软。 少了一层防护难免身上有点冷,屋里的明火虽然还未熄灭,却离她这个位置有点远,热烘烘的气流不能照顾到这边。 再这么僵坐下去不是办法,她在角落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下去,索性蹑手蹑脚的起身避开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们出了茅屋。 外面比屋内要亮一些也冷一些。 道路旁不远处的树下还燃着一个火堆,离茅屋并不算很远,是那个抱着刀的刀客。 远远瞅着瞧了一会儿。 嘶—— 许久未发挥功效的眼缘又上线了,以前就说过她过去有个优点,就是眼光好,特别能识人。 系统才下线没多久,自陈皮之后第二个让她一眼瞧过去就很顺眼的人这么快就闪亮登场,很难说是不是上天给的机缘。 抱着挎包,越明珠小心谨慎的走到那人对面。 她轻声试探道:“我就借个火烤烤手。” 第26章 棘手 不知名的刀客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抱着刀,蓬头垢面,也看不清眼睛睁没睁着,听了她的话毫无反应。 好歹没一刀砍过来,那就是同意了。 越明珠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能搭话就有机会做朋友,不给搭话那就当对方是个社恐属性的好心路人。 借着火把冰凉的手和膝盖都烤得暖烘烘的,一暖和就有点渴,把包打开,陈皮给她热的水摸起来还是温的,她喝了两口又有点饿。 瞅了瞅对面没什么动静的人,她掰碎了一点锅盔放在火边烤,刀客还是一声不吭。 于是越明珠放心的掰了一大块锅盔捡了个树枝搭在上边烤。 不一会儿面粉的香气就飘了起来。 咕叽—— 越明珠愣了下,抬眼看去,对面倚着树的刀客还是一言不发,她把烤热的馍馍掰成两份,一份递了出去,仗着年龄小不会被人误会别有用心,她问:“你要吃点吗?” 刀客一动不动。 不愧是影视剧中总被赋予神秘色彩的角色,越明珠悄悄给对方套了个不吃嗟来之食的设定,机灵的转换概念:“我烤你的火,你吃我的馍馍,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刀客缓慢地抬头,微微动了下身子。 一直环抱着刀在怀的男人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过来,指甲缝里也是黑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污垢,越过火堆,沉默接过她手里的锅盔。 果然醒着。 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一下,刀客干巴巴的嚼着馍馍,似乎是听到她在笑,沉默的看过来。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真的一直闭着眼睛,现在睁开望向自己,火光在他眼底摇曳。 橘黄色的暖苗,也没有让他身上多出一分人该有的神采。 啧,这个人,有点棘手。 从对方空无一物的眼神中,越明珠读出了一种迟钝、麻木的情绪。 不是像初见陈皮时那样被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的生活折磨到没有盼头的木讷感,这个陌生刀客比起人更像动物。 还是那种在固定的圈养中待太久,一脱离刻板的生存环境就失去了判断力,凭借求生欲活着,离群索居的孤独品种。 越明珠有点奇怪,先前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信息来看,按理说像他这样有着单刀赴会实力的人,不该活成这样才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见他还没从自己身上分散注意力,越明珠只好低声解释自己为什么笑,“不是笑你,是笑我朋友。如果是他才不管什么两不两清,有的吃就吃,不会去想自己有没有钱,需不需要还人情,能填饱肚子就行。”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说的就是陈皮。 从第一天她给他送吃的就没有不收的,第二次吃喝不算还昧下了她装水的葫芦,到现在还在他的褡裢里放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刀客突然低下头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很厉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胸腔时不时传出一阵剧烈的闷喘声让旁边听着的人都心口发疼。 夜风很凉。 越明珠闻到了类似铁锈的血腥味,咳血?她站起身来:“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该不会是肺痨? 她下意识捂住了口鼻避开风口。 刀客没说话,浑身紧绷的近乎在抽搐,抖着手从衣服里扒出什么东西往嘴里塞,可他抖的太厉害,还没喂到嘴里就全部撒在了地上。 是药吗? 没看清楚,见他都顾不上去捡刀,狼狈的跪趴在地上着急忙慌的摸来摸去,越明珠就从火堆边绕过去帮他找。 走过去一看清地上掉的东西,她就愣住了,那是——刀客自地上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越明珠像在寒冬腊月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 她没有迟疑,上前一步精准无误的狠狠踩中他手,“这个你不能吃。” 刀客想要推开她腿,可咳疾犯得厉害根本没多大的力气,痛苦之下,被她踏入泥中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青色的手筋抽搐鼓胀,汹涌的像一条条歹毒凶恶的青蛇。 有一瞬间越明珠想就这么走掉算了,不过到底是该死的眼缘拉住了她的理智,心思转的极快: 先前那些人说他是从湘西那边独自一人闯过来的,本事肯定是有的,只不过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他活是活着出来了,血肯定也没少流。 她记得这个时期受地理环境和气候的因素,那边种了不少那埋汰玩意儿,他受伤又没有药,或许是疼痛难忍之下随手摘了些用来镇痛用? 可直接用人不就废了。 他最好是不小心误食的,否则 难得在这个世界看见第二个顺眼的,让越明珠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他自甘堕落难免觉得有点可惜。 低头俯视在地上趴着没什么力气只能佝偻着背喘息再也瞧不出半点故事里英雄气的男人,她喃喃自语:“你说是不是命呢,正好让我瞧见。” 先前陈皮阴阳怪气说她让郎中给了不少好东西,还真没说错。 养伤那段时日,在药铺进出在所难免,偶尔越明珠还会在郎中忙不过来时帮忙打包,不光是为了留下好印象,也是为了看药方。 她不懂中药,但是郎中能开什么药,什么药最方便携带,冬天赶路有哪些用的上,她从学徒那里打听的一清二楚。 像预防风寒的药她就备上了,剩下的那些补血养血还有镇痛的药膏她之前腿伤用的就是。 越明珠蹲下身倒了一颗药丸子递在刀客嘴边,“这个是丹参和当归熬制的,郎中说他有独家秘方加了点别的药材不仅可以补血还能镇痛,虽然我不知道对不对症,但是吃它至少比吃地上的毒药强。” 男人有些神志不清,对她的话根本没反应。 越明珠只好把药硬塞进他嘴里。 他下意识的嚼着咽了下去,明明是很苦的药丸,却和陈皮之前卧病在床的时候一样麻木的嚼了生咽,平淡的好像他们已经尝过了人世间的所有苦,于是这药的苦便不算什么了。 她静静地看他,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本想着系统下线,有了陈皮这个pna,可以再入手一个pnb,但是以对方目前的状态来看,这个pnb更像不安定因素。 第27章 不忍心 现在说这个也晚了,索性救人救到底。 她把包里剩余的药一一翻出来放在火堆边细心辨认,找了些能对症的,比如镇痛止咳补血化瘀,备的很齐全。 原本都是给当时伤未好全的陈皮准备的,只是他除了腰伤别的地方都好得快,剩下的就很多。 把刚刚喂过的那个药丸的瓶子塞进刀客手里,越明珠不管他现在还能不能听进去,贴心叮嘱:“这个你要是身上哪里痛的厉害就吃一粒,每天最多吃三粒,再痛也只能吃三粒,一定要忍住,不然会有耐药性。” 她摸出几张中药味很浓郁的贴膏,数数一共四张,也是用剩下的,全都放在他身边手边,“这个可以止血止痛消炎,你身上哪里有伤就贴哪里。” 至于地上那些,越明珠看过去,起身用脚把它们碾碎踩进泥土,一脚踢进旁边的草丛,再也不见。 刀客紧握手里的药瓶,浑浑噩噩的盯着她看,头发凌乱的像一团枯草挡在脸上让人看不清神色,没了火光的倒影,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像北方冻土,终年不化,什么光也照不进去。 她叹了口气,就这样。 不能在外面待久了,要是让陈皮半夜醒来发现她又不在,说不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威胁打断她腿。 这次她可没去外面找吃的,拿不出‘杀秦淮’给他解气。 寒冬料峭, 火光被风吹的闪烁不定。 越明珠有点想念先前还被她嫌弃万分的茅草屋了,鼾声再刺耳,也抵不过寒风刺骨。 低头数了数挎包里剩余的锅盔,她掰了好大的一块,蹲下在还算干净的贴膏上放好,打算把它们一并留给地上的刀客。 准备起身走人之际,原本神志不清的男人猛地一伸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十分迅疾,还没来得及反应越明珠就被抓个正着。 好在男人除了攥紧她的手腕外,没再做其他出格的举动。 只是受到些许惊吓,越明珠很快就镇定下来,试探的抽了下手,别说抽回来,根本纹丝不动。就在她试第二次时,对方突然松手,先前如钢铁般不可撼动的手臂滑落地面,人也随之昏迷。 顺利挣脱,越明珠从地上踉跄着起来,后退好几步才站稳。 日常上线一分钟检测宿主生命体征的托管系统今天刚开始工作,就看见了宿主作死的这一幕。 忍不住开口警示:【你不该接近他,很危险。】 手腕还在刺痛,越明珠对它的提醒表示理解,不过,她试探了一句:【能有陈皮危险?】 危险如陈皮,现在不照样乖乖给她当保镖。 再说不是系统自己让她找大腿,难得有个看起来顺眼且武力值似乎还算可以的大腿在眼前,不鼓励她再接再厉吗? 托管系统没有回答。 这代表它没有否认。 越明珠皱眉打量了一下地上这个潦倒落魄的刀客,这个危险,指的是武力值,还是这个人的不可控程度? 想起之前四目相对时,自己所见的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 越明珠悄悄松开之前陈皮送她防身的吹针,现在心态已经完全平和下来了:【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在这个世界危险的人才能派上用场,这就是有价值。】 系统问:【陈皮不够吗?】 【不够。】 远远不够。 对越明珠来说可备用的人选太少了,她必须手里握着许多底牌多到扔一两张都不心疼才会完全放下心来。 贪心吗?或许。 【不过,既然不保险那就先搁置pnb的计划。】 长沙近在咫尺,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原主亲人,上一次判断失误让她受伤拖累了陈皮,这种事不能再有第二次。 正想和托管再交流两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声,越明珠下意识凝神去听,依稀听清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茅屋那边大喊着什么。 啊 她呆了一秒,终于想起自己出来的时间过长。 茅屋那边睡下的人已经全部吵醒了,一堆人闹哄哄的,在这寂静的深夜中一声更比一声高,咬牙切齿的怒喊声正是来自于陈皮。 “越!明!珠!” 越明珠本人头皮发麻。 她面无表情的想:哦豁,完蛋了。 然而事实上,那晚的情况没有她料想的那么糟糕。 她以为会震怒发疯的陈皮在出来看见她人的那一刻,眼中的阴霾和雷霆般的怒火像雨后的乌云,风一吹就散了。 但是,他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嘴角生硬的抿着,陈皮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在屋内一众抱怨声不断的杂音中,他只是沉着脸,握紧了那条她走时披在他身上的红色围巾。 一言不发的瞪她,没有破口大骂。 越明珠敏锐察觉到,这次他气消的异常快,似乎连先前的发飙似乎也不完全是在针对自己。 于是放心的走过去,当然她还特意表现了一点点小心翼翼。 走近后,在陈皮看过来的一瞬,微微下垂了眼帘,她小声解释:“我就是觉得有点闷,出来走走,没走远,刚想回来,就听见你在叫我。” 她赌陈皮不忍心。 不忍心像上次那样扬言要打断她的腿。 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越明珠不放弃又上前一步,伸手拉了一下他衣角,力道微弱的像一阵风拂过。 陈皮冷眼瞥向她乖顺的头顶,这小鬼就是在故意装可怜,上次让她侥幸逃过,这次如果再不给教训,还会有下下次,无数次。 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但最终,他只是把围巾给她围上,平静的轻嘲了一句:“哼,算你老实。” 心里想的是,要是真的有下次,他不会再给她装可怜的机会,直接卸掉下巴让她张不了嘴,说不了那些卖乖的话。 第28章 胖了 又逃过一劫的越明珠:毫无负担,开心(^-^)v 对于她大半夜一声不响的跑哪儿去了,陈皮没多追问,毕竟男女有别,多数时候他对一些事情不会多问。 但是气还是要生。 唉。 半夜那一通发作造成的后果就是,让陈皮在这群赶路人给他按的本就不好惹的标签里又多了个喜怒无常,之后聊天什么都开始背着他们。 这让少了一个听乐子渠道的越明珠有一丝丝感伤。 天光渐晓, 陆续有人醒来赶路,她揉着眼睛亦步亦趋的跟在陈皮身后,人还没完全哄好,她这会儿格外老实。 外面的火也灭了,刀客不知生死躺在树下没动。 “不知道发什么颠,耍了一晚上的刀,吓的我起夜后整宿没敢合眼。”有个打着哈欠的男人抱怨着路过。 越明珠满脸问号:耍了整晚的刀? 她让外头的风一吹,脸都要冻裂了,人家重伤在身还能耍刀,耍完刀还能在寒风中睡一宿。 不服不行。 打着哈欠,她远远瞧了一眼,昨晚让陈皮的叫喊声召回,当时对方还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后半夜能练刀练的生龙活虎,看样子没给他吃错药。 只可惜, 经过昨晚的事,她短时间内不好在陈皮眼底下跟对方打交道。她确实有点冲动了,难得看见第二个顺眼的人,半点没考虑后果就跑去搭讪。 要让陈皮知道自己想找第二个保镖,肯定第一个削pnb,第二个来削她。 托管系统昨天还说她做了无用功。 对此,越明珠只能表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想的很开,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偶尔鱼里多出一两个派不上用场的也不奇怪。 早早醒了就去烧水的陈皮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见她精神还算不错,就准备和其他人分批走,上一波人已经出发有一会儿了。 越明珠边走边回头,被留在后方的茅屋不时有几个人影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观望他们走哪个方向。 看来是真的不想跟他们同行。 在心底跟树下还未苏醒的刀客做告别,希望对方能活久点,不管将来能不能遇见,会不会派上用场,最起码不要死的无声无息。 她越明珠救过的人里,就没有名声不显的。 这可是难得继陈皮后第二个看顺眼的人才,可千万要闯出一副名堂,别让她失望。 见她一直往后看,走路都慢了下来。 陈皮皱眉:“看什么,落下东西了?” “没有,我们走,我今天很精神,感觉能走好久好久。” 说着毫不留恋的回头,小跑到陈皮前头去带路。就像她保证的那样,这一天赶路再累也没抱怨过腿酸。 不过惦记着她昨天说脚痛的厉害,陈皮还是没走太快,中途歇息的次数频繁,以至于后来走的那批人都超过了他们。 天寒地冻,树下能看到的都是灰黄色的枯草、枯枝,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风景她有点乏味,休息都觉得累。 余光随意一瞟,忽然在杂乱无章的枯叶中发现一株小花。 大抵是荒芜的景象看多了,腐烂到快要成泥的枯叶里冒出的一株临风不惧的白色小花,那渺小又顽强的生命力足以让人会心一笑。 头顶的云层飘远,稀薄的阳光让她的影子倾斜淌过小花,她主动拉了拉陈皮的袖子,“你看。” “什么?” “看我裙子。” 什么裙子? 不就这身破棉袄,天天看天天见,有什么可稀奇的。 闭目养神的陈皮睁开眼,耐着性子往她身上看了两眼,见到袖子上打补丁的地方伸手摸了一下厚度,没顺着她话回,问:“你冷不冷?” “不冷。” 她摇摇头,“你看地上。” 伸出手,让他沿着自己指的地方看过去,一点点细致的描绘影子的轮廓,“你看,像不像裙子,现在我的裙子上开了一朵花。” 荒草之中,那朵花在风中颤颤巍巍,一点不起眼,根本没有值得欣赏赞叹的地方。 陈皮只随意瞟了一眼,连停留都没有就转回了头去看越明珠。 大约是这段时间不再发愁追兵的事,这小鬼瞧着有点变了,原先用来挡脸抹的灰尘被擦干净,皮肤很白净,下巴没尖的那么可怜,脸颊隐约也多了点丰盈的饱满。 一点看不出是逃难下来的。 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胖了?” 越明珠:“” 想起自己刚穿过来时瘦的胳膊都像麻杆,就当他是在赞美。 乖乖捧脸感受了一下两腮的肉肉,然后震惊抬头:“好像是有一点。” 离了大谱。 逃难逃的那么狼狈,受伤流血不说,还没日没夜的赶路,就这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下她居然还长了点肉? 尤其是在看向陈皮寻求认证的时候发现他居然比俩人在汉口初遇时看起来还要消瘦憔悴。 越明珠陷入沉思:难道是跟我在一起后,我的日子好过了,他的日子被我拖垮了的原因吗? 其实真相是陈皮看起来憔悴是胡子没刮干净,加上还在长身体,近期身体抽条营养跟不上就瘦的厉害。 不明就里的越明珠有点心虚,陈皮只是站起来活络筋骨,她就立马跟着站起来了,谁知刚站稳就被扔了个东西在怀里。 她垂眼往下一看。 !!! 陈皮拍了拍手上的土灰,冷笑:“喜欢就拿着,光看有什么意思。” 拎着花的根茎抖了抖身上的土,没错,她很欣赏的那朵小花被陈皮连根拔起了,一点活路都没留。 再往地上的小坑瞅了瞅,很好,留的那点根须,不知道来年还够不够它再开一次。 “你不高兴?” “高兴。” 她只是在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大冬天的带着她这么个累赘赶路就很辛苦了,还非要跟他扯这些没用的。 为了证明,越明珠只好把连着土的根茎掐掉,花别在棉袄的盘扣上,抬头冲他毫无阴霾的一笑:“谢谢,现在不止我的影子有花,我也有啦。”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番好意,越明珠不打算辜负他难得的好意,细说起来——人家为了照顾她都变瘦变憔悴了啊!!! 上哪儿去找这么可靠还不要钱的保镖,没有!再没有了!她要珍惜才行,绝不给他翻脸的机会! 盯着她唇边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歇够了,就继续赶路。”最终他只是这么说了句,脸色却好看了不少。 第29章 幸灾乐祸 两人终于在四天后的上午赶到了长沙城内。 不过就像当初她在汉口没半点享过“东方芝加哥”的繁荣,只仓促的在水匪为患的码头待了些时日。经过了长途跋涉好不容易筋疲力尽来了长沙城,这座充满了民间烟火气的“楚汉名城”,依旧跟她和陈皮没什么关系。 长沙街头巷尾都散发着香气四溢的小吃香气,热辣喧闹,人群攒动,还有不少耍把式的让人目不暇接。 听到有人在说腊八在即,才知道这一趟来长沙他们足足走了快半个月。 两人寻了个人烟稀少的巷子坐在边上,暂时歇歇脚。 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国家,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 但凡去路边的茶馆喝口水都是要钱的,他们现在连落脚处都没找到,自然不能铺张浪费。 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碗馄饨。”见她唉声叹气,陈皮皱眉捏着钱袋子就要起身。 “不用,我不饿,我们还是在天黑前先找个能住的地方。” 相处这么久,陈皮多少清楚她向来不大会委屈自己,一个连解渴都从不勉强自己吃野果还要指望他生火烧水的人,能有多委曲求全? “那喝口水。”陈皮把水壶递给她,等越明珠喝完水确定她休息好了才开始带着她找住处。 这一找就找了一下午。 倒不是地点难找,而是他们先去了寒冬腊月政府才会开放的“庇寒所”,那是救济贫民过冬的临时居住点。 对于他们这样初来乍到又入不敷出的外地贫民来说是首选。 可惜,就算越明珠再怎么拉低标准,都没想到那里的环境会肮脏混乱的甚至让人难以下脚。 目光所及之处,与其说是“庇寒所”不如说是难民窟。 那里多的是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流民,他们一个个要么是神色麻木,要么就是病气缠身、面容枯槁。 这在陈皮来看这自然不算什么,如果只他一个来了长沙不管是露宿街头还是跻身难民营都无所谓。 可谁让跟着他一起的还有越明珠。 那种酸臭到令人想起呕吐物的恶臭陈皮一走近就下意识回头,果然她受不了的干呕了一下拉住围巾捂住了口鼻。 他拉着人转身就走,“不行就换个地方。” 可是能换去哪里呢? 长沙大街小巷倒是有贴红纸“吉屋招租”,可这年头就算日子再不好过,房租也很难降低。 他们两个在汉口都是住城郊外的破庙,来了长沙城里哪儿有闲钱和底气在这鱼米之乡租房住,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就算有钱他们也够不上人家租户的最低标准。 不过越明珠还是一张一张的看过去,仔细辨别招租的地址和主人家。 “这个不对应该不是,这个押十租一也太离谱了”她很难不评点一两句。 陈皮不识字,只能在一旁干站着等她。 想要租房住的人自然不少,也有跟着一起看这些招租信息的。 以前看些杂七杂八的科普,上面说民国识字率不超过20,甚至更低。 据说就这还是把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算上了的遮羞布。 街头这些人绝大多数不识字,他们想要租房又不识字就会过来问越明珠几句,觉得她小孩子脸皮薄不好拒绝,想要跟她确认地址和对租户的要求。 过来问的人多了难免引来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毕竟她和陈皮一大一小,大的看起来也就是个愣头青。 可惜他们看错了陈皮。 要不是入城前越明珠要求他不能随意杀人,这几个土鸡瓦狗早被他拖进巷子里抹脖子了。 杀过人没杀过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他这种疯子。 对着平民招租的贴纸进行筛选,越明珠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等回过神,她身边已经除了陈皮空无一人。 两人对视几秒,她无奈叹了口气:“我爹信上说如果他早到就在这个路口贴招租信息,可我看来看去都没有姓张的人家。” 总不至于是找错位置了? 不可能,她连问了三个本地路人,都说是这里。 而且按照信上的消息便宜爹比信件寄到她手里提前了小半年出发,怎么算都是他先到。 说好了一天一更新广子,绝不错漏一天,时刻等着她呢? “你爹姓张?” 陈皮站的有点无聊,听来听去只关注了这么一个重点,“你不是姓姓越吗?” “说来话长,我随我娘姓。”主要是这个姓在原主老家有点名堂,要不然也不会突然离开老家来长沙避难。 她慢慢解释:“我爹也不姓张,反正从小我就没见过他,他一直跟着我外公和舅舅在北平和上海奔波,前几年去东北寻亲。反正具体怎么回事他在信里也没交待清楚,只说会用张这个姓在这儿给我留消息,让我留心。” 来时还担心张是大姓,肯定不好找,来了结果一个张也没瞧见,头疼,总不至于是处理完丧事出发的太迟? “天快黑了,明儿再来看。” 自进城后脸色就不太好看的陈皮笑了一下,还有心情安抚她,“不急,我会陪你慢慢找到你爹的。” 发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越明珠有点意外,趴在陈皮背上养伤的那段时日为了给他打气,自己可没少画饼。 ‘等到了长沙我一定让我爹好好招待你’ ‘你要是想做生意我就让我爹给你投资’ ‘不做生意也行,你想做什么都行,我会让我爹帮你的’ '''' 等等诸如此类我爹怎么样,将来怎么生活,描绘的未来前途一片光明,饼画的跟资本家有一拼。 结果来了她爹根本找不到踪影,虽然才第一天,但是也足够让人心生怀疑了,按理陈皮该质问她才对。 但是 越明珠瞅了他一眼。 他也幸灾乐祸的太明显了,有什么好乐的,他知不知道如果找不到她爹,那她画的那些大饼就一个都不能实现了。 就那只缺了两个耳朵的小金猪都不一定能抵消他这一趟的辛苦费。 今日份的托管系统沉默到最后几秒开口:【宿主,你真的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吗?】 唉,又来了个天真的小傻瓜。 越明珠语重心长的叹气:【我当然知道他在乐现在整个长沙城我只有他可以依靠,又可以像赶路时一样两个人相依为命。】 但问题是—— 【比起我给他画的饼,比起我爹给他的报酬,我会不会因为我爹离开他很重要吗?】 越明珠无奈。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的初心是飞黄腾达。 第30章 算命先生 过夜的地方照例是陈皮找的。 两人精神都紧绷了许久,脱离追捕又陷入漫长的赶路,在这个初到长沙的夜晚两人都睡的很沉,一夜无梦。 冬季黑夜都降临的很快。 他们两个外地人初来乍到自然没什么夜生活,长沙能通宵达旦供消遣的地方和穷人无关,两人睡的早醒的也早。 陈皮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再就着水啃硬邦邦的馍馍,拉着人在路边的小摊点了碗馄饨。 原本是点了两碗。 越明珠坐在路边发呆,见摊主端着碗过来,连忙起身说:“谢谢,我们只要一碗就够了,请问多少钱?” 摊主见她年龄小,衣服很破旧。 可即便是口头上说着两碗换做一碗,那种穷人一贫如洗的窘迫感,却没在她脸上看到半分,小脸白嫩又笑意盈盈,让人难以生出恶感。 摊主下意识还了个笑,好脾气的只递了一碗一筷过来。 陈皮接过馄饨,面色不虞的付了钱。 他这个反应在越明珠意料之中,可她不觉得委屈。这个时期的路边摊和现代不一样,不是那种色香味俱全的小吃摊,说是馄饨,其实一点油水花都没有,就是单纯的面疙瘩多了点咸味。 而且,就这么一碗疙瘩汤的价格,就让她发现这里的物价确实跟别的地方有点差距,这一碗比当初她和陈皮还有春申吃的馄饨贵了一倍不止。 估计是城内城外价格本来就不太一样。 不过上次她还能勉强自己吃小半碗也是看在陈皮请客的份上,拉着人在路边坐下,她小声道:“先点一碗尝尝味道,好吃再点一碗,免得不合胃口浪费钱。” 陈皮不知道信没信,但不管他脸多臭,还是稳当的端着那碗馄饨,耐心蹲在越明珠身前,等她从包里掏她自己那双筷子。 就着面前的碗扒拉了一个馄饨吹了又吹,不烫嘴了,越明珠张口尝了尝,味道和她想的一样,加了辣的馄饨不过就是多了点香辣味儿而已。 面疙瘩,香辣味儿的面疙瘩,不难吃。 只是饿肚子是会习惯的,她确实没什么胃口。 “不是很合我的口味,你吃。”她把筷子收起来,这就是不吃的意思。陈皮没搭理她,又跑去馄饨摊的隔壁花钱买了一碗粉。 这次如果再拒绝的话,肯定会惹他生气。没办法,越明珠只好重新掏出筷子边吃边想怎么去找她的便宜爹,陈皮见她没再作妖老老实实的在吃这才脸色好看了点。 这个年代最普遍的法子自然是登报寻人,可登报要钱,而且登报不可能只登一个报刊,浪费钱的事现在她干不了。 路边很热闹,摆摊卖早点的、卖菜的、卖油盐蘸酱的、捏糖人,耍杂技的,看得人目不接暇。 走街串巷自然见的人多,可都不是她要找的那种。 直到在路尽头的巷子口她瞧见了一个算命摊。 古色古香的小桌,桌上齐全的摆着纸墨笔砚和签筒,旁边挂着的布上写着一卦一什么? 后面的字被桌子挡了一半,没办法看清。 摊后坐着的算命先生,不是印象里老神在在的长胡子老先生,而是一位身着长衫戴着眼镜的清癯年轻人。 他桌上十分讲究的摆着茶壶,茶碗里冒着热腾腾的水汽,没生意人也没闲着,拿着本书迎着隔壁青瓦上新升的日光阅读的很细致。 边喝茶边看书,腿边还有一个炉子烧着火,看起来温暖又惬意。 喧闹的街市,两人中间隔着熙来攘往,按说她普普通通的一眼,既无杀气也无戾气,不会被对方察觉才对。 偏偏越明珠只盯了对方三秒,那位年纪轻轻的算命先生便准确捕捉到她的视线,毫无偏差的迎着她的目光越过人群。 短短一瞬,两人四目相对。 越明珠一愣。 “看什么,赶紧趁热吃。”陈皮早早吃完抹了嘴在边上给她挡风,见她碗上的热气都快没了皱眉催促道。 “恩?哦” 越明珠低头赶紧扒拉了一口,就这么点功夫,等她再抬头看过去,只瞧见一个连桌子都来不及收拾只慌乱中拿了本书溜之大吉的背影。 诶? 他跑什么? 莫名其妙的往周边环视一圈,什么凶神恶煞的人都没有啊。 搞不懂她吃个粉还三心二意,陈皮蹲下身,冷冷瞪她,无声的催促比什么都管用。 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乖乖低头吃粉,直到食不知味的吃完,陈皮把碗接过去还给摊主,她都没找到那个把算命先生吓跑的人在哪儿。 有点失望的站起身跺跺脚。 冷啊。 本来还打算不管对方是不是真有本事,都要过去打听一下消息,能在这种地方摆摊,桌上的东西又那么齐全,不是家在附近就是有临时落脚的地盘。 闹事摆摊,有门路就说明消息相对灵通。 大不了卜一卦。 人莫名其妙的跑了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看穿了她想白嫖,在躲她? 算盘没打成的越明珠只好跟着陈皮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走了没几步她停下,“我打算今天再去那条街的附近看看,你呢?” 陈皮没想坐吃山空,冬天本来就不适合远行,尤其是去陌生的地方,没有遮风挡雨的屋檐没有抵御严寒的被褥,每年冻死的人不计其数。 “我去码头。” “那我们” “你跟着我。” “哦。” 想也知道,初来乍到陈皮根本不会让她落单。 前两天就这么过去了,她每日跟着陈皮去码头,看他在那里摆摊,不是摆摊杀人,单纯继续做苦力赚点小钱。天快黑了,他就带着她去之前那条街,陪着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再到邻街,一个个租房广告找过去。 很漫长,很也折磨人。 期盼和失望交替。 好在陈皮自始至终都没对她每日的失望而归露出半点不耐烦。 不如说,他幸灾乐祸的那点劲头持续时间还挺长,到后来在发现越明珠自己都不怎么抱希望后,连高兴都不再掩饰了。 就很难评。 第31章 仙女 那天遇见的算命先生,之后没再见着,仿佛那日清晨的匆匆一眼不过是错觉,后来抽空她又去看了两次,连算卦的摊子都没了。 奇怪的是那位置不算偏,地却没人占。 一整条街小摊贩鳞次栉比,突然中间多了一个缺口,都没人及时补上。不怪越明珠觉得那个算命先生很可能是深藏不露,老琢磨想逮人家。 “不然我也去找点事情做?” 每天花着陈皮的辛苦钱,眼看找她的便宜爹遥遥无期,过去画的大饼如今也越来越让她觉得心虚。 最初她还跟系统商量来了长沙就跟陈皮一拍两散,要把过去的苦全部吐干净。 结果—— 眼下的情况变成了她没有陈皮就要饿死街头。 说饿死有点夸张,但是也证明了身边有个男性劳动力的重要性,要不是陈皮,估计来长沙的第一天她找不到便宜爹就会被坏人强拉去卖掉。 越是繁华的地方越是人心叵测。 “你说什么?”陈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去找点事做,前天我看到有工厂招女工的广告,我可以去织布,广告上写了有教珠算绘画之类的,要是缺老师,只要她们不嫌弃我年龄小,我也可以试试。” 但是那个工厂很远,在城外。 陈皮听她说完紧皱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看脸色就知道他不同意,越明珠又换了一个,“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去昨天那个澡堂,那个近。我走的时候专门问了,她们有招女工帮忙洗澡按摩,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包吃住。” 陈皮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陈皮这么阴沉的表情了,尤其是在对着她的时候,几乎很少摆脸色给她看。 陈皮磨牙凿齿,“你知不知道他们招女工都是伺候谁的?” 这个越明珠自然打听过,人家诚心招人,没打算瞒着她。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一看陈皮这个态度,越明珠声音也小了起来,“我知道,她们跟我说过了,是一些卖艺的女子。” 就是。 这个卖艺也卖身。 陈皮冷笑连连,“你想都别想。” 越明珠叹气,没跟他顶嘴对着干,或者大骂他凭什么瞧不起那些身不由己的弱女子。 “有我一顿吃的就饿不着你,其他的别想了,就凭你这双手能干点什么?” 陈皮不是瞧不起她,也不是瞧不起妓女。 那些从烟花柳巷里出来的女人,脾性无论好坏他都赌不起,难保她们不会对越明珠下手,要是真运气不好撞见个爱拉人下水,对她一个小姑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光是想想,陈皮就想杀人。 他见过越明珠的手,皮肉细嫩、白皙无茧。 让这双手的主人去学着伺候人,陈皮不痛快,他就算不清楚她过去家境如何,也知道她从前绝对没吃过苦。 就在越明珠想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让他松口之际,街边静了一秒。 不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而是一种无形的氛围,周遭环境和人群相互影响所带来的,街道两边的小贩再到路边的行人都在往一个方向看去,那种不约而同的连贯反应的余波同样来到了越明珠的附近。 她好奇抬头,顺着众人目光望过去。 众目所归之处,是一位年龄不大的少女。 她年纪不会比越明珠大多少,但无论是曼妙的身姿还是出众的美貌,都有一种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惊艳。 尤其是她清冷脱俗的气质,散逸着不是出自本人本意的目下无尘,轻轻一瞥,就足以令人见之忘俗。 天啊。 越明珠看呆了。 她自己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属于发育晚长得慢的类型。 之前对水照过,摸了骨相,照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她很确定,以后自己要是不好好养养,补补身体,哪怕再过几年,五官也长不开,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十八岁之前,她很可能始终是幼态脸。 这是她头一次瞧见才十五六岁就出落的如此清丽出尘的美人。 羡慕啊。 一时间她都顾不上陈皮是不是还在生自己气,连忙拽了拽他衣服,让他一起看仙女。 陈皮从小混迹街头,自然比她还先注意到周围人的视线。只是他尚在气头上,根本懒得动。 袖子微微下坠,一只手锲而不舍地拽着往下拉。 陈皮冷眼在越明珠的手上盯了两秒,不回应也不动。直到她耐不住性子,用手臂碰了碰他,才懒洋洋的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 他抬头时机很好。 那位美人由远及近,正巧从两人身前经过,近看之下更是美的毫无瑕疵,从两人眼前款款而去,连吹过来的风都是香的。 越明珠目不转睛的望着。 陈皮看在眼里,在人走远后,视若无物般的移开,随后平静地凑近在她耳边,问了句很惊悚的话:“你喜欢她的裙子吗?” 越明珠:“” 慢慢回望一直盯着自己的陈皮,她微妙的感觉到了一丝丝危险:“如果我说喜欢,你打算做什么?” 陈皮没说话。 平淡地垂了视线,没让她发现自己眼底的阴沉,心底琢磨如果只捅眼睛应该不会把血溅到衣服上。 不过 他把袖子从越明珠有些僵硬的指尖扯开,兴致缺缺的笑话她:“没打算做什么,你要是喜欢,等以后有钱想要什么都有,难道你想我现在就去抢来给你?” 抢你个头!!! 这段时间都快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戏弄,自从他意识到她爹很可能不会出现后,态度就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还喜欢在口头上捉弄她。 越明珠只当他青春期恶趣味上头了。 但是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她另一只手也拉住了陈皮,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你答应过我,不随便杀人的。” 陈皮没动,只是手背被她轻轻碰着,柔软又温暖。 他低头看着。 笑了一下,很难想象一个人的脸上能同时出现戾气又不失柔和的笑容。 他说:“好,我答应你,不随便杀人。” 第32章 借狗 码头上的人良莠不齐,偷鸡摸狗、坑蒙拐骗都是小场面,更难堪更龌龊的事迹屡见不鲜。 为了混一口饭吃,免不了和某些恶势力纠缠不清,那里往往是什么最烂,什么最恶心人,就什么最多。 把人性恶展现的淋漓尽致。 陈皮无所谓, 可他不想带着越明珠在码头那种肮脏污秽的环境生存。 刚开始他很烦她的眼睛,太亮太大,把他的狼狈照得太清楚,让人想挖掉。但是现在,他希望那双眼睛像月亮一样,永远高高挂在天上,就算倒影沉在水里,也不会被任何脏东西搅碎。 敲定主意,他决定不再带着越明珠一起出门。 之前他们找落脚点时曾经被附近的一些混混找上门来寻麻烦,陈皮趁着晚上越明珠睡着摸上门,去把他们手脚都打断了。 他答应过她不能随便杀人。 可不就没杀。 只不过这年头地痞流氓断了手脚只能等它自己好,运气好能活成残废,运气不好那就是死路一条。 不过这就不关陈皮的事了,贱骨头不够硬,还敢来找他的麻烦,那不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吗? 确保周围没人能趁他不在对越明珠下手,陈皮就独自出了门。 码头上人来人往,消息自然广,不让她跟着出门,看她还能看到多少招工广告。 本来陈皮就不乐意那天她说要出去打工的话,现在正好。 至于越明珠本人的意见。 不重要。 “” ‘不重要’的越明珠本人,有点沮丧,但不多。 陈皮没限制她出门,周围有几个地方她还是能去的。就这样,陈皮起早贪黑出门赚点微薄的薪资,她在外面逛逛走走,还是能打发一下时间的。 但是,偶尔会遇见不长眼的来找茬。 第一次,她忍了。 第二次,对方变本加厉。 这次越明珠不打算再忍了。 直接告诉陈皮估计会见血,对方目前欺负她欺负的还不是很过分,只是在初步试探她底线。 所以,没关系,暂时还轮不到陈皮出马。 正好最近有点无聊,越明珠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陈皮不让她去人太多的地方,牙行云集之地不能去,报关行不能去,摊贩多的不能去,可他没说酒楼不能去。 不是嘴馋,是她尾随别人来的。 被越明珠暗中随行的是个看起来跟陈皮年龄相仿,身着绸缎长衫、毛皮马褂,瞧着就身家不菲的俊秀小哥哥。 隔得老远,越明珠就在大街上对他——身边的那条大黄狗,一见倾心。 标准的黄狗白面,瓦盖鼻,花舌头。 当时大黄路过肉摊不肯走,它的主人笑了笑踢它屁股一脚,见它还赖着不动,就弯下腰掐着它后颈皮,揪了揪狗子下巴上的两根毛,又笑骂了一句什么,它才不情愿的抬屁股。 唔,这副主宠和谐共处的画面让越明珠有一丝丝心动。 根据老祖宗的挑狗口诀,花舌头说明攻击力强,下巴的两根毛代表个性凶悍,被主人踢了一脚也乖乖摇尾巴表示忠诚。 至于嘴馋赖着不走嘛,说明主人不苛刻,脾气好心眼也不错。 这才是她最终决定跟上去的重要原因。 人家在酒楼吃酒用饭,她就在外面蹲守,人家出了酒楼,她就一路狗狗祟祟的跟着,主要是观察他那条大黄狗。 最初跟着人家的时候,就在离她日常活动范围不远的地方,这趟回程,眼看马上就要到地点了。 越明珠扒在墙后边儿,小声背诵一会儿搭话能用得上的台词。 她这个跟踪的耐心十足,反倒把前面一直揣兜遛狗的人逗得闲不住了,他回头望向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笑了一下:“跟着我呢?” 大黄用同款姿势,四条腿没动,扭头向后盯人,上竖的尾巴一动不动。 一人一狗的注视下,个子小小的人影磨磨蹭蹭的从墙后出来,圆溜溜的眼仁黑白分明,有一种不染世俗的明亮纯净。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一错不错盯着他家狗,脸蛋上还挂着朝气的笑容,“我是瞧你你狗养的不错。” 大黄歪头看主人:?冲我来的? 听了她这句夸奖,狗主人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弯腰拍了拍狗头安抚。 他好脾气问:“你喜欢狗?” 有的聊就是有的谈。 越明珠连忙点点头,一点也不见外的直奔主题:“如果你愿意把它借我一会儿,我就更喜欢了。” 借狗? 狗主人有点想笑,跟他借狗的人很多,头一次遇见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他来了点兴致:“你借狗做什么?” “秘密。” “借多久?” “一小会儿,就去前面那个巷子一下,出来了我就还你。”为了以示诚意,她认真道:“不白借,我会给报酬的。” 圆鼓鼓的挎包被她豪迈的拍了拍,布包看起来沉甸甸,被拍发出的声音也很沉闷,一听就有货。 狗主人很爽快:“行,借你。” 大黄狗被主人拍了拍脑袋叮嘱了几句就乖乖跟越明珠走了,服从性很高的随行在她左侧,长衫小哥哥就站在身后从容目送她带走了自家狗,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是狗贩子。 人家这么大方,那她也得客气点。 边走边低头小声跟狗兄解释:“我有一个对头,就在前面那条巷子,每次我路过都会被欺负,你一会儿走我前面,吓吓对方就行,不用真的下嘴。” 没错,那个专挑陈皮不在的时候欺负越明珠的不是人,而是一条中等体型的小黑狗。 那狗可精了,有陈皮陪着连它影子都见不着。她又不能告诉陈皮,否则那狗子当晚就会变成加餐出现在饭桌上,越明珠不吃狗肉。 这位临时借来的大黄狗很沉稳,听到她的说辞十分通人性的“唔”了一声。 有了狗兄捧场,越明珠的倾诉欲不由旺盛起来,一路上说的有滋有味。 很快一人一狗就来到了目的地,大黄当仁不让的先她一步往巷子口迈步,走到巷子中间才回头冲越明珠汪了一下。 安全! 懂了。 越明珠放心跟过去。 这巷子深,她知道那个对头就藏在最里面,果不其然,她刻意发出的脚步声刚在巷子里响了两声,一道黑色闪电已经冲出来了。 从巷子深处像个小飞弹,精准无比直奔越明珠。 第33章 人仗狗势 大黄身子一扭直接挡在她面前,凶狠的低吼一声,黑色飞弹急刹车,趾高气昂的“嗷呜——”声也戛然而止。 急刹车后,它那张狗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懵逼表情,僵硬的和一看就比它威武高大的大黄狗面面相觑。 小退半步,越明珠松了口气。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一条狗结下了梁子。 只知道陈皮不带她去码头的隔天,她独自出门路过这条街,莫名其妙就被这狗盯上了,每次她路过狗都会跑出来冲她大叫,还会利用惯劲狠狠扑她一下。 那个高度正好到越明珠大腿。 才两天工夫,就有淤青了。 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就疼。 之前那么猖狂,动不动就扑她,对她嗷嗷叫,凶的不得了,现在,哼。 见它眼神闪躲,迈步想后退被大黄狗拦住。 越明珠忍俊不禁。 直接笑仰了头,底气十足的放狠话:“你很会叫吗?会叫有屁用,出来混要有背景有势力,你哪条道上的,一看我靠山在这里,你就变小可爱啦?” 黑色飞弹狗头都不抬起来,垂着脑袋不知所措,没敢再像之前那样凶巴巴的冲过来。 哼,没出息。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三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爆笑声,越明珠笑声一滞。 没想到会被人窥探到自己的小秘密,她不高兴扭头——只见先前借狗给她时言谈还很沉得住气的长衫小哥哥此刻正扶着墙笑得喘不过气来,毫无形象可言,把眼泪花都笑出来了。 大黄见主人来了,摇了摇尾巴,扭身用湿润的鼻子友好的碰了碰越明珠手,迈腿朝主人走去。一见自己靠山要走,越明珠有点慌,连忙收敛她原本还不愉快敌视小哥哥的眼神,跟紧狗兄。 她实在担心没狗兄拦着,黑色飞弹又来扑她。 一直跟着狗兄退到巷子外,长衫小哥哥也没能止住笑,还边看她边笑。 越明珠被他笑的报复心都没了,一时间感觉滋味错综复杂,但是输人不输阵,哪怕借人家的狗,也还是理直气壮:“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人仗狗势吗!” “不不不。”长衫小哥哥连连否认,笑到面红耳赤的俊脸止住笑意后,神色倒比之前更畅快温和,“我只是没想到这长沙城中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仗狗势的人,难得见到有人和我意气相投,一时激动,还望见谅。” 不气不气,气坏生病没钱医。 越明珠把自己哄好了,大方的说:“看在狗兄面子上,算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大黄狗头,“谢谢你啊,靠山兄。我这就给你报酬。”从挎包中掏出用纸袋包好的大骨头。 大黄盯着香喷喷的大骨头有点移不开视线,之前分明在肉摊馋的要命不肯走,这会儿反倒很讲究的先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真是好狗狗。 越明珠感慨。 不会为了陌生人的一根骨头就摇尾乞怜的狗,这才是她喜欢驯化人的原因。 只可惜,人和狗不一样。人类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更广阔,同样,代表了他们受到的诱惑,和自身的欲望也更多。 想要让他们不会为外物动摇,不背叛自己。 难免会让越明珠多花费一番心思。 狗就不一样了。 大黄灵敏的嗅觉肯定闻得到她包里藏着什么,可一人一狗同行这么久,它连凑近闻一闻都没有。 狗主人看着越明珠手里的骨头,哑然失笑:“原来你说的报酬是给它的?” 越明珠疑惑:“不然呢?报酬自然要给最大的功臣。”给了狗狗,主人可就不能问她要别的了哦~ 得了主人应允,大黄咬住骨头,张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全程没碰到她手,乖乖将大骨头叼着并不着急开动。 “你”他语气含笑,正要再说些什么。 委实囊中羞涩的越明珠连忙“哎呀”了一声,假意望着天边没入山头的落日,义正严词:“时间到了,再不回家我会挨骂的。” 这可是实话。 她拍手起身,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诶,等——”来不及阻拦,他连忙高声喊话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有缘再见我就告诉你!”头都没回的越明珠潇洒挥手作别。 直到跑出对方视线范围,她才没心没肺的摇头:还是不要了,最好以后再也不见,被狗欺负的只能找狗撑腰这种事万一让陈皮知道了 嘶—— 好歹毒的画面。 都不敢想他会是什么脸色。 而在被她抛之脑后的小巷中,小黑犬望着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悲戚的发出了一声呜呜叫,眸中闪烁着些许水光。 似乎已经对自己未来再也见不到对方的下场有所预料。 吴老狗走到黑色闪电身前,它无力的耸拉着脑袋,眼神哀泣,根本没想着迈步偷跑,此时让大黄拦在身前,也只是低呜两声垂着尾巴无精打采。 他蹲下,似笑非笑的拍了拍狗头:“欺负小姑娘?” 黑色闪电难过,“呜呜” “装可怜也没用。”他揪了揪狗耳朵,“喜欢人家就多摇两下尾巴,冲人家嚷嚷算什么本事,跑那么快想扑人?难怪人家不喜欢你,女孩子是要哄的,你这么凶,只会讨人嫌。” “呜” “后悔,后悔晚了。行,跟我走,我家里有一只唐僧,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姑娘,那以后叫你八戒怎么样?” 第34章 约定 太阳下山前,越明珠旧地重游,一无所获才匆匆赶回临时住所。 那天她提议去做女工倒不是真的想要奋发图强、自食其力。 主要是考虑到陈皮斗鸡都想着以小博大跟其他人反着买,像他这样偏激贪利、杀人赚钱的买卖做惯了,再去做苦力讨那点辛苦钱,肯定会感到加倍煎熬和不忿。 正如她所想。 赚辛苦钱这两天,陈皮肉眼可见的情绪恶化。 他性格一直很糟糕,只是不拿她撒气,不痛快也不会迁怒她。 但是她也不能作死对。 陈皮进屋的时候越明珠正在生火,呛人的烟雾满屋都是,浓得都快看不清她人影了。 “” 没错,她今天回来的是很及时,跟陈皮只错了一个前后脚时间差,致使她生火没升起来被撞了个正着。 “咳咳咳你,你等会儿” 越明珠不死心,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在对着一点点火苗吹气,试图让它燃的更热烈。 陈皮看不下去了。 把人提溜出去,他进屋没一会儿浓烟就散干净,火也升起来了。 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出门。 这么多天连生火都没学会,笨手笨脚到令人无语程度的越明珠正背对他坐在门槛下的台阶上,毫无自觉的小声哼着歌。 换做是从前,他早大骂‘废物连生火都不会还有脸唱歌?’’ 现在他只是没好气的说:“你想在外面喝西北风吗?” 一样没什么好话。 但是以越明珠对他的了解,这其实就是个哄人的台阶,于是快乐起身,一点也不羞愧的进屋享受他人的劳动成果。 她估计陈皮也看出来,她下午在外面溜达晚归。不过他今天心情很一般,叫了她进来后没精力说别的,和往常一样默默烧水,热两人的伙食,比昨天还要沉默。 情况不太妙。 喝着热汤,越明珠心里犯嘀咕。 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是她很清楚,除了和在汉口别无二致的麻木生活让他厌烦,肯定是有别的人招惹他了。 否则,不会又翻出早前藏好的九爪钩,坐在角落擦拭。 摆明是对谁起了杀心。 应该不是为了抢活干在码头上跟人争强斗狠,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忍到回来,还一忍忍好几天,早挑人少僻静的地方直接把人弄死了。 那就是给他气受的人,一时半会儿拿对方没办法? 得出这个结论,越明珠有点稀奇。迄今为止能让陈皮忍气吞声的,除了她自己还真没见到第二个。 唉,想着想着,还有点可惜。 以前在汉口的时候陈皮想杀谁从不瞒她,把杀人说的像砍瓜切菜一样,现在却连码头上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对她闭口不谈。 不说就不说,她就是觉得以陈皮目前的状态迟早要惹事。 “你又去找你爹了?” 偷看被抓包的越明珠默默低头,“我爹不会无故失约,有可能是之前我们不小心错过了,反正我每天待在这里也没事干就去随便看看。” 陈皮摩挲着九爪钩没说话,神色阴晴不定。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主动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露出小拇指,“不然我们拉钩。” 陈皮瞥了她一眼。 “当作约定,不管将来我找不找得到我爹,我们都是朋友,可以一直在一起,不管我爹同不同意,答不答应,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勾,冷眼盯着她做约定的小拇指,嘲笑似的说道:“腿长在你身上,你要是想跑难道我还能拦着?” 你不会拦着,你会直接打断腿。越明珠在心底微笑。 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谁还不知道你,就陈皮那点小心眼,不会比针孔大多少。 进城后他比赶路时难搞多了,路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最多用来敷衍一下自己锲而不舍的废话连篇,平时从不主动说话,基本是她说一句才应一句。 现在就不同了。 话比以前多不说,还喜欢作弄人,动不动就说一些猫嫌狗憎的话来惹她,怪不得当初春申姐姐跟他讲了没几句就气的拿水泼他。 “不要就算了。” “谁说不要。”他手快地勾住越明珠准备撤回的小拇指。 陈皮嘴角挂着笑,依然没什么人情味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恫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是将来反悔,我陈皮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知道啦知道啦。” 越明珠勾着他手轻轻摇一摇。 托管看到这一幕不由回顾了起系统留下的记忆,疑惑道:【宿主,不是说好利用完就脱手。】 就像陈皮自己说的,他这个人很难缠,惹事的本事一流,迟早有一天要连累宿主。 她低笑:【好狗也要喂骨头。】忠犬或许不会为了骨头对外人摇尾乞怜。 但是用钱收买的人,一定也会为了钱出卖人。 发现陈皮价值的时候,她果断没再选择继续用金钱的方式打动他,这个决定,真的让她收获颇多。 用心,用心。 滴水穿石般的用心,才会让人难以割舍。 不过话说回来。 要是继续这么下去放着他不管,用不了几天,他就会私下破了那个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约定,现在好歹能再多管两天。 刚过了腊八,怎么说也的在年前少给她惹点麻烦。 多不吉利。 已经顺利抵达长沙达成目的的托管对陈皮的耐心有所下降:【可他这个人】 【放心好了。】越明珠松开手,见陈皮下意识弯曲了一下失去她的配合而略显空荡的指头,理所当然的说:【我这个人向来吝啬,如果说满分是十分,那我在意一个人顶多只舍得给一分,可我要是给一分就会表现出五分,还要让旁人感受到十分。】 托管一针见血的问:【那宿主想要多少回报?】 【当然得比旁人感受到的只能多,不能少。】 蚀本的买卖,越明珠可从来没做过。 原本是找不到爹不得不接受陈皮照顾,现在一个拉钩下去,就变成了不管她找不找得到爹都会让陈皮照顾。 化被动为主动。 这其中的含义可不一样。 她笑的无害至极:【软饭嘛,当然要硬着吃才舒坦。】 做女工? 怎么可能。 她早就说过了,能吃苦就会有数不尽的苦等着吃。 越明珠可以吃苦,但她绝对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第35章 拜师 隔天一大清早,陈皮就收好九爪钩连带着所有伤人利器,藏在褡裢准备出门。 临走前还不忘跟她放狠话:“我去码头,你别一天天到处乱跑,回来我要是看不见你” “就打断我的腿。”越明珠积极回复。 没有被威胁的委屈,她朝气蓬勃的冲陈皮挥挥手,脸上洋溢的笑容灿烂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一路顺风!” 陈皮怀疑的上下打量她两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才安分了两日就又迫不及待的出门去搞事,越明珠垮脸叹气,就这,还好意思跟她撒谎,威胁她。 脸皮真厚。 他一走越明珠就悄悄尾随过去,每天看他带着气出门,又带着更大的怨气回来。 难得见到陈皮自闭。 她好奇了几天,终于忍不住跟过去一探究竟,彻底弄清楚他到底是在谁手里吃了瘪。 不过—— 到了目的地,越明珠震惊地睁大眼睛。 出现在她眼前的,赫然是一座碧瓦朱檐的巍峨府邸。 朱红色的正门大敞,檐枋下镂空的挂落雕刻着水仙纹饰,两边各挂一盏玻璃灯笼,正门台阶下方还一左一右立着近两米高的镇宅石狮,一只脚踩绣球一只抬抓抚幼狮,气势磅礴威武。 难怪这一路跟着过来路面是越走越平坦开阔,往来人群也变少了,行人穿的衣服料子都贵而不显,原来是到了达官显贵的住宅区。 她就知道陈皮不可能老老实实去码头搬砖。 可是再劫富济贫也该有个度,上来就挑这种一看就是地方豪强,会不会难度太高了? 越明珠感到窒息。 还以为跟他斗气的是哪个本地帮派,又或者是码头上的纤夫船老大之类的,虽说陈皮有以少胜多的事迹在前,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还是愿意相信陈皮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口头约定。 杀一人,和杀很多人意义不一样。 后者更难毁尸灭迹,原本越明珠是这么猜测,谁知道他上来就挑了个动动指头就能把他们轻松碾死的庞然大物。 佯装路人若无其事的绕过还有小厮当值的朱红大门,越明珠沿着青灰色的石墙往后边走。 然后,她就亲眼目睹陈皮从两米多高的围墙上轻松越过,灵敏的简直像只脚不沾地的燕子。 无力在心底捧场的给他鼓掌叫好。 他倒是民国版跑酷跑的潇洒,她怎么办? 来来回回走了大半天,终于在一面青灰色的墙壁上找到几个不起眼的支撑点。 活动一下四肢,越明珠开始攀爬。 摔了不下十次终于爬上去,好不容易用脚蹬着一个砖面微微突起的地方,两手紧扒墙头把自己成功的挂在上面。 墙头刚探出脑袋,她就在下面发现了陈皮,忙缩头躲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站在陈皮的不远处的是一位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其外貌之俊美,用古文来形容那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这家主人这么年轻俊美吗? 不,这不是重点。 差点被美色动摇的越明珠心一沉。 他手里拈花般轻巧拿着正是九爪钩,决不能以貌取人认为他是个吟诗作对的文弱书生。 按照她上辈子阅剧无数的经验,不管是小说还是影视剧集,都会提到的一个知识点化繁为简,大意是武器有心,和人心意相通将如臂使指。 来长沙路上看陈皮用九爪钩随其心意抓鱼蟹,掏鸟蛋,眼见为实嘛,她也不觉得是夸大其词。 哪怕看不懂武功,陈皮当初以一己之力就杀穿混迹长江上下使得城内外军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水匪,就证明他不光是年少轻狂而是真有本事。 可现在有人在她眼前赤手空拳、轻描淡写便接住了陈皮九爪钩,仿佛那不过是孩童手中的玩具,不具备任何杀伤力。 尤其是陈皮捂着胳膊似有负伤,不甘心的冷冷望着对方。 无一不证明了那个抢走他武器的人——很强。 强得让越明珠这个旁观者都寒毛直竖。 陈皮受过伤吗?受过。 但他不该像现在这样被人像戏耍一般玩弄于股掌之中,哪怕握着刀也不敢轻易上前,似乎毫无反击之力。 是年龄尚小经验不足? 不清楚。 可怕的是越明珠不知道像那个人这么强的,长沙城中还有几人? 这会儿她连跑路的心情都没了,不是她被对方的实力震撼到,而是——对方已经发现她啦!!! 红衣男子眉眼含笑似春风,对她道:“来者是客,何必翻墙而入,不如客随主便?” 虽然是问句。 但是—— 越明珠沉痛闭眼,平复了一下心跳,悄悄睁眼往后一看,果然,背后正站着一位面容和气的伯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的,连个脚步声都没听见,见她瞧过来还笑着拱了拱手。 这不上不下的。 显得她这个梁上来客多冒昧。 “哈哈。”干笑两声,松开手,老老实实地从墙上滑下来。 对方一把年纪依旧礼数周到,越明珠只好掸了掸身上沾到的灰尘,乖乖鞠躬还了这一礼。 爬人墙在先。 就算人家先礼后兵,她也不能失礼于人前。 跟着管家绕回正门进府,无心观赏影壁雕刻的水仙,她目不斜视、安分守己的默默前行。 不过越明珠没什么危机感,像陈皮那样对人下杀手,接连几日都翻墙去挑衅还能活着回来窝在角落自闭,就说明人家对他没有敌意,也没想赶尽杀绝。 她是看不懂武功路数,但是她读得懂人心,那位红衣美男对陈皮似乎是有惜才之心? 容不得她多想,人被管家领着到了刚刚爬墙头看见的那一方天地。 几分钟没见。 陈皮已经安静在地上跪着了,面上早已不见动手时的狠辣森然,光看他跪得干脆,倒是很有几分甘拜下风的平和。 “”这么突然吗? 大概是她震惊到想要揉眼睛的表情太过明显,那位红衣男子抬手示意陈皮起来,随后对她微微一笑。 “我准备收陈皮为徒,你可以唤我” 见他似乎还在斟酌用词。 越明珠脑子里拐了好几个弯,原来是抱上大腿了,不早说。 她不动声色的问好,“红先生好。” 第36章 暂住红府 二月红看了一眼管家,管家轻轻摇头。他回头看向默默走到陈皮身侧寻求安定的小姑娘,语气温和:“你知道我?” “我是进门的时候,看见贵府门匾上写着红府。”他这个问法,看来是名声在外。 “你识字?” 这就稀奇了。 见他思绪跑偏,越明珠偷偷用胳膊撞了陈皮一下。对方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的质问:“不是让你别乱跑?” “跟着你,不算乱跑。”再说,“你还说自己去码头呢。” 所以,大哥莫说二哥,反正咱俩都差不多。 比起乱跑,跟着他不算什么坏事,在陈皮接受范围内,他就是习惯性的想唬一下她。 见他没吭声知道是就此揭过,谁也别揪着不放的意思,越明珠t到了。 临近正午,这位陈皮新认的师傅留他们吃午饭,好歹是他亲自开口要收的徒弟,虽然没说是内门弟子还是普通弟子,但到底算自己人,不差一顿饭。 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丫鬟还很贴心的来问她有没有忌口。 越明珠不吃海鲜,不过这是在别人家做客,不管上什么菜,不吃就是了,反正桌上还有一个清桌机器,只提了洗手。 午饭过后,重新回到正厅的二月红又让人上茶。从下人低声交谈中,得知这位红先生似乎是去陪夫人还是未婚妻去用餐了。 年轻有为,还有老婆。 真让人羡慕。 饭后越明珠品茶清口,陈皮不喜欢这味道,嫌烫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二月红默不作声的看了一会儿两人,心下做了判断,“你看起来不太像陈皮的妹妹。” 何止是不太像,礼节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坐姿文雅一看就是从小家教甚好。 “我的确不是。”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误会他们是兄妹了。不难理解,在世人眼中这个年头能相依为命的只有亲人。 长辈发话,她自然不能失礼,放下茶杯侧身回道:“当初我们在汉口相遇,后来机缘巧合下选择结伴同行,我是特意来长沙寻亲,他是好心陪我走一趟。” 陈皮要拜师,拜的还是地方豪强,她自然要捡好话讲,轻描淡写的把陈皮在汉口犯下的案子以及两人被官方追捕的往事仅用‘机缘巧合’四个字概括。 就算将来暴露,也不能说是越明珠撒谎。 最多,只是简略了些。 ‘好心’的陈皮沉默的看了她一眼,没提这几天他第一天翻墙而入挑衅二月红的时候已经将自己暴戾的本性暴露无遗。 想着吃人嘴软,来了这么久还没自我介绍过,越明珠主动开口:“我姓越,名明珠。不是岳麓山的岳,是越王勾践的越。” 岳麓山自古以来就是长沙的名山。 岳和越同音。 她以前经常被人误会成姓岳,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这才特意做了解释。 之后二月红又问了许多别的问题,越明珠不太理解,也还是一一回了。 问就问呗,反正按照原主的身份回答就算派人去查也绝无纰漏。 就是有点奇怪,放着自己徒弟在旁边就只问了个年龄,反倒对她格外关注。 难道是担心徒弟所交非人?替他筛选朋友?考验人品出身? 要考验,最该考验的其实是陈皮。 不过能翻墙拿着武器去杀主人家的,只要不是脑子坏了,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 指不定人家就是突发善心,觉得这小伙子有天分也顺眼,就动了收徒的心思,一心引他向善呢。 “这么说你还没寻到亲人?我在这长沙城中也算小有人脉,若有什么线索不妨说出来,看在陈皮的份上,作为他师傅的我帮你找找也在情理之中。” 交流过后,二月红对她印象很好。怕小姑娘脸皮薄,就假托陈皮的名义提出来帮她寻亲。 世道艰难,她一个小女孩若是能找到家人依靠,就再好不过了。 人家一番好意越明珠自然能看出来。 长的好,家世好,情商高,怪不得这么年轻就有老婆。 看,陈皮挨了几天打,憋了几天气,一说收徒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纳头就拜,杀心说去就去。 识时务这点,越明珠自认比陈皮要快,“谢谢红先生,我要找的人姓张,从东北来,约莫是半年前或者更早些入城。” 姓张? 压下心底的惊讶,二月红不动声色做安排,“好,我会派人去查,你先和陈皮一起住在红府,等有了消息也方便通知你。” 越明珠腼腆一笑,“多谢红先生,那我便在府上打扰一段时日了。” 很快二月红就让下人带她和陈皮去客房休息。 一路上陈皮沉默寡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私下只有他和越明珠两人的时候倒会时不时说些讨人嫌的话,有外人在就习惯性冷着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说到钱。 越明珠下意识摸摸挎包,里面还有当初在破庙里陈皮给她的五十文钱,至今没花光。 见她有心事,陈皮学着她先前做过的动作碰了碰她胳膊,碰完又不吭声。 “怎么了吗?” “还没放弃找你爹?” 才找了一个多星期就想让她放弃自己未来的衣食父母?她倒是想放弃,可你师傅不给机会。 在正厅她就发现了,一提到‘张’这个姓,一直很从容的红先生脸上出现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之后她特意说了东北。 效果更明显。 如果没猜错,陈皮的未来师傅很可能认识一个来自东北的张姓人士,两人关系估计还不错。 至于二月红为什么没当场提出来,应该是考虑到对方的处境,怕她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打算私下先跟对方通通气,免得人家不认,到时候场面尴尬? 越明珠微微皱眉,问题是,她只想借着这个人找到她爹而已。 突然她的手被人碰了碰,小拇指被轻悠悠地勾住,陈皮不悦道,“怕什么,就算找不到,不是还有我。” 越明珠终于忍不住笑了。 第37章 来信 见两人走远,二月红问管家:“你觉得她怎么样?” 虽然没提名字,但是管家很清楚自家主人指的是谁,恭敬的道:“那位小姐知书达理,看得出家教甚好,只是跟您新收的那位徒弟不像是一路人。” 何止是不像一路人。 说白了,是天差地别。 一个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二月红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从小受尽冷眼,因此小小年纪便野性难驯,青涩的面庞都挡不住他凉薄的眼神。 手段青涩也难掩出手时的毒辣,是个天生杀人的好苗子。 这种人,二月红见多了。 他也曾有过一段杀人越货、灭人满门的血腥过往,比起眼前这个眉目阴鸷的少年,那时的二月红心够狠也更硬。 陈皮一出招,他就知道是个生手,没受过正经训练,能有今日全靠他不俗的根骨、直觉以及丰富的杀人经验。 二月红见猎心喜。 除了自己,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好的习武苗子了。 如果说第一次只当陈皮是个眼高手低的外生,第二次二月红则眼前一亮。 俩人只交手了一次,那次陈皮毛病一大堆,可第二次交手他再出招,身上就多了点二月红的影子。 要知道初次交手时为了不吵到丫头,他全程速战速决,下手快准狠根本没带指点的心思。 也就是说,这小子仅凭天赋靠着一次交手就吸纳了他的武功路数,短短一天就逼着自己改掉坏习惯,破绽少了,出手的风格也变得更为简练致命。 可以说陈皮来找他的第二面,才让二月红不觉技痒,毫不留情的又教训了他一顿。 至于性格。 二月红也不是什么好人,干这一行性子不够毒辣,只会害人害己。 有本事的人有个性不是件坏事。 尤其是发现他挨了自己两顿毒打后还敢继续上门挑衅,甚至第三天、第四天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杀意都没降下去,反而越烧越旺,人却一天比一天更冷静。 二月红就更满意了。 再仔细一打量,虽然年龄是大了点,但是长的不丑,勉强还算过得去,他一个唱戏的总会对颜值有那么一点特殊的高要求。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被他相中的未来徒弟,居然不是孤身一人。 当小姑娘在墙头露出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敏锐察觉到原本被自己敲打到精疲力尽的陈皮眼神瞬间就变了。 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看得二月红当时就想叹气,这不等于把自己能被人拿捏的软肋暴露给敌人了吗。 如果要收徒,那他上课的第一条就是教陈皮藏心,至少得学会在敌人面前不露痕迹。 让二月红意外的是——澄净明亮的双眼,衣服朴素又落魄,却丝毫没有穷苦人家的孩子该有的彷徨不安,更对红府上下的繁华安之若素,瞧不出留恋与艳羡。 陈皮不可能有这样的亲人。 更何况,她居然还识字。 这年头只有出身富贵的姑娘才会被疼爱她至极的父母起名掌上明珠,寓意极珍之宝。 这不是二月红有门第偏见,而是一个人的名字本就和他的出身息息相关。 好比陈皮,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出身市井,只他一个杀心渐起的眼神,二月红就能大致判断出他手里犯了多少条人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一个叫明珠,眼睛也生的像明珠一样的亲妹妹。 但也正是如此, 管家中规中矩的补了一句,“虽说不像一路人,可能把一个跟自己无亲无故的小姑娘照顾的这般好,才显得二爷这位新徒有情有义。” 不错,这正是二月红心中所想。 干他们这一行的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人多了去。 就陈皮之前三番四次上门找茬的劣迹,他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居然也有软肋。 这对二月红来说不是缺点,反而是不可多得的优点。 陪丫头用完饭,他回到前院趁着喝茶的功夫仔细询问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身份来历,有没有亲人在世,有没有上过学。 别看人家一语带过,可二月红从对方话中听出,这姑娘虽没上过私塾,但只凭人家请了私教在家一对一辅导就能看出过去家世不俗。 近一年他为了丫头修身养性,没怎么在外面掀起风浪,名声降是没降,红家世代扎根长沙,根基已深。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短短半年,已有后浪的风头要隐隐没过他红家了。 那后浪凶得狠。 名声大到现如今整个长沙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半年前自从东北而来的张启山。 二月红心里多少有点可惜,原想着小姑娘性情涵养都不错,万一找不到亲人,还能留在红府给丫头作伴。 现在倒是不行了。 他偏头对管家吩咐,“一会儿我写封信,你亲自给现如今长沙城中名声最显的那位送去。” “是,二爷。” 落日降在山头不远处,红霞漫天,时间已经临近傍晚。 一个下午足够越明珠洗澡洗头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来给她送新衣裳的是二月红未过门的妻子丫头。对,人家名字就叫丫头。两人还未成婚,不过看她眉目流转的情意就知道他们感情很好。 只是,这位未来夫人比越明珠想象中要普通一点。 可能是先前在街上见过一位小仙女,先入为主,她觉得以二月红的家世和容貌,应该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才对。 丫头自己也说,她过去不过只是街上的一个卖面丫头,是侥幸才被二爷救回家。 说的很坦然。 她的确不是仙女一般的大美人,可是当她提起二月红时唇边那抹不自觉的笑有一种灵动的快乐。 越明珠跟她相处了一会儿,倒不难理解二月红为什么喜欢她。 懂得如何爱人,会快乐的看待周围的一切,明明待在宅子的四方天地,却有着被保护很好的纯良与欢乐。 恩,以貌取人要不得。 二月红的眼光真不错,也就差她越明珠一点点。 “家里的下人不小心洗坏了你的衣裳。”丫头微微蹙眉,“我让人尽力挽救了,真是抱歉。” 她从丫鬟那得知,二爷看中的徒弟带来的妹妹那身衣服外面的棉袄还好说,可里层缎面马褂的填充物泡了水才知道是鹅绒,这下连小姑娘越贴身布料用的越贵重也不算稀奇了。 这个年代用鸭绒做被褥、坐垫什么的也有,就是上身不太舒适,暂时还没人能找到好的缝制法子,鹅绒就更是少见。 难得见到那样款式的马褂,而且据洗衣服的婆子说,那马褂上手可轻,想必穿着也不费力还很保暖。 她那身不起眼的补丁棉袄是系统出品,洗坏的估计是羽绒马甲。那确实有点可惜,这一路全靠这套衣服保暖才没感冒发烧。 难得想起系统的好,现在这衣服别看料子好,其实还真不如自己那身轻薄保暖,上身沉不说,还有点凉飕飕的。 “缝缝补补能行吗?”她真诚发问。 丫头见她不像生气,心下松了口气,“那我先试试,实在不行我就请外面的师傅来看,一定帮你恢复原样。” “不行就算了。”越明珠想的开,仗着年龄小冲她眨眼卖萌,“给我留着做纪念就行。” 丫头笑着摸摸她头。 “我帮你擦头发。” “恩~” 而另一边没等到人上门拜访的二月红也不奇怪,手上拿着刚送来的回信,他拆封打开,看完心下感叹。 张启山这个人一向心思缜密,他想做什么往往不动声色,只在别人揣测前达成,更不会轻易被人洞察心思。 看来那个叫明珠的小姑娘可以在红府多陪丫头几天。 也算件好事。 第38章 鬼迷心窍 越明珠这边有二月红未来夫人陪着,陈皮那边自然有其他下人关照。可惜他没嘴甜面善的小姑娘好相处,待了不到一刻钟,下人就汗流浃背的去找管家。 “身上有旧伤?” 二月红皱眉,接连几日交手他只当陈皮路子野,没师傅领进门教他打基础,身手还处于生涩的阶段在所难免,原来是旧伤未愈。 “是是这位陈皮小爷凶得很,根本不让靠近,被赶出来之前,小人隐约瞧见他腰上有膏贴。” 闻言,二月红转头吩咐管家:“去找个郎中来。” 管家奉命派人去请郎中,他起身去看陈皮。再怎么说,这也是难得天赋好到让他准备破格收入门下的准弟子,万一伤到根骨就不好了。 待消息传到越明珠这儿,郎中早给陈皮重新诊断过一遍了。 “伤没好?” 震惊。 她一直以为陈皮伤好全了。 现在仔细想想,腰伤矫正没几天就出去摆摊,后来跑路还承担了大部分的重活累活,被追捕又背着她这个累赘漫山遍野的四处乱窜,中途还折返回去杀追兵,完了继续带她日夜兼程的赶路。 牛都没他这么累。 理智如越明珠也沉默了,就这个运动量,伤上加伤的可能性不说百分之百,起码也占个百分之五十。 捂着脑袋,头疼,心累。 是他太能忍了,还是他装的太好,又或者是自己对他不够上心? 默默反思了一秒。 越明珠忍着眼泪小声抽噎:“他他装的也太好了,我都没看出来。” 丫头本来在帮她编辫子。 听声音不对,连忙把坐在凳子上显得瘦瘦小小的孩子搂进怀里安抚,“男孩儿难免性格要强,我想陈皮一定是不想你为他担心。” 拿出手帕耐心给她擦眼泪,哄了又哄,直到眼睛不再蓄满泪水,才放下心来,并示意一旁的丫鬟帮她把裤腿掀起来。 “听陈皮说赶路的时候你让捕兽夹伤了腿,来,咱们让郎中看看,万一留疤就不好看了。” “恩。” 越明珠乖乖点头,心想留疤是不可能留疤的。 废物系统也就这点用处了,耗费了能量还让她留下疤痕,那不白搭。 一日过去。 比起她在红府上过的如鱼得水,陈皮就惨多了。 伤确实没好,庆幸的是没伤及根本,用郎中的话就是小孩长身体营养没跟上就恢复的不太好,只需以药膳补之即可。 搭配郎中给的药方,二月红也没忘给这个新徒弟用红家强筋健骨的药浴打磨筋骨淬炼体格。 睡到日上三竿,越明珠捧着一盅鸡汤打量院子里被勒令在水缸那么大还装满砂子的藤筐上扎马步的陈皮。 剪了头发,刮了胡子,衣服换了新的,连带着脸上的气色也好看许多,总算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神采。 再过几天,他就不会让人一眼瞧出营养不良了。 先前让二月红来来回回在他俩之间看了好几眼,越明珠多少有点心虚。 同样是逃难来的,一个脸颊红润,一个面有菜色。怎么看怎么像她克扣了陈皮口粮,在路上各种欺负压榨他。 练练,练功加每天喝大补汤,肯定会越来越健康。 二月红嫌弃他腿脚功夫太粗糙,说他侥幸能活到今天全靠天赋不错,既然要做他徒弟那就不能只有天赋能看,让他这个做师傅被同行耻笑,先练练下盘再说其他。 还有一句原话:下盘不稳将来要是遇见身手差不多,体型上却比他更占优势的敌人很容易被抓住破绽。 想起当初陈皮在那个体型比他大不少的白胖子手里吃的亏,越明珠深感师傅领进门的好处,对他天还没亮就被勒令站在藤筐上练‘轻功’表示认可。 放下汤盅,她走近一点去看里面的砂,“以前我只听说走梅花桩,走篮子倒还是头一次见。” 电视剧都演梅花桩,见多了就不稀奇,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方法反倒引起她的好奇。 “红先生说你站够时辰就绕着走圈,每天都得往外倒砂子,等到最后全倒空了,你在上面走一圈,篮子不翻就算这门功夫练成。” “你觉得你需要多少时日能达到这个小目标?” 先前她问二月红,二月红没瞒着,直说他自己天赋算不错,加上练基本功的时候年龄小,没多久就能在上面跑跳自如,空荡荡的篮筐翘都不带翘,稳当的像装满了水的水缸,静立不动。 至于陈皮,虽说不是四五岁骨头最柔韧的年纪,但胜在身体素质过硬,柔韧度、灵巧性、耐力都远超常人,二月红说缩骨功可能不太行,但别的他还是可以学。 陈皮从天微微亮站到日上三竿,两腿早就开始打颤只是强撑着不肯服软,咬牙切齿的挺着。 喝着鸡汤,越明珠翻看丫鬟给她找来的往年积攒的各种报纸。 其中有一份吸引了她的注意,抬头望向院子中的陈皮,悠悠然地念了起来,“南有杜心五踏雪无痕,北有醉鬼张三登萍度水。” 后面的描述更是神乎其神,不怎么写实,有点类似古龙那种意境风格。 有点意思。 她往后面翻,没想到下一份报纸竟然是‘醉鬼张三’本人看不下去发表的澄清声明,表示传闻言过其实。 看日期两份报纸不是前后期,隔了些日子,应该是看报的人觉得有意思才特意放在一起。 既然跟武功有关,二月红? 越明珠放下报纸,哪怕有当事人的澄清,还是陷入了美好的幻想中。 忍不住对陈皮说:“以后你要是练成了,能不能从水上跑一次给我看看,我也不要你飞跃什么大江大河,就跑跑小溪流让我看就行了。” “”什么玩意儿??? 陈皮阴着脸,磨后槽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凡面前有个水缸,他都要把越明珠脑袋按里面,让她清醒清醒。一天天的不知道从哪儿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仗着他现在不能动,尽给他整些有的没的。 他冷冷看向越明珠,见她正期待的望着自己。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只要你闭嘴消停会儿,以后要是练成了,我未必不能让你开开眼。” 啧。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低头皱眉,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鬼迷心窍了。 越明珠满意了。 计时的那根香离燃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他大冬天的汗如雨下,连忙替他打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额角青筋一跳一跳,陈皮的耐心即将见底。 她悠哉的翘着脚,安慰道:“你别生气,我是在说你的大任很快就要来了,只是还要再坚持坚持,你可别前功尽弃啊。” “什么大任?” 哦对,差点忘了这是个文盲。 估计这会儿跟他说什么责任之类的也听不进去,对陈皮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来说,只有一个说法他能接受。 于是潇洒一挥手:“大任就是你的泼天富贵。” 听多了她的废话,今天就这句还算中听,陈皮嗤笑,“行,我就等着看你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来。” 鉴于越明珠画的大饼太多,哪怕知道他未必另有所指,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心虚。 算了算了。 喝着丫头专门嘱咐厨房给她做的滋补鸡汤,越明珠打定主意还是少在陈皮面前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他这么勤奋,她摸鱼都摸的不舒坦。 下午还是出去转转,背靠红府,总能放心了。 第39章 唱戏 趁着陈皮练功没工夫盯梢自己,越明珠跟管家打了声招呼就开开心心出府玩去了。 别看他之前连着堵了二月红好几天,其实二月红本人还挺忙,只是定时定点回红府陪丫头吃饭维持感情,那天才凑巧让陈皮撞上,白日里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戏园子里。 对,入住红府越明珠才知道这位红先生本名二月红,不仅身怀绝技,还是长沙唱花鼓戏的名角。 二月红。 这名字一听就不像本名像艺名,先前看到匾额上写的红字,她就在心里嘀咕这位红先生本名会是什么。 没想到红字反而落在尾上。 越明珠对唱戏没有偏见,她好歹是个现代人,从大娱乐时代来的。 只是民国唱戏的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和电视剧完全不符合嘛。 不过鼓爬子的事例在前,越明珠打定主意不要偏听偏信,以后一切以实际为主。 提起唱戏就不得不提陈皮,反正要练基本功,二月红原先还打算把陈皮先扔到戏班跟那新来的几个学徒一起练。 他刚开这个口时可把越明珠兴奋坏了,陈皮诶,陈皮要去唱戏,这谁能想的到,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看陈皮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画面。 至于他的意愿,呵呵,那不重要。 ‘不重要的’陈皮本人对唱戏没意见。 对他而言只要能学到本事就行,他这个人底线一向低的可怕,就是看越明珠在一旁捂嘴偷笑有点来气。 可等他开一嗓,那场面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拉胯。 十分拉胯。 比起他在武学上令人眼红的天赋,他嗓子属于勤都不能补拙的那种拉胯。 总之让二月红听了不到三秒就彻底歇了在戏园收他为徒的心思,做师傅的也想的开,反正这送上门的徒弟确实根骨不错,占了一头总比一头都没有强。 戏班子里的那些小的,他是挑来选去都没挑中,可见其眼光之高。能得陈皮这么一个已是不易,唱戏上没有天分就没有,不强求。 摆摆手让陈皮老实在红府先待着,话里话外都是别去戏园给他丢人了。 越明珠对此表示失望。 天知道她连陈皮登台的那天去吹口哨扔赏钱的主意都想好了。 哼,现在只能含恨作罢。 陈皮无所谓,他对唱戏没意见,能唱就唱,不能唱更好,他可以把时间全部放在习武上。 二月红不在家,家里能做主的除了丫头就是管家。丫头性情温柔不会拒绝,管家更不会说什么。 长沙的冬天很热闹。 沿街叫卖的商贩屡见不鲜,寒气袭人依旧冰不住黎民百姓们忙碌于各种生计的脚步。 越明珠穿着新衣没忘带上自己的挎包,在街上漫无目的到处乱转,她不想沉溺在红府的安乐景象之中,才提出要出来自己逛逛。 这个世界还真是藏龙卧虎。 陈皮不是无敌的这一点她早有预料,只要出了汉口迟早有遇上强敌的一天,可她没想到的是换了地图后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今天是二月红,明天会不会是四月春呢?剩下的,比陈皮强的人又有多少?比起明面上的刀,这个地图里的强者似乎更深藏不露。 这次是陈皮运气好,碰见的是性格不那么暴戾好相处的二月红,如果他碰见的是个比他只强不弱还杀心比他更大的敌人呢? 既然决定在长沙住下,越明珠就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只有陈皮一个底牌,她不放心。底牌就跟人的特长一样,单出都是死路一条,系统不在,她必须得有其他牌在手才能放心。 她必须,必须在这里尽快拥有自己的另一张牌。 不过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新衣服不够保暖,她老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吆喝声、叫卖声不止,她跺着脚正给后面的行人让路。 前面突然传来一片叫骂,有人在追逐闹事,一路掀翻了不少路边小贩的摊子。 越明珠退避到墙角。 一个小乞丐从她身边跑过被人一把抓住后衣领摔在地上,怒骂:“你都偷几回了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想着吃白食,老子都没你这么痛快!” 小乞丐摔倒在地也不忘把手里的馒头往嘴里塞,塞了一半被气急败坏的男人捏着脸把馒头抠出来,“吃吃吃,喂狗都不喂你这个小畜生。” 发泄似的踹了他几脚,男人气冲冲走了,路人见怪不怪忙着自己的事,没人多管闲事。 小乞丐噎着了,扣着嗓子眼,眼看一口气没憋过来要翻白眼。 “你要不要喝这个?” 第40章 欣赏 干净的竹筒递到他面前,抬头一看,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女孩儿。 在远离闹市的巷子口,越明珠抱着膝盖看旁边狼吞虎咽着包子的小乞丐,问他:“离过年也没多久了,这时候乞讨应该能得一些东西?” 按理说不至于兵行险着去偷才对。 小乞丐嘴里塞着包子,吐字不清的解释:“他们根本不让靠近,我一过去,只会让我滚远点儿。” 越明珠仔细端详他,见过陈皮跟春申传授乞讨经验,下了结论:“做乞丐好像不能太邋遢。” 把挎包打开翻了翻,能用的药几乎都给那个刀客了,就剩半瓶药油。 “我一个朋友说过,在街上要饭得先把自己洗干净了才好进店去跟人乞讨。太脏,人家嫌埋汰就会赶你走。而且要到了就不能再继续要,否则会有人觉得你都做乞丐了还这么贪心,不知足会招人很反感。”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从陈皮嘴里听来的要饭经。 小乞丐盯着她的手。 以为他在看自己手里的药油,越明珠正要递过去,他突然伸手一拽。 腕上一痛,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乞丐眨眼就窜入密集的人流里不见了踪影。 “” 缓了会儿神,越明珠眨巴了下眼睛,原地叹气:“唉,我那命运多舛的小金猪啊。” 没错,被扒走的正是她那条小金猪红手绳。 大概是上次被刀客攥住的时候把绳扣拽松了,这么轻易就被人得手。 低头摸摸手腕,还好,除了生拉硬拽被磨出一条红痕外没别的外伤,要是那脏兮兮的指甲抓挠她 就像之前那条狗,只是扑人闹着玩她无所谓,要是敢冲她龇牙想咬她,越明珠绝不拦着陈皮把它做成狗肉火锅。 抬头看了眼天气,确定时间还长,就往先前被偷馒头的摊主走去。对方一听她是来打听小乞丐的下落,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边听边小口小口的嚼着馒头。 街边的摊贩消息向来灵通,他们要占地,还要跟左右竞争顾客,同时还得维护邻里关系不能太得罪人。 找他打听消息不会有错。 顺利得到地址后,她又问了附近哪里有收金饰的店。 换了新衣服的越明珠哪怕进店不买东西,伙计对她的问题也毫无保留,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慢悠悠地往摊主提供的方向寻去。 那是一个藏在巷子深处的破屋。 说是破屋其实更像残垣断壁,房顶连遮风避雨的瓦片都没几块。 角落里几个破烂的草席拼接在一起,上面坐着五个孩子,各个瘦的皮包骨,最小的才刚会走路,最大的就是那个抢了她小金猪的孩子。 见她站在门口几个孩子纷纷抬起头来,即便如此,他们都没停下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这也让越明珠看清了他们的眼睛。 儿童眼睛的轮廓没有长开,眼仁一般会比成人看起来更黑更亮,没什么情绪也天真无邪,可这些孩子不一样,眼神疲惫麻木,仿佛幼小的躯壳中卷缩着一个又一个被困穷吸干了童真的成人灵魂。 小乞丐挡在其他小孩儿身前,脏兮兮的小脸看不清表情:“你来晚了,我全换了食物和被褥,金子你要不回去,实在不行就打我一顿出气,保证不还手。” 看他们穿的那么少,越明珠都觉得冷起来,外面转了这么久,浑身被寒风吹的冰凉,脑子都快停止思考。 她懒得多做纠缠:“金子你拿就拿了,但那红绳得还我,那是我娘亲手编的,算是遗物。” 小乞丐站着没动,不知道信没信。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追究,才抬手摸了摸破破烂烂的厚棉袄,掏出一小截被烧焦的红绳递给她,有点局促递给她,“不好称重就拿火烧断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有剩就好。 打开挎包示意放包里,小乞丐谨慎的没敢走太近,隔了点距离一扬手把红绳扔进去。 小半瓶药油被越明珠放在地上,她留着也没用了,反正也是想给他的。 她说:“这个专治跌打损伤,你按摩按摩会好的更快一些。” 小乞丐愣了一下,盯着地上的药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神,迟疑的说了句:“你不会是个傻子。” 越明珠无言以对。 忙活了一下午,等她回红府,二月红也从戏园回来了,两人坐在茶桌边看丫头帮她就着这半截红绳重新编手链。 听她说完这半天的经历,二月红摇了摇头,对她不追究的行为不置可否。 他只是问:“被偷了东西,你就不生气?” 搁在桌上的手捧着脸,越明珠一心一意的盯着丫头编手绳:“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做贼。他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讨生活,除了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几个比他小的孩子,他都没有怨天尤人,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二月红沉默了一下。 “可你娘的遗物就这么白白让人卖了,你就不可惜不心疼吗?” 说不心疼是假的,跟了她那么久,还是她白嫖陈皮的最佳助手,都快处出感情了。 但是,想到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玛瑙手镯,今天的小金猪至少算她心甘情愿给出去的。 同样是遗物,能留一点就不错了。 越明珠这个假货想得开,要不是为了原主,她估计连红绳都没想过追回来。 难得和二月红说了句真心话,“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那份心意,红绳留着给我做念想已经够了。” “至于那只小金猪,能让五个孩子吃饱饭穿暖,就不算可惜。” 这话一出,用新绳把旧绳编织进去的丫头抬头看向身边的二月红,不出意外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惊讶。 二月红微微怔住,望向桌对面还稍显稚嫩的小姑娘。 若是大人说出这话,他会感慨对方这份浑金璞玉的纯善之心,放下身段与对方坦诚相交。 但是一个普通的十几岁小姑娘能有这般心性,这让他不仅仅是理智客观的欣赏,还多了一丝动容。 “你涉世未深上当受骗在所难免,只是善心被辜负还能赤诚待人,这份心性倒是难得。” 二月红摇摇头,无奈:“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若非你亲人尚在,我倒很想留你长久在红府和丫头作伴。” 夸这么大吗? 这出乎意料的溢美之词,让越明珠压下疑惑,主动转移了话题:“等我找到亲人还是可以来红府拜访先生和夫人,只要你们不嫌我烦。” 话音刚落,还不等丫头害羞,她已经瞧见庭院外门的陈皮,连忙小声道:“快收一收别让陈皮看见,要是他知道肯定会很生气。” 丫头把红绳塞进袖口。 陈皮进门平淡问好,“二爷,夫人。”没正式拜师,他就没改口。 不过,越明珠啧啧称奇。 你小子也学会人情世故了,社会真是个大染缸,他这混不吝的性子都变机灵了。 陈皮陈皮懒得理她。 别当他没看见她什么眼神,也就她才会以为他师傅是个温柔宽厚、乐善好施的好人。 要知道他身上的伤可不是未愈那么简单,完全是上门挑衅那几天让二月红下了狠手才复发出来的。 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陈皮已经知道他这个师傅这么大的家业是靠什么赚来的,二月红没打算瞒着他。 看了眼抽筷子准备开饭的越明珠,他垂下眼,不打算跟她说这件事。 总有一天,他会有红府一样大的宅子和数不尽的财富,到时候 第41章 思想差异 饭前那段谈话,二月红对她溢于言表的欣赏有点出乎越明珠的意料。 用过晚饭,她独自来到后花园,陈皮被二月红叫走上课。 被叫走的前一刻他还质问她去了哪儿。 “一下午我都没在府里看见你人,你就这么闲不住?”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发呆也好,烤火也罢,陈皮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越明珠。自从离开汉口,他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赶路那段日子,她的存在对他来说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现在明明日子好过了,用不着再为了生计奔波。她倒好,趁着他练功行动不便,自己到处乱跑。 想起下午在府里找不到人时的烦躁,陈皮难掩不快。 可惜,到底不比从前只有他们俩在,什么都能一问到底。 二月红微微皱眉:“陈皮,你跟我过来。” 再不情愿,陈皮也只能低头隐去躁郁之色,听从师傅吩咐跟他去外面。 前有二月红护着,后有丫头在屋里继续帮她编手绳。见她一直在灯光下看报纸,怕伤眼睛,丫头便劝她去花园多走走消食。 也好。 放下小报,越明珠打算散步的同时捋捋那些想不通的事。 经过她这两天观察,二月红在长沙好像不止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小有名气,似乎地位也颇高。 府里的下人,来往的社会名流,无一例外都会尊称他一声:二爷。 不是班主,不是红先生,而是二爷。 本来她还奇怪。 民国电视剧偶有涉及到唱戏的,就会有瞧不起戏子的桥段出现,动不动就骂人家是下九流,搞得她还以为这个年代戏曲大师都得低三下四。 直到遇见了二月红,在他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传统社会的压迫。 这让越明珠热泪盈眶,不愧是觉醒年代。 鼓爬子的出现一度让她以为自己活在灵异片,好在成为红府的座上宾,让她终于找到了点民国该有的年代感。 电视剧应该是为了突出封建时代的枷锁与冲突,进行了点艺术加工才那么拍,她选择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可能这个时期就是,越是家境好,就越是风气好,人们眼界开阔,见多识广,他们反抗腐朽的制度,不搞封建等级那一套。 虽然二月红是唱戏出身,但看他家里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她松了口气,脚步不免轻快起来。 那自己穿的这个世界除了蛊,只要远离底层社会,其他地方应该挺写实阳光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二月红今天的反应,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饭前那些话的确有博好感的成分在,可他这个好感度,在越明珠看来有点升得太快太高。 以红府表现出来的地位和财力,二月红的交际圈哪怕不是达官显贵,也该是高知家庭。 民国时期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不说他们全部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觉醒青年,至少是不缺正直热血的良善之辈才对。 底层社会没有法纪就无法甩脱混乱,遇见的坏人才会个顶个的没有人性,就好比她在汉口遇见的那些人。 同样,相对来说治安越稳定社会地位越高的地方和人,能遇见的好人概率就会稍高。 在她的设想中,像二月红这种势力财力兼备的人,应该认识很多有着崇高理想的知识分子。 这样的环境下,越明珠只需要做好自己,一个遵纪守法、正直阳光的好孩子就够了。 稳定,不出格。 就不会当出头鸟被枪打,从众却不出众,这就是她想要的。 但是,不该像今天这样,居然让他给出‘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的高度评价。 这就差直说,他见过的人里,越明珠哪怕不是最善良的,起码也排在前三! 听听,离不离谱。 花园中, 梅花在寒风中散逸着浓郁的香气,冷凝的香气沁人心脾,丝丝缕缕幽香静谧,越明珠深呼吸吐气,渐渐平静下来。 万万没想到,做好人还能有这么纠结的一天。 都说有光需要暗的衬托,难道是有陈皮这个瓦砾在前,她这颗明珠才在其他人眼里更显眼了?! 这种苦恼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介于昨天两人那场戛然而止的对话,她此刻正将功赎罪吭哧吭哧的帮陈皮去挖他踩着的篮筐里堆积的砂子。 突然管家来唤她去前厅,说二爷让叫的。 二爷。 又是二爷,连丫头这个未来夫人都是整天二爷二爷的叫。 要她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的人张嘴叫别人爷,比吵架的时候啵啵敌人嘴还难。 不要。 她就叫红先生。 反正二月红本人也没什么意见。 第42章 身世 红府前厅。 下人上完茶就安静地退出去,巳时登门拜访的客人没动茶,只是拿出两份文件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二月红明白,张启山能来,那就说明派去打探的人已经回来,算是落实了明珠的身份。 正要伸手去取,被张启山压住其中一份,“这份不是。” 二月红偏头去看他冷峻的侧脸,取走陈皮那份打开,轻声挤兑:“你既不打算让我看明珠的档案,那还拿过来做什么。” 惯会装模作样。 抽出薄薄几张纸,对第一张陈皮在家乡的通缉令一扫而过。 他直接看第二页,上面清楚写着籍贯和出生年月日,在籍贯停留了三秒,二月红笑了,难怪唱不了花鼓戏,再往下就是汉口和长江第一水蝗帮派的那点事了。 只是看着看着,他不由皱起眉,纸张边缘捏出些许折痕,“郊外到城里这二十多里路,明珠独自扛着他一步步走回去的?” 二十里路,对他们这种从小经历过特殊训练的人自然不算什么。 尤其是二月红的戏班,白日赶路还不能耽搁唱戏,待到夜深人静继续下斗,这都需要充沛的体力耐心以及极致的专注力。 但是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呢? 孤身一人不做停歇的赶路尚且辛苦,更别说还要背着体重远胜她的人一起赶路。 事由下方的落字详细标注在背着陈皮从郊外回城内后,明珠又在一条街挨家挨户的叩门求救。 二月红放下手,沉默了片刻,叹息道:“我本以为是陈皮保护的好,她路上没吃太多苦才能固守本心。” 现在看来,是她先不求回报待人以诚,才会有之后陈皮身上他看重的情义。 纸上写明的后续发展,更是看得二月红不禁皱眉,他知道陈皮嗜杀,但是在城里一连杀了整条街上九户人家,共三十多口人,只留下曾收留过他的药铺郎中 飞快掠过其中不重要的细节。 两人上船没多久为了躲避警察沿岸下了船,中间有很长一段空白,直到两人进了长沙才又行踪明确。 “陈皮莽撞了。” 二月红沉沉一叹气。 为了出气灭人满门倒不算最大的错,让他生气的是陈皮杀人不考虑后果,堂而皇之在城内犯案引来一堆警察穷追不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简直愚不可及。 这种大案,还是青天白日做的,其恶劣性质不言而喻,官方派去的自然是持枪的队伍,稍有不慎就会连累明珠。 两人能平安抵达长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算了,至少这小子还知道瞒着明珠。” 选择中途折返而不是带着明珠一起回那条街当她面下杀手,否则以二月红对明珠的了解,她决不会跟陈皮一起来长沙。 把文件放回档案袋从桌上推还给张启山,说:“你带都带来了,我又不像那个算命的管不住嘴,再说她人都在红府住下了,你不妨猜猜我能从她口中问出多少来?” 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一丝威胁,张启山不为所动。 二月红无奈,“让我看看,也好知道以后在明珠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张启山这才松手。 越明珠的这份调查自然只会比陈皮那份更详细,祖上往前数三代都记的清清楚楚。 细细翻过,二月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明珠的履历自然清白。 曾外祖曾任多省按察使、布政使、总督等职,外祖亦是光绪年间进士,曾任内阁中书,中年携女返乡归隐,两个舅舅 在末尾触目惊心的两个红字上停留了一秒,他继续往下看。 过了一会儿,合上纸张。 二月红想起档案上相关童年的寥寥数语,摇头轻叹:“五岁唐诗启蒙,十岁读完四书就随老师开读诗经和左传。难怪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气质不一般,原来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要不是两个舅舅在上海出了事,导致外祖悲痛过度离世,母亲也打击过大因此病逝,而仅剩的父亲又在南下时被日本人机枪扫射而亡,短短几年内家破人亡。 明珠也不至于一路颠沛流离辗转来到长沙找张启山这个远房表亲,大可以在她家乡继续做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 “你若不打算将她养在身边,不妨考虑考虑我和丫头。”二月红说这句话是出自真心,张启山孤家寡人一个,性格冷又不爱说话,府上空荡荡的,怎么照顾得好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姑娘。 与其把她托付给那些他外祖家的女眷们,还不如交给他和丫头。 “你说呢?”他问。 张启山收好两份档案,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异想天开。” 前厅中发生的这段谈话,越明珠一无所知。 管家来叫人,她就放下铲子拍拍手上的沙土,打算跟他走。 陈皮叫住她:“别乱跑。” 没正面回应他这句警告,越明珠示意了下他踩着的篮子:“今天的分量我是挖足了,明天继续。” 陈皮只当她听进去了,闭眼不再搭理她。 跟在管家身后往前厅去,她掰着手指头算算时间,猜测应该是二月红准备告诉她一点有关便宜爹那个张姓亲戚的事了。 等到了前面。 管家问好后躬身退出厅内,一直默默站在他背后,被他挡住了视线的越明珠这才发现在场的除了二月红还有另一个人。 抬头望去一见到对方,她就挪不开眼了。 卧槽。 心跳声在胸口砰砰作响,声音大的她都想捂住生怕被人听到。 天啊。 她悄咪咪地咽了下口水,这么粗这么闪的金大腿还是平生仅见。 第43章 旧地重游 不是说对方穿金戴银闪得人眼花缭乱,相反他穿的一身很普通的浅色长袍,据目测长袍的料子还没旁边二月红那身红色锦衣好。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真的很帅。 四个字,帅到掉渣。 如果不是他太年轻,否则单凭这卖相,越明珠真希望他就是自己的便宜爹。 当然了,迷倒她的不是对方浮于表面的优势,而是他身上那种潜龙在渊马上就要一飞冲天的气场。 没错,越明珠久违的眼缘在来长沙后终于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如此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张启山观察着眼前这个还不够他胸膛高,个子小小一直呆呆望着他,目光中又隐约含着一丝震惊的小姑娘。 和他调查回来的消息里远房表妹画上等号,他抬手压了下头上的毡绒礼帽,不甚光明的阴影遮挡了眼底的情绪。 “跟我来。” 言简意赅的说完这三个字,越过她往外走。 这样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若是换到另一个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态度强硬心生不快。可放在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非凡气度让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很好, 越明珠暗自欢呼,新大腿越是气势不一般就越是有价值,欧耶! 不过,她人还在红府怎么说都要给主人留点颜面,她率先看向二月红。 二月红对张启山毫无温情的认亲态度颇有微词,可最该生气的人尚且不知彼此身份,他只好咽下不满,对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明珠及时露出微笑:“去,他会记得带你回来吃午饭。” 好嘞~ 二月红都这么说了,本来就没打算拒绝的越明珠就乖乖跟着未来大腿出了红府。 趁着跟在人身后,她放心大胆的从上往下观察可能跟便宜爹有着沾亲带故关系的陌生人,恩,腿很长,个子挺高,距离稍微拉近一点就需要她仰着头。 不过,别看他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好像很冷漠的样子。 其实脚程一点也不快,是在迁就她人小步子慢,既是在等她却又不会显得过分熟络,恰到好处的始终和跟在他身后的自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再加上临走前,她从桌上一瞥而过的档案袋。 越明珠心里下了判断。 这个人行事果断、执行力也很强,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以她这么自来熟的性格,走了这么长一段路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开口的时机。 恩,看来想突破有一定难度。 走着走着,慢慢地,她发现这条路似曾相识。 两人最后停下的地方,正是越明珠昨天找到的小乞丐据点,和昨天不同的是之前堆在角落的草席、棉被早已消失不见,屋里屋外更看不到小孩的踪迹。 越明珠不明所以,带她来这里的人转过身:“在长沙有两种乞丐,一种边唱吉祥话边乞讨,这叫文讨,还有一种要钱不要命来横的,叫武讨。” “两种讨法因人而异。” 张启山看了她一眼,见她微微蹙眉,带着些许懵懂,道:“你昨天碰见的属于老弱病残那类,是死了不可惜还容易博得同情的武讨者。这类乞丐的住处叫‘叫花房’,你找到的这个地方,只是他用来博同情的工具之一。” “他们的真正据点不会轻易被人找到,虽说未必比这里好上多少,但遮风挡雨没有问题。” 哦。 越明珠后知后觉,这是带她来看证据,告诉她昨天被‘仙人跳’了? 不过她关注的重点不是被骗了两次,而是:“那他为什么没跟我来横的呢?” 张启山顿了一下,回答:“从小混迹市井,不管大人小孩儿都最会见风使舵,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人的三分脾性,耍无赖也算武讨的一种,既然不用自残博就能博得你的同情,比起来横的,自然是耍无赖更没有后顾之忧。” 他引着越明珠向前走了几步,这屋子地势不好,人迹罕至,但对无家可归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长沙城房价不低,就算是这种烂地都有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占为己有。你就没有想过,光凭他们几个小孩子凭什么住这里?” 这个越明珠当然想过。 毕竟丐帮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有组织又人多势众的帮派,当时被偷了小金猪她才第一时间没去追而是去跟被偷了馒头的摊贩打听消息。 得到地址也没有直接来找,而是先去最近的金饰店打探消息,就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等她找到人后,那小乞丐却说东西已经脱手。 既然不是去金饰店卖掉,那出手给谁? 自然是他背后的人。 那个时候越明珠就明白了,那个小乞丐的同伴绝对不止他背后那几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孩,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定藏着其他人。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当然是她知道自己身后也有人跟着。 昨天出红府没多久她就感觉后背凉飕飕的,除了衣服确实不够保暖,还有被人尾随的不适。 当时越明珠只以为是二月红的人,现在看来,不仅仅是红府派人跟着,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未来大腿也派人跟了? 否则也不会带她来现场。 见她陷入沉思,张启山继续帮她理清脉络:“光凭几个小孩是度不过这个冬天,他们上面有领头人,领头人上还有等级更高的人看管。你上街没多久,就被他们组织的中层联络人盯上,他跟了你一路。” “没有比年纪小、女性、外地,三种标签兼具,更合适下手的对象了。” 张启山剔除掉一开始准备用的好骗这个词,他表叔这位独女从小到大的经历过往,他派人调查的一清二楚。 被外祖和母亲呵护着长大,天性善良,待人亲切真诚,擅于替他人着想。 否则也不会把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硬生生拖着走了二十多里地,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一夕间跌落云端,没有怨天尤人,还为了萍水相逢的朋友挨家挨户求人。 这是非常稀缺且珍贵的品质。 但是,在张启山看来,有时候这样的性格未必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身边跟着的是一个过度善良天真的小女孩,他需要进一步判断,确定,她是不是真的适合留在自己身边,由他亲自照拂。 第44章 挑衅 张启山没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揭穿事实:“不管是挨打受伤,还是带其他小孩儿跟你示弱,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你的首饰。” 哦。 越明珠淡定的想,那就跟她昨天回红府的那段路上想的差不多嘛。 比起被连环骗的愤怒,她反而隐隐松了口气。 人没着落的时候就很难对处境跟自己一样的人升起同情心,就像当初在汉口见到春申家的灭门惨案,她只觉得兔死狐悲,其他就没了。 可一旦跟着陈皮住进红府,二月红又答应帮她找爹,心里有了着落,就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对比她更弱势的人胡乱发散。 因为她很清楚,长久保持一种近乎冷漠的旁观态度不利于和人交往。 她需要更多的突发事件去触动自己的心,把它重新变得柔软。 二月红说她善意被辜负还能保持本性很难得。事实上,她不生气是她自始至终都没觉得自己被辜负。 看陈皮就知道。 在街边讨生活的能是什么善类,哪怕小孩子,能活下来就一定比她这个温室中的花朵要心狠。 她从不天真以为,一点善心就能感化一个为温饱发愁,讨吃食被打了还不忘往嘴里塞吃的小孩。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仅仅是这样就想让她破防?那不好意思,她满足不了。 张启山问她:“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被骗?还是昨天轻易就放过了那几个小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 小孩子有警惕心不是坏事。 就像街上的流浪猫、狗,只有对突然靠近的人类始终怀有戒备,才能活的更长久,毕竟谁都不知道对面究竟是人是鬼。 初来乍到,就让杀人现场吓得差点跳江的越明珠再清楚不过,穷人想活下去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我很清楚没人依靠是什么感觉,现在知道了那个小孩不是他们最大的依仗,还有大人在背后撑腰,那我就可以放心了。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必有我想象中的温情,但是对他,对其他孩子来说,总算是件好事。” 说完,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样很好,别看我被骗了两次,其实平时我很机灵的,能骗到我说明他们聪明,聪明的孩子才能顺利活到下一个冬天。” 得到这样出人意料的答案,张启山回过身,放低视线看向眼前的小姑娘,自我介绍:“我姓张,张启山。” 诶? “我就是你要找的张家人。” “” 越明珠一直以为这个张是她爹的化姓。 而眼前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大腿有可能是她爹派来,也有可能是他爹去东北找到的亲戚。 从原主的记忆里看,她爹三年前离开上海去东北就是为了寻亲,寻他表姐。 那这个新大腿不就是她表表哥? 张启山语气平淡,“表叔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他要照顾你,以后你会和我一起住在张家。” 哦。 这么说她就懂了。 看来她便宜爹这么久都没露面是真的没了。 从东北南下,自然不会像现代社会那么简单,都是一路颠沛流离过来的,她很清楚其中的艰辛,只是总怀有一丝幻想。 现在落实了这个噩耗,不可避免的消沉下来。 亲爹跟亲戚。 孰轻孰重,犹豫一秒都是对血缘的不尊重。 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张启山顿住,伸手摸了摸袖子,从袖口深处摸出一个锦囊:“这是我派去汉口的伙计寻来的,你打开看看。” 越明珠还沉浸在便宜爹离世的打击中,说不上悲痛,毕竟连原主都没见过爹的面,她就是有点心累。 再望着张启山手中的锦囊,难免迟钝了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她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越明珠迟缓地回头,来人正是陈皮。 见到他,才想起自己跟着管家走前他还警告不许到处乱跑,现在被逮了个现行,回忆起那些无法兑现的大饼,她重拾起忐忑来。 可惜,距离有点远暂时瞧不出他脸色难不难看。 短短几秒,陈皮已经大步到越明珠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条十分眼熟的红色围巾。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问。 陈皮抿唇不说话,见她耳朵和鼻尖都有点被冻红了,展开围巾从头顶往下,把她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在下巴处将端末系紧。 他往两边系紧的那个狠劲,和电视上杀人犯用绳索勒死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越明珠还紧张了一下,以为他要趁机小小‘报复’自己不听话,结果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陈皮只是习惯用那种绞杀的手法,中途他就意识到了,手还僵了一下,好在他反应快没人发现。 “紧吗?” “不。” 她摇摇头。 得到满意的答复,陈皮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正好能蒙住她半张脸,把红彤彤的鼻尖也盖住。 帮她打理好这一切,他才抽出空正眼去瞧张启山,见锦囊还没收回去。 “你要吗?”他问。 越明珠点点头。 张启山注视着面前这一大一小,没把陈皮的刻意无视放在眼里,二月红的弟子,无论从辈分还是地位上来说,跟他置气都是自降身份。 他犯不着跟一个小辈计较。 至于陈皮,此人性格狠毒,睚眦必报,调查回来的档案里记录的很清楚。 他带着明珠,是明珠对他有救命之恩,其中情谊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光从短短几行字上也很难辨别。 毕竟真心这种东西,放在他这种人身上太罕见了。 见他要替明珠收下便没拒绝,松手让他拿走自己准备的礼物。 然后他就看到,嘴上说着‘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的陈皮一拿到锦囊,直接转手塞到了越明珠本人手中。 而他这位远房表妹没有丝毫抵触,乖乖接了。 张启山微不可察的挑了下眉。 紧跟着二月红的徒弟抬头向他看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意味,冷冷道:“我可没骗你,明珠的确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 “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很好。 他平心静气的想,这个陈皮确实对他表妹很用心,各种意义上的用心。 第45章 坦白局 露天的院内不少下人正在挪动水仙花盆。 红府内院栽种的都是红水仙,这在过去曾是红家谱花。 最近日照不好,为了主人能在冬后迎来更明艳的春色,红府的下人们正有条不紊的顺着院内的石座重新调整花盆位置。 这种红口水仙毒性大,鳞茎、花朵和汁液都有毒,搬动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 明明家中最多就是毒花,家族历来也是杀人掠货的勾当干的最多,二月红身上却看不到半点凶横的戾气,反而像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 张启山看向庭院,负手而立,不知眼神聚焦在何处。 “明珠不会碰这些,她来第一天就问了是不是水仙花,不光栽种在府内的,她还认出外面养的那些杜鹃树。” 二月红端起茶杯撇去浮沫道:“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照顾她,那就坐下跟她好好谈谈。我知道你向来喜欢独居,不过还是提醒一句,一个人待着的那叫房子,有亲人等你才叫家。” 张启山没作答。 后花园中,越明珠日常饭后散步消食。 轻薄的日光没有温度,照在身上并不温暖。 陈皮瞧出她神色不对劲,皱眉问:“你不高兴?是刚刚那个人欺负你了?” “没有。”越明珠打起精神,“张启山是我表哥,他怎么会欺负我。” 想起终究要跟他坦白画的大饼要吹了,她轻声解释:“是我爹没了。” 陈皮脚步一顿。 他自幼父母双亡,自然无法共情。 再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自从到了长沙,他就对明珠口中的那个爹始终兴致缺缺,根本不希望她真能找到爹。 自私的这么想着,陈皮竟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偏过头去看越明珠,在看清她神色的一瞬,心底悄然升起的那点子喜意荡然无存。 印象中永远神采奕奕、笑容明亮的人此时黯淡地垂着眼,仿佛再明亮的光都照不亮她心底的阴霾。 僵住片刻。 陈皮主动勾住她小指头,“你还有我。” “”大胆!占谁便宜呢? 忍住吐槽的冲动,越明珠吸气吐气,只能用自己宽阔的心胸把他原谅。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是我表哥,他说我爹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他,让我以后跟他住。” 陈皮脸色突变,手微微收紧,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要跟他走?” 早就猜到他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越明珠心想,这就是长期只跟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坏处。尤其是那个人性格偏激,还渐渐发展出极强的占有欲。 这不是好兆头。 好在面对问题她永远保持主动性,从不把做决定的权力交付给别人。 “痛。”动了动手指头。 陈皮松开,表情还是很难看。 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越明珠拿出张启山送给她的锦囊,换了个表情,神秘兮兮的问他:“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陈皮心烦意乱,别过眼去,不看,也不想搭理她。 “噔噔噔噔——” 她自顾自的配音,一边打开锦囊,把里面装着的东西不容拒绝的展露在陈皮眼前,“看,是我的镯子。” “你忘了,就是当初在当铺,我被老板没收的那个镯子。”见他一脸莫名其妙,越明珠帮他回忆,“他说我镯子是假的,不许我招摇撞骗,还连同伙计把它昧下了。” “你看。”她把镯子重新套回手上,“我表哥派人去汉口帮我把它要回来了。” 汉口? 当铺老板? 陈皮半天没缓过神,等他理清楚前因后果,心中烦躁更甚,恼火自己当初离开汉口前怎么就没想到去把镯子抢回来。 见她笑的开心极了,一扫先前的沉闷之色。 他心里不痛快,冷笑道:“他倒是神通广大,看来你找到个好靠山。” 这话说的讽刺意味十足。 没把他明褒暗贬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越明珠反而认同的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很神通广大,你想想看,我们才见第一面,他就知道我在汉口的当铺让人给骗了,还帮我找回镯子,是不是很厉害。” 此话一出。 陈皮后背起了一丝寒意。 “你说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说,他对我在汉口的经历了如指掌,真的很厉害。” 抬眼望向陈皮,果不其然,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 陈皮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那照这么说,自己离开汉口那日突然折返回去杀了几十口人,灭人满门的事,张启山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冷静,冷静,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明珠应该还不知道。 陈皮定了定神,浑身上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那张启山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没有。”越明珠摇了摇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跟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你师傅手边放着密封袋。” “密封袋?”陈皮焦躁的快把手心掐烂了,“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她对着日光看失而复得的镯子,也没藏着掖着:“但是我猜,那应该是档案或者证明之类的东西。他今天来见我之前,一定是先派人去我老家核实过我的身份,想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他表妹。” “所以”放下手,她向陈皮求证般笑道:“我是怎么离开老家,又在汉口经历了些什么,他才会一清二楚。” “你说是。” “是” 陈皮心乱如麻。 换做以前他当然不在乎越明珠知不知道他杀了人,毕竟她来找他的初衷,就是看见他在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只是后来两人说清楚了,他才知道她不是想杀谁,就是单纯想找个人保护她。 或许在她看来,他摆摊杀人更像水浒传那样快意恩仇,就像他曾为了一百文替春申杀光水蝗,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之后她那句‘草菅人命,死有余辜’就是证据。 杀追兵,是他们被追。 不是追兵死,就是他们死,他相信越明珠可以理解。 可追兵为什么追他们,他走之前又把她口中草菅人命的事做了多少,在两人被追捕的路上,陈皮一个字都没提。 他很清楚,她能接受主动挑衅的人被杀,但是绝不会接受他主动杀人,尤其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他不想在她心里和炮头那帮人沦为一谈。 “你怎么了?” 越明珠歪着脑袋,瞅了他两眼,见他神色始终不对劲,伸手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低头一看,“怎么都流血了,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陈皮松手,任她摊开自己手心。 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低头看着伤口担心的样子,心情一片混乱。 “明珠,我——”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两人同时开口。 陈皮一怔,听她叹气道:“我是离开红府,又不是要离开你,就算我搬去别的地方住,还是可以来红府看你的。” “拉钩的时候不是跟你保证过,哪怕我爹不同意,也会继续和你做朋友,不会离开你吗?” 身体渐渐回温,恍惚中感受到暖和的气流从她手上传递过来,一直到陈皮所有的焦躁不安彻底消失。 没错。 他回过神来。 他们拉过钩。 明珠跟他保证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只要有这个约定在,她就不会离开他。 意识到这点,陈皮前所未有的冷静。 藏起所有的不甘,他缓缓点头说道:“好,只要你回红府见我,也让我去见你。” “我当然会来见你,你也可以来见我。不过,还是等我先在张家住一段时间,混熟了你再来。” 越明珠看着陈皮,确定他已经情绪平静下来。 目光游移了一下,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走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坦白。” “你说。” 她期期艾艾:“其实逃跑的路上,我踩中了捕兽夹,是” “是我故意踩中的。” 对视的这一刹那,陈皮心中突然静了下来。 他说:“我知道。” “什么?” 这回轮到越明珠愣住了。 第46章 买命钱 “你踩中的那个捕兽夹,分明就是专门用来捕杀大个的猎物,放个几年都不会坏。” 当时事发突然,陈皮根本来不及多想,事后给越明珠清理伤口,想起一瞥而过的捕兽夹,他就知道这个伤口绝对不是无心造成。 见她呆愣住,陈皮轻嗤一声嘲笑道:“那种夹子我见过,别说是人腿,就算牛腿踩中了也会断。就你那点皮肉伤,一看就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 越明珠恍惚的缓过神来,千算万算,她唯独没算到是伤口露了破绽。 她料想系统肯定是背着自己偷偷藏了一手,果然一试就被试探出来了。其实她踩的那脚很实在,没断腿不是她弄虚作假舍不得下狠手,而是系统用能量罩及时帮她挡住了要害。 阴差阳错之下,反叫陈皮猜了个正着。 越明珠听他说了前半句还有点心虚。 不管怎么说在逃跑的路上作死,作为拖后腿的那个,她不仅不帮忙,还在性命攸关之际给他增添额外的负累。 最后让他不得不背着她赶了那么久的路。 代换到逃生电影里,妥妥的猪队友。 换谁,谁都不能忍。 发现陈皮表情不是很糟糕,她迷茫不解:“你不生气吗?” 气,怎么可能不气。 发现真相的瞬间,陈皮气得咬牙切齿,连邪火都涌上来了。可给她倒烈酒消毒,听着她刺耳的惨叫声。 气一下子就顺了。 那股邪火来得快,消的也快。 气一消,加上他确实累的不行,就懒得再跟她算账。 也说不好当时是不是单纯就想放她一马,没想跟她计较。 事后,还下意识替她找借口。连她是为了不连累自己,故意弄伤腿,想留下帮他挡追兵这么离谱的理由,陈皮都想到了。 再说要不是她搞这一出,他也不会杀心骤起,跑去把追兵杀了个精光。 “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做?”他反问。 越明珠老老实实回答:“我怕你连累我。” 陈皮被气笑。 “越明珠,说这话你亏不亏心,当时那种情况谁连累谁,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是吗?” 唉。 她长叹一口气,颇有种心累却无从说起的无奈。 “那你说追兵是在追你还是追我?” 陈皮不快地哼了一声。 这个没法否认。 他再清楚不过,那些人之所以带枪来,就是想在抓不到人的情况下,还可以近距离把他这个杀人犯就地射杀。 问题是,明珠到底猜到了什么才那么做? “我以为你那天回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有人到警局通风报信,追兵才来的这么快。”越明珠跺了跺脚,青砖落雨倒是好看,就是冬天寒气从脚而入,可怜巴巴说:“有点冷,我们走着说。” 她话头跳的极快,陈皮还在听呢,让她这么一打岔,差点哽住,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越明珠还以为在反驳她说的不对,疑惑道:“不是三帮五派,那你是回去找了谁的麻烦?”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神色骤变,“你不会是找郎中了?”想起那个摆明了不想得罪陈皮却还是壮着胆子提醒她的胡子先生,紧张的问:“郎中还活着吗?” “你怕什么,他活得好好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那天最后一直杀红了眼,根本就没想着留活口。 要不是有一个学徒哆嗦着提起了明珠的名字,把提刀进门的他猛地惊了一下,还以为她来寻他了彻底清醒过来,恐怕早就连药铺的人一起赶尽杀绝了。 就连明珠当初给郎中的买命钱,那只小金猪米粒大小的两只耳朵,此时此刻也正好好的藏在他褡裢最深处。 当时的场面他自己都有些记忆模糊。 好像是掂量着两颗小金粒,想到明珠说的钱货两讫,他对浑身止不住发抖,害怕到了极点的郎中冷笑道:这个才是买命钱。 ——你的买命钱。 陈皮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明珠磕了多少次头,敲了多少次门,最后不惜拿出全身上下仅有的积蓄,才终于叩开了药铺的大门。 他更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多少人让他们吃了闭门羹。 第47章 一箭双雕 越明珠信了,不由松了口气,“那就好。” 陈皮冷哼一声,像在不满她居然怀疑他杀了郎中,毕竟就结果上来说,她的质疑确实是子虚乌有。 她捂着心口,缓缓呼气,“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怕你骂我,就一直拖着没说,没想到你居然什么都知道。” “你既然怕我骂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其实只要她不说,他也不会主动问。 在他看来自己当时没有发火,而是选择自己消气,就代表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翻篇了。 “我不想骗你啊。”越明珠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看向他,“我不想在走前还藏着事情不告诉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欺骗和隐瞒。” 陈皮微微愣住。 天寒地冻,她说话间都有稀薄的白气飘出。 那丝缕随风而起的白气,在日照下隐隐散着浮光,光尘与馥郁仿佛也一同凝结在了她目光深处。 渐渐地,陈皮的心也在软化。 脑子里他把自己做过的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全部回想了一遍,跟明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清楚的罗列出来,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对她说过谎。 答案是没有。 真话只说了一半,不算撒谎。 想明白这一点,陈皮成功说服了自己。于是,他心情完全放松下来,把之前压得胸口险些喘不上气的滥杀事件也通通抛之脑后。 他脸上浮现了少有的浅笑,乍一看,还有几分阴鸷散去的清秀。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以后我也绝不会骗你。” 越明珠眉目舒展。 手背轻轻碰了下陈皮,转了话题:“我早上还有盘点心没吃,不好浪费人家一番心意,我现在去拿过来,你帮我一起吃。” “手这么冰。”陈皮皱眉,只是轻轻地一碰而过,他就明显感觉到两人体温的差异,“我回去拿,你先去烤火。” 确实有点冷,她没拒绝,听话的点点头。 藏着的心事没了,陈皮跑去连廊的背影都比先前轻快许多。 而在他身后,越明珠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 虽然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提,但是她很清楚,陈皮一定是把除了郎中之外,整条街上的人都杀掉了。 她从没觉得陈皮会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那些怂货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哪怕知道他们会去告密。 他没撒谎,他只是话没说完。 之所以踩中捕兽夹,是越明珠可以忍受陈皮为了泄愤杀人,但是不能接受陈皮为了泄愤不顾后果的杀人。 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平安抵达长沙,他偏要在离开的紧要关头去招惹是非,给他们引来一堆本可以避免的麻烦。 如果说一开始她是措手不及加上身心疲惫,没能及时琢磨明白,那么等跟着陈皮跑了两天,慢慢地,她脑子也就转过弯来了。 明白了陈皮那天回去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那句‘怕你连累我’是真的。 她特意弄伤自己,就是想逼陈皮不得不在那种情况主动丢下她,自顾自地逃跑。然后她就可以让系统把技能打开,降低存在感躲避追兵,跟陈皮彻底分道扬镳。 远离他这个不分时机给自己添麻烦的笨蛋。 毕竟,她要是直接开口说想跟他分开,以当时的情况,陈皮能马上跟她翻脸。 他不会容忍别人先背叛他。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陈皮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扔下她不管。 越明珠哪里想得到,陈皮那种人在生死关头,想的不是丢下她这个累赘先保住他自己的命,而是想带着她这个拖后腿的一起逃命去。 【他居然先救我,而不是救他自己。】 凭这个,受他牵连的那点气就足以抵消,还能勉强接受陈皮惹是生非的坏习惯,到了长沙了也可以继续耐心叮嘱不要再犯。 拿出张启山送的锦囊,越明珠往下倒了倒,果不其然一个眼熟的小东西滚落在她掌心。 正是昨日被小乞丐抢走的小金猪。 张启山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就说嘛,连远在汉口的手镯都帮她抢了回来,没道理眼睁睁地看着她上当受骗,让人占了便宜还置之不理。 一只镯子。 既收买了人心,打动她这个表妹,又敲打了陈皮,提醒他有把柄在自己手里。 一箭双雕。 她这位未来大腿的手段,只是稍稍从指缝里漏了这么一点,就已见三分高明。 挺可靠的。 只可惜,越明珠已经不想再追究发生过的事情。她主动跟陈皮摊牌,就是想走前先帮他消除隐患,让他彻底放心。 毕竟,人跟狗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宠物有分离焦虑症很可爱,换成人,就有点麻烦了。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嘛,她最擅长了。 至于小金猪。 在手心里掂量了两下,她轻笑,既给二月红留了好印象,又让张启山放下成见接纳自己。 一箭双雕,谁不是呢。 最后兜兜转转一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失去。 所以, 比起损人利己,她才会更喜欢利人利己。 不管给出去几分利,只要她始终是最大的赢家,那就行了。 第48章 顺水人情 快到定好的时间,前厅却始终等不来人。 见张启山稳如泰山的坐着喝茶,既不催促也不吱声。 二月红担心是陈皮使坏扣着明珠不让走,只好暂别这位难缠的贵客亲自去后面一探究竟。 穿堂只有陈皮在。 一问才知道,明珠跟丫头告别后,突然想起还有人没见,就独自去了亭台不许他跟着。 二月红鼻子灵。 风一吹,就闻出了陈皮身上除了红家祖传的药浴味道外,还多了点别的药味。 淡淡扫了一眼,他没多问。 陈皮性子乖戾,可作为手下败将,向来在他这个师傅面前很乖顺。 只是—— “我听说,你今日香还未烧完就从笸箩上下来了?” 陈皮不免僵住。 别看他这个师傅素日里唱戏听曲,一副斯文人做派,但他亲眼目睹过对方斯斯文文杀人的模样,血都溅不到身上。 “反正明珠马上就要回家,你下午也陪不了她,那就把早上的功课补上。” 漫不经意地扎徒弟的心,二月红浅笑:“扎完马步还有精力满大街乱窜,看来是我小瞧了你。既然一炷香都尚有余力,从现在起,每日站两炷。” 二月红口中的香,可不是庙里不足十寸的普通贡香,而是特制的燃香,长度和宽度都非比寻常。 “有意见?” “没有。” 见他还算服气,二月红心情好转,“明珠要去见谁?” 红府宅邸占地面积大,越明珠虽没细问,但是暂居的这几日,她至今都没能用脚步丈量完已传至三代的红家祖宅。 亭台三面环水,岸边垂柳的枝条早已掉光了绿衣,而她要见的人正在拾地上的枯枝。 “捧珠。” 已经整理出一小捆的人抬起头来。 正是第一天来红府,用餐前特意问她有没有忌口的小丫鬟。 “越小姐。”捧珠腼腆的笑,“听说二爷帮您寻到亲人了,恭喜小姐。” 越明珠走到她身前,微微颔首:“我来跟你告别,顺便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这几日对我的关照。” 捧珠连忙慌张摆手,“不用不用,这都是我该做的。” 闻言,越明珠轻轻笑了一下。 两人年龄相仿,都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按理说彼此笑起来不会有太大差别。 可她这么一笑,阳光落在睫毛上,浮光剪影,捧珠霎时被这种文秀的灵动神态震到了。 越明珠在岸边停下,遥遥望向不远处的湖石: “我虽然没说过,但你知道我不爱吃鱼。每次摆餐,都会特意把已经摆好的海鲜类食物重新调换位置,放在离我座位最远的地方。” 红府有专门摆餐的下人,她听丫头说过捧珠进府没多久,暂时还是实习丫鬟,什么都会跟着看,跟着学。 按理说红府的人最该讨好的,应当是二月红未来的夫人,捧珠却每次都站在她这一侧等候差遣,随时准备为她添茶倒水。 刚开始越明珠只当她年纪小,心思浅,以为讨好了自己这个客人就能入了顶头上司的眼。 可她观察两天后发现不是。 “我只在来的那日提过洗手,可之后每次用餐前后,你都会为我及时备好温水,还帮我擦手。” “就连我床榻上的汤婆子也是你放的,每晚我被窝都很暖和,睡的也很好。” “甚至是喝茶,你都知道比起春茶我更喜欢秋茶。” 作为真正在这个府上无名无分的客人,越明珠在捧珠这里得到了几乎是宾至如归的待遇。 至于为什么她没怀疑过是自我意识过剩,在自作多情,那就不得不提到陈皮。 他这个红府主人未来的内门弟子,不管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比蹭吃蹭喝的她要来的名正言顺。 可除了越明珠本人,几乎没人知道他喜欢大鱼大肉,也没人知道他不爱喝茶,且口味偏重。 更别说爱泡澡,习惯穿麻衣胜过棉衣这类更为隐私的个人喜好。 这其中固然有他争强斗狠不好相处的原因在,但是二月红徒弟该有的待遇他都有,只是比不得越明珠身边有捧珠的额外照顾,过得更称心如意。 红府伙食很好,除了一日三餐和偶尔的宵夜,连瓜果糕点都有供应。 主人和客人不要,后厨就不会送,剩下的留给下人们解决,避免浪费。 陈皮不知道,越明珠也不知道,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哪里会清楚这个规矩。 可她没提过要吃,依然有人每天坚持送到房间,送到她手边。 下午分那盘点心,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吃。红府有家规,二月红唱戏习武要修身养性,迄今为止也只有丫头有这个待遇。 现在又多了一个越明珠。 至于陈皮,那就更没享受过送到屋里来的小零嘴了。 而给她送点心的人,正是捧珠。 越明珠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关照,现在马上就要走了,若是不来问候一声,委实有点过意不去。 捧珠本来还有点懵。 一听她说出这么多细枝末节,脑子都空白了。 一直以为自己暗中做的这些不会被人发现。毕竟,人家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富贵日子过惯了的,肯定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 开始是听管家说自己名字起的巧,难免多留意了下,后来得知越小姐家道中落,怕她受不了寄人篱下的落差,担心有人怠慢才悄悄关照。 可她每次都对自己笑,每次都跟自己说谢谢,久而久之就变得更想对她好了。 连听到她要走,都有点失落。 “我”局促的不知该如何做解释,捧珠只记得搬出管家的说辞,磕磕绊绊:“是是管家说我名字起的巧,我我” 见她很是羞赧,越明珠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莞尔一笑:“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别人待我一点一滴的好,都觉得很幸福想要珍惜。” “来时身无长物,幸好现在有了这个。”她轻快地取下失而复得的镯子,诚恳的说,“作为临别礼物,希望你别嫌弃。” 捧珠惊慌失措的推拒:“不,不不,不行,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自从来到长沙,除了红先生和夫人,你是第一个不求回报对我好的人。可红先生什么都不缺,而夫人又有红先生的爱护。” 越明珠喟叹一声。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无一例外地总能如愿。 这份底气让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会使人难以承受令她期望落空的负罪感:“珍贵的从来不是镯子,而是人的心意。”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希望我的心意,你也不要拒绝。” 没有人能拒绝越明珠,捧珠也不例外。 中途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了眼。 杨柳边上,捧珠握着自己送的镯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许是没想过她会回头,肉眼可见的慌了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拘谨的远远冲她鞠了一躬。 越明珠失笑,朝她热情挥挥手,转身离开。 而在离两人不远处的假山后,从头听到尾的二月红低笑出声:“这丫鬟叫捧珠,看来,确实该去明珠身边照顾她。” 作为红府的主人,下人有二心,他本该生气。 可干他们这一行,多是见利忘义、杀人如麻之辈,这种环境待久了,人心难免凉薄。 明珠湖边的那番话很难让人不被触动,尤其是对他们这种人来说。 对丫鬟尚且如此,更别说对亲人了。 二月红发自内心的为张启山感到高兴,决定送个顺水人情:“今天有点仓促,明天,明天我让人把她送到你府上。” 不等他拒绝,就摇头轻叹:“张家下人多是男丁,就当我心疼小姑娘。” “更何况” 见自家丫鬟握着镯子一直望向明珠离开的方向,依依不舍。 二月红放轻声音,含笑调侃道:“我该谢谢你把她接回去,否则再住下去,我这红府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得改名换姓了。” 第49章 共患难 跟张启山会合前,她还抽空去打包了系统提供的旧棉袄,学着电视剧那样找了块布系成包袱抱在怀里,羽绒马甲也被丫头缝好了,老早就穿在身上。 二月红携手丫头来门口送她。 没能潇洒地扬长而去,越明珠有点遗憾。 都特意去后面跟丫头道别了,怎么走的时候还这么郑重其事,跟张启山交情就这么深,深到日常串门还要依依惜别吗? 然而现实打脸。 便宜表哥那么大一个人站在旁边吹冷风,她却被丫头和二月红左右包围。 丫头在给她拢围巾,二月红则是温声叮嘱:“张家冷清,不比红府热闹,幸好咱们离得近,你记得日常来走动,不要因为搬走,就和我们疏远了。” “我不会的,红先生。”陈皮脸皮厚着呢,她可以跟他借! “那就好,你表哥这个人,话虽然少,其实外冷内热,相处久了你自然就会知道。”二月红微微转头,朝‘外冷内热’本人看了一眼,意有所指:“不过,到底不比女子心细,难免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他开口,别委屈自己。” 他这个站位恰好侧身对着小姑娘,这一眼示意的很含蓄。 然后张启山看懂了。 他顺着二月红示意的方向往旁边看,鼓囊囊的挎包斜挂在腰侧,手里还揣着一个厚重的包袱。 “我来拿。” 越明珠还在乖乖点头,手里的包袱就被张启山接过,不由瞅了两眼。 他这身普通旧时代的文人打扮并不突出,加上礼帽压得低,只露了半张脸出来,相当低调。 现在手里多了个印花包袱,就破坏了他身上原本令人难以捉摸的距离感。 反差太大,越明珠没忍住偷笑了一下。 红府在身后渐渐远去。 她望向张启山手里拎着的碎花包袱,小跑上前主动道:“我可以自己拿的,这个一点也不重。” “我知道。” 无非就是几件衣服。 嘴上说着知道,张启山却也没把包袱还给她。 默默跟着走了一会儿,发现两人路线从宽敞的大路慢慢往僻静的小路转移。 目光在对方不怎么起眼的衣服料子上游移了下。 算了,潜龙在渊,人有低谷。 她等得起。 不过,就算跟着陈皮逃难的气氛都没有这么冷过,百无聊赖之际,突然想起镯子的事。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看起来很可怜吗?” 张启山脚步一顿。 他这么一停,落后他半步的越明珠就自然而然地上前跟他并排而立。 她真心在困惑,“会吗?” 虽然有刻意做戏的成分,但是人处在低处被人可怜和处在高处还被人可怜完全是两种境遇。 越明珠没想过当一直被可怜的那个人,适当示弱是为了达到目的,但是如果受气包的形象深入人心,那就很难再扭转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了。 她可没想装乖太久。 面对她突发奇想的提问,张启山没有敷衍,而是偏过头端详了她片刻,“不会,你不可怜。” “你只是” 凝神探听她比出发时稍微沉了些的呼吸声,张启山微微皱眉,能搬动一个百来斤的人走近二十里路,体力按理说不差。 只是? 越明珠歪了歪脑袋。 “你只是还需要多加锻炼。”他下了判断。 二月红新收的那个徒弟已经开始打基础,虽然明珠的身体素质远远比不得张家人,但是只要多下功夫,自保不成问题。 锻炼? 怎么就从可怜说到健身上去了?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现他似乎还有话要说,越明珠不由地打起精神来。 “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虽然前期可能辛苦了些,但是我会” 她有点发懵。 眼神飘忽了一瞬,走神的状态下,连张启山说话时一张一合都像慢动作,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本能反应让她下意识放松地长舒了口气,连肩膀都松垮地往下一塌。 张启山话音止住。 见她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怎么了?” “其实一开始你说让我住你家,我很担心” 反应极快地接过了话头,她暂时还没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好在一向脑子转得快,短短几秒就理清了思绪:“你愿意接纳我,我真的很感激,就是就是总觉得受之有愧,心里一直很不踏实。” “如果你刚刚说只要跟你回家就能过上好日子,我反而会忐忑的不知如何是好。” 提起他的话,她的语调稍稍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越来越亮,连脸颊都高兴得微微泛红,“可你说前期会辛苦一些,我就觉得很安心。” 越明珠越说越顺,思维逐渐打开。 “我来投奔你不是为了享福,而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蓬勃明亮的生机,如同汲取了阳光雨露的小幼苗。 \"所以你说我们会辛苦,我反而觉得你没有小瞧我,你相信我可以跟你共患难对吗?” 像是得到认可,她难掩雀跃:“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只要你不嫌弃我拖你后腿,我什么都可以做。” 落日自高处悬坠而下,余晖薄得像纸。分明不具备任何压力束缚,那有形的浓郁色彩却仿佛存在着不可名状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稚嫩的肩头。 同样也压在了张启山的心上,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来,以一种令人信服的稳重轻轻碰了下越明珠脑袋:“我知道你可以。” “先回家。” 张启山转过身,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指,心想练武打基础的事暂且可以先放放,让她过完年再提也不迟。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 超常发挥后,越明珠不可避免的脑子空白了一小会儿。 所以, 她刚刚是成功避免了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对? 哪怕是她这样巧舌如簧的人,偶尔也会庆幸,庆幸自己行动快过脑子。 轻快的吐了口气。 挠了下被张启山碰到的脑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刚才那是个摸摸头的安抚。 唉。 看了眼走在自己前面的人。 虽然穿的不是很光鲜亮丽,也没有豪车马仔,但他身上就是澎湃着一种类似于野心的魅力,让越明珠见他第一眼就笃定这个人想做成的事一定能做成。 上一次见到这种头顶光环就差直接写明“天之骄子”的人,还是她照镜子的时候。 毋庸置疑。 张启山未来势必会成为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自己刚刚口头上表的那番忠心,效果应该还不差。 跟高手打交道就得装傻,最好是能相识于微末,就像她现在这样,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人和? 简陋的小路尽头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宅院,比不得红府高门大户,可当她懵逼的跟着张启山进了门,才发现这居然还是座三进的宅子。 俗话说:门楼矮小居穷人,三进院落住豪绅。 这哪里是潜龙在渊,人家分明已经一飞冲天。 那他还说什么前期要辛苦 缓缓抬头,越明珠目露迷茫的随张启山在院落站好,台阶下方,俯首帖耳的站着两排下人,还有个老管家站在他们最前面。 一群人等候差遣。 “明珠。”张启山站在她身后,以卓越的身高优势,稳重可靠地抚按住她肩膀两侧。 在她头顶低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是我妹妹,也会是张家的主人。” 第50章 封建大家长 来张家的第一个晚上,越明珠过得很平静。 字面意义上的平静。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非常安静,没有红府那种温情脉脉的交谈,只有细微的碗筷磕碰声。当然,这个声音全部由越明珠本人提供。 张启山吃饭别说唧嘴,他连喝汤都一声不响,碗筷的声音就更没有了。 她很难不怀疑对方是不是开了静音。 明明两人的餐具一模一好,不是一模一样,碗碟倒是张家提供,筷子不是。 自从吃了陈皮的毒果子,两人相对无言哑了一晚上后,她在吃食上就分外小心,不管吃什么都用系统出品的试毒筷。 来长沙一见二月红府里养的全是毒花,她差点笑了,能怎么办,继续用呗,进张家也没忘在餐桌上拿出来。 幸好,张启山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对她这点小小的习惯并不介意。 而且张家饭菜的口味跟红府完全不一样,红府就是正常的湘菜,味道普遍香辣,张家则是咸淡适宜,以鲜为主。 她还在餐桌上看见了炖大鹅。 这辈子第一次吃到大鹅,味道嘛,还行,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油腻。 吃完饭,下人进来收拾桌子。 一家有一家的规矩。 红府有规矩但是氛围不错,而张家是那种从上到下都很静穆,连脚步声几乎都听不见。 一顿饭吃下去,越明珠觉得整个屋子就她一个喘气的活人。 张启山不算。 他不是人。 “吃不惯吗?” 见她只吃了一碗饭,张启山开口说:“我的口味可能跟你不太一样,要是吃不惯,就告诉管家,让厨房给你做别的。” 越明珠安静点头。 没办法,这个家的环境她很难不从善如流,怪不得二月红特意跟她说张家冷清。 不是张家没人冷清,而是指张家有人等于没人才冷清。 饭后她又随张启山出了跨院来到祠堂。 祠堂规模不大,享堂也很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看清上方的数个牌位。 他沉吟片刻,说:“暂时只能先把你父亲放在这里,你若要另建祠堂,等年后我找人算算日子再做安排。” 按照原主的记忆,越明珠烧香、叩头、作揖,一系列完成。 这个祠堂虽说比不得原主家的祖祠,但原主父亲是入赘,原主她娘不能入祠堂,原主外祖又为了原主曾外祖墓冢的事跟族长闹翻。 老人家脾气硬,干脆自己建了家祠。原主从曾外祖开始到她娘三代人都在里面,除了这个爹。 只是最后一场大火,什么都烧没了。 核实她身份的时候应该把这些都调查的一清二楚,张启山知道她不会要求迁回祖祠。 越明珠跪在蒲团上虔诚的替原主一家祈福。 借了人家的身份,总要表示感谢,饿死太痛苦了,希望她来世能出生在太平盛世。 一夜无梦。 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的蜷成一团,让人轻唤两声后温柔推醒。 “小姐,该起床了。” 张家晚上不存在娱乐活动,当然红府也没有,但是红府有丫头在,有陈皮在,根本不缺人陪聊打发时间。 昨晚不到九点就睡了,早上被迫醒来,有点不想起床。 盯着床顶发呆。 三秒后才意识到不对,诶? “捧珠?” 她惊讶地搂着被子坐起身,捧珠端着火盆放在她床榻下,小脸溢满了笑容,“是我,小姐。” “二爷已经把我送给小姐了,以后我就是专门伺候小姐的丫鬟。”边说边手脚麻利的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小姐,还是等房间暖和了再起来穿衣。” 不等越明珠反应,连忙说:“我去端水过来,小姐你先在床上等我,一会儿就好。” 如果不是她坚持拒绝,捧珠甚至还想帮她穿衣穿鞋。 越明珠: 她偶尔是会发发大小姐脾气,不过那都是对着陈皮,而且仅限于烧水做饭,还没有懒癌发作到连衣服都懒得穿。 张家定时定点开饭,早中晚三餐,没有例外。 看了一下座钟,现在也不过才八点而已,也就是说她被捧珠叫醒是七点。 天啊。 痛苦面具。 除了跟着陈皮赶路,她从没特意起这么早过,进了湖南地界连陈皮都不会催她早起继续赶路,在红府更是睡到日上三竿。 现在突然被叫醒起来吃早饭,她根本吃不下。 见她一碗甜酒冲蛋在那里用筷子搅半天都不动,张启山微微叹气,少见的在用餐时开口问:“不合胃口?” “不是太困了。” 听到这个回答,张启山淡淡道:“你还小,作息要规律。” 很好。 越明珠确定了,张启山是个典型的封建大家长。 这个家一天都待不下去是,是不可能的。 吃完早饭,张启山就准备出门,他还回房换了身衣服,换了衣服出来,越明珠就震惊了。 西装三件套。 而且还是定制款,讲究的面料,合适修身的款式,很衬他的气质。 但是这副留洋归国的公子哥打扮,比起昨天去见她的低调,昂贵又气派。 尤其是他给越明珠发零花钱的时候,帅的不止是一星半点。 不过,拿着十来张花花绿绿的纸,越明珠对面额的市场价值表示疑惑。 原主就没有用过钱的记忆。 至于她自己就只跟着陈皮见过几个铜板而已。 但是没关系,看张启山给钱时的款爷做派,绝对不可能少给!!! “在家无聊可以去商业街转转,那边有很多新奇玩意儿,喜欢就买回来。” “有其他需要置办的日常用品,告诉管家。” 看得出张启山很忙,刚用过早饭就要出门,临走前不忘给她发零花钱,发完就转头走了。 “捧珠,你肯定起的比我还早,照顾我会不会太辛苦啦?” 越明珠是七点起的床,捧珠要从红府过来,肯定起的比她更早,来了就马不停蹄地给她准备炭火和热水。 然而捧珠看起来比她精神多了,昨日在红府还很腼腆内敛,现在却神采奕奕:“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我很高兴来伺候小姐,也很感激送我来的二爷。” 见她一副生怕自己不够诚恳会被送回去的样子,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下,拉住她的手,认真的说:“我也很高兴你能来,张家我除了表哥谁也不认识,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果然,一听她这么说,捧珠顿时高兴得两颊发烫。 难得起这么早,越明珠打算出去转转,之前一直没都怎么敢在去太繁华的地方。 捧珠跑去帮她叫车。 望着离开的背影,越明珠轻笑,她说的自然是实话。 虽然张启山说,她也是张家的主人。 但是张家对她来说太陌生,谁知道会不会有不好相处的人在。 身边能有一个一心向着她,还跟张启山完全无关的人,可太重要,太令人安心了。 和捧珠乘着黄包车去了商业街,两人在街上转来转去,转到腿都酸了,也没看见几个新奇玩意儿,最后只瞧中了一辆自行车。 听老板吹,现在全城自行车的数量加一起都没过百,还是个稀有物件。 稀有。 稀有还一百辆? 老板叫价两百多,横向对比了一下店里另外一辆据说是进口货于是高达五百多的价格,越明珠拿出钱,数数。 很好。 从老板猛地亮起的眼睛,以及卑躬屈膝的态度,就能看出张启山真的给了她很多钱。 买完自行车没直接回张家。 捧珠说她离开红府的时候陈皮特意在门口等她,让她把越明珠带回去。 捧珠版:让小姐有空的时候回红府看看。 越明珠翻译的陈皮版:她要是不来,我就亲自提着刀去。 叹气。 万一宠物分离焦虑症发作,他肯定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去红府路上她骑了一小段自行车。 然后, 就在半路上被巡警罚款一块,原因是没上牌。 还没来得及悲伤,她又从巡警那得知了一个噩耗,原来买自行车不仅要办车牌和驾照,还得年审,完了还要去财务局缴捐。 该死的车行老板后续花费跟她那是一个字都没提!!! 合着这车还不是一锤子买卖,是年年都要支出的无底洞! 可买都买了。 她只好下车和捧珠一起推车去了红府,门房眼尖,连忙下了台阶过来帮忙提车。 “就放在外面,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也方便。” 从丫头那儿得知陈皮还在练功,就让捧珠陪她先待一会儿,自己单独过去看看。 带人过去,怕他应激。 她去的时候,陈皮没扎他的马步,而是站在石桌边喝水。 她放轻脚步,悄悄从后面接近。 正要伸手蒙他眼睛,眼前一花,陈皮就从视线里消失不见,喉咙也被人从身后牢牢锁住。 下意识地咽了咽,越明珠感觉到擒住她脖子的手立刻松了力道。 嘲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张启山没提醒你,不能从背后接近练武的人吗?” 第51章 弹珠 “他不提醒我情有可原,毕竟我们才认识不过两天。”越明珠一开口,喉咙就嗡嗡颤动。 陈皮不得不放开她。 她摸摸脖子,扭着头看身后的人,用眼睛瞅他,小声抱怨道:“你跟我认识那么久,你不提醒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掐我,打我?” 什么? 陈皮愣住:“我” 见他被唬住。 越明珠得意一笑,就这点定力还跟她玩倒打一耙? 自己从头到尾就没敢用力,到她嘴里就变成了掐跟打。陈皮撇开头不去理她,绕过人在石桌边坐下。 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十分可恶。 越明珠慢悠悠踱步到他旁边,就你会吓唬人,我也会。 低头一看,旁边的石凳上加了个缀着流苏的坐垫,一看就知道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陈皮瞥了她一眼:“怎么,张家的床睡不惯,起这么早?” 说到这个,越明珠仰天叹气:“我七点就被叫起来了,说我年龄小,作息要规律,不好睡懒觉。” “他们不让你休息?” 陈皮眼神阴沉下来。 他一不高兴就容易挂脸,除了杀人的时候面无表情,其他事情上心思浅的可怕。 越明珠诚实的说:“倒也没不让我休息,只是为了我的健康着想。” 事实上,自从来了红府,陈皮也是每天天没亮就起来练功。 不光是他,戏园子一般下午到傍晚才上台唱戏,这行有句老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内行知道,三天不练客人知道”,作为长沙唱花鼓戏的名旦,二月红还日日早起开嗓,丫头为了陪他起的也早。 主人尚且如此,下人们更不必说。 但是在陈皮眼里,明珠既不需要练功,也不需要唱戏,更不需要伺候人,自然是她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 谁都管不着。 尤其是张启山。 厌烦地在心里记了一笔,他问:“那你还困不困?” 越明珠摇摇头,她都逛了一个早上,清醒的不得了。 不用想她都知道陈皮下一句会问什么。 “饿不饿?” 看。 她笑了,不管是赶路还是现在,他关心的问题永远就那么两个。 冷不冷。 饿不饿。 早上没睡醒胃口不好,又大街上逛了那么久。 她抿抿嘴,小小的歪头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点饿。” “等着。” 陈皮扭头走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好懂,稍微满足一下他投喂的想法,就能由阴转晴。 刚见面的时候还在吓唬她呢。 越明珠本想看看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结果端到桌上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馄饨。 “你尝这个,这个跟我们以前吃的不一样。”陈皮把碗推过去。 她低下头来,认真看了看。 确实。 这碗馄饨皮很薄,薄的几乎能看清里面的馅料,不像他们在街头几个铜钱买的那种面疙瘩咸汤。 肉嫩且鲜美,入口生香。 陈皮一直盯着她看,问:“好吃吗?” 一碗馄饨而已。 越明珠想笑,好险忍住了。 其实做的再好吃也只是碗馄饨,馄饨不都一个味儿。 但她知道陈皮在想什么,他从小没吃过正常馄饨,以为所有馄饨都是那种咸辣汤加面疙瘩,所以觉得这一碗尤为不同,以为她也没吃过,特地端来跟她分享。 “好吃。”她点点头,若有其事的回答:“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呢。” 陈皮脸色缓和起来。 没一会儿又问:“冷不冷,我们去里面坐,这儿风大。” “不冷。”越明珠把馄饨艰难咽下,“你早上不用练功吗?之前不是每天都要扎马步扎好久,我还想看你轻功练成的那天呢。” “早上时间不够,换到下午和晚上去了,现在改练别的。” “什么别的?” 陈皮把桌上的一个匣子拉过来打开,一堆弹珠,她拿了一颗,发现是石头做的,和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差不多大小。 “这是什么?”她问。 “弹珠啊。”陈皮瞟了她一眼:“还能是什么。” 越明珠无语他一眼,又来了,也不知道他这种爱作弄人的习惯从哪里学来的。 “不想说就算了。” 啪嗒一声,把弹珠扔回匣子。 见她发脾气,陈皮环着胳膊压在桌面上,凑近去打量她扭过去的侧脸:“生气了?” “你要是再不说,我就真的生气了。” 他见好就收,挑了两颗石弹,一颗先弹上空,另一颗紧跟着弹出去,从下往上精准击中第一颗。 砰—— 两个齐齐撞飞出去,弹在地上滚远。 打弹珠? 越明珠好奇:“是要练暗器吗?” 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能猜出来,陈皮挑了下眉。 这几日让红府好吃好喝的供着,外加各种滋补汤药灌进去,他气色比来时好了一倍都不止。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种出自市井的吊儿郎当,不管做什么表情总透着一股想使坏的劲儿。 他嗤笑:“不会又是想像上次那样,让我练好了给你表演表演?” “当我陈皮什么人,街头耍把式的?” 一句话没说,就被扣了这么个帽子。 越明珠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他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自己就来的时候吓唬了他一下,他就记仇要还回来。 不搭理他。 默默低头吃馄饨。 见她不理人,陈皮妥协的说:“是暗器,师傅有一门功夫叫铁弹子,这门功夫从不传外姓人,他说我天赋不错,这才破格传授。” 越明珠抬头,不吭声。 他只好低声说:“等我学会就给你看,刚刚不是就给你露了一手。” 时间悄悄走过。 临近正午,快要到张家饭点了,她不好多待,陈皮再不痛快也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 要不是二月红拦着,他还想送她回张家。 回来的及时还没开饭,反正车子也推回来了,越明珠就在院子里来回练自行车。 张启山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学会拐弯,正好冲着他就过去了。 “让让我,让让我我我拐不了——”紧张之下,本就不好驾驭的车把更扭不动。 张启山没被影响,在她横冲直撞过来时错身避让,单手钳住车头稳稳当当地帮她停下。 越明珠眨了下眼。 她脚还踩在踏板上,连人带车这么重,他凭一只手就扶住了? 张启山偏头往下看,发现扶得太正她脚伸下去都踩不着地,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看了眼车尾问她:“车牌没上,知道要上车牌吗?” “知道。” 见她撇了下嘴,张启山有所猜测,“路上被罚款了?” 捧珠帮忙扶着让越明珠下来,“买车的时候那老板也没交待清楚,路上就被巡警罚了。” “明天我让人去上牌照。” 说着他松手把自行车交由家里的下人推走,随意拍拍灰尘,“你要是还想骑,吃过饭歇歇再继续。” 转眼第二天,越明珠的自行车就被张启山叫人上了车牌领了驾照送回来了。 不光如此,他爽快的又给越明珠发零花钱。 这次更大方。 知道她昨天还看了辆进口的自行车,五百多没舍得买,干脆把零花钱翻了一倍。 第52章 罚站 小半个月过去,寒气更甚。 张启山一掀开棉门帘就被燥热的暖气流烘了一脸,往右一看,半人多高的取暖烤炉炭火烧的正旺,整个室内温暖如春。 而离烤炉两米开外的地方还放着一把躺椅。 躺椅上垫着棉被和毛毯,毛毯凌乱无序的堆积成一团。躺椅边的茶几则摆满瓜果零嘴和散乱的报刊书籍,以及剥到一半的橘子和只吃咬了一口的糕点 很有生活气息。 这么一会儿张启山就热得拉了下领口。 知道他向来喜欢家中井井有序,对这些有点不适应,老管家在身后恭敬道:“是明珠小姐。” “让人整理一下。”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叮嘱说:“东西给她留着。” “是。” 上午张启山去了趟警备司令部跟人谈事情,又把手头上大部分现钱捐了,以为时间不够就没打算用餐,结果对方临时有事,他便先回来。 只比往常饭点晚归了十多分钟。 于是,独自用餐的越明珠就被撞了个正着。 张启山倒不是有自己不吃就不许表妹提前开饭的霸道习惯,但问题是——捧珠陪坐在一旁,手里还举了本书递在明珠眼前,帮她翻页。 让她边看书边吃饭。 张启山微微皱眉。 越明珠:!!! 越明珠:qaq 在张启山眼里,这个表妹乖巧听话,善解人意,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够自律。 现在看来,是他了解的还不够深。 天气连日阴沉。 越明珠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自行车买回来只骑了几天,她个子小骑着不舒服,就暂时搁置了,还跑去书店买了些书回来解闷。 买回来的书什么种类都有,挺杂的,有的比较深奥难读懂,可能是她快餐吃多了,不过有意思的也不少。 看书看久,怕伤眼睛,她就站起来活动活动。 抽空还给自己折了个纸飞机里自娱自乐,又不小心飞到树上去了。 捧珠不在,管家不在,其他下人也不在,越明珠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人,就自己拿了本书把它打下来。 等捧珠回来,一问才知道是管家让她去厨房那边帮忙,说最近家里事多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 越明珠若有所思,张家下人各个身手不错,一个还好说,各个如此就有点奇怪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 她看了眼捧珠被冻红的手,叹气道:“下次如果还让你去帮忙,你就推说我有事让你做,抽不开身。” “你是专门来照顾我的,在张家除了我,你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说着找出预防冻伤的药膏让她抹上。 捧珠有点不安:“真的可以吗?” “当然。” 张启山很忙,入住张家半个月以来,除了饭桌她就没见过张启山有不忙的时候。 每天早出晚归,偶尔事情多到顾不上回家,就会让派人回来通知让她先吃,不必等。 今天也是。 正好有本书看得入迷,就趁着他不在,让捧珠举着翻书,她边吃边看,还哈哈仰着头笑,谁料笑到一半张启山突然出现。 要命。 除了第一天有点不适应早起外,在这个给钱大方的表哥面前她一直很乖,也表现的很懂规矩。 隔着桌子,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张启山移开视线,没说什么,先转身去了后面。 趁他回房换衣服,赶紧让捧珠把书收起来。 换完衣服坐上饭桌,张启山一言不发的用餐,日常生活里他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更别说吃饭的时候。 越明珠回过味儿来,琢磨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关了,她这个便宜表哥平时话少表情少,也从不疾言厉色,更不可能骂她。 恩,没错。 她点点头,给自己施加勇气。 食不下咽的吃完饭,越明珠就一溜烟跑去前面会客厅,继续坐她的躺椅烤火,当然了,绝对不是为了避开张启山。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看见有人急匆匆的送了个口信给管家,两人在外面交头接耳。 估计是张启山又要忙去了。 正松了口气,“明珠,你过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 越明珠放下书,步子慢慢的走过去,不会是要教育她。 张启山抬手敲了敲墙,“站这里。” 面面壁思过? 低着头的越明珠抬了下眼睛,小心瞄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怎么严肃,很平静,就乖乖过去,顶着墙站好。 张启山一时失语。 “背靠墙,面向我。” “哦。” 早说嘛。 正额头贴着冰冷的墙壁‘面壁思过’的越明珠小步挪着转过身,后背贴墙站好。 只听他吩咐捧珠:“去把小姐刚刚看的那本书拿过来。” 不知所措的捧珠下意识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 越明珠沉痛点头,对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已经有所预料。 张启山轻声道:“她对你倒是一片忠心。” 等捧珠忐忑的拿着书过来,张启山就让她出去了,罚归罚,他没打算让家里下人看小姐笑话,连候在院子里的管家和其他下人都撤走了。 他退开几步,把书放在一旁专门放置花瓶的小圆桌上,“过来拿。” 越明珠乖乖上前,拿好书,按照他说的翻开页,举起来,贴墙重新站好。 中途还因为偷懒悄悄放低胳膊被被张启山用手托住,往上抬让举好。 啧。 还以不会被发现呢!!! 等她站好,张启山指了指座钟,语气中正平和:“站完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就可以休息了。” 罚站半小时她可以理解。 举着书半小时 越明珠小声问:“要是我坚持不了那么久呢?” 沉默。 张启山还没遇见过敢跟他当面讨价还价的人。 可能是禁不住这种无言的氛围,她悄悄抬头偷偷瞅过来,跟他对了个正着,于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颤啊颤地又心虚的躲闪回去。 压下那点好笑,他正色道:“那就努力坚持一下。” 好,好。 越明珠老老实实举着书罚站。 等张启山出门后,她脸上那点闷闷不乐就消失不见了。不就是罚站,她现在可是初中生的年纪,罚会儿站不丢人。 她就是很好奇,张启山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 说他管她,她去了哪,在家里做了什么,他从不过问,只负责给钱。 可要说他不管她,又会叮嘱她早睡早起,还会尽可能抽时间回来陪她用餐,连她吃饭的时候偷偷看书都要稍作惩罚。 虽说来的那日跟他表明过,自己有同甘共苦的想法,可一看他家大业大,越明珠就知道他不需要。 现在的她已经做不了那个陪他共患难的人了。 张启山独自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个阶段,所以她的那番言论,当下他可能会觉得很受触动,但越明珠清楚,这种感情不会长久。 据他说,原主父亲是南下时被日本人射杀的,那意思就是他父亲也同样死在枪下。 有这种经历的人,很难和人交心。 至少靠三言两语不行。 嘶—— 难办。 定好的时间到点,越明珠放下酸痛的胳膊,在躺椅坐下往后靠,舒舒服服的摇起来。 没多久捧珠就进来了,小声说:“张公子让我帮小姐按摩一下胳膊。” 看。 记得她,也会叮嘱别人照顾她,但这只是张启山为人事处的成熟之处。 越明珠能明显感觉到,他甚至都没有用心。 第53章 无法隐藏 下午难得多云转晴。 想想自己由于天气不好,近一周都没去红府了,吩咐捧珠带好斗篷和暖手炉,越明珠准备趁没下雨去一趟。 这半个月里,陈皮结束了锻炼下盘的基础训练,正式拜师二月红。 不过拜师礼没公开,那天天气不错,风柔日暖,张启山还很少见的带她出门去酒楼吃大餐。 说来也怪,他基本不和越明珠一起外出,来接她回张家的那天不算。 到底是为什么呢 沉思间已然到了红府,跟管家打完招呼,越明珠就熟门熟路的往里走。 突然脚步一顿。 诶,张启山这种反应有点似曾相识,她越想越像自己最初在汉口对陈皮的态度。 怕他连累自己。 那张启山是 “小姐?”捧珠疑惑。 越明珠摇头表示没事,慢慢朝右边走去。 迄今为止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位表哥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伙计很多,偶尔还能在家里看见一两个。 那些人的气场和面相给她感觉跟陈皮有点像,不知道是不是都杀过人,如果是,她这位表哥能做他们的顶头上司,估计也差不多。 如果不是简单的行商,那就是比较接近灰色产业,比如说混黑社会? 她琢磨了一下,不对,这个年代,该叫帮派才对。 那确实对家属不太安全。 容易树敌的行业,张启山又是个外来户,正所谓树大招风,肯定不招人待见。 人红是非多。 理清思绪,越明珠终于到了陈皮练功的地方,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二月红也在。 当初陈皮跟她说铁弹子这门绝技是暗器,只是比起银针、飞刀,这门功夫顾名思义弹出去的是铁弹,练到某种程度和枪差不多,能打穿人的身体。 离谱的世界,让她再度开了眼界。 二月红盯着陈皮练功,见越明珠来串门就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 以陈皮一点就通的悟性,小半月就已经初见成效。 可惜他这个人练功还行,就是杀心大,性子急,什么都想尽快看到成效,二月红骂了他几天都没用,心浮气躁的很。 不用问都知道是为什么。 他看了眼坐在旁边的明珠,再去看陈皮,果然,现在整个人都沉下来了。 总算可以提上日程,他放下茶杯吩咐徒弟:“去换成铁弹。” 这段时间陈皮练的一直都是石弹,比铁弹轻许多,主要是为了锻炼准头。 “是,师父。” 碍于师父在场,陈皮看了越明珠一眼,动了下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取装铁弹的匣子。 捧着手炉,越明珠会心一笑:“红先生特意把陈皮支开,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二月红见她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心生赞叹。 等陈皮取好匣子回来,就见师父指向不远处树梢上并排伫立的两只翠鸟:“只要你能打中翅膀,又不伤及它们性命,我就让你下午休息,功课明天再补上。” 至于休息的时间可以用来做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陈皮瞥向一旁低头坐着的明珠,勾了下嘴角,那带了点轻狂的冷淡,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打开匣子取出一颗铁弹,在手中掂了下重量,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敲出手的力道。 过了几秒,他手指紧扣着铁弹,目光沉着,牢牢锁定树梢上灵敏的跳来跳去的翠鸟。 就在出手前的一刹那,二月红放在茶杯边的手微微一动。 越明珠秒懂,捂着嘴:“咳咳咳咳——” 翠鸟生性灵敏多疑,受到惊吓振翅一飞,铁弹子正好擦翅而过。 “明珠?” 一击未中,听见她咳嗽陈皮就已经回头,根本顾不上看鸟,眉头紧锁:“你着凉了?” 二月红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陈皮脚步滞住。 捂着嘴咳嗽的越明珠察觉到气氛不对,慢慢停下,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嗓子有点不舒服。” 不,她当然是故意的。 不过是二月红主动跟她商量,让她看到指示就这么做,为的就是让陈皮分心。 二月红说,如果他总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练功还心浮气躁,迟早要出问题。 陈皮见不得她谨小慎微的样子:“是我功夫没到家,不关你的事。” 他上前一步,顶着师父审视的目光倒了杯热茶放在越明珠面前,低声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一点也没意识到两人的刻意。 想到接下来的计划,越明珠接过杯子,只能继续茶言茶语:“没有了,我没关系的,就是风太凉,冷着嗓子了。” 陈皮目光冰冷地扫向捧珠。 捧珠后知后觉的把斗篷给小姐披上,心虚回避他的视线。 二月红也不在意自己被忽视,当着明珠自然得给徒弟留点面子,端茶喝了一口慢慢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然后—— “阿嚏!!!” “咳咳咳!!” “阿嚏——” 就算陈皮再迟钝也意识到越明珠是故意的了,偏偏每次他都会分心。 又一次的失败后。 他终于没忍住目光不善的瞪过去。 越明珠抬起无辜看他,真诚的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无法隐藏,其中之一就是咳嗽,谁能忍住咳嗽” 陈皮面无表情的跟她无声对峙,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二月红倒是来了兴趣,微笑:“那还有两种是什么?” “还有两种,一种是贫穷,一种”越明珠顿了一瞬,在陈皮冷冷地注视下,换了个词轻声道:“是感情。” 听到这个回答。 端着茶的二月红和眼神不善的陈皮都微微怔愣了一下。 第54章 多多益善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想起自己让她几次三番干扰陈皮的做法,二月红一时语塞。 感情究竟有多难割舍,他本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人才对。 沉默片刻。 二月红哂笑:“没想到我也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陈皮,你好好陪明珠坐一会儿。她许久不来,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聊。” 他站起身,掸了掸绯色长袍的下摆,难得跟小辈说了句玩笑话:“明珠,你也帮我好好劝劝他,练功就把心思放在练功上,其他时候另说。好不容易回趟家,时间全耗在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身上,我也想多陪陪夫人。” 说完便扬长而去。 待师父离开,陈皮随意在明珠身旁的凳子坐下。 先前那种恼火的神色已经烟消云散,此刻乌云转晴,他嘴上却不肯服软,嗤声一笑:“你打扰我练功,还把借口说的那么振振有词?” 这话听的越明珠想笑。 刚认识他的时候,讲话还带了点武汉话的口音,后来跟她待久了,就把口音慢慢地矫正过来。 “看来你跟着红先生不是只学了练功,现在都学会用‘振振有词’了。” 陈皮瞥了她一眼,冷哼:“读过书的人就是了不起。” 还是有点怨气,估计刚刚只是避讳二月红,他不好发作,这会儿人一走就开始原形毕露。 越明珠回头对捧珠说:“帮我要一壶热水,不要茶叶,他不爱喝茶。” “是,小姐。” “拿我师父家的水打发我?” 被他一番抢白外加针锋相对,越明珠想着确实是这段时间有所懈怠,他太久没见到自己,这会儿忍不住疯狂秀存在感,懒得跟他计较。 “读过书没什么了不起。”视线往下,看他因练功红肿长茧的手,轻声说:“不还是要靠没读过书的人,辛辛苦苦把我一路平安护送到亲人手中吗?” 不等他挑毛病,越明珠就微微叹气道:“难得天气这么好,想着来看看你,我们真要把时间浪费在阴阳怪气上?” 陈皮被说愣了几秒。 人不在眼前他心烦意乱,结果人来了又管不住嘴。 咬牙给想犯会儿贱的臭毛病压下去,他往前坐了坐,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时间一长,心情就不自觉静下来。 他啧了一声:“你怎么连发火都不会。” “发火?”越明珠摸摸脸,“我看起来像在生气吗?” “生气跟发火可不是一个意思。” “那你呢?” 往他手上看了眼,越明珠主动提起:“红先生说,除了练功你还算用心,其他功课上就不尽如人意了。” 陈皮不痛快地皱起眉:“师父还跟你说这个?他跟你提过是什么功课了?” “那倒没有。”她问:“他就是随口一提,别的功课是指什么?” “那是——”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有没有不高兴。 见她神色如常,便对土夫子的事闭口不谈。 “明珠,师父不让说。” 下地这种事他也不想让明珠知道。 见他厚颜无耻的把师父甩出来顶缸,越明珠无语,不让说我也知道,长沙名旦收个不能唱戏的徒弟,还费心教他武艺能为了什么。 “红先生是不是混帮派的?” 上次说什么苗女下蛊扯到江湖,现在连帮派都出来了,陈皮瞥了她一眼,二月红带戏班出城唱戏走一路杀一路的往事他听说过。 “算是。” 这个回答不算撒谎,只是为了师父的事让他对明珠说话半真半假,难免厌烦,忍不住压着桌子凑过去问,“明珠,这么多天不见,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是红先生告诉我,你太急功近利,遇到事情只想着先动手,不会动脑,让我多劝劝你。” “师父师父师父你怎么满嘴都是师父!” “因为”见他气急败坏,阴鸷的眉峰又起戾气,越明珠叹气,“因为红先生知道我关心你,也知道你放心不下我。” “所以作为朋友,你可能会愿意听我的。” 说完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眼睛却不带躲闪的望向他,“还是说,这是我多管闲事,也是我自作多情了?” 陈皮瞬间气消。 心情微妙的好转,让他脸色由阴转晴,跟她低头服软:“没有,我愿意听你的,你不是多管闲事也没有自作多情。” “是” “是我老想着你没来。” 没觉得被师父数落有什么难为情,陈皮无所顾忌的抖落:“师父瞧出来了,骂我练功分心定力不够。” 太阳落山前,越明珠神清气爽的从红府出来。 身边捧珠都看出她快溢出来的快乐,有点羡慕,“小姐,他说了什么把你逗得这么高兴?” “人嘛,烦闷的时候总会想找点乐子来纾解一下心情。” “乐子?什么乐子?” 当然是—— 逗宠物的乐子。 看他因为见不到你而焦虑不安,因为见到你而高兴的在脚下团团转,又因为你的一句话大动肝火,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你的注意。 怎么不算乐子。 这可是只有训狗大师才有的乐子。 越明珠脚步轻快起来。 的确,前期需要做出取舍,但是只要成效喜人,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能一直沉溺在安乐的假象中,现在还不是该懈怠的时候,不能像陈皮一样忘了自己的初心。 幸好有一个现成的成功案例近在咫尺,可以随时用来提醒自己。 陈皮的价值证明了他值得。 张启山也有价值。 虽然他是个高手,但是在装傻前,也不妨让她先用点心。 毕竟乐子这种东西, 自然是要多多益善。 第55章 出远门 想法是很好。 然而等她在张家待到晚上,终于等到张启山回来,却被告知了一个消息:他要出远门。 具体耗时多久不清楚,湘西地界发生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于张启山而言算不上突然。 前日有个朋友新得了件土陶器,求张启山帮他判其真伪,据这个朋友说当时摆地摊的卖家一口咬定是秦俑。 缺了尾巴的残次品一上桌,张启山都无需拿放大镜观察上面的图文,一扫而过,直接告诉他东西是汉代,准确点来说是东汉。 物件不怎么样,但是干这一行基本对每个盘口出手什么新货心知肚明,哪家倒了斗,又淘到什么明器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陶马就属于生货。 得知自己上当受骗,朋友虽说不差钱可打了眼,差点人前出丑自然是气急败坏的找场子去了,摊主不会在原地等着受骗的顾客上门找麻烦。 正所谓帮人帮到底。 张启山放话出去,不多时,摊主就灰头土脸的被派出去的伙计扔在地上,抬头看清面前的人是谁,直接吓瘫了。 做古董交易明面上大家讲究一个诚字,坏了名声,以后谁还敢去那条街看货。 行里都讨厌这种人,骗归骗,哄人拿了钱,对方不知道这件事也过去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被拆穿还让人找上门来,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上头有个煞神盯着,摊主压力巨大,火速承认陶马是他从湘西过来的一个老表手中得到的,那老表是个歪嘴子,意思就是外行人,什么都不懂防震做不到位,路上不小心把尾巴摔断了。 给出的消息不多,摊主试探说自己可以帮忙打听消息,只要张启山不找他麻烦,他保证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张启山懒得废话,让人把他拖出去处理干净,派手下找了他那个老表过来,三言两语就把话套了出来。 对方表情很惶恐,听到他承诺只要说实话就不会对他做什么后,那人连忙点头,答应会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一顿口齿不清还夹杂着湘西那边的方言的输出,连说带比划,几番折腾后,总算把线索讲清楚了:一切都是从一口井开始。 依据听来的信息,张启山沉下心冷静分析,地势处于山腰,井中泥土味道很冲,再加上那口井所在侗寨中大多数人都得了一种怪病纷纷逃离家乡投奔远亲来看。 他判断那口荒井中,应该藏着一个汉代大冢,当地暂时还无人发现。 这是个好消息。 时势造英雄,张启山自认蛰伏的已经够久,捐钱那天又从警备司令那里得知一个对他来说相当有利的信息。 即便年关将至,刚接回明珠来张家,但万事都有取舍,他必须早做准备。 越明珠忧心忡忡:“远吗?要出省吗?” “不出省。” “那,那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恩。” 可能是觉得接回她没多久自己就要出远门多少有点不负责任。 但是去哪儿,去做什么,又会去多久,张启山从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见捧着书坐在火炉边上的小姑娘乖乖望着他,张启山叮嘱道:“我不在家,你出门记得带人,有什么事要办就吩咐管家,年前我一定回来。” 还好不是年后,年后就有点太久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用点点头,“好。” 张启山兵贵神速,隔天她还没起床人就已经走了。 至于最重要的零花钱,这位表哥前不久直接在银行开了个账户给她,存了一大笔钱让她自取。 要说独自在家有什么不同,也没有,只是少了一个饭搭子。 转眼几天过去。 下午在家待的无聊,捧珠给她出主意解闷,提议不如去外面转转,出门透气总好过在家里闷着。 叫了辆黄包车转了一会儿,接近年底,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正好为了避让人流车子停在一家茶楼门口。 车夫憨笑着扭头跟她推荐:“小姐,您都溜我这么久了,要不去茶楼听听评弹,这家穆桂英挂帅唱的不错。” 第56章 无妄之灾 这年头茶楼都会让街上拉黄包车的推荐生意了? 越明珠觉得好笑,就让捧珠付了钱,下车揣着手炉进了门。 确实像车夫说的那样,这家唱的不错,越明珠环视一圈,心想否则这一楼也不会坐满宾客。 “小姐,您看看是坐哪儿?” “二楼。” 台上的女艺人已经开始登台献艺。 受时代限制,其实越明珠听不太清词,也不太懂,但能听进去。吴侬软语随着琵琶声珠玉交错,声声动人,倒也觉得这趟没白来。 有茶楼伙计过来招呼,捧珠见她专心致志的望着楼下,便帮着叫了茶,又让人上了些寻常小吃先备着。 嗑着瓜子,喝着茶,听着弹唱,这样的闲暇意趣还是她来了这个时代后头一次体验到。 就是别人呼朋唤友坐满一桌,边听边聊,而她这边只有捧珠陪着,捧珠又忙着给她端茶倒水,一看就是丫鬟做派,显得她一个人来听有点冷清,不合氛围。 算算日子,好像有几天没去红府了。 越明珠回头:“你去看看陈皮在做什么,他要是不忙,就帮我约他来茶楼见面。” “小姐,你一个人行吗?” “恩,去。” 捧珠走后,她又喝了半盏茶,台上又换了位男艺人,听了有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音乐细胞罢工,这个唱得她有点昏昏欲睡。 心里叹着可惜。 要是张家能再大点,或者说像红府那样,还有戏台、池塘,就能把人请到家里让他们单独唱给自己听了。 听困了还能睡会儿,醒了再继续。 没错,在张家住久了,越明珠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觉得宅子又大又开阔,正考虑是不是回去买个留声机先试试。 好景不长。 艺人下台中场休息的时候,底下原本只是轻声的交谈突然一下子大了起来,她人在二楼听的不怎么清楚。 但是—— “他一个外线凭什么在长沙作威作福?” “你小点儿声。” 巨大的拍桌子声“咣咣”震得周围宾客纷纷扭头,一片斥责声。 对方撸起袖子露出满胳膊的刀疤,阴森森地回头:“叫个屁,晓得老子做么子的,当心一刀宰了你们!” 顿时周围的人都不敢说话了,纷纷换了位置,避而远之。 那人见状,不屑的冷笑一声又扭回去臭骂:“就不信了,那个跳马子敢在老子的地盘称王称霸,上次居然还说老子吃浑水不懂规矩,谁不懂规矩,他一个外线有老子懂规矩?” “说破天了这个长沙都没得叫他一个新口子来做主!” 在长沙的一些黑话里,外线指的是外地人,跳马子指的是张这个姓,而吃浑水就是短斤少两收黑钱。 周围有懂行的一听就知道这是在骂谁,现如今谁不认识那位长沙后起之秀。 各行各业鱼龙混杂,谈生意做买卖,谁都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偏偏张启山是个例外,他不坑客商不坑外地人也不坑本地人,有人请他帮忙,他还会客串一下中间人帮忙掌掌眼。 可不就招了多少人的恨。 内行人看门道,老江湖更识人,不管心里什么想法,可人家就是本事强手段硬,在各路人马眼皮子底下拉扯出一份令人眼红的家业,短短半年时间就混得风生水起。 畏他如虎的远比嫉妒仇视他的人多。 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就属于后者,听懂的内行人不想惹事,怕被张启山知道了秋后算账,赶紧结账抬脚走人。 剩下两个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道从哪儿端来了酒开始煽风点火。 二楼的顾客不明所以,只是看台上的人又开始唱起来,就只当做没听见,琵琶声一起,那些恼人的声音就小了。 越明珠觉得情况不太妙。 要不是二楼太高,她都想从楼上跳下去了,这边下楼的阶梯口又离那伙人太近。 果然,没一会儿,几口酒灌下去那伙人就开始闹事。 茶楼伙计来劝挨了打,老板来劝说愿意免单也挨了打,那个满身刀疤的恶汉酒气上脸,死活拉着女艺人的手不放,吓得人家琵琶都掉了。 有认出他的人抱打不平骂了两句,都是混这行的谁怕谁,没想他直接一撩皮袄亮出王八盒子。 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上头,“砰——”一声枪响。 整个茶楼尖叫声推攘声此起彼伏,二楼也乱成一团。 倒在地上的人生死不知,没一会儿就渗开一大片血色。 开枪的那人原地站着愣了会儿神,盯着手里的枪看了会儿,明白是走火了,后背一凉,酒也醒了。 身边两个伙计冷笑:“死的好,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上次码头抢货的那批人就有他,老大你杀的没错。” 那人心一定,让周围的叫嚷声刺激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冲着头顶又开了一枪。第一枪是杀人立威,吓得众人抱头鼠窜,第二枪过后,整个酒楼鸦雀无声。 “都给老子闭嘴,跪下!!!” 一时间人人自危。 离大门近的早就跑光了,多数是靠近楼梯和二楼的客人,下了楼反倒进退两难。 偏偏这时候被枪打死的人带来的伙计,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求饶:“张张启山妹妹,他妹妹在楼上,刘爷,刘爷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别牵扯不相干的人进来” 二楼, 躲在桌子后面的越明珠无声叹气。 她居然一点也不意外。 第57章 骨气 张启山收到消息风尘仆仆赶回长沙已经是三天后,返程速度只用了去时的一半。 临近傍晚,城门口二月红派去的人静候着他。 当时越明珠正在红府养病。 虽然她搬走了,房间却一直留着,被陈皮送回来的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整个红府上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院里的每个人都谨小慎微地伺候她。 整座府邸安静的像张家,下人们不敢交头接耳,连脚步声都不敢发出。 她靠在床头,背后垫着软枕,头昏沉沉的根本喝不下药。 捧珠端着药止不住的抹泪,“小姐,以后我一定寸步不离的跟着你,再也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卧房的门“啪”地一声被推开。 捧珠吓了一跳,床榻被屏风挡住了会客的外室,疾步进门的是张启山,谁都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 端着药碗站起身,捧珠有点被吓到了,去张家那么久,都说张启山是长沙城中最不能得罪的人,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脸色这么冰冷。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烛光闪动的投影,她隐约在那双向来平静的眼底窥探到一丝真切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张张公子回来了。” 她声音都哆嗦了一下。 张启山绕过屏风往卧房里走来,捧珠正好端着碗挡在路前,他稍稍错身,漠然到极致的凛冽便隐没了些许,等再一转头望向床头坐着的越明珠时,身上锋芒全无,只剩渊渟岳峙的肃穆感。 他平静地接过汤药,“我来。” 空气微微凝滞。 捧珠张了张嘴,抬头看了看始终没出声的小姐,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掺和进来的事情,埋着脑袋出去了,顺手把门带上。 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从进来后张启山就一直看着她额头上的膏药贴。越明珠知道不怎么好看,可又不是拍电视剧拿块白布缠着,那叫哭丧。 这场横祸的起因外面人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们只会听自己想听的,比如张启山的妹妹给人下跪磕头,苟且求生。 多少看不惯张启山的人,嘲笑不了他,难道还嘲笑不了他妹妹? 想着张启山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也不知听了多少风言风语。 她忍不住小声说:“我希望你不要误会。” 张启山不禁一怔。 几秒后,他放缓了声音:“误会什么?” 越明珠抬起头,怯怯地凝望他的眼睛:“误会你妹妹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 呼吸有那么瞬间停了几秒,张启山沉默。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二月红已经一五一十的跟他描述过了,如果说这件事一定要论个是非对错,那明珠绝对是最无辜的那个。 她被牵连进来,仅仅因为她是张启山的妹妹。 当时在场那么多人里,有混迹江湖数年的老口子,有伶牙俐齿道察言观色的帮老倌,还有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老掌柜 唯独她在枪口下临危不惧。 张启山声音轻而哑。 他说:“明珠,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有骨气。” 第58章 方寸大乱 听他这么说,忐忑小心的神情从越明珠脸上消失,她恍惚了一瞬,思绪又回到了茶楼中被人点出名字推出去挡灾的那一幕。 当时—— 既然都被连名带姓的指出来,她再装鹌鹑也无济于事。 越明珠索性从桌子后站起来,下楼前还不忘理好身上的斗篷。 虽然年龄出乎意料的小,但是她下楼那几步不慌不忙,看在旁人眼中相当从容不迫,似乎一点惶恐不安都没有。 没去拿着枪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人,她走到中枪倒地生死不明的人身边,蹲下身摸了摸他颈动脉,还有微弱的搏动。 抬头,轻声劝:“他还活着,既然你要找的人是我,想要寻仇的也是我,不如放人送他去抢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本就被忽视了半天,现下听了她话,男人更是气的牙齿都在打颤。 越明珠起身,见他两眼发红,喘着粗气,知道是怂劲儿犯了又骑虎难下。像这种连承认技不如人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借酒发疯的人没胆子杀她。 即便此刻被她一番抢白,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很好拿捏。 不过—— “老大,人都送到眼前了,咱们干脆做了她,给张启山一点颜色看看。” “别啊这样下去岂不是跟姓张的不死不休了。” “怕他做什么?” “张启山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左右一通拉扯。 本来犹豫不决的男人火上心头:“给老子闭嘴——” 干他们这一行的有个默认的规矩,祸不及家人。一旦真动了手,就坏了规矩,相当于把自己的家人变成了靶子。 一个伙计在他耳边低语:“老大,我得到消息张启山刚出了长沙,没十天半月根本回不来。这么多人看着,要是怂了,道上以后就混不下去了。” 情况不太妙。 这么多人看着,就算他心里想服软都不行,更何况还有人拱火。 越明珠很清楚,想要完全控制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是不可能的,尤其对方对你有敌意。 上前一步,她先发制人:“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但是茶楼里的人,你都要放了,不能伤及他们性命。”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上过学的娇小姐,讲话做派都一股子令人厌恶的天真无知。 跟张启山那个装模作样的假公正一模一样,叫让人恶心。 “好。”他冷冷一笑,“在场的人,只要给老子磕头,谁磕得最响,老子就饶他一命。”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磕头声响起。 衬得越明珠这个不为所动的人格外不合群,说实话,她有点意外,没想到还是个有脑子的。 所有人都磕,她不磕。 这不就把她摆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从施救者变成了不能同流合污的另类了吗? 男人大笑起来:“怎么,你的膝盖比别人金贵?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骨头就是比一般人硬。” 还有两个伙计在旁边冷嘲热讽:“跟这些软骨头就是不一样。”“咱们贱命一条,哪有人家命贵。” 然而,耍嘴皮子的功夫越明珠从来就输过,开口直接打断,“我并不觉得自己膝盖比别人金贵,也从不觉得自己的命比旁人来得贵重。” “你若想羞辱我,让我下跪求饶,我跪就跪了,想活命不寒碜。” “可你若想借着羞辱我,去羞辱我哥哥就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分明不过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人血都蔓到她脚边去了,多少大人都吓得两股颤颤,浑身发抖。 可她开口说起话来却没有一丝颤抖和惧怕。 声音脆如玉石相击,干净透亮。 伴随着逐渐减弱的磕头声,清晰敞亮的回响在茶楼上方,当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本就酒气上涨红了一张脸的男人被她气的火冒三丈,脸色铁青的用枪口指着她,“行行行,好好好” “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你有骨气是,有骨气。” 他气疯了在酒楼里胡乱揪出几个瑟瑟发抖的客人打砸一番泄愤,既然枪口指着她不怕,他就把枪指向会害怕的人。 “你不跪是。”他咆哮着大吼,“那我把酒楼的人全都杀光,我看他张启山还有什么脸面在长沙城讨这口饭吃。” 他的确不敢对张启山的妹妹下手,酒楼里的其他人他就没什么顾忌了,杀一个是杀,杀多少不是杀? “你不是想充好人吗?” “老子成全你,今天你磕一个响头,我放一个人。” “你不磕,那老子就送他们去见阎王。” 所以,那天越明珠还是给他下了跪磕了头。 磕到第七个的时候,陈皮杀来了,半路上就看到许多人说茶楼出了事死了人,他丢下捧珠独自一路狂奔过来。 冲进来就看见她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旁边还有几个人大喊着:“不够响,听不到——” 顿时眼中血红一片,杀心暴涨,狂怒着抽出从不离身的菠萝刀从后接近,托近日勤学苦练的福,这一跃脚不沾地还不等发现他的人开口,就尽了全力捅穿背对着他的人脖子,下狠手连捅几刀血喷了对面一脸。 眼睛被血溅得睁不开,慌乱中连开两枪都只打中陈皮挡在身前尸体上,顶着尸体撞过去,他面无表情地掰断对方握枪的几根手指,反手横切下去。 “啊——”惨叫一声。 枪和几根滴血的断指落在地上,陈皮便将他扑倒在地发疯似的连捅数刀,剩下一个伙计见状撒腿就跑,还没跑两步就被他追上割断喉咙,喷着血死不瞑目的倒下。 陈皮转过身来,暴怒的情绪之下,全身染血如恶鬼的模样吓得楼里的其他人尖叫着四处乱窜。 这一切他都无心理会。 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走向昏倒在地的越明珠这短短几步,他却踉踉跄跄,方寸大乱。 第59章 利息 醒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红府躺着了,见到二月红的第一眼就是问陈皮,她记得自己昏倒前,看见他在杀人。 二月红说他有事交代陈皮去做,暂时不能来见他,等忙完这阵就会回来。 他不说,越明珠也猜得到。 当街杀人,还不跑,肯定是被抓进牢里去了。 顾不得头晕就想起身,刚一撑胳膊,就难受的面色惨白,差点倒下去,幸好被捧珠及时扶住。 她两眼红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小姐,郎中说你脑气震动,需要安脑宁神,静养一段时间。” 越明珠趴在她怀里,捂着抽痛的额头直不起身。 “他他是不是被抓了?” 见她一猜就猜了个准,二月红起身想要安抚。 可就算年龄还小,到底也男女有别,实在不方便伸手,只能柔声哄她:“别着急,你先躺下来,我慢慢跟你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 折腾了这么一番。 捧珠扶着她重新躺回床上,二月红坐在凳子上,轻声叹气:“陈皮是入了狱,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打点好了,他在牢里不会受皮肉之苦,只是暂且关一段日子。” 也许,这种时候把他关起来才是最合适的。 “那他” “他没事。”二月红望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心生怜惜,“你先养好身子,这几日就先在红府住下,该吃药吃药,该养病养病。陈皮就由我这个做师父来安排,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他有事。” 二月红这个地头蛇都这么说了,越明珠自然信他。 没多久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之后两天,丫头来探望过,不过以她天旋地转的状态根本见不了人,张家的管家也登门拜访过,说要接她回张家养伤,被二月红冷淡拒绝了。 第三天,越明珠终于能坐起身。 也是这天傍晚,张启山回来了。 她还以为张启山是直接过来,现在想想,二月红怎么可能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让他一无所知的坐在自己面前。 或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残酷的经历筑起了高墙,张启山很少让她看清他眼底的情绪,每每相望,总是蒙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 这个男人,天生有一种神秘的深沉。 仿佛不管遇到什么都坚不可摧,像一座孤独屹立云霄的高山。 他看起来越是沉着冷静,越是深不可测,越明珠就越觉得他有利用价值,尤其是当她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实在很难忍住出手的冲动。 满怀期待:金大腿,我来了!!! 迎着烛火和灯光的映照。 这是越明珠住进张家后第一次被他真正意义上放在眼里,正如她所想,以张启山的性格,只说漂亮话是不够的,至少对他不够。 承诺只会建立在地位平等的人们之中。 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她脸疼得煞白,还强撑着云淡风轻:“你不要想我是因为你才遇到了危险。” “你应该想,正因为是你,才让我在其他人眼中有了更多价值。” “在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能去保全别人。” 出于对曾经被小看和搪塞的抗议,她掷地有声的说:“我愿意跟你共患难,这句话不是骗人的。” “所以” 突然神经牵引,她头痛剧烈。 不想在表忠心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她咬牙挺住逼退快被疼出来的泪光,“不管将来还会遇到什么,我都不后悔来长沙投奔你。没道理表哥的光我沾了,表哥的麻烦我要撇清。” “对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我永远心存感激。” “” 张启山沉默地望着她。 瘦小的肩膀半隐在被褥中,额上有伤,脸颊是不健康的惨白。 模样狼狈却还在故作坚强。 共患难。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明珠口中听到这个词。 明明他们血缘关系不深厚,却久违的让他从父母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那种温情。 “疼吗?” 他很少问这种空话,看向明珠头上的膏药贴,张启山低声又问了一遍:“伤口是不是很疼?” 疼。 当然疼 脑子一抽一抽的疼,时时刻刻都像有人拿电钻在里面钻来钻去,稍微转动一下头就晕的想吐。 被他这么一问,憋不住的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被褥上。 直到刚刚还在内心疯狂咒骂垃圾世界垃圾系统的越明珠终于忍不住了,“你呜呜你不问还好,你呜呜呜你一呜呜呜问唔唔唔唔,我就觉得头呜呜呜好疼啊,呜呜呜——” 她像个小孩儿一样仰着脑袋嚎啕大哭,哭的脸都红了,偏偏声音还是小小的,“我呜呜呜我从小到大呜呜呜都没受过这种委屈,我我我呜呜呜我好疼啊——” 原本准备安慰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大哭的瞬间,一滴泪甩落,正好溅在张启山手背上,那么大一颗,烫得他下意识蜷缩起手指。 从小在张家长大,除了婴儿,无论男女都没有眼泪,无论是多么残酷苛刻的训练,他们都能咬牙坚持,好像生来如此,天生就摈弃掉了多余的感情。 张启山能在一众南派土夫子的长沙地界站稳脚跟,自然不是他乐善好施、处事公正。而是他手段狠辣,一步步踩着人命堆出的台阶,野心勃勃地爬上来的。 他自认不是一个会轻易心软的人。 “呜呜呜你你能不能”她抽噎着望过来,张启山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只听她呜咽着说,“你能不能把呜呜呜把捧珠叫进来哄哄我——” “好。” 反应都慢了一拍。 他站起身,这才发现另一只手还端着药,已经冷了。他稳了稳心神,“我去把药温热了再拿来。” “呜恩。” 越明珠就这么泪眼婆娑的看着张启山往外走,不知道是他分心,还是她看错了,拉开门跨门槛的时候,他好像走神被绊了下,短短一瞬,快的像错觉。 本来还哭着的越明珠差点把鼻涕泡笑出来了,情绪一断就不想哭了,她慢慢缓和情绪。 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托管系统,在外人都走后开口道:【我说过,他的枪会炸膛,为什么你还要挑衅他?】 正抹着眼泪的越明珠还在抽噎:【一对三,他们还是一个傻子,两个疯子。】 【想要完全去控制他们的一言一行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 她越是表现的不惜命,本就不想杀她的人就越是有借口不犯险。 而她越是表现在意什么,这种故意递出去的弱点就像他的面子里子,会迫不及待的想抓到手里。 托管系统:【然后呢?】 【然后】她渐渐平静下来,像是已经看到了未来:【他们就会任凭差遣。】 正如她希望的那样,目前每一个环节都进展的很顺利。 【磕头也算吗?】 【磕一次是磕,磕两次也是磕】对越明珠来说,自从在救下陈皮,她每次从药铺出来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后,这些就都看开了。 更何况。 她摸着额头上的膏药贴,心有戚戚的感慨:【人啊,此一时彼一时,要趁着底线低的时候尽可能放手一搏,不然等再过几年,心气高了,这个头就低不下来了。】 换成现在,去让她踩捕兽夹,她会吗? 不会的。 【值得吗?】 【你以为付出了就一定能得到回报吗?】越明珠被逗笑了,忍着头疼,一字一句:【这世界上多的是赔本买卖,你看看,古往今来,哪儿有无缘无故的爱。】 父母之爱,来源于血缘。 情人之爱,来源于吸引。 朋友之爱,来源于交心。 【打蛇打七寸,‘杀人’就要诛心。】 【难道你要我什么都不做,只祈求天上掉馅饼吗?】她无声轻笑:【戏台都摆好了,他们演他们的,我演我的,与其让我把掌控权交给看戏的人,不如自己赌一把。】 【赌赢了——】 越明珠平淡刮掉脸颊的泪珠:【就该轮到我收利息了。】 第60章 死无对证 红府后院毕竟还有女眷在,张启山一个外人也不便久留,不过他还是亲眼看着明珠重新喝了药,直到她安稳睡下才离开。 二月红在门口等着。 朱红大门,影壁中央的水仙在红穗宫灯下隐隐绰绰,张启山停下,两人的倒影被拉长放大。 夜深露寒。 谈话间,白茫茫的雾气在冷空气中飞升。 “事情差不多已经处理完了,他既然先对明珠出手,坏了这一行的规矩,那就得有人重新把规矩立起来。”二月红温文尔雅的面容让灰色阴影和灯照分割成了晦涩与光明,上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毕竟,有敬畏才知止行。” 张启山点头,没问他是怎么处理的。 盗墓这一行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数条人命,谁都不干净,有句老话说的好,杀人须见血,斩草要除根。 两人都心知肚明。 拿出几份证词和近日调查出来的结果给他,二月红叹气,隐隐透着几分遗憾:“可惜,陈皮下手太快,三人当场毙命,没能留下活口。被枪打中的那个,抢救不及时失血过多,在医院死了。” “至于他那个点出明珠身份的伙计,我派人去他家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没抓着,昨晚收到的消息,半日前溺死在湘江河边。” 涉事六人,竟无一活口。 “就连捧珠口中的车夫,在出事的那天夜里,也让一个从赌场出来的赌徒乱刀砍死在街头。我亲自去问的话,他只承认是自己酒喝多了,别的一概不知。” 说起这几条人命,二月红也不痛不痒,都是些烂人,死就死了。 他唯一惋惜的是自己反应终究慢了对方一步。 看向正查阅资料的张启山,就问:“我们都知道这里面大有问题,可现在是死无对证,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说白了,这件事要么另有阴谋,要么就是单纯的打击报复,扯来扯去还是绕不开张启山。 明珠纯属受他牵连。 动不了张启山,难道还动不了他妹妹吗? 至于怎么办? 张启山淡淡道:“不管。” “不管?” 二月红微微蹙起眉,他这个人生性如此,哪怕生气面有薄怒,仍旧留有三分风度。 落在张启山脸上的目光夹杂着些许审视,过了片刻,他表情又放松下来,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道上的人都说想不到你张启山会有这样一个既天真又有气节的妹妹” 单听天真或许还带了点讽刺意味,偏偏多了个气节,就说明他们也觉得做这件事的人干得不地道,凭张启山如今毁誉参半的口碑,业内能对他妹妹有这个评价,已经算是站队了。 “这样的名声,你我都宁愿明珠没有。毕竟,对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来说,也太屈辱了些。” 把人送到大门外。 站在台阶上,二月红神色平淡地说了最后一句:“虽说你的家事我不该多嘴,但明珠好歹是我毫发无伤的将人送到你手中,现在她出了事,你得给一个交待。” 张启山脚步微顿,“我知道,这件事会处理好。” 第61章 不识抬举 在红府养病了近一周,越明珠才被接回家,她还以为以张启山的行事风格会隔天早上就把她接走。 在红府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脑震荡都好的差不多了。 越明珠乍一回到张家,竟然还有点陌生。 生活方面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冬天冷,无非就是待在躺椅上看看书,等张启山回来再一起用饭。 回到张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很平静。 捧珠给她暖好了床,还在被褥的底端两脚内侧用汤婆子压着,离床不远处还给她点了盏小煤油灯。 自从脑袋受伤,她一直睡的不怎么好,喝了药也总是反反复复的惊醒,晕眩,干呕。 现在药停了,反而一觉睡到天亮。 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明珠睁开眼,看见捧珠正端炭火盆进门给她暖屋子。 揉揉眼睛:“几点了?” “小姐,你醒了。”捧珠把窗户开了条缝,回头冲她笑:“现在九点,今天张公子特意吩咐让小姐多睡会儿,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呢。” 一个小时又怎么样。 又不是不用早起了。 越明珠躺着没动,只是打哈欠,盯床顶发呆。其实自从她停了药,在红府醒的也早,毕竟每天都待在床上,觉总是会睡够的。 昨晚她睡的也早,脑子是清醒了,可现在就是不想起床。 等捧珠拿衣服过来的时候,她就赖在被窝里,捂着脑袋哎呀哎呀不怎么走心的叫:“我我好像还是有点不舒服,不想吃早餐了,吃不下。” 捧珠连忙扑到床边,“小姐你哪儿不舒服了,我去我去找郎中来看看?” 说着就要出去叫人,让越明珠急忙拉住,等把人拽回床边,她蹭过去趴在捧珠耳边,小小声:“捧珠,我是装的,我就是不想早起。” 望着自家赖床的小姐,捧珠悄悄凑过来说:“小姐,我也是装的,就是想演的真一点,这样出去了才好骗张公子。” 两人顿时捂着嘴偷笑成一团。 然而等捧珠去了大厅。 八仙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长沙特色早餐,一看就是极为用心准备了。 更让捧珠忐忑的是,旁边还坐着等小姐来了才打算开饭的张启山。 见她背后空无一人。 张启山问:“怎么?” “小小姐小姐说她有点不舒服,吃吃不下。”在小姐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过,可真到了张启山面前,捧珠还是无可避免的结巴起来,“她想多多睡一会儿。” 张启山沉默片刻。 等他再看向捧珠,就发现她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望着满桌的食物,他心情很平静,语气意外的随和:“厨房有燕窝,你先送去给她,让她喝了再继续睡。” “哦,哦好。”捧珠呆了一下,连忙点头。 在张家也待了一段时间,她知道张启山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让步。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震惊,连忙跑去了厨房。 越明珠坐在床上吃着燕窝的时候,有一丢丢惊讶,但不是很多。 毕竟,这种让步她觉得以后还会发生很多次。 该适应的是张启山才对。 捧珠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跟她分享:“小姐,你知道吗,这次回来我发现张家的下人全被换掉了,连老管家都被换了,我听说他是张公子父亲那一辈的管家,资历可深了。现在换了个稍微年轻点的,不过还是很年长。” 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用了个更贴切的形容,“就是从老爷爷换成了老伯伯。” “哦。” 见她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小姐,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张家的人我连脸都没记住。”越明珠慢吞吞地咽下,对捧珠笑了下,“别说下人,连管家我都没见过几次,你要是不说,我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们被换了。” “哦原来是这样。” 捧珠见她好像没意识到,只能自己说出来,“小姐,你说,我会不会被张公子换掉啊。” “恩?为什么?” “因为”她惭愧又内疚,这会儿紧张的小脸煞白,“因为我不是犯了错吗,让小姐一个人待着。”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越明珠拉住她的手,耐心安抚:“不是你的错。” “况且,我不在乎那些人有没有被换走,就是因为我身边有你就够了。” 她笑笑:“所以别再担心了,你是我的人,只要我不开口,没人能把你换掉。” 在床上磨磨蹭蹭待到十点多。 越明珠终于起床了,这个点出去张启山早就不在了,他一向忙,中午还派人回来让她不用等。 由新管家亲自传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管家对她尤为尊敬,都一把年纪了跟她讲话时腰还矮了三分,特别和气。 睡过午觉,管家经过她同意,又领了位裁缝进来给她量尺寸。 估计是怕越明珠反感,特意解释是为了定制过年的新衣,说量好了隔天会把当下最时兴的款式通通送上门供她挑选,等确定好了,再细选面料 听起来挺麻烦的。 不过麻烦的部分好像都不关她什么事,越明珠只负责挑挑拣拣就行了。 那就,行。 捧珠倒是对此兴致勃勃,听管家说库房那边存了不少好料子,就去那边打算挑几箱搬出来给她过目。 几箱 越明珠差点被逗笑。 等其余人出去,她在躺椅上听曲子,听了一会儿去摸书,意外摸到上次折的一只纸飞机,以为被扔掉了呢。 这两日天气一直很好,没刮什么大风,纸飞机起航的很顺利。 飞着飞着,就又飞到了树上。 她仰着头看了看树上挂着的纸飞机,懒得去弄下来,就转身回了屋里。 然而,还没在椅子上躺下。 已经有人从树上取了下来,正站在门口十分恭敬的说:“小姐,您的东西。” 他甚至还知道她有不接东西的习惯,异常谨慎小心的把纸飞机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 “小姐若有其他吩咐,请尽管开口。” “没有,谢谢你。” “小姐您客气了。” 下人恭敬的低着头出了门。 越明珠拿起桌上的飞机,把它拆开,换了个折法,把尖头换成了平头。 右手一扬,纸飞机飞出去又轻盈的绕了个圈飞回来,直冲向她头顶。 被她抬手轻松摘下。 越明珠叹气,“这就对了嘛~” 人就坐在这里,不自己赶着来讨好,难道要她反过去讨好一个下人吗? 她弹了弹飞机翅膀,轻笑:“不识抬举。” 第62章 连坐 这个年,除了蒙头度自己安稳日的长沙老百姓,其他人都过得很不如意,尤其是道上的人,唯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八个字能勉强形容他们如今的处境。 茶楼那件事的发生,让不少听到消息的人都暗自猜测张启山绝不会对此善罢甘休。 光看他来长沙这大半年就搅合得所有人不安生的霸道脾性,不赶尽杀绝那就是豺狼头上找鹿茸,异想天开。 这回让人明目张胆的犯到他头上,还轻描淡写地揭过,岂不是在说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确实,看他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但充其量就是背后嚼两句舌根说一点点酸话,就这还得喝几斤酒给自己壮壮胆。 根本没人想到,会有人真的敢对张启山家人出手。 这不仅仅是坏了道上的规矩,还他妈是自寻死路。 看看,事发第二天,都轮不到张启山出手,姓刘他全家上下包括一众伙计都被吊死在堂口,死得整整齐齐。 张启山在长沙,虽然毁誉参半又是个北派出身,跟他们南派人处不到一块儿去,可到底积威甚重,几乎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大放厥词。 不管心里什么想法,人人面上都是赔笑做派,也不怕被人笑话。 毕竟,抬头看看谁不怂呢? 现在好了,姓刘的王八羔子赶在过年前搞了这么一出,出殡也不挑黄历,这不是存心不让其他人好过吗。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提心吊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张启山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完全不顾道上的规矩,凡是跟他做过对的,生意上使过绊子的,又或者是捕风捉影传出了什么闲话的,无一例外地都被他找上了门。 张启山不听辩解,不听求饶。 他只给两个选择。 要么倒向他,要么就去死。 下手快、狠、且毫不留情。 做死人买卖的,都不是怕事的人。 可那也要分对象,面对张启山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以前他还多少有点人情味儿,给当地势力留了几分颜面,为了彰显自己处事公允,有容人之量,做事很少做绝,可现在他谁的面子都不给。 霍家跟解家都有上门,两个本地豪强,你来我往的劝他让彼此过个安生年。 不管什么事,都等年后再说。 他们一定给出交待。 结果呢?两个大家族轮番出面,最后都不了了之。 多少人曾经嫉妒过他、咒骂过他,如今他翻脸不认人,才悔之晚矣。 这事之后活下来的人,不管是中立的还是其他势力,都彻底折服在他的手腕和手段之下。 毕竟不服气的都死绝了,谁也不希望自己会是下一个。 “你你这么做难道就就不怕嗬嗬嗬” 话没说完,张启山已经在那人惊恐的目光中扼住他的喉咙,指骨力猛,“咔嚓”一声就掐断了他呼吸。 扔垃圾一样随手抛掉尸体,看向做事不够利落的伙计,“第一次杀人?” “是不是”伙计紧张的发抖。 “不管是不是,多练练就好。” 以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下墓对付粽子的手段会用在人身上,比起墓地里的怪物,人可真是脆弱多了。 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全部处理干净,我不想看到血溅得到处都是。” “是是!!!” 当初二月红问他,整件事已经死无对证,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启山的回答是,不管。 他现在也没打算管,只是反正都死无对证了,那就不妨人再死得更多、更彻底一些。 总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会落在他手上,不管他们跟这件事有没有干系,又或者知不知情,都无所谓了。 毕竟打从一开始,他就把这笔账算在了所有人头上,根本用不着去分辨谁有罪谁无罪。 他要的就是连坐。 今天来的这个堂口是最后一批,处理完了,这件事就暂时告一段落。 张启山转身离开,直接回了张家。 早上天还没亮就出门,到了家门口时间才将将过了上午十点,见前厅里没人,他脚步一停。 管家适时接过他手中刚刚脱下的外套,在胳膊上搭好,低声说:“小姐今早九点吃了燕窝又睡下了,捧珠一直陪着。” 张启山没说话。 自从明珠这趟回来,他就没在早晨的饭桌上见过她。 不是头疼,就是头晕。 她总有说不完的借口和理由。 除了大年初一,她难得起了个早床,陪他吃了顿早饭,收到他压岁钱的时候还很开心。 结果初二又故态复萌。 算算日子,这种持续赖床的毛病已经小半个月了。 张启山回房间洗掉一身的血腥气,又换了身衣服才来到明珠的房间门口,隐约能听见里面小姑娘们欢快的笑声。 这不是起了吗? 他敲了敲门。 笑声一下子就停了。 他听到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走近,退后两步站定,开门的是捧珠,一见到他就下意识扭头往床铺的方向看,然后又紧张地望向他。 好像生怕他会出口责骂。 “小姐,小小姐她” 话都磕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来。 张启山稍微抬高了音量,语气沉稳平和,“今天天气不错,你问问明珠,下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郊外骑马?” 此时此刻,他身上全然没有先前面不改色扭断别人脖子的心狠手辣。 沉稳持重,令人安心。 第63章 可爱 这是一匹三岁半的小马。 浅棕色,毛发较短,大眼睛长睫毛,性格很温顺。越明珠拿着毛刷给它顺毛,梳理到颈部的时候,它还会侧着头用左边的眼睛天真地凝望她。 阳光下琥珀色的眼仁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无比可爱,和人眼有些类似,却有着人眼少见的灵性和野生动物才有的纯粹。 动物就是好啊。 没什么心机,被驯服了就会很听话。 见她一直摸着马儿,还小声跟它说话,耐心等候在旁的张启山说:“喜欢吗?这匹马送你。” “送我?” 越明珠的自理能力就够她自己,养人形宠物还好,养别的她又不能弃之不顾。 她老实坦白:“我不会养马。” “不用你亲自照料,人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它的所属权归你,现在你可以慢慢去想它的名字了。” “哦。” 小手抚摸马背,还以为就是单纯出门骑个马,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阔绰,直接送匹马给她。 刚出了事,她应该知而慎行,闭门不出的反应很符合自己当下的年龄和阅历。 不过正如张启山所说,天气很好。 刚过了年,前几天还下了场小雪,虽然日光正盛不是很冷,但是郊外的风吹起来依旧凛冽。 她的装备很齐全。 貂皮的短款斗篷、绒帽、手套,连新鞋都是羊皮马靴,里面还是羊绒,穿着暖和又柔软。 越明珠拍拍马鞍,怎么看这次出行也不像临时起兴。 虽然张启山跟她说这是一匹小马,但是对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来说还是相对很高大。 小心上马,张启山一直陪同在侧,教她正确的上马姿势,如何踩马镫,纠正坐姿,还替她牵着缰绳帮忙安抚马儿。 小马很乖,她试了三次才爬上去,都没有不耐烦的撅蹄子。 见人已经扶着马鞍坐好,张启山没把缰绳递过来,牵着小棕马领着她往前去。 “先走一圈试试。” “恩!” 抛开那点警惕心不提,骑马的感觉确实很新鲜,视野开阔,似乎高处的空气都很不一样。 就是对比她近期跌宕起伏的日子来说有点太过令人厌烦了。 越明珠偷偷夹了一下马肚,就一下,立刻被张启山发现了,收紧缰绳止住正欲提速的小马。 他没停下,更没有责备她,只侧了下头安抚的说:“不急,慢慢来。” 这个人身上似乎天生就自带一种令人安定的秩序感。 说话可靠,做事沉稳。 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连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比其他人更具备说服力,让人忍不住去倾听和顺从。 有这样的人在头上顶着,她慢慢甩脱“应激障碍”也在情理之中。 早上她还以为是自己翘掉早餐的时长已经触到张启山的底线,他特意过来提醒一下,结果正好相反。 自从茶楼那件事情发生,能明显感觉到张启山对她的耐心在无限拔高。 和当初跟陈皮在逃难路上的循序渐进不一样,他似乎是在归来的那晚某个瞬间开始,对她无限制的敞开了所有心理防线。 换个更真切一点的说法, 过去张启山只会满足她物质上的需求,他负责担当那个给钱的角色。只要遵守他制定的规则,就不会过多干涉越明珠不在眼前时的其他一切行为,也不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然而现在张启山会主动开口提议出门骑马兜风,这代表他已经关心起她的精神需求了。 既然开了口子,就别怪她得寸进尺。 晃荡一下腿,她失落叹气:“我觉得有一点点无聊。” 声音轻得一不小心就会被风掩过。 可张启山还是听见了。 没有对她的再次抗议出声安抚,他抬手拉了下缰绳,越明珠不知道是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听他说了个“跑。” 然后下一秒,小棕马就开始卖力踢踏起来。 不是加快起跑,而是加重腿部的力量感,速度没变还是缓速慢行,但马背上的人会明显感觉到颠簸。 越明珠被马儿振动震得一颠一颠的,安全感和体验感并存,马步声也从哒哒哒变成了噔噔噔。 扶着马鞍,这种幼稚的表演让她梦回上辈子坐摇摇车,好,是成人版摇摇车,她忍不住笑起来。 听着她的笑声,张启山牵稳缰绳。 按理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都有点成熟了,不管性情如何,她们身上都有一股劲儿。 明珠不太一样。 意外的孩子气,现在的她和初次相遇时张启山对她善解人意、温良恬静的初步印象完全不一样。 他理性看待回忆中的几个片段。 上次哭也是,她甚至还会抬高脑袋嚎啕大哭。不是在特意引起他同情,而是单纯受到委屈,在无所顾忌的发泄自己情绪。 见他没反应,还很自然而然的使唤他去叫人来哄她。 呜呜哭着说让他把捧珠叫进来的样子委实好笑,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其实也有一点可爱。 第64章 惊喜 在张启山的认知中,只有小孩准确来说,是只有在家中被长辈百般呵护着长大、没有经历过挫折的小孩才会这样。 他们会在信赖和溺爱着自己的人面前,任性、放纵、自我。 因为会得到所有的正面反应。 所以肆无忌惮的骄纵。 想着想着,张启山脚步就停了下。 他送给越明珠的这匹小马已经被训练的很好,服从性很强,他一停,小棕马自然跟着停了。 “呼——还挺累。” 马背上颠了一会儿,越明珠右手扶住腰,感觉那里有点麻麻的。 暗戳戳的想就算明天照样起不来床,她也有话可说。 “你这样很好。” “啊?”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评价,越明珠茫然地歪了下脑袋,明白他说了什么后,震惊反问:“我骑的很好吗?” 第一次骑马就被夸奖,莫非,心脏怦怦直跳,自己在骑行之道上存在过人天赋? 见她赫然睁大的眼睛写满惊讶和喜悦,没听到否认,脸上就飞快升起了一点点骄矜的自满和得意。 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了下。 远方薄薄的积雪恰似玉带点缀于翠岭,浑然天成的霜降之景。 这一笑,雪霁初晴。 越明珠微微一怔。 “明珠。” 他说:“生日快乐。” 张启山单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递了个盒子给坐在马背上的她,声音缓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很快他又意识到什么,“你不喜欢接别人东西。” 越明珠完全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可你不是别人——” 听到她的话,张启山微微昂首。 哪怕处于低位,他身上那种稳重周正的气质也很难让人升起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目光交汇,越明珠眼神微微偏移,声音却很清晰有力,“你是哥哥,不是别人。” 后面那句小声重复着。 也不知道是为了告诉别人,还是为了鼓舞自己。 静止了几秒。 她稳住心神,慢慢地取走他手中的礼物。 望着这一幕。 张启山想起了当初二月红那个没分寸的徒弟,当面把他找回来的见面礼塞到明珠手中的场景。 对方的无礼挑衅,他其实没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刻,仍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陈皮那两句: ‘她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原来 张启山收回手,神色淡淡。 他一直都没忘。 越明珠打开盒子。 入目是一片莹润光泽,红白相参像晕染了朱红的血色一般的玉,顶端雕刻着精致袖珍的荷花。 正是拇指大小的印章,底端刻的是她名字。 小心摸着自己的名字,抿了下唇,认真的望着他问:“是你亲手刻的吗?” 顿了一秒,张启山缓缓点头,“是。” 得到满意的答案,越明珠开心极了。 向他露出极具感染力的烂漫笑靥:“谢谢,我很喜欢,我会珍惜这份礼物的。” 鉴于她是第一次骑马,张启山没放纵她太久。 只慢走了几圈,又教了她几个理论上的知识点,就带着她在山野间散步、散心。 这个下午时间过得很快。 坐上车返程的时候,越明珠还有点意犹未尽,不过进了城,车开着开着,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好像不是回家的方向。” 张启山若无其事:“我们搬家了。” 搬家? 越明珠原本还望着车窗外,这下回过头来惊讶的望着他:“下午吗?我们去外面玩的时候,家里在搬家?” 怪不得没带捧珠,就带了个司机。 自从出事后家里就买了车,之前去红府看刚出狱的陈皮就是司机开车接送,当时随行的还有一个保镖坐在副驾驶座上。 算上捧珠,她出趟门至少得带三个人在身边。 只可惜,事发之后唯一一次出门,她却和陈皮不欢而散。 “原本该提前告诉你。”见她没有不高兴,张启山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性的说:“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望着眼前不比红府小多少的新家。 越明珠的确很惊喜。 她之前还觉得张家小,没想到这么快就搬新家了,还是和红府类似的古典中式庭院,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张启山带她去了后花园,让她去看湖中心的戏台,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出门,无聊了可以请红家的戏班在这里唱。” 没对她近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行为做过多干涉。 在张启山看来,她要是能走出阴影固然好,但就算走不出也可以慢慢来,不必强求。 更何况只要家里够大,视野够开阔,出不出门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惊喜似乎远不止这个。 早早就等候在院中的捧珠引她进屋,向越明珠展览了无数个堆积在桌上敞开放满了珠宝的首饰盒,以及摆满衣柜四季齐全的各种漂亮衣服。 新的卧室很大。 大到可以让一整面墙都是衣柜,像个奢华的衣帽间,颜色或艳丽或素雅,让人眼花缭乱。 她摸着崭新的衣裳,目露担忧,“可是,我还在长身体,万一半年下去长太快,这些衣服恐怕就穿不了了。” 都无需上身比划,越明珠就知道是按之前裁缝量的尺寸做的。一眼望过去四季都有,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加工加点做出来的。 对此。 负手而立站在屋外,连余光都没往屋内多瞟一眼的张启山回答道:“这些赶出来的衣服还不够精细。” 至于穿不了。 他不以为意,“我一个朋友说,女孩子就算有的衣服不穿,也喜欢摆在衣柜里好看。” “喜欢吗?” 从始至终,他在意的只有这一个重点。 越明珠实在很难说不喜欢。 就算夏天的衣服现在她穿不了,摆在衣柜里确实很赏心悦目,于是跑到屋外对他重重点头,诚实表达自己的喜欢。 张启山平静地“恩”了一声。 然后,他眉眼微微缓和的说:“喜欢就好,这些衣服看看就行,等到了夏天还会有更新的款式和更好的做工。” “到时候全部换新的,这些穿不了也没关系。” 越明珠望着他没说话。 安静地眨了眨眼。 看。 一个人用没用心,真的很一目了然。 第65章 过时不候 红府。 陈皮在罚跪,从下午开始跪了近一个时辰。 罚他的自然是师父二月红,跪的地方是他行拜师礼的那天,对着红家祖宗牌位磕过头的祠堂。 二月红现在拿这个徒弟很头疼。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屡教不改,看了就让人心烦。 索性赶到祠堂那边跪着,眼不见为净。 陈皮罚着跪,可一连烧了多日的心火仍在胸口焦灼。 可以说从那天明珠离开后,他心情就没好过。更早一点,连牢狱之灾都没能浇冷他烦躁的情绪。 这年头被缉拿归案的杀人犯通常来说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砍头,要么枪毙。 还不提在其他地方犯下的那些案子和数张通缉令,作为在逃人员,他犯的罪叠加在一起足够上刑场好几次。 是以在看到来红府要人的巡警,要说陈皮心里完全不慌,那是假的。 没想到对方碍于红府的势力不敢直接闯门拿人,见了二月红本人后态度更是发生了转变。 而作为长沙赫赫有名的红府当家人,二月红跟这些官方势力虽说不上往来频繁,却也算和睦相处,面对持枪的巡警也不卑不亢。 陈皮看在眼里,心间微动。 从前杀了人,只能被撵得像狗一样东躲西藏。 现在当街杀人,杀的还不止一个,可他这个唱戏出身的师父出现在门前,他们却连枪都不敢掏。 说白了,茶楼的事顶多算斗殴致死,死的又都是道上的人,大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领头的人还上前一步低声跟二月红言明,这次来不是想跟红家结仇,而是按规矩办事,大家走个流程。 只要他能打通上级关系,自己随时可以放人。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陈皮第一次享受到名利的好处,它能让任何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对飞黄腾达执念更深的他在二月红的示意下没做反抗,沉默地进了监狱。 既然性命无忧,唯一挂念的就只有明珠了。 越是想她,就越恨张启山。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不知死活的来挑衅,陈皮冷笑,正好心里的火没处发泄。 于是等二月红打通了关系来探监,就被面有难色的狱警告知,他那个不安分的徒弟戴着脚镣还把隔壁犯人打残了。 两个犯人,一个废了双招子,瞎了,一个断了条腿,残了。 现在整个监狱,没人敢跟陈皮呛声。 连狱警都躲着他。 二月红只能又花钱替他摆平,本来马上就能出来,现在闹这么一出,又得多关几天。 至于他话语间对张启山恨之入骨的那些说辞。 二月红置若罔闻,反正他最近看张启山也不太顺眼,明珠在红府都没出事,去自己表哥家反倒惹祸上身,问题出在哪儿一目了然。 不过 担心小姑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陈皮在囚室里关了几天还是满身戾气,二月红认为他还是多关两天为妙。 想法是好的,然而明珠被接回张家没几天,陈皮就被放出来了。 张启山跟官方关系一直处的很好。 都不用亲自出面,派人传个话,监狱那边立刻就把人放了。 接着他就折腾出了那番大动静,哪怕二月红早有预料,还是对这种霸道作风给予礼貌问候:“你就不怕事情闹太大,有人跟上面告状,他们保不了你?” 被反问:“白给他们送政绩,凭什么找我麻烦?” 二月红望了他半晌,“你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 果然,不管过年期间闹得多少人不安宁,霍、解两家连番登门,军方那边始终无动于衷,直到这件事彻底落幕。 但在陈皮眼里茶楼的事根本没翻篇。 否则也不会跟病愈后来红府看望他的明珠发生争执。 二月红该庆幸,陈皮从不对明珠撒火。 不幸的是,两人不欢而散后,陈皮转头就把火发泄在红府其他人身上,闹的红府上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二月红无奈又心烦,后悔了就自己登门道歉,难不成让明珠一个小姑娘天天追在他身后跟他求和吗? 以前次次都会跟明珠服软的陈皮,偏偏这次倔得要命。 一气之下,二月红就罚他到祠堂跪着。 打不管用,骂也不管用,那就每天跪着反省,少到处乱晃给别人添麻烦,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 一连罚跪了五天,丫头忍不住来劝。 被夫人磨的耳根软了又软,二月红也不忍心两个小孩大过年的闹别扭,只好起身去了祠堂。 他撩起下摆跨过门坎,缓慢踱步到陈皮身前,望着祖宗牌位,问:“反省的如何?知错了吗?” 骨头还在隐隐作痛的陈皮冷冷道:“徒弟知错。” 很好,死性不改。 二月红一点也不意外,他叹了口气:“你让明珠离开张家,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离开了张家,只要她还在长沙一天,她始终是张启山的表妹。” “换个角度去想,明珠若是让你跟她离开长沙,你愿意吗?” 跪在蒲团上,陈皮攥紧身侧的拳头。 他不愿意。 至少现在不行,他还没从二月红身上学到下墓的功夫,在没出师之前,不能就这样离开长沙。 再去过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不得不为了生计去码头给人做苦力,又或者为了区区一百文就给人卖命的日子? 绝对不行。 他不能再带着明珠一起过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 明珠来见他的那天,是坐着轿车来的,陪同在侧的除了捧珠还有一个司机一个保镖,连穿着也很不一样。 陈皮一开始没在意,他关心的始终只有明珠的伤势。 后来是进了屋,师娘提起,他才注意到把那顶把她衬得脸色很好看的绒帽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色。 师娘还说,明珠那件倒大袖的夹棉小袄是貂毛,里面的棉服用的是苏锦面料,袖边还镶着柔软暖和的狐狸毛。 连手里还揣着的手炉也是鎏金珐琅制成,除了暖手还可以熏香。 跟坐了七八天牢,胡子都长出来的自己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可师父师娘他们谈笑间却只是欣慰她穿的暖,觉得她大病初愈,这样出门就不会被寒风冻着。 那个时候陈皮就明白了,就算再怎么憎恶张启山夺走了明珠,又害得她在茶楼受辱,也没办法否认对方就是抢在他前头让明珠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明白了这一点。 陈皮就更没办法放弃现在的一切。 他没有变,明珠也没有变,是太多人挤进来把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见他面色难看却又哑口无言,二月红就懂了。 这个徒弟认他做师父也不是被打服了,而是觉得能从自己身上学到更多本事。 他的恭敬和尊重,或许有一丝真心,但绝对不多,更多还是在为了他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二月红虽然还年轻,却早过了好勇斗狠的时期,并不介意他这点小心思。 土夫子身上总是有很强烈的企图心和贪欲,这都不是缺点。 “你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要求明珠?” 二月红语重心长:“你知不知道,他们今天搬家。” “什么?” 陈皮慢半拍地抬起头。 “就算你现在想通,去跟明珠求和也迟了,张家人去楼空,你找不到她的。” 陈皮紧盯二月红不放,试图找出一丝破绽,可是没有,冷汗短短一瞬就浸透了他背后的衣服。 二月红心下叹息,小姑娘刚经历了糟心事,不想兴师动众大办生日宴可以理解。 但是作为长辈,他还是希望这个生辰她能过得更开心一些。 于是话锋一转:“不过张家今晚请了红家戏班去新宅唱戏,你若还想跟明珠和好,一会儿就跟着他们一起去。” 他轻声道:“过时不候。” 第66章 小厮 捧珠进门恰好听了个话尾,连忙上前几步把手里端着的水果放到桌上,“老鼠?哪里有老鼠,小姐你在哪儿看见的?” 房间里左顾右盼,她又匆匆行至至越明珠身侧,追着方向透过窗棂往外一寸寸搜寻侦查。 近处散落的梅花林,寒香扑鼻,远处假山叠翠,湖水倒映着湖石上的孤亭。 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美,可要是有老鼠跑出来碍着小姐的眼,那在她眼里就什么美都不顶用。 错落的石阶,连群的翠色灌木,全部都是她审视批判的对象。 “没有” 不是真的看见什么老鼠,越明珠无聊地眺望了一会儿远处湖心的戏台,随口一提。 见她郑重其事,转移话题:“不是老鼠,我是看那边层台累榭,一时杞人忧天罢了。” 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捧珠收回视线,探手感受了下风向,果断把窗棂关上,“小姐,这里风大湿气重,不能久待,咱们去那边坐。” 至于老鼠——“这园子几日前管家就开始派人清扫整理,查了一遍又一遍,您的院子别说老鼠,连虫蚁都不会有。” 耐心哄着人在躺椅上坐下。 捧珠去看旁边暖炉上煮的梨汤,“为了给小姐庆生,还特意请了二爷的戏班,亭子那边管家已经在安排了,一会儿咱们就过去。” “表哥呢?” 张启山从回家用过晚饭,越明珠就没再见到人。 捧珠不说话,只是捂着嘴一个劲儿傻笑,一点秘密都藏不住。 她一看就知道:“有惊喜?” “我不能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你脸上都写完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没一会儿管家就过来请人,捧珠把手笼跟斗篷给她戴上。 回廊曲折,檐下沿路挂着缀了红色流苏的彩绘灯,一簇簇灯火点亮寒夜与幽影。 越往前走,视野就越开阔,灯光也愈发明亮。 清幽雅致的小径由窄继而开阔,尽头的湖面游荡着数盏荷花灯,将白日清平的湖水衬得翠如碧玉。 在那湖石堆砌的六角亭,缠枝纹的雕花与琉璃相得益彰,没有普通凉亭的视野开阔,却别有一番月影窗前静的氛围。 管家去安排戏台。 捧珠扶着越明珠进了亭子,暖炉升温,香气扑鼻。 大冬天的在湖边听戏,怎么说也得提前给她布置妥当,生暖炉,点香薰,准备茶果点心。 对比刚来时只能靠系统的一日三餐接济,每天游离在底层社会挣扎在死亡边缘,现在的生活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越明珠对自己目前抱的这个大腿相当满意,至少生活质量没得说。 “小姐,你的梨汤。” 捧珠让人把炉子上温着的梨汤也提过来了。 提前备好的座位是一张双人红木软包沙发,算中西合璧的产物。 越明珠上手摸了一下,很舒适,外表似乎是绒布,里面的填充物未知,不过坐上去很柔软,靠枕也很软。 亭子里一点风都没有,除了她正面对着湖心戏台的两扇开着,其他窗户都紧闭,右后方敞着的亭口还特意竖着花鸟屏风给她遮风。 腐败啊。 奢侈啊。 太堕落了。 对此越明珠一边深感痛心,一边将斗篷递给捧珠,靠着软枕喝起了梨汤,一副小姐做派的施施然问她:“什么时候开始?” “小姐说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 “行。” 她把碗放下,小手一挥:“那就现在。” 湖心正中的戏台早早布置完善,此刻灯火通明,红家的戏班只待开锣唱戏。 这个花鼓戏,跟越明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会跟之前在茶楼听评弹,意境奇高,唱腔极美,就是听不太懂。 结果花鼓戏好像也有白话,表演还挺生活气。 呃说早了。 一唱起来就有点听不懂了。 她慢慢回忆了下,往日跟二月红还有丫头他们说话,方言也不是很重。 但是现在这么一听,唱戏上好像就有点讲究地方词汇,难怪二月红之前还说陈皮就算嗓子能行,估计也唱不了湘语。 陈皮这两字在心头浮现,她有瞬间的恍惚。 “小姐,第一出戏是二爷选的,说送给小姐庆生。”捧珠在她耳边提醒,“戏班那边递了折子过来,让小姐点戏。” 点戏? 越明珠回神看了眼戏台的布景和演员,唱戏的演员好像妆发都要提前准备,再加上那身一看就很不方便的行头。 “不会把整个戏班都请过来了?” 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兴师动众。 还以为最多就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没想到人家的行头都好几箱,整得还有戏折子供选戏。 他们戏园难道不开了吗? 还是说—— 思维一打开,越明珠就习惯性往深处细究,红府那偌大的家业只有代代传承才能积攒下,如此说来,戏园想必也不止一个。 红府的戏班统称为红家戏班,但人家可没说只有一个戏班。 她一眼略过戏台上的人,心中慢慢盘算,除了演出的几人,伴奏的也不少,还不算处理杂物的,要是每出戏都由不同的人轮班交替,少说也得几十号人。 “戏折子拿来我看看。” 花鼓戏也分好几个剧种,在红府那段日子她可没白待,闲来无事,正好借此机会估算一下二月红的帮派人数。 先看看他戏班手握多少戏本,然后再打听一下掌握了几个剧种和戏园。 思绪渐深,聚焦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冒出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来。 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眼前,恭恭敬敬递了折子过来。 可越明珠是坐着的,哪怕他头埋得再低,只要自己抬头就能看清对方灯影下的脸。 “请小姐点戏。” 听着耳熟的声音,快要整合完毕的结算数据一下子被震飞出大脑。 懵了几秒。 越明珠迷茫的震惊脸:“你谁?” 一定不是陈皮,她认识的陈皮才没这么老实。 攥紧戏折子,陈皮头也不低了,目光不善地盯向她那张无辜可恶的脸,磨了磨后槽牙,“这才几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 第67章 烟花爆竹 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很好,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陈皮。 见他穿着红府小厮的衣服,眉目间却无半点小厮的恭顺,本就是偏凶狠的长相,现在带了情绪,就透出几分戾气。 一看就不好招惹。 越明珠松了口气,差点以为他中邪了:“谁让你这么久才来看我,这些天只要一想起跟你在红府吵架,就头疼的厉害,吃不好也睡不好自然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头疼?” 陈皮皱了下眉,折子随手扔在一旁,弯下腰去看她。 正欲上手,被越明珠怕他没轻没重伸手挡住额头躲开了,“干嘛,我是气你气得头疼,不是之前的外伤没好。” 陈皮悻悻收了手,转身在她旁边坐下。 他两手握拳放在膝上,坐稳还没两秒就不受控的转过头去看她:“真的气得头疼?” ——假的。 其实那天走后,越明珠就没怎么想起他。两张牌在手,自然不会像之前那样事事都以他为先。 “恩。” 她煞有其事地点头,“气的我都不想出门了。” ——还是假的。 这次要是陈皮不来找她,她也不会再去红府。人都是有脾气的,她可以在手里只有一张底牌的时候尽量控制脾气和个性。 可现在张启山已经到手,自然是风水轮流转。 偏偏陈皮信,有时他心眼小的可怕,有时又像是懒得计较。 “明珠,那天不是冲你,我是想到你受伤,心里难免憋了口气。” 面对他这堪称判若两人的前后不一态度。 陈皮嘛,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软,他就嘴硬,反之她犟,他就低头。 见他服软,越明珠蹬鼻子上脸:“你不高兴,为什么拿我出气?” “我” 陈皮一哽,心说老子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可多日不见,明黄的暖光下,连她脸上细弱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微微气鼓的脸颊,以及忿忿不平瞅过来的眼神。 “” 瞥了眼后方的人,陈皮从底下伸出手扯了扯她搭在沙发上的袖子。 被凉飕飕的目光扫射到的捧珠默默垂眼,并适当退后几步,一直退到门口,但是,她抬头挺胸,鼓起勇气直视回去。 她是不会让小姐离开自己视线的。 陈皮见自己没被搭理,只好又用手臂碰了下她胳膊,轻笑一下:“那这样,以后只有你拿我出气的份。” “你是在跟我求和?” “是。”陈皮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忍住咬人的冲动:“是我在跟你求和。” 他向来只为利益屈膝,比如拜师二月红。唯独在明珠面前,什么脾气反骨都被磨得只剩一丁点。 越明珠心里舒坦了,偏头满意地瞟他一眼,“那下次再这样,你得早点来求和,不然我心里老挂念这事。” 这么一转过来,陈皮就知道这件事过去了,只是看她得意洋洋欠欠的表情,只觉得格外手痒。 尤其是还被理直气壮的一通发作,牙疼反问:“你是说自己吃不好,也睡不好?” “当然。” 余光一扫湖中心的戏台,他心中乖觉,啧了一声:“那你还有心情看别人唱大戏?” 越明珠见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若有所思:“所以,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看来,是二月红故意没提醒。 陈皮出身贫寒,他能主动给予的关心永远只有吃和穿,除非有人指点,否则他都意识不到她还存在温饱之外的需求。 生长环境的不健全,让他哪怕在意她,也只有在性命攸关之际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心。 这一点致命到对越明珠都造成很大影响,让她在捕兽夹一事上做出了错误判断,差点搭上自己一条腿。 “什么日子?” 外面的锣鼓声逐渐减弱,管家站在门口递了个眼神过来,捧珠收到信号连忙拿着斗篷上前,“小姐。” 亭内闭合的其他窗户通通被人从外面打开,暖炉的气流在微风中流窜。 按理说解决了心结该高兴才对,陈皮见她被寒风一吹连忙穿上斗篷,顿时脸阴沉下来,可又记着不能对她身边人发火。 捧珠高兴得余音都带着雀跃,“小姐你快看天上。” 天上? 越明珠疑惑,总不会是这个年代有人夜观星象,提前观测到流星雨? 反正张启山不会害她,索性往前几步,打算看看新大腿还准备了什么别的惊喜。 月明星稀。 湖心的戏台一停,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就在她来到窗边仰头的刹那,不远处二层楼阁上方一簇火光凌空而跃,“嘭——”地一声,火光炸开,将楼阁顶端附着的青瓦照得流光溢彩。 星光四溅,稀疏的流火还未暗淡,“嘭——嘭——”一簇簇新升的冲天火光再度爆裂,窜动腾飞的无数烟火瞬间就点亮了广袤的冬夜。 湖光山色之上,那被花团锦簇的烟花烘托成缤纷色彩的天幕,将属于尘世的喧嚣带回人间。 越明珠眨了眨眼,反应过来。 原来是烟花。 这阵仗在如今还是相当唬人。 没一会儿她就听到园子墙外的街道上传来阵阵欢呼,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快乐的尖叫声,可见所有人都被这难得一见的烟花爆竹惊喜到了。 寒风瑟瑟。 越明珠拢紧斗篷护住自己。 仰头望着天空,与前世别无二致的漫天烟火在她瞳孔深处升腾又坠落。 “臭显摆什么” 陈皮兴致不高地低声咒骂了一句,从头到尾只看了天空一眼,就伸手想把她往后拉,不快道:“动静闹这么大,别惹祸上身到最后又连累你。” 他是不爱动脑子,又不是没有脑子,自然能看出来是谁安排。 大年三十那天不显摆,偏挑今天,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全国明令禁过春节。 长沙政府年前更是贴了告示,严禁民众庆贺过年,还会将一切燃放烟花爆竹者,从重处罚。 之前都没人敢在街上跟邻里拜年,到处都是巡逻的警察,谁敢拜年恭贺新春就等着罚款,严重者还要去牢里蹲几天。 谁想大过三十去牢里过? 整个长沙别说鞭炮声,连门上贴对联的都没几个。 可现在张启山——公然在城内放烟花,还放的声势浩大,嚷嚷的全城上下都跟着热闹起来。 捧珠怕小姐有心理负担,连忙解释:“张公子说了,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趁着烟花落幕前,越明珠回头冲陈皮笑,“应该怪我连累表哥,今天是我生辰,他为了给我庆生才这么做的。” “” 生生辰? 他忍不住看向明珠。 斑斓炫丽的烟火在她身后的空中绽放,炮竹声中,只听她失落的说:“不是我和你吵架了还有心情听戏。” “是大家为了哄我开心,这才请了戏班来家里。” 明珠微微侧过头来和他对视,漫天的烟花在身后坠落,笑容明快又有一丝落寞:“还以为你从红先生那里听说我过生,特意今天来找我,原来是不知情。” “我” 被张启山勾起的那点烦躁和不耐早就不翼而飞,连语气都变得迟疑起来。 “不知道就不知道。” 反正,最好的礼物她已经收到了。 越明珠转头望向已经暗淡下来的夜空,最后一点星火在眸底湮灭。 和陈皮一点点往外掏,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还需要有人不间断地去试探不同。 张启山就是太懂了。 所以他的真心要么不给,要么就只给最好的。 第68章 助攻 至于陈皮。 初到红府她仍旧没忘提升二月红的好感度,就是为了今天。 陈皮这位师父,有一种相当符合他气质的天性。 ——怜香惜玉。 在红府时照顾她年龄小又是女孩,待她就一向比待陈皮好。 这也是两人闹了矛盾,她第一次选择放养陈皮的原因之一,她深信以二月红的性情绝不会放任徒弟在风波过后连一个正视问题的态度都没有。 用冷战的方式赌气,在他这个早已立业即将成家的人看来,是一种极度不成熟的幼稚表现。 他不仅不会对两个小孩的闹别扭坐视不理,认为他们只是小打小闹,反而还会帮越明珠设局。 比如——故意不告诉陈皮,今天是她生辰。 明明除了送戏班帮她点了第一场戏,还让红府的管家亲自给她送了和丫头一起准备的生日贺礼,偏偏就是漏掉了徒弟那份。 越明珠猜,二月红应该是想有备无患,让这件事圆满结束。做师父的顾忌做徒弟的性子犟,怕他不肯低头。 打着让他变成过错方的主意,无论如何都得下今天这个台阶,必须跟她主动求和。 陈皮意识不到生辰的重要性,是他从小就只挣扎在温饱线上。 但是他有眼睛,他会看。 他看见了张启山在全国禁烟花爆竹期间顶风作案,高调给她放烟花庆生。 就算再不懂生辰有什么好值得庆祝,也该明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恰恰说明了张启山对明珠的重视。 两边这么一对比,就像他总会明白不是所有馄饨都是面疙瘩,他也不可能永远站在井底去看月亮。 尤其是时隔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上门。 人一旦有上进心,就会被世俗眼光敲打。 更别说这种被师父挖了坑主动送上门来的,见他表情郁闷不说话,越明珠知道他意识到了什么,虽然不多。 烟花再绚烂,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天边的星火渐灭,下人们把亭子敞开的玻璃窗一扇扇又关上,唯独没动北面朝向湖心戏台的那两扇。 听到小姐的话,捧珠将信将疑:“二爷不仅点了戏,还以红府的名义送了他和夫人给小姐的生辰礼。” “下午张公子也特地带了小姐去郊外骑马散心。” “空手倒没什么,可是怎么连今天是小姐生辰都不知道?”捧珠记得很清楚,二爷的这位新徒是和小姐结伴来的长沙。 两人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情分在,感情很好。 入住红府的第一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能看出两人出身行事都相差甚远,可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关系。 之前陈皮还为了救小姐在茶楼连杀三人,因此入狱受了不少罪。 仅凭这件事捧珠就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现在也没觉得他是故意怠慢小姐,真的只是单纯在疑问。 然而她这句话问完。 陈皮僵在原地,哪怕是张启山的烟花都不如明珠身边一个小丫鬟的无心之言攻击力大。 见他这个反应,捧珠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她有心缓和一下气氛,紧张的说道:“我我也没准备礼物就就只给小姐做了她爱吃的绿豆糕。”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特意去红府跟做点心的师傅学的,当初小姐还没跟张公子认亲时,捧珠就发现自己每次送去的点心,只有绿豆糕被吃掉的最多。 心里就一直记着。 然而她的这番解围并没起到理想效果,反而让陈皮闭了闭眼,呼吸更不顺畅了。 师父知道。 明珠的丫鬟知道。 连他看不顺眼的张启山也知道。 偏偏陈皮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都说问题需要对比出来,有没有做错,一看便知,现在陈皮就被其他人或背刺或明刺的行为整破防了。 诶呀~ 做的真棒啊,捧珠。 这出其不意的助攻让越明珠有了意外之喜,在心底为她这番前后夹击的发言默默鼓掌,没想到她会这么给力。 都轮不到自己出手,这场敲打就圆满结束了。 恩,收尾还是得由她来做一下。 “捧珠。” 越明珠适时往回走了两步,在稍微远离窗台的地方停下,用眼神示意:“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是,小姐。” 捧珠有点失落的点头。 以前在红府总听管家说言多必失,她怎么就记不住呢。默默低头退到亭外,门口屏风挡着,再抬头只能透过花鸟屏看个虚影。 唉,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就是委屈小姐了,最好的朋友都记不住她生日。 幸好有张公子和二爷。 还有她自己,嘿嘿~ 第69章 打无数棒子给一颗甜枣 湖心戏台上金鼓喧阗都不能掩盖了旦角唱词的抒情饱满,宛转悠扬:“那董永卖自身孝心可敬,难道他不应该娶妻成亲。女儿我倘若是嫁给此汉” 亭内只剩他们两人,让外间的喧哗衬得分外冷清。 捧珠人是出去了,说好要单独相处的越明珠没对陈皮主动说点什么,先远离从湖面刮进来的冷风,随后脱下斗篷在沙发上坐下。 没了外人,陈皮脸色逐渐好看了些,他惯会给自己找台阶。 径直走到在她面前蹲下,也不在意矮了坐在沙发上的她一头,抬头盯人,啧了一下:“生气了?” “不就是放几个烟花,你要是想看我也可以放。” 无非去牢里蹲几天,他又不是没蹲过。 “还是别了。”越明珠被困在他和沙发之间,默默拿起手笼给自己套上,“要是被巡警盯上,说不好是谁连累谁。” 这话听得陈皮想笑,只是比起其他人的惊喜和厚礼,现下冒出一点后知后觉的心虚,硬是憋住了。 “上次怕我连累你,跑去踩捕兽夹白挨那一下,现在我要是再连累你,不知道你还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见他提自己作死的凄惨下场,越明珠有点不乐意,哼了一声把头撇开。 陈皮只好悻悻说:“要是我惹了麻烦,你就跑快点跑远点,等我安全了自会来找你,不就谈不上连累。” 上次提到连不连累的话题,多少还有点来气,现在倒觉得莫名好笑,妥协的无比丝滑。 见她还是不为所动。 陈皮往右边歪了下身子,侧着脑袋去瞧,被迫回忆起黑历史的越明珠嫌烦,头往另一边转,依旧不肯让他看。 自己提归自己提,就当记个教训。 陈皮提就是在骂她犯蠢,今天敢骂人,明天就敢打人! 才不给他好脸色看。 在她左侧方的视角下,暖炉边的彩绘玻璃窗,紧挨着的灯架上还燃了几座小巧的荷花灯盏。 这间亭子虽说通了电,房梁上也挂了一盏古色古香的琉璃吊灯,可亮度不太够,亭内的四角和周边为了使光线更饱满便安置了其他灯盏。 烛火的光闪烁不定,多看了两眼就有点视觉失焦。 越明珠不自觉地闭了下眼,一秒都不到,一道古怪的破风声响起,等她睁眼再去看,那盏荷花灯的灯芯已经灭了。 那个角度又没风,屋里只有两个人,谁干的不言而喻。 啧,手还挺快。 有点意外的越明珠装没看见,转眼往隔壁看,这次就在她眼皮底下,眼睁睁地看见有东西飞过去精准打中灯芯。 烛火忽闪了一下,又灭了。 诶,她微微睁大眼睛。 从陈皮练这门铁弹子时日算起也就十天半月的功夫,之前还只是短距离弹射弹珠,现在已经能远距离进行攻击了? 而且两弹无一虚发,看来准头练的相当不错。 她不为所动,嘴角已然悄悄抿起:“之前是谁说自己不是街头耍把式的,这门功夫不能想看就看。” 听她拿话堵自己。 陈皮没反驳当天就曾给她露过一手,翻旧账就翻旧账,怪他当初自己嘴贱,“我乐意给你看。” “只要你高兴。” 别说铁弹子的功夫,就算是让他大雪天的去‘飞跃’湘江给她看轻功,陈皮也只能咬咬牙往下跳。 “高兴?” 越明珠终于肯正面看他了,忍笑:“你把我家的灯都打灭了,我能怎么高兴?” 见她笑。 “花鼓戏里杂耍也算戏,今天是你生辰,就算要我登台献艺也没什么不行。” 他说的轻快,但是越明珠知道他是真心想哄她开心。 就算真生气她也不会让他去戏台给自己表演,更何况只是借机逗逗他。 不提这茬,看向灭掉的两盏灯,怀着高手养成的虚心态度:“你刚刚是用什么打的,不是铁弹?” 陈皮起身去把灯盏里的‘暗器’拿过来给她看,两粒茴香豆,进亭子的时候路过桌子顺了一把。 没去碰沾了油的豆子,她:“还好不是,不然哪怕是石弹,我家的窗户都未必能幸免于难。” 陈皮瞥了眼花里胡哨的玻璃窗。 “这窗户跟你一样娇生惯养,我怎么会拿铁弹去打。” 娇生惯养? 力求抱大腿做大做强的越明珠并不否认,但是——“你不知道我今天过生就算了,居然还说我娇生惯养?” 陈皮目光游移了一瞬。 本来嘛,他两手空空来的,有没有贺礼都无所谓,偏偏让师父其他人联手摆了一道。前面心虚自然嘴甜哄她,偏偏太久没瞧见她人,一看见她控制不住的兴奋,一时没能忍住嘴贱的毛病。 “我错了,明珠。”陈皮在她面前向来嘴硬撑不过三秒,扔掉豆子在她腿边蹲下:“你别生气,等我出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说是放一晚上的烟花,天天放都行。” “我没那么爱看烟花。”越明珠见好就收,放低声音凑近悄悄告诉他:“也不是很喜欢热闹。” 当然要分时候。 像这种特殊的日子,喜庆一下无妨,尤其是为了讨好她。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你就给什么,一点惊喜都没有。” 越明珠伸手推了一下他,这种‘偷奸耍滑’的送礼方式才不惯着,“那我干嘛不自己去买呢。” 三句话没说完,又开始发脾气。 她人小力气也小,就算蹲着,陈皮也好歹扎了那么久的马步,轻飘飘的给她推搡一下,基本纹丝不动。 可人还是顺着力道往后倒了下,然后借机拉住她推人的胳膊,像是要稳住自己一般,在小臂握紧。 “明珠。”他定神望向她,逐字逐句:“等我出师。” 到那时,不管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都会凭自己本事取来,轮不到张启山去讨她欢心。 越明珠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 仔细凝望蹲在身前的人,没有初来长沙的消瘦,温暖透亮的吊灯下,曾经薄利的颧骨在脸部逐渐饱满的线条下显露出年少年人的清秀轮廓。 过去那种生人勿近的刻薄阴冷,在面对她的时候往往像风吹云雨,有一种云开日出的明朗松快。 瞧着,似乎和她在码头初遇的那个陈皮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她微微抿唇,用手按住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为了练好铁弹子这门从不外传的红家绝技,他的十根手指头总是烂了好,好了烂,磨出的茧子一层又一层,被药水洗掉又重新长,每个骨节都摸起来很不一样。 怕他皮厚感觉不到分量,越明珠还稍微用了点力气按了一下,“你知道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是什么吗?” 没有给他插话的时机,眸底闪烁着明亮如星辰的光,“是你,没有比你主动来跟我求和更好的生辰礼了。” 越是在意自己的人,就越该在他们面前表现得理直气壮,哪怕是咄咄逼人。 每一次外放,都要让对方不得不把底线一退再退。 如果发现对方毫无底线,退无可退。 越明珠笑容灿烂:“就算以后你不送礼物给我,只要你人能来,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惊喜。” 就可以适当给点甜头了! 第70章 唯快不破 听完两场戏。 越明珠难免睡意惺忪的打了个哈欠,管家观望许久,适时催捧珠进来请示需不需要上宵夜。 她摇头,光是水果和零食就吃饱了。 整个晚上,陈皮的视线就没离开她超过三秒,说是陪看戏,其实全程只顾着看她。 见她神色倦怠,“你今晚早点休息,一会儿我自己跟着戏班回去。”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趁着其他人整理行头亲自送她回院子,这还不算,把她送回卧房还迟迟不想走。 偏偏还口是心非的叮嘱她:“风大,你快进去。” 越明珠无奈。 他要是不一直盯着看她就进去了,这么站在门口不肯走 也许是张启山有意为之,也许是还在外处理放烟花引起的后续麻烦,直到陈皮跟着红家戏班离开,两边都没碰上面。 她表示满意。 生日这天,只想整点开心的,不想拉架。 送走陈皮,越明珠还去祠堂祭拜了一下,下午来新家没多久张启山就带她来看过。 说特意找人算了吉日良辰,把她曾外祖、外祖连同舅舅母亲父亲的牌位都一并请了进来,作为她在长沙的越家家祠。 跪着虔诚祈福,连同心里原主的牌位一起。 这下,他们阖家团圆了。 日升月落。 越明珠的独立小院,坐北朝南,有书房、卧室、餐厅、洗手间、浴室可以说什么都齐全,就算闭门过自己的小日子都行。 事实上,捧珠叩门进屋。 一如既往的八点半。 睡饱了倚在床头,越明珠望着斜侧方珐琅座钟上被指针精准对着的罗马数字,算了算时间,问:“还是让我一起去吃早饭?” 放下炭火盆,捧珠抬头腼腆一笑:“小姐今天要去吗?” 自从受伤后,除了过年那天她几乎翘掉了所有早饭。 沉思一秒:“去,搬家第一天,当然要去。” 九点,越明珠准时出现在正堂饭桌上。 比她更早的是张启山。 找各种借口赖床也有小半个月,但是他每次都会让捧珠来叫,她不起来,他也不勉强,只是第二天继续。 越明珠最初觉得他像个刻板的npc,方方面面都恪守规则。 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从未间断让捧珠唤她起床是作为兄长管教她,被拒绝后作为兄长又纵容了她。 叫不叫是他的事。 而答不答应是她的事。 张启山用张家的规矩要求她,却没有约束她,保留了她接受和拒绝的权利,加上越明珠慢慢地掌握了主动权,就对此接受良好。 上餐期间。 她悄声问:“昨天的烟花没关系吗?” “交了点罚款。”张启山神色淡然:“对我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啧啧啧。 这句话从捧珠嘴里说出来,和他说完全是两种感觉。 至少,就让越明珠听出了一点儿苗头。 伸手支着脑袋,她歪头看捧珠从长匣中拿出自己惯用的筷子,替换掉餐桌上压着筷枕的原来那双。 暗自琢磨,看来现阶段金钱所能带来的价值,已经无法满足张启山的需求了,他如今渴望的是在金钱之上的东西。 古人总结的三大忌讳,其中之一就是无权而多财。 能比荣华富贵更能打动他的只有权利。 目光在她手中的筷子停留一瞬,张启山突然开口:“你喜欢玉器?家里有一套和田玉的餐具,一会儿让管家送去给你。” 咬着肉包的越明珠微微一愣,以示震惊。 天啊,这还是那个食不言寝不语的封建大家长吗? 默默看了眼系统出品的试毒筷,筷子接近顶端的侧面还分别刻着【明珠】二字,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还吐槽过狗系统有能量整这花活,不如多抓两只野雉。 “只是用习惯了。” 倒也不必真的用玉碗,她虽然不太清楚现在和田玉价值几何,可既然是从张启山手里送出的,那就一定不会太便宜。 张启山放缓声音:“你这双筷子比成人筷子要短上一截,再过两年会用着不顺手。那套餐具你先收下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家里还有其他好的玉石,我让管家送过来你挑一些,再请个玉雕师傅。” “既然念旧,那就照着再仿几双成人的,缓几年用。” “好。” 他态度会有所转变,越明珠早就预料到了,昨天还亲身体验了一把。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他会细心的连一双筷子都看在眼里。 举起手比对一下被捧珠换下放在旁边的那双,确实短了两指。 她现在手小用着刚刚好,再过几年就如张启山所说会用着拘谨。 该死的系统,每次都在不必要的周到上,周到的让人沉默。 一顿早餐吃到尾声,越明珠喝茶清口。 安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张启山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打算:“我准备教你一些防身的武艺,现在想成为一流高手有点晚了,但是自保没问题。” 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僵。 越明珠痛心疾首,就说昨天又是送马又是送衣服首饰还给她庆生放烟花,今天先是玉器又玉石。 原来是在这儿等她? 托管系统积极上线:【宿主答应他,机不可失。】 【时你个头。】越明珠在心底冲它翻了个白眼,【没听他说要成为一流高手已经晚了,你要是能给我一套修仙秘籍我早练了。】 【如果我能成为一流高手,比如说陈皮那样,我会练。可如果不能,就拿那天那个傻子来说,他手里有枪,请问我要怎么凭武力反杀一个持枪的杀人犯?】 陈皮能做到,那是他从小游走于刀尖,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厮杀中磨炼出来的杀人经验。 天赋好到连二月红都赞不绝口。 还为此破格收他为徒,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传给他了。 【那么,你有给我陈皮那样的根骨吗?】 托管系统闻言一噎。 原主体质不算好,像常人一般健康的身体还是它后天用能量弥补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以张启山的能力,他说足以自保就一定】 越明珠不走心的打断它:【如果连自保都需要自己来,那我养狗做什么呢?不如自己当狗好了,你见过被狗咬了一口,就自己咬回去的人吗?】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只是她不认为自己有义务跟系统事无巨细的交待。 【宿主。】托管系统:【茶楼那次教训我记忆犹新,请你居安思危。】 【那是我养的狗还不够多。】 越明珠敷衍道:【不会有第二次了。】 说完不再理会托管系统。 “陈皮说练功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练基本功,现在为了锻炼指力不停地抓坛子,几十斤重,又是加水又是加沙” 听听,听听。 现代有几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能吃得了这种苦。 不光这个,昨晚聊天的时候还说由于年龄问题,他练不了缩骨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练卸关节。 就是主动让关节脱臼。 为了哄越明珠高兴,还当场给她表演了一下。 至于感观。 问就只有一个想法,练肯定比看还要痛。 光看着就觉得关节在隐隐作痛,练功没有捷径,像陈皮这样天资卓越的人尚且如此辛苦,换成天赋一般的,只会更艰苦。 话说了一半,越明珠放下茶碗,心虚的小声说:“我连早起都困难,练功不一定吃得了那个苦。” 诚实的让张启山词穷。 他向后靠住椅背,望着明珠,忆起领人回张家的那日,她途中信誓旦旦的跟自己表示‘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 再看看如今。 面对这前后不一致的态度,张启山心态平和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练武需要刻苦和恒心,至少她没有选择答应又半途而废,而是提前告诉了他自己做不到。 自知之明有时候也是一种美德。 他没有生气,只是理性的思考完,选择性跟她商量:“明珠,这个世界有人擅长武力,有人擅长脑力,方法不分好坏,只分手段高低。你可以在动武的人面前动脑来自保,但是万一有特殊情况,我还是希望你能有第二手准备。” “不要去赌侥幸。” 第二手准备这个形容,跟越明珠的pnb不谋而合。 短暂的‘羞愧’了一下下,她默默抬头,脸上流露出一丝试探的期盼:“表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你说。”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 张启山知道她还有后续,冷静地等着听完。 竖起一根手指,越明珠诚恳的说明要求:“既然成不了一流高手,那我能不能要一把可以杀死一流高手的枪,去学学枪法呢?” 张启山静默了会儿。 的确,明珠底子不算好,若是按照张家人的方法去训练,不仅仅是要下狠功夫那么简单。 她一个从小只会读书写字的大小姐吃不了那样的苦,想起自小在张家学的那些东西,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不用张家的方法,只教一点拳脚功夫,真对上一流高手根本没多大用处,就像她说的还不如给一把枪来得实在。 “好。” 他看向明珠,短短一瞬就下了决定,平静点头:“给我几天时间去找一把合适你的手枪,等找到了,我亲自教你。” 只要她出门带着自己安排的人手。 就算真碰到特殊情况,有人又有枪,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练功的苦头,倒也不必去尝试。 第71章 小香堂 说给些时日寻枪,自然轮不到张启山亲自去寻,他本人还是和之前一样早出晚归。 越明珠不清楚他在忙什么,只偶尔陪他吃顿饭,等闲下来就会陪她出城骑马散心。出事前,张启山会避免和她一起出门,出事后便没了顾忌。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让每个势力都认清她的脸,反正该杀的杀该降的降。像筛子一样过滤了一遍长沙势力,现在就只剩下两种人: 一种是畏惧他,选择临阵倒戈避免被他清算的人。 一种是心怀鬼胎,却不得不同他虚与委蛇的人。 前者不想得罪他,后者经历了那场浩劫,很清楚惹怒他的后果。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将对明珠的安危重视起来,无论什么风吹草动,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会为了身家性命甘愿成为马前卒向他通风报信。 这正是张启山在肃清长沙后,频频带明珠外出的原因。 江风寒冷彻骨。 受迫于时下政府的号召,城内商户以及湘江船只的运输生意从春节至今都只能照常运营。 过去不知道便宜表哥做什么营生,越明珠被领着出了几次门,才清楚张家有航运方面的生意。靠水吃水的渔民向来世代盘踞于此,属于能祖孙传三代的行业,为了码头泊位拉帮结派是常态。 她下车观望这严冬中往来喧嚣的码头,张家作为外来户能站稳脚跟并独占此地,看来张启山在官商两界都有人脉。 不是单纯搞黑社会就行,帮派势力再大白道上没人脉也撑不了太久。 跟着金大腿往前走,无论是往来停泊货船的商客还是驻扎码头做生意的租户都毕恭毕敬向他问好,声望可见一斑。 “怎么?”张启山见她出神,顺着方向往远方的轮船上望去:“冬天船上风大,等开春再带你去。” 越明珠乖乖点头。 其实她哪里是想坐船看风景,只是单纯在好奇便宜表哥的家业有没有发展到百年后的可能。遗憾的是,自己应该看不到那一天。 亦步亦趋地跟张启山进了张家在码头的公司,一心二用搜集信息。 张家涉及的似乎都是些水产和土货,其他行话听不太懂,总归是商业上的事。 至于来来往往的下属,以前在偶尔会看到个别熟面孔在家进出,这个家指的是搬家前的那个家,他们来的少,仅限于前厅巧遇。 张启山很有隐私意识。 他自己从不进越明珠的卧房,每次都只站在门口,哪怕和她说话眼睛也只会专注看她,不会往屋里看。 在这方面品行端方的像个正人君子。 这些人的作风脾性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学的,过去碰上了也只是匆匆路过,现在倒学会主动问好了,唤她一声:“明珠小姐。” 张启山在谈生意,越明珠不想打搅他但也不想闲着,金大腿地盘随处逛逛应该不会有人来触霉头。 她揣着手笼在门口溜达两圈悄悄往外走,有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伙计跟了过来,赔笑道码头这会儿正在卸水产,怕冲撞到她,要不去屋里坐坐。 越明珠摇了摇头:“谢谢,我想一个人走走,会很小心的。” 伙计想说你怎么小心,可见她生的秀气讲话又斯文,码头上都是些莽汉,“那我领着小姐四处看看?”总不能放着她自己逛,别一会儿瞧见什么不该见的脏了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他挠了挠头,这下九流的地方什么脏的臭的都有,爬高踩低的嘴脸见多了,通情达理的反倒弥足珍贵起来。 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 武汉那会儿越明珠整日想着怎么拐走陈皮给自己当马仔,没怎么仔细看过码头。 一出来什么都稀奇,一会儿问伙计这里有没有水匪,一会儿又问伙计家里都运些什么水产。伙计听了,捡着些能说的说了,还想去拿份水产名单给她看。 越明珠没要,说咱们边走边看。 “那是蚌吗?” 她指着岸边的篓子,她不吃海鲜向来不怎么关注,乍一看这么大还有些好奇。伙计笑了:“是河蚌。” 前边鲍鱼、鱼翅、鱿鱼、虾之类的也不知看了多少没见她问,难道山珍吃多了想来点粗茶淡饭,这可使不得。 他连忙解释:“这河蚌又硬又腥,一般人处理不来都是给酒楼准备的,您要是想吃咱们去酒楼吃就是了。” 越明珠沉默。 倒也没那么馋,见了就想生啃。“我就是好奇它有没有珍珠。” “珍珠?” “嗯。”她想了想:“我记得北宋年间好像就已经有人工养殖的淡水珠了,这些河蚌是人工养殖的还是野生的?” 自然是野生的。 伙计狡猾道:“要不我去问问?” “那还是算了。” “不妨事,我很快回来。” 诶! 不等她阻拦,伙计就窜出去了,一溜烟钻进人群。越明珠也觉得自己犯傻了,人工养殖的珍珠当然是直接开了取走,怎么会拿到码头上卖。 等伙计忙活完回来,发现她正蹲在一个鱼摊前跟摊主聊天,自己费劲巴力哄了半天也没见她笑这么开心。 刚往那边走了几步,瞧那老头拿出两个柿饼非要送她尝尝。 伙计:“” 关键是她居然还真把衣兜撑得大大,很不见外地请人家把柿饼放进去。 伙计人都麻了,你认识人家吗?给你你就收! 还有那身衣服他走边上都担心哪个不长眼的把污水溅到她裙子上,特意挑着地儿走,她倒好,也不管柿子饼干净不干净,直接让人塞衣兜里。 心累地抹了把脸,过去好说歹说总算把小姐从摊子边上劝走了,只能安慰自己,这么好哄,那事儿应该能成。 出来半天,越明珠也确实有点冷。 回去坐了一会儿脚边被伙计放了个小箩筐,她一头雾水:“你不是说河蚌不好处理,这些要送我?”虽然她不吃海鲜,但是也不认为人人都必须知道自己忌口是什么。 就是不确定家里大厨能不能做的好吃,毕竟它们要进金大腿的肚子。 伙计闷笑,“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你开的。” “开的?” “我问了,人家说可能有珠,也可能没有,这事儿看运气。”伙计连工具都准备好了,自告奋勇:“小姐不是想看珍珠吗,你挑,挑了我给你开。” 越明珠:“” 她有所怀疑地瞅了伙计一眼,觉得他在把自己当傻子哄。 不过看在人家准备的这么齐全的份上,费了心思又下了功夫,她看看小箩筐,指了一个河蚌,“那就它。” “成。”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开出了一颗黄豆大小的珍珠。 越明珠:“” 伙计:“” 诡异的,这一刻两人想法不谋而合:怎么能第一个就中! 伙计傻眼,他是跟掌柜说了一嘴,掌柜专门找的老手开了蚌壳给藏进去的,还跟他们说保管跟新的一样看不出来被开过,问题是怎么能第一个就开出来,这也,这也,这也—— 这也太假了。 越明珠想。 她忍住没有笑出来,一转眼发现伙计脸色比她还震惊,不禁汗颜,原来真正的素人影帝就在身边,失敬失敬。 张启山跨门进来闻到河腥味儿,微微皱眉,问是怎么回事。 伙计没敢抬头,跟着张启山过来的掌柜一看箩筐也变了脸色,这怎么才开了一个? 越明珠拿出刚学到手的演技,喜出望外地指着伙计手里的小小珠,“表哥,我刚刚开了一粒珍珠,你看。” 张启山看了看箩筐,又看了看闷不吭声的伙计,再看看掌柜,心里就有数了。 他语气还算平静,“那你运气不错。” 第一颗就能开出来,这运气确实没的说。 最后小小珠被张启山接过看了看才递到她手中,越明珠小心捧住了,满怀欣慰,好歹人家没拿钻了孔的来哄骗她。 事情谈的也差不多了,见天色还不算晚,张启山道:“我带你去见一位特别的朋友。” 临走前,她还不忘高举小珍珠跟伙计告别,“谢谢你今天悉心招待我,也谢谢你的珍珠。” 伙计见她笑容天真烂漫,不由也笑着挥了挥手。等人走远,掌柜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算你小子走运。” 骗人也讲究技术,太烂了人家才不稀罕,幸好小姐和传闻一样平易近人,东家才没说什么。 路上,车里越明珠衣兜鼓囊囊的。 张启山问她:“装了什么?” “柿饼。” “” “表哥帮我吃一个,有点装不下了,拜托拜托。” 张启山沉默地接过柿饼,尽管好奇也还是忍住没问她柿饼又是从哪儿来的。 车子开不进窄巷,两人下车,越明珠抬头望着被墙壁夹击宛如一条长河的天空。 两人通过幽深的窄道,最终目的地是一个小香堂,香堂门口是一摞在她眼中花里胡哨、装腔作势摆设。 随意扫了眼,去看挂着的牌子:算命看相。 咦,这倒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第72章 早夭之相 “启山兄,真是稀客。” 人未至,声先到。 之前在巷子耽误些时间,越明珠恰好落在张启山身后,闻声往右偏了下头,看向正从香堂内走出向他们拱手的年轻男子。 心里“咦”了一声。 巧得很,这不正是当初在路边曾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算命先生吗。 长衫外披着御寒大衣,深色长围巾配上那双圆形镜片的眼镜,清瘦文弱,不像道士像舞文弄墨的文人。 齐铁嘴侧身往里迎客,嘴角眉眼洋溢着浅笑:“难怪一大早就有燕子飞进屋,原来是贵客临门。启山兄,里边请。” 诙谐亲切的态度,恬淡温文别有一番风姿。 恩,不错。 光看这一幕,谁能想到他当初在街头被吓的跟狗撵似的。 进了前厅,越明珠观望一番发现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随前方的算命先生走过天井,通往大堂正门的幕墙上是两仪太极图,幕墙下摆着香案。 揉了揉鼻尖,难怪她一进屋就闻到了烧香的味道。 绕过幕墙往左侧走,恰好有个伙计出来,齐铁嘴轻快随和的吩咐:“去,到外边儿买点零嘴,顺便让小满上壶新茶。” 齐家的店向来只招待喝茶,可贵客上门即便是主人不吃,张启山不吃,也要给剩下那位安排。 这种细致入微的迎客方式,越明珠暗戳戳的想:特别,不会指的是特别狗腿。 齐铁嘴将两位贵客迎到后面的客厅,招呼他们随意坐,然后把取暖用的火盆从书桌后面挪动到茶桌,正摆在越明珠脚下不远的位置。 他拍拍手上的炭灰,看向新客:“这位想必就是启山兄的妹妹,今日有幸相识,实属荣幸。” 没在礼节上有所懈怠,他态度温和地拱手问好:“在下齐铁嘴,在这长沙城做算命的营生。” 她抿嘴一笑。 仗着年龄小,主动伸手:“我姓越,越明珠。齐先生好。” “越小姐好。” 齐铁嘴谈笑自若与她握手。 见他一唱一和自然而然地跟明珠聊上,恰好伙计进屋上茶,张启山看出是龙井,知道他难得大方一次。 眼见着倒了一杯递给自己妹妹,又倒了一杯放在身前就再无下文,齐铁嘴连忙拿了茶杯凑上去。 张启山抬眼。 他讪笑地抖抖杯子,“启山兄,劳驾。” 心中嘀咕当着小姑娘,不至于不给他面子,要是真不给,那可就丢人丢大了,一时间有点后悔。 考虑到一会儿有用得着人的地方,张启山给他倒了。 三人坐着喝了会儿茶,有个能说会道的陪聊,时间过的很愉快。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齐铁嘴心领神会转头,待她看来便温和一笑:“隔壁有不少古董字画,春节刚过没多久,劳驾越小姐移步后堂,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一件就当我送你的新年贺礼。” ? 打发她就打发她,好歹演技自然一点,不要让她一看一听就明白了。 果然,还不到一分钟,鬓角已经在越明珠注视下慢慢蓄起了细汗。 她不忍直视,算了放你一马。 好说话的起身跟着一个叫小满的伙计去了隔壁。 “你紧张什么?”张启山问。 “紧张?我哪儿有紧张。” 齐铁嘴心虚地抹了下额头的汗,“这是热的,火烧得太旺了。” 为了证明还特意伸腿把炭火盆给踢远了些。 张启山盯着他没说话,差点把人看毛了,这才缓慢开口以示来意,“明珠前段时间出了点事,最近一直闷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带她出来透透风,顺便让你帮她看看。” 齐铁嘴欲言又止。 张启山不予理会,无视他半吞半吐的神色,自顾自地握着茶碗:“你们齐家有三不算,外国人不算,纹麒麟的不算,奇闻诡事不算,明珠不在其中。” 语气平淡,听在旁人耳中却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齐铁嘴叹气,“我就直说了,你这位妹妹有有早夭之相。” “喀嚓——” 茶碗应声而碎,半碗汤水流了一桌。 齐铁嘴心疼的直呼“我祖传的桌子,这可是”话未说完就让张启山陡然沉下的脸色给吓得噤若寒蝉。 这可不是胡编乱造危言耸听,在长沙道上他也是小有名气的神算。 齐家人精通风水和命理,资质高的甚至能窥得天机,齐铁嘴有几分本事,张启山很清楚,一个面相不至于看错。 就是清楚才一时失了分寸。 甩了甩手上的茶渍,他看了齐铁嘴一眼,像没听见一般,冷冷道:“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信命。” “那,那当然。” 跟张家人谈命数就是脱裤子放屁,可那姑娘不是姓越吗。 心里这么腹诽着,齐铁嘴扭头就拿了抹布去擦桌子,“怪我怪我,摆摊养出来的坏毛病,话只说了一半,你这个妹妹虽说是早夭之相,但她命好,遇事总能逢凶化吉,常有贵人相助,所以” 一个眼神递过来,齐铁嘴立刻悚得什么坏毛病都没了:“只要平时多注意点,过了二九年华就没事了。” 二九年华是二九之数,也就是十八岁,离现在还有四年之久。 张启山问他:“没别的办法?” 齐铁嘴无奈松口,“你刚刚给她倒茶的时候我卜过了,她杯中茶梗就是一个否卦,不好也不坏,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属于命里有小人作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防得了一时又如何能防得了一世?他也很为难。 逢凶化吉、贵人相助。 张启山陷入沉思。 明珠在汉口遇见陈皮,得他相助平安抵达长沙,之后又因缘际会碰上了二月红,恰好是他至交,后来在茶楼受自己牵连身陷险境时幸得陈皮搭救逢凶化吉。 他若有所思,问:“小时候有人给她算过,说先天命里上有鬼陷,躲不掉只能尽量避免接人东西,这算不算一种化解的手段?” “这”被他一提醒,齐铁嘴掐指算了下,心神一动,“算,当然算,看来她遇见的还是个高人。” 怪不得,按他先前所卜这姑娘能不能活到年关都很难说。 想必是有高人抬手,外加贵人相助,这么说自己那个逢凶化吉的卦也算应验了。 第73章 贴脸开大 这店铺外头只能看个面宽,越往里走越是别有洞天。 典雅古朴的后堂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博古架,每个架子都配合其放置的古玩珍宝分层隔断。 一眼望去,除却最常见的瓷器还有青铜器、金银器、玉器、字画、碑帖等等数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 就算外行人也能看出这些古董的价值,无论它们外形或古拙或华丽,只有身处此中才懂它们身上铭刻着历史的变迁与名人墨客笔下数不尽的风流往事。 正前方的架子上陈列着鹅颈瓶,是颜色很淡却很有韵味的天青色。 小满见她长久凝视:“小姐,您真是好眼力,这是宋代汝窑,烧制的技法早已失传。放眼整个长沙,不,放眼整个古董行业能这么大大方方摆出来的都未必有一手之数。” 不足五件的宋代古董? 越明珠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认不出是哪朝哪代,更不会知道这北宋汝窑在未来能拍卖出上亿天价,连一块碎片都价值不菲。 她只是突然想起前天练字时不小心摔碎了笔洗,那上面的碎纹就跟眼前这个“未必有一手之数”的瓷器十分相似。 心情意外变的微妙起来。 “您要选这个吗?我给您收起来?” “不用。” 她摇摇头,“就是随便看看。” 不知道还好说,知道了难免用起来束手束脚。就算当个古董摆件放起来装饰,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实在是张家太多了。 沿着博古架往前走,她觉得耐人寻味的是,这么多历史悠久的古董说送就送,齐铁嘴只靠算命就能攒下这么多真货吗? 况且。 她脚步一停,目光落在东边角落里两个背对着自己和一位长衫老先生窃窃私语的两个外国人身上。 没有比在古董店看见外国人更令人警觉的事了。 “他们也来买古董?” “是。”小满抬头看了看,压低了声线:“在长沙古董行,洋人算是常客。不过边上帮忙掌眼的不是自家伙计,他们带人来是怕被撅了,‘撅’就是被骗的意思。” 说着有点忿忿不平:“也不看看是谁的店,咱家爷可从来不干那以假充真的事。” 没在意他后半句抱怨,越明珠想了想,“像他这样帮外国人看古董的中间人很多吗?” “这一行里那种帮买家掌眼的人,我们叫“拉纤的”。万一帮着捡了漏还能涨佣金,只要可以赚钱别管什么外国人中国人,这年头就算是条狗他们也能做生意。” 话糙理不糙。 越明珠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小姐,您有挑中的吗?还是咱们再看看?” “不用,我想回去了。” 没看见小满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心事重重往回走。 齐铁嘴见她空手而归,气不打一处来,往后瞪慢她半步的小满,小满无辜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齐铁嘴无可奈何。 这个伙计平时瞧着还挺机灵,这才特意点名让他去接待,别管人家小姐有没有看中,你直接挑个最珍贵的送来不就完了。 虽说他店里的古董珍玩比不得张家堆积成山的奇珍异宝,但张启山向来出手阔绰,讨好了他妹妹,还能少得了他们好处? 简直笨死了。 可眼下人都已经回来了,只好摆摆手,让这个不争气的下去。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越明珠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我在那边碰见两个法国人,他们也来算命吗?” 法国人? 齐铁嘴正在给她挪火盆,听到后抬头解释说:“那两个洋人?我不给洋人算卦,只偶尔有商会介绍他们来买点古董。” 果然。 越明珠以前看《文化苦旅》,依稀记得上面说民国时期有不少打着考古旗号的外国人跑来中国收购文物,能用蝇头小利哄骗走的就全骗走,骗不走的就偷走,偷不走的就原地销毁。 最后还厚颜无耻的宣称什么文物保护。 读这本书的时候她年龄还小,具体有多少文物流失海外也记不太清楚。 但不管什么文物,八国强盗火烧圆明园疯狂洗劫京城,还有那个光听名字就可笑的大英博物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忘。 这些该死的外国强盗。 张启山见她情绪低落,“不喜欢外国人?” “不是不喜欢。”这是越明珠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明好恶,她恨恨道:“是讨厌。” 正常做生意也就算了,结果打着考古的名义去别人国家行偷窃之事。 意识到自己说的太莽撞,她稍稍解释了一下:“我是不喜欢文物贩子。” 听到这样的答复,张启山不免愣住,连齐铁嘴都屏住了呼吸,心说,落咱俩面子的可是你妹妹,合着你张家是靠什么在长沙混得风生水起那是一个字没跟她提。 这可不就是警察落了贼窝,一抓一个准吗。 静悄悄把碟子上伙计买回来的肉脯和糖果往小姑娘面前推,一直默念:快吃点,有了吃的就不要再骂了。 “你是说”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张启山顿了顿,一针见血:“你讨厌那些外国人把我们的文物拿回他们国家倒卖和收藏?” 哦对。 越明珠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疑似向外国人卖古董的商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便宜表哥的朋友。 考虑到人家在小节上并未对她失礼,理智散去那点上头的偏激情绪。 她连忙找补:“我不是针对齐先生,开店是为了做生意,做生意本就是为了赚钱,不偷也不抢,本本分分的做买卖,当然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我不喜欢的是外国文物贩子,他们用正规手段收购古董也就罢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百姓为生计奔波,卖点死物给他们混口饭吃不寒碜。” “我讨厌的是那些用坑蒙拐骗的手段在我们国家大肆敛财的人,他们就像闯进别人家里的强盗。我们好心招待,他们倒好,吃干抹净不说还行偷窃之举,最后把偷来的东西堂而皇之的放在自己家中,美名其曰:代为保管。” 简直厚颜无耻。 原主宁死都不愿意接受那些人的施舍,就是为了争她外祖那一口气。 越明珠略显沉重:“明明就是为了钱,他们还好意思说什么科学考察,其实做的事情和那些掘人祖坟倒卖陪葬品的盗墓贼没什么区别。” 只是比起自家人,外国人更可恨。 张启山:“……” 齐铁嘴:“……” 第74章 嚣张 齐铁嘴汗流浃背了,还不如不解释。 这么一解释从单方面针对他,变成无差别攻击长沙所有土夫子外加她哥的祖祖辈辈。 按理说该尴尬的是张启山,然而人家坐姿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他这个无端被扫射的看客反倒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这叫什么事! 齐铁嘴叫苦不迭。 看来早上飞进屋的不是燕子,分明是麻雀才对。 麻雀生是非啊。 不想坐以待毙,他轻咳两声,为了打破当前凝滞的气氛,试探性的说:“那从今往后我齐家不再向洋人卖我们中国人的古董?” 见小姑娘惊讶的看过来。 “对。” 齐铁嘴立刻拍板决定,大义凛然:“没错,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我跟那些外国文物贩子划清界限,说到做到。”别说不和洋人生意,以后叫他见一个避一个都行,只求这位祖宗别再提什么盗墓的事了。 也就在场是他这个算命的,但凡换成其他几家都得掀桌子。 惹不起他躲得起。 齐铁嘴一脸诚恳的起身:“我店里的古董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收集来的,你若不介意我做这门生意,就给个面子让我送你一件新年贺礼。” “我去帮你挑,二位稍等。” 爷不伺候了,您俩自己玩。 出于心虚,齐铁嘴都没敢看张启山表情,转身就走。 这一幕让越明珠梦回两人街头初见那日。 从踏入这家店开始这位齐先生就在紧张,前面试探性地握手,也验证了感觉没错。 他那个回握看似云淡风轻、彬彬有礼,其实只轻轻搭了一下她指尖,一触即离。 快得她都分不清是真挨到了,还是被他扬起的手风拂了一下。 回想对方笑脸迎人实则避之不及的态度,越明珠知道直觉没错,当初吓的齐铁嘴落荒而逃的人应该就是自己。 她心中起疑,表情已然失落下来:“是我说错话,明知齐先生开门迎客做古玩生意,还无缘无故提这些。” 托管系统观望许久。 【祸从口出,会不会找补的太迟。】 情绪被打断,越明珠一心二用:【他一个做古董买卖的,当然跟文物贩子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认识一两个盗墓贼跟他们进货呢。】 张启山能把他当朋友,想必是清楚他底细,估计也有这方面的生意。 连自己这样孤零零找上门的穷亲戚,便宜表哥都要派人去老家查个底朝天,更别说朋友了,恐怕祖上三代都调查清楚才跟人往来。 【那宿主为什】 【为什么不避开这个话题?】 越明珠对系统的问题表示费解:【难道就因为我还需要张启山做靠山,就得时刻照顾他情绪,连他朋友我都得曲意奉承。】 【隐忍蛰伏不等于懦弱。】 【是宿主没有必要得罪他。】 【得罪?应该是他们怕得罪我才对。】 越明珠看着张启山,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我外祖父之所以把曾外祖的牌位迁出祖祠,就是因为他辞官返乡的那年,意外发现曾外祖墓地周围的土被人动过。” 张启山皱起眉头。 家学渊源的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有盗墓贼光顾,对方不敢直接在坟上挖盗洞,干脆在附近挖穴打地道。 果然。 “护墙以及外面的石像都完好无损,还有族人安排的守墓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供奉敬香,没想到还是被盗了。” 越家祖坟,世代墓穴都在那里,能被盗得这么悄无声息只有一个可能。 越明珠不自觉地垂下眼,继续说:“在那之后,我外祖父便自己建了家祠。后来他跟我娘说,曾外祖一生清廉,墓冢只是外表看着风光,墓中根本没放值钱的东西,其实除了日常用品外,只有一幅他很喜欢的宋代画家所作的‘春山登高图’。” “那些人没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拿我曾外祖的遗骸出气,还偷走了那幅画。” “我就是讨厌他们。” 这句话说的很孩子气,但张启山知道她是真心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应付完张启山,越明珠对托管系统谆谆善诱:【听到了,利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利己,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喜欢。】 喜欢能值几个钱? 像他那样什么都不缺的人,身边多的是向他谄笑献媚的讨好者,难以打动张启山的点就在于,他什么都有。 名利、地位、目标,全部自给自足。 【不过,是人就会有温度,有朋友就会有人情味,一个有温度有人情味的人一定会对情感有所需求。】 当然,像张启山这样的强者不需要别人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那反过来呢? 越明珠估测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她脸上隐隐浮现一丝不安来,主动看向张启山,“是我太情绪化,刚刚还迁怒了齐先生,以后我会记得谨言慎行。” 张启山叹了口气。 他不说话,并不是对明珠中伤自己的祖业耿耿于怀。 虽说作为靠下斗发家的盗墓贼,养在身边的孩子讨厌盗墓很荒唐。 但明珠不是张家人。 她曾外祖曾是清朝二品大官,因为不愿与上司、同僚同流合污替百姓伸冤,最后被降职远调,所以连带着外祖都只能做个内阁中书。 可论起出身,她家世再清白不过。 甚至家道中落两个舅舅还去法国勤工俭学,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后在继续进修和报效祖国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 这样一个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读的书学到的知识都是“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会对鸡鸣狗盗之辈不屑一顾太正常了,更别说她家祖坟还被人动过。 张启山不是世俗眼中的好人,但在明珠面前,他希望自己至少是一个正派的人。 见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先前还只在脸上若隐若现的不安,此刻已经延续到了小动作上。 视线往上移动,与明珠目光相触时,张启山伸手在她脑袋侧方轻拍了拍,带有安抚性意味的说:“你可以情绪化,也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什么就不喜欢什么,讨厌盗墓贼也在情理之中。” ”不用时刻小心,更不需要过度谨慎。” 他语气轻松:“大方懂事的性格,多来自经历过太多挫折的人。在我的照顾下,你不必那么懂事。” “毕竟” 少见的,他跟明珠开了个玩笑:“张启山的张,是嚣张的张。你是我妹妹,嚣张一点也未尝不可。” 第75章 大佛 【看。】 越明珠无比淡定坦然:【他的确吃这套。】 不过,唯一让她有点迷惑的是不喜欢文物贩子讨厌盗墓贼怎么就嚣张了? 没有。 她觉得自己用词挺委婉,再说按原主经历这不是很有理有据吗。 然而托管系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时限一到准时下线。 两人聊完没多久,齐铁嘴踩点拎着选好的礼物回来了,那礼物不是架子上任何一件古董,而是一块珐琅怀表。 表和表链都是金质,边圈镶嵌着一圈细白珍珠,白金搭配,表盖是宝石般流光溢彩的珐琅,打开后表盘背景站着一只羽毛鲜丽的翠鸟,上面是罗马数字和镂空雕花指针。 齐铁嘴边打开展示,边朝着她笑:“我想着你刚刚转了半天都没能挑出一件来,估计不爱古玩珍宝一类,索性不送那些。这块表前不久一位老顾客跟我换的,我孤家寡人又没女眷可送,放着实在可惜,正巧你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和它有缘。” 张启山早就习惯对方满嘴跑火车的讲话风格,神态自若,只等齐铁嘴说完后半句废话代她收下。 越明珠还想着他要是真要拿个古董,是收下还是想个法子婉拒,果然能做张启山的朋友,都是人精。 她也不扭捏,干脆笑纳了:“多谢齐先生。” 目送二人坐车离开,齐铁嘴笑意渐淡,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眺望远方处,有一种洞穿世事的透彻。 “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 “爷,念叨什么呢?” “你说我念叨什么?”齐铁嘴回头瞪眼,世外之风转瞬便荡然无存,一脸嫌弃:“让你擦桌子擦了没?” 小满委屈:“擦了。” “把蜡拿来。” 回屋后,齐铁嘴心疼的摸桌子。 这可是老祖宗从明代传下来,到他手里历时三百多年。 这在齐家经手的古董中自然排不上号,可这桌子的彩鹤、花卉纹饰都是老祖宗一刀刀徒手雕刻,传家宝不能跟商品货物一概论之。 先前桌上让茶汤淹了,渗进桌面的鹤纹,湮的颜色有点深。 鹤,荷? 他边摸边叹气:“旱荷得水” 命好啊。 不命好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躲过生死劫,贵人那么多,想必少他一个不少。 和在越明珠面前不同,齐铁嘴不笑的时候颇有几分超然闲适的高人之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 城外积雪渐消,春生草绿,蝉鸣夏至。 湖中荷花亭亭,清风微拂,荷香浮动,湖边杨柳低垂。 越明珠在水榭乘凉,趴胳膊上小憩。夏蝉不知疲倦,叫得人昏昏欲睡。 张启山最近两个月又开始卷起来了。 以前早出晚归以为是他的极限,现在十天半月见不到人变成常态,对比之下,她才意识到以前居然还称不上忙。 春天至少还能陪她去城郊骑马打猎。 不过,只要不急张启山一般不挑早上她没起床的时候走。几时走,去哪里,去多久,大概多久回来,会抽空跟她提一句。 到五月他们又搬了新家。 随着她近半年身量见涨,之前那些衣服鞋子果然不合身了。 新衣服、新首饰耗时两个多月,先叫了裁缝上门来量,管家把家里所有珠宝玉石拿出来,特意叫人去珠宝行找最好的师傅定制了许多时兴的款式。 恰逢张启山外出,在新家住了小半个月,她嫌无聊又独自搬回园林去住。 夏天这边风景好,有山有水,管家还给配了司机、下人、厨子、保镖,除了忙张家在长沙的生意,每天都要过来跟她问好。 张启山知道后没多说什么,只是回来那天把园林那套宅院的地契给了她。 不光给地契,是实际意义上的过户。 到手后她还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个年代的‘房产证’,上面光占地面积就精确到毫厘,而房产所属权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 张启山说:“我不在家,你随时可以来这边小住,看看风景,换换心情。” “住一个月两个月都随你,但是不能长住。” 意思是她可以过来度假,但最后得回张家。 没错,送地契那天宅邸的门匾都从张府改成了越府,越家祠堂也一并留在了那里。 人家包吃包住包一切开销,送马送枪又送房送车,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越明珠自然无有不应。 以前跟张启山吃饭他太安静,显得她吵闹。现在她偶尔发出噪音,筷子、勺子在碗中不小心磕碰,还会在饭桌上随心所欲的跟他搭话。 起初张启山不适应,可再不适应仍然句句有回应。 到最后被影响的干脆不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时候实在太忙,还会在餐桌上交待管家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第一次开口把管家都吓了一跳。 张家家规森严,张启山又是律己律人的性格,整个张家由上到下,由内到外,目前也只有越明珠可以不守规矩。 她看着管家克制情绪下都难以掩饰的一丝丝震惊,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小姐,小姐!” 越明珠趴在胳膊上看荷花上的蜻蜓,回忆这小半年发生的每件事,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隔老远就听见捧珠的声音。 从连廊那边小跑过来,她眼睛都是亮的:“小姐,听说张公子一夜之间从外面搬回了一座大佛在家里,好大好大,现在整个长沙都传遍了,说他是奇人异士,家中有祖传秘术。” 大佛?越明珠没转过弯儿来。 什么东西? 奇人,秘术?谁? 每个字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她也能懂,但是跟张启山放在一起,就有种天方夜谭的荒诞感。 千思万绪最终只化为无语的一声:呵。 开什么玩笑,陈皮进了破庙都只会把佛像一脚踢开,更别说张启山。 不过整个张家都是张启山的,别说他想在家搬个佛,就是建个佛堂都没问题。 谁让新家大的像个白金汉宫。 不是园林这种大,园林依山傍水。 新家就算不看庭院,光是房屋内部布局都大到离谱,至今都没能逛完所有房间,她入住第一天还差点在里面迷路。 捧珠不停说那个佛有多大,整件事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越明珠越听越茫然。 大佛能有多大? 开始以为是一人高,或者两人高的那种,还想着就一个佛而已,怎么就传遍长沙了,难道那佛是金子做的? 可就算是金子做的,以张启山的财力也不足为奇。 最后捧珠一顿比划。 越明珠: 心累扶额:“再说一遍多大?” 捧珠兴奋的复述,明知道她不会在自己跟前夸大其实,越明珠还是不太敢信,最后叫司机开车她们回家。 然后在新家的庭院里,越明珠见到了一座画风和洋派建筑格格不入的大佛。 仅仅露在外面的佛头都有一人高,更别说整体了。 她没敢往下围起来的深坑看,怀疑人生的同时,还有一丝丝迷惘。 满脑子都是: 这好看吗?这他妈都不能跟中西合璧沾边儿,完全是一个碍眼、破坏风景、极度辣眼睛的无用摆设。 金大腿,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76章 未知的乐趣 越明珠觉得自己一定漏掉了什么很关键的线索。 捧珠则是一脸惊喜加兴奋,“小姐,你看是不是好大的佛像。” 是很大。 只是以她的审美,这佛像既无观赏价值又无艺术美感,除了占地方实在想不到其他作用。 围着大佛观察了一圈,不光正面丑,背面更丑,光秃秃的又平又板正,没有一丝半点曲线美。 不对,她坚信张启山绝不会无缘无故搬一个丑东西回来。 再看看。 就凭他先后两座府邸,集中式美学于一身的江南园林,恢宏气派的西式别墅,实在很难让人怀疑他的审美。 不知道是暗示起了作用,还是佛像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看久了的确使人心情平静。 不行,越明珠闭眼,要意志坚定绝对不能被带跑偏。 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弄回来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特殊意义先不管,主要这么大一座佛像,一个晚上要怎么搬回来? 现代都不可能,更别说现在。 就算是掩人耳目、故弄玄虚,比如仿造外面的佛像,自己在家偷建一个,再炸掉原来那个,以假乱真,也绝无可能骗过整个长沙的人。 炸掉的动静怎么解释? 炸掉的碎片呢? 不怕有人去原址一探究竟吗? 张启山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撒一个破绽百出的谎。 当初只带她出了一次门,就那么一次,还是低调出行,最后都被人识破身份引她入局。更何况在家中建这么大一座佛像,别说它头身俱全,哪怕只建一个头,都不可能瞒天过海。 “小姐,现在外头都对张公子尊称一声张大佛爷!” 越明珠正在琢磨那个所谓的祖传秘术到底是什么,突然听见捧珠充满敬畏的感叹万千:“听起来真威风!” 张张什么? 不可避免的思路拐了个弯儿。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呆呆复述:“张大佛爷?” 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万一张启山搬回来的不是佛像而是观音,又该起个什么名号? 见她匪夷所思,捧珠努力回想,“我听府里下人说,张公子前几日约了朋友来看佛像,没多久消息就传出去了,人多嘴杂,隔天这件事还上了日报。现在整个长沙闹的沸沸扬扬,连报纸都刊登了咱们家佛像的照片。” “管家说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担心会吵着小姐,正巧小姐不在府上可以避避风头,就让其他人先瞒着,等事情平息了再来赔罪。” 唯恐自己被小姐划分到‘欺骗’她的人那边去,捧珠紧张的连忙表述忠心:“小姐可别误会,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一听说马上就过来告诉你了,绝对没有想要瞒着的意思!” “我知道。”越明珠哂笑,点头朝她安抚道,“管家是怕你像今天这样,一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来告诉我,才会连你一起瞒着。”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捧珠羞赧一笑,终于松了口气。 而没她那么好哄的越明珠抬头审视眼前的大佛,心想原来是求名,可就算是造势也犯不着弄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开了头如何收场? 整件事还比较奇怪的一点,管家为什么要瞒着她,张启山想打入军政界跻身权贵,她又不会拦着不许。 庭院中。 越明珠才站了一会儿的功夫,管家就来谢罪,还解释了近期她看的日报之所以没有刊登大佛的消息,是他让人提前做手脚裁掉了相关部分。 既然都来了,她没打算再回园林。 坐在沙发上翻这几日让人截下的报刊,有一些八卦小报为了博人眼球,就在标题上大做文章。 什么“五鬼运财之术”“搬山分甲术”“移山填海”。 这是搞封建迷信的。 还有什么“震惊:岳麓山大佛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男子家中惊现奇怪雕像,揭露其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 这是掌握流量密码的。 咦? 正要把随手放下的那份报纸重新拿起来,有人从后方越过她先一步抽走。 张启山冷淡地扫了一眼报纸上标新立异的标题,即便看到有八卦记者恣意编排他,面容也未起一丝波澜。 越明珠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却见他俯身将报纸放下朝自己望来,微微颔首:“我带了礼物给你。” 好嘛,糖衣炮弹给的还算及时。 晚上两人在家吃饭,她还在想那张被收走又还回的报纸,心不在焉。 张启山放下筷子,忽然开口,“你不问?”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瞒着你。” 张家除了捧珠就属管家对她最关怀备至,上到衣食住行,下到日常问安,从未有过一丝懈怠,绝不会擅自干预有关她的任何事宜。 他无权做主,那就只有张启山了。 比起家中突然多出一座佛像,越是亲近的人越不会注意明面上的问题,彼此的信任才是问题关键。 越明珠摇头,“不问。” 默默扒了一口饭进嘴里,上月新聘的厨子,现在桌上有一半都是她爱吃的家乡菜,偏麻辣口味。 她回答的简练,张启山则是握着筷子微微搁在桌上。 明明做主瞒着自己的人是他,现在放不下的也是他,越明珠心中好笑。 “你瞒着我自有你的道理。管家伯伯是怕我忧心,所以不是我们之间的信任出了问题,你的初衷一定是为我好。” 既然是为我好,我又为什么要质问你? 与其坦然的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如果她问出口,张启山自会解释给她听,可她什么都不问又说出这么一番话,倒让确实初衷是为了她好才出此下策的张启山多了一丝触动。 “大佛也不问?” “你是说”眼神忽而闪了一下,她忍不住期待的眼睛亮起来:“那个传闻中的搬运术吗?” 果然是小孩子。 “想知道?” 越明珠期待点头。 按照她的现有知识都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挪动那么大一个佛头,更别说整个佛像,这可是众说纷纭的“五鬼搬运术”! 话是这么说,看见张启山吩咐管家让府中所有下人回避,她微妙意识到一丝不对劲,连忙话锋一转:“不过,不是要知道,而是‘想’知道。” 张启山多少已经习惯了她思维跳脱。 让管家先退下,等她把话说完。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是我的‘想’。而要知道,是不管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我都要知道。” 这么大阵仗把管家和下人都撤了,她有预感自己知道未必是件好事。 张启山树敌太多,这种连亲信都需要回避的秘辛万一落在自己手里,她不觉得自己能扛过严刑拷打。 所以就让未知保持神秘性。 她用力点头:“既然你愿意告诉我,那我就不想知道了。” 日子嘛,总要过的有趣一点。 现在不方便知道不代表以后不能知道,提前解密只会让她失去很多乐趣。 越明珠暂时这么安慰自己。 然后,当天晚上就真发生了一次‘有趣’的意外,张家如今明明多了两尊大佛,她却首次遭遇了灵异事件。 第77章 人皮灯笼 睡到半夜,她平静睁眼。 盛夏的晚风从窗户边吹进来,离得有些远,拂来的风劲不扰人反而尤为舒服。 梦里什么内容记不太清了,就是梦醒后心跳有点快,一时很难再睡着。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卧室位于别墅二楼,外间是会客厅,会客厅外才是走廊,她翻身去听,发现声音是会客厅那边传来的。 很模糊,像在说话又像在唤谁。 断断续续的从门缝里挤进来,微弱得有气无力。 反正觉已经醒了,越明珠坐起身,轻声:“捧珠?” 这么一叫,外头的声音反倒停了。 还好裸睡的习惯受时代所限已经改了,掀了被子有点冷,随手把睡袍披上,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下床去开门。 推开磨砂玻璃门,外面空无一人。 只有卧室透进去的光照在地板上,将昏暗的会客厅照得绝无疏漏。 “捧珠?” 她又叫了一声。 张家不止一个女佣,但能自由出入她卧室的只有捧珠,其他人绝不会在没经过她允许的情况下进来,哪怕只是外间的会客厅。 小姐 正门那边传来了细弱的呼唤声,这一次叫的很清楚,不像先前那样是模糊的窃窃私语,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声“小姐”。 越明珠沉默地站着没动,盯着门口的方向。 之前她在卧室,声音是从会客厅传来的,现在她人在会客厅,声音又跑到走廊上去了? 真烦人。 她长长吐了口气。 关上卧室门,投在脚下淡淡的暖光被重新收束在门缝中,一点点变狭窄,最后汇聚成一条细缝被挤压到消散,会客厅也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厚重的地毯隐匿了所有的脚步声。 她停在门边,门外传来的声音哪怕距离拉近也没有变清晰,还是很微弱。 是有点像捧珠,但捧珠没这么无聊,更不会吓她。 深更半夜。 越明珠没什么耐心,要是换成当初还在汉口,埋着春申的那个破庙传来这种声音,也许她还会胆战心惊一会儿。 但心惊归心惊,她会把陈皮闹起来让外面的狗东西一起心惊。 人在户外遇到未知的危险应该谨言慎行,可她在自己选定的金大腿家,眼光是她唯一不能也不该出错的地方。 听着门外微弱的声音,越明珠静悄悄地扭动把手,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忽然拉开门,嘿哈—— 诡异的是,门打开的瞬间声音就没了。 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越明珠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里是张家,谁有那个胆子敢跟她装神弄鬼。 上一个舞到她面前的还是资历深厚的老管家,下场看前任这两字自然就清楚了。 往外走两步。 她来到走廊里,二楼走廊其实并不黑,只是地方太大,两边壁灯都亮着也显得通道幽邃深远,而且楼梯口那盏灭了,台阶往下的方向黑不见光。 越明珠半眯起眼。 联想力太丰富就这点不好,总觉得里面会蹦出来什么东西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隔壁就是张启山的房间,他们卧室是挨着的。不过彼此空间都大,所以不近不远。 知道他在就行。 越明珠小步挪着,一点点往楼梯那边去。 走到熄灭的那盏壁灯前,它忽闪了一下,将亮未亮,下一秒她身后的灯也灭了,紧接着整个走廊的壁灯一盏盏全灭了。 噗通。 心跳加速。 这时前面楼梯口的下方又传来熟悉的叫声,渗人的很。 进不得退不得,越明珠站在原地没动,周围太黑慌不择路会更危险,按理说这么久眼睛也该适应这个暗度,逐渐变清晰起来才对。 但是没有。 她就像瞎了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系统,出个声。】 啧,废物。 正当越明珠考虑要不要大声呼救,从一楼台阶处有什么东西蛄蛹上二楼来了。 之所以说蛄蛹,是那种黏黏腻腻滑过台阶的声音,不像脚步声也不像蛇的爬行,而是类似一滩肉重重摔在楼梯上,一层层往上蠕动的动静。 那种黏腻湿滑的声响让人觉得既恶心又恐惧。 意外的是,越明珠既不害怕也不恶心,只是心烦是不是下午给自己竖了个旗。 未知很有趣,可是涉及到灵异片场的有趣是被动的。 记忆闪现到当初看见鼓爬子,她跟系统提出的那个问题上:【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系统否认了聊斋。 直到现在她才痛苦发现,它并没否认有鬼神。 她边骂系统不靠谱边悄悄往后退,然而脚刚抬到半空,楼梯上那个软体动物的东西速度猛地一下就变快了。 快得她都来不及反应,一个转身的功夫,那声音已经近若咫尺。 同时右脚被勾了个趔趄。 她被绊了下,不得不后退半步想站稳,没想到脚下竟然悬空,这一踩下去,顿时整个人不受控的向后跌下去。 ——鬼打墙。 跌出去的这一刹那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站的地方根本不是灯熄灭前的位置,那时离楼梯口还有一段安全距离,可刚刚转身的时候却在楼梯口,以至现在背部朝下。 这一步踩空摔下去,不残废撞到头也绝不会好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越明珠的右手腕让人牢牢握住,往上轻巧一带,被安全地扶住肩膀和跟来人换了位置。 短短一瞬,就成功脱离险境。 越明珠惊魂未定的站好。 走廊上的灯已经全部重新亮了起来,张启山此刻正扶着她肩,微微俯身去看她。 “明珠?” 这是自两人相识至今,头一次听见他语气这么焦灼。 “我没事。” 掌心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张启山皱起眉头,将睡衣外袍脱下给她披上:“我先送你回屋,一会儿让捧珠来陪你?” “不用。” 越明珠目光涣散的向他身后看去,“我是听见有人喊才出来的,刚刚还有什么抓了我的脚。” 明明那东西又油腻又粘稠,可张启山蹲下去看,被碰过的脚腕却很干净,什么脏东西都没有。 他安抚地给明珠拍背。 手上动作温柔,神情陡然冷峻下来,但只有一瞬就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他说:“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先回房休息,我让人去点盏安神香,等明天精神好一些再……” 她摇了摇头,“不要。” “在自己家遇见这种事情,难道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吗?” 不顾张启山阻拦,她快步走到楼梯口,一楼的灯夜晚都灭了,但是现在台阶最下方是亮着的。 台阶最底下有一盏灯笼正在自燃,燃烧的烟尘弥漫开,味道很难闻。 越明珠掩住口鼻,张启山上前一步护着她避开风口,挡在前方看楼下即将燃烧殆尽的人皮灯笼。 那是前不久认识的朋友让他代为处理的土货,最近需要忙的事情太多,放在库房太久忘了,没想到它会自己出来。 “是脏东西吗?”越明珠问。 “…是。” 张启山不想吓着她,可她主动询问。 只好沉下心,“不会再有下次,我会全部处理干净。” “之前在齐先生的店里,我迟迟不肯选礼物就是担心这个,墓地里出来的,总觉得…很晦气。” 她略显迟疑的望向张启山。 “我们家,买了很多盗墓贼经手的奇珍古玩吗?” 不等他作答,突然想到什么,她打了个寒颤,悲戚万分的追问:“你之前送我的首饰和一些珠宝不会都是?” “不是。” 张启山截住她的话,果断否认:“我送你的珠宝首饰全是花高价从珠宝行买回来的。” 他迁就的俯下身保持平视,目光一错不错的凝视她,安抚的同时带有承诺意味:“你放心,家里不会再有任何墓里出来的东西。” “明珠,别怕。” 第78章 宝镜 这一夜越明珠睡不大安稳,先是梦中惊醒,后又亲身经历了一次灵异事件。 灯笼燃尽,她依旧不肯回去休息,张启山只好平铺直叙的把灯笼来历如实相告,至于扒皮制灯的部分都用春秋笔法一语带过,听的人昏昏欲睡。 越明珠怀疑他是故意的。 什么恐怖情节到了张启山嘴里都寡淡的毫无新意,一点也不惊险离奇。 以至于后半夜她上了床,梦中的妖魔鬼怪都看不真切,像打了马赛克一样,贴脸都瞧不清晰,醒来只觉得身心疲惫。 早知道就不问了。 越明珠靠在床头郁闷叹气,没精神又没胃口,整个上午只将就着喝了半碗燕窝。 “齐先生大清早就来了,在书房跟张公子谈事情,直到刚刚在楼下听说小姐起了,两人这才从书房出来。”捧珠清理着香炉,雀跃道:“我听说齐先生是城里出了名的神算,家学渊源,应该是请来帮小姐安神的。这下好了,小姐不是讨厌这安神香吗,今晚说不定就不必再点它助眠了。” 她凌晨受了惊吓,天还没亮,张家上下就开始忙碌不停,将家里大部分装饰、摆件都一一挪出替换,还有许多从库房搬出的古董,小到牛角、玉石,书画,大到金石器皿、玉器、瓷器、象牙、青铜器森罗万象,一应俱全。 捧珠在红府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在少数,仍看得目不暇接。 其中有座一人多高的翡翠玉雕仕女像,栩栩如生的姿态简直像活人生前凝固所化,美得令人目眩神摇。 可在一众玉雕中,管家却说料子一般,胜在雕工尚可,算不上价值连城。 捧珠围观一件件的往外搬,却半点不觉得可惜。谁让小姐不喜欢,搬出去也好,省得有不干不净的东西再冒出来。 “一早就来了?” 越明珠坐起身:“几点来的?” “好像是八点多。” 摸出枕头下的怀表,她打开一看,离正午十二点只差三四分钟,那人家岂不是在楼下干坐了一上午? 她立刻掀被起床,哪有主人躺着让客人久等的道理。 新家最大的变化,就是卧室有独立浴室,浴室有陶瓷抽水马桶,还有能放热水的淋浴和浴缸,洗漱很方便。 从二楼至一楼的楼梯正好在客厅侧面,一层层木质地板,她穿的小皮鞋带了点跟,一下台阶就“笃笃”作响。 一楼客厅。 齐铁嘴前倾着身子给自己添茶,忽闻下楼的脚步声,动作停了停,只倒了小半杯就放下茶壶站起身来。 等越明珠踩下最后一个台阶,他借着室内柔和的光源飞快地上下打量她,确定无碍,便拱手温声问候:“明珠小姐。” “齐先生好。” 越明珠文静颔首。 齐铁嘴这个人很有意思,人前对她斯文有礼,处处周全。看似很关心她,其实这小半年来见面的次数不过一手之数。 不像二月红那样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他更多的是以平辈相处的方式待她,却没有丝毫亲切感。 说来彼此相识快半年,其实每次见面都像陌生人一样。 张启山不动声色地巡视片刻,见明珠气色不错,他微微一笑:“过来坐。” 这是要二堂会审? 闷声踩着地毯绕过桌子在沙发坐下,换成昨晚可能还有点兴致,后半夜平平无奇的过去了,她就觉得无所谓了。 灯笼都自燃了还能怎么办,把余下的灰尘扬了? 不好意思,张启山已经扬了。 虽不觉得自己有惊吓过度的后遗症,不过她还是乖乖在便宜表哥身边坐好。 齐铁嘴和张启山对视一眼,方才对她笑了下,开门见山:“我齐家有一面祖传铜镜,只需一照便能驱邪避煞。” 没了往日摆摊算卦时的处事圆滑做派,这一笑,竟有几分春风化雨的安定与从容。 他缓声道:“明珠小姐吉人天相,身体无恙,想来的确无甚大碍。不过,启山兄唤我来,也是以防万一。” “我齐家擅卜算问卦,于辟邪之术上也略有研究。这宝镜我自幼时起便未曾离身,多年来闯南走北全靠它逢凶化吉,听闻明珠小姐昨晚的遭遇,虽说无碍,但也不妨一试。” “权当为了启山兄的一片苦心。” 街头算命的能言善辩是理所应当,偏偏齐铁嘴声线清越,语调平缓,不见半分阿谀之态,反而句句体贴,字字入微。 知道的当他关心朋友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关系有多好。 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面上还是客气致谢:“有劳齐先生。”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要是不接受,岂不是白费了张启山一番苦心。他事务繁忙,还一大早就叫来齐铁嘴,耐心待到她自然睡醒。 这份心意,确实不好辜负。 齐铁嘴从怀中取出宝镜递给张启山转交,见越明珠伸出双手细心接过,嘴唇微微动了动,性格使然想调侃一句这镜子摔不坏,却始终没开口。 这铜镜银背鎏金嵌螺钿花鸟纹,拿在手里颇为厚重。 越明珠举起来揽镜自照。 要不是旁边有两个人围观,她早就对着镜子做鬼脸了,换成陈皮在,说不定还会恶趣味发作惊恐大叫一声吓吓他。稳住稳住,她努力把注意力转向齐铁嘴这方祖传宝镜上。 昨晚刚遇到脏东西,今天就有法器在手,简直像触发特殊事件掉落的道具,她心中还暗暗期待了一下会有什么样的异象显现。 结果照了半天,连个印堂发黑都没瞅见。 齐铁嘴见她照了一会儿,左顾右盼却什么话也不说,不由得出口询问:“如何?” “唔” 铜镜照得小脸通黄算吗? 怕她不太懂怎么看异象,他轻声解释:“若有邪祟附身,这面镜子一照便知,可是瞧见什么了?” 一直侧着身凝视她的张启山微微皱眉,低声唤道:“明珠?” 越明珠惆怅的把镜子放下,心虚抬头:“可我只看见了自己,我也是邪祟吗?还是说非得看见什么别的才对?” 齐铁嘴连连安慰:“当然不是,只看见自己,那说明那邪祟不曾近过明珠小姐的身,是好事一桩才对。” 她不由松了口气,“还以为只会照得妖魔鬼怪现身,心想到底要不要跟你们说实话。” 谁让越明珠真是孤魂野鬼上身,拿着镜子的时候没意识到,照到自己了才反应过来。 她说的忧心忡忡,旁听者只觉得可爱到好笑。 张启山怕人前落了她面子,只伸手拍拍她头,“捧珠说你没胃口,早上吃的不多。现在饿不饿,我让厨房做点开胃的菜端上来?” 越明珠摇摇头,把铜镜还给齐铁嘴。 “不了,昨天搬回来住忘了告诉陈皮,我打算一会儿去趟红府。” 想着她才受了惊吓,与其在家待着胡思乱想倒不如出去散心,正好家里的东西还没搬完,张启山没拦着,只派了个伙计跟着。 等明珠带了捧珠上车离开,他转身向客厅走去,盯着齐铁嘴看了一会儿,像审视又像是打量,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收好祖传宝镜,齐铁嘴心觉不妙:“看看我做什么?” 张启山沉吟片刻,忽然道:“早上你跟我说驱魔辟邪的绝学,齐家早已失传,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结果一见到明珠立马换了副说辞,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前后不一的态度,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 “怎么说也是你妹妹。”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亲自开口,我还能推脱不成?再说她一个小姑娘,遇到这种事自然比你我更惊慌失措,我若不胸有成竹些,如何能使她心安。” 张启山没信却也不追问:“好,既然明珠已无大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家自有厚礼相谢。” 齐铁嘴干笑两声:“好说,好说。” 第79章 九门初现 夏日炎炎。 车子驶入不太繁华的青石板路,路况略显颠簸,越明珠又让暑气闷出一层薄汗,不禁扯了扯领子。 在家不觉得,出了门热起来才发现不该穿这件小洋裙。荷叶边的裙摆,走起路来像湖中涟漪在小腿荡开,美则美矣,颈部却是立领款式,一出汗就粘着脖子十分难受。 司机降了车窗让风吹进来才好点。 “小姐,我下车去给你买刨冰?” 越明珠恹恹摇头。 就算中暑,她也不会随便喝外面的冷饮。 谁知道冰厂贩卖的冰块干不干净,制冰的水有没有烧开过。夏天水源太容易污染,经常在小报上看到有人闹肚子,严重的还会中毒。 跑路长沙的时候她都没在这方面降低标准,还会跟陈皮据理力争,现在日子好过了要是反倒松懈。 越明珠:我死不死。 捧珠只能摇着扇子不停给她扇风消暑。 遮阳的窗帘被风吹得呼啦响,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趴在车窗边转头:“齐先生来的早,你听到他们聊些什么吗?” 捧珠想了想:“书房聊的不清楚,不过给小姐送燕窝路过客厅的时候,倒是有听见什么九门,解家、霍家,还有狗啊,刀啊之类的事,就是” 她惭愧地低下头:“我听不太懂。” 不用惭愧,越明珠也不太懂。 解家和霍家她知道。 这两家和红家一样,是专门刊登名流逸闻趣事之类的报刊上的常客,属于本地名门望族,有势力有人脉,和张启山还有生意往来。 偶尔能在家从管家嘴里听到这两家人的名字。 至于九门和刀、狗,九门不清楚,刀越明珠走了会儿神,想起自己逃难路上还未解锁的pnb,那个刀客。 她慢慢思索。 莫非张启山打算联合本地豪强筹备一个新商会,起名九门? 掰着手指头,她不慌不忙地算了一下,张启山的张家算一门,跟齐铁嘴商量,那自然会有齐家一门,二月红的红家,再加上霍、解两家,一共五家了。 如果她想的没错,九门是九个家族的意思,那还差四家。 就是想不通齐铁嘴怎么会参与进来,他给越明珠留下的印象,是那种只会闷头摆摊过自己的小日子,远离一切麻烦事的类型。 啧。 越明珠心中嘀咕。 他这个人啊,就是当断不断。 就拿她的事来说,明明不想接触,偏偏在知道她遇上事后又老实巴交的来探望。但凡真想跟自己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就该让店里信任的伙计来转交铜镜,只要事情办了,张启山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让她对齐铁嘴保留了一点兴趣。 司机沉默开车,副驾驶座上由张启山安排的保镖闭目养神,两人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也不知道小姐在打探消息。 到了红府,司机一开门越明珠就迫不及待的下了车。 “小姐,日头毒,当心晒着。” 捧珠急忙将遮阳帽给她戴上。 收到消息出来迎人的管家拱手问好,还特意跟她解释了陈皮怎么没来,语气颇为无奈:“早上就让二爷罚去祠堂了,这会儿还没到时辰,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来见明珠小姐。” 罚去祠堂,自然是罚去跪着。 从四月起,陈皮就时常被二月红派出去做事,做什么不太清楚,不过经常挨训她知道。 陈皮练功的时候,二月红就跟她说过这性子若是不改,一遇到事就想着靠打打杀杀来解决问题,迟早有一天要吃大亏。 越明珠能理解他的忧虑。 如果陈皮只做个冲锋陷阵的打手,听命令行事倒也无妨。 可他不是久居人下的性格,现在羽翼未丰,二月红还能以师父的身份压着,等再过一两年,他离开红府自立门户,遇到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 长沙有势力有背景还有头脑的,大有人在。 光凭狠劲,陈皮固然可以闯出一番名头来,可想站稳脚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而有时候这一点点,就意味着天悬地隔。 管家:“二爷在戏班还没回来,我让下人捎信儿去了,您先坐坐,我去请夫人。” “不用麻烦。”越明珠摇头婉拒,到底暂居过一段时日,知道这个点丫头正在午休。 “听说夫人得了风热正在养病,我不想打搅她,带我去陈皮练功的地方就行了。临走的时候,她若有精神,我再去探望。” 春天的时候,二月红和丫头挑了个良辰吉日完婚。 红府婚宴上,她在张启山的介绍下认识了解家当家。这位当家人比张启山要年长一辈,听说还有个日本留学的儿子,对张启山很客气,就是瞧着身体不大健康,面有病容。 据张启山介绍,解家不仅在长沙呼风唤雨,在上海还投资了银行和房地产,做些烟草、面粉、纺织、外汇、黄金买卖之类的生意,是湖南排得上名号的巨富之家。 难怪。 越明珠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此人城府颇深。 商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某种程度上比陈皮还要危险。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和二月红打交道的都是这样深藏不露的狠角色,不怪他对陈皮向来行峻言厉。 不严苛不行啊。 能让秀才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蛊惑的对‘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深信不疑,对上这种老狐狸,他会被愚弄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在练功院落的厅堂坐着喝了半碗冰镇酸梅汤,越明珠派捧珠去跟红府其他人打听陈皮这次受罚的原因。 前脚捧珠刚走,后脚院中就传来一个透着阴森火气的声音,“人都死绝了,也没个伺候的?”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听的越明珠直叹气。 小半年过去,陈皮乖张暴戾的本性非但没有在二月红的管教下有所改善,反而变本加厉,动不动就被罚跪真的一点不冤枉。 她单手撑着下巴坐着没动。 陈皮大步跨进门,两人视线一对上,略带戾气的眼神顿时缓和下来。 “昨晚去你家没见着你。” 越明珠打量他,“你是从正门进的,还是又绕到后头翻墙?” 陈皮毫不心虚的避重就轻,低声笑道:“替师父去戏班在城外走了四五天,想你了。” 第80章 娇生惯养 这话明摆着是承认自己昨晚翻墙而入。 脑壳疼。 她简直一点都不意外,自从陈皮在生辰那日来家里踩过点,只要一有空就会跑来找她。 刚开始还会装模作样的从正门进,后来嫌张家进规矩多,动不动好几个人跟着,尤其是管家根本不给俩人独处的机会。 陈皮索性不装了,一摸清路线就不再走正门,而是悄悄从围墙翻进来,落地是花园,竹林边上就是她的小院,既省事又没人打扰。 他这种我行我素、混吝不羁的行事做派让二月红很头疼。 不过他涵养极好,最初对这个关门弟子还是谆谆告诫: “如你我这般的江湖出身,可以不拘小节,但明珠不行,她出身名门,哪怕家世衰落,如今在张家也是千金小姐。” “就算现在提倡开放和自由,不讲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那套老旧观念,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去翻一个小姑娘的院墙。” 头一回就让张启山撞个正着,回府被得到消息的二月红勒令跪下。 陈皮人是安分跪着,可浑身上下那点让人怎么瞅怎么桀骜的反骨像刺一样扎眼。 在他眼里根本就没什么狗屁礼教狗屁纲常。 当初带着明珠逃往长沙,一路上同吃同住,也没人跳出来跟他指手画脚,说这不行那不行。 再说,要不是张启山非要带走明珠,让他没法像过去那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也不至于发生后来那件事。 张启山张启山!!! 他后槽牙都快咬出血了,一想到这三个字就心底发狠。 心里不痛快,表情也不见得有多服气。 脸这么一拉。 二月红顿时冷笑连连,一通毒打下去,人也心平气和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摆手让陈皮滚去祠堂跪着。 忍住长吁短叹的冲动,越明珠默默盯了他一眼:“你就不怕让红先生知道又罚你?” “罚就罚了。”陈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根本没当回事,还记着昨天自己一回来就跑去翻墙结果扑了个空的事。 问她:“你回张家了?” 你家。 张家。 他那点小心眼,明显的堪称张牙舞爪。 越明珠诚实点头:“我搬回去住一段时间。” 不过,目光扫视对面落座的陈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问:“你坐那么远做什么?” “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热,怕燥着你。” 陈皮碰了下她盛着酸梅汤的碗壁,里面的冰早就化了,皱眉推到一旁,“这个不凉,别喝了,我给你削个水果,想吃什么?” 桌上待客的果盘用冰覆了一层,果皮上被冻出的寒霜还没化,瞧着十分水灵。 越明珠一个个瞧过去,苹果不爱吃,荔枝不爱吃,梨一般般,水蜜桃吃起来有点脏手… 最后她锁定目标,提溜到碟子里。 “给我削这个。” 陈皮从她挑中的那刻起就嗤笑出声,看了眼面前的碟子,又掀起眼皮盯她:“葡萄剥皮我知道,削皮还是头一次听。” 说归说,拿刀的手速却不慢。 左手拈着葡萄,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一刮,皮就细软薄透的一条被削了下来,拈着葡萄圆润外皮底部的手再稍稍用力,一颗削了皮泛着汁水的盈润果肉被挤出,跌入冰碟之中。 短短几秒就削了好几颗葡萄堆成一团,还特意把果盘推到离她近的地方。 “吃。” 越明珠盯着盘子里十分馋人的果肉,记起二月红跟她提过陈皮做事没定力,什么都想最快见到成果,长此以往,必定会影响前途。 抱着折腾人的念头。 她抬起头真诚凝视过去:“里面还有籽,我不想吐籽,你把籽也剔出来。” 利落削皮的动作一顿。 陈皮盯着葡萄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最终定格在了那张微微仰视并睁大了双眼因此显得格外无辜的脸上。 越明珠双手捧脸,期待地瞅着他。 模样很正经,语气暗含一丝诱导:“怎么,不服气吗?” 陈皮无语,怎么就不服气了,为了剔籽就不服气,那他不服的事可还多着呢。 他只是突然梦回明珠说自己不吃野生水果的时候,想起那个害得她哑了半晚的毒果子,心里突地闷了一下。 看着眼盘子里滑不溜秋的果肉,陈皮垂眼解释:“就一把刀没别的工具了,我要是用手直接碰你会下嘴?”没有比他更了解越明珠是个多么会在吃喝上挑三拣四的人了。 这都不怼她? 越明珠有点失望。 陈皮近期对她越来越百依百顺,以前是顺着她,但是总要嘴贱一下,现在已经很少会心口不一,不光行动上顺着她,嘴上哄着她的时候也变多了。 从精致小巧的手提包中取出从不离身的筷子递过去,陈皮见到这个眼熟的工具闷声笑了一下。 按住冰碟中的葡萄,刀尖剔籽。 怕冷气散的太快,夹起一颗送到她嘴边。 越明珠看了他一眼。 投喂啊。 鉴于陈皮劣迹斑斑,她慎重道:“问你一个问题。” 陈皮:“问。”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刀干不干净,见没见过血,有没有捅过人?” “” 换成刚逃难时的陈皮都能在她接二连三的颐指气使下把那盘葡萄摔地上。 可他毕竟不是当初的他,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把葡萄硬塞进她嘴里,恨恨道:“吃都堵不住嘴。” 他连自己的手都嫌脏,还能让她吃杀过人的刀削出来的水果吗? 哦,那就是没有。 越明珠乖乖张嘴吃了。 一咬下去就皱起脸来,小声抱怨:“好酸啊这个葡萄,一点都不甜。” 陈皮望着小半碟自己削了皮又剔了籽的葡萄,知道这些又白整了。 他啧了一声,“娇生惯养。” 越明珠舔着被酸到的牙齿:“本来就很酸。” 陈皮嗤笑,把剩下的葡萄三两下塞进自己嘴里,转头从果盘重新挑了个。 “怕酸就别吃了,削个苹果给你。” “苹果我也怕酸。” “梨?” “梨也很酸的。” 陈皮冷笑:“桃子?” “桃子酸的可能性更大。” “你还说自己不是娇生惯养?” 越明珠已经很久不见他桀骜不驯的这一面了,半点不怂的回怼道,“惯的人才没资格这么说我。” 第81章 世事洞明皆学问 陈皮定定地望着她几秒。 半晌,轻嗤了一声耐人寻味的说:“知道谁惯的就好。” 随即任劳任怨的从果盘掰了根香蕉。 问她:“香蕉不酸,吃吗?” 越明珠勉为其难:“好。” 剥露出小半截的香蕉越过桌子被陈皮递到嘴边,她低头咬了一口,慢吞吞地咀嚼下咽,再向一直举着香蕉等待她尝后感的陈皮诚实摇头。 “有点涩,不好吃。” 一桌子的时令水果让她一通挑拣下去,最后竟没一个能入口。 陈皮稀松平常的“恩”了一声。 当初递给明珠的那个毒果子,那么酸她还忍着吃了第二口,明知道有毒还坚持吃完了一整个。 想到这,他一声不吭地也低头把香蕉的剩余部分吃完。 越明珠:诶嘿~ 见他额边有汗滴落,先前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在这一刻连上。她举起手边的檀木扇子朝对面扑了一下,好心问道:“很热吗?要不要我帮你扇风?” 陈皮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掩住手心瞥见是汗,若无其事的说:“天太热,我去换身衣服,顺便去厨房拿你爱吃的赤豆刨冰,等着。” “好哦。” 越明珠看着他起身,停了扇风的动作。 从头到尾两人讲了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这一眨眼,他又没影了。 哎。 无聊地双手捧脸,就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确定他短时间内回不来,越明珠这才起身往陈皮先前坐的位置走去。 伸手,撩起垂落桌边坠着流苏的绿色丝绸桌布。 依照陈皮先前坐姿、动作会接触到的部分,将桌布一寸寸摊开在手心,迎着室内明亮的日光窥察。 不多时,就在上面找到一点洇染开的血迹。 “啧。” 不出所料,果然是受伤了。 等陈皮回来,她已经坐回自己位置,好像不曾发现什么。 越明珠理性又冷淡的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不想自己知道。 而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清爽不少的陈皮裹着一身薄荷花露水的味道在她身边落座。 端来的赤豆刨冰,稳稳当当摆在她桌前。 怕她追问自己为什么换衣服,继而质问为什么留她一个人这么久。 陈皮偏头哄人:“明珠,这个一点都没化。” “……” 太阳渐渐落山。 哪怕他再不愿意,越明珠也该回家了。 陈皮本来还想留人在红府吃了饭再走,甚至不惜忤逆不孝的拿尚在养病期的师娘做筏子,可惜她惦记家里新来的厨子,最后只去见了丫头一面,顺便把这次的拜访礼奉上。 辞别是二月红来送。 不管什么季节他总以一身红衣示人,瞧着十分风流俊俏。 咳咳,越明珠小小走了一下神:这里提一个八卦,之前来参加婚宴,凑巧听了一耳朵霍家当家霍锦惜和二月红的一点小小绯闻。 “最近你来红府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因为唱戏的缘故,二月红本就出挑的声音即便只是轻声低语,也是小桥流水。 就像她曾经以貌取人的认为二月红应该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妻子,现在她还是以貌取人的信任对方招桃花的能力。 事实就是有人对他一片痴心,明明伤心到婚宴都没来,却还是送上了新婚贺礼和祝词。 二月红向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既有有妇之夫的高冷,又有长辈的淡然与风度。 “丫头时常与我说起你尚在红府的日子,怀念有人陪她说话。” 咦? 这话的苗头有点不太对。 越明珠刚敏锐的察觉到点什么,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口,二月红已经不露声色地转了话题。 “陈皮”提到徒弟,他不免带了些许叹息:“这次让他代我走了趟戏,毕竟是“开口饭”,戏班去外地演出总得拜一拜当码头,他身手不错,又年纪浅,正好出去见见世面。” 这么说越明珠就懂了。 陈皮的伤看来就是这次去“拜码头”跟人动手来的,二月红所谓的出去见见世面,估计是想锻炼他的社交手腕。 只是这种没有的东西,要怎么锻炼? “我这个做师父的,除了一身武艺也教不了他别的。” 陈皮不是第一次对二月红阳奉阴违,嘴上答应的和实际做到的永远是两码事。 只是最终结果没问题,他不好动不动就对徒弟下狠手。 偶尔也会怀疑这个徒弟收得太过草率,让他跟对方打交道,按人家的规矩办事,别做太绝以至中途让人使了绊子事情办不妥。陈皮倒好,直接把人整个势力屠戮殆尽,这趟同去的人回来后跟他说附近的溪水都染红了。 就事情结果而言,除了太灭绝人性外,挑不出其他错了。 可跟土夫子讲人性,就像在道士面前念阿弥陀佛。 “我本想等你发现他受伤的事,与他说上三两句,无论是关心还是担心,至少比我这个做师父管用。”他微微叹息,没想到等了一下午越明珠半个字都没提。 二月红没有陈皮那么好糊弄。 当局者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其实在旁观者眼中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更何况在人情练达这方面,两人都是强中手。 还以为他支开陈皮想说什么。 越明珠也不焦急,无动于衷的想: 就这? 完全没把自己明明发现了陈皮受伤却故作不知还被二月红看穿当成什么人设崩塌的重大失误。 出府时感觉二月红有话要说,她让捧珠先去车里等,没有多余的人在。 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措辞,二月红能清楚看见她眼底隐隐浮现的忧虑之色。 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劝他行事不要偏激,要尽量避免跟人动手的可能,不要莽撞,不要让自己受伤,然后呢?” 她不适的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懂武艺,但我也是一路颠沛流离,生死存亡之际靠陈皮才勉强走过来的。我很清楚与人交手最忌心有杂念,出手不够干净利落。” 刚认识的陈皮,那时他连条件反射都是拿刀往人死穴上捅。 这在她看来未尝不是一种优势。 从小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生存方式,为什么要改? 第82章 颠倒黑白 “由冬至夏,每一次来红府我总要劝他不要让红先生和夫人担心,劝他做事三思后行,让他对人对事要有耐心。” 越明珠停顿片刻,看向二月红。 陈皮的这位师父说是旦角出身,可实际上个高腿长并不给人纤细之感,下了戏台更是举止潇洒、风度翩翩,异性缘相当好。 登台献艺免不了受人追捧,普遍的从一掷千金到讲究的题词作诗,男女都有。 以二月红的名声地位,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唱戏之外,倒也不需要他‘纡尊降贵’下了台去跟这些出手豪爽的票友们把酒言欢。 可对部分极度痴情,每每他一上台就总往台上扔珠宝首饰、金银细软来捧场,还到处帮他淘戏本,找知名作家写折子的小姐太太们,出于怜惜,二月红难免会施以几分好颜色。 长此以往,风流多情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但仅仅是这一点和颜悦色,自他成亲后便也销声匿迹。他刚成亲那阵不止戏园被一些极端爱慕者们闹的是乌烟瘴气,连八卦小报都各种过激发言搅得乱七八糟,导致红家戏班不得不闭门谢客了一小段时间。 二月红本人对此早有预料,还笑谈婚后能多陪夫人一阵。 只是从那之后,他待旁人就变得冷淡起来了,无论男女老少在他眼里都再无区分。 疏离有,亲切无。 小辈之中也只有越明珠的待遇没变。 但是她此刻与二月红对视的刹那,却无暇顾及对方给予的特殊,轻声坦言:“红先生说我今年来红府次数少,不是其他原因,我就是单纯不想来。” 堪称狂悖的言论一出,二月红没有动怒。 只是片刻后才缓过神来,神色淡淡地望着她。 越明珠不急不缓,语气却略显沉重:“我不想再站在你们的角度去指责我最重要的朋友。\" 打打杀杀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可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他处理问题的唯一手段。 “在你们眼里,他偏激易怒,行事鲁莽,不计后果。” “但在我眼里,他做事果断,目标坚定,信守承诺,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事实如此。 不管陈皮面对其他人有多丧心病狂,可只要在越明珠面前,他就会把她此刻所说的话全部化为现实。 更何况,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和立场有不同罢了。 二月红说陈皮思想偏激易怒冲动,那她还觉得陈皮执行力强反应迅速做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呢! 越明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颠倒黑白。 还反过来问他:“这半年来我们总想着改变陈皮,有没有可能,世人口中所谓的缺点其实是他赖以生存的长处?” 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发现他受伤了也不问吗?那我也要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尽到为人师表的责任? 越明珠问:“我们所谓的好,会不会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 二月红陷入沉默。 由于唱戏的缘故,他待人总是习惯性的三分笑,可事实上那些人于他根本无足轻重。 年少时唯独被丫头大街上的那一声“哥”触动过。 但这并不影响二月红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明珠有别于世俗人的心性和见解所打动。 若以年龄和阅历而论,按理说开释心境,开解晚辈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偏偏每次他都反被明珠点醒。 她每句话每个字都出乎他的意料,也是他未曾替陈皮考虑过的角度。 是他想当然了。 二月红不说话,越明珠却能隐隐感受到他心绪的起伏。 出言不逊之后总要给点甜头。 于是她适时放轻声线,开口:“以陈皮的性子,想让他像红先生一样得到别人的爱戴难于登天,生长环境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考方式自然也不同。既然如此,倒不如发挥他最大的优势。” 陈皮的优势是什么显而易见。 这种有违她以往道德观念的发言一出,不光是二月红收敛了情绪惊讶看来,连越明珠自己都不自觉叹了口气。 “被人畏惧,总好过让他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与其某天让他因为我有限的认知而影响到他求生的本能,使他遭受本不该遭受到的伤害” 她微微垂眸,“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说,让他以自己的方式自由舒心的活着。只要能活着,就什么都好。” 不远处的香樟树随风涌动,本就微弱的声线被掩入一片林音中,像阳光被疏散的枝叶切碎的光斑,闪烁不定。 然而,二月红还是听清了她每个字眼,被触及到了柔软的心弦。 低声重复:“活着比什么都好。” 夕阳西下。 落日的余晖将他一身绯袍衬得恍若霞光织成,往日他纵然是笑,也带着长辈的温和儒雅。 现下心神触动下的豁然开朗,使得这一笑如晚霞灿艳至极。 他凝视越明珠:“你倒是想的比我们都通透洒脱。” 第83章 文雅 越明珠安静下来,低垂了眼帘,似乎并不为此高兴。同时在心底对被她那句‘我就是单纯不想来红府’吓到上线的托管系统冷静道: 【做一个道德上没有瑕疵,没有偏向性的人是很辛苦的。】 但是这样的人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流露出自己不公正的一面,那她的偏向性和瑕疵,往往会比其他人更能打动人心。 就好比眼前对她的发言不置可否却眼神和表情都柔和平静下来的二月红。 没有半点意外:【看,他还得谢谢咱呢!】 趴在车窗跟站在红府门口目送她离去的二月红挥手告别。 笑得一脸阳光烂漫的越明珠在心底无情吐槽:【我就是奇怪,他一个名利场上披荆斩棘过来的大人物,怎么反过来跟我取经?】 尤其是那句什么丫头想她了。 开什么玩笑,有二月红在,丫头就算想她估计也想不到嘴边去。 托管系统:【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单纯找不到可以商讨这件事的人。】 怎么可能。 越明珠下意识的反驳。 ……等等。 她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要是这么说,仔细回忆了一遍来长沙后自己所熟知的有关二月红的朋友圈。 便宜表哥未婚,平时又不近女色。 齐铁嘴没听说有异性往来,估计异性缘不怎么样。 解家家主倒是妻妾俱全。 好嘛! 越明珠发现,她居然真的是最靠谱的那个。 但是。 她不可思议:【作为长辈不好好树个好榜样,光想着走我的捷径,就这还好意思说陈皮没耐心?】 就算是新婚燕尔也不能什么都甩手不管? 半点没有被二月红当成‘知己’的荣幸,她只有被剥削的忿忿不平。风华正茂的年纪不想着怎么力争上游,反而想着急流勇退。 越明珠表示十分惋惜:【那当初陈皮那一跪就该跪我才对。】 早已下线的托管系统自然无法回答。 就这么一路想着二月红的那点事回了家,越明珠从下车到进门,再到上楼都没能从思绪中抽离,直到路过书房门口,发现门居然是关着的。 她脚步一顿,捧珠就跟上了,见小姐目光落在书房门口,连忙小声解释:“刚刚回来的时候管家说了,晚上留了齐先生一起用饭。” 懂了。 现在还不到饭点,也就是说自己走后他俩又来书房一直谈到现在? 还在聊那个九门的事? 摆手示意退开点,捧珠很懂的认真点头,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后退到楼梯口,帮她望风。 越明珠悄悄开了门推出一条缝自己凑上去听,才刚听清几个字,里面模糊的谈话声突然就没了。 呃 略感不妙。 心虚但是不想犯怂后退安全撤离,壮着胆子上手把门缝又扒大了点,她露一只眼睛去偷瞧。 书房侧方的会客厅,一正一侧坐在沙发上的张启山和齐铁嘴转过身,正一言不发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越明珠:嘿嘿~ 没有让人打搅到谈话的不悦,齐铁嘴微微一笑:“原来是明珠小姐回来了,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话说的这么中听,她都不好意思问他们怎么聊天还避着人? 都被发现了,越明珠只好理直气壮的把门推开,站在门口装模作样的向两人颔首,非常文静:“我刚好路过。” 如果不是她偷听被逮了个正着,其实没什么毛病。 张启山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平淡转移话题:“你中午没在家吃,今晚要不要早点开饭?” 齐铁嘴侧目:??? 刚刚发现有人偷听的可是你,示意我闭嘴的也是你,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很正常,你一个家长也不管? 心里吐槽归吐槽,他面上含笑,一点情绪不露。 “不用,我先回房休息,待会儿到点了再下来。”说着她抬脚准备离开,关门之际忽然想起先前偷听到的那个词。 越明珠回头,好奇心起:“土夫子是什么意思?” 齐铁嘴嘴角云淡风轻的笑差点没维持住,稳住心神,往旁边看了下,张启山垂着眼,神色不明。 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察觉到他视线后抬头看来。 那意思分明就是——你说漏嘴,你来解释。 他:“” 隔得有点远,越明珠没看清两人的眉眼官司,还在自己琢磨那三个字。 单从字面上来看,她小声自言自语:“难道是地地质学家?” 不过这个年代有地质学家这个词吗? 不太清楚。 还是选更贴切一点的,她谨慎得出一个自己都不太肯定的答案,犹犹豫豫的问两人:“那农民伯伯?” 张启山:“” 齐铁嘴:“” 见他们不说话,越明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们谈了一下午原来是在关心民生问题?” “土夫子。”她若有所思,“研究土地的夫子,没想到长沙地方话用词如此文雅。” 张启山:“” 齐铁嘴:“” 噗! 第84章 权势 晚上三人在餐厅吃饭的气氛异常沉默。 为了照顾主客各自不同口味,桌上从东北菜到湖南菜再到最近越明珠非常喜欢的家乡菜,可以说应有尽有。 明明是惦记这口饭才回来的,然而等她真的坐在餐厅里,望着满桌美食反倒有些食不下咽。 趁着扒碗里米饭装作不经意抬头,视线沿着餐厅一角往右边缓慢游移打量。 新家虽说住了没多久,但自从她去过齐家香堂便对家中摆设格外留心,回家刚一小会儿,就已经观察到内饰上的许多细节变化。 最明显莫过于长形餐桌上过去用来装饰的青瓷花瓶没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胭脂红的梨形花瓶,再比如张启山后方壁雕台上摆着的玉色屏风也换成一座器宇不凡的雕镂帆船护卫舰。 质地约莫是差不多,就是颜色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舰船偏新。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她不放心多看了两眼,确认无误正是放在未来很刑的那个牙雕。 再低头看手里端着的碗,以及桌上的菜碟。 以前越明珠没留意是原主家中也有不少传下来的古董字画,张家有几件几十件上百件都不足为奇,可代代相传跟代代墓传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意识到张启山有在收敛,她确实松了口气,看产业也知道张家是大户人家,不可能这么不讲究,再爱收藏古董也不至于拿墓里的东西往嘴送。 之前回房从里到外扫地式排查,她连地毯都没有放过,幸好除了外间有一个镶嵌着宝石的玉雕屏风换了,其他醒目的大件都没动。 零零碎碎的那些就算了,否则她真的住不下去。 察觉到气氛有点沉闷。 “你们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齐铁嘴一愣。 抬头正好瞧见对面的人看来,他几乎是立刻转移目光,同时避开桌子用手掩了一下咳嗽。 确定自己很镇定,他才回过头来,笑着问她:“什么笑话?” 贴心的小小提示一下,“我关于土夫子的那个猜测。” 笑话分褒义和贬义。 齐铁嘴很清楚自己当时藏在心底的啼笑皆非是褒义的,可人家分明指得就是贬义的笑。 他当然不承认,只是心虚之下只好求助另一位当事人。 张启山放下筷子向明珠否认:“没有笑话你。” “至于土夫子,我来长沙时日也不长,对地方话也知之甚少。”一些行话他自然听得懂,骂人的也是无师自通,其他的分场合。 半真半假道:“我觉得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你没错,就是不知道自小生于此长于此的本地人士,有什么别的看法?”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移向本地人。 齐铁嘴: 就多余留下吃这顿饭。 “我也觉得明珠小姐说的很有道理。”强撑镇定,齐铁嘴反问:“土夫子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还能是什么呢?” “我一个外人,小姐大可不信。”他在心里默念‘死道友不死贫道’。 祸水东引。 他认真看向主位:“但启山兄是你的表哥,亲人说话自然比我有分量,不信你问问他。” “” “……”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一个土夫子而已,值得两人这么推来推去互相挖坑吗? 算了。 她左右看了两眼,场面话张嘴就来,“齐先生都把祖传的铜镜借我驱邪了,怎么能算外人,又怎么会说话没有分量呢。” 她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眼神虚了两人一眼:“你们就哄我。” 齐铁嘴虽说不想掺和太麻烦的事,但人家小小年纪这么轻拿轻放,容易满足又知进退。 他心一软,主动询问:“你这筷子会不会短了些,我瞧上面刻着你名字,是有什么说法吗?” “我用惯了就还好。” 越明珠抬了下手展示自己的筷子,半开玩笑:“齐先生不是有可以驱邪避煞的宝镜,我这是可以避毒增味的祖传宝筷。” “喔。”余光在她筷子上转了一圈,齐铁嘴捧场,“那倒真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我自诩见过的奇珍古玩不计其数,今日才算大开眼界。” 他本就不是个严肃内敛的人,有心配合,餐桌上的氛围逐渐欢快起来。 饭后。 “今天我去红府看陈皮,临走前去探望了夫人。听说这长沙城里的大夫都瞧了个遍,夫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体质弱,只能慢慢养着。” 越明珠期待的望着两人:“我们能不能想办法请请别的地方名医来诊治?中医也好,西医也罢,都请他们过来瞧瞧,正所谓‘独脚难行、孤掌难鸣’,只要我们请的名医够多,未尝没有医治的办法。” 虔诚眨眼。 说的这么清楚,你们不会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齐铁嘴心中叹气,自己的事情都还没解明白,怎么反倒替别人操起心来。体谅她一片赤子之心,便安抚地笑了下,“明珠小姐跟二爷夫人关系很好?” 越明珠点头:“我刚来长沙幸得红先生和夫人收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红先生很为夫人的病情忧心,今天还在为不能时常待在家中照顾她养病感到过意不去。”静下心观察两人的表情,她半是感慨半是猜想的说:“之前红家戏班不是还闭园谢客了吗,你们说会不会哪天红先生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去戏园登台演出了?” “这不会。” 齐铁嘴摇头否认,只是事关重大,他还是看了看张启山。 九门才有了一点苗头,于公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紧要关头若有人想抽身而退,一家之言怕是不成。 张启山脸上瞧不出动摇之色,仍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道:“下个月我要回趟东北,路上会打听名医一事,不用担心。” 言简意赅,足够给人万事皆平的信赖感,齐铁嘴顿时放松下来,“既是启山兄亲自出马,想必二爷得欠一个人情出去了。”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 越明珠无事一身轻,二月红想收山可不是她胡猜乱想。 之前让捧珠去打听陈皮为什么受罚。 除了陈皮的事,捧珠还从红府下人口中打听到二月红最近去祠堂的次数变多,似乎是疑心祖辈和自身的业报导致丫头身弱。 对此越明珠真想说迷信要不得。 可惜昨晚刚经历灵异事件,中午还见识了齐家的祖传铜镜,她的话实在很没有说服力。 她不混江湖。 但古往今来,无论是小说还是现实金盆洗手都没什么好下场,除非是归隐山林,远离凡尘琐事。 可二月红能带着丫头归隐去哪儿,还不是红府。 现在世道这么不太平,到处都很乱,归隐根本不现实,小隐于市也未必安稳。 从前误会二月红是社会名流,来往不是高知就是商贾巨富,人际关系清白又安全,后来她才发现二月红属于打打杀杀混江湖的那派,不仅不清白还很危险。 越明珠始终觉得,人活在世上,就一定要有价值。 被利用的价值也是价值。 如果九门商会成功建立,顺利发展,势力范围也随之扩大,那到时候二月红想请什么名医请不到,想找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无论哪个世界,无权无势都很可怕。 否则,捧珠一个小丫鬟怎么可能轻易就从红家人嘴里打探到消息,业报这种家宅私事是能随便外传的吗? 明显就是人心不稳。 权势,权势。 越明珠轻声念: 军权的权。 势利的势。 希望金大腿给力一点,别像二月红那样裹足不前。 第85章 东北银 张启山这次出远门的时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月初走,直到月末都没回来。 大暑时节。 越明珠搬回园林住了半个多月,不是新家不防暑,而是园林有山有水,看起来就很清凉解暑,加上湖中荷花进入观赏期,没事还可以在水榭磨墨画画。 原主擅绘花鸟竹石,她索性捡起来权当打发时间。 她一搬回来住,某人就快乐了,没错就是陈皮,他至今都没能改掉翻墙的坏毛病。 时不时跑来送她一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九如斋的牛奶法饼、桂花糕一类的小点心,有时是弹弓、糖人、风筝她最喜欢的是一套用高粱杆编成的亭台楼阁,很像她现在待的楼阁缩小版,捧珠还编了两个小人儿住进去。 说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她们相互作伴,永远在一起。 越明珠表示真幼稚,多编点仆人伺候她俩。 等到天气合适,闲暇之余就在家放风筝。 可惜后来刮起大风,放上去没多时就坠机到了树枝上,她故意发脾气让送风筝的陈皮爬上去摘下来。 有时天热实在不想动弹,她就待在楼阁看看书、作作画。 陈皮来了,越明珠不搭理人,他也不说话就坐在边上看她。往往是一个专心看书作画,一个专心盯人,就这么一眨眼半天时间晃过去了,彼此都不觉得虚度光阴。 画作不满意她就让捧珠拿去厨房烧掉,满意就盖上张启山送她的姓名章,心情好还会附庸风雅题诗一首。 最好笑的就属陈皮。 明明不懂,等她画完,还总要捧场来夸两句。 夸就夸。 好歹看着画夸,每次都是轻率的一瞥,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她画的是什么,夸的时候也是看着她脸夸。 极度不走心。 她故意为难:“哪里好?” “” 这陈皮哪儿知道,他连野生野长的花花草草都夸不出名堂,更何况是画出来的,想都不想就信口开河:“只要是你画的,哪里都好。” 越明珠再也忍不住大笑,举起扇子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睛。 行。 估计她就是画个小鸡啄米图,陈皮都能昧着良心夸人。 之后陈皮再来,送的礼物就多了跟画画有关的工具,比如市面上最好的宣纸、狼毫笔。 换做从前,他根本没有投其所好这个意识。 摸着他送来的宣纸,越明珠心想,本以为潜默移化对他这种已经完全定性的人来说作用微乎其微。 没想到除了武艺,他居然还真能从二月红身上学到点别的东西,所以说人情世故,陈皮不是不懂。 他只是分人,比如像二月红这样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再比如越明珠。 日子一天天过去。 听管家说张启山这两天要回来,她就结束了度假,搬回张家住。 张启山回来那天,越明珠正在卧室跟捧珠玩‘我是医生’的游戏。 最近捧珠脸上起了几个痘,大夫开了点药粉,全是中药研磨成粉,让加水调成糊状抹脸上。 听到庭院有声音,她停下把脉的动作,赶忙起身从窗台往下看了一眼。 毫无防备之下,差点被右下方金光闪闪的佛像闪瞎眼睛。 嘶—— 心累挡住刺眼的反光,忽视巨丑巨碍眼的佛像,越明珠在快要具现化的热浪中,不适眯起的眼睛只能模模糊糊瞧见底下攒动的人影。 “小姐,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捧珠来到她身后,脸上的痘痘被绿糊糊涂满,越明珠回头盯了她几秒,想到什么倏地笑了一下。 哄着捧珠去洗脸,她悄摸摸一个人下了楼。 下楼前特意在二楼大厅放了张唱片在留声机里,踩着播放的音乐声来到楼下。 刚下楼,就发现大厅走廊有人正背对她望着大门方向。 金大腿? 往下多走了两步,越明珠后知后觉,咦,不是金大腿。 心虚一秒,继续前进。 看衣服款式不像张家下人,难道是哪个眼生的小伙计?这小身板儿瞧着跟陈皮差不多,就是浑身上下还冒着一种少年的青涩感。 暗自反省了一下怎么会把他跟张启山认错,瞅着越来越近的背影,是站姿,还是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越明珠边琢磨边来到对方身后,打算拍肩瞧瞧正脸。 而早就发现有人从背后接近的少年在她手即将拍上的那一刻就敏捷转身避开,原本平淡的表情在看清她脸后霎时一惊。 抬手就毫不客气地挥拳而出——不对,等会儿,下意识反击的脑子卡壳了一瞬,飞速认出对方不是粽子,是人,有呼吸,他硬是止住挥拳过去的力道,匆促下只碰到她探手来拍肩的掌心。 “哎呀”一声痛呼。 越明珠被自己手背撞到眼眶。 与她的“哎呀”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少年身手敏捷退后几步,眼睛受到污染的冲击下飙出一口家乡话:“诶呀妈呀,吓我一哆嗦。” 过分秀气的容貌搭配上接地气的口音,糅杂出一种啼笑皆非的亲切感。 越明珠捂着负伤的右眼,一个没忍住:“噗——” 立刻招来人家无语中略带嫌弃的眼神,她单眼打量这个长相水灵张嘴却是大碴子味儿的小哥,“东北银?” 味儿太正,越明珠实在很难放过他,遗憾的长叹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把脸整干净再跟我说话。” 机会难得,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心想那句藏在她心里很久很久却始终无人可说的台词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坚持说完:“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尸王啊?” 越明珠捂住耳朵,表示听不见,“这里是张家,我哥是张启山!” “而你刚刚出手打了张启山的宝贝妹妹。” 少年一脸复杂:“啥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第86章 珠玉生辉 这就是佛爷口中,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随后进来的青年看到两人对峙的场景,不由低斥:“日山!”眼神透出一丝警告,“跟小姐道歉!” 日山? 光听这名字,越明珠就觉得很不一般。 “你们是?” 穿着一身低调长袍的青年面上没有多余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冲她客气点头:“在下张小鱼。” 又挨了一记冷眼的少年不情不愿报名:“张日山。” 张小鱼,张日山。 含张量这么高,张启山这一趟又是回的东北老家,不会外面那些也全部都是? 些许念头在越明珠心中一闪而过。 管家正向当家汇报他不在家近期城内一系列大小事务,张启山跨步进门,目光扫过站在一侧的张小鱼、张日山,两人恭敬低头:“佛爷。” 张启山微微颔首,进来后没停继续往里走,同时视线向明珠看去。 这一看脚步不由顿住。 管家察觉到异样,抬头也愣了下神。 平日里,小姐哪怕只是打个喷嚏,整个张家上下都如临大敌,更别说出现明显外伤。 他连忙俯身解释:“最近捧珠面上有风热气生疱,大夫开了些药粉,想必是小姐见您回来了,在跟您开玩笑呢。” 张启山皱起眉头,走过去把她捂着右眼的手拿下来:“眼睛怎么了?” 先前被同伴呵斥还不为所动的张日山此刻才紧张起来,张小鱼极具压迫感的又训斥了一遍:“跟小姐道歉!” 他结巴道:“她她突然搁我后边出来,搁谁谁不急眼,你你瞅她那脸!” “让你道歉废什么话!” “对不起。” 张日山垂头丧气。 没往后方看,张启山专注盯着明珠脸,示意她把头抬高,“睁眼我看看。” 睫毛不安的抖动两下,她乖乖睁眼,又按吩咐的那样头不动往四处转了转眼珠。室内光线下,眼珠没有闪烁畏光,灵活性正常,眼白更是连红血丝都没有。 “没有大碍。” 这话一出不仅管家安心,张小鱼和张日山也暗暗松了口气。 确认眼球没问题,他伸手按住明珠眉弓往外摸,眶骨处的骨质最为薄弱,张日山的身手他很清楚,哪怕是无心之失收了力道的擦伤,也会留下不轻的钝挫伤。 “疼吗?” “不疼。” “这里?” “没什么感觉。” 确定她没受伤,张启山松开手,摸过她脸手指有点黏腻,闻着还一股清凉的药味,他带着几分无奈:“去把脸洗干净。” “哦。” 越明珠闷闷不乐。 为了给他一个惊吓,还特意支开捧珠把自己脸涂成绿色。 牺牲这么大,结果想吓的人没吓着,反倒是自己眼睛挨了一下。扶着楼梯往上走,边走边唉声叹气,中途还差点吓到捧珠。 “小姐你的脸——” “没事没事。” 听到楼梯间的谈话声渐行渐远,张启山转过身,面前的一大一小都肃着脸,低下脑袋等他训斥。 他平淡道:“有什么要解释的?” “” 楼上卧室。 越明珠洗干净脸坐在梳妆台前,打量镜中的自己。 来长沙这半年她被养的很好,莹润饱满的脸颊像粉桃,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可爱度爆表,连赌气瞪人都洋溢着一种活泼天真的古灵精怪。 放眼整个长沙城,没人能在甜度上胜过她。 十四岁的越明珠属于人见人爱的稚嫩期巅峰长相,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极易博得他人好感。 上到老下到小,几乎无往不利。 能对她口出恶言的没几个,更别说对她动手。 越明珠凝视镜中天下第一可爱的自己,指尖一撇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昂首悲痛:“畜生啊!” 居然对这么可爱的一张脸饱以老拳。 “可恶,我要再去会会那两个畜出手还挺利落的朋友。” 早已被张小鱼劈头盖脸狠狠训斥过的张日山再也不见桀骜之色,此刻一脸颓然,失魂落魄的站着。 被同伴骂两句没什么,在佛爷面前丢脸才是对他最大打击。 张小鱼神色微凛。 在东北他们早已不是如日中天的张家,日落西山,人微言轻。 他们既不想待在死气沉沉的张家惶惶不可终日,又不想落草为寇。 打过日寇,劫过土匪,最后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剩下他们一小伙人为未来发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听道上人说长沙有一位声名鹊起的张大佛爷来了东北,他们商量着是不是自家人,与其吃糠咽菜不如前去投奔,这才找机会碰了面。 好不容易得到佛爷信任,未来有了盼头。 结果刚到长沙日山就惹这么一出,说不定还拉低了他们这群追随而来的张家年轻一辈在佛爷心中的印象和实力。 他按下诸多思绪,委婉陈述:“日山没碰上好时候,张家最后一批放野的还是小楼他们。” 意思就是张日山年纪轻还没下过地,但其他人不一样。 千万别一概而论。 被‘排挤’的张日山心中气闷,在佛爷面前他又不敢恣意妄为,辩解的话在嘴边徘徊几茬,偷偷望着那张威严冷峻的脸,他低下头不吭声了。 只能暗地里白了张小鱼几眼。 越明珠就是在这时下的楼。 临近傍晚,橘色光影透过窗棂的彩绘玻璃被赋予多种色彩,斑驳投影随日落静静流淌,婉约倾泻在楼梯上,映在她悬垂飘逸的裙摆上。 张家人听觉灵敏。 雪纺裙摩擦出的“沙沙”声,木质结构的地板被她带跟的小皮鞋踩踏出的“笃笃”脆响,不会比落地的银针更难捕捉。 奇怪的是,当她从只有脚步声出现,再到小腿及裙摆连同她整个人出现在眼前,竟没人认为她所发出的声响是噪音。 天色渐晚,屋内并未暗到要需要开灯的地步。 等她人下了最后一个台阶行至张启山身边,面向两人站定,微微一笑,却让张小鱼和张日山都不由一怔。 十多岁的小姑娘还没有佛爷肩高。 自然不是她小小年纪就容貌过盛使人眼前一亮,而是一种气质,一种神采,如珠玉生辉,将周围衬得黯淡的同时也将一切都映出微微莹光。 连每天都见她的管家都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明珠这个名字,真是人如其名,再合适不过。 第87章 人熊 张启山知道他们二人已经向明珠做过介绍,多余不提,只简略的说:“以后他们会留在长沙,在我身边做事。” “等等。” 先打住。 为表客观,越明珠谨慎后退几步。 稍微站远了些打量这三个张姓人士,这种一看就是同个路数的站姿和仪态。 可疑。 十分可疑。 张启山从容平和的任她上下打量:“在看什么?” 她默了几秒。 虚心发出疑问:“他们,包括外面那些人都是从东北来的?” “嗯。” “全都姓张?” “是。” “也都是你亲戚?” 看了二人一眼,再不欢迎东北张家,可人都带回来了,张启山没有否认:“算是。” 果然如此。 回顾自己来张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越明珠怅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往楼上走去,别看她转身转的风轻云淡,那脚在地板上踩得叫一个气势汹汹。 整个楼梯都在震动。 张小鱼和张日山对视一眼,十几岁的女孩子生起气来毫无威慑力,反而由于行为幼稚导致场面有些好笑。 张启山目送她走到楼梯中间,才开口问:“上哪儿去?” “上哪儿?”楼梯中间,越明珠颐指气使的指向左下方两人中的一个,“张小鱼。” 手指右移。 “张日山。” 咻——地指向正注视她的张启山。 “” 最后再指向自己:“越明珠。” 听听。 听听。 “听起来只有我多余,当然是我走啦。” 说完她“笃笃笃笃”大声上楼。 楼下,寂静无声。 管家揣手保持缄默。 张日山小声嘀咕:“这回可不怨我” 话一出口,立即招来张小鱼毫不留情的肘击,小臂及时格挡住,他还想再叨叨两句,就迎来佛爷温凉的眼神。 立马安静了。 “管家,替我招待他们。” “是。” 张启山上楼,来到明珠房间,门没关。 东北张家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对张家人也并不关心,同意他们投奔并带人回来也不过是为了档案馆的重建。 越明珠抱着靠枕斜躺在沙发上,发现他停在门口一直没进来。 忍不住叹气,给他支招:“你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去书房把捧珠叫过来哄我,我在生闷气。” 就不该对金大腿寄予厚望。 要不是捧珠去整理他这趟远门的伴手礼,自己早就被哄好了。 张启山自然不能调头去叫捧珠,进门在她腿边空余的沙发边上侧身落座,声音轻而平缓:“没打声招呼就把他们带回来,是我不对。” 这堪称直白的让步。 越明珠很受用,十分好哄的爬起来:“我没生你气。” “那是在生他们的气?” “生我自己的气。” 她搂住抱枕只露出一双眼睛,唉声叹气:“以前说要跟你同甘共苦,后来你应该也发现了是我在说大话,其实我不怎么能吃苦。” 练功怕起早贪黑。 练枪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断断续续坚持到现在,张启山带她出去打猎,别说兔子,她连靶场的靶心都没打中过。 思及这小半年的种种过往,她飘忽了一下视线:“现在我甚至不是你唯一的亲人。”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随便叭叭两句,全是虚言。 “张小鱼,张日山,张管家还有外面那么多姓张的人,全是你亲戚。” “就我姓越。” 越说越糟心,她靠在沙发上,开始呜呜假哭起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房亲戚,还是穷亲戚。” “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张启山失笑出声。 见她歪倒在一边,抱着枕头小声呜咽,瞧着分外可怜,忍住笑意:“姓张的人那么多,就算是亲戚也分亲疏远近。” “那又不是每个都被你带回家啦!” 她果断反驳。 半点伤感都听不出来,还很恶声恶气。 张启山正欲解释,就听她又呜呜两声,赌气栽倒在沙发上埋进抱枕继续假哭,顿感无奈。 半晌,他缓缓开口:“我带他们回来不是想先斩后奏,是觉得既然他们要随我留在长沙,自然要先领回来让你认认脸,也让他们见一见长沙张家的另一位主人。” 呜咽声止。 张启山继续: “你要是觉得顺眼,就留他们一顿饭,要是不顺眼,那就此作罢,我让他们回去休整。” 越明珠机敏抬头:“回哪儿去?他们不住这里吗?” 张启山反问:“他们为什么要住我们家?” 说了半天,原来不是要学她在张家蹭吃蹭喝蹭住。 越明珠心情有些微妙,圆润的指甲抠着抱枕缎面,还以为家里可以多个乐子。 她被说服了。 不过,记仇的一瞥:“你以前总想让我习武,我看那个张日山身手很不错。” 张启山懂了她言外之意,低声笑道:“我只是希望你有自保能力,身手好不好并不是我看待家人的标准。” “真哒?” “真的。”张启山摸了摸她头,“我的确看重日山的身手,但那是因为你不想习武,所以身边必须得有一个高手时刻保护你。” 傍晚,张家餐厅。 越明珠对面坐着张小鱼,张小鱼旁边是只比她年长一岁,今年十五的张日山,他现在一脸正直的吹捧着院中那尊大佛。 没错。 不是吹五鬼搬运术,而是吹那尊大佛。 天晴总要被闪一下眼睛的越明珠早就对它不感兴趣了,听着东北口音觉得逗趣,长着一张正气的脸,就是占便宜,连借佛喻人都显得那么真心实意。 要是能吹捧吹捧她就好了。 张小鱼发现佛爷似乎不太喜欢有人在饭桌上多言,再看右手边一无所知眼神清澈的日山,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同情。 马屁拍到马腿上,日山你也是坏事成双。 桌上多了两个人,菜也比往常要多,有一盘瞧着眼生,她好奇发问:“这是什么?” 张日山的吹捧被打断,他停住嘴,往她指着的那盘菜看去,张小鱼则是抬头看佛爷,见他微笑了下,似乎并不介意用餐时开口:“地三仙。” “地三鲜?”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茄子、土豆、青椒的合体。 她尝了一小块,居然还很q弹。 “哪三鲜?” 张日山见她没认出来,嘴快介绍:“是鹿茸,熊掌还有——” “可以了!” 越明珠及时叫停,沉痛点头:“不用说,我都懂。” 入狱菜谱。 很刑。 随即心情大好的对着这盘入狱指南品尝起来,原主只喝过鹿茸煲的汤,熊这玩意儿湖北少见,熊掌确实没吃过。 难得见她吃的这么高兴。 张启山搁下筷子,“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特产,你要是喜欢,明天让厨房给你做长白珍宴。” 长白珍宴? 她瞅了眼碗里的肉,一旦知道桌上有一盘菜是熊肉,再听珍这个字,就很像奇珍异兽的珍。 她猜的没错,人参、鹿茸、熊掌、飞龙、雪蛤、松茸等等都是原料之一。 这边越明珠还在同内心做斗争,考虑到底要不要尝尝鲜。 半天插不上嘴的张日山见她盯着碗里的肉不说话,以为是在想熊的事:“人熊知道不?就吃人那熊,熊掌能有你两个脑袋瓜唔——唔呜呜——” 他伸手扒拉捂住自己嘴的张小鱼,怒视过去,我还没说到佛爷单手拧掉人熊脑瓜子的威风事迹呢! 张小鱼捂住不放,咬牙:“少言多食。” “人熊?” 越明珠重复,“吃人的熊。” 她当然知道张启山不至于把吃人的熊搬到桌上,但这一番普及后,顿时对珍宴兴趣全无。 默默低头吃饭。 桌上那盘地三仙再也没碰。 张启山叹气,第一次在饭桌上感觉到头疼。 第88章 安排 华灯初上。 三个四角包铜的木箱井然有序摆放在地毯上,捧珠蹲下整理成匹的锦缎,手中富丽铺展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折射出极为奢华的质感,看得人叹为观止。 “小姐,这些是库锦,我以前在红府见过。”她拿出一匹细细观看,“这是二色金,上面的牡丹纹应该是金线银线织绣出来的。” 越明珠在走神。 不是对珠宝华服不感兴趣,而是如今她连枕套都用的钻石纽扣,见多了没那么稀罕。 坐在红木布艺沙发上,墙壁灯影绰绰,她全部的心神都用来回想今天张启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他那些来自东北的‘亲戚’们。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没意外突然上线搭腔的托管系统。 她梳理了一遍大脑,斟酌用词:【那些人的年龄不对。】 【太年轻了。】 谁家没有老弱病残,就算是路途遥远坚持不下来,也不至于长途跋涉后成功抵达长沙的全是二十上下的青壮年? 未免也太平均了。 简直就像在养蛊一样。 本来不该这样无端揣测金大腿的亲戚,可当她目送张小鱼张日山领着那些年龄相仿的张家人踏月色而去,成群结队的步入黑夜中时,脑海中却莫名闪出这么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托管系统觉得很合理:【有没有可能在东北就已经被张启山筛选掉了。】 他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还有要从军掌权的抱负,当然是找劳动力,而不是平添负累。 【不会。】 长沙张家女眷也不在少数。 当年她父亲和张启山父亲排在第二批南下,第一批就是他父亲得力下属的家眷们,像管家以及处理码头上生意的伙计们的亲属,自张启山父亲去世后,就一直由他安排照应。 要不是她技高一筹,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被分配给这些女眷照顾了。 【将求于人,必先下之的道理张启山不会不懂,他要别人卖命,怎么可能反过来让人割舍信义。】 只是疑惑归疑惑,那种场合又有外人在,一开始也就没直接问出来。 【算了。】 【暂时也没工夫去管闲事。】 越明珠:【听出没,张启山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丝风雨欲来的痕迹。】 估计从军也就这一两个月。 突然从东北带回这么一批人,要么是准备培养未来军队中的嫡系,要么就是打着替他看守长沙家业的算盘。 【宿主的意思?】 【等着。】她叹气:【最迟明天就该安排我了。】 晚饭过后,就看见管家特意被叫去了书房,估计要听他离开长沙一个月自己的近况。 含皮量过多。 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我做长远打算,那他应该会】 说到这里,捧珠正好献宝似的举起布匹,越明珠不再和系统对话,自然而然地看向她:“什么库锦?” 这个词一出口,原主相关的记忆就跳出来了。 “前清贡品?”她有点奇怪,云锦产自南京,民国差不多都快失传了,一直到建国后才慢慢复原,按理说现在除了紫禁城里的也就剩祖辈传下来的。 金大腿居然一下子搬回了整整三箱,这趟不会是把东北老家的家底都翻出来给她了。 而且还有什么药材、珠宝玉石、古籍书画也是成箱成箱的往她私库里搬,比一楼大厅还大的地方硬是塞满了,真是好大腿。 捧珠连连点头:“小姐,不如用这个给你做几身旗袍,一定非常好看。” “还是算了。” 她有点发愁。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张启山送她衣服那次问她喜不喜欢,她表现的太真诚,以至于现在家里好多房间都用来放她衣服。 “那就等换季做秋装冬装?”捧珠低头看手里的料子,满脸写着稀罕:“这么好的料子,不做几身衣服太可惜了。” 料子是好料子。 见捧珠爱不释手,就提议:“你喜欢就挑一些自己做衣服。” “不行,这寸金寸锦太珍贵了。” 这能有什么珍贵的,越明珠想了一会儿,也就后世顶尖的做一件旗袍大概价值上百万,她现在有整整三大箱,完全不可惜。 “你要是不想引人注意,我们挑匹素一点的。”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是小姐,我说行就行。” 隔天。 一个人在餐厅吃早饭。 自从作息规律,起床有了固定时间段,越明珠就给自己单独定了早饭时间,比张家规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 她舀着燕窝,抬头问管家:“他一早就来了?” “他”指的是张日山。 下楼时正好看见人进书房。 “是,张小爷早上八点就到了。”管家微微俯身,紧跟着就告知她张启山有事找,让吃完饭就过去。 越明珠点头表示知道。 也就是金大腿现在对她态度不一样,换刚来张家,估计昨晚就得把事情全部安排好,连带着她一起,喘气的功夫都不给。 不过他的雷厉风行在越明珠这里,也勉强只能延后一晚。 两人书房分开。 张启山的书房她来过几回,偶尔会借阅书籍,没办法金大腿藏书种类繁多,虽然没到开私人图书馆的程度,但是古今中外都有。 连她以为张启山不会感兴趣的民间灵异杂记,民俗怪谈都有。 从前看《大千录》还在里面看到过有关僵尸的描述,考虑跟道家有点关系,原本打算跟齐铁嘴打听打听。 奈何对方躲人技术一流。 自借铜镜后就一直避着她,据说还能掐会算,不知道是不是算到越明珠要登门故意错开时间下村去收田租。 礼貌性的叩三下,她推门而入。 遮灰挡尘的厚重窗帘只掀了一半,晨光依稀能照清书桌后方位于带扶手靠背座椅上的张启山。 书房整个地板都铺着羊毛地毯,走上去几乎没什么声音。 她来到书桌前。 一眼扫去,除了见过的台历、台灯、墨水瓶、钢笔以及一对鸡血石印章还多了几份文书,以及明显是从报纸上剪裁下来合并成册的档案。 匆匆一瞥,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昨晚和托管系统的未尽之言在这一刻闪过脑海:【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她做长远打算。】 “明珠。” 张启山把文书和成册的档案推送过去,“我打算送你去上学。” 【那他一定会送我去上学。】 也算是意料之中。 先送她去学校继续学业,再看国内局势如何,战乱起就视情况而定看要不要送她出国留学。 这就是他对自己的安排。 越明珠叹气。 就说玩了大半年总感觉哪里不对,这可是民国,但凡家里有条件,怎么可能不被家长压着去上学。 唉。 第89章 连哄带骗 “我之前从警备司令那里听到一个消息,他们打算重新开办培养新军下级官佐而设立的军校,司令官答应帮我写一封介绍函,报到时间就定在下个月中旬。” 自从来到长沙,张启山就一直处心积虑示好军方势力,不惜花费大量金钱资助地方守军,借提高军费一事以利益拉拢军方高层。 长沙盗墓风气盛行。 百年积累下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不仅将古董行,富商,当铺,钱庄都牵涉其中,连军政要员也要通过他们倒卖和走私文物,多方势力干预下,哪怕土夫子势力猖獗,上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他清洗长沙所有反对自己的敌对势力,铲除残敌,又借鬼神之术造势,为日后统筹长沙其他几大家族打下基础,军方之所以自这场风波起就一直稳坐钓鱼台,是张启山提前跟他们谈好了条件。 政府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个倒向自己的非本地出身的盗墓贼势力,还能借他的手彻底打入土夫子内部,坐收渔利。 一封介绍函不过是举手之劳,如果能让张大佛爷拥有军方背景彻底成为自己人,也不过是利益这艘船变得更大更稳。 何乐而不为。 张启山对此心知肚明,无论是已经提上日程的九门,又或者是他从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唯独明珠尚未安排妥当。 他不急不缓道:“在去军校前,我得先看着你选好学校,这样也方便打点。” 说白了就是走后门。 这么不信任我的实力? 很好,越明珠完全躺平了,请务必继续怀疑下去,根本没有被小觑的不服气,就怕金大腿对自己期待太高,最后成绩不理想怀疑她智力有问题。 她自食其力搬了张椅子放在张启山对面,坐下翻开成册的资料仔细看。 虽然不反感上学,但是这个学不知道要上几年,万一将来真要出国留学,岂不是还要延长悲催的学生生涯? 留学也得先打好基础才行。 金大腿挑选的学校不会太差,看起来挺齐全,有公立也有私立,无一例外全是女校,校址也在长沙范围内,可以说得上是相当体贴了。 一点点把册子看完。 她翻至最后一页,上面清楚标注着法文“le pensionnat”,愣了一秒,这不就是所谓的:“寄宿学校?” 还是只收富家女的寄宿学校,白纸黑字写着四年制中学。 由天主教会创办,现任校长是法国修女,学校采用双语制教学,除了日常课程外还有选修课,诸如法语和钢琴。 旁边还贴心配上几张学校近照,依稀能从中看出点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 越明珠震惊,都详细到这种地步了还让她选? 抬头看去,张启山背光而坐与她只隔了张书桌,微阖的眼眸异常深邃。 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越明珠只好继续往下看,优先锁定寄宿时长,上面清楚的写着每月放假回家一天。 每月一天? 她大惊失色,难以置信中还夹杂了些许伤感:“我承认最近有点挑食,还偷偷记恨张日山捣我眼睛,但也不至于连家都不让我回了?” 对比其他一看就是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招生广告,只有这所女校除了报纸上的原有信息,还额外附加照片以及另外标注的建校历史和学业内容。 金大腿想把她打包进去的意图不要太明显啦!呜呜。 张启山:“” 听她这么一本正经的自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配合她。他提前设想过明珠会有的反应,毕竟十二岁之前是在家中请的私教,现在突然让她去私立学校寄宿,一时间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自己不日就要离开长沙。 张启山叹气,耐着性子阐述事实,“挑食可以多换几个厨子,至于日山我也不满他差点伤了你,所以以上两点不成立。如果觉得一个月太久,我们可以办走读,一周回来一次,这些全都可以商量,不必担心。” 越明珠陷入沉思。 金大腿该不会是在对她用“拆屋效应”? 先用寄宿时间降低她的期望值,然后再提出走读缩短时长,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达到让她更容易接受这所其实他早已定好的学校的目的? 高手就是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全是被动选项。 其实她对上哪所学校没有硬性要求,张启山选这所中西合璧的女校估计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在。 算了。 她伸手点点上面的信息,“还有半个月就要参加入学考试,你得给我请几个老师补补功课。” “不用入学考试,我打算捐笔钱,今年他们比往年招生要多,正好建一栋新的女子宿舍。” “你捐你的。” 基于对自己实力的怀疑和不信任,她谦虚表示后门我走,“但是补课要,考试也要,该走的流程都要走完。” “好。” 张启山目光微凝:“上学的人是你,你想怎么样都好。” 第90章 张日山 十分悲催的。 越明珠开始了她的补课地狱。 按照她本人要求,张启山隔天就花重金聘请了三位教师,分别补习国文、算学和常识。 常识可不是指现代日常共识,而是指国语常识,简单的比如文言文转白话文,白话文转文言文的运用和解释,难度高的则会涉及四书五经六艺,这一点对有原主记忆的她来说姑且还算轻松。 国文和算学则要求基础和天分二者合一。 前者不仅是看字里行间有没有灵气,能不能引经据典,就老师拿来供她参考的往年例题来看,其中有一道题:《民国成立,百端待理,教育与实业,应以何者为重要策》。 离不离谱。 不离谱,这年头识字的人不多,但能上得起中学基本也和家境贫寒扯不上关系,总之都是能在纸上打个哈哈的程度。 越明珠初看还觉得提笔四顾心茫然。 可一旦落笔答题不知道为什么就文思泉涌,下笔成章,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答卷。 仿佛肢体记忆一般,笔尖落在纸面上的那一刻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说是行文如流水都不为过。 直到写完,越明珠手酸得快要抽筋才将将反应过来。 两千多的繁体字,先不论文笔是否才藻富赡,但卷面确实工整漂亮,更无一处错字,光看老师欣赏满意的眼神就知道了。 托管系统忽问:【宿主,你前段时间突然开始练字画画,就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对此,越明珠吹了吹未干的笔墨:【我连补习不见效就推说是陈皮给我吃毒果子毒傻都想到了,你说呢。】 近一周每天上课三个时辰,连梦里都是平面几何,为了不给原主履历抹黑,她真的很努力了。 努力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起床,下午上三个小时的课程,晚上听听音乐看看小说陶冶情操。 早出晚归忙到分身乏术的张启山都抽空约谈了三位老师。 “小姐功底很扎实,虽然看得出近一两年疏于学业,不过好在天分不错,问题不大。” ——这是算学老师。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小姐于学问一道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擅于探究、能理性思考、洞察力敏锐可不是光凭学习知识就能够拥有的,令妹已经走的比大多数学子要远了。” ——这是国文老师。 国学常识这种送分题就不必多说了,总之对得起越明珠这段时间的按部就班。 还好记忆融会贯通没给原主抹黑,至于老师们毫不吝啬的称赞。 不能指望一个上辈子不光在学习上总能拔得头筹连人际交往都能得到一大堆拥簇的人面对旁人的一丁点赞美就喜形于色。 虽然张启山表情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除了之前谈好的薪水这次会谈后又吩咐管家分别给了三位老师一小箱银元当做赏钱,这可比他们一年收入都多。 看得出对她的学习成果是相当满意。 验收完一周的学习成果,越明珠迎来了一天假期。 放了假,她这才察觉府里所有人都对张启山改了称呼,连管家都开始叫他:佛爷。 要知道以前都是喊:“当家”或者“爷”“东家”。 往前回忆了一下下,不难发现这股风气是张日山和张小鱼他们带进家里的。以前还只是外面人这么叫,现在他们在府里进进出出,天天挂在嘴边,捧珠都被影响的佛爷长佛爷短。 就有点费解。 这这好听吗?总感觉把金大腿都喊老了。 不过。 偶尔望着张启山那张不轻易流露情绪的脸,这么听着听着,又好像还不错。 反正没强迫她一起叫。 这天吃完饭,她上楼正巧碰见从二楼下来的张日山。 说起来投奔金大腿的人挺多,但能在府上自由出入的也就三个人,张日山,张小鱼和张小楼。 脚步稍稍慢了下来。 心中暗忖以论字排辈的说法,难道张启山和张日山是山字辈,张小鱼和张小楼是小字辈? 她站在楼梯中间,左右的间隙倒是能容人下去。 等到张日山往哪边下,她就使坏往哪边跨一步,接连被堵了三次,没见识过这么稚拙挑衅的张日山怔愣了下,随即抬眼看向她,目光严肃起来。 可惜。 这样的表情哪怕出现在张小鱼脸上都还有几分威力,唯独在他脸上没有。 这样正气十足的脸,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剑眉星目,或许有正气凛然的气势,可现在两人年龄相差无几,微微皱眉也让人生不起敬畏心。 再一联想他的东北口音。 越明珠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张日山懒得去想她在乐什么,当着自家人还有点活泼的性子在独自面对这位佛爷家的小姐时冷淡不少。然而身上淤青未退,到底没对她说太过分的话。 只不高兴道:“你笑啥?” “没笑啥。” 听她学自己口音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张日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你,你起开。” 咦? 细细观察他表情两眼,越明珠发现他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没那天一起吃饭那么好说话,还有点傲,不知道是不是同伴和金大腿都不在眼前的缘故。 不爱搭理人,话也不密脾气还挺倔。 有脾气就对了,越明珠就喜欢有脾气的人。 她轻哼一声。 不仅不退还特意拎起裙摆极其文雅的上了一步台阶,将原本就停在她上方两个台阶特意为了避让她的张日山逼得不得不往后退也跟着上了一阶。 “这里是我家。”她秀秀气气地说着十分气人的话:“我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我就是不起开,你又能如何?” “你!” 张日山眉头猛地一皱。 如果说当初她对佛爷那一通发泄还有点可爱,那此刻在张日山逼视下的这张脸,就只余盛气凌人了。 他实在想不通。 自己路过书房偶然一瞥的那个腹有诗书、秀外慧中的佛爷妹妹怎么本性会如此蛮横不讲道理。 似曾相识的疑问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书香门第? 知书达理? 开什么玩笑。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性子再跳脱沉不住气他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置气,张家人的训练他是落下一些,可到底不是寻常人。 不待越明珠反应。 张日山单手在楼梯扶手上一撑,轻盈从楼上翻越到一楼地板。 这一番动作敏捷灵巧,加之年龄小腰身这么一拧还有点猫科动物的灵动美。 越明珠不是没见过陈皮翻墙,但是他的翻跟张日山的翻不太一样。 不比后者来的赏心悦目。 她靠边往下看,这一跳起码也有两米多的高度,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下方的张日山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在她探头往下看时仰头瞥了她一眼,瞧出她的惊讶,这随意的一瞥中便透出几分不以为意。 仿佛在说:这算什么本事。 第91章 明珠钓鱼 遇见过的高手种类太多,越明珠起了点心思,诱导捧珠动主动介绍九门提督。 “狗五爷养了上百条狗,听说账房出城收债地主下乡收租都要找他借狗防身。六爷是个刀客,刀使的特别快,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他拔刀的速度,跟佛爷和其他几位当家作风也截然不同,什么门人伙计都没有,独门独户。” “二爷八爷九爷小姐都见过,霍家向来是女当家,听说是个女中豪杰,至于三爷四爷,三爷似乎行走不便,很少在人前露脸,四爷四爷之前来家里跟佛爷谈码头上的生意,小姐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来他们家还带了一堆人,特别装。 只是,她难免疑问: “九门提督不是前清武官的官职,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九门就九门,还要加个提督,大头的复辟早就失败了,金大腿也不嫌晦气。 真搞不懂是在建商会还是在建帮派,张启山不怎么跟她说生意上的事,不过只要他不涉嫌黄赌毒,越明珠可以学着睁一眼闭一眼。 只能寄期望于军队,默默期待:“但愿从军能把他身上的江湖习性洗掉。” 捧珠正绘声绘色跟她描述佛爷在长沙最大的酒楼宴请其他八位当家,声势何等浩大。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捧珠跑去开窗。 随着窗户敞开一条缝隙,不等她转述已经听清声音来自何人的越明珠霍然而起,捧珠惊呼:“是张小爷和陈皮小爷打起来了。” 如她所说,张日山正与人缠斗。 自打在长沙住下,他晨起夜寐,天蒙蒙亮就来张家报到,小鱼他们跟着佛爷出门做事,他被取笑年纪小,不得不一脸不情愿的留府看家。 不情愿归不情愿。 等佛爷一走,张日山守着宅邸却是片刻都未放松警惕。 下午就截到一个翻墙而入的贼人,他冷声呵斥:“哪儿来的狗东西,敢在张家撒野!” 背对着他蹲伏的人起身。 转身时两手依然懒懒垂在身侧,只是对峙的刹那浑身骤起的气势充斥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机。 ——不是陈皮是谁。 几天前明珠派人去红府给他传了口信,说最近回张家小住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出,老早就摸清那边路线的陈皮轻车熟路进了明珠小院,里面空无一人。 翻遍整个越家也只有几个下人在清理池塘。 他不耐烦回红府等消息索性自己过来寻人,张家远离闹市,戒备森严,好在围墙不比明珠家的敦厚严实,是铁栅栏和石墙组成的栅栏墙。 骄阳似火,热浪袭人。 辉煌明亮的豪宅呈现在天地间,微微泛白的栅栏墙延绵悠长,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占地面积极为宽广。 陈皮蹲在远处一棵大树热的满头大汗,衣衫湿透黏在背上,目光冷静地查勘地势。 好消息是他站位高能看清巡逻和守卫,坏消息是草坪太空旷一旦有生人靠近就会立刻被发现。 他潜伏在栅栏边上一处石墙后,听里边巡逻的人走远,找准时机一蹬墙壁,五指紧扣墙头一攀,便悄无声息跳入庭内。 正打算探头去看二楼阳台就被人堵个正着。 呵,陈皮冷笑。 张家的看门狗倒是身手见长,省了他藏头露尾的功夫。 张日山冲过来时,他直接迎了上去。 内行人看门道,一出手一接招就知道对面是个什么货色。 嗜杀成性、心狠手辣的货色。 张日山眼中全是戒备。 不敢想象如果今天守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万一真让眼前这个下手皆是杀招、不留半点余地的疯子闯进府里撞见小姐—— 心底一寒,他攻势愈发凌厉。 陈皮开始还想着打残废了张家的看门狗明珠要不高兴,谁知对方武功路数很怪,手劲也极大。自打拜师二月红,他对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外家功夫也算略知一二,已经许久没碰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往常与他人动手,不出三招势必击杀对方,哪有像今天这样硬碰硬,杀气腾腾却无一伤亡,反而火气越打越大。 破空的拳风和攻势迅猛的劈腿横扫,震得彼此一身铁打的筋骨都剧痛难忍。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其他人,巡逻队伍和管家纷纷闻讯前来。 张日山眼神凌厉:“抓活的,看他有没有同党。”他怕有人直接开枪把人打死,得先把人拿下问清底细再赶尽杀绝。 他初来乍到没见过陈皮,管家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见两人打的不可开交,他知道铁定拦不住,能拦住张日山,一定拦不住陈皮。 只能扬声劝诫:“这位是九门二爷的徒弟,咱们两家往来频繁,大家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 心里门清能有什么误会,无非就是陈皮翻墙来找小姐被不认识他的张日山撞上,他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小姐的名头,自然是为了小姐名声。 知道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来讲又是另一回事。 若说红府二爷,刚来长沙不久的张日山未必知道是谁,可要提起最近在长沙如日中天的九门提督,那他自然知晓对方来历。 知道归知道,张日山没停手,情况也不允许。 就算是九门二当家的徒弟也没有擅闯佛爷家的道理。 越明珠赶到的时候,管家已经清场了,空地只剩正在打斗的两人和他。见小姐来,他快步上前:“小姐,暑气重小心身体。” 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看见陈皮赤手空拳跟人打,钢筋铁骨一般的拳脚舞的虎虎生风震得空气“啪啪”直响,光是站在一旁围观都让听的人浑身骨头隐隐作痛。 还有张日山,想不到他长的一派秀骨清相,居然能跟陈皮斗的旗鼓相当。 之前越明珠还在思量这群张家人的真实武力值,现在看来确实不差,还是先劝架。 可问题是她没劝过架啊。 正在脑海中搜刮有效劝架的知识点,忽然闪过某个大雨滂沱的画面,毫无用处。 别开玩笑这个是真会死人的。 管家见她打了个寒颤以为联想到不愉快的回忆在害怕,安慰:“小姐别怕,年轻人火气重,打一架就好了,要不您先回屋休息,我守在这。” 陈皮呼吸倏地急促起来。 张日山有所觉察直接趁其不备反身一记高蹬腿扫在他侧耳,他抬手堪堪格挡住,手臂外侧顿时一阵火燎。 越明珠微微皱眉:“没事,他们又不会误伤我。” 忽然想到什么。 误伤? “哎呀哎呀哎呀。”她小声试探性痛呼了几下,语气在一声声纠正下逐渐变得真实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越明珠还能狠心掐自己一下,现在不成了,她舍不得。 “小姐您这是?” 她满意一笑。 下一秒伸手捂住了右眼:“哎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不是你们用了什么飞沙迷眼的卑鄙招数!” “” 陈皮不再急躁。越是犹豫进退,越是难以保全。 一记侧踢腿不中,练铁弹子千锤百炼锤炼出的食中二指屈并,一贯而出,足以贯穿砖墙的指力迅猛如闪电,张日山及时格挡,一击未中,陈皮寻出对方双臂下方一瞬空荡的破绽,弹起的屈指直击气海穴。 若被命中,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张日山速度极快地侧身避开,顺势左手扣腕再以肘力相击,最终这硬拼的这一招还是陈皮稍稍占了上风,他指力惊人,被扣住手腕依然勾爪勾破了薄衫,在张日山腹部留下两道血肉模糊的爪痕。 这次对招不过转瞬,得手之后陈皮撤退出好几步拉开距离。 张日山捂着受伤的地方气喘不止,陈皮扳着指骨发出“咯嘣咯嘣”脆响。 冷笑不止,大有再来一场的趋势。 无人搭理的角落,被忽视的越明珠坚持捂眼威胁:“再不停手我真的要生气啦。” 这次出声来得及时。 吃了暗亏的张日山被她这么一叫不免冲势微阻。 陈皮不快地横了他一眼。 许是打狠了,当他卸去招式垂下双手向明珠走去时眉峰的凶戾之色尚未退尽。 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让管家下意识挡在小姐身前。 陈皮看都没看他直接绕开,伸手去移明珠捂着眼睛的手,“给我看看。” 管家松了口气,看向张日山:“怎么样?”问他要害有没有被伤到,见他摇头,便揣手叹气,“这是在家不是在战场,要懂的点到为止,殃及到小姐,还不快点道歉。” 张日山用手掩着腹部刺痛的伤口,冷眼旁观:“真伤假伤,我能分清。” 被无情揭穿的时候,越明珠正睁着黑白分明连红血丝都没有的右眼给陈皮看。 盯着她盈亮如江上月的眼珠,陈皮嘲弄的轻嗤:“下次装的再像点,都让人瞧出来了。” “抛开事实不谈,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 “你不也看出来了,还这么担心做什么?” “我为什么担心,你能不知道?”见她丝毫没有反省还在狡辩,他皮笑肉不笑:“之前是谁说不想骗我,先是联合师父骗我,今天又为了外人骗我,你良心去哪儿了?” 也不想想听她弄虚作假最多的人是谁。 越明珠余光瞟到不远处的张日山,颇为可惜,好看是好看,可惜不中用。 随后冲陈皮仰脸一笑:“我这不叫骗。” 他面无表情:“那叫什么。” “叫”她眼珠一转,得意的很可爱:“愿者上钩。” 此话一出。 陈皮盯了她两秒,什么旧账都不想再提了。 第92章 风水灯阵 好哄到她都忍不住恶趣味发作。 故意闷闷不乐道:“就算我是装的,那你未免也太镇定了,从头到尾脸色都不带变一下,根本不关心我。” 她了解陈皮,陈皮又何尝不了解她。 闻言一顿,挑眉:“不是你跟师父说,不希望我分心。” “那你听进去了没有?” “嗯。” 越明珠偏头端视他太阳穴的位置:“真听进去了这里还挨了一下。” 听她这么说,陈皮皱眉,比起受了点皮外伤,他更烦自己在明珠面前落人下风还被瞧出来了。 想起过招的张日山,一时间他脸色阴沉不定。 “小姐,小姐。” 好在后方及时传来捧珠的声音,她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拿着越明珠的遮阳帽,怀中还抱着遮阳伞。 小声喘气:“太太阳大,别晒伤了。” 陈皮视线往下一扫,见她被晒的脸颊绯红,暂且放下那点不快,主动接过遮阳帽给明珠戴上,又撑开遮阳伞。 “回去再说。” 捧珠看着眨眼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忍不住抬头偷偷瞪了他一眼。 这么一瞪才发觉陈皮身上的薄衫已被汗水浸透,额边豆大的汗水往下滑,滑进脖子里,又打湿了衣襟,日晒下蒸腾的热浪肉眼都能看清。 可他伞撑的极有耐心,看不到半点心烦气躁。 捧珠抿了下嘴移开目光,用手给小姐扇出一丝凉风:“小姐外面热,咱们回去。” “好。” 她步子迈的极快。 就不信陈皮手里有伞还能让自己晒到太阳,毫不在意遮阳伞的掌控权在不在自己手中。 他们三个一撤,庭院便只剩下管家和张日山。 管家看了一眼他被勾破的衣衫处若隐若现的纹身,“以后当着小姐面,别随便与陈皮动手。” 虽说出发点是为了大家好,防止恶人擅闯冲撞了小姐,可最终结果的确是他棋差一招。 张日山脸上没多少不甘,比起仿佛要沸腾起来的血液,神色平静的近乎冷漠。张家人向来如此,心浮气躁是大忌,处境越危险,越得冷静沉着。 哪怕知道对方来历又有管家坐镇,他目光都未曾离开陈皮哪怕一秒。 卸下满身防备的人亦步亦趋地撑着伞,浑身渗人的煞气缓和松懈下来,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张日山心情微妙。 这种杀人如麻之辈,居然会有如此驯顺的一面? 正当他心中起疑时,被盯烦了的陈皮回头冷漠地横了他一眼,驯服和温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略带一丝狰狞的恶意。 换个人怕要被吓得两股颤颤。 可与他对视的张日山仅仅皱了下眉:“小姐金枝玉叶,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佛爷不管吗?”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怎么管?” 管家说了句实在话:“小姐没来长沙认亲佛爷前就已经认识了陈皮,那时候汉昌两地水匪为患,劫掠客商杀人沉船,连官府的货都敢下手何其猖獗,若没有陈皮一路护送小姐来长沙” 话未说完,张日山已经懂了。 管家掸了掸衣袖,末了摇头道:“还是先管管自己,张家人在指力上输给一个外姓人,你啊。” 陈皮收了伞递给一旁的佣人。 抬头打量张家,这是他头一次进来。到了二楼明珠房间,查看一圈里外间的风水布局。 他拜在二月红门下时日不长,除却下墓的本事还跟师父学习如何解读山川河流脉象,最近只涉及到一星半点的风水知识将来用于定穴探位。 以目前只学到点皮毛的风水学问来看,上方华而不实的水晶灯以及屋子四角明亮闪烁的壁灯,不管是摆设方位还是五行对应,他大致能分辨出是个极好的风水灯阵。 只是光看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什么阵。 他来到墙边打开壁灯,观察五星会聚后室内的光线,又到窗边摸了一下风向,迎面扑来的气流丝毫没有夏季的燥热。 清凉中还带有草木气息。 陈皮眯了下眼,这分明就是祛晦转运阵。 而且布这风水局的人为了确保明珠运势一帆风顺,无灾无病,还用上了移星换斗、乾坤挪移,移灾转凶的二重阵。 陈皮退出房间,目光沿着走廊往前看,被偷了吉运还要背负灾厄的方位是——东南。 他问:“那是谁的房间?” 陈皮不在乎是谁替明珠挡灾,在他看来只要对明珠有好处,死再多人,坏再多人的气运都理所当然。 要是死的不够多,福气抢的不够深厚,他还能帮把手。 他只是想不到张启山也会用这种阴损的招数,还是用在自己家里。 啧。 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在明珠面前装腔作势。 ? 越明珠被问的一头雾水。 觉得他就像突然来到陌生地方不停到处闻闻嗅嗅,确保主人安危的小狗,警惕的飞机耳都快出来了。 顺着他视线尽头,满脸困惑不解:“是表哥房间,怎么了?”不会是想踩点来暗杀她的金大腿? 哦,那没事了。 陈皮漠不关心地扭头就走,脑子难得冒起的那点坏水不翼而飞。 他转身大摇大摆的坐下。 莫名其妙。 把帽子随手扔在一旁,越明珠在对面落座没去看他大爷做派的豪放坐姿。 双手抱胸,目光审视:“说,我和红先生的对话你偷听到多少?” 他眼神微微闪烁。 一时说漏嘴让明珠知晓了这件事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心虚,还有点兴致缺缺:“怎么,那天你都没联合师父一起声讨我,今天反倒跟我翻起旧账来?” 又来了。 两人初相识越明珠只觉得他心狠手辣,没有三观,后来发现他杀人如切瓜,杀心起的毫无预兆,去的也莫名其妙。 偶尔还神经兮兮的。 就拿春申死的那晚来说,他就很突然的对她起了杀意,要知道某种意义上她当时都快把他喂熟了还来这么一出。 无情无义,坏事做尽。 现在倒不会对她骤起杀心,但间歇性喜欢犯神经的毛病一直没好。 我真是给你脸了。 越明珠不搭理他,扭头吩咐捧珠:“去厨房拿点冰镇的解暑汤过来。” “是,小姐。” 捧珠一走,她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专心闭目养神,并在心底倒计时: 3 2 衣服摩擦声响起,身侧沙发微微塌陷,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耳边也传来陈皮的声音:“明珠,我跟你开玩笑。” 1。 哼。 她用鼻音发出不高兴的哼唧。 身旁陈皮正前倾着上半身,左手撑在膝盖上,歪着脑袋探头看她,见她睁眼看来,原本还略带紧绷的身体瞬间就松弛下来。 他悻悻啧了一声:“我知道,我惯出来的。” 第93章 你打我? 听他服软,越明珠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他嘴欠:“你以前不是说讨厌滥杀无辜,还以为你会跟师父一个态度。” 被二月红压着练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还真以为自己刀变钝了,一想起来就烦躁的犯恶心。直到出城办事,他拿出九爪钩发现比从前在江边上讨生活还利落,这才痛快不少。 人穷命贱。 对活一天是一天的人来说,只要有机会能活到明天,别说是杀人,他们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都做的出来。 陈皮也是。 灭人满门不会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红家在长沙曾权倾一时,师父他们玩人上人那一套,讲究什么面子排场,陈皮不耐烦虚与委蛇,他还没得势只要一天还未出师那就只是在借二月红的势,不甘现状自然更要与人逞强斗狠。 不杀人不现实。 他语气轻松:“不过算不上滥杀无辜,那些人枪毙多少次都不冤枉,我杀他们也算日行一善。” 说的问心无愧,其实根本没想过自己本质上和那些人其实并无区别。 越明珠早就习惯了他那套逻辑自洽的歪理邪说。 这些旧事暂且不提。 只是窥斑见豹,金大腿牵头的九门提督看来的确不仅仅是商会那么简单,任何年代的黑心商人获利手段都好坏参半。 只看陈皮这半个九门中人就能知道里面的其他人都是些什么成份。 她说的很真心:“你如果安生做个生意什么的,我当然希望你遵纪守法做个好人,可你不是还在跟红先生学武艺,那等你出师肯定也要混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与人打打杀杀在所难免。” 当初在当铺被骗走镯子的时候越明珠就想明白了,人在底层的时候,旁人不会跟你讲他所在层次的伦理道德。 因为他没把你当人。 所以当你把对方当人,往往就只会为常理所困被将死。 那天的话她全部出自真心,并不觉得陈皮有错,二月红高他太多,不懂一无所有的人的困境。 陈皮的成长环境就是最底层的弱肉强食,单纯靠兽性思维活着,偶尔会冒出一两个突发性、完全与当前处境不相干的念头让敌人摸不着头脑,更猜不透他当下的想法。 但往往这种从事后回顾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安排,对他相当有利。 越明珠不希望太人性化的社会磨钝了他这种说不清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培养的优势,相反她更希望可以助长。 “出门在外,一个不好不坏的人总比好人路走的宽一些,选择也多一些。” 尤其是她很快就要入学,对外面的消息很难再接收及时。与其放养出问题来,还不如松松绳索。 陈皮神色冷静,“我做什么你都能接受?” 这话很危险啊。 抬头去瞧他表情,不难发现他左眼写着“不安分”右眼写着“搞事情”,暗叹但凡跟黑社会沾边的行业风气都一等一的差,看古惑仔就知道了。 越明珠可太清楚他蹬鼻子上脸的德行了。 “当然不是!”不容置喙地竖起三个手指,表情是少见的严峻,“先说好,你怎么行走江湖我不管,但唯独有三件事你不能沾。” 陈皮看她态度认真便熄了逗人的心思。 正欲开口问是哪三件事,就见明珠表情一慌,手指头开始互相打架,不太确定收回“三”又比划出“四”。 “不,不对,应该是四啊不” 她手忙脚乱,忐忑道:“是是是五件。” 陈皮:“” 信誓旦旦又紧急撤回还反复加码,本该呈现出来的魄力在短短几秒中化为令人啼笑皆非的笨拙。 原本还悬着的心,在看到这‘严苛’巴掌后也变得无语起来。 他无情嘲笑:“要不要把我的手也借给你?” 大胆!!! 越明珠五指攥紧,化为拳头。 “你再说一遍?” 望着那高高举起还没有小时候看别人玩的沙包大的拳头,陈皮停顿片刻不作声了。 见他老实闭嘴。 “首先。” 越明珠坚定竖起一根手指:“我最恨日本人。” 陈皮毫不意外,他从师父那里听过明珠父亲死在日本人枪下,语气慎重:“你放心,只要是日本人,有机会我见一个杀一个。” 咦,孺子可教嘛。 越明珠很清楚陈皮没有保家卫国的意识,不懂舍身取义也不懂安国兴邦,但是既然答应她要杀谁,只要时机到了就一定不会留活口。 “很好。”她满意点头,并心情颇好的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我讨厌汉奸。” “汉奸我也杀。” 好好好。 只要你杀小鬼子杀汉奸,那就永远是我的好同志。 越明珠甚至在考虑万一哪天陈皮运气不好壮烈牺牲,把他牌位放进她越家祠堂也是可以的,将来每年清明头香都烧给他。 当然,前提是那时候她也还没牺牲。 不过丧气话心里想想就算了,带着一丢丢心虚她回避了陈皮视线,继续往上竖:“第三,我讨厌抽大烟的人。” “我不沾这玩意儿。” 行。 越明珠竖起第四根手指。 “第四,我讨厌逛花街,欺负女人的人。” 陈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明珠,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这倒是句实话。 回忆了一下两人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她点头认可:“确实,以前你还会在码头偷看小姐姐,来了长沙倒是学会洁身自好。” “咳咳咳” 陈皮呛住。 码头那点破事他本来都忘的一干二净了,缓过神,意识到什么的他神色微妙,“这么说,找上我之前你就已经在暗中观察我了?” “是啊。”越明珠毫不避讳。 “我盯了你三天呢,怎么,要我把你那三天做过的事全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吗?” “不用。” 他勉强稳住:“最后一件?” “最后。” 越明珠目光斜过去,带有一丝谴责:“我讨厌烂赌鬼。” 听她说起前两件就隐约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什么的陈皮莫名心虚,把她那根小拇指往手心方向按回去。 “斗斗鸡不算?” 越明珠秀气的眉心微微隆起一个川字。 憋屈地把那根被自己按下去的细白手指轻轻捏着又竖了回来,陈皮深吸一口气,回道:“来长沙你什么时候瞧见我去过赌场一类的地方?” “最好是这样,要是哪天我去红府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哼。” “哼是什么意思。” “你死定了的意思。” “哪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接二连三的吃瘪还被质疑,可一抬眼就对上明珠柔软明亮的眼波,陈皮喉结微滚,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儿,不禁笑了下,“能不能先让我尝尝你所谓的‘死定了’是什么滋味?” “信不信我打你?” “不信。” 陈皮轻松截住她话茬,瞥了眼她脆弱的小巴掌,“真要打人是不会出声警示敌人的,他们只会” 细微的动静让陈皮不自觉的观察过去,被吸引注意不到半秒他就敏锐察觉有风声从正下方呼来。 力度极弱速度也极慢。 陈皮没躲,两秒后下巴“啪”地挨了一巴掌。 他一时怔住。 好一会儿才动作迟缓的摸了摸下巴,带点新奇的盯着她看:“明珠你打我?” 那语气不像挨了一巴掌,倒像被人轻薄了一下。 第94章 见字如面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知道他脸皮厚。 没想到能厚到这个地步,一巴掌下去震得手疼。 不过,看他下巴隐约有指印浮现,越明珠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白里透红,还挺秀色可餐。 当时只顾担心动作慢准头不好,怕让陈皮躲了过去,以至于那一巴掌真的又急又重失了分寸。 “我好像太用力了。” 跟人动手还这么心软,陈皮有心想逗她两句,认真回味了下挨那一巴掌时的触感。 “就你那点力气给我挠痒痒都费劲,别说打疼人了。” “是吗?”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搓着刺啦刺啦的手指头,越明珠理直气壮地控诉:“你反应那么快就不能躲一下吗,我手都麻了。” 陈皮:“” 就不该对这个没良心的抱有幻想,没好气地拉过她手检查,淡青、淡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近半年来吃好喝好,气血足,看着娇气也很健康。 实在没瞧出哪里有问题,捏捏指尖和关节:“疼吗?” “你手上的茧磨的我有点疼算吗?” 不知道是暑气重,还是跟人动手的气血上涌,总之他掌心也焐的她很不舒服。 “” 陈皮差点气笑了。 瞥了她一眼,手翻过来,手心朝上,耐心极佳地点点她掌根位置:“扇人耳光不要手指发力,要用这个地方实实在在甩到人脸上才行。” 越明珠认真听他传授经验。 从前在汉口见他杀人总是捅耳朵喉咙眼睛,出于好奇她还试探过为什么不捅胸口心脏一类的地方,当时陈皮回答说衣服会缴住刀刃很碍事。 杀人经验说的头头是道,结果挨了自己打还不是要反过来教下次怎么出手才用力。 越明珠得意地勾了下嘴角。 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提,反手握住陈皮指尖。 “我知道你那天回去做了什么。” 这没头没尾的,陈皮皱着眉没反应过来。 她目光真诚:“我是不想看见你杀人,但是我并不害怕你站在血泊和尸体中的样子。” 陈皮知道这是在说逃跑路上他杀了追兵后捂她眼睛的事,一时有点不安,毕竟事情起因是—— 【我知道那天回去你做了什么。】 满头雾水和心烦意乱忽地僵滞住,明明是三伏天,陈皮却后背发凉。 他甚至没办法思考是不是张启山在从中作梗。 越明珠微微皱眉:“我的确不习惯死人。” “但是不管将来你是不是要跟着红先生加入帮派,是否恶贯满盈,只要你像今天,像现在,像带我逃难来长沙的路上,无论多危险无论我们遇到了什么,只要你始终对我保持真诚,哪怕有些事你没办法对我如实相告,只要你不骗我,就算不习惯再害怕,我也可以为了你去努力克服。” 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靥,纯粹又热烈:“我对你的心意必定能够排除万难。” “……” 心颤了一下。 陈皮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握得太过用力,手背骨节都微微泛白,被握着的人却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珠,“答应你的事我会全部做到,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委屈自己,日本人杀汉奸,全是我心甘情愿。” 越明珠迎着他灼人的目光。 心如止水。 看,人就得对自己想要的结果保持吹毛求疵的态度。 因为万事皆有变数。 过去陈皮穷困潦倒可以为了一百文杀的黄葵血流成河,也可以为了报叩门不见的仇杀到整条街只剩郎中的药铺,难保日后他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或者泄愤瞒着她做一些别的事。 所以想要趋近完美的结果,就得未雨绸缪。 之前在红府时不时就提起二月红,还联合对方给他下套,就是知道他占有欲强,不可能放任二人独处。 偷听是必然的。 总不能说了好话,最该听到的人却一无所知。 况且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心甘情愿,将来若想要反悔 过了片刻。 见时机成熟,越明珠默默放了个雷:“忘了告诉你,再过几天我就要去上学,进了学校恐怕就没那么多时间和你见面了。” 心头那团烧得陈皮既焦灼又舒坦的火瞬间被浇灭大半。 “……” 就说怎么突然嘴甜起来,合着那点糊弄人的小伎俩全都砸他身上了是? 实在是这种局面太过熟悉,陈皮被气笑了:“好。” 这是什么意思? 越明珠没想到有所铺垫后,效果竟然出奇的好,有点惊讶,“你没别的想说的?” “你不介意吗?” 见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还略显紧张,陈皮不但没心情好转,还升起几分被轻易拿捏的恼火来。 他自小生于人多地少的江浙一带。 粮食短缺,水灾频繁,有田种的人尚且吃不饱饭,他这种父母双亡的小孩没饿死实属侥幸。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小学着捕鱼捉螃蟹,捂着干瘪的肚皮勉强度日。 陈皮除了要跟比自己小的孩子争,还要跟比自己大的孩子争,更别说那些身强力壮、成帮结队的渔贩、鱼商。 为图渔利,互毁生计,不择手段是常态。 受尽白眼过惯了苦日子,没人把他当人看,陈皮也就不把别人当人看了。 一年到头能吃饱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凑不出来,冬天趁着过节还得打赤脚沿街乞讨。 当他看到跟自己同龄的小孩大冬天不用下能冻死人的河水捕鱼捞螃蟹,还能吃饱穿暖去私塾上学,心中搅动的恶意让他难以忍受。 第一次杀人,陈皮看污血融进水里化开,只在想自己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他心情微妙好转,“我是见不得别人好,又不是见不得你好。” “就算我要住校?” “” “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陈皮表情逐渐难看起来,越明珠小小声:“还希望我好吗?” 他脸色阴沉:“我去看你。” “那是封闭式学校,上学期间不能随意外出。” “我会翻墙。” “学校里全是女学生。” “我不让她们瞧见。” “学校到处都是人,怎么不被瞧见?” 见自己提议被一一否决,先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神色阴晴不定:“你诚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越明珠怀疑自己要是点头,他会毫不犹豫一口把自己咬烂嚼碎,礼貌纠正:“是我想换个‘见’法。” “…说。” “见字如面。” 她睁大双眼,力求真诚,“我在学校给你写信,只要有空就把每天发生的事全都写在信里,事无巨细。” 忽悠,接着忽悠。 明知道他不识字,倒要看看她还能憋出什么坏来。 “所以。” 越明珠说的理所当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刁难他,“你开始学认字。” 认字?陈皮头皮发麻。 师父教的南北朝历史他都懒得听,喜七刻字的板子扛了那么久,也就认个一和一百。 还认字? 见他比任何一次都兴趣缺缺。 越明珠一把甩开他的手,把近期养成的坏脾气和无理取闹展现的淋漓尽致,“我不管,反正上学的苦你必须陪我一起吃。” 没错,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见不得有人比自己清闲。 “”陈皮偶尔。 只是偶尔,也会怀念起当初码头那个送吃送喝还会哄人卖乖的明珠。 乱七八糟的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嘲讽:让你总顺着她,可不就骑在脑袋上作威作福。 难得运作的大脑提醒他别一退再退。 可事实上。 “啧。” 陈皮盯着她,没好气的妥协道:“陪你,恩?” 第95章 找人 陈皮待到很晚才走,中间还陪她吃了顿饭。 张启山不在家,她懒得下楼就让人把饭菜送上来,管家得知她留客还特意上来问陈皮有没有忌口。 陈皮冷淡道:“别上鱼虾就行了。” 她轻叹一声,对管家吩咐:“他是江浙人惯会吃海鲜,其他口味和我相仿,就再加一道蟹黄鱼翅和墨鱼片。” 待管家应声走后。 陈皮扯了下嘴角,微微上扬:“我可没说自己爱吃螃蟹。” 你是没说过。 越明珠白他一眼,可谁让你当初生磕螃蟹的模样令人记忆犹新。 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但凡碰上有水的地方他总要下去摸摸石头缝,自己考虑到万一是他出生在沿海地区没得选才什么都吃,还特意只让做蟹黄没让上整个螃蟹呢。 “爱吃不吃。” 陈皮:“” 吃当然是吃的,边看她脸色边低头闷不吭声地吃完了。 不过就算他态度老实饭后越明珠也没轻易放过他,趁热打铁,直接把人推进书房找了套《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 这套书籍除了认字外还兼备地域、科学和部分史实,是原主小时候的启蒙书。 她坐在书桌前以镇纸抚案,指使陈皮摆砚研磨。 以前这活儿都是捧珠做,只不过入夏那段时间他来越府来的勤,免不了看她写字画画,次数多了就把捧珠挤到一边自己上。 越明珠:陈皮添香也行,反正磨墨也没什么意思。 陈皮站边上磨墨,她则翻开一本《字课图说》细看,打算找找他能感兴趣的地方。 翻着翻着不由得“咦?”了一声。 把书摊平在桌上,她指着这页地域介绍的两字其中之一,偏头看向他,“你猜这个是什么字?” “” “是浙,浙江的浙,你的故乡。” 陈皮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兴趣不大。 对自己家乡都这么冷淡?她试探性的手指平移到另一个字上,“那你再猜猜它旁边这个是什么字?” 陈皮:“浙江的江?” 当他傻子是。 “不对。” 越明珠止不住笑,“是越,我的越,越明珠的越。”浙江是古越之地,也就是越王勾践的故土。 “你的越?” 陈皮墨也不磨了弯腰凑在她身边一起盯这个笔画很多的字。 “古人说吴越之地,指的就是江浙一带,所以才会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 她单手支着下巴,歪头打量陈皮,除了这张脸,实在瞧不出他哪里像个江南人。 他瞧的认真,越明珠数着时间感觉足够记下一个字便合上书往旁边放不许他再看,转而提笔写下:陈皮。 又在陈皮隔壁写下:越明珠。 “我写的什么?” 陈皮无语地瞄了她一眼,长的一模一样还能是什么,手指顺着刚刚记下的那个字往下点。 “越。” “明。” “珠。” 咬着牙,硬是把这三个字念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滋味。 被念名字的本人满意点头,一点也不在乎他语气如何,快乐指向旁边两个字,“那这个呢?” 陈皮沉默了,另外两个他不认识。 没打趣他怎么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越明珠歪着头唇边的笑容灿若云霞,轻声道,“能跟越明珠并列在一起的,除了陈皮还能是什么。” “” 他一时愣住。 过了片刻,抬眼去看她,表情不自觉软和下来。 越明珠:噢耶~ 哄人我可是专业的。 她微微一笑,声音很轻的说:“给我写回信?” 陈皮怎么会舍得拒绝她。 天色渐晚,星月交辉。 张家栅栏墙的外围有路灯,沿着开阔的街道一一点亮,她在门口目送陈皮离开直到看不清他身影,估摸着这会儿捧珠应该放好了洗澡水,走了没两步就听身后有汽车的动静。 金大腿回来了。 她也不急着休息,于是一路小跑出去,比从副驾驶座下来的张小鱼更快一步开车门,心里直犯嘀咕,前脚刚送走陈皮后脚张启山就回来了,那他们岂不是在路上正好撞上? 就是正好撞见。 夜间车灯极为亮眼,陈皮连余光都欠奉,露骨的恶意让车内的司机和张小鱼都为之侧目,后座张启山正闭目养神。 双方擦肩而过。 越明珠对此一无所知,心中的顾虑在靠近车后瞬间被熏得不知去向。 打开门,酒气更甚。 张启山当然会喝酒,张家有专门放酒的储藏室,从白兰地到葡萄酒再到国内老字号的白酒,一应俱全。只是他从不在家喝,出去应酬最多也只是沾杯,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见他喝成这样,光闻着味儿都觉得自己要醉了。 “喝了这么多?” “九门各位当家都在,佛爷难免尽兴。” 张小鱼回着话,探身准备去扶张启山下来,却见他人已睁眼,黑沉沉的眸中没有一丝醉意。 “佛爷。” 张启山吐出一口浊气,抬手解开颈间的扣子,目光落在车门边上正揉着鼻尖的人身上,顿了一瞬,“我身上酒气重,你避着点儿。” 她乖乖退后几步让出位置。 管家已经带人在门口备好热毛巾,候在一旁的在家镇宅的张日山。 晚风拂淡身上浓郁的酒气,他拿过毛巾捂脸醒神,“你带日山回去,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是,佛爷。” 张小鱼恭敬点头,顺手拉走格外沉默的张日山。 进了客厅,张启山靠坐着沙发一言不发,管家递了周围一圈眼色,在桌上放下醒酒汤便随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九门当家齐聚一堂自然要包下长沙最大的酒楼,张启山最后一个抵达,他到的时候场面不冷不热。 其他当家或散或聚,经历不同出身不同,举手抬足间的气势也各有锋芒,连坐姿也是千差万别。二月红撩着红袍风姿出众,右手边的霍三娘自小练软骨功仪态也与寻常人不同,边上是略有病容的解九爷,三人不咸不淡地聊着。 狗五没参与谈话,斜靠在椅背上没个正形,借着装傻充愣在躲霍三娘明晃晃的刀眼,时不时还悄悄挪动屁股往座椅后边蹭,试图把自己藏进二爷影子里。 半截李和水蝗老四井水不犯河水的喝着茶,人没怎么交谈,紧绷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像齐铁嘴就不大愿意跟他俩坐太近。 当然黑背老六也不行,哪怕现在他俩就坐一排。齐铁嘴也很纳闷,先不论九门之中自己跟谁关系最好,但也绝对轮不到面前抱着刀的这位。 深究起来,黑背老六其实跟谁关系都不好。 哪怕大家同处九门,对他的了解也仅限来历,知道是从陕西逃荒来的刀客,不下地的时候就整日在街上瞎晃悠,累了困了就往街角旮旯倒头一睡,开始还有人背地里嘲笑他像条丧家犬。 可哪个丧家犬能有他那么快的刀,久而久之没人敢再出言不逊。直到某天听说他下地遇见脏东西,被留了个黑手印在肩膀上怎么都去不掉,慢慢的黑背六爷这个名声就给喊出来了。 别看他位列九门,众人都没想过他今天会真的到场,前两次九门聚会也没瞧他来过,还是佛爷亲自去街边拜访,可见性格独到什么地步。 大家面上不显只是在心底惊讶。 齐铁嘴刚开始还没觉得这里面有自己什么事,按黑背老六的性子也就是找个角落谁也不搭理,谁知道一进门直接冲他来了。齐铁嘴悚然一惊差点大喊冤枉,不过转念一想二爷还在,真有什么不至于会冷眼旁观。 于是镇定起身拱手作揖,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黑背老六头都没抬径直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齐铁嘴跟着坐下,含笑示好:“六爷。” 心中不停痛骂,都怪那该死的狗五非得使唤狗来撵他,害得他今日只掐指算到一半就被吓的夺门而出,卦也没算完。暗戳戳地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意外发现同样看他不顺眼的还有霍锦惜。 顿时幸灾乐祸。 该!让你嚯嚯人家侄女! 他这边正在看狗五笑话,忽见黑背老六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长臂一伸,大洋正好停在他这侧的茶几边缘。 没自作多情以为他是在给自己送礼,齐铁嘴了然,“原来六爷是来找我算卦。” 这倒是件稀奇事。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事能比命重要,下墓惹到脏东西留了个鬼手印都没见他来算一算。 黑背老六沉默不语。 齐铁嘴对他的冷待习以为常,人家就是这么个性子,话少人还犟,佛爷当面恐怕也是这个态度,语言匮乏的就像他贫瘠蛮荒的故土,也只有那片粗粝厚实的黄土才能养出他这样为活着而活着的人。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若什么都不说,这一卦叫我如何算起?” “找人。” 黑背老六抬头,灰蒙蒙的眼底毫无光泽,他用艰涩的声音重复一遍,“找人。” 第96章 真金 寻人算卦没问题。 问题是——嘴角微抽地望向手中堪称烂大街的瓷质药瓶,巴掌大小,外观平平无奇,非要让齐铁嘴点评有何独到之处,也仅仅是长期被人拿在手中摩挲得光滑可鉴这点。 最绝的是,六爷所寻之人既非六亲亦非九族。 问他姓名年龄,不知道。 问他籍贯生辰,不知道。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要不是黑背老六一直在摸他那把破刀提醒了齐铁嘴他刀有多快,高低赏他一记白眼。 面上赔着笑腆着脸又多问了两句,确保信息无误。 幸好六爷确实对寻人很上心,否则也不会来跟他开这个口,在一阵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后,凡是能想起的细枝末节,黑背老六都在齐铁嘴的刨根问底下时断时续的交代了。 只是之前也提到过他这人性子古怪与人交流不多,往日嘴里能蹦出两三个字已是不易,导致他一说到琐碎繁杂的内容在表达能力上就差常人许多,讲起这些回忆也颠三倒四。 好在算命的不怕客人讲不清楚,就怕客人张不开嘴。 齐铁嘴听了有一会儿,中间掐掐算算,反复推卦,得出的结论令人费解,不禁喃喃自语:“履霜坚冰至,真金滚滚来?” 履霜坚冰至很好理解,意思是前路未可知要防患未然,真金滚滚来就多少带点如堕五里雾中的意思了。不过老祖宗传下的本事即使他能力不足只学了皮毛,就推算本身来说,这卦象按理是没有问题的。 同处九门,平时关系如何疏远,多少有点情分在里头,齐铁嘴动了恻隐之心,“非寻不可?” 只眼前一花,茶几上的药瓶便物归原主。 齐铁嘴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脖颈,叹气:“我就随口一说,六爷不至于对我下刀。” 算了,他也管不了别人。 只好沉下心给黑背老六说此卦的应验之法,“今夜子时一过你往东边儿走,走哪儿都行只要是东方,一直走到你想停下的时候,如果眼前正好是个上坡路,那说明你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之间尚存有一丝缘分。” “只要在坡底,迟早能遇上你想找的那个人。” 至于没有上坡路,又要等多久,他只字未提。 不知道黑背老六有没有把他话听进去,从头到尾只攥着那个破瓶子不出声,脸上也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变化。 齐铁嘴偏过头继续说道,“太阳升起时如果你正好向光,说明你和那个人之间的缘分会结下善果,若是背光” 升卦,得有两个阳爻。 子时一阳升,还差一阳,合则为生。 若是不合 他看向右手边潦倒落魄胡子拉碴的男人,依然沉默得像块雷打不动的石头。 罢了,山水一程,人各有命。 张启山进门离他给六爷算完这一卦也只过了半盏茶,来的正是时候。狗五正愁这云里雾里的八卦听完了又得挨刀眼,见佛爷来了顿时眼神一亮,赶忙起身热情招呼。 有张大佛爷这个靶子在,霍锦惜果然很快就转移了目标。 身为长沙大家族的霍家家主,她和解家势力从蒙东到岭南称得上富甲一方、名声赫赫,结果张启山一来长沙局势骤变。 短短一年便与军方交好,如今更是立足于南派之首。 叫人如何甘心? 可不管众人对被一个北派出身的土夫子踩在头上作何感想,大局已定,就算单从利益考虑,他们也得表现出心悦诚服。 ——佛爷。 醒酒汤已经凉了。 张启山回过神,他只是喝的多,其实人没醉,脑子很清醒。 今年打探得来的消息,南京政府财政入不敷出一直有裁兵的打算,只是会议开了几轮始终难以达成一致,多方势力为此争论不休,持续一年多都没有一个确切结果,按照当初军事会议制定的军事案,其中有一条是不许各地自设军校。 也就是说他将要进入的这所分校是在各集团军的消极抵制下的波动性产物,随着中央军与各地战事打响,这场武力统一在他看来持续不到冬天,最后一切终将如南京期望的那样。 果然。 今早就收到要提前去往军校报到的命令,高层应该也很担心如果不提前开学,等一切尘埃落定就会得到闭校通知。 这些军事政治上的麻烦他并未在意,只是对明珠沉声道:“临时接到消息,三天后我需要去军校报到,你开学那天,我无法陪你去学校了。” 不止是开学,以这个时限都待不到她参加入学考试。 越明珠有点意外,不过她倒不在意这个又不是小学生还要家长接送,她期待的是:“那我能送你去军校吗?” 家长不能送她,她可以去送家长啊! “路途遥远,中间还要改乘舟车。”张启山看穿了她想趁机出去兜风的念头,“你在家专心补课。” 越明珠幽幽叹气。 张启山听后不由笑了一下,向她招了招手。 不是街头随意呼唤流浪猫狗那般的逗弄,而是带着成年人的成熟与稳重,他周身酒气散的很快,越明珠坐下只闻到了一丁点,并不恼人。 “明珠。”张启山注视她,眼里带着平淡又舒缓的关切,“人生起伏皆有顺逆,但往后只要在长沙,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九门和张家都会是你的后盾。” 越明珠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愣了下。 张启山继续说道:“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他注定要参军抗日,未来每天要与死亡擦肩而过,明珠不同,有他庇护明珠可以活的简单自由,拥有更多选择权和自主权。 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筹办此次九门聚会,为的就是嘱咐其他当家在自己离开长沙后帮忙照看明珠。 张启山不信承诺,可他信利益。 凝视乖乖坐于身侧聆听他发言的明珠,他低声道:“当然,如果出去走了一圈,你还是觉得现在生活就很好,想要维持现状,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她认真听完,认真点头应了声“好”,换来金大腿一如既往地摸头。 月上枝头。 轻纱幔帐让月光照得皎然若雪,越明珠躺在床上,复盘先前在楼下那番谈话。 托管系统不解:【张启山说的不无道理,宿主还有其他的顾虑?】 她当然不是在怀疑张启山临别赠言的初衷,只是,【你不觉得有部分话放在他身上同样也很适用吗?】 【?】 【张启山去参军就意味着他也要见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如今战事频发,他迟早会上战场,还会在战火中培养属于自己的左膀右臂。】 越明珠有自己的生活,她不会时刻跟在张启山身边,有人可以,张小鱼可以,张小楼可以,从东北来的其他人全都可以。 【远水不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 托管系统反应过来,【张家人?】他们日日跟在张启山身边受他重用任他差遣,又各个能力非凡,浴血奋战中磨合出来的感情自然非同小可。 正如陈皮和宿主。 那到时候—— 托管系统已经开始想象未来金大腿逐渐边缘化宿主的画面了。 越明珠叹气,懒得再骂它眼界狭小。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在张家地位不稳,九门也好,张小鱼这群东北来客也好,在越明珠眼里他们全都是金大腿巩固权势的基石。 【张启山家业全在长沙,不管他能不能乘着这次风浪进入中央军校,将来势必会想办法驻守这里。】 长沙是绕不开的战场。 不如说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张启山身边能有更多派得上用场的人,这样她才更安全,长沙也更安全。 鉴于托管系统还在忧心个人得失。 看在它忠心耿耿的份上:【以张启山的为人,他给出去的东西也不会再收回去,无非是分给其他人一些罢了。】 【我要的是金大腿,又不是金主爸爸。】 要什么唯一性呢。 托管系统有点明白宿主的意思了:【那我们只要实质性的好处,真金白银?】 唉。 这已经不知道是越明珠第几次对它无言以对。 不当家不知金贵银贱。 刚来的时候不知道物价也不知道金大腿给的钞票价值几何很正常,可她都来这么久了,要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干脆去死好了。 金汇上涨,银元就会贬值。 现今比价都达到60左右了。 她实在没忍住吐槽:【要什么白银,我只要真金。】 第97章 口音 话是这么说。 隔天上完课她还是意思意思的站到张启山书桌前,提出一个小小建议:“先说好,我暂时还不太能接受有人和我一样把你当成哥哥,不过——” 经过慎重思考后,她诚心诚意的说:“我不介意他叫我姐姐。” 不争是不争,表态还是很有必要的。 张启山手没停,左手边需要他落款签字生效的文件快要堆积成山,“日山比你大两岁。” “他心理年龄比我小。” 握笔的手一顿,张启山抬头:“是吗?” 越明珠用力点头。 金大腿刚刚告诉她,等他去了军校,以后在长沙张小鱼主外,管家主内,最后张日山主她。 喜提pnc。 她有点意外,张日山也未必情愿。早晨两人在餐厅撞上,按理说她比张家规定的早餐时间要晚一小时他们不会在餐桌见到彼此才对。 往日天不亮就往张家跑,今天居然沦落到跟她吃一顿? 这样也好。 之前他虽然棋差一着输给陈皮,但张启山说他是这批张家人里身手最好的。 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正好物尽其用。 被人明目张胆的盯着看,张日山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他五感远高常人,对于来自外界的审视也就分外敏锐。 见他放在碗边的手不自觉地弯曲了一下,下意识地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越明珠思及昨日自己把他堵在台阶上,下午陈皮还跟人动了手,前后一照应,感觉像他俩联合起来在有意欺负人。 “伤的重吗?”她问。 那天好像见血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a跟c不合多半是主人无德。 这回等来张日山抬头一瞥,不过他很快又撇开视线,一声不吭地摇头。 噢。 那她懂了。 年纪小又武艺高强,自然是在夸赞和追捧下长大,结果初来乍到吃了闷亏,一时按捺不住气性。这倒跟陈皮睚眦必报的性子相差甚远,连迁怒她都不会,安分的有点可爱了。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正常的同龄人。 说人家记仇倒像在小看他。 想到日后两人还得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决定跟金大腿白送的pnc缓解一下气氛。 之后再照面,她总要上前把人拦下‘友好’交流几句。 张日山:不想搭理又不能无视佛爷妹妹,忍耐忍耐到了极限。 她到底想干嘛!!! 在指力上输给外姓人本来就恼火,让张小鱼知道了无情嘲笑一通不说,早上还被佛爷叫去交待他日后保护小姐不能再像昨日那般疏忽大意,往后得加强锻炼。 十六岁的张日山垂首站在佛爷身前,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知道比起小鱼自己年纪小又欠缺经验只能看家护院,眼馋大家去做大事期盼自己在家也能帮上佛爷忙,偏偏与人动手又落了下风反倒证实了能力不足。 不想再让佛爷失望,他这才收敛了莽撞的那一面学着沉稳起来。 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小姐拦在半路,他又无法真的无视她,想到这位大小姐对自己口音几次三番的戏弄,又气又郁闷。 唯一庆幸的是他已经私下偷偷跟小伙伴们请教过了。 开始大家见他吭哧半天不好意思开口,还耐着性子逗他,一问结果居然是小姐学他口音这种小事,张小鱼闷笑:你俩岁数差不多,小姐跟你闹着玩儿呢,瞅你那小心眼子。 张日山只当他放屁。 说的这么大度,你自己试试看? 大家伙一阵哄笑,最后见他真生气了,还是好声好气给出了一个很有实践性的提议: 那这样,往后你当着小姐面别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多做事少张嘴,就算要张嘴话也别那么密,绷着脸装一装,对,就你现在这尿性,话少点,尽量一两个字的往外蹦,保准小姐听不出什么口音。 认真回想一遍小伙伴们悉心传授的经验。 张日山悄默默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起来,由于五官生的俊年龄又小,这么一冷着脸,倒有几分冰冷秀丽之感。 越明珠打量他。 别的不说,这些姓张的确实长得不错,没一个丑的,各有各的风情呃,不是,是各有风格。 她凝神静气,暗自猜测对方的冷言冷语。 张日山心中不断默念。 话少。 话少。 一个字两个字。 短短一瞬就在心底斟酌好措辞,他简练又冷淡:“干哈?” 越明珠看着一脸高冷范儿的张日山,抿了抿唇,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日山:“” 他涨红了脸,羞愤地扭头疾步走开,边走边骂,就不该听张小鱼那群瘪犊子的,尽扒瞎! 一直到他走远,越明珠都没止住笑。 从头看到尾的捧珠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虽然不太懂她的笑点,但还是抱着哄她的念头问:“小姐,真的这么好笑吗?要不要日后我也用长沙发言?” 长沙方言? 看着想讨她欢心而羞涩的捧珠,越明珠认真细想一下,还是算了。 跟她解释:“我不是听见张日山讲东北话才笑话他,东北话也好,湘语也好,哪有为了口音就随便笑人的。” “那小姐刚才是?” 越明珠眼睛一亮,小声使坏,“你不觉得表哥刚来长沙如果也是东北口音,那场面会很有意思吗?” 怕捧珠没听懂,她打了个比方:“你想嘛,表哥平日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我要是早半年来,他会不会张嘴就是‘老妹儿吃饭了没’‘可劲儿造’‘咋地啦’‘老磕碜了’” 捧珠呆愣愣地听着自家小姐对佛爷的一连串编排,下意识的顺着她话稍稍幻想了一下。 “噗——” 察觉到自己的不敬,她赶紧捂嘴。 越明珠脸色一变,吃惊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捧珠你敢嘲笑张大佛爷?!” “小姐你别逗我了。” “哈哈哈哈。” 两人边说边笑,等到两人走远后,张启山从拐角走出来,神色平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隔天去解家聊码头生意,和解家当家谈起银价跌落一事。 解九爷叹声:“幸好提前脱手了这批货,否则外汇上升咱们怕是要亏本。在上海的面粉厂倒是生逢其时,只是得失参半,往后生丝、茶叶这类再出口怕是难了。” 解家上海的面粉厂因为外国农商品的平均价疯狂下跌从而引进了大量廉价小麦加工,面粉畅销供不应求,还扩建了新厂。 知微见着。 张启山早有预料,一条路不通还有其他路可走,“既然进口原料贱,那就开发可加工的工业产品,之前说的那个橡胶机械厂怎么样了?” 解九爷低声咳了两声,“佛爷放心,已经让犬子去办了。” 张启山见他身体每况愈下,道:“这次从东北回来见了几个享有盛誉的神医,专门请了一位愿意迁居长沙的郎中去了红府,我让人传信来给你瞧瞧?” “不用麻烦。”解九爷暮气沉沉地摆手,“我这病就是操劳过度,想得多顾虑的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好。恐怕要不了多久这解家的担子就得落在犬子身上,到时候还望佛爷多多关照。” 张启山不再多说什么,应承下了。 临走时,他人都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张启山转身,眉目沉肃,解九爷以为他有要事还未交待,静静地等候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儿。 解九爷不解:“佛爷?” 沉默片刻,张启山微微皱起眉头,“我刚来长沙口音很重吗?” 解九爷:“?” 第98章 鲜衣怒马 晨曦微露。 越明珠放下笔,前日金大腿去军校报到,也不知如今到了没,家里就剩她一个,不对,说只剩她一个也不算准确。 揉了揉伏案耕读后格外酸痛的肩颈,她开始熟稔地使唤起张日山来:“我有一个专门定做的读书支架忘记在园林了,你去帮我取来。” 正前方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张日山本来抬头在看上面的诗句:夺得斜枝不放归,倚窗承月看熹微。 刚默念前两句就听见她把自己当下人使唤。 遵照佛爷吩咐为方便就近保护小姐而在张府住下的张日山拧眉,“我是保镖又不是跑腿,你搁”语塞一秒,他换了个词:“这点小事谁都能做,我交待府里下人跑一趟。” 自从上次被当面笑话一通后,他的官话水平突飞猛进,再也不会轻易被她气跑。 越明珠重重叹了声气,拿出信纸边写边念:“表哥: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你要给佛爷写信?” “对啊。” 装作没听见他夹生的官话,言语唏嘘:“唉,我也不想表哥舟车劳顿还给他写信添麻烦,可你作为保镖身手不如陈皮也就算了,连区区的言听计从都做不到,那我要你何用?还是趁早让他给我换个听话的保镖,身手差点没关系,别处处与我作对就行了。” “等会儿——” 张日山按住信纸,听到她说自己不如陈皮眼底闪过一丝挫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后面实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到底谁跟谁作对。” “你说什么?” “没。”他抿紧唇,抬头瞅了她一眼,“一天天尽事儿,我去。” 越明珠眉头舒展,去就对了。 忽然想起什么,她加了句:“啊,明德酒楼的鸡丝火腿面不错,你顺路给我带一份回来。” 顺路? 张日山皱眉。 明德酒楼在北,越府在南,这天南地北的顺哪门子路? “你连我这点言语机锋都忍不了,日后如何去忍外面那些对九门和张家虎视眈眈的对手?”越明珠蘸着墨,意味深长:“张小楼只比你年长一岁便能跟着张小鱼去处理张家生意上的事,而你只能在家中陪我,知道为什么吗?” 张日山原本还绷着脸,听了两句便忍不住意动。 “为什么?” “人生如石,须精雕细琢方能成器。”她娓娓而谈:“像张小楼和张小鱼他们做事就从不过问事情大小,这才是表哥想要的下属,奉命行事。你呢?让你跑个腿儿都推三阻四。” “我那是” “不必多说。”越明珠截口打断,“你觉得我在为难你,可人不得切琢如何成器,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忍常人所不能忍,表哥说不定就是看穿了你连小忍都做不到,才不放心派你去外面做事呢。” 张日山站在书桌前愣了好一会儿。 他不明白怎么就从跑腿说到了不忍不成器,偏偏又觉得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半信半疑地瞥了她一眼,“又没说不给你带。” 今日份的忽悠小目标,t! 越明珠深谙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人情练达,安慰他:“你放心,等收到表哥家书我就写信替你表功,让他早点放你去做大事。” 此言一出。 眉清目正的少年不光腰板挺直,连肩膀也板正了。 越明珠心说,这不轻松拿下。 随后就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继续抄录古籍,“千万别面坨了给我送回来。” 张日山语气轻快,“绝对不会。” 窗外色泽繁多的野蔷薇零星点缀着藤枝,灿若云霞的紫薇花与洁白秀美的广玉兰随风涌动。 花香糅杂在一起,伴着清风拂晓卷入书屋。 上午的课程转瞬即逝。 送别老师,越明珠在一楼餐厅坐好,面前是新鲜出炉鸡丝火腿面。 能不新鲜吗,家里的碗,家里的厨房,明德酒楼的厨子亲自来张家做的,做完人就走了,车接车送。 张日山侧身而立,站在座椅旁伸手做了个请,小脸板正,“尝尝看坨没坨?” 捧珠小心把筷子放在碗边,退后两步,正好和他一左一右站在两侧。 越明珠点评起来,“这碗面的精髓在于酒楼的烟火气,你让人家来家里做,我吃哪门子的烟火气?” 早料到会被挑刺,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人来家里做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张日山皱眉,眼神气愤又冷酷。 越明珠歪头:“怎么说?” 让她这么一瞧,那股郁气根本无处可泄,他紧紧抿着唇,伸手去撤碗:“你不吃?不吃我吃。” 越明珠伸着筷子把手一拦,“勉强还是可以下咽的。” “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 张日山涨红了脸,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握,再次被她气走了。 等餐厅只剩她和捧珠,捧珠小声说:“小姐你要是喜欢,我晚上去酒楼跑一趟给你带?” 越明珠无奈。 “我逗他呢。”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作为保镖,不管张日山每天要被她气多少次,可只要她离开张家,他总会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钻出来,冷脸跟在她身后当一个称职的保镖。 不吭声的生闷气那种。 不知道是上次陈皮离开前她说下次见面要考察字练的怎么样,还是最近红先生又交待了什么要紧事,一连几天都没瞧见他人。 正好有段时间没见红珠,越明珠就带它去郊外遛弯儿。 红珠就是当初张启山送她的那匹三岁半的浅棕色小马,现在四岁了,在太阳光下看鬓毛有点泛红,故起名红珠。 许久不见,哪怕陪伴它最久的人是马夫,可它依然清楚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一见到越明珠就迈着小碎步低头拱进她怀里,用海绵一样柔软的鼻子轻轻顶她肚子。 像在无声撒娇: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多可爱啊。 越明珠忍不住抱着它头揉了好一会儿,还主动拿起刷子给它完整刷了遍毛,耳语了好久才把它牵出去。 乌云蔽日,正是遛弯儿的好天气。 她换了身轻便的骑装,放任红珠在草地上尽情驰骋,张日山骑马不远不近的跟着。 路过浅滩,水面没过马蹄。 红珠停着泡蹄,不时还交替着用力刨两下溪水,水花飞溅的高度都到了越明珠手上,她垂首看了一眼。 休整完毕,她轻夹马肚往前走去。 红珠走的慢,不一会儿张日山就追了上来,等他快要跟自己平行,越明珠忽然马鞭一扬朝张日山抽去。 这一鞭又急又快。 只是还没甩到张日山身前,他已经撑着马鞍及时下马避开,鞭子连他衣角都没沾到,抓紧马鞍随着马儿在地上跑了两步他才又不慌不忙地在地上借力狠蹬了一脚重新翻身上马,整个过程行云如流水。 动作敏捷,潇洒又自如。 坐稳后他还疑惑的看了越明珠一眼,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惹到她了,不过正是这种平静的无畏,反而会让人联想到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越明珠初衷也不是这一马鞭。 对付他们这种身手出色的人,得声东击西。 就是现在—— 藏于右手的杨柳轻盈荡开,枝条沾染的水珠霎时飞滚而出撒了毫无防备的张日山一脸。 一击得逞,罪魁祸首立即策马疾驰,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真以为我会用马鞭抽人,我哪儿有你想的那么坏!” 张日山虎着脸抹掉水珠。 抬头望去。 风卷残云,一缕日光伴着她迎风远去,这一刻天高地阔,灼灼韶华。 第99章 女学生 骑马是快乐的,起床是痛苦的。 放纵的后果就是隔天腿疼腰疼屁股疼,浑身哪里都痛。天光渐明,越明珠下床差点没脚软的跪倒在地,就这种颤颤巍巍的状态还多亏了捧珠前晚上药按摩过,不然都不敢想她会不会瘫在床上好几天。 举着为了耍帅而单手持缰过久导致发酸的胳膊,越明珠食不下咽的连连叹气。往日有金大腿作陪,会在她运动量达到负荷前及时叫停,现在金大腿不在,她就尝到没人约束的苦果了。 咏絮女校入学考试共考两天。 开榜后不出所料,越明珠名列前茅,成功收到面试通知,所有在榜学生将由校长亲自面试。录取人数不会太多,一问自己这届不过三个班,统共才百来人。 仅一年学费就要五百元,不愧是只有家境殷实的富家千金才上得起的名校。 想起自己曾经买了一辆两百多块的自行车在家里落灰的腐败行为,越明珠默默双手合十:感谢时常爆金币的好表哥。 作为无法陪她入学的补偿,张启山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座公馆,连房带产权证明,在她面试通过后由管家转交,好耶。 这是一栋带小花园的二层别墅。 管家陪她上楼看房间采光,语气和蔼:“佛爷的意思是,小姐若在学校住不惯想回家住,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未免辛苦,不如附近住下方便。” 二楼阳台,她往下眺望整座公馆布局。 青瓦红砖,既有洋派建筑通水通电的先进也有中式建筑的古典美学,庭院中西洋风格的小喷泉,屋内苏式窗景红木地板,闹中取静,堪称中西合璧的完美典范。 冬暖夏凉很适合潜心学业。 见她心情不错,管家暗自松了口气:“这座公馆新建不久,当初佛爷是觉得这地段有增值潜力才买下重建,正好送给小姐作为入学礼物。” “若觉得住着还算方便,那捧珠也能过来照顾,家里其他小姐用惯的下人和厨子我也让他们跟过来伺候,您觉得呢?” 能怎么觉得? 该操心的事都被事无巨细的安排好了,作为坐享其成的最大受益者,她没有挑三拣四的想法。 鸟鸣萦耳。 晨光透过窗棂,照出她只身孤影。 梳洗打扮完毕只好单手撑着下巴发呆,捧珠在厨房盯燕窝,张日山被她打发去外面买临时嘴馋想吃的米粉了。 “咚咚。” 阳台上的玻璃门窗传来敲响,她磨磨蹭蹭起来开门,不用看都知道外面是谁,谁让一到新家她就把住址告诉了陈皮。 不传不行,要是让他知道搬家了都不说,肯定会把张家掀个天翻地覆。 越明珠低头认真打量从一楼到二楼阳台的楼层高度,这可比红府和越园的围墙要高多了。 还说这次安排的是张小鱼亲自挑选的张家人,个个武艺高强,不照样让陈皮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他轻功见涨,离飞跃小溪流不远了? 她暗暗满意,回头发现陈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略微出神的怔然淡化了他身上的野性难驯。 摸摸脸,她问:“我怎么了吗?”刚洗漱完不大可能是脸上有脏东西,于是她又低头端详自己衣着。 “你看起来”陈皮回神,呆愣愣地说了句傻话:“好像个女学生。” 越明珠:不像才奇怪呢。 没嫌弃他的废话文学,骄傲点头:“不是像,我就是!” 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依校规所定制的校服千篇一律,素净到了极点。 看就看呗,她大大方方地抬手在陈皮面前转了个圈。 之前试穿就发现款式有些眼熟,今早还特意让捧珠按照记忆中的发型给自己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 站在梳妆镜前,越明珠如愿以偿。 冷清秋同款t。 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她就可以大言不惭的正式宣布自己从可爱的神变成清纯的神了。 “好看吗?”日常精致洋气的洋裙换成了学生装,只用丝带束起的披肩发也梳成了双辫,“笃笃笃”踩了两下小皮鞋,她有点意犹未尽,记忆里还只在红府让丫头梳过辫子呢。 陈皮看她未施粉黛的脸,“你扎辫子好看,不扎披着也好看。” 这么滴水不漏?难道是看师父师娘秀恩爱多了历练出来了不成。 越明珠略感无趣:“一点诚意都没有。” 走到梳妆柜前打开右边首饰匣,左右两侧一开,无数细小的金色挂钩缠着料子颜色迥异的发带一览无遗。 绸缎、真丝、蕾丝琳琅满目。 “那你说说看,上次见面我戴的是哪个?” 密密层层的丝带重叠交错,像春天漫山遍野盛放的野花,颜色多如牛毛,盯久了还容易眼花缭乱。 陈皮走近只低头扫了一眼,便在墨绿和深绿中准确无误地找出墨绿色那条。 明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还要装得漫不经心:“非要让我选,那就随便选一个。” 手指一勾轻松解下缠在金挂钩上的墨绿色丝带,心想下地摸金哪有眼神不好的,到底没忍住在她面前显摆:“这算不算是有诚意?” 越明珠静默一秒,脑海中冷静提问:【考你一下是这条吗?】 托管系统:【是。】 她镇定道:“算你过关。” 怎么听怎么心虚,陈皮对她那点小伎俩一清二楚,挑了下眉:“你自己都忘了。” “才不是!” 被戳中的越明珠顿时恼羞成怒。 刚把人哄好的陈皮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惹她生气,把发带系回原位,意味不明地叹气:“行,你没忘,咱们去吃早饭,吃完送你上学。” 越明珠反手拽住他。 “表哥让张日山保护我,负责送我上下学。”金大腿在家,张日山对她避之不及,可金大腿一走,只要出了张家张日山就对她寸步不离。 说答应了佛爷要护她周全,这不,搬了新家还跟过来一起住。 “谁?” “你忘了,那天来张家你们动过手。” 勉强从记忆里搜刮出这么一个人来,陈皮印象不深,听明珠说负责日常保护她不免神色阴桀,“你是信我,还是信那个手下败将?” 恶劣不是冲她,只是多少没把张日山放在眼里,更不信她会选一个外人。 结果不言而喻。 两人从二楼阳台偷跑成功,越明珠只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表明去向。 第100章 暗藏杀机 麻石铺陈的街道为方便食客避暑在上方搭建了竹木凉棚,天微亮各色风味的小吃摊和店面就已开门迎客。 油锅蒸笼的烟火气亦是令人眼馋。 跟着陈皮进了一家半开间门面的小店,见他穿了身新衣服还要用袖子给自己擦凳子,越明珠只好率先坐下:“这里来吃早点的人这么多,不会太脏的。” 她知道外面没家里干净,可都出门了这身衣服回去肯定要换的,没明显油污就行她不挑。 坐下打量周边环境,放眼望去整条街热气蒸腾,人流如潮。 陈皮见她很久没有出门看哪里都很稀奇,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是车接车送,等她收回目光才开口:“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家乡的牛肉面最好吃,这家店做面的手艺传了三代,我打听过祖上跟你是同乡,一会儿你尝尝味道正不正。”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就能闻到汤头扑鼻的香气,旁边还有熟客在跟人介绍这牛骨棒吊的汤天没亮就开始熬制,到现在已经近四个小时。 她很少扫兴,期待满满的拿出自己的筷子:“那我就小小期待一下。” 对面小摊上碳火烘的饼子好了,缸炉一开,排队的人一涌而上。香气飘过来闻着像是肉酱饼,人这么多凭她的小身板根本挤不进去。 “我可不可以再多吃一个饼。” 陈皮:“” 他什么时候少过她一口吃的了? “等着。” 等待的过程中,邻桌有个伙计拎着一把长嘴铜壶举过头顶给客人热情表演,滚烫的豆浆飞流直下冲进桌边的碗中,乳白的豆汁沿着内壁打旋,没一滴飞溅出来。 看着伙计举重若轻的技艺,放在膝上的手无声鼓起掌来。 时过境迁。 太久没见无污染无伤害的手艺人,光是联想到前世的茶艺表演都觉得像故地重游。 原以为桌下的鼓掌不会被人发现,看来还是她小看了跑堂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伶俐劲儿,手还没放下来人家就拎着铜壶过来了。 手麻溜儿地翻开她桌上倒扣的茶碗,后退两步侧身一个下腰,根本让人来不及阻止碗就满了一半。 强、强买强卖? 她悄悄摸了摸书包回忆出门忘没忘带钱:“我好像没点这个。” 伙计冲她爽朗一笑提壶继续满上。 他们小吃街隔壁就是祠庙,每逢庙会什么变戏法、唱曲说书、耍狗熊的都会出来,层出不穷的把戏已经让附近食客们司空见惯了。 碰上他这点微末伎俩连抬眼的功夫都懒得给,难得遇见个学生小姐这么捧场。 他讨喜道:“这是谢小姐赏脸,送您的。”倒满后也不等这位小姐欲言又止就转头去招待其他食客了。 一圈儿走完铜壶没剩多少,伙计拎着壶去后头,一露面就被师傅叫了过去,伸手点他:“你小子今天也打眼了?” 让东家逮住自己给人开小灶,伙计也不虚,还有闲心甩了下肩膀搭着的毛巾,“那小姐一看就是生客,虽说穿的素是个学生,可她那双鞋我要是没看错起码这个价。” 他单手比了个数。 师傅探头去瞧了一眼,果然是双漆皮鞋,就是隔得远看不清楚是牛皮还是羊皮。 常言道顾客要捧,常客要捧,生客更要捧,这样买卖才能红火。 这个伙计向来能说会道,性格伶俐,自打招来替他揽了不少客,一碗豆浆原也不算什么,只是让他那巧嘴一说,倒显得自己这个东家不够敞亮。 越明珠正在吃饼压惊。 吓她一跳,还以为是民国版的“卖切糕”呢。虽说陈皮在手,坏事不愁,但是出来吃早饭还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和和美美。 她举起大饼仔细观察,金黄的酥皮还撒了芝麻,色香俱全,毫不客气的再咬下一口。 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抽查:“上次说让你认字认了没?” 就知道会问这个。 陈皮散漫地歪靠在桌子上,一条腿踩着地面,一条腿曲起来踩在凳子上,左手还随意搭在膝盖上,盯着她看得目不转睛。 “认是认了些,只是师父最近吩咐我去码头河上还有城郊乡镇那些地方‘走马穴’,认的不多。” 走马穴? 她不太懂行话,是踩点的意思吗? 陈皮慢慢悠悠地解释给她听:“走马穴就是在师父的地盘别人的地盘到处走走看看,打声招呼认个脸。” 说完顺走豆浆端在手边吹起来。 想起陈皮还没吃,她举起饼:“你不尝尝吗?” “这一张饼你吃得完?”吃不到巴掌大就得放下,最后还不是交给他处理。 越明珠:“”无法反驳。 默默把自己吃过的地方撕开,剩下的四分之三递过去他。 陈皮: 他说什么来着。 等牛肉面端了上来,越明珠低头尝了尝,然后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陈皮等她咽下,问:“味道还行吗?” 说实话,汤汁鲜美,面条筋道弹牙,味道好极了。早上特意来吃这么一顿确实物有所值,只是—— 如果前天她没有吃过就好了。 最近折腾张日山当跑腿,把附近各种特色小尝了个遍,面前这碗才吃了一口由陈皮特意寻到的家乡面就和张日山曾带回来的某碗牛肉面一个味儿。 应该是同一家。 望着还在等待自己回答的陈皮,想起初来长沙在红府他献宝一样端上来的那碗馄饨,她还是选择顺从心意:“的确有种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以前吃过的面。” 想要不在细节上犯错,那么谎话永远要用真话讲。 果然,陈皮信了,他眉眼一松,“那就行。” 日光渐盛,走街串巷的摊贩也肩挑担子抖擞起生意来,叫卖声和食客的高谈论阔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 送了她一碗豆浆的伙计在给其他客人蓄满时桌上的茶碗毫无征兆地裂开,幸好他手快没烫着客人。 越明珠不由皱眉,希望客人不要太为难他,正看着呢视线突然被人挡住,微妙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将目光转向陈皮。 他把端起的豆浆碗重重放下,却一滴没撒,语气不善:“那种糊弄人的玩意儿连杂耍班子的花拳绣腿都比不上,也值得你看的连眼睛都不眨?” 先是张家的看门狗又来个不长眼的伙计,真当他拜师就修心养性了? 很好。 越明珠了然的叹气,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你就学来砸别人饭碗? “你做的?” “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做的?” “看你我不用眼睛,我用心看。” 陈皮语塞。有心想说点好话服个软,可自打知道张日山要取代他守在明珠身边,他就焦躁的一头火。 压抑到现在也不过是不想破坏她吃面的心情。 这时陈皮心中已经生了些许戾气,嘴角微微勾起,平静的说:“这会使花活儿的签子在变戏法的行当里头多的是,红家戏班也有,你想看大不了我去学两招。” “到时候你只看我不就行了。” 他说的波澜不惊,越明珠却很清楚今天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有人家破人亡。 半点不提伙计的事,她两手握拳支着下巴叹气:“我跷家,撇开捧珠和张日山大老远跟你来这儿吃早点难道就真的只是冲这碗面吗?” 她轻声道:“不全是为了你才来的吗?” 周围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陈皮身上尖锐且阴沉的气势在一点点缓和,他主动把豆浆推过去,“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乱发脾气。” 为了伙计小命着想,越明珠不再多说什么乖乖捧碗小口喝着,边喝边盼他之前吹豆浆的时候没把口水溅进去。 第101章 擦鞋 以防万一,直到离开她都没往隔壁再看一眼。 校门口大道上汽车、人力车、马车络绎不绝,能上得起这所私立女校的自然是长沙名流、富绅的千金们。 同款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 只是她们乌亮的鬓边、雪白的颈间、纤细的手腕上多了珠宝玉石映衬,将原本平淡无奇的校服衬得华光粲然。 看不尽的衣香鬓影实在赏心悦目,连越明珠都忍不住眼馋的多瞅两眼,“等等,等人少些我再进去。” 两人许久未见,陈皮当然想跟她多待会儿。 站在学校对面的街道四处乱瞄,除了雪佛兰还认出一辆斯蒂庞克,多亏金大腿送她的私人汽车。 陈皮跟着看了过去。 这一眼下去,心情糟糕透顶。 他扭头在明珠空无一物的手腕和颈间盯了几秒,脸色沉了下来,经过早市洗礼的小皮鞋早已没了出门时的黑亮,与对面从车下来的小姐们崭新的鞋子相形见绌。 越明珠看见陈皮蹲下还以为是站久了不耐烦想小憩一下,结果一垂眼,他竟然准备给自己擦鞋? 学校附近虽说不得是门庭若市,可今天往来车辆也都是体面人家,他真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擦鞋? 反应极快地后撤一步让他扑了个空,人还没站稳又被牢牢捉住脚踝。 “你做什么?” 做什么?明知故问。 陈皮耐着性子,还是解释了句:“给你擦鞋。” 他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码头做苦力还被吆五喝六,拜师二月红给他下跪磕头都没什么心理负担,更别说现在是给明珠擦鞋。 “我不用,你起来。” 陈皮没理会。 早上街头有洒水降尘的工人,路上经过难免粘灰。手抹了两下没干净多少,他脸色难看,“就不该带你出来吃,买了送去也不至于弄脏。” 察觉到点什么,她露出一个活泼开朗的笑容:“地点固然重要,不过也要看跟谁,如果是跟讨厌的人龙肝凤胆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可若是跟你” “?” “跟你路边的馄饨也不错啊。” 陈皮张了张嘴,对这点糖衣炮弹将信将疑,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觑了她一眼:“说的好听,那当初在码头是谁嫌馄饨难吃,没两口就推给我,最后还大言不惭地说是怕我干体力活吃不饱?” 那时候是他挣扎在温饱线,满脑子发大财,懒得去想,都认识这么久难道还看不穿她是嘴刁吗? 越明珠:就这么突然被拆穿了。 果然跟聪明绝顶的人待久了多少也沾到了一星半点的聪明劲,她甚感欣慰,并难为情地换了一只脚:“既然都擦了,那就一擦到底。” “”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陈皮啧了一声就继续旁若无人地扯着袖口抹她鞋背的尘土。 越明珠低头。 从在码头摆摊朝不保夕到拜师二月红,今非昔比,陈皮还能始终如一的待她不是不令人感动。 可她更清楚,如果始终用昨日去判断一个人,那么再聪明的大脑也只会沦为三流。 脑袋被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陈皮忙着擦鞋没工夫理睬,对方变本加厉又悄悄薅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 这无言的注视并没有让始作俑者感到心虚,还顶着冷眼又淡定薅了一把。 “摸狗呢你?” 陈皮阴森磨牙。 语气也十分阴沉。 当然,如果不是说完这四个字他就不耐烦地、半点不带停顿地继续低头擦鞋去了的话,还真有点初见时的桀骜不驯。 越明珠勾了下嘴角。 看,咬人的狗都是自己惯出来的,更何况是恶犬。 左脚鞋头有刮痕,本来有灰掩着还看不见,被他这么一擦就显出来了。 “什么鞋子”这么不经穿。陈皮烦躁地低声咒骂了一句。 没太听清的越明珠见他起身就伸手想帮忙拍下灰尘,好歹是件新衣服。 陈皮用胳膊把她轻轻推开,避开风口自己潦草地拍了两下完事,“别,一会儿又把你弄脏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或许陈皮自己没注意,但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到“弄脏”这个词了。 越明珠坚持拉住他袖子,边拍边语气平常的说:“你没有弄脏我,我本来也没多干净。” “反倒是在汉口遇见你之后才慢慢干净起来了。” 说完还捧住脸颊仔细感受了一下十四岁少女的婴儿肥,非常认真,“没错,遇见你之后我还变胖了不少呢。” 陈皮一时无言。 他当然知道变胖对明珠来说算不得称赞,自己先前那句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那么多。 心却好像被人用羽毛轻轻挠了下。 鬼使神差,陈皮突然凑近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若无其事的取笑:“你也就在外面的时候会哄人。” 得了便宜还卖乖。 今天你很勇哦,越明珠附送一个钦佩的眼神给他,然后下一秒—— 态度冷却往校门方向走去。 她走的冷若冰霜,后边陈皮似笑非笑的表情僵了一下,在后面追的很是狼狈,“明珠,明珠我错了。” “明珠你当心车。” 小小欺负了一下日常嘴欠的陈皮,神清气爽的步入校园。 素净无奇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清秋高洁,进校没多久,便有人见她孤身一人主动上前问好。 “你是越明珠。”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正在看远处池塘的越明珠转身,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湛灵动。 来人心微微一动,“你好,我姓曲名冰,是你的同班同学,开学典礼上我们见过。” “有幸拜读过你写的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我爸爸说写的很有前瞻性,让我进了学校一定要多向你学习。” 越明珠疑惑:如果没记错这是她入学考试写的那篇国文作文。 哪里看到的? 曲冰贴心解释:“我表姐在学校报社做编辑,每期我都有订阅,你的文章刊登在最新一期头版,非常受欢迎。” “这个不需要我本人同意吗?” “这算是一种宣传也代表了学校和老师的认可,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拒绝。”沉吟了一会儿,曲冰试探性的笑了一下,见她确实只是好奇不像介意,这才继续为她解惑,“试卷是开放式的,同学之间可以相互传阅,往年的好文章都有刊登,你感兴趣的话我家里有往期收集起来的文集,下次带给你。” “谢谢,麻烦你了。” “不用谢,这也不麻烦。”曲冰想起什么,并无恶意的奇怪道:“不过今天是开学,你家里就一个下人来送吗?” 大脑还没来得及分辨“下人”指的谁,越明珠已经下意识开口否认:“他不是下人。” 反应过来,她脸色微沉态度认真:“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托管系统上线:【学校是社会的缩影,你没必要否认。】 【那你就太小看这个时代的知识女性了。】 再说诋毁一个对她好的人除了证明自己人品低劣,还有别的好处吗? 果不其然。 曲冰只怔了一瞬,便神色自若道:“难怪我瞧你们感情不一般,我哥哥也就小时候给我系过鞋带,现在大了好脸面说什么也不肯。” 自我调侃后,她真诚道歉:“是我用词不当,下次见面我会向你朋友道歉。” 越明珠陷入沉默,不,那就不必了。 不过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张启山那晚说的话的第二层含义。 ——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不禁肃然起敬:【不愧是金大腿,上眼药也这么隐晦。】 在这个觉醒年代,学校是象征光明和未来的圣地,诸多正直善良的年轻学子就是在这里被唤醒了一腔热血,为国为民,舍生忘死。 人在阳光下待久了,是很难再甘愿回到阴沟里去。 【可张启山能做九门之首】托管系统欲言又止,不难想象这里面除了正经营生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托管系统突然反应过来,【张启山进了军校?】 是啊。 越明珠百感交集:从军自然就可以不管他人死活了。 第102章 两张脸 开学第一天通勤搭子就自动落网,校园生活如她所愿愉快展开,陈皮一开始那个死样子都被她拿下,更别说普通人。 她上的这所咏絮女中虽然是天主教会创办,初衷也是为了在中国吸收教徒,不过自从教育局更换了校长就没有外国传教士再干涉学生信仰,轮到她们这一届连圣经课也变成了选修课。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绘画。 法籍教员会传授油画、炭画、水彩画,目前课堂作业以素描、速写为主,搞艺术古往今来都很烧钱,可如今的她在金大腿的馈赠下已经是个小富婆了。 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校外生活自然也很丰富。 和朋友一起去古斋纸庄挑写信的信纸和画画的宣纸,去西点餐厅吃蛋糕喝咖啡,去百货店逛街买香水香粉,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话剧,比如《茶花女》《黑奴吁天录》。 除了没有手机和空调感觉和上辈子的生活也没什么区别。 在学校偶尔还会被曲冰拉着私下去请教色彩学、透视学、解剖好解剖学暂且搁置,她是习惯了看死人,不是习惯了解剖尸体啊。 钢琴课她倒是两点一线的上着。 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她本来就会,还因为在钢琴课上弹的出色,受邀去唱诗班伴奏。 不止是教会,曲冰表姐还代表学校报社向她约稿。也对,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留下一两篇小作文,传并不传世另说,写是一定要写的。 所以传教士邀请她去唱诗班伴奏,揉着写信写到发酸的手腕她打算以时间紧凑推掉,结果去了一看唱诗班成员全是教堂收养的孤儿,全都不到十岁。 她从不做收获和付出的时间精力不成正比的善事,但若只是旁边帮一把手倒也无妨。 每逢周三、周五傍晚下学,她都会额外再延长一小时去教堂排练,空隙的休息时间还会教唱诗班的孩子法语、钢琴、认字和数数。 反正她自己也是要复习的。 幸好这些孤儿都与顽劣淘气无关,坐在她怀里小心按着琴键还要一边偷偷去瞧她脸色,好像只要她有一丁点的不满,便会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难怪捐钱的不少,来帮忙的却不多。 教堂太考验人性与良知,尤其是出身富裕却从未接触过底层社会的人,会被那些稚嫩却看不到纯真的眼睛压得透不过气来,产生强烈的负罪感。 越明珠不会。 不管被怯懦的眼神偷看多少次,都能一如既往的回以微笑。 教堂的姆姆看在眼里,经常用很多夸张的形容词来称赞她,握着她的手说请务必坚持下去,不要太快放弃那些孩子们。 “怎么会。”望着她长满厚茧的手,这些从别国来的人尚且对孩子们如此上心,自己总不能表面上做的比她们还差? “我还要在这里上四年学呢。” 第一周她决定在学校寄宿先试试,不行再回家走读。 然后只待了一晚就宣布告辞。 没有空调和网络的日子本来就很煎熬,这学校一闷就更煎熬了,她不想再彻夜的躺床上当煎饺,把自己翻过来又翻过去。 夕阳下的教堂,她把琴谱合上放进书包,又蹲下和来拥抱的孩子们一一作别。 女校一般不许无关人员随意进出,奈何金大腿哐哐撒钱,加上她又在教会当义工,就破例让张日山进了。 每次她来教堂伴奏,他就坐在下面用一种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眼神看她弹琴,看她教那些小孩唱歌。 直到越明珠下台也没有收住目光,在他看来小姐似乎有两张脸。 教堂里,她温柔又纯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着愚笨不肯开窍的孩子反复按着那几个琴键。 明亮艳丽的彩绘玻璃窗下,她被孩童们虔诚仰望着包围着,光晕下的剪影忧郁而纯净。 然而—— 一踏出教堂,甩向张日山的却是刚刚还被她斯文拎在手中的小书包。 婉若清风的笑容转身即逝,这是他最常见的第二张脸,连微微向下撇的嘴角都写满了不高兴。 书包像砖头一样砸过来,张日山抬手稳稳接住。 可再稳如泰山,接住书包的手自然垂下,他所看见的还是对方头也不回的背影。 张日山抿了抿唇,即使蒙了层郁色也减淡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率直与正气,不苟言笑似乎在这张脸上起不到半点作用。 上车的时候,他犹豫片刻还是上了后排。 胆子很大嘛。 放眼整个张家跟她坐过一排的也只有张启山跟捧珠,前者是表哥,后者是为了照顾她,张日山倒是头一次。 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比如跷家什么的,结果只是目不斜视地坐着,后背挺直,什么话也不说。 不管了。 打开被他放在两人中间的小书包,这里面还有陈皮给她的回信。 入校第二天她就写了,刚开学,有那么多的新鲜事等着她去发现挖掘,写信就像日记,数不尽的见闻如泉涌。 直到昨天才收到回信。 为了方便陈皮理解,不光写的时候她通篇用的是常用字,复查一遍考虑到收信人才刚刚脱离文盲水平,又去掉了大部分不够白话的语句,就是希望他读信不至于太艰难。 她写的认真,收到的回信也足有一大摞,没有信封,外面用油纸包和绳子捆的很严实。 抱着那略显沉重的纸包站在原地,她有点发懵。 感觉自己抱的不是回信,而是一个学生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厌学史。抱回去拆开看,第一张纸的字迹理所当然的硕大无比。 16开的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就占满了: 明珠。 被逗笑的越明珠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往后翻了翻,果然是陈皮写的最好的两个字。 放下第一张,她提笔把这点记在下封信的开头。 好的教育要从鼓励开始,得谢谢他把她的名字一笔一划写的这么清楚。 不过,最难写的越居然跳过了,哼,这个得稍加批评。 继续往后看。 这一摞信纸有好有坏,前面还有印花,越往中间纸越拉,有几张洇墨的特别厉害,到后面又忽然变好了。 不会是二月红嫌弃陈皮糟蹋东西,让他从次的练起,最后发现他在写信,不忍直视之下只好让他用回来? 关于她的这点假想陈皮在后面的信纸上也提了一句,和她猜的差不多。不过他说本来是想按师娘说的先打个草稿,没想到才写了个开头一天就过去了,照这个速度再抄一遍,花费时间的太长怕她等不到信会不高兴,就只好先这么送来。 纵使他没说,越明珠也不难看出手上这些应该是他写毁无数张之后最好的成果。 不然也不会连个涂抹的印迹都没有。 整封信从头到尾都在问她在学校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开不开心,有关他自己的内容就只在末尾说了句很好不用担心。 越明珠决定吸取教训。 给金大腿的家书除了交待日常看来还得再问的更细致一点,否则回信上肯定对他自己的军校生涯也是一笔带过。 确定刚刚扔张日山那一下没有扔乱书包里整理好的信件,她不由松了口气。 始终犟着一张俊脸的张日山还是没能忍住,困惑却仍维持着一丝体面:“你对那些孩子都能有说有笑,为什么偏偏对我喜怒无常?” 第103章 功过相抵 能为什么?越明珠诧异,当然是因为你是金大腿赠送的pnc。 张日山想不通也看不明白。 心情好就言笑晏晏,心情不好就视若无睹。 他为了小姐一句话跑遍长沙大街小巷,佛爷说她八字带劫需要麒麟镇宅,他连口吃食都怕外面做不干净,慎之又慎地把厨子请到家中,面粉调料张家全都自给自足。 外面零食点心也是先自己尝过才会送到她手上,结果呢?自己出个门的功夫,她说跑就跑,说在外面吃就在外面吃,一点也不顾忌后果。 他越想越气愤,偏偏还得压抑不快,只能攥紧双手,坐姿端正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气鼓鼓的。 简直像个独自生闷气的小朋友。 有系统出品的避毒筷,越明珠哪里知道他私下做了这么多。 友好提示:“你是不是忘了来张家第一天对我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 眼前闪过一张绿油油的脸,张日山愕然地看向她,那那事都过去多久了。 “我比较记仇不行吗?”她理直气壮。 张日山自知理亏。 可转念一想那事害得他被张小鱼训斥,还被佛爷叫去了演武堂,又有些委屈。 虽说用身皮外伤换得佛爷亲自指点也算因祸得福,但他还是觉得对错各占一半,说到底若不是她鬼鬼祟祟又把脸弄成那个样子,自己也不会 想着想着张日山不由往旁边望去,身侧人双睫微垂,稚气轻薄的眼眶是稍微磕碰一下就能乌青红肿的雪白。 当时若是没能及时收手。 “我” 他犹豫几秒,目光飞快掠过前排司机,抿紧了唇,“我并非有意。”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并非有意。 他若有意金大腿早把他放生了,哪里还能留在张家给自己当保镖。 不过,那天在张小鱼三令五申下才不情不愿的道歉,事隔多日,今日他反倒来得更真心实意。 行,她接受。 不管怎么说,刚见面就掏心掏肺的人越明珠不喜欢,比起目的不明的讨好,朝夕相处缔结出来的升温才更能取悦她。 况且。 她嘴角微微勾起。 前一秒还在讨公道为自己不公平的待遇鸣不平,下一秒被她翻旧账就立马变得蔫头耷脑气焰全无。 越明珠叹气:就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呆劲儿,我不欺负你欺负谁。 汽车驶入公馆。 庭院喷泉水雾飞溅,炎炎暑气风吹渐散。 下车慢行两步,晚霞自天际坠入山头,映在脸上也略有灼感。 她温声细语地挑刺:“太阳这么大,不给我打伞就算了,连帽子也不拿。” 为了关车门而落后的张日山:“” 无语。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车都等在教堂门口,要什么伞跟帽子? 深呼吸平复心情,他看向一旁高大庇荫的白果树,“那走树下边?” “树下蚊虫多。” 娇纵! 任性! 看了眼她并无蚊虫叮咬痕迹的胳膊,张日山理智上线,维持着张家人应有的冷静,硬声道:“有我在,不会有虫。” 莫名让越明珠听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傲气。 “被虫子讨厌了不起啊。”她有个废物系统她显摆了吗? 没有。 再怎么说家丑不可外扬,啊,家丑她短暂沉默,这么一走神,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截断枝哐地掉落。 张日山抬头。 手只略微动了下,砰的一响,断枝便飞出去跌入右侧灌木丛中。 突然明白了佛爷说算命的说小姐八字带劫是什么意思,单纯走霉运的意思,他不由皱眉:“你小心点。” 你威胁谁呢? “注意安全。” 他勉勉强强换了个词,越明珠哼了一声,有恃无恐,“我出门在外得时刻小心,回了家还得注意安全,那我要你在身边做什么。” 不待张日山反应,她摆摆手:“放心,我会在家书上跟表哥替你表功。” 张日山垂眼,见她仰起的脸让落霞照得白里透红,伸手摘掉她肩上一片落叶,无动于衷地叹气:“你不跟佛爷告状我就谢天谢地了。” 咦,这么机智? 恶趣味被看穿她也不气恼:“知道就好。”还大方补充一句,“功过相抵,我就不跟你记仇了。” 穿过门脸,透过雕花窗户依稀看见屋内有人影,她走过大片敞地步入室内。 张小鱼毕恭毕敬:“小姐,我来寻日山。” 越明珠点头:“你们聊。”也不问他找张日山做什么,反正看表情就知道与她无关,索性转身去了二楼。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张小鱼才抬头打量刚进门的张日山,“你是不是又惹小姐生气了?” 张日山:“?” 说清楚到底谁惹谁? 那种无言的郁闷看得人发笑,张小鱼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她是小姐,你我是佛爷下属,于情于理都该让着她。” 我还不够让着她?张日山小声嘀咕,就差给她斟茶倒水烧火做饭当保姆了。 “什么?”张小鱼没听清。 “没什么。”张日山问:“找我做什么?” 张小鱼微微叹气。 多少人眼红他能替佛爷打理家业,其各中艰辛除了自家人还能与谁说。佛爷在时一切好说,佛爷一走,九门之中就有人开始敷衍了事,人前宾客尽欢,人后又是一张嘴脸。 在长沙待得越久越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若非佛爷赏识又亲自发话,光是那批软硬不吃的老伙计们就够他吃一壶的,若真弄得自己举步维艰,只怕日后在九门也难以为继,少不得叫外人看笑话。 尤其是水蝗四爷,这个人口蜜腹剑,贪得无厌。明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什么腌臜手段都使过了。 张小鱼面色微沉。 佛爷说过,政府禁烟之举早已形同虚设,管不了其他地方那就先管好长沙,九门之中绝不许任何一门以此牟利,谁敢染指就用石灰就地销毁,绝不留情。 他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跟日山说了一遍,叹气:“来长沙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小姐,甚少在外露脸,这事交给你办我更放心。” 不露马脚最好,大家面子上过的去。 “好。” 张日山毫不犹豫点头,点完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闪便带出些踌躇,“那,那小姐怎么办?” 张小鱼一愣。 诧异地盯了张日山好一会儿,差点把人给盯毛了。 这还是那个整天憋着一口气只等干场大事让佛爷刮目相看的日山吗?换作以往,不是早该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把这事办的滴水不漏,生怕自己反悔? 不过张小鱼也没多想,只当几日不见他能沉住气了,也算件好事。 “你不是不乐意给小姐当保镖。”瞧他手上拎着小姐书包,张小鱼好笑道,“怎么,你还拎上瘾了?” 张日山冷淡抿唇并不作答。 “好了。” 本就是随口调侃,张小鱼见他稳重起来,颇为满意:“小姐上下学你照常护送,其余时间随你自己安排。” 张日山点头的同时也松了口气,不过,他皱眉道:“小姐好像不知道佛爷还安排了” 话没说完,他下意识向楼上看了一眼。 张小鱼若有所思,“那你就别多嘴,小姐不知道也好。” 第104章 有狗追我 洗完澡换上睡袍,她躺床上愉快地打了个滚。前几晚的玉石凉席睡时间长了硌人,幸好交待捧珠换成自己一直睡的这个,果然还是它舒服。 敲门进屋,捧珠端了水果放在桌上,“今天有新疆的哈密瓜,下午冰镇过了,小姐先尝尝?” 银质的叉子,银质的果盘,寒烟四溢的果肉,果然还是家里这种腐败的生活比较适合她。 日常感谢金大腿! 拢了拢睡袍,随手拿了本电影杂志放在腿上,她打算边吃边看,余光瞥见捧珠在拿绣棚。 “又做了一天手工?”她问。 捧珠会湘绣,小到手帕、粉扑,大到被面、帐子都不在话下。开始还只是试着给她绣个手帕什么的,后来见她用的顺手,连被面、枕套都打算亲自上阵。 越明珠不愿打击她积极性。 只是从前不上学,大多数时间捧珠都围着她转,也就偶尔做做针线活,现在自己早出晚归,白日里捧珠除了给她收拾屋子,只剩针线打发时间,短短几日就整理了一堆绒线。 捧珠腼腆一笑:“嗯,我想给小姐绣个新的文具袋。” 被人这么全心全意对待她是很高兴啦,但同样是青春年华,她去上学开拓眼界,捧珠每天这么宅在家里足不出户。 咬了一口哈密瓜,越明珠思忖得找点别的事让她做。 想起先前楼下发生的小意外,她不经意问:“这两天花园是不是没怎么打理?” 捧珠擦了擦手心的汗,“孙师傅昨日出门不慎摔伤,膝盖脱臼,找了接骨大夫来看,说得修养大半年。管家怕新园丁不懂规矩,说明日让家里的师傅过来。” 张家佣人不全姓张,只是不会从介绍所招人,外姓基本都是张启山外祖家安排过来做点杂活。 “那孙师傅呢?” “管家让人在医馆附近租了间房就近看病养伤,包了半年医药费和伙食费,园丁的活计等他伤愈了再说。” 弄清楚前因后果,越明珠便不再过问。 进门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张小鱼,从他表情上不难猜出是生意上出了岔子,会找张日山来办 那就是冲着面生来的? 找一个不经常在外露脸的人来处理这件事,越明珠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看来这麻烦是来自九门内部的矛盾。 其实从金大腿离开长沙,她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张小鱼到底不是张启山,九门之中虽不以辈分论高低,但他毕竟只算金大腿下属,又初出茅庐,资历阅历都差其他当家许多,打起交道来自然不如金大腿驾轻就熟。 只是会跟谁起了龃龉? 她实在不想金大腿前脚刚走后脚就有麻烦上门,按照之前捧珠跟她八卦九门其他八位当家讯息在心底一遍遍筛。 思来想去,还是半截李,水蝗和霍锦惜这几位比较可疑。 “捧珠,三、四、七这几位当家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有!” 捧珠对九门内部的事格外留意,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也对他们在外界传闻耳熟能详。 她掰着手指一一转述自己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越明珠边听边分析: 半截李身残志坚,一般来说这种人或多或少有点心理疾病,按流言来看也是心狠手辣。 霍锦惜,越明珠如果是她就算有天大的不满也绝不会挑九门初立正是需要一致对外的档口起内讧。 那就剩水蝗老四了,多半是他跟半截李中的一个。 这两人一个急功近利,一个生性多疑。 汉口的经历让她潜意识里还是更倾向于前者,就当她恨屋及乌。 水匪出身大都讨江面营生,以她过去对黄葵的一些耳闻,能让张小鱼挂脸,还不顾及同盟身份打算暗地做手脚。 不是人口买卖,就是走私烟土。 这二者放在一起都很让人深恶痛绝,但从利益角度后者可能性更大。烟土在本地价格不高,若是倒卖到上海、南京,就是一本万利。 政府明文规定,贩卖烟土违法。 只不过他们所谓的主持公道,是私吞,是坐地分赃,水蝗再家大业大碰上军队拦截也只能自认倒霉。 张小鱼恐怕就是算到哪怕他们这边主动撕破脸对方也不敢闹大才会来找张日山。 但愿事情会如他所想的顺利。 也希望这个水匪出身的四爷能长点脑子,别只着眼于一时之利,她认识的上一个水蝗下场可不怎么样。 把这件事暂且抛到脑后,她回到最初的问题,对捧珠眨眨眼:“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不如我送你去上学?” 金秋时节。 城外山峦起伏争秀,点点苍郁隐匿于红叶枝头,秋水潺潺,似盘踞群山峻岭间的轻纱薄雾。 这次郊游,除司机外越明珠只带了张日山随行。 鱼塘清碧无瑕,周围花草团簇,是垂钓的好地方。曲冰头戴遮阳帽身着秋装,费劲地调整鱼竿,“裘先生还好吗?” 裘先生是她曾经的启蒙老师,之前一直住在曲家教她和哥哥读书,后来大哥去了大学,她也进了女中,裘先生无人可教就只能另找工作。 越明珠不久前请这位老先生来家里坐馆给捧珠启蒙。 秋日的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挺好的,昨晚还跟我家账房先生小酌了一杯。” 曲冰失笑:“裘先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吃酒,每晚都要小酌几杯。” “婉莹在组织诗社,昨天跟我说看了大家传阅的诗稿,想请越大才女加入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就是小有名气的代价。 会写文章的人都会写几首诗,水平嘛虽说参差不齐,但在这个年代真要说差其实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望着池塘上方游过的几只鸭子,遗憾自己生不逢时的越明珠一时诗兴大发,不假思索地在脑海中挥斥方遒: 嘎嘎嘎,鸭声真是难听呀。 左游一下右一下,游完可以回家啦。 沉默一秒。 她忧伤低头,“我不擅作诗,五律还能勉强凑出来,上次拟了题目要做一首七律,结果你也看到了。” “可你那首借古讽今的诗不缺才气,大家都很喜欢,就是”曲冰语塞。 就是时间不太对,敏感了些。 落日西沉,为享受野炊的快乐,也为了一扫作诗失败的颓势,越明珠提着篮子亲自去庄园后的圃畦采摘蔬果。 打算在田园中净化一下被世俗污染的身心,再把被她污染的蔬菜打包进厨房加餐。 张日山站着给她撑伞,低头扫了一眼,不忍直视地撇开眼:“那是杂草。” 摘着‘芥菜’的越明珠顿了一秒,继续采摘,义正言辞的说:“杂草怎么了,杂草也有人爱吃。” 张日山按捺不住:“你说的那个人最好是你自己。”别跟中午一样钓了鱼自己又不吃,最后还是他忍气吞声干掉了那两条草鱼一条鲢鱼以及一条鲫鱼。 油炸、清蒸、烧汤,炙烤,总之这辈子他都不想再吃鱼了。 越明珠默默抬头:“你,消失。” “菜地里蚊虫蛇蚁多。” “我不怕。” 见她不赶走自己誓不罢休,张日山只能抬头探查一遍周围地形,反正这地方就这么大,从外围也能纵观全局,无所谓近不近身。 他问:“伞不要了?” 越明珠:“不要。” 摸摸脑袋,还戴着遮阳帽呢。 收好伞,张日山见四下无人,放下心沿着小路走到菜园外守着,刚挑好站位还没转身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这一声像是惊雷,张日山脸色一变,不待折返越明珠已经飞快地掠过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张日山下意识将后方追兵掼倒在地。 跌跌撞撞远离菜园的越明珠手里还不忘拎着她那一篮子杂草,愤怒又委屈:“啊啊啊啊啊又是狗追我!” 张日山:“” 沉默低头。 一条小黄狗正夹着尾巴在他右手钳制下瑟瑟发抖。 第105章 西药 人善被狗欺,可她也不善啊。 难道这就是骗人先骗己的劣势,如果有的选,她也不想做个好人的。 正哼着蘑菇之歌摘着野菜,一抬头隔着绿油油的菜架就发现有颗脑袋贼眉狗眼地暗中窥视自己。 也不知道是能从她身上嗅到被同类骚扰过的痕迹,还是她不想再和狗起争执的想法被看穿,它说扑就扑,一点不给别人高冷的机会。 直到晚饭越明珠还在苦思冥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都是狗,怎么驯起来就是不如人那般得心应手,总不能怪它们没有做人的包袱太舔了? 铜制小锅热气腾腾,张日山烫菜也烫得心不在焉。 以前在东北撵山,雪天还能赤手空拳跟豹子、野猪一决高下,现在到了长沙,居然沦落到跟狗干仗。 这要让张小鱼他们知道,起码半年都抬不起头。 脑海中闪过自己被围着取笑的画面,张日山只觉两眼一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转眼又瞧见小姐不死心地往锅里丢摘回来的那篮野菜,不吭声地一筷子截下,放在碗里换了筷子不嫌烫直接往嘴塞。 越明珠同情地看着他:“不用抢,这里还有一盘呢。”都洗净在她手边放着。 刚说完,就被张日山连盘子一起端走了。 他还在跟自己生闷气,抿着唇,也不肯看她,“有毒。” 已经猜到了。 放下从不离身的辟毒筷,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打量张日山,果然是高中生的年纪,高兴与不高兴都这么一目了然。 “那你吃了会怎么样?” “张家人体质不同,我吃没毒,你吃有毒。” 说的波澜不惊,但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所当然怎么听都带了点炫耀。 奇怪。 陈皮命那么硬,身体那么抗造,吃了四个果子也还是被毒的张不开嘴。这个年代习武防身很正常,可特意培养对毒性免疫的体质未免也太全面了? 仔细想想,她偶尔还会在这批东北张家人说漏嘴时听到什么本家、外家,只是他们反应过来很快又会顾左右而言其他。 真没必要。 只凭这些反应她都能猜出金大腿绝对不是他们口中的不是本家人,可能还有点出身不太光彩。 她知道东北张家肯定是个大家族,莫非父母是为爱私奔?看金大腿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是父母言传身教,想不到父亲会是个情种。 见张日山泰然自若地一口口吃掉被他鉴定有毒的野菜,为表敬意,越明珠主动拎起腿边的菜篮子,自告奋勇:“既然你这么爱吃,那我就再去多摘一点。” 张日山愣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筷子捏紧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后别扭地低声说了句:“张,张家人吃多了也会腹痛。” 原来会腹痛啊。 越明珠忍笑:“那你还一直吃。” “是谁说这些都是她的劳动成果不能随意浪费。” 见他撂下筷子多少带了点负气的模样,越明珠啧啧称奇,要不怎么说自己心理年龄比张日山大。 这情绪起伏比她大多了也真实多了。 不过,想起为了不浪费陈皮一片心意自己硬着头皮吃掉的毒果子。 她面露期待:“那你会被毒哑吗?” 张日山:??? 这一锅都快吃完了,曲冰才姗姗来迟,临近日暮饭点,她家里突然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厨房呈了新锅上来,下人正在给她整理碗筷。 “之前说要送你的那幅画可能得迟一些。”曲冰摘下手套,坐在她身边叹气:“本想着跟家里这批药材乘船回来会快些,早知道还不如从铁路送回来。” 前不久越明珠送了她一柄红湘妃竹折扇,本来两面都是空的,她自己题了诗,觉得差了点意思又央着越明珠画了一面山水图。 自从收了这份礼她便爱不释手一心想送回礼,现在好了,回礼在路上遥遥无期。 曲家有做中药材生意的事情她知道,只是他们家不是签了合同走招商局货运航线,按理说这种定期开航的轮船不该延迟才对。 想到曲冰中的药材,越明珠意识到她也没说是中药还是西药。 难不成是走私? 天色渐晚,夜幕自山头徐徐降临,返程路上经过百货店,她进去精挑细选了一支派克金笔问老板多少钱。 五块大洋。 多少?这笔是金子做的啊!望着金灿灿的笔尖,心情惆怅,行,18k勉强算是。 摸摸捧珠缝制的钱袋,憾表示囊中羞涩,等她下次攒足了钱再来。 看了看这位小姐耳边别着价值不菲的珍珠发卡,再看门外气势非凡的‘保镖’,以及停在门口那辆全长沙,不,准确来说可能整个湖南都只有一辆的斯蒂庞克。 老板含蓄微笑,并谦和地把钢笔拿出柜台,“好的小姐,这支笔我先替您保管,待您得空再来取。” 校园生活并未在顺遂中逐渐轻松,学业繁忙,课外活动增多,除了假日,她几无多余时间。 上礼拜日,教会姆姆成功拉到赞助,有位美国商人表示愿意出资修建育婴院,但他提出了一个捐赠条件,希望传教士能出面帮他约谈定期来做礼拜的英法商人。 对此,姆姆并无不满,她说:“我知道那位裘德考先生目的并不纯粹,但是不管他是否在以商人的投资眼光看待这次善举,我和孩子们都发自内心的感激他。” 每隔两周,礼拜日教堂会让孩子们休假,由做义工的学生带领他们前往各类场所游历,去公园绘画,游山玩水并撰写一日游记 这周轮到曲冰带他们去看赛马会,俩人边走边聊。 她比越明珠更早地发现了等候在校门口左侧的人,轻声调侃:“熹微,你的好朋友又来接你了。” 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躺在黄包车上的人懒洋洋地伸手拿掉盖在脸上的草帽。 不是陈皮是谁。 越明珠没告诉他其实自己每天都能放学回家,没在学校寄宿,陈皮一直以为是一周一次,每周五都会提前等在校门口。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弄了辆很漂亮的黄包车做代步。 陈皮力气大,也不是当初做苦力整日吃不饱饭的时候了,拉起车来又快又稳,除了开始有点意外,到后面越明珠来了兴致还会快活地催他跑快点。 有时陈皮会带她去品尝隐藏在街头巷尾的美食小吃,有时会带她去买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奇小玩意儿。 多数时候是去风景如画又人迹罕见的僻静场所,因为人多的地方容易被张家人发现,所以俩人会偷偷躲上一会儿。 她坐在车蓬里吃冰淇淋、喝汽水,陈皮在给她扇风。 见他鬓边有汗水滚落到下巴,越明珠认真反省了一下:“我最近在长身体,可能有点重了,是不是跟之前不一样?” “重了健康。” 越明珠:你多少迟疑一下,反驳一下,回答的这么快我不要面子嘛! 不过有一说一,陈皮说她重了那肯定是重了。 她现在正是该吃吃该喝喝的年纪,吃的好营养丰富,近期有长高的越明珠很心宽,不仅不记仇还取走了他手里的扇子。 以德报怨,扇子呼啦的贼快:“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扇。”拉了她那么久,陈皮也挺辛苦的。 陈皮盯着她瞧,也不害臊,仰起头,没脸没皮地说:“扇扇子一时半会儿这汗也干不了,还容易手酸。” “要不,你给我擦擦?” 第106章 棋局 擦擦擦。 陈皮给她擦鞋,她给擦脸也算礼尚往来。 让陈皮把碎发往后捋起来。恩,这么一看发际线安全,额头饱满,剪个平头估计也不丑,就是这么近的距离能不能别像个不会眨眼的假人一样一直盯着她看。 越明珠叹气。 不知道是不是手上染血的人眼睛和普通人不一样,哪怕没有恶意也像一条藏匿于夜色下的毒蛇,总能轻易唤醒人的恐惧。 尽管知道这条蛇对自己没毒,但是 “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眼下乌青这么明显。 “有点事情没做完。” 年纪轻轻就整天熬夜,现在头发生的茂密不代表未来不会秃头,越明珠腹诽,而且什么事情非得晚上做,这么见不得人吗? 她加快动作擦完了事,擦擦擦,擦擦擦,她是擦皮的小行家:“好啦。” 根本就没尝到什么滋味的陈皮:“这就完了?” “不然呢?” “跑那么久,三两下就完了。”陈皮装模作样地叹气,完了摸着脸,瞥她一眼:“怎么觉得我有点吃亏。” 要说拉车身体累乏那是小瞧了他的耐力体力,可若能在明珠面前讨点好处,他倒也不介意装上一装。 懒得理他。 陈皮懒洋洋地盘腿坐下,踏板就那么大,明珠脚踩的地方占了一小半,他一坐下来就又占了另一半。 腿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他体温。越明珠没避开,只顾着去看被汗水洇湿了的手帕,捧珠新绣的手帕,右下角绣的甚至不是明珠,而是她的字。 陈皮还能不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在小气什么? 捏着手帕一角,往外一点点拉,几乎没受到阻力,陈皮轻松拽出手帕,瞥了两眼上面绣的字:熹微。 自然而然往怀里塞。 莫名其妙手帕-1,越明珠:臭不要脸! 陈皮伸手去勾她微微蜷缩的手指,“别生气,大不了我一会儿回去给你洗干净。” 善解人意的发言令越明珠脸色微晴,甚是感动感动个p,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是想直接昧下。 “你少来!” “围巾当初也说洗干净了给我,我围巾呢?” 好几个季节,系统给的围巾连根毛她都没看见。 陈皮摸了摸怀里,“冬天都过去了,还你也用不着,不如在我这儿放着安全。” 这么厚颜无耻的狡辩,也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的理所当然。越明珠都不想跟他争辩一条围巾到底为什么要洗过季,以及除了他还有谁会打一条围巾主意,到底又有什么不安全的。 算了,反正也不是他头一回昧下。 “记得还我。”她恶声恶气。 啧。 陈皮遗憾叹气,曾经一言不合就能昧下她水壶竹筒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江湖卖艺的戏棚,最近都让他带着一一见识过了。 变戏法、打把式卖艺,喷火、爬杆、玩蛇,见多了越明珠也能理解之前他为什么话里话外都瞧不上伙计倒豆浆的手艺。 只是术业有专攻,没必要较劲。 摆地营生的地盘和码头一样鱼龙混杂,稍有不慎钱袋首饰就会被顺走。 越明珠自然没有遇到过这种不愉快的事,陈皮精挑细选过的场所要稍微高档那么一点点,不会人山人海,也不会推推嚷嚷,有他护着玩的还不错。 花瓶姑娘不是个新鲜词。 前世越明珠就曾在马戏团附近见过,公园草坪上人们支搭帐篷,开棚卖票。 小时候她没进去,只隐约听里面出来的小孩说的神乎其神,长大了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的奇人异士只是一种糊弄人的障眼法。 陈皮说,这种江湖上统称为“腥棚”。 意思是:包假的。 假的就假的呗,魔术也是假的,纸牌魔术从小看到大,不是照样有天才推陈出新。越明珠兴致勃勃地跑去打出“人头蜘蛛”“双头美人”“五脚猴”噱头的腥棚一探究竟。 因为亲眼见过鼓爬子,所以哪怕知道是假的,未见真身先闻其名总觉得听起来有些邪性。 好在只是障眼法。 想想也不可能真有人这么做,以人身养蛊,变异,畸形,再拿出来展示。世道已经够疯狂了,但也没疯到这种地步。 有这种本事的人,也不至于沦落到街上摆摊卖艺。 “好玩吗?” 窗外黑云蔽日,雨雾蒙蒙,风是潮湿的青草气,不冷不热,不适合外出,适合听雨吟诗作画。 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撤掉了马,“挺好玩的,只是看多了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改天我们去看电影,西牌楼的百合电影院最近好像在放西厢记和红楼梦。” 曲冰观望棋局,迟迟没有想好下一步,“熹微,你最近是在攒钱吗?” “很明显?” “校刊的撰稿人可只有你连标点符号也给算了稿费,你同意那天不是还特意问了有没有稿酬?” 能上得起这所女校的都是富家千金,怎么会缺这点钱。 更何况她之前去明珠公馆,盥洗台上的法国香皂也不过拿来洗手,聊天时吃的水果点心所用餐具也俱是康熙年制的官窑,更别说后来去书房自己所见到的那些令人目不接暇的古董字画。 越明珠摇头,再写几篇差不多就够了。 说到标点符号,她记得还有家出版社想不给鲁迅先生的标点算稿费,直到他下一篇文章不分段不加标点密密麻麻的字排在一起,出版社才宣告认输。 这也算趣闻了。 她犹豫了一下,“那你会织围巾吗?” 一局下完。 两人靠在窗边吹了吹风,远处风林涌动,屋脊在乌云下淡的像水墨,屋檐下、大树下,坠雨如丝。 曲冰手里还拿着那柄红湘妃竹扇,顶着下颌,望着远处微微出神,“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有心事?” “随便念念。”她回神笑笑,“这不社课上多看了会儿《李易安集》,倒是你,西乐会、国画会、写生会都不够你忙,现在又进了诗社,是婉莹缠得你没法子了?” “诗社也挺有趣的,比起固步自封,大家相聚点评注释,对作诗一道也确有进益。” 不过,最后她还是无可奈何的承认:“人家连陪我去给唱诗班伴奏的条件都提出来了,如此用心良苦,我还能不答应?” 整个学校谁不知道宋大小姐才思敏捷,唯独在音乐上没什么天赋,小提琴声之聒噪堪比劈竹裂帛。 为免有落井下石之嫌,曲冰连忙用扇子去遮笑脸:“怪不得那天你进门的时候长吁短叹,原来是受胁迫于耳。” “笑笑,她昨天亲口跟我说下次社课要给我们弹琴以助文思。” “口琴?”僵住。 “口琴是吹的,她要弹七弦琴。” “” 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你我何罪至此啊。” 第107章 剑拔弩张 张家。 水蝗四爷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厅沙发上。 他本人约莫四十来岁,一身长袍马褂,手里还盘着核桃,“当初说好了地盘分口,九门各自一家互不打扰,现在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张家想出尔反尔砸九门的招牌?” 水蝗早年滥杀无度,血债累累,此次来张家讨说法也带着数位打手寸不离身的站在沙发后,一个个黑布短衣身高膀阔。 张小鱼坐在对面。 两方人马,敌众我寡,孤身待客也面不改色。 “四爷说笑了,如今时局刚刚稳定,秩序尚在修复之中,多亏各位当家洞彻事理,为了避免长沙沦为军阀混战下的牺牲品并高举义旗联合创立了九门,大家求的是同舟共济。” “怎么能说是各自一家互不打扰?” “佛爷在家时常告诫我,独木难支,要想防患未然须得各当家鼎力相助,若只是独善其身,又何谈九门?” 张小鱼气定神闲,其实心里清楚这事是日山办砸了。 汉口是烟土转运必经之地,依照这小半个月搜集来的情报,四爷这批货想入华中地区会从汉口入长江过岳阳下洞庭湖,他们只需赶在长沙前处理掉就能蒙混过关。 只要日山和负责监控的人联系上,把航线、人数详细过一遍,利用这些情报分析得出最佳下手地点,那批烟土便可以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 张小鱼眼神愈发冰冷。 谁能想到除了烟土四爷手下居然还有人偷偷干着贩卖人口的勾当。男的卖去做苦力,女的卖去风月场所。不光国内,还有部分百姓会通过运作卖往国外,一无所知的被骗去偏远国家开垦荒地,客死他乡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知道水蝗是个利欲熏心,没有原则,反复无常的小人,可只要想到这畜生包庇纵容收下拐卖小孩去采生折割就心生厌烦。 张小鱼选择隐忍不发。 张家这些年并不好过,文身、发丘指、甚至是血都能验明正身,不少人被抓去研究。 知道这事无法善了,张小鱼暂且虚与委蛇:“四爷从单打独斗到手下门人众多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水蝗对这些嘴皮子利落的人向来没好感,往日溜须拍马的话还能勉强听上两句,今天倒全是些狗屁不通的废话。 尤其是张小鱼年岁不大却行事沉稳,看了就令人作呕。 他不耐烦道:“什么道理都是你们张家说了的,沉我的船,杀我的人,抢我的货,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同舟共济?” “凭你还没资格跟我谈条件,要谈让张启山亲自来跟我谈!” “我来已经给足他面子了,今天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把货还我,要么把人交出来,否则” 威胁一出,他的表情变得凶恶起来。 水蝗早年就是众所周知的火爆脾气,话不投机便暴起行凶,近几年拿腔拿调自觉身份不一般很少亲自动手,如今看来非但没有修身养性,反而是变本加厉了。 场面眨眼便剑拔弩张起来。 这时,厅门右方走廊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轻一缓,不时还能听到那那边传来的对话声。 “小姐,正厅在招待客人,不然等他们谈完我再让小鱼过来?” “我有急事要问他,两句问完我就回学校了。” 水蝗眯起眼睛。脚步轻的是张府那个深藏不露的管家,脚步缓慢的应该就是张启山那个传闻中的掌上明珠。 他眼神阴沉下来。 张启山的狗他可以不给面子,但去年长沙那场腥风血雨因谁而起,时至今日他还记忆犹新。 “好啊。”深吸一口气,他阴恻恻地眯起眼睛,“我都忘了,张启山不在,他妹妹倒是还在。” 要不是答应给他的那批货还压了一半在张家,他才不会管什么狗屁口头约定,然而眼睛看过去,发现张小鱼似乎比他还意外。 “四爷误会了,小姐素日里只安心读书,从不过问九门中事。” “您稍等,我去去就来。” 水蝗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信没信。张小鱼出了正厅,管家陪着人从走廊上过来,正是越明珠。 她还穿着学校制服,身边除了管家没有其他人跟着。 张小鱼迎上前,“小姐有事要急着问我?” 越明珠匆匆停下,往他身后正厅一瞥而过,见确实有很多人在,厅内气氛又紧绷压抑,稍显迟疑,“是不是不方便?” “方便。”一想起报告上写的那些内容,张小鱼也险些没在水蝗面前压住火气,出来透气正好,有什么能比天真率直的学生更能净化人性黑暗。 和管家对视一眼,管家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静如止水地向他垂目示意,张小鱼逐渐冷静下来。 他眉眼一舒:“我要商谈的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小姐不妨先说来听听。” “那就好。”越明珠松了口气,“我有个同学家里是做河运生意的,她说水上运输只要给了水警孝敬,就是好处费,付了这笔钱就能畅通无阻,是真的吗?” “是真的。” 张小鱼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昨天她家货船被人拦截了,说给了孝敬费,可上岸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以检查货物为由把整条船都给拉走了,一到他们指定的地方,一船货物卸下不说还拆了船底,最后除了放船员回来,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越明珠忧心忡忡:“她家损失很大,表哥之前带我去过码头,我知道家里也有航运生意,如果不是得罪了人就是现在江面上不太平,想回来给你提个醒。” 张小鱼听她说拆了船底就知道这批货恐怕没那么简单。 水警威胁、强迫的是长期利益,吃的就是回扣这碗饭,不可能收了孝敬还自砸饭碗。 张家有航运生意不假,其中涉及到黑灰色的产业也很多。自从佛爷离开长沙,地方警备司令平调,他们对很多消息都接收不及时,远没有佛爷在时灵通。 寥寥数语张小鱼便看穿小姐这位同学家里做的应当是走私生意,水蝗这个靠拦截船只发家的老江湖只会看得比他更长远。 只坐着听了这么几句,他就盘着核桃不紧不慢走到了门厅口,目露精光:“上的哪个岸?” 他才不在乎什么同学又或者张家,九门每家名下都有码头,油水最足的就是走私,他关心的是自身利益。 越明珠听他发问,也不隐瞒,迷茫道:“这个不太清楚,只听她说是被拉去了东岸,也不知道是谁。” “美国商会。”水蝗冷笑不止。 张小鱼清楚这是结怨已久。自清末洋人取得内河航行权,中外航运之争就未曾停息过,初时华商被挤兑的经营惨淡,像水蝗这种吃劫掠油水的水匪少了收入又不能对外轮下手,自然对最大得利者恨之入骨。 他怕小姐不懂,“之前那里是日轮公司的地盘,近半年内抵制日货声浪见涨,生意一落千丈,前不久刚被美国商会接手。” 长沙有名有姓的大码头除了九门也就只剩外国商会,可就算是这些占尽好处的外商也没资格维系水运秩序。张小鱼暗自思忖,难道是地方检查站,转念一想,检查站也没那个胆量,能铤而走险把船都收缴,是为了填补经费又或者是换取军资? 那不就是 水蝗脸色难看,水运走私有两大利润,一是烟土,二是西药。 如果提前打点还被坑了,显然是上头有人盯上这批货,还从筹谢金额算清楚这船底藏的是什么才会直接拉走拆底。 走私向来明码标价,酬谢金额通常按船上货物而定,懂行的老手从价码对标货物并不难。 谨慎起见,水蝗急问:“你那个同学姓什么?” “姓曲。” 曲? 他脸色大变,“长沙最大金号之一的那个曲家?” “正是。” 水蝗心乱如麻,金号那些求做太平生意的老板最怕得罪人,上下打点从不吝啬金钱,一些家大业大的甚至会主动让利给位高权重的客人,替他们储存黄金还给他们高额利息。 曲家上头有人还是这个下场,那他剩下的那些货岂不是—— 他沉不住气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当即就要领着一众打手扬长而去。 见他来去跟自己家一样,越明珠不满:“这位是?” “九门四爷。” “哦”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她坦率得让人心底发寒,“原来是贼匪出身,难怪失礼于人前还如此无状。” 得到消息说小姐突然请假回张府,张日山顾不得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匆匆往回赶,一进门就听到她这夹枪带棒的发言。 刚刚转过身的水蝗勃然大怒。 自起势以来还未曾有人敢当面说这种自寻死路的话,张启山尚且有求于他,区区一个黄毛丫头! 见自家爷受辱,有打手回头狞笑:“臭丫头管好你的嘴,否则”话未说完,就被人从后头掐住下颌硬生生把头掰过去。 张日山冷笑:“否则你待如何?”不给挣扎的机会,他直接捏碎下巴,暴起一脚将人踹出几米远。 那打手身高体型都远胜过他,被如此对待却毫无还手之力,倒在地上痛得连声哀嚎都发不出,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 张家人自小磨练指上功夫,为了应对尸变,下墓掰下巴拧喉咙是家常便饭。对粽子如此,对活人也是如此。 他眼神冰冷,语气平淡却饱含杀意:“对我家小姐客气点,否则——” “小爷废了你。” 第108章 小人长戚戚 酷毙了。 越明珠在心底为他摇旗呐喊。 没想到张日山天天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真生起气来这么有压迫感,好像换了一个人。 要不说,还是别人家的狗逗起来最有意思。 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调教,没兴趣了扔在一旁也不用什么心理负担。虽然他来张家对自己是疏离大于友善,看起来还算友好也只是看在金大腿的面子。 刚刚这一下倒像是发自内心想替她出气,而不仅仅是看在佛爷的面子才维护她。 “好!” 先是被一个丫头片子当面嘲讽,他带来的打手又技不如人,水蝗怒极反笑,“张启山养的好狗!” 越明珠默默观察: 包括他身后的那群打手在内,没一个展露出仇恨或是气愤的情绪,好像遭受重创的不是他们的同伴,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连水蝗本人似乎也只为了自己颜面扫地而震怒。 “还不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抬回去!” 水蝗目光阴沉,暴躁易怒的性子这会儿却格外冰冷,似是风雨欲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张家如何向九门交待。” 倒地那人早已痛晕厥过去,有人过去往下一摸就摸到右侧肋骨有凹陷,抬头打了个手势,那一脚看似踹得凶狠其实也真没留余地,只留了口气。 没死成不得他们抬回去?这还不如死了干脆。 几个抬人的打手残忍一笑,反正抬回去也是个死还不如死在张家给弟兄们省事,要不是旁边有人盯着不方便下手,他们顺手就把人弄死了。 张小鱼对这些人的想法一清二楚。 九门最不缺的就是暴虐无道的恶人,水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连底下这些打手也是心狠手辣。不过很可惜,他们这趟别说被日山重伤的人必死无疑,其余人一旦踏出张家大门估计也是有来无回。 水蝗那句丢人现眼,可不是单指一个人。 庭院中的大佛古朴庄严的目光静静地注视这群不速之客匆匆离去,有种看尽世间百态的冷然与沉寂。 照旧被佛像上折射的日光闪了一下眼睛,越明珠习以为常地移开视线。 沉吟片刻:“张家和他生意往来多吗?” 张小鱼一时不知她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示意日山来答。 张日山点头:“同处九门多少有点生意往来,不过水蝗四爷并不擅长做正经生意,和我们仅有小部分利益牵扯。” 意思是很好割席。 越明珠懂了,“那就好。” 生意场上从来不缺合作伙伴,没了这个,也会有别个顶上,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那些外国人将中国视为囊中之物,为扩大对华贸易发动鸦片战争已是罄竹难书,同胞也是如此更叫人齿冷。 人吃人的世界哪里都有。 她不希望金大腿被人吃,却也不希望金大腿毫无底线的吃人。 张小鱼:“我明白小姐意思,马上吩咐下去。” 见他没有一丝犹豫,越明珠觉得自己也该表明一下态度,“这种见小利而忘义的人,干大事也必定惜身。” “鼠目寸光之人不适合做盟友。” 她犹豫的说:“虽然不知道表哥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进入九门,但是表哥自有表哥的道理,既然如此,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是。” 正在张小鱼以为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一直没出声的管家微笑:“曲家的事是小姐在诓骗四爷?” 张小鱼和张日山不由一愣。 被看穿那点小心思越明珠也不慌,抿唇笑了下,透出几分恶作剧成功的狡黠:“一半一半。” 张小鱼错愕:“什么?” “难怪最近没收到消息。”管家淡定点头,“还以为是张家消息网落后。” 或许是被张小鱼飞速转动大脑的声音吵到了,越明珠觉得他替金大腿在九门中权衡利弊也不容易,只好解释道::“曲家有船只被拦截是假,她家早就暂停了航线,不过有人想借着稽查非法走私贸易的口号,去勾结外国奸商私吞民营私行贩卖的货物是真的。” 想到让自己纠结快‘头秃’的七绝,从结果来看倒也算物有所值。 她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挑明:“我有个同学是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宋处长的千金,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当八卦告诉我的,说新上任的警备司令之前在老家敲诈过往商客被免去师长职务这才调来长沙任职。” 勒索富商还有被告发敛财收到社会舆论抨击的可能,查扣走私就名正言顺多了。 给了他们接收信息缓冲时间,她继续补充:“宋处长收到命令为了维持司令部的运作要在各渡口查扣过往船,从手续和规定上,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听到这种消息张小鱼静思默想,军政内部有关新任警备司令的过往秘闻不算什么,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只是官方对外界向来是秘而不宣。 而张家上次得到这种来自军政内部的消息还是佛爷出马,自从佛爷离湘,张家这条渠道由于多方面原因几乎断了。 越明珠露出一丝稚气的不快:“这么来之不易的消息我才不想白白便宜了外人,反正没有曲家也会有别家,让他自己打听去。” 不,事实并非如此。 越明珠这句话才是假的。 真相是水蝗这种人贪婪无谋又爱猜忌,如果直接把消息告诉他,他反而觉得别人别有用心,可要稍加引诱让他自己分析得出结论,就算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他也会自动忽略并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越明珠理性地做出评价。 人性,真是神奇。 张日山走到她跟前,微微叹气,没了刚刚出手伤人时不可一世的倨傲,“我现在送你回学校?” 越明珠瞧了他一小会儿,察觉到她眼神和细微情绪变化,原本还冷静的张日山不自然地握紧了手。 不会是知道了他们还在学校外围安排了人手保护她? 越明珠眯眼审视了他几秒,算了和以前一样还是熟悉的那个样子就行,她满意收回视线,背着手从他身边迤迤然走过。 “我改主意了,明天再回。” 管家在她经过时揣手恭送。 听着小姐鞋跟笃笃笃的声响从楼梯上逐渐变轻,楼下氛围愈发安静。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张日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四爷如果不肯罢休,我自己会跟佛爷请罪。” 张小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冷淡的面容迅速不耐烦起来,本就是少年心性的张日山没一会儿就不快地撇开头,“别整事儿,我烦着呢。” 张小鱼沉默几秒。 疑惑问:“小姐跟前你好像不是这个态度?” 第109章 栽赃嫁祸 他被问的表情一僵。 想起自己在小姐跟前差点露馅的态度,不自觉抿了下唇,有心想解释却发现张小鱼神情十分欠揍。 瞬间心态爆炸。 “要不你自己比比呢?” 切身体会了一次区别对待,张小鱼也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换了话题,“你以为四爷今日前来真是为了那批货亦是你救出的那些人?” “” “水蝗此人看似粗枝大叶、怒形于色,其实最会审时度势,那批货已经没了,与其追责不如先挽回颜面和损失。” 这趟来张家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张小鱼早就看穿了。 “他这么大张旗鼓不只是为了讨债,而是怕自己接下来第二批、第三批烟土又被张家伺机销毁,这才急于‘登门拜访’。” “只不过” 有了小姐提供的那些消息,这位四爷不仅没空追究之前那笔账,往后时日还得忙着处理剩余未交付尾款的那些走私商品。 原先为了顺利进入华中地区他在汉口“两湖特税清理处”缴了不少保护费,南京政府带头要征特税,恃势压人,任他在长沙水域如何跋扈也只能捏着鼻子向军队认栽。结果税缴了,到头来货留不住不说,还很可能会被地方政府抓住把柄进行勒索。 都要火烧眉毛了,哪还有精力再找张家麻烦? 他话开了个头也不给下文,听在张日山耳朵里就知道他又在显摆脑筋转的比自己快,不过整合小姐给出的信息,他也不难发现张家可以全身而退。 “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他该谢谢我们才对。” “如果不是张家提前毁了这批烟土,等他的船顺利流入长沙,人证物证俱在,只要稽查处咬住不松口再摸上门‘查缴’一番,那他麻烦就大了。” 赔的血本无归算他侥幸,抄家充公是他舍小家为大家,运气不好被杀一儆百没有霍解两家出面想继续在长沙城里混只会举步维艰,就算看在九门的面子不被扒层皮想来也很难请动这两位出手。 九门变八门,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地方军政为什么不怕搜刮太狠导致这笔买卖做不长久,自然是他们只从上往下‘犁’这么一次就赚的盆满钵满,足以让上层吃好几年。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年血本无归,明年消停了,后年可未必。 张日山听到他的解释,也总算松了口气。 整件事发生到现在称得上是峰回路转,如此一来张家对九门内部下手不仅出师有名,作为利益共同体,就算让其他七门评判也只会得出顺理成章的结论,无可指摘。 哪怕水蝗不甘心闹的人尽皆知,最终也不过是沦为九门笑柄。 张小鱼虽然也有法子却终究治标不治本,现在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敌人自顾不暇,一夕之间张家就占尽先机。 之前他还觉得佛爷送小姐去女校读书走行文的路子不习武过于偏科,偶尔想起小姐背景资料,也会顾虑对方名门出身与张家乃至九门都格格不入,如今看来,各行其道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身处二楼的越明珠就没他这么愉快了。 势利,势利。 取势再取利,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知道权势与利益从不分家。 北伐是结束了,可党派之争从未休止,在她看来之前所谓的九门也不过是踩着空中楼阁在夹缝中求存。 张启山与其他八家结成同盟为的不过是同仇敌忾,借商会之名寻求生意上更大的生存空间,说到底也只算抱团取暖。 是张启山决定从军,她才真正觉得九门和张家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只要金大腿在军中站稳脚跟,别说打通各地水陆关系让九门生意蒸蒸日上,但凡辅助到位,彼此借势造势都能爬到更高处,垄断长沙黑白贸易市场也不过是个开始。 这样的远景九门中竟然有人看不见? 还是说他不认为张启山有这个本事,要不然也不会挑九门急需立威的关键时刻找上张家,白白让外人看笑话。 这种无远见又无大局观念的人,简直又蠢又坏。 做敌人她都嫌不够格,更别说是和金大腿同舟共济的伙伴了。 “站在岸上观船起火” 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想通这一点越明珠暂时平息了那点不快,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坐看船沉。 只是这样一来,心中盘桓不散的谜团就越来越多了,连隐约抓住的那一点头绪现在看来似乎也与那件事全然无关。 投资有亏有赚,她想要一本万利,自然少不得多费点心思。 就像今日之事解了张小鱼的燃眉之急,对她而言就是顺手的事。 说来说去: ——成也陈皮,败也陈皮。 要不是当初被他带着去腥棚,自己也不会瞧见被采生折割的受害者。 陈皮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只是如他所愿,佯装无知而已。 和原先看过的“人头蜘蛛”“双头美人”是利用光的折射原理人为打造的视觉差不同,最后那次他们去的小黑棚里所遇的“花瓶姑娘”是真的花瓶姑娘。 不是桌上插花的小花瓶,而是小口、短颈、修长的半人高青瓷花瓶,筒身与口相若,是绝无可能让有着与少女大小头颅足以匹配的正常体型钻进的窄度。 偏偏就在她眼前,真的有人垂着脑袋蜷缩在那尊花瓶中。 当时距离较远,光线也不明显,可这种把戏见多了,她一眼就辨认出这绝不可能是光折射,而是有人活生生折断了瓶中人的四肢,像对待牲口一样把她硬塞进去供人观赏。 曾经被这个世界的残酷吓到用跳河同归于尽逼迫系统的模糊记忆也在那一瞬间如噩梦重现。 越明珠打了个寒颤。 陈皮似有所觉的回过头,语气平常态度轻松,并有意无意的挡在她身前,“这里气味难闻,咱们看两眼就出去。” 温室里待久了,她差点忘记世道本就如此。 有人出身富贵锦衣玉食,就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运气好被人打骂奴役还能混口饭吃,运气不好就像眼前这样被作践。 越明珠不断被刷新旧社会的下限。 同时也很清楚这个腥棚所有知情者和加害者,一个都逃不掉。 陈皮看似浮躁其实杀心越大情绪反而愈平静,不仅半点杀意没有还能对她笑,一丝戾气都没有暴露。 即使,他已经快气疯了。 只不过——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陈皮会恰好跟张小鱼交给张日山的任务撞上,更没想到他那日折返杀了腥棚上下还不够,隔几日又摸到人家大本营与同样悄悄潜入的张日山撞个正着。 以张日山的性格肯定会主动提议化干戈为玉帛。 而陈皮 新仇旧恨加到一起,还握手言和,老子不送你上西天就不错了。 没错。 张日山的任务就是这么被他横插一脚后恶意搞砸的,他不光自己泄愤杀人还玩了一手栽赃嫁祸。 有生以来第一次脑子转的这么快,用在张家人身上陈皮觉得很值并且相当得意。 得意到在越明珠面前被套了两句话就说漏嘴了。 越明珠:“” 陈皮:“” 就知道跟姓张的沾边没好事。 第110章 欺人太甚 越明珠学校的大礼堂新建不久,采用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礼堂内开阔明亮,当初她们这群新生的入学典礼就是在这里举办。 今日台下摆满座椅,一二排全是软包皮面的靠背椅,三排往后摆满条凳。 此刻台下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她在后台等着做开场演讲,周围同学都挺忙的,只有她神游天外,还有闲心回想事情是怎么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的。 先是月前被同学们选举为学生自治会干事。 这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广泛交友,多参加了几次校园集会而已。 太受同学欢迎,她也倍感压力:╰( ̄▽ ̄)╭。 要不也不会为了在初次校务会议中小试牛刀,提前跑去诗社和大家讨论草案制定。 这年头的学生自治会不像未来那样只搞虚衔充门面,上能协助校方对学校进行管理和规划,下能参与校园公共设施的建设和开放,偶尔还负责出版学生作品。 是个有实权的学生组织。 她进来镀个金顺便搞点小事情刷刷名望值也很正常。 比如在冬令前集资建个残障人士临时避难所,只要学校会议通过,就有正当理由进行一次小范围募捐。 结果短短几日, 小范围募捐摇身一变成了长沙街头巷角议论纷纷的大新闻。 这里重点感谢一下宋大小姐的友好助力。 想着大家也是熟人了,就主动邀请她加入自己的救济会。人家答应的是很痛快,就是在教会做义工的时候跑去跟传教士请求指点,不管怎么说对残疾人进行社会救助的理念总归是在清末时期由西方传教士引入中国,向有经验的人寻求帮助很正常。 不用白不用。 其实如果不是她抢先一步,等将其他人搜集来的各省救助工会案例整合出报告,越明珠也少不了去教会取取经。 不正常的点在于, 她去的隔天,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越明珠先后受到来自学校教堂为主的教会人员以及以校长为主的校方领导约谈。 “所以” “所以不论出身,不论信仰,我们希望援助包括残障人士在内所有需要救济的贫民,让他们有立锥之地、立身之本,不再受冻馁之苦。” 救荒赈灾、抚恤孤寡之类的民办、官办慈善机构各个省市都有。只是放眼全国对残障人士所提供的特殊教育,有资格进入其中的仅限出身上层社会和中层社会的人,家境贫寒和难民不在此列。 去年来长沙这一路的见闻俱是战火频仍,灾荒不断,流离失所者不知凡几。 翻看近一年报刊新闻,她才知道地方慈善组织和政府不是没有展开救济,而是人数太多,加上前期预算不够导致后期拮据,上下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维持,以至于现在难民变流氓,还牵连到了社会治安。 她能看到,有心之人自然也能看到。 和善儒雅的林副校长,与同学碰面总会谦逊还礼的蔡老师,无论是谈国际时事还是讲经赋诗都端正庄严的周老先生能在女校教书的都不是迂腐古板之人,他们没有学士的清高孤傲,纵使年迈,眼中依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这群年快要过半百的文人不是一时兴起,也绝非意气用事。 从时下年代背景来看,无非是四个字——爱国救民。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很割裂,好的人很好,坏的人又很坏。 不过既然自己想做个好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只跟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相处融洽,就之前水蝗上门张日山那天的表现来看,他手上估计也有好几条人命。 想想自己刚认识二月红时对他错到离谱的判断,真是陈皮蒙了心,以为谁坏都坏在脸上。 咳,扯远了。 总而言之这种“固然有人冷眼旁观,视他人苦难于无物,亦有人手执明灯照亮前路”的环境氛围恰恰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说好了从众,与其在坏人中异军突起倒不如先融入好人队伍。 “先生大义。”正如每次上课前那样,她鞠躬作揖:“学生受教。” 夕阳自乌云之间透出一丝橘色的光辉,像新生的火苗,又像燃烬的余晖,不偏不倚,正好照在所有人身上。 新生和余晖联手的结果就是,她跟她的救济会基本被排除之外了。 具体宣传过程不知道怎么操作的,一开始校内会议是通过了,决定借她的场地也是学校大礼堂。然而现在台下不仅坐着长沙官商士绅、社会名流,还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报社记者。 除了校长和个别领导,同学和闻讯前来的民众位置都很靠后,来晚的人要么自带凳椅,要么站着,整个礼堂人满为患。 远远超过她想象中的募捐场面。 这么隆重的场面,不难理解所谓的慈善募捐已经脱离个人甚至是学校的初衷,在多方干预下终究变得功利且高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林副校长是湖南着名国学大师,校董方还有长沙实业家、教育厅厅长,得校方力撑,她这个小小发起人才没被彻底踢出局,不过也没好多少,仅仅能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意思意思做个开场演讲。 曲冰观望一番回来,脸色复杂,“我爸也来了。” “他是代表长沙金号慈善堂来的。” 说好了响应熹微号召和同窗们一起做点善事,如大家所说实物救助只靠她们自己根本无法维持太久。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这几天大家按照不同残障者的手动能力详细划分了可以施教的谋生技能,包括手工、珠算、缝纫、编织等。 只有对方愿意在冬季三个月内学会他们可以学的生存技能,她们才会选择救助,并在三个月的学习后送他们去谈好的工厂自食其力。 曲冰自认她们把一切都尽力做到了最周全,万万没想到这场校内的募捐活动会在校方和教会的干预下发展到她们无法掌控的局面。 现在可好,从庇寒选址到每月钱米支出再到愿意雇佣伤残的工厂都不再需要她们操心。 她们也除了可以捐钱再无事可做,其他通通由民办慈善机构和政府接手操办,人家合力救助的也不止是残疾人还包括了难民和孤寡在内。 人力、财力、物力、格局都远胜她们。 “总体来说也算一件好事。”努力消化着同学们的心血最终只能付之东流的结果,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宋大小姐却没她这么好的脾气,愤愤不平的把学校领导和教会喷了个遍。 “我在外面也看见宋叔叔了。” 她一秒僵住。 然后就连名带姓的开始对老父亲大骂特骂,颇有断绝父女关系的决意。 众人忍俊不禁。 她这样大发雷霆,曲冰反倒真的看开了,好笑的寻了个由头转移她注意力,“我刚刚在台下看见二月红了,好像是代表长沙梨园会来的。” 还是那身眼熟的绯色长袍,只是深秋时节多了件披风。 坐在第二排的二月红容貌俊逸,气质出众,谈吐行止极有风度,连附近的喧哗声也在他不温不火的凝望下逐渐减弱。 而沾了二爷光有幸挤在他隔壁的齐铁嘴幽幽叹了口气,“我就不该坐这个位子,猫嫌狗憎的。” 他抬头看了齐铁嘴一眼,唇边微笑一淡,风流还略有一点懒散的气质就从他身上渐渐消失了。 “许是我不该出门凑这趟热闹。”他叹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陪夫人。” 脸上薄雾般的郁色让他炽烈如朝霞的衣衫都黯淡几分,齐铁嘴只当看不懂周边一众或隐蔽或明目张胆的谴责目光。 怎么了!怎么了! 就问怎么了?!!! 他一个孤家寡人能容忍身边坐了个有着娇妻逆徒还有万贯家财的人生赢家已经牺牲很大了。 秀恩爱还要他捧哏? 别欺人太甚! 第111章 水中捞月 后台,林充和校长温和地看着她,“我看过你的演讲稿,笔墨很清醒。” “原以为你会把一些汲汲营营之辈衬得狼狈,大行讥切时事之言,看来是我杞人忧天。”已他笑意渐深,“之前约见老朋友,他们有不少人看过你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 说起这个,之前她通过学校编辑部收到不少其他报社发来的稿费,笔名熹微的越明珠对日渐膨胀的荷包相当满意。 “周老师说帮我查漏补缺,果然是担心我又写了什么狂悖之言。”最后四个字是当初那篇入学作文经过多方转载刊登,有人用来批评她的,说小小年纪就谈什么国际时事,好高骛远自以为是。 “什么狂悖之言,这些人一把年纪了还做不出什么成绩来,才会整天拿年岁来说事。”林校长嗤之以鼻。 待看向她时又温和起来,“你别往心里去。” 之所以他会提前拿来过目,是他见过太多撞的自己头破血流的年轻人。大多家境富裕的学子行事多凭个人意气,年轻富有朝气不是件坏事。 越是寄以厚望,就越不希望她意气用事,尤其是今天这种局势复杂的场合,公开发表政治意见绝非益事。 现在想想,能从国际时事在文中分析工业商机的人怎么会看不破这一时荣光。 为了播扬这次慈善活动,他到处走关系也被人在小报上骂沽名钓誉,算是同病相怜了。林充和摸了摸胡子,苦中作乐:“个人能力终归有限,我就承认自己不是个纯粹的文人。古人云:义者,天理之所宜。见利先思义,这义既可济贫,为之所动也无妨。” 越明珠听说前两天还有人拿着报纸去当面问他,被他一笑置之。后来他上课对此事谈笑自若,还拿骂自己的报纸跟同学们共同欣赏点评其文章,夸它引经据典文采出众。 这种唾面自干的风度与器量,大家欣赏欣赏就算了,学不来还可以发疯。 “君子论迹不论心,依我看来先生正是‘真廉无廉名,大巧无巧术’的典范。”古往今来文人都十分爱惜名誉,林校长竭尽所能只为多点善款反被诟病结党营私。她虽然是个学生人微言轻,可几句漂亮话还是会说的。 林充和闻言不由扬声一笑:“我活了半辈子,名声对一个过了知命之年的老人已是身外之物。” “不过”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他连精神气似乎都年轻了几分,“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完跟其他学生互行礼后便转身离开后台。 越明珠站在原地。 该交待的事都已经交待完毕,剩下同学们跟她确认流程,曲冰问一会儿上台要不要带手稿。 “我一个学生上台做开场演讲已经是看在校方面子上了,登台还‘临时抱佛脚’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入校以来她可没见有谁发言是带着稿子的,不说每个人绣口一吐就是半篇锦绣文章,可进退有度、能言善辩是学生会干事最注重的能力之一。 这点她自然是过关的,就当校务会议做报告了。 宋婉莹仔细打量她仪容仪表,见耳边别着的珍珠发卡有点歪,赶忙调整,“你不紧张,外面好多人,我看着都心慌。” 曲冰无奈:“熹微不紧张这下也被你传染紧张了。” “没事。” “抱歉,我就是”她犹豫老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就是看台下小报记者的人太多了。”还有不少都是报纸上常见的人物,以工商、政、学为代表的银行、商会、社会名流、富商、政府要员、大学校长等都包含在内。 这跟校内活动不一样,稍有差错就会受人嘲笑。 她面露忧色:“我偶尔在家里见我爸那些同事,别看他们一个个私下平易近人,一到公众场合那眼睛像放大镜一样,没毛病都要给你挑一个出来。” “不怕,我自有准备。” 不管台下观众眼里藏着的是审视是质疑还是探究,都不会动摇她的意志。 越明珠自认见过许多可怕的眼睛,绝望的、死寂的、落了苍蝇都不会再眨动,每一双都令她记忆犹新。 活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可怕,它们太复杂太多变,不像将死之人也不像已死之人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 可它们毕竟是鲜活的。 她从来不怕直视活人的眼睛,因为,只有活人才有利用价值。 整理好情绪,她向目光关切的同窗们微微一笑,在一众稀疏的掌声中从容登台。 镶边就镶边,她越明珠就算是镶边也是金边。 台下,齐铁嘴正在跟二月红说黑背老六那点事。 从大理上讲他本不用心虚,黑背老六信了他的卦,也可能是没别的办法,但总归来说依卦象所示人家确确实实在坡底一待到底,九门都默认那块地盘归他,眼看不知会等到何年何月,齐铁嘴想想就头大。 “我这不是怕他缘分不够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等耐心没了我也跟着一命呜呼。” 二月红笑而不语。 紧张半天没得来一个预期中的答案,齐铁嘴只好开门见山,期期艾艾:“二爷你,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我是不觉得你有卦不准的时候。” 至少,他还没见过齐铁嘴卦不准被人砸了招牌,以往都是算太准才招人恨。偏他又管不住那张嘴,能活到今天也多亏了人缘还不错,后来长沙有了张启山这尊大佛照应,如今又入了九门,同门情谊黑背老六多少也该有点。 “缘分这种事如何强求,只他一人使力也不过是水中捞月。”说完齐铁嘴自己也不免叹气,话题不自觉跑偏,“好心给他送大鱼大肉还爱搭不理,一天到晚就只会去买那干巴巴的馍馍,也不嫌噎得慌。” 听见鼓掌声,他也跟着敷衍拍了两下,正想再吐槽两句,余光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走到讲台正中间,不由愣住。 短袄黑裙,稚涩文秀。 许久未见,却短短一瞬就轻易攫取了他全部心神。 第112章 表演时间 光泽外露,是时来运转的好兆头。 只是和明珠相处时日不多,每次又有佛爷在场,就算有过言语交谈也从不深入,更何况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远离麻烦,少生事端,自佛爷离湘他是更连张家门都不过。 今日乍一看居然瞧出些不对劲来。 齐铁嘴下意识在袖中掐算,台上演讲才刚刚拉开序幕,“不涉党派,不谈政治,以救贫、赈济为己任”心绪紊乱下,他根本无心探听。 最后得出八字箴言:物极则反,命曰环流。 二月红凝目望去。 礼堂光线足够明亮,他是亲眼看着明珠一步步走上台又停在正中间,只是她脚步太轻,直到留在中央才让不少人明白她就是这次开场演讲的人。 台下顿时炸开,只听说是学生没想到年龄这么小。 阳光照明只在观众席,她位置太靠前,两侧又有墙壁遮挡,不过已经足够前几排的人看清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对比这些官绅商学,她生的太过稚嫩也太过朝气,二月红听力敏锐,在议论声中能清楚分辨民政科的官员正向身旁人询问明珠年方几何。 这点插曲引来了连锁反应。 二月红垂下眼,眸光冷得像雪,微微散发着寒意。 久经考验的名角在戏台上偶有失误都会被观众破口大骂,就算早已淬炼出一颗大心脏也难掩羞愤,心态差的还会被气到浑身颤抖无法登台。 他担心明珠阅历浅又是第一次上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即便知道她有过在茶楼与歹人对峙都不落下风的经历,还是免不了替她担忧。 二月红出生红家,自小习武唱戏,掘坟杀人,不到十五岁就对台上墓下昼夜分裂的日子驾轻就熟。 行里的人都说红家人天生一副菩萨面容,蛇蝎心肠,什么事都不入眼,什么人都不过心,这些他不否认。 唯二的恻隐之心 隔着台上台下的距离,二月红望向明珠,古井无波的目光闪过一丝关切。 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越明珠没有自乱阵脚。 她斯文平静地向台下众人拱手一揖,任何场合大喊大叫都有失体统,更别说在这个文化人把礼貌和教养刻在言行举止上的年代,仗着年纪小也只会有损学校颜面。 学校力撑你上场结果你不行,这都摆不平以后还怎么让别人信任你? 瞥见右方后台半掩的小门里同窗们着急忙慌不断跟她比划让用话筒让场下“肃静”。 她没有露怯,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高等学府,是继往开来、培育人才和做学问的圣地。 自己只是一个学生,只需用礼义廉耻中的“礼”字就够了。 果不其然这一作揖,一些没座位站在后排不明所以的同学们首先做的就是还礼,“克己复礼”四个大字早已铭刻于心,受学府氛围影响,最前排那群资历深厚的‘老’前辈也不约而同停下交头接耳的动作,在礼教约束下内敛起来。 等她行完礼,嘈杂声已然止住。 早这样多好,开讲前还得她现教规矩,简直是浪费时间。要不是场合不合适,真想翻个白眼给他们。 既然安静下来了,那就开讲。 为了今天她还专门回忆了一下历史上那位超级演说家,超乎常人的说服力谁不心动,不过她今天的目的不是为了征服听众。 说来说去,占据阶级高位的人很少会在意底层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每年都有数不尽的人被饿死杀死,死一个两个死再多也不过是添几个数字。跟这样的人去谈民生艰难、百姓疾苦,他们会听吗? 不会,他们只会认为一个小小学子涉世不深、未经风雨能懂什么民情,根本就是天真无知,虚论浮谈。 不贪的官,有。 不奸的商,也有。 可凤毛麟角。 她不会拿天时地利去赌人心,更不会误以为自己发起的活动引来各界关注就真的触及到了权利中心。 人会为一时之利去做一件好事,就一定也会为了一己之私去做一件坏事,他们既然坐在这里就证明这里有他们有想要的东西,而她的作用就是跟君子谈仁义,跟小人谈利益,让他们求仁得仁,求己得己。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弊端,追名逐利,总要讲尊严和脸面。 越明珠选择做一个好人,就是因为谁都知道好人心地善良,富有爱心。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张启山来上学,也是学生这个身份天然就能使大多数人卸下心理防备,这一点即使是在未来都不会变,毕竟能从一亿和清华北大中坚定不移的选择后者的只有还没进入社会这个大染缸的莘莘学子。 哪怕是刚满十八岁的大学生也能凭借一双清澈愚蠢的眼睛享誉互联网。 清澈愚蠢这个评价在好人眼里是褒义,在坏人眼里也是褒义,只有在不好不坏的人眼里才包含贬义。 现场的人是什么成份她很清楚。 好人会天然的欣赏她,坏人会理直气壮的利用她,不好不坏的人她不在乎,在两个极端中都混不出来的大多是庸碌之辈,而庸碌之辈只会从众,不需要她费心思。 表演时间到,那就让我们各取所需。 台下观众席上的氛围正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作为听众之一的二月红感触最深。 刚开始明珠替教会还有学校发表宣言时在场众人还有些注意力分散,可宣言过后的发言随着话筒一点点扩散开,不光是后排的学生们聚精会神,连前几排的官员和名流豪绅也抬起头来,多了点兴趣。 要说明珠讲的有多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倒也不是。 然而——只要她站在那里就有一种白云出岫的清新明澈,开口的一刹那,似乎所有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连带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真诚,时而认真、时而热忱的表情和语气让人难以移开视线,就连偶尔的冒失言辞也只觉得她自然率性,难生恶感。 登场时备受轻视的稚气与年纪,在这一刻反而成了她真情流露、天性如此的保护伞。 或许会有人质疑学校和教会推她上台的动机,但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她正在台上说的话和目的。 ——以救贫、赈济为己任。 这是还没被成年人世界中的狡猾和阴谋诡计荼毒的学生,那种提到救济热情洋溢的感激和对残害同胞之人的满腔义愤,一目了然,就算是二月红这样内冷外热的人,不带滤镜,都觉得她在做一件极其正确让人心生向往的义举。 二月红知道她说的很有道理,也愿意慷慨解囊。 随着演讲逐渐深入,他能察觉到身边不少大人物都对她的演讲产生了认同感,但是但是很可惜,他明白这些人的小心思,他们会认同并非是他们被唤醒了人性的善,而是他们需要有人去美化他们做这件事的动机,能爬到这个地位的人本就城府极深,规避危险,识时通变是天性。 他们也许会触动,这是人性复杂的必然,但绝不耽误他们剥离人性像秃鹫一样把每个有利可图人剥皮拆骨,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豺狼环伺,红家自有锋芒。 二月红善用温文尔雅掩饰自己冷血的那一面,可是看着明珠,看着她演讲结束向台下众人深深鞠躬,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更加清晰的认知明珠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光明也更纯粹与九门、土夫子都格格不入的世界。 种种混沌而杂乱的念头一扫而空,年少时有过的赤子之心促使二月红站起身来,无视身侧齐铁嘴茫然不解的眼神和拉扯,他抚掌大呵一声:“好——” 他声线高昂却不刺耳,仅一个字就如金石玉器相击,本就被演讲所吸引深受触动的学生们备受鼓舞,纷纷叫起好来,一时间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整个大礼堂,不知比登台前稀稀拉拉的掌声隆重多少倍。 前排的那些人也随之起身,整个礼堂似乎活了起来,台下每个人都笼罩在阳光之下,和光同尘。 二月红知道人心险恶,也知道人性丑陋。 但此刻他还是想维护明珠做慈善的那颗心,不愿明珠蒙尘。 第113章 先见之明 越明珠功成身退,人刚回后台身边就被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 入学之初她被夸得天花乱坠,一是文采出众,二是稚气犹存又生得玉雪可爱,被欣赏更多还是同学相处和睦、爱才怜弱。 刚刚众人见她孤身面对非议与偏见,平日走得近的个个面色煞白为她提心吊胆。万幸她应付裕如,非但没有惊慌失措连窘迫也未见分毫,经此一事,同学们自然对她心悦诚服。 “熹微你刚刚说的太好了!” “是啊,我在后台可是被吓的手脚冰凉。” “台下掌声如雷贯耳,恭喜恭喜。” “幸好今天登台的是你,换我上去早就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了。” “” 数不尽的溢美之词向她倾泻而来,十四岁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能在这种场合大放光彩,意气风发不是理所当然吗?她就是有点意外二月红会出头,之前连管教徒弟的活都想外包,今天竟然会在公众场合替自己站台。 就挺应该的。 她一边和同学们谈笑风生,一边不忘暗中和曲冰、宋婉莹汇合并在二者帮助下顺利突围。 俩人在角落寻了个座位让她休息,“我们这边还有事要忙得先去校门口一趟,晚点再过来寻你,你先坐下歇息,千万别到处乱跑。” 宋婉莹看得出来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惜时机不太对,被拽走还很是依依不舍地冲她眨了眨右眼。 ——等着啊。 越明珠:(^-^)v 礼堂后台面积不小,这次长沙名流政要云集,除学校自治会的成员还有一部分外来人员带来的助手和安保,双方一起负责流程确定。 个中环境错综复杂,她无事一身轻,索性坐在角落忙里偷闲,至于二月红那恰到好处的捧哏。 是出于好心?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所蒙蔽? 郑重其事、慎之懒得慎了,那就当他二者皆有。 越明珠悠然自得,没错,她就是这么招人喜欢又聪明伶俐。 她坐的地方偏往室外的通道,离演讲台较远,不过还是能听到一点前面传来的声音。 先前演讲的内容她只涉及到了“采生折割”和“残疾救助”,对整体活动顶多算个餐前甜点,回忆看过的流程表,现在登场的应该是受邀坐在第一排来自长沙最大规模的慈善堂代表。 她偏着脑袋听着人家致辞。 托管系统突然开腔:【不是宿主自己说稳定,不出格。枪打出头鸟,从众却不出众吗?】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场合出风头? 【什么是稳定?】稳定要分时机,看局势。 身处乱世就得多给自己留条退路,如今这个年代,从众可不是指像个小人物一样死就死了,最后除亲朋好友外无人在意。既进了学校就该走学生的路子,做出一副为社会发光发热的样子才真正符合当下大环境的从众。 她被系统分散了注意力,也没忘记留心外界,很快就发现有个生面孔目的明确的往自己这边来了。后台人来人往,现在也只有她无所事事,如果是来求助那还真是选对人了,越明珠不慌不忙的起身。 后台几扇窗户为了通风散气都半敞着,稀稀落落的阳光洒在来人身上,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中山装。 “越熹微同学,久仰大名。”没有轻视她暂且只是个在校生,对方主动自我介绍,“我姓秦,秦英,英杰的英。受林校长邀请出席这次募捐,刚刚在台下听了你的演讲很受触动,希望没有影响你休息。” 对方礼数周到,又不吝夸赞,越明珠就更不会在人情世故上失礼了。再说看人家一身中山装应该是做文职工作,能在今天这种场合随意进出后台的,不是来自政府就是来自报社,都不能得罪。 “你好,秦先生。” 双方都不是容易冷场的性子,很快就台前幕后的工作聊了起来,她还在对方好奇下介绍了校内的近期活动。 不过,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对方的主要目的,耐心十足的又陪着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从写过的文章到作过的诗,连喜欢的作家和对目前国际局势的一些看法也相互做了交流,比较敏感涉及到国内政治倾向的内容倒是没聊。 “我听说提议举办这次援助难民措施的发起人是你?” 越明珠心说总算来了。 “各省各市有关难民救助的往年调查报告听林校长说也是你整理的”前面正好传来夹杂着话筒滋滋滋的声音,这边听的不是很清楚,但从中气十足报出来的一连串数字不难听出讲的正是他们谈到的内容,很快外面掌声雷动。 前方热闹的礼堂,周围行色匆匆的同学,将两人沉默的氛围衬出一丝冷清。 秦英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我不是为了追求个人公平才到这里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绅商的善款、百姓的捐赠、政府的补助尽可能公平的出现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她不介意说的更明白一点,这也是在知道这次活动由政府和民间慈善机构接手后全体学生会干事的共识。 她早就猜到可能会有人来试探。 秦英闻言,沉默一瞬。初见她时只觉得她身上有种十分内敛文秀的气质,想不到举止言谈如此扣人心弦:“无论是赈济灾民还是救伤助残都需要钱,独我一人能做的微乎其微,否则也不会求助同窗。可就算是集全校之力又如何能抵过长沙政府和善堂联合出手。” “散放米粮、寒衣,治病和提供庇护所,无一不难,唯有上行下效才是恒久之道。” “如果没有政府和善堂插手,单凭我和同学又能坚持到几时?”她缓了口气,:“全国需要救济的地区放眼望去比比皆是,触目惊心。由政府带头民众紧随其后,上下一心才是民心所向。” “天灾人祸年年有,生死无常,赈不完的灾,救不完的人,既然如此”想起来长沙这一路的光景,越明珠半是期盼半是释然:“那就让天下人来管天下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 最后,那位不知是在政府就职还是在报社工作的秦先生自言自语的离开了,只是离开前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欣赏也不像感动,倒像是在看什么天外来物。 越明珠一头雾水。 怎么啦,她自认发挥的还不错。从表情到语气再到说辞,不是都很符合时下新青年的进步思想吗?不是很大公无私很真善美吗? 既夸了政府又夸了民众,谁都没得罪啊。 不管这个秦英是哪边人,自己这个回答可以说得上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算了,讲那么多话弄得她口干舌燥。 在角落的椅子上重新坐下,越明珠懒得细想下去,不如休息。 坐了一会儿有点犯困,打着哈欠正想曲冰她们什么时候能忙完,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对,顺着周边人隐晦的目光看过去,她目光一怔,忽地笑了出来。 陈皮来了。 怪不得她俩走之前千叮万嘱让待着别动,原来那个眨眼是暗藏玄机。 从前陈皮在码头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久了,乍一看他这个人会有些木讷,否则也不会连小孩都敢朝他扔石头骂他是要饭的。可自打跟黄葵大开杀戒,整个人就锋芒毕露、恣意妄为。 这才进来多久,就让人头攒动的后台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来。 担心他这么拉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会引来麻烦,越明珠接连发现好几个隐蔽在同学中负责安保的警卫人员戒备起来了,只好起来走两步,让自己显眼那么一点点。 她一起身陈皮就瞧了过来。 眉眼飞快舒展开,阴霾一散,颇有种冰消雾散见青山的少年感,前后反差极大的矛盾气质让越明珠忽然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不等她细细品味,陈皮开始往这边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逃难的那段日子,理智告诉越明珠这个人生性凉薄不值得信任,直觉却说:再等等,再等等,等他为你付出绝无仅有的真心。 不用想都知道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他说:“是不是渴了?” 看。 “师父说你要上台讲话,我又不知道得讲多久,怕你口渴就先回红府取了师父唱戏前后都会用来润嗓的苦茶,你尝尝?”说着拧开一直护在身前的水壶塞进她手里,水壶摸着还有点温度,不烫手。 她乖乖接过喝了一小口。 呜?呜呜呜? 痛苦下咽:什么味儿啊,齁甜。 陈皮皱眉。 他事先尝过了,不难喝。 就是怕苦茶口感不好,走之前问过管家特意加了蜂蜜。 习惯性想说她娇气的话到了嘴边又堪堪止住,盯着她不高兴的脸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秒,陈皮啧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她难伺候,伸手把腰后挂着的竹筒递过去。 “这茶难以下咽,那烧开的白水总行了?” 第114章 道歉 各大报社紧跟时事,隔天就传的满城风雨。 名流政要在咏絮女中召集各界慈善家赈济难民救助残障人士的募捐行动不仅在长沙日报刊登,接下来几日,地方民间慈善组织联合地方官员向社会各界筹募善款的消息也如雪花般随着各大报刊飞入千家万户。 越明珠起的早,打开收音机。 餐桌上报纸一股油墨味,她伸出小拇指勾开从头看。 去年逃难来湖南路上遇见不少人都是陕西干旱下来的,这么一大批难民入湘,地方组织急赈后继无力,导致近半年来社会治安管理也不太好,政府事前向外界透露讯息做宣传估计就是为了事成后方便操控舆论。 她手上这份报纸公开的信息也很全面,上面写着这次官民合办的救济会将由政府立案开办,既有难民收容所又有诊疗服务,从衣食住行到治病赠药再到就业,方方面面都有涉及。 果然,有经验的慈善机构就是不一样。 要不是他们接手,也不知道得耗费自己多少脑细胞。 往下刊登的是活动当日及近几日收到的各界善款捐助的收条和收据,像实物捐赠如粮食和药品一类也有信息流出,算是公开募捐的收支情况。 不过,越明珠知道文字宣传还是其次。 见报当天救济会就借着集中施粥、放粮向来讨饭吃的难民和乞丐提供住所,很快又开办了临时诊所,施诊施药,在一点点收拢明面上的流民。最近上下学她都特意让司机绕了点远路,是亲眼看着市井街头沿街行乞的人在一天天减少。 只是有一部分人没那么好管理,比如拉帮结派非法占居他人住所的那些,人数多到户主无力驱赶,要不举办前为什么风声那么大,就是因为部分治安情况真的已经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大家巴不得上头有人接手。 所以现在各路通报一出,也算是众望所归。 难缠的就由政府出面驱逐,到时候会按少壮老弱分造名册,再分批收入收容所。 和她当初‘不养闲人’的理念一样,救济会也将在冬天定期教授他们一点傍身的技能,冬天一过就送去各个工厂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这份工作,刚来长沙偷走她小金猪的小乞丐所在的组织,当初张启山也曾跟她科普过,这群人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头目还会定期向政府缴税,算是乞讨的“名正言顺”。 越明珠希望他还保持当初的那点聪明劲儿,带着小伙伴去救济会求助,习得一技之长未来也算有个保障,总靠挨打和博取同情也不是长久之计。 否则一旦他长大,就该轮那群小的了。 继续往下翻。 余下报纸所刊登的也尽数是好消息,反正有钱的捐钱,有粮的捐粮,有衣的捐衣,有地的捐地。 同时电台滋啦滋啦地播放:“为谋私利残害百姓,断其肢体伪造奇人异象,行蒙骗之举煽诱民众,大肆敛财” 信号不太稳定,她把声音调到最大。 “各地惨案频发聚成患害,欲求整顿,非政府一己之力携手并进,维持必要之治安。如遇身陷囹圄身有残缺者务必通报,官仍督察,均将予以防护严厉手段阻之,毙贼警示,令其必无侥幸之理” 播音员声音小归小,总归是让她断断续续听清了部分内容,大致就是:劝民众警惕“腥棚”看到有可疑的残障人士要向相关部门检举揭发,对方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卖而来,并恶意伤害加以挟制,让大家联合政府共同营救遭受压迫和残害的同胞,政府会庇护检举人和受害人,将凶手缉拿归案,直接死刑以儆效尤。 真是同人不同命。 她有点惋惜,这不比历代对“采生折割”凌迟处死的刑罚轻多了。 后面收音机噪音越来越大,吵得她耳朵疼,干脆关掉了。 她慢慢喝着牛奶。 外面在一天天变好,家里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自从在学校听过她的演讲,捧珠看她的眼神就一直皮卡皮卡的闪着光,过去也不是没闪过,就是那时候像在看什么受不得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现在像在看无时无刻都散发着圣光的鸟人,还——挺肉麻的。 也不光是她,整个张家都气氛古怪,听说那天管家和张小鱼他们也去了,不会都像二月红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蒙骗住了? 没错,说的就是你张日山,最近动不动就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偷摸着看她,看了又不说话。 忍了几天,忍无可忍。她把报纸折好放在一边,“有话对我说?” 张日山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了背脊。 也就是他这个年龄段的相貌太占优势,清俊的眉眼,下垂的眼睫毛,连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神态,别有一番清隽冷然之感。 她歪头:“不想说就算了。” “说。” 他抬头盯向一边的收音机,知道自己一向说不过她,担心自己开没开口就先气弱三分,索性不看人,“张小鱼说我给小姐添了麻烦,让我来道歉。” 道歉? 果然年长一岁就是想的多。 不过,张小鱼有这种顾虑也很正常。 作为她的保镖,张日山先是节外生枝救了一批身有残疾的人进入张家势力范围,又露了马脚被人找上门。她用半真半假的消息把人糊弄走还能被当成是阴差阳错,但前几日在学校公开演讲呼吁各界共同救助残障人士,怎么看都像是张日山救回来的那批人勾起了她的同情心。 金大腿离开前可是特意叮嘱过,让她安心上学。 家里的事都波及到学校去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很安心的样子。 越明珠想通了缘由,不由叹气:“救人还要道歉,是个什么道理?” “再说什么叫麻烦?” “解决不了的才叫麻烦,能被解决的叫问题。”而问题一般都有答案,对越明珠来说不过是提笔就写:“现在这个问题不是被救济会更好的解决了吗?” 她瞳光清澈纯粹。 连说出的话似乎也比旁人更有力量:“你没有给我添麻烦,更不需要向我道歉。” 本来张日山打定主意不看她,可是从小姐嘴里听到一句不带刺的话实在难得。 他抬头,正好瞧见那如朝露般短暂的浅笑,稍纵即逝,像是错觉,又像梦境。 小姐没有责怪他,只是真诚道:“我只想你现在送我去上学。” 这看似普通日常一句话,却让他经历过张家各种考验的那颗心久违地噗通、噗通鼓噪了起来。 第115章 作者本人很好奇 抱歉不是更新。 刚刚才发现前面第47章有个段评说某部分情节和她看过的一本耽美文相似,和张启山认亲的环节也很相似,女主伪善也和那本男主很相似。 说实话我恶评收到过不少,唯独这个把我气笑了。 而且还有几个人附和,既然有这么多地方相似让你们有既视感,又不止一个人在说,那我就当真了。 如果那几个人还有在看,如果还有其他读者觉得相似觉得自己好像看过,那麻烦你们把那本书名告诉我,我去瞻仰瞻仰。 抄我的我看到不止一本,之前发泄过倒也没有真计较。但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这么说我,所以,别光说我写过的情节相似,也请把我没写的部分也拿出来讲讲。 要真和我还没写出来的一样,大纲也基本走向一样,那我删了改了坑了也绝不会让人把我的心血和明珠说成是性转文。 凑字数。 (不满一千好像发不出来,那就跟友好的读者们交流一下后面的思路) (解九跟半截李出场机会不多,对,有个宝子喜欢半截李还特意给我打赏留言问我能不能安排一下,可惜大纲已经写好了实在没有他的位置哈哈。解九比他要好点,故事的明年会登场,不过现在已经妻妾成群了,这种花心的人不配跟明珠有感情戏。) (五爷,我想想,大概故事的后年才登场,六爷也差不多。) (故事的明年是个很重要的时间点。) (黑瞎子会在老九门的故事开始后就登场,之前在评论区也有回复过,他的性格如果真等到第三代,我个人是觉得很难搞,趁着年龄还不算大先拉出来溜溜。) (在我的设定里,这一代基本会被明珠祸祸完了,而且我的待选项还包括陆建勋和裘德考。)(不要嘘我) 害,作者自我介绍里我就说过了,我是土狗,就爱玛丽苏。 别的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最重要的部分不能说,哎呀呀呀呀呀我自己也好心急啊,其实大致剧情走向我已经定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写的那么艰难。这也是看到那个段评我会炸的原因,因为剧情和梗脑子里想想是很容易,写出来就难多了,所以还有种心血被人轻贱的伤心。 如鲠在喉(就是我刚看到时的感觉) 不说出来我会非常非常难受,难受的一想到就气到在家一直翻白眼。 今晚就不熬夜更新了,最近有点放纵,打算还是早点休息调整一下作息,睡眠不好还挺影响心情的,感觉自己最近特别容易暴躁。 也有可能是大姨妈要来了。 我到底还要凑多少字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讲的了。 这篇文如果可以继续写下去,那我是想写到沙海,写到藏海花,写到重启,写到王母鬼宴,写到很靠后很靠后。 希望我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先写到两百章。 再试试三百章。 再试试四百章。 不知道会不会写到五百章。(我感觉一百五就是我的极限了。单纯只靠爱发电,好像也挺难的。) 第116章 善始善终 后车座上。 越明珠想,陈皮追到“腥棚”的老巢杀了一部分加害人,张日山救下了一部分受害人,那这件事会到此为止吗? 不会。 除恶不尽,人救不完。 张小鱼顾虑太多,没办法对九门四爷下死手。 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对付水蝗这种人,既然已经掀了桌子就不该再让他有上桌的机会,最好趁着他自顾不暇的时候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否则等他缓过神来,就会像毒蛇一样,随时等着反咬他们一口。 可惜不行。 同样是碍于九门,水蝗固然不会做的太过分,可恶人想要恶心人,手段只会层出不穷。 张家想解决的是烟土走私,短期之内无利可图,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他只会调过头去变本加厉的干起贩运人口的勾当。 类似“采生折割”的受害者只会多不会少。 张日山想救人本身没有错,错在他做的还不够好。 这么看来,越明珠在学校召集千金小姐们发善心创办救济会似乎也只有助长恶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更加得意这一个作用。 就像前世遇见的那些猫狗贩子。 他们会惧怕爱猫爱狗人士的围追堵截吗?不,他们只会仗着别人的善心坐地起价,看这些提款机能花多少钱从自己手里救下“猫质”“狗质”。 除非人多势众。 除非舆论和官方的倾轧。 小人畏威不畏德,越明珠对此深有体会。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靠自己来促成这场慈善,政府接手全在意料之中,她瞄准的一直都是官民合办的强强联手。 之所以一进校就热情参加各种文艺团体其实是为了积攒人脉,结果这些人脉让她顺利当上了学生自治会的干事,而成为干事她就能合理借校内会议这个场合提出草案,再通过校内领导和教会的力量把活动宣传的人尽皆知。 自打南京政府的政权逐渐统一,内政部便颁布了《各地方救济院规则》要求各省创办各类救济机构,民办组织也将在政策下依法受主管机构监督,这岂不是天时地利? 她分身乏术还要加入婉莹的诗社,就是之前出去野炊意外从曲冰口中得知她父亲是警备司令部的高官。 那天回去,越明珠就在慢慢的整理思路。 以前看电视剧,她依稀记得民国时期一般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处长大多都是军统出身,而这个处长职位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可公开的身份,方便他调动军、警、宪、特各单位联合行动,而且这位宋处长是地方保密局站长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管是不是,有了这个线索那她就能补上最后一点:人和。 新上任的这位警备司令能借官职之便大肆敛财的这么明目张胆,看来是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肯定会找机会调走。 既然如此,正好顺手送他一个机会。 一个拍南京政府马屁的机会。 当初内政部在《各地方救济院规则》基础下最终颁行的 《监督慈善团体法》,目的不就是为了就是加强对社会管控,让南京政府的权威继而重建。 这种情况下,如果内部有人把讯息往上传,一直传到到这位长官耳中。 上有抚恤、灾济方面的财政拨款,下有民间捐赠,既不需要多花钱又不需要多费心思,只签个字盖个章就有功绩可捞,傻子才不为所动。 而这位宋处长和新上任的警备司令显然不是傻子。 水蝗不惧怕没有张大佛爷坐镇的张家,也不惧怕同盟关系的九门。 那天看着他带着一众打手离开张家,越明珠就在心底想,你不怕没关系,我大可以换个你会怕的。 怕到闻风丧胆。 任凭这位四爷往日如何在长沙作威作福,对上保密局和警备司令部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蚂蚁,烟土的尾巴这会儿还没处理干净扭头又跟政府下达的政策对上,嫌命长了不是? 只怕现在已经在家中吓得六神无主、坐卧不安了。 可惜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了。 她如往常一般进了校门,路上接连不断被同学叫出名字,她时不时微笑点头回应。以前她也算小有名气,但是还没到人人都能认出脸的程度。 现在就不一样了,别说是同年级的同学,连高年级的学姐包括校职工在内无一不识得她。 上了半天课,她和曲冰手挽手去了诗社,大家聚在一起分享近期收到的各种好消息,倒是宋大小姐这个社长迟迟未到。 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她面有怒容的大步进门,一进来就把攥得发皱的报纸重重拍在桌上,气冲冲的坐在一旁。 众人不明所以。 曲冰上前翻开一看,报纸刊登的正是之前慈善活动的内容,看完笑问:“你这生的什么气,说出来让我们替你评评理?” 宋婉莹不知道她怎么看了报纸上的内容还笑得出来。 越明珠走近去报纸,在曲冰眼神示意下才在右下角非常偏僻的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依稀能看出是她做开场演讲的那天拍下的。 整张报纸最显眼的自然是报头下方的头条要闻,各界名流合照加声情并茂的文字解说。 这不是很成功吗,生气什么? 宋婉莹差点被她俩的反应气晕过去,忿然作色地指着右下角不起眼的地方:“这些人为了抢风头脸都不要了,学校出场地,咱们还大方捐钱。他们连张能认清脸的照片都不给放,熹微名字也不提,就用学生二字一笔带过,这难道还不够气人吗?” 越明珠和曲冰不约而同笑出声,笑得宋大小姐莫名其妙,直到其他人把手中的报纸一一摊开给她看。 “好了别生气,来看看这些。” 宋婉莹余怒未消,愤愤不平地拿起报纸,这一看,惊喜抬头:“长沙《大公报》?” 她聚精会神,细细看去。 和她拿来的那份完全是政商占据主流的内容不同,《大公报》最新一期的社会版块中,在副标题和正文内容上都重点介绍了这场慈善的发起人,从年龄,到籍贯,再到学校,都有详细标注在越明珠名字旁边,还细心以小字注明。 差不多五百多字的篇幅客观公正的报到此次《省会难民救济所章程》的推动,就是在越明珠同学发起的活动演变下“实业救国”最显着的功绩,不仅末尾追加了后台采访,还在其他版块上提到她自入校以来所有在校报上刊登过的文章和诗词。 夸她:咏絮之才,林下之风。 要知道长沙《大公报》日发行量高达四五千,作为民众喉舌,坚持言论自由,也从不阿谀政府谄媚政客的《大公报》可是如今整个湖南最为畅销的报刊,有着“国家之鉴,社会之师”的美誉。 有它背书,才是真正的声名鹊起。 “你还是少看点政府的私报。” 曲冰又抽出其他几份,“《正言报》、《湖南日刊》、《公正报》夸熹微的这么多,你倒好专挑没夸的生气,怎么,还不许夸夸其他人了?” 她惊喜接过,看完满意之余不由撇嘴:“都怪我爸,这两天一大早就让下人拿报纸,看完了还非得让我看,我说他怎么这么得意。” 原来是专挑政府的喉舌往桌上放,难怪她一个夸熹微的都没瞧见。 其实曲冰摆出来的那份《公正报》和其他报纸刊登的内容不同,越明珠在家也看到过,上面对慈善的事着墨不多,少见的提到了去年一件事。 并夸她是当代女中豪杰,说近期在湖南小范围流传开的一篇短篇弹词——《茶楼》,内容并不复杂,讲述的是一位女艺人在茶楼卖艺受恶人胁迫最后被一位路过的女侠相救的故事。 越明珠一看标题就知道是什么事。 可能是为了维护她的尊严,那份她让捧珠寻来的评弹脚本没有提及当初她为了其他人的安危受辱的事实,只着重描绘了她如何临危不惧、妙语连珠与对方周旋,最后气得对方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直到被赶到警察拘走。 看完越明珠心情有点复杂。 其实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当初在茶楼下跪磕头,只是这弹词把她塑造的风趣、聪慧、又擅巧思,而敌人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脚本里纯粹就是个丑角,只能被“她”多番戏耍,引人发笑。 报纸上说那位女艺人是主动找上报社,向他们提供独家消息。 她自述家境贫寒,身无长处,想要报恩又无能为力,只能在离开长沙后找了相熟的大师把这件事编写成了弹词,在各大茶馆的评弹书场弹唱这篇《茶楼》,尽一点微薄之力,想替恩人宣扬美名。 要不是看到报纸,越明珠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故事中行侠仗义的女侠。 其实她早忘了那个女艺人长什么样了,初衷也不是为了救人,没想到对方会一直记着这份情。 不过这样也好。 室内人声,窗外风声,越明珠靠在窗边伸手去捉风,可风缥缈无定又怎么会被人捉住。 只是—— 她缓缓松开,只是恰好有风停在了自己手中。 托管系统忍不住开口:【既解了“采生折割”的后顾之忧,又借政府的力量救助了众多受害人,宿主这次又是一箭双雕。】 君子论迹不论心。 当初越明珠用来夸林校长的话,用在她自己身上也未尝不可。 【那我这个善人得到善名,也很合乎情理。】 这样一来,就算将来国家要跟九门清算,以她的名声和经历想必也很好割席,以绝后患。 第117章 转变 报纸满天飞的那段时日,她收到不少陌生来信。因为《大公报》上刊登了她在咏絮女中就学的信息,所以这些信全部都寄到了学校由门卫分拣再代为转交,为此她还送了门卫叔叔不少从周边带回来的特产以示谢意。 那些信的地址有的近有的远,寄送也有快有慢,一直到入冬她还陆陆续续收到一两封。 每封她都有认真看。 有夸得她天花乱坠的,也有求真务实向她提出建议的,当然还有酸溜溜满是嫉恨的,全都被她一一收好找了箱子存放起来。 之后每周还是定期发表一篇文章在校报刊登,刷刷存在感。 节假日也会抽时间和曲冰她们泛舟游湖,看看话剧什么的,过的很普通也很愉快。她们还趁天不那么冷的时候去岳麓山的爱晚亭写生,后来就连稍远一些的宁乡、安化、沅江也去了,越明珠在她们的推荐下也尝过砂仁糕、黑茶,就是沅江去的季节不太对,可惜没能吃到新鲜的芦笋。 有段时间学校还流行起了珍珠发卡,一开始她没怎么在意,能把孩子送到咏絮上学的都是颇有家底的大户人家,别说是珍珠发卡,就算戴个宝石胸针也不足为奇。 直到后来入冬天气转凉,她换上了一顶兔毛的贝雷帽,发现学校有不少人也纷纷跟着换了同款,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成了学校时尚的风向标。 幸好她帽子多,款式也多,就算大家戴的都一样,陈皮也总能在放假日的一堆女学生中准确无误的找出她。 唯一困扰她的是天气越来越冷,上学的路也越来越黑。 曲冰她们也说今年的长沙格外冷,庆幸救济会早早就有了安排,不然这会儿路边恐怕已有冻死骨了。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教会准备的圣诞节活动举办完没多久,张启山回来了。 越明珠记的很清楚,那天长沙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因为他最后寄回的信上没说具体回来的日期,所以张家上下没人知道他哪天回来。越明珠也没请假还是正常上下学,那天下午下了场小雪,地上湿漉漉的,天气很冷,天也黑的快,她抱着手笼又累又困快要在车上眯着了,远远瞧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大脑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金大腿回来了? 车子刚开进大门速度才慢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开门跳了下去。 “小姐!” 张日山坐在副驾驶座根本拦不住。 天色黑沉沉的,半轮月亮隐匿在乌云后头,张启山就着那么一点朦胧的霜色在大门口一侧站着,离路灯有点远,整个人融入了夜色看不清面容。 越明珠落地差点摔了,紧跟着跳下车的张日山心一提,见她自己站稳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匆匆关上车门,让司机继续往里开,自己留下。 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对方慢慢走来,泛着冷冽与锋芒的黑眸叫人望而生畏,他条件反射地把话咽了回去,安分退守一旁,“佛爷。” 张启山的目光在越明珠身上稍作停留,打量了她片刻,确认无碍,这才向张日山微微颔首。 “恩。” 然而仅仅只是得到这一声回应,张日山已经忍不住抿起了唇,仿佛受到了什么褒奖。 不是错觉。 越明珠在张启山视线移开的那刻,微微皱眉。 和她在车上的感觉一样,现在她更确定金大腿这趟回来是真的有点变了。 张日山应该也不是一无所觉,只是他不在意这点变化。 “表哥?”她没有迟疑。 主动上前试探性地去握他垂着的手,先前在车上戴了手笼,下车又摘了手套,这会儿手很暖和。 张启山垂下眼睛,眉弓生的高挺加上光线暗淡,他连垂眼看人时的表情也变得寡淡冷漠起来。 其实早在他决定要送自己上学又告诉她要去军校的那天,越明珠就预感张启山从军校回来会出现一些蜕变,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的连一期都还未到,他就整个人变得有点陌生了。 但他没有避开,任她两只手握着。 越明珠露出一个带了点腼腆的笑容,“欢迎回家。” 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从张启山冷峻的面庞上见到了冰消雪释、春和景明的回暖。 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平静。 甚至是过于平静。 他淡淡:“恩。” 接着就自然而然地抽出手,轻拍了拍她肩膀,“下次不要这么莽撞,外面冷,回家再说。” 越明珠乖乖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踩在他的影子上。看来她的猜测成真了,军校生涯不仅开阔了金大腿的世界,也让他的心境重新变得内敛冷静,同时也陌生了许多。 不过。 她轻松一跃,跳过大门台阶,这些都无所谓,金大腿变再多也没关系,最核心的地方没变就行。 张启山回长沙的第一晚平淡无奇。 没有久别重逢相看泪眼的温情场面,也没有举家欢庆迎主人的热闹张扬。 上到管家下到厨房洗碗的佣人,每个人都一丝不苟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得不让人感慨张家还真是一脉相承。 安稳度过头一晚,第二天她照常早起上学,等到了餐厅等待她的仍是空无一人的餐桌,管家说佛爷天没亮就出门了。 昨晚在书房听张小鱼汇报工作到半夜,现在又起这么早。 越明珠单手支着脑袋,困倦的睁不开眼,食不知味的填饱肚子。 为了能第一时间见到金大腿,她最近几天都是早出晚归坐车回张家住,这里离学校的距离比明珠公馆要远得多,自然也得起的比往日早,提前坐车赶路上学免得迟到。 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辛苦了,和金大腿这么一对比,小巫见大巫。 南京政府废农历,取消春节,军校自然也只给了元旦七天假期,也就是说张启山这趟回来既不会在家待到过年也会错过越明珠年后的生辰。 可就算她每天这么不辞辛苦的往回赶,仍然见不到张启山的面。 他回来了整整三天,除开第一晚两人见了面说了话,之后就再没碰见过,更别说和她出现在一张桌子上。 早饭不见踪影,晚饭也是。 越明珠要上学不能等他太晚,往往他回来又都是凌晨以后,有一次听管家说他还是一夜未归。 曾经再忙都要回来陪她吃顿饭的人 她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祈祷: 正所谓能者多劳,为了她的小金库,金大腿你就趁着人还年轻身体机能也都跟得上,多肝多肝。 第118章 双指探洞 “关于水陆关税,临近年关那些税吏各种敲诈勒索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税金方面倒无所谓,可这么沿途局卡耽误的是我们货物的运输时间。” 张小鱼汇报着自佛爷离湘后的情况,微微叹气:“那些外国商会只需要交纳一次25的子口税,这种政策反倒对他们有利,尤其是美国商会,今年长沙不少商人都被他们抢了生意。” “现在政局相对稳定,最迟一年这些厘金就会被废除,到时候政府会重设统税制度。”低头扫视手中的报告,张启山平淡地说道: “美国商会,不足为虑。” “是,佛爷” 这已经是越明珠喝的第二碗汤了。 她是希望金大腿能肝多肝,没想到他连餐桌上这点吃饭的时间都要见缝插针的拿来处理工作。 乳白色的汤汁很鲜美,管家说这个叫飞龙汤。 她开始还有点担心能不能喝,毕竟乍听起来有点像水里游的生物,不过张日山说是用榛鸡炖的,花尾榛鸡在满语中叫“斐耶楞古”,念快了谐音像飞龙。 确实。 自打知道她有忌口以来,张家饭桌上基本就没出现过海鲜,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从汤盅摆放位置和大小来看,应该也是专门为她做的冬季养生汤,金大腿面前都没有,她往主位上望去。 当初她希望军校能改变他,现在看来确实变了不少。 不是说金大腿如今吃饭风卷残云有碍观瞻,不过速度确实比过去节省了一半还有余,她这边才慢悠悠喝完第一碗汤,那头他筷子就放下去了,低头翻看各路文件,一边还跟张小鱼商议来年的计划。 这种效率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为了填饱肚子。 不过,他既然进了军校就等同一只脚踩入战场,军事策略、军事训练恐怕也是在南京打算裁兵削减军费的多方压力下格外追求效率,有这种转变不足为奇。 除此之外。 肩膀变宽了也变得厚实了,那天晚上往阴影中一站,人高马大,像是二十岁之后又步入了一个生长高峰期。 金大腿给人的感觉一直是老成持重,都快让人忘了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粝了也黑了,显得眼窝更深邃,凝神时少了点深居简出的肃穆,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是看了什么,眉头微皱,让张小鱼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紧绷了起来。 不错,不错。 放养了几个月依然很符合她对金大腿的标准,一看就很有野心也很有魄力。 听着两人的交谈,她不忘给自己夹了个蒸鹿尾儿。 刚认识的时候就发现张启山右手食指和中指不太一般,比普通人要长一些,开始她以为是个体差异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张日山这群东北张家人来了长沙她才察觉到这或许是他们独有的特征。 虽然不是每个人食中二指的长度都很明显,可一旦加上那对大多数毒性免疫的特殊体质,很难不让人起疑。 越明珠握着筷子的手顿住。 不对。 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应该是很关键的地方。 她思考太久,久到张启山都看了过来,目光移过来的刹那,随意日常的氛围倏地一静,她不得不低头装作很积极的干饭。 一时间整个餐厅除了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碗筷磕碰声,就只剩张启山时不时翻看文件的沙沙声以及张小鱼汇报工作的声音。 紧接着—— “自己还不是三心二意”模糊不清的嘟嘟囔囔夹在中间一点也不真切,“好意思看我。” 张家人听觉灵敏,异于常人。 以为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气音在这种空旷的房间里没有一丝阻碍,无比清晰、明确的传递到了四个人耳中。 张启山:“” 张小鱼:“” 刚好走进餐厅的张日山,以及不慌不忙撤回右脚悄无声息退出餐厅的管家。 不同寻常的安静让越明珠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一抬头就看见张日山站在长桌尾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神情还有些古怪。 她勃然大怒:“有你什么事!” 在场明明有四个人,甚至每个人表情都很奇怪却单独被点出来的张日山:“” 借着虚张声势掩盖自己当面蛐蛐金大腿还被发现了的事实,越明珠趁机飞快扒完最后一口米饭。 “我约了朋友看电影。”她头也不回的哒哒哒跑出餐厅。 张日山犹豫一瞬,眼看小姐的背影快消失在转角,张家向来是任务放在第一位,他只能向佛爷匆匆问好,先追上去送她。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彻底听不见,张启山面色才一点点沉下来,心情晦暗异常。日寇入侵,战火四起,他原本不想花太多精力在无谓的事情上。 问题是—— 他把文件扔在桌上,语气波澜不惊:“面馆的伙计?” 从见陈皮的第一面起,他就不喜欢这个人。一眼见底的劣性,贪婪有野心却没有城府,做事狠辣且毫无底线。 若不是他救过明珠 想起日山较之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沉吟片刻:“你觉得明珠和日山之间有没有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已然听懂的张小鱼不由一怔。 车上。 开往电影院的途中,越明珠特意挪了位置给张日山,让他坐到后边来方便问话。 “你说这个?”被问起发丘指,张日山就主动伸出右手给她看。 食中二指奇长无比。 越明珠微微拧眉,他这个长度比金大腿还要惹眼,“这是练指力的缘故吗?” 她知道陈皮练的那门叫铁弹子的暗器功夫也是要先练指力。 十几斤、二十几斤的沙坛水坛说用指夹就用指夹,手上的水泡破了烂,烂了又磨,缠好的纱布让血水脓水渗透反倒激起他的血性,发狠似的扯了纱布日以继夜的练。 常言道十指连心,可陈皮练指力时麻木冷血得像个没有心的人,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那张家人练成这种外形都变了的,是不是要废更多的功夫。总不能像现代那种增高手术,把手指截断了从内部增长? 张日山知道发丘指的事不能跟小姐提,发丘二字轻易会让人联想到发丘中郎将,没有刻意隐瞒:“这是张家一门绝技,叫双指探洞。” 双双什么? 越明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该不该说他们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哪里怪怪的,本来以为红家的暗器叫铁弹子已经够省事了,她不确定地又看了眼张日山横在自己身前的剑指。 “好像不大好听啊。” 同样是练指法,人家陆小凤叫灵犀一指,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听又诗意。你们张家人叫双指探洞,听起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这么见不得人吗? 第119章 粽子 百合影院内场,越明珠在走神。 现在的电影不管是国产片还是进口片都没声,虽然底下有说戏人伴奏,但她还是难以适应这种环境,说戏伴奏总感觉像是有人在影院公然喧哗,很难沉浸其中。 身旁曲冰正听得看得聚精会神,她叹气,早先还想过要不要约陈皮一起来看,可惜影院不许男女同座,让他单独挤在人群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了杀心,想想还是作罢。 看完电影和曲冰在影剧院外分手,坐车回程路上还碰巧遇上了提灯游行。 此时天际尚未黑透,两排五色灯笼不怎么出彩,她远远隔着车窗还瞧见最前面有人高举横幅,这一行人已经走到车后尾,从背面也看不清横幅上写了些什么。 猜也猜得到,无非又是在宣传什么“革除陋习”。 就连影院也在播放电影前特意出示标语:不过阳历年,就是反革命。 也算时代标识了,可惜没带相机,不然高低合个影留作纪念。 车开到家天色也沉了下来,路况转眼就黑了,除车灯就只剩清凌凌的月色在云层中缄默。 她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懒得把手从温暖的手笼里拿出来,张日山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冷风流窜了进来,寒气刺骨,他关上前座车门,上前一步开了后车门候在一侧无声叹气。 张家早早烧暖了壁炉,连通风口也安置了暖炉。 他们上了台阶一进正门就是扑面的暖气流,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下车后走了几步路微微发凉的脚背也暖和起来,天寒地冻,她依然穿着一双黑色带有白色小叶边的高跟鞋,优雅又不失活泼俏丽。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不会让穿这种鞋的女孩淋雨。 没有什么比鞋子更能看出一个人的社会阶级。 “小姐。”早早等候在门口的捧珠快步迎上,接过她手笼和大衣的同时不忘往她手里塞了一尊小巧玲珑的南瓜形珐琅手炉。 触手温热,正好比越明珠手温度稍高一点点,隐隐散发着一种清淡怡人的香气。 递完手炉,捧珠附耳低声通报,“八爷来了,正厅和佛爷说话呢”。 夜幕降临,和一般家庭只点盏煤油灯照明不同,富贵人家向来是灯火通明,张家也不例外,室内壁灯、悬垂的琉璃灯将整座豪宅照得富丽堂皇。 转了个弯儿,一眼瞧见齐铁嘴和张启山位于客厅中心的沙发上,前者穿着件深色竹纹还带了沿边儿的对襟马褂,戴着玳瑁边框的眼镜,手中茶杯尚未放下,人已经微微侧过身和风细雨地朝她一笑:“明珠小姐,好久不见。” “齐先生。” 越明珠点头问好。 打完招呼不多时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便微微垂下,含蓄移开视线,整个过程很自然,只是端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 从这里到楼梯还有一小段距离,就这么冷落客人不太礼貌,她打着圆场:“刚刚听见你们在说粽子?” “长沙有元旦要吃粽子的习俗吗?” 在场几人: 不得不说,她挑关键词的耳力是真的惊人。 粽子。 谁不知道端午要食粽,可在盗墓一脉,此粽非彼粽,在业内暗语是指尸变的尸体,也就是僵尸的意思。 事发突然,眼下这一时半会儿齐铁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望向对面的张启山,好好好,正偏头和刚刚进屋的张日山耳语什么,巧妙而自然的避开了这回答的档口。 你就装。 他绷着脸心中暗骂,等哪天装不下去了,看怎么跟你的好妹妹解释自己就是她口中掘人祖坟倒卖文物的盗墓贼! 唉,虽说 虽说这次也是自己不谨慎说漏嘴了。 但是他只是想远离麻烦,又不是讨厌麻烦本人。更何况麻烦本人其实是个相处起来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小姑娘,甚至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备。 齐铁嘴自己也曾在街头混饭吃,深知这种人的可怕之处。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敬而远之。 “这个嘛”不好让人家小姑娘话落在半空无人接应,齐铁嘴额头都快急出汗来,面上还是一派春风和煦,故作沉思来拖延时间。 气氛凝滞之下。 越明珠心间闪过一丝怪异,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又问了个和‘土夫子’一样烫嘴的问题。 她转头去看金大腿。 张启山表情不温不火,是令人难以揣摩的平静,在他们目光交汇时向她微微点头。 那你倒是张嘴说点什么啊! 越明珠有心吐槽两句,还是算了。 就像她从来只在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对陈皮耍小姐脾气,也只在人少的时候对张日山鸡蛋里挑骨头。 让人下不来台从来不是她的行事准则,特别讨厌的除外。 从她提问的地点到楼梯口也就一小段路程,越明珠在上楼前莞尔一笑:“那入乡随俗,我也吃一个好了。” 其实她不太擅长吃粽子汤圆这些糯米类的食物,汤圆向来是小的硬吞两个给节日凑数,多嚼两口就会恶心。 不太想勉强自己。 特意用食指和大拇指圈了一个小小的圆给他们看,“不过我吃不了多少,这么一点就行。” 捧珠在这种场合更不会说什么了,一门心思跟着小姐上楼。 楼下, 张日山轻缓出一口气:“其实,承认是地方习俗也没什么问题,就说是八爷老家那边带过来的风气。” “这种马后炮你下次能不能放成马前炮,稍微提前那么一点点?”明珠一上楼,齐铁嘴身上那种世外闲云一般的疏朗风度就绷不住了,听他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张日山不冷不热道:“这不是怕八爷反应慢,万一我好心在前面给您补漏,您却在后边儿拆我的台” 绵里藏针。 齐铁嘴叹气,他就是跟张家犯冲。 张日山瞥了他一眼,“八爷要留下用饭?” 想起上次吃饭的场面,齐铁嘴犹豫不定,末了叹气:“吴老狗约了晚上喝酒,这粽子” 不知想起什么,他忽又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 “掩耳盗铃也不是长久之计,佛爷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小姐出于误会指明要吃粽子,难道还能不做? 就算时间来不及,从外面紧急加工也得按时端上桌,断没有让小姐问为什么没有的道理。 饭点。 越明珠慢慢拆了线,捏着粽叶倒着沾了一点点白糖,咬掉粽子上的小尖尖。其实粽子什么的,她上楼就忘了,上桌看见才又想起来。 嚼了两口,有了空闲才后知后觉。 难道 此粽非彼粽。 说来九门也算半个黑恶势力,票也有人质的意思,撕票就是杀了人质,粽子难道也是指人? 她低头瞅了两眼自己拆下缠粽叶的线,确实能跟肉票,啊不,是肉粽对上,绑人不就需要绳子吗。 所以,土夫子也可能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而是绑匪? 有道理。 越明珠觉得自己很可能破译了黑话,信心满满的举着粽子问金大腿:“你们说的粽子不是这个粽子,对吗?” 透过那个小小的‘雪山’缺口,张启山看到一张颇为自满还暗含一丝骄傲的脸。 为了揭过粽子这事,现在餐桌上每个人面前都多个碟子放着粽子,一眼望去,张日山头也不抬,张小鱼也目不直视吃着粽子。 可惜。 作为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张启山没有多说,只道:“晚点告诉你。” 晚点? 对这种总是得不到正面回应的问题,越明珠失了耐心。 艰难吃完粽子,饭也只让盛了小半碗,没一会儿就吃完先下桌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吃饭比所有人都快。 她离席后,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说到底粽子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如果小姐出身普通一点,又或者祖坟未曾被人动过手脚,盗墓其实没什么可隐瞒的。 偏偏。 偏偏彼此运气都差了那么一点。 他们在世人眼中属于下九流,寻常人家都嗤之以鼻,小姐本人又对此一无所知,这下反倒显得像是他们所有人和八爷沆瀣一气,将她拒之门外。 像个外人。 麻烦了。 从日山那里听完事情始末的张小鱼这顿饭吃的是食不知味,偏头一看,果然日山也心不在焉。 “佛爷”想了想,他试图说点正事调转一下注意力。 张启山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吃饭。” “是。” 八爷说的在理,总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第120章 三千九百九十九 今年长沙冬季分外严寒。 短短数日省内河湖就已经快要全部冻结,水陆交通也即将面临瘫痪。 张启山带着首饰盒来到二楼,楼梯口能清楚看见明珠卧室外间的门敞着,隐隐绰绰透出光来。 他走到门口,比起离开前,外间会客厅右边近两米高的拱形玻璃窗侧方多了架钢琴,壁炉暖烘烘的燃着。靠墙长桌,沙发边圆桌,角落花几等都放置着适配的花瓶,依照“玉堂富贵”的寓意疏密协正的插着水仙、梅花、山茶、兰花。 悠然生动,芳香四溢。 他抬手敲门,斜靠在沙发上安静看书的人闻声连头都没转过来,翻过一页书,“没空。” 张启山静站了一会儿,复又敲门。 “现在呢?” 小小拿捏了一下小姐气派,越明珠得逞的哼了一声:“进来。”被她故意为难,张启山仍是声色不动,客客气气地进门坐下,将红木桌上放了碟袖珍可爱的一口糕轻轻挪开,把首饰盒平稳放下。 就说,话是变少了核心总归没变,套路还是这么老,每次示好都是送礼,没新意。 能让金大腿亲自拿过来,想来比较特殊。 “提前给的压岁钱?还是生日礼物?” 张启山实言相告:“再多留几日恐怕会延误返校日期,我得赶在交通彻底瘫痪前出发,明日下午启程,这是提前送你的生辰礼。” 猜到了。 他点头示意:“打开看看。” 越明珠伸手去碰,盒面星斗般的荧光和宝石嵌花在指尖微微闪烁。 屋内光线并不浓郁,可当她开盒的刹那,晕染开的光耀仍然让视线迷幻了一瞬,直到眼球逐渐适应大片折射光,从边缘漫延出来的鎏金色才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于视野中清晰勾勒出满盒珍珠的轮廓。 一颗珍珠不稀罕,一百颗珍珠也不稀罕。 她身边多的是戴珍珠首饰的同学,连梳妆台也放了不少珍珠饰品,从珍珠项链到珍珠发卡再到珍珠耳环应有尽有。 可成百上千在眼下堆积如云,颗颗圆润,不见瑕疵,莹莹光辉在朦胧灯晕下依然灿若金珠,漫出的华光如日照金山。 在没有人工养殖技术的民国想要凑齐这么多颗珍珠,还不是小珍珠,光目之所及的最上一层皆是大如雀卵的上品珍珠。 亦是世间罕见。 张启山说:“取出来看看。” 取出来? 她回过神来,细细观察发现这些珍珠居然是被串联起来了,好奇上手一拉,还有点沉。 站起身费了点力气才把它从箱子里全部‘拔’出来。 直到看清礼物的全貌。 见多识广的越明珠仍旧落俗地被震撼到了,猪猪八戒的珍珠衫? 隔了好一会儿,她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回归大脑,不,不对,应该说是闪闪明珠的珍珠云肩。 不是她少见多怪,实在是上辈子只在秀场远远瞧过一眼,电视剧和网上都是假珠制成,又多是小珠,根本没有实物来得夺目。 下意识往身上比了比,也不知道是不是金大腿太舍得了,送的这件特别大,感觉上身能坠到她腰线下边儿去。 这得多少颗啊? 张启山仿佛能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解惑道:“三千九百九十九颗。” 多少?三千多颗?据说慈禧那件也才三千五百颗,在这个年代堪称穷奢极欲了。 不过,她有点好奇:“为什么不凑个整数呢?”能凑齐这么多,按理说也不差最后一颗了。 的确不差。 不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也不是三千整、四千整。 “三”在道家有说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三九”则是冬至第三个“九天”,有阴阳交替,阴阳初生之意。 “九”代表永恒,八卦中指太阳,“阳”象征生命。 三千九百九十九,寓意循环不息、生生不已。 不是偶然,更不是巧合。 这是悉心考量的数字。 原本张启山也不确定今年能不能凑齐,还提前备下了别的生辰礼。 这次返湘,齐铁嘴又跑来喋喋不休念叨什么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他想着回东北那趟意外集齐了一多半,剩下在入冬前正好也寻到了,那这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索性照风水命理上的说法先替明珠转运,之后再让日山小心防范,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张启山向来不信命,可事关明珠,迷信的不迷信的,他把能做的几乎都做了。而对礼物万分满意的人,抱着‘新衣’雀跃至极地在天花板下转了一圈,像是窥探到什么秘密一样,冲他仰脸得意道:“我知道为什么。” 那双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亮闪闪的像极了无垠星河,“缺的那颗是我对不对!” 张启山几乎是迟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自打回到长沙他就没怎么休息过,内忧外患,天灾人祸叠加,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饥毙路边。 过去与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启山有野心有抱负,也从不掩饰这一点。 可他高坐九门之首的位置,转眼便将底下各人心思一览无遗,包括水蝗惴惴不安却还要强装镇定的可笑架势,达成阶段性目标后的轻松感却迟迟未来。 他知道九门之中多是短视之辈,他们将向弱者剥皮抽骨视作理所当然,这些人心里没有家国大义,只计较个人得失。 以前他可以抛却道德廉耻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可现在身心都被厌烦和倦怠感充斥。 张启山不认为这是自己良心发作,也不觉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川泽纳污,山岳藏疾,敏锐如他不过是一时难以抽离军校那种戮力同心、奋楫笃行的气氛回到现实中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回家后与明珠交流减少的原因。 然而这种沉默在旁人眼中却成了上位者的深不可测,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须臾之间静了下来。 约莫是看出点什么。 解九爷在聚会结束后避开众人,过来劝他:“佛爷若是郁结于心,不妨在这长沙城多走走看看,换个心情或许就天朗水清了。” 多日来张启山一直在外连轴转,忙于各种琐事从未关注过民生,那晚难得绕了远路。 大雪纷飞,车开不动,地上雪结成冰寸步难行,他却从容信步,如履平地。 然而今年街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乞丐难民肉眼可见少了许多,去年路边冻死骨多不胜数。想到张小鱼和他汇报时提过,城内新建了十几处粥厂,大米和小米混合熬成的热粥在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看来秋末成立的难民所和收容所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之前在报纸看到说多地电线杆被冻结折断,牲畜冻死无数,这也导致城内粮价碳价飞涨。 如果政府没有提前联合地方慈善机构成立救济会,没有下达那一系列的政策,广积粮食、被褥、医药用品用于赈灾,那么这次寒潮来袭,被冻死的穷苦百姓恐怕会达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明珠给他寄的家书对自己在这件事起到的作用只字不提,他只从小鱼附送的报纸中窥得一隅。 纵观整件事的发展和格局,张启山当然知道不能全部归功于明珠,但不可否认她起了一个好头。如果不是自己回来,明珠大概会一直住在公馆,那边地方小需要用炭火的空间也小。 张启山还知道她捐掉了大部分自己给她存在银行的钱,连去年穿不了的冬衣也尽数捐给了救济会。 吃住都在家里,以前还能时不时买点小物件,现在连出去游玩都是蹭同学家的船,除了吃喝几乎没有多余的开销。 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亲手织的围巾和一支派克金笔,而买下那只钢笔的钱,也是她在学校报社兼职攒下的稿费。 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铺张浪费吗? 就算没有他四处收集,这些珍珠也会飞入富贵人家,他只是把它们集中在了一起变成一件寻常的生日礼物。 四千不是一个好数字,甚至不能算很吉利。 可明珠站在他身前,站在光明下,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喜不自胜的烂漫。 还是那么好哄。 连日盘桓在心头的郁气消失,张启山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微笑,“是。” 缺的那颗是你。 第121章 拆台 越明珠就是知道不会被拆台才这么说,军校回来沉默寡言又如何,还不是得来哄我。 张启山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时机正好,就势说了下去: “本来打算明年就毕业,临行前上头说准备组建德械师,教官想推荐我去试试。” 德械师? 她偏头,正好望入张启山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对视那一瞬他眼底阴翳彻底散开,“老四的事,管家跟我说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只是回来这些天一直在外奔波,在家也是忙着商谈工作没好好陪你吃过饭,明天又提前出发,归期也尚未” 密织如网的珍珠落下,发出比延绵细雨更清脆的滴答声,快速却不凌乱,正好盖过他的话语。 有意无意的打断了金大腿的促膝长谈,越明珠一边把珍珠衫叠好放回首饰盒一边心里犯嘀咕,之前才夸过金大腿年轻力壮正是出去闯荡的年纪,怎么在家待了两天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作为共富贵的后方,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吹吹东风,让他乘势而起再后顾之忧。 将盒子重新盖上,目光定在栩栩如生的鹤纹桌布上,记得是捧珠之前闲来无事的绣品。 心下一动,她下意识开口:“我给捧珠请了老师,教她读书写字。” 张启山顿了顿,闻言只是颔首,“我知道。” 家书里明珠也提过,当初他还在回信中问过要不要再找一个识字的丫鬟陪她。 越明珠长叹了一口气,叹气声并不怅然,反而透着点愉快,“我让捧珠读书,是不想她的世界只围着我转,只以我为中心的人生太逼仄也太狭小了些,就算如今外面世道乱,我想着能让她从书里去触摸一下世界也是好的。” 她说的很悠哉随意,可张启山分明瞧见她眼里藏着一丝温柔又期盼的光,很快这如积雪般明净纯粹的眼睛就看了过来,“这不也是你送我上学的初衷,让我不要困在四方天地之中,多出去走走看看,开阔眼界,增长见闻。” 张启山神色不变,只是刹那间的闪了下神,原来那些醉后之言她都听进去了。 军校有宵禁,夜间不许出营房。 寝室除了门就只有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方便监管。 不少人都自嘲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教官冷笑:当然有,犯人不用军事训练。 他位置很好,躺在床上能透过那窄小的铁窗看见外面广袤闪烁的星夜。 实弹射击训练让军校上空始终见不到活物,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这种地方待久了尤其是晚上,容易让人想东想西,张启山也不例外。 他偶尔会想起明珠,想起张家,想起九门。 想明珠有没有交到新朋友,会不会受新思想浪潮影响偷偷做些危险的事,想张家能不能在多事之秋照顾好她,想九门的阴暗面会不会殃及到她。 思及此处,张启山知道她还有后话,定了定神,集中注意力去听:“当然我是没法说什么以后越家就是你的后盾这种话” “可我对捧珠的期许,和你对我的期许是一样的,所以同理我也不需要你围着我转。” “表哥。”她浅浅笑了一下,不热烈,只是让人心软:“我永远无条件支持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觉得更重要的事。” 十四岁小吗? 不小。 也就比日山小两岁,在张家,十岁出头就下地淘金斗尸的人不在少数。 而明珠的十四岁,没有死亡与伤痛,朝气蓬勃,春日不迟。 本该如此,也应如此。 张启山说:“你也很重要。” 越明珠怔住,抿了下唇:“我是你妹妹,有些话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知道。” “可你能说出来。” “不知怎么”她恍惚垂睫,像一小片被风垂落的叶子,“我既高兴,又好像有些难过。” 其实她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重要性。 三千多颗珍珠,就算是受宠的千金小姐都未必有,张启山远在军校还惦记着给她送一份既珍贵又不敷衍的生辰贺礼,这份心意不言而喻。 不过他能毫不避讳的说出来,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但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另一件事。 翌日,雪后初晴。 越明珠照常起了早床,拉开窗帘,日光透亮。 她站在外间窗边,后花园结满雾凇,白茫茫一片,两个人影站在树下分外显眼,盯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张小鱼说了些什么,把张日山说的窘迫至极。 这么冷的天,隔这么远透过玻璃都能在一片冰雪之中看见他被冻得通红的脸。 差一岁这么不抗冻吗? 张日山似有所觉抬了下头,她眼睁睁看见他脸色大变好,这个距离还真看不见,但那如临大敌的神态,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手足无措之下,冰雪飞溅,如雾纷纷,张日山顾不得钻入衣领的寒气,涨红了脸,咬紧牙关,连推带搡把张小鱼往前赶,匆匆离开花园。 不会。 二楼,她幽幽叹气,金大腿居然乱点鸳鸯谱? 就张日山这个反应,很难不这么想。 虽然曲冰有个未婚夫,婉莹也有正在相看的备选未婚夫abc,可她从来没想过包办婚姻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更别说对方还是张日山。 张日山不算乏味,可也称不上有趣。 顶多算好欺负。 准确点,是他欺负起来很有意思。 再详细点,比如说用对他的方式去对当初在码头摆杀人摊子的陈皮,她下场只会死的很惨或死的非常惨。 可张日山不一样。 他很会忍。 明明一开始那么不情愿受她差遣,保护她也只是看在金大腿面子上。 可只要她喊出“张日山”三个字。 还是会带着不甘心的表情闪现,冷淡略带一丝倨傲的眼神就像在说:你最好真的有事。 就算最后发现她只是想逗逗他,他也只会自己生闷气。 不管怎么被刁难,最多皱一皱眉。 只是那种并不完全的逆来顺受,偶尔还会用沉默来反抗的方式,比如一脸倔强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一副任打任骂巍然不动的样子,反倒让人在索然无味和跃跃欲试之间难以抉择。 张日山喜欢她吗?未必,顶多是朝夕相处有点好感,说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 而在越明珠眼里,他也就约等于一个重要点的npc。 金大腿的好意,恕她无福消受。 庭院积雪早已被下人清扫干净,主街道上还是纯白一片。 张启山在门口驻足,纵然不愿她跟着出来受冻,还是意思意思让送了几步路:“车不一定能开过去,中间还得徒步走一段路去车站,天这么冷,你就别去了。” 越明珠没坚持,万一车子开出去开不回来,徒步走回来不得冻死,于是乖乖点头。 发现金大腿视线越过自己往后看,顿时警铃大作。 要知道后面站的可是张日山,赶在他开口前果断叫停:“表哥!” 她郑重道:“家人之间,不需要说那么多。”你可千万别把乱点鸳鸯谱的事摆到明面上来。 张启山皱眉沉思,越明珠内心忐忑暗叫一声不妙,却见他高深莫测地垂眼看过来,“可你昨晚话也不少。” 什么? 晴天霹雳!!! 她震惊抬头,呆呆张着嘴巴,哈出的白雾飘起来。 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搭配上不可思议的委屈眼神,简直傻得可爱,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出声,往日他气势太盛,笑与不笑都有种冷淡的压迫感,这么一放松,不怒自威的冷峻远去。 笑这么帅也没用。 反应过来,越明珠痛心疾首:“你好意思说我话多,我话多还不是因为你了解我根本没有我了解你那么多!” 金大腿居然变坏啦!!! 第122章 新衣 张启山不喜兴师动众,一来一回都不声不响,九门之中更无人前来相送,这次去车站也只带了张小鱼随同。 他顾虑的不无道理,刚走了没两日,长沙水陆交通就全部停运,接下来连日飞雪,一日比一日积雪厚重,始终不见天晴。 越明珠只好整日宅在家中,没事题诗作画,读书练字,哪儿也不去,元旦也没接受同学邀约去看花灯。 偶尔坐下翻翻报纸,结果又是老生常谈,无外乎为了新年到底是过阳历还是过阴历吵得不可开交,政府要求革除旧习,激进派跟着到处宣扬要与国际接轨,听说外面还有警察暴力执法。 她干脆闭门不出,什么热闹都不凑。 元旦过了,年也是要过的。 别管上边怎么说,春联要贴,香纸蜡烛也要筹备。 张启山今年不在家,张家没人主事,管家便来向她问话。 越明珠,将满未满的十五岁,挥斥方遒。 听着有点夸张,其实没有,今年不比去年,去年家里就她跟金大腿两个人怎么过都行,今年金大腿不在,家里又多了张小鱼他们,考虑到各自祖籍都不一样,那就因地制宜。 “按长沙本地习俗来。” “是,小姐。”管家正要下去,“等等。” 越明珠陷入思考,她是临时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张日山他们一起来投奔金大腿,自己粗看过去约莫记得是有二三十人。虽说直至今日她认了个脸熟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可自金大腿离家以来,这张家上下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多亏了他们。 不如除夕夜把大家都叫到家里来吃年夜饭,总不能单单留下张小鱼和张日山,把其他人全撇在一边,毕竟细究起来人家才是一家人呢。 只是没想她刚开口,管家脸色就变得有些奇怪。 迟疑一秒,脑筋转得飞快的越明珠顿悟:“人多了?” “正是。”管家点头:“张家过去是个大家族,自战乱以来,无家可归者如一盘散沙,分散栖身五湖四海。不过,随着佛爷在长沙名声大噪,又有小鱼他们投奔在前,消息一经传出,少数走投无路的张家人便纷纷赶赴长沙投靠佛爷门下。” 说着,他微微伏下身,十分惭愧,“加上小鱼他们,总计已有一百零八人。” 多少? 你说多少? 越明珠目瞪口呆,心神俱震,你怎么不说一百零八将,天罡地煞欢聚一堂是。 可能是她匪夷所思的太明显了,管家沉吟片刻,温声一笑:“与其说是来投奔的亲戚,不如说是佛爷门客。小姐若不嫌人多吵闹,初一那天我让小鱼领他们上门拜年,小姐只当认个脸,不必太过上心。” 管家这话只差明说,您是小姐,他们是下人,您无需为了下人烦心。 好,这是她脑补的。 不过管家这态度确实挺冷淡的,尤其是有她作对比。 “没事。”倒不是嫌人多,就是,她这个外姓人登堂入室做了张家的半个主人,这些同族同姓的反倒成了外人,心情有点微妙罢了。 “俗话说堂亲三千里,表亲五百年。难得大家在长沙团聚,怎么说也是头一年,表哥不在,就由我做主年夜饭请大家来家里吃。”她话音一止,觉得还是不要话说太满,“当然如果他们另有安排,也不必强求。” “一切听从小姐吩咐。”管家再恭敬不过。 佛爷离家,张家上下自然是小姐说了算,至于有没有其他安排 管家不紧不慢地退了出去,无论什么安排,在张家都得排在小姐的安排之后。 这么交待下去,这个年该怎么过大家心里就有数了。 从采购年货、置办新衣,再到收送年礼、除尘扫灰,张家上下都没怎么让越明珠操过心。 里里外外,井然有序。 恩,给管家加工资,吃吃喝喝又混过去一天,她愉快地想。 上下操劳,越明珠也没闲着,忙着指挥张日山给她整理礼物。 从元旦到春节前,陆陆续续收了许多礼,有同学老师的,也有九门内部的。 管家说有的是九门其他当家正常往来的礼物,有的是来自九门管理下其他人孝敬,但不管是什么礼物,凡是送进张家全部要一一排查,张小鱼他们负责外面商务往来,会先经手一遍,进了张家再由管家审查一遍,按分类送到她手里的,还会让负责她安全的张日山仔细核查,最后确认没有危险才会由捧珠送到她手上。 有时十天半月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私库又进了什么好东西。 说来荒唐,那个水蝗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之前还叫嚣着等张启山回来要让张家给他一个交待,结果张启山真回来了,什么旧怨都在性命之忧下忘得一干二净,只一门心思想让张启山作为九门之首拉他一把。 得偿所愿后,连新年礼也送的尤为丰厚。 越明珠看了礼单都不得不吐槽一句,屎壳郎戴面具,真是臭不要脸。 张家大归大,想在一楼招待一百多人吃年夜饭还是需要事先腾腾位置。好在会客厅独占三个开间再加上餐厅,摆个十来桌也不成问题,就是辛苦后厨了。 换衣间,捧珠挑拣新衣。 之前张启山送来三箱云锦,越明珠选了些料子拿去做冬衣,捧珠左顾右盼,十分为难,最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选了一件取出。 即便见过了珍珠衫,可那件二色金缝制的新衣一露面,如云似雾的光华,穿花百蝶栩栩如生,绯红熔金一般的色泽,艳而不俗,瑰丽无比。 捧珠小心翼翼把衣裳展开给她穿上,里子用的是紫貂,皮草之中貂皮被誉为裘中之王,紫貂为贵,这件新衣没把貂裘外穿而是缝制在里面保暖,属实有点奢侈了。 不过这样既轻薄又保暖,还不妨碍好看。 除了这件,越明珠还有好几件貂裘、狐裘,有缝制做里子的,也有做大衣、披风的。 全部都是之前张启山从东北回来送给她成箱礼物中的其中一部分,也不怪她偷偷怀疑,金大腿是不是把祖宗家底都掏空了。 “好香” 楼下散发着一阵清淡怡人的冷香,角落安置着一尊半人高花瓶,捧珠指给她看:“是梅花,每年这时候都有梅花、冬青、柏叶沿街叫卖。” 对哦,她边走边想,去年发生的事太多,自己根本没心情注意这些细节。 虽然提前做过心理准备,不过——越明珠一步入餐厅,仍不可避免地被成群排列、落座有序的张家人惊了一下。 谁叫她一进来,就被无数双眼睛整齐划一的盯住,这些人像是提前演练过,不约而同、默契起身,仿佛有谁无形之中在发号施令。 行。 “都坐,不用拘束。”越明珠淡定安抚,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稳稳走向了一把手呃,不,不是,是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 往最近的一张桌子望去,居然还有几个小萝卜头混在里面。 这目光指向性太明显,坐于她右手边的张日山瞧了过来,这件新衣灿若朝霞,她皮肤白,穿着这身衣裳格外亮眼。 犹如赤霞映雪,又仿佛月照寒梅。 到底是过节,得说两句喜庆话,他想了想,“你不是喜欢小孩儿吗,明天我让他们过来给你磕头拜年。” 第123章 灯下黑 你还挺会慷他人之慨。 越明珠瞥他一眼,想说作为带头大哥那你得以身作则先给我磕一个,敲好捧珠上前给她取放筷子,不经意侧身挡在二人中间盛汤,“小姐,这个石斛乌鸡汤你要不要先尝尝。” 清点完人数的管家也停下来,和和气气开了口:“午后难得小晴半日,我吩咐下人将花园积雪清扫了一部分,现在彩灯悬挂,雪亮如昼,算不得好看,待小姐饭后守岁可以移步观赏,消食解乏。” 捧珠舀汤还能说是无心巧合,可管家也插了进来,越明珠心念电转,想通后难免有些惊讶。 去年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竟然比自己这个当事人还要敏感? 又是隔开张日山又是岔开话题,这不就是担心他一时失言会让她想起去年茶楼发生的意外吗。 其实她偶尔也会回忆起那天的事。 越明珠最喜欢的就是自己在某方面心硬得可怕,根本没敏感纤细到自嗟自伤的地步,可看捧珠和管家的态度,又有点疑惑是什么让他们觉得她像雪一样细腻又多情。 嗯,细腻多情。 她:噗。 算了,他们这么逐字斟酌又行事小心谨慎,那她也不好大声嚷嚷其实自己脸皮很厚,只能低头喝汤,十分入戏地含蓄点头。 张日山皱眉,正想开口肋骨突然挨了一记肘击。 他猛地扭头,一丝薄怒浮现。 张小鱼意有所指:“日山,难道做兄弟的会害你吗。” 张日山咬牙:“你先把脚挪开!” “行。”遗憾松脚。 宾客满堂。 越明珠专心恰饭,菜上齐了就让大家开吃。尽管说了不要拘礼,可直到她先动筷夹菜,其他人才跟着动筷。 包括同一张桌上的张小鱼和张日山。 也太尊卑有序了。 好在她不是那种备受瞩目就食不下咽、坐立不安的性格,这顿饭不知道算不算宾客尽欢,不过兰花熊掌、梅花鹿筋、珍珠燕菜、奶汤生蹄筋、莲子芙蓉羹全是合她口味的菜品。 单她这个主人来评价,吃的还算满意。 一顿饭过后,戴上手笼去花园透气,顺便理一理思绪,捧珠亦步亦趋地给她披上一件貂裘保暖。 越明珠则是安心想事。 花灯沿着廊下铺陈悬挂,一盏盏品种繁多,什么莲灯、兔子灯、狮子灯应有尽有。 走了一会儿,向尽头远眺,总算明白管家为什么只让人清扫出了路径。 寒星孤影,点点白雪起伏如山峦,暗处藏匿的铜炉水汽升腾,云升雾绕下,灯芯透过彩色灯罩映衬,如真似幻,朦胧绰约。 她不禁感慨,足足一百来人竟然只是管家口中少数来投奔的张家人。 这种大家族能传承至今要么是祖先荫功,要么本就是贵族出身,可她以前根本闻所未闻,东北张家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一个张,但凡沾亲带故,那便宜爹也不至于跟金大腿爹南下。 毫无头绪也不沮丧,慢慢下了台阶。 之前张日山跟陈皮交手,她不觉得张日山如何厉害。 深思熟虑过后,认为还是二月红珠玉在前,他那不费吹灰之力将陈皮轻松拿下的强大,摧枯拉朽一般将旁人手段衬得平平无奇。 即便理性告诉她陈皮拜师后实力飞涨,张日山能和他堪堪打平,已是非比寻常。 可对眼光被动拔高的越明珠来说,不够。 就是不够,远远不够。 最重要的一点——张日山离得太近了。 忽然一阵风吹树摇,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约莫是怕冻着她,花园铜炉藏的太多,现下冰消雪融,淅沥如雨。 “小姐。”捧珠小声提醒。 雪化这么快容易弄湿鞋袜,她没有分心,对目前的她来说,这么近的距离有陈皮足矣,现在缺的不是这种明牌。 抛开这点不谈,今天这一百零八人的的确确扰乱了她截至目前部分推论。 她知道未必人人都有张日山的实力,可就算略有不及,有他的一半,只看人数也非常可怕了。 怪不得当初九门才刚刚成立,张启山就当机立断选择从军,丝毫不担心没有自己坐镇的张家会弄丢他九门之首的位置。 原来是手下资质差距在这里,有这么一群帮手在,其他人一时半会儿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 否则当初二月红也不会对陈皮见猎心喜,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教给了他。 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一切扑朔迷离,还隐隐有些不寒而栗。 “阿秋——” 一个喷嚏打出去,她抽手揉揉鼻尖。 “小姐,咱们回屋。”捧珠上前帮她拢了拢衣襟,委婉劝说:“其实从二楼看灯也别有一番滋味。” 就说怎么细思恐极还真起鸡皮疙瘩了,她吸吸鼻子,寒冷有助思考,可冷过头也会大事不妙。 溜回屋洗了个热水澡,守岁守不了一点,越明珠早早进了被窝。 一夜无梦,醒来她还躺床上发了会儿呆,余光瞟见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在枕头边上。 拿过来好重!!!她起身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金橘。 屋内壁炉燃着不冷,颠了两下,居然还是实心的,接着又在床尾压着被角的地方发现了一颗金柿子。 她费力地把金柿子挪过来,跟金橘一起放腿边。 哦~懂了。 橘子是大吉大利,柿子是万事如意,肯定是捧珠放的。 这倒启发了她,早上喝完元宝汤,小萝卜头们来拜年,她是小姐又不是祖宗,磕什么头,一个个摸摸头听几句吉祥话就行了。 压岁钱给的小金珠是她从私库里翻出来的,好像是半年前金大腿送的,整整一匣子,分给孩子们够了。 本来拜年要在赶庙会之后,对此,她端放在餐桌上的手微微交叉手指,无声拒绝,眼神冷酷——你们自己解决。 她能天不亮就早起给孩子发压岁钱你们就该谢天谢地谢她的生物钟了,就不能给她省点心大家拜拜院子里的大佛吗? 她瞪向张日山:说好的金大腿迷弟呢?叛徒! 于是出行这个光荣任务就在大家一致决定下交付给了张日山。 张小鱼拍了拍他肩膀,一本正经:“烧不到头香就别回来了。” 张日山:“” 第124章 礼物 春节一过,剩下的大事就只有越明珠生辰了。 她原先不想办什么生日宴,年后雪下不停,出行都不易,干嘛让宾客她们在外跑来跑去受罪。 没成想宋大小姐特意打了电话过来,声泪俱下,痛斥这全是她的一面之词。 好。 不管湘江有没有被冻住,打水是不是还得先凿冰,任凭外界舆论吵翻天,八角亭、南阳街、府正街这些闹市街区就是人烟稀少,开门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大年初一去庙里烧香的反倒络绎不绝。 冰天雪地都没能影响百姓过春节的心情,那天冷还是天热对富家小姐出不出门自然也关系不大。 那就办,摆宴越园,小办一场。 曲冰提前请了时下当红女伶来唱一段《孟丽君》,大家待的还是她去年听戏那个似亭非亭似榭非榭的地方。 品茶、食糕果,听戏还能凑一起聊聊近期报纸上的一桩杀人案件。 “听说是19师哪个团长的姨太”宋婉莹在家见听爸爸提过一嘴,对警局迟迟没有进展愤愤不平:“那姑娘年龄不大还怀有身孕,硬是给人捂死了,报纸上说是预谋已久故意谋财害命,结果案子都过去几天了他们连嫌犯都没找着。” “我怎么听说是被毒死的?” “在哪儿发现的?” “西湖桥附近。” “无非又是那点家宅阴私,女人这辈子但凡嫁错人,一生幸福就这么葬送了。” “” 全场静默。 她们这代女方十三四岁便可以谈婚论嫁,比这更小也不是没有,她们出身好不用为衣食住行奔波忧虑,可出身好有父母爱护还受过新式教育也免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 众人不约而同岔开话题,就犯人可能是谁又胡乱猜测一阵,随着戏台上剧情渐入佳境,这才慢慢息声。 越明珠不常看戏,这个戏班是时下新兴的长沙湘剧,它不像花鼓戏比较接地气多是地方白话,唱腔多身段多,女伶更是能文能‘武’,不比红家戏班差。 她边听边走神。 戏曲在她看来有点类似文言文,多读多背能融会贯通,看得少听得少的人就不太行了,说的就是她自己。 要不人家是当红女演员,腔调铿锵有力,身形仪态极具观赏性,唱得行外也心潮澎湃。 台上扮演的孟丽君正是清代才女陈瑞生长篇弹词《再生缘》中的女主。 可惜原着作者只写到17卷,没有给出真正结局,之后是她人续写,结局三女共侍一夫。 越明珠:ヽ(`Д′)?┌┛〃 台上皇帝软硬兼施想要逼迫孟丽君入宫为妃,走投无路之下,她求助太后:“金殿上跪的是孟丽君。郦君玉是我女扮男装的假姓名。若问幕后指使人,是那,是那,是那花木兰女中英雄”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都揪了起来。曲冰神色复杂,轻声念道:“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蛾眉。吾侪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 这是秋瑾女侠所作,歌颂历史上唯一一个被独立记录在正式列传中的巾帼英雄,秦良玉。 之前她看《再生缘》改编的影视剧作,无论哪一版,都以孟丽君嫁与他人妇为结局,即便她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也无法再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施展抱负。 实在令人唏嘘。 宣泄完情绪,曲冰自觉不妙,忙赔礼道歉怪她戏没选好害大家情绪消沉了,千万别被自己影响了心情。 众人清醒过来,一改消沉,殷勤地给越明珠又是捶肩又是捏背,享受了一会儿众星拱月的快乐,她心情舒畅,“好啦,礼物都收了,我怎么会不高兴。” 家境优渥的大小姐们挑礼物可不是专捡贵的送,而是什么新奇,什么时尚送什么,比如德国的徕卡相机,法国的水晶瓶香水,金银蕾丝纱裙,欧米茄腕表没一件重样。 可惜现在全部卡在张日山手里,得他先检查一遍再送到越明珠房里。 听完戏,大家一起给了丰厚的赏钱,换了地点围炉赏雪,吟诗作画。 天色渐晚,曲终人散。 送别朋友,越明珠游廊漫徊。 飘飘洒洒的细雪如漫天琼花,将冻结成冰的湖泊、石桥覆盖。 出了命案没几天,路上总归不安全,她派张日山护送曲冰她们回家,转头又吩咐一直守在身边的捧珠把下午大家在阁楼那边作的诗整理整理,日后好收集起来装订成册。 捧珠很喜欢这份新任务。 从前不识字无法整理书籍辨别书画,唯一能做的只有磨墨和摆弄书桌上笔墨纸砚,现在能帮着做一些识文断字的事,简直可以用喜不自胜来形容她的反应。 越明珠时常能听见她独自在书房愉快地哼歌。 最后一缕光从瓦上缓缓褪色,除雪落声,清静悠远,檐下一盏盏灯笼点亮,沿着游廊向远处延伸,让银装素裹的冬夜多了一分人间烟火气。 她在游廊下的栏边呆坐许久,连雪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夜色渐浓,突然有人从身后披来一件斗篷,“外面这么冷,怎么不上屋里坐?” 陈皮隔老远就发现她孤零零坐着,环顾四周连个下人影子都没看见。外衣上的潮气湿痕和一连多日赶路的焦虑本就让他心情烦闷,硬是压着火气给她扣好领子,好在往下摸手背是暖和的,这才由阴转晴在她旁边坐下,冷哼一声,“送你的生日礼物正好派上用场。” 越明珠摸了摸身上这件白狐斗篷,微微触碰着脸颊的毛领蓬松细软。 皮草之中排末尾的是羊皮,好一点的是松鼠皮,再往上就是狐皮。这件斗篷在她冬季衣柜也算中等了,这对陈皮来说相当不易。 不是赚钱不易,而是他攒钱不易。 在没出师的情况下,陈皮出门替师父做事天经地义,不给酬劳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人家还包吃住传授武艺。即便分的钱少了点,也已经是最好的待遇,就这还总要省下大头给自己带各式各样的礼物,他孤身在外下馆子又爱挑最贵的点。 这么花下来能有积蓄才怪。 这就是厮混在底层的人的通病,喜欢报复性消费,今天有了点小钱就绝不会留到明天。 人生无常,及时行乐。 在红府小住那几日,府里丫鬟们说过,大多能干的伙计有了钱就会跑到外头鬼混,吃喝piaodu五du俱全,大把大把往外撒钱,生怕死前钱没花光,最后白白便宜了别人。 陈皮也一样,否则之前在码头也不会一时兴起就把手头上的钱全都拿去斗鸡。 这样一件斗篷,也不知道他攒了多久。 就着莹莹灯火静静地看着他,越明珠忽然心底叹了一口气。 明明自己身上衣服还半旧不新的,一眼就能看出浆洗过很多回,全身上下也只有那双冬靴瞧着像是新的,边沿只沾了点硬土,大概是来的路上积雪泥泞蹭到了。 过年了,也不知道给自己换身新衣服。 不过,她微微仰起脸,眼神犀利起来:“生日礼物有了,那我的新年礼物呢?” “” 新新年礼物?陈皮僵了一下,那点得意收敛起来。 越明珠义正言辞:“新年礼物没有也就算了,可大过年的你连来见我一面都不曾,这又是为什么?” 陈皮摸不着头脑。 有点纠结她是不是又在装模作样,看了几秒实在分辨不出,只好‘老实’说:“之前出门替师父办了点事儿,也不知道什么事儿这么着急,耽误了小半个月。” 他毫不羞愧地拉二月红垫背,果断自己给台阶下。 “那我礼物下回补上?” “好。” 越明珠无奈。 没有过节意识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另一个通病了,他当然不是不想多送一份礼物,只是他根本不觉得过年那天会比她的生辰日更重要。 陈皮放松下来,朝她先前一直望着的方向看去。 此时日已落,云遮月隐,只余灯火阑珊。大雪天被她唬得浑身燥热,湖面冷风拂过,后背都凉透了,他蹭了蹭手心。 “刚刚看什么那么认真?” “看你。” 骗谁呢?陈皮瞥了瞥她。 他这一眼中怀疑之色十分明显,越明珠没有直接辩解,目光落在冰湖上,认真地说:“你以前每次来园子都喜欢从那边竹林翻墙进来,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所以提前坐在这里等,想早一点见到你。” 第125章 你开心我就开心 “” 走正门不是陈皮突然转了性。 他手里拎着礼盒,翻墙怕把盒子弄脏拿出来不好看,现在好了,礼送了盒子也没什么用处就胡乱扔在地上。 自打入冬起,他就急着攒钱。 只要师父手头没要紧事,每天两眼一睁什么来钱快做什么,夜里熬的眼底全是红血丝,眼下乌青一片。二月红很少过问,最多不咸不淡地提醒一句:把身上味儿遮遮,别熏着你师娘。 陈皮能分清什么是普通人,被师父识破在外面杀人越货也不足为奇。 臭味、霉味、血腥味对陈皮来说是家常便饭,只是人杀多了在尸体中久待嗅觉会短暂失灵,所以每次从外头回来他都要先洗澡换身衣服,在师父师娘面前晃一趟再来见明珠。 刚刚进了园子,还扯着领子多闻了两下。 红灯笼将廊坊上的彩绘映照得光影交错,陈皮不作声,越明珠也不在意,转眼却从他脸上看见了一种久违到陌生的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在二月红手下经历了许多,他神情愈发阴沉,连发呆都有种瘆人的冰冷。 陈皮本想叱骂张家下人一个个眼瞎耳聋,转念又想起明珠身边有个亲密的丫鬟。 凶性与戾气从他脸上消失,旋即改了口:“如果翻墙进来,我自己会去屋里找你,用不着大冷天特意出来等。” “喝水都只喝烧开的温水,你又怕冷又怕热。”陈皮握住她的手,掌心温度多少要高过手背,正好给她焐焐,他低低笑了下:“下次还是在屋里等我。” “哦。” 好。 越明珠坐在栏边,双腿悬空垂下,愉快地踢了踢腿。 其实她只是觉得冷气能加速思考,别看从白日坐到天黑,细算也就半个小时,只是冬季天黑的快。中间也不是没人来问她要不要手炉要不要回屋,是她自己不愿意,只要了个暖烘烘的坐垫。 陈皮来回扫视一圈。 越园比张家守卫人员要少一些,往常撞见只觉得厌烦,这会儿找不到人问时辰又觉得不快。 只能自己悻然盘算起来,他进门差不多是戌时,从门走到这里耽搁的功夫再加上和明珠聊天,也差不多到点了——“喏,这个送你。” 他低头。 越明珠将一直藏在袖中钢笔的递过去。 做了这么久的笔友,陈皮的字如今虽不算大有进益,但也把她名字写得越来越端正,其他字体格也小了不少。至于内容嘛,二月红让他在外面做什么从来不提,不过路上遇见什么店,有什么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写的十分详细。 最后还总要买了宝贝似地送来给她,看是不是和他写的一样。 时间长了,越明珠都觉得他生活枯燥,好像没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乐趣。 “怎么想起给送我东西?” “上次问你生日,你不是说不记得了。” 明明美得冒泡还非要装腔作势,越明珠抿唇一笑:“那以后我每年过生也送你一份礼物,我一个人开心,不如咱们两个人开心。” 陈皮摩挲光滑润泽的笔杆,杀人如麻后的疲乏与混沌霎时间变得不值一提。 他侧过头,“你不送我礼物,也是两个人开心。” 听出言外之意,越明珠明眸善睐,纯净如洗。陈皮却没继续说下去,他不挂脸的时候很有欺骗性,尤其是光影模糊了眉眼间的阴鸷,加上面对她时会嘴角微微抿起,还有点乖顺。 乖顺? 越明珠差点打了个寒颤,连忙打住,“我,我们回屋?” “等等。” 陈皮表情有些奇怪,“再陪我多待一会儿。” 被她盯得莫名心跳了一下,陈皮收好笔,含糊其辞地牵住她往游廊台阶下边走。等到了亭子,轻轻带着她肩膀往边上去,另一只手还不忘虚掩在她眼前。 这欲盖弥彰的简直就跟预谋要送她斗篷那天一模一样,藏都不会。 要不今天越明珠为什么连个外套都没穿,还不是知道他要送的礼物跟衣裳有关。 上次碰面,两人聊了没两句就转了话题很生硬地问她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花几上放着的水晶花瓶虽不能当镜子用,但有人在背后做什么还是能看清。 她配合起身往前走,余光把陈皮在后头贼头狗脑的做了个比划着比划着要掐自己脖子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越明珠: 算、算了。 应该是在测颈围。 不出意料,除斗篷外他准备的另一个惊喜应该就是烟花。她还能不知道吗,去年他就对金大腿放烟花给她庆生怀恨在心。 踩着方砖一步步来到亭边,脚还未站稳,冷不丁“砰”地一声后方凌空炸响,连个预兆都没有。 越明珠吓了一跳。 奇怪,这不是跟陈皮带她面朝的方向相反,那遮眼有点多余了。 回身往后看。 一簇簇冲天流火“咻——嘭——”窜到云霄如流星般四射而开,天幕被点缀出星光点点,同时还伴随着一连串鞭炮声,在远处巷子里噼里啪啦。 还放鞭了。 陈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角的青筋一条条爆出来。 不出意外是出意外了。 再说亭后方,粉白的院墙,鳞鳞青瓦,婆娑坠落的星火如雾一般,自墙头、屋檐化开,淡泊宁静的景致让这绚丽焰火一照,似繁华落幕前。 别说,还挺好看的。 越明珠调转方向看得津津有味,结果后头这时也传来烟花炮竹凌空“嘭——嘭——”声。咦?她把脑袋转来转去,一前一后,烟火盛会将浓稠如墨的云层都染成了缤纷花团。 眨了眨眼,又瞅了瞅陈皮,好像懂了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了。 是不是准备的惊喜和其他偷放烟花的人搞重了? 说到底还要赖金大腿,显而易见是他去年起了个‘坏头’,弄得今年春节前后不少人有样学样偷放烟花炮竹,大过年被巡警抓了好些人进去。 至于 至于为什么刚好今天在她家附近放,很可能是去年金大腿也是在这一日放的烟花,所以对方想蹭张家的罚款? 冻结的湖面让星芒四溢的烟花将冰层照出了深浅不一的颜色,也照出薄薄的夜雾,煞是动人。 她看得目不转睛,诚恳称赞:“还是你挑的位置好,这个角度,连烟花放起来都比别人好看。” “真的!” 越明珠用力点头。 陈皮脸色缓和了那么一点,被勾起的杀心总算没那么强烈,他冷冷瞥了那个方向一眼,陪着明珠又看了一小会儿,打算护送她回屋。 “不是让我看烟花吗?”这还没放完呢。 “你看过就行。” 陈皮啧了一声,抬手抹去她头顶落雪,月光洒在他脸上,少见的声音温柔:“我是想让你高兴,又没想冻着你。” 第126章 文身 雪在融化,坚硬的土层被融水渗透。 张小鱼就这么从街头走到街尾,僻静之处无人理睬的皑皑白雪让他轻一脚重一脚来回踩得咯吱咯吱响。 不远处,人影渐近。 他问: “赢了?” 张日山蹙眉,用力抿紧唇:“反正没输。” 张小鱼暗叹一声可惜,上下打量他两眼,无情嘲笑:“不应该啊曰山,你说说大伙儿给你开多少小课了,还打平手,这不显得咱们张家没二爷会调教人吗?” 张日山面有愠色。 净会说风凉话,也不想想是谁撺掇的。他哪里知道陈皮也准备了烟花,两人一南一北,他又正好抢先那么一点。 说来说去放烟花还不是他们出的点子,说什么佛爷今年不在他们得做点什么。地点是张小鱼选的,时间更是张小鱼定的,这孙子也就在小姐面前假正经,私底下嘴毒心眼又多。 偏他死活不肯承认隔壁街放鞭炮的人也是自己安排的,俩人放完烟花就去看到底是谁,问清是住附近的邻居想蹭张家罚款,张日山觉得扫兴只好把人放了,结果他俩一掉头反被陈皮堵在巷子里。 两个人?陈皮精力集中,冬夜严寒下微微发僵滞涩的筋骨重新活络起来。 这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故意脚步声重,一个故意脚步声轻,呼吸、行动完全一致,同频率的仿佛二者是由一个大脑发出的指令。 就算是同一个老师传授武艺,教出来的徒弟武功路数也不可能完全相同,考虑到个人资质、习惯甚至心性,哪怕刻意模仿也顶多七八分像。陈皮一想到自己要是哪天也跟谁保持这种高度默契,就恶心的快要吐出来了。 两个人就两个人,他懒得再另找一天,神情阴冷、讥诮:“二打一,老子还从来没输过。”不如说从开张以来,大多时候都是他以少胜多,二月红是他师父暂时打不赢也就算了,他张日山算老几? 这话说的太过嚣张,张日山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听陈皮口出狂言,说什么拿下他和张小鱼两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肌肉微微紧绷,双眼不带一丝温度,看不出什么情绪地盯住陈皮。 张家向来不拘手段,只注重结果,有团队合作的时候自然也有单打独斗的时候,他看了张小鱼一眼。 张小鱼懂了,这是要一雪前耻。 别看日山在小姐面前像个闷葫芦,其实很是心高气傲,自己嘴上说叫上大家一起给他做培训,实际上一场场打下来,张日山屁事没有,他们身上倒是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小鱼卸下防备,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我退出。”见陈皮毫无反应,便只好朝兄弟挥了挥手,决定放弃观战。 直到他的脚步声走出耳朵能够监听的范围,陈皮才无趣地撇了下嘴,他又不是傻子,二打一对他有什么好处?反正账可以慢慢算,陈皮蔑笑:“今天明珠不在,我倒要看看谁能给你求情。” ——以上就是两人交手的始末。 然而两人最终还是未能一分高下,闻讯赶到的巡警动静太大,阴差阳错打断了这场绝不可能点到为止的‘切磋’。 张小鱼拍了拍他背,闷笑一声,勾住张日山也不多言:“走,回家。” 张日山虎着脸把他怼开,进了越园穿过游廊又走了一段路在长亭附近遇见了小姐,他踟蹰了下,推开张小鱼又拍了拍身上的雪和尘土才上前问好,本想打完招呼就退下,没想到刚转过身就听她蓦地笑了起来。 张日山被笑得莫名其妙,顺着她眼神摸了摸后背,这才想起缠斗中曾被陈皮一脚蹬在背上,雪一融,背后湿哒哒的,明显能摸出一个嚣张跋扈的脚印在上头,顿时恼得耳朵都红了:该死的陈皮,该死的张小鱼! 冰消雪融,草长莺飞。 一个日暖风恬的好天气,张日山主动提出要教她习武。 让人搬了张摇椅躺在后花园中看书的越明珠:“”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表哥要求的?” 张日山:“是。”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佛爷说小姐明确拒绝过习武,练枪法倒是她自己提的,可自己来了这半年,也没见她去靶场练过几次枪,唯一一次跟着去了,那准头不提也罢,浪费子弹。 张日山沉默地闭了闭眼:“千万别跟外人说你的枪法是佛爷手把手教过的。” 越明珠很不服气:哼!就说,就说。 “我不信,你拿出证据来。” “这是佛爷留下的。” 张日山早有准备,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字条放在她躺椅旁的茶几上,越明珠瞄了一眼,下一秒直接撕碎,哗啦扬了。 张日山冷静地又拿出一张放好,“撕,还有很多。” 越明珠:“” 伤心之余,她沮丧地拿起书盖在脸上逃避现实。 张日山也不催她,佛爷说,不指望小姐强身健体,只要能让她手脚灵活一点就行,至少别在冰面滑倒。随着日头渐渐升高,他抬头看了眼树荫无法遮蔽的边缘,上前一步,影子也跟着移过去。这个方位,就算她突然挪开书本,也不会被日光刺到眼睛。 越明珠往下拽了拽书警惕的露出一双眼睛,瞳光微闪:“表哥在家我都不肯,更别说他不在,你就直接告诉我第二选项是什么。” 张日山也不奇怪她能猜到,“佛爷说,小姐肯运动就好,至于练什么”他不慌不忙取出第二套方案,“任凭小姐吩咐。” 这一招张启山在她选学校的时候就用过了,越明珠磨磨蹭蹭的不愿意起来,抬了抬两条腿,又举起胳膊仔细端详,她很清楚自己不胖,当然也必不可能瘦。 整个冬天在张家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下午还有瓜果点心,每晚也没少喝什么补汤,如今的她跟纤纤弱质四个字毫不沾边。今年又窜了些个头,新做的衣裳比之前都大一码,真要说的话那也是——骨肉匀亭,纤秾合度。 对于一个十五岁少女来说,已经相当健康了。 运动什么的,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不过,比起扎马步一个时辰,像五禽戏、跑步、射术之类的备选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越明珠点点最后一行,去年和婉莹打过几次。 “那就它。” ——网球。 健康运动在她的不情愿中艰难展开了。 比较心烦的是张日山总喜欢把球打到她跑出两三步才能接到的位置,而她打回去的每一球,他都能提前预判出位置在那里等着接球。 当娱乐活动变成了体能训练,那就必不可能再让人快乐了,不过——翻过年后又长了一岁的张日山,简单热身后站在阳光下,自然而然地握着球拍的姿态,没了往日故作老成的端正持重,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很是养眼。 球场边的遮阳伞下,越明珠坐在椅子上喝水,阳光灼人也没能阻止她抿两口水看两眼再抿两口再看。即将入夏,两人身上定制的运动服也在一点点变薄,想起刚刚的惊鸿一瞥,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肩膀处:“你这里是不是有伤?” 张日山知道小姐指的什么,“不是伤,是文身。” “文身?” 越明珠愣了一秒,先前不经意从领口瞥到的面积,那么大一片她还以为是淤青,没想到全是文身。 “张家人都有,佛爷也有。” “文的什么?” 他略显犹豫:“本家人文的是麒麟,我和佛爷文的是穷奇。” 麒麟,穷奇。 哦,越明珠恍然,那比她想象中的什么青龙白虎还高大上一点,啧啧,想不到这群张家人看似一本正经,私底下居然这么辣?认识金大腿这么久,越明珠还真不知道他身上有文身。毕竟不管什么季节他们都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也没有动不动就撕衣的坏习惯,外人不知情实属正常。 不过—— 越明珠捧着水杯默默发呆,上一个她知道家族会在身上盖个戳做标记的还是猪呢。 奇奇怪怪。 咏絮女中第二学期。 越明珠还是定期会去教会做义工,今天比较轻松,修女和传教士带孩子去洗澡了,整个教堂除了她空无一人,就在台下随便找了个位子,等到点了张日山来接她。 书翻了没几页,这排的长椅边缘又坐下一人,他坐下没多久,越明珠就闻到一股酒气飘了过来。男人低声慢气,用着介于英式和美式之间的口音,醉醺醺地问她: “你信基督?” 第127章 学以致用 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身上西装也像哪里鬼混了一夜皱巴巴的,上次圣诞节见到他还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那场教会牵头的唱诵诗活动,旁边这个叫裘德考的美国佬一身成套西装发型一丝不苟,跟另外几个参加募捐来自外国的商会、银行的洋鬼子们把盏言欢、高谈阔论,一副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样子。 转眼就从天堂跌入地狱。 作为依旧生活在天堂的一份子越明珠礼貌性勾了勾嘴角,心无旁骛地畅游书海。 正如他们当初的居高临下。 “好,听不懂”男人含糊不清嘟囔了一句,歪着身子摸口袋,宿醉的后遗症多少影响了手脚协调性,他费力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出烟盒。 “défense de fur。(请勿吸烟)”教堂内连吃喝都禁止,更别说抽烟喝酒,鉴于他在法国传教士建立的教堂对着自己一个中国人说英语,她也不打算平等沟通。 男人叼着烟,无所谓耸了耸肩,“显而易见法国佬教出来的”掏出的打火机半天没擦燃引来他暴躁的低声骂骂咧咧。 两人中间还隔着三人位的距离,越明珠没听清骂的是什么,那就当没听见。 “哐当——” 突然纯银打火机被他砸飞出去,空旷宁静的教堂回音响彻上空,突如其来的爆发让越明珠有点恼火。 说实话, 她对一事无成的人没有恶感,也不讨厌失败者,唯独讨厌连自己情绪都无法控制的loser。 裘德考喘着粗气两眼无神,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他勉强维持到现在理智也所剩无几,然而发泄完那点微末的死灰复燃的精气神也转瞬抑郁沉寂下来。 像一个哑炮,戛然而止。 他揉搓着疲惫的脸说了声抱歉,颓废靠向椅背,嗓子沙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自己飞出去了,我不想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也不想向任何人发火,失控不是我的本意” 尽管知道对方听不懂,他冷静下来又无意识反驳了一下:“老实说,要怪也该怪上面挂的那个,祂要是管用,我刚才点火就用不着打火机了。” 完了还短促的冷笑了下。 那种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的态度,不禁让越明珠想起了关于自行车的那个宗教笑话。 “你信基督吗?” “不,我不信教。” “你应该信基督,主会满足你一切要求。” “我小时候曾向主许愿想要一辆自行车,主没有满足我。” “不!不!不!你错了。” “您是指我不够虔诚吗?” “不,我是指你的方式错了。你应该去偷一辆自行车,然后再祈祷主宽恕你,并让耶稣替你赎罪。” ——眼前这个酒鬼看来是吃透了一半精髓。 看了眼手表,她头一次希望张日山别太卡点。 “你真的听不懂我说的话,是吗?” “” 嗯嗯嗯,听不懂。 裘德考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单纯发呆还是在思考,无意识地揉搓手里那支烟,快把烟搓烂了,冷不丁地说道:“我破产了。” 真是时髦的说法,越明珠早猜到了。 看他一脸衰样,精神又时而颓废时而亢奋,明显刚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不是破产就是妻离子散。 “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昨晚差点冻死在河里,所以我就来了这里” 难怪闻着一股河腥味儿。 越明珠走着神,也没心思往旁边多看一眼。 酒后失足还是自杀又反悔了她不感兴趣,她就是想知道裘德考这副鬼样子是怎么混进来的,学校教堂只有礼拜六礼拜天才对外开放,难道是爬狗洞?那他还挺熟门熟路。 “反正你也听不懂。” “可能真的是我喝多了,也许酒还没醒,比起上面吊着的那个,一个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外国小女孩反而更令人感到安心。” “真是太讽刺了。” 确实挺讽刺的, 越明珠无声冷笑,这里是中国,你才是那个外国人。 不过明面上她继续装不懂还很入戏的给书翻页,比起告解室的神父,没想到自己这个‘言语不通’的陌生人更让人有倾诉欲。 说完上面那句后他再度陷入低迷状态,像在发呆。 又过了一阵。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来了来了经典开头,就是不知道是阿甘正传还是肖生克的救赎。 其实她还挺喜欢听别人回忆往昔,尤其是听那种过尽千帆人生阅历远胜自己的人娓娓道来,同样的年纪拿这些人所做的那些事横向对比一下自己,有的人能让她惊喜而有的人只会让她发笑。 越明珠不知道接下来听到的会是哪种,只希望不会太乏味。 “去街上卖报纸,在电车里跑上跑下,累了就往石阶上躺一会儿,醒了还要在纺纱厂工作到天黑,晚上守在广场给人擦皮鞋,没客了就回家和兄弟姐妹卷烟,除了补贴家用你知道我能攒下多少钱吗?” 他晃了晃夹着烟的左手,带了点讥诮:“五十美分,每周大约五十美分。” “你知道五十美分是多少吗?” 盘算了一下目前的汇率,越明珠摸着书包铜扣,反正比陈皮杀一个人要多。 “乔,我的朋友,他爬到纺纱机上修补线头被机器碾碎右脚,那一年他只有十一岁。”贫苦现实的往事让他情绪变得焦虑烦躁,裘德考闭上眼:“我父亲也葬身煤矿厂,这些风险大报酬低的工作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发誓要出人头地,绝不受人奴役。” “不幸的是” 他盯着教堂穹顶“哈”了一声,像在自嘲又像自暴自弃,“股市崩盘了,去年十月的消息居然上周才告诉我,他们偷偷往外转移资产拿去炒股、炒房,赔了个底朝天,临走前还卷走了最后一笔资金。” 去年十月开始以美国为中心爆发了一场经济危机,连远在东方的教会都不可避免受到波及,今年善款比去年少了一半都不止。聊天的时候传教士跟越明珠透露过,不少在华的外籍商人都受到那股不正常的“投机”风气影响,去年开始不断往外转移资产,没想到十月股市崩盘,半辈子积蓄就此打了水漂,背了一屁股债。 裘德考运气看来还不错,没跳楼就说明问题不大。 突然也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有这么个想法,他转过头:“去年我向教会捐了一笔钱,你认为现在我如果去要回来,他们会把钱还给我吗?” “当做我借的也行。”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大抵是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很疯狂也很可笑,沉浸式的畅想起来:“大不了等赚够了再捐回来,我保证会加倍奉还,让上面钉着的那个家伙过点好日子。” 有点意思。 越明珠难掩惊奇地看向他,不管是说笑还是认真,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至少比只会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强。 裘德考本来还在发癔症,让她这么一盯,懒洋洋地盯回去,过了几秒,他表情空白了一瞬,几乎是梦呓一般:“你听得懂?” ——气氛古怪起来。 大脑疯狂加载中,两人面面相觑,他佯装镇定: “听懂了多少?” “一点?” “一点是多少?” “一点没漏。” “oh!god!” 这个从进教堂开始就对耶稣基督毫无尊敬的家伙绝望地捂住脑袋,那张曾经无比精明、狡猾的白人面孔,在这一刻变得痛苦又滑稽。 越明珠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他失控后的出众表现,学以致用,“这可不能怪我,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承认过自己听不懂。” “老实说,”她耸了耸肩,理直气壮:“要怪就怪你自己,告解室离得又不远,但凡你多走几步早就到了。” 是你自己非要巴拉巴拉一大堆的,难道我就很想听你倒垃圾吗?!这种谦虚好学的态度成功换来了对方一言难尽的眼神。 他有气无力: “我还不如死河里算了。” 第128章 意外 咏絮女中属于双语教学,要是没有额外需求和兴趣,全校学的基本都是法语,虽然精通两门以上外语的毕业生不是没有,但低年级对英语的了解仅限于书面基本词汇和范句,能够口语交流的确实不多。 越明珠就是那个少数。 裘德考把烟塞回口袋,手刚抽出来大脑神经又开始抽痛,语言不通还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呻吟就呻吟,语言一通浅薄的自尊心开始发作。 他咬牙硬生生撑住,挺过那阵抽痛后缓缓开口: “抱歉,我喝了点酒神志不清,如果可以希望你忘记我刚刚说的那些”没能找出一个能弥补的词,他佯装无事:“那些不太理智的话。” “我无意窥探陌生人的隐私,所以——”越明珠相当干脆,“好啊。” 裘德考松了口气。 一连串的意外发生导致他在心力交瘁之下自曝了很多短处,缓过劲来发觉眼前这位‘被迫’听了自己许多过往的陌生听众似乎从头到尾都十分‘冷淡’。 既没对他的喋喋不休产生好奇,也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抗拒,始终垂着小脑袋安静看书,偶尔还会翻两页用来彰显她的无动于衷,就连自己怒砸打火机都没能引起她的侧目。 后知后觉自己像马戏团的猴子被人‘耍弄’,他狼狈抹了把脸。 这演技完全够去好莱坞当演员了。 如果时间倒流,真希望自己能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展现出友好健谈的一面,而不是像个只会怨天尤人的流浪汉,徒增笑料。 唯一庆幸的是,她除了惊讶外没有流露过其他会刺痛自己的精神攻击。 自我安慰了一阵,裘德考总算找回点平常心,也有心审视自身着装。他将领带打散重新系好,又以指代梳,慢慢往后捋顺整凌乱的头发,感觉自己恢复了点稳重。 “我看起来怎么样?” “除了河腥味儿,一切都好。” “” 无法反驳,可他昨晚真是喝多了不小心掉下去的,失语片刻,他清了清嗓子:“事先声明,只有没用的家伙才会借着寻死觅活来逃避现实,掩盖他们的一事无成和软弱无能。我可不是。” 谁问你了? 要知道几分钟以前他还满腹牢骚说着丧气话,知道她能听懂后这个要面子的外国佬又迫不及待包装起自己来了,越明珠看出他正试图挽回一点属于外籍人士的那点风度和体面。 算了你随意。 她收拾整理书包的动作似乎让裘德考误会了什么。 旁观了一会儿还真让他观察到不少有用信息,教会创办的女校类似于prep school,专供有钱人的千金所上的贵族学校学费可不低。 “等等。”裘德考面露迟疑:“你是这里的学生?” “” 那不然呢?她也钻狗洞进来? 饶是刚刚才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裘德考仍然野心未死。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克制住乱七八糟的念头,短短几秒绞尽脑汁,先放慢语速来展开话题:“其实我所说的一切也不全是胡言乱语。我想要补充的是,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点子,赚钱的点子。” “如果你愿意,我发誓那将会是你人生中绝不会后悔的一笔投资。” 越明珠抱着书包。 如果不要脸是种学问,这个美国佬显然已臻化境。 初次见面,他,一个陌生人外籍人士,先向自己一个未成年吐露心声,接着又自暴自弃,现在又毛遂自荐?不到半小时在她面前上演了出身贫寒、白手起家、遭遇背刺、绝处逢生,一生中的跌宕起伏和逆境突围让他展现的淋漓尽致。 感觉距离他辉煌盛大的东山再起只差自己的雪中送炭了。 她对自己的人畜无害有了新认知。 平静反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裘德考泛着血丝的蓝眼睛残留着一丝醉酒后的混浊与迟钝,难道是问为什么选择她做投资人? 眼都不眨一下,他当机立断: “你的头发和鞋。” 适当坦诚很重要。 教堂最不缺的就是彩绘玻璃,在裘德考的视线中,金色斜阳穿过玫瑰窗,将她的黑色长发映照出绸缎般光润的质感,不管是从远处看还是近处看,发顶都像绕着一圈犹如光晕的光环。 他自己发质偏软容易打卷还容易打结,平时能梳整齐全靠发油和摩丝。对方有没有在头发上涂抹东西,裘德考一目了然,能把头发养出这种光泽的,绝无可能是穷人。 在穷途末路的人眼里,这不亚于新铸成的金币,闪闪发亮。 越明珠摸着头发心塞塞:系统,你真该死啊! 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中规中矩、朴实无华的学生款黑色小皮鞋,它又咋啦? “南洋白珠” 裘德考一眼瞥过,“这个品质、这种大小,少说也要上百美元。”而这样百来美元一颗的珍珠却嵌成一排在鞋面上,仅仅作为点缀。 作为商人他每天要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当一个人身份未知、来历未知,又穿着随处可见的校服,不戴任何饰品,那头发和鞋子就是最能容易暴露其生活水平的附加品。换个势利一点的说法,这两样东西代表了对方的阶级地位,也将决定他对对方的态度。 出于对利益的追求,裘德考一扫心灰意冷,连他字句清晰的些许卷舌音,都显得春风得意:“如果我能给与足够的回报,我想,像你这样慧眼识珠的小姐应该不介意花点零花钱,来拯救一位年轻有为的新朋友。” 每当想达成某种目的,裘德考就会变得风趣又自信,即使在向一个年龄比自己小,国籍也不同的小女孩乞讨,他也不曾展露过容易令人生厌的卑微和窘迫。 换个善良热心的富家千金可能就成功了,可惜,他遇见的是越明珠。 “我不是在问这个。” “我是问为什么要投资你。” “或者说,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投资的地方吗?”一直偏着脑袋讲话她感觉脖子都酸了,索性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 越明珠兴致缺缺,对他这些曾无往不利的小花招毫不在意。 换成几天前,裘德考被人如此怠慢,对方还只是个中国小女孩,那他会蔑笑一声,抬脚走人。在没离开故土的时候他也曾经遇见过乡绅贵族,他们的目中无人、冷漠高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特权。 裘德考痛恨又艳羡,来了异国他乡就没想过再看人脸色。 自记事起他一直忍受各种毒打谩骂,好不容在这里的事业有了起色,却被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坑得血本无归。 他绝不能这样灰头土脸的离开。 既然都已经跌到了人生最低谷,那尊严和虚荣不过是膝下的尘土,拍拍就没了。或许他比她成熟,但是他们的地位并不平等。 她比他年轻富有,也一定会比他慷慨。 裘德考扯了扯袖口和西装下摆尽可能让自己着装平整,确保着装规范他起身往左边走去,为了不让近一米九的身高显得咄咄逼人,在两步开外的距离停下。 对她升起了一种微妙的容忍心。 没有弯腰,没有俯身,他选择了单腿屈膝点地的姿势屈就对方,让彼此保持平视,“请容许我迟来的介绍,我中文名叫裘德考,如你所见,是个来自美国的商人。” 裘德考三个字,被他用中文说的字正腔圆。 杂乱的思绪被他尽数抛却,气质也沉稳了下来,蔚蓝的眼睛充满冷静和理智,他慎重开口:“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重述一遍我的赚钱计划,它很漫长也更详细,只是需要浪费你一点宝贵的时间。” “所以,你愿意给我一个陈述自身价值的机会吗?” 越明珠目光不加掩饰地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肤色再到他的眼睛,一一批判性的扫视,外国人的特征让她直接略过“做好人”的行为准则,挑剔着、衡量着。 直到裘德考神色忐忑,她才吝啬地露出一个和善的浅笑:“当然。” 这个态度才对嘛~ 虽然最终是各取所需,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不会平等,要饭要到跟前和自愿发散同情心是两码事。 约法三章后, 裘德考看向书包,这个书包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腿,他看似不经意开口:“你带了枪?” 越明珠无辜抬头:“怎么了?” 裘德考秒懂。 “正确的做法。”他摊开手,泰然自若的后退两步:“像你这样的小姐随身佩戴枪支保护自己很正常,女孩警觉性高永远不是一件坏事,我很赞同。” 又来了。 裘德考开口第一句话,越明珠就发现了。 他的口音不像现代英语,反而跟上辈子看过的好莱坞早期的黑白电影中的演员们口音相仿。 演员口音是因为如今美国上流社会用的都是这种偏英国口音的腔调,美式混英式,可裘德考不是演员,更不是所谓的上流人士。而二十世纪初期的美国,直到去年那场经济危机来临之前,都处于多方塑造美国梦的经济腾飞阶段,不知道崛起了多少新生代的富豪。 裘德考既不属于这一类,也不是兴盛数代的大家族子弟,然而他不惜远渡中国却连喝醉了都不忘用‘上流口音’。 越明珠觉得有意思的是, 一个尽力模仿上流社会口音的美国佬试图来中国捞金,暴富美梦破灭,然后在法国人的教堂向一个中国人求助。 听起来多适合写成寓言故事,写成后投稿给外面的报社。 然而,越明珠仅仅写了个开头就不得不停笔了。 夏至,她很不幸的坠马了。 第129章 鳞片 好消息是,没被踩踏。 坏消息是,她骨折了。 长沙夏长暑热,一热起来她就不想外出,想想带红珠出城踏青还是在上个月,打算趁春末再陪陪它,这次还特意甩掉张日山只叫了陈皮。 起初一切都很好。 碧空如洗,芳草如茵。 新到手的马鞭被她凌空一抽甩出噼里啪啦的炸响,飒爽至极,唉,早知道陈皮只肯牵着马让她慢慢骑还不如带张日山呢。 同样是作势抽人, 张日山听到声音会闪一下,换陈皮别说躲了,但凡抽过去角度不对还要凑上来故意挨一鞭子,再得意洋洋的对她进行力道、和速度多方面‘奚落’。 不肯撒手就不撒,她摇头晃脑:“马马嘟嘟骑,骑到那嘎嘎去,嘎嘎不杀鸡呀,哇哇我要回去,嘎嘎不杀鹅”驰骋有驰骋的快乐,被人牵着散步也有散步的安逸。 人要学会自己找乐子。 太阳越升越高。 越明珠扯了扯遮阳帽,感觉自己像一株被晒蔫了的小树苗又累又渴,遭不住了垂下脑袋唉声叹气。 陈皮听了转过身,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也不知道是谁说要出来兜风,这脚没迈一步倒比两条腿、四条腿来得辛苦。”话说的十分讨打,奈何狗尾巴草末端的毛绒绒在空中一摇一晃,连那点咕噜咕噜冒泡的恶劣都莫名清爽起来。 越明珠对他时不时就犯抽嘴贱一下的恶趣味向来是看心情,今天天热不想浪费口舌,简单抬腿蹬了他一脚权当敷衍了事。 陈皮就这么站着让她蹬,蹬完也懒得低头瞅上两眼,只随意掸了掸肩头,挑眉啧了两声: 就这? 哇,这可把越明珠气坏了。 本小姐没拿鞭子抽你就该见好就收,你还反来挑衅? 手一扬作势要抽他。 “我错了。”陈皮果断认怂。 真气假气他分得清,平时没事逗逗明珠就算了没想真惹她生气,见她蹙眉抿唇嘴角还不高兴往下撇,啐掉狗尾巴草,连忙凑上前把牵绳塞进她手里,“渴了?那边有卖冰的我去给你买。” 正好附近有小贩挑冰担子卖刨冰和冷饮,陈皮赶在挨第二脚之前麻溜去了。 这还差不多。 树荫下正好纳凉,越明珠随手拍拍红珠示意让它乖乖待在原地别动,摘下帽子扇风,偶然瞥见草丛中有什么黑色的鳞片一闪而过。 蛇?她正想再细看一眼,那东西速度极快转瞬就窜到身下,野草高过马蹄,只听红珠嘶叫一声很快就扬蹄乱踏。 这动静不算小,本就分神留意她这边的陈皮远远瞧见这幕惊出一身冷汗。 “明珠——” 越明珠扔掉帽子,收紧小腿勒紧缰绳,不等陈皮赶来红珠就发狂跑了出去,什么口令都听不进去速度还越来越快。 果然,果然。 她勒紧缰绳死死抓住鬓毛,就说怎么这两天眼皮一直跳,果然忍不住了。 然而,被颠得五脏六腑快错位她还是没忍住发散思维,自己是不是该大喊一声:不要让人小瞧我们之间的羁绊啊!!! 风在耳边疾驰,脸颊刮得生疼。 宝可梦的唯心论退散,回归现实的她只能冷静伏低身子,遗憾选了金大腿教过的跳马,最坏也不过是从马背上摔下来。 大概是对她走神的报应,正在她准备撤蹬跳马时有人用绳索套住了红珠前腿,疾驰中猝不及防地这么一绊,天旋地转,越明珠都来不及撤身就被重摔倒地的红珠压住,腿一痛,脑瓜子也嗡嗡的。 意识恍惚中,时间流速变快又无限放慢。 她好像一叶孤舟在柔波中起起伏伏,超脱了时间概念,躯壳和灵魂都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明明耳熟得很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这孩子好胜心太强,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不是最好的看不上,到手了又三分钟热度,根本不知道什么才能满足她。】 【过劳者死,过慧者天收,咱们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你啊,少点贪心再多点平常心就是个完人了。】 越明珠听了来气, 说我聪明我不跟你计较,可你说我勤劳刻苦还早死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 呔,老头,你少给我——【叫外公!】 【全世界就你最聪明,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谁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服你的你当狗一样使唤,不服你的你当狗一样羞辱,那些被你使唤过、羞辱过的人到头来还得对你感激涕零!这样你就高兴了?满意了?】 【木秀于林风必】 摧我? 我知道。 我会全部接下来,最后——十倍百倍千倍的奉还。 【】 【再不改改脾气,你迟早有天要摔个大跟头。】 可恶,都换世界了还能被外公一语言中。 越明珠闷闷不乐醒来。 本以为醒过来能耳根清净一点,还没睁眼就听捧珠嗓子都快吼破音了:“你手松开让医生把话说完,小姐是跟你一起出去的,现在小姐出了事你还在这里添乱!是我不会放过你才对!” 陈皮没空搭理她,“你再说一遍!” 他语气平静偏表情瘆人得紧,没人怀疑他的凶性,知道医生再说一个字马上会被扼断脖子。 “松手!” “够了,这里是病房,要吵出去吵。” 哦,张小鱼张日山也在。 感觉浑身像散架了又重组过,尤其是右脚疼的厉害,闻着浓郁的药水味,越明珠连指尖都不想动。 思索一秒,果断选择装睡摆烂。 就这么事不关己听着他们争执了好一会儿,她忍住哈欠,伴随重物落地声的还有剧烈咳嗽,没两秒病床边缘微微下陷,比起先前不带情绪的声音,这次异样轻柔:“明珠,你醒了?” 咦?明明控制呼吸了。 不信自己装这么像还被发现,怀疑是在诈她,越明珠眯着眼缝往旁瞟,刚看到点光就发现陈皮趴在枕头边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悄咪咪地偷看,两人目光对视。 越明珠:“” 陈皮:“” 氛围有些尴尬。 越明珠:“你太吵了,我是被吵醒的。” 陈皮嘴角抽动一下:“嗯。” 捧珠几乎是扑过来挤在陈皮边上,强忍泪水,“小姐,小姐你还好吗?小姐你哪里疼,你告诉我,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手抹眼泪的可怜样,实在让人想不到半分钟前她还死死扒着陈皮恨不得跳起来跟他同归于尽。 越明珠委屈瘪嘴,“浑身都疼。”呜咽两声意思意思就赶紧进入正题:“我脚伤的严不严重?红珠怎么样?” 想起她摔下马的那幕,陈皮表情扭曲‘你还想着那个畜生’差点夺口而出。他强压怒火,望着她陷入枕头的侧脸,从额头到下巴到处都是擦伤。 厌烦而暴虐的怒火烧着了他每一根血管,每看她一眼就血液翻滚,焦躁不安搅得他快呕出来。 陈皮深吸一口气, “不重。” 没让明珠发现他转瞬即逝的失控,避重就轻:“我之前腰折成那样都治好了,你脚上这点伤很快就会好。” 第130章 针尖对麦芒 张小鱼对他的说法没有异议。 在经历过残酷训练的张家人看来别说是断手断脚,只要没到截肢就称不上严重,有一技之长的张家人哪怕真到了断臂求生的地步也比普通人活的轻松,然而在精英荟萃的张家实力退步等同自掘坟墓。 傲慢如本家也仍有不少孩子畏惧放野选择成为普通人。 像他这样坚持下来的只会信奉三折其肱,卸骨拿筋打小就练,断手断脚习惯了就能自行接骨,没什么比自身积攒经验更重要。实战教训会让他们在生死存亡之际把危险降到最低,以伤换伤。 说清楚点就是把不可逆转的重伤,换成以张家人体质很快能恢复如初并不存在后遗症的轻伤。 小姐不是张家人她没有受伤的经验和教训,虽然不管从张家角度还是医生的治疗经验来看都到不了截肢的地步,是实打实的轻伤。 但很不幸她属于轻伤中最麻烦的那一类。 心下微微叹息,张小鱼主动出声附和:“小姐伤的确实不重,只是这家医院的骨科大夫太年轻,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再请个资历老的医生来看看。” “日山。”他唤道。 名义上的保镖站在床尾像深陷某种自厌的情绪难以自拔,张小鱼知道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从一进门起目光就没从小姐身上离开过。 算了。 还是想想怎么跟佛爷交待。张小鱼转头拎着瑟瑟发抖的医生出了病房,两人来到走廊,白墙上还有未擦干的血迹。 事发没多久张家就收到小姐坠马的消息,当时张小鱼还在商会忙着上海分会的事,得知小姐受伤匆忙扔下工作前往医院,其他琐事暂交管家处理,他和日山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小姐出事无论缘由他们都难辞其咎。 两人赶到医院时,正好看见陈皮背对着他们站在急症室前,脚下躺着的人不知生死,整个楼层人仰马翻,尖叫声四起。 张小鱼还没靠近就见陈皮面无表情地回头,毫无预兆一脚将地上的人踹飞出去,速度极快,张小鱼也只看清他腰身一拧突然发作的那瞬。 果然,那脚下去人直接撞到后墙。 张小鱼叫停:“住手——” 陈皮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全然不予理会。 真正让他停下手的是短短一瞬就从张小鱼背后迅速冲过去的张日山,发丘指并拢贯入一阵劲风混着强烈杀机直取他喉骨。 卸骨术?陈皮眼神阴戾:“来得正好。”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要不是之后警察赶了过来恐怕他俩这会儿还没分出胜负,这一路张日山都压着怒火,撞上陈皮才彻底爆发出来。 张小鱼只得出面收拾烂摊子,先把警察打发走随后又安抚医务人员,这才有越明珠醒来时那幕。 临近傍晚,管家带来了病号餐和餐后水果。 趁着换衣服的空隙她照了镜子,除四肢有擦伤外,额头、脸颊、下巴也是重灾区,最严重的就是被抬高放置的右脚,明显能看出脚背骨折凸起一大块,泛着淤青。 骑马摔伤是常有的事,像她这样一摔就伤筋动骨也算比较倒霉的那种了。 张日山一层一层取下食盒放好,家里送来的病号餐按忌口搭配,荤素得当。这个工作按理说该由捧珠来,但她这会儿正忙着拿冰袋给小姐敷脚消肿,管家就把餐盒顺手递了过去。 点了点嘴角的位置,那么大一块紫色淤青还结了血痂,越明珠醒来就发现陈皮脸上挂了彩,直到这会儿才抽出空来问他:“你这里怎么伤的?” “擦伤。” “你再擦一个我看看。” 越明珠在屋里巡视一圈就知道是跟张日山动了手,这倒稀奇。 不是两人打起来稀奇,而是陈皮在他手里吃了亏稀奇。 “先吃饭,吃完给你擦。”汤盅外壁滚烫,陈皮跟没事人一样稳稳端着搅拌散热。 张日山在她快包成粽子的手上扫了眼,医生包扎的时候他看过,掌心指腹都有磨破的水泡,差一点皮开肉绽。 拿勺子没问题,拿筷子就不大方便了。 “小姐” “没事,你先放桌上。” 陈皮抬头冷嘲热讽:“怎么,你不知道明珠一向不从外人手上接东西吗?” 他当然知道。 他还知道除佛爷外陈皮是唯二被小姐接纳的人,这种待遇连捧珠都没有。 知道归知道,可小姐好端端的跟他出去回来就住进医院,现在还当面挑衅张日山怎么可能不恼火。 越明珠对两人口头上的机锋并不在意,“你也把汤放下,我要自己喝。” “你手上有伤” “我可以!” 陈皮只好把汤盅放在桌子上,皱着眉小心翼翼把勺子塞进她手指和纱布之中。 “日山。”张小鱼出现在病房门口,眼神示意:“出来有话问你。” 把筷子盒放在桌上,张日山转身出了病房,张小鱼在他经过时将他低气压的表情瞧得分明,临走前他往病床方向看了一眼。 “嘶——” “手疼?我来拿。” “不是,是太烫了。” “那我吹吹?” 越明珠举着勺子,小声嘀咕:“你要是把口水吹进去,我就不喝了。” 陈皮陈皮选择了忍气吞声。 轻轻带上门,张小鱼能理解日山为什么会那么多次都被他见缝插针带走小姐。 或许小姐是无心的,但她和陈皮聚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周身仿佛有无形的隔层,这种隔层将其他人排除在外,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桀骜如日山更不知道该怎么介入。 这次只怕也是,再不爽,再郁闷,也仍要顾虑小姐的想法,问问自己,小姐愿不愿意他跟上去。 谁料偏这次出了意外。 张家上下都知道佛爷不喜欢陈皮的性子,否则上次回来也不会做出那种提议,说到底,他和管家只是下人,没资格插手小姐的事。 日山不同,他有佛爷授意。 要怪只怪他自己不争气,不过——看先前他对陈皮出手,除了面对日本人,还是头一次张小鱼见他这么强烈的杀意。 想起病房中他对小姐不加矫饰的在意。 作为兄弟,张小鱼拍了拍他肩膀,神色冷峻:“日山,既然选择了争,就要一争到底。” “有时候做人自私一点不是件坏事。” 第131章 电报 进来收吊瓶的护士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全程低着头,临走时余光瞥见先前在走廊暴起打人的凶犯之一正端着饭碗不厌其烦地哄病床上的小姐再多吃一口。 她顿时毛骨悚然。 当时只远远瞧了一眼,分明是在行凶作恶他却稀松平常的仿佛在自己手下苟延残喘的不是人而是牲畜。 直到走到门口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又偷看了一眼。 这是她首次看清恶徒长相,不似想象中满脸横肉、狰狞面貌,还是青少年的岁数,眉眼生得很是秀气,可惜线条轮廓过于锋利,斜眼看人时有种不寒而栗的阴桀。 即使看到他判若两人的一面,护士还是忘不掉此时眼前这个看似脾气耐心都好得超乎寻常的少年曾在自己眼前杀人未遂。 但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待在那位小姐身边的他确实更像个普通少年人了。 慢慢咀嚼青菜,越明珠无比庆幸自己是侧摔下去,没有脸着地,否则世界第一可爱的脸就要变成扁扁的可爱了。 门被护士小姐轻轻带上。 她稍稍靠后,拉开两人间距,仔细研究起陈皮的脸,时不时还点点头。 陈皮:“”肯定没好话。 “平时见得多了,差点忘了其实你长得还算俊俏。” “还算?” “你别不信。”越明珠扬了扬眉,“你要是长的丑,当初在码头摆摊我才不跟你搭话呢。” 陈皮无情拆穿,“难道不是因为我便宜吗?” “”说什么大实话!这小子不该聪明的时候最聪明。 越明珠振振有词:“当时要是有一个长得丑的五十文杀一人,我肯定还选你这个一百文的,可见你生得俊俏也算占便宜了,这怎么不是夸奖呢。” 陈皮气也不是乐也不是,床尾还有个仇视他的丫鬟在看笑话。 只能冷哼一声,“吃都堵不住嘴。”等喂完了出去洗水果,路上陈皮没忍住摸了摸脸,真的爱俏的? 九门中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二月红。 他目前在九门内部算半隐退状态,日常登台唱戏倒没怎么落下。 一袭红衣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像秋季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枫叶,翩翩而动的衣角都染着风雅二字,来往不知多少路人为他回首翘望。 进医院不多时他便发现各出入口连同每层楼都有人把守,认出一个张家面孔,对方朝他微微颔首。 这些张家人化整为零,渗透隐蔽在病患、家属、医护人员之间,如此兴师动众,二月红起了一丝忧虑。上次见面还是明珠来红府拜年,气色红润,健康活泼,想不到再见会在医院。 张小鱼跟管家低声交谈,“人呢?”“下手太重,那边小楼守着。”站在一旁的张日山注意到他来了,低声示意两人。 张日山他见过一次,上次明珠来红府拜年就是他负责接送。 “二爷。”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明珠怎么样,伤的严重吗?”二月红省去寒暄,张家出动这么多人手,只怕这次意外另有隐情。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明珠的伤势。 张小鱼看了眼病房方向,门虚掩着,他谨慎作答:“小姐右脚骨折,不算严重。佛爷发了电报,三日后会带着南京最好的外科医生和骨科医生回长沙。”张家有一套自己的联络系统,当初佛爷报考军校,也并非孤身上路,带了不少人离开,有人跟着进了军校,也有人驻守校外负责和长沙方面传递信息。 二月红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寒声道:“明珠出事时是跟陈皮一起,若非他粗心大意想来明珠也不会意外受伤,作为师父我教徒无方也有责任。佛爷如今不在长沙,他回来之前如有需要红家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您说笑了,事发突然谁也无法预料。”管家知道小姐是和陈皮出门踏青出的意外不假,可跟着小姐出城的不止陈皮,张家还派了其他人暗中保护,跟张日山一明一暗。 真要计较起来,自家人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二爷帮忙。” 二月红静待下文。 管家抬头看了张小鱼一眼:“此事与霍家有关。”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人还在抢救,现场的人说马惊在前套马在后,被马压住也在所难免,但陈皮一口咬定是对方有意加害小姐。” “再过一会儿,霍当家会亲自来医院讨要说法。”管家揣着手,一贯和蔼的神色也有了一丝冷漠,“张家不主动惹事,但也不怕事。” 最坏的情况来了。 话说这么清楚他自然知道麻烦在哪儿,尽管仍有许多细枝末节需要一一验证,但管家和张家的态度很明确。 “你们放心。”二月红许久未插手九门内部事宜,但不意味着他下决策时会变得优柔寡断,“锦惜”他停顿一秒,转瞬就下了决心,“霍当家若是亲自前来,自有我出面相迎,不会让她扰了明珠清静。” “那就提前谢过二爷了。” 病房外,二月红轻轻推开门。 与他设想不同,坠马之后的明珠不似惊弓之鸟,也无伤痛在身的脆弱委屈,反倒生气勃勃靠在病床上与人畅所欲言。 这让二月红不禁想起去年她当着几百人面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掷地有声,那熠熠生辉的模样相信任何人见了都会对她当时所展露的赤诚与热忱肃然起敬。 二月红对明珠印象深刻的最初,缘于她被街头小乞丐坑骗差点丢了母亲遗物。 当时的她没有因为受到蒙骗和伤害而气馁难过,反倒是自己为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豁达大度的心性动容。 可自打去了张家,明珠来红府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久而久之都快忘了抛开矜持端庄的一面,私下里也是那个初到红府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回过神他微微抬头,在一片温暖宁静的氛围中只见明珠和陈皮头靠头在说些什么,黑亮的眼珠游曳跃然似小鱼,层出不穷的小表情更是时而狡黠时而烂漫,遍体鳞伤也无损千般灵动万般可爱,不怪他那个徒弟看得目不转睛。 二月红疑心他根本没听清明珠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只顾看她的眼睛,看她的笑,看她眼波流转中每一秒情绪的呈现。 看得一心一意,看得旁若无人。 原本来的路上还对陈皮私自带明珠出游却没照顾好她心存芥蒂,此时倒有些释然。 二月红太了解这个弟子,生就一颗麻木不仁的心,不管是练功还是杀人都如一滩死水没有半点触动,如果有需要二月红毫不怀疑他会立刻跟自己这个师父反目成仇,常人眼中的人情世故、伦理纲常在陈皮眼里分文不值。 他横行霸道、狠毒自私,唯独对明珠披肝沥胆,二月红冷笑,怨不得张启山看不上他,任谁都不放心自家宝贝跟这种缺心少肝的东西待一起。 将门彻彻底底推开,让走廊的风吹进去。 陈皮敛起情绪,看了看他低头道:“师父。” 二月红“嗯”了一声,在陈皮起身后坐下,至少在还未出师前自己依然是他的授业恩师。 目光徐徐落定床单、薄被、枕头,看得出颜色款式都不是医院配备,医院不会有羽绒枕头和真丝被套。 二月红端然静坐,手中是正粉盖碗,茶碗飘溢而出的是高山杜鹃的香气,桌上还整齐排列部分小说杂志。明珠跟张启山回家那日,他曾担心张家太过冷清,怕张家人都随了张启山的性子不够体贴,现在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 春风拂面地陪明珠聊了会儿天,见她精神不错,谈笑自若,二月红凝望了许久。 “红先生?” “没事。” 他心底叹了口气。 比起若无其事,还是更希望她能哭一哭闹一闹。 过了一会儿,张小鱼进来送话,说佛爷会带最好的外科医生回长沙给小姐做手术,管家正在办理出院手续随时能接她回家。 趁两人一问一答的功夫,二月红看了陈皮一眼,转身先出了病房,陈皮一言不发跟上。 越明珠也注意到了。 唉,这次受伤肯定有一堆人要跟着倒霉,不说帮着支开张日山的捧珠,就连最不相干的张小鱼估计也要吃挂落。 更别说事发时跟在身边的陈皮和事发时本应该跟在身边的张日山了。 她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等人来抱,伤了右脚总不能让她单脚跳着下楼梯出院。 回张家住也好,陈皮没法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的守着她,自然不会再跟张家人起冲突,先这么冷处理。 谈完的师徒二人进门,二月红从她右脚上轻轻扫了一眼,闪过轻微的不赞同,越明珠装没看见,“张日山,我让你带的相机带来了吗?” 正在整理茶具食盒的张日山放下手头的活计,转身去拿相机给她。这个相机是之前收到的生日礼物,越明珠熟练摆弄几下对准脚伤“咔嚓”一声。 见她手上缠着纱布还又摆姿势又拍照。 陈皮想劝不敢劝,纳闷道:“你折腾个什么劲?” “留作纪念啊。” 不客气的对陈皮也“咔嚓”了一下,随后从相机后露出月牙眼,“我第一次把自己摔成这样,不得拍张照片纪念一下。” 陈皮听罢,将信将疑。 “你们不用担心我。” 她轻轻荡着腿,没有抬头看向任何人,低头把玩相机:“今天天气好,景色更好,虽然中途出了点小意外,我摔下了马还受伤住进医院,但是乘兴而去,没有什么留下心理阴影,也算尽兴而归。” 越明珠仰头孩子气一笑:“非要说有什么不满,那大概是我的骑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 二月红面色一怔,怎么会听不出她是在替陈皮说项。 捧珠默默穿过几人来到小姐身前,俯身,抄过腿弯,轻轻松松把她抱了起来。 细声细气:“小姐放心,我虽然力气不大,但是抱你上下楼一准没问题。” 第132章 不忍 回张家的隔天,越明珠让捧珠找出学校新学期发送的校园日历,按伤筋动骨一百天算起,翻到后面从已定行程表最后一项往前推。 今年十月份举办的秋季联合运动竞技大会,她伤成这样只能退赛。 体育老师说她弹跳很强,爆发力也不错,不晓得是不是张日山监督她打了个把月的网球把小腿肌肉练出来了,反正今年春季运动会她不仅拿下跳高冠军还打破了往年跳高比赛的最高记录。 下半年秋季联合运动会,截止目前已有十一所学校运动队会确定出赛,她原本是要作为咏絮女中的跳高选手兼队长出席,现在也只能提前跟学校打招呼退出让别人顶上了。 用笔在十月上打了个大大的x,越明珠唉声叹气,本来还想拿个好成绩去竞选地区体育联合会的干部呢。 干部今年泡汤了,那明年的书记后年的会长升迁计划也全部要往后推。 捧着脸,她愁容满面地往前翻到九月,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书本印迹,九月有读书会考核,她手术前后至少要缺席一周时间,也不知道缺席两周还会不会让她继续,这个暂且待定。 她在书本旁加了个问号:? 再往前细看每月清晰标识出来的纪念会、演讲会、庆祝会越看越心凉,胳膊骨折还好说,至少不限制人身自由,伤了脚,她现在除了家里哪儿也去不成。 通通打x算了,先待定。 其实这些倒也不是那么遗憾。 她最遗憾的是难得可以公费旅行由天主教会牵头的华中地区象棋邀请赛也要缺席。 没心情继续翻下去,她扔掉笔和日历揽了个枕头抱在怀里发呆,明明都和好几个‘知名’笔友约好碰头了。 真是愁人。 “小姐,是不是太冰了?” 自从回家,越明珠的活动范围就局限在二楼,一般是在卧室和外间会客厅,连之后二月红寻来的某位接骨名医也是在这里会诊。 管家还命人连夜打造了一张红木贵妃榻,榻的一侧按照她最喜欢的躺椅坡度设置,另一侧为了促进血液回流也立了高台给她架腿。 每天她就躺在贵妃榻上,看看书,听听曲,顺便让捧珠给她冰敷消肿方便做手术。 捧珠还以为是冰着她了,连忙把冰袋拿开。 越明珠往榻尾看去,好在暑假快到了不用休学,校方也同意她居家考试,而捧珠这几日为了在家照顾她也停了课程。 她瞬间回血:“不冰,我就是在想别耽误你读书,等再过几日我做完手术你就继续上课。” 她昨天回来马上画了图纸让管家差人做了一副四脚助行器,除了有点重之外没什么不方便的,用不着捧珠日夜在跟前伺候。 听她说重,管家还让人不断改进,今天用竹子又做一个新的给她。 在不用下楼的情况下,她完全可以独立活动。 除了晚上睡觉得时刻顾虑脚伤不能睡太沉,身上擦伤淤青多泡澡不方便外,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 尽管张启山说了会带回最好的外科医生,家里还是前前后后请了好些个中医、西医,连红府那个不擅外科的神医都请来看了看,开了个安神方,聊以慰藉。 除了捧珠,越明珠不允许任何人碰自己的脚,她自己洗澡都不怎么敢碰,到了不同医生手里却被揉得龇牙咧嘴,最后得出结论还都是,小伤,做个手术打个石膏就行。 可一问到伤好后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大夫医生们就不吭声了。 别说陈皮,越明珠都开心不起来。 张启山回来时,她正在楼上跟曲冰她们聊天,打趣她们用学生会的电话联络自己以权谋私。 “秋容昨天跑步不小心崴了脚,幸好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宋婉莹凑在话筒边,眉毛皱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年月相冲,先是年初冰雪封路曲冰小病了一场,好不容易雪开始化了结果庆芝春游伤了腰,入夏你跑马又摔了脚,现在秋容也伤了。” 好友接连受伤,她心中惆怅又伤感:“等你们好了,咱们去麓山寺祈福。” “” 张启山一路风尘仆仆,进屋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管家正要开口问候也被他挥手略过,直接让他领着自己身后两位请回来的医生去楼上给明珠诊断。 张启山凝着眉。 战事将近,南京政府正在积极备战中,自己能在这紧要关头带医生回来,可以说用上了军校期间攒下的全部人脉。 万幸张家不缺钱九门也不缺古玩。 这世道权比钱管用,可手上没钱权也分三六九等。起码明珠受伤,他有能力请到全国最好的骨科医生来给她做手术。 张启山没有质疑过自己选的这条路,而今更不会。 见管家带着两人上楼,他心下稍安。 其中一位陈医生是中央医院远近闻名的外科主任,被称为骨科圣手,在骨折治疗方面造诣颇深,请他来给明珠做手术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入夏炎热,他刚接过张小鱼递来的热毛巾抹了把脸,就听人说齐铁嘴来了。 楼上,越明珠对诊断流程无比熟稔,等人家检查骨折的右脚,就让捧珠把她昨天拍好的x光片拿出来,虽然是小型x光机照的,但是民国能拍片多少也让她松口气,知道有辐射也无所谓了。 两个医生叽里呱啦交流了一通学术用语,最后对她说两天后就可以手术,他们会尽快做准备。 “好。” 刚刚进门的张启山转头吩咐管家安排医生下去歇息,很快,房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陈医生在路上就跟我说过是个小手术,不过,”张启山一边说着一边在她身边坐下,“手术前后的疼痛等级天差地别,你现在能忍住手术后未必,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这不是他吓唬明珠,医生诊断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精神不错,看起来这两天也能吃能喝能睡。 但是手术切口、神经损伤、水肿会让她远比现在煎熬,脚背骨折的真实情况他心中有数,对见惯生死的医生来说这是小手术,可对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却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听他口吻还挺温和,相当会看人眼色的越明珠抬起头,用黑亮的眼珠期盼地望去,“再疼我都能忍,我就是想知道忍了之后还能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吗?” 张启山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想的却是明珠太过敏锐,对身边一切都有超高的感知力,初相识时他觉得是件好事,现在又难免不忍。 明明已经交待过小鱼他们,他沉默,视线在明珠脸上徘徊片刻,对视的刹那,他微微点头:“只要你能忍过去,我保证你像以前一样跑跳如常。” 自受伤以来身边每一个人都对她的伤势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只有张启山给了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不夸张的形容,得到承诺的这一刻,越明珠连身体和呼吸都变得轻盈轻快了。 托管系统今年开始就没怎么吱声过,那天红珠受惊疯跑也是,这两天她一有空就在心里各种召唤,也不知道它是在装死还是能量耗尽提前退场了。 系统派不上用场,她唯一能指望的就只剩张启山。 他不是会轻易许诺的人,但他亲口说出来的话一定不会作假,至少对她不会。 “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处理些事情。” 张启山起身准备离开,见他连军装都没换,越明珠惭愧低头:“我甩下张日山自己去骑马,你生气吗?” 之前只是下车的时候脚滑了一下他都要特意嘱咐张日山监督自己锻炼身体,说好听点是健身,其实就是嫌她笨手笨脚。 她甩下张日山跟陈皮偷偷溜出去玩儿也不是第一次了,现在出了意外,也不知道金大腿会怎么想。 张启山停了一会。 要说不生气,那一定是假的。 可归根到底事无绝对,他听了算命的话,给明珠安排护卫,送她转运的生辰礼,唯独没告诉当事人自己要多加小心。 要追究也该追究带她出门的陈皮,和本该对她寸步不离的张日山,包括没有向她交代清楚的自己。 “你甩开日山?” 越明珠心思百转千回,设想金大腿可能会出现的反应,然而头顶被按住,同时传来张启山平淡的声音,“你一没习武二没学过反侦察,他一个张家人这么轻易被你甩开,干什么吃的?” 不管明珠是耍小姐脾气,还是渐渐暴露出来的其他小毛病,在他眼里都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天真淘气。 张启山拍了拍垂头丧气的小脑袋,声音轻而温柔:“专心养伤,别想太多。” 第133章 狭路相逢 越明珠目送金大腿离开。 如果有人在场,就会发现她眼神微微发直。 没办法,她见过张启山谈工作穿西装,也见过他装低调身着素色马褂,军装还是第一次。 偏德式的军装搭配军靴、漆黑的肩带紧扣束腰的武装带,黄埔式大檐帽下,眉峰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一身呢绒军装衬得他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即便风尘碌碌也实在惹眼出挑的有些过分。 虽然她早有准备,但是乍一看金大腿头顶青天白日徽章出现在门口,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终于送走他了。 越明珠长叹一声,无力倒在榻上。 别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只要金大腿杀日本人,彼此立场不同,金大腿也依然是她的好大腿,没错,就是这样。 摸着逐渐平和下来的心口,她目光悲愤却异常坚定:我不是叛徒,我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屋内越明珠这么安慰着自己, 屋外,张启山一出了门,候在一侧的张小鱼及时跟上。 “问出来了吗?” “人刚醒,尚在审讯中。” 尚在? 张启山眼底泛起一丝冷意,脚步没停。 “陈皮出手太重,下死手我怕他熬不到佛爷回来。”张小鱼拧眉。日山那天出手还算及时,伤了脑子也还能抢救回来。 距离小姐坠马已有四日之久,他们搜集一切蛛丝马迹。 小姐说事发时曾见过一条黑蛇在草丛闪过,他们后来去现场做过确认,马腿确有被蛇咬过的伤口,是蛇的毒素影响了神经系统,从而使它产生幻觉导致发疯。 直至走廊尽头,眼见下楼在即,也没听见佛爷表态,张小鱼心知这是对他们的办事效率不满意。 可佛爷不发话,他只能继续说道:“那日暗中随小姐出城的是小楼,事发时他离得远没看清,不过陈皮说小姐原本就准备跳马,是霍家伙计用绳索拴住了马,才导致小姐跳马不及时被压伤。” 至于为什么霍家伙计会出手,这还要从去年说起。 佛爷去军校前,曾组织九门各当家参加过一次聚会,除了交待九门内部事宜,另一件事就是以利益交换让他们在自己离湘后对小姐多加照拂。 大家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一提,霍解两家当初为了这事几次三番上门斡旋,所以两人对茶楼一事的内情知之甚详。 为了避免类似去年张启山清扫整个长沙土夫子势力的惨案再次发生,霍家和解家决定她一旦出城踏入两家势力范围,作为地头蛇他们会负责暗中派人保护。 这次小姐踏青跑马的地点正好是霍家领地。 张启山不置可否,语气不温不火,“明珠房间有香水味。” 开始还不太明显,后来医生走动带过气流,让清淡的香味飘了过来。他知道明珠衣裳会熏香,偶尔也有鲜花氤氲的留香,今天的味道很陌生。 “是小姐同窗,侦察处宋处长的千金送给小姐的生辰礼物,送来那日已经检查过,并不会诱发野生动物的攻击性。”虽然每年天气回暖都会有蛇出来觅食被人撞见,也不是没人被咬过,但张家不相信巧合,他确认过:“小姐那天穿过的衣服全部检查过,马鞭、马鞍都没发现问题。” 小姐出事的第一时间张家就控制住了包括马夫、兽医在内所有近期接触过红珠的可疑人员。 这么一问一答,两人下了楼。 张小鱼:“出院那日霍当家还差点找上小姐,虽然被二爷拦住了,但是霍当家放话要见佛爷。” 纵观整个事件的始末,霍家或许没有加害小姐的理由,张小鱼也对陈皮抱有一定的反感,问题是事关小姐安危,他不信以陈皮对小姐的重视,会为了推卸责任栽赃霍家。 游走于生死线上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直觉,涉及生死时尤为明显,他宁愿相信陈皮是在对方用绳索绊倒马的瞬间觉察出来自霍家人的恶意。 楼下,齐铁嘴负手在大厅走来走去。 他今天直到过了中午才下定决心上了辆黄包车,盘算着去张家走一趟。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门忘了给自己算卦,还是他心不在焉,半路竟然撞上黑背老六。 自打聚会那次给他算了一卦,齐铁嘴就没敢跟他碰面。 谁让这个死心眼真就硬生生在一个有着上坡路的街道口待了近一年时间,偏偏他要寻的人又始终没等到,以至于后来知道他在那边扎根的齐铁嘴每次经过都要特意绕道,生怕一个照面自己就人头不保。 坐在黄包车上,他满腹心事,忘了提醒车夫绕路,然后一抬头就和不远处屋檐下像个乞丐一样抱着刀席地而坐的黑背老六对上视线。 尬笑两声,齐铁嘴努力维持住高人风范,冲他镇定拱了拱手。 不停默念:别拔刀别拔刀千万别拔刀。 除了开头那一眼黑背老六没再多给他一个眼神,自己抱着刀缩在墙角,偏着脑袋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闭目养神。 他不拔刀的时候,沉默的像街边一块石头,不碍眼也不起眼。 街坊邻居不知道这人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他突然出现,只当流年不利来这里要饭乞讨。 过年那会儿,奇寒彻骨,人畜冻死无数。 他就一人一刀,在冰天雪地里熬了一日又一日,熬到冰消雪融,熬到春去夏来。 来往的人走走停停,只有他始终不肯离去。 第134章 命格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齐铁嘴微微仰头,张启山一身戎装,神色冷峻,身后跟着张小鱼,两人边交流边下楼,不疾不徐。 “佛爷。”他站在楼梯口,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又要打仗了?” “嗯。”张启山没有隐瞒,直言不讳道:“今年不太平,别到处乱跑。” 齐铁嘴心说,我今年就守着我的小香堂连算命摊都不打算摆了,真要摆也摆你张家门口,哪儿还能往外跑。 想起来意,他忙问:“明珠小姐如何?”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两天后手术。” “我去医院探望过明珠小姐。”齐铁嘴轻吐出一口气,斟酌道:“当时她还在昏迷中,脸上的伤我问过医生,医生说不会留疤。” 话刚说完,他就发现佛爷看了过来,目光如炬,不知道是不是上过战场的缘故,这种昔日熟知的威仪此刻有些冷漠。 齐铁嘴镇静下来,“面相学上有一种说法,破相即是过劫人破相,天破命。明珠小姐面上不会留疤,自然谈不上破相,也算不上破命了。” 他之前算过,越明珠是绝处逢生的命。 齐铁嘴:“老天爷要给人绝境,是想看你怎么度过绝境,入了老天爷的眼,也就绝处逢生了。” 他第一次在佛爷示意下给她卜过一个逢凶化吉的卦,第二次是慈善演讲会场上的匆匆一瞥,后来元旦前佛爷返湘,他特意问了一嘴得知她遇见算命先生时是四岁,掐指一算:四岁行大运,十四、十五岁必遇坎关,小心为上。 如今回过头去,第一次的登门拜访,第二次的机缘巧合,第三次的大发善心,似乎也全属命运的一环。 要不他为什么说这姑娘命好,因为她有破而后立,晓喻新生的命格。 这种人一般在年岁小的时候就被老天爷格外青睐,时不时给点小‘关注’,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但凡够亮眼,到了一定年月就会来次狠招。 历史上有这种命格的人不少见,可不少见那是因为这些人有名有姓,加一起也少不了。 鱼跃龙门,跃过去了才是龙,跃不过去自不必说。 张启山从管家手里接过一沓文件,他随手翻看了一遍,不咸不淡道:“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街也划进去。” 管家点头:“是,佛爷。” 齐铁嘴偷摸摸盘算了一下,张家码头最近的那条街,他记得佛爷是不是有好几家银行和钱庄来着? 他小声嘀咕,现在就打算自己养军队了?这可是销金窟,无底洞。 交待完事情,张启山转身。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又犯了神神叨叨的老毛病,佛爷这趟回来不容易,自己要是再废话怕是要被扔出去了。 “从命理上来讲老天爷若是想对谁出招,只会让人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不会像这次这么麻烦。”他摇了摇头,“明珠小姐这次是人祸。” 张启山微微侧过头去,跟身后张小鱼低声交谈,张小鱼回了话,他径直往外去,“边走边说。” 齐铁嘴无奈,“我是想说,就算不跟明珠小姐提一提命数的事,你也该说说她甩开保镖的事。”当事人自己若不上心,旁人做再多也是无用功。 “命数的事以后再说。” 张启山不信命,他做这么多也不过是想着明珠万一哪天知道了能有个心理安慰,不至于被这算命的三言两语搅得不安生。 “至于保镖”他如此说,“我只交待日山跟着她,可我没让她跟着日山。” 齐铁嘴腹诽,你就惯着。 不知不觉他就这么跟着他们穿过宅邸最左侧的一间屋子,来到地下室入口,那入口黑咕隆咚,入夏的季节齐铁嘴站在边上还打了个寒颤。 “佛爷,这是?” “张家审讯室,一般来说外人不得入内。”张启山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我同处九门,也算半个自家人了。” 齐铁嘴咽了咽唾沫: “要不要不我暂时还是先算个外人。” 第135章 财产 他自认不是心软之人,街头算命若是心软是要倒大霉的。 比心狠自然也比不过这些刀口舔血的人,他谨慎后退两步赔笑:“佛爷当我自己人,我也得知道什么叫分寸,心意领了,这门我就不进了。” 别管什么天灾人祸了,他是真不能再掺和进霍家的麻烦事里去。 张启山也不强求,“明珠在二楼,你要还有别的事情不妨先陪她说话解解闷,等我出来再谈。” 齐铁嘴点了下头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二楼一般是私密场所,他来张家这么多次也就进过二楼佛爷书房,明珠伤了脚自然不穿鞋袜,那日在医院他出于担心也就没有回避,可现场还有医生和张家其他人在。 今日空手拜访已算失礼人前,现在去人家小姑娘房间,她再是佛爷表妹,也不好这般不识礼数。 别看齐铁嘴在佛爷面前还算游刃有余,这会儿冷不丁想起来,竟有些慌神。 他磕磕绊绊道:“算算了,我还是改日再来。” 张小鱼手里提着煤油灯,等佛爷下了密室楼梯,他回头看了眼匆匆离开的齐铁嘴,“佛爷不在家时,八爷从不登门。” 张启山头也没回:“不管他。” 两人沿着通道一路走,进了最里面那间审讯室,除了张小楼,张日山也在。 见他进来,张日山脸一白,连佛爷二字也叫不出口。张启山没理他,走过去看被吊起来的人,“还不肯张嘴?” 那人吊的只剩一口气了,见他过来,吭哧吭哧的笑,“张张大佛爷,是她自己命不好,断了腿你你怨旁人做什么” 张启山冷冷地盯着他。 自打明珠来到张家,每年总要出点事受点伤,算命的说她会早夭,齐铁嘴的本事他很清楚,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微微眯起眼睛,动了杀心:“你这么会帮人算命,不如算算自己有没有活着走出去的那一天?” “佛爷。”张日山犹豫片刻,主动上前请命:“我一定会让他开口。” “不用了。”张启山失了耐心。 他阅人无数,这人能从陈皮手下侥幸逃生,又熬过张家的审讯,要么是有着极为虔诚的信仰,要么就是颗一无所知的棋子。 继续审讯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他淡淡道:“直接对外说畏罪自杀。” 那人眼神怨毒起来,挣扎着刚要开口就被张日山一声不响地扭断脖子。处理完,他老实垂下头,佛爷向来赏罚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张日山倒不怕佛爷惩戒他,可就怕佛爷什么都不说。 “那霍家那边?” “人死债销,尸体还给她们。” 不管外界如何风雨飘摇,九门之首张大佛爷和霍家关系又如何降至冰点,这一切都与越明珠无关,等待手术的这两日,身边人没一个敢多嘴,就怕给她增加压力。 自从金大腿回来,张日山就被调走,越明珠新上任的保镖是张小楼。 他跟张日山行事有很大不同,张日山刚来她身边总喜欢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除非她叫他,否则绝不露面。 张小楼不一样,他从不躲躲藏藏,在家里也是光明正大的跟着她。 只是他这个人存在感很低,很轻易就能融入周围环境,不引起别人注意,短短两日,捧珠就被他冷不丁的吱声吓到好几次。 也不知道是张日山跟他说过什么,他对越明珠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知道她下雨天几时起床,几时洗漱好,燕窝什么时候送到门口给捧珠合适,他甚至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她早点要吃中式还是西式,下午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连她心情不好想找人撒气都能提前预判偷偷溜走。 总之,捧珠对他意见很大。 做手术的前一天,张启山拿了些文件让她签署。 这两日他待家里的时间不多,两人也就晚饭时会见面。那天傍晚,她正躺在贵妃榻上听捧珠背诗背得昏昏欲睡。 一份份或薄或厚裁定成册的文件、字据摊开在桌上,各种红蓝相间的文章和手写、打印的条例看得人眼花缭乱,捧珠退出屋去,房里只剩她和金大腿。 反正张启山也不会卖了她,越明珠拿起他递过来的钢笔在指定地方签上自己姓名。 “盖章。” “哦。” 好,再盖上金大腿送的姓名章。 钢笔很眼熟,瞧着似乎是她年前赠给张启山的那支。 前面签了一两份的时候越明珠还有点瞌睡,后面就清醒了。 她握着笔没动,凝神细看,发现桌上这些要么是地产要么是股票,手再往旁边扒拉一下,居然还有田产、矿山、绸缎庄、织布厂、纺织公司等等涉及到的一些什么股票清表。 她眨巴了下眼睛,小小声:“表哥春秋鼎盛,不用这么急着分配资产?” 张启山做事向来是谋而后定,这件事他从进军校就在考虑了。 主意已定,他不以为意:“等你做完手术再适应一阵,我会让一个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的人过来慢慢教你。” “可是——” “不用急着做决定,你向来聪慧,我知道这些对你而言不算难题。” “” “有专门负责打理的人,只是以后账本归你管,资金由你分配,就算哪天你想全部捐掉也可以。”他停顿一会,挑眉补充一句:“不过这样你就没私房钱了,只能等我发零花钱。” 张启山没说的是尽管有人代为经营,他还是希望明珠能从中学到点什么,比起他们畏惧的人是自己,他更希望被畏惧的是她本身,而不是她背后的张家。 他微微颔首,“签,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馈赠让越明珠有点晕眩, 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金大腿的喜欢真的很值钱! 第136章 阴影 如他所说,手术后的疼痛等级非比寻常。 做手术那晚在麻药作用下还能酣然入梦,隔天回家药效过了就只能被连绵不断、不分昼夜的疼痛折磨得熬到生理性疲劳才睡着。 为了促进骨头愈合,哪怕白天食欲不振,越明珠也努力喝了不少药膳汤把营养跟上了,可到了晚上,也不知道是她体质原因还是手术伤口太疼,这次开的安神汤一点用都没有。 次日,张小楼站门口送水果,见她一脸倦怠,想了想:“我有个法子能让小姐睡着,就是得动手。” 昨晚统共睡了不到两小时,越明珠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反应有点迟钝,怔了会神才慢慢接收到信号,她强撑精神,高举左手“哈”了声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个姿势,“是要把我打晕吗?” 捧珠瞪眼:你敢对小姐动武? “不是用手刀。”张小楼长了一张娃娃脸,他伸出食、中二指,眨眨眼睛很是人畜无害:“只需轻轻一按,保证小姐倒头就睡。” 越明珠有一丝丝心动,要不为了生物钟着想,晚上再让他帮忙? “小姐!”捧珠急道:“不能让他随便乱按,咱们还是先问问管家,不,不行,等佛爷回来了问问佛爷?” 问就是不许。 张启山不同意,这种特殊手段一般是用来对付敌人,很少用在自己人身上,术后疼痛会持续一周左右,难道每晚都要这么被人按睡? 就像人体可能会对药物产生抗性,穴位也是,次数太频繁总归对身体不好。 张小鱼把人从楼上提溜到外头,皮笑肉不笑:“倒头就睡?” 没了下午的嬉皮笑脸,张小楼缩着脖子,“替替小姐分忧,在所不辞。”后脖颈在人家手里不轻不重地掐着,他实在有点膈应,刚要张嘴,猛地脖子一痛,国粹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口就倒地不省人事了。 张小鱼看了眼周围隐藏在暗处的人,“不用管他。”于是某个拍了马腿的混账东西在张家草坪上躺了一整夜。 路过的捧珠:呸! 手术后金大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辆轮椅,为了减少摩擦力,二楼所有地毯都撤了。 她没事就自己动手在走廊转来转去,累了就歇会儿,不累了再转回去,脚疼得厉害,只好到处折腾。 术后醒来她就没见过陈皮,后来才知道是二月红压着不让他来。 这次没罚跪也没挨打。 二月红对这个一身反骨的徒弟,鲜少有好脸色,似笑非笑:“带明珠跑马踏青,会骑马吗你就去?她让你带出去伤了腿,你但凡识趣也不该总往张家跑。” 这点冷嘲热讽对陈皮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他歪着头,神色有点懒散还有点冷淡,一门心思琢磨待会儿去见明珠该给她带些什么好吃的。 二月红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无赖样,无名火起。 眼神温凉,“明珠这次受伤是张启山从南京请了最好的外科大夫来给她做了手术,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陈皮脑子腾地一下炸开了,见他脸色难看,二月红忽然叹了一口气,当年为给丫头赎身,他不惜去盗刚下葬没多久的新坟,当时便明白了《儿女英雄传》中那句:天下事只怕没得银钱。 “你去张家无非是陪她聊天解闷。”二月红气来的快消的也快,他轻轻地说:“聊天解闷谁都可以,你可以,捧珠可以,她身边那个叫张日山的也可以。” 陈皮就没把张日山放在眼里过,冷笑连连:“他算什么东西?” 算什么?算张启山指定的候选妹夫,树荫下二月红神情莫测起来,一无所知就已经妒火中烧,要是知道了还得了。 他无意挑事,平静道:“你总不能凭着过去那点情分纠缠明珠一辈子。” 陈皮就是想去看看明珠,不管她有没有受伤,他都想去看她,她生气也好开心也好,他只想看看她的脸,大不生气了就哄她开心,开心了就让她更开心,为什么不行? 自从明珠去了张家,陈皮内心深处的愤恨就始终没有消退过,像阴湿的毒蛇吐着蛇信子,蛰伏在阴影中时不时就咬他一口。 那伤口从未愈合。 “她刚做了手术身体虚弱,你去张家,是你陪她还是她陪你?” “佛爷左右不过两三日就会离湘,你想去见明珠什么时候都可以,倒不如趁这几日练练功,好好想想以后的路。” “” 阳光晃眼,虫鸣鸟叫,之后那些话一句也没听清,他静静站着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黑暗中匍匐在地的那条毒蛇,直到它消失不见。 他说:“好。” 陈皮知道师父说的没错,是得好好想想以后的路,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荣华富贵、出人头地,这和明珠从来都不冲突。 再在红府待下去,他一个都不能得偿所愿。 陈皮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卧室, 越明珠在偷哭。 她趴在床上,把脸压在被褥里闷声闷气地小声哭泣,不是她受了什么委屈,只是单纯在发泄情绪。 因为脚——实在是太痛了!!!痛得她挠心挠肺,夜不能寐,痛得她集中不了注意力,也分散不了注意力,想看会儿书听歌曲都不行。 她哭没一会儿就有点缺氧,头有点昏沉沉的,把脸露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总算心情舒畅一点点了。 她坐起身低头看被褥上被自己泪水印出一张湿漉漉的哭脸,嘿嘿,这个哭脸好好笑哦。 可惜刚刚哭的太费力气,这会儿连弯一弯嘴角都做不到。 静静坐着发呆,她眨了下眼,把眼眶蔓起来的泪水眨下来,正要抬手去抹,突然瞥见卧室门口站了个人。 越明珠:“” 张启山:“” 空气微微凝滞。 这不是张启山第一次见她哭,每一次都毫无准备,这次也是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定了定神,他习惯性抬手敲门。 笃笃笃。 “进。” 张启山是第一次进明珠卧室,没去看她手忙脚乱地往上拉扯被子想藏住什么,侧过身目光停留在她梳妆柜摆放的一张相框上。 上面明珠一身骑装,依靠着红珠。 一人一马,她笑容灿烂。 等身后窸窣声渐止,他转身仿佛没看见她哭的狼狈至极,神情宁静从容,像北方延绵不绝的山峦,不可撼动。 “以后还骑马吗?” 越明珠是真的累了,精神上的疲惫外加身体上的倦乏,她觉得自己有点木木的。 听到金大腿的话,她愣神。 这是坠马之后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马,马的腿断了是活不下来的,红珠的腿就断了。 所以没人敢在她面前提马。 甚至包括陈皮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巴不得她离马远远的,再也不要骑了。 脑海中浮现红珠温顺的模样,它会眨着大眼睛轻轻顶自己肚子撒娇,会自己咬着缰绳溜自己,还会绕着她转圈,她让跑就跑,让小碎步就小碎步,脾气温顺的不得了。 越明珠咬牙,“骑!” 张启山看着她,不发一言。 手术伤痛似乎让明珠变得有些敏感,周身情绪也不像往常那样阳光烂漫,反而看起来很不安,鲜少呈现在眼中的暗淡就像乌云,朦胧地凝聚着泪光。 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盯了几秒,张启山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伸手刮掉了那颗被遗忘在她腮边的眼泪。 望着那滴盈盈欲坠的眼泪,他莫名笑了一下,眼神温柔, “那你的骑术还要再精湛一些才行。” 第137章 不值钱 做完手术大约一周后,伤口疼痛逐渐减轻,之前每天清晨还要消毒、换药、重新包扎外加检查伤口,现在消炎消肿医生就给她打上了石膏,让她两个月后拆掉。 石膏死沉死沉,好在不用担心又磕碰到哪儿痛得人想打滚。 金大腿这次离家还捞走了张日山,说他性格浮躁,没有恒心,去军队历练历练正好。 没有恒心嗯,感觉像在阴阳他被自己甩掉一次两次就识趣不跟上来这件事。明明她才是祸首,张日山却承担了全部责任,虽然被双标对待,但是越明珠感觉他应该挺高兴的,能跟自己天天挂在嘴边的佛爷并肩作战,怎么不算一种看重。 他之前不就一直想干大事,而不是跟在她身后当摆设。 就是—— “送我?” 那是一个上穿丝绦下垂流苏的金丝点翠香囊,金丝上还缀着数颗珍珠簇成花状,中间花蕊是暗红色宝石,内里镂空,轻轻晃一下能听见里面银铃作响,清脆悦耳。 不知道是不是他要走了,还特意装在漂亮的礼盒里。 她从桌上打开的盒子中取出来迎光一看,既雅致又贵气,不管是挂在床幔还是挂在衣襟上都可以。 张日山最近低调许多,以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如今却好几日都见不着人,见着了也是远远路过。 他垂下眼,“夏日蚊虫多,有备无患。” “不是还有张小楼?”越明珠故意道,记得他以前说过张家人体质不一样,他走了,张小楼可还在。 张日山旁若无人:“他没什么用处。” 缩在书房一角摸了本书看,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的张小楼:“” 行,你有麒麟血做药丸防蚊驱虫,你了不起。 先是让张小鱼阴了一把,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被张日山拉去演武场,他躺了整整一天才缓过劲来,惹不起惹不起。 张小楼很没出息地把自己往书架后躲了躲。 “好。”她没问他金大腿亲选的新保镖怎么就没用处了,把香囊系在轮椅上,向他莞尔一笑:“这个临别礼物我收下了,谢谢。” “我”张日山踟蹰,可被小姐专注的凝视,他又有了勇气:“如果上了战场,我会好好保护佛爷的。” 越明珠:我看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 张启山一走,整个张家就静了下来。 打了石膏,不再被失眠缠绕,生物钟也变正常。回望这几日,她被伤病的阴影所笼罩,度日如年,现在也该调整调整心态,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 清晨听着座钟定时的鸟叫起床,穿衣洗漱,为了奖励早起的自己,她还特意在库房选了一个粉蓝色珐琅瓷盆洗脸确保新的一天有一个美好的开始。 坐轮椅她也不打算太随意,反正不用上学有大把时间装扮自己,天天换新衣服穿,把新做的夏衣穿了个遍,每天梳不一样的发型,戴不同首饰。 唯一不变的是她只用婉莹送的香水,她很喜欢这个味道,近身闻不到,风过留香。 在此后相当漫长的一段岁月中,这个香气几乎代表了她本人。 人未到,风先至。 她还给自己排了时间表,每天固定的时间段做什么都标注的清清楚楚,也不需要捧珠一天到晚照顾自己,让她上午继续上课,下午在家复习。 越明珠还分享了自己书房给她练字、读书,让她用自己书桌,奈何捧珠不肯。 那就在自己书桌旁让管家加了个小一点的书桌和座椅。 午睡过后,她下午练字、读书,捧珠就在一旁临摹,外加复习功课,两人共享下午茶和点心。 这段时间收了信,手术前她去信给笔友,提及自己或将因坠马一事无法赴约,也就金大腿走后这才有空拆开,一封封看完放在一旁,研墨铺纸开始写回信。 捧珠就在旁边的小桌子边大声朗读,开始怕打扰她只敢小声念,被她提醒后才慢慢声音大起来。 听久了她还发现捧珠不太会断句。 虽然时下已经有了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趋势,但那位坐馆先生还是让捧珠读“三百千千”启蒙,目前已经进展到熟背《幼学琼林》。 写完回信,一份份装入信封。 她叫来张小楼,让他帮自己邮寄出去。 “不用快,但一定要寄到。”交待着话,听身后窗外有些吵闹,她自己转了轮椅,扒在边上往下看。 有下人把一箱箱东西小心翼翼从家里往外搬出去,管家在一旁指挥,时不时让他们小心点。 午睡刚醒那会儿,管家确实过来说下午可能会有点吵。 再仔细一瞧,发现一个熟悉的人。 她乐道:“齐先生也来了?”如果没记错的,这还是他头一次在金大腿不在家的时候登门拜访。 “他来做什么?” 张小楼站在她身边,“佛爷有批货要出手,八爷是中间人。” 他没说的是,这批货是为了还人情和贿赂上级的。 南京正在备战,佛爷在紧要关头被特许回家探亲又从中央医院请回最好的外科主任给小姐做手术,自然得掏点家底。 但是从张家送出去太引人注目,近期佛爷跟霍家起了龃龉,解家近半年又在内斗不怎么太平,那就只剩齐八爷的小香堂可选了。 八爷这个人性子谨慎,他怕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不放心索性自己走一趟。 耳边是捧珠的朗朗读书声,她趴在窗口吹风,见他们在太阳下暴晒,就说:“下午不是有送冰果露过来,给他们也送一些。” “是,小姐。” 张小楼拿着信下去了。 刚写完信,手酸眼酸,她就当放松眼睛继续看下去了,看了有一会儿,发现还在搬。 这是要把他们家搬空吗? 直到一个下人不小心手滑了一下,箱子差点摔地上,好在旁边管家扶了把手。 齐八爷围过去,让人把箱子打开,担心东西金贵这一下给碰坏了。 越明珠探着脑袋,想看看是什么货。 能从他们家里搬出去的无非就是古董字画,金大腿不会是分了财产给她,自己缺钱了急需变现? 想想还挺心酸的。 那箱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里面的东西一露面,让太阳一照十分晃眼。 越明珠眯了下眼,等再看——诶??? 齐铁嘴也沉默了,纳闷道:“要不还是一件件先过个眼,这玩意儿也不值钱啊。”送上去能有人要么? 管家早就一一看过,毕竟库房放了些什么又在什么位置他比佛爷都清楚,也明白其中价值。 “自然不止,这些是早年张家顺手抢回来的,也有以前宫里流出来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齐铁嘴明白了,边角料是。 越明珠盯着那个东西,等张小楼回来,她手一指,“那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张小楼不知道她指哪件,凑过去一看,“小姐,那不值钱。” 纯纯糊弄人的玩意儿。 见她表情很复杂,张小楼冲楼下招了招手,见管家看过来,他比了个手势。 留下。 没一会儿齐铁嘴上来了,他不着痕迹地将越明珠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脸上擦伤早已结痂,稍稍放下心来。 随后很周到的解释了一番为什么没第一时间来跟她这个主人问好,又谢过她让人送的果子露。 越明珠笑笑,别管他私下想法如何,当面待她一向是温逊和善的。 等他进入正题——“你喜欢那个?” “倒也不是喜欢。”越明珠有点意外,特意上来一趟难道是买家不好打发? 齐铁嘴沉吟片刻,到底是机会难得。 上次在小香堂,她还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难得今天有兴致,理应挑个好的。 他微笑,目光温和而宁静:“这一批古玩里有个青铜鼎还算不错,商晚期的礼器,你若感兴趣不如留这个。” 这可比那个破龙头好多了。 第138章 真迹 最后两件都一起留下了。 在知道那一个个箱子里装的可能都是文物之后,再去看它们被运走,就有点残酷了。 担心放在桌上不好看,张小楼挪开一个花盆把花几搬过来让小姐欣赏,只是他和管家凝神静气,看着花几上的‘破烂’,始终没整明白小姐到底看中它哪点。 齐铁嘴只负责选好东西,多的就管不了了,正好佛爷不在,就不信有人敢像佛爷那样,逼着他往火坑里跳。 往里走了几步,格局平阔,空间明净。 他抬头观望,寸厚的羊毛地毯只铺了书桌那一圈,而书架分为左右两列,一眼看过去有红皮烫金的外国书也有常见的装线书。 看来这间书房不常用,明面上全是基础摆设,连一两件能代表主人喜好的物件都没见着。 他就这么无事一身轻地转来转去,见临窗的小桌子上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心无旁骛,齐铁嘴好奇凑近一看,不禁笑道:“都说学戏先学声,打铁先打钉,你怎么才刚开始练字就登高望远。” 捧珠不好意思的用胳膊盖住,腼腆道:“小姐喜欢,我就是跟着小姐胡乱练一两张,不是真的登高望远。” 齐铁嘴往邻桌看,边缘确实放着王羲之的字帖,再一瞧寿山石笔架上的紫毫墨迹未干,从他这个角度透窗的薄光将宣纸上的字迹照得有些晃眼,不甚清晰。 捧珠见他只瞧了两眼就原则性收束目光,带了点炫耀的小心思,她顺势介绍他视线范围之内的窗户左侧墙壁,“八爷,你看的那幅画是小姐同窗画的,不过诗倒是小姐亲笔题的。” 既然都挂出来了,自然不会介意旁人观赏。 齐铁嘴绕过书桌走近观看,细看之下,稍稍怔愣,其笔触如春水轻蘸,行若流水,一笔一划飘逸灵动,字形隽美。 虽然他自己写的不怎么样,但小香堂卖书画碑帖还能搭上一卦,理论知识不差,对金文、甲骨、钟鼎全形拓、汉魏残石等等也多有涉猎。 都说书法与年龄关系不大,可如今有名有姓的大师年龄无一不往四五十上靠,明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水平,除了自身灵性极高,想必也下了不少苦功夫。 越明珠望着纤毫毕现的毛发,陷入沉思,她不明白圆明园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张家? 不是说当初被英法联军盗走,直到一百多年后才逐渐露面,有被收购有被捐赠回国,这一件仅在某次拍卖会上疑似露过面,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她撑着下巴琢磨半天,还是觉得这年代要仿造也不至于去仿造一个水龙头,金大腿眼光独到,断不可能会收藏假货,总而言之,这东西在自己家好过流失海外。 这么想,它怎么来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想起其他被搬走的文物,她期盼地扑闪眼睛:“不能全部自己留下吗?当传家宝我们收藏不行吗?”这卖出去换成钱能值多少? 管家:“”其实刚刚从家里搬走的基本都是正经渠道流传下的古董,没一件倒斗的明器,瞧着箱子多,可在张家眼中真算不得什么。 值得留作传家的奇珍异宝,早在人皮灯笼那次过后就全部运往别处收藏起来了,毕竟不好让小姐觉得家里晦气。如今这批货仅仅是清理残余,也就两个鼎是近期出土没来得及运出去,给小姐留了个商晚期的,剩下还有个西周的送过去也够了。 怕说多错多,万一让小姐知道家里是倒斗起家就不好了。 管家晓之以理:“佛爷从军,自然少不了上下打点,自古权钱不分家,这些东西说起来是古董其实也就是件死物,换成军资物资和人情也好过留在家中当个摆设。” 英雄所见略同。 没错,这些东西再值钱再珍贵,战火一起,什么都是虚的,长沙这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城不也是说烧就烧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任何年代都适用。 见她神色恍惚,似有出神,管家上前悄悄透了个底:“小姐放心,这里面真正值钱的也就一两件,佛爷的大好前程还在后头,咱们一次性就送得人家盆满钵满,只会养大他们胃口反倒不美。” 他目光和蔼:“小姐若有兴趣,以后咱们家的好东西都给小姐留着,不全送出去。” 这个安慰十分见效,她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 越明珠有点心虚:不好不行啊,金大腿才分了许多财产给自己,现在管家又口头预定了一部分古董文物。 她感觉自己就是个吞金兽,还是见好就收。 张小楼百无聊赖,闲着没事上手摸了摸,摸完又觉得犄角扎手,见小姐跟管家没空搭理自己,转头发现齐铁嘴站在一副画前。 眼前豁然一亮,他过去搭话:“八爷瞅什么呢?” 齐铁嘴看得入神让他吓了一跳,心中暗骂你小子走路都没声的? 不高兴地瞥他一眼,故意神神叨叨:“八爷我有千里眼,能透过这幅字这面墙看到你家佛爷正在千里之外骂身边的人不顶用,一天到晚净会说些废话。” 张小楼:“” 碰了根不软不硬的钉子,他摸了摸鼻尖,叹气:“幸好您是九门中人,否则就八爷您这张嘴,怕是寿命不长。” 齐铁嘴非但不气,还洋洋自得:“九门神算你当八爷我是吓大的,你就是命好点在佛爷家当伙计,要换成齐家” 未尽之意很是令人遐想。 张小楼扭头,“小姐,八爷想挖我去他家当伙计。” 齐铁嘴:“” 越明珠没听到两人先前的谈话,只能迷茫反问:“齐先生看中你什么了?” 她眉尖微蹙,日渐长开的殊丽稚气未减,这样一张脸无论什么表情都天真自然,没有一丁点逗趣捧哏的痕迹,完全是发自内心在疑问: 你哪里值得人家挖啦? 连中两枪的张小楼:“……”他有气无力,“可能是自信。” 不过很快他又打起精神,为了向小姐证明自己的用处,他阴恻恻一笑:“八爷,您的小香堂收集的传世墨宝也不少,不知道有没有书圣的真迹?” 王羲之的真迹? 原本还在想圆明园的越明珠眼睛蹭得一下亮了,其亮度目前也只有灯泡可以与之媲美。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就算是离得稍微远一些的齐铁嘴也能感受她黑亮眼眸中盈盈闪烁的喜悦之情,顿时汗如雨下。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悲愤交加地看向张小楼: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第139章 捡漏 不是八爷他吝啬小气。 王羲之的真迹历史上被大规模销毁过好几次,一次是东晋末年被逃亡中的桓玄尽数扔到了长江里,一次是南梁时期被战败投降前的梁武帝一把火付之一炬。 到了唐朝,唐太宗李世民也对王羲之的大作情有独钟,下令四处搜罗,据传闻《兰亭序》的真迹就殉葬在昭陵,其余再到北宋年间早已十不存一,有些被当成真迹的甚至还是临摹本。 现今连临摹本都十分罕见,更别说是真迹。 越明珠看出他的为难,暂且按捺下渴望,缓声解释:“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原先见他们煞有介事,还真以为有什么线索,这会儿看齐铁嘴有口难言就什么都明白了,对张小楼轻声斥责:“齐先生上门做客,你待他和气些,好好说话不要胡乱开玩笑。” 在管家平平无奇的死亡注视下,自知理亏的张小楼低头作鹌鹑状。 齐铁嘴站在书房最里角,与离门口不远的越明珠仅搁了几米远,将她从惊喜到失落再到佯装无事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两人目光对接时,只见她歉然一笑,“他在家不拘小节惯了,一时忘形,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齐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齐铁嘴垂下眼帘,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等再抬眼,他平淡笑了下,这笑不像被逼无奈的沮丧,倒有几分绰有余力的迁就,“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我那小香堂经手的古籍碑帖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若明珠小姐喜欢,今后留意便是。” “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只是,找到真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都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齐铁嘴也知道这是在保存极好的状态下,摹本和拓本至少还有点希望。唉,这姓张的嘴也太快了,佛爷回来前还是少走动为妙。 末了,他稍作劝慰:“不是我扫兴,不过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那你直说不就完了,磨磨唧唧的不干不脆。” 狗五踩着点来齐铁嘴的地盘蹭了顿饭,期间听他好生一顿抱怨,敷衍两句当做自己在听,他抬脚踢踢桌下的大黑狗。 挪个位子,咱腿伸不直了。 大黑狗懒洋洋地起身,不仅不退后,还凑上前将他脚背压在身下,很是嚣张跋扈。 这狗肚子冬天捂脚是挺不错,如今是大夏天让它这一趴热得狗五头皮都快炸开了,“这死狗,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来。” 他气冲冲把脚抽出来,有气没处使只能自己换了个地放着。 齐铁嘴还在犯愁,听他这话立刻翻脸,“你少跟我在这儿指桑骂槐,一话两骂,真以为我听不出来是?” 狗五差点笑喷了,“你们算命的就是想的比别人多,摸不着边的事也能瞎扯到一起,我算服了。”不过嘛,吃人嘴短,他从袖子掏出来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子,边逗蝈蝈边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佛爷妹妹伤了腿在家养着,那什么书你要找不着,不妨拿我家新下的狗崽去交差。” “你家狗?” 齐铁嘴低头望向桌下这只吃饭像猪一样哼哧哼哧的大黑狗,有点看不上眼。 狗五白他一眼,不识货,你不愿意我还不乐意送呢。 “说,你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饭也让他蹭了,茶也陪他喝了,齐铁嘴不耐烦干坐着讲废话,“又要跟霍三娘侄女下地?” 狗五心虚大喊:“谁说要陪她下地了,我是来给你看铁皮大将军。”也不管大将军在草笼里乐不乐意,反正它叫个不停。 “小满送客。” “诶行行行行行我说我说,怕了你了!” 齐铁嘴让闻声前来的小满下去,坐等他开口。 狗五一脸郁闷地趴桌上,其实他也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一开始就是好奇名字叫仙姑的姑娘怎么突然有一天鼻青脸肿的,问了才知道霍家女人打小出门就要摸点东西回家,不然就得挨打。 可能霍家就这家风,仙姑也说能在霍家生存下来的女人都很要强,往往要强的女人做的又远比男人出色,所以她们从不叫苦。 他含含糊糊:“你给算算这趟有没有危险。” 齐铁嘴无语:“人家就是来借狗,你还想跟着一起去?” “有惊无险我就去。” “有险你就不去了?” “明知道危险还去,那不是在帮忙是在帮倒忙。” 齐铁嘴本想嘲笑两句,向桌上一瞟,往日狗五即便不笑也似有三分笑意,今日这一眼瞧去倒多了些寡淡。 他知道狗五心乱了。 尽管之前齐铁嘴说了要帮她留意,不过越明珠听他最后那话也觉得短期内不太可能有什么进展。 不想一周后他再次登门拜访。 捧珠小心翼翼打开,越明珠惊讶发现他带来的竟是被称为草书之王的《游目帖》。 她愣住,《游目帖》自然不是真迹,可眼下这个时间段明代摹本应该多年前就让日本商人带去了日本吗,最后还被小男孩毁了。 那自己手上这份是?临本也不必连每一代收藏人的印章都一比一复刻。 不会。 越明珠深陷捡漏的震撼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齐铁嘴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她桌前,对自己的成果相当自得。 张小楼唉声叹气:“八爷,说好的真迹呢?” “谁跟你说好了?”齐铁嘴气不打一处来,谨慎瞧了眼对面,见她专心看字帖,这才小声嘟囔:“我上哪儿找真的去,就算有,那也只可能在你们东北老张家人手里。” 齐铁嘴哼声:“少在这儿给八爷我上难度,你怎么不回老家翻翻你祖宗的收藏去?” 张小楼一听,还挺有道理。 他认真考虑了一下,还是遗憾放弃,“东北现在不太平,就算太平张家老宅也不是没人住,要让那群老的知道我想把祖宗家底翻个底朝天,手废了扔出来都是轻的。” 他选择认怂:“算了,小姐满意就行。” 第140章 按兵不动 越明珠对《游目帖》自然是爱不释手。 就算不是真迹,摹本也价值连城,齐铁嘴说要送她,越明珠不肯收。 即最贵。 齐铁嘴白送无非是看张启山的面子,最后还不是要金大腿来还? 她手里有钱,不必如此麻烦。 这里再次感谢金大腿,要不是前段时间刚分了家产给她,这会儿还真没底气出价,就是刚接手就败光一大半,多少有一丢丢难为情。 不出他所料。 齐铁嘴来之前就猜到她不会白收。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间书房,环顾左右,比起一周前陈设更居家了。 香炉青烟袅袅,菖蒲苍翠欲滴。 临窗书桌不仅换成大型画案还多了个明代青花卷缸,书画卷轴更是堆垛成山,连新摆的躺椅都遍布墨迹未干的宣纸,还有一幅新挂上的自题联悬垂于捧珠身后的墙壁。 他站在一幅山水画前,上有题诗:湖波潋滟光,舟楫入幽芳。水影摇山翠,风吟送岸香。闲云添雅意,静客醉心房。此景消尘念,悠然乐未央。 无声念完诗,齐铁嘴转身,含蓄一笑:“我与你讲人情,你和我谈生意?” 越明珠微怔,他们之间哪有什么人情? 其实他也只是随口说句玩笑话,一哂而过,指指墙上的书画,“那就以物换物,用它来交换。” 越明珠讶然:“那是我闲暇时画着玩的。” “山水一色,烟波朦胧。”他扶了扶眼镜,像模像样地点评,“是上乘之作。” “” 齐铁嘴也不全是胡诌,远山烟岚半虚半实,湖光舟楫若隐若现,远看妙笔生陶然,近看墨色浓淡相宜。 笔法细腻,意境悠远。 他自顾自地取下这幅画,迎着熏风笑容温文,“千金难买我乐意,你若觉得不够,那等日后书法大成,拿你自己的真迹来换。” 就这样,越明珠用自己的书画换来了齐铁嘴寻来的《游目帖》。 不过到手没两天,她就不得不暂停钻研,因为金大腿临走前安排的老师上岗了,上岗第一天还送了她见面礼,一把花梨木玉子算盘。 解九外表斯文儒雅,年纪轻轻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 连嘴上没个把门的张小楼见了几次后,提起他也总摇头:看来解家是后继有人了,这位小解先生将来只怕比他爹还难缠。 能让他觉得难缠,算是一种夸奖了。 越明珠觉得,与其说小解先生是在教她算账,不如说他是来张家偷闲躲静。 第一天,摸清她打算盘的水平就请管家每日拿往年账本来给她,而他多数时候就是坐在一旁喝茶,可要说他光会做甩手掌柜倒也不是。 就算闭目养神,最后也总能在越明珠报数的时候,分毫不差的把账一齐算出来。 不是炫耀,是张小楼疑心他睡着,不得不出声自证清白。 再后来,这位小解先生有时早上来有时下午来,不管早晚总会留个半日让她自己支配,而且来之前的一小时必定会派小厮上门送拜帖。 偶尔他还会和越明珠手谈一局,赢多输少。 可能是怕她收下《游目帖》心中犹有不安,齐铁嘴一反常态,自那日起便十天半月会来张家一趟,从不空手,多是水果糕点,让人难以拒绝。 他这次带的便是芸豆糕。 越明珠正和解九下棋,捧珠拆了油纸包端上来,她尝了一口,轻声“咦”了一声。 随着盛夏来临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角落也安置了不少冰盆,电力风扇没有对着人吹,而是对着冰,加上屏风回旋气流,室内温度十分清爽宜人。 齐铁嘴一直有留意她的表情,放下茶碗解释:“我怕夏日吃太甜腻味,特意少了糖,多加了点山楂。” 解九也尝了一块,赞同点头:“确实不错,酸甜开胃。” 他无论是拈着棋子,还是拈着点心,举止都无可挑剔,很赏心悦目,可等又赢了一局当他再想去拿糕却被旁观已久的齐铁嘴挪走了点心盘。 解九:“” 齐铁嘴:“你不嫌甜的发腻啊。” 解九:“堂堂九门齐八爷,竟如此小气。” 棋还没下完,解家来人了,俯身在解九耳边小声报信。 解九捏着棋子,听了些糟心事也始终神色平静,他嗯了一声,向借着喝茶吃点心半回避的两人坦荡一笑:“解家有急事,我得赶紧回去处理一下,和明珠小姐的这一局不妨暂且封棋下回继续。” “八爷就自便。” 他嘴里说是急事,人却并不匆忙,有条不紊地接过捧珠递过来的热毛巾净手,又起身掸了掸衣衫不存在的灰尘,最后冲两人拱了拱手,这才不紧不慢地带着自己伙计离开。 越明珠让张小楼替自己送客。 齐铁嘴正在钻研棋局,他能看出这一局明珠已然落了下风。 可惜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想出起死回生的一步。 越明珠还以为是他想下,让捧珠再拿一副棋盘,他连忙摆手:“不是我想下,是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你赢他。” “输也好,赢也好,说到底只是无聊时的游戏而已。” 见她心境疏朗,齐铁嘴叹气:“你们一个不想赢,一个不想输,算了,没好胜心也好。” 越明珠笑笑没说话,她当然有好胜心,下棋不过是打发时间,何必较真。 再说人家来张家何尝不是在暗示九门中人,有张大佛爷为他这位未来的解当家撑腰。 人应该有输的勇气,更何况——她看向窗外,“赢很简单,难的是” 要怎么赢到最后。 解当家病得起不来身,小解先生头上又有一堆沾亲带故的叔伯兄弟压着,新旧交替,多事之秋啊。 张小楼送到府邸门口,“小九爷,您慢走。” 车开出张家,解九神色冷淡下来。 解聪没他那么好的涵养,憋了一路忍耐不住,解九抬了抬手,他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解九掀了掀眼皮,“他们不过是略施小计,你就恨不得我使出全身解数,赶紧让人家知道咱们有多厉害。” “我” “自作聪明。” “可就这么放着不管,岂不是让他们看轻了咱们?” 解九微微摇头。 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父亲尚在病中,他怎么能急着清理门户。 账要慢慢算,待到时机成熟,我花开后百花杀。 第141章 真诚 捧珠低头,目光落在只字未写的诗笺上,上一秒刚无师自通了走神,略一迟疑就再接再厉学会了偷瞟。 她不经意抬了抬头,看似在活动酸痛的脖子,其实在暗中观察齐铁嘴。 齐八爷和她一样面前也有张诗笺,他提着笔没有蘸墨,呐呐无言地盯着它,露出了些许怅然迷茫的神色。 一看就和她一样,脑袋空空。 幸好看起来最会写诗的小解先生不在,捧珠暗暗松了口气,不是只有她不会写就行。 不错,他们在写诗。 小姐说不同季节会有不同的创作灵感,现在是夏季,就写一首以夏为题的诗。 捧珠闭眼体会了好一会儿,还在小姐特许下去了后花园,亲身感受芒种的闷热,结果热得脸颊通红不说,灵感也没有眷顾她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的大脑。 开始小姐只是在老师请病假期间帮她复习功课,偶尔提问让她作答,比如: 《千字文》中的“日月盈昃”,“盈昃”指的是什么? 慢慢就成了预习功课,给她升难度。 再后来还会根据学习进度,时不时出张卷子让她做。 捧珠对小姐这么关注自己受宠若惊。 每天都精神满满,况且小姐还会和她一起做题答考卷,比起小姐给自己出的考卷,咏絮女中的卷子可难多了,尽是些她目前暂且看不懂的题目。 什么,何为四史?何为四声? 华北地区在历史上有几次被异族占据过? 略论明代古文之变迁。 她做卷子第一题就要想好久才动笔,中间还要写写停停,再修修改改,最后卷面很不整洁。 小姐是一旦下笔就直接写完,除了蘸墨不会有一丝停顿,仿佛所有题目答案早已在心中书写过一遍。 可能这就是文思泉涌。 捧珠每天最喜欢的一段时光,就是午后小姐给自己上课。 小姐从来不会问她哪里听不懂?而是从头到尾捋一遍课文,在新的知识种加入自己的见解,讲完之后诚恳的问她: “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讲课,有没有哪里讲得不够清楚?” 齐八爷听了奇道:“你这老师倒是做的很谦虚。” 捧珠害羞:“那我就是小姐的第一个学生了?” “是啊。”小姐认真点头,表情严肃:“所以我们互相监督,互相进步,你要是不帮我查漏补缺,就是在影响我进步。” 那段时间她成绩突飞猛进,连老师病愈后都对她多有夸赞。 长沙夏季高温多雨。 小姐受了伤,不方便外出,每日在家为了丰富生活,画画、练字、弹钢琴、插花最近家里人多,小解先生和齐八爷又常来走动,再加上张小楼,行飞花令的人数也就凑够了。 当然他们不以饮酒作惩罚。 有时候还会聊些趣事。 闲暇时多数是齐八爷说,小解先生稍作补充,其他人负责听。 捧珠知道他们一位早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另一位曾出国留学是九门少见的知识分子,这两人凑在一起不管说什么都十分有趣。 小解先生说八爷街头摆摊久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捧珠也这么认为,齐八爷谈吐不凡,滔滔不绝非但不显吵闹,反而像吟诗诵词,清亮悦耳,的确比茶楼一些评弹说书的还动听。 有一次他提到有关盗墓的事,倒不是说九门如何,而是以王羲之的《兰亭序》为引牵出了将唐十八陵盗遍的温韬,从他少时落草为寇,到靠拍马屁坐上刺史之位,再到当上节度使驻守关中的七年之内陆续对皇陵下手,那段历史被他讲得绘声绘色。 要不是顾及小姐情绪,捧珠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好在小姐对这个故事是好奇心远大于反感。 不仅听的津津有味,在知道传闻说李世民的昭陵也未幸免于难连钟繇、王羲之的真迹也被盗出后,注意力就只集中在《兰亭序》的下落上,对身为盗墓贼的温韬并不关心。 那一日,齐八爷还很少见的留下吃了顿晚饭。 评价张家大厨的厨艺尚有进步空间,小姐作为主人应该多督促才是。 张小楼叹气:“八爷,您是在说小姐招待不周,还是说小姐在家顿顿没吃好?” “去去去,一边儿去。” 齐铁嘴不搭理他,转头旋即舒展眉梢,对小姐温声道:“佛爷家向来吃的是大锅饭,你来之前这些人连精米糙米都不分,他们能懂什么叫美食?” “说起珍馐张家或许不缺,可要说是美馔倒也未必。” 捧珠深知八爷并非虚言。像三十那晚的兰花熊掌,说来罕见,小姐却没动几筷,仔细一想也就头一次吃了个新鲜。 生辰那日和朋友们就着雪景烤鹿肉,最后也嫌柴,让人撤了下去。 珍馐美馔,的确只占了前两个字。 而齐八爷,从他带来的那些礼物就能看出他在吃之一道上很有心得。 送小姐的点心看似外头随处可见,可吃到嘴里味道实在别出心裁,连绿豆糕都比捧珠亲手做的要多了点桂花香,清淡松软,甜而不腻。 捧珠尝过后更是自愧不如,尤其是她还发现小姐比往常多吃了一块,原以为这点小细节只有自己注意,不曾想八爷临走前将她叫了出去,配方连同笼屉内衬用什么叶子垫着糕点,蒸多久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隔天捧珠自己试着做了一次,给小姐送去顺便提了这事。 她就是奇怪,过去也不曾见着八爷对小姐这般关照,怎么如今倒时常拜访? 小姐拈着那块还微微发烫的点心,嘴角轻轻一撇,“因为他是个好人。” 好人? 眨眼又半个小时过去,捧珠的诗笺仍未落笔,她望着已经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了一圈,此刻正望着窗外景色,时不时轻叹一声的齐铁嘴。 写不出来诗还到处溜达,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灵感枯竭。 捧珠摇了摇头,这个态度,她可学不来。 出去透风的时候有多自信,回来提笔就有多自馁。 等小姐按摩完腿被推着回来,她忐忑的上交了自己的‘大作’,也顺带偷看了眼齐八爷的诗,看完一愣。 捧珠:qaq 她快要难过死了,八爷明明就很会写诗,为什么要装出一副不知如何下笔愁苦又忧虑的模样? 小姐说八爷是个好人她认可,就是未免未免太不真诚了! 捧珠垂头丧气,惴惴不安,仓促之下写的那几句别说平仄了,连对仗都没有,只求小姐不要太过失望。 “捧珠。”越明珠放下诗笺,声音微微上扬,清澄的眼眸乌亮动人:“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写现代诗的天赋?” 啊? 捧珠茫然低头,她写的什么诗,现代诗? ——如果我有一朵花开在夏日,不给他,也不留给我自己,只给小姐。 ——唯独给你。 她低头,十分惭愧。 想不到为了安慰自己,小姐把现代诗都请出来了。 越明珠招了招手,捧珠怕她辛苦连忙在身前蹲下,乖乖被小姐摸脑袋。 “写诗最怕矫揉造作,质朴真诚就很好。”越明珠轻笑:“这是我收过最真心至诚的诗了。” 第142章 双标 呜呜。 要不是有外人在,越明珠早就一把抱住捧珠感动的嚎啕大哭了。 肉体受创是心理屏障最脆弱的时候,就需要纯粹、炙热的情感充当养分来滋补身心,捧珠么么哒(づ ̄3 ̄)づ写诗都那么清新甜蜜,她一定好好珍藏,等过些时日学校考试就拿去诗社,让婉莹把大家的诗整合起来看能不能凑一本现代诗集。 至于齐铁嘴的诗 嗯,一遍看完亢奋的心情自然就平静下来了,越明珠心如止水,静若安澜:“齐先生的诗很有雅趣。” 要是前面没听她对捧珠的不吝赞美,齐铁嘴就信了。 现在只能强颜欢笑,“明珠小姐谬赞。” 总不能跟一个小丫头斤斤计较,显得他小肚鸡肠。 齐铁嘴借着转身的空档轻轻叹了声气,刚抒发完一丢丢小情绪,抬头发现门口有人藏头露尾,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兔死狐悲的怜悯眼神不是张小楼是谁。 八爷他果真跟张家犯冲。 尽管心里这么吐糟,隔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齐铁嘴又带着新字帖上门,这回带去的是王献之的楷书。 呷了口茶,他后知后觉抬头,诶,刚刚出书房的丫鬟有点面生? 静静端着茶碗,他寻思莫非小九来的次数太多,频频让人家贴身丫鬟端茶倒水忙前忙后,张家看不下去这才另调了新人过来? 这么一想,他目光转向对弈中的解九,蹙起眉心。 古人云:人不闲,勿事搅。人家在家好生养病,不是潜心练字就是辅导丫鬟读书,你不懂劳逸结合成天来也就算了,还让人家有伤在身的小姐陪你下棋,顺带使唤人家贴身丫鬟。 解九摩挲着手里的玉子,这是他今早从库房挑出的礼物,下棋就正好派上用场了。 来自右侧方的怨念视线没有打乱他思路。 解九边落子边徐徐道来:“奉茶的那个丫鬟叫莲叶,前些日子管家专门调过来做护理,每日帮明珠小姐按摩促进血液循环,减缓右脚不能运动可能会导致的肌肉萎缩。” 提子完毕,他语气温凉:“八爷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两人眼神在电光火石间交汇。 “有。”齐铁嘴不温不火盯了他几秒,才板着脸道:“你下棋能不能专心一点,尊重对手就是尊重自己,这么三心二意小心一会儿输得太难看。” 无辜中枪的越明珠默默垂首,“不好意思,这一局是我输了。” 齐铁嘴听罢轻吸一口气,有点傻眼。 就走神一小会儿这俩人就局势大变,先前分明优势在她来着,他一阵无力,只能怪解九城府太深,老爱放烟雾弹,下个棋而已,好胜心还这么强。 “怪我怪我。” 齐铁嘴看向越明珠,旋即神色稍霁,语气舒缓:“一定是我在旁边影响你分心了,这局不算,你俩重新下,重新下,我这次离远点。” 说着还不忘自己把椅子往后挪挪,挪出她视线范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冲解九嘴巴一张一合: 以大欺小,不要脸。 解九: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第143章 棋如其人 齐铁嘴当然是来插科打诨的。 解九受佛爷之托教明珠审查计算账簿管理名下财产不假,可他及冠之年就妻妾成群,名声在外,明珠又已及笄,自己作为九门八爷隔三差五登门探望两个小辈,也算帮他们避嫌了不是。 纯纯一番好意。 大夏天日头毒辣。 从小香堂到张府的路程不远不近,坐车也热得人满头大汗。 齐铁嘴不苦夏吗?当然苦,可他的小香堂长于冷巷,根本晒不到什么太阳。 往年盛夏在后院葡萄架下搬一张藤榻,只着汗衫躺上头摇蒲扇,听蝉鸣吃刮凉粉不知道有多快活,偶尔碰上狗五来串门,俩人切个西瓜能侃一下午。 就是长沙蚊子多,经常聊着聊着就一巴掌呼对方脸上去了,挨打的从屋里追赶到屋外,气急败坏地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可骂完也不耽误他们勾肩搭背继续哥俩好。 出门自然不能衣衫不整。 齐铁嘴规规矩矩的穿着长衫,张家也有胜过他小院的地方,没什么蚊子也听不到多少蝉鸣鸟叫,加上冬天采了不少冰,宅邸内沁凉如春。 说好不影响人家下棋,他信步行至窗边眺望远山,捧珠这个小丫鬟正埋头苦练书法,有人从身边路过也目不斜视。 见画案边敞着柄扇子,齐铁嘴不便上手只好自行观赏。 瞧了几眼,觉得这画未必是出自明珠之手,题诗倒有落款,他一眼扫过就瞧出题诗这人幼时恐怕体弱多病。 曲属木,有生机盎然之意。 而这个曲字,框内纵与横笔断意连,根气较弱,能长到如今的年岁想必没少让家人操心。 曲冰 “是我同窗好友。” 不知何时,扇子的主人已经坐着轮椅停在他身边,齐铁嘴这才知道自己念出了声,自觉搪突连忙主动退开。 越明珠拿起折扇,扇面是一幅云山映日没什么不可示人的内容。 她想了想,“我这位好友说自己打小就八病九痛,父母给她起名冰,曲冰曲冰意在去病,齐先生擅占卜问卦,好奇也在所难免。” 只不过好奇字画倒没什么,齐铁嘴一介算命先生被动触发相字技能也不算大错,只是曲冰本人不在,他们背后论人难免有些冒犯。 听出言外之意,见她慢慢合拢扇面,心知给人算命到底讲究你情我愿,他便不再做声避免多说多错。 解九将棋子一颗颗拾回棋奁,闻言叹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齐铁嘴: 看,这就是反面教材。 他心中腹诽好端端的提什么父母之爱,也不想想在场有几人父母尚在,不然人家何苦不远万里来长沙投奔佛爷,换个多愁善感的岂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不过,明珠神色清澄如水,倒也看不出被解九的无心之言勾起愁绪。 大概是先入为主,在他印象当中明珠就没有不笑的时候,腼腆的笑客气的笑,不管亲疏与否,从未见她挂脸过。 这会儿明明只安静坐着,可不知怎的,一见她两目低垂就莫名觉得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默不作声地注视了一会儿,齐铁嘴顾不上有炫耀显摆之嫌,云淡风轻地说道:“冰字两点一水,曲属木,而在命理学中水生木。明珠小姐这位同窗身弱不假,不过有正印相扶,是个有福之人。” 正印也指父母恩泽,这一茬揭过他借机转了话题,“说起姓名,我对姓名算命也颇有心得,明珠小姐想听听吗?” 解九习惯性地往深处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暂且选择作壁上观。 不同于他的谨慎。 自打拿齐家的传家宝镜照过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后,越明珠就对这一类神神叨叨的东西听之任之,管它是自然科学还是封建迷信,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统统随便。 她点头:“愿闻其详。” 半晌,“那就以明珠小姐的名字为例。” “日月为明,既是太阳又是月亮的意思。”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合而为明,盈而未满。” 解释完越明珠的明字,齐铁嘴稍作停顿,在书房内缓慢踱步,越明珠和解九见他沉吟起来也不打扰。 唯独捧珠听得一知半解,大概懂了之所以没用太阳和月亮起名是因为人生忌满,过满则亏?小姐的名字是合日月起了明这个字? 她忍不住小声问:“那珠呢?” 思绪被打断,让人一番敦促齐铁嘴也不恼,侃侃道来:“《文赋》有云: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生女如玉,只是好玉易碎,故而取珠字,有珠玉生辉的美誉也暗含秀外慧中的期许。” 话音落地,整个房间寂然无声。 突然,越明珠扑哧一声笑倒在案上,简直乐开了花,以前她还曾经小小羡慕过金大腿有张日山吹捧,没想到这么快自己身边就多了一个更会吹的。 怪不得他一个算命先生跟张启山八竿子打不着边还做了朋友,保不准是金大腿跟她一样有喜欢听人捧哏的特殊癖好。 这么一想,她更是笑得停不下来只差捶桌顿足。 在场众人何曾见过她如此失态,乍看之下眼前一亮竟觉室内莹莹生光,捧珠暗自点头,觉得八爷那句珠玉生辉一点没说错。 解九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将眼底那点无语隐去。 明字说得还挺像模像样,可后面这个珠字就不是在算命了,亏他严阵以待生怕齐铁嘴直言不讳勘破什么辛秘,结果只是几句阿谀奉承单纯在哄人开心。 不愧是算命的,不要起脸来那水平让人真是望尘莫及。 两人一同离开张府。 太阳落山慢,临近黄昏依旧赤日炎炎,就着一点清风消消暑气,解九稍抬眼睑,“月盈则食,八爷难道忘了明珠小姐姓越。” 不姓张,而越与月同音。 齐铁嘴摘下玳瑁眼镜擦了擦镜片,没了镜框遮掩,也没了明珠面前的言笑晏晏,那张文质彬彬的面容多了一丝莫测。 他擦拭完镜片,重新戴上,递给解九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鄙视道:“所以她取字熹微,意在藏锋。” 一边儿去。 回程路上,解九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这段时日他常与明珠小姐切磋棋艺,可下了这许多棋,他却没能从中看到一星半点与她相衬的地方。 来张家之前他曾阅览过有关佛爷掌上明珠的一些资料。 家世好,相貌好。 出身高贵却平易近人,行事作风颇有侠义之心,是九门之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率性高洁之人。 在他设想中,这位明珠小姐就算不擅下棋,棋风也不该这般平淡无奇才对。 两人对弈她输多赢少,可她赢下的每一局任他怎么复盘都难以找出堪称灵光一现的妙手。 都说棋如其人,不研究她的棋怎么识别她的底色。 看不懂她的性情习惯,又如何发挥她的优势让她在商场中洞悉人心,掌控全局? 解九不禁头疼起来, 佛爷送了她偌大的家业,光会算账本可不行。 第144章 捷径 不过很快解九就无暇费心于此。 因为解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缠绵病榻的解九爷在某日清晨突然宣布要举家搬迁,连新居地址都事先选好,这个通知来得毫无预兆,解家上下一片哗然。 早已退居幕后不问世事的解家老太爷,以及暂代父亲管理解家大小事务的解九都对他这个决定百思莫解,可不管怎么劝,解九爷都固执己见更不愿说明缘由。 解家几代经商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作为一家之主,解家的当家人向来行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这次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直接要求迁离祖宅免不了招致非议。 事情发展到这步,解九不管是作为儿子还是下一任家主都无法从此事中抽身,所以没空再来张家。 奇的是,他不来,齐铁嘴也不来了。 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的越明珠正埋头给陈皮写信,结果张小楼凑上来说:“小姐不愿习武,又不好好练枪法,那咱们就走点旁门左道。” 不怪他未雨绸缪,佛爷可说了上次的意外要是再发生第二次,他们这些张家人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至于回哪儿? 自然是卷铺盖滚回东北老张家。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比起佛爷动怒,他更怕看到佛爷面无表情的样子,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佛爷的信任。 传承千年的张家一夕之间轰然倒塌,老宅只剩一群冥顽不灵的守旧派不肯离开,他们这些小辈就像失去触角的虫子,仓皇失措的到处碰壁,不出意外将来他们要么死在某个墓里,要么死在日本人的枪下。 是佛爷不计前嫌收留了他们。 比起张家充斥着腐朽气味的老一辈,他年轻有手段,凭着自己的力量就外面的世界闯出了一番天地,连在东北都能听见九门张大佛爷的威名。 见了他,张小楼才知道原来领袖魅力真的有人与生俱来,微皱眉头,已有睥睨之势。 没人想失去他的信赖和认可。 作为贴身保镖的张日山''玩忽职守''被罚的不轻不重,直接薅去了军队,张小楼觉得有点明贬暗升的意思,还为他高兴来着。 直到日山接到命令后跑来找他,本以为是来跟自己炫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对方滔滔不绝的小姐经。 张小楼从''兄弟来吹牛皮我先配合他一下''的敷衍表情到''这是我兄弟吗他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的难以置信只花了短短一分钟。 大抵是看出他左耳进右耳出,最后日山沉默许久,说: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从佛爷那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被派去保护小姐,之前一直觉得她跟那些白俄贵族没什么两样,养尊处优任性自我,没有佛爷保护很难活下去。 那现在呢?张小楼好奇:她不任性不自我了? 日山没笑,表情有些严肃: 不管她讨不讨厌你跟着,你都要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陈皮坏事做尽容易遭人恨,迟早要连累她。 你别学我。 学什么?张小楼啼笑皆非地想。 学你太过骄傲,还是太在意小姐的看法,最后舍本逐末成了自己的前车之鉴? 放心好了,他只想无功无过的当好保镖二号不让佛爷失望。 小姐坠马一事牵涉的人员太多,别说马夫兽医了,连张小鱼至今都被发配在外,据说什么时候功大于过什么时候才能回长沙,估计此刻正在哪个深山老林猫着呢。 他应该吸取教训。 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就躲远点。 跟着小姐可比以前闲散,她伤了腿活动范围就在张家哪儿也去不了,整日在家除了画画就是写诗,张小楼想,难怪日山被磨得野心志气都快散了,小姐身边的日子太安宁柔软,这对任何一个见惯了死亡却还不够冷酷的灵魂来说都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张小楼不讨厌天然纯真的人,但是这样的人又很容易受伤。 为了预防将来可能会面临的各种突发状况,他打算给小姐上点狠活,让她不用辛苦就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段时间看她跟小九爷学经商,张小楼确实有点心痒痒,背地里一直暗自琢磨着也教她点东西。 他拿出那枚特意打造的珍珠戒指: “这里头藏着一根迷针,看,搬动上面这颗珍珠底下的针头就会露出来,轻轻一刺,别说人了马也给你迷倒。” 一般来说这种暗器都是直接上毒针的,不过在慎重考虑后,主要是小姐没什么使暗器的经验,张小楼实在怕她敌人还没放倒先把自己送走了。 到时候别说卷铺盖滚回东北老家,估计头都得割下来给她殉葬。 毒剂就算了,先整点张家出品的麻药保障一下敌我双方的人身安全。 越明珠拾起那枚被他放下推到面前的戒指,戴在了右手小拇指上,照他所说轻轻拨动,珍珠滑开底下弹出一根细如牛毛的小针尖。 针尖银白,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沾没沾液体或者粉末一类的药物。 她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之前陈皮送的吹针还宝贝的收在柜子里呢。 见小姐满意,张小楼至少不用担心她看不上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转手又挑了个暗器举到她眼前,轻笑:“这个嘛,目标大了点不方便携带,按理说有我贴身保护,小型远程暗器也派不上用场,你拿着玩。” 越明珠凑近认真观察。 他手上这枚吹针跟陈皮送她的那个竹筒不同,这个像是铁做的更小巧也更复杂,再看他连袖箭都准备了,不禁脑洞大开,她问:“那有没有什么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灵丹妙药?” 就算没有段誉吃的莽牯朱蛤和游坦之吃的千年冰蚕,也该有点类似的好东西,鼓爬子那么邪性不科学的都有,没道理正派一点的宝贝没有啊! 这么一幻想,她忍不住两眼放光,满盈期待的跃跃欲试:“既然让我走捷径,那咱们能不能一步到位,走最便捷的那种。” 最好再来点什么少林寺特产的大还丹,又或者专治肢骨的黑玉断续膏!她不挑的,有一个算一个,拿到就是赚! 哈哈,光是想想就美到不行。 兴奋不已地捂住了滚烫起来的脸颊,越明珠一瞬间就明白了陈皮口中的泼天富贵有多迷人。 “”一贯没什么正经的张小楼头一次失去了言语,脸上一片空白。 内力这玩意儿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上哪儿去给小姐找这种一步登天的灵丹妙药? “没有吗?” 眼见美梦要落空,那像在盈盈水光中颤动的星星眼被击碎了,“可张日山说你们张家人能免疫一部分毒素,那你们是怎么练出来的?” 张小楼无奈移开视线,不得不说这双眼睛的杀伤力真的很大。 “张家是从祖祖辈辈那里传下来的。”他只能解释:“怎么练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家族血脉越纯粹能力就越强。我是外家人,日山比较接近本家,不然下次他回来小姐问问?” 那点失落全写在她脸上,“…那好。” 张小楼摸摸鼻子。 算了,还是写信通知佛爷一声,佛爷神通广大,就算不能满足小姐的心愿,哄她开心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145章 伪装 比起张日山的别扭少言,张小楼总是热衷于科普各种她可能用不上的小知识。 像暂时派不上用场的袖箭也会教她怎么绑得扎实牢固,绑完后退两步从上往下再打量两眼,告诉她穿什么类型的衣服做大动作也不会轻易让人看出身上藏了暗器。 暗指她穿着七分袖不好藏东西。 让越明珠觉得有趣的是, 蹲在轮椅边给她绑袖箭的张小楼从头到尾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害羞腼腆。 波澜不惊地轻触她的手腕、手背,引领她的手指如何开启机关,好像触碰的不过是一块索然无味的猪肉。恪尽职守的态度让她不禁回想起最初的张日山,当时的他同样没将自己视作异性,更不认为出手误伤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不对。 现在看来不光是他,是连同整个张家都不存在怜香惜玉四个字,会对她有所避讳也从来不是因为性别,而是因为她是张启山表妹。 那就奇怪了。 摸着别致的袖箭,她心中起了一丝疑虑,一个眼中只有敌我之分,没有男女老少之别的人,竟然会因为看不惯采生折割这种残忍行径,差点让任务毁于一旦? 这可能吗? 大概是见她接受良好,很快连偶尔眺望窗外风景净化眼睛,张小楼也要见缝插针传授一些走南闯北的经验。 半开玩笑半普及习武之人走路的姿势是什么样,怎么识别擅长拳脚和擅长兵器的人,其中擅长腿法和拳术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南拳和北腿区别在哪儿,使旁门左道的惯用手段有什么。 为了勾起她的兴趣,还特意用陈皮和张日山举例。 说陈皮跟着二爷练的就是偏南派的功夫,讲究硬桥硬马,底盘稳了手上的寸劲短打才更致命。 张日山的大开大合主要以力量取胜,张家人对比一般练家子力量要更磅礴刚猛,手上功夫多以指力为主,但真打起来腿法更实用。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越明珠记得陈皮刚入门那会儿就是先站桩。 “可之前”想起年后的一次小发现,她点出站不住脚的地方:“张日山挨过陈皮一脚。” 那次正中背心,显然陈皮腿上功夫不差,也不是轻易不踢腿。 张小楼叹了叹气。 日山你让我说什么好,不争气还到小姐跟前献丑,你但凡避一避呢? 当着人家小伙伴的面也不好顾此失彼,为表公平她又举例:“还有医院那次,陈皮也挨了张日山一拳在脸上。” 照他这么说俩人擅长的不是正好反过来了吗?! “他俩算个例。”张小楼稍作犹豫,思考片刻后补充道:“对高手来说,不管南派北派下盘路数稳是基础,普通高手拳比腿快,腿比拳猛,但是对天赋异禀的人来说,拳跟腿反而看不出多大区别,地方大就拳脚并用,地方窄就徒手过招,几乎没有短板。” “那你呢?”越明珠问。 “我?” 张小楼笑了笑,他左脸颊有个酒窝,天生一张娃娃脸笑与不笑都很讨喜,连自我唏嘘也颇为爽朗。 “我是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够精通,所以只能在这儿跟小姐纸上谈兵。” “那使武器的是不是不太多?”越明珠翻阅脑海中的记忆,历历在目,“陈皮的九爪钩我就只见他用过,到长沙这一路基本没看到什么冷兵器,使刀的也只瞧了一人。” “清朝下了禁武令,往前数几百年也断断续续被禁过,到如今许多冷兵器明面上就没人使了,会用的少之又少,多数濒临失传,连戏班的兵器都受限制,街头卖艺只能注重拳脚功夫,小姐自然见的不多。” 原来是这样。 还以为是火器的研发让人对十八般武艺失去了信心。 可拿枪的人又不是没见过,当初追兵各个有枪最后不照样死在陈皮的九爪钩下,可见冷兵器也是有用的,只看在谁手里。 比如陈皮,又比如传闻中一人独一门的黑背老六。 齐铁嘴来张家也喜欢讲一些自己的人生经历,不过他讲故事主要是为了逗趣儿,什么名人轶事,什么江湖传闻,说的头头是道。 张小楼不同,他更多是为了传授经验,“行走江湖要学会察言观色,什么人能杀什么人要防什么人得躲也算生存诀窍之一。” 知道她曾经被陈皮带去看过集市变戏法,就算心里不赞同他也没当面说别去的好。 “那种地方小姐要感兴趣得有我陪着才行,不过最好别跟同学介绍,那地方没几个好人,多是玩得脏手段也脏的下九流,我记得旁门左道里有一门叫药法门,那些人专门把药粉藏在指甲里,从人旁边经过手都不露就神不知鬼不觉弹了药粉在人身上,要是为了卖点药倒还好。” 这种无非撒一些痒痒粉或者迷药,不管是让人出丑还是为了把人迷晕再救醒都是为了卖药不会伤人性命。怕就怕遇到下毒的,当时人没感觉等回家了才毒发,这一类人不求财也不图名纯粹是为了杀人取乐,防不胜防。 为了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在危言耸听,张小楼还亲自示范,越明珠盯的格外仔细,专门盯手,结果他从头到尾只按了一下窗沿也没见有什么多余动作,随后不远处树梢上在啄自己翅膀的小鸟就一头栽倒下来,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了?” “晕了。” 越明珠看得叹为观止,站在身边都没弄清他做了什么,要是离得再远一些可能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果然。 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暗自庆幸当初没有选择逃跑看来是一个明智之举。 张小楼扭头,也只瞥见坐在轮椅上的小姐雾鬓云鬟的乌黑发顶,“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吓唬人,就是想提醒小姐要有防人之心。” 被人如影随形的跟前跟后时刻受监视是有点烦,可比起人身安全也就微不足道了。 越明珠点了点头。 之后再展示练武之人的身形和走姿,讲解搭配上演练,她静心凝神,听懂也看懂了。 大概是说真正的高手一般肩往下走,脚步没声,站姿和眼神也与常人有很大不同。 她提出疑问: “那会不会有人不想被瞧出来故意装成普通人的样子?” 小说里不是经常有人会扮猪吃老虎,故意脚步很重很轻浮,还会改掉一部分习惯,更专业一点的连手上练功的茧子也会藏起来。 “一般来说真正的高手不屑于伪装,因为没有必要。” “至于低手也用不着伪装,因为也没有必要。” 这就是中文的博大精深之处,同样的“没有必要”就是褒贬不一。 张小楼讲了这么多,看来是真的很想把她全方位武装起来,不管是用暗器还是理论知识,都在全力灌输给她。 越明珠又问:“那微表情呢?” 微表情? 张小鱼略一迟疑,明白词意后眉头微皱,“对经历过一定特训的人来说这种辨别方法不太起作用,除非是在这方面有过非常深入的研究,小姐感兴趣?” “我只是听说过。” 窗外那只小鸟逐渐恢复力量正艰难站立起来,她陷入思考:“如果没办法从肢体语言上判断一个人,也许从微表情上会有所收获。” “张家有培训潜入方面的手段,不要说呼吸必要时刻连心跳也可以控制。小姐说的微表情可以用来识别普通人,可如果连肢体语言都无法看穿,那读懂表情的可能性也不大。”潜入也分明潜暗潜,明潜会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扮成另外一个人,心理素质不过关不可能出任务。 他不赞同日山不问不答问了才答的保护方式,他觉得不管小姐感不感兴趣也该有所了解,只要小姐寻根究底,他都尽可能在不暴露倒斗的情况下把自己知道的如数告诉她。 过了一会儿,越明珠若有所思:“每逢地震或者洪灾都有鸟兽提前四散而逃,动物似乎天生就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感知能力,这种能力你们有吗?” 白天从张小楼那里收获了许多信息,晚上睡觉前莲叶来给她做日常护理。 小腿肚到脚踝再到脚掌整个被沉重的石膏所包裹,能按的地方只有大腿和膝盖下一点位置,可就算不碰脚掌,每次被按摩完穴位和肌肉,越明珠整条腿包括右脚都会隐隐发烫,很舒服。 她边放松腿边梳理信息。 张家应该是一个庞大、严谨、阶级分明且有着优胜劣汰残酷体系的大家族,就拿张小楼来说,他疑惑的表情只持续短短一瞬,在反应过来所谓的微表情是什么后就把脸部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删除得一干二净,像一张白纸让人什么也读不出来。 这种潜意识的伪装太违反人性和本能,显然张小楼就经历过他口中的训练。 会暴露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有防备。 看来哪怕是张家人下意识的反应也骗不了人,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越明珠垂下眼帘, 只有了解自己人才能进一步了解敌人。 第146章 千金难买一声响 比暑假更快的是期末考。 张小楼不能进女校,曲冰接手了推轮椅的职责。 这一路上打招呼宽慰的同学接连不断,越明珠微笑点头再回应几句,最后差点被堵在半路还是老师过来解围才顺利进入考场。 哼哼,没错! 不用上课时间充裕,她又开始写文章作诗喷奸商骂腐儒刷名望了,充分展现人不在文在的精神,绝不浪费生命的每分每秒。 养病生涯总归是在自己家,读书读累了就去侍弄花草移性情,等休息差不多回书房自然心境沉静,受伤只限制身体自由又没限制心灵自由,这种处境帮她摒弃杂念,陶然忘我、逍遥自在,拿起书看老生常谈那一套居然也能常看常新,这么一来,再下笔文章便自然天成浑然一体。 连林副校长都忍不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夸她字短情长,文章一气呵成,信上还说她虽然缺席了许多课,可文学一道上确实精进不少,鼓励她战胜伤病,再接再厉。 越明珠看了满头黑线,不就是催稿么。 前面还花团锦簇夸了一堆,其实中心思想就一句话:别闲着,赶紧写。 令人哭笑不得。 学校照顾她出行不便,特意安排一楼考场和相熟的同学。 把卷子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还好,题不难。 期末考试持续三天。 最后一天最后一场考的是地理,一共三道大题,最后一道大题是长白山的地形地貌,金大腿老家,她先前复习看到有关东北的部分还特意问了张小楼这个本地人,自认答的十分全面。 这边建议批卷老师给满分,谢谢! 最后一场考完收卷。 曲冰推着轮椅和她一起去了诗社,抛开寒暄不提,大家聚在一起说起近期发生的一件大事。 这事越明珠也有所耳闻,在家相关报纸看了不少,听了她们的话还是一惊:“秋容姐姐也被绑了?” 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 秋容姐姐所在大学组织了一次反奸商活动,号召几百名学生一起去相关部门游行示威,后来这些学生抓的抓放的放,情节严重的被军车运往别处。 秋容家还在想办法怎么把人救出来,一个惊天噩耗传来。 原来军车途经永顺时被一群从青山翠林中窜出的土匪截获,这群土匪不仅杀光押送学生的士兵,还把车上十三名学生给劫走,一共九男四女,其中就包括秋容姐姐。 “地方政府不管吗?” 管是管,可问题是: 湘西土匪猖獗,利用险要地势占山为王的何止上千,那地方森林密布、沟壑纵横,绑学生那伙土匪足有百余人,手里有枪有弹药,平日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地方政府想救出人质难于登天,更何况这次被抓的还都是一些思想不端正的学子。 万幸他们派去谈和的人回来说土匪同意谈条件。 于是地方政府连同学校叫去了一些愿意出钱赎人的学生家长。 “那人放回来没有?我听说昨天已经派人去交钱了,这交了赎金人总该平平安安放回来?” 先是被抓又是被劫,秋容家一听天都塌了。 出了这种事秋容好几天没来上学,期末考试也没来,整日在家中安抚眼睛都快哭瞎的母亲。 宋婉莹知道的更多一些,她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他们只放了七个男学生。” “怎么只放七个还只放男的?那,那其他女同学呢?” “听说被绑上山那日就中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偷跑不慎从吊桥摔下去淹死了,剩下的人,剩下的人……” 有人忍不住小声啜泣,被扣着不放的是同学姐姐,如果是要钱还好,大家凑一凑总能凑够。 “听说咱们长沙也有道上的大人物,既然政府帮不上忙,是不是能请他们出面通融通融,看能不能先把人救出来?” “你是说……”在这方面还算了解的同学面带犹豫:“唱戏的那个红家?早些年是听过一些传闻,这能行吗?” “哪个红家?唱戏的二月红?” “嘘,你们小时候难道没听过那句''一月花开二月红,二月红开没爹娘''。” 一时间众说纷纭。 大家考完试还来这边无非是指望集思广益找出一条活路,顾不上这路是黑路还是白路,能救人就行。 越明珠作为伤患坐着轮椅就算走神也无人察觉。 一月花开二月红,二月红开没爹娘,顾名思义,不就是灭门吗? 虽然这一年她从陈皮的态度也能看出二月红可能不像外表那么温文尔雅,但是乍一听这歌谣从朝夕相处的同学嘴里唱出来,印象中对她和颜悦色的人不免变得有些遥远,还有些陌生。 怪不得金大腿故弄玄虚出个张大佛爷的名号,看来想在白道黑道混得开必须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大名才行。 “行不通。” 宋婉莹叫停她们的异想天开,这法子早些时候不是没人想过,她父亲也说希望不大。 “那边山势奇峻,路径狭窄洞穴又多,土匪占山为王谁的面子也不卖,你打了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左右为邻相互勾结,有时候还会联手洗劫县城,长沙鞭长莫及。” 就是她父亲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也不能插手那边的治安,不属于长沙管辖范围,终归师出无名。 越明珠暗叹,如她所说,那边是土匪地盘,攻守皆在一念之间。 可惜金大腿不在长沙,不然还能让他想想办法,以张家人的身手未必会输。 时间一点点过去。 人快走的差不多了,越明珠叫住和秋容关系最好的女同学。 “要说这长沙城中还有谁能上山救人,我倒想起这么一个来。” 在场只剩四人,她,曲冰,婉莹,以及秋容的闺中密友。 几人互看一眼,连忙围了过来。 越明珠压低声音:“我是听说,只是听说,你们就当是走投无路的一个办法,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行。” “你们知道我是来长沙投奔亲戚的,家里长辈朋友多,其中有位朋友不久前来家中探病,闲暇时曾与我聊起了长沙城中的一名刀客,听说他一人一刀就从湘西那边单枪匹马闯了过来,十分了得,他刀法极快,曾有闹市一路过,沿街人头落的传闻。” 不说去救人,就算只给第二波说客当保镖也绰绰有余。 至少能保证人家全须全尾的回来。 “秋容家要是实在没法子了,不如去求求他。” 秋容好友将信将疑,这听起来实在太像戏文里的人物了。 多问了几句,见她把人家名号、地址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确有其人,心动又满腹疑虑:“就一个人能行吗?况且,那边危机四伏,就算重金相求他会同意以身犯险吗?” 官兵都不敢去,一个民间刀客如何敢孤身赴会? “也是。”越明珠愁眉不展。 听齐铁嘴话里话外,黑背老六也不像个能与人沟通的生意人,不善言辞,很少跟人交流。 “常言道:千金难买一声响。咱们拿什么听他的刀?” 不过这办法是她起的头,没道理希望给了下一秒就泼冷水。 又苦思冥想一阵,总算有了点头绪,招了招手让人附耳过来,教了她几句悄悄话。 听完对方一脸忐忑,:“能行吗?真这么说?” 越明珠点头:“试试又无妨,反正我没听说有人跟他讲几句话就翻脸要打要杀。” 随后两人约好此事成与不成都要守口如瓶。 宋婉莹之前见她俩讲头靠头小声嘀咕不好意思凑过去,一脸不忿:“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可不是哑谜,我是怕不奏效请不动人,最后空欢喜一场。” 第147章 人情难还 主意出了,事情就跟她没关系了。 能不能说动黑背老六仍是未知数,不过这都不该一个无论走哪儿都需要人推轮椅的病患操心。 曲冰推着她经过礼堂,自然锈蚀的铜绿色掩映在夏季绿荫中。 树影婆娑,她边避开日晒边打趣:“诗社那边还耽误了一会儿,天黑前我要没把你准时送出去,你那个保镖说不定会开车闯进来。” 明珠身边换了保镖,相熟同学都知情。 她们私下还偷偷议论过哪个长得更合心意,前一个嘛白面书生气太一本正经,新上位这个,彼此还不太熟不过大家都觉得比上一个有城府。 就拿送明珠考试来说,只跟她谈好接送时间就跟司机一起坐车里守在校门口对面那条街上。 听听他原话:小姐只当放松心情跟朋友尽欢而散,左右不过我在外头打个盹的功夫,不着急。 娃娃脸少年揉揉鼻子,笑得很腼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到点还没出来,下次哪怕是男扮女装我也寸步不离跟着进校。 听得人心里拔凉。 男扮女装,整的还挺体贴。 越明珠知道张小楼真做得出来,不得不保证:“只是去教堂待一会儿顺便做个祈祷,你办完学生会的事来接我,时间够的。” 曲冰无奈:“好,等我来接你。” 以前觉得青砖砌起的路面平坦,夏季雨多洗涤,雾色蒙蒙泛着微光,好一幅梦里江南。 现在, 只庆幸没答应明珠自己来,不然就这个磕磕绊绊的石板路,她走不到一半估计就没力气了。 教堂空旷宁静。 这个时间修女带孩子们去纺织厂参观学习,每天落日前才会回来。 曲冰推着她去跟传教士打招呼,在问过越明珠打着石膏的脚伤严不严重后又安慰了几句就让她们自便。 暑假在即,学生会准备商遣两名成员去上海参加全中国学生联合会,曲冰是候选人之一必须到场。 她走后,越明珠独自在教堂静静地待着。 十字架上耶稣一如既往悲天悯人,没有祷告,没有发呆,摘下遮阳帽放在腿上,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腕表上的时间。 指针在转动。 有那么一瞬间,秒针走动的喀嚓声和心跳融为一体。 她轻轻呼吸、吐气。 等一切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多久,教堂再度宁静下来。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祈祷,高视阔步,泰然自若,单听声音足以想象来人西装革履,皮鞋乌黑锃亮。 越明珠睁眼。 清脆踏响声在她身后停下,还算耳熟的口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困惑、讶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这别开生面的再会真令人意想不到。” 一改上次见面穷困潦倒的模样,裘德考走到她身前,金褐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定制西装笔挺平整,看不到一丁点褶皱,俯视她的蓝眼睛在教堂光线折射下如海般深沉。 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转:“让我想想。” 他挑起眉头,撇开西装下摆两手插兜,那姿势并不居高临下,带点美国样式的信步闲庭。 像是审视,又像在观察什么。 越明珠耐心告罄,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上来就无礼打量腿和轮椅,还一直盯着不挪眼的裘德考是头一个。 教会孤儿都不会盯着别人痛处不放。 呵,这咸鱼翻身的死德行,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被白了一眼裘德考装没看见,自说自话地下了定义:“很好。” “什么很好?” “轮椅很好。” 他上前一步,俯身在轮椅扶手上屈指敲了两下,动作有条不紊,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木质材料、金属轮,我见过不少,航空金属材料所制的轮椅还是第一次见,估计全中国都没有几辆。” 他弯腰凑近的同时,越明珠也在观察他。 下巴光洁看不到胡茬,鬓角修剪过露出耳朵,肤色干净,眼白没有浑浊发红,衣兜贴身看不出藏了烟盒打火机的痕迹。 单看外表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外国绅士。 但在越明珠眼里, 戒酒戒烟。 很好,看来自己那笔钱可以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裘德考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直起身后退两步,保持安全社交距离,侃侃而谈:“能够用上这种新型轮椅,想必请来给你做手术的医生医术非凡,看来我的备选计划派不上用场。” 原本打算万一她家医生水平不过关,自己可以利用美国在长沙的商会资源为她请一位目前全中国骨科手术最顶级的外科医生,替她进行二次手术。 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他摊手公布:“好消息,你用不着再吃一次苦头了。” 越明珠不为所动:“坏消息,你欠我的还不清。” 对峙中, 裘德考蓦地笑出声,他走到轮椅后面,装模作样地询问:“介意我来吗?” “只要别出教堂。” “当然。” 裘德考推她行至讲坛右侧。 台上最近处放着钢琴,外观很陌生,至少不像越明珠一直弹奏的那架,从低处视角依然能看清沐浴在金色斜晖下的象牙琴键没有记忆中的泛黄。 这是一架边边角角都在闪光的崭新钢琴。 “之前那台送去了孤儿院,修女说孩子们会很喜欢,我不知道,反正按她所说买了一些孩子需要的衣服、书本、粮食……噢,他们今天去的纺织厂也是由我出面联系。” 想到上次单方面自说自话,曾提到过同伴在纺织厂被碾碎右脚,他最后补充:“放心,绝对安全。” 久别重逢的再会虽然出人意料了点,但是对裘德考来说在失去耐心前能等到她已经是意外惊喜了。 提这个他有点耿耿于怀,为此喋喋不休道:“约法三章,不能调查你,不准向任何人提起你,不可向任何人告知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做到了,或许前两天是有一点想撕毁约定,至少我恪守信用到了今天。”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按住扶手蹲下,认真凝视她眼睛,裘德考无限自信用毫不掩饰的炫耀口气:“你要求我付出的回报,如你所愿,我双倍奉还给教会,赞助他们建育婴堂、孤儿院、安老院,短短一季就一跃成为教会最大慈善家,而这一切全都归功于我们,没有你慧眼识人,没有我东山再起,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告诉过你,这是一笔你绝不会后悔的投资。” “我做到了。” 二十多岁的年轻白人,笑得张狂自负,和之前一蹶不振的酒鬼判若两人。 可以理解。 短短数月就重振旗鼓光鲜亮丽出现在她眼前,除却她提供资金外,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商业头脑敏锐,想要卷土重来光会赚钱可不够。 眼界、魄力缺一不可。 明白了。 这洋鬼子是来冲她耀武扬威,顺带展示他闪闪发光的''功勋''。 越明珠心思百转千回。 口头上却语气稀松平常,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顺着他话回:“你是想说欠我的都还清了?” 意识到自己所呈现出的一切不过是她已经拥有的东西。 裘德考满腔热切在这冷淡态度下渐渐平息,他神情洋溢着的倨傲神气也克制起来。 直到现在裘德考才发觉,对方完全不像自己为今日再会兴奋不已,也许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等他。 来教堂的这条路早已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走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归。 这一次他既不想无功而返,可两人一面之缘太过短暂分别时间又太长,权衡之下又觉得省掉一段错综复杂尚且未知的关系或许是件好事,她就这么消失也不错。 五味杂陈的情绪让他停在原地。 直到看见有人从教堂出来,他问对方里面有没有有一位头发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的小姐? 也许是不太习惯跟外国人接触,对方拘谨地压了下毡帽,中国人基本都这样,裘德考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是例外。 男人说:里面有位学生在祈祷。 未必是她。 裘德考这么劝说自己,可当他远远站在教堂门口,好,他确实比想象中更期待这次重逢。 但是人与人感情无法共通,她没有他那么振奋激动,也不为他没有辜负信赖而感动。 这都没关系。 他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这是位难以讨好的小姐吗? 她天生高贵,目空一切。 自己一无所有尚能屈膝讨好,如今苦尽甘来,别无所求的包容难道会比当初有求于人更卑微? 裘德考打破了沉默,“我是想说,你是对的。” 西装裤难以长久蹲着,他像上次一样单膝着地在她轮椅旁。 不知道是精神面貌缘故还是人靠衣装,看似屈尊的姿势有种推心置腹的坦荡。 语气十分真诚:“金钱我可以还清,人情不行。” “这是我欠你的,永远。” 他认真道。 第148章 痛苦 第一次见面,他看的是头发光泽和鞋饰。 第二次见面,他看的是轮椅材质。 裘德考跟她很像,看人会习惯性先评估对方价值,落魄时是这样,如今得势了更是如此。 不同之处在于他只看外在价值,而越明珠是两者皆看。 如果说商人逐利避害的本性已经刻在他骨子里,那么,由始至终他眼中看到的其实都不是她本人,而是最不重要的那一面。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 不过, 这样也好,利用起来更省心。 进了七月,长沙一日热过一日。 连着下了四五日雨,冗长又苦闷,齐铁嘴难得抽出空走了张家一趟,半身佛在日头下散发着炎炎热度。 嘿,佛爷这 齐铁嘴被晃的眼睛疼,吸热又刺眼的玩意儿。 进庭院刚走两步,老远就看见屋檐下张小楼蹲守在门口,正背对着他脖子抻得老长活像个乌龟王八,也不知道鬼鬼祟祟往里瞅什么。 齐铁嘴上前踢他,“干什么呢?” 张小楼头也不抬:“给八爷您提个醒,今天小姐心情不好,奉劝您一句,改日再来。” 心情不好很正常。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生气会伤心会发泄情绪,没什么大不了。 他就是想不通张府上下谁有胆子敢惹明珠不快?从认识那天起,齐铁嘴就没见她发过小姐脾气。 长沙不缺性子泼辣的女子。 掀桌骂人,翻脸动手,他不太能想象明珠也这么干,偷偷学着张小楼蹲下,竖起耳朵努力去听。 依稀听清这么几句: “谁让你来的?” “我让你来了吗?” “怎么不等我脚伤好了再来?” 致命三问,微弱模糊传了过来。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声,“这不会是在说我?” “您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张小楼神情慵懒,昂着下巴淡定指了指里头:“就这种小姐亲自上阵的顶格待遇,天上地下也就那么一个,您想多了。” 没来的及问他什么意思,一声?呵斥传来:“谁要你的点心!” 下一秒。 ——捆得四四方方以红贴纸封口的油纸包被人愤然扔下,看似力道十足却也只扔到了楼梯中间,滚了几圈才掉到最下头。 还扔东西了? 齐铁嘴忙扶正眼镜,探脑袋往里看。 富丽堂皇的大厅往常还能瞧见几个下人擦擦桌子花瓶摆设什么的,现如今连一天到晚揣手笑眯眯的管家也没了踪影。 见势不妙都躲起来了?只有楼梯口还形单影只站着一人。 凝神细细瞧了一会儿辨认出是谁,齐铁嘴惊得嘶了一声,听到动静对方蓦然回头,一张焦躁不安属于年轻人的脸暴露出来。 看他们那一眼很是不耐烦。 二爷徒弟陈皮? 齐铁嘴差点跳起来,让张小楼毫不留情薅回来,小声警告:“你少管,小姐都没打算让人看他笑话,你要是跳出去了,那一会儿小姐翻脸你上前头去顶着。” 十多天没睡好觉。 陈皮眼底尽是血丝,乌青在眼下淤积,要不是来之前刮了胡子洗了澡,简直和流落街头的时候没两样。 瞧着凶,发呆而已。 良久。 “不是要见我吗?” “怎么,还得我下楼请你不成?” 听着像气消了。 陈皮怔愣两秒,烦躁不安如烟般吹散,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飞似地窜上楼。 远在门口蹲守的两人眼睁睁看着他矫健如豹转瞬消失在楼梯口。 那个狗腿劲儿,张小楼看了都自愧不如。 没戏可看喽~他起身伸懒腰,“八爷您看是再等等还是改日再来?” 齐铁嘴心存疑虑。 陈皮来历很好查,当初二爷收徒他也略有所知,听说是汉口码头一个摆摊杀人的小叫花,传闻他一人就灭了那边的水匪。 小小年纪就手段狠辣,和二爷早年间作风很像。 实在想不明白明珠怎么会跟这种人有来往,听张小楼口气两人似乎还交情颇深,他禁不住胡思乱想,总不能是明珠买凶杀人认识的? “八爷?” “算了。” 齐铁嘴摇摇头,张家上下都见怪不怪,看样子佛爷也没过问,自己又何必狗拿耗子。 他擦了擦额头出的汗,“你叫莲叶过来,我问几句话就走。” 张家来得次数不多。 可一上二楼陈皮就像进自己家,一路径直往明珠房里去。 刚到门口,熟悉的背影纳入眼底,突突慌个不停地心霎时镇定不少。她搁在轮椅上攥紧的拳头很显眼,陈皮多瞅了两眼。 “明珠。” 他避开拳头往反方向去,在她轮椅旁讪讪蹲下,“我给你认错,你别生气。” 这种话听多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一沓沓信被她尽数扔陈皮怀里,“信信信,谁要看你的信,就你那狗爬字谁愿意看谁看!拿走,我不看!” 被劈头盖脸砸了一通,陈皮揽都揽不过来,一边拾起一边瞄她脸色。 肤色莹白,气色红润。 一段时日不见,不仅没瘦下巴也圆润不少,之前到处是刮擦破皮的伤口,现在结疤脱落长出的新肉也看不出区别来。 只是薄怒未消,看也不看他。 他把其中一封试探往她跟前递,顺杆上爬,“我字比狗爬好多了,要不你再看看?” 越明珠还在生气不太想搭理他,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她极尽冷酷和敷衍,气哼哼地只用余光去瞟——白纸黑字,字写得如何一目了然。 顿时恼怒:“还不是很难看!” “是吗?”陈皮不以为意又换了一封,“那你再看看这个。” “你这些信我都看过了,字都一样丑!” 把信都拢好堆在一起,陈皮得逞地瞟她一眼,旋即低笑起来:“原来是都看过了,之前也不知道是谁说,谁愿意看谁看,她不看。” 气话被拆穿,越明珠一怔过后反而怒容渐消。 她抿唇,“我就是看过才想不通,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会要紧到连来探病都不曾。” 从出院,到做手术打石膏,再到养病。 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信上说最近在忙,忙什么只字未提,要是从前还会说去哪里出远门,这次连具体位置都没有那就说明他一直在长沙。 在长沙却不来探望她? 陈皮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把自己所有想法都告诉她,可一见着她打石膏的脚,烦闷感拥堵在喉头。 说什么? 说我一想到你就心烦意乱,连来见你也变成了一种痛苦? 第149章 心软 越明珠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扭头,陈皮眼神一点点沉下来,黑咕隆咚像深不见底的天坑,盯的时间越长脸色越难看。 隐微有一丝狞恶在他眼底滋生,像天坑深处蔓延的裂缝,稍不留神就会天塌地陷。 上次见他这个表情还是在二月红手里吃了大亏,一连好几日都阴着脸。 恨二月红也就算了,我脚伤你不心疼还看出火气来了? 越明珠和善一笑。 素白小手‘抚’上他脸,温声细语:“什么意思,你是嫌我受伤不顶用,还是伤了脚拖累你,觉得心烦干脆就不来见我?” 陈皮阴晴不定的表情没来得及放缓就被她用力一拧,感觉脸皮都快被扯下来了,“不不是,我没有明珠,我我哪里会觉得你烦。” 不是最好。 越明珠没心软,眯眼盯了他许久,直把他拧得龇牙咧嘴,才冷哼一声松开手。 “那是为什么?” “”闷不吭声。 不说我自己猜。 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是因为他憎恨张启山连累她,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医院分别时还好好的,张启山给她找了最好的外科医生动手术,也算有功。 突然之间福至心灵,有功? 她愣了一下。 陈皮做事向来只看当下,很少回顾过去。 当初斗鸡在杀秦淮身上输了那么多钱,他也只痛恨杀秦淮跟他作对,恨别的死鸡不争气,唯独不恨自己贪多。 包括后来杀了一条街引来无数追兵,他也没后悔不该为了一时痛快对那些人痛下杀手,只是恨追兵自寻死路逼他大开杀戒。 他不是个会往身上揽责的人,脑子天生没这根筋。 谁让他不痛快,他就杀了谁。 杀不了就先蛰伏下来,待到时机成熟再将猎物一击毙命撕扯粉碎,没什么比他痛快更重要。 迄今为止,唯一没杀成的只有二月红。 越明珠眉尖若蹙:“你在自责在内疚?” 凡事最怕后知后觉。 还在揉搓脸的陈皮闻言眼底极快闪过一丝不甘。 明珠受伤他初时只觉后怕,恨那匹疯马,恨医生没用,从没想过那天要是张日山在他能比自己更快一步把明珠完好无损的救下来。 可如果。 如果明珠这么想,如果明珠觉得是他不好,是他做错。 陈皮忽然觉得自己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九爪钩依然能顺从心意杀人,只有他自己清楚,手上根本使不出力气。 他没有变弱。 他只是做什么事都会想到明珠,一想到她就痛苦至极,疲惫至极。 越明珠问:“因为我受伤的事?” 陈皮脑子嗡了一下,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虽然奇怪他时隔多日怎么‘幡然醒悟’,但越明珠对付这种事早已得心应手。 她歪头想了一会,说:“那你知道我摔下马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吗?” “害怕?” “大脑空白一片,只剩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怎么会不知道陈皮在想什么。 人会自责,就是觉得本该做的更好,可她坠马那日陈皮已经竭尽全力,但凡他能追上都不会让她受伤。 非要找个错处,那就是他们一起甩开了可以搭把手的张日山。 “我最近一直在想,陷入危险的时候原来人只能顾着自己,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别人。”她看向陈皮,轻声问:“那你呢?” 陈皮缓缓抬头。 “当初我们在荒山野岭被人开着枪追,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只顾着你自己,反而要来背我?”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陈皮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如明珠说的那样,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带她一起逃命的本能。 “如果有一天我们再次陷入同样境遇,我能像你当初奋不顾身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一样,带你一起逃命去吗?” 假如当初踩中捕兽夹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是陈皮,自己能想都不想背上他就跑吗? 不好说。 没有系统加持她未必会牺牲自己去赌。 可直接这么承认有点太冷血,越明珠不太确定地说:“应该能。”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半信半疑,可陈皮听了阴沉的脸色却缓和不少,“之前不是聊过这个,遇到危险你自己先跑,我能解决。” 他低头看向明珠脚上的石膏,惨白无比。 是啊。 十四岁生日那年他们就谈过这个问题。 他让她跑,说等危险解决了他自会来寻她。 “你对我好不光是嘴上说说,也这么做过。” 她目光微凝,声音很轻柔也很缓慢:“是不是因为我说的多做的少,所以你觉得我生性自私,做什么都只会埋怨别人,连受伤都要赖你没照顾好我?” “明珠” “你就是这么想,才一直不来见我。”越明珠打断他,掷地有声:“难道我说错了吗?” 当然说错了,他只是—— 胸口一瞬间闪过被刺痛的错觉。 陈皮被折磨得想破口大骂,自私有什么不好,自私的人才能活得长长久久,他宁愿明珠自私一些。 无数次从窗外偷看她,每看一眼都钻心挠肺的疼,任凭汗水浸透前胸后背的衣服,他一边用袖子蹭满头大汗一边舍不得挪眼。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陈皮浑身僵硬,“我没有,我不用你救,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不是在指责自己。 陈皮从来就不是那种踌躇不前的个性,横冲直撞,胆大妄为,这回想必又是二月红跟他说了些什么。 以前他这个人就特别好忽悠,比如想得快发疯的荣华富贵,一旦让人正中靶心,就一头栽进去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越明珠无奈,俯身摸摸自己拧过的地方,动作轻柔。 “既然没有,下次就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澄净双眼认真凝视进他眼底,“我已经伤了脚,你就不要再来伤我的心了。” 那声音柔软地近乎梦呓,让陈皮心软得一塌糊涂。 一个人辗转反侧的焦躁不安来得莫名消失的也快,甚至现在一想起那些纠结就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他只能厚着脸皮贴进明珠掌心,低声向她服软: “我错了,是我不好。” 第150章 认知偏差 气氛正好,听陈皮肚子忽地传来一声“叽咕”,上次他饿的饥肠辘辘还是两人刚认识那会儿。 如今不缺吃喝怎么连最基本的填饱肚子都顾不上了? 越明珠手缩了回去:“家里新来的厨子听说淮扬菜做的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陈皮意犹未尽,悻然啧了一声。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叫,老子平时亏待你了?不争气的东西。 他忘了自己故意饿着来的,就是想万一明珠气太狠,还能借着肠鸣蹭饭留一阵,她这么心软总不会让他饿着肚子走,一顿饭吃完自己再哄哄总能消气。 难得耍一次的小伎俩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达成了。 很快陈皮就会发现除了不争气的肚皮,还多了个不长眼的在。 行动不便,越明珠日常在二楼就餐。 她不喜欢自己房里油烟味过重,管家特意在二楼整理出一间餐厅供她使用。 和张日山不同,张小楼对端菜送水果这类跑腿差事很积极,不需使唤平日就连她早起一碗的燕窝也抢着送,倒省了捧珠下楼的工夫。 陈皮见识到了姓张的物种多样性。 上菜碍眼就算了,还要废话连天站在餐桌一侧骚扰人耳朵: “小姐有伤在身得忌口,最近吃的比较清淡,今天这个文思豆腐和白汁菜心不错,不枉我蹲守半个多月总算挖来了大酒楼的名厨,这回八爷可不能再说咱们让小姐跟着吃糠咽菜了。” “诶呀,奶汤生蹄筋我特意叮嘱用梅花鹿筋做的,养血通络,强筋健骨,对脚伤有好处。” “蟹黄鱼翅么,主要这也不是吃螃蟹的季节。”张小楼把那盘菜往陈皮跟前端,抬头酒窝一露,“您多担待,鸡茸鱼翅将就着吃得了。” 眼看剩下的荷叶粉蒸鸡、水晶肴肉和野鸡汤还在他手上托盘放着,疑心再不叫停他说个没完,先前齐铁嘴来家里张小楼话就密得很,亏得人家脾气好顶多言语上挤兑回去。 换成陈皮,她微微皱眉:“不用介绍了,你下去。” 张小楼偷偷觑了小姐一眼,见势不妙,收起托盘闪人。 陈皮冷笑。 以前有个张日山碍手碍脚,如今这个爱卖弄口舌,想必拳脚功夫不怎么样。 越明珠没漏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夹了鸡腿放他碗里:“吃饭就吃饭,不要想一些打打杀杀的事。” 看了碗里的鸡腿陈皮没说话,肚子还在咕咕叫个不停也没去管,夹了另一只鸡腿放进明珠碗里。 可能是习惯饿肚子,他打小吃饭都被人骂是饿死鬼投胎。 不管吃再多胃都像无底洞,没完没了往里塞东西仍难有饱腹感,后来大了一些,去争去抢去杀人,可填饱肚子的机会依然很少。 逃难时每次煮的辣子汤也喝个精光。 啃着鸡腿,陈皮突然说了句:“没你抓的那只好吃。”明珠抓的那只野雉,生火烧锅煮得油汪汪的,香得让他恨不得把舌头都一并吞了。 越明珠有点心虚:“是吗。” 不会是在暗示她再抓一次?想起那夜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在随时会有猛兽出没的深山老林守株待鸡很是心有余悸。 没人开垦过的山路可想而知有多陡峭,要不是系统,她就是忙活一晚上恐怕连根鸡毛也碰不着。 稍稍抬眼去瞅陈皮,没了以前的狼吞虎咽。 看来只是随口一说,不然这会儿就该拿似笑非笑的眼神瞥她了。 千万不要以为他很拮据,实则在日常吃穿用度相当舍得,只是大多数时候不爱穿锦衣华服,用他自己话来说就是太暖和、太舒适容易犯困,硬骨头得知冷。 长沙知名老字号酒楼、饭庄他是常客,什么檀木餐具,白银酒具、紫铜火锅早已见怪不怪,往常脚还没迈进店里,跑堂就会到他跟前笑脸相迎唤一声“陈小爷”。 当然这些不是她刻意打听,而是捧珠偷偷告诉她的。 想到这里,越明珠日常画大饼:“那等我脚伤好了,有机会就再抓一只给你。” 听见没听见没,我脚还伤着呢。 就算好了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复健,复健完了说不定还得修养好久好久,漫山遍野去给你抓野鸡你亏不亏心! 陈皮皱眉:“我就这么缺一口吃的,还让你去抓?” 越明珠不高兴:“你什么态度?” 陈皮:“我是说你要是想吃我去抓,怎么能辛苦你去。” “哼。” “” 六菜一汤,越明珠吃了一碗米饭就饱了,剩下的饭菜让陈皮一扫而光。 看着最后开动的那盘鸡茸鱼翅,她清楚自己又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以为他自小长在河边又抓螃蟹就认定他爱吃,其实正好相反,是没得吃才对。 海鲜这种东西没油水,虾蟹不如鱼,除了富贵人家尝个鲜,穷人反倒吃的少,陈皮会吃是没得吃不得不吃,上次他说‘谁告诉你我爱吃螃蟹’竟然是真心话。 想通这点,越明珠意识到原来再熟悉的人也会有认知偏差。 这让她不禁想起二月红,做师父的自己婚后生活枕稳衾温,闲暇之余再去看徒弟就会觉得他冒失激进。 她从不认为感情这种东西会无缘无故产生,就像陈皮渐渐变得体贴有耐心也不是他本性如此,而是潜移默化,外加拜师二月红后在红府耳濡目染从师父身上学来的。 不过,对于陈皮是否该约束脾性这点,她始终持相反意见。 二月红出生即少班主。 年少成名,志得意满,如今琴瑟和鸣自然无心名利权势。 可陈皮不一样,那高处他还没去过,作为师父不鼓励他去攀登就算了,怎么能怪他锋芒太露呢? 就这样, 两个人在彼此不知情的状况下,就早日自立门户一事上达成一致,可喜可贺。 七月末。 齐铁嘴之前来张家勤是事出有因,之后不来也是事出有因。 解九爷一意孤行要迁出祖宅,为此闹得解家上下不得安宁,连小九也私下登门拜访想让他这个神算去瞧一瞧他父亲指定的新居。 齐铁嘴行事谨慎,自己门单户薄佛爷又不在长沙坐镇,他不想掺和进麻烦事里去,事先挑明齐家有三不看。 软中带刚,外圆内方。 解九也很知趣,“多谢八爷提点。” 两人心知肚明。 干这行哪会对风水一窍不通,明眼人都知道那地十分阴邪。 风水上有这么个说法,“山管人丁,水管财”,解家要迁的地方,山是穷山,水是恶水。 这么一件奇闻诡事不怪闹得外人都知道解家不太平。 最近一直闭门谢客,听说解家动土开工,明白这场闹剧已经到了尾声,齐铁嘴这才拾掇拾掇出门放风。 他不白来,除了荔枝点心,坐下不久想着明珠久未出门便告诉了她一则近日轰动了大半个湖南的新闻。 至于什么新闻。 “且容我细细说来。” 画案对面,着一身素色长衫,进屋便摘下的小圆墨镜另换了日常眼镜,齐铁嘴眉眼微微上扬,摆起了如茶楼说书先生一般的架势。 先呷了口茶润润嗓,随后假借茶几当醒木重重一拍,抑扬顿挫来了段定场诗: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 荡尽天下不平事,堪称男儿大丈夫。” 在长沙定居,戏多少会听一些。 越明珠听出这是出自关汉卿的杂剧作品《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原话记得是“三尺龙泉万卷书,皇天生我意何如?山东宰相山西将,彼丈夫兮我丈夫。” 咚咚两声, 心跳久违的躁动起来。 她对齐铁嘴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有了猜测。 第151章 单刀赴会 “残月照影,白露如霜。多少风起云涌,顷刻间就定了乾坤。 随着崇山峻岭中一声枪响,曾无恶不作的土匪山被杀得尸横遍野。 单刀赴会,声势压人,以一敌百的并非官兵而是好汉。 刀光一闪,林摇树晃鸟飞兽散。 一人一刀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皆是断肢残臂、人头滚滚。 土匪人多势众有枪在手又如何? 不一样吓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 谁能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快刀——” 齐铁嘴即兴发挥,铿锵有力将场面描绘的荡气回肠。 费劲啦听了半天,越明珠小声蛐蛐:他废话好多。 经过大脑删删减减再无情剔除掉大部分不必要的修饰词扔掉,总算由繁化简得到了一个黑背老六单刀赴会杀穿匪巢的英雄故事。 反正人没事就好。 她对黑背老六的武力认知全部来自外界,旁人形容再夸张到底没有实质性了解。 这头齐铁嘴已经开始编纂六爷和贼首决战前夕的一段对白。 捧珠:???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她懵懂发问:“之前听说六爷不善言辞,连九门中人都难与他沟通,怎么遇着敌人话就变多了?是传闻有误吗?” “” 张小楼差点笑喷,换只脚调整重心,转头问八爷尴尬不? 当然不尴尬。 摆摊算命见多识广的齐铁嘴这说到兴头上被一个小丫头质疑也不生气,不爱听花里胡哨的无妨。 他放下茶碗,温和一笑:“事实和故事之间自然有所出入,六爷刀快,虽是孤身摸黑上山,除了一两个鸣枪示警,其实大部分人枪口还没瞄准就被他斩于刀下,别看这些土匪一个个平日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碰上六爷算是死到临头了。” “这场面一面倒的惨烈,我若不进行点艺术加工,以六爷的雷动风行只怕登报都未必能有五十字,更别说讲来给你们听。” 一开始小满跑来给他报信说六爷出城,齐铁嘴还没当回事。 黑背老六一年到头不挪窝,久而久之周边人自然能看出这乞丐不普通,先不说他来后治安好了地痞流氓也不来闹事,光是晚上练刀那动静也无人敢小觑。 明白这乞丐得罪不起,日常吃喝往往是今天这个上供明天那个上供,只是黑背老六从不欠人,收了吃食必定扔钱回去,人家也不敢不收。 听小满说起,以为是他没钱了或者酒瘾犯了,打算下斗倒点东西换点银钱。 “可六爷怎么会突然想去剿匪呢?” 捧珠好奇,顺势推测:“难道跟九门有关?” “那倒不是。” 齐铁嘴摇头,唐宋时期长沙盗墓风气就已经盛行,而今长沙周边大大小小的墓十室九空,不想白费力气浪费时间自然得往湘西那边去。 小满通风报信的隔天,狗五来串门告诉他黑背老六出城前曾经有一户人家找过他。 重点是,那户人家最近在土匪山丢了女儿。 不正常。 听狗五这么一说,齐铁嘴从他眼里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困惑,就算跟六爷不熟却也清楚他不是个行侠仗义的好人,千万别以为他来自陕西是个刀客就会锄强扶弱。 能进九门会有几个好东西? 就拿狗五来说,看似仗义疏财一样是个人面兽心肠。 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这才是九门的处事作风,黑背老六也不例外。 大饥荒逃亡下来,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没见过,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主家给顿饭就甘心卖命的打刀客了。 九门其他人一张嘴不是为财就是图色,黑背老六是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喝酒,除填饱肚子外连基本的人欲也全宣泄在练刀上。 想用他的刀,够呛! 要知道上次被说动,还是佛爷亲自出马让他入了九门。 之后就是—— 纵使思绪万千,齐铁嘴回答并不迟疑,“听说是有一户人家的女儿被土匪劫到了山上,六爷拔刀相助,看来是起了侠义之心。” 他倒不心虚自己跟老五私下乱说一气尽把老六往坏处想,当着明珠面却只捡好听了说。 比起外面传的什么黑背老六喜欢女学生,他宁愿信这次出手可能是六爷等的那个人有了什么线索,凑巧而已。 至于喜欢女学生可不是道听途说。 那夜黑背老六趁天黑上山把土匪杀的一干二净,天蒙蒙亮就独自下山了,众目睽睽之下一身血,再联想昨晚山上的枪响,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所经之处,山下众人纷纷躲避,六爷那势头也没人敢上前问话。 没多久互相搀扶逃往山下的学生们就和上山探查的官兵们会合,据她们所说,黑背老六提刀进了关押她们的屋子,一一看了她们脸,又让她们说话,之后之后就走了。 既没有欺负她们,也没有安抚她们。 要不是之后莫名其妙的言行,好像他上山真就只是为了杀土匪。 简直天方夜谭。 那可是官兵几番围剿都拿不下的土匪窝,他孤身一人就杀得百余恶人溃不成军,片甲不留? 还毫发无伤,开什么玩笑。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信。 后来再一打听,九门黑背老六,嚯——原来是长沙九门。 这件事很快传回了长沙。 齐铁嘴得知消息时,黑背老六那条街早已被各路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完了完了完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当时就知道要遭,赶紧去找二爷。 不到半日就听说杀人了,六爷刀快都没瞧见他拔刀就人头落地。 出了命案上头肯定要来走个过场,幸好张家消息灵通早早去打了招呼,把事情处理了。 就算是这样,六爷喜欢女学生的谣言也没断还越演越烈,齐铁嘴是真怕明珠哪位同学也出于好奇去一探究竟。 虽然以前在道上九门就远近闻名,可这名声多是来自佛爷。 经此一战,其他几门也声势渐涨,连他这个开小香堂的齐八爷也威风不少。 捧珠半信半疑:“想不到六爷刀快,心肠也好。”她在红府听了不少大土匪的发家史,这些人和九门类似,都是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一个比一个狠。 只是九门多为倒斗发财,说出去也算靠手艺吃饭。 不像这些湘西土匪专门祸害老百姓,动辄就去镇上县里劫掠,不管是贫民还是官员通通杀光烧光,享乐尽兴后留下一座人间炼狱。 齐铁嘴只听她前半句,点头称赞:“六爷的刀想来当世无人能敌。”按目前这个话题往下发展,只怕很快会延伸到其他人身上去。 思忖片刻,他又讲了件六爷大冬夜喝酒练刀练得浑身直冒白烟的趣事。 又聊了会儿,时间差不多齐铁嘴便起身告辞。 回去这一路不知为何心神不宁,越近越是惴惴不安,回了小香堂小满在门口左右徘徊,见了他苦着脸直使眼色。 还不等他作出反应,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小满身后。 从前不觉得自家伙计行止畏缩,此刻让身后人这么一衬感觉他又矮又瘦像只缩头缩脑的猴子。 齐铁嘴嘴角一抽:“六六爷” 第152章 听声辨位 暑假过了一半,越明珠拆了石膏开始复健。 今年夏季热得人头脑发昏,为了有一个好心情进行复健,她选择搬回更适合养病的越园避暑。 得益于之前每天早晚坚持不懈让莲叶进行两次按摩,几个月了,右脚没踩地拆了石膏和左腿并列在一起也不见萎缩。 就是右脚太久没活动很僵硬,除了脚趾能够稍稍弯曲,足弓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 她每天用助行器在游廊来回练习走路。 走累就坐下休息顺便赤脚踩竹筒,竹筒后滚脚尖点地,竹筒前滚脚跟着地,医生说这是为了让关节更灵活,让她动作务必到位。 滚竹筒还好,最痛苦的莫过于走路。 每走一步都像有千根针从肉里层往皮外层扎,仿佛脚里埋了颗海胆,一落地那些刺就会挣扎着从皮肉里钻出来,第一次痛得她差点跪倒在地。 越明珠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自己可能被美人鱼附体的事实。 她热泪盈眶:天啊,美人为什么要踩在刀尖上走路,痛,太痛了。 仰头把眼眶里的热泪眨了回去,她吸吸鼻子,问张小楼当初做手术除了开刀是不是还给她埋了钉子在里头,不然怎么这么痛? 张小楼站在门口余光悄悄往里瞟,小声说没有。 越明珠闷闷不乐:“我今天不想看见你。” 潜台词:滚。 “” 张小楼揉了揉鼻尖,无奈‘滚’出小姐视线范围。 好在有金大腿的金口玉言作担保,她不觉得张启山会骗自己,更没怀疑过自己可能会变成瘸子,思来想去只是复健过程艰难了些。 忍。 随着练习时间增长疼痛也在减缓,加上莲叶跟在身边每次她停下休息都会帮忙按摩放松,右脚恢复的不错,灵活性也渐渐上升。 又一日在水榭小憩,她被按得昏昏欲睡,捧珠小声来报二爷携夫人探望。 穿好鞋袜,让下人们收拾一下,越明珠在水榭接待他们夫妇二人。 丫头自成亲以来就没怎么出过门,小病不断,这次也是太过担心,哪怕从二爷和陈皮口中听过明珠无碍,可她在病愈后坚持亲自来看一眼。 越明珠感念人家一番好意,撑着助行器走了一小段路给她看。 比起刚开始走两步就疼得面目狰狞,现在情况就好多了,只是右脚还是有些吃不住力。 不过她自认恢复的相当不错,结果一回头,丫头望着她眼眶微微泛红,二月红也罕见的有些沉默。 怎么了? 越明珠好好站定,一头雾水。 还能怎么了。 张小楼抱手站在水榭外叹气,不到五米距离,气喘吁吁,脸颊生晕。 一个原本活泼起来像林间小鹿的千金小姐,如今走起路和初生牛犊一般,虚软无力、颤颤巍巍,就算是陌生人见了也要惋惜一二,更何况是熟人。 捧珠扶她回去,丫头眼底忧虑一闪而过,收好情绪过来帮她拭汗,只字不提她看起来有多狼狈,轻声叮嘱她要听医生的话坚持锻炼。 明明自己身体也不好,对她人苦难却仍然感同身受。 越明珠乖乖点头,不管她问什么都如实回答。 听着两人对话,二月红花了几分钟回忆,那时好像明珠刚来长沙不久,似乎也是一个酷热难耐的日子。 他神色如常,适时附和两人,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 不知是天气燥热人心浮动,还是天性使然。 在他身边待久见多了不如自己的人,原本还潜心打熬筋骨的陈皮突然有一天跟他说要加快进度,想学些更有用的东西。 二月红没第一时间回应,思考片刻,微微颔首:“好,那我教你听声辨位。” “听声辨位?”入了红府小半年,陈皮早已脱胎换骨,那时便已有了狷狂之态,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师父你再教我点别的,这个我会。” 河边抓螃蟹要是不防着点,早被其他人踩下去了。 二月红反问:“你会?那你知道明珠几时进的红府,如今已经走到曲溪回廊了吗?” 陈皮一愣,冷淡表情如水化开:“明珠来了?” “连她脚步声都听不见,这听声辨位看来你也只会了皮毛。” “” “不服气?” “” “那我问你,她现在在哪儿?” “” “蠢,她在水池前没动,考虑该从石阶上过还是绕路走。” “” 二月红看他眉眼燥郁,知道他这是怕明珠在水石上滑倒。 “你要能在她进院前听出来,为师下午给你放假。” 陈皮掀起眼皮,“一言为定。” 红府这么大,二月红耳力倒也没好到她一进红府大门就知道,只是借机骗骗这不逊徒,现在距离近,他便侧耳倾听。 明珠没练过武,脚步也不沉重,很轻盈。 他微微摇头,石阶有水也敢单脚跳着过,到底是小孩子,四下无人就悄悄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单脚双脚停了,跳,一步,两步,双脚跳” 二月红字斟句酌,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非磨得陈皮脸色冷硬、心急如焚才肯开口,徒弟心思直白浅显的可怕,根本不需他这个师父费心煎熬。 最后两个石阶,听声音明珠应该是谨慎迈过了最后一个。 二月红轻挑眉,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陈皮有段时间老想着练轻功,每天都要从水石上折返无数次,最后一个石阶让他踩坏了,能过人底柱也稳,只是左低右高漫了点水上来,下盘不稳的人从上面过容易湿鞋。 “过了水榭。” “快进院落了。” “还有” 陈皮打断:“不到一百米。” 他已经听见了,明珠脚步声和府里其他丫鬟截然不同,况且她的小皮鞋有跟,即便距离稍远也很容易辨认。 “不到五十米。” “三十米。” “十步。” 陈皮没再说下去,他已经看见映在房间边缘琉璃花窗上的身影,斜阳入内,如浮光一般轻轻掠过,一窗一景,步步渐近。 二月红语气平静:“下午给你放假,这听声辨位学还是不学?” 陈皮早早等门口一侧,头也没回。 二月红却仿佛已经听见答案,端起茶杯,遮住唇边浅笑。 第153章 无人在意的PlanB 然而二月红如今却笑不出来。 见过她富有生命力的一面,眼下伤病带给她身体上的虚弱才更令人于心不忍。 不可否认,他就是对跟九门截然相反的人存在特殊偏爱。 柔软纯粹的人理所当然该得到幸福美满的一生,障碍皆由他人扫平。 他希望陈皮可以成为那个人,可又无比清楚这个弟子秉性刻薄,残忍轻狂,不招惹是非就不错了,只怕没有替明珠兜底的余力。 “费力可能是右脚不太习惯我现在的体重,再多走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好了。” 她掩嘴窃窃私语。 这么说不完全是为了安抚丫头,受伤以来越明珠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日常又有各种补钙滋养气血的食疗供养,脸都圆了一圈。 丫头怜爱地摸摸她,“都是福气。” 越明珠十岁前就脸胖手胖脚胖,圆嘟嘟的十分讨喜,长辈都爱抱她,抱久了坠手不免呼吸急促。 小小的越明珠可精了,早学会了装可怜,故作伤心地问是不是自己太重了,被萌到的长辈们就会许诺各种礼物和说好话来哄她。 听得最多的就是“这都是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 此刻从丫头口中重温旧梦,更是信心满满,“不错,我一直都很有福气。” “就拿寻亲来说,要不是我福大命大怎么会碰见陈皮,他一路护我送来了长沙又好运气地遇上不计回报待我好的夫人和红先生,红先生还正好认识表哥。” “这不是福气还能是什么。”哪怕自觉得意,眼眸也清凌凌如泉水,“正所谓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愿夫人和红先生一生无灾无病,白头到老。” 婴儿肥尚未褪去的脸灵动又纯真,珠圆玉润的小姑娘双手合十,虔诚认真。 别说身旁的丫头,就连对面二月红听到她这一席话,俊美无涛的脸庞也不禁镀上一层柔光。 以他的地位财富,阿谀逢迎的人不知有多少,能触动他的寥寥无几。 当齐铁嘴走进水榭,和煦温暖的氛围差点以为自己误入一家三口的幸福日常。 “怎么感觉我来的不是时候。”他低声嘀咕。 不过来都来了,见二爷身边有位子就简单打了声招呼凑近坐下。 聊起近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六爷,齐铁嘴大吐苦水:“你们是不知道那天一回去看见他堵在家门口,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还有我那个伙计就知道使眼色,也不想想他绿豆大点的眼睛能挤出个什么寅卯来,但凡派人传个口信呢。” 当时一看六爷那脸色,他就暗道要遭。 果不其然还是为了上次那卦,好不容易才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让他把人给糊弄过去了,当然也不全是糊弄。 这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谁知道下次找来的会不会真是他要等的人呢? 二月红轻摇折扇,“你今日不也全须全尾的来了,何必说的如此吓人。” 正如佛爷所说,别看这算命的一天到晚谨小慎微,听到点风吹草动恨不得卷铺盖走人,其实人家胸中自有沟壑旁人也未可知。 齐铁嘴不好意思抬杠。 这才刚给自己缓刑一年,明年要还不成,佛爷不在就只能靠二爷救他一命了,可不得姿态放低些。 他自言自语嘟囔几句,见捧珠要上茶忙道:“不用上茶,给我来来你家小姐喝的酸梅汤就行了。” 熟络地点完饮品,喟叹道:“命这种东西有时候很玄妙,如今觉得烦不胜烦的名声,又未尝不是缘分的契机。” 只希望,这缘分来的早一些,别再折磨自己这个无辜之人了。 话已至此,齐铁嘴便不再多谈。 之后偶然聊起二月红徒弟,他说想不到明珠会认识,几人自然而然提起那段往事。 知道陈皮是她给自己找的保镖,齐铁嘴不由哂笑:“明珠小姐眼光独到,能被二爷收入门下可见这位高徒天资出众,这还没出师我就已经听了不少传闻。” 这不是反讽,出名要趁早,在他们这一行大器晚成不是什么好事。 想起上次匆匆一瞥,若不是小小年纪就已杀人无数,当时不含恶意针对的那一眼,也不会无意染上许多九门中老练狠辣之辈令人胆寒的残忍。 这就是缘分的奇妙之处。 天差地别的两人也能凑到一块儿去,那自己当日‘买凶杀人’的猜测也不算离谱。 齐铁嘴就顺势问了一嘴:“来长沙这一路危险重重,你就没考虑过再多雇一个保镖给自己加道保险?” 朝夕相处之下,二月红和丫头也很清楚陈皮的性子,虽然对两人之间的情谊从不存疑,这会儿听齐铁嘴这么一说,却也难免好奇。 “当然考虑过。” 提及自己当初背着陈皮偷偷找pnb的行为,越明珠颇为自豪:“不瞒你们说,看人这方面我还从来没走眼过。” “除了陈皮的确有一人也很适合做保镖,他是第二个我一眼见了就觉得很不一般的人,唉,说来可惜,当初我还特意去跟人家套近乎了呢。” 还真有? 齐铁嘴好奇追问:“结伴而行对彼此都不是件坏事,怎么就没谈妥?” “嗯,感觉时机不太合适。” 总不能说怕他染上烟瘾,发起狂来多生事端?! 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主要是怕陈皮不同意,万一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二月红微微皱眉,“安全起见,他应该不会抗拒多一个人保护你才对。” “那是现在。” 越明珠忍住斜他一眼的冲动,徒弟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吗? 请不要对爱徒滤镜太深。 害,提起过去,她就忍不住为曾经的自己掬一把心酸泪,“我们关系一开始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好,是逃难过程中一点点变好的。” 丫头意外:“你们还有关系不好的时候?” 连光明正大听墙角的捧珠和张小楼也惊奇地竖起耳朵。 别说看多了两人相处的人,就算是不太清楚内情的齐铁嘴也见过她对陈皮大发雷霆又骂又扔东西的模样,这关系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难得说句实话居然没人信? 越明珠不胜唏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无人懂我的寂寞与忧郁。 不过不怪他们存疑,毕竟眼见为实。 真要细究起来,逃难的时候他们关系不算太差,陈皮还不得口是心非的给她烧热水。 倒腾着大脑中的记忆,从后往前捋,嘶——还真回想起了那么一两件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非常气愤,拳头都忍不住硬了的黑历史。 “小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黑历史太凄凉,连捧珠都被她沉重的表情吓到了。 越明珠抬头看了一圈。 发现似乎每个人都对陈皮会对她不好这件事难以置信,连跟陈皮不太熟悉的齐铁嘴都有些疑惑。 除丫头外,她知道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对陈皮为人处世存在一定的反感和不信任。 偏偏在对她好这件事上,他们却不约而同的笃信不疑。 觉察到这一点,越明珠心情豁然开朗,坦率道:“那时候我们刚认识不久,关系自然不比现在,再加上我又老做蠢事,他自然会生气。” 说到惹陈皮生气,她忍不住皱起鼻子,“像去当铺当镯子这件事,是我太笨了,我没有想到当铺掌柜会反过来诬陷我镯子是假的还把它没收了。” 捧珠暗暗起了杀心:“以陈皮的脾气知道后一定很生气?” 虽然她对陈皮带小姐出门却没照顾好小姐这件事始终怀恨在心,但是敢欺负小姐的人,她坚信暴躁的陈皮绝对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 是啊。 越明珠小撇嘴:“他气的大骂我是废物。” 一个大废物,一个小废物。 她和春申坐在一起狼狈地等他,天知道当时斗鸡输惨了的陈皮回来见到他俩是什么心情。 “后来逃难路上还威胁要打断我的腿,给我吃有毒的果子,嘿嘿,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毒哑了呢。” 记忆比较久远,印象最深的要数逃难相互依偎的那段日子,被追赶很无辜也很辛苦,可回想起来也还算温情。 “不过正是在这种相处中我们关系才慢慢变好起来的,他给我吃毒果子是因为不知道果子有毒,吃的比我还多,第二天我就好了,所以那次经历也算有趣。” “你们别看他嘴上说的凶,其实还蛮好哄的,后来我脚真受伤了也没有扔下我不管,那么难走的山路一直背着我” 她前面说得直叹气,后面又洋溢出笑容来。 全然乐观的天真心境与一次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的灾难性处境,造成了一种足以令人晕眩的极端反差。 空气逐渐滞重起来。 然而她无知地还在继续念叨着陈皮后来对她的好,根本没人听得进去,甚至于他们每个人脑海中都只剩下: “废物” “打断腿” “喂毒果子” 二月红:“” 丫头:“” 齐铁嘴:“” 捧珠:“” 张小楼一言难尽地捂住脸,“小姐,你醒醒!” 第1章 他叫什么来着 关于女主:利己主义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永远不要相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和系统说的可以信一半。(最爱的是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回报。) 关于系统:是真的很废。(不会长期在线,单纯为了剧情需要。) 偏万人迷(属于路过的流浪狗都得是女主舔狗)、cp未定(不管她看起来要跟谁在一起都不是真的,暧昧向,爱嗑哪对嗑哪对。) —— 越明珠已经盯着一个人有十多分钟了。 【你确定他靠谱?】 系统瞄了眼面板上的数值,非常肯定,【靠谱,方圆十里你都找不到武力值比他更高的保镖了。】 越明珠不是很信。 她盯了对方那么久,也没见他过来警告自己两句。 说好的武力值高呢?不是说她异想天开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轻功出现,但是作为她未来保镖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 这是高手? 再说了,对方那个青涩都掩盖不了的阴狠面相,一看就不是什么能沉得住气好相处的性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哪怕五官生的还行,就是扮相也很像乞丐啊。 系统很尴尬,毕竟这是它给宿主兑换技能后用最后的一点能量值找到的保镖。 【他确实是个乞丐,不过你放心。】系统找补,【他是个有本事的乞丐。】 说来说去还不是乞丐。 不过这样也好,越明珠看得开。 要真是什么一眼看过去就厉害得不得了的大人物,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敢上去就狮子大开口让人给自己当保镖。 万一被撅回来:你算老几啊,出得起几个钱啊。这还是轻的。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可没少遇见一些欺男霸女的惨案,当街杀人抢姑娘的都有,那场面叫一个血腥残忍,吓得初来乍到的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能苟一天是一天。 越明珠蹲在角落里,低头扫视了自己一遍,恩,没胸没屁股脸上擦了灰,一身旧棉袄也裹得自己严严实实的,要不是头发长了点,说她是个瘦巴巴的男孩子也有人信。 在这个坏人横行霸道的年代,这个扮相多安全。 就这么走了会儿神,等越明珠再抬头去看自己的目标任务,就发现他把一个小孩给扔江里了,还十分粗暴的用脚踹他不让上岸。 不知道是这个年代太残酷,孕育出来的人都特别残忍,还是对方本身就不是什么善茬。 越明珠没说话。 系统害怕宿主会疑心自己想谋害她,干笑两声,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就见越明珠笑了一下。 系统莫名打了个寒颤。 越明珠点点头,【不怜悯弱小,这个人确实不错。】 系统疑心她在说反话。 越明珠:【打小孩子,说明这个人道德底线不高。】 保镖嘛,杀心越大越好,要道德干什么。 至于会不会被反噬,越明珠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她是越明珠诶,训狗界的大师,名声大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要是会被狗咬,那还训什么狗,改行去当兽医不行吗。 切。 看他生嗑螃蟹那样,越明珠迟疑了下:【螃蟹里有寄生虫吗?】 系统没敢告诉她,那螃蟹还是对方打捞起的某具已呈现巨人观尸体的头发中抓出来的,不好说螃蟹吃的是不是腐尸上的腐肉。 系统避而不答:【反正你不会长寄生虫。】 这倒是真的。 来的这几天,作为一名现役乞丐越明珠就没看见过特别干净的地方,江边草丛边多的是蚊虫蛇蚁,她没钱没地方住,少不了荒野露宿,就这都没被毒虫叮过。 看着目标走远,一群小孩追着他远远扔着石头的寒酸样儿,实在看不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越明珠不紧不慢的跟在他后边进了城。 走到岔路口,她问系统:【你之前跟我说他叫什么来着?】 【陈皮】 系统有问必答:【他叫陈皮。】 第2章 一百文杀一人 等到第二天越明珠熟门熟路的继续开展盯梢活动,她发现陈皮随身带了块木板,木板上写着一百文杀一人。 一百文。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多,别看她现在身无分文,越明珠还是挺挑的,难怪系统选了他。 不管这个人本事到底如何,他实在便宜的过分。毕竟,能挂着这种牌子出来,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就是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没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看的越明珠唏嘘不已:亡命之徒,真是可怕。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陈皮这种能明码标价的做法,反而让越明珠安心许多。 至少他把自己想要什么已经摆出来了。 不过。 越明珠一脸沉思:【系统,我们有钱吗?】 系统装死中:勿cue。 来汉口码头想打探一下走水路去长沙价钱的那天,越明珠眼睁睁看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被一个满脸横肉光膀子的男人扛着就走,毫无预兆,完全是突发事件,小姑娘父亲伸手去拦直接被那人反手一刀削了半个脑袋,脑浆撒了一地,她母亲当场就疯了。 整条街没人敢出声,包括越明珠。 在法治社会长大成人的她见过最可怕的场景也不过是短视频里刷到的杀人远景,还是打了码的那种,如此真实血腥的一幕在眼前上演完全被吓傻了。 一夕之间,小姑娘家破人亡。 等男人扛着尖叫崩溃的小姑娘走了,议论纷纷的众人才让她听了一耳闲话,意思是被哪个恶匪头子看上了,让手下给掳回去的。 看上? 那小姑娘就身体发育状况来说,确实比瘦巴巴的越明珠要好一点,但离含苞待放都还有点差距。 无非是皮肤白点,五官清秀了点。 就这样都被坏人当街强抢。父母敢拦,就直接让你家破人亡,无牵无挂。 这已经不是人了,连畜生都不是。 越明珠一下子就深刻认知到自己来了个怎样吃人的世界。人们习以为常的麻木表情,被破席子卷走的尸体,街坊邻居熟稔的泼水清理血迹的举动,无一不在告诫越明珠这个世界的畸形之处。 不寒而栗。 然后她就站在长江边逼着连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废物系统用它口中的最后一点能量值给自己兑换了一个削弱存在感的技能保平安,不然她就直接跳江,大家一拍两散,也别提什么去长沙寻亲的事了。 所以,也实在不能怪人陈皮被盯梢了好几天连她根毛都没发现。 越明珠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要是有钱,她也不至于风餐露宿了三天。 那换个问题。 【你说他会接受赊账吗?】 系统没敢不理她:【应该不能,咱们先缓两天再说。】 应该? 不能就是不能,应该不能,那就是应该能的意思? 一直蹲着偷瞄陈皮的越明珠站起身,走向刚强撩了一个小姑娘不成反被泼了一身冷水的陈皮,【行,那我试试。】 系统震惊。 不是,它说什么了你就试试? 都说了应该不能,那就是委婉的不能的意思! 你信不信试试就试逝!!! 码头上,被淋了一身冷水消了火气的陈皮被边上人嘲笑,正想扛着自己的木板走人时,迎面来了个人挡住了去路。 先前被他盯恼了的女孩已经十七八岁,肤白腿长,叫他莫名的心烦意乱,而面前这个,还没他肩高,仰头看他的小脸瘦尖尖的。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屁孩儿。 前头那个扔了他脑袋一石头的臭小子身边有个身强力壮的纤夫在也就算了,这小丫头片子孤身一人竟然也敢拦他的路? 还不等他发火,小屁孩儿已经指着他的木板开口了:“请问一百文杀一人,是真的吗?” 这一瞬,陈皮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的泼天富贵难道要来了? 上下扫视了小屁孩儿一番,就这穷酸样儿怎么看也不像有一百文的模样,而且那双眼睛—— 先前被江边冷水浇灭的烦躁感又升起来了。 陈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双望着自己眼睛,他从小到大,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人都见过。 那些混迹在底层讨饭吃的人眼里,写满了腌臜和不堪。 什么丑陋,什么恶心,就盛满了什么。 那是被生活和求生折磨到浑浊的眼神,偶尔望着江面,陈皮也会在自己眼中看见这样的眼神。 但是眼前这双眼睛,和他见过的所有人眼睛都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让陈皮想到月亮在江面上的倒影,晃的他眼睛有点发晕,让他想像伸手搅碎那一滩景象,比如手指戳进她眼睛里搅碎眼珠,让她再也没法子盯的他心烦。 不过杀心仅仅维持了一秒就被他渴望已久的荣华富贵打破了,陈皮耐着性子回:“只要钱到位,让我杀谁都行。” 问题是,你有吗? 陈皮满脸质疑。 他实在瞧不出这个灰头土脸除了双眼睛一无是处的小鬼能有一百文钱,陈皮扛着木板,神色冷淡。 任谁都想不到他心里冷冰冰的想着这小屁孩万一是来耍把式的,一会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眼珠子抠下来捏爆。 系统已经被吓傻了,一直对着越明珠碎碎念都吓没了,生怕他一个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宿主给咔嚓了。 越明珠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到他们,往前走两步冲陈皮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陈皮扛着板子跟过去。 不爱动脑子的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很像仙人跳。 等两人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系统已经忍不住对着宿主碎碎念起来。越明珠则是一脸镇定的冲着陈皮抬起右手,然后把袖子往上一提露出手腕给他看。 陈皮一脸问号:“搞莫子?” 他心里还想了下,就这干瘦的体格就算砍掉整个胳膊都不见得能卖二十文钱,这小鬼要拿条胳膊当一百文他可不干。 越明珠当然不可能是在给他掂量自己胳膊上这点肉,虽然她离骨瘦如柴还有点距离,但也确实有点瘦巴巴的难啃。 见陈皮这人实在是脑子不会转弯,她指指自己手腕上一直被衣袖包裹住到现在才露出来的镯子,“这是玛瑙镯,我可以去当铺当掉,一百文肯定是有的。” 话音刚落,越明珠就发现陈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陈皮:“你什么时候当?” 他问的很急。 越明珠也没吊着他,“我得先观察你一段时间,毕竟不管当多少对现在的我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我怕自己人财两失。” 陈皮有点心烦,眼看着自己的生意马上就要开张末了来个突然刹车,换谁心里都憋着一股气,疑惑: “观察?你要观察啥?” 越明珠把袖子放下,“我要观察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本事,也是不是真的很信守承诺。” 陈皮一瞧见不着自己那一百文了,索性撇开脑袋,懒得看那双让他心浮气躁的眼睛。 他说:“明码标价,说一百文杀一人就一百文杀一人,老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上边儿了,骗你做莫子。” 瞧出他不耐烦了,越明珠考虑了一下,见他烦躁的开始抓头,担心他头上可能会有虱子便连忙说道:“那这样,我们约定三天,三天后不管我观察的如何,我都会拿一百文来。” 陈皮想了想,三天后,行。 他一点头,越明珠松了口气,陈皮也不废话转身就走。没瞧见他身后的小孩儿悄默默的拍着胸口,暗自希望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不会从他身上被风吹过来几只虱子到自己身上。 一直到人走远,系统才颤颤巍巍的开口讲话:【你,你要挡掉你娘的镯子?还有,你就不怕他杀了你抢走镯子?】 越明珠被这个系统的愚蠢和奇葩给震惊到了,这时候倒也不很奇怪它的前任宿主为什么坑了它一把后把它一脚踹了。 换成她飞升成仙,身边的还有一个屁用没有的垃圾系统,她也踹。 预约成功的越明珠走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重新开启技能降低存在感,她哼着歌:【你怎么不说,我给他一百文后,他用那一百文杀了我?】 一百文杀一人,这不也算完成了单子吗? 就是有点一锤子买卖,很伤信誉。 系统让她一个没成年的小破孩去雇佣一个亡命之徒当保镖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对方可能杀人越货。 现在两人成功接头了,它开始马后炮。 在越明珠看来,蠢,且多余。 没发生的事提什么? 观察了陈皮几天,她发现陈皮根本不像个会讲信誉的人,他没有伦理纲常,雇一个这样的人当保镖陪她去长沙找亲人,她半路不被杀了抛尸就算万幸。 不过没关系,越明珠懒得计较系统低劣的智商,这个陈皮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系统挑他,绝对是有它的道理。 不过不能全信,要不然她也不会观察了三天才下手。 至少刚刚这一通交谈,她就发现一件事。 系统:【什么事?】 越明珠:【陈皮要的这一百文,一定不仅仅是一百文的意思,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含义在里面。】 所以,为了这个隐藏的含义,他确实会收敛许多。 但是对于要雇佣他当保镖来说,这件事还不够,去长沙路途遥远,少不得要经历重重难关。 这些难关万一超过了他对一百文的预期,或者说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耐心,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越明珠微笑:【还有三天,不着急。】 第3章 投喂中 翌日。 越明珠起了个大早,在这个年代再懒惰的人也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可能勤劳就是刻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越是年代久远,越是勤奋上进。 比如陈皮。 如果被那些枉死在陈皮九爪钩下的亡魂知道有人说他勤奋上进,估计能把被他捅穿的脑浆甩越明珠一脸。 可惜,人死是不能复生。 从抠抠搜搜的系统那里照惯例签到领了些早点填饱肚子,越明珠往码头上去,盯梢了三天她知道陈皮会去码头讨营生。 不过他吃的不好营养不良就瞧着很瘦,在码头上做苦力的基本都是肌肉扎实的大汉,根本没人瞧得上未长开仍是少年体格的陈皮。否则也不会在他摆了杀人的摊子,还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嘲笑他。 就没把他当回事。 今天越明珠的运气很好,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就碰巧遇见了陈皮,对方正打着哈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和她往一个方向走。 看他揉着肚子饥肠辘辘的样子,也不像有钱吃早餐。 这不是巧上加巧嘛~ 越明珠毫不见外的跑过去跟他打招呼,“早啊。” 陈皮默不作声的走自己的路,昨晚睡不太好,这会儿也懒得理睬她。 越明珠也不失落,把挎包里的油纸袋拿出来,“面窝吃吗?”这是她早上吃剩下的,扔了实在浪费,在这个年代吃不饱的大有人在,浪费粮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一下子就吸引了陈皮,他一点也不客气的接过油纸袋就吃起来,边吃还边说:“一百文不变。” 意思就是吃了你的东西,该收的钱还是照收不误,一文不能少。 也就是白吃的意思。 “我知道。” 陈皮吃的急,一大早也没喝水,不小心噎住了,硬憋的脸红脖子粗。越明珠瞧了好笑,把用绳子缠挂在身上的葫芦取下递过去。 “不介意的话喝这个。” 里面装了水。 陈皮拔了塞子就往嘴里灌,喝了两口终于把食物艰难的咽下去了,“热的?” 当然是热的,这都入冬了喝冷水多拉嗓子。越明珠点点头:“生水喝了容易生病,我习惯烧开了喝。” 陈皮冷哼了一声,嘲讽道:“穷讲究。”也没说还给越明珠,就自己拿着葫芦边吃边喝。 直到面窝吃完,他才把装水的葫芦扔给越明珠。越明珠没接只是站着任由葫芦掉在地上,好在地上土多滚了两下也没摔破。 连句谢谢也没有陈皮抹了嘴就继续走,走的还越来越快,他这个人脑子里似乎天生就没有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这根弦。 相当无情无义。 系统有点担心自己宿主,硬着头皮道:【至少,至少他没赶你走,这也算是一种进步。】 越明珠根本就没在意这个。 她其实更嫌弃这个被使用过的葫芦,盯了好几眼实在不是很想回收它,而且她有个习惯,和花花公子兼慈善家的超级英雄托尼史塔克有点像——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考虑到以后还要跟陈皮打交道,他还是自己认定的保镖,越明珠深呼吸了一下还是蹲下身把它捡起来重新挎背上。 至于系统说的话。 越明珠不以为意,【你什么时候见过,整日和同类厮杀抢地盘的野猫被人类喂食过一次,就放松警惕接受圈养?】 【你之前不还说他是狗吗?】 系统有点杠精天分。 【被驯服之后他才是狗。】 系统悟了。 自己的新宿主是在表达自信,看见陈皮的第一眼就笃定自己能驯服他。这觉悟,这心性。 系统骄傲了。 还是自己眼光好。 【宿主你现在是想要喂熟他?】 【喂熟?倒也不是】越明珠想了想,想起一件旧事来说给系统听,【我以前有个闺蜜很喜欢猫,她自己养了一只还不忘在小区发散爱心。有一只新来的特别弱小,她爱心泛滥,一喂就喂了三个月,可惜那只猫始终都没让她近过身。】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她撞见另一个阿姨也在喂它,和面对她一靠近就跑远不同,那只猫很亲近那个阿姨,又是喵喵叫又是扒腿让呼噜毛。】 系统:【这是已经认主人了?】 越明珠笑,【我闺蜜去问了才知道,那个阿姨比她提前了半个月喂,次数没她多,只是一周喂一次,喂的也只是能糊口的普通猫粮。】 【所以?】 【所以第一次接受到的善意总是特别的,不排除那个阿姨身上可能存在着什么特别招猫喜欢的磁场,又或者是我闺蜜身上有她家猫的气味才被排斥靠近。但是很显然,在那只猫心里,不管之后有多少人投喂它,它会记住的始终只有那个阿姨。】 系统好像有点听懂了。 越明珠脚步轻快的追上去。 这一路陈皮都没再往身边看一眼,不让他开张就别耽误他赚钱,入冬后螃蟹也不好钓,他必须攒些钱好过冬,避免饿死。 越往码头走风越大,一张嘴就往嗓子眼灌,越明珠把围巾往上拉,蒙住半张脸。 就这么两人沉默着走到码头,发现堤岸上早已围了一圈人,不知道是在看什么。陈皮往人群里钻,越明珠也下意识跟过去了。 系统都没来得及拦。 岸边的渔船上淋满发黑的血迹,甲板上有三具尸体,虽然都没了头颅,但是越明珠惊愕之下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属于之前陈皮搭讪失败的那位少女。 对比起前日的水灵泼辣,现在的她只是一具冰冷僵死的无头尸。 花朵一般的年纪。 一夕之间,凋零的还不如残花。 越明珠庆幸自己怕冷早早用围脖挡住了鼻子,不然沿着江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再加上这凄惨的白花花分尸现场,她可能就要吐了。 退出人群,她打着寒颤躲到后边儿。 系统担心道:【宿主你没事?别怕,降低存在感技能还是很有用的,只要小心谨慎些一定不会让你被那些恶人注意到。】 越明珠才不怕。 她要是怕,早在第一天看见杀人现场,杀人犯还毫无顾忌扬长而去的时候,就该跳江跟系统同归于尽了。 【我不是怕。】她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看见尸体。 第4章 谜语人 越明珠陷入沉思,能在渔船上轻而易举杀了一家三口的想必是水匪。码头纤夫摇得了桨,臂力远超常人,如果不是碰上练家子就是对方有热武器当头一枪。 越明珠有点忧心,【系统,给我把枪。】 系统:【宿主我的上一任宿主是位修仙大佬,修仙的世界哪里有枪?】 【是啊,你还说你被她掏空了,什么积蓄都没有,连求援信号都发不出去,连个让我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都没有,更别做梦要修仙秘籍】 复活第一天以为自己就要走上二次人生巅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她得知了这个噩耗,心就死的不能再死了,爱咋地咋地,能活一天是一天。 在前宿主那儿要丹药给丹药,要秘籍给秘籍,轮到自己了就剩下一个签到功能,每天定时给个三餐。全身上下除了原主自带的这点家当,连个破铜板都没有。 问它怎么攒能量需不需要自己帮忙,狗系统就开始装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防着她呢。呵呵。 日上三竿码头上的纤夫们越来越少,船也越来越少,都是江面上讨生活,昨晚出了这档子事,要生活还是要命,答案显而易见。 照常签到从系统那里领了午餐,越明珠开始四处寻觅陈皮的踪迹。 人少了活也多了,连陈皮做苦力都有人要。 上午就做了一单这会儿正在岸边等着下一单,别人都怕水匪去而复返,就他趁着大家都不敢出来营生,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这不,不要命的就赚了点钱。 越明珠在他边上坐下,把手里的油纸袋和重新装满水的葫芦递过去。 这次陈皮没接,神色比早上多了点疲倦。以底层人士吃苦耐劳的品质来说,这一单不至于如此疲惫,越明珠猜是早上的事。 陈皮不是同情那家人,他根本没这个良心,应该只是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日子感到了厌烦,还有对自己杀人的摊子一直没开张感到焦躁。 越明珠少见的强硬把油纸袋和葫芦塞到他怀里,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今日份午餐是系统新鲜出炉的葱粑粑,还烫着呢,吃一口特意香,尤其是江风一吹,食物的热气和香气一飘,不饿的人都给闻饿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早上那点吃食也只不过垫了个胃,不干什么都饿的飞快,更何况做的还是体力活。这会儿闻着味儿,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就算再提不起劲头来人饿了也是要吃饭的。 陈皮捡起葱粑粑狼吞虎咽一顿吃,抄起葫芦拔了塞子一边吃一边喝。 他吃的又快又急,好像有人跟他抢,又像是在跟谁较劲。越明珠不是很饿,吃的很细致,也很慢。 等陈皮吃完后,她的葱粑粑还剩了一半。 见陈皮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越明珠看了看自己的葱粑粑,为了避免浪费她撕掉自己吃过的边边,剩下的试探着递过去,“你还吃吗?不嫌弃的话” 葱粑粑被陈皮一把抢走。 这个人的脑子里就没有客气二字。 好。 跟个每天做苦力捞螃蟹吃的人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委实有点矫情了。 陈皮说她穷讲究是对的。 系统围观,有点担心宿主对这个仿佛饿死鬼投胎的“保镖”看不上眼。 越明珠很佛系,【多大点事,他又没在我吃的时候抢。】 她对陈皮的忍耐度是越来越高了。 系统还记得昨天宿主还担心陈皮头发上有虱子,连话都懒得多说。今天至少能排排坐着吃东西了,也不怕对方身上有跳蚤。 宿主,进步了啊。 它欣慰的想。 等吃完后,越明珠以为两人又要这么干坐着不说话的时候。陈皮突然开口,“你是那个能给我荣华富贵的人吗?” 越明珠被他问的一愣。 这没头没尾的。 不过她从来都不是会冷场的人,“一百文就能给你荣华富贵吗?” 陈皮捏着葫芦,面沉似水,“有个叫喜七的秀才给我写了那块板子,说我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块板子上。” 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就轻飘飘的定了他前途。 越明珠回想了下那块板子,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这就不奇怪为什么陈皮这么执着一百文,那么想要开张杀人。 原来是遇上谜语人,被忽悠瘸了。 她恍然大悟。不过这是好事啊,会被别人忽悠,就能被她忽悠。她的保镖计划,不就也可以早点提上日程了嘛。 这不,才喂了两顿就学会主动找话题了。 越明珠笑弯了眼,“助人为乐嘛,如果三天后你还没有开张,我一定把镯子当了给你换钱,说好了一百文,那就一文都不会少。”做人要诚信嘛,做狗就更要如此了。 陈皮没被她哄住,冷笑了下拍拍屁股走了。 越明珠闷闷不乐。 系统已经被宿主这个进度惊到了,昨天还嫌宿主烦人想杀她灭口的陈皮今天居然对她主动提起了自己的事! 这代表什么? 代表宿主在他心里的地位由“可以随手杀掉的路人”变成了“可以先留一命的金主”。 槽点很多。 但是系统相信宿主的能力,见她现在有点不高兴,连忙安慰:【宿主你别难过,陈皮这个人明显难搞程度非同小可,你已经很厉害了。】 越明珠失落道:【他把我的葫芦也拿走了。】 早上还会扔回来,现在一说得上话能唠两句嗑了就开始明抢,陈皮这个人确实很难搞。 脸皮怎么比她还厚。 系统:【】 到了下午,往常连一单拉船拉货的生意都做不了的陈皮又开张了,可惜开的还是做苦力的单。 看似在观察他行为举止的越明珠其实早就出神云游去了,毕竟现在的陈皮也没什么可看的,干活无非就是卖力气,十分枯燥乏味。 太阳也快要下山了。 越明珠打了个哈欠决定今天就收工,不过想到那个葫芦,犹豫要不要再让陈皮蹭自己一顿晚餐。 沉思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去瞧陈皮,发现他又在单方面殴打小孩。 啧,又? 第5章 差一文 越明珠虽然私自认定了要陈皮给自己做保镖,希望他能送她去长沙寻亲,彼此建立一段短暂且友好的关系,但是偶尔,偶尔她也会对系统的眼光产生些许质疑。 打小孩一次是没道德底线,大环境如此,越明珠不在意这个,可打两次难免会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只会欺凌弱小。 就,很没有高手风范。 怀揣着要不要上前劝一劝的念头,越明珠犹豫不决之际,陈皮已经把人领了回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走近了才瞧见他脸上露着一丝喜意,那点快乐像饿极的狼遇见猎物时发亮的绿眼睛,布满令人战栗的粗暴喜悦,一瞧见越明珠,他就大声兴奋说:“老子要开张了,走,去吃饭。” 越明珠睁大了眼睛。 天啊,这个连喝水器皿都要昧下的人居然说要请她吃饭? 短暂的相处足够她摸清楚陈皮的脾气,在他那里,去吃饭=请客。 系统则是大惊失色:【糟了,有人要跟你抢保镖!!!】 一人一统的震惊点很不一致。 越明珠没搭理系统惊慌失措下针对小孩的一系列恶毒发言,好奇心起的她跟着陈皮来了一个码头附近的摊子。 三碗馄钝。 越明珠很讲究从挎包里抽出一双自带的筷子,还是很不可思议,“真的吗?你确定要请我吃吗?” 正在桌子上数钱的陈皮头都没抬,“两碗老子也是吃的下的。” 嘻嘻一笑,越明珠没敢仔细观察这碗到底干不干净,路边摊嘛,跟外卖一样只要没肉眼看不见的垃圾就能催眠自己吃下去。吹吹馄饨低头小心吃起来。早上和中午还只有陈皮白嫖她的份,谁能想到晚上她就能吃回来。 天呀!这回本速度超乎她意料的快! 同桌的小孩也狼吞虎咽不怕烫的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一天都还没吃过饭,比中午的陈皮吃的还心急。就是满头快要干涸的血瞧着有点吓人,加上这么一副埋汰吃相,越明珠瞧着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 正慢吞吞啃着馄饨皮,就听陈皮烦躁的对她说:“你给我数数,到底是一百还是九十九。” 越明珠先前见他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就知道他是真的很在意。自己这一单还要三天后,而这小孩儿近在咫尺,钱都收了,那个谜语人给他设定的暴富前提条件就抓在手里怎么会不紧张,想想雄霸就知道了。 也不怪系统自她落座后就对着那小孩一通叫嚷。 越明珠放下筷子帮他数。 十个一摞,有没有差一次就能算清了,偏偏陈皮太紧张太在意,数了几次都不准。 陈皮连馄饨都没吃,急忙问:“怎么样,有多少?” 再次清晰认知到他是真有点笨的越明珠把钱塔推倒,零零散散的跌了一桌子,“九十九,差一文。” 陈皮烦的开始抓头,之前他数来数去也是差一文。 小孩儿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俩在说什么,满心都是肚子没填饱的事,自己那碗吃完了就开始盯着其他两碗。 陈皮把自己那碗让给他,“少了一文钱。” 一百文,一文不能少。 越明珠知道他信这个已经近乎迷信的程度了,好像未来能不能发大财真的全在这一百文上。 对其他人来说,可以四舍五入打个折扣。 但是在陈皮这里一文之差那可就是天壤之别。 她静悄悄的擦好筷子准备跑路,脑海中系统已经如释重负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还想跟我的宿主抢保镖,门都没有!】 越明珠觉得它真是没眼色。 眼看着陈皮这一单是做不成了,心情也恶劣起来,谁知道这一碗馄饨还请不请了,她现在身无分文,一会儿要是陈皮反悔了 这边她默不作声偷偷收了筷子,那边儿陈皮已经被小孩儿气疯了,差点上手打人。 好在最后陈皮忍住了。 松手之后,他看了眼一碗馄饨半天都没吃完的越明珠,不耐烦道:“你还要吃多久?” 越明珠怕他反悔不给付账,小心翼翼把剩下的大半碗推到他面前,“你下午干的都是体力活,刚刚又一口没吃,你吃,我胃口小已经吃饱了。” 吃了我这碗,就不能只付自己的钱,要说话算话哦! 她诚心诚意的祈祷。 陈皮低头盯着那碗馄饨有点发愣。 早上吃她食物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中午吃她一顿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她留了半碗馄饨给自己,陈皮反而愣住了。 越明珠很镇定,她不认为陈皮能看穿自己的意图。 他肯定没那个脑子。 果然,刚刚还急着走的陈皮端了碗筷子一赶,大半碗的馄饨眨眼就没了,就着汤水一溜烟的滑下嗓子眼。 吃完他一抹嘴,随手扔下钱结了账。 越明珠心满意足。 陈皮跟她的心情截然相反,从渔船上一文钱都没扫荡搜刮出来的他面无表情的把九十九文钱扔还给小孩儿。 “差一文,这单子接不了。” 越明珠之前怕晚上不安全从不跟着陈皮,今天多跟了会儿,总算明白这个小孩为什么要杀人了,他就是早上那艘船唯一的幸存者,他要复仇,想让陈皮替他杀了那个杀了他父母和姐姐的人。 瞧着小孩儿无声却近乎绝望的眼神,旁边陈皮毫不动容,越明珠往前走了两步,咳了两声吸引他的注意:“我替他给。” 陈皮冷冰冰地眼神从小孩儿身上转向她,写满了烦躁:你又要搞什么??? “这一文钱,我替他给。” 这话说的是很有英雄气,但是当陈皮把手伸到她面前来的时候,面对小孩儿惶恐又茫然的眼神时,她还是泄了口气。 “你知道我现在没钱的,得等明天去当铺当了镯子才有钱。” 陈皮冷笑,“你今天饭钱哪儿来的?” 一文钱都没有,骗鬼呢? 他扭头看向小孩儿,“你明天就算是去要饭,也得把这一文钱给我要来。” 这已经是让步了。 为了他的荣华富贵让步。 系统的哭喊声从她提出要替小孩儿出钱就没停过,直到被越明珠骂了它几句才抽噎着问:【宿主,你怎么能替别人抢自己的保镖呢?】 越明珠叹气,【我不得先看看陈皮的本事?】 当天晚上带着春申在澡堂蹭了一晚的陈皮隔天就把人赶出去要那一文钱,自己在街上溜达了会儿,没等来昨天给自己送吃的另一个小鬼。 他冷笑了下,自己则是拎着钱袋去了斗鸡坑。 不幸的是,这半日他一场也没赌赢,反而输了不少。 第6章 两个废物 心情不大好的他一回去,就发现还有更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两个小屁孩儿,一大一小蹲坐在台阶上。 陈皮先看了小的那个乞丐碗,翻来翻去一分钱没有。再看大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看起来比昨天灰扑扑可怜多了。 他心情不好不坏,本来瞧了春申还有点气,这会儿盯着她瞧了两眼倒是起了心嘲笑,“怎么,被人打了?不是说去当镯子吗?你不是要助人为乐?你替他给的钱呢?钱在哪儿?” 越明珠憋出两泡眼泪,“去了,但是当铺老板说我的镯子是假的,没给钱。” 陈皮叫她给气乐了,“假的?那你那假镯子呢?” 越明珠仰着头忍住眼泪,呜咽出声:“老板说假的没收,免得我出去招摇撞骗。”她还没反应过来,伙计已经来赶人了,还说她要是不走就叫巡街的官兵来。 离谱。 土匪当街杀人都没见到谁来主持正义。 一天到晚没一件事是顺心的。陈皮上下扫了他俩一眼,毫不留情的骂道:“两个废物!”说着越过他俩,头也没回的走了。 旁边的春申看她含着眼泪,瞧着可怜,把碗里被陈皮捏碎的豆腐递到她手里,让她吃。 越明珠摸了摸他的头,血痂已经被洗掉了,伤口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炎。 “谢谢你啊,姐姐不饿,你自己吃。”见傻孩子听话地埋头吃,她叹气,“你这每天出去晃来晃去的上街要饭也不安全,还是躲着点,别去人太多的地方,也别去人太少太偏僻的地方,万一被仇人看见,起了杀心要杀你灭口就不好了。” 镯子是真的,她现在这个身体的原主人过去家境不一般,怎么可能有假,但是老板说它是假的被没收了也是真的。 难得她大发善心想出那一文钱,可谁也没想到这年代的当铺居然这么不靠谱,这还是她打听到的,说是本地最良心的当铺,兴头上她就信了。 怪谁?怪路人? 不,怪她急着要那一文钱,怪她蠢,明知道这个世界有多欺生还偏要逞能。 怪她衣衫褴褛,一看就是无依无靠。 店大欺客,不欺负她一个小孩欺负谁啊。 系统从她被当铺的伙计拿着扫帚赶出来就不敢说话了。 唉,越明珠难过望天,她到底要不要信系统当初说陈皮是方圆十里最强高手这句话?她就见过陈皮打旁边这倒霉孩子,没见他打过别人。 相信系统的推荐,选择陈皮当保镖,其实也不仅仅是系统打了包票的缘故。 前世,只要是越明珠第一眼就觉得顺眼的人,不管那人出身如何,他日都必成大器。最关键的是,不管那些人品行好坏,在越明珠遇到麻烦的时候都很乐意对她伸出援助之手。 这就是广结善缘的好处。 这也是她当初跟陈皮搭话的原因之一,虽然这个保镖是系统替她选的,但是她也的确看陈皮还算顺眼。 系统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始絮絮叨叨,【至少这孩子没能跟你抢陈皮,陈皮没开张,虽然你看不到他本事了,但是从第一次这个角度来看,这也算好事,你之前不是还说第一次总是特别的,开张也算啊,你得】 越明珠叹息:【闭嘴。】 春申被晚归的陈皮骂了个狗血淋头,第二天一大早就战战兢兢的去街上要饭。 可惜这年头人人都过的很艰难,能给他一口饭吃是良心未泯,想要讨到一文钱那就是异想天开,路人听了不嫌他晦气给一顿骂就算仁慈了。 而另一边越明珠继续对系统死缠烂打,试图再从这个抠包系统手里捣腾点什么出来,她现在对这个被前宿主折腾的破破烂烂所剩无几的垃圾系统要求很低,长春不老仙丹什么的就暂时不妄想了,可给点金银珠宝不过分。 镯子还是原身自带的,已经大赠送给当铺老板年底冲业绩了。 虽说越明珠相当机灵的留了一手,还藏了一只红绳拴着的小金猪在另一只手腕上挂着,个头不大,半截拇指那么点,也是实心的,可要真一下子花出去,手里没点余钱心里怎么能踏实。 越明珠想,日后还要去长沙,这一路上不可能一分钱都不花,等雇了陈皮做保镖,两人的开销只会更大,衣食住行都得算在里面,她不可能永远躲着陈皮从系统那里拿签到的食物回去。 死磨硬泡了半天,系统只会嚎啕大哭,说自己一滴都没有了。 越明珠把昨晚陈皮骂她的那句送给了系统:【啧,废物。】 系统小声解释:【我给你的那个降低存在感技能已经花光了最后一丝能量了,得攒攒。】 【攒多久?】 系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越明珠知道它这是被前任宿主伤了心,时刻防着她呢。算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它一个模型机一般见识。 实在不行,只能把这只小金猪抵押给陈皮,当铺她是不敢去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是民国几年,不管怎么说她的小金猪至少也得值一块大洋,让陈皮帮春申那孩子杀个仇人绰绰有余了,剩余的钱还能雇他接自己这笔生意。虽然要跑长途,但是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下定决心,越明珠就坐在门口等这一大一小。 小的出门行乞一向晚归,大的这两天在码头连苦力活也找不到了,恢复平静的江面上渔船一多,别人就不会退而求其次选瘦骨伶仃的陈皮,他只能游手好闲睡到自然醒就跑去鸡场斗鸡。 偏偏他运气贼差,又爱做一本万利的暴富美梦,人家是哪只赢面大赌哪只,陈皮就不一样了,他就是要反着来选没人赌的那只。 连输了好几次都不死心,越明珠眼睁睁瞧着他那还算鼓的钱袋子一点点变瘪,陈皮每天回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一天等到天黑,越明珠才等回了陈皮,就是没瞧见春申,往常天没黑那孩子就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和陈皮分开去找,她先去了城东,春申在这里乞讨到过食物,就总会来这边行乞。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看见人,这地方的铺子怕惹事天一黑就关门,她想找个人问问都不行。 找不到人只好往回走,半路她又想起春申过去的家,那个停泊在江边的渔船,会不会是这几日要饭太苦想念起亲人,昨晚又被陈皮一通臭骂不敢回去所以偷偷跑回船上? 越明珠一顿。 前方陈皮扛着春申回来了,瘦瘦小小的孩子软塌塌,被他扛沙袋的姿势扛着也一动不动。昨天她还跟春申小心被人灭口,没想到一语成谶。 直到陈皮走近,她才发现他眼里燃着一团令人害怕的火光,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余光不小心落在了春申那张几乎被打烂的脸,一阵冷风刮过,打了个寒颤才勉强回过神。 陈皮越走越远,没有灯光照明的夜晚无比黑暗,他就这么一步步带着春申走进了夜的尽头。 越明珠缓缓地抱住了胳膊,想要在这入冬的夜晚给自己一点安慰和温暖。 “真可怕啊”她低声叹息,慢慢地跟了过去。 两人一言不发,一前一后走了很远的路,一个人找春申的时候她还不觉得害怕,等见了陈皮和春申小小的身体她才又一次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陈皮,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安全感。 第7章 做好人 两人停在一间破庙。 半大的孩子被陈皮放在破庙的佛龛里,原先摆在那里的佛像被他先前一脚踢开,这个人就如他面相那般,不敬神佛,只信自己。 越明珠在春申的尸体前蹲下,孩子的手全是血,指甲缝皲裂青紫,像是被人拖着的时候死命的挣扎着抓过地面。 等陈皮从角落里挖出自己杀人的行头,一扭头就看见越明珠跪在地上捧着春申的一只手默默流泪。 陈皮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哭什么,他跟他家人的仇,我会报。” 越明珠小声抽噎着抬头看他,“你不是说差一文?” 钱不到位你陈皮能有这么好心? 提到这个,陈皮就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畅快,他眼神阴森却带着志得意满的冷笑,“一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也不少。” 越明珠还沉浸在兔死狐悲的难过中无法自拔,没听懂陈皮的意思,还以为在说钱还不够。 把春申的手放下,走过去给陈皮看她手腕上最后剩下的小金猪,抽噎着说:“我把这个抵押给你,你替他们一家报仇。”她用衣袖抹着眼泪,“本来就想着今天他回来了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没想到” 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陈皮摩挲了一下手指,正好掌心里握着的是那把让他在老家犯下杀人罪的小刀。 这是个极其方便的角度,也是个相当偏僻适合下手的好地方。 他盯了越明珠的头顶片刻,见她哭的没什么声音,不算特别烦人,眼神阴沉了一瞬又恢复正常,他反手把刀收好。 “那一文钱他自己讨回来了,这个仇算他自己报的。” 越明珠揉着发红的眼睛抬头。 “至于你那只猪”陈皮嗤笑,“等我报完春申的仇再说。” 越明珠就这么看着他扬长而去,回过头,春申的尸体还摆在那儿,破庙里阴风阵阵。 人死如灯灭。 越明珠也不害怕,就这么孤身一人坐在春申面前,【你是不是也猜到春申会死?】 【他长的就是一副早夭的倒霉相。】 系统接话自然不是为了春申的事,【求求你了,别哭了成不成。】 没错,越明珠又托着春申的手开始哭起来。 哭的很难过。 很是伤情。 系统不明白她到底在哭什么,要说对春申上心了,难过他小小年纪就遭遇不测,那它是不信的。 至于做戏。 陈皮都走了做戏给谁看?给春申看吗?开什么玩笑,越猜越像讲鬼故事。 好在越明珠没有晾它太久,【我是哭自己太惨了,没水没电就算了,没家没亲人也算了,现在连人生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这个破世界根本看不到希望。】 系统安慰:【宿主,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我帮助怎么可能会没有希望,你还有未来呢。】 【你有个屁用。】越明珠带着哭腔冲它骂骂咧咧,【你看看这些畜生一个个都坏到什么程度了,连你给我找的保镖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算是觉悟了。 上辈子的她顶多算个口头无德的键盘侠,嘴上说的厉害其实连条鱼都没杀过,亏她以前还往脸上贴金深觉自己生错时代。现在好了,她倒是来了一个很适合搅风搅雨的地方,可对比这些社会渣滓,败类中的败类,她一个四体不勤的小废物凭什么啊。 【比做恶人,有他们在我哪里有前途可言,就他们这三观和行事作风,我坏都坏的很善良。】顶多贪心了点,想多养几条狗防身,多保守规矩。 系统恍然大悟,哦,原来宿主是在哭自己做坏人没有前途,被现实的残酷掐灭了理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 越明珠抽抽搭搭的想了一会儿。 【既然坏人堆里显不出我,那我就反其道而行,还是发挥我上辈子最擅长的,广结善缘做个好人试试。】 她越说越来劲,眼泪也不掉了:【坏人越多,那我这个好人就越显得珍贵。】 系统没理清她的逻辑,做好人,【然后呢?】 【然后?】越明珠抹掉眼泪,陷入了未来可能出现的美好景象,【普通人会信任我,好人会接纳我,而坏人】 系统不怕死的杠起来:【坏人会欺负你。】 【坏人】 建立起新目标的越明珠忍不住展望起光明的未来,【坏人会轻视我。】 【然后呢?】 【然后他们的死期就到了。】她破涕而笑。 别看陈皮走的时候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越明珠根本不觉得他只靠一晚上就能报仇收工。这不是一百文杀一个人的单,这完全是一旦开了头,就会杀个没完没了的一笔烂账。 尤其是越明珠对陈皮的真正实力尚有存疑。 春申上街要饭的这两天她也没闲着上,上街打听到不少消息,东拼西凑了一下才知道当初杀了他父母姐姐的凶手不仅仅只是水匪那么简单,对方来自长江第一大帮派黄葵。 春申人有点憨傻,除了要报仇,只会说那人拿着旗子外其他一概不知,陈皮想把人找出来杀掉无异于大海捞针。 除非 除非他见一个杀一个,杀到最后那群水匪不敢不说,或者是直接赶尽杀绝,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问题是黄葵好歹也是令整个江面闻风丧胆的大帮派,没道理被人上门找茬,他们就自己认怂把犯人送出来,说不定还会倾尽上下的力量去杀这个在他们眼中不知死活的小混混。 这也是为什么越明珠嘴上说要考察一下陈皮本事,最后他去杀人越明珠却没跟着一起去的重点原因,跟陈皮同进同出的风险太大了,容易被连累。 她在破庙稍微眯了会儿补了个觉,等到天差不多要亮了才整装待发,不紧不慢的出门。 临走前,越明珠看了眼早就发僵的尸体,诚心的双手合十:“到了下面,就别再惦记报仇的事了,安心和家人们一起去投胎。” 开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越明珠准备去看看陈皮这个夜晚过的怎么样。当然,她不知道的是陈皮确实度过了一个十分惊险的夜晚,还在黑咕隆咚的深夜像剁牲畜一般杀了许许多多人。 走了几里地,越明珠意外在一条小溪边上发现陈皮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系统跟着大喘气:【太好了,宿主你的保镖还活着。】 越明珠没顾得上搭理它。 这大冬天的这么潮湿阴冷,也不知道陈皮在这里躺了多久,万一伤了残了还受寒发高烧,那她的寻亲计划就彻底完了。 第8章 安全感 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蹲下,越明珠赶紧上手扒拉了一下陈皮衣服确认伤势,万幸的是除了他死死握着小刀的那只手虎口处有伤,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外伤。 只能从对方衣服上沾的血迹判断这种程度的出血量,陈皮昨夜杀的人绝对不止一两个。过去越明珠记忆中那个只会以大欺小的陈皮被野生高手陈皮取代。 少侠武力值惊人啊! 暗暗称奇的越明珠盯着他昏迷都不忘紧握的凶器,一把带着弯钩的小刀,刀刃不长却沾着干涸的血迹,像生了锈一样,她心情微妙。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一直以来陈皮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预定保镖,这个保镖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其实她一无所知。 现在的情况有点像你为了安全感准备养一条很凶猛的狗,你知道它咬合力惊人,可直到它真的咬死了人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个特立独行不爱搭理人的狗原来这么可怕。 死亡没有最近只有更近。 越明珠现在对陈皮就有那么一点点头皮发麻汗毛竖起的惊悚感。 不过危险同样代表了安全。 越明珠喜欢这种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安全感。 从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眼前,她就明白身处动物思维太强的层次中没有系统的自己不值一提,就像春申一家随时都会被杀死,她只是这个社会底层的恶劣环境中最不起眼猎物之一,廉价的甚至称不上战利品。 这让她很不安,可现在不一样了。 众所周知,生态系统存在食物链。 她是做不了顶尖的捕食者,但她可以做顶尖捕食者的雇主。杀了很多人的陈皮很可怕,昏迷状态都挡不住他浑身未散干净的杀气,可恶人自有恶人的魄力,尤其是这个恶人已经被你拉拢了一半,那么他的恶就会重新变成你的勇气和力量。 她没动陈皮手里握着的那把刀,把人拖到干一点的草地上去,溪边太潮湿了,就算他身体再好,这么冷的天也未必抗冻。 前后折腾了一番给她汗都热出来了,摸摸衣兜掏出手帕来,去溪边打湿了给他擦手背和脸上被喷溅到的血迹。 冬天的溪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 冷冰冰的帕子一上脸,就把陈皮给激灵醒了,要不是系统机警及时控制了越明珠后仰了下,就他当时手扬的那下差点刺瞎她眼睛。 越明珠跌坐在地上,眨了眨眼。 卧槽,刺激。 谁的条件反射是戳人眼睛?不过这种警惕心她喜欢!!! 陈皮把手放下,冷冷的想算她运气好,要不是昨晚杀的人太多这会儿还有些力竭,不一定能收住手。 虎口传来一阵阵刺痛,陈皮坐起身查看伤口,是杀人太多被反刃口磨烂的皮肉。他抬头瞥了越明珠一眼,瞧见她手里沾了血渍的手帕,终于知道把自己冻醒的源头是什么了。 本来就心烦意乱,他干脆直接劈手抢过来绕了虎口两圈,冰冷的手帕总算降了点心火。一边缠着手,他还不忘冷笑:”这买卖算是做亏了,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老子这一晚上都他妈杀了多少人了。“ 算了算了,越明珠在心里自我安慰:这个是保镖,不能太计较得失。把挂在腰上的竹筒递过去,送温暖都送习惯了,“喝点水,还是热的。” 陈皮也不废话,接过就仰头一通灌。这回也不骂她穷讲究了,昨夜消耗太大他这会儿又渴又饿。 见他只是举着竹筒手都在抖,转而想起他握刀向自己眼珠刺来时的果断,越明珠沉思不语,片刻后想起从系统那里签到而来的早餐有剩下,她从挎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油纸袋,里面装的自然还是武汉小吃。 幸好垃圾系统签到的食物可以点餐,不然她凭空端出波士顿龙虾和披萨多难解释。不用她多说,陈皮就主动伸手拿吃的,一到手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那股狠劲像野兽撕咬动物的毛皮。 越明珠捧着脸,看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吃饱喝足后,陈皮长舒一口气,那丝丝杀得没完没了带来的烦躁恼火再次冒了起来。 眼见他脸色越发阴沉,越明珠试探的提议,“你衣服都湿了,不如我们先回去烤烤火,把衣服烤干了再考虑别的。” ‘你杀人有好处吗?’ ‘一百文杀一人,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陈皮着了魔的相信喜七的话,执拗的认为自己未来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六个字上。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这旗子到底是谁的,问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连个结果都没得到。 春申用命换来的一百文还不够他昨晚的零头。 陈皮既厌烦开始患得患失的自己,又焦虑急躁于不知何时才能了结春申的仇人。 听见越明珠的话,他才发现半边身体冷的像泡在江水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湿透了的衣服冻得手脚仿佛失去了知觉。 可意识却无比清晰。 人饿了就得吃饭,渴了就得喝水,冷了就得烤火,陈皮冷笑,他总有法子一点点解决自己的需求。 他低头看向越明珠,熬了一夜的眼珠近乎血红,“等我把黄葵的人全部杀光,就该轮到你了。” 不会太久。 这笔买卖无论如何,他都要了结彻底。 越明珠见他凶相毕露、杀气腾腾,心里咯噔了一下,咽了口水:【他说的轮到我,应该是轮到接我单的意思。】 系统怂怂地安慰道: 【宿主,相信我,他不会杀你的。】 ‘下一个’自然指的不是杀越明珠。 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不做白工。 虽说陈皮已经在春申的事上吃了大亏,可只要没人出钱让他杀越明珠,这亏本的买卖,陈皮目前还是懒得做的。 尤其是越明珠还有用。 ——特指在火堆旁专心致志的给他烤衣服。 冬天的江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陈皮洗得手都快烂了才勉强把血迹洗干净。 破庙周围有不少枯木干柴,越明珠捡了一些回来,等陈皮生火取暖就顺便帮他烤烤衣服。他本人则裹着破棉被在火堆旁昏昏欲睡,熬了一夜下巴上的胡茬都长出来了,看着十分颓废。 昨晚他干的那些事已经在越明珠的询问下一五一十的倒了个干净。 和她猜想的一样,黄葵对丢了一面免捐旗的事没有不闻不问,那旗子顾名思义还挺重要,下面已经开始在到处找了,陈皮就是发现有人见到他手里春申留下的这面旗子神色不对,这才跟上去大开杀戒。 不过要弄清楚旗子到底是谁的,还是得费一番功夫,这也是为什么他醒来后就心情奇差的缘故。 “我倒觉得,你不用再花费心思去自己找线索。” 第9章 不明生物 “什么意思?” “昨晚你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今天想必他们早就收到消息,事情闹大了,黄葵的人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大可以静观其变。” 越明珠记得她刚来的那几天江面上风平浪静,码头上驻扎着军队,水匪自是不敢多生事端。可春申一家三口死的那天夜里,离军队撤走前后不过一个太阳落山的功夫,天一黑水匪们便不安分的耍起了摘花鼓那么藐视人命的把戏,显然这江面上的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他们。 陈皮这次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说不定黄葵帮连陈皮姓甚名谁,什么来路,平时在什么地方摆摊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本来半梦半醒的陈皮这下子清醒多了,他皱起眉头,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静观其变?” 越明珠恍然。 差点忘了,这是个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享受过的小混混。 她把手里的衣服翻了个面继续烤,慢慢地给他解释:“简单来说就是黄葵的人不用你去找,他们自己就会来找你。你大可以吃饱喝足,睡个好觉,等他们找上门来,你想知道是谁杀了春申,到时候直接问就是了。” 这个陈皮昨晚就试过了,行不通。 他话里满是阴狠,“他们不说。” 不仅不说还想杀他,否则他也用不着白杀了那么多人。 越明珠耐心的说:“那是因为他们昨晚还没见识过你的厉害,现在知道了,怕死的人自然清楚不说的下场是什么。” 至于不怕死的,就会以为自己人多势众,胜券在握,得意之下多少会漏一点口风。 在未来这种行为一般被人戏称为反派死于话多。 她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陈皮,从他戾气横生的眉眼一看就知道他现在还不懂什么叫得意忘形。 一个懒得动脑的人只要下定决心,就很难再受到其他诱惑,哪怕他性格偏执,可只要他下手够狠,成事的几率往往比爱算计的人要高。 犹豫才会败北。 一个生死关头都不会犹豫的人,你让他怎么输? 黄葵的人要是倾全帮派之力一涌而上,她倒是还要担心一下陈皮会寡不敌众,可如果他们想利诱,那越明珠倒想看看这场戏有多少出人意料的精彩之处。 “不过,万一到时候他们还是不肯说,那就只能再麻烦点了。” 陈皮无所谓。 对他来说,杀一人还是灭了整个黄葵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一向讨厌阴谋诡计,更讨厌这套被人招呼在他身上,受人算计。可身边要是有个聪明人指点,比如以前的喜秀才,再比如现在的越明珠,倒也不介意听上一耳朵。 可能是精神一下子放的太松,抛开春申的仇人不谈,他现在脑子里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个害他输了不少铜板的杀秦淮。 拿着剩余的那几个铜板,陈皮又回到了斗鸡坑。 昨晚还杀人如麻,今天就惦记着斗鸡,连越明珠都忍不住对着他走远的背影鼓起了掌。 【陈小皮啊陈小皮,你还有多少奇思妙想是我想不到的。】 斗鸡坑那边三教五流,黄葵的探子也不知道藏了有多少,陈皮这一去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为了看戏,越明珠果断开了技能远远的跟在陈皮后边儿。 等到了地方,嫌那边儿人多都是汗臭又混着家禽的味儿冲鼻子,她没跟太近躲在一棵树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他什么时候被黄葵的人找上门。 果然,不等陈皮下完注,就有一个账房打扮的中年男人跟他搭上话,笑得那叫一个殷勤狗腿。 不想看他惺惺作态,越明珠低头拍膝盖上瓜壳,等再一抬头陈皮和那个账房就不见踪影。 她也不着急,往斗鸡坑外围瞧了两眼,在人群中意外瞅见一个面有得色的家伙,那人贼眉鼠眼的往某个方向张望了一下转身就跑。 越明珠皱了下眉,【能在江上混出第一帮的名头,果然有点东西。】 居然借刀杀人。 系统疑惑:【借刀杀人?】 【那账房一看就不是什么马仔、车前卒之类的炮灰角色,光那身衣服可比刚刚去通风报信的那个档次高多了。】昨晚陈皮宰了他们那么多人,越明珠可不信对方派信使过来连风险预测都没做,【看样子,这黄葵帮内部问题很大。】 连一个账房都容不下,就更别提其他会动脑子和武力高的人了,这种同室操戈的行径想必内部早已司空见惯。 眼看着陈皮在河边捅了账房,目的地很明确的离了东门朝某个方向去。 系统:【宿主,要不要提醒你的未来保镖,对方有埋伏?】 越明珠倒是很有信心:【陈皮如果还需要我来提醒,那我要他这个保镖有什么用。】 刀口舔血的人危机意识不比她强? 跟着陈皮一路来到百坪门,越明珠瞧着他前脚进,后脚就传来一片兵荒马乱的枪击声,混乱从大堂一直延伸到二楼。 耐心等了会儿。 太阳在空中挂着,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目眩,她小口小口抿着水解渴,没多久就见陈皮被人拥簇着走出饭店。 啧,这才多久的功夫,连帮手都有了。 系统奇怪:【宿主,陈皮有帮手你不高兴吗?】 【不是不高兴。】越明珠用手遮着太阳,看了看他们远去的方向,【只是,老话说的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看得见的敌人只是次要,隐匿在身边的敌人才更加险恶。 【我还以为可以收工了。】太阳这么晒,她就是再爱看戏也不想为难自己,可眼下这种情况,她要是不去,万一陈皮被黄雀在后,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武力值爆表的保镖。 放心不下陈皮的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她死而复生更离谱的事情,看着那团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钻入水中,震惊了:【那是什么东西?黄大仙吗?】 越明珠冷笑,就知道这个废物系统还有事瞒着她。 【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第10章 平账 【不是聊斋,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时,人总会下意识先排除掉那个不确定的答案。 没想到它一个系统也这样? 越明珠无语。聪明人就这点不好,对手稍微拉跨了点,就能自己猜个八九不离十。 【行。】她深呼吸,【那怪物是什么东西?陈皮要是挂在它手上,我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这傻逼世界谁爱待谁待,尼玛上个街就能撞见土匪强抢民女,江上乘个船还要提心吊胆被水匪爬上来割脑袋。 这也就算了,可现在连水陆双栖受人差使的怪物都出来了。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谁爱过谁过。 一个小小的水匪头子都身怀绝技,手握召唤兽,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废物能在这个世界掀起什么风浪来? 个破系统,跟它要就地飞升的丹药没有,能上天入地的神器也没有。好家伙,她俩废物联合,凑一盘子废物点心呗。 【那个叫鼓爬子,是一种给孕期女子下蛊的邪门蛊术,待女子临产剖腹取子,生出来的就是这种半人半虫的怪物。】 越明珠越明珠不想说话。 过去也不是没听过什么广东人吃福建人,湘西赶尸还要考证,苗疆女子给心上人下蛊之类的网络谣言,可不信谣不传谣是她作为网络喷子的底线。 洗脑一般让自己强制镇定下来,她镇定道:【我都能死而复生,还能被你这个废物系统寄生,没道理别人不能有寄生功能。】 试图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把自己给说服了,尽量不要在这种时候纠结。 虽然被寄生后能得到个不错的打手,但是人家要去母留子。马德,畜生啊! 她这个寄生系统废是废了点,至少和她属于同生共死,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颁布各种压榨宿主的任务强迫她做。 想到这里,她决定暂且放下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不管,走一步看一步,况且目前最重要的是陈皮能不能干掉黄葵这群人渣外加那些不人不鬼的小畜生。 当然,她还想再看看系统给她找的这个保镖,到底靠谱到什么地步。 自然是超神。 陈皮去了快半条命,才终于弄死了杀害春申一家的炮头,彻底平了帐,他累到连兴奋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麻木至极。 他有点想回庙里去。 那个庙里能烧火暖暖他冰冷的身体,还有个能随时随地能拿出食物的小鬼在等他,只要回去就能吃上饭喝上一口热水。 可老天看不惯他。 有人给他扔了一串一百文的铜钱,指着他身后的黄葵老大要跟他继续做杀人的买卖。 陈皮今天其实已经不想再杀人了,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彻底了结春申的仇,现下已经身心俱疲。可看着脚边的这一百文,想起春申被吊死在树上的样子,耳边莫名的又响起炮头问他家里几口人以此恐吓他的声音。 当时陈皮听了手里动作根本没停,他家里满打满算也就剩一口人,那就是他自己,只要杀了炮头,一了百了,后续他什么麻烦事儿都没有。 这会儿突然想起来 陈皮没琢磨明白这灵光乍现的情绪是什么,不明白就不明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那些让他脑子变得不好使的麻烦事,于是他转过身把钱捡了起来。 一百文杀一人。 只有这个刻在木板上也像用刀刻在骨子里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越明珠远远瞧着他为了一百文又走进狼窝里:【其实我是不太赞同他这么不惜命,只不过】炮头顶他腰那一下,还以为陈皮死定了。 【炮头的血里有黄葵素,他喝了之后可以暂时止痛起到兴奋作用。】 越明珠叹气,【我可瞧不出他有多兴奋。】 不过陈皮要是真杀了黄葵的当家人,她也不会拦着,这对她的计划有好处。 屋子里打斗的声响听不清,越明珠离的太远,可看屋子外围那些伤的伤、残的残的幸存者们也面无人色的瑟瑟发抖,就知道形势不理想。 这一仗可比跟炮头那一场要难打的多,时间也僵持的更持久。直到太阳渐渐落山,系统一句【成了】,越明珠的心才彻底落定。 外面还惶惶不安等着的那些水蝗残党不清楚事情真相,毕竟陈皮也没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出来。 越明珠等了又等,【他怎么了?没力气了?】 系统诚实的说:【他晕了。】 越明珠:??? 你不早说?在这儿跟她打什么哑巴迷? 【就算我说了,宿主你又能做什么?不如让这些人自己发现把陈皮送去医馆。】 越明珠差点被它气笑。 她就是担心陈皮被人给卸磨杀驴才跟上来,这会儿陈皮晕了她再把人拱手相让?让给那些不知良心为何物的水蝗残党? 【我技能开着?】 【一直开着,宿主你打算做什么?】 【我从后边儿溜进去把陈皮偷偷带走,你确定里面除了陈皮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越明珠在“活物”两字加重了语气。 但凡除陈皮外还有其他生物尚存,她都不会踏进那间屋子一步。别说鼓爬子,就是一个水匪她也对付不了,去就是送人头。 【我确定,宿主。】系统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放心,那些半人半虫的怪物都死得透透的了,除了尸体丑陋了点,跟春申差不多。】 它的宿主可是和春申的尸体在一个破庙里待了一夜,抗压力很强。 系统很放心。 越明珠不喜欢它这句形容,但也没工夫跟它继续瞎扯。 小心谨慎在系统指引下偷摸着进了屋子,她借着窗户透进的光在一地惨不忍睹的尸体堆里精准找到陈皮,摸着还有气。 就是这个腰,被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还治不治得好。 唉,希望不会留下后遗症。 【宿主】系统有点受到了惊吓。 只见它进门前还提心吊胆的宿主在扒拉了陈皮两下确定还活着后就大胆的用随手捡来的小刀挑起之前怕得要死的鼓爬子的尸体,此刻正迎着室内昏暗的光线仔细观察。 【死都死了,怕什么。】越明珠很淡定。 害怕归害怕,好奇心还是需要满足一下,反正系统都拍板说它死透了,研究研究也算废物利用。 就是这味儿太冲了。 差点被熏晕得越明珠一手捂着鼻子,用小刀拨弄开这只和自己胳膊长度差不多大小的不明生物下肢,除了电影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半人类生物。 第11章 价值 恐怖谷效应说越像人类的生物越难以被人类接受。 人类最恐惧的事物则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种,一种是和人类差距悬殊,一种是和人类相仿但存在细微差别。 面前这个就介于两者之间,越明珠对于明显涉及到基因工程却用‘蛊’就一字概括的生物实在很难理解,哪怕系统说的很合理,类幼儿的五官和躯干,除了像快长成青蛙的蝌蚪一样还未完全分化仍旧在尾椎骨保留着说不清是肉瘤还是尾巴的东西,以至于整体形象更偏向于爬虫类动物。 叫鼓爬子,鼓可能是蛊的谐音或者一种蛊虫类型,爬应该就是指爬行。 真是残忍又恐怖。 她知道畸形胎儿有遗传因素也有后天因素,如果在子宫内发生结构或染色体异常,畸形的机率就会增加,但是什么蛊虫能在不伤害母体的情况下对婴儿的基因造成影响? 系统可是跟她说,这种临产前剖出的半人半虫的生物是不怕疼和一般利器的。 在医学上倒是勉强可以用先天性痛觉缺失症和石人综合症来解释。 但是,还是太牵强了。 收回小刀在陈皮的衣服上擦了两下重新放回他腰间的褡裢里,盯了他折出一个很可怕的畸形角度的腰部,越明珠不忍直视的移开眼。 总之她现在对苗疆的蛊毒之术有些望而生畏,下蛊如下毒,谁都知道会不会哪天吸一口空气就中招了。 【系统,你能预防这个吗?】 系统:【】 从宿主第一次用跳江来威胁自己给她倒腾了一个保底技能后,它就对宿主还未杀敌就先比划着要自捅一刀的作风有了一个比较深刻的理解。 它不敢再打哑谜,信誓旦旦的保证:【宿主放心,我好歹也曾经是个修仙系统,虽说现在已经缺失了修仙功能,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带给你鬼神辟易的体质。】 越明珠琢磨了一会儿这个鬼神辟易究竟能起到什么鸟作用。 据说东汉末年曹操为了养活军队筹备军饷曾设立过摸金校尉和发丘天官去盗墓,而发丘天官有一枚铜印,印上刻有“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号称此物在手,鬼神皆避。 所以她的天降系统作用就跟野史上曹操打造的“神器”差不多? 啧,这个废物。 而且她问的是能不能预防苗疆的蛊毒,系统跟她在这儿扯鬼神,蛊虫算鬼神吗? 【算了,行。】 越明珠叹气,【那妈妈再爱你一次。】 不然她能咋地,真去找个苗疆少女让她给自己下个蛊试试?还是去找那个她极度不希望会出现的鬼或者神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让它主动避避? 话说回来,这个世界有僵尸有鬼魂吗? 嘶—— 不能细想不能细想,越明珠晃晃脑袋,把那些发散到未知领域的脑洞打散。 扔下那具被她反复拨弄了半天尾巴的畸形生物,在地上仔细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某个黑不溜秋的角落里找到陈皮那吊差点打撒了的铜钱。 就说之前摸陈皮有没有气的时候感觉怎么空空的,果然是打斗中途不慎掉落。 “这可是卖命钱,怎么好丢哦” 把钱收好,她用找来的绳子勒在陈皮腋下,用以前从网上学来的手法绕了两圈再勒紧打好绳结,背过身去再在双手、手腕上绕了好几圈,借着肩膀用力拉—— 好重! 是超出了越明珠想象中的重。 不过在系统的加持下她还是勉强能抗拉的动,费了一番力气总算是把陈皮从屋子后面悄悄拖出去了。 顺利藏到山上的灌木丛越明珠看着被磨破出血的掌心,捂着钝痛到麻木的肩膀,这才恍惚意识到这还只是刚开始。 顿时泪流满面。 【我都说了,宿主你这是何苦】 山路陡峭,她走一步喘两口气,边喘边拖着陈皮往城里去,【我一直认为索取和付出是划上等号的。】 没听说过,才是最贵的吗。 【该索取回报的最好时机近在咫尺,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要索取回报的对象被其他人捡了漏。】 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 这个垃圾系统连这点人情世故都看不懂,迟早有一天学前宿主把它剥削干净再一脚踹掉。 系统沉默。 过了几秒。 【宿主,你知道的,我寄生在你身体里,所以大多数时候你较为激烈的想法都会传递给我。】 越明珠肩膀被绳索磨到的地方疼的钻心,汗珠滚到眼睛里分不清眼泪和汗水,她感觉掌心和部分皮肉被撕扯裂开,再撕裂开,再痛上加痛。 【就是故意说给你听,要么你给我加个buff,要么就闭嘴看你祖宗威武雌壮,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系统无能为力,所谓的力气加持也不过是让宿主的肾上腺素再帮她一次,增强身体的力量,提高身体素质。 就目前宿主的状态而言,再加速会让宿主心跳过载,休克死亡。 于是从日落到月升,它都没敢再开口。 而越明珠也从站着拖陈皮变成了爬着拖陈皮,本就破旧的棉袄简直不能看。 陈皮估计差不多,被她当麻袋在碎石土路上拖了这么久,肯定是伤上加伤。 等越明珠终于离开荒郊野外,精疲力尽的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眼冒金星,连根手指头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军队一走,连靠近郊外的城边都受了影响,天一黑各种摊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路边连个灯笼都没有,她依稀记得这条街有药铺,颤颤巍巍的爬到门口,开始一家家敲门。 “大夫,大夫在吗?” “大夫,救命,救救人。” 这个年代是叫大夫吗? 她累麻了,干脆换着叫,总有一个是对的。 “郎中,有郎中吗?” “大夫!郎中!医生!” “求求你们开开门。” 这一路她拖着陈皮走到天黑,这会儿又饿又渴又累,嗓子都是哑的,没晕过去已是意力惊人,敲门都不太有力气。 胳膊累到抬不起来,就趴人门板上用头敲门,一下又一下。 迟钝的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可能是她哭喊的太过歇斯底里、有气无力,终于有人出声。 “姑娘,别叫了,郎中在前头拐角那家。” 越明珠哆嗦着手脚爬起来,“谢,谢谢。”完了赶紧伸手去拽捆着陈皮的那根绳索,生拉硬拽好歹是把人给拖到郎中店外。 “郎中,郎中,你开开门,救救人求求你了!” 越明珠就这么不死心的一直拍门,手拍累了就用头砸,边砸边喊,反正只要他嫌吵出来赶人,她就能厚着脸皮把陈皮拖进去。 好在,深夜扰民还是很招人厌的。 至少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有点扛不住,在一片叫骂声中,郎中终于开了门。 【宿主!】系统苦口婆心的劝她,【你现在身无分文,把人扔下就行了,何必自己掺和进来?】 越明珠这才如梦初醒。 就说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体力活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干的屈指可数,一下子把自己累得这么惨,大脑都变迟钝了。 加上以前苦情戏都比较浮夸,实际上手操作难免用力过猛。 她备受失落:【业务不熟练的锅。】 然后麻溜的露出手腕上留着原本打算做路费的小金猪。 风灯下昏暗的光线都不能阻挡金子的璀璨迷人,打动了郎中那颗坚定赶人的心。 留着小胡子的郎中小眼亮着精光,上手掂量两下小金猪,对着防风灯细看半晌,稍作沉思,总算开口让学徒把陈皮抬了进去,“算了,救死扶伤也是医者的本分,你们就先进来。”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那不是你最后的底牌吗?没了它,还怎么请陈皮送你寻亲?】 【可人有时候就是需要破釜沉舟,总给自己留条后路,又怎么知道被逼上绝路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呢。】 越明珠从地上爬起,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陈皮证明了他的价值。 第12章 烦躁 梦里陈皮躺在庙的角落里睡觉,头顶的瓦片漏雨不停有水滴一下一下地啪啪打在他身上,偏偏他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动弹不得。 鬼压身? 民间有种说法是作孽太多被恶鬼缠身,陈皮听过就忘,他过去杀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一个算一个,真每一个都来找他报仇,那他没来湖北前就被压死了。 活人他都不怕,死人就更不怕。 来一个杀一个,杀到人怕,鬼也怕。 想着想着他心头起了一股戾气,发了狠拼着一股劲头腰身一翻,居然真的给他翻动了。身上压着的重力如梦初醒,不翼而飞。 陈皮睁开眼,空气里蔓延着中药味,让他睡不安稳的也不是瓦片漏水,是有人握着他的手在哭,眼泪啪嗒啪嗒的打在他手背上。 陈皮慢慢缓过神来,记得他杀光了黄葵的人,还杀了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直到整个屋子没有活人才体力不支的倒下。 扭头一看,那个攥着他手哭的人也很眼熟。 陈皮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的可怕,本以为嘴皮也干裂了,结果动动嘴还算湿润。 “哭什么?” 破铜锣嗓子一开口,越明珠受惊抬头,红彤彤的眼眶还挂着眼泪花。 她连忙凑近:“你,你终于醒了。”说着,她呜呜仰起头,把差点喷溅出来的泪泉硬生生憋回去,“你都躺了快两天了,我,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这已经够让人难过的。再想想前晚就离她而去的小金猪,那可是她保底的路费,也没了。 就算郎中跟她保证陈皮会好,都没能阻挡她陷入悲伤的情绪无法自拔。 养伤。 一听就很耗钱还很费命。 陈皮烦躁的把手抽回来,手背上湿漉漉的,他反手在身上蹭了两下。一抬头越明珠还在抽抽噎噎,盯着那双被眼泪泡肿的眼睛,陈皮这会儿没了过去那种一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睛的冲动,就是和以前一样烦人。 陈皮偏过头冷冷地看着她:“哭哭哭,哭什么哭,等哪天谁死了你再哭也不迟,我活的好好的,你他娘的给谁哭丧呢。” 当然是给我的小金猪。 越明珠默默地想。 把眼泪用袖子抹干净了,没跟他计较,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忍着身体磕碰出来的疼痛把一旁炉子上温着的药倒了端过来,“郎中开的药,说补你腰折那块儿的骨头,还能活血补气。” 陈皮自己撑着木板起来了。 坐起身他才发现自己原是睡在一块木板上,怪不得一觉醒来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身上盖着的破棉被倒是看着挺眼熟。 再一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狭窄破旧的柴房,除了他床板的正前方外,其他三个方向都贴着墙堆满了干柴,而离他不远处立了一个炭火旺盛的烧水炉。 陈皮摸向自己腰腹,他记得跟炮头缠斗一时失手被抓了个破绽,让炮头一膝盖把腰给砸折了,现在一上手就发现骨头位置已经正了回来,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贴了膏药,就是后背疼的火燎一样。 他扭了扭胳膊,动了动腿脚,很灵活。 “郎中还说得趁热喝。” 陈皮接过碗一饮而尽,脸上看不到半点被汤药苦到的表情,完了一抹嘴,他掀起眼皮盯向越明珠:“你要我杀谁?” 这句话不像过去那样充满想要开张的企图心,冷淡的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他越是冷淡,反而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 越明珠发现,已经顺利开张,并成功单人通关黄葵这个任务副本的陈皮已经脱胎换骨,相较前天跑去杀黄葵的那点莽撞浮躁,现在的陈皮似乎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是更自信了,还是更没人性了? 她接回碗,又从竹筒里倒了点温水给他递过去。 陈皮没接,冷静的情绪逐渐焦躁起来,“现在三天过了,你想杀谁直说,没必要跟我献殷勤。”以前住的那地方拉帮结派的乞丐们手段狠毒的多了去,只是陈皮杀的更多下手更不留情,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来找不痛快。 除了想借他的势躲避其他人毒打的喜七会时不时的接济他外,剩下的都只会躲着他。 陈皮当然知道他在利用自己,虽然不耐烦,但是有人送吃送喝也免了自己花时间出去找吃食,比起利用讨好,陈皮更讨厌麻烦。 然后喜七死了。 他为了过冬不得不去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接着又冒出一个要做他生意没做成却会给他送吃送喝的小鬼。 谁能拒绝送到嘴边的吃食,无非是想要他杀人,杀人而已,提前收点利息怎么了,陈皮吃的心安理得。 可他现在反倒失去了先前的平常心,刚刚那碗药喝下去的苦味也压不下他心里莫名焦躁的那把火,连喜七所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会应验也忘了去想。 系统忿忿不平:【他太过分了,好歹宿主你还救了他,他居然说是献殷勤,真没良心!宿主你就不该管他,让他被那群坏人带走。】 越明珠差点拿白眼翻它。 保镖, 你选的嘛,系统! 她对这个情绪化的低级智能已经放弃期许了,捧着碗抠上面的纹路,和陈皮这么默不作声的对峙了一会儿。 眼见陈皮表情越来越不耐烦,她小声解释了一句:“其实我没有指定要杀的人。” 不等陈皮反应,她一鼓作气说完:“杀人的买卖恐怕不能跟你做了,之前约好三天后帮你开张,不过你都从春申那儿拿到钱还替他报了仇,那我的买卖对你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陈皮听她巴拉巴拉了一通,没听进去几句,就听懂了她不做杀人的买卖了。 “那你之前找我是想杀谁?那个人死了残了跑了?” 陈皮越说越烦躁,“黄葵的人我说杀就全部杀光了,难不成你要我杀的人比水匪和那些怪物还麻烦?”说着说着那股火气冒上来,他难掩阴沉的问,“还是你觉得我受了点伤,就不顶用了?” 第13章 朋友 “不不不。” 这话可不能认,越明珠连忙摇头否认,见他不快的盯着自己非要给出个一二三来,只好诚实的把袖子掀起来。 “你看。” 干瘦的手腕除了一条红绳空无一物。 她这边给的是没头没尾,陈皮却一眼就瞧出了门道,皱眉问:“你猪呢?” “” 前面加个金好不好? 她叹气:“换郎中给你正骨,贴膏药,熬中药了。这些都要钱”示意让他看看四周,“还有我们现在暂住的地方,也是郎中‘好心’借给我们的柴房,不至于让我背着你去庙里住,来回取药麻烦不说,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他还能随时帮你看看。” 那老子的钱呢? 陈皮差点脱口而出,越明珠提前猜到他想问什么及时把那一串铜钱放在他腿上,“你的钱收好,分文不差。” 陈皮看着那串钱,眼神有点发愣。 不知道是不是空腹喝药的缘故,他有点想吐。原本还以为正骨的钱和药都是花的自己那份 安静了几秒,陈皮问出了那个醒来就一直搅和的他心烦意乱的问题:“为什么救我?” 当初杀人,他被喜七反问:你杀人有好处吗? 那个问题硬生生把他问懵了,现在同样有一个新问题膈硬的他没办法静下来——救他有好处吗? “救人需要理由吗?”越明珠握着手,掌心擦了两天的药总算没那么疼了,她小声的说了句实话:“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只有你,要是你死了,我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都没有。” 朋友? 陈皮从小到大就没有朋友。 朋友是什么?能吃吗? 陈皮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好像确实能,之前不仅吃过这小鬼的东西,他还拿过,上次喝水拿回来的就藏在自己之前经常躺的庙的角落里。 他冷静问:“你是没钱才不打算跟我再做杀人的买卖?” 也不全是,尽管其中还有挺多缘由,越明珠还是先点了点头。 陈皮没提朋友不朋友的事,不过,“看在你也算救了我的份上,这笔买卖不收你钱,反正老子杀了那么多人也不是每颗人头都收了钱,不缺你一个。” 越明珠起身,在他‘床’头的柴火堆后边掏啊掏。 “不着急,你先养好伤再说。” 她心想,自己前期投入了那么多,现在连最后一只小金猪都搭进去了,那可不止陈皮眼中的一颗人头,那是无数潜在威胁带来的危险。 陈皮愿意做亏本的买卖是他脑子没转过弯来,她越明珠要的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自然不急于一时。 把还有余温的猪肝汤倒进碗里,她又把汤包和面窝一起摆在陈皮的‘床’上,对着早已看得两眼发直的陈皮说道:“猪肝汤给你补血的,饿了,先吃饭,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她知道陈皮不喜欢被利用。 没人喜欢被利用,她也不喜欢。但归根究底,是没用对办法。 【不要总想着去利用别人,要学会让别人觉得对你有亏欠。】她对一直在替自己抱不平的系统轻声道:【化主动为被动,这就不叫利用。】 系统老实追问:【那叫什么?】 越明珠微笑:【叫接受帮助。】 第14章 去长沙 从汉口去长沙的交通工具有俩,一个火车一个船。越明珠刚到汉口就去打听过了,一张三四等座的火车票都要三块大洋。 挤不挤,味道难不难闻,环境脏乱到什么程度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越明珠没钱! 至于坐船,分轮船和民船,轮船比火车票还贵,她只能从底层打听,比如运输货物的民船蹭一趟要几个钱? 陈皮那仅剩的一百多文钱肯定不够,总不至于真的要让他带伤去码头重新摆摊,赶在三帮五派残党重整旗鼓前趁早攒下一笔资金? 想想陈皮一身药味的躺在木板上的样子,越明珠有点于心不忍。 “事情就是这样。”回来跟陈皮分析一通他目前的处境以及未来可能遭到的反噬,越明珠坐在小板凳上捶腿,于心不忍归于心不忍,该刺激的还是要多刺激刺激,“你不要觉得我在小题大做,要是不信,大可以当没听过。” 陈皮听完莫名其妙,“那照你说,老子收了那婆娘一百文杀人还杀错了?” 刚从外面回来就跟他说受黄葵水匪钳制的三帮五派正在为了争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还说他最后杀掉的那个老大除了替许多无辜少女铲除隐患以及得到一百文名声大噪之外再没有别的好处。 “当然没有,他们草菅人命,死有余辜。” 越明珠没发现她说完这句话陈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问:“那你什么意思?” 一个人在柴房躺着还想说这次名声算是杀出来了,等再过两天能下地自由活动那码头的摊子就可以重新摆起来,结果这小鬼一回来就给他泼冷水。 越明珠也很无奈,忍不住叹气道:“其实你留下那个黄葵老大最有利,他身手远不如你,手底下虽已无大将可用,但好歹威信还在。三帮五派的人这次元气大伤,既不敢对他下手,也不敢得罪你。黄葵老大怕你,更怕三帮五派会拉拢你,三方牵制之下你正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长江上无恶不作的第一水匪帮派他说杀就杀了,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陈皮根本没放在眼里,或者说干掉黄葵后,在这汉昌两地已经没人能入他的眼了。 “老子杀都杀了。”他一向不喜欢玩弄伎俩,在自己身上打歪主意的人,既然人都杀了,他自然不再去想什么没杀会怎么样。 陈皮眼神冷的可怕,“他们要是敢来找不痛快,就让他们跟黄葵一个下场。” 越明珠好心提醒,“杀他们没钱赚哦。” 陈皮表情一僵,他悻悻地啧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不耐烦的问:“那你说怎么办?” “三帮五派只是小角色,我担心的是他们会贿赂城里的军警,让官方出面缉拿你。” 陈皮还是不信,只是嗤声一笑:“那些人连江上的水匪都不管,有什么理由来找我的麻烦?” 只要不在城里军警的势力范围内犯案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长久以来对长江水路泛滥的水蝗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陈皮只在城外摆摊那些人又能奈他何? 这就是不常动脑的人的想法,越明珠把他简单的脑回路摸的一清二楚。 黄葵是汉口江面的第一大帮派,人数众多又水性极好,来去无踪,军警怎么可能会跟他们动真枪,闹得两败俱伤。陈皮就不同了,他孤家寡人、势单力薄,只需拨出一支带枪的队伍埋伏就能逼得他不战而退、落荒而逃。 以及,至关重要的一点。 “因为让你杀人的代价太低了。” “哪怕是码头的苦力,只要肯干,一百文也是能攒下的。这年头谁没有仇人,你的名声已经被传开,谁都可以为了报仇来找你。”越明珠轻声道。 陈皮皱眉:“这难道不是我的财路要来了?” “是你的催命符要来了。”丝毫没在意陈皮陡然阴冷的眼底被她激发出的血性,她条理清晰的说,“谁都可以来找你,就等于谁都可能死在你手里。你摆摊杀人,让这个世道本就不值钱的人命变得更不值钱。” 换句话就是他扰乱了市场,把社会治安变得更加不稳定起来。 越明珠:“为了以儆效尤,警察决不会坐视不管,只要有人上报,肯定要出兵缉拿你归案。” 听了她的分析本就重伤在身的陈皮脸色越发难看。 当初他就是在江浙一带留下案底才不得不逃到汉昌,为了过冬,他忌惮城里到处巡逻的军警连劫掠都没做,只能跑去码头当苦力。 想到这儿陈皮再也躺不安心,挣扎着就从木板上爬起来,咬牙发起狠来,“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去找警察。” “别动小心伤口裂开。”越明珠连忙扶住他,“他们现在窝里斗,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对付你,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着急,是为了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柴房里不算冷全靠床头那炉火燃着,陈皮之前喝了药捂着破棉被睡了一觉还出了身汗,被她这么一按住才发现汗变凉,浑身冷的可怕。 骤然下降的体温反倒让陈皮冷静下来,他抬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越明珠被问的一愣。 没想到陈皮这么信任她,三言两语就被她说动,还很轻易的被她安抚下来,不过这样也好。 她就近坐在木板上,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尽可能的委婉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结伴同行,陪我去长沙寻亲,暂且先去那边待一阵子,等到他们以为事态平息你再回来?” 为了说的好听一点,她还特意把“躲”换成了“待”。 去湖南? 倒不是介意离开汉口,陈皮原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不过考虑了一下路线和距离,以前闲聊时,他从喜七那儿听说过长沙是一个能人众多的‘好去处’。 好去处。 当时喜七略带讽刺又充满复杂情感的语气陈皮还记得清楚,发财,发财,又不是只有这里才能发财,不过就是上下游而已。 他看向越明珠,嗤笑,“你想让我跟你去?” “恩。”越明珠点点头,“我本来就是想雇你陪我去长沙,路上要是遇见坏人,你杀几个,我就跟你结几个一百文,不过” 她摸了下空荡荡的手腕。 为了救陈皮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这个他们昨日就谈过。 陈皮盯着她额头上尚未褪去的淤青看了两秒,他这个人向来讨厌犹豫不决,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轻易反悔。 再去瞧她,就发现在自己的沉默下她略显不安的悄悄用手指抠着木板,只是抠了没两下就抠疼了指甲,悄摸摸的揉手指头。 “你紧张什么?怕我不跟你去?” “恩。”捏着指尖,越明珠诚恳点头。 “放心。”没心思吊着她,陈皮懒洋洋重新躺回床板上,两手枕在脑后,“既然说了帮你杀人不收钱就不收,去长沙是?” “行,老子同意了。” 杀人的摊子去哪儿摆不行,一个地方不成就换个地方,就像当初他从浙江逃到湖北,现在再去湖南也没什么不行。 他倒想看看,这个在秀才口中能人众多的长沙到底有多了不起。 第15章 医者仁心 不出所料,陈皮一人屠尽汉口第一帮派黄葵的事迹很快就被传开,他之前在码头上摆摊,一百文杀一人的买卖也被众口相传,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一百文就能买条人命。 一百文就可以杀掉自己恨之入骨的人。 这种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那颗蠢蠢欲动想要复仇的心,一时间,越明珠带陈皮养病期间暂住的药铺附近暗潮涌动,每天都有许多不明来历的人在周围打探观望。 越明珠外出探听消息都格外小心,每次进出药铺,学徒和郎中都会用一种自以为隐蔽的视线欲言又止的盯着她看。 学徒是畏惧中夹杂着些许好奇。 郎中则是纯粹怕惹事想赶他们走又不敢得罪陈皮,只能对着她这个看起来好说话一点的小姑娘表达一下自己隐晦的暗示。 越明珠没想赖在这儿,之前陈皮伤势过重不方便来回跑动,现在他能下地走两步活动筋骨,两人都打算早点离开。 药铺周围耳目众多,越明珠不想节外生枝,决定走的那天还能明显感觉到郎中隐隐松了口气。 唉,世道如此,谁都不想生是非,普通人家谁愿意住进一个随时都能引起腥风血雨的大杀神,哪怕越明珠有小金猪贿赂都不行。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有钱没命花。 陈皮无所谓去哪儿,他在木板上躺了好几天,骨头都快躺僵了,能下地到处乱跑别提多满意,对每次来给他换药战战兢兢的郎中也少有的和颜悦色。 离开的时候,越明珠很狗的要求和陈皮分开走,一前一后。 陈皮:“” 认识这么多天,越明珠没怂,有理有据:“我昨天的分析你也听了,保不齐他们的眼线就在附近盯着。那天我送你来就有很多人知道内情,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我是谁,要是跟你一起出去,不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送你来的人,万一他们心生恶念对我下手,到头来还不是在给你添麻烦吗?” 是,未来保镖? 她极其无辜的眨着眼。 以上是真话。 不过更隐晦的意思是——你树敌太多,球球了,别连累我。 陈皮不爱动脑不是他没有脑子,自然听的懂言下之意,但架不住她说的挺有道理,而且每个字夹在一起还算中听,就没什么意见的接受了。不过临到走时,他还是用凉嗖嗖的余光瞥了越明珠一眼。 越明珠回以腼腆一笑,根本不怕。 早上一觉睡醒,陈皮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药铺。越明珠跟他约好快中午的时候回去给他送饭,都走了一半路程了,突然被追上来的郎中叫住。 郎中气喘吁吁,胡子被吹的乱飞,看起来格外滑稽。 越明珠疑惑:“郎中先生是找我有事?”不会是来跟她说药钱没结清,不敢跟陈皮讨价还价,所以偷摸着来为难她这个看起来更好欺负的小孩子? 她现在可是真正的身无分文。 “哦,是这样的。”郎中尴尬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两撇小胡子,“你看,那天你上门求医付了我一小块金子,这两天我合计一下你这个这个钱,给多了。” 什么多了? 是她听错了吗? 越明珠心说给多了,那晚你掂量金子满意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从郎中略带闪躲的视线中,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哦,郎中这分明是对陈皮的杀伤力有一定了解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钱收多了烫手。 尽管她心里如此腹诽着,可思及那晚上门求医,对方的确收下了陈皮给他治病,不止如此,还提供了一间在寒冬可以遮风避雨的柴房让他们过夜。 虽说其中金子的作用占了一大半,可想到夜里取暖的烧水炉,秉承着敬而无失、恭而有礼的道理,她不亢不卑的恭维了一句,“医者仁心,这年头像您这样高风亮节的人可不多了。” 郎中克制着肉疼从怀里拿出小金猪递过去,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陈皮大爷用的伤药不值几个钱,这个,你就拿回去。” 全还? 这越明珠可没料到。 只不过—— “郎中,您是一番好心我知道。可谁家都要吃饭,今日您一文不收,往后若是旁人上门求医,您又该如何自处?” 能如何?郎中诧异,自然是该收多少收多少! 他只是不想得罪陈皮,又不是真打算开善堂。郎中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起眼,说起话来倒是淳朴的很中听。 “可” 可这钱他实在是拿了烫手。 正左右为难。 “不如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您要是觉得收多了,于心不安,旁边有一家铁匠铺,我们借个铁钳把金子分一下,你看收多少合适,咱们就分多少。” 郎中如鲠在喉。 他算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的一点便宜都不想占。劝又劝不动,郎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白捡的便宜都不要的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她的提议。 两人在路边的铁匠铺借了工具,铁匠很热心,亲自上手给郎中分了金猪的两只耳朵。 不清楚物价的越明珠这才知道,原来郎中这个老逼登贪了自己这么多,陈皮的药钱加上煮中药的柴火钱居然只要她金猪的两只耳朵! 两只!!! 铁匠还安慰她说:“分的很干净,你看这个鼻子能认出是猪头。” 见郎中抠抠搜搜捡回两只几乎压扁的金耳朵,越明珠一脸镇定的跟铁匠大叔道谢,从桌上拿走自己的小金猪重新串回红绳戴上。 出了铺子,越明珠在街道上挥手跟郎中道完别抬脚正要走,谁知郎中竟犹豫了一下,又叫住了她。 “小姑娘,我观你举止谈吐都很不一般,想必过去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越明珠被他这句客套的吹捧逗笑了:“郎中,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郎中斟酌着用词:“陈皮大爷近日声名鹊起,前途自是无可限量,在下年轻时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也曾见过世面,坑蒙拐骗的扒手见过,杀人如麻的绿林悍匪也见过,不过和他们相比陈皮大爷那是更胜一筹” 这句明褒暗贬的话一出口,郎中脸上就隐隐有些后悔,露出些许苦笑来。 第16章 钱货两讫 越明珠却是实实在在愣了一下。 她现在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 求医那晚分明是见钱眼开,可见陈皮伤势过重又愿意把柴房让出来,今日畏陈皮如虎不敢贪财,现下却又对她交浅言深。 无论他是一时冲动还是良心发现,越明珠都很感激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知道您的意思了,郎中先生谢谢你。” 冒着可能会得罪陈皮的危险来提醒她。 自来到这个世界,见多了世态炎凉,这样的好意难能可贵。想着郎中每日在药铺里跟往来病人、左邻右舍拱手问好,平日里也是个相当注重礼数好面子的文化人。 民国时期的文人好像对行礼还挺看重的。 想着入乡随俗,越明珠便学着记忆中原主对老师的见面礼,微微躬身,端正的向郎中行了一礼。郎中一愣,之后忙收敛心神,面色肃穆的回了一礼。 人到中年他又怎么会不懂交浅言深乃是人生大忌。 可这段时间越明珠在药铺进进出出,每回见面必然礼貌问好,偶尔在他忙不过来时还会帮忙打包药方,别说是那些穿着绸缎的老板,就算是他铺子里上门拿药的下九流,她都很有分寸,待人接物大也很方得体。 时间长了就连他身边没见过世面的小学徒都跟他小声嘀咕,说这小姑娘一看就上过学,怎么会跟陈皮那种刀口上舔血的市井之徒牵扯在一起。 太可惜了。 的确太可惜了。郎中那晚一见陈皮的伤就知道这人是个烫手山芋,可人在城里,有警察维护治安,他到底是个救死扶伤的郎中,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更何况到手的还是个金佛。 谁知没两天外面又传出他后院柴房里收留的人居然是个能跟水匪硬碰硬还碰赢了的百人屠,想起给陈皮正骨上药时的那满身伤口,郎中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不寒而栗,同时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如此,那晚就不该心软开了铺子大门,可后来见陈皮伤势恢复的比一般人要快许多,他又很庆幸,毕竟这样的人救了未必是个祸害,可不救,他日若是怀恨在心上门寻仇,自己岂不是死的更惨。 这不,前脚盼着他们赶紧走,后脚他怕自己太贪得罪了人家,连忙半路拦下越明珠把钱还了,彼此就算两清。 谁知这姑娘瞧着年纪小小,其实心中自有成算。见他前倨后恭不仅没轻视他骨头软,也没得理不饶人,反而句句替他着想,半点便宜都不肯占。 郎中也不免感慨万千,这个世道这样赤诚的人太少见了。当初见她带着陈皮来求救,还以为是对兄妹,后来多问了几句才知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就能为了他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掏出最后的家底,这年月骨肉至亲能做到这地步的尚且少有,更何况是因缘际会的陌生人。 见她小小年纪人又赤诚,这才多嘴了一句,此时见她知书识礼,对自己一时冲动的悔意也淡了几分。 “那我就不耽误姑娘了,店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您请。” 两人就此告别。 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的陈皮在破庙里席地而坐,对着越明珠带回来的食物大快朵颐。越明珠也不饿,这会儿正冲着他炫耀自己手腕上失而复得的小金猪。 “你看,我的宝贝又回来了。” 陈皮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在她手腕上扫了一眼又埋头苦吃起来,也没问她是怎么拿回来的。 “郎中本来打算一文不收的。”以为他是在看那两个缺了耳朵的缺口,越明珠摸了摸手,“我觉得那样不太好,就跟他讨价还价,说必须得付这笔钱,他才勉强答应。” 勉强。 陈皮嗤笑了下。 越明珠问:“你笑什么?” 陈皮用余光斜了她一眼,“我笑你白得的好处都不要。” 这话越明珠就不爱听了,不过她自有她的道理,“别的钱也就算了,可我们欠郎中的是买命钱,买命钱都要别人施舍,我觉得不好。” 怎么听怎么像在糊弄人,不过“我们”那两字听着还算顺耳,陈皮就懒得反驳她。 “两只耳朵是明码标价,我们上门求医,他收钱治病,咱们谁也不欠谁。”越明珠叹气:“可如果一分都不给,那就是欠了人家一条命,这样的人情还起来很麻烦的,还不如钱货两讫来的干脆。” 这才是她不愿松口的原因。 郎中一门心思想跟他们甩脱干系,不想得罪也不想招惹,他表现的都那么明显了,越明珠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皮抹了下嘴,吃饱喝足后闲闲地靠着墙漫无目的的看挂了蛛网的一角。 久久未发一言。 久到越明珠以为他在犯困,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我欠你的也是买命钱。” 越明珠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陈皮看向她,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脸上到是冷笑了一下,“你让我送你去长沙寻亲,是想跟我钱货两讫,谁也不欠谁是吗?” ??? 系统震惊:【他居然变聪明了。】 越明珠也挺震惊的,不过她这个人向来善于表情管理,摩挲着小金猪的缺口思考了一下,以一种无奈又带了点妥协的语气满足他:“那我用小金猪付你的护送费,然后你还是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下满意了。 陈皮:“” “你看”人怎么能被问题难住,越明珠言辞恳切,“这样可以吗?” “你等会儿” 不是,陈皮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又倒欠了一个人情出去,不是说好了这么这个人情用作送她去长沙就完了? 系统安心了。 【原来是错觉。】 第17章 追兵 说实话陈皮会这么轻易松口跟她走,越明珠还挺意外,本以为会多磨他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次只稍微激了一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不光对她的提议一口答应,陈皮对她态度也不一样了。 临近傍晚,陈皮主动递了一串铜钱给她。 越明珠震惊,眼神微颤,目光从他手指上勾着的铜钱往上移看向陈皮本人,天知道她心里有多惊讶。 先前说两人是朋友,陈皮还不屑一顾来着,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越明珠有点结巴,“为为什么给我钱?” 陈皮一如既往的不耐烦,“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之前为了救他不是连那只猪都抵出去了,还穷到现在跑来跟他住破庙连个好一点的落脚地都没有,估计身上没几个钱了,就这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包他的一日三餐。 “也没多少,就当饭钱。”陈皮态度强硬的塞过去。 震惊中来不及婉拒的越明珠下意识就接住了。之前提过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此刻那串被陈皮递过来的钱却实实在在坠在她手中,这是救陈皮那天,她从地上帮他捡回来的,几乎是用了他半条命换回的钱。 不沉,只是多少有点烫手。 她捏着铜钱,带了几分犹豫之色,“我从小就有个怪癖,不习惯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陈皮皱眉盯回去:“什么意思?” “小时候算命先生给我批过命,说我是八字带劫容易染上灾祸,躲不掉只能尽量不要去接外人递来的东西。” “不接?” 陈皮狐疑的在她手上看了一眼,好在因为喜七的缘故他对算命这门学问多少有点避之不及,不然也不会执着于那六字批言。 听她说起这个,神色不免沉了下来,“那接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有事,有时候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过去越明珠也不信,可家里人信。算命先生说过后,她就被全家上下耳提面命强制执行,恰逢她中二病犯的早觉得这个习惯很时髦就一直持续了下来。 越明珠捏着手里的铜钱,“除了亲朋好友,我确实从来都不接别人的东西,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 她一直随身带着包就是这个原因,可以让人直接把东西都放包里,不必亲手去接。现在的问题是她都要和陈皮作伴一起去长沙寻亲,这一路若是遇到劫匪都要靠他来救,难道还要跟他讲究这个吗? “算了,信一个人就信到底,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不会害我。” 想通后越明珠捧着钱,感动的泪眼汪汪:“谢谢,这些钱我会慎重使用的。等到了长沙,找到家人,我会加倍还你。” 被她那句信任搅得头皮发麻,陈皮还没缓过神又被她这么郑重其事的感谢,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退了才感觉不对。 他不自在的撇过头,不耐烦道:“我出去看看,你待在这儿别乱跑。”说完转身出了庙,也没说自己去哪儿几时回。 听劝人士越明珠很安分的在庙里待着。 春申已经被他们埋了,好,是她看着陈皮挖坑埋。这年头曝尸荒野的人很多,随便往外一扔就行了,没两天就会不见踪影。陈皮边挖坑嘴里边骂骂咧咧的,骂春申命好。 不过荒坟一座,都算命好。 当时越明珠叹气蹲在坑边,手里拿着陈皮给她的刀在树皮上坑坑洼洼地刻字,听到陈皮的骂声也只当没听到,实话而已,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她不知道这个年代该刻什么,所以最后就只刻了春申的名字,把这个树皮竖在了那个矮墩墩的小土包上。 一个人留在庙里越明珠倒也不算害怕,反正陈皮不在她就开技能,有坏人来也不怂,她苟得起。 接连几天,陈皮天没亮就出门,天快黑了才回来。 晚上给陈皮投喂的时候,她好奇问:“你白天去做什么了?”不等陈皮回答,她自问自答:“去斗鸡了?” 烤着火的陈皮默默的吃着晚饭,吃完了一抹嘴,“去码头摆摊儿。” “哦。”摆什么摊儿不言而喻,越明珠没想到有了自己的警告他还敢顶风作案,胆量真不是一般的大,“你是不是去攒钱做路费?” 她一下子就猜到陈皮的用意。 “你把这个拿去卖了,看能换多少钱,不够再去摆摊好不好?”再次祭出小金猪,越明珠觉得它可真是命运多舛。 陈皮对那只金灿灿的缺了耳朵的猪头毫无兴趣,如果是以前这种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我心里有数。” 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摸着挎包里五十枚铜钱,越明珠也不急着问他两人什么时候出发去长沙,只慢慢地说着:“我算过了,最快就是走水路坐船去,运输货物的民船不知道能不能载人,我之前去没来得及问多少钱,希望不会太贵。” 猜的很对,水路就是很贵。 如果只有陈皮一人他当然用不着操这个心,哪艘船载客运货混杂他就趁乱上哪艘,以他现在的名气没人敢触霉头,非要撞见个找死的大不了就宰了扔下水,神不知鬼不觉。 可多了一个越明珠,很多事做起来就不是那么方便。 “听说新船试航的时候会拜拜神什么的,我们上船要拜拜吗?”越明珠也不想迷信,可入乡随俗,她连蛊虫都见过了,很难说水鬼是不是也能撞见。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识水性,是不是有点不太安全?” 陈皮一愣:“你不会游泳?” “”见他这个反应,越明珠紧张道,“不会游泳很致命吗?” 陈皮面无表情:“很要命。” 好。 越明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但是他之前就说了去长沙的事交给他办,越明珠就信——信个鬼!!! 除却拖着不省人事的陈皮去求医那晚,这还是越明珠前世今生中第一次被人撵的像狗一样东逃西窜。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一步的,她不清楚,也很恼火!陈皮说交给他,越明珠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就坐等陈皮通知她哪天出发。 当然也不是完全什么事都没做,她没闲着,天天跟系统签到准时点餐准备了一些能存放很久的食物,比如锅盔,她一日三餐都攒一个,没两天就攒了好多大馍馍把挎包撑的鼓囊囊。 然后第三天陈皮通知她可以出发了,两人说好了去码头,结果陈皮半路说要回去一趟,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越明珠又不急着走就同意了,听他的话一个人去码头到说好的地方等会合。 谁曾想陈皮赶来后就拉着她开启了夺命狂奔。 好不容易两人上了艘船,环境差是差了亿点点,越明珠知道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就忍了。 但是!航行没多久在沿途靠岸的时候陈皮又带着她下船,越明珠这才发现,他这么火急火燎带着自己跑的原因是——他们身后有追兵! 第18章 良知 还是拿着枪的追兵。 她之前跟陈皮提醒过之后可能会有军警插手,但是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哪有前后脚这么巧的? 还是说自郎中那里出来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 纵使满头雾水,越明珠还是很镇定的选择了跟陈皮一同踏上了逃命旅途,事已至此,哪怕他们准备不够周全,陈皮带她走她也就跟着走了,让跑跑,让停停,绝不多嘴。 就这么一路忙急忙慌的赶在天黑前终于找到一个废弃已久的破庙落脚,周围杂草丛生,幸好冬天蚊虫不活跃。 已经不知道自己跟着陈皮跑到哪个荒郊野岭的越明珠累到手脚发软,心累的呆坐一旁,陈皮在生火。 上船前,她在汉口还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就算一个人也知道可以怎么去长沙。现在跟着陈皮蒙头转向的这么一跑,万一陈皮半路扔下她,那接下来她就是抓瞎。 盯着火堆发呆,越明珠问:“火光会引来追兵吗?” 陈皮:“会。” “” 无言以对。 “你体力跟不上得吃点东西,别拖我后腿。”尽管嘴上说的很不客气,他还是将白天接的那点溪水全都倒进铁盒子放在火堆上煮开。 余光瞥见越明珠伸手去烤火,见她一点常识都没有,陈皮皱眉,“你是想生冻疮吗。” 越明珠乖乖把手收回来揣在怀里。 不问,听就是了。 问就是人家荒野求生经验多。 见陈皮在专心熬制他的辣子汤,翻了翻自己的挎包,越明珠把系统给她准备的锅盔馍馍也拿出一大块,放在火上烤软。 辣子汤配大饼,管饱。 汤煮开,两人分了馍馍开吃。只是一整天超负荷的运动量,越明珠没什么食欲,可不吃饱明天体力又跟不上。 她一口辣子汤一口馍,只管硬塞,连汤带馍的往肚子里下膨胀的也快,她又剩了半个巴掌大小的馍馍剩饭。 逃命路上怎么还能这么任性。 她默默叹气,可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只能磨蹭着小口小口的吃。 陈皮早早干完了自己那份,这会儿盯着越明珠看,她很懂眼色的把包递过去,“是不是没吃饱,你再拿一块。” 可不能饿着她的保镖。 陈皮没接,只是看向她手里吃剩的馍馍,“吃不完就给我。” 越明珠小声:“哦。”还好,不是骂她臭矫情穷讲究之类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陈皮已经习惯了。毕竟是逃命途中,食物不能浪费。 吃饱喝足,火堆的热量烘开,她就开始犯困。破庙就角落这边能靠着眯一会儿,墙壁冰冷,地面也冰冷,可再冷现如今是逃难没有挑剔的资格。 靠着墙睡,越明珠总是控制不住身体往旁边滑,实在难以入眠。 “我能靠着你睡一会儿吗?”她忍不住问身边拨弄着火堆的陈皮。 陈皮“恩”了一声,没拒绝。 越明珠安心的往他那边蹭了两下,凑近枕了他的肩膀放松入睡。 保险起见,她还是跟系统提醒了一句:【他要是扔下我自己走了,你记得到时候把技能给我开开。】就算被抛下她也要睡个懒觉,谁都别想打搅她。 可惜,白日梦没做成。 天还没亮她就被陈皮推醒,这一觉睡的一点也不好,中途是没醒可浑身酸痛的厉害,手都差点抬不起来,状态堪比当初拖着陈皮去找郎中求救第二天的肌无力。 “” 系统很欣慰:【陈皮为了守夜一宿没睡,这个保镖当的很称职。】 何止称职。 就是正经镖师都没他这么周到。 越明珠也没想到那个第一眼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珠子的人居然有一天会跟周到二字挂钩,世事难料。 系统磕巴了一下:【你,你知道他想挖你眼睛?】 【那么明显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她又不是傻子。 【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打消念头?】 越明珠望着站在破庙口看天光何时晓的陈皮,满意的笑了一下,【他从医馆柴房醒来的那天。】 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这一点,她的确做对了。 再次赶路,天寒地冻,追兵还是穷追不舍。 她知道陈皮比她更辛苦疲惫,自己只需闭着眼盲目的跟他跑就行了,陈皮不行,他旧伤未愈要探路要躲避追兵要找水源还要带着她这个拖油瓶。 这跟越明珠之前设想的去长沙寻亲之路完全不一样。 她想过这一路可能会遇到点波折,可最危险的时机她预判过了,无非就是水蝗的残党背刺陈皮去找官方出面,但问题是他们自己内部的问题都还没解决,争抢地盘乱的厉害,哪来的时间去告发陈皮。 按照推算最快也就年前,可眼下才过去一周而已。 别说越明珠被这突如其来的追兵刺激的心惊肉跳,随着奔波的辛苦,就是陈皮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又一次停下来养精蓄锐,她心有戚戚然的感慨:“我还以为走水路一下子就能到长沙了。” 陈皮冷笑道:“水路只会被抓的更快。”否则他也不会半路下船,白费了他之前那一番胁迫。 “万一运气不好我们被人追上,你就扔下我自己跑。” 要是陈皮孤身一人上路,也不至于中途改旱道,直接换船就行了,以他的水性和身手要躲避追兵是轻而易举的事。 与其让陈皮被焦虑所困,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弃自己于不顾,倒不如越明珠主动提出来,还能消除对方的罪恶感——怎么可能!!! 她本来就是打着挟恩图报的主意才救了陈皮,指望他一路护送自己平安抵达长沙去认亲,现在这么说不过是以退为进。 果然,陈皮本就阴沉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瞪着越明珠,半天没说话,最后只冷笑了一声。 她知道陈皮这是在犹豫。 他或许不想大难临头的时候扔下她自己逃命去,不然也不会明知道带着她跑不快,还是没选择换船而是下船。 他记得越明珠说过不会游泳。 只是形势比人强半点不由人是真,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陈皮也不愿赌自己那点可笑的良知。 陈皮不相信自己有良知。 这才是他被越明珠气到却说不出话只是冷笑的原因。 第19章 捕兽夹 转折点就发生在那天傍晚。 那是一个潜伏在草丛中早已锈迹斑斑的捕猎夹,是用来捕获狍子之类的大型动物。如果不是系统反应快,及时开了护罩挡了下,她那条右腿就别想要了。 也正是这一下,越明珠才知道系统这个狗东西又在藏私,说什么没能量不能帮他们探路躲藏都是屁话。 还能帮她反弹捕兽夹,这叫能量不足? 越明珠吃力的往外掰铁架把腿拔出来,裤子穿的再厚再有系统保护也没能阻止她被扎的皮开肉绽。 祸不单行,追兵也到了。 一回来就瞧见到地上的捕兽夹,她还跌坐在地上捂着带了血迹的右腿,陈皮脸色十分难看。 说实话,踩中那一瞬间越明珠就考虑过陈皮会扔下自己独自逃走,结果四目相对,他没有一丝迟疑就扛起她这个拖油瓶一起逃跑。 太阳落山后渐渐黑下来的路径后方有灯光在扫射,两人心惊之余还听见有人放了一枪,在这深山老林中枪声何其可怕。 追的太近了。 荒山野岭的路有多难走越明珠切身体会过了,陈皮腰伤未愈,还多了她这个累赘,他咬牙忍痛的气喘声听在耳朵里就像两人末路来临的前兆。 【真的不能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同步到陈皮身上?】 系统很无奈,它不是不想帮忙:【这是个人技能。】 陈皮一脚踩的比一脚沉,大冬天硬是热得浑身上下衣服都湿透了,从额头到脖子更是汗如雨下。 连趴在他背上的越明珠都手滑的快要搂不住他脖子了。 跟着陈皮逃命的时候系统就挑明降低存在感技能只可以用在她自己身上,她和其他人在一起,对方的痕迹会带着她一同暴露。 降低存在感不等于隐身。 这个技能唯一能确保的就是当她处于隐蔽状态不会被感知敏锐的人所发现,当她处于人群之中,即便开启了技能也无法突然消失在人眼前,顶多不会引人注目。 这也是为什么系统执着于给她找个保镖的原因。 右腿上的伤也越来越痛,不知道会不会得破伤风,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昏昏沉沉的想。 完了,自己该不会是病了。 这何止是祸不单行,这分明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她搂紧陈皮的脖子,小声在耳边说道:“你要是跑不动就扔下我,之前说好的人情就此作罢,我不怪你。” 实在是,她没想到陈皮这样天性凉薄的人居然也会有真心。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茂林深篁。 越明珠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陈皮,夜色深沉,就着云后朦胧的月光依稀瞧见他探身向自己伸手捂了过来。 捂眼睛干什么? 这黑灯瞎火的她又没有夜视功能。 考虑到越是危险越要保持安静,她没反抗,前世看过的逃生电影告诉她只会尖叫的角色是很烦人的。 闭上眼没几秒,已经有浓郁的血腥味飘过来,大概陈皮也觉得这样有点掩耳盗铃,索性松了手,就凭他削瘦的身板自然挡不住这满地尸体。 空气里浓郁的铁锈味儿和泥土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哦,难怪要捂她眼睛,这是正好躺在命案现场了。 多少预料到眼前会是个什么场景的越明珠默默望着快被高耸的树林枝丫遮蔽的夜空,“我可以看吗?” 刚杀完追兵的陈皮平复呼吸,低喘的声音很冷静,“不怕做噩梦你就看。” 越明珠没看。 都说物伤其类,水匪自然和官府不一样。前者罪有应得,后者不过是职责所在。 当然她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到去指责陈皮不该大开杀戒乱杀人,她只是觉得月光瘆人,照在一堆尸体上肯定很恐怖。慢慢睁开眼从手边缘的下方去看地上喷溅的血迹,很多,也很刺眼,还能瞥见脚边的叶子上浓稠的血。 都说民不与官斗,尤其是手里拿着枪的军队,来追捕他们的追兵人手一把枪,陈皮能跟鼓爬子斗,跟水匪厮杀,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用绿林悍匪弱肉强食那一套,比谁更强,就能理所当然的杀了他们永绝后患。 可军警不一样,他们有枪有军队。 杀之,后患无穷。 她小声问:“能追上来的你都杀了?” 陈皮擦拭九爪钩上的血,先前犹如丧家犬被围追堵截的那股窝囊气总算撒干净,现在心里痛快多了。 从逃亡的第一天起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一直沉沉的压在他身上,白日赶路已经身心俱疲,夜里这股郁闷气还搅合得他腰伤疼痛难忍睡不着觉。 直到傍晚背着越明珠听着她说让他扔下她的丧气话,那句话就像火上浇油,一下子点燃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厌烦。 自从杀光黄葵,陈皮就没再受过内心的煎熬折磨。 原本埋头逃命的他突然停下,那种想要一直逃跑的念头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杀心。 他把越明珠放在草丛藏好,再次取出他杀人的武器。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喊声,陈皮笑的像极了恶鬼。 枪有什么可怕,晚上瞄不准就是废铁一把。 没听到一声枪响就干掉了追上来人的陈皮为此前只会落荒而逃的自己感到可笑,眼前血流成河的景象再也不会成为他逃跑的理由了。 陈皮没有正面回她,而是站起身平静的说:“今晚我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那就是追上来的全杀光了? 越明珠没想到这场追逐战会这样落幕,不过杀水匪跟杀官府的人是两个概念,这次之后只怕追兵会越来越多。 但再怎么说,那都是明天的事了。 越明珠腿还伤着,今晚还得继续寻找新的落脚点,不光是陈皮需要休息,她腿上的伤也需要包扎。 幸好只是看着血流的多,伤口不深。 陈皮把她右腿放在自己膝盖上,看她脸色惨白紧张的咬着唇,举了举手里的烈酒,“你带的?” “恩。”越明珠忍痛点点头,“不是之前我不拿出来,是想等下雪最冷的时候可以留着喝暖暖身子。” 大冬天赶路,保暖不到位很有可能会冻死在半路。 陈皮冷静打量她血肉模糊的伤口,“算你命大没伤着骨头,忍着。” 横向对比了一下双氧水消毒的疼痛感,越明珠犹豫了下,诚恳的泪眼巴巴问他:“能不能请你把我打晕了再消毒上药?” “” 陈皮很无语。 不过看她额头满是细汗,烦躁的说了句:“我下手没个轻重,只怕让你伤得更重人又没晕。” 也是哦。 这又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用手砍一刀就能让人一秒入睡。 越明珠咬牙,视死如归:“那你来。” 许久不上线的系统:【我可以关闭宿主的痛感。】 让它失算的是,一向娇气的宿主并没有被这点糖衣炮弹所动摇。 越明珠趁陈皮低头准备给她伤口倒烈酒清洗伤口,从容得意一笑:【怕疼和不会疼是两码事,怕疼的人才会记住教训,我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宿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苦倒下,再不见先前的镇定之色,系统欣慰道:【宿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滚!!!】 第20章 真心 受伤时虽觉得疼,但尚在忍耐的范围之内,上完药伤口包扎好,疼痛反而加剧,痛的越明珠恨不得晕厥过去。 陈皮也痛,他腰伤还没好全就东奔西走今天又背了越明珠一路加重了伤势,又废了些功夫杀了十几个人,处理完越明珠的腿伤更是精疲力竭。 他向后仰,也跟着瘫倒在地。 脸上的胡子几日没刮长了一茬又一茬,麻木不仁的脑子里在杀了军警后难得动了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可身体实在太过痛苦沉重,他已经疲惫的不想动弹了。 越明珠盯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道:“虽然你抽中的开头是一根下下签,但是我知道你未来一定可以做人上人。” 系统疑惑:【宿主?】 怎么没头没尾的夸起陈皮来。 过了一会儿。 它震惊的发现难掩疲惫的陈皮竟然凭着毅力强撑着再度爬起,天色已晚,分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可是系统就是能感觉他那颗筋疲力尽的心噗通一声跃动起来,缓慢却很有力。 “走,找个地方过夜。” 陈皮蹲在越明珠身前,嘲笑的低头看她的腿,“能走得动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越明珠瘪瘪嘴,没掉金豆豆足以证明她很坚强了。 系统不解。 系统大为震惊:【为什么?】 宿主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陈皮无怨无悔的又爬起来了? 越明珠自觉地伏在陈皮背上,搂住他脖子解释道:【肯定他啊。难道你以为像陈皮这样的人就不需要认可、鼓励和关爱了吗!】 【不是,我是想问宿主为什么突然想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了?】 之前不是说好只是聘请他当保镖,等到了长沙,彼此没有了利用价值,就给点钱财大家好聚好散吗? 越明珠叹气:【因为我害怕他。】 【害怕?】 【说来也奇怪,他想挖我眼睛我不怕他,可他宁可加重伤势也不肯半路丢下我,我反倒害怕起来。】 系统为难:【宿主。】 【前者是我看穿了他的杀心,后者是我质疑过他的真心。】 唉。 越明珠没心没肺的想:这还不如把她扔下呢。 系统觉得宿主在驴它。 谁会趴在自己害怕之人的背上偷懒偷的正大光明,还不安分晃荡她那两条腿,说痛说怕,也就说说而已。 最离谱的是,最出力最辛苦的陈皮不仅没骂她,把这个晃来晃去加重自己负担的累赘撂下不管,反而在她作大死把自己右腿晃荡疼了吸气时,扭头呵斥了一句:“腿不想要了!” 系统:【】这''呵斥''可真够不痛不痒的。 这一路要躲避追捕,他们都没走过主道,更没刻意经过物流商队走累能歇脚的小镇。运气好才能找到只砖片瓦,运气不好露宿荒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越明珠和陈皮倒霉了一整天,总算时来运转找到一所废弃的房屋不至于天为被地为铺。 空荡荡的屋子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灰。 在墙角坐好不碍手碍脚的越明珠眼巴巴等着陈皮生火取暖,天寒地冻,她行动不便没怎么活动这会儿手脚发僵,小脸冻得通红。 陈皮把火升好,拿出剩下的酒递给她:“冷了就喝一口。” “刚刚清洗完伤口剩的不多了,再说我也不爱喝酒,再过两天肯定还要降温,你自己留着喝。” “今晚烧不了水。” 这么一说越明珠就明白了,这是附近没水源的意思。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水壶摇了摇,“你要熬你的汤吗,我这儿还剩点水,给你。” 陈皮嗤笑一声:“我没你那么讲究,晚上吃个馍就行。”转眼瞧见她揣着手恹恹的垂着眼,嘴唇惨白。 盯了两秒,还是一声不吭的拿过水壶。 有了火,越明珠靠着墙角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被烘暖的水壶塞回她怀里,有些烫手。 她睁开眼,陈皮在她身旁坐下又递了块烤好的馍。 他拨着火堆,说:“吃了就快点儿睡,醒了还要继续赶路。” 抱着烫手的水壶,越明珠啃着干巴巴的馍馍,半点不见外的靠在陈皮肩膀上,跟系统说:【我要搞点花活儿。】 系统:【???】 越明珠费劲的嚼着,【听说过一句话吗,只要你能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系统:【所以?】 越明珠提出异议:【所以,等平安了我就要把这一路吃过的苦一点一点的吐出来。】 系统想说你这一路才哪儿到哪儿,都还未走出湖北,勉强也就算半路,正打算问她怎么吐,可经过一天坎坷波折的越明珠早已沉沉睡去,手里还握着小半块儿没吃完的馍。 陈皮拿走塞进嘴里,就这么任她靠着,在火堆边上烤着火没多久也跟着沉沉睡去。 系统无奈。 【睡睡,今晚我守夜。】 第21章 有毒 越明珠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之前就说了山路崎岖,尤其他们远离主道专挑荒郊野岭走。趴在陈皮肩头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睡得太沉才没叫醒她吗? 怀着些许心虚内疚,越明珠这边刚动了下胳膊,就被陈皮不耐烦的警告了一句:“再乱动就下来自己走。” “” 睡醒之后就疼痛异常的右腿此刻正无声控诉着:沉默是金。 深刻认知到以自己目前的状态不良于行,她只好乖乖趴回去,虚心接受来自另一位大病初愈的人士的照顾。 这时候系统跳出来骄傲表功:【为了宿主的身体健康,昨晚在我的帮助下成功让你进入了深度睡眠呢。】 就很无语。 大功劳一件没有,芝麻绿豆大点的事还好意思邀功,那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的身体健康,赐我两条健步如飞的腿呢?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又会借口能量不足。 越明珠敷衍的说:【嗯嗯,那你好棒棒哦。】 是懂怎么阴阳怪气的。 系统沉默了。 它不说话越明珠就跟陈皮巴拉巴拉:“虽然追上来的人都已经死了,但是我担心他们有自己的联络手段,一旦汉口那边等不回消息” 灭口追兵的事自然会东窗事发。 这个陈皮动杀心的时候就想过后果,当年他在老家杀了人被通缉这才逃出来避难,汉昌待了两天了解到当地险恶的求生处境,杀人杀的越发理直气壮,还在喜七的点醒下在码头摆起了杀人的摊子。 听她一开口就知道在担心什么。他冷笑一声:“等逃到湖南地界,他们就不会追了。” 越明珠转过弯儿来,想想现在是军阀割据的年代,点点头:“也对,省与省之间的派系斗争很复杂,他们没必要为了我们两个小人物把局势变得更复杂。” 这话陈皮没法接,其实他根本没想的这么多,只是觉得既然在汉口待不下去,那他们就换个地方,越明珠要去长沙寻亲他就跟着去长沙,只要他够强,哪儿都活得下去。 只能保持沉默继续赶路。 越明珠对系统说:【你听清楚了?】 那些话她当然不是对陈皮说,而是刻意在对系统说。本来有她拖后腿,两人就跑不快,现在她又残了只能靠陈皮背着,被追上是早晚的事。 他们必须早一点赶到湖南,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系统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直到陈皮放下越明珠休息,看着陈皮去找水源的背影,它才开口:【能量归零我会进入休眠状态,这个期间如果宿主死亡,我也会死。】 陈皮能当一个合格的保镖那再好不过。 可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会力不从心。 【保镖是你一手推荐,之前是你信我半信半疑,现在是我信你半信半疑。】 越明珠就知道以前系统动不动就说没能量了是谎话,也不意外系统卸磨杀驴的冷酷想法,系统是能量不足才有了给她找一个土着当保镖的想法。 一个兼职保镖和打手的本地导游和一个低电量随时会关机的手机导航,二选一。 越明珠不选,她是一个有了pna就必须再有一个pnb的人,打小她就知道鸡蛋不能在放一个篮子里,万一系统下线,她至少手里还剩一张牌。 【好,我们再试试看。】 系统疑惑不解。 试? 正当它琢磨宿主想要试什么,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一幕。 “我不吃野生的水果。” 对陈皮在大冬天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青色果子表示婉拒,说实话,对于荒郊野外来历不明、种类也不明的果子越明珠是真的不想入口。 只是——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陈皮脸上还算松快的平静表情慢慢地消失不见,嘴唇更是抿成了一条阴沉的直线。 系统震惊。 系统惊惶。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你在做什么???】 这一路上越明珠保持了一个累赘该有的态度,陈皮说什么就什么,从不顶嘴也从不持相反意见,永远是他让做什么越明珠就做什么,老实的都让系统忘了她其实是一个相当自我的人。 虽然系统是想过等陈皮没了利用价值就一脚踢开,可现阶段他不是还有用吗,宿主昨天不还说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鼓励关爱什么的 你就是这么试的吗?为了向它证明陈皮的靠谱? 系统快吐血了,这分明还没到卸磨杀驴的地步,它胆战心惊地偷瞄陈皮的脸色,生怕他破防大骂宿主事逼把果子砸她脸上,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彻底分道扬镳。 陈皮当然想骂。 他差点第一时间骂娘,可他忍住了,就是莫名其妙的忍住了。然后过了该生气爆发的那一秒,那点本就不怎么愤怒的火苗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系统和越明珠还在等他发飙,越明珠早就想好怎么挽回局面,相处这么久她确实对拿捏陈皮很有经验。 结果——陈皮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有点恼火的说,“这附近没水源,你先尝尝,不行再吐出来。” 连退路都主动帮她找好了。 诶? 这下别说系统,连越明珠都被他平淡的态度给震惊了。 震惊之余,她都忘了坚定拒绝这颗学名未知的果子,默默接过,一口下去,很酸。 没辜负它青涩的外皮。 陈皮见她脸酸成一团,夺过来往自己嘴里一塞,从褡裢里又掏出一个颜色深一些的,满脸不耐的递给她:“吃。” 两手捧着果子,越明珠艰难的用牙齿啃起橄榄色的果皮,边啃边问系统:【这个果子有毒吗?】 系统老实回答:【轻微毒素。】 往嘴里塞着果子的手一僵。 越明珠:“” 【只要不多吃就无妨。】系统补了一句。 就愣会儿神的功夫,手里啃了没两口的果子又被陈皮拿走重新塞了颗,越明珠一脸虚弱的看向陈皮,“真是辛苦你找回这么多果子,我不是有意见,就是想问一下,这是什么果子?” “不知道。” “那你怎么确定它能吃?” “以前吃过一个,没死。”陈皮说的一脸无所谓。 坚强微笑的同时,她在心底对系统惭愧道:【我错了,亲爱的统,唯有你才是我忠诚的、最值得信赖的好伙伴。】 【宿主你终于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不明白不行。 越明珠在陈皮‘老子倒要看看你能挑剔到第几个果子’的死亡射线中忍着心里说不出来的苦一口一口把果子啃完,并婉拒了他递过来的第二个。 非常礼貌。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有伤在身的她承受不起。 万一没死在追兵手上,反倒被陈皮拿回来的果子毒倒,那她可就太冤了。 越明珠诚恳的提出建议:“我觉得这个果子有点眼熟,以前在书上看过好像有毒,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也少吃点。” 已经连续啃了三个越明珠只啃过一口的果子避免浪费的陈皮沉默了几秒,怒而摔掉手里吃了一半的第四个果子。 “那你不早说!!!” “我也是吃了才知道。” “你以为你是皇帝舌头,吃了就知道有毒没毒?” “你扔完了才说,质疑的不是很有说服力。” 陈皮冷笑,“一会儿你自己走。” “对不起,我应该吃第一口就坦诚的告诉你,请原谅我的狡辩和不诚恳,我愿意献上后半生最真诚的友谊挽回我们之间的信任。” \"哼。\" “” 系统得意一笑:【宿主,还是我对你好,向来骂不还口。】 【趁着我还没发飙,跪安。】 第22章 生气 别看陈皮嘴上说的硬气,过来背越明珠的时候倒是很诚实,也没有借故给她脸色看,一定要她伏低做小才肯背。 “上来。” 休息好了就主动在她面前蹲下,顶多是语气硬了点。 两人继续赶路,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干粮越来越少,他们赶路的速度也不可避免的变慢许多。 陈皮累,越明珠也累。 幸好脚上的伤有系统在慢慢治愈,否则就这种恶劣的环境,哪怕有之前出发时她特意备着的药也早就该发炎腐臭了。 就这么一天天百无聊赖的在陈皮背上趴着当拖油瓶,终于不再藏私,舍得耗费能量替他们隐匿行踪误导追兵的系统也到了告别的时候:【宿主,你的伤快结痂,我也要进入休眠状态了。】 意外来的也不算太突然,越明珠:【知道了。】 抠抠搜搜攒下的能量除了帮陈皮毁尸灭迹、迷惑追兵,仅剩的最后一丝则耗费在她的腿伤上。系统见她能下地走路,陈皮对她又无有不应,就不再有后顾之忧。 告别前它还是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如果不是能量有剩余,捕兽夹那一次我未必能救下宿主的腿,你不能再大意了,唯一庆幸的是我剩余的能量足够让宿主的腿伤加快愈合。】 经过这段时间观察,系统确信,陈皮自己死都不会让宿主死。 一个惜命的人能在性命攸关之际都没有松开那个拖累他的人的手,那么这辈子,他就再也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不过—— 为了万无一失,它还是偷偷打了补丁:【宿主,我看还是给你一个可以鉴毒的东西防身。】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陈皮对宿主好是没错,可从他之前无心给宿主投毒的事件来看,好心办坏事的可能性很大。 那它死的可就太无辜了。 察觉到挎包轻轻一坠,伸手在里面摸到一双新筷子的越明珠一点也不意外,就知道这个垃圾系统藏了不止一。 系统遗憾的说:【自动关机和低电量充电是不一样的,必须积攒到一定的能量后才能重启,保守一点,最迟两年,最快一年。】 【这么久?】越明珠也很惊讶,她一直以为最多就一两个月。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会留下一点精神体进入托管状态,每天随机上线一分钟观察宿主的生命体征。】一旦发现宿主生命指数降低到风险区,它就会冒着延长休眠的危机强制开机,为宿主续命。 【你放心好了,我很惜命,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能苟就苟,能抱大腿就抱大腿。】 越明珠对自己的好人缘还是认知很明确,按理说只要她正常发挥,这个世上应该没有她拿不下的人。 虽然目前能证明这一点的案例还只有陈皮,但是她相信等到了长沙,找到她的便宜爹,一定可以在新地盘混的风生水起。 系统欣慰:【宿主,你可要努力抱大腿。】争取抱到最粗的那个。 望着快要黑下来的天,越明珠抓紧时间:【反正你都要走了,那临走前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系统冒出一个问号:? 陈皮是冷醒的。 土坑围起来的火堆由于无人添柴早已熄灭,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适应黑暗后才发现越明珠不在屋里,再起身一探没烧完的半截柴火都凉了。 显然人走了有一会儿。 他们今天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小木屋,应该是哪个猎户临时避寒的地方。 陈皮这段时间累的厉害,找到落脚点就用木屋剩下的干柴生了火便歪头倒在角落沉沉睡去,可他没想到一觉醒来越明珠人就不见。 被冷醒还只是郁闷。 发现她人不见了的陈皮情绪瞬间糟糕到极点,烦躁、焦虑、不安就连被炮头差点顶断了腰他都没这么煎熬过。 上次只离开了一会儿她就马虎的踩中捕兽夹,现在好不容易能下地了又死性不改的到处乱跑。 没见过这么找死的! 陈皮气的浑身发抖,这种愤怒在一无所知的越明珠推门进来时达到了顶峰。 他失去理智的破口大骂:“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深山老林夜里多的是吃人的东西吗,你找死也要挑个好时候,非得大半夜让老子给你收尸!” 辛苦了大半天的越明珠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输出。 人都懵了。 “还不如你腿走不了路的时候听话,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养好伤,与其死在外边儿不如断了腿哪儿也去不了。” 陈皮整个人藏于黑暗中,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近乎原始的野性压迫感,让越明珠脊背发凉。 完蛋。 他是认真的,认真思考要不要打断她的腿。 让她再也没办法乱跑。 第23章 吹针 系统前脚刚走,后脚它的平替就整这死出。 真是愁人。 越明珠没有夺门而逃,而是果断选择了从心,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我是看你太累,又想到你最近赶路辛苦,还背了我那么久,就想趁你休息的时候到外面去找点什么回来给你补补身体。” 满腔的怒火滞住,陈皮已然看清那在暗淡月色中显露身形的生物——一只歪着脖子折在她手中不知生死的野雉。 眉心紧皱之下的狠戾之色渐消,神色微变,他难得带了些许茫然地结巴道:“给,给我补,补身体?” “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叨杀秦淮,说它老跟你对着干,死了没吃到可惜了。”越明珠没让气氛冷场,把鸡往他面前一送,真挚的小声道:“我好辛苦才抓回来的,这总算能补偿你没吃到杀秦淮的遗憾?” 被这猝不及防的讨好震住,陈皮心中蓦然升起一丝难言的胀满,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ok~警报解除! 越明珠微微一笑,她就说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拿不下的人,更何况是已经快要养熟的,怎么可能随便就被反咬一口。 训狗界大师的称号,她可没打算拱手让人。 没让气氛冷场,越明珠笑声明快,格外感染人,“是不是一下子就气不起来了?” 发现她单手举着鸡力气不太够,有累到颤颤巍巍的趋势,陈皮低声“啧”了一下把鸡接了过来,别过脸去不肯看她,仿佛在生闷气一般,只嘴硬说了一句:“我看是你自己嘴馋想吃肉了。” 拍了拍手上粘着的鸡毛,越明珠好脾气的哄道:“那就各退一步,当我们两个都馋了好不好?” 陈皮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作为抓野鸡的最大功臣,越明珠很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围观他点火烧水拔鸡毛开膛破肚做烤鸡。 而幕后功臣系统正式宣布下线。 野外露营什么东西都不齐全,这只鸡炖的也很一般只能说是熟了。不过陈皮吃的很香,当叫花子饱一顿饥一顿是常态,有的吃就不错了根本不挑嘴。越明珠就不行了,她宁愿没滋没味的啃她的锅盔,可陈皮看不惯硬塞了两个鸡腿给她,非要她吃下去。 行行。 吃完陈皮还有些意犹未尽,躺在火堆边休息的时候盯着越明珠看了两秒,突然从褡裢里掏出一小节竹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 摇曳的火光中,短短的竹节十分小巧,她上手一看发现比手指还细。 “吹针。”当初在酒楼里杀了黄葵那帮人随手捡的,陈皮怕她不会用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要是遇见敌人对着一吹就行了。” 暗器!!! 越明珠惊喜的睁大了眼睛,稀罕的把吹针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只出现在小说中的暗器! 听到动静陈皮瞅了瞅莫名兴奋的人,莫名有点满意的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的大觉去了。 一夜好梦。 越明珠的腿伤一好,陈皮带她跑路的速度直接快了一倍都不止,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怀疑过她为什么伤好的那么快。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半夜去抓山鸡的举动启发到,之后的日子,不管赶路有多辛苦,陈皮除了给她生火找水源,还会主动给俩人加餐。 比起之前光顾着埋头赶路跟着她啃馍馍,现在的陈皮还会问越明珠爱吃什么,连她不吃海鲜,连带着他辛苦抓回来的鱼跟螃蟹都不肯吃,也没有再骂她矫情。 反而会去掏鸟蛋,打鸟、抓兔子给她。 越明珠:诶嘿~ 这赶路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坦了! 陈皮野外逃生经验丰富,俩人时不时走走水路,越明珠晕船,他就再带着她上岸走走陆地。 除了那晚的捕兽夹,接下来的路一帆风顺的不可思议。他们就这样紧赶不慢的来到了湖南地界,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了。 陈皮带着她开始挑大路不再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总在深山老林跑太费体力也不够安全。 随着路上的人多起来,越明珠看见有人穿的比自己和陈皮还要寒酸,别说保暖,能蔽体已是不易,她还看见有人光脚走路。 这可是冬天。 天南地北龙蛇混杂的走了一段,些许闲言碎语入耳她才知道原来少数快瘦成人干的,是家乡爆发旱灾,家家户户颗粒无收,把周边的树皮草根都扒光了,入冬了快活不下去了才逃往外地。 据他们自己说这还算命大,不够命大的基本都绝户了,要么饿死要么吃观音土憋死要么上吊自杀要么就累死在半路上。 前路漫漫,路途遥远乏味一些知道的人闲聊间便传开了些许荒诞到可怖的内情,某些突破人类道德底线的惨案越明珠听了都不寒而栗,可活下来的人,他们混浊的眼睛却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干涸麻木的可怕。 有这群人在,陈皮把越明珠看的更紧了。 第24章 冻伤 以前还会让她一个人待着自己去探路找水源,现在是寸步不离,不仅如此他还低声叮嘱越明珠不要在这些人面前提口粮的事。 越明珠忍不住眼神虚他。 在陈皮心里她到底是个什么傻白甜?她全然忘了自己一开始就跑去给一个摆着杀人摊子的潜在杀人犯送吃送喝还给瞧玛瑙镯子的行为在这个年代有多憨批。 打了个哈欠,她忍着困意对陈皮小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再说就那点东西都不够我们吃,藏着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在饿急了的人面前露出来呢。” 人善良的前提是能保护好自己。 她自己都要靠陈皮保护,怎么可能反过来还给他添麻烦。 只是听了些人吃人的传闻后多少有点有点忐忑,越明珠明白这种没底线的人可怕之处,很难想象他们饥寒交迫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这让原本没把那群人放在眼里的陈皮也受到了影响。 心里清楚她为什么不安,陈皮再盯向那群人,眼底布满阴翳。 越明珠跟他挨在一起抱团取暖,见他脸色不好看,就悄悄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胳膊,果然连搭在膝盖上手臂也是硬邦邦,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蓄势待发的警惕状态。 陈皮被她突然戳了一下,微微皱眉,倒也没生气只是顺着她的方向偏了下头低声问:“饿了?” 其实 也不是很饿。 不过看他防备那些人的同时还不忘关心自己,越明珠只好温声劝他:“你别太紧张,我不饿,不然晚点让他们先走,我们走慢点?” “不行。”陈皮一口回绝:“这些人分批南下,后面还有很多,一定不止这些。” 吃人没什么可怕的。 陈皮不知道自己真到了山穷水尽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问题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就必须比过去更谨慎小心一些。 越明珠看他始终放松不下来,只好作罢,自己安静待着不打搅他。 好在没过多久那些人就自动分道了,一部分人往北走,一部分人继续南下。 随着道路开阔,两旁荒芜的枯色渐渐退去,往来商客行人也渐渐变多,也比之前更复杂,不仅仅是衣着上的贫富差距,还有服饰的特点,越明珠看到不少苗疆那样充满异域风格的打扮。 骑着驴子的少女银饰蓝衣肤白貌美,相当惹人注目。 不过若是把她们当成可欺之人那就想多了,在她们身后有不少拖车运着不明物资,那些坐在车上或者跟在一旁的除了身强力壮腰间挎着刀的伙计们还有几个像账房的文弱书生。 总之这队人马一出现,越明珠就知道不好惹,心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看,人家有物资诶。 这不比我们干巴巴的馍馍好? 他们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不过话是这么说,这群人路过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拽着陈皮的袖子走,差点没撞树上,被他伸手及时挡下时越明珠还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小姐姐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不仅甜美还有她身上晃动的银饰碰撞的清脆声,二者相合听起来悦耳又灵动异常。 别说生气,越明珠听得那叫一个心旷神怡,连日赶路的疲劳都烟消云散。可陈皮不行,眼尖的扫到他眼神冷下来,她连忙把人拉住。 不声不响的拉着他埋头小跑了一路离远了才敢停下。 陈皮莫名其妙:“你跑什么?” “她们来自苗疆。” “我看出来了,苗人的怎么了?” 越明珠左右环视了一下,确定没人,才小声解释:“听说那里的漂亮姑娘都会下蛊。” 这回陈皮倒没有笑话她,而是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你从哪儿听来的?” 越明珠一脸认真:“江湖上都这么说。” 建国后这种说法都没停息,可见这个年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本事,更别说她之前还在鼓爬子那里眼见为实了。 江湖 陈皮被她信誓旦旦的语气弄得差点笑出来,就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跟他扯江湖,她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你没听说过吗?在江湖上行走,有三种人不能惹,和尚,道士,和漂亮的小姐姐。”刚刚那个小姐姐就很漂亮,殷素素女侠可是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撒谎。 越明珠表示赞同,并且还想再加上一句:越漂亮的女人也越危险。 “咦?”摸着手感不对劲,她微微皱眉,“你的手?” 从袖子下面把陈皮的手拉到光下,干裂粗糙的皮肉像炸裂开,表层都是发青的灰白色,有裂纹的地方还肿胀泛血丝。 “你怎么长冻疮了?” 陈皮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比起他那双手,握着他的那双属于越明珠的手一看就没吃过苦,手上别说冻伤红肿,连穷苦人家做活摸出来的茧子都没有。 他手很冰,而她的很暖和。 陈皮把手抽出来。 “没事,一点冻伤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越明珠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低头从包里摸了摸找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拧开,挖了一点出来在掌心融开强行搓到他手上,“郎中说搓热就行了,这个药膏是专门用来治冻伤。” 陈皮知道她包里藏着不少好东西,没想到连冻伤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伤的膏药都备的齐全。 轻声嗤笑:“那老头倒是给了你不少好东西。” 有点阴阳怪气。 不过越明珠气不起来。 入冬赶路有多辛苦她切身体会了,自从伤了脚更是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陈皮的辛苦程度比她多了十倍都不止。 “你伤都没好全就回了庙里,我是怕你之后哪里不舒服又或者再受了别的什么伤才问郎中多要了点备上。”怕他翻旧账又跟她提什么钱货两讫,越明珠打了个补丁:“你放心,郎中肯定都算在那两只猪耳朵上了,不是白拿。” 这次陈皮听完没再做声,任由她把难闻的药膏擦在自己手上。 “好啦,你再搓搓。” 真麻烦。 陈皮瞥了她一眼,敷衍的搓搓。 搓完就见越明珠摘下她颈间那条看着就很暖和的红色围巾,寒风一吹,她吸了下被冻得通红的鼻子,他正想开骂,那条尚有余温的围巾已经飞快围在了他手上。 “你”一个字停顿了半天,他只能绕了个圈不那么生硬的问:“你不冷吗?” 越明珠抬头,离了围巾脖子上露出的是棉袄的立领,倒也没有把皮肤暴露在冷空气里。她摇摇头:“不冷,你手上这个药膏搓热了要捂一下,不然一直在风里吹不就白擦了。” 陈皮不说话了,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和她两个人傻乎乎的在风里站着,等他的手彻底变暖和起来。 第25章 刀客 这个年代到处都有土匪,他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是常态。到了湖南地界,走南闯北的商贾都绕着地势最为险峻的湘西走,据他们闲暇时透露,那边民风彪悍,个别土司与官员勾结,以至于局势混乱民不聊生。 除了极少数艺高胆大或有特殊门路的,几乎很少有外地人敢往那边凑。 越明珠很庆幸他们这趟是去长沙寻亲,以前读《湘西杂技》看到说湘西女子爱放蛊男子好杀人,当时只作笑谈,现在来了真是两眼含泪:蛊是真,杀人可能也是真。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就显得当初她在汉口选择陈皮做保镖是很正确的决定,不然只凭一个随时会下线的系统,她很难说会死在什么意外上。 虔诚双手合十:愿幸运常伴我身~ 就这么杂七杂八的听了一路,连在路边的茅屋扎堆过夜各种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也没停。 “就那个啊。” “嘘,小点声,你没看见他背着刀,我估测了一下大概长三尺宽不到两寸,陕西的没跑。” “关中刀客?” “哼,东北的叫胡子,山东的叫响马,四川的叫袍哥,陕西就叫刀客,管他叫什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土匪。” “不是土匪,是旱灾下来的。” 有清楚内情的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边说还边招呼着人家靠近小点声议论,越明珠也忍不住支起耳朵: “北上的那伙人说周边几家地主都被落草的刀客抢怕了,主家特意养着他打刀客。这不干旱主家糟了难,大的都在街头插草标卖了,小的卖不出去就拿去换,那个背刀的就是个坎头子什么都不懂跑去把换的那家人杀了娃抢回来,这边儿主人家都煮上了结果看见碎娃自己跑回来,干脆吃了顿饱饭一家人吊死了。” 说着唏嘘:“可怜哦。” 这年月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没见过,可这种可怜又可恨的事迹听了还是格外闹心。 “这也太没人性了”有人这么小声嘀咕了一句。 可这个世道又能再批判什么呢。 剩下的人一个个也没得心思唠嗑揣着袖子躲在茅屋下跺脚,天边的星子不怎么亮,只剩下寒风中飘忽不定的篝火。 越明珠在角落里避风,这个位置又抗风又抗冻,天然的地理优势自然是人人都想占。按理说她和陈皮两个半大的孩子瞧着很好欺负,奈何这年头在外东奔西走的人不缺眼力,光看陈皮那张脸就知道是多少条人命堆出来的阴暗暴戾。 躲都来不及,怎么敢跟他带的人抢位置触霉头。 一群人自然老实。 陈皮对他们之前聊了什么不感兴趣,从头到尾只管自己蹲在火边烧水,没心没肺的令人羡慕。 话题中心的那个刀客没有进茅屋,听说他是个哑巴被人说什么都不回话,一个人从湘西那边闯过来,破布蓝袄上染的都是血也没洗,一身的埋汰味儿,所以大部分人都对他远而避之。 不受待见,刀客就自己在屋外稍远的大树下过夜,面前燃了个火堆取暖。 可能是前世受影视剧集的影响,越明珠总觉得“刀客”这两个字多少跟“侠”沾点边儿,加上他们聊到的那些,在艰苦的环境中也不忘苦中作乐的小声哼唱:“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砍去~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拎着热水回来的陈皮听得眼角直抽:唱的啥玩意儿? 把水扔给她,在她身边挨着坐下,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戏谑的质疑了她一句:“白天跟我说腿伤没好全走不动,现在腿不痛了,还有心思唱歌?” 喝水都不忘哼哼两句的越明珠差点被呛到。 咳嗽着把腿安分的并拢,想到白天耍赖的举动,她表情坚定的像要入党:“休息一会儿就不痛了,我保证明天走再久都不会叫苦叫累。” 就算是勤恳的老牛地耕多了也是会心酸落泪的。 之前跟着陈皮白天黑夜的跑从不抱怨是追兵在后求生欲爆棚由不得她,现在没了追兵,难免行动力变弱,尤其是她发现陈皮对她的耐心似乎在这段旅途中有无限增高的趋势。 “喝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见她喝水都能把自己呛到,陈皮一时间有点无语,本想伸手给她擦嘴,抬手才发现袖子脏的不行,只能动作不自然的往后移,选择给她顺了顺背。 大约是不太习惯照顾人,越明珠被他拍的有点背疼,忍不住闪避:“心领了心领了。” 陈皮沉默了一下,悻悻收手。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靠在角落,被陈皮挡在里面,边上还有其他人,大家成群挤做堆,赶路就是这样少不了风餐露宿,人多还能暖和点,气味环境什么的就不强求了。 睡了没多久,越明珠就被泛滥成灾的鼾声吵醒。 唉,没了系统助眠她在这种环境下还真睡不好,想起自己之前对系统助力的深度睡眠嗤之以鼻,顿时热泪盈眶。 是她不识好歹。 悔不该让那垃圾系统下线。 再扭头一看,陈皮倒是睡的很沉,半点没受影响,估计是习惯了睡大通铺。越明珠叹气,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摊平轻轻盖他身上。 这围巾摊开还挺大的,系统出品,保暖不说还很柔软。 少了一层防护难免身上有点冷,屋里的明火虽然还未熄灭,却离她这个位置有点远,热烘烘的气流不能照顾到这边。 再这么僵坐下去不是办法,她在角落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下去,索性蹑手蹑脚的起身避开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们出了茅屋。 外面比屋内要亮一些也冷一些。 道路旁不远处的树下还燃着一个火堆,离茅屋并不算很远,是那个抱着刀的刀客。 远远瞅着瞧了一会儿。 嘶—— 许久未发挥功效的眼缘又上线了,以前就说过她过去有个优点,就是眼光好,特别能识人。 系统才下线没多久,自陈皮之后第二个让她一眼瞧过去就很顺眼的人这么快就闪亮登场,很难说是不是上天给的机缘。 抱着挎包,越明珠小心谨慎的走到那人对面。 她轻声试探道:“我就借个火烤烤手。” 第26章 棘手 不知名的刀客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抱着刀,蓬头垢面,也看不清眼睛睁没睁着,听了她的话毫无反应。 好歹没一刀砍过来,那就是同意了。 越明珠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能搭话就有机会做朋友,不给搭话那就当对方是个社恐属性的好心路人。 借着火把冰凉的手和膝盖都烤得暖烘烘的,一暖和就有点渴,把包打开,陈皮给她热的水摸起来还是温的,她喝了两口又有点饿。 瞅了瞅对面没什么动静的人,她掰碎了一点锅盔放在火边烤,刀客还是一声不吭。 于是越明珠放心的掰了一大块锅盔捡了个树枝搭在上边烤。 不一会儿面粉的香气就飘了起来。 咕叽—— 越明珠愣了下,抬眼看去,对面倚着树的刀客还是一言不发,她把烤热的馍馍掰成两份,一份递了出去,仗着年龄小不会被人误会别有用心,她问:“你要吃点吗?” 刀客一动不动。 不愧是影视剧中总被赋予神秘色彩的角色,越明珠悄悄给对方套了个不吃嗟来之食的设定,机灵的转换概念:“我烤你的火,你吃我的馍馍,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刀客缓慢地抬头,微微动了下身子。 一直环抱着刀在怀的男人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过来,指甲缝里也是黑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污垢,越过火堆,沉默接过她手里的锅盔。 果然醒着。 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一下,刀客干巴巴的嚼着馍馍,似乎是听到她在笑,沉默的看过来。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真的一直闭着眼睛,现在睁开望向自己,火光在他眼底摇曳。 橘黄色的暖苗,也没有让他身上多出一分人该有的神采。 啧,这个人,有点棘手。 从对方空无一物的眼神中,越明珠读出了一种迟钝、麻木的情绪。 不是像初见陈皮时那样被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的生活折磨到没有盼头的木讷感,这个陌生刀客比起人更像动物。 还是那种在固定的圈养中待太久,一脱离刻板的生存环境就失去了判断力,凭借求生欲活着,离群索居的孤独品种。 越明珠有点奇怪,先前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信息来看,按理说像他这样有着单刀赴会实力的人,不该活成这样才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见他还没从自己身上分散注意力,越明珠只好低声解释自己为什么笑,“不是笑你,是笑我朋友。如果是他才不管什么两不两清,有的吃就吃,不会去想自己有没有钱,需不需要还人情,能填饱肚子就行。”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说的就是陈皮。 从第一天她给他送吃的就没有不收的,第二次吃喝不算还昧下了她装水的葫芦,到现在还在他的褡裢里放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刀客突然低下头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很厉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胸腔时不时传出一阵剧烈的闷喘声让旁边听着的人都心口发疼。 夜风很凉。 越明珠闻到了类似铁锈的血腥味,咳血?她站起身来:“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该不会是肺痨? 她下意识捂住了口鼻避开风口。 刀客没说话,浑身紧绷的近乎在抽搐,抖着手从衣服里扒出什么东西往嘴里塞,可他抖的太厉害,还没喂到嘴里就全部撒在了地上。 是药吗? 没看清楚,见他都顾不上去捡刀,狼狈的跪趴在地上着急忙慌的摸来摸去,越明珠就从火堆边绕过去帮他找。 走过去一看清地上掉的东西,她就愣住了,那是——刀客自地上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越明珠像在寒冬腊月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 她没有迟疑,上前一步精准无误的狠狠踩中他手,“这个你不能吃。” 刀客想要推开她腿,可咳疾犯得厉害根本没多大的力气,痛苦之下,被她踏入泥中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青色的手筋抽搐鼓胀,汹涌的像一条条歹毒凶恶的青蛇。 有一瞬间越明珠想就这么走掉算了,不过到底是该死的眼缘拉住了她的理智,心思转的极快: 先前那些人说他是从湘西那边独自一人闯过来的,本事肯定是有的,只不过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他活是活着出来了,血肯定也没少流。 她记得这个时期受地理环境和气候的因素,那边种了不少那埋汰玩意儿,他受伤又没有药,或许是疼痛难忍之下随手摘了些用来镇痛用? 可直接用人不就废了。 他最好是不小心误食的,否则 难得在这个世界看见第二个顺眼的,让越明珠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他自甘堕落难免觉得有点可惜。 低头俯视在地上趴着没什么力气只能佝偻着背喘息再也瞧不出半点故事里英雄气的男人,她喃喃自语:“你说是不是命呢,正好让我瞧见。” 先前陈皮阴阳怪气说她让郎中给了不少好东西,还真没说错。 养伤那段时日,在药铺进出在所难免,偶尔越明珠还会在郎中忙不过来时帮忙打包,不光是为了留下好印象,也是为了看药方。 她不懂中药,但是郎中能开什么药,什么药最方便携带,冬天赶路有哪些用的上,她从学徒那里打听的一清二楚。 像预防风寒的药她就备上了,剩下的那些补血养血还有镇痛的药膏她之前腿伤用的就是。 越明珠蹲下身倒了一颗药丸子递在刀客嘴边,“这个是丹参和当归熬制的,郎中说他有独家秘方加了点别的药材不仅可以补血还能镇痛,虽然我不知道对不对症,但是吃它至少比吃地上的毒药强。” 男人有些神志不清,对她的话根本没反应。 越明珠只好把药硬塞进他嘴里。 他下意识的嚼着咽了下去,明明是很苦的药丸,却和陈皮之前卧病在床的时候一样麻木的嚼了生咽,平淡的好像他们已经尝过了人世间的所有苦,于是这药的苦便不算什么了。 她静静地看他,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本想着系统下线,有了陈皮这个pna,可以再入手一个pnb,但是以对方目前的状态来看,这个pnb更像不安定因素。 第27章 不忍心 现在说这个也晚了,索性救人救到底。 她把包里剩余的药一一翻出来放在火堆边细心辨认,找了些能对症的,比如镇痛止咳补血化瘀,备的很齐全。 原本都是给当时伤未好全的陈皮准备的,只是他除了腰伤别的地方都好得快,剩下的就很多。 把刚刚喂过的那个药丸的瓶子塞进刀客手里,越明珠不管他现在还能不能听进去,贴心叮嘱:“这个你要是身上哪里痛的厉害就吃一粒,每天最多吃三粒,再痛也只能吃三粒,一定要忍住,不然会有耐药性。” 她摸出几张中药味很浓郁的贴膏,数数一共四张,也是用剩下的,全都放在他身边手边,“这个可以止血止痛消炎,你身上哪里有伤就贴哪里。” 至于地上那些,越明珠看过去,起身用脚把它们碾碎踩进泥土,一脚踢进旁边的草丛,再也不见。 刀客紧握手里的药瓶,浑浑噩噩的盯着她看,头发凌乱的像一团枯草挡在脸上让人看不清神色,没了火光的倒影,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像北方冻土,终年不化,什么光也照不进去。 她叹了口气,就这样。 不能在外面待久了,要是让陈皮半夜醒来发现她又不在,说不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威胁打断她腿。 这次她可没去外面找吃的,拿不出‘杀秦淮’给他解气。 寒冬料峭, 火光被风吹的闪烁不定。 越明珠有点想念先前还被她嫌弃万分的茅草屋了,鼾声再刺耳,也抵不过寒风刺骨。 低头数了数挎包里剩余的锅盔,她掰了好大的一块,蹲下在还算干净的贴膏上放好,打算把它们一并留给地上的刀客。 准备起身走人之际,原本神志不清的男人猛地一伸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十分迅疾,还没来得及反应越明珠就被抓个正着。 好在男人除了攥紧她的手腕外,没再做其他出格的举动。 只是受到些许惊吓,越明珠很快就镇定下来,试探的抽了下手,别说抽回来,根本纹丝不动。就在她试第二次时,对方突然松手,先前如钢铁般不可撼动的手臂滑落地面,人也随之昏迷。 顺利挣脱,越明珠从地上踉跄着起来,后退好几步才站稳。 日常上线一分钟检测宿主生命体征的托管系统今天刚开始工作,就看见了宿主作死的这一幕。 忍不住开口警示:【你不该接近他,很危险。】 手腕还在刺痛,越明珠对它的提醒表示理解,不过,她试探了一句:【能有陈皮危险?】 危险如陈皮,现在不照样乖乖给她当保镖。 再说不是系统自己让她找大腿,难得有个看起来顺眼且武力值似乎还算可以的大腿在眼前,不鼓励她再接再厉吗? 托管系统没有回答。 这代表它没有否认。 越明珠皱眉打量了一下地上这个潦倒落魄的刀客,这个危险,指的是武力值,还是这个人的不可控程度? 想起之前四目相对时,自己所见的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 越明珠悄悄松开之前陈皮送她防身的吹针,现在心态已经完全平和下来了:【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在这个世界危险的人才能派上用场,这就是有价值。】 系统问:【陈皮不够吗?】 【不够。】 远远不够。 对越明珠来说可备用的人选太少了,她必须手里握着许多底牌多到扔一两张都不心疼才会完全放下心来。 贪心吗?或许。 【不过,既然不保险那就先搁置pnb的计划。】 长沙近在咫尺,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原主亲人,上一次判断失误让她受伤拖累了陈皮,这种事不能再有第二次。 正想和托管再交流两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声,越明珠下意识凝神去听,依稀听清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茅屋那边大喊着什么。 啊 她呆了一秒,终于想起自己出来的时间过长。 茅屋那边睡下的人已经全部吵醒了,一堆人闹哄哄的,在这寂静的深夜中一声更比一声高,咬牙切齿的怒喊声正是来自于陈皮。 “越!明!珠!” 越明珠本人头皮发麻。 她面无表情的想:哦豁,完蛋了。 然而事实上,那晚的情况没有她料想的那么糟糕。 她以为会震怒发疯的陈皮在出来看见她人的那一刻,眼中的阴霾和雷霆般的怒火像雨后的乌云,风一吹就散了。 但是,他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嘴角生硬的抿着,陈皮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在屋内一众抱怨声不断的杂音中,他只是沉着脸,握紧了那条她走时披在他身上的红色围巾。 一言不发的瞪她,没有破口大骂。 越明珠敏锐察觉到,这次他气消的异常快,似乎连先前的发飙似乎也不完全是在针对自己。 于是放心的走过去,当然她还特意表现了一点点小心翼翼。 走近后,在陈皮看过来的一瞬,微微下垂了眼帘,她小声解释:“我就是觉得有点闷,出来走走,没走远,刚想回来,就听见你在叫我。” 她赌陈皮不忍心。 不忍心像上次那样扬言要打断她的腿。 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越明珠不放弃又上前一步,伸手拉了一下他衣角,力道微弱的像一阵风拂过。 陈皮冷眼瞥向她乖顺的头顶,这小鬼就是在故意装可怜,上次让她侥幸逃过,这次如果再不给教训,还会有下下次,无数次。 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但最终,他只是把围巾给她围上,平静的轻嘲了一句:“哼,算你老实。” 心里想的是,要是真的有下次,他不会再给她装可怜的机会,直接卸掉下巴让她张不了嘴,说不了那些卖乖的话。 第28章 胖了 又逃过一劫的越明珠:毫无负担,开心(^-^)v 对于她大半夜一声不响的跑哪儿去了,陈皮没多追问,毕竟男女有别,多数时候他对一些事情不会多问。 但是气还是要生。 唉。 半夜那一通发作造成的后果就是,让陈皮在这群赶路人给他按的本就不好惹的标签里又多了个喜怒无常,之后聊天什么都开始背着他们。 这让少了一个听乐子渠道的越明珠有一丝丝感伤。 天光渐晓, 陆续有人醒来赶路,她揉着眼睛亦步亦趋的跟在陈皮身后,人还没完全哄好,她这会儿格外老实。 外面的火也灭了,刀客不知生死躺在树下没动。 “不知道发什么颠,耍了一晚上的刀,吓的我起夜后整宿没敢合眼。”有个打着哈欠的男人抱怨着路过。 越明珠满脸问号:耍了整晚的刀? 她让外头的风一吹,脸都要冻裂了,人家重伤在身还能耍刀,耍完刀还能在寒风中睡一宿。 不服不行。 打着哈欠,她远远瞧了一眼,昨晚让陈皮的叫喊声召回,当时对方还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后半夜能练刀练的生龙活虎,看样子没给他吃错药。 只可惜, 经过昨晚的事,她短时间内不好在陈皮眼底下跟对方打交道。她确实有点冲动了,难得看见第二个顺眼的人,半点没考虑后果就跑去搭讪。 要让陈皮知道自己想找第二个保镖,肯定第一个削pnb,第二个来削她。 托管系统昨天还说她做了无用功。 对此,越明珠只能表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想的很开,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偶尔鱼里多出一两个派不上用场的也不奇怪。 早早醒了就去烧水的陈皮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见她精神还算不错,就准备和其他人分批走,上一波人已经出发有一会儿了。 越明珠边走边回头,被留在后方的茅屋不时有几个人影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观望他们走哪个方向。 看来是真的不想跟他们同行。 在心底跟树下还未苏醒的刀客做告别,希望对方能活久点,不管将来能不能遇见,会不会派上用场,最起码不要死的无声无息。 她越明珠救过的人里,就没有名声不显的。 这可是难得继陈皮后第二个看顺眼的人才,可千万要闯出一副名堂,别让她失望。 见她一直往后看,走路都慢了下来。 陈皮皱眉:“看什么,落下东西了?” “没有,我们走,我今天很精神,感觉能走好久好久。” 说着毫不留恋的回头,小跑到陈皮前头去带路。就像她保证的那样,这一天赶路再累也没抱怨过腿酸。 不过惦记着她昨天说脚痛的厉害,陈皮还是没走太快,中途歇息的次数频繁,以至于后来走的那批人都超过了他们。 天寒地冻,树下能看到的都是灰黄色的枯草、枯枝,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风景她有点乏味,休息都觉得累。 余光随意一瞟,忽然在杂乱无章的枯叶中发现一株小花。 大抵是荒芜的景象看多了,腐烂到快要成泥的枯叶里冒出的一株临风不惧的白色小花,那渺小又顽强的生命力足以让人会心一笑。 头顶的云层飘远,稀薄的阳光让她的影子倾斜淌过小花,她主动拉了拉陈皮的袖子,“你看。” “什么?” “看我裙子。” 什么裙子? 不就这身破棉袄,天天看天天见,有什么可稀奇的。 闭目养神的陈皮睁开眼,耐着性子往她身上看了两眼,见到袖子上打补丁的地方伸手摸了一下厚度,没顺着她话回,问:“你冷不冷?” “不冷。” 她摇摇头,“你看地上。” 伸出手,让他沿着自己指的地方看过去,一点点细致的描绘影子的轮廓,“你看,像不像裙子,现在我的裙子上开了一朵花。” 荒草之中,那朵花在风中颤颤巍巍,一点不起眼,根本没有值得欣赏赞叹的地方。 陈皮只随意瞟了一眼,连停留都没有就转回了头去看越明珠。 大约是这段时间不再发愁追兵的事,这小鬼瞧着有点变了,原先用来挡脸抹的灰尘被擦干净,皮肤很白净,下巴没尖的那么可怜,脸颊隐约也多了点丰盈的饱满。 一点看不出是逃难下来的。 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胖了?” 越明珠:“” 想起自己刚穿过来时瘦的胳膊都像麻杆,就当他是在赞美。 乖乖捧脸感受了一下两腮的肉肉,然后震惊抬头:“好像是有一点。” 离了大谱。 逃难逃的那么狼狈,受伤流血不说,还没日没夜的赶路,就这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下她居然还长了点肉? 尤其是在看向陈皮寻求认证的时候发现他居然比俩人在汉口初遇时看起来还要消瘦憔悴。 越明珠陷入沉思:难道是跟我在一起后,我的日子好过了,他的日子被我拖垮了的原因吗? 其实真相是陈皮看起来憔悴是胡子没刮干净,加上还在长身体,近期身体抽条营养跟不上就瘦的厉害。 不明就里的越明珠有点心虚,陈皮只是站起来活络筋骨,她就立马跟着站起来了,谁知刚站稳就被扔了个东西在怀里。 她垂眼往下一看。 !!! 陈皮拍了拍手上的土灰,冷笑:“喜欢就拿着,光看有什么意思。” 拎着花的根茎抖了抖身上的土,没错,她很欣赏的那朵小花被陈皮连根拔起了,一点活路都没留。 再往地上的小坑瞅了瞅,很好,留的那点根须,不知道来年还够不够它再开一次。 “你不高兴?” “高兴。” 她只是在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大冬天的带着她这么个累赘赶路就很辛苦了,还非要跟他扯这些没用的。 为了证明,越明珠只好把连着土的根茎掐掉,花别在棉袄的盘扣上,抬头冲他毫无阴霾的一笑:“谢谢,现在不止我的影子有花,我也有啦。”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番好意,越明珠不打算辜负他难得的好意,细说起来——人家为了照顾她都变瘦变憔悴了啊!!! 上哪儿去找这么可靠还不要钱的保镖,没有!再没有了!她要珍惜才行,绝不给他翻脸的机会! 盯着她唇边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歇够了,就继续赶路。”最终他只是这么说了句,脸色却好看了不少。 第29章 幸灾乐祸 两人终于在四天后的上午赶到了长沙城内。 不过就像当初她在汉口没半点享过“东方芝加哥”的繁荣,只仓促的在水匪为患的码头待了些时日。经过了长途跋涉好不容易筋疲力尽来了长沙城,这座充满了民间烟火气的“楚汉名城”,依旧跟她和陈皮没什么关系。 长沙街头巷尾都散发着香气四溢的小吃香气,热辣喧闹,人群攒动,还有不少耍把式的让人目不暇接。 听到有人在说腊八在即,才知道这一趟来长沙他们足足走了快半个月。 两人寻了个人烟稀少的巷子坐在边上,暂时歇歇脚。 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国家,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 但凡去路边的茶馆喝口水都是要钱的,他们现在连落脚处都没找到,自然不能铺张浪费。 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碗馄饨。”见她唉声叹气,陈皮皱眉捏着钱袋子就要起身。 “不用,我不饿,我们还是在天黑前先找个能住的地方。” 相处这么久,陈皮多少清楚她向来不大会委屈自己,一个连解渴都从不勉强自己吃野果还要指望他生火烧水的人,能有多委曲求全? “那喝口水。”陈皮把水壶递给她,等越明珠喝完水确定她休息好了才开始带着她找住处。 这一找就找了一下午。 倒不是地点难找,而是他们先去了寒冬腊月政府才会开放的“庇寒所”,那是救济贫民过冬的临时居住点。 对于他们这样初来乍到又入不敷出的外地贫民来说是首选。 可惜,就算越明珠再怎么拉低标准,都没想到那里的环境会肮脏混乱的甚至让人难以下脚。 目光所及之处,与其说是“庇寒所”不如说是难民窟。 那里多的是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流民,他们一个个要么是神色麻木,要么就是病气缠身、面容枯槁。 这在陈皮来看这自然不算什么,如果只他一个来了长沙不管是露宿街头还是跻身难民营都无所谓。 可谁让跟着他一起的还有越明珠。 那种酸臭到令人想起呕吐物的恶臭陈皮一走近就下意识回头,果然她受不了的干呕了一下拉住围巾捂住了口鼻。 他拉着人转身就走,“不行就换个地方。” 可是能换去哪里呢? 长沙大街小巷倒是有贴红纸“吉屋招租”,可这年头就算日子再不好过,房租也很难降低。 他们两个在汉口都是住城郊外的破庙,来了长沙城里哪儿有闲钱和底气在这鱼米之乡租房住,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就算有钱他们也够不上人家租户的最低标准。 不过越明珠还是一张一张的看过去,仔细辨别招租的地址和主人家。 “这个不对应该不是,这个押十租一也太离谱了”她很难不评点一两句。 陈皮不识字,只能在一旁干站着等她。 想要租房住的人自然不少,也有跟着一起看这些招租信息的。 以前看些杂七杂八的科普,上面说民国识字率不超过20,甚至更低。 据说就这还是把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算上了的遮羞布。 街头这些人绝大多数不识字,他们想要租房又不识字就会过来问越明珠几句,觉得她小孩子脸皮薄不好拒绝,想要跟她确认地址和对租户的要求。 过来问的人多了难免引来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毕竟她和陈皮一大一小,大的看起来也就是个愣头青。 可惜他们看错了陈皮。 要不是入城前越明珠要求他不能随意杀人,这几个土鸡瓦狗早被他拖进巷子里抹脖子了。 杀过人没杀过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他这种疯子。 对着平民招租的贴纸进行筛选,越明珠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等回过神,她身边已经除了陈皮空无一人。 两人对视几秒,她无奈叹了口气:“我爹信上说如果他早到就在这个路口贴招租信息,可我看来看去都没有姓张的人家。” 总不至于是找错位置了? 不可能,她连问了三个本地路人,都说是这里。 而且按照信上的消息便宜爹比信件寄到她手里提前了小半年出发,怎么算都是他先到。 说好了一天一更新广子,绝不错漏一天,时刻等着她呢? “你爹姓张?” 陈皮站的有点无聊,听来听去只关注了这么一个重点,“你不是姓姓越吗?” “说来话长,我随我娘姓。”主要是这个姓在原主老家有点名堂,要不然也不会突然离开老家来长沙避难。 她慢慢解释:“我爹也不姓张,反正从小我就没见过他,他一直跟着我外公和舅舅在北平和上海奔波,前几年去东北寻亲。反正具体怎么回事他在信里也没交待清楚,只说会用张这个姓在这儿给我留消息,让我留心。” 来时还担心张是大姓,肯定不好找,来了结果一个张也没瞧见,头疼,总不至于是处理完丧事出发的太迟? “天快黑了,明儿再来看。” 自进城后脸色就不太好看的陈皮笑了一下,还有心情安抚她,“不急,我会陪你慢慢找到你爹的。” 发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越明珠有点意外,趴在陈皮背上养伤的那段时日为了给他打气,自己可没少画饼。 ‘等到了长沙我一定让我爹好好招待你’ ‘你要是想做生意我就让我爹给你投资’ ‘不做生意也行,你想做什么都行,我会让我爹帮你的’ '''' 等等诸如此类我爹怎么样,将来怎么生活,描绘的未来前途一片光明,饼画的跟资本家有一拼。 结果来了她爹根本找不到踪影,虽然才第一天,但是也足够让人心生怀疑了,按理陈皮该质问她才对。 但是 越明珠瞅了他一眼。 他也幸灾乐祸的太明显了,有什么好乐的,他知不知道如果找不到她爹,那她画的那些大饼就一个都不能实现了。 就那只缺了两个耳朵的小金猪都不一定能抵消他这一趟的辛苦费。 今日份的托管系统沉默到最后几秒开口:【宿主,你真的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吗?】 唉,又来了个天真的小傻瓜。 越明珠语重心长的叹气:【我当然知道他在乐现在整个长沙城我只有他可以依靠,又可以像赶路时一样两个人相依为命。】 但问题是—— 【比起我给他画的饼,比起我爹给他的报酬,我会不会因为我爹离开他很重要吗?】 越明珠无奈。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的初心是飞黄腾达。 第30章 算命先生 过夜的地方照例是陈皮找的。 两人精神都紧绷了许久,脱离追捕又陷入漫长的赶路,在这个初到长沙的夜晚两人都睡的很沉,一夜无梦。 冬季黑夜都降临的很快。 他们两个外地人初来乍到自然没什么夜生活,长沙能通宵达旦供消遣的地方和穷人无关,两人睡的早醒的也早。 陈皮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再就着水啃硬邦邦的馍馍,拉着人在路边的小摊点了碗馄饨。 原本是点了两碗。 越明珠坐在路边发呆,见摊主端着碗过来,连忙起身说:“谢谢,我们只要一碗就够了,请问多少钱?” 摊主见她年龄小,衣服很破旧。 可即便是口头上说着两碗换做一碗,那种穷人一贫如洗的窘迫感,却没在她脸上看到半分,小脸白嫩又笑意盈盈,让人难以生出恶感。 摊主下意识还了个笑,好脾气的只递了一碗一筷过来。 陈皮接过馄饨,面色不虞的付了钱。 他这个反应在越明珠意料之中,可她不觉得委屈。这个时期的路边摊和现代不一样,不是那种色香味俱全的小吃摊,说是馄饨,其实一点油水花都没有,就是单纯的面疙瘩多了点咸味。 而且,就这么一碗疙瘩汤的价格,就让她发现这里的物价确实跟别的地方有点差距,这一碗比当初她和陈皮还有春申吃的馄饨贵了一倍不止。 估计是城内城外价格本来就不太一样。 不过上次她还能勉强自己吃小半碗也是看在陈皮请客的份上,拉着人在路边坐下,她小声道:“先点一碗尝尝味道,好吃再点一碗,免得不合胃口浪费钱。” 陈皮不知道信没信,但不管他脸多臭,还是稳当的端着那碗馄饨,耐心蹲在越明珠身前,等她从包里掏她自己那双筷子。 就着面前的碗扒拉了一个馄饨吹了又吹,不烫嘴了,越明珠张口尝了尝,味道和她想的一样,加了辣的馄饨不过就是多了点香辣味儿而已。 面疙瘩,香辣味儿的面疙瘩,不难吃。 只是饿肚子是会习惯的,她确实没什么胃口。 “不是很合我的口味,你吃。”她把筷子收起来,这就是不吃的意思。陈皮没搭理她,又跑去馄饨摊的隔壁花钱买了一碗粉。 这次如果再拒绝的话,肯定会惹他生气。没办法,越明珠只好重新掏出筷子边吃边想怎么去找她的便宜爹,陈皮见她没再作妖老老实实的在吃这才脸色好看了点。 这个年代最普遍的法子自然是登报寻人,可登报要钱,而且登报不可能只登一个报刊,浪费钱的事现在她干不了。 路边很热闹,摆摊卖早点的、卖菜的、卖油盐蘸酱的、捏糖人,耍杂技的,看得人目不接暇。 走街串巷自然见的人多,可都不是她要找的那种。 直到在路尽头的巷子口她瞧见了一个算命摊。 古色古香的小桌,桌上齐全的摆着纸墨笔砚和签筒,旁边挂着的布上写着一卦一什么? 后面的字被桌子挡了一半,没办法看清。 摊后坐着的算命先生,不是印象里老神在在的长胡子老先生,而是一位身着长衫戴着眼镜的清癯年轻人。 他桌上十分讲究的摆着茶壶,茶碗里冒着热腾腾的水汽,没生意人也没闲着,拿着本书迎着隔壁青瓦上新升的日光阅读的很细致。 边喝茶边看书,腿边还有一个炉子烧着火,看起来温暖又惬意。 喧闹的街市,两人中间隔着熙来攘往,按说她普普通通的一眼,既无杀气也无戾气,不会被对方察觉才对。 偏偏越明珠只盯了对方三秒,那位年纪轻轻的算命先生便准确捕捉到她的视线,毫无偏差的迎着她的目光越过人群。 短短一瞬,两人四目相对。 越明珠一愣。 “看什么,赶紧趁热吃。”陈皮早早吃完抹了嘴在边上给她挡风,见她碗上的热气都快没了皱眉催促道。 “恩?哦” 越明珠低头赶紧扒拉了一口,就这么点功夫,等她再抬头看过去,只瞧见一个连桌子都来不及收拾只慌乱中拿了本书溜之大吉的背影。 诶? 他跑什么? 莫名其妙的往周边环视一圈,什么凶神恶煞的人都没有啊。 搞不懂她吃个粉还三心二意,陈皮蹲下身,冷冷瞪她,无声的催促比什么都管用。 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乖乖低头吃粉,直到食不知味的吃完,陈皮把碗接过去还给摊主,她都没找到那个把算命先生吓跑的人在哪儿。 有点失望的站起身跺跺脚。 冷啊。 本来还打算不管对方是不是真有本事,都要过去打听一下消息,能在这种地方摆摊,桌上的东西又那么齐全,不是家在附近就是有临时落脚的地盘。 闹事摆摊,有门路就说明消息相对灵通。 大不了卜一卦。 人莫名其妙的跑了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看穿了她想白嫖,在躲她? 算盘没打成的越明珠只好跟着陈皮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走了没几步她停下,“我打算今天再去那条街的附近看看,你呢?” 陈皮没想坐吃山空,冬天本来就不适合远行,尤其是去陌生的地方,没有遮风挡雨的屋檐没有抵御严寒的被褥,每年冻死的人不计其数。 “我去码头。” “那我们” “你跟着我。” “哦。” 想也知道,初来乍到陈皮根本不会让她落单。 前两天就这么过去了,她每日跟着陈皮去码头,看他在那里摆摊,不是摆摊杀人,单纯继续做苦力赚点小钱。天快黑了,他就带着她去之前那条街,陪着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再到邻街,一个个租房广告找过去。 很漫长,很也折磨人。 期盼和失望交替。 好在陈皮自始至终都没对她每日的失望而归露出半点不耐烦。 不如说,他幸灾乐祸的那点劲头持续时间还挺长,到后来在发现越明珠自己都不怎么抱希望后,连高兴都不再掩饰了。 就很难评。 第31章 仙女 那天遇见的算命先生,之后没再见着,仿佛那日清晨的匆匆一眼不过是错觉,后来抽空她又去看了两次,连算卦的摊子都没了。 奇怪的是那位置不算偏,地却没人占。 一整条街小摊贩鳞次栉比,突然中间多了一个缺口,都没人及时补上。不怪越明珠觉得那个算命先生很可能是深藏不露,老琢磨想逮人家。 “不然我也去找点事情做?” 每天花着陈皮的辛苦钱,眼看找她的便宜爹遥遥无期,过去画的大饼如今也越来越让她觉得心虚。 最初她还跟系统商量来了长沙就跟陈皮一拍两散,要把过去的苦全部吐干净。 结果—— 眼下的情况变成了她没有陈皮就要饿死街头。 说饿死有点夸张,但是也证明了身边有个男性劳动力的重要性,要不是陈皮,估计来长沙的第一天她找不到便宜爹就会被坏人强拉去卖掉。 越是繁华的地方越是人心叵测。 “你说什么?”陈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去找点事做,前天我看到有工厂招女工的广告,我可以去织布,广告上写了有教珠算绘画之类的,要是缺老师,只要她们不嫌弃我年龄小,我也可以试试。” 但是那个工厂很远,在城外。 陈皮听她说完紧皱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看脸色就知道他不同意,越明珠又换了一个,“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去昨天那个澡堂,那个近。我走的时候专门问了,她们有招女工帮忙洗澡按摩,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包吃住。” 陈皮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陈皮这么阴沉的表情了,尤其是在对着她的时候,几乎很少摆脸色给她看。 陈皮磨牙凿齿,“你知不知道他们招女工都是伺候谁的?” 这个越明珠自然打听过,人家诚心招人,没打算瞒着她。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一看陈皮这个态度,越明珠声音也小了起来,“我知道,她们跟我说过了,是一些卖艺的女子。” 就是。 这个卖艺也卖身。 陈皮冷笑连连,“你想都别想。” 越明珠叹气,没跟他顶嘴对着干,或者大骂他凭什么瞧不起那些身不由己的弱女子。 “有我一顿吃的就饿不着你,其他的别想了,就凭你这双手能干点什么?” 陈皮不是瞧不起她,也不是瞧不起妓女。 那些从烟花柳巷里出来的女人,脾性无论好坏他都赌不起,难保她们不会对越明珠下手,要是真运气不好撞见个爱拉人下水,对她一个小姑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光是想想,陈皮就想杀人。 他见过越明珠的手,皮肉细嫩、白皙无茧。 让这双手的主人去学着伺候人,陈皮不痛快,他就算不清楚她过去家境如何,也知道她从前绝对没吃过苦。 就在越明珠想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让他松口之际,街边静了一秒。 不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而是一种无形的氛围,周遭环境和人群相互影响所带来的,街道两边的小贩再到路边的行人都在往一个方向看去,那种不约而同的连贯反应的余波同样来到了越明珠的附近。 她好奇抬头,顺着众人目光望过去。 众目所归之处,是一位年龄不大的少女。 她年纪不会比越明珠大多少,但无论是曼妙的身姿还是出众的美貌,都有一种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惊艳。 尤其是她清冷脱俗的气质,散逸着不是出自本人本意的目下无尘,轻轻一瞥,就足以令人见之忘俗。 天啊。 越明珠看呆了。 她自己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属于发育晚长得慢的类型。 之前对水照过,摸了骨相,照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她很确定,以后自己要是不好好养养,补补身体,哪怕再过几年,五官也长不开,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十八岁之前,她很可能始终是幼态脸。 这是她头一次瞧见才十五六岁就出落的如此清丽出尘的美人。 羡慕啊。 一时间她都顾不上陈皮是不是还在生自己气,连忙拽了拽他衣服,让他一起看仙女。 陈皮从小混迹街头,自然比她还先注意到周围人的视线。只是他尚在气头上,根本懒得动。 袖子微微下坠,一只手锲而不舍地拽着往下拉。 陈皮冷眼在越明珠的手上盯了两秒,不回应也不动。直到她耐不住性子,用手臂碰了碰他,才懒洋洋的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 他抬头时机很好。 那位美人由远及近,正巧从两人身前经过,近看之下更是美的毫无瑕疵,从两人眼前款款而去,连吹过来的风都是香的。 越明珠目不转睛的望着。 陈皮看在眼里,在人走远后,视若无物般的移开,随后平静地凑近在她耳边,问了句很惊悚的话:“你喜欢她的裙子吗?” 越明珠:“” 慢慢回望一直盯着自己的陈皮,她微妙的感觉到了一丝丝危险:“如果我说喜欢,你打算做什么?” 陈皮没说话。 平淡地垂了视线,没让她发现自己眼底的阴沉,心底琢磨如果只捅眼睛应该不会把血溅到衣服上。 不过 他把袖子从越明珠有些僵硬的指尖扯开,兴致缺缺的笑话她:“没打算做什么,你要是喜欢,等以后有钱想要什么都有,难道你想我现在就去抢来给你?” 抢你个头!!! 这段时间都快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戏弄,自从他意识到她爹很可能不会出现后,态度就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还喜欢在口头上捉弄她。 越明珠只当他青春期恶趣味上头了。 但是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她另一只手也拉住了陈皮,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你答应过我,不随便杀人的。” 陈皮没动,只是手背被她轻轻碰着,柔软又温暖。 他低头看着。 笑了一下,很难想象一个人的脸上能同时出现戾气又不失柔和的笑容。 他说:“好,我答应你,不随便杀人。” 第32章 借狗 码头上的人良莠不齐,偷鸡摸狗、坑蒙拐骗都是小场面,更难堪更龌龊的事迹屡见不鲜。 为了混一口饭吃,免不了和某些恶势力纠缠不清,那里往往是什么最烂,什么最恶心人,就什么最多。 把人性恶展现的淋漓尽致。 陈皮无所谓, 可他不想带着越明珠在码头那种肮脏污秽的环境生存。 刚开始他很烦她的眼睛,太亮太大,把他的狼狈照得太清楚,让人想挖掉。但是现在,他希望那双眼睛像月亮一样,永远高高挂在天上,就算倒影沉在水里,也不会被任何脏东西搅碎。 敲定主意,他决定不再带着越明珠一起出门。 之前他们找落脚点时曾经被附近的一些混混找上门来寻麻烦,陈皮趁着晚上越明珠睡着摸上门,去把他们手脚都打断了。 他答应过她不能随便杀人。 可不就没杀。 只不过这年头地痞流氓断了手脚只能等它自己好,运气好能活成残废,运气不好那就是死路一条。 不过这就不关陈皮的事了,贱骨头不够硬,还敢来找他的麻烦,那不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吗? 确保周围没人能趁他不在对越明珠下手,陈皮就独自出了门。 码头上人来人往,消息自然广,不让她跟着出门,看她还能看到多少招工广告。 本来陈皮就不乐意那天她说要出去打工的话,现在正好。 至于越明珠本人的意见。 不重要。 “” ‘不重要’的越明珠本人,有点沮丧,但不多。 陈皮没限制她出门,周围有几个地方她还是能去的。就这样,陈皮起早贪黑出门赚点微薄的薪资,她在外面逛逛走走,还是能打发一下时间的。 但是,偶尔会遇见不长眼的来找茬。 第一次,她忍了。 第二次,对方变本加厉。 这次越明珠不打算再忍了。 直接告诉陈皮估计会见血,对方目前欺负她欺负的还不是很过分,只是在初步试探她底线。 所以,没关系,暂时还轮不到陈皮出马。 正好最近有点无聊,越明珠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陈皮不让她去人太多的地方,牙行云集之地不能去,报关行不能去,摊贩多的不能去,可他没说酒楼不能去。 不是嘴馋,是她尾随别人来的。 被越明珠暗中随行的是个看起来跟陈皮年龄相仿,身着绸缎长衫、毛皮马褂,瞧着就身家不菲的俊秀小哥哥。 隔得老远,越明珠就在大街上对他——身边的那条大黄狗,一见倾心。 标准的黄狗白面,瓦盖鼻,花舌头。 当时大黄路过肉摊不肯走,它的主人笑了笑踢它屁股一脚,见它还赖着不动,就弯下腰掐着它后颈皮,揪了揪狗子下巴上的两根毛,又笑骂了一句什么,它才不情愿的抬屁股。 唔,这副主宠和谐共处的画面让越明珠有一丝丝心动。 根据老祖宗的挑狗口诀,花舌头说明攻击力强,下巴的两根毛代表个性凶悍,被主人踢了一脚也乖乖摇尾巴表示忠诚。 至于嘴馋赖着不走嘛,说明主人不苛刻,脾气好心眼也不错。 这才是她最终决定跟上去的重要原因。 人家在酒楼吃酒用饭,她就在外面蹲守,人家出了酒楼,她就一路狗狗祟祟的跟着,主要是观察他那条大黄狗。 最初跟着人家的时候,就在离她日常活动范围不远的地方,这趟回程,眼看马上就要到地点了。 越明珠扒在墙后边儿,小声背诵一会儿搭话能用得上的台词。 她这个跟踪的耐心十足,反倒把前面一直揣兜遛狗的人逗得闲不住了,他回头望向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笑了一下:“跟着我呢?” 大黄用同款姿势,四条腿没动,扭头向后盯人,上竖的尾巴一动不动。 一人一狗的注视下,个子小小的人影磨磨蹭蹭的从墙后出来,圆溜溜的眼仁黑白分明,有一种不染世俗的明亮纯净。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一错不错盯着他家狗,脸蛋上还挂着朝气的笑容,“我是瞧你你狗养的不错。” 大黄歪头看主人:?冲我来的? 听了她这句夸奖,狗主人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弯腰拍了拍狗头安抚。 他好脾气问:“你喜欢狗?” 有的聊就是有的谈。 越明珠连忙点点头,一点也不见外的直奔主题:“如果你愿意把它借我一会儿,我就更喜欢了。” 借狗? 狗主人有点想笑,跟他借狗的人很多,头一次遇见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他来了点兴致:“你借狗做什么?” “秘密。” “借多久?” “一小会儿,就去前面那个巷子一下,出来了我就还你。”为了以示诚意,她认真道:“不白借,我会给报酬的。” 圆鼓鼓的挎包被她豪迈的拍了拍,布包看起来沉甸甸,被拍发出的声音也很沉闷,一听就有货。 狗主人很爽快:“行,借你。” 大黄狗被主人拍了拍脑袋叮嘱了几句就乖乖跟越明珠走了,服从性很高的随行在她左侧,长衫小哥哥就站在身后从容目送她带走了自家狗,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是狗贩子。 人家这么大方,那她也得客气点。 边走边低头小声跟狗兄解释:“我有一个对头,就在前面那条巷子,每次我路过都会被欺负,你一会儿走我前面,吓吓对方就行,不用真的下嘴。” 没错,那个专挑陈皮不在的时候欺负越明珠的不是人,而是一条中等体型的小黑狗。 那狗可精了,有陈皮陪着连它影子都见不着。她又不能告诉陈皮,否则那狗子当晚就会变成加餐出现在饭桌上,越明珠不吃狗肉。 这位临时借来的大黄狗很沉稳,听到她的说辞十分通人性的“唔”了一声。 有了狗兄捧场,越明珠的倾诉欲不由旺盛起来,一路上说的有滋有味。 很快一人一狗就来到了目的地,大黄当仁不让的先她一步往巷子口迈步,走到巷子中间才回头冲越明珠汪了一下。 安全! 懂了。 越明珠放心跟过去。 这巷子深,她知道那个对头就藏在最里面,果不其然,她刻意发出的脚步声刚在巷子里响了两声,一道黑色闪电已经冲出来了。 从巷子深处像个小飞弹,精准无比直奔越明珠。 第33章 人仗狗势 大黄身子一扭直接挡在她面前,凶狠的低吼一声,黑色飞弹急刹车,趾高气昂的“嗷呜——”声也戛然而止。 急刹车后,它那张狗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懵逼表情,僵硬的和一看就比它威武高大的大黄狗面面相觑。 小退半步,越明珠松了口气。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一条狗结下了梁子。 只知道陈皮不带她去码头的隔天,她独自出门路过这条街,莫名其妙就被这狗盯上了,每次她路过狗都会跑出来冲她大叫,还会利用惯劲狠狠扑她一下。 那个高度正好到越明珠大腿。 才两天工夫,就有淤青了。 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就疼。 之前那么猖狂,动不动就扑她,对她嗷嗷叫,凶的不得了,现在,哼。 见它眼神闪躲,迈步想后退被大黄狗拦住。 越明珠忍俊不禁。 直接笑仰了头,底气十足的放狠话:“你很会叫吗?会叫有屁用,出来混要有背景有势力,你哪条道上的,一看我靠山在这里,你就变小可爱啦?” 黑色飞弹狗头都不抬起来,垂着脑袋不知所措,没敢再像之前那样凶巴巴的冲过来。 哼,没出息。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三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爆笑声,越明珠笑声一滞。 没想到会被人窥探到自己的小秘密,她不高兴扭头——只见先前借狗给她时言谈还很沉得住气的长衫小哥哥此刻正扶着墙笑得喘不过气来,毫无形象可言,把眼泪花都笑出来了。 大黄见主人来了,摇了摇尾巴,扭身用湿润的鼻子友好的碰了碰越明珠手,迈腿朝主人走去。一见自己靠山要走,越明珠有点慌,连忙收敛她原本还不愉快敌视小哥哥的眼神,跟紧狗兄。 她实在担心没狗兄拦着,黑色飞弹又来扑她。 一直跟着狗兄退到巷子外,长衫小哥哥也没能止住笑,还边看她边笑。 越明珠被他笑的报复心都没了,一时间感觉滋味错综复杂,但是输人不输阵,哪怕借人家的狗,也还是理直气壮:“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人仗狗势吗!” “不不不。”长衫小哥哥连连否认,笑到面红耳赤的俊脸止住笑意后,神色倒比之前更畅快温和,“我只是没想到这长沙城中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仗狗势的人,难得见到有人和我意气相投,一时激动,还望见谅。” 不气不气,气坏生病没钱医。 越明珠把自己哄好了,大方的说:“看在狗兄面子上,算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大黄狗头,“谢谢你啊,靠山兄。我这就给你报酬。”从挎包中掏出用纸袋包好的大骨头。 大黄盯着香喷喷的大骨头有点移不开视线,之前分明在肉摊馋的要命不肯走,这会儿反倒很讲究的先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真是好狗狗。 越明珠感慨。 不会为了陌生人的一根骨头就摇尾乞怜的狗,这才是她喜欢驯化人的原因。 只可惜,人和狗不一样。人类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更广阔,同样,代表了他们受到的诱惑,和自身的欲望也更多。 想要让他们不会为外物动摇,不背叛自己。 难免会让越明珠多花费一番心思。 狗就不一样了。 大黄灵敏的嗅觉肯定闻得到她包里藏着什么,可一人一狗同行这么久,它连凑近闻一闻都没有。 狗主人看着越明珠手里的骨头,哑然失笑:“原来你说的报酬是给它的?” 越明珠疑惑:“不然呢?报酬自然要给最大的功臣。”给了狗狗,主人可就不能问她要别的了哦~ 得了主人应允,大黄咬住骨头,张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全程没碰到她手,乖乖将大骨头叼着并不着急开动。 “你”他语气含笑,正要再说些什么。 委实囊中羞涩的越明珠连忙“哎呀”了一声,假意望着天边没入山头的落日,义正严词:“时间到了,再不回家我会挨骂的。” 这可是实话。 她拍手起身,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诶,等——”来不及阻拦,他连忙高声喊话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有缘再见我就告诉你!”头都没回的越明珠潇洒挥手作别。 直到跑出对方视线范围,她才没心没肺的摇头:还是不要了,最好以后再也不见,被狗欺负的只能找狗撑腰这种事万一让陈皮知道了 嘶—— 好歹毒的画面。 都不敢想他会是什么脸色。 而在被她抛之脑后的小巷中,小黑犬望着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悲戚的发出了一声呜呜叫,眸中闪烁着些许水光。 似乎已经对自己未来再也见不到对方的下场有所预料。 吴老狗走到黑色闪电身前,它无力的耸拉着脑袋,眼神哀泣,根本没想着迈步偷跑,此时让大黄拦在身前,也只是低呜两声垂着尾巴无精打采。 他蹲下,似笑非笑的拍了拍狗头:“欺负小姑娘?” 黑色闪电难过,“呜呜” “装可怜也没用。”他揪了揪狗耳朵,“喜欢人家就多摇两下尾巴,冲人家嚷嚷算什么本事,跑那么快想扑人?难怪人家不喜欢你,女孩子是要哄的,你这么凶,只会讨人嫌。” “呜” “后悔,后悔晚了。行,跟我走,我家里有一只唐僧,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姑娘,那以后叫你八戒怎么样?” 第34章 约定 太阳下山前,越明珠旧地重游,一无所获才匆匆赶回临时住所。 那天她提议去做女工倒不是真的想要奋发图强、自食其力。 主要是考虑到陈皮斗鸡都想着以小博大跟其他人反着买,像他这样偏激贪利、杀人赚钱的买卖做惯了,再去做苦力讨那点辛苦钱,肯定会感到加倍煎熬和不忿。 正如她所想。 赚辛苦钱这两天,陈皮肉眼可见的情绪恶化。 他性格一直很糟糕,只是不拿她撒气,不痛快也不会迁怒她。 但是她也不能作死对。 陈皮进屋的时候越明珠正在生火,呛人的烟雾满屋都是,浓得都快看不清她人影了。 “” 没错,她今天回来的是很及时,跟陈皮只错了一个前后脚时间差,致使她生火没升起来被撞了个正着。 “咳咳咳你,你等会儿” 越明珠不死心,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在对着一点点火苗吹气,试图让它燃的更热烈。 陈皮看不下去了。 把人提溜出去,他进屋没一会儿浓烟就散干净,火也升起来了。 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出门。 这么多天连生火都没学会,笨手笨脚到令人无语程度的越明珠正背对他坐在门槛下的台阶上,毫无自觉的小声哼着歌。 换做是从前,他早大骂‘废物连生火都不会还有脸唱歌?’’ 现在他只是没好气的说:“你想在外面喝西北风吗?” 一样没什么好话。 但是以越明珠对他的了解,这其实就是个哄人的台阶,于是快乐起身,一点也不羞愧的进屋享受他人的劳动成果。 她估计陈皮也看出来,她下午在外面溜达晚归。不过他今天心情很一般,叫了她进来后没精力说别的,和往常一样默默烧水,热两人的伙食,比昨天还要沉默。 情况不太妙。 喝着热汤,越明珠心里犯嘀咕。 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是她很清楚,除了和在汉口别无二致的麻木生活让他厌烦,肯定是有别的人招惹他了。 否则,不会又翻出早前藏好的九爪钩,坐在角落擦拭。 摆明是对谁起了杀心。 应该不是为了抢活干在码头上跟人争强斗狠,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忍到回来,还一忍忍好几天,早挑人少僻静的地方直接把人弄死了。 那就是给他气受的人,一时半会儿拿对方没办法? 得出这个结论,越明珠有点稀奇。迄今为止能让陈皮忍气吞声的,除了她自己还真没见到第二个。 唉,想着想着,还有点可惜。 以前在汉口的时候陈皮想杀谁从不瞒她,把杀人说的像砍瓜切菜一样,现在却连码头上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对她闭口不谈。 不说就不说,她就是觉得以陈皮目前的状态迟早要惹事。 “你又去找你爹了?” 偷看被抓包的越明珠默默低头,“我爹不会无故失约,有可能是之前我们不小心错过了,反正我每天待在这里也没事干就去随便看看。” 陈皮摩挲着九爪钩没说话,神色阴晴不定。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主动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露出小拇指,“不然我们拉钩。” 陈皮瞥了她一眼。 “当作约定,不管将来我找不找得到我爹,我们都是朋友,可以一直在一起,不管我爹同不同意,答不答应,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勾,冷眼盯着她做约定的小拇指,嘲笑似的说道:“腿长在你身上,你要是想跑难道我还能拦着?” 你不会拦着,你会直接打断腿。越明珠在心底微笑。 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谁还不知道你,就陈皮那点小心眼,不会比针孔大多少。 进城后他比赶路时难搞多了,路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最多用来敷衍一下自己锲而不舍的废话连篇,平时从不主动说话,基本是她说一句才应一句。 现在就不同了。 话比以前多不说,还喜欢作弄人,动不动就说一些猫嫌狗憎的话来惹她,怪不得当初春申姐姐跟他讲了没几句就气的拿水泼他。 “不要就算了。” “谁说不要。”他手快地勾住越明珠准备撤回的小拇指。 陈皮嘴角挂着笑,依然没什么人情味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恫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是将来反悔,我陈皮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知道啦知道啦。” 越明珠勾着他手轻轻摇一摇。 托管看到这一幕不由回顾了起系统留下的记忆,疑惑道:【宿主,不是说好利用完就脱手。】 就像陈皮自己说的,他这个人很难缠,惹事的本事一流,迟早有一天要连累宿主。 她低笑:【好狗也要喂骨头。】忠犬或许不会为了骨头对外人摇尾乞怜。 但是用钱收买的人,一定也会为了钱出卖人。 发现陈皮价值的时候,她果断没再选择继续用金钱的方式打动他,这个决定,真的让她收获颇多。 用心,用心。 滴水穿石般的用心,才会让人难以割舍。 不过话说回来。 要是继续这么下去放着他不管,用不了几天,他就会私下破了那个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约定,现在好歹能再多管两天。 刚过了腊八,怎么说也的在年前少给她惹点麻烦。 多不吉利。 已经顺利抵达长沙达成目的的托管对陈皮的耐心有所下降:【可他这个人】 【放心好了。】越明珠松开手,见陈皮下意识弯曲了一下失去她的配合而略显空荡的指头,理所当然的说:【我这个人向来吝啬,如果说满分是十分,那我在意一个人顶多只舍得给一分,可我要是给一分就会表现出五分,还要让旁人感受到十分。】 托管一针见血的问:【那宿主想要多少回报?】 【当然得比旁人感受到的只能多,不能少。】 蚀本的买卖,越明珠可从来没做过。 原本是找不到爹不得不接受陈皮照顾,现在一个拉钩下去,就变成了不管她找不找得到爹都会让陈皮照顾。 化被动为主动。 这其中的含义可不一样。 她笑的无害至极:【软饭嘛,当然要硬着吃才舒坦。】 做女工? 怎么可能。 她早就说过了,能吃苦就会有数不尽的苦等着吃。 越明珠可以吃苦,但她绝对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第35章 拜师 隔天一大清早,陈皮就收好九爪钩连带着所有伤人利器,藏在褡裢准备出门。 临走前还不忘跟她放狠话:“我去码头,你别一天天到处乱跑,回来我要是看不见你” “就打断我的腿。”越明珠积极回复。 没有被威胁的委屈,她朝气蓬勃的冲陈皮挥挥手,脸上洋溢的笑容灿烂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一路顺风!” 陈皮怀疑的上下打量她两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才安分了两日就又迫不及待的出门去搞事,越明珠垮脸叹气,就这,还好意思跟她撒谎,威胁她。 脸皮真厚。 他一走越明珠就悄悄尾随过去,每天看他带着气出门,又带着更大的怨气回来。 难得见到陈皮自闭。 她好奇了几天,终于忍不住跟过去一探究竟,彻底弄清楚他到底是在谁手里吃了瘪。 不过—— 到了目的地,越明珠震惊地睁大眼睛。 出现在她眼前的,赫然是一座碧瓦朱檐的巍峨府邸。 朱红色的正门大敞,檐枋下镂空的挂落雕刻着水仙纹饰,两边各挂一盏玻璃灯笼,正门台阶下方还一左一右立着近两米高的镇宅石狮,一只脚踩绣球一只抬抓抚幼狮,气势磅礴威武。 难怪这一路跟着过来路面是越走越平坦开阔,往来人群也变少了,行人穿的衣服料子都贵而不显,原来是到了达官显贵的住宅区。 她就知道陈皮不可能老老实实去码头搬砖。 可是再劫富济贫也该有个度,上来就挑这种一看就是地方豪强,会不会难度太高了? 越明珠感到窒息。 还以为跟他斗气的是哪个本地帮派,又或者是码头上的纤夫船老大之类的,虽说陈皮有以少胜多的事迹在前,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还是愿意相信陈皮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口头约定。 杀一人,和杀很多人意义不一样。 后者更难毁尸灭迹,原本越明珠是这么猜测,谁知道他上来就挑了个动动指头就能把他们轻松碾死的庞然大物。 佯装路人若无其事的绕过还有小厮当值的朱红大门,越明珠沿着青灰色的石墙往后边走。 然后,她就亲眼目睹陈皮从两米多高的围墙上轻松越过,灵敏的简直像只脚不沾地的燕子。 无力在心底捧场的给他鼓掌叫好。 他倒是民国版跑酷跑的潇洒,她怎么办? 来来回回走了大半天,终于在一面青灰色的墙壁上找到几个不起眼的支撑点。 活动一下四肢,越明珠开始攀爬。 摔了不下十次终于爬上去,好不容易用脚蹬着一个砖面微微突起的地方,两手紧扒墙头把自己成功的挂在上面。 墙头刚探出脑袋,她就在下面发现了陈皮,忙缩头躲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站在陈皮的不远处的是一位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其外貌之俊美,用古文来形容那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这家主人这么年轻俊美吗? 不,这不是重点。 差点被美色动摇的越明珠心一沉。 他手里拈花般轻巧拿着正是九爪钩,决不能以貌取人认为他是个吟诗作对的文弱书生。 按照她上辈子阅剧无数的经验,不管是小说还是影视剧集,都会提到的一个知识点化繁为简,大意是武器有心,和人心意相通将如臂使指。 来长沙路上看陈皮用九爪钩随其心意抓鱼蟹,掏鸟蛋,眼见为实嘛,她也不觉得是夸大其词。 哪怕看不懂武功,陈皮当初以一己之力就杀穿混迹长江上下使得城内外军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水匪,就证明他不光是年少轻狂而是真有本事。 可现在有人在她眼前赤手空拳、轻描淡写便接住了陈皮九爪钩,仿佛那不过是孩童手中的玩具,不具备任何杀伤力。 尤其是陈皮捂着胳膊似有负伤,不甘心的冷冷望着对方。 无一不证明了那个抢走他武器的人——很强。 强得让越明珠这个旁观者都寒毛直竖。 陈皮受过伤吗?受过。 但他不该像现在这样被人像戏耍一般玩弄于股掌之中,哪怕握着刀也不敢轻易上前,似乎毫无反击之力。 是年龄尚小经验不足? 不清楚。 可怕的是越明珠不知道像那个人这么强的,长沙城中还有几人? 这会儿她连跑路的心情都没了,不是她被对方的实力震撼到,而是——对方已经发现她啦!!! 红衣男子眉眼含笑似春风,对她道:“来者是客,何必翻墙而入,不如客随主便?” 虽然是问句。 但是—— 越明珠沉痛闭眼,平复了一下心跳,悄悄睁眼往后一看,果然,背后正站着一位面容和气的伯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的,连个脚步声都没听见,见她瞧过来还笑着拱了拱手。 这不上不下的。 显得她这个梁上来客多冒昧。 “哈哈。”干笑两声,松开手,老老实实地从墙上滑下来。 对方一把年纪依旧礼数周到,越明珠只好掸了掸身上沾到的灰尘,乖乖鞠躬还了这一礼。 爬人墙在先。 就算人家先礼后兵,她也不能失礼于人前。 跟着管家绕回正门进府,无心观赏影壁雕刻的水仙,她目不斜视、安分守己的默默前行。 不过越明珠没什么危机感,像陈皮那样对人下杀手,接连几日都翻墙去挑衅还能活着回来窝在角落自闭,就说明人家对他没有敌意,也没想赶尽杀绝。 她是看不懂武功路数,但是她读得懂人心,那位红衣美男对陈皮似乎是有惜才之心? 容不得她多想,人被管家领着到了刚刚爬墙头看见的那一方天地。 几分钟没见。 陈皮已经安静在地上跪着了,面上早已不见动手时的狠辣森然,光看他跪得干脆,倒是很有几分甘拜下风的平和。 “”这么突然吗? 大概是她震惊到想要揉眼睛的表情太过明显,那位红衣男子抬手示意陈皮起来,随后对她微微一笑。 “我准备收陈皮为徒,你可以唤我” 见他似乎还在斟酌用词。 越明珠脑子里拐了好几个弯,原来是抱上大腿了,不早说。 她不动声色的问好,“红先生好。” 第36章 暂住红府 二月红看了一眼管家,管家轻轻摇头。他回头看向默默走到陈皮身侧寻求安定的小姑娘,语气温和:“你知道我?” “我是进门的时候,看见贵府门匾上写着红府。”他这个问法,看来是名声在外。 “你识字?” 这就稀奇了。 见他思绪跑偏,越明珠偷偷用胳膊撞了陈皮一下。对方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的质问:“不是让你别乱跑?” “跟着你,不算乱跑。”再说,“你还说自己去码头呢。” 所以,大哥莫说二哥,反正咱俩都差不多。 比起乱跑,跟着他不算什么坏事,在陈皮接受范围内,他就是习惯性的想唬一下她。 见他没吭声知道是就此揭过,谁也别揪着不放的意思,越明珠t到了。 临近正午,这位陈皮新认的师傅留他们吃午饭,好歹是他亲自开口要收的徒弟,虽然没说是内门弟子还是普通弟子,但到底算自己人,不差一顿饭。 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丫鬟还很贴心的来问她有没有忌口。 越明珠不吃海鲜,不过这是在别人家做客,不管上什么菜,不吃就是了,反正桌上还有一个清桌机器,只提了洗手。 午饭过后,重新回到正厅的二月红又让人上茶。从下人低声交谈中,得知这位红先生似乎是去陪夫人还是未婚妻去用餐了。 年轻有为,还有老婆。 真让人羡慕。 饭后越明珠品茶清口,陈皮不喜欢这味道,嫌烫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二月红默不作声的看了一会儿两人,心下做了判断,“你看起来不太像陈皮的妹妹。” 何止是不太像,礼节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坐姿文雅一看就是从小家教甚好。 “我的确不是。”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误会他们是兄妹了。不难理解,在世人眼中这个年头能相依为命的只有亲人。 长辈发话,她自然不能失礼,放下茶杯侧身回道:“当初我们在汉口相遇,后来机缘巧合下选择结伴同行,我是特意来长沙寻亲,他是好心陪我走一趟。” 陈皮要拜师,拜的还是地方豪强,她自然要捡好话讲,轻描淡写的把陈皮在汉口犯下的案子以及两人被官方追捕的往事仅用‘机缘巧合’四个字概括。 就算将来暴露,也不能说是越明珠撒谎。 最多,只是简略了些。 ‘好心’的陈皮沉默的看了她一眼,没提这几天他第一天翻墙而入挑衅二月红的时候已经将自己暴戾的本性暴露无遗。 想着吃人嘴软,来了这么久还没自我介绍过,越明珠主动开口:“我姓越,名明珠。不是岳麓山的岳,是越王勾践的越。” 岳麓山自古以来就是长沙的名山。 岳和越同音。 她以前经常被人误会成姓岳,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这才特意做了解释。 之后二月红又问了许多别的问题,越明珠不太理解,也还是一一回了。 问就问呗,反正按照原主的身份回答就算派人去查也绝无纰漏。 就是有点奇怪,放着自己徒弟在旁边就只问了个年龄,反倒对她格外关注。 难道是担心徒弟所交非人?替他筛选朋友?考验人品出身? 要考验,最该考验的其实是陈皮。 不过能翻墙拿着武器去杀主人家的,只要不是脑子坏了,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 指不定人家就是突发善心,觉得这小伙子有天分也顺眼,就动了收徒的心思,一心引他向善呢。 “这么说你还没寻到亲人?我在这长沙城中也算小有人脉,若有什么线索不妨说出来,看在陈皮的份上,作为他师傅的我帮你找找也在情理之中。” 交流过后,二月红对她印象很好。怕小姑娘脸皮薄,就假托陈皮的名义提出来帮她寻亲。 世道艰难,她一个小女孩若是能找到家人依靠,就再好不过了。 人家一番好意越明珠自然能看出来。 长的好,家世好,情商高,怪不得这么年轻就有老婆。 看,陈皮挨了几天打,憋了几天气,一说收徒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纳头就拜,杀心说去就去。 识时务这点,越明珠自认比陈皮要快,“谢谢红先生,我要找的人姓张,从东北来,约莫是半年前或者更早些入城。” 姓张? 压下心底的惊讶,二月红不动声色做安排,“好,我会派人去查,你先和陈皮一起住在红府,等有了消息也方便通知你。” 越明珠腼腆一笑,“多谢红先生,那我便在府上打扰一段时日了。” 很快二月红就让下人带她和陈皮去客房休息。 一路上陈皮沉默寡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私下只有他和越明珠两人的时候倒会时不时说些讨人嫌的话,有外人在就习惯性冷着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说到钱。 越明珠下意识摸摸挎包,里面还有当初在破庙里陈皮给她的五十文钱,至今没花光。 见她有心事,陈皮学着她先前做过的动作碰了碰她胳膊,碰完又不吭声。 “怎么了吗?” “还没放弃找你爹?” 才找了一个多星期就想让她放弃自己未来的衣食父母?她倒是想放弃,可你师傅不给机会。 在正厅她就发现了,一提到‘张’这个姓,一直很从容的红先生脸上出现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之后她特意说了东北。 效果更明显。 如果没猜错,陈皮的未来师傅很可能认识一个来自东北的张姓人士,两人关系估计还不错。 至于二月红为什么没当场提出来,应该是考虑到对方的处境,怕她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打算私下先跟对方通通气,免得人家不认,到时候场面尴尬? 越明珠微微皱眉,问题是,她只想借着这个人找到她爹而已。 突然她的手被人碰了碰,小拇指被轻悠悠地勾住,陈皮不悦道,“怕什么,就算找不到,不是还有我。” 越明珠终于忍不住笑了。 第37章 来信 见两人走远,二月红问管家:“你觉得她怎么样?” 虽然没提名字,但是管家很清楚自家主人指的是谁,恭敬的道:“那位小姐知书达理,看得出家教甚好,只是跟您新收的那位徒弟不像是一路人。” 何止是不像一路人。 说白了,是天差地别。 一个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二月红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从小受尽冷眼,因此小小年纪便野性难驯,青涩的面庞都挡不住他凉薄的眼神。 手段青涩也难掩出手时的毒辣,是个天生杀人的好苗子。 这种人,二月红见多了。 他也曾有过一段杀人越货、灭人满门的血腥过往,比起眼前这个眉目阴鸷的少年,那时的二月红心够狠也更硬。 陈皮一出招,他就知道是个生手,没受过正经训练,能有今日全靠他不俗的根骨、直觉以及丰富的杀人经验。 二月红见猎心喜。 除了自己,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好的习武苗子了。 如果说第一次只当陈皮是个眼高手低的外生,第二次二月红则眼前一亮。 俩人只交手了一次,那次陈皮毛病一大堆,可第二次交手他再出招,身上就多了点二月红的影子。 要知道初次交手时为了不吵到丫头,他全程速战速决,下手快准狠根本没带指点的心思。 也就是说,这小子仅凭天赋靠着一次交手就吸纳了他的武功路数,短短一天就逼着自己改掉坏习惯,破绽少了,出手的风格也变得更为简练致命。 可以说陈皮来找他的第二面,才让二月红不觉技痒,毫不留情的又教训了他一顿。 至于性格。 二月红也不是什么好人,干这一行性子不够毒辣,只会害人害己。 有本事的人有个性不是件坏事。 尤其是发现他挨了自己两顿毒打后还敢继续上门挑衅,甚至第三天、第四天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杀意都没降下去,反而越烧越旺,人却一天比一天更冷静。 二月红就更满意了。 再仔细一打量,虽然年龄是大了点,但是长的不丑,勉强还算过得去,他一个唱戏的总会对颜值有那么一点特殊的高要求。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被他相中的未来徒弟,居然不是孤身一人。 当小姑娘在墙头露出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敏锐察觉到原本被自己敲打到精疲力尽的陈皮眼神瞬间就变了。 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看得二月红当时就想叹气,这不等于把自己能被人拿捏的软肋暴露给敌人了吗。 如果要收徒,那他上课的第一条就是教陈皮藏心,至少得学会在敌人面前不露痕迹。 让二月红意外的是——澄净明亮的双眼,衣服朴素又落魄,却丝毫没有穷苦人家的孩子该有的彷徨不安,更对红府上下的繁华安之若素,瞧不出留恋与艳羡。 陈皮不可能有这样的亲人。 更何况,她居然还识字。 这年头只有出身富贵的姑娘才会被疼爱她至极的父母起名掌上明珠,寓意极珍之宝。 这不是二月红有门第偏见,而是一个人的名字本就和他的出身息息相关。 好比陈皮,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出身市井,只他一个杀心渐起的眼神,二月红就能大致判断出他手里犯了多少条人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一个叫明珠,眼睛也生的像明珠一样的亲妹妹。 但也正是如此, 管家中规中矩的补了一句,“虽说不像一路人,可能把一个跟自己无亲无故的小姑娘照顾的这般好,才显得二爷这位新徒有情有义。” 不错,这正是二月红心中所想。 干他们这一行的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人多了去。 就陈皮之前三番四次上门找茬的劣迹,他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居然也有软肋。 这对二月红来说不是缺点,反而是不可多得的优点。 陪丫头用完饭,他回到前院趁着喝茶的功夫仔细询问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身份来历,有没有亲人在世,有没有上过学。 别看人家一语带过,可二月红从对方话中听出,这姑娘虽没上过私塾,但只凭人家请了私教在家一对一辅导就能看出过去家世不俗。 近一年他为了丫头修身养性,没怎么在外面掀起风浪,名声降是没降,红家世代扎根长沙,根基已深。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短短半年,已有后浪的风头要隐隐没过他红家了。 那后浪凶得狠。 名声大到现如今整个长沙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半年前自从东北而来的张启山。 二月红心里多少有点可惜,原想着小姑娘性情涵养都不错,万一找不到亲人,还能留在红府给丫头作伴。 现在倒是不行了。 他偏头对管家吩咐,“一会儿我写封信,你亲自给现如今长沙城中名声最显的那位送去。” “是,二爷。” 落日降在山头不远处,红霞漫天,时间已经临近傍晚。 一个下午足够越明珠洗澡洗头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来给她送新衣裳的是二月红未过门的妻子丫头。对,人家名字就叫丫头。两人还未成婚,不过看她眉目流转的情意就知道他们感情很好。 只是,这位未来夫人比越明珠想象中要普通一点。 可能是先前在街上见过一位小仙女,先入为主,她觉得以二月红的家世和容貌,应该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才对。 丫头自己也说,她过去不过只是街上的一个卖面丫头,是侥幸才被二爷救回家。 说的很坦然。 她的确不是仙女一般的大美人,可是当她提起二月红时唇边那抹不自觉的笑有一种灵动的快乐。 越明珠跟她相处了一会儿,倒不难理解二月红为什么喜欢她。 懂得如何爱人,会快乐的看待周围的一切,明明待在宅子的四方天地,却有着被保护很好的纯良与欢乐。 恩,以貌取人要不得。 二月红的眼光真不错,也就差她越明珠一点点。 “家里的下人不小心洗坏了你的衣裳。”丫头微微蹙眉,“我让人尽力挽救了,真是抱歉。” 她从丫鬟那得知,二爷看中的徒弟带来的妹妹那身衣服外面的棉袄还好说,可里层缎面马褂的填充物泡了水才知道是鹅绒,这下连小姑娘越贴身布料用的越贵重也不算稀奇了。 这个年代用鸭绒做被褥、坐垫什么的也有,就是上身不太舒适,暂时还没人能找到好的缝制法子,鹅绒就更是少见。 难得见到那样款式的马褂,而且据洗衣服的婆子说,那马褂上手可轻,想必穿着也不费力还很保暖。 她那身不起眼的补丁棉袄是系统出品,洗坏的估计是羽绒马甲。那确实有点可惜,这一路全靠这套衣服保暖才没感冒发烧。 难得想起系统的好,现在这衣服别看料子好,其实还真不如自己那身轻薄保暖,上身沉不说,还有点凉飕飕的。 “缝缝补补能行吗?”她真诚发问。 丫头见她不像生气,心下松了口气,“那我先试试,实在不行我就请外面的师傅来看,一定帮你恢复原样。” “不行就算了。”越明珠想的开,仗着年龄小冲她眨眼卖萌,“给我留着做纪念就行。” 丫头笑着摸摸她头。 “我帮你擦头发。” “恩~” 而另一边没等到人上门拜访的二月红也不奇怪,手上拿着刚送来的回信,他拆封打开,看完心下感叹。 张启山这个人一向心思缜密,他想做什么往往不动声色,只在别人揣测前达成,更不会轻易被人洞察心思。 看来那个叫明珠的小姑娘可以在红府多陪丫头几天。 也算件好事。 第38章 鬼迷心窍 越明珠这边有二月红未来夫人陪着,陈皮那边自然有其他下人关照。可惜他没嘴甜面善的小姑娘好相处,待了不到一刻钟,下人就汗流浃背的去找管家。 “身上有旧伤?” 二月红皱眉,接连几日交手他只当陈皮路子野,没师傅领进门教他打基础,身手还处于生涩的阶段在所难免,原来是旧伤未愈。 “是是这位陈皮小爷凶得很,根本不让靠近,被赶出来之前,小人隐约瞧见他腰上有膏贴。” 闻言,二月红转头吩咐管家:“去找个郎中来。” 管家奉命派人去请郎中,他起身去看陈皮。再怎么说,这也是难得天赋好到让他准备破格收入门下的准弟子,万一伤到根骨就不好了。 待消息传到越明珠这儿,郎中早给陈皮重新诊断过一遍了。 “伤没好?” 震惊。 她一直以为陈皮伤好全了。 现在仔细想想,腰伤矫正没几天就出去摆摊,后来跑路还承担了大部分的重活累活,被追捕又背着她这个累赘漫山遍野的四处乱窜,中途还折返回去杀追兵,完了继续带她日夜兼程的赶路。 牛都没他这么累。 理智如越明珠也沉默了,就这个运动量,伤上加伤的可能性不说百分之百,起码也占个百分之五十。 捂着脑袋,头疼,心累。 是他太能忍了,还是他装的太好,又或者是自己对他不够上心? 默默反思了一秒。 越明珠忍着眼泪小声抽噎:“他他装的也太好了,我都没看出来。” 丫头本来在帮她编辫子。 听声音不对,连忙把坐在凳子上显得瘦瘦小小的孩子搂进怀里安抚,“男孩儿难免性格要强,我想陈皮一定是不想你为他担心。” 拿出手帕耐心给她擦眼泪,哄了又哄,直到眼睛不再蓄满泪水,才放下心来,并示意一旁的丫鬟帮她把裤腿掀起来。 “听陈皮说赶路的时候你让捕兽夹伤了腿,来,咱们让郎中看看,万一留疤就不好看了。” “恩。” 越明珠乖乖点头,心想留疤是不可能留疤的。 废物系统也就这点用处了,耗费了能量还让她留下疤痕,那不白搭。 一日过去。 比起她在红府上过的如鱼得水,陈皮就惨多了。 伤确实没好,庆幸的是没伤及根本,用郎中的话就是小孩长身体营养没跟上就恢复的不太好,只需以药膳补之即可。 搭配郎中给的药方,二月红也没忘给这个新徒弟用红家强筋健骨的药浴打磨筋骨淬炼体格。 睡到日上三竿,越明珠捧着一盅鸡汤打量院子里被勒令在水缸那么大还装满砂子的藤筐上扎马步的陈皮。 剪了头发,刮了胡子,衣服换了新的,连带着脸上的气色也好看许多,总算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神采。 再过几天,他就不会让人一眼瞧出营养不良了。 先前让二月红来来回回在他俩之间看了好几眼,越明珠多少有点心虚。 同样是逃难来的,一个脸颊红润,一个面有菜色。怎么看怎么像她克扣了陈皮口粮,在路上各种欺负压榨他。 练练,练功加每天喝大补汤,肯定会越来越健康。 二月红嫌弃他腿脚功夫太粗糙,说他侥幸能活到今天全靠天赋不错,既然要做他徒弟那就不能只有天赋能看,让他这个做师傅被同行耻笑,先练练下盘再说其他。 还有一句原话:下盘不稳将来要是遇见身手差不多,体型上却比他更占优势的敌人很容易被抓住破绽。 想起当初陈皮在那个体型比他大不少的白胖子手里吃的亏,越明珠深感师傅领进门的好处,对他天还没亮就被勒令站在藤筐上练‘轻功’表示认可。 放下汤盅,她走近一点去看里面的砂,“以前我只听说走梅花桩,走篮子倒还是头一次见。” 电视剧都演梅花桩,见多了就不稀奇,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方法反倒引起她的好奇。 “红先生说你站够时辰就绕着走圈,每天都得往外倒砂子,等到最后全倒空了,你在上面走一圈,篮子不翻就算这门功夫练成。” “你觉得你需要多少时日能达到这个小目标?” 先前她问二月红,二月红没瞒着,直说他自己天赋算不错,加上练基本功的时候年龄小,没多久就能在上面跑跳自如,空荡荡的篮筐翘都不带翘,稳当的像装满了水的水缸,静立不动。 至于陈皮,虽说不是四五岁骨头最柔韧的年纪,但胜在身体素质过硬,柔韧度、灵巧性、耐力都远超常人,二月红说缩骨功可能不太行,但别的他还是可以学。 陈皮从天微微亮站到日上三竿,两腿早就开始打颤只是强撑着不肯服软,咬牙切齿的挺着。 喝着鸡汤,越明珠翻看丫鬟给她找来的往年积攒的各种报纸。 其中有一份吸引了她的注意,抬头望向院子中的陈皮,悠悠然地念了起来,“南有杜心五踏雪无痕,北有醉鬼张三登萍度水。” 后面的描述更是神乎其神,不怎么写实,有点类似古龙那种意境风格。 有点意思。 她往后面翻,没想到下一份报纸竟然是‘醉鬼张三’本人看不下去发表的澄清声明,表示传闻言过其实。 看日期两份报纸不是前后期,隔了些日子,应该是看报的人觉得有意思才特意放在一起。 既然跟武功有关,二月红? 越明珠放下报纸,哪怕有当事人的澄清,还是陷入了美好的幻想中。 忍不住对陈皮说:“以后你要是练成了,能不能从水上跑一次给我看看,我也不要你飞跃什么大江大河,就跑跑小溪流让我看就行了。” “”什么玩意儿??? 陈皮阴着脸,磨后槽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凡面前有个水缸,他都要把越明珠脑袋按里面,让她清醒清醒。一天天的不知道从哪儿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仗着他现在不能动,尽给他整些有的没的。 他冷冷看向越明珠,见她正期待的望着自己。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只要你闭嘴消停会儿,以后要是练成了,我未必不能让你开开眼。” 啧。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低头皱眉,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鬼迷心窍了。 越明珠满意了。 计时的那根香离燃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他大冬天的汗如雨下,连忙替他打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额角青筋一跳一跳,陈皮的耐心即将见底。 她悠哉的翘着脚,安慰道:“你别生气,我是在说你的大任很快就要来了,只是还要再坚持坚持,你可别前功尽弃啊。” “什么大任?” 哦对,差点忘了这是个文盲。 估计这会儿跟他说什么责任之类的也听不进去,对陈皮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来说,只有一个说法他能接受。 于是潇洒一挥手:“大任就是你的泼天富贵。” 听多了她的废话,今天就这句还算中听,陈皮嗤笑,“行,我就等着看你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来。” 鉴于越明珠画的大饼太多,哪怕知道他未必另有所指,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心虚。 算了算了。 喝着丫头专门嘱咐厨房给她做的滋补鸡汤,越明珠打定主意还是少在陈皮面前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他这么勤奋,她摸鱼都摸的不舒坦。 下午还是出去转转,背靠红府,总能放心了。 第39章 唱戏 趁着陈皮练功没工夫盯梢自己,越明珠跟管家打了声招呼就开开心心出府玩去了。 别看他之前连着堵了二月红好几天,其实二月红本人还挺忙,只是定时定点回红府陪丫头吃饭维持感情,那天才凑巧让陈皮撞上,白日里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戏园子里。 对,入住红府越明珠才知道这位红先生本名二月红,不仅身怀绝技,还是长沙唱花鼓戏的名角。 二月红。 这名字一听就不像本名像艺名,先前看到匾额上写的红字,她就在心里嘀咕这位红先生本名会是什么。 没想到红字反而落在尾上。 越明珠对唱戏没有偏见,她好歹是个现代人,从大娱乐时代来的。 只是民国唱戏的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和电视剧完全不符合嘛。 不过鼓爬子的事例在前,越明珠打定主意不要偏听偏信,以后一切以实际为主。 提起唱戏就不得不提陈皮,反正要练基本功,二月红原先还打算把陈皮先扔到戏班跟那新来的几个学徒一起练。 他刚开这个口时可把越明珠兴奋坏了,陈皮诶,陈皮要去唱戏,这谁能想的到,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看陈皮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画面。 至于他的意愿,呵呵,那不重要。 ‘不重要的’陈皮本人对唱戏没意见。 对他而言只要能学到本事就行,他这个人底线一向低的可怕,就是看越明珠在一旁捂嘴偷笑有点来气。 可等他开一嗓,那场面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拉胯。 十分拉胯。 比起他在武学上令人眼红的天赋,他嗓子属于勤都不能补拙的那种拉胯。 总之让二月红听了不到三秒就彻底歇了在戏园收他为徒的心思,做师傅的也想的开,反正这送上门的徒弟确实根骨不错,占了一头总比一头都没有强。 戏班子里的那些小的,他是挑来选去都没挑中,可见其眼光之高。能得陈皮这么一个已是不易,唱戏上没有天分就没有,不强求。 摆摆手让陈皮老实在红府先待着,话里话外都是别去戏园给他丢人了。 越明珠对此表示失望。 天知道她连陈皮登台的那天去吹口哨扔赏钱的主意都想好了。 哼,现在只能含恨作罢。 陈皮无所谓,他对唱戏没意见,能唱就唱,不能唱更好,他可以把时间全部放在习武上。 二月红不在家,家里能做主的除了丫头就是管家。丫头性情温柔不会拒绝,管家更不会说什么。 长沙的冬天很热闹。 沿街叫卖的商贩屡见不鲜,寒气袭人依旧冰不住黎民百姓们忙碌于各种生计的脚步。 越明珠穿着新衣没忘带上自己的挎包,在街上漫无目的到处乱转,她不想沉溺在红府的安乐景象之中,才提出要出来自己逛逛。 这个世界还真是藏龙卧虎。 陈皮不是无敌的这一点她早有预料,只要出了汉口迟早有遇上强敌的一天,可她没想到的是换了地图后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今天是二月红,明天会不会是四月春呢?剩下的,比陈皮强的人又有多少?比起明面上的刀,这个地图里的强者似乎更深藏不露。 这次是陈皮运气好,碰见的是性格不那么暴戾好相处的二月红,如果他碰见的是个比他只强不弱还杀心比他更大的敌人呢? 既然决定在长沙住下,越明珠就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只有陈皮一个底牌,她不放心。底牌就跟人的特长一样,单出都是死路一条,系统不在,她必须得有其他牌在手才能放心。 她必须,必须在这里尽快拥有自己的另一张牌。 不过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新衣服不够保暖,她老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吆喝声、叫卖声不止,她跺着脚正给后面的行人让路。 前面突然传来一片叫骂,有人在追逐闹事,一路掀翻了不少路边小贩的摊子。 越明珠退避到墙角。 一个小乞丐从她身边跑过被人一把抓住后衣领摔在地上,怒骂:“你都偷几回了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想着吃白食,老子都没你这么痛快!” 小乞丐摔倒在地也不忘把手里的馒头往嘴里塞,塞了一半被气急败坏的男人捏着脸把馒头抠出来,“吃吃吃,喂狗都不喂你这个小畜生。” 发泄似的踹了他几脚,男人气冲冲走了,路人见怪不怪忙着自己的事,没人多管闲事。 小乞丐噎着了,扣着嗓子眼,眼看一口气没憋过来要翻白眼。 “你要不要喝这个?” 第40章 欣赏 干净的竹筒递到他面前,抬头一看,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女孩儿。 在远离闹市的巷子口,越明珠抱着膝盖看旁边狼吞虎咽着包子的小乞丐,问他:“离过年也没多久了,这时候乞讨应该能得一些东西?” 按理说不至于兵行险着去偷才对。 小乞丐嘴里塞着包子,吐字不清的解释:“他们根本不让靠近,我一过去,只会让我滚远点儿。” 越明珠仔细端详他,见过陈皮跟春申传授乞讨经验,下了结论:“做乞丐好像不能太邋遢。” 把挎包打开翻了翻,能用的药几乎都给那个刀客了,就剩半瓶药油。 “我一个朋友说过,在街上要饭得先把自己洗干净了才好进店去跟人乞讨。太脏,人家嫌埋汰就会赶你走。而且要到了就不能再继续要,否则会有人觉得你都做乞丐了还这么贪心,不知足会招人很反感。”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从陈皮嘴里听来的要饭经。 小乞丐盯着她的手。 以为他在看自己手里的药油,越明珠正要递过去,他突然伸手一拽。 腕上一痛,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乞丐眨眼就窜入密集的人流里不见了踪影。 “” 缓了会儿神,越明珠眨巴了下眼睛,原地叹气:“唉,我那命运多舛的小金猪啊。” 没错,被扒走的正是她那条小金猪红手绳。 大概是上次被刀客攥住的时候把绳扣拽松了,这么轻易就被人得手。 低头摸摸手腕,还好,除了生拉硬拽被磨出一条红痕外没别的外伤,要是那脏兮兮的指甲抓挠她 就像之前那条狗,只是扑人闹着玩她无所谓,要是敢冲她龇牙想咬她,越明珠绝不拦着陈皮把它做成狗肉火锅。 抬头看了眼天气,确定时间还长,就往先前被偷馒头的摊主走去。对方一听她是来打听小乞丐的下落,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边听边小口小口的嚼着馒头。 街边的摊贩消息向来灵通,他们要占地,还要跟左右竞争顾客,同时还得维护邻里关系不能太得罪人。 找他打听消息不会有错。 顺利得到地址后,她又问了附近哪里有收金饰的店。 换了新衣服的越明珠哪怕进店不买东西,伙计对她的问题也毫无保留,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慢悠悠地往摊主提供的方向寻去。 那是一个藏在巷子深处的破屋。 说是破屋其实更像残垣断壁,房顶连遮风避雨的瓦片都没几块。 角落里几个破烂的草席拼接在一起,上面坐着五个孩子,各个瘦的皮包骨,最小的才刚会走路,最大的就是那个抢了她小金猪的孩子。 见她站在门口几个孩子纷纷抬起头来,即便如此,他们都没停下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这也让越明珠看清了他们的眼睛。 儿童眼睛的轮廓没有长开,眼仁一般会比成人看起来更黑更亮,没什么情绪也天真无邪,可这些孩子不一样,眼神疲惫麻木,仿佛幼小的躯壳中卷缩着一个又一个被困穷吸干了童真的成人灵魂。 小乞丐挡在其他小孩儿身前,脏兮兮的小脸看不清表情:“你来晚了,我全换了食物和被褥,金子你要不回去,实在不行就打我一顿出气,保证不还手。” 看他们穿的那么少,越明珠都觉得冷起来,外面转了这么久,浑身被寒风吹的冰凉,脑子都快停止思考。 她懒得多做纠缠:“金子你拿就拿了,但那红绳得还我,那是我娘亲手编的,算是遗物。” 小乞丐站着没动,不知道信没信。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追究,才抬手摸了摸破破烂烂的厚棉袄,掏出一小截被烧焦的红绳递给她,有点局促递给她,“不好称重就拿火烧断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有剩就好。 打开挎包示意放包里,小乞丐谨慎的没敢走太近,隔了点距离一扬手把红绳扔进去。 小半瓶药油被越明珠放在地上,她留着也没用了,反正也是想给他的。 她说:“这个专治跌打损伤,你按摩按摩会好的更快一些。” 小乞丐愣了一下,盯着地上的药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神,迟疑的说了句:“你不会是个傻子。” 越明珠无言以对。 忙活了一下午,等她回红府,二月红也从戏园回来了,两人坐在茶桌边看丫头帮她就着这半截红绳重新编手链。 听她说完这半天的经历,二月红摇了摇头,对她不追究的行为不置可否。 他只是问:“被偷了东西,你就不生气?” 搁在桌上的手捧着脸,越明珠一心一意的盯着丫头编手绳:“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做贼。他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讨生活,除了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几个比他小的孩子,他都没有怨天尤人,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二月红沉默了一下。 “可你娘的遗物就这么白白让人卖了,你就不可惜不心疼吗?” 说不心疼是假的,跟了她那么久,还是她白嫖陈皮的最佳助手,都快处出感情了。 但是,想到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玛瑙手镯,今天的小金猪至少算她心甘情愿给出去的。 同样是遗物,能留一点就不错了。 越明珠这个假货想得开,要不是为了原主,她估计连红绳都没想过追回来。 难得和二月红说了句真心话,“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那份心意,红绳留着给我做念想已经够了。” “至于那只小金猪,能让五个孩子吃饱饭穿暖,就不算可惜。” 这话一出,用新绳把旧绳编织进去的丫头抬头看向身边的二月红,不出意外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惊讶。 二月红微微怔住,望向桌对面还稍显稚嫩的小姑娘。 若是大人说出这话,他会感慨对方这份浑金璞玉的纯善之心,放下身段与对方坦诚相交。 但是一个普通的十几岁小姑娘能有这般心性,这让他不仅仅是理智客观的欣赏,还多了一丝动容。 “你涉世未深上当受骗在所难免,只是善心被辜负还能赤诚待人,这份心性倒是难得。” 二月红摇摇头,无奈:“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若非你亲人尚在,我倒很想留你长久在红府和丫头作伴。” 夸这么大吗? 这出乎意料的溢美之词,让越明珠压下疑惑,主动转移了话题:“等我找到亲人还是可以来红府拜访先生和夫人,只要你们不嫌我烦。” 话音刚落,还不等丫头害羞,她已经瞧见庭院外门的陈皮,连忙小声道:“快收一收别让陈皮看见,要是他知道肯定会很生气。” 丫头把红绳塞进袖口。 陈皮进门平淡问好,“二爷,夫人。”没正式拜师,他就没改口。 不过,越明珠啧啧称奇。 你小子也学会人情世故了,社会真是个大染缸,他这混不吝的性子都变机灵了。 陈皮陈皮懒得理她。 别当他没看见她什么眼神,也就她才会以为他师傅是个温柔宽厚、乐善好施的好人。 要知道他身上的伤可不是未愈那么简单,完全是上门挑衅那几天让二月红下了狠手才复发出来的。 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陈皮已经知道他这个师傅这么大的家业是靠什么赚来的,二月红没打算瞒着他。 看了眼抽筷子准备开饭的越明珠,他垂下眼,不打算跟她说这件事。 总有一天,他会有红府一样大的宅子和数不尽的财富,到时候 第41章 思想差异 饭前那段谈话,二月红对她溢于言表的欣赏有点出乎越明珠的意料。 用过晚饭,她独自来到后花园,陈皮被二月红叫走上课。 被叫走的前一刻他还质问她去了哪儿。 “一下午我都没在府里看见你人,你就这么闲不住?”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发呆也好,烤火也罢,陈皮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越明珠。自从离开汉口,他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赶路那段日子,她的存在对他来说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现在明明日子好过了,用不着再为了生计奔波。她倒好,趁着他练功行动不便,自己到处乱跑。 想起下午在府里找不到人时的烦躁,陈皮难掩不快。 可惜,到底不比从前只有他们俩在,什么都能一问到底。 二月红微微皱眉:“陈皮,你跟我过来。” 再不情愿,陈皮也只能低头隐去躁郁之色,听从师傅吩咐跟他去外面。 前有二月红护着,后有丫头在屋里继续帮她编手绳。见她一直在灯光下看报纸,怕伤眼睛,丫头便劝她去花园多走走消食。 也好。 放下小报,越明珠打算散步的同时捋捋那些想不通的事。 经过她这两天观察,二月红在长沙好像不止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小有名气,似乎地位也颇高。 府里的下人,来往的社会名流,无一例外都会尊称他一声:二爷。 不是班主,不是红先生,而是二爷。 本来她还奇怪。 民国电视剧偶有涉及到唱戏的,就会有瞧不起戏子的桥段出现,动不动就骂人家是下九流,搞得她还以为这个年代戏曲大师都得低三下四。 直到遇见了二月红,在他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传统社会的压迫。 这让越明珠热泪盈眶,不愧是觉醒年代。 鼓爬子的出现一度让她以为自己活在灵异片,好在成为红府的座上宾,让她终于找到了点民国该有的年代感。 电视剧应该是为了突出封建时代的枷锁与冲突,进行了点艺术加工才那么拍,她选择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可能这个时期就是,越是家境好,就越是风气好,人们眼界开阔,见多识广,他们反抗腐朽的制度,不搞封建等级那一套。 虽然二月红是唱戏出身,但看他家里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她松了口气,脚步不免轻快起来。 那自己穿的这个世界除了蛊,只要远离底层社会,其他地方应该挺写实阳光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二月红今天的反应,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饭前那些话的确有博好感的成分在,可他这个好感度,在越明珠看来有点升得太快太高。 以红府表现出来的地位和财力,二月红的交际圈哪怕不是达官显贵,也该是高知家庭。 民国时期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不说他们全部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觉醒青年,至少是不缺正直热血的良善之辈才对。 底层社会没有法纪就无法甩脱混乱,遇见的坏人才会个顶个的没有人性,就好比她在汉口遇见的那些人。 同样,相对来说治安越稳定社会地位越高的地方和人,能遇见的好人概率就会稍高。 在她的设想中,像二月红这种势力财力兼备的人,应该认识很多有着崇高理想的知识分子。 这样的环境下,越明珠只需要做好自己,一个遵纪守法、正直阳光的好孩子就够了。 稳定,不出格。 就不会当出头鸟被枪打,从众却不出众,这就是她想要的。 但是,不该像今天这样,居然让他给出‘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的高度评价。 这就差直说,他见过的人里,越明珠哪怕不是最善良的,起码也排在前三! 听听,离不离谱。 花园中, 梅花在寒风中散逸着浓郁的香气,冷凝的香气沁人心脾,丝丝缕缕幽香静谧,越明珠深呼吸吐气,渐渐平静下来。 万万没想到,做好人还能有这么纠结的一天。 都说有光需要暗的衬托,难道是有陈皮这个瓦砾在前,她这颗明珠才在其他人眼里更显眼了?! 这种苦恼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介于昨天两人那场戛然而止的对话,她此刻正将功赎罪吭哧吭哧的帮陈皮去挖他踩着的篮筐里堆积的砂子。 突然管家来唤她去前厅,说二爷让叫的。 二爷。 又是二爷,连丫头这个未来夫人都是整天二爷二爷的叫。 要她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的人张嘴叫别人爷,比吵架的时候啵啵敌人嘴还难。 不要。 她就叫红先生。 反正二月红本人也没什么意见。 第42章 身世 红府前厅。 下人上完茶就安静地退出去,巳时登门拜访的客人没动茶,只是拿出两份文件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二月红明白,张启山能来,那就说明派去打探的人已经回来,算是落实了明珠的身份。 正要伸手去取,被张启山压住其中一份,“这份不是。” 二月红偏头去看他冷峻的侧脸,取走陈皮那份打开,轻声挤兑:“你既不打算让我看明珠的档案,那还拿过来做什么。” 惯会装模作样。 抽出薄薄几张纸,对第一张陈皮在家乡的通缉令一扫而过。 他直接看第二页,上面清楚写着籍贯和出生年月日,在籍贯停留了三秒,二月红笑了,难怪唱不了花鼓戏,再往下就是汉口和长江第一水蝗帮派的那点事了。 只是看着看着,他不由皱起眉,纸张边缘捏出些许折痕,“郊外到城里这二十多里路,明珠独自扛着他一步步走回去的?” 二十里路,对他们这种从小经历过特殊训练的人自然不算什么。 尤其是二月红的戏班,白日赶路还不能耽搁唱戏,待到夜深人静继续下斗,这都需要充沛的体力耐心以及极致的专注力。 但是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呢? 孤身一人不做停歇的赶路尚且辛苦,更别说还要背着体重远胜她的人一起赶路。 事由下方的落字详细标注在背着陈皮从郊外回城内后,明珠又在一条街挨家挨户的叩门求救。 二月红放下手,沉默了片刻,叹息道:“我本以为是陈皮保护的好,她路上没吃太多苦才能固守本心。” 现在看来,是她先不求回报待人以诚,才会有之后陈皮身上他看重的情义。 纸上写明的后续发展,更是看得二月红不禁皱眉,他知道陈皮嗜杀,但是在城里一连杀了整条街上九户人家,共三十多口人,只留下曾收留过他的药铺郎中 飞快掠过其中不重要的细节。 两人上船没多久为了躲避警察沿岸下了船,中间有很长一段空白,直到两人进了长沙才又行踪明确。 “陈皮莽撞了。” 二月红沉沉一叹气。 为了出气灭人满门倒不算最大的错,让他生气的是陈皮杀人不考虑后果,堂而皇之在城内犯案引来一堆警察穷追不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简直愚不可及。 这种大案,还是青天白日做的,其恶劣性质不言而喻,官方派去的自然是持枪的队伍,稍有不慎就会连累明珠。 两人能平安抵达长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算了,至少这小子还知道瞒着明珠。” 选择中途折返而不是带着明珠一起回那条街当她面下杀手,否则以二月红对明珠的了解,她决不会跟陈皮一起来长沙。 把文件放回档案袋从桌上推还给张启山,说:“你带都带来了,我又不像那个算命的管不住嘴,再说她人都在红府住下了,你不妨猜猜我能从她口中问出多少来?” 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一丝威胁,张启山不为所动。 二月红无奈,“让我看看,也好知道以后在明珠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张启山这才松手。 越明珠的这份调查自然只会比陈皮那份更详细,祖上往前数三代都记的清清楚楚。 细细翻过,二月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明珠的履历自然清白。 曾外祖曾任多省按察使、布政使、总督等职,外祖亦是光绪年间进士,曾任内阁中书,中年携女返乡归隐,两个舅舅 在末尾触目惊心的两个红字上停留了一秒,他继续往下看。 过了一会儿,合上纸张。 二月红想起档案上相关童年的寥寥数语,摇头轻叹:“五岁唐诗启蒙,十岁读完四书就随老师开读诗经和左传。难怪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气质不一般,原来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要不是两个舅舅在上海出了事,导致外祖悲痛过度离世,母亲也打击过大因此病逝,而仅剩的父亲又在南下时被日本人机枪扫射而亡,短短几年内家破人亡。 明珠也不至于一路颠沛流离辗转来到长沙找张启山这个远房表亲,大可以在她家乡继续做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 “你若不打算将她养在身边,不妨考虑考虑我和丫头。”二月红说这句话是出自真心,张启山孤家寡人一个,性格冷又不爱说话,府上空荡荡的,怎么照顾得好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姑娘。 与其把她托付给那些他外祖家的女眷们,还不如交给他和丫头。 “你说呢?”他问。 张启山收好两份档案,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异想天开。” 前厅中发生的这段谈话,越明珠一无所知。 管家来叫人,她就放下铲子拍拍手上的沙土,打算跟他走。 陈皮叫住她:“别乱跑。” 没正面回应他这句警告,越明珠示意了下他踩着的篮子:“今天的分量我是挖足了,明天继续。” 陈皮只当她听进去了,闭眼不再搭理她。 跟在管家身后往前厅去,她掰着手指头算算时间,猜测应该是二月红准备告诉她一点有关便宜爹那个张姓亲戚的事了。 等到了前面。 管家问好后躬身退出厅内,一直默默站在他背后,被他挡住了视线的越明珠这才发现在场的除了二月红还有另一个人。 抬头望去一见到对方,她就挪不开眼了。 卧槽。 心跳声在胸口砰砰作响,声音大的她都想捂住生怕被人听到。 天啊。 她悄咪咪地咽了下口水,这么粗这么闪的金大腿还是平生仅见。 第43章 旧地重游 不是说对方穿金戴银闪得人眼花缭乱,相反他穿的一身很普通的浅色长袍,据目测长袍的料子还没旁边二月红那身红色锦衣好。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真的很帅。 四个字,帅到掉渣。 如果不是他太年轻,否则单凭这卖相,越明珠真希望他就是自己的便宜爹。 当然了,迷倒她的不是对方浮于表面的优势,而是他身上那种潜龙在渊马上就要一飞冲天的气场。 没错,越明珠久违的眼缘在来长沙后终于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如此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张启山观察着眼前这个还不够他胸膛高,个子小小一直呆呆望着他,目光中又隐约含着一丝震惊的小姑娘。 和他调查回来的消息里远房表妹画上等号,他抬手压了下头上的毡绒礼帽,不甚光明的阴影遮挡了眼底的情绪。 “跟我来。” 言简意赅的说完这三个字,越过她往外走。 这样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若是换到另一个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态度强硬心生不快。可放在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非凡气度让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很好, 越明珠暗自欢呼,新大腿越是气势不一般就越是有价值,欧耶! 不过,她人还在红府怎么说都要给主人留点颜面,她率先看向二月红。 二月红对张启山毫无温情的认亲态度颇有微词,可最该生气的人尚且不知彼此身份,他只好咽下不满,对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明珠及时露出微笑:“去,他会记得带你回来吃午饭。” 好嘞~ 二月红都这么说了,本来就没打算拒绝的越明珠就乖乖跟着未来大腿出了红府。 趁着跟在人身后,她放心大胆的从上往下观察可能跟便宜爹有着沾亲带故关系的陌生人,恩,腿很长,个子挺高,距离稍微拉近一点就需要她仰着头。 不过,别看他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好像很冷漠的样子。 其实脚程一点也不快,是在迁就她人小步子慢,既是在等她却又不会显得过分熟络,恰到好处的始终和跟在他身后的自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再加上临走前,她从桌上一瞥而过的档案袋。 越明珠心里下了判断。 这个人行事果断、执行力也很强,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以她这么自来熟的性格,走了这么长一段路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开口的时机。 恩,看来想突破有一定难度。 走着走着,慢慢地,她发现这条路似曾相识。 两人最后停下的地方,正是越明珠昨天找到的小乞丐据点,和昨天不同的是之前堆在角落的草席、棉被早已消失不见,屋里屋外更看不到小孩的踪迹。 越明珠不明所以,带她来这里的人转过身:“在长沙有两种乞丐,一种边唱吉祥话边乞讨,这叫文讨,还有一种要钱不要命来横的,叫武讨。” “两种讨法因人而异。” 张启山看了她一眼,见她微微蹙眉,带着些许懵懂,道:“你昨天碰见的属于老弱病残那类,是死了不可惜还容易博得同情的武讨者。这类乞丐的住处叫‘叫花房’,你找到的这个地方,只是他用来博同情的工具之一。” “他们的真正据点不会轻易被人找到,虽说未必比这里好上多少,但遮风挡雨没有问题。” 哦。 越明珠后知后觉,这是带她来看证据,告诉她昨天被‘仙人跳’了? 不过她关注的重点不是被骗了两次,而是:“那他为什么没跟我来横的呢?” 张启山顿了一下,回答:“从小混迹市井,不管大人小孩儿都最会见风使舵,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人的三分脾性,耍无赖也算武讨的一种,既然不用自残博就能博得你的同情,比起来横的,自然是耍无赖更没有后顾之忧。” 他引着越明珠向前走了几步,这屋子地势不好,人迹罕至,但对无家可归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长沙城房价不低,就算是这种烂地都有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占为己有。你就没有想过,光凭他们几个小孩子凭什么住这里?” 这个越明珠当然想过。 毕竟丐帮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有组织又人多势众的帮派,当时被偷了小金猪她才第一时间没去追而是去跟被偷了馒头的摊贩打听消息。 得到地址也没有直接来找,而是先去最近的金饰店打探消息,就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等她找到人后,那小乞丐却说东西已经脱手。 既然不是去金饰店卖掉,那出手给谁? 自然是他背后的人。 那个时候越明珠就明白了,那个小乞丐的同伴绝对不止他背后那几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孩,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定藏着其他人。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当然是她知道自己身后也有人跟着。 昨天出红府没多久她就感觉后背凉飕飕的,除了衣服确实不够保暖,还有被人尾随的不适。 当时越明珠只以为是二月红的人,现在看来,不仅仅是红府派人跟着,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未来大腿也派人跟了? 否则也不会带她来现场。 见她陷入沉思,张启山继续帮她理清脉络:“光凭几个小孩是度不过这个冬天,他们上面有领头人,领头人上还有等级更高的人看管。你上街没多久,就被他们组织的中层联络人盯上,他跟了你一路。” “没有比年纪小、女性、外地,三种标签兼具,更合适下手的对象了。” 张启山剔除掉一开始准备用的好骗这个词,他表叔这位独女从小到大的经历过往,他派人调查的一清二楚。 被外祖和母亲呵护着长大,天性善良,待人亲切真诚,擅于替他人着想。 否则也不会把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硬生生拖着走了二十多里地,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一夕间跌落云端,没有怨天尤人,还为了萍水相逢的朋友挨家挨户求人。 这是非常稀缺且珍贵的品质。 但是,在张启山看来,有时候这样的性格未必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身边跟着的是一个过度善良天真的小女孩,他需要进一步判断,确定,她是不是真的适合留在自己身边,由他亲自照拂。 第44章 挑衅 张启山没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揭穿事实:“不管是挨打受伤,还是带其他小孩儿跟你示弱,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你的首饰。” 哦。 越明珠淡定的想,那就跟她昨天回红府的那段路上想的差不多嘛。 比起被连环骗的愤怒,她反而隐隐松了口气。 人没着落的时候就很难对处境跟自己一样的人升起同情心,就像当初在汉口见到春申家的灭门惨案,她只觉得兔死狐悲,其他就没了。 可一旦跟着陈皮住进红府,二月红又答应帮她找爹,心里有了着落,就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对比她更弱势的人胡乱发散。 因为她很清楚,长久保持一种近乎冷漠的旁观态度不利于和人交往。 她需要更多的突发事件去触动自己的心,把它重新变得柔软。 二月红说她善意被辜负还能保持本性很难得。事实上,她不生气是她自始至终都没觉得自己被辜负。 看陈皮就知道。 在街边讨生活的能是什么善类,哪怕小孩子,能活下来就一定比她这个温室中的花朵要心狠。 她从不天真以为,一点善心就能感化一个为温饱发愁,讨吃食被打了还不忘往嘴里塞吃的小孩。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仅仅是这样就想让她破防?那不好意思,她满足不了。 张启山问她:“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被骗?还是昨天轻易就放过了那几个小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 小孩子有警惕心不是坏事。 就像街上的流浪猫、狗,只有对突然靠近的人类始终怀有戒备,才能活的更长久,毕竟谁都不知道对面究竟是人是鬼。 初来乍到,就让杀人现场吓得差点跳江的越明珠再清楚不过,穷人想活下去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我很清楚没人依靠是什么感觉,现在知道了那个小孩不是他们最大的依仗,还有大人在背后撑腰,那我就可以放心了。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必有我想象中的温情,但是对他,对其他孩子来说,总算是件好事。” 说完,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样很好,别看我被骗了两次,其实平时我很机灵的,能骗到我说明他们聪明,聪明的孩子才能顺利活到下一个冬天。” 得到这样出人意料的答案,张启山回过身,放低视线看向眼前的小姑娘,自我介绍:“我姓张,张启山。” 诶? “我就是你要找的张家人。” “” 越明珠一直以为这个张是她爹的化姓。 而眼前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大腿有可能是她爹派来,也有可能是他爹去东北找到的亲戚。 从原主的记忆里看,她爹三年前离开上海去东北就是为了寻亲,寻他表姐。 那这个新大腿不就是她表表哥? 张启山语气平淡,“表叔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他要照顾你,以后你会和我一起住在张家。” 哦。 这么说她就懂了。 看来她便宜爹这么久都没露面是真的没了。 从东北南下,自然不会像现代社会那么简单,都是一路颠沛流离过来的,她很清楚其中的艰辛,只是总怀有一丝幻想。 现在落实了这个噩耗,不可避免的消沉下来。 亲爹跟亲戚。 孰轻孰重,犹豫一秒都是对血缘的不尊重。 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张启山顿住,伸手摸了摸袖子,从袖口深处摸出一个锦囊:“这是我派去汉口的伙计寻来的,你打开看看。” 越明珠还沉浸在便宜爹离世的打击中,说不上悲痛,毕竟连原主都没见过爹的面,她就是有点心累。 再望着张启山手中的锦囊,难免迟钝了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她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越明珠迟缓地回头,来人正是陈皮。 见到他,才想起自己跟着管家走前他还警告不许到处乱跑,现在被逮了个现行,回忆起那些无法兑现的大饼,她重拾起忐忑来。 可惜,距离有点远暂时瞧不出他脸色难不难看。 短短几秒,陈皮已经大步到越明珠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条十分眼熟的红色围巾。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问。 陈皮抿唇不说话,见她耳朵和鼻尖都有点被冻红了,展开围巾从头顶往下,把她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在下巴处将端末系紧。 他往两边系紧的那个狠劲,和电视上杀人犯用绳索勒死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越明珠还紧张了一下,以为他要趁机小小‘报复’自己不听话,结果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陈皮只是习惯用那种绞杀的手法,中途他就意识到了,手还僵了一下,好在他反应快没人发现。 “紧吗?” “不。” 她摇摇头。 得到满意的答复,陈皮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正好能蒙住她半张脸,把红彤彤的鼻尖也盖住。 帮她打理好这一切,他才抽出空正眼去瞧张启山,见锦囊还没收回去。 “你要吗?”他问。 越明珠点点头。 张启山注视着面前这一大一小,没把陈皮的刻意无视放在眼里,二月红的弟子,无论从辈分还是地位上来说,跟他置气都是自降身份。 他犯不着跟一个小辈计较。 至于陈皮,此人性格狠毒,睚眦必报,调查回来的档案里记录的很清楚。 他带着明珠,是明珠对他有救命之恩,其中情谊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光从短短几行字上也很难辨别。 毕竟真心这种东西,放在他这种人身上太罕见了。 见他要替明珠收下便没拒绝,松手让他拿走自己准备的礼物。 然后他就看到,嘴上说着‘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的陈皮一拿到锦囊,直接转手塞到了越明珠本人手中。 而他这位远房表妹没有丝毫抵触,乖乖接了。 张启山微不可察的挑了下眉。 紧跟着二月红的徒弟抬头向他看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意味,冷冷道:“我可没骗你,明珠的确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 “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很好。 他平心静气的想,这个陈皮确实对他表妹很用心,各种意义上的用心。 第45章 坦白局 露天的院内不少下人正在挪动水仙花盆。 红府内院栽种的都是红水仙,这在过去曾是红家谱花。 最近日照不好,为了主人能在冬后迎来更明艳的春色,红府的下人们正有条不紊的顺着院内的石座重新调整花盆位置。 这种红口水仙毒性大,鳞茎、花朵和汁液都有毒,搬动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 明明家中最多就是毒花,家族历来也是杀人掠货的勾当干的最多,二月红身上却看不到半点凶横的戾气,反而像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 张启山看向庭院,负手而立,不知眼神聚焦在何处。 “明珠不会碰这些,她来第一天就问了是不是水仙花,不光栽种在府内的,她还认出外面养的那些杜鹃树。” 二月红端起茶杯撇去浮沫道:“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照顾她,那就坐下跟她好好谈谈。我知道你向来喜欢独居,不过还是提醒一句,一个人待着的那叫房子,有亲人等你才叫家。” 张启山没作答。 后花园中,越明珠日常饭后散步消食。 轻薄的日光没有温度,照在身上并不温暖。 陈皮瞧出她神色不对劲,皱眉问:“你不高兴?是刚刚那个人欺负你了?” “没有。”越明珠打起精神,“张启山是我表哥,他怎么会欺负我。” 想起终究要跟他坦白画的大饼要吹了,她轻声解释:“是我爹没了。” 陈皮脚步一顿。 他自幼父母双亡,自然无法共情。 再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自从到了长沙,他就对明珠口中的那个爹始终兴致缺缺,根本不希望她真能找到爹。 自私的这么想着,陈皮竟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偏过头去看越明珠,在看清她神色的一瞬,心底悄然升起的那点子喜意荡然无存。 印象中永远神采奕奕、笑容明亮的人此时黯淡地垂着眼,仿佛再明亮的光都照不亮她心底的阴霾。 僵住片刻。 陈皮主动勾住她小指头,“你还有我。” “”大胆!占谁便宜呢? 忍住吐槽的冲动,越明珠吸气吐气,只能用自己宽阔的心胸把他原谅。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是我表哥,他说我爹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他,让我以后跟他住。” 陈皮脸色突变,手微微收紧,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要跟他走?” 早就猜到他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越明珠心想,这就是长期只跟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坏处。尤其是那个人性格偏激,还渐渐发展出极强的占有欲。 这不是好兆头。 好在面对问题她永远保持主动性,从不把做决定的权力交付给别人。 “痛。”动了动手指头。 陈皮松开,表情还是很难看。 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越明珠拿出张启山送给她的锦囊,换了个表情,神秘兮兮的问他:“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陈皮心烦意乱,别过眼去,不看,也不想搭理她。 “噔噔噔噔——” 她自顾自的配音,一边打开锦囊,把里面装着的东西不容拒绝的展露在陈皮眼前,“看,是我的镯子。” “你忘了,就是当初在当铺,我被老板没收的那个镯子。”见他一脸莫名其妙,越明珠帮他回忆,“他说我镯子是假的,不许我招摇撞骗,还连同伙计把它昧下了。” “你看。”她把镯子重新套回手上,“我表哥派人去汉口帮我把它要回来了。” 汉口? 当铺老板? 陈皮半天没缓过神,等他理清楚前因后果,心中烦躁更甚,恼火自己当初离开汉口前怎么就没想到去把镯子抢回来。 见她笑的开心极了,一扫先前的沉闷之色。 他心里不痛快,冷笑道:“他倒是神通广大,看来你找到个好靠山。” 这话说的讽刺意味十足。 没把他明褒暗贬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越明珠反而认同的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很神通广大,你想想看,我们才见第一面,他就知道我在汉口的当铺让人给骗了,还帮我找回镯子,是不是很厉害。” 此话一出。 陈皮后背起了一丝寒意。 “你说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说,他对我在汉口的经历了如指掌,真的很厉害。” 抬眼望向陈皮,果不其然,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 陈皮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那照这么说,自己离开汉口那日突然折返回去杀了几十口人,灭人满门的事,张启山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冷静,冷静,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明珠应该还不知道。 陈皮定了定神,浑身上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那张启山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没有。”越明珠摇了摇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跟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你师傅手边放着密封袋。” “密封袋?”陈皮焦躁的快把手心掐烂了,“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她对着日光看失而复得的镯子,也没藏着掖着:“但是我猜,那应该是档案或者证明之类的东西。他今天来见我之前,一定是先派人去我老家核实过我的身份,想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他表妹。” “所以”放下手,她向陈皮求证般笑道:“我是怎么离开老家,又在汉口经历了些什么,他才会一清二楚。” “你说是。” “是” 陈皮心乱如麻。 换做以前他当然不在乎越明珠知不知道他杀了人,毕竟她来找他的初衷,就是看见他在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只是后来两人说清楚了,他才知道她不是想杀谁,就是单纯想找个人保护她。 或许在她看来,他摆摊杀人更像水浒传那样快意恩仇,就像他曾为了一百文替春申杀光水蝗,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之后她那句‘草菅人命,死有余辜’就是证据。 杀追兵,是他们被追。 不是追兵死,就是他们死,他相信越明珠可以理解。 可追兵为什么追他们,他走之前又把她口中草菅人命的事做了多少,在两人被追捕的路上,陈皮一个字都没提。 他很清楚,她能接受主动挑衅的人被杀,但是绝不会接受他主动杀人,尤其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他不想在她心里和炮头那帮人沦为一谈。 “你怎么了?” 越明珠歪着脑袋,瞅了他两眼,见他神色始终不对劲,伸手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低头一看,“怎么都流血了,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陈皮松手,任她摊开自己手心。 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低头看着伤口担心的样子,心情一片混乱。 “明珠,我——”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两人同时开口。 陈皮一怔,听她叹气道:“我是离开红府,又不是要离开你,就算我搬去别的地方住,还是可以来红府看你的。” “拉钩的时候不是跟你保证过,哪怕我爹不同意,也会继续和你做朋友,不会离开你吗?” 身体渐渐回温,恍惚中感受到暖和的气流从她手上传递过来,一直到陈皮所有的焦躁不安彻底消失。 没错。 他回过神来。 他们拉过钩。 明珠跟他保证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只要有这个约定在,她就不会离开他。 意识到这点,陈皮前所未有的冷静。 藏起所有的不甘,他缓缓点头说道:“好,只要你回红府见我,也让我去见你。” “我当然会来见你,你也可以来见我。不过,还是等我先在张家住一段时间,混熟了你再来。” 越明珠看着陈皮,确定他已经情绪平静下来。 目光游移了一下,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走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坦白。” “你说。” 她期期艾艾:“其实逃跑的路上,我踩中了捕兽夹,是” “是我故意踩中的。” 对视的这一刹那,陈皮心中突然静了下来。 他说:“我知道。” “什么?” 这回轮到越明珠愣住了。 第46章 买命钱 “你踩中的那个捕兽夹,分明就是专门用来捕杀大个的猎物,放个几年都不会坏。” 当时事发突然,陈皮根本来不及多想,事后给越明珠清理伤口,想起一瞥而过的捕兽夹,他就知道这个伤口绝对不是无心造成。 见她呆愣住,陈皮轻嗤一声嘲笑道:“那种夹子我见过,别说是人腿,就算牛腿踩中了也会断。就你那点皮肉伤,一看就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 越明珠恍惚的缓过神来,千算万算,她唯独没算到是伤口露了破绽。 她料想系统肯定是背着自己偷偷藏了一手,果然一试就被试探出来了。其实她踩的那脚很实在,没断腿不是她弄虚作假舍不得下狠手,而是系统用能量罩及时帮她挡住了要害。 阴差阳错之下,反叫陈皮猜了个正着。 越明珠听他说了前半句还有点心虚。 不管怎么说在逃跑的路上作死,作为拖后腿的那个,她不仅不帮忙,还在性命攸关之际给他增添额外的负累。 最后让他不得不背着她赶了那么久的路。 代换到逃生电影里,妥妥的猪队友。 换谁,谁都不能忍。 发现陈皮表情不是很糟糕,她迷茫不解:“你不生气吗?” 气,怎么可能不气。 发现真相的瞬间,陈皮气得咬牙切齿,连邪火都涌上来了。可给她倒烈酒消毒,听着她刺耳的惨叫声。 气一下子就顺了。 那股邪火来得快,消的也快。 气一消,加上他确实累的不行,就懒得再跟她算账。 也说不好当时是不是单纯就想放她一马,没想跟她计较。 事后,还下意识替她找借口。连她是为了不连累自己,故意弄伤腿,想留下帮他挡追兵这么离谱的理由,陈皮都想到了。 再说要不是她搞这一出,他也不会杀心骤起,跑去把追兵杀了个精光。 “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做?”他反问。 越明珠老老实实回答:“我怕你连累我。” 陈皮被气笑。 “越明珠,说这话你亏不亏心,当时那种情况谁连累谁,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是吗?” 唉。 她长叹一口气,颇有种心累却无从说起的无奈。 “那你说追兵是在追你还是追我?” 陈皮不快地哼了一声。 这个没法否认。 他再清楚不过,那些人之所以带枪来,就是想在抓不到人的情况下,还可以近距离把他这个杀人犯就地射杀。 问题是,明珠到底猜到了什么才那么做? “我以为你那天回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有人到警局通风报信,追兵才来的这么快。”越明珠跺了跺脚,青砖落雨倒是好看,就是冬天寒气从脚而入,可怜巴巴说:“有点冷,我们走着说。” 她话头跳的极快,陈皮还在听呢,让她这么一打岔,差点哽住,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越明珠还以为在反驳她说的不对,疑惑道:“不是三帮五派,那你是回去找了谁的麻烦?”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神色骤变,“你不会是找郎中了?”想起那个摆明了不想得罪陈皮却还是壮着胆子提醒她的胡子先生,紧张的问:“郎中还活着吗?” “你怕什么,他活得好好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那天最后一直杀红了眼,根本就没想着留活口。 要不是有一个学徒哆嗦着提起了明珠的名字,把提刀进门的他猛地惊了一下,还以为她来寻他了彻底清醒过来,恐怕早就连药铺的人一起赶尽杀绝了。 就连明珠当初给郎中的买命钱,那只小金猪米粒大小的两只耳朵,此时此刻也正好好的藏在他褡裢最深处。 当时的场面他自己都有些记忆模糊。 好像是掂量着两颗小金粒,想到明珠说的钱货两讫,他对浑身止不住发抖,害怕到了极点的郎中冷笑道:这个才是买命钱。 ——你的买命钱。 陈皮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明珠磕了多少次头,敲了多少次门,最后不惜拿出全身上下仅有的积蓄,才终于叩开了药铺的大门。 他更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多少人让他们吃了闭门羹。 第47章 一箭双雕 越明珠信了,不由松了口气,“那就好。” 陈皮冷哼一声,像在不满她居然怀疑他杀了郎中,毕竟就结果上来说,她的质疑确实是子虚乌有。 她捂着心口,缓缓呼气,“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怕你骂我,就一直拖着没说,没想到你居然什么都知道。” “你既然怕我骂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其实只要她不说,他也不会主动问。 在他看来自己当时没有发火,而是选择自己消气,就代表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翻篇了。 “我不想骗你啊。”越明珠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看向他,“我不想在走前还藏着事情不告诉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欺骗和隐瞒。” 陈皮微微愣住。 天寒地冻,她说话间都有稀薄的白气飘出。 那丝缕随风而起的白气,在日照下隐隐散着浮光,光尘与馥郁仿佛也一同凝结在了她目光深处。 渐渐地,陈皮的心也在软化。 脑子里他把自己做过的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全部回想了一遍,跟明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清楚的罗列出来,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对她说过谎。 答案是没有。 真话只说了一半,不算撒谎。 想明白这一点,陈皮成功说服了自己。于是,他心情完全放松下来,把之前压得胸口险些喘不上气的滥杀事件也通通抛之脑后。 他脸上浮现了少有的浅笑,乍一看,还有几分阴鸷散去的清秀。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以后我也绝不会骗你。” 越明珠眉目舒展。 手背轻轻碰了下陈皮,转了话题:“我早上还有盘点心没吃,不好浪费人家一番心意,我现在去拿过来,你帮我一起吃。” “手这么冰。”陈皮皱眉,只是轻轻地一碰而过,他就明显感觉到两人体温的差异,“我回去拿,你先去烤火。” 确实有点冷,她没拒绝,听话的点点头。 藏着的心事没了,陈皮跑去连廊的背影都比先前轻快许多。 而在他身后,越明珠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 虽然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提,但是她很清楚,陈皮一定是把除了郎中之外,整条街上的人都杀掉了。 她从没觉得陈皮会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那些怂货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哪怕知道他们会去告密。 他没撒谎,他只是话没说完。 之所以踩中捕兽夹,是越明珠可以忍受陈皮为了泄愤杀人,但是不能接受陈皮为了泄愤不顾后果的杀人。 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平安抵达长沙,他偏要在离开的紧要关头去招惹是非,给他们引来一堆本可以避免的麻烦。 如果说一开始她是措手不及加上身心疲惫,没能及时琢磨明白,那么等跟着陈皮跑了两天,慢慢地,她脑子也就转过弯来了。 明白了陈皮那天回去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那句‘怕你连累我’是真的。 她特意弄伤自己,就是想逼陈皮不得不在那种情况主动丢下她,自顾自地逃跑。然后她就可以让系统把技能打开,降低存在感躲避追兵,跟陈皮彻底分道扬镳。 远离他这个不分时机给自己添麻烦的笨蛋。 毕竟,她要是直接开口说想跟他分开,以当时的情况,陈皮能马上跟她翻脸。 他不会容忍别人先背叛他。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陈皮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扔下她不管。 越明珠哪里想得到,陈皮那种人在生死关头,想的不是丢下她这个累赘先保住他自己的命,而是想带着她这个拖后腿的一起逃命去。 【他居然先救我,而不是救他自己。】 凭这个,受他牵连的那点气就足以抵消,还能勉强接受陈皮惹是生非的坏习惯,到了长沙了也可以继续耐心叮嘱不要再犯。 拿出张启山送的锦囊,越明珠往下倒了倒,果不其然一个眼熟的小东西滚落在她掌心。 正是昨日被小乞丐抢走的小金猪。 张启山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就说嘛,连远在汉口的手镯都帮她抢了回来,没道理眼睁睁地看着她上当受骗,让人占了便宜还置之不理。 一只镯子。 既收买了人心,打动她这个表妹,又敲打了陈皮,提醒他有把柄在自己手里。 一箭双雕。 她这位未来大腿的手段,只是稍稍从指缝里漏了这么一点,就已见三分高明。 挺可靠的。 只可惜,越明珠已经不想再追究发生过的事情。她主动跟陈皮摊牌,就是想走前先帮他消除隐患,让他彻底放心。 毕竟,人跟狗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宠物有分离焦虑症很可爱,换成人,就有点麻烦了。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嘛,她最擅长了。 至于小金猪。 在手心里掂量了两下,她轻笑,既给二月红留了好印象,又让张启山放下成见接纳自己。 一箭双雕,谁不是呢。 最后兜兜转转一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失去。 所以, 比起损人利己,她才会更喜欢利人利己。 不管给出去几分利,只要她始终是最大的赢家,那就行了。 第48章 顺水人情 快到定好的时间,前厅却始终等不来人。 见张启山稳如泰山的坐着喝茶,既不催促也不吱声。 二月红担心是陈皮使坏扣着明珠不让走,只好暂别这位难缠的贵客亲自去后面一探究竟。 穿堂只有陈皮在。 一问才知道,明珠跟丫头告别后,突然想起还有人没见,就独自去了亭台不许他跟着。 二月红鼻子灵。 风一吹,就闻出了陈皮身上除了红家祖传的药浴味道外,还多了点别的药味。 淡淡扫了一眼,他没多问。 陈皮性子乖戾,可作为手下败将,向来在他这个师傅面前很乖顺。 只是—— “我听说,你今日香还未烧完就从笸箩上下来了?” 陈皮不免僵住。 别看他这个师傅素日里唱戏听曲,一副斯文人做派,但他亲眼目睹过对方斯斯文文杀人的模样,血都溅不到身上。 “反正明珠马上就要回家,你下午也陪不了她,那就把早上的功课补上。” 漫不经意地扎徒弟的心,二月红浅笑:“扎完马步还有精力满大街乱窜,看来是我小瞧了你。既然一炷香都尚有余力,从现在起,每日站两炷。” 二月红口中的香,可不是庙里不足十寸的普通贡香,而是特制的燃香,长度和宽度都非比寻常。 “有意见?” “没有。” 见他还算服气,二月红心情好转,“明珠要去见谁?” 红府宅邸占地面积大,越明珠虽没细问,但是暂居的这几日,她至今都没能用脚步丈量完已传至三代的红家祖宅。 亭台三面环水,岸边垂柳的枝条早已掉光了绿衣,而她要见的人正在拾地上的枯枝。 “捧珠。” 已经整理出一小捆的人抬起头来。 正是第一天来红府,用餐前特意问她有没有忌口的小丫鬟。 “越小姐。”捧珠腼腆的笑,“听说二爷帮您寻到亲人了,恭喜小姐。” 越明珠走到她身前,微微颔首:“我来跟你告别,顺便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这几日对我的关照。” 捧珠连忙慌张摆手,“不用不用,这都是我该做的。” 闻言,越明珠轻轻笑了一下。 两人年龄相仿,都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按理说彼此笑起来不会有太大差别。 可她这么一笑,阳光落在睫毛上,浮光剪影,捧珠霎时被这种文秀的灵动神态震到了。 越明珠在岸边停下,遥遥望向不远处的湖石: “我虽然没说过,但你知道我不爱吃鱼。每次摆餐,都会特意把已经摆好的海鲜类食物重新调换位置,放在离我座位最远的地方。” 红府有专门摆餐的下人,她听丫头说过捧珠进府没多久,暂时还是实习丫鬟,什么都会跟着看,跟着学。 按理说红府的人最该讨好的,应当是二月红未来的夫人,捧珠却每次都站在她这一侧等候差遣,随时准备为她添茶倒水。 刚开始越明珠只当她年纪小,心思浅,以为讨好了自己这个客人就能入了顶头上司的眼。 可她观察两天后发现不是。 “我只在来的那日提过洗手,可之后每次用餐前后,你都会为我及时备好温水,还帮我擦手。” “就连我床榻上的汤婆子也是你放的,每晚我被窝都很暖和,睡的也很好。” “甚至是喝茶,你都知道比起春茶我更喜欢秋茶。” 作为真正在这个府上无名无分的客人,越明珠在捧珠这里得到了几乎是宾至如归的待遇。 至于为什么她没怀疑过是自我意识过剩,在自作多情,那就不得不提到陈皮。 他这个红府主人未来的内门弟子,不管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比蹭吃蹭喝的她要来的名正言顺。 可除了越明珠本人,几乎没人知道他喜欢大鱼大肉,也没人知道他不爱喝茶,且口味偏重。 更别说爱泡澡,习惯穿麻衣胜过棉衣这类更为隐私的个人喜好。 这其中固然有他争强斗狠不好相处的原因在,但是二月红徒弟该有的待遇他都有,只是比不得越明珠身边有捧珠的额外照顾,过得更称心如意。 红府伙食很好,除了一日三餐和偶尔的宵夜,连瓜果糕点都有供应。 主人和客人不要,后厨就不会送,剩下的留给下人们解决,避免浪费。 陈皮不知道,越明珠也不知道,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哪里会清楚这个规矩。 可她没提过要吃,依然有人每天坚持送到房间,送到她手边。 下午分那盘点心,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吃。红府有家规,二月红唱戏习武要修身养性,迄今为止也只有丫头有这个待遇。 现在又多了一个越明珠。 至于陈皮,那就更没享受过送到屋里来的小零嘴了。 而给她送点心的人,正是捧珠。 越明珠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关照,现在马上就要走了,若是不来问候一声,委实有点过意不去。 捧珠本来还有点懵。 一听她说出这么多细枝末节,脑子都空白了。 一直以为自己暗中做的这些不会被人发现。毕竟,人家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富贵日子过惯了的,肯定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 开始是听管家说自己名字起的巧,难免多留意了下,后来得知越小姐家道中落,怕她受不了寄人篱下的落差,担心有人怠慢才悄悄关照。 可她每次都对自己笑,每次都跟自己说谢谢,久而久之就变得更想对她好了。 连听到她要走,都有点失落。 “我”局促的不知该如何做解释,捧珠只记得搬出管家的说辞,磕磕绊绊:“是是管家说我名字起的巧,我我” 见她很是羞赧,越明珠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莞尔一笑:“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别人待我一点一滴的好,都觉得很幸福想要珍惜。” “来时身无长物,幸好现在有了这个。”她轻快地取下失而复得的镯子,诚恳的说,“作为临别礼物,希望你别嫌弃。” 捧珠惊慌失措的推拒:“不,不不,不行,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自从来到长沙,除了红先生和夫人,你是第一个不求回报对我好的人。可红先生什么都不缺,而夫人又有红先生的爱护。” 越明珠喟叹一声。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无一例外地总能如愿。 这份底气让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会使人难以承受令她期望落空的负罪感:“珍贵的从来不是镯子,而是人的心意。”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希望我的心意,你也不要拒绝。” 没有人能拒绝越明珠,捧珠也不例外。 中途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了眼。 杨柳边上,捧珠握着自己送的镯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许是没想过她会回头,肉眼可见的慌了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拘谨的远远冲她鞠了一躬。 越明珠失笑,朝她热情挥挥手,转身离开。 而在离两人不远处的假山后,从头听到尾的二月红低笑出声:“这丫鬟叫捧珠,看来,确实该去明珠身边照顾她。” 作为红府的主人,下人有二心,他本该生气。 可干他们这一行,多是见利忘义、杀人如麻之辈,这种环境待久了,人心难免凉薄。 明珠湖边的那番话很难让人不被触动,尤其是对他们这种人来说。 对丫鬟尚且如此,更别说对亲人了。 二月红发自内心的为张启山感到高兴,决定送个顺水人情:“今天有点仓促,明天,明天我让人把她送到你府上。” 不等他拒绝,就摇头轻叹:“张家下人多是男丁,就当我心疼小姑娘。” “更何况” 见自家丫鬟握着镯子一直望向明珠离开的方向,依依不舍。 二月红放轻声音,含笑调侃道:“我该谢谢你把她接回去,否则再住下去,我这红府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得改名换姓了。” 第49章 共患难 跟张启山会合前,她还抽空去打包了系统提供的旧棉袄,学着电视剧那样找了块布系成包袱抱在怀里,羽绒马甲也被丫头缝好了,老早就穿在身上。 二月红携手丫头来门口送她。 没能潇洒地扬长而去,越明珠有点遗憾。 都特意去后面跟丫头道别了,怎么走的时候还这么郑重其事,跟张启山交情就这么深,深到日常串门还要依依惜别吗? 然而现实打脸。 便宜表哥那么大一个人站在旁边吹冷风,她却被丫头和二月红左右包围。 丫头在给她拢围巾,二月红则是温声叮嘱:“张家冷清,不比红府热闹,幸好咱们离得近,你记得日常来走动,不要因为搬走,就和我们疏远了。” “我不会的,红先生。”陈皮脸皮厚着呢,她可以跟他借! “那就好,你表哥这个人,话虽然少,其实外冷内热,相处久了你自然就会知道。”二月红微微转头,朝‘外冷内热’本人看了一眼,意有所指:“不过,到底不比女子心细,难免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他开口,别委屈自己。” 他这个站位恰好侧身对着小姑娘,这一眼示意的很含蓄。 然后张启山看懂了。 他顺着二月红示意的方向往旁边看,鼓囊囊的挎包斜挂在腰侧,手里还揣着一个厚重的包袱。 “我来拿。” 越明珠还在乖乖点头,手里的包袱就被张启山接过,不由瞅了两眼。 他这身普通旧时代的文人打扮并不突出,加上礼帽压得低,只露了半张脸出来,相当低调。 现在手里多了个印花包袱,就破坏了他身上原本令人难以捉摸的距离感。 反差太大,越明珠没忍住偷笑了一下。 红府在身后渐渐远去。 她望向张启山手里拎着的碎花包袱,小跑上前主动道:“我可以自己拿的,这个一点也不重。” “我知道。” 无非就是几件衣服。 嘴上说着知道,张启山却也没把包袱还给她。 默默跟着走了一会儿,发现两人路线从宽敞的大路慢慢往僻静的小路转移。 目光在对方不怎么起眼的衣服料子上游移了下。 算了,潜龙在渊,人有低谷。 她等得起。 不过,就算跟着陈皮逃难的气氛都没有这么冷过,百无聊赖之际,突然想起镯子的事。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看起来很可怜吗?” 张启山脚步一顿。 他这么一停,落后他半步的越明珠就自然而然地上前跟他并排而立。 她真心在困惑,“会吗?” 虽然有刻意做戏的成分,但是人处在低处被人可怜和处在高处还被人可怜完全是两种境遇。 越明珠没想过当一直被可怜的那个人,适当示弱是为了达到目的,但是如果受气包的形象深入人心,那就很难再扭转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了。 她可没想装乖太久。 面对她突发奇想的提问,张启山没有敷衍,而是偏过头端详了她片刻,“不会,你不可怜。” “你只是” 凝神探听她比出发时稍微沉了些的呼吸声,张启山微微皱眉,能搬动一个百来斤的人走近二十里路,体力按理说不差。 只是? 越明珠歪了歪脑袋。 “你只是还需要多加锻炼。”他下了判断。 二月红新收的那个徒弟已经开始打基础,虽然明珠的身体素质远远比不得张家人,但是只要多下功夫,自保不成问题。 锻炼? 怎么就从可怜说到健身上去了?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现他似乎还有话要说,越明珠不由地打起精神来。 “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虽然前期可能辛苦了些,但是我会” 她有点发懵。 眼神飘忽了一瞬,走神的状态下,连张启山说话时一张一合都像慢动作,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本能反应让她下意识放松地长舒了口气,连肩膀都松垮地往下一塌。 张启山话音止住。 见她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怎么了?” “其实一开始你说让我住你家,我很担心” 反应极快地接过了话头,她暂时还没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好在一向脑子转得快,短短几秒就理清了思绪:“你愿意接纳我,我真的很感激,就是就是总觉得受之有愧,心里一直很不踏实。” “如果你刚刚说只要跟你回家就能过上好日子,我反而会忐忑的不知如何是好。” 提起他的话,她的语调稍稍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越来越亮,连脸颊都高兴得微微泛红,“可你说前期会辛苦一些,我就觉得很安心。” 越明珠越说越顺,思维逐渐打开。 “我来投奔你不是为了享福,而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蓬勃明亮的生机,如同汲取了阳光雨露的小幼苗。 \"所以你说我们会辛苦,我反而觉得你没有小瞧我,你相信我可以跟你共患难对吗?” 像是得到认可,她难掩雀跃:“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只要你不嫌弃我拖你后腿,我什么都可以做。” 落日自高处悬坠而下,余晖薄得像纸。分明不具备任何压力束缚,那有形的浓郁色彩却仿佛存在着不可名状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稚嫩的肩头。 同样也压在了张启山的心上,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来,以一种令人信服的稳重轻轻碰了下越明珠脑袋:“我知道你可以。” “先回家。” 张启山转过身,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指,心想练武打基础的事暂且可以先放放,让她过完年再提也不迟。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 超常发挥后,越明珠不可避免的脑子空白了一小会儿。 所以, 她刚刚是成功避免了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对? 哪怕是她这样巧舌如簧的人,偶尔也会庆幸,庆幸自己行动快过脑子。 轻快的吐了口气。 挠了下被张启山碰到的脑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刚才那是个摸摸头的安抚。 唉。 看了眼走在自己前面的人。 虽然穿的不是很光鲜亮丽,也没有豪车马仔,但他身上就是澎湃着一种类似于野心的魅力,让越明珠见他第一眼就笃定这个人想做成的事一定能做成。 上一次见到这种头顶光环就差直接写明“天之骄子”的人,还是她照镜子的时候。 毋庸置疑。 张启山未来势必会成为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自己刚刚口头上表的那番忠心,效果应该还不差。 跟高手打交道就得装傻,最好是能相识于微末,就像她现在这样,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人和? 简陋的小路尽头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宅院,比不得红府高门大户,可当她懵逼的跟着张启山进了门,才发现这居然还是座三进的宅子。 俗话说:门楼矮小居穷人,三进院落住豪绅。 这哪里是潜龙在渊,人家分明已经一飞冲天。 那他还说什么前期要辛苦 缓缓抬头,越明珠目露迷茫的随张启山在院落站好,台阶下方,俯首帖耳的站着两排下人,还有个老管家站在他们最前面。 一群人等候差遣。 “明珠。”张启山站在她身后,以卓越的身高优势,稳重可靠地抚按住她肩膀两侧。 在她头顶低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是我妹妹,也会是张家的主人。” 第50章 封建大家长 来张家的第一个晚上,越明珠过得很平静。 字面意义上的平静。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非常安静,没有红府那种温情脉脉的交谈,只有细微的碗筷磕碰声。当然,这个声音全部由越明珠本人提供。 张启山吃饭别说唧嘴,他连喝汤都一声不响,碗筷的声音就更没有了。 她很难不怀疑对方是不是开了静音。 明明两人的餐具一模一好,不是一模一样,碗碟倒是张家提供,筷子不是。 自从吃了陈皮的毒果子,两人相对无言哑了一晚上后,她在吃食上就分外小心,不管吃什么都用系统出品的试毒筷。 来长沙一见二月红府里养的全是毒花,她差点笑了,能怎么办,继续用呗,进张家也没忘在餐桌上拿出来。 幸好,张启山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对她这点小小的习惯并不介意。 而且张家饭菜的口味跟红府完全不一样,红府就是正常的湘菜,味道普遍香辣,张家则是咸淡适宜,以鲜为主。 她还在餐桌上看见了炖大鹅。 这辈子第一次吃到大鹅,味道嘛,还行,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油腻。 吃完饭,下人进来收拾桌子。 一家有一家的规矩。 红府有规矩但是氛围不错,而张家是那种从上到下都很静穆,连脚步声几乎都听不见。 一顿饭吃下去,越明珠觉得整个屋子就她一个喘气的活人。 张启山不算。 他不是人。 “吃不惯吗?” 见她只吃了一碗饭,张启山开口说:“我的口味可能跟你不太一样,要是吃不惯,就告诉管家,让厨房给你做别的。” 越明珠安静点头。 没办法,这个家的环境她很难不从善如流,怪不得二月红特意跟她说张家冷清。 不是张家没人冷清,而是指张家有人等于没人才冷清。 饭后她又随张启山出了跨院来到祠堂。 祠堂规模不大,享堂也很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看清上方的数个牌位。 他沉吟片刻,说:“暂时只能先把你父亲放在这里,你若要另建祠堂,等年后我找人算算日子再做安排。” 按照原主的记忆,越明珠烧香、叩头、作揖,一系列完成。 这个祠堂虽说比不得原主家的祖祠,但原主父亲是入赘,原主她娘不能入祠堂,原主外祖又为了原主曾外祖墓冢的事跟族长闹翻。 老人家脾气硬,干脆自己建了家祠。原主从曾外祖开始到她娘三代人都在里面,除了这个爹。 只是最后一场大火,什么都烧没了。 核实她身份的时候应该把这些都调查的一清二楚,张启山知道她不会要求迁回祖祠。 越明珠跪在蒲团上虔诚的替原主一家祈福。 借了人家的身份,总要表示感谢,饿死太痛苦了,希望她来世能出生在太平盛世。 一夜无梦。 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的蜷成一团,让人轻唤两声后温柔推醒。 “小姐,该起床了。” 张家晚上不存在娱乐活动,当然红府也没有,但是红府有丫头在,有陈皮在,根本不缺人陪聊打发时间。 昨晚不到九点就睡了,早上被迫醒来,有点不想起床。 盯着床顶发呆。 三秒后才意识到不对,诶? “捧珠?” 她惊讶地搂着被子坐起身,捧珠端着火盆放在她床榻下,小脸溢满了笑容,“是我,小姐。” “二爷已经把我送给小姐了,以后我就是专门伺候小姐的丫鬟。”边说边手脚麻利的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小姐,还是等房间暖和了再起来穿衣。” 不等越明珠反应,连忙说:“我去端水过来,小姐你先在床上等我,一会儿就好。” 如果不是她坚持拒绝,捧珠甚至还想帮她穿衣穿鞋。 越明珠: 她偶尔是会发发大小姐脾气,不过那都是对着陈皮,而且仅限于烧水做饭,还没有懒癌发作到连衣服都懒得穿。 张家定时定点开饭,早中晚三餐,没有例外。 看了一下座钟,现在也不过才八点而已,也就是说她被捧珠叫醒是七点。 天啊。 痛苦面具。 除了跟着陈皮赶路,她从没特意起这么早过,进了湖南地界连陈皮都不会催她早起继续赶路,在红府更是睡到日上三竿。 现在突然被叫醒起来吃早饭,她根本吃不下。 见她一碗甜酒冲蛋在那里用筷子搅半天都不动,张启山微微叹气,少见的在用餐时开口问:“不合胃口?” “不是太困了。” 听到这个回答,张启山淡淡道:“你还小,作息要规律。” 很好。 越明珠确定了,张启山是个典型的封建大家长。 这个家一天都待不下去是,是不可能的。 吃完早饭,张启山就准备出门,他还回房换了身衣服,换了衣服出来,越明珠就震惊了。 西装三件套。 而且还是定制款,讲究的面料,合适修身的款式,很衬他的气质。 但是这副留洋归国的公子哥打扮,比起昨天去见她的低调,昂贵又气派。 尤其是他给越明珠发零花钱的时候,帅的不止是一星半点。 不过,拿着十来张花花绿绿的纸,越明珠对面额的市场价值表示疑惑。 原主就没有用过钱的记忆。 至于她自己就只跟着陈皮见过几个铜板而已。 但是没关系,看张启山给钱时的款爷做派,绝对不可能少给!!! “在家无聊可以去商业街转转,那边有很多新奇玩意儿,喜欢就买回来。” “有其他需要置办的日常用品,告诉管家。” 看得出张启山很忙,刚用过早饭就要出门,临走前不忘给她发零花钱,发完就转头走了。 “捧珠,你肯定起的比我还早,照顾我会不会太辛苦啦?” 越明珠是七点起的床,捧珠要从红府过来,肯定起的比她更早,来了就马不停蹄地给她准备炭火和热水。 然而捧珠看起来比她精神多了,昨日在红府还很腼腆内敛,现在却神采奕奕:“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我很高兴来伺候小姐,也很感激送我来的二爷。” 见她一副生怕自己不够诚恳会被送回去的样子,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下,拉住她的手,认真的说:“我也很高兴你能来,张家我除了表哥谁也不认识,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果然,一听她这么说,捧珠顿时高兴得两颊发烫。 难得起这么早,越明珠打算出去转转,之前一直没都怎么敢在去太繁华的地方。 捧珠跑去帮她叫车。 望着离开的背影,越明珠轻笑,她说的自然是实话。 虽然张启山说,她也是张家的主人。 但是张家对她来说太陌生,谁知道会不会有不好相处的人在。 身边能有一个一心向着她,还跟张启山完全无关的人,可太重要,太令人安心了。 和捧珠乘着黄包车去了商业街,两人在街上转来转去,转到腿都酸了,也没看见几个新奇玩意儿,最后只瞧中了一辆自行车。 听老板吹,现在全城自行车的数量加一起都没过百,还是个稀有物件。 稀有。 稀有还一百辆? 老板叫价两百多,横向对比了一下店里另外一辆据说是进口货于是高达五百多的价格,越明珠拿出钱,数数。 很好。 从老板猛地亮起的眼睛,以及卑躬屈膝的态度,就能看出张启山真的给了她很多钱。 买完自行车没直接回张家。 捧珠说她离开红府的时候陈皮特意在门口等她,让她把越明珠带回去。 捧珠版:让小姐有空的时候回红府看看。 越明珠翻译的陈皮版:她要是不来,我就亲自提着刀去。 叹气。 万一宠物分离焦虑症发作,他肯定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去红府路上她骑了一小段自行车。 然后, 就在半路上被巡警罚款一块,原因是没上牌。 还没来得及悲伤,她又从巡警那得知了一个噩耗,原来买自行车不仅要办车牌和驾照,还得年审,完了还要去财务局缴捐。 该死的车行老板后续花费跟她那是一个字都没提!!! 合着这车还不是一锤子买卖,是年年都要支出的无底洞! 可买都买了。 她只好下车和捧珠一起推车去了红府,门房眼尖,连忙下了台阶过来帮忙提车。 “就放在外面,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也方便。” 从丫头那儿得知陈皮还在练功,就让捧珠陪她先待一会儿,自己单独过去看看。 带人过去,怕他应激。 她去的时候,陈皮没扎他的马步,而是站在石桌边喝水。 她放轻脚步,悄悄从后面接近。 正要伸手蒙他眼睛,眼前一花,陈皮就从视线里消失不见,喉咙也被人从身后牢牢锁住。 下意识地咽了咽,越明珠感觉到擒住她脖子的手立刻松了力道。 嘲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张启山没提醒你,不能从背后接近练武的人吗?” 第51章 弹珠 “他不提醒我情有可原,毕竟我们才认识不过两天。”越明珠一开口,喉咙就嗡嗡颤动。 陈皮不得不放开她。 她摸摸脖子,扭着头看身后的人,用眼睛瞅他,小声抱怨道:“你跟我认识那么久,你不提醒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掐我,打我?” 什么? 陈皮愣住:“我” 见他被唬住。 越明珠得意一笑,就这点定力还跟她玩倒打一耙? 自己从头到尾就没敢用力,到她嘴里就变成了掐跟打。陈皮撇开头不去理她,绕过人在石桌边坐下。 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十分可恶。 越明珠慢悠悠踱步到他旁边,就你会吓唬人,我也会。 低头一看,旁边的石凳上加了个缀着流苏的坐垫,一看就知道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陈皮瞥了她一眼:“怎么,张家的床睡不惯,起这么早?” 说到这个,越明珠仰天叹气:“我七点就被叫起来了,说我年龄小,作息要规律,不好睡懒觉。” “他们不让你休息?” 陈皮眼神阴沉下来。 他一不高兴就容易挂脸,除了杀人的时候面无表情,其他事情上心思浅的可怕。 越明珠诚实的说:“倒也没不让我休息,只是为了我的健康着想。” 事实上,自从来了红府,陈皮也是每天天没亮就起来练功。 不光是他,戏园子一般下午到傍晚才上台唱戏,这行有句老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内行知道,三天不练客人知道”,作为长沙唱花鼓戏的名旦,二月红还日日早起开嗓,丫头为了陪他起的也早。 主人尚且如此,下人们更不必说。 但是在陈皮眼里,明珠既不需要练功,也不需要唱戏,更不需要伺候人,自然是她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 谁都管不着。 尤其是张启山。 厌烦地在心里记了一笔,他问:“那你还困不困?” 越明珠摇摇头,她都逛了一个早上,清醒的不得了。 不用想她都知道陈皮下一句会问什么。 “饿不饿?” 看。 她笑了,不管是赶路还是现在,他关心的问题永远就那么两个。 冷不冷。 饿不饿。 早上没睡醒胃口不好,又大街上逛了那么久。 她抿抿嘴,小小的歪头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点饿。” “等着。” 陈皮扭头走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好懂,稍微满足一下他投喂的想法,就能由阴转晴。 刚见面的时候还在吓唬她呢。 越明珠本想看看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结果端到桌上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馄饨。 “你尝这个,这个跟我们以前吃的不一样。”陈皮把碗推过去。 她低下头来,认真看了看。 确实。 这碗馄饨皮很薄,薄的几乎能看清里面的馅料,不像他们在街头几个铜钱买的那种面疙瘩咸汤。 肉嫩且鲜美,入口生香。 陈皮一直盯着她看,问:“好吃吗?” 一碗馄饨而已。 越明珠想笑,好险忍住了。 其实做的再好吃也只是碗馄饨,馄饨不都一个味儿。 但她知道陈皮在想什么,他从小没吃过正常馄饨,以为所有馄饨都是那种咸辣汤加面疙瘩,所以觉得这一碗尤为不同,以为她也没吃过,特地端来跟她分享。 “好吃。”她点点头,若有其事的回答:“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呢。” 陈皮脸色缓和起来。 没一会儿又问:“冷不冷,我们去里面坐,这儿风大。” “不冷。”越明珠把馄饨艰难咽下,“你早上不用练功吗?之前不是每天都要扎马步扎好久,我还想看你轻功练成的那天呢。” “早上时间不够,换到下午和晚上去了,现在改练别的。” “什么别的?” 陈皮把桌上的一个匣子拉过来打开,一堆弹珠,她拿了一颗,发现是石头做的,和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差不多大小。 “这是什么?”她问。 “弹珠啊。”陈皮瞟了她一眼:“还能是什么。” 越明珠无语他一眼,又来了,也不知道他这种爱作弄人的习惯从哪里学来的。 “不想说就算了。” 啪嗒一声,把弹珠扔回匣子。 见她发脾气,陈皮环着胳膊压在桌面上,凑近去打量她扭过去的侧脸:“生气了?” “你要是再不说,我就真的生气了。” 他见好就收,挑了两颗石弹,一颗先弹上空,另一颗紧跟着弹出去,从下往上精准击中第一颗。 砰—— 两个齐齐撞飞出去,弹在地上滚远。 打弹珠? 越明珠好奇:“是要练暗器吗?” 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能猜出来,陈皮挑了下眉。 这几日让红府好吃好喝的供着,外加各种滋补汤药灌进去,他气色比来时好了一倍都不止。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种出自市井的吊儿郎当,不管做什么表情总透着一股想使坏的劲儿。 他嗤笑:“不会又是想像上次那样,让我练好了给你表演表演?” “当我陈皮什么人,街头耍把式的?” 一句话没说,就被扣了这么个帽子。 越明珠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他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自己就来的时候吓唬了他一下,他就记仇要还回来。 不搭理他。 默默低头吃馄饨。 见她不理人,陈皮妥协的说:“是暗器,师傅有一门功夫叫铁弹子,这门功夫从不传外姓人,他说我天赋不错,这才破格传授。” 越明珠抬头,不吭声。 他只好低声说:“等我学会就给你看,刚刚不是就给你露了一手。” 时间悄悄走过。 临近正午,快要到张家饭点了,她不好多待,陈皮再不痛快也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 要不是二月红拦着,他还想送她回张家。 回来的及时还没开饭,反正车子也推回来了,越明珠就在院子里来回练自行车。 张启山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学会拐弯,正好冲着他就过去了。 “让让我,让让我我我拐不了——”紧张之下,本就不好驾驭的车把更扭不动。 张启山没被影响,在她横冲直撞过来时错身避让,单手钳住车头稳稳当当地帮她停下。 越明珠眨了下眼。 她脚还踩在踏板上,连人带车这么重,他凭一只手就扶住了? 张启山偏头往下看,发现扶得太正她脚伸下去都踩不着地,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看了眼车尾问她:“车牌没上,知道要上车牌吗?” “知道。” 见她撇了下嘴,张启山有所猜测,“路上被罚款了?” 捧珠帮忙扶着让越明珠下来,“买车的时候那老板也没交待清楚,路上就被巡警罚了。” “明天我让人去上牌照。” 说着他松手把自行车交由家里的下人推走,随意拍拍灰尘,“你要是还想骑,吃过饭歇歇再继续。” 转眼第二天,越明珠的自行车就被张启山叫人上了车牌领了驾照送回来了。 不光如此,他爽快的又给越明珠发零花钱。 这次更大方。 知道她昨天还看了辆进口的自行车,五百多没舍得买,干脆把零花钱翻了一倍。 第52章 罚站 小半个月过去,寒气更甚。 张启山一掀开棉门帘就被燥热的暖气流烘了一脸,往右一看,半人多高的取暖烤炉炭火烧的正旺,整个室内温暖如春。 而离烤炉两米开外的地方还放着一把躺椅。 躺椅上垫着棉被和毛毯,毛毯凌乱无序的堆积成一团。躺椅边的茶几则摆满瓜果零嘴和散乱的报刊书籍,以及剥到一半的橘子和只吃咬了一口的糕点 很有生活气息。 这么一会儿张启山就热得拉了下领口。 知道他向来喜欢家中井井有序,对这些有点不适应,老管家在身后恭敬道:“是明珠小姐。” “让人整理一下。”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叮嘱说:“东西给她留着。” “是。” 上午张启山去了趟警备司令部跟人谈事情,又把手头上大部分现钱捐了,以为时间不够就没打算用餐,结果对方临时有事,他便先回来。 只比往常饭点晚归了十多分钟。 于是,独自用餐的越明珠就被撞了个正着。 张启山倒不是有自己不吃就不许表妹提前开饭的霸道习惯,但问题是——捧珠陪坐在一旁,手里还举了本书递在明珠眼前,帮她翻页。 让她边看书边吃饭。 张启山微微皱眉。 越明珠:!!! 越明珠:qaq 在张启山眼里,这个表妹乖巧听话,善解人意,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够自律。 现在看来,是他了解的还不够深。 天气连日阴沉。 越明珠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自行车买回来只骑了几天,她个子小骑着不舒服,就暂时搁置了,还跑去书店买了些书回来解闷。 买回来的书什么种类都有,挺杂的,有的比较深奥难读懂,可能是她快餐吃多了,不过有意思的也不少。 看书看久,怕伤眼睛,她就站起来活动活动。 抽空还给自己折了个纸飞机里自娱自乐,又不小心飞到树上去了。 捧珠不在,管家不在,其他下人也不在,越明珠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人,就自己拿了本书把它打下来。 等捧珠回来,一问才知道是管家让她去厨房那边帮忙,说最近家里事多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 越明珠若有所思,张家下人各个身手不错,一个还好说,各个如此就有点奇怪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 她看了眼捧珠被冻红的手,叹气道:“下次如果还让你去帮忙,你就推说我有事让你做,抽不开身。” “你是专门来照顾我的,在张家除了我,你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说着找出预防冻伤的药膏让她抹上。 捧珠有点不安:“真的可以吗?” “当然。” 张启山很忙,入住张家半个月以来,除了饭桌她就没见过张启山有不忙的时候。 每天早出晚归,偶尔事情多到顾不上回家,就会让派人回来通知让她先吃,不必等。 今天也是。 正好有本书看得入迷,就趁着他不在,让捧珠举着翻书,她边吃边看,还哈哈仰着头笑,谁料笑到一半张启山突然出现。 要命。 除了第一天有点不适应早起外,在这个给钱大方的表哥面前她一直很乖,也表现的很懂规矩。 隔着桌子,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张启山移开视线,没说什么,先转身去了后面。 趁他回房换衣服,赶紧让捧珠把书收起来。 换完衣服坐上饭桌,张启山一言不发的用餐,日常生活里他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更别说吃饭的时候。 越明珠回过味儿来,琢磨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关了,她这个便宜表哥平时话少表情少,也从不疾言厉色,更不可能骂她。 恩,没错。 她点点头,给自己施加勇气。 食不下咽的吃完饭,越明珠就一溜烟跑去前面会客厅,继续坐她的躺椅烤火,当然了,绝对不是为了避开张启山。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看见有人急匆匆的送了个口信给管家,两人在外面交头接耳。 估计是张启山又要忙去了。 正松了口气,“明珠,你过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 越明珠放下书,步子慢慢的走过去,不会是要教育她。 张启山抬手敲了敲墙,“站这里。” 面面壁思过? 低着头的越明珠抬了下眼睛,小心瞄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怎么严肃,很平静,就乖乖过去,顶着墙站好。 张启山一时失语。 “背靠墙,面向我。” “哦。” 早说嘛。 正额头贴着冰冷的墙壁‘面壁思过’的越明珠小步挪着转过身,后背贴墙站好。 只听他吩咐捧珠:“去把小姐刚刚看的那本书拿过来。” 不知所措的捧珠下意识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 越明珠沉痛点头,对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已经有所预料。 张启山轻声道:“她对你倒是一片忠心。” 等捧珠忐忑的拿着书过来,张启山就让她出去了,罚归罚,他没打算让家里下人看小姐笑话,连候在院子里的管家和其他下人都撤走了。 他退开几步,把书放在一旁专门放置花瓶的小圆桌上,“过来拿。” 越明珠乖乖上前,拿好书,按照他说的翻开页,举起来,贴墙重新站好。 中途还因为偷懒悄悄放低胳膊被被张启山用手托住,往上抬让举好。 啧。 还以不会被发现呢!!! 等她站好,张启山指了指座钟,语气中正平和:“站完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就可以休息了。” 罚站半小时她可以理解。 举着书半小时 越明珠小声问:“要是我坚持不了那么久呢?” 沉默。 张启山还没遇见过敢跟他当面讨价还价的人。 可能是禁不住这种无言的氛围,她悄悄抬头偷偷瞅过来,跟他对了个正着,于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颤啊颤地又心虚的躲闪回去。 压下那点好笑,他正色道:“那就努力坚持一下。” 好,好。 越明珠老老实实举着书罚站。 等张启山出门后,她脸上那点闷闷不乐就消失不见了。不就是罚站,她现在可是初中生的年纪,罚会儿站不丢人。 她就是很好奇,张启山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 说他管她,她去了哪,在家里做了什么,他从不过问,只负责给钱。 可要说他不管她,又会叮嘱她早睡早起,还会尽可能抽时间回来陪她用餐,连她吃饭的时候偷偷看书都要稍作惩罚。 虽说来的那日跟他表明过,自己有同甘共苦的想法,可一看他家大业大,越明珠就知道他不需要。 现在的她已经做不了那个陪他共患难的人了。 张启山独自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个阶段,所以她的那番言论,当下他可能会觉得很受触动,但越明珠清楚,这种感情不会长久。 据他说,原主父亲是南下时被日本人射杀的,那意思就是他父亲也同样死在枪下。 有这种经历的人,很难和人交心。 至少靠三言两语不行。 嘶—— 难办。 定好的时间到点,越明珠放下酸痛的胳膊,在躺椅坐下往后靠,舒舒服服的摇起来。 没多久捧珠就进来了,小声说:“张公子让我帮小姐按摩一下胳膊。” 看。 记得她,也会叮嘱别人照顾她,但这只是张启山为人事处的成熟之处。 越明珠能明显感觉到,他甚至都没有用心。 第53章 无法隐藏 下午难得多云转晴。 想想自己由于天气不好,近一周都没去红府了,吩咐捧珠带好斗篷和暖手炉,越明珠准备趁没下雨去一趟。 这半个月里,陈皮结束了锻炼下盘的基础训练,正式拜师二月红。 不过拜师礼没公开,那天天气不错,风柔日暖,张启山还很少见的带她出门去酒楼吃大餐。 说来也怪,他基本不和越明珠一起外出,来接她回张家的那天不算。 到底是为什么呢 沉思间已然到了红府,跟管家打完招呼,越明珠就熟门熟路的往里走。 突然脚步一顿。 诶,张启山这种反应有点似曾相识,她越想越像自己最初在汉口对陈皮的态度。 怕他连累自己。 那张启山是 “小姐?”捧珠疑惑。 越明珠摇头表示没事,慢慢朝右边走去。 迄今为止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位表哥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伙计很多,偶尔还能在家里看见一两个。 那些人的气场和面相给她感觉跟陈皮有点像,不知道是不是都杀过人,如果是,她这位表哥能做他们的顶头上司,估计也差不多。 如果不是简单的行商,那就是比较接近灰色产业,比如说混黑社会? 她琢磨了一下,不对,这个年代,该叫帮派才对。 那确实对家属不太安全。 容易树敌的行业,张启山又是个外来户,正所谓树大招风,肯定不招人待见。 人红是非多。 理清思绪,越明珠终于到了陈皮练功的地方,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二月红也在。 当初陈皮跟她说铁弹子这门绝技是暗器,只是比起银针、飞刀,这门功夫顾名思义弹出去的是铁弹,练到某种程度和枪差不多,能打穿人的身体。 离谱的世界,让她再度开了眼界。 二月红盯着陈皮练功,见越明珠来串门就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 以陈皮一点就通的悟性,小半月就已经初见成效。 可惜他这个人练功还行,就是杀心大,性子急,什么都想尽快看到成效,二月红骂了他几天都没用,心浮气躁的很。 不用问都知道是为什么。 他看了眼坐在旁边的明珠,再去看陈皮,果然,现在整个人都沉下来了。 总算可以提上日程,他放下茶杯吩咐徒弟:“去换成铁弹。” 这段时间陈皮练的一直都是石弹,比铁弹轻许多,主要是为了锻炼准头。 “是,师父。” 碍于师父在场,陈皮看了越明珠一眼,动了下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取装铁弹的匣子。 捧着手炉,越明珠会心一笑:“红先生特意把陈皮支开,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二月红见她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心生赞叹。 等陈皮取好匣子回来,就见师父指向不远处树梢上并排伫立的两只翠鸟:“只要你能打中翅膀,又不伤及它们性命,我就让你下午休息,功课明天再补上。” 至于休息的时间可以用来做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陈皮瞥向一旁低头坐着的明珠,勾了下嘴角,那带了点轻狂的冷淡,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打开匣子取出一颗铁弹,在手中掂了下重量,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敲出手的力道。 过了几秒,他手指紧扣着铁弹,目光沉着,牢牢锁定树梢上灵敏的跳来跳去的翠鸟。 就在出手前的一刹那,二月红放在茶杯边的手微微一动。 越明珠秒懂,捂着嘴:“咳咳咳咳——” 翠鸟生性灵敏多疑,受到惊吓振翅一飞,铁弹子正好擦翅而过。 “明珠?” 一击未中,听见她咳嗽陈皮就已经回头,根本顾不上看鸟,眉头紧锁:“你着凉了?” 二月红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陈皮脚步滞住。 捂着嘴咳嗽的越明珠察觉到气氛不对,慢慢停下,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嗓子有点不舒服。” 不,她当然是故意的。 不过是二月红主动跟她商量,让她看到指示就这么做,为的就是让陈皮分心。 二月红说,如果他总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练功还心浮气躁,迟早要出问题。 陈皮见不得她谨小慎微的样子:“是我功夫没到家,不关你的事。” 他上前一步,顶着师父审视的目光倒了杯热茶放在越明珠面前,低声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一点也没意识到两人的刻意。 想到接下来的计划,越明珠接过杯子,只能继续茶言茶语:“没有了,我没关系的,就是风太凉,冷着嗓子了。” 陈皮目光冰冷地扫向捧珠。 捧珠后知后觉的把斗篷给小姐披上,心虚回避他的视线。 二月红也不在意自己被忽视,当着明珠自然得给徒弟留点面子,端茶喝了一口慢慢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然后—— “阿嚏!!!” “咳咳咳!!” “阿嚏——” 就算陈皮再迟钝也意识到越明珠是故意的了,偏偏每次他都会分心。 又一次的失败后。 他终于没忍住目光不善的瞪过去。 越明珠抬起无辜看他,真诚的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无法隐藏,其中之一就是咳嗽,谁能忍住咳嗽” 陈皮面无表情的跟她无声对峙,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二月红倒是来了兴趣,微笑:“那还有两种是什么?” “还有两种,一种是贫穷,一种”越明珠顿了一瞬,在陈皮冷冷地注视下,换了个词轻声道:“是感情。” 听到这个回答。 端着茶的二月红和眼神不善的陈皮都微微怔愣了一下。 第54章 多多益善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想起自己让她几次三番干扰陈皮的做法,二月红一时语塞。 感情究竟有多难割舍,他本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人才对。 沉默片刻。 二月红哂笑:“没想到我也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陈皮,你好好陪明珠坐一会儿。她许久不来,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聊。” 他站起身,掸了掸绯色长袍的下摆,难得跟小辈说了句玩笑话:“明珠,你也帮我好好劝劝他,练功就把心思放在练功上,其他时候另说。好不容易回趟家,时间全耗在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身上,我也想多陪陪夫人。” 说完便扬长而去。 待师父离开,陈皮随意在明珠身旁的凳子坐下。 先前那种恼火的神色已经烟消云散,此刻乌云转晴,他嘴上却不肯服软,嗤声一笑:“你打扰我练功,还把借口说的那么振振有词?” 这话听的越明珠想笑。 刚认识他的时候,讲话还带了点武汉话的口音,后来跟她待久了,就把口音慢慢地矫正过来。 “看来你跟着红先生不是只学了练功,现在都学会用‘振振有词’了。” 陈皮瞥了她一眼,冷哼:“读过书的人就是了不起。” 还是有点怨气,估计刚刚只是避讳二月红,他不好发作,这会儿人一走就开始原形毕露。 越明珠回头对捧珠说:“帮我要一壶热水,不要茶叶,他不爱喝茶。” “是,小姐。” “拿我师父家的水打发我?” 被他一番抢白外加针锋相对,越明珠想着确实是这段时间有所懈怠,他太久没见到自己,这会儿忍不住疯狂秀存在感,懒得跟他计较。 “读过书没什么了不起。”视线往下,看他因练功红肿长茧的手,轻声说:“不还是要靠没读过书的人,辛辛苦苦把我一路平安护送到亲人手中吗?” 不等他挑毛病,越明珠就微微叹气道:“难得天气这么好,想着来看看你,我们真要把时间浪费在阴阳怪气上?” 陈皮被说愣了几秒。 人不在眼前他心烦意乱,结果人来了又管不住嘴。 咬牙给想犯会儿贱的臭毛病压下去,他往前坐了坐,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时间一长,心情就不自觉静下来。 他啧了一声:“你怎么连发火都不会。” “发火?”越明珠摸摸脸,“我看起来像在生气吗?” “生气跟发火可不是一个意思。” “那你呢?” 往他手上看了眼,越明珠主动提起:“红先生说,除了练功你还算用心,其他功课上就不尽如人意了。” 陈皮不痛快地皱起眉:“师父还跟你说这个?他跟你提过是什么功课了?” “那倒没有。”她问:“他就是随口一提,别的功课是指什么?” “那是——”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有没有不高兴。 见她神色如常,便对土夫子的事闭口不谈。 “明珠,师父不让说。” 下地这种事他也不想让明珠知道。 见他厚颜无耻的把师父甩出来顶缸,越明珠无语,不让说我也知道,长沙名旦收个不能唱戏的徒弟,还费心教他武艺能为了什么。 “红先生是不是混帮派的?” 上次说什么苗女下蛊扯到江湖,现在连帮派都出来了,陈皮瞥了她一眼,二月红带戏班出城唱戏走一路杀一路的往事他听说过。 “算是。” 这个回答不算撒谎,只是为了师父的事让他对明珠说话半真半假,难免厌烦,忍不住压着桌子凑过去问,“明珠,这么多天不见,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是红先生告诉我,你太急功近利,遇到事情只想着先动手,不会动脑,让我多劝劝你。” “师父师父师父你怎么满嘴都是师父!” “因为”见他气急败坏,阴鸷的眉峰又起戾气,越明珠叹气,“因为红先生知道我关心你,也知道你放心不下我。” “所以作为朋友,你可能会愿意听我的。” 说完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眼睛却不带躲闪的望向他,“还是说,这是我多管闲事,也是我自作多情了?” 陈皮瞬间气消。 心情微妙的好转,让他脸色由阴转晴,跟她低头服软:“没有,我愿意听你的,你不是多管闲事也没有自作多情。” “是” “是我老想着你没来。” 没觉得被师父数落有什么难为情,陈皮无所顾忌的抖落:“师父瞧出来了,骂我练功分心定力不够。” 太阳落山前,越明珠神清气爽的从红府出来。 身边捧珠都看出她快溢出来的快乐,有点羡慕,“小姐,他说了什么把你逗得这么高兴?” “人嘛,烦闷的时候总会想找点乐子来纾解一下心情。” “乐子?什么乐子?” 当然是—— 逗宠物的乐子。 看他因为见不到你而焦虑不安,因为见到你而高兴的在脚下团团转,又因为你的一句话大动肝火,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你的注意。 怎么不算乐子。 这可是只有训狗大师才有的乐子。 越明珠脚步轻快起来。 的确,前期需要做出取舍,但是只要成效喜人,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能一直沉溺在安乐的假象中,现在还不是该懈怠的时候,不能像陈皮一样忘了自己的初心。 幸好有一个现成的成功案例近在咫尺,可以随时用来提醒自己。 陈皮的价值证明了他值得。 张启山也有价值。 虽然他是个高手,但是在装傻前,也不妨让她先用点心。 毕竟乐子这种东西, 自然是要多多益善。 第55章 出远门 想法是很好。 然而等她在张家待到晚上,终于等到张启山回来,却被告知了一个消息:他要出远门。 具体耗时多久不清楚,湘西地界发生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于张启山而言算不上突然。 前日有个朋友新得了件土陶器,求张启山帮他判其真伪,据这个朋友说当时摆地摊的卖家一口咬定是秦俑。 缺了尾巴的残次品一上桌,张启山都无需拿放大镜观察上面的图文,一扫而过,直接告诉他东西是汉代,准确点来说是东汉。 物件不怎么样,但是干这一行基本对每个盘口出手什么新货心知肚明,哪家倒了斗,又淘到什么明器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陶马就属于生货。 得知自己上当受骗,朋友虽说不差钱可打了眼,差点人前出丑自然是气急败坏的找场子去了,摊主不会在原地等着受骗的顾客上门找麻烦。 正所谓帮人帮到底。 张启山放话出去,不多时,摊主就灰头土脸的被派出去的伙计扔在地上,抬头看清面前的人是谁,直接吓瘫了。 做古董交易明面上大家讲究一个诚字,坏了名声,以后谁还敢去那条街看货。 行里都讨厌这种人,骗归骗,哄人拿了钱,对方不知道这件事也过去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被拆穿还让人找上门来,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上头有个煞神盯着,摊主压力巨大,火速承认陶马是他从湘西过来的一个老表手中得到的,那老表是个歪嘴子,意思就是外行人,什么都不懂防震做不到位,路上不小心把尾巴摔断了。 给出的消息不多,摊主试探说自己可以帮忙打听消息,只要张启山不找他麻烦,他保证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张启山懒得废话,让人把他拖出去处理干净,派手下找了他那个老表过来,三言两语就把话套了出来。 对方表情很惶恐,听到他承诺只要说实话就不会对他做什么后,那人连忙点头,答应会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一顿口齿不清还夹杂着湘西那边的方言的输出,连说带比划,几番折腾后,总算把线索讲清楚了:一切都是从一口井开始。 依据听来的信息,张启山沉下心冷静分析,地势处于山腰,井中泥土味道很冲,再加上那口井所在侗寨中大多数人都得了一种怪病纷纷逃离家乡投奔远亲来看。 他判断那口荒井中,应该藏着一个汉代大冢,当地暂时还无人发现。 这是个好消息。 时势造英雄,张启山自认蛰伏的已经够久,捐钱那天又从警备司令那里得知一个对他来说相当有利的信息。 即便年关将至,刚接回明珠来张家,但万事都有取舍,他必须早做准备。 越明珠忧心忡忡:“远吗?要出省吗?” “不出省。” “那,那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恩。” 可能是觉得接回她没多久自己就要出远门多少有点不负责任。 但是去哪儿,去做什么,又会去多久,张启山从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见捧着书坐在火炉边上的小姑娘乖乖望着他,张启山叮嘱道:“我不在家,你出门记得带人,有什么事要办就吩咐管家,年前我一定回来。” 还好不是年后,年后就有点太久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用点点头,“好。” 张启山兵贵神速,隔天她还没起床人就已经走了。 至于最重要的零花钱,这位表哥前不久直接在银行开了个账户给她,存了一大笔钱让她自取。 要说独自在家有什么不同,也没有,只是少了一个饭搭子。 转眼几天过去。 下午在家待的无聊,捧珠给她出主意解闷,提议不如去外面转转,出门透气总好过在家里闷着。 叫了辆黄包车转了一会儿,接近年底,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正好为了避让人流车子停在一家茶楼门口。 车夫憨笑着扭头跟她推荐:“小姐,您都溜我这么久了,要不去茶楼听听评弹,这家穆桂英挂帅唱的不错。” 第56章 无妄之灾 这年头茶楼都会让街上拉黄包车的推荐生意了? 越明珠觉得好笑,就让捧珠付了钱,下车揣着手炉进了门。 确实像车夫说的那样,这家唱的不错,越明珠环视一圈,心想否则这一楼也不会坐满宾客。 “小姐,您看看是坐哪儿?” “二楼。” 台上的女艺人已经开始登台献艺。 受时代限制,其实越明珠听不太清词,也不太懂,但能听进去。吴侬软语随着琵琶声珠玉交错,声声动人,倒也觉得这趟没白来。 有茶楼伙计过来招呼,捧珠见她专心致志的望着楼下,便帮着叫了茶,又让人上了些寻常小吃先备着。 嗑着瓜子,喝着茶,听着弹唱,这样的闲暇意趣还是她来了这个时代后头一次体验到。 就是别人呼朋唤友坐满一桌,边听边聊,而她这边只有捧珠陪着,捧珠又忙着给她端茶倒水,一看就是丫鬟做派,显得她一个人来听有点冷清,不合氛围。 算算日子,好像有几天没去红府了。 越明珠回头:“你去看看陈皮在做什么,他要是不忙,就帮我约他来茶楼见面。” “小姐,你一个人行吗?” “恩,去。” 捧珠走后,她又喝了半盏茶,台上又换了位男艺人,听了有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音乐细胞罢工,这个唱得她有点昏昏欲睡。 心里叹着可惜。 要是张家能再大点,或者说像红府那样,还有戏台、池塘,就能把人请到家里让他们单独唱给自己听了。 听困了还能睡会儿,醒了再继续。 没错,在张家住久了,越明珠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觉得宅子又大又开阔,正考虑是不是回去买个留声机先试试。 好景不长。 艺人下台中场休息的时候,底下原本只是轻声的交谈突然一下子大了起来,她人在二楼听的不怎么清楚。 但是—— “他一个外线凭什么在长沙作威作福?” “你小点儿声。” 巨大的拍桌子声“咣咣”震得周围宾客纷纷扭头,一片斥责声。 对方撸起袖子露出满胳膊的刀疤,阴森森地回头:“叫个屁,晓得老子做么子的,当心一刀宰了你们!” 顿时周围的人都不敢说话了,纷纷换了位置,避而远之。 那人见状,不屑的冷笑一声又扭回去臭骂:“就不信了,那个跳马子敢在老子的地盘称王称霸,上次居然还说老子吃浑水不懂规矩,谁不懂规矩,他一个外线有老子懂规矩?” “说破天了这个长沙都没得叫他一个新口子来做主!” 在长沙的一些黑话里,外线指的是外地人,跳马子指的是张这个姓,而吃浑水就是短斤少两收黑钱。 周围有懂行的一听就知道这是在骂谁,现如今谁不认识那位长沙后起之秀。 各行各业鱼龙混杂,谈生意做买卖,谁都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偏偏张启山是个例外,他不坑客商不坑外地人也不坑本地人,有人请他帮忙,他还会客串一下中间人帮忙掌掌眼。 可不就招了多少人的恨。 内行人看门道,老江湖更识人,不管心里什么想法,可人家就是本事强手段硬,在各路人马眼皮子底下拉扯出一份令人眼红的家业,短短半年时间就混得风生水起。 畏他如虎的远比嫉妒仇视他的人多。 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就属于后者,听懂的内行人不想惹事,怕被张启山知道了秋后算账,赶紧结账抬脚走人。 剩下两个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道从哪儿端来了酒开始煽风点火。 二楼的顾客不明所以,只是看台上的人又开始唱起来,就只当做没听见,琵琶声一起,那些恼人的声音就小了。 越明珠觉得情况不太妙。 要不是二楼太高,她都想从楼上跳下去了,这边下楼的阶梯口又离那伙人太近。 果然,没一会儿,几口酒灌下去那伙人就开始闹事。 茶楼伙计来劝挨了打,老板来劝说愿意免单也挨了打,那个满身刀疤的恶汉酒气上脸,死活拉着女艺人的手不放,吓得人家琵琶都掉了。 有认出他的人抱打不平骂了两句,都是混这行的谁怕谁,没想他直接一撩皮袄亮出王八盒子。 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上头,“砰——”一声枪响。 整个茶楼尖叫声推攘声此起彼伏,二楼也乱成一团。 倒在地上的人生死不知,没一会儿就渗开一大片血色。 开枪的那人原地站着愣了会儿神,盯着手里的枪看了会儿,明白是走火了,后背一凉,酒也醒了。 身边两个伙计冷笑:“死的好,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上次码头抢货的那批人就有他,老大你杀的没错。” 那人心一定,让周围的叫嚷声刺激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冲着头顶又开了一枪。第一枪是杀人立威,吓得众人抱头鼠窜,第二枪过后,整个酒楼鸦雀无声。 “都给老子闭嘴,跪下!!!” 一时间人人自危。 离大门近的早就跑光了,多数是靠近楼梯和二楼的客人,下了楼反倒进退两难。 偏偏这时候被枪打死的人带来的伙计,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求饶:“张张启山妹妹,他妹妹在楼上,刘爷,刘爷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别牵扯不相干的人进来” 二楼, 躲在桌子后面的越明珠无声叹气。 她居然一点也不意外。 第57章 骨气 张启山收到消息风尘仆仆赶回长沙已经是三天后,返程速度只用了去时的一半。 临近傍晚,城门口二月红派去的人静候着他。 当时越明珠正在红府养病。 虽然她搬走了,房间却一直留着,被陈皮送回来的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整个红府上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院里的每个人都谨小慎微地伺候她。 整座府邸安静的像张家,下人们不敢交头接耳,连脚步声都不敢发出。 她靠在床头,背后垫着软枕,头昏沉沉的根本喝不下药。 捧珠端着药止不住的抹泪,“小姐,以后我一定寸步不离的跟着你,再也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卧房的门“啪”地一声被推开。 捧珠吓了一跳,床榻被屏风挡住了会客的外室,疾步进门的是张启山,谁都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 端着药碗站起身,捧珠有点被吓到了,去张家那么久,都说张启山是长沙城中最不能得罪的人,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脸色这么冰冷。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烛光闪动的投影,她隐约在那双向来平静的眼底窥探到一丝真切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张张公子回来了。” 她声音都哆嗦了一下。 张启山绕过屏风往卧房里走来,捧珠正好端着碗挡在路前,他稍稍错身,漠然到极致的凛冽便隐没了些许,等再一转头望向床头坐着的越明珠时,身上锋芒全无,只剩渊渟岳峙的肃穆感。 他平静地接过汤药,“我来。” 空气微微凝滞。 捧珠张了张嘴,抬头看了看始终没出声的小姐,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掺和进来的事情,埋着脑袋出去了,顺手把门带上。 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从进来后张启山就一直看着她额头上的膏药贴。越明珠知道不怎么好看,可又不是拍电视剧拿块白布缠着,那叫哭丧。 这场横祸的起因外面人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们只会听自己想听的,比如张启山的妹妹给人下跪磕头,苟且求生。 多少看不惯张启山的人,嘲笑不了他,难道还嘲笑不了他妹妹? 想着张启山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也不知听了多少风言风语。 她忍不住小声说:“我希望你不要误会。” 张启山不禁一怔。 几秒后,他放缓了声音:“误会什么?” 越明珠抬起头,怯怯地凝望他的眼睛:“误会你妹妹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 呼吸有那么瞬间停了几秒,张启山沉默。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二月红已经一五一十的跟他描述过了,如果说这件事一定要论个是非对错,那明珠绝对是最无辜的那个。 她被牵连进来,仅仅因为她是张启山的妹妹。 当时在场那么多人里,有混迹江湖数年的老口子,有伶牙俐齿道察言观色的帮老倌,还有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老掌柜 唯独她在枪口下临危不惧。 张启山声音轻而哑。 他说:“明珠,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有骨气。” 第58章 方寸大乱 听他这么说,忐忑小心的神情从越明珠脸上消失,她恍惚了一瞬,思绪又回到了茶楼中被人点出名字推出去挡灾的那一幕。 当时—— 既然都被连名带姓的指出来,她再装鹌鹑也无济于事。 越明珠索性从桌子后站起来,下楼前还不忘理好身上的斗篷。 虽然年龄出乎意料的小,但是她下楼那几步不慌不忙,看在旁人眼中相当从容不迫,似乎一点惶恐不安都没有。 没去拿着枪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人,她走到中枪倒地生死不明的人身边,蹲下身摸了摸他颈动脉,还有微弱的搏动。 抬头,轻声劝:“他还活着,既然你要找的人是我,想要寻仇的也是我,不如放人送他去抢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本就被忽视了半天,现下听了她话,男人更是气的牙齿都在打颤。 越明珠起身,见他两眼发红,喘着粗气,知道是怂劲儿犯了又骑虎难下。像这种连承认技不如人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借酒发疯的人没胆子杀她。 即便此刻被她一番抢白,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很好拿捏。 不过—— “老大,人都送到眼前了,咱们干脆做了她,给张启山一点颜色看看。” “别啊这样下去岂不是跟姓张的不死不休了。” “怕他做什么?” “张启山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左右一通拉扯。 本来犹豫不决的男人火上心头:“给老子闭嘴——” 干他们这一行的有个默认的规矩,祸不及家人。一旦真动了手,就坏了规矩,相当于把自己的家人变成了靶子。 一个伙计在他耳边低语:“老大,我得到消息张启山刚出了长沙,没十天半月根本回不来。这么多人看着,要是怂了,道上以后就混不下去了。” 情况不太妙。 这么多人看着,就算他心里想服软都不行,更何况还有人拱火。 越明珠很清楚,想要完全控制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是不可能的,尤其对方对你有敌意。 上前一步,她先发制人:“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但是茶楼里的人,你都要放了,不能伤及他们性命。”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上过学的娇小姐,讲话做派都一股子令人厌恶的天真无知。 跟张启山那个装模作样的假公正一模一样,叫让人恶心。 “好。”他冷冷一笑,“在场的人,只要给老子磕头,谁磕得最响,老子就饶他一命。”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磕头声响起。 衬得越明珠这个不为所动的人格外不合群,说实话,她有点意外,没想到还是个有脑子的。 所有人都磕,她不磕。 这不就把她摆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从施救者变成了不能同流合污的另类了吗? 男人大笑起来:“怎么,你的膝盖比别人金贵?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骨头就是比一般人硬。” 还有两个伙计在旁边冷嘲热讽:“跟这些软骨头就是不一样。”“咱们贱命一条,哪有人家命贵。” 然而,耍嘴皮子的功夫越明珠从来就输过,开口直接打断,“我并不觉得自己膝盖比别人金贵,也从不觉得自己的命比旁人来得贵重。” “你若想羞辱我,让我下跪求饶,我跪就跪了,想活命不寒碜。” “可你若想借着羞辱我,去羞辱我哥哥就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分明不过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人血都蔓到她脚边去了,多少大人都吓得两股颤颤,浑身发抖。 可她开口说起话来却没有一丝颤抖和惧怕。 声音脆如玉石相击,干净透亮。 伴随着逐渐减弱的磕头声,清晰敞亮的回响在茶楼上方,当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本就酒气上涨红了一张脸的男人被她气的火冒三丈,脸色铁青的用枪口指着她,“行行行,好好好” “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你有骨气是,有骨气。” 他气疯了在酒楼里胡乱揪出几个瑟瑟发抖的客人打砸一番泄愤,既然枪口指着她不怕,他就把枪指向会害怕的人。 “你不跪是。”他咆哮着大吼,“那我把酒楼的人全都杀光,我看他张启山还有什么脸面在长沙城讨这口饭吃。” 他的确不敢对张启山的妹妹下手,酒楼里的其他人他就没什么顾忌了,杀一个是杀,杀多少不是杀? “你不是想充好人吗?” “老子成全你,今天你磕一个响头,我放一个人。” “你不磕,那老子就送他们去见阎王。” 所以,那天越明珠还是给他下了跪磕了头。 磕到第七个的时候,陈皮杀来了,半路上就看到许多人说茶楼出了事死了人,他丢下捧珠独自一路狂奔过来。 冲进来就看见她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旁边还有几个人大喊着:“不够响,听不到——” 顿时眼中血红一片,杀心暴涨,狂怒着抽出从不离身的菠萝刀从后接近,托近日勤学苦练的福,这一跃脚不沾地还不等发现他的人开口,就尽了全力捅穿背对着他的人脖子,下狠手连捅几刀血喷了对面一脸。 眼睛被血溅得睁不开,慌乱中连开两枪都只打中陈皮挡在身前尸体上,顶着尸体撞过去,他面无表情地掰断对方握枪的几根手指,反手横切下去。 “啊——”惨叫一声。 枪和几根滴血的断指落在地上,陈皮便将他扑倒在地发疯似的连捅数刀,剩下一个伙计见状撒腿就跑,还没跑两步就被他追上割断喉咙,喷着血死不瞑目的倒下。 陈皮转过身来,暴怒的情绪之下,全身染血如恶鬼的模样吓得楼里的其他人尖叫着四处乱窜。 这一切他都无心理会。 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走向昏倒在地的越明珠这短短几步,他却踉踉跄跄,方寸大乱。 第59章 利息 醒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红府躺着了,见到二月红的第一眼就是问陈皮,她记得自己昏倒前,看见他在杀人。 二月红说他有事交代陈皮去做,暂时不能来见他,等忙完这阵就会回来。 他不说,越明珠也猜得到。 当街杀人,还不跑,肯定是被抓进牢里去了。 顾不得头晕就想起身,刚一撑胳膊,就难受的面色惨白,差点倒下去,幸好被捧珠及时扶住。 她两眼红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小姐,郎中说你脑气震动,需要安脑宁神,静养一段时间。” 越明珠趴在她怀里,捂着抽痛的额头直不起身。 “他他是不是被抓了?” 见她一猜就猜了个准,二月红起身想要安抚。 可就算年龄还小,到底也男女有别,实在不方便伸手,只能柔声哄她:“别着急,你先躺下来,我慢慢跟你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 折腾了这么一番。 捧珠扶着她重新躺回床上,二月红坐在凳子上,轻声叹气:“陈皮是入了狱,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打点好了,他在牢里不会受皮肉之苦,只是暂且关一段日子。” 也许,这种时候把他关起来才是最合适的。 “那他” “他没事。”二月红望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心生怜惜,“你先养好身子,这几日就先在红府住下,该吃药吃药,该养病养病。陈皮就由我这个做师父来安排,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他有事。” 二月红这个地头蛇都这么说了,越明珠自然信他。 没多久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之后两天,丫头来探望过,不过以她天旋地转的状态根本见不了人,张家的管家也登门拜访过,说要接她回张家养伤,被二月红冷淡拒绝了。 第三天,越明珠终于能坐起身。 也是这天傍晚,张启山回来了。 她还以为张启山是直接过来,现在想想,二月红怎么可能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让他一无所知的坐在自己面前。 或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残酷的经历筑起了高墙,张启山很少让她看清他眼底的情绪,每每相望,总是蒙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 这个男人,天生有一种神秘的深沉。 仿佛不管遇到什么都坚不可摧,像一座孤独屹立云霄的高山。 他看起来越是沉着冷静,越是深不可测,越明珠就越觉得他有利用价值,尤其是当她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实在很难忍住出手的冲动。 满怀期待:金大腿,我来了!!! 迎着烛火和灯光的映照。 这是越明珠住进张家后第一次被他真正意义上放在眼里,正如她所想,以张启山的性格,只说漂亮话是不够的,至少对他不够。 承诺只会建立在地位平等的人们之中。 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她脸疼得煞白,还强撑着云淡风轻:“你不要想我是因为你才遇到了危险。” “你应该想,正因为是你,才让我在其他人眼中有了更多价值。” “在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能去保全别人。” 出于对曾经被小看和搪塞的抗议,她掷地有声的说:“我愿意跟你共患难,这句话不是骗人的。” “所以” 突然神经牵引,她头痛剧烈。 不想在表忠心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她咬牙挺住逼退快被疼出来的泪光,“不管将来还会遇到什么,我都不后悔来长沙投奔你。没道理表哥的光我沾了,表哥的麻烦我要撇清。” “对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我永远心存感激。” “” 张启山沉默地望着她。 瘦小的肩膀半隐在被褥中,额上有伤,脸颊是不健康的惨白。 模样狼狈却还在故作坚强。 共患难。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明珠口中听到这个词。 明明他们血缘关系不深厚,却久违的让他从父母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那种温情。 “疼吗?” 他很少问这种空话,看向明珠头上的膏药贴,张启山低声又问了一遍:“伤口是不是很疼?” 疼。 当然疼 脑子一抽一抽的疼,时时刻刻都像有人拿电钻在里面钻来钻去,稍微转动一下头就晕的想吐。 被他这么一问,憋不住的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被褥上。 直到刚刚还在内心疯狂咒骂垃圾世界垃圾系统的越明珠终于忍不住了,“你呜呜你不问还好,你呜呜呜你一呜呜呜问唔唔唔唔,我就觉得头呜呜呜好疼啊,呜呜呜——” 她像个小孩儿一样仰着脑袋嚎啕大哭,哭的脸都红了,偏偏声音还是小小的,“我呜呜呜我从小到大呜呜呜都没受过这种委屈,我我我呜呜呜我好疼啊——” 原本准备安慰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大哭的瞬间,一滴泪甩落,正好溅在张启山手背上,那么大一颗,烫得他下意识蜷缩起手指。 从小在张家长大,除了婴儿,无论男女都没有眼泪,无论是多么残酷苛刻的训练,他们都能咬牙坚持,好像生来如此,天生就摈弃掉了多余的感情。 张启山能在一众南派土夫子的长沙地界站稳脚跟,自然不是他乐善好施、处事公正。而是他手段狠辣,一步步踩着人命堆出的台阶,野心勃勃地爬上来的。 他自认不是一个会轻易心软的人。 “呜呜呜你你能不能”她抽噎着望过来,张启山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只听她呜咽着说,“你能不能把呜呜呜把捧珠叫进来哄哄我——” “好。” 反应都慢了一拍。 他站起身,这才发现另一只手还端着药,已经冷了。他稳了稳心神,“我去把药温热了再拿来。” “呜恩。” 越明珠就这么泪眼婆娑的看着张启山往外走,不知道是他分心,还是她看错了,拉开门跨门槛的时候,他好像走神被绊了下,短短一瞬,快的像错觉。 本来还哭着的越明珠差点把鼻涕泡笑出来了,情绪一断就不想哭了,她慢慢缓和情绪。 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托管系统,在外人都走后开口道:【我说过,他的枪会炸膛,为什么你还要挑衅他?】 正抹着眼泪的越明珠还在抽噎:【一对三,他们还是一个傻子,两个疯子。】 【想要完全去控制他们的一言一行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 她越是表现的不惜命,本就不想杀她的人就越是有借口不犯险。 而她越是表现在意什么,这种故意递出去的弱点就像他的面子里子,会迫不及待的想抓到手里。 托管系统:【然后呢?】 【然后】她渐渐平静下来,像是已经看到了未来:【他们就会任凭差遣。】 正如她希望的那样,目前每一个环节都进展的很顺利。 【磕头也算吗?】 【磕一次是磕,磕两次也是磕】对越明珠来说,自从在救下陈皮,她每次从药铺出来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后,这些就都看开了。 更何况。 她摸着额头上的膏药贴,心有戚戚的感慨:【人啊,此一时彼一时,要趁着底线低的时候尽可能放手一搏,不然等再过几年,心气高了,这个头就低不下来了。】 换成现在,去让她踩捕兽夹,她会吗? 不会的。 【值得吗?】 【你以为付出了就一定能得到回报吗?】越明珠被逗笑了,忍着头疼,一字一句:【这世界上多的是赔本买卖,你看看,古往今来,哪儿有无缘无故的爱。】 父母之爱,来源于血缘。 情人之爱,来源于吸引。 朋友之爱,来源于交心。 【打蛇打七寸,‘杀人’就要诛心。】 【难道你要我什么都不做,只祈求天上掉馅饼吗?】她无声轻笑:【戏台都摆好了,他们演他们的,我演我的,与其让我把掌控权交给看戏的人,不如自己赌一把。】 【赌赢了——】 越明珠平淡刮掉脸颊的泪珠:【就该轮到我收利息了。】 第60章 死无对证 红府后院毕竟还有女眷在,张启山一个外人也不便久留,不过他还是亲眼看着明珠重新喝了药,直到她安稳睡下才离开。 二月红在门口等着。 朱红大门,影壁中央的水仙在红穗宫灯下隐隐绰绰,张启山停下,两人的倒影被拉长放大。 夜深露寒。 谈话间,白茫茫的雾气在冷空气中飞升。 “事情差不多已经处理完了,他既然先对明珠出手,坏了这一行的规矩,那就得有人重新把规矩立起来。”二月红温文尔雅的面容让灰色阴影和灯照分割成了晦涩与光明,上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毕竟,有敬畏才知止行。” 张启山点头,没问他是怎么处理的。 盗墓这一行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数条人命,谁都不干净,有句老话说的好,杀人须见血,斩草要除根。 两人都心知肚明。 拿出几份证词和近日调查出来的结果给他,二月红叹气,隐隐透着几分遗憾:“可惜,陈皮下手太快,三人当场毙命,没能留下活口。被枪打中的那个,抢救不及时失血过多,在医院死了。” “至于他那个点出明珠身份的伙计,我派人去他家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没抓着,昨晚收到的消息,半日前溺死在湘江河边。” 涉事六人,竟无一活口。 “就连捧珠口中的车夫,在出事的那天夜里,也让一个从赌场出来的赌徒乱刀砍死在街头。我亲自去问的话,他只承认是自己酒喝多了,别的一概不知。” 说起这几条人命,二月红也不痛不痒,都是些烂人,死就死了。 他唯一惋惜的是自己反应终究慢了对方一步。 看向正查阅资料的张启山,就问:“我们都知道这里面大有问题,可现在是死无对证,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说白了,这件事要么另有阴谋,要么就是单纯的打击报复,扯来扯去还是绕不开张启山。 明珠纯属受他牵连。 动不了张启山,难道还动不了他妹妹吗? 至于怎么办? 张启山淡淡道:“不管。” “不管?” 二月红微微蹙起眉,他这个人生性如此,哪怕生气面有薄怒,仍旧留有三分风度。 落在张启山脸上的目光夹杂着些许审视,过了片刻,他表情又放松下来,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道上的人都说想不到你张启山会有这样一个既天真又有气节的妹妹” 单听天真或许还带了点讽刺意味,偏偏多了个气节,就说明他们也觉得做这件事的人干得不地道,凭张启山如今毁誉参半的口碑,业内能对他妹妹有这个评价,已经算是站队了。 “这样的名声,你我都宁愿明珠没有。毕竟,对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来说,也太屈辱了些。” 把人送到大门外。 站在台阶上,二月红神色平淡地说了最后一句:“虽说你的家事我不该多嘴,但明珠好歹是我毫发无伤的将人送到你手中,现在她出了事,你得给一个交待。” 张启山脚步微顿,“我知道,这件事会处理好。” 第61章 不识抬举 在红府养病了近一周,越明珠才被接回家,她还以为以张启山的行事风格会隔天早上就把她接走。 在红府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脑震荡都好的差不多了。 越明珠乍一回到张家,竟然还有点陌生。 生活方面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冬天冷,无非就是待在躺椅上看看书,等张启山回来再一起用饭。 回到张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很平静。 捧珠给她暖好了床,还在被褥的底端两脚内侧用汤婆子压着,离床不远处还给她点了盏小煤油灯。 自从脑袋受伤,她一直睡的不怎么好,喝了药也总是反反复复的惊醒,晕眩,干呕。 现在药停了,反而一觉睡到天亮。 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明珠睁开眼,看见捧珠正端炭火盆进门给她暖屋子。 揉揉眼睛:“几点了?” “小姐,你醒了。”捧珠把窗户开了条缝,回头冲她笑:“现在九点,今天张公子特意吩咐让小姐多睡会儿,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呢。” 一个小时又怎么样。 又不是不用早起了。 越明珠躺着没动,只是打哈欠,盯床顶发呆。其实自从她停了药,在红府醒的也早,毕竟每天都待在床上,觉总是会睡够的。 昨晚她睡的也早,脑子是清醒了,可现在就是不想起床。 等捧珠拿衣服过来的时候,她就赖在被窝里,捂着脑袋哎呀哎呀不怎么走心的叫:“我我好像还是有点不舒服,不想吃早餐了,吃不下。” 捧珠连忙扑到床边,“小姐你哪儿不舒服了,我去我去找郎中来看看?” 说着就要出去叫人,让越明珠急忙拉住,等把人拽回床边,她蹭过去趴在捧珠耳边,小小声:“捧珠,我是装的,我就是不想早起。” 望着自家赖床的小姐,捧珠悄悄凑过来说:“小姐,我也是装的,就是想演的真一点,这样出去了才好骗张公子。” 两人顿时捂着嘴偷笑成一团。 然而等捧珠去了大厅。 八仙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长沙特色早餐,一看就是极为用心准备了。 更让捧珠忐忑的是,旁边还坐着等小姐来了才打算开饭的张启山。 见她背后空无一人。 张启山问:“怎么?” “小小姐小姐说她有点不舒服,吃吃不下。”在小姐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过,可真到了张启山面前,捧珠还是无可避免的结巴起来,“她想多多睡一会儿。” 张启山沉默片刻。 等他再看向捧珠,就发现她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望着满桌的食物,他心情很平静,语气意外的随和:“厨房有燕窝,你先送去给她,让她喝了再继续睡。” “哦,哦好。”捧珠呆了一下,连忙点头。 在张家也待了一段时间,她知道张启山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让步。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震惊,连忙跑去了厨房。 越明珠坐在床上吃着燕窝的时候,有一丢丢惊讶,但不是很多。 毕竟,这种让步她觉得以后还会发生很多次。 该适应的是张启山才对。 捧珠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跟她分享:“小姐,你知道吗,这次回来我发现张家的下人全被换掉了,连老管家都被换了,我听说他是张公子父亲那一辈的管家,资历可深了。现在换了个稍微年轻点的,不过还是很年长。” 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用了个更贴切的形容,“就是从老爷爷换成了老伯伯。” “哦。” 见她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小姐,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张家的人我连脸都没记住。”越明珠慢吞吞地咽下,对捧珠笑了下,“别说下人,连管家我都没见过几次,你要是不说,我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们被换了。” “哦原来是这样。” 捧珠见她好像没意识到,只能自己说出来,“小姐,你说,我会不会被张公子换掉啊。” “恩?为什么?” “因为”她惭愧又内疚,这会儿紧张的小脸煞白,“因为我不是犯了错吗,让小姐一个人待着。”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越明珠拉住她的手,耐心安抚:“不是你的错。” “况且,我不在乎那些人有没有被换走,就是因为我身边有你就够了。” 她笑笑:“所以别再担心了,你是我的人,只要我不开口,没人能把你换掉。” 在床上磨磨蹭蹭待到十点多。 越明珠终于起床了,这个点出去张启山早就不在了,他一向忙,中午还派人回来让她不用等。 由新管家亲自传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管家对她尤为尊敬,都一把年纪了跟她讲话时腰还矮了三分,特别和气。 睡过午觉,管家经过她同意,又领了位裁缝进来给她量尺寸。 估计是怕越明珠反感,特意解释是为了定制过年的新衣,说量好了隔天会把当下最时兴的款式通通送上门供她挑选,等确定好了,再细选面料 听起来挺麻烦的。 不过麻烦的部分好像都不关她什么事,越明珠只负责挑挑拣拣就行了。 那就,行。 捧珠倒是对此兴致勃勃,听管家说库房那边存了不少好料子,就去那边打算挑几箱搬出来给她过目。 几箱 越明珠差点被逗笑。 等其余人出去,她在躺椅上听曲子,听了一会儿去摸书,意外摸到上次折的一只纸飞机,以为被扔掉了呢。 这两日天气一直很好,没刮什么大风,纸飞机起航的很顺利。 飞着飞着,就又飞到了树上。 她仰着头看了看树上挂着的纸飞机,懒得去弄下来,就转身回了屋里。 然而,还没在椅子上躺下。 已经有人从树上取了下来,正站在门口十分恭敬的说:“小姐,您的东西。” 他甚至还知道她有不接东西的习惯,异常谨慎小心的把纸飞机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 “小姐若有其他吩咐,请尽管开口。” “没有,谢谢你。” “小姐您客气了。” 下人恭敬的低着头出了门。 越明珠拿起桌上的飞机,把它拆开,换了个折法,把尖头换成了平头。 右手一扬,纸飞机飞出去又轻盈的绕了个圈飞回来,直冲向她头顶。 被她抬手轻松摘下。 越明珠叹气,“这就对了嘛~” 人就坐在这里,不自己赶着来讨好,难道要她反过去讨好一个下人吗? 她弹了弹飞机翅膀,轻笑:“不识抬举。” 第62章 连坐 这个年,除了蒙头度自己安稳日的长沙老百姓,其他人都过得很不如意,尤其是道上的人,唯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八个字能勉强形容他们如今的处境。 茶楼那件事的发生,让不少听到消息的人都暗自猜测张启山绝不会对此善罢甘休。 光看他来长沙这大半年就搅合得所有人不安生的霸道脾性,不赶尽杀绝那就是豺狼头上找鹿茸,异想天开。 这回让人明目张胆的犯到他头上,还轻描淡写地揭过,岂不是在说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确实,看他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但充其量就是背后嚼两句舌根说一点点酸话,就这还得喝几斤酒给自己壮壮胆。 根本没人想到,会有人真的敢对张启山家人出手。 这不仅仅是坏了道上的规矩,还他妈是自寻死路。 看看,事发第二天,都轮不到张启山出手,姓刘他全家上下包括一众伙计都被吊死在堂口,死得整整齐齐。 张启山在长沙,虽然毁誉参半又是个北派出身,跟他们南派人处不到一块儿去,可到底积威甚重,几乎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大放厥词。 不管心里什么想法,人人面上都是赔笑做派,也不怕被人笑话。 毕竟,抬头看看谁不怂呢? 现在好了,姓刘的王八羔子赶在过年前搞了这么一出,出殡也不挑黄历,这不是存心不让其他人好过吗。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提心吊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张启山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完全不顾道上的规矩,凡是跟他做过对的,生意上使过绊子的,又或者是捕风捉影传出了什么闲话的,无一例外地都被他找上了门。 张启山不听辩解,不听求饶。 他只给两个选择。 要么倒向他,要么就去死。 下手快、狠、且毫不留情。 做死人买卖的,都不是怕事的人。 可那也要分对象,面对张启山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以前他还多少有点人情味儿,给当地势力留了几分颜面,为了彰显自己处事公允,有容人之量,做事很少做绝,可现在他谁的面子都不给。 霍家跟解家都有上门,两个本地豪强,你来我往的劝他让彼此过个安生年。 不管什么事,都等年后再说。 他们一定给出交待。 结果呢?两个大家族轮番出面,最后都不了了之。 多少人曾经嫉妒过他、咒骂过他,如今他翻脸不认人,才悔之晚矣。 这事之后活下来的人,不管是中立的还是其他势力,都彻底折服在他的手腕和手段之下。 毕竟不服气的都死绝了,谁也不希望自己会是下一个。 “你你这么做难道就就不怕嗬嗬嗬” 话没说完,张启山已经在那人惊恐的目光中扼住他的喉咙,指骨力猛,“咔嚓”一声就掐断了他呼吸。 扔垃圾一样随手抛掉尸体,看向做事不够利落的伙计,“第一次杀人?” “是不是”伙计紧张的发抖。 “不管是不是,多练练就好。” 以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下墓对付粽子的手段会用在人身上,比起墓地里的怪物,人可真是脆弱多了。 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全部处理干净,我不想看到血溅得到处都是。” “是是!!!” 当初二月红问他,整件事已经死无对证,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启山的回答是,不管。 他现在也没打算管,只是反正都死无对证了,那就不妨人再死得更多、更彻底一些。 总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会落在他手上,不管他们跟这件事有没有干系,又或者知不知情,都无所谓了。 毕竟打从一开始,他就把这笔账算在了所有人头上,根本用不着去分辨谁有罪谁无罪。 他要的就是连坐。 今天来的这个堂口是最后一批,处理完了,这件事就暂时告一段落。 张启山转身离开,直接回了张家。 早上天还没亮就出门,到了家门口时间才将将过了上午十点,见前厅里没人,他脚步一停。 管家适时接过他手中刚刚脱下的外套,在胳膊上搭好,低声说:“小姐今早九点吃了燕窝又睡下了,捧珠一直陪着。” 张启山没说话。 自从明珠这趟回来,他就没在早晨的饭桌上见过她。 不是头疼,就是头晕。 她总有说不完的借口和理由。 除了大年初一,她难得起了个早床,陪他吃了顿早饭,收到他压岁钱的时候还很开心。 结果初二又故态复萌。 算算日子,这种持续赖床的毛病已经小半个月了。 张启山回房间洗掉一身的血腥气,又换了身衣服才来到明珠的房间门口,隐约能听见里面小姑娘们欢快的笑声。 这不是起了吗? 他敲了敲门。 笑声一下子就停了。 他听到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走近,退后两步站定,开门的是捧珠,一见到他就下意识扭头往床铺的方向看,然后又紧张地望向他。 好像生怕他会出口责骂。 “小姐,小小姐她” 话都磕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来。 张启山稍微抬高了音量,语气沉稳平和,“今天天气不错,你问问明珠,下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郊外骑马?” 此时此刻,他身上全然没有先前面不改色扭断别人脖子的心狠手辣。 沉稳持重,令人安心。 第63章 可爱 这是一匹三岁半的小马。 浅棕色,毛发较短,大眼睛长睫毛,性格很温顺。越明珠拿着毛刷给它顺毛,梳理到颈部的时候,它还会侧着头用左边的眼睛天真地凝望她。 阳光下琥珀色的眼仁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无比可爱,和人眼有些类似,却有着人眼少见的灵性和野生动物才有的纯粹。 动物就是好啊。 没什么心机,被驯服了就会很听话。 见她一直摸着马儿,还小声跟它说话,耐心等候在旁的张启山说:“喜欢吗?这匹马送你。” “送我?” 越明珠的自理能力就够她自己,养人形宠物还好,养别的她又不能弃之不顾。 她老实坦白:“我不会养马。” “不用你亲自照料,人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它的所属权归你,现在你可以慢慢去想它的名字了。” “哦。” 小手抚摸马背,还以为就是单纯出门骑个马,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阔绰,直接送匹马给她。 刚出了事,她应该知而慎行,闭门不出的反应很符合自己当下的年龄和阅历。 不过正如张启山所说,天气很好。 刚过了年,前几天还下了场小雪,虽然日光正盛不是很冷,但是郊外的风吹起来依旧凛冽。 她的装备很齐全。 貂皮的短款斗篷、绒帽、手套,连新鞋都是羊皮马靴,里面还是羊绒,穿着暖和又柔软。 越明珠拍拍马鞍,怎么看这次出行也不像临时起兴。 虽然张启山跟她说这是一匹小马,但是对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来说还是相对很高大。 小心上马,张启山一直陪同在侧,教她正确的上马姿势,如何踩马镫,纠正坐姿,还替她牵着缰绳帮忙安抚马儿。 小马很乖,她试了三次才爬上去,都没有不耐烦的撅蹄子。 见人已经扶着马鞍坐好,张启山没把缰绳递过来,牵着小棕马领着她往前去。 “先走一圈试试。” “恩!” 抛开那点警惕心不提,骑马的感觉确实很新鲜,视野开阔,似乎高处的空气都很不一样。 就是对比她近期跌宕起伏的日子来说有点太过令人厌烦了。 越明珠偷偷夹了一下马肚,就一下,立刻被张启山发现了,收紧缰绳止住正欲提速的小马。 他没停下,更没有责备她,只侧了下头安抚的说:“不急,慢慢来。” 这个人身上似乎天生就自带一种令人安定的秩序感。 说话可靠,做事沉稳。 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连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比其他人更具备说服力,让人忍不住去倾听和顺从。 有这样的人在头上顶着,她慢慢甩脱“应激障碍”也在情理之中。 早上她还以为是自己翘掉早餐的时长已经触到张启山的底线,他特意过来提醒一下,结果正好相反。 自从茶楼那件事情发生,能明显感觉到张启山对她的耐心在无限拔高。 和当初跟陈皮在逃难路上的循序渐进不一样,他似乎是在归来的那晚某个瞬间开始,对她无限制的敞开了所有心理防线。 换个更真切一点的说法, 过去张启山只会满足她物质上的需求,他负责担当那个给钱的角色。只要遵守他制定的规则,就不会过多干涉越明珠不在眼前时的其他一切行为,也不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然而现在张启山会主动开口提议出门骑马兜风,这代表他已经关心起她的精神需求了。 既然开了口子,就别怪她得寸进尺。 晃荡一下腿,她失落叹气:“我觉得有一点点无聊。” 声音轻得一不小心就会被风掩过。 可张启山还是听见了。 没有对她的再次抗议出声安抚,他抬手拉了下缰绳,越明珠不知道是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听他说了个“跑。” 然后下一秒,小棕马就开始卖力踢踏起来。 不是加快起跑,而是加重腿部的力量感,速度没变还是缓速慢行,但马背上的人会明显感觉到颠簸。 越明珠被马儿振动震得一颠一颠的,安全感和体验感并存,马步声也从哒哒哒变成了噔噔噔。 扶着马鞍,这种幼稚的表演让她梦回上辈子坐摇摇车,好,是成人版摇摇车,她忍不住笑起来。 听着她的笑声,张启山牵稳缰绳。 按理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都有点成熟了,不管性情如何,她们身上都有一股劲儿。 明珠不太一样。 意外的孩子气,现在的她和初次相遇时张启山对她善解人意、温良恬静的初步印象完全不一样。 他理性看待回忆中的几个片段。 上次哭也是,她甚至还会抬高脑袋嚎啕大哭。不是在特意引起他同情,而是单纯受到委屈,在无所顾忌的发泄自己情绪。 见他没反应,还很自然而然的使唤他去叫人来哄她。 呜呜哭着说让他把捧珠叫进来的样子委实好笑,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其实也有一点可爱。 第64章 惊喜 在张启山的认知中,只有小孩准确来说,是只有在家中被长辈百般呵护着长大、没有经历过挫折的小孩才会这样。 他们会在信赖和溺爱着自己的人面前,任性、放纵、自我。 因为会得到所有的正面反应。 所以肆无忌惮的骄纵。 想着想着,张启山脚步就停了下。 他送给越明珠的这匹小马已经被训练的很好,服从性很强,他一停,小棕马自然跟着停了。 “呼——还挺累。” 马背上颠了一会儿,越明珠右手扶住腰,感觉那里有点麻麻的。 暗戳戳的想就算明天照样起不来床,她也有话可说。 “你这样很好。” “啊?”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评价,越明珠茫然地歪了下脑袋,明白他说了什么后,震惊反问:“我骑的很好吗?” 第一次骑马就被夸奖,莫非,心脏怦怦直跳,自己在骑行之道上存在过人天赋? 见她赫然睁大的眼睛写满惊讶和喜悦,没听到否认,脸上就飞快升起了一点点骄矜的自满和得意。 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了下。 远方薄薄的积雪恰似玉带点缀于翠岭,浑然天成的霜降之景。 这一笑,雪霁初晴。 越明珠微微一怔。 “明珠。” 他说:“生日快乐。” 张启山单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递了个盒子给坐在马背上的她,声音缓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很快他又意识到什么,“你不喜欢接别人东西。” 越明珠完全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可你不是别人——” 听到她的话,张启山微微昂首。 哪怕处于低位,他身上那种稳重周正的气质也很难让人升起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目光交汇,越明珠眼神微微偏移,声音却很清晰有力,“你是哥哥,不是别人。” 后面那句小声重复着。 也不知道是为了告诉别人,还是为了鼓舞自己。 静止了几秒。 她稳住心神,慢慢地取走他手中的礼物。 望着这一幕。 张启山想起了当初二月红那个没分寸的徒弟,当面把他找回来的见面礼塞到明珠手中的场景。 对方的无礼挑衅,他其实没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刻,仍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陈皮那两句: ‘她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原来 张启山收回手,神色淡淡。 他一直都没忘。 越明珠打开盒子。 入目是一片莹润光泽,红白相参像晕染了朱红的血色一般的玉,顶端雕刻着精致袖珍的荷花。 正是拇指大小的印章,底端刻的是她名字。 小心摸着自己的名字,抿了下唇,认真的望着他问:“是你亲手刻的吗?” 顿了一秒,张启山缓缓点头,“是。” 得到满意的答案,越明珠开心极了。 向他露出极具感染力的烂漫笑靥:“谢谢,我很喜欢,我会珍惜这份礼物的。” 鉴于她是第一次骑马,张启山没放纵她太久。 只慢走了几圈,又教了她几个理论上的知识点,就带着她在山野间散步、散心。 这个下午时间过得很快。 坐上车返程的时候,越明珠还有点意犹未尽,不过进了城,车开着开着,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好像不是回家的方向。” 张启山若无其事:“我们搬家了。” 搬家? 越明珠原本还望着车窗外,这下回过头来惊讶的望着他:“下午吗?我们去外面玩的时候,家里在搬家?” 怪不得没带捧珠,就带了个司机。 自从出事后家里就买了车,之前去红府看刚出狱的陈皮就是司机开车接送,当时随行的还有一个保镖坐在副驾驶座上。 算上捧珠,她出趟门至少得带三个人在身边。 只可惜,事发之后唯一一次出门,她却和陈皮不欢而散。 “原本该提前告诉你。”见她没有不高兴,张启山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性的说:“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望着眼前不比红府小多少的新家。 越明珠的确很惊喜。 她之前还觉得张家小,没想到这么快就搬新家了,还是和红府类似的古典中式庭院,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张启山带她去了后花园,让她去看湖中心的戏台,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出门,无聊了可以请红家的戏班在这里唱。” 没对她近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行为做过多干涉。 在张启山看来,她要是能走出阴影固然好,但就算走不出也可以慢慢来,不必强求。 更何况只要家里够大,视野够开阔,出不出门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惊喜似乎远不止这个。 早早就等候在院中的捧珠引她进屋,向越明珠展览了无数个堆积在桌上敞开放满了珠宝的首饰盒,以及摆满衣柜四季齐全的各种漂亮衣服。 新的卧室很大。 大到可以让一整面墙都是衣柜,像个奢华的衣帽间,颜色或艳丽或素雅,让人眼花缭乱。 她摸着崭新的衣裳,目露担忧,“可是,我还在长身体,万一半年下去长太快,这些衣服恐怕就穿不了了。” 都无需上身比划,越明珠就知道是按之前裁缝量的尺寸做的。一眼望过去四季都有,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加工加点做出来的。 对此。 负手而立站在屋外,连余光都没往屋内多瞟一眼的张启山回答道:“这些赶出来的衣服还不够精细。” 至于穿不了。 他不以为意,“我一个朋友说,女孩子就算有的衣服不穿,也喜欢摆在衣柜里好看。” “喜欢吗?” 从始至终,他在意的只有这一个重点。 越明珠实在很难说不喜欢。 就算夏天的衣服现在她穿不了,摆在衣柜里确实很赏心悦目,于是跑到屋外对他重重点头,诚实表达自己的喜欢。 张启山平静地“恩”了一声。 然后,他眉眼微微缓和的说:“喜欢就好,这些衣服看看就行,等到了夏天还会有更新的款式和更好的做工。” “到时候全部换新的,这些穿不了也没关系。” 越明珠望着他没说话。 安静地眨了眨眼。 看。 一个人用没用心,真的很一目了然。 第65章 过时不候 红府。 陈皮在罚跪,从下午开始跪了近一个时辰。 罚他的自然是师父二月红,跪的地方是他行拜师礼的那天,对着红家祖宗牌位磕过头的祠堂。 二月红现在拿这个徒弟很头疼。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屡教不改,看了就让人心烦。 索性赶到祠堂那边跪着,眼不见为净。 陈皮罚着跪,可一连烧了多日的心火仍在胸口焦灼。 可以说从那天明珠离开后,他心情就没好过。更早一点,连牢狱之灾都没能浇冷他烦躁的情绪。 这年头被缉拿归案的杀人犯通常来说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砍头,要么枪毙。 还不提在其他地方犯下的那些案子和数张通缉令,作为在逃人员,他犯的罪叠加在一起足够上刑场好几次。 是以在看到来红府要人的巡警,要说陈皮心里完全不慌,那是假的。 没想到对方碍于红府的势力不敢直接闯门拿人,见了二月红本人后态度更是发生了转变。 而作为长沙赫赫有名的红府当家人,二月红跟这些官方势力虽说不上往来频繁,却也算和睦相处,面对持枪的巡警也不卑不亢。 陈皮看在眼里,心间微动。 从前杀了人,只能被撵得像狗一样东躲西藏。 现在当街杀人,杀的还不止一个,可他这个唱戏出身的师父出现在门前,他们却连枪都不敢掏。 说白了,茶楼的事顶多算斗殴致死,死的又都是道上的人,大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领头的人还上前一步低声跟二月红言明,这次来不是想跟红家结仇,而是按规矩办事,大家走个流程。 只要他能打通上级关系,自己随时可以放人。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陈皮第一次享受到名利的好处,它能让任何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对飞黄腾达执念更深的他在二月红的示意下没做反抗,沉默地进了监狱。 既然性命无忧,唯一挂念的就只有明珠了。 越是想她,就越恨张启山。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不知死活的来挑衅,陈皮冷笑,正好心里的火没处发泄。 于是等二月红打通了关系来探监,就被面有难色的狱警告知,他那个不安分的徒弟戴着脚镣还把隔壁犯人打残了。 两个犯人,一个废了双招子,瞎了,一个断了条腿,残了。 现在整个监狱,没人敢跟陈皮呛声。 连狱警都躲着他。 二月红只能又花钱替他摆平,本来马上就能出来,现在闹这么一出,又得多关几天。 至于他话语间对张启山恨之入骨的那些说辞。 二月红置若罔闻,反正他最近看张启山也不太顺眼,明珠在红府都没出事,去自己表哥家反倒惹祸上身,问题出在哪儿一目了然。 不过 担心小姑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陈皮在囚室里关了几天还是满身戾气,二月红认为他还是多关两天为妙。 想法是好的,然而明珠被接回张家没几天,陈皮就被放出来了。 张启山跟官方关系一直处的很好。 都不用亲自出面,派人传个话,监狱那边立刻就把人放了。 接着他就折腾出了那番大动静,哪怕二月红早有预料,还是对这种霸道作风给予礼貌问候:“你就不怕事情闹太大,有人跟上面告状,他们保不了你?” 被反问:“白给他们送政绩,凭什么找我麻烦?” 二月红望了他半晌,“你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 果然,不管过年期间闹得多少人不安宁,霍、解两家连番登门,军方那边始终无动于衷,直到这件事彻底落幕。 但在陈皮眼里茶楼的事根本没翻篇。 否则也不会跟病愈后来红府看望他的明珠发生争执。 二月红该庆幸,陈皮从不对明珠撒火。 不幸的是,两人不欢而散后,陈皮转头就把火发泄在红府其他人身上,闹的红府上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二月红无奈又心烦,后悔了就自己登门道歉,难不成让明珠一个小姑娘天天追在他身后跟他求和吗? 以前次次都会跟明珠服软的陈皮,偏偏这次倔得要命。 一气之下,二月红就罚他到祠堂跪着。 打不管用,骂也不管用,那就每天跪着反省,少到处乱晃给别人添麻烦,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 一连罚跪了五天,丫头忍不住来劝。 被夫人磨的耳根软了又软,二月红也不忍心两个小孩大过年的闹别扭,只好起身去了祠堂。 他撩起下摆跨过门坎,缓慢踱步到陈皮身前,望着祖宗牌位,问:“反省的如何?知错了吗?” 骨头还在隐隐作痛的陈皮冷冷道:“徒弟知错。” 很好,死性不改。 二月红一点也不意外,他叹了口气:“你让明珠离开张家,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离开了张家,只要她还在长沙一天,她始终是张启山的表妹。” “换个角度去想,明珠若是让你跟她离开长沙,你愿意吗?” 跪在蒲团上,陈皮攥紧身侧的拳头。 他不愿意。 至少现在不行,他还没从二月红身上学到下墓的功夫,在没出师之前,不能就这样离开长沙。 再去过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不得不为了生计去码头给人做苦力,又或者为了区区一百文就给人卖命的日子? 绝对不行。 他不能再带着明珠一起过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 明珠来见他的那天,是坐着轿车来的,陪同在侧的除了捧珠还有一个司机一个保镖,连穿着也很不一样。 陈皮一开始没在意,他关心的始终只有明珠的伤势。 后来是进了屋,师娘提起,他才注意到把那顶把她衬得脸色很好看的绒帽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色。 师娘还说,明珠那件倒大袖的夹棉小袄是貂毛,里面的棉服用的是苏锦面料,袖边还镶着柔软暖和的狐狸毛。 连手里还揣着的手炉也是鎏金珐琅制成,除了暖手还可以熏香。 跟坐了七八天牢,胡子都长出来的自己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可师父师娘他们谈笑间却只是欣慰她穿的暖,觉得她大病初愈,这样出门就不会被寒风冻着。 那个时候陈皮就明白了,就算再怎么憎恶张启山夺走了明珠,又害得她在茶楼受辱,也没办法否认对方就是抢在他前头让明珠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明白了这一点。 陈皮就更没办法放弃现在的一切。 他没有变,明珠也没有变,是太多人挤进来把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见他面色难看却又哑口无言,二月红就懂了。 这个徒弟认他做师父也不是被打服了,而是觉得能从自己身上学到更多本事。 他的恭敬和尊重,或许有一丝真心,但绝对不多,更多还是在为了他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二月红虽然还年轻,却早过了好勇斗狠的时期,并不介意他这点小心思。 土夫子身上总是有很强烈的企图心和贪欲,这都不是缺点。 “你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要求明珠?” 二月红语重心长:“你知不知道,他们今天搬家。” “什么?” 陈皮慢半拍地抬起头。 “就算你现在想通,去跟明珠求和也迟了,张家人去楼空,你找不到她的。” 陈皮紧盯二月红不放,试图找出一丝破绽,可是没有,冷汗短短一瞬就浸透了他背后的衣服。 二月红心下叹息,小姑娘刚经历了糟心事,不想兴师动众大办生日宴可以理解。 但是作为长辈,他还是希望这个生辰她能过得更开心一些。 于是话锋一转:“不过张家今晚请了红家戏班去新宅唱戏,你若还想跟明珠和好,一会儿就跟着他们一起去。” 他轻声道:“过时不候。” 第66章 小厮 捧珠进门恰好听了个话尾,连忙上前几步把手里端着的水果放到桌上,“老鼠?哪里有老鼠,小姐你在哪儿看见的?” 房间里左顾右盼,她又匆匆行至至越明珠身侧,追着方向透过窗棂往外一寸寸搜寻侦查。 近处散落的梅花林,寒香扑鼻,远处假山叠翠,湖水倒映着湖石上的孤亭。 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美,可要是有老鼠跑出来碍着小姐的眼,那在她眼里就什么美都不顶用。 错落的石阶,连群的翠色灌木,全部都是她审视批判的对象。 “没有” 不是真的看见什么老鼠,越明珠无聊地眺望了一会儿远处湖心的戏台,随口一提。 见她郑重其事,转移话题:“不是老鼠,我是看那边层台累榭,一时杞人忧天罢了。” 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捧珠收回视线,探手感受了下风向,果断把窗棂关上,“小姐,这里风大湿气重,不能久待,咱们去那边坐。” 至于老鼠——“这园子几日前管家就开始派人清扫整理,查了一遍又一遍,您的院子别说老鼠,连虫蚁都不会有。” 耐心哄着人在躺椅上坐下。 捧珠去看旁边暖炉上煮的梨汤,“为了给小姐庆生,还特意请了二爷的戏班,亭子那边管家已经在安排了,一会儿咱们就过去。” “表哥呢?” 张启山从回家用过晚饭,越明珠就没再见到人。 捧珠不说话,只是捂着嘴一个劲儿傻笑,一点秘密都藏不住。 她一看就知道:“有惊喜?” “我不能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你脸上都写完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没一会儿管家就过来请人,捧珠把手笼跟斗篷给她戴上。 回廊曲折,檐下沿路挂着缀了红色流苏的彩绘灯,一簇簇灯火点亮寒夜与幽影。 越往前走,视野就越开阔,灯光也愈发明亮。 清幽雅致的小径由窄继而开阔,尽头的湖面游荡着数盏荷花灯,将白日清平的湖水衬得翠如碧玉。 在那湖石堆砌的六角亭,缠枝纹的雕花与琉璃相得益彰,没有普通凉亭的视野开阔,却别有一番月影窗前静的氛围。 管家去安排戏台。 捧珠扶着越明珠进了亭子,暖炉升温,香气扑鼻。 大冬天的在湖边听戏,怎么说也得提前给她布置妥当,生暖炉,点香薰,准备茶果点心。 对比刚来时只能靠系统的一日三餐接济,每天游离在底层社会挣扎在死亡边缘,现在的生活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越明珠对自己目前抱的这个大腿相当满意,至少生活质量没得说。 “小姐,你的梨汤。” 捧珠让人把炉子上温着的梨汤也提过来了。 提前备好的座位是一张双人红木软包沙发,算中西合璧的产物。 越明珠上手摸了一下,很舒适,外表似乎是绒布,里面的填充物未知,不过坐上去很柔软,靠枕也很软。 亭子里一点风都没有,除了她正面对着湖心戏台的两扇开着,其他窗户都紧闭,右后方敞着的亭口还特意竖着花鸟屏风给她遮风。 腐败啊。 奢侈啊。 太堕落了。 对此越明珠一边深感痛心,一边将斗篷递给捧珠,靠着软枕喝起了梨汤,一副小姐做派的施施然问她:“什么时候开始?” “小姐说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 “行。” 她把碗放下,小手一挥:“那就现在。” 湖心正中的戏台早早布置完善,此刻灯火通明,红家的戏班只待开锣唱戏。 这个花鼓戏,跟越明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会跟之前在茶楼听评弹,意境奇高,唱腔极美,就是听不太懂。 结果花鼓戏好像也有白话,表演还挺生活气。 呃说早了。 一唱起来就有点听不懂了。 她慢慢回忆了下,往日跟二月红还有丫头他们说话,方言也不是很重。 但是现在这么一听,唱戏上好像就有点讲究地方词汇,难怪二月红之前还说陈皮就算嗓子能行,估计也唱不了湘语。 陈皮这两字在心头浮现,她有瞬间的恍惚。 “小姐,第一出戏是二爷选的,说送给小姐庆生。”捧珠在她耳边提醒,“戏班那边递了折子过来,让小姐点戏。” 点戏? 越明珠回神看了眼戏台的布景和演员,唱戏的演员好像妆发都要提前准备,再加上那身一看就很不方便的行头。 “不会把整个戏班都请过来了?” 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兴师动众。 还以为最多就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没想到人家的行头都好几箱,整得还有戏折子供选戏。 他们戏园难道不开了吗? 还是说—— 思维一打开,越明珠就习惯性往深处细究,红府那偌大的家业只有代代传承才能积攒下,如此说来,戏园想必也不止一个。 红府的戏班统称为红家戏班,但人家可没说只有一个戏班。 她一眼略过戏台上的人,心中慢慢盘算,除了演出的几人,伴奏的也不少,还不算处理杂物的,要是每出戏都由不同的人轮班交替,少说也得几十号人。 “戏折子拿来我看看。” 花鼓戏也分好几个剧种,在红府那段日子她可没白待,闲来无事,正好借此机会估算一下二月红的帮派人数。 先看看他戏班手握多少戏本,然后再打听一下掌握了几个剧种和戏园。 思绪渐深,聚焦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冒出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来。 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眼前,恭恭敬敬递了折子过来。 可越明珠是坐着的,哪怕他头埋得再低,只要自己抬头就能看清对方灯影下的脸。 “请小姐点戏。” 听着耳熟的声音,快要整合完毕的结算数据一下子被震飞出大脑。 懵了几秒。 越明珠迷茫的震惊脸:“你谁?” 一定不是陈皮,她认识的陈皮才没这么老实。 攥紧戏折子,陈皮头也不低了,目光不善地盯向她那张无辜可恶的脸,磨了磨后槽牙,“这才几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 第67章 烟花爆竹 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很好,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陈皮。 见他穿着红府小厮的衣服,眉目间却无半点小厮的恭顺,本就是偏凶狠的长相,现在带了情绪,就透出几分戾气。 一看就不好招惹。 越明珠松了口气,差点以为他中邪了:“谁让你这么久才来看我,这些天只要一想起跟你在红府吵架,就头疼的厉害,吃不好也睡不好自然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头疼?” 陈皮皱了下眉,折子随手扔在一旁,弯下腰去看她。 正欲上手,被越明珠怕他没轻没重伸手挡住额头躲开了,“干嘛,我是气你气得头疼,不是之前的外伤没好。” 陈皮悻悻收了手,转身在她旁边坐下。 他两手握拳放在膝上,坐稳还没两秒就不受控的转过头去看她:“真的气得头疼?” ——假的。 其实那天走后,越明珠就没怎么想起他。两张牌在手,自然不会像之前那样事事都以他为先。 “恩。” 她煞有其事地点头,“气的我都不想出门了。” ——还是假的。 这次要是陈皮不来找她,她也不会再去红府。人都是有脾气的,她可以在手里只有一张底牌的时候尽量控制脾气和个性。 可现在张启山已经到手,自然是风水轮流转。 偏偏陈皮信,有时他心眼小的可怕,有时又像是懒得计较。 “明珠,那天不是冲你,我是想到你受伤,心里难免憋了口气。” 面对他这堪称判若两人的前后不一态度。 陈皮嘛,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软,他就嘴硬,反之她犟,他就低头。 见他服软,越明珠蹬鼻子上脸:“你不高兴,为什么拿我出气?” “我” 陈皮一哽,心说老子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可多日不见,明黄的暖光下,连她脸上细弱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微微气鼓的脸颊,以及忿忿不平瞅过来的眼神。 “” 瞥了眼后方的人,陈皮从底下伸出手扯了扯她搭在沙发上的袖子。 被凉飕飕的目光扫射到的捧珠默默垂眼,并适当退后几步,一直退到门口,但是,她抬头挺胸,鼓起勇气直视回去。 她是不会让小姐离开自己视线的。 陈皮见自己没被搭理,只好又用手臂碰了下她胳膊,轻笑一下:“那这样,以后只有你拿我出气的份。” “你是在跟我求和?” “是。”陈皮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忍住咬人的冲动:“是我在跟你求和。” 他向来只为利益屈膝,比如拜师二月红。唯独在明珠面前,什么脾气反骨都被磨得只剩一丁点。 越明珠心里舒坦了,偏头满意地瞟他一眼,“那下次再这样,你得早点来求和,不然我心里老挂念这事。” 这么一转过来,陈皮就知道这件事过去了,只是看她得意洋洋欠欠的表情,只觉得格外手痒。 尤其是还被理直气壮的一通发作,牙疼反问:“你是说自己吃不好,也睡不好?” “当然。” 余光一扫湖中心的戏台,他心中乖觉,啧了一声:“那你还有心情看别人唱大戏?” 越明珠见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若有所思:“所以,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看来,是二月红故意没提醒。 陈皮出身贫寒,他能主动给予的关心永远只有吃和穿,除非有人指点,否则他都意识不到她还存在温饱之外的需求。 生长环境的不健全,让他哪怕在意她,也只有在性命攸关之际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心。 这一点致命到对越明珠都造成很大影响,让她在捕兽夹一事上做出了错误判断,差点搭上自己一条腿。 “什么日子?” 外面的锣鼓声逐渐减弱,管家站在门口递了个眼神过来,捧珠收到信号连忙拿着斗篷上前,“小姐。” 亭内闭合的其他窗户通通被人从外面打开,暖炉的气流在微风中流窜。 按理说解决了心结该高兴才对,陈皮见她被寒风一吹连忙穿上斗篷,顿时脸阴沉下来,可又记着不能对她身边人发火。 捧珠高兴得余音都带着雀跃,“小姐你快看天上。” 天上? 越明珠疑惑,总不会是这个年代有人夜观星象,提前观测到流星雨? 反正张启山不会害她,索性往前几步,打算看看新大腿还准备了什么别的惊喜。 月明星稀。 湖心的戏台一停,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就在她来到窗边仰头的刹那,不远处二层楼阁上方一簇火光凌空而跃,“嘭——”地一声,火光炸开,将楼阁顶端附着的青瓦照得流光溢彩。 星光四溅,稀疏的流火还未暗淡,“嘭——嘭——”一簇簇新升的冲天火光再度爆裂,窜动腾飞的无数烟火瞬间就点亮了广袤的冬夜。 湖光山色之上,那被花团锦簇的烟花烘托成缤纷色彩的天幕,将属于尘世的喧嚣带回人间。 越明珠眨了眨眼,反应过来。 原来是烟花。 这阵仗在如今还是相当唬人。 没一会儿她就听到园子墙外的街道上传来阵阵欢呼,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快乐的尖叫声,可见所有人都被这难得一见的烟花爆竹惊喜到了。 寒风瑟瑟。 越明珠拢紧斗篷护住自己。 仰头望着天空,与前世别无二致的漫天烟火在她瞳孔深处升腾又坠落。 “臭显摆什么” 陈皮兴致不高地低声咒骂了一句,从头到尾只看了天空一眼,就伸手想把她往后拉,不快道:“动静闹这么大,别惹祸上身到最后又连累你。” 他是不爱动脑子,又不是没有脑子,自然能看出来是谁安排。 大年三十那天不显摆,偏挑今天,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全国明令禁过春节。 长沙政府年前更是贴了告示,严禁民众庆贺过年,还会将一切燃放烟花爆竹者,从重处罚。 之前都没人敢在街上跟邻里拜年,到处都是巡逻的警察,谁敢拜年恭贺新春就等着罚款,严重者还要去牢里蹲几天。 谁想大过三十去牢里过? 整个长沙别说鞭炮声,连门上贴对联的都没几个。 可现在张启山——公然在城内放烟花,还放的声势浩大,嚷嚷的全城上下都跟着热闹起来。 捧珠怕小姐有心理负担,连忙解释:“张公子说了,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趁着烟花落幕前,越明珠回头冲陈皮笑,“应该怪我连累表哥,今天是我生辰,他为了给我庆生才这么做的。” “” 生生辰? 他忍不住看向明珠。 斑斓炫丽的烟火在她身后的空中绽放,炮竹声中,只听她失落的说:“不是我和你吵架了还有心情听戏。” “是大家为了哄我开心,这才请了戏班来家里。” 明珠微微侧过头来和他对视,漫天的烟花在身后坠落,笑容明快又有一丝落寞:“还以为你从红先生那里听说我过生,特意今天来找我,原来是不知情。” “我” 被张启山勾起的那点烦躁和不耐早就不翼而飞,连语气都变得迟疑起来。 “不知道就不知道。” 反正,最好的礼物她已经收到了。 越明珠转头望向已经暗淡下来的夜空,最后一点星火在眸底湮灭。 和陈皮一点点往外掏,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还需要有人不间断地去试探不同。 张启山就是太懂了。 所以他的真心要么不给,要么就只给最好的。 第68章 助攻 至于陈皮。 初到红府她仍旧没忘提升二月红的好感度,就是为了今天。 陈皮这位师父,有一种相当符合他气质的天性。 ——怜香惜玉。 在红府时照顾她年龄小又是女孩,待她就一向比待陈皮好。 这也是两人闹了矛盾,她第一次选择放养陈皮的原因之一,她深信以二月红的性情绝不会放任徒弟在风波过后连一个正视问题的态度都没有。 用冷战的方式赌气,在他这个早已立业即将成家的人看来,是一种极度不成熟的幼稚表现。 他不仅不会对两个小孩的闹别扭坐视不理,认为他们只是小打小闹,反而还会帮越明珠设局。 比如——故意不告诉陈皮,今天是她生辰。 明明除了送戏班帮她点了第一场戏,还让红府的管家亲自给她送了和丫头一起准备的生日贺礼,偏偏就是漏掉了徒弟那份。 越明珠猜,二月红应该是想有备无患,让这件事圆满结束。做师父的顾忌做徒弟的性子犟,怕他不肯低头。 打着让他变成过错方的主意,无论如何都得下今天这个台阶,必须跟她主动求和。 陈皮意识不到生辰的重要性,是他从小就只挣扎在温饱线上。 但是他有眼睛,他会看。 他看见了张启山在全国禁烟花爆竹期间顶风作案,高调给她放烟花庆生。 就算再不懂生辰有什么好值得庆祝,也该明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恰恰说明了张启山对明珠的重视。 两边这么一对比,就像他总会明白不是所有馄饨都是面疙瘩,他也不可能永远站在井底去看月亮。 尤其是时隔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上门。 人一旦有上进心,就会被世俗眼光敲打。 更别说这种被师父挖了坑主动送上门来的,见他表情郁闷不说话,越明珠知道他意识到了什么,虽然不多。 烟花再绚烂,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天边的星火渐灭,下人们把亭子敞开的玻璃窗一扇扇又关上,唯独没动北面朝向湖心戏台的那两扇。 听到小姐的话,捧珠将信将疑:“二爷不仅点了戏,还以红府的名义送了他和夫人给小姐的生辰礼。” “下午张公子也特地带了小姐去郊外骑马散心。” “空手倒没什么,可是怎么连今天是小姐生辰都不知道?”捧珠记得很清楚,二爷的这位新徒是和小姐结伴来的长沙。 两人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情分在,感情很好。 入住红府的第一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能看出两人出身行事都相差甚远,可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关系。 之前陈皮还为了救小姐在茶楼连杀三人,因此入狱受了不少罪。 仅凭这件事捧珠就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现在也没觉得他是故意怠慢小姐,真的只是单纯在疑问。 然而她这句话问完。 陈皮僵在原地,哪怕是张启山的烟花都不如明珠身边一个小丫鬟的无心之言攻击力大。 见他这个反应,捧珠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她有心缓和一下气氛,紧张的说道:“我我也没准备礼物就就只给小姐做了她爱吃的绿豆糕。”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特意去红府跟做点心的师傅学的,当初小姐还没跟张公子认亲时,捧珠就发现自己每次送去的点心,只有绿豆糕被吃掉的最多。 心里就一直记着。 然而她的这番解围并没起到理想效果,反而让陈皮闭了闭眼,呼吸更不顺畅了。 师父知道。 明珠的丫鬟知道。 连他看不顺眼的张启山也知道。 偏偏陈皮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都说问题需要对比出来,有没有做错,一看便知,现在陈皮就被其他人或背刺或明刺的行为整破防了。 诶呀~ 做的真棒啊,捧珠。 这出其不意的助攻让越明珠有了意外之喜,在心底为她这番前后夹击的发言默默鼓掌,没想到她会这么给力。 都轮不到自己出手,这场敲打就圆满结束了。 恩,收尾还是得由她来做一下。 “捧珠。” 越明珠适时往回走了两步,在稍微远离窗台的地方停下,用眼神示意:“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是,小姐。” 捧珠有点失落的点头。 以前在红府总听管家说言多必失,她怎么就记不住呢。默默低头退到亭外,门口屏风挡着,再抬头只能透过花鸟屏看个虚影。 唉,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就是委屈小姐了,最好的朋友都记不住她生日。 幸好有张公子和二爷。 还有她自己,嘿嘿~ 第69章 打无数棒子给一颗甜枣 湖心戏台上金鼓喧阗都不能掩盖了旦角唱词的抒情饱满,宛转悠扬:“那董永卖自身孝心可敬,难道他不应该娶妻成亲。女儿我倘若是嫁给此汉” 亭内只剩他们两人,让外间的喧哗衬得分外冷清。 捧珠人是出去了,说好要单独相处的越明珠没对陈皮主动说点什么,先远离从湖面刮进来的冷风,随后脱下斗篷在沙发上坐下。 没了外人,陈皮脸色逐渐好看了些,他惯会给自己找台阶。 径直走到在她面前蹲下,也不在意矮了坐在沙发上的她一头,抬头盯人,啧了一下:“生气了?” “不就是放几个烟花,你要是想看我也可以放。” 无非去牢里蹲几天,他又不是没蹲过。 “还是别了。”越明珠被困在他和沙发之间,默默拿起手笼给自己套上,“要是被巡警盯上,说不好是谁连累谁。” 这话听得陈皮想笑,只是比起其他人的惊喜和厚礼,现下冒出一点后知后觉的心虚,硬是憋住了。 “上次怕我连累你,跑去踩捕兽夹白挨那一下,现在我要是再连累你,不知道你还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见他提自己作死的凄惨下场,越明珠有点不乐意,哼了一声把头撇开。 陈皮只好悻悻说:“要是我惹了麻烦,你就跑快点跑远点,等我安全了自会来找你,不就谈不上连累。” 上次提到连不连累的话题,多少还有点来气,现在倒觉得莫名好笑,妥协的无比丝滑。 见她还是不为所动。 陈皮往右边歪了下身子,侧着脑袋去瞧,被迫回忆起黑历史的越明珠嫌烦,头往另一边转,依旧不肯让他看。 自己提归自己提,就当记个教训。 陈皮提就是在骂她犯蠢,今天敢骂人,明天就敢打人! 才不给他好脸色看。 在她左侧方的视角下,暖炉边的彩绘玻璃窗,紧挨着的灯架上还燃了几座小巧的荷花灯盏。 这间亭子虽说通了电,房梁上也挂了一盏古色古香的琉璃吊灯,可亮度不太够,亭内的四角和周边为了使光线更饱满便安置了其他灯盏。 烛火的光闪烁不定,多看了两眼就有点视觉失焦。 越明珠不自觉地闭了下眼,一秒都不到,一道古怪的破风声响起,等她睁眼再去看,那盏荷花灯的灯芯已经灭了。 那个角度又没风,屋里只有两个人,谁干的不言而喻。 啧,手还挺快。 有点意外的越明珠装没看见,转眼往隔壁看,这次就在她眼皮底下,眼睁睁地看见有东西飞过去精准打中灯芯。 烛火忽闪了一下,又灭了。 诶,她微微睁大眼睛。 从陈皮练这门铁弹子时日算起也就十天半月的功夫,之前还只是短距离弹射弹珠,现在已经能远距离进行攻击了? 而且两弹无一虚发,看来准头练的相当不错。 她不为所动,嘴角已然悄悄抿起:“之前是谁说自己不是街头耍把式的,这门功夫不能想看就看。” 听她拿话堵自己。 陈皮没反驳当天就曾给她露过一手,翻旧账就翻旧账,怪他当初自己嘴贱,“我乐意给你看。” “只要你高兴。” 别说铁弹子的功夫,就算是让他大雪天的去‘飞跃’湘江给她看轻功,陈皮也只能咬咬牙往下跳。 “高兴?” 越明珠终于肯正面看他了,忍笑:“你把我家的灯都打灭了,我能怎么高兴?” 见她笑。 “花鼓戏里杂耍也算戏,今天是你生辰,就算要我登台献艺也没什么不行。” 他说的轻快,但是越明珠知道他是真心想哄她开心。 就算真生气她也不会让他去戏台给自己表演,更何况只是借机逗逗他。 不提这茬,看向灭掉的两盏灯,怀着高手养成的虚心态度:“你刚刚是用什么打的,不是铁弹?” 陈皮起身去把灯盏里的‘暗器’拿过来给她看,两粒茴香豆,进亭子的时候路过桌子顺了一把。 没去碰沾了油的豆子,她:“还好不是,不然哪怕是石弹,我家的窗户都未必能幸免于难。” 陈皮瞥了眼花里胡哨的玻璃窗。 “这窗户跟你一样娇生惯养,我怎么会拿铁弹去打。” 娇生惯养? 力求抱大腿做大做强的越明珠并不否认,但是——“你不知道我今天过生就算了,居然还说我娇生惯养?” 陈皮目光游移了一瞬。 本来嘛,他两手空空来的,有没有贺礼都无所谓,偏偏让师父其他人联手摆了一道。前面心虚自然嘴甜哄她,偏偏太久没瞧见她人,一看见她控制不住的兴奋,一时没能忍住嘴贱的毛病。 “我错了,明珠。”陈皮在她面前向来嘴硬撑不过三秒,扔掉豆子在她腿边蹲下:“你别生气,等我出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说是放一晚上的烟花,天天放都行。” “我没那么爱看烟花。”越明珠见好就收,放低声音凑近悄悄告诉他:“也不是很喜欢热闹。” 当然要分时候。 像这种特殊的日子,喜庆一下无妨,尤其是为了讨好她。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你就给什么,一点惊喜都没有。” 越明珠伸手推了一下他,这种‘偷奸耍滑’的送礼方式才不惯着,“那我干嘛不自己去买呢。” 三句话没说完,又开始发脾气。 她人小力气也小,就算蹲着,陈皮也好歹扎了那么久的马步,轻飘飘的给她推搡一下,基本纹丝不动。 可人还是顺着力道往后倒了下,然后借机拉住她推人的胳膊,像是要稳住自己一般,在小臂握紧。 “明珠。”他定神望向她,逐字逐句:“等我出师。” 到那时,不管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都会凭自己本事取来,轮不到张启山去讨她欢心。 越明珠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 仔细凝望蹲在身前的人,没有初来长沙的消瘦,温暖透亮的吊灯下,曾经薄利的颧骨在脸部逐渐饱满的线条下显露出年少年人的清秀轮廓。 过去那种生人勿近的刻薄阴冷,在面对她的时候往往像风吹云雨,有一种云开日出的明朗松快。 瞧着,似乎和她在码头初遇的那个陈皮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她微微抿唇,用手按住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为了练好铁弹子这门从不外传的红家绝技,他的十根手指头总是烂了好,好了烂,磨出的茧子一层又一层,被药水洗掉又重新长,每个骨节都摸起来很不一样。 怕他皮厚感觉不到分量,越明珠还稍微用了点力气按了一下,“你知道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是什么吗?” 没有给他插话的时机,眸底闪烁着明亮如星辰的光,“是你,没有比你主动来跟我求和更好的生辰礼了。” 越是在意自己的人,就越该在他们面前表现得理直气壮,哪怕是咄咄逼人。 每一次外放,都要让对方不得不把底线一退再退。 如果发现对方毫无底线,退无可退。 越明珠笑容灿烂:“就算以后你不送礼物给我,只要你人能来,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惊喜。” 就可以适当给点甜头了! 第70章 唯快不破 听完两场戏。 越明珠难免睡意惺忪的打了个哈欠,管家观望许久,适时催捧珠进来请示需不需要上宵夜。 她摇头,光是水果和零食就吃饱了。 整个晚上,陈皮的视线就没离开她超过三秒,说是陪看戏,其实全程只顾着看她。 见她神色倦怠,“你今晚早点休息,一会儿我自己跟着戏班回去。”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趁着其他人整理行头亲自送她回院子,这还不算,把她送回卧房还迟迟不想走。 偏偏还口是心非的叮嘱她:“风大,你快进去。” 越明珠无奈。 他要是不一直盯着看她就进去了,这么站在门口不肯走 也许是张启山有意为之,也许是还在外处理放烟花引起的后续麻烦,直到陈皮跟着红家戏班离开,两边都没碰上面。 她表示满意。 生日这天,只想整点开心的,不想拉架。 送走陈皮,越明珠还去祠堂祭拜了一下,下午来新家没多久张启山就带她来看过。 说特意找人算了吉日良辰,把她曾外祖、外祖连同舅舅母亲父亲的牌位都一并请了进来,作为她在长沙的越家家祠。 跪着虔诚祈福,连同心里原主的牌位一起。 这下,他们阖家团圆了。 日升月落。 越明珠的独立小院,坐北朝南,有书房、卧室、餐厅、洗手间、浴室可以说什么都齐全,就算闭门过自己的小日子都行。 事实上,捧珠叩门进屋。 一如既往的八点半。 睡饱了倚在床头,越明珠望着斜侧方珐琅座钟上被指针精准对着的罗马数字,算了算时间,问:“还是让我一起去吃早饭?” 放下炭火盆,捧珠抬头腼腆一笑:“小姐今天要去吗?” 自从受伤后,除了过年那天她几乎翘掉了所有早饭。 沉思一秒:“去,搬家第一天,当然要去。” 九点,越明珠准时出现在正堂饭桌上。 比她更早的是张启山。 找各种借口赖床也有小半个月,但是他每次都会让捧珠来叫,她不起来,他也不勉强,只是第二天继续。 越明珠最初觉得他像个刻板的npc,方方面面都恪守规则。 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从未间断让捧珠唤她起床是作为兄长管教她,被拒绝后作为兄长又纵容了她。 叫不叫是他的事。 而答不答应是她的事。 张启山用张家的规矩要求她,却没有约束她,保留了她接受和拒绝的权利,加上越明珠慢慢地掌握了主动权,就对此接受良好。 上餐期间。 她悄声问:“昨天的烟花没关系吗?” “交了点罚款。”张启山神色淡然:“对我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啧啧啧。 这句话从捧珠嘴里说出来,和他说完全是两种感觉。 至少,就让越明珠听出了一点儿苗头。 伸手支着脑袋,她歪头看捧珠从长匣中拿出自己惯用的筷子,替换掉餐桌上压着筷枕的原来那双。 暗自琢磨,看来现阶段金钱所能带来的价值,已经无法满足张启山的需求了,他如今渴望的是在金钱之上的东西。 古人总结的三大忌讳,其中之一就是无权而多财。 能比荣华富贵更能打动他的只有权利。 目光在她手中的筷子停留一瞬,张启山突然开口:“你喜欢玉器?家里有一套和田玉的餐具,一会儿让管家送去给你。” 咬着肉包的越明珠微微一愣,以示震惊。 天啊,这还是那个食不言寝不语的封建大家长吗? 默默看了眼系统出品的试毒筷,筷子接近顶端的侧面还分别刻着【明珠】二字,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还吐槽过狗系统有能量整这花活,不如多抓两只野雉。 “只是用习惯了。” 倒也不必真的用玉碗,她虽然不太清楚现在和田玉价值几何,可既然是从张启山手里送出的,那就一定不会太便宜。 张启山放缓声音:“你这双筷子比成人筷子要短上一截,再过两年会用着不顺手。那套餐具你先收下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家里还有其他好的玉石,我让管家送过来你挑一些,再请个玉雕师傅。” “既然念旧,那就照着再仿几双成人的,缓几年用。” “好。” 他态度会有所转变,越明珠早就预料到了,昨天还亲身体验了一把。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他会细心的连一双筷子都看在眼里。 举起手比对一下被捧珠换下放在旁边的那双,确实短了两指。 她现在手小用着刚刚好,再过几年就如张启山所说会用着拘谨。 该死的系统,每次都在不必要的周到上,周到的让人沉默。 一顿早餐吃到尾声,越明珠喝茶清口。 安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张启山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打算:“我准备教你一些防身的武艺,现在想成为一流高手有点晚了,但是自保没问题。” 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僵。 越明珠痛心疾首,就说昨天又是送马又是送衣服首饰还给她庆生放烟花,今天先是玉器又玉石。 原来是在这儿等她? 托管系统积极上线:【宿主答应他,机不可失。】 【时你个头。】越明珠在心底冲它翻了个白眼,【没听他说要成为一流高手已经晚了,你要是能给我一套修仙秘籍我早练了。】 【如果我能成为一流高手,比如说陈皮那样,我会练。可如果不能,就拿那天那个傻子来说,他手里有枪,请问我要怎么凭武力反杀一个持枪的杀人犯?】 陈皮能做到,那是他从小游走于刀尖,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厮杀中磨炼出来的杀人经验。 天赋好到连二月红都赞不绝口。 还为此破格收他为徒,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传给他了。 【那么,你有给我陈皮那样的根骨吗?】 托管系统闻言一噎。 原主体质不算好,像常人一般健康的身体还是它后天用能量弥补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以张启山的能力,他说足以自保就一定】 越明珠不走心的打断它:【如果连自保都需要自己来,那我养狗做什么呢?不如自己当狗好了,你见过被狗咬了一口,就自己咬回去的人吗?】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只是她不认为自己有义务跟系统事无巨细的交待。 【宿主。】托管系统:【茶楼那次教训我记忆犹新,请你居安思危。】 【那是我养的狗还不够多。】 越明珠敷衍道:【不会有第二次了。】 说完不再理会托管系统。 “陈皮说练功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练基本功,现在为了锻炼指力不停地抓坛子,几十斤重,又是加水又是加沙” 听听,听听。 现代有几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能吃得了这种苦。 不光这个,昨晚聊天的时候还说由于年龄问题,他练不了缩骨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练卸关节。 就是主动让关节脱臼。 为了哄越明珠高兴,还当场给她表演了一下。 至于感观。 问就只有一个想法,练肯定比看还要痛。 光看着就觉得关节在隐隐作痛,练功没有捷径,像陈皮这样天资卓越的人尚且如此辛苦,换成天赋一般的,只会更艰苦。 话说了一半,越明珠放下茶碗,心虚的小声说:“我连早起都困难,练功不一定吃得了那个苦。” 诚实的让张启山词穷。 他向后靠住椅背,望着明珠,忆起领人回张家的那日,她途中信誓旦旦的跟自己表示‘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 再看看如今。 面对这前后不一致的态度,张启山心态平和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练武需要刻苦和恒心,至少她没有选择答应又半途而废,而是提前告诉了他自己做不到。 自知之明有时候也是一种美德。 他没有生气,只是理性的思考完,选择性跟她商量:“明珠,这个世界有人擅长武力,有人擅长脑力,方法不分好坏,只分手段高低。你可以在动武的人面前动脑来自保,但是万一有特殊情况,我还是希望你能有第二手准备。” “不要去赌侥幸。” 第二手准备这个形容,跟越明珠的pnb不谋而合。 短暂的‘羞愧’了一下下,她默默抬头,脸上流露出一丝试探的期盼:“表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你说。”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 张启山知道她还有后续,冷静地等着听完。 竖起一根手指,越明珠诚恳的说明要求:“既然成不了一流高手,那我能不能要一把可以杀死一流高手的枪,去学学枪法呢?” 张启山静默了会儿。 的确,明珠底子不算好,若是按照张家人的方法去训练,不仅仅是要下狠功夫那么简单。 她一个从小只会读书写字的大小姐吃不了那样的苦,想起自小在张家学的那些东西,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不用张家的方法,只教一点拳脚功夫,真对上一流高手根本没多大用处,就像她说的还不如给一把枪来得实在。 “好。” 他看向明珠,短短一瞬就下了决定,平静点头:“给我几天时间去找一把合适你的手枪,等找到了,我亲自教你。” 只要她出门带着自己安排的人手。 就算真碰到特殊情况,有人又有枪,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练功的苦头,倒也不必去尝试。 第71章 小香堂 说给些时日寻枪,自然轮不到张启山亲自去寻,他本人还是和之前一样早出晚归。 越明珠不清楚他在忙什么,只偶尔陪他吃顿饭,等闲下来就会陪她出城骑马散心。出事前,张启山会避免和她一起出门,出事后便没了顾忌。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让每个势力都认清她的脸,反正该杀的杀该降的降。像筛子一样过滤了一遍长沙势力,现在就只剩下两种人: 一种是畏惧他,选择临阵倒戈避免被他清算的人。 一种是心怀鬼胎,却不得不同他虚与委蛇的人。 前者不想得罪他,后者经历了那场浩劫,很清楚惹怒他的后果。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将对明珠的安危重视起来,无论什么风吹草动,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会为了身家性命甘愿成为马前卒向他通风报信。 这正是张启山在肃清长沙后,频频带明珠外出的原因。 江风寒冷彻骨。 受迫于时下政府的号召,城内商户以及湘江船只的运输生意从春节至今都只能照常运营。 过去不知道便宜表哥做什么营生,越明珠被领着出了几次门,才清楚张家有航运方面的生意。靠水吃水的渔民向来世代盘踞于此,属于能祖孙传三代的行业,为了码头泊位拉帮结派是常态。 她下车观望这严冬中往来喧嚣的码头,张家作为外来户能站稳脚跟并独占此地,看来张启山在官商两界都有人脉。 不是单纯搞黑社会就行,帮派势力再大白道上没人脉也撑不了太久。 跟着金大腿往前走,无论是往来停泊货船的商客还是驻扎码头做生意的租户都毕恭毕敬向他问好,声望可见一斑。 “怎么?”张启山见她出神,顺着方向往远方的轮船上望去:“冬天船上风大,等开春再带你去。” 越明珠乖乖点头。 其实她哪里是想坐船看风景,只是单纯在好奇便宜表哥的家业有没有发展到百年后的可能。遗憾的是,自己应该看不到那一天。 亦步亦趋地跟张启山进了张家在码头的公司,一心二用搜集信息。 张家涉及的似乎都是些水产和土货,其他行话听不太懂,总归是商业上的事。 至于来来往往的下属,以前在偶尔会看到个别熟面孔在家进出,这个家指的是搬家前的那个家,他们来的少,仅限于前厅巧遇。 张启山很有隐私意识。 他自己从不进越明珠的卧房,每次都只站在门口,哪怕和她说话眼睛也只会专注看她,不会往屋里看。 在这方面品行端方的像个正人君子。 这些人的作风脾性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学的,过去碰上了也只是匆匆路过,现在倒学会主动问好了,唤她一声:“明珠小姐。” 张启山在谈生意,越明珠不想打搅他但也不想闲着,金大腿地盘随处逛逛应该不会有人来触霉头。 她揣着手笼在门口溜达两圈悄悄往外走,有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伙计跟了过来,赔笑道码头这会儿正在卸水产,怕冲撞到她,要不去屋里坐坐。 越明珠摇了摇头:“谢谢,我想一个人走走,会很小心的。” 伙计想说你怎么小心,可见她生的秀气讲话又斯文,码头上都是些莽汉,“那我领着小姐四处看看?”总不能放着她自己逛,别一会儿瞧见什么不该见的脏了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他挠了挠头,这下九流的地方什么脏的臭的都有,爬高踩低的嘴脸见多了,通情达理的反倒弥足珍贵起来。 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 武汉那会儿越明珠整日想着怎么拐走陈皮给自己当马仔,没怎么仔细看过码头。 一出来什么都稀奇,一会儿问伙计这里有没有水匪,一会儿又问伙计家里都运些什么水产。伙计听了,捡着些能说的说了,还想去拿份水产名单给她看。 越明珠没要,说咱们边走边看。 “那是蚌吗?” 她指着岸边的篓子,她不吃海鲜向来不怎么关注,乍一看这么大还有些好奇。伙计笑了:“是河蚌。” 前边鲍鱼、鱼翅、鱿鱼、虾之类的也不知看了多少没见她问,难道山珍吃多了想来点粗茶淡饭,这可使不得。 他连忙解释:“这河蚌又硬又腥,一般人处理不来都是给酒楼准备的,您要是想吃咱们去酒楼吃就是了。” 越明珠沉默。 倒也没那么馋,见了就想生啃。“我就是好奇它有没有珍珠。” “珍珠?” “嗯。”她想了想:“我记得北宋年间好像就已经有人工养殖的淡水珠了,这些河蚌是人工养殖的还是野生的?” 自然是野生的。 伙计狡猾道:“要不我去问问?” “那还是算了。” “不妨事,我很快回来。” 诶! 不等她阻拦,伙计就窜出去了,一溜烟钻进人群。越明珠也觉得自己犯傻了,人工养殖的珍珠当然是直接开了取走,怎么会拿到码头上卖。 等伙计忙活完回来,发现她正蹲在一个鱼摊前跟摊主聊天,自己费劲巴力哄了半天也没见她笑这么开心。 刚往那边走了几步,瞧那老头拿出两个柿饼非要送她尝尝。 伙计:“” 关键是她居然还真把衣兜撑得大大,很不见外地请人家把柿饼放进去。 伙计人都麻了,你认识人家吗?给你你就收! 还有那身衣服他走边上都担心哪个不长眼的把污水溅到她裙子上,特意挑着地儿走,她倒好,也不管柿子饼干净不干净,直接让人塞衣兜里。 心累地抹了把脸,过去好说歹说总算把小姐从摊子边上劝走了,只能安慰自己,这么好哄,那事儿应该能成。 出来半天,越明珠也确实有点冷。 回去坐了一会儿脚边被伙计放了个小箩筐,她一头雾水:“你不是说河蚌不好处理,这些要送我?”虽然她不吃海鲜,但是也不认为人人都必须知道自己忌口是什么。 就是不确定家里大厨能不能做的好吃,毕竟它们要进金大腿的肚子。 伙计闷笑,“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你开的。” “开的?” “我问了,人家说可能有珠,也可能没有,这事儿看运气。”伙计连工具都准备好了,自告奋勇:“小姐不是想看珍珠吗,你挑,挑了我给你开。” 越明珠:“” 她有所怀疑地瞅了伙计一眼,觉得他在把自己当傻子哄。 不过看在人家准备的这么齐全的份上,费了心思又下了功夫,她看看小箩筐,指了一个河蚌,“那就它。” “成。”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开出了一颗黄豆大小的珍珠。 越明珠:“” 伙计:“” 诡异的,这一刻两人想法不谋而合:怎么能第一个就中! 伙计傻眼,他是跟掌柜说了一嘴,掌柜专门找的老手开了蚌壳给藏进去的,还跟他们说保管跟新的一样看不出来被开过,问题是怎么能第一个就开出来,这也,这也,这也—— 这也太假了。 越明珠想。 她忍住没有笑出来,一转眼发现伙计脸色比她还震惊,不禁汗颜,原来真正的素人影帝就在身边,失敬失敬。 张启山跨门进来闻到河腥味儿,微微皱眉,问是怎么回事。 伙计没敢抬头,跟着张启山过来的掌柜一看箩筐也变了脸色,这怎么才开了一个? 越明珠拿出刚学到手的演技,喜出望外地指着伙计手里的小小珠,“表哥,我刚刚开了一粒珍珠,你看。” 张启山看了看箩筐,又看了看闷不吭声的伙计,再看看掌柜,心里就有数了。 他语气还算平静,“那你运气不错。” 第一颗就能开出来,这运气确实没的说。 最后小小珠被张启山接过看了看才递到她手中,越明珠小心捧住了,满怀欣慰,好歹人家没拿钻了孔的来哄骗她。 事情谈的也差不多了,见天色还不算晚,张启山道:“我带你去见一位特别的朋友。” 临走前,她还不忘高举小珍珠跟伙计告别,“谢谢你今天悉心招待我,也谢谢你的珍珠。” 伙计见她笑容天真烂漫,不由也笑着挥了挥手。等人走远,掌柜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算你小子走运。” 骗人也讲究技术,太烂了人家才不稀罕,幸好小姐和传闻一样平易近人,东家才没说什么。 路上,车里越明珠衣兜鼓囊囊的。 张启山问她:“装了什么?” “柿饼。” “” “表哥帮我吃一个,有点装不下了,拜托拜托。” 张启山沉默地接过柿饼,尽管好奇也还是忍住没问她柿饼又是从哪儿来的。 车子开不进窄巷,两人下车,越明珠抬头望着被墙壁夹击宛如一条长河的天空。 两人通过幽深的窄道,最终目的地是一个小香堂,香堂门口是一摞在她眼中花里胡哨、装腔作势摆设。 随意扫了眼,去看挂着的牌子:算命看相。 咦,这倒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第72章 早夭之相 “启山兄,真是稀客。” 人未至,声先到。 之前在巷子耽误些时间,越明珠恰好落在张启山身后,闻声往右偏了下头,看向正从香堂内走出向他们拱手的年轻男子。 心里“咦”了一声。 巧得很,这不正是当初在路边曾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算命先生吗。 长衫外披着御寒大衣,深色长围巾配上那双圆形镜片的眼镜,清瘦文弱,不像道士像舞文弄墨的文人。 齐铁嘴侧身往里迎客,嘴角眉眼洋溢着浅笑:“难怪一大早就有燕子飞进屋,原来是贵客临门。启山兄,里边请。” 诙谐亲切的态度,恬淡温文别有一番风姿。 恩,不错。 光看这一幕,谁能想到他当初在街头被吓的跟狗撵似的。 进了前厅,越明珠观望一番发现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随前方的算命先生走过天井,通往大堂正门的幕墙上是两仪太极图,幕墙下摆着香案。 揉了揉鼻尖,难怪她一进屋就闻到了烧香的味道。 绕过幕墙往左侧走,恰好有个伙计出来,齐铁嘴轻快随和的吩咐:“去,到外边儿买点零嘴,顺便让小满上壶新茶。” 齐家的店向来只招待喝茶,可贵客上门即便是主人不吃,张启山不吃,也要给剩下那位安排。 这种细致入微的迎客方式,越明珠暗戳戳的想:特别,不会指的是特别狗腿。 齐铁嘴将两位贵客迎到后面的客厅,招呼他们随意坐,然后把取暖用的火盆从书桌后面挪动到茶桌,正摆在越明珠脚下不远的位置。 他拍拍手上的炭灰,看向新客:“这位想必就是启山兄的妹妹,今日有幸相识,实属荣幸。” 没在礼节上有所懈怠,他态度温和地拱手问好:“在下齐铁嘴,在这长沙城做算命的营生。” 她抿嘴一笑。 仗着年龄小,主动伸手:“我姓越,越明珠。齐先生好。” “越小姐好。” 齐铁嘴谈笑自若与她握手。 见他一唱一和自然而然地跟明珠聊上,恰好伙计进屋上茶,张启山看出是龙井,知道他难得大方一次。 眼见着倒了一杯递给自己妹妹,又倒了一杯放在身前就再无下文,齐铁嘴连忙拿了茶杯凑上去。 张启山抬眼。 他讪笑地抖抖杯子,“启山兄,劳驾。” 心中嘀咕当着小姑娘,不至于不给他面子,要是真不给,那可就丢人丢大了,一时间有点后悔。 考虑到一会儿有用得着人的地方,张启山给他倒了。 三人坐着喝了会儿茶,有个能说会道的陪聊,时间过的很愉快。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齐铁嘴心领神会转头,待她看来便温和一笑:“隔壁有不少古董字画,春节刚过没多久,劳驾越小姐移步后堂,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一件就当我送你的新年贺礼。” ? 打发她就打发她,好歹演技自然一点,不要让她一看一听就明白了。 果然,还不到一分钟,鬓角已经在越明珠注视下慢慢蓄起了细汗。 她不忍直视,算了放你一马。 好说话的起身跟着一个叫小满的伙计去了隔壁。 “你紧张什么?”张启山问。 “紧张?我哪儿有紧张。” 齐铁嘴心虚地抹了下额头的汗,“这是热的,火烧得太旺了。” 为了证明还特意伸腿把炭火盆给踢远了些。 张启山盯着他没说话,差点把人看毛了,这才缓慢开口以示来意,“明珠前段时间出了点事,最近一直闷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带她出来透透风,顺便让你帮她看看。” 齐铁嘴欲言又止。 张启山不予理会,无视他半吞半吐的神色,自顾自地握着茶碗:“你们齐家有三不算,外国人不算,纹麒麟的不算,奇闻诡事不算,明珠不在其中。” 语气平淡,听在旁人耳中却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齐铁嘴叹气,“我就直说了,你这位妹妹有有早夭之相。” “喀嚓——” 茶碗应声而碎,半碗汤水流了一桌。 齐铁嘴心疼的直呼“我祖传的桌子,这可是”话未说完就让张启山陡然沉下的脸色给吓得噤若寒蝉。 这可不是胡编乱造危言耸听,在长沙道上他也是小有名气的神算。 齐家人精通风水和命理,资质高的甚至能窥得天机,齐铁嘴有几分本事,张启山很清楚,一个面相不至于看错。 就是清楚才一时失了分寸。 甩了甩手上的茶渍,他看了齐铁嘴一眼,像没听见一般,冷冷道:“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信命。” “那,那当然。” 跟张家人谈命数就是脱裤子放屁,可那姑娘不是姓越吗。 心里这么腹诽着,齐铁嘴扭头就拿了抹布去擦桌子,“怪我怪我,摆摊养出来的坏毛病,话只说了一半,你这个妹妹虽说是早夭之相,但她命好,遇事总能逢凶化吉,常有贵人相助,所以” 一个眼神递过来,齐铁嘴立刻悚得什么坏毛病都没了:“只要平时多注意点,过了二九年华就没事了。” 二九年华是二九之数,也就是十八岁,离现在还有四年之久。 张启山问他:“没别的办法?” 齐铁嘴无奈松口,“你刚刚给她倒茶的时候我卜过了,她杯中茶梗就是一个否卦,不好也不坏,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属于命里有小人作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防得了一时又如何能防得了一世?他也很为难。 逢凶化吉、贵人相助。 张启山陷入沉思。 明珠在汉口遇见陈皮,得他相助平安抵达长沙,之后又因缘际会碰上了二月红,恰好是他至交,后来在茶楼受自己牵连身陷险境时幸得陈皮搭救逢凶化吉。 他若有所思,问:“小时候有人给她算过,说先天命里上有鬼陷,躲不掉只能尽量避免接人东西,这算不算一种化解的手段?” “这”被他一提醒,齐铁嘴掐指算了下,心神一动,“算,当然算,看来她遇见的还是个高人。” 怪不得,按他先前所卜这姑娘能不能活到年关都很难说。 想必是有高人抬手,外加贵人相助,这么说自己那个逢凶化吉的卦也算应验了。 第73章 贴脸开大 这店铺外头只能看个面宽,越往里走越是别有洞天。 典雅古朴的后堂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博古架,每个架子都配合其放置的古玩珍宝分层隔断。 一眼望去,除却最常见的瓷器还有青铜器、金银器、玉器、字画、碑帖等等数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 就算外行人也能看出这些古董的价值,无论它们外形或古拙或华丽,只有身处此中才懂它们身上铭刻着历史的变迁与名人墨客笔下数不尽的风流往事。 正前方的架子上陈列着鹅颈瓶,是颜色很淡却很有韵味的天青色。 小满见她长久凝视:“小姐,您真是好眼力,这是宋代汝窑,烧制的技法早已失传。放眼整个长沙,不,放眼整个古董行业能这么大大方方摆出来的都未必有一手之数。” 不足五件的宋代古董? 越明珠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认不出是哪朝哪代,更不会知道这北宋汝窑在未来能拍卖出上亿天价,连一块碎片都价值不菲。 她只是突然想起前天练字时不小心摔碎了笔洗,那上面的碎纹就跟眼前这个“未必有一手之数”的瓷器十分相似。 心情意外变的微妙起来。 “您要选这个吗?我给您收起来?” “不用。” 她摇摇头,“就是随便看看。” 不知道还好说,知道了难免用起来束手束脚。就算当个古董摆件放起来装饰,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实在是张家太多了。 沿着博古架往前走,她觉得耐人寻味的是,这么多历史悠久的古董说送就送,齐铁嘴只靠算命就能攒下这么多真货吗? 况且。 她脚步一停,目光落在东边角落里两个背对着自己和一位长衫老先生窃窃私语的两个外国人身上。 没有比在古董店看见外国人更令人警觉的事了。 “他们也来买古董?” “是。”小满抬头看了看,压低了声线:“在长沙古董行,洋人算是常客。不过边上帮忙掌眼的不是自家伙计,他们带人来是怕被撅了,‘撅’就是被骗的意思。” 说着有点忿忿不平:“也不看看是谁的店,咱家爷可从来不干那以假充真的事。” 没在意他后半句抱怨,越明珠想了想,“像他这样帮外国人看古董的中间人很多吗?” “这一行里那种帮买家掌眼的人,我们叫“拉纤的”。万一帮着捡了漏还能涨佣金,只要可以赚钱别管什么外国人中国人,这年头就算是条狗他们也能做生意。” 话糙理不糙。 越明珠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小姐,您有挑中的吗?还是咱们再看看?” “不用,我想回去了。” 没看见小满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心事重重往回走。 齐铁嘴见她空手而归,气不打一处来,往后瞪慢她半步的小满,小满无辜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齐铁嘴无可奈何。 这个伙计平时瞧着还挺机灵,这才特意点名让他去接待,别管人家小姐有没有看中,你直接挑个最珍贵的送来不就完了。 虽说他店里的古董珍玩比不得张家堆积成山的奇珍异宝,但张启山向来出手阔绰,讨好了他妹妹,还能少得了他们好处? 简直笨死了。 可眼下人都已经回来了,只好摆摆手,让这个不争气的下去。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越明珠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我在那边碰见两个法国人,他们也来算命吗?” 法国人? 齐铁嘴正在给她挪火盆,听到后抬头解释说:“那两个洋人?我不给洋人算卦,只偶尔有商会介绍他们来买点古董。” 果然。 越明珠以前看《文化苦旅》,依稀记得上面说民国时期有不少打着考古旗号的外国人跑来中国收购文物,能用蝇头小利哄骗走的就全骗走,骗不走的就偷走,偷不走的就原地销毁。 最后还厚颜无耻的宣称什么文物保护。 读这本书的时候她年龄还小,具体有多少文物流失海外也记不太清楚。 但不管什么文物,八国强盗火烧圆明园疯狂洗劫京城,还有那个光听名字就可笑的大英博物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忘。 这些该死的外国强盗。 张启山见她情绪低落,“不喜欢外国人?” “不是不喜欢。”这是越明珠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明好恶,她恨恨道:“是讨厌。” 正常做生意也就算了,结果打着考古的名义去别人国家行偷窃之事。 意识到自己说的太莽撞,她稍稍解释了一下:“我是不喜欢文物贩子。” 听到这样的答复,张启山不免愣住,连齐铁嘴都屏住了呼吸,心说,落咱俩面子的可是你妹妹,合着你张家是靠什么在长沙混得风生水起那是一个字没跟她提。 这可不就是警察落了贼窝,一抓一个准吗。 静悄悄把碟子上伙计买回来的肉脯和糖果往小姑娘面前推,一直默念:快吃点,有了吃的就不要再骂了。 “你是说”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张启山顿了顿,一针见血:“你讨厌那些外国人把我们的文物拿回他们国家倒卖和收藏?” 哦对。 越明珠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疑似向外国人卖古董的商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便宜表哥的朋友。 考虑到人家在小节上并未对她失礼,理智散去那点上头的偏激情绪。 她连忙找补:“我不是针对齐先生,开店是为了做生意,做生意本就是为了赚钱,不偷也不抢,本本分分的做买卖,当然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我不喜欢的是外国文物贩子,他们用正规手段收购古董也就罢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百姓为生计奔波,卖点死物给他们混口饭吃不寒碜。” “我讨厌的是那些用坑蒙拐骗的手段在我们国家大肆敛财的人,他们就像闯进别人家里的强盗。我们好心招待,他们倒好,吃干抹净不说还行偷窃之举,最后把偷来的东西堂而皇之的放在自己家中,美名其曰:代为保管。” 简直厚颜无耻。 原主宁死都不愿意接受那些人的施舍,就是为了争她外祖那一口气。 越明珠略显沉重:“明明就是为了钱,他们还好意思说什么科学考察,其实做的事情和那些掘人祖坟倒卖陪葬品的盗墓贼没什么区别。” 只是比起自家人,外国人更可恨。 张启山:“……” 齐铁嘴:“……” 第74章 嚣张 齐铁嘴汗流浃背了,还不如不解释。 这么一解释从单方面针对他,变成无差别攻击长沙所有土夫子外加她哥的祖祖辈辈。 按理说该尴尬的是张启山,然而人家坐姿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他这个无端被扫射的看客反倒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这叫什么事! 齐铁嘴叫苦不迭。 看来早上飞进屋的不是燕子,分明是麻雀才对。 麻雀生是非啊。 不想坐以待毙,他轻咳两声,为了打破当前凝滞的气氛,试探性的说:“那从今往后我齐家不再向洋人卖我们中国人的古董?” 见小姑娘惊讶的看过来。 “对。” 齐铁嘴立刻拍板决定,大义凛然:“没错,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我跟那些外国文物贩子划清界限,说到做到。”别说不和洋人生意,以后叫他见一个避一个都行,只求这位祖宗别再提什么盗墓的事了。 也就在场是他这个算命的,但凡换成其他几家都得掀桌子。 惹不起他躲得起。 齐铁嘴一脸诚恳的起身:“我店里的古董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收集来的,你若不介意我做这门生意,就给个面子让我送你一件新年贺礼。” “我去帮你挑,二位稍等。” 爷不伺候了,您俩自己玩。 出于心虚,齐铁嘴都没敢看张启山表情,转身就走。 这一幕让越明珠梦回两人街头初见那日。 从踏入这家店开始这位齐先生就在紧张,前面试探性地握手,也验证了感觉没错。 他那个回握看似云淡风轻、彬彬有礼,其实只轻轻搭了一下她指尖,一触即离。 快得她都分不清是真挨到了,还是被他扬起的手风拂了一下。 回想对方笑脸迎人实则避之不及的态度,越明珠知道直觉没错,当初吓的齐铁嘴落荒而逃的人应该就是自己。 她心中起疑,表情已然失落下来:“是我说错话,明知齐先生开门迎客做古玩生意,还无缘无故提这些。” 托管系统观望许久。 【祸从口出,会不会找补的太迟。】 情绪被打断,越明珠一心二用:【他一个做古董买卖的,当然跟文物贩子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认识一两个盗墓贼跟他们进货呢。】 张启山能把他当朋友,想必是清楚他底细,估计也有这方面的生意。 连自己这样孤零零找上门的穷亲戚,便宜表哥都要派人去老家查个底朝天,更别说朋友了,恐怕祖上三代都调查清楚才跟人往来。 【那宿主为什】 【为什么不避开这个话题?】 越明珠对系统的问题表示费解:【难道就因为我还需要张启山做靠山,就得时刻照顾他情绪,连他朋友我都得曲意奉承。】 【隐忍蛰伏不等于懦弱。】 【是宿主没有必要得罪他。】 【得罪?应该是他们怕得罪我才对。】 越明珠看着张启山,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我外祖父之所以把曾外祖的牌位迁出祖祠,就是因为他辞官返乡的那年,意外发现曾外祖墓地周围的土被人动过。” 张启山皱起眉头。 家学渊源的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有盗墓贼光顾,对方不敢直接在坟上挖盗洞,干脆在附近挖穴打地道。 果然。 “护墙以及外面的石像都完好无损,还有族人安排的守墓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供奉敬香,没想到还是被盗了。” 越家祖坟,世代墓穴都在那里,能被盗得这么悄无声息只有一个可能。 越明珠不自觉地垂下眼,继续说:“在那之后,我外祖父便自己建了家祠。后来他跟我娘说,曾外祖一生清廉,墓冢只是外表看着风光,墓中根本没放值钱的东西,其实除了日常用品外,只有一幅他很喜欢的宋代画家所作的‘春山登高图’。” “那些人没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拿我曾外祖的遗骸出气,还偷走了那幅画。” “我就是讨厌他们。” 这句话说的很孩子气,但张启山知道她是真心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应付完张启山,越明珠对托管系统谆谆善诱:【听到了,利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利己,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喜欢。】 喜欢能值几个钱? 像他那样什么都不缺的人,身边多的是向他谄笑献媚的讨好者,难以打动张启山的点就在于,他什么都有。 名利、地位、目标,全部自给自足。 【不过,是人就会有温度,有朋友就会有人情味,一个有温度有人情味的人一定会对情感有所需求。】 当然,像张启山这样的强者不需要别人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那反过来呢? 越明珠估测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她脸上隐隐浮现一丝不安来,主动看向张启山,“是我太情绪化,刚刚还迁怒了齐先生,以后我会记得谨言慎行。” 张启山叹了口气。 他不说话,并不是对明珠中伤自己的祖业耿耿于怀。 虽说作为靠下斗发家的盗墓贼,养在身边的孩子讨厌盗墓很荒唐。 但明珠不是张家人。 她曾外祖曾是清朝二品大官,因为不愿与上司、同僚同流合污替百姓伸冤,最后被降职远调,所以连带着外祖都只能做个内阁中书。 可论起出身,她家世再清白不过。 甚至家道中落两个舅舅还去法国勤工俭学,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后在继续进修和报效祖国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 这样一个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读的书学到的知识都是“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会对鸡鸣狗盗之辈不屑一顾太正常了,更别说她家祖坟还被人动过。 张启山不是世俗眼中的好人,但在明珠面前,他希望自己至少是一个正派的人。 见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先前还只在脸上若隐若现的不安,此刻已经延续到了小动作上。 视线往上移动,与明珠目光相触时,张启山伸手在她脑袋侧方轻拍了拍,带有安抚性意味的说:“你可以情绪化,也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什么就不喜欢什么,讨厌盗墓贼也在情理之中。” ”不用时刻小心,更不需要过度谨慎。” 他语气轻松:“大方懂事的性格,多来自经历过太多挫折的人。在我的照顾下,你不必那么懂事。” “毕竟” 少见的,他跟明珠开了个玩笑:“张启山的张,是嚣张的张。你是我妹妹,嚣张一点也未尝不可。” 第75章 大佛 【看。】 越明珠无比淡定坦然:【他的确吃这套。】 不过,唯一让她有点迷惑的是不喜欢文物贩子讨厌盗墓贼怎么就嚣张了? 没有。 她觉得自己用词挺委婉,再说按原主经历这不是很有理有据吗。 然而托管系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时限一到准时下线。 两人聊完没多久,齐铁嘴踩点拎着选好的礼物回来了,那礼物不是架子上任何一件古董,而是一块珐琅怀表。 表和表链都是金质,边圈镶嵌着一圈细白珍珠,白金搭配,表盖是宝石般流光溢彩的珐琅,打开后表盘背景站着一只羽毛鲜丽的翠鸟,上面是罗马数字和镂空雕花指针。 齐铁嘴边打开展示,边朝着她笑:“我想着你刚刚转了半天都没能挑出一件来,估计不爱古玩珍宝一类,索性不送那些。这块表前不久一位老顾客跟我换的,我孤家寡人又没女眷可送,放着实在可惜,正巧你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和它有缘。” 张启山早就习惯对方满嘴跑火车的讲话风格,神态自若,只等齐铁嘴说完后半句废话代她收下。 越明珠还想着他要是真要拿个古董,是收下还是想个法子婉拒,果然能做张启山的朋友,都是人精。 她也不扭捏,干脆笑纳了:“多谢齐先生。” 目送二人坐车离开,齐铁嘴笑意渐淡,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眺望远方处,有一种洞穿世事的透彻。 “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 “爷,念叨什么呢?” “你说我念叨什么?”齐铁嘴回头瞪眼,世外之风转瞬便荡然无存,一脸嫌弃:“让你擦桌子擦了没?” 小满委屈:“擦了。” “把蜡拿来。” 回屋后,齐铁嘴心疼的摸桌子。 这可是老祖宗从明代传下来,到他手里历时三百多年。 这在齐家经手的古董中自然排不上号,可这桌子的彩鹤、花卉纹饰都是老祖宗一刀刀徒手雕刻,传家宝不能跟商品货物一概论之。 先前桌上让茶汤淹了,渗进桌面的鹤纹,湮的颜色有点深。 鹤,荷? 他边摸边叹气:“旱荷得水” 命好啊。 不命好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躲过生死劫,贵人那么多,想必少他一个不少。 和在越明珠面前不同,齐铁嘴不笑的时候颇有几分超然闲适的高人之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 城外积雪渐消,春生草绿,蝉鸣夏至。 湖中荷花亭亭,清风微拂,荷香浮动,湖边杨柳低垂。 越明珠在水榭乘凉,趴胳膊上小憩。夏蝉不知疲倦,叫得人昏昏欲睡。 张启山最近两个月又开始卷起来了。 以前早出晚归以为是他的极限,现在十天半月见不到人变成常态,对比之下,她才意识到以前居然还称不上忙。 春天至少还能陪她去城郊骑马打猎。 不过,只要不急张启山一般不挑早上她没起床的时候走。几时走,去哪里,去多久,大概多久回来,会抽空跟她提一句。 到五月他们又搬了新家。 随着她近半年身量见涨,之前那些衣服鞋子果然不合身了。 新衣服、新首饰耗时两个多月,先叫了裁缝上门来量,管家把家里所有珠宝玉石拿出来,特意叫人去珠宝行找最好的师傅定制了许多时兴的款式。 恰逢张启山外出,在新家住了小半个月,她嫌无聊又独自搬回园林去住。 夏天这边风景好,有山有水,管家还给配了司机、下人、厨子、保镖,除了忙张家在长沙的生意,每天都要过来跟她问好。 张启山知道后没多说什么,只是回来那天把园林那套宅院的地契给了她。 不光给地契,是实际意义上的过户。 到手后她还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个年代的‘房产证’,上面光占地面积就精确到毫厘,而房产所属权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 张启山说:“我不在家,你随时可以来这边小住,看看风景,换换心情。” “住一个月两个月都随你,但是不能长住。” 意思是她可以过来度假,但最后得回张家。 没错,送地契那天宅邸的门匾都从张府改成了越府,越家祠堂也一并留在了那里。 人家包吃包住包一切开销,送马送枪又送房送车,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越明珠自然无有不应。 以前跟张启山吃饭他太安静,显得她吵闹。现在她偶尔发出噪音,筷子、勺子在碗中不小心磕碰,还会在饭桌上随心所欲的跟他搭话。 起初张启山不适应,可再不适应仍然句句有回应。 到最后被影响的干脆不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时候实在太忙,还会在餐桌上交待管家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第一次开口把管家都吓了一跳。 张家家规森严,张启山又是律己律人的性格,整个张家由上到下,由内到外,目前也只有越明珠可以不守规矩。 她看着管家克制情绪下都难以掩饰的一丝丝震惊,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小姐,小姐!” 越明珠趴在胳膊上看荷花上的蜻蜓,回忆这小半年发生的每件事,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隔老远就听见捧珠的声音。 从连廊那边小跑过来,她眼睛都是亮的:“小姐,听说张公子一夜之间从外面搬回了一座大佛在家里,好大好大,现在整个长沙都传遍了,说他是奇人异士,家中有祖传秘术。” 大佛?越明珠没转过弯儿来。 什么东西? 奇人,秘术?谁? 每个字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她也能懂,但是跟张启山放在一起,就有种天方夜谭的荒诞感。 千思万绪最终只化为无语的一声:呵。 开什么玩笑,陈皮进了破庙都只会把佛像一脚踢开,更别说张启山。 不过整个张家都是张启山的,别说他想在家搬个佛,就是建个佛堂都没问题。 谁让新家大的像个白金汉宫。 不是园林这种大,园林依山傍水。 新家就算不看庭院,光是房屋内部布局都大到离谱,至今都没能逛完所有房间,她入住第一天还差点在里面迷路。 捧珠不停说那个佛有多大,整件事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越明珠越听越茫然。 大佛能有多大? 开始以为是一人高,或者两人高的那种,还想着就一个佛而已,怎么就传遍长沙了,难道那佛是金子做的? 可就算是金子做的,以张启山的财力也不足为奇。 最后捧珠一顿比划。 越明珠: 心累扶额:“再说一遍多大?” 捧珠兴奋的复述,明知道她不会在自己跟前夸大其实,越明珠还是不太敢信,最后叫司机开车她们回家。 然后在新家的庭院里,越明珠见到了一座画风和洋派建筑格格不入的大佛。 仅仅露在外面的佛头都有一人高,更别说整体了。 她没敢往下围起来的深坑看,怀疑人生的同时,还有一丝丝迷惘。 满脑子都是: 这好看吗?这他妈都不能跟中西合璧沾边儿,完全是一个碍眼、破坏风景、极度辣眼睛的无用摆设。 金大腿,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76章 未知的乐趣 越明珠觉得自己一定漏掉了什么很关键的线索。 捧珠则是一脸惊喜加兴奋,“小姐,你看是不是好大的佛像。” 是很大。 只是以她的审美,这佛像既无观赏价值又无艺术美感,除了占地方实在想不到其他作用。 围着大佛观察了一圈,不光正面丑,背面更丑,光秃秃的又平又板正,没有一丝半点曲线美。 不对,她坚信张启山绝不会无缘无故搬一个丑东西回来。 再看看。 就凭他先后两座府邸,集中式美学于一身的江南园林,恢宏气派的西式别墅,实在很难让人怀疑他的审美。 不知道是暗示起了作用,还是佛像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看久了的确使人心情平静。 不行,越明珠闭眼,要意志坚定绝对不能被带跑偏。 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弄回来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特殊意义先不管,主要这么大一座佛像,一个晚上要怎么搬回来? 现代都不可能,更别说现在。 就算是掩人耳目、故弄玄虚,比如仿造外面的佛像,自己在家偷建一个,再炸掉原来那个,以假乱真,也绝无可能骗过整个长沙的人。 炸掉的动静怎么解释? 炸掉的碎片呢? 不怕有人去原址一探究竟吗? 张启山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撒一个破绽百出的谎。 当初只带她出了一次门,就那么一次,还是低调出行,最后都被人识破身份引她入局。更何况在家中建这么大一座佛像,别说它头身俱全,哪怕只建一个头,都不可能瞒天过海。 “小姐,现在外头都对张公子尊称一声张大佛爷!” 越明珠正在琢磨那个所谓的祖传秘术到底是什么,突然听见捧珠充满敬畏的感叹万千:“听起来真威风!” 张张什么? 不可避免的思路拐了个弯儿。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呆呆复述:“张大佛爷?” 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万一张启山搬回来的不是佛像而是观音,又该起个什么名号? 见她匪夷所思,捧珠努力回想,“我听府里下人说,张公子前几日约了朋友来看佛像,没多久消息就传出去了,人多嘴杂,隔天这件事还上了日报。现在整个长沙闹的沸沸扬扬,连报纸都刊登了咱们家佛像的照片。” “管家说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担心会吵着小姐,正巧小姐不在府上可以避避风头,就让其他人先瞒着,等事情平息了再来赔罪。” 唯恐自己被小姐划分到‘欺骗’她的人那边去,捧珠紧张的连忙表述忠心:“小姐可别误会,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一听说马上就过来告诉你了,绝对没有想要瞒着的意思!” “我知道。”越明珠哂笑,点头朝她安抚道,“管家是怕你像今天这样,一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来告诉我,才会连你一起瞒着。”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捧珠羞赧一笑,终于松了口气。 而没她那么好哄的越明珠抬头审视眼前的大佛,心想原来是求名,可就算是造势也犯不着弄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开了头如何收场? 整件事还比较奇怪的一点,管家为什么要瞒着她,张启山想打入军政界跻身权贵,她又不会拦着不许。 庭院中。 越明珠才站了一会儿的功夫,管家就来谢罪,还解释了近期她看的日报之所以没有刊登大佛的消息,是他让人提前做手脚裁掉了相关部分。 既然都来了,她没打算再回园林。 坐在沙发上翻这几日让人截下的报刊,有一些八卦小报为了博人眼球,就在标题上大做文章。 什么“五鬼运财之术”“搬山分甲术”“移山填海”。 这是搞封建迷信的。 还有什么“震惊:岳麓山大佛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男子家中惊现奇怪雕像,揭露其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 这是掌握流量密码的。 咦? 正要把随手放下的那份报纸重新拿起来,有人从后方越过她先一步抽走。 张启山冷淡地扫了一眼报纸上标新立异的标题,即便看到有八卦记者恣意编排他,面容也未起一丝波澜。 越明珠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却见他俯身将报纸放下朝自己望来,微微颔首:“我带了礼物给你。” 好嘛,糖衣炮弹给的还算及时。 晚上两人在家吃饭,她还在想那张被收走又还回的报纸,心不在焉。 张启山放下筷子,忽然开口,“你不问?”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瞒着你。” 张家除了捧珠就属管家对她最关怀备至,上到衣食住行,下到日常问安,从未有过一丝懈怠,绝不会擅自干预有关她的任何事宜。 他无权做主,那就只有张启山了。 比起家中突然多出一座佛像,越是亲近的人越不会注意明面上的问题,彼此的信任才是问题关键。 越明珠摇头,“不问。” 默默扒了一口饭进嘴里,上月新聘的厨子,现在桌上有一半都是她爱吃的家乡菜,偏麻辣口味。 她回答的简练,张启山则是握着筷子微微搁在桌上。 明明做主瞒着自己的人是他,现在放不下的也是他,越明珠心中好笑。 “你瞒着我自有你的道理。管家伯伯是怕我忧心,所以不是我们之间的信任出了问题,你的初衷一定是为我好。” 既然是为我好,我又为什么要质问你? 与其坦然的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如果她问出口,张启山自会解释给她听,可她什么都不问又说出这么一番话,倒让确实初衷是为了她好才出此下策的张启山多了一丝触动。 “大佛也不问?” “你是说”眼神忽而闪了一下,她忍不住期待的眼睛亮起来:“那个传闻中的搬运术吗?” 果然是小孩子。 “想知道?” 越明珠期待点头。 按照她的现有知识都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挪动那么大一个佛头,更别说整个佛像,这可是众说纷纭的“五鬼搬运术”! 话是这么说,看见张启山吩咐管家让府中所有下人回避,她微妙意识到一丝不对劲,连忙话锋一转:“不过,不是要知道,而是‘想’知道。” 张启山多少已经习惯了她思维跳脱。 让管家先退下,等她把话说完。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是我的‘想’。而要知道,是不管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我都要知道。” 这么大阵仗把管家和下人都撤了,她有预感自己知道未必是件好事。 张启山树敌太多,这种连亲信都需要回避的秘辛万一落在自己手里,她不觉得自己能扛过严刑拷打。 所以就让未知保持神秘性。 她用力点头:“既然你愿意告诉我,那我就不想知道了。” 日子嘛,总要过的有趣一点。 现在不方便知道不代表以后不能知道,提前解密只会让她失去很多乐趣。 越明珠暂时这么安慰自己。 然后,当天晚上就真发生了一次‘有趣’的意外,张家如今明明多了两尊大佛,她却首次遭遇了灵异事件。 第77章 人皮灯笼 睡到半夜,她平静睁眼。 盛夏的晚风从窗户边吹进来,离得有些远,拂来的风劲不扰人反而尤为舒服。 梦里什么内容记不太清了,就是梦醒后心跳有点快,一时很难再睡着。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卧室位于别墅二楼,外间是会客厅,会客厅外才是走廊,她翻身去听,发现声音是会客厅那边传来的。 很模糊,像在说话又像在唤谁。 断断续续的从门缝里挤进来,微弱得有气无力。 反正觉已经醒了,越明珠坐起身,轻声:“捧珠?” 这么一叫,外头的声音反倒停了。 还好裸睡的习惯受时代所限已经改了,掀了被子有点冷,随手把睡袍披上,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下床去开门。 推开磨砂玻璃门,外面空无一人。 只有卧室透进去的光照在地板上,将昏暗的会客厅照得绝无疏漏。 “捧珠?” 她又叫了一声。 张家不止一个女佣,但能自由出入她卧室的只有捧珠,其他人绝不会在没经过她允许的情况下进来,哪怕只是外间的会客厅。 小姐 正门那边传来了细弱的呼唤声,这一次叫的很清楚,不像先前那样是模糊的窃窃私语,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声“小姐”。 越明珠沉默地站着没动,盯着门口的方向。 之前她在卧室,声音是从会客厅传来的,现在她人在会客厅,声音又跑到走廊上去了? 真烦人。 她长长吐了口气。 关上卧室门,投在脚下淡淡的暖光被重新收束在门缝中,一点点变狭窄,最后汇聚成一条细缝被挤压到消散,会客厅也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厚重的地毯隐匿了所有的脚步声。 她停在门边,门外传来的声音哪怕距离拉近也没有变清晰,还是很微弱。 是有点像捧珠,但捧珠没这么无聊,更不会吓她。 深更半夜。 越明珠没什么耐心,要是换成当初还在汉口,埋着春申的那个破庙传来这种声音,也许她还会胆战心惊一会儿。 但心惊归心惊,她会把陈皮闹起来让外面的狗东西一起心惊。 人在户外遇到未知的危险应该谨言慎行,可她在自己选定的金大腿家,眼光是她唯一不能也不该出错的地方。 听着门外微弱的声音,越明珠静悄悄地扭动把手,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忽然拉开门,嘿哈—— 诡异的是,门打开的瞬间声音就没了。 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越明珠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里是张家,谁有那个胆子敢跟她装神弄鬼。 上一个舞到她面前的还是资历深厚的老管家,下场看前任这两字自然就清楚了。 往外走两步。 她来到走廊里,二楼走廊其实并不黑,只是地方太大,两边壁灯都亮着也显得通道幽邃深远,而且楼梯口那盏灭了,台阶往下的方向黑不见光。 越明珠半眯起眼。 联想力太丰富就这点不好,总觉得里面会蹦出来什么东西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隔壁就是张启山的房间,他们卧室是挨着的。不过彼此空间都大,所以不近不远。 知道他在就行。 越明珠小步挪着,一点点往楼梯那边去。 走到熄灭的那盏壁灯前,它忽闪了一下,将亮未亮,下一秒她身后的灯也灭了,紧接着整个走廊的壁灯一盏盏全灭了。 噗通。 心跳加速。 这时前面楼梯口的下方又传来熟悉的叫声,渗人的很。 进不得退不得,越明珠站在原地没动,周围太黑慌不择路会更危险,按理说这么久眼睛也该适应这个暗度,逐渐变清晰起来才对。 但是没有。 她就像瞎了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系统,出个声。】 啧,废物。 正当越明珠考虑要不要大声呼救,从一楼台阶处有什么东西蛄蛹上二楼来了。 之所以说蛄蛹,是那种黏黏腻腻滑过台阶的声音,不像脚步声也不像蛇的爬行,而是类似一滩肉重重摔在楼梯上,一层层往上蠕动的动静。 那种黏腻湿滑的声响让人觉得既恶心又恐惧。 意外的是,越明珠既不害怕也不恶心,只是心烦是不是下午给自己竖了个旗。 未知很有趣,可是涉及到灵异片场的有趣是被动的。 记忆闪现到当初看见鼓爬子,她跟系统提出的那个问题上:【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系统否认了聊斋。 直到现在她才痛苦发现,它并没否认有鬼神。 她边骂系统不靠谱边悄悄往后退,然而脚刚抬到半空,楼梯上那个软体动物的东西速度猛地一下就变快了。 快得她都来不及反应,一个转身的功夫,那声音已经近若咫尺。 同时右脚被勾了个趔趄。 她被绊了下,不得不后退半步想站稳,没想到脚下竟然悬空,这一踩下去,顿时整个人不受控的向后跌下去。 ——鬼打墙。 跌出去的这一刹那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站的地方根本不是灯熄灭前的位置,那时离楼梯口还有一段安全距离,可刚刚转身的时候却在楼梯口,以至现在背部朝下。 这一步踩空摔下去,不残废撞到头也绝不会好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越明珠的右手腕让人牢牢握住,往上轻巧一带,被安全地扶住肩膀和跟来人换了位置。 短短一瞬,就成功脱离险境。 越明珠惊魂未定的站好。 走廊上的灯已经全部重新亮了起来,张启山此刻正扶着她肩,微微俯身去看她。 “明珠?” 这是自两人相识至今,头一次听见他语气这么焦灼。 “我没事。” 掌心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张启山皱起眉头,将睡衣外袍脱下给她披上:“我先送你回屋,一会儿让捧珠来陪你?” “不用。” 越明珠目光涣散的向他身后看去,“我是听见有人喊才出来的,刚刚还有什么抓了我的脚。” 明明那东西又油腻又粘稠,可张启山蹲下去看,被碰过的脚腕却很干净,什么脏东西都没有。 他安抚地给明珠拍背。 手上动作温柔,神情陡然冷峻下来,但只有一瞬就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他说:“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先回房休息,我让人去点盏安神香,等明天精神好一些再……” 她摇了摇头,“不要。” “在自己家遇见这种事情,难道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吗?” 不顾张启山阻拦,她快步走到楼梯口,一楼的灯夜晚都灭了,但是现在台阶最下方是亮着的。 台阶最底下有一盏灯笼正在自燃,燃烧的烟尘弥漫开,味道很难闻。 越明珠掩住口鼻,张启山上前一步护着她避开风口,挡在前方看楼下即将燃烧殆尽的人皮灯笼。 那是前不久认识的朋友让他代为处理的土货,最近需要忙的事情太多,放在库房太久忘了,没想到它会自己出来。 “是脏东西吗?”越明珠问。 “…是。” 张启山不想吓着她,可她主动询问。 只好沉下心,“不会再有下次,我会全部处理干净。” “之前在齐先生的店里,我迟迟不肯选礼物就是担心这个,墓地里出来的,总觉得…很晦气。” 她略显迟疑的望向张启山。 “我们家,买了很多盗墓贼经手的奇珍古玩吗?” 不等他作答,突然想到什么,她打了个寒颤,悲戚万分的追问:“你之前送我的首饰和一些珠宝不会都是?” “不是。” 张启山截住她的话,果断否认:“我送你的珠宝首饰全是花高价从珠宝行买回来的。” 他迁就的俯下身保持平视,目光一错不错的凝视她,安抚的同时带有承诺意味:“你放心,家里不会再有任何墓里出来的东西。” “明珠,别怕。” 第78章 宝镜 这一夜越明珠睡不大安稳,先是梦中惊醒,后又亲身经历了一次灵异事件。 灯笼燃尽,她依旧不肯回去休息,张启山只好平铺直叙的把灯笼来历如实相告,至于扒皮制灯的部分都用春秋笔法一语带过,听的人昏昏欲睡。 越明珠怀疑他是故意的。 什么恐怖情节到了张启山嘴里都寡淡的毫无新意,一点也不惊险离奇。 以至于后半夜她上了床,梦中的妖魔鬼怪都看不真切,像打了马赛克一样,贴脸都瞧不清晰,醒来只觉得身心疲惫。 早知道就不问了。 越明珠靠在床头郁闷叹气,没精神又没胃口,整个上午只将就着喝了半碗燕窝。 “齐先生大清早就来了,在书房跟张公子谈事情,直到刚刚在楼下听说小姐起了,两人这才从书房出来。”捧珠清理着香炉,雀跃道:“我听说齐先生是城里出了名的神算,家学渊源,应该是请来帮小姐安神的。这下好了,小姐不是讨厌这安神香吗,今晚说不定就不必再点它助眠了。” 她凌晨受了惊吓,天还没亮,张家上下就开始忙碌不停,将家里大部分装饰、摆件都一一挪出替换,还有许多从库房搬出的古董,小到牛角、玉石,书画,大到金石器皿、玉器、瓷器、象牙、青铜器森罗万象,一应俱全。 捧珠在红府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在少数,仍看得目不暇接。 其中有座一人多高的翡翠玉雕仕女像,栩栩如生的姿态简直像活人生前凝固所化,美得令人目眩神摇。 可在一众玉雕中,管家却说料子一般,胜在雕工尚可,算不上价值连城。 捧珠围观一件件的往外搬,却半点不觉得可惜。谁让小姐不喜欢,搬出去也好,省得有不干不净的东西再冒出来。 “一早就来了?” 越明珠坐起身:“几点来的?” “好像是八点多。” 摸出枕头下的怀表,她打开一看,离正午十二点只差三四分钟,那人家岂不是在楼下干坐了一上午? 她立刻掀被起床,哪有主人躺着让客人久等的道理。 新家最大的变化,就是卧室有独立浴室,浴室有陶瓷抽水马桶,还有能放热水的淋浴和浴缸,洗漱很方便。 从二楼至一楼的楼梯正好在客厅侧面,一层层木质地板,她穿的小皮鞋带了点跟,一下台阶就“笃笃”作响。 一楼客厅。 齐铁嘴前倾着身子给自己添茶,忽闻下楼的脚步声,动作停了停,只倒了小半杯就放下茶壶站起身来。 等越明珠踩下最后一个台阶,他借着室内柔和的光源飞快地上下打量她,确定无碍,便拱手温声问候:“明珠小姐。” “齐先生好。” 越明珠文静颔首。 齐铁嘴这个人很有意思,人前对她斯文有礼,处处周全。看似很关心她,其实这小半年来见面的次数不过一手之数。 不像二月红那样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他更多的是以平辈相处的方式待她,却没有丝毫亲切感。 说来彼此相识快半年,其实每次见面都像陌生人一样。 张启山不动声色地巡视片刻,见明珠气色不错,他微微一笑:“过来坐。” 这是要二堂会审? 闷声踩着地毯绕过桌子在沙发坐下,换成昨晚可能还有点兴致,后半夜平平无奇的过去了,她就觉得无所谓了。 灯笼都自燃了还能怎么办,把余下的灰尘扬了? 不好意思,张启山已经扬了。 虽不觉得自己有惊吓过度的后遗症,不过她还是乖乖在便宜表哥身边坐好。 齐铁嘴和张启山对视一眼,方才对她笑了下,开门见山:“我齐家有一面祖传铜镜,只需一照便能驱邪避煞。” 没了往日摆摊算卦时的处事圆滑做派,这一笑,竟有几分春风化雨的安定与从容。 他缓声道:“明珠小姐吉人天相,身体无恙,想来的确无甚大碍。不过,启山兄唤我来,也是以防万一。” “我齐家擅卜算问卦,于辟邪之术上也略有研究。这宝镜我自幼时起便未曾离身,多年来闯南走北全靠它逢凶化吉,听闻明珠小姐昨晚的遭遇,虽说无碍,但也不妨一试。” “权当为了启山兄的一片苦心。” 街头算命的能言善辩是理所应当,偏偏齐铁嘴声线清越,语调平缓,不见半分阿谀之态,反而句句体贴,字字入微。 知道的当他关心朋友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关系有多好。 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面上还是客气致谢:“有劳齐先生。”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要是不接受,岂不是白费了张启山一番苦心。他事务繁忙,还一大早就叫来齐铁嘴,耐心待到她自然睡醒。 这份心意,确实不好辜负。 齐铁嘴从怀中取出宝镜递给张启山转交,见越明珠伸出双手细心接过,嘴唇微微动了动,性格使然想调侃一句这镜子摔不坏,却始终没开口。 这铜镜银背鎏金嵌螺钿花鸟纹,拿在手里颇为厚重。 越明珠举起来揽镜自照。 要不是旁边有两个人围观,她早就对着镜子做鬼脸了,换成陈皮在,说不定还会恶趣味发作惊恐大叫一声吓吓他。稳住稳住,她努力把注意力转向齐铁嘴这方祖传宝镜上。 昨晚刚遇到脏东西,今天就有法器在手,简直像触发特殊事件掉落的道具,她心中还暗暗期待了一下会有什么样的异象显现。 结果照了半天,连个印堂发黑都没瞅见。 齐铁嘴见她照了一会儿,左顾右盼却什么话也不说,不由得出口询问:“如何?” “唔” 铜镜照得小脸通黄算吗? 怕她不太懂怎么看异象,他轻声解释:“若有邪祟附身,这面镜子一照便知,可是瞧见什么了?” 一直侧着身凝视她的张启山微微皱眉,低声唤道:“明珠?” 越明珠惆怅的把镜子放下,心虚抬头:“可我只看见了自己,我也是邪祟吗?还是说非得看见什么别的才对?” 齐铁嘴连连安慰:“当然不是,只看见自己,那说明那邪祟不曾近过明珠小姐的身,是好事一桩才对。” 她不由松了口气,“还以为只会照得妖魔鬼怪现身,心想到底要不要跟你们说实话。” 谁让越明珠真是孤魂野鬼上身,拿着镜子的时候没意识到,照到自己了才反应过来。 她说的忧心忡忡,旁听者只觉得可爱到好笑。 张启山怕人前落了她面子,只伸手拍拍她头,“捧珠说你没胃口,早上吃的不多。现在饿不饿,我让厨房做点开胃的菜端上来?” 越明珠摇摇头,把铜镜还给齐铁嘴。 “不了,昨天搬回来住忘了告诉陈皮,我打算一会儿去趟红府。” 想着她才受了惊吓,与其在家待着胡思乱想倒不如出去散心,正好家里的东西还没搬完,张启山没拦着,只派了个伙计跟着。 等明珠带了捧珠上车离开,他转身向客厅走去,盯着齐铁嘴看了一会儿,像审视又像是打量,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收好祖传宝镜,齐铁嘴心觉不妙:“看看我做什么?” 张启山沉吟片刻,忽然道:“早上你跟我说驱魔辟邪的绝学,齐家早已失传,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结果一见到明珠立马换了副说辞,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前后不一的态度,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 “怎么说也是你妹妹。”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亲自开口,我还能推脱不成?再说她一个小姑娘,遇到这种事自然比你我更惊慌失措,我若不胸有成竹些,如何能使她心安。” 张启山没信却也不追问:“好,既然明珠已无大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家自有厚礼相谢。” 齐铁嘴干笑两声:“好说,好说。” 第79章 九门初现 夏日炎炎。 车子驶入不太繁华的青石板路,路况略显颠簸,越明珠又让暑气闷出一层薄汗,不禁扯了扯领子。 在家不觉得,出了门热起来才发现不该穿这件小洋裙。荷叶边的裙摆,走起路来像湖中涟漪在小腿荡开,美则美矣,颈部却是立领款式,一出汗就粘着脖子十分难受。 司机降了车窗让风吹进来才好点。 “小姐,我下车去给你买刨冰?” 越明珠恹恹摇头。 就算中暑,她也不会随便喝外面的冷饮。 谁知道冰厂贩卖的冰块干不干净,制冰的水有没有烧开过。夏天水源太容易污染,经常在小报上看到有人闹肚子,严重的还会中毒。 跑路长沙的时候她都没在这方面降低标准,还会跟陈皮据理力争,现在日子好过了要是反倒松懈。 越明珠:我死不死。 捧珠只能摇着扇子不停给她扇风消暑。 遮阳的窗帘被风吹得呼啦响,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趴在车窗边转头:“齐先生来的早,你听到他们聊些什么吗?” 捧珠想了想:“书房聊的不清楚,不过给小姐送燕窝路过客厅的时候,倒是有听见什么九门,解家、霍家,还有狗啊,刀啊之类的事,就是” 她惭愧地低下头:“我听不太懂。” 不用惭愧,越明珠也不太懂。 解家和霍家她知道。 这两家和红家一样,是专门刊登名流逸闻趣事之类的报刊上的常客,属于本地名门望族,有势力有人脉,和张启山还有生意往来。 偶尔能在家从管家嘴里听到这两家人的名字。 至于九门和刀、狗,九门不清楚,刀越明珠走了会儿神,想起自己逃难路上还未解锁的pnb,那个刀客。 她慢慢思索。 莫非张启山打算联合本地豪强筹备一个新商会,起名九门? 掰着手指头,她不慌不忙地算了一下,张启山的张家算一门,跟齐铁嘴商量,那自然会有齐家一门,二月红的红家,再加上霍、解两家,一共五家了。 如果她想的没错,九门是九个家族的意思,那还差四家。 就是想不通齐铁嘴怎么会参与进来,他给越明珠留下的印象,是那种只会闷头摆摊过自己的小日子,远离一切麻烦事的类型。 啧。 越明珠心中嘀咕。 他这个人啊,就是当断不断。 就拿她的事来说,明明不想接触,偏偏在知道她遇上事后又老实巴交的来探望。但凡真想跟自己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就该让店里信任的伙计来转交铜镜,只要事情办了,张启山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让她对齐铁嘴保留了一点兴趣。 司机沉默开车,副驾驶座上由张启山安排的保镖闭目养神,两人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也不知道小姐在打探消息。 到了红府,司机一开门越明珠就迫不及待的下了车。 “小姐,日头毒,当心晒着。” 捧珠急忙将遮阳帽给她戴上。 收到消息出来迎人的管家拱手问好,还特意跟她解释了陈皮怎么没来,语气颇为无奈:“早上就让二爷罚去祠堂了,这会儿还没到时辰,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来见明珠小姐。” 罚去祠堂,自然是罚去跪着。 从四月起,陈皮就时常被二月红派出去做事,做什么不太清楚,不过经常挨训她知道。 陈皮练功的时候,二月红就跟她说过这性子若是不改,一遇到事就想着靠打打杀杀来解决问题,迟早有一天要吃大亏。 越明珠能理解他的忧虑。 如果陈皮只做个冲锋陷阵的打手,听命令行事倒也无妨。 可他不是久居人下的性格,现在羽翼未丰,二月红还能以师父的身份压着,等再过一两年,他离开红府自立门户,遇到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 长沙有势力有背景还有头脑的,大有人在。 光凭狠劲,陈皮固然可以闯出一番名头来,可想站稳脚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而有时候这一点点,就意味着天悬地隔。 管家:“二爷在戏班还没回来,我让下人捎信儿去了,您先坐坐,我去请夫人。” “不用麻烦。”越明珠摇头婉拒,到底暂居过一段时日,知道这个点丫头正在午休。 “听说夫人得了风热正在养病,我不想打搅她,带我去陈皮练功的地方就行了。临走的时候,她若有精神,我再去探望。” 春天的时候,二月红和丫头挑了个良辰吉日完婚。 红府婚宴上,她在张启山的介绍下认识了解家当家。这位当家人比张启山要年长一辈,听说还有个日本留学的儿子,对张启山很客气,就是瞧着身体不大健康,面有病容。 据张启山介绍,解家不仅在长沙呼风唤雨,在上海还投资了银行和房地产,做些烟草、面粉、纺织、外汇、黄金买卖之类的生意,是湖南排得上名号的巨富之家。 难怪。 越明珠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此人城府颇深。 商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某种程度上比陈皮还要危险。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和二月红打交道的都是这样深藏不露的狠角色,不怪他对陈皮向来行峻言厉。 不严苛不行啊。 能让秀才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蛊惑的对‘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深信不疑,对上这种老狐狸,他会被愚弄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在练功院落的厅堂坐着喝了半碗冰镇酸梅汤,越明珠派捧珠去跟红府其他人打听陈皮这次受罚的原因。 前脚捧珠刚走,后脚院中就传来一个透着阴森火气的声音,“人都死绝了,也没个伺候的?”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听的越明珠直叹气。 小半年过去,陈皮乖张暴戾的本性非但没有在二月红的管教下有所改善,反而变本加厉,动不动就被罚跪真的一点不冤枉。 她单手撑着下巴坐着没动。 陈皮大步跨进门,两人视线一对上,略带戾气的眼神顿时缓和下来。 “昨晚去你家没见着你。” 越明珠打量他,“你是从正门进的,还是又绕到后头翻墙?” 陈皮毫不心虚的避重就轻,低声笑道:“替师父去戏班在城外走了四五天,想你了。” 第80章 娇生惯养 这话明摆着是承认自己昨晚翻墙而入。 脑壳疼。 她简直一点都不意外,自从陈皮在生辰那日来家里踩过点,只要一有空就会跑来找她。 刚开始还会装模作样的从正门进,后来嫌张家进规矩多,动不动好几个人跟着,尤其是管家根本不给俩人独处的机会。 陈皮索性不装了,一摸清路线就不再走正门,而是悄悄从围墙翻进来,落地是花园,竹林边上就是她的小院,既省事又没人打扰。 他这种我行我素、混吝不羁的行事做派让二月红很头疼。 不过他涵养极好,最初对这个关门弟子还是谆谆告诫: “如你我这般的江湖出身,可以不拘小节,但明珠不行,她出身名门,哪怕家世衰落,如今在张家也是千金小姐。” “就算现在提倡开放和自由,不讲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那套老旧观念,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去翻一个小姑娘的院墙。” 头一回就让张启山撞个正着,回府被得到消息的二月红勒令跪下。 陈皮人是安分跪着,可浑身上下那点让人怎么瞅怎么桀骜的反骨像刺一样扎眼。 在他眼里根本就没什么狗屁礼教狗屁纲常。 当初带着明珠逃往长沙,一路上同吃同住,也没人跳出来跟他指手画脚,说这不行那不行。 再说,要不是张启山非要带走明珠,让他没法像过去那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也不至于发生后来那件事。 张启山张启山!!! 他后槽牙都快咬出血了,一想到这三个字就心底发狠。 心里不痛快,表情也不见得有多服气。 脸这么一拉。 二月红顿时冷笑连连,一通毒打下去,人也心平气和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摆手让陈皮滚去祠堂跪着。 忍住长吁短叹的冲动,越明珠默默盯了他一眼:“你就不怕让红先生知道又罚你?” “罚就罚了。”陈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根本没当回事,还记着昨天自己一回来就跑去翻墙结果扑了个空的事。 问她:“你回张家了?” 你家。 张家。 他那点小心眼,明显的堪称张牙舞爪。 越明珠诚实点头:“我搬回去住一段时间。” 不过,目光扫视对面落座的陈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问:“你坐那么远做什么?” “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热,怕燥着你。” 陈皮碰了下她盛着酸梅汤的碗壁,里面的冰早就化了,皱眉推到一旁,“这个不凉,别喝了,我给你削个水果,想吃什么?” 桌上待客的果盘用冰覆了一层,果皮上被冻出的寒霜还没化,瞧着十分水灵。 越明珠一个个瞧过去,苹果不爱吃,荔枝不爱吃,梨一般般,水蜜桃吃起来有点脏手… 最后她锁定目标,提溜到碟子里。 “给我削这个。” 陈皮从她挑中的那刻起就嗤笑出声,看了眼面前的碟子,又掀起眼皮盯她:“葡萄剥皮我知道,削皮还是头一次听。” 说归说,拿刀的手速却不慢。 左手拈着葡萄,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一刮,皮就细软薄透的一条被削了下来,拈着葡萄圆润外皮底部的手再稍稍用力,一颗削了皮泛着汁水的盈润果肉被挤出,跌入冰碟之中。 短短几秒就削了好几颗葡萄堆成一团,还特意把果盘推到离她近的地方。 “吃。” 越明珠盯着盘子里十分馋人的果肉,记起二月红跟她提过陈皮做事没定力,什么都想最快见到成果,长此以往,必定会影响前途。 抱着折腾人的念头。 她抬起头真诚凝视过去:“里面还有籽,我不想吐籽,你把籽也剔出来。” 利落削皮的动作一顿。 陈皮盯着葡萄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最终定格在了那张微微仰视并睁大了双眼因此显得格外无辜的脸上。 越明珠双手捧脸,期待地瞅着他。 模样很正经,语气暗含一丝诱导:“怎么,不服气吗?” 陈皮无语,怎么就不服气了,为了剔籽就不服气,那他不服的事可还多着呢。 他只是突然梦回明珠说自己不吃野生水果的时候,想起那个害得她哑了半晚的毒果子,心里突地闷了一下。 看着眼盘子里滑不溜秋的果肉,陈皮垂眼解释:“就一把刀没别的工具了,我要是用手直接碰你会下嘴?”没有比他更了解越明珠是个多么会在吃喝上挑三拣四的人了。 这都不怼她? 越明珠有点失望。 陈皮近期对她越来越百依百顺,以前是顺着她,但是总要嘴贱一下,现在已经很少会心口不一,不光行动上顺着她,嘴上哄着她的时候也变多了。 从精致小巧的手提包中取出从不离身的筷子递过去,陈皮见到这个眼熟的工具闷声笑了一下。 按住冰碟中的葡萄,刀尖剔籽。 怕冷气散的太快,夹起一颗送到她嘴边。 越明珠看了他一眼。 投喂啊。 鉴于陈皮劣迹斑斑,她慎重道:“问你一个问题。” 陈皮:“问。”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刀干不干净,见没见过血,有没有捅过人?” “” 换成刚逃难时的陈皮都能在她接二连三的颐指气使下把那盘葡萄摔地上。 可他毕竟不是当初的他,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把葡萄硬塞进她嘴里,恨恨道:“吃都堵不住嘴。” 他连自己的手都嫌脏,还能让她吃杀过人的刀削出来的水果吗? 哦,那就是没有。 越明珠乖乖张嘴吃了。 一咬下去就皱起脸来,小声抱怨:“好酸啊这个葡萄,一点都不甜。” 陈皮望着小半碟自己削了皮又剔了籽的葡萄,知道这些又白整了。 他啧了一声,“娇生惯养。” 越明珠舔着被酸到的牙齿:“本来就很酸。” 陈皮嗤笑,把剩下的葡萄三两下塞进自己嘴里,转头从果盘重新挑了个。 “怕酸就别吃了,削个苹果给你。” “苹果我也怕酸。” “梨?” “梨也很酸的。” 陈皮冷笑:“桃子?” “桃子酸的可能性更大。” “你还说自己不是娇生惯养?” 越明珠已经很久不见他桀骜不驯的这一面了,半点不怂的回怼道,“惯的人才没资格这么说我。” 第81章 世事洞明皆学问 陈皮定定地望着她几秒。 半晌,轻嗤了一声耐人寻味的说:“知道谁惯的就好。” 随即任劳任怨的从果盘掰了根香蕉。 问她:“香蕉不酸,吃吗?” 越明珠勉为其难:“好。” 剥露出小半截的香蕉越过桌子被陈皮递到嘴边,她低头咬了一口,慢吞吞地咀嚼下咽,再向一直举着香蕉等待她尝后感的陈皮诚实摇头。 “有点涩,不好吃。” 一桌子的时令水果让她一通挑拣下去,最后竟没一个能入口。 陈皮稀松平常的“恩”了一声。 当初递给明珠的那个毒果子,那么酸她还忍着吃了第二口,明知道有毒还坚持吃完了一整个。 想到这,他一声不吭地也低头把香蕉的剩余部分吃完。 越明珠:诶嘿~ 见他额边有汗滴落,先前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在这一刻连上。她举起手边的檀木扇子朝对面扑了一下,好心问道:“很热吗?要不要我帮你扇风?” 陈皮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掩住手心瞥见是汗,若无其事的说:“天太热,我去换身衣服,顺便去厨房拿你爱吃的赤豆刨冰,等着。” “好哦。” 越明珠看着他起身,停了扇风的动作。 从头到尾两人讲了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这一眨眼,他又没影了。 哎。 无聊地双手捧脸,就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确定他短时间内回不来,越明珠这才起身往陈皮先前坐的位置走去。 伸手,撩起垂落桌边坠着流苏的绿色丝绸桌布。 依照陈皮先前坐姿、动作会接触到的部分,将桌布一寸寸摊开在手心,迎着室内明亮的日光窥察。 不多时,就在上面找到一点洇染开的血迹。 “啧。” 不出所料,果然是受伤了。 等陈皮回来,她已经坐回自己位置,好像不曾发现什么。 越明珠理性又冷淡的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不想自己知道。 而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清爽不少的陈皮裹着一身薄荷花露水的味道在她身边落座。 端来的赤豆刨冰,稳稳当当摆在她桌前。 怕她追问自己为什么换衣服,继而质问为什么留她一个人这么久。 陈皮偏头哄人:“明珠,这个一点都没化。” “……” 太阳渐渐落山。 哪怕他再不愿意,越明珠也该回家了。 陈皮本来还想留人在红府吃了饭再走,甚至不惜忤逆不孝的拿尚在养病期的师娘做筏子,可惜她惦记家里新来的厨子,最后只去见了丫头一面,顺便把这次的拜访礼奉上。 辞别是二月红来送。 不管什么季节他总以一身红衣示人,瞧着十分风流俊俏。 咳咳,越明珠小小走了一下神:这里提一个八卦,之前来参加婚宴,凑巧听了一耳朵霍家当家霍锦惜和二月红的一点小小绯闻。 “最近你来红府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因为唱戏的缘故,二月红本就出挑的声音即便只是轻声低语,也是小桥流水。 就像她曾经以貌取人的认为二月红应该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妻子,现在她还是以貌取人的信任对方招桃花的能力。 事实就是有人对他一片痴心,明明伤心到婚宴都没来,却还是送上了新婚贺礼和祝词。 二月红向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既有有妇之夫的高冷,又有长辈的淡然与风度。 “丫头时常与我说起你尚在红府的日子,怀念有人陪她说话。” 咦? 这话的苗头有点不太对。 越明珠刚敏锐的察觉到点什么,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口,二月红已经不露声色地转了话题。 “陈皮”提到徒弟,他不免带了些许叹息:“这次让他代我走了趟戏,毕竟是“开口饭”,戏班去外地演出总得拜一拜当码头,他身手不错,又年纪浅,正好出去见见世面。” 这么说越明珠就懂了。 陈皮的伤看来就是这次去“拜码头”跟人动手来的,二月红所谓的出去见见世面,估计是想锻炼他的社交手腕。 只是这种没有的东西,要怎么锻炼? “我这个做师父的,除了一身武艺也教不了他别的。” 陈皮不是第一次对二月红阳奉阴违,嘴上答应的和实际做到的永远是两码事。 只是最终结果没问题,他不好动不动就对徒弟下狠手。 偶尔也会怀疑这个徒弟收得太过草率,让他跟对方打交道,按人家的规矩办事,别做太绝以至中途让人使了绊子事情办不妥。陈皮倒好,直接把人整个势力屠戮殆尽,这趟同去的人回来后跟他说附近的溪水都染红了。 就事情结果而言,除了太灭绝人性外,挑不出其他错了。 可跟土夫子讲人性,就像在道士面前念阿弥陀佛。 “我本想等你发现他受伤的事,与他说上三两句,无论是关心还是担心,至少比我这个做师父管用。”他微微叹息,没想到等了一下午越明珠半个字都没提。 二月红没有陈皮那么好糊弄。 当局者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其实在旁观者眼中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更何况在人情练达这方面,两人都是强中手。 还以为他支开陈皮想说什么。 越明珠也不焦急,无动于衷的想: 就这? 完全没把自己明明发现了陈皮受伤却故作不知还被二月红看穿当成什么人设崩塌的重大失误。 出府时感觉二月红有话要说,她让捧珠先去车里等,没有多余的人在。 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措辞,二月红能清楚看见她眼底隐隐浮现的忧虑之色。 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劝他行事不要偏激,要尽量避免跟人动手的可能,不要莽撞,不要让自己受伤,然后呢?” 她不适的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懂武艺,但我也是一路颠沛流离,生死存亡之际靠陈皮才勉强走过来的。我很清楚与人交手最忌心有杂念,出手不够干净利落。” 刚认识的陈皮,那时他连条件反射都是拿刀往人死穴上捅。 这在她看来未尝不是一种优势。 从小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生存方式,为什么要改? 第82章 颠倒黑白 “由冬至夏,每一次来红府我总要劝他不要让红先生和夫人担心,劝他做事三思后行,让他对人对事要有耐心。” 越明珠停顿片刻,看向二月红。 陈皮的这位师父说是旦角出身,可实际上个高腿长并不给人纤细之感,下了戏台更是举止潇洒、风度翩翩,异性缘相当好。 登台献艺免不了受人追捧,普遍的从一掷千金到讲究的题词作诗,男女都有。 以二月红的名声地位,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唱戏之外,倒也不需要他‘纡尊降贵’下了台去跟这些出手豪爽的票友们把酒言欢。 可对部分极度痴情,每每他一上台就总往台上扔珠宝首饰、金银细软来捧场,还到处帮他淘戏本,找知名作家写折子的小姐太太们,出于怜惜,二月红难免会施以几分好颜色。 长此以往,风流多情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但仅仅是这一点和颜悦色,自他成亲后便也销声匿迹。他刚成亲那阵不止戏园被一些极端爱慕者们闹的是乌烟瘴气,连八卦小报都各种过激发言搅得乱七八糟,导致红家戏班不得不闭门谢客了一小段时间。 二月红本人对此早有预料,还笑谈婚后能多陪夫人一阵。 只是从那之后,他待旁人就变得冷淡起来了,无论男女老少在他眼里都再无区分。 疏离有,亲切无。 小辈之中也只有越明珠的待遇没变。 但是她此刻与二月红对视的刹那,却无暇顾及对方给予的特殊,轻声坦言:“红先生说我今年来红府次数少,不是其他原因,我就是单纯不想来。” 堪称狂悖的言论一出,二月红没有动怒。 只是片刻后才缓过神来,神色淡淡地望着她。 越明珠不急不缓,语气却略显沉重:“我不想再站在你们的角度去指责我最重要的朋友。\" 打打杀杀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可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他处理问题的唯一手段。 “在你们眼里,他偏激易怒,行事鲁莽,不计后果。” “但在我眼里,他做事果断,目标坚定,信守承诺,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事实如此。 不管陈皮面对其他人有多丧心病狂,可只要在越明珠面前,他就会把她此刻所说的话全部化为现实。 更何况,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和立场有不同罢了。 二月红说陈皮思想偏激易怒冲动,那她还觉得陈皮执行力强反应迅速做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呢! 越明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颠倒黑白。 还反过来问他:“这半年来我们总想着改变陈皮,有没有可能,世人口中所谓的缺点其实是他赖以生存的长处?” 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发现他受伤了也不问吗?那我也要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尽到为人师表的责任? 越明珠问:“我们所谓的好,会不会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 二月红陷入沉默。 由于唱戏的缘故,他待人总是习惯性的三分笑,可事实上那些人于他根本无足轻重。 年少时唯独被丫头大街上的那一声“哥”触动过。 但这并不影响二月红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明珠有别于世俗人的心性和见解所打动。 若以年龄和阅历而论,按理说开释心境,开解晚辈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偏偏每次他都反被明珠点醒。 她每句话每个字都出乎他的意料,也是他未曾替陈皮考虑过的角度。 是他想当然了。 二月红不说话,越明珠却能隐隐感受到他心绪的起伏。 出言不逊之后总要给点甜头。 于是她适时放轻声线,开口:“以陈皮的性子,想让他像红先生一样得到别人的爱戴难于登天,生长环境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考方式自然也不同。既然如此,倒不如发挥他最大的优势。” 陈皮的优势是什么显而易见。 这种有违她以往道德观念的发言一出,不光是二月红收敛了情绪惊讶看来,连越明珠自己都不自觉叹了口气。 “被人畏惧,总好过让他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与其某天让他因为我有限的认知而影响到他求生的本能,使他遭受本不该遭受到的伤害” 她微微垂眸,“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说,让他以自己的方式自由舒心的活着。只要能活着,就什么都好。” 不远处的香樟树随风涌动,本就微弱的声线被掩入一片林音中,像阳光被疏散的枝叶切碎的光斑,闪烁不定。 然而,二月红还是听清了她每个字眼,被触及到了柔软的心弦。 低声重复:“活着比什么都好。” 夕阳西下。 落日的余晖将他一身绯袍衬得恍若霞光织成,往日他纵然是笑,也带着长辈的温和儒雅。 现下心神触动下的豁然开朗,使得这一笑如晚霞灿艳至极。 他凝视越明珠:“你倒是想的比我们都通透洒脱。” 第83章 文雅 越明珠安静下来,低垂了眼帘,似乎并不为此高兴。同时在心底对被她那句‘我就是单纯不想来红府’吓到上线的托管系统冷静道: 【做一个道德上没有瑕疵,没有偏向性的人是很辛苦的。】 但是这样的人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流露出自己不公正的一面,那她的偏向性和瑕疵,往往会比其他人更能打动人心。 就好比眼前对她的发言不置可否却眼神和表情都柔和平静下来的二月红。 没有半点意外:【看,他还得谢谢咱呢!】 趴在车窗跟站在红府门口目送她离去的二月红挥手告别。 笑得一脸阳光烂漫的越明珠在心底无情吐槽:【我就是奇怪,他一个名利场上披荆斩棘过来的大人物,怎么反过来跟我取经?】 尤其是那句什么丫头想她了。 开什么玩笑,有二月红在,丫头就算想她估计也想不到嘴边去。 托管系统:【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单纯找不到可以商讨这件事的人。】 怎么可能。 越明珠下意识的反驳。 ……等等。 她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要是这么说,仔细回忆了一遍来长沙后自己所熟知的有关二月红的朋友圈。 便宜表哥未婚,平时又不近女色。 齐铁嘴没听说有异性往来,估计异性缘不怎么样。 解家家主倒是妻妾俱全。 好嘛! 越明珠发现,她居然真的是最靠谱的那个。 但是。 她不可思议:【作为长辈不好好树个好榜样,光想着走我的捷径,就这还好意思说陈皮没耐心?】 就算是新婚燕尔也不能什么都甩手不管? 半点没有被二月红当成‘知己’的荣幸,她只有被剥削的忿忿不平。风华正茂的年纪不想着怎么力争上游,反而想着急流勇退。 越明珠表示十分惋惜:【那当初陈皮那一跪就该跪我才对。】 早已下线的托管系统自然无法回答。 就这么一路想着二月红的那点事回了家,越明珠从下车到进门,再到上楼都没能从思绪中抽离,直到路过书房门口,发现门居然是关着的。 她脚步一顿,捧珠就跟上了,见小姐目光落在书房门口,连忙小声解释:“刚刚回来的时候管家说了,晚上留了齐先生一起用饭。” 懂了。 现在还不到饭点,也就是说自己走后他俩又来书房一直谈到现在? 还在聊那个九门的事? 摆手示意退开点,捧珠很懂的认真点头,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后退到楼梯口,帮她望风。 越明珠悄悄开了门推出一条缝自己凑上去听,才刚听清几个字,里面模糊的谈话声突然就没了。 呃 略感不妙。 心虚但是不想犯怂后退安全撤离,壮着胆子上手把门缝又扒大了点,她露一只眼睛去偷瞧。 书房侧方的会客厅,一正一侧坐在沙发上的张启山和齐铁嘴转过身,正一言不发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越明珠:嘿嘿~ 没有让人打搅到谈话的不悦,齐铁嘴微微一笑:“原来是明珠小姐回来了,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话说的这么中听,她都不好意思问他们怎么聊天还避着人? 都被发现了,越明珠只好理直气壮的把门推开,站在门口装模作样的向两人颔首,非常文静:“我刚好路过。” 如果不是她偷听被逮了个正着,其实没什么毛病。 张启山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平淡转移话题:“你中午没在家吃,今晚要不要早点开饭?” 齐铁嘴侧目:??? 刚刚发现有人偷听的可是你,示意我闭嘴的也是你,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很正常,你一个家长也不管? 心里吐槽归吐槽,他面上含笑,一点情绪不露。 “不用,我先回房休息,待会儿到点了再下来。”说着她抬脚准备离开,关门之际忽然想起先前偷听到的那个词。 越明珠回头,好奇心起:“土夫子是什么意思?” 齐铁嘴嘴角云淡风轻的笑差点没维持住,稳住心神,往旁边看了下,张启山垂着眼,神色不明。 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察觉到他视线后抬头看来。 那意思分明就是——你说漏嘴,你来解释。 他:“” 隔得有点远,越明珠没看清两人的眉眼官司,还在自己琢磨那三个字。 单从字面上来看,她小声自言自语:“难道是地地质学家?” 不过这个年代有地质学家这个词吗? 不太清楚。 还是选更贴切一点的,她谨慎得出一个自己都不太肯定的答案,犹犹豫豫的问两人:“那农民伯伯?” 张启山:“” 齐铁嘴:“” 见他们不说话,越明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们谈了一下午原来是在关心民生问题?” “土夫子。”她若有所思,“研究土地的夫子,没想到长沙地方话用词如此文雅。” 张启山:“” 齐铁嘴:“” 噗! 第84章 权势 晚上三人在餐厅吃饭的气氛异常沉默。 为了照顾主客各自不同口味,桌上从东北菜到湖南菜再到最近越明珠非常喜欢的家乡菜,可以说应有尽有。 明明是惦记这口饭才回来的,然而等她真的坐在餐厅里,望着满桌美食反倒有些食不下咽。 趁着扒碗里米饭装作不经意抬头,视线沿着餐厅一角往右边缓慢游移打量。 新家虽说住了没多久,但自从她去过齐家香堂便对家中摆设格外留心,回家刚一小会儿,就已经观察到内饰上的许多细节变化。 最明显莫过于长形餐桌上过去用来装饰的青瓷花瓶没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胭脂红的梨形花瓶,再比如张启山后方壁雕台上摆着的玉色屏风也换成一座器宇不凡的雕镂帆船护卫舰。 质地约莫是差不多,就是颜色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舰船偏新。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她不放心多看了两眼,确认无误正是放在未来很刑的那个牙雕。 再低头看手里端着的碗,以及桌上的菜碟。 以前越明珠没留意是原主家中也有不少传下来的古董字画,张家有几件几十件上百件都不足为奇,可代代相传跟代代墓传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意识到张启山有在收敛,她确实松了口气,看产业也知道张家是大户人家,不可能这么不讲究,再爱收藏古董也不至于拿墓里的东西往嘴送。 之前回房从里到外扫地式排查,她连地毯都没有放过,幸好除了外间有一个镶嵌着宝石的玉雕屏风换了,其他醒目的大件都没动。 零零碎碎的那些就算了,否则她真的住不下去。 察觉到气氛有点沉闷。 “你们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齐铁嘴一愣。 抬头正好瞧见对面的人看来,他几乎是立刻转移目光,同时避开桌子用手掩了一下咳嗽。 确定自己很镇定,他才回过头来,笑着问她:“什么笑话?” 贴心的小小提示一下,“我关于土夫子的那个猜测。” 笑话分褒义和贬义。 齐铁嘴很清楚自己当时藏在心底的啼笑皆非是褒义的,可人家分明指得就是贬义的笑。 他当然不承认,只是心虚之下只好求助另一位当事人。 张启山放下筷子向明珠否认:“没有笑话你。” “至于土夫子,我来长沙时日也不长,对地方话也知之甚少。”一些行话他自然听得懂,骂人的也是无师自通,其他的分场合。 半真半假道:“我觉得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你没错,就是不知道自小生于此长于此的本地人士,有什么别的看法?”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移向本地人。 齐铁嘴: 就多余留下吃这顿饭。 “我也觉得明珠小姐说的很有道理。”强撑镇定,齐铁嘴反问:“土夫子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还能是什么呢?” “我一个外人,小姐大可不信。”他在心里默念‘死道友不死贫道’。 祸水东引。 他认真看向主位:“但启山兄是你的表哥,亲人说话自然比我有分量,不信你问问他。” “” “……”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一个土夫子而已,值得两人这么推来推去互相挖坑吗? 算了。 她左右看了两眼,场面话张嘴就来,“齐先生都把祖传的铜镜借我驱邪了,怎么能算外人,又怎么会说话没有分量呢。” 她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眼神虚了两人一眼:“你们就哄我。” 齐铁嘴虽说不想掺和太麻烦的事,但人家小小年纪这么轻拿轻放,容易满足又知进退。 他心一软,主动询问:“你这筷子会不会短了些,我瞧上面刻着你名字,是有什么说法吗?” “我用惯了就还好。” 越明珠抬了下手展示自己的筷子,半开玩笑:“齐先生不是有可以驱邪避煞的宝镜,我这是可以避毒增味的祖传宝筷。” “喔。”余光在她筷子上转了一圈,齐铁嘴捧场,“那倒真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我自诩见过的奇珍古玩不计其数,今日才算大开眼界。” 他本就不是个严肃内敛的人,有心配合,餐桌上的氛围逐渐欢快起来。 饭后。 “今天我去红府看陈皮,临走前去探望了夫人。听说这长沙城里的大夫都瞧了个遍,夫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体质弱,只能慢慢养着。” 越明珠期待的望着两人:“我们能不能想办法请请别的地方名医来诊治?中医也好,西医也罢,都请他们过来瞧瞧,正所谓‘独脚难行、孤掌难鸣’,只要我们请的名医够多,未尝没有医治的办法。” 虔诚眨眼。 说的这么清楚,你们不会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齐铁嘴心中叹气,自己的事情都还没解明白,怎么反倒替别人操起心来。体谅她一片赤子之心,便安抚地笑了下,“明珠小姐跟二爷夫人关系很好?” 越明珠点头:“我刚来长沙幸得红先生和夫人收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红先生很为夫人的病情忧心,今天还在为不能时常待在家中照顾她养病感到过意不去。”静下心观察两人的表情,她半是感慨半是猜想的说:“之前红家戏班不是还闭园谢客了吗,你们说会不会哪天红先生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去戏园登台演出了?” “这不会。” 齐铁嘴摇头否认,只是事关重大,他还是看了看张启山。 九门才有了一点苗头,于公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紧要关头若有人想抽身而退,一家之言怕是不成。 张启山脸上瞧不出动摇之色,仍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道:“下个月我要回趟东北,路上会打听名医一事,不用担心。” 言简意赅,足够给人万事皆平的信赖感,齐铁嘴顿时放松下来,“既是启山兄亲自出马,想必二爷得欠一个人情出去了。”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 越明珠无事一身轻,二月红想收山可不是她胡猜乱想。 之前让捧珠去打听陈皮为什么受罚。 除了陈皮的事,捧珠还从红府下人口中打听到二月红最近去祠堂的次数变多,似乎是疑心祖辈和自身的业报导致丫头身弱。 对此越明珠真想说迷信要不得。 可惜昨晚刚经历灵异事件,中午还见识了齐家的祖传铜镜,她的话实在很没有说服力。 她不混江湖。 但古往今来,无论是小说还是现实金盆洗手都没什么好下场,除非是归隐山林,远离凡尘琐事。 可二月红能带着丫头归隐去哪儿,还不是红府。 现在世道这么不太平,到处都很乱,归隐根本不现实,小隐于市也未必安稳。 从前误会二月红是社会名流,来往不是高知就是商贾巨富,人际关系清白又安全,后来她才发现二月红属于打打杀杀混江湖的那派,不仅不清白还很危险。 越明珠始终觉得,人活在世上,就一定要有价值。 被利用的价值也是价值。 如果九门商会成功建立,顺利发展,势力范围也随之扩大,那到时候二月红想请什么名医请不到,想找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无论哪个世界,无权无势都很可怕。 否则,捧珠一个小丫鬟怎么可能轻易就从红家人嘴里打探到消息,业报这种家宅私事是能随便外传的吗? 明显就是人心不稳。 权势,权势。 越明珠轻声念: 军权的权。 势利的势。 希望金大腿给力一点,别像二月红那样裹足不前。 第85章 东北银 张启山这次出远门的时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月初走,直到月末都没回来。 大暑时节。 越明珠搬回园林住了半个多月,不是新家不防暑,而是园林有山有水,看起来就很清凉解暑,加上湖中荷花进入观赏期,没事还可以在水榭磨墨画画。 原主擅绘花鸟竹石,她索性捡起来权当打发时间。 她一搬回来住,某人就快乐了,没错就是陈皮,他至今都没能改掉翻墙的坏毛病。 时不时跑来送她一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九如斋的牛奶法饼、桂花糕一类的小点心,有时是弹弓、糖人、风筝她最喜欢的是一套用高粱杆编成的亭台楼阁,很像她现在待的楼阁缩小版,捧珠还编了两个小人儿住进去。 说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她们相互作伴,永远在一起。 越明珠表示真幼稚,多编点仆人伺候她俩。 等到天气合适,闲暇之余就在家放风筝。 可惜后来刮起大风,放上去没多时就坠机到了树枝上,她故意发脾气让送风筝的陈皮爬上去摘下来。 有时天热实在不想动弹,她就待在楼阁看看书、作作画。 陈皮来了,越明珠不搭理人,他也不说话就坐在边上看她。往往是一个专心看书作画,一个专心盯人,就这么一眨眼半天时间晃过去了,彼此都不觉得虚度光阴。 画作不满意她就让捧珠拿去厨房烧掉,满意就盖上张启山送她的姓名章,心情好还会附庸风雅题诗一首。 最好笑的就属陈皮。 明明不懂,等她画完,还总要捧场来夸两句。 夸就夸。 好歹看着画夸,每次都是轻率的一瞥,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她画的是什么,夸的时候也是看着她脸夸。 极度不走心。 她故意为难:“哪里好?” “” 这陈皮哪儿知道,他连野生野长的花花草草都夸不出名堂,更何况是画出来的,想都不想就信口开河:“只要是你画的,哪里都好。” 越明珠再也忍不住大笑,举起扇子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睛。 行。 估计她就是画个小鸡啄米图,陈皮都能昧着良心夸人。 之后陈皮再来,送的礼物就多了跟画画有关的工具,比如市面上最好的宣纸、狼毫笔。 换做从前,他根本没有投其所好这个意识。 摸着他送来的宣纸,越明珠心想,本以为潜默移化对他这种已经完全定性的人来说作用微乎其微。 没想到除了武艺,他居然还真能从二月红身上学到点别的东西,所以说人情世故,陈皮不是不懂。 他只是分人,比如像二月红这样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再比如越明珠。 日子一天天过去。 听管家说张启山这两天要回来,她就结束了度假,搬回张家住。 张启山回来那天,越明珠正在卧室跟捧珠玩‘我是医生’的游戏。 最近捧珠脸上起了几个痘,大夫开了点药粉,全是中药研磨成粉,让加水调成糊状抹脸上。 听到庭院有声音,她停下把脉的动作,赶忙起身从窗台往下看了一眼。 毫无防备之下,差点被右下方金光闪闪的佛像闪瞎眼睛。 嘶—— 心累挡住刺眼的反光,忽视巨丑巨碍眼的佛像,越明珠在快要具现化的热浪中,不适眯起的眼睛只能模模糊糊瞧见底下攒动的人影。 “小姐,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捧珠来到她身后,脸上的痘痘被绿糊糊涂满,越明珠回头盯了她几秒,想到什么倏地笑了一下。 哄着捧珠去洗脸,她悄摸摸一个人下了楼。 下楼前特意在二楼大厅放了张唱片在留声机里,踩着播放的音乐声来到楼下。 刚下楼,就发现大厅走廊有人正背对她望着大门方向。 金大腿? 往下多走了两步,越明珠后知后觉,咦,不是金大腿。 心虚一秒,继续前进。 看衣服款式不像张家下人,难道是哪个眼生的小伙计?这小身板儿瞧着跟陈皮差不多,就是浑身上下还冒着一种少年的青涩感。 暗自反省了一下怎么会把他跟张启山认错,瞅着越来越近的背影,是站姿,还是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越明珠边琢磨边来到对方身后,打算拍肩瞧瞧正脸。 而早就发现有人从背后接近的少年在她手即将拍上的那一刻就敏捷转身避开,原本平淡的表情在看清她脸后霎时一惊。 抬手就毫不客气地挥拳而出——不对,等会儿,下意识反击的脑子卡壳了一瞬,飞速认出对方不是粽子,是人,有呼吸,他硬是止住挥拳过去的力道,匆促下只碰到她探手来拍肩的掌心。 “哎呀”一声痛呼。 越明珠被自己手背撞到眼眶。 与她的“哎呀”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少年身手敏捷退后几步,眼睛受到污染的冲击下飙出一口家乡话:“诶呀妈呀,吓我一哆嗦。” 过分秀气的容貌搭配上接地气的口音,糅杂出一种啼笑皆非的亲切感。 越明珠捂着负伤的右眼,一个没忍住:“噗——” 立刻招来人家无语中略带嫌弃的眼神,她单眼打量这个长相水灵张嘴却是大碴子味儿的小哥,“东北银?” 味儿太正,越明珠实在很难放过他,遗憾的长叹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把脸整干净再跟我说话。” 机会难得,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心想那句藏在她心里很久很久却始终无人可说的台词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坚持说完:“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尸王啊?” 越明珠捂住耳朵,表示听不见,“这里是张家,我哥是张启山!” “而你刚刚出手打了张启山的宝贝妹妹。” 少年一脸复杂:“啥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第86章 珠玉生辉 这就是佛爷口中,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随后进来的青年看到两人对峙的场景,不由低斥:“日山!”眼神透出一丝警告,“跟小姐道歉!” 日山? 光听这名字,越明珠就觉得很不一般。 “你们是?” 穿着一身低调长袍的青年面上没有多余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冲她客气点头:“在下张小鱼。” 又挨了一记冷眼的少年不情不愿报名:“张日山。” 张小鱼,张日山。 含张量这么高,张启山这一趟又是回的东北老家,不会外面那些也全部都是? 些许念头在越明珠心中一闪而过。 管家正向当家汇报他不在家近期城内一系列大小事务,张启山跨步进门,目光扫过站在一侧的张小鱼、张日山,两人恭敬低头:“佛爷。” 张启山微微颔首,进来后没停继续往里走,同时视线向明珠看去。 这一看脚步不由顿住。 管家察觉到异样,抬头也愣了下神。 平日里,小姐哪怕只是打个喷嚏,整个张家上下都如临大敌,更别说出现明显外伤。 他连忙俯身解释:“最近捧珠面上有风热气生疱,大夫开了些药粉,想必是小姐见您回来了,在跟您开玩笑呢。” 张启山皱起眉头,走过去把她捂着右眼的手拿下来:“眼睛怎么了?” 先前被同伴呵斥还不为所动的张日山此刻才紧张起来,张小鱼极具压迫感的又训斥了一遍:“跟小姐道歉!” 他结巴道:“她她突然搁我后边出来,搁谁谁不急眼,你你瞅她那脸!” “让你道歉废什么话!” “对不起。” 张日山垂头丧气。 没往后方看,张启山专注盯着明珠脸,示意她把头抬高,“睁眼我看看。” 睫毛不安的抖动两下,她乖乖睁眼,又按吩咐的那样头不动往四处转了转眼珠。室内光线下,眼珠没有闪烁畏光,灵活性正常,眼白更是连红血丝都没有。 “没有大碍。” 这话一出不仅管家安心,张小鱼和张日山也暗暗松了口气。 确认眼球没问题,他伸手按住明珠眉弓往外摸,眶骨处的骨质最为薄弱,张日山的身手他很清楚,哪怕是无心之失收了力道的擦伤,也会留下不轻的钝挫伤。 “疼吗?” “不疼。” “这里?” “没什么感觉。” 确定她没受伤,张启山松开手,摸过她脸手指有点黏腻,闻着还一股清凉的药味,他带着几分无奈:“去把脸洗干净。” “哦。” 越明珠闷闷不乐。 为了给他一个惊吓,还特意支开捧珠把自己脸涂成绿色。 牺牲这么大,结果想吓的人没吓着,反倒是自己眼睛挨了一下。扶着楼梯往上走,边走边唉声叹气,中途还差点吓到捧珠。 “小姐你的脸——” “没事没事。” 听到楼梯间的谈话声渐行渐远,张启山转过身,面前的一大一小都肃着脸,低下脑袋等他训斥。 他平淡道:“有什么要解释的?” “” 楼上卧室。 越明珠洗干净脸坐在梳妆台前,打量镜中的自己。 来长沙这半年她被养的很好,莹润饱满的脸颊像粉桃,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可爱度爆表,连赌气瞪人都洋溢着一种活泼天真的古灵精怪。 放眼整个长沙城,没人能在甜度上胜过她。 十四岁的越明珠属于人见人爱的稚嫩期巅峰长相,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极易博得他人好感。 上到老下到小,几乎无往不利。 能对她口出恶言的没几个,更别说对她动手。 越明珠凝视镜中天下第一可爱的自己,指尖一撇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昂首悲痛:“畜生啊!” 居然对这么可爱的一张脸饱以老拳。 “可恶,我要再去会会那两个畜出手还挺利落的朋友。” 早已被张小鱼劈头盖脸狠狠训斥过的张日山再也不见桀骜之色,此刻一脸颓然,失魂落魄的站着。 被同伴骂两句没什么,在佛爷面前丢脸才是对他最大打击。 张小鱼神色微凛。 在东北他们早已不是如日中天的张家,日落西山,人微言轻。 他们既不想待在死气沉沉的张家惶惶不可终日,又不想落草为寇。 打过日寇,劫过土匪,最后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剩下他们一小伙人为未来发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听道上人说长沙有一位声名鹊起的张大佛爷来了东北,他们商量着是不是自家人,与其吃糠咽菜不如前去投奔,这才找机会碰了面。 好不容易得到佛爷信任,未来有了盼头。 结果刚到长沙日山就惹这么一出,说不定还拉低了他们这群追随而来的张家年轻一辈在佛爷心中的印象和实力。 他按下诸多思绪,委婉陈述:“日山没碰上好时候,张家最后一批放野的还是小楼他们。” 意思就是张日山年纪轻还没下过地,但其他人不一样。 千万别一概而论。 被‘排挤’的张日山心中气闷,在佛爷面前他又不敢恣意妄为,辩解的话在嘴边徘徊几茬,偷偷望着那张威严冷峻的脸,他低下头不吭声了。 只能暗地里白了张小鱼几眼。 越明珠就是在这时下的楼。 临近傍晚,橘色光影透过窗棂的彩绘玻璃被赋予多种色彩,斑驳投影随日落静静流淌,婉约倾泻在楼梯上,映在她悬垂飘逸的裙摆上。 张家人听觉灵敏。 雪纺裙摩擦出的“沙沙”声,木质结构的地板被她带跟的小皮鞋踩踏出的“笃笃”脆响,不会比落地的银针更难捕捉。 奇怪的是,当她从只有脚步声出现,再到小腿及裙摆连同她整个人出现在眼前,竟没人认为她所发出的声响是噪音。 天色渐晚,屋内并未暗到要需要开灯的地步。 等她人下了最后一个台阶行至张启山身边,面向两人站定,微微一笑,却让张小鱼和张日山都不由一怔。 十多岁的小姑娘还没有佛爷肩高。 自然不是她小小年纪就容貌过盛使人眼前一亮,而是一种气质,一种神采,如珠玉生辉,将周围衬得黯淡的同时也将一切都映出微微莹光。 连每天都见她的管家都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明珠这个名字,真是人如其名,再合适不过。 第87章 人熊 张启山知道他们二人已经向明珠做过介绍,多余不提,只简略的说:“以后他们会留在长沙,在我身边做事。” “等等。” 先打住。 为表客观,越明珠谨慎后退几步。 稍微站远了些打量这三个张姓人士,这种一看就是同个路数的站姿和仪态。 可疑。 十分可疑。 张启山从容平和的任她上下打量:“在看什么?” 她默了几秒。 虚心发出疑问:“他们,包括外面那些人都是从东北来的?” “嗯。” “全都姓张?” “是。” “也都是你亲戚?” 看了二人一眼,再不欢迎东北张家,可人都带回来了,张启山没有否认:“算是。” 果然如此。 回顾自己来张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越明珠怅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往楼上走去,别看她转身转的风轻云淡,那脚在地板上踩得叫一个气势汹汹。 整个楼梯都在震动。 张小鱼和张日山对视一眼,十几岁的女孩子生起气来毫无威慑力,反而由于行为幼稚导致场面有些好笑。 张启山目送她走到楼梯中间,才开口问:“上哪儿去?” “上哪儿?”楼梯中间,越明珠颐指气使的指向左下方两人中的一个,“张小鱼。” 手指右移。 “张日山。” 咻——地指向正注视她的张启山。 “” 最后再指向自己:“越明珠。” 听听。 听听。 “听起来只有我多余,当然是我走啦。” 说完她“笃笃笃笃”大声上楼。 楼下,寂静无声。 管家揣手保持缄默。 张日山小声嘀咕:“这回可不怨我” 话一出口,立即招来张小鱼毫不留情的肘击,小臂及时格挡住,他还想再叨叨两句,就迎来佛爷温凉的眼神。 立马安静了。 “管家,替我招待他们。” “是。” 张启山上楼,来到明珠房间,门没关。 东北张家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对张家人也并不关心,同意他们投奔并带人回来也不过是为了档案馆的重建。 越明珠抱着靠枕斜躺在沙发上,发现他停在门口一直没进来。 忍不住叹气,给他支招:“你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去书房把捧珠叫过来哄我,我在生闷气。” 就不该对金大腿寄予厚望。 要不是捧珠去整理他这趟远门的伴手礼,自己早就被哄好了。 张启山自然不能调头去叫捧珠,进门在她腿边空余的沙发边上侧身落座,声音轻而平缓:“没打声招呼就把他们带回来,是我不对。” 这堪称直白的让步。 越明珠很受用,十分好哄的爬起来:“我没生你气。” “那是在生他们的气?” “生我自己的气。” 她搂住抱枕只露出一双眼睛,唉声叹气:“以前说要跟你同甘共苦,后来你应该也发现了是我在说大话,其实我不怎么能吃苦。” 练功怕起早贪黑。 练枪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断断续续坚持到现在,张启山带她出去打猎,别说兔子,她连靶场的靶心都没打中过。 思及这小半年的种种过往,她飘忽了一下视线:“现在我甚至不是你唯一的亲人。”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随便叭叭两句,全是虚言。 “张小鱼,张日山,张管家还有外面那么多姓张的人,全是你亲戚。” “就我姓越。” 越说越糟心,她靠在沙发上,开始呜呜假哭起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房亲戚,还是穷亲戚。” “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张启山失笑出声。 见她歪倒在一边,抱着枕头小声呜咽,瞧着分外可怜,忍住笑意:“姓张的人那么多,就算是亲戚也分亲疏远近。” “那又不是每个都被你带回家啦!” 她果断反驳。 半点伤感都听不出来,还很恶声恶气。 张启山正欲解释,就听她又呜呜两声,赌气栽倒在沙发上埋进抱枕继续假哭,顿感无奈。 半晌,他缓缓开口:“我带他们回来不是想先斩后奏,是觉得既然他们要随我留在长沙,自然要先领回来让你认认脸,也让他们见一见长沙张家的另一位主人。” 呜咽声止。 张启山继续: “你要是觉得顺眼,就留他们一顿饭,要是不顺眼,那就此作罢,我让他们回去休整。” 越明珠机敏抬头:“回哪儿去?他们不住这里吗?” 张启山反问:“他们为什么要住我们家?” 说了半天,原来不是要学她在张家蹭吃蹭喝蹭住。 越明珠心情有些微妙,圆润的指甲抠着抱枕缎面,还以为家里可以多个乐子。 她被说服了。 不过,记仇的一瞥:“你以前总想让我习武,我看那个张日山身手很不错。” 张启山懂了她言外之意,低声笑道:“我只是希望你有自保能力,身手好不好并不是我看待家人的标准。” “真哒?” “真的。”张启山摸了摸她头,“我的确看重日山的身手,但那是因为你不想习武,所以身边必须得有一个高手时刻保护你。” 傍晚,张家餐厅。 越明珠对面坐着张小鱼,张小鱼旁边是只比她年长一岁,今年十五的张日山,他现在一脸正直的吹捧着院中那尊大佛。 没错。 不是吹五鬼搬运术,而是吹那尊大佛。 天晴总要被闪一下眼睛的越明珠早就对它不感兴趣了,听着东北口音觉得逗趣,长着一张正气的脸,就是占便宜,连借佛喻人都显得那么真心实意。 要是能吹捧吹捧她就好了。 张小鱼发现佛爷似乎不太喜欢有人在饭桌上多言,再看右手边一无所知眼神清澈的日山,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同情。 马屁拍到马腿上,日山你也是坏事成双。 桌上多了两个人,菜也比往常要多,有一盘瞧着眼生,她好奇发问:“这是什么?” 张日山的吹捧被打断,他停住嘴,往她指着的那盘菜看去,张小鱼则是抬头看佛爷,见他微笑了下,似乎并不介意用餐时开口:“地三仙。” “地三鲜?”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茄子、土豆、青椒的合体。 她尝了一小块,居然还很q弹。 “哪三鲜?” 张日山见她没认出来,嘴快介绍:“是鹿茸,熊掌还有——” “可以了!” 越明珠及时叫停,沉痛点头:“不用说,我都懂。” 入狱菜谱。 很刑。 随即心情大好的对着这盘入狱指南品尝起来,原主只喝过鹿茸煲的汤,熊这玩意儿湖北少见,熊掌确实没吃过。 难得见她吃的这么高兴。 张启山搁下筷子,“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特产,你要是喜欢,明天让厨房给你做长白珍宴。” 长白珍宴? 她瞅了眼碗里的肉,一旦知道桌上有一盘菜是熊肉,再听珍这个字,就很像奇珍异兽的珍。 她猜的没错,人参、鹿茸、熊掌、飞龙、雪蛤、松茸等等都是原料之一。 这边越明珠还在同内心做斗争,考虑到底要不要尝尝鲜。 半天插不上嘴的张日山见她盯着碗里的肉不说话,以为是在想熊的事:“人熊知道不?就吃人那熊,熊掌能有你两个脑袋瓜唔——唔呜呜——” 他伸手扒拉捂住自己嘴的张小鱼,怒视过去,我还没说到佛爷单手拧掉人熊脑瓜子的威风事迹呢! 张小鱼捂住不放,咬牙:“少言多食。” “人熊?” 越明珠重复,“吃人的熊。” 她当然知道张启山不至于把吃人的熊搬到桌上,但这一番普及后,顿时对珍宴兴趣全无。 默默低头吃饭。 桌上那盘地三仙再也没碰。 张启山叹气,第一次在饭桌上感觉到头疼。 第88章 安排 华灯初上。 三个四角包铜的木箱井然有序摆放在地毯上,捧珠蹲下整理成匹的锦缎,手中富丽铺展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折射出极为奢华的质感,看得人叹为观止。 “小姐,这些是库锦,我以前在红府见过。”她拿出一匹细细观看,“这是二色金,上面的牡丹纹应该是金线银线织绣出来的。” 越明珠在走神。 不是对珠宝华服不感兴趣,而是如今她连枕套都用的钻石纽扣,见多了没那么稀罕。 坐在红木布艺沙发上,墙壁灯影绰绰,她全部的心神都用来回想今天张启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他那些来自东北的‘亲戚’们。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没意外突然上线搭腔的托管系统。 她梳理了一遍大脑,斟酌用词:【那些人的年龄不对。】 【太年轻了。】 谁家没有老弱病残,就算是路途遥远坚持不下来,也不至于长途跋涉后成功抵达长沙的全是二十上下的青壮年? 未免也太平均了。 简直就像在养蛊一样。 本来不该这样无端揣测金大腿的亲戚,可当她目送张小鱼张日山领着那些年龄相仿的张家人踏月色而去,成群结队的步入黑夜中时,脑海中却莫名闪出这么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托管系统觉得很合理:【有没有可能在东北就已经被张启山筛选掉了。】 他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还有要从军掌权的抱负,当然是找劳动力,而不是平添负累。 【不会。】 长沙张家女眷也不在少数。 当年她父亲和张启山父亲排在第二批南下,第一批就是他父亲得力下属的家眷们,像管家以及处理码头上生意的伙计们的亲属,自张启山父亲去世后,就一直由他安排照应。 要不是她技高一筹,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被分配给这些女眷照顾了。 【将求于人,必先下之的道理张启山不会不懂,他要别人卖命,怎么可能反过来让人割舍信义。】 只是疑惑归疑惑,那种场合又有外人在,一开始也就没直接问出来。 【算了。】 【暂时也没工夫去管闲事。】 越明珠:【听出没,张启山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丝风雨欲来的痕迹。】 估计从军也就这一两个月。 突然从东北带回这么一批人,要么是准备培养未来军队中的嫡系,要么就是打着替他看守长沙家业的算盘。 【宿主的意思?】 【等着。】她叹气:【最迟明天就该安排我了。】 晚饭过后,就看见管家特意被叫去了书房,估计要听他离开长沙一个月自己的近况。 含皮量过多。 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我做长远打算,那他应该会】 说到这里,捧珠正好献宝似的举起布匹,越明珠不再和系统对话,自然而然地看向她:“什么库锦?” 这个词一出口,原主相关的记忆就跳出来了。 “前清贡品?”她有点奇怪,云锦产自南京,民国差不多都快失传了,一直到建国后才慢慢复原,按理说现在除了紫禁城里的也就剩祖辈传下来的。 金大腿居然一下子搬回了整整三箱,这趟不会是把东北老家的家底都翻出来给她了。 而且还有什么药材、珠宝玉石、古籍书画也是成箱成箱的往她私库里搬,比一楼大厅还大的地方硬是塞满了,真是好大腿。 捧珠连连点头:“小姐,不如用这个给你做几身旗袍,一定非常好看。” “还是算了。” 她有点发愁。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张启山送她衣服那次问她喜不喜欢,她表现的太真诚,以至于现在家里好多房间都用来放她衣服。 “那就等换季做秋装冬装?”捧珠低头看手里的料子,满脸写着稀罕:“这么好的料子,不做几身衣服太可惜了。” 料子是好料子。 见捧珠爱不释手,就提议:“你喜欢就挑一些自己做衣服。” “不行,这寸金寸锦太珍贵了。” 这能有什么珍贵的,越明珠想了一会儿,也就后世顶尖的做一件旗袍大概价值上百万,她现在有整整三大箱,完全不可惜。 “你要是不想引人注意,我们挑匹素一点的。”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是小姐,我说行就行。” 隔天。 一个人在餐厅吃早饭。 自从作息规律,起床有了固定时间段,越明珠就给自己单独定了早饭时间,比张家规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 她舀着燕窝,抬头问管家:“他一早就来了?” “他”指的是张日山。 下楼时正好看见人进书房。 “是,张小爷早上八点就到了。”管家微微俯身,紧跟着就告知她张启山有事找,让吃完饭就过去。 越明珠点头表示知道。 也就是金大腿现在对她态度不一样,换刚来张家,估计昨晚就得把事情全部安排好,连带着她一起,喘气的功夫都不给。 不过他的雷厉风行在越明珠这里,也勉强只能延后一晚。 两人书房分开。 张启山的书房她来过几回,偶尔会借阅书籍,没办法金大腿藏书种类繁多,虽然没到开私人图书馆的程度,但是古今中外都有。 连她以为张启山不会感兴趣的民间灵异杂记,民俗怪谈都有。 从前看《大千录》还在里面看到过有关僵尸的描述,考虑跟道家有点关系,原本打算跟齐铁嘴打听打听。 奈何对方躲人技术一流。 自借铜镜后就一直避着她,据说还能掐会算,不知道是不是算到越明珠要登门故意错开时间下村去收田租。 礼貌性的叩三下,她推门而入。 遮灰挡尘的厚重窗帘只掀了一半,晨光依稀能照清书桌后方位于带扶手靠背座椅上的张启山。 书房整个地板都铺着羊毛地毯,走上去几乎没什么声音。 她来到书桌前。 一眼扫去,除了见过的台历、台灯、墨水瓶、钢笔以及一对鸡血石印章还多了几份文书,以及明显是从报纸上剪裁下来合并成册的档案。 匆匆一瞥,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昨晚和托管系统的未尽之言在这一刻闪过脑海:【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她做长远打算。】 “明珠。” 张启山把文书和成册的档案推送过去,“我打算送你去上学。” 【那他一定会送我去上学。】 也算是意料之中。 先送她去学校继续学业,再看国内局势如何,战乱起就视情况而定看要不要送她出国留学。 这就是他对自己的安排。 越明珠叹气。 就说玩了大半年总感觉哪里不对,这可是民国,但凡家里有条件,怎么可能不被家长压着去上学。 唉。 第89章 连哄带骗 “我之前从警备司令那里听到一个消息,他们打算重新开办培养新军下级官佐而设立的军校,司令官答应帮我写一封介绍函,报到时间就定在下个月中旬。” 自从来到长沙,张启山就一直处心积虑示好军方势力,不惜花费大量金钱资助地方守军,借提高军费一事以利益拉拢军方高层。 长沙盗墓风气盛行。 百年积累下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不仅将古董行,富商,当铺,钱庄都牵涉其中,连军政要员也要通过他们倒卖和走私文物,多方势力干预下,哪怕土夫子势力猖獗,上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他清洗长沙所有反对自己的敌对势力,铲除残敌,又借鬼神之术造势,为日后统筹长沙其他几大家族打下基础,军方之所以自这场风波起就一直稳坐钓鱼台,是张启山提前跟他们谈好了条件。 政府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个倒向自己的非本地出身的盗墓贼势力,还能借他的手彻底打入土夫子内部,坐收渔利。 一封介绍函不过是举手之劳,如果能让张大佛爷拥有军方背景彻底成为自己人,也不过是利益这艘船变得更大更稳。 何乐而不为。 张启山对此心知肚明,无论是已经提上日程的九门,又或者是他从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唯独明珠尚未安排妥当。 他不急不缓道:“在去军校前,我得先看着你选好学校,这样也方便打点。” 说白了就是走后门。 这么不信任我的实力? 很好,越明珠完全躺平了,请务必继续怀疑下去,根本没有被小觑的不服气,就怕金大腿对自己期待太高,最后成绩不理想怀疑她智力有问题。 她自食其力搬了张椅子放在张启山对面,坐下翻开成册的资料仔细看。 虽然不反感上学,但是这个学不知道要上几年,万一将来真要出国留学,岂不是还要延长悲催的学生生涯? 留学也得先打好基础才行。 金大腿挑选的学校不会太差,看起来挺齐全,有公立也有私立,无一例外全是女校,校址也在长沙范围内,可以说得上是相当体贴了。 一点点把册子看完。 她翻至最后一页,上面清楚标注着法文“le pensionnat”,愣了一秒,这不就是所谓的:“寄宿学校?” 还是只收富家女的寄宿学校,白纸黑字写着四年制中学。 由天主教会创办,现任校长是法国修女,学校采用双语制教学,除了日常课程外还有选修课,诸如法语和钢琴。 旁边还贴心配上几张学校近照,依稀能从中看出点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 越明珠震惊,都详细到这种地步了还让她选? 抬头看去,张启山背光而坐与她只隔了张书桌,微阖的眼眸异常深邃。 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越明珠只好继续往下看,优先锁定寄宿时长,上面清楚的写着每月放假回家一天。 每月一天? 她大惊失色,难以置信中还夹杂了些许伤感:“我承认最近有点挑食,还偷偷记恨张日山捣我眼睛,但也不至于连家都不让我回了?” 对比其他一看就是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招生广告,只有这所女校除了报纸上的原有信息,还额外附加照片以及另外标注的建校历史和学业内容。 金大腿想把她打包进去的意图不要太明显啦!呜呜。 张启山:“” 听她这么一本正经的自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配合她。他提前设想过明珠会有的反应,毕竟十二岁之前是在家中请的私教,现在突然让她去私立学校寄宿,一时间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自己不日就要离开长沙。 张启山叹气,耐着性子阐述事实,“挑食可以多换几个厨子,至于日山我也不满他差点伤了你,所以以上两点不成立。如果觉得一个月太久,我们可以办走读,一周回来一次,这些全都可以商量,不必担心。” 越明珠陷入沉思。 金大腿该不会是在对她用“拆屋效应”? 先用寄宿时间降低她的期望值,然后再提出走读缩短时长,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达到让她更容易接受这所其实他早已定好的学校的目的? 高手就是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全是被动选项。 其实她对上哪所学校没有硬性要求,张启山选这所中西合璧的女校估计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在。 算了。 她伸手点点上面的信息,“还有半个月就要参加入学考试,你得给我请几个老师补补功课。” “不用入学考试,我打算捐笔钱,今年他们比往年招生要多,正好建一栋新的女子宿舍。” “你捐你的。” 基于对自己实力的怀疑和不信任,她谦虚表示后门我走,“但是补课要,考试也要,该走的流程都要走完。” “好。” 张启山目光微凝:“上学的人是你,你想怎么样都好。” 第90章 张日山 十分悲催的。 越明珠开始了她的补课地狱。 按照她本人要求,张启山隔天就花重金聘请了三位教师,分别补习国文、算学和常识。 常识可不是指现代日常共识,而是指国语常识,简单的比如文言文转白话文,白话文转文言文的运用和解释,难度高的则会涉及四书五经六艺,这一点对有原主记忆的她来说姑且还算轻松。 国文和算学则要求基础和天分二者合一。 前者不仅是看字里行间有没有灵气,能不能引经据典,就老师拿来供她参考的往年例题来看,其中有一道题:《民国成立,百端待理,教育与实业,应以何者为重要策》。 离不离谱。 不离谱,这年头识字的人不多,但能上得起中学基本也和家境贫寒扯不上关系,总之都是能在纸上打个哈哈的程度。 越明珠初看还觉得提笔四顾心茫然。 可一旦落笔答题不知道为什么就文思泉涌,下笔成章,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答卷。 仿佛肢体记忆一般,笔尖落在纸面上的那一刻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说是行文如流水都不为过。 直到写完,越明珠手酸得快要抽筋才将将反应过来。 两千多的繁体字,先不论文笔是否才藻富赡,但卷面确实工整漂亮,更无一处错字,光看老师欣赏满意的眼神就知道了。 托管系统忽问:【宿主,你前段时间突然开始练字画画,就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对此,越明珠吹了吹未干的笔墨:【我连补习不见效就推说是陈皮给我吃毒果子毒傻都想到了,你说呢。】 近一周每天上课三个时辰,连梦里都是平面几何,为了不给原主履历抹黑,她真的很努力了。 努力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起床,下午上三个小时的课程,晚上听听音乐看看小说陶冶情操。 早出晚归忙到分身乏术的张启山都抽空约谈了三位老师。 “小姐功底很扎实,虽然看得出近一两年疏于学业,不过好在天分不错,问题不大。” ——这是算学老师。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小姐于学问一道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擅于探究、能理性思考、洞察力敏锐可不是光凭学习知识就能够拥有的,令妹已经走的比大多数学子要远了。” ——这是国文老师。 国学常识这种送分题就不必多说了,总之对得起越明珠这段时间的按部就班。 还好记忆融会贯通没给原主抹黑,至于老师们毫不吝啬的称赞。 不能指望一个上辈子不光在学习上总能拔得头筹连人际交往都能得到一大堆拥簇的人面对旁人的一丁点赞美就喜形于色。 虽然张启山表情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除了之前谈好的薪水这次会谈后又吩咐管家分别给了三位老师一小箱银元当做赏钱,这可比他们一年收入都多。 看得出对她的学习成果是相当满意。 验收完一周的学习成果,越明珠迎来了一天假期。 放了假,她这才察觉府里所有人都对张启山改了称呼,连管家都开始叫他:佛爷。 要知道以前都是喊:“当家”或者“爷”“东家”。 往前回忆了一下下,不难发现这股风气是张日山和张小鱼他们带进家里的。以前还只是外面人这么叫,现在他们在府里进进出出,天天挂在嘴边,捧珠都被影响的佛爷长佛爷短。 就有点费解。 这这好听吗?总感觉把金大腿都喊老了。 不过。 偶尔望着张启山那张不轻易流露情绪的脸,这么听着听着,又好像还不错。 反正没强迫她一起叫。 这天吃完饭,她上楼正巧碰见从二楼下来的张日山。 说起来投奔金大腿的人挺多,但能在府上自由出入的也就三个人,张日山,张小鱼和张小楼。 脚步稍稍慢了下来。 心中暗忖以论字排辈的说法,难道张启山和张日山是山字辈,张小鱼和张小楼是小字辈? 她站在楼梯中间,左右的间隙倒是能容人下去。 等到张日山往哪边下,她就使坏往哪边跨一步,接连被堵了三次,没见识过这么稚拙挑衅的张日山怔愣了下,随即抬眼看向她,目光严肃起来。 可惜。 这样的表情哪怕出现在张小鱼脸上都还有几分威力,唯独在他脸上没有。 这样正气十足的脸,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剑眉星目,或许有正气凛然的气势,可现在两人年龄相差无几,微微皱眉也让人生不起敬畏心。 再一联想他的东北口音。 越明珠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张日山懒得去想她在乐什么,当着自家人还有点活泼的性子在独自面对这位佛爷家的小姐时冷淡不少。然而身上淤青未退,到底没对她说太过分的话。 只不高兴道:“你笑啥?” “没笑啥。” 听她学自己口音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张日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你,你起开。” 咦? 细细观察他表情两眼,越明珠发现他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没那天一起吃饭那么好说话,还有点傲,不知道是不是同伴和金大腿都不在眼前的缘故。 不爱搭理人,话也不密脾气还挺倔。 有脾气就对了,越明珠就喜欢有脾气的人。 她轻哼一声。 不仅不退还特意拎起裙摆极其文雅的上了一步台阶,将原本就停在她上方两个台阶特意为了避让她的张日山逼得不得不往后退也跟着上了一阶。 “这里是我家。”她秀秀气气地说着十分气人的话:“我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我就是不起开,你又能如何?” “你!” 张日山眉头猛地一皱。 如果说当初她对佛爷那一通发泄还有点可爱,那此刻在张日山逼视下的这张脸,就只余盛气凌人了。 他实在想不通。 自己路过书房偶然一瞥的那个腹有诗书、秀外慧中的佛爷妹妹怎么本性会如此蛮横不讲道理。 似曾相识的疑问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书香门第? 知书达理? 开什么玩笑。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性子再跳脱沉不住气他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置气,张家人的训练他是落下一些,可到底不是寻常人。 不待越明珠反应。 张日山单手在楼梯扶手上一撑,轻盈从楼上翻越到一楼地板。 这一番动作敏捷灵巧,加之年龄小腰身这么一拧还有点猫科动物的灵动美。 越明珠不是没见过陈皮翻墙,但是他的翻跟张日山的翻不太一样。 不比后者来的赏心悦目。 她靠边往下看,这一跳起码也有两米多的高度,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下方的张日山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在她探头往下看时仰头瞥了她一眼,瞧出她的惊讶,这随意的一瞥中便透出几分不以为意。 仿佛在说:这算什么本事。 第91章 明珠钓鱼 遇见过的高手种类太多,越明珠起了点心思,诱导捧珠动主动介绍九门提督。 “狗五爷养了上百条狗,听说账房出城收债地主下乡收租都要找他借狗防身。六爷是个刀客,刀使的特别快,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他拔刀的速度,跟佛爷和其他几位当家作风也截然不同,什么门人伙计都没有,独门独户。” “二爷八爷九爷小姐都见过,霍家向来是女当家,听说是个女中豪杰,至于三爷四爷,三爷似乎行走不便,很少在人前露脸,四爷四爷之前来家里跟佛爷谈码头上的生意,小姐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来他们家还带了一堆人,特别装。 只是,她难免疑问: “九门提督不是前清武官的官职,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九门就九门,还要加个提督,大头的复辟早就失败了,金大腿也不嫌晦气。 真搞不懂是在建商会还是在建帮派,张启山不怎么跟她说生意上的事,不过只要他不涉嫌黄赌毒,越明珠可以学着睁一眼闭一眼。 只能寄期望于军队,默默期待:“但愿从军能把他身上的江湖习性洗掉。” 捧珠正绘声绘色跟她描述佛爷在长沙最大的酒楼宴请其他八位当家,声势何等浩大。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捧珠跑去开窗。 随着窗户敞开一条缝隙,不等她转述已经听清声音来自何人的越明珠霍然而起,捧珠惊呼:“是张小爷和陈皮小爷打起来了。” 如她所说,张日山正与人缠斗。 自打在长沙住下,他晨起夜寐,天蒙蒙亮就来张家报到,小鱼他们跟着佛爷出门做事,他被取笑年纪小,不得不一脸不情愿的留府看家。 不情愿归不情愿。 等佛爷一走,张日山守着宅邸却是片刻都未放松警惕。 下午就截到一个翻墙而入的贼人,他冷声呵斥:“哪儿来的狗东西,敢在张家撒野!” 背对着他蹲伏的人起身。 转身时两手依然懒懒垂在身侧,只是对峙的刹那浑身骤起的气势充斥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机。 ——不是陈皮是谁。 几天前明珠派人去红府给他传了口信,说最近回张家小住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出,老早就摸清那边路线的陈皮轻车熟路进了明珠小院,里面空无一人。 翻遍整个越家也只有几个下人在清理池塘。 他不耐烦回红府等消息索性自己过来寻人,张家远离闹市,戒备森严,好在围墙不比明珠家的敦厚严实,是铁栅栏和石墙组成的栅栏墙。 骄阳似火,热浪袭人。 辉煌明亮的豪宅呈现在天地间,微微泛白的栅栏墙延绵悠长,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占地面积极为宽广。 陈皮蹲在远处一棵大树热的满头大汗,衣衫湿透黏在背上,目光冷静地查勘地势。 好消息是他站位高能看清巡逻和守卫,坏消息是草坪太空旷一旦有生人靠近就会立刻被发现。 他潜伏在栅栏边上一处石墙后,听里边巡逻的人走远,找准时机一蹬墙壁,五指紧扣墙头一攀,便悄无声息跳入庭内。 正打算探头去看二楼阳台就被人堵个正着。 呵,陈皮冷笑。 张家的看门狗倒是身手见长,省了他藏头露尾的功夫。 张日山冲过来时,他直接迎了上去。 内行人看门道,一出手一接招就知道对面是个什么货色。 嗜杀成性、心狠手辣的货色。 张日山眼中全是戒备。 不敢想象如果今天守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万一真让眼前这个下手皆是杀招、不留半点余地的疯子闯进府里撞见小姐—— 心底一寒,他攻势愈发凌厉。 陈皮开始还想着打残废了张家的看门狗明珠要不高兴,谁知对方武功路数很怪,手劲也极大。自打拜师二月红,他对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外家功夫也算略知一二,已经许久没碰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往常与他人动手,不出三招势必击杀对方,哪有像今天这样硬碰硬,杀气腾腾却无一伤亡,反而火气越打越大。 破空的拳风和攻势迅猛的劈腿横扫,震得彼此一身铁打的筋骨都剧痛难忍。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其他人,巡逻队伍和管家纷纷闻讯前来。 张日山眼神凌厉:“抓活的,看他有没有同党。”他怕有人直接开枪把人打死,得先把人拿下问清底细再赶尽杀绝。 他初来乍到没见过陈皮,管家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见两人打的不可开交,他知道铁定拦不住,能拦住张日山,一定拦不住陈皮。 只能扬声劝诫:“这位是九门二爷的徒弟,咱们两家往来频繁,大家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 心里门清能有什么误会,无非就是陈皮翻墙来找小姐被不认识他的张日山撞上,他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小姐的名头,自然是为了小姐名声。 知道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来讲又是另一回事。 若说红府二爷,刚来长沙不久的张日山未必知道是谁,可要提起最近在长沙如日中天的九门提督,那他自然知晓对方来历。 知道归知道,张日山没停手,情况也不允许。 就算是九门二当家的徒弟也没有擅闯佛爷家的道理。 越明珠赶到的时候,管家已经清场了,空地只剩正在打斗的两人和他。见小姐来,他快步上前:“小姐,暑气重小心身体。” 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看见陈皮赤手空拳跟人打,钢筋铁骨一般的拳脚舞的虎虎生风震得空气“啪啪”直响,光是站在一旁围观都让听的人浑身骨头隐隐作痛。 还有张日山,想不到他长的一派秀骨清相,居然能跟陈皮斗的旗鼓相当。 之前越明珠还在思量这群张家人的真实武力值,现在看来确实不差,还是先劝架。 可问题是她没劝过架啊。 正在脑海中搜刮有效劝架的知识点,忽然闪过某个大雨滂沱的画面,毫无用处。 别开玩笑这个是真会死人的。 管家见她打了个寒颤以为联想到不愉快的回忆在害怕,安慰:“小姐别怕,年轻人火气重,打一架就好了,要不您先回屋休息,我守在这。” 陈皮呼吸倏地急促起来。 张日山有所觉察直接趁其不备反身一记高蹬腿扫在他侧耳,他抬手堪堪格挡住,手臂外侧顿时一阵火燎。 越明珠微微皱眉:“没事,他们又不会误伤我。” 忽然想到什么。 误伤? “哎呀哎呀哎呀。”她小声试探性痛呼了几下,语气在一声声纠正下逐渐变得真实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越明珠还能狠心掐自己一下,现在不成了,她舍不得。 “小姐您这是?” 她满意一笑。 下一秒伸手捂住了右眼:“哎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不是你们用了什么飞沙迷眼的卑鄙招数!” “” 陈皮不再急躁。越是犹豫进退,越是难以保全。 一记侧踢腿不中,练铁弹子千锤百炼锤炼出的食中二指屈并,一贯而出,足以贯穿砖墙的指力迅猛如闪电,张日山及时格挡,一击未中,陈皮寻出对方双臂下方一瞬空荡的破绽,弹起的屈指直击气海穴。 若被命中,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张日山速度极快地侧身避开,顺势左手扣腕再以肘力相击,最终这硬拼的这一招还是陈皮稍稍占了上风,他指力惊人,被扣住手腕依然勾爪勾破了薄衫,在张日山腹部留下两道血肉模糊的爪痕。 这次对招不过转瞬,得手之后陈皮撤退出好几步拉开距离。 张日山捂着受伤的地方气喘不止,陈皮扳着指骨发出“咯嘣咯嘣”脆响。 冷笑不止,大有再来一场的趋势。 无人搭理的角落,被忽视的越明珠坚持捂眼威胁:“再不停手我真的要生气啦。” 这次出声来得及时。 吃了暗亏的张日山被她这么一叫不免冲势微阻。 陈皮不快地横了他一眼。 许是打狠了,当他卸去招式垂下双手向明珠走去时眉峰的凶戾之色尚未退尽。 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让管家下意识挡在小姐身前。 陈皮看都没看他直接绕开,伸手去移明珠捂着眼睛的手,“给我看看。” 管家松了口气,看向张日山:“怎么样?”问他要害有没有被伤到,见他摇头,便揣手叹气,“这是在家不是在战场,要懂的点到为止,殃及到小姐,还不快点道歉。” 张日山用手掩着腹部刺痛的伤口,冷眼旁观:“真伤假伤,我能分清。” 被无情揭穿的时候,越明珠正睁着黑白分明连红血丝都没有的右眼给陈皮看。 盯着她盈亮如江上月的眼珠,陈皮嘲弄的轻嗤:“下次装的再像点,都让人瞧出来了。” “抛开事实不谈,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 “你不也看出来了,还这么担心做什么?” “我为什么担心,你能不知道?”见她丝毫没有反省还在狡辩,他皮笑肉不笑:“之前是谁说不想骗我,先是联合师父骗我,今天又为了外人骗我,你良心去哪儿了?” 也不想想听她弄虚作假最多的人是谁。 越明珠余光瞟到不远处的张日山,颇为可惜,好看是好看,可惜不中用。 随后冲陈皮仰脸一笑:“我这不叫骗。” 他面无表情:“那叫什么。” “叫”她眼珠一转,得意的很可爱:“愿者上钩。” 此话一出。 陈皮盯了她两秒,什么旧账都不想再提了。 第92章 风水灯阵 好哄到她都忍不住恶趣味发作。 故意闷闷不乐道:“就算我是装的,那你未免也太镇定了,从头到尾脸色都不带变一下,根本不关心我。” 她了解陈皮,陈皮又何尝不了解她。 闻言一顿,挑眉:“不是你跟师父说,不希望我分心。” “那你听进去了没有?” “嗯。” 越明珠偏头端视他太阳穴的位置:“真听进去了这里还挨了一下。” 听她这么说,陈皮皱眉,比起受了点皮外伤,他更烦自己在明珠面前落人下风还被瞧出来了。 想起过招的张日山,一时间他脸色阴沉不定。 “小姐,小姐。” 好在后方及时传来捧珠的声音,她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拿着越明珠的遮阳帽,怀中还抱着遮阳伞。 小声喘气:“太太阳大,别晒伤了。” 陈皮视线往下一扫,见她被晒的脸颊绯红,暂且放下那点不快,主动接过遮阳帽给明珠戴上,又撑开遮阳伞。 “回去再说。” 捧珠看着眨眼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忍不住抬头偷偷瞪了他一眼。 这么一瞪才发觉陈皮身上的薄衫已被汗水浸透,额边豆大的汗水往下滑,滑进脖子里,又打湿了衣襟,日晒下蒸腾的热浪肉眼都能看清。 可他伞撑的极有耐心,看不到半点心烦气躁。 捧珠抿了下嘴移开目光,用手给小姐扇出一丝凉风:“小姐外面热,咱们回去。” “好。” 她步子迈的极快。 就不信陈皮手里有伞还能让自己晒到太阳,毫不在意遮阳伞的掌控权在不在自己手中。 他们三个一撤,庭院便只剩下管家和张日山。 管家看了一眼他被勾破的衣衫处若隐若现的纹身,“以后当着小姐面,别随便与陈皮动手。” 虽说出发点是为了大家好,防止恶人擅闯冲撞了小姐,可最终结果的确是他棋差一招。 张日山脸上没多少不甘,比起仿佛要沸腾起来的血液,神色平静的近乎冷漠。张家人向来如此,心浮气躁是大忌,处境越危险,越得冷静沉着。 哪怕知道对方来历又有管家坐镇,他目光都未曾离开陈皮哪怕一秒。 卸下满身防备的人亦步亦趋地撑着伞,浑身渗人的煞气缓和松懈下来,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张日山心情微妙。 这种杀人如麻之辈,居然会有如此驯顺的一面? 正当他心中起疑时,被盯烦了的陈皮回头冷漠地横了他一眼,驯服和温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略带一丝狰狞的恶意。 换个人怕要被吓得两股颤颤。 可与他对视的张日山仅仅皱了下眉:“小姐金枝玉叶,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佛爷不管吗?”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怎么管?” 管家说了句实在话:“小姐没来长沙认亲佛爷前就已经认识了陈皮,那时候汉昌两地水匪为患,劫掠客商杀人沉船,连官府的货都敢下手何其猖獗,若没有陈皮一路护送小姐来长沙” 话未说完,张日山已经懂了。 管家掸了掸衣袖,末了摇头道:“还是先管管自己,张家人在指力上输给一个外姓人,你啊。” 陈皮收了伞递给一旁的佣人。 抬头打量张家,这是他头一次进来。到了二楼明珠房间,查看一圈里外间的风水布局。 他拜在二月红门下时日不长,除却下墓的本事还跟师父学习如何解读山川河流脉象,最近只涉及到一星半点的风水知识将来用于定穴探位。 以目前只学到点皮毛的风水学问来看,上方华而不实的水晶灯以及屋子四角明亮闪烁的壁灯,不管是摆设方位还是五行对应,他大致能分辨出是个极好的风水灯阵。 只是光看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什么阵。 他来到墙边打开壁灯,观察五星会聚后室内的光线,又到窗边摸了一下风向,迎面扑来的气流丝毫没有夏季的燥热。 清凉中还带有草木气息。 陈皮眯了下眼,这分明就是祛晦转运阵。 而且布这风水局的人为了确保明珠运势一帆风顺,无灾无病,还用上了移星换斗、乾坤挪移,移灾转凶的二重阵。 陈皮退出房间,目光沿着走廊往前看,被偷了吉运还要背负灾厄的方位是——东南。 他问:“那是谁的房间?” 陈皮不在乎是谁替明珠挡灾,在他看来只要对明珠有好处,死再多人,坏再多人的气运都理所当然。 要是死的不够多,福气抢的不够深厚,他还能帮把手。 他只是想不到张启山也会用这种阴损的招数,还是用在自己家里。 啧。 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在明珠面前装腔作势。 ? 越明珠被问的一头雾水。 觉得他就像突然来到陌生地方不停到处闻闻嗅嗅,确保主人安危的小狗,警惕的飞机耳都快出来了。 顺着他视线尽头,满脸困惑不解:“是表哥房间,怎么了?”不会是想踩点来暗杀她的金大腿? 哦,那没事了。 陈皮漠不关心地扭头就走,脑子难得冒起的那点坏水不翼而飞。 他转身大摇大摆的坐下。 莫名其妙。 把帽子随手扔在一旁,越明珠在对面落座没去看他大爷做派的豪放坐姿。 双手抱胸,目光审视:“说,我和红先生的对话你偷听到多少?” 他眼神微微闪烁。 一时说漏嘴让明珠知晓了这件事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心虚,还有点兴致缺缺:“怎么,那天你都没联合师父一起声讨我,今天反倒跟我翻起旧账来?” 又来了。 两人初相识越明珠只觉得他心狠手辣,没有三观,后来发现他杀人如切瓜,杀心起的毫无预兆,去的也莫名其妙。 偶尔还神经兮兮的。 就拿春申死的那晚来说,他就很突然的对她起了杀意,要知道某种意义上她当时都快把他喂熟了还来这么一出。 无情无义,坏事做尽。 现在倒不会对她骤起杀心,但间歇性喜欢犯神经的毛病一直没好。 我真是给你脸了。 越明珠不搭理他,扭头吩咐捧珠:“去厨房拿点冰镇的解暑汤过来。” “是,小姐。” 捧珠一走,她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专心闭目养神,并在心底倒计时: 3 2 衣服摩擦声响起,身侧沙发微微塌陷,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耳边也传来陈皮的声音:“明珠,我跟你开玩笑。” 1。 哼。 她用鼻音发出不高兴的哼唧。 身旁陈皮正前倾着上半身,左手撑在膝盖上,歪着脑袋探头看她,见她睁眼看来,原本还略带紧绷的身体瞬间就松弛下来。 他悻悻啧了一声:“我知道,我惯出来的。” 第93章 你打我? 听他服软,越明珠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他嘴欠:“你以前不是说讨厌滥杀无辜,还以为你会跟师父一个态度。” 被二月红压着练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还真以为自己刀变钝了,一想起来就烦躁的犯恶心。直到出城办事,他拿出九爪钩发现比从前在江边上讨生活还利落,这才痛快不少。 人穷命贱。 对活一天是一天的人来说,只要有机会能活到明天,别说是杀人,他们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都做的出来。 陈皮也是。 灭人满门不会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红家在长沙曾权倾一时,师父他们玩人上人那一套,讲究什么面子排场,陈皮不耐烦虚与委蛇,他还没得势只要一天还未出师那就只是在借二月红的势,不甘现状自然更要与人逞强斗狠。 不杀人不现实。 他语气轻松:“不过算不上滥杀无辜,那些人枪毙多少次都不冤枉,我杀他们也算日行一善。” 说的问心无愧,其实根本没想过自己本质上和那些人其实并无区别。 越明珠早就习惯了他那套逻辑自洽的歪理邪说。 这些旧事暂且不提。 只是窥斑见豹,金大腿牵头的九门提督看来的确不仅仅是商会那么简单,任何年代的黑心商人获利手段都好坏参半。 只看陈皮这半个九门中人就能知道里面的其他人都是些什么成份。 她说的很真心:“你如果安生做个生意什么的,我当然希望你遵纪守法做个好人,可你不是还在跟红先生学武艺,那等你出师肯定也要混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与人打打杀杀在所难免。” 当初在当铺被骗走镯子的时候越明珠就想明白了,人在底层的时候,旁人不会跟你讲他所在层次的伦理道德。 因为他没把你当人。 所以当你把对方当人,往往就只会为常理所困被将死。 那天的话她全部出自真心,并不觉得陈皮有错,二月红高他太多,不懂一无所有的人的困境。 陈皮的成长环境就是最底层的弱肉强食,单纯靠兽性思维活着,偶尔会冒出一两个突发性、完全与当前处境不相干的念头让敌人摸不着头脑,更猜不透他当下的想法。 但往往这种从事后回顾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安排,对他相当有利。 越明珠不希望太人性化的社会磨钝了他这种说不清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培养的优势,相反她更希望可以助长。 “出门在外,一个不好不坏的人总比好人路走的宽一些,选择也多一些。” 尤其是她很快就要入学,对外面的消息很难再接收及时。与其放养出问题来,还不如松松绳索。 陈皮神色冷静,“我做什么你都能接受?” 这话很危险啊。 抬头去瞧他表情,不难发现他左眼写着“不安分”右眼写着“搞事情”,暗叹但凡跟黑社会沾边的行业风气都一等一的差,看古惑仔就知道了。 越明珠可太清楚他蹬鼻子上脸的德行了。 “当然不是!”不容置喙地竖起三个手指,表情是少见的严峻,“先说好,你怎么行走江湖我不管,但唯独有三件事你不能沾。” 陈皮看她态度认真便熄了逗人的心思。 正欲开口问是哪三件事,就见明珠表情一慌,手指头开始互相打架,不太确定收回“三”又比划出“四”。 “不,不对,应该是四啊不” 她手忙脚乱,忐忑道:“是是是五件。” 陈皮:“” 信誓旦旦又紧急撤回还反复加码,本该呈现出来的魄力在短短几秒中化为令人啼笑皆非的笨拙。 原本还悬着的心,在看到这‘严苛’巴掌后也变得无语起来。 他无情嘲笑:“要不要把我的手也借给你?” 大胆!!! 越明珠五指攥紧,化为拳头。 “你再说一遍?” 望着那高高举起还没有小时候看别人玩的沙包大的拳头,陈皮停顿片刻不作声了。 见他老实闭嘴。 “首先。” 越明珠坚定竖起一根手指:“我最恨日本人。” 陈皮毫不意外,他从师父那里听过明珠父亲死在日本人枪下,语气慎重:“你放心,只要是日本人,有机会我见一个杀一个。” 咦,孺子可教嘛。 越明珠很清楚陈皮没有保家卫国的意识,不懂舍身取义也不懂安国兴邦,但是既然答应她要杀谁,只要时机到了就一定不会留活口。 “很好。”她满意点头,并心情颇好的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我讨厌汉奸。” “汉奸我也杀。” 好好好。 只要你杀小鬼子杀汉奸,那就永远是我的好同志。 越明珠甚至在考虑万一哪天陈皮运气不好壮烈牺牲,把他牌位放进她越家祠堂也是可以的,将来每年清明头香都烧给他。 当然,前提是那时候她也还没牺牲。 不过丧气话心里想想就算了,带着一丢丢心虚她回避了陈皮视线,继续往上竖:“第三,我讨厌抽大烟的人。” “我不沾这玩意儿。” 行。 越明珠竖起第四根手指。 “第四,我讨厌逛花街,欺负女人的人。” 陈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明珠,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这倒是句实话。 回忆了一下两人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她点头认可:“确实,以前你还会在码头偷看小姐姐,来了长沙倒是学会洁身自好。” “咳咳咳” 陈皮呛住。 码头那点破事他本来都忘的一干二净了,缓过神,意识到什么的他神色微妙,“这么说,找上我之前你就已经在暗中观察我了?” “是啊。”越明珠毫不避讳。 “我盯了你三天呢,怎么,要我把你那三天做过的事全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吗?” “不用。” 他勉强稳住:“最后一件?” “最后。” 越明珠目光斜过去,带有一丝谴责:“我讨厌烂赌鬼。” 听她说起前两件就隐约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什么的陈皮莫名心虚,把她那根小拇指往手心方向按回去。 “斗斗鸡不算?” 越明珠秀气的眉心微微隆起一个川字。 憋屈地把那根被自己按下去的细白手指轻轻捏着又竖了回来,陈皮深吸一口气,回道:“来长沙你什么时候瞧见我去过赌场一类的地方?” “最好是这样,要是哪天我去红府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哼。” “哼是什么意思。” “你死定了的意思。” “哪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接二连三的吃瘪还被质疑,可一抬眼就对上明珠柔软明亮的眼波,陈皮喉结微滚,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儿,不禁笑了下,“能不能先让我尝尝你所谓的‘死定了’是什么滋味?” “信不信我打你?” “不信。” 陈皮轻松截住她话茬,瞥了眼她脆弱的小巴掌,“真要打人是不会出声警示敌人的,他们只会” 细微的动静让陈皮不自觉的观察过去,被吸引注意不到半秒他就敏锐察觉有风声从正下方呼来。 力度极弱速度也极慢。 陈皮没躲,两秒后下巴“啪”地挨了一巴掌。 他一时怔住。 好一会儿才动作迟缓的摸了摸下巴,带点新奇的盯着她看:“明珠你打我?” 那语气不像挨了一巴掌,倒像被人轻薄了一下。 第94章 见字如面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知道他脸皮厚。 没想到能厚到这个地步,一巴掌下去震得手疼。 不过,看他下巴隐约有指印浮现,越明珠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白里透红,还挺秀色可餐。 当时只顾担心动作慢准头不好,怕让陈皮躲了过去,以至于那一巴掌真的又急又重失了分寸。 “我好像太用力了。” 跟人动手还这么心软,陈皮有心想逗她两句,认真回味了下挨那一巴掌时的触感。 “就你那点力气给我挠痒痒都费劲,别说打疼人了。” “是吗?”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搓着刺啦刺啦的手指头,越明珠理直气壮地控诉:“你反应那么快就不能躲一下吗,我手都麻了。” 陈皮:“” 就不该对这个没良心的抱有幻想,没好气地拉过她手检查,淡青、淡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近半年来吃好喝好,气血足,看着娇气也很健康。 实在没瞧出哪里有问题,捏捏指尖和关节:“疼吗?” “你手上的茧磨的我有点疼算吗?” 不知道是暑气重,还是跟人动手的气血上涌,总之他掌心也焐的她很不舒服。 “” 陈皮差点气笑了。 瞥了她一眼,手翻过来,手心朝上,耐心极佳地点点她掌根位置:“扇人耳光不要手指发力,要用这个地方实实在在甩到人脸上才行。” 越明珠认真听他传授经验。 从前在汉口见他杀人总是捅耳朵喉咙眼睛,出于好奇她还试探过为什么不捅胸口心脏一类的地方,当时陈皮回答说衣服会缴住刀刃很碍事。 杀人经验说的头头是道,结果挨了自己打还不是要反过来教下次怎么出手才用力。 越明珠得意地勾了下嘴角。 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提,反手握住陈皮指尖。 “我知道你那天回去做了什么。” 这没头没尾的,陈皮皱着眉没反应过来。 她目光真诚:“我是不想看见你杀人,但是我并不害怕你站在血泊和尸体中的样子。” 陈皮知道这是在说逃跑路上他杀了追兵后捂她眼睛的事,一时有点不安,毕竟事情起因是—— 【我知道那天回去你做了什么。】 满头雾水和心烦意乱忽地僵滞住,明明是三伏天,陈皮却后背发凉。 他甚至没办法思考是不是张启山在从中作梗。 越明珠微微皱眉:“我的确不习惯死人。” “但是不管将来你是不是要跟着红先生加入帮派,是否恶贯满盈,只要你像今天,像现在,像带我逃难来长沙的路上,无论多危险无论我们遇到了什么,只要你始终对我保持真诚,哪怕有些事你没办法对我如实相告,只要你不骗我,就算不习惯再害怕,我也可以为了你去努力克服。” 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靥,纯粹又热烈:“我对你的心意必定能够排除万难。” “……” 心颤了一下。 陈皮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握得太过用力,手背骨节都微微泛白,被握着的人却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珠,“答应你的事我会全部做到,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委屈自己,日本人杀汉奸,全是我心甘情愿。” 越明珠迎着他灼人的目光。 心如止水。 看,人就得对自己想要的结果保持吹毛求疵的态度。 因为万事皆有变数。 过去陈皮穷困潦倒可以为了一百文杀的黄葵血流成河,也可以为了报叩门不见的仇杀到整条街只剩郎中的药铺,难保日后他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或者泄愤瞒着她做一些别的事。 所以想要趋近完美的结果,就得未雨绸缪。 之前在红府时不时就提起二月红,还联合对方给他下套,就是知道他占有欲强,不可能放任二人独处。 偷听是必然的。 总不能说了好话,最该听到的人却一无所知。 况且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心甘情愿,将来若想要反悔 过了片刻。 见时机成熟,越明珠默默放了个雷:“忘了告诉你,再过几天我就要去上学,进了学校恐怕就没那么多时间和你见面了。” 心头那团烧得陈皮既焦灼又舒坦的火瞬间被浇灭大半。 “……” 就说怎么突然嘴甜起来,合着那点糊弄人的小伎俩全都砸他身上了是? 实在是这种局面太过熟悉,陈皮被气笑了:“好。” 这是什么意思? 越明珠没想到有所铺垫后,效果竟然出奇的好,有点惊讶,“你没别的想说的?” “你不介意吗?” 见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还略显紧张,陈皮不但没心情好转,还升起几分被轻易拿捏的恼火来。 他自小生于人多地少的江浙一带。 粮食短缺,水灾频繁,有田种的人尚且吃不饱饭,他这种父母双亡的小孩没饿死实属侥幸。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小学着捕鱼捉螃蟹,捂着干瘪的肚皮勉强度日。 陈皮除了要跟比自己小的孩子争,还要跟比自己大的孩子争,更别说那些身强力壮、成帮结队的渔贩、鱼商。 为图渔利,互毁生计,不择手段是常态。 受尽白眼过惯了苦日子,没人把他当人看,陈皮也就不把别人当人看了。 一年到头能吃饱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凑不出来,冬天趁着过节还得打赤脚沿街乞讨。 当他看到跟自己同龄的小孩大冬天不用下能冻死人的河水捕鱼捞螃蟹,还能吃饱穿暖去私塾上学,心中搅动的恶意让他难以忍受。 第一次杀人,陈皮看污血融进水里化开,只在想自己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他心情微妙好转,“我是见不得别人好,又不是见不得你好。” “就算我要住校?” “” “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陈皮表情逐渐难看起来,越明珠小小声:“还希望我好吗?” 他脸色阴沉:“我去看你。” “那是封闭式学校,上学期间不能随意外出。” “我会翻墙。” “学校里全是女学生。” “我不让她们瞧见。” “学校到处都是人,怎么不被瞧见?” 见自己提议被一一否决,先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神色阴晴不定:“你诚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越明珠怀疑自己要是点头,他会毫不犹豫一口把自己咬烂嚼碎,礼貌纠正:“是我想换个‘见’法。” “…说。” “见字如面。” 她睁大双眼,力求真诚,“我在学校给你写信,只要有空就把每天发生的事全都写在信里,事无巨细。” 忽悠,接着忽悠。 明知道他不识字,倒要看看她还能憋出什么坏来。 “所以。” 越明珠说的理所当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刁难他,“你开始学认字。” 认字?陈皮头皮发麻。 师父教的南北朝历史他都懒得听,喜七刻字的板子扛了那么久,也就认个一和一百。 还认字? 见他比任何一次都兴趣缺缺。 越明珠一把甩开他的手,把近期养成的坏脾气和无理取闹展现的淋漓尽致,“我不管,反正上学的苦你必须陪我一起吃。” 没错,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见不得有人比自己清闲。 “”陈皮偶尔。 只是偶尔,也会怀念起当初码头那个送吃送喝还会哄人卖乖的明珠。 乱七八糟的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嘲讽:让你总顺着她,可不就骑在脑袋上作威作福。 难得运作的大脑提醒他别一退再退。 可事实上。 “啧。” 陈皮盯着她,没好气的妥协道:“陪你,恩?” 第95章 找人 陈皮待到很晚才走,中间还陪她吃了顿饭。 张启山不在家,她懒得下楼就让人把饭菜送上来,管家得知她留客还特意上来问陈皮有没有忌口。 陈皮冷淡道:“别上鱼虾就行了。” 她轻叹一声,对管家吩咐:“他是江浙人惯会吃海鲜,其他口味和我相仿,就再加一道蟹黄鱼翅和墨鱼片。” 待管家应声走后。 陈皮扯了下嘴角,微微上扬:“我可没说自己爱吃螃蟹。” 你是没说过。 越明珠白他一眼,可谁让你当初生磕螃蟹的模样令人记忆犹新。 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但凡碰上有水的地方他总要下去摸摸石头缝,自己考虑到万一是他出生在沿海地区没得选才什么都吃,还特意只让做蟹黄没让上整个螃蟹呢。 “爱吃不吃。” 陈皮:“” 吃当然是吃的,边看她脸色边低头闷不吭声地吃完了。 不过就算他态度老实饭后越明珠也没轻易放过他,趁热打铁,直接把人推进书房找了套《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 这套书籍除了认字外还兼备地域、科学和部分史实,是原主小时候的启蒙书。 她坐在书桌前以镇纸抚案,指使陈皮摆砚研磨。 以前这活儿都是捧珠做,只不过入夏那段时间他来越府来的勤,免不了看她写字画画,次数多了就把捧珠挤到一边自己上。 越明珠:陈皮添香也行,反正磨墨也没什么意思。 陈皮站边上磨墨,她则翻开一本《字课图说》细看,打算找找他能感兴趣的地方。 翻着翻着不由得“咦?”了一声。 把书摊平在桌上,她指着这页地域介绍的两字其中之一,偏头看向他,“你猜这个是什么字?” “” “是浙,浙江的浙,你的故乡。” 陈皮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兴趣不大。 对自己家乡都这么冷淡?她试探性的手指平移到另一个字上,“那你再猜猜它旁边这个是什么字?” 陈皮:“浙江的江?” 当他傻子是。 “不对。” 越明珠止不住笑,“是越,我的越,越明珠的越。”浙江是古越之地,也就是越王勾践的故土。 “你的越?” 陈皮墨也不磨了弯腰凑在她身边一起盯这个笔画很多的字。 “古人说吴越之地,指的就是江浙一带,所以才会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 她单手支着下巴,歪头打量陈皮,除了这张脸,实在瞧不出他哪里像个江南人。 他瞧的认真,越明珠数着时间感觉足够记下一个字便合上书往旁边放不许他再看,转而提笔写下:陈皮。 又在陈皮隔壁写下:越明珠。 “我写的什么?” 陈皮无语地瞄了她一眼,长的一模一样还能是什么,手指顺着刚刚记下的那个字往下点。 “越。” “明。” “珠。” 咬着牙,硬是把这三个字念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滋味。 被念名字的本人满意点头,一点也不在乎他语气如何,快乐指向旁边两个字,“那这个呢?” 陈皮沉默了,另外两个他不认识。 没打趣他怎么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越明珠歪着头唇边的笑容灿若云霞,轻声道,“能跟越明珠并列在一起的,除了陈皮还能是什么。” “” 他一时愣住。 过了片刻,抬眼去看她,表情不自觉软和下来。 越明珠:噢耶~ 哄人我可是专业的。 她微微一笑,声音很轻的说:“给我写回信?” 陈皮怎么会舍得拒绝她。 天色渐晚,星月交辉。 张家栅栏墙的外围有路灯,沿着开阔的街道一一点亮,她在门口目送陈皮离开直到看不清他身影,估摸着这会儿捧珠应该放好了洗澡水,走了没两步就听身后有汽车的动静。 金大腿回来了。 她也不急着休息,于是一路小跑出去,比从副驾驶座下来的张小鱼更快一步开车门,心里直犯嘀咕,前脚刚送走陈皮后脚张启山就回来了,那他们岂不是在路上正好撞上? 就是正好撞见。 夜间车灯极为亮眼,陈皮连余光都欠奉,露骨的恶意让车内的司机和张小鱼都为之侧目,后座张启山正闭目养神。 双方擦肩而过。 越明珠对此一无所知,心中的顾虑在靠近车后瞬间被熏得不知去向。 打开门,酒气更甚。 张启山当然会喝酒,张家有专门放酒的储藏室,从白兰地到葡萄酒再到国内老字号的白酒,一应俱全。只是他从不在家喝,出去应酬最多也只是沾杯,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见他喝成这样,光闻着味儿都觉得自己要醉了。 “喝了这么多?” “九门各位当家都在,佛爷难免尽兴。” 张小鱼回着话,探身准备去扶张启山下来,却见他人已睁眼,黑沉沉的眸中没有一丝醉意。 “佛爷。” 张启山吐出一口浊气,抬手解开颈间的扣子,目光落在车门边上正揉着鼻尖的人身上,顿了一瞬,“我身上酒气重,你避着点儿。” 她乖乖退后几步让出位置。 管家已经带人在门口备好热毛巾,候在一旁的在家镇宅的张日山。 晚风拂淡身上浓郁的酒气,他拿过毛巾捂脸醒神,“你带日山回去,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是,佛爷。” 张小鱼恭敬点头,顺手拉走格外沉默的张日山。 进了客厅,张启山靠坐着沙发一言不发,管家递了周围一圈眼色,在桌上放下醒酒汤便随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九门当家齐聚一堂自然要包下长沙最大的酒楼,张启山最后一个抵达,他到的时候场面不冷不热。 其他当家或散或聚,经历不同出身不同,举手抬足间的气势也各有锋芒,连坐姿也是千差万别。二月红撩着红袍风姿出众,右手边的霍三娘自小练软骨功仪态也与寻常人不同,边上是略有病容的解九爷,三人不咸不淡地聊着。 狗五没参与谈话,斜靠在椅背上没个正形,借着装傻充愣在躲霍三娘明晃晃的刀眼,时不时还悄悄挪动屁股往座椅后边蹭,试图把自己藏进二爷影子里。 半截李和水蝗老四井水不犯河水的喝着茶,人没怎么交谈,紧绷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像齐铁嘴就不大愿意跟他俩坐太近。 当然黑背老六也不行,哪怕现在他俩就坐一排。齐铁嘴也很纳闷,先不论九门之中自己跟谁关系最好,但也绝对轮不到面前抱着刀的这位。 深究起来,黑背老六其实跟谁关系都不好。 哪怕大家同处九门,对他的了解也仅限来历,知道是从陕西逃荒来的刀客,不下地的时候就整日在街上瞎晃悠,累了困了就往街角旮旯倒头一睡,开始还有人背地里嘲笑他像条丧家犬。 可哪个丧家犬能有他那么快的刀,久而久之没人敢再出言不逊。直到某天听说他下地遇见脏东西,被留了个黑手印在肩膀上怎么都去不掉,慢慢的黑背六爷这个名声就给喊出来了。 别看他位列九门,众人都没想过他今天会真的到场,前两次九门聚会也没瞧他来过,还是佛爷亲自去街边拜访,可见性格独到什么地步。 大家面上不显只是在心底惊讶。 齐铁嘴刚开始还没觉得这里面有自己什么事,按黑背老六的性子也就是找个角落谁也不搭理,谁知道一进门直接冲他来了。齐铁嘴悚然一惊差点大喊冤枉,不过转念一想二爷还在,真有什么不至于会冷眼旁观。 于是镇定起身拱手作揖,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黑背老六头都没抬径直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齐铁嘴跟着坐下,含笑示好:“六爷。” 心中不停痛骂,都怪那该死的狗五非得使唤狗来撵他,害得他今日只掐指算到一半就被吓的夺门而出,卦也没算完。暗戳戳地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意外发现同样看他不顺眼的还有霍锦惜。 顿时幸灾乐祸。 该!让你嚯嚯人家侄女! 他这边正在看狗五笑话,忽见黑背老六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长臂一伸,大洋正好停在他这侧的茶几边缘。 没自作多情以为他是在给自己送礼,齐铁嘴了然,“原来六爷是来找我算卦。” 这倒是件稀奇事。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事能比命重要,下墓惹到脏东西留了个鬼手印都没见他来算一算。 黑背老六沉默不语。 齐铁嘴对他的冷待习以为常,人家就是这么个性子,话少人还犟,佛爷当面恐怕也是这个态度,语言匮乏的就像他贫瘠蛮荒的故土,也只有那片粗粝厚实的黄土才能养出他这样为活着而活着的人。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若什么都不说,这一卦叫我如何算起?” “找人。” 黑背老六抬头,灰蒙蒙的眼底毫无光泽,他用艰涩的声音重复一遍,“找人。” 第96章 真金 寻人算卦没问题。 问题是——嘴角微抽地望向手中堪称烂大街的瓷质药瓶,巴掌大小,外观平平无奇,非要让齐铁嘴点评有何独到之处,也仅仅是长期被人拿在手中摩挲得光滑可鉴这点。 最绝的是,六爷所寻之人既非六亲亦非九族。 问他姓名年龄,不知道。 问他籍贯生辰,不知道。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要不是黑背老六一直在摸他那把破刀提醒了齐铁嘴他刀有多快,高低赏他一记白眼。 面上赔着笑腆着脸又多问了两句,确保信息无误。 幸好六爷确实对寻人很上心,否则也不会来跟他开这个口,在一阵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后,凡是能想起的细枝末节,黑背老六都在齐铁嘴的刨根问底下时断时续的交代了。 只是之前也提到过他这人性子古怪与人交流不多,往日嘴里能蹦出两三个字已是不易,导致他一说到琐碎繁杂的内容在表达能力上就差常人许多,讲起这些回忆也颠三倒四。 好在算命的不怕客人讲不清楚,就怕客人张不开嘴。 齐铁嘴听了有一会儿,中间掐掐算算,反复推卦,得出的结论令人费解,不禁喃喃自语:“履霜坚冰至,真金滚滚来?” 履霜坚冰至很好理解,意思是前路未可知要防患未然,真金滚滚来就多少带点如堕五里雾中的意思了。不过老祖宗传下的本事即使他能力不足只学了皮毛,就推算本身来说,这卦象按理是没有问题的。 同处九门,平时关系如何疏远,多少有点情分在里头,齐铁嘴动了恻隐之心,“非寻不可?” 只眼前一花,茶几上的药瓶便物归原主。 齐铁嘴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脖颈,叹气:“我就随口一说,六爷不至于对我下刀。” 算了,他也管不了别人。 只好沉下心给黑背老六说此卦的应验之法,“今夜子时一过你往东边儿走,走哪儿都行只要是东方,一直走到你想停下的时候,如果眼前正好是个上坡路,那说明你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之间尚存有一丝缘分。” “只要在坡底,迟早能遇上你想找的那个人。” 至于没有上坡路,又要等多久,他只字未提。 不知道黑背老六有没有把他话听进去,从头到尾只攥着那个破瓶子不出声,脸上也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变化。 齐铁嘴偏过头继续说道,“太阳升起时如果你正好向光,说明你和那个人之间的缘分会结下善果,若是背光” 升卦,得有两个阳爻。 子时一阳升,还差一阳,合则为生。 若是不合 他看向右手边潦倒落魄胡子拉碴的男人,依然沉默得像块雷打不动的石头。 罢了,山水一程,人各有命。 张启山进门离他给六爷算完这一卦也只过了半盏茶,来的正是时候。狗五正愁这云里雾里的八卦听完了又得挨刀眼,见佛爷来了顿时眼神一亮,赶忙起身热情招呼。 有张大佛爷这个靶子在,霍锦惜果然很快就转移了目标。 身为长沙大家族的霍家家主,她和解家势力从蒙东到岭南称得上富甲一方、名声赫赫,结果张启山一来长沙局势骤变。 短短一年便与军方交好,如今更是立足于南派之首。 叫人如何甘心? 可不管众人对被一个北派出身的土夫子踩在头上作何感想,大局已定,就算单从利益考虑,他们也得表现出心悦诚服。 ——佛爷。 醒酒汤已经凉了。 张启山回过神,他只是喝的多,其实人没醉,脑子很清醒。 今年打探得来的消息,南京政府财政入不敷出一直有裁兵的打算,只是会议开了几轮始终难以达成一致,多方势力为此争论不休,持续一年多都没有一个确切结果,按照当初军事会议制定的军事案,其中有一条是不许各地自设军校。 也就是说他将要进入的这所分校是在各集团军的消极抵制下的波动性产物,随着中央军与各地战事打响,这场武力统一在他看来持续不到冬天,最后一切终将如南京期望的那样。 果然。 今早就收到要提前去往军校报到的命令,高层应该也很担心如果不提前开学,等一切尘埃落定就会得到闭校通知。 这些军事政治上的麻烦他并未在意,只是对明珠沉声道:“临时接到消息,三天后我需要去军校报到,你开学那天,我无法陪你去学校了。” 不止是开学,以这个时限都待不到她参加入学考试。 越明珠有点意外,不过她倒不在意这个又不是小学生还要家长接送,她期待的是:“那我能送你去军校吗?” 家长不能送她,她可以去送家长啊! “路途遥远,中间还要改乘舟车。”张启山看穿了她想趁机出去兜风的念头,“你在家专心补课。” 越明珠幽幽叹气。 张启山听后不由笑了一下,向她招了招手。 不是街头随意呼唤流浪猫狗那般的逗弄,而是带着成年人的成熟与稳重,他周身酒气散的很快,越明珠坐下只闻到了一丁点,并不恼人。 “明珠。”张启山注视她,眼里带着平淡又舒缓的关切,“人生起伏皆有顺逆,但往后只要在长沙,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九门和张家都会是你的后盾。” 越明珠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愣了下。 张启山继续说道:“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他注定要参军抗日,未来每天要与死亡擦肩而过,明珠不同,有他庇护明珠可以活的简单自由,拥有更多选择权和自主权。 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筹办此次九门聚会,为的就是嘱咐其他当家在自己离开长沙后帮忙照看明珠。 张启山不信承诺,可他信利益。 凝视乖乖坐于身侧聆听他发言的明珠,他低声道:“当然,如果出去走了一圈,你还是觉得现在生活就很好,想要维持现状,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她认真听完,认真点头应了声“好”,换来金大腿一如既往地摸头。 月上枝头。 轻纱幔帐让月光照得皎然若雪,越明珠躺在床上,复盘先前在楼下那番谈话。 托管系统不解:【张启山说的不无道理,宿主还有其他的顾虑?】 她当然不是在怀疑张启山临别赠言的初衷,只是,【你不觉得有部分话放在他身上同样也很适用吗?】 【?】 【张启山去参军就意味着他也要见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如今战事频发,他迟早会上战场,还会在战火中培养属于自己的左膀右臂。】 越明珠有自己的生活,她不会时刻跟在张启山身边,有人可以,张小鱼可以,张小楼可以,从东北来的其他人全都可以。 【远水不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 托管系统反应过来,【张家人?】他们日日跟在张启山身边受他重用任他差遣,又各个能力非凡,浴血奋战中磨合出来的感情自然非同小可。 正如陈皮和宿主。 那到时候—— 托管系统已经开始想象未来金大腿逐渐边缘化宿主的画面了。 越明珠叹气,懒得再骂它眼界狭小。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在张家地位不稳,九门也好,张小鱼这群东北来客也好,在越明珠眼里他们全都是金大腿巩固权势的基石。 【张启山家业全在长沙,不管他能不能乘着这次风浪进入中央军校,将来势必会想办法驻守这里。】 长沙是绕不开的战场。 不如说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张启山身边能有更多派得上用场的人,这样她才更安全,长沙也更安全。 鉴于托管系统还在忧心个人得失。 看在它忠心耿耿的份上:【以张启山的为人,他给出去的东西也不会再收回去,无非是分给其他人一些罢了。】 【我要的是金大腿,又不是金主爸爸。】 要什么唯一性呢。 托管系统有点明白宿主的意思了:【那我们只要实质性的好处,真金白银?】 唉。 这已经不知道是越明珠第几次对它无言以对。 不当家不知金贵银贱。 刚来的时候不知道物价也不知道金大腿给的钞票价值几何很正常,可她都来这么久了,要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干脆去死好了。 金汇上涨,银元就会贬值。 现今比价都达到60左右了。 她实在没忍住吐槽:【要什么白银,我只要真金。】 第97章 口音 话是这么说。 隔天上完课她还是意思意思的站到张启山书桌前,提出一个小小建议:“先说好,我暂时还不太能接受有人和我一样把你当成哥哥,不过——” 经过慎重思考后,她诚心诚意的说:“我不介意他叫我姐姐。” 不争是不争,表态还是很有必要的。 张启山手没停,左手边需要他落款签字生效的文件快要堆积成山,“日山比你大两岁。” “他心理年龄比我小。” 握笔的手一顿,张启山抬头:“是吗?” 越明珠用力点头。 金大腿刚刚告诉她,等他去了军校,以后在长沙张小鱼主外,管家主内,最后张日山主她。 喜提pnc。 她有点意外,张日山也未必情愿。早晨两人在餐厅撞上,按理说她比张家规定的早餐时间要晚一小时他们不会在餐桌见到彼此才对。 往日天不亮就往张家跑,今天居然沦落到跟她吃一顿? 这样也好。 之前他虽然棋差一着输给陈皮,但张启山说他是这批张家人里身手最好的。 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正好物尽其用。 被人明目张胆的盯着看,张日山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他五感远高常人,对于来自外界的审视也就分外敏锐。 见他放在碗边的手不自觉地弯曲了一下,下意识地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越明珠思及昨日自己把他堵在台阶上,下午陈皮还跟人动了手,前后一照应,感觉像他俩联合起来在有意欺负人。 “伤的重吗?”她问。 那天好像见血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a跟c不合多半是主人无德。 这回等来张日山抬头一瞥,不过他很快又撇开视线,一声不吭地摇头。 噢。 那她懂了。 年纪小又武艺高强,自然是在夸赞和追捧下长大,结果初来乍到吃了闷亏,一时按捺不住气性。这倒跟陈皮睚眦必报的性子相差甚远,连迁怒她都不会,安分的有点可爱了。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正常的同龄人。 说人家记仇倒像在小看他。 想到日后两人还得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决定跟金大腿白送的pnc缓解一下气氛。 之后再照面,她总要上前把人拦下‘友好’交流几句。 张日山:不想搭理又不能无视佛爷妹妹,忍耐忍耐到了极限。 她到底想干嘛!!! 在指力上输给外姓人本来就恼火,让张小鱼知道了无情嘲笑一通不说,早上还被佛爷叫去交待他日后保护小姐不能再像昨日那般疏忽大意,往后得加强锻炼。 十六岁的张日山垂首站在佛爷身前,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知道比起小鱼自己年纪小又欠缺经验只能看家护院,眼馋大家去做大事期盼自己在家也能帮上佛爷忙,偏偏与人动手又落了下风反倒证实了能力不足。 不想再让佛爷失望,他这才收敛了莽撞的那一面学着沉稳起来。 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小姐拦在半路,他又无法真的无视她,想到这位大小姐对自己口音几次三番的戏弄,又气又郁闷。 唯一庆幸的是他已经私下偷偷跟小伙伴们请教过了。 开始大家见他吭哧半天不好意思开口,还耐着性子逗他,一问结果居然是小姐学他口音这种小事,张小鱼闷笑:你俩岁数差不多,小姐跟你闹着玩儿呢,瞅你那小心眼子。 张日山只当他放屁。 说的这么大度,你自己试试看? 大家伙一阵哄笑,最后见他真生气了,还是好声好气给出了一个很有实践性的提议: 那这样,往后你当着小姐面别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多做事少张嘴,就算要张嘴话也别那么密,绷着脸装一装,对,就你现在这尿性,话少点,尽量一两个字的往外蹦,保准小姐听不出什么口音。 认真回想一遍小伙伴们悉心传授的经验。 张日山悄默默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起来,由于五官生的俊年龄又小,这么一冷着脸,倒有几分冰冷秀丽之感。 越明珠打量他。 别的不说,这些姓张的确实长得不错,没一个丑的,各有各的风情呃,不是,是各有风格。 她凝神静气,暗自猜测对方的冷言冷语。 张日山心中不断默念。 话少。 话少。 一个字两个字。 短短一瞬就在心底斟酌好措辞,他简练又冷淡:“干哈?” 越明珠看着一脸高冷范儿的张日山,抿了抿唇,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日山:“” 他涨红了脸,羞愤地扭头疾步走开,边走边骂,就不该听张小鱼那群瘪犊子的,尽扒瞎! 一直到他走远,越明珠都没止住笑。 从头看到尾的捧珠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虽然不太懂她的笑点,但还是抱着哄她的念头问:“小姐,真的这么好笑吗?要不要日后我也用长沙发言?” 长沙方言? 看着想讨她欢心而羞涩的捧珠,越明珠认真细想一下,还是算了。 跟她解释:“我不是听见张日山讲东北话才笑话他,东北话也好,湘语也好,哪有为了口音就随便笑人的。” “那小姐刚才是?” 越明珠眼睛一亮,小声使坏,“你不觉得表哥刚来长沙如果也是东北口音,那场面会很有意思吗?” 怕捧珠没听懂,她打了个比方:“你想嘛,表哥平日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我要是早半年来,他会不会张嘴就是‘老妹儿吃饭了没’‘可劲儿造’‘咋地啦’‘老磕碜了’” 捧珠呆愣愣地听着自家小姐对佛爷的一连串编排,下意识的顺着她话稍稍幻想了一下。 “噗——” 察觉到自己的不敬,她赶紧捂嘴。 越明珠脸色一变,吃惊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捧珠你敢嘲笑张大佛爷?!” “小姐你别逗我了。” “哈哈哈哈。” 两人边说边笑,等到两人走远后,张启山从拐角走出来,神色平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隔天去解家聊码头生意,和解家当家谈起银价跌落一事。 解九爷叹声:“幸好提前脱手了这批货,否则外汇上升咱们怕是要亏本。在上海的面粉厂倒是生逢其时,只是得失参半,往后生丝、茶叶这类再出口怕是难了。” 解家上海的面粉厂因为外国农商品的平均价疯狂下跌从而引进了大量廉价小麦加工,面粉畅销供不应求,还扩建了新厂。 知微见着。 张启山早有预料,一条路不通还有其他路可走,“既然进口原料贱,那就开发可加工的工业产品,之前说的那个橡胶机械厂怎么样了?” 解九爷低声咳了两声,“佛爷放心,已经让犬子去办了。” 张启山见他身体每况愈下,道:“这次从东北回来见了几个享有盛誉的神医,专门请了一位愿意迁居长沙的郎中去了红府,我让人传信来给你瞧瞧?” “不用麻烦。”解九爷暮气沉沉地摆手,“我这病就是操劳过度,想得多顾虑的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好。恐怕要不了多久这解家的担子就得落在犬子身上,到时候还望佛爷多多关照。” 张启山不再多说什么,应承下了。 临走时,他人都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张启山转身,眉目沉肃,解九爷以为他有要事还未交待,静静地等候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儿。 解九爷不解:“佛爷?” 沉默片刻,张启山微微皱起眉头,“我刚来长沙口音很重吗?” 解九爷:“?” 第98章 鲜衣怒马 晨曦微露。 越明珠放下笔,前日金大腿去军校报到,也不知如今到了没,家里就剩她一个,不对,说只剩她一个也不算准确。 揉了揉伏案耕读后格外酸痛的肩颈,她开始熟稔地使唤起张日山来:“我有一个专门定做的读书支架忘记在园林了,你去帮我取来。” 正前方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张日山本来抬头在看上面的诗句:夺得斜枝不放归,倚窗承月看熹微。 刚默念前两句就听见她把自己当下人使唤。 遵照佛爷吩咐为方便就近保护小姐而在张府住下的张日山拧眉,“我是保镖又不是跑腿,你搁”语塞一秒,他换了个词:“这点小事谁都能做,我交待府里下人跑一趟。” 自从上次被当面笑话一通后,他的官话水平突飞猛进,再也不会轻易被她气跑。 越明珠重重叹了声气,拿出信纸边写边念:“表哥: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你要给佛爷写信?” “对啊。” 装作没听见他夹生的官话,言语唏嘘:“唉,我也不想表哥舟车劳顿还给他写信添麻烦,可你作为保镖身手不如陈皮也就算了,连区区的言听计从都做不到,那我要你何用?还是趁早让他给我换个听话的保镖,身手差点没关系,别处处与我作对就行了。” “等会儿——” 张日山按住信纸,听到她说自己不如陈皮眼底闪过一丝挫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后面实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到底谁跟谁作对。” “你说什么?” “没。”他抿紧唇,抬头瞅了她一眼,“一天天尽事儿,我去。” 越明珠眉头舒展,去就对了。 忽然想起什么,她加了句:“啊,明德酒楼的鸡丝火腿面不错,你顺路给我带一份回来。” 顺路? 张日山皱眉。 明德酒楼在北,越府在南,这天南地北的顺哪门子路? “你连我这点言语机锋都忍不了,日后如何去忍外面那些对九门和张家虎视眈眈的对手?”越明珠蘸着墨,意味深长:“张小楼只比你年长一岁便能跟着张小鱼去处理张家生意上的事,而你只能在家中陪我,知道为什么吗?” 张日山原本还绷着脸,听了两句便忍不住意动。 “为什么?” “人生如石,须精雕细琢方能成器。”她娓娓而谈:“像张小楼和张小鱼他们做事就从不过问事情大小,这才是表哥想要的下属,奉命行事。你呢?让你跑个腿儿都推三阻四。” “我那是” “不必多说。”越明珠截口打断,“你觉得我在为难你,可人不得切琢如何成器,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忍常人所不能忍,表哥说不定就是看穿了你连小忍都做不到,才不放心派你去外面做事呢。” 张日山站在书桌前愣了好一会儿。 他不明白怎么就从跑腿说到了不忍不成器,偏偏又觉得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半信半疑地瞥了她一眼,“又没说不给你带。” 今日份的忽悠小目标,t! 越明珠深谙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人情练达,安慰他:“你放心,等收到表哥家书我就写信替你表功,让他早点放你去做大事。” 此言一出。 眉清目正的少年不光腰板挺直,连肩膀也板正了。 越明珠心说,这不轻松拿下。 随后就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继续抄录古籍,“千万别面坨了给我送回来。” 张日山语气轻快,“绝对不会。” 窗外色泽繁多的野蔷薇零星点缀着藤枝,灿若云霞的紫薇花与洁白秀美的广玉兰随风涌动。 花香糅杂在一起,伴着清风拂晓卷入书屋。 上午的课程转瞬即逝。 送别老师,越明珠在一楼餐厅坐好,面前是新鲜出炉鸡丝火腿面。 能不新鲜吗,家里的碗,家里的厨房,明德酒楼的厨子亲自来张家做的,做完人就走了,车接车送。 张日山侧身而立,站在座椅旁伸手做了个请,小脸板正,“尝尝看坨没坨?” 捧珠小心把筷子放在碗边,退后两步,正好和他一左一右站在两侧。 越明珠点评起来,“这碗面的精髓在于酒楼的烟火气,你让人家来家里做,我吃哪门子的烟火气?” 早料到会被挑刺,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人来家里做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张日山皱眉,眼神气愤又冷酷。 越明珠歪头:“怎么说?” 让她这么一瞧,那股郁气根本无处可泄,他紧紧抿着唇,伸手去撤碗:“你不吃?不吃我吃。” 越明珠伸着筷子把手一拦,“勉强还是可以下咽的。” “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 张日山涨红了脸,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握,再次被她气走了。 等餐厅只剩她和捧珠,捧珠小声说:“小姐你要是喜欢,我晚上去酒楼跑一趟给你带?” 越明珠无奈。 “我逗他呢。”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作为保镖,不管张日山每天要被她气多少次,可只要她离开张家,他总会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钻出来,冷脸跟在她身后当一个称职的保镖。 不吭声的生闷气那种。 不知道是上次陈皮离开前她说下次见面要考察字练的怎么样,还是最近红先生又交待了什么要紧事,一连几天都没瞧见他人。 正好有段时间没见红珠,越明珠就带它去郊外遛弯儿。 红珠就是当初张启山送她的那匹三岁半的浅棕色小马,现在四岁了,在太阳光下看鬓毛有点泛红,故起名红珠。 许久不见,哪怕陪伴它最久的人是马夫,可它依然清楚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一见到越明珠就迈着小碎步低头拱进她怀里,用海绵一样柔软的鼻子轻轻顶她肚子。 像在无声撒娇: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多可爱啊。 越明珠忍不住抱着它头揉了好一会儿,还主动拿起刷子给它完整刷了遍毛,耳语了好久才把它牵出去。 乌云蔽日,正是遛弯儿的好天气。 她换了身轻便的骑装,放任红珠在草地上尽情驰骋,张日山骑马不远不近的跟着。 路过浅滩,水面没过马蹄。 红珠停着泡蹄,不时还交替着用力刨两下溪水,水花飞溅的高度都到了越明珠手上,她垂首看了一眼。 休整完毕,她轻夹马肚往前走去。 红珠走的慢,不一会儿张日山就追了上来,等他快要跟自己平行,越明珠忽然马鞭一扬朝张日山抽去。 这一鞭又急又快。 只是还没甩到张日山身前,他已经撑着马鞍及时下马避开,鞭子连他衣角都没沾到,抓紧马鞍随着马儿在地上跑了两步他才又不慌不忙地在地上借力狠蹬了一脚重新翻身上马,整个过程行云如流水。 动作敏捷,潇洒又自如。 坐稳后他还疑惑的看了越明珠一眼,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惹到她了,不过正是这种平静的无畏,反而会让人联想到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越明珠初衷也不是这一马鞭。 对付他们这种身手出色的人,得声东击西。 就是现在—— 藏于右手的杨柳轻盈荡开,枝条沾染的水珠霎时飞滚而出撒了毫无防备的张日山一脸。 一击得逞,罪魁祸首立即策马疾驰,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真以为我会用马鞭抽人,我哪儿有你想的那么坏!” 张日山虎着脸抹掉水珠。 抬头望去。 风卷残云,一缕日光伴着她迎风远去,这一刻天高地阔,灼灼韶华。 第99章 女学生 骑马是快乐的,起床是痛苦的。 放纵的后果就是隔天腿疼腰疼屁股疼,浑身哪里都痛。天光渐明,越明珠下床差点没脚软的跪倒在地,就这种颤颤巍巍的状态还多亏了捧珠前晚上药按摩过,不然都不敢想她会不会瘫在床上好几天。 举着为了耍帅而单手持缰过久导致发酸的胳膊,越明珠食不下咽的连连叹气。往日有金大腿作陪,会在她运动量达到负荷前及时叫停,现在金大腿不在,她就尝到没人约束的苦果了。 咏絮女校入学考试共考两天。 开榜后不出所料,越明珠名列前茅,成功收到面试通知,所有在榜学生将由校长亲自面试。录取人数不会太多,一问自己这届不过三个班,统共才百来人。 仅一年学费就要五百元,不愧是只有家境殷实的富家千金才上得起的名校。 想起自己曾经买了一辆两百多块的自行车在家里落灰的腐败行为,越明珠默默双手合十:感谢时常爆金币的好表哥。 作为无法陪她入学的补偿,张启山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座公馆,连房带产权证明,在她面试通过后由管家转交,好耶。 这是一栋带小花园的二层别墅。 管家陪她上楼看房间采光,语气和蔼:“佛爷的意思是,小姐若在学校住不惯想回家住,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未免辛苦,不如附近住下方便。” 二楼阳台,她往下眺望整座公馆布局。 青瓦红砖,既有洋派建筑通水通电的先进也有中式建筑的古典美学,庭院中西洋风格的小喷泉,屋内苏式窗景红木地板,闹中取静,堪称中西合璧的完美典范。 冬暖夏凉很适合潜心学业。 见她心情不错,管家暗自松了口气:“这座公馆新建不久,当初佛爷是觉得这地段有增值潜力才买下重建,正好送给小姐作为入学礼物。” “若觉得住着还算方便,那捧珠也能过来照顾,家里其他小姐用惯的下人和厨子我也让他们跟过来伺候,您觉得呢?” 能怎么觉得? 该操心的事都被事无巨细的安排好了,作为坐享其成的最大受益者,她没有挑三拣四的想法。 鸟鸣萦耳。 晨光透过窗棂,照出她只身孤影。 梳洗打扮完毕只好单手撑着下巴发呆,捧珠在厨房盯燕窝,张日山被她打发去外面买临时嘴馋想吃的米粉了。 “咚咚。” 阳台上的玻璃门窗传来敲响,她磨磨蹭蹭起来开门,不用看都知道外面是谁,谁让一到新家她就把住址告诉了陈皮。 不传不行,要是让他知道搬家了都不说,肯定会把张家掀个天翻地覆。 越明珠低头认真打量从一楼到二楼阳台的楼层高度,这可比红府和越园的围墙要高多了。 还说这次安排的是张小鱼亲自挑选的张家人,个个武艺高强,不照样让陈皮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他轻功见涨,离飞跃小溪流不远了? 她暗暗满意,回头发现陈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略微出神的怔然淡化了他身上的野性难驯。 摸摸脸,她问:“我怎么了吗?”刚洗漱完不大可能是脸上有脏东西,于是她又低头端详自己衣着。 “你看起来”陈皮回神,呆愣愣地说了句傻话:“好像个女学生。” 越明珠:不像才奇怪呢。 没嫌弃他的废话文学,骄傲点头:“不是像,我就是!” 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依校规所定制的校服千篇一律,素净到了极点。 看就看呗,她大大方方地抬手在陈皮面前转了个圈。 之前试穿就发现款式有些眼熟,今早还特意让捧珠按照记忆中的发型给自己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 站在梳妆镜前,越明珠如愿以偿。 冷清秋同款t。 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她就可以大言不惭的正式宣布自己从可爱的神变成清纯的神了。 “好看吗?”日常精致洋气的洋裙换成了学生装,只用丝带束起的披肩发也梳成了双辫,“笃笃笃”踩了两下小皮鞋,她有点意犹未尽,记忆里还只在红府让丫头梳过辫子呢。 陈皮看她未施粉黛的脸,“你扎辫子好看,不扎披着也好看。” 这么滴水不漏?难道是看师父师娘秀恩爱多了历练出来了不成。 越明珠略感无趣:“一点诚意都没有。” 走到梳妆柜前打开右边首饰匣,左右两侧一开,无数细小的金色挂钩缠着料子颜色迥异的发带一览无遗。 绸缎、真丝、蕾丝琳琅满目。 “那你说说看,上次见面我戴的是哪个?” 密密层层的丝带重叠交错,像春天漫山遍野盛放的野花,颜色多如牛毛,盯久了还容易眼花缭乱。 陈皮走近只低头扫了一眼,便在墨绿和深绿中准确无误地找出墨绿色那条。 明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还要装得漫不经心:“非要让我选,那就随便选一个。” 手指一勾轻松解下缠在金挂钩上的墨绿色丝带,心想下地摸金哪有眼神不好的,到底没忍住在她面前显摆:“这算不算是有诚意?” 越明珠静默一秒,脑海中冷静提问:【考你一下是这条吗?】 托管系统:【是。】 她镇定道:“算你过关。” 怎么听怎么心虚,陈皮对她那点小伎俩一清二楚,挑了下眉:“你自己都忘了。” “才不是!” 被戳中的越明珠顿时恼羞成怒。 刚把人哄好的陈皮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惹她生气,把发带系回原位,意味不明地叹气:“行,你没忘,咱们去吃早饭,吃完送你上学。” 越明珠反手拽住他。 “表哥让张日山保护我,负责送我上下学。”金大腿在家,张日山对她避之不及,可金大腿一走,只要出了张家张日山就对她寸步不离。 说答应了佛爷要护她周全,这不,搬了新家还跟过来一起住。 “谁?” “你忘了,那天来张家你们动过手。” 勉强从记忆里搜刮出这么一个人来,陈皮印象不深,听明珠说负责日常保护她不免神色阴桀,“你是信我,还是信那个手下败将?” 恶劣不是冲她,只是多少没把张日山放在眼里,更不信她会选一个外人。 结果不言而喻。 两人从二楼阳台偷跑成功,越明珠只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表明去向。 第100章 暗藏杀机 麻石铺陈的街道为方便食客避暑在上方搭建了竹木凉棚,天微亮各色风味的小吃摊和店面就已开门迎客。 油锅蒸笼的烟火气亦是令人眼馋。 跟着陈皮进了一家半开间门面的小店,见他穿了身新衣服还要用袖子给自己擦凳子,越明珠只好率先坐下:“这里来吃早点的人这么多,不会太脏的。” 她知道外面没家里干净,可都出门了这身衣服回去肯定要换的,没明显油污就行她不挑。 坐下打量周边环境,放眼望去整条街热气蒸腾,人流如潮。 陈皮见她很久没有出门看哪里都很稀奇,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是车接车送,等她收回目光才开口:“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家乡的牛肉面最好吃,这家店做面的手艺传了三代,我打听过祖上跟你是同乡,一会儿你尝尝味道正不正。”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就能闻到汤头扑鼻的香气,旁边还有熟客在跟人介绍这牛骨棒吊的汤天没亮就开始熬制,到现在已经近四个小时。 她很少扫兴,期待满满的拿出自己的筷子:“那我就小小期待一下。” 对面小摊上碳火烘的饼子好了,缸炉一开,排队的人一涌而上。香气飘过来闻着像是肉酱饼,人这么多凭她的小身板根本挤不进去。 “我可不可以再多吃一个饼。” 陈皮:“” 他什么时候少过她一口吃的了? “等着。” 等待的过程中,邻桌有个伙计拎着一把长嘴铜壶举过头顶给客人热情表演,滚烫的豆浆飞流直下冲进桌边的碗中,乳白的豆汁沿着内壁打旋,没一滴飞溅出来。 看着伙计举重若轻的技艺,放在膝上的手无声鼓起掌来。 时过境迁。 太久没见无污染无伤害的手艺人,光是联想到前世的茶艺表演都觉得像故地重游。 原以为桌下的鼓掌不会被人发现,看来还是她小看了跑堂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伶俐劲儿,手还没放下来人家就拎着铜壶过来了。 手麻溜儿地翻开她桌上倒扣的茶碗,后退两步侧身一个下腰,根本让人来不及阻止碗就满了一半。 强、强买强卖? 她悄悄摸了摸书包回忆出门忘没忘带钱:“我好像没点这个。” 伙计冲她爽朗一笑提壶继续满上。 他们小吃街隔壁就是祠庙,每逢庙会什么变戏法、唱曲说书、耍狗熊的都会出来,层出不穷的把戏已经让附近食客们司空见惯了。 碰上他这点微末伎俩连抬眼的功夫都懒得给,难得遇见个学生小姐这么捧场。 他讨喜道:“这是谢小姐赏脸,送您的。”倒满后也不等这位小姐欲言又止就转头去招待其他食客了。 一圈儿走完铜壶没剩多少,伙计拎着壶去后头,一露面就被师傅叫了过去,伸手点他:“你小子今天也打眼了?” 让东家逮住自己给人开小灶,伙计也不虚,还有闲心甩了下肩膀搭着的毛巾,“那小姐一看就是生客,虽说穿的素是个学生,可她那双鞋我要是没看错起码这个价。” 他单手比了个数。 师傅探头去瞧了一眼,果然是双漆皮鞋,就是隔得远看不清楚是牛皮还是羊皮。 常言道顾客要捧,常客要捧,生客更要捧,这样买卖才能红火。 这个伙计向来能说会道,性格伶俐,自打招来替他揽了不少客,一碗豆浆原也不算什么,只是让他那巧嘴一说,倒显得自己这个东家不够敞亮。 越明珠正在吃饼压惊。 吓她一跳,还以为是民国版的“卖切糕”呢。虽说陈皮在手,坏事不愁,但是出来吃早饭还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和和美美。 她举起大饼仔细观察,金黄的酥皮还撒了芝麻,色香俱全,毫不客气的再咬下一口。 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抽查:“上次说让你认字认了没?” 就知道会问这个。 陈皮散漫地歪靠在桌子上,一条腿踩着地面,一条腿曲起来踩在凳子上,左手还随意搭在膝盖上,盯着她看得目不转睛。 “认是认了些,只是师父最近吩咐我去码头河上还有城郊乡镇那些地方‘走马穴’,认的不多。” 走马穴? 她不太懂行话,是踩点的意思吗? 陈皮慢慢悠悠地解释给她听:“走马穴就是在师父的地盘别人的地盘到处走走看看,打声招呼认个脸。” 说完顺走豆浆端在手边吹起来。 想起陈皮还没吃,她举起饼:“你不尝尝吗?” “这一张饼你吃得完?”吃不到巴掌大就得放下,最后还不是交给他处理。 越明珠:“”无法反驳。 默默把自己吃过的地方撕开,剩下的四分之三递过去他。 陈皮: 他说什么来着。 等牛肉面端了上来,越明珠低头尝了尝,然后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陈皮等她咽下,问:“味道还行吗?” 说实话,汤汁鲜美,面条筋道弹牙,味道好极了。早上特意来吃这么一顿确实物有所值,只是—— 如果前天她没有吃过就好了。 最近折腾张日山当跑腿,把附近各种特色小尝了个遍,面前这碗才吃了一口由陈皮特意寻到的家乡面就和张日山曾带回来的某碗牛肉面一个味儿。 应该是同一家。 望着还在等待自己回答的陈皮,想起初来长沙在红府他献宝一样端上来的那碗馄饨,她还是选择顺从心意:“的确有种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以前吃过的面。” 想要不在细节上犯错,那么谎话永远要用真话讲。 果然,陈皮信了,他眉眼一松,“那就行。” 日光渐盛,走街串巷的摊贩也肩挑担子抖擞起生意来,叫卖声和食客的高谈论阔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 送了她一碗豆浆的伙计在给其他客人蓄满时桌上的茶碗毫无征兆地裂开,幸好他手快没烫着客人。 越明珠不由皱眉,希望客人不要太为难他,正看着呢视线突然被人挡住,微妙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将目光转向陈皮。 他把端起的豆浆碗重重放下,却一滴没撒,语气不善:“那种糊弄人的玩意儿连杂耍班子的花拳绣腿都比不上,也值得你看的连眼睛都不眨?” 先是张家的看门狗又来个不长眼的伙计,真当他拜师就修心养性了? 很好。 越明珠了然的叹气,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你就学来砸别人饭碗? “你做的?” “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做的?” “看你我不用眼睛,我用心看。” 陈皮语塞。有心想说点好话服个软,可自打知道张日山要取代他守在明珠身边,他就焦躁的一头火。 压抑到现在也不过是不想破坏她吃面的心情。 这时陈皮心中已经生了些许戾气,嘴角微微勾起,平静的说:“这会使花活儿的签子在变戏法的行当里头多的是,红家戏班也有,你想看大不了我去学两招。” “到时候你只看我不就行了。” 他说的波澜不惊,越明珠却很清楚今天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有人家破人亡。 半点不提伙计的事,她两手握拳支着下巴叹气:“我跷家,撇开捧珠和张日山大老远跟你来这儿吃早点难道就真的只是冲这碗面吗?” 她轻声道:“不全是为了你才来的吗?” 周围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陈皮身上尖锐且阴沉的气势在一点点缓和,他主动把豆浆推过去,“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乱发脾气。” 为了伙计小命着想,越明珠不再多说什么乖乖捧碗小口喝着,边喝边盼他之前吹豆浆的时候没把口水溅进去。 第101章 擦鞋 以防万一,直到离开她都没往隔壁再看一眼。 校门口大道上汽车、人力车、马车络绎不绝,能上得起这所私立女校的自然是长沙名流、富绅的千金们。 同款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 只是她们乌亮的鬓边、雪白的颈间、纤细的手腕上多了珠宝玉石映衬,将原本平淡无奇的校服衬得华光粲然。 看不尽的衣香鬓影实在赏心悦目,连越明珠都忍不住眼馋的多瞅两眼,“等等,等人少些我再进去。” 两人许久未见,陈皮当然想跟她多待会儿。 站在学校对面的街道四处乱瞄,除了雪佛兰还认出一辆斯蒂庞克,多亏金大腿送她的私人汽车。 陈皮跟着看了过去。 这一眼下去,心情糟糕透顶。 他扭头在明珠空无一物的手腕和颈间盯了几秒,脸色沉了下来,经过早市洗礼的小皮鞋早已没了出门时的黑亮,与对面从车下来的小姐们崭新的鞋子相形见绌。 越明珠看见陈皮蹲下还以为是站久了不耐烦想小憩一下,结果一垂眼,他竟然准备给自己擦鞋? 学校附近虽说不得是门庭若市,可今天往来车辆也都是体面人家,他真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擦鞋? 反应极快地后撤一步让他扑了个空,人还没站稳又被牢牢捉住脚踝。 “你做什么?” 做什么?明知故问。 陈皮耐着性子,还是解释了句:“给你擦鞋。” 他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码头做苦力还被吆五喝六,拜师二月红给他下跪磕头都没什么心理负担,更别说现在是给明珠擦鞋。 “我不用,你起来。” 陈皮没理会。 早上街头有洒水降尘的工人,路上经过难免粘灰。手抹了两下没干净多少,他脸色难看,“就不该带你出来吃,买了送去也不至于弄脏。” 察觉到点什么,她露出一个活泼开朗的笑容:“地点固然重要,不过也要看跟谁,如果是跟讨厌的人龙肝凤胆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可若是跟你” “?” “跟你路边的馄饨也不错啊。” 陈皮张了张嘴,对这点糖衣炮弹将信将疑,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觑了她一眼:“说的好听,那当初在码头是谁嫌馄饨难吃,没两口就推给我,最后还大言不惭地说是怕我干体力活吃不饱?” 那时候是他挣扎在温饱线,满脑子发大财,懒得去想,都认识这么久难道还看不穿她是嘴刁吗? 越明珠:就这么突然被拆穿了。 果然跟聪明绝顶的人待久了多少也沾到了一星半点的聪明劲,她甚感欣慰,并难为情地换了一只脚:“既然都擦了,那就一擦到底。” “”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陈皮啧了一声就继续旁若无人地扯着袖口抹她鞋背的尘土。 越明珠低头。 从在码头摆摊朝不保夕到拜师二月红,今非昔比,陈皮还能始终如一的待她不是不令人感动。 可她更清楚,如果始终用昨日去判断一个人,那么再聪明的大脑也只会沦为三流。 脑袋被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陈皮忙着擦鞋没工夫理睬,对方变本加厉又悄悄薅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 这无言的注视并没有让始作俑者感到心虚,还顶着冷眼又淡定薅了一把。 “摸狗呢你?” 陈皮阴森磨牙。 语气也十分阴沉。 当然,如果不是说完这四个字他就不耐烦地、半点不带停顿地继续低头擦鞋去了的话,还真有点初见时的桀骜不驯。 越明珠勾了下嘴角。 看,咬人的狗都是自己惯出来的,更何况是恶犬。 左脚鞋头有刮痕,本来有灰掩着还看不见,被他这么一擦就显出来了。 “什么鞋子”这么不经穿。陈皮烦躁地低声咒骂了一句。 没太听清的越明珠见他起身就伸手想帮忙拍下灰尘,好歹是件新衣服。 陈皮用胳膊把她轻轻推开,避开风口自己潦草地拍了两下完事,“别,一会儿又把你弄脏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或许陈皮自己没注意,但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到“弄脏”这个词了。 越明珠坚持拉住他袖子,边拍边语气平常的说:“你没有弄脏我,我本来也没多干净。” “反倒是在汉口遇见你之后才慢慢干净起来了。” 说完还捧住脸颊仔细感受了一下十四岁少女的婴儿肥,非常认真,“没错,遇见你之后我还变胖了不少呢。” 陈皮一时无言。 他当然知道变胖对明珠来说算不得称赞,自己先前那句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那么多。 心却好像被人用羽毛轻轻挠了下。 鬼使神差,陈皮突然凑近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若无其事的取笑:“你也就在外面的时候会哄人。” 得了便宜还卖乖。 今天你很勇哦,越明珠附送一个钦佩的眼神给他,然后下一秒—— 态度冷却往校门方向走去。 她走的冷若冰霜,后边陈皮似笑非笑的表情僵了一下,在后面追的很是狼狈,“明珠,明珠我错了。” “明珠你当心车。” 小小欺负了一下日常嘴欠的陈皮,神清气爽的步入校园。 素净无奇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清秋高洁,进校没多久,便有人见她孤身一人主动上前问好。 “你是越明珠。”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正在看远处池塘的越明珠转身,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湛灵动。 来人心微微一动,“你好,我姓曲名冰,是你的同班同学,开学典礼上我们见过。” “有幸拜读过你写的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我爸爸说写的很有前瞻性,让我进了学校一定要多向你学习。” 越明珠疑惑:如果没记错这是她入学考试写的那篇国文作文。 哪里看到的? 曲冰贴心解释:“我表姐在学校报社做编辑,每期我都有订阅,你的文章刊登在最新一期头版,非常受欢迎。” “这个不需要我本人同意吗?” “这算是一种宣传也代表了学校和老师的认可,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拒绝。”沉吟了一会儿,曲冰试探性的笑了一下,见她确实只是好奇不像介意,这才继续为她解惑,“试卷是开放式的,同学之间可以相互传阅,往年的好文章都有刊登,你感兴趣的话我家里有往期收集起来的文集,下次带给你。” “谢谢,麻烦你了。” “不用谢,这也不麻烦。”曲冰想起什么,并无恶意的奇怪道:“不过今天是开学,你家里就一个下人来送吗?” 大脑还没来得及分辨“下人”指的谁,越明珠已经下意识开口否认:“他不是下人。” 反应过来,她脸色微沉态度认真:“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托管系统上线:【学校是社会的缩影,你没必要否认。】 【那你就太小看这个时代的知识女性了。】 再说诋毁一个对她好的人除了证明自己人品低劣,还有别的好处吗? 果不其然。 曲冰只怔了一瞬,便神色自若道:“难怪我瞧你们感情不一般,我哥哥也就小时候给我系过鞋带,现在大了好脸面说什么也不肯。” 自我调侃后,她真诚道歉:“是我用词不当,下次见面我会向你朋友道歉。” 越明珠陷入沉默,不,那就不必了。 不过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张启山那晚说的话的第二层含义。 ——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不禁肃然起敬:【不愧是金大腿,上眼药也这么隐晦。】 在这个觉醒年代,学校是象征光明和未来的圣地,诸多正直善良的年轻学子就是在这里被唤醒了一腔热血,为国为民,舍生忘死。 人在阳光下待久了,是很难再甘愿回到阴沟里去。 【可张启山能做九门之首】托管系统欲言又止,不难想象这里面除了正经营生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托管系统突然反应过来,【张启山进了军校?】 是啊。 越明珠百感交集:从军自然就可以不管他人死活了。 第102章 两张脸 开学第一天通勤搭子就自动落网,校园生活如她所愿愉快展开,陈皮一开始那个死样子都被她拿下,更别说普通人。 她上的这所咏絮女中虽然是天主教会创办,初衷也是为了在中国吸收教徒,不过自从教育局更换了校长就没有外国传教士再干涉学生信仰,轮到她们这一届连圣经课也变成了选修课。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绘画。 法籍教员会传授油画、炭画、水彩画,目前课堂作业以素描、速写为主,搞艺术古往今来都很烧钱,可如今的她在金大腿的馈赠下已经是个小富婆了。 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校外生活自然也很丰富。 和朋友一起去古斋纸庄挑写信的信纸和画画的宣纸,去西点餐厅吃蛋糕喝咖啡,去百货店逛街买香水香粉,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话剧,比如《茶花女》《黑奴吁天录》。 除了没有手机和空调感觉和上辈子的生活也没什么区别。 在学校偶尔还会被曲冰拉着私下去请教色彩学、透视学、解剖好解剖学暂且搁置,她是习惯了看死人,不是习惯了解剖尸体啊。 钢琴课她倒是两点一线的上着。 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她本来就会,还因为在钢琴课上弹的出色,受邀去唱诗班伴奏。 不止是教会,曲冰表姐还代表学校报社向她约稿。也对,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留下一两篇小作文,传并不传世另说,写是一定要写的。 所以传教士邀请她去唱诗班伴奏,揉着写信写到发酸的手腕她打算以时间紧凑推掉,结果去了一看唱诗班成员全是教堂收养的孤儿,全都不到十岁。 她从不做收获和付出的时间精力不成正比的善事,但若只是旁边帮一把手倒也无妨。 每逢周三、周五傍晚下学,她都会额外再延长一小时去教堂排练,空隙的休息时间还会教唱诗班的孩子法语、钢琴、认字和数数。 反正她自己也是要复习的。 幸好这些孤儿都与顽劣淘气无关,坐在她怀里小心按着琴键还要一边偷偷去瞧她脸色,好像只要她有一丁点的不满,便会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难怪捐钱的不少,来帮忙的却不多。 教堂太考验人性与良知,尤其是出身富裕却从未接触过底层社会的人,会被那些稚嫩却看不到纯真的眼睛压得透不过气来,产生强烈的负罪感。 越明珠不会。 不管被怯懦的眼神偷看多少次,都能一如既往的回以微笑。 教堂的姆姆看在眼里,经常用很多夸张的形容词来称赞她,握着她的手说请务必坚持下去,不要太快放弃那些孩子们。 “怎么会。”望着她长满厚茧的手,这些从别国来的人尚且对孩子们如此上心,自己总不能表面上做的比她们还差? “我还要在这里上四年学呢。” 第一周她决定在学校寄宿先试试,不行再回家走读。 然后只待了一晚就宣布告辞。 没有空调和网络的日子本来就很煎熬,这学校一闷就更煎熬了,她不想再彻夜的躺床上当煎饺,把自己翻过来又翻过去。 夕阳下的教堂,她把琴谱合上放进书包,又蹲下和来拥抱的孩子们一一作别。 女校一般不许无关人员随意进出,奈何金大腿哐哐撒钱,加上她又在教会当义工,就破例让张日山进了。 每次她来教堂伴奏,他就坐在下面用一种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眼神看她弹琴,看她教那些小孩唱歌。 直到越明珠下台也没有收住目光,在他看来小姐似乎有两张脸。 教堂里,她温柔又纯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着愚笨不肯开窍的孩子反复按着那几个琴键。 明亮艳丽的彩绘玻璃窗下,她被孩童们虔诚仰望着包围着,光晕下的剪影忧郁而纯净。 然而—— 一踏出教堂,甩向张日山的却是刚刚还被她斯文拎在手中的小书包。 婉若清风的笑容转身即逝,这是他最常见的第二张脸,连微微向下撇的嘴角都写满了不高兴。 书包像砖头一样砸过来,张日山抬手稳稳接住。 可再稳如泰山,接住书包的手自然垂下,他所看见的还是对方头也不回的背影。 张日山抿了抿唇,即使蒙了层郁色也减淡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率直与正气,不苟言笑似乎在这张脸上起不到半点作用。 上车的时候,他犹豫片刻还是上了后排。 胆子很大嘛。 放眼整个张家跟她坐过一排的也只有张启山跟捧珠,前者是表哥,后者是为了照顾她,张日山倒是头一次。 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比如跷家什么的,结果只是目不斜视地坐着,后背挺直,什么话也不说。 不管了。 打开被他放在两人中间的小书包,这里面还有陈皮给她的回信。 入校第二天她就写了,刚开学,有那么多的新鲜事等着她去发现挖掘,写信就像日记,数不尽的见闻如泉涌。 直到昨天才收到回信。 为了方便陈皮理解,不光写的时候她通篇用的是常用字,复查一遍考虑到收信人才刚刚脱离文盲水平,又去掉了大部分不够白话的语句,就是希望他读信不至于太艰难。 她写的认真,收到的回信也足有一大摞,没有信封,外面用油纸包和绳子捆的很严实。 抱着那略显沉重的纸包站在原地,她有点发懵。 感觉自己抱的不是回信,而是一个学生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厌学史。抱回去拆开看,第一张纸的字迹理所当然的硕大无比。 16开的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就占满了: 明珠。 被逗笑的越明珠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往后翻了翻,果然是陈皮写的最好的两个字。 放下第一张,她提笔把这点记在下封信的开头。 好的教育要从鼓励开始,得谢谢他把她的名字一笔一划写的这么清楚。 不过,最难写的越居然跳过了,哼,这个得稍加批评。 继续往后看。 这一摞信纸有好有坏,前面还有印花,越往中间纸越拉,有几张洇墨的特别厉害,到后面又忽然变好了。 不会是二月红嫌弃陈皮糟蹋东西,让他从次的练起,最后发现他在写信,不忍直视之下只好让他用回来? 关于她的这点假想陈皮在后面的信纸上也提了一句,和她猜的差不多。不过他说本来是想按师娘说的先打个草稿,没想到才写了个开头一天就过去了,照这个速度再抄一遍,花费时间的太长怕她等不到信会不高兴,就只好先这么送来。 纵使他没说,越明珠也不难看出手上这些应该是他写毁无数张之后最好的成果。 不然也不会连个涂抹的印迹都没有。 整封信从头到尾都在问她在学校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开不开心,有关他自己的内容就只在末尾说了句很好不用担心。 越明珠决定吸取教训。 给金大腿的家书除了交待日常看来还得再问的更细致一点,否则回信上肯定对他自己的军校生涯也是一笔带过。 确定刚刚扔张日山那一下没有扔乱书包里整理好的信件,她不由松了口气。 始终犟着一张俊脸的张日山还是没能忍住,困惑却仍维持着一丝体面:“你对那些孩子都能有说有笑,为什么偏偏对我喜怒无常?” 第103章 功过相抵 能为什么?越明珠诧异,当然是因为你是金大腿赠送的pnc。 张日山想不通也看不明白。 心情好就言笑晏晏,心情不好就视若无睹。 他为了小姐一句话跑遍长沙大街小巷,佛爷说她八字带劫需要麒麟镇宅,他连口吃食都怕外面做不干净,慎之又慎地把厨子请到家中,面粉调料张家全都自给自足。 外面零食点心也是先自己尝过才会送到她手上,结果呢?自己出个门的功夫,她说跑就跑,说在外面吃就在外面吃,一点也不顾忌后果。 他越想越气愤,偏偏还得压抑不快,只能攥紧双手,坐姿端正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气鼓鼓的。 简直像个独自生闷气的小朋友。 有系统出品的避毒筷,越明珠哪里知道他私下做了这么多。 友好提示:“你是不是忘了来张家第一天对我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 眼前闪过一张绿油油的脸,张日山愕然地看向她,那那事都过去多久了。 “我比较记仇不行吗?”她理直气壮。 张日山自知理亏。 可转念一想那事害得他被张小鱼训斥,还被佛爷叫去了演武堂,又有些委屈。 虽说用身皮外伤换得佛爷亲自指点也算因祸得福,但他还是觉得对错各占一半,说到底若不是她鬼鬼祟祟又把脸弄成那个样子,自己也不会 想着想着张日山不由往旁边望去,身侧人双睫微垂,稚气轻薄的眼眶是稍微磕碰一下就能乌青红肿的雪白。 当时若是没能及时收手。 “我” 他犹豫几秒,目光飞快掠过前排司机,抿紧了唇,“我并非有意。”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并非有意。 他若有意金大腿早把他放生了,哪里还能留在张家给自己当保镖。 不过,那天在张小鱼三令五申下才不情不愿的道歉,事隔多日,今日他反倒来得更真心实意。 行,她接受。 不管怎么说,刚见面就掏心掏肺的人越明珠不喜欢,比起目的不明的讨好,朝夕相处缔结出来的升温才更能取悦她。 况且。 她嘴角微微勾起。 前一秒还在讨公道为自己不公平的待遇鸣不平,下一秒被她翻旧账就立马变得蔫头耷脑气焰全无。 越明珠叹气:就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呆劲儿,我不欺负你欺负谁。 汽车驶入公馆。 庭院喷泉水雾飞溅,炎炎暑气风吹渐散。 下车慢行两步,晚霞自天际坠入山头,映在脸上也略有灼感。 她温声细语地挑刺:“太阳这么大,不给我打伞就算了,连帽子也不拿。” 为了关车门而落后的张日山:“” 无语。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车都等在教堂门口,要什么伞跟帽子? 深呼吸平复心情,他看向一旁高大庇荫的白果树,“那走树下边?” “树下蚊虫多。” 娇纵! 任性! 看了眼她并无蚊虫叮咬痕迹的胳膊,张日山理智上线,维持着张家人应有的冷静,硬声道:“有我在,不会有虫。” 莫名让越明珠听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傲气。 “被虫子讨厌了不起啊。”她有个废物系统她显摆了吗? 没有。 再怎么说家丑不可外扬,啊,家丑她短暂沉默,这么一走神,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截断枝哐地掉落。 张日山抬头。 手只略微动了下,砰的一响,断枝便飞出去跌入右侧灌木丛中。 突然明白了佛爷说算命的说小姐八字带劫是什么意思,单纯走霉运的意思,他不由皱眉:“你小心点。” 你威胁谁呢? “注意安全。” 他勉勉强强换了个词,越明珠哼了一声,有恃无恐,“我出门在外得时刻小心,回了家还得注意安全,那我要你在身边做什么。” 不待张日山反应,她摆摆手:“放心,我会在家书上跟表哥替你表功。” 张日山垂眼,见她仰起的脸让落霞照得白里透红,伸手摘掉她肩上一片落叶,无动于衷地叹气:“你不跟佛爷告状我就谢天谢地了。” 咦,这么机智? 恶趣味被看穿她也不气恼:“知道就好。”还大方补充一句,“功过相抵,我就不跟你记仇了。” 穿过门脸,透过雕花窗户依稀看见屋内有人影,她走过大片敞地步入室内。 张小鱼毕恭毕敬:“小姐,我来寻日山。” 越明珠点头:“你们聊。”也不问他找张日山做什么,反正看表情就知道与她无关,索性转身去了二楼。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张小鱼才抬头打量刚进门的张日山,“你是不是又惹小姐生气了?” 张日山:“?” 说清楚到底谁惹谁? 那种无言的郁闷看得人发笑,张小鱼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她是小姐,你我是佛爷下属,于情于理都该让着她。” 我还不够让着她?张日山小声嘀咕,就差给她斟茶倒水烧火做饭当保姆了。 “什么?”张小鱼没听清。 “没什么。”张日山问:“找我做什么?” 张小鱼微微叹气。 多少人眼红他能替佛爷打理家业,其各中艰辛除了自家人还能与谁说。佛爷在时一切好说,佛爷一走,九门之中就有人开始敷衍了事,人前宾客尽欢,人后又是一张嘴脸。 在长沙待得越久越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若非佛爷赏识又亲自发话,光是那批软硬不吃的老伙计们就够他吃一壶的,若真弄得自己举步维艰,只怕日后在九门也难以为继,少不得叫外人看笑话。 尤其是水蝗四爷,这个人口蜜腹剑,贪得无厌。明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什么腌臜手段都使过了。 张小鱼面色微沉。 佛爷说过,政府禁烟之举早已形同虚设,管不了其他地方那就先管好长沙,九门之中绝不许任何一门以此牟利,谁敢染指就用石灰就地销毁,绝不留情。 他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跟日山说了一遍,叹气:“来长沙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小姐,甚少在外露脸,这事交给你办我更放心。” 不露马脚最好,大家面子上过的去。 “好。” 张日山毫不犹豫点头,点完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闪便带出些踌躇,“那,那小姐怎么办?” 张小鱼一愣。 诧异地盯了张日山好一会儿,差点把人给盯毛了。 这还是那个整天憋着一口气只等干场大事让佛爷刮目相看的日山吗?换作以往,不是早该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把这事办的滴水不漏,生怕自己反悔? 不过张小鱼也没多想,只当几日不见他能沉住气了,也算件好事。 “你不是不乐意给小姐当保镖。”瞧他手上拎着小姐书包,张小鱼好笑道,“怎么,你还拎上瘾了?” 张日山冷淡抿唇并不作答。 “好了。” 本就是随口调侃,张小鱼见他稳重起来,颇为满意:“小姐上下学你照常护送,其余时间随你自己安排。” 张日山点头的同时也松了口气,不过,他皱眉道:“小姐好像不知道佛爷还安排了” 话没说完,他下意识向楼上看了一眼。 张小鱼若有所思,“那你就别多嘴,小姐不知道也好。” 第104章 有狗追我 洗完澡换上睡袍,她躺床上愉快地打了个滚。前几晚的玉石凉席睡时间长了硌人,幸好交待捧珠换成自己一直睡的这个,果然还是它舒服。 敲门进屋,捧珠端了水果放在桌上,“今天有新疆的哈密瓜,下午冰镇过了,小姐先尝尝?” 银质的叉子,银质的果盘,寒烟四溢的果肉,果然还是家里这种腐败的生活比较适合她。 日常感谢金大腿! 拢了拢睡袍,随手拿了本电影杂志放在腿上,她打算边吃边看,余光瞥见捧珠在拿绣棚。 “又做了一天手工?”她问。 捧珠会湘绣,小到手帕、粉扑,大到被面、帐子都不在话下。开始还只是试着给她绣个手帕什么的,后来见她用的顺手,连被面、枕套都打算亲自上阵。 越明珠不愿打击她积极性。 只是从前不上学,大多数时间捧珠都围着她转,也就偶尔做做针线活,现在自己早出晚归,白日里捧珠除了给她收拾屋子,只剩针线打发时间,短短几日就整理了一堆绒线。 捧珠腼腆一笑:“嗯,我想给小姐绣个新的文具袋。” 被人这么全心全意对待她是很高兴啦,但同样是青春年华,她去上学开拓眼界,捧珠每天这么宅在家里足不出户。 咬了一口哈密瓜,越明珠思忖得找点别的事让她做。 想起先前楼下发生的小意外,她不经意问:“这两天花园是不是没怎么打理?” 捧珠擦了擦手心的汗,“孙师傅昨日出门不慎摔伤,膝盖脱臼,找了接骨大夫来看,说得修养大半年。管家怕新园丁不懂规矩,说明日让家里的师傅过来。” 张家佣人不全姓张,只是不会从介绍所招人,外姓基本都是张启山外祖家安排过来做点杂活。 “那孙师傅呢?” “管家让人在医馆附近租了间房就近看病养伤,包了半年医药费和伙食费,园丁的活计等他伤愈了再说。” 弄清楚前因后果,越明珠便不再过问。 进门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张小鱼,从他表情上不难猜出是生意上出了岔子,会找张日山来办 那就是冲着面生来的? 找一个不经常在外露脸的人来处理这件事,越明珠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看来这麻烦是来自九门内部的矛盾。 其实从金大腿离开长沙,她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张小鱼到底不是张启山,九门之中虽不以辈分论高低,但他毕竟只算金大腿下属,又初出茅庐,资历阅历都差其他当家许多,打起交道来自然不如金大腿驾轻就熟。 只是会跟谁起了龃龉? 她实在不想金大腿前脚刚走后脚就有麻烦上门,按照之前捧珠跟她八卦九门其他八位当家讯息在心底一遍遍筛。 思来想去,还是半截李,水蝗和霍锦惜这几位比较可疑。 “捧珠,三、四、七这几位当家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有!” 捧珠对九门内部的事格外留意,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也对他们在外界传闻耳熟能详。 她掰着手指一一转述自己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越明珠边听边分析: 半截李身残志坚,一般来说这种人或多或少有点心理疾病,按流言来看也是心狠手辣。 霍锦惜,越明珠如果是她就算有天大的不满也绝不会挑九门初立正是需要一致对外的档口起内讧。 那就剩水蝗老四了,多半是他跟半截李中的一个。 这两人一个急功近利,一个生性多疑。 汉口的经历让她潜意识里还是更倾向于前者,就当她恨屋及乌。 水匪出身大都讨江面营生,以她过去对黄葵的一些耳闻,能让张小鱼挂脸,还不顾及同盟身份打算暗地做手脚。 不是人口买卖,就是走私烟土。 这二者放在一起都很让人深恶痛绝,但从利益角度后者可能性更大。烟土在本地价格不高,若是倒卖到上海、南京,就是一本万利。 政府明文规定,贩卖烟土违法。 只不过他们所谓的主持公道,是私吞,是坐地分赃,水蝗再家大业大碰上军队拦截也只能自认倒霉。 张小鱼恐怕就是算到哪怕他们这边主动撕破脸对方也不敢闹大才会来找张日山。 但愿事情会如他所想的顺利。 也希望这个水匪出身的四爷能长点脑子,别只着眼于一时之利,她认识的上一个水蝗下场可不怎么样。 把这件事暂且抛到脑后,她回到最初的问题,对捧珠眨眨眼:“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不如我送你去上学?” 金秋时节。 城外山峦起伏争秀,点点苍郁隐匿于红叶枝头,秋水潺潺,似盘踞群山峻岭间的轻纱薄雾。 这次郊游,除司机外越明珠只带了张日山随行。 鱼塘清碧无瑕,周围花草团簇,是垂钓的好地方。曲冰头戴遮阳帽身着秋装,费劲地调整鱼竿,“裘先生还好吗?” 裘先生是她曾经的启蒙老师,之前一直住在曲家教她和哥哥读书,后来大哥去了大学,她也进了女中,裘先生无人可教就只能另找工作。 越明珠不久前请这位老先生来家里坐馆给捧珠启蒙。 秋日的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挺好的,昨晚还跟我家账房先生小酌了一杯。” 曲冰失笑:“裘先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吃酒,每晚都要小酌几杯。” “婉莹在组织诗社,昨天跟我说看了大家传阅的诗稿,想请越大才女加入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就是小有名气的代价。 会写文章的人都会写几首诗,水平嘛虽说参差不齐,但在这个年代真要说差其实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望着池塘上方游过的几只鸭子,遗憾自己生不逢时的越明珠一时诗兴大发,不假思索地在脑海中挥斥方遒: 嘎嘎嘎,鸭声真是难听呀。 左游一下右一下,游完可以回家啦。 沉默一秒。 她忧伤低头,“我不擅作诗,五律还能勉强凑出来,上次拟了题目要做一首七律,结果你也看到了。” “可你那首借古讽今的诗不缺才气,大家都很喜欢,就是”曲冰语塞。 就是时间不太对,敏感了些。 落日西沉,为享受野炊的快乐,也为了一扫作诗失败的颓势,越明珠提着篮子亲自去庄园后的圃畦采摘蔬果。 打算在田园中净化一下被世俗污染的身心,再把被她污染的蔬菜打包进厨房加餐。 张日山站着给她撑伞,低头扫了一眼,不忍直视地撇开眼:“那是杂草。” 摘着‘芥菜’的越明珠顿了一秒,继续采摘,义正言辞的说:“杂草怎么了,杂草也有人爱吃。” 张日山按捺不住:“你说的那个人最好是你自己。”别跟中午一样钓了鱼自己又不吃,最后还是他忍气吞声干掉了那两条草鱼一条鲢鱼以及一条鲫鱼。 油炸、清蒸、烧汤,炙烤,总之这辈子他都不想再吃鱼了。 越明珠默默抬头:“你,消失。” “菜地里蚊虫蛇蚁多。” “我不怕。” 见她不赶走自己誓不罢休,张日山只能抬头探查一遍周围地形,反正这地方就这么大,从外围也能纵观全局,无所谓近不近身。 他问:“伞不要了?” 越明珠:“不要。” 摸摸脑袋,还戴着遮阳帽呢。 收好伞,张日山见四下无人,放下心沿着小路走到菜园外守着,刚挑好站位还没转身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这一声像是惊雷,张日山脸色一变,不待折返越明珠已经飞快地掠过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张日山下意识将后方追兵掼倒在地。 跌跌撞撞远离菜园的越明珠手里还不忘拎着她那一篮子杂草,愤怒又委屈:“啊啊啊啊啊又是狗追我!” 张日山:“” 沉默低头。 一条小黄狗正夹着尾巴在他右手钳制下瑟瑟发抖。 第105章 西药 人善被狗欺,可她也不善啊。 难道这就是骗人先骗己的劣势,如果有的选,她也不想做个好人的。 正哼着蘑菇之歌摘着野菜,一抬头隔着绿油油的菜架就发现有颗脑袋贼眉狗眼地暗中窥视自己。 也不知道是能从她身上嗅到被同类骚扰过的痕迹,还是她不想再和狗起争执的想法被看穿,它说扑就扑,一点不给别人高冷的机会。 直到晚饭越明珠还在苦思冥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都是狗,怎么驯起来就是不如人那般得心应手,总不能怪它们没有做人的包袱太舔了? 铜制小锅热气腾腾,张日山烫菜也烫得心不在焉。 以前在东北撵山,雪天还能赤手空拳跟豹子、野猪一决高下,现在到了长沙,居然沦落到跟狗干仗。 这要让张小鱼他们知道,起码半年都抬不起头。 脑海中闪过自己被围着取笑的画面,张日山只觉两眼一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转眼又瞧见小姐不死心地往锅里丢摘回来的那篮野菜,不吭声地一筷子截下,放在碗里换了筷子不嫌烫直接往嘴塞。 越明珠同情地看着他:“不用抢,这里还有一盘呢。”都洗净在她手边放着。 刚说完,就被张日山连盘子一起端走了。 他还在跟自己生闷气,抿着唇,也不肯看她,“有毒。” 已经猜到了。 放下从不离身的辟毒筷,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打量张日山,果然是高中生的年纪,高兴与不高兴都这么一目了然。 “那你吃了会怎么样?” “张家人体质不同,我吃没毒,你吃有毒。” 说的波澜不惊,但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所当然怎么听都带了点炫耀。 奇怪。 陈皮命那么硬,身体那么抗造,吃了四个果子也还是被毒的张不开嘴。这个年代习武防身很正常,可特意培养对毒性免疫的体质未免也太全面了? 仔细想想,她偶尔还会在这批东北张家人说漏嘴时听到什么本家、外家,只是他们反应过来很快又会顾左右而言其他。 真没必要。 只凭这些反应她都能猜出金大腿绝对不是他们口中的不是本家人,可能还有点出身不太光彩。 她知道东北张家肯定是个大家族,莫非父母是为爱私奔?看金大腿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是父母言传身教,想不到父亲会是个情种。 见张日山泰然自若地一口口吃掉被他鉴定有毒的野菜,为表敬意,越明珠主动拎起腿边的菜篮子,自告奋勇:“既然你这么爱吃,那我就再去多摘一点。” 张日山愣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筷子捏紧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后别扭地低声说了句:“张,张家人吃多了也会腹痛。” 原来会腹痛啊。 越明珠忍笑:“那你还一直吃。” “是谁说这些都是她的劳动成果不能随意浪费。” 见他撂下筷子多少带了点负气的模样,越明珠啧啧称奇,要不怎么说自己心理年龄比张日山大。 这情绪起伏比她大多了也真实多了。 不过,想起为了不浪费陈皮一片心意自己硬着头皮吃掉的毒果子。 她面露期待:“那你会被毒哑吗?” 张日山:??? 这一锅都快吃完了,曲冰才姗姗来迟,临近日暮饭点,她家里突然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厨房呈了新锅上来,下人正在给她整理碗筷。 “之前说要送你的那幅画可能得迟一些。”曲冰摘下手套,坐在她身边叹气:“本想着跟家里这批药材乘船回来会快些,早知道还不如从铁路送回来。” 前不久越明珠送了她一柄红湘妃竹折扇,本来两面都是空的,她自己题了诗,觉得差了点意思又央着越明珠画了一面山水图。 自从收了这份礼她便爱不释手一心想送回礼,现在好了,回礼在路上遥遥无期。 曲家有做中药材生意的事情她知道,只是他们家不是签了合同走招商局货运航线,按理说这种定期开航的轮船不该延迟才对。 想到曲冰中的药材,越明珠意识到她也没说是中药还是西药。 难不成是走私? 天色渐晚,夜幕自山头徐徐降临,返程路上经过百货店,她进去精挑细选了一支派克金笔问老板多少钱。 五块大洋。 多少?这笔是金子做的啊!望着金灿灿的笔尖,心情惆怅,行,18k勉强算是。 摸摸捧珠缝制的钱袋,憾表示囊中羞涩,等她下次攒足了钱再来。 看了看这位小姐耳边别着价值不菲的珍珠发卡,再看门外气势非凡的‘保镖’,以及停在门口那辆全长沙,不,准确来说可能整个湖南都只有一辆的斯蒂庞克。 老板含蓄微笑,并谦和地把钢笔拿出柜台,“好的小姐,这支笔我先替您保管,待您得空再来取。” 校园生活并未在顺遂中逐渐轻松,学业繁忙,课外活动增多,除了假日,她几无多余时间。 上礼拜日,教会姆姆成功拉到赞助,有位美国商人表示愿意出资修建育婴院,但他提出了一个捐赠条件,希望传教士能出面帮他约谈定期来做礼拜的英法商人。 对此,姆姆并无不满,她说:“我知道那位裘德考先生目的并不纯粹,但是不管他是否在以商人的投资眼光看待这次善举,我和孩子们都发自内心的感激他。” 每隔两周,礼拜日教堂会让孩子们休假,由做义工的学生带领他们前往各类场所游历,去公园绘画,游山玩水并撰写一日游记 这周轮到曲冰带他们去看赛马会,俩人边走边聊。 她比越明珠更早地发现了等候在校门口左侧的人,轻声调侃:“熹微,你的好朋友又来接你了。” 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躺在黄包车上的人懒洋洋地伸手拿掉盖在脸上的草帽。 不是陈皮是谁。 越明珠没告诉他其实自己每天都能放学回家,没在学校寄宿,陈皮一直以为是一周一次,每周五都会提前等在校门口。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弄了辆很漂亮的黄包车做代步。 陈皮力气大,也不是当初做苦力整日吃不饱饭的时候了,拉起车来又快又稳,除了开始有点意外,到后面越明珠来了兴致还会快活地催他跑快点。 有时陈皮会带她去品尝隐藏在街头巷尾的美食小吃,有时会带她去买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奇小玩意儿。 多数时候是去风景如画又人迹罕见的僻静场所,因为人多的地方容易被张家人发现,所以俩人会偷偷躲上一会儿。 她坐在车蓬里吃冰淇淋、喝汽水,陈皮在给她扇风。 见他鬓边有汗水滚落到下巴,越明珠认真反省了一下:“我最近在长身体,可能有点重了,是不是跟之前不一样?” “重了健康。” 越明珠:你多少迟疑一下,反驳一下,回答的这么快我不要面子嘛! 不过有一说一,陈皮说她重了那肯定是重了。 她现在正是该吃吃该喝喝的年纪,吃的好营养丰富,近期有长高的越明珠很心宽,不仅不记仇还取走了他手里的扇子。 以德报怨,扇子呼啦的贼快:“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扇。”拉了她那么久,陈皮也挺辛苦的。 陈皮盯着她瞧,也不害臊,仰起头,没脸没皮地说:“扇扇子一时半会儿这汗也干不了,还容易手酸。” “要不,你给我擦擦?” 第106章 棋局 擦擦擦。 陈皮给她擦鞋,她给擦脸也算礼尚往来。 让陈皮把碎发往后捋起来。恩,这么一看发际线安全,额头饱满,剪个平头估计也不丑,就是这么近的距离能不能别像个不会眨眼的假人一样一直盯着她看。 越明珠叹气。 不知道是不是手上染血的人眼睛和普通人不一样,哪怕没有恶意也像一条藏匿于夜色下的毒蛇,总能轻易唤醒人的恐惧。 尽管知道这条蛇对自己没毒,但是 “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眼下乌青这么明显。 “有点事情没做完。” 年纪轻轻就整天熬夜,现在头发生的茂密不代表未来不会秃头,越明珠腹诽,而且什么事情非得晚上做,这么见不得人吗? 她加快动作擦完了事,擦擦擦,擦擦擦,她是擦皮的小行家:“好啦。” 根本就没尝到什么滋味的陈皮:“这就完了?” “不然呢?” “跑那么久,三两下就完了。”陈皮装模作样地叹气,完了摸着脸,瞥她一眼:“怎么觉得我有点吃亏。” 要说拉车身体累乏那是小瞧了他的耐力体力,可若能在明珠面前讨点好处,他倒也不介意装上一装。 懒得理他。 陈皮懒洋洋地盘腿坐下,踏板就那么大,明珠脚踩的地方占了一小半,他一坐下来就又占了另一半。 腿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他体温。越明珠没避开,只顾着去看被汗水洇湿了的手帕,捧珠新绣的手帕,右下角绣的甚至不是明珠,而是她的字。 陈皮还能不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在小气什么? 捏着手帕一角,往外一点点拉,几乎没受到阻力,陈皮轻松拽出手帕,瞥了两眼上面绣的字:熹微。 自然而然往怀里塞。 莫名其妙手帕-1,越明珠:臭不要脸! 陈皮伸手去勾她微微蜷缩的手指,“别生气,大不了我一会儿回去给你洗干净。” 善解人意的发言令越明珠脸色微晴,甚是感动感动个p,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是想直接昧下。 “你少来!” “围巾当初也说洗干净了给我,我围巾呢?” 好几个季节,系统给的围巾连根毛她都没看见。 陈皮摸了摸怀里,“冬天都过去了,还你也用不着,不如在我这儿放着安全。” 这么厚颜无耻的狡辩,也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的理所当然。越明珠都不想跟他争辩一条围巾到底为什么要洗过季,以及除了他还有谁会打一条围巾主意,到底又有什么不安全的。 算了,反正也不是他头一回昧下。 “记得还我。”她恶声恶气。 啧。 陈皮遗憾叹气,曾经一言不合就能昧下她水壶竹筒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江湖卖艺的戏棚,最近都让他带着一一见识过了。 变戏法、打把式卖艺,喷火、爬杆、玩蛇,见多了越明珠也能理解之前他为什么话里话外都瞧不上伙计倒豆浆的手艺。 只是术业有专攻,没必要较劲。 摆地营生的地盘和码头一样鱼龙混杂,稍有不慎钱袋首饰就会被顺走。 越明珠自然没有遇到过这种不愉快的事,陈皮精挑细选过的场所要稍微高档那么一点点,不会人山人海,也不会推推嚷嚷,有他护着玩的还不错。 花瓶姑娘不是个新鲜词。 前世越明珠就曾在马戏团附近见过,公园草坪上人们支搭帐篷,开棚卖票。 小时候她没进去,只隐约听里面出来的小孩说的神乎其神,长大了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的奇人异士只是一种糊弄人的障眼法。 陈皮说,这种江湖上统称为“腥棚”。 意思是:包假的。 假的就假的呗,魔术也是假的,纸牌魔术从小看到大,不是照样有天才推陈出新。越明珠兴致勃勃地跑去打出“人头蜘蛛”“双头美人”“五脚猴”噱头的腥棚一探究竟。 因为亲眼见过鼓爬子,所以哪怕知道是假的,未见真身先闻其名总觉得听起来有些邪性。 好在只是障眼法。 想想也不可能真有人这么做,以人身养蛊,变异,畸形,再拿出来展示。世道已经够疯狂了,但也没疯到这种地步。 有这种本事的人,也不至于沦落到街上摆摊卖艺。 “好玩吗?” 窗外黑云蔽日,雨雾蒙蒙,风是潮湿的青草气,不冷不热,不适合外出,适合听雨吟诗作画。 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撤掉了马,“挺好玩的,只是看多了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改天我们去看电影,西牌楼的百合电影院最近好像在放西厢记和红楼梦。” 曲冰观望棋局,迟迟没有想好下一步,“熹微,你最近是在攒钱吗?” “很明显?” “校刊的撰稿人可只有你连标点符号也给算了稿费,你同意那天不是还特意问了有没有稿酬?” 能上得起这所女校的都是富家千金,怎么会缺这点钱。 更何况她之前去明珠公馆,盥洗台上的法国香皂也不过拿来洗手,聊天时吃的水果点心所用餐具也俱是康熙年制的官窑,更别说后来去书房自己所见到的那些令人目不接暇的古董字画。 越明珠摇头,再写几篇差不多就够了。 说到标点符号,她记得还有家出版社想不给鲁迅先生的标点算稿费,直到他下一篇文章不分段不加标点密密麻麻的字排在一起,出版社才宣告认输。 这也算趣闻了。 她犹豫了一下,“那你会织围巾吗?” 一局下完。 两人靠在窗边吹了吹风,远处风林涌动,屋脊在乌云下淡的像水墨,屋檐下、大树下,坠雨如丝。 曲冰手里还拿着那柄红湘妃竹扇,顶着下颌,望着远处微微出神,“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有心事?” “随便念念。”她回神笑笑,“这不社课上多看了会儿《李易安集》,倒是你,西乐会、国画会、写生会都不够你忙,现在又进了诗社,是婉莹缠得你没法子了?” “诗社也挺有趣的,比起固步自封,大家相聚点评注释,对作诗一道也确有进益。” 不过,最后她还是无可奈何的承认:“人家连陪我去给唱诗班伴奏的条件都提出来了,如此用心良苦,我还能不答应?” 整个学校谁不知道宋大小姐才思敏捷,唯独在音乐上没什么天赋,小提琴声之聒噪堪比劈竹裂帛。 为免有落井下石之嫌,曲冰连忙用扇子去遮笑脸:“怪不得那天你进门的时候长吁短叹,原来是受胁迫于耳。” “笑笑,她昨天亲口跟我说下次社课要给我们弹琴以助文思。” “口琴?”僵住。 “口琴是吹的,她要弹七弦琴。” “” 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你我何罪至此啊。” 第107章 剑拔弩张 张家。 水蝗四爷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厅沙发上。 他本人约莫四十来岁,一身长袍马褂,手里还盘着核桃,“当初说好了地盘分口,九门各自一家互不打扰,现在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张家想出尔反尔砸九门的招牌?” 水蝗早年滥杀无度,血债累累,此次来张家讨说法也带着数位打手寸不离身的站在沙发后,一个个黑布短衣身高膀阔。 张小鱼坐在对面。 两方人马,敌众我寡,孤身待客也面不改色。 “四爷说笑了,如今时局刚刚稳定,秩序尚在修复之中,多亏各位当家洞彻事理,为了避免长沙沦为军阀混战下的牺牲品并高举义旗联合创立了九门,大家求的是同舟共济。” “怎么能说是各自一家互不打扰?” “佛爷在家时常告诫我,独木难支,要想防患未然须得各当家鼎力相助,若只是独善其身,又何谈九门?” 张小鱼气定神闲,其实心里清楚这事是日山办砸了。 汉口是烟土转运必经之地,依照这小半个月搜集来的情报,四爷这批货想入华中地区会从汉口入长江过岳阳下洞庭湖,他们只需赶在长沙前处理掉就能蒙混过关。 只要日山和负责监控的人联系上,把航线、人数详细过一遍,利用这些情报分析得出最佳下手地点,那批烟土便可以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 张小鱼眼神愈发冰冷。 谁能想到除了烟土四爷手下居然还有人偷偷干着贩卖人口的勾当。男的卖去做苦力,女的卖去风月场所。不光国内,还有部分百姓会通过运作卖往国外,一无所知的被骗去偏远国家开垦荒地,客死他乡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知道水蝗是个利欲熏心,没有原则,反复无常的小人,可只要想到这畜生包庇纵容收下拐卖小孩去采生折割就心生厌烦。 张小鱼选择隐忍不发。 张家这些年并不好过,文身、发丘指、甚至是血都能验明正身,不少人被抓去研究。 知道这事无法善了,张小鱼暂且虚与委蛇:“四爷从单打独斗到手下门人众多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水蝗对这些嘴皮子利落的人向来没好感,往日溜须拍马的话还能勉强听上两句,今天倒全是些狗屁不通的废话。 尤其是张小鱼年岁不大却行事沉稳,看了就令人作呕。 他不耐烦道:“什么道理都是你们张家说了的,沉我的船,杀我的人,抢我的货,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同舟共济?” “凭你还没资格跟我谈条件,要谈让张启山亲自来跟我谈!” “我来已经给足他面子了,今天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把货还我,要么把人交出来,否则” 威胁一出,他的表情变得凶恶起来。 水蝗早年就是众所周知的火爆脾气,话不投机便暴起行凶,近几年拿腔拿调自觉身份不一般很少亲自动手,如今看来非但没有修身养性,反而是变本加厉了。 场面眨眼便剑拔弩张起来。 这时,厅门右方走廊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轻一缓,不时还能听到那那边传来的对话声。 “小姐,正厅在招待客人,不然等他们谈完我再让小鱼过来?” “我有急事要问他,两句问完我就回学校了。” 水蝗眯起眼睛。脚步轻的是张府那个深藏不露的管家,脚步缓慢的应该就是张启山那个传闻中的掌上明珠。 他眼神阴沉下来。 张启山的狗他可以不给面子,但去年长沙那场腥风血雨因谁而起,时至今日他还记忆犹新。 “好啊。”深吸一口气,他阴恻恻地眯起眼睛,“我都忘了,张启山不在,他妹妹倒是还在。” 要不是答应给他的那批货还压了一半在张家,他才不会管什么狗屁口头约定,然而眼睛看过去,发现张小鱼似乎比他还意外。 “四爷误会了,小姐素日里只安心读书,从不过问九门中事。” “您稍等,我去去就来。” 水蝗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信没信。张小鱼出了正厅,管家陪着人从走廊上过来,正是越明珠。 她还穿着学校制服,身边除了管家没有其他人跟着。 张小鱼迎上前,“小姐有事要急着问我?” 越明珠匆匆停下,往他身后正厅一瞥而过,见确实有很多人在,厅内气氛又紧绷压抑,稍显迟疑,“是不是不方便?” “方便。”一想起报告上写的那些内容,张小鱼也险些没在水蝗面前压住火气,出来透气正好,有什么能比天真率直的学生更能净化人性黑暗。 和管家对视一眼,管家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静如止水地向他垂目示意,张小鱼逐渐冷静下来。 他眉眼一舒:“我要商谈的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小姐不妨先说来听听。” “那就好。”越明珠松了口气,“我有个同学家里是做河运生意的,她说水上运输只要给了水警孝敬,就是好处费,付了这笔钱就能畅通无阻,是真的吗?” “是真的。” 张小鱼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昨天她家货船被人拦截了,说给了孝敬费,可上岸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以检查货物为由把整条船都给拉走了,一到他们指定的地方,一船货物卸下不说还拆了船底,最后除了放船员回来,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越明珠忧心忡忡:“她家损失很大,表哥之前带我去过码头,我知道家里也有航运生意,如果不是得罪了人就是现在江面上不太平,想回来给你提个醒。” 张小鱼听她说拆了船底就知道这批货恐怕没那么简单。 水警威胁、强迫的是长期利益,吃的就是回扣这碗饭,不可能收了孝敬还自砸饭碗。 张家有航运生意不假,其中涉及到黑灰色的产业也很多。自从佛爷离开长沙,地方警备司令平调,他们对很多消息都接收不及时,远没有佛爷在时灵通。 寥寥数语张小鱼便看穿小姐这位同学家里做的应当是走私生意,水蝗这个靠拦截船只发家的老江湖只会看得比他更长远。 只坐着听了这么几句,他就盘着核桃不紧不慢走到了门厅口,目露精光:“上的哪个岸?” 他才不在乎什么同学又或者张家,九门每家名下都有码头,油水最足的就是走私,他关心的是自身利益。 越明珠听他发问,也不隐瞒,迷茫道:“这个不太清楚,只听她说是被拉去了东岸,也不知道是谁。” “美国商会。”水蝗冷笑不止。 张小鱼清楚这是结怨已久。自清末洋人取得内河航行权,中外航运之争就未曾停息过,初时华商被挤兑的经营惨淡,像水蝗这种吃劫掠油水的水匪少了收入又不能对外轮下手,自然对最大得利者恨之入骨。 他怕小姐不懂,“之前那里是日轮公司的地盘,近半年内抵制日货声浪见涨,生意一落千丈,前不久刚被美国商会接手。” 长沙有名有姓的大码头除了九门也就只剩外国商会,可就算是这些占尽好处的外商也没资格维系水运秩序。张小鱼暗自思忖,难道是地方检查站,转念一想,检查站也没那个胆量,能铤而走险把船都收缴,是为了填补经费又或者是换取军资? 那不就是 水蝗脸色难看,水运走私有两大利润,一是烟土,二是西药。 如果提前打点还被坑了,显然是上头有人盯上这批货,还从筹谢金额算清楚这船底藏的是什么才会直接拉走拆底。 走私向来明码标价,酬谢金额通常按船上货物而定,懂行的老手从价码对标货物并不难。 谨慎起见,水蝗急问:“你那个同学姓什么?” “姓曲。” 曲? 他脸色大变,“长沙最大金号之一的那个曲家?” “正是。” 水蝗心乱如麻,金号那些求做太平生意的老板最怕得罪人,上下打点从不吝啬金钱,一些家大业大的甚至会主动让利给位高权重的客人,替他们储存黄金还给他们高额利息。 曲家上头有人还是这个下场,那他剩下的那些货岂不是—— 他沉不住气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当即就要领着一众打手扬长而去。 见他来去跟自己家一样,越明珠不满:“这位是?” “九门四爷。” “哦”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她坦率得让人心底发寒,“原来是贼匪出身,难怪失礼于人前还如此无状。” 得到消息说小姐突然请假回张府,张日山顾不得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匆匆往回赶,一进门就听到她这夹枪带棒的发言。 刚刚转过身的水蝗勃然大怒。 自起势以来还未曾有人敢当面说这种自寻死路的话,张启山尚且有求于他,区区一个黄毛丫头! 见自家爷受辱,有打手回头狞笑:“臭丫头管好你的嘴,否则”话未说完,就被人从后头掐住下颌硬生生把头掰过去。 张日山冷笑:“否则你待如何?”不给挣扎的机会,他直接捏碎下巴,暴起一脚将人踹出几米远。 那打手身高体型都远胜过他,被如此对待却毫无还手之力,倒在地上痛得连声哀嚎都发不出,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 张家人自小磨练指上功夫,为了应对尸变,下墓掰下巴拧喉咙是家常便饭。对粽子如此,对活人也是如此。 他眼神冰冷,语气平淡却饱含杀意:“对我家小姐客气点,否则——” “小爷废了你。” 第108章 小人长戚戚 酷毙了。 越明珠在心底为他摇旗呐喊。 没想到张日山天天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真生起气来这么有压迫感,好像换了一个人。 要不说,还是别人家的狗逗起来最有意思。 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调教,没兴趣了扔在一旁也不用什么心理负担。虽然他来张家对自己是疏离大于友善,看起来还算友好也只是看在金大腿的面子。 刚刚这一下倒像是发自内心想替她出气,而不仅仅是看在佛爷的面子才维护她。 “好!” 先是被一个丫头片子当面嘲讽,他带来的打手又技不如人,水蝗怒极反笑,“张启山养的好狗!” 越明珠默默观察: 包括他身后的那群打手在内,没一个展露出仇恨或是气愤的情绪,好像遭受重创的不是他们的同伴,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连水蝗本人似乎也只为了自己颜面扫地而震怒。 “还不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抬回去!” 水蝗目光阴沉,暴躁易怒的性子这会儿却格外冰冷,似是风雨欲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张家如何向九门交待。” 倒地那人早已痛晕厥过去,有人过去往下一摸就摸到右侧肋骨有凹陷,抬头打了个手势,那一脚看似踹得凶狠其实也真没留余地,只留了口气。 没死成不得他们抬回去?这还不如死了干脆。 几个抬人的打手残忍一笑,反正抬回去也是个死还不如死在张家给弟兄们省事,要不是旁边有人盯着不方便下手,他们顺手就把人弄死了。 张小鱼对这些人的想法一清二楚。 九门最不缺的就是暴虐无道的恶人,水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连底下这些打手也是心狠手辣。不过很可惜,他们这趟别说被日山重伤的人必死无疑,其余人一旦踏出张家大门估计也是有来无回。 水蝗那句丢人现眼,可不是单指一个人。 庭院中的大佛古朴庄严的目光静静地注视这群不速之客匆匆离去,有种看尽世间百态的冷然与沉寂。 照旧被佛像上折射的日光闪了一下眼睛,越明珠习以为常地移开视线。 沉吟片刻:“张家和他生意往来多吗?” 张小鱼一时不知她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示意日山来答。 张日山点头:“同处九门多少有点生意往来,不过水蝗四爷并不擅长做正经生意,和我们仅有小部分利益牵扯。” 意思是很好割席。 越明珠懂了,“那就好。” 生意场上从来不缺合作伙伴,没了这个,也会有别个顶上,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那些外国人将中国视为囊中之物,为扩大对华贸易发动鸦片战争已是罄竹难书,同胞也是如此更叫人齿冷。 人吃人的世界哪里都有。 她不希望金大腿被人吃,却也不希望金大腿毫无底线的吃人。 张小鱼:“我明白小姐意思,马上吩咐下去。” 见他没有一丝犹豫,越明珠觉得自己也该表明一下态度,“这种见小利而忘义的人,干大事也必定惜身。” “鼠目寸光之人不适合做盟友。” 她犹豫的说:“虽然不知道表哥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进入九门,但是表哥自有表哥的道理,既然如此,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是。” 正在张小鱼以为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一直没出声的管家微笑:“曲家的事是小姐在诓骗四爷?” 张小鱼和张日山不由一愣。 被看穿那点小心思越明珠也不慌,抿唇笑了下,透出几分恶作剧成功的狡黠:“一半一半。” 张小鱼错愕:“什么?” “难怪最近没收到消息。”管家淡定点头,“还以为是张家消息网落后。” 或许是被张小鱼飞速转动大脑的声音吵到了,越明珠觉得他替金大腿在九门中权衡利弊也不容易,只好解释道::“曲家有船只被拦截是假,她家早就暂停了航线,不过有人想借着稽查非法走私贸易的口号,去勾结外国奸商私吞民营私行贩卖的货物是真的。” 想到让自己纠结快‘头秃’的七绝,从结果来看倒也算物有所值。 她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挑明:“我有个同学是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宋处长的千金,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当八卦告诉我的,说新上任的警备司令之前在老家敲诈过往商客被免去师长职务这才调来长沙任职。” 勒索富商还有被告发敛财收到社会舆论抨击的可能,查扣走私就名正言顺多了。 给了他们接收信息缓冲时间,她继续补充:“宋处长收到命令为了维持司令部的运作要在各渡口查扣过往船,从手续和规定上,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听到这种消息张小鱼静思默想,军政内部有关新任警备司令的过往秘闻不算什么,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只是官方对外界向来是秘而不宣。 而张家上次得到这种来自军政内部的消息还是佛爷出马,自从佛爷离湘,张家这条渠道由于多方面原因几乎断了。 越明珠露出一丝稚气的不快:“这么来之不易的消息我才不想白白便宜了外人,反正没有曲家也会有别家,让他自己打听去。” 不,事实并非如此。 越明珠这句话才是假的。 真相是水蝗这种人贪婪无谋又爱猜忌,如果直接把消息告诉他,他反而觉得别人别有用心,可要稍加引诱让他自己分析得出结论,就算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他也会自动忽略并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越明珠理性地做出评价。 人性,真是神奇。 张日山走到她跟前,微微叹气,没了刚刚出手伤人时不可一世的倨傲,“我现在送你回学校?” 越明珠瞧了他一小会儿,察觉到她眼神和细微情绪变化,原本还冷静的张日山不自然地握紧了手。 不会是知道了他们还在学校外围安排了人手保护她? 越明珠眯眼审视了他几秒,算了和以前一样还是熟悉的那个样子就行,她满意收回视线,背着手从他身边迤迤然走过。 “我改主意了,明天再回。” 管家在她经过时揣手恭送。 听着小姐鞋跟笃笃笃的声响从楼梯上逐渐变轻,楼下氛围愈发安静。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张日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四爷如果不肯罢休,我自己会跟佛爷请罪。” 张小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冷淡的面容迅速不耐烦起来,本就是少年心性的张日山没一会儿就不快地撇开头,“别整事儿,我烦着呢。” 张小鱼沉默几秒。 疑惑问:“小姐跟前你好像不是这个态度?” 第109章 栽赃嫁祸 他被问的表情一僵。 想起自己在小姐跟前差点露馅的态度,不自觉抿了下唇,有心想解释却发现张小鱼神情十分欠揍。 瞬间心态爆炸。 “要不你自己比比呢?” 切身体会了一次区别对待,张小鱼也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换了话题,“你以为四爷今日前来真是为了那批货亦是你救出的那些人?” “” “水蝗此人看似粗枝大叶、怒形于色,其实最会审时度势,那批货已经没了,与其追责不如先挽回颜面和损失。” 这趟来张家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张小鱼早就看穿了。 “他这么大张旗鼓不只是为了讨债,而是怕自己接下来第二批、第三批烟土又被张家伺机销毁,这才急于‘登门拜访’。” “只不过” 有了小姐提供的那些消息,这位四爷不仅没空追究之前那笔账,往后时日还得忙着处理剩余未交付尾款的那些走私商品。 原先为了顺利进入华中地区他在汉口“两湖特税清理处”缴了不少保护费,南京政府带头要征特税,恃势压人,任他在长沙水域如何跋扈也只能捏着鼻子向军队认栽。结果税缴了,到头来货留不住不说,还很可能会被地方政府抓住把柄进行勒索。 都要火烧眉毛了,哪还有精力再找张家麻烦? 他话开了个头也不给下文,听在张日山耳朵里就知道他又在显摆脑筋转的比自己快,不过整合小姐给出的信息,他也不难发现张家可以全身而退。 “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他该谢谢我们才对。” “如果不是张家提前毁了这批烟土,等他的船顺利流入长沙,人证物证俱在,只要稽查处咬住不松口再摸上门‘查缴’一番,那他麻烦就大了。” 赔的血本无归算他侥幸,抄家充公是他舍小家为大家,运气不好被杀一儆百没有霍解两家出面想继续在长沙城里混只会举步维艰,就算看在九门的面子不被扒层皮想来也很难请动这两位出手。 九门变八门,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地方军政为什么不怕搜刮太狠导致这笔买卖做不长久,自然是他们只从上往下‘犁’这么一次就赚的盆满钵满,足以让上层吃好几年。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年血本无归,明年消停了,后年可未必。 张日山听到他的解释,也总算松了口气。 整件事发生到现在称得上是峰回路转,如此一来张家对九门内部下手不仅出师有名,作为利益共同体,就算让其他七门评判也只会得出顺理成章的结论,无可指摘。 哪怕水蝗不甘心闹的人尽皆知,最终也不过是沦为九门笑柄。 张小鱼虽然也有法子却终究治标不治本,现在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敌人自顾不暇,一夕之间张家就占尽先机。 之前他还觉得佛爷送小姐去女校读书走行文的路子不习武过于偏科,偶尔想起小姐背景资料,也会顾虑对方名门出身与张家乃至九门都格格不入,如今看来,各行其道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身处二楼的越明珠就没他这么愉快了。 势利,势利。 取势再取利,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知道权势与利益从不分家。 北伐是结束了,可党派之争从未休止,在她看来之前所谓的九门也不过是踩着空中楼阁在夹缝中求存。 张启山与其他八家结成同盟为的不过是同仇敌忾,借商会之名寻求生意上更大的生存空间,说到底也只算抱团取暖。 是张启山决定从军,她才真正觉得九门和张家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只要金大腿在军中站稳脚跟,别说打通各地水陆关系让九门生意蒸蒸日上,但凡辅助到位,彼此借势造势都能爬到更高处,垄断长沙黑白贸易市场也不过是个开始。 这样的远景九门中竟然有人看不见? 还是说他不认为张启山有这个本事,要不然也不会挑九门急需立威的关键时刻找上张家,白白让外人看笑话。 这种无远见又无大局观念的人,简直又蠢又坏。 做敌人她都嫌不够格,更别说是和金大腿同舟共济的伙伴了。 “站在岸上观船起火” 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想通这一点越明珠暂时平息了那点不快,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坐看船沉。 只是这样一来,心中盘桓不散的谜团就越来越多了,连隐约抓住的那一点头绪现在看来似乎也与那件事全然无关。 投资有亏有赚,她想要一本万利,自然少不得多费点心思。 就像今日之事解了张小鱼的燃眉之急,对她而言就是顺手的事。 说来说去: ——成也陈皮,败也陈皮。 要不是当初被他带着去腥棚,自己也不会瞧见被采生折割的受害者。 陈皮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只是如他所愿,佯装无知而已。 和原先看过的“人头蜘蛛”“双头美人”是利用光的折射原理人为打造的视觉差不同,最后那次他们去的小黑棚里所遇的“花瓶姑娘”是真的花瓶姑娘。 不是桌上插花的小花瓶,而是小口、短颈、修长的半人高青瓷花瓶,筒身与口相若,是绝无可能让有着与少女大小头颅足以匹配的正常体型钻进的窄度。 偏偏就在她眼前,真的有人垂着脑袋蜷缩在那尊花瓶中。 当时距离较远,光线也不明显,可这种把戏见多了,她一眼就辨认出这绝不可能是光折射,而是有人活生生折断了瓶中人的四肢,像对待牲口一样把她硬塞进去供人观赏。 曾经被这个世界的残酷吓到用跳河同归于尽逼迫系统的模糊记忆也在那一瞬间如噩梦重现。 越明珠打了个寒颤。 陈皮似有所觉的回过头,语气平常态度轻松,并有意无意的挡在她身前,“这里气味难闻,咱们看两眼就出去。” 温室里待久了,她差点忘记世道本就如此。 有人出身富贵锦衣玉食,就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运气好被人打骂奴役还能混口饭吃,运气不好就像眼前这样被作践。 越明珠不断被刷新旧社会的下限。 同时也很清楚这个腥棚所有知情者和加害者,一个都逃不掉。 陈皮看似浮躁其实杀心越大情绪反而愈平静,不仅半点杀意没有还能对她笑,一丝戾气都没有暴露。 即使,他已经快气疯了。 只不过——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陈皮会恰好跟张小鱼交给张日山的任务撞上,更没想到他那日折返杀了腥棚上下还不够,隔几日又摸到人家大本营与同样悄悄潜入的张日山撞个正着。 以张日山的性格肯定会主动提议化干戈为玉帛。 而陈皮 新仇旧恨加到一起,还握手言和,老子不送你上西天就不错了。 没错。 张日山的任务就是这么被他横插一脚后恶意搞砸的,他不光自己泄愤杀人还玩了一手栽赃嫁祸。 有生以来第一次脑子转的这么快,用在张家人身上陈皮觉得很值并且相当得意。 得意到在越明珠面前被套了两句话就说漏嘴了。 越明珠:“” 陈皮:“” 就知道跟姓张的沾边没好事。 第110章 欺人太甚 越明珠学校的大礼堂新建不久,采用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礼堂内开阔明亮,当初她们这群新生的入学典礼就是在这里举办。 今日台下摆满座椅,一二排全是软包皮面的靠背椅,三排往后摆满条凳。 此刻台下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她在后台等着做开场演讲,周围同学都挺忙的,只有她神游天外,还有闲心回想事情是怎么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的。 先是月前被同学们选举为学生自治会干事。 这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广泛交友,多参加了几次校园集会而已。 太受同学欢迎,她也倍感压力:╰( ̄▽ ̄)╭。 要不也不会为了在初次校务会议中小试牛刀,提前跑去诗社和大家讨论草案制定。 这年头的学生自治会不像未来那样只搞虚衔充门面,上能协助校方对学校进行管理和规划,下能参与校园公共设施的建设和开放,偶尔还负责出版学生作品。 是个有实权的学生组织。 她进来镀个金顺便搞点小事情刷刷名望值也很正常。 比如在冬令前集资建个残障人士临时避难所,只要学校会议通过,就有正当理由进行一次小范围募捐。 结果短短几日, 小范围募捐摇身一变成了长沙街头巷角议论纷纷的大新闻。 这里重点感谢一下宋大小姐的友好助力。 想着大家也是熟人了,就主动邀请她加入自己的救济会。人家答应的是很痛快,就是在教会做义工的时候跑去跟传教士请求指点,不管怎么说对残疾人进行社会救助的理念总归是在清末时期由西方传教士引入中国,向有经验的人寻求帮助很正常。 不用白不用。 其实如果不是她抢先一步,等将其他人搜集来的各省救助工会案例整合出报告,越明珠也少不了去教会取取经。 不正常的点在于, 她去的隔天,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越明珠先后受到来自学校教堂为主的教会人员以及以校长为主的校方领导约谈。 “所以” “所以不论出身,不论信仰,我们希望援助包括残障人士在内所有需要救济的贫民,让他们有立锥之地、立身之本,不再受冻馁之苦。” 救荒赈灾、抚恤孤寡之类的民办、官办慈善机构各个省市都有。只是放眼全国对残障人士所提供的特殊教育,有资格进入其中的仅限出身上层社会和中层社会的人,家境贫寒和难民不在此列。 去年来长沙这一路的见闻俱是战火频仍,灾荒不断,流离失所者不知凡几。 翻看近一年报刊新闻,她才知道地方慈善组织和政府不是没有展开救济,而是人数太多,加上前期预算不够导致后期拮据,上下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维持,以至于现在难民变流氓,还牵连到了社会治安。 她能看到,有心之人自然也能看到。 和善儒雅的林副校长,与同学碰面总会谦逊还礼的蔡老师,无论是谈国际时事还是讲经赋诗都端正庄严的周老先生能在女校教书的都不是迂腐古板之人,他们没有学士的清高孤傲,纵使年迈,眼中依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这群年快要过半百的文人不是一时兴起,也绝非意气用事。 从时下年代背景来看,无非是四个字——爱国救民。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很割裂,好的人很好,坏的人又很坏。 不过既然自己想做个好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只跟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相处融洽,就之前水蝗上门张日山那天的表现来看,他手上估计也有好几条人命。 想想自己刚认识二月红时对他错到离谱的判断,真是陈皮蒙了心,以为谁坏都坏在脸上。 咳,扯远了。 总而言之这种“固然有人冷眼旁观,视他人苦难于无物,亦有人手执明灯照亮前路”的环境氛围恰恰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说好了从众,与其在坏人中异军突起倒不如先融入好人队伍。 “先生大义。”正如每次上课前那样,她鞠躬作揖:“学生受教。” 夕阳自乌云之间透出一丝橘色的光辉,像新生的火苗,又像燃烬的余晖,不偏不倚,正好照在所有人身上。 新生和余晖联手的结果就是,她跟她的救济会基本被排除之外了。 具体宣传过程不知道怎么操作的,一开始校内会议是通过了,决定借她的场地也是学校大礼堂。然而现在台下不仅坐着长沙官商士绅、社会名流,还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报社记者。 除了校长和个别领导,同学和闻讯前来的民众位置都很靠后,来晚的人要么自带凳椅,要么站着,整个礼堂人满为患。 远远超过她想象中的募捐场面。 这么隆重的场面,不难理解所谓的慈善募捐已经脱离个人甚至是学校的初衷,在多方干预下终究变得功利且高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林副校长是湖南着名国学大师,校董方还有长沙实业家、教育厅厅长,得校方力撑,她这个小小发起人才没被彻底踢出局,不过也没好多少,仅仅能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意思意思做个开场演讲。 曲冰观望一番回来,脸色复杂,“我爸也来了。” “他是代表长沙金号慈善堂来的。” 说好了响应熹微号召和同窗们一起做点善事,如大家所说实物救助只靠她们自己根本无法维持太久。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这几天大家按照不同残障者的手动能力详细划分了可以施教的谋生技能,包括手工、珠算、缝纫、编织等。 只有对方愿意在冬季三个月内学会他们可以学的生存技能,她们才会选择救助,并在三个月的学习后送他们去谈好的工厂自食其力。 曲冰自认她们把一切都尽力做到了最周全,万万没想到这场校内的募捐活动会在校方和教会的干预下发展到她们无法掌控的局面。 现在可好,从庇寒选址到每月钱米支出再到愿意雇佣伤残的工厂都不再需要她们操心。 她们也除了可以捐钱再无事可做,其他通通由民办慈善机构和政府接手操办,人家合力救助的也不止是残疾人还包括了难民和孤寡在内。 人力、财力、物力、格局都远胜她们。 “总体来说也算一件好事。”努力消化着同学们的心血最终只能付之东流的结果,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宋大小姐却没她这么好的脾气,愤愤不平的把学校领导和教会喷了个遍。 “我在外面也看见宋叔叔了。” 她一秒僵住。 然后就连名带姓的开始对老父亲大骂特骂,颇有断绝父女关系的决意。 众人忍俊不禁。 她这样大发雷霆,曲冰反倒真的看开了,好笑的寻了个由头转移她注意力,“我刚刚在台下看见二月红了,好像是代表长沙梨园会来的。” 还是那身眼熟的绯色长袍,只是深秋时节多了件披风。 坐在第二排的二月红容貌俊逸,气质出众,谈吐行止极有风度,连附近的喧哗声也在他不温不火的凝望下逐渐减弱。 而沾了二爷光有幸挤在他隔壁的齐铁嘴幽幽叹了口气,“我就不该坐这个位子,猫嫌狗憎的。” 他抬头看了齐铁嘴一眼,唇边微笑一淡,风流还略有一点懒散的气质就从他身上渐渐消失了。 “许是我不该出门凑这趟热闹。”他叹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陪夫人。” 脸上薄雾般的郁色让他炽烈如朝霞的衣衫都黯淡几分,齐铁嘴只当看不懂周边一众或隐蔽或明目张胆的谴责目光。 怎么了!怎么了! 就问怎么了?!!! 他一个孤家寡人能容忍身边坐了个有着娇妻逆徒还有万贯家财的人生赢家已经牺牲很大了。 秀恩爱还要他捧哏? 别欺人太甚! 第111章 水中捞月 后台,林充和校长温和地看着她,“我看过你的演讲稿,笔墨很清醒。” “原以为你会把一些汲汲营营之辈衬得狼狈,大行讥切时事之言,看来是我杞人忧天。”已他笑意渐深,“之前约见老朋友,他们有不少人看过你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 说起这个,之前她通过学校编辑部收到不少其他报社发来的稿费,笔名熹微的越明珠对日渐膨胀的荷包相当满意。 “周老师说帮我查漏补缺,果然是担心我又写了什么狂悖之言。”最后四个字是当初那篇入学作文经过多方转载刊登,有人用来批评她的,说小小年纪就谈什么国际时事,好高骛远自以为是。 “什么狂悖之言,这些人一把年纪了还做不出什么成绩来,才会整天拿年岁来说事。”林校长嗤之以鼻。 待看向她时又温和起来,“你别往心里去。” 之所以他会提前拿来过目,是他见过太多撞的自己头破血流的年轻人。大多家境富裕的学子行事多凭个人意气,年轻富有朝气不是件坏事。 越是寄以厚望,就越不希望她意气用事,尤其是今天这种局势复杂的场合,公开发表政治意见绝非益事。 现在想想,能从国际时事在文中分析工业商机的人怎么会看不破这一时荣光。 为了播扬这次慈善活动,他到处走关系也被人在小报上骂沽名钓誉,算是同病相怜了。林充和摸了摸胡子,苦中作乐:“个人能力终归有限,我就承认自己不是个纯粹的文人。古人云:义者,天理之所宜。见利先思义,这义既可济贫,为之所动也无妨。” 越明珠听说前两天还有人拿着报纸去当面问他,被他一笑置之。后来他上课对此事谈笑自若,还拿骂自己的报纸跟同学们共同欣赏点评其文章,夸它引经据典文采出众。 这种唾面自干的风度与器量,大家欣赏欣赏就算了,学不来还可以发疯。 “君子论迹不论心,依我看来先生正是‘真廉无廉名,大巧无巧术’的典范。”古往今来文人都十分爱惜名誉,林校长竭尽所能只为多点善款反被诟病结党营私。她虽然是个学生人微言轻,可几句漂亮话还是会说的。 林充和闻言不由扬声一笑:“我活了半辈子,名声对一个过了知命之年的老人已是身外之物。” “不过”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他连精神气似乎都年轻了几分,“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完跟其他学生互行礼后便转身离开后台。 越明珠站在原地。 该交待的事都已经交待完毕,剩下同学们跟她确认流程,曲冰问一会儿上台要不要带手稿。 “我一个学生上台做开场演讲已经是看在校方面子上了,登台还‘临时抱佛脚’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入校以来她可没见有谁发言是带着稿子的,不说每个人绣口一吐就是半篇锦绣文章,可进退有度、能言善辩是学生会干事最注重的能力之一。 这点她自然是过关的,就当校务会议做报告了。 宋婉莹仔细打量她仪容仪表,见耳边别着的珍珠发卡有点歪,赶忙调整,“你不紧张,外面好多人,我看着都心慌。” 曲冰无奈:“熹微不紧张这下也被你传染紧张了。” “没事。” “抱歉,我就是”她犹豫老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就是看台下小报记者的人太多了。”还有不少都是报纸上常见的人物,以工商、政、学为代表的银行、商会、社会名流、富商、政府要员、大学校长等都包含在内。 这跟校内活动不一样,稍有差错就会受人嘲笑。 她面露忧色:“我偶尔在家里见我爸那些同事,别看他们一个个私下平易近人,一到公众场合那眼睛像放大镜一样,没毛病都要给你挑一个出来。” “不怕,我自有准备。” 不管台下观众眼里藏着的是审视是质疑还是探究,都不会动摇她的意志。 越明珠自认见过许多可怕的眼睛,绝望的、死寂的、落了苍蝇都不会再眨动,每一双都令她记忆犹新。 活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可怕,它们太复杂太多变,不像将死之人也不像已死之人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 可它们毕竟是鲜活的。 她从来不怕直视活人的眼睛,因为,只有活人才有利用价值。 整理好情绪,她向目光关切的同窗们微微一笑,在一众稀疏的掌声中从容登台。 镶边就镶边,她越明珠就算是镶边也是金边。 台下,齐铁嘴正在跟二月红说黑背老六那点事。 从大理上讲他本不用心虚,黑背老六信了他的卦,也可能是没别的办法,但总归来说依卦象所示人家确确实实在坡底一待到底,九门都默认那块地盘归他,眼看不知会等到何年何月,齐铁嘴想想就头大。 “我这不是怕他缘分不够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等耐心没了我也跟着一命呜呼。” 二月红笑而不语。 紧张半天没得来一个预期中的答案,齐铁嘴只好开门见山,期期艾艾:“二爷你,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我是不觉得你有卦不准的时候。” 至少,他还没见过齐铁嘴卦不准被人砸了招牌,以往都是算太准才招人恨。偏他又管不住那张嘴,能活到今天也多亏了人缘还不错,后来长沙有了张启山这尊大佛照应,如今又入了九门,同门情谊黑背老六多少也该有点。 “缘分这种事如何强求,只他一人使力也不过是水中捞月。”说完齐铁嘴自己也不免叹气,话题不自觉跑偏,“好心给他送大鱼大肉还爱搭不理,一天到晚就只会去买那干巴巴的馍馍,也不嫌噎得慌。” 听见鼓掌声,他也跟着敷衍拍了两下,正想再吐槽两句,余光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走到讲台正中间,不由愣住。 短袄黑裙,稚涩文秀。 许久未见,却短短一瞬就轻易攫取了他全部心神。 第112章 表演时间 光泽外露,是时来运转的好兆头。 只是和明珠相处时日不多,每次又有佛爷在场,就算有过言语交谈也从不深入,更何况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远离麻烦,少生事端,自佛爷离湘他是更连张家门都不过。 今日乍一看居然瞧出些不对劲来。 齐铁嘴下意识在袖中掐算,台上演讲才刚刚拉开序幕,“不涉党派,不谈政治,以救贫、赈济为己任”心绪紊乱下,他根本无心探听。 最后得出八字箴言:物极则反,命曰环流。 二月红凝目望去。 礼堂光线足够明亮,他是亲眼看着明珠一步步走上台又停在正中间,只是她脚步太轻,直到留在中央才让不少人明白她就是这次开场演讲的人。 台下顿时炸开,只听说是学生没想到年龄这么小。 阳光照明只在观众席,她位置太靠前,两侧又有墙壁遮挡,不过已经足够前几排的人看清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对比这些官绅商学,她生的太过稚嫩也太过朝气,二月红听力敏锐,在议论声中能清楚分辨民政科的官员正向身旁人询问明珠年方几何。 这点插曲引来了连锁反应。 二月红垂下眼,眸光冷得像雪,微微散发着寒意。 久经考验的名角在戏台上偶有失误都会被观众破口大骂,就算早已淬炼出一颗大心脏也难掩羞愤,心态差的还会被气到浑身颤抖无法登台。 他担心明珠阅历浅又是第一次上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即便知道她有过在茶楼与歹人对峙都不落下风的经历,还是免不了替她担忧。 二月红出生红家,自小习武唱戏,掘坟杀人,不到十五岁就对台上墓下昼夜分裂的日子驾轻就熟。 行里的人都说红家人天生一副菩萨面容,蛇蝎心肠,什么事都不入眼,什么人都不过心,这些他不否认。 唯二的恻隐之心 隔着台上台下的距离,二月红望向明珠,古井无波的目光闪过一丝关切。 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越明珠没有自乱阵脚。 她斯文平静地向台下众人拱手一揖,任何场合大喊大叫都有失体统,更别说在这个文化人把礼貌和教养刻在言行举止上的年代,仗着年纪小也只会有损学校颜面。 学校力撑你上场结果你不行,这都摆不平以后还怎么让别人信任你? 瞥见右方后台半掩的小门里同窗们着急忙慌不断跟她比划让用话筒让场下“肃静”。 她没有露怯,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高等学府,是继往开来、培育人才和做学问的圣地。 自己只是一个学生,只需用礼义廉耻中的“礼”字就够了。 果不其然这一作揖,一些没座位站在后排不明所以的同学们首先做的就是还礼,“克己复礼”四个大字早已铭刻于心,受学府氛围影响,最前排那群资历深厚的‘老’前辈也不约而同停下交头接耳的动作,在礼教约束下内敛起来。 等她行完礼,嘈杂声已然止住。 早这样多好,开讲前还得她现教规矩,简直是浪费时间。要不是场合不合适,真想翻个白眼给他们。 既然安静下来了,那就开讲。 为了今天她还专门回忆了一下历史上那位超级演说家,超乎常人的说服力谁不心动,不过她今天的目的不是为了征服听众。 说来说去,占据阶级高位的人很少会在意底层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每年都有数不尽的人被饿死杀死,死一个两个死再多也不过是添几个数字。跟这样的人去谈民生艰难、百姓疾苦,他们会听吗? 不会,他们只会认为一个小小学子涉世不深、未经风雨能懂什么民情,根本就是天真无知,虚论浮谈。 不贪的官,有。 不奸的商,也有。 可凤毛麟角。 她不会拿天时地利去赌人心,更不会误以为自己发起的活动引来各界关注就真的触及到了权利中心。 人会为一时之利去做一件好事,就一定也会为了一己之私去做一件坏事,他们既然坐在这里就证明这里有他们有想要的东西,而她的作用就是跟君子谈仁义,跟小人谈利益,让他们求仁得仁,求己得己。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弊端,追名逐利,总要讲尊严和脸面。 越明珠选择做一个好人,就是因为谁都知道好人心地善良,富有爱心。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张启山来上学,也是学生这个身份天然就能使大多数人卸下心理防备,这一点即使是在未来都不会变,毕竟能从一亿和清华北大中坚定不移的选择后者的只有还没进入社会这个大染缸的莘莘学子。 哪怕是刚满十八岁的大学生也能凭借一双清澈愚蠢的眼睛享誉互联网。 清澈愚蠢这个评价在好人眼里是褒义,在坏人眼里也是褒义,只有在不好不坏的人眼里才包含贬义。 现场的人是什么成份她很清楚。 好人会天然的欣赏她,坏人会理直气壮的利用她,不好不坏的人她不在乎,在两个极端中都混不出来的大多是庸碌之辈,而庸碌之辈只会从众,不需要她费心思。 表演时间到,那就让我们各取所需。 台下观众席上的氛围正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作为听众之一的二月红感触最深。 刚开始明珠替教会还有学校发表宣言时在场众人还有些注意力分散,可宣言过后的发言随着话筒一点点扩散开,不光是后排的学生们聚精会神,连前几排的官员和名流豪绅也抬起头来,多了点兴趣。 要说明珠讲的有多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倒也不是。 然而——只要她站在那里就有一种白云出岫的清新明澈,开口的一刹那,似乎所有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连带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真诚,时而认真、时而热忱的表情和语气让人难以移开视线,就连偶尔的冒失言辞也只觉得她自然率性,难生恶感。 登场时备受轻视的稚气与年纪,在这一刻反而成了她真情流露、天性如此的保护伞。 或许会有人质疑学校和教会推她上台的动机,但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她正在台上说的话和目的。 ——以救贫、赈济为己任。 这是还没被成年人世界中的狡猾和阴谋诡计荼毒的学生,那种提到救济热情洋溢的感激和对残害同胞之人的满腔义愤,一目了然,就算是二月红这样内冷外热的人,不带滤镜,都觉得她在做一件极其正确让人心生向往的义举。 二月红知道她说的很有道理,也愿意慷慨解囊。 随着演讲逐渐深入,他能察觉到身边不少大人物都对她的演讲产生了认同感,但是但是很可惜,他明白这些人的小心思,他们会认同并非是他们被唤醒了人性的善,而是他们需要有人去美化他们做这件事的动机,能爬到这个地位的人本就城府极深,规避危险,识时通变是天性。 他们也许会触动,这是人性复杂的必然,但绝不耽误他们剥离人性像秃鹫一样把每个有利可图人剥皮拆骨,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豺狼环伺,红家自有锋芒。 二月红善用温文尔雅掩饰自己冷血的那一面,可是看着明珠,看着她演讲结束向台下众人深深鞠躬,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更加清晰的认知明珠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光明也更纯粹与九门、土夫子都格格不入的世界。 种种混沌而杂乱的念头一扫而空,年少时有过的赤子之心促使二月红站起身来,无视身侧齐铁嘴茫然不解的眼神和拉扯,他抚掌大呵一声:“好——” 他声线高昂却不刺耳,仅一个字就如金石玉器相击,本就被演讲所吸引深受触动的学生们备受鼓舞,纷纷叫起好来,一时间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整个大礼堂,不知比登台前稀稀拉拉的掌声隆重多少倍。 前排的那些人也随之起身,整个礼堂似乎活了起来,台下每个人都笼罩在阳光之下,和光同尘。 二月红知道人心险恶,也知道人性丑陋。 但此刻他还是想维护明珠做慈善的那颗心,不愿明珠蒙尘。 第113章 先见之明 越明珠功成身退,人刚回后台身边就被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 入学之初她被夸得天花乱坠,一是文采出众,二是稚气犹存又生得玉雪可爱,被欣赏更多还是同学相处和睦、爱才怜弱。 刚刚众人见她孤身面对非议与偏见,平日走得近的个个面色煞白为她提心吊胆。万幸她应付裕如,非但没有惊慌失措连窘迫也未见分毫,经此一事,同学们自然对她心悦诚服。 “熹微你刚刚说的太好了!” “是啊,我在后台可是被吓的手脚冰凉。” “台下掌声如雷贯耳,恭喜恭喜。” “幸好今天登台的是你,换我上去早就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了。” “” 数不尽的溢美之词向她倾泻而来,十四岁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能在这种场合大放光彩,意气风发不是理所当然吗?她就是有点意外二月红会出头,之前连管教徒弟的活都想外包,今天竟然会在公众场合替自己站台。 就挺应该的。 她一边和同学们谈笑风生,一边不忘暗中和曲冰、宋婉莹汇合并在二者帮助下顺利突围。 俩人在角落寻了个座位让她休息,“我们这边还有事要忙得先去校门口一趟,晚点再过来寻你,你先坐下歇息,千万别到处乱跑。” 宋婉莹看得出来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惜时机不太对,被拽走还很是依依不舍地冲她眨了眨右眼。 ——等着啊。 越明珠:(^-^)v 礼堂后台面积不小,这次长沙名流政要云集,除学校自治会的成员还有一部分外来人员带来的助手和安保,双方一起负责流程确定。 个中环境错综复杂,她无事一身轻,索性坐在角落忙里偷闲,至于二月红那恰到好处的捧哏。 是出于好心?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所蒙蔽? 郑重其事、慎之懒得慎了,那就当他二者皆有。 越明珠悠然自得,没错,她就是这么招人喜欢又聪明伶俐。 她坐的地方偏往室外的通道,离演讲台较远,不过还是能听到一点前面传来的声音。 先前演讲的内容她只涉及到了“采生折割”和“残疾救助”,对整体活动顶多算个餐前甜点,回忆看过的流程表,现在登场的应该是受邀坐在第一排来自长沙最大规模的慈善堂代表。 她偏着脑袋听着人家致辞。 托管系统突然开腔:【不是宿主自己说稳定,不出格。枪打出头鸟,从众却不出众吗?】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场合出风头? 【什么是稳定?】稳定要分时机,看局势。 身处乱世就得多给自己留条退路,如今这个年代,从众可不是指像个小人物一样死就死了,最后除亲朋好友外无人在意。既进了学校就该走学生的路子,做出一副为社会发光发热的样子才真正符合当下大环境的从众。 她被系统分散了注意力,也没忘记留心外界,很快就发现有个生面孔目的明确的往自己这边来了。后台人来人往,现在也只有她无所事事,如果是来求助那还真是选对人了,越明珠不慌不忙的起身。 后台几扇窗户为了通风散气都半敞着,稀稀落落的阳光洒在来人身上,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中山装。 “越熹微同学,久仰大名。”没有轻视她暂且只是个在校生,对方主动自我介绍,“我姓秦,秦英,英杰的英。受林校长邀请出席这次募捐,刚刚在台下听了你的演讲很受触动,希望没有影响你休息。” 对方礼数周到,又不吝夸赞,越明珠就更不会在人情世故上失礼了。再说看人家一身中山装应该是做文职工作,能在今天这种场合随意进出后台的,不是来自政府就是来自报社,都不能得罪。 “你好,秦先生。” 双方都不是容易冷场的性子,很快就台前幕后的工作聊了起来,她还在对方好奇下介绍了校内的近期活动。 不过,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对方的主要目的,耐心十足的又陪着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从写过的文章到作过的诗,连喜欢的作家和对目前国际局势的一些看法也相互做了交流,比较敏感涉及到国内政治倾向的内容倒是没聊。 “我听说提议举办这次援助难民措施的发起人是你?” 越明珠心说总算来了。 “各省各市有关难民救助的往年调查报告听林校长说也是你整理的”前面正好传来夹杂着话筒滋滋滋的声音,这边听的不是很清楚,但从中气十足报出来的一连串数字不难听出讲的正是他们谈到的内容,很快外面掌声雷动。 前方热闹的礼堂,周围行色匆匆的同学,将两人沉默的氛围衬出一丝冷清。 秦英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我不是为了追求个人公平才到这里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绅商的善款、百姓的捐赠、政府的补助尽可能公平的出现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她不介意说的更明白一点,这也是在知道这次活动由政府和民间慈善机构接手后全体学生会干事的共识。 她早就猜到可能会有人来试探。 秦英闻言,沉默一瞬。初见她时只觉得她身上有种十分内敛文秀的气质,想不到举止言谈如此扣人心弦:“无论是赈济灾民还是救伤助残都需要钱,独我一人能做的微乎其微,否则也不会求助同窗。可就算是集全校之力又如何能抵过长沙政府和善堂联合出手。” “散放米粮、寒衣,治病和提供庇护所,无一不难,唯有上行下效才是恒久之道。” “如果没有政府和善堂插手,单凭我和同学又能坚持到几时?”她缓了口气,:“全国需要救济的地区放眼望去比比皆是,触目惊心。由政府带头民众紧随其后,上下一心才是民心所向。” “天灾人祸年年有,生死无常,赈不完的灾,救不完的人,既然如此”想起来长沙这一路的光景,越明珠半是期盼半是释然:“那就让天下人来管天下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 最后,那位不知是在政府就职还是在报社工作的秦先生自言自语的离开了,只是离开前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欣赏也不像感动,倒像是在看什么天外来物。 越明珠一头雾水。 怎么啦,她自认发挥的还不错。从表情到语气再到说辞,不是都很符合时下新青年的进步思想吗?不是很大公无私很真善美吗? 既夸了政府又夸了民众,谁都没得罪啊。 不管这个秦英是哪边人,自己这个回答可以说得上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算了,讲那么多话弄得她口干舌燥。 在角落的椅子上重新坐下,越明珠懒得细想下去,不如休息。 坐了一会儿有点犯困,打着哈欠正想曲冰她们什么时候能忙完,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对,顺着周边人隐晦的目光看过去,她目光一怔,忽地笑了出来。 陈皮来了。 怪不得她俩走之前千叮万嘱让待着别动,原来那个眨眼是暗藏玄机。 从前陈皮在码头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久了,乍一看他这个人会有些木讷,否则也不会连小孩都敢朝他扔石头骂他是要饭的。可自打跟黄葵大开杀戒,整个人就锋芒毕露、恣意妄为。 这才进来多久,就让人头攒动的后台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来。 担心他这么拉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会引来麻烦,越明珠接连发现好几个隐蔽在同学中负责安保的警卫人员戒备起来了,只好起来走两步,让自己显眼那么一点点。 她一起身陈皮就瞧了过来。 眉眼飞快舒展开,阴霾一散,颇有种冰消雾散见青山的少年感,前后反差极大的矛盾气质让越明珠忽然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不等她细细品味,陈皮开始往这边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逃难的那段日子,理智告诉越明珠这个人生性凉薄不值得信任,直觉却说:再等等,再等等,等他为你付出绝无仅有的真心。 不用想都知道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他说:“是不是渴了?” 看。 “师父说你要上台讲话,我又不知道得讲多久,怕你口渴就先回红府取了师父唱戏前后都会用来润嗓的苦茶,你尝尝?”说着拧开一直护在身前的水壶塞进她手里,水壶摸着还有点温度,不烫手。 她乖乖接过喝了一小口。 呜?呜呜呜? 痛苦下咽:什么味儿啊,齁甜。 陈皮皱眉。 他事先尝过了,不难喝。 就是怕苦茶口感不好,走之前问过管家特意加了蜂蜜。 习惯性想说她娇气的话到了嘴边又堪堪止住,盯着她不高兴的脸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秒,陈皮啧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她难伺候,伸手把腰后挂着的竹筒递过去。 “这茶难以下咽,那烧开的白水总行了?” 第114章 道歉 各大报社紧跟时事,隔天就传的满城风雨。 名流政要在咏絮女中召集各界慈善家赈济难民救助残障人士的募捐行动不仅在长沙日报刊登,接下来几日,地方民间慈善组织联合地方官员向社会各界筹募善款的消息也如雪花般随着各大报刊飞入千家万户。 越明珠起的早,打开收音机。 餐桌上报纸一股油墨味,她伸出小拇指勾开从头看。 去年逃难来湖南路上遇见不少人都是陕西干旱下来的,这么一大批难民入湘,地方组织急赈后继无力,导致近半年来社会治安管理也不太好,政府事前向外界透露讯息做宣传估计就是为了事成后方便操控舆论。 她手上这份报纸公开的信息也很全面,上面写着这次官民合办的救济会将由政府立案开办,既有难民收容所又有诊疗服务,从衣食住行到治病赠药再到就业,方方面面都有涉及。 果然,有经验的慈善机构就是不一样。 要不是他们接手,也不知道得耗费自己多少脑细胞。 往下刊登的是活动当日及近几日收到的各界善款捐助的收条和收据,像实物捐赠如粮食和药品一类也有信息流出,算是公开募捐的收支情况。 不过,越明珠知道文字宣传还是其次。 见报当天救济会就借着集中施粥、放粮向来讨饭吃的难民和乞丐提供住所,很快又开办了临时诊所,施诊施药,在一点点收拢明面上的流民。最近上下学她都特意让司机绕了点远路,是亲眼看着市井街头沿街行乞的人在一天天减少。 只是有一部分人没那么好管理,比如拉帮结派非法占居他人住所的那些,人数多到户主无力驱赶,要不举办前为什么风声那么大,就是因为部分治安情况真的已经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大家巴不得上头有人接手。 所以现在各路通报一出,也算是众望所归。 难缠的就由政府出面驱逐,到时候会按少壮老弱分造名册,再分批收入收容所。 和她当初‘不养闲人’的理念一样,救济会也将在冬天定期教授他们一点傍身的技能,冬天一过就送去各个工厂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这份工作,刚来长沙偷走她小金猪的小乞丐所在的组织,当初张启山也曾跟她科普过,这群人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头目还会定期向政府缴税,算是乞讨的“名正言顺”。 越明珠希望他还保持当初的那点聪明劲儿,带着小伙伴去救济会求助,习得一技之长未来也算有个保障,总靠挨打和博取同情也不是长久之计。 否则一旦他长大,就该轮那群小的了。 继续往下翻。 余下报纸所刊登的也尽数是好消息,反正有钱的捐钱,有粮的捐粮,有衣的捐衣,有地的捐地。 同时电台滋啦滋啦地播放:“为谋私利残害百姓,断其肢体伪造奇人异象,行蒙骗之举煽诱民众,大肆敛财” 信号不太稳定,她把声音调到最大。 “各地惨案频发聚成患害,欲求整顿,非政府一己之力携手并进,维持必要之治安。如遇身陷囹圄身有残缺者务必通报,官仍督察,均将予以防护严厉手段阻之,毙贼警示,令其必无侥幸之理” 播音员声音小归小,总归是让她断断续续听清了部分内容,大致就是:劝民众警惕“腥棚”看到有可疑的残障人士要向相关部门检举揭发,对方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卖而来,并恶意伤害加以挟制,让大家联合政府共同营救遭受压迫和残害的同胞,政府会庇护检举人和受害人,将凶手缉拿归案,直接死刑以儆效尤。 真是同人不同命。 她有点惋惜,这不比历代对“采生折割”凌迟处死的刑罚轻多了。 后面收音机噪音越来越大,吵得她耳朵疼,干脆关掉了。 她慢慢喝着牛奶。 外面在一天天变好,家里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自从在学校听过她的演讲,捧珠看她的眼神就一直皮卡皮卡的闪着光,过去也不是没闪过,就是那时候像在看什么受不得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现在像在看无时无刻都散发着圣光的鸟人,还——挺肉麻的。 也不光是她,整个张家都气氛古怪,听说那天管家和张小鱼他们也去了,不会都像二月红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蒙骗住了? 没错,说的就是你张日山,最近动不动就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偷摸着看她,看了又不说话。 忍了几天,忍无可忍。她把报纸折好放在一边,“有话对我说?” 张日山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了背脊。 也就是他这个年龄段的相貌太占优势,清俊的眉眼,下垂的眼睫毛,连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神态,别有一番清隽冷然之感。 她歪头:“不想说就算了。” “说。” 他抬头盯向一边的收音机,知道自己一向说不过她,担心自己开没开口就先气弱三分,索性不看人,“张小鱼说我给小姐添了麻烦,让我来道歉。” 道歉? 果然年长一岁就是想的多。 不过,张小鱼有这种顾虑也很正常。 作为她的保镖,张日山先是节外生枝救了一批身有残疾的人进入张家势力范围,又露了马脚被人找上门。她用半真半假的消息把人糊弄走还能被当成是阴差阳错,但前几日在学校公开演讲呼吁各界共同救助残障人士,怎么看都像是张日山救回来的那批人勾起了她的同情心。 金大腿离开前可是特意叮嘱过,让她安心上学。 家里的事都波及到学校去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很安心的样子。 越明珠想通了缘由,不由叹气:“救人还要道歉,是个什么道理?” “再说什么叫麻烦?” “解决不了的才叫麻烦,能被解决的叫问题。”而问题一般都有答案,对越明珠来说不过是提笔就写:“现在这个问题不是被救济会更好的解决了吗?” 她瞳光清澈纯粹。 连说出的话似乎也比旁人更有力量:“你没有给我添麻烦,更不需要向我道歉。” 本来张日山打定主意不看她,可是从小姐嘴里听到一句不带刺的话实在难得。 他抬头,正好瞧见那如朝露般短暂的浅笑,稍纵即逝,像是错觉,又像梦境。 小姐没有责怪他,只是真诚道:“我只想你现在送我去上学。” 这看似普通日常一句话,却让他经历过张家各种考验的那颗心久违地噗通、噗通鼓噪了起来。 第115章 作者本人很好奇 抱歉不是更新。 刚刚才发现前面第47章有个段评说某部分情节和她看过的一本耽美文相似,和张启山认亲的环节也很相似,女主伪善也和那本男主很相似。 说实话我恶评收到过不少,唯独这个把我气笑了。 而且还有几个人附和,既然有这么多地方相似让你们有既视感,又不止一个人在说,那我就当真了。 如果那几个人还有在看,如果还有其他读者觉得相似觉得自己好像看过,那麻烦你们把那本书名告诉我,我去瞻仰瞻仰。 抄我的我看到不止一本,之前发泄过倒也没有真计较。但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这么说我,所以,别光说我写过的情节相似,也请把我没写的部分也拿出来讲讲。 要真和我还没写出来的一样,大纲也基本走向一样,那我删了改了坑了也绝不会让人把我的心血和明珠说成是性转文。 凑字数。 (不满一千好像发不出来,那就跟友好的读者们交流一下后面的思路) (解九跟半截李出场机会不多,对,有个宝子喜欢半截李还特意给我打赏留言问我能不能安排一下,可惜大纲已经写好了实在没有他的位置哈哈。解九比他要好点,故事的明年会登场,不过现在已经妻妾成群了,这种花心的人不配跟明珠有感情戏。) (五爷,我想想,大概故事的后年才登场,六爷也差不多。) (故事的明年是个很重要的时间点。) (黑瞎子会在老九门的故事开始后就登场,之前在评论区也有回复过,他的性格如果真等到第三代,我个人是觉得很难搞,趁着年龄还不算大先拉出来溜溜。) (在我的设定里,这一代基本会被明珠祸祸完了,而且我的待选项还包括陆建勋和裘德考。)(不要嘘我) 害,作者自我介绍里我就说过了,我是土狗,就爱玛丽苏。 别的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最重要的部分不能说,哎呀呀呀呀呀我自己也好心急啊,其实大致剧情走向我已经定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写的那么艰难。这也是看到那个段评我会炸的原因,因为剧情和梗脑子里想想是很容易,写出来就难多了,所以还有种心血被人轻贱的伤心。 如鲠在喉(就是我刚看到时的感觉) 不说出来我会非常非常难受,难受的一想到就气到在家一直翻白眼。 今晚就不熬夜更新了,最近有点放纵,打算还是早点休息调整一下作息,睡眠不好还挺影响心情的,感觉自己最近特别容易暴躁。 也有可能是大姨妈要来了。 我到底还要凑多少字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讲的了。 这篇文如果可以继续写下去,那我是想写到沙海,写到藏海花,写到重启,写到王母鬼宴,写到很靠后很靠后。 希望我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先写到两百章。 再试试三百章。 再试试四百章。 不知道会不会写到五百章。(我感觉一百五就是我的极限了。单纯只靠爱发电,好像也挺难的。) 第116章 善始善终 后车座上。 越明珠想,陈皮追到“腥棚”的老巢杀了一部分加害人,张日山救下了一部分受害人,那这件事会到此为止吗? 不会。 除恶不尽,人救不完。 张小鱼顾虑太多,没办法对九门四爷下死手。 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对付水蝗这种人,既然已经掀了桌子就不该再让他有上桌的机会,最好趁着他自顾不暇的时候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否则等他缓过神来,就会像毒蛇一样,随时等着反咬他们一口。 可惜不行。 同样是碍于九门,水蝗固然不会做的太过分,可恶人想要恶心人,手段只会层出不穷。 张家想解决的是烟土走私,短期之内无利可图,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他只会调过头去变本加厉的干起贩运人口的勾当。 类似“采生折割”的受害者只会多不会少。 张日山想救人本身没有错,错在他做的还不够好。 这么看来,越明珠在学校召集千金小姐们发善心创办救济会似乎也只有助长恶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更加得意这一个作用。 就像前世遇见的那些猫狗贩子。 他们会惧怕爱猫爱狗人士的围追堵截吗?不,他们只会仗着别人的善心坐地起价,看这些提款机能花多少钱从自己手里救下“猫质”“狗质”。 除非人多势众。 除非舆论和官方的倾轧。 小人畏威不畏德,越明珠对此深有体会。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靠自己来促成这场慈善,政府接手全在意料之中,她瞄准的一直都是官民合办的强强联手。 之所以一进校就热情参加各种文艺团体其实是为了积攒人脉,结果这些人脉让她顺利当上了学生自治会的干事,而成为干事她就能合理借校内会议这个场合提出草案,再通过校内领导和教会的力量把活动宣传的人尽皆知。 自打南京政府的政权逐渐统一,内政部便颁布了《各地方救济院规则》要求各省创办各类救济机构,民办组织也将在政策下依法受主管机构监督,这岂不是天时地利? 她分身乏术还要加入婉莹的诗社,就是之前出去野炊意外从曲冰口中得知她父亲是警备司令部的高官。 那天回去,越明珠就在慢慢的整理思路。 以前看电视剧,她依稀记得民国时期一般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处长大多都是军统出身,而这个处长职位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可公开的身份,方便他调动军、警、宪、特各单位联合行动,而且这位宋处长是地方保密局站长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管是不是,有了这个线索那她就能补上最后一点:人和。 新上任的这位警备司令能借官职之便大肆敛财的这么明目张胆,看来是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肯定会找机会调走。 既然如此,正好顺手送他一个机会。 一个拍南京政府马屁的机会。 当初内政部在《各地方救济院规则》基础下最终颁行的 《监督慈善团体法》,目的不就是为了就是加强对社会管控,让南京政府的权威继而重建。 这种情况下,如果内部有人把讯息往上传,一直传到到这位长官耳中。 上有抚恤、灾济方面的财政拨款,下有民间捐赠,既不需要多花钱又不需要多费心思,只签个字盖个章就有功绩可捞,傻子才不为所动。 而这位宋处长和新上任的警备司令显然不是傻子。 水蝗不惧怕没有张大佛爷坐镇的张家,也不惧怕同盟关系的九门。 那天看着他带着一众打手离开张家,越明珠就在心底想,你不怕没关系,我大可以换个你会怕的。 怕到闻风丧胆。 任凭这位四爷往日如何在长沙作威作福,对上保密局和警备司令部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蚂蚁,烟土的尾巴这会儿还没处理干净扭头又跟政府下达的政策对上,嫌命长了不是? 只怕现在已经在家中吓得六神无主、坐卧不安了。 可惜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了。 她如往常一般进了校门,路上接连不断被同学叫出名字,她时不时微笑点头回应。以前她也算小有名气,但是还没到人人都能认出脸的程度。 现在就不一样了,别说是同年级的同学,连高年级的学姐包括校职工在内无一不识得她。 上了半天课,她和曲冰手挽手去了诗社,大家聚在一起分享近期收到的各种好消息,倒是宋大小姐这个社长迟迟未到。 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她面有怒容的大步进门,一进来就把攥得发皱的报纸重重拍在桌上,气冲冲的坐在一旁。 众人不明所以。 曲冰上前翻开一看,报纸刊登的正是之前慈善活动的内容,看完笑问:“你这生的什么气,说出来让我们替你评评理?” 宋婉莹不知道她怎么看了报纸上的内容还笑得出来。 越明珠走近去报纸,在曲冰眼神示意下才在右下角非常偏僻的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依稀能看出是她做开场演讲的那天拍下的。 整张报纸最显眼的自然是报头下方的头条要闻,各界名流合照加声情并茂的文字解说。 这不是很成功吗,生气什么? 宋婉莹差点被她俩的反应气晕过去,忿然作色地指着右下角不起眼的地方:“这些人为了抢风头脸都不要了,学校出场地,咱们还大方捐钱。他们连张能认清脸的照片都不给放,熹微名字也不提,就用学生二字一笔带过,这难道还不够气人吗?” 越明珠和曲冰不约而同笑出声,笑得宋大小姐莫名其妙,直到其他人把手中的报纸一一摊开给她看。 “好了别生气,来看看这些。” 宋婉莹余怒未消,愤愤不平地拿起报纸,这一看,惊喜抬头:“长沙《大公报》?” 她聚精会神,细细看去。 和她拿来的那份完全是政商占据主流的内容不同,《大公报》最新一期的社会版块中,在副标题和正文内容上都重点介绍了这场慈善的发起人,从年龄,到籍贯,再到学校,都有详细标注在越明珠名字旁边,还细心以小字注明。 差不多五百多字的篇幅客观公正的报到此次《省会难民救济所章程》的推动,就是在越明珠同学发起的活动演变下“实业救国”最显着的功绩,不仅末尾追加了后台采访,还在其他版块上提到她自入校以来所有在校报上刊登过的文章和诗词。 夸她:咏絮之才,林下之风。 要知道长沙《大公报》日发行量高达四五千,作为民众喉舌,坚持言论自由,也从不阿谀政府谄媚政客的《大公报》可是如今整个湖南最为畅销的报刊,有着“国家之鉴,社会之师”的美誉。 有它背书,才是真正的声名鹊起。 “你还是少看点政府的私报。” 曲冰又抽出其他几份,“《正言报》、《湖南日刊》、《公正报》夸熹微的这么多,你倒好专挑没夸的生气,怎么,还不许夸夸其他人了?” 她惊喜接过,看完满意之余不由撇嘴:“都怪我爸,这两天一大早就让下人拿报纸,看完了还非得让我看,我说他怎么这么得意。” 原来是专挑政府的喉舌往桌上放,难怪她一个夸熹微的都没瞧见。 其实曲冰摆出来的那份《公正报》和其他报纸刊登的内容不同,越明珠在家也看到过,上面对慈善的事着墨不多,少见的提到了去年一件事。 并夸她是当代女中豪杰,说近期在湖南小范围流传开的一篇短篇弹词——《茶楼》,内容并不复杂,讲述的是一位女艺人在茶楼卖艺受恶人胁迫最后被一位路过的女侠相救的故事。 越明珠一看标题就知道是什么事。 可能是为了维护她的尊严,那份她让捧珠寻来的评弹脚本没有提及当初她为了其他人的安危受辱的事实,只着重描绘了她如何临危不惧、妙语连珠与对方周旋,最后气得对方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直到被赶到警察拘走。 看完越明珠心情有点复杂。 其实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当初在茶楼下跪磕头,只是这弹词把她塑造的风趣、聪慧、又擅巧思,而敌人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脚本里纯粹就是个丑角,只能被“她”多番戏耍,引人发笑。 报纸上说那位女艺人是主动找上报社,向他们提供独家消息。 她自述家境贫寒,身无长处,想要报恩又无能为力,只能在离开长沙后找了相熟的大师把这件事编写成了弹词,在各大茶馆的评弹书场弹唱这篇《茶楼》,尽一点微薄之力,想替恩人宣扬美名。 要不是看到报纸,越明珠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故事中行侠仗义的女侠。 其实她早忘了那个女艺人长什么样了,初衷也不是为了救人,没想到对方会一直记着这份情。 不过这样也好。 室内人声,窗外风声,越明珠靠在窗边伸手去捉风,可风缥缈无定又怎么会被人捉住。 只是—— 她缓缓松开,只是恰好有风停在了自己手中。 托管系统忍不住开口:【既解了“采生折割”的后顾之忧,又借政府的力量救助了众多受害人,宿主这次又是一箭双雕。】 君子论迹不论心。 当初越明珠用来夸林校长的话,用在她自己身上也未尝不可。 【那我这个善人得到善名,也很合乎情理。】 这样一来,就算将来国家要跟九门清算,以她的名声和经历想必也很好割席,以绝后患。 第117章 转变 报纸满天飞的那段时日,她收到不少陌生来信。因为《大公报》上刊登了她在咏絮女中就学的信息,所以这些信全部都寄到了学校由门卫分拣再代为转交,为此她还送了门卫叔叔不少从周边带回来的特产以示谢意。 那些信的地址有的近有的远,寄送也有快有慢,一直到入冬她还陆陆续续收到一两封。 每封她都有认真看。 有夸得她天花乱坠的,也有求真务实向她提出建议的,当然还有酸溜溜满是嫉恨的,全都被她一一收好找了箱子存放起来。 之后每周还是定期发表一篇文章在校报刊登,刷刷存在感。 节假日也会抽时间和曲冰她们泛舟游湖,看看话剧什么的,过的很普通也很愉快。她们还趁天不那么冷的时候去岳麓山的爱晚亭写生,后来就连稍远一些的宁乡、安化、沅江也去了,越明珠在她们的推荐下也尝过砂仁糕、黑茶,就是沅江去的季节不太对,可惜没能吃到新鲜的芦笋。 有段时间学校还流行起了珍珠发卡,一开始她没怎么在意,能把孩子送到咏絮上学的都是颇有家底的大户人家,别说是珍珠发卡,就算戴个宝石胸针也不足为奇。 直到后来入冬天气转凉,她换上了一顶兔毛的贝雷帽,发现学校有不少人也纷纷跟着换了同款,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成了学校时尚的风向标。 幸好她帽子多,款式也多,就算大家戴的都一样,陈皮也总能在放假日的一堆女学生中准确无误的找出她。 唯一困扰她的是天气越来越冷,上学的路也越来越黑。 曲冰她们也说今年的长沙格外冷,庆幸救济会早早就有了安排,不然这会儿路边恐怕已有冻死骨了。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教会准备的圣诞节活动举办完没多久,张启山回来了。 越明珠记的很清楚,那天长沙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因为他最后寄回的信上没说具体回来的日期,所以张家上下没人知道他哪天回来。越明珠也没请假还是正常上下学,那天下午下了场小雪,地上湿漉漉的,天气很冷,天也黑的快,她抱着手笼又累又困快要在车上眯着了,远远瞧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大脑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金大腿回来了? 车子刚开进大门速度才慢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开门跳了下去。 “小姐!” 张日山坐在副驾驶座根本拦不住。 天色黑沉沉的,半轮月亮隐匿在乌云后头,张启山就着那么一点朦胧的霜色在大门口一侧站着,离路灯有点远,整个人融入了夜色看不清面容。 越明珠落地差点摔了,紧跟着跳下车的张日山心一提,见她自己站稳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匆匆关上车门,让司机继续往里开,自己留下。 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对方慢慢走来,泛着冷冽与锋芒的黑眸叫人望而生畏,他条件反射地把话咽了回去,安分退守一旁,“佛爷。” 张启山的目光在越明珠身上稍作停留,打量了她片刻,确认无碍,这才向张日山微微颔首。 “恩。” 然而仅仅只是得到这一声回应,张日山已经忍不住抿起了唇,仿佛受到了什么褒奖。 不是错觉。 越明珠在张启山视线移开的那刻,微微皱眉。 和她在车上的感觉一样,现在她更确定金大腿这趟回来是真的有点变了。 张日山应该也不是一无所觉,只是他不在意这点变化。 “表哥?”她没有迟疑。 主动上前试探性地去握他垂着的手,先前在车上戴了手笼,下车又摘了手套,这会儿手很暖和。 张启山垂下眼睛,眉弓生的高挺加上光线暗淡,他连垂眼看人时的表情也变得寡淡冷漠起来。 其实早在他决定要送自己上学又告诉她要去军校的那天,越明珠就预感张启山从军校回来会出现一些蜕变,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的连一期都还未到,他就整个人变得有点陌生了。 但他没有避开,任她两只手握着。 越明珠露出一个带了点腼腆的笑容,“欢迎回家。” 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从张启山冷峻的面庞上见到了冰消雪释、春和景明的回暖。 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平静。 甚至是过于平静。 他淡淡:“恩。” 接着就自然而然地抽出手,轻拍了拍她肩膀,“下次不要这么莽撞,外面冷,回家再说。” 越明珠乖乖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踩在他的影子上。看来她的猜测成真了,军校生涯不仅开阔了金大腿的世界,也让他的心境重新变得内敛冷静,同时也陌生了许多。 不过。 她轻松一跃,跳过大门台阶,这些都无所谓,金大腿变再多也没关系,最核心的地方没变就行。 张启山回长沙的第一晚平淡无奇。 没有久别重逢相看泪眼的温情场面,也没有举家欢庆迎主人的热闹张扬。 上到管家下到厨房洗碗的佣人,每个人都一丝不苟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得不让人感慨张家还真是一脉相承。 安稳度过头一晚,第二天她照常早起上学,等到了餐厅等待她的仍是空无一人的餐桌,管家说佛爷天没亮就出门了。 昨晚在书房听张小鱼汇报工作到半夜,现在又起这么早。 越明珠单手支着脑袋,困倦的睁不开眼,食不知味的填饱肚子。 为了能第一时间见到金大腿,她最近几天都是早出晚归坐车回张家住,这里离学校的距离比明珠公馆要远得多,自然也得起的比往日早,提前坐车赶路上学免得迟到。 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辛苦了,和金大腿这么一对比,小巫见大巫。 南京政府废农历,取消春节,军校自然也只给了元旦七天假期,也就是说张启山这趟回来既不会在家待到过年也会错过越明珠年后的生辰。 可就算她每天这么不辞辛苦的往回赶,仍然见不到张启山的面。 他回来了整整三天,除开第一晚两人见了面说了话,之后就再没碰见过,更别说和她出现在一张桌子上。 早饭不见踪影,晚饭也是。 越明珠要上学不能等他太晚,往往他回来又都是凌晨以后,有一次听管家说他还是一夜未归。 曾经再忙都要回来陪她吃顿饭的人 她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祈祷: 正所谓能者多劳,为了她的小金库,金大腿你就趁着人还年轻身体机能也都跟得上,多肝多肝。 第118章 双指探洞 “关于水陆关税,临近年关那些税吏各种敲诈勒索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税金方面倒无所谓,可这么沿途局卡耽误的是我们货物的运输时间。” 张小鱼汇报着自佛爷离湘后的情况,微微叹气:“那些外国商会只需要交纳一次25的子口税,这种政策反倒对他们有利,尤其是美国商会,今年长沙不少商人都被他们抢了生意。” “现在政局相对稳定,最迟一年这些厘金就会被废除,到时候政府会重设统税制度。”低头扫视手中的报告,张启山平淡地说道: “美国商会,不足为虑。” “是,佛爷” 这已经是越明珠喝的第二碗汤了。 她是希望金大腿能肝多肝,没想到他连餐桌上这点吃饭的时间都要见缝插针的拿来处理工作。 乳白色的汤汁很鲜美,管家说这个叫飞龙汤。 她开始还有点担心能不能喝,毕竟乍听起来有点像水里游的生物,不过张日山说是用榛鸡炖的,花尾榛鸡在满语中叫“斐耶楞古”,念快了谐音像飞龙。 确实。 自打知道她有忌口以来,张家饭桌上基本就没出现过海鲜,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从汤盅摆放位置和大小来看,应该也是专门为她做的冬季养生汤,金大腿面前都没有,她往主位上望去。 当初她希望军校能改变他,现在看来确实变了不少。 不是说金大腿如今吃饭风卷残云有碍观瞻,不过速度确实比过去节省了一半还有余,她这边才慢悠悠喝完第一碗汤,那头他筷子就放下去了,低头翻看各路文件,一边还跟张小鱼商议来年的计划。 这种效率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为了填饱肚子。 不过,他既然进了军校就等同一只脚踩入战场,军事策略、军事训练恐怕也是在南京打算裁兵削减军费的多方压力下格外追求效率,有这种转变不足为奇。 除此之外。 肩膀变宽了也变得厚实了,那天晚上往阴影中一站,人高马大,像是二十岁之后又步入了一个生长高峰期。 金大腿给人的感觉一直是老成持重,都快让人忘了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粝了也黑了,显得眼窝更深邃,凝神时少了点深居简出的肃穆,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是看了什么,眉头微皱,让张小鱼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紧绷了起来。 不错,不错。 放养了几个月依然很符合她对金大腿的标准,一看就很有野心也很有魄力。 听着两人的交谈,她不忘给自己夹了个蒸鹿尾儿。 刚认识的时候就发现张启山右手食指和中指不太一般,比普通人要长一些,开始她以为是个体差异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张日山这群东北张家人来了长沙她才察觉到这或许是他们独有的特征。 虽然不是每个人食中二指的长度都很明显,可一旦加上那对大多数毒性免疫的特殊体质,很难不让人起疑。 越明珠握着筷子的手顿住。 不对。 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应该是很关键的地方。 她思考太久,久到张启山都看了过来,目光移过来的刹那,随意日常的氛围倏地一静,她不得不低头装作很积极的干饭。 一时间整个餐厅除了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碗筷磕碰声,就只剩张启山时不时翻看文件的沙沙声以及张小鱼汇报工作的声音。 紧接着—— “自己还不是三心二意”模糊不清的嘟嘟囔囔夹在中间一点也不真切,“好意思看我。” 张家人听觉灵敏,异于常人。 以为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气音在这种空旷的房间里没有一丝阻碍,无比清晰、明确的传递到了四个人耳中。 张启山:“” 张小鱼:“” 刚好走进餐厅的张日山,以及不慌不忙撤回右脚悄无声息退出餐厅的管家。 不同寻常的安静让越明珠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一抬头就看见张日山站在长桌尾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神情还有些古怪。 她勃然大怒:“有你什么事!” 在场明明有四个人,甚至每个人表情都很奇怪却单独被点出来的张日山:“” 借着虚张声势掩盖自己当面蛐蛐金大腿还被发现了的事实,越明珠趁机飞快扒完最后一口米饭。 “我约了朋友看电影。”她头也不回的哒哒哒跑出餐厅。 张日山犹豫一瞬,眼看小姐的背影快消失在转角,张家向来是任务放在第一位,他只能向佛爷匆匆问好,先追上去送她。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彻底听不见,张启山面色才一点点沉下来,心情晦暗异常。日寇入侵,战火四起,他原本不想花太多精力在无谓的事情上。 问题是—— 他把文件扔在桌上,语气波澜不惊:“面馆的伙计?” 从见陈皮的第一面起,他就不喜欢这个人。一眼见底的劣性,贪婪有野心却没有城府,做事狠辣且毫无底线。 若不是他救过明珠 想起日山较之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沉吟片刻:“你觉得明珠和日山之间有没有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已然听懂的张小鱼不由一怔。 车上。 开往电影院的途中,越明珠特意挪了位置给张日山,让他坐到后边来方便问话。 “你说这个?”被问起发丘指,张日山就主动伸出右手给她看。 食中二指奇长无比。 越明珠微微拧眉,他这个长度比金大腿还要惹眼,“这是练指力的缘故吗?” 她知道陈皮练的那门叫铁弹子的暗器功夫也是要先练指力。 十几斤、二十几斤的沙坛水坛说用指夹就用指夹,手上的水泡破了烂,烂了又磨,缠好的纱布让血水脓水渗透反倒激起他的血性,发狠似的扯了纱布日以继夜的练。 常言道十指连心,可陈皮练指力时麻木冷血得像个没有心的人,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那张家人练成这种外形都变了的,是不是要废更多的功夫。总不能像现代那种增高手术,把手指截断了从内部增长? 张日山知道发丘指的事不能跟小姐提,发丘二字轻易会让人联想到发丘中郎将,没有刻意隐瞒:“这是张家一门绝技,叫双指探洞。” 双双什么? 越明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该不该说他们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哪里怪怪的,本来以为红家的暗器叫铁弹子已经够省事了,她不确定地又看了眼张日山横在自己身前的剑指。 “好像不大好听啊。” 同样是练指法,人家陆小凤叫灵犀一指,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听又诗意。你们张家人叫双指探洞,听起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这么见不得人吗? 第119章 粽子 百合影院内场,越明珠在走神。 现在的电影不管是国产片还是进口片都没声,虽然底下有说戏人伴奏,但她还是难以适应这种环境,说戏伴奏总感觉像是有人在影院公然喧哗,很难沉浸其中。 身旁曲冰正听得看得聚精会神,她叹气,早先还想过要不要约陈皮一起来看,可惜影院不许男女同座,让他单独挤在人群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了杀心,想想还是作罢。 看完电影和曲冰在影剧院外分手,坐车回程路上还碰巧遇上了提灯游行。 此时天际尚未黑透,两排五色灯笼不怎么出彩,她远远隔着车窗还瞧见最前面有人高举横幅,这一行人已经走到车后尾,从背面也看不清横幅上写了些什么。 猜也猜得到,无非又是在宣传什么“革除陋习”。 就连影院也在播放电影前特意出示标语:不过阳历年,就是反革命。 也算时代标识了,可惜没带相机,不然高低合个影留作纪念。 车开到家天色也沉了下来,路况转眼就黑了,除车灯就只剩清凌凌的月色在云层中缄默。 她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懒得把手从温暖的手笼里拿出来,张日山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冷风流窜了进来,寒气刺骨,他关上前座车门,上前一步开了后车门候在一侧无声叹气。 张家早早烧暖了壁炉,连通风口也安置了暖炉。 他们上了台阶一进正门就是扑面的暖气流,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下车后走了几步路微微发凉的脚背也暖和起来,天寒地冻,她依然穿着一双黑色带有白色小叶边的高跟鞋,优雅又不失活泼俏丽。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不会让穿这种鞋的女孩淋雨。 没有什么比鞋子更能看出一个人的社会阶级。 “小姐。”早早等候在门口的捧珠快步迎上,接过她手笼和大衣的同时不忘往她手里塞了一尊小巧玲珑的南瓜形珐琅手炉。 触手温热,正好比越明珠手温度稍高一点点,隐隐散发着一种清淡怡人的香气。 递完手炉,捧珠附耳低声通报,“八爷来了,正厅和佛爷说话呢”。 夜幕降临,和一般家庭只点盏煤油灯照明不同,富贵人家向来是灯火通明,张家也不例外,室内壁灯、悬垂的琉璃灯将整座豪宅照得富丽堂皇。 转了个弯儿,一眼瞧见齐铁嘴和张启山位于客厅中心的沙发上,前者穿着件深色竹纹还带了沿边儿的对襟马褂,戴着玳瑁边框的眼镜,手中茶杯尚未放下,人已经微微侧过身和风细雨地朝她一笑:“明珠小姐,好久不见。” “齐先生。” 越明珠点头问好。 打完招呼不多时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便微微垂下,含蓄移开视线,整个过程很自然,只是端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 从这里到楼梯还有一小段距离,就这么冷落客人不太礼貌,她打着圆场:“刚刚听见你们在说粽子?” “长沙有元旦要吃粽子的习俗吗?” 在场几人: 不得不说,她挑关键词的耳力是真的惊人。 粽子。 谁不知道端午要食粽,可在盗墓一脉,此粽非彼粽,在业内暗语是指尸变的尸体,也就是僵尸的意思。 事发突然,眼下这一时半会儿齐铁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望向对面的张启山,好好好,正偏头和刚刚进屋的张日山耳语什么,巧妙而自然的避开了这回答的档口。 你就装。 他绷着脸心中暗骂,等哪天装不下去了,看怎么跟你的好妹妹解释自己就是她口中掘人祖坟倒卖文物的盗墓贼! 唉,虽说 虽说这次也是自己不谨慎说漏嘴了。 但是他只是想远离麻烦,又不是讨厌麻烦本人。更何况麻烦本人其实是个相处起来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小姑娘,甚至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备。 齐铁嘴自己也曾在街头混饭吃,深知这种人的可怕之处。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敬而远之。 “这个嘛”不好让人家小姑娘话落在半空无人接应,齐铁嘴额头都快急出汗来,面上还是一派春风和煦,故作沉思来拖延时间。 气氛凝滞之下。 越明珠心间闪过一丝怪异,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又问了个和‘土夫子’一样烫嘴的问题。 她转头去看金大腿。 张启山表情不温不火,是令人难以揣摩的平静,在他们目光交汇时向她微微点头。 那你倒是张嘴说点什么啊! 越明珠有心吐槽两句,还是算了。 就像她从来只在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对陈皮耍小姐脾气,也只在人少的时候对张日山鸡蛋里挑骨头。 让人下不来台从来不是她的行事准则,特别讨厌的除外。 从她提问的地点到楼梯口也就一小段路程,越明珠在上楼前莞尔一笑:“那入乡随俗,我也吃一个好了。” 其实她不太擅长吃粽子汤圆这些糯米类的食物,汤圆向来是小的硬吞两个给节日凑数,多嚼两口就会恶心。 不太想勉强自己。 特意用食指和大拇指圈了一个小小的圆给他们看,“不过我吃不了多少,这么一点就行。” 捧珠在这种场合更不会说什么了,一门心思跟着小姐上楼。 楼下, 张日山轻缓出一口气:“其实,承认是地方习俗也没什么问题,就说是八爷老家那边带过来的风气。” “这种马后炮你下次能不能放成马前炮,稍微提前那么一点点?”明珠一上楼,齐铁嘴身上那种世外闲云一般的疏朗风度就绷不住了,听他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张日山不冷不热道:“这不是怕八爷反应慢,万一我好心在前面给您补漏,您却在后边儿拆我的台” 绵里藏针。 齐铁嘴叹气,他就是跟张家犯冲。 张日山瞥了他一眼,“八爷要留下用饭?” 想起上次吃饭的场面,齐铁嘴犹豫不定,末了叹气:“吴老狗约了晚上喝酒,这粽子” 不知想起什么,他忽又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 “掩耳盗铃也不是长久之计,佛爷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小姐出于误会指明要吃粽子,难道还能不做? 就算时间来不及,从外面紧急加工也得按时端上桌,断没有让小姐问为什么没有的道理。 饭点。 越明珠慢慢拆了线,捏着粽叶倒着沾了一点点白糖,咬掉粽子上的小尖尖。其实粽子什么的,她上楼就忘了,上桌看见才又想起来。 嚼了两口,有了空闲才后知后觉。 难道 此粽非彼粽。 说来九门也算半个黑恶势力,票也有人质的意思,撕票就是杀了人质,粽子难道也是指人? 她低头瞅了两眼自己拆下缠粽叶的线,确实能跟肉票,啊不,是肉粽对上,绑人不就需要绳子吗。 所以,土夫子也可能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而是绑匪? 有道理。 越明珠觉得自己很可能破译了黑话,信心满满的举着粽子问金大腿:“你们说的粽子不是这个粽子,对吗?” 透过那个小小的‘雪山’缺口,张启山看到一张颇为自满还暗含一丝骄傲的脸。 为了揭过粽子这事,现在餐桌上每个人面前都多个碟子放着粽子,一眼望去,张日山头也不抬,张小鱼也目不直视吃着粽子。 可惜。 作为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张启山没有多说,只道:“晚点告诉你。” 晚点? 对这种总是得不到正面回应的问题,越明珠失了耐心。 艰难吃完粽子,饭也只让盛了小半碗,没一会儿就吃完先下桌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吃饭比所有人都快。 她离席后,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说到底粽子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如果小姐出身普通一点,又或者祖坟未曾被人动过手脚,盗墓其实没什么可隐瞒的。 偏偏。 偏偏彼此运气都差了那么一点。 他们在世人眼中属于下九流,寻常人家都嗤之以鼻,小姐本人又对此一无所知,这下反倒显得像是他们所有人和八爷沆瀣一气,将她拒之门外。 像个外人。 麻烦了。 从日山那里听完事情始末的张小鱼这顿饭吃的是食不知味,偏头一看,果然日山也心不在焉。 “佛爷”想了想,他试图说点正事调转一下注意力。 张启山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吃饭。” “是。” 八爷说的在理,总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第120章 三千九百九十九 今年长沙冬季分外严寒。 短短数日省内河湖就已经快要全部冻结,水陆交通也即将面临瘫痪。 张启山带着首饰盒来到二楼,楼梯口能清楚看见明珠卧室外间的门敞着,隐隐绰绰透出光来。 他走到门口,比起离开前,外间会客厅右边近两米高的拱形玻璃窗侧方多了架钢琴,壁炉暖烘烘的燃着。靠墙长桌,沙发边圆桌,角落花几等都放置着适配的花瓶,依照“玉堂富贵”的寓意疏密协正的插着水仙、梅花、山茶、兰花。 悠然生动,芳香四溢。 他抬手敲门,斜靠在沙发上安静看书的人闻声连头都没转过来,翻过一页书,“没空。” 张启山静站了一会儿,复又敲门。 “现在呢?” 小小拿捏了一下小姐气派,越明珠得逞的哼了一声:“进来。”被她故意为难,张启山仍是声色不动,客客气气地进门坐下,将红木桌上放了碟袖珍可爱的一口糕轻轻挪开,把首饰盒平稳放下。 就说,话是变少了核心总归没变,套路还是这么老,每次示好都是送礼,没新意。 能让金大腿亲自拿过来,想来比较特殊。 “提前给的压岁钱?还是生日礼物?” 张启山实言相告:“再多留几日恐怕会延误返校日期,我得赶在交通彻底瘫痪前出发,明日下午启程,这是提前送你的生辰礼。” 猜到了。 他点头示意:“打开看看。” 越明珠伸手去碰,盒面星斗般的荧光和宝石嵌花在指尖微微闪烁。 屋内光线并不浓郁,可当她开盒的刹那,晕染开的光耀仍然让视线迷幻了一瞬,直到眼球逐渐适应大片折射光,从边缘漫延出来的鎏金色才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于视野中清晰勾勒出满盒珍珠的轮廓。 一颗珍珠不稀罕,一百颗珍珠也不稀罕。 她身边多的是戴珍珠首饰的同学,连梳妆台也放了不少珍珠饰品,从珍珠项链到珍珠发卡再到珍珠耳环应有尽有。 可成百上千在眼下堆积如云,颗颗圆润,不见瑕疵,莹莹光辉在朦胧灯晕下依然灿若金珠,漫出的华光如日照金山。 在没有人工养殖技术的民国想要凑齐这么多颗珍珠,还不是小珍珠,光目之所及的最上一层皆是大如雀卵的上品珍珠。 亦是世间罕见。 张启山说:“取出来看看。” 取出来? 她回过神来,细细观察发现这些珍珠居然是被串联起来了,好奇上手一拉,还有点沉。 站起身费了点力气才把它从箱子里全部‘拔’出来。 直到看清礼物的全貌。 见多识广的越明珠仍旧落俗地被震撼到了,猪猪八戒的珍珠衫? 隔了好一会儿,她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回归大脑,不,不对,应该说是闪闪明珠的珍珠云肩。 不是她少见多怪,实在是上辈子只在秀场远远瞧过一眼,电视剧和网上都是假珠制成,又多是小珠,根本没有实物来得夺目。 下意识往身上比了比,也不知道是不是金大腿太舍得了,送的这件特别大,感觉上身能坠到她腰线下边儿去。 这得多少颗啊? 张启山仿佛能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解惑道:“三千九百九十九颗。” 多少?三千多颗?据说慈禧那件也才三千五百颗,在这个年代堪称穷奢极欲了。 不过,她有点好奇:“为什么不凑个整数呢?”能凑齐这么多,按理说也不差最后一颗了。 的确不差。 不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也不是三千整、四千整。 “三”在道家有说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三九”则是冬至第三个“九天”,有阴阳交替,阴阳初生之意。 “九”代表永恒,八卦中指太阳,“阳”象征生命。 三千九百九十九,寓意循环不息、生生不已。 不是偶然,更不是巧合。 这是悉心考量的数字。 原本张启山也不确定今年能不能凑齐,还提前备下了别的生辰礼。 这次返湘,齐铁嘴又跑来喋喋不休念叨什么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他想着回东北那趟意外集齐了一多半,剩下在入冬前正好也寻到了,那这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索性照风水命理上的说法先替明珠转运,之后再让日山小心防范,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张启山向来不信命,可事关明珠,迷信的不迷信的,他把能做的几乎都做了。而对礼物万分满意的人,抱着‘新衣’雀跃至极地在天花板下转了一圈,像是窥探到什么秘密一样,冲他仰脸得意道:“我知道为什么。” 那双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亮闪闪的像极了无垠星河,“缺的那颗是我对不对!” 张启山几乎是迟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自打回到长沙他就没怎么休息过,内忧外患,天灾人祸叠加,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饥毙路边。 过去与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启山有野心有抱负,也从不掩饰这一点。 可他高坐九门之首的位置,转眼便将底下各人心思一览无遗,包括水蝗惴惴不安却还要强装镇定的可笑架势,达成阶段性目标后的轻松感却迟迟未来。 他知道九门之中多是短视之辈,他们将向弱者剥皮抽骨视作理所当然,这些人心里没有家国大义,只计较个人得失。 以前他可以抛却道德廉耻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可现在身心都被厌烦和倦怠感充斥。 张启山不认为这是自己良心发作,也不觉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川泽纳污,山岳藏疾,敏锐如他不过是一时难以抽离军校那种戮力同心、奋楫笃行的气氛回到现实中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回家后与明珠交流减少的原因。 然而这种沉默在旁人眼中却成了上位者的深不可测,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须臾之间静了下来。 约莫是看出点什么。 解九爷在聚会结束后避开众人,过来劝他:“佛爷若是郁结于心,不妨在这长沙城多走走看看,换个心情或许就天朗水清了。” 多日来张启山一直在外连轴转,忙于各种琐事从未关注过民生,那晚难得绕了远路。 大雪纷飞,车开不动,地上雪结成冰寸步难行,他却从容信步,如履平地。 然而今年街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乞丐难民肉眼可见少了许多,去年路边冻死骨多不胜数。想到张小鱼和他汇报时提过,城内新建了十几处粥厂,大米和小米混合熬成的热粥在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看来秋末成立的难民所和收容所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之前在报纸看到说多地电线杆被冻结折断,牲畜冻死无数,这也导致城内粮价碳价飞涨。 如果政府没有提前联合地方慈善机构成立救济会,没有下达那一系列的政策,广积粮食、被褥、医药用品用于赈灾,那么这次寒潮来袭,被冻死的穷苦百姓恐怕会达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明珠给他寄的家书对自己在这件事起到的作用只字不提,他只从小鱼附送的报纸中窥得一隅。 纵观整件事的发展和格局,张启山当然知道不能全部归功于明珠,但不可否认她起了一个好头。如果不是自己回来,明珠大概会一直住在公馆,那边地方小需要用炭火的空间也小。 张启山还知道她捐掉了大部分自己给她存在银行的钱,连去年穿不了的冬衣也尽数捐给了救济会。 吃住都在家里,以前还能时不时买点小物件,现在连出去游玩都是蹭同学家的船,除了吃喝几乎没有多余的开销。 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亲手织的围巾和一支派克金笔,而买下那只钢笔的钱,也是她在学校报社兼职攒下的稿费。 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铺张浪费吗? 就算没有他四处收集,这些珍珠也会飞入富贵人家,他只是把它们集中在了一起变成一件寻常的生日礼物。 四千不是一个好数字,甚至不能算很吉利。 可明珠站在他身前,站在光明下,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喜不自胜的烂漫。 还是那么好哄。 连日盘桓在心头的郁气消失,张启山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微笑,“是。” 缺的那颗是你。 第121章 拆台 越明珠就是知道不会被拆台才这么说,军校回来沉默寡言又如何,还不是得来哄我。 张启山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时机正好,就势说了下去: “本来打算明年就毕业,临行前上头说准备组建德械师,教官想推荐我去试试。” 德械师? 她偏头,正好望入张启山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对视那一瞬他眼底阴翳彻底散开,“老四的事,管家跟我说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只是回来这些天一直在外奔波,在家也是忙着商谈工作没好好陪你吃过饭,明天又提前出发,归期也尚未” 密织如网的珍珠落下,发出比延绵细雨更清脆的滴答声,快速却不凌乱,正好盖过他的话语。 有意无意的打断了金大腿的促膝长谈,越明珠一边把珍珠衫叠好放回首饰盒一边心里犯嘀咕,之前才夸过金大腿年轻力壮正是出去闯荡的年纪,怎么在家待了两天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作为共富贵的后方,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吹吹东风,让他乘势而起再后顾之忧。 将盒子重新盖上,目光定在栩栩如生的鹤纹桌布上,记得是捧珠之前闲来无事的绣品。 心下一动,她下意识开口:“我给捧珠请了老师,教她读书写字。” 张启山顿了顿,闻言只是颔首,“我知道。” 家书里明珠也提过,当初他还在回信中问过要不要再找一个识字的丫鬟陪她。 越明珠长叹了一口气,叹气声并不怅然,反而透着点愉快,“我让捧珠读书,是不想她的世界只围着我转,只以我为中心的人生太逼仄也太狭小了些,就算如今外面世道乱,我想着能让她从书里去触摸一下世界也是好的。” 她说的很悠哉随意,可张启山分明瞧见她眼里藏着一丝温柔又期盼的光,很快这如积雪般明净纯粹的眼睛就看了过来,“这不也是你送我上学的初衷,让我不要困在四方天地之中,多出去走走看看,开阔眼界,增长见闻。” 张启山神色不变,只是刹那间的闪了下神,原来那些醉后之言她都听进去了。 军校有宵禁,夜间不许出营房。 寝室除了门就只有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方便监管。 不少人都自嘲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教官冷笑:当然有,犯人不用军事训练。 他位置很好,躺在床上能透过那窄小的铁窗看见外面广袤闪烁的星夜。 实弹射击训练让军校上空始终见不到活物,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这种地方待久了尤其是晚上,容易让人想东想西,张启山也不例外。 他偶尔会想起明珠,想起张家,想起九门。 想明珠有没有交到新朋友,会不会受新思想浪潮影响偷偷做些危险的事,想张家能不能在多事之秋照顾好她,想九门的阴暗面会不会殃及到她。 思及此处,张启山知道她还有后话,定了定神,集中注意力去听:“当然我是没法说什么以后越家就是你的后盾这种话” “可我对捧珠的期许,和你对我的期许是一样的,所以同理我也不需要你围着我转。” “表哥。”她浅浅笑了一下,不热烈,只是让人心软:“我永远无条件支持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觉得更重要的事。” 十四岁小吗? 不小。 也就比日山小两岁,在张家,十岁出头就下地淘金斗尸的人不在少数。 而明珠的十四岁,没有死亡与伤痛,朝气蓬勃,春日不迟。 本该如此,也应如此。 张启山说:“你也很重要。” 越明珠怔住,抿了下唇:“我是你妹妹,有些话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知道。” “可你能说出来。” “不知怎么”她恍惚垂睫,像一小片被风垂落的叶子,“我既高兴,又好像有些难过。” 其实她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重要性。 三千多颗珍珠,就算是受宠的千金小姐都未必有,张启山远在军校还惦记着给她送一份既珍贵又不敷衍的生辰贺礼,这份心意不言而喻。 不过他能毫不避讳的说出来,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但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另一件事。 翌日,雪后初晴。 越明珠照常起了早床,拉开窗帘,日光透亮。 她站在外间窗边,后花园结满雾凇,白茫茫一片,两个人影站在树下分外显眼,盯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张小鱼说了些什么,把张日山说的窘迫至极。 这么冷的天,隔这么远透过玻璃都能在一片冰雪之中看见他被冻得通红的脸。 差一岁这么不抗冻吗? 张日山似有所觉抬了下头,她眼睁睁看见他脸色大变好,这个距离还真看不见,但那如临大敌的神态,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手足无措之下,冰雪飞溅,如雾纷纷,张日山顾不得钻入衣领的寒气,涨红了脸,咬紧牙关,连推带搡把张小鱼往前赶,匆匆离开花园。 不会。 二楼,她幽幽叹气,金大腿居然乱点鸳鸯谱? 就张日山这个反应,很难不这么想。 虽然曲冰有个未婚夫,婉莹也有正在相看的备选未婚夫abc,可她从来没想过包办婚姻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更别说对方还是张日山。 张日山不算乏味,可也称不上有趣。 顶多算好欺负。 准确点,是他欺负起来很有意思。 再详细点,比如说用对他的方式去对当初在码头摆杀人摊子的陈皮,她下场只会死的很惨或死的非常惨。 可张日山不一样。 他很会忍。 明明一开始那么不情愿受她差遣,保护她也只是看在金大腿面子上。 可只要她喊出“张日山”三个字。 还是会带着不甘心的表情闪现,冷淡略带一丝倨傲的眼神就像在说:你最好真的有事。 就算最后发现她只是想逗逗他,他也只会自己生闷气。 不管怎么被刁难,最多皱一皱眉。 只是那种并不完全的逆来顺受,偶尔还会用沉默来反抗的方式,比如一脸倔强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一副任打任骂巍然不动的样子,反倒让人在索然无味和跃跃欲试之间难以抉择。 张日山喜欢她吗?未必,顶多是朝夕相处有点好感,说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 而在越明珠眼里,他也就约等于一个重要点的npc。 金大腿的好意,恕她无福消受。 庭院积雪早已被下人清扫干净,主街道上还是纯白一片。 张启山在门口驻足,纵然不愿她跟着出来受冻,还是意思意思让送了几步路:“车不一定能开过去,中间还得徒步走一段路去车站,天这么冷,你就别去了。” 越明珠没坚持,万一车子开出去开不回来,徒步走回来不得冻死,于是乖乖点头。 发现金大腿视线越过自己往后看,顿时警铃大作。 要知道后面站的可是张日山,赶在他开口前果断叫停:“表哥!” 她郑重道:“家人之间,不需要说那么多。”你可千万别把乱点鸳鸯谱的事摆到明面上来。 张启山皱眉沉思,越明珠内心忐忑暗叫一声不妙,却见他高深莫测地垂眼看过来,“可你昨晚话也不少。” 什么? 晴天霹雳!!! 她震惊抬头,呆呆张着嘴巴,哈出的白雾飘起来。 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搭配上不可思议的委屈眼神,简直傻得可爱,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出声,往日他气势太盛,笑与不笑都有种冷淡的压迫感,这么一放松,不怒自威的冷峻远去。 笑这么帅也没用。 反应过来,越明珠痛心疾首:“你好意思说我话多,我话多还不是因为你了解我根本没有我了解你那么多!” 金大腿居然变坏啦!!! 第122章 新衣 张启山不喜兴师动众,一来一回都不声不响,九门之中更无人前来相送,这次去车站也只带了张小鱼随同。 他顾虑的不无道理,刚走了没两日,长沙水陆交通就全部停运,接下来连日飞雪,一日比一日积雪厚重,始终不见天晴。 越明珠只好整日宅在家中,没事题诗作画,读书练字,哪儿也不去,元旦也没接受同学邀约去看花灯。 偶尔坐下翻翻报纸,结果又是老生常谈,无外乎为了新年到底是过阳历还是过阴历吵得不可开交,政府要求革除旧习,激进派跟着到处宣扬要与国际接轨,听说外面还有警察暴力执法。 她干脆闭门不出,什么热闹都不凑。 元旦过了,年也是要过的。 别管上边怎么说,春联要贴,香纸蜡烛也要筹备。 张启山今年不在家,张家没人主事,管家便来向她问话。 越明珠,将满未满的十五岁,挥斥方遒。 听着有点夸张,其实没有,今年不比去年,去年家里就她跟金大腿两个人怎么过都行,今年金大腿不在,家里又多了张小鱼他们,考虑到各自祖籍都不一样,那就因地制宜。 “按长沙本地习俗来。” “是,小姐。”管家正要下去,“等等。” 越明珠陷入思考,她是临时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张日山他们一起来投奔金大腿,自己粗看过去约莫记得是有二三十人。虽说直至今日她认了个脸熟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可自金大腿离家以来,这张家上下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多亏了他们。 不如除夕夜把大家都叫到家里来吃年夜饭,总不能单单留下张小鱼和张日山,把其他人全撇在一边,毕竟细究起来人家才是一家人呢。 只是没想她刚开口,管家脸色就变得有些奇怪。 迟疑一秒,脑筋转得飞快的越明珠顿悟:“人多了?” “正是。”管家点头:“张家过去是个大家族,自战乱以来,无家可归者如一盘散沙,分散栖身五湖四海。不过,随着佛爷在长沙名声大噪,又有小鱼他们投奔在前,消息一经传出,少数走投无路的张家人便纷纷赶赴长沙投靠佛爷门下。” 说着,他微微伏下身,十分惭愧,“加上小鱼他们,总计已有一百零八人。” 多少? 你说多少? 越明珠目瞪口呆,心神俱震,你怎么不说一百零八将,天罡地煞欢聚一堂是。 可能是她匪夷所思的太明显了,管家沉吟片刻,温声一笑:“与其说是来投奔的亲戚,不如说是佛爷门客。小姐若不嫌人多吵闹,初一那天我让小鱼领他们上门拜年,小姐只当认个脸,不必太过上心。” 管家这话只差明说,您是小姐,他们是下人,您无需为了下人烦心。 好,这是她脑补的。 不过管家这态度确实挺冷淡的,尤其是有她作对比。 “没事。”倒不是嫌人多,就是,她这个外姓人登堂入室做了张家的半个主人,这些同族同姓的反倒成了外人,心情有点微妙罢了。 “俗话说堂亲三千里,表亲五百年。难得大家在长沙团聚,怎么说也是头一年,表哥不在,就由我做主年夜饭请大家来家里吃。”她话音一止,觉得还是不要话说太满,“当然如果他们另有安排,也不必强求。” “一切听从小姐吩咐。”管家再恭敬不过。 佛爷离家,张家上下自然是小姐说了算,至于有没有其他安排 管家不紧不慢地退了出去,无论什么安排,在张家都得排在小姐的安排之后。 这么交待下去,这个年该怎么过大家心里就有数了。 从采购年货、置办新衣,再到收送年礼、除尘扫灰,张家上下都没怎么让越明珠操过心。 里里外外,井然有序。 恩,给管家加工资,吃吃喝喝又混过去一天,她愉快地想。 上下操劳,越明珠也没闲着,忙着指挥张日山给她整理礼物。 从元旦到春节前,陆陆续续收了许多礼,有同学老师的,也有九门内部的。 管家说有的是九门其他当家正常往来的礼物,有的是来自九门管理下其他人孝敬,但不管是什么礼物,凡是送进张家全部要一一排查,张小鱼他们负责外面商务往来,会先经手一遍,进了张家再由管家审查一遍,按分类送到她手里的,还会让负责她安全的张日山仔细核查,最后确认没有危险才会由捧珠送到她手上。 有时十天半月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私库又进了什么好东西。 说来荒唐,那个水蝗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之前还叫嚣着等张启山回来要让张家给他一个交待,结果张启山真回来了,什么旧怨都在性命之忧下忘得一干二净,只一门心思想让张启山作为九门之首拉他一把。 得偿所愿后,连新年礼也送的尤为丰厚。 越明珠看了礼单都不得不吐槽一句,屎壳郎戴面具,真是臭不要脸。 张家大归大,想在一楼招待一百多人吃年夜饭还是需要事先腾腾位置。好在会客厅独占三个开间再加上餐厅,摆个十来桌也不成问题,就是辛苦后厨了。 换衣间,捧珠挑拣新衣。 之前张启山送来三箱云锦,越明珠选了些料子拿去做冬衣,捧珠左顾右盼,十分为难,最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选了一件取出。 即便见过了珍珠衫,可那件二色金缝制的新衣一露面,如云似雾的光华,穿花百蝶栩栩如生,绯红熔金一般的色泽,艳而不俗,瑰丽无比。 捧珠小心翼翼把衣裳展开给她穿上,里子用的是紫貂,皮草之中貂皮被誉为裘中之王,紫貂为贵,这件新衣没把貂裘外穿而是缝制在里面保暖,属实有点奢侈了。 不过这样既轻薄又保暖,还不妨碍好看。 除了这件,越明珠还有好几件貂裘、狐裘,有缝制做里子的,也有做大衣、披风的。 全部都是之前张启山从东北回来送给她成箱礼物中的其中一部分,也不怪她偷偷怀疑,金大腿是不是把祖宗家底都掏空了。 “好香” 楼下散发着一阵清淡怡人的冷香,角落安置着一尊半人高花瓶,捧珠指给她看:“是梅花,每年这时候都有梅花、冬青、柏叶沿街叫卖。” 对哦,她边走边想,去年发生的事太多,自己根本没心情注意这些细节。 虽然提前做过心理准备,不过——越明珠一步入餐厅,仍不可避免地被成群排列、落座有序的张家人惊了一下。 谁叫她一进来,就被无数双眼睛整齐划一的盯住,这些人像是提前演练过,不约而同、默契起身,仿佛有谁无形之中在发号施令。 行。 “都坐,不用拘束。”越明珠淡定安抚,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稳稳走向了一把手呃,不,不是,是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 往最近的一张桌子望去,居然还有几个小萝卜头混在里面。 这目光指向性太明显,坐于她右手边的张日山瞧了过来,这件新衣灿若朝霞,她皮肤白,穿着这身衣裳格外亮眼。 犹如赤霞映雪,又仿佛月照寒梅。 到底是过节,得说两句喜庆话,他想了想,“你不是喜欢小孩儿吗,明天我让他们过来给你磕头拜年。” 第123章 灯下黑 你还挺会慷他人之慨。 越明珠瞥他一眼,想说作为带头大哥那你得以身作则先给我磕一个,敲好捧珠上前给她取放筷子,不经意侧身挡在二人中间盛汤,“小姐,这个石斛乌鸡汤你要不要先尝尝。” 清点完人数的管家也停下来,和和气气开了口:“午后难得小晴半日,我吩咐下人将花园积雪清扫了一部分,现在彩灯悬挂,雪亮如昼,算不得好看,待小姐饭后守岁可以移步观赏,消食解乏。” 捧珠舀汤还能说是无心巧合,可管家也插了进来,越明珠心念电转,想通后难免有些惊讶。 去年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竟然比自己这个当事人还要敏感? 又是隔开张日山又是岔开话题,这不就是担心他一时失言会让她想起去年茶楼发生的意外吗。 其实她偶尔也会回忆起那天的事。 越明珠最喜欢的就是自己在某方面心硬得可怕,根本没敏感纤细到自嗟自伤的地步,可看捧珠和管家的态度,又有点疑惑是什么让他们觉得她像雪一样细腻又多情。 嗯,细腻多情。 她:噗。 算了,他们这么逐字斟酌又行事小心谨慎,那她也不好大声嚷嚷其实自己脸皮很厚,只能低头喝汤,十分入戏地含蓄点头。 张日山皱眉,正想开口肋骨突然挨了一记肘击。 他猛地扭头,一丝薄怒浮现。 张小鱼意有所指:“日山,难道做兄弟的会害你吗。” 张日山咬牙:“你先把脚挪开!” “行。”遗憾松脚。 宾客满堂。 越明珠专心恰饭,菜上齐了就让大家开吃。尽管说了不要拘礼,可直到她先动筷夹菜,其他人才跟着动筷。 包括同一张桌上的张小鱼和张日山。 也太尊卑有序了。 好在她不是那种备受瞩目就食不下咽、坐立不安的性格,这顿饭不知道算不算宾客尽欢,不过兰花熊掌、梅花鹿筋、珍珠燕菜、奶汤生蹄筋、莲子芙蓉羹全是合她口味的菜品。 单她这个主人来评价,吃的还算满意。 一顿饭过后,戴上手笼去花园透气,顺便理一理思绪,捧珠亦步亦趋地给她披上一件貂裘保暖。 越明珠则是安心想事。 花灯沿着廊下铺陈悬挂,一盏盏品种繁多,什么莲灯、兔子灯、狮子灯应有尽有。 走了一会儿,向尽头远眺,总算明白管家为什么只让人清扫出了路径。 寒星孤影,点点白雪起伏如山峦,暗处藏匿的铜炉水汽升腾,云升雾绕下,灯芯透过彩色灯罩映衬,如真似幻,朦胧绰约。 她不禁感慨,足足一百来人竟然只是管家口中少数来投奔的张家人。 这种大家族能传承至今要么是祖先荫功,要么本就是贵族出身,可她以前根本闻所未闻,东北张家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一个张,但凡沾亲带故,那便宜爹也不至于跟金大腿爹南下。 毫无头绪也不沮丧,慢慢下了台阶。 之前张日山跟陈皮交手,她不觉得张日山如何厉害。 深思熟虑过后,认为还是二月红珠玉在前,他那不费吹灰之力将陈皮轻松拿下的强大,摧枯拉朽一般将旁人手段衬得平平无奇。 即便理性告诉她陈皮拜师后实力飞涨,张日山能和他堪堪打平,已是非比寻常。 可对眼光被动拔高的越明珠来说,不够。 就是不够,远远不够。 最重要的一点——张日山离得太近了。 忽然一阵风吹树摇,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约莫是怕冻着她,花园铜炉藏的太多,现下冰消雪融,淅沥如雨。 “小姐。”捧珠小声提醒。 雪化这么快容易弄湿鞋袜,她没有分心,对目前的她来说,这么近的距离有陈皮足矣,现在缺的不是这种明牌。 抛开这点不谈,今天这一百零八人的的确确扰乱了她截至目前部分推论。 她知道未必人人都有张日山的实力,可就算略有不及,有他的一半,只看人数也非常可怕了。 怪不得当初九门才刚刚成立,张启山就当机立断选择从军,丝毫不担心没有自己坐镇的张家会弄丢他九门之首的位置。 原来是手下资质差距在这里,有这么一群帮手在,其他人一时半会儿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 否则当初二月红也不会对陈皮见猎心喜,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教给了他。 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一切扑朔迷离,还隐隐有些不寒而栗。 “阿秋——” 一个喷嚏打出去,她抽手揉揉鼻尖。 “小姐,咱们回屋。”捧珠上前帮她拢了拢衣襟,委婉劝说:“其实从二楼看灯也别有一番滋味。” 就说怎么细思恐极还真起鸡皮疙瘩了,她吸吸鼻子,寒冷有助思考,可冷过头也会大事不妙。 溜回屋洗了个热水澡,守岁守不了一点,越明珠早早进了被窝。 一夜无梦,醒来她还躺床上发了会儿呆,余光瞟见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在枕头边上。 拿过来好重!!!她起身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金橘。 屋内壁炉燃着不冷,颠了两下,居然还是实心的,接着又在床尾压着被角的地方发现了一颗金柿子。 她费力地把金柿子挪过来,跟金橘一起放腿边。 哦~懂了。 橘子是大吉大利,柿子是万事如意,肯定是捧珠放的。 这倒启发了她,早上喝完元宝汤,小萝卜头们来拜年,她是小姐又不是祖宗,磕什么头,一个个摸摸头听几句吉祥话就行了。 压岁钱给的小金珠是她从私库里翻出来的,好像是半年前金大腿送的,整整一匣子,分给孩子们够了。 本来拜年要在赶庙会之后,对此,她端放在餐桌上的手微微交叉手指,无声拒绝,眼神冷酷——你们自己解决。 她能天不亮就早起给孩子发压岁钱你们就该谢天谢地谢她的生物钟了,就不能给她省点心大家拜拜院子里的大佛吗? 她瞪向张日山:说好的金大腿迷弟呢?叛徒! 于是出行这个光荣任务就在大家一致决定下交付给了张日山。 张小鱼拍了拍他肩膀,一本正经:“烧不到头香就别回来了。” 张日山:“” 第124章 礼物 春节一过,剩下的大事就只有越明珠生辰了。 她原先不想办什么生日宴,年后雪下不停,出行都不易,干嘛让宾客她们在外跑来跑去受罪。 没成想宋大小姐特意打了电话过来,声泪俱下,痛斥这全是她的一面之词。 好。 不管湘江有没有被冻住,打水是不是还得先凿冰,任凭外界舆论吵翻天,八角亭、南阳街、府正街这些闹市街区就是人烟稀少,开门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大年初一去庙里烧香的反倒络绎不绝。 冰天雪地都没能影响百姓过春节的心情,那天冷还是天热对富家小姐出不出门自然也关系不大。 那就办,摆宴越园,小办一场。 曲冰提前请了时下当红女伶来唱一段《孟丽君》,大家待的还是她去年听戏那个似亭非亭似榭非榭的地方。 品茶、食糕果,听戏还能凑一起聊聊近期报纸上的一桩杀人案件。 “听说是19师哪个团长的姨太”宋婉莹在家见听爸爸提过一嘴,对警局迟迟没有进展愤愤不平:“那姑娘年龄不大还怀有身孕,硬是给人捂死了,报纸上说是预谋已久故意谋财害命,结果案子都过去几天了他们连嫌犯都没找着。” “我怎么听说是被毒死的?” “在哪儿发现的?” “西湖桥附近。” “无非又是那点家宅阴私,女人这辈子但凡嫁错人,一生幸福就这么葬送了。” “” 全场静默。 她们这代女方十三四岁便可以谈婚论嫁,比这更小也不是没有,她们出身好不用为衣食住行奔波忧虑,可出身好有父母爱护还受过新式教育也免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 众人不约而同岔开话题,就犯人可能是谁又胡乱猜测一阵,随着戏台上剧情渐入佳境,这才慢慢息声。 越明珠不常看戏,这个戏班是时下新兴的长沙湘剧,它不像花鼓戏比较接地气多是地方白话,唱腔多身段多,女伶更是能文能‘武’,不比红家戏班差。 她边听边走神。 戏曲在她看来有点类似文言文,多读多背能融会贯通,看得少听得少的人就不太行了,说的就是她自己。 要不人家是当红女演员,腔调铿锵有力,身形仪态极具观赏性,唱得行外也心潮澎湃。 台上扮演的孟丽君正是清代才女陈瑞生长篇弹词《再生缘》中的女主。 可惜原着作者只写到17卷,没有给出真正结局,之后是她人续写,结局三女共侍一夫。 越明珠:ヽ(`Д′)?┌┛〃 台上皇帝软硬兼施想要逼迫孟丽君入宫为妃,走投无路之下,她求助太后:“金殿上跪的是孟丽君。郦君玉是我女扮男装的假姓名。若问幕后指使人,是那,是那,是那花木兰女中英雄”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都揪了起来。曲冰神色复杂,轻声念道:“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蛾眉。吾侪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 这是秋瑾女侠所作,歌颂历史上唯一一个被独立记录在正式列传中的巾帼英雄,秦良玉。 之前她看《再生缘》改编的影视剧作,无论哪一版,都以孟丽君嫁与他人妇为结局,即便她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也无法再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施展抱负。 实在令人唏嘘。 宣泄完情绪,曲冰自觉不妙,忙赔礼道歉怪她戏没选好害大家情绪消沉了,千万别被自己影响了心情。 众人清醒过来,一改消沉,殷勤地给越明珠又是捶肩又是捏背,享受了一会儿众星拱月的快乐,她心情舒畅,“好啦,礼物都收了,我怎么会不高兴。” 家境优渥的大小姐们挑礼物可不是专捡贵的送,而是什么新奇,什么时尚送什么,比如德国的徕卡相机,法国的水晶瓶香水,金银蕾丝纱裙,欧米茄腕表没一件重样。 可惜现在全部卡在张日山手里,得他先检查一遍再送到越明珠房里。 听完戏,大家一起给了丰厚的赏钱,换了地点围炉赏雪,吟诗作画。 天色渐晚,曲终人散。 送别朋友,越明珠游廊漫徊。 飘飘洒洒的细雪如漫天琼花,将冻结成冰的湖泊、石桥覆盖。 出了命案没几天,路上总归不安全,她派张日山护送曲冰她们回家,转头又吩咐一直守在身边的捧珠把下午大家在阁楼那边作的诗整理整理,日后好收集起来装订成册。 捧珠很喜欢这份新任务。 从前不识字无法整理书籍辨别书画,唯一能做的只有磨墨和摆弄书桌上笔墨纸砚,现在能帮着做一些识文断字的事,简直可以用喜不自胜来形容她的反应。 越明珠时常能听见她独自在书房愉快地哼歌。 最后一缕光从瓦上缓缓褪色,除雪落声,清静悠远,檐下一盏盏灯笼点亮,沿着游廊向远处延伸,让银装素裹的冬夜多了一分人间烟火气。 她在游廊下的栏边呆坐许久,连雪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夜色渐浓,突然有人从身后披来一件斗篷,“外面这么冷,怎么不上屋里坐?” 陈皮隔老远就发现她孤零零坐着,环顾四周连个下人影子都没看见。外衣上的潮气湿痕和一连多日赶路的焦虑本就让他心情烦闷,硬是压着火气给她扣好领子,好在往下摸手背是暖和的,这才由阴转晴在她旁边坐下,冷哼一声,“送你的生日礼物正好派上用场。” 越明珠摸了摸身上这件白狐斗篷,微微触碰着脸颊的毛领蓬松细软。 皮草之中排末尾的是羊皮,好一点的是松鼠皮,再往上就是狐皮。这件斗篷在她冬季衣柜也算中等了,这对陈皮来说相当不易。 不是赚钱不易,而是他攒钱不易。 在没出师的情况下,陈皮出门替师父做事天经地义,不给酬劳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人家还包吃住传授武艺。即便分的钱少了点,也已经是最好的待遇,就这还总要省下大头给自己带各式各样的礼物,他孤身在外下馆子又爱挑最贵的点。 这么花下来能有积蓄才怪。 这就是厮混在底层的人的通病,喜欢报复性消费,今天有了点小钱就绝不会留到明天。 人生无常,及时行乐。 在红府小住那几日,府里丫鬟们说过,大多能干的伙计有了钱就会跑到外头鬼混,吃喝piaodu五du俱全,大把大把往外撒钱,生怕死前钱没花光,最后白白便宜了别人。 陈皮也一样,否则之前在码头也不会一时兴起就把手头上的钱全都拿去斗鸡。 这样一件斗篷,也不知道他攒了多久。 就着莹莹灯火静静地看着他,越明珠忽然心底叹了一口气。 明明自己身上衣服还半旧不新的,一眼就能看出浆洗过很多回,全身上下也只有那双冬靴瞧着像是新的,边沿只沾了点硬土,大概是来的路上积雪泥泞蹭到了。 过年了,也不知道给自己换身新衣服。 不过,她微微仰起脸,眼神犀利起来:“生日礼物有了,那我的新年礼物呢?” “” 新新年礼物?陈皮僵了一下,那点得意收敛起来。 越明珠义正言辞:“新年礼物没有也就算了,可大过年的你连来见我一面都不曾,这又是为什么?” 陈皮摸不着头脑。 有点纠结她是不是又在装模作样,看了几秒实在分辨不出,只好‘老实’说:“之前出门替师父办了点事儿,也不知道什么事儿这么着急,耽误了小半个月。” 他毫不羞愧地拉二月红垫背,果断自己给台阶下。 “那我礼物下回补上?” “好。” 越明珠无奈。 没有过节意识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另一个通病了,他当然不是不想多送一份礼物,只是他根本不觉得过年那天会比她的生辰日更重要。 陈皮放松下来,朝她先前一直望着的方向看去。 此时日已落,云遮月隐,只余灯火阑珊。大雪天被她唬得浑身燥热,湖面冷风拂过,后背都凉透了,他蹭了蹭手心。 “刚刚看什么那么认真?” “看你。” 骗谁呢?陈皮瞥了瞥她。 他这一眼中怀疑之色十分明显,越明珠没有直接辩解,目光落在冰湖上,认真地说:“你以前每次来园子都喜欢从那边竹林翻墙进来,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所以提前坐在这里等,想早一点见到你。” 第125章 你开心我就开心 “” 走正门不是陈皮突然转了性。 他手里拎着礼盒,翻墙怕把盒子弄脏拿出来不好看,现在好了,礼送了盒子也没什么用处就胡乱扔在地上。 自打入冬起,他就急着攒钱。 只要师父手头没要紧事,每天两眼一睁什么来钱快做什么,夜里熬的眼底全是红血丝,眼下乌青一片。二月红很少过问,最多不咸不淡地提醒一句:把身上味儿遮遮,别熏着你师娘。 陈皮能分清什么是普通人,被师父识破在外面杀人越货也不足为奇。 臭味、霉味、血腥味对陈皮来说是家常便饭,只是人杀多了在尸体中久待嗅觉会短暂失灵,所以每次从外头回来他都要先洗澡换身衣服,在师父师娘面前晃一趟再来见明珠。 刚刚进了园子,还扯着领子多闻了两下。 红灯笼将廊坊上的彩绘映照得光影交错,陈皮不作声,越明珠也不在意,转眼却从他脸上看见了一种久违到陌生的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在二月红手下经历了许多,他神情愈发阴沉,连发呆都有种瘆人的冰冷。 陈皮本想叱骂张家下人一个个眼瞎耳聋,转念又想起明珠身边有个亲密的丫鬟。 凶性与戾气从他脸上消失,旋即改了口:“如果翻墙进来,我自己会去屋里找你,用不着大冷天特意出来等。” “喝水都只喝烧开的温水,你又怕冷又怕热。”陈皮握住她的手,掌心温度多少要高过手背,正好给她焐焐,他低低笑了下:“下次还是在屋里等我。” “哦。” 好。 越明珠坐在栏边,双腿悬空垂下,愉快地踢了踢腿。 其实她只是觉得冷气能加速思考,别看从白日坐到天黑,细算也就半个小时,只是冬季天黑的快。中间也不是没人来问她要不要手炉要不要回屋,是她自己不愿意,只要了个暖烘烘的坐垫。 陈皮来回扫视一圈。 越园比张家守卫人员要少一些,往常撞见只觉得厌烦,这会儿找不到人问时辰又觉得不快。 只能自己悻然盘算起来,他进门差不多是戌时,从门走到这里耽搁的功夫再加上和明珠聊天,也差不多到点了——“喏,这个送你。” 他低头。 越明珠将一直藏在袖中钢笔的递过去。 做了这么久的笔友,陈皮的字如今虽不算大有进益,但也把她名字写得越来越端正,其他字体格也小了不少。至于内容嘛,二月红让他在外面做什么从来不提,不过路上遇见什么店,有什么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写的十分详细。 最后还总要买了宝贝似地送来给她,看是不是和他写的一样。 时间长了,越明珠都觉得他生活枯燥,好像没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乐趣。 “怎么想起给送我东西?” “上次问你生日,你不是说不记得了。” 明明美得冒泡还非要装腔作势,越明珠抿唇一笑:“那以后我每年过生也送你一份礼物,我一个人开心,不如咱们两个人开心。” 陈皮摩挲光滑润泽的笔杆,杀人如麻后的疲乏与混沌霎时间变得不值一提。 他侧过头,“你不送我礼物,也是两个人开心。” 听出言外之意,越明珠明眸善睐,纯净如洗。陈皮却没继续说下去,他不挂脸的时候很有欺骗性,尤其是光影模糊了眉眼间的阴鸷,加上面对她时会嘴角微微抿起,还有点乖顺。 乖顺? 越明珠差点打了个寒颤,连忙打住,“我,我们回屋?” “等等。” 陈皮表情有些奇怪,“再陪我多待一会儿。” 被她盯得莫名心跳了一下,陈皮收好笔,含糊其辞地牵住她往游廊台阶下边走。等到了亭子,轻轻带着她肩膀往边上去,另一只手还不忘虚掩在她眼前。 这欲盖弥彰的简直就跟预谋要送她斗篷那天一模一样,藏都不会。 要不今天越明珠为什么连个外套都没穿,还不是知道他要送的礼物跟衣裳有关。 上次碰面,两人聊了没两句就转了话题很生硬地问她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花几上放着的水晶花瓶虽不能当镜子用,但有人在背后做什么还是能看清。 她配合起身往前走,余光把陈皮在后头贼头狗脑的做了个比划着比划着要掐自己脖子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越明珠: 算、算了。 应该是在测颈围。 不出意料,除斗篷外他准备的另一个惊喜应该就是烟花。她还能不知道吗,去年他就对金大腿放烟花给她庆生怀恨在心。 踩着方砖一步步来到亭边,脚还未站稳,冷不丁“砰”地一声后方凌空炸响,连个预兆都没有。 越明珠吓了一跳。 奇怪,这不是跟陈皮带她面朝的方向相反,那遮眼有点多余了。 回身往后看。 一簇簇冲天流火“咻——嘭——”窜到云霄如流星般四射而开,天幕被点缀出星光点点,同时还伴随着一连串鞭炮声,在远处巷子里噼里啪啦。 还放鞭了。 陈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角的青筋一条条爆出来。 不出意外是出意外了。 再说亭后方,粉白的院墙,鳞鳞青瓦,婆娑坠落的星火如雾一般,自墙头、屋檐化开,淡泊宁静的景致让这绚丽焰火一照,似繁华落幕前。 别说,还挺好看的。 越明珠调转方向看得津津有味,结果后头这时也传来烟花炮竹凌空“嘭——嘭——”声。咦?她把脑袋转来转去,一前一后,烟火盛会将浓稠如墨的云层都染成了缤纷花团。 眨了眨眼,又瞅了瞅陈皮,好像懂了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了。 是不是准备的惊喜和其他偷放烟花的人搞重了? 说到底还要赖金大腿,显而易见是他去年起了个‘坏头’,弄得今年春节前后不少人有样学样偷放烟花炮竹,大过年被巡警抓了好些人进去。 至于 至于为什么刚好今天在她家附近放,很可能是去年金大腿也是在这一日放的烟花,所以对方想蹭张家的罚款? 冻结的湖面让星芒四溢的烟花将冰层照出了深浅不一的颜色,也照出薄薄的夜雾,煞是动人。 她看得目不转睛,诚恳称赞:“还是你挑的位置好,这个角度,连烟花放起来都比别人好看。” “真的!” 越明珠用力点头。 陈皮脸色缓和了那么一点,被勾起的杀心总算没那么强烈,他冷冷瞥了那个方向一眼,陪着明珠又看了一小会儿,打算护送她回屋。 “不是让我看烟花吗?”这还没放完呢。 “你看过就行。” 陈皮啧了一声,抬手抹去她头顶落雪,月光洒在他脸上,少见的声音温柔:“我是想让你高兴,又没想冻着你。” 第126章 文身 雪在融化,坚硬的土层被融水渗透。 张小鱼就这么从街头走到街尾,僻静之处无人理睬的皑皑白雪让他轻一脚重一脚来回踩得咯吱咯吱响。 不远处,人影渐近。 他问: “赢了?” 张日山蹙眉,用力抿紧唇:“反正没输。” 张小鱼暗叹一声可惜,上下打量他两眼,无情嘲笑:“不应该啊曰山,你说说大伙儿给你开多少小课了,还打平手,这不显得咱们张家没二爷会调教人吗?” 张日山面有愠色。 净会说风凉话,也不想想是谁撺掇的。他哪里知道陈皮也准备了烟花,两人一南一北,他又正好抢先那么一点。 说来说去放烟花还不是他们出的点子,说什么佛爷今年不在他们得做点什么。地点是张小鱼选的,时间更是张小鱼定的,这孙子也就在小姐面前假正经,私底下嘴毒心眼又多。 偏他死活不肯承认隔壁街放鞭炮的人也是自己安排的,俩人放完烟花就去看到底是谁,问清是住附近的邻居想蹭张家罚款,张日山觉得扫兴只好把人放了,结果他俩一掉头反被陈皮堵在巷子里。 两个人?陈皮精力集中,冬夜严寒下微微发僵滞涩的筋骨重新活络起来。 这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故意脚步声重,一个故意脚步声轻,呼吸、行动完全一致,同频率的仿佛二者是由一个大脑发出的指令。 就算是同一个老师传授武艺,教出来的徒弟武功路数也不可能完全相同,考虑到个人资质、习惯甚至心性,哪怕刻意模仿也顶多七八分像。陈皮一想到自己要是哪天也跟谁保持这种高度默契,就恶心的快要吐出来了。 两个人就两个人,他懒得再另找一天,神情阴冷、讥诮:“二打一,老子还从来没输过。”不如说从开张以来,大多时候都是他以少胜多,二月红是他师父暂时打不赢也就算了,他张日山算老几? 这话说的太过嚣张,张日山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听陈皮口出狂言,说什么拿下他和张小鱼两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肌肉微微紧绷,双眼不带一丝温度,看不出什么情绪地盯住陈皮。 张家向来不拘手段,只注重结果,有团队合作的时候自然也有单打独斗的时候,他看了张小鱼一眼。 张小鱼懂了,这是要一雪前耻。 别看日山在小姐面前像个闷葫芦,其实很是心高气傲,自己嘴上说叫上大家一起给他做培训,实际上一场场打下来,张日山屁事没有,他们身上倒是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小鱼卸下防备,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我退出。”见陈皮毫无反应,便只好朝兄弟挥了挥手,决定放弃观战。 直到他的脚步声走出耳朵能够监听的范围,陈皮才无趣地撇了下嘴,他又不是傻子,二打一对他有什么好处?反正账可以慢慢算,陈皮蔑笑:“今天明珠不在,我倒要看看谁能给你求情。” ——以上就是两人交手的始末。 然而两人最终还是未能一分高下,闻讯赶到的巡警动静太大,阴差阳错打断了这场绝不可能点到为止的‘切磋’。 张小鱼拍了拍他背,闷笑一声,勾住张日山也不多言:“走,回家。” 张日山虎着脸把他怼开,进了越园穿过游廊又走了一段路在长亭附近遇见了小姐,他踟蹰了下,推开张小鱼又拍了拍身上的雪和尘土才上前问好,本想打完招呼就退下,没想到刚转过身就听她蓦地笑了起来。 张日山被笑得莫名其妙,顺着她眼神摸了摸后背,这才想起缠斗中曾被陈皮一脚蹬在背上,雪一融,背后湿哒哒的,明显能摸出一个嚣张跋扈的脚印在上头,顿时恼得耳朵都红了:该死的陈皮,该死的张小鱼! 冰消雪融,草长莺飞。 一个日暖风恬的好天气,张日山主动提出要教她习武。 让人搬了张摇椅躺在后花园中看书的越明珠:“”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表哥要求的?” 张日山:“是。”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佛爷说小姐明确拒绝过习武,练枪法倒是她自己提的,可自己来了这半年,也没见她去靶场练过几次枪,唯一一次跟着去了,那准头不提也罢,浪费子弹。 张日山沉默地闭了闭眼:“千万别跟外人说你的枪法是佛爷手把手教过的。” 越明珠很不服气:哼!就说,就说。 “我不信,你拿出证据来。” “这是佛爷留下的。” 张日山早有准备,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字条放在她躺椅旁的茶几上,越明珠瞄了一眼,下一秒直接撕碎,哗啦扬了。 张日山冷静地又拿出一张放好,“撕,还有很多。” 越明珠:“” 伤心之余,她沮丧地拿起书盖在脸上逃避现实。 张日山也不催她,佛爷说,不指望小姐强身健体,只要能让她手脚灵活一点就行,至少别在冰面滑倒。随着日头渐渐升高,他抬头看了眼树荫无法遮蔽的边缘,上前一步,影子也跟着移过去。这个方位,就算她突然挪开书本,也不会被日光刺到眼睛。 越明珠往下拽了拽书警惕的露出一双眼睛,瞳光微闪:“表哥在家我都不肯,更别说他不在,你就直接告诉我第二选项是什么。” 张日山也不奇怪她能猜到,“佛爷说,小姐肯运动就好,至于练什么”他不慌不忙取出第二套方案,“任凭小姐吩咐。” 这一招张启山在她选学校的时候就用过了,越明珠磨磨蹭蹭的不愿意起来,抬了抬两条腿,又举起胳膊仔细端详,她很清楚自己不胖,当然也必不可能瘦。 整个冬天在张家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下午还有瓜果点心,每晚也没少喝什么补汤,如今的她跟纤纤弱质四个字毫不沾边。今年又窜了些个头,新做的衣裳比之前都大一码,真要说的话那也是——骨肉匀亭,纤秾合度。 对于一个十五岁少女来说,已经相当健康了。 运动什么的,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不过,比起扎马步一个时辰,像五禽戏、跑步、射术之类的备选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越明珠点点最后一行,去年和婉莹打过几次。 “那就它。” ——网球。 健康运动在她的不情愿中艰难展开了。 比较心烦的是张日山总喜欢把球打到她跑出两三步才能接到的位置,而她打回去的每一球,他都能提前预判出位置在那里等着接球。 当娱乐活动变成了体能训练,那就必不可能再让人快乐了,不过——翻过年后又长了一岁的张日山,简单热身后站在阳光下,自然而然地握着球拍的姿态,没了往日故作老成的端正持重,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很是养眼。 球场边的遮阳伞下,越明珠坐在椅子上喝水,阳光灼人也没能阻止她抿两口水看两眼再抿两口再看。即将入夏,两人身上定制的运动服也在一点点变薄,想起刚刚的惊鸿一瞥,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肩膀处:“你这里是不是有伤?” 张日山知道小姐指的什么,“不是伤,是文身。” “文身?” 越明珠愣了一秒,先前不经意从领口瞥到的面积,那么大一片她还以为是淤青,没想到全是文身。 “张家人都有,佛爷也有。” “文的什么?” 他略显犹豫:“本家人文的是麒麟,我和佛爷文的是穷奇。” 麒麟,穷奇。 哦,越明珠恍然,那比她想象中的什么青龙白虎还高大上一点,啧啧,想不到这群张家人看似一本正经,私底下居然这么辣?认识金大腿这么久,越明珠还真不知道他身上有文身。毕竟不管什么季节他们都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也没有动不动就撕衣的坏习惯,外人不知情实属正常。 不过—— 越明珠捧着水杯默默发呆,上一个她知道家族会在身上盖个戳做标记的还是猪呢。 奇奇怪怪。 咏絮女中第二学期。 越明珠还是定期会去教会做义工,今天比较轻松,修女和传教士带孩子去洗澡了,整个教堂除了她空无一人,就在台下随便找了个位子,等到点了张日山来接她。 书翻了没几页,这排的长椅边缘又坐下一人,他坐下没多久,越明珠就闻到一股酒气飘了过来。男人低声慢气,用着介于英式和美式之间的口音,醉醺醺地问她: “你信基督?” 第127章 学以致用 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身上西装也像哪里鬼混了一夜皱巴巴的,上次圣诞节见到他还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那场教会牵头的唱诵诗活动,旁边这个叫裘德考的美国佬一身成套西装发型一丝不苟,跟另外几个参加募捐来自外国的商会、银行的洋鬼子们把盏言欢、高谈阔论,一副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样子。 转眼就从天堂跌入地狱。 作为依旧生活在天堂的一份子越明珠礼貌性勾了勾嘴角,心无旁骛地畅游书海。 正如他们当初的居高临下。 “好,听不懂”男人含糊不清嘟囔了一句,歪着身子摸口袋,宿醉的后遗症多少影响了手脚协调性,他费力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出烟盒。 “défense de fur。(请勿吸烟)”教堂内连吃喝都禁止,更别说抽烟喝酒,鉴于他在法国传教士建立的教堂对着自己一个中国人说英语,她也不打算平等沟通。 男人叼着烟,无所谓耸了耸肩,“显而易见法国佬教出来的”掏出的打火机半天没擦燃引来他暴躁的低声骂骂咧咧。 两人中间还隔着三人位的距离,越明珠没听清骂的是什么,那就当没听见。 “哐当——” 突然纯银打火机被他砸飞出去,空旷宁静的教堂回音响彻上空,突如其来的爆发让越明珠有点恼火。 说实话, 她对一事无成的人没有恶感,也不讨厌失败者,唯独讨厌连自己情绪都无法控制的loser。 裘德考喘着粗气两眼无神,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他勉强维持到现在理智也所剩无几,然而发泄完那点微末的死灰复燃的精气神也转瞬抑郁沉寂下来。 像一个哑炮,戛然而止。 他揉搓着疲惫的脸说了声抱歉,颓废靠向椅背,嗓子沙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自己飞出去了,我不想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也不想向任何人发火,失控不是我的本意” 尽管知道对方听不懂,他冷静下来又无意识反驳了一下:“老实说,要怪也该怪上面挂的那个,祂要是管用,我刚才点火就用不着打火机了。” 完了还短促的冷笑了下。 那种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的态度,不禁让越明珠想起了关于自行车的那个宗教笑话。 “你信基督吗?” “不,我不信教。” “你应该信基督,主会满足你一切要求。” “我小时候曾向主许愿想要一辆自行车,主没有满足我。” “不!不!不!你错了。” “您是指我不够虔诚吗?” “不,我是指你的方式错了。你应该去偷一辆自行车,然后再祈祷主宽恕你,并让耶稣替你赎罪。” ——眼前这个酒鬼看来是吃透了一半精髓。 看了眼手表,她头一次希望张日山别太卡点。 “你真的听不懂我说的话,是吗?” “” 嗯嗯嗯,听不懂。 裘德考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单纯发呆还是在思考,无意识地揉搓手里那支烟,快把烟搓烂了,冷不丁地说道:“我破产了。” 真是时髦的说法,越明珠早猜到了。 看他一脸衰样,精神又时而颓废时而亢奋,明显刚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不是破产就是妻离子散。 “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昨晚差点冻死在河里,所以我就来了这里” 难怪闻着一股河腥味儿。 越明珠走着神,也没心思往旁边多看一眼。 酒后失足还是自杀又反悔了她不感兴趣,她就是想知道裘德考这副鬼样子是怎么混进来的,学校教堂只有礼拜六礼拜天才对外开放,难道是爬狗洞?那他还挺熟门熟路。 “反正你也听不懂。” “可能真的是我喝多了,也许酒还没醒,比起上面吊着的那个,一个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外国小女孩反而更令人感到安心。” “真是太讽刺了。” 确实挺讽刺的, 越明珠无声冷笑,这里是中国,你才是那个外国人。 不过明面上她继续装不懂还很入戏的给书翻页,比起告解室的神父,没想到自己这个‘言语不通’的陌生人更让人有倾诉欲。 说完上面那句后他再度陷入低迷状态,像在发呆。 又过了一阵。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来了来了经典开头,就是不知道是阿甘正传还是肖生克的救赎。 其实她还挺喜欢听别人回忆往昔,尤其是听那种过尽千帆人生阅历远胜自己的人娓娓道来,同样的年纪拿这些人所做的那些事横向对比一下自己,有的人能让她惊喜而有的人只会让她发笑。 越明珠不知道接下来听到的会是哪种,只希望不会太乏味。 “去街上卖报纸,在电车里跑上跑下,累了就往石阶上躺一会儿,醒了还要在纺纱厂工作到天黑,晚上守在广场给人擦皮鞋,没客了就回家和兄弟姐妹卷烟,除了补贴家用你知道我能攒下多少钱吗?” 他晃了晃夹着烟的左手,带了点讥诮:“五十美分,每周大约五十美分。” “你知道五十美分是多少吗?” 盘算了一下目前的汇率,越明珠摸着书包铜扣,反正比陈皮杀一个人要多。 “乔,我的朋友,他爬到纺纱机上修补线头被机器碾碎右脚,那一年他只有十一岁。”贫苦现实的往事让他情绪变得焦虑烦躁,裘德考闭上眼:“我父亲也葬身煤矿厂,这些风险大报酬低的工作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发誓要出人头地,绝不受人奴役。” “不幸的是” 他盯着教堂穹顶“哈”了一声,像在自嘲又像自暴自弃,“股市崩盘了,去年十月的消息居然上周才告诉我,他们偷偷往外转移资产拿去炒股、炒房,赔了个底朝天,临走前还卷走了最后一笔资金。” 去年十月开始以美国为中心爆发了一场经济危机,连远在东方的教会都不可避免受到波及,今年善款比去年少了一半都不止。聊天的时候传教士跟越明珠透露过,不少在华的外籍商人都受到那股不正常的“投机”风气影响,去年开始不断往外转移资产,没想到十月股市崩盘,半辈子积蓄就此打了水漂,背了一屁股债。 裘德考运气看来还不错,没跳楼就说明问题不大。 突然也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有这么个想法,他转过头:“去年我向教会捐了一笔钱,你认为现在我如果去要回来,他们会把钱还给我吗?” “当做我借的也行。”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大抵是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很疯狂也很可笑,沉浸式的畅想起来:“大不了等赚够了再捐回来,我保证会加倍奉还,让上面钉着的那个家伙过点好日子。” 有点意思。 越明珠难掩惊奇地看向他,不管是说笑还是认真,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至少比只会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强。 裘德考本来还在发癔症,让她这么一盯,懒洋洋地盯回去,过了几秒,他表情空白了一瞬,几乎是梦呓一般:“你听得懂?” ——气氛古怪起来。 大脑疯狂加载中,两人面面相觑,他佯装镇定: “听懂了多少?” “一点?” “一点是多少?” “一点没漏。” “oh!god!” 这个从进教堂开始就对耶稣基督毫无尊敬的家伙绝望地捂住脑袋,那张曾经无比精明、狡猾的白人面孔,在这一刻变得痛苦又滑稽。 越明珠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他失控后的出众表现,学以致用,“这可不能怪我,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承认过自己听不懂。” “老实说,”她耸了耸肩,理直气壮:“要怪就怪你自己,告解室离得又不远,但凡你多走几步早就到了。” 是你自己非要巴拉巴拉一大堆的,难道我就很想听你倒垃圾吗?!这种谦虚好学的态度成功换来了对方一言难尽的眼神。 他有气无力: “我还不如死河里算了。” 第128章 意外 咏絮女中属于双语教学,要是没有额外需求和兴趣,全校学的基本都是法语,虽然精通两门以上外语的毕业生不是没有,但低年级对英语的了解仅限于书面基本词汇和范句,能够口语交流的确实不多。 越明珠就是那个少数。 裘德考把烟塞回口袋,手刚抽出来大脑神经又开始抽痛,语言不通还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呻吟就呻吟,语言一通浅薄的自尊心开始发作。 他咬牙硬生生撑住,挺过那阵抽痛后缓缓开口: “抱歉,我喝了点酒神志不清,如果可以希望你忘记我刚刚说的那些”没能找出一个能弥补的词,他佯装无事:“那些不太理智的话。” “我无意窥探陌生人的隐私,所以——”越明珠相当干脆,“好啊。” 裘德考松了口气。 一连串的意外发生导致他在心力交瘁之下自曝了很多短处,缓过劲来发觉眼前这位‘被迫’听了自己许多过往的陌生听众似乎从头到尾都十分‘冷淡’。 既没对他的喋喋不休产生好奇,也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抗拒,始终垂着小脑袋安静看书,偶尔还会翻两页用来彰显她的无动于衷,就连自己怒砸打火机都没能引起她的侧目。 后知后觉自己像马戏团的猴子被人‘耍弄’,他狼狈抹了把脸。 这演技完全够去好莱坞当演员了。 如果时间倒流,真希望自己能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展现出友好健谈的一面,而不是像个只会怨天尤人的流浪汉,徒增笑料。 唯一庆幸的是,她除了惊讶外没有流露过其他会刺痛自己的精神攻击。 自我安慰了一阵,裘德考总算找回点平常心,也有心审视自身着装。他将领带打散重新系好,又以指代梳,慢慢往后捋顺整凌乱的头发,感觉自己恢复了点稳重。 “我看起来怎么样?” “除了河腥味儿,一切都好。” “” 无法反驳,可他昨晚真是喝多了不小心掉下去的,失语片刻,他清了清嗓子:“事先声明,只有没用的家伙才会借着寻死觅活来逃避现实,掩盖他们的一事无成和软弱无能。我可不是。” 谁问你了? 要知道几分钟以前他还满腹牢骚说着丧气话,知道她能听懂后这个要面子的外国佬又迫不及待包装起自己来了,越明珠看出他正试图挽回一点属于外籍人士的那点风度和体面。 算了你随意。 她收拾整理书包的动作似乎让裘德考误会了什么。 旁观了一会儿还真让他观察到不少有用信息,教会创办的女校类似于prep school,专供有钱人的千金所上的贵族学校学费可不低。 “等等。”裘德考面露迟疑:“你是这里的学生?” “” 那不然呢?她也钻狗洞进来? 饶是刚刚才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裘德考仍然野心未死。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克制住乱七八糟的念头,短短几秒绞尽脑汁,先放慢语速来展开话题:“其实我所说的一切也不全是胡言乱语。我想要补充的是,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点子,赚钱的点子。” “如果你愿意,我发誓那将会是你人生中绝不会后悔的一笔投资。” 越明珠抱着书包。 如果不要脸是种学问,这个美国佬显然已臻化境。 初次见面,他,一个陌生人外籍人士,先向自己一个未成年吐露心声,接着又自暴自弃,现在又毛遂自荐?不到半小时在她面前上演了出身贫寒、白手起家、遭遇背刺、绝处逢生,一生中的跌宕起伏和逆境突围让他展现的淋漓尽致。 感觉距离他辉煌盛大的东山再起只差自己的雪中送炭了。 她对自己的人畜无害有了新认知。 平静反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裘德考泛着血丝的蓝眼睛残留着一丝醉酒后的混浊与迟钝,难道是问为什么选择她做投资人? 眼都不眨一下,他当机立断: “你的头发和鞋。” 适当坦诚很重要。 教堂最不缺的就是彩绘玻璃,在裘德考的视线中,金色斜阳穿过玫瑰窗,将她的黑色长发映照出绸缎般光润的质感,不管是从远处看还是近处看,发顶都像绕着一圈犹如光晕的光环。 他自己发质偏软容易打卷还容易打结,平时能梳整齐全靠发油和摩丝。对方有没有在头发上涂抹东西,裘德考一目了然,能把头发养出这种光泽的,绝无可能是穷人。 在穷途末路的人眼里,这不亚于新铸成的金币,闪闪发亮。 越明珠摸着头发心塞塞:系统,你真该死啊! 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中规中矩、朴实无华的学生款黑色小皮鞋,它又咋啦? “南洋白珠” 裘德考一眼瞥过,“这个品质、这种大小,少说也要上百美元。”而这样百来美元一颗的珍珠却嵌成一排在鞋面上,仅仅作为点缀。 作为商人他每天要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当一个人身份未知、来历未知,又穿着随处可见的校服,不戴任何饰品,那头发和鞋子就是最能容易暴露其生活水平的附加品。换个势利一点的说法,这两样东西代表了对方的阶级地位,也将决定他对对方的态度。 出于对利益的追求,裘德考一扫心灰意冷,连他字句清晰的些许卷舌音,都显得春风得意:“如果我能给与足够的回报,我想,像你这样慧眼识珠的小姐应该不介意花点零花钱,来拯救一位年轻有为的新朋友。” 每当想达成某种目的,裘德考就会变得风趣又自信,即使在向一个年龄比自己小,国籍也不同的小女孩乞讨,他也不曾展露过容易令人生厌的卑微和窘迫。 换个善良热心的富家千金可能就成功了,可惜,他遇见的是越明珠。 “我不是在问这个。” “我是问为什么要投资你。” “或者说,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投资的地方吗?”一直偏着脑袋讲话她感觉脖子都酸了,索性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 越明珠兴致缺缺,对他这些曾无往不利的小花招毫不在意。 换成几天前,裘德考被人如此怠慢,对方还只是个中国小女孩,那他会蔑笑一声,抬脚走人。在没离开故土的时候他也曾经遇见过乡绅贵族,他们的目中无人、冷漠高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特权。 裘德考痛恨又艳羡,来了异国他乡就没想过再看人脸色。 自记事起他一直忍受各种毒打谩骂,好不容在这里的事业有了起色,却被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坑得血本无归。 他绝不能这样灰头土脸的离开。 既然都已经跌到了人生最低谷,那尊严和虚荣不过是膝下的尘土,拍拍就没了。或许他比她成熟,但是他们的地位并不平等。 她比他年轻富有,也一定会比他慷慨。 裘德考扯了扯袖口和西装下摆尽可能让自己着装平整,确保着装规范他起身往左边走去,为了不让近一米九的身高显得咄咄逼人,在两步开外的距离停下。 对她升起了一种微妙的容忍心。 没有弯腰,没有俯身,他选择了单腿屈膝点地的姿势屈就对方,让彼此保持平视,“请容许我迟来的介绍,我中文名叫裘德考,如你所见,是个来自美国的商人。” 裘德考三个字,被他用中文说的字正腔圆。 杂乱的思绪被他尽数抛却,气质也沉稳了下来,蔚蓝的眼睛充满冷静和理智,他慎重开口:“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重述一遍我的赚钱计划,它很漫长也更详细,只是需要浪费你一点宝贵的时间。” “所以,你愿意给我一个陈述自身价值的机会吗?” 越明珠目光不加掩饰地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肤色再到他的眼睛,一一批判性的扫视,外国人的特征让她直接略过“做好人”的行为准则,挑剔着、衡量着。 直到裘德考神色忐忑,她才吝啬地露出一个和善的浅笑:“当然。” 这个态度才对嘛~ 虽然最终是各取所需,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不会平等,要饭要到跟前和自愿发散同情心是两码事。 约法三章后, 裘德考看向书包,这个书包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腿,他看似不经意开口:“你带了枪?” 越明珠无辜抬头:“怎么了?” 裘德考秒懂。 “正确的做法。”他摊开手,泰然自若的后退两步:“像你这样的小姐随身佩戴枪支保护自己很正常,女孩警觉性高永远不是一件坏事,我很赞同。” 又来了。 裘德考开口第一句话,越明珠就发现了。 他的口音不像现代英语,反而跟上辈子看过的好莱坞早期的黑白电影中的演员们口音相仿。 演员口音是因为如今美国上流社会用的都是这种偏英国口音的腔调,美式混英式,可裘德考不是演员,更不是所谓的上流人士。而二十世纪初期的美国,直到去年那场经济危机来临之前,都处于多方塑造美国梦的经济腾飞阶段,不知道崛起了多少新生代的富豪。 裘德考既不属于这一类,也不是兴盛数代的大家族子弟,然而他不惜远渡中国却连喝醉了都不忘用‘上流口音’。 越明珠觉得有意思的是, 一个尽力模仿上流社会口音的美国佬试图来中国捞金,暴富美梦破灭,然后在法国人的教堂向一个中国人求助。 听起来多适合写成寓言故事,写成后投稿给外面的报社。 然而,越明珠仅仅写了个开头就不得不停笔了。 夏至,她很不幸的坠马了。 第129章 鳞片 好消息是,没被踩踏。 坏消息是,她骨折了。 长沙夏长暑热,一热起来她就不想外出,想想带红珠出城踏青还是在上个月,打算趁春末再陪陪它,这次还特意甩掉张日山只叫了陈皮。 起初一切都很好。 碧空如洗,芳草如茵。 新到手的马鞭被她凌空一抽甩出噼里啪啦的炸响,飒爽至极,唉,早知道陈皮只肯牵着马让她慢慢骑还不如带张日山呢。 同样是作势抽人, 张日山听到声音会闪一下,换陈皮别说躲了,但凡抽过去角度不对还要凑上来故意挨一鞭子,再得意洋洋的对她进行力道、和速度多方面‘奚落’。 不肯撒手就不撒,她摇头晃脑:“马马嘟嘟骑,骑到那嘎嘎去,嘎嘎不杀鸡呀,哇哇我要回去,嘎嘎不杀鹅”驰骋有驰骋的快乐,被人牵着散步也有散步的安逸。 人要学会自己找乐子。 太阳越升越高。 越明珠扯了扯遮阳帽,感觉自己像一株被晒蔫了的小树苗又累又渴,遭不住了垂下脑袋唉声叹气。 陈皮听了转过身,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也不知道是谁说要出来兜风,这脚没迈一步倒比两条腿、四条腿来得辛苦。”话说的十分讨打,奈何狗尾巴草末端的毛绒绒在空中一摇一晃,连那点咕噜咕噜冒泡的恶劣都莫名清爽起来。 越明珠对他时不时就犯抽嘴贱一下的恶趣味向来是看心情,今天天热不想浪费口舌,简单抬腿蹬了他一脚权当敷衍了事。 陈皮就这么站着让她蹬,蹬完也懒得低头瞅上两眼,只随意掸了掸肩头,挑眉啧了两声: 就这? 哇,这可把越明珠气坏了。 本小姐没拿鞭子抽你就该见好就收,你还反来挑衅? 手一扬作势要抽他。 “我错了。”陈皮果断认怂。 真气假气他分得清,平时没事逗逗明珠就算了没想真惹她生气,见她蹙眉抿唇嘴角还不高兴往下撇,啐掉狗尾巴草,连忙凑上前把牵绳塞进她手里,“渴了?那边有卖冰的我去给你买。” 正好附近有小贩挑冰担子卖刨冰和冷饮,陈皮赶在挨第二脚之前麻溜去了。 这还差不多。 树荫下正好纳凉,越明珠随手拍拍红珠示意让它乖乖待在原地别动,摘下帽子扇风,偶然瞥见草丛中有什么黑色的鳞片一闪而过。 蛇?她正想再细看一眼,那东西速度极快转瞬就窜到身下,野草高过马蹄,只听红珠嘶叫一声很快就扬蹄乱踏。 这动静不算小,本就分神留意她这边的陈皮远远瞧见这幕惊出一身冷汗。 “明珠——” 越明珠扔掉帽子,收紧小腿勒紧缰绳,不等陈皮赶来红珠就发狂跑了出去,什么口令都听不进去速度还越来越快。 果然,果然。 她勒紧缰绳死死抓住鬓毛,就说怎么这两天眼皮一直跳,果然忍不住了。 然而,被颠得五脏六腑快错位她还是没忍住发散思维,自己是不是该大喊一声:不要让人小瞧我们之间的羁绊啊!!! 风在耳边疾驰,脸颊刮得生疼。 宝可梦的唯心论退散,回归现实的她只能冷静伏低身子,遗憾选了金大腿教过的跳马,最坏也不过是从马背上摔下来。 大概是对她走神的报应,正在她准备撤蹬跳马时有人用绳索套住了红珠前腿,疾驰中猝不及防地这么一绊,天旋地转,越明珠都来不及撤身就被重摔倒地的红珠压住,腿一痛,脑瓜子也嗡嗡的。 意识恍惚中,时间流速变快又无限放慢。 她好像一叶孤舟在柔波中起起伏伏,超脱了时间概念,躯壳和灵魂都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明明耳熟得很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这孩子好胜心太强,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不是最好的看不上,到手了又三分钟热度,根本不知道什么才能满足她。】 【过劳者死,过慧者天收,咱们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你啊,少点贪心再多点平常心就是个完人了。】 越明珠听了来气, 说我聪明我不跟你计较,可你说我勤劳刻苦还早死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 呔,老头,你少给我——【叫外公!】 【全世界就你最聪明,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谁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服你的你当狗一样使唤,不服你的你当狗一样羞辱,那些被你使唤过、羞辱过的人到头来还得对你感激涕零!这样你就高兴了?满意了?】 【木秀于林风必】 摧我? 我知道。 我会全部接下来,最后——十倍百倍千倍的奉还。 【】 【再不改改脾气,你迟早有天要摔个大跟头。】 可恶,都换世界了还能被外公一语言中。 越明珠闷闷不乐醒来。 本以为醒过来能耳根清净一点,还没睁眼就听捧珠嗓子都快吼破音了:“你手松开让医生把话说完,小姐是跟你一起出去的,现在小姐出了事你还在这里添乱!是我不会放过你才对!” 陈皮没空搭理她,“你再说一遍!” 他语气平静偏表情瘆人得紧,没人怀疑他的凶性,知道医生再说一个字马上会被扼断脖子。 “松手!” “够了,这里是病房,要吵出去吵。” 哦,张小鱼张日山也在。 感觉浑身像散架了又重组过,尤其是右脚疼的厉害,闻着浓郁的药水味,越明珠连指尖都不想动。 思索一秒,果断选择装睡摆烂。 就这么事不关己听着他们争执了好一会儿,她忍住哈欠,伴随重物落地声的还有剧烈咳嗽,没两秒病床边缘微微下陷,比起先前不带情绪的声音,这次异样轻柔:“明珠,你醒了?” 咦?明明控制呼吸了。 不信自己装这么像还被发现,怀疑是在诈她,越明珠眯着眼缝往旁瞟,刚看到点光就发现陈皮趴在枕头边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悄咪咪地偷看,两人目光对视。 越明珠:“” 陈皮:“” 氛围有些尴尬。 越明珠:“你太吵了,我是被吵醒的。” 陈皮嘴角抽动一下:“嗯。” 捧珠几乎是扑过来挤在陈皮边上,强忍泪水,“小姐,小姐你还好吗?小姐你哪里疼,你告诉我,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手抹眼泪的可怜样,实在让人想不到半分钟前她还死死扒着陈皮恨不得跳起来跟他同归于尽。 越明珠委屈瘪嘴,“浑身都疼。”呜咽两声意思意思就赶紧进入正题:“我脚伤的严不严重?红珠怎么样?” 想起她摔下马的那幕,陈皮表情扭曲‘你还想着那个畜生’差点夺口而出。他强压怒火,望着她陷入枕头的侧脸,从额头到下巴到处都是擦伤。 厌烦而暴虐的怒火烧着了他每一根血管,每看她一眼就血液翻滚,焦躁不安搅得他快呕出来。 陈皮深吸一口气, “不重。” 没让明珠发现他转瞬即逝的失控,避重就轻:“我之前腰折成那样都治好了,你脚上这点伤很快就会好。” 第130章 针尖对麦芒 张小鱼对他的说法没有异议。 在经历过残酷训练的张家人看来别说是断手断脚,只要没到截肢就称不上严重,有一技之长的张家人哪怕真到了断臂求生的地步也比普通人活的轻松,然而在精英荟萃的张家实力退步等同自掘坟墓。 傲慢如本家也仍有不少孩子畏惧放野选择成为普通人。 像他这样坚持下来的只会信奉三折其肱,卸骨拿筋打小就练,断手断脚习惯了就能自行接骨,没什么比自身积攒经验更重要。实战教训会让他们在生死存亡之际把危险降到最低,以伤换伤。 说清楚点就是把不可逆转的重伤,换成以张家人体质很快能恢复如初并不存在后遗症的轻伤。 小姐不是张家人她没有受伤的经验和教训,虽然不管从张家角度还是医生的治疗经验来看都到不了截肢的地步,是实打实的轻伤。 但很不幸她属于轻伤中最麻烦的那一类。 心下微微叹息,张小鱼主动出声附和:“小姐伤的确实不重,只是这家医院的骨科大夫太年轻,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再请个资历老的医生来看看。” “日山。”他唤道。 名义上的保镖站在床尾像深陷某种自厌的情绪难以自拔,张小鱼知道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从一进门起目光就没从小姐身上离开过。 算了。 还是想想怎么跟佛爷交待。张小鱼转头拎着瑟瑟发抖的医生出了病房,两人来到走廊,白墙上还有未擦干的血迹。 事发没多久张家就收到小姐坠马的消息,当时张小鱼还在商会忙着上海分会的事,得知小姐受伤匆忙扔下工作前往医院,其他琐事暂交管家处理,他和日山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小姐出事无论缘由他们都难辞其咎。 两人赶到医院时,正好看见陈皮背对着他们站在急症室前,脚下躺着的人不知生死,整个楼层人仰马翻,尖叫声四起。 张小鱼还没靠近就见陈皮面无表情地回头,毫无预兆一脚将地上的人踹飞出去,速度极快,张小鱼也只看清他腰身一拧突然发作的那瞬。 果然,那脚下去人直接撞到后墙。 张小鱼叫停:“住手——” 陈皮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全然不予理会。 真正让他停下手的是短短一瞬就从张小鱼背后迅速冲过去的张日山,发丘指并拢贯入一阵劲风混着强烈杀机直取他喉骨。 卸骨术?陈皮眼神阴戾:“来得正好。”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要不是之后警察赶了过来恐怕他俩这会儿还没分出胜负,这一路张日山都压着怒火,撞上陈皮才彻底爆发出来。 张小鱼只得出面收拾烂摊子,先把警察打发走随后又安抚医务人员,这才有越明珠醒来时那幕。 临近傍晚,管家带来了病号餐和餐后水果。 趁着换衣服的空隙她照了镜子,除四肢有擦伤外,额头、脸颊、下巴也是重灾区,最严重的就是被抬高放置的右脚,明显能看出脚背骨折凸起一大块,泛着淤青。 骑马摔伤是常有的事,像她这样一摔就伤筋动骨也算比较倒霉的那种了。 张日山一层一层取下食盒放好,家里送来的病号餐按忌口搭配,荤素得当。这个工作按理说该由捧珠来,但她这会儿正忙着拿冰袋给小姐敷脚消肿,管家就把餐盒顺手递了过去。 点了点嘴角的位置,那么大一块紫色淤青还结了血痂,越明珠醒来就发现陈皮脸上挂了彩,直到这会儿才抽出空来问他:“你这里怎么伤的?” “擦伤。” “你再擦一个我看看。” 越明珠在屋里巡视一圈就知道是跟张日山动了手,这倒稀奇。 不是两人打起来稀奇,而是陈皮在他手里吃了亏稀奇。 “先吃饭,吃完给你擦。”汤盅外壁滚烫,陈皮跟没事人一样稳稳端着搅拌散热。 张日山在她快包成粽子的手上扫了眼,医生包扎的时候他看过,掌心指腹都有磨破的水泡,差一点皮开肉绽。 拿勺子没问题,拿筷子就不大方便了。 “小姐” “没事,你先放桌上。” 陈皮抬头冷嘲热讽:“怎么,你不知道明珠一向不从外人手上接东西吗?” 他当然知道。 他还知道除佛爷外陈皮是唯二被小姐接纳的人,这种待遇连捧珠都没有。 知道归知道,可小姐好端端的跟他出去回来就住进医院,现在还当面挑衅张日山怎么可能不恼火。 越明珠对两人口头上的机锋并不在意,“你也把汤放下,我要自己喝。” “你手上有伤” “我可以!” 陈皮只好把汤盅放在桌子上,皱着眉小心翼翼把勺子塞进她手指和纱布之中。 “日山。”张小鱼出现在病房门口,眼神示意:“出来有话问你。” 把筷子盒放在桌上,张日山转身出了病房,张小鱼在他经过时将他低气压的表情瞧得分明,临走前他往病床方向看了一眼。 “嘶——” “手疼?我来拿。” “不是,是太烫了。” “那我吹吹?” 越明珠举着勺子,小声嘀咕:“你要是把口水吹进去,我就不喝了。” 陈皮陈皮选择了忍气吞声。 轻轻带上门,张小鱼能理解日山为什么会那么多次都被他见缝插针带走小姐。 或许小姐是无心的,但她和陈皮聚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周身仿佛有无形的隔层,这种隔层将其他人排除在外,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桀骜如日山更不知道该怎么介入。 这次只怕也是,再不爽,再郁闷,也仍要顾虑小姐的想法,问问自己,小姐愿不愿意他跟上去。 谁料偏这次出了意外。 张家上下都知道佛爷不喜欢陈皮的性子,否则上次回来也不会做出那种提议,说到底,他和管家只是下人,没资格插手小姐的事。 日山不同,他有佛爷授意。 要怪只怪他自己不争气,不过——看先前他对陈皮出手,除了面对日本人,还是头一次张小鱼见他这么强烈的杀意。 想起病房中他对小姐不加矫饰的在意。 作为兄弟,张小鱼拍了拍他肩膀,神色冷峻:“日山,既然选择了争,就要一争到底。” “有时候做人自私一点不是件坏事。” 第131章 电报 进来收吊瓶的护士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全程低着头,临走时余光瞥见先前在走廊暴起打人的凶犯之一正端着饭碗不厌其烦地哄病床上的小姐再多吃一口。 她顿时毛骨悚然。 当时只远远瞧了一眼,分明是在行凶作恶他却稀松平常的仿佛在自己手下苟延残喘的不是人而是牲畜。 直到走到门口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又偷看了一眼。 这是她首次看清恶徒长相,不似想象中满脸横肉、狰狞面貌,还是青少年的岁数,眉眼生得很是秀气,可惜线条轮廓过于锋利,斜眼看人时有种不寒而栗的阴桀。 即使看到他判若两人的一面,护士还是忘不掉此时眼前这个看似脾气耐心都好得超乎寻常的少年曾在自己眼前杀人未遂。 但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待在那位小姐身边的他确实更像个普通少年人了。 慢慢咀嚼青菜,越明珠无比庆幸自己是侧摔下去,没有脸着地,否则世界第一可爱的脸就要变成扁扁的可爱了。 门被护士小姐轻轻带上。 她稍稍靠后,拉开两人间距,仔细研究起陈皮的脸,时不时还点点头。 陈皮:“”肯定没好话。 “平时见得多了,差点忘了其实你长得还算俊俏。” “还算?” “你别不信。”越明珠扬了扬眉,“你要是长的丑,当初在码头摆摊我才不跟你搭话呢。” 陈皮无情拆穿,“难道不是因为我便宜吗?” “”说什么大实话!这小子不该聪明的时候最聪明。 越明珠振振有词:“当时要是有一个长得丑的五十文杀一人,我肯定还选你这个一百文的,可见你生得俊俏也算占便宜了,这怎么不是夸奖呢。” 陈皮气也不是乐也不是,床尾还有个仇视他的丫鬟在看笑话。 只能冷哼一声,“吃都堵不住嘴。”等喂完了出去洗水果,路上陈皮没忍住摸了摸脸,真的爱俏的? 九门中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二月红。 他目前在九门内部算半隐退状态,日常登台唱戏倒没怎么落下。 一袭红衣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像秋季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枫叶,翩翩而动的衣角都染着风雅二字,来往不知多少路人为他回首翘望。 进医院不多时他便发现各出入口连同每层楼都有人把守,认出一个张家面孔,对方朝他微微颔首。 这些张家人化整为零,渗透隐蔽在病患、家属、医护人员之间,如此兴师动众,二月红起了一丝忧虑。上次见面还是明珠来红府拜年,气色红润,健康活泼,想不到再见会在医院。 张小鱼跟管家低声交谈,“人呢?”“下手太重,那边小楼守着。”站在一旁的张日山注意到他来了,低声示意两人。 张日山他见过一次,上次明珠来红府拜年就是他负责接送。 “二爷。”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明珠怎么样,伤的严重吗?”二月红省去寒暄,张家出动这么多人手,只怕这次意外另有隐情。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明珠的伤势。 张小鱼看了眼病房方向,门虚掩着,他谨慎作答:“小姐右脚骨折,不算严重。佛爷发了电报,三日后会带着南京最好的外科医生和骨科医生回长沙。”张家有一套自己的联络系统,当初佛爷报考军校,也并非孤身上路,带了不少人离开,有人跟着进了军校,也有人驻守校外负责和长沙方面传递信息。 二月红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寒声道:“明珠出事时是跟陈皮一起,若非他粗心大意想来明珠也不会意外受伤,作为师父我教徒无方也有责任。佛爷如今不在长沙,他回来之前如有需要红家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您说笑了,事发突然谁也无法预料。”管家知道小姐是和陈皮出门踏青出的意外不假,可跟着小姐出城的不止陈皮,张家还派了其他人暗中保护,跟张日山一明一暗。 真要计较起来,自家人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二爷帮忙。” 二月红静待下文。 管家抬头看了张小鱼一眼:“此事与霍家有关。”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人还在抢救,现场的人说马惊在前套马在后,被马压住也在所难免,但陈皮一口咬定是对方有意加害小姐。” “再过一会儿,霍当家会亲自来医院讨要说法。”管家揣着手,一贯和蔼的神色也有了一丝冷漠,“张家不主动惹事,但也不怕事。” 最坏的情况来了。 话说这么清楚他自然知道麻烦在哪儿,尽管仍有许多细枝末节需要一一验证,但管家和张家的态度很明确。 “你们放心。”二月红许久未插手九门内部事宜,但不意味着他下决策时会变得优柔寡断,“锦惜”他停顿一秒,转瞬就下了决心,“霍当家若是亲自前来,自有我出面相迎,不会让她扰了明珠清静。” “那就提前谢过二爷了。” 病房外,二月红轻轻推开门。 与他设想不同,坠马之后的明珠不似惊弓之鸟,也无伤痛在身的脆弱委屈,反倒生气勃勃靠在病床上与人畅所欲言。 这让二月红不禁想起去年她当着几百人面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掷地有声,那熠熠生辉的模样相信任何人见了都会对她当时所展露的赤诚与热忱肃然起敬。 二月红对明珠印象深刻的最初,缘于她被街头小乞丐坑骗差点丢了母亲遗物。 当时的她没有因为受到蒙骗和伤害而气馁难过,反倒是自己为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豁达大度的心性动容。 可自打去了张家,明珠来红府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久而久之都快忘了抛开矜持端庄的一面,私下里也是那个初到红府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回过神他微微抬头,在一片温暖宁静的氛围中只见明珠和陈皮头靠头在说些什么,黑亮的眼珠游曳跃然似小鱼,层出不穷的小表情更是时而狡黠时而烂漫,遍体鳞伤也无损千般灵动万般可爱,不怪他那个徒弟看得目不转睛。 二月红疑心他根本没听清明珠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只顾看她的眼睛,看她的笑,看她眼波流转中每一秒情绪的呈现。 看得一心一意,看得旁若无人。 原本来的路上还对陈皮私自带明珠出游却没照顾好她心存芥蒂,此时倒有些释然。 二月红太了解这个弟子,生就一颗麻木不仁的心,不管是练功还是杀人都如一滩死水没有半点触动,如果有需要二月红毫不怀疑他会立刻跟自己这个师父反目成仇,常人眼中的人情世故、伦理纲常在陈皮眼里分文不值。 他横行霸道、狠毒自私,唯独对明珠披肝沥胆,二月红冷笑,怨不得张启山看不上他,任谁都不放心自家宝贝跟这种缺心少肝的东西待一起。 将门彻彻底底推开,让走廊的风吹进去。 陈皮敛起情绪,看了看他低头道:“师父。” 二月红“嗯”了一声,在陈皮起身后坐下,至少在还未出师前自己依然是他的授业恩师。 目光徐徐落定床单、薄被、枕头,看得出颜色款式都不是医院配备,医院不会有羽绒枕头和真丝被套。 二月红端然静坐,手中是正粉盖碗,茶碗飘溢而出的是高山杜鹃的香气,桌上还整齐排列部分小说杂志。明珠跟张启山回家那日,他曾担心张家太过冷清,怕张家人都随了张启山的性子不够体贴,现在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 春风拂面地陪明珠聊了会儿天,见她精神不错,谈笑自若,二月红凝望了许久。 “红先生?” “没事。” 他心底叹了口气。 比起若无其事,还是更希望她能哭一哭闹一闹。 过了一会儿,张小鱼进来送话,说佛爷会带最好的外科医生回长沙给小姐做手术,管家正在办理出院手续随时能接她回家。 趁两人一问一答的功夫,二月红看了陈皮一眼,转身先出了病房,陈皮一言不发跟上。 越明珠也注意到了。 唉,这次受伤肯定有一堆人要跟着倒霉,不说帮着支开张日山的捧珠,就连最不相干的张小鱼估计也要吃挂落。 更别说事发时跟在身边的陈皮和事发时本应该跟在身边的张日山了。 她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等人来抱,伤了右脚总不能让她单脚跳着下楼梯出院。 回张家住也好,陈皮没法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的守着她,自然不会再跟张家人起冲突,先这么冷处理。 谈完的师徒二人进门,二月红从她右脚上轻轻扫了一眼,闪过轻微的不赞同,越明珠装没看见,“张日山,我让你带的相机带来了吗?” 正在整理茶具食盒的张日山放下手头的活计,转身去拿相机给她。这个相机是之前收到的生日礼物,越明珠熟练摆弄几下对准脚伤“咔嚓”一声。 见她手上缠着纱布还又摆姿势又拍照。 陈皮想劝不敢劝,纳闷道:“你折腾个什么劲?” “留作纪念啊。” 不客气的对陈皮也“咔嚓”了一下,随后从相机后露出月牙眼,“我第一次把自己摔成这样,不得拍张照片纪念一下。” 陈皮听罢,将信将疑。 “你们不用担心我。” 她轻轻荡着腿,没有抬头看向任何人,低头把玩相机:“今天天气好,景色更好,虽然中途出了点小意外,我摔下了马还受伤住进医院,但是乘兴而去,没有什么留下心理阴影,也算尽兴而归。” 越明珠仰头孩子气一笑:“非要说有什么不满,那大概是我的骑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 二月红面色一怔,怎么会听不出她是在替陈皮说项。 捧珠默默穿过几人来到小姐身前,俯身,抄过腿弯,轻轻松松把她抱了起来。 细声细气:“小姐放心,我虽然力气不大,但是抱你上下楼一准没问题。” 第132章 不忍 回张家的隔天,越明珠让捧珠找出学校新学期发送的校园日历,按伤筋动骨一百天算起,翻到后面从已定行程表最后一项往前推。 今年十月份举办的秋季联合运动竞技大会,她伤成这样只能退赛。 体育老师说她弹跳很强,爆发力也不错,不晓得是不是张日山监督她打了个把月的网球把小腿肌肉练出来了,反正今年春季运动会她不仅拿下跳高冠军还打破了往年跳高比赛的最高记录。 下半年秋季联合运动会,截止目前已有十一所学校运动队会确定出赛,她原本是要作为咏絮女中的跳高选手兼队长出席,现在也只能提前跟学校打招呼退出让别人顶上了。 用笔在十月上打了个大大的x,越明珠唉声叹气,本来还想拿个好成绩去竞选地区体育联合会的干部呢。 干部今年泡汤了,那明年的书记后年的会长升迁计划也全部要往后推。 捧着脸,她愁容满面地往前翻到九月,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书本印迹,九月有读书会考核,她手术前后至少要缺席一周时间,也不知道缺席两周还会不会让她继续,这个暂且待定。 她在书本旁加了个问号:? 再往前细看每月清晰标识出来的纪念会、演讲会、庆祝会越看越心凉,胳膊骨折还好说,至少不限制人身自由,伤了脚,她现在除了家里哪儿也去不成。 通通打x算了,先待定。 其实这些倒也不是那么遗憾。 她最遗憾的是难得可以公费旅行由天主教会牵头的华中地区象棋邀请赛也要缺席。 没心情继续翻下去,她扔掉笔和日历揽了个枕头抱在怀里发呆,明明都和好几个‘知名’笔友约好碰头了。 真是愁人。 “小姐,是不是太冰了?” 自从回家,越明珠的活动范围就局限在二楼,一般是在卧室和外间会客厅,连之后二月红寻来的某位接骨名医也是在这里会诊。 管家还命人连夜打造了一张红木贵妃榻,榻的一侧按照她最喜欢的躺椅坡度设置,另一侧为了促进血液回流也立了高台给她架腿。 每天她就躺在贵妃榻上,看看书,听听曲,顺便让捧珠给她冰敷消肿方便做手术。 捧珠还以为是冰着她了,连忙把冰袋拿开。 越明珠往榻尾看去,好在暑假快到了不用休学,校方也同意她居家考试,而捧珠这几日为了在家照顾她也停了课程。 她瞬间回血:“不冰,我就是在想别耽误你读书,等再过几日我做完手术你就继续上课。” 她昨天回来马上画了图纸让管家差人做了一副四脚助行器,除了有点重之外没什么不方便的,用不着捧珠日夜在跟前伺候。 听她说重,管家还让人不断改进,今天用竹子又做一个新的给她。 在不用下楼的情况下,她完全可以独立活动。 除了晚上睡觉得时刻顾虑脚伤不能睡太沉,身上擦伤淤青多泡澡不方便外,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 尽管张启山说了会带回最好的外科医生,家里还是前前后后请了好些个中医、西医,连红府那个不擅外科的神医都请来看了看,开了个安神方,聊以慰藉。 除了捧珠,越明珠不允许任何人碰自己的脚,她自己洗澡都不怎么敢碰,到了不同医生手里却被揉得龇牙咧嘴,最后得出结论还都是,小伤,做个手术打个石膏就行。 可一问到伤好后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大夫医生们就不吭声了。 别说陈皮,越明珠都开心不起来。 张启山回来时,她正在楼上跟曲冰她们聊天,打趣她们用学生会的电话联络自己以权谋私。 “秋容昨天跑步不小心崴了脚,幸好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宋婉莹凑在话筒边,眉毛皱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年月相冲,先是年初冰雪封路曲冰小病了一场,好不容易雪开始化了结果庆芝春游伤了腰,入夏你跑马又摔了脚,现在秋容也伤了。” 好友接连受伤,她心中惆怅又伤感:“等你们好了,咱们去麓山寺祈福。” “” 张启山一路风尘仆仆,进屋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管家正要开口问候也被他挥手略过,直接让他领着自己身后两位请回来的医生去楼上给明珠诊断。 张启山凝着眉。 战事将近,南京政府正在积极备战中,自己能在这紧要关头带医生回来,可以说用上了军校期间攒下的全部人脉。 万幸张家不缺钱九门也不缺古玩。 这世道权比钱管用,可手上没钱权也分三六九等。起码明珠受伤,他有能力请到全国最好的骨科医生来给她做手术。 张启山没有质疑过自己选的这条路,而今更不会。 见管家带着两人上楼,他心下稍安。 其中一位陈医生是中央医院远近闻名的外科主任,被称为骨科圣手,在骨折治疗方面造诣颇深,请他来给明珠做手术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入夏炎热,他刚接过张小鱼递来的热毛巾抹了把脸,就听人说齐铁嘴来了。 楼上,越明珠对诊断流程无比熟稔,等人家检查骨折的右脚,就让捧珠把她昨天拍好的x光片拿出来,虽然是小型x光机照的,但是民国能拍片多少也让她松口气,知道有辐射也无所谓了。 两个医生叽里呱啦交流了一通学术用语,最后对她说两天后就可以手术,他们会尽快做准备。 “好。” 刚刚进门的张启山转头吩咐管家安排医生下去歇息,很快,房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陈医生在路上就跟我说过是个小手术,不过,”张启山一边说着一边在她身边坐下,“手术前后的疼痛等级天差地别,你现在能忍住手术后未必,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这不是他吓唬明珠,医生诊断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精神不错,看起来这两天也能吃能喝能睡。 但是手术切口、神经损伤、水肿会让她远比现在煎熬,脚背骨折的真实情况他心中有数,对见惯生死的医生来说这是小手术,可对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却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听他口吻还挺温和,相当会看人眼色的越明珠抬起头,用黑亮的眼珠期盼地望去,“再疼我都能忍,我就是想知道忍了之后还能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吗?” 张启山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想的却是明珠太过敏锐,对身边一切都有超高的感知力,初相识时他觉得是件好事,现在又难免不忍。 明明已经交待过小鱼他们,他沉默,视线在明珠脸上徘徊片刻,对视的刹那,他微微点头:“只要你能忍过去,我保证你像以前一样跑跳如常。” 自受伤以来身边每一个人都对她的伤势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只有张启山给了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不夸张的形容,得到承诺的这一刻,越明珠连身体和呼吸都变得轻盈轻快了。 托管系统今年开始就没怎么吱声过,那天红珠受惊疯跑也是,这两天她一有空就在心里各种召唤,也不知道它是在装死还是能量耗尽提前退场了。 系统派不上用场,她唯一能指望的就只剩张启山。 他不是会轻易许诺的人,但他亲口说出来的话一定不会作假,至少对她不会。 “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处理些事情。” 张启山起身准备离开,见他连军装都没换,越明珠惭愧低头:“我甩下张日山自己去骑马,你生气吗?” 之前只是下车的时候脚滑了一下他都要特意嘱咐张日山监督自己锻炼身体,说好听点是健身,其实就是嫌她笨手笨脚。 她甩下张日山跟陈皮偷偷溜出去玩儿也不是第一次了,现在出了意外,也不知道金大腿会怎么想。 张启山停了一会。 要说不生气,那一定是假的。 可归根到底事无绝对,他听了算命的话,给明珠安排护卫,送她转运的生辰礼,唯独没告诉当事人自己要多加小心。 要追究也该追究带她出门的陈皮,和本该对她寸步不离的张日山,包括没有向她交代清楚的自己。 “你甩开日山?” 越明珠心思百转千回,设想金大腿可能会出现的反应,然而头顶被按住,同时传来张启山平淡的声音,“你一没习武二没学过反侦察,他一个张家人这么轻易被你甩开,干什么吃的?” 不管明珠是耍小姐脾气,还是渐渐暴露出来的其他小毛病,在他眼里都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天真淘气。 张启山拍了拍垂头丧气的小脑袋,声音轻而温柔:“专心养伤,别想太多。” 第133章 狭路相逢 越明珠目送金大腿离开。 如果有人在场,就会发现她眼神微微发直。 没办法,她见过张启山谈工作穿西装,也见过他装低调身着素色马褂,军装还是第一次。 偏德式的军装搭配军靴、漆黑的肩带紧扣束腰的武装带,黄埔式大檐帽下,眉峰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一身呢绒军装衬得他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即便风尘碌碌也实在惹眼出挑的有些过分。 虽然她早有准备,但是乍一看金大腿头顶青天白日徽章出现在门口,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终于送走他了。 越明珠长叹一声,无力倒在榻上。 别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只要金大腿杀日本人,彼此立场不同,金大腿也依然是她的好大腿,没错,就是这样。 摸着逐渐平和下来的心口,她目光悲愤却异常坚定:我不是叛徒,我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屋内越明珠这么安慰着自己, 屋外,张启山一出了门,候在一侧的张小鱼及时跟上。 “问出来了吗?” “人刚醒,尚在审讯中。” 尚在? 张启山眼底泛起一丝冷意,脚步没停。 “陈皮出手太重,下死手我怕他熬不到佛爷回来。”张小鱼拧眉。日山那天出手还算及时,伤了脑子也还能抢救回来。 距离小姐坠马已有四日之久,他们搜集一切蛛丝马迹。 小姐说事发时曾见过一条黑蛇在草丛闪过,他们后来去现场做过确认,马腿确有被蛇咬过的伤口,是蛇的毒素影响了神经系统,从而使它产生幻觉导致发疯。 直至走廊尽头,眼见下楼在即,也没听见佛爷表态,张小鱼心知这是对他们的办事效率不满意。 可佛爷不发话,他只能继续说道:“那日暗中随小姐出城的是小楼,事发时他离得远没看清,不过陈皮说小姐原本就准备跳马,是霍家伙计用绳索拴住了马,才导致小姐跳马不及时被压伤。” 至于为什么霍家伙计会出手,这还要从去年说起。 佛爷去军校前,曾组织九门各当家参加过一次聚会,除了交待九门内部事宜,另一件事就是以利益交换让他们在自己离湘后对小姐多加照拂。 大家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一提,霍解两家当初为了这事几次三番上门斡旋,所以两人对茶楼一事的内情知之甚详。 为了避免类似去年张启山清扫整个长沙土夫子势力的惨案再次发生,霍家和解家决定她一旦出城踏入两家势力范围,作为地头蛇他们会负责暗中派人保护。 这次小姐踏青跑马的地点正好是霍家领地。 张启山不置可否,语气不温不火,“明珠房间有香水味。” 开始还不太明显,后来医生走动带过气流,让清淡的香味飘了过来。他知道明珠衣裳会熏香,偶尔也有鲜花氤氲的留香,今天的味道很陌生。 “是小姐同窗,侦察处宋处长的千金送给小姐的生辰礼物,送来那日已经检查过,并不会诱发野生动物的攻击性。”虽然每年天气回暖都会有蛇出来觅食被人撞见,也不是没人被咬过,但张家不相信巧合,他确认过:“小姐那天穿过的衣服全部检查过,马鞭、马鞍都没发现问题。” 小姐出事的第一时间张家就控制住了包括马夫、兽医在内所有近期接触过红珠的可疑人员。 这么一问一答,两人下了楼。 张小鱼:“出院那日霍当家还差点找上小姐,虽然被二爷拦住了,但是霍当家放话要见佛爷。” 纵观整个事件的始末,霍家或许没有加害小姐的理由,张小鱼也对陈皮抱有一定的反感,问题是事关小姐安危,他不信以陈皮对小姐的重视,会为了推卸责任栽赃霍家。 游走于生死线上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直觉,涉及生死时尤为明显,他宁愿相信陈皮是在对方用绳索绊倒马的瞬间觉察出来自霍家人的恶意。 楼下,齐铁嘴负手在大厅走来走去。 他今天直到过了中午才下定决心上了辆黄包车,盘算着去张家走一趟。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门忘了给自己算卦,还是他心不在焉,半路竟然撞上黑背老六。 自打聚会那次给他算了一卦,齐铁嘴就没敢跟他碰面。 谁让这个死心眼真就硬生生在一个有着上坡路的街道口待了近一年时间,偏偏他要寻的人又始终没等到,以至于后来知道他在那边扎根的齐铁嘴每次经过都要特意绕道,生怕一个照面自己就人头不保。 坐在黄包车上,他满腹心事,忘了提醒车夫绕路,然后一抬头就和不远处屋檐下像个乞丐一样抱着刀席地而坐的黑背老六对上视线。 尬笑两声,齐铁嘴努力维持住高人风范,冲他镇定拱了拱手。 不停默念:别拔刀别拔刀千万别拔刀。 除了开头那一眼黑背老六没再多给他一个眼神,自己抱着刀缩在墙角,偏着脑袋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闭目养神。 他不拔刀的时候,沉默的像街边一块石头,不碍眼也不起眼。 街坊邻居不知道这人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他突然出现,只当流年不利来这里要饭乞讨。 过年那会儿,奇寒彻骨,人畜冻死无数。 他就一人一刀,在冰天雪地里熬了一日又一日,熬到冰消雪融,熬到春去夏来。 来往的人走走停停,只有他始终不肯离去。 第134章 命格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齐铁嘴微微仰头,张启山一身戎装,神色冷峻,身后跟着张小鱼,两人边交流边下楼,不疾不徐。 “佛爷。”他站在楼梯口,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又要打仗了?” “嗯。”张启山没有隐瞒,直言不讳道:“今年不太平,别到处乱跑。” 齐铁嘴心说,我今年就守着我的小香堂连算命摊都不打算摆了,真要摆也摆你张家门口,哪儿还能往外跑。 想起来意,他忙问:“明珠小姐如何?”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两天后手术。” “我去医院探望过明珠小姐。”齐铁嘴轻吐出一口气,斟酌道:“当时她还在昏迷中,脸上的伤我问过医生,医生说不会留疤。” 话刚说完,他就发现佛爷看了过来,目光如炬,不知道是不是上过战场的缘故,这种昔日熟知的威仪此刻有些冷漠。 齐铁嘴镇静下来,“面相学上有一种说法,破相即是过劫人破相,天破命。明珠小姐面上不会留疤,自然谈不上破相,也算不上破命了。” 他之前算过,越明珠是绝处逢生的命。 齐铁嘴:“老天爷要给人绝境,是想看你怎么度过绝境,入了老天爷的眼,也就绝处逢生了。” 他第一次在佛爷示意下给她卜过一个逢凶化吉的卦,第二次是慈善演讲会场上的匆匆一瞥,后来元旦前佛爷返湘,他特意问了一嘴得知她遇见算命先生时是四岁,掐指一算:四岁行大运,十四、十五岁必遇坎关,小心为上。 如今回过头去,第一次的登门拜访,第二次的机缘巧合,第三次的大发善心,似乎也全属命运的一环。 要不他为什么说这姑娘命好,因为她有破而后立,晓喻新生的命格。 这种人一般在年岁小的时候就被老天爷格外青睐,时不时给点小‘关注’,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但凡够亮眼,到了一定年月就会来次狠招。 历史上有这种命格的人不少见,可不少见那是因为这些人有名有姓,加一起也少不了。 鱼跃龙门,跃过去了才是龙,跃不过去自不必说。 张启山从管家手里接过一沓文件,他随手翻看了一遍,不咸不淡道:“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街也划进去。” 管家点头:“是,佛爷。” 齐铁嘴偷摸摸盘算了一下,张家码头最近的那条街,他记得佛爷是不是有好几家银行和钱庄来着? 他小声嘀咕,现在就打算自己养军队了?这可是销金窟,无底洞。 交待完事情,张启山转身。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又犯了神神叨叨的老毛病,佛爷这趟回来不容易,自己要是再废话怕是要被扔出去了。 “从命理上来讲老天爷若是想对谁出招,只会让人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不会像这次这么麻烦。”他摇了摇头,“明珠小姐这次是人祸。” 张启山微微侧过头去,跟身后张小鱼低声交谈,张小鱼回了话,他径直往外去,“边走边说。” 齐铁嘴无奈,“我是想说,就算不跟明珠小姐提一提命数的事,你也该说说她甩开保镖的事。”当事人自己若不上心,旁人做再多也是无用功。 “命数的事以后再说。” 张启山不信命,他做这么多也不过是想着明珠万一哪天知道了能有个心理安慰,不至于被这算命的三言两语搅得不安生。 “至于保镖”他如此说,“我只交待日山跟着她,可我没让她跟着日山。” 齐铁嘴腹诽,你就惯着。 不知不觉他就这么跟着他们穿过宅邸最左侧的一间屋子,来到地下室入口,那入口黑咕隆咚,入夏的季节齐铁嘴站在边上还打了个寒颤。 “佛爷,这是?” “张家审讯室,一般来说外人不得入内。”张启山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我同处九门,也算半个自家人了。” 齐铁嘴咽了咽唾沫: “要不要不我暂时还是先算个外人。” 第135章 财产 他自认不是心软之人,街头算命若是心软是要倒大霉的。 比心狠自然也比不过这些刀口舔血的人,他谨慎后退两步赔笑:“佛爷当我自己人,我也得知道什么叫分寸,心意领了,这门我就不进了。” 别管什么天灾人祸了,他是真不能再掺和进霍家的麻烦事里去。 张启山也不强求,“明珠在二楼,你要还有别的事情不妨先陪她说话解解闷,等我出来再谈。” 齐铁嘴点了下头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二楼一般是私密场所,他来张家这么多次也就进过二楼佛爷书房,明珠伤了脚自然不穿鞋袜,那日在医院他出于担心也就没有回避,可现场还有医生和张家其他人在。 今日空手拜访已算失礼人前,现在去人家小姑娘房间,她再是佛爷表妹,也不好这般不识礼数。 别看齐铁嘴在佛爷面前还算游刃有余,这会儿冷不丁想起来,竟有些慌神。 他磕磕绊绊道:“算算了,我还是改日再来。” 张小鱼手里提着煤油灯,等佛爷下了密室楼梯,他回头看了眼匆匆离开的齐铁嘴,“佛爷不在家时,八爷从不登门。” 张启山头也没回:“不管他。” 两人沿着通道一路走,进了最里面那间审讯室,除了张小楼,张日山也在。 见他进来,张日山脸一白,连佛爷二字也叫不出口。张启山没理他,走过去看被吊起来的人,“还不肯张嘴?” 那人吊的只剩一口气了,见他过来,吭哧吭哧的笑,“张张大佛爷,是她自己命不好,断了腿你你怨旁人做什么” 张启山冷冷地盯着他。 自打明珠来到张家,每年总要出点事受点伤,算命的说她会早夭,齐铁嘴的本事他很清楚,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微微眯起眼睛,动了杀心:“你这么会帮人算命,不如算算自己有没有活着走出去的那一天?” “佛爷。”张日山犹豫片刻,主动上前请命:“我一定会让他开口。” “不用了。”张启山失了耐心。 他阅人无数,这人能从陈皮手下侥幸逃生,又熬过张家的审讯,要么是有着极为虔诚的信仰,要么就是颗一无所知的棋子。 继续审讯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他淡淡道:“直接对外说畏罪自杀。” 那人眼神怨毒起来,挣扎着刚要开口就被张日山一声不响地扭断脖子。处理完,他老实垂下头,佛爷向来赏罚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张日山倒不怕佛爷惩戒他,可就怕佛爷什么都不说。 “那霍家那边?” “人死债销,尸体还给她们。” 不管外界如何风雨飘摇,九门之首张大佛爷和霍家关系又如何降至冰点,这一切都与越明珠无关,等待手术的这两日,身边人没一个敢多嘴,就怕给她增加压力。 自从金大腿回来,张日山就被调走,越明珠新上任的保镖是张小楼。 他跟张日山行事有很大不同,张日山刚来她身边总喜欢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除非她叫他,否则绝不露面。 张小楼不一样,他从不躲躲藏藏,在家里也是光明正大的跟着她。 只是他这个人存在感很低,很轻易就能融入周围环境,不引起别人注意,短短两日,捧珠就被他冷不丁的吱声吓到好几次。 也不知道是张日山跟他说过什么,他对越明珠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知道她下雨天几时起床,几时洗漱好,燕窝什么时候送到门口给捧珠合适,他甚至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她早点要吃中式还是西式,下午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连她心情不好想找人撒气都能提前预判偷偷溜走。 总之,捧珠对他意见很大。 做手术的前一天,张启山拿了些文件让她签署。 这两日他待家里的时间不多,两人也就晚饭时会见面。那天傍晚,她正躺在贵妃榻上听捧珠背诗背得昏昏欲睡。 一份份或薄或厚裁定成册的文件、字据摊开在桌上,各种红蓝相间的文章和手写、打印的条例看得人眼花缭乱,捧珠退出屋去,房里只剩她和金大腿。 反正张启山也不会卖了她,越明珠拿起他递过来的钢笔在指定地方签上自己姓名。 “盖章。” “哦。” 好,再盖上金大腿送的姓名章。 钢笔很眼熟,瞧着似乎是她年前赠给张启山的那支。 前面签了一两份的时候越明珠还有点瞌睡,后面就清醒了。 她握着笔没动,凝神细看,发现桌上这些要么是地产要么是股票,手再往旁边扒拉一下,居然还有田产、矿山、绸缎庄、织布厂、纺织公司等等涉及到的一些什么股票清表。 她眨巴了下眼睛,小小声:“表哥春秋鼎盛,不用这么急着分配资产?” 张启山做事向来是谋而后定,这件事他从进军校就在考虑了。 主意已定,他不以为意:“等你做完手术再适应一阵,我会让一个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的人过来慢慢教你。” “可是——” “不用急着做决定,你向来聪慧,我知道这些对你而言不算难题。” “” “有专门负责打理的人,只是以后账本归你管,资金由你分配,就算哪天你想全部捐掉也可以。”他停顿一会,挑眉补充一句:“不过这样你就没私房钱了,只能等我发零花钱。” 张启山没说的是尽管有人代为经营,他还是希望明珠能从中学到点什么,比起他们畏惧的人是自己,他更希望被畏惧的是她本身,而不是她背后的张家。 他微微颔首,“签,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馈赠让越明珠有点晕眩, 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金大腿的喜欢真的很值钱! 第136章 阴影 如他所说,手术后的疼痛等级非比寻常。 做手术那晚在麻药作用下还能酣然入梦,隔天回家药效过了就只能被连绵不断、不分昼夜的疼痛折磨得熬到生理性疲劳才睡着。 为了促进骨头愈合,哪怕白天食欲不振,越明珠也努力喝了不少药膳汤把营养跟上了,可到了晚上,也不知道是她体质原因还是手术伤口太疼,这次开的安神汤一点用都没有。 次日,张小楼站门口送水果,见她一脸倦怠,想了想:“我有个法子能让小姐睡着,就是得动手。” 昨晚统共睡了不到两小时,越明珠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反应有点迟钝,怔了会神才慢慢接收到信号,她强撑精神,高举左手“哈”了声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个姿势,“是要把我打晕吗?” 捧珠瞪眼:你敢对小姐动武? “不是用手刀。”张小楼长了一张娃娃脸,他伸出食、中二指,眨眨眼睛很是人畜无害:“只需轻轻一按,保证小姐倒头就睡。” 越明珠有一丝丝心动,要不为了生物钟着想,晚上再让他帮忙? “小姐!”捧珠急道:“不能让他随便乱按,咱们还是先问问管家,不,不行,等佛爷回来了问问佛爷?” 问就是不许。 张启山不同意,这种特殊手段一般是用来对付敌人,很少用在自己人身上,术后疼痛会持续一周左右,难道每晚都要这么被人按睡? 就像人体可能会对药物产生抗性,穴位也是,次数太频繁总归对身体不好。 张小鱼把人从楼上提溜到外头,皮笑肉不笑:“倒头就睡?” 没了下午的嬉皮笑脸,张小楼缩着脖子,“替替小姐分忧,在所不辞。”后脖颈在人家手里不轻不重地掐着,他实在有点膈应,刚要张嘴,猛地脖子一痛,国粹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口就倒地不省人事了。 张小鱼看了眼周围隐藏在暗处的人,“不用管他。”于是某个拍了马腿的混账东西在张家草坪上躺了一整夜。 路过的捧珠:呸! 手术后金大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辆轮椅,为了减少摩擦力,二楼所有地毯都撤了。 她没事就自己动手在走廊转来转去,累了就歇会儿,不累了再转回去,脚疼得厉害,只好到处折腾。 术后醒来她就没见过陈皮,后来才知道是二月红压着不让他来。 这次没罚跪也没挨打。 二月红对这个一身反骨的徒弟,鲜少有好脸色,似笑非笑:“带明珠跑马踏青,会骑马吗你就去?她让你带出去伤了腿,你但凡识趣也不该总往张家跑。” 这点冷嘲热讽对陈皮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他歪着头,神色有点懒散还有点冷淡,一门心思琢磨待会儿去见明珠该给她带些什么好吃的。 二月红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无赖样,无名火起。 眼神温凉,“明珠这次受伤是张启山从南京请了最好的外科大夫来给她做了手术,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陈皮脑子腾地一下炸开了,见他脸色难看,二月红忽然叹了一口气,当年为给丫头赎身,他不惜去盗刚下葬没多久的新坟,当时便明白了《儿女英雄传》中那句:天下事只怕没得银钱。 “你去张家无非是陪她聊天解闷。”二月红气来的快消的也快,他轻轻地说:“聊天解闷谁都可以,你可以,捧珠可以,她身边那个叫张日山的也可以。” 陈皮就没把张日山放在眼里过,冷笑连连:“他算什么东西?” 算什么?算张启山指定的候选妹夫,树荫下二月红神情莫测起来,一无所知就已经妒火中烧,要是知道了还得了。 他无意挑事,平静道:“你总不能凭着过去那点情分纠缠明珠一辈子。” 陈皮就是想去看看明珠,不管她有没有受伤,他都想去看她,她生气也好开心也好,他只想看看她的脸,大不生气了就哄她开心,开心了就让她更开心,为什么不行? 自从明珠去了张家,陈皮内心深处的愤恨就始终没有消退过,像阴湿的毒蛇吐着蛇信子,蛰伏在阴影中时不时就咬他一口。 那伤口从未愈合。 “她刚做了手术身体虚弱,你去张家,是你陪她还是她陪你?” “佛爷左右不过两三日就会离湘,你想去见明珠什么时候都可以,倒不如趁这几日练练功,好好想想以后的路。” “” 阳光晃眼,虫鸣鸟叫,之后那些话一句也没听清,他静静站着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黑暗中匍匐在地的那条毒蛇,直到它消失不见。 他说:“好。” 陈皮知道师父说的没错,是得好好想想以后的路,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荣华富贵、出人头地,这和明珠从来都不冲突。 再在红府待下去,他一个都不能得偿所愿。 陈皮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卧室, 越明珠在偷哭。 她趴在床上,把脸压在被褥里闷声闷气地小声哭泣,不是她受了什么委屈,只是单纯在发泄情绪。 因为脚——实在是太痛了!!!痛得她挠心挠肺,夜不能寐,痛得她集中不了注意力,也分散不了注意力,想看会儿书听歌曲都不行。 她哭没一会儿就有点缺氧,头有点昏沉沉的,把脸露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总算心情舒畅一点点了。 她坐起身低头看被褥上被自己泪水印出一张湿漉漉的哭脸,嘿嘿,这个哭脸好好笑哦。 可惜刚刚哭的太费力气,这会儿连弯一弯嘴角都做不到。 静静坐着发呆,她眨了下眼,把眼眶蔓起来的泪水眨下来,正要抬手去抹,突然瞥见卧室门口站了个人。 越明珠:“” 张启山:“” 空气微微凝滞。 这不是张启山第一次见她哭,每一次都毫无准备,这次也是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定了定神,他习惯性抬手敲门。 笃笃笃。 “进。” 张启山是第一次进明珠卧室,没去看她手忙脚乱地往上拉扯被子想藏住什么,侧过身目光停留在她梳妆柜摆放的一张相框上。 上面明珠一身骑装,依靠着红珠。 一人一马,她笑容灿烂。 等身后窸窣声渐止,他转身仿佛没看见她哭的狼狈至极,神情宁静从容,像北方延绵不绝的山峦,不可撼动。 “以后还骑马吗?” 越明珠是真的累了,精神上的疲惫外加身体上的倦乏,她觉得自己有点木木的。 听到金大腿的话,她愣神。 这是坠马之后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马,马的腿断了是活不下来的,红珠的腿就断了。 所以没人敢在她面前提马。 甚至包括陈皮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巴不得她离马远远的,再也不要骑了。 脑海中浮现红珠温顺的模样,它会眨着大眼睛轻轻顶自己肚子撒娇,会自己咬着缰绳溜自己,还会绕着她转圈,她让跑就跑,让小碎步就小碎步,脾气温顺的不得了。 越明珠咬牙,“骑!” 张启山看着她,不发一言。 手术伤痛似乎让明珠变得有些敏感,周身情绪也不像往常那样阳光烂漫,反而看起来很不安,鲜少呈现在眼中的暗淡就像乌云,朦胧地凝聚着泪光。 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盯了几秒,张启山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伸手刮掉了那颗被遗忘在她腮边的眼泪。 望着那滴盈盈欲坠的眼泪,他莫名笑了一下,眼神温柔, “那你的骑术还要再精湛一些才行。” 第137章 不值钱 做完手术大约一周后,伤口疼痛逐渐减轻,之前每天清晨还要消毒、换药、重新包扎外加检查伤口,现在消炎消肿医生就给她打上了石膏,让她两个月后拆掉。 石膏死沉死沉,好在不用担心又磕碰到哪儿痛得人想打滚。 金大腿这次离家还捞走了张日山,说他性格浮躁,没有恒心,去军队历练历练正好。 没有恒心嗯,感觉像在阴阳他被自己甩掉一次两次就识趣不跟上来这件事。明明她才是祸首,张日山却承担了全部责任,虽然被双标对待,但是越明珠感觉他应该挺高兴的,能跟自己天天挂在嘴边的佛爷并肩作战,怎么不算一种看重。 他之前不就一直想干大事,而不是跟在她身后当摆设。 就是—— “送我?” 那是一个上穿丝绦下垂流苏的金丝点翠香囊,金丝上还缀着数颗珍珠簇成花状,中间花蕊是暗红色宝石,内里镂空,轻轻晃一下能听见里面银铃作响,清脆悦耳。 不知道是不是他要走了,还特意装在漂亮的礼盒里。 她从桌上打开的盒子中取出来迎光一看,既雅致又贵气,不管是挂在床幔还是挂在衣襟上都可以。 张日山最近低调许多,以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如今却好几日都见不着人,见着了也是远远路过。 他垂下眼,“夏日蚊虫多,有备无患。” “不是还有张小楼?”越明珠故意道,记得他以前说过张家人体质不一样,他走了,张小楼可还在。 张日山旁若无人:“他没什么用处。” 缩在书房一角摸了本书看,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的张小楼:“” 行,你有麒麟血做药丸防蚊驱虫,你了不起。 先是让张小鱼阴了一把,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被张日山拉去演武场,他躺了整整一天才缓过劲来,惹不起惹不起。 张小楼很没出息地把自己往书架后躲了躲。 “好。”她没问他金大腿亲选的新保镖怎么就没用处了,把香囊系在轮椅上,向他莞尔一笑:“这个临别礼物我收下了,谢谢。” “我”张日山踟蹰,可被小姐专注的凝视,他又有了勇气:“如果上了战场,我会好好保护佛爷的。” 越明珠:我看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 张启山一走,整个张家就静了下来。 打了石膏,不再被失眠缠绕,生物钟也变正常。回望这几日,她被伤病的阴影所笼罩,度日如年,现在也该调整调整心态,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 清晨听着座钟定时的鸟叫起床,穿衣洗漱,为了奖励早起的自己,她还特意在库房选了一个粉蓝色珐琅瓷盆洗脸确保新的一天有一个美好的开始。 坐轮椅她也不打算太随意,反正不用上学有大把时间装扮自己,天天换新衣服穿,把新做的夏衣穿了个遍,每天梳不一样的发型,戴不同首饰。 唯一不变的是她只用婉莹送的香水,她很喜欢这个味道,近身闻不到,风过留香。 在此后相当漫长的一段岁月中,这个香气几乎代表了她本人。 人未到,风先至。 她还给自己排了时间表,每天固定的时间段做什么都标注的清清楚楚,也不需要捧珠一天到晚照顾自己,让她上午继续上课,下午在家复习。 越明珠还分享了自己书房给她练字、读书,让她用自己书桌,奈何捧珠不肯。 那就在自己书桌旁让管家加了个小一点的书桌和座椅。 午睡过后,她下午练字、读书,捧珠就在一旁临摹,外加复习功课,两人共享下午茶和点心。 这段时间收了信,手术前她去信给笔友,提及自己或将因坠马一事无法赴约,也就金大腿走后这才有空拆开,一封封看完放在一旁,研墨铺纸开始写回信。 捧珠就在旁边的小桌子边大声朗读,开始怕打扰她只敢小声念,被她提醒后才慢慢声音大起来。 听久了她还发现捧珠不太会断句。 虽然时下已经有了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趋势,但那位坐馆先生还是让捧珠读“三百千千”启蒙,目前已经进展到熟背《幼学琼林》。 写完回信,一份份装入信封。 她叫来张小楼,让他帮自己邮寄出去。 “不用快,但一定要寄到。”交待着话,听身后窗外有些吵闹,她自己转了轮椅,扒在边上往下看。 有下人把一箱箱东西小心翼翼从家里往外搬出去,管家在一旁指挥,时不时让他们小心点。 午睡刚醒那会儿,管家确实过来说下午可能会有点吵。 再仔细一瞧,发现一个熟悉的人。 她乐道:“齐先生也来了?”如果没记错的,这还是他头一次在金大腿不在家的时候登门拜访。 “他来做什么?” 张小楼站在她身边,“佛爷有批货要出手,八爷是中间人。” 他没说的是,这批货是为了还人情和贿赂上级的。 南京正在备战,佛爷在紧要关头被特许回家探亲又从中央医院请回最好的外科主任给小姐做手术,自然得掏点家底。 但是从张家送出去太引人注目,近期佛爷跟霍家起了龃龉,解家近半年又在内斗不怎么太平,那就只剩齐八爷的小香堂可选了。 八爷这个人性子谨慎,他怕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不放心索性自己走一趟。 耳边是捧珠的朗朗读书声,她趴在窗口吹风,见他们在太阳下暴晒,就说:“下午不是有送冰果露过来,给他们也送一些。” “是,小姐。” 张小楼拿着信下去了。 刚写完信,手酸眼酸,她就当放松眼睛继续看下去了,看了有一会儿,发现还在搬。 这是要把他们家搬空吗? 直到一个下人不小心手滑了一下,箱子差点摔地上,好在旁边管家扶了把手。 齐八爷围过去,让人把箱子打开,担心东西金贵这一下给碰坏了。 越明珠探着脑袋,想看看是什么货。 能从他们家里搬出去的无非就是古董字画,金大腿不会是分了财产给她,自己缺钱了急需变现? 想想还挺心酸的。 那箱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里面的东西一露面,让太阳一照十分晃眼。 越明珠眯了下眼,等再看——诶??? 齐铁嘴也沉默了,纳闷道:“要不还是一件件先过个眼,这玩意儿也不值钱啊。”送上去能有人要么? 管家早就一一看过,毕竟库房放了些什么又在什么位置他比佛爷都清楚,也明白其中价值。 “自然不止,这些是早年张家顺手抢回来的,也有以前宫里流出来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齐铁嘴明白了,边角料是。 越明珠盯着那个东西,等张小楼回来,她手一指,“那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张小楼不知道她指哪件,凑过去一看,“小姐,那不值钱。” 纯纯糊弄人的玩意儿。 见她表情很复杂,张小楼冲楼下招了招手,见管家看过来,他比了个手势。 留下。 没一会儿齐铁嘴上来了,他不着痕迹地将越明珠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脸上擦伤早已结痂,稍稍放下心来。 随后很周到的解释了一番为什么没第一时间来跟她这个主人问好,又谢过她让人送的果子露。 越明珠笑笑,别管他私下想法如何,当面待她一向是温逊和善的。 等他进入正题——“你喜欢那个?” “倒也不是喜欢。”越明珠有点意外,特意上来一趟难道是买家不好打发? 齐铁嘴沉吟片刻,到底是机会难得。 上次在小香堂,她还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难得今天有兴致,理应挑个好的。 他微笑,目光温和而宁静:“这一批古玩里有个青铜鼎还算不错,商晚期的礼器,你若感兴趣不如留这个。” 这可比那个破龙头好多了。 第138章 真迹 最后两件都一起留下了。 在知道那一个个箱子里装的可能都是文物之后,再去看它们被运走,就有点残酷了。 担心放在桌上不好看,张小楼挪开一个花盆把花几搬过来让小姐欣赏,只是他和管家凝神静气,看着花几上的‘破烂’,始终没整明白小姐到底看中它哪点。 齐铁嘴只负责选好东西,多的就管不了了,正好佛爷不在,就不信有人敢像佛爷那样,逼着他往火坑里跳。 往里走了几步,格局平阔,空间明净。 他抬头观望,寸厚的羊毛地毯只铺了书桌那一圈,而书架分为左右两列,一眼看过去有红皮烫金的外国书也有常见的装线书。 看来这间书房不常用,明面上全是基础摆设,连一两件能代表主人喜好的物件都没见着。 他就这么无事一身轻地转来转去,见临窗的小桌子上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心无旁骛,齐铁嘴好奇凑近一看,不禁笑道:“都说学戏先学声,打铁先打钉,你怎么才刚开始练字就登高望远。” 捧珠不好意思的用胳膊盖住,腼腆道:“小姐喜欢,我就是跟着小姐胡乱练一两张,不是真的登高望远。” 齐铁嘴往邻桌看,边缘确实放着王羲之的字帖,再一瞧寿山石笔架上的紫毫墨迹未干,从他这个角度透窗的薄光将宣纸上的字迹照得有些晃眼,不甚清晰。 捧珠见他只瞧了两眼就原则性收束目光,带了点炫耀的小心思,她顺势介绍他视线范围之内的窗户左侧墙壁,“八爷,你看的那幅画是小姐同窗画的,不过诗倒是小姐亲笔题的。” 既然都挂出来了,自然不会介意旁人观赏。 齐铁嘴绕过书桌走近观看,细看之下,稍稍怔愣,其笔触如春水轻蘸,行若流水,一笔一划飘逸灵动,字形隽美。 虽然他自己写的不怎么样,但小香堂卖书画碑帖还能搭上一卦,理论知识不差,对金文、甲骨、钟鼎全形拓、汉魏残石等等也多有涉猎。 都说书法与年龄关系不大,可如今有名有姓的大师年龄无一不往四五十上靠,明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水平,除了自身灵性极高,想必也下了不少苦功夫。 越明珠望着纤毫毕现的毛发,陷入沉思,她不明白圆明园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张家? 不是说当初被英法联军盗走,直到一百多年后才逐渐露面,有被收购有被捐赠回国,这一件仅在某次拍卖会上疑似露过面,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她撑着下巴琢磨半天,还是觉得这年代要仿造也不至于去仿造一个水龙头,金大腿眼光独到,断不可能会收藏假货,总而言之,这东西在自己家好过流失海外。 这么想,它怎么来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想起其他被搬走的文物,她期盼地扑闪眼睛:“不能全部自己留下吗?当传家宝我们收藏不行吗?”这卖出去换成钱能值多少? 管家:“”其实刚刚从家里搬走的基本都是正经渠道流传下的古董,没一件倒斗的明器,瞧着箱子多,可在张家眼中真算不得什么。 值得留作传家的奇珍异宝,早在人皮灯笼那次过后就全部运往别处收藏起来了,毕竟不好让小姐觉得家里晦气。如今这批货仅仅是清理残余,也就两个鼎是近期出土没来得及运出去,给小姐留了个商晚期的,剩下还有个西周的送过去也够了。 怕说多错多,万一让小姐知道家里是倒斗起家就不好了。 管家晓之以理:“佛爷从军,自然少不了上下打点,自古权钱不分家,这些东西说起来是古董其实也就是件死物,换成军资物资和人情也好过留在家中当个摆设。” 英雄所见略同。 没错,这些东西再值钱再珍贵,战火一起,什么都是虚的,长沙这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城不也是说烧就烧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任何年代都适用。 见她神色恍惚,似有出神,管家上前悄悄透了个底:“小姐放心,这里面真正值钱的也就一两件,佛爷的大好前程还在后头,咱们一次性就送得人家盆满钵满,只会养大他们胃口反倒不美。” 他目光和蔼:“小姐若有兴趣,以后咱们家的好东西都给小姐留着,不全送出去。” 这个安慰十分见效,她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 越明珠有点心虚:不好不行啊,金大腿才分了许多财产给自己,现在管家又口头预定了一部分古董文物。 她感觉自己就是个吞金兽,还是见好就收。 张小楼百无聊赖,闲着没事上手摸了摸,摸完又觉得犄角扎手,见小姐跟管家没空搭理自己,转头发现齐铁嘴站在一副画前。 眼前豁然一亮,他过去搭话:“八爷瞅什么呢?” 齐铁嘴看得入神让他吓了一跳,心中暗骂你小子走路都没声的? 不高兴地瞥他一眼,故意神神叨叨:“八爷我有千里眼,能透过这幅字这面墙看到你家佛爷正在千里之外骂身边的人不顶用,一天到晚净会说些废话。” 张小楼:“” 碰了根不软不硬的钉子,他摸了摸鼻尖,叹气:“幸好您是九门中人,否则就八爷您这张嘴,怕是寿命不长。” 齐铁嘴非但不气,还洋洋自得:“九门神算你当八爷我是吓大的,你就是命好点在佛爷家当伙计,要换成齐家” 未尽之意很是令人遐想。 张小楼扭头,“小姐,八爷想挖我去他家当伙计。” 齐铁嘴:“” 越明珠没听到两人先前的谈话,只能迷茫反问:“齐先生看中你什么了?” 她眉尖微蹙,日渐长开的殊丽稚气未减,这样一张脸无论什么表情都天真自然,没有一丁点逗趣捧哏的痕迹,完全是发自内心在疑问: 你哪里值得人家挖啦? 连中两枪的张小楼:“……”他有气无力,“可能是自信。” 不过很快他又打起精神,为了向小姐证明自己的用处,他阴恻恻一笑:“八爷,您的小香堂收集的传世墨宝也不少,不知道有没有书圣的真迹?” 王羲之的真迹? 原本还在想圆明园的越明珠眼睛蹭得一下亮了,其亮度目前也只有灯泡可以与之媲美。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就算是离得稍微远一些的齐铁嘴也能感受她黑亮眼眸中盈盈闪烁的喜悦之情,顿时汗如雨下。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悲愤交加地看向张小楼: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第139章 捡漏 不是八爷他吝啬小气。 王羲之的真迹历史上被大规模销毁过好几次,一次是东晋末年被逃亡中的桓玄尽数扔到了长江里,一次是南梁时期被战败投降前的梁武帝一把火付之一炬。 到了唐朝,唐太宗李世民也对王羲之的大作情有独钟,下令四处搜罗,据传闻《兰亭序》的真迹就殉葬在昭陵,其余再到北宋年间早已十不存一,有些被当成真迹的甚至还是临摹本。 现今连临摹本都十分罕见,更别说是真迹。 越明珠看出他的为难,暂且按捺下渴望,缓声解释:“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原先见他们煞有介事,还真以为有什么线索,这会儿看齐铁嘴有口难言就什么都明白了,对张小楼轻声斥责:“齐先生上门做客,你待他和气些,好好说话不要胡乱开玩笑。” 在管家平平无奇的死亡注视下,自知理亏的张小楼低头作鹌鹑状。 齐铁嘴站在书房最里角,与离门口不远的越明珠仅搁了几米远,将她从惊喜到失落再到佯装无事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两人目光对接时,只见她歉然一笑,“他在家不拘小节惯了,一时忘形,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齐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齐铁嘴垂下眼帘,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等再抬眼,他平淡笑了下,这笑不像被逼无奈的沮丧,倒有几分绰有余力的迁就,“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我那小香堂经手的古籍碑帖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若明珠小姐喜欢,今后留意便是。” “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只是,找到真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都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齐铁嘴也知道这是在保存极好的状态下,摹本和拓本至少还有点希望。唉,这姓张的嘴也太快了,佛爷回来前还是少走动为妙。 末了,他稍作劝慰:“不是我扫兴,不过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那你直说不就完了,磨磨唧唧的不干不脆。” 狗五踩着点来齐铁嘴的地盘蹭了顿饭,期间听他好生一顿抱怨,敷衍两句当做自己在听,他抬脚踢踢桌下的大黑狗。 挪个位子,咱腿伸不直了。 大黑狗懒洋洋地起身,不仅不退后,还凑上前将他脚背压在身下,很是嚣张跋扈。 这狗肚子冬天捂脚是挺不错,如今是大夏天让它这一趴热得狗五头皮都快炸开了,“这死狗,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来。” 他气冲冲把脚抽出来,有气没处使只能自己换了个地放着。 齐铁嘴还在犯愁,听他这话立刻翻脸,“你少跟我在这儿指桑骂槐,一话两骂,真以为我听不出来是?” 狗五差点笑喷了,“你们算命的就是想的比别人多,摸不着边的事也能瞎扯到一起,我算服了。”不过嘛,吃人嘴短,他从袖子掏出来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子,边逗蝈蝈边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佛爷妹妹伤了腿在家养着,那什么书你要找不着,不妨拿我家新下的狗崽去交差。” “你家狗?” 齐铁嘴低头望向桌下这只吃饭像猪一样哼哧哼哧的大黑狗,有点看不上眼。 狗五白他一眼,不识货,你不愿意我还不乐意送呢。 “说,你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饭也让他蹭了,茶也陪他喝了,齐铁嘴不耐烦干坐着讲废话,“又要跟霍三娘侄女下地?” 狗五心虚大喊:“谁说要陪她下地了,我是来给你看铁皮大将军。”也不管大将军在草笼里乐不乐意,反正它叫个不停。 “小满送客。” “诶行行行行行我说我说,怕了你了!” 齐铁嘴让闻声前来的小满下去,坐等他开口。 狗五一脸郁闷地趴桌上,其实他也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一开始就是好奇名字叫仙姑的姑娘怎么突然有一天鼻青脸肿的,问了才知道霍家女人打小出门就要摸点东西回家,不然就得挨打。 可能霍家就这家风,仙姑也说能在霍家生存下来的女人都很要强,往往要强的女人做的又远比男人出色,所以她们从不叫苦。 他含含糊糊:“你给算算这趟有没有危险。” 齐铁嘴无语:“人家就是来借狗,你还想跟着一起去?” “有惊无险我就去。” “有险你就不去了?” “明知道危险还去,那不是在帮忙是在帮倒忙。” 齐铁嘴本想嘲笑两句,向桌上一瞟,往日狗五即便不笑也似有三分笑意,今日这一眼瞧去倒多了些寡淡。 他知道狗五心乱了。 尽管之前齐铁嘴说了要帮她留意,不过越明珠听他最后那话也觉得短期内不太可能有什么进展。 不想一周后他再次登门拜访。 捧珠小心翼翼打开,越明珠惊讶发现他带来的竟是被称为草书之王的《游目帖》。 她愣住,《游目帖》自然不是真迹,可眼下这个时间段明代摹本应该多年前就让日本商人带去了日本吗,最后还被小男孩毁了。 那自己手上这份是?临本也不必连每一代收藏人的印章都一比一复刻。 不会。 越明珠深陷捡漏的震撼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齐铁嘴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她桌前,对自己的成果相当自得。 张小楼唉声叹气:“八爷,说好的真迹呢?” “谁跟你说好了?”齐铁嘴气不打一处来,谨慎瞧了眼对面,见她专心看字帖,这才小声嘟囔:“我上哪儿找真的去,就算有,那也只可能在你们东北老张家人手里。” 齐铁嘴哼声:“少在这儿给八爷我上难度,你怎么不回老家翻翻你祖宗的收藏去?” 张小楼一听,还挺有道理。 他认真考虑了一下,还是遗憾放弃,“东北现在不太平,就算太平张家老宅也不是没人住,要让那群老的知道我想把祖宗家底翻个底朝天,手废了扔出来都是轻的。” 他选择认怂:“算了,小姐满意就行。” 第140章 按兵不动 越明珠对《游目帖》自然是爱不释手。 就算不是真迹,摹本也价值连城,齐铁嘴说要送她,越明珠不肯收。 即最贵。 齐铁嘴白送无非是看张启山的面子,最后还不是要金大腿来还? 她手里有钱,不必如此麻烦。 这里再次感谢金大腿,要不是前段时间刚分了家产给她,这会儿还真没底气出价,就是刚接手就败光一大半,多少有一丢丢难为情。 不出他所料。 齐铁嘴来之前就猜到她不会白收。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间书房,环顾左右,比起一周前陈设更居家了。 香炉青烟袅袅,菖蒲苍翠欲滴。 临窗书桌不仅换成大型画案还多了个明代青花卷缸,书画卷轴更是堆垛成山,连新摆的躺椅都遍布墨迹未干的宣纸,还有一幅新挂上的自题联悬垂于捧珠身后的墙壁。 他站在一幅山水画前,上有题诗:湖波潋滟光,舟楫入幽芳。水影摇山翠,风吟送岸香。闲云添雅意,静客醉心房。此景消尘念,悠然乐未央。 无声念完诗,齐铁嘴转身,含蓄一笑:“我与你讲人情,你和我谈生意?” 越明珠微怔,他们之间哪有什么人情? 其实他也只是随口说句玩笑话,一哂而过,指指墙上的书画,“那就以物换物,用它来交换。” 越明珠讶然:“那是我闲暇时画着玩的。” “山水一色,烟波朦胧。”他扶了扶眼镜,像模像样地点评,“是上乘之作。” “” 齐铁嘴也不全是胡诌,远山烟岚半虚半实,湖光舟楫若隐若现,远看妙笔生陶然,近看墨色浓淡相宜。 笔法细腻,意境悠远。 他自顾自地取下这幅画,迎着熏风笑容温文,“千金难买我乐意,你若觉得不够,那等日后书法大成,拿你自己的真迹来换。” 就这样,越明珠用自己的书画换来了齐铁嘴寻来的《游目帖》。 不过到手没两天,她就不得不暂停钻研,因为金大腿临走前安排的老师上岗了,上岗第一天还送了她见面礼,一把花梨木玉子算盘。 解九外表斯文儒雅,年纪轻轻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 连嘴上没个把门的张小楼见了几次后,提起他也总摇头:看来解家是后继有人了,这位小解先生将来只怕比他爹还难缠。 能让他觉得难缠,算是一种夸奖了。 越明珠觉得,与其说小解先生是在教她算账,不如说他是来张家偷闲躲静。 第一天,摸清她打算盘的水平就请管家每日拿往年账本来给她,而他多数时候就是坐在一旁喝茶,可要说他光会做甩手掌柜倒也不是。 就算闭目养神,最后也总能在越明珠报数的时候,分毫不差的把账一齐算出来。 不是炫耀,是张小楼疑心他睡着,不得不出声自证清白。 再后来,这位小解先生有时早上来有时下午来,不管早晚总会留个半日让她自己支配,而且来之前的一小时必定会派小厮上门送拜帖。 偶尔他还会和越明珠手谈一局,赢多输少。 可能是怕她收下《游目帖》心中犹有不安,齐铁嘴一反常态,自那日起便十天半月会来张家一趟,从不空手,多是水果糕点,让人难以拒绝。 他这次带的便是芸豆糕。 越明珠正和解九下棋,捧珠拆了油纸包端上来,她尝了一口,轻声“咦”了一声。 随着盛夏来临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角落也安置了不少冰盆,电力风扇没有对着人吹,而是对着冰,加上屏风回旋气流,室内温度十分清爽宜人。 齐铁嘴一直有留意她的表情,放下茶碗解释:“我怕夏日吃太甜腻味,特意少了糖,多加了点山楂。” 解九也尝了一块,赞同点头:“确实不错,酸甜开胃。” 他无论是拈着棋子,还是拈着点心,举止都无可挑剔,很赏心悦目,可等又赢了一局当他再想去拿糕却被旁观已久的齐铁嘴挪走了点心盘。 解九:“” 齐铁嘴:“你不嫌甜的发腻啊。” 解九:“堂堂九门齐八爷,竟如此小气。” 棋还没下完,解家来人了,俯身在解九耳边小声报信。 解九捏着棋子,听了些糟心事也始终神色平静,他嗯了一声,向借着喝茶吃点心半回避的两人坦荡一笑:“解家有急事,我得赶紧回去处理一下,和明珠小姐的这一局不妨暂且封棋下回继续。” “八爷就自便。” 他嘴里说是急事,人却并不匆忙,有条不紊地接过捧珠递过来的热毛巾净手,又起身掸了掸衣衫不存在的灰尘,最后冲两人拱了拱手,这才不紧不慢地带着自己伙计离开。 越明珠让张小楼替自己送客。 齐铁嘴正在钻研棋局,他能看出这一局明珠已然落了下风。 可惜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想出起死回生的一步。 越明珠还以为是他想下,让捧珠再拿一副棋盘,他连忙摆手:“不是我想下,是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你赢他。” “输也好,赢也好,说到底只是无聊时的游戏而已。” 见她心境疏朗,齐铁嘴叹气:“你们一个不想赢,一个不想输,算了,没好胜心也好。” 越明珠笑笑没说话,她当然有好胜心,下棋不过是打发时间,何必较真。 再说人家来张家何尝不是在暗示九门中人,有张大佛爷为他这位未来的解当家撑腰。 人应该有输的勇气,更何况——她看向窗外,“赢很简单,难的是” 要怎么赢到最后。 解当家病得起不来身,小解先生头上又有一堆沾亲带故的叔伯兄弟压着,新旧交替,多事之秋啊。 张小楼送到府邸门口,“小九爷,您慢走。” 车开出张家,解九神色冷淡下来。 解聪没他那么好的涵养,憋了一路忍耐不住,解九抬了抬手,他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解九掀了掀眼皮,“他们不过是略施小计,你就恨不得我使出全身解数,赶紧让人家知道咱们有多厉害。” “我” “自作聪明。” “可就这么放着不管,岂不是让他们看轻了咱们?” 解九微微摇头。 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父亲尚在病中,他怎么能急着清理门户。 账要慢慢算,待到时机成熟,我花开后百花杀。 第141章 真诚 捧珠低头,目光落在只字未写的诗笺上,上一秒刚无师自通了走神,略一迟疑就再接再厉学会了偷瞟。 她不经意抬了抬头,看似在活动酸痛的脖子,其实在暗中观察齐铁嘴。 齐八爷和她一样面前也有张诗笺,他提着笔没有蘸墨,呐呐无言地盯着它,露出了些许怅然迷茫的神色。 一看就和她一样,脑袋空空。 幸好看起来最会写诗的小解先生不在,捧珠暗暗松了口气,不是只有她不会写就行。 不错,他们在写诗。 小姐说不同季节会有不同的创作灵感,现在是夏季,就写一首以夏为题的诗。 捧珠闭眼体会了好一会儿,还在小姐特许下去了后花园,亲身感受芒种的闷热,结果热得脸颊通红不说,灵感也没有眷顾她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的大脑。 开始小姐只是在老师请病假期间帮她复习功课,偶尔提问让她作答,比如: 《千字文》中的“日月盈昃”,“盈昃”指的是什么? 慢慢就成了预习功课,给她升难度。 再后来还会根据学习进度,时不时出张卷子让她做。 捧珠对小姐这么关注自己受宠若惊。 每天都精神满满,况且小姐还会和她一起做题答考卷,比起小姐给自己出的考卷,咏絮女中的卷子可难多了,尽是些她目前暂且看不懂的题目。 什么,何为四史?何为四声? 华北地区在历史上有几次被异族占据过? 略论明代古文之变迁。 她做卷子第一题就要想好久才动笔,中间还要写写停停,再修修改改,最后卷面很不整洁。 小姐是一旦下笔就直接写完,除了蘸墨不会有一丝停顿,仿佛所有题目答案早已在心中书写过一遍。 可能这就是文思泉涌。 捧珠每天最喜欢的一段时光,就是午后小姐给自己上课。 小姐从来不会问她哪里听不懂?而是从头到尾捋一遍课文,在新的知识种加入自己的见解,讲完之后诚恳的问她: “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讲课,有没有哪里讲得不够清楚?” 齐八爷听了奇道:“你这老师倒是做的很谦虚。” 捧珠害羞:“那我就是小姐的第一个学生了?” “是啊。”小姐认真点头,表情严肃:“所以我们互相监督,互相进步,你要是不帮我查漏补缺,就是在影响我进步。” 那段时间她成绩突飞猛进,连老师病愈后都对她多有夸赞。 长沙夏季高温多雨。 小姐受了伤,不方便外出,每日在家为了丰富生活,画画、练字、弹钢琴、插花最近家里人多,小解先生和齐八爷又常来走动,再加上张小楼,行飞花令的人数也就凑够了。 当然他们不以饮酒作惩罚。 有时候还会聊些趣事。 闲暇时多数是齐八爷说,小解先生稍作补充,其他人负责听。 捧珠知道他们一位早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另一位曾出国留学是九门少见的知识分子,这两人凑在一起不管说什么都十分有趣。 小解先生说八爷街头摆摊久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捧珠也这么认为,齐八爷谈吐不凡,滔滔不绝非但不显吵闹,反而像吟诗诵词,清亮悦耳,的确比茶楼一些评弹说书的还动听。 有一次他提到有关盗墓的事,倒不是说九门如何,而是以王羲之的《兰亭序》为引牵出了将唐十八陵盗遍的温韬,从他少时落草为寇,到靠拍马屁坐上刺史之位,再到当上节度使驻守关中的七年之内陆续对皇陵下手,那段历史被他讲得绘声绘色。 要不是顾及小姐情绪,捧珠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好在小姐对这个故事是好奇心远大于反感。 不仅听的津津有味,在知道传闻说李世民的昭陵也未幸免于难连钟繇、王羲之的真迹也被盗出后,注意力就只集中在《兰亭序》的下落上,对身为盗墓贼的温韬并不关心。 那一日,齐八爷还很少见的留下吃了顿晚饭。 评价张家大厨的厨艺尚有进步空间,小姐作为主人应该多督促才是。 张小楼叹气:“八爷,您是在说小姐招待不周,还是说小姐在家顿顿没吃好?” “去去去,一边儿去。” 齐铁嘴不搭理他,转头旋即舒展眉梢,对小姐温声道:“佛爷家向来吃的是大锅饭,你来之前这些人连精米糙米都不分,他们能懂什么叫美食?” “说起珍馐张家或许不缺,可要说是美馔倒也未必。” 捧珠深知八爷并非虚言。像三十那晚的兰花熊掌,说来罕见,小姐却没动几筷,仔细一想也就头一次吃了个新鲜。 生辰那日和朋友们就着雪景烤鹿肉,最后也嫌柴,让人撤了下去。 珍馐美馔,的确只占了前两个字。 而齐八爷,从他带来的那些礼物就能看出他在吃之一道上很有心得。 送小姐的点心看似外头随处可见,可吃到嘴里味道实在别出心裁,连绿豆糕都比捧珠亲手做的要多了点桂花香,清淡松软,甜而不腻。 捧珠尝过后更是自愧不如,尤其是她还发现小姐比往常多吃了一块,原以为这点小细节只有自己注意,不曾想八爷临走前将她叫了出去,配方连同笼屉内衬用什么叶子垫着糕点,蒸多久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隔天捧珠自己试着做了一次,给小姐送去顺便提了这事。 她就是奇怪,过去也不曾见着八爷对小姐这般关照,怎么如今倒时常拜访? 小姐拈着那块还微微发烫的点心,嘴角轻轻一撇,“因为他是个好人。” 好人? 眨眼又半个小时过去,捧珠的诗笺仍未落笔,她望着已经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了一圈,此刻正望着窗外景色,时不时轻叹一声的齐铁嘴。 写不出来诗还到处溜达,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灵感枯竭。 捧珠摇了摇头,这个态度,她可学不来。 出去透风的时候有多自信,回来提笔就有多自馁。 等小姐按摩完腿被推着回来,她忐忑的上交了自己的‘大作’,也顺带偷看了眼齐八爷的诗,看完一愣。 捧珠:qaq 她快要难过死了,八爷明明就很会写诗,为什么要装出一副不知如何下笔愁苦又忧虑的模样? 小姐说八爷是个好人她认可,就是未免未免太不真诚了! 捧珠垂头丧气,惴惴不安,仓促之下写的那几句别说平仄了,连对仗都没有,只求小姐不要太过失望。 “捧珠。”越明珠放下诗笺,声音微微上扬,清澄的眼眸乌亮动人:“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写现代诗的天赋?” 啊? 捧珠茫然低头,她写的什么诗,现代诗? ——如果我有一朵花开在夏日,不给他,也不留给我自己,只给小姐。 ——唯独给你。 她低头,十分惭愧。 想不到为了安慰自己,小姐把现代诗都请出来了。 越明珠招了招手,捧珠怕她辛苦连忙在身前蹲下,乖乖被小姐摸脑袋。 “写诗最怕矫揉造作,质朴真诚就很好。”越明珠轻笑:“这是我收过最真心至诚的诗了。” 第142章 双标 呜呜。 要不是有外人在,越明珠早就一把抱住捧珠感动的嚎啕大哭了。 肉体受创是心理屏障最脆弱的时候,就需要纯粹、炙热的情感充当养分来滋补身心,捧珠么么哒(づ ̄3 ̄)づ写诗都那么清新甜蜜,她一定好好珍藏,等过些时日学校考试就拿去诗社,让婉莹把大家的诗整合起来看能不能凑一本现代诗集。 至于齐铁嘴的诗 嗯,一遍看完亢奋的心情自然就平静下来了,越明珠心如止水,静若安澜:“齐先生的诗很有雅趣。” 要是前面没听她对捧珠的不吝赞美,齐铁嘴就信了。 现在只能强颜欢笑,“明珠小姐谬赞。” 总不能跟一个小丫头斤斤计较,显得他小肚鸡肠。 齐铁嘴借着转身的空档轻轻叹了声气,刚抒发完一丢丢小情绪,抬头发现门口有人藏头露尾,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兔死狐悲的怜悯眼神不是张小楼是谁。 八爷他果真跟张家犯冲。 尽管心里这么吐糟,隔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齐铁嘴又带着新字帖上门,这回带去的是王献之的楷书。 呷了口茶,他后知后觉抬头,诶,刚刚出书房的丫鬟有点面生? 静静端着茶碗,他寻思莫非小九来的次数太多,频频让人家贴身丫鬟端茶倒水忙前忙后,张家看不下去这才另调了新人过来? 这么一想,他目光转向对弈中的解九,蹙起眉心。 古人云:人不闲,勿事搅。人家在家好生养病,不是潜心练字就是辅导丫鬟读书,你不懂劳逸结合成天来也就算了,还让人家有伤在身的小姐陪你下棋,顺带使唤人家贴身丫鬟。 解九摩挲着手里的玉子,这是他今早从库房挑出的礼物,下棋就正好派上用场了。 来自右侧方的怨念视线没有打乱他思路。 解九边落子边徐徐道来:“奉茶的那个丫鬟叫莲叶,前些日子管家专门调过来做护理,每日帮明珠小姐按摩促进血液循环,减缓右脚不能运动可能会导致的肌肉萎缩。” 提子完毕,他语气温凉:“八爷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两人眼神在电光火石间交汇。 “有。”齐铁嘴不温不火盯了他几秒,才板着脸道:“你下棋能不能专心一点,尊重对手就是尊重自己,这么三心二意小心一会儿输得太难看。” 无辜中枪的越明珠默默垂首,“不好意思,这一局是我输了。” 齐铁嘴听罢轻吸一口气,有点傻眼。 就走神一小会儿这俩人就局势大变,先前分明优势在她来着,他一阵无力,只能怪解九城府太深,老爱放烟雾弹,下个棋而已,好胜心还这么强。 “怪我怪我。” 齐铁嘴看向越明珠,旋即神色稍霁,语气舒缓:“一定是我在旁边影响你分心了,这局不算,你俩重新下,重新下,我这次离远点。” 说着还不忘自己把椅子往后挪挪,挪出她视线范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冲解九嘴巴一张一合: 以大欺小,不要脸。 解九: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第143章 棋如其人 齐铁嘴当然是来插科打诨的。 解九受佛爷之托教明珠审查计算账簿管理名下财产不假,可他及冠之年就妻妾成群,名声在外,明珠又已及笄,自己作为九门八爷隔三差五登门探望两个小辈,也算帮他们避嫌了不是。 纯纯一番好意。 大夏天日头毒辣。 从小香堂到张府的路程不远不近,坐车也热得人满头大汗。 齐铁嘴不苦夏吗?当然苦,可他的小香堂长于冷巷,根本晒不到什么太阳。 往年盛夏在后院葡萄架下搬一张藤榻,只着汗衫躺上头摇蒲扇,听蝉鸣吃刮凉粉不知道有多快活,偶尔碰上狗五来串门,俩人切个西瓜能侃一下午。 就是长沙蚊子多,经常聊着聊着就一巴掌呼对方脸上去了,挨打的从屋里追赶到屋外,气急败坏地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可骂完也不耽误他们勾肩搭背继续哥俩好。 出门自然不能衣衫不整。 齐铁嘴规规矩矩的穿着长衫,张家也有胜过他小院的地方,没什么蚊子也听不到多少蝉鸣鸟叫,加上冬天采了不少冰,宅邸内沁凉如春。 说好不影响人家下棋,他信步行至窗边眺望远山,捧珠这个小丫鬟正埋头苦练书法,有人从身边路过也目不斜视。 见画案边敞着柄扇子,齐铁嘴不便上手只好自行观赏。 瞧了几眼,觉得这画未必是出自明珠之手,题诗倒有落款,他一眼扫过就瞧出题诗这人幼时恐怕体弱多病。 曲属木,有生机盎然之意。 而这个曲字,框内纵与横笔断意连,根气较弱,能长到如今的年岁想必没少让家人操心。 曲冰 “是我同窗好友。” 不知何时,扇子的主人已经坐着轮椅停在他身边,齐铁嘴这才知道自己念出了声,自觉搪突连忙主动退开。 越明珠拿起折扇,扇面是一幅云山映日没什么不可示人的内容。 她想了想,“我这位好友说自己打小就八病九痛,父母给她起名冰,曲冰曲冰意在去病,齐先生擅占卜问卦,好奇也在所难免。” 只不过好奇字画倒没什么,齐铁嘴一介算命先生被动触发相字技能也不算大错,只是曲冰本人不在,他们背后论人难免有些冒犯。 听出言外之意,见她慢慢合拢扇面,心知给人算命到底讲究你情我愿,他便不再做声避免多说多错。 解九将棋子一颗颗拾回棋奁,闻言叹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齐铁嘴: 看,这就是反面教材。 他心中腹诽好端端的提什么父母之爱,也不想想在场有几人父母尚在,不然人家何苦不远万里来长沙投奔佛爷,换个多愁善感的岂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不过,明珠神色清澄如水,倒也看不出被解九的无心之言勾起愁绪。 大概是先入为主,在他印象当中明珠就没有不笑的时候,腼腆的笑客气的笑,不管亲疏与否,从未见她挂脸过。 这会儿明明只安静坐着,可不知怎的,一见她两目低垂就莫名觉得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默不作声地注视了一会儿,齐铁嘴顾不上有炫耀显摆之嫌,云淡风轻地说道:“冰字两点一水,曲属木,而在命理学中水生木。明珠小姐这位同窗身弱不假,不过有正印相扶,是个有福之人。” 正印也指父母恩泽,这一茬揭过他借机转了话题,“说起姓名,我对姓名算命也颇有心得,明珠小姐想听听吗?” 解九习惯性地往深处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暂且选择作壁上观。 不同于他的谨慎。 自打拿齐家的传家宝镜照过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后,越明珠就对这一类神神叨叨的东西听之任之,管它是自然科学还是封建迷信,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统统随便。 她点头:“愿闻其详。” 半晌,“那就以明珠小姐的名字为例。” “日月为明,既是太阳又是月亮的意思。”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合而为明,盈而未满。” 解释完越明珠的明字,齐铁嘴稍作停顿,在书房内缓慢踱步,越明珠和解九见他沉吟起来也不打扰。 唯独捧珠听得一知半解,大概懂了之所以没用太阳和月亮起名是因为人生忌满,过满则亏?小姐的名字是合日月起了明这个字? 她忍不住小声问:“那珠呢?” 思绪被打断,让人一番敦促齐铁嘴也不恼,侃侃道来:“《文赋》有云: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生女如玉,只是好玉易碎,故而取珠字,有珠玉生辉的美誉也暗含秀外慧中的期许。” 话音落地,整个房间寂然无声。 突然,越明珠扑哧一声笑倒在案上,简直乐开了花,以前她还曾经小小羡慕过金大腿有张日山吹捧,没想到这么快自己身边就多了一个更会吹的。 怪不得他一个算命先生跟张启山八竿子打不着边还做了朋友,保不准是金大腿跟她一样有喜欢听人捧哏的特殊癖好。 这么一想,她更是笑得停不下来只差捶桌顿足。 在场众人何曾见过她如此失态,乍看之下眼前一亮竟觉室内莹莹生光,捧珠暗自点头,觉得八爷那句珠玉生辉一点没说错。 解九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将眼底那点无语隐去。 明字说得还挺像模像样,可后面这个珠字就不是在算命了,亏他严阵以待生怕齐铁嘴直言不讳勘破什么辛秘,结果只是几句阿谀奉承单纯在哄人开心。 不愧是算命的,不要起脸来那水平让人真是望尘莫及。 两人一同离开张府。 太阳落山慢,临近黄昏依旧赤日炎炎,就着一点清风消消暑气,解九稍抬眼睑,“月盈则食,八爷难道忘了明珠小姐姓越。” 不姓张,而越与月同音。 齐铁嘴摘下玳瑁眼镜擦了擦镜片,没了镜框遮掩,也没了明珠面前的言笑晏晏,那张文质彬彬的面容多了一丝莫测。 他擦拭完镜片,重新戴上,递给解九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鄙视道:“所以她取字熹微,意在藏锋。” 一边儿去。 回程路上,解九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这段时日他常与明珠小姐切磋棋艺,可下了这许多棋,他却没能从中看到一星半点与她相衬的地方。 来张家之前他曾阅览过有关佛爷掌上明珠的一些资料。 家世好,相貌好。 出身高贵却平易近人,行事作风颇有侠义之心,是九门之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率性高洁之人。 在他设想中,这位明珠小姐就算不擅下棋,棋风也不该这般平淡无奇才对。 两人对弈她输多赢少,可她赢下的每一局任他怎么复盘都难以找出堪称灵光一现的妙手。 都说棋如其人,不研究她的棋怎么识别她的底色。 看不懂她的性情习惯,又如何发挥她的优势让她在商场中洞悉人心,掌控全局? 解九不禁头疼起来, 佛爷送了她偌大的家业,光会算账本可不行。 第144章 捷径 不过很快解九就无暇费心于此。 因为解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缠绵病榻的解九爷在某日清晨突然宣布要举家搬迁,连新居地址都事先选好,这个通知来得毫无预兆,解家上下一片哗然。 早已退居幕后不问世事的解家老太爷,以及暂代父亲管理解家大小事务的解九都对他这个决定百思莫解,可不管怎么劝,解九爷都固执己见更不愿说明缘由。 解家几代经商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作为一家之主,解家的当家人向来行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这次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直接要求迁离祖宅免不了招致非议。 事情发展到这步,解九不管是作为儿子还是下一任家主都无法从此事中抽身,所以没空再来张家。 奇的是,他不来,齐铁嘴也不来了。 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的越明珠正埋头给陈皮写信,结果张小楼凑上来说:“小姐不愿习武,又不好好练枪法,那咱们就走点旁门左道。” 不怪他未雨绸缪,佛爷可说了上次的意外要是再发生第二次,他们这些张家人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至于回哪儿? 自然是卷铺盖滚回东北老张家。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比起佛爷动怒,他更怕看到佛爷面无表情的样子,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佛爷的信任。 传承千年的张家一夕之间轰然倒塌,老宅只剩一群冥顽不灵的守旧派不肯离开,他们这些小辈就像失去触角的虫子,仓皇失措的到处碰壁,不出意外将来他们要么死在某个墓里,要么死在日本人的枪下。 是佛爷不计前嫌收留了他们。 比起张家充斥着腐朽气味的老一辈,他年轻有手段,凭着自己的力量就外面的世界闯出了一番天地,连在东北都能听见九门张大佛爷的威名。 见了他,张小楼才知道原来领袖魅力真的有人与生俱来,微皱眉头,已有睥睨之势。 没人想失去他的信赖和认可。 作为贴身保镖的张日山''玩忽职守''被罚的不轻不重,直接薅去了军队,张小楼觉得有点明贬暗升的意思,还为他高兴来着。 直到日山接到命令后跑来找他,本以为是来跟自己炫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对方滔滔不绝的小姐经。 张小楼从''兄弟来吹牛皮我先配合他一下''的敷衍表情到''这是我兄弟吗他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的难以置信只花了短短一分钟。 大抵是看出他左耳进右耳出,最后日山沉默许久,说: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从佛爷那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被派去保护小姐,之前一直觉得她跟那些白俄贵族没什么两样,养尊处优任性自我,没有佛爷保护很难活下去。 那现在呢?张小楼好奇:她不任性不自我了? 日山没笑,表情有些严肃: 不管她讨不讨厌你跟着,你都要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陈皮坏事做尽容易遭人恨,迟早要连累她。 你别学我。 学什么?张小楼啼笑皆非地想。 学你太过骄傲,还是太在意小姐的看法,最后舍本逐末成了自己的前车之鉴? 放心好了,他只想无功无过的当好保镖二号不让佛爷失望。 小姐坠马一事牵涉的人员太多,别说马夫兽医了,连张小鱼至今都被发配在外,据说什么时候功大于过什么时候才能回长沙,估计此刻正在哪个深山老林猫着呢。 他应该吸取教训。 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就躲远点。 跟着小姐可比以前闲散,她伤了腿活动范围就在张家哪儿也去不了,整日在家除了画画就是写诗,张小楼想,难怪日山被磨得野心志气都快散了,小姐身边的日子太安宁柔软,这对任何一个见惯了死亡却还不够冷酷的灵魂来说都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张小楼不讨厌天然纯真的人,但是这样的人又很容易受伤。 为了预防将来可能会面临的各种突发状况,他打算给小姐上点狠活,让她不用辛苦就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段时间看她跟小九爷学经商,张小楼确实有点心痒痒,背地里一直暗自琢磨着也教她点东西。 他拿出那枚特意打造的珍珠戒指: “这里头藏着一根迷针,看,搬动上面这颗珍珠底下的针头就会露出来,轻轻一刺,别说人了马也给你迷倒。” 一般来说这种暗器都是直接上毒针的,不过在慎重考虑后,主要是小姐没什么使暗器的经验,张小楼实在怕她敌人还没放倒先把自己送走了。 到时候别说卷铺盖滚回东北老家,估计头都得割下来给她殉葬。 毒剂就算了,先整点张家出品的麻药保障一下敌我双方的人身安全。 越明珠拾起那枚被他放下推到面前的戒指,戴在了右手小拇指上,照他所说轻轻拨动,珍珠滑开底下弹出一根细如牛毛的小针尖。 针尖银白,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沾没沾液体或者粉末一类的药物。 她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之前陈皮送的吹针还宝贝的收在柜子里呢。 见小姐满意,张小楼至少不用担心她看不上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转手又挑了个暗器举到她眼前,轻笑:“这个嘛,目标大了点不方便携带,按理说有我贴身保护,小型远程暗器也派不上用场,你拿着玩。” 越明珠凑近认真观察。 他手上这枚吹针跟陈皮送她的那个竹筒不同,这个像是铁做的更小巧也更复杂,再看他连袖箭都准备了,不禁脑洞大开,她问:“那有没有什么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灵丹妙药?” 就算没有段誉吃的莽牯朱蛤和游坦之吃的千年冰蚕,也该有点类似的好东西,鼓爬子那么邪性不科学的都有,没道理正派一点的宝贝没有啊! 这么一幻想,她忍不住两眼放光,满盈期待的跃跃欲试:“既然让我走捷径,那咱们能不能一步到位,走最便捷的那种。” 最好再来点什么少林寺特产的大还丹,又或者专治肢骨的黑玉断续膏!她不挑的,有一个算一个,拿到就是赚! 哈哈,光是想想就美到不行。 兴奋不已地捂住了滚烫起来的脸颊,越明珠一瞬间就明白了陈皮口中的泼天富贵有多迷人。 “”一贯没什么正经的张小楼头一次失去了言语,脸上一片空白。 内力这玩意儿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上哪儿去给小姐找这种一步登天的灵丹妙药? “没有吗?” 眼见美梦要落空,那像在盈盈水光中颤动的星星眼被击碎了,“可张日山说你们张家人能免疫一部分毒素,那你们是怎么练出来的?” 张小楼无奈移开视线,不得不说这双眼睛的杀伤力真的很大。 “张家是从祖祖辈辈那里传下来的。”他只能解释:“怎么练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家族血脉越纯粹能力就越强。我是外家人,日山比较接近本家,不然下次他回来小姐问问?” 那点失落全写在她脸上,“…那好。” 张小楼摸摸鼻子。 算了,还是写信通知佛爷一声,佛爷神通广大,就算不能满足小姐的心愿,哄她开心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145章 伪装 比起张日山的别扭少言,张小楼总是热衷于科普各种她可能用不上的小知识。 像暂时派不上用场的袖箭也会教她怎么绑得扎实牢固,绑完后退两步从上往下再打量两眼,告诉她穿什么类型的衣服做大动作也不会轻易让人看出身上藏了暗器。 暗指她穿着七分袖不好藏东西。 让越明珠觉得有趣的是, 蹲在轮椅边给她绑袖箭的张小楼从头到尾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害羞腼腆。 波澜不惊地轻触她的手腕、手背,引领她的手指如何开启机关,好像触碰的不过是一块索然无味的猪肉。恪尽职守的态度让她不禁回想起最初的张日山,当时的他同样没将自己视作异性,更不认为出手误伤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不对。 现在看来不光是他,是连同整个张家都不存在怜香惜玉四个字,会对她有所避讳也从来不是因为性别,而是因为她是张启山表妹。 那就奇怪了。 摸着别致的袖箭,她心中起了一丝疑虑,一个眼中只有敌我之分,没有男女老少之别的人,竟然会因为看不惯采生折割这种残忍行径,差点让任务毁于一旦? 这可能吗? 大概是见她接受良好,很快连偶尔眺望窗外风景净化眼睛,张小楼也要见缝插针传授一些走南闯北的经验。 半开玩笑半普及习武之人走路的姿势是什么样,怎么识别擅长拳脚和擅长兵器的人,其中擅长腿法和拳术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南拳和北腿区别在哪儿,使旁门左道的惯用手段有什么。 为了勾起她的兴趣,还特意用陈皮和张日山举例。 说陈皮跟着二爷练的就是偏南派的功夫,讲究硬桥硬马,底盘稳了手上的寸劲短打才更致命。 张日山的大开大合主要以力量取胜,张家人对比一般练家子力量要更磅礴刚猛,手上功夫多以指力为主,但真打起来腿法更实用。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越明珠记得陈皮刚入门那会儿就是先站桩。 “可之前”想起年后的一次小发现,她点出站不住脚的地方:“张日山挨过陈皮一脚。” 那次正中背心,显然陈皮腿上功夫不差,也不是轻易不踢腿。 张小楼叹了叹气。 日山你让我说什么好,不争气还到小姐跟前献丑,你但凡避一避呢? 当着人家小伙伴的面也不好顾此失彼,为表公平她又举例:“还有医院那次,陈皮也挨了张日山一拳在脸上。” 照他这么说俩人擅长的不是正好反过来了吗?! “他俩算个例。”张小楼稍作犹豫,思考片刻后补充道:“对高手来说,不管南派北派下盘路数稳是基础,普通高手拳比腿快,腿比拳猛,但是对天赋异禀的人来说,拳跟腿反而看不出多大区别,地方大就拳脚并用,地方窄就徒手过招,几乎没有短板。” “那你呢?”越明珠问。 “我?” 张小楼笑了笑,他左脸颊有个酒窝,天生一张娃娃脸笑与不笑都很讨喜,连自我唏嘘也颇为爽朗。 “我是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够精通,所以只能在这儿跟小姐纸上谈兵。” “那使武器的是不是不太多?”越明珠翻阅脑海中的记忆,历历在目,“陈皮的九爪钩我就只见他用过,到长沙这一路基本没看到什么冷兵器,使刀的也只瞧了一人。” “清朝下了禁武令,往前数几百年也断断续续被禁过,到如今许多冷兵器明面上就没人使了,会用的少之又少,多数濒临失传,连戏班的兵器都受限制,街头卖艺只能注重拳脚功夫,小姐自然见的不多。” 原来是这样。 还以为是火器的研发让人对十八般武艺失去了信心。 可拿枪的人又不是没见过,当初追兵各个有枪最后不照样死在陈皮的九爪钩下,可见冷兵器也是有用的,只看在谁手里。 比如陈皮,又比如传闻中一人独一门的黑背老六。 齐铁嘴来张家也喜欢讲一些自己的人生经历,不过他讲故事主要是为了逗趣儿,什么名人轶事,什么江湖传闻,说的头头是道。 张小楼不同,他更多是为了传授经验,“行走江湖要学会察言观色,什么人能杀什么人要防什么人得躲也算生存诀窍之一。” 知道她曾经被陈皮带去看过集市变戏法,就算心里不赞同他也没当面说别去的好。 “那种地方小姐要感兴趣得有我陪着才行,不过最好别跟同学介绍,那地方没几个好人,多是玩得脏手段也脏的下九流,我记得旁门左道里有一门叫药法门,那些人专门把药粉藏在指甲里,从人旁边经过手都不露就神不知鬼不觉弹了药粉在人身上,要是为了卖点药倒还好。” 这种无非撒一些痒痒粉或者迷药,不管是让人出丑还是为了把人迷晕再救醒都是为了卖药不会伤人性命。怕就怕遇到下毒的,当时人没感觉等回家了才毒发,这一类人不求财也不图名纯粹是为了杀人取乐,防不胜防。 为了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在危言耸听,张小楼还亲自示范,越明珠盯的格外仔细,专门盯手,结果他从头到尾只按了一下窗沿也没见有什么多余动作,随后不远处树梢上在啄自己翅膀的小鸟就一头栽倒下来,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了?” “晕了。” 越明珠看得叹为观止,站在身边都没弄清他做了什么,要是离得再远一些可能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果然。 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暗自庆幸当初没有选择逃跑看来是一个明智之举。 张小楼扭头,也只瞥见坐在轮椅上的小姐雾鬓云鬟的乌黑发顶,“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吓唬人,就是想提醒小姐要有防人之心。” 被人如影随形的跟前跟后时刻受监视是有点烦,可比起人身安全也就微不足道了。 越明珠点了点头。 之后再展示练武之人的身形和走姿,讲解搭配上演练,她静心凝神,听懂也看懂了。 大概是说真正的高手一般肩往下走,脚步没声,站姿和眼神也与常人有很大不同。 她提出疑问: “那会不会有人不想被瞧出来故意装成普通人的样子?” 小说里不是经常有人会扮猪吃老虎,故意脚步很重很轻浮,还会改掉一部分习惯,更专业一点的连手上练功的茧子也会藏起来。 “一般来说真正的高手不屑于伪装,因为没有必要。” “至于低手也用不着伪装,因为也没有必要。” 这就是中文的博大精深之处,同样的“没有必要”就是褒贬不一。 张小楼讲了这么多,看来是真的很想把她全方位武装起来,不管是用暗器还是理论知识,都在全力灌输给她。 越明珠又问:“那微表情呢?” 微表情? 张小鱼略一迟疑,明白词意后眉头微皱,“对经历过一定特训的人来说这种辨别方法不太起作用,除非是在这方面有过非常深入的研究,小姐感兴趣?” “我只是听说过。” 窗外那只小鸟逐渐恢复力量正艰难站立起来,她陷入思考:“如果没办法从肢体语言上判断一个人,也许从微表情上会有所收获。” “张家有培训潜入方面的手段,不要说呼吸必要时刻连心跳也可以控制。小姐说的微表情可以用来识别普通人,可如果连肢体语言都无法看穿,那读懂表情的可能性也不大。”潜入也分明潜暗潜,明潜会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扮成另外一个人,心理素质不过关不可能出任务。 他不赞同日山不问不答问了才答的保护方式,他觉得不管小姐感不感兴趣也该有所了解,只要小姐寻根究底,他都尽可能在不暴露倒斗的情况下把自己知道的如数告诉她。 过了一会儿,越明珠若有所思:“每逢地震或者洪灾都有鸟兽提前四散而逃,动物似乎天生就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感知能力,这种能力你们有吗?” 白天从张小楼那里收获了许多信息,晚上睡觉前莲叶来给她做日常护理。 小腿肚到脚踝再到脚掌整个被沉重的石膏所包裹,能按的地方只有大腿和膝盖下一点位置,可就算不碰脚掌,每次被按摩完穴位和肌肉,越明珠整条腿包括右脚都会隐隐发烫,很舒服。 她边放松腿边梳理信息。 张家应该是一个庞大、严谨、阶级分明且有着优胜劣汰残酷体系的大家族,就拿张小楼来说,他疑惑的表情只持续短短一瞬,在反应过来所谓的微表情是什么后就把脸部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删除得一干二净,像一张白纸让人什么也读不出来。 这种潜意识的伪装太违反人性和本能,显然张小楼就经历过他口中的训练。 会暴露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有防备。 看来哪怕是张家人下意识的反应也骗不了人,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越明珠垂下眼帘, 只有了解自己人才能进一步了解敌人。 第146章 千金难买一声响 比暑假更快的是期末考。 张小楼不能进女校,曲冰接手了推轮椅的职责。 这一路上打招呼宽慰的同学接连不断,越明珠微笑点头再回应几句,最后差点被堵在半路还是老师过来解围才顺利进入考场。 哼哼,没错! 不用上课时间充裕,她又开始写文章作诗喷奸商骂腐儒刷名望了,充分展现人不在文在的精神,绝不浪费生命的每分每秒。 养病生涯总归是在自己家,读书读累了就去侍弄花草移性情,等休息差不多回书房自然心境沉静,受伤只限制身体自由又没限制心灵自由,这种处境帮她摒弃杂念,陶然忘我、逍遥自在,拿起书看老生常谈那一套居然也能常看常新,这么一来,再下笔文章便自然天成浑然一体。 连林副校长都忍不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夸她字短情长,文章一气呵成,信上还说她虽然缺席了许多课,可文学一道上确实精进不少,鼓励她战胜伤病,再接再厉。 越明珠看了满头黑线,不就是催稿么。 前面还花团锦簇夸了一堆,其实中心思想就一句话:别闲着,赶紧写。 令人哭笑不得。 学校照顾她出行不便,特意安排一楼考场和相熟的同学。 把卷子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还好,题不难。 期末考试持续三天。 最后一天最后一场考的是地理,一共三道大题,最后一道大题是长白山的地形地貌,金大腿老家,她先前复习看到有关东北的部分还特意问了张小楼这个本地人,自认答的十分全面。 这边建议批卷老师给满分,谢谢! 最后一场考完收卷。 曲冰推着轮椅和她一起去了诗社,抛开寒暄不提,大家聚在一起说起近期发生的一件大事。 这事越明珠也有所耳闻,在家相关报纸看了不少,听了她们的话还是一惊:“秋容姐姐也被绑了?” 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 秋容姐姐所在大学组织了一次反奸商活动,号召几百名学生一起去相关部门游行示威,后来这些学生抓的抓放的放,情节严重的被军车运往别处。 秋容家还在想办法怎么把人救出来,一个惊天噩耗传来。 原来军车途经永顺时被一群从青山翠林中窜出的土匪截获,这群土匪不仅杀光押送学生的士兵,还把车上十三名学生给劫走,一共九男四女,其中就包括秋容姐姐。 “地方政府不管吗?” 管是管,可问题是: 湘西土匪猖獗,利用险要地势占山为王的何止上千,那地方森林密布、沟壑纵横,绑学生那伙土匪足有百余人,手里有枪有弹药,平日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地方政府想救出人质难于登天,更何况这次被抓的还都是一些思想不端正的学子。 万幸他们派去谈和的人回来说土匪同意谈条件。 于是地方政府连同学校叫去了一些愿意出钱赎人的学生家长。 “那人放回来没有?我听说昨天已经派人去交钱了,这交了赎金人总该平平安安放回来?” 先是被抓又是被劫,秋容家一听天都塌了。 出了这种事秋容好几天没来上学,期末考试也没来,整日在家中安抚眼睛都快哭瞎的母亲。 宋婉莹知道的更多一些,她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他们只放了七个男学生。” “怎么只放七个还只放男的?那,那其他女同学呢?” “听说被绑上山那日就中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偷跑不慎从吊桥摔下去淹死了,剩下的人,剩下的人……” 有人忍不住小声啜泣,被扣着不放的是同学姐姐,如果是要钱还好,大家凑一凑总能凑够。 “听说咱们长沙也有道上的大人物,既然政府帮不上忙,是不是能请他们出面通融通融,看能不能先把人救出来?” “你是说……”在这方面还算了解的同学面带犹豫:“唱戏的那个红家?早些年是听过一些传闻,这能行吗?” “哪个红家?唱戏的二月红?” “嘘,你们小时候难道没听过那句''一月花开二月红,二月红开没爹娘''。” 一时间众说纷纭。 大家考完试还来这边无非是指望集思广益找出一条活路,顾不上这路是黑路还是白路,能救人就行。 越明珠作为伤患坐着轮椅就算走神也无人察觉。 一月花开二月红,二月红开没爹娘,顾名思义,不就是灭门吗? 虽然这一年她从陈皮的态度也能看出二月红可能不像外表那么温文尔雅,但是乍一听这歌谣从朝夕相处的同学嘴里唱出来,印象中对她和颜悦色的人不免变得有些遥远,还有些陌生。 怪不得金大腿故弄玄虚出个张大佛爷的名号,看来想在白道黑道混得开必须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大名才行。 “行不通。” 宋婉莹叫停她们的异想天开,这法子早些时候不是没人想过,她父亲也说希望不大。 “那边山势奇峻,路径狭窄洞穴又多,土匪占山为王谁的面子也不卖,你打了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左右为邻相互勾结,有时候还会联手洗劫县城,长沙鞭长莫及。” 就是她父亲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也不能插手那边的治安,不属于长沙管辖范围,终归师出无名。 越明珠暗叹,如她所说,那边是土匪地盘,攻守皆在一念之间。 可惜金大腿不在长沙,不然还能让他想想办法,以张家人的身手未必会输。 时间一点点过去。 人快走的差不多了,越明珠叫住和秋容关系最好的女同学。 “要说这长沙城中还有谁能上山救人,我倒想起这么一个来。” 在场只剩四人,她,曲冰,婉莹,以及秋容的闺中密友。 几人互看一眼,连忙围了过来。 越明珠压低声音:“我是听说,只是听说,你们就当是走投无路的一个办法,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行。” “你们知道我是来长沙投奔亲戚的,家里长辈朋友多,其中有位朋友不久前来家中探病,闲暇时曾与我聊起了长沙城中的一名刀客,听说他一人一刀就从湘西那边单枪匹马闯了过来,十分了得,他刀法极快,曾有闹市一路过,沿街人头落的传闻。” 不说去救人,就算只给第二波说客当保镖也绰绰有余。 至少能保证人家全须全尾的回来。 “秋容家要是实在没法子了,不如去求求他。” 秋容好友将信将疑,这听起来实在太像戏文里的人物了。 多问了几句,见她把人家名号、地址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确有其人,心动又满腹疑虑:“就一个人能行吗?况且,那边危机四伏,就算重金相求他会同意以身犯险吗?” 官兵都不敢去,一个民间刀客如何敢孤身赴会? “也是。”越明珠愁眉不展。 听齐铁嘴话里话外,黑背老六也不像个能与人沟通的生意人,不善言辞,很少跟人交流。 “常言道:千金难买一声响。咱们拿什么听他的刀?” 不过这办法是她起的头,没道理希望给了下一秒就泼冷水。 又苦思冥想一阵,总算有了点头绪,招了招手让人附耳过来,教了她几句悄悄话。 听完对方一脸忐忑,:“能行吗?真这么说?” 越明珠点头:“试试又无妨,反正我没听说有人跟他讲几句话就翻脸要打要杀。” 随后两人约好此事成与不成都要守口如瓶。 宋婉莹之前见她俩讲头靠头小声嘀咕不好意思凑过去,一脸不忿:“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可不是哑谜,我是怕不奏效请不动人,最后空欢喜一场。” 第147章 人情难还 主意出了,事情就跟她没关系了。 能不能说动黑背老六仍是未知数,不过这都不该一个无论走哪儿都需要人推轮椅的病患操心。 曲冰推着她经过礼堂,自然锈蚀的铜绿色掩映在夏季绿荫中。 树影婆娑,她边避开日晒边打趣:“诗社那边还耽误了一会儿,天黑前我要没把你准时送出去,你那个保镖说不定会开车闯进来。” 明珠身边换了保镖,相熟同学都知情。 她们私下还偷偷议论过哪个长得更合心意,前一个嘛白面书生气太一本正经,新上位这个,彼此还不太熟不过大家都觉得比上一个有城府。 就拿送明珠考试来说,只跟她谈好接送时间就跟司机一起坐车里守在校门口对面那条街上。 听听他原话:小姐只当放松心情跟朋友尽欢而散,左右不过我在外头打个盹的功夫,不着急。 娃娃脸少年揉揉鼻子,笑得很腼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到点还没出来,下次哪怕是男扮女装我也寸步不离跟着进校。 听得人心里拔凉。 男扮女装,整的还挺体贴。 越明珠知道张小楼真做得出来,不得不保证:“只是去教堂待一会儿顺便做个祈祷,你办完学生会的事来接我,时间够的。” 曲冰无奈:“好,等我来接你。” 以前觉得青砖砌起的路面平坦,夏季雨多洗涤,雾色蒙蒙泛着微光,好一幅梦里江南。 现在, 只庆幸没答应明珠自己来,不然就这个磕磕绊绊的石板路,她走不到一半估计就没力气了。 教堂空旷宁静。 这个时间修女带孩子们去纺织厂参观学习,每天落日前才会回来。 曲冰推着她去跟传教士打招呼,在问过越明珠打着石膏的脚伤严不严重后又安慰了几句就让她们自便。 暑假在即,学生会准备商遣两名成员去上海参加全中国学生联合会,曲冰是候选人之一必须到场。 她走后,越明珠独自在教堂静静地待着。 十字架上耶稣一如既往悲天悯人,没有祷告,没有发呆,摘下遮阳帽放在腿上,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腕表上的时间。 指针在转动。 有那么一瞬间,秒针走动的喀嚓声和心跳融为一体。 她轻轻呼吸、吐气。 等一切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多久,教堂再度宁静下来。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祈祷,高视阔步,泰然自若,单听声音足以想象来人西装革履,皮鞋乌黑锃亮。 越明珠睁眼。 清脆踏响声在她身后停下,还算耳熟的口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困惑、讶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这别开生面的再会真令人意想不到。” 一改上次见面穷困潦倒的模样,裘德考走到她身前,金褐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定制西装笔挺平整,看不到一丁点褶皱,俯视她的蓝眼睛在教堂光线折射下如海般深沉。 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转:“让我想想。” 他挑起眉头,撇开西装下摆两手插兜,那姿势并不居高临下,带点美国样式的信步闲庭。 像是审视,又像在观察什么。 越明珠耐心告罄,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上来就无礼打量腿和轮椅,还一直盯着不挪眼的裘德考是头一个。 教会孤儿都不会盯着别人痛处不放。 呵,这咸鱼翻身的死德行,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被白了一眼裘德考装没看见,自说自话地下了定义:“很好。” “什么很好?” “轮椅很好。” 他上前一步,俯身在轮椅扶手上屈指敲了两下,动作有条不紊,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木质材料、金属轮,我见过不少,航空金属材料所制的轮椅还是第一次见,估计全中国都没有几辆。” 他弯腰凑近的同时,越明珠也在观察他。 下巴光洁看不到胡茬,鬓角修剪过露出耳朵,肤色干净,眼白没有浑浊发红,衣兜贴身看不出藏了烟盒打火机的痕迹。 单看外表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外国绅士。 但在越明珠眼里, 戒酒戒烟。 很好,看来自己那笔钱可以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裘德考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直起身后退两步,保持安全社交距离,侃侃而谈:“能够用上这种新型轮椅,想必请来给你做手术的医生医术非凡,看来我的备选计划派不上用场。” 原本打算万一她家医生水平不过关,自己可以利用美国在长沙的商会资源为她请一位目前全中国骨科手术最顶级的外科医生,替她进行二次手术。 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他摊手公布:“好消息,你用不着再吃一次苦头了。” 越明珠不为所动:“坏消息,你欠我的还不清。” 对峙中, 裘德考蓦地笑出声,他走到轮椅后面,装模作样地询问:“介意我来吗?” “只要别出教堂。” “当然。” 裘德考推她行至讲坛右侧。 台上最近处放着钢琴,外观很陌生,至少不像越明珠一直弹奏的那架,从低处视角依然能看清沐浴在金色斜晖下的象牙琴键没有记忆中的泛黄。 这是一架边边角角都在闪光的崭新钢琴。 “之前那台送去了孤儿院,修女说孩子们会很喜欢,我不知道,反正按她所说买了一些孩子需要的衣服、书本、粮食……噢,他们今天去的纺织厂也是由我出面联系。” 想到上次单方面自说自话,曾提到过同伴在纺织厂被碾碎右脚,他最后补充:“放心,绝对安全。” 久别重逢的再会虽然出人意料了点,但是对裘德考来说在失去耐心前能等到她已经是意外惊喜了。 提这个他有点耿耿于怀,为此喋喋不休道:“约法三章,不能调查你,不准向任何人提起你,不可向任何人告知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做到了,或许前两天是有一点想撕毁约定,至少我恪守信用到了今天。”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按住扶手蹲下,认真凝视她眼睛,裘德考无限自信用毫不掩饰的炫耀口气:“你要求我付出的回报,如你所愿,我双倍奉还给教会,赞助他们建育婴堂、孤儿院、安老院,短短一季就一跃成为教会最大慈善家,而这一切全都归功于我们,没有你慧眼识人,没有我东山再起,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告诉过你,这是一笔你绝不会后悔的投资。” “我做到了。” 二十多岁的年轻白人,笑得张狂自负,和之前一蹶不振的酒鬼判若两人。 可以理解。 短短数月就重振旗鼓光鲜亮丽出现在她眼前,除却她提供资金外,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商业头脑敏锐,想要卷土重来光会赚钱可不够。 眼界、魄力缺一不可。 明白了。 这洋鬼子是来冲她耀武扬威,顺带展示他闪闪发光的''功勋''。 越明珠心思百转千回。 口头上却语气稀松平常,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顺着他话回:“你是想说欠我的都还清了?” 意识到自己所呈现出的一切不过是她已经拥有的东西。 裘德考满腔热切在这冷淡态度下渐渐平息,他神情洋溢着的倨傲神气也克制起来。 直到现在裘德考才发觉,对方完全不像自己为今日再会兴奋不已,也许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等他。 来教堂的这条路早已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走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归。 这一次他既不想无功而返,可两人一面之缘太过短暂分别时间又太长,权衡之下又觉得省掉一段错综复杂尚且未知的关系或许是件好事,她就这么消失也不错。 五味杂陈的情绪让他停在原地。 直到看见有人从教堂出来,他问对方里面有没有有一位头发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的小姐? 也许是不太习惯跟外国人接触,对方拘谨地压了下毡帽,中国人基本都这样,裘德考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是例外。 男人说:里面有位学生在祈祷。 未必是她。 裘德考这么劝说自己,可当他远远站在教堂门口,好,他确实比想象中更期待这次重逢。 但是人与人感情无法共通,她没有他那么振奋激动,也不为他没有辜负信赖而感动。 这都没关系。 他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这是位难以讨好的小姐吗? 她天生高贵,目空一切。 自己一无所有尚能屈膝讨好,如今苦尽甘来,别无所求的包容难道会比当初有求于人更卑微? 裘德考打破了沉默,“我是想说,你是对的。” 西装裤难以长久蹲着,他像上次一样单膝着地在她轮椅旁。 不知道是精神面貌缘故还是人靠衣装,看似屈尊的姿势有种推心置腹的坦荡。 语气十分真诚:“金钱我可以还清,人情不行。” “这是我欠你的,永远。” 他认真道。 第148章 痛苦 第一次见面,他看的是头发光泽和鞋饰。 第二次见面,他看的是轮椅材质。 裘德考跟她很像,看人会习惯性先评估对方价值,落魄时是这样,如今得势了更是如此。 不同之处在于他只看外在价值,而越明珠是两者皆看。 如果说商人逐利避害的本性已经刻在他骨子里,那么,由始至终他眼中看到的其实都不是她本人,而是最不重要的那一面。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 不过, 这样也好,利用起来更省心。 进了七月,长沙一日热过一日。 连着下了四五日雨,冗长又苦闷,齐铁嘴难得抽出空走了张家一趟,半身佛在日头下散发着炎炎热度。 嘿,佛爷这 齐铁嘴被晃的眼睛疼,吸热又刺眼的玩意儿。 进庭院刚走两步,老远就看见屋檐下张小楼蹲守在门口,正背对着他脖子抻得老长活像个乌龟王八,也不知道鬼鬼祟祟往里瞅什么。 齐铁嘴上前踢他,“干什么呢?” 张小楼头也不抬:“给八爷您提个醒,今天小姐心情不好,奉劝您一句,改日再来。” 心情不好很正常。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生气会伤心会发泄情绪,没什么大不了。 他就是想不通张府上下谁有胆子敢惹明珠不快?从认识那天起,齐铁嘴就没见她发过小姐脾气。 长沙不缺性子泼辣的女子。 掀桌骂人,翻脸动手,他不太能想象明珠也这么干,偷偷学着张小楼蹲下,竖起耳朵努力去听。 依稀听清这么几句: “谁让你来的?” “我让你来了吗?” “怎么不等我脚伤好了再来?” 致命三问,微弱模糊传了过来。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声,“这不会是在说我?” “您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张小楼神情慵懒,昂着下巴淡定指了指里头:“就这种小姐亲自上阵的顶格待遇,天上地下也就那么一个,您想多了。” 没来的及问他什么意思,一声?呵斥传来:“谁要你的点心!” 下一秒。 ——捆得四四方方以红贴纸封口的油纸包被人愤然扔下,看似力道十足却也只扔到了楼梯中间,滚了几圈才掉到最下头。 还扔东西了? 齐铁嘴忙扶正眼镜,探脑袋往里看。 富丽堂皇的大厅往常还能瞧见几个下人擦擦桌子花瓶摆设什么的,现如今连一天到晚揣手笑眯眯的管家也没了踪影。 见势不妙都躲起来了?只有楼梯口还形单影只站着一人。 凝神细细瞧了一会儿辨认出是谁,齐铁嘴惊得嘶了一声,听到动静对方蓦然回头,一张焦躁不安属于年轻人的脸暴露出来。 看他们那一眼很是不耐烦。 二爷徒弟陈皮? 齐铁嘴差点跳起来,让张小楼毫不留情薅回来,小声警告:“你少管,小姐都没打算让人看他笑话,你要是跳出去了,那一会儿小姐翻脸你上前头去顶着。” 十多天没睡好觉。 陈皮眼底尽是血丝,乌青在眼下淤积,要不是来之前刮了胡子洗了澡,简直和流落街头的时候没两样。 瞧着凶,发呆而已。 良久。 “不是要见我吗?” “怎么,还得我下楼请你不成?” 听着像气消了。 陈皮怔愣两秒,烦躁不安如烟般吹散,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飞似地窜上楼。 远在门口蹲守的两人眼睁睁看着他矫健如豹转瞬消失在楼梯口。 那个狗腿劲儿,张小楼看了都自愧不如。 没戏可看喽~他起身伸懒腰,“八爷您看是再等等还是改日再来?” 齐铁嘴心存疑虑。 陈皮来历很好查,当初二爷收徒他也略有所知,听说是汉口码头一个摆摊杀人的小叫花,传闻他一人就灭了那边的水匪。 小小年纪就手段狠辣,和二爷早年间作风很像。 实在想不明白明珠怎么会跟这种人有来往,听张小楼口气两人似乎还交情颇深,他禁不住胡思乱想,总不能是明珠买凶杀人认识的? “八爷?” “算了。” 齐铁嘴摇摇头,张家上下都见怪不怪,看样子佛爷也没过问,自己又何必狗拿耗子。 他擦了擦额头出的汗,“你叫莲叶过来,我问几句话就走。” 张家来得次数不多。 可一上二楼陈皮就像进自己家,一路径直往明珠房里去。 刚到门口,熟悉的背影纳入眼底,突突慌个不停地心霎时镇定不少。她搁在轮椅上攥紧的拳头很显眼,陈皮多瞅了两眼。 “明珠。” 他避开拳头往反方向去,在她轮椅旁讪讪蹲下,“我给你认错,你别生气。” 这种话听多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一沓沓信被她尽数扔陈皮怀里,“信信信,谁要看你的信,就你那狗爬字谁愿意看谁看!拿走,我不看!” 被劈头盖脸砸了一通,陈皮揽都揽不过来,一边拾起一边瞄她脸色。 肤色莹白,气色红润。 一段时日不见,不仅没瘦下巴也圆润不少,之前到处是刮擦破皮的伤口,现在结疤脱落长出的新肉也看不出区别来。 只是薄怒未消,看也不看他。 他把其中一封试探往她跟前递,顺杆上爬,“我字比狗爬好多了,要不你再看看?” 越明珠还在生气不太想搭理他,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她极尽冷酷和敷衍,气哼哼地只用余光去瞟——白纸黑字,字写得如何一目了然。 顿时恼怒:“还不是很难看!” “是吗?”陈皮不以为意又换了一封,“那你再看看这个。” “你这些信我都看过了,字都一样丑!” 把信都拢好堆在一起,陈皮得逞地瞟她一眼,旋即低笑起来:“原来是都看过了,之前也不知道是谁说,谁愿意看谁看,她不看。” 气话被拆穿,越明珠一怔过后反而怒容渐消。 她抿唇,“我就是看过才想不通,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会要紧到连来探病都不曾。” 从出院,到做手术打石膏,再到养病。 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信上说最近在忙,忙什么只字未提,要是从前还会说去哪里出远门,这次连具体位置都没有那就说明他一直在长沙。 在长沙却不来探望她? 陈皮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把自己所有想法都告诉她,可一见着她打石膏的脚,烦闷感拥堵在喉头。 说什么? 说我一想到你就心烦意乱,连来见你也变成了一种痛苦? 第149章 心软 越明珠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扭头,陈皮眼神一点点沉下来,黑咕隆咚像深不见底的天坑,盯的时间越长脸色越难看。 隐微有一丝狞恶在他眼底滋生,像天坑深处蔓延的裂缝,稍不留神就会天塌地陷。 上次见他这个表情还是在二月红手里吃了大亏,一连好几日都阴着脸。 恨二月红也就算了,我脚伤你不心疼还看出火气来了? 越明珠和善一笑。 素白小手‘抚’上他脸,温声细语:“什么意思,你是嫌我受伤不顶用,还是伤了脚拖累你,觉得心烦干脆就不来见我?” 陈皮阴晴不定的表情没来得及放缓就被她用力一拧,感觉脸皮都快被扯下来了,“不不是,我没有明珠,我我哪里会觉得你烦。” 不是最好。 越明珠没心软,眯眼盯了他许久,直把他拧得龇牙咧嘴,才冷哼一声松开手。 “那是为什么?” “”闷不吭声。 不说我自己猜。 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是因为他憎恨张启山连累她,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医院分别时还好好的,张启山给她找了最好的外科医生动手术,也算有功。 突然之间福至心灵,有功? 她愣了一下。 陈皮做事向来只看当下,很少回顾过去。 当初斗鸡在杀秦淮身上输了那么多钱,他也只痛恨杀秦淮跟他作对,恨别的死鸡不争气,唯独不恨自己贪多。 包括后来杀了一条街引来无数追兵,他也没后悔不该为了一时痛快对那些人痛下杀手,只是恨追兵自寻死路逼他大开杀戒。 他不是个会往身上揽责的人,脑子天生没这根筋。 谁让他不痛快,他就杀了谁。 杀不了就先蛰伏下来,待到时机成熟再将猎物一击毙命撕扯粉碎,没什么比他痛快更重要。 迄今为止,唯一没杀成的只有二月红。 越明珠眉尖若蹙:“你在自责在内疚?” 凡事最怕后知后觉。 还在揉搓脸的陈皮闻言眼底极快闪过一丝不甘。 明珠受伤他初时只觉后怕,恨那匹疯马,恨医生没用,从没想过那天要是张日山在他能比自己更快一步把明珠完好无损的救下来。 可如果。 如果明珠这么想,如果明珠觉得是他不好,是他做错。 陈皮忽然觉得自己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九爪钩依然能顺从心意杀人,只有他自己清楚,手上根本使不出力气。 他没有变弱。 他只是做什么事都会想到明珠,一想到她就痛苦至极,疲惫至极。 越明珠问:“因为我受伤的事?” 陈皮脑子嗡了一下,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虽然奇怪他时隔多日怎么‘幡然醒悟’,但越明珠对付这种事早已得心应手。 她歪头想了一会,说:“那你知道我摔下马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吗?” “害怕?” “大脑空白一片,只剩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怎么会不知道陈皮在想什么。 人会自责,就是觉得本该做的更好,可她坠马那日陈皮已经竭尽全力,但凡他能追上都不会让她受伤。 非要找个错处,那就是他们一起甩开了可以搭把手的张日山。 “我最近一直在想,陷入危险的时候原来人只能顾着自己,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别人。”她看向陈皮,轻声问:“那你呢?” 陈皮缓缓抬头。 “当初我们在荒山野岭被人开着枪追,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只顾着你自己,反而要来背我?”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陈皮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如明珠说的那样,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带她一起逃命的本能。 “如果有一天我们再次陷入同样境遇,我能像你当初奋不顾身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一样,带你一起逃命去吗?” 假如当初踩中捕兽夹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是陈皮,自己能想都不想背上他就跑吗? 不好说。 没有系统加持她未必会牺牲自己去赌。 可直接这么承认有点太冷血,越明珠不太确定地说:“应该能。”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半信半疑,可陈皮听了阴沉的脸色却缓和不少,“之前不是聊过这个,遇到危险你自己先跑,我能解决。” 他低头看向明珠脚上的石膏,惨白无比。 是啊。 十四岁生日那年他们就谈过这个问题。 他让她跑,说等危险解决了他自会来寻她。 “你对我好不光是嘴上说说,也这么做过。” 她目光微凝,声音很轻柔也很缓慢:“是不是因为我说的多做的少,所以你觉得我生性自私,做什么都只会埋怨别人,连受伤都要赖你没照顾好我?” “明珠” “你就是这么想,才一直不来见我。”越明珠打断他,掷地有声:“难道我说错了吗?” 当然说错了,他只是—— 胸口一瞬间闪过被刺痛的错觉。 陈皮被折磨得想破口大骂,自私有什么不好,自私的人才能活得长长久久,他宁愿明珠自私一些。 无数次从窗外偷看她,每看一眼都钻心挠肺的疼,任凭汗水浸透前胸后背的衣服,他一边用袖子蹭满头大汗一边舍不得挪眼。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陈皮浑身僵硬,“我没有,我不用你救,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不是在指责自己。 陈皮从来就不是那种踌躇不前的个性,横冲直撞,胆大妄为,这回想必又是二月红跟他说了些什么。 以前他这个人就特别好忽悠,比如想得快发疯的荣华富贵,一旦让人正中靶心,就一头栽进去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越明珠无奈,俯身摸摸自己拧过的地方,动作轻柔。 “既然没有,下次就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澄净双眼认真凝视进他眼底,“我已经伤了脚,你就不要再来伤我的心了。” 那声音柔软地近乎梦呓,让陈皮心软得一塌糊涂。 一个人辗转反侧的焦躁不安来得莫名消失的也快,甚至现在一想起那些纠结就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他只能厚着脸皮贴进明珠掌心,低声向她服软: “我错了,是我不好。” 第150章 认知偏差 气氛正好,听陈皮肚子忽地传来一声“叽咕”,上次他饿的饥肠辘辘还是两人刚认识那会儿。 如今不缺吃喝怎么连最基本的填饱肚子都顾不上了? 越明珠手缩了回去:“家里新来的厨子听说淮扬菜做的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陈皮意犹未尽,悻然啧了一声。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叫,老子平时亏待你了?不争气的东西。 他忘了自己故意饿着来的,就是想万一明珠气太狠,还能借着肠鸣蹭饭留一阵,她这么心软总不会让他饿着肚子走,一顿饭吃完自己再哄哄总能消气。 难得耍一次的小伎俩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达成了。 很快陈皮就会发现除了不争气的肚皮,还多了个不长眼的在。 行动不便,越明珠日常在二楼就餐。 她不喜欢自己房里油烟味过重,管家特意在二楼整理出一间餐厅供她使用。 和张日山不同,张小楼对端菜送水果这类跑腿差事很积极,不需使唤平日就连她早起一碗的燕窝也抢着送,倒省了捧珠下楼的工夫。 陈皮见识到了姓张的物种多样性。 上菜碍眼就算了,还要废话连天站在餐桌一侧骚扰人耳朵: “小姐有伤在身得忌口,最近吃的比较清淡,今天这个文思豆腐和白汁菜心不错,不枉我蹲守半个多月总算挖来了大酒楼的名厨,这回八爷可不能再说咱们让小姐跟着吃糠咽菜了。” “诶呀,奶汤生蹄筋我特意叮嘱用梅花鹿筋做的,养血通络,强筋健骨,对脚伤有好处。” “蟹黄鱼翅么,主要这也不是吃螃蟹的季节。”张小楼把那盘菜往陈皮跟前端,抬头酒窝一露,“您多担待,鸡茸鱼翅将就着吃得了。” 眼看剩下的荷叶粉蒸鸡、水晶肴肉和野鸡汤还在他手上托盘放着,疑心再不叫停他说个没完,先前齐铁嘴来家里张小楼话就密得很,亏得人家脾气好顶多言语上挤兑回去。 换成陈皮,她微微皱眉:“不用介绍了,你下去。” 张小楼偷偷觑了小姐一眼,见势不妙,收起托盘闪人。 陈皮冷笑。 以前有个张日山碍手碍脚,如今这个爱卖弄口舌,想必拳脚功夫不怎么样。 越明珠没漏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夹了鸡腿放他碗里:“吃饭就吃饭,不要想一些打打杀杀的事。” 看了碗里的鸡腿陈皮没说话,肚子还在咕咕叫个不停也没去管,夹了另一只鸡腿放进明珠碗里。 可能是习惯饿肚子,他打小吃饭都被人骂是饿死鬼投胎。 不管吃再多胃都像无底洞,没完没了往里塞东西仍难有饱腹感,后来大了一些,去争去抢去杀人,可填饱肚子的机会依然很少。 逃难时每次煮的辣子汤也喝个精光。 啃着鸡腿,陈皮突然说了句:“没你抓的那只好吃。”明珠抓的那只野雉,生火烧锅煮得油汪汪的,香得让他恨不得把舌头都一并吞了。 越明珠有点心虚:“是吗。” 不会是在暗示她再抓一次?想起那夜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在随时会有猛兽出没的深山老林守株待鸡很是心有余悸。 没人开垦过的山路可想而知有多陡峭,要不是系统,她就是忙活一晚上恐怕连根鸡毛也碰不着。 稍稍抬眼去瞅陈皮,没了以前的狼吞虎咽。 看来只是随口一说,不然这会儿就该拿似笑非笑的眼神瞥她了。 千万不要以为他很拮据,实则在日常吃穿用度相当舍得,只是大多数时候不爱穿锦衣华服,用他自己话来说就是太暖和、太舒适容易犯困,硬骨头得知冷。 长沙知名老字号酒楼、饭庄他是常客,什么檀木餐具,白银酒具、紫铜火锅早已见怪不怪,往常脚还没迈进店里,跑堂就会到他跟前笑脸相迎唤一声“陈小爷”。 当然这些不是她刻意打听,而是捧珠偷偷告诉她的。 想到这里,越明珠日常画大饼:“那等我脚伤好了,有机会就再抓一只给你。” 听见没听见没,我脚还伤着呢。 就算好了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复健,复健完了说不定还得修养好久好久,漫山遍野去给你抓野鸡你亏不亏心! 陈皮皱眉:“我就这么缺一口吃的,还让你去抓?” 越明珠不高兴:“你什么态度?” 陈皮:“我是说你要是想吃我去抓,怎么能辛苦你去。” “哼。” “” 六菜一汤,越明珠吃了一碗米饭就饱了,剩下的饭菜让陈皮一扫而光。 看着最后开动的那盘鸡茸鱼翅,她清楚自己又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以为他自小长在河边又抓螃蟹就认定他爱吃,其实正好相反,是没得吃才对。 海鲜这种东西没油水,虾蟹不如鱼,除了富贵人家尝个鲜,穷人反倒吃的少,陈皮会吃是没得吃不得不吃,上次他说‘谁告诉你我爱吃螃蟹’竟然是真心话。 想通这点,越明珠意识到原来再熟悉的人也会有认知偏差。 这让她不禁想起二月红,做师父的自己婚后生活枕稳衾温,闲暇之余再去看徒弟就会觉得他冒失激进。 她从不认为感情这种东西会无缘无故产生,就像陈皮渐渐变得体贴有耐心也不是他本性如此,而是潜移默化,外加拜师二月红后在红府耳濡目染从师父身上学来的。 不过,对于陈皮是否该约束脾性这点,她始终持相反意见。 二月红出生即少班主。 年少成名,志得意满,如今琴瑟和鸣自然无心名利权势。 可陈皮不一样,那高处他还没去过,作为师父不鼓励他去攀登就算了,怎么能怪他锋芒太露呢? 就这样, 两个人在彼此不知情的状况下,就早日自立门户一事上达成一致,可喜可贺。 七月末。 齐铁嘴之前来张家勤是事出有因,之后不来也是事出有因。 解九爷一意孤行要迁出祖宅,为此闹得解家上下不得安宁,连小九也私下登门拜访想让他这个神算去瞧一瞧他父亲指定的新居。 齐铁嘴行事谨慎,自己门单户薄佛爷又不在长沙坐镇,他不想掺和进麻烦事里去,事先挑明齐家有三不看。 软中带刚,外圆内方。 解九也很知趣,“多谢八爷提点。” 两人心知肚明。 干这行哪会对风水一窍不通,明眼人都知道那地十分阴邪。 风水上有这么个说法,“山管人丁,水管财”,解家要迁的地方,山是穷山,水是恶水。 这么一件奇闻诡事不怪闹得外人都知道解家不太平。 最近一直闭门谢客,听说解家动土开工,明白这场闹剧已经到了尾声,齐铁嘴这才拾掇拾掇出门放风。 他不白来,除了荔枝点心,坐下不久想着明珠久未出门便告诉了她一则近日轰动了大半个湖南的新闻。 至于什么新闻。 “且容我细细说来。” 画案对面,着一身素色长衫,进屋便摘下的小圆墨镜另换了日常眼镜,齐铁嘴眉眼微微上扬,摆起了如茶楼说书先生一般的架势。 先呷了口茶润润嗓,随后假借茶几当醒木重重一拍,抑扬顿挫来了段定场诗: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 荡尽天下不平事,堪称男儿大丈夫。” 在长沙定居,戏多少会听一些。 越明珠听出这是出自关汉卿的杂剧作品《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原话记得是“三尺龙泉万卷书,皇天生我意何如?山东宰相山西将,彼丈夫兮我丈夫。” 咚咚两声, 心跳久违的躁动起来。 她对齐铁嘴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有了猜测。 第151章 单刀赴会 “残月照影,白露如霜。多少风起云涌,顷刻间就定了乾坤。 随着崇山峻岭中一声枪响,曾无恶不作的土匪山被杀得尸横遍野。 单刀赴会,声势压人,以一敌百的并非官兵而是好汉。 刀光一闪,林摇树晃鸟飞兽散。 一人一刀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皆是断肢残臂、人头滚滚。 土匪人多势众有枪在手又如何? 不一样吓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 谁能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快刀——” 齐铁嘴即兴发挥,铿锵有力将场面描绘的荡气回肠。 费劲啦听了半天,越明珠小声蛐蛐:他废话好多。 经过大脑删删减减再无情剔除掉大部分不必要的修饰词扔掉,总算由繁化简得到了一个黑背老六单刀赴会杀穿匪巢的英雄故事。 反正人没事就好。 她对黑背老六的武力认知全部来自外界,旁人形容再夸张到底没有实质性了解。 这头齐铁嘴已经开始编纂六爷和贼首决战前夕的一段对白。 捧珠:???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她懵懂发问:“之前听说六爷不善言辞,连九门中人都难与他沟通,怎么遇着敌人话就变多了?是传闻有误吗?” “” 张小楼差点笑喷,换只脚调整重心,转头问八爷尴尬不? 当然不尴尬。 摆摊算命见多识广的齐铁嘴这说到兴头上被一个小丫头质疑也不生气,不爱听花里胡哨的无妨。 他放下茶碗,温和一笑:“事实和故事之间自然有所出入,六爷刀快,虽是孤身摸黑上山,除了一两个鸣枪示警,其实大部分人枪口还没瞄准就被他斩于刀下,别看这些土匪一个个平日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碰上六爷算是死到临头了。” “这场面一面倒的惨烈,我若不进行点艺术加工,以六爷的雷动风行只怕登报都未必能有五十字,更别说讲来给你们听。” 一开始小满跑来给他报信说六爷出城,齐铁嘴还没当回事。 黑背老六一年到头不挪窝,久而久之周边人自然能看出这乞丐不普通,先不说他来后治安好了地痞流氓也不来闹事,光是晚上练刀那动静也无人敢小觑。 明白这乞丐得罪不起,日常吃喝往往是今天这个上供明天那个上供,只是黑背老六从不欠人,收了吃食必定扔钱回去,人家也不敢不收。 听小满说起,以为是他没钱了或者酒瘾犯了,打算下斗倒点东西换点银钱。 “可六爷怎么会突然想去剿匪呢?” 捧珠好奇,顺势推测:“难道跟九门有关?” “那倒不是。” 齐铁嘴摇头,唐宋时期长沙盗墓风气就已经盛行,而今长沙周边大大小小的墓十室九空,不想白费力气浪费时间自然得往湘西那边去。 小满通风报信的隔天,狗五来串门告诉他黑背老六出城前曾经有一户人家找过他。 重点是,那户人家最近在土匪山丢了女儿。 不正常。 听狗五这么一说,齐铁嘴从他眼里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困惑,就算跟六爷不熟却也清楚他不是个行侠仗义的好人,千万别以为他来自陕西是个刀客就会锄强扶弱。 能进九门会有几个好东西? 就拿狗五来说,看似仗义疏财一样是个人面兽心肠。 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这才是九门的处事作风,黑背老六也不例外。 大饥荒逃亡下来,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没见过,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主家给顿饭就甘心卖命的打刀客了。 九门其他人一张嘴不是为财就是图色,黑背老六是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喝酒,除填饱肚子外连基本的人欲也全宣泄在练刀上。 想用他的刀,够呛! 要知道上次被说动,还是佛爷亲自出马让他入了九门。 之后就是—— 纵使思绪万千,齐铁嘴回答并不迟疑,“听说是有一户人家的女儿被土匪劫到了山上,六爷拔刀相助,看来是起了侠义之心。” 他倒不心虚自己跟老五私下乱说一气尽把老六往坏处想,当着明珠面却只捡好听了说。 比起外面传的什么黑背老六喜欢女学生,他宁愿信这次出手可能是六爷等的那个人有了什么线索,凑巧而已。 至于喜欢女学生可不是道听途说。 那夜黑背老六趁天黑上山把土匪杀的一干二净,天蒙蒙亮就独自下山了,众目睽睽之下一身血,再联想昨晚山上的枪响,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所经之处,山下众人纷纷躲避,六爷那势头也没人敢上前问话。 没多久互相搀扶逃往山下的学生们就和上山探查的官兵们会合,据她们所说,黑背老六提刀进了关押她们的屋子,一一看了她们脸,又让她们说话,之后之后就走了。 既没有欺负她们,也没有安抚她们。 要不是之后莫名其妙的言行,好像他上山真就只是为了杀土匪。 简直天方夜谭。 那可是官兵几番围剿都拿不下的土匪窝,他孤身一人就杀得百余恶人溃不成军,片甲不留? 还毫发无伤,开什么玩笑。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信。 后来再一打听,九门黑背老六,嚯——原来是长沙九门。 这件事很快传回了长沙。 齐铁嘴得知消息时,黑背老六那条街早已被各路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完了完了完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当时就知道要遭,赶紧去找二爷。 不到半日就听说杀人了,六爷刀快都没瞧见他拔刀就人头落地。 出了命案上头肯定要来走个过场,幸好张家消息灵通早早去打了招呼,把事情处理了。 就算是这样,六爷喜欢女学生的谣言也没断还越演越烈,齐铁嘴是真怕明珠哪位同学也出于好奇去一探究竟。 虽然以前在道上九门就远近闻名,可这名声多是来自佛爷。 经此一战,其他几门也声势渐涨,连他这个开小香堂的齐八爷也威风不少。 捧珠半信半疑:“想不到六爷刀快,心肠也好。”她在红府听了不少大土匪的发家史,这些人和九门类似,都是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一个比一个狠。 只是九门多为倒斗发财,说出去也算靠手艺吃饭。 不像这些湘西土匪专门祸害老百姓,动辄就去镇上县里劫掠,不管是贫民还是官员通通杀光烧光,享乐尽兴后留下一座人间炼狱。 齐铁嘴只听她前半句,点头称赞:“六爷的刀想来当世无人能敌。”按目前这个话题往下发展,只怕很快会延伸到其他人身上去。 思忖片刻,他又讲了件六爷大冬夜喝酒练刀练得浑身直冒白烟的趣事。 又聊了会儿,时间差不多齐铁嘴便起身告辞。 回去这一路不知为何心神不宁,越近越是惴惴不安,回了小香堂小满在门口左右徘徊,见了他苦着脸直使眼色。 还不等他作出反应,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小满身后。 从前不觉得自家伙计行止畏缩,此刻让身后人这么一衬感觉他又矮又瘦像只缩头缩脑的猴子。 齐铁嘴嘴角一抽:“六六爷” 第152章 听声辨位 暑假过了一半,越明珠拆了石膏开始复健。 今年夏季热得人头脑发昏,为了有一个好心情进行复健,她选择搬回更适合养病的越园避暑。 得益于之前每天早晚坚持不懈让莲叶进行两次按摩,几个月了,右脚没踩地拆了石膏和左腿并列在一起也不见萎缩。 就是右脚太久没活动很僵硬,除了脚趾能够稍稍弯曲,足弓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 她每天用助行器在游廊来回练习走路。 走累就坐下休息顺便赤脚踩竹筒,竹筒后滚脚尖点地,竹筒前滚脚跟着地,医生说这是为了让关节更灵活,让她动作务必到位。 滚竹筒还好,最痛苦的莫过于走路。 每走一步都像有千根针从肉里层往皮外层扎,仿佛脚里埋了颗海胆,一落地那些刺就会挣扎着从皮肉里钻出来,第一次痛得她差点跪倒在地。 越明珠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自己可能被美人鱼附体的事实。 她热泪盈眶:天啊,美人为什么要踩在刀尖上走路,痛,太痛了。 仰头把眼眶里的热泪眨了回去,她吸吸鼻子,问张小楼当初做手术除了开刀是不是还给她埋了钉子在里头,不然怎么这么痛? 张小楼站在门口余光悄悄往里瞟,小声说没有。 越明珠闷闷不乐:“我今天不想看见你。” 潜台词:滚。 “” 张小楼揉了揉鼻尖,无奈‘滚’出小姐视线范围。 好在有金大腿的金口玉言作担保,她不觉得张启山会骗自己,更没怀疑过自己可能会变成瘸子,思来想去只是复健过程艰难了些。 忍。 随着练习时间增长疼痛也在减缓,加上莲叶跟在身边每次她停下休息都会帮忙按摩放松,右脚恢复的不错,灵活性也渐渐上升。 又一日在水榭小憩,她被按得昏昏欲睡,捧珠小声来报二爷携夫人探望。 穿好鞋袜,让下人们收拾一下,越明珠在水榭接待他们夫妇二人。 丫头自成亲以来就没怎么出过门,小病不断,这次也是太过担心,哪怕从二爷和陈皮口中听过明珠无碍,可她在病愈后坚持亲自来看一眼。 越明珠感念人家一番好意,撑着助行器走了一小段路给她看。 比起刚开始走两步就疼得面目狰狞,现在情况就好多了,只是右脚还是有些吃不住力。 不过她自认恢复的相当不错,结果一回头,丫头望着她眼眶微微泛红,二月红也罕见的有些沉默。 怎么了? 越明珠好好站定,一头雾水。 还能怎么了。 张小楼抱手站在水榭外叹气,不到五米距离,气喘吁吁,脸颊生晕。 一个原本活泼起来像林间小鹿的千金小姐,如今走起路和初生牛犊一般,虚软无力、颤颤巍巍,就算是陌生人见了也要惋惜一二,更何况是熟人。 捧珠扶她回去,丫头眼底忧虑一闪而过,收好情绪过来帮她拭汗,只字不提她看起来有多狼狈,轻声叮嘱她要听医生的话坚持锻炼。 明明自己身体也不好,对她人苦难却仍然感同身受。 越明珠乖乖点头,不管她问什么都如实回答。 听着两人对话,二月红花了几分钟回忆,那时好像明珠刚来长沙不久,似乎也是一个酷热难耐的日子。 他神色如常,适时附和两人,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 不知是天气燥热人心浮动,还是天性使然。 在他身边待久见多了不如自己的人,原本还潜心打熬筋骨的陈皮突然有一天跟他说要加快进度,想学些更有用的东西。 二月红没第一时间回应,思考片刻,微微颔首:“好,那我教你听声辨位。” “听声辨位?”入了红府小半年,陈皮早已脱胎换骨,那时便已有了狷狂之态,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师父你再教我点别的,这个我会。” 河边抓螃蟹要是不防着点,早被其他人踩下去了。 二月红反问:“你会?那你知道明珠几时进的红府,如今已经走到曲溪回廊了吗?” 陈皮一愣,冷淡表情如水化开:“明珠来了?” “连她脚步声都听不见,这听声辨位看来你也只会了皮毛。” “” “不服气?” “” “那我问你,她现在在哪儿?” “” “蠢,她在水池前没动,考虑该从石阶上过还是绕路走。” “” 二月红看他眉眼燥郁,知道他这是怕明珠在水石上滑倒。 “你要能在她进院前听出来,为师下午给你放假。” 陈皮掀起眼皮,“一言为定。” 红府这么大,二月红耳力倒也没好到她一进红府大门就知道,只是借机骗骗这不逊徒,现在距离近,他便侧耳倾听。 明珠没练过武,脚步也不沉重,很轻盈。 他微微摇头,石阶有水也敢单脚跳着过,到底是小孩子,四下无人就悄悄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单脚双脚停了,跳,一步,两步,双脚跳” 二月红字斟句酌,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非磨得陈皮脸色冷硬、心急如焚才肯开口,徒弟心思直白浅显的可怕,根本不需他这个师父费心煎熬。 最后两个石阶,听声音明珠应该是谨慎迈过了最后一个。 二月红轻挑眉,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陈皮有段时间老想着练轻功,每天都要从水石上折返无数次,最后一个石阶让他踩坏了,能过人底柱也稳,只是左低右高漫了点水上来,下盘不稳的人从上面过容易湿鞋。 “过了水榭。” “快进院落了。” “还有” 陈皮打断:“不到一百米。” 他已经听见了,明珠脚步声和府里其他丫鬟截然不同,况且她的小皮鞋有跟,即便距离稍远也很容易辨认。 “不到五十米。” “三十米。” “十步。” 陈皮没再说下去,他已经看见映在房间边缘琉璃花窗上的身影,斜阳入内,如浮光一般轻轻掠过,一窗一景,步步渐近。 二月红语气平静:“下午给你放假,这听声辨位学还是不学?” 陈皮早早等门口一侧,头也没回。 二月红却仿佛已经听见答案,端起茶杯,遮住唇边浅笑。 第153章 无人在意的PlanB 然而二月红如今却笑不出来。 见过她富有生命力的一面,眼下伤病带给她身体上的虚弱才更令人于心不忍。 不可否认,他就是对跟九门截然相反的人存在特殊偏爱。 柔软纯粹的人理所当然该得到幸福美满的一生,障碍皆由他人扫平。 他希望陈皮可以成为那个人,可又无比清楚这个弟子秉性刻薄,残忍轻狂,不招惹是非就不错了,只怕没有替明珠兜底的余力。 “费力可能是右脚不太习惯我现在的体重,再多走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好了。” 她掩嘴窃窃私语。 这么说不完全是为了安抚丫头,受伤以来越明珠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日常又有各种补钙滋养气血的食疗供养,脸都圆了一圈。 丫头怜爱地摸摸她,“都是福气。” 越明珠十岁前就脸胖手胖脚胖,圆嘟嘟的十分讨喜,长辈都爱抱她,抱久了坠手不免呼吸急促。 小小的越明珠可精了,早学会了装可怜,故作伤心地问是不是自己太重了,被萌到的长辈们就会许诺各种礼物和说好话来哄她。 听得最多的就是“这都是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 此刻从丫头口中重温旧梦,更是信心满满,“不错,我一直都很有福气。” “就拿寻亲来说,要不是我福大命大怎么会碰见陈皮,他一路护我送来了长沙又好运气地遇上不计回报待我好的夫人和红先生,红先生还正好认识表哥。” “这不是福气还能是什么。”哪怕自觉得意,眼眸也清凌凌如泉水,“正所谓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愿夫人和红先生一生无灾无病,白头到老。” 婴儿肥尚未褪去的脸灵动又纯真,珠圆玉润的小姑娘双手合十,虔诚认真。 别说身旁的丫头,就连对面二月红听到她这一席话,俊美无涛的脸庞也不禁镀上一层柔光。 以他的地位财富,阿谀逢迎的人不知有多少,能触动他的寥寥无几。 当齐铁嘴走进水榭,和煦温暖的氛围差点以为自己误入一家三口的幸福日常。 “怎么感觉我来的不是时候。”他低声嘀咕。 不过来都来了,见二爷身边有位子就简单打了声招呼凑近坐下。 聊起近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六爷,齐铁嘴大吐苦水:“你们是不知道那天一回去看见他堵在家门口,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还有我那个伙计就知道使眼色,也不想想他绿豆大点的眼睛能挤出个什么寅卯来,但凡派人传个口信呢。” 当时一看六爷那脸色,他就暗道要遭。 果不其然还是为了上次那卦,好不容易才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让他把人给糊弄过去了,当然也不全是糊弄。 这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谁知道下次找来的会不会真是他要等的人呢? 二月红轻摇折扇,“你今日不也全须全尾的来了,何必说的如此吓人。” 正如佛爷所说,别看这算命的一天到晚谨小慎微,听到点风吹草动恨不得卷铺盖走人,其实人家胸中自有沟壑旁人也未可知。 齐铁嘴不好意思抬杠。 这才刚给自己缓刑一年,明年要还不成,佛爷不在就只能靠二爷救他一命了,可不得姿态放低些。 他自言自语嘟囔几句,见捧珠要上茶忙道:“不用上茶,给我来来你家小姐喝的酸梅汤就行了。” 熟络地点完饮品,喟叹道:“命这种东西有时候很玄妙,如今觉得烦不胜烦的名声,又未尝不是缘分的契机。” 只希望,这缘分来的早一些,别再折磨自己这个无辜之人了。 话已至此,齐铁嘴便不再多谈。 之后偶然聊起二月红徒弟,他说想不到明珠会认识,几人自然而然提起那段往事。 知道陈皮是她给自己找的保镖,齐铁嘴不由哂笑:“明珠小姐眼光独到,能被二爷收入门下可见这位高徒天资出众,这还没出师我就已经听了不少传闻。” 这不是反讽,出名要趁早,在他们这一行大器晚成不是什么好事。 想起上次匆匆一瞥,若不是小小年纪就已杀人无数,当时不含恶意针对的那一眼,也不会无意染上许多九门中老练狠辣之辈令人胆寒的残忍。 这就是缘分的奇妙之处。 天差地别的两人也能凑到一块儿去,那自己当日‘买凶杀人’的猜测也不算离谱。 齐铁嘴就顺势问了一嘴:“来长沙这一路危险重重,你就没考虑过再多雇一个保镖给自己加道保险?” 朝夕相处之下,二月红和丫头也很清楚陈皮的性子,虽然对两人之间的情谊从不存疑,这会儿听齐铁嘴这么一说,却也难免好奇。 “当然考虑过。” 提及自己当初背着陈皮偷偷找pnb的行为,越明珠颇为自豪:“不瞒你们说,看人这方面我还从来没走眼过。” “除了陈皮的确有一人也很适合做保镖,他是第二个我一眼见了就觉得很不一般的人,唉,说来可惜,当初我还特意去跟人家套近乎了呢。” 还真有? 齐铁嘴好奇追问:“结伴而行对彼此都不是件坏事,怎么就没谈妥?” “嗯,感觉时机不太合适。” 总不能说怕他染上烟瘾,发起狂来多生事端?! 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主要是怕陈皮不同意,万一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二月红微微皱眉,“安全起见,他应该不会抗拒多一个人保护你才对。” “那是现在。” 越明珠忍住斜他一眼的冲动,徒弟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吗? 请不要对爱徒滤镜太深。 害,提起过去,她就忍不住为曾经的自己掬一把心酸泪,“我们关系一开始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好,是逃难过程中一点点变好的。” 丫头意外:“你们还有关系不好的时候?” 连光明正大听墙角的捧珠和张小楼也惊奇地竖起耳朵。 别说看多了两人相处的人,就算是不太清楚内情的齐铁嘴也见过她对陈皮大发雷霆又骂又扔东西的模样,这关系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难得说句实话居然没人信? 越明珠不胜唏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无人懂我的寂寞与忧郁。 不过不怪他们存疑,毕竟眼见为实。 真要细究起来,逃难的时候他们关系不算太差,陈皮还不得口是心非的给她烧热水。 倒腾着大脑中的记忆,从后往前捋,嘶——还真回想起了那么一两件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非常气愤,拳头都忍不住硬了的黑历史。 “小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黑历史太凄凉,连捧珠都被她沉重的表情吓到了。 越明珠抬头看了一圈。 发现似乎每个人都对陈皮会对她不好这件事难以置信,连跟陈皮不太熟悉的齐铁嘴都有些疑惑。 除丫头外,她知道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对陈皮为人处世存在一定的反感和不信任。 偏偏在对她好这件事上,他们却不约而同的笃信不疑。 觉察到这一点,越明珠心情豁然开朗,坦率道:“那时候我们刚认识不久,关系自然不比现在,再加上我又老做蠢事,他自然会生气。” 说到惹陈皮生气,她忍不住皱起鼻子,“像去当铺当镯子这件事,是我太笨了,我没有想到当铺掌柜会反过来诬陷我镯子是假的还把它没收了。” 捧珠暗暗起了杀心:“以陈皮的脾气知道后一定很生气?” 虽然她对陈皮带小姐出门却没照顾好小姐这件事始终怀恨在心,但是敢欺负小姐的人,她坚信暴躁的陈皮绝对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 是啊。 越明珠小撇嘴:“他气的大骂我是废物。” 一个大废物,一个小废物。 她和春申坐在一起狼狈地等他,天知道当时斗鸡输惨了的陈皮回来见到他俩是什么心情。 “后来逃难路上还威胁要打断我的腿,给我吃有毒的果子,嘿嘿,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毒哑了呢。” 记忆比较久远,印象最深的要数逃难相互依偎的那段日子,被追赶很无辜也很辛苦,可回想起来也还算温情。 “不过正是在这种相处中我们关系才慢慢变好起来的,他给我吃毒果子是因为不知道果子有毒,吃的比我还多,第二天我就好了,所以那次经历也算有趣。” “你们别看他嘴上说的凶,其实还蛮好哄的,后来我脚真受伤了也没有扔下我不管,那么难走的山路一直背着我” 她前面说得直叹气,后面又洋溢出笑容来。 全然乐观的天真心境与一次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的灾难性处境,造成了一种足以令人晕眩的极端反差。 空气逐渐滞重起来。 然而她无知地还在继续念叨着陈皮后来对她的好,根本没人听得进去,甚至于他们每个人脑海中都只剩下: “废物” “打断腿” “喂毒果子” 二月红:“” 丫头:“” 齐铁嘴:“” 捧珠:“” 张小楼一言难尽地捂住脸,“小姐,你醒醒!” 第1章 他叫什么来着 关于女主:利己主义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永远不要相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和系统说的可以信一半。(最爱的是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回报。) 关于系统:是真的很废。(不会长期在线,单纯为了剧情需要。) 偏万人迷(属于路过的流浪狗都得是女主舔狗)、cp未定(不管她看起来要跟谁在一起都不是真的,暧昧向,爱嗑哪对嗑哪对。) —— 越明珠已经盯着一个人有十多分钟了。 【你确定他靠谱?】 系统瞄了眼面板上的数值,非常肯定,【靠谱,方圆十里你都找不到武力值比他更高的保镖了。】 越明珠不是很信。 她盯了对方那么久,也没见他过来警告自己两句。 说好的武力值高呢?不是说她异想天开能有什么飞檐走壁的轻功出现,但是作为她未来保镖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 这是高手? 再说了,对方那个青涩都掩盖不了的阴狠面相,一看就不是什么能沉得住气好相处的性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哪怕五官生的还行,就是扮相也很像乞丐啊。 系统很尴尬,毕竟这是它给宿主兑换技能后用最后的一点能量值找到的保镖。 【他确实是个乞丐,不过你放心。】系统找补,【他是个有本事的乞丐。】 说来说去还不是乞丐。 不过这样也好,越明珠看得开。 要真是什么一眼看过去就厉害得不得了的大人物,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敢上去就狮子大开口让人给自己当保镖。 万一被撅回来:你算老几啊,出得起几个钱啊。这还是轻的。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可没少遇见一些欺男霸女的惨案,当街杀人抢姑娘的都有,那场面叫一个血腥残忍,吓得初来乍到的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能苟一天是一天。 越明珠蹲在角落里,低头扫视了自己一遍,恩,没胸没屁股脸上擦了灰,一身旧棉袄也裹得自己严严实实的,要不是头发长了点,说她是个瘦巴巴的男孩子也有人信。 在这个坏人横行霸道的年代,这个扮相多安全。 就这么走了会儿神,等越明珠再抬头去看自己的目标任务,就发现他把一个小孩给扔江里了,还十分粗暴的用脚踹他不让上岸。 不知道是这个年代太残酷,孕育出来的人都特别残忍,还是对方本身就不是什么善茬。 越明珠没说话。 系统害怕宿主会疑心自己想谋害她,干笑两声,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就见越明珠笑了一下。 系统莫名打了个寒颤。 越明珠点点头,【不怜悯弱小,这个人确实不错。】 系统疑心她在说反话。 越明珠:【打小孩子,说明这个人道德底线不高。】 保镖嘛,杀心越大越好,要道德干什么。 至于会不会被反噬,越明珠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她是越明珠诶,训狗界的大师,名声大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要是会被狗咬,那还训什么狗,改行去当兽医不行吗。 切。 看他生嗑螃蟹那样,越明珠迟疑了下:【螃蟹里有寄生虫吗?】 系统没敢告诉她,那螃蟹还是对方打捞起的某具已呈现巨人观尸体的头发中抓出来的,不好说螃蟹吃的是不是腐尸上的腐肉。 系统避而不答:【反正你不会长寄生虫。】 这倒是真的。 来的这几天,作为一名现役乞丐越明珠就没看见过特别干净的地方,江边草丛边多的是蚊虫蛇蚁,她没钱没地方住,少不了荒野露宿,就这都没被毒虫叮过。 看着目标走远,一群小孩追着他远远扔着石头的寒酸样儿,实在看不出他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越明珠不紧不慢的跟在他后边进了城。 走到岔路口,她问系统:【你之前跟我说他叫什么来着?】 【陈皮】 系统有问必答:【他叫陈皮。】 第2章 一百文杀一人 等到第二天越明珠熟门熟路的继续开展盯梢活动,她发现陈皮随身带了块木板,木板上写着一百文杀一人。 一百文。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多,别看她现在身无分文,越明珠还是挺挑的,难怪系统选了他。 不管这个人本事到底如何,他实在便宜的过分。毕竟,能挂着这种牌子出来,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就是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没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看的越明珠唏嘘不已:亡命之徒,真是可怕。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陈皮这种能明码标价的做法,反而让越明珠安心许多。 至少他把自己想要什么已经摆出来了。 不过。 越明珠一脸沉思:【系统,我们有钱吗?】 系统装死中:勿cue。 来汉口码头想打探一下走水路去长沙价钱的那天,越明珠眼睁睁看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被一个满脸横肉光膀子的男人扛着就走,毫无预兆,完全是突发事件,小姑娘父亲伸手去拦直接被那人反手一刀削了半个脑袋,脑浆撒了一地,她母亲当场就疯了。 整条街没人敢出声,包括越明珠。 在法治社会长大成人的她见过最可怕的场景也不过是短视频里刷到的杀人远景,还是打了码的那种,如此真实血腥的一幕在眼前上演完全被吓傻了。 一夕之间,小姑娘家破人亡。 等男人扛着尖叫崩溃的小姑娘走了,议论纷纷的众人才让她听了一耳闲话,意思是被哪个恶匪头子看上了,让手下给掳回去的。 看上? 那小姑娘就身体发育状况来说,确实比瘦巴巴的越明珠要好一点,但离含苞待放都还有点差距。 无非是皮肤白点,五官清秀了点。 就这样都被坏人当街强抢。父母敢拦,就直接让你家破人亡,无牵无挂。 这已经不是人了,连畜生都不是。 越明珠一下子就深刻认知到自己来了个怎样吃人的世界。人们习以为常的麻木表情,被破席子卷走的尸体,街坊邻居熟稔的泼水清理血迹的举动,无一不在告诫越明珠这个世界的畸形之处。 不寒而栗。 然后她就站在长江边逼着连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废物系统用它口中的最后一点能量值给自己兑换了一个削弱存在感的技能保平安,不然她就直接跳江,大家一拍两散,也别提什么去长沙寻亲的事了。 所以,也实在不能怪人陈皮被盯梢了好几天连她根毛都没发现。 越明珠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要是有钱,她也不至于风餐露宿了三天。 那换个问题。 【你说他会接受赊账吗?】 系统没敢不理她:【应该不能,咱们先缓两天再说。】 应该? 不能就是不能,应该不能,那就是应该能的意思? 一直蹲着偷瞄陈皮的越明珠站起身,走向刚强撩了一个小姑娘不成反被泼了一身冷水的陈皮,【行,那我试试。】 系统震惊。 不是,它说什么了你就试试? 都说了应该不能,那就是委婉的不能的意思! 你信不信试试就试逝!!! 码头上,被淋了一身冷水消了火气的陈皮被边上人嘲笑,正想扛着自己的木板走人时,迎面来了个人挡住了去路。 先前被他盯恼了的女孩已经十七八岁,肤白腿长,叫他莫名的心烦意乱,而面前这个,还没他肩高,仰头看他的小脸瘦尖尖的。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屁孩儿。 前头那个扔了他脑袋一石头的臭小子身边有个身强力壮的纤夫在也就算了,这小丫头片子孤身一人竟然也敢拦他的路? 还不等他发火,小屁孩儿已经指着他的木板开口了:“请问一百文杀一人,是真的吗?” 这一瞬,陈皮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的泼天富贵难道要来了? 上下扫视了小屁孩儿一番,就这穷酸样儿怎么看也不像有一百文的模样,而且那双眼睛—— 先前被江边冷水浇灭的烦躁感又升起来了。 陈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双望着自己眼睛,他从小到大,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人都见过。 那些混迹在底层讨饭吃的人眼里,写满了腌臜和不堪。 什么丑陋,什么恶心,就盛满了什么。 那是被生活和求生折磨到浑浊的眼神,偶尔望着江面,陈皮也会在自己眼中看见这样的眼神。 但是眼前这双眼睛,和他见过的所有人眼睛都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让陈皮想到月亮在江面上的倒影,晃的他眼睛有点发晕,让他想像伸手搅碎那一滩景象,比如手指戳进她眼睛里搅碎眼珠,让她再也没法子盯的他心烦。 不过杀心仅仅维持了一秒就被他渴望已久的荣华富贵打破了,陈皮耐着性子回:“只要钱到位,让我杀谁都行。” 问题是,你有吗? 陈皮满脸质疑。 他实在瞧不出这个灰头土脸除了双眼睛一无是处的小鬼能有一百文钱,陈皮扛着木板,神色冷淡。 任谁都想不到他心里冷冰冰的想着这小屁孩万一是来耍把式的,一会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眼珠子抠下来捏爆。 系统已经被吓傻了,一直对着越明珠碎碎念都吓没了,生怕他一个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宿主给咔嚓了。 越明珠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到他们,往前走两步冲陈皮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陈皮扛着板子跟过去。 不爱动脑子的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很像仙人跳。 等两人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系统已经忍不住对着宿主碎碎念起来。越明珠则是一脸镇定的冲着陈皮抬起右手,然后把袖子往上一提露出手腕给他看。 陈皮一脸问号:“搞莫子?” 他心里还想了下,就这干瘦的体格就算砍掉整个胳膊都不见得能卖二十文钱,这小鬼要拿条胳膊当一百文他可不干。 越明珠当然不可能是在给他掂量自己胳膊上这点肉,虽然她离骨瘦如柴还有点距离,但也确实有点瘦巴巴的难啃。 见陈皮这人实在是脑子不会转弯,她指指自己手腕上一直被衣袖包裹住到现在才露出来的镯子,“这是玛瑙镯,我可以去当铺当掉,一百文肯定是有的。” 话音刚落,越明珠就发现陈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陈皮:“你什么时候当?” 他问的很急。 越明珠也没吊着他,“我得先观察你一段时间,毕竟不管当多少对现在的我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我怕自己人财两失。” 陈皮有点心烦,眼看着自己的生意马上就要开张末了来个突然刹车,换谁心里都憋着一股气,疑惑: “观察?你要观察啥?” 越明珠把袖子放下,“我要观察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本事,也是不是真的很信守承诺。” 陈皮一瞧见不着自己那一百文了,索性撇开脑袋,懒得看那双让他心浮气躁的眼睛。 他说:“明码标价,说一百文杀一人就一百文杀一人,老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上边儿了,骗你做莫子。” 瞧出他不耐烦了,越明珠考虑了一下,见他烦躁的开始抓头,担心他头上可能会有虱子便连忙说道:“那这样,我们约定三天,三天后不管我观察的如何,我都会拿一百文来。” 陈皮想了想,三天后,行。 他一点头,越明珠松了口气,陈皮也不废话转身就走。没瞧见他身后的小孩儿悄默默的拍着胸口,暗自希望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不会从他身上被风吹过来几只虱子到自己身上。 一直到人走远,系统才颤颤巍巍的开口讲话:【你,你要挡掉你娘的镯子?还有,你就不怕他杀了你抢走镯子?】 越明珠被这个系统的愚蠢和奇葩给震惊到了,这时候倒也不很奇怪它的前任宿主为什么坑了它一把后把它一脚踹了。 换成她飞升成仙,身边的还有一个屁用没有的垃圾系统,她也踹。 预约成功的越明珠走路脚步都轻快了许多,重新开启技能降低存在感,她哼着歌:【你怎么不说,我给他一百文后,他用那一百文杀了我?】 一百文杀一人,这不也算完成了单子吗? 就是有点一锤子买卖,很伤信誉。 系统让她一个没成年的小破孩去雇佣一个亡命之徒当保镖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对方可能杀人越货。 现在两人成功接头了,它开始马后炮。 在越明珠看来,蠢,且多余。 没发生的事提什么? 观察了陈皮几天,她发现陈皮根本不像个会讲信誉的人,他没有伦理纲常,雇一个这样的人当保镖陪她去长沙找亲人,她半路不被杀了抛尸就算万幸。 不过没关系,越明珠懒得计较系统低劣的智商,这个陈皮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系统挑他,绝对是有它的道理。 不过不能全信,要不然她也不会观察了三天才下手。 至少刚刚这一通交谈,她就发现一件事。 系统:【什么事?】 越明珠:【陈皮要的这一百文,一定不仅仅是一百文的意思,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含义在里面。】 所以,为了这个隐藏的含义,他确实会收敛许多。 但是对于要雇佣他当保镖来说,这件事还不够,去长沙路途遥远,少不得要经历重重难关。 这些难关万一超过了他对一百文的预期,或者说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耐心,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越明珠微笑:【还有三天,不着急。】 第3章 投喂中 翌日。 越明珠起了个大早,在这个年代再懒惰的人也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可能勤劳就是刻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越是年代久远,越是勤奋上进。 比如陈皮。 如果被那些枉死在陈皮九爪钩下的亡魂知道有人说他勤奋上进,估计能把被他捅穿的脑浆甩越明珠一脸。 可惜,人死是不能复生。 从抠抠搜搜的系统那里照惯例签到领了些早点填饱肚子,越明珠往码头上去,盯梢了三天她知道陈皮会去码头讨营生。 不过他吃的不好营养不良就瞧着很瘦,在码头上做苦力的基本都是肌肉扎实的大汉,根本没人瞧得上未长开仍是少年体格的陈皮。否则也不会在他摆了杀人的摊子,还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嘲笑他。 就没把他当回事。 今天越明珠的运气很好,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就碰巧遇见了陈皮,对方正打着哈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和她往一个方向走。 看他揉着肚子饥肠辘辘的样子,也不像有钱吃早餐。 这不是巧上加巧嘛~ 越明珠毫不见外的跑过去跟他打招呼,“早啊。” 陈皮默不作声的走自己的路,昨晚睡不太好,这会儿也懒得理睬她。 越明珠也不失落,把挎包里的油纸袋拿出来,“面窝吃吗?”这是她早上吃剩下的,扔了实在浪费,在这个年代吃不饱的大有人在,浪费粮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一下子就吸引了陈皮,他一点也不客气的接过油纸袋就吃起来,边吃还边说:“一百文不变。” 意思就是吃了你的东西,该收的钱还是照收不误,一文不能少。 也就是白吃的意思。 “我知道。” 陈皮吃的急,一大早也没喝水,不小心噎住了,硬憋的脸红脖子粗。越明珠瞧了好笑,把用绳子缠挂在身上的葫芦取下递过去。 “不介意的话喝这个。” 里面装了水。 陈皮拔了塞子就往嘴里灌,喝了两口终于把食物艰难的咽下去了,“热的?” 当然是热的,这都入冬了喝冷水多拉嗓子。越明珠点点头:“生水喝了容易生病,我习惯烧开了喝。” 陈皮冷哼了一声,嘲讽道:“穷讲究。”也没说还给越明珠,就自己拿着葫芦边吃边喝。 直到面窝吃完,他才把装水的葫芦扔给越明珠。越明珠没接只是站着任由葫芦掉在地上,好在地上土多滚了两下也没摔破。 连句谢谢也没有陈皮抹了嘴就继续走,走的还越来越快,他这个人脑子里似乎天生就没有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这根弦。 相当无情无义。 系统有点担心自己宿主,硬着头皮道:【至少,至少他没赶你走,这也算是一种进步。】 越明珠根本就没在意这个。 她其实更嫌弃这个被使用过的葫芦,盯了好几眼实在不是很想回收它,而且她有个习惯,和花花公子兼慈善家的超级英雄托尼史塔克有点像——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考虑到以后还要跟陈皮打交道,他还是自己认定的保镖,越明珠深呼吸了一下还是蹲下身把它捡起来重新挎背上。 至于系统说的话。 越明珠不以为意,【你什么时候见过,整日和同类厮杀抢地盘的野猫被人类喂食过一次,就放松警惕接受圈养?】 【你之前不还说他是狗吗?】 系统有点杠精天分。 【被驯服之后他才是狗。】 系统悟了。 自己的新宿主是在表达自信,看见陈皮的第一眼就笃定自己能驯服他。这觉悟,这心性。 系统骄傲了。 还是自己眼光好。 【宿主你现在是想要喂熟他?】 【喂熟?倒也不是】越明珠想了想,想起一件旧事来说给系统听,【我以前有个闺蜜很喜欢猫,她自己养了一只还不忘在小区发散爱心。有一只新来的特别弱小,她爱心泛滥,一喂就喂了三个月,可惜那只猫始终都没让她近过身。】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她撞见另一个阿姨也在喂它,和面对她一靠近就跑远不同,那只猫很亲近那个阿姨,又是喵喵叫又是扒腿让呼噜毛。】 系统:【这是已经认主人了?】 越明珠笑,【我闺蜜去问了才知道,那个阿姨比她提前了半个月喂,次数没她多,只是一周喂一次,喂的也只是能糊口的普通猫粮。】 【所以?】 【所以第一次接受到的善意总是特别的,不排除那个阿姨身上可能存在着什么特别招猫喜欢的磁场,又或者是我闺蜜身上有她家猫的气味才被排斥靠近。但是很显然,在那只猫心里,不管之后有多少人投喂它,它会记住的始终只有那个阿姨。】 系统好像有点听懂了。 越明珠脚步轻快的追上去。 这一路陈皮都没再往身边看一眼,不让他开张就别耽误他赚钱,入冬后螃蟹也不好钓,他必须攒些钱好过冬,避免饿死。 越往码头走风越大,一张嘴就往嗓子眼灌,越明珠把围巾往上拉,蒙住半张脸。 就这么两人沉默着走到码头,发现堤岸上早已围了一圈人,不知道是在看什么。陈皮往人群里钻,越明珠也下意识跟过去了。 系统都没来得及拦。 岸边的渔船上淋满发黑的血迹,甲板上有三具尸体,虽然都没了头颅,但是越明珠惊愕之下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属于之前陈皮搭讪失败的那位少女。 对比起前日的水灵泼辣,现在的她只是一具冰冷僵死的无头尸。 花朵一般的年纪。 一夕之间,凋零的还不如残花。 越明珠庆幸自己怕冷早早用围脖挡住了鼻子,不然沿着江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再加上这凄惨的白花花分尸现场,她可能就要吐了。 退出人群,她打着寒颤躲到后边儿。 系统担心道:【宿主你没事?别怕,降低存在感技能还是很有用的,只要小心谨慎些一定不会让你被那些恶人注意到。】 越明珠才不怕。 她要是怕,早在第一天看见杀人现场,杀人犯还毫无顾忌扬长而去的时候,就该跳江跟系统同归于尽了。 【我不是怕。】她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看见尸体。 第4章 谜语人 越明珠陷入沉思,能在渔船上轻而易举杀了一家三口的想必是水匪。码头纤夫摇得了桨,臂力远超常人,如果不是碰上练家子就是对方有热武器当头一枪。 越明珠有点忧心,【系统,给我把枪。】 系统:【宿主我的上一任宿主是位修仙大佬,修仙的世界哪里有枪?】 【是啊,你还说你被她掏空了,什么积蓄都没有,连求援信号都发不出去,连个让我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都没有,更别做梦要修仙秘籍】 复活第一天以为自己就要走上二次人生巅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她得知了这个噩耗,心就死的不能再死了,爱咋地咋地,能活一天是一天。 在前宿主那儿要丹药给丹药,要秘籍给秘籍,轮到自己了就剩下一个签到功能,每天定时给个三餐。全身上下除了原主自带的这点家当,连个破铜板都没有。 问它怎么攒能量需不需要自己帮忙,狗系统就开始装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防着她呢。呵呵。 日上三竿码头上的纤夫们越来越少,船也越来越少,都是江面上讨生活,昨晚出了这档子事,要生活还是要命,答案显而易见。 照常签到从系统那里领了午餐,越明珠开始四处寻觅陈皮的踪迹。 人少了活也多了,连陈皮做苦力都有人要。 上午就做了一单这会儿正在岸边等着下一单,别人都怕水匪去而复返,就他趁着大家都不敢出来营生,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这不,不要命的就赚了点钱。 越明珠在他边上坐下,把手里的油纸袋和重新装满水的葫芦递过去。 这次陈皮没接,神色比早上多了点疲倦。以底层人士吃苦耐劳的品质来说,这一单不至于如此疲惫,越明珠猜是早上的事。 陈皮不是同情那家人,他根本没这个良心,应该只是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日子感到了厌烦,还有对自己杀人的摊子一直没开张感到焦躁。 越明珠少见的强硬把油纸袋和葫芦塞到他怀里,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今日份午餐是系统新鲜出炉的葱粑粑,还烫着呢,吃一口特意香,尤其是江风一吹,食物的热气和香气一飘,不饿的人都给闻饿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早上那点吃食也只不过垫了个胃,不干什么都饿的飞快,更何况做的还是体力活。这会儿闻着味儿,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就算再提不起劲头来人饿了也是要吃饭的。 陈皮捡起葱粑粑狼吞虎咽一顿吃,抄起葫芦拔了塞子一边吃一边喝。 他吃的又快又急,好像有人跟他抢,又像是在跟谁较劲。越明珠不是很饿,吃的很细致,也很慢。 等陈皮吃完后,她的葱粑粑还剩了一半。 见陈皮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越明珠看了看自己的葱粑粑,为了避免浪费她撕掉自己吃过的边边,剩下的试探着递过去,“你还吃吗?不嫌弃的话” 葱粑粑被陈皮一把抢走。 这个人的脑子里就没有客气二字。 好。 跟个每天做苦力捞螃蟹吃的人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委实有点矫情了。 陈皮说她穷讲究是对的。 系统围观,有点担心宿主对这个仿佛饿死鬼投胎的“保镖”看不上眼。 越明珠很佛系,【多大点事,他又没在我吃的时候抢。】 她对陈皮的忍耐度是越来越高了。 系统还记得昨天宿主还担心陈皮头发上有虱子,连话都懒得多说。今天至少能排排坐着吃东西了,也不怕对方身上有跳蚤。 宿主,进步了啊。 它欣慰的想。 等吃完后,越明珠以为两人又要这么干坐着不说话的时候。陈皮突然开口,“你是那个能给我荣华富贵的人吗?” 越明珠被他问的一愣。 这没头没尾的。 不过她从来都不是会冷场的人,“一百文就能给你荣华富贵吗?” 陈皮捏着葫芦,面沉似水,“有个叫喜七的秀才给我写了那块板子,说我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块板子上。” 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就轻飘飘的定了他前途。 越明珠回想了下那块板子,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这就不奇怪为什么陈皮这么执着一百文,那么想要开张杀人。 原来是遇上谜语人,被忽悠瘸了。 她恍然大悟。不过这是好事啊,会被别人忽悠,就能被她忽悠。她的保镖计划,不就也可以早点提上日程了嘛。 这不,才喂了两顿就学会主动找话题了。 越明珠笑弯了眼,“助人为乐嘛,如果三天后你还没有开张,我一定把镯子当了给你换钱,说好了一百文,那就一文都不会少。”做人要诚信嘛,做狗就更要如此了。 陈皮没被她哄住,冷笑了下拍拍屁股走了。 越明珠闷闷不乐。 系统已经被宿主这个进度惊到了,昨天还嫌宿主烦人想杀她灭口的陈皮今天居然对她主动提起了自己的事! 这代表什么? 代表宿主在他心里的地位由“可以随手杀掉的路人”变成了“可以先留一命的金主”。 槽点很多。 但是系统相信宿主的能力,见她现在有点不高兴,连忙安慰:【宿主你别难过,陈皮这个人明显难搞程度非同小可,你已经很厉害了。】 越明珠失落道:【他把我的葫芦也拿走了。】 早上还会扔回来,现在一说得上话能唠两句嗑了就开始明抢,陈皮这个人确实很难搞。 脸皮怎么比她还厚。 系统:【】 到了下午,往常连一单拉船拉货的生意都做不了的陈皮又开张了,可惜开的还是做苦力的单。 看似在观察他行为举止的越明珠其实早就出神云游去了,毕竟现在的陈皮也没什么可看的,干活无非就是卖力气,十分枯燥乏味。 太阳也快要下山了。 越明珠打了个哈欠决定今天就收工,不过想到那个葫芦,犹豫要不要再让陈皮蹭自己一顿晚餐。 沉思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去瞧陈皮,发现他又在单方面殴打小孩。 啧,又? 第5章 差一文 越明珠虽然私自认定了要陈皮给自己做保镖,希望他能送她去长沙寻亲,彼此建立一段短暂且友好的关系,但是偶尔,偶尔她也会对系统的眼光产生些许质疑。 打小孩一次是没道德底线,大环境如此,越明珠不在意这个,可打两次难免会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只会欺凌弱小。 就,很没有高手风范。 怀揣着要不要上前劝一劝的念头,越明珠犹豫不决之际,陈皮已经把人领了回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走近了才瞧见他脸上露着一丝喜意,那点快乐像饿极的狼遇见猎物时发亮的绿眼睛,布满令人战栗的粗暴喜悦,一瞧见越明珠,他就大声兴奋说:“老子要开张了,走,去吃饭。” 越明珠睁大了眼睛。 天啊,这个连喝水器皿都要昧下的人居然说要请她吃饭? 短暂的相处足够她摸清楚陈皮的脾气,在他那里,去吃饭=请客。 系统则是大惊失色:【糟了,有人要跟你抢保镖!!!】 一人一统的震惊点很不一致。 越明珠没搭理系统惊慌失措下针对小孩的一系列恶毒发言,好奇心起的她跟着陈皮来了一个码头附近的摊子。 三碗馄钝。 越明珠很讲究从挎包里抽出一双自带的筷子,还是很不可思议,“真的吗?你确定要请我吃吗?” 正在桌子上数钱的陈皮头都没抬,“两碗老子也是吃的下的。” 嘻嘻一笑,越明珠没敢仔细观察这碗到底干不干净,路边摊嘛,跟外卖一样只要没肉眼看不见的垃圾就能催眠自己吃下去。吹吹馄饨低头小心吃起来。早上和中午还只有陈皮白嫖她的份,谁能想到晚上她就能吃回来。 天呀!这回本速度超乎她意料的快! 同桌的小孩也狼吞虎咽不怕烫的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一天都还没吃过饭,比中午的陈皮吃的还心急。就是满头快要干涸的血瞧着有点吓人,加上这么一副埋汰吃相,越明珠瞧着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 正慢吞吞啃着馄饨皮,就听陈皮烦躁的对她说:“你给我数数,到底是一百还是九十九。” 越明珠先前见他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就知道他是真的很在意。自己这一单还要三天后,而这小孩儿近在咫尺,钱都收了,那个谜语人给他设定的暴富前提条件就抓在手里怎么会不紧张,想想雄霸就知道了。 也不怪系统自她落座后就对着那小孩一通叫嚷。 越明珠放下筷子帮他数。 十个一摞,有没有差一次就能算清了,偏偏陈皮太紧张太在意,数了几次都不准。 陈皮连馄饨都没吃,急忙问:“怎么样,有多少?” 再次清晰认知到他是真有点笨的越明珠把钱塔推倒,零零散散的跌了一桌子,“九十九,差一文。” 陈皮烦的开始抓头,之前他数来数去也是差一文。 小孩儿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俩在说什么,满心都是肚子没填饱的事,自己那碗吃完了就开始盯着其他两碗。 陈皮把自己那碗让给他,“少了一文钱。” 一百文,一文不能少。 越明珠知道他信这个已经近乎迷信的程度了,好像未来能不能发大财真的全在这一百文上。 对其他人来说,可以四舍五入打个折扣。 但是在陈皮这里一文之差那可就是天壤之别。 她静悄悄的擦好筷子准备跑路,脑海中系统已经如释重负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还想跟我的宿主抢保镖,门都没有!】 越明珠觉得它真是没眼色。 眼看着陈皮这一单是做不成了,心情也恶劣起来,谁知道这一碗馄饨还请不请了,她现在身无分文,一会儿要是陈皮反悔了 这边她默不作声偷偷收了筷子,那边儿陈皮已经被小孩儿气疯了,差点上手打人。 好在最后陈皮忍住了。 松手之后,他看了眼一碗馄饨半天都没吃完的越明珠,不耐烦道:“你还要吃多久?” 越明珠怕他反悔不给付账,小心翼翼把剩下的大半碗推到他面前,“你下午干的都是体力活,刚刚又一口没吃,你吃,我胃口小已经吃饱了。” 吃了我这碗,就不能只付自己的钱,要说话算话哦! 她诚心诚意的祈祷。 陈皮低头盯着那碗馄饨有点发愣。 早上吃她食物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中午吃她一顿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她留了半碗馄饨给自己,陈皮反而愣住了。 越明珠很镇定,她不认为陈皮能看穿自己的意图。 他肯定没那个脑子。 果然,刚刚还急着走的陈皮端了碗筷子一赶,大半碗的馄饨眨眼就没了,就着汤水一溜烟的滑下嗓子眼。 吃完他一抹嘴,随手扔下钱结了账。 越明珠心满意足。 陈皮跟她的心情截然相反,从渔船上一文钱都没扫荡搜刮出来的他面无表情的把九十九文钱扔还给小孩儿。 “差一文,这单子接不了。” 越明珠之前怕晚上不安全从不跟着陈皮,今天多跟了会儿,总算明白这个小孩为什么要杀人了,他就是早上那艘船唯一的幸存者,他要复仇,想让陈皮替他杀了那个杀了他父母和姐姐的人。 瞧着小孩儿无声却近乎绝望的眼神,旁边陈皮毫不动容,越明珠往前走了两步,咳了两声吸引他的注意:“我替他给。” 陈皮冷冰冰地眼神从小孩儿身上转向她,写满了烦躁:你又要搞什么??? “这一文钱,我替他给。” 这话说的是很有英雄气,但是当陈皮把手伸到她面前来的时候,面对小孩儿惶恐又茫然的眼神时,她还是泄了口气。 “你知道我现在没钱的,得等明天去当铺当了镯子才有钱。” 陈皮冷笑,“你今天饭钱哪儿来的?” 一文钱都没有,骗鬼呢? 他扭头看向小孩儿,“你明天就算是去要饭,也得把这一文钱给我要来。” 这已经是让步了。 为了他的荣华富贵让步。 系统的哭喊声从她提出要替小孩儿出钱就没停过,直到被越明珠骂了它几句才抽噎着问:【宿主,你怎么能替别人抢自己的保镖呢?】 越明珠叹气,【我不得先看看陈皮的本事?】 当天晚上带着春申在澡堂蹭了一晚的陈皮隔天就把人赶出去要那一文钱,自己在街上溜达了会儿,没等来昨天给自己送吃的另一个小鬼。 他冷笑了下,自己则是拎着钱袋去了斗鸡坑。 不幸的是,这半日他一场也没赌赢,反而输了不少。 第6章 两个废物 心情不大好的他一回去,就发现还有更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两个小屁孩儿,一大一小蹲坐在台阶上。 陈皮先看了小的那个乞丐碗,翻来翻去一分钱没有。再看大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看起来比昨天灰扑扑可怜多了。 他心情不好不坏,本来瞧了春申还有点气,这会儿盯着她瞧了两眼倒是起了心嘲笑,“怎么,被人打了?不是说去当镯子吗?你不是要助人为乐?你替他给的钱呢?钱在哪儿?” 越明珠憋出两泡眼泪,“去了,但是当铺老板说我的镯子是假的,没给钱。” 陈皮叫她给气乐了,“假的?那你那假镯子呢?” 越明珠仰着头忍住眼泪,呜咽出声:“老板说假的没收,免得我出去招摇撞骗。”她还没反应过来,伙计已经来赶人了,还说她要是不走就叫巡街的官兵来。 离谱。 土匪当街杀人都没见到谁来主持正义。 一天到晚没一件事是顺心的。陈皮上下扫了他俩一眼,毫不留情的骂道:“两个废物!”说着越过他俩,头也没回的走了。 旁边的春申看她含着眼泪,瞧着可怜,把碗里被陈皮捏碎的豆腐递到她手里,让她吃。 越明珠摸了摸他的头,血痂已经被洗掉了,伤口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炎。 “谢谢你啊,姐姐不饿,你自己吃。”见傻孩子听话地埋头吃,她叹气,“你这每天出去晃来晃去的上街要饭也不安全,还是躲着点,别去人太多的地方,也别去人太少太偏僻的地方,万一被仇人看见,起了杀心要杀你灭口就不好了。” 镯子是真的,她现在这个身体的原主人过去家境不一般,怎么可能有假,但是老板说它是假的被没收了也是真的。 难得她大发善心想出那一文钱,可谁也没想到这年代的当铺居然这么不靠谱,这还是她打听到的,说是本地最良心的当铺,兴头上她就信了。 怪谁?怪路人? 不,怪她急着要那一文钱,怪她蠢,明知道这个世界有多欺生还偏要逞能。 怪她衣衫褴褛,一看就是无依无靠。 店大欺客,不欺负她一个小孩欺负谁啊。 系统从她被当铺的伙计拿着扫帚赶出来就不敢说话了。 唉,越明珠难过望天,她到底要不要信系统当初说陈皮是方圆十里最强高手这句话?她就见过陈皮打旁边这倒霉孩子,没见他打过别人。 相信系统的推荐,选择陈皮当保镖,其实也不仅仅是系统打了包票的缘故。 前世,只要是越明珠第一眼就觉得顺眼的人,不管那人出身如何,他日都必成大器。最关键的是,不管那些人品行好坏,在越明珠遇到麻烦的时候都很乐意对她伸出援助之手。 这就是广结善缘的好处。 这也是她当初跟陈皮搭话的原因之一,虽然这个保镖是系统替她选的,但是她也的确看陈皮还算顺眼。 系统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始絮絮叨叨,【至少这孩子没能跟你抢陈皮,陈皮没开张,虽然你看不到他本事了,但是从第一次这个角度来看,这也算好事,你之前不是还说第一次总是特别的,开张也算啊,你得】 越明珠叹息:【闭嘴。】 春申被晚归的陈皮骂了个狗血淋头,第二天一大早就战战兢兢的去街上要饭。 可惜这年头人人都过的很艰难,能给他一口饭吃是良心未泯,想要讨到一文钱那就是异想天开,路人听了不嫌他晦气给一顿骂就算仁慈了。 而另一边越明珠继续对系统死缠烂打,试图再从这个抠包系统手里捣腾点什么出来,她现在对这个被前宿主折腾的破破烂烂所剩无几的垃圾系统要求很低,长春不老仙丹什么的就暂时不妄想了,可给点金银珠宝不过分。 镯子还是原身自带的,已经大赠送给当铺老板年底冲业绩了。 虽说越明珠相当机灵的留了一手,还藏了一只红绳拴着的小金猪在另一只手腕上挂着,个头不大,半截拇指那么点,也是实心的,可要真一下子花出去,手里没点余钱心里怎么能踏实。 越明珠想,日后还要去长沙,这一路上不可能一分钱都不花,等雇了陈皮做保镖,两人的开销只会更大,衣食住行都得算在里面,她不可能永远躲着陈皮从系统那里拿签到的食物回去。 死磨硬泡了半天,系统只会嚎啕大哭,说自己一滴都没有了。 越明珠把昨晚陈皮骂她的那句送给了系统:【啧,废物。】 系统小声解释:【我给你的那个降低存在感技能已经花光了最后一丝能量了,得攒攒。】 【攒多久?】 系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越明珠知道它这是被前任宿主伤了心,时刻防着她呢。算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它一个模型机一般见识。 实在不行,只能把这只小金猪抵押给陈皮,当铺她是不敢去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是民国几年,不管怎么说她的小金猪至少也得值一块大洋,让陈皮帮春申那孩子杀个仇人绰绰有余了,剩余的钱还能雇他接自己这笔生意。虽然要跑长途,但是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下定决心,越明珠就坐在门口等这一大一小。 小的出门行乞一向晚归,大的这两天在码头连苦力活也找不到了,恢复平静的江面上渔船一多,别人就不会退而求其次选瘦骨伶仃的陈皮,他只能游手好闲睡到自然醒就跑去鸡场斗鸡。 偏偏他运气贼差,又爱做一本万利的暴富美梦,人家是哪只赢面大赌哪只,陈皮就不一样了,他就是要反着来选没人赌的那只。 连输了好几次都不死心,越明珠眼睁睁瞧着他那还算鼓的钱袋子一点点变瘪,陈皮每天回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一天等到天黑,越明珠才等回了陈皮,就是没瞧见春申,往常天没黑那孩子就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和陈皮分开去找,她先去了城东,春申在这里乞讨到过食物,就总会来这边行乞。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看见人,这地方的铺子怕惹事天一黑就关门,她想找个人问问都不行。 找不到人只好往回走,半路她又想起春申过去的家,那个停泊在江边的渔船,会不会是这几日要饭太苦想念起亲人,昨晚又被陈皮一通臭骂不敢回去所以偷偷跑回船上? 越明珠一顿。 前方陈皮扛着春申回来了,瘦瘦小小的孩子软塌塌,被他扛沙袋的姿势扛着也一动不动。昨天她还跟春申小心被人灭口,没想到一语成谶。 直到陈皮走近,她才发现他眼里燃着一团令人害怕的火光,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余光不小心落在了春申那张几乎被打烂的脸,一阵冷风刮过,打了个寒颤才勉强回过神。 陈皮越走越远,没有灯光照明的夜晚无比黑暗,他就这么一步步带着春申走进了夜的尽头。 越明珠缓缓地抱住了胳膊,想要在这入冬的夜晚给自己一点安慰和温暖。 “真可怕啊”她低声叹息,慢慢地跟了过去。 两人一言不发,一前一后走了很远的路,一个人找春申的时候她还不觉得害怕,等见了陈皮和春申小小的身体她才又一次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陈皮,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安全感。 第7章 做好人 两人停在一间破庙。 半大的孩子被陈皮放在破庙的佛龛里,原先摆在那里的佛像被他先前一脚踢开,这个人就如他面相那般,不敬神佛,只信自己。 越明珠在春申的尸体前蹲下,孩子的手全是血,指甲缝皲裂青紫,像是被人拖着的时候死命的挣扎着抓过地面。 等陈皮从角落里挖出自己杀人的行头,一扭头就看见越明珠跪在地上捧着春申的一只手默默流泪。 陈皮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哭什么,他跟他家人的仇,我会报。” 越明珠小声抽噎着抬头看他,“你不是说差一文?” 钱不到位你陈皮能有这么好心? 提到这个,陈皮就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畅快,他眼神阴森却带着志得意满的冷笑,“一百文,一文不多,一文也不少。” 越明珠还沉浸在兔死狐悲的难过中无法自拔,没听懂陈皮的意思,还以为在说钱还不够。 把春申的手放下,走过去给陈皮看她手腕上最后剩下的小金猪,抽噎着说:“我把这个抵押给你,你替他们一家报仇。”她用衣袖抹着眼泪,“本来就想着今天他回来了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没想到” 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陈皮摩挲了一下手指,正好掌心里握着的是那把让他在老家犯下杀人罪的小刀。 这是个极其方便的角度,也是个相当偏僻适合下手的好地方。 他盯了越明珠的头顶片刻,见她哭的没什么声音,不算特别烦人,眼神阴沉了一瞬又恢复正常,他反手把刀收好。 “那一文钱他自己讨回来了,这个仇算他自己报的。” 越明珠揉着发红的眼睛抬头。 “至于你那只猪”陈皮嗤笑,“等我报完春申的仇再说。” 越明珠就这么看着他扬长而去,回过头,春申的尸体还摆在那儿,破庙里阴风阵阵。 人死如灯灭。 越明珠也不害怕,就这么孤身一人坐在春申面前,【你是不是也猜到春申会死?】 【他长的就是一副早夭的倒霉相。】 系统接话自然不是为了春申的事,【求求你了,别哭了成不成。】 没错,越明珠又托着春申的手开始哭起来。 哭的很难过。 很是伤情。 系统不明白她到底在哭什么,要说对春申上心了,难过他小小年纪就遭遇不测,那它是不信的。 至于做戏。 陈皮都走了做戏给谁看?给春申看吗?开什么玩笑,越猜越像讲鬼故事。 好在越明珠没有晾它太久,【我是哭自己太惨了,没水没电就算了,没家没亲人也算了,现在连人生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这个破世界根本看不到希望。】 系统安慰:【宿主,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我帮助怎么可能会没有希望,你还有未来呢。】 【你有个屁用。】越明珠带着哭腔冲它骂骂咧咧,【你看看这些畜生一个个都坏到什么程度了,连你给我找的保镖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算是觉悟了。 上辈子的她顶多算个口头无德的键盘侠,嘴上说的厉害其实连条鱼都没杀过,亏她以前还往脸上贴金深觉自己生错时代。现在好了,她倒是来了一个很适合搅风搅雨的地方,可对比这些社会渣滓,败类中的败类,她一个四体不勤的小废物凭什么啊。 【比做恶人,有他们在我哪里有前途可言,就他们这三观和行事作风,我坏都坏的很善良。】顶多贪心了点,想多养几条狗防身,多保守规矩。 系统恍然大悟,哦,原来宿主是在哭自己做坏人没有前途,被现实的残酷掐灭了理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 越明珠抽抽搭搭的想了一会儿。 【既然坏人堆里显不出我,那我就反其道而行,还是发挥我上辈子最擅长的,广结善缘做个好人试试。】 她越说越来劲,眼泪也不掉了:【坏人越多,那我这个好人就越显得珍贵。】 系统没理清她的逻辑,做好人,【然后呢?】 【然后?】越明珠抹掉眼泪,陷入了未来可能出现的美好景象,【普通人会信任我,好人会接纳我,而坏人】 系统不怕死的杠起来:【坏人会欺负你。】 【坏人】 建立起新目标的越明珠忍不住展望起光明的未来,【坏人会轻视我。】 【然后呢?】 【然后他们的死期就到了。】她破涕而笑。 别看陈皮走的时候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越明珠根本不觉得他只靠一晚上就能报仇收工。这不是一百文杀一个人的单,这完全是一旦开了头,就会杀个没完没了的一笔烂账。 尤其是越明珠对陈皮的真正实力尚有存疑。 春申上街要饭的这两天她也没闲着上,上街打听到不少消息,东拼西凑了一下才知道当初杀了他父母姐姐的凶手不仅仅只是水匪那么简单,对方来自长江第一大帮派黄葵。 春申人有点憨傻,除了要报仇,只会说那人拿着旗子外其他一概不知,陈皮想把人找出来杀掉无异于大海捞针。 除非 除非他见一个杀一个,杀到最后那群水匪不敢不说,或者是直接赶尽杀绝,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问题是黄葵好歹也是令整个江面闻风丧胆的大帮派,没道理被人上门找茬,他们就自己认怂把犯人送出来,说不定还会倾尽上下的力量去杀这个在他们眼中不知死活的小混混。 这也是为什么越明珠嘴上说要考察一下陈皮本事,最后他去杀人越明珠却没跟着一起去的重点原因,跟陈皮同进同出的风险太大了,容易被连累。 她在破庙稍微眯了会儿补了个觉,等到天差不多要亮了才整装待发,不紧不慢的出门。 临走前,越明珠看了眼早就发僵的尸体,诚心的双手合十:“到了下面,就别再惦记报仇的事了,安心和家人们一起去投胎。” 开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越明珠准备去看看陈皮这个夜晚过的怎么样。当然,她不知道的是陈皮确实度过了一个十分惊险的夜晚,还在黑咕隆咚的深夜像剁牲畜一般杀了许许多多人。 走了几里地,越明珠意外在一条小溪边上发现陈皮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系统跟着大喘气:【太好了,宿主你的保镖还活着。】 越明珠没顾得上搭理它。 这大冬天的这么潮湿阴冷,也不知道陈皮在这里躺了多久,万一伤了残了还受寒发高烧,那她的寻亲计划就彻底完了。 第8章 安全感 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蹲下,越明珠赶紧上手扒拉了一下陈皮衣服确认伤势,万幸的是除了他死死握着小刀的那只手虎口处有伤,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外伤。 只能从对方衣服上沾的血迹判断这种程度的出血量,陈皮昨夜杀的人绝对不止一两个。过去越明珠记忆中那个只会以大欺小的陈皮被野生高手陈皮取代。 少侠武力值惊人啊! 暗暗称奇的越明珠盯着他昏迷都不忘紧握的凶器,一把带着弯钩的小刀,刀刃不长却沾着干涸的血迹,像生了锈一样,她心情微妙。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一直以来陈皮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预定保镖,这个保镖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其实她一无所知。 现在的情况有点像你为了安全感准备养一条很凶猛的狗,你知道它咬合力惊人,可直到它真的咬死了人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个特立独行不爱搭理人的狗原来这么可怕。 死亡没有最近只有更近。 越明珠现在对陈皮就有那么一点点头皮发麻汗毛竖起的惊悚感。 不过危险同样代表了安全。 越明珠喜欢这种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安全感。 从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眼前,她就明白身处动物思维太强的层次中没有系统的自己不值一提,就像春申一家随时都会被杀死,她只是这个社会底层的恶劣环境中最不起眼猎物之一,廉价的甚至称不上战利品。 这让她很不安,可现在不一样了。 众所周知,生态系统存在食物链。 她是做不了顶尖的捕食者,但她可以做顶尖捕食者的雇主。杀了很多人的陈皮很可怕,昏迷状态都挡不住他浑身未散干净的杀气,可恶人自有恶人的魄力,尤其是这个恶人已经被你拉拢了一半,那么他的恶就会重新变成你的勇气和力量。 她没动陈皮手里握着的那把刀,把人拖到干一点的草地上去,溪边太潮湿了,就算他身体再好,这么冷的天也未必抗冻。 前后折腾了一番给她汗都热出来了,摸摸衣兜掏出手帕来,去溪边打湿了给他擦手背和脸上被喷溅到的血迹。 冬天的溪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 冷冰冰的帕子一上脸,就把陈皮给激灵醒了,要不是系统机警及时控制了越明珠后仰了下,就他当时手扬的那下差点刺瞎她眼睛。 越明珠跌坐在地上,眨了眨眼。 卧槽,刺激。 谁的条件反射是戳人眼睛?不过这种警惕心她喜欢!!! 陈皮把手放下,冷冷的想算她运气好,要不是昨晚杀的人太多这会儿还有些力竭,不一定能收住手。 虎口传来一阵阵刺痛,陈皮坐起身查看伤口,是杀人太多被反刃口磨烂的皮肉。他抬头瞥了越明珠一眼,瞧见她手里沾了血渍的手帕,终于知道把自己冻醒的源头是什么了。 本来就心烦意乱,他干脆直接劈手抢过来绕了虎口两圈,冰冷的手帕总算降了点心火。一边缠着手,他还不忘冷笑:”这买卖算是做亏了,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老子这一晚上都他妈杀了多少人了。“ 算了算了,越明珠在心里自我安慰:这个是保镖,不能太计较得失。把挂在腰上的竹筒递过去,送温暖都送习惯了,“喝点水,还是热的。” 陈皮也不废话,接过就仰头一通灌。这回也不骂她穷讲究了,昨夜消耗太大他这会儿又渴又饿。 见他只是举着竹筒手都在抖,转而想起他握刀向自己眼珠刺来时的果断,越明珠沉思不语,片刻后想起从系统那里签到而来的早餐有剩下,她从挎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油纸袋,里面装的自然还是武汉小吃。 幸好垃圾系统签到的食物可以点餐,不然她凭空端出波士顿龙虾和披萨多难解释。不用她多说,陈皮就主动伸手拿吃的,一到手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那股狠劲像野兽撕咬动物的毛皮。 越明珠捧着脸,看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吃饱喝足后,陈皮长舒一口气,那丝丝杀得没完没了带来的烦躁恼火再次冒了起来。 眼见他脸色越发阴沉,越明珠试探的提议,“你衣服都湿了,不如我们先回去烤烤火,把衣服烤干了再考虑别的。” ‘你杀人有好处吗?’ ‘一百文杀一人,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陈皮着了魔的相信喜七的话,执拗的认为自己未来的荣华富贵全在那六个字上。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这旗子到底是谁的,问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连个结果都没得到。 春申用命换来的一百文还不够他昨晚的零头。 陈皮既厌烦开始患得患失的自己,又焦虑急躁于不知何时才能了结春申的仇人。 听见越明珠的话,他才发现半边身体冷的像泡在江水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湿透了的衣服冻得手脚仿佛失去了知觉。 可意识却无比清晰。 人饿了就得吃饭,渴了就得喝水,冷了就得烤火,陈皮冷笑,他总有法子一点点解决自己的需求。 他低头看向越明珠,熬了一夜的眼珠近乎血红,“等我把黄葵的人全部杀光,就该轮到你了。” 不会太久。 这笔买卖无论如何,他都要了结彻底。 越明珠见他凶相毕露、杀气腾腾,心里咯噔了一下,咽了口水:【他说的轮到我,应该是轮到接我单的意思。】 系统怂怂地安慰道: 【宿主,相信我,他不会杀你的。】 ‘下一个’自然指的不是杀越明珠。 说好了一百文杀一人,不做白工。 虽说陈皮已经在春申的事上吃了大亏,可只要没人出钱让他杀越明珠,这亏本的买卖,陈皮目前还是懒得做的。 尤其是越明珠还有用。 ——特指在火堆旁专心致志的给他烤衣服。 冬天的江水还是很冰冷刺骨的,陈皮洗得手都快烂了才勉强把血迹洗干净。 破庙周围有不少枯木干柴,越明珠捡了一些回来,等陈皮生火取暖就顺便帮他烤烤衣服。他本人则裹着破棉被在火堆旁昏昏欲睡,熬了一夜下巴上的胡茬都长出来了,看着十分颓废。 昨晚他干的那些事已经在越明珠的询问下一五一十的倒了个干净。 和她猜想的一样,黄葵对丢了一面免捐旗的事没有不闻不问,那旗子顾名思义还挺重要,下面已经开始在到处找了,陈皮就是发现有人见到他手里春申留下的这面旗子神色不对,这才跟上去大开杀戒。 不过要弄清楚旗子到底是谁的,还是得费一番功夫,这也是为什么他醒来后就心情奇差的缘故。 “我倒觉得,你不用再花费心思去自己找线索。” 第9章 不明生物 “什么意思?” “昨晚你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今天想必他们早就收到消息,事情闹大了,黄葵的人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大可以静观其变。” 越明珠记得她刚来的那几天江面上风平浪静,码头上驻扎着军队,水匪自是不敢多生事端。可春申一家三口死的那天夜里,离军队撤走前后不过一个太阳落山的功夫,天一黑水匪们便不安分的耍起了摘花鼓那么藐视人命的把戏,显然这江面上的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他们。 陈皮这次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说不定黄葵帮连陈皮姓甚名谁,什么来路,平时在什么地方摆摊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本来半梦半醒的陈皮这下子清醒多了,他皱起眉头,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静观其变?” 越明珠恍然。 差点忘了,这是个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享受过的小混混。 她把手里的衣服翻了个面继续烤,慢慢地给他解释:“简单来说就是黄葵的人不用你去找,他们自己就会来找你。你大可以吃饱喝足,睡个好觉,等他们找上门来,你想知道是谁杀了春申,到时候直接问就是了。” 这个陈皮昨晚就试过了,行不通。 他话里满是阴狠,“他们不说。” 不仅不说还想杀他,否则他也用不着白杀了那么多人。 越明珠耐心的说:“那是因为他们昨晚还没见识过你的厉害,现在知道了,怕死的人自然清楚不说的下场是什么。” 至于不怕死的,就会以为自己人多势众,胜券在握,得意之下多少会漏一点口风。 在未来这种行为一般被人戏称为反派死于话多。 她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陈皮,从他戾气横生的眉眼一看就知道他现在还不懂什么叫得意忘形。 一个懒得动脑的人只要下定决心,就很难再受到其他诱惑,哪怕他性格偏执,可只要他下手够狠,成事的几率往往比爱算计的人要高。 犹豫才会败北。 一个生死关头都不会犹豫的人,你让他怎么输? 黄葵的人要是倾全帮派之力一涌而上,她倒是还要担心一下陈皮会寡不敌众,可如果他们想利诱,那越明珠倒想看看这场戏有多少出人意料的精彩之处。 “不过,万一到时候他们还是不肯说,那就只能再麻烦点了。” 陈皮无所谓。 对他来说,杀一人还是灭了整个黄葵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一向讨厌阴谋诡计,更讨厌这套被人招呼在他身上,受人算计。可身边要是有个聪明人指点,比如以前的喜秀才,再比如现在的越明珠,倒也不介意听上一耳朵。 可能是精神一下子放的太松,抛开春申的仇人不谈,他现在脑子里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个害他输了不少铜板的杀秦淮。 拿着剩余的那几个铜板,陈皮又回到了斗鸡坑。 昨晚还杀人如麻,今天就惦记着斗鸡,连越明珠都忍不住对着他走远的背影鼓起了掌。 【陈小皮啊陈小皮,你还有多少奇思妙想是我想不到的。】 斗鸡坑那边三教五流,黄葵的探子也不知道藏了有多少,陈皮这一去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为了看戏,越明珠果断开了技能远远的跟在陈皮后边儿。 等到了地方,嫌那边儿人多都是汗臭又混着家禽的味儿冲鼻子,她没跟太近躲在一棵树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他什么时候被黄葵的人找上门。 果然,不等陈皮下完注,就有一个账房打扮的中年男人跟他搭上话,笑得那叫一个殷勤狗腿。 不想看他惺惺作态,越明珠低头拍膝盖上瓜壳,等再一抬头陈皮和那个账房就不见踪影。 她也不着急,往斗鸡坑外围瞧了两眼,在人群中意外瞅见一个面有得色的家伙,那人贼眉鼠眼的往某个方向张望了一下转身就跑。 越明珠皱了下眉,【能在江上混出第一帮的名头,果然有点东西。】 居然借刀杀人。 系统疑惑:【借刀杀人?】 【那账房一看就不是什么马仔、车前卒之类的炮灰角色,光那身衣服可比刚刚去通风报信的那个档次高多了。】昨晚陈皮宰了他们那么多人,越明珠可不信对方派信使过来连风险预测都没做,【看样子,这黄葵帮内部问题很大。】 连一个账房都容不下,就更别提其他会动脑子和武力高的人了,这种同室操戈的行径想必内部早已司空见惯。 眼看着陈皮在河边捅了账房,目的地很明确的离了东门朝某个方向去。 系统:【宿主,要不要提醒你的未来保镖,对方有埋伏?】 越明珠倒是很有信心:【陈皮如果还需要我来提醒,那我要他这个保镖有什么用。】 刀口舔血的人危机意识不比她强? 跟着陈皮一路来到百坪门,越明珠瞧着他前脚进,后脚就传来一片兵荒马乱的枪击声,混乱从大堂一直延伸到二楼。 耐心等了会儿。 太阳在空中挂着,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目眩,她小口小口抿着水解渴,没多久就见陈皮被人拥簇着走出饭店。 啧,这才多久的功夫,连帮手都有了。 系统奇怪:【宿主,陈皮有帮手你不高兴吗?】 【不是不高兴。】越明珠用手遮着太阳,看了看他们远去的方向,【只是,老话说的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看得见的敌人只是次要,隐匿在身边的敌人才更加险恶。 【我还以为可以收工了。】太阳这么晒,她就是再爱看戏也不想为难自己,可眼下这种情况,她要是不去,万一陈皮被黄雀在后,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武力值爆表的保镖。 放心不下陈皮的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比她死而复生更离谱的事情,看着那团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钻入水中,震惊了:【那是什么东西?黄大仙吗?】 越明珠冷笑,就知道这个废物系统还有事瞒着她。 【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第10章 平账 【不是聊斋,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时,人总会下意识先排除掉那个不确定的答案。 没想到它一个系统也这样? 越明珠无语。聪明人就这点不好,对手稍微拉跨了点,就能自己猜个八九不离十。 【行。】她深呼吸,【那怪物是什么东西?陈皮要是挂在它手上,我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这傻逼世界谁爱待谁待,尼玛上个街就能撞见土匪强抢民女,江上乘个船还要提心吊胆被水匪爬上来割脑袋。 这也就算了,可现在连水陆双栖受人差使的怪物都出来了。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谁爱过谁过。 一个小小的水匪头子都身怀绝技,手握召唤兽,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废物能在这个世界掀起什么风浪来? 个破系统,跟它要就地飞升的丹药没有,能上天入地的神器也没有。好家伙,她俩废物联合,凑一盘子废物点心呗。 【那个叫鼓爬子,是一种给孕期女子下蛊的邪门蛊术,待女子临产剖腹取子,生出来的就是这种半人半虫的怪物。】 越明珠越明珠不想说话。 过去也不是没听过什么广东人吃福建人,湘西赶尸还要考证,苗疆女子给心上人下蛊之类的网络谣言,可不信谣不传谣是她作为网络喷子的底线。 洗脑一般让自己强制镇定下来,她镇定道:【我都能死而复生,还能被你这个废物系统寄生,没道理别人不能有寄生功能。】 试图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把自己给说服了,尽量不要在这种时候纠结。 虽然被寄生后能得到个不错的打手,但是人家要去母留子。马德,畜生啊! 她这个寄生系统废是废了点,至少和她属于同生共死,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颁布各种压榨宿主的任务强迫她做。 想到这里,她决定暂且放下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不管,走一步看一步,况且目前最重要的是陈皮能不能干掉黄葵这群人渣外加那些不人不鬼的小畜生。 当然,她还想再看看系统给她找的这个保镖,到底靠谱到什么地步。 自然是超神。 陈皮去了快半条命,才终于弄死了杀害春申一家的炮头,彻底平了帐,他累到连兴奋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麻木至极。 他有点想回庙里去。 那个庙里能烧火暖暖他冰冷的身体,还有个能随时随地能拿出食物的小鬼在等他,只要回去就能吃上饭喝上一口热水。 可老天看不惯他。 有人给他扔了一串一百文的铜钱,指着他身后的黄葵老大要跟他继续做杀人的买卖。 陈皮今天其实已经不想再杀人了,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彻底了结春申的仇,现下已经身心俱疲。可看着脚边的这一百文,想起春申被吊死在树上的样子,耳边莫名的又响起炮头问他家里几口人以此恐吓他的声音。 当时陈皮听了手里动作根本没停,他家里满打满算也就剩一口人,那就是他自己,只要杀了炮头,一了百了,后续他什么麻烦事儿都没有。 这会儿突然想起来 陈皮没琢磨明白这灵光乍现的情绪是什么,不明白就不明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那些让他脑子变得不好使的麻烦事,于是他转过身把钱捡了起来。 一百文杀一人。 只有这个刻在木板上也像用刀刻在骨子里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越明珠远远瞧着他为了一百文又走进狼窝里:【其实我是不太赞同他这么不惜命,只不过】炮头顶他腰那一下,还以为陈皮死定了。 【炮头的血里有黄葵素,他喝了之后可以暂时止痛起到兴奋作用。】 越明珠叹气,【我可瞧不出他有多兴奋。】 不过陈皮要是真杀了黄葵的当家人,她也不会拦着,这对她的计划有好处。 屋子里打斗的声响听不清,越明珠离的太远,可看屋子外围那些伤的伤、残的残的幸存者们也面无人色的瑟瑟发抖,就知道形势不理想。 这一仗可比跟炮头那一场要难打的多,时间也僵持的更持久。直到太阳渐渐落山,系统一句【成了】,越明珠的心才彻底落定。 外面还惶惶不安等着的那些水蝗残党不清楚事情真相,毕竟陈皮也没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出来。 越明珠等了又等,【他怎么了?没力气了?】 系统诚实的说:【他晕了。】 越明珠:??? 你不早说?在这儿跟她打什么哑巴迷? 【就算我说了,宿主你又能做什么?不如让这些人自己发现把陈皮送去医馆。】 越明珠差点被它气笑。 她就是担心陈皮被人给卸磨杀驴才跟上来,这会儿陈皮晕了她再把人拱手相让?让给那些不知良心为何物的水蝗残党? 【我技能开着?】 【一直开着,宿主你打算做什么?】 【我从后边儿溜进去把陈皮偷偷带走,你确定里面除了陈皮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越明珠在“活物”两字加重了语气。 但凡除陈皮外还有其他生物尚存,她都不会踏进那间屋子一步。别说鼓爬子,就是一个水匪她也对付不了,去就是送人头。 【我确定,宿主。】系统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放心,那些半人半虫的怪物都死得透透的了,除了尸体丑陋了点,跟春申差不多。】 它的宿主可是和春申的尸体在一个破庙里待了一夜,抗压力很强。 系统很放心。 越明珠不喜欢它这句形容,但也没工夫跟它继续瞎扯。 小心谨慎在系统指引下偷摸着进了屋子,她借着窗户透进的光在一地惨不忍睹的尸体堆里精准找到陈皮,摸着还有气。 就是这个腰,被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还治不治得好。 唉,希望不会留下后遗症。 【宿主】系统有点受到了惊吓。 只见它进门前还提心吊胆的宿主在扒拉了陈皮两下确定还活着后就大胆的用随手捡来的小刀挑起之前怕得要死的鼓爬子的尸体,此刻正迎着室内昏暗的光线仔细观察。 【死都死了,怕什么。】越明珠很淡定。 害怕归害怕,好奇心还是需要满足一下,反正系统都拍板说它死透了,研究研究也算废物利用。 就是这味儿太冲了。 差点被熏晕得越明珠一手捂着鼻子,用小刀拨弄开这只和自己胳膊长度差不多大小的不明生物下肢,除了电影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半人类生物。 第11章 价值 恐怖谷效应说越像人类的生物越难以被人类接受。 人类最恐惧的事物则大致可以概括为两种,一种是和人类差距悬殊,一种是和人类相仿但存在细微差别。 面前这个就介于两者之间,越明珠对于明显涉及到基因工程却用‘蛊’就一字概括的生物实在很难理解,哪怕系统说的很合理,类幼儿的五官和躯干,除了像快长成青蛙的蝌蚪一样还未完全分化仍旧在尾椎骨保留着说不清是肉瘤还是尾巴的东西,以至于整体形象更偏向于爬虫类动物。 叫鼓爬子,鼓可能是蛊的谐音或者一种蛊虫类型,爬应该就是指爬行。 真是残忍又恐怖。 她知道畸形胎儿有遗传因素也有后天因素,如果在子宫内发生结构或染色体异常,畸形的机率就会增加,但是什么蛊虫能在不伤害母体的情况下对婴儿的基因造成影响? 系统可是跟她说,这种临产前剖出的半人半虫的生物是不怕疼和一般利器的。 在医学上倒是勉强可以用先天性痛觉缺失症和石人综合症来解释。 但是,还是太牵强了。 收回小刀在陈皮的衣服上擦了两下重新放回他腰间的褡裢里,盯了他折出一个很可怕的畸形角度的腰部,越明珠不忍直视的移开眼。 总之她现在对苗疆的蛊毒之术有些望而生畏,下蛊如下毒,谁都知道会不会哪天吸一口空气就中招了。 【系统,你能预防这个吗?】 系统:【】 从宿主第一次用跳江来威胁自己给她倒腾了一个保底技能后,它就对宿主还未杀敌就先比划着要自捅一刀的作风有了一个比较深刻的理解。 它不敢再打哑谜,信誓旦旦的保证:【宿主放心,我好歹也曾经是个修仙系统,虽说现在已经缺失了修仙功能,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带给你鬼神辟易的体质。】 越明珠琢磨了一会儿这个鬼神辟易究竟能起到什么鸟作用。 据说东汉末年曹操为了养活军队筹备军饷曾设立过摸金校尉和发丘天官去盗墓,而发丘天官有一枚铜印,印上刻有“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号称此物在手,鬼神皆避。 所以她的天降系统作用就跟野史上曹操打造的“神器”差不多? 啧,这个废物。 而且她问的是能不能预防苗疆的蛊毒,系统跟她在这儿扯鬼神,蛊虫算鬼神吗? 【算了,行。】 越明珠叹气,【那妈妈再爱你一次。】 不然她能咋地,真去找个苗疆少女让她给自己下个蛊试试?还是去找那个她极度不希望会出现的鬼或者神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让它主动避避? 话说回来,这个世界有僵尸有鬼魂吗? 嘶—— 不能细想不能细想,越明珠晃晃脑袋,把那些发散到未知领域的脑洞打散。 扔下那具被她反复拨弄了半天尾巴的畸形生物,在地上仔细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某个黑不溜秋的角落里找到陈皮那吊差点打撒了的铜钱。 就说之前摸陈皮有没有气的时候感觉怎么空空的,果然是打斗中途不慎掉落。 “这可是卖命钱,怎么好丢哦” 把钱收好,她用找来的绳子勒在陈皮腋下,用以前从网上学来的手法绕了两圈再勒紧打好绳结,背过身去再在双手、手腕上绕了好几圈,借着肩膀用力拉—— 好重! 是超出了越明珠想象中的重。 不过在系统的加持下她还是勉强能抗拉的动,费了一番力气总算是把陈皮从屋子后面悄悄拖出去了。 顺利藏到山上的灌木丛越明珠看着被磨破出血的掌心,捂着钝痛到麻木的肩膀,这才恍惚意识到这还只是刚开始。 顿时泪流满面。 【我都说了,宿主你这是何苦】 山路陡峭,她走一步喘两口气,边喘边拖着陈皮往城里去,【我一直认为索取和付出是划上等号的。】 没听说过,才是最贵的吗。 【该索取回报的最好时机近在咫尺,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要索取回报的对象被其他人捡了漏。】 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 这个垃圾系统连这点人情世故都看不懂,迟早有一天学前宿主把它剥削干净再一脚踹掉。 系统沉默。 过了几秒。 【宿主,你知道的,我寄生在你身体里,所以大多数时候你较为激烈的想法都会传递给我。】 越明珠肩膀被绳索磨到的地方疼的钻心,汗珠滚到眼睛里分不清眼泪和汗水,她感觉掌心和部分皮肉被撕扯裂开,再撕裂开,再痛上加痛。 【就是故意说给你听,要么你给我加个buff,要么就闭嘴看你祖宗威武雌壮,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系统无能为力,所谓的力气加持也不过是让宿主的肾上腺素再帮她一次,增强身体的力量,提高身体素质。 就目前宿主的状态而言,再加速会让宿主心跳过载,休克死亡。 于是从日落到月升,它都没敢再开口。 而越明珠也从站着拖陈皮变成了爬着拖陈皮,本就破旧的棉袄简直不能看。 陈皮估计差不多,被她当麻袋在碎石土路上拖了这么久,肯定是伤上加伤。 等越明珠终于离开荒郊野外,精疲力尽的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眼冒金星,连根手指头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军队一走,连靠近郊外的城边都受了影响,天一黑各种摊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路边连个灯笼都没有,她依稀记得这条街有药铺,颤颤巍巍的爬到门口,开始一家家敲门。 “大夫,大夫在吗?” “大夫,救命,救救人。” 这个年代是叫大夫吗? 她累麻了,干脆换着叫,总有一个是对的。 “郎中,有郎中吗?” “大夫!郎中!医生!” “求求你们开开门。” 这一路她拖着陈皮走到天黑,这会儿又饿又渴又累,嗓子都是哑的,没晕过去已是意力惊人,敲门都不太有力气。 胳膊累到抬不起来,就趴人门板上用头敲门,一下又一下。 迟钝的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可能是她哭喊的太过歇斯底里、有气无力,终于有人出声。 “姑娘,别叫了,郎中在前头拐角那家。” 越明珠哆嗦着手脚爬起来,“谢,谢谢。”完了赶紧伸手去拽捆着陈皮的那根绳索,生拉硬拽好歹是把人给拖到郎中店外。 “郎中,郎中,你开开门,救救人求求你了!” 越明珠就这么不死心的一直拍门,手拍累了就用头砸,边砸边喊,反正只要他嫌吵出来赶人,她就能厚着脸皮把陈皮拖进去。 好在,深夜扰民还是很招人厌的。 至少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有点扛不住,在一片叫骂声中,郎中终于开了门。 【宿主!】系统苦口婆心的劝她,【你现在身无分文,把人扔下就行了,何必自己掺和进来?】 越明珠这才如梦初醒。 就说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体力活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干的屈指可数,一下子把自己累得这么惨,大脑都变迟钝了。 加上以前苦情戏都比较浮夸,实际上手操作难免用力过猛。 她备受失落:【业务不熟练的锅。】 然后麻溜的露出手腕上留着原本打算做路费的小金猪。 风灯下昏暗的光线都不能阻挡金子的璀璨迷人,打动了郎中那颗坚定赶人的心。 留着小胡子的郎中小眼亮着精光,上手掂量两下小金猪,对着防风灯细看半晌,稍作沉思,总算开口让学徒把陈皮抬了进去,“算了,救死扶伤也是医者的本分,你们就先进来。”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那不是你最后的底牌吗?没了它,还怎么请陈皮送你寻亲?】 【可人有时候就是需要破釜沉舟,总给自己留条后路,又怎么知道被逼上绝路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呢。】 越明珠从地上爬起,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陈皮证明了他的价值。 第12章 烦躁 梦里陈皮躺在庙的角落里睡觉,头顶的瓦片漏雨不停有水滴一下一下地啪啪打在他身上,偏偏他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动弹不得。 鬼压身? 民间有种说法是作孽太多被恶鬼缠身,陈皮听过就忘,他过去杀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一个算一个,真每一个都来找他报仇,那他没来湖北前就被压死了。 活人他都不怕,死人就更不怕。 来一个杀一个,杀到人怕,鬼也怕。 想着想着他心头起了一股戾气,发了狠拼着一股劲头腰身一翻,居然真的给他翻动了。身上压着的重力如梦初醒,不翼而飞。 陈皮睁开眼,空气里蔓延着中药味,让他睡不安稳的也不是瓦片漏水,是有人握着他的手在哭,眼泪啪嗒啪嗒的打在他手背上。 陈皮慢慢缓过神来,记得他杀光了黄葵的人,还杀了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直到整个屋子没有活人才体力不支的倒下。 扭头一看,那个攥着他手哭的人也很眼熟。 陈皮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的可怕,本以为嘴皮也干裂了,结果动动嘴还算湿润。 “哭什么?” 破铜锣嗓子一开口,越明珠受惊抬头,红彤彤的眼眶还挂着眼泪花。 她连忙凑近:“你,你终于醒了。”说着,她呜呜仰起头,把差点喷溅出来的泪泉硬生生憋回去,“你都躺了快两天了,我,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这已经够让人难过的。再想想前晚就离她而去的小金猪,那可是她保底的路费,也没了。 就算郎中跟她保证陈皮会好,都没能阻挡她陷入悲伤的情绪无法自拔。 养伤。 一听就很耗钱还很费命。 陈皮烦躁的把手抽回来,手背上湿漉漉的,他反手在身上蹭了两下。一抬头越明珠还在抽抽噎噎,盯着那双被眼泪泡肿的眼睛,陈皮这会儿没了过去那种一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睛的冲动,就是和以前一样烦人。 陈皮偏过头冷冷地看着她:“哭哭哭,哭什么哭,等哪天谁死了你再哭也不迟,我活的好好的,你他娘的给谁哭丧呢。” 当然是给我的小金猪。 越明珠默默地想。 把眼泪用袖子抹干净了,没跟他计较,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忍着身体磕碰出来的疼痛把一旁炉子上温着的药倒了端过来,“郎中开的药,说补你腰折那块儿的骨头,还能活血补气。” 陈皮自己撑着木板起来了。 坐起身他才发现自己原是睡在一块木板上,怪不得一觉醒来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身上盖着的破棉被倒是看着挺眼熟。 再一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狭窄破旧的柴房,除了他床板的正前方外,其他三个方向都贴着墙堆满了干柴,而离他不远处立了一个炭火旺盛的烧水炉。 陈皮摸向自己腰腹,他记得跟炮头缠斗一时失手被抓了个破绽,让炮头一膝盖把腰给砸折了,现在一上手就发现骨头位置已经正了回来,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贴了膏药,就是后背疼的火燎一样。 他扭了扭胳膊,动了动腿脚,很灵活。 “郎中还说得趁热喝。” 陈皮接过碗一饮而尽,脸上看不到半点被汤药苦到的表情,完了一抹嘴,他掀起眼皮盯向越明珠:“你要我杀谁?” 这句话不像过去那样充满想要开张的企图心,冷淡的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他越是冷淡,反而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 越明珠发现,已经顺利开张,并成功单人通关黄葵这个任务副本的陈皮已经脱胎换骨,相较前天跑去杀黄葵的那点莽撞浮躁,现在的陈皮似乎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是更自信了,还是更没人性了? 她接回碗,又从竹筒里倒了点温水给他递过去。 陈皮没接,冷静的情绪逐渐焦躁起来,“现在三天过了,你想杀谁直说,没必要跟我献殷勤。”以前住的那地方拉帮结派的乞丐们手段狠毒的多了去,只是陈皮杀的更多下手更不留情,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来找不痛快。 除了想借他的势躲避其他人毒打的喜七会时不时的接济他外,剩下的都只会躲着他。 陈皮当然知道他在利用自己,虽然不耐烦,但是有人送吃送喝也免了自己花时间出去找吃食,比起利用讨好,陈皮更讨厌麻烦。 然后喜七死了。 他为了过冬不得不去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接着又冒出一个要做他生意没做成却会给他送吃送喝的小鬼。 谁能拒绝送到嘴边的吃食,无非是想要他杀人,杀人而已,提前收点利息怎么了,陈皮吃的心安理得。 可他现在反倒失去了先前的平常心,刚刚那碗药喝下去的苦味也压不下他心里莫名焦躁的那把火,连喜七所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会应验也忘了去想。 系统忿忿不平:【他太过分了,好歹宿主你还救了他,他居然说是献殷勤,真没良心!宿主你就不该管他,让他被那群坏人带走。】 越明珠差点拿白眼翻它。 保镖, 你选的嘛,系统! 她对这个情绪化的低级智能已经放弃期许了,捧着碗抠上面的纹路,和陈皮这么默不作声的对峙了一会儿。 眼见陈皮表情越来越不耐烦,她小声解释了一句:“其实我没有指定要杀的人。” 不等陈皮反应,她一鼓作气说完:“杀人的买卖恐怕不能跟你做了,之前约好三天后帮你开张,不过你都从春申那儿拿到钱还替他报了仇,那我的买卖对你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陈皮听她巴拉巴拉了一通,没听进去几句,就听懂了她不做杀人的买卖了。 “那你之前找我是想杀谁?那个人死了残了跑了?” 陈皮越说越烦躁,“黄葵的人我说杀就全部杀光了,难不成你要我杀的人比水匪和那些怪物还麻烦?”说着说着那股火气冒上来,他难掩阴沉的问,“还是你觉得我受了点伤,就不顶用了?” 第13章 朋友 “不不不。” 这话可不能认,越明珠连忙摇头否认,见他不快的盯着自己非要给出个一二三来,只好诚实的把袖子掀起来。 “你看。” 干瘦的手腕除了一条红绳空无一物。 她这边给的是没头没尾,陈皮却一眼就瞧出了门道,皱眉问:“你猪呢?” “” 前面加个金好不好? 她叹气:“换郎中给你正骨,贴膏药,熬中药了。这些都要钱”示意让他看看四周,“还有我们现在暂住的地方,也是郎中‘好心’借给我们的柴房,不至于让我背着你去庙里住,来回取药麻烦不说,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他还能随时帮你看看。” 那老子的钱呢? 陈皮差点脱口而出,越明珠提前猜到他想问什么及时把那一串铜钱放在他腿上,“你的钱收好,分文不差。” 陈皮看着那串钱,眼神有点发愣。 不知道是不是空腹喝药的缘故,他有点想吐。原本还以为正骨的钱和药都是花的自己那份 安静了几秒,陈皮问出了那个醒来就一直搅和的他心烦意乱的问题:“为什么救我?” 当初杀人,他被喜七反问:你杀人有好处吗? 那个问题硬生生把他问懵了,现在同样有一个新问题膈硬的他没办法静下来——救他有好处吗? “救人需要理由吗?”越明珠握着手,掌心擦了两天的药总算没那么疼了,她小声的说了句实话:“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只有你,要是你死了,我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都没有。” 朋友? 陈皮从小到大就没有朋友。 朋友是什么?能吃吗? 陈皮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好像确实能,之前不仅吃过这小鬼的东西,他还拿过,上次喝水拿回来的就藏在自己之前经常躺的庙的角落里。 他冷静问:“你是没钱才不打算跟我再做杀人的买卖?” 也不全是,尽管其中还有挺多缘由,越明珠还是先点了点头。 陈皮没提朋友不朋友的事,不过,“看在你也算救了我的份上,这笔买卖不收你钱,反正老子杀了那么多人也不是每颗人头都收了钱,不缺你一个。” 越明珠起身,在他‘床’头的柴火堆后边掏啊掏。 “不着急,你先养好伤再说。” 她心想,自己前期投入了那么多,现在连最后一只小金猪都搭进去了,那可不止陈皮眼中的一颗人头,那是无数潜在威胁带来的危险。 陈皮愿意做亏本的买卖是他脑子没转过弯来,她越明珠要的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自然不急于一时。 把还有余温的猪肝汤倒进碗里,她又把汤包和面窝一起摆在陈皮的‘床’上,对着早已看得两眼发直的陈皮说道:“猪肝汤给你补血的,饿了,先吃饭,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她知道陈皮不喜欢被利用。 没人喜欢被利用,她也不喜欢。但归根究底,是没用对办法。 【不要总想着去利用别人,要学会让别人觉得对你有亏欠。】她对一直在替自己抱不平的系统轻声道:【化主动为被动,这就不叫利用。】 系统老实追问:【那叫什么?】 越明珠微笑:【叫接受帮助。】 第14章 去长沙 从汉口去长沙的交通工具有俩,一个火车一个船。越明珠刚到汉口就去打听过了,一张三四等座的火车票都要三块大洋。 挤不挤,味道难不难闻,环境脏乱到什么程度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越明珠没钱! 至于坐船,分轮船和民船,轮船比火车票还贵,她只能从底层打听,比如运输货物的民船蹭一趟要几个钱? 陈皮那仅剩的一百多文钱肯定不够,总不至于真的要让他带伤去码头重新摆摊,赶在三帮五派残党重整旗鼓前趁早攒下一笔资金? 想想陈皮一身药味的躺在木板上的样子,越明珠有点于心不忍。 “事情就是这样。”回来跟陈皮分析一通他目前的处境以及未来可能遭到的反噬,越明珠坐在小板凳上捶腿,于心不忍归于心不忍,该刺激的还是要多刺激刺激,“你不要觉得我在小题大做,要是不信,大可以当没听过。” 陈皮听完莫名其妙,“那照你说,老子收了那婆娘一百文杀人还杀错了?” 刚从外面回来就跟他说受黄葵水匪钳制的三帮五派正在为了争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还说他最后杀掉的那个老大除了替许多无辜少女铲除隐患以及得到一百文名声大噪之外再没有别的好处。 “当然没有,他们草菅人命,死有余辜。” 越明珠没发现她说完这句话陈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问:“那你什么意思?” 一个人在柴房躺着还想说这次名声算是杀出来了,等再过两天能下地自由活动那码头的摊子就可以重新摆起来,结果这小鬼一回来就给他泼冷水。 越明珠也很无奈,忍不住叹气道:“其实你留下那个黄葵老大最有利,他身手远不如你,手底下虽已无大将可用,但好歹威信还在。三帮五派的人这次元气大伤,既不敢对他下手,也不敢得罪你。黄葵老大怕你,更怕三帮五派会拉拢你,三方牵制之下你正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长江上无恶不作的第一水匪帮派他说杀就杀了,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陈皮根本没放在眼里,或者说干掉黄葵后,在这汉昌两地已经没人能入他的眼了。 “老子杀都杀了。”他一向不喜欢玩弄伎俩,在自己身上打歪主意的人,既然人都杀了,他自然不再去想什么没杀会怎么样。 陈皮眼神冷的可怕,“他们要是敢来找不痛快,就让他们跟黄葵一个下场。” 越明珠好心提醒,“杀他们没钱赚哦。” 陈皮表情一僵,他悻悻地啧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不耐烦的问:“那你说怎么办?” “三帮五派只是小角色,我担心的是他们会贿赂城里的军警,让官方出面缉拿你。” 陈皮还是不信,只是嗤声一笑:“那些人连江上的水匪都不管,有什么理由来找我的麻烦?” 只要不在城里军警的势力范围内犯案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长久以来对长江水路泛滥的水蝗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陈皮只在城外摆摊那些人又能奈他何? 这就是不常动脑的人的想法,越明珠把他简单的脑回路摸的一清二楚。 黄葵是汉口江面的第一大帮派,人数众多又水性极好,来去无踪,军警怎么可能会跟他们动真枪,闹得两败俱伤。陈皮就不同了,他孤家寡人、势单力薄,只需拨出一支带枪的队伍埋伏就能逼得他不战而退、落荒而逃。 以及,至关重要的一点。 “因为让你杀人的代价太低了。” “哪怕是码头的苦力,只要肯干,一百文也是能攒下的。这年头谁没有仇人,你的名声已经被传开,谁都可以为了报仇来找你。”越明珠轻声道。 陈皮皱眉:“这难道不是我的财路要来了?” “是你的催命符要来了。”丝毫没在意陈皮陡然阴冷的眼底被她激发出的血性,她条理清晰的说,“谁都可以来找你,就等于谁都可能死在你手里。你摆摊杀人,让这个世道本就不值钱的人命变得更不值钱。” 换句话就是他扰乱了市场,把社会治安变得更加不稳定起来。 越明珠:“为了以儆效尤,警察决不会坐视不管,只要有人上报,肯定要出兵缉拿你归案。” 听了她的分析本就重伤在身的陈皮脸色越发难看。 当初他就是在江浙一带留下案底才不得不逃到汉昌,为了过冬,他忌惮城里到处巡逻的军警连劫掠都没做,只能跑去码头当苦力。 想到这儿陈皮再也躺不安心,挣扎着就从木板上爬起来,咬牙发起狠来,“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去找警察。” “别动小心伤口裂开。”越明珠连忙扶住他,“他们现在窝里斗,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对付你,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着急,是为了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柴房里不算冷全靠床头那炉火燃着,陈皮之前喝了药捂着破棉被睡了一觉还出了身汗,被她这么一按住才发现汗变凉,浑身冷的可怕。 骤然下降的体温反倒让陈皮冷静下来,他抬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越明珠被问的一愣。 没想到陈皮这么信任她,三言两语就被她说动,还很轻易的被她安抚下来,不过这样也好。 她就近坐在木板上,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尽可能的委婉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结伴同行,陪我去长沙寻亲,暂且先去那边待一阵子,等到他们以为事态平息你再回来?” 为了说的好听一点,她还特意把“躲”换成了“待”。 去湖南? 倒不是介意离开汉口,陈皮原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不过考虑了一下路线和距离,以前闲聊时,他从喜七那儿听说过长沙是一个能人众多的‘好去处’。 好去处。 当时喜七略带讽刺又充满复杂情感的语气陈皮还记得清楚,发财,发财,又不是只有这里才能发财,不过就是上下游而已。 他看向越明珠,嗤笑,“你想让我跟你去?” “恩。”越明珠点点头,“我本来就是想雇你陪我去长沙,路上要是遇见坏人,你杀几个,我就跟你结几个一百文,不过” 她摸了下空荡荡的手腕。 为了救陈皮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这个他们昨日就谈过。 陈皮盯着她额头上尚未褪去的淤青看了两秒,他这个人向来讨厌犹豫不决,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轻易反悔。 再去瞧她,就发现在自己的沉默下她略显不安的悄悄用手指抠着木板,只是抠了没两下就抠疼了指甲,悄摸摸的揉手指头。 “你紧张什么?怕我不跟你去?” “恩。”捏着指尖,越明珠诚恳点头。 “放心。”没心思吊着她,陈皮懒洋洋重新躺回床板上,两手枕在脑后,“既然说了帮你杀人不收钱就不收,去长沙是?” “行,老子同意了。” 杀人的摊子去哪儿摆不行,一个地方不成就换个地方,就像当初他从浙江逃到湖北,现在再去湖南也没什么不行。 他倒想看看,这个在秀才口中能人众多的长沙到底有多了不起。 第15章 医者仁心 不出所料,陈皮一人屠尽汉口第一帮派黄葵的事迹很快就被传开,他之前在码头上摆摊,一百文杀一人的买卖也被众口相传,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一百文就能买条人命。 一百文就可以杀掉自己恨之入骨的人。 这种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那颗蠢蠢欲动想要复仇的心,一时间,越明珠带陈皮养病期间暂住的药铺附近暗潮涌动,每天都有许多不明来历的人在周围打探观望。 越明珠外出探听消息都格外小心,每次进出药铺,学徒和郎中都会用一种自以为隐蔽的视线欲言又止的盯着她看。 学徒是畏惧中夹杂着些许好奇。 郎中则是纯粹怕惹事想赶他们走又不敢得罪陈皮,只能对着她这个看起来好说话一点的小姑娘表达一下自己隐晦的暗示。 越明珠没想赖在这儿,之前陈皮伤势过重不方便来回跑动,现在他能下地走两步活动筋骨,两人都打算早点离开。 药铺周围耳目众多,越明珠不想节外生枝,决定走的那天还能明显感觉到郎中隐隐松了口气。 唉,世道如此,谁都不想生是非,普通人家谁愿意住进一个随时都能引起腥风血雨的大杀神,哪怕越明珠有小金猪贿赂都不行。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有钱没命花。 陈皮无所谓去哪儿,他在木板上躺了好几天,骨头都快躺僵了,能下地到处乱跑别提多满意,对每次来给他换药战战兢兢的郎中也少有的和颜悦色。 离开的时候,越明珠很狗的要求和陈皮分开走,一前一后。 陈皮:“” 认识这么多天,越明珠没怂,有理有据:“我昨天的分析你也听了,保不齐他们的眼线就在附近盯着。那天我送你来就有很多人知道内情,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我是谁,要是跟你一起出去,不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送你来的人,万一他们心生恶念对我下手,到头来还不是在给你添麻烦吗?” 是,未来保镖? 她极其无辜的眨着眼。 以上是真话。 不过更隐晦的意思是——你树敌太多,球球了,别连累我。 陈皮不爱动脑不是他没有脑子,自然听的懂言下之意,但架不住她说的挺有道理,而且每个字夹在一起还算中听,就没什么意见的接受了。不过临到走时,他还是用凉嗖嗖的余光瞥了越明珠一眼。 越明珠回以腼腆一笑,根本不怕。 早上一觉睡醒,陈皮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药铺。越明珠跟他约好快中午的时候回去给他送饭,都走了一半路程了,突然被追上来的郎中叫住。 郎中气喘吁吁,胡子被吹的乱飞,看起来格外滑稽。 越明珠疑惑:“郎中先生是找我有事?”不会是来跟她说药钱没结清,不敢跟陈皮讨价还价,所以偷摸着来为难她这个看起来更好欺负的小孩子? 她现在可是真正的身无分文。 “哦,是这样的。”郎中尴尬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两撇小胡子,“你看,那天你上门求医付了我一小块金子,这两天我合计一下你这个这个钱,给多了。” 什么多了? 是她听错了吗? 越明珠心说给多了,那晚你掂量金子满意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从郎中略带闪躲的视线中,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哦,郎中这分明是对陈皮的杀伤力有一定了解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钱收多了烫手。 尽管她心里如此腹诽着,可思及那晚上门求医,对方的确收下了陈皮给他治病,不止如此,还提供了一间在寒冬可以遮风避雨的柴房让他们过夜。 虽说其中金子的作用占了一大半,可想到夜里取暖的烧水炉,秉承着敬而无失、恭而有礼的道理,她不亢不卑的恭维了一句,“医者仁心,这年头像您这样高风亮节的人可不多了。” 郎中克制着肉疼从怀里拿出小金猪递过去,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陈皮大爷用的伤药不值几个钱,这个,你就拿回去。” 全还? 这越明珠可没料到。 只不过—— “郎中,您是一番好心我知道。可谁家都要吃饭,今日您一文不收,往后若是旁人上门求医,您又该如何自处?” 能如何?郎中诧异,自然是该收多少收多少! 他只是不想得罪陈皮,又不是真打算开善堂。郎中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起眼,说起话来倒是淳朴的很中听。 “可” 可这钱他实在是拿了烫手。 正左右为难。 “不如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您要是觉得收多了,于心不安,旁边有一家铁匠铺,我们借个铁钳把金子分一下,你看收多少合适,咱们就分多少。” 郎中如鲠在喉。 他算看出来了,这姑娘是真的一点便宜都不想占。劝又劝不动,郎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白捡的便宜都不要的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她的提议。 两人在路边的铁匠铺借了工具,铁匠很热心,亲自上手给郎中分了金猪的两只耳朵。 不清楚物价的越明珠这才知道,原来郎中这个老逼登贪了自己这么多,陈皮的药钱加上煮中药的柴火钱居然只要她金猪的两只耳朵! 两只!!! 铁匠还安慰她说:“分的很干净,你看这个鼻子能认出是猪头。” 见郎中抠抠搜搜捡回两只几乎压扁的金耳朵,越明珠一脸镇定的跟铁匠大叔道谢,从桌上拿走自己的小金猪重新串回红绳戴上。 出了铺子,越明珠在街道上挥手跟郎中道完别抬脚正要走,谁知郎中竟犹豫了一下,又叫住了她。 “小姑娘,我观你举止谈吐都很不一般,想必过去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越明珠被他这句客套的吹捧逗笑了:“郎中,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郎中斟酌着用词:“陈皮大爷近日声名鹊起,前途自是无可限量,在下年轻时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也曾见过世面,坑蒙拐骗的扒手见过,杀人如麻的绿林悍匪也见过,不过和他们相比陈皮大爷那是更胜一筹” 这句明褒暗贬的话一出口,郎中脸上就隐隐有些后悔,露出些许苦笑来。 第16章 钱货两讫 越明珠却是实实在在愣了一下。 她现在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 求医那晚分明是见钱眼开,可见陈皮伤势过重又愿意把柴房让出来,今日畏陈皮如虎不敢贪财,现下却又对她交浅言深。 无论他是一时冲动还是良心发现,越明珠都很感激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知道您的意思了,郎中先生谢谢你。” 冒着可能会得罪陈皮的危险来提醒她。 自来到这个世界,见多了世态炎凉,这样的好意难能可贵。想着郎中每日在药铺里跟往来病人、左邻右舍拱手问好,平日里也是个相当注重礼数好面子的文化人。 民国时期的文人好像对行礼还挺看重的。 想着入乡随俗,越明珠便学着记忆中原主对老师的见面礼,微微躬身,端正的向郎中行了一礼。郎中一愣,之后忙收敛心神,面色肃穆的回了一礼。 人到中年他又怎么会不懂交浅言深乃是人生大忌。 可这段时间越明珠在药铺进进出出,每回见面必然礼貌问好,偶尔在他忙不过来时还会帮忙打包药方,别说是那些穿着绸缎的老板,就算是他铺子里上门拿药的下九流,她都很有分寸,待人接物大也很方得体。 时间长了就连他身边没见过世面的小学徒都跟他小声嘀咕,说这小姑娘一看就上过学,怎么会跟陈皮那种刀口上舔血的市井之徒牵扯在一起。 太可惜了。 的确太可惜了。郎中那晚一见陈皮的伤就知道这人是个烫手山芋,可人在城里,有警察维护治安,他到底是个救死扶伤的郎中,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更何况到手的还是个金佛。 谁知没两天外面又传出他后院柴房里收留的人居然是个能跟水匪硬碰硬还碰赢了的百人屠,想起给陈皮正骨上药时的那满身伤口,郎中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不寒而栗,同时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如此,那晚就不该心软开了铺子大门,可后来见陈皮伤势恢复的比一般人要快许多,他又很庆幸,毕竟这样的人救了未必是个祸害,可不救,他日若是怀恨在心上门寻仇,自己岂不是死的更惨。 这不,前脚盼着他们赶紧走,后脚他怕自己太贪得罪了人家,连忙半路拦下越明珠把钱还了,彼此就算两清。 谁知这姑娘瞧着年纪小小,其实心中自有成算。见他前倨后恭不仅没轻视他骨头软,也没得理不饶人,反而句句替他着想,半点便宜都不肯占。 郎中也不免感慨万千,这个世道这样赤诚的人太少见了。当初见她带着陈皮来求救,还以为是对兄妹,后来多问了几句才知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就能为了他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掏出最后的家底,这年月骨肉至亲能做到这地步的尚且少有,更何况是因缘际会的陌生人。 见她小小年纪人又赤诚,这才多嘴了一句,此时见她知书识礼,对自己一时冲动的悔意也淡了几分。 “那我就不耽误姑娘了,店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您请。” 两人就此告别。 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叫的陈皮在破庙里席地而坐,对着越明珠带回来的食物大快朵颐。越明珠也不饿,这会儿正冲着他炫耀自己手腕上失而复得的小金猪。 “你看,我的宝贝又回来了。” 陈皮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在她手腕上扫了一眼又埋头苦吃起来,也没问她是怎么拿回来的。 “郎中本来打算一文不收的。”以为他是在看那两个缺了耳朵的缺口,越明珠摸了摸手,“我觉得那样不太好,就跟他讨价还价,说必须得付这笔钱,他才勉强答应。” 勉强。 陈皮嗤笑了下。 越明珠问:“你笑什么?” 陈皮用余光斜了她一眼,“我笑你白得的好处都不要。” 这话越明珠就不爱听了,不过她自有她的道理,“别的钱也就算了,可我们欠郎中的是买命钱,买命钱都要别人施舍,我觉得不好。” 怎么听怎么像在糊弄人,不过“我们”那两字听着还算顺耳,陈皮就懒得反驳她。 “两只耳朵是明码标价,我们上门求医,他收钱治病,咱们谁也不欠谁。”越明珠叹气:“可如果一分都不给,那就是欠了人家一条命,这样的人情还起来很麻烦的,还不如钱货两讫来的干脆。” 这才是她不愿松口的原因。 郎中一门心思想跟他们甩脱干系,不想得罪也不想招惹,他表现的都那么明显了,越明珠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皮抹了下嘴,吃饱喝足后闲闲地靠着墙漫无目的的看挂了蛛网的一角。 久久未发一言。 久到越明珠以为他在犯困,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我欠你的也是买命钱。” 越明珠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陈皮看向她,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脸上到是冷笑了一下,“你让我送你去长沙寻亲,是想跟我钱货两讫,谁也不欠谁是吗?” ??? 系统震惊:【他居然变聪明了。】 越明珠也挺震惊的,不过她这个人向来善于表情管理,摩挲着小金猪的缺口思考了一下,以一种无奈又带了点妥协的语气满足他:“那我用小金猪付你的护送费,然后你还是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下满意了。 陈皮:“” “你看”人怎么能被问题难住,越明珠言辞恳切,“这样可以吗?” “你等会儿” 不是,陈皮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又倒欠了一个人情出去,不是说好了这么这个人情用作送她去长沙就完了? 系统安心了。 【原来是错觉。】 第17章 追兵 说实话陈皮会这么轻易松口跟她走,越明珠还挺意外,本以为会多磨他一段时间,没想到这次只稍微激了一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不光对她的提议一口答应,陈皮对她态度也不一样了。 临近傍晚,陈皮主动递了一串铜钱给她。 越明珠震惊,眼神微颤,目光从他手指上勾着的铜钱往上移看向陈皮本人,天知道她心里有多惊讶。 先前说两人是朋友,陈皮还不屑一顾来着,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越明珠有点结巴,“为为什么给我钱?” 陈皮一如既往的不耐烦,“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之前为了救他不是连那只猪都抵出去了,还穷到现在跑来跟他住破庙连个好一点的落脚地都没有,估计身上没几个钱了,就这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包他的一日三餐。 “也没多少,就当饭钱。”陈皮态度强硬的塞过去。 震惊中来不及婉拒的越明珠下意识就接住了。之前提过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喜欢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此刻那串被陈皮递过来的钱却实实在在坠在她手中,这是救陈皮那天,她从地上帮他捡回来的,几乎是用了他半条命换回的钱。 不沉,只是多少有点烫手。 她捏着铜钱,带了几分犹豫之色,“我从小就有个怪癖,不习惯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陈皮皱眉盯回去:“什么意思?” “小时候算命先生给我批过命,说我是八字带劫容易染上灾祸,躲不掉只能尽量不要去接外人递来的东西。” “不接?” 陈皮狐疑的在她手上看了一眼,好在因为喜七的缘故他对算命这门学问多少有点避之不及,不然也不会执着于那六字批言。 听她说起这个,神色不免沉了下来,“那接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有事,有时候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过去越明珠也不信,可家里人信。算命先生说过后,她就被全家上下耳提面命强制执行,恰逢她中二病犯的早觉得这个习惯很时髦就一直持续了下来。 越明珠捏着手里的铜钱,“除了亲朋好友,我确实从来都不接别人的东西,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 她一直随身带着包就是这个原因,可以让人直接把东西都放包里,不必亲手去接。现在的问题是她都要和陈皮作伴一起去长沙寻亲,这一路若是遇到劫匪都要靠他来救,难道还要跟他讲究这个吗? “算了,信一个人就信到底,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不会害我。” 想通后越明珠捧着钱,感动的泪眼汪汪:“谢谢,这些钱我会慎重使用的。等到了长沙,找到家人,我会加倍还你。” 被她那句信任搅得头皮发麻,陈皮还没缓过神又被她这么郑重其事的感谢,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退了才感觉不对。 他不自在的撇过头,不耐烦道:“我出去看看,你待在这儿别乱跑。”说完转身出了庙,也没说自己去哪儿几时回。 听劝人士越明珠很安分的在庙里待着。 春申已经被他们埋了,好,是她看着陈皮挖坑埋。这年头曝尸荒野的人很多,随便往外一扔就行了,没两天就会不见踪影。陈皮边挖坑嘴里边骂骂咧咧的,骂春申命好。 不过荒坟一座,都算命好。 当时越明珠叹气蹲在坑边,手里拿着陈皮给她的刀在树皮上坑坑洼洼地刻字,听到陈皮的骂声也只当没听到,实话而已,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她不知道这个年代该刻什么,所以最后就只刻了春申的名字,把这个树皮竖在了那个矮墩墩的小土包上。 一个人留在庙里越明珠倒也不算害怕,反正陈皮不在她就开技能,有坏人来也不怂,她苟得起。 接连几天,陈皮天没亮就出门,天快黑了才回来。 晚上给陈皮投喂的时候,她好奇问:“你白天去做什么了?”不等陈皮回答,她自问自答:“去斗鸡了?” 烤着火的陈皮默默的吃着晚饭,吃完了一抹嘴,“去码头摆摊儿。” “哦。”摆什么摊儿不言而喻,越明珠没想到有了自己的警告他还敢顶风作案,胆量真不是一般的大,“你是不是去攒钱做路费?” 她一下子就猜到陈皮的用意。 “你把这个拿去卖了,看能换多少钱,不够再去摆摊好不好?”再次祭出小金猪,越明珠觉得它可真是命运多舛。 陈皮对那只金灿灿的缺了耳朵的猪头毫无兴趣,如果是以前这种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我心里有数。” 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摸着挎包里五十枚铜钱,越明珠也不急着问他两人什么时候出发去长沙,只慢慢地说着:“我算过了,最快就是走水路坐船去,运输货物的民船不知道能不能载人,我之前去没来得及问多少钱,希望不会太贵。” 猜的很对,水路就是很贵。 如果只有陈皮一人他当然用不着操这个心,哪艘船载客运货混杂他就趁乱上哪艘,以他现在的名气没人敢触霉头,非要撞见个找死的大不了就宰了扔下水,神不知鬼不觉。 可多了一个越明珠,很多事做起来就不是那么方便。 “听说新船试航的时候会拜拜神什么的,我们上船要拜拜吗?”越明珠也不想迷信,可入乡随俗,她连蛊虫都见过了,很难说水鬼是不是也能撞见。 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识水性,是不是有点不太安全?” 陈皮一愣:“你不会游泳?” “”见他这个反应,越明珠紧张道,“不会游泳很致命吗?” 陈皮面无表情:“很要命。” 好。 越明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但是他之前就说了去长沙的事交给他办,越明珠就信——信个鬼!!! 除却拖着不省人事的陈皮去求医那晚,这还是越明珠前世今生中第一次被人撵的像狗一样东逃西窜。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一步的,她不清楚,也很恼火!陈皮说交给他,越明珠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就坐等陈皮通知她哪天出发。 当然也不是完全什么事都没做,她没闲着,天天跟系统签到准时点餐准备了一些能存放很久的食物,比如锅盔,她一日三餐都攒一个,没两天就攒了好多大馍馍把挎包撑的鼓囊囊。 然后第三天陈皮通知她可以出发了,两人说好了去码头,结果陈皮半路说要回去一趟,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越明珠又不急着走就同意了,听他的话一个人去码头到说好的地方等会合。 谁曾想陈皮赶来后就拉着她开启了夺命狂奔。 好不容易两人上了艘船,环境差是差了亿点点,越明珠知道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就忍了。 但是!航行没多久在沿途靠岸的时候陈皮又带着她下船,越明珠这才发现,他这么火急火燎带着自己跑的原因是——他们身后有追兵! 第18章 良知 还是拿着枪的追兵。 她之前跟陈皮提醒过之后可能会有军警插手,但是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哪有前后脚这么巧的? 还是说自郎中那里出来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 纵使满头雾水,越明珠还是很镇定的选择了跟陈皮一同踏上了逃命旅途,事已至此,哪怕他们准备不够周全,陈皮带她走她也就跟着走了,让跑跑,让停停,绝不多嘴。 就这么一路忙急忙慌的赶在天黑前终于找到一个废弃已久的破庙落脚,周围杂草丛生,幸好冬天蚊虫不活跃。 已经不知道自己跟着陈皮跑到哪个荒郊野岭的越明珠累到手脚发软,心累的呆坐一旁,陈皮在生火。 上船前,她在汉口还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就算一个人也知道可以怎么去长沙。现在跟着陈皮蒙头转向的这么一跑,万一陈皮半路扔下她,那接下来她就是抓瞎。 盯着火堆发呆,越明珠问:“火光会引来追兵吗?” 陈皮:“会。” “” 无言以对。 “你体力跟不上得吃点东西,别拖我后腿。”尽管嘴上说的很不客气,他还是将白天接的那点溪水全都倒进铁盒子放在火堆上煮开。 余光瞥见越明珠伸手去烤火,见她一点常识都没有,陈皮皱眉,“你是想生冻疮吗。” 越明珠乖乖把手收回来揣在怀里。 不问,听就是了。 问就是人家荒野求生经验多。 见陈皮在专心熬制他的辣子汤,翻了翻自己的挎包,越明珠把系统给她准备的锅盔馍馍也拿出一大块,放在火上烤软。 辣子汤配大饼,管饱。 汤煮开,两人分了馍馍开吃。只是一整天超负荷的运动量,越明珠没什么食欲,可不吃饱明天体力又跟不上。 她一口辣子汤一口馍,只管硬塞,连汤带馍的往肚子里下膨胀的也快,她又剩了半个巴掌大小的馍馍剩饭。 逃命路上怎么还能这么任性。 她默默叹气,可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只能磨蹭着小口小口的吃。 陈皮早早干完了自己那份,这会儿盯着越明珠看,她很懂眼色的把包递过去,“是不是没吃饱,你再拿一块。” 可不能饿着她的保镖。 陈皮没接,只是看向她手里吃剩的馍馍,“吃不完就给我。” 越明珠小声:“哦。”还好,不是骂她臭矫情穷讲究之类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陈皮已经习惯了。毕竟是逃命途中,食物不能浪费。 吃饱喝足,火堆的热量烘开,她就开始犯困。破庙就角落这边能靠着眯一会儿,墙壁冰冷,地面也冰冷,可再冷现如今是逃难没有挑剔的资格。 靠着墙睡,越明珠总是控制不住身体往旁边滑,实在难以入眠。 “我能靠着你睡一会儿吗?”她忍不住问身边拨弄着火堆的陈皮。 陈皮“恩”了一声,没拒绝。 越明珠安心的往他那边蹭了两下,凑近枕了他的肩膀放松入睡。 保险起见,她还是跟系统提醒了一句:【他要是扔下我自己走了,你记得到时候把技能给我开开。】就算被抛下她也要睡个懒觉,谁都别想打搅她。 可惜,白日梦没做成。 天还没亮她就被陈皮推醒,这一觉睡的一点也不好,中途是没醒可浑身酸痛的厉害,手都差点抬不起来,状态堪比当初拖着陈皮去找郎中求救第二天的肌无力。 “” 系统很欣慰:【陈皮为了守夜一宿没睡,这个保镖当的很称职。】 何止称职。 就是正经镖师都没他这么周到。 越明珠也没想到那个第一眼见到她就想挖她眼珠子的人居然有一天会跟周到二字挂钩,世事难料。 系统磕巴了一下:【你,你知道他想挖你眼睛?】 【那么明显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她又不是傻子。 【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打消念头?】 越明珠望着站在破庙口看天光何时晓的陈皮,满意的笑了一下,【他从医馆柴房醒来的那天。】 对有价值的人用心。 这一点,她的确做对了。 再次赶路,天寒地冻,追兵还是穷追不舍。 她知道陈皮比她更辛苦疲惫,自己只需闭着眼盲目的跟他跑就行了,陈皮不行,他旧伤未愈要探路要躲避追兵要找水源还要带着她这个拖油瓶。 这跟越明珠之前设想的去长沙寻亲之路完全不一样。 她想过这一路可能会遇到点波折,可最危险的时机她预判过了,无非就是水蝗的残党背刺陈皮去找官方出面,但问题是他们自己内部的问题都还没解决,争抢地盘乱的厉害,哪来的时间去告发陈皮。 按照推算最快也就年前,可眼下才过去一周而已。 别说越明珠被这突如其来的追兵刺激的心惊肉跳,随着奔波的辛苦,就是陈皮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又一次停下来养精蓄锐,她心有戚戚然的感慨:“我还以为走水路一下子就能到长沙了。” 陈皮冷笑道:“水路只会被抓的更快。”否则他也不会半路下船,白费了他之前那一番胁迫。 “万一运气不好我们被人追上,你就扔下我自己跑。” 要是陈皮孤身一人上路,也不至于中途改旱道,直接换船就行了,以他的水性和身手要躲避追兵是轻而易举的事。 与其让陈皮被焦虑所困,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弃自己于不顾,倒不如越明珠主动提出来,还能消除对方的罪恶感——怎么可能!!! 她本来就是打着挟恩图报的主意才救了陈皮,指望他一路护送自己平安抵达长沙去认亲,现在这么说不过是以退为进。 果然,陈皮本就阴沉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瞪着越明珠,半天没说话,最后只冷笑了一声。 她知道陈皮这是在犹豫。 他或许不想大难临头的时候扔下她自己逃命去,不然也不会明知道带着她跑不快,还是没选择换船而是下船。 他记得越明珠说过不会游泳。 只是形势比人强半点不由人是真,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陈皮也不愿赌自己那点可笑的良知。 陈皮不相信自己有良知。 这才是他被越明珠气到却说不出话只是冷笑的原因。 第19章 捕兽夹 转折点就发生在那天傍晚。 那是一个潜伏在草丛中早已锈迹斑斑的捕猎夹,是用来捕获狍子之类的大型动物。如果不是系统反应快,及时开了护罩挡了下,她那条右腿就别想要了。 也正是这一下,越明珠才知道系统这个狗东西又在藏私,说什么没能量不能帮他们探路躲藏都是屁话。 还能帮她反弹捕兽夹,这叫能量不足? 越明珠吃力的往外掰铁架把腿拔出来,裤子穿的再厚再有系统保护也没能阻止她被扎的皮开肉绽。 祸不单行,追兵也到了。 一回来就瞧见到地上的捕兽夹,她还跌坐在地上捂着带了血迹的右腿,陈皮脸色十分难看。 说实话,踩中那一瞬间越明珠就考虑过陈皮会扔下自己独自逃走,结果四目相对,他没有一丝迟疑就扛起她这个拖油瓶一起逃跑。 太阳落山后渐渐黑下来的路径后方有灯光在扫射,两人心惊之余还听见有人放了一枪,在这深山老林中枪声何其可怕。 追的太近了。 荒山野岭的路有多难走越明珠切身体会过了,陈皮腰伤未愈,还多了她这个累赘,他咬牙忍痛的气喘声听在耳朵里就像两人末路来临的前兆。 【真的不能把降低存在感的技能同步到陈皮身上?】 系统很无奈,它不是不想帮忙:【这是个人技能。】 陈皮一脚踩的比一脚沉,大冬天硬是热得浑身上下衣服都湿透了,从额头到脖子更是汗如雨下。 连趴在他背上的越明珠都手滑的快要搂不住他脖子了。 跟着陈皮逃命的时候系统就挑明降低存在感技能只可以用在她自己身上,她和其他人在一起,对方的痕迹会带着她一同暴露。 降低存在感不等于隐身。 这个技能唯一能确保的就是当她处于隐蔽状态不会被感知敏锐的人所发现,当她处于人群之中,即便开启了技能也无法突然消失在人眼前,顶多不会引人注目。 这也是为什么系统执着于给她找个保镖的原因。 右腿上的伤也越来越痛,不知道会不会得破伤风,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昏昏沉沉的想。 完了,自己该不会是病了。 这何止是祸不单行,这分明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她搂紧陈皮的脖子,小声在耳边说道:“你要是跑不动就扔下我,之前说好的人情就此作罢,我不怪你。” 实在是,她没想到陈皮这样天性凉薄的人居然也会有真心。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茂林深篁。 越明珠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陈皮,夜色深沉,就着云后朦胧的月光依稀瞧见他探身向自己伸手捂了过来。 捂眼睛干什么? 这黑灯瞎火的她又没有夜视功能。 考虑到越是危险越要保持安静,她没反抗,前世看过的逃生电影告诉她只会尖叫的角色是很烦人的。 闭上眼没几秒,已经有浓郁的血腥味飘过来,大概陈皮也觉得这样有点掩耳盗铃,索性松了手,就凭他削瘦的身板自然挡不住这满地尸体。 空气里浓郁的铁锈味儿和泥土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哦,难怪要捂她眼睛,这是正好躺在命案现场了。 多少预料到眼前会是个什么场景的越明珠默默望着快被高耸的树林枝丫遮蔽的夜空,“我可以看吗?” 刚杀完追兵的陈皮平复呼吸,低喘的声音很冷静,“不怕做噩梦你就看。” 越明珠没看。 都说物伤其类,水匪自然和官府不一样。前者罪有应得,后者不过是职责所在。 当然她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到去指责陈皮不该大开杀戒乱杀人,她只是觉得月光瘆人,照在一堆尸体上肯定很恐怖。慢慢睁开眼从手边缘的下方去看地上喷溅的血迹,很多,也很刺眼,还能瞥见脚边的叶子上浓稠的血。 都说民不与官斗,尤其是手里拿着枪的军队,来追捕他们的追兵人手一把枪,陈皮能跟鼓爬子斗,跟水匪厮杀,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用绿林悍匪弱肉强食那一套,比谁更强,就能理所当然的杀了他们永绝后患。 可军警不一样,他们有枪有军队。 杀之,后患无穷。 她小声问:“能追上来的你都杀了?” 陈皮擦拭九爪钩上的血,先前犹如丧家犬被围追堵截的那股窝囊气总算撒干净,现在心里痛快多了。 从逃亡的第一天起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一直沉沉的压在他身上,白日赶路已经身心俱疲,夜里这股郁闷气还搅合得他腰伤疼痛难忍睡不着觉。 直到傍晚背着越明珠听着她说让他扔下她的丧气话,那句话就像火上浇油,一下子点燃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厌烦。 自从杀光黄葵,陈皮就没再受过内心的煎熬折磨。 原本埋头逃命的他突然停下,那种想要一直逃跑的念头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杀心。 他把越明珠放在草丛藏好,再次取出他杀人的武器。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喊声,陈皮笑的像极了恶鬼。 枪有什么可怕,晚上瞄不准就是废铁一把。 没听到一声枪响就干掉了追上来人的陈皮为此前只会落荒而逃的自己感到可笑,眼前血流成河的景象再也不会成为他逃跑的理由了。 陈皮没有正面回她,而是站起身平静的说:“今晚我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那就是追上来的全杀光了? 越明珠没想到这场追逐战会这样落幕,不过杀水匪跟杀官府的人是两个概念,这次之后只怕追兵会越来越多。 但再怎么说,那都是明天的事了。 越明珠腿还伤着,今晚还得继续寻找新的落脚点,不光是陈皮需要休息,她腿上的伤也需要包扎。 幸好只是看着血流的多,伤口不深。 陈皮把她右腿放在自己膝盖上,看她脸色惨白紧张的咬着唇,举了举手里的烈酒,“你带的?” “恩。”越明珠忍痛点点头,“不是之前我不拿出来,是想等下雪最冷的时候可以留着喝暖暖身子。” 大冬天赶路,保暖不到位很有可能会冻死在半路。 陈皮冷静打量她血肉模糊的伤口,“算你命大没伤着骨头,忍着。” 横向对比了一下双氧水消毒的疼痛感,越明珠犹豫了下,诚恳的泪眼巴巴问他:“能不能请你把我打晕了再消毒上药?” “” 陈皮很无语。 不过看她额头满是细汗,烦躁的说了句:“我下手没个轻重,只怕让你伤得更重人又没晕。” 也是哦。 这又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用手砍一刀就能让人一秒入睡。 越明珠咬牙,视死如归:“那你来。” 许久不上线的系统:【我可以关闭宿主的痛感。】 让它失算的是,一向娇气的宿主并没有被这点糖衣炮弹所动摇。 越明珠趁陈皮低头准备给她伤口倒烈酒清洗伤口,从容得意一笑:【怕疼和不会疼是两码事,怕疼的人才会记住教训,我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宿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苦倒下,再不见先前的镇定之色,系统欣慰道:【宿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滚!!!】 第20章 真心 受伤时虽觉得疼,但尚在忍耐的范围之内,上完药伤口包扎好,疼痛反而加剧,痛的越明珠恨不得晕厥过去。 陈皮也痛,他腰伤还没好全就东奔西走今天又背了越明珠一路加重了伤势,又废了些功夫杀了十几个人,处理完越明珠的腿伤更是精疲力竭。 他向后仰,也跟着瘫倒在地。 脸上的胡子几日没刮长了一茬又一茬,麻木不仁的脑子里在杀了军警后难得动了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可身体实在太过痛苦沉重,他已经疲惫的不想动弹了。 越明珠盯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道:“虽然你抽中的开头是一根下下签,但是我知道你未来一定可以做人上人。” 系统疑惑:【宿主?】 怎么没头没尾的夸起陈皮来。 过了一会儿。 它震惊的发现难掩疲惫的陈皮竟然凭着毅力强撑着再度爬起,天色已晚,分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可是系统就是能感觉他那颗筋疲力尽的心噗通一声跃动起来,缓慢却很有力。 “走,找个地方过夜。” 陈皮蹲在越明珠身前,嘲笑的低头看她的腿,“能走得动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越明珠瘪瘪嘴,没掉金豆豆足以证明她很坚强了。 系统不解。 系统大为震惊:【为什么?】 宿主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陈皮无怨无悔的又爬起来了? 越明珠自觉地伏在陈皮背上,搂住他脖子解释道:【肯定他啊。难道你以为像陈皮这样的人就不需要认可、鼓励和关爱了吗!】 【不是,我是想问宿主为什么突然想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了?】 之前不是说好只是聘请他当保镖,等到了长沙,彼此没有了利用价值,就给点钱财大家好聚好散吗? 越明珠叹气:【因为我害怕他。】 【害怕?】 【说来也奇怪,他想挖我眼睛我不怕他,可他宁可加重伤势也不肯半路丢下我,我反倒害怕起来。】 系统为难:【宿主。】 【前者是我看穿了他的杀心,后者是我质疑过他的真心。】 唉。 越明珠没心没肺的想:这还不如把她扔下呢。 系统觉得宿主在驴它。 谁会趴在自己害怕之人的背上偷懒偷的正大光明,还不安分晃荡她那两条腿,说痛说怕,也就说说而已。 最离谱的是,最出力最辛苦的陈皮不仅没骂她,把这个晃来晃去加重自己负担的累赘撂下不管,反而在她作大死把自己右腿晃荡疼了吸气时,扭头呵斥了一句:“腿不想要了!” 系统:【】这''呵斥''可真够不痛不痒的。 这一路要躲避追捕,他们都没走过主道,更没刻意经过物流商队走累能歇脚的小镇。运气好才能找到只砖片瓦,运气不好露宿荒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越明珠和陈皮倒霉了一整天,总算时来运转找到一所废弃的房屋不至于天为被地为铺。 空荡荡的屋子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灰。 在墙角坐好不碍手碍脚的越明珠眼巴巴等着陈皮生火取暖,天寒地冻,她行动不便没怎么活动这会儿手脚发僵,小脸冻得通红。 陈皮把火升好,拿出剩下的酒递给她:“冷了就喝一口。” “刚刚清洗完伤口剩的不多了,再说我也不爱喝酒,再过两天肯定还要降温,你自己留着喝。” “今晚烧不了水。” 这么一说越明珠就明白了,这是附近没水源的意思。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水壶摇了摇,“你要熬你的汤吗,我这儿还剩点水,给你。” 陈皮嗤笑一声:“我没你那么讲究,晚上吃个馍就行。”转眼瞧见她揣着手恹恹的垂着眼,嘴唇惨白。 盯了两秒,还是一声不吭的拿过水壶。 有了火,越明珠靠着墙角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被烘暖的水壶塞回她怀里,有些烫手。 她睁开眼,陈皮在她身旁坐下又递了块烤好的馍。 他拨着火堆,说:“吃了就快点儿睡,醒了还要继续赶路。” 抱着烫手的水壶,越明珠啃着干巴巴的馍馍,半点不见外的靠在陈皮肩膀上,跟系统说:【我要搞点花活儿。】 系统:【???】 越明珠费劲的嚼着,【听说过一句话吗,只要你能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系统:【所以?】 越明珠提出异议:【所以,等平安了我就要把这一路吃过的苦一点一点的吐出来。】 系统想说你这一路才哪儿到哪儿,都还未走出湖北,勉强也就算半路,正打算问她怎么吐,可经过一天坎坷波折的越明珠早已沉沉睡去,手里还握着小半块儿没吃完的馍。 陈皮拿走塞进嘴里,就这么任她靠着,在火堆边上烤着火没多久也跟着沉沉睡去。 系统无奈。 【睡睡,今晚我守夜。】 第21章 有毒 越明珠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之前就说了山路崎岖,尤其他们远离主道专挑荒郊野岭走。趴在陈皮肩头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睡得太沉才没叫醒她吗? 怀着些许心虚内疚,越明珠这边刚动了下胳膊,就被陈皮不耐烦的警告了一句:“再乱动就下来自己走。” “” 睡醒之后就疼痛异常的右腿此刻正无声控诉着:沉默是金。 深刻认知到以自己目前的状态不良于行,她只好乖乖趴回去,虚心接受来自另一位大病初愈的人士的照顾。 这时候系统跳出来骄傲表功:【为了宿主的身体健康,昨晚在我的帮助下成功让你进入了深度睡眠呢。】 就很无语。 大功劳一件没有,芝麻绿豆大点的事还好意思邀功,那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的身体健康,赐我两条健步如飞的腿呢?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又会借口能量不足。 越明珠敷衍的说:【嗯嗯,那你好棒棒哦。】 是懂怎么阴阳怪气的。 系统沉默了。 它不说话越明珠就跟陈皮巴拉巴拉:“虽然追上来的人都已经死了,但是我担心他们有自己的联络手段,一旦汉口那边等不回消息” 灭口追兵的事自然会东窗事发。 这个陈皮动杀心的时候就想过后果,当年他在老家杀了人被通缉这才逃出来避难,汉昌待了两天了解到当地险恶的求生处境,杀人杀的越发理直气壮,还在喜七的点醒下在码头摆起了杀人的摊子。 听她一开口就知道在担心什么。他冷笑一声:“等逃到湖南地界,他们就不会追了。” 越明珠转过弯儿来,想想现在是军阀割据的年代,点点头:“也对,省与省之间的派系斗争很复杂,他们没必要为了我们两个小人物把局势变得更复杂。” 这话陈皮没法接,其实他根本没想的这么多,只是觉得既然在汉口待不下去,那他们就换个地方,越明珠要去长沙寻亲他就跟着去长沙,只要他够强,哪儿都活得下去。 只能保持沉默继续赶路。 越明珠对系统说:【你听清楚了?】 那些话她当然不是对陈皮说,而是刻意在对系统说。本来有她拖后腿,两人就跑不快,现在她又残了只能靠陈皮背着,被追上是早晚的事。 他们必须早一点赶到湖南,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系统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直到陈皮放下越明珠休息,看着陈皮去找水源的背影,它才开口:【能量归零我会进入休眠状态,这个期间如果宿主死亡,我也会死。】 陈皮能当一个合格的保镖那再好不过。 可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会力不从心。 【保镖是你一手推荐,之前是你信我半信半疑,现在是我信你半信半疑。】 越明珠就知道以前系统动不动就说没能量了是谎话,也不意外系统卸磨杀驴的冷酷想法,系统是能量不足才有了给她找一个土着当保镖的想法。 一个兼职保镖和打手的本地导游和一个低电量随时会关机的手机导航,二选一。 越明珠不选,她是一个有了pna就必须再有一个pnb的人,打小她就知道鸡蛋不能在放一个篮子里,万一系统下线,她至少手里还剩一张牌。 【好,我们再试试看。】 系统疑惑不解。 试? 正当它琢磨宿主想要试什么,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一幕。 “我不吃野生的水果。” 对陈皮在大冬天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青色果子表示婉拒,说实话,对于荒郊野外来历不明、种类也不明的果子越明珠是真的不想入口。 只是——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陈皮脸上还算松快的平静表情慢慢地消失不见,嘴唇更是抿成了一条阴沉的直线。 系统震惊。 系统惊惶。 系统大惊失色:【宿主???你在做什么???】 这一路上越明珠保持了一个累赘该有的态度,陈皮说什么就什么,从不顶嘴也从不持相反意见,永远是他让做什么越明珠就做什么,老实的都让系统忘了她其实是一个相当自我的人。 虽然系统是想过等陈皮没了利用价值就一脚踢开,可现阶段他不是还有用吗,宿主昨天不还说要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鼓励关爱什么的 你就是这么试的吗?为了向它证明陈皮的靠谱? 系统快吐血了,这分明还没到卸磨杀驴的地步,它胆战心惊地偷瞄陈皮的脸色,生怕他破防大骂宿主事逼把果子砸她脸上,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彻底分道扬镳。 陈皮当然想骂。 他差点第一时间骂娘,可他忍住了,就是莫名其妙的忍住了。然后过了该生气爆发的那一秒,那点本就不怎么愤怒的火苗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系统和越明珠还在等他发飙,越明珠早就想好怎么挽回局面,相处这么久她确实对拿捏陈皮很有经验。 结果——陈皮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有点恼火的说,“这附近没水源,你先尝尝,不行再吐出来。” 连退路都主动帮她找好了。 诶? 这下别说系统,连越明珠都被他平淡的态度给震惊了。 震惊之余,她都忘了坚定拒绝这颗学名未知的果子,默默接过,一口下去,很酸。 没辜负它青涩的外皮。 陈皮见她脸酸成一团,夺过来往自己嘴里一塞,从褡裢里又掏出一个颜色深一些的,满脸不耐的递给她:“吃。” 两手捧着果子,越明珠艰难的用牙齿啃起橄榄色的果皮,边啃边问系统:【这个果子有毒吗?】 系统老实回答:【轻微毒素。】 往嘴里塞着果子的手一僵。 越明珠:“” 【只要不多吃就无妨。】系统补了一句。 就愣会儿神的功夫,手里啃了没两口的果子又被陈皮拿走重新塞了颗,越明珠一脸虚弱的看向陈皮,“真是辛苦你找回这么多果子,我不是有意见,就是想问一下,这是什么果子?” “不知道。” “那你怎么确定它能吃?” “以前吃过一个,没死。”陈皮说的一脸无所谓。 坚强微笑的同时,她在心底对系统惭愧道:【我错了,亲爱的统,唯有你才是我忠诚的、最值得信赖的好伙伴。】 【宿主你终于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不明白不行。 越明珠在陈皮‘老子倒要看看你能挑剔到第几个果子’的死亡射线中忍着心里说不出来的苦一口一口把果子啃完,并婉拒了他递过来的第二个。 非常礼貌。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有伤在身的她承受不起。 万一没死在追兵手上,反倒被陈皮拿回来的果子毒倒,那她可就太冤了。 越明珠诚恳的提出建议:“我觉得这个果子有点眼熟,以前在书上看过好像有毒,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也少吃点。” 已经连续啃了三个越明珠只啃过一口的果子避免浪费的陈皮沉默了几秒,怒而摔掉手里吃了一半的第四个果子。 “那你不早说!!!” “我也是吃了才知道。” “你以为你是皇帝舌头,吃了就知道有毒没毒?” “你扔完了才说,质疑的不是很有说服力。” 陈皮冷笑,“一会儿你自己走。” “对不起,我应该吃第一口就坦诚的告诉你,请原谅我的狡辩和不诚恳,我愿意献上后半生最真诚的友谊挽回我们之间的信任。” \"哼。\" “” 系统得意一笑:【宿主,还是我对你好,向来骂不还口。】 【趁着我还没发飙,跪安。】 第22章 生气 别看陈皮嘴上说的硬气,过来背越明珠的时候倒是很诚实,也没有借故给她脸色看,一定要她伏低做小才肯背。 “上来。” 休息好了就主动在她面前蹲下,顶多是语气硬了点。 两人继续赶路,不过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干粮越来越少,他们赶路的速度也不可避免的变慢许多。 陈皮累,越明珠也累。 幸好脚上的伤有系统在慢慢治愈,否则就这种恶劣的环境,哪怕有之前出发时她特意备着的药也早就该发炎腐臭了。 就这么一天天百无聊赖的在陈皮背上趴着当拖油瓶,终于不再藏私,舍得耗费能量替他们隐匿行踪误导追兵的系统也到了告别的时候:【宿主,你的伤快结痂,我也要进入休眠状态了。】 意外来的也不算太突然,越明珠:【知道了。】 抠抠搜搜攒下的能量除了帮陈皮毁尸灭迹、迷惑追兵,仅剩的最后一丝则耗费在她的腿伤上。系统见她能下地走路,陈皮对她又无有不应,就不再有后顾之忧。 告别前它还是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如果不是能量有剩余,捕兽夹那一次我未必能救下宿主的腿,你不能再大意了,唯一庆幸的是我剩余的能量足够让宿主的腿伤加快愈合。】 经过这段时间观察,系统确信,陈皮自己死都不会让宿主死。 一个惜命的人能在性命攸关之际都没有松开那个拖累他的人的手,那么这辈子,他就再也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不过—— 为了万无一失,它还是偷偷打了补丁:【宿主,我看还是给你一个可以鉴毒的东西防身。】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陈皮对宿主好是没错,可从他之前无心给宿主投毒的事件来看,好心办坏事的可能性很大。 那它死的可就太无辜了。 察觉到挎包轻轻一坠,伸手在里面摸到一双新筷子的越明珠一点也不意外,就知道这个垃圾系统藏了不止一。 系统遗憾的说:【自动关机和低电量充电是不一样的,必须积攒到一定的能量后才能重启,保守一点,最迟两年,最快一年。】 【这么久?】越明珠也很惊讶,她一直以为最多就一两个月。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会留下一点精神体进入托管状态,每天随机上线一分钟观察宿主的生命体征。】一旦发现宿主生命指数降低到风险区,它就会冒着延长休眠的危机强制开机,为宿主续命。 【你放心好了,我很惜命,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能苟就苟,能抱大腿就抱大腿。】 越明珠对自己的好人缘还是认知很明确,按理说只要她正常发挥,这个世上应该没有她拿不下的人。 虽然目前能证明这一点的案例还只有陈皮,但是她相信等到了长沙,找到她的便宜爹,一定可以在新地盘混的风生水起。 系统欣慰:【宿主,你可要努力抱大腿。】争取抱到最粗的那个。 望着快要黑下来的天,越明珠抓紧时间:【反正你都要走了,那临走前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系统冒出一个问号:? 陈皮是冷醒的。 土坑围起来的火堆由于无人添柴早已熄灭,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适应黑暗后才发现越明珠不在屋里,再起身一探没烧完的半截柴火都凉了。 显然人走了有一会儿。 他们今天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小木屋,应该是哪个猎户临时避寒的地方。 陈皮这段时间累的厉害,找到落脚点就用木屋剩下的干柴生了火便歪头倒在角落沉沉睡去,可他没想到一觉醒来越明珠人就不见。 被冷醒还只是郁闷。 发现她人不见了的陈皮情绪瞬间糟糕到极点,烦躁、焦虑、不安就连被炮头差点顶断了腰他都没这么煎熬过。 上次只离开了一会儿她就马虎的踩中捕兽夹,现在好不容易能下地了又死性不改的到处乱跑。 没见过这么找死的! 陈皮气的浑身发抖,这种愤怒在一无所知的越明珠推门进来时达到了顶峰。 他失去理智的破口大骂:“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深山老林夜里多的是吃人的东西吗,你找死也要挑个好时候,非得大半夜让老子给你收尸!” 辛苦了大半天的越明珠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输出。 人都懵了。 “还不如你腿走不了路的时候听话,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养好伤,与其死在外边儿不如断了腿哪儿也去不了。” 陈皮整个人藏于黑暗中,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近乎原始的野性压迫感,让越明珠脊背发凉。 完蛋。 他是认真的,认真思考要不要打断她的腿。 让她再也没办法乱跑。 第23章 吹针 系统前脚刚走,后脚它的平替就整这死出。 真是愁人。 越明珠没有夺门而逃,而是果断选择了从心,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我是看你太累,又想到你最近赶路辛苦,还背了我那么久,就想趁你休息的时候到外面去找点什么回来给你补补身体。” 满腔的怒火滞住,陈皮已然看清那在暗淡月色中显露身形的生物——一只歪着脖子折在她手中不知生死的野雉。 眉心紧皱之下的狠戾之色渐消,神色微变,他难得带了些许茫然地结巴道:“给,给我补,补身体?” “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叨杀秦淮,说它老跟你对着干,死了没吃到可惜了。”越明珠没让气氛冷场,把鸡往他面前一送,真挚的小声道:“我好辛苦才抓回来的,这总算能补偿你没吃到杀秦淮的遗憾?” 被这猝不及防的讨好震住,陈皮心中蓦然升起一丝难言的胀满,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ok~警报解除! 越明珠微微一笑,她就说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拿不下的人,更何况是已经快要养熟的,怎么可能随便就被反咬一口。 训狗界大师的称号,她可没打算拱手让人。 没让气氛冷场,越明珠笑声明快,格外感染人,“是不是一下子就气不起来了?” 发现她单手举着鸡力气不太够,有累到颤颤巍巍的趋势,陈皮低声“啧”了一下把鸡接了过来,别过脸去不肯看她,仿佛在生闷气一般,只嘴硬说了一句:“我看是你自己嘴馋想吃肉了。” 拍了拍手上粘着的鸡毛,越明珠好脾气的哄道:“那就各退一步,当我们两个都馋了好不好?” 陈皮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作为抓野鸡的最大功臣,越明珠很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围观他点火烧水拔鸡毛开膛破肚做烤鸡。 而幕后功臣系统正式宣布下线。 野外露营什么东西都不齐全,这只鸡炖的也很一般只能说是熟了。不过陈皮吃的很香,当叫花子饱一顿饥一顿是常态,有的吃就不错了根本不挑嘴。越明珠就不行了,她宁愿没滋没味的啃她的锅盔,可陈皮看不惯硬塞了两个鸡腿给她,非要她吃下去。 行行。 吃完陈皮还有些意犹未尽,躺在火堆边休息的时候盯着越明珠看了两秒,突然从褡裢里掏出一小节竹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 摇曳的火光中,短短的竹节十分小巧,她上手一看发现比手指还细。 “吹针。”当初在酒楼里杀了黄葵那帮人随手捡的,陈皮怕她不会用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要是遇见敌人对着一吹就行了。” 暗器!!! 越明珠惊喜的睁大了眼睛,稀罕的把吹针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只出现在小说中的暗器! 听到动静陈皮瞅了瞅莫名兴奋的人,莫名有点满意的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的大觉去了。 一夜好梦。 越明珠的腿伤一好,陈皮带她跑路的速度直接快了一倍都不止,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怀疑过她为什么伤好的那么快。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半夜去抓山鸡的举动启发到,之后的日子,不管赶路有多辛苦,陈皮除了给她生火找水源,还会主动给俩人加餐。 比起之前光顾着埋头赶路跟着她啃馍馍,现在的陈皮还会问越明珠爱吃什么,连她不吃海鲜,连带着他辛苦抓回来的鱼跟螃蟹都不肯吃,也没有再骂她矫情。 反而会去掏鸟蛋,打鸟、抓兔子给她。 越明珠:诶嘿~ 这赶路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坦了! 陈皮野外逃生经验丰富,俩人时不时走走水路,越明珠晕船,他就再带着她上岸走走陆地。 除了那晚的捕兽夹,接下来的路一帆风顺的不可思议。他们就这样紧赶不慢的来到了湖南地界,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了。 陈皮带着她开始挑大路不再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总在深山老林跑太费体力也不够安全。 随着路上的人多起来,越明珠看见有人穿的比自己和陈皮还要寒酸,别说保暖,能蔽体已是不易,她还看见有人光脚走路。 这可是冬天。 天南地北龙蛇混杂的走了一段,些许闲言碎语入耳她才知道原来少数快瘦成人干的,是家乡爆发旱灾,家家户户颗粒无收,把周边的树皮草根都扒光了,入冬了快活不下去了才逃往外地。 据他们自己说这还算命大,不够命大的基本都绝户了,要么饿死要么吃观音土憋死要么上吊自杀要么就累死在半路上。 前路漫漫,路途遥远乏味一些知道的人闲聊间便传开了些许荒诞到可怖的内情,某些突破人类道德底线的惨案越明珠听了都不寒而栗,可活下来的人,他们混浊的眼睛却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干涸麻木的可怕。 有这群人在,陈皮把越明珠看的更紧了。 第24章 冻伤 以前还会让她一个人待着自己去探路找水源,现在是寸步不离,不仅如此他还低声叮嘱越明珠不要在这些人面前提口粮的事。 越明珠忍不住眼神虚他。 在陈皮心里她到底是个什么傻白甜?她全然忘了自己一开始就跑去给一个摆着杀人摊子的潜在杀人犯送吃送喝还给瞧玛瑙镯子的行为在这个年代有多憨批。 打了个哈欠,她忍着困意对陈皮小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再说就那点东西都不够我们吃,藏着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在饿急了的人面前露出来呢。” 人善良的前提是能保护好自己。 她自己都要靠陈皮保护,怎么可能反过来还给他添麻烦。 只是听了些人吃人的传闻后多少有点有点忐忑,越明珠明白这种没底线的人可怕之处,很难想象他们饥寒交迫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这让原本没把那群人放在眼里的陈皮也受到了影响。 心里清楚她为什么不安,陈皮再盯向那群人,眼底布满阴翳。 越明珠跟他挨在一起抱团取暖,见他脸色不好看,就悄悄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胳膊,果然连搭在膝盖上手臂也是硬邦邦,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蓄势待发的警惕状态。 陈皮被她突然戳了一下,微微皱眉,倒也没生气只是顺着她的方向偏了下头低声问:“饿了?” 其实 也不是很饿。 不过看他防备那些人的同时还不忘关心自己,越明珠只好温声劝他:“你别太紧张,我不饿,不然晚点让他们先走,我们走慢点?” “不行。”陈皮一口回绝:“这些人分批南下,后面还有很多,一定不止这些。” 吃人没什么可怕的。 陈皮不知道自己真到了山穷水尽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问题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就必须比过去更谨慎小心一些。 越明珠看他始终放松不下来,只好作罢,自己安静待着不打搅他。 好在没过多久那些人就自动分道了,一部分人往北走,一部分人继续南下。 随着道路开阔,两旁荒芜的枯色渐渐退去,往来商客行人也渐渐变多,也比之前更复杂,不仅仅是衣着上的贫富差距,还有服饰的特点,越明珠看到不少苗疆那样充满异域风格的打扮。 骑着驴子的少女银饰蓝衣肤白貌美,相当惹人注目。 不过若是把她们当成可欺之人那就想多了,在她们身后有不少拖车运着不明物资,那些坐在车上或者跟在一旁的除了身强力壮腰间挎着刀的伙计们还有几个像账房的文弱书生。 总之这队人马一出现,越明珠就知道不好惹,心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看,人家有物资诶。 这不比我们干巴巴的馍馍好? 他们都不怕我们怕什么! 不过话是这么说,这群人路过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拽着陈皮的袖子走,差点没撞树上,被他伸手及时挡下时越明珠还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小姐姐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不仅甜美还有她身上晃动的银饰碰撞的清脆声,二者相合听起来悦耳又灵动异常。 别说生气,越明珠听得那叫一个心旷神怡,连日赶路的疲劳都烟消云散。可陈皮不行,眼尖的扫到他眼神冷下来,她连忙把人拉住。 不声不响的拉着他埋头小跑了一路离远了才敢停下。 陈皮莫名其妙:“你跑什么?” “她们来自苗疆。” “我看出来了,苗人的怎么了?” 越明珠左右环视了一下,确定没人,才小声解释:“听说那里的漂亮姑娘都会下蛊。” 这回陈皮倒没有笑话她,而是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你从哪儿听来的?” 越明珠一脸认真:“江湖上都这么说。” 建国后这种说法都没停息,可见这个年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本事,更别说她之前还在鼓爬子那里眼见为实了。 江湖 陈皮被她信誓旦旦的语气弄得差点笑出来,就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跟他扯江湖,她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你没听说过吗?在江湖上行走,有三种人不能惹,和尚,道士,和漂亮的小姐姐。”刚刚那个小姐姐就很漂亮,殷素素女侠可是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撒谎。 越明珠表示赞同,并且还想再加上一句:越漂亮的女人也越危险。 “咦?”摸着手感不对劲,她微微皱眉,“你的手?” 从袖子下面把陈皮的手拉到光下,干裂粗糙的皮肉像炸裂开,表层都是发青的灰白色,有裂纹的地方还肿胀泛血丝。 “你怎么长冻疮了?” 陈皮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比起他那双手,握着他的那双属于越明珠的手一看就没吃过苦,手上别说冻伤红肿,连穷苦人家做活摸出来的茧子都没有。 他手很冰,而她的很暖和。 陈皮把手抽出来。 “没事,一点冻伤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越明珠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低头从包里摸了摸找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拧开,挖了一点出来在掌心融开强行搓到他手上,“郎中说搓热就行了,这个药膏是专门用来治冻伤。” 陈皮知道她包里藏着不少好东西,没想到连冻伤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伤的膏药都备的齐全。 轻声嗤笑:“那老头倒是给了你不少好东西。” 有点阴阳怪气。 不过越明珠气不起来。 入冬赶路有多辛苦她切身体会了,自从伤了脚更是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陈皮的辛苦程度比她多了十倍都不止。 “你伤都没好全就回了庙里,我是怕你之后哪里不舒服又或者再受了别的什么伤才问郎中多要了点备上。”怕他翻旧账又跟她提什么钱货两讫,越明珠打了个补丁:“你放心,郎中肯定都算在那两只猪耳朵上了,不是白拿。” 这次陈皮听完没再做声,任由她把难闻的药膏擦在自己手上。 “好啦,你再搓搓。” 真麻烦。 陈皮瞥了她一眼,敷衍的搓搓。 搓完就见越明珠摘下她颈间那条看着就很暖和的红色围巾,寒风一吹,她吸了下被冻得通红的鼻子,他正想开骂,那条尚有余温的围巾已经飞快围在了他手上。 “你”一个字停顿了半天,他只能绕了个圈不那么生硬的问:“你不冷吗?” 越明珠抬头,离了围巾脖子上露出的是棉袄的立领,倒也没有把皮肤暴露在冷空气里。她摇摇头:“不冷,你手上这个药膏搓热了要捂一下,不然一直在风里吹不就白擦了。” 陈皮不说话了,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和她两个人傻乎乎的在风里站着,等他的手彻底变暖和起来。 第25章 刀客 这个年代到处都有土匪,他们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是常态。到了湖南地界,走南闯北的商贾都绕着地势最为险峻的湘西走,据他们闲暇时透露,那边民风彪悍,个别土司与官员勾结,以至于局势混乱民不聊生。 除了极少数艺高胆大或有特殊门路的,几乎很少有外地人敢往那边凑。 越明珠很庆幸他们这趟是去长沙寻亲,以前读《湘西杂技》看到说湘西女子爱放蛊男子好杀人,当时只作笑谈,现在来了真是两眼含泪:蛊是真,杀人可能也是真。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就显得当初她在汉口选择陈皮做保镖是很正确的决定,不然只凭一个随时会下线的系统,她很难说会死在什么意外上。 虔诚双手合十:愿幸运常伴我身~ 就这么杂七杂八的听了一路,连在路边的茅屋扎堆过夜各种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也没停。 “就那个啊。” “嘘,小点声,你没看见他背着刀,我估测了一下大概长三尺宽不到两寸,陕西的没跑。” “关中刀客?” “哼,东北的叫胡子,山东的叫响马,四川的叫袍哥,陕西就叫刀客,管他叫什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土匪。” “不是土匪,是旱灾下来的。” 有清楚内情的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边说还边招呼着人家靠近小点声议论,越明珠也忍不住支起耳朵: “北上的那伙人说周边几家地主都被落草的刀客抢怕了,主家特意养着他打刀客。这不干旱主家糟了难,大的都在街头插草标卖了,小的卖不出去就拿去换,那个背刀的就是个坎头子什么都不懂跑去把换的那家人杀了娃抢回来,这边儿主人家都煮上了结果看见碎娃自己跑回来,干脆吃了顿饱饭一家人吊死了。” 说着唏嘘:“可怜哦。” 这年月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没见过,可这种可怜又可恨的事迹听了还是格外闹心。 “这也太没人性了”有人这么小声嘀咕了一句。 可这个世道又能再批判什么呢。 剩下的人一个个也没得心思唠嗑揣着袖子躲在茅屋下跺脚,天边的星子不怎么亮,只剩下寒风中飘忽不定的篝火。 越明珠在角落里避风,这个位置又抗风又抗冻,天然的地理优势自然是人人都想占。按理说她和陈皮两个半大的孩子瞧着很好欺负,奈何这年头在外东奔西走的人不缺眼力,光看陈皮那张脸就知道是多少条人命堆出来的阴暗暴戾。 躲都来不及,怎么敢跟他带的人抢位置触霉头。 一群人自然老实。 陈皮对他们之前聊了什么不感兴趣,从头到尾只管自己蹲在火边烧水,没心没肺的令人羡慕。 话题中心的那个刀客没有进茅屋,听说他是个哑巴被人说什么都不回话,一个人从湘西那边闯过来,破布蓝袄上染的都是血也没洗,一身的埋汰味儿,所以大部分人都对他远而避之。 不受待见,刀客就自己在屋外稍远的大树下过夜,面前燃了个火堆取暖。 可能是前世受影视剧集的影响,越明珠总觉得“刀客”这两个字多少跟“侠”沾点边儿,加上他们聊到的那些,在艰苦的环境中也不忘苦中作乐的小声哼唱:“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砍去~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拎着热水回来的陈皮听得眼角直抽:唱的啥玩意儿? 把水扔给她,在她身边挨着坐下,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戏谑的质疑了她一句:“白天跟我说腿伤没好全走不动,现在腿不痛了,还有心思唱歌?” 喝水都不忘哼哼两句的越明珠差点被呛到。 咳嗽着把腿安分的并拢,想到白天耍赖的举动,她表情坚定的像要入党:“休息一会儿就不痛了,我保证明天走再久都不会叫苦叫累。” 就算是勤恳的老牛地耕多了也是会心酸落泪的。 之前跟着陈皮白天黑夜的跑从不抱怨是追兵在后求生欲爆棚由不得她,现在没了追兵,难免行动力变弱,尤其是她发现陈皮对她的耐心似乎在这段旅途中有无限增高的趋势。 “喝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见她喝水都能把自己呛到,陈皮一时间有点无语,本想伸手给她擦嘴,抬手才发现袖子脏的不行,只能动作不自然的往后移,选择给她顺了顺背。 大约是不太习惯照顾人,越明珠被他拍的有点背疼,忍不住闪避:“心领了心领了。” 陈皮沉默了一下,悻悻收手。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靠在角落,被陈皮挡在里面,边上还有其他人,大家成群挤做堆,赶路就是这样少不了风餐露宿,人多还能暖和点,气味环境什么的就不强求了。 睡了没多久,越明珠就被泛滥成灾的鼾声吵醒。 唉,没了系统助眠她在这种环境下还真睡不好,想起自己之前对系统助力的深度睡眠嗤之以鼻,顿时热泪盈眶。 是她不识好歹。 悔不该让那垃圾系统下线。 再扭头一看,陈皮倒是睡的很沉,半点没受影响,估计是习惯了睡大通铺。越明珠叹气,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摊平轻轻盖他身上。 这围巾摊开还挺大的,系统出品,保暖不说还很柔软。 少了一层防护难免身上有点冷,屋里的明火虽然还未熄灭,却离她这个位置有点远,热烘烘的气流不能照顾到这边。 再这么僵坐下去不是办法,她在角落里待了一会儿实在待不下去,索性蹑手蹑脚的起身避开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们出了茅屋。 外面比屋内要亮一些也冷一些。 道路旁不远处的树下还燃着一个火堆,离茅屋并不算很远,是那个抱着刀的刀客。 远远瞅着瞧了一会儿。 嘶—— 许久未发挥功效的眼缘又上线了,以前就说过她过去有个优点,就是眼光好,特别能识人。 系统才下线没多久,自陈皮之后第二个让她一眼瞧过去就很顺眼的人这么快就闪亮登场,很难说是不是上天给的机缘。 抱着挎包,越明珠小心谨慎的走到那人对面。 她轻声试探道:“我就借个火烤烤手。” 第26章 棘手 不知名的刀客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抱着刀,蓬头垢面,也看不清眼睛睁没睁着,听了她的话毫无反应。 好歹没一刀砍过来,那就是同意了。 越明珠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能搭话就有机会做朋友,不给搭话那就当对方是个社恐属性的好心路人。 借着火把冰凉的手和膝盖都烤得暖烘烘的,一暖和就有点渴,把包打开,陈皮给她热的水摸起来还是温的,她喝了两口又有点饿。 瞅了瞅对面没什么动静的人,她掰碎了一点锅盔放在火边烤,刀客还是一声不吭。 于是越明珠放心的掰了一大块锅盔捡了个树枝搭在上边烤。 不一会儿面粉的香气就飘了起来。 咕叽—— 越明珠愣了下,抬眼看去,对面倚着树的刀客还是一言不发,她把烤热的馍馍掰成两份,一份递了出去,仗着年龄小不会被人误会别有用心,她问:“你要吃点吗?” 刀客一动不动。 不愧是影视剧中总被赋予神秘色彩的角色,越明珠悄悄给对方套了个不吃嗟来之食的设定,机灵的转换概念:“我烤你的火,你吃我的馍馍,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刀客缓慢地抬头,微微动了下身子。 一直环抱着刀在怀的男人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过来,指甲缝里也是黑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污垢,越过火堆,沉默接过她手里的锅盔。 果然醒着。 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一下,刀客干巴巴的嚼着馍馍,似乎是听到她在笑,沉默的看过来。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真的一直闭着眼睛,现在睁开望向自己,火光在他眼底摇曳。 橘黄色的暖苗,也没有让他身上多出一分人该有的神采。 啧,这个人,有点棘手。 从对方空无一物的眼神中,越明珠读出了一种迟钝、麻木的情绪。 不是像初见陈皮时那样被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的生活折磨到没有盼头的木讷感,这个陌生刀客比起人更像动物。 还是那种在固定的圈养中待太久,一脱离刻板的生存环境就失去了判断力,凭借求生欲活着,离群索居的孤独品种。 越明珠有点奇怪,先前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信息来看,按理说像他这样有着单刀赴会实力的人,不该活成这样才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见他还没从自己身上分散注意力,越明珠只好低声解释自己为什么笑,“不是笑你,是笑我朋友。如果是他才不管什么两不两清,有的吃就吃,不会去想自己有没有钱,需不需要还人情,能填饱肚子就行。”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说的就是陈皮。 从第一天她给他送吃的就没有不收的,第二次吃喝不算还昧下了她装水的葫芦,到现在还在他的褡裢里放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刀客突然低下头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很厉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胸腔时不时传出一阵剧烈的闷喘声让旁边听着的人都心口发疼。 夜风很凉。 越明珠闻到了类似铁锈的血腥味,咳血?她站起身来:“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该不会是肺痨? 她下意识捂住了口鼻避开风口。 刀客没说话,浑身紧绷的近乎在抽搐,抖着手从衣服里扒出什么东西往嘴里塞,可他抖的太厉害,还没喂到嘴里就全部撒在了地上。 是药吗? 没看清楚,见他都顾不上去捡刀,狼狈的跪趴在地上着急忙慌的摸来摸去,越明珠就从火堆边绕过去帮他找。 走过去一看清地上掉的东西,她就愣住了,那是——刀客自地上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越明珠像在寒冬腊月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 她没有迟疑,上前一步精准无误的狠狠踩中他手,“这个你不能吃。” 刀客想要推开她腿,可咳疾犯得厉害根本没多大的力气,痛苦之下,被她踏入泥中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青色的手筋抽搐鼓胀,汹涌的像一条条歹毒凶恶的青蛇。 有一瞬间越明珠想就这么走掉算了,不过到底是该死的眼缘拉住了她的理智,心思转的极快: 先前那些人说他是从湘西那边独自一人闯过来的,本事肯定是有的,只不过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他活是活着出来了,血肯定也没少流。 她记得这个时期受地理环境和气候的因素,那边种了不少那埋汰玩意儿,他受伤又没有药,或许是疼痛难忍之下随手摘了些用来镇痛用? 可直接用人不就废了。 他最好是不小心误食的,否则 难得在这个世界看见第二个顺眼的,让越明珠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他自甘堕落难免觉得有点可惜。 低头俯视在地上趴着没什么力气只能佝偻着背喘息再也瞧不出半点故事里英雄气的男人,她喃喃自语:“你说是不是命呢,正好让我瞧见。” 先前陈皮阴阳怪气说她让郎中给了不少好东西,还真没说错。 养伤那段时日,在药铺进出在所难免,偶尔越明珠还会在郎中忙不过来时帮忙打包,不光是为了留下好印象,也是为了看药方。 她不懂中药,但是郎中能开什么药,什么药最方便携带,冬天赶路有哪些用的上,她从学徒那里打听的一清二楚。 像预防风寒的药她就备上了,剩下的那些补血养血还有镇痛的药膏她之前腿伤用的就是。 越明珠蹲下身倒了一颗药丸子递在刀客嘴边,“这个是丹参和当归熬制的,郎中说他有独家秘方加了点别的药材不仅可以补血还能镇痛,虽然我不知道对不对症,但是吃它至少比吃地上的毒药强。” 男人有些神志不清,对她的话根本没反应。 越明珠只好把药硬塞进他嘴里。 他下意识的嚼着咽了下去,明明是很苦的药丸,却和陈皮之前卧病在床的时候一样麻木的嚼了生咽,平淡的好像他们已经尝过了人世间的所有苦,于是这药的苦便不算什么了。 她静静地看他,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本想着系统下线,有了陈皮这个pna,可以再入手一个pnb,但是以对方目前的状态来看,这个pnb更像不安定因素。 第27章 不忍心 现在说这个也晚了,索性救人救到底。 她把包里剩余的药一一翻出来放在火堆边细心辨认,找了些能对症的,比如镇痛止咳补血化瘀,备的很齐全。 原本都是给当时伤未好全的陈皮准备的,只是他除了腰伤别的地方都好得快,剩下的就很多。 把刚刚喂过的那个药丸的瓶子塞进刀客手里,越明珠不管他现在还能不能听进去,贴心叮嘱:“这个你要是身上哪里痛的厉害就吃一粒,每天最多吃三粒,再痛也只能吃三粒,一定要忍住,不然会有耐药性。” 她摸出几张中药味很浓郁的贴膏,数数一共四张,也是用剩下的,全都放在他身边手边,“这个可以止血止痛消炎,你身上哪里有伤就贴哪里。” 至于地上那些,越明珠看过去,起身用脚把它们碾碎踩进泥土,一脚踢进旁边的草丛,再也不见。 刀客紧握手里的药瓶,浑浑噩噩的盯着她看,头发凌乱的像一团枯草挡在脸上让人看不清神色,没了火光的倒影,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像北方冻土,终年不化,什么光也照不进去。 她叹了口气,就这样。 不能在外面待久了,要是让陈皮半夜醒来发现她又不在,说不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威胁打断她腿。 这次她可没去外面找吃的,拿不出‘杀秦淮’给他解气。 寒冬料峭, 火光被风吹的闪烁不定。 越明珠有点想念先前还被她嫌弃万分的茅草屋了,鼾声再刺耳,也抵不过寒风刺骨。 低头数了数挎包里剩余的锅盔,她掰了好大的一块,蹲下在还算干净的贴膏上放好,打算把它们一并留给地上的刀客。 准备起身走人之际,原本神志不清的男人猛地一伸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十分迅疾,还没来得及反应越明珠就被抓个正着。 好在男人除了攥紧她的手腕外,没再做其他出格的举动。 只是受到些许惊吓,越明珠很快就镇定下来,试探的抽了下手,别说抽回来,根本纹丝不动。就在她试第二次时,对方突然松手,先前如钢铁般不可撼动的手臂滑落地面,人也随之昏迷。 顺利挣脱,越明珠从地上踉跄着起来,后退好几步才站稳。 日常上线一分钟检测宿主生命体征的托管系统今天刚开始工作,就看见了宿主作死的这一幕。 忍不住开口警示:【你不该接近他,很危险。】 手腕还在刺痛,越明珠对它的提醒表示理解,不过,她试探了一句:【能有陈皮危险?】 危险如陈皮,现在不照样乖乖给她当保镖。 再说不是系统自己让她找大腿,难得有个看起来顺眼且武力值似乎还算可以的大腿在眼前,不鼓励她再接再厉吗? 托管系统没有回答。 这代表它没有否认。 越明珠皱眉打量了一下地上这个潦倒落魄的刀客,这个危险,指的是武力值,还是这个人的不可控程度? 想起之前四目相对时,自己所见的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 越明珠悄悄松开之前陈皮送她防身的吹针,现在心态已经完全平和下来了:【我的人生信条是对有价值的人用心,在这个世界危险的人才能派上用场,这就是有价值。】 系统问:【陈皮不够吗?】 【不够。】 远远不够。 对越明珠来说可备用的人选太少了,她必须手里握着许多底牌多到扔一两张都不心疼才会完全放下心来。 贪心吗?或许。 【不过,既然不保险那就先搁置pnb的计划。】 长沙近在咫尺,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原主亲人,上一次判断失误让她受伤拖累了陈皮,这种事不能再有第二次。 正想和托管再交流两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声,越明珠下意识凝神去听,依稀听清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茅屋那边大喊着什么。 啊 她呆了一秒,终于想起自己出来的时间过长。 茅屋那边睡下的人已经全部吵醒了,一堆人闹哄哄的,在这寂静的深夜中一声更比一声高,咬牙切齿的怒喊声正是来自于陈皮。 “越!明!珠!” 越明珠本人头皮发麻。 她面无表情的想:哦豁,完蛋了。 然而事实上,那晚的情况没有她料想的那么糟糕。 她以为会震怒发疯的陈皮在出来看见她人的那一刻,眼中的阴霾和雷霆般的怒火像雨后的乌云,风一吹就散了。 但是,他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嘴角生硬的抿着,陈皮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在屋内一众抱怨声不断的杂音中,他只是沉着脸,握紧了那条她走时披在他身上的红色围巾。 一言不发的瞪她,没有破口大骂。 越明珠敏锐察觉到,这次他气消的异常快,似乎连先前的发飙似乎也不完全是在针对自己。 于是放心的走过去,当然她还特意表现了一点点小心翼翼。 走近后,在陈皮看过来的一瞬,微微下垂了眼帘,她小声解释:“我就是觉得有点闷,出来走走,没走远,刚想回来,就听见你在叫我。” 她赌陈皮不忍心。 不忍心像上次那样扬言要打断她的腿。 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越明珠不放弃又上前一步,伸手拉了一下他衣角,力道微弱的像一阵风拂过。 陈皮冷眼瞥向她乖顺的头顶,这小鬼就是在故意装可怜,上次让她侥幸逃过,这次如果再不给教训,还会有下下次,无数次。 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但最终,他只是把围巾给她围上,平静的轻嘲了一句:“哼,算你老实。” 心里想的是,要是真的有下次,他不会再给她装可怜的机会,直接卸掉下巴让她张不了嘴,说不了那些卖乖的话。 第28章 胖了 又逃过一劫的越明珠:毫无负担,开心(^-^)v 对于她大半夜一声不响的跑哪儿去了,陈皮没多追问,毕竟男女有别,多数时候他对一些事情不会多问。 但是气还是要生。 唉。 半夜那一通发作造成的后果就是,让陈皮在这群赶路人给他按的本就不好惹的标签里又多了个喜怒无常,之后聊天什么都开始背着他们。 这让少了一个听乐子渠道的越明珠有一丝丝感伤。 天光渐晓, 陆续有人醒来赶路,她揉着眼睛亦步亦趋的跟在陈皮身后,人还没完全哄好,她这会儿格外老实。 外面的火也灭了,刀客不知生死躺在树下没动。 “不知道发什么颠,耍了一晚上的刀,吓的我起夜后整宿没敢合眼。”有个打着哈欠的男人抱怨着路过。 越明珠满脸问号:耍了整晚的刀? 她让外头的风一吹,脸都要冻裂了,人家重伤在身还能耍刀,耍完刀还能在寒风中睡一宿。 不服不行。 打着哈欠,她远远瞧了一眼,昨晚让陈皮的叫喊声召回,当时对方还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后半夜能练刀练的生龙活虎,看样子没给他吃错药。 只可惜, 经过昨晚的事,她短时间内不好在陈皮眼底下跟对方打交道。她确实有点冲动了,难得看见第二个顺眼的人,半点没考虑后果就跑去搭讪。 要让陈皮知道自己想找第二个保镖,肯定第一个削pnb,第二个来削她。 托管系统昨天还说她做了无用功。 对此,越明珠只能表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想的很开,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偶尔鱼里多出一两个派不上用场的也不奇怪。 早早醒了就去烧水的陈皮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见她精神还算不错,就准备和其他人分批走,上一波人已经出发有一会儿了。 越明珠边走边回头,被留在后方的茅屋不时有几个人影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观望他们走哪个方向。 看来是真的不想跟他们同行。 在心底跟树下还未苏醒的刀客做告别,希望对方能活久点,不管将来能不能遇见,会不会派上用场,最起码不要死的无声无息。 她越明珠救过的人里,就没有名声不显的。 这可是难得继陈皮后第二个看顺眼的人才,可千万要闯出一副名堂,别让她失望。 见她一直往后看,走路都慢了下来。 陈皮皱眉:“看什么,落下东西了?” “没有,我们走,我今天很精神,感觉能走好久好久。” 说着毫不留恋的回头,小跑到陈皮前头去带路。就像她保证的那样,这一天赶路再累也没抱怨过腿酸。 不过惦记着她昨天说脚痛的厉害,陈皮还是没走太快,中途歇息的次数频繁,以至于后来走的那批人都超过了他们。 天寒地冻,树下能看到的都是灰黄色的枯草、枯枝,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风景她有点乏味,休息都觉得累。 余光随意一瞟,忽然在杂乱无章的枯叶中发现一株小花。 大抵是荒芜的景象看多了,腐烂到快要成泥的枯叶里冒出的一株临风不惧的白色小花,那渺小又顽强的生命力足以让人会心一笑。 头顶的云层飘远,稀薄的阳光让她的影子倾斜淌过小花,她主动拉了拉陈皮的袖子,“你看。” “什么?” “看我裙子。” 什么裙子? 不就这身破棉袄,天天看天天见,有什么可稀奇的。 闭目养神的陈皮睁开眼,耐着性子往她身上看了两眼,见到袖子上打补丁的地方伸手摸了一下厚度,没顺着她话回,问:“你冷不冷?” “不冷。” 她摇摇头,“你看地上。” 伸出手,让他沿着自己指的地方看过去,一点点细致的描绘影子的轮廓,“你看,像不像裙子,现在我的裙子上开了一朵花。” 荒草之中,那朵花在风中颤颤巍巍,一点不起眼,根本没有值得欣赏赞叹的地方。 陈皮只随意瞟了一眼,连停留都没有就转回了头去看越明珠。 大约是这段时间不再发愁追兵的事,这小鬼瞧着有点变了,原先用来挡脸抹的灰尘被擦干净,皮肤很白净,下巴没尖的那么可怜,脸颊隐约也多了点丰盈的饱满。 一点看不出是逃难下来的。 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胖了?” 越明珠:“” 想起自己刚穿过来时瘦的胳膊都像麻杆,就当他是在赞美。 乖乖捧脸感受了一下两腮的肉肉,然后震惊抬头:“好像是有一点。” 离了大谱。 逃难逃的那么狼狈,受伤流血不说,还没日没夜的赶路,就这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下她居然还长了点肉? 尤其是在看向陈皮寻求认证的时候发现他居然比俩人在汉口初遇时看起来还要消瘦憔悴。 越明珠陷入沉思:难道是跟我在一起后,我的日子好过了,他的日子被我拖垮了的原因吗? 其实真相是陈皮看起来憔悴是胡子没刮干净,加上还在长身体,近期身体抽条营养跟不上就瘦的厉害。 不明就里的越明珠有点心虚,陈皮只是站起来活络筋骨,她就立马跟着站起来了,谁知刚站稳就被扔了个东西在怀里。 她垂眼往下一看。 !!! 陈皮拍了拍手上的土灰,冷笑:“喜欢就拿着,光看有什么意思。” 拎着花的根茎抖了抖身上的土,没错,她很欣赏的那朵小花被陈皮连根拔起了,一点活路都没留。 再往地上的小坑瞅了瞅,很好,留的那点根须,不知道来年还够不够它再开一次。 “你不高兴?” “高兴。” 她只是在反省自己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大冬天的带着她这么个累赘赶路就很辛苦了,还非要跟他扯这些没用的。 为了证明,越明珠只好把连着土的根茎掐掉,花别在棉袄的盘扣上,抬头冲他毫无阴霾的一笑:“谢谢,现在不止我的影子有花,我也有啦。”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番好意,越明珠不打算辜负他难得的好意,细说起来——人家为了照顾她都变瘦变憔悴了啊!!! 上哪儿去找这么可靠还不要钱的保镖,没有!再没有了!她要珍惜才行,绝不给他翻脸的机会! 盯着她唇边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歇够了,就继续赶路。”最终他只是这么说了句,脸色却好看了不少。 第29章 幸灾乐祸 两人终于在四天后的上午赶到了长沙城内。 不过就像当初她在汉口没半点享过“东方芝加哥”的繁荣,只仓促的在水匪为患的码头待了些时日。经过了长途跋涉好不容易筋疲力尽来了长沙城,这座充满了民间烟火气的“楚汉名城”,依旧跟她和陈皮没什么关系。 长沙街头巷尾都散发着香气四溢的小吃香气,热辣喧闹,人群攒动,还有不少耍把式的让人目不暇接。 听到有人在说腊八在即,才知道这一趟来长沙他们足足走了快半个月。 两人寻了个人烟稀少的巷子坐在边上,暂时歇歇脚。 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国家,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 但凡去路边的茶馆喝口水都是要钱的,他们现在连落脚处都没找到,自然不能铺张浪费。 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碗馄饨。”见她唉声叹气,陈皮皱眉捏着钱袋子就要起身。 “不用,我不饿,我们还是在天黑前先找个能住的地方。” 相处这么久,陈皮多少清楚她向来不大会委屈自己,一个连解渴都从不勉强自己吃野果还要指望他生火烧水的人,能有多委曲求全? “那喝口水。”陈皮把水壶递给她,等越明珠喝完水确定她休息好了才开始带着她找住处。 这一找就找了一下午。 倒不是地点难找,而是他们先去了寒冬腊月政府才会开放的“庇寒所”,那是救济贫民过冬的临时居住点。 对于他们这样初来乍到又入不敷出的外地贫民来说是首选。 可惜,就算越明珠再怎么拉低标准,都没想到那里的环境会肮脏混乱的甚至让人难以下脚。 目光所及之处,与其说是“庇寒所”不如说是难民窟。 那里多的是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流民,他们一个个要么是神色麻木,要么就是病气缠身、面容枯槁。 这在陈皮来看这自然不算什么,如果只他一个来了长沙不管是露宿街头还是跻身难民营都无所谓。 可谁让跟着他一起的还有越明珠。 那种酸臭到令人想起呕吐物的恶臭陈皮一走近就下意识回头,果然她受不了的干呕了一下拉住围巾捂住了口鼻。 他拉着人转身就走,“不行就换个地方。” 可是能换去哪里呢? 长沙大街小巷倒是有贴红纸“吉屋招租”,可这年头就算日子再不好过,房租也很难降低。 他们两个在汉口都是住城郊外的破庙,来了长沙城里哪儿有闲钱和底气在这鱼米之乡租房住,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就算有钱他们也够不上人家租户的最低标准。 不过越明珠还是一张一张的看过去,仔细辨别招租的地址和主人家。 “这个不对应该不是,这个押十租一也太离谱了”她很难不评点一两句。 陈皮不识字,只能在一旁干站着等她。 想要租房住的人自然不少,也有跟着一起看这些招租信息的。 以前看些杂七杂八的科普,上面说民国识字率不超过20,甚至更低。 据说就这还是把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算上了的遮羞布。 街头这些人绝大多数不识字,他们想要租房又不识字就会过来问越明珠几句,觉得她小孩子脸皮薄不好拒绝,想要跟她确认地址和对租户的要求。 过来问的人多了难免引来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毕竟她和陈皮一大一小,大的看起来也就是个愣头青。 可惜他们看错了陈皮。 要不是入城前越明珠要求他不能随意杀人,这几个土鸡瓦狗早被他拖进巷子里抹脖子了。 杀过人没杀过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他这种疯子。 对着平民招租的贴纸进行筛选,越明珠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等回过神,她身边已经除了陈皮空无一人。 两人对视几秒,她无奈叹了口气:“我爹信上说如果他早到就在这个路口贴招租信息,可我看来看去都没有姓张的人家。” 总不至于是找错位置了? 不可能,她连问了三个本地路人,都说是这里。 而且按照信上的消息便宜爹比信件寄到她手里提前了小半年出发,怎么算都是他先到。 说好了一天一更新广子,绝不错漏一天,时刻等着她呢? “你爹姓张?” 陈皮站的有点无聊,听来听去只关注了这么一个重点,“你不是姓姓越吗?” “说来话长,我随我娘姓。”主要是这个姓在原主老家有点名堂,要不然也不会突然离开老家来长沙避难。 她慢慢解释:“我爹也不姓张,反正从小我就没见过他,他一直跟着我外公和舅舅在北平和上海奔波,前几年去东北寻亲。反正具体怎么回事他在信里也没交待清楚,只说会用张这个姓在这儿给我留消息,让我留心。” 来时还担心张是大姓,肯定不好找,来了结果一个张也没瞧见,头疼,总不至于是处理完丧事出发的太迟? “天快黑了,明儿再来看。” 自进城后脸色就不太好看的陈皮笑了一下,还有心情安抚她,“不急,我会陪你慢慢找到你爹的。” 发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越明珠有点意外,趴在陈皮背上养伤的那段时日为了给他打气,自己可没少画饼。 ‘等到了长沙我一定让我爹好好招待你’ ‘你要是想做生意我就让我爹给你投资’ ‘不做生意也行,你想做什么都行,我会让我爹帮你的’ '''' 等等诸如此类我爹怎么样,将来怎么生活,描绘的未来前途一片光明,饼画的跟资本家有一拼。 结果来了她爹根本找不到踪影,虽然才第一天,但是也足够让人心生怀疑了,按理陈皮该质问她才对。 但是 越明珠瞅了他一眼。 他也幸灾乐祸的太明显了,有什么好乐的,他知不知道如果找不到她爹,那她画的那些大饼就一个都不能实现了。 就那只缺了两个耳朵的小金猪都不一定能抵消他这一趟的辛苦费。 今日份的托管系统沉默到最后几秒开口:【宿主,你真的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吗?】 唉,又来了个天真的小傻瓜。 越明珠语重心长的叹气:【我当然知道他在乐现在整个长沙城我只有他可以依靠,又可以像赶路时一样两个人相依为命。】 但问题是—— 【比起我给他画的饼,比起我爹给他的报酬,我会不会因为我爹离开他很重要吗?】 越明珠无奈。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的初心是飞黄腾达。 第30章 算命先生 过夜的地方照例是陈皮找的。 两人精神都紧绷了许久,脱离追捕又陷入漫长的赶路,在这个初到长沙的夜晚两人都睡的很沉,一夜无梦。 冬季黑夜都降临的很快。 他们两个外地人初来乍到自然没什么夜生活,长沙能通宵达旦供消遣的地方和穷人无关,两人睡的早醒的也早。 陈皮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再就着水啃硬邦邦的馍馍,拉着人在路边的小摊点了碗馄饨。 原本是点了两碗。 越明珠坐在路边发呆,见摊主端着碗过来,连忙起身说:“谢谢,我们只要一碗就够了,请问多少钱?” 摊主见她年龄小,衣服很破旧。 可即便是口头上说着两碗换做一碗,那种穷人一贫如洗的窘迫感,却没在她脸上看到半分,小脸白嫩又笑意盈盈,让人难以生出恶感。 摊主下意识还了个笑,好脾气的只递了一碗一筷过来。 陈皮接过馄饨,面色不虞的付了钱。 他这个反应在越明珠意料之中,可她不觉得委屈。这个时期的路边摊和现代不一样,不是那种色香味俱全的小吃摊,说是馄饨,其实一点油水花都没有,就是单纯的面疙瘩多了点咸味。 而且,就这么一碗疙瘩汤的价格,就让她发现这里的物价确实跟别的地方有点差距,这一碗比当初她和陈皮还有春申吃的馄饨贵了一倍不止。 估计是城内城外价格本来就不太一样。 不过上次她还能勉强自己吃小半碗也是看在陈皮请客的份上,拉着人在路边坐下,她小声道:“先点一碗尝尝味道,好吃再点一碗,免得不合胃口浪费钱。” 陈皮不知道信没信,但不管他脸多臭,还是稳当的端着那碗馄饨,耐心蹲在越明珠身前,等她从包里掏她自己那双筷子。 就着面前的碗扒拉了一个馄饨吹了又吹,不烫嘴了,越明珠张口尝了尝,味道和她想的一样,加了辣的馄饨不过就是多了点香辣味儿而已。 面疙瘩,香辣味儿的面疙瘩,不难吃。 只是饿肚子是会习惯的,她确实没什么胃口。 “不是很合我的口味,你吃。”她把筷子收起来,这就是不吃的意思。陈皮没搭理她,又跑去馄饨摊的隔壁花钱买了一碗粉。 这次如果再拒绝的话,肯定会惹他生气。没办法,越明珠只好重新掏出筷子边吃边想怎么去找她的便宜爹,陈皮见她没再作妖老老实实的在吃这才脸色好看了点。 这个年代最普遍的法子自然是登报寻人,可登报要钱,而且登报不可能只登一个报刊,浪费钱的事现在她干不了。 路边很热闹,摆摊卖早点的、卖菜的、卖油盐蘸酱的、捏糖人,耍杂技的,看得人目不接暇。 走街串巷自然见的人多,可都不是她要找的那种。 直到在路尽头的巷子口她瞧见了一个算命摊。 古色古香的小桌,桌上齐全的摆着纸墨笔砚和签筒,旁边挂着的布上写着一卦一什么? 后面的字被桌子挡了一半,没办法看清。 摊后坐着的算命先生,不是印象里老神在在的长胡子老先生,而是一位身着长衫戴着眼镜的清癯年轻人。 他桌上十分讲究的摆着茶壶,茶碗里冒着热腾腾的水汽,没生意人也没闲着,拿着本书迎着隔壁青瓦上新升的日光阅读的很细致。 边喝茶边看书,腿边还有一个炉子烧着火,看起来温暖又惬意。 喧闹的街市,两人中间隔着熙来攘往,按说她普普通通的一眼,既无杀气也无戾气,不会被对方察觉才对。 偏偏越明珠只盯了对方三秒,那位年纪轻轻的算命先生便准确捕捉到她的视线,毫无偏差的迎着她的目光越过人群。 短短一瞬,两人四目相对。 越明珠一愣。 “看什么,赶紧趁热吃。”陈皮早早吃完抹了嘴在边上给她挡风,见她碗上的热气都快没了皱眉催促道。 “恩?哦” 越明珠低头赶紧扒拉了一口,就这么点功夫,等她再抬头看过去,只瞧见一个连桌子都来不及收拾只慌乱中拿了本书溜之大吉的背影。 诶? 他跑什么? 莫名其妙的往周边环视一圈,什么凶神恶煞的人都没有啊。 搞不懂她吃个粉还三心二意,陈皮蹲下身,冷冷瞪她,无声的催促比什么都管用。 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乖乖低头吃粉,直到食不知味的吃完,陈皮把碗接过去还给摊主,她都没找到那个把算命先生吓跑的人在哪儿。 有点失望的站起身跺跺脚。 冷啊。 本来还打算不管对方是不是真有本事,都要过去打听一下消息,能在这种地方摆摊,桌上的东西又那么齐全,不是家在附近就是有临时落脚的地盘。 闹事摆摊,有门路就说明消息相对灵通。 大不了卜一卦。 人莫名其妙的跑了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看穿了她想白嫖,在躲她? 算盘没打成的越明珠只好跟着陈皮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走了没几步她停下,“我打算今天再去那条街的附近看看,你呢?” 陈皮没想坐吃山空,冬天本来就不适合远行,尤其是去陌生的地方,没有遮风挡雨的屋檐没有抵御严寒的被褥,每年冻死的人不计其数。 “我去码头。” “那我们” “你跟着我。” “哦。” 想也知道,初来乍到陈皮根本不会让她落单。 前两天就这么过去了,她每日跟着陈皮去码头,看他在那里摆摊,不是摆摊杀人,单纯继续做苦力赚点小钱。天快黑了,他就带着她去之前那条街,陪着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再到邻街,一个个租房广告找过去。 很漫长,很也折磨人。 期盼和失望交替。 好在陈皮自始至终都没对她每日的失望而归露出半点不耐烦。 不如说,他幸灾乐祸的那点劲头持续时间还挺长,到后来在发现越明珠自己都不怎么抱希望后,连高兴都不再掩饰了。 就很难评。 第31章 仙女 那天遇见的算命先生,之后没再见着,仿佛那日清晨的匆匆一眼不过是错觉,后来抽空她又去看了两次,连算卦的摊子都没了。 奇怪的是那位置不算偏,地却没人占。 一整条街小摊贩鳞次栉比,突然中间多了一个缺口,都没人及时补上。不怪越明珠觉得那个算命先生很可能是深藏不露,老琢磨想逮人家。 “不然我也去找点事情做?” 每天花着陈皮的辛苦钱,眼看找她的便宜爹遥遥无期,过去画的大饼如今也越来越让她觉得心虚。 最初她还跟系统商量来了长沙就跟陈皮一拍两散,要把过去的苦全部吐干净。 结果—— 眼下的情况变成了她没有陈皮就要饿死街头。 说饿死有点夸张,但是也证明了身边有个男性劳动力的重要性,要不是陈皮,估计来长沙的第一天她找不到便宜爹就会被坏人强拉去卖掉。 越是繁华的地方越是人心叵测。 “你说什么?”陈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去找点事做,前天我看到有工厂招女工的广告,我可以去织布,广告上写了有教珠算绘画之类的,要是缺老师,只要她们不嫌弃我年龄小,我也可以试试。” 但是那个工厂很远,在城外。 陈皮听她说完紧皱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看脸色就知道他不同意,越明珠又换了一个,“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去昨天那个澡堂,那个近。我走的时候专门问了,她们有招女工帮忙洗澡按摩,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包吃住。” 陈皮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陈皮这么阴沉的表情了,尤其是在对着她的时候,几乎很少摆脸色给她看。 陈皮磨牙凿齿,“你知不知道他们招女工都是伺候谁的?” 这个越明珠自然打听过,人家诚心招人,没打算瞒着她。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一看陈皮这个态度,越明珠声音也小了起来,“我知道,她们跟我说过了,是一些卖艺的女子。” 就是。 这个卖艺也卖身。 陈皮冷笑连连,“你想都别想。” 越明珠叹气,没跟他顶嘴对着干,或者大骂他凭什么瞧不起那些身不由己的弱女子。 “有我一顿吃的就饿不着你,其他的别想了,就凭你这双手能干点什么?” 陈皮不是瞧不起她,也不是瞧不起妓女。 那些从烟花柳巷里出来的女人,脾性无论好坏他都赌不起,难保她们不会对越明珠下手,要是真运气不好撞见个爱拉人下水,对她一个小姑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光是想想,陈皮就想杀人。 他见过越明珠的手,皮肉细嫩、白皙无茧。 让这双手的主人去学着伺候人,陈皮不痛快,他就算不清楚她过去家境如何,也知道她从前绝对没吃过苦。 就在越明珠想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才能让他松口之际,街边静了一秒。 不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而是一种无形的氛围,周遭环境和人群相互影响所带来的,街道两边的小贩再到路边的行人都在往一个方向看去,那种不约而同的连贯反应的余波同样来到了越明珠的附近。 她好奇抬头,顺着众人目光望过去。 众目所归之处,是一位年龄不大的少女。 她年纪不会比越明珠大多少,但无论是曼妙的身姿还是出众的美貌,都有一种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惊艳。 尤其是她清冷脱俗的气质,散逸着不是出自本人本意的目下无尘,轻轻一瞥,就足以令人见之忘俗。 天啊。 越明珠看呆了。 她自己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属于发育晚长得慢的类型。 之前对水照过,摸了骨相,照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她很确定,以后自己要是不好好养养,补补身体,哪怕再过几年,五官也长不开,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十八岁之前,她很可能始终是幼态脸。 这是她头一次瞧见才十五六岁就出落的如此清丽出尘的美人。 羡慕啊。 一时间她都顾不上陈皮是不是还在生自己气,连忙拽了拽他衣服,让他一起看仙女。 陈皮从小混迹街头,自然比她还先注意到周围人的视线。只是他尚在气头上,根本懒得动。 袖子微微下坠,一只手锲而不舍地拽着往下拉。 陈皮冷眼在越明珠的手上盯了两秒,不回应也不动。直到她耐不住性子,用手臂碰了碰他,才懒洋洋的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 他抬头时机很好。 那位美人由远及近,正巧从两人身前经过,近看之下更是美的毫无瑕疵,从两人眼前款款而去,连吹过来的风都是香的。 越明珠目不转睛的望着。 陈皮看在眼里,在人走远后,视若无物般的移开,随后平静地凑近在她耳边,问了句很惊悚的话:“你喜欢她的裙子吗?” 越明珠:“” 慢慢回望一直盯着自己的陈皮,她微妙的感觉到了一丝丝危险:“如果我说喜欢,你打算做什么?” 陈皮没说话。 平淡地垂了视线,没让她发现自己眼底的阴沉,心底琢磨如果只捅眼睛应该不会把血溅到衣服上。 不过 他把袖子从越明珠有些僵硬的指尖扯开,兴致缺缺的笑话她:“没打算做什么,你要是喜欢,等以后有钱想要什么都有,难道你想我现在就去抢来给你?” 抢你个头!!! 这段时间都快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戏弄,自从他意识到她爹很可能不会出现后,态度就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还喜欢在口头上捉弄她。 越明珠只当他青春期恶趣味上头了。 但是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她另一只手也拉住了陈皮,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你答应过我,不随便杀人的。” 陈皮没动,只是手背被她轻轻碰着,柔软又温暖。 他低头看着。 笑了一下,很难想象一个人的脸上能同时出现戾气又不失柔和的笑容。 他说:“好,我答应你,不随便杀人。” 第32章 借狗 码头上的人良莠不齐,偷鸡摸狗、坑蒙拐骗都是小场面,更难堪更龌龊的事迹屡见不鲜。 为了混一口饭吃,免不了和某些恶势力纠缠不清,那里往往是什么最烂,什么最恶心人,就什么最多。 把人性恶展现的淋漓尽致。 陈皮无所谓, 可他不想带着越明珠在码头那种肮脏污秽的环境生存。 刚开始他很烦她的眼睛,太亮太大,把他的狼狈照得太清楚,让人想挖掉。但是现在,他希望那双眼睛像月亮一样,永远高高挂在天上,就算倒影沉在水里,也不会被任何脏东西搅碎。 敲定主意,他决定不再带着越明珠一起出门。 之前他们找落脚点时曾经被附近的一些混混找上门来寻麻烦,陈皮趁着晚上越明珠睡着摸上门,去把他们手脚都打断了。 他答应过她不能随便杀人。 可不就没杀。 只不过这年头地痞流氓断了手脚只能等它自己好,运气好能活成残废,运气不好那就是死路一条。 不过这就不关陈皮的事了,贱骨头不够硬,还敢来找他的麻烦,那不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吗? 确保周围没人能趁他不在对越明珠下手,陈皮就独自出了门。 码头上人来人往,消息自然广,不让她跟着出门,看她还能看到多少招工广告。 本来陈皮就不乐意那天她说要出去打工的话,现在正好。 至于越明珠本人的意见。 不重要。 “” ‘不重要’的越明珠本人,有点沮丧,但不多。 陈皮没限制她出门,周围有几个地方她还是能去的。就这样,陈皮起早贪黑出门赚点微薄的薪资,她在外面逛逛走走,还是能打发一下时间的。 但是,偶尔会遇见不长眼的来找茬。 第一次,她忍了。 第二次,对方变本加厉。 这次越明珠不打算再忍了。 直接告诉陈皮估计会见血,对方目前欺负她欺负的还不是很过分,只是在初步试探她底线。 所以,没关系,暂时还轮不到陈皮出马。 正好最近有点无聊,越明珠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陈皮不让她去人太多的地方,牙行云集之地不能去,报关行不能去,摊贩多的不能去,可他没说酒楼不能去。 不是嘴馋,是她尾随别人来的。 被越明珠暗中随行的是个看起来跟陈皮年龄相仿,身着绸缎长衫、毛皮马褂,瞧着就身家不菲的俊秀小哥哥。 隔得老远,越明珠就在大街上对他——身边的那条大黄狗,一见倾心。 标准的黄狗白面,瓦盖鼻,花舌头。 当时大黄路过肉摊不肯走,它的主人笑了笑踢它屁股一脚,见它还赖着不动,就弯下腰掐着它后颈皮,揪了揪狗子下巴上的两根毛,又笑骂了一句什么,它才不情愿的抬屁股。 唔,这副主宠和谐共处的画面让越明珠有一丝丝心动。 根据老祖宗的挑狗口诀,花舌头说明攻击力强,下巴的两根毛代表个性凶悍,被主人踢了一脚也乖乖摇尾巴表示忠诚。 至于嘴馋赖着不走嘛,说明主人不苛刻,脾气好心眼也不错。 这才是她最终决定跟上去的重要原因。 人家在酒楼吃酒用饭,她就在外面蹲守,人家出了酒楼,她就一路狗狗祟祟的跟着,主要是观察他那条大黄狗。 最初跟着人家的时候,就在离她日常活动范围不远的地方,这趟回程,眼看马上就要到地点了。 越明珠扒在墙后边儿,小声背诵一会儿搭话能用得上的台词。 她这个跟踪的耐心十足,反倒把前面一直揣兜遛狗的人逗得闲不住了,他回头望向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笑了一下:“跟着我呢?” 大黄用同款姿势,四条腿没动,扭头向后盯人,上竖的尾巴一动不动。 一人一狗的注视下,个子小小的人影磨磨蹭蹭的从墙后出来,圆溜溜的眼仁黑白分明,有一种不染世俗的明亮纯净。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一错不错盯着他家狗,脸蛋上还挂着朝气的笑容,“我是瞧你你狗养的不错。” 大黄歪头看主人:?冲我来的? 听了她这句夸奖,狗主人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弯腰拍了拍狗头安抚。 他好脾气问:“你喜欢狗?” 有的聊就是有的谈。 越明珠连忙点点头,一点也不见外的直奔主题:“如果你愿意把它借我一会儿,我就更喜欢了。” 借狗? 狗主人有点想笑,跟他借狗的人很多,头一次遇见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他来了点兴致:“你借狗做什么?” “秘密。” “借多久?” “一小会儿,就去前面那个巷子一下,出来了我就还你。”为了以示诚意,她认真道:“不白借,我会给报酬的。” 圆鼓鼓的挎包被她豪迈的拍了拍,布包看起来沉甸甸,被拍发出的声音也很沉闷,一听就有货。 狗主人很爽快:“行,借你。” 大黄狗被主人拍了拍脑袋叮嘱了几句就乖乖跟越明珠走了,服从性很高的随行在她左侧,长衫小哥哥就站在身后从容目送她带走了自家狗,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是狗贩子。 人家这么大方,那她也得客气点。 边走边低头小声跟狗兄解释:“我有一个对头,就在前面那条巷子,每次我路过都会被欺负,你一会儿走我前面,吓吓对方就行,不用真的下嘴。” 没错,那个专挑陈皮不在的时候欺负越明珠的不是人,而是一条中等体型的小黑狗。 那狗可精了,有陈皮陪着连它影子都见不着。她又不能告诉陈皮,否则那狗子当晚就会变成加餐出现在饭桌上,越明珠不吃狗肉。 这位临时借来的大黄狗很沉稳,听到她的说辞十分通人性的“唔”了一声。 有了狗兄捧场,越明珠的倾诉欲不由旺盛起来,一路上说的有滋有味。 很快一人一狗就来到了目的地,大黄当仁不让的先她一步往巷子口迈步,走到巷子中间才回头冲越明珠汪了一下。 安全! 懂了。 越明珠放心跟过去。 这巷子深,她知道那个对头就藏在最里面,果不其然,她刻意发出的脚步声刚在巷子里响了两声,一道黑色闪电已经冲出来了。 从巷子深处像个小飞弹,精准无比直奔越明珠。 第33章 人仗狗势 大黄身子一扭直接挡在她面前,凶狠的低吼一声,黑色飞弹急刹车,趾高气昂的“嗷呜——”声也戛然而止。 急刹车后,它那张狗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懵逼表情,僵硬的和一看就比它威武高大的大黄狗面面相觑。 小退半步,越明珠松了口气。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一条狗结下了梁子。 只知道陈皮不带她去码头的隔天,她独自出门路过这条街,莫名其妙就被这狗盯上了,每次她路过狗都会跑出来冲她大叫,还会利用惯劲狠狠扑她一下。 那个高度正好到越明珠大腿。 才两天工夫,就有淤青了。 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就疼。 之前那么猖狂,动不动就扑她,对她嗷嗷叫,凶的不得了,现在,哼。 见它眼神闪躲,迈步想后退被大黄狗拦住。 越明珠忍俊不禁。 直接笑仰了头,底气十足的放狠话:“你很会叫吗?会叫有屁用,出来混要有背景有势力,你哪条道上的,一看我靠山在这里,你就变小可爱啦?” 黑色飞弹狗头都不抬起来,垂着脑袋不知所措,没敢再像之前那样凶巴巴的冲过来。 哼,没出息。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三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爆笑声,越明珠笑声一滞。 没想到会被人窥探到自己的小秘密,她不高兴扭头——只见先前借狗给她时言谈还很沉得住气的长衫小哥哥此刻正扶着墙笑得喘不过气来,毫无形象可言,把眼泪花都笑出来了。 大黄见主人来了,摇了摇尾巴,扭身用湿润的鼻子友好的碰了碰越明珠手,迈腿朝主人走去。一见自己靠山要走,越明珠有点慌,连忙收敛她原本还不愉快敌视小哥哥的眼神,跟紧狗兄。 她实在担心没狗兄拦着,黑色飞弹又来扑她。 一直跟着狗兄退到巷子外,长衫小哥哥也没能止住笑,还边看她边笑。 越明珠被他笑的报复心都没了,一时间感觉滋味错综复杂,但是输人不输阵,哪怕借人家的狗,也还是理直气壮:“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人仗狗势吗!” “不不不。”长衫小哥哥连连否认,笑到面红耳赤的俊脸止住笑意后,神色倒比之前更畅快温和,“我只是没想到这长沙城中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仗狗势的人,难得见到有人和我意气相投,一时激动,还望见谅。” 不气不气,气坏生病没钱医。 越明珠把自己哄好了,大方的说:“看在狗兄面子上,算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大黄狗头,“谢谢你啊,靠山兄。我这就给你报酬。”从挎包中掏出用纸袋包好的大骨头。 大黄盯着香喷喷的大骨头有点移不开视线,之前分明在肉摊馋的要命不肯走,这会儿反倒很讲究的先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真是好狗狗。 越明珠感慨。 不会为了陌生人的一根骨头就摇尾乞怜的狗,这才是她喜欢驯化人的原因。 只可惜,人和狗不一样。人类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更广阔,同样,代表了他们受到的诱惑,和自身的欲望也更多。 想要让他们不会为外物动摇,不背叛自己。 难免会让越明珠多花费一番心思。 狗就不一样了。 大黄灵敏的嗅觉肯定闻得到她包里藏着什么,可一人一狗同行这么久,它连凑近闻一闻都没有。 狗主人看着越明珠手里的骨头,哑然失笑:“原来你说的报酬是给它的?” 越明珠疑惑:“不然呢?报酬自然要给最大的功臣。”给了狗狗,主人可就不能问她要别的了哦~ 得了主人应允,大黄咬住骨头,张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全程没碰到她手,乖乖将大骨头叼着并不着急开动。 “你”他语气含笑,正要再说些什么。 委实囊中羞涩的越明珠连忙“哎呀”了一声,假意望着天边没入山头的落日,义正严词:“时间到了,再不回家我会挨骂的。” 这可是实话。 她拍手起身,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诶,等——”来不及阻拦,他连忙高声喊话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有缘再见我就告诉你!”头都没回的越明珠潇洒挥手作别。 直到跑出对方视线范围,她才没心没肺的摇头:还是不要了,最好以后再也不见,被狗欺负的只能找狗撑腰这种事万一让陈皮知道了 嘶—— 好歹毒的画面。 都不敢想他会是什么脸色。 而在被她抛之脑后的小巷中,小黑犬望着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悲戚的发出了一声呜呜叫,眸中闪烁着些许水光。 似乎已经对自己未来再也见不到对方的下场有所预料。 吴老狗走到黑色闪电身前,它无力的耸拉着脑袋,眼神哀泣,根本没想着迈步偷跑,此时让大黄拦在身前,也只是低呜两声垂着尾巴无精打采。 他蹲下,似笑非笑的拍了拍狗头:“欺负小姑娘?” 黑色闪电难过,“呜呜” “装可怜也没用。”他揪了揪狗耳朵,“喜欢人家就多摇两下尾巴,冲人家嚷嚷算什么本事,跑那么快想扑人?难怪人家不喜欢你,女孩子是要哄的,你这么凶,只会讨人嫌。” “呜” “后悔,后悔晚了。行,跟我走,我家里有一只唐僧,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姑娘,那以后叫你八戒怎么样?” 第34章 约定 太阳下山前,越明珠旧地重游,一无所获才匆匆赶回临时住所。 那天她提议去做女工倒不是真的想要奋发图强、自食其力。 主要是考虑到陈皮斗鸡都想着以小博大跟其他人反着买,像他这样偏激贪利、杀人赚钱的买卖做惯了,再去做苦力讨那点辛苦钱,肯定会感到加倍煎熬和不忿。 正如她所想。 赚辛苦钱这两天,陈皮肉眼可见的情绪恶化。 他性格一直很糟糕,只是不拿她撒气,不痛快也不会迁怒她。 但是她也不能作死对。 陈皮进屋的时候越明珠正在生火,呛人的烟雾满屋都是,浓得都快看不清她人影了。 “” 没错,她今天回来的是很及时,跟陈皮只错了一个前后脚时间差,致使她生火没升起来被撞了个正着。 “咳咳咳你,你等会儿” 越明珠不死心,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在对着一点点火苗吹气,试图让它燃的更热烈。 陈皮看不下去了。 把人提溜出去,他进屋没一会儿浓烟就散干净,火也升起来了。 拍了拍手上的灰,他出门。 这么多天连生火都没学会,笨手笨脚到令人无语程度的越明珠正背对他坐在门槛下的台阶上,毫无自觉的小声哼着歌。 换做是从前,他早大骂‘废物连生火都不会还有脸唱歌?’’ 现在他只是没好气的说:“你想在外面喝西北风吗?” 一样没什么好话。 但是以越明珠对他的了解,这其实就是个哄人的台阶,于是快乐起身,一点也不羞愧的进屋享受他人的劳动成果。 她估计陈皮也看出来,她下午在外面溜达晚归。不过他今天心情很一般,叫了她进来后没精力说别的,和往常一样默默烧水,热两人的伙食,比昨天还要沉默。 情况不太妙。 喝着热汤,越明珠心里犯嘀咕。 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是她很清楚,除了和在汉口别无二致的麻木生活让他厌烦,肯定是有别的人招惹他了。 否则,不会又翻出早前藏好的九爪钩,坐在角落擦拭。 摆明是对谁起了杀心。 应该不是为了抢活干在码头上跟人争强斗狠,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忍到回来,还一忍忍好几天,早挑人少僻静的地方直接把人弄死了。 那就是给他气受的人,一时半会儿拿对方没办法? 得出这个结论,越明珠有点稀奇。迄今为止能让陈皮忍气吞声的,除了她自己还真没见到第二个。 唉,想着想着,还有点可惜。 以前在汉口的时候陈皮想杀谁从不瞒她,把杀人说的像砍瓜切菜一样,现在却连码头上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对她闭口不谈。 不说就不说,她就是觉得以陈皮目前的状态迟早要惹事。 “你又去找你爹了?” 偷看被抓包的越明珠默默低头,“我爹不会无故失约,有可能是之前我们不小心错过了,反正我每天待在这里也没事干就去随便看看。” 陈皮摩挲着九爪钩没说话,神色阴晴不定。没办法,越明珠只好主动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露出小拇指,“不然我们拉钩。” 陈皮瞥了她一眼。 “当作约定,不管将来我找不找得到我爹,我们都是朋友,可以一直在一起,不管我爹同不同意,答不答应,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勾,冷眼盯着她做约定的小拇指,嘲笑似的说道:“腿长在你身上,你要是想跑难道我还能拦着?” 你不会拦着,你会直接打断腿。越明珠在心底微笑。 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谁还不知道你,就陈皮那点小心眼,不会比针孔大多少。 进城后他比赶路时难搞多了,路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最多用来敷衍一下自己锲而不舍的废话连篇,平时从不主动说话,基本是她说一句才应一句。 现在就不同了。 话比以前多不说,还喜欢作弄人,动不动就说一些猫嫌狗憎的话来惹她,怪不得当初春申姐姐跟他讲了没几句就气的拿水泼他。 “不要就算了。” “谁说不要。”他手快地勾住越明珠准备撤回的小拇指。 陈皮嘴角挂着笑,依然没什么人情味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恫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是将来反悔,我陈皮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知道啦知道啦。” 越明珠勾着他手轻轻摇一摇。 托管看到这一幕不由回顾了起系统留下的记忆,疑惑道:【宿主,不是说好利用完就脱手。】 就像陈皮自己说的,他这个人很难缠,惹事的本事一流,迟早有一天要连累宿主。 她低笑:【好狗也要喂骨头。】忠犬或许不会为了骨头对外人摇尾乞怜。 但是用钱收买的人,一定也会为了钱出卖人。 发现陈皮价值的时候,她果断没再选择继续用金钱的方式打动他,这个决定,真的让她收获颇多。 用心,用心。 滴水穿石般的用心,才会让人难以割舍。 不过话说回来。 要是继续这么下去放着他不管,用不了几天,他就会私下破了那个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约定,现在好歹能再多管两天。 刚过了腊八,怎么说也的在年前少给她惹点麻烦。 多不吉利。 已经顺利抵达长沙达成目的的托管对陈皮的耐心有所下降:【可他这个人】 【放心好了。】越明珠松开手,见陈皮下意识弯曲了一下失去她的配合而略显空荡的指头,理所当然的说:【我这个人向来吝啬,如果说满分是十分,那我在意一个人顶多只舍得给一分,可我要是给一分就会表现出五分,还要让旁人感受到十分。】 托管一针见血的问:【那宿主想要多少回报?】 【当然得比旁人感受到的只能多,不能少。】 蚀本的买卖,越明珠可从来没做过。 原本是找不到爹不得不接受陈皮照顾,现在一个拉钩下去,就变成了不管她找不找得到爹都会让陈皮照顾。 化被动为主动。 这其中的含义可不一样。 她笑的无害至极:【软饭嘛,当然要硬着吃才舒坦。】 做女工? 怎么可能。 她早就说过了,能吃苦就会有数不尽的苦等着吃。 越明珠可以吃苦,但她绝对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第35章 拜师 隔天一大清早,陈皮就收好九爪钩连带着所有伤人利器,藏在褡裢准备出门。 临走前还不忘跟她放狠话:“我去码头,你别一天天到处乱跑,回来我要是看不见你” “就打断我的腿。”越明珠积极回复。 没有被威胁的委屈,她朝气蓬勃的冲陈皮挥挥手,脸上洋溢的笑容灿烂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一路顺风!” 陈皮怀疑的上下打量她两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才安分了两日就又迫不及待的出门去搞事,越明珠垮脸叹气,就这,还好意思跟她撒谎,威胁她。 脸皮真厚。 他一走越明珠就悄悄尾随过去,每天看他带着气出门,又带着更大的怨气回来。 难得见到陈皮自闭。 她好奇了几天,终于忍不住跟过去一探究竟,彻底弄清楚他到底是在谁手里吃了瘪。 不过—— 到了目的地,越明珠震惊地睁大眼睛。 出现在她眼前的,赫然是一座碧瓦朱檐的巍峨府邸。 朱红色的正门大敞,檐枋下镂空的挂落雕刻着水仙纹饰,两边各挂一盏玻璃灯笼,正门台阶下方还一左一右立着近两米高的镇宅石狮,一只脚踩绣球一只抬抓抚幼狮,气势磅礴威武。 难怪这一路跟着过来路面是越走越平坦开阔,往来人群也变少了,行人穿的衣服料子都贵而不显,原来是到了达官显贵的住宅区。 她就知道陈皮不可能老老实实去码头搬砖。 可是再劫富济贫也该有个度,上来就挑这种一看就是地方豪强,会不会难度太高了? 越明珠感到窒息。 还以为跟他斗气的是哪个本地帮派,又或者是码头上的纤夫船老大之类的,虽说陈皮有以少胜多的事迹在前,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还是愿意相信陈皮答应她不随便杀人的口头约定。 杀一人,和杀很多人意义不一样。 后者更难毁尸灭迹,原本越明珠是这么猜测,谁知道他上来就挑了个动动指头就能把他们轻松碾死的庞然大物。 佯装路人若无其事的绕过还有小厮当值的朱红大门,越明珠沿着青灰色的石墙往后边走。 然后,她就亲眼目睹陈皮从两米多高的围墙上轻松越过,灵敏的简直像只脚不沾地的燕子。 无力在心底捧场的给他鼓掌叫好。 他倒是民国版跑酷跑的潇洒,她怎么办? 来来回回走了大半天,终于在一面青灰色的墙壁上找到几个不起眼的支撑点。 活动一下四肢,越明珠开始攀爬。 摔了不下十次终于爬上去,好不容易用脚蹬着一个砖面微微突起的地方,两手紧扒墙头把自己成功的挂在上面。 墙头刚探出脑袋,她就在下面发现了陈皮,忙缩头躲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站在陈皮的不远处的是一位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其外貌之俊美,用古文来形容那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这家主人这么年轻俊美吗? 不,这不是重点。 差点被美色动摇的越明珠心一沉。 他手里拈花般轻巧拿着正是九爪钩,决不能以貌取人认为他是个吟诗作对的文弱书生。 按照她上辈子阅剧无数的经验,不管是小说还是影视剧集,都会提到的一个知识点化繁为简,大意是武器有心,和人心意相通将如臂使指。 来长沙路上看陈皮用九爪钩随其心意抓鱼蟹,掏鸟蛋,眼见为实嘛,她也不觉得是夸大其词。 哪怕看不懂武功,陈皮当初以一己之力就杀穿混迹长江上下使得城内外军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水匪,就证明他不光是年少轻狂而是真有本事。 可现在有人在她眼前赤手空拳、轻描淡写便接住了陈皮九爪钩,仿佛那不过是孩童手中的玩具,不具备任何杀伤力。 尤其是陈皮捂着胳膊似有负伤,不甘心的冷冷望着对方。 无一不证明了那个抢走他武器的人——很强。 强得让越明珠这个旁观者都寒毛直竖。 陈皮受过伤吗?受过。 但他不该像现在这样被人像戏耍一般玩弄于股掌之中,哪怕握着刀也不敢轻易上前,似乎毫无反击之力。 是年龄尚小经验不足? 不清楚。 可怕的是越明珠不知道像那个人这么强的,长沙城中还有几人? 这会儿她连跑路的心情都没了,不是她被对方的实力震撼到,而是——对方已经发现她啦!!! 红衣男子眉眼含笑似春风,对她道:“来者是客,何必翻墙而入,不如客随主便?” 虽然是问句。 但是—— 越明珠沉痛闭眼,平复了一下心跳,悄悄睁眼往后一看,果然,背后正站着一位面容和气的伯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的,连个脚步声都没听见,见她瞧过来还笑着拱了拱手。 这不上不下的。 显得她这个梁上来客多冒昧。 “哈哈。”干笑两声,松开手,老老实实地从墙上滑下来。 对方一把年纪依旧礼数周到,越明珠只好掸了掸身上沾到的灰尘,乖乖鞠躬还了这一礼。 爬人墙在先。 就算人家先礼后兵,她也不能失礼于人前。 跟着管家绕回正门进府,无心观赏影壁雕刻的水仙,她目不斜视、安分守己的默默前行。 不过越明珠没什么危机感,像陈皮那样对人下杀手,接连几日都翻墙去挑衅还能活着回来窝在角落自闭,就说明人家对他没有敌意,也没想赶尽杀绝。 她是看不懂武功路数,但是她读得懂人心,那位红衣美男对陈皮似乎是有惜才之心? 容不得她多想,人被管家领着到了刚刚爬墙头看见的那一方天地。 几分钟没见。 陈皮已经安静在地上跪着了,面上早已不见动手时的狠辣森然,光看他跪得干脆,倒是很有几分甘拜下风的平和。 “”这么突然吗? 大概是她震惊到想要揉眼睛的表情太过明显,那位红衣男子抬手示意陈皮起来,随后对她微微一笑。 “我准备收陈皮为徒,你可以唤我” 见他似乎还在斟酌用词。 越明珠脑子里拐了好几个弯,原来是抱上大腿了,不早说。 她不动声色的问好,“红先生好。” 第36章 暂住红府 二月红看了一眼管家,管家轻轻摇头。他回头看向默默走到陈皮身侧寻求安定的小姑娘,语气温和:“你知道我?” “我是进门的时候,看见贵府门匾上写着红府。”他这个问法,看来是名声在外。 “你识字?” 这就稀奇了。 见他思绪跑偏,越明珠偷偷用胳膊撞了陈皮一下。对方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的质问:“不是让你别乱跑?” “跟着你,不算乱跑。”再说,“你还说自己去码头呢。” 所以,大哥莫说二哥,反正咱俩都差不多。 比起乱跑,跟着他不算什么坏事,在陈皮接受范围内,他就是习惯性的想唬一下她。 见他没吭声知道是就此揭过,谁也别揪着不放的意思,越明珠t到了。 临近正午,这位陈皮新认的师傅留他们吃午饭,好歹是他亲自开口要收的徒弟,虽然没说是内门弟子还是普通弟子,但到底算自己人,不差一顿饭。 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丫鬟还很贴心的来问她有没有忌口。 越明珠不吃海鲜,不过这是在别人家做客,不管上什么菜,不吃就是了,反正桌上还有一个清桌机器,只提了洗手。 午饭过后,重新回到正厅的二月红又让人上茶。从下人低声交谈中,得知这位红先生似乎是去陪夫人还是未婚妻去用餐了。 年轻有为,还有老婆。 真让人羡慕。 饭后越明珠品茶清口,陈皮不喜欢这味道,嫌烫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二月红默不作声的看了一会儿两人,心下做了判断,“你看起来不太像陈皮的妹妹。” 何止是不太像,礼节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坐姿文雅一看就是从小家教甚好。 “我的确不是。”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误会他们是兄妹了。不难理解,在世人眼中这个年头能相依为命的只有亲人。 长辈发话,她自然不能失礼,放下茶杯侧身回道:“当初我们在汉口相遇,后来机缘巧合下选择结伴同行,我是特意来长沙寻亲,他是好心陪我走一趟。” 陈皮要拜师,拜的还是地方豪强,她自然要捡好话讲,轻描淡写的把陈皮在汉口犯下的案子以及两人被官方追捕的往事仅用‘机缘巧合’四个字概括。 就算将来暴露,也不能说是越明珠撒谎。 最多,只是简略了些。 ‘好心’的陈皮沉默的看了她一眼,没提这几天他第一天翻墙而入挑衅二月红的时候已经将自己暴戾的本性暴露无遗。 想着吃人嘴软,来了这么久还没自我介绍过,越明珠主动开口:“我姓越,名明珠。不是岳麓山的岳,是越王勾践的越。” 岳麓山自古以来就是长沙的名山。 岳和越同音。 她以前经常被人误会成姓岳,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这才特意做了解释。 之后二月红又问了许多别的问题,越明珠不太理解,也还是一一回了。 问就问呗,反正按照原主的身份回答就算派人去查也绝无纰漏。 就是有点奇怪,放着自己徒弟在旁边就只问了个年龄,反倒对她格外关注。 难道是担心徒弟所交非人?替他筛选朋友?考验人品出身? 要考验,最该考验的其实是陈皮。 不过能翻墙拿着武器去杀主人家的,只要不是脑子坏了,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 指不定人家就是突发善心,觉得这小伙子有天分也顺眼,就动了收徒的心思,一心引他向善呢。 “这么说你还没寻到亲人?我在这长沙城中也算小有人脉,若有什么线索不妨说出来,看在陈皮的份上,作为他师傅的我帮你找找也在情理之中。” 交流过后,二月红对她印象很好。怕小姑娘脸皮薄,就假托陈皮的名义提出来帮她寻亲。 世道艰难,她一个小女孩若是能找到家人依靠,就再好不过了。 人家一番好意越明珠自然能看出来。 长的好,家世好,情商高,怪不得这么年轻就有老婆。 看,陈皮挨了几天打,憋了几天气,一说收徒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纳头就拜,杀心说去就去。 识时务这点,越明珠自认比陈皮要快,“谢谢红先生,我要找的人姓张,从东北来,约莫是半年前或者更早些入城。” 姓张? 压下心底的惊讶,二月红不动声色做安排,“好,我会派人去查,你先和陈皮一起住在红府,等有了消息也方便通知你。” 越明珠腼腆一笑,“多谢红先生,那我便在府上打扰一段时日了。” 很快二月红就让下人带她和陈皮去客房休息。 一路上陈皮沉默寡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私下只有他和越明珠两人的时候倒会时不时说些讨人嫌的话,有外人在就习惯性冷着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说到钱。 越明珠下意识摸摸挎包,里面还有当初在破庙里陈皮给她的五十文钱,至今没花光。 见她有心事,陈皮学着她先前做过的动作碰了碰她胳膊,碰完又不吭声。 “怎么了吗?” “还没放弃找你爹?” 才找了一个多星期就想让她放弃自己未来的衣食父母?她倒是想放弃,可你师傅不给机会。 在正厅她就发现了,一提到‘张’这个姓,一直很从容的红先生脸上出现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之后她特意说了东北。 效果更明显。 如果没猜错,陈皮的未来师傅很可能认识一个来自东北的张姓人士,两人关系估计还不错。 至于二月红为什么没当场提出来,应该是考虑到对方的处境,怕她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打算私下先跟对方通通气,免得人家不认,到时候场面尴尬? 越明珠微微皱眉,问题是,她只想借着这个人找到她爹而已。 突然她的手被人碰了碰,小拇指被轻悠悠地勾住,陈皮不悦道,“怕什么,就算找不到,不是还有我。” 越明珠终于忍不住笑了。 第37章 来信 见两人走远,二月红问管家:“你觉得她怎么样?” 虽然没提名字,但是管家很清楚自家主人指的是谁,恭敬的道:“那位小姐知书达理,看得出家教甚好,只是跟您新收的那位徒弟不像是一路人。” 何止是不像一路人。 说白了,是天差地别。 一个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二月红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从小受尽冷眼,因此小小年纪便野性难驯,青涩的面庞都挡不住他凉薄的眼神。 手段青涩也难掩出手时的毒辣,是个天生杀人的好苗子。 这种人,二月红见多了。 他也曾有过一段杀人越货、灭人满门的血腥过往,比起眼前这个眉目阴鸷的少年,那时的二月红心够狠也更硬。 陈皮一出招,他就知道是个生手,没受过正经训练,能有今日全靠他不俗的根骨、直觉以及丰富的杀人经验。 二月红见猎心喜。 除了自己,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好的习武苗子了。 如果说第一次只当陈皮是个眼高手低的外生,第二次二月红则眼前一亮。 俩人只交手了一次,那次陈皮毛病一大堆,可第二次交手他再出招,身上就多了点二月红的影子。 要知道初次交手时为了不吵到丫头,他全程速战速决,下手快准狠根本没带指点的心思。 也就是说,这小子仅凭天赋靠着一次交手就吸纳了他的武功路数,短短一天就逼着自己改掉坏习惯,破绽少了,出手的风格也变得更为简练致命。 可以说陈皮来找他的第二面,才让二月红不觉技痒,毫不留情的又教训了他一顿。 至于性格。 二月红也不是什么好人,干这一行性子不够毒辣,只会害人害己。 有本事的人有个性不是件坏事。 尤其是发现他挨了自己两顿毒打后还敢继续上门挑衅,甚至第三天、第四天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杀意都没降下去,反而越烧越旺,人却一天比一天更冷静。 二月红就更满意了。 再仔细一打量,虽然年龄是大了点,但是长的不丑,勉强还算过得去,他一个唱戏的总会对颜值有那么一点特殊的高要求。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被他相中的未来徒弟,居然不是孤身一人。 当小姑娘在墙头露出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敏锐察觉到原本被自己敲打到精疲力尽的陈皮眼神瞬间就变了。 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看得二月红当时就想叹气,这不等于把自己能被人拿捏的软肋暴露给敌人了吗。 如果要收徒,那他上课的第一条就是教陈皮藏心,至少得学会在敌人面前不露痕迹。 让二月红意外的是——澄净明亮的双眼,衣服朴素又落魄,却丝毫没有穷苦人家的孩子该有的彷徨不安,更对红府上下的繁华安之若素,瞧不出留恋与艳羡。 陈皮不可能有这样的亲人。 更何况,她居然还识字。 这年头只有出身富贵的姑娘才会被疼爱她至极的父母起名掌上明珠,寓意极珍之宝。 这不是二月红有门第偏见,而是一个人的名字本就和他的出身息息相关。 好比陈皮,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出身市井,只他一个杀心渐起的眼神,二月红就能大致判断出他手里犯了多少条人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一个叫明珠,眼睛也生的像明珠一样的亲妹妹。 但也正是如此, 管家中规中矩的补了一句,“虽说不像一路人,可能把一个跟自己无亲无故的小姑娘照顾的这般好,才显得二爷这位新徒有情有义。” 不错,这正是二月红心中所想。 干他们这一行的背信弃义、言而无信的人多了去。 就陈皮之前三番四次上门找茬的劣迹,他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居然也有软肋。 这对二月红来说不是缺点,反而是不可多得的优点。 陪丫头用完饭,他回到前院趁着喝茶的功夫仔细询问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身份来历,有没有亲人在世,有没有上过学。 别看人家一语带过,可二月红从对方话中听出,这姑娘虽没上过私塾,但只凭人家请了私教在家一对一辅导就能看出过去家世不俗。 近一年他为了丫头修身养性,没怎么在外面掀起风浪,名声降是没降,红家世代扎根长沙,根基已深。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短短半年,已有后浪的风头要隐隐没过他红家了。 那后浪凶得狠。 名声大到现如今整个长沙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半年前自从东北而来的张启山。 二月红心里多少有点可惜,原想着小姑娘性情涵养都不错,万一找不到亲人,还能留在红府给丫头作伴。 现在倒是不行了。 他偏头对管家吩咐,“一会儿我写封信,你亲自给现如今长沙城中名声最显的那位送去。” “是,二爷。” 落日降在山头不远处,红霞漫天,时间已经临近傍晚。 一个下午足够越明珠洗澡洗头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来给她送新衣裳的是二月红未过门的妻子丫头。对,人家名字就叫丫头。两人还未成婚,不过看她眉目流转的情意就知道他们感情很好。 只是,这位未来夫人比越明珠想象中要普通一点。 可能是先前在街上见过一位小仙女,先入为主,她觉得以二月红的家世和容貌,应该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才对。 丫头自己也说,她过去不过只是街上的一个卖面丫头,是侥幸才被二爷救回家。 说的很坦然。 她的确不是仙女一般的大美人,可是当她提起二月红时唇边那抹不自觉的笑有一种灵动的快乐。 越明珠跟她相处了一会儿,倒不难理解二月红为什么喜欢她。 懂得如何爱人,会快乐的看待周围的一切,明明待在宅子的四方天地,却有着被保护很好的纯良与欢乐。 恩,以貌取人要不得。 二月红的眼光真不错,也就差她越明珠一点点。 “家里的下人不小心洗坏了你的衣裳。”丫头微微蹙眉,“我让人尽力挽救了,真是抱歉。” 她从丫鬟那得知,二爷看中的徒弟带来的妹妹那身衣服外面的棉袄还好说,可里层缎面马褂的填充物泡了水才知道是鹅绒,这下连小姑娘越贴身布料用的越贵重也不算稀奇了。 这个年代用鸭绒做被褥、坐垫什么的也有,就是上身不太舒适,暂时还没人能找到好的缝制法子,鹅绒就更是少见。 难得见到那样款式的马褂,而且据洗衣服的婆子说,那马褂上手可轻,想必穿着也不费力还很保暖。 她那身不起眼的补丁棉袄是系统出品,洗坏的估计是羽绒马甲。那确实有点可惜,这一路全靠这套衣服保暖才没感冒发烧。 难得想起系统的好,现在这衣服别看料子好,其实还真不如自己那身轻薄保暖,上身沉不说,还有点凉飕飕的。 “缝缝补补能行吗?”她真诚发问。 丫头见她不像生气,心下松了口气,“那我先试试,实在不行我就请外面的师傅来看,一定帮你恢复原样。” “不行就算了。”越明珠想的开,仗着年龄小冲她眨眼卖萌,“给我留着做纪念就行。” 丫头笑着摸摸她头。 “我帮你擦头发。” “恩~” 而另一边没等到人上门拜访的二月红也不奇怪,手上拿着刚送来的回信,他拆封打开,看完心下感叹。 张启山这个人一向心思缜密,他想做什么往往不动声色,只在别人揣测前达成,更不会轻易被人洞察心思。 看来那个叫明珠的小姑娘可以在红府多陪丫头几天。 也算件好事。 第38章 鬼迷心窍 越明珠这边有二月红未来夫人陪着,陈皮那边自然有其他下人关照。可惜他没嘴甜面善的小姑娘好相处,待了不到一刻钟,下人就汗流浃背的去找管家。 “身上有旧伤?” 二月红皱眉,接连几日交手他只当陈皮路子野,没师傅领进门教他打基础,身手还处于生涩的阶段在所难免,原来是旧伤未愈。 “是是这位陈皮小爷凶得很,根本不让靠近,被赶出来之前,小人隐约瞧见他腰上有膏贴。” 闻言,二月红转头吩咐管家:“去找个郎中来。” 管家奉命派人去请郎中,他起身去看陈皮。再怎么说,这也是难得天赋好到让他准备破格收入门下的准弟子,万一伤到根骨就不好了。 待消息传到越明珠这儿,郎中早给陈皮重新诊断过一遍了。 “伤没好?” 震惊。 她一直以为陈皮伤好全了。 现在仔细想想,腰伤矫正没几天就出去摆摊,后来跑路还承担了大部分的重活累活,被追捕又背着她这个累赘漫山遍野的四处乱窜,中途还折返回去杀追兵,完了继续带她日夜兼程的赶路。 牛都没他这么累。 理智如越明珠也沉默了,就这个运动量,伤上加伤的可能性不说百分之百,起码也占个百分之五十。 捂着脑袋,头疼,心累。 是他太能忍了,还是他装的太好,又或者是自己对他不够上心? 默默反思了一秒。 越明珠忍着眼泪小声抽噎:“他他装的也太好了,我都没看出来。” 丫头本来在帮她编辫子。 听声音不对,连忙把坐在凳子上显得瘦瘦小小的孩子搂进怀里安抚,“男孩儿难免性格要强,我想陈皮一定是不想你为他担心。” 拿出手帕耐心给她擦眼泪,哄了又哄,直到眼睛不再蓄满泪水,才放下心来,并示意一旁的丫鬟帮她把裤腿掀起来。 “听陈皮说赶路的时候你让捕兽夹伤了腿,来,咱们让郎中看看,万一留疤就不好看了。” “恩。” 越明珠乖乖点头,心想留疤是不可能留疤的。 废物系统也就这点用处了,耗费了能量还让她留下疤痕,那不白搭。 一日过去。 比起她在红府上过的如鱼得水,陈皮就惨多了。 伤确实没好,庆幸的是没伤及根本,用郎中的话就是小孩长身体营养没跟上就恢复的不太好,只需以药膳补之即可。 搭配郎中给的药方,二月红也没忘给这个新徒弟用红家强筋健骨的药浴打磨筋骨淬炼体格。 睡到日上三竿,越明珠捧着一盅鸡汤打量院子里被勒令在水缸那么大还装满砂子的藤筐上扎马步的陈皮。 剪了头发,刮了胡子,衣服换了新的,连带着脸上的气色也好看许多,总算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神采。 再过几天,他就不会让人一眼瞧出营养不良了。 先前让二月红来来回回在他俩之间看了好几眼,越明珠多少有点心虚。 同样是逃难来的,一个脸颊红润,一个面有菜色。怎么看怎么像她克扣了陈皮口粮,在路上各种欺负压榨他。 练练,练功加每天喝大补汤,肯定会越来越健康。 二月红嫌弃他腿脚功夫太粗糙,说他侥幸能活到今天全靠天赋不错,既然要做他徒弟那就不能只有天赋能看,让他这个做师傅被同行耻笑,先练练下盘再说其他。 还有一句原话:下盘不稳将来要是遇见身手差不多,体型上却比他更占优势的敌人很容易被抓住破绽。 想起当初陈皮在那个体型比他大不少的白胖子手里吃的亏,越明珠深感师傅领进门的好处,对他天还没亮就被勒令站在藤筐上练‘轻功’表示认可。 放下汤盅,她走近一点去看里面的砂,“以前我只听说走梅花桩,走篮子倒还是头一次见。” 电视剧都演梅花桩,见多了就不稀奇,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方法反倒引起她的好奇。 “红先生说你站够时辰就绕着走圈,每天都得往外倒砂子,等到最后全倒空了,你在上面走一圈,篮子不翻就算这门功夫练成。” “你觉得你需要多少时日能达到这个小目标?” 先前她问二月红,二月红没瞒着,直说他自己天赋算不错,加上练基本功的时候年龄小,没多久就能在上面跑跳自如,空荡荡的篮筐翘都不带翘,稳当的像装满了水的水缸,静立不动。 至于陈皮,虽说不是四五岁骨头最柔韧的年纪,但胜在身体素质过硬,柔韧度、灵巧性、耐力都远超常人,二月红说缩骨功可能不太行,但别的他还是可以学。 陈皮从天微微亮站到日上三竿,两腿早就开始打颤只是强撑着不肯服软,咬牙切齿的挺着。 喝着鸡汤,越明珠翻看丫鬟给她找来的往年积攒的各种报纸。 其中有一份吸引了她的注意,抬头望向院子中的陈皮,悠悠然地念了起来,“南有杜心五踏雪无痕,北有醉鬼张三登萍度水。” 后面的描述更是神乎其神,不怎么写实,有点类似古龙那种意境风格。 有点意思。 她往后面翻,没想到下一份报纸竟然是‘醉鬼张三’本人看不下去发表的澄清声明,表示传闻言过其实。 看日期两份报纸不是前后期,隔了些日子,应该是看报的人觉得有意思才特意放在一起。 既然跟武功有关,二月红? 越明珠放下报纸,哪怕有当事人的澄清,还是陷入了美好的幻想中。 忍不住对陈皮说:“以后你要是练成了,能不能从水上跑一次给我看看,我也不要你飞跃什么大江大河,就跑跑小溪流让我看就行了。” “”什么玩意儿??? 陈皮阴着脸,磨后槽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凡面前有个水缸,他都要把越明珠脑袋按里面,让她清醒清醒。一天天的不知道从哪儿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仗着他现在不能动,尽给他整些有的没的。 他冷冷看向越明珠,见她正期待的望着自己。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只要你闭嘴消停会儿,以后要是练成了,我未必不能让你开开眼。” 啧。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低头皱眉,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鬼迷心窍了。 越明珠满意了。 计时的那根香离燃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他大冬天的汗如雨下,连忙替他打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额角青筋一跳一跳,陈皮的耐心即将见底。 她悠哉的翘着脚,安慰道:“你别生气,我是在说你的大任很快就要来了,只是还要再坚持坚持,你可别前功尽弃啊。” “什么大任?” 哦对,差点忘了这是个文盲。 估计这会儿跟他说什么责任之类的也听不进去,对陈皮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来说,只有一个说法他能接受。 于是潇洒一挥手:“大任就是你的泼天富贵。” 听多了她的废话,今天就这句还算中听,陈皮嗤笑,“行,我就等着看你说的泼天富贵什么时候来。” 鉴于越明珠画的大饼太多,哪怕知道他未必另有所指,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心虚。 算了算了。 喝着丫头专门嘱咐厨房给她做的滋补鸡汤,越明珠打定主意还是少在陈皮面前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他这么勤奋,她摸鱼都摸的不舒坦。 下午还是出去转转,背靠红府,总能放心了。 第39章 唱戏 趁着陈皮练功没工夫盯梢自己,越明珠跟管家打了声招呼就开开心心出府玩去了。 别看他之前连着堵了二月红好几天,其实二月红本人还挺忙,只是定时定点回红府陪丫头吃饭维持感情,那天才凑巧让陈皮撞上,白日里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戏园子里。 对,入住红府越明珠才知道这位红先生本名二月红,不仅身怀绝技,还是长沙唱花鼓戏的名角。 二月红。 这名字一听就不像本名像艺名,先前看到匾额上写的红字,她就在心里嘀咕这位红先生本名会是什么。 没想到红字反而落在尾上。 越明珠对唱戏没有偏见,她好歹是个现代人,从大娱乐时代来的。 只是民国唱戏的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和电视剧完全不符合嘛。 不过鼓爬子的事例在前,越明珠打定主意不要偏听偏信,以后一切以实际为主。 提起唱戏就不得不提陈皮,反正要练基本功,二月红原先还打算把陈皮先扔到戏班跟那新来的几个学徒一起练。 他刚开这个口时可把越明珠兴奋坏了,陈皮诶,陈皮要去唱戏,这谁能想的到,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看陈皮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画面。 至于他的意愿,呵呵,那不重要。 ‘不重要的’陈皮本人对唱戏没意见。 对他而言只要能学到本事就行,他这个人底线一向低的可怕,就是看越明珠在一旁捂嘴偷笑有点来气。 可等他开一嗓,那场面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拉胯。 十分拉胯。 比起他在武学上令人眼红的天赋,他嗓子属于勤都不能补拙的那种拉胯。 总之让二月红听了不到三秒就彻底歇了在戏园收他为徒的心思,做师傅的也想的开,反正这送上门的徒弟确实根骨不错,占了一头总比一头都没有强。 戏班子里的那些小的,他是挑来选去都没挑中,可见其眼光之高。能得陈皮这么一个已是不易,唱戏上没有天分就没有,不强求。 摆摆手让陈皮老实在红府先待着,话里话外都是别去戏园给他丢人了。 越明珠对此表示失望。 天知道她连陈皮登台的那天去吹口哨扔赏钱的主意都想好了。 哼,现在只能含恨作罢。 陈皮无所谓,他对唱戏没意见,能唱就唱,不能唱更好,他可以把时间全部放在习武上。 二月红不在家,家里能做主的除了丫头就是管家。丫头性情温柔不会拒绝,管家更不会说什么。 长沙的冬天很热闹。 沿街叫卖的商贩屡见不鲜,寒气袭人依旧冰不住黎民百姓们忙碌于各种生计的脚步。 越明珠穿着新衣没忘带上自己的挎包,在街上漫无目的到处乱转,她不想沉溺在红府的安乐景象之中,才提出要出来自己逛逛。 这个世界还真是藏龙卧虎。 陈皮不是无敌的这一点她早有预料,只要出了汉口迟早有遇上强敌的一天,可她没想到的是换了地图后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今天是二月红,明天会不会是四月春呢?剩下的,比陈皮强的人又有多少?比起明面上的刀,这个地图里的强者似乎更深藏不露。 这次是陈皮运气好,碰见的是性格不那么暴戾好相处的二月红,如果他碰见的是个比他只强不弱还杀心比他更大的敌人呢? 既然决定在长沙住下,越明珠就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只有陈皮一个底牌,她不放心。底牌就跟人的特长一样,单出都是死路一条,系统不在,她必须得有其他牌在手才能放心。 她必须,必须在这里尽快拥有自己的另一张牌。 不过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新衣服不够保暖,她老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吆喝声、叫卖声不止,她跺着脚正给后面的行人让路。 前面突然传来一片叫骂,有人在追逐闹事,一路掀翻了不少路边小贩的摊子。 越明珠退避到墙角。 一个小乞丐从她身边跑过被人一把抓住后衣领摔在地上,怒骂:“你都偷几回了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想着吃白食,老子都没你这么痛快!” 小乞丐摔倒在地也不忘把手里的馒头往嘴里塞,塞了一半被气急败坏的男人捏着脸把馒头抠出来,“吃吃吃,喂狗都不喂你这个小畜生。” 发泄似的踹了他几脚,男人气冲冲走了,路人见怪不怪忙着自己的事,没人多管闲事。 小乞丐噎着了,扣着嗓子眼,眼看一口气没憋过来要翻白眼。 “你要不要喝这个?” 第40章 欣赏 干净的竹筒递到他面前,抬头一看,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女孩儿。 在远离闹市的巷子口,越明珠抱着膝盖看旁边狼吞虎咽着包子的小乞丐,问他:“离过年也没多久了,这时候乞讨应该能得一些东西?” 按理说不至于兵行险着去偷才对。 小乞丐嘴里塞着包子,吐字不清的解释:“他们根本不让靠近,我一过去,只会让我滚远点儿。” 越明珠仔细端详他,见过陈皮跟春申传授乞讨经验,下了结论:“做乞丐好像不能太邋遢。” 把挎包打开翻了翻,能用的药几乎都给那个刀客了,就剩半瓶药油。 “我一个朋友说过,在街上要饭得先把自己洗干净了才好进店去跟人乞讨。太脏,人家嫌埋汰就会赶你走。而且要到了就不能再继续要,否则会有人觉得你都做乞丐了还这么贪心,不知足会招人很反感。”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从陈皮嘴里听来的要饭经。 小乞丐盯着她的手。 以为他在看自己手里的药油,越明珠正要递过去,他突然伸手一拽。 腕上一痛,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乞丐眨眼就窜入密集的人流里不见了踪影。 “” 缓了会儿神,越明珠眨巴了下眼睛,原地叹气:“唉,我那命运多舛的小金猪啊。” 没错,被扒走的正是她那条小金猪红手绳。 大概是上次被刀客攥住的时候把绳扣拽松了,这么轻易就被人得手。 低头摸摸手腕,还好,除了生拉硬拽被磨出一条红痕外没别的外伤,要是那脏兮兮的指甲抓挠她 就像之前那条狗,只是扑人闹着玩她无所谓,要是敢冲她龇牙想咬她,越明珠绝不拦着陈皮把它做成狗肉火锅。 抬头看了眼天气,确定时间还长,就往先前被偷馒头的摊主走去。对方一听她是来打听小乞丐的下落,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边听边小口小口的嚼着馒头。 街边的摊贩消息向来灵通,他们要占地,还要跟左右竞争顾客,同时还得维护邻里关系不能太得罪人。 找他打听消息不会有错。 顺利得到地址后,她又问了附近哪里有收金饰的店。 换了新衣服的越明珠哪怕进店不买东西,伙计对她的问题也毫无保留,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慢悠悠地往摊主提供的方向寻去。 那是一个藏在巷子深处的破屋。 说是破屋其实更像残垣断壁,房顶连遮风避雨的瓦片都没几块。 角落里几个破烂的草席拼接在一起,上面坐着五个孩子,各个瘦的皮包骨,最小的才刚会走路,最大的就是那个抢了她小金猪的孩子。 见她站在门口几个孩子纷纷抬起头来,即便如此,他们都没停下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这也让越明珠看清了他们的眼睛。 儿童眼睛的轮廓没有长开,眼仁一般会比成人看起来更黑更亮,没什么情绪也天真无邪,可这些孩子不一样,眼神疲惫麻木,仿佛幼小的躯壳中卷缩着一个又一个被困穷吸干了童真的成人灵魂。 小乞丐挡在其他小孩儿身前,脏兮兮的小脸看不清表情:“你来晚了,我全换了食物和被褥,金子你要不回去,实在不行就打我一顿出气,保证不还手。” 看他们穿的那么少,越明珠都觉得冷起来,外面转了这么久,浑身被寒风吹的冰凉,脑子都快停止思考。 她懒得多做纠缠:“金子你拿就拿了,但那红绳得还我,那是我娘亲手编的,算是遗物。” 小乞丐站着没动,不知道信没信。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追究,才抬手摸了摸破破烂烂的厚棉袄,掏出一小截被烧焦的红绳递给她,有点局促递给她,“不好称重就拿火烧断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有剩就好。 打开挎包示意放包里,小乞丐谨慎的没敢走太近,隔了点距离一扬手把红绳扔进去。 小半瓶药油被越明珠放在地上,她留着也没用了,反正也是想给他的。 她说:“这个专治跌打损伤,你按摩按摩会好的更快一些。” 小乞丐愣了一下,盯着地上的药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神,迟疑的说了句:“你不会是个傻子。” 越明珠无言以对。 忙活了一下午,等她回红府,二月红也从戏园回来了,两人坐在茶桌边看丫头帮她就着这半截红绳重新编手链。 听她说完这半天的经历,二月红摇了摇头,对她不追究的行为不置可否。 他只是问:“被偷了东西,你就不生气?” 搁在桌上的手捧着脸,越明珠一心一意的盯着丫头编手绳:“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做贼。他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讨生活,除了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几个比他小的孩子,他都没有怨天尤人,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二月红沉默了一下。 “可你娘的遗物就这么白白让人卖了,你就不可惜不心疼吗?” 说不心疼是假的,跟了她那么久,还是她白嫖陈皮的最佳助手,都快处出感情了。 但是,想到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玛瑙手镯,今天的小金猪至少算她心甘情愿给出去的。 同样是遗物,能留一点就不错了。 越明珠这个假货想得开,要不是为了原主,她估计连红绳都没想过追回来。 难得和二月红说了句真心话,“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那份心意,红绳留着给我做念想已经够了。” “至于那只小金猪,能让五个孩子吃饱饭穿暖,就不算可惜。” 这话一出,用新绳把旧绳编织进去的丫头抬头看向身边的二月红,不出意外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惊讶。 二月红微微怔住,望向桌对面还稍显稚嫩的小姑娘。 若是大人说出这话,他会感慨对方这份浑金璞玉的纯善之心,放下身段与对方坦诚相交。 但是一个普通的十几岁小姑娘能有这般心性,这让他不仅仅是理智客观的欣赏,还多了一丝动容。 “你涉世未深上当受骗在所难免,只是善心被辜负还能赤诚待人,这份心性倒是难得。” 二月红摇摇头,无奈:“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若非你亲人尚在,我倒很想留你长久在红府和丫头作伴。” 夸这么大吗? 这出乎意料的溢美之词,让越明珠压下疑惑,主动转移了话题:“等我找到亲人还是可以来红府拜访先生和夫人,只要你们不嫌我烦。” 话音刚落,还不等丫头害羞,她已经瞧见庭院外门的陈皮,连忙小声道:“快收一收别让陈皮看见,要是他知道肯定会很生气。” 丫头把红绳塞进袖口。 陈皮进门平淡问好,“二爷,夫人。”没正式拜师,他就没改口。 不过,越明珠啧啧称奇。 你小子也学会人情世故了,社会真是个大染缸,他这混不吝的性子都变机灵了。 陈皮陈皮懒得理她。 别当他没看见她什么眼神,也就她才会以为他师傅是个温柔宽厚、乐善好施的好人。 要知道他身上的伤可不是未愈那么简单,完全是上门挑衅那几天让二月红下了狠手才复发出来的。 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陈皮已经知道他这个师傅这么大的家业是靠什么赚来的,二月红没打算瞒着他。 看了眼抽筷子准备开饭的越明珠,他垂下眼,不打算跟她说这件事。 总有一天,他会有红府一样大的宅子和数不尽的财富,到时候 第41章 思想差异 饭前那段谈话,二月红对她溢于言表的欣赏有点出乎越明珠的意料。 用过晚饭,她独自来到后花园,陈皮被二月红叫走上课。 被叫走的前一刻他还质问她去了哪儿。 “一下午我都没在府里看见你人,你就这么闲不住?”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发呆也好,烤火也罢,陈皮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越明珠。自从离开汉口,他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赶路那段日子,她的存在对他来说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现在明明日子好过了,用不着再为了生计奔波。她倒好,趁着他练功行动不便,自己到处乱跑。 想起下午在府里找不到人时的烦躁,陈皮难掩不快。 可惜,到底不比从前只有他们俩在,什么都能一问到底。 二月红微微皱眉:“陈皮,你跟我过来。” 再不情愿,陈皮也只能低头隐去躁郁之色,听从师傅吩咐跟他去外面。 前有二月红护着,后有丫头在屋里继续帮她编手绳。见她一直在灯光下看报纸,怕伤眼睛,丫头便劝她去花园多走走消食。 也好。 放下小报,越明珠打算散步的同时捋捋那些想不通的事。 经过她这两天观察,二月红在长沙好像不止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小有名气,似乎地位也颇高。 府里的下人,来往的社会名流,无一例外都会尊称他一声:二爷。 不是班主,不是红先生,而是二爷。 本来她还奇怪。 民国电视剧偶有涉及到唱戏的,就会有瞧不起戏子的桥段出现,动不动就骂人家是下九流,搞得她还以为这个年代戏曲大师都得低三下四。 直到遇见了二月红,在他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传统社会的压迫。 这让越明珠热泪盈眶,不愧是觉醒年代。 鼓爬子的出现一度让她以为自己活在灵异片,好在成为红府的座上宾,让她终于找到了点民国该有的年代感。 电视剧应该是为了突出封建时代的枷锁与冲突,进行了点艺术加工才那么拍,她选择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可能这个时期就是,越是家境好,就越是风气好,人们眼界开阔,见多识广,他们反抗腐朽的制度,不搞封建等级那一套。 虽然二月红是唱戏出身,但看他家里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她松了口气,脚步不免轻快起来。 那自己穿的这个世界除了蛊,只要远离底层社会,其他地方应该挺写实阳光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二月红今天的反应,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饭前那些话的确有博好感的成分在,可他这个好感度,在越明珠看来有点升得太快太高。 以红府表现出来的地位和财力,二月红的交际圈哪怕不是达官显贵,也该是高知家庭。 民国时期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不说他们全部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觉醒青年,至少是不缺正直热血的良善之辈才对。 底层社会没有法纪就无法甩脱混乱,遇见的坏人才会个顶个的没有人性,就好比她在汉口遇见的那些人。 同样,相对来说治安越稳定社会地位越高的地方和人,能遇见的好人概率就会稍高。 在她的设想中,像二月红这种势力财力兼备的人,应该认识很多有着崇高理想的知识分子。 这样的环境下,越明珠只需要做好自己,一个遵纪守法、正直阳光的好孩子就够了。 稳定,不出格。 就不会当出头鸟被枪打,从众却不出众,这就是她想要的。 但是,不该像今天这样,居然让他给出‘我见这世上许多人,可他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有你一半’的高度评价。 这就差直说,他见过的人里,越明珠哪怕不是最善良的,起码也排在前三! 听听,离不离谱。 花园中, 梅花在寒风中散逸着浓郁的香气,冷凝的香气沁人心脾,丝丝缕缕幽香静谧,越明珠深呼吸吐气,渐渐平静下来。 万万没想到,做好人还能有这么纠结的一天。 都说有光需要暗的衬托,难道是有陈皮这个瓦砾在前,她这颗明珠才在其他人眼里更显眼了?! 这种苦恼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介于昨天两人那场戛然而止的对话,她此刻正将功赎罪吭哧吭哧的帮陈皮去挖他踩着的篮筐里堆积的砂子。 突然管家来唤她去前厅,说二爷让叫的。 二爷。 又是二爷,连丫头这个未来夫人都是整天二爷二爷的叫。 要她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的人张嘴叫别人爷,比吵架的时候啵啵敌人嘴还难。 不要。 她就叫红先生。 反正二月红本人也没什么意见。 第42章 身世 红府前厅。 下人上完茶就安静地退出去,巳时登门拜访的客人没动茶,只是拿出两份文件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二月红明白,张启山能来,那就说明派去打探的人已经回来,算是落实了明珠的身份。 正要伸手去取,被张启山压住其中一份,“这份不是。” 二月红偏头去看他冷峻的侧脸,取走陈皮那份打开,轻声挤兑:“你既不打算让我看明珠的档案,那还拿过来做什么。” 惯会装模作样。 抽出薄薄几张纸,对第一张陈皮在家乡的通缉令一扫而过。 他直接看第二页,上面清楚写着籍贯和出生年月日,在籍贯停留了三秒,二月红笑了,难怪唱不了花鼓戏,再往下就是汉口和长江第一水蝗帮派的那点事了。 只是看着看着,他不由皱起眉,纸张边缘捏出些许折痕,“郊外到城里这二十多里路,明珠独自扛着他一步步走回去的?” 二十里路,对他们这种从小经历过特殊训练的人自然不算什么。 尤其是二月红的戏班,白日赶路还不能耽搁唱戏,待到夜深人静继续下斗,这都需要充沛的体力耐心以及极致的专注力。 但是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呢? 孤身一人不做停歇的赶路尚且辛苦,更别说还要背着体重远胜她的人一起赶路。 事由下方的落字详细标注在背着陈皮从郊外回城内后,明珠又在一条街挨家挨户的叩门求救。 二月红放下手,沉默了片刻,叹息道:“我本以为是陈皮保护的好,她路上没吃太多苦才能固守本心。” 现在看来,是她先不求回报待人以诚,才会有之后陈皮身上他看重的情义。 纸上写明的后续发展,更是看得二月红不禁皱眉,他知道陈皮嗜杀,但是在城里一连杀了整条街上九户人家,共三十多口人,只留下曾收留过他的药铺郎中 飞快掠过其中不重要的细节。 两人上船没多久为了躲避警察沿岸下了船,中间有很长一段空白,直到两人进了长沙才又行踪明确。 “陈皮莽撞了。” 二月红沉沉一叹气。 为了出气灭人满门倒不算最大的错,让他生气的是陈皮杀人不考虑后果,堂而皇之在城内犯案引来一堆警察穷追不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简直愚不可及。 这种大案,还是青天白日做的,其恶劣性质不言而喻,官方派去的自然是持枪的队伍,稍有不慎就会连累明珠。 两人能平安抵达长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算了,至少这小子还知道瞒着明珠。” 选择中途折返而不是带着明珠一起回那条街当她面下杀手,否则以二月红对明珠的了解,她决不会跟陈皮一起来长沙。 把文件放回档案袋从桌上推还给张启山,说:“你带都带来了,我又不像那个算命的管不住嘴,再说她人都在红府住下了,你不妨猜猜我能从她口中问出多少来?” 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一丝威胁,张启山不为所动。 二月红无奈,“让我看看,也好知道以后在明珠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张启山这才松手。 越明珠的这份调查自然只会比陈皮那份更详细,祖上往前数三代都记的清清楚楚。 细细翻过,二月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明珠的履历自然清白。 曾外祖曾任多省按察使、布政使、总督等职,外祖亦是光绪年间进士,曾任内阁中书,中年携女返乡归隐,两个舅舅 在末尾触目惊心的两个红字上停留了一秒,他继续往下看。 过了一会儿,合上纸张。 二月红想起档案上相关童年的寥寥数语,摇头轻叹:“五岁唐诗启蒙,十岁读完四书就随老师开读诗经和左传。难怪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气质不一般,原来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要不是两个舅舅在上海出了事,导致外祖悲痛过度离世,母亲也打击过大因此病逝,而仅剩的父亲又在南下时被日本人机枪扫射而亡,短短几年内家破人亡。 明珠也不至于一路颠沛流离辗转来到长沙找张启山这个远房表亲,大可以在她家乡继续做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 “你若不打算将她养在身边,不妨考虑考虑我和丫头。”二月红说这句话是出自真心,张启山孤家寡人一个,性格冷又不爱说话,府上空荡荡的,怎么照顾得好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姑娘。 与其把她托付给那些他外祖家的女眷们,还不如交给他和丫头。 “你说呢?”他问。 张启山收好两份档案,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异想天开。” 前厅中发生的这段谈话,越明珠一无所知。 管家来叫人,她就放下铲子拍拍手上的沙土,打算跟他走。 陈皮叫住她:“别乱跑。” 没正面回应他这句警告,越明珠示意了下他踩着的篮子:“今天的分量我是挖足了,明天继续。” 陈皮只当她听进去了,闭眼不再搭理她。 跟在管家身后往前厅去,她掰着手指头算算时间,猜测应该是二月红准备告诉她一点有关便宜爹那个张姓亲戚的事了。 等到了前面。 管家问好后躬身退出厅内,一直默默站在他背后,被他挡住了视线的越明珠这才发现在场的除了二月红还有另一个人。 抬头望去一见到对方,她就挪不开眼了。 卧槽。 心跳声在胸口砰砰作响,声音大的她都想捂住生怕被人听到。 天啊。 她悄咪咪地咽了下口水,这么粗这么闪的金大腿还是平生仅见。 第43章 旧地重游 不是说对方穿金戴银闪得人眼花缭乱,相反他穿的一身很普通的浅色长袍,据目测长袍的料子还没旁边二月红那身红色锦衣好。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真的很帅。 四个字,帅到掉渣。 如果不是他太年轻,否则单凭这卖相,越明珠真希望他就是自己的便宜爹。 当然了,迷倒她的不是对方浮于表面的优势,而是他身上那种潜龙在渊马上就要一飞冲天的气场。 没错,越明珠久违的眼缘在来长沙后终于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如此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张启山观察着眼前这个还不够他胸膛高,个子小小一直呆呆望着他,目光中又隐约含着一丝震惊的小姑娘。 和他调查回来的消息里远房表妹画上等号,他抬手压了下头上的毡绒礼帽,不甚光明的阴影遮挡了眼底的情绪。 “跟我来。” 言简意赅的说完这三个字,越过她往外走。 这样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若是换到另一个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态度强硬心生不快。可放在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非凡气度让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很好, 越明珠暗自欢呼,新大腿越是气势不一般就越是有价值,欧耶! 不过,她人还在红府怎么说都要给主人留点颜面,她率先看向二月红。 二月红对张启山毫无温情的认亲态度颇有微词,可最该生气的人尚且不知彼此身份,他只好咽下不满,对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明珠及时露出微笑:“去,他会记得带你回来吃午饭。” 好嘞~ 二月红都这么说了,本来就没打算拒绝的越明珠就乖乖跟着未来大腿出了红府。 趁着跟在人身后,她放心大胆的从上往下观察可能跟便宜爹有着沾亲带故关系的陌生人,恩,腿很长,个子挺高,距离稍微拉近一点就需要她仰着头。 不过,别看他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好像很冷漠的样子。 其实脚程一点也不快,是在迁就她人小步子慢,既是在等她却又不会显得过分熟络,恰到好处的始终和跟在他身后的自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再加上临走前,她从桌上一瞥而过的档案袋。 越明珠心里下了判断。 这个人行事果断、执行力也很强,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以她这么自来熟的性格,走了这么长一段路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开口的时机。 恩,看来想突破有一定难度。 走着走着,慢慢地,她发现这条路似曾相识。 两人最后停下的地方,正是越明珠昨天找到的小乞丐据点,和昨天不同的是之前堆在角落的草席、棉被早已消失不见,屋里屋外更看不到小孩的踪迹。 越明珠不明所以,带她来这里的人转过身:“在长沙有两种乞丐,一种边唱吉祥话边乞讨,这叫文讨,还有一种要钱不要命来横的,叫武讨。” “两种讨法因人而异。” 张启山看了她一眼,见她微微蹙眉,带着些许懵懂,道:“你昨天碰见的属于老弱病残那类,是死了不可惜还容易博得同情的武讨者。这类乞丐的住处叫‘叫花房’,你找到的这个地方,只是他用来博同情的工具之一。” “他们的真正据点不会轻易被人找到,虽说未必比这里好上多少,但遮风挡雨没有问题。” 哦。 越明珠后知后觉,这是带她来看证据,告诉她昨天被‘仙人跳’了? 不过她关注的重点不是被骗了两次,而是:“那他为什么没跟我来横的呢?” 张启山顿了一下,回答:“从小混迹市井,不管大人小孩儿都最会见风使舵,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人的三分脾性,耍无赖也算武讨的一种,既然不用自残博就能博得你的同情,比起来横的,自然是耍无赖更没有后顾之忧。” 他引着越明珠向前走了几步,这屋子地势不好,人迹罕至,但对无家可归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长沙城房价不低,就算是这种烂地都有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占为己有。你就没有想过,光凭他们几个小孩子凭什么住这里?” 这个越明珠当然想过。 毕竟丐帮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有组织又人多势众的帮派,当时被偷了小金猪她才第一时间没去追而是去跟被偷了馒头的摊贩打听消息。 得到地址也没有直接来找,而是先去最近的金饰店打探消息,就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等她找到人后,那小乞丐却说东西已经脱手。 既然不是去金饰店卖掉,那出手给谁? 自然是他背后的人。 那个时候越明珠就明白了,那个小乞丐的同伴绝对不止他背后那几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孩,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定藏着其他人。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当然是她知道自己身后也有人跟着。 昨天出红府没多久她就感觉后背凉飕飕的,除了衣服确实不够保暖,还有被人尾随的不适。 当时越明珠只以为是二月红的人,现在看来,不仅仅是红府派人跟着,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未来大腿也派人跟了? 否则也不会带她来现场。 见她陷入沉思,张启山继续帮她理清脉络:“光凭几个小孩是度不过这个冬天,他们上面有领头人,领头人上还有等级更高的人看管。你上街没多久,就被他们组织的中层联络人盯上,他跟了你一路。” “没有比年纪小、女性、外地,三种标签兼具,更合适下手的对象了。” 张启山剔除掉一开始准备用的好骗这个词,他表叔这位独女从小到大的经历过往,他派人调查的一清二楚。 被外祖和母亲呵护着长大,天性善良,待人亲切真诚,擅于替他人着想。 否则也不会把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硬生生拖着走了二十多里地,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一夕间跌落云端,没有怨天尤人,还为了萍水相逢的朋友挨家挨户求人。 这是非常稀缺且珍贵的品质。 但是,在张启山看来,有时候这样的性格未必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身边跟着的是一个过度善良天真的小女孩,他需要进一步判断,确定,她是不是真的适合留在自己身边,由他亲自照拂。 第44章 挑衅 张启山没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揭穿事实:“不管是挨打受伤,还是带其他小孩儿跟你示弱,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你的首饰。” 哦。 越明珠淡定的想,那就跟她昨天回红府的那段路上想的差不多嘛。 比起被连环骗的愤怒,她反而隐隐松了口气。 人没着落的时候就很难对处境跟自己一样的人升起同情心,就像当初在汉口见到春申家的灭门惨案,她只觉得兔死狐悲,其他就没了。 可一旦跟着陈皮住进红府,二月红又答应帮她找爹,心里有了着落,就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对比她更弱势的人胡乱发散。 因为她很清楚,长久保持一种近乎冷漠的旁观态度不利于和人交往。 她需要更多的突发事件去触动自己的心,把它重新变得柔软。 二月红说她善意被辜负还能保持本性很难得。事实上,她不生气是她自始至终都没觉得自己被辜负。 看陈皮就知道。 在街边讨生活的能是什么善类,哪怕小孩子,能活下来就一定比她这个温室中的花朵要心狠。 她从不天真以为,一点善心就能感化一个为温饱发愁,讨吃食被打了还不忘往嘴里塞吃的小孩。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仅仅是这样就想让她破防?那不好意思,她满足不了。 张启山问她:“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被骗?还是昨天轻易就放过了那几个小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 小孩子有警惕心不是坏事。 就像街上的流浪猫、狗,只有对突然靠近的人类始终怀有戒备,才能活的更长久,毕竟谁都不知道对面究竟是人是鬼。 初来乍到,就让杀人现场吓得差点跳江的越明珠再清楚不过,穷人想活下去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我很清楚没人依靠是什么感觉,现在知道了那个小孩不是他们最大的依仗,还有大人在背后撑腰,那我就可以放心了。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必有我想象中的温情,但是对他,对其他孩子来说,总算是件好事。” 说完,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样很好,别看我被骗了两次,其实平时我很机灵的,能骗到我说明他们聪明,聪明的孩子才能顺利活到下一个冬天。” 得到这样出人意料的答案,张启山回过身,放低视线看向眼前的小姑娘,自我介绍:“我姓张,张启山。” 诶? “我就是你要找的张家人。” “” 越明珠一直以为这个张是她爹的化姓。 而眼前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大腿有可能是她爹派来,也有可能是他爹去东北找到的亲戚。 从原主的记忆里看,她爹三年前离开上海去东北就是为了寻亲,寻他表姐。 那这个新大腿不就是她表表哥? 张启山语气平淡,“表叔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他要照顾你,以后你会和我一起住在张家。” 哦。 这么说她就懂了。 看来她便宜爹这么久都没露面是真的没了。 从东北南下,自然不会像现代社会那么简单,都是一路颠沛流离过来的,她很清楚其中的艰辛,只是总怀有一丝幻想。 现在落实了这个噩耗,不可避免的消沉下来。 亲爹跟亲戚。 孰轻孰重,犹豫一秒都是对血缘的不尊重。 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张启山顿住,伸手摸了摸袖子,从袖口深处摸出一个锦囊:“这是我派去汉口的伙计寻来的,你打开看看。” 越明珠还沉浸在便宜爹离世的打击中,说不上悲痛,毕竟连原主都没见过爹的面,她就是有点心累。 再望着张启山手中的锦囊,难免迟钝了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她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越明珠迟缓地回头,来人正是陈皮。 见到他,才想起自己跟着管家走前他还警告不许到处乱跑,现在被逮了个现行,回忆起那些无法兑现的大饼,她重拾起忐忑来。 可惜,距离有点远暂时瞧不出他脸色难不难看。 短短几秒,陈皮已经大步到越明珠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条十分眼熟的红色围巾。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问。 陈皮抿唇不说话,见她耳朵和鼻尖都有点被冻红了,展开围巾从头顶往下,把她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在下巴处将端末系紧。 他往两边系紧的那个狠劲,和电视上杀人犯用绳索勒死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越明珠还紧张了一下,以为他要趁机小小‘报复’自己不听话,结果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陈皮只是习惯用那种绞杀的手法,中途他就意识到了,手还僵了一下,好在他反应快没人发现。 “紧吗?” “不。” 她摇摇头。 得到满意的答复,陈皮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正好能蒙住她半张脸,把红彤彤的鼻尖也盖住。 帮她打理好这一切,他才抽出空正眼去瞧张启山,见锦囊还没收回去。 “你要吗?”他问。 越明珠点点头。 张启山注视着面前这一大一小,没把陈皮的刻意无视放在眼里,二月红的弟子,无论从辈分还是地位上来说,跟他置气都是自降身份。 他犯不着跟一个小辈计较。 至于陈皮,此人性格狠毒,睚眦必报,调查回来的档案里记录的很清楚。 他带着明珠,是明珠对他有救命之恩,其中情谊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光从短短几行字上也很难辨别。 毕竟真心这种东西,放在他这种人身上太罕见了。 见他要替明珠收下便没拒绝,松手让他拿走自己准备的礼物。 然后他就看到,嘴上说着‘不喜欢别人递东西给她’的陈皮一拿到锦囊,直接转手塞到了越明珠本人手中。 而他这位远房表妹没有丝毫抵触,乖乖接了。 张启山微不可察的挑了下眉。 紧跟着二月红的徒弟抬头向他看来,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意味,冷冷道:“我可没骗你,明珠的确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 “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很好。 他平心静气的想,这个陈皮确实对他表妹很用心,各种意义上的用心。 第45章 坦白局 露天的院内不少下人正在挪动水仙花盆。 红府内院栽种的都是红水仙,这在过去曾是红家谱花。 最近日照不好,为了主人能在冬后迎来更明艳的春色,红府的下人们正有条不紊的顺着院内的石座重新调整花盆位置。 这种红口水仙毒性大,鳞茎、花朵和汁液都有毒,搬动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 明明家中最多就是毒花,家族历来也是杀人掠货的勾当干的最多,二月红身上却看不到半点凶横的戾气,反而像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 张启山看向庭院,负手而立,不知眼神聚焦在何处。 “明珠不会碰这些,她来第一天就问了是不是水仙花,不光栽种在府内的,她还认出外面养的那些杜鹃树。” 二月红端起茶杯撇去浮沫道:“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照顾她,那就坐下跟她好好谈谈。我知道你向来喜欢独居,不过还是提醒一句,一个人待着的那叫房子,有亲人等你才叫家。” 张启山没作答。 后花园中,越明珠日常饭后散步消食。 轻薄的日光没有温度,照在身上并不温暖。 陈皮瞧出她神色不对劲,皱眉问:“你不高兴?是刚刚那个人欺负你了?” “没有。”越明珠打起精神,“张启山是我表哥,他怎么会欺负我。” 想起终究要跟他坦白画的大饼要吹了,她轻声解释:“是我爹没了。” 陈皮脚步一顿。 他自幼父母双亡,自然无法共情。 再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自从到了长沙,他就对明珠口中的那个爹始终兴致缺缺,根本不希望她真能找到爹。 自私的这么想着,陈皮竟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偏过头去看越明珠,在看清她神色的一瞬,心底悄然升起的那点子喜意荡然无存。 印象中永远神采奕奕、笑容明亮的人此时黯淡地垂着眼,仿佛再明亮的光都照不亮她心底的阴霾。 僵住片刻。 陈皮主动勾住她小指头,“你还有我。” “”大胆!占谁便宜呢? 忍住吐槽的冲动,越明珠吸气吐气,只能用自己宽阔的心胸把他原谅。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是我表哥,他说我爹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他,让我以后跟他住。” 陈皮脸色突变,手微微收紧,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要跟他走?” 早就猜到他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越明珠心想,这就是长期只跟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坏处。尤其是那个人性格偏激,还渐渐发展出极强的占有欲。 这不是好兆头。 好在面对问题她永远保持主动性,从不把做决定的权力交付给别人。 “痛。”动了动手指头。 陈皮松开,表情还是很难看。 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越明珠拿出张启山送给她的锦囊,换了个表情,神秘兮兮的问他:“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陈皮心烦意乱,别过眼去,不看,也不想搭理她。 “噔噔噔噔——” 她自顾自的配音,一边打开锦囊,把里面装着的东西不容拒绝的展露在陈皮眼前,“看,是我的镯子。” “你忘了,就是当初在当铺,我被老板没收的那个镯子。”见他一脸莫名其妙,越明珠帮他回忆,“他说我镯子是假的,不许我招摇撞骗,还连同伙计把它昧下了。” “你看。”她把镯子重新套回手上,“我表哥派人去汉口帮我把它要回来了。” 汉口? 当铺老板? 陈皮半天没缓过神,等他理清楚前因后果,心中烦躁更甚,恼火自己当初离开汉口前怎么就没想到去把镯子抢回来。 见她笑的开心极了,一扫先前的沉闷之色。 他心里不痛快,冷笑道:“他倒是神通广大,看来你找到个好靠山。” 这话说的讽刺意味十足。 没把他明褒暗贬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越明珠反而认同的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很神通广大,你想想看,我们才见第一面,他就知道我在汉口的当铺让人给骗了,还帮我找回镯子,是不是很厉害。” 此话一出。 陈皮后背起了一丝寒意。 “你说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说,他对我在汉口的经历了如指掌,真的很厉害。” 抬眼望向陈皮,果不其然,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 陈皮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那照这么说,自己离开汉口那日突然折返回去杀了几十口人,灭人满门的事,张启山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冷静,冷静,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明珠应该还不知道。 陈皮定了定神,浑身上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那张启山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没有。”越明珠摇了摇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跟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你师傅手边放着密封袋。” “密封袋?”陈皮焦躁的快把手心掐烂了,“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她对着日光看失而复得的镯子,也没藏着掖着:“但是我猜,那应该是档案或者证明之类的东西。他今天来见我之前,一定是先派人去我老家核实过我的身份,想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他表妹。” “所以”放下手,她向陈皮求证般笑道:“我是怎么离开老家,又在汉口经历了些什么,他才会一清二楚。” “你说是。” “是” 陈皮心乱如麻。 换做以前他当然不在乎越明珠知不知道他杀了人,毕竟她来找他的初衷,就是看见他在码头摆杀人的摊子。 只是后来两人说清楚了,他才知道她不是想杀谁,就是单纯想找个人保护她。 或许在她看来,他摆摊杀人更像水浒传那样快意恩仇,就像他曾为了一百文替春申杀光水蝗,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之后她那句‘草菅人命,死有余辜’就是证据。 杀追兵,是他们被追。 不是追兵死,就是他们死,他相信越明珠可以理解。 可追兵为什么追他们,他走之前又把她口中草菅人命的事做了多少,在两人被追捕的路上,陈皮一个字都没提。 他很清楚,她能接受主动挑衅的人被杀,但是绝不会接受他主动杀人,尤其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他不想在她心里和炮头那帮人沦为一谈。 “你怎么了?” 越明珠歪着脑袋,瞅了他两眼,见他神色始终不对劲,伸手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低头一看,“怎么都流血了,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陈皮松手,任她摊开自己手心。 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低头看着伤口担心的样子,心情一片混乱。 “明珠,我——”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两人同时开口。 陈皮一怔,听她叹气道:“我是离开红府,又不是要离开你,就算我搬去别的地方住,还是可以来红府看你的。” “拉钩的时候不是跟你保证过,哪怕我爹不同意,也会继续和你做朋友,不会离开你吗?” 身体渐渐回温,恍惚中感受到暖和的气流从她手上传递过来,一直到陈皮所有的焦躁不安彻底消失。 没错。 他回过神来。 他们拉过钩。 明珠跟他保证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只要有这个约定在,她就不会离开他。 意识到这点,陈皮前所未有的冷静。 藏起所有的不甘,他缓缓点头说道:“好,只要你回红府见我,也让我去见你。” “我当然会来见你,你也可以来见我。不过,还是等我先在张家住一段时间,混熟了你再来。” 越明珠看着陈皮,确定他已经情绪平静下来。 目光游移了一下,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走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坦白。” “你说。” 她期期艾艾:“其实逃跑的路上,我踩中了捕兽夹,是” “是我故意踩中的。” 对视的这一刹那,陈皮心中突然静了下来。 他说:“我知道。” “什么?” 这回轮到越明珠愣住了。 第46章 买命钱 “你踩中的那个捕兽夹,分明就是专门用来捕杀大个的猎物,放个几年都不会坏。” 当时事发突然,陈皮根本来不及多想,事后给越明珠清理伤口,想起一瞥而过的捕兽夹,他就知道这个伤口绝对不是无心造成。 见她呆愣住,陈皮轻嗤一声嘲笑道:“那种夹子我见过,别说是人腿,就算牛腿踩中了也会断。就你那点皮肉伤,一看就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 越明珠恍惚的缓过神来,千算万算,她唯独没算到是伤口露了破绽。 她料想系统肯定是背着自己偷偷藏了一手,果然一试就被试探出来了。其实她踩的那脚很实在,没断腿不是她弄虚作假舍不得下狠手,而是系统用能量罩及时帮她挡住了要害。 阴差阳错之下,反叫陈皮猜了个正着。 越明珠听他说了前半句还有点心虚。 不管怎么说在逃跑的路上作死,作为拖后腿的那个,她不仅不帮忙,还在性命攸关之际给他增添额外的负累。 最后让他不得不背着她赶了那么久的路。 代换到逃生电影里,妥妥的猪队友。 换谁,谁都不能忍。 发现陈皮表情不是很糟糕,她迷茫不解:“你不生气吗?” 气,怎么可能不气。 发现真相的瞬间,陈皮气得咬牙切齿,连邪火都涌上来了。可给她倒烈酒消毒,听着她刺耳的惨叫声。 气一下子就顺了。 那股邪火来得快,消的也快。 气一消,加上他确实累的不行,就懒得再跟她算账。 也说不好当时是不是单纯就想放她一马,没想跟她计较。 事后,还下意识替她找借口。连她是为了不连累自己,故意弄伤腿,想留下帮他挡追兵这么离谱的理由,陈皮都想到了。 再说要不是她搞这一出,他也不会杀心骤起,跑去把追兵杀了个精光。 “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做?”他反问。 越明珠老老实实回答:“我怕你连累我。” 陈皮被气笑。 “越明珠,说这话你亏不亏心,当时那种情况谁连累谁,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是吗?” 唉。 她长叹一口气,颇有种心累却无从说起的无奈。 “那你说追兵是在追你还是追我?” 陈皮不快地哼了一声。 这个没法否认。 他再清楚不过,那些人之所以带枪来,就是想在抓不到人的情况下,还可以近距离把他这个杀人犯就地射杀。 问题是,明珠到底猜到了什么才那么做? “我以为你那天回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有人到警局通风报信,追兵才来的这么快。”越明珠跺了跺脚,青砖落雨倒是好看,就是冬天寒气从脚而入,可怜巴巴说:“有点冷,我们走着说。” 她话头跳的极快,陈皮还在听呢,让她这么一打岔,差点哽住,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越明珠还以为在反驳她说的不对,疑惑道:“不是三帮五派,那你是回去找了谁的麻烦?”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神色骤变,“你不会是找郎中了?”想起那个摆明了不想得罪陈皮却还是壮着胆子提醒她的胡子先生,紧张的问:“郎中还活着吗?” “你怕什么,他活得好好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那天最后一直杀红了眼,根本就没想着留活口。 要不是有一个学徒哆嗦着提起了明珠的名字,把提刀进门的他猛地惊了一下,还以为她来寻他了彻底清醒过来,恐怕早就连药铺的人一起赶尽杀绝了。 就连明珠当初给郎中的买命钱,那只小金猪米粒大小的两只耳朵,此时此刻也正好好的藏在他褡裢最深处。 当时的场面他自己都有些记忆模糊。 好像是掂量着两颗小金粒,想到明珠说的钱货两讫,他对浑身止不住发抖,害怕到了极点的郎中冷笑道:这个才是买命钱。 ——你的买命钱。 陈皮不会忘记那天晚上明珠磕了多少次头,敲了多少次门,最后不惜拿出全身上下仅有的积蓄,才终于叩开了药铺的大门。 他更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多少人让他们吃了闭门羹。 第47章 一箭双雕 越明珠信了,不由松了口气,“那就好。” 陈皮冷哼一声,像在不满她居然怀疑他杀了郎中,毕竟就结果上来说,她的质疑确实是子虚乌有。 她捂着心口,缓缓呼气,“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怕你骂我,就一直拖着没说,没想到你居然什么都知道。” “你既然怕我骂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其实只要她不说,他也不会主动问。 在他看来自己当时没有发火,而是选择自己消气,就代表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翻篇了。 “我不想骗你啊。”越明珠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看向他,“我不想在走前还藏着事情不告诉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欺骗和隐瞒。” 陈皮微微愣住。 天寒地冻,她说话间都有稀薄的白气飘出。 那丝缕随风而起的白气,在日照下隐隐散着浮光,光尘与馥郁仿佛也一同凝结在了她目光深处。 渐渐地,陈皮的心也在软化。 脑子里他把自己做过的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全部回想了一遍,跟明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清楚的罗列出来,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对她说过谎。 答案是没有。 真话只说了一半,不算撒谎。 想明白这一点,陈皮成功说服了自己。于是,他心情完全放松下来,把之前压得胸口险些喘不上气的滥杀事件也通通抛之脑后。 他脸上浮现了少有的浅笑,乍一看,还有几分阴鸷散去的清秀。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以后我也绝不会骗你。” 越明珠眉目舒展。 手背轻轻碰了下陈皮,转了话题:“我早上还有盘点心没吃,不好浪费人家一番心意,我现在去拿过来,你帮我一起吃。” “手这么冰。”陈皮皱眉,只是轻轻地一碰而过,他就明显感觉到两人体温的差异,“我回去拿,你先去烤火。” 确实有点冷,她没拒绝,听话的点点头。 藏着的心事没了,陈皮跑去连廊的背影都比先前轻快许多。 而在他身后,越明珠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 虽然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提,但是她很清楚,陈皮一定是把除了郎中之外,整条街上的人都杀掉了。 她从没觉得陈皮会去找三帮五派的麻烦,那些怂货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哪怕知道他们会去告密。 他没撒谎,他只是话没说完。 之所以踩中捕兽夹,是越明珠可以忍受陈皮为了泄愤杀人,但是不能接受陈皮为了泄愤不顾后果的杀人。 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平安抵达长沙,他偏要在离开的紧要关头去招惹是非,给他们引来一堆本可以避免的麻烦。 如果说一开始她是措手不及加上身心疲惫,没能及时琢磨明白,那么等跟着陈皮跑了两天,慢慢地,她脑子也就转过弯来了。 明白了陈皮那天回去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那句‘怕你连累我’是真的。 她特意弄伤自己,就是想逼陈皮不得不在那种情况主动丢下她,自顾自地逃跑。然后她就可以让系统把技能打开,降低存在感躲避追兵,跟陈皮彻底分道扬镳。 远离他这个不分时机给自己添麻烦的笨蛋。 毕竟,她要是直接开口说想跟他分开,以当时的情况,陈皮能马上跟她翻脸。 他不会容忍别人先背叛他。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陈皮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扔下她不管。 越明珠哪里想得到,陈皮那种人在生死关头,想的不是丢下她这个累赘先保住他自己的命,而是想带着她这个拖后腿的一起逃命去。 【他居然先救我,而不是救他自己。】 凭这个,受他牵连的那点气就足以抵消,还能勉强接受陈皮惹是生非的坏习惯,到了长沙了也可以继续耐心叮嘱不要再犯。 拿出张启山送的锦囊,越明珠往下倒了倒,果不其然一个眼熟的小东西滚落在她掌心。 正是昨日被小乞丐抢走的小金猪。 张启山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就说嘛,连远在汉口的手镯都帮她抢了回来,没道理眼睁睁地看着她上当受骗,让人占了便宜还置之不理。 一只镯子。 既收买了人心,打动她这个表妹,又敲打了陈皮,提醒他有把柄在自己手里。 一箭双雕。 她这位未来大腿的手段,只是稍稍从指缝里漏了这么一点,就已见三分高明。 挺可靠的。 只可惜,越明珠已经不想再追究发生过的事情。她主动跟陈皮摊牌,就是想走前先帮他消除隐患,让他彻底放心。 毕竟,人跟狗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宠物有分离焦虑症很可爱,换成人,就有点麻烦了。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嘛,她最擅长了。 至于小金猪。 在手心里掂量了两下,她轻笑,既给二月红留了好印象,又让张启山放下成见接纳自己。 一箭双雕,谁不是呢。 最后兜兜转转一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失去。 所以, 比起损人利己,她才会更喜欢利人利己。 不管给出去几分利,只要她始终是最大的赢家,那就行了。 第48章 顺水人情 快到定好的时间,前厅却始终等不来人。 见张启山稳如泰山的坐着喝茶,既不催促也不吱声。 二月红担心是陈皮使坏扣着明珠不让走,只好暂别这位难缠的贵客亲自去后面一探究竟。 穿堂只有陈皮在。 一问才知道,明珠跟丫头告别后,突然想起还有人没见,就独自去了亭台不许他跟着。 二月红鼻子灵。 风一吹,就闻出了陈皮身上除了红家祖传的药浴味道外,还多了点别的药味。 淡淡扫了一眼,他没多问。 陈皮性子乖戾,可作为手下败将,向来在他这个师傅面前很乖顺。 只是—— “我听说,你今日香还未烧完就从笸箩上下来了?” 陈皮不免僵住。 别看他这个师傅素日里唱戏听曲,一副斯文人做派,但他亲眼目睹过对方斯斯文文杀人的模样,血都溅不到身上。 “反正明珠马上就要回家,你下午也陪不了她,那就把早上的功课补上。” 漫不经意地扎徒弟的心,二月红浅笑:“扎完马步还有精力满大街乱窜,看来是我小瞧了你。既然一炷香都尚有余力,从现在起,每日站两炷。” 二月红口中的香,可不是庙里不足十寸的普通贡香,而是特制的燃香,长度和宽度都非比寻常。 “有意见?” “没有。” 见他还算服气,二月红心情好转,“明珠要去见谁?” 红府宅邸占地面积大,越明珠虽没细问,但是暂居的这几日,她至今都没能用脚步丈量完已传至三代的红家祖宅。 亭台三面环水,岸边垂柳的枝条早已掉光了绿衣,而她要见的人正在拾地上的枯枝。 “捧珠。” 已经整理出一小捆的人抬起头来。 正是第一天来红府,用餐前特意问她有没有忌口的小丫鬟。 “越小姐。”捧珠腼腆的笑,“听说二爷帮您寻到亲人了,恭喜小姐。” 越明珠走到她身前,微微颔首:“我来跟你告别,顺便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这几日对我的关照。” 捧珠连忙慌张摆手,“不用不用,这都是我该做的。” 闻言,越明珠轻轻笑了一下。 两人年龄相仿,都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按理说彼此笑起来不会有太大差别。 可她这么一笑,阳光落在睫毛上,浮光剪影,捧珠霎时被这种文秀的灵动神态震到了。 越明珠在岸边停下,遥遥望向不远处的湖石: “我虽然没说过,但你知道我不爱吃鱼。每次摆餐,都会特意把已经摆好的海鲜类食物重新调换位置,放在离我座位最远的地方。” 红府有专门摆餐的下人,她听丫头说过捧珠进府没多久,暂时还是实习丫鬟,什么都会跟着看,跟着学。 按理说红府的人最该讨好的,应当是二月红未来的夫人,捧珠却每次都站在她这一侧等候差遣,随时准备为她添茶倒水。 刚开始越明珠只当她年纪小,心思浅,以为讨好了自己这个客人就能入了顶头上司的眼。 可她观察两天后发现不是。 “我只在来的那日提过洗手,可之后每次用餐前后,你都会为我及时备好温水,还帮我擦手。” “就连我床榻上的汤婆子也是你放的,每晚我被窝都很暖和,睡的也很好。” “甚至是喝茶,你都知道比起春茶我更喜欢秋茶。” 作为真正在这个府上无名无分的客人,越明珠在捧珠这里得到了几乎是宾至如归的待遇。 至于为什么她没怀疑过是自我意识过剩,在自作多情,那就不得不提到陈皮。 他这个红府主人未来的内门弟子,不管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比蹭吃蹭喝的她要来的名正言顺。 可除了越明珠本人,几乎没人知道他喜欢大鱼大肉,也没人知道他不爱喝茶,且口味偏重。 更别说爱泡澡,习惯穿麻衣胜过棉衣这类更为隐私的个人喜好。 这其中固然有他争强斗狠不好相处的原因在,但是二月红徒弟该有的待遇他都有,只是比不得越明珠身边有捧珠的额外照顾,过得更称心如意。 红府伙食很好,除了一日三餐和偶尔的宵夜,连瓜果糕点都有供应。 主人和客人不要,后厨就不会送,剩下的留给下人们解决,避免浪费。 陈皮不知道,越明珠也不知道,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哪里会清楚这个规矩。 可她没提过要吃,依然有人每天坚持送到房间,送到她手边。 下午分那盘点心,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吃。红府有家规,二月红唱戏习武要修身养性,迄今为止也只有丫头有这个待遇。 现在又多了一个越明珠。 至于陈皮,那就更没享受过送到屋里来的小零嘴了。 而给她送点心的人,正是捧珠。 越明珠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关照,现在马上就要走了,若是不来问候一声,委实有点过意不去。 捧珠本来还有点懵。 一听她说出这么多细枝末节,脑子都空白了。 一直以为自己暗中做的这些不会被人发现。毕竟,人家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富贵日子过惯了的,肯定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 开始是听管家说自己名字起的巧,难免多留意了下,后来得知越小姐家道中落,怕她受不了寄人篱下的落差,担心有人怠慢才悄悄关照。 可她每次都对自己笑,每次都跟自己说谢谢,久而久之就变得更想对她好了。 连听到她要走,都有点失落。 “我”局促的不知该如何做解释,捧珠只记得搬出管家的说辞,磕磕绊绊:“是是管家说我名字起的巧,我我” 见她很是羞赧,越明珠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莞尔一笑:“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别人待我一点一滴的好,都觉得很幸福想要珍惜。” “来时身无长物,幸好现在有了这个。”她轻快地取下失而复得的镯子,诚恳的说,“作为临别礼物,希望你别嫌弃。” 捧珠惊慌失措的推拒:“不,不不,不行,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自从来到长沙,除了红先生和夫人,你是第一个不求回报对我好的人。可红先生什么都不缺,而夫人又有红先生的爱护。” 越明珠喟叹一声。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无一例外地总能如愿。 这份底气让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会使人难以承受令她期望落空的负罪感:“珍贵的从来不是镯子,而是人的心意。”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希望我的心意,你也不要拒绝。” 没有人能拒绝越明珠,捧珠也不例外。 中途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了眼。 杨柳边上,捧珠握着自己送的镯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许是没想过她会回头,肉眼可见的慌了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拘谨的远远冲她鞠了一躬。 越明珠失笑,朝她热情挥挥手,转身离开。 而在离两人不远处的假山后,从头听到尾的二月红低笑出声:“这丫鬟叫捧珠,看来,确实该去明珠身边照顾她。” 作为红府的主人,下人有二心,他本该生气。 可干他们这一行,多是见利忘义、杀人如麻之辈,这种环境待久了,人心难免凉薄。 明珠湖边的那番话很难让人不被触动,尤其是对他们这种人来说。 对丫鬟尚且如此,更别说对亲人了。 二月红发自内心的为张启山感到高兴,决定送个顺水人情:“今天有点仓促,明天,明天我让人把她送到你府上。” 不等他拒绝,就摇头轻叹:“张家下人多是男丁,就当我心疼小姑娘。” “更何况” 见自家丫鬟握着镯子一直望向明珠离开的方向,依依不舍。 二月红放轻声音,含笑调侃道:“我该谢谢你把她接回去,否则再住下去,我这红府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得改名换姓了。” 第49章 共患难 跟张启山会合前,她还抽空去打包了系统提供的旧棉袄,学着电视剧那样找了块布系成包袱抱在怀里,羽绒马甲也被丫头缝好了,老早就穿在身上。 二月红携手丫头来门口送她。 没能潇洒地扬长而去,越明珠有点遗憾。 都特意去后面跟丫头道别了,怎么走的时候还这么郑重其事,跟张启山交情就这么深,深到日常串门还要依依惜别吗? 然而现实打脸。 便宜表哥那么大一个人站在旁边吹冷风,她却被丫头和二月红左右包围。 丫头在给她拢围巾,二月红则是温声叮嘱:“张家冷清,不比红府热闹,幸好咱们离得近,你记得日常来走动,不要因为搬走,就和我们疏远了。” “我不会的,红先生。”陈皮脸皮厚着呢,她可以跟他借! “那就好,你表哥这个人,话虽然少,其实外冷内热,相处久了你自然就会知道。”二月红微微转头,朝‘外冷内热’本人看了一眼,意有所指:“不过,到底不比女子心细,难免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他开口,别委屈自己。” 他这个站位恰好侧身对着小姑娘,这一眼示意的很含蓄。 然后张启山看懂了。 他顺着二月红示意的方向往旁边看,鼓囊囊的挎包斜挂在腰侧,手里还揣着一个厚重的包袱。 “我来拿。” 越明珠还在乖乖点头,手里的包袱就被张启山接过,不由瞅了两眼。 他这身普通旧时代的文人打扮并不突出,加上礼帽压得低,只露了半张脸出来,相当低调。 现在手里多了个印花包袱,就破坏了他身上原本令人难以捉摸的距离感。 反差太大,越明珠没忍住偷笑了一下。 红府在身后渐渐远去。 她望向张启山手里拎着的碎花包袱,小跑上前主动道:“我可以自己拿的,这个一点也不重。” “我知道。” 无非就是几件衣服。 嘴上说着知道,张启山却也没把包袱还给她。 默默跟着走了一会儿,发现两人路线从宽敞的大路慢慢往僻静的小路转移。 目光在对方不怎么起眼的衣服料子上游移了下。 算了,潜龙在渊,人有低谷。 她等得起。 不过,就算跟着陈皮逃难的气氛都没有这么冷过,百无聊赖之际,突然想起镯子的事。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看起来很可怜吗?” 张启山脚步一顿。 他这么一停,落后他半步的越明珠就自然而然地上前跟他并排而立。 她真心在困惑,“会吗?” 虽然有刻意做戏的成分,但是人处在低处被人可怜和处在高处还被人可怜完全是两种境遇。 越明珠没想过当一直被可怜的那个人,适当示弱是为了达到目的,但是如果受气包的形象深入人心,那就很难再扭转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印象了。 她可没想装乖太久。 面对她突发奇想的提问,张启山没有敷衍,而是偏过头端详了她片刻,“不会,你不可怜。” “你只是” 凝神探听她比出发时稍微沉了些的呼吸声,张启山微微皱眉,能搬动一个百来斤的人走近二十里路,体力按理说不差。 只是? 越明珠歪了歪脑袋。 “你只是还需要多加锻炼。”他下了判断。 二月红新收的那个徒弟已经开始打基础,虽然明珠的身体素质远远比不得张家人,但是只要多下功夫,自保不成问题。 锻炼? 怎么就从可怜说到健身上去了?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现他似乎还有话要说,越明珠不由地打起精神来。 “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虽然前期可能辛苦了些,但是我会” 她有点发懵。 眼神飘忽了一瞬,走神的状态下,连张启山说话时一张一合都像慢动作,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本能反应让她下意识放松地长舒了口气,连肩膀都松垮地往下一塌。 张启山话音止住。 见她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怎么了?” “其实一开始你说让我住你家,我很担心” 反应极快地接过了话头,她暂时还没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好在一向脑子转得快,短短几秒就理清了思绪:“你愿意接纳我,我真的很感激,就是就是总觉得受之有愧,心里一直很不踏实。” “如果你刚刚说只要跟你回家就能过上好日子,我反而会忐忑的不知如何是好。” 提起他的话,她的语调稍稍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越来越亮,连脸颊都高兴得微微泛红,“可你说前期会辛苦一些,我就觉得很安心。” 越明珠越说越顺,思维逐渐打开。 “我来投奔你不是为了享福,而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蓬勃明亮的生机,如同汲取了阳光雨露的小幼苗。 \"所以你说我们会辛苦,我反而觉得你没有小瞧我,你相信我可以跟你共患难对吗?” 像是得到认可,她难掩雀跃:“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只要你不嫌弃我拖你后腿,我什么都可以做。” 落日自高处悬坠而下,余晖薄得像纸。分明不具备任何压力束缚,那有形的浓郁色彩却仿佛存在着不可名状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稚嫩的肩头。 同样也压在了张启山的心上,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来,以一种令人信服的稳重轻轻碰了下越明珠脑袋:“我知道你可以。” “先回家。” 张启山转过身,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指,心想练武打基础的事暂且可以先放放,让她过完年再提也不迟。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 超常发挥后,越明珠不可避免的脑子空白了一小会儿。 所以, 她刚刚是成功避免了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对? 哪怕是她这样巧舌如簧的人,偶尔也会庆幸,庆幸自己行动快过脑子。 轻快的吐了口气。 挠了下被张启山碰到的脑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刚才那是个摸摸头的安抚。 唉。 看了眼走在自己前面的人。 虽然穿的不是很光鲜亮丽,也没有豪车马仔,但他身上就是澎湃着一种类似于野心的魅力,让越明珠见他第一眼就笃定这个人想做成的事一定能做成。 上一次见到这种头顶光环就差直接写明“天之骄子”的人,还是她照镜子的时候。 毋庸置疑。 张启山未来势必会成为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自己刚刚口头上表的那番忠心,效果应该还不差。 跟高手打交道就得装傻,最好是能相识于微末,就像她现在这样,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人和? 简陋的小路尽头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宅院,比不得红府高门大户,可当她懵逼的跟着张启山进了门,才发现这居然还是座三进的宅子。 俗话说:门楼矮小居穷人,三进院落住豪绅。 这哪里是潜龙在渊,人家分明已经一飞冲天。 那他还说什么前期要辛苦 缓缓抬头,越明珠目露迷茫的随张启山在院落站好,台阶下方,俯首帖耳的站着两排下人,还有个老管家站在他们最前面。 一群人等候差遣。 “明珠。”张启山站在她身后,以卓越的身高优势,稳重可靠地抚按住她肩膀两侧。 在她头顶低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是我妹妹,也会是张家的主人。” 第50章 封建大家长 来张家的第一个晚上,越明珠过得很平静。 字面意义上的平静。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非常安静,没有红府那种温情脉脉的交谈,只有细微的碗筷磕碰声。当然,这个声音全部由越明珠本人提供。 张启山吃饭别说唧嘴,他连喝汤都一声不响,碗筷的声音就更没有了。 她很难不怀疑对方是不是开了静音。 明明两人的餐具一模一好,不是一模一样,碗碟倒是张家提供,筷子不是。 自从吃了陈皮的毒果子,两人相对无言哑了一晚上后,她在吃食上就分外小心,不管吃什么都用系统出品的试毒筷。 来长沙一见二月红府里养的全是毒花,她差点笑了,能怎么办,继续用呗,进张家也没忘在餐桌上拿出来。 幸好,张启山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对她这点小小的习惯并不介意。 而且张家饭菜的口味跟红府完全不一样,红府就是正常的湘菜,味道普遍香辣,张家则是咸淡适宜,以鲜为主。 她还在餐桌上看见了炖大鹅。 这辈子第一次吃到大鹅,味道嘛,还行,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油腻。 吃完饭,下人进来收拾桌子。 一家有一家的规矩。 红府有规矩但是氛围不错,而张家是那种从上到下都很静穆,连脚步声几乎都听不见。 一顿饭吃下去,越明珠觉得整个屋子就她一个喘气的活人。 张启山不算。 他不是人。 “吃不惯吗?” 见她只吃了一碗饭,张启山开口说:“我的口味可能跟你不太一样,要是吃不惯,就告诉管家,让厨房给你做别的。” 越明珠安静点头。 没办法,这个家的环境她很难不从善如流,怪不得二月红特意跟她说张家冷清。 不是张家没人冷清,而是指张家有人等于没人才冷清。 饭后她又随张启山出了跨院来到祠堂。 祠堂规模不大,享堂也很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看清上方的数个牌位。 他沉吟片刻,说:“暂时只能先把你父亲放在这里,你若要另建祠堂,等年后我找人算算日子再做安排。” 按照原主的记忆,越明珠烧香、叩头、作揖,一系列完成。 这个祠堂虽说比不得原主家的祖祠,但原主父亲是入赘,原主她娘不能入祠堂,原主外祖又为了原主曾外祖墓冢的事跟族长闹翻。 老人家脾气硬,干脆自己建了家祠。原主从曾外祖开始到她娘三代人都在里面,除了这个爹。 只是最后一场大火,什么都烧没了。 核实她身份的时候应该把这些都调查的一清二楚,张启山知道她不会要求迁回祖祠。 越明珠跪在蒲团上虔诚的替原主一家祈福。 借了人家的身份,总要表示感谢,饿死太痛苦了,希望她来世能出生在太平盛世。 一夜无梦。 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的蜷成一团,让人轻唤两声后温柔推醒。 “小姐,该起床了。” 张家晚上不存在娱乐活动,当然红府也没有,但是红府有丫头在,有陈皮在,根本不缺人陪聊打发时间。 昨晚不到九点就睡了,早上被迫醒来,有点不想起床。 盯着床顶发呆。 三秒后才意识到不对,诶? “捧珠?” 她惊讶地搂着被子坐起身,捧珠端着火盆放在她床榻下,小脸溢满了笑容,“是我,小姐。” “二爷已经把我送给小姐了,以后我就是专门伺候小姐的丫鬟。”边说边手脚麻利的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小姐,还是等房间暖和了再起来穿衣。” 不等越明珠反应,连忙说:“我去端水过来,小姐你先在床上等我,一会儿就好。” 如果不是她坚持拒绝,捧珠甚至还想帮她穿衣穿鞋。 越明珠: 她偶尔是会发发大小姐脾气,不过那都是对着陈皮,而且仅限于烧水做饭,还没有懒癌发作到连衣服都懒得穿。 张家定时定点开饭,早中晚三餐,没有例外。 看了一下座钟,现在也不过才八点而已,也就是说她被捧珠叫醒是七点。 天啊。 痛苦面具。 除了跟着陈皮赶路,她从没特意起这么早过,进了湖南地界连陈皮都不会催她早起继续赶路,在红府更是睡到日上三竿。 现在突然被叫醒起来吃早饭,她根本吃不下。 见她一碗甜酒冲蛋在那里用筷子搅半天都不动,张启山微微叹气,少见的在用餐时开口问:“不合胃口?” “不是太困了。” 听到这个回答,张启山淡淡道:“你还小,作息要规律。” 很好。 越明珠确定了,张启山是个典型的封建大家长。 这个家一天都待不下去是,是不可能的。 吃完早饭,张启山就准备出门,他还回房换了身衣服,换了衣服出来,越明珠就震惊了。 西装三件套。 而且还是定制款,讲究的面料,合适修身的款式,很衬他的气质。 但是这副留洋归国的公子哥打扮,比起昨天去见她的低调,昂贵又气派。 尤其是他给越明珠发零花钱的时候,帅的不止是一星半点。 不过,拿着十来张花花绿绿的纸,越明珠对面额的市场价值表示疑惑。 原主就没有用过钱的记忆。 至于她自己就只跟着陈皮见过几个铜板而已。 但是没关系,看张启山给钱时的款爷做派,绝对不可能少给!!! “在家无聊可以去商业街转转,那边有很多新奇玩意儿,喜欢就买回来。” “有其他需要置办的日常用品,告诉管家。” 看得出张启山很忙,刚用过早饭就要出门,临走前不忘给她发零花钱,发完就转头走了。 “捧珠,你肯定起的比我还早,照顾我会不会太辛苦啦?” 越明珠是七点起的床,捧珠要从红府过来,肯定起的比她更早,来了就马不停蹄地给她准备炭火和热水。 然而捧珠看起来比她精神多了,昨日在红府还很腼腆内敛,现在却神采奕奕:“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我很高兴来伺候小姐,也很感激送我来的二爷。” 见她一副生怕自己不够诚恳会被送回去的样子,越明珠忍不住笑了下,拉住她的手,认真的说:“我也很高兴你能来,张家我除了表哥谁也不认识,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果然,一听她这么说,捧珠顿时高兴得两颊发烫。 难得起这么早,越明珠打算出去转转,之前一直没都怎么敢在去太繁华的地方。 捧珠跑去帮她叫车。 望着离开的背影,越明珠轻笑,她说的自然是实话。 虽然张启山说,她也是张家的主人。 但是张家对她来说太陌生,谁知道会不会有不好相处的人在。 身边能有一个一心向着她,还跟张启山完全无关的人,可太重要,太令人安心了。 和捧珠乘着黄包车去了商业街,两人在街上转来转去,转到腿都酸了,也没看见几个新奇玩意儿,最后只瞧中了一辆自行车。 听老板吹,现在全城自行车的数量加一起都没过百,还是个稀有物件。 稀有。 稀有还一百辆? 老板叫价两百多,横向对比了一下店里另外一辆据说是进口货于是高达五百多的价格,越明珠拿出钱,数数。 很好。 从老板猛地亮起的眼睛,以及卑躬屈膝的态度,就能看出张启山真的给了她很多钱。 买完自行车没直接回张家。 捧珠说她离开红府的时候陈皮特意在门口等她,让她把越明珠带回去。 捧珠版:让小姐有空的时候回红府看看。 越明珠翻译的陈皮版:她要是不来,我就亲自提着刀去。 叹气。 万一宠物分离焦虑症发作,他肯定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去红府路上她骑了一小段自行车。 然后, 就在半路上被巡警罚款一块,原因是没上牌。 还没来得及悲伤,她又从巡警那得知了一个噩耗,原来买自行车不仅要办车牌和驾照,还得年审,完了还要去财务局缴捐。 该死的车行老板后续花费跟她那是一个字都没提!!! 合着这车还不是一锤子买卖,是年年都要支出的无底洞! 可买都买了。 她只好下车和捧珠一起推车去了红府,门房眼尖,连忙下了台阶过来帮忙提车。 “就放在外面,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也方便。” 从丫头那儿得知陈皮还在练功,就让捧珠陪她先待一会儿,自己单独过去看看。 带人过去,怕他应激。 她去的时候,陈皮没扎他的马步,而是站在石桌边喝水。 她放轻脚步,悄悄从后面接近。 正要伸手蒙他眼睛,眼前一花,陈皮就从视线里消失不见,喉咙也被人从身后牢牢锁住。 下意识地咽了咽,越明珠感觉到擒住她脖子的手立刻松了力道。 嘲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张启山没提醒你,不能从背后接近练武的人吗?” 第51章 弹珠 “他不提醒我情有可原,毕竟我们才认识不过两天。”越明珠一开口,喉咙就嗡嗡颤动。 陈皮不得不放开她。 她摸摸脖子,扭着头看身后的人,用眼睛瞅他,小声抱怨道:“你跟我认识那么久,你不提醒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掐我,打我?” 什么? 陈皮愣住:“我” 见他被唬住。 越明珠得意一笑,就这点定力还跟她玩倒打一耙? 自己从头到尾就没敢用力,到她嘴里就变成了掐跟打。陈皮撇开头不去理她,绕过人在石桌边坐下。 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十分可恶。 越明珠慢悠悠踱步到他旁边,就你会吓唬人,我也会。 低头一看,旁边的石凳上加了个缀着流苏的坐垫,一看就知道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陈皮瞥了她一眼:“怎么,张家的床睡不惯,起这么早?” 说到这个,越明珠仰天叹气:“我七点就被叫起来了,说我年龄小,作息要规律,不好睡懒觉。” “他们不让你休息?” 陈皮眼神阴沉下来。 他一不高兴就容易挂脸,除了杀人的时候面无表情,其他事情上心思浅的可怕。 越明珠诚实的说:“倒也没不让我休息,只是为了我的健康着想。” 事实上,自从来了红府,陈皮也是每天天没亮就起来练功。 不光是他,戏园子一般下午到傍晚才上台唱戏,这行有句老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内行知道,三天不练客人知道”,作为长沙唱花鼓戏的名旦,二月红还日日早起开嗓,丫头为了陪他起的也早。 主人尚且如此,下人们更不必说。 但是在陈皮眼里,明珠既不需要练功,也不需要唱戏,更不需要伺候人,自然是她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 谁都管不着。 尤其是张启山。 厌烦地在心里记了一笔,他问:“那你还困不困?” 越明珠摇摇头,她都逛了一个早上,清醒的不得了。 不用想她都知道陈皮下一句会问什么。 “饿不饿?” 看。 她笑了,不管是赶路还是现在,他关心的问题永远就那么两个。 冷不冷。 饿不饿。 早上没睡醒胃口不好,又大街上逛了那么久。 她抿抿嘴,小小的歪头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点饿。” “等着。” 陈皮扭头走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好懂,稍微满足一下他投喂的想法,就能由阴转晴。 刚见面的时候还在吓唬她呢。 越明珠本想看看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结果端到桌上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碗馄饨。 “你尝这个,这个跟我们以前吃的不一样。”陈皮把碗推过去。 她低下头来,认真看了看。 确实。 这碗馄饨皮很薄,薄的几乎能看清里面的馅料,不像他们在街头几个铜钱买的那种面疙瘩咸汤。 肉嫩且鲜美,入口生香。 陈皮一直盯着她看,问:“好吃吗?” 一碗馄饨而已。 越明珠想笑,好险忍住了。 其实做的再好吃也只是碗馄饨,馄饨不都一个味儿。 但她知道陈皮在想什么,他从小没吃过正常馄饨,以为所有馄饨都是那种咸辣汤加面疙瘩,所以觉得这一碗尤为不同,以为她也没吃过,特地端来跟她分享。 “好吃。”她点点头,若有其事的回答:“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呢。” 陈皮脸色缓和起来。 没一会儿又问:“冷不冷,我们去里面坐,这儿风大。” “不冷。”越明珠把馄饨艰难咽下,“你早上不用练功吗?之前不是每天都要扎马步扎好久,我还想看你轻功练成的那天呢。” “早上时间不够,换到下午和晚上去了,现在改练别的。” “什么别的?” 陈皮把桌上的一个匣子拉过来打开,一堆弹珠,她拿了一颗,发现是石头做的,和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差不多大小。 “这是什么?”她问。 “弹珠啊。”陈皮瞟了她一眼:“还能是什么。” 越明珠无语他一眼,又来了,也不知道他这种爱作弄人的习惯从哪里学来的。 “不想说就算了。” 啪嗒一声,把弹珠扔回匣子。 见她发脾气,陈皮环着胳膊压在桌面上,凑近去打量她扭过去的侧脸:“生气了?” “你要是再不说,我就真的生气了。” 他见好就收,挑了两颗石弹,一颗先弹上空,另一颗紧跟着弹出去,从下往上精准击中第一颗。 砰—— 两个齐齐撞飞出去,弹在地上滚远。 打弹珠? 越明珠好奇:“是要练暗器吗?” 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能猜出来,陈皮挑了下眉。 这几日让红府好吃好喝的供着,外加各种滋补汤药灌进去,他气色比来时好了一倍都不止。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种出自市井的吊儿郎当,不管做什么表情总透着一股想使坏的劲儿。 他嗤笑:“不会又是想像上次那样,让我练好了给你表演表演?” “当我陈皮什么人,街头耍把式的?” 一句话没说,就被扣了这么个帽子。 越明珠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他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自己就来的时候吓唬了他一下,他就记仇要还回来。 不搭理他。 默默低头吃馄饨。 见她不理人,陈皮妥协的说:“是暗器,师傅有一门功夫叫铁弹子,这门功夫从不传外姓人,他说我天赋不错,这才破格传授。” 越明珠抬头,不吭声。 他只好低声说:“等我学会就给你看,刚刚不是就给你露了一手。” 时间悄悄走过。 临近正午,快要到张家饭点了,她不好多待,陈皮再不痛快也只能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 要不是二月红拦着,他还想送她回张家。 回来的及时还没开饭,反正车子也推回来了,越明珠就在院子里来回练自行车。 张启山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学会拐弯,正好冲着他就过去了。 “让让我,让让我我我拐不了——”紧张之下,本就不好驾驭的车把更扭不动。 张启山没被影响,在她横冲直撞过来时错身避让,单手钳住车头稳稳当当地帮她停下。 越明珠眨了下眼。 她脚还踩在踏板上,连人带车这么重,他凭一只手就扶住了? 张启山偏头往下看,发现扶得太正她脚伸下去都踩不着地,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看了眼车尾问她:“车牌没上,知道要上车牌吗?” “知道。” 见她撇了下嘴,张启山有所猜测,“路上被罚款了?” 捧珠帮忙扶着让越明珠下来,“买车的时候那老板也没交待清楚,路上就被巡警罚了。” “明天我让人去上牌照。” 说着他松手把自行车交由家里的下人推走,随意拍拍灰尘,“你要是还想骑,吃过饭歇歇再继续。” 转眼第二天,越明珠的自行车就被张启山叫人上了车牌领了驾照送回来了。 不光如此,他爽快的又给越明珠发零花钱。 这次更大方。 知道她昨天还看了辆进口的自行车,五百多没舍得买,干脆把零花钱翻了一倍。 第52章 罚站 小半个月过去,寒气更甚。 张启山一掀开棉门帘就被燥热的暖气流烘了一脸,往右一看,半人多高的取暖烤炉炭火烧的正旺,整个室内温暖如春。 而离烤炉两米开外的地方还放着一把躺椅。 躺椅上垫着棉被和毛毯,毛毯凌乱无序的堆积成一团。躺椅边的茶几则摆满瓜果零嘴和散乱的报刊书籍,以及剥到一半的橘子和只吃咬了一口的糕点 很有生活气息。 这么一会儿张启山就热得拉了下领口。 知道他向来喜欢家中井井有序,对这些有点不适应,老管家在身后恭敬道:“是明珠小姐。” “让人整理一下。”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叮嘱说:“东西给她留着。” “是。” 上午张启山去了趟警备司令部跟人谈事情,又把手头上大部分现钱捐了,以为时间不够就没打算用餐,结果对方临时有事,他便先回来。 只比往常饭点晚归了十多分钟。 于是,独自用餐的越明珠就被撞了个正着。 张启山倒不是有自己不吃就不许表妹提前开饭的霸道习惯,但问题是——捧珠陪坐在一旁,手里还举了本书递在明珠眼前,帮她翻页。 让她边看书边吃饭。 张启山微微皱眉。 越明珠:!!! 越明珠:qaq 在张启山眼里,这个表妹乖巧听话,善解人意,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够自律。 现在看来,是他了解的还不够深。 天气连日阴沉。 越明珠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自行车买回来只骑了几天,她个子小骑着不舒服,就暂时搁置了,还跑去书店买了些书回来解闷。 买回来的书什么种类都有,挺杂的,有的比较深奥难读懂,可能是她快餐吃多了,不过有意思的也不少。 看书看久,怕伤眼睛,她就站起来活动活动。 抽空还给自己折了个纸飞机里自娱自乐,又不小心飞到树上去了。 捧珠不在,管家不在,其他下人也不在,越明珠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人,就自己拿了本书把它打下来。 等捧珠回来,一问才知道是管家让她去厨房那边帮忙,说最近家里事多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 越明珠若有所思,张家下人各个身手不错,一个还好说,各个如此就有点奇怪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 她看了眼捧珠被冻红的手,叹气道:“下次如果还让你去帮忙,你就推说我有事让你做,抽不开身。” “你是专门来照顾我的,在张家除了我,你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说着找出预防冻伤的药膏让她抹上。 捧珠有点不安:“真的可以吗?” “当然。” 张启山很忙,入住张家半个月以来,除了饭桌她就没见过张启山有不忙的时候。 每天早出晚归,偶尔事情多到顾不上回家,就会让派人回来通知让她先吃,不必等。 今天也是。 正好有本书看得入迷,就趁着他不在,让捧珠举着翻书,她边吃边看,还哈哈仰着头笑,谁料笑到一半张启山突然出现。 要命。 除了第一天有点不适应早起外,在这个给钱大方的表哥面前她一直很乖,也表现的很懂规矩。 隔着桌子,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张启山移开视线,没说什么,先转身去了后面。 趁他回房换衣服,赶紧让捧珠把书收起来。 换完衣服坐上饭桌,张启山一言不发的用餐,日常生活里他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更别说吃饭的时候。 越明珠回过味儿来,琢磨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关了,她这个便宜表哥平时话少表情少,也从不疾言厉色,更不可能骂她。 恩,没错。 她点点头,给自己施加勇气。 食不下咽的吃完饭,越明珠就一溜烟跑去前面会客厅,继续坐她的躺椅烤火,当然了,绝对不是为了避开张启山。 大约半个小时后,她看见有人急匆匆的送了个口信给管家,两人在外面交头接耳。 估计是张启山又要忙去了。 正松了口气,“明珠,你过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 越明珠放下书,步子慢慢的走过去,不会是要教育她。 张启山抬手敲了敲墙,“站这里。” 面面壁思过? 低着头的越明珠抬了下眼睛,小心瞄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怎么严肃,很平静,就乖乖过去,顶着墙站好。 张启山一时失语。 “背靠墙,面向我。” “哦。” 早说嘛。 正额头贴着冰冷的墙壁‘面壁思过’的越明珠小步挪着转过身,后背贴墙站好。 只听他吩咐捧珠:“去把小姐刚刚看的那本书拿过来。” 不知所措的捧珠下意识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 越明珠沉痛点头,对自己接下来的遭遇已经有所预料。 张启山轻声道:“她对你倒是一片忠心。” 等捧珠忐忑的拿着书过来,张启山就让她出去了,罚归罚,他没打算让家里下人看小姐笑话,连候在院子里的管家和其他下人都撤走了。 他退开几步,把书放在一旁专门放置花瓶的小圆桌上,“过来拿。” 越明珠乖乖上前,拿好书,按照他说的翻开页,举起来,贴墙重新站好。 中途还因为偷懒悄悄放低胳膊被被张启山用手托住,往上抬让举好。 啧。 还以不会被发现呢!!! 等她站好,张启山指了指座钟,语气中正平和:“站完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就可以休息了。” 罚站半小时她可以理解。 举着书半小时 越明珠小声问:“要是我坚持不了那么久呢?” 沉默。 张启山还没遇见过敢跟他当面讨价还价的人。 可能是禁不住这种无言的氛围,她悄悄抬头偷偷瞅过来,跟他对了个正着,于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颤啊颤地又心虚的躲闪回去。 压下那点好笑,他正色道:“那就努力坚持一下。” 好,好。 越明珠老老实实举着书罚站。 等张启山出门后,她脸上那点闷闷不乐就消失不见了。不就是罚站,她现在可是初中生的年纪,罚会儿站不丢人。 她就是很好奇,张启山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 说他管她,她去了哪,在家里做了什么,他从不过问,只负责给钱。 可要说他不管她,又会叮嘱她早睡早起,还会尽可能抽时间回来陪她用餐,连她吃饭的时候偷偷看书都要稍作惩罚。 虽说来的那日跟他表明过,自己有同甘共苦的想法,可一看他家大业大,越明珠就知道他不需要。 现在的她已经做不了那个陪他共患难的人了。 张启山独自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个阶段,所以她的那番言论,当下他可能会觉得很受触动,但越明珠清楚,这种感情不会长久。 据他说,原主父亲是南下时被日本人射杀的,那意思就是他父亲也同样死在枪下。 有这种经历的人,很难和人交心。 至少靠三言两语不行。 嘶—— 难办。 定好的时间到点,越明珠放下酸痛的胳膊,在躺椅坐下往后靠,舒舒服服的摇起来。 没多久捧珠就进来了,小声说:“张公子让我帮小姐按摩一下胳膊。” 看。 记得她,也会叮嘱别人照顾她,但这只是张启山为人事处的成熟之处。 越明珠能明显感觉到,他甚至都没有用心。 第53章 无法隐藏 下午难得多云转晴。 想想自己由于天气不好,近一周都没去红府了,吩咐捧珠带好斗篷和暖手炉,越明珠准备趁没下雨去一趟。 这半个月里,陈皮结束了锻炼下盘的基础训练,正式拜师二月红。 不过拜师礼没公开,那天天气不错,风柔日暖,张启山还很少见的带她出门去酒楼吃大餐。 说来也怪,他基本不和越明珠一起外出,来接她回张家的那天不算。 到底是为什么呢 沉思间已然到了红府,跟管家打完招呼,越明珠就熟门熟路的往里走。 突然脚步一顿。 诶,张启山这种反应有点似曾相识,她越想越像自己最初在汉口对陈皮的态度。 怕他连累自己。 那张启山是 “小姐?”捧珠疑惑。 越明珠摇头表示没事,慢慢朝右边走去。 迄今为止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位表哥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伙计很多,偶尔还能在家里看见一两个。 那些人的气场和面相给她感觉跟陈皮有点像,不知道是不是都杀过人,如果是,她这位表哥能做他们的顶头上司,估计也差不多。 如果不是简单的行商,那就是比较接近灰色产业,比如说混黑社会? 她琢磨了一下,不对,这个年代,该叫帮派才对。 那确实对家属不太安全。 容易树敌的行业,张启山又是个外来户,正所谓树大招风,肯定不招人待见。 人红是非多。 理清思绪,越明珠终于到了陈皮练功的地方,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二月红也在。 当初陈皮跟她说铁弹子这门绝技是暗器,只是比起银针、飞刀,这门功夫顾名思义弹出去的是铁弹,练到某种程度和枪差不多,能打穿人的身体。 离谱的世界,让她再度开了眼界。 二月红盯着陈皮练功,见越明珠来串门就吩咐下人上茶上点心。 以陈皮一点就通的悟性,小半月就已经初见成效。 可惜他这个人练功还行,就是杀心大,性子急,什么都想尽快看到成效,二月红骂了他几天都没用,心浮气躁的很。 不用问都知道是为什么。 他看了眼坐在旁边的明珠,再去看陈皮,果然,现在整个人都沉下来了。 总算可以提上日程,他放下茶杯吩咐徒弟:“去换成铁弹。” 这段时间陈皮练的一直都是石弹,比铁弹轻许多,主要是为了锻炼准头。 “是,师父。” 碍于师父在场,陈皮看了越明珠一眼,动了下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取装铁弹的匣子。 捧着手炉,越明珠会心一笑:“红先生特意把陈皮支开,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二月红见她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心生赞叹。 等陈皮取好匣子回来,就见师父指向不远处树梢上并排伫立的两只翠鸟:“只要你能打中翅膀,又不伤及它们性命,我就让你下午休息,功课明天再补上。” 至于休息的时间可以用来做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陈皮瞥向一旁低头坐着的明珠,勾了下嘴角,那带了点轻狂的冷淡,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打开匣子取出一颗铁弹,在手中掂了下重量,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敲出手的力道。 过了几秒,他手指紧扣着铁弹,目光沉着,牢牢锁定树梢上灵敏的跳来跳去的翠鸟。 就在出手前的一刹那,二月红放在茶杯边的手微微一动。 越明珠秒懂,捂着嘴:“咳咳咳咳——” 翠鸟生性灵敏多疑,受到惊吓振翅一飞,铁弹子正好擦翅而过。 “明珠?” 一击未中,听见她咳嗽陈皮就已经回头,根本顾不上看鸟,眉头紧锁:“你着凉了?” 二月红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陈皮脚步滞住。 捂着嘴咳嗽的越明珠察觉到气氛不对,慢慢停下,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嗓子有点不舒服。” 不,她当然是故意的。 不过是二月红主动跟她商量,让她看到指示就这么做,为的就是让陈皮分心。 二月红说,如果他总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练功还心浮气躁,迟早要出问题。 陈皮见不得她谨小慎微的样子:“是我功夫没到家,不关你的事。” 他上前一步,顶着师父审视的目光倒了杯热茶放在越明珠面前,低声问:“还有哪儿不舒服?” 一点也没意识到两人的刻意。 想到接下来的计划,越明珠接过杯子,只能继续茶言茶语:“没有了,我没关系的,就是风太凉,冷着嗓子了。” 陈皮目光冰冷地扫向捧珠。 捧珠后知后觉的把斗篷给小姐披上,心虚回避他的视线。 二月红也不在意自己被忽视,当着明珠自然得给徒弟留点面子,端茶喝了一口慢慢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然后—— “阿嚏!!!” “咳咳咳!!” “阿嚏——” 就算陈皮再迟钝也意识到越明珠是故意的了,偏偏每次他都会分心。 又一次的失败后。 他终于没忍住目光不善的瞪过去。 越明珠抬起无辜看他,真诚的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无法隐藏,其中之一就是咳嗽,谁能忍住咳嗽” 陈皮面无表情的跟她无声对峙,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二月红倒是来了兴趣,微笑:“那还有两种是什么?” “还有两种,一种是贫穷,一种”越明珠顿了一瞬,在陈皮冷冷地注视下,换了个词轻声道:“是感情。” 听到这个回答。 端着茶的二月红和眼神不善的陈皮都微微怔愣了一下。 第54章 多多益善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想起自己让她几次三番干扰陈皮的做法,二月红一时语塞。 感情究竟有多难割舍,他本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人才对。 沉默片刻。 二月红哂笑:“没想到我也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陈皮,你好好陪明珠坐一会儿。她许久不来,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聊。” 他站起身,掸了掸绯色长袍的下摆,难得跟小辈说了句玩笑话:“明珠,你也帮我好好劝劝他,练功就把心思放在练功上,其他时候另说。好不容易回趟家,时间全耗在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身上,我也想多陪陪夫人。” 说完便扬长而去。 待师父离开,陈皮随意在明珠身旁的凳子坐下。 先前那种恼火的神色已经烟消云散,此刻乌云转晴,他嘴上却不肯服软,嗤声一笑:“你打扰我练功,还把借口说的那么振振有词?” 这话听的越明珠想笑。 刚认识他的时候,讲话还带了点武汉话的口音,后来跟她待久了,就把口音慢慢地矫正过来。 “看来你跟着红先生不是只学了练功,现在都学会用‘振振有词’了。” 陈皮瞥了她一眼,冷哼:“读过书的人就是了不起。” 还是有点怨气,估计刚刚只是避讳二月红,他不好发作,这会儿人一走就开始原形毕露。 越明珠回头对捧珠说:“帮我要一壶热水,不要茶叶,他不爱喝茶。” “是,小姐。” “拿我师父家的水打发我?” 被他一番抢白外加针锋相对,越明珠想着确实是这段时间有所懈怠,他太久没见到自己,这会儿忍不住疯狂秀存在感,懒得跟他计较。 “读过书没什么了不起。”视线往下,看他因练功红肿长茧的手,轻声说:“不还是要靠没读过书的人,辛辛苦苦把我一路平安护送到亲人手中吗?” 不等他挑毛病,越明珠就微微叹气道:“难得天气这么好,想着来看看你,我们真要把时间浪费在阴阳怪气上?” 陈皮被说愣了几秒。 人不在眼前他心烦意乱,结果人来了又管不住嘴。 咬牙给想犯会儿贱的臭毛病压下去,他往前坐了坐,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时间一长,心情就不自觉静下来。 他啧了一声:“你怎么连发火都不会。” “发火?”越明珠摸摸脸,“我看起来像在生气吗?” “生气跟发火可不是一个意思。” “那你呢?” 往他手上看了眼,越明珠主动提起:“红先生说,除了练功你还算用心,其他功课上就不尽如人意了。” 陈皮不痛快地皱起眉:“师父还跟你说这个?他跟你提过是什么功课了?” “那倒没有。”她问:“他就是随口一提,别的功课是指什么?” “那是——”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有没有不高兴。 见她神色如常,便对土夫子的事闭口不谈。 “明珠,师父不让说。” 下地这种事他也不想让明珠知道。 见他厚颜无耻的把师父甩出来顶缸,越明珠无语,不让说我也知道,长沙名旦收个不能唱戏的徒弟,还费心教他武艺能为了什么。 “红先生是不是混帮派的?” 上次说什么苗女下蛊扯到江湖,现在连帮派都出来了,陈皮瞥了她一眼,二月红带戏班出城唱戏走一路杀一路的往事他听说过。 “算是。” 这个回答不算撒谎,只是为了师父的事让他对明珠说话半真半假,难免厌烦,忍不住压着桌子凑过去问,“明珠,这么多天不见,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是红先生告诉我,你太急功近利,遇到事情只想着先动手,不会动脑,让我多劝劝你。” “师父师父师父你怎么满嘴都是师父!” “因为”见他气急败坏,阴鸷的眉峰又起戾气,越明珠叹气,“因为红先生知道我关心你,也知道你放心不下我。” “所以作为朋友,你可能会愿意听我的。” 说完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眼睛却不带躲闪的望向他,“还是说,这是我多管闲事,也是我自作多情了?” 陈皮瞬间气消。 心情微妙的好转,让他脸色由阴转晴,跟她低头服软:“没有,我愿意听你的,你不是多管闲事也没有自作多情。” “是” “是我老想着你没来。” 没觉得被师父数落有什么难为情,陈皮无所顾忌的抖落:“师父瞧出来了,骂我练功分心定力不够。” 太阳落山前,越明珠神清气爽的从红府出来。 身边捧珠都看出她快溢出来的快乐,有点羡慕,“小姐,他说了什么把你逗得这么高兴?” “人嘛,烦闷的时候总会想找点乐子来纾解一下心情。” “乐子?什么乐子?” 当然是—— 逗宠物的乐子。 看他因为见不到你而焦虑不安,因为见到你而高兴的在脚下团团转,又因为你的一句话大动肝火,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你的注意。 怎么不算乐子。 这可是只有训狗大师才有的乐子。 越明珠脚步轻快起来。 的确,前期需要做出取舍,但是只要成效喜人,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能一直沉溺在安乐的假象中,现在还不是该懈怠的时候,不能像陈皮一样忘了自己的初心。 幸好有一个现成的成功案例近在咫尺,可以随时用来提醒自己。 陈皮的价值证明了他值得。 张启山也有价值。 虽然他是个高手,但是在装傻前,也不妨让她先用点心。 毕竟乐子这种东西, 自然是要多多益善。 第55章 出远门 想法是很好。 然而等她在张家待到晚上,终于等到张启山回来,却被告知了一个消息:他要出远门。 具体耗时多久不清楚,湘西地界发生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于张启山而言算不上突然。 前日有个朋友新得了件土陶器,求张启山帮他判其真伪,据这个朋友说当时摆地摊的卖家一口咬定是秦俑。 缺了尾巴的残次品一上桌,张启山都无需拿放大镜观察上面的图文,一扫而过,直接告诉他东西是汉代,准确点来说是东汉。 物件不怎么样,但是干这一行基本对每个盘口出手什么新货心知肚明,哪家倒了斗,又淘到什么明器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陶马就属于生货。 得知自己上当受骗,朋友虽说不差钱可打了眼,差点人前出丑自然是气急败坏的找场子去了,摊主不会在原地等着受骗的顾客上门找麻烦。 正所谓帮人帮到底。 张启山放话出去,不多时,摊主就灰头土脸的被派出去的伙计扔在地上,抬头看清面前的人是谁,直接吓瘫了。 做古董交易明面上大家讲究一个诚字,坏了名声,以后谁还敢去那条街看货。 行里都讨厌这种人,骗归骗,哄人拿了钱,对方不知道这件事也过去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被拆穿还让人找上门来,那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上头有个煞神盯着,摊主压力巨大,火速承认陶马是他从湘西过来的一个老表手中得到的,那老表是个歪嘴子,意思就是外行人,什么都不懂防震做不到位,路上不小心把尾巴摔断了。 给出的消息不多,摊主试探说自己可以帮忙打听消息,只要张启山不找他麻烦,他保证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张启山懒得废话,让人把他拖出去处理干净,派手下找了他那个老表过来,三言两语就把话套了出来。 对方表情很惶恐,听到他承诺只要说实话就不会对他做什么后,那人连忙点头,答应会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一顿口齿不清还夹杂着湘西那边的方言的输出,连说带比划,几番折腾后,总算把线索讲清楚了:一切都是从一口井开始。 依据听来的信息,张启山沉下心冷静分析,地势处于山腰,井中泥土味道很冲,再加上那口井所在侗寨中大多数人都得了一种怪病纷纷逃离家乡投奔远亲来看。 他判断那口荒井中,应该藏着一个汉代大冢,当地暂时还无人发现。 这是个好消息。 时势造英雄,张启山自认蛰伏的已经够久,捐钱那天又从警备司令那里得知一个对他来说相当有利的信息。 即便年关将至,刚接回明珠来张家,但万事都有取舍,他必须早做准备。 越明珠忧心忡忡:“远吗?要出省吗?” “不出省。” “那,那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恩。” 可能是觉得接回她没多久自己就要出远门多少有点不负责任。 但是去哪儿,去做什么,又会去多久,张启山从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见捧着书坐在火炉边上的小姑娘乖乖望着他,张启山叮嘱道:“我不在家,你出门记得带人,有什么事要办就吩咐管家,年前我一定回来。” 还好不是年后,年后就有点太久了。 越明珠松了口气,用点点头,“好。” 张启山兵贵神速,隔天她还没起床人就已经走了。 至于最重要的零花钱,这位表哥前不久直接在银行开了个账户给她,存了一大笔钱让她自取。 要说独自在家有什么不同,也没有,只是少了一个饭搭子。 转眼几天过去。 下午在家待的无聊,捧珠给她出主意解闷,提议不如去外面转转,出门透气总好过在家里闷着。 叫了辆黄包车转了一会儿,接近年底,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正好为了避让人流车子停在一家茶楼门口。 车夫憨笑着扭头跟她推荐:“小姐,您都溜我这么久了,要不去茶楼听听评弹,这家穆桂英挂帅唱的不错。” 第56章 无妄之灾 这年头茶楼都会让街上拉黄包车的推荐生意了? 越明珠觉得好笑,就让捧珠付了钱,下车揣着手炉进了门。 确实像车夫说的那样,这家唱的不错,越明珠环视一圈,心想否则这一楼也不会坐满宾客。 “小姐,您看看是坐哪儿?” “二楼。” 台上的女艺人已经开始登台献艺。 受时代限制,其实越明珠听不太清词,也不太懂,但能听进去。吴侬软语随着琵琶声珠玉交错,声声动人,倒也觉得这趟没白来。 有茶楼伙计过来招呼,捧珠见她专心致志的望着楼下,便帮着叫了茶,又让人上了些寻常小吃先备着。 嗑着瓜子,喝着茶,听着弹唱,这样的闲暇意趣还是她来了这个时代后头一次体验到。 就是别人呼朋唤友坐满一桌,边听边聊,而她这边只有捧珠陪着,捧珠又忙着给她端茶倒水,一看就是丫鬟做派,显得她一个人来听有点冷清,不合氛围。 算算日子,好像有几天没去红府了。 越明珠回头:“你去看看陈皮在做什么,他要是不忙,就帮我约他来茶楼见面。” “小姐,你一个人行吗?” “恩,去。” 捧珠走后,她又喝了半盏茶,台上又换了位男艺人,听了有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音乐细胞罢工,这个唱得她有点昏昏欲睡。 心里叹着可惜。 要是张家能再大点,或者说像红府那样,还有戏台、池塘,就能把人请到家里让他们单独唱给自己听了。 听困了还能睡会儿,醒了再继续。 没错,在张家住久了,越明珠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觉得宅子又大又开阔,正考虑是不是回去买个留声机先试试。 好景不长。 艺人下台中场休息的时候,底下原本只是轻声的交谈突然一下子大了起来,她人在二楼听的不怎么清楚。 但是—— “他一个外线凭什么在长沙作威作福?” “你小点儿声。” 巨大的拍桌子声“咣咣”震得周围宾客纷纷扭头,一片斥责声。 对方撸起袖子露出满胳膊的刀疤,阴森森地回头:“叫个屁,晓得老子做么子的,当心一刀宰了你们!” 顿时周围的人都不敢说话了,纷纷换了位置,避而远之。 那人见状,不屑的冷笑一声又扭回去臭骂:“就不信了,那个跳马子敢在老子的地盘称王称霸,上次居然还说老子吃浑水不懂规矩,谁不懂规矩,他一个外线有老子懂规矩?” “说破天了这个长沙都没得叫他一个新口子来做主!” 在长沙的一些黑话里,外线指的是外地人,跳马子指的是张这个姓,而吃浑水就是短斤少两收黑钱。 周围有懂行的一听就知道这是在骂谁,现如今谁不认识那位长沙后起之秀。 各行各业鱼龙混杂,谈生意做买卖,谁都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偏偏张启山是个例外,他不坑客商不坑外地人也不坑本地人,有人请他帮忙,他还会客串一下中间人帮忙掌掌眼。 可不就招了多少人的恨。 内行人看门道,老江湖更识人,不管心里什么想法,可人家就是本事强手段硬,在各路人马眼皮子底下拉扯出一份令人眼红的家业,短短半年时间就混得风生水起。 畏他如虎的远比嫉妒仇视他的人多。 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就属于后者,听懂的内行人不想惹事,怕被张启山知道了秋后算账,赶紧结账抬脚走人。 剩下两个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道从哪儿端来了酒开始煽风点火。 二楼的顾客不明所以,只是看台上的人又开始唱起来,就只当做没听见,琵琶声一起,那些恼人的声音就小了。 越明珠觉得情况不太妙。 要不是二楼太高,她都想从楼上跳下去了,这边下楼的阶梯口又离那伙人太近。 果然,没一会儿,几口酒灌下去那伙人就开始闹事。 茶楼伙计来劝挨了打,老板来劝说愿意免单也挨了打,那个满身刀疤的恶汉酒气上脸,死活拉着女艺人的手不放,吓得人家琵琶都掉了。 有认出他的人抱打不平骂了两句,都是混这行的谁怕谁,没想他直接一撩皮袄亮出王八盒子。 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上头,“砰——”一声枪响。 整个茶楼尖叫声推攘声此起彼伏,二楼也乱成一团。 倒在地上的人生死不知,没一会儿就渗开一大片血色。 开枪的那人原地站着愣了会儿神,盯着手里的枪看了会儿,明白是走火了,后背一凉,酒也醒了。 身边两个伙计冷笑:“死的好,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上次码头抢货的那批人就有他,老大你杀的没错。” 那人心一定,让周围的叫嚷声刺激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冲着头顶又开了一枪。第一枪是杀人立威,吓得众人抱头鼠窜,第二枪过后,整个酒楼鸦雀无声。 “都给老子闭嘴,跪下!!!” 一时间人人自危。 离大门近的早就跑光了,多数是靠近楼梯和二楼的客人,下了楼反倒进退两难。 偏偏这时候被枪打死的人带来的伙计,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求饶:“张张启山妹妹,他妹妹在楼上,刘爷,刘爷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别牵扯不相干的人进来” 二楼, 躲在桌子后面的越明珠无声叹气。 她居然一点也不意外。 第57章 骨气 张启山收到消息风尘仆仆赶回长沙已经是三天后,返程速度只用了去时的一半。 临近傍晚,城门口二月红派去的人静候着他。 当时越明珠正在红府养病。 虽然她搬走了,房间却一直留着,被陈皮送回来的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整个红府上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院里的每个人都谨小慎微地伺候她。 整座府邸安静的像张家,下人们不敢交头接耳,连脚步声都不敢发出。 她靠在床头,背后垫着软枕,头昏沉沉的根本喝不下药。 捧珠端着药止不住的抹泪,“小姐,以后我一定寸步不离的跟着你,再也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卧房的门“啪”地一声被推开。 捧珠吓了一跳,床榻被屏风挡住了会客的外室,疾步进门的是张启山,谁都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 端着药碗站起身,捧珠有点被吓到了,去张家那么久,都说张启山是长沙城中最不能得罪的人,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脸色这么冰冷。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烛光闪动的投影,她隐约在那双向来平静的眼底窥探到一丝真切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张张公子回来了。” 她声音都哆嗦了一下。 张启山绕过屏风往卧房里走来,捧珠正好端着碗挡在路前,他稍稍错身,漠然到极致的凛冽便隐没了些许,等再一转头望向床头坐着的越明珠时,身上锋芒全无,只剩渊渟岳峙的肃穆感。 他平静地接过汤药,“我来。” 空气微微凝滞。 捧珠张了张嘴,抬头看了看始终没出声的小姐,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掺和进来的事情,埋着脑袋出去了,顺手把门带上。 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从进来后张启山就一直看着她额头上的膏药贴。越明珠知道不怎么好看,可又不是拍电视剧拿块白布缠着,那叫哭丧。 这场横祸的起因外面人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们只会听自己想听的,比如张启山的妹妹给人下跪磕头,苟且求生。 多少看不惯张启山的人,嘲笑不了他,难道还嘲笑不了他妹妹? 想着张启山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也不知听了多少风言风语。 她忍不住小声说:“我希望你不要误会。” 张启山不禁一怔。 几秒后,他放缓了声音:“误会什么?” 越明珠抬起头,怯怯地凝望他的眼睛:“误会你妹妹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 呼吸有那么瞬间停了几秒,张启山沉默。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二月红已经一五一十的跟他描述过了,如果说这件事一定要论个是非对错,那明珠绝对是最无辜的那个。 她被牵连进来,仅仅因为她是张启山的妹妹。 当时在场那么多人里,有混迹江湖数年的老口子,有伶牙俐齿道察言观色的帮老倌,还有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老掌柜 唯独她在枪口下临危不惧。 张启山声音轻而哑。 他说:“明珠,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有骨气。” 第58章 方寸大乱 听他这么说,忐忑小心的神情从越明珠脸上消失,她恍惚了一瞬,思绪又回到了茶楼中被人点出名字推出去挡灾的那一幕。 当时—— 既然都被连名带姓的指出来,她再装鹌鹑也无济于事。 越明珠索性从桌子后站起来,下楼前还不忘理好身上的斗篷。 虽然年龄出乎意料的小,但是她下楼那几步不慌不忙,看在旁人眼中相当从容不迫,似乎一点惶恐不安都没有。 没去拿着枪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人,她走到中枪倒地生死不明的人身边,蹲下身摸了摸他颈动脉,还有微弱的搏动。 抬头,轻声劝:“他还活着,既然你要找的人是我,想要寻仇的也是我,不如放人送他去抢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本就被忽视了半天,现下听了她话,男人更是气的牙齿都在打颤。 越明珠起身,见他两眼发红,喘着粗气,知道是怂劲儿犯了又骑虎难下。像这种连承认技不如人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借酒发疯的人没胆子杀她。 即便此刻被她一番抢白,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很好拿捏。 不过—— “老大,人都送到眼前了,咱们干脆做了她,给张启山一点颜色看看。” “别啊这样下去岂不是跟姓张的不死不休了。” “怕他做什么?” “张启山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左右一通拉扯。 本来犹豫不决的男人火上心头:“给老子闭嘴——” 干他们这一行的有个默认的规矩,祸不及家人。一旦真动了手,就坏了规矩,相当于把自己的家人变成了靶子。 一个伙计在他耳边低语:“老大,我得到消息张启山刚出了长沙,没十天半月根本回不来。这么多人看着,要是怂了,道上以后就混不下去了。” 情况不太妙。 这么多人看着,就算他心里想服软都不行,更何况还有人拱火。 越明珠很清楚,想要完全控制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是不可能的,尤其对方对你有敌意。 上前一步,她先发制人:“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但是茶楼里的人,你都要放了,不能伤及他们性命。”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上过学的娇小姐,讲话做派都一股子令人厌恶的天真无知。 跟张启山那个装模作样的假公正一模一样,叫让人恶心。 “好。”他冷冷一笑,“在场的人,只要给老子磕头,谁磕得最响,老子就饶他一命。”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磕头声响起。 衬得越明珠这个不为所动的人格外不合群,说实话,她有点意外,没想到还是个有脑子的。 所有人都磕,她不磕。 这不就把她摆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从施救者变成了不能同流合污的另类了吗? 男人大笑起来:“怎么,你的膝盖比别人金贵?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骨头就是比一般人硬。” 还有两个伙计在旁边冷嘲热讽:“跟这些软骨头就是不一样。”“咱们贱命一条,哪有人家命贵。” 然而,耍嘴皮子的功夫越明珠从来就输过,开口直接打断,“我并不觉得自己膝盖比别人金贵,也从不觉得自己的命比旁人来得贵重。” “你若想羞辱我,让我下跪求饶,我跪就跪了,想活命不寒碜。” “可你若想借着羞辱我,去羞辱我哥哥就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分明不过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人血都蔓到她脚边去了,多少大人都吓得两股颤颤,浑身发抖。 可她开口说起话来却没有一丝颤抖和惧怕。 声音脆如玉石相击,干净透亮。 伴随着逐渐减弱的磕头声,清晰敞亮的回响在茶楼上方,当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本就酒气上涨红了一张脸的男人被她气的火冒三丈,脸色铁青的用枪口指着她,“行行行,好好好” “不愧是张启山的妹妹,你有骨气是,有骨气。” 他气疯了在酒楼里胡乱揪出几个瑟瑟发抖的客人打砸一番泄愤,既然枪口指着她不怕,他就把枪指向会害怕的人。 “你不跪是。”他咆哮着大吼,“那我把酒楼的人全都杀光,我看他张启山还有什么脸面在长沙城讨这口饭吃。” 他的确不敢对张启山的妹妹下手,酒楼里的其他人他就没什么顾忌了,杀一个是杀,杀多少不是杀? “你不是想充好人吗?” “老子成全你,今天你磕一个响头,我放一个人。” “你不磕,那老子就送他们去见阎王。” 所以,那天越明珠还是给他下了跪磕了头。 磕到第七个的时候,陈皮杀来了,半路上就看到许多人说茶楼出了事死了人,他丢下捧珠独自一路狂奔过来。 冲进来就看见她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旁边还有几个人大喊着:“不够响,听不到——” 顿时眼中血红一片,杀心暴涨,狂怒着抽出从不离身的菠萝刀从后接近,托近日勤学苦练的福,这一跃脚不沾地还不等发现他的人开口,就尽了全力捅穿背对着他的人脖子,下狠手连捅几刀血喷了对面一脸。 眼睛被血溅得睁不开,慌乱中连开两枪都只打中陈皮挡在身前尸体上,顶着尸体撞过去,他面无表情地掰断对方握枪的几根手指,反手横切下去。 “啊——”惨叫一声。 枪和几根滴血的断指落在地上,陈皮便将他扑倒在地发疯似的连捅数刀,剩下一个伙计见状撒腿就跑,还没跑两步就被他追上割断喉咙,喷着血死不瞑目的倒下。 陈皮转过身来,暴怒的情绪之下,全身染血如恶鬼的模样吓得楼里的其他人尖叫着四处乱窜。 这一切他都无心理会。 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走向昏倒在地的越明珠这短短几步,他却踉踉跄跄,方寸大乱。 第59章 利息 醒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红府躺着了,见到二月红的第一眼就是问陈皮,她记得自己昏倒前,看见他在杀人。 二月红说他有事交代陈皮去做,暂时不能来见他,等忙完这阵就会回来。 他不说,越明珠也猜得到。 当街杀人,还不跑,肯定是被抓进牢里去了。 顾不得头晕就想起身,刚一撑胳膊,就难受的面色惨白,差点倒下去,幸好被捧珠及时扶住。 她两眼红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小姐,郎中说你脑气震动,需要安脑宁神,静养一段时间。” 越明珠趴在她怀里,捂着抽痛的额头直不起身。 “他他是不是被抓了?” 见她一猜就猜了个准,二月红起身想要安抚。 可就算年龄还小,到底也男女有别,实在不方便伸手,只能柔声哄她:“别着急,你先躺下来,我慢慢跟你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 折腾了这么一番。 捧珠扶着她重新躺回床上,二月红坐在凳子上,轻声叹气:“陈皮是入了狱,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打点好了,他在牢里不会受皮肉之苦,只是暂且关一段日子。” 也许,这种时候把他关起来才是最合适的。 “那他” “他没事。”二月红望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心生怜惜,“你先养好身子,这几日就先在红府住下,该吃药吃药,该养病养病。陈皮就由我这个做师父来安排,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他有事。” 二月红这个地头蛇都这么说了,越明珠自然信他。 没多久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之后两天,丫头来探望过,不过以她天旋地转的状态根本见不了人,张家的管家也登门拜访过,说要接她回张家养伤,被二月红冷淡拒绝了。 第三天,越明珠终于能坐起身。 也是这天傍晚,张启山回来了。 她还以为张启山是直接过来,现在想想,二月红怎么可能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让他一无所知的坐在自己面前。 或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残酷的经历筑起了高墙,张启山很少让她看清他眼底的情绪,每每相望,总是蒙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 这个男人,天生有一种神秘的深沉。 仿佛不管遇到什么都坚不可摧,像一座孤独屹立云霄的高山。 他看起来越是沉着冷静,越是深不可测,越明珠就越觉得他有利用价值,尤其是当她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实在很难忍住出手的冲动。 满怀期待:金大腿,我来了!!! 迎着烛火和灯光的映照。 这是越明珠住进张家后第一次被他真正意义上放在眼里,正如她所想,以张启山的性格,只说漂亮话是不够的,至少对他不够。 承诺只会建立在地位平等的人们之中。 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她脸疼得煞白,还强撑着云淡风轻:“你不要想我是因为你才遇到了危险。” “你应该想,正因为是你,才让我在其他人眼中有了更多价值。” “在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能去保全别人。” 出于对曾经被小看和搪塞的抗议,她掷地有声的说:“我愿意跟你共患难,这句话不是骗人的。” “所以” 突然神经牵引,她头痛剧烈。 不想在表忠心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她咬牙挺住逼退快被疼出来的泪光,“不管将来还会遇到什么,我都不后悔来长沙投奔你。没道理表哥的光我沾了,表哥的麻烦我要撇清。” “对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我永远心存感激。” “” 张启山沉默地望着她。 瘦小的肩膀半隐在被褥中,额上有伤,脸颊是不健康的惨白。 模样狼狈却还在故作坚强。 共患难。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明珠口中听到这个词。 明明他们血缘关系不深厚,却久违的让他从父母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那种温情。 “疼吗?” 他很少问这种空话,看向明珠头上的膏药贴,张启山低声又问了一遍:“伤口是不是很疼?” 疼。 当然疼 脑子一抽一抽的疼,时时刻刻都像有人拿电钻在里面钻来钻去,稍微转动一下头就晕的想吐。 被他这么一问,憋不住的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被褥上。 直到刚刚还在内心疯狂咒骂垃圾世界垃圾系统的越明珠终于忍不住了,“你呜呜你不问还好,你呜呜呜你一呜呜呜问唔唔唔唔,我就觉得头呜呜呜好疼啊,呜呜呜——” 她像个小孩儿一样仰着脑袋嚎啕大哭,哭的脸都红了,偏偏声音还是小小的,“我呜呜呜我从小到大呜呜呜都没受过这种委屈,我我我呜呜呜我好疼啊——” 原本准备安慰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大哭的瞬间,一滴泪甩落,正好溅在张启山手背上,那么大一颗,烫得他下意识蜷缩起手指。 从小在张家长大,除了婴儿,无论男女都没有眼泪,无论是多么残酷苛刻的训练,他们都能咬牙坚持,好像生来如此,天生就摈弃掉了多余的感情。 张启山能在一众南派土夫子的长沙地界站稳脚跟,自然不是他乐善好施、处事公正。而是他手段狠辣,一步步踩着人命堆出的台阶,野心勃勃地爬上来的。 他自认不是一个会轻易心软的人。 “呜呜呜你你能不能”她抽噎着望过来,张启山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只听她呜咽着说,“你能不能把呜呜呜把捧珠叫进来哄哄我——” “好。” 反应都慢了一拍。 他站起身,这才发现另一只手还端着药,已经冷了。他稳了稳心神,“我去把药温热了再拿来。” “呜恩。” 越明珠就这么泪眼婆娑的看着张启山往外走,不知道是他分心,还是她看错了,拉开门跨门槛的时候,他好像走神被绊了下,短短一瞬,快的像错觉。 本来还哭着的越明珠差点把鼻涕泡笑出来了,情绪一断就不想哭了,她慢慢缓和情绪。 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托管系统,在外人都走后开口道:【我说过,他的枪会炸膛,为什么你还要挑衅他?】 正抹着眼泪的越明珠还在抽噎:【一对三,他们还是一个傻子,两个疯子。】 【想要完全去控制他们的一言一行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 她越是表现的不惜命,本就不想杀她的人就越是有借口不犯险。 而她越是表现在意什么,这种故意递出去的弱点就像他的面子里子,会迫不及待的想抓到手里。 托管系统:【然后呢?】 【然后】她渐渐平静下来,像是已经看到了未来:【他们就会任凭差遣。】 正如她希望的那样,目前每一个环节都进展的很顺利。 【磕头也算吗?】 【磕一次是磕,磕两次也是磕】对越明珠来说,自从在救下陈皮,她每次从药铺出来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后,这些就都看开了。 更何况。 她摸着额头上的膏药贴,心有戚戚的感慨:【人啊,此一时彼一时,要趁着底线低的时候尽可能放手一搏,不然等再过几年,心气高了,这个头就低不下来了。】 换成现在,去让她踩捕兽夹,她会吗? 不会的。 【值得吗?】 【你以为付出了就一定能得到回报吗?】越明珠被逗笑了,忍着头疼,一字一句:【这世界上多的是赔本买卖,你看看,古往今来,哪儿有无缘无故的爱。】 父母之爱,来源于血缘。 情人之爱,来源于吸引。 朋友之爱,来源于交心。 【打蛇打七寸,‘杀人’就要诛心。】 【难道你要我什么都不做,只祈求天上掉馅饼吗?】她无声轻笑:【戏台都摆好了,他们演他们的,我演我的,与其让我把掌控权交给看戏的人,不如自己赌一把。】 【赌赢了——】 越明珠平淡刮掉脸颊的泪珠:【就该轮到我收利息了。】 第60章 死无对证 红府后院毕竟还有女眷在,张启山一个外人也不便久留,不过他还是亲眼看着明珠重新喝了药,直到她安稳睡下才离开。 二月红在门口等着。 朱红大门,影壁中央的水仙在红穗宫灯下隐隐绰绰,张启山停下,两人的倒影被拉长放大。 夜深露寒。 谈话间,白茫茫的雾气在冷空气中飞升。 “事情差不多已经处理完了,他既然先对明珠出手,坏了这一行的规矩,那就得有人重新把规矩立起来。”二月红温文尔雅的面容让灰色阴影和灯照分割成了晦涩与光明,上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毕竟,有敬畏才知止行。” 张启山点头,没问他是怎么处理的。 盗墓这一行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数条人命,谁都不干净,有句老话说的好,杀人须见血,斩草要除根。 两人都心知肚明。 拿出几份证词和近日调查出来的结果给他,二月红叹气,隐隐透着几分遗憾:“可惜,陈皮下手太快,三人当场毙命,没能留下活口。被枪打中的那个,抢救不及时失血过多,在医院死了。” “至于他那个点出明珠身份的伙计,我派人去他家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没抓着,昨晚收到的消息,半日前溺死在湘江河边。” 涉事六人,竟无一活口。 “就连捧珠口中的车夫,在出事的那天夜里,也让一个从赌场出来的赌徒乱刀砍死在街头。我亲自去问的话,他只承认是自己酒喝多了,别的一概不知。” 说起这几条人命,二月红也不痛不痒,都是些烂人,死就死了。 他唯一惋惜的是自己反应终究慢了对方一步。 看向正查阅资料的张启山,就问:“我们都知道这里面大有问题,可现在是死无对证,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说白了,这件事要么另有阴谋,要么就是单纯的打击报复,扯来扯去还是绕不开张启山。 明珠纯属受他牵连。 动不了张启山,难道还动不了他妹妹吗? 至于怎么办? 张启山淡淡道:“不管。” “不管?” 二月红微微蹙起眉,他这个人生性如此,哪怕生气面有薄怒,仍旧留有三分风度。 落在张启山脸上的目光夹杂着些许审视,过了片刻,他表情又放松下来,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道上的人都说想不到你张启山会有这样一个既天真又有气节的妹妹” 单听天真或许还带了点讽刺意味,偏偏多了个气节,就说明他们也觉得做这件事的人干得不地道,凭张启山如今毁誉参半的口碑,业内能对他妹妹有这个评价,已经算是站队了。 “这样的名声,你我都宁愿明珠没有。毕竟,对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来说,也太屈辱了些。” 把人送到大门外。 站在台阶上,二月红神色平淡地说了最后一句:“虽说你的家事我不该多嘴,但明珠好歹是我毫发无伤的将人送到你手中,现在她出了事,你得给一个交待。” 张启山脚步微顿,“我知道,这件事会处理好。” 第61章 不识抬举 在红府养病了近一周,越明珠才被接回家,她还以为以张启山的行事风格会隔天早上就把她接走。 在红府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脑震荡都好的差不多了。 越明珠乍一回到张家,竟然还有点陌生。 生活方面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冬天冷,无非就是待在躺椅上看看书,等张启山回来再一起用饭。 回到张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很平静。 捧珠给她暖好了床,还在被褥的底端两脚内侧用汤婆子压着,离床不远处还给她点了盏小煤油灯。 自从脑袋受伤,她一直睡的不怎么好,喝了药也总是反反复复的惊醒,晕眩,干呕。 现在药停了,反而一觉睡到天亮。 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明珠睁开眼,看见捧珠正端炭火盆进门给她暖屋子。 揉揉眼睛:“几点了?” “小姐,你醒了。”捧珠把窗户开了条缝,回头冲她笑:“现在九点,今天张公子特意吩咐让小姐多睡会儿,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呢。” 一个小时又怎么样。 又不是不用早起了。 越明珠躺着没动,只是打哈欠,盯床顶发呆。其实自从她停了药,在红府醒的也早,毕竟每天都待在床上,觉总是会睡够的。 昨晚她睡的也早,脑子是清醒了,可现在就是不想起床。 等捧珠拿衣服过来的时候,她就赖在被窝里,捂着脑袋哎呀哎呀不怎么走心的叫:“我我好像还是有点不舒服,不想吃早餐了,吃不下。” 捧珠连忙扑到床边,“小姐你哪儿不舒服了,我去我去找郎中来看看?” 说着就要出去叫人,让越明珠急忙拉住,等把人拽回床边,她蹭过去趴在捧珠耳边,小小声:“捧珠,我是装的,我就是不想早起。” 望着自家赖床的小姐,捧珠悄悄凑过来说:“小姐,我也是装的,就是想演的真一点,这样出去了才好骗张公子。” 两人顿时捂着嘴偷笑成一团。 然而等捧珠去了大厅。 八仙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长沙特色早餐,一看就是极为用心准备了。 更让捧珠忐忑的是,旁边还坐着等小姐来了才打算开饭的张启山。 见她背后空无一人。 张启山问:“怎么?” “小小姐小姐说她有点不舒服,吃吃不下。”在小姐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过,可真到了张启山面前,捧珠还是无可避免的结巴起来,“她想多多睡一会儿。” 张启山沉默片刻。 等他再看向捧珠,就发现她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望着满桌的食物,他心情很平静,语气意外的随和:“厨房有燕窝,你先送去给她,让她喝了再继续睡。” “哦,哦好。”捧珠呆了一下,连忙点头。 在张家也待了一段时间,她知道张启山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让步。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震惊,连忙跑去了厨房。 越明珠坐在床上吃着燕窝的时候,有一丢丢惊讶,但不是很多。 毕竟,这种让步她觉得以后还会发生很多次。 该适应的是张启山才对。 捧珠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跟她分享:“小姐,你知道吗,这次回来我发现张家的下人全被换掉了,连老管家都被换了,我听说他是张公子父亲那一辈的管家,资历可深了。现在换了个稍微年轻点的,不过还是很年长。” 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用了个更贴切的形容,“就是从老爷爷换成了老伯伯。” “哦。” 见她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小姐,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张家的人我连脸都没记住。”越明珠慢吞吞地咽下,对捧珠笑了下,“别说下人,连管家我都没见过几次,你要是不说,我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们被换了。” “哦原来是这样。” 捧珠见她好像没意识到,只能自己说出来,“小姐,你说,我会不会被张公子换掉啊。” “恩?为什么?” “因为”她惭愧又内疚,这会儿紧张的小脸煞白,“因为我不是犯了错吗,让小姐一个人待着。”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越明珠拉住她的手,耐心安抚:“不是你的错。” “况且,我不在乎那些人有没有被换走,就是因为我身边有你就够了。” 她笑笑:“所以别再担心了,你是我的人,只要我不开口,没人能把你换掉。” 在床上磨磨蹭蹭待到十点多。 越明珠终于起床了,这个点出去张启山早就不在了,他一向忙,中午还派人回来让她不用等。 由新管家亲自传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管家对她尤为尊敬,都一把年纪了跟她讲话时腰还矮了三分,特别和气。 睡过午觉,管家经过她同意,又领了位裁缝进来给她量尺寸。 估计是怕越明珠反感,特意解释是为了定制过年的新衣,说量好了隔天会把当下最时兴的款式通通送上门供她挑选,等确定好了,再细选面料 听起来挺麻烦的。 不过麻烦的部分好像都不关她什么事,越明珠只负责挑挑拣拣就行了。 那就,行。 捧珠倒是对此兴致勃勃,听管家说库房那边存了不少好料子,就去那边打算挑几箱搬出来给她过目。 几箱 越明珠差点被逗笑。 等其余人出去,她在躺椅上听曲子,听了一会儿去摸书,意外摸到上次折的一只纸飞机,以为被扔掉了呢。 这两日天气一直很好,没刮什么大风,纸飞机起航的很顺利。 飞着飞着,就又飞到了树上。 她仰着头看了看树上挂着的纸飞机,懒得去弄下来,就转身回了屋里。 然而,还没在椅子上躺下。 已经有人从树上取了下来,正站在门口十分恭敬的说:“小姐,您的东西。” 他甚至还知道她有不接东西的习惯,异常谨慎小心的把纸飞机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 “小姐若有其他吩咐,请尽管开口。” “没有,谢谢你。” “小姐您客气了。” 下人恭敬的低着头出了门。 越明珠拿起桌上的飞机,把它拆开,换了个折法,把尖头换成了平头。 右手一扬,纸飞机飞出去又轻盈的绕了个圈飞回来,直冲向她头顶。 被她抬手轻松摘下。 越明珠叹气,“这就对了嘛~” 人就坐在这里,不自己赶着来讨好,难道要她反过去讨好一个下人吗? 她弹了弹飞机翅膀,轻笑:“不识抬举。” 第62章 连坐 这个年,除了蒙头度自己安稳日的长沙老百姓,其他人都过得很不如意,尤其是道上的人,唯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八个字能勉强形容他们如今的处境。 茶楼那件事的发生,让不少听到消息的人都暗自猜测张启山绝不会对此善罢甘休。 光看他来长沙这大半年就搅合得所有人不安生的霸道脾性,不赶尽杀绝那就是豺狼头上找鹿茸,异想天开。 这回让人明目张胆的犯到他头上,还轻描淡写地揭过,岂不是在说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确实,看他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但充其量就是背后嚼两句舌根说一点点酸话,就这还得喝几斤酒给自己壮壮胆。 根本没人想到,会有人真的敢对张启山家人出手。 这不仅仅是坏了道上的规矩,还他妈是自寻死路。 看看,事发第二天,都轮不到张启山出手,姓刘他全家上下包括一众伙计都被吊死在堂口,死得整整齐齐。 张启山在长沙,虽然毁誉参半又是个北派出身,跟他们南派人处不到一块儿去,可到底积威甚重,几乎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大放厥词。 不管心里什么想法,人人面上都是赔笑做派,也不怕被人笑话。 毕竟,抬头看看谁不怂呢? 现在好了,姓刘的王八羔子赶在过年前搞了这么一出,出殡也不挑黄历,这不是存心不让其他人好过吗。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提心吊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张启山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完全不顾道上的规矩,凡是跟他做过对的,生意上使过绊子的,又或者是捕风捉影传出了什么闲话的,无一例外地都被他找上了门。 张启山不听辩解,不听求饶。 他只给两个选择。 要么倒向他,要么就去死。 下手快、狠、且毫不留情。 做死人买卖的,都不是怕事的人。 可那也要分对象,面对张启山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以前他还多少有点人情味儿,给当地势力留了几分颜面,为了彰显自己处事公允,有容人之量,做事很少做绝,可现在他谁的面子都不给。 霍家跟解家都有上门,两个本地豪强,你来我往的劝他让彼此过个安生年。 不管什么事,都等年后再说。 他们一定给出交待。 结果呢?两个大家族轮番出面,最后都不了了之。 多少人曾经嫉妒过他、咒骂过他,如今他翻脸不认人,才悔之晚矣。 这事之后活下来的人,不管是中立的还是其他势力,都彻底折服在他的手腕和手段之下。 毕竟不服气的都死绝了,谁也不希望自己会是下一个。 “你你这么做难道就就不怕嗬嗬嗬” 话没说完,张启山已经在那人惊恐的目光中扼住他的喉咙,指骨力猛,“咔嚓”一声就掐断了他呼吸。 扔垃圾一样随手抛掉尸体,看向做事不够利落的伙计,“第一次杀人?” “是不是”伙计紧张的发抖。 “不管是不是,多练练就好。” 以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下墓对付粽子的手段会用在人身上,比起墓地里的怪物,人可真是脆弱多了。 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全部处理干净,我不想看到血溅得到处都是。” “是是!!!” 当初二月红问他,整件事已经死无对证,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启山的回答是,不管。 他现在也没打算管,只是反正都死无对证了,那就不妨人再死得更多、更彻底一些。 总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会落在他手上,不管他们跟这件事有没有干系,又或者知不知情,都无所谓了。 毕竟打从一开始,他就把这笔账算在了所有人头上,根本用不着去分辨谁有罪谁无罪。 他要的就是连坐。 今天来的这个堂口是最后一批,处理完了,这件事就暂时告一段落。 张启山转身离开,直接回了张家。 早上天还没亮就出门,到了家门口时间才将将过了上午十点,见前厅里没人,他脚步一停。 管家适时接过他手中刚刚脱下的外套,在胳膊上搭好,低声说:“小姐今早九点吃了燕窝又睡下了,捧珠一直陪着。” 张启山没说话。 自从明珠这趟回来,他就没在早晨的饭桌上见过她。 不是头疼,就是头晕。 她总有说不完的借口和理由。 除了大年初一,她难得起了个早床,陪他吃了顿早饭,收到他压岁钱的时候还很开心。 结果初二又故态复萌。 算算日子,这种持续赖床的毛病已经小半个月了。 张启山回房间洗掉一身的血腥气,又换了身衣服才来到明珠的房间门口,隐约能听见里面小姑娘们欢快的笑声。 这不是起了吗? 他敲了敲门。 笑声一下子就停了。 他听到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走近,退后两步站定,开门的是捧珠,一见到他就下意识扭头往床铺的方向看,然后又紧张地望向他。 好像生怕他会出口责骂。 “小姐,小小姐她” 话都磕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来。 张启山稍微抬高了音量,语气沉稳平和,“今天天气不错,你问问明珠,下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郊外骑马?” 此时此刻,他身上全然没有先前面不改色扭断别人脖子的心狠手辣。 沉稳持重,令人安心。 第63章 可爱 这是一匹三岁半的小马。 浅棕色,毛发较短,大眼睛长睫毛,性格很温顺。越明珠拿着毛刷给它顺毛,梳理到颈部的时候,它还会侧着头用左边的眼睛天真地凝望她。 阳光下琥珀色的眼仁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无比可爱,和人眼有些类似,却有着人眼少见的灵性和野生动物才有的纯粹。 动物就是好啊。 没什么心机,被驯服了就会很听话。 见她一直摸着马儿,还小声跟它说话,耐心等候在旁的张启山说:“喜欢吗?这匹马送你。” “送我?” 越明珠的自理能力就够她自己,养人形宠物还好,养别的她又不能弃之不顾。 她老实坦白:“我不会养马。” “不用你亲自照料,人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它的所属权归你,现在你可以慢慢去想它的名字了。” “哦。” 小手抚摸马背,还以为就是单纯出门骑个马,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阔绰,直接送匹马给她。 刚出了事,她应该知而慎行,闭门不出的反应很符合自己当下的年龄和阅历。 不过正如张启山所说,天气很好。 刚过了年,前几天还下了场小雪,虽然日光正盛不是很冷,但是郊外的风吹起来依旧凛冽。 她的装备很齐全。 貂皮的短款斗篷、绒帽、手套,连新鞋都是羊皮马靴,里面还是羊绒,穿着暖和又柔软。 越明珠拍拍马鞍,怎么看这次出行也不像临时起兴。 虽然张启山跟她说这是一匹小马,但是对一个十四岁的初中生来说还是相对很高大。 小心上马,张启山一直陪同在侧,教她正确的上马姿势,如何踩马镫,纠正坐姿,还替她牵着缰绳帮忙安抚马儿。 小马很乖,她试了三次才爬上去,都没有不耐烦的撅蹄子。 见人已经扶着马鞍坐好,张启山没把缰绳递过来,牵着小棕马领着她往前去。 “先走一圈试试。” “恩!” 抛开那点警惕心不提,骑马的感觉确实很新鲜,视野开阔,似乎高处的空气都很不一样。 就是对比她近期跌宕起伏的日子来说有点太过令人厌烦了。 越明珠偷偷夹了一下马肚,就一下,立刻被张启山发现了,收紧缰绳止住正欲提速的小马。 他没停下,更没有责备她,只侧了下头安抚的说:“不急,慢慢来。” 这个人身上似乎天生就自带一种令人安定的秩序感。 说话可靠,做事沉稳。 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连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比其他人更具备说服力,让人忍不住去倾听和顺从。 有这样的人在头上顶着,她慢慢甩脱“应激障碍”也在情理之中。 早上她还以为是自己翘掉早餐的时长已经触到张启山的底线,他特意过来提醒一下,结果正好相反。 自从茶楼那件事情发生,能明显感觉到张启山对她的耐心在无限拔高。 和当初跟陈皮在逃难路上的循序渐进不一样,他似乎是在归来的那晚某个瞬间开始,对她无限制的敞开了所有心理防线。 换个更真切一点的说法, 过去张启山只会满足她物质上的需求,他负责担当那个给钱的角色。只要遵守他制定的规则,就不会过多干涉越明珠不在眼前时的其他一切行为,也不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然而现在张启山会主动开口提议出门骑马兜风,这代表他已经关心起她的精神需求了。 既然开了口子,就别怪她得寸进尺。 晃荡一下腿,她失落叹气:“我觉得有一点点无聊。” 声音轻得一不小心就会被风掩过。 可张启山还是听见了。 没有对她的再次抗议出声安抚,他抬手拉了下缰绳,越明珠不知道是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听他说了个“跑。” 然后下一秒,小棕马就开始卖力踢踏起来。 不是加快起跑,而是加重腿部的力量感,速度没变还是缓速慢行,但马背上的人会明显感觉到颠簸。 越明珠被马儿振动震得一颠一颠的,安全感和体验感并存,马步声也从哒哒哒变成了噔噔噔。 扶着马鞍,这种幼稚的表演让她梦回上辈子坐摇摇车,好,是成人版摇摇车,她忍不住笑起来。 听着她的笑声,张启山牵稳缰绳。 按理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都有点成熟了,不管性情如何,她们身上都有一股劲儿。 明珠不太一样。 意外的孩子气,现在的她和初次相遇时张启山对她善解人意、温良恬静的初步印象完全不一样。 他理性看待回忆中的几个片段。 上次哭也是,她甚至还会抬高脑袋嚎啕大哭。不是在特意引起他同情,而是单纯受到委屈,在无所顾忌的发泄自己情绪。 见他没反应,还很自然而然的使唤他去叫人来哄她。 呜呜哭着说让他把捧珠叫进来的样子委实好笑,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其实也有一点可爱。 第64章 惊喜 在张启山的认知中,只有小孩准确来说,是只有在家中被长辈百般呵护着长大、没有经历过挫折的小孩才会这样。 他们会在信赖和溺爱着自己的人面前,任性、放纵、自我。 因为会得到所有的正面反应。 所以肆无忌惮的骄纵。 想着想着,张启山脚步就停了下。 他送给越明珠的这匹小马已经被训练的很好,服从性很强,他一停,小棕马自然跟着停了。 “呼——还挺累。” 马背上颠了一会儿,越明珠右手扶住腰,感觉那里有点麻麻的。 暗戳戳的想就算明天照样起不来床,她也有话可说。 “你这样很好。” “啊?”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评价,越明珠茫然地歪了下脑袋,明白他说了什么后,震惊反问:“我骑的很好吗?” 第一次骑马就被夸奖,莫非,心脏怦怦直跳,自己在骑行之道上存在过人天赋? 见她赫然睁大的眼睛写满惊讶和喜悦,没听到否认,脸上就飞快升起了一点点骄矜的自满和得意。 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了下。 远方薄薄的积雪恰似玉带点缀于翠岭,浑然天成的霜降之景。 这一笑,雪霁初晴。 越明珠微微一怔。 “明珠。” 他说:“生日快乐。” 张启山单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递了个盒子给坐在马背上的她,声音缓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很快他又意识到什么,“你不喜欢接别人东西。” 越明珠完全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可你不是别人——” 听到她的话,张启山微微昂首。 哪怕处于低位,他身上那种稳重周正的气质也很难让人升起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目光交汇,越明珠眼神微微偏移,声音却很清晰有力,“你是哥哥,不是别人。” 后面那句小声重复着。 也不知道是为了告诉别人,还是为了鼓舞自己。 静止了几秒。 她稳住心神,慢慢地取走他手中的礼物。 望着这一幕。 张启山想起了当初二月红那个没分寸的徒弟,当面把他找回来的见面礼塞到明珠手中的场景。 对方的无礼挑衅,他其实没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刻,仍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陈皮那两句: ‘她不喜欢接别人东西’‘除非是我亲手递给她的’。 原来 张启山收回手,神色淡淡。 他一直都没忘。 越明珠打开盒子。 入目是一片莹润光泽,红白相参像晕染了朱红的血色一般的玉,顶端雕刻着精致袖珍的荷花。 正是拇指大小的印章,底端刻的是她名字。 小心摸着自己的名字,抿了下唇,认真的望着他问:“是你亲手刻的吗?” 顿了一秒,张启山缓缓点头,“是。” 得到满意的答案,越明珠开心极了。 向他露出极具感染力的烂漫笑靥:“谢谢,我很喜欢,我会珍惜这份礼物的。” 鉴于她是第一次骑马,张启山没放纵她太久。 只慢走了几圈,又教了她几个理论上的知识点,就带着她在山野间散步、散心。 这个下午时间过得很快。 坐上车返程的时候,越明珠还有点意犹未尽,不过进了城,车开着开着,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好像不是回家的方向。” 张启山若无其事:“我们搬家了。” 搬家? 越明珠原本还望着车窗外,这下回过头来惊讶的望着他:“下午吗?我们去外面玩的时候,家里在搬家?” 怪不得没带捧珠,就带了个司机。 自从出事后家里就买了车,之前去红府看刚出狱的陈皮就是司机开车接送,当时随行的还有一个保镖坐在副驾驶座上。 算上捧珠,她出趟门至少得带三个人在身边。 只可惜,事发之后唯一一次出门,她却和陈皮不欢而散。 “原本该提前告诉你。”见她没有不高兴,张启山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性的说:“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望着眼前不比红府小多少的新家。 越明珠的确很惊喜。 她之前还觉得张家小,没想到这么快就搬新家了,还是和红府类似的古典中式庭院,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张启山带她去了后花园,让她去看湖中心的戏台,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出门,无聊了可以请红家的戏班在这里唱。” 没对她近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行为做过多干涉。 在张启山看来,她要是能走出阴影固然好,但就算走不出也可以慢慢来,不必强求。 更何况只要家里够大,视野够开阔,出不出门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惊喜似乎远不止这个。 早早就等候在院中的捧珠引她进屋,向越明珠展览了无数个堆积在桌上敞开放满了珠宝的首饰盒,以及摆满衣柜四季齐全的各种漂亮衣服。 新的卧室很大。 大到可以让一整面墙都是衣柜,像个奢华的衣帽间,颜色或艳丽或素雅,让人眼花缭乱。 她摸着崭新的衣裳,目露担忧,“可是,我还在长身体,万一半年下去长太快,这些衣服恐怕就穿不了了。” 都无需上身比划,越明珠就知道是按之前裁缝量的尺寸做的。一眼望过去四季都有,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加工加点做出来的。 对此。 负手而立站在屋外,连余光都没往屋内多瞟一眼的张启山回答道:“这些赶出来的衣服还不够精细。” 至于穿不了。 他不以为意,“我一个朋友说,女孩子就算有的衣服不穿,也喜欢摆在衣柜里好看。” “喜欢吗?” 从始至终,他在意的只有这一个重点。 越明珠实在很难说不喜欢。 就算夏天的衣服现在她穿不了,摆在衣柜里确实很赏心悦目,于是跑到屋外对他重重点头,诚实表达自己的喜欢。 张启山平静地“恩”了一声。 然后,他眉眼微微缓和的说:“喜欢就好,这些衣服看看就行,等到了夏天还会有更新的款式和更好的做工。” “到时候全部换新的,这些穿不了也没关系。” 越明珠望着他没说话。 安静地眨了眨眼。 看。 一个人用没用心,真的很一目了然。 第65章 过时不候 红府。 陈皮在罚跪,从下午开始跪了近一个时辰。 罚他的自然是师父二月红,跪的地方是他行拜师礼的那天,对着红家祖宗牌位磕过头的祠堂。 二月红现在拿这个徒弟很头疼。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屡教不改,看了就让人心烦。 索性赶到祠堂那边跪着,眼不见为净。 陈皮罚着跪,可一连烧了多日的心火仍在胸口焦灼。 可以说从那天明珠离开后,他心情就没好过。更早一点,连牢狱之灾都没能浇冷他烦躁的情绪。 这年头被缉拿归案的杀人犯通常来说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砍头,要么枪毙。 还不提在其他地方犯下的那些案子和数张通缉令,作为在逃人员,他犯的罪叠加在一起足够上刑场好几次。 是以在看到来红府要人的巡警,要说陈皮心里完全不慌,那是假的。 没想到对方碍于红府的势力不敢直接闯门拿人,见了二月红本人后态度更是发生了转变。 而作为长沙赫赫有名的红府当家人,二月红跟这些官方势力虽说不上往来频繁,却也算和睦相处,面对持枪的巡警也不卑不亢。 陈皮看在眼里,心间微动。 从前杀了人,只能被撵得像狗一样东躲西藏。 现在当街杀人,杀的还不止一个,可他这个唱戏出身的师父出现在门前,他们却连枪都不敢掏。 说白了,茶楼的事顶多算斗殴致死,死的又都是道上的人,大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领头的人还上前一步低声跟二月红言明,这次来不是想跟红家结仇,而是按规矩办事,大家走个流程。 只要他能打通上级关系,自己随时可以放人。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陈皮第一次享受到名利的好处,它能让任何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对飞黄腾达执念更深的他在二月红的示意下没做反抗,沉默地进了监狱。 既然性命无忧,唯一挂念的就只有明珠了。 越是想她,就越恨张启山。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不知死活的来挑衅,陈皮冷笑,正好心里的火没处发泄。 于是等二月红打通了关系来探监,就被面有难色的狱警告知,他那个不安分的徒弟戴着脚镣还把隔壁犯人打残了。 两个犯人,一个废了双招子,瞎了,一个断了条腿,残了。 现在整个监狱,没人敢跟陈皮呛声。 连狱警都躲着他。 二月红只能又花钱替他摆平,本来马上就能出来,现在闹这么一出,又得多关几天。 至于他话语间对张启山恨之入骨的那些说辞。 二月红置若罔闻,反正他最近看张启山也不太顺眼,明珠在红府都没出事,去自己表哥家反倒惹祸上身,问题出在哪儿一目了然。 不过 担心小姑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陈皮在囚室里关了几天还是满身戾气,二月红认为他还是多关两天为妙。 想法是好的,然而明珠被接回张家没几天,陈皮就被放出来了。 张启山跟官方关系一直处的很好。 都不用亲自出面,派人传个话,监狱那边立刻就把人放了。 接着他就折腾出了那番大动静,哪怕二月红早有预料,还是对这种霸道作风给予礼貌问候:“你就不怕事情闹太大,有人跟上面告状,他们保不了你?” 被反问:“白给他们送政绩,凭什么找我麻烦?” 二月红望了他半晌,“你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 果然,不管过年期间闹得多少人不安宁,霍、解两家连番登门,军方那边始终无动于衷,直到这件事彻底落幕。 但在陈皮眼里茶楼的事根本没翻篇。 否则也不会跟病愈后来红府看望他的明珠发生争执。 二月红该庆幸,陈皮从不对明珠撒火。 不幸的是,两人不欢而散后,陈皮转头就把火发泄在红府其他人身上,闹的红府上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二月红无奈又心烦,后悔了就自己登门道歉,难不成让明珠一个小姑娘天天追在他身后跟他求和吗? 以前次次都会跟明珠服软的陈皮,偏偏这次倔得要命。 一气之下,二月红就罚他到祠堂跪着。 打不管用,骂也不管用,那就每天跪着反省,少到处乱晃给别人添麻烦,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 一连罚跪了五天,丫头忍不住来劝。 被夫人磨的耳根软了又软,二月红也不忍心两个小孩大过年的闹别扭,只好起身去了祠堂。 他撩起下摆跨过门坎,缓慢踱步到陈皮身前,望着祖宗牌位,问:“反省的如何?知错了吗?” 骨头还在隐隐作痛的陈皮冷冷道:“徒弟知错。” 很好,死性不改。 二月红一点也不意外,他叹了口气:“你让明珠离开张家,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离开了张家,只要她还在长沙一天,她始终是张启山的表妹。” “换个角度去想,明珠若是让你跟她离开长沙,你愿意吗?” 跪在蒲团上,陈皮攥紧身侧的拳头。 他不愿意。 至少现在不行,他还没从二月红身上学到下墓的功夫,在没出师之前,不能就这样离开长沙。 再去过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不得不为了生计去码头给人做苦力,又或者为了区区一百文就给人卖命的日子? 绝对不行。 他不能再带着明珠一起过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 明珠来见他的那天,是坐着轿车来的,陪同在侧的除了捧珠还有一个司机一个保镖,连穿着也很不一样。 陈皮一开始没在意,他关心的始终只有明珠的伤势。 后来是进了屋,师娘提起,他才注意到把那顶把她衬得脸色很好看的绒帽雪白的没有一丝杂色。 师娘还说,明珠那件倒大袖的夹棉小袄是貂毛,里面的棉服用的是苏锦面料,袖边还镶着柔软暖和的狐狸毛。 连手里还揣着的手炉也是鎏金珐琅制成,除了暖手还可以熏香。 跟坐了七八天牢,胡子都长出来的自己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可师父师娘他们谈笑间却只是欣慰她穿的暖,觉得她大病初愈,这样出门就不会被寒风冻着。 那个时候陈皮就明白了,就算再怎么憎恶张启山夺走了明珠,又害得她在茶楼受辱,也没办法否认对方就是抢在他前头让明珠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明白了这一点。 陈皮就更没办法放弃现在的一切。 他没有变,明珠也没有变,是太多人挤进来把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 见他面色难看却又哑口无言,二月红就懂了。 这个徒弟认他做师父也不是被打服了,而是觉得能从自己身上学到更多本事。 他的恭敬和尊重,或许有一丝真心,但绝对不多,更多还是在为了他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二月红虽然还年轻,却早过了好勇斗狠的时期,并不介意他这点小心思。 土夫子身上总是有很强烈的企图心和贪欲,这都不是缺点。 “你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要求明珠?” 二月红语重心长:“你知不知道,他们今天搬家。” “什么?” 陈皮慢半拍地抬起头。 “就算你现在想通,去跟明珠求和也迟了,张家人去楼空,你找不到她的。” 陈皮紧盯二月红不放,试图找出一丝破绽,可是没有,冷汗短短一瞬就浸透了他背后的衣服。 二月红心下叹息,小姑娘刚经历了糟心事,不想兴师动众大办生日宴可以理解。 但是作为长辈,他还是希望这个生辰她能过得更开心一些。 于是话锋一转:“不过张家今晚请了红家戏班去新宅唱戏,你若还想跟明珠和好,一会儿就跟着他们一起去。” 他轻声道:“过时不候。” 第66章 小厮 捧珠进门恰好听了个话尾,连忙上前几步把手里端着的水果放到桌上,“老鼠?哪里有老鼠,小姐你在哪儿看见的?” 房间里左顾右盼,她又匆匆行至至越明珠身侧,追着方向透过窗棂往外一寸寸搜寻侦查。 近处散落的梅花林,寒香扑鼻,远处假山叠翠,湖水倒映着湖石上的孤亭。 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美,可要是有老鼠跑出来碍着小姐的眼,那在她眼里就什么美都不顶用。 错落的石阶,连群的翠色灌木,全部都是她审视批判的对象。 “没有” 不是真的看见什么老鼠,越明珠无聊地眺望了一会儿远处湖心的戏台,随口一提。 见她郑重其事,转移话题:“不是老鼠,我是看那边层台累榭,一时杞人忧天罢了。” 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捧珠收回视线,探手感受了下风向,果断把窗棂关上,“小姐,这里风大湿气重,不能久待,咱们去那边坐。” 至于老鼠——“这园子几日前管家就开始派人清扫整理,查了一遍又一遍,您的院子别说老鼠,连虫蚁都不会有。” 耐心哄着人在躺椅上坐下。 捧珠去看旁边暖炉上煮的梨汤,“为了给小姐庆生,还特意请了二爷的戏班,亭子那边管家已经在安排了,一会儿咱们就过去。” “表哥呢?” 张启山从回家用过晚饭,越明珠就没再见到人。 捧珠不说话,只是捂着嘴一个劲儿傻笑,一点秘密都藏不住。 她一看就知道:“有惊喜?” “我不能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你脸上都写完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没一会儿管家就过来请人,捧珠把手笼跟斗篷给她戴上。 回廊曲折,檐下沿路挂着缀了红色流苏的彩绘灯,一簇簇灯火点亮寒夜与幽影。 越往前走,视野就越开阔,灯光也愈发明亮。 清幽雅致的小径由窄继而开阔,尽头的湖面游荡着数盏荷花灯,将白日清平的湖水衬得翠如碧玉。 在那湖石堆砌的六角亭,缠枝纹的雕花与琉璃相得益彰,没有普通凉亭的视野开阔,却别有一番月影窗前静的氛围。 管家去安排戏台。 捧珠扶着越明珠进了亭子,暖炉升温,香气扑鼻。 大冬天的在湖边听戏,怎么说也得提前给她布置妥当,生暖炉,点香薰,准备茶果点心。 对比刚来时只能靠系统的一日三餐接济,每天游离在底层社会挣扎在死亡边缘,现在的生活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越明珠对自己目前抱的这个大腿相当满意,至少生活质量没得说。 “小姐,你的梨汤。” 捧珠让人把炉子上温着的梨汤也提过来了。 提前备好的座位是一张双人红木软包沙发,算中西合璧的产物。 越明珠上手摸了一下,很舒适,外表似乎是绒布,里面的填充物未知,不过坐上去很柔软,靠枕也很软。 亭子里一点风都没有,除了她正面对着湖心戏台的两扇开着,其他窗户都紧闭,右后方敞着的亭口还特意竖着花鸟屏风给她遮风。 腐败啊。 奢侈啊。 太堕落了。 对此越明珠一边深感痛心,一边将斗篷递给捧珠,靠着软枕喝起了梨汤,一副小姐做派的施施然问她:“什么时候开始?” “小姐说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 “行。” 她把碗放下,小手一挥:“那就现在。” 湖心正中的戏台早早布置完善,此刻灯火通明,红家的戏班只待开锣唱戏。 这个花鼓戏,跟越明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会跟之前在茶楼听评弹,意境奇高,唱腔极美,就是听不太懂。 结果花鼓戏好像也有白话,表演还挺生活气。 呃说早了。 一唱起来就有点听不懂了。 她慢慢回忆了下,往日跟二月红还有丫头他们说话,方言也不是很重。 但是现在这么一听,唱戏上好像就有点讲究地方词汇,难怪二月红之前还说陈皮就算嗓子能行,估计也唱不了湘语。 陈皮这两字在心头浮现,她有瞬间的恍惚。 “小姐,第一出戏是二爷选的,说送给小姐庆生。”捧珠在她耳边提醒,“戏班那边递了折子过来,让小姐点戏。” 点戏? 越明珠回神看了眼戏台的布景和演员,唱戏的演员好像妆发都要提前准备,再加上那身一看就很不方便的行头。 “不会把整个戏班都请过来了?” 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兴师动众。 还以为最多就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没想到人家的行头都好几箱,整得还有戏折子供选戏。 他们戏园难道不开了吗? 还是说—— 思维一打开,越明珠就习惯性往深处细究,红府那偌大的家业只有代代传承才能积攒下,如此说来,戏园想必也不止一个。 红府的戏班统称为红家戏班,但人家可没说只有一个戏班。 她一眼略过戏台上的人,心中慢慢盘算,除了演出的几人,伴奏的也不少,还不算处理杂物的,要是每出戏都由不同的人轮班交替,少说也得几十号人。 “戏折子拿来我看看。” 花鼓戏也分好几个剧种,在红府那段日子她可没白待,闲来无事,正好借此机会估算一下二月红的帮派人数。 先看看他戏班手握多少戏本,然后再打听一下掌握了几个剧种和戏园。 思绪渐深,聚焦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冒出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来。 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眼前,恭恭敬敬递了折子过来。 可越明珠是坐着的,哪怕他头埋得再低,只要自己抬头就能看清对方灯影下的脸。 “请小姐点戏。” 听着耳熟的声音,快要整合完毕的结算数据一下子被震飞出大脑。 懵了几秒。 越明珠迷茫的震惊脸:“你谁?” 一定不是陈皮,她认识的陈皮才没这么老实。 攥紧戏折子,陈皮头也不低了,目光不善地盯向她那张无辜可恶的脸,磨了磨后槽牙,“这才几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 第67章 烟花爆竹 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很好,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陈皮。 见他穿着红府小厮的衣服,眉目间却无半点小厮的恭顺,本就是偏凶狠的长相,现在带了情绪,就透出几分戾气。 一看就不好招惹。 越明珠松了口气,差点以为他中邪了:“谁让你这么久才来看我,这些天只要一想起跟你在红府吵架,就头疼的厉害,吃不好也睡不好自然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头疼?” 陈皮皱了下眉,折子随手扔在一旁,弯下腰去看她。 正欲上手,被越明珠怕他没轻没重伸手挡住额头躲开了,“干嘛,我是气你气得头疼,不是之前的外伤没好。” 陈皮悻悻收了手,转身在她旁边坐下。 他两手握拳放在膝上,坐稳还没两秒就不受控的转过头去看她:“真的气得头疼?” ——假的。 其实那天走后,越明珠就没怎么想起他。两张牌在手,自然不会像之前那样事事都以他为先。 “恩。” 她煞有其事地点头,“气的我都不想出门了。” ——还是假的。 这次要是陈皮不来找她,她也不会再去红府。人都是有脾气的,她可以在手里只有一张底牌的时候尽量控制脾气和个性。 可现在张启山已经到手,自然是风水轮流转。 偏偏陈皮信,有时他心眼小的可怕,有时又像是懒得计较。 “明珠,那天不是冲你,我是想到你受伤,心里难免憋了口气。” 面对他这堪称判若两人的前后不一态度。 陈皮嘛,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软,他就嘴硬,反之她犟,他就低头。 见他服软,越明珠蹬鼻子上脸:“你不高兴,为什么拿我出气?” “我” 陈皮一哽,心说老子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可多日不见,明黄的暖光下,连她脸上细弱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微微气鼓的脸颊,以及忿忿不平瞅过来的眼神。 “” 瞥了眼后方的人,陈皮从底下伸出手扯了扯她搭在沙发上的袖子。 被凉飕飕的目光扫射到的捧珠默默垂眼,并适当退后几步,一直退到门口,但是,她抬头挺胸,鼓起勇气直视回去。 她是不会让小姐离开自己视线的。 陈皮见自己没被搭理,只好又用手臂碰了下她胳膊,轻笑一下:“那这样,以后只有你拿我出气的份。” “你是在跟我求和?” “是。”陈皮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忍住咬人的冲动:“是我在跟你求和。” 他向来只为利益屈膝,比如拜师二月红。唯独在明珠面前,什么脾气反骨都被磨得只剩一丁点。 越明珠心里舒坦了,偏头满意地瞟他一眼,“那下次再这样,你得早点来求和,不然我心里老挂念这事。” 这么一转过来,陈皮就知道这件事过去了,只是看她得意洋洋欠欠的表情,只觉得格外手痒。 尤其是还被理直气壮的一通发作,牙疼反问:“你是说自己吃不好,也睡不好?” “当然。” 余光一扫湖中心的戏台,他心中乖觉,啧了一声:“那你还有心情看别人唱大戏?” 越明珠见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若有所思:“所以,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看来,是二月红故意没提醒。 陈皮出身贫寒,他能主动给予的关心永远只有吃和穿,除非有人指点,否则他都意识不到她还存在温饱之外的需求。 生长环境的不健全,让他哪怕在意她,也只有在性命攸关之际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心。 这一点致命到对越明珠都造成很大影响,让她在捕兽夹一事上做出了错误判断,差点搭上自己一条腿。 “什么日子?” 外面的锣鼓声逐渐减弱,管家站在门口递了个眼神过来,捧珠收到信号连忙拿着斗篷上前,“小姐。” 亭内闭合的其他窗户通通被人从外面打开,暖炉的气流在微风中流窜。 按理说解决了心结该高兴才对,陈皮见她被寒风一吹连忙穿上斗篷,顿时脸阴沉下来,可又记着不能对她身边人发火。 捧珠高兴得余音都带着雀跃,“小姐你快看天上。” 天上? 越明珠疑惑,总不会是这个年代有人夜观星象,提前观测到流星雨? 反正张启山不会害她,索性往前几步,打算看看新大腿还准备了什么别的惊喜。 月明星稀。 湖心的戏台一停,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就在她来到窗边仰头的刹那,不远处二层楼阁上方一簇火光凌空而跃,“嘭——”地一声,火光炸开,将楼阁顶端附着的青瓦照得流光溢彩。 星光四溅,稀疏的流火还未暗淡,“嘭——嘭——”一簇簇新升的冲天火光再度爆裂,窜动腾飞的无数烟火瞬间就点亮了广袤的冬夜。 湖光山色之上,那被花团锦簇的烟花烘托成缤纷色彩的天幕,将属于尘世的喧嚣带回人间。 越明珠眨了眨眼,反应过来。 原来是烟花。 这阵仗在如今还是相当唬人。 没一会儿她就听到园子墙外的街道上传来阵阵欢呼,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快乐的尖叫声,可见所有人都被这难得一见的烟花爆竹惊喜到了。 寒风瑟瑟。 越明珠拢紧斗篷护住自己。 仰头望着天空,与前世别无二致的漫天烟火在她瞳孔深处升腾又坠落。 “臭显摆什么” 陈皮兴致不高地低声咒骂了一句,从头到尾只看了天空一眼,就伸手想把她往后拉,不快道:“动静闹这么大,别惹祸上身到最后又连累你。” 他是不爱动脑子,又不是没有脑子,自然能看出来是谁安排。 大年三十那天不显摆,偏挑今天,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陈皮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全国明令禁过春节。 长沙政府年前更是贴了告示,严禁民众庆贺过年,还会将一切燃放烟花爆竹者,从重处罚。 之前都没人敢在街上跟邻里拜年,到处都是巡逻的警察,谁敢拜年恭贺新春就等着罚款,严重者还要去牢里蹲几天。 谁想大过三十去牢里过? 整个长沙别说鞭炮声,连门上贴对联的都没几个。 可现在张启山——公然在城内放烟花,还放的声势浩大,嚷嚷的全城上下都跟着热闹起来。 捧珠怕小姐有心理负担,连忙解释:“张公子说了,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趁着烟花落幕前,越明珠回头冲陈皮笑,“应该怪我连累表哥,今天是我生辰,他为了给我庆生才这么做的。” “” 生生辰? 他忍不住看向明珠。 斑斓炫丽的烟火在她身后的空中绽放,炮竹声中,只听她失落的说:“不是我和你吵架了还有心情听戏。” “是大家为了哄我开心,这才请了戏班来家里。” 明珠微微侧过头来和他对视,漫天的烟花在身后坠落,笑容明快又有一丝落寞:“还以为你从红先生那里听说我过生,特意今天来找我,原来是不知情。” “我” 被张启山勾起的那点烦躁和不耐早就不翼而飞,连语气都变得迟疑起来。 “不知道就不知道。” 反正,最好的礼物她已经收到了。 越明珠转头望向已经暗淡下来的夜空,最后一点星火在眸底湮灭。 和陈皮一点点往外掏,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还需要有人不间断地去试探不同。 张启山就是太懂了。 所以他的真心要么不给,要么就只给最好的。 第68章 助攻 至于陈皮。 初到红府她仍旧没忘提升二月红的好感度,就是为了今天。 陈皮这位师父,有一种相当符合他气质的天性。 ——怜香惜玉。 在红府时照顾她年龄小又是女孩,待她就一向比待陈皮好。 这也是两人闹了矛盾,她第一次选择放养陈皮的原因之一,她深信以二月红的性情绝不会放任徒弟在风波过后连一个正视问题的态度都没有。 用冷战的方式赌气,在他这个早已立业即将成家的人看来,是一种极度不成熟的幼稚表现。 他不仅不会对两个小孩的闹别扭坐视不理,认为他们只是小打小闹,反而还会帮越明珠设局。 比如——故意不告诉陈皮,今天是她生辰。 明明除了送戏班帮她点了第一场戏,还让红府的管家亲自给她送了和丫头一起准备的生日贺礼,偏偏就是漏掉了徒弟那份。 越明珠猜,二月红应该是想有备无患,让这件事圆满结束。做师父的顾忌做徒弟的性子犟,怕他不肯低头。 打着让他变成过错方的主意,无论如何都得下今天这个台阶,必须跟她主动求和。 陈皮意识不到生辰的重要性,是他从小就只挣扎在温饱线上。 但是他有眼睛,他会看。 他看见了张启山在全国禁烟花爆竹期间顶风作案,高调给她放烟花庆生。 就算再不懂生辰有什么好值得庆祝,也该明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恰恰说明了张启山对明珠的重视。 两边这么一对比,就像他总会明白不是所有馄饨都是面疙瘩,他也不可能永远站在井底去看月亮。 尤其是时隔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上门。 人一旦有上进心,就会被世俗眼光敲打。 更别说这种被师父挖了坑主动送上门来的,见他表情郁闷不说话,越明珠知道他意识到了什么,虽然不多。 烟花再绚烂,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天边的星火渐灭,下人们把亭子敞开的玻璃窗一扇扇又关上,唯独没动北面朝向湖心戏台的那两扇。 听到小姐的话,捧珠将信将疑:“二爷不仅点了戏,还以红府的名义送了他和夫人给小姐的生辰礼。” “下午张公子也特地带了小姐去郊外骑马散心。” “空手倒没什么,可是怎么连今天是小姐生辰都不知道?”捧珠记得很清楚,二爷的这位新徒是和小姐结伴来的长沙。 两人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情分在,感情很好。 入住红府的第一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能看出两人出身行事都相差甚远,可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关系。 之前陈皮还为了救小姐在茶楼连杀三人,因此入狱受了不少罪。 仅凭这件事捧珠就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现在也没觉得他是故意怠慢小姐,真的只是单纯在疑问。 然而她这句话问完。 陈皮僵在原地,哪怕是张启山的烟花都不如明珠身边一个小丫鬟的无心之言攻击力大。 见他这个反应,捧珠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她有心缓和一下气氛,紧张的说道:“我我也没准备礼物就就只给小姐做了她爱吃的绿豆糕。”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特意去红府跟做点心的师傅学的,当初小姐还没跟张公子认亲时,捧珠就发现自己每次送去的点心,只有绿豆糕被吃掉的最多。 心里就一直记着。 然而她的这番解围并没起到理想效果,反而让陈皮闭了闭眼,呼吸更不顺畅了。 师父知道。 明珠的丫鬟知道。 连他看不顺眼的张启山也知道。 偏偏陈皮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都说问题需要对比出来,有没有做错,一看便知,现在陈皮就被其他人或背刺或明刺的行为整破防了。 诶呀~ 做的真棒啊,捧珠。 这出其不意的助攻让越明珠有了意外之喜,在心底为她这番前后夹击的发言默默鼓掌,没想到她会这么给力。 都轮不到自己出手,这场敲打就圆满结束了。 恩,收尾还是得由她来做一下。 “捧珠。” 越明珠适时往回走了两步,在稍微远离窗台的地方停下,用眼神示意:“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是,小姐。” 捧珠有点失落的点头。 以前在红府总听管家说言多必失,她怎么就记不住呢。默默低头退到亭外,门口屏风挡着,再抬头只能透过花鸟屏看个虚影。 唉,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就是委屈小姐了,最好的朋友都记不住她生日。 幸好有张公子和二爷。 还有她自己,嘿嘿~ 第69章 打无数棒子给一颗甜枣 湖心戏台上金鼓喧阗都不能掩盖了旦角唱词的抒情饱满,宛转悠扬:“那董永卖自身孝心可敬,难道他不应该娶妻成亲。女儿我倘若是嫁给此汉” 亭内只剩他们两人,让外间的喧哗衬得分外冷清。 捧珠人是出去了,说好要单独相处的越明珠没对陈皮主动说点什么,先远离从湖面刮进来的冷风,随后脱下斗篷在沙发上坐下。 没了外人,陈皮脸色逐渐好看了些,他惯会给自己找台阶。 径直走到在她面前蹲下,也不在意矮了坐在沙发上的她一头,抬头盯人,啧了一下:“生气了?” “不就是放几个烟花,你要是想看我也可以放。” 无非去牢里蹲几天,他又不是没蹲过。 “还是别了。”越明珠被困在他和沙发之间,默默拿起手笼给自己套上,“要是被巡警盯上,说不好是谁连累谁。” 这话听得陈皮想笑,只是比起其他人的惊喜和厚礼,现下冒出一点后知后觉的心虚,硬是憋住了。 “上次怕我连累你,跑去踩捕兽夹白挨那一下,现在我要是再连累你,不知道你还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见他提自己作死的凄惨下场,越明珠有点不乐意,哼了一声把头撇开。 陈皮只好悻悻说:“要是我惹了麻烦,你就跑快点跑远点,等我安全了自会来找你,不就谈不上连累。” 上次提到连不连累的话题,多少还有点来气,现在倒觉得莫名好笑,妥协的无比丝滑。 见她还是不为所动。 陈皮往右边歪了下身子,侧着脑袋去瞧,被迫回忆起黑历史的越明珠嫌烦,头往另一边转,依旧不肯让他看。 自己提归自己提,就当记个教训。 陈皮提就是在骂她犯蠢,今天敢骂人,明天就敢打人! 才不给他好脸色看。 在她左侧方的视角下,暖炉边的彩绘玻璃窗,紧挨着的灯架上还燃了几座小巧的荷花灯盏。 这间亭子虽说通了电,房梁上也挂了一盏古色古香的琉璃吊灯,可亮度不太够,亭内的四角和周边为了使光线更饱满便安置了其他灯盏。 烛火的光闪烁不定,多看了两眼就有点视觉失焦。 越明珠不自觉地闭了下眼,一秒都不到,一道古怪的破风声响起,等她睁眼再去看,那盏荷花灯的灯芯已经灭了。 那个角度又没风,屋里只有两个人,谁干的不言而喻。 啧,手还挺快。 有点意外的越明珠装没看见,转眼往隔壁看,这次就在她眼皮底下,眼睁睁地看见有东西飞过去精准打中灯芯。 烛火忽闪了一下,又灭了。 诶,她微微睁大眼睛。 从陈皮练这门铁弹子时日算起也就十天半月的功夫,之前还只是短距离弹射弹珠,现在已经能远距离进行攻击了? 而且两弹无一虚发,看来准头练的相当不错。 她不为所动,嘴角已然悄悄抿起:“之前是谁说自己不是街头耍把式的,这门功夫不能想看就看。” 听她拿话堵自己。 陈皮没反驳当天就曾给她露过一手,翻旧账就翻旧账,怪他当初自己嘴贱,“我乐意给你看。” “只要你高兴。” 别说铁弹子的功夫,就算是让他大雪天的去‘飞跃’湘江给她看轻功,陈皮也只能咬咬牙往下跳。 “高兴?” 越明珠终于肯正面看他了,忍笑:“你把我家的灯都打灭了,我能怎么高兴?” 见她笑。 “花鼓戏里杂耍也算戏,今天是你生辰,就算要我登台献艺也没什么不行。” 他说的轻快,但是越明珠知道他是真心想哄她开心。 就算真生气她也不会让他去戏台给自己表演,更何况只是借机逗逗他。 不提这茬,看向灭掉的两盏灯,怀着高手养成的虚心态度:“你刚刚是用什么打的,不是铁弹?” 陈皮起身去把灯盏里的‘暗器’拿过来给她看,两粒茴香豆,进亭子的时候路过桌子顺了一把。 没去碰沾了油的豆子,她:“还好不是,不然哪怕是石弹,我家的窗户都未必能幸免于难。” 陈皮瞥了眼花里胡哨的玻璃窗。 “这窗户跟你一样娇生惯养,我怎么会拿铁弹去打。” 娇生惯养? 力求抱大腿做大做强的越明珠并不否认,但是——“你不知道我今天过生就算了,居然还说我娇生惯养?” 陈皮目光游移了一瞬。 本来嘛,他两手空空来的,有没有贺礼都无所谓,偏偏让师父其他人联手摆了一道。前面心虚自然嘴甜哄她,偏偏太久没瞧见她人,一看见她控制不住的兴奋,一时没能忍住嘴贱的毛病。 “我错了,明珠。”陈皮在她面前向来嘴硬撑不过三秒,扔掉豆子在她腿边蹲下:“你别生气,等我出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说是放一晚上的烟花,天天放都行。” “我没那么爱看烟花。”越明珠见好就收,放低声音凑近悄悄告诉他:“也不是很喜欢热闹。” 当然要分时候。 像这种特殊的日子,喜庆一下无妨,尤其是为了讨好她。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你就给什么,一点惊喜都没有。” 越明珠伸手推了一下他,这种‘偷奸耍滑’的送礼方式才不惯着,“那我干嘛不自己去买呢。” 三句话没说完,又开始发脾气。 她人小力气也小,就算蹲着,陈皮也好歹扎了那么久的马步,轻飘飘的给她推搡一下,基本纹丝不动。 可人还是顺着力道往后倒了下,然后借机拉住她推人的胳膊,像是要稳住自己一般,在小臂握紧。 “明珠。”他定神望向她,逐字逐句:“等我出师。” 到那时,不管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都会凭自己本事取来,轮不到张启山去讨她欢心。 越明珠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 仔细凝望蹲在身前的人,没有初来长沙的消瘦,温暖透亮的吊灯下,曾经薄利的颧骨在脸部逐渐饱满的线条下显露出年少年人的清秀轮廓。 过去那种生人勿近的刻薄阴冷,在面对她的时候往往像风吹云雨,有一种云开日出的明朗松快。 瞧着,似乎和她在码头初遇的那个陈皮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她微微抿唇,用手按住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为了练好铁弹子这门从不外传的红家绝技,他的十根手指头总是烂了好,好了烂,磨出的茧子一层又一层,被药水洗掉又重新长,每个骨节都摸起来很不一样。 怕他皮厚感觉不到分量,越明珠还稍微用了点力气按了一下,“你知道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是什么吗?” 没有给他插话的时机,眸底闪烁着明亮如星辰的光,“是你,没有比你主动来跟我求和更好的生辰礼了。” 越是在意自己的人,就越该在他们面前表现得理直气壮,哪怕是咄咄逼人。 每一次外放,都要让对方不得不把底线一退再退。 如果发现对方毫无底线,退无可退。 越明珠笑容灿烂:“就算以后你不送礼物给我,只要你人能来,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惊喜。” 就可以适当给点甜头了! 第70章 唯快不破 听完两场戏。 越明珠难免睡意惺忪的打了个哈欠,管家观望许久,适时催捧珠进来请示需不需要上宵夜。 她摇头,光是水果和零食就吃饱了。 整个晚上,陈皮的视线就没离开她超过三秒,说是陪看戏,其实全程只顾着看她。 见她神色倦怠,“你今晚早点休息,一会儿我自己跟着戏班回去。”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趁着其他人整理行头亲自送她回院子,这还不算,把她送回卧房还迟迟不想走。 偏偏还口是心非的叮嘱她:“风大,你快进去。” 越明珠无奈。 他要是不一直盯着看她就进去了,这么站在门口不肯走 也许是张启山有意为之,也许是还在外处理放烟花引起的后续麻烦,直到陈皮跟着红家戏班离开,两边都没碰上面。 她表示满意。 生日这天,只想整点开心的,不想拉架。 送走陈皮,越明珠还去祠堂祭拜了一下,下午来新家没多久张启山就带她来看过。 说特意找人算了吉日良辰,把她曾外祖、外祖连同舅舅母亲父亲的牌位都一并请了进来,作为她在长沙的越家家祠。 跪着虔诚祈福,连同心里原主的牌位一起。 这下,他们阖家团圆了。 日升月落。 越明珠的独立小院,坐北朝南,有书房、卧室、餐厅、洗手间、浴室可以说什么都齐全,就算闭门过自己的小日子都行。 事实上,捧珠叩门进屋。 一如既往的八点半。 睡饱了倚在床头,越明珠望着斜侧方珐琅座钟上被指针精准对着的罗马数字,算了算时间,问:“还是让我一起去吃早饭?” 放下炭火盆,捧珠抬头腼腆一笑:“小姐今天要去吗?” 自从受伤后,除了过年那天她几乎翘掉了所有早饭。 沉思一秒:“去,搬家第一天,当然要去。” 九点,越明珠准时出现在正堂饭桌上。 比她更早的是张启山。 找各种借口赖床也有小半个月,但是他每次都会让捧珠来叫,她不起来,他也不勉强,只是第二天继续。 越明珠最初觉得他像个刻板的npc,方方面面都恪守规则。 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从未间断让捧珠唤她起床是作为兄长管教她,被拒绝后作为兄长又纵容了她。 叫不叫是他的事。 而答不答应是她的事。 张启山用张家的规矩要求她,却没有约束她,保留了她接受和拒绝的权利,加上越明珠慢慢地掌握了主动权,就对此接受良好。 上餐期间。 她悄声问:“昨天的烟花没关系吗?” “交了点罚款。”张启山神色淡然:“对我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啧啧啧。 这句话从捧珠嘴里说出来,和他说完全是两种感觉。 至少,就让越明珠听出了一点儿苗头。 伸手支着脑袋,她歪头看捧珠从长匣中拿出自己惯用的筷子,替换掉餐桌上压着筷枕的原来那双。 暗自琢磨,看来现阶段金钱所能带来的价值,已经无法满足张启山的需求了,他如今渴望的是在金钱之上的东西。 古人总结的三大忌讳,其中之一就是无权而多财。 能比荣华富贵更能打动他的只有权利。 目光在她手中的筷子停留一瞬,张启山突然开口:“你喜欢玉器?家里有一套和田玉的餐具,一会儿让管家送去给你。” 咬着肉包的越明珠微微一愣,以示震惊。 天啊,这还是那个食不言寝不语的封建大家长吗? 默默看了眼系统出品的试毒筷,筷子接近顶端的侧面还分别刻着【明珠】二字,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还吐槽过狗系统有能量整这花活,不如多抓两只野雉。 “只是用习惯了。” 倒也不必真的用玉碗,她虽然不太清楚现在和田玉价值几何,可既然是从张启山手里送出的,那就一定不会太便宜。 张启山放缓声音:“你这双筷子比成人筷子要短上一截,再过两年会用着不顺手。那套餐具你先收下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家里还有其他好的玉石,我让管家送过来你挑一些,再请个玉雕师傅。” “既然念旧,那就照着再仿几双成人的,缓几年用。” “好。” 他态度会有所转变,越明珠早就预料到了,昨天还亲身体验了一把。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他会细心的连一双筷子都看在眼里。 举起手比对一下被捧珠换下放在旁边的那双,确实短了两指。 她现在手小用着刚刚好,再过几年就如张启山所说会用着拘谨。 该死的系统,每次都在不必要的周到上,周到的让人沉默。 一顿早餐吃到尾声,越明珠喝茶清口。 安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张启山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打算:“我准备教你一些防身的武艺,现在想成为一流高手有点晚了,但是自保没问题。” 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僵。 越明珠痛心疾首,就说昨天又是送马又是送衣服首饰还给她庆生放烟花,今天先是玉器又玉石。 原来是在这儿等她? 托管系统积极上线:【宿主答应他,机不可失。】 【时你个头。】越明珠在心底冲它翻了个白眼,【没听他说要成为一流高手已经晚了,你要是能给我一套修仙秘籍我早练了。】 【如果我能成为一流高手,比如说陈皮那样,我会练。可如果不能,就拿那天那个傻子来说,他手里有枪,请问我要怎么凭武力反杀一个持枪的杀人犯?】 陈皮能做到,那是他从小游走于刀尖,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厮杀中磨炼出来的杀人经验。 天赋好到连二月红都赞不绝口。 还为此破格收他为徒,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传给他了。 【那么,你有给我陈皮那样的根骨吗?】 托管系统闻言一噎。 原主体质不算好,像常人一般健康的身体还是它后天用能量弥补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不吃没有意义的苦。】 【以张启山的能力,他说足以自保就一定】 越明珠不走心的打断它:【如果连自保都需要自己来,那我养狗做什么呢?不如自己当狗好了,你见过被狗咬了一口,就自己咬回去的人吗?】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只是她不认为自己有义务跟系统事无巨细的交待。 【宿主。】托管系统:【茶楼那次教训我记忆犹新,请你居安思危。】 【那是我养的狗还不够多。】 越明珠敷衍道:【不会有第二次了。】 说完不再理会托管系统。 “陈皮说练功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练基本功,现在为了锻炼指力不停地抓坛子,几十斤重,又是加水又是加沙” 听听,听听。 现代有几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能吃得了这种苦。 不光这个,昨晚聊天的时候还说由于年龄问题,他练不了缩骨功,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练卸关节。 就是主动让关节脱臼。 为了哄越明珠高兴,还当场给她表演了一下。 至于感观。 问就只有一个想法,练肯定比看还要痛。 光看着就觉得关节在隐隐作痛,练功没有捷径,像陈皮这样天资卓越的人尚且如此辛苦,换成天赋一般的,只会更艰苦。 话说了一半,越明珠放下茶碗,心虚的小声说:“我连早起都困难,练功不一定吃得了那个苦。” 诚实的让张启山词穷。 他向后靠住椅背,望着明珠,忆起领人回张家的那日,她途中信誓旦旦的跟自己表示‘我可以吃苦,也不怕吃苦’。 再看看如今。 面对这前后不一致的态度,张启山心态平和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练武需要刻苦和恒心,至少她没有选择答应又半途而废,而是提前告诉了他自己做不到。 自知之明有时候也是一种美德。 他没有生气,只是理性的思考完,选择性跟她商量:“明珠,这个世界有人擅长武力,有人擅长脑力,方法不分好坏,只分手段高低。你可以在动武的人面前动脑来自保,但是万一有特殊情况,我还是希望你能有第二手准备。” “不要去赌侥幸。” 第二手准备这个形容,跟越明珠的pnb不谋而合。 短暂的‘羞愧’了一下下,她默默抬头,脸上流露出一丝试探的期盼:“表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你说。”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 张启山知道她还有后续,冷静地等着听完。 竖起一根手指,越明珠诚恳的说明要求:“既然成不了一流高手,那我能不能要一把可以杀死一流高手的枪,去学学枪法呢?” 张启山静默了会儿。 的确,明珠底子不算好,若是按照张家人的方法去训练,不仅仅是要下狠功夫那么简单。 她一个从小只会读书写字的大小姐吃不了那样的苦,想起自小在张家学的那些东西,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不用张家的方法,只教一点拳脚功夫,真对上一流高手根本没多大用处,就像她说的还不如给一把枪来得实在。 “好。” 他看向明珠,短短一瞬就下了决定,平静点头:“给我几天时间去找一把合适你的手枪,等找到了,我亲自教你。” 只要她出门带着自己安排的人手。 就算真碰到特殊情况,有人又有枪,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练功的苦头,倒也不必去尝试。 第71章 小香堂 说给些时日寻枪,自然轮不到张启山亲自去寻,他本人还是和之前一样早出晚归。 越明珠不清楚他在忙什么,只偶尔陪他吃顿饭,等闲下来就会陪她出城骑马散心。出事前,张启山会避免和她一起出门,出事后便没了顾忌。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让每个势力都认清她的脸,反正该杀的杀该降的降。像筛子一样过滤了一遍长沙势力,现在就只剩下两种人: 一种是畏惧他,选择临阵倒戈避免被他清算的人。 一种是心怀鬼胎,却不得不同他虚与委蛇的人。 前者不想得罪他,后者经历了那场浩劫,很清楚惹怒他的后果。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将对明珠的安危重视起来,无论什么风吹草动,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会为了身家性命甘愿成为马前卒向他通风报信。 这正是张启山在肃清长沙后,频频带明珠外出的原因。 江风寒冷彻骨。 受迫于时下政府的号召,城内商户以及湘江船只的运输生意从春节至今都只能照常运营。 过去不知道便宜表哥做什么营生,越明珠被领着出了几次门,才清楚张家有航运方面的生意。靠水吃水的渔民向来世代盘踞于此,属于能祖孙传三代的行业,为了码头泊位拉帮结派是常态。 她下车观望这严冬中往来喧嚣的码头,张家作为外来户能站稳脚跟并独占此地,看来张启山在官商两界都有人脉。 不是单纯搞黑社会就行,帮派势力再大白道上没人脉也撑不了太久。 跟着金大腿往前走,无论是往来停泊货船的商客还是驻扎码头做生意的租户都毕恭毕敬向他问好,声望可见一斑。 “怎么?”张启山见她出神,顺着方向往远方的轮船上望去:“冬天船上风大,等开春再带你去。” 越明珠乖乖点头。 其实她哪里是想坐船看风景,只是单纯在好奇便宜表哥的家业有没有发展到百年后的可能。遗憾的是,自己应该看不到那一天。 亦步亦趋地跟张启山进了张家在码头的公司,一心二用搜集信息。 张家涉及的似乎都是些水产和土货,其他行话听不太懂,总归是商业上的事。 至于来来往往的下属,以前在偶尔会看到个别熟面孔在家进出,这个家指的是搬家前的那个家,他们来的少,仅限于前厅巧遇。 张启山很有隐私意识。 他自己从不进越明珠的卧房,每次都只站在门口,哪怕和她说话眼睛也只会专注看她,不会往屋里看。 在这方面品行端方的像个正人君子。 这些人的作风脾性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学的,过去碰上了也只是匆匆路过,现在倒学会主动问好了,唤她一声:“明珠小姐。” 张启山在谈生意,越明珠不想打搅他但也不想闲着,金大腿地盘随处逛逛应该不会有人来触霉头。 她揣着手笼在门口溜达两圈悄悄往外走,有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伙计跟了过来,赔笑道码头这会儿正在卸水产,怕冲撞到她,要不去屋里坐坐。 越明珠摇了摇头:“谢谢,我想一个人走走,会很小心的。” 伙计想说你怎么小心,可见她生的秀气讲话又斯文,码头上都是些莽汉,“那我领着小姐四处看看?”总不能放着她自己逛,别一会儿瞧见什么不该见的脏了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他挠了挠头,这下九流的地方什么脏的臭的都有,爬高踩低的嘴脸见多了,通情达理的反倒弥足珍贵起来。 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 武汉那会儿越明珠整日想着怎么拐走陈皮给自己当马仔,没怎么仔细看过码头。 一出来什么都稀奇,一会儿问伙计这里有没有水匪,一会儿又问伙计家里都运些什么水产。伙计听了,捡着些能说的说了,还想去拿份水产名单给她看。 越明珠没要,说咱们边走边看。 “那是蚌吗?” 她指着岸边的篓子,她不吃海鲜向来不怎么关注,乍一看这么大还有些好奇。伙计笑了:“是河蚌。” 前边鲍鱼、鱼翅、鱿鱼、虾之类的也不知看了多少没见她问,难道山珍吃多了想来点粗茶淡饭,这可使不得。 他连忙解释:“这河蚌又硬又腥,一般人处理不来都是给酒楼准备的,您要是想吃咱们去酒楼吃就是了。” 越明珠沉默。 倒也没那么馋,见了就想生啃。“我就是好奇它有没有珍珠。” “珍珠?” “嗯。”她想了想:“我记得北宋年间好像就已经有人工养殖的淡水珠了,这些河蚌是人工养殖的还是野生的?” 自然是野生的。 伙计狡猾道:“要不我去问问?” “那还是算了。” “不妨事,我很快回来。” 诶! 不等她阻拦,伙计就窜出去了,一溜烟钻进人群。越明珠也觉得自己犯傻了,人工养殖的珍珠当然是直接开了取走,怎么会拿到码头上卖。 等伙计忙活完回来,发现她正蹲在一个鱼摊前跟摊主聊天,自己费劲巴力哄了半天也没见她笑这么开心。 刚往那边走了几步,瞧那老头拿出两个柿饼非要送她尝尝。 伙计:“” 关键是她居然还真把衣兜撑得大大,很不见外地请人家把柿饼放进去。 伙计人都麻了,你认识人家吗?给你你就收! 还有那身衣服他走边上都担心哪个不长眼的把污水溅到她裙子上,特意挑着地儿走,她倒好,也不管柿子饼干净不干净,直接让人塞衣兜里。 心累地抹了把脸,过去好说歹说总算把小姐从摊子边上劝走了,只能安慰自己,这么好哄,那事儿应该能成。 出来半天,越明珠也确实有点冷。 回去坐了一会儿脚边被伙计放了个小箩筐,她一头雾水:“你不是说河蚌不好处理,这些要送我?”虽然她不吃海鲜,但是也不认为人人都必须知道自己忌口是什么。 就是不确定家里大厨能不能做的好吃,毕竟它们要进金大腿的肚子。 伙计闷笑,“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你开的。” “开的?” “我问了,人家说可能有珠,也可能没有,这事儿看运气。”伙计连工具都准备好了,自告奋勇:“小姐不是想看珍珠吗,你挑,挑了我给你开。” 越明珠:“” 她有所怀疑地瞅了伙计一眼,觉得他在把自己当傻子哄。 不过看在人家准备的这么齐全的份上,费了心思又下了功夫,她看看小箩筐,指了一个河蚌,“那就它。” “成。”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开出了一颗黄豆大小的珍珠。 越明珠:“” 伙计:“” 诡异的,这一刻两人想法不谋而合:怎么能第一个就中! 伙计傻眼,他是跟掌柜说了一嘴,掌柜专门找的老手开了蚌壳给藏进去的,还跟他们说保管跟新的一样看不出来被开过,问题是怎么能第一个就开出来,这也,这也,这也—— 这也太假了。 越明珠想。 她忍住没有笑出来,一转眼发现伙计脸色比她还震惊,不禁汗颜,原来真正的素人影帝就在身边,失敬失敬。 张启山跨门进来闻到河腥味儿,微微皱眉,问是怎么回事。 伙计没敢抬头,跟着张启山过来的掌柜一看箩筐也变了脸色,这怎么才开了一个? 越明珠拿出刚学到手的演技,喜出望外地指着伙计手里的小小珠,“表哥,我刚刚开了一粒珍珠,你看。” 张启山看了看箩筐,又看了看闷不吭声的伙计,再看看掌柜,心里就有数了。 他语气还算平静,“那你运气不错。” 第一颗就能开出来,这运气确实没的说。 最后小小珠被张启山接过看了看才递到她手中,越明珠小心捧住了,满怀欣慰,好歹人家没拿钻了孔的来哄骗她。 事情谈的也差不多了,见天色还不算晚,张启山道:“我带你去见一位特别的朋友。” 临走前,她还不忘高举小珍珠跟伙计告别,“谢谢你今天悉心招待我,也谢谢你的珍珠。” 伙计见她笑容天真烂漫,不由也笑着挥了挥手。等人走远,掌柜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算你小子走运。” 骗人也讲究技术,太烂了人家才不稀罕,幸好小姐和传闻一样平易近人,东家才没说什么。 路上,车里越明珠衣兜鼓囊囊的。 张启山问她:“装了什么?” “柿饼。” “” “表哥帮我吃一个,有点装不下了,拜托拜托。” 张启山沉默地接过柿饼,尽管好奇也还是忍住没问她柿饼又是从哪儿来的。 车子开不进窄巷,两人下车,越明珠抬头望着被墙壁夹击宛如一条长河的天空。 两人通过幽深的窄道,最终目的地是一个小香堂,香堂门口是一摞在她眼中花里胡哨、装腔作势摆设。 随意扫了眼,去看挂着的牌子:算命看相。 咦,这倒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第72章 早夭之相 “启山兄,真是稀客。” 人未至,声先到。 之前在巷子耽误些时间,越明珠恰好落在张启山身后,闻声往右偏了下头,看向正从香堂内走出向他们拱手的年轻男子。 心里“咦”了一声。 巧得很,这不正是当初在路边曾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算命先生吗。 长衫外披着御寒大衣,深色长围巾配上那双圆形镜片的眼镜,清瘦文弱,不像道士像舞文弄墨的文人。 齐铁嘴侧身往里迎客,嘴角眉眼洋溢着浅笑:“难怪一大早就有燕子飞进屋,原来是贵客临门。启山兄,里边请。” 诙谐亲切的态度,恬淡温文别有一番风姿。 恩,不错。 光看这一幕,谁能想到他当初在街头被吓的跟狗撵似的。 进了前厅,越明珠观望一番发现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随前方的算命先生走过天井,通往大堂正门的幕墙上是两仪太极图,幕墙下摆着香案。 揉了揉鼻尖,难怪她一进屋就闻到了烧香的味道。 绕过幕墙往左侧走,恰好有个伙计出来,齐铁嘴轻快随和的吩咐:“去,到外边儿买点零嘴,顺便让小满上壶新茶。” 齐家的店向来只招待喝茶,可贵客上门即便是主人不吃,张启山不吃,也要给剩下那位安排。 这种细致入微的迎客方式,越明珠暗戳戳的想:特别,不会指的是特别狗腿。 齐铁嘴将两位贵客迎到后面的客厅,招呼他们随意坐,然后把取暖用的火盆从书桌后面挪动到茶桌,正摆在越明珠脚下不远的位置。 他拍拍手上的炭灰,看向新客:“这位想必就是启山兄的妹妹,今日有幸相识,实属荣幸。” 没在礼节上有所懈怠,他态度温和地拱手问好:“在下齐铁嘴,在这长沙城做算命的营生。” 她抿嘴一笑。 仗着年龄小,主动伸手:“我姓越,越明珠。齐先生好。” “越小姐好。” 齐铁嘴谈笑自若与她握手。 见他一唱一和自然而然地跟明珠聊上,恰好伙计进屋上茶,张启山看出是龙井,知道他难得大方一次。 眼见着倒了一杯递给自己妹妹,又倒了一杯放在身前就再无下文,齐铁嘴连忙拿了茶杯凑上去。 张启山抬眼。 他讪笑地抖抖杯子,“启山兄,劳驾。” 心中嘀咕当着小姑娘,不至于不给他面子,要是真不给,那可就丢人丢大了,一时间有点后悔。 考虑到一会儿有用得着人的地方,张启山给他倒了。 三人坐着喝了会儿茶,有个能说会道的陪聊,时间过的很愉快。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齐铁嘴心领神会转头,待她看来便温和一笑:“隔壁有不少古董字画,春节刚过没多久,劳驾越小姐移步后堂,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一件就当我送你的新年贺礼。” ? 打发她就打发她,好歹演技自然一点,不要让她一看一听就明白了。 果然,还不到一分钟,鬓角已经在越明珠注视下慢慢蓄起了细汗。 她不忍直视,算了放你一马。 好说话的起身跟着一个叫小满的伙计去了隔壁。 “你紧张什么?”张启山问。 “紧张?我哪儿有紧张。” 齐铁嘴心虚地抹了下额头的汗,“这是热的,火烧得太旺了。” 为了证明还特意伸腿把炭火盆给踢远了些。 张启山盯着他没说话,差点把人看毛了,这才缓慢开口以示来意,“明珠前段时间出了点事,最近一直闷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带她出来透透风,顺便让你帮她看看。” 齐铁嘴欲言又止。 张启山不予理会,无视他半吞半吐的神色,自顾自地握着茶碗:“你们齐家有三不算,外国人不算,纹麒麟的不算,奇闻诡事不算,明珠不在其中。” 语气平淡,听在旁人耳中却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齐铁嘴叹气,“我就直说了,你这位妹妹有有早夭之相。” “喀嚓——” 茶碗应声而碎,半碗汤水流了一桌。 齐铁嘴心疼的直呼“我祖传的桌子,这可是”话未说完就让张启山陡然沉下的脸色给吓得噤若寒蝉。 这可不是胡编乱造危言耸听,在长沙道上他也是小有名气的神算。 齐家人精通风水和命理,资质高的甚至能窥得天机,齐铁嘴有几分本事,张启山很清楚,一个面相不至于看错。 就是清楚才一时失了分寸。 甩了甩手上的茶渍,他看了齐铁嘴一眼,像没听见一般,冷冷道:“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信命。” “那,那当然。” 跟张家人谈命数就是脱裤子放屁,可那姑娘不是姓越吗。 心里这么腹诽着,齐铁嘴扭头就拿了抹布去擦桌子,“怪我怪我,摆摊养出来的坏毛病,话只说了一半,你这个妹妹虽说是早夭之相,但她命好,遇事总能逢凶化吉,常有贵人相助,所以” 一个眼神递过来,齐铁嘴立刻悚得什么坏毛病都没了:“只要平时多注意点,过了二九年华就没事了。” 二九年华是二九之数,也就是十八岁,离现在还有四年之久。 张启山问他:“没别的办法?” 齐铁嘴无奈松口,“你刚刚给她倒茶的时候我卜过了,她杯中茶梗就是一个否卦,不好也不坏,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属于命里有小人作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防得了一时又如何能防得了一世?他也很为难。 逢凶化吉、贵人相助。 张启山陷入沉思。 明珠在汉口遇见陈皮,得他相助平安抵达长沙,之后又因缘际会碰上了二月红,恰好是他至交,后来在茶楼受自己牵连身陷险境时幸得陈皮搭救逢凶化吉。 他若有所思,问:“小时候有人给她算过,说先天命里上有鬼陷,躲不掉只能尽量避免接人东西,这算不算一种化解的手段?” “这”被他一提醒,齐铁嘴掐指算了下,心神一动,“算,当然算,看来她遇见的还是个高人。” 怪不得,按他先前所卜这姑娘能不能活到年关都很难说。 想必是有高人抬手,外加贵人相助,这么说自己那个逢凶化吉的卦也算应验了。 第73章 贴脸开大 这店铺外头只能看个面宽,越往里走越是别有洞天。 典雅古朴的后堂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博古架,每个架子都配合其放置的古玩珍宝分层隔断。 一眼望去,除却最常见的瓷器还有青铜器、金银器、玉器、字画、碑帖等等数不胜数,让人眼花缭乱。 就算外行人也能看出这些古董的价值,无论它们外形或古拙或华丽,只有身处此中才懂它们身上铭刻着历史的变迁与名人墨客笔下数不尽的风流往事。 正前方的架子上陈列着鹅颈瓶,是颜色很淡却很有韵味的天青色。 小满见她长久凝视:“小姐,您真是好眼力,这是宋代汝窑,烧制的技法早已失传。放眼整个长沙,不,放眼整个古董行业能这么大大方方摆出来的都未必有一手之数。” 不足五件的宋代古董? 越明珠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认不出是哪朝哪代,更不会知道这北宋汝窑在未来能拍卖出上亿天价,连一块碎片都价值不菲。 她只是突然想起前天练字时不小心摔碎了笔洗,那上面的碎纹就跟眼前这个“未必有一手之数”的瓷器十分相似。 心情意外变的微妙起来。 “您要选这个吗?我给您收起来?” “不用。” 她摇摇头,“就是随便看看。” 不知道还好说,知道了难免用起来束手束脚。就算当个古董摆件放起来装饰,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实在是张家太多了。 沿着博古架往前走,她觉得耐人寻味的是,这么多历史悠久的古董说送就送,齐铁嘴只靠算命就能攒下这么多真货吗? 况且。 她脚步一停,目光落在东边角落里两个背对着自己和一位长衫老先生窃窃私语的两个外国人身上。 没有比在古董店看见外国人更令人警觉的事了。 “他们也来买古董?” “是。”小满抬头看了看,压低了声线:“在长沙古董行,洋人算是常客。不过边上帮忙掌眼的不是自家伙计,他们带人来是怕被撅了,‘撅’就是被骗的意思。” 说着有点忿忿不平:“也不看看是谁的店,咱家爷可从来不干那以假充真的事。” 没在意他后半句抱怨,越明珠想了想,“像他这样帮外国人看古董的中间人很多吗?” “这一行里那种帮买家掌眼的人,我们叫“拉纤的”。万一帮着捡了漏还能涨佣金,只要可以赚钱别管什么外国人中国人,这年头就算是条狗他们也能做生意。” 话糙理不糙。 越明珠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小姐,您有挑中的吗?还是咱们再看看?” “不用,我想回去了。” 没看见小满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心事重重往回走。 齐铁嘴见她空手而归,气不打一处来,往后瞪慢她半步的小满,小满无辜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齐铁嘴无可奈何。 这个伙计平时瞧着还挺机灵,这才特意点名让他去接待,别管人家小姐有没有看中,你直接挑个最珍贵的送来不就完了。 虽说他店里的古董珍玩比不得张家堆积成山的奇珍异宝,但张启山向来出手阔绰,讨好了他妹妹,还能少得了他们好处? 简直笨死了。 可眼下人都已经回来了,只好摆摆手,让这个不争气的下去。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越明珠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我在那边碰见两个法国人,他们也来算命吗?” 法国人? 齐铁嘴正在给她挪火盆,听到后抬头解释说:“那两个洋人?我不给洋人算卦,只偶尔有商会介绍他们来买点古董。” 果然。 越明珠以前看《文化苦旅》,依稀记得上面说民国时期有不少打着考古旗号的外国人跑来中国收购文物,能用蝇头小利哄骗走的就全骗走,骗不走的就偷走,偷不走的就原地销毁。 最后还厚颜无耻的宣称什么文物保护。 读这本书的时候她年龄还小,具体有多少文物流失海外也记不太清楚。 但不管什么文物,八国强盗火烧圆明园疯狂洗劫京城,还有那个光听名字就可笑的大英博物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忘。 这些该死的外国强盗。 张启山见她情绪低落,“不喜欢外国人?” “不是不喜欢。”这是越明珠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明好恶,她恨恨道:“是讨厌。” 正常做生意也就算了,结果打着考古的名义去别人国家行偷窃之事。 意识到自己说的太莽撞,她稍稍解释了一下:“我是不喜欢文物贩子。” 听到这样的答复,张启山不免愣住,连齐铁嘴都屏住了呼吸,心说,落咱俩面子的可是你妹妹,合着你张家是靠什么在长沙混得风生水起那是一个字没跟她提。 这可不就是警察落了贼窝,一抓一个准吗。 静悄悄把碟子上伙计买回来的肉脯和糖果往小姑娘面前推,一直默念:快吃点,有了吃的就不要再骂了。 “你是说”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张启山顿了顿,一针见血:“你讨厌那些外国人把我们的文物拿回他们国家倒卖和收藏?” 哦对。 越明珠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疑似向外国人卖古董的商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便宜表哥的朋友。 考虑到人家在小节上并未对她失礼,理智散去那点上头的偏激情绪。 她连忙找补:“我不是针对齐先生,开店是为了做生意,做生意本就是为了赚钱,不偷也不抢,本本分分的做买卖,当然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我不喜欢的是外国文物贩子,他们用正规手段收购古董也就罢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百姓为生计奔波,卖点死物给他们混口饭吃不寒碜。” “我讨厌的是那些用坑蒙拐骗的手段在我们国家大肆敛财的人,他们就像闯进别人家里的强盗。我们好心招待,他们倒好,吃干抹净不说还行偷窃之举,最后把偷来的东西堂而皇之的放在自己家中,美名其曰:代为保管。” 简直厚颜无耻。 原主宁死都不愿意接受那些人的施舍,就是为了争她外祖那一口气。 越明珠略显沉重:“明明就是为了钱,他们还好意思说什么科学考察,其实做的事情和那些掘人祖坟倒卖陪葬品的盗墓贼没什么区别。” 只是比起自家人,外国人更可恨。 张启山:“……” 齐铁嘴:“……” 第74章 嚣张 齐铁嘴汗流浃背了,还不如不解释。 这么一解释从单方面针对他,变成无差别攻击长沙所有土夫子外加她哥的祖祖辈辈。 按理说该尴尬的是张启山,然而人家坐姿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他这个无端被扫射的看客反倒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这叫什么事! 齐铁嘴叫苦不迭。 看来早上飞进屋的不是燕子,分明是麻雀才对。 麻雀生是非啊。 不想坐以待毙,他轻咳两声,为了打破当前凝滞的气氛,试探性的说:“那从今往后我齐家不再向洋人卖我们中国人的古董?” 见小姑娘惊讶的看过来。 “对。” 齐铁嘴立刻拍板决定,大义凛然:“没错,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我跟那些外国文物贩子划清界限,说到做到。”别说不和洋人生意,以后叫他见一个避一个都行,只求这位祖宗别再提什么盗墓的事了。 也就在场是他这个算命的,但凡换成其他几家都得掀桌子。 惹不起他躲得起。 齐铁嘴一脸诚恳的起身:“我店里的古董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收集来的,你若不介意我做这门生意,就给个面子让我送你一件新年贺礼。” “我去帮你挑,二位稍等。” 爷不伺候了,您俩自己玩。 出于心虚,齐铁嘴都没敢看张启山表情,转身就走。 这一幕让越明珠梦回两人街头初见那日。 从踏入这家店开始这位齐先生就在紧张,前面试探性地握手,也验证了感觉没错。 他那个回握看似云淡风轻、彬彬有礼,其实只轻轻搭了一下她指尖,一触即离。 快得她都分不清是真挨到了,还是被他扬起的手风拂了一下。 回想对方笑脸迎人实则避之不及的态度,越明珠知道直觉没错,当初吓的齐铁嘴落荒而逃的人应该就是自己。 她心中起疑,表情已然失落下来:“是我说错话,明知齐先生开门迎客做古玩生意,还无缘无故提这些。” 托管系统观望许久。 【祸从口出,会不会找补的太迟。】 情绪被打断,越明珠一心二用:【他一个做古董买卖的,当然跟文物贩子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认识一两个盗墓贼跟他们进货呢。】 张启山能把他当朋友,想必是清楚他底细,估计也有这方面的生意。 连自己这样孤零零找上门的穷亲戚,便宜表哥都要派人去老家查个底朝天,更别说朋友了,恐怕祖上三代都调查清楚才跟人往来。 【那宿主为什】 【为什么不避开这个话题?】 越明珠对系统的问题表示费解:【难道就因为我还需要张启山做靠山,就得时刻照顾他情绪,连他朋友我都得曲意奉承。】 【隐忍蛰伏不等于懦弱。】 【是宿主没有必要得罪他。】 【得罪?应该是他们怕得罪我才对。】 越明珠看着张启山,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我外祖父之所以把曾外祖的牌位迁出祖祠,就是因为他辞官返乡的那年,意外发现曾外祖墓地周围的土被人动过。” 张启山皱起眉头。 家学渊源的他一听就知道这是有盗墓贼光顾,对方不敢直接在坟上挖盗洞,干脆在附近挖穴打地道。 果然。 “护墙以及外面的石像都完好无损,还有族人安排的守墓人,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供奉敬香,没想到还是被盗了。” 越家祖坟,世代墓穴都在那里,能被盗得这么悄无声息只有一个可能。 越明珠不自觉地垂下眼,继续说:“在那之后,我外祖父便自己建了家祠。后来他跟我娘说,曾外祖一生清廉,墓冢只是外表看着风光,墓中根本没放值钱的东西,其实除了日常用品外,只有一幅他很喜欢的宋代画家所作的‘春山登高图’。” “那些人没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拿我曾外祖的遗骸出气,还偷走了那幅画。” “我就是讨厌他们。” 这句话说的很孩子气,但张启山知道她是真心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应付完张启山,越明珠对托管系统谆谆善诱:【听到了,利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利己,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喜欢。】 喜欢能值几个钱? 像他那样什么都不缺的人,身边多的是向他谄笑献媚的讨好者,难以打动张启山的点就在于,他什么都有。 名利、地位、目标,全部自给自足。 【不过,是人就会有温度,有朋友就会有人情味,一个有温度有人情味的人一定会对情感有所需求。】 当然,像张启山这样的强者不需要别人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那反过来呢? 越明珠估测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她脸上隐隐浮现一丝不安来,主动看向张启山,“是我太情绪化,刚刚还迁怒了齐先生,以后我会记得谨言慎行。” 张启山叹了口气。 他不说话,并不是对明珠中伤自己的祖业耿耿于怀。 虽说作为靠下斗发家的盗墓贼,养在身边的孩子讨厌盗墓很荒唐。 但明珠不是张家人。 她曾外祖曾是清朝二品大官,因为不愿与上司、同僚同流合污替百姓伸冤,最后被降职远调,所以连带着外祖都只能做个内阁中书。 可论起出身,她家世再清白不过。 甚至家道中落两个舅舅还去法国勤工俭学,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后在继续进修和报效祖国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 这样一个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读的书学到的知识都是“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会对鸡鸣狗盗之辈不屑一顾太正常了,更别说她家祖坟还被人动过。 张启山不是世俗眼中的好人,但在明珠面前,他希望自己至少是一个正派的人。 见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先前还只在脸上若隐若现的不安,此刻已经延续到了小动作上。 视线往上移动,与明珠目光相触时,张启山伸手在她脑袋侧方轻拍了拍,带有安抚性意味的说:“你可以情绪化,也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什么就不喜欢什么,讨厌盗墓贼也在情理之中。” ”不用时刻小心,更不需要过度谨慎。” 他语气轻松:“大方懂事的性格,多来自经历过太多挫折的人。在我的照顾下,你不必那么懂事。” “毕竟” 少见的,他跟明珠开了个玩笑:“张启山的张,是嚣张的张。你是我妹妹,嚣张一点也未尝不可。” 第75章 大佛 【看。】 越明珠无比淡定坦然:【他的确吃这套。】 不过,唯一让她有点迷惑的是不喜欢文物贩子讨厌盗墓贼怎么就嚣张了? 没有。 她觉得自己用词挺委婉,再说按原主经历这不是很有理有据吗。 然而托管系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时限一到准时下线。 两人聊完没多久,齐铁嘴踩点拎着选好的礼物回来了,那礼物不是架子上任何一件古董,而是一块珐琅怀表。 表和表链都是金质,边圈镶嵌着一圈细白珍珠,白金搭配,表盖是宝石般流光溢彩的珐琅,打开后表盘背景站着一只羽毛鲜丽的翠鸟,上面是罗马数字和镂空雕花指针。 齐铁嘴边打开展示,边朝着她笑:“我想着你刚刚转了半天都没能挑出一件来,估计不爱古玩珍宝一类,索性不送那些。这块表前不久一位老顾客跟我换的,我孤家寡人又没女眷可送,放着实在可惜,正巧你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和它有缘。” 张启山早就习惯对方满嘴跑火车的讲话风格,神态自若,只等齐铁嘴说完后半句废话代她收下。 越明珠还想着他要是真要拿个古董,是收下还是想个法子婉拒,果然能做张启山的朋友,都是人精。 她也不扭捏,干脆笑纳了:“多谢齐先生。” 目送二人坐车离开,齐铁嘴笑意渐淡,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眺望远方处,有一种洞穿世事的透彻。 “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 “爷,念叨什么呢?” “你说我念叨什么?”齐铁嘴回头瞪眼,世外之风转瞬便荡然无存,一脸嫌弃:“让你擦桌子擦了没?” 小满委屈:“擦了。” “把蜡拿来。” 回屋后,齐铁嘴心疼的摸桌子。 这可是老祖宗从明代传下来,到他手里历时三百多年。 这在齐家经手的古董中自然排不上号,可这桌子的彩鹤、花卉纹饰都是老祖宗一刀刀徒手雕刻,传家宝不能跟商品货物一概论之。 先前桌上让茶汤淹了,渗进桌面的鹤纹,湮的颜色有点深。 鹤,荷? 他边摸边叹气:“旱荷得水” 命好啊。 不命好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躲过生死劫,贵人那么多,想必少他一个不少。 和在越明珠面前不同,齐铁嘴不笑的时候颇有几分超然闲适的高人之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 城外积雪渐消,春生草绿,蝉鸣夏至。 湖中荷花亭亭,清风微拂,荷香浮动,湖边杨柳低垂。 越明珠在水榭乘凉,趴胳膊上小憩。夏蝉不知疲倦,叫得人昏昏欲睡。 张启山最近两个月又开始卷起来了。 以前早出晚归以为是他的极限,现在十天半月见不到人变成常态,对比之下,她才意识到以前居然还称不上忙。 春天至少还能陪她去城郊骑马打猎。 不过,只要不急张启山一般不挑早上她没起床的时候走。几时走,去哪里,去多久,大概多久回来,会抽空跟她提一句。 到五月他们又搬了新家。 随着她近半年身量见涨,之前那些衣服鞋子果然不合身了。 新衣服、新首饰耗时两个多月,先叫了裁缝上门来量,管家把家里所有珠宝玉石拿出来,特意叫人去珠宝行找最好的师傅定制了许多时兴的款式。 恰逢张启山外出,在新家住了小半个月,她嫌无聊又独自搬回园林去住。 夏天这边风景好,有山有水,管家还给配了司机、下人、厨子、保镖,除了忙张家在长沙的生意,每天都要过来跟她问好。 张启山知道后没多说什么,只是回来那天把园林那套宅院的地契给了她。 不光给地契,是实际意义上的过户。 到手后她还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个年代的‘房产证’,上面光占地面积就精确到毫厘,而房产所属权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 张启山说:“我不在家,你随时可以来这边小住,看看风景,换换心情。” “住一个月两个月都随你,但是不能长住。” 意思是她可以过来度假,但最后得回张家。 没错,送地契那天宅邸的门匾都从张府改成了越府,越家祠堂也一并留在了那里。 人家包吃包住包一切开销,送马送枪又送房送车,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越明珠自然无有不应。 以前跟张启山吃饭他太安静,显得她吵闹。现在她偶尔发出噪音,筷子、勺子在碗中不小心磕碰,还会在饭桌上随心所欲的跟他搭话。 起初张启山不适应,可再不适应仍然句句有回应。 到最后被影响的干脆不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时候实在太忙,还会在餐桌上交待管家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第一次开口把管家都吓了一跳。 张家家规森严,张启山又是律己律人的性格,整个张家由上到下,由内到外,目前也只有越明珠可以不守规矩。 她看着管家克制情绪下都难以掩饰的一丝丝震惊,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小姐,小姐!” 越明珠趴在胳膊上看荷花上的蜻蜓,回忆这小半年发生的每件事,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隔老远就听见捧珠的声音。 从连廊那边小跑过来,她眼睛都是亮的:“小姐,听说张公子一夜之间从外面搬回了一座大佛在家里,好大好大,现在整个长沙都传遍了,说他是奇人异士,家中有祖传秘术。” 大佛?越明珠没转过弯儿来。 什么东西? 奇人,秘术?谁? 每个字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她也能懂,但是跟张启山放在一起,就有种天方夜谭的荒诞感。 千思万绪最终只化为无语的一声:呵。 开什么玩笑,陈皮进了破庙都只会把佛像一脚踢开,更别说张启山。 不过整个张家都是张启山的,别说他想在家搬个佛,就是建个佛堂都没问题。 谁让新家大的像个白金汉宫。 不是园林这种大,园林依山傍水。 新家就算不看庭院,光是房屋内部布局都大到离谱,至今都没能逛完所有房间,她入住第一天还差点在里面迷路。 捧珠不停说那个佛有多大,整件事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越明珠越听越茫然。 大佛能有多大? 开始以为是一人高,或者两人高的那种,还想着就一个佛而已,怎么就传遍长沙了,难道那佛是金子做的? 可就算是金子做的,以张启山的财力也不足为奇。 最后捧珠一顿比划。 越明珠: 心累扶额:“再说一遍多大?” 捧珠兴奋的复述,明知道她不会在自己跟前夸大其实,越明珠还是不太敢信,最后叫司机开车她们回家。 然后在新家的庭院里,越明珠见到了一座画风和洋派建筑格格不入的大佛。 仅仅露在外面的佛头都有一人高,更别说整体了。 她没敢往下围起来的深坑看,怀疑人生的同时,还有一丝丝迷惘。 满脑子都是: 这好看吗?这他妈都不能跟中西合璧沾边儿,完全是一个碍眼、破坏风景、极度辣眼睛的无用摆设。 金大腿,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76章 未知的乐趣 越明珠觉得自己一定漏掉了什么很关键的线索。 捧珠则是一脸惊喜加兴奋,“小姐,你看是不是好大的佛像。” 是很大。 只是以她的审美,这佛像既无观赏价值又无艺术美感,除了占地方实在想不到其他作用。 围着大佛观察了一圈,不光正面丑,背面更丑,光秃秃的又平又板正,没有一丝半点曲线美。 不对,她坚信张启山绝不会无缘无故搬一个丑东西回来。 再看看。 就凭他先后两座府邸,集中式美学于一身的江南园林,恢宏气派的西式别墅,实在很难让人怀疑他的审美。 不知道是暗示起了作用,还是佛像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看久了的确使人心情平静。 不行,越明珠闭眼,要意志坚定绝对不能被带跑偏。 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弄回来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特殊意义先不管,主要这么大一座佛像,一个晚上要怎么搬回来? 现代都不可能,更别说现在。 就算是掩人耳目、故弄玄虚,比如仿造外面的佛像,自己在家偷建一个,再炸掉原来那个,以假乱真,也绝无可能骗过整个长沙的人。 炸掉的动静怎么解释? 炸掉的碎片呢? 不怕有人去原址一探究竟吗? 张启山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撒一个破绽百出的谎。 当初只带她出了一次门,就那么一次,还是低调出行,最后都被人识破身份引她入局。更何况在家中建这么大一座佛像,别说它头身俱全,哪怕只建一个头,都不可能瞒天过海。 “小姐,现在外头都对张公子尊称一声张大佛爷!” 越明珠正在琢磨那个所谓的祖传秘术到底是什么,突然听见捧珠充满敬畏的感叹万千:“听起来真威风!” 张张什么? 不可避免的思路拐了个弯儿。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呆呆复述:“张大佛爷?” 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万一张启山搬回来的不是佛像而是观音,又该起个什么名号? 见她匪夷所思,捧珠努力回想,“我听府里下人说,张公子前几日约了朋友来看佛像,没多久消息就传出去了,人多嘴杂,隔天这件事还上了日报。现在整个长沙闹的沸沸扬扬,连报纸都刊登了咱们家佛像的照片。” “管家说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担心会吵着小姐,正巧小姐不在府上可以避避风头,就让其他人先瞒着,等事情平息了再来赔罪。” 唯恐自己被小姐划分到‘欺骗’她的人那边去,捧珠紧张的连忙表述忠心:“小姐可别误会,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一听说马上就过来告诉你了,绝对没有想要瞒着的意思!” “我知道。”越明珠哂笑,点头朝她安抚道,“管家是怕你像今天这样,一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来告诉我,才会连你一起瞒着。”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捧珠羞赧一笑,终于松了口气。 而没她那么好哄的越明珠抬头审视眼前的大佛,心想原来是求名,可就算是造势也犯不着弄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开了头如何收场? 整件事还比较奇怪的一点,管家为什么要瞒着她,张启山想打入军政界跻身权贵,她又不会拦着不许。 庭院中。 越明珠才站了一会儿的功夫,管家就来谢罪,还解释了近期她看的日报之所以没有刊登大佛的消息,是他让人提前做手脚裁掉了相关部分。 既然都来了,她没打算再回园林。 坐在沙发上翻这几日让人截下的报刊,有一些八卦小报为了博人眼球,就在标题上大做文章。 什么“五鬼运财之术”“搬山分甲术”“移山填海”。 这是搞封建迷信的。 还有什么“震惊:岳麓山大佛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男子家中惊现奇怪雕像,揭露其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 这是掌握流量密码的。 咦? 正要把随手放下的那份报纸重新拿起来,有人从后方越过她先一步抽走。 张启山冷淡地扫了一眼报纸上标新立异的标题,即便看到有八卦记者恣意编排他,面容也未起一丝波澜。 越明珠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却见他俯身将报纸放下朝自己望来,微微颔首:“我带了礼物给你。” 好嘛,糖衣炮弹给的还算及时。 晚上两人在家吃饭,她还在想那张被收走又还回的报纸,心不在焉。 张启山放下筷子,忽然开口,“你不问?”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瞒着你。” 张家除了捧珠就属管家对她最关怀备至,上到衣食住行,下到日常问安,从未有过一丝懈怠,绝不会擅自干预有关她的任何事宜。 他无权做主,那就只有张启山了。 比起家中突然多出一座佛像,越是亲近的人越不会注意明面上的问题,彼此的信任才是问题关键。 越明珠摇头,“不问。” 默默扒了一口饭进嘴里,上月新聘的厨子,现在桌上有一半都是她爱吃的家乡菜,偏麻辣口味。 她回答的简练,张启山则是握着筷子微微搁在桌上。 明明做主瞒着自己的人是他,现在放不下的也是他,越明珠心中好笑。 “你瞒着我自有你的道理。管家伯伯是怕我忧心,所以不是我们之间的信任出了问题,你的初衷一定是为我好。” 既然是为我好,我又为什么要质问你? 与其坦然的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如果她问出口,张启山自会解释给她听,可她什么都不问又说出这么一番话,倒让确实初衷是为了她好才出此下策的张启山多了一丝触动。 “大佛也不问?” “你是说”眼神忽而闪了一下,她忍不住期待的眼睛亮起来:“那个传闻中的搬运术吗?” 果然是小孩子。 “想知道?” 越明珠期待点头。 按照她的现有知识都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挪动那么大一个佛头,更别说整个佛像,这可是众说纷纭的“五鬼搬运术”! 话是这么说,看见张启山吩咐管家让府中所有下人回避,她微妙意识到一丝不对劲,连忙话锋一转:“不过,不是要知道,而是‘想’知道。” 张启山多少已经习惯了她思维跳脱。 让管家先退下,等她把话说完。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是我的‘想’。而要知道,是不管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我都要知道。” 这么大阵仗把管家和下人都撤了,她有预感自己知道未必是件好事。 张启山树敌太多,这种连亲信都需要回避的秘辛万一落在自己手里,她不觉得自己能扛过严刑拷打。 所以就让未知保持神秘性。 她用力点头:“既然你愿意告诉我,那我就不想知道了。” 日子嘛,总要过的有趣一点。 现在不方便知道不代表以后不能知道,提前解密只会让她失去很多乐趣。 越明珠暂时这么安慰自己。 然后,当天晚上就真发生了一次‘有趣’的意外,张家如今明明多了两尊大佛,她却首次遭遇了灵异事件。 第77章 人皮灯笼 睡到半夜,她平静睁眼。 盛夏的晚风从窗户边吹进来,离得有些远,拂来的风劲不扰人反而尤为舒服。 梦里什么内容记不太清了,就是梦醒后心跳有点快,一时很难再睡着。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卧室位于别墅二楼,外间是会客厅,会客厅外才是走廊,她翻身去听,发现声音是会客厅那边传来的。 很模糊,像在说话又像在唤谁。 断断续续的从门缝里挤进来,微弱得有气无力。 反正觉已经醒了,越明珠坐起身,轻声:“捧珠?” 这么一叫,外头的声音反倒停了。 还好裸睡的习惯受时代所限已经改了,掀了被子有点冷,随手把睡袍披上,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下床去开门。 推开磨砂玻璃门,外面空无一人。 只有卧室透进去的光照在地板上,将昏暗的会客厅照得绝无疏漏。 “捧珠?” 她又叫了一声。 张家不止一个女佣,但能自由出入她卧室的只有捧珠,其他人绝不会在没经过她允许的情况下进来,哪怕只是外间的会客厅。 小姐 正门那边传来了细弱的呼唤声,这一次叫的很清楚,不像先前那样是模糊的窃窃私语,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声“小姐”。 越明珠沉默地站着没动,盯着门口的方向。 之前她在卧室,声音是从会客厅传来的,现在她人在会客厅,声音又跑到走廊上去了? 真烦人。 她长长吐了口气。 关上卧室门,投在脚下淡淡的暖光被重新收束在门缝中,一点点变狭窄,最后汇聚成一条细缝被挤压到消散,会客厅也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厚重的地毯隐匿了所有的脚步声。 她停在门边,门外传来的声音哪怕距离拉近也没有变清晰,还是很微弱。 是有点像捧珠,但捧珠没这么无聊,更不会吓她。 深更半夜。 越明珠没什么耐心,要是换成当初还在汉口,埋着春申的那个破庙传来这种声音,也许她还会胆战心惊一会儿。 但心惊归心惊,她会把陈皮闹起来让外面的狗东西一起心惊。 人在户外遇到未知的危险应该谨言慎行,可她在自己选定的金大腿家,眼光是她唯一不能也不该出错的地方。 听着门外微弱的声音,越明珠静悄悄地扭动把手,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忽然拉开门,嘿哈—— 诡异的是,门打开的瞬间声音就没了。 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越明珠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里是张家,谁有那个胆子敢跟她装神弄鬼。 上一个舞到她面前的还是资历深厚的老管家,下场看前任这两字自然就清楚了。 往外走两步。 她来到走廊里,二楼走廊其实并不黑,只是地方太大,两边壁灯都亮着也显得通道幽邃深远,而且楼梯口那盏灭了,台阶往下的方向黑不见光。 越明珠半眯起眼。 联想力太丰富就这点不好,总觉得里面会蹦出来什么东西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隔壁就是张启山的房间,他们卧室是挨着的。不过彼此空间都大,所以不近不远。 知道他在就行。 越明珠小步挪着,一点点往楼梯那边去。 走到熄灭的那盏壁灯前,它忽闪了一下,将亮未亮,下一秒她身后的灯也灭了,紧接着整个走廊的壁灯一盏盏全灭了。 噗通。 心跳加速。 这时前面楼梯口的下方又传来熟悉的叫声,渗人的很。 进不得退不得,越明珠站在原地没动,周围太黑慌不择路会更危险,按理说这么久眼睛也该适应这个暗度,逐渐变清晰起来才对。 但是没有。 她就像瞎了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系统,出个声。】 啧,废物。 正当越明珠考虑要不要大声呼救,从一楼台阶处有什么东西蛄蛹上二楼来了。 之所以说蛄蛹,是那种黏黏腻腻滑过台阶的声音,不像脚步声也不像蛇的爬行,而是类似一滩肉重重摔在楼梯上,一层层往上蠕动的动静。 那种黏腻湿滑的声响让人觉得既恶心又恐惧。 意外的是,越明珠既不害怕也不恶心,只是心烦是不是下午给自己竖了个旗。 未知很有趣,可是涉及到灵异片场的有趣是被动的。 记忆闪现到当初看见鼓爬子,她跟系统提出的那个问题上:【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世界,聊斋志异吗?有鬼神还是有什么变异物种?】 系统否认了聊斋。 直到现在她才痛苦发现,它并没否认有鬼神。 她边骂系统不靠谱边悄悄往后退,然而脚刚抬到半空,楼梯上那个软体动物的东西速度猛地一下就变快了。 快得她都来不及反应,一个转身的功夫,那声音已经近若咫尺。 同时右脚被勾了个趔趄。 她被绊了下,不得不后退半步想站稳,没想到脚下竟然悬空,这一踩下去,顿时整个人不受控的向后跌下去。 ——鬼打墙。 跌出去的这一刹那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站的地方根本不是灯熄灭前的位置,那时离楼梯口还有一段安全距离,可刚刚转身的时候却在楼梯口,以至现在背部朝下。 这一步踩空摔下去,不残废撞到头也绝不会好过。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越明珠的右手腕让人牢牢握住,往上轻巧一带,被安全地扶住肩膀和跟来人换了位置。 短短一瞬,就成功脱离险境。 越明珠惊魂未定的站好。 走廊上的灯已经全部重新亮了起来,张启山此刻正扶着她肩,微微俯身去看她。 “明珠?” 这是自两人相识至今,头一次听见他语气这么焦灼。 “我没事。” 掌心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张启山皱起眉头,将睡衣外袍脱下给她披上:“我先送你回屋,一会儿让捧珠来陪你?” “不用。” 越明珠目光涣散的向他身后看去,“我是听见有人喊才出来的,刚刚还有什么抓了我的脚。” 明明那东西又油腻又粘稠,可张启山蹲下去看,被碰过的脚腕却很干净,什么脏东西都没有。 他安抚地给明珠拍背。 手上动作温柔,神情陡然冷峻下来,但只有一瞬就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他说:“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先回房休息,我让人去点盏安神香,等明天精神好一些再……” 她摇了摇头,“不要。” “在自己家遇见这种事情,难道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吗?” 不顾张启山阻拦,她快步走到楼梯口,一楼的灯夜晚都灭了,但是现在台阶最下方是亮着的。 台阶最底下有一盏灯笼正在自燃,燃烧的烟尘弥漫开,味道很难闻。 越明珠掩住口鼻,张启山上前一步护着她避开风口,挡在前方看楼下即将燃烧殆尽的人皮灯笼。 那是前不久认识的朋友让他代为处理的土货,最近需要忙的事情太多,放在库房太久忘了,没想到它会自己出来。 “是脏东西吗?”越明珠问。 “…是。” 张启山不想吓着她,可她主动询问。 只好沉下心,“不会再有下次,我会全部处理干净。” “之前在齐先生的店里,我迟迟不肯选礼物就是担心这个,墓地里出来的,总觉得…很晦气。” 她略显迟疑的望向张启山。 “我们家,买了很多盗墓贼经手的奇珍古玩吗?” 不等他作答,突然想到什么,她打了个寒颤,悲戚万分的追问:“你之前送我的首饰和一些珠宝不会都是?” “不是。” 张启山截住她的话,果断否认:“我送你的珠宝首饰全是花高价从珠宝行买回来的。” 他迁就的俯下身保持平视,目光一错不错的凝视她,安抚的同时带有承诺意味:“你放心,家里不会再有任何墓里出来的东西。” “明珠,别怕。” 第78章 宝镜 这一夜越明珠睡不大安稳,先是梦中惊醒,后又亲身经历了一次灵异事件。 灯笼燃尽,她依旧不肯回去休息,张启山只好平铺直叙的把灯笼来历如实相告,至于扒皮制灯的部分都用春秋笔法一语带过,听的人昏昏欲睡。 越明珠怀疑他是故意的。 什么恐怖情节到了张启山嘴里都寡淡的毫无新意,一点也不惊险离奇。 以至于后半夜她上了床,梦中的妖魔鬼怪都看不真切,像打了马赛克一样,贴脸都瞧不清晰,醒来只觉得身心疲惫。 早知道就不问了。 越明珠靠在床头郁闷叹气,没精神又没胃口,整个上午只将就着喝了半碗燕窝。 “齐先生大清早就来了,在书房跟张公子谈事情,直到刚刚在楼下听说小姐起了,两人这才从书房出来。”捧珠清理着香炉,雀跃道:“我听说齐先生是城里出了名的神算,家学渊源,应该是请来帮小姐安神的。这下好了,小姐不是讨厌这安神香吗,今晚说不定就不必再点它助眠了。” 她凌晨受了惊吓,天还没亮,张家上下就开始忙碌不停,将家里大部分装饰、摆件都一一挪出替换,还有许多从库房搬出的古董,小到牛角、玉石,书画,大到金石器皿、玉器、瓷器、象牙、青铜器森罗万象,一应俱全。 捧珠在红府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在少数,仍看得目不暇接。 其中有座一人多高的翡翠玉雕仕女像,栩栩如生的姿态简直像活人生前凝固所化,美得令人目眩神摇。 可在一众玉雕中,管家却说料子一般,胜在雕工尚可,算不上价值连城。 捧珠围观一件件的往外搬,却半点不觉得可惜。谁让小姐不喜欢,搬出去也好,省得有不干不净的东西再冒出来。 “一早就来了?” 越明珠坐起身:“几点来的?” “好像是八点多。” 摸出枕头下的怀表,她打开一看,离正午十二点只差三四分钟,那人家岂不是在楼下干坐了一上午? 她立刻掀被起床,哪有主人躺着让客人久等的道理。 新家最大的变化,就是卧室有独立浴室,浴室有陶瓷抽水马桶,还有能放热水的淋浴和浴缸,洗漱很方便。 从二楼至一楼的楼梯正好在客厅侧面,一层层木质地板,她穿的小皮鞋带了点跟,一下台阶就“笃笃”作响。 一楼客厅。 齐铁嘴前倾着身子给自己添茶,忽闻下楼的脚步声,动作停了停,只倒了小半杯就放下茶壶站起身来。 等越明珠踩下最后一个台阶,他借着室内柔和的光源飞快地上下打量她,确定无碍,便拱手温声问候:“明珠小姐。” “齐先生好。” 越明珠文静颔首。 齐铁嘴这个人很有意思,人前对她斯文有礼,处处周全。看似很关心她,其实这小半年来见面的次数不过一手之数。 不像二月红那样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他更多的是以平辈相处的方式待她,却没有丝毫亲切感。 说来彼此相识快半年,其实每次见面都像陌生人一样。 张启山不动声色地巡视片刻,见明珠气色不错,他微微一笑:“过来坐。” 这是要二堂会审? 闷声踩着地毯绕过桌子在沙发坐下,换成昨晚可能还有点兴致,后半夜平平无奇的过去了,她就觉得无所谓了。 灯笼都自燃了还能怎么办,把余下的灰尘扬了? 不好意思,张启山已经扬了。 虽不觉得自己有惊吓过度的后遗症,不过她还是乖乖在便宜表哥身边坐好。 齐铁嘴和张启山对视一眼,方才对她笑了下,开门见山:“我齐家有一面祖传铜镜,只需一照便能驱邪避煞。” 没了往日摆摊算卦时的处事圆滑做派,这一笑,竟有几分春风化雨的安定与从容。 他缓声道:“明珠小姐吉人天相,身体无恙,想来的确无甚大碍。不过,启山兄唤我来,也是以防万一。” “我齐家擅卜算问卦,于辟邪之术上也略有研究。这宝镜我自幼时起便未曾离身,多年来闯南走北全靠它逢凶化吉,听闻明珠小姐昨晚的遭遇,虽说无碍,但也不妨一试。” “权当为了启山兄的一片苦心。” 街头算命的能言善辩是理所应当,偏偏齐铁嘴声线清越,语调平缓,不见半分阿谀之态,反而句句体贴,字字入微。 知道的当他关心朋友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关系有多好。 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面上还是客气致谢:“有劳齐先生。”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要是不接受,岂不是白费了张启山一番苦心。他事务繁忙,还一大早就叫来齐铁嘴,耐心待到她自然睡醒。 这份心意,确实不好辜负。 齐铁嘴从怀中取出宝镜递给张启山转交,见越明珠伸出双手细心接过,嘴唇微微动了动,性格使然想调侃一句这镜子摔不坏,却始终没开口。 这铜镜银背鎏金嵌螺钿花鸟纹,拿在手里颇为厚重。 越明珠举起来揽镜自照。 要不是旁边有两个人围观,她早就对着镜子做鬼脸了,换成陈皮在,说不定还会恶趣味发作惊恐大叫一声吓吓他。稳住稳住,她努力把注意力转向齐铁嘴这方祖传宝镜上。 昨晚刚遇到脏东西,今天就有法器在手,简直像触发特殊事件掉落的道具,她心中还暗暗期待了一下会有什么样的异象显现。 结果照了半天,连个印堂发黑都没瞅见。 齐铁嘴见她照了一会儿,左顾右盼却什么话也不说,不由得出口询问:“如何?” “唔” 铜镜照得小脸通黄算吗? 怕她不太懂怎么看异象,他轻声解释:“若有邪祟附身,这面镜子一照便知,可是瞧见什么了?” 一直侧着身凝视她的张启山微微皱眉,低声唤道:“明珠?” 越明珠惆怅的把镜子放下,心虚抬头:“可我只看见了自己,我也是邪祟吗?还是说非得看见什么别的才对?” 齐铁嘴连连安慰:“当然不是,只看见自己,那说明那邪祟不曾近过明珠小姐的身,是好事一桩才对。” 她不由松了口气,“还以为只会照得妖魔鬼怪现身,心想到底要不要跟你们说实话。” 谁让越明珠真是孤魂野鬼上身,拿着镜子的时候没意识到,照到自己了才反应过来。 她说的忧心忡忡,旁听者只觉得可爱到好笑。 张启山怕人前落了她面子,只伸手拍拍她头,“捧珠说你没胃口,早上吃的不多。现在饿不饿,我让厨房做点开胃的菜端上来?” 越明珠摇摇头,把铜镜还给齐铁嘴。 “不了,昨天搬回来住忘了告诉陈皮,我打算一会儿去趟红府。” 想着她才受了惊吓,与其在家待着胡思乱想倒不如出去散心,正好家里的东西还没搬完,张启山没拦着,只派了个伙计跟着。 等明珠带了捧珠上车离开,他转身向客厅走去,盯着齐铁嘴看了一会儿,像审视又像是打量,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收好祖传宝镜,齐铁嘴心觉不妙:“看看我做什么?” 张启山沉吟片刻,忽然道:“早上你跟我说驱魔辟邪的绝学,齐家早已失传,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结果一见到明珠立马换了副说辞,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前后不一的态度,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 “怎么说也是你妹妹。”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亲自开口,我还能推脱不成?再说她一个小姑娘,遇到这种事自然比你我更惊慌失措,我若不胸有成竹些,如何能使她心安。” 张启山没信却也不追问:“好,既然明珠已无大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家自有厚礼相谢。” 齐铁嘴干笑两声:“好说,好说。” 第79章 九门初现 夏日炎炎。 车子驶入不太繁华的青石板路,路况略显颠簸,越明珠又让暑气闷出一层薄汗,不禁扯了扯领子。 在家不觉得,出了门热起来才发现不该穿这件小洋裙。荷叶边的裙摆,走起路来像湖中涟漪在小腿荡开,美则美矣,颈部却是立领款式,一出汗就粘着脖子十分难受。 司机降了车窗让风吹进来才好点。 “小姐,我下车去给你买刨冰?” 越明珠恹恹摇头。 就算中暑,她也不会随便喝外面的冷饮。 谁知道冰厂贩卖的冰块干不干净,制冰的水有没有烧开过。夏天水源太容易污染,经常在小报上看到有人闹肚子,严重的还会中毒。 跑路长沙的时候她都没在这方面降低标准,还会跟陈皮据理力争,现在日子好过了要是反倒松懈。 越明珠:我死不死。 捧珠只能摇着扇子不停给她扇风消暑。 遮阳的窗帘被风吹得呼啦响,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趴在车窗边转头:“齐先生来的早,你听到他们聊些什么吗?” 捧珠想了想:“书房聊的不清楚,不过给小姐送燕窝路过客厅的时候,倒是有听见什么九门,解家、霍家,还有狗啊,刀啊之类的事,就是” 她惭愧地低下头:“我听不太懂。” 不用惭愧,越明珠也不太懂。 解家和霍家她知道。 这两家和红家一样,是专门刊登名流逸闻趣事之类的报刊上的常客,属于本地名门望族,有势力有人脉,和张启山还有生意往来。 偶尔能在家从管家嘴里听到这两家人的名字。 至于九门和刀、狗,九门不清楚,刀越明珠走了会儿神,想起自己逃难路上还未解锁的pnb,那个刀客。 她慢慢思索。 莫非张启山打算联合本地豪强筹备一个新商会,起名九门? 掰着手指头,她不慌不忙地算了一下,张启山的张家算一门,跟齐铁嘴商量,那自然会有齐家一门,二月红的红家,再加上霍、解两家,一共五家了。 如果她想的没错,九门是九个家族的意思,那还差四家。 就是想不通齐铁嘴怎么会参与进来,他给越明珠留下的印象,是那种只会闷头摆摊过自己的小日子,远离一切麻烦事的类型。 啧。 越明珠心中嘀咕。 他这个人啊,就是当断不断。 就拿她的事来说,明明不想接触,偏偏在知道她遇上事后又老实巴交的来探望。但凡真想跟自己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就该让店里信任的伙计来转交铜镜,只要事情办了,张启山不会多说什么。 不过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让她对齐铁嘴保留了一点兴趣。 司机沉默开车,副驾驶座上由张启山安排的保镖闭目养神,两人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也不知道小姐在打探消息。 到了红府,司机一开门越明珠就迫不及待的下了车。 “小姐,日头毒,当心晒着。” 捧珠急忙将遮阳帽给她戴上。 收到消息出来迎人的管家拱手问好,还特意跟她解释了陈皮怎么没来,语气颇为无奈:“早上就让二爷罚去祠堂了,这会儿还没到时辰,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来见明珠小姐。” 罚去祠堂,自然是罚去跪着。 从四月起,陈皮就时常被二月红派出去做事,做什么不太清楚,不过经常挨训她知道。 陈皮练功的时候,二月红就跟她说过这性子若是不改,一遇到事就想着靠打打杀杀来解决问题,迟早有一天要吃大亏。 越明珠能理解他的忧虑。 如果陈皮只做个冲锋陷阵的打手,听命令行事倒也无妨。 可他不是久居人下的性格,现在羽翼未丰,二月红还能以师父的身份压着,等再过一两年,他离开红府自立门户,遇到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 长沙有势力有背景还有头脑的,大有人在。 光凭狠劲,陈皮固然可以闯出一番名头来,可想站稳脚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而有时候这一点点,就意味着天悬地隔。 管家:“二爷在戏班还没回来,我让下人捎信儿去了,您先坐坐,我去请夫人。” “不用麻烦。”越明珠摇头婉拒,到底暂居过一段时日,知道这个点丫头正在午休。 “听说夫人得了风热正在养病,我不想打搅她,带我去陈皮练功的地方就行了。临走的时候,她若有精神,我再去探望。” 春天的时候,二月红和丫头挑了个良辰吉日完婚。 红府婚宴上,她在张启山的介绍下认识了解家当家。这位当家人比张启山要年长一辈,听说还有个日本留学的儿子,对张启山很客气,就是瞧着身体不大健康,面有病容。 据张启山介绍,解家不仅在长沙呼风唤雨,在上海还投资了银行和房地产,做些烟草、面粉、纺织、外汇、黄金买卖之类的生意,是湖南排得上名号的巨富之家。 难怪。 越明珠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此人城府颇深。 商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某种程度上比陈皮还要危险。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和二月红打交道的都是这样深藏不露的狠角色,不怪他对陈皮向来行峻言厉。 不严苛不行啊。 能让秀才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蛊惑的对‘一百文杀一人’六个字深信不疑,对上这种老狐狸,他会被愚弄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在练功院落的厅堂坐着喝了半碗冰镇酸梅汤,越明珠派捧珠去跟红府其他人打听陈皮这次受罚的原因。 前脚捧珠刚走,后脚院中就传来一个透着阴森火气的声音,“人都死绝了,也没个伺候的?”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听的越明珠直叹气。 小半年过去,陈皮乖张暴戾的本性非但没有在二月红的管教下有所改善,反而变本加厉,动不动就被罚跪真的一点不冤枉。 她单手撑着下巴坐着没动。 陈皮大步跨进门,两人视线一对上,略带戾气的眼神顿时缓和下来。 “昨晚去你家没见着你。” 越明珠打量他,“你是从正门进的,还是又绕到后头翻墙?” 陈皮毫不心虚的避重就轻,低声笑道:“替师父去戏班在城外走了四五天,想你了。” 第80章 娇生惯养 这话明摆着是承认自己昨晚翻墙而入。 脑壳疼。 她简直一点都不意外,自从陈皮在生辰那日来家里踩过点,只要一有空就会跑来找她。 刚开始还会装模作样的从正门进,后来嫌张家进规矩多,动不动好几个人跟着,尤其是管家根本不给俩人独处的机会。 陈皮索性不装了,一摸清路线就不再走正门,而是悄悄从围墙翻进来,落地是花园,竹林边上就是她的小院,既省事又没人打扰。 他这种我行我素、混吝不羁的行事做派让二月红很头疼。 不过他涵养极好,最初对这个关门弟子还是谆谆告诫: “如你我这般的江湖出身,可以不拘小节,但明珠不行,她出身名门,哪怕家世衰落,如今在张家也是千金小姐。” “就算现在提倡开放和自由,不讲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那套老旧观念,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去翻一个小姑娘的院墙。” 头一回就让张启山撞个正着,回府被得到消息的二月红勒令跪下。 陈皮人是安分跪着,可浑身上下那点让人怎么瞅怎么桀骜的反骨像刺一样扎眼。 在他眼里根本就没什么狗屁礼教狗屁纲常。 当初带着明珠逃往长沙,一路上同吃同住,也没人跳出来跟他指手画脚,说这不行那不行。 再说,要不是张启山非要带走明珠,让他没法像过去那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也不至于发生后来那件事。 张启山张启山!!! 他后槽牙都快咬出血了,一想到这三个字就心底发狠。 心里不痛快,表情也不见得有多服气。 脸这么一拉。 二月红顿时冷笑连连,一通毒打下去,人也心平气和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摆手让陈皮滚去祠堂跪着。 忍住长吁短叹的冲动,越明珠默默盯了他一眼:“你就不怕让红先生知道又罚你?” “罚就罚了。”陈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根本没当回事,还记着昨天自己一回来就跑去翻墙结果扑了个空的事。 问她:“你回张家了?” 你家。 张家。 他那点小心眼,明显的堪称张牙舞爪。 越明珠诚实点头:“我搬回去住一段时间。” 不过,目光扫视对面落座的陈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问:“你坐那么远做什么?” “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热,怕燥着你。” 陈皮碰了下她盛着酸梅汤的碗壁,里面的冰早就化了,皱眉推到一旁,“这个不凉,别喝了,我给你削个水果,想吃什么?” 桌上待客的果盘用冰覆了一层,果皮上被冻出的寒霜还没化,瞧着十分水灵。 越明珠一个个瞧过去,苹果不爱吃,荔枝不爱吃,梨一般般,水蜜桃吃起来有点脏手… 最后她锁定目标,提溜到碟子里。 “给我削这个。” 陈皮从她挑中的那刻起就嗤笑出声,看了眼面前的碟子,又掀起眼皮盯她:“葡萄剥皮我知道,削皮还是头一次听。” 说归说,拿刀的手速却不慢。 左手拈着葡萄,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一刮,皮就细软薄透的一条被削了下来,拈着葡萄圆润外皮底部的手再稍稍用力,一颗削了皮泛着汁水的盈润果肉被挤出,跌入冰碟之中。 短短几秒就削了好几颗葡萄堆成一团,还特意把果盘推到离她近的地方。 “吃。” 越明珠盯着盘子里十分馋人的果肉,记起二月红跟她提过陈皮做事没定力,什么都想最快见到成果,长此以往,必定会影响前途。 抱着折腾人的念头。 她抬起头真诚凝视过去:“里面还有籽,我不想吐籽,你把籽也剔出来。” 利落削皮的动作一顿。 陈皮盯着葡萄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最终定格在了那张微微仰视并睁大了双眼因此显得格外无辜的脸上。 越明珠双手捧脸,期待地瞅着他。 模样很正经,语气暗含一丝诱导:“怎么,不服气吗?” 陈皮无语,怎么就不服气了,为了剔籽就不服气,那他不服的事可还多着呢。 他只是突然梦回明珠说自己不吃野生水果的时候,想起那个害得她哑了半晚的毒果子,心里突地闷了一下。 看着眼盘子里滑不溜秋的果肉,陈皮垂眼解释:“就一把刀没别的工具了,我要是用手直接碰你会下嘴?”没有比他更了解越明珠是个多么会在吃喝上挑三拣四的人了。 这都不怼她? 越明珠有点失望。 陈皮近期对她越来越百依百顺,以前是顺着她,但是总要嘴贱一下,现在已经很少会心口不一,不光行动上顺着她,嘴上哄着她的时候也变多了。 从精致小巧的手提包中取出从不离身的筷子递过去,陈皮见到这个眼熟的工具闷声笑了一下。 按住冰碟中的葡萄,刀尖剔籽。 怕冷气散的太快,夹起一颗送到她嘴边。 越明珠看了他一眼。 投喂啊。 鉴于陈皮劣迹斑斑,她慎重道:“问你一个问题。” 陈皮:“问。”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刀干不干净,见没见过血,有没有捅过人?” “” 换成刚逃难时的陈皮都能在她接二连三的颐指气使下把那盘葡萄摔地上。 可他毕竟不是当初的他,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把葡萄硬塞进她嘴里,恨恨道:“吃都堵不住嘴。” 他连自己的手都嫌脏,还能让她吃杀过人的刀削出来的水果吗? 哦,那就是没有。 越明珠乖乖张嘴吃了。 一咬下去就皱起脸来,小声抱怨:“好酸啊这个葡萄,一点都不甜。” 陈皮望着小半碟自己削了皮又剔了籽的葡萄,知道这些又白整了。 他啧了一声,“娇生惯养。” 越明珠舔着被酸到的牙齿:“本来就很酸。” 陈皮嗤笑,把剩下的葡萄三两下塞进自己嘴里,转头从果盘重新挑了个。 “怕酸就别吃了,削个苹果给你。” “苹果我也怕酸。” “梨?” “梨也很酸的。” 陈皮冷笑:“桃子?” “桃子酸的可能性更大。” “你还说自己不是娇生惯养?” 越明珠已经很久不见他桀骜不驯的这一面了,半点不怂的回怼道,“惯的人才没资格这么说我。” 第81章 世事洞明皆学问 陈皮定定地望着她几秒。 半晌,轻嗤了一声耐人寻味的说:“知道谁惯的就好。” 随即任劳任怨的从果盘掰了根香蕉。 问她:“香蕉不酸,吃吗?” 越明珠勉为其难:“好。” 剥露出小半截的香蕉越过桌子被陈皮递到嘴边,她低头咬了一口,慢吞吞地咀嚼下咽,再向一直举着香蕉等待她尝后感的陈皮诚实摇头。 “有点涩,不好吃。” 一桌子的时令水果让她一通挑拣下去,最后竟没一个能入口。 陈皮稀松平常的“恩”了一声。 当初递给明珠的那个毒果子,那么酸她还忍着吃了第二口,明知道有毒还坚持吃完了一整个。 想到这,他一声不吭地也低头把香蕉的剩余部分吃完。 越明珠:诶嘿~ 见他额边有汗滴落,先前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在这一刻连上。她举起手边的檀木扇子朝对面扑了一下,好心问道:“很热吗?要不要我帮你扇风?” 陈皮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掩住手心瞥见是汗,若无其事的说:“天太热,我去换身衣服,顺便去厨房拿你爱吃的赤豆刨冰,等着。” “好哦。” 越明珠看着他起身,停了扇风的动作。 从头到尾两人讲了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这一眨眼,他又没影了。 哎。 无聊地双手捧脸,就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确定他短时间内回不来,越明珠这才起身往陈皮先前坐的位置走去。 伸手,撩起垂落桌边坠着流苏的绿色丝绸桌布。 依照陈皮先前坐姿、动作会接触到的部分,将桌布一寸寸摊开在手心,迎着室内明亮的日光窥察。 不多时,就在上面找到一点洇染开的血迹。 “啧。” 不出所料,果然是受伤了。 等陈皮回来,她已经坐回自己位置,好像不曾发现什么。 越明珠理性又冷淡的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不想自己知道。 而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清爽不少的陈皮裹着一身薄荷花露水的味道在她身边落座。 端来的赤豆刨冰,稳稳当当摆在她桌前。 怕她追问自己为什么换衣服,继而质问为什么留她一个人这么久。 陈皮偏头哄人:“明珠,这个一点都没化。” “……” 太阳渐渐落山。 哪怕他再不愿意,越明珠也该回家了。 陈皮本来还想留人在红府吃了饭再走,甚至不惜忤逆不孝的拿尚在养病期的师娘做筏子,可惜她惦记家里新来的厨子,最后只去见了丫头一面,顺便把这次的拜访礼奉上。 辞别是二月红来送。 不管什么季节他总以一身红衣示人,瞧着十分风流俊俏。 咳咳,越明珠小小走了一下神:这里提一个八卦,之前来参加婚宴,凑巧听了一耳朵霍家当家霍锦惜和二月红的一点小小绯闻。 “最近你来红府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因为唱戏的缘故,二月红本就出挑的声音即便只是轻声低语,也是小桥流水。 就像她曾经以貌取人的认为二月红应该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妻子,现在她还是以貌取人的信任对方招桃花的能力。 事实就是有人对他一片痴心,明明伤心到婚宴都没来,却还是送上了新婚贺礼和祝词。 二月红向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既有有妇之夫的高冷,又有长辈的淡然与风度。 “丫头时常与我说起你尚在红府的日子,怀念有人陪她说话。” 咦? 这话的苗头有点不太对。 越明珠刚敏锐的察觉到点什么,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口,二月红已经不露声色地转了话题。 “陈皮”提到徒弟,他不免带了些许叹息:“这次让他代我走了趟戏,毕竟是“开口饭”,戏班去外地演出总得拜一拜当码头,他身手不错,又年纪浅,正好出去见见世面。” 这么说越明珠就懂了。 陈皮的伤看来就是这次去“拜码头”跟人动手来的,二月红所谓的出去见见世面,估计是想锻炼他的社交手腕。 只是这种没有的东西,要怎么锻炼? “我这个做师父的,除了一身武艺也教不了他别的。” 陈皮不是第一次对二月红阳奉阴违,嘴上答应的和实际做到的永远是两码事。 只是最终结果没问题,他不好动不动就对徒弟下狠手。 偶尔也会怀疑这个徒弟收得太过草率,让他跟对方打交道,按人家的规矩办事,别做太绝以至中途让人使了绊子事情办不妥。陈皮倒好,直接把人整个势力屠戮殆尽,这趟同去的人回来后跟他说附近的溪水都染红了。 就事情结果而言,除了太灭绝人性外,挑不出其他错了。 可跟土夫子讲人性,就像在道士面前念阿弥陀佛。 “我本想等你发现他受伤的事,与他说上三两句,无论是关心还是担心,至少比我这个做师父管用。”他微微叹息,没想到等了一下午越明珠半个字都没提。 二月红没有陈皮那么好糊弄。 当局者自以为瞒的天衣无缝,其实在旁观者眼中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更何况在人情练达这方面,两人都是强中手。 还以为他支开陈皮想说什么。 越明珠也不焦急,无动于衷的想: 就这? 完全没把自己明明发现了陈皮受伤却故作不知还被二月红看穿当成什么人设崩塌的重大失误。 出府时感觉二月红有话要说,她让捧珠先去车里等,没有多余的人在。 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措辞,二月红能清楚看见她眼底隐隐浮现的忧虑之色。 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劝他行事不要偏激,要尽量避免跟人动手的可能,不要莽撞,不要让自己受伤,然后呢?” 她不适的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懂武艺,但我也是一路颠沛流离,生死存亡之际靠陈皮才勉强走过来的。我很清楚与人交手最忌心有杂念,出手不够干净利落。” 刚认识的陈皮,那时他连条件反射都是拿刀往人死穴上捅。 这在她看来未尝不是一种优势。 从小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生存方式,为什么要改? 第82章 颠倒黑白 “由冬至夏,每一次来红府我总要劝他不要让红先生和夫人担心,劝他做事三思后行,让他对人对事要有耐心。” 越明珠停顿片刻,看向二月红。 陈皮的这位师父说是旦角出身,可实际上个高腿长并不给人纤细之感,下了戏台更是举止潇洒、风度翩翩,异性缘相当好。 登台献艺免不了受人追捧,普遍的从一掷千金到讲究的题词作诗,男女都有。 以二月红的名声地位,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唱戏之外,倒也不需要他‘纡尊降贵’下了台去跟这些出手豪爽的票友们把酒言欢。 可对部分极度痴情,每每他一上台就总往台上扔珠宝首饰、金银细软来捧场,还到处帮他淘戏本,找知名作家写折子的小姐太太们,出于怜惜,二月红难免会施以几分好颜色。 长此以往,风流多情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但仅仅是这一点和颜悦色,自他成亲后便也销声匿迹。他刚成亲那阵不止戏园被一些极端爱慕者们闹的是乌烟瘴气,连八卦小报都各种过激发言搅得乱七八糟,导致红家戏班不得不闭门谢客了一小段时间。 二月红本人对此早有预料,还笑谈婚后能多陪夫人一阵。 只是从那之后,他待旁人就变得冷淡起来了,无论男女老少在他眼里都再无区分。 疏离有,亲切无。 小辈之中也只有越明珠的待遇没变。 但是她此刻与二月红对视的刹那,却无暇顾及对方给予的特殊,轻声坦言:“红先生说我今年来红府次数少,不是其他原因,我就是单纯不想来。” 堪称狂悖的言论一出,二月红没有动怒。 只是片刻后才缓过神来,神色淡淡地望着她。 越明珠不急不缓,语气却略显沉重:“我不想再站在你们的角度去指责我最重要的朋友。\" 打打杀杀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可对某些人来说,那是他处理问题的唯一手段。 “在你们眼里,他偏激易怒,行事鲁莽,不计后果。” “但在我眼里,他做事果断,目标坚定,信守承诺,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事实如此。 不管陈皮面对其他人有多丧心病狂,可只要在越明珠面前,他就会把她此刻所说的话全部化为现实。 更何况,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和立场有不同罢了。 二月红说陈皮思想偏激易怒冲动,那她还觉得陈皮执行力强反应迅速做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呢! 越明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颠倒黑白。 还反过来问他:“这半年来我们总想着改变陈皮,有没有可能,世人口中所谓的缺点其实是他赖以生存的长处?” 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发现他受伤了也不问吗?那我也要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尽到为人师表的责任? 越明珠问:“我们所谓的好,会不会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 二月红陷入沉默。 由于唱戏的缘故,他待人总是习惯性的三分笑,可事实上那些人于他根本无足轻重。 年少时唯独被丫头大街上的那一声“哥”触动过。 但这并不影响二月红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明珠有别于世俗人的心性和见解所打动。 若以年龄和阅历而论,按理说开释心境,开解晚辈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偏偏每次他都反被明珠点醒。 她每句话每个字都出乎他的意料,也是他未曾替陈皮考虑过的角度。 是他想当然了。 二月红不说话,越明珠却能隐隐感受到他心绪的起伏。 出言不逊之后总要给点甜头。 于是她适时放轻声线,开口:“以陈皮的性子,想让他像红先生一样得到别人的爱戴难于登天,生长环境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考方式自然也不同。既然如此,倒不如发挥他最大的优势。” 陈皮的优势是什么显而易见。 这种有违她以往道德观念的发言一出,不光是二月红收敛了情绪惊讶看来,连越明珠自己都不自觉叹了口气。 “被人畏惧,总好过让他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与其某天让他因为我有限的认知而影响到他求生的本能,使他遭受本不该遭受到的伤害” 她微微垂眸,“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说,让他以自己的方式自由舒心的活着。只要能活着,就什么都好。” 不远处的香樟树随风涌动,本就微弱的声线被掩入一片林音中,像阳光被疏散的枝叶切碎的光斑,闪烁不定。 然而,二月红还是听清了她每个字眼,被触及到了柔软的心弦。 低声重复:“活着比什么都好。” 夕阳西下。 落日的余晖将他一身绯袍衬得恍若霞光织成,往日他纵然是笑,也带着长辈的温和儒雅。 现下心神触动下的豁然开朗,使得这一笑如晚霞灿艳至极。 他凝视越明珠:“你倒是想的比我们都通透洒脱。” 第83章 文雅 越明珠安静下来,低垂了眼帘,似乎并不为此高兴。同时在心底对被她那句‘我就是单纯不想来红府’吓到上线的托管系统冷静道: 【做一个道德上没有瑕疵,没有偏向性的人是很辛苦的。】 但是这样的人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流露出自己不公正的一面,那她的偏向性和瑕疵,往往会比其他人更能打动人心。 就好比眼前对她的发言不置可否却眼神和表情都柔和平静下来的二月红。 没有半点意外:【看,他还得谢谢咱呢!】 趴在车窗跟站在红府门口目送她离去的二月红挥手告别。 笑得一脸阳光烂漫的越明珠在心底无情吐槽:【我就是奇怪,他一个名利场上披荆斩棘过来的大人物,怎么反过来跟我取经?】 尤其是那句什么丫头想她了。 开什么玩笑,有二月红在,丫头就算想她估计也想不到嘴边去。 托管系统:【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单纯找不到可以商讨这件事的人。】 怎么可能。 越明珠下意识的反驳。 ……等等。 她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要是这么说,仔细回忆了一遍来长沙后自己所熟知的有关二月红的朋友圈。 便宜表哥未婚,平时又不近女色。 齐铁嘴没听说有异性往来,估计异性缘不怎么样。 解家家主倒是妻妾俱全。 好嘛! 越明珠发现,她居然真的是最靠谱的那个。 但是。 她不可思议:【作为长辈不好好树个好榜样,光想着走我的捷径,就这还好意思说陈皮没耐心?】 就算是新婚燕尔也不能什么都甩手不管? 半点没有被二月红当成‘知己’的荣幸,她只有被剥削的忿忿不平。风华正茂的年纪不想着怎么力争上游,反而想着急流勇退。 越明珠表示十分惋惜:【那当初陈皮那一跪就该跪我才对。】 早已下线的托管系统自然无法回答。 就这么一路想着二月红的那点事回了家,越明珠从下车到进门,再到上楼都没能从思绪中抽离,直到路过书房门口,发现门居然是关着的。 她脚步一顿,捧珠就跟上了,见小姐目光落在书房门口,连忙小声解释:“刚刚回来的时候管家说了,晚上留了齐先生一起用饭。” 懂了。 现在还不到饭点,也就是说自己走后他俩又来书房一直谈到现在? 还在聊那个九门的事? 摆手示意退开点,捧珠很懂的认真点头,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后退到楼梯口,帮她望风。 越明珠悄悄开了门推出一条缝自己凑上去听,才刚听清几个字,里面模糊的谈话声突然就没了。 呃 略感不妙。 心虚但是不想犯怂后退安全撤离,壮着胆子上手把门缝又扒大了点,她露一只眼睛去偷瞧。 书房侧方的会客厅,一正一侧坐在沙发上的张启山和齐铁嘴转过身,正一言不发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越明珠:嘿嘿~ 没有让人打搅到谈话的不悦,齐铁嘴微微一笑:“原来是明珠小姐回来了,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话说的这么中听,她都不好意思问他们怎么聊天还避着人? 都被发现了,越明珠只好理直气壮的把门推开,站在门口装模作样的向两人颔首,非常文静:“我刚好路过。” 如果不是她偷听被逮了个正着,其实没什么毛病。 张启山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平淡转移话题:“你中午没在家吃,今晚要不要早点开饭?” 齐铁嘴侧目:??? 刚刚发现有人偷听的可是你,示意我闭嘴的也是你,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很正常,你一个家长也不管? 心里吐槽归吐槽,他面上含笑,一点情绪不露。 “不用,我先回房休息,待会儿到点了再下来。”说着她抬脚准备离开,关门之际忽然想起先前偷听到的那个词。 越明珠回头,好奇心起:“土夫子是什么意思?” 齐铁嘴嘴角云淡风轻的笑差点没维持住,稳住心神,往旁边看了下,张启山垂着眼,神色不明。 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察觉到他视线后抬头看来。 那意思分明就是——你说漏嘴,你来解释。 他:“” 隔得有点远,越明珠没看清两人的眉眼官司,还在自己琢磨那三个字。 单从字面上来看,她小声自言自语:“难道是地地质学家?” 不过这个年代有地质学家这个词吗? 不太清楚。 还是选更贴切一点的,她谨慎得出一个自己都不太肯定的答案,犹犹豫豫的问两人:“那农民伯伯?” 张启山:“” 齐铁嘴:“” 见他们不说话,越明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们谈了一下午原来是在关心民生问题?” “土夫子。”她若有所思,“研究土地的夫子,没想到长沙地方话用词如此文雅。” 张启山:“” 齐铁嘴:“” 噗! 第84章 权势 晚上三人在餐厅吃饭的气氛异常沉默。 为了照顾主客各自不同口味,桌上从东北菜到湖南菜再到最近越明珠非常喜欢的家乡菜,可以说应有尽有。 明明是惦记这口饭才回来的,然而等她真的坐在餐厅里,望着满桌美食反倒有些食不下咽。 趁着扒碗里米饭装作不经意抬头,视线沿着餐厅一角往右边缓慢游移打量。 新家虽说住了没多久,但自从她去过齐家香堂便对家中摆设格外留心,回家刚一小会儿,就已经观察到内饰上的许多细节变化。 最明显莫过于长形餐桌上过去用来装饰的青瓷花瓶没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胭脂红的梨形花瓶,再比如张启山后方壁雕台上摆着的玉色屏风也换成一座器宇不凡的雕镂帆船护卫舰。 质地约莫是差不多,就是颜色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舰船偏新。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她不放心多看了两眼,确认无误正是放在未来很刑的那个牙雕。 再低头看手里端着的碗,以及桌上的菜碟。 以前越明珠没留意是原主家中也有不少传下来的古董字画,张家有几件几十件上百件都不足为奇,可代代相传跟代代墓传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意识到张启山有在收敛,她确实松了口气,看产业也知道张家是大户人家,不可能这么不讲究,再爱收藏古董也不至于拿墓里的东西往嘴送。 之前回房从里到外扫地式排查,她连地毯都没有放过,幸好除了外间有一个镶嵌着宝石的玉雕屏风换了,其他醒目的大件都没动。 零零碎碎的那些就算了,否则她真的住不下去。 察觉到气氛有点沉闷。 “你们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齐铁嘴一愣。 抬头正好瞧见对面的人看来,他几乎是立刻转移目光,同时避开桌子用手掩了一下咳嗽。 确定自己很镇定,他才回过头来,笑着问她:“什么笑话?” 贴心的小小提示一下,“我关于土夫子的那个猜测。” 笑话分褒义和贬义。 齐铁嘴很清楚自己当时藏在心底的啼笑皆非是褒义的,可人家分明指得就是贬义的笑。 他当然不承认,只是心虚之下只好求助另一位当事人。 张启山放下筷子向明珠否认:“没有笑话你。” “至于土夫子,我来长沙时日也不长,对地方话也知之甚少。”一些行话他自然听得懂,骂人的也是无师自通,其他的分场合。 半真半假道:“我觉得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你没错,就是不知道自小生于此长于此的本地人士,有什么别的看法?”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移向本地人。 齐铁嘴: 就多余留下吃这顿饭。 “我也觉得明珠小姐说的很有道理。”强撑镇定,齐铁嘴反问:“土夫子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还能是什么呢?” “我一个外人,小姐大可不信。”他在心里默念‘死道友不死贫道’。 祸水东引。 他认真看向主位:“但启山兄是你的表哥,亲人说话自然比我有分量,不信你问问他。” “” “……”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一个土夫子而已,值得两人这么推来推去互相挖坑吗? 算了。 她左右看了两眼,场面话张嘴就来,“齐先生都把祖传的铜镜借我驱邪了,怎么能算外人,又怎么会说话没有分量呢。” 她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眼神虚了两人一眼:“你们就哄我。” 齐铁嘴虽说不想掺和太麻烦的事,但人家小小年纪这么轻拿轻放,容易满足又知进退。 他心一软,主动询问:“你这筷子会不会短了些,我瞧上面刻着你名字,是有什么说法吗?” “我用惯了就还好。” 越明珠抬了下手展示自己的筷子,半开玩笑:“齐先生不是有可以驱邪避煞的宝镜,我这是可以避毒增味的祖传宝筷。” “喔。”余光在她筷子上转了一圈,齐铁嘴捧场,“那倒真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我自诩见过的奇珍古玩不计其数,今日才算大开眼界。” 他本就不是个严肃内敛的人,有心配合,餐桌上的氛围逐渐欢快起来。 饭后。 “今天我去红府看陈皮,临走前去探望了夫人。听说这长沙城里的大夫都瞧了个遍,夫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体质弱,只能慢慢养着。” 越明珠期待的望着两人:“我们能不能想办法请请别的地方名医来诊治?中医也好,西医也罢,都请他们过来瞧瞧,正所谓‘独脚难行、孤掌难鸣’,只要我们请的名医够多,未尝没有医治的办法。” 虔诚眨眼。 说的这么清楚,你们不会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齐铁嘴心中叹气,自己的事情都还没解明白,怎么反倒替别人操起心来。体谅她一片赤子之心,便安抚地笑了下,“明珠小姐跟二爷夫人关系很好?” 越明珠点头:“我刚来长沙幸得红先生和夫人收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红先生很为夫人的病情忧心,今天还在为不能时常待在家中照顾她养病感到过意不去。”静下心观察两人的表情,她半是感慨半是猜想的说:“之前红家戏班不是还闭园谢客了吗,你们说会不会哪天红先生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去戏园登台演出了?” “这不会。” 齐铁嘴摇头否认,只是事关重大,他还是看了看张启山。 九门才有了一点苗头,于公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紧要关头若有人想抽身而退,一家之言怕是不成。 张启山脸上瞧不出动摇之色,仍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道:“下个月我要回趟东北,路上会打听名医一事,不用担心。” 言简意赅,足够给人万事皆平的信赖感,齐铁嘴顿时放松下来,“既是启山兄亲自出马,想必二爷得欠一个人情出去了。”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 越明珠无事一身轻,二月红想收山可不是她胡猜乱想。 之前让捧珠去打听陈皮为什么受罚。 除了陈皮的事,捧珠还从红府下人口中打听到二月红最近去祠堂的次数变多,似乎是疑心祖辈和自身的业报导致丫头身弱。 对此越明珠真想说迷信要不得。 可惜昨晚刚经历灵异事件,中午还见识了齐家的祖传铜镜,她的话实在很没有说服力。 她不混江湖。 但古往今来,无论是小说还是现实金盆洗手都没什么好下场,除非是归隐山林,远离凡尘琐事。 可二月红能带着丫头归隐去哪儿,还不是红府。 现在世道这么不太平,到处都很乱,归隐根本不现实,小隐于市也未必安稳。 从前误会二月红是社会名流,来往不是高知就是商贾巨富,人际关系清白又安全,后来她才发现二月红属于打打杀杀混江湖的那派,不仅不清白还很危险。 越明珠始终觉得,人活在世上,就一定要有价值。 被利用的价值也是价值。 如果九门商会成功建立,顺利发展,势力范围也随之扩大,那到时候二月红想请什么名医请不到,想找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无论哪个世界,无权无势都很可怕。 否则,捧珠一个小丫鬟怎么可能轻易就从红家人嘴里打探到消息,业报这种家宅私事是能随便外传的吗? 明显就是人心不稳。 权势,权势。 越明珠轻声念: 军权的权。 势利的势。 希望金大腿给力一点,别像二月红那样裹足不前。 第85章 东北银 张启山这次出远门的时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月初走,直到月末都没回来。 大暑时节。 越明珠搬回园林住了半个多月,不是新家不防暑,而是园林有山有水,看起来就很清凉解暑,加上湖中荷花进入观赏期,没事还可以在水榭磨墨画画。 原主擅绘花鸟竹石,她索性捡起来权当打发时间。 她一搬回来住,某人就快乐了,没错就是陈皮,他至今都没能改掉翻墙的坏毛病。 时不时跑来送她一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九如斋的牛奶法饼、桂花糕一类的小点心,有时是弹弓、糖人、风筝她最喜欢的是一套用高粱杆编成的亭台楼阁,很像她现在待的楼阁缩小版,捧珠还编了两个小人儿住进去。 说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她们相互作伴,永远在一起。 越明珠表示真幼稚,多编点仆人伺候她俩。 等到天气合适,闲暇之余就在家放风筝。 可惜后来刮起大风,放上去没多时就坠机到了树枝上,她故意发脾气让送风筝的陈皮爬上去摘下来。 有时天热实在不想动弹,她就待在楼阁看看书、作作画。 陈皮来了,越明珠不搭理人,他也不说话就坐在边上看她。往往是一个专心看书作画,一个专心盯人,就这么一眨眼半天时间晃过去了,彼此都不觉得虚度光阴。 画作不满意她就让捧珠拿去厨房烧掉,满意就盖上张启山送她的姓名章,心情好还会附庸风雅题诗一首。 最好笑的就属陈皮。 明明不懂,等她画完,还总要捧场来夸两句。 夸就夸。 好歹看着画夸,每次都是轻率的一瞥,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她画的是什么,夸的时候也是看着她脸夸。 极度不走心。 她故意为难:“哪里好?” “” 这陈皮哪儿知道,他连野生野长的花花草草都夸不出名堂,更何况是画出来的,想都不想就信口开河:“只要是你画的,哪里都好。” 越明珠再也忍不住大笑,举起扇子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睛。 行。 估计她就是画个小鸡啄米图,陈皮都能昧着良心夸人。 之后陈皮再来,送的礼物就多了跟画画有关的工具,比如市面上最好的宣纸、狼毫笔。 换做从前,他根本没有投其所好这个意识。 摸着他送来的宣纸,越明珠心想,本以为潜默移化对他这种已经完全定性的人来说作用微乎其微。 没想到除了武艺,他居然还真能从二月红身上学到点别的东西,所以说人情世故,陈皮不是不懂。 他只是分人,比如像二月红这样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再比如越明珠。 日子一天天过去。 听管家说张启山这两天要回来,她就结束了度假,搬回张家住。 张启山回来那天,越明珠正在卧室跟捧珠玩‘我是医生’的游戏。 最近捧珠脸上起了几个痘,大夫开了点药粉,全是中药研磨成粉,让加水调成糊状抹脸上。 听到庭院有声音,她停下把脉的动作,赶忙起身从窗台往下看了一眼。 毫无防备之下,差点被右下方金光闪闪的佛像闪瞎眼睛。 嘶—— 心累挡住刺眼的反光,忽视巨丑巨碍眼的佛像,越明珠在快要具现化的热浪中,不适眯起的眼睛只能模模糊糊瞧见底下攒动的人影。 “小姐,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捧珠来到她身后,脸上的痘痘被绿糊糊涂满,越明珠回头盯了她几秒,想到什么倏地笑了一下。 哄着捧珠去洗脸,她悄摸摸一个人下了楼。 下楼前特意在二楼大厅放了张唱片在留声机里,踩着播放的音乐声来到楼下。 刚下楼,就发现大厅走廊有人正背对她望着大门方向。 金大腿? 往下多走了两步,越明珠后知后觉,咦,不是金大腿。 心虚一秒,继续前进。 看衣服款式不像张家下人,难道是哪个眼生的小伙计?这小身板儿瞧着跟陈皮差不多,就是浑身上下还冒着一种少年的青涩感。 暗自反省了一下怎么会把他跟张启山认错,瞅着越来越近的背影,是站姿,还是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越明珠边琢磨边来到对方身后,打算拍肩瞧瞧正脸。 而早就发现有人从背后接近的少年在她手即将拍上的那一刻就敏捷转身避开,原本平淡的表情在看清她脸后霎时一惊。 抬手就毫不客气地挥拳而出——不对,等会儿,下意识反击的脑子卡壳了一瞬,飞速认出对方不是粽子,是人,有呼吸,他硬是止住挥拳过去的力道,匆促下只碰到她探手来拍肩的掌心。 “哎呀”一声痛呼。 越明珠被自己手背撞到眼眶。 与她的“哎呀”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少年身手敏捷退后几步,眼睛受到污染的冲击下飙出一口家乡话:“诶呀妈呀,吓我一哆嗦。” 过分秀气的容貌搭配上接地气的口音,糅杂出一种啼笑皆非的亲切感。 越明珠捂着负伤的右眼,一个没忍住:“噗——” 立刻招来人家无语中略带嫌弃的眼神,她单眼打量这个长相水灵张嘴却是大碴子味儿的小哥,“东北银?” 味儿太正,越明珠实在很难放过他,遗憾的长叹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把脸整干净再跟我说话。” 机会难得,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心想那句藏在她心里很久很久却始终无人可说的台词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坚持说完:“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尸王啊?” 越明珠捂住耳朵,表示听不见,“这里是张家,我哥是张启山!” “而你刚刚出手打了张启山的宝贝妹妹。” 少年一脸复杂:“啥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第86章 珠玉生辉 这就是佛爷口中,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随后进来的青年看到两人对峙的场景,不由低斥:“日山!”眼神透出一丝警告,“跟小姐道歉!” 日山? 光听这名字,越明珠就觉得很不一般。 “你们是?” 穿着一身低调长袍的青年面上没有多余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冲她客气点头:“在下张小鱼。” 又挨了一记冷眼的少年不情不愿报名:“张日山。” 张小鱼,张日山。 含张量这么高,张启山这一趟又是回的东北老家,不会外面那些也全部都是? 些许念头在越明珠心中一闪而过。 管家正向当家汇报他不在家近期城内一系列大小事务,张启山跨步进门,目光扫过站在一侧的张小鱼、张日山,两人恭敬低头:“佛爷。” 张启山微微颔首,进来后没停继续往里走,同时视线向明珠看去。 这一看脚步不由顿住。 管家察觉到异样,抬头也愣了下神。 平日里,小姐哪怕只是打个喷嚏,整个张家上下都如临大敌,更别说出现明显外伤。 他连忙俯身解释:“最近捧珠面上有风热气生疱,大夫开了些药粉,想必是小姐见您回来了,在跟您开玩笑呢。” 张启山皱起眉头,走过去把她捂着右眼的手拿下来:“眼睛怎么了?” 先前被同伴呵斥还不为所动的张日山此刻才紧张起来,张小鱼极具压迫感的又训斥了一遍:“跟小姐道歉!” 他结巴道:“她她突然搁我后边出来,搁谁谁不急眼,你你瞅她那脸!” “让你道歉废什么话!” “对不起。” 张日山垂头丧气。 没往后方看,张启山专注盯着明珠脸,示意她把头抬高,“睁眼我看看。” 睫毛不安的抖动两下,她乖乖睁眼,又按吩咐的那样头不动往四处转了转眼珠。室内光线下,眼珠没有闪烁畏光,灵活性正常,眼白更是连红血丝都没有。 “没有大碍。” 这话一出不仅管家安心,张小鱼和张日山也暗暗松了口气。 确认眼球没问题,他伸手按住明珠眉弓往外摸,眶骨处的骨质最为薄弱,张日山的身手他很清楚,哪怕是无心之失收了力道的擦伤,也会留下不轻的钝挫伤。 “疼吗?” “不疼。” “这里?” “没什么感觉。” 确定她没受伤,张启山松开手,摸过她脸手指有点黏腻,闻着还一股清凉的药味,他带着几分无奈:“去把脸洗干净。” “哦。” 越明珠闷闷不乐。 为了给他一个惊吓,还特意支开捧珠把自己脸涂成绿色。 牺牲这么大,结果想吓的人没吓着,反倒是自己眼睛挨了一下。扶着楼梯往上走,边走边唉声叹气,中途还差点吓到捧珠。 “小姐你的脸——” “没事没事。” 听到楼梯间的谈话声渐行渐远,张启山转过身,面前的一大一小都肃着脸,低下脑袋等他训斥。 他平淡道:“有什么要解释的?” “” 楼上卧室。 越明珠洗干净脸坐在梳妆台前,打量镜中的自己。 来长沙这半年她被养的很好,莹润饱满的脸颊像粉桃,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可爱度爆表,连赌气瞪人都洋溢着一种活泼天真的古灵精怪。 放眼整个长沙城,没人能在甜度上胜过她。 十四岁的越明珠属于人见人爱的稚嫩期巅峰长相,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极易博得他人好感。 上到老下到小,几乎无往不利。 能对她口出恶言的没几个,更别说对她动手。 越明珠凝视镜中天下第一可爱的自己,指尖一撇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昂首悲痛:“畜生啊!” 居然对这么可爱的一张脸饱以老拳。 “可恶,我要再去会会那两个畜出手还挺利落的朋友。” 早已被张小鱼劈头盖脸狠狠训斥过的张日山再也不见桀骜之色,此刻一脸颓然,失魂落魄的站着。 被同伴骂两句没什么,在佛爷面前丢脸才是对他最大打击。 张小鱼神色微凛。 在东北他们早已不是如日中天的张家,日落西山,人微言轻。 他们既不想待在死气沉沉的张家惶惶不可终日,又不想落草为寇。 打过日寇,劫过土匪,最后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剩下他们一小伙人为未来发愁,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听道上人说长沙有一位声名鹊起的张大佛爷来了东北,他们商量着是不是自家人,与其吃糠咽菜不如前去投奔,这才找机会碰了面。 好不容易得到佛爷信任,未来有了盼头。 结果刚到长沙日山就惹这么一出,说不定还拉低了他们这群追随而来的张家年轻一辈在佛爷心中的印象和实力。 他按下诸多思绪,委婉陈述:“日山没碰上好时候,张家最后一批放野的还是小楼他们。” 意思就是张日山年纪轻还没下过地,但其他人不一样。 千万别一概而论。 被‘排挤’的张日山心中气闷,在佛爷面前他又不敢恣意妄为,辩解的话在嘴边徘徊几茬,偷偷望着那张威严冷峻的脸,他低下头不吭声了。 只能暗地里白了张小鱼几眼。 越明珠就是在这时下的楼。 临近傍晚,橘色光影透过窗棂的彩绘玻璃被赋予多种色彩,斑驳投影随日落静静流淌,婉约倾泻在楼梯上,映在她悬垂飘逸的裙摆上。 张家人听觉灵敏。 雪纺裙摩擦出的“沙沙”声,木质结构的地板被她带跟的小皮鞋踩踏出的“笃笃”脆响,不会比落地的银针更难捕捉。 奇怪的是,当她从只有脚步声出现,再到小腿及裙摆连同她整个人出现在眼前,竟没人认为她所发出的声响是噪音。 天色渐晚,屋内并未暗到要需要开灯的地步。 等她人下了最后一个台阶行至张启山身边,面向两人站定,微微一笑,却让张小鱼和张日山都不由一怔。 十多岁的小姑娘还没有佛爷肩高。 自然不是她小小年纪就容貌过盛使人眼前一亮,而是一种气质,一种神采,如珠玉生辉,将周围衬得黯淡的同时也将一切都映出微微莹光。 连每天都见她的管家都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明珠这个名字,真是人如其名,再合适不过。 第87章 人熊 张启山知道他们二人已经向明珠做过介绍,多余不提,只简略的说:“以后他们会留在长沙,在我身边做事。” “等等。” 先打住。 为表客观,越明珠谨慎后退几步。 稍微站远了些打量这三个张姓人士,这种一看就是同个路数的站姿和仪态。 可疑。 十分可疑。 张启山从容平和的任她上下打量:“在看什么?” 她默了几秒。 虚心发出疑问:“他们,包括外面那些人都是从东北来的?” “嗯。” “全都姓张?” “是。” “也都是你亲戚?” 看了二人一眼,再不欢迎东北张家,可人都带回来了,张启山没有否认:“算是。” 果然如此。 回顾自己来张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越明珠怅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往楼上走去,别看她转身转的风轻云淡,那脚在地板上踩得叫一个气势汹汹。 整个楼梯都在震动。 张小鱼和张日山对视一眼,十几岁的女孩子生起气来毫无威慑力,反而由于行为幼稚导致场面有些好笑。 张启山目送她走到楼梯中间,才开口问:“上哪儿去?” “上哪儿?”楼梯中间,越明珠颐指气使的指向左下方两人中的一个,“张小鱼。” 手指右移。 “张日山。” 咻——地指向正注视她的张启山。 “” 最后再指向自己:“越明珠。” 听听。 听听。 “听起来只有我多余,当然是我走啦。” 说完她“笃笃笃笃”大声上楼。 楼下,寂静无声。 管家揣手保持缄默。 张日山小声嘀咕:“这回可不怨我” 话一出口,立即招来张小鱼毫不留情的肘击,小臂及时格挡住,他还想再叨叨两句,就迎来佛爷温凉的眼神。 立马安静了。 “管家,替我招待他们。” “是。” 张启山上楼,来到明珠房间,门没关。 东北张家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对张家人也并不关心,同意他们投奔并带人回来也不过是为了档案馆的重建。 越明珠抱着靠枕斜躺在沙发上,发现他停在门口一直没进来。 忍不住叹气,给他支招:“你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去书房把捧珠叫过来哄我,我在生闷气。” 就不该对金大腿寄予厚望。 要不是捧珠去整理他这趟远门的伴手礼,自己早就被哄好了。 张启山自然不能调头去叫捧珠,进门在她腿边空余的沙发边上侧身落座,声音轻而平缓:“没打声招呼就把他们带回来,是我不对。” 这堪称直白的让步。 越明珠很受用,十分好哄的爬起来:“我没生你气。” “那是在生他们的气?” “生我自己的气。” 她搂住抱枕只露出一双眼睛,唉声叹气:“以前说要跟你同甘共苦,后来你应该也发现了是我在说大话,其实我不怎么能吃苦。” 练功怕起早贪黑。 练枪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断断续续坚持到现在,张启山带她出去打猎,别说兔子,她连靶场的靶心都没打中过。 思及这小半年的种种过往,她飘忽了一下视线:“现在我甚至不是你唯一的亲人。”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随便叭叭两句,全是虚言。 “张小鱼,张日山,张管家还有外面那么多姓张的人,全是你亲戚。” “就我姓越。” 越说越糟心,她靠在沙发上,开始呜呜假哭起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房亲戚,还是穷亲戚。” “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张启山失笑出声。 见她歪倒在一边,抱着枕头小声呜咽,瞧着分外可怜,忍住笑意:“姓张的人那么多,就算是亲戚也分亲疏远近。” “那又不是每个都被你带回家啦!” 她果断反驳。 半点伤感都听不出来,还很恶声恶气。 张启山正欲解释,就听她又呜呜两声,赌气栽倒在沙发上埋进抱枕继续假哭,顿感无奈。 半晌,他缓缓开口:“我带他们回来不是想先斩后奏,是觉得既然他们要随我留在长沙,自然要先领回来让你认认脸,也让他们见一见长沙张家的另一位主人。” 呜咽声止。 张启山继续: “你要是觉得顺眼,就留他们一顿饭,要是不顺眼,那就此作罢,我让他们回去休整。” 越明珠机敏抬头:“回哪儿去?他们不住这里吗?” 张启山反问:“他们为什么要住我们家?” 说了半天,原来不是要学她在张家蹭吃蹭喝蹭住。 越明珠心情有些微妙,圆润的指甲抠着抱枕缎面,还以为家里可以多个乐子。 她被说服了。 不过,记仇的一瞥:“你以前总想让我习武,我看那个张日山身手很不错。” 张启山懂了她言外之意,低声笑道:“我只是希望你有自保能力,身手好不好并不是我看待家人的标准。” “真哒?” “真的。”张启山摸了摸她头,“我的确看重日山的身手,但那是因为你不想习武,所以身边必须得有一个高手时刻保护你。” 傍晚,张家餐厅。 越明珠对面坐着张小鱼,张小鱼旁边是只比她年长一岁,今年十五的张日山,他现在一脸正直的吹捧着院中那尊大佛。 没错。 不是吹五鬼搬运术,而是吹那尊大佛。 天晴总要被闪一下眼睛的越明珠早就对它不感兴趣了,听着东北口音觉得逗趣,长着一张正气的脸,就是占便宜,连借佛喻人都显得那么真心实意。 要是能吹捧吹捧她就好了。 张小鱼发现佛爷似乎不太喜欢有人在饭桌上多言,再看右手边一无所知眼神清澈的日山,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同情。 马屁拍到马腿上,日山你也是坏事成双。 桌上多了两个人,菜也比往常要多,有一盘瞧着眼生,她好奇发问:“这是什么?” 张日山的吹捧被打断,他停住嘴,往她指着的那盘菜看去,张小鱼则是抬头看佛爷,见他微笑了下,似乎并不介意用餐时开口:“地三仙。” “地三鲜?”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茄子、土豆、青椒的合体。 她尝了一小块,居然还很q弹。 “哪三鲜?” 张日山见她没认出来,嘴快介绍:“是鹿茸,熊掌还有——” “可以了!” 越明珠及时叫停,沉痛点头:“不用说,我都懂。” 入狱菜谱。 很刑。 随即心情大好的对着这盘入狱指南品尝起来,原主只喝过鹿茸煲的汤,熊这玩意儿湖北少见,熊掌确实没吃过。 难得见她吃的这么高兴。 张启山搁下筷子,“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特产,你要是喜欢,明天让厨房给你做长白珍宴。” 长白珍宴? 她瞅了眼碗里的肉,一旦知道桌上有一盘菜是熊肉,再听珍这个字,就很像奇珍异兽的珍。 她猜的没错,人参、鹿茸、熊掌、飞龙、雪蛤、松茸等等都是原料之一。 这边越明珠还在同内心做斗争,考虑到底要不要尝尝鲜。 半天插不上嘴的张日山见她盯着碗里的肉不说话,以为是在想熊的事:“人熊知道不?就吃人那熊,熊掌能有你两个脑袋瓜唔——唔呜呜——” 他伸手扒拉捂住自己嘴的张小鱼,怒视过去,我还没说到佛爷单手拧掉人熊脑瓜子的威风事迹呢! 张小鱼捂住不放,咬牙:“少言多食。” “人熊?” 越明珠重复,“吃人的熊。” 她当然知道张启山不至于把吃人的熊搬到桌上,但这一番普及后,顿时对珍宴兴趣全无。 默默低头吃饭。 桌上那盘地三仙再也没碰。 张启山叹气,第一次在饭桌上感觉到头疼。 第88章 安排 华灯初上。 三个四角包铜的木箱井然有序摆放在地毯上,捧珠蹲下整理成匹的锦缎,手中富丽铺展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折射出极为奢华的质感,看得人叹为观止。 “小姐,这些是库锦,我以前在红府见过。”她拿出一匹细细观看,“这是二色金,上面的牡丹纹应该是金线银线织绣出来的。” 越明珠在走神。 不是对珠宝华服不感兴趣,而是如今她连枕套都用的钻石纽扣,见多了没那么稀罕。 坐在红木布艺沙发上,墙壁灯影绰绰,她全部的心神都用来回想今天张启山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他那些来自东北的‘亲戚’们。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没意外突然上线搭腔的托管系统。 她梳理了一遍大脑,斟酌用词:【那些人的年龄不对。】 【太年轻了。】 谁家没有老弱病残,就算是路途遥远坚持不下来,也不至于长途跋涉后成功抵达长沙的全是二十上下的青壮年? 未免也太平均了。 简直就像在养蛊一样。 本来不该这样无端揣测金大腿的亲戚,可当她目送张小鱼张日山领着那些年龄相仿的张家人踏月色而去,成群结队的步入黑夜中时,脑海中却莫名闪出这么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托管系统觉得很合理:【有没有可能在东北就已经被张启山筛选掉了。】 他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还有要从军掌权的抱负,当然是找劳动力,而不是平添负累。 【不会。】 长沙张家女眷也不在少数。 当年她父亲和张启山父亲排在第二批南下,第一批就是他父亲得力下属的家眷们,像管家以及处理码头上生意的伙计们的亲属,自张启山父亲去世后,就一直由他安排照应。 要不是她技高一筹,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被分配给这些女眷照顾了。 【将求于人,必先下之的道理张启山不会不懂,他要别人卖命,怎么可能反过来让人割舍信义。】 只是疑惑归疑惑,那种场合又有外人在,一开始也就没直接问出来。 【算了。】 【暂时也没工夫去管闲事。】 越明珠:【听出没,张启山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丝风雨欲来的痕迹。】 估计从军也就这一两个月。 突然从东北带回这么一批人,要么是准备培养未来军队中的嫡系,要么就是打着替他看守长沙家业的算盘。 【宿主的意思?】 【等着。】她叹气:【最迟明天就该安排我了。】 晚饭过后,就看见管家特意被叫去了书房,估计要听他离开长沙一个月自己的近况。 含皮量过多。 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我做长远打算,那他应该会】 说到这里,捧珠正好献宝似的举起布匹,越明珠不再和系统对话,自然而然地看向她:“什么库锦?” 这个词一出口,原主相关的记忆就跳出来了。 “前清贡品?”她有点奇怪,云锦产自南京,民国差不多都快失传了,一直到建国后才慢慢复原,按理说现在除了紫禁城里的也就剩祖辈传下来的。 金大腿居然一下子搬回了整整三箱,这趟不会是把东北老家的家底都翻出来给她了。 而且还有什么药材、珠宝玉石、古籍书画也是成箱成箱的往她私库里搬,比一楼大厅还大的地方硬是塞满了,真是好大腿。 捧珠连连点头:“小姐,不如用这个给你做几身旗袍,一定非常好看。” “还是算了。” 她有点发愁。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张启山送她衣服那次问她喜不喜欢,她表现的太真诚,以至于现在家里好多房间都用来放她衣服。 “那就等换季做秋装冬装?”捧珠低头看手里的料子,满脸写着稀罕:“这么好的料子,不做几身衣服太可惜了。” 料子是好料子。 见捧珠爱不释手,就提议:“你喜欢就挑一些自己做衣服。” “不行,这寸金寸锦太珍贵了。” 这能有什么珍贵的,越明珠想了一会儿,也就后世顶尖的做一件旗袍大概价值上百万,她现在有整整三大箱,完全不可惜。 “你要是不想引人注意,我们挑匹素一点的。”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是小姐,我说行就行。” 隔天。 一个人在餐厅吃早饭。 自从作息规律,起床有了固定时间段,越明珠就给自己单独定了早饭时间,比张家规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 她舀着燕窝,抬头问管家:“他一早就来了?” “他”指的是张日山。 下楼时正好看见人进书房。 “是,张小爷早上八点就到了。”管家微微俯身,紧跟着就告知她张启山有事找,让吃完饭就过去。 越明珠点头表示知道。 也就是金大腿现在对她态度不一样,换刚来张家,估计昨晚就得把事情全部安排好,连带着她一起,喘气的功夫都不给。 不过他的雷厉风行在越明珠这里,也勉强只能延后一晚。 两人书房分开。 张启山的书房她来过几回,偶尔会借阅书籍,没办法金大腿藏书种类繁多,虽然没到开私人图书馆的程度,但是古今中外都有。 连她以为张启山不会感兴趣的民间灵异杂记,民俗怪谈都有。 从前看《大千录》还在里面看到过有关僵尸的描述,考虑跟道家有点关系,原本打算跟齐铁嘴打听打听。 奈何对方躲人技术一流。 自借铜镜后就一直避着她,据说还能掐会算,不知道是不是算到越明珠要登门故意错开时间下村去收田租。 礼貌性的叩三下,她推门而入。 遮灰挡尘的厚重窗帘只掀了一半,晨光依稀能照清书桌后方位于带扶手靠背座椅上的张启山。 书房整个地板都铺着羊毛地毯,走上去几乎没什么声音。 她来到书桌前。 一眼扫去,除了见过的台历、台灯、墨水瓶、钢笔以及一对鸡血石印章还多了几份文书,以及明显是从报纸上剪裁下来合并成册的档案。 匆匆一瞥,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昨晚和托管系统的未尽之言在这一刻闪过脑海:【如果张启山真的有在替她做长远打算。】 “明珠。” 张启山把文书和成册的档案推送过去,“我打算送你去上学。” 【那他一定会送我去上学。】 也算是意料之中。 先送她去学校继续学业,再看国内局势如何,战乱起就视情况而定看要不要送她出国留学。 这就是他对自己的安排。 越明珠叹气。 就说玩了大半年总感觉哪里不对,这可是民国,但凡家里有条件,怎么可能不被家长压着去上学。 唉。 第89章 连哄带骗 “我之前从警备司令那里听到一个消息,他们打算重新开办培养新军下级官佐而设立的军校,司令官答应帮我写一封介绍函,报到时间就定在下个月中旬。” 自从来到长沙,张启山就一直处心积虑示好军方势力,不惜花费大量金钱资助地方守军,借提高军费一事以利益拉拢军方高层。 长沙盗墓风气盛行。 百年积累下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不仅将古董行,富商,当铺,钱庄都牵涉其中,连军政要员也要通过他们倒卖和走私文物,多方势力干预下,哪怕土夫子势力猖獗,上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他清洗长沙所有反对自己的敌对势力,铲除残敌,又借鬼神之术造势,为日后统筹长沙其他几大家族打下基础,军方之所以自这场风波起就一直稳坐钓鱼台,是张启山提前跟他们谈好了条件。 政府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个倒向自己的非本地出身的盗墓贼势力,还能借他的手彻底打入土夫子内部,坐收渔利。 一封介绍函不过是举手之劳,如果能让张大佛爷拥有军方背景彻底成为自己人,也不过是利益这艘船变得更大更稳。 何乐而不为。 张启山对此心知肚明,无论是已经提上日程的九门,又或者是他从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唯独明珠尚未安排妥当。 他不急不缓道:“在去军校前,我得先看着你选好学校,这样也方便打点。” 说白了就是走后门。 这么不信任我的实力? 很好,越明珠完全躺平了,请务必继续怀疑下去,根本没有被小觑的不服气,就怕金大腿对自己期待太高,最后成绩不理想怀疑她智力有问题。 她自食其力搬了张椅子放在张启山对面,坐下翻开成册的资料仔细看。 虽然不反感上学,但是这个学不知道要上几年,万一将来真要出国留学,岂不是还要延长悲催的学生生涯? 留学也得先打好基础才行。 金大腿挑选的学校不会太差,看起来挺齐全,有公立也有私立,无一例外全是女校,校址也在长沙范围内,可以说得上是相当体贴了。 一点点把册子看完。 她翻至最后一页,上面清楚标注着法文“le pensionnat”,愣了一秒,这不就是所谓的:“寄宿学校?” 还是只收富家女的寄宿学校,白纸黑字写着四年制中学。 由天主教会创办,现任校长是法国修女,学校采用双语制教学,除了日常课程外还有选修课,诸如法语和钢琴。 旁边还贴心配上几张学校近照,依稀能从中看出点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 越明珠震惊,都详细到这种地步了还让她选? 抬头看去,张启山背光而坐与她只隔了张书桌,微阖的眼眸异常深邃。 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越明珠只好继续往下看,优先锁定寄宿时长,上面清楚的写着每月放假回家一天。 每月一天? 她大惊失色,难以置信中还夹杂了些许伤感:“我承认最近有点挑食,还偷偷记恨张日山捣我眼睛,但也不至于连家都不让我回了?” 对比其他一看就是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招生广告,只有这所女校除了报纸上的原有信息,还额外附加照片以及另外标注的建校历史和学业内容。 金大腿想把她打包进去的意图不要太明显啦!呜呜。 张启山:“” 听她这么一本正经的自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配合她。他提前设想过明珠会有的反应,毕竟十二岁之前是在家中请的私教,现在突然让她去私立学校寄宿,一时间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自己不日就要离开长沙。 张启山叹气,耐着性子阐述事实,“挑食可以多换几个厨子,至于日山我也不满他差点伤了你,所以以上两点不成立。如果觉得一个月太久,我们可以办走读,一周回来一次,这些全都可以商量,不必担心。” 越明珠陷入沉思。 金大腿该不会是在对她用“拆屋效应”? 先用寄宿时间降低她的期望值,然后再提出走读缩短时长,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达到让她更容易接受这所其实他早已定好的学校的目的? 高手就是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全是被动选项。 其实她对上哪所学校没有硬性要求,张启山选这所中西合璧的女校估计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在。 算了。 她伸手点点上面的信息,“还有半个月就要参加入学考试,你得给我请几个老师补补功课。” “不用入学考试,我打算捐笔钱,今年他们比往年招生要多,正好建一栋新的女子宿舍。” “你捐你的。” 基于对自己实力的怀疑和不信任,她谦虚表示后门我走,“但是补课要,考试也要,该走的流程都要走完。” “好。” 张启山目光微凝:“上学的人是你,你想怎么样都好。” 第90章 张日山 十分悲催的。 越明珠开始了她的补课地狱。 按照她本人要求,张启山隔天就花重金聘请了三位教师,分别补习国文、算学和常识。 常识可不是指现代日常共识,而是指国语常识,简单的比如文言文转白话文,白话文转文言文的运用和解释,难度高的则会涉及四书五经六艺,这一点对有原主记忆的她来说姑且还算轻松。 国文和算学则要求基础和天分二者合一。 前者不仅是看字里行间有没有灵气,能不能引经据典,就老师拿来供她参考的往年例题来看,其中有一道题:《民国成立,百端待理,教育与实业,应以何者为重要策》。 离不离谱。 不离谱,这年头识字的人不多,但能上得起中学基本也和家境贫寒扯不上关系,总之都是能在纸上打个哈哈的程度。 越明珠初看还觉得提笔四顾心茫然。 可一旦落笔答题不知道为什么就文思泉涌,下笔成章,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答卷。 仿佛肢体记忆一般,笔尖落在纸面上的那一刻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说是行文如流水都不为过。 直到写完,越明珠手酸得快要抽筋才将将反应过来。 两千多的繁体字,先不论文笔是否才藻富赡,但卷面确实工整漂亮,更无一处错字,光看老师欣赏满意的眼神就知道了。 托管系统忽问:【宿主,你前段时间突然开始练字画画,就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对此,越明珠吹了吹未干的笔墨:【我连补习不见效就推说是陈皮给我吃毒果子毒傻都想到了,你说呢。】 近一周每天上课三个时辰,连梦里都是平面几何,为了不给原主履历抹黑,她真的很努力了。 努力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起床,下午上三个小时的课程,晚上听听音乐看看小说陶冶情操。 早出晚归忙到分身乏术的张启山都抽空约谈了三位老师。 “小姐功底很扎实,虽然看得出近一两年疏于学业,不过好在天分不错,问题不大。” ——这是算学老师。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小姐于学问一道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擅于探究、能理性思考、洞察力敏锐可不是光凭学习知识就能够拥有的,令妹已经走的比大多数学子要远了。” ——这是国文老师。 国学常识这种送分题就不必多说了,总之对得起越明珠这段时间的按部就班。 还好记忆融会贯通没给原主抹黑,至于老师们毫不吝啬的称赞。 不能指望一个上辈子不光在学习上总能拔得头筹连人际交往都能得到一大堆拥簇的人面对旁人的一丁点赞美就喜形于色。 虽然张启山表情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除了之前谈好的薪水这次会谈后又吩咐管家分别给了三位老师一小箱银元当做赏钱,这可比他们一年收入都多。 看得出对她的学习成果是相当满意。 验收完一周的学习成果,越明珠迎来了一天假期。 放了假,她这才察觉府里所有人都对张启山改了称呼,连管家都开始叫他:佛爷。 要知道以前都是喊:“当家”或者“爷”“东家”。 往前回忆了一下下,不难发现这股风气是张日山和张小鱼他们带进家里的。以前还只是外面人这么叫,现在他们在府里进进出出,天天挂在嘴边,捧珠都被影响的佛爷长佛爷短。 就有点费解。 这这好听吗?总感觉把金大腿都喊老了。 不过。 偶尔望着张启山那张不轻易流露情绪的脸,这么听着听着,又好像还不错。 反正没强迫她一起叫。 这天吃完饭,她上楼正巧碰见从二楼下来的张日山。 说起来投奔金大腿的人挺多,但能在府上自由出入的也就三个人,张日山,张小鱼和张小楼。 脚步稍稍慢了下来。 心中暗忖以论字排辈的说法,难道张启山和张日山是山字辈,张小鱼和张小楼是小字辈? 她站在楼梯中间,左右的间隙倒是能容人下去。 等到张日山往哪边下,她就使坏往哪边跨一步,接连被堵了三次,没见识过这么稚拙挑衅的张日山怔愣了下,随即抬眼看向她,目光严肃起来。 可惜。 这样的表情哪怕出现在张小鱼脸上都还有几分威力,唯独在他脸上没有。 这样正气十足的脸,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剑眉星目,或许有正气凛然的气势,可现在两人年龄相差无几,微微皱眉也让人生不起敬畏心。 再一联想他的东北口音。 越明珠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张日山懒得去想她在乐什么,当着自家人还有点活泼的性子在独自面对这位佛爷家的小姐时冷淡不少。然而身上淤青未退,到底没对她说太过分的话。 只不高兴道:“你笑啥?” “没笑啥。” 听她学自己口音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张日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你,你起开。” 咦? 细细观察他表情两眼,越明珠发现他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没那天一起吃饭那么好说话,还有点傲,不知道是不是同伴和金大腿都不在眼前的缘故。 不爱搭理人,话也不密脾气还挺倔。 有脾气就对了,越明珠就喜欢有脾气的人。 她轻哼一声。 不仅不退还特意拎起裙摆极其文雅的上了一步台阶,将原本就停在她上方两个台阶特意为了避让她的张日山逼得不得不往后退也跟着上了一阶。 “这里是我家。”她秀秀气气地说着十分气人的话:“我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我就是不起开,你又能如何?” “你!” 张日山眉头猛地一皱。 如果说当初她对佛爷那一通发泄还有点可爱,那此刻在张日山逼视下的这张脸,就只余盛气凌人了。 他实在想不通。 自己路过书房偶然一瞥的那个腹有诗书、秀外慧中的佛爷妹妹怎么本性会如此蛮横不讲道理。 似曾相识的疑问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书香门第? 知书达理? 开什么玩笑。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性子再跳脱沉不住气他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置气,张家人的训练他是落下一些,可到底不是寻常人。 不待越明珠反应。 张日山单手在楼梯扶手上一撑,轻盈从楼上翻越到一楼地板。 这一番动作敏捷灵巧,加之年龄小腰身这么一拧还有点猫科动物的灵动美。 越明珠不是没见过陈皮翻墙,但是他的翻跟张日山的翻不太一样。 不比后者来的赏心悦目。 她靠边往下看,这一跳起码也有两米多的高度,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下方的张日山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在她探头往下看时仰头瞥了她一眼,瞧出她的惊讶,这随意的一瞥中便透出几分不以为意。 仿佛在说:这算什么本事。 第91章 明珠钓鱼 遇见过的高手种类太多,越明珠起了点心思,诱导捧珠动主动介绍九门提督。 “狗五爷养了上百条狗,听说账房出城收债地主下乡收租都要找他借狗防身。六爷是个刀客,刀使的特别快,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他拔刀的速度,跟佛爷和其他几位当家作风也截然不同,什么门人伙计都没有,独门独户。” “二爷八爷九爷小姐都见过,霍家向来是女当家,听说是个女中豪杰,至于三爷四爷,三爷似乎行走不便,很少在人前露脸,四爷四爷之前来家里跟佛爷谈码头上的生意,小姐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来他们家还带了一堆人,特别装。 只是,她难免疑问: “九门提督不是前清武官的官职,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九门就九门,还要加个提督,大头的复辟早就失败了,金大腿也不嫌晦气。 真搞不懂是在建商会还是在建帮派,张启山不怎么跟她说生意上的事,不过只要他不涉嫌黄赌毒,越明珠可以学着睁一眼闭一眼。 只能寄期望于军队,默默期待:“但愿从军能把他身上的江湖习性洗掉。” 捧珠正绘声绘色跟她描述佛爷在长沙最大的酒楼宴请其他八位当家,声势何等浩大。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捧珠跑去开窗。 随着窗户敞开一条缝隙,不等她转述已经听清声音来自何人的越明珠霍然而起,捧珠惊呼:“是张小爷和陈皮小爷打起来了。” 如她所说,张日山正与人缠斗。 自打在长沙住下,他晨起夜寐,天蒙蒙亮就来张家报到,小鱼他们跟着佛爷出门做事,他被取笑年纪小,不得不一脸不情愿的留府看家。 不情愿归不情愿。 等佛爷一走,张日山守着宅邸却是片刻都未放松警惕。 下午就截到一个翻墙而入的贼人,他冷声呵斥:“哪儿来的狗东西,敢在张家撒野!” 背对着他蹲伏的人起身。 转身时两手依然懒懒垂在身侧,只是对峙的刹那浑身骤起的气势充斥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机。 ——不是陈皮是谁。 几天前明珠派人去红府给他传了口信,说最近回张家小住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出,老早就摸清那边路线的陈皮轻车熟路进了明珠小院,里面空无一人。 翻遍整个越家也只有几个下人在清理池塘。 他不耐烦回红府等消息索性自己过来寻人,张家远离闹市,戒备森严,好在围墙不比明珠家的敦厚严实,是铁栅栏和石墙组成的栅栏墙。 骄阳似火,热浪袭人。 辉煌明亮的豪宅呈现在天地间,微微泛白的栅栏墙延绵悠长,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占地面积极为宽广。 陈皮蹲在远处一棵大树热的满头大汗,衣衫湿透黏在背上,目光冷静地查勘地势。 好消息是他站位高能看清巡逻和守卫,坏消息是草坪太空旷一旦有生人靠近就会立刻被发现。 他潜伏在栅栏边上一处石墙后,听里边巡逻的人走远,找准时机一蹬墙壁,五指紧扣墙头一攀,便悄无声息跳入庭内。 正打算探头去看二楼阳台就被人堵个正着。 呵,陈皮冷笑。 张家的看门狗倒是身手见长,省了他藏头露尾的功夫。 张日山冲过来时,他直接迎了上去。 内行人看门道,一出手一接招就知道对面是个什么货色。 嗜杀成性、心狠手辣的货色。 张日山眼中全是戒备。 不敢想象如果今天守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万一真让眼前这个下手皆是杀招、不留半点余地的疯子闯进府里撞见小姐—— 心底一寒,他攻势愈发凌厉。 陈皮开始还想着打残废了张家的看门狗明珠要不高兴,谁知对方武功路数很怪,手劲也极大。自打拜师二月红,他对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外家功夫也算略知一二,已经许久没碰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往常与他人动手,不出三招势必击杀对方,哪有像今天这样硬碰硬,杀气腾腾却无一伤亡,反而火气越打越大。 破空的拳风和攻势迅猛的劈腿横扫,震得彼此一身铁打的筋骨都剧痛难忍。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其他人,巡逻队伍和管家纷纷闻讯前来。 张日山眼神凌厉:“抓活的,看他有没有同党。”他怕有人直接开枪把人打死,得先把人拿下问清底细再赶尽杀绝。 他初来乍到没见过陈皮,管家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见两人打的不可开交,他知道铁定拦不住,能拦住张日山,一定拦不住陈皮。 只能扬声劝诫:“这位是九门二爷的徒弟,咱们两家往来频繁,大家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 心里门清能有什么误会,无非就是陈皮翻墙来找小姐被不认识他的张日山撞上,他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小姐的名头,自然是为了小姐名声。 知道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来讲又是另一回事。 若说红府二爷,刚来长沙不久的张日山未必知道是谁,可要提起最近在长沙如日中天的九门提督,那他自然知晓对方来历。 知道归知道,张日山没停手,情况也不允许。 就算是九门二当家的徒弟也没有擅闯佛爷家的道理。 越明珠赶到的时候,管家已经清场了,空地只剩正在打斗的两人和他。见小姐来,他快步上前:“小姐,暑气重小心身体。” 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看见陈皮赤手空拳跟人打,钢筋铁骨一般的拳脚舞的虎虎生风震得空气“啪啪”直响,光是站在一旁围观都让听的人浑身骨头隐隐作痛。 还有张日山,想不到他长的一派秀骨清相,居然能跟陈皮斗的旗鼓相当。 之前越明珠还在思量这群张家人的真实武力值,现在看来确实不差,还是先劝架。 可问题是她没劝过架啊。 正在脑海中搜刮有效劝架的知识点,忽然闪过某个大雨滂沱的画面,毫无用处。 别开玩笑这个是真会死人的。 管家见她打了个寒颤以为联想到不愉快的回忆在害怕,安慰:“小姐别怕,年轻人火气重,打一架就好了,要不您先回屋休息,我守在这。” 陈皮呼吸倏地急促起来。 张日山有所觉察直接趁其不备反身一记高蹬腿扫在他侧耳,他抬手堪堪格挡住,手臂外侧顿时一阵火燎。 越明珠微微皱眉:“没事,他们又不会误伤我。” 忽然想到什么。 误伤? “哎呀哎呀哎呀。”她小声试探性痛呼了几下,语气在一声声纠正下逐渐变得真实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越明珠还能狠心掐自己一下,现在不成了,她舍不得。 “小姐您这是?” 她满意一笑。 下一秒伸手捂住了右眼:“哎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不是你们用了什么飞沙迷眼的卑鄙招数!” “” 陈皮不再急躁。越是犹豫进退,越是难以保全。 一记侧踢腿不中,练铁弹子千锤百炼锤炼出的食中二指屈并,一贯而出,足以贯穿砖墙的指力迅猛如闪电,张日山及时格挡,一击未中,陈皮寻出对方双臂下方一瞬空荡的破绽,弹起的屈指直击气海穴。 若被命中,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张日山速度极快地侧身避开,顺势左手扣腕再以肘力相击,最终这硬拼的这一招还是陈皮稍稍占了上风,他指力惊人,被扣住手腕依然勾爪勾破了薄衫,在张日山腹部留下两道血肉模糊的爪痕。 这次对招不过转瞬,得手之后陈皮撤退出好几步拉开距离。 张日山捂着受伤的地方气喘不止,陈皮扳着指骨发出“咯嘣咯嘣”脆响。 冷笑不止,大有再来一场的趋势。 无人搭理的角落,被忽视的越明珠坚持捂眼威胁:“再不停手我真的要生气啦。” 这次出声来得及时。 吃了暗亏的张日山被她这么一叫不免冲势微阻。 陈皮不快地横了他一眼。 许是打狠了,当他卸去招式垂下双手向明珠走去时眉峰的凶戾之色尚未退尽。 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让管家下意识挡在小姐身前。 陈皮看都没看他直接绕开,伸手去移明珠捂着眼睛的手,“给我看看。” 管家松了口气,看向张日山:“怎么样?”问他要害有没有被伤到,见他摇头,便揣手叹气,“这是在家不是在战场,要懂的点到为止,殃及到小姐,还不快点道歉。” 张日山用手掩着腹部刺痛的伤口,冷眼旁观:“真伤假伤,我能分清。” 被无情揭穿的时候,越明珠正睁着黑白分明连红血丝都没有的右眼给陈皮看。 盯着她盈亮如江上月的眼珠,陈皮嘲弄的轻嗤:“下次装的再像点,都让人瞧出来了。” “抛开事实不谈,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 “你不也看出来了,还这么担心做什么?” “我为什么担心,你能不知道?”见她丝毫没有反省还在狡辩,他皮笑肉不笑:“之前是谁说不想骗我,先是联合师父骗我,今天又为了外人骗我,你良心去哪儿了?” 也不想想听她弄虚作假最多的人是谁。 越明珠余光瞟到不远处的张日山,颇为可惜,好看是好看,可惜不中用。 随后冲陈皮仰脸一笑:“我这不叫骗。” 他面无表情:“那叫什么。” “叫”她眼珠一转,得意的很可爱:“愿者上钩。” 此话一出。 陈皮盯了她两秒,什么旧账都不想再提了。 第92章 风水灯阵 好哄到她都忍不住恶趣味发作。 故意闷闷不乐道:“就算我是装的,那你未免也太镇定了,从头到尾脸色都不带变一下,根本不关心我。” 她了解陈皮,陈皮又何尝不了解她。 闻言一顿,挑眉:“不是你跟师父说,不希望我分心。” “那你听进去了没有?” “嗯。” 越明珠偏头端视他太阳穴的位置:“真听进去了这里还挨了一下。” 听她这么说,陈皮皱眉,比起受了点皮外伤,他更烦自己在明珠面前落人下风还被瞧出来了。 想起过招的张日山,一时间他脸色阴沉不定。 “小姐,小姐。” 好在后方及时传来捧珠的声音,她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拿着越明珠的遮阳帽,怀中还抱着遮阳伞。 小声喘气:“太太阳大,别晒伤了。” 陈皮视线往下一扫,见她被晒的脸颊绯红,暂且放下那点不快,主动接过遮阳帽给明珠戴上,又撑开遮阳伞。 “回去再说。” 捧珠看着眨眼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忍不住抬头偷偷瞪了他一眼。 这么一瞪才发觉陈皮身上的薄衫已被汗水浸透,额边豆大的汗水往下滑,滑进脖子里,又打湿了衣襟,日晒下蒸腾的热浪肉眼都能看清。 可他伞撑的极有耐心,看不到半点心烦气躁。 捧珠抿了下嘴移开目光,用手给小姐扇出一丝凉风:“小姐外面热,咱们回去。” “好。” 她步子迈的极快。 就不信陈皮手里有伞还能让自己晒到太阳,毫不在意遮阳伞的掌控权在不在自己手中。 他们三个一撤,庭院便只剩下管家和张日山。 管家看了一眼他被勾破的衣衫处若隐若现的纹身,“以后当着小姐面,别随便与陈皮动手。” 虽说出发点是为了大家好,防止恶人擅闯冲撞了小姐,可最终结果的确是他棋差一招。 张日山脸上没多少不甘,比起仿佛要沸腾起来的血液,神色平静的近乎冷漠。张家人向来如此,心浮气躁是大忌,处境越危险,越得冷静沉着。 哪怕知道对方来历又有管家坐镇,他目光都未曾离开陈皮哪怕一秒。 卸下满身防备的人亦步亦趋地撑着伞,浑身渗人的煞气缓和松懈下来,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张日山心情微妙。 这种杀人如麻之辈,居然会有如此驯顺的一面? 正当他心中起疑时,被盯烦了的陈皮回头冷漠地横了他一眼,驯服和温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略带一丝狰狞的恶意。 换个人怕要被吓得两股颤颤。 可与他对视的张日山仅仅皱了下眉:“小姐金枝玉叶,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佛爷不管吗?”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怎么管?” 管家说了句实在话:“小姐没来长沙认亲佛爷前就已经认识了陈皮,那时候汉昌两地水匪为患,劫掠客商杀人沉船,连官府的货都敢下手何其猖獗,若没有陈皮一路护送小姐来长沙” 话未说完,张日山已经懂了。 管家掸了掸衣袖,末了摇头道:“还是先管管自己,张家人在指力上输给一个外姓人,你啊。” 陈皮收了伞递给一旁的佣人。 抬头打量张家,这是他头一次进来。到了二楼明珠房间,查看一圈里外间的风水布局。 他拜在二月红门下时日不长,除却下墓的本事还跟师父学习如何解读山川河流脉象,最近只涉及到一星半点的风水知识将来用于定穴探位。 以目前只学到点皮毛的风水学问来看,上方华而不实的水晶灯以及屋子四角明亮闪烁的壁灯,不管是摆设方位还是五行对应,他大致能分辨出是个极好的风水灯阵。 只是光看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什么阵。 他来到墙边打开壁灯,观察五星会聚后室内的光线,又到窗边摸了一下风向,迎面扑来的气流丝毫没有夏季的燥热。 清凉中还带有草木气息。 陈皮眯了下眼,这分明就是祛晦转运阵。 而且布这风水局的人为了确保明珠运势一帆风顺,无灾无病,还用上了移星换斗、乾坤挪移,移灾转凶的二重阵。 陈皮退出房间,目光沿着走廊往前看,被偷了吉运还要背负灾厄的方位是——东南。 他问:“那是谁的房间?” 陈皮不在乎是谁替明珠挡灾,在他看来只要对明珠有好处,死再多人,坏再多人的气运都理所当然。 要是死的不够多,福气抢的不够深厚,他还能帮把手。 他只是想不到张启山也会用这种阴损的招数,还是用在自己家里。 啧。 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在明珠面前装腔作势。 ? 越明珠被问的一头雾水。 觉得他就像突然来到陌生地方不停到处闻闻嗅嗅,确保主人安危的小狗,警惕的飞机耳都快出来了。 顺着他视线尽头,满脸困惑不解:“是表哥房间,怎么了?”不会是想踩点来暗杀她的金大腿? 哦,那没事了。 陈皮漠不关心地扭头就走,脑子难得冒起的那点坏水不翼而飞。 他转身大摇大摆的坐下。 莫名其妙。 把帽子随手扔在一旁,越明珠在对面落座没去看他大爷做派的豪放坐姿。 双手抱胸,目光审视:“说,我和红先生的对话你偷听到多少?” 他眼神微微闪烁。 一时说漏嘴让明珠知晓了这件事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心虚,还有点兴致缺缺:“怎么,那天你都没联合师父一起声讨我,今天反倒跟我翻起旧账来?” 又来了。 两人初相识越明珠只觉得他心狠手辣,没有三观,后来发现他杀人如切瓜,杀心起的毫无预兆,去的也莫名其妙。 偶尔还神经兮兮的。 就拿春申死的那晚来说,他就很突然的对她起了杀意,要知道某种意义上她当时都快把他喂熟了还来这么一出。 无情无义,坏事做尽。 现在倒不会对她骤起杀心,但间歇性喜欢犯神经的毛病一直没好。 我真是给你脸了。 越明珠不搭理他,扭头吩咐捧珠:“去厨房拿点冰镇的解暑汤过来。” “是,小姐。” 捧珠一走,她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专心闭目养神,并在心底倒计时: 3 2 衣服摩擦声响起,身侧沙发微微塌陷,胳膊被人轻轻碰了碰,耳边也传来陈皮的声音:“明珠,我跟你开玩笑。” 1。 哼。 她用鼻音发出不高兴的哼唧。 身旁陈皮正前倾着上半身,左手撑在膝盖上,歪着脑袋探头看她,见她睁眼看来,原本还略带紧绷的身体瞬间就松弛下来。 他悻悻啧了一声:“我知道,我惯出来的。” 第93章 你打我? 听他服软,越明珠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他嘴欠:“你以前不是说讨厌滥杀无辜,还以为你会跟师父一个态度。” 被二月红压着练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还真以为自己刀变钝了,一想起来就烦躁的犯恶心。直到出城办事,他拿出九爪钩发现比从前在江边上讨生活还利落,这才痛快不少。 人穷命贱。 对活一天是一天的人来说,只要有机会能活到明天,别说是杀人,他们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都做的出来。 陈皮也是。 灭人满门不会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红家在长沙曾权倾一时,师父他们玩人上人那一套,讲究什么面子排场,陈皮不耐烦虚与委蛇,他还没得势只要一天还未出师那就只是在借二月红的势,不甘现状自然更要与人逞强斗狠。 不杀人不现实。 他语气轻松:“不过算不上滥杀无辜,那些人枪毙多少次都不冤枉,我杀他们也算日行一善。” 说的问心无愧,其实根本没想过自己本质上和那些人其实并无区别。 越明珠早就习惯了他那套逻辑自洽的歪理邪说。 这些旧事暂且不提。 只是窥斑见豹,金大腿牵头的九门提督看来的确不仅仅是商会那么简单,任何年代的黑心商人获利手段都好坏参半。 只看陈皮这半个九门中人就能知道里面的其他人都是些什么成份。 她说的很真心:“你如果安生做个生意什么的,我当然希望你遵纪守法做个好人,可你不是还在跟红先生学武艺,那等你出师肯定也要混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与人打打杀杀在所难免。” 当初在当铺被骗走镯子的时候越明珠就想明白了,人在底层的时候,旁人不会跟你讲他所在层次的伦理道德。 因为他没把你当人。 所以当你把对方当人,往往就只会为常理所困被将死。 那天的话她全部出自真心,并不觉得陈皮有错,二月红高他太多,不懂一无所有的人的困境。 陈皮的成长环境就是最底层的弱肉强食,单纯靠兽性思维活着,偶尔会冒出一两个突发性、完全与当前处境不相干的念头让敌人摸不着头脑,更猜不透他当下的想法。 但往往这种从事后回顾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安排,对他相当有利。 越明珠不希望太人性化的社会磨钝了他这种说不清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培养的优势,相反她更希望可以助长。 “出门在外,一个不好不坏的人总比好人路走的宽一些,选择也多一些。” 尤其是她很快就要入学,对外面的消息很难再接收及时。与其放养出问题来,还不如松松绳索。 陈皮神色冷静,“我做什么你都能接受?” 这话很危险啊。 抬头去瞧他表情,不难发现他左眼写着“不安分”右眼写着“搞事情”,暗叹但凡跟黑社会沾边的行业风气都一等一的差,看古惑仔就知道了。 越明珠可太清楚他蹬鼻子上脸的德行了。 “当然不是!”不容置喙地竖起三个手指,表情是少见的严峻,“先说好,你怎么行走江湖我不管,但唯独有三件事你不能沾。” 陈皮看她态度认真便熄了逗人的心思。 正欲开口问是哪三件事,就见明珠表情一慌,手指头开始互相打架,不太确定收回“三”又比划出“四”。 “不,不对,应该是四啊不” 她手忙脚乱,忐忑道:“是是是五件。” 陈皮:“” 信誓旦旦又紧急撤回还反复加码,本该呈现出来的魄力在短短几秒中化为令人啼笑皆非的笨拙。 原本还悬着的心,在看到这‘严苛’巴掌后也变得无语起来。 他无情嘲笑:“要不要把我的手也借给你?” 大胆!!! 越明珠五指攥紧,化为拳头。 “你再说一遍?” 望着那高高举起还没有小时候看别人玩的沙包大的拳头,陈皮停顿片刻不作声了。 见他老实闭嘴。 “首先。” 越明珠坚定竖起一根手指:“我最恨日本人。” 陈皮毫不意外,他从师父那里听过明珠父亲死在日本人枪下,语气慎重:“你放心,只要是日本人,有机会我见一个杀一个。” 咦,孺子可教嘛。 越明珠很清楚陈皮没有保家卫国的意识,不懂舍身取义也不懂安国兴邦,但是既然答应她要杀谁,只要时机到了就一定不会留活口。 “很好。”她满意点头,并心情颇好的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我讨厌汉奸。” “汉奸我也杀。” 好好好。 只要你杀小鬼子杀汉奸,那就永远是我的好同志。 越明珠甚至在考虑万一哪天陈皮运气不好壮烈牺牲,把他牌位放进她越家祠堂也是可以的,将来每年清明头香都烧给他。 当然,前提是那时候她也还没牺牲。 不过丧气话心里想想就算了,带着一丢丢心虚她回避了陈皮视线,继续往上竖:“第三,我讨厌抽大烟的人。” “我不沾这玩意儿。” 行。 越明珠竖起第四根手指。 “第四,我讨厌逛花街,欺负女人的人。” 陈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明珠,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这倒是句实话。 回忆了一下两人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她点头认可:“确实,以前你还会在码头偷看小姐姐,来了长沙倒是学会洁身自好。” “咳咳咳” 陈皮呛住。 码头那点破事他本来都忘的一干二净了,缓过神,意识到什么的他神色微妙,“这么说,找上我之前你就已经在暗中观察我了?” “是啊。”越明珠毫不避讳。 “我盯了你三天呢,怎么,要我把你那三天做过的事全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吗?” “不用。” 他勉强稳住:“最后一件?” “最后。” 越明珠目光斜过去,带有一丝谴责:“我讨厌烂赌鬼。” 听她说起前两件就隐约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什么的陈皮莫名心虚,把她那根小拇指往手心方向按回去。 “斗斗鸡不算?” 越明珠秀气的眉心微微隆起一个川字。 憋屈地把那根被自己按下去的细白手指轻轻捏着又竖了回来,陈皮深吸一口气,回道:“来长沙你什么时候瞧见我去过赌场一类的地方?” “最好是这样,要是哪天我去红府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哼。” “哼是什么意思。” “你死定了的意思。” “哪里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接二连三的吃瘪还被质疑,可一抬眼就对上明珠柔软明亮的眼波,陈皮喉结微滚,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儿,不禁笑了下,“能不能先让我尝尝你所谓的‘死定了’是什么滋味?” “信不信我打你?” “不信。” 陈皮轻松截住她话茬,瞥了眼她脆弱的小巴掌,“真要打人是不会出声警示敌人的,他们只会” 细微的动静让陈皮不自觉的观察过去,被吸引注意不到半秒他就敏锐察觉有风声从正下方呼来。 力度极弱速度也极慢。 陈皮没躲,两秒后下巴“啪”地挨了一巴掌。 他一时怔住。 好一会儿才动作迟缓的摸了摸下巴,带点新奇的盯着她看:“明珠你打我?” 那语气不像挨了一巴掌,倒像被人轻薄了一下。 第94章 见字如面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知道他脸皮厚。 没想到能厚到这个地步,一巴掌下去震得手疼。 不过,看他下巴隐约有指印浮现,越明珠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白里透红,还挺秀色可餐。 当时只顾担心动作慢准头不好,怕让陈皮躲了过去,以至于那一巴掌真的又急又重失了分寸。 “我好像太用力了。” 跟人动手还这么心软,陈皮有心想逗她两句,认真回味了下挨那一巴掌时的触感。 “就你那点力气给我挠痒痒都费劲,别说打疼人了。” “是吗?”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搓着刺啦刺啦的手指头,越明珠理直气壮地控诉:“你反应那么快就不能躲一下吗,我手都麻了。” 陈皮:“” 就不该对这个没良心的抱有幻想,没好气地拉过她手检查,淡青、淡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近半年来吃好喝好,气血足,看着娇气也很健康。 实在没瞧出哪里有问题,捏捏指尖和关节:“疼吗?” “你手上的茧磨的我有点疼算吗?” 不知道是暑气重,还是跟人动手的气血上涌,总之他掌心也焐的她很不舒服。 “” 陈皮差点气笑了。 瞥了她一眼,手翻过来,手心朝上,耐心极佳地点点她掌根位置:“扇人耳光不要手指发力,要用这个地方实实在在甩到人脸上才行。” 越明珠认真听他传授经验。 从前在汉口见他杀人总是捅耳朵喉咙眼睛,出于好奇她还试探过为什么不捅胸口心脏一类的地方,当时陈皮回答说衣服会缴住刀刃很碍事。 杀人经验说的头头是道,结果挨了自己打还不是要反过来教下次怎么出手才用力。 越明珠得意地勾了下嘴角。 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提,反手握住陈皮指尖。 “我知道你那天回去做了什么。” 这没头没尾的,陈皮皱着眉没反应过来。 她目光真诚:“我是不想看见你杀人,但是我并不害怕你站在血泊和尸体中的样子。” 陈皮知道这是在说逃跑路上他杀了追兵后捂她眼睛的事,一时有点不安,毕竟事情起因是—— 【我知道那天回去你做了什么。】 满头雾水和心烦意乱忽地僵滞住,明明是三伏天,陈皮却后背发凉。 他甚至没办法思考是不是张启山在从中作梗。 越明珠微微皱眉:“我的确不习惯死人。” “但是不管将来你是不是要跟着红先生加入帮派,是否恶贯满盈,只要你像今天,像现在,像带我逃难来长沙的路上,无论多危险无论我们遇到了什么,只要你始终对我保持真诚,哪怕有些事你没办法对我如实相告,只要你不骗我,就算不习惯再害怕,我也可以为了你去努力克服。” 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靥,纯粹又热烈:“我对你的心意必定能够排除万难。” “……” 心颤了一下。 陈皮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握得太过用力,手背骨节都微微泛白,被握着的人却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珠,“答应你的事我会全部做到,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委屈自己,日本人杀汉奸,全是我心甘情愿。” 越明珠迎着他灼人的目光。 心如止水。 看,人就得对自己想要的结果保持吹毛求疵的态度。 因为万事皆有变数。 过去陈皮穷困潦倒可以为了一百文杀的黄葵血流成河,也可以为了报叩门不见的仇杀到整条街只剩郎中的药铺,难保日后他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或者泄愤瞒着她做一些别的事。 所以想要趋近完美的结果,就得未雨绸缪。 之前在红府时不时就提起二月红,还联合对方给他下套,就是知道他占有欲强,不可能放任二人独处。 偷听是必然的。 总不能说了好话,最该听到的人却一无所知。 况且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心甘情愿,将来若想要反悔 过了片刻。 见时机成熟,越明珠默默放了个雷:“忘了告诉你,再过几天我就要去上学,进了学校恐怕就没那么多时间和你见面了。” 心头那团烧得陈皮既焦灼又舒坦的火瞬间被浇灭大半。 “……” 就说怎么突然嘴甜起来,合着那点糊弄人的小伎俩全都砸他身上了是? 实在是这种局面太过熟悉,陈皮被气笑了:“好。” 这是什么意思? 越明珠没想到有所铺垫后,效果竟然出奇的好,有点惊讶,“你没别的想说的?” “你不介意吗?” 见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还略显紧张,陈皮不但没心情好转,还升起几分被轻易拿捏的恼火来。 他自小生于人多地少的江浙一带。 粮食短缺,水灾频繁,有田种的人尚且吃不饱饭,他这种父母双亡的小孩没饿死实属侥幸。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小学着捕鱼捉螃蟹,捂着干瘪的肚皮勉强度日。 陈皮除了要跟比自己小的孩子争,还要跟比自己大的孩子争,更别说那些身强力壮、成帮结队的渔贩、鱼商。 为图渔利,互毁生计,不择手段是常态。 受尽白眼过惯了苦日子,没人把他当人看,陈皮也就不把别人当人看了。 一年到头能吃饱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凑不出来,冬天趁着过节还得打赤脚沿街乞讨。 当他看到跟自己同龄的小孩大冬天不用下能冻死人的河水捕鱼捞螃蟹,还能吃饱穿暖去私塾上学,心中搅动的恶意让他难以忍受。 第一次杀人,陈皮看污血融进水里化开,只在想自己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他心情微妙好转,“我是见不得别人好,又不是见不得你好。” “就算我要住校?” “” “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陈皮表情逐渐难看起来,越明珠小小声:“还希望我好吗?” 他脸色阴沉:“我去看你。” “那是封闭式学校,上学期间不能随意外出。” “我会翻墙。” “学校里全是女学生。” “我不让她们瞧见。” “学校到处都是人,怎么不被瞧见?” 见自己提议被一一否决,先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神色阴晴不定:“你诚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越明珠怀疑自己要是点头,他会毫不犹豫一口把自己咬烂嚼碎,礼貌纠正:“是我想换个‘见’法。” “…说。” “见字如面。” 她睁大双眼,力求真诚,“我在学校给你写信,只要有空就把每天发生的事全都写在信里,事无巨细。” 忽悠,接着忽悠。 明知道他不识字,倒要看看她还能憋出什么坏来。 “所以。” 越明珠说的理所当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刁难他,“你开始学认字。” 认字?陈皮头皮发麻。 师父教的南北朝历史他都懒得听,喜七刻字的板子扛了那么久,也就认个一和一百。 还认字? 见他比任何一次都兴趣缺缺。 越明珠一把甩开他的手,把近期养成的坏脾气和无理取闹展现的淋漓尽致,“我不管,反正上学的苦你必须陪我一起吃。” 没错,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见不得有人比自己清闲。 “”陈皮偶尔。 只是偶尔,也会怀念起当初码头那个送吃送喝还会哄人卖乖的明珠。 乱七八糟的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嘲讽:让你总顺着她,可不就骑在脑袋上作威作福。 难得运作的大脑提醒他别一退再退。 可事实上。 “啧。” 陈皮盯着她,没好气的妥协道:“陪你,恩?” 第95章 找人 陈皮待到很晚才走,中间还陪她吃了顿饭。 张启山不在家,她懒得下楼就让人把饭菜送上来,管家得知她留客还特意上来问陈皮有没有忌口。 陈皮冷淡道:“别上鱼虾就行了。” 她轻叹一声,对管家吩咐:“他是江浙人惯会吃海鲜,其他口味和我相仿,就再加一道蟹黄鱼翅和墨鱼片。” 待管家应声走后。 陈皮扯了下嘴角,微微上扬:“我可没说自己爱吃螃蟹。” 你是没说过。 越明珠白他一眼,可谁让你当初生磕螃蟹的模样令人记忆犹新。 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但凡碰上有水的地方他总要下去摸摸石头缝,自己考虑到万一是他出生在沿海地区没得选才什么都吃,还特意只让做蟹黄没让上整个螃蟹呢。 “爱吃不吃。” 陈皮:“” 吃当然是吃的,边看她脸色边低头闷不吭声地吃完了。 不过就算他态度老实饭后越明珠也没轻易放过他,趁热打铁,直接把人推进书房找了套《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 这套书籍除了认字外还兼备地域、科学和部分史实,是原主小时候的启蒙书。 她坐在书桌前以镇纸抚案,指使陈皮摆砚研磨。 以前这活儿都是捧珠做,只不过入夏那段时间他来越府来的勤,免不了看她写字画画,次数多了就把捧珠挤到一边自己上。 越明珠:陈皮添香也行,反正磨墨也没什么意思。 陈皮站边上磨墨,她则翻开一本《字课图说》细看,打算找找他能感兴趣的地方。 翻着翻着不由得“咦?”了一声。 把书摊平在桌上,她指着这页地域介绍的两字其中之一,偏头看向他,“你猜这个是什么字?” “” “是浙,浙江的浙,你的故乡。” 陈皮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兴趣不大。 对自己家乡都这么冷淡?她试探性的手指平移到另一个字上,“那你再猜猜它旁边这个是什么字?” 陈皮:“浙江的江?” 当他傻子是。 “不对。” 越明珠止不住笑,“是越,我的越,越明珠的越。”浙江是古越之地,也就是越王勾践的故土。 “你的越?” 陈皮墨也不磨了弯腰凑在她身边一起盯这个笔画很多的字。 “古人说吴越之地,指的就是江浙一带,所以才会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 她单手支着下巴,歪头打量陈皮,除了这张脸,实在瞧不出他哪里像个江南人。 他瞧的认真,越明珠数着时间感觉足够记下一个字便合上书往旁边放不许他再看,转而提笔写下:陈皮。 又在陈皮隔壁写下:越明珠。 “我写的什么?” 陈皮无语地瞄了她一眼,长的一模一样还能是什么,手指顺着刚刚记下的那个字往下点。 “越。” “明。” “珠。” 咬着牙,硬是把这三个字念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滋味。 被念名字的本人满意点头,一点也不在乎他语气如何,快乐指向旁边两个字,“那这个呢?” 陈皮沉默了,另外两个他不认识。 没打趣他怎么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越明珠歪着头唇边的笑容灿若云霞,轻声道,“能跟越明珠并列在一起的,除了陈皮还能是什么。” “” 他一时愣住。 过了片刻,抬眼去看她,表情不自觉软和下来。 越明珠:噢耶~ 哄人我可是专业的。 她微微一笑,声音很轻的说:“给我写回信?” 陈皮怎么会舍得拒绝她。 天色渐晚,星月交辉。 张家栅栏墙的外围有路灯,沿着开阔的街道一一点亮,她在门口目送陈皮离开直到看不清他身影,估摸着这会儿捧珠应该放好了洗澡水,走了没两步就听身后有汽车的动静。 金大腿回来了。 她也不急着休息,于是一路小跑出去,比从副驾驶座下来的张小鱼更快一步开车门,心里直犯嘀咕,前脚刚送走陈皮后脚张启山就回来了,那他们岂不是在路上正好撞上? 就是正好撞见。 夜间车灯极为亮眼,陈皮连余光都欠奉,露骨的恶意让车内的司机和张小鱼都为之侧目,后座张启山正闭目养神。 双方擦肩而过。 越明珠对此一无所知,心中的顾虑在靠近车后瞬间被熏得不知去向。 打开门,酒气更甚。 张启山当然会喝酒,张家有专门放酒的储藏室,从白兰地到葡萄酒再到国内老字号的白酒,一应俱全。只是他从不在家喝,出去应酬最多也只是沾杯,这还是越明珠头一次见他喝成这样,光闻着味儿都觉得自己要醉了。 “喝了这么多?” “九门各位当家都在,佛爷难免尽兴。” 张小鱼回着话,探身准备去扶张启山下来,却见他人已睁眼,黑沉沉的眸中没有一丝醉意。 “佛爷。” 张启山吐出一口浊气,抬手解开颈间的扣子,目光落在车门边上正揉着鼻尖的人身上,顿了一瞬,“我身上酒气重,你避着点儿。” 她乖乖退后几步让出位置。 管家已经带人在门口备好热毛巾,候在一旁的在家镇宅的张日山。 晚风拂淡身上浓郁的酒气,他拿过毛巾捂脸醒神,“你带日山回去,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是,佛爷。” 张小鱼恭敬点头,顺手拉走格外沉默的张日山。 进了客厅,张启山靠坐着沙发一言不发,管家递了周围一圈眼色,在桌上放下醒酒汤便随着下人们退了出去。 九门当家齐聚一堂自然要包下长沙最大的酒楼,张启山最后一个抵达,他到的时候场面不冷不热。 其他当家或散或聚,经历不同出身不同,举手抬足间的气势也各有锋芒,连坐姿也是千差万别。二月红撩着红袍风姿出众,右手边的霍三娘自小练软骨功仪态也与寻常人不同,边上是略有病容的解九爷,三人不咸不淡地聊着。 狗五没参与谈话,斜靠在椅背上没个正形,借着装傻充愣在躲霍三娘明晃晃的刀眼,时不时还悄悄挪动屁股往座椅后边蹭,试图把自己藏进二爷影子里。 半截李和水蝗老四井水不犯河水的喝着茶,人没怎么交谈,紧绷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像齐铁嘴就不大愿意跟他俩坐太近。 当然黑背老六也不行,哪怕现在他俩就坐一排。齐铁嘴也很纳闷,先不论九门之中自己跟谁关系最好,但也绝对轮不到面前抱着刀的这位。 深究起来,黑背老六其实跟谁关系都不好。 哪怕大家同处九门,对他的了解也仅限来历,知道是从陕西逃荒来的刀客,不下地的时候就整日在街上瞎晃悠,累了困了就往街角旮旯倒头一睡,开始还有人背地里嘲笑他像条丧家犬。 可哪个丧家犬能有他那么快的刀,久而久之没人敢再出言不逊。直到某天听说他下地遇见脏东西,被留了个黑手印在肩膀上怎么都去不掉,慢慢的黑背六爷这个名声就给喊出来了。 别看他位列九门,众人都没想过他今天会真的到场,前两次九门聚会也没瞧他来过,还是佛爷亲自去街边拜访,可见性格独到什么地步。 大家面上不显只是在心底惊讶。 齐铁嘴刚开始还没觉得这里面有自己什么事,按黑背老六的性子也就是找个角落谁也不搭理,谁知道一进门直接冲他来了。齐铁嘴悚然一惊差点大喊冤枉,不过转念一想二爷还在,真有什么不至于会冷眼旁观。 于是镇定起身拱手作揖,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黑背老六头都没抬径直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齐铁嘴跟着坐下,含笑示好:“六爷。” 心中不停痛骂,都怪那该死的狗五非得使唤狗来撵他,害得他今日只掐指算到一半就被吓的夺门而出,卦也没算完。暗戳戳地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意外发现同样看他不顺眼的还有霍锦惜。 顿时幸灾乐祸。 该!让你嚯嚯人家侄女! 他这边正在看狗五笑话,忽见黑背老六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长臂一伸,大洋正好停在他这侧的茶几边缘。 没自作多情以为他是在给自己送礼,齐铁嘴了然,“原来六爷是来找我算卦。” 这倒是件稀奇事。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事能比命重要,下墓惹到脏东西留了个鬼手印都没见他来算一算。 黑背老六沉默不语。 齐铁嘴对他的冷待习以为常,人家就是这么个性子,话少人还犟,佛爷当面恐怕也是这个态度,语言匮乏的就像他贫瘠蛮荒的故土,也只有那片粗粝厚实的黄土才能养出他这样为活着而活着的人。 齐铁嘴微微叹气:“你若什么都不说,这一卦叫我如何算起?” “找人。” 黑背老六抬头,灰蒙蒙的眼底毫无光泽,他用艰涩的声音重复一遍,“找人。” 第96章 真金 寻人算卦没问题。 问题是——嘴角微抽地望向手中堪称烂大街的瓷质药瓶,巴掌大小,外观平平无奇,非要让齐铁嘴点评有何独到之处,也仅仅是长期被人拿在手中摩挲得光滑可鉴这点。 最绝的是,六爷所寻之人既非六亲亦非九族。 问他姓名年龄,不知道。 问他籍贯生辰,不知道。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要不是黑背老六一直在摸他那把破刀提醒了齐铁嘴他刀有多快,高低赏他一记白眼。 面上赔着笑腆着脸又多问了两句,确保信息无误。 幸好六爷确实对寻人很上心,否则也不会来跟他开这个口,在一阵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后,凡是能想起的细枝末节,黑背老六都在齐铁嘴的刨根问底下时断时续的交代了。 只是之前也提到过他这人性子古怪与人交流不多,往日嘴里能蹦出两三个字已是不易,导致他一说到琐碎繁杂的内容在表达能力上就差常人许多,讲起这些回忆也颠三倒四。 好在算命的不怕客人讲不清楚,就怕客人张不开嘴。 齐铁嘴听了有一会儿,中间掐掐算算,反复推卦,得出的结论令人费解,不禁喃喃自语:“履霜坚冰至,真金滚滚来?” 履霜坚冰至很好理解,意思是前路未可知要防患未然,真金滚滚来就多少带点如堕五里雾中的意思了。不过老祖宗传下的本事即使他能力不足只学了皮毛,就推算本身来说,这卦象按理是没有问题的。 同处九门,平时关系如何疏远,多少有点情分在里头,齐铁嘴动了恻隐之心,“非寻不可?” 只眼前一花,茶几上的药瓶便物归原主。 齐铁嘴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脖颈,叹气:“我就随口一说,六爷不至于对我下刀。” 算了,他也管不了别人。 只好沉下心给黑背老六说此卦的应验之法,“今夜子时一过你往东边儿走,走哪儿都行只要是东方,一直走到你想停下的时候,如果眼前正好是个上坡路,那说明你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之间尚存有一丝缘分。” “只要在坡底,迟早能遇上你想找的那个人。” 至于没有上坡路,又要等多久,他只字未提。 不知道黑背老六有没有把他话听进去,从头到尾只攥着那个破瓶子不出声,脸上也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变化。 齐铁嘴偏过头继续说道,“太阳升起时如果你正好向光,说明你和那个人之间的缘分会结下善果,若是背光” 升卦,得有两个阳爻。 子时一阳升,还差一阳,合则为生。 若是不合 他看向右手边潦倒落魄胡子拉碴的男人,依然沉默得像块雷打不动的石头。 罢了,山水一程,人各有命。 张启山进门离他给六爷算完这一卦也只过了半盏茶,来的正是时候。狗五正愁这云里雾里的八卦听完了又得挨刀眼,见佛爷来了顿时眼神一亮,赶忙起身热情招呼。 有张大佛爷这个靶子在,霍锦惜果然很快就转移了目标。 身为长沙大家族的霍家家主,她和解家势力从蒙东到岭南称得上富甲一方、名声赫赫,结果张启山一来长沙局势骤变。 短短一年便与军方交好,如今更是立足于南派之首。 叫人如何甘心? 可不管众人对被一个北派出身的土夫子踩在头上作何感想,大局已定,就算单从利益考虑,他们也得表现出心悦诚服。 ——佛爷。 醒酒汤已经凉了。 张启山回过神,他只是喝的多,其实人没醉,脑子很清醒。 今年打探得来的消息,南京政府财政入不敷出一直有裁兵的打算,只是会议开了几轮始终难以达成一致,多方势力为此争论不休,持续一年多都没有一个确切结果,按照当初军事会议制定的军事案,其中有一条是不许各地自设军校。 也就是说他将要进入的这所分校是在各集团军的消极抵制下的波动性产物,随着中央军与各地战事打响,这场武力统一在他看来持续不到冬天,最后一切终将如南京期望的那样。 果然。 今早就收到要提前去往军校报到的命令,高层应该也很担心如果不提前开学,等一切尘埃落定就会得到闭校通知。 这些军事政治上的麻烦他并未在意,只是对明珠沉声道:“临时接到消息,三天后我需要去军校报到,你开学那天,我无法陪你去学校了。” 不止是开学,以这个时限都待不到她参加入学考试。 越明珠有点意外,不过她倒不在意这个又不是小学生还要家长接送,她期待的是:“那我能送你去军校吗?” 家长不能送她,她可以去送家长啊! “路途遥远,中间还要改乘舟车。”张启山看穿了她想趁机出去兜风的念头,“你在家专心补课。” 越明珠幽幽叹气。 张启山听后不由笑了一下,向她招了招手。 不是街头随意呼唤流浪猫狗那般的逗弄,而是带着成年人的成熟与稳重,他周身酒气散的很快,越明珠坐下只闻到了一丁点,并不恼人。 “明珠。”张启山注视她,眼里带着平淡又舒缓的关切,“人生起伏皆有顺逆,但往后只要在长沙,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九门和张家都会是你的后盾。” 越明珠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愣了下。 张启山继续说道:“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他注定要参军抗日,未来每天要与死亡擦肩而过,明珠不同,有他庇护明珠可以活的简单自由,拥有更多选择权和自主权。 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筹办此次九门聚会,为的就是嘱咐其他当家在自己离开长沙后帮忙照看明珠。 张启山不信承诺,可他信利益。 凝视乖乖坐于身侧聆听他发言的明珠,他低声道:“当然,如果出去走了一圈,你还是觉得现在生活就很好,想要维持现状,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她认真听完,认真点头应了声“好”,换来金大腿一如既往地摸头。 月上枝头。 轻纱幔帐让月光照得皎然若雪,越明珠躺在床上,复盘先前在楼下那番谈话。 托管系统不解:【张启山说的不无道理,宿主还有其他的顾虑?】 她当然不是在怀疑张启山临别赠言的初衷,只是,【你不觉得有部分话放在他身上同样也很适用吗?】 【?】 【张启山去参军就意味着他也要见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如今战事频发,他迟早会上战场,还会在战火中培养属于自己的左膀右臂。】 越明珠有自己的生活,她不会时刻跟在张启山身边,有人可以,张小鱼可以,张小楼可以,从东北来的其他人全都可以。 【远水不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 托管系统反应过来,【张家人?】他们日日跟在张启山身边受他重用任他差遣,又各个能力非凡,浴血奋战中磨合出来的感情自然非同小可。 正如陈皮和宿主。 那到时候—— 托管系统已经开始想象未来金大腿逐渐边缘化宿主的画面了。 越明珠叹气,懒得再骂它眼界狭小。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在张家地位不稳,九门也好,张小鱼这群东北来客也好,在越明珠眼里他们全都是金大腿巩固权势的基石。 【张启山家业全在长沙,不管他能不能乘着这次风浪进入中央军校,将来势必会想办法驻守这里。】 长沙是绕不开的战场。 不如说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张启山身边能有更多派得上用场的人,这样她才更安全,长沙也更安全。 鉴于托管系统还在忧心个人得失。 看在它忠心耿耿的份上:【以张启山的为人,他给出去的东西也不会再收回去,无非是分给其他人一些罢了。】 【我要的是金大腿,又不是金主爸爸。】 要什么唯一性呢。 托管系统有点明白宿主的意思了:【那我们只要实质性的好处,真金白银?】 唉。 这已经不知道是越明珠第几次对它无言以对。 不当家不知金贵银贱。 刚来的时候不知道物价也不知道金大腿给的钞票价值几何很正常,可她都来这么久了,要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干脆去死好了。 金汇上涨,银元就会贬值。 现今比价都达到60左右了。 她实在没忍住吐槽:【要什么白银,我只要真金。】 第97章 口音 话是这么说。 隔天上完课她还是意思意思的站到张启山书桌前,提出一个小小建议:“先说好,我暂时还不太能接受有人和我一样把你当成哥哥,不过——” 经过慎重思考后,她诚心诚意的说:“我不介意他叫我姐姐。” 不争是不争,表态还是很有必要的。 张启山手没停,左手边需要他落款签字生效的文件快要堆积成山,“日山比你大两岁。” “他心理年龄比我小。” 握笔的手一顿,张启山抬头:“是吗?” 越明珠用力点头。 金大腿刚刚告诉她,等他去了军校,以后在长沙张小鱼主外,管家主内,最后张日山主她。 喜提pnc。 她有点意外,张日山也未必情愿。早晨两人在餐厅撞上,按理说她比张家规定的早餐时间要晚一小时他们不会在餐桌见到彼此才对。 往日天不亮就往张家跑,今天居然沦落到跟她吃一顿? 这样也好。 之前他虽然棋差一着输给陈皮,但张启山说他是这批张家人里身手最好的。 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正好物尽其用。 被人明目张胆的盯着看,张日山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他五感远高常人,对于来自外界的审视也就分外敏锐。 见他放在碗边的手不自觉地弯曲了一下,下意识地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越明珠思及昨日自己把他堵在台阶上,下午陈皮还跟人动了手,前后一照应,感觉像他俩联合起来在有意欺负人。 “伤的重吗?”她问。 那天好像见血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a跟c不合多半是主人无德。 这回等来张日山抬头一瞥,不过他很快又撇开视线,一声不吭地摇头。 噢。 那她懂了。 年纪小又武艺高强,自然是在夸赞和追捧下长大,结果初来乍到吃了闷亏,一时按捺不住气性。这倒跟陈皮睚眦必报的性子相差甚远,连迁怒她都不会,安分的有点可爱了。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正常的同龄人。 说人家记仇倒像在小看他。 想到日后两人还得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决定跟金大腿白送的pnc缓解一下气氛。 之后再照面,她总要上前把人拦下‘友好’交流几句。 张日山:不想搭理又不能无视佛爷妹妹,忍耐忍耐到了极限。 她到底想干嘛!!! 在指力上输给外姓人本来就恼火,让张小鱼知道了无情嘲笑一通不说,早上还被佛爷叫去交待他日后保护小姐不能再像昨日那般疏忽大意,往后得加强锻炼。 十六岁的张日山垂首站在佛爷身前,羞愧的无地自容。 他知道比起小鱼自己年纪小又欠缺经验只能看家护院,眼馋大家去做大事期盼自己在家也能帮上佛爷忙,偏偏与人动手又落了下风反倒证实了能力不足。 不想再让佛爷失望,他这才收敛了莽撞的那一面学着沉稳起来。 只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小姐拦在半路,他又无法真的无视她,想到这位大小姐对自己口音几次三番的戏弄,又气又郁闷。 唯一庆幸的是他已经私下偷偷跟小伙伴们请教过了。 开始大家见他吭哧半天不好意思开口,还耐着性子逗他,一问结果居然是小姐学他口音这种小事,张小鱼闷笑:你俩岁数差不多,小姐跟你闹着玩儿呢,瞅你那小心眼子。 张日山只当他放屁。 说的这么大度,你自己试试看? 大家伙一阵哄笑,最后见他真生气了,还是好声好气给出了一个很有实践性的提议: 那这样,往后你当着小姐面别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多做事少张嘴,就算要张嘴话也别那么密,绷着脸装一装,对,就你现在这尿性,话少点,尽量一两个字的往外蹦,保准小姐听不出什么口音。 认真回想一遍小伙伴们悉心传授的经验。 张日山悄默默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起来,由于五官生的俊年龄又小,这么一冷着脸,倒有几分冰冷秀丽之感。 越明珠打量他。 别的不说,这些姓张的确实长得不错,没一个丑的,各有各的风情呃,不是,是各有风格。 她凝神静气,暗自猜测对方的冷言冷语。 张日山心中不断默念。 话少。 话少。 一个字两个字。 短短一瞬就在心底斟酌好措辞,他简练又冷淡:“干哈?” 越明珠看着一脸高冷范儿的张日山,抿了抿唇,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日山:“” 他涨红了脸,羞愤地扭头疾步走开,边走边骂,就不该听张小鱼那群瘪犊子的,尽扒瞎! 一直到他走远,越明珠都没止住笑。 从头看到尾的捧珠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虽然不太懂她的笑点,但还是抱着哄她的念头问:“小姐,真的这么好笑吗?要不要日后我也用长沙发言?” 长沙方言? 看着想讨她欢心而羞涩的捧珠,越明珠认真细想一下,还是算了。 跟她解释:“我不是听见张日山讲东北话才笑话他,东北话也好,湘语也好,哪有为了口音就随便笑人的。” “那小姐刚才是?” 越明珠眼睛一亮,小声使坏,“你不觉得表哥刚来长沙如果也是东北口音,那场面会很有意思吗?” 怕捧珠没听懂,她打了个比方:“你想嘛,表哥平日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我要是早半年来,他会不会张嘴就是‘老妹儿吃饭了没’‘可劲儿造’‘咋地啦’‘老磕碜了’” 捧珠呆愣愣地听着自家小姐对佛爷的一连串编排,下意识的顺着她话稍稍幻想了一下。 “噗——” 察觉到自己的不敬,她赶紧捂嘴。 越明珠脸色一变,吃惊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捧珠你敢嘲笑张大佛爷?!” “小姐你别逗我了。” “哈哈哈哈。” 两人边说边笑,等到两人走远后,张启山从拐角走出来,神色平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隔天去解家聊码头生意,和解家当家谈起银价跌落一事。 解九爷叹声:“幸好提前脱手了这批货,否则外汇上升咱们怕是要亏本。在上海的面粉厂倒是生逢其时,只是得失参半,往后生丝、茶叶这类再出口怕是难了。” 解家上海的面粉厂因为外国农商品的平均价疯狂下跌从而引进了大量廉价小麦加工,面粉畅销供不应求,还扩建了新厂。 知微见着。 张启山早有预料,一条路不通还有其他路可走,“既然进口原料贱,那就开发可加工的工业产品,之前说的那个橡胶机械厂怎么样了?” 解九爷低声咳了两声,“佛爷放心,已经让犬子去办了。” 张启山见他身体每况愈下,道:“这次从东北回来见了几个享有盛誉的神医,专门请了一位愿意迁居长沙的郎中去了红府,我让人传信来给你瞧瞧?” “不用麻烦。”解九爷暮气沉沉地摆手,“我这病就是操劳过度,想得多顾虑的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好。恐怕要不了多久这解家的担子就得落在犬子身上,到时候还望佛爷多多关照。” 张启山不再多说什么,应承下了。 临走时,他人都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张启山转身,眉目沉肃,解九爷以为他有要事还未交待,静静地等候在一旁。 又过了一会儿。 解九爷不解:“佛爷?” 沉默片刻,张启山微微皱起眉头,“我刚来长沙口音很重吗?” 解九爷:“?” 第98章 鲜衣怒马 晨曦微露。 越明珠放下笔,前日金大腿去军校报到,也不知如今到了没,家里就剩她一个,不对,说只剩她一个也不算准确。 揉了揉伏案耕读后格外酸痛的肩颈,她开始熟稔地使唤起张日山来:“我有一个专门定做的读书支架忘记在园林了,你去帮我取来。” 正前方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张日山本来抬头在看上面的诗句:夺得斜枝不放归,倚窗承月看熹微。 刚默念前两句就听见她把自己当下人使唤。 遵照佛爷吩咐为方便就近保护小姐而在张府住下的张日山拧眉,“我是保镖又不是跑腿,你搁”语塞一秒,他换了个词:“这点小事谁都能做,我交待府里下人跑一趟。” 自从上次被当面笑话一通后,他的官话水平突飞猛进,再也不会轻易被她气跑。 越明珠重重叹了声气,拿出信纸边写边念:“表哥: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你要给佛爷写信?” “对啊。” 装作没听见他夹生的官话,言语唏嘘:“唉,我也不想表哥舟车劳顿还给他写信添麻烦,可你作为保镖身手不如陈皮也就算了,连区区的言听计从都做不到,那我要你何用?还是趁早让他给我换个听话的保镖,身手差点没关系,别处处与我作对就行了。” “等会儿——” 张日山按住信纸,听到她说自己不如陈皮眼底闪过一丝挫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后面实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到底谁跟谁作对。” “你说什么?” “没。”他抿紧唇,抬头瞅了她一眼,“一天天尽事儿,我去。” 越明珠眉头舒展,去就对了。 忽然想起什么,她加了句:“啊,明德酒楼的鸡丝火腿面不错,你顺路给我带一份回来。” 顺路? 张日山皱眉。 明德酒楼在北,越府在南,这天南地北的顺哪门子路? “你连我这点言语机锋都忍不了,日后如何去忍外面那些对九门和张家虎视眈眈的对手?”越明珠蘸着墨,意味深长:“张小楼只比你年长一岁便能跟着张小鱼去处理张家生意上的事,而你只能在家中陪我,知道为什么吗?” 张日山原本还绷着脸,听了两句便忍不住意动。 “为什么?” “人生如石,须精雕细琢方能成器。”她娓娓而谈:“像张小楼和张小鱼他们做事就从不过问事情大小,这才是表哥想要的下属,奉命行事。你呢?让你跑个腿儿都推三阻四。” “我那是” “不必多说。”越明珠截口打断,“你觉得我在为难你,可人不得切琢如何成器,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忍常人所不能忍,表哥说不定就是看穿了你连小忍都做不到,才不放心派你去外面做事呢。” 张日山站在书桌前愣了好一会儿。 他不明白怎么就从跑腿说到了不忍不成器,偏偏又觉得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半信半疑地瞥了她一眼,“又没说不给你带。” 今日份的忽悠小目标,t! 越明珠深谙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人情练达,安慰他:“你放心,等收到表哥家书我就写信替你表功,让他早点放你去做大事。” 此言一出。 眉清目正的少年不光腰板挺直,连肩膀也板正了。 越明珠心说,这不轻松拿下。 随后就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继续抄录古籍,“千万别面坨了给我送回来。” 张日山语气轻快,“绝对不会。” 窗外色泽繁多的野蔷薇零星点缀着藤枝,灿若云霞的紫薇花与洁白秀美的广玉兰随风涌动。 花香糅杂在一起,伴着清风拂晓卷入书屋。 上午的课程转瞬即逝。 送别老师,越明珠在一楼餐厅坐好,面前是新鲜出炉鸡丝火腿面。 能不新鲜吗,家里的碗,家里的厨房,明德酒楼的厨子亲自来张家做的,做完人就走了,车接车送。 张日山侧身而立,站在座椅旁伸手做了个请,小脸板正,“尝尝看坨没坨?” 捧珠小心把筷子放在碗边,退后两步,正好和他一左一右站在两侧。 越明珠点评起来,“这碗面的精髓在于酒楼的烟火气,你让人家来家里做,我吃哪门子的烟火气?” 早料到会被挑刺,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人来家里做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张日山皱眉,眼神气愤又冷酷。 越明珠歪头:“怎么说?” 让她这么一瞧,那股郁气根本无处可泄,他紧紧抿着唇,伸手去撤碗:“你不吃?不吃我吃。” 越明珠伸着筷子把手一拦,“勉强还是可以下咽的。” “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 张日山涨红了脸,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握,再次被她气走了。 等餐厅只剩她和捧珠,捧珠小声说:“小姐你要是喜欢,我晚上去酒楼跑一趟给你带?” 越明珠无奈。 “我逗他呢。”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作为保镖,不管张日山每天要被她气多少次,可只要她离开张家,他总会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钻出来,冷脸跟在她身后当一个称职的保镖。 不吭声的生闷气那种。 不知道是上次陈皮离开前她说下次见面要考察字练的怎么样,还是最近红先生又交待了什么要紧事,一连几天都没瞧见他人。 正好有段时间没见红珠,越明珠就带它去郊外遛弯儿。 红珠就是当初张启山送她的那匹三岁半的浅棕色小马,现在四岁了,在太阳光下看鬓毛有点泛红,故起名红珠。 许久不见,哪怕陪伴它最久的人是马夫,可它依然清楚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一见到越明珠就迈着小碎步低头拱进她怀里,用海绵一样柔软的鼻子轻轻顶她肚子。 像在无声撒娇: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多可爱啊。 越明珠忍不住抱着它头揉了好一会儿,还主动拿起刷子给它完整刷了遍毛,耳语了好久才把它牵出去。 乌云蔽日,正是遛弯儿的好天气。 她换了身轻便的骑装,放任红珠在草地上尽情驰骋,张日山骑马不远不近的跟着。 路过浅滩,水面没过马蹄。 红珠停着泡蹄,不时还交替着用力刨两下溪水,水花飞溅的高度都到了越明珠手上,她垂首看了一眼。 休整完毕,她轻夹马肚往前走去。 红珠走的慢,不一会儿张日山就追了上来,等他快要跟自己平行,越明珠忽然马鞭一扬朝张日山抽去。 这一鞭又急又快。 只是还没甩到张日山身前,他已经撑着马鞍及时下马避开,鞭子连他衣角都没沾到,抓紧马鞍随着马儿在地上跑了两步他才又不慌不忙地在地上借力狠蹬了一脚重新翻身上马,整个过程行云如流水。 动作敏捷,潇洒又自如。 坐稳后他还疑惑的看了越明珠一眼,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惹到她了,不过正是这种平静的无畏,反而会让人联想到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越明珠初衷也不是这一马鞭。 对付他们这种身手出色的人,得声东击西。 就是现在—— 藏于右手的杨柳轻盈荡开,枝条沾染的水珠霎时飞滚而出撒了毫无防备的张日山一脸。 一击得逞,罪魁祸首立即策马疾驰,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真以为我会用马鞭抽人,我哪儿有你想的那么坏!” 张日山虎着脸抹掉水珠。 抬头望去。 风卷残云,一缕日光伴着她迎风远去,这一刻天高地阔,灼灼韶华。 第99章 女学生 骑马是快乐的,起床是痛苦的。 放纵的后果就是隔天腿疼腰疼屁股疼,浑身哪里都痛。天光渐明,越明珠下床差点没脚软的跪倒在地,就这种颤颤巍巍的状态还多亏了捧珠前晚上药按摩过,不然都不敢想她会不会瘫在床上好几天。 举着为了耍帅而单手持缰过久导致发酸的胳膊,越明珠食不下咽的连连叹气。往日有金大腿作陪,会在她运动量达到负荷前及时叫停,现在金大腿不在,她就尝到没人约束的苦果了。 咏絮女校入学考试共考两天。 开榜后不出所料,越明珠名列前茅,成功收到面试通知,所有在榜学生将由校长亲自面试。录取人数不会太多,一问自己这届不过三个班,统共才百来人。 仅一年学费就要五百元,不愧是只有家境殷实的富家千金才上得起的名校。 想起自己曾经买了一辆两百多块的自行车在家里落灰的腐败行为,越明珠默默双手合十:感谢时常爆金币的好表哥。 作为无法陪她入学的补偿,张启山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座公馆,连房带产权证明,在她面试通过后由管家转交,好耶。 这是一栋带小花园的二层别墅。 管家陪她上楼看房间采光,语气和蔼:“佛爷的意思是,小姐若在学校住不惯想回家住,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未免辛苦,不如附近住下方便。” 二楼阳台,她往下眺望整座公馆布局。 青瓦红砖,既有洋派建筑通水通电的先进也有中式建筑的古典美学,庭院中西洋风格的小喷泉,屋内苏式窗景红木地板,闹中取静,堪称中西合璧的完美典范。 冬暖夏凉很适合潜心学业。 见她心情不错,管家暗自松了口气:“这座公馆新建不久,当初佛爷是觉得这地段有增值潜力才买下重建,正好送给小姐作为入学礼物。” “若觉得住着还算方便,那捧珠也能过来照顾,家里其他小姐用惯的下人和厨子我也让他们跟过来伺候,您觉得呢?” 能怎么觉得? 该操心的事都被事无巨细的安排好了,作为坐享其成的最大受益者,她没有挑三拣四的想法。 鸟鸣萦耳。 晨光透过窗棂,照出她只身孤影。 梳洗打扮完毕只好单手撑着下巴发呆,捧珠在厨房盯燕窝,张日山被她打发去外面买临时嘴馋想吃的米粉了。 “咚咚。” 阳台上的玻璃门窗传来敲响,她磨磨蹭蹭起来开门,不用看都知道外面是谁,谁让一到新家她就把住址告诉了陈皮。 不传不行,要是让他知道搬家了都不说,肯定会把张家掀个天翻地覆。 越明珠低头认真打量从一楼到二楼阳台的楼层高度,这可比红府和越园的围墙要高多了。 还说这次安排的是张小鱼亲自挑选的张家人,个个武艺高强,不照样让陈皮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他轻功见涨,离飞跃小溪流不远了? 她暗暗满意,回头发现陈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略微出神的怔然淡化了他身上的野性难驯。 摸摸脸,她问:“我怎么了吗?”刚洗漱完不大可能是脸上有脏东西,于是她又低头端详自己衣着。 “你看起来”陈皮回神,呆愣愣地说了句傻话:“好像个女学生。” 越明珠:不像才奇怪呢。 没嫌弃他的废话文学,骄傲点头:“不是像,我就是!” 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依校规所定制的校服千篇一律,素净到了极点。 看就看呗,她大大方方地抬手在陈皮面前转了个圈。 之前试穿就发现款式有些眼熟,今早还特意让捧珠按照记忆中的发型给自己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 站在梳妆镜前,越明珠如愿以偿。 冷清秋同款t。 等再过几年五官长开,她就可以大言不惭的正式宣布自己从可爱的神变成清纯的神了。 “好看吗?”日常精致洋气的洋裙换成了学生装,只用丝带束起的披肩发也梳成了双辫,“笃笃笃”踩了两下小皮鞋,她有点意犹未尽,记忆里还只在红府让丫头梳过辫子呢。 陈皮看她未施粉黛的脸,“你扎辫子好看,不扎披着也好看。” 这么滴水不漏?难道是看师父师娘秀恩爱多了历练出来了不成。 越明珠略感无趣:“一点诚意都没有。” 走到梳妆柜前打开右边首饰匣,左右两侧一开,无数细小的金色挂钩缠着料子颜色迥异的发带一览无遗。 绸缎、真丝、蕾丝琳琅满目。 “那你说说看,上次见面我戴的是哪个?” 密密层层的丝带重叠交错,像春天漫山遍野盛放的野花,颜色多如牛毛,盯久了还容易眼花缭乱。 陈皮走近只低头扫了一眼,便在墨绿和深绿中准确无误地找出墨绿色那条。 明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还要装得漫不经心:“非要让我选,那就随便选一个。” 手指一勾轻松解下缠在金挂钩上的墨绿色丝带,心想下地摸金哪有眼神不好的,到底没忍住在她面前显摆:“这算不算是有诚意?” 越明珠静默一秒,脑海中冷静提问:【考你一下是这条吗?】 托管系统:【是。】 她镇定道:“算你过关。” 怎么听怎么心虚,陈皮对她那点小伎俩一清二楚,挑了下眉:“你自己都忘了。” “才不是!” 被戳中的越明珠顿时恼羞成怒。 刚把人哄好的陈皮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惹她生气,把发带系回原位,意味不明地叹气:“行,你没忘,咱们去吃早饭,吃完送你上学。” 越明珠反手拽住他。 “表哥让张日山保护我,负责送我上下学。”金大腿在家,张日山对她避之不及,可金大腿一走,只要出了张家张日山就对她寸步不离。 说答应了佛爷要护她周全,这不,搬了新家还跟过来一起住。 “谁?” “你忘了,那天来张家你们动过手。” 勉强从记忆里搜刮出这么一个人来,陈皮印象不深,听明珠说负责日常保护她不免神色阴桀,“你是信我,还是信那个手下败将?” 恶劣不是冲她,只是多少没把张日山放在眼里,更不信她会选一个外人。 结果不言而喻。 两人从二楼阳台偷跑成功,越明珠只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表明去向。 第100章 暗藏杀机 麻石铺陈的街道为方便食客避暑在上方搭建了竹木凉棚,天微亮各色风味的小吃摊和店面就已开门迎客。 油锅蒸笼的烟火气亦是令人眼馋。 跟着陈皮进了一家半开间门面的小店,见他穿了身新衣服还要用袖子给自己擦凳子,越明珠只好率先坐下:“这里来吃早点的人这么多,不会太脏的。” 她知道外面没家里干净,可都出门了这身衣服回去肯定要换的,没明显油污就行她不挑。 坐下打量周边环境,放眼望去整条街热气蒸腾,人流如潮。 陈皮见她很久没有出门看哪里都很稀奇,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是车接车送,等她收回目光才开口:“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家乡的牛肉面最好吃,这家店做面的手艺传了三代,我打听过祖上跟你是同乡,一会儿你尝尝味道正不正。”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就能闻到汤头扑鼻的香气,旁边还有熟客在跟人介绍这牛骨棒吊的汤天没亮就开始熬制,到现在已经近四个小时。 她很少扫兴,期待满满的拿出自己的筷子:“那我就小小期待一下。” 对面小摊上碳火烘的饼子好了,缸炉一开,排队的人一涌而上。香气飘过来闻着像是肉酱饼,人这么多凭她的小身板根本挤不进去。 “我可不可以再多吃一个饼。” 陈皮:“” 他什么时候少过她一口吃的了? “等着。” 等待的过程中,邻桌有个伙计拎着一把长嘴铜壶举过头顶给客人热情表演,滚烫的豆浆飞流直下冲进桌边的碗中,乳白的豆汁沿着内壁打旋,没一滴飞溅出来。 看着伙计举重若轻的技艺,放在膝上的手无声鼓起掌来。 时过境迁。 太久没见无污染无伤害的手艺人,光是联想到前世的茶艺表演都觉得像故地重游。 原以为桌下的鼓掌不会被人发现,看来还是她小看了跑堂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伶俐劲儿,手还没放下来人家就拎着铜壶过来了。 手麻溜儿地翻开她桌上倒扣的茶碗,后退两步侧身一个下腰,根本让人来不及阻止碗就满了一半。 强、强买强卖? 她悄悄摸了摸书包回忆出门忘没忘带钱:“我好像没点这个。” 伙计冲她爽朗一笑提壶继续满上。 他们小吃街隔壁就是祠庙,每逢庙会什么变戏法、唱曲说书、耍狗熊的都会出来,层出不穷的把戏已经让附近食客们司空见惯了。 碰上他这点微末伎俩连抬眼的功夫都懒得给,难得遇见个学生小姐这么捧场。 他讨喜道:“这是谢小姐赏脸,送您的。”倒满后也不等这位小姐欲言又止就转头去招待其他食客了。 一圈儿走完铜壶没剩多少,伙计拎着壶去后头,一露面就被师傅叫了过去,伸手点他:“你小子今天也打眼了?” 让东家逮住自己给人开小灶,伙计也不虚,还有闲心甩了下肩膀搭着的毛巾,“那小姐一看就是生客,虽说穿的素是个学生,可她那双鞋我要是没看错起码这个价。” 他单手比了个数。 师傅探头去瞧了一眼,果然是双漆皮鞋,就是隔得远看不清楚是牛皮还是羊皮。 常言道顾客要捧,常客要捧,生客更要捧,这样买卖才能红火。 这个伙计向来能说会道,性格伶俐,自打招来替他揽了不少客,一碗豆浆原也不算什么,只是让他那巧嘴一说,倒显得自己这个东家不够敞亮。 越明珠正在吃饼压惊。 吓她一跳,还以为是民国版的“卖切糕”呢。虽说陈皮在手,坏事不愁,但是出来吃早饭还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和和美美。 她举起大饼仔细观察,金黄的酥皮还撒了芝麻,色香俱全,毫不客气的再咬下一口。 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抽查:“上次说让你认字认了没?” 就知道会问这个。 陈皮散漫地歪靠在桌子上,一条腿踩着地面,一条腿曲起来踩在凳子上,左手还随意搭在膝盖上,盯着她看得目不转睛。 “认是认了些,只是师父最近吩咐我去码头河上还有城郊乡镇那些地方‘走马穴’,认的不多。” 走马穴? 她不太懂行话,是踩点的意思吗? 陈皮慢慢悠悠地解释给她听:“走马穴就是在师父的地盘别人的地盘到处走走看看,打声招呼认个脸。” 说完顺走豆浆端在手边吹起来。 想起陈皮还没吃,她举起饼:“你不尝尝吗?” “这一张饼你吃得完?”吃不到巴掌大就得放下,最后还不是交给他处理。 越明珠:“”无法反驳。 默默把自己吃过的地方撕开,剩下的四分之三递过去他。 陈皮: 他说什么来着。 等牛肉面端了上来,越明珠低头尝了尝,然后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陈皮等她咽下,问:“味道还行吗?” 说实话,汤汁鲜美,面条筋道弹牙,味道好极了。早上特意来吃这么一顿确实物有所值,只是—— 如果前天她没有吃过就好了。 最近折腾张日山当跑腿,把附近各种特色小尝了个遍,面前这碗才吃了一口由陈皮特意寻到的家乡面就和张日山曾带回来的某碗牛肉面一个味儿。 应该是同一家。 望着还在等待自己回答的陈皮,想起初来长沙在红府他献宝一样端上来的那碗馄饨,她还是选择顺从心意:“的确有种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以前吃过的面。” 想要不在细节上犯错,那么谎话永远要用真话讲。 果然,陈皮信了,他眉眼一松,“那就行。” 日光渐盛,走街串巷的摊贩也肩挑担子抖擞起生意来,叫卖声和食客的高谈论阔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 送了她一碗豆浆的伙计在给其他客人蓄满时桌上的茶碗毫无征兆地裂开,幸好他手快没烫着客人。 越明珠不由皱眉,希望客人不要太为难他,正看着呢视线突然被人挡住,微妙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将目光转向陈皮。 他把端起的豆浆碗重重放下,却一滴没撒,语气不善:“那种糊弄人的玩意儿连杂耍班子的花拳绣腿都比不上,也值得你看的连眼睛都不眨?” 先是张家的看门狗又来个不长眼的伙计,真当他拜师就修心养性了? 很好。 越明珠了然的叹气,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你就学来砸别人饭碗? “你做的?” “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做的?” “看你我不用眼睛,我用心看。” 陈皮语塞。有心想说点好话服个软,可自打知道张日山要取代他守在明珠身边,他就焦躁的一头火。 压抑到现在也不过是不想破坏她吃面的心情。 这时陈皮心中已经生了些许戾气,嘴角微微勾起,平静的说:“这会使花活儿的签子在变戏法的行当里头多的是,红家戏班也有,你想看大不了我去学两招。” “到时候你只看我不就行了。” 他说的波澜不惊,越明珠却很清楚今天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有人家破人亡。 半点不提伙计的事,她两手握拳支着下巴叹气:“我跷家,撇开捧珠和张日山大老远跟你来这儿吃早点难道就真的只是冲这碗面吗?” 她轻声道:“不全是为了你才来的吗?” 周围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陈皮身上尖锐且阴沉的气势在一点点缓和,他主动把豆浆推过去,“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乱发脾气。” 为了伙计小命着想,越明珠不再多说什么乖乖捧碗小口喝着,边喝边盼他之前吹豆浆的时候没把口水溅进去。 第101章 擦鞋 以防万一,直到离开她都没往隔壁再看一眼。 校门口大道上汽车、人力车、马车络绎不绝,能上得起这所私立女校的自然是长沙名流、富绅的千金们。 同款短袄长裙,白袜黑皮鞋。 只是她们乌亮的鬓边、雪白的颈间、纤细的手腕上多了珠宝玉石映衬,将原本平淡无奇的校服衬得华光粲然。 看不尽的衣香鬓影实在赏心悦目,连越明珠都忍不住眼馋的多瞅两眼,“等等,等人少些我再进去。” 两人许久未见,陈皮当然想跟她多待会儿。 站在学校对面的街道四处乱瞄,除了雪佛兰还认出一辆斯蒂庞克,多亏金大腿送她的私人汽车。 陈皮跟着看了过去。 这一眼下去,心情糟糕透顶。 他扭头在明珠空无一物的手腕和颈间盯了几秒,脸色沉了下来,经过早市洗礼的小皮鞋早已没了出门时的黑亮,与对面从车下来的小姐们崭新的鞋子相形见绌。 越明珠看见陈皮蹲下还以为是站久了不耐烦想小憩一下,结果一垂眼,他竟然准备给自己擦鞋? 学校附近虽说不得是门庭若市,可今天往来车辆也都是体面人家,他真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擦鞋? 反应极快地后撤一步让他扑了个空,人还没站稳又被牢牢捉住脚踝。 “你做什么?” 做什么?明知故问。 陈皮耐着性子,还是解释了句:“给你擦鞋。” 他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码头做苦力还被吆五喝六,拜师二月红给他下跪磕头都没什么心理负担,更别说现在是给明珠擦鞋。 “我不用,你起来。” 陈皮没理会。 早上街头有洒水降尘的工人,路上经过难免粘灰。手抹了两下没干净多少,他脸色难看,“就不该带你出来吃,买了送去也不至于弄脏。” 察觉到点什么,她露出一个活泼开朗的笑容:“地点固然重要,不过也要看跟谁,如果是跟讨厌的人龙肝凤胆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可若是跟你” “?” “跟你路边的馄饨也不错啊。” 陈皮张了张嘴,对这点糖衣炮弹将信将疑,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觑了她一眼:“说的好听,那当初在码头是谁嫌馄饨难吃,没两口就推给我,最后还大言不惭地说是怕我干体力活吃不饱?” 那时候是他挣扎在温饱线,满脑子发大财,懒得去想,都认识这么久难道还看不穿她是嘴刁吗? 越明珠:就这么突然被拆穿了。 果然跟聪明绝顶的人待久了多少也沾到了一星半点的聪明劲,她甚感欣慰,并难为情地换了一只脚:“既然都擦了,那就一擦到底。” “” 凉凉地扫了她一眼,陈皮啧了一声就继续旁若无人地扯着袖口抹她鞋背的尘土。 越明珠低头。 从在码头摆摊朝不保夕到拜师二月红,今非昔比,陈皮还能始终如一的待她不是不令人感动。 可她更清楚,如果始终用昨日去判断一个人,那么再聪明的大脑也只会沦为三流。 脑袋被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陈皮忙着擦鞋没工夫理睬,对方变本加厉又悄悄薅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 这无言的注视并没有让始作俑者感到心虚,还顶着冷眼又淡定薅了一把。 “摸狗呢你?” 陈皮阴森磨牙。 语气也十分阴沉。 当然,如果不是说完这四个字他就不耐烦地、半点不带停顿地继续低头擦鞋去了的话,还真有点初见时的桀骜不驯。 越明珠勾了下嘴角。 看,咬人的狗都是自己惯出来的,更何况是恶犬。 左脚鞋头有刮痕,本来有灰掩着还看不见,被他这么一擦就显出来了。 “什么鞋子”这么不经穿。陈皮烦躁地低声咒骂了一句。 没太听清的越明珠见他起身就伸手想帮忙拍下灰尘,好歹是件新衣服。 陈皮用胳膊把她轻轻推开,避开风口自己潦草地拍了两下完事,“别,一会儿又把你弄脏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或许陈皮自己没注意,但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到“弄脏”这个词了。 越明珠坚持拉住他袖子,边拍边语气平常的说:“你没有弄脏我,我本来也没多干净。” “反倒是在汉口遇见你之后才慢慢干净起来了。” 说完还捧住脸颊仔细感受了一下十四岁少女的婴儿肥,非常认真,“没错,遇见你之后我还变胖了不少呢。” 陈皮一时无言。 他当然知道变胖对明珠来说算不得称赞,自己先前那句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那么多。 心却好像被人用羽毛轻轻挠了下。 鬼使神差,陈皮突然凑近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若无其事的取笑:“你也就在外面的时候会哄人。” 得了便宜还卖乖。 今天你很勇哦,越明珠附送一个钦佩的眼神给他,然后下一秒—— 态度冷却往校门方向走去。 她走的冷若冰霜,后边陈皮似笑非笑的表情僵了一下,在后面追的很是狼狈,“明珠,明珠我错了。” “明珠你当心车。” 小小欺负了一下日常嘴欠的陈皮,神清气爽的步入校园。 素净无奇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清秋高洁,进校没多久,便有人见她孤身一人主动上前问好。 “你是越明珠。”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正在看远处池塘的越明珠转身,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湛灵动。 来人心微微一动,“你好,我姓曲名冰,是你的同班同学,开学典礼上我们见过。” “有幸拜读过你写的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我爸爸说写的很有前瞻性,让我进了学校一定要多向你学习。” 越明珠疑惑:如果没记错这是她入学考试写的那篇国文作文。 哪里看到的? 曲冰贴心解释:“我表姐在学校报社做编辑,每期我都有订阅,你的文章刊登在最新一期头版,非常受欢迎。” “这个不需要我本人同意吗?” “这算是一种宣传也代表了学校和老师的认可,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拒绝。”沉吟了一会儿,曲冰试探性的笑了一下,见她确实只是好奇不像介意,这才继续为她解惑,“试卷是开放式的,同学之间可以相互传阅,往年的好文章都有刊登,你感兴趣的话我家里有往期收集起来的文集,下次带给你。” “谢谢,麻烦你了。” “不用谢,这也不麻烦。”曲冰想起什么,并无恶意的奇怪道:“不过今天是开学,你家里就一个下人来送吗?” 大脑还没来得及分辨“下人”指的谁,越明珠已经下意识开口否认:“他不是下人。” 反应过来,她脸色微沉态度认真:“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托管系统上线:【学校是社会的缩影,你没必要否认。】 【那你就太小看这个时代的知识女性了。】 再说诋毁一个对她好的人除了证明自己人品低劣,还有别的好处吗? 果不其然。 曲冰只怔了一瞬,便神色自若道:“难怪我瞧你们感情不一般,我哥哥也就小时候给我系过鞋带,现在大了好脸面说什么也不肯。” 自我调侃后,她真诚道歉:“是我用词不当,下次见面我会向你朋友道歉。” 越明珠陷入沉默,不,那就不必了。 不过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张启山那晚说的话的第二层含义。 ——只是你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往后进了学校多看多学,多去见识外面的风景,去交更多的朋友。 不禁肃然起敬:【不愧是金大腿,上眼药也这么隐晦。】 在这个觉醒年代,学校是象征光明和未来的圣地,诸多正直善良的年轻学子就是在这里被唤醒了一腔热血,为国为民,舍生忘死。 人在阳光下待久了,是很难再甘愿回到阴沟里去。 【可张启山能做九门之首】托管系统欲言又止,不难想象这里面除了正经营生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托管系统突然反应过来,【张启山进了军校?】 是啊。 越明珠百感交集:从军自然就可以不管他人死活了。 第102章 两张脸 开学第一天通勤搭子就自动落网,校园生活如她所愿愉快展开,陈皮一开始那个死样子都被她拿下,更别说普通人。 她上的这所咏絮女中虽然是天主教会创办,初衷也是为了在中国吸收教徒,不过自从教育局更换了校长就没有外国传教士再干涉学生信仰,轮到她们这一届连圣经课也变成了选修课。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绘画。 法籍教员会传授油画、炭画、水彩画,目前课堂作业以素描、速写为主,搞艺术古往今来都很烧钱,可如今的她在金大腿的馈赠下已经是个小富婆了。 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校外生活自然也很丰富。 和朋友一起去古斋纸庄挑写信的信纸和画画的宣纸,去西点餐厅吃蛋糕喝咖啡,去百货店逛街买香水香粉,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话剧,比如《茶花女》《黑奴吁天录》。 除了没有手机和空调感觉和上辈子的生活也没什么区别。 在学校偶尔还会被曲冰拉着私下去请教色彩学、透视学、解剖好解剖学暂且搁置,她是习惯了看死人,不是习惯了解剖尸体啊。 钢琴课她倒是两点一线的上着。 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她本来就会,还因为在钢琴课上弹的出色,受邀去唱诗班伴奏。 不止是教会,曲冰表姐还代表学校报社向她约稿。也对,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留下一两篇小作文,传并不传世另说,写是一定要写的。 所以传教士邀请她去唱诗班伴奏,揉着写信写到发酸的手腕她打算以时间紧凑推掉,结果去了一看唱诗班成员全是教堂收养的孤儿,全都不到十岁。 她从不做收获和付出的时间精力不成正比的善事,但若只是旁边帮一把手倒也无妨。 每逢周三、周五傍晚下学,她都会额外再延长一小时去教堂排练,空隙的休息时间还会教唱诗班的孩子法语、钢琴、认字和数数。 反正她自己也是要复习的。 幸好这些孤儿都与顽劣淘气无关,坐在她怀里小心按着琴键还要一边偷偷去瞧她脸色,好像只要她有一丁点的不满,便会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难怪捐钱的不少,来帮忙的却不多。 教堂太考验人性与良知,尤其是出身富裕却从未接触过底层社会的人,会被那些稚嫩却看不到纯真的眼睛压得透不过气来,产生强烈的负罪感。 越明珠不会。 不管被怯懦的眼神偷看多少次,都能一如既往的回以微笑。 教堂的姆姆看在眼里,经常用很多夸张的形容词来称赞她,握着她的手说请务必坚持下去,不要太快放弃那些孩子们。 “怎么会。”望着她长满厚茧的手,这些从别国来的人尚且对孩子们如此上心,自己总不能表面上做的比她们还差? “我还要在这里上四年学呢。” 第一周她决定在学校寄宿先试试,不行再回家走读。 然后只待了一晚就宣布告辞。 没有空调和网络的日子本来就很煎熬,这学校一闷就更煎熬了,她不想再彻夜的躺床上当煎饺,把自己翻过来又翻过去。 夕阳下的教堂,她把琴谱合上放进书包,又蹲下和来拥抱的孩子们一一作别。 女校一般不许无关人员随意进出,奈何金大腿哐哐撒钱,加上她又在教会当义工,就破例让张日山进了。 每次她来教堂伴奏,他就坐在下面用一种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眼神看她弹琴,看她教那些小孩唱歌。 直到越明珠下台也没有收住目光,在他看来小姐似乎有两张脸。 教堂里,她温柔又纯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着愚笨不肯开窍的孩子反复按着那几个琴键。 明亮艳丽的彩绘玻璃窗下,她被孩童们虔诚仰望着包围着,光晕下的剪影忧郁而纯净。 然而—— 一踏出教堂,甩向张日山的却是刚刚还被她斯文拎在手中的小书包。 婉若清风的笑容转身即逝,这是他最常见的第二张脸,连微微向下撇的嘴角都写满了不高兴。 书包像砖头一样砸过来,张日山抬手稳稳接住。 可再稳如泰山,接住书包的手自然垂下,他所看见的还是对方头也不回的背影。 张日山抿了抿唇,即使蒙了层郁色也减淡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率直与正气,不苟言笑似乎在这张脸上起不到半点作用。 上车的时候,他犹豫片刻还是上了后排。 胆子很大嘛。 放眼整个张家跟她坐过一排的也只有张启山跟捧珠,前者是表哥,后者是为了照顾她,张日山倒是头一次。 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比如跷家什么的,结果只是目不斜视地坐着,后背挺直,什么话也不说。 不管了。 打开被他放在两人中间的小书包,这里面还有陈皮给她的回信。 入校第二天她就写了,刚开学,有那么多的新鲜事等着她去发现挖掘,写信就像日记,数不尽的见闻如泉涌。 直到昨天才收到回信。 为了方便陈皮理解,不光写的时候她通篇用的是常用字,复查一遍考虑到收信人才刚刚脱离文盲水平,又去掉了大部分不够白话的语句,就是希望他读信不至于太艰难。 她写的认真,收到的回信也足有一大摞,没有信封,外面用油纸包和绳子捆的很严实。 抱着那略显沉重的纸包站在原地,她有点发懵。 感觉自己抱的不是回信,而是一个学生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厌学史。抱回去拆开看,第一张纸的字迹理所当然的硕大无比。 16开的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就占满了: 明珠。 被逗笑的越明珠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往后翻了翻,果然是陈皮写的最好的两个字。 放下第一张,她提笔把这点记在下封信的开头。 好的教育要从鼓励开始,得谢谢他把她的名字一笔一划写的这么清楚。 不过,最难写的越居然跳过了,哼,这个得稍加批评。 继续往后看。 这一摞信纸有好有坏,前面还有印花,越往中间纸越拉,有几张洇墨的特别厉害,到后面又忽然变好了。 不会是二月红嫌弃陈皮糟蹋东西,让他从次的练起,最后发现他在写信,不忍直视之下只好让他用回来? 关于她的这点假想陈皮在后面的信纸上也提了一句,和她猜的差不多。不过他说本来是想按师娘说的先打个草稿,没想到才写了个开头一天就过去了,照这个速度再抄一遍,花费时间的太长怕她等不到信会不高兴,就只好先这么送来。 纵使他没说,越明珠也不难看出手上这些应该是他写毁无数张之后最好的成果。 不然也不会连个涂抹的印迹都没有。 整封信从头到尾都在问她在学校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开不开心,有关他自己的内容就只在末尾说了句很好不用担心。 越明珠决定吸取教训。 给金大腿的家书除了交待日常看来还得再问的更细致一点,否则回信上肯定对他自己的军校生涯也是一笔带过。 确定刚刚扔张日山那一下没有扔乱书包里整理好的信件,她不由松了口气。 始终犟着一张俊脸的张日山还是没能忍住,困惑却仍维持着一丝体面:“你对那些孩子都能有说有笑,为什么偏偏对我喜怒无常?” 第103章 功过相抵 能为什么?越明珠诧异,当然是因为你是金大腿赠送的pnc。 张日山想不通也看不明白。 心情好就言笑晏晏,心情不好就视若无睹。 他为了小姐一句话跑遍长沙大街小巷,佛爷说她八字带劫需要麒麟镇宅,他连口吃食都怕外面做不干净,慎之又慎地把厨子请到家中,面粉调料张家全都自给自足。 外面零食点心也是先自己尝过才会送到她手上,结果呢?自己出个门的功夫,她说跑就跑,说在外面吃就在外面吃,一点也不顾忌后果。 他越想越气愤,偏偏还得压抑不快,只能攥紧双手,坐姿端正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气鼓鼓的。 简直像个独自生闷气的小朋友。 有系统出品的避毒筷,越明珠哪里知道他私下做了这么多。 友好提示:“你是不是忘了来张家第一天对我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 眼前闪过一张绿油油的脸,张日山愕然地看向她,那那事都过去多久了。 “我比较记仇不行吗?”她理直气壮。 张日山自知理亏。 可转念一想那事害得他被张小鱼训斥,还被佛爷叫去了演武堂,又有些委屈。 虽说用身皮外伤换得佛爷亲自指点也算因祸得福,但他还是觉得对错各占一半,说到底若不是她鬼鬼祟祟又把脸弄成那个样子,自己也不会 想着想着张日山不由往旁边望去,身侧人双睫微垂,稚气轻薄的眼眶是稍微磕碰一下就能乌青红肿的雪白。 当时若是没能及时收手。 “我” 他犹豫几秒,目光飞快掠过前排司机,抿紧了唇,“我并非有意。”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并非有意。 他若有意金大腿早把他放生了,哪里还能留在张家给自己当保镖。 不过,那天在张小鱼三令五申下才不情不愿的道歉,事隔多日,今日他反倒来得更真心实意。 行,她接受。 不管怎么说,刚见面就掏心掏肺的人越明珠不喜欢,比起目的不明的讨好,朝夕相处缔结出来的升温才更能取悦她。 况且。 她嘴角微微勾起。 前一秒还在讨公道为自己不公平的待遇鸣不平,下一秒被她翻旧账就立马变得蔫头耷脑气焰全无。 越明珠叹气:就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呆劲儿,我不欺负你欺负谁。 汽车驶入公馆。 庭院喷泉水雾飞溅,炎炎暑气风吹渐散。 下车慢行两步,晚霞自天际坠入山头,映在脸上也略有灼感。 她温声细语地挑刺:“太阳这么大,不给我打伞就算了,连帽子也不拿。” 为了关车门而落后的张日山:“” 无语。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车都等在教堂门口,要什么伞跟帽子? 深呼吸平复心情,他看向一旁高大庇荫的白果树,“那走树下边?” “树下蚊虫多。” 娇纵! 任性! 看了眼她并无蚊虫叮咬痕迹的胳膊,张日山理智上线,维持着张家人应有的冷静,硬声道:“有我在,不会有虫。” 莫名让越明珠听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傲气。 “被虫子讨厌了不起啊。”她有个废物系统她显摆了吗? 没有。 再怎么说家丑不可外扬,啊,家丑她短暂沉默,这么一走神,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截断枝哐地掉落。 张日山抬头。 手只略微动了下,砰的一响,断枝便飞出去跌入右侧灌木丛中。 突然明白了佛爷说算命的说小姐八字带劫是什么意思,单纯走霉运的意思,他不由皱眉:“你小心点。” 你威胁谁呢? “注意安全。” 他勉勉强强换了个词,越明珠哼了一声,有恃无恐,“我出门在外得时刻小心,回了家还得注意安全,那我要你在身边做什么。” 不待张日山反应,她摆摆手:“放心,我会在家书上跟表哥替你表功。” 张日山垂眼,见她仰起的脸让落霞照得白里透红,伸手摘掉她肩上一片落叶,无动于衷地叹气:“你不跟佛爷告状我就谢天谢地了。” 咦,这么机智? 恶趣味被看穿她也不气恼:“知道就好。”还大方补充一句,“功过相抵,我就不跟你记仇了。” 穿过门脸,透过雕花窗户依稀看见屋内有人影,她走过大片敞地步入室内。 张小鱼毕恭毕敬:“小姐,我来寻日山。” 越明珠点头:“你们聊。”也不问他找张日山做什么,反正看表情就知道与她无关,索性转身去了二楼。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张小鱼才抬头打量刚进门的张日山,“你是不是又惹小姐生气了?” 张日山:“?” 说清楚到底谁惹谁? 那种无言的郁闷看得人发笑,张小鱼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她是小姐,你我是佛爷下属,于情于理都该让着她。” 我还不够让着她?张日山小声嘀咕,就差给她斟茶倒水烧火做饭当保姆了。 “什么?”张小鱼没听清。 “没什么。”张日山问:“找我做什么?” 张小鱼微微叹气。 多少人眼红他能替佛爷打理家业,其各中艰辛除了自家人还能与谁说。佛爷在时一切好说,佛爷一走,九门之中就有人开始敷衍了事,人前宾客尽欢,人后又是一张嘴脸。 在长沙待得越久越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若非佛爷赏识又亲自发话,光是那批软硬不吃的老伙计们就够他吃一壶的,若真弄得自己举步维艰,只怕日后在九门也难以为继,少不得叫外人看笑话。 尤其是水蝗四爷,这个人口蜜腹剑,贪得无厌。明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什么腌臜手段都使过了。 张小鱼面色微沉。 佛爷说过,政府禁烟之举早已形同虚设,管不了其他地方那就先管好长沙,九门之中绝不许任何一门以此牟利,谁敢染指就用石灰就地销毁,绝不留情。 他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跟日山说了一遍,叹气:“来长沙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小姐,甚少在外露脸,这事交给你办我更放心。” 不露马脚最好,大家面子上过的去。 “好。” 张日山毫不犹豫点头,点完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闪便带出些踌躇,“那,那小姐怎么办?” 张小鱼一愣。 诧异地盯了张日山好一会儿,差点把人给盯毛了。 这还是那个整天憋着一口气只等干场大事让佛爷刮目相看的日山吗?换作以往,不是早该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把这事办的滴水不漏,生怕自己反悔? 不过张小鱼也没多想,只当几日不见他能沉住气了,也算件好事。 “你不是不乐意给小姐当保镖。”瞧他手上拎着小姐书包,张小鱼好笑道,“怎么,你还拎上瘾了?” 张日山冷淡抿唇并不作答。 “好了。” 本就是随口调侃,张小鱼见他稳重起来,颇为满意:“小姐上下学你照常护送,其余时间随你自己安排。” 张日山点头的同时也松了口气,不过,他皱眉道:“小姐好像不知道佛爷还安排了” 话没说完,他下意识向楼上看了一眼。 张小鱼若有所思,“那你就别多嘴,小姐不知道也好。” 第104章 有狗追我 洗完澡换上睡袍,她躺床上愉快地打了个滚。前几晚的玉石凉席睡时间长了硌人,幸好交待捧珠换成自己一直睡的这个,果然还是它舒服。 敲门进屋,捧珠端了水果放在桌上,“今天有新疆的哈密瓜,下午冰镇过了,小姐先尝尝?” 银质的叉子,银质的果盘,寒烟四溢的果肉,果然还是家里这种腐败的生活比较适合她。 日常感谢金大腿! 拢了拢睡袍,随手拿了本电影杂志放在腿上,她打算边吃边看,余光瞥见捧珠在拿绣棚。 “又做了一天手工?”她问。 捧珠会湘绣,小到手帕、粉扑,大到被面、帐子都不在话下。开始还只是试着给她绣个手帕什么的,后来见她用的顺手,连被面、枕套都打算亲自上阵。 越明珠不愿打击她积极性。 只是从前不上学,大多数时间捧珠都围着她转,也就偶尔做做针线活,现在自己早出晚归,白日里捧珠除了给她收拾屋子,只剩针线打发时间,短短几日就整理了一堆绒线。 捧珠腼腆一笑:“嗯,我想给小姐绣个新的文具袋。” 被人这么全心全意对待她是很高兴啦,但同样是青春年华,她去上学开拓眼界,捧珠每天这么宅在家里足不出户。 咬了一口哈密瓜,越明珠思忖得找点别的事让她做。 想起先前楼下发生的小意外,她不经意问:“这两天花园是不是没怎么打理?” 捧珠擦了擦手心的汗,“孙师傅昨日出门不慎摔伤,膝盖脱臼,找了接骨大夫来看,说得修养大半年。管家怕新园丁不懂规矩,说明日让家里的师傅过来。” 张家佣人不全姓张,只是不会从介绍所招人,外姓基本都是张启山外祖家安排过来做点杂活。 “那孙师傅呢?” “管家让人在医馆附近租了间房就近看病养伤,包了半年医药费和伙食费,园丁的活计等他伤愈了再说。” 弄清楚前因后果,越明珠便不再过问。 进门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张小鱼,从他表情上不难猜出是生意上出了岔子,会找张日山来办 那就是冲着面生来的? 找一个不经常在外露脸的人来处理这件事,越明珠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看来这麻烦是来自九门内部的矛盾。 其实从金大腿离开长沙,她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张小鱼到底不是张启山,九门之中虽不以辈分论高低,但他毕竟只算金大腿下属,又初出茅庐,资历阅历都差其他当家许多,打起交道来自然不如金大腿驾轻就熟。 只是会跟谁起了龃龉? 她实在不想金大腿前脚刚走后脚就有麻烦上门,按照之前捧珠跟她八卦九门其他八位当家讯息在心底一遍遍筛。 思来想去,还是半截李,水蝗和霍锦惜这几位比较可疑。 “捧珠,三、四、七这几位当家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有!” 捧珠对九门内部的事格外留意,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也对他们在外界传闻耳熟能详。 她掰着手指一一转述自己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越明珠边听边分析: 半截李身残志坚,一般来说这种人或多或少有点心理疾病,按流言来看也是心狠手辣。 霍锦惜,越明珠如果是她就算有天大的不满也绝不会挑九门初立正是需要一致对外的档口起内讧。 那就剩水蝗老四了,多半是他跟半截李中的一个。 这两人一个急功近利,一个生性多疑。 汉口的经历让她潜意识里还是更倾向于前者,就当她恨屋及乌。 水匪出身大都讨江面营生,以她过去对黄葵的一些耳闻,能让张小鱼挂脸,还不顾及同盟身份打算暗地做手脚。 不是人口买卖,就是走私烟土。 这二者放在一起都很让人深恶痛绝,但从利益角度后者可能性更大。烟土在本地价格不高,若是倒卖到上海、南京,就是一本万利。 政府明文规定,贩卖烟土违法。 只不过他们所谓的主持公道,是私吞,是坐地分赃,水蝗再家大业大碰上军队拦截也只能自认倒霉。 张小鱼恐怕就是算到哪怕他们这边主动撕破脸对方也不敢闹大才会来找张日山。 但愿事情会如他所想的顺利。 也希望这个水匪出身的四爷能长点脑子,别只着眼于一时之利,她认识的上一个水蝗下场可不怎么样。 把这件事暂且抛到脑后,她回到最初的问题,对捧珠眨眨眼:“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不如我送你去上学?” 金秋时节。 城外山峦起伏争秀,点点苍郁隐匿于红叶枝头,秋水潺潺,似盘踞群山峻岭间的轻纱薄雾。 这次郊游,除司机外越明珠只带了张日山随行。 鱼塘清碧无瑕,周围花草团簇,是垂钓的好地方。曲冰头戴遮阳帽身着秋装,费劲地调整鱼竿,“裘先生还好吗?” 裘先生是她曾经的启蒙老师,之前一直住在曲家教她和哥哥读书,后来大哥去了大学,她也进了女中,裘先生无人可教就只能另找工作。 越明珠不久前请这位老先生来家里坐馆给捧珠启蒙。 秋日的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挺好的,昨晚还跟我家账房先生小酌了一杯。” 曲冰失笑:“裘先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吃酒,每晚都要小酌几杯。” “婉莹在组织诗社,昨天跟我说看了大家传阅的诗稿,想请越大才女加入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就是小有名气的代价。 会写文章的人都会写几首诗,水平嘛虽说参差不齐,但在这个年代真要说差其实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望着池塘上方游过的几只鸭子,遗憾自己生不逢时的越明珠一时诗兴大发,不假思索地在脑海中挥斥方遒: 嘎嘎嘎,鸭声真是难听呀。 左游一下右一下,游完可以回家啦。 沉默一秒。 她忧伤低头,“我不擅作诗,五律还能勉强凑出来,上次拟了题目要做一首七律,结果你也看到了。” “可你那首借古讽今的诗不缺才气,大家都很喜欢,就是”曲冰语塞。 就是时间不太对,敏感了些。 落日西沉,为享受野炊的快乐,也为了一扫作诗失败的颓势,越明珠提着篮子亲自去庄园后的圃畦采摘蔬果。 打算在田园中净化一下被世俗污染的身心,再把被她污染的蔬菜打包进厨房加餐。 张日山站着给她撑伞,低头扫了一眼,不忍直视地撇开眼:“那是杂草。” 摘着‘芥菜’的越明珠顿了一秒,继续采摘,义正言辞的说:“杂草怎么了,杂草也有人爱吃。” 张日山按捺不住:“你说的那个人最好是你自己。”别跟中午一样钓了鱼自己又不吃,最后还是他忍气吞声干掉了那两条草鱼一条鲢鱼以及一条鲫鱼。 油炸、清蒸、烧汤,炙烤,总之这辈子他都不想再吃鱼了。 越明珠默默抬头:“你,消失。” “菜地里蚊虫蛇蚁多。” “我不怕。” 见她不赶走自己誓不罢休,张日山只能抬头探查一遍周围地形,反正这地方就这么大,从外围也能纵观全局,无所谓近不近身。 他问:“伞不要了?” 越明珠:“不要。” 摸摸脑袋,还戴着遮阳帽呢。 收好伞,张日山见四下无人,放下心沿着小路走到菜园外守着,刚挑好站位还没转身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这一声像是惊雷,张日山脸色一变,不待折返越明珠已经飞快地掠过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张日山下意识将后方追兵掼倒在地。 跌跌撞撞远离菜园的越明珠手里还不忘拎着她那一篮子杂草,愤怒又委屈:“啊啊啊啊啊又是狗追我!” 张日山:“” 沉默低头。 一条小黄狗正夹着尾巴在他右手钳制下瑟瑟发抖。 第105章 西药 人善被狗欺,可她也不善啊。 难道这就是骗人先骗己的劣势,如果有的选,她也不想做个好人的。 正哼着蘑菇之歌摘着野菜,一抬头隔着绿油油的菜架就发现有颗脑袋贼眉狗眼地暗中窥视自己。 也不知道是能从她身上嗅到被同类骚扰过的痕迹,还是她不想再和狗起争执的想法被看穿,它说扑就扑,一点不给别人高冷的机会。 直到晚饭越明珠还在苦思冥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都是狗,怎么驯起来就是不如人那般得心应手,总不能怪它们没有做人的包袱太舔了? 铜制小锅热气腾腾,张日山烫菜也烫得心不在焉。 以前在东北撵山,雪天还能赤手空拳跟豹子、野猪一决高下,现在到了长沙,居然沦落到跟狗干仗。 这要让张小鱼他们知道,起码半年都抬不起头。 脑海中闪过自己被围着取笑的画面,张日山只觉两眼一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转眼又瞧见小姐不死心地往锅里丢摘回来的那篮野菜,不吭声地一筷子截下,放在碗里换了筷子不嫌烫直接往嘴塞。 越明珠同情地看着他:“不用抢,这里还有一盘呢。”都洗净在她手边放着。 刚说完,就被张日山连盘子一起端走了。 他还在跟自己生闷气,抿着唇,也不肯看她,“有毒。” 已经猜到了。 放下从不离身的辟毒筷,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打量张日山,果然是高中生的年纪,高兴与不高兴都这么一目了然。 “那你吃了会怎么样?” “张家人体质不同,我吃没毒,你吃有毒。” 说的波澜不惊,但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所当然怎么听都带了点炫耀。 奇怪。 陈皮命那么硬,身体那么抗造,吃了四个果子也还是被毒的张不开嘴。这个年代习武防身很正常,可特意培养对毒性免疫的体质未免也太全面了? 仔细想想,她偶尔还会在这批东北张家人说漏嘴时听到什么本家、外家,只是他们反应过来很快又会顾左右而言其他。 真没必要。 只凭这些反应她都能猜出金大腿绝对不是他们口中的不是本家人,可能还有点出身不太光彩。 她知道东北张家肯定是个大家族,莫非父母是为爱私奔?看金大腿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是父母言传身教,想不到父亲会是个情种。 见张日山泰然自若地一口口吃掉被他鉴定有毒的野菜,为表敬意,越明珠主动拎起腿边的菜篮子,自告奋勇:“既然你这么爱吃,那我就再去多摘一点。” 张日山愣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筷子捏紧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后别扭地低声说了句:“张,张家人吃多了也会腹痛。” 原来会腹痛啊。 越明珠忍笑:“那你还一直吃。” “是谁说这些都是她的劳动成果不能随意浪费。” 见他撂下筷子多少带了点负气的模样,越明珠啧啧称奇,要不怎么说自己心理年龄比张日山大。 这情绪起伏比她大多了也真实多了。 不过,想起为了不浪费陈皮一片心意自己硬着头皮吃掉的毒果子。 她面露期待:“那你会被毒哑吗?” 张日山:??? 这一锅都快吃完了,曲冰才姗姗来迟,临近日暮饭点,她家里突然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厨房呈了新锅上来,下人正在给她整理碗筷。 “之前说要送你的那幅画可能得迟一些。”曲冰摘下手套,坐在她身边叹气:“本想着跟家里这批药材乘船回来会快些,早知道还不如从铁路送回来。” 前不久越明珠送了她一柄红湘妃竹折扇,本来两面都是空的,她自己题了诗,觉得差了点意思又央着越明珠画了一面山水图。 自从收了这份礼她便爱不释手一心想送回礼,现在好了,回礼在路上遥遥无期。 曲家有做中药材生意的事情她知道,只是他们家不是签了合同走招商局货运航线,按理说这种定期开航的轮船不该延迟才对。 想到曲冰中的药材,越明珠意识到她也没说是中药还是西药。 难不成是走私? 天色渐晚,夜幕自山头徐徐降临,返程路上经过百货店,她进去精挑细选了一支派克金笔问老板多少钱。 五块大洋。 多少?这笔是金子做的啊!望着金灿灿的笔尖,心情惆怅,行,18k勉强算是。 摸摸捧珠缝制的钱袋,憾表示囊中羞涩,等她下次攒足了钱再来。 看了看这位小姐耳边别着价值不菲的珍珠发卡,再看门外气势非凡的‘保镖’,以及停在门口那辆全长沙,不,准确来说可能整个湖南都只有一辆的斯蒂庞克。 老板含蓄微笑,并谦和地把钢笔拿出柜台,“好的小姐,这支笔我先替您保管,待您得空再来取。” 校园生活并未在顺遂中逐渐轻松,学业繁忙,课外活动增多,除了假日,她几无多余时间。 上礼拜日,教会姆姆成功拉到赞助,有位美国商人表示愿意出资修建育婴院,但他提出了一个捐赠条件,希望传教士能出面帮他约谈定期来做礼拜的英法商人。 对此,姆姆并无不满,她说:“我知道那位裘德考先生目的并不纯粹,但是不管他是否在以商人的投资眼光看待这次善举,我和孩子们都发自内心的感激他。” 每隔两周,礼拜日教堂会让孩子们休假,由做义工的学生带领他们前往各类场所游历,去公园绘画,游山玩水并撰写一日游记 这周轮到曲冰带他们去看赛马会,俩人边走边聊。 她比越明珠更早地发现了等候在校门口左侧的人,轻声调侃:“熹微,你的好朋友又来接你了。” 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躺在黄包车上的人懒洋洋地伸手拿掉盖在脸上的草帽。 不是陈皮是谁。 越明珠没告诉他其实自己每天都能放学回家,没在学校寄宿,陈皮一直以为是一周一次,每周五都会提前等在校门口。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弄了辆很漂亮的黄包车做代步。 陈皮力气大,也不是当初做苦力整日吃不饱饭的时候了,拉起车来又快又稳,除了开始有点意外,到后面越明珠来了兴致还会快活地催他跑快点。 有时陈皮会带她去品尝隐藏在街头巷尾的美食小吃,有时会带她去买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奇小玩意儿。 多数时候是去风景如画又人迹罕见的僻静场所,因为人多的地方容易被张家人发现,所以俩人会偷偷躲上一会儿。 她坐在车蓬里吃冰淇淋、喝汽水,陈皮在给她扇风。 见他鬓边有汗水滚落到下巴,越明珠认真反省了一下:“我最近在长身体,可能有点重了,是不是跟之前不一样?” “重了健康。” 越明珠:你多少迟疑一下,反驳一下,回答的这么快我不要面子嘛! 不过有一说一,陈皮说她重了那肯定是重了。 她现在正是该吃吃该喝喝的年纪,吃的好营养丰富,近期有长高的越明珠很心宽,不仅不记仇还取走了他手里的扇子。 以德报怨,扇子呼啦的贼快:“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扇。”拉了她那么久,陈皮也挺辛苦的。 陈皮盯着她瞧,也不害臊,仰起头,没脸没皮地说:“扇扇子一时半会儿这汗也干不了,还容易手酸。” “要不,你给我擦擦?” 第106章 棋局 擦擦擦。 陈皮给她擦鞋,她给擦脸也算礼尚往来。 让陈皮把碎发往后捋起来。恩,这么一看发际线安全,额头饱满,剪个平头估计也不丑,就是这么近的距离能不能别像个不会眨眼的假人一样一直盯着她看。 越明珠叹气。 不知道是不是手上染血的人眼睛和普通人不一样,哪怕没有恶意也像一条藏匿于夜色下的毒蛇,总能轻易唤醒人的恐惧。 尽管知道这条蛇对自己没毒,但是 “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眼下乌青这么明显。 “有点事情没做完。” 年纪轻轻就整天熬夜,现在头发生的茂密不代表未来不会秃头,越明珠腹诽,而且什么事情非得晚上做,这么见不得人吗? 她加快动作擦完了事,擦擦擦,擦擦擦,她是擦皮的小行家:“好啦。” 根本就没尝到什么滋味的陈皮:“这就完了?” “不然呢?” “跑那么久,三两下就完了。”陈皮装模作样地叹气,完了摸着脸,瞥她一眼:“怎么觉得我有点吃亏。” 要说拉车身体累乏那是小瞧了他的耐力体力,可若能在明珠面前讨点好处,他倒也不介意装上一装。 懒得理他。 陈皮懒洋洋地盘腿坐下,踏板就那么大,明珠脚踩的地方占了一小半,他一坐下来就又占了另一半。 腿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他体温。越明珠没避开,只顾着去看被汗水洇湿了的手帕,捧珠新绣的手帕,右下角绣的甚至不是明珠,而是她的字。 陈皮还能不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在小气什么? 捏着手帕一角,往外一点点拉,几乎没受到阻力,陈皮轻松拽出手帕,瞥了两眼上面绣的字:熹微。 自然而然往怀里塞。 莫名其妙手帕-1,越明珠:臭不要脸! 陈皮伸手去勾她微微蜷缩的手指,“别生气,大不了我一会儿回去给你洗干净。” 善解人意的发言令越明珠脸色微晴,甚是感动感动个p,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是想直接昧下。 “你少来!” “围巾当初也说洗干净了给我,我围巾呢?” 好几个季节,系统给的围巾连根毛她都没看见。 陈皮摸了摸怀里,“冬天都过去了,还你也用不着,不如在我这儿放着安全。” 这么厚颜无耻的狡辩,也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的理所当然。越明珠都不想跟他争辩一条围巾到底为什么要洗过季,以及除了他还有谁会打一条围巾主意,到底又有什么不安全的。 算了,反正也不是他头一回昧下。 “记得还我。”她恶声恶气。 啧。 陈皮遗憾叹气,曾经一言不合就能昧下她水壶竹筒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江湖卖艺的戏棚,最近都让他带着一一见识过了。 变戏法、打把式卖艺,喷火、爬杆、玩蛇,见多了越明珠也能理解之前他为什么话里话外都瞧不上伙计倒豆浆的手艺。 只是术业有专攻,没必要较劲。 摆地营生的地盘和码头一样鱼龙混杂,稍有不慎钱袋首饰就会被顺走。 越明珠自然没有遇到过这种不愉快的事,陈皮精挑细选过的场所要稍微高档那么一点点,不会人山人海,也不会推推嚷嚷,有他护着玩的还不错。 花瓶姑娘不是个新鲜词。 前世越明珠就曾在马戏团附近见过,公园草坪上人们支搭帐篷,开棚卖票。 小时候她没进去,只隐约听里面出来的小孩说的神乎其神,长大了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的奇人异士只是一种糊弄人的障眼法。 陈皮说,这种江湖上统称为“腥棚”。 意思是:包假的。 假的就假的呗,魔术也是假的,纸牌魔术从小看到大,不是照样有天才推陈出新。越明珠兴致勃勃地跑去打出“人头蜘蛛”“双头美人”“五脚猴”噱头的腥棚一探究竟。 因为亲眼见过鼓爬子,所以哪怕知道是假的,未见真身先闻其名总觉得听起来有些邪性。 好在只是障眼法。 想想也不可能真有人这么做,以人身养蛊,变异,畸形,再拿出来展示。世道已经够疯狂了,但也没疯到这种地步。 有这种本事的人,也不至于沦落到街上摆摊卖艺。 “好玩吗?” 窗外黑云蔽日,雨雾蒙蒙,风是潮湿的青草气,不冷不热,不适合外出,适合听雨吟诗作画。 越明珠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撤掉了马,“挺好玩的,只是看多了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改天我们去看电影,西牌楼的百合电影院最近好像在放西厢记和红楼梦。” 曲冰观望棋局,迟迟没有想好下一步,“熹微,你最近是在攒钱吗?” “很明显?” “校刊的撰稿人可只有你连标点符号也给算了稿费,你同意那天不是还特意问了有没有稿酬?” 能上得起这所女校的都是富家千金,怎么会缺这点钱。 更何况她之前去明珠公馆,盥洗台上的法国香皂也不过拿来洗手,聊天时吃的水果点心所用餐具也俱是康熙年制的官窑,更别说后来去书房自己所见到的那些令人目不接暇的古董字画。 越明珠摇头,再写几篇差不多就够了。 说到标点符号,她记得还有家出版社想不给鲁迅先生的标点算稿费,直到他下一篇文章不分段不加标点密密麻麻的字排在一起,出版社才宣告认输。 这也算趣闻了。 她犹豫了一下,“那你会织围巾吗?” 一局下完。 两人靠在窗边吹了吹风,远处风林涌动,屋脊在乌云下淡的像水墨,屋檐下、大树下,坠雨如丝。 曲冰手里还拿着那柄红湘妃竹扇,顶着下颌,望着远处微微出神,“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有心事?” “随便念念。”她回神笑笑,“这不社课上多看了会儿《李易安集》,倒是你,西乐会、国画会、写生会都不够你忙,现在又进了诗社,是婉莹缠得你没法子了?” “诗社也挺有趣的,比起固步自封,大家相聚点评注释,对作诗一道也确有进益。” 不过,最后她还是无可奈何的承认:“人家连陪我去给唱诗班伴奏的条件都提出来了,如此用心良苦,我还能不答应?” 整个学校谁不知道宋大小姐才思敏捷,唯独在音乐上没什么天赋,小提琴声之聒噪堪比劈竹裂帛。 为免有落井下石之嫌,曲冰连忙用扇子去遮笑脸:“怪不得那天你进门的时候长吁短叹,原来是受胁迫于耳。” “笑笑,她昨天亲口跟我说下次社课要给我们弹琴以助文思。” “口琴?”僵住。 “口琴是吹的,她要弹七弦琴。” “” 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你我何罪至此啊。” 第107章 剑拔弩张 张家。 水蝗四爷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厅沙发上。 他本人约莫四十来岁,一身长袍马褂,手里还盘着核桃,“当初说好了地盘分口,九门各自一家互不打扰,现在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张家想出尔反尔砸九门的招牌?” 水蝗早年滥杀无度,血债累累,此次来张家讨说法也带着数位打手寸不离身的站在沙发后,一个个黑布短衣身高膀阔。 张小鱼坐在对面。 两方人马,敌众我寡,孤身待客也面不改色。 “四爷说笑了,如今时局刚刚稳定,秩序尚在修复之中,多亏各位当家洞彻事理,为了避免长沙沦为军阀混战下的牺牲品并高举义旗联合创立了九门,大家求的是同舟共济。” “怎么能说是各自一家互不打扰?” “佛爷在家时常告诫我,独木难支,要想防患未然须得各当家鼎力相助,若只是独善其身,又何谈九门?” 张小鱼气定神闲,其实心里清楚这事是日山办砸了。 汉口是烟土转运必经之地,依照这小半个月搜集来的情报,四爷这批货想入华中地区会从汉口入长江过岳阳下洞庭湖,他们只需赶在长沙前处理掉就能蒙混过关。 只要日山和负责监控的人联系上,把航线、人数详细过一遍,利用这些情报分析得出最佳下手地点,那批烟土便可以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 张小鱼眼神愈发冰冷。 谁能想到除了烟土四爷手下居然还有人偷偷干着贩卖人口的勾当。男的卖去做苦力,女的卖去风月场所。不光国内,还有部分百姓会通过运作卖往国外,一无所知的被骗去偏远国家开垦荒地,客死他乡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知道水蝗是个利欲熏心,没有原则,反复无常的小人,可只要想到这畜生包庇纵容收下拐卖小孩去采生折割就心生厌烦。 张小鱼选择隐忍不发。 张家这些年并不好过,文身、发丘指、甚至是血都能验明正身,不少人被抓去研究。 知道这事无法善了,张小鱼暂且虚与委蛇:“四爷从单打独斗到手下门人众多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水蝗对这些嘴皮子利落的人向来没好感,往日溜须拍马的话还能勉强听上两句,今天倒全是些狗屁不通的废话。 尤其是张小鱼年岁不大却行事沉稳,看了就令人作呕。 他不耐烦道:“什么道理都是你们张家说了的,沉我的船,杀我的人,抢我的货,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同舟共济?” “凭你还没资格跟我谈条件,要谈让张启山亲自来跟我谈!” “我来已经给足他面子了,今天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把货还我,要么把人交出来,否则” 威胁一出,他的表情变得凶恶起来。 水蝗早年就是众所周知的火爆脾气,话不投机便暴起行凶,近几年拿腔拿调自觉身份不一般很少亲自动手,如今看来非但没有修身养性,反而是变本加厉了。 场面眨眼便剑拔弩张起来。 这时,厅门右方走廊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轻一缓,不时还能听到那那边传来的对话声。 “小姐,正厅在招待客人,不然等他们谈完我再让小鱼过来?” “我有急事要问他,两句问完我就回学校了。” 水蝗眯起眼睛。脚步轻的是张府那个深藏不露的管家,脚步缓慢的应该就是张启山那个传闻中的掌上明珠。 他眼神阴沉下来。 张启山的狗他可以不给面子,但去年长沙那场腥风血雨因谁而起,时至今日他还记忆犹新。 “好啊。”深吸一口气,他阴恻恻地眯起眼睛,“我都忘了,张启山不在,他妹妹倒是还在。” 要不是答应给他的那批货还压了一半在张家,他才不会管什么狗屁口头约定,然而眼睛看过去,发现张小鱼似乎比他还意外。 “四爷误会了,小姐素日里只安心读书,从不过问九门中事。” “您稍等,我去去就来。” 水蝗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信没信。张小鱼出了正厅,管家陪着人从走廊上过来,正是越明珠。 她还穿着学校制服,身边除了管家没有其他人跟着。 张小鱼迎上前,“小姐有事要急着问我?” 越明珠匆匆停下,往他身后正厅一瞥而过,见确实有很多人在,厅内气氛又紧绷压抑,稍显迟疑,“是不是不方便?” “方便。”一想起报告上写的那些内容,张小鱼也险些没在水蝗面前压住火气,出来透气正好,有什么能比天真率直的学生更能净化人性黑暗。 和管家对视一眼,管家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静如止水地向他垂目示意,张小鱼逐渐冷静下来。 他眉眼一舒:“我要商谈的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小姐不妨先说来听听。” “那就好。”越明珠松了口气,“我有个同学家里是做河运生意的,她说水上运输只要给了水警孝敬,就是好处费,付了这笔钱就能畅通无阻,是真的吗?” “是真的。” 张小鱼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昨天她家货船被人拦截了,说给了孝敬费,可上岸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以检查货物为由把整条船都给拉走了,一到他们指定的地方,一船货物卸下不说还拆了船底,最后除了放船员回来,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越明珠忧心忡忡:“她家损失很大,表哥之前带我去过码头,我知道家里也有航运生意,如果不是得罪了人就是现在江面上不太平,想回来给你提个醒。” 张小鱼听她说拆了船底就知道这批货恐怕没那么简单。 水警威胁、强迫的是长期利益,吃的就是回扣这碗饭,不可能收了孝敬还自砸饭碗。 张家有航运生意不假,其中涉及到黑灰色的产业也很多。自从佛爷离开长沙,地方警备司令平调,他们对很多消息都接收不及时,远没有佛爷在时灵通。 寥寥数语张小鱼便看穿小姐这位同学家里做的应当是走私生意,水蝗这个靠拦截船只发家的老江湖只会看得比他更长远。 只坐着听了这么几句,他就盘着核桃不紧不慢走到了门厅口,目露精光:“上的哪个岸?” 他才不在乎什么同学又或者张家,九门每家名下都有码头,油水最足的就是走私,他关心的是自身利益。 越明珠听他发问,也不隐瞒,迷茫道:“这个不太清楚,只听她说是被拉去了东岸,也不知道是谁。” “美国商会。”水蝗冷笑不止。 张小鱼清楚这是结怨已久。自清末洋人取得内河航行权,中外航运之争就未曾停息过,初时华商被挤兑的经营惨淡,像水蝗这种吃劫掠油水的水匪少了收入又不能对外轮下手,自然对最大得利者恨之入骨。 他怕小姐不懂,“之前那里是日轮公司的地盘,近半年内抵制日货声浪见涨,生意一落千丈,前不久刚被美国商会接手。” 长沙有名有姓的大码头除了九门也就只剩外国商会,可就算是这些占尽好处的外商也没资格维系水运秩序。张小鱼暗自思忖,难道是地方检查站,转念一想,检查站也没那个胆量,能铤而走险把船都收缴,是为了填补经费又或者是换取军资? 那不就是 水蝗脸色难看,水运走私有两大利润,一是烟土,二是西药。 如果提前打点还被坑了,显然是上头有人盯上这批货,还从筹谢金额算清楚这船底藏的是什么才会直接拉走拆底。 走私向来明码标价,酬谢金额通常按船上货物而定,懂行的老手从价码对标货物并不难。 谨慎起见,水蝗急问:“你那个同学姓什么?” “姓曲。” 曲? 他脸色大变,“长沙最大金号之一的那个曲家?” “正是。” 水蝗心乱如麻,金号那些求做太平生意的老板最怕得罪人,上下打点从不吝啬金钱,一些家大业大的甚至会主动让利给位高权重的客人,替他们储存黄金还给他们高额利息。 曲家上头有人还是这个下场,那他剩下的那些货岂不是—— 他沉不住气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当即就要领着一众打手扬长而去。 见他来去跟自己家一样,越明珠不满:“这位是?” “九门四爷。” “哦”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她坦率得让人心底发寒,“原来是贼匪出身,难怪失礼于人前还如此无状。” 得到消息说小姐突然请假回张府,张日山顾不得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匆匆往回赶,一进门就听到她这夹枪带棒的发言。 刚刚转过身的水蝗勃然大怒。 自起势以来还未曾有人敢当面说这种自寻死路的话,张启山尚且有求于他,区区一个黄毛丫头! 见自家爷受辱,有打手回头狞笑:“臭丫头管好你的嘴,否则”话未说完,就被人从后头掐住下颌硬生生把头掰过去。 张日山冷笑:“否则你待如何?”不给挣扎的机会,他直接捏碎下巴,暴起一脚将人踹出几米远。 那打手身高体型都远胜过他,被如此对待却毫无还手之力,倒在地上痛得连声哀嚎都发不出,挣扎半天也没爬起来。 张家人自小磨练指上功夫,为了应对尸变,下墓掰下巴拧喉咙是家常便饭。对粽子如此,对活人也是如此。 他眼神冰冷,语气平淡却饱含杀意:“对我家小姐客气点,否则——” “小爷废了你。” 第108章 小人长戚戚 酷毙了。 越明珠在心底为他摇旗呐喊。 没想到张日山天天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真生起气来这么有压迫感,好像换了一个人。 要不说,还是别人家的狗逗起来最有意思。 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调教,没兴趣了扔在一旁也不用什么心理负担。虽然他来张家对自己是疏离大于友善,看起来还算友好也只是看在金大腿的面子。 刚刚这一下倒像是发自内心想替她出气,而不仅仅是看在佛爷的面子才维护她。 “好!” 先是被一个丫头片子当面嘲讽,他带来的打手又技不如人,水蝗怒极反笑,“张启山养的好狗!” 越明珠默默观察: 包括他身后的那群打手在内,没一个展露出仇恨或是气愤的情绪,好像遭受重创的不是他们的同伴,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连水蝗本人似乎也只为了自己颜面扫地而震怒。 “还不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抬回去!” 水蝗目光阴沉,暴躁易怒的性子这会儿却格外冰冷,似是风雨欲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张家如何向九门交待。” 倒地那人早已痛晕厥过去,有人过去往下一摸就摸到右侧肋骨有凹陷,抬头打了个手势,那一脚看似踹得凶狠其实也真没留余地,只留了口气。 没死成不得他们抬回去?这还不如死了干脆。 几个抬人的打手残忍一笑,反正抬回去也是个死还不如死在张家给弟兄们省事,要不是旁边有人盯着不方便下手,他们顺手就把人弄死了。 张小鱼对这些人的想法一清二楚。 九门最不缺的就是暴虐无道的恶人,水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连底下这些打手也是心狠手辣。不过很可惜,他们这趟别说被日山重伤的人必死无疑,其余人一旦踏出张家大门估计也是有来无回。 水蝗那句丢人现眼,可不是单指一个人。 庭院中的大佛古朴庄严的目光静静地注视这群不速之客匆匆离去,有种看尽世间百态的冷然与沉寂。 照旧被佛像上折射的日光闪了一下眼睛,越明珠习以为常地移开视线。 沉吟片刻:“张家和他生意往来多吗?” 张小鱼一时不知她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示意日山来答。 张日山点头:“同处九门多少有点生意往来,不过水蝗四爷并不擅长做正经生意,和我们仅有小部分利益牵扯。” 意思是很好割席。 越明珠懂了,“那就好。” 生意场上从来不缺合作伙伴,没了这个,也会有别个顶上,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那些外国人将中国视为囊中之物,为扩大对华贸易发动鸦片战争已是罄竹难书,同胞也是如此更叫人齿冷。 人吃人的世界哪里都有。 她不希望金大腿被人吃,却也不希望金大腿毫无底线的吃人。 张小鱼:“我明白小姐意思,马上吩咐下去。” 见他没有一丝犹豫,越明珠觉得自己也该表明一下态度,“这种见小利而忘义的人,干大事也必定惜身。” “鼠目寸光之人不适合做盟友。” 她犹豫的说:“虽然不知道表哥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进入九门,但是表哥自有表哥的道理,既然如此,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是。” 正在张小鱼以为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一直没出声的管家微笑:“曲家的事是小姐在诓骗四爷?” 张小鱼和张日山不由一愣。 被看穿那点小心思越明珠也不慌,抿唇笑了下,透出几分恶作剧成功的狡黠:“一半一半。” 张小鱼错愕:“什么?” “难怪最近没收到消息。”管家淡定点头,“还以为是张家消息网落后。” 或许是被张小鱼飞速转动大脑的声音吵到了,越明珠觉得他替金大腿在九门中权衡利弊也不容易,只好解释道::“曲家有船只被拦截是假,她家早就暂停了航线,不过有人想借着稽查非法走私贸易的口号,去勾结外国奸商私吞民营私行贩卖的货物是真的。” 想到让自己纠结快‘头秃’的七绝,从结果来看倒也算物有所值。 她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挑明:“我有个同学是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宋处长的千金,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当八卦告诉我的,说新上任的警备司令之前在老家敲诈过往商客被免去师长职务这才调来长沙任职。” 勒索富商还有被告发敛财收到社会舆论抨击的可能,查扣走私就名正言顺多了。 给了他们接收信息缓冲时间,她继续补充:“宋处长收到命令为了维持司令部的运作要在各渡口查扣过往船,从手续和规定上,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听到这种消息张小鱼静思默想,军政内部有关新任警备司令的过往秘闻不算什么,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只是官方对外界向来是秘而不宣。 而张家上次得到这种来自军政内部的消息还是佛爷出马,自从佛爷离湘,张家这条渠道由于多方面原因几乎断了。 越明珠露出一丝稚气的不快:“这么来之不易的消息我才不想白白便宜了外人,反正没有曲家也会有别家,让他自己打听去。” 不,事实并非如此。 越明珠这句话才是假的。 真相是水蝗这种人贪婪无谋又爱猜忌,如果直接把消息告诉他,他反而觉得别人别有用心,可要稍加引诱让他自己分析得出结论,就算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他也会自动忽略并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越明珠理性地做出评价。 人性,真是神奇。 张日山走到她跟前,微微叹气,没了刚刚出手伤人时不可一世的倨傲,“我现在送你回学校?” 越明珠瞧了他一小会儿,察觉到她眼神和细微情绪变化,原本还冷静的张日山不自然地握紧了手。 不会是知道了他们还在学校外围安排了人手保护她? 越明珠眯眼审视了他几秒,算了和以前一样还是熟悉的那个样子就行,她满意收回视线,背着手从他身边迤迤然走过。 “我改主意了,明天再回。” 管家在她经过时揣手恭送。 听着小姐鞋跟笃笃笃的声响从楼梯上逐渐变轻,楼下氛围愈发安静。 空气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张日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四爷如果不肯罢休,我自己会跟佛爷请罪。” 张小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冷淡的面容迅速不耐烦起来,本就是少年心性的张日山没一会儿就不快地撇开头,“别整事儿,我烦着呢。” 张小鱼沉默几秒。 疑惑问:“小姐跟前你好像不是这个态度?” 第109章 栽赃嫁祸 他被问的表情一僵。 想起自己在小姐跟前差点露馅的态度,不自觉抿了下唇,有心想解释却发现张小鱼神情十分欠揍。 瞬间心态爆炸。 “要不你自己比比呢?” 切身体会了一次区别对待,张小鱼也不以为意,泰然自若地换了话题,“你以为四爷今日前来真是为了那批货亦是你救出的那些人?” “” “水蝗此人看似粗枝大叶、怒形于色,其实最会审时度势,那批货已经没了,与其追责不如先挽回颜面和损失。” 这趟来张家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张小鱼早就看穿了。 “他这么大张旗鼓不只是为了讨债,而是怕自己接下来第二批、第三批烟土又被张家伺机销毁,这才急于‘登门拜访’。” “只不过” 有了小姐提供的那些消息,这位四爷不仅没空追究之前那笔账,往后时日还得忙着处理剩余未交付尾款的那些走私商品。 原先为了顺利进入华中地区他在汉口“两湖特税清理处”缴了不少保护费,南京政府带头要征特税,恃势压人,任他在长沙水域如何跋扈也只能捏着鼻子向军队认栽。结果税缴了,到头来货留不住不说,还很可能会被地方政府抓住把柄进行勒索。 都要火烧眉毛了,哪还有精力再找张家麻烦? 他话开了个头也不给下文,听在张日山耳朵里就知道他又在显摆脑筋转的比自己快,不过整合小姐给出的信息,他也不难发现张家可以全身而退。 “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他该谢谢我们才对。” “如果不是张家提前毁了这批烟土,等他的船顺利流入长沙,人证物证俱在,只要稽查处咬住不松口再摸上门‘查缴’一番,那他麻烦就大了。” 赔的血本无归算他侥幸,抄家充公是他舍小家为大家,运气不好被杀一儆百没有霍解两家出面想继续在长沙城里混只会举步维艰,就算看在九门的面子不被扒层皮想来也很难请动这两位出手。 九门变八门,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地方军政为什么不怕搜刮太狠导致这笔买卖做不长久,自然是他们只从上往下‘犁’这么一次就赚的盆满钵满,足以让上层吃好几年。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年血本无归,明年消停了,后年可未必。 张日山听到他的解释,也总算松了口气。 整件事发生到现在称得上是峰回路转,如此一来张家对九门内部下手不仅出师有名,作为利益共同体,就算让其他七门评判也只会得出顺理成章的结论,无可指摘。 哪怕水蝗不甘心闹的人尽皆知,最终也不过是沦为九门笑柄。 张小鱼虽然也有法子却终究治标不治本,现在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敌人自顾不暇,一夕之间张家就占尽先机。 之前他还觉得佛爷送小姐去女校读书走行文的路子不习武过于偏科,偶尔想起小姐背景资料,也会顾虑对方名门出身与张家乃至九门都格格不入,如今看来,各行其道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身处二楼的越明珠就没他这么愉快了。 势利,势利。 取势再取利,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知道权势与利益从不分家。 北伐是结束了,可党派之争从未休止,在她看来之前所谓的九门也不过是踩着空中楼阁在夹缝中求存。 张启山与其他八家结成同盟为的不过是同仇敌忾,借商会之名寻求生意上更大的生存空间,说到底也只算抱团取暖。 是张启山决定从军,她才真正觉得九门和张家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只要金大腿在军中站稳脚跟,别说打通各地水陆关系让九门生意蒸蒸日上,但凡辅助到位,彼此借势造势都能爬到更高处,垄断长沙黑白贸易市场也不过是个开始。 这样的远景九门中竟然有人看不见? 还是说他不认为张启山有这个本事,要不然也不会挑九门急需立威的关键时刻找上张家,白白让外人看笑话。 这种无远见又无大局观念的人,简直又蠢又坏。 做敌人她都嫌不够格,更别说是和金大腿同舟共济的伙伴了。 “站在岸上观船起火” 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想通这一点越明珠暂时平息了那点不快,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坐看船沉。 只是这样一来,心中盘桓不散的谜团就越来越多了,连隐约抓住的那一点头绪现在看来似乎也与那件事全然无关。 投资有亏有赚,她想要一本万利,自然少不得多费点心思。 就像今日之事解了张小鱼的燃眉之急,对她而言就是顺手的事。 说来说去: ——成也陈皮,败也陈皮。 要不是当初被他带着去腥棚,自己也不会瞧见被采生折割的受害者。 陈皮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只是如他所愿,佯装无知而已。 和原先看过的“人头蜘蛛”“双头美人”是利用光的折射原理人为打造的视觉差不同,最后那次他们去的小黑棚里所遇的“花瓶姑娘”是真的花瓶姑娘。 不是桌上插花的小花瓶,而是小口、短颈、修长的半人高青瓷花瓶,筒身与口相若,是绝无可能让有着与少女大小头颅足以匹配的正常体型钻进的窄度。 偏偏就在她眼前,真的有人垂着脑袋蜷缩在那尊花瓶中。 当时距离较远,光线也不明显,可这种把戏见多了,她一眼就辨认出这绝不可能是光折射,而是有人活生生折断了瓶中人的四肢,像对待牲口一样把她硬塞进去供人观赏。 曾经被这个世界的残酷吓到用跳河同归于尽逼迫系统的模糊记忆也在那一瞬间如噩梦重现。 越明珠打了个寒颤。 陈皮似有所觉的回过头,语气平常态度轻松,并有意无意的挡在她身前,“这里气味难闻,咱们看两眼就出去。” 温室里待久了,她差点忘记世道本就如此。 有人出身富贵锦衣玉食,就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运气好被人打骂奴役还能混口饭吃,运气不好就像眼前这样被作践。 越明珠不断被刷新旧社会的下限。 同时也很清楚这个腥棚所有知情者和加害者,一个都逃不掉。 陈皮看似浮躁其实杀心越大情绪反而愈平静,不仅半点杀意没有还能对她笑,一丝戾气都没有暴露。 即使,他已经快气疯了。 只不过——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陈皮会恰好跟张小鱼交给张日山的任务撞上,更没想到他那日折返杀了腥棚上下还不够,隔几日又摸到人家大本营与同样悄悄潜入的张日山撞个正着。 以张日山的性格肯定会主动提议化干戈为玉帛。 而陈皮 新仇旧恨加到一起,还握手言和,老子不送你上西天就不错了。 没错。 张日山的任务就是这么被他横插一脚后恶意搞砸的,他不光自己泄愤杀人还玩了一手栽赃嫁祸。 有生以来第一次脑子转的这么快,用在张家人身上陈皮觉得很值并且相当得意。 得意到在越明珠面前被套了两句话就说漏嘴了。 越明珠:“” 陈皮:“” 就知道跟姓张的沾边没好事。 第110章 欺人太甚 越明珠学校的大礼堂新建不久,采用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礼堂内开阔明亮,当初她们这群新生的入学典礼就是在这里举办。 今日台下摆满座椅,一二排全是软包皮面的靠背椅,三排往后摆满条凳。 此刻台下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她在后台等着做开场演讲,周围同学都挺忙的,只有她神游天外,还有闲心回想事情是怎么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的。 先是月前被同学们选举为学生自治会干事。 这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广泛交友,多参加了几次校园集会而已。 太受同学欢迎,她也倍感压力:╰( ̄▽ ̄)╭。 要不也不会为了在初次校务会议中小试牛刀,提前跑去诗社和大家讨论草案制定。 这年头的学生自治会不像未来那样只搞虚衔充门面,上能协助校方对学校进行管理和规划,下能参与校园公共设施的建设和开放,偶尔还负责出版学生作品。 是个有实权的学生组织。 她进来镀个金顺便搞点小事情刷刷名望值也很正常。 比如在冬令前集资建个残障人士临时避难所,只要学校会议通过,就有正当理由进行一次小范围募捐。 结果短短几日, 小范围募捐摇身一变成了长沙街头巷角议论纷纷的大新闻。 这里重点感谢一下宋大小姐的友好助力。 想着大家也是熟人了,就主动邀请她加入自己的救济会。人家答应的是很痛快,就是在教会做义工的时候跑去跟传教士请求指点,不管怎么说对残疾人进行社会救助的理念总归是在清末时期由西方传教士引入中国,向有经验的人寻求帮助很正常。 不用白不用。 其实如果不是她抢先一步,等将其他人搜集来的各省救助工会案例整合出报告,越明珠也少不了去教会取取经。 不正常的点在于, 她去的隔天,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越明珠先后受到来自学校教堂为主的教会人员以及以校长为主的校方领导约谈。 “所以” “所以不论出身,不论信仰,我们希望援助包括残障人士在内所有需要救济的贫民,让他们有立锥之地、立身之本,不再受冻馁之苦。” 救荒赈灾、抚恤孤寡之类的民办、官办慈善机构各个省市都有。只是放眼全国对残障人士所提供的特殊教育,有资格进入其中的仅限出身上层社会和中层社会的人,家境贫寒和难民不在此列。 去年来长沙这一路的见闻俱是战火频仍,灾荒不断,流离失所者不知凡几。 翻看近一年报刊新闻,她才知道地方慈善组织和政府不是没有展开救济,而是人数太多,加上前期预算不够导致后期拮据,上下力不从心只能勉强维持,以至于现在难民变流氓,还牵连到了社会治安。 她能看到,有心之人自然也能看到。 和善儒雅的林副校长,与同学碰面总会谦逊还礼的蔡老师,无论是谈国际时事还是讲经赋诗都端正庄严的周老先生能在女校教书的都不是迂腐古板之人,他们没有学士的清高孤傲,纵使年迈,眼中依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这群年快要过半百的文人不是一时兴起,也绝非意气用事。 从时下年代背景来看,无非是四个字——爱国救民。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很割裂,好的人很好,坏的人又很坏。 不过既然自己想做个好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只跟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相处融洽,就之前水蝗上门张日山那天的表现来看,他手上估计也有好几条人命。 想想自己刚认识二月红时对他错到离谱的判断,真是陈皮蒙了心,以为谁坏都坏在脸上。 咳,扯远了。 总而言之这种“固然有人冷眼旁观,视他人苦难于无物,亦有人手执明灯照亮前路”的环境氛围恰恰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说好了从众,与其在坏人中异军突起倒不如先融入好人队伍。 “先生大义。”正如每次上课前那样,她鞠躬作揖:“学生受教。” 夕阳自乌云之间透出一丝橘色的光辉,像新生的火苗,又像燃烬的余晖,不偏不倚,正好照在所有人身上。 新生和余晖联手的结果就是,她跟她的救济会基本被排除之外了。 具体宣传过程不知道怎么操作的,一开始校内会议是通过了,决定借她的场地也是学校大礼堂。然而现在台下不仅坐着长沙官商士绅、社会名流,还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报社记者。 除了校长和个别领导,同学和闻讯前来的民众位置都很靠后,来晚的人要么自带凳椅,要么站着,整个礼堂人满为患。 远远超过她想象中的募捐场面。 这么隆重的场面,不难理解所谓的慈善募捐已经脱离个人甚至是学校的初衷,在多方干预下终究变得功利且高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林副校长是湖南着名国学大师,校董方还有长沙实业家、教育厅厅长,得校方力撑,她这个小小发起人才没被彻底踢出局,不过也没好多少,仅仅能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意思意思做个开场演讲。 曲冰观望一番回来,脸色复杂,“我爸也来了。” “他是代表长沙金号慈善堂来的。” 说好了响应熹微号召和同窗们一起做点善事,如大家所说实物救助只靠她们自己根本无法维持太久。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这几天大家按照不同残障者的手动能力详细划分了可以施教的谋生技能,包括手工、珠算、缝纫、编织等。 只有对方愿意在冬季三个月内学会他们可以学的生存技能,她们才会选择救助,并在三个月的学习后送他们去谈好的工厂自食其力。 曲冰自认她们把一切都尽力做到了最周全,万万没想到这场校内的募捐活动会在校方和教会的干预下发展到她们无法掌控的局面。 现在可好,从庇寒选址到每月钱米支出再到愿意雇佣伤残的工厂都不再需要她们操心。 她们也除了可以捐钱再无事可做,其他通通由民办慈善机构和政府接手操办,人家合力救助的也不止是残疾人还包括了难民和孤寡在内。 人力、财力、物力、格局都远胜她们。 “总体来说也算一件好事。”努力消化着同学们的心血最终只能付之东流的结果,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宋大小姐却没她这么好的脾气,愤愤不平的把学校领导和教会喷了个遍。 “我在外面也看见宋叔叔了。” 她一秒僵住。 然后就连名带姓的开始对老父亲大骂特骂,颇有断绝父女关系的决意。 众人忍俊不禁。 她这样大发雷霆,曲冰反倒真的看开了,好笑的寻了个由头转移她注意力,“我刚刚在台下看见二月红了,好像是代表长沙梨园会来的。” 还是那身眼熟的绯色长袍,只是深秋时节多了件披风。 坐在第二排的二月红容貌俊逸,气质出众,谈吐行止极有风度,连附近的喧哗声也在他不温不火的凝望下逐渐减弱。 而沾了二爷光有幸挤在他隔壁的齐铁嘴幽幽叹了口气,“我就不该坐这个位子,猫嫌狗憎的。” 他抬头看了齐铁嘴一眼,唇边微笑一淡,风流还略有一点懒散的气质就从他身上渐渐消失了。 “许是我不该出门凑这趟热闹。”他叹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陪夫人。” 脸上薄雾般的郁色让他炽烈如朝霞的衣衫都黯淡几分,齐铁嘴只当看不懂周边一众或隐蔽或明目张胆的谴责目光。 怎么了!怎么了! 就问怎么了?!!! 他一个孤家寡人能容忍身边坐了个有着娇妻逆徒还有万贯家财的人生赢家已经牺牲很大了。 秀恩爱还要他捧哏? 别欺人太甚! 第111章 水中捞月 后台,林充和校长温和地看着她,“我看过你的演讲稿,笔墨很清醒。” “原以为你会把一些汲汲营营之辈衬得狼狈,大行讥切时事之言,看来是我杞人忧天。”已他笑意渐深,“之前约见老朋友,他们有不少人看过你那篇《论世界性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利与弊》。” 说起这个,之前她通过学校编辑部收到不少其他报社发来的稿费,笔名熹微的越明珠对日渐膨胀的荷包相当满意。 “周老师说帮我查漏补缺,果然是担心我又写了什么狂悖之言。”最后四个字是当初那篇入学作文经过多方转载刊登,有人用来批评她的,说小小年纪就谈什么国际时事,好高骛远自以为是。 “什么狂悖之言,这些人一把年纪了还做不出什么成绩来,才会整天拿年岁来说事。”林校长嗤之以鼻。 待看向她时又温和起来,“你别往心里去。” 之所以他会提前拿来过目,是他见过太多撞的自己头破血流的年轻人。大多家境富裕的学子行事多凭个人意气,年轻富有朝气不是件坏事。 越是寄以厚望,就越不希望她意气用事,尤其是今天这种局势复杂的场合,公开发表政治意见绝非益事。 现在想想,能从国际时事在文中分析工业商机的人怎么会看不破这一时荣光。 为了播扬这次慈善活动,他到处走关系也被人在小报上骂沽名钓誉,算是同病相怜了。林充和摸了摸胡子,苦中作乐:“个人能力终归有限,我就承认自己不是个纯粹的文人。古人云:义者,天理之所宜。见利先思义,这义既可济贫,为之所动也无妨。” 越明珠听说前两天还有人拿着报纸去当面问他,被他一笑置之。后来他上课对此事谈笑自若,还拿骂自己的报纸跟同学们共同欣赏点评其文章,夸它引经据典文采出众。 这种唾面自干的风度与器量,大家欣赏欣赏就算了,学不来还可以发疯。 “君子论迹不论心,依我看来先生正是‘真廉无廉名,大巧无巧术’的典范。”古往今来文人都十分爱惜名誉,林校长竭尽所能只为多点善款反被诟病结党营私。她虽然是个学生人微言轻,可几句漂亮话还是会说的。 林充和闻言不由扬声一笑:“我活了半辈子,名声对一个过了知命之年的老人已是身外之物。” “不过”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他连精神气似乎都年轻了几分,“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完跟其他学生互行礼后便转身离开后台。 越明珠站在原地。 该交待的事都已经交待完毕,剩下同学们跟她确认流程,曲冰问一会儿上台要不要带手稿。 “我一个学生上台做开场演讲已经是看在校方面子上了,登台还‘临时抱佛脚’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入校以来她可没见有谁发言是带着稿子的,不说每个人绣口一吐就是半篇锦绣文章,可进退有度、能言善辩是学生会干事最注重的能力之一。 这点她自然是过关的,就当校务会议做报告了。 宋婉莹仔细打量她仪容仪表,见耳边别着的珍珠发卡有点歪,赶忙调整,“你不紧张,外面好多人,我看着都心慌。” 曲冰无奈:“熹微不紧张这下也被你传染紧张了。” “没事。” “抱歉,我就是”她犹豫老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就是看台下小报记者的人太多了。”还有不少都是报纸上常见的人物,以工商、政、学为代表的银行、商会、社会名流、富商、政府要员、大学校长等都包含在内。 这跟校内活动不一样,稍有差错就会受人嘲笑。 她面露忧色:“我偶尔在家里见我爸那些同事,别看他们一个个私下平易近人,一到公众场合那眼睛像放大镜一样,没毛病都要给你挑一个出来。” “不怕,我自有准备。” 不管台下观众眼里藏着的是审视是质疑还是探究,都不会动摇她的意志。 越明珠自认见过许多可怕的眼睛,绝望的、死寂的、落了苍蝇都不会再眨动,每一双都令她记忆犹新。 活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可怕,它们太复杂太多变,不像将死之人也不像已死之人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 可它们毕竟是鲜活的。 她从来不怕直视活人的眼睛,因为,只有活人才有利用价值。 整理好情绪,她向目光关切的同窗们微微一笑,在一众稀疏的掌声中从容登台。 镶边就镶边,她越明珠就算是镶边也是金边。 台下,齐铁嘴正在跟二月红说黑背老六那点事。 从大理上讲他本不用心虚,黑背老六信了他的卦,也可能是没别的办法,但总归来说依卦象所示人家确确实实在坡底一待到底,九门都默认那块地盘归他,眼看不知会等到何年何月,齐铁嘴想想就头大。 “我这不是怕他缘分不够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等耐心没了我也跟着一命呜呼。” 二月红笑而不语。 紧张半天没得来一个预期中的答案,齐铁嘴只好开门见山,期期艾艾:“二爷你,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我是不觉得你有卦不准的时候。” 至少,他还没见过齐铁嘴卦不准被人砸了招牌,以往都是算太准才招人恨。偏他又管不住那张嘴,能活到今天也多亏了人缘还不错,后来长沙有了张启山这尊大佛照应,如今又入了九门,同门情谊黑背老六多少也该有点。 “缘分这种事如何强求,只他一人使力也不过是水中捞月。”说完齐铁嘴自己也不免叹气,话题不自觉跑偏,“好心给他送大鱼大肉还爱搭不理,一天到晚就只会去买那干巴巴的馍馍,也不嫌噎得慌。” 听见鼓掌声,他也跟着敷衍拍了两下,正想再吐槽两句,余光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走到讲台正中间,不由愣住。 短袄黑裙,稚涩文秀。 许久未见,却短短一瞬就轻易攫取了他全部心神。 第112章 表演时间 光泽外露,是时来运转的好兆头。 只是和明珠相处时日不多,每次又有佛爷在场,就算有过言语交谈也从不深入,更何况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远离麻烦,少生事端,自佛爷离湘他是更连张家门都不过。 今日乍一看居然瞧出些不对劲来。 齐铁嘴下意识在袖中掐算,台上演讲才刚刚拉开序幕,“不涉党派,不谈政治,以救贫、赈济为己任”心绪紊乱下,他根本无心探听。 最后得出八字箴言:物极则反,命曰环流。 二月红凝目望去。 礼堂光线足够明亮,他是亲眼看着明珠一步步走上台又停在正中间,只是她脚步太轻,直到留在中央才让不少人明白她就是这次开场演讲的人。 台下顿时炸开,只听说是学生没想到年龄这么小。 阳光照明只在观众席,她位置太靠前,两侧又有墙壁遮挡,不过已经足够前几排的人看清她稚气未脱的面容。对比这些官绅商学,她生的太过稚嫩也太过朝气,二月红听力敏锐,在议论声中能清楚分辨民政科的官员正向身旁人询问明珠年方几何。 这点插曲引来了连锁反应。 二月红垂下眼,眸光冷得像雪,微微散发着寒意。 久经考验的名角在戏台上偶有失误都会被观众破口大骂,就算早已淬炼出一颗大心脏也难掩羞愤,心态差的还会被气到浑身颤抖无法登台。 他担心明珠阅历浅又是第一次上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即便知道她有过在茶楼与歹人对峙都不落下风的经历,还是免不了替她担忧。 二月红出生红家,自小习武唱戏,掘坟杀人,不到十五岁就对台上墓下昼夜分裂的日子驾轻就熟。 行里的人都说红家人天生一副菩萨面容,蛇蝎心肠,什么事都不入眼,什么人都不过心,这些他不否认。 唯二的恻隐之心 隔着台上台下的距离,二月红望向明珠,古井无波的目光闪过一丝关切。 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越明珠没有自乱阵脚。 她斯文平静地向台下众人拱手一揖,任何场合大喊大叫都有失体统,更别说在这个文化人把礼貌和教养刻在言行举止上的年代,仗着年纪小也只会有损学校颜面。 学校力撑你上场结果你不行,这都摆不平以后还怎么让别人信任你? 瞥见右方后台半掩的小门里同窗们着急忙慌不断跟她比划让用话筒让场下“肃静”。 她没有露怯,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高等学府,是继往开来、培育人才和做学问的圣地。 自己只是一个学生,只需用礼义廉耻中的“礼”字就够了。 果不其然这一作揖,一些没座位站在后排不明所以的同学们首先做的就是还礼,“克己复礼”四个大字早已铭刻于心,受学府氛围影响,最前排那群资历深厚的‘老’前辈也不约而同停下交头接耳的动作,在礼教约束下内敛起来。 等她行完礼,嘈杂声已然止住。 早这样多好,开讲前还得她现教规矩,简直是浪费时间。要不是场合不合适,真想翻个白眼给他们。 既然安静下来了,那就开讲。 为了今天她还专门回忆了一下历史上那位超级演说家,超乎常人的说服力谁不心动,不过她今天的目的不是为了征服听众。 说来说去,占据阶级高位的人很少会在意底层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每年都有数不尽的人被饿死杀死,死一个两个死再多也不过是添几个数字。跟这样的人去谈民生艰难、百姓疾苦,他们会听吗? 不会,他们只会认为一个小小学子涉世不深、未经风雨能懂什么民情,根本就是天真无知,虚论浮谈。 不贪的官,有。 不奸的商,也有。 可凤毛麟角。 她不会拿天时地利去赌人心,更不会误以为自己发起的活动引来各界关注就真的触及到了权利中心。 人会为一时之利去做一件好事,就一定也会为了一己之私去做一件坏事,他们既然坐在这里就证明这里有他们有想要的东西,而她的作用就是跟君子谈仁义,跟小人谈利益,让他们求仁得仁,求己得己。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弊端,追名逐利,总要讲尊严和脸面。 越明珠选择做一个好人,就是因为谁都知道好人心地善良,富有爱心。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张启山来上学,也是学生这个身份天然就能使大多数人卸下心理防备,这一点即使是在未来都不会变,毕竟能从一亿和清华北大中坚定不移的选择后者的只有还没进入社会这个大染缸的莘莘学子。 哪怕是刚满十八岁的大学生也能凭借一双清澈愚蠢的眼睛享誉互联网。 清澈愚蠢这个评价在好人眼里是褒义,在坏人眼里也是褒义,只有在不好不坏的人眼里才包含贬义。 现场的人是什么成份她很清楚。 好人会天然的欣赏她,坏人会理直气壮的利用她,不好不坏的人她不在乎,在两个极端中都混不出来的大多是庸碌之辈,而庸碌之辈只会从众,不需要她费心思。 表演时间到,那就让我们各取所需。 台下观众席上的氛围正在一点点发生变化,作为听众之一的二月红感触最深。 刚开始明珠替教会还有学校发表宣言时在场众人还有些注意力分散,可宣言过后的发言随着话筒一点点扩散开,不光是后排的学生们聚精会神,连前几排的官员和名流豪绅也抬起头来,多了点兴趣。 要说明珠讲的有多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倒也不是。 然而——只要她站在那里就有一种白云出岫的清新明澈,开口的一刹那,似乎所有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连带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真诚,时而认真、时而热忱的表情和语气让人难以移开视线,就连偶尔的冒失言辞也只觉得她自然率性,难生恶感。 登场时备受轻视的稚气与年纪,在这一刻反而成了她真情流露、天性如此的保护伞。 或许会有人质疑学校和教会推她上台的动机,但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她正在台上说的话和目的。 ——以救贫、赈济为己任。 这是还没被成年人世界中的狡猾和阴谋诡计荼毒的学生,那种提到救济热情洋溢的感激和对残害同胞之人的满腔义愤,一目了然,就算是二月红这样内冷外热的人,不带滤镜,都觉得她在做一件极其正确让人心生向往的义举。 二月红知道她说的很有道理,也愿意慷慨解囊。 随着演讲逐渐深入,他能察觉到身边不少大人物都对她的演讲产生了认同感,但是但是很可惜,他明白这些人的小心思,他们会认同并非是他们被唤醒了人性的善,而是他们需要有人去美化他们做这件事的动机,能爬到这个地位的人本就城府极深,规避危险,识时通变是天性。 他们也许会触动,这是人性复杂的必然,但绝不耽误他们剥离人性像秃鹫一样把每个有利可图人剥皮拆骨,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豺狼环伺,红家自有锋芒。 二月红善用温文尔雅掩饰自己冷血的那一面,可是看着明珠,看着她演讲结束向台下众人深深鞠躬,唯有这种时候他才更加清晰的认知明珠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光明也更纯粹与九门、土夫子都格格不入的世界。 种种混沌而杂乱的念头一扫而空,年少时有过的赤子之心促使二月红站起身来,无视身侧齐铁嘴茫然不解的眼神和拉扯,他抚掌大呵一声:“好——” 他声线高昂却不刺耳,仅一个字就如金石玉器相击,本就被演讲所吸引深受触动的学生们备受鼓舞,纷纷叫起好来,一时间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整个大礼堂,不知比登台前稀稀拉拉的掌声隆重多少倍。 前排的那些人也随之起身,整个礼堂似乎活了起来,台下每个人都笼罩在阳光之下,和光同尘。 二月红知道人心险恶,也知道人性丑陋。 但此刻他还是想维护明珠做慈善的那颗心,不愿明珠蒙尘。 第113章 先见之明 越明珠功成身退,人刚回后台身边就被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 入学之初她被夸得天花乱坠,一是文采出众,二是稚气犹存又生得玉雪可爱,被欣赏更多还是同学相处和睦、爱才怜弱。 刚刚众人见她孤身面对非议与偏见,平日走得近的个个面色煞白为她提心吊胆。万幸她应付裕如,非但没有惊慌失措连窘迫也未见分毫,经此一事,同学们自然对她心悦诚服。 “熹微你刚刚说的太好了!” “是啊,我在后台可是被吓的手脚冰凉。” “台下掌声如雷贯耳,恭喜恭喜。” “幸好今天登台的是你,换我上去早就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了。” “” 数不尽的溢美之词向她倾泻而来,十四岁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能在这种场合大放光彩,意气风发不是理所当然吗?她就是有点意外二月红会出头,之前连管教徒弟的活都想外包,今天竟然会在公众场合替自己站台。 就挺应该的。 她一边和同学们谈笑风生,一边不忘暗中和曲冰、宋婉莹汇合并在二者帮助下顺利突围。 俩人在角落寻了个座位让她休息,“我们这边还有事要忙得先去校门口一趟,晚点再过来寻你,你先坐下歇息,千万别到处乱跑。” 宋婉莹看得出来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惜时机不太对,被拽走还很是依依不舍地冲她眨了眨右眼。 ——等着啊。 越明珠:(^-^)v 礼堂后台面积不小,这次长沙名流政要云集,除学校自治会的成员还有一部分外来人员带来的助手和安保,双方一起负责流程确定。 个中环境错综复杂,她无事一身轻,索性坐在角落忙里偷闲,至于二月红那恰到好处的捧哏。 是出于好心?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所蒙蔽? 郑重其事、慎之懒得慎了,那就当他二者皆有。 越明珠悠然自得,没错,她就是这么招人喜欢又聪明伶俐。 她坐的地方偏往室外的通道,离演讲台较远,不过还是能听到一点前面传来的声音。 先前演讲的内容她只涉及到了“采生折割”和“残疾救助”,对整体活动顶多算个餐前甜点,回忆看过的流程表,现在登场的应该是受邀坐在第一排来自长沙最大规模的慈善堂代表。 她偏着脑袋听着人家致辞。 托管系统突然开腔:【不是宿主自己说稳定,不出格。枪打出头鸟,从众却不出众吗?】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场合出风头? 【什么是稳定?】稳定要分时机,看局势。 身处乱世就得多给自己留条退路,如今这个年代,从众可不是指像个小人物一样死就死了,最后除亲朋好友外无人在意。既进了学校就该走学生的路子,做出一副为社会发光发热的样子才真正符合当下大环境的从众。 她被系统分散了注意力,也没忘记留心外界,很快就发现有个生面孔目的明确的往自己这边来了。后台人来人往,现在也只有她无所事事,如果是来求助那还真是选对人了,越明珠不慌不忙的起身。 后台几扇窗户为了通风散气都半敞着,稀稀落落的阳光洒在来人身上,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中山装。 “越熹微同学,久仰大名。”没有轻视她暂且只是个在校生,对方主动自我介绍,“我姓秦,秦英,英杰的英。受林校长邀请出席这次募捐,刚刚在台下听了你的演讲很受触动,希望没有影响你休息。” 对方礼数周到,又不吝夸赞,越明珠就更不会在人情世故上失礼了。再说看人家一身中山装应该是做文职工作,能在今天这种场合随意进出后台的,不是来自政府就是来自报社,都不能得罪。 “你好,秦先生。” 双方都不是容易冷场的性子,很快就台前幕后的工作聊了起来,她还在对方好奇下介绍了校内的近期活动。 不过,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对方的主要目的,耐心十足的又陪着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从写过的文章到作过的诗,连喜欢的作家和对目前国际局势的一些看法也相互做了交流,比较敏感涉及到国内政治倾向的内容倒是没聊。 “我听说提议举办这次援助难民措施的发起人是你?” 越明珠心说总算来了。 “各省各市有关难民救助的往年调查报告听林校长说也是你整理的”前面正好传来夹杂着话筒滋滋滋的声音,这边听的不是很清楚,但从中气十足报出来的一连串数字不难听出讲的正是他们谈到的内容,很快外面掌声雷动。 前方热闹的礼堂,周围行色匆匆的同学,将两人沉默的氛围衬出一丝冷清。 秦英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我不是为了追求个人公平才到这里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绅商的善款、百姓的捐赠、政府的补助尽可能公平的出现在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她不介意说的更明白一点,这也是在知道这次活动由政府和民间慈善机构接手后全体学生会干事的共识。 她早就猜到可能会有人来试探。 秦英闻言,沉默一瞬。初见她时只觉得她身上有种十分内敛文秀的气质,想不到举止言谈如此扣人心弦:“无论是赈济灾民还是救伤助残都需要钱,独我一人能做的微乎其微,否则也不会求助同窗。可就算是集全校之力又如何能抵过长沙政府和善堂联合出手。” “散放米粮、寒衣,治病和提供庇护所,无一不难,唯有上行下效才是恒久之道。” “如果没有政府和善堂插手,单凭我和同学又能坚持到几时?”她缓了口气,:“全国需要救济的地区放眼望去比比皆是,触目惊心。由政府带头民众紧随其后,上下一心才是民心所向。” “天灾人祸年年有,生死无常,赈不完的灾,救不完的人,既然如此”想起来长沙这一路的光景,越明珠半是期盼半是释然:“那就让天下人来管天下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 最后,那位不知是在政府就职还是在报社工作的秦先生自言自语的离开了,只是离开前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欣赏也不像感动,倒像是在看什么天外来物。 越明珠一头雾水。 怎么啦,她自认发挥的还不错。从表情到语气再到说辞,不是都很符合时下新青年的进步思想吗?不是很大公无私很真善美吗? 既夸了政府又夸了民众,谁都没得罪啊。 不管这个秦英是哪边人,自己这个回答可以说得上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算了,讲那么多话弄得她口干舌燥。 在角落的椅子上重新坐下,越明珠懒得细想下去,不如休息。 坐了一会儿有点犯困,打着哈欠正想曲冰她们什么时候能忙完,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对,顺着周边人隐晦的目光看过去,她目光一怔,忽地笑了出来。 陈皮来了。 怪不得她俩走之前千叮万嘱让待着别动,原来那个眨眼是暗藏玄机。 从前陈皮在码头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久了,乍一看他这个人会有些木讷,否则也不会连小孩都敢朝他扔石头骂他是要饭的。可自打跟黄葵大开杀戒,整个人就锋芒毕露、恣意妄为。 这才进来多久,就让人头攒动的后台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来。 担心他这么拉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会引来麻烦,越明珠接连发现好几个隐蔽在同学中负责安保的警卫人员戒备起来了,只好起来走两步,让自己显眼那么一点点。 她一起身陈皮就瞧了过来。 眉眼飞快舒展开,阴霾一散,颇有种冰消雾散见青山的少年感,前后反差极大的矛盾气质让越明珠忽然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不等她细细品味,陈皮开始往这边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逃难的那段日子,理智告诉越明珠这个人生性凉薄不值得信任,直觉却说:再等等,再等等,等他为你付出绝无仅有的真心。 不用想都知道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他说:“是不是渴了?” 看。 “师父说你要上台讲话,我又不知道得讲多久,怕你口渴就先回红府取了师父唱戏前后都会用来润嗓的苦茶,你尝尝?”说着拧开一直护在身前的水壶塞进她手里,水壶摸着还有点温度,不烫手。 她乖乖接过喝了一小口。 呜?呜呜呜? 痛苦下咽:什么味儿啊,齁甜。 陈皮皱眉。 他事先尝过了,不难喝。 就是怕苦茶口感不好,走之前问过管家特意加了蜂蜜。 习惯性想说她娇气的话到了嘴边又堪堪止住,盯着她不高兴的脸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秒,陈皮啧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她难伺候,伸手把腰后挂着的竹筒递过去。 “这茶难以下咽,那烧开的白水总行了?” 第114章 道歉 各大报社紧跟时事,隔天就传的满城风雨。 名流政要在咏絮女中召集各界慈善家赈济难民救助残障人士的募捐行动不仅在长沙日报刊登,接下来几日,地方民间慈善组织联合地方官员向社会各界筹募善款的消息也如雪花般随着各大报刊飞入千家万户。 越明珠起的早,打开收音机。 餐桌上报纸一股油墨味,她伸出小拇指勾开从头看。 去年逃难来湖南路上遇见不少人都是陕西干旱下来的,这么一大批难民入湘,地方组织急赈后继无力,导致近半年来社会治安管理也不太好,政府事前向外界透露讯息做宣传估计就是为了事成后方便操控舆论。 她手上这份报纸公开的信息也很全面,上面写着这次官民合办的救济会将由政府立案开办,既有难民收容所又有诊疗服务,从衣食住行到治病赠药再到就业,方方面面都有涉及。 果然,有经验的慈善机构就是不一样。 要不是他们接手,也不知道得耗费自己多少脑细胞。 往下刊登的是活动当日及近几日收到的各界善款捐助的收条和收据,像实物捐赠如粮食和药品一类也有信息流出,算是公开募捐的收支情况。 不过,越明珠知道文字宣传还是其次。 见报当天救济会就借着集中施粥、放粮向来讨饭吃的难民和乞丐提供住所,很快又开办了临时诊所,施诊施药,在一点点收拢明面上的流民。最近上下学她都特意让司机绕了点远路,是亲眼看着市井街头沿街行乞的人在一天天减少。 只是有一部分人没那么好管理,比如拉帮结派非法占居他人住所的那些,人数多到户主无力驱赶,要不举办前为什么风声那么大,就是因为部分治安情况真的已经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大家巴不得上头有人接手。 所以现在各路通报一出,也算是众望所归。 难缠的就由政府出面驱逐,到时候会按少壮老弱分造名册,再分批收入收容所。 和她当初‘不养闲人’的理念一样,救济会也将在冬天定期教授他们一点傍身的技能,冬天一过就送去各个工厂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这份工作,刚来长沙偷走她小金猪的小乞丐所在的组织,当初张启山也曾跟她科普过,这群人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头目还会定期向政府缴税,算是乞讨的“名正言顺”。 越明珠希望他还保持当初的那点聪明劲儿,带着小伙伴去救济会求助,习得一技之长未来也算有个保障,总靠挨打和博取同情也不是长久之计。 否则一旦他长大,就该轮那群小的了。 继续往下翻。 余下报纸所刊登的也尽数是好消息,反正有钱的捐钱,有粮的捐粮,有衣的捐衣,有地的捐地。 同时电台滋啦滋啦地播放:“为谋私利残害百姓,断其肢体伪造奇人异象,行蒙骗之举煽诱民众,大肆敛财” 信号不太稳定,她把声音调到最大。 “各地惨案频发聚成患害,欲求整顿,非政府一己之力携手并进,维持必要之治安。如遇身陷囹圄身有残缺者务必通报,官仍督察,均将予以防护严厉手段阻之,毙贼警示,令其必无侥幸之理” 播音员声音小归小,总归是让她断断续续听清了部分内容,大致就是:劝民众警惕“腥棚”看到有可疑的残障人士要向相关部门检举揭发,对方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卖而来,并恶意伤害加以挟制,让大家联合政府共同营救遭受压迫和残害的同胞,政府会庇护检举人和受害人,将凶手缉拿归案,直接死刑以儆效尤。 真是同人不同命。 她有点惋惜,这不比历代对“采生折割”凌迟处死的刑罚轻多了。 后面收音机噪音越来越大,吵得她耳朵疼,干脆关掉了。 她慢慢喝着牛奶。 外面在一天天变好,家里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自从在学校听过她的演讲,捧珠看她的眼神就一直皮卡皮卡的闪着光,过去也不是没闪过,就是那时候像在看什么受不得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现在像在看无时无刻都散发着圣光的鸟人,还——挺肉麻的。 也不光是她,整个张家都气氛古怪,听说那天管家和张小鱼他们也去了,不会都像二月红一样被她精湛的演技蒙骗住了? 没错,说的就是你张日山,最近动不动就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偷摸着看她,看了又不说话。 忍了几天,忍无可忍。她把报纸折好放在一边,“有话对我说?” 张日山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了背脊。 也就是他这个年龄段的相貌太占优势,清俊的眉眼,下垂的眼睫毛,连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神态,别有一番清隽冷然之感。 她歪头:“不想说就算了。” “说。” 他抬头盯向一边的收音机,知道自己一向说不过她,担心自己开没开口就先气弱三分,索性不看人,“张小鱼说我给小姐添了麻烦,让我来道歉。” 道歉? 果然年长一岁就是想的多。 不过,张小鱼有这种顾虑也很正常。 作为她的保镖,张日山先是节外生枝救了一批身有残疾的人进入张家势力范围,又露了马脚被人找上门。她用半真半假的消息把人糊弄走还能被当成是阴差阳错,但前几日在学校公开演讲呼吁各界共同救助残障人士,怎么看都像是张日山救回来的那批人勾起了她的同情心。 金大腿离开前可是特意叮嘱过,让她安心上学。 家里的事都波及到学校去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很安心的样子。 越明珠想通了缘由,不由叹气:“救人还要道歉,是个什么道理?” “再说什么叫麻烦?” “解决不了的才叫麻烦,能被解决的叫问题。”而问题一般都有答案,对越明珠来说不过是提笔就写:“现在这个问题不是被救济会更好的解决了吗?” 她瞳光清澈纯粹。 连说出的话似乎也比旁人更有力量:“你没有给我添麻烦,更不需要向我道歉。” 本来张日山打定主意不看她,可是从小姐嘴里听到一句不带刺的话实在难得。 他抬头,正好瞧见那如朝露般短暂的浅笑,稍纵即逝,像是错觉,又像梦境。 小姐没有责怪他,只是真诚道:“我只想你现在送我去上学。” 这看似普通日常一句话,却让他经历过张家各种考验的那颗心久违地噗通、噗通鼓噪了起来。 第115章 作者本人很好奇 抱歉不是更新。 刚刚才发现前面第47章有个段评说某部分情节和她看过的一本耽美文相似,和张启山认亲的环节也很相似,女主伪善也和那本男主很相似。 说实话我恶评收到过不少,唯独这个把我气笑了。 而且还有几个人附和,既然有这么多地方相似让你们有既视感,又不止一个人在说,那我就当真了。 如果那几个人还有在看,如果还有其他读者觉得相似觉得自己好像看过,那麻烦你们把那本书名告诉我,我去瞻仰瞻仰。 抄我的我看到不止一本,之前发泄过倒也没有真计较。但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这么说我,所以,别光说我写过的情节相似,也请把我没写的部分也拿出来讲讲。 要真和我还没写出来的一样,大纲也基本走向一样,那我删了改了坑了也绝不会让人把我的心血和明珠说成是性转文。 凑字数。 (不满一千好像发不出来,那就跟友好的读者们交流一下后面的思路) (解九跟半截李出场机会不多,对,有个宝子喜欢半截李还特意给我打赏留言问我能不能安排一下,可惜大纲已经写好了实在没有他的位置哈哈。解九比他要好点,故事的明年会登场,不过现在已经妻妾成群了,这种花心的人不配跟明珠有感情戏。) (五爷,我想想,大概故事的后年才登场,六爷也差不多。) (故事的明年是个很重要的时间点。) (黑瞎子会在老九门的故事开始后就登场,之前在评论区也有回复过,他的性格如果真等到第三代,我个人是觉得很难搞,趁着年龄还不算大先拉出来溜溜。) (在我的设定里,这一代基本会被明珠祸祸完了,而且我的待选项还包括陆建勋和裘德考。)(不要嘘我) 害,作者自我介绍里我就说过了,我是土狗,就爱玛丽苏。 别的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最重要的部分不能说,哎呀呀呀呀呀我自己也好心急啊,其实大致剧情走向我已经定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写的那么艰难。这也是看到那个段评我会炸的原因,因为剧情和梗脑子里想想是很容易,写出来就难多了,所以还有种心血被人轻贱的伤心。 如鲠在喉(就是我刚看到时的感觉) 不说出来我会非常非常难受,难受的一想到就气到在家一直翻白眼。 今晚就不熬夜更新了,最近有点放纵,打算还是早点休息调整一下作息,睡眠不好还挺影响心情的,感觉自己最近特别容易暴躁。 也有可能是大姨妈要来了。 我到底还要凑多少字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讲的了。 这篇文如果可以继续写下去,那我是想写到沙海,写到藏海花,写到重启,写到王母鬼宴,写到很靠后很靠后。 希望我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先写到两百章。 再试试三百章。 再试试四百章。 不知道会不会写到五百章。(我感觉一百五就是我的极限了。单纯只靠爱发电,好像也挺难的。) 第116章 善始善终 后车座上。 越明珠想,陈皮追到“腥棚”的老巢杀了一部分加害人,张日山救下了一部分受害人,那这件事会到此为止吗? 不会。 除恶不尽,人救不完。 张小鱼顾虑太多,没办法对九门四爷下死手。 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对付水蝗这种人,既然已经掀了桌子就不该再让他有上桌的机会,最好趁着他自顾不暇的时候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否则等他缓过神来,就会像毒蛇一样,随时等着反咬他们一口。 可惜不行。 同样是碍于九门,水蝗固然不会做的太过分,可恶人想要恶心人,手段只会层出不穷。 张家想解决的是烟土走私,短期之内无利可图,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他只会调过头去变本加厉的干起贩运人口的勾当。 类似“采生折割”的受害者只会多不会少。 张日山想救人本身没有错,错在他做的还不够好。 这么看来,越明珠在学校召集千金小姐们发善心创办救济会似乎也只有助长恶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更加得意这一个作用。 就像前世遇见的那些猫狗贩子。 他们会惧怕爱猫爱狗人士的围追堵截吗?不,他们只会仗着别人的善心坐地起价,看这些提款机能花多少钱从自己手里救下“猫质”“狗质”。 除非人多势众。 除非舆论和官方的倾轧。 小人畏威不畏德,越明珠对此深有体会。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靠自己来促成这场慈善,政府接手全在意料之中,她瞄准的一直都是官民合办的强强联手。 之所以一进校就热情参加各种文艺团体其实是为了积攒人脉,结果这些人脉让她顺利当上了学生自治会的干事,而成为干事她就能合理借校内会议这个场合提出草案,再通过校内领导和教会的力量把活动宣传的人尽皆知。 自打南京政府的政权逐渐统一,内政部便颁布了《各地方救济院规则》要求各省创办各类救济机构,民办组织也将在政策下依法受主管机构监督,这岂不是天时地利? 她分身乏术还要加入婉莹的诗社,就是之前出去野炊意外从曲冰口中得知她父亲是警备司令部的高官。 那天回去,越明珠就在慢慢的整理思路。 以前看电视剧,她依稀记得民国时期一般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处长大多都是军统出身,而这个处长职位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可公开的身份,方便他调动军、警、宪、特各单位联合行动,而且这位宋处长是地方保密局站长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管是不是,有了这个线索那她就能补上最后一点:人和。 新上任的这位警备司令能借官职之便大肆敛财的这么明目张胆,看来是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肯定会找机会调走。 既然如此,正好顺手送他一个机会。 一个拍南京政府马屁的机会。 当初内政部在《各地方救济院规则》基础下最终颁行的 《监督慈善团体法》,目的不就是为了就是加强对社会管控,让南京政府的权威继而重建。 这种情况下,如果内部有人把讯息往上传,一直传到到这位长官耳中。 上有抚恤、灾济方面的财政拨款,下有民间捐赠,既不需要多花钱又不需要多费心思,只签个字盖个章就有功绩可捞,傻子才不为所动。 而这位宋处长和新上任的警备司令显然不是傻子。 水蝗不惧怕没有张大佛爷坐镇的张家,也不惧怕同盟关系的九门。 那天看着他带着一众打手离开张家,越明珠就在心底想,你不怕没关系,我大可以换个你会怕的。 怕到闻风丧胆。 任凭这位四爷往日如何在长沙作威作福,对上保密局和警备司令部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蚂蚁,烟土的尾巴这会儿还没处理干净扭头又跟政府下达的政策对上,嫌命长了不是? 只怕现在已经在家中吓得六神无主、坐卧不安了。 可惜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了。 她如往常一般进了校门,路上接连不断被同学叫出名字,她时不时微笑点头回应。以前她也算小有名气,但是还没到人人都能认出脸的程度。 现在就不一样了,别说是同年级的同学,连高年级的学姐包括校职工在内无一不识得她。 上了半天课,她和曲冰手挽手去了诗社,大家聚在一起分享近期收到的各种好消息,倒是宋大小姐这个社长迟迟未到。 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她面有怒容的大步进门,一进来就把攥得发皱的报纸重重拍在桌上,气冲冲的坐在一旁。 众人不明所以。 曲冰上前翻开一看,报纸刊登的正是之前慈善活动的内容,看完笑问:“你这生的什么气,说出来让我们替你评评理?” 宋婉莹不知道她怎么看了报纸上的内容还笑得出来。 越明珠走近去报纸,在曲冰眼神示意下才在右下角非常偏僻的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依稀能看出是她做开场演讲的那天拍下的。 整张报纸最显眼的自然是报头下方的头条要闻,各界名流合照加声情并茂的文字解说。 这不是很成功吗,生气什么? 宋婉莹差点被她俩的反应气晕过去,忿然作色地指着右下角不起眼的地方:“这些人为了抢风头脸都不要了,学校出场地,咱们还大方捐钱。他们连张能认清脸的照片都不给放,熹微名字也不提,就用学生二字一笔带过,这难道还不够气人吗?” 越明珠和曲冰不约而同笑出声,笑得宋大小姐莫名其妙,直到其他人把手中的报纸一一摊开给她看。 “好了别生气,来看看这些。” 宋婉莹余怒未消,愤愤不平地拿起报纸,这一看,惊喜抬头:“长沙《大公报》?” 她聚精会神,细细看去。 和她拿来的那份完全是政商占据主流的内容不同,《大公报》最新一期的社会版块中,在副标题和正文内容上都重点介绍了这场慈善的发起人,从年龄,到籍贯,再到学校,都有详细标注在越明珠名字旁边,还细心以小字注明。 差不多五百多字的篇幅客观公正的报到此次《省会难民救济所章程》的推动,就是在越明珠同学发起的活动演变下“实业救国”最显着的功绩,不仅末尾追加了后台采访,还在其他版块上提到她自入校以来所有在校报上刊登过的文章和诗词。 夸她:咏絮之才,林下之风。 要知道长沙《大公报》日发行量高达四五千,作为民众喉舌,坚持言论自由,也从不阿谀政府谄媚政客的《大公报》可是如今整个湖南最为畅销的报刊,有着“国家之鉴,社会之师”的美誉。 有它背书,才是真正的声名鹊起。 “你还是少看点政府的私报。” 曲冰又抽出其他几份,“《正言报》、《湖南日刊》、《公正报》夸熹微的这么多,你倒好专挑没夸的生气,怎么,还不许夸夸其他人了?” 她惊喜接过,看完满意之余不由撇嘴:“都怪我爸,这两天一大早就让下人拿报纸,看完了还非得让我看,我说他怎么这么得意。” 原来是专挑政府的喉舌往桌上放,难怪她一个夸熹微的都没瞧见。 其实曲冰摆出来的那份《公正报》和其他报纸刊登的内容不同,越明珠在家也看到过,上面对慈善的事着墨不多,少见的提到了去年一件事。 并夸她是当代女中豪杰,说近期在湖南小范围流传开的一篇短篇弹词——《茶楼》,内容并不复杂,讲述的是一位女艺人在茶楼卖艺受恶人胁迫最后被一位路过的女侠相救的故事。 越明珠一看标题就知道是什么事。 可能是为了维护她的尊严,那份她让捧珠寻来的评弹脚本没有提及当初她为了其他人的安危受辱的事实,只着重描绘了她如何临危不惧、妙语连珠与对方周旋,最后气得对方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直到被赶到警察拘走。 看完越明珠心情有点复杂。 其实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当初在茶楼下跪磕头,只是这弹词把她塑造的风趣、聪慧、又擅巧思,而敌人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脚本里纯粹就是个丑角,只能被“她”多番戏耍,引人发笑。 报纸上说那位女艺人是主动找上报社,向他们提供独家消息。 她自述家境贫寒,身无长处,想要报恩又无能为力,只能在离开长沙后找了相熟的大师把这件事编写成了弹词,在各大茶馆的评弹书场弹唱这篇《茶楼》,尽一点微薄之力,想替恩人宣扬美名。 要不是看到报纸,越明珠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故事中行侠仗义的女侠。 其实她早忘了那个女艺人长什么样了,初衷也不是为了救人,没想到对方会一直记着这份情。 不过这样也好。 室内人声,窗外风声,越明珠靠在窗边伸手去捉风,可风缥缈无定又怎么会被人捉住。 只是—— 她缓缓松开,只是恰好有风停在了自己手中。 托管系统忍不住开口:【既解了“采生折割”的后顾之忧,又借政府的力量救助了众多受害人,宿主这次又是一箭双雕。】 君子论迹不论心。 当初越明珠用来夸林校长的话,用在她自己身上也未尝不可。 【那我这个善人得到善名,也很合乎情理。】 这样一来,就算将来国家要跟九门清算,以她的名声和经历想必也很好割席,以绝后患。 第117章 转变 报纸满天飞的那段时日,她收到不少陌生来信。因为《大公报》上刊登了她在咏絮女中就学的信息,所以这些信全部都寄到了学校由门卫分拣再代为转交,为此她还送了门卫叔叔不少从周边带回来的特产以示谢意。 那些信的地址有的近有的远,寄送也有快有慢,一直到入冬她还陆陆续续收到一两封。 每封她都有认真看。 有夸得她天花乱坠的,也有求真务实向她提出建议的,当然还有酸溜溜满是嫉恨的,全都被她一一收好找了箱子存放起来。 之后每周还是定期发表一篇文章在校报刊登,刷刷存在感。 节假日也会抽时间和曲冰她们泛舟游湖,看看话剧什么的,过的很普通也很愉快。她们还趁天不那么冷的时候去岳麓山的爱晚亭写生,后来就连稍远一些的宁乡、安化、沅江也去了,越明珠在她们的推荐下也尝过砂仁糕、黑茶,就是沅江去的季节不太对,可惜没能吃到新鲜的芦笋。 有段时间学校还流行起了珍珠发卡,一开始她没怎么在意,能把孩子送到咏絮上学的都是颇有家底的大户人家,别说是珍珠发卡,就算戴个宝石胸针也不足为奇。 直到后来入冬天气转凉,她换上了一顶兔毛的贝雷帽,发现学校有不少人也纷纷跟着换了同款,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成了学校时尚的风向标。 幸好她帽子多,款式也多,就算大家戴的都一样,陈皮也总能在放假日的一堆女学生中准确无误的找出她。 唯一困扰她的是天气越来越冷,上学的路也越来越黑。 曲冰她们也说今年的长沙格外冷,庆幸救济会早早就有了安排,不然这会儿路边恐怕已有冻死骨了。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教会准备的圣诞节活动举办完没多久,张启山回来了。 越明珠记的很清楚,那天长沙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因为他最后寄回的信上没说具体回来的日期,所以张家上下没人知道他哪天回来。越明珠也没请假还是正常上下学,那天下午下了场小雪,地上湿漉漉的,天气很冷,天也黑的快,她抱着手笼又累又困快要在车上眯着了,远远瞧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大脑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金大腿回来了? 车子刚开进大门速度才慢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开门跳了下去。 “小姐!” 张日山坐在副驾驶座根本拦不住。 天色黑沉沉的,半轮月亮隐匿在乌云后头,张启山就着那么一点朦胧的霜色在大门口一侧站着,离路灯有点远,整个人融入了夜色看不清面容。 越明珠落地差点摔了,紧跟着跳下车的张日山心一提,见她自己站稳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匆匆关上车门,让司机继续往里开,自己留下。 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对方慢慢走来,泛着冷冽与锋芒的黑眸叫人望而生畏,他条件反射地把话咽了回去,安分退守一旁,“佛爷。” 张启山的目光在越明珠身上稍作停留,打量了她片刻,确认无碍,这才向张日山微微颔首。 “恩。” 然而仅仅只是得到这一声回应,张日山已经忍不住抿起了唇,仿佛受到了什么褒奖。 不是错觉。 越明珠在张启山视线移开的那刻,微微皱眉。 和她在车上的感觉一样,现在她更确定金大腿这趟回来是真的有点变了。 张日山应该也不是一无所觉,只是他不在意这点变化。 “表哥?”她没有迟疑。 主动上前试探性地去握他垂着的手,先前在车上戴了手笼,下车又摘了手套,这会儿手很暖和。 张启山垂下眼睛,眉弓生的高挺加上光线暗淡,他连垂眼看人时的表情也变得寡淡冷漠起来。 其实早在他决定要送自己上学又告诉她要去军校的那天,越明珠就预感张启山从军校回来会出现一些蜕变,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快的连一期都还未到,他就整个人变得有点陌生了。 但他没有避开,任她两只手握着。 越明珠露出一个带了点腼腆的笑容,“欢迎回家。” 有那么一刹那她好像从张启山冷峻的面庞上见到了冰消雪释、春和景明的回暖。 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平静。 甚至是过于平静。 他淡淡:“恩。” 接着就自然而然地抽出手,轻拍了拍她肩膀,“下次不要这么莽撞,外面冷,回家再说。” 越明珠乖乖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踩在他的影子上。看来她的猜测成真了,军校生涯不仅开阔了金大腿的世界,也让他的心境重新变得内敛冷静,同时也陌生了许多。 不过。 她轻松一跃,跳过大门台阶,这些都无所谓,金大腿变再多也没关系,最核心的地方没变就行。 张启山回长沙的第一晚平淡无奇。 没有久别重逢相看泪眼的温情场面,也没有举家欢庆迎主人的热闹张扬。 上到管家下到厨房洗碗的佣人,每个人都一丝不苟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得不让人感慨张家还真是一脉相承。 安稳度过头一晚,第二天她照常早起上学,等到了餐厅等待她的仍是空无一人的餐桌,管家说佛爷天没亮就出门了。 昨晚在书房听张小鱼汇报工作到半夜,现在又起这么早。 越明珠单手支着脑袋,困倦的睁不开眼,食不知味的填饱肚子。 为了能第一时间见到金大腿,她最近几天都是早出晚归坐车回张家住,这里离学校的距离比明珠公馆要远得多,自然也得起的比往日早,提前坐车赶路上学免得迟到。 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辛苦了,和金大腿这么一对比,小巫见大巫。 南京政府废农历,取消春节,军校自然也只给了元旦七天假期,也就是说张启山这趟回来既不会在家待到过年也会错过越明珠年后的生辰。 可就算她每天这么不辞辛苦的往回赶,仍然见不到张启山的面。 他回来了整整三天,除开第一晚两人见了面说了话,之后就再没碰见过,更别说和她出现在一张桌子上。 早饭不见踪影,晚饭也是。 越明珠要上学不能等他太晚,往往他回来又都是凌晨以后,有一次听管家说他还是一夜未归。 曾经再忙都要回来陪她吃顿饭的人 她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祈祷: 正所谓能者多劳,为了她的小金库,金大腿你就趁着人还年轻身体机能也都跟得上,多肝多肝。 第118章 双指探洞 “关于水陆关税,临近年关那些税吏各种敲诈勒索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税金方面倒无所谓,可这么沿途局卡耽误的是我们货物的运输时间。” 张小鱼汇报着自佛爷离湘后的情况,微微叹气:“那些外国商会只需要交纳一次25的子口税,这种政策反倒对他们有利,尤其是美国商会,今年长沙不少商人都被他们抢了生意。” “现在政局相对稳定,最迟一年这些厘金就会被废除,到时候政府会重设统税制度。”低头扫视手中的报告,张启山平淡地说道: “美国商会,不足为虑。” “是,佛爷” 这已经是越明珠喝的第二碗汤了。 她是希望金大腿能肝多肝,没想到他连餐桌上这点吃饭的时间都要见缝插针的拿来处理工作。 乳白色的汤汁很鲜美,管家说这个叫飞龙汤。 她开始还有点担心能不能喝,毕竟乍听起来有点像水里游的生物,不过张日山说是用榛鸡炖的,花尾榛鸡在满语中叫“斐耶楞古”,念快了谐音像飞龙。 确实。 自打知道她有忌口以来,张家饭桌上基本就没出现过海鲜,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从汤盅摆放位置和大小来看,应该也是专门为她做的冬季养生汤,金大腿面前都没有,她往主位上望去。 当初她希望军校能改变他,现在看来确实变了不少。 不是说金大腿如今吃饭风卷残云有碍观瞻,不过速度确实比过去节省了一半还有余,她这边才慢悠悠喝完第一碗汤,那头他筷子就放下去了,低头翻看各路文件,一边还跟张小鱼商议来年的计划。 这种效率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为了填饱肚子。 不过,他既然进了军校就等同一只脚踩入战场,军事策略、军事训练恐怕也是在南京打算裁兵削减军费的多方压力下格外追求效率,有这种转变不足为奇。 除此之外。 肩膀变宽了也变得厚实了,那天晚上往阴影中一站,人高马大,像是二十岁之后又步入了一个生长高峰期。 金大腿给人的感觉一直是老成持重,都快让人忘了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粝了也黑了,显得眼窝更深邃,凝神时少了点深居简出的肃穆,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是看了什么,眉头微皱,让张小鱼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紧绷了起来。 不错,不错。 放养了几个月依然很符合她对金大腿的标准,一看就很有野心也很有魄力。 听着两人的交谈,她不忘给自己夹了个蒸鹿尾儿。 刚认识的时候就发现张启山右手食指和中指不太一般,比普通人要长一些,开始她以为是个体差异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张日山这群东北张家人来了长沙她才察觉到这或许是他们独有的特征。 虽然不是每个人食中二指的长度都很明显,可一旦加上那对大多数毒性免疫的特殊体质,很难不让人起疑。 越明珠握着筷子的手顿住。 不对。 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应该是很关键的地方。 她思考太久,久到张启山都看了过来,目光移过来的刹那,随意日常的氛围倏地一静,她不得不低头装作很积极的干饭。 一时间整个餐厅除了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碗筷磕碰声,就只剩张启山时不时翻看文件的沙沙声以及张小鱼汇报工作的声音。 紧接着—— “自己还不是三心二意”模糊不清的嘟嘟囔囔夹在中间一点也不真切,“好意思看我。” 张家人听觉灵敏,异于常人。 以为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气音在这种空旷的房间里没有一丝阻碍,无比清晰、明确的传递到了四个人耳中。 张启山:“” 张小鱼:“” 刚好走进餐厅的张日山,以及不慌不忙撤回右脚悄无声息退出餐厅的管家。 不同寻常的安静让越明珠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一抬头就看见张日山站在长桌尾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神情还有些古怪。 她勃然大怒:“有你什么事!” 在场明明有四个人,甚至每个人表情都很奇怪却单独被点出来的张日山:“” 借着虚张声势掩盖自己当面蛐蛐金大腿还被发现了的事实,越明珠趁机飞快扒完最后一口米饭。 “我约了朋友看电影。”她头也不回的哒哒哒跑出餐厅。 张日山犹豫一瞬,眼看小姐的背影快消失在转角,张家向来是任务放在第一位,他只能向佛爷匆匆问好,先追上去送她。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彻底听不见,张启山面色才一点点沉下来,心情晦暗异常。日寇入侵,战火四起,他原本不想花太多精力在无谓的事情上。 问题是—— 他把文件扔在桌上,语气波澜不惊:“面馆的伙计?” 从见陈皮的第一面起,他就不喜欢这个人。一眼见底的劣性,贪婪有野心却没有城府,做事狠辣且毫无底线。 若不是他救过明珠 想起日山较之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沉吟片刻:“你觉得明珠和日山之间有没有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已然听懂的张小鱼不由一怔。 车上。 开往电影院的途中,越明珠特意挪了位置给张日山,让他坐到后边来方便问话。 “你说这个?”被问起发丘指,张日山就主动伸出右手给她看。 食中二指奇长无比。 越明珠微微拧眉,他这个长度比金大腿还要惹眼,“这是练指力的缘故吗?” 她知道陈皮练的那门叫铁弹子的暗器功夫也是要先练指力。 十几斤、二十几斤的沙坛水坛说用指夹就用指夹,手上的水泡破了烂,烂了又磨,缠好的纱布让血水脓水渗透反倒激起他的血性,发狠似的扯了纱布日以继夜的练。 常言道十指连心,可陈皮练指力时麻木冷血得像个没有心的人,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那张家人练成这种外形都变了的,是不是要废更多的功夫。总不能像现代那种增高手术,把手指截断了从内部增长? 张日山知道发丘指的事不能跟小姐提,发丘二字轻易会让人联想到发丘中郎将,没有刻意隐瞒:“这是张家一门绝技,叫双指探洞。” 双双什么? 越明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该不该说他们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哪里怪怪的,本来以为红家的暗器叫铁弹子已经够省事了,她不确定地又看了眼张日山横在自己身前的剑指。 “好像不大好听啊。” 同样是练指法,人家陆小凤叫灵犀一指,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听又诗意。你们张家人叫双指探洞,听起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这么见不得人吗? 第119章 粽子 百合影院内场,越明珠在走神。 现在的电影不管是国产片还是进口片都没声,虽然底下有说戏人伴奏,但她还是难以适应这种环境,说戏伴奏总感觉像是有人在影院公然喧哗,很难沉浸其中。 身旁曲冰正听得看得聚精会神,她叹气,早先还想过要不要约陈皮一起来看,可惜影院不许男女同座,让他单独挤在人群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了杀心,想想还是作罢。 看完电影和曲冰在影剧院外分手,坐车回程路上还碰巧遇上了提灯游行。 此时天际尚未黑透,两排五色灯笼不怎么出彩,她远远隔着车窗还瞧见最前面有人高举横幅,这一行人已经走到车后尾,从背面也看不清横幅上写了些什么。 猜也猜得到,无非又是在宣传什么“革除陋习”。 就连影院也在播放电影前特意出示标语:不过阳历年,就是反革命。 也算时代标识了,可惜没带相机,不然高低合个影留作纪念。 车开到家天色也沉了下来,路况转眼就黑了,除车灯就只剩清凌凌的月色在云层中缄默。 她慢吞吞打了个哈欠,懒得把手从温暖的手笼里拿出来,张日山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冷风流窜了进来,寒气刺骨,他关上前座车门,上前一步开了后车门候在一侧无声叹气。 张家早早烧暖了壁炉,连通风口也安置了暖炉。 他们上了台阶一进正门就是扑面的暖气流,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下车后走了几步路微微发凉的脚背也暖和起来,天寒地冻,她依然穿着一双黑色带有白色小叶边的高跟鞋,优雅又不失活泼俏丽。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不会让穿这种鞋的女孩淋雨。 没有什么比鞋子更能看出一个人的社会阶级。 “小姐。”早早等候在门口的捧珠快步迎上,接过她手笼和大衣的同时不忘往她手里塞了一尊小巧玲珑的南瓜形珐琅手炉。 触手温热,正好比越明珠手温度稍高一点点,隐隐散发着一种清淡怡人的香气。 递完手炉,捧珠附耳低声通报,“八爷来了,正厅和佛爷说话呢”。 夜幕降临,和一般家庭只点盏煤油灯照明不同,富贵人家向来是灯火通明,张家也不例外,室内壁灯、悬垂的琉璃灯将整座豪宅照得富丽堂皇。 转了个弯儿,一眼瞧见齐铁嘴和张启山位于客厅中心的沙发上,前者穿着件深色竹纹还带了沿边儿的对襟马褂,戴着玳瑁边框的眼镜,手中茶杯尚未放下,人已经微微侧过身和风细雨地朝她一笑:“明珠小姐,好久不见。” “齐先生。” 越明珠点头问好。 打完招呼不多时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便微微垂下,含蓄移开视线,整个过程很自然,只是端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 从这里到楼梯还有一小段距离,就这么冷落客人不太礼貌,她打着圆场:“刚刚听见你们在说粽子?” “长沙有元旦要吃粽子的习俗吗?” 在场几人: 不得不说,她挑关键词的耳力是真的惊人。 粽子。 谁不知道端午要食粽,可在盗墓一脉,此粽非彼粽,在业内暗语是指尸变的尸体,也就是僵尸的意思。 事发突然,眼下这一时半会儿齐铁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望向对面的张启山,好好好,正偏头和刚刚进屋的张日山耳语什么,巧妙而自然的避开了这回答的档口。 你就装。 他绷着脸心中暗骂,等哪天装不下去了,看怎么跟你的好妹妹解释自己就是她口中掘人祖坟倒卖文物的盗墓贼! 唉,虽说 虽说这次也是自己不谨慎说漏嘴了。 但是他只是想远离麻烦,又不是讨厌麻烦本人。更何况麻烦本人其实是个相处起来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小姑娘,甚至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备。 齐铁嘴自己也曾在街头混饭吃,深知这种人的可怕之处。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敬而远之。 “这个嘛”不好让人家小姑娘话落在半空无人接应,齐铁嘴额头都快急出汗来,面上还是一派春风和煦,故作沉思来拖延时间。 气氛凝滞之下。 越明珠心间闪过一丝怪异,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又问了个和‘土夫子’一样烫嘴的问题。 她转头去看金大腿。 张启山表情不温不火,是令人难以揣摩的平静,在他们目光交汇时向她微微点头。 那你倒是张嘴说点什么啊! 越明珠有心吐槽两句,还是算了。 就像她从来只在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对陈皮耍小姐脾气,也只在人少的时候对张日山鸡蛋里挑骨头。 让人下不来台从来不是她的行事准则,特别讨厌的除外。 从她提问的地点到楼梯口也就一小段路程,越明珠在上楼前莞尔一笑:“那入乡随俗,我也吃一个好了。” 其实她不太擅长吃粽子汤圆这些糯米类的食物,汤圆向来是小的硬吞两个给节日凑数,多嚼两口就会恶心。 不太想勉强自己。 特意用食指和大拇指圈了一个小小的圆给他们看,“不过我吃不了多少,这么一点就行。” 捧珠在这种场合更不会说什么了,一门心思跟着小姐上楼。 楼下, 张日山轻缓出一口气:“其实,承认是地方习俗也没什么问题,就说是八爷老家那边带过来的风气。” “这种马后炮你下次能不能放成马前炮,稍微提前那么一点点?”明珠一上楼,齐铁嘴身上那种世外闲云一般的疏朗风度就绷不住了,听他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张日山不冷不热道:“这不是怕八爷反应慢,万一我好心在前面给您补漏,您却在后边儿拆我的台” 绵里藏针。 齐铁嘴叹气,他就是跟张家犯冲。 张日山瞥了他一眼,“八爷要留下用饭?” 想起上次吃饭的场面,齐铁嘴犹豫不定,末了叹气:“吴老狗约了晚上喝酒,这粽子” 不知想起什么,他忽又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 “掩耳盗铃也不是长久之计,佛爷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小姐出于误会指明要吃粽子,难道还能不做? 就算时间来不及,从外面紧急加工也得按时端上桌,断没有让小姐问为什么没有的道理。 饭点。 越明珠慢慢拆了线,捏着粽叶倒着沾了一点点白糖,咬掉粽子上的小尖尖。其实粽子什么的,她上楼就忘了,上桌看见才又想起来。 嚼了两口,有了空闲才后知后觉。 难道 此粽非彼粽。 说来九门也算半个黑恶势力,票也有人质的意思,撕票就是杀了人质,粽子难道也是指人? 她低头瞅了两眼自己拆下缠粽叶的线,确实能跟肉票,啊不,是肉粽对上,绑人不就需要绳子吗。 所以,土夫子也可能不是研究土地的夫子,而是绑匪? 有道理。 越明珠觉得自己很可能破译了黑话,信心满满的举着粽子问金大腿:“你们说的粽子不是这个粽子,对吗?” 透过那个小小的‘雪山’缺口,张启山看到一张颇为自满还暗含一丝骄傲的脸。 为了揭过粽子这事,现在餐桌上每个人面前都多个碟子放着粽子,一眼望去,张日山头也不抬,张小鱼也目不直视吃着粽子。 可惜。 作为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张启山没有多说,只道:“晚点告诉你。” 晚点? 对这种总是得不到正面回应的问题,越明珠失了耐心。 艰难吃完粽子,饭也只让盛了小半碗,没一会儿就吃完先下桌了,这还是她头一回吃饭比所有人都快。 她离席后,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说到底粽子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如果小姐出身普通一点,又或者祖坟未曾被人动过手脚,盗墓其实没什么可隐瞒的。 偏偏。 偏偏彼此运气都差了那么一点。 他们在世人眼中属于下九流,寻常人家都嗤之以鼻,小姐本人又对此一无所知,这下反倒显得像是他们所有人和八爷沆瀣一气,将她拒之门外。 像个外人。 麻烦了。 从日山那里听完事情始末的张小鱼这顿饭吃的是食不知味,偏头一看,果然日山也心不在焉。 “佛爷”想了想,他试图说点正事调转一下注意力。 张启山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吃饭。” “是。” 八爷说的在理,总这么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第120章 三千九百九十九 今年长沙冬季分外严寒。 短短数日省内河湖就已经快要全部冻结,水陆交通也即将面临瘫痪。 张启山带着首饰盒来到二楼,楼梯口能清楚看见明珠卧室外间的门敞着,隐隐绰绰透出光来。 他走到门口,比起离开前,外间会客厅右边近两米高的拱形玻璃窗侧方多了架钢琴,壁炉暖烘烘的燃着。靠墙长桌,沙发边圆桌,角落花几等都放置着适配的花瓶,依照“玉堂富贵”的寓意疏密协正的插着水仙、梅花、山茶、兰花。 悠然生动,芳香四溢。 他抬手敲门,斜靠在沙发上安静看书的人闻声连头都没转过来,翻过一页书,“没空。” 张启山静站了一会儿,复又敲门。 “现在呢?” 小小拿捏了一下小姐气派,越明珠得逞的哼了一声:“进来。”被她故意为难,张启山仍是声色不动,客客气气地进门坐下,将红木桌上放了碟袖珍可爱的一口糕轻轻挪开,把首饰盒平稳放下。 就说,话是变少了核心总归没变,套路还是这么老,每次示好都是送礼,没新意。 能让金大腿亲自拿过来,想来比较特殊。 “提前给的压岁钱?还是生日礼物?” 张启山实言相告:“再多留几日恐怕会延误返校日期,我得赶在交通彻底瘫痪前出发,明日下午启程,这是提前送你的生辰礼。” 猜到了。 他点头示意:“打开看看。” 越明珠伸手去碰,盒面星斗般的荧光和宝石嵌花在指尖微微闪烁。 屋内光线并不浓郁,可当她开盒的刹那,晕染开的光耀仍然让视线迷幻了一瞬,直到眼球逐渐适应大片折射光,从边缘漫延出来的鎏金色才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于视野中清晰勾勒出满盒珍珠的轮廓。 一颗珍珠不稀罕,一百颗珍珠也不稀罕。 她身边多的是戴珍珠首饰的同学,连梳妆台也放了不少珍珠饰品,从珍珠项链到珍珠发卡再到珍珠耳环应有尽有。 可成百上千在眼下堆积如云,颗颗圆润,不见瑕疵,莹莹光辉在朦胧灯晕下依然灿若金珠,漫出的华光如日照金山。 在没有人工养殖技术的民国想要凑齐这么多颗珍珠,还不是小珍珠,光目之所及的最上一层皆是大如雀卵的上品珍珠。 亦是世间罕见。 张启山说:“取出来看看。” 取出来? 她回过神来,细细观察发现这些珍珠居然是被串联起来了,好奇上手一拉,还有点沉。 站起身费了点力气才把它从箱子里全部‘拔’出来。 直到看清礼物的全貌。 见多识广的越明珠仍旧落俗地被震撼到了,猪猪八戒的珍珠衫? 隔了好一会儿,她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回归大脑,不,不对,应该说是闪闪明珠的珍珠云肩。 不是她少见多怪,实在是上辈子只在秀场远远瞧过一眼,电视剧和网上都是假珠制成,又多是小珠,根本没有实物来得夺目。 下意识往身上比了比,也不知道是不是金大腿太舍得了,送的这件特别大,感觉上身能坠到她腰线下边儿去。 这得多少颗啊? 张启山仿佛能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解惑道:“三千九百九十九颗。” 多少?三千多颗?据说慈禧那件也才三千五百颗,在这个年代堪称穷奢极欲了。 不过,她有点好奇:“为什么不凑个整数呢?”能凑齐这么多,按理说也不差最后一颗了。 的确不差。 不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也不是三千整、四千整。 “三”在道家有说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三九”则是冬至第三个“九天”,有阴阳交替,阴阳初生之意。 “九”代表永恒,八卦中指太阳,“阳”象征生命。 三千九百九十九,寓意循环不息、生生不已。 不是偶然,更不是巧合。 这是悉心考量的数字。 原本张启山也不确定今年能不能凑齐,还提前备下了别的生辰礼。 这次返湘,齐铁嘴又跑来喋喋不休念叨什么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他想着回东北那趟意外集齐了一多半,剩下在入冬前正好也寻到了,那这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索性照风水命理上的说法先替明珠转运,之后再让日山小心防范,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张启山向来不信命,可事关明珠,迷信的不迷信的,他把能做的几乎都做了。而对礼物万分满意的人,抱着‘新衣’雀跃至极地在天花板下转了一圈,像是窥探到什么秘密一样,冲他仰脸得意道:“我知道为什么。” 那双让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亮闪闪的像极了无垠星河,“缺的那颗是我对不对!” 张启山几乎是迟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自打回到长沙他就没怎么休息过,内忧外患,天灾人祸叠加,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饥毙路边。 过去与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启山有野心有抱负,也从不掩饰这一点。 可他高坐九门之首的位置,转眼便将底下各人心思一览无遗,包括水蝗惴惴不安却还要强装镇定的可笑架势,达成阶段性目标后的轻松感却迟迟未来。 他知道九门之中多是短视之辈,他们将向弱者剥皮抽骨视作理所当然,这些人心里没有家国大义,只计较个人得失。 以前他可以抛却道德廉耻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可现在身心都被厌烦和倦怠感充斥。 张启山不认为这是自己良心发作,也不觉得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川泽纳污,山岳藏疾,敏锐如他不过是一时难以抽离军校那种戮力同心、奋楫笃行的气氛回到现实中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回家后与明珠交流减少的原因。 然而这种沉默在旁人眼中却成了上位者的深不可测,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须臾之间静了下来。 约莫是看出点什么。 解九爷在聚会结束后避开众人,过来劝他:“佛爷若是郁结于心,不妨在这长沙城多走走看看,换个心情或许就天朗水清了。” 多日来张启山一直在外连轴转,忙于各种琐事从未关注过民生,那晚难得绕了远路。 大雪纷飞,车开不动,地上雪结成冰寸步难行,他却从容信步,如履平地。 然而今年街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乞丐难民肉眼可见少了许多,去年路边冻死骨多不胜数。想到张小鱼和他汇报时提过,城内新建了十几处粥厂,大米和小米混合熬成的热粥在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看来秋末成立的难民所和收容所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之前在报纸看到说多地电线杆被冻结折断,牲畜冻死无数,这也导致城内粮价碳价飞涨。 如果政府没有提前联合地方慈善机构成立救济会,没有下达那一系列的政策,广积粮食、被褥、医药用品用于赈灾,那么这次寒潮来袭,被冻死的穷苦百姓恐怕会达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明珠给他寄的家书对自己在这件事起到的作用只字不提,他只从小鱼附送的报纸中窥得一隅。 纵观整件事的发展和格局,张启山当然知道不能全部归功于明珠,但不可否认她起了一个好头。如果不是自己回来,明珠大概会一直住在公馆,那边地方小需要用炭火的空间也小。 张启山还知道她捐掉了大部分自己给她存在银行的钱,连去年穿不了的冬衣也尽数捐给了救济会。 吃住都在家里,以前还能时不时买点小物件,现在连出去游玩都是蹭同学家的船,除了吃喝几乎没有多余的开销。 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亲手织的围巾和一支派克金笔,而买下那只钢笔的钱,也是她在学校报社兼职攒下的稿费。 三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铺张浪费吗? 就算没有他四处收集,这些珍珠也会飞入富贵人家,他只是把它们集中在了一起变成一件寻常的生日礼物。 四千不是一个好数字,甚至不能算很吉利。 可明珠站在他身前,站在光明下,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喜不自胜的烂漫。 还是那么好哄。 连日盘桓在心头的郁气消失,张启山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微笑,“是。” 缺的那颗是你。 第121章 拆台 越明珠就是知道不会被拆台才这么说,军校回来沉默寡言又如何,还不是得来哄我。 张启山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时机正好,就势说了下去: “本来打算明年就毕业,临行前上头说准备组建德械师,教官想推荐我去试试。” 德械师? 她偏头,正好望入张启山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对视那一瞬他眼底阴翳彻底散开,“老四的事,管家跟我说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只是回来这些天一直在外奔波,在家也是忙着商谈工作没好好陪你吃过饭,明天又提前出发,归期也尚未” 密织如网的珍珠落下,发出比延绵细雨更清脆的滴答声,快速却不凌乱,正好盖过他的话语。 有意无意的打断了金大腿的促膝长谈,越明珠一边把珍珠衫叠好放回首饰盒一边心里犯嘀咕,之前才夸过金大腿年轻力壮正是出去闯荡的年纪,怎么在家待了两天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作为共富贵的后方,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吹吹东风,让他乘势而起再后顾之忧。 将盒子重新盖上,目光定在栩栩如生的鹤纹桌布上,记得是捧珠之前闲来无事的绣品。 心下一动,她下意识开口:“我给捧珠请了老师,教她读书写字。” 张启山顿了顿,闻言只是颔首,“我知道。” 家书里明珠也提过,当初他还在回信中问过要不要再找一个识字的丫鬟陪她。 越明珠长叹了一口气,叹气声并不怅然,反而透着点愉快,“我让捧珠读书,是不想她的世界只围着我转,只以我为中心的人生太逼仄也太狭小了些,就算如今外面世道乱,我想着能让她从书里去触摸一下世界也是好的。” 她说的很悠哉随意,可张启山分明瞧见她眼里藏着一丝温柔又期盼的光,很快这如积雪般明净纯粹的眼睛就看了过来,“这不也是你送我上学的初衷,让我不要困在四方天地之中,多出去走走看看,开阔眼界,增长见闻。” 张启山神色不变,只是刹那间的闪了下神,原来那些醉后之言她都听进去了。 军校有宵禁,夜间不许出营房。 寝室除了门就只有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方便监管。 不少人都自嘲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教官冷笑:当然有,犯人不用军事训练。 他位置很好,躺在床上能透过那窄小的铁窗看见外面广袤闪烁的星夜。 实弹射击训练让军校上空始终见不到活物,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这种地方待久了尤其是晚上,容易让人想东想西,张启山也不例外。 他偶尔会想起明珠,想起张家,想起九门。 想明珠有没有交到新朋友,会不会受新思想浪潮影响偷偷做些危险的事,想张家能不能在多事之秋照顾好她,想九门的阴暗面会不会殃及到她。 思及此处,张启山知道她还有后话,定了定神,集中注意力去听:“当然我是没法说什么以后越家就是你的后盾这种话” “可我对捧珠的期许,和你对我的期许是一样的,所以同理我也不需要你围着我转。” “表哥。”她浅浅笑了一下,不热烈,只是让人心软:“我永远无条件支持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觉得更重要的事。” 十四岁小吗? 不小。 也就比日山小两岁,在张家,十岁出头就下地淘金斗尸的人不在少数。 而明珠的十四岁,没有死亡与伤痛,朝气蓬勃,春日不迟。 本该如此,也应如此。 张启山说:“你也很重要。” 越明珠怔住,抿了下唇:“我是你妹妹,有些话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知道。” “可你能说出来。” “不知怎么”她恍惚垂睫,像一小片被风垂落的叶子,“我既高兴,又好像有些难过。” 其实她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重要性。 三千多颗珍珠,就算是受宠的千金小姐都未必有,张启山远在军校还惦记着给她送一份既珍贵又不敷衍的生辰贺礼,这份心意不言而喻。 不过他能毫不避讳的说出来,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但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另一件事。 翌日,雪后初晴。 越明珠照常起了早床,拉开窗帘,日光透亮。 她站在外间窗边,后花园结满雾凇,白茫茫一片,两个人影站在树下分外显眼,盯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张小鱼说了些什么,把张日山说的窘迫至极。 这么冷的天,隔这么远透过玻璃都能在一片冰雪之中看见他被冻得通红的脸。 差一岁这么不抗冻吗? 张日山似有所觉抬了下头,她眼睁睁看见他脸色大变好,这个距离还真看不见,但那如临大敌的神态,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手足无措之下,冰雪飞溅,如雾纷纷,张日山顾不得钻入衣领的寒气,涨红了脸,咬紧牙关,连推带搡把张小鱼往前赶,匆匆离开花园。 不会。 二楼,她幽幽叹气,金大腿居然乱点鸳鸯谱? 就张日山这个反应,很难不这么想。 虽然曲冰有个未婚夫,婉莹也有正在相看的备选未婚夫abc,可她从来没想过包办婚姻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更别说对方还是张日山。 张日山不算乏味,可也称不上有趣。 顶多算好欺负。 准确点,是他欺负起来很有意思。 再详细点,比如说用对他的方式去对当初在码头摆杀人摊子的陈皮,她下场只会死的很惨或死的非常惨。 可张日山不一样。 他很会忍。 明明一开始那么不情愿受她差遣,保护她也只是看在金大腿面子上。 可只要她喊出“张日山”三个字。 还是会带着不甘心的表情闪现,冷淡略带一丝倨傲的眼神就像在说:你最好真的有事。 就算最后发现她只是想逗逗他,他也只会自己生闷气。 不管怎么被刁难,最多皱一皱眉。 只是那种并不完全的逆来顺受,偶尔还会用沉默来反抗的方式,比如一脸倔强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一副任打任骂巍然不动的样子,反倒让人在索然无味和跃跃欲试之间难以抉择。 张日山喜欢她吗?未必,顶多是朝夕相处有点好感,说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 而在越明珠眼里,他也就约等于一个重要点的npc。 金大腿的好意,恕她无福消受。 庭院积雪早已被下人清扫干净,主街道上还是纯白一片。 张启山在门口驻足,纵然不愿她跟着出来受冻,还是意思意思让送了几步路:“车不一定能开过去,中间还得徒步走一段路去车站,天这么冷,你就别去了。” 越明珠没坚持,万一车子开出去开不回来,徒步走回来不得冻死,于是乖乖点头。 发现金大腿视线越过自己往后看,顿时警铃大作。 要知道后面站的可是张日山,赶在他开口前果断叫停:“表哥!” 她郑重道:“家人之间,不需要说那么多。”你可千万别把乱点鸳鸯谱的事摆到明面上来。 张启山皱眉沉思,越明珠内心忐忑暗叫一声不妙,却见他高深莫测地垂眼看过来,“可你昨晚话也不少。” 什么? 晴天霹雳!!! 她震惊抬头,呆呆张着嘴巴,哈出的白雾飘起来。 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搭配上不可思议的委屈眼神,简直傻得可爱,张启山一时没忍住笑出声,往日他气势太盛,笑与不笑都有种冷淡的压迫感,这么一放松,不怒自威的冷峻远去。 笑这么帅也没用。 反应过来,越明珠痛心疾首:“你好意思说我话多,我话多还不是因为你了解我根本没有我了解你那么多!” 金大腿居然变坏啦!!! 第122章 新衣 张启山不喜兴师动众,一来一回都不声不响,九门之中更无人前来相送,这次去车站也只带了张小鱼随同。 他顾虑的不无道理,刚走了没两日,长沙水陆交通就全部停运,接下来连日飞雪,一日比一日积雪厚重,始终不见天晴。 越明珠只好整日宅在家中,没事题诗作画,读书练字,哪儿也不去,元旦也没接受同学邀约去看花灯。 偶尔坐下翻翻报纸,结果又是老生常谈,无外乎为了新年到底是过阳历还是过阴历吵得不可开交,政府要求革除旧习,激进派跟着到处宣扬要与国际接轨,听说外面还有警察暴力执法。 她干脆闭门不出,什么热闹都不凑。 元旦过了,年也是要过的。 别管上边怎么说,春联要贴,香纸蜡烛也要筹备。 张启山今年不在家,张家没人主事,管家便来向她问话。 越明珠,将满未满的十五岁,挥斥方遒。 听着有点夸张,其实没有,今年不比去年,去年家里就她跟金大腿两个人怎么过都行,今年金大腿不在,家里又多了张小鱼他们,考虑到各自祖籍都不一样,那就因地制宜。 “按长沙本地习俗来。” “是,小姐。”管家正要下去,“等等。” 越明珠陷入思考,她是临时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张日山他们一起来投奔金大腿,自己粗看过去约莫记得是有二三十人。虽说直至今日她认了个脸熟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可自金大腿离家以来,这张家上下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多亏了他们。 不如除夕夜把大家都叫到家里来吃年夜饭,总不能单单留下张小鱼和张日山,把其他人全撇在一边,毕竟细究起来人家才是一家人呢。 只是没想她刚开口,管家脸色就变得有些奇怪。 迟疑一秒,脑筋转得飞快的越明珠顿悟:“人多了?” “正是。”管家点头:“张家过去是个大家族,自战乱以来,无家可归者如一盘散沙,分散栖身五湖四海。不过,随着佛爷在长沙名声大噪,又有小鱼他们投奔在前,消息一经传出,少数走投无路的张家人便纷纷赶赴长沙投靠佛爷门下。” 说着,他微微伏下身,十分惭愧,“加上小鱼他们,总计已有一百零八人。” 多少? 你说多少? 越明珠目瞪口呆,心神俱震,你怎么不说一百零八将,天罡地煞欢聚一堂是。 可能是她匪夷所思的太明显了,管家沉吟片刻,温声一笑:“与其说是来投奔的亲戚,不如说是佛爷门客。小姐若不嫌人多吵闹,初一那天我让小鱼领他们上门拜年,小姐只当认个脸,不必太过上心。” 管家这话只差明说,您是小姐,他们是下人,您无需为了下人烦心。 好,这是她脑补的。 不过管家这态度确实挺冷淡的,尤其是有她作对比。 “没事。”倒不是嫌人多,就是,她这个外姓人登堂入室做了张家的半个主人,这些同族同姓的反倒成了外人,心情有点微妙罢了。 “俗话说堂亲三千里,表亲五百年。难得大家在长沙团聚,怎么说也是头一年,表哥不在,就由我做主年夜饭请大家来家里吃。”她话音一止,觉得还是不要话说太满,“当然如果他们另有安排,也不必强求。” “一切听从小姐吩咐。”管家再恭敬不过。 佛爷离家,张家上下自然是小姐说了算,至于有没有其他安排 管家不紧不慢地退了出去,无论什么安排,在张家都得排在小姐的安排之后。 这么交待下去,这个年该怎么过大家心里就有数了。 从采购年货、置办新衣,再到收送年礼、除尘扫灰,张家上下都没怎么让越明珠操过心。 里里外外,井然有序。 恩,给管家加工资,吃吃喝喝又混过去一天,她愉快地想。 上下操劳,越明珠也没闲着,忙着指挥张日山给她整理礼物。 从元旦到春节前,陆陆续续收了许多礼,有同学老师的,也有九门内部的。 管家说有的是九门其他当家正常往来的礼物,有的是来自九门管理下其他人孝敬,但不管是什么礼物,凡是送进张家全部要一一排查,张小鱼他们负责外面商务往来,会先经手一遍,进了张家再由管家审查一遍,按分类送到她手里的,还会让负责她安全的张日山仔细核查,最后确认没有危险才会由捧珠送到她手上。 有时十天半月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私库又进了什么好东西。 说来荒唐,那个水蝗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之前还叫嚣着等张启山回来要让张家给他一个交待,结果张启山真回来了,什么旧怨都在性命之忧下忘得一干二净,只一门心思想让张启山作为九门之首拉他一把。 得偿所愿后,连新年礼也送的尤为丰厚。 越明珠看了礼单都不得不吐槽一句,屎壳郎戴面具,真是臭不要脸。 张家大归大,想在一楼招待一百多人吃年夜饭还是需要事先腾腾位置。好在会客厅独占三个开间再加上餐厅,摆个十来桌也不成问题,就是辛苦后厨了。 换衣间,捧珠挑拣新衣。 之前张启山送来三箱云锦,越明珠选了些料子拿去做冬衣,捧珠左顾右盼,十分为难,最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选了一件取出。 即便见过了珍珠衫,可那件二色金缝制的新衣一露面,如云似雾的光华,穿花百蝶栩栩如生,绯红熔金一般的色泽,艳而不俗,瑰丽无比。 捧珠小心翼翼把衣裳展开给她穿上,里子用的是紫貂,皮草之中貂皮被誉为裘中之王,紫貂为贵,这件新衣没把貂裘外穿而是缝制在里面保暖,属实有点奢侈了。 不过这样既轻薄又保暖,还不妨碍好看。 除了这件,越明珠还有好几件貂裘、狐裘,有缝制做里子的,也有做大衣、披风的。 全部都是之前张启山从东北回来送给她成箱礼物中的其中一部分,也不怪她偷偷怀疑,金大腿是不是把祖宗家底都掏空了。 “好香” 楼下散发着一阵清淡怡人的冷香,角落安置着一尊半人高花瓶,捧珠指给她看:“是梅花,每年这时候都有梅花、冬青、柏叶沿街叫卖。” 对哦,她边走边想,去年发生的事太多,自己根本没心情注意这些细节。 虽然提前做过心理准备,不过——越明珠一步入餐厅,仍不可避免地被成群排列、落座有序的张家人惊了一下。 谁叫她一进来,就被无数双眼睛整齐划一的盯住,这些人像是提前演练过,不约而同、默契起身,仿佛有谁无形之中在发号施令。 行。 “都坐,不用拘束。”越明珠淡定安抚,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稳稳走向了一把手呃,不,不是,是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 往最近的一张桌子望去,居然还有几个小萝卜头混在里面。 这目光指向性太明显,坐于她右手边的张日山瞧了过来,这件新衣灿若朝霞,她皮肤白,穿着这身衣裳格外亮眼。 犹如赤霞映雪,又仿佛月照寒梅。 到底是过节,得说两句喜庆话,他想了想,“你不是喜欢小孩儿吗,明天我让他们过来给你磕头拜年。” 第123章 灯下黑 你还挺会慷他人之慨。 越明珠瞥他一眼,想说作为带头大哥那你得以身作则先给我磕一个,敲好捧珠上前给她取放筷子,不经意侧身挡在二人中间盛汤,“小姐,这个石斛乌鸡汤你要不要先尝尝。” 清点完人数的管家也停下来,和和气气开了口:“午后难得小晴半日,我吩咐下人将花园积雪清扫了一部分,现在彩灯悬挂,雪亮如昼,算不得好看,待小姐饭后守岁可以移步观赏,消食解乏。” 捧珠舀汤还能说是无心巧合,可管家也插了进来,越明珠心念电转,想通后难免有些惊讶。 去年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竟然比自己这个当事人还要敏感? 又是隔开张日山又是岔开话题,这不就是担心他一时失言会让她想起去年茶楼发生的意外吗。 其实她偶尔也会回忆起那天的事。 越明珠最喜欢的就是自己在某方面心硬得可怕,根本没敏感纤细到自嗟自伤的地步,可看捧珠和管家的态度,又有点疑惑是什么让他们觉得她像雪一样细腻又多情。 嗯,细腻多情。 她:噗。 算了,他们这么逐字斟酌又行事小心谨慎,那她也不好大声嚷嚷其实自己脸皮很厚,只能低头喝汤,十分入戏地含蓄点头。 张日山皱眉,正想开口肋骨突然挨了一记肘击。 他猛地扭头,一丝薄怒浮现。 张小鱼意有所指:“日山,难道做兄弟的会害你吗。” 张日山咬牙:“你先把脚挪开!” “行。”遗憾松脚。 宾客满堂。 越明珠专心恰饭,菜上齐了就让大家开吃。尽管说了不要拘礼,可直到她先动筷夹菜,其他人才跟着动筷。 包括同一张桌上的张小鱼和张日山。 也太尊卑有序了。 好在她不是那种备受瞩目就食不下咽、坐立不安的性格,这顿饭不知道算不算宾客尽欢,不过兰花熊掌、梅花鹿筋、珍珠燕菜、奶汤生蹄筋、莲子芙蓉羹全是合她口味的菜品。 单她这个主人来评价,吃的还算满意。 一顿饭过后,戴上手笼去花园透气,顺便理一理思绪,捧珠亦步亦趋地给她披上一件貂裘保暖。 越明珠则是安心想事。 花灯沿着廊下铺陈悬挂,一盏盏品种繁多,什么莲灯、兔子灯、狮子灯应有尽有。 走了一会儿,向尽头远眺,总算明白管家为什么只让人清扫出了路径。 寒星孤影,点点白雪起伏如山峦,暗处藏匿的铜炉水汽升腾,云升雾绕下,灯芯透过彩色灯罩映衬,如真似幻,朦胧绰约。 她不禁感慨,足足一百来人竟然只是管家口中少数来投奔的张家人。 这种大家族能传承至今要么是祖先荫功,要么本就是贵族出身,可她以前根本闻所未闻,东北张家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一个张,但凡沾亲带故,那便宜爹也不至于跟金大腿爹南下。 毫无头绪也不沮丧,慢慢下了台阶。 之前张日山跟陈皮交手,她不觉得张日山如何厉害。 深思熟虑过后,认为还是二月红珠玉在前,他那不费吹灰之力将陈皮轻松拿下的强大,摧枯拉朽一般将旁人手段衬得平平无奇。 即便理性告诉她陈皮拜师后实力飞涨,张日山能和他堪堪打平,已是非比寻常。 可对眼光被动拔高的越明珠来说,不够。 就是不够,远远不够。 最重要的一点——张日山离得太近了。 忽然一阵风吹树摇,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约莫是怕冻着她,花园铜炉藏的太多,现下冰消雪融,淅沥如雨。 “小姐。”捧珠小声提醒。 雪化这么快容易弄湿鞋袜,她没有分心,对目前的她来说,这么近的距离有陈皮足矣,现在缺的不是这种明牌。 抛开这点不谈,今天这一百零八人的的确确扰乱了她截至目前部分推论。 她知道未必人人都有张日山的实力,可就算略有不及,有他的一半,只看人数也非常可怕了。 怪不得当初九门才刚刚成立,张启山就当机立断选择从军,丝毫不担心没有自己坐镇的张家会弄丢他九门之首的位置。 原来是手下资质差距在这里,有这么一群帮手在,其他人一时半会儿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 否则当初二月红也不会对陈皮见猎心喜,连红家不外传的铁弹子都教给了他。 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一切扑朔迷离,还隐隐有些不寒而栗。 “阿秋——” 一个喷嚏打出去,她抽手揉揉鼻尖。 “小姐,咱们回屋。”捧珠上前帮她拢了拢衣襟,委婉劝说:“其实从二楼看灯也别有一番滋味。” 就说怎么细思恐极还真起鸡皮疙瘩了,她吸吸鼻子,寒冷有助思考,可冷过头也会大事不妙。 溜回屋洗了个热水澡,守岁守不了一点,越明珠早早进了被窝。 一夜无梦,醒来她还躺床上发了会儿呆,余光瞟见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在枕头边上。 拿过来好重!!!她起身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金橘。 屋内壁炉燃着不冷,颠了两下,居然还是实心的,接着又在床尾压着被角的地方发现了一颗金柿子。 她费力地把金柿子挪过来,跟金橘一起放腿边。 哦~懂了。 橘子是大吉大利,柿子是万事如意,肯定是捧珠放的。 这倒启发了她,早上喝完元宝汤,小萝卜头们来拜年,她是小姐又不是祖宗,磕什么头,一个个摸摸头听几句吉祥话就行了。 压岁钱给的小金珠是她从私库里翻出来的,好像是半年前金大腿送的,整整一匣子,分给孩子们够了。 本来拜年要在赶庙会之后,对此,她端放在餐桌上的手微微交叉手指,无声拒绝,眼神冷酷——你们自己解决。 她能天不亮就早起给孩子发压岁钱你们就该谢天谢地谢她的生物钟了,就不能给她省点心大家拜拜院子里的大佛吗? 她瞪向张日山:说好的金大腿迷弟呢?叛徒! 于是出行这个光荣任务就在大家一致决定下交付给了张日山。 张小鱼拍了拍他肩膀,一本正经:“烧不到头香就别回来了。” 张日山:“” 第124章 礼物 春节一过,剩下的大事就只有越明珠生辰了。 她原先不想办什么生日宴,年后雪下不停,出行都不易,干嘛让宾客她们在外跑来跑去受罪。 没成想宋大小姐特意打了电话过来,声泪俱下,痛斥这全是她的一面之词。 好。 不管湘江有没有被冻住,打水是不是还得先凿冰,任凭外界舆论吵翻天,八角亭、南阳街、府正街这些闹市街区就是人烟稀少,开门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大年初一去庙里烧香的反倒络绎不绝。 冰天雪地都没能影响百姓过春节的心情,那天冷还是天热对富家小姐出不出门自然也关系不大。 那就办,摆宴越园,小办一场。 曲冰提前请了时下当红女伶来唱一段《孟丽君》,大家待的还是她去年听戏那个似亭非亭似榭非榭的地方。 品茶、食糕果,听戏还能凑一起聊聊近期报纸上的一桩杀人案件。 “听说是19师哪个团长的姨太”宋婉莹在家见听爸爸提过一嘴,对警局迟迟没有进展愤愤不平:“那姑娘年龄不大还怀有身孕,硬是给人捂死了,报纸上说是预谋已久故意谋财害命,结果案子都过去几天了他们连嫌犯都没找着。” “我怎么听说是被毒死的?” “在哪儿发现的?” “西湖桥附近。” “无非又是那点家宅阴私,女人这辈子但凡嫁错人,一生幸福就这么葬送了。” “” 全场静默。 她们这代女方十三四岁便可以谈婚论嫁,比这更小也不是没有,她们出身好不用为衣食住行奔波忧虑,可出身好有父母爱护还受过新式教育也免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 众人不约而同岔开话题,就犯人可能是谁又胡乱猜测一阵,随着戏台上剧情渐入佳境,这才慢慢息声。 越明珠不常看戏,这个戏班是时下新兴的长沙湘剧,它不像花鼓戏比较接地气多是地方白话,唱腔多身段多,女伶更是能文能‘武’,不比红家戏班差。 她边听边走神。 戏曲在她看来有点类似文言文,多读多背能融会贯通,看得少听得少的人就不太行了,说的就是她自己。 要不人家是当红女演员,腔调铿锵有力,身形仪态极具观赏性,唱得行外也心潮澎湃。 台上扮演的孟丽君正是清代才女陈瑞生长篇弹词《再生缘》中的女主。 可惜原着作者只写到17卷,没有给出真正结局,之后是她人续写,结局三女共侍一夫。 越明珠:ヽ(`Д′)?┌┛〃 台上皇帝软硬兼施想要逼迫孟丽君入宫为妃,走投无路之下,她求助太后:“金殿上跪的是孟丽君。郦君玉是我女扮男装的假姓名。若问幕后指使人,是那,是那,是那花木兰女中英雄”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都揪了起来。曲冰神色复杂,轻声念道:“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蛾眉。吾侪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 这是秋瑾女侠所作,歌颂历史上唯一一个被独立记录在正式列传中的巾帼英雄,秦良玉。 之前她看《再生缘》改编的影视剧作,无论哪一版,都以孟丽君嫁与他人妇为结局,即便她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也无法再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施展抱负。 实在令人唏嘘。 宣泄完情绪,曲冰自觉不妙,忙赔礼道歉怪她戏没选好害大家情绪消沉了,千万别被自己影响了心情。 众人清醒过来,一改消沉,殷勤地给越明珠又是捶肩又是捏背,享受了一会儿众星拱月的快乐,她心情舒畅,“好啦,礼物都收了,我怎么会不高兴。” 家境优渥的大小姐们挑礼物可不是专捡贵的送,而是什么新奇,什么时尚送什么,比如德国的徕卡相机,法国的水晶瓶香水,金银蕾丝纱裙,欧米茄腕表没一件重样。 可惜现在全部卡在张日山手里,得他先检查一遍再送到越明珠房里。 听完戏,大家一起给了丰厚的赏钱,换了地点围炉赏雪,吟诗作画。 天色渐晚,曲终人散。 送别朋友,越明珠游廊漫徊。 飘飘洒洒的细雪如漫天琼花,将冻结成冰的湖泊、石桥覆盖。 出了命案没几天,路上总归不安全,她派张日山护送曲冰她们回家,转头又吩咐一直守在身边的捧珠把下午大家在阁楼那边作的诗整理整理,日后好收集起来装订成册。 捧珠很喜欢这份新任务。 从前不识字无法整理书籍辨别书画,唯一能做的只有磨墨和摆弄书桌上笔墨纸砚,现在能帮着做一些识文断字的事,简直可以用喜不自胜来形容她的反应。 越明珠时常能听见她独自在书房愉快地哼歌。 最后一缕光从瓦上缓缓褪色,除雪落声,清静悠远,檐下一盏盏灯笼点亮,沿着游廊向远处延伸,让银装素裹的冬夜多了一分人间烟火气。 她在游廊下的栏边呆坐许久,连雪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夜色渐浓,突然有人从身后披来一件斗篷,“外面这么冷,怎么不上屋里坐?” 陈皮隔老远就发现她孤零零坐着,环顾四周连个下人影子都没看见。外衣上的潮气湿痕和一连多日赶路的焦虑本就让他心情烦闷,硬是压着火气给她扣好领子,好在往下摸手背是暖和的,这才由阴转晴在她旁边坐下,冷哼一声,“送你的生日礼物正好派上用场。” 越明珠摸了摸身上这件白狐斗篷,微微触碰着脸颊的毛领蓬松细软。 皮草之中排末尾的是羊皮,好一点的是松鼠皮,再往上就是狐皮。这件斗篷在她冬季衣柜也算中等了,这对陈皮来说相当不易。 不是赚钱不易,而是他攒钱不易。 在没出师的情况下,陈皮出门替师父做事天经地义,不给酬劳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人家还包吃住传授武艺。即便分的钱少了点,也已经是最好的待遇,就这还总要省下大头给自己带各式各样的礼物,他孤身在外下馆子又爱挑最贵的点。 这么花下来能有积蓄才怪。 这就是厮混在底层的人的通病,喜欢报复性消费,今天有了点小钱就绝不会留到明天。 人生无常,及时行乐。 在红府小住那几日,府里丫鬟们说过,大多能干的伙计有了钱就会跑到外头鬼混,吃喝piaodu五du俱全,大把大把往外撒钱,生怕死前钱没花光,最后白白便宜了别人。 陈皮也一样,否则之前在码头也不会一时兴起就把手头上的钱全都拿去斗鸡。 这样一件斗篷,也不知道他攒了多久。 就着莹莹灯火静静地看着他,越明珠忽然心底叹了一口气。 明明自己身上衣服还半旧不新的,一眼就能看出浆洗过很多回,全身上下也只有那双冬靴瞧着像是新的,边沿只沾了点硬土,大概是来的路上积雪泥泞蹭到了。 过年了,也不知道给自己换身新衣服。 不过,她微微仰起脸,眼神犀利起来:“生日礼物有了,那我的新年礼物呢?” “” 新新年礼物?陈皮僵了一下,那点得意收敛起来。 越明珠义正言辞:“新年礼物没有也就算了,可大过年的你连来见我一面都不曾,这又是为什么?” 陈皮摸不着头脑。 有点纠结她是不是又在装模作样,看了几秒实在分辨不出,只好‘老实’说:“之前出门替师父办了点事儿,也不知道什么事儿这么着急,耽误了小半个月。” 他毫不羞愧地拉二月红垫背,果断自己给台阶下。 “那我礼物下回补上?” “好。” 越明珠无奈。 没有过节意识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另一个通病了,他当然不是不想多送一份礼物,只是他根本不觉得过年那天会比她的生辰日更重要。 陈皮放松下来,朝她先前一直望着的方向看去。 此时日已落,云遮月隐,只余灯火阑珊。大雪天被她唬得浑身燥热,湖面冷风拂过,后背都凉透了,他蹭了蹭手心。 “刚刚看什么那么认真?” “看你。” 骗谁呢?陈皮瞥了瞥她。 他这一眼中怀疑之色十分明显,越明珠没有直接辩解,目光落在冰湖上,认真地说:“你以前每次来园子都喜欢从那边竹林翻墙进来,我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所以提前坐在这里等,想早一点见到你。” 第125章 你开心我就开心 “” 走正门不是陈皮突然转了性。 他手里拎着礼盒,翻墙怕把盒子弄脏拿出来不好看,现在好了,礼送了盒子也没什么用处就胡乱扔在地上。 自打入冬起,他就急着攒钱。 只要师父手头没要紧事,每天两眼一睁什么来钱快做什么,夜里熬的眼底全是红血丝,眼下乌青一片。二月红很少过问,最多不咸不淡地提醒一句:把身上味儿遮遮,别熏着你师娘。 陈皮能分清什么是普通人,被师父识破在外面杀人越货也不足为奇。 臭味、霉味、血腥味对陈皮来说是家常便饭,只是人杀多了在尸体中久待嗅觉会短暂失灵,所以每次从外头回来他都要先洗澡换身衣服,在师父师娘面前晃一趟再来见明珠。 刚刚进了园子,还扯着领子多闻了两下。 红灯笼将廊坊上的彩绘映照得光影交错,陈皮不作声,越明珠也不在意,转眼却从他脸上看见了一种久违到陌生的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在二月红手下经历了许多,他神情愈发阴沉,连发呆都有种瘆人的冰冷。 陈皮本想叱骂张家下人一个个眼瞎耳聋,转念又想起明珠身边有个亲密的丫鬟。 凶性与戾气从他脸上消失,旋即改了口:“如果翻墙进来,我自己会去屋里找你,用不着大冷天特意出来等。” “喝水都只喝烧开的温水,你又怕冷又怕热。”陈皮握住她的手,掌心温度多少要高过手背,正好给她焐焐,他低低笑了下:“下次还是在屋里等我。” “哦。” 好。 越明珠坐在栏边,双腿悬空垂下,愉快地踢了踢腿。 其实她只是觉得冷气能加速思考,别看从白日坐到天黑,细算也就半个小时,只是冬季天黑的快。中间也不是没人来问她要不要手炉要不要回屋,是她自己不愿意,只要了个暖烘烘的坐垫。 陈皮来回扫视一圈。 越园比张家守卫人员要少一些,往常撞见只觉得厌烦,这会儿找不到人问时辰又觉得不快。 只能自己悻然盘算起来,他进门差不多是戌时,从门走到这里耽搁的功夫再加上和明珠聊天,也差不多到点了——“喏,这个送你。” 他低头。 越明珠将一直藏在袖中钢笔的递过去。 做了这么久的笔友,陈皮的字如今虽不算大有进益,但也把她名字写得越来越端正,其他字体格也小了不少。至于内容嘛,二月红让他在外面做什么从来不提,不过路上遇见什么店,有什么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写的十分详细。 最后还总要买了宝贝似地送来给她,看是不是和他写的一样。 时间长了,越明珠都觉得他生活枯燥,好像没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乐趣。 “怎么想起给送我东西?” “上次问你生日,你不是说不记得了。” 明明美得冒泡还非要装腔作势,越明珠抿唇一笑:“那以后我每年过生也送你一份礼物,我一个人开心,不如咱们两个人开心。” 陈皮摩挲光滑润泽的笔杆,杀人如麻后的疲乏与混沌霎时间变得不值一提。 他侧过头,“你不送我礼物,也是两个人开心。” 听出言外之意,越明珠明眸善睐,纯净如洗。陈皮却没继续说下去,他不挂脸的时候很有欺骗性,尤其是光影模糊了眉眼间的阴鸷,加上面对她时会嘴角微微抿起,还有点乖顺。 乖顺? 越明珠差点打了个寒颤,连忙打住,“我,我们回屋?” “等等。” 陈皮表情有些奇怪,“再陪我多待一会儿。” 被她盯得莫名心跳了一下,陈皮收好笔,含糊其辞地牵住她往游廊台阶下边走。等到了亭子,轻轻带着她肩膀往边上去,另一只手还不忘虚掩在她眼前。 这欲盖弥彰的简直就跟预谋要送她斗篷那天一模一样,藏都不会。 要不今天越明珠为什么连个外套都没穿,还不是知道他要送的礼物跟衣裳有关。 上次碰面,两人聊了没两句就转了话题很生硬地问她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花几上放着的水晶花瓶虽不能当镜子用,但有人在背后做什么还是能看清。 她配合起身往前走,余光把陈皮在后头贼头狗脑的做了个比划着比划着要掐自己脖子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越明珠: 算、算了。 应该是在测颈围。 不出意料,除斗篷外他准备的另一个惊喜应该就是烟花。她还能不知道吗,去年他就对金大腿放烟花给她庆生怀恨在心。 踩着方砖一步步来到亭边,脚还未站稳,冷不丁“砰”地一声后方凌空炸响,连个预兆都没有。 越明珠吓了一跳。 奇怪,这不是跟陈皮带她面朝的方向相反,那遮眼有点多余了。 回身往后看。 一簇簇冲天流火“咻——嘭——”窜到云霄如流星般四射而开,天幕被点缀出星光点点,同时还伴随着一连串鞭炮声,在远处巷子里噼里啪啦。 还放鞭了。 陈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角的青筋一条条爆出来。 不出意外是出意外了。 再说亭后方,粉白的院墙,鳞鳞青瓦,婆娑坠落的星火如雾一般,自墙头、屋檐化开,淡泊宁静的景致让这绚丽焰火一照,似繁华落幕前。 别说,还挺好看的。 越明珠调转方向看得津津有味,结果后头这时也传来烟花炮竹凌空“嘭——嘭——”声。咦?她把脑袋转来转去,一前一后,烟火盛会将浓稠如墨的云层都染成了缤纷花团。 眨了眨眼,又瞅了瞅陈皮,好像懂了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了。 是不是准备的惊喜和其他偷放烟花的人搞重了? 说到底还要赖金大腿,显而易见是他去年起了个‘坏头’,弄得今年春节前后不少人有样学样偷放烟花炮竹,大过年被巡警抓了好些人进去。 至于 至于为什么刚好今天在她家附近放,很可能是去年金大腿也是在这一日放的烟花,所以对方想蹭张家的罚款? 冻结的湖面让星芒四溢的烟花将冰层照出了深浅不一的颜色,也照出薄薄的夜雾,煞是动人。 她看得目不转睛,诚恳称赞:“还是你挑的位置好,这个角度,连烟花放起来都比别人好看。” “真的!” 越明珠用力点头。 陈皮脸色缓和了那么一点,被勾起的杀心总算没那么强烈,他冷冷瞥了那个方向一眼,陪着明珠又看了一小会儿,打算护送她回屋。 “不是让我看烟花吗?”这还没放完呢。 “你看过就行。” 陈皮啧了一声,抬手抹去她头顶落雪,月光洒在他脸上,少见的声音温柔:“我是想让你高兴,又没想冻着你。” 第126章 文身 雪在融化,坚硬的土层被融水渗透。 张小鱼就这么从街头走到街尾,僻静之处无人理睬的皑皑白雪让他轻一脚重一脚来回踩得咯吱咯吱响。 不远处,人影渐近。 他问: “赢了?” 张日山蹙眉,用力抿紧唇:“反正没输。” 张小鱼暗叹一声可惜,上下打量他两眼,无情嘲笑:“不应该啊曰山,你说说大伙儿给你开多少小课了,还打平手,这不显得咱们张家没二爷会调教人吗?” 张日山面有愠色。 净会说风凉话,也不想想是谁撺掇的。他哪里知道陈皮也准备了烟花,两人一南一北,他又正好抢先那么一点。 说来说去放烟花还不是他们出的点子,说什么佛爷今年不在他们得做点什么。地点是张小鱼选的,时间更是张小鱼定的,这孙子也就在小姐面前假正经,私底下嘴毒心眼又多。 偏他死活不肯承认隔壁街放鞭炮的人也是自己安排的,俩人放完烟花就去看到底是谁,问清是住附近的邻居想蹭张家罚款,张日山觉得扫兴只好把人放了,结果他俩一掉头反被陈皮堵在巷子里。 两个人?陈皮精力集中,冬夜严寒下微微发僵滞涩的筋骨重新活络起来。 这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故意脚步声重,一个故意脚步声轻,呼吸、行动完全一致,同频率的仿佛二者是由一个大脑发出的指令。 就算是同一个老师传授武艺,教出来的徒弟武功路数也不可能完全相同,考虑到个人资质、习惯甚至心性,哪怕刻意模仿也顶多七八分像。陈皮一想到自己要是哪天也跟谁保持这种高度默契,就恶心的快要吐出来了。 两个人就两个人,他懒得再另找一天,神情阴冷、讥诮:“二打一,老子还从来没输过。”不如说从开张以来,大多时候都是他以少胜多,二月红是他师父暂时打不赢也就算了,他张日山算老几? 这话说的太过嚣张,张日山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听陈皮口出狂言,说什么拿下他和张小鱼两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肌肉微微紧绷,双眼不带一丝温度,看不出什么情绪地盯住陈皮。 张家向来不拘手段,只注重结果,有团队合作的时候自然也有单打独斗的时候,他看了张小鱼一眼。 张小鱼懂了,这是要一雪前耻。 别看日山在小姐面前像个闷葫芦,其实很是心高气傲,自己嘴上说叫上大家一起给他做培训,实际上一场场打下来,张日山屁事没有,他们身上倒是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小鱼卸下防备,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我退出。”见陈皮毫无反应,便只好朝兄弟挥了挥手,决定放弃观战。 直到他的脚步声走出耳朵能够监听的范围,陈皮才无趣地撇了下嘴,他又不是傻子,二打一对他有什么好处?反正账可以慢慢算,陈皮蔑笑:“今天明珠不在,我倒要看看谁能给你求情。” ——以上就是两人交手的始末。 然而两人最终还是未能一分高下,闻讯赶到的巡警动静太大,阴差阳错打断了这场绝不可能点到为止的‘切磋’。 张小鱼拍了拍他背,闷笑一声,勾住张日山也不多言:“走,回家。” 张日山虎着脸把他怼开,进了越园穿过游廊又走了一段路在长亭附近遇见了小姐,他踟蹰了下,推开张小鱼又拍了拍身上的雪和尘土才上前问好,本想打完招呼就退下,没想到刚转过身就听她蓦地笑了起来。 张日山被笑得莫名其妙,顺着她眼神摸了摸后背,这才想起缠斗中曾被陈皮一脚蹬在背上,雪一融,背后湿哒哒的,明显能摸出一个嚣张跋扈的脚印在上头,顿时恼得耳朵都红了:该死的陈皮,该死的张小鱼! 冰消雪融,草长莺飞。 一个日暖风恬的好天气,张日山主动提出要教她习武。 让人搬了张摇椅躺在后花园中看书的越明珠:“”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表哥要求的?” 张日山:“是。”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佛爷说小姐明确拒绝过习武,练枪法倒是她自己提的,可自己来了这半年,也没见她去靶场练过几次枪,唯一一次跟着去了,那准头不提也罢,浪费子弹。 张日山沉默地闭了闭眼:“千万别跟外人说你的枪法是佛爷手把手教过的。” 越明珠很不服气:哼!就说,就说。 “我不信,你拿出证据来。” “这是佛爷留下的。” 张日山早有准备,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字条放在她躺椅旁的茶几上,越明珠瞄了一眼,下一秒直接撕碎,哗啦扬了。 张日山冷静地又拿出一张放好,“撕,还有很多。” 越明珠:“” 伤心之余,她沮丧地拿起书盖在脸上逃避现实。 张日山也不催她,佛爷说,不指望小姐强身健体,只要能让她手脚灵活一点就行,至少别在冰面滑倒。随着日头渐渐升高,他抬头看了眼树荫无法遮蔽的边缘,上前一步,影子也跟着移过去。这个方位,就算她突然挪开书本,也不会被日光刺到眼睛。 越明珠往下拽了拽书警惕的露出一双眼睛,瞳光微闪:“表哥在家我都不肯,更别说他不在,你就直接告诉我第二选项是什么。” 张日山也不奇怪她能猜到,“佛爷说,小姐肯运动就好,至于练什么”他不慌不忙取出第二套方案,“任凭小姐吩咐。” 这一招张启山在她选学校的时候就用过了,越明珠磨磨蹭蹭的不愿意起来,抬了抬两条腿,又举起胳膊仔细端详,她很清楚自己不胖,当然也必不可能瘦。 整个冬天在张家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下午还有瓜果点心,每晚也没少喝什么补汤,如今的她跟纤纤弱质四个字毫不沾边。今年又窜了些个头,新做的衣裳比之前都大一码,真要说的话那也是——骨肉匀亭,纤秾合度。 对于一个十五岁少女来说,已经相当健康了。 运动什么的,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不过,比起扎马步一个时辰,像五禽戏、跑步、射术之类的备选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越明珠点点最后一行,去年和婉莹打过几次。 “那就它。” ——网球。 健康运动在她的不情愿中艰难展开了。 比较心烦的是张日山总喜欢把球打到她跑出两三步才能接到的位置,而她打回去的每一球,他都能提前预判出位置在那里等着接球。 当娱乐活动变成了体能训练,那就必不可能再让人快乐了,不过——翻过年后又长了一岁的张日山,简单热身后站在阳光下,自然而然地握着球拍的姿态,没了往日故作老成的端正持重,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很是养眼。 球场边的遮阳伞下,越明珠坐在椅子上喝水,阳光灼人也没能阻止她抿两口水看两眼再抿两口再看。即将入夏,两人身上定制的运动服也在一点点变薄,想起刚刚的惊鸿一瞥,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肩膀处:“你这里是不是有伤?” 张日山知道小姐指的什么,“不是伤,是文身。” “文身?” 越明珠愣了一秒,先前不经意从领口瞥到的面积,那么大一片她还以为是淤青,没想到全是文身。 “张家人都有,佛爷也有。” “文的什么?” 他略显犹豫:“本家人文的是麒麟,我和佛爷文的是穷奇。” 麒麟,穷奇。 哦,越明珠恍然,那比她想象中的什么青龙白虎还高大上一点,啧啧,想不到这群张家人看似一本正经,私底下居然这么辣?认识金大腿这么久,越明珠还真不知道他身上有文身。毕竟不管什么季节他们都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也没有动不动就撕衣的坏习惯,外人不知情实属正常。 不过—— 越明珠捧着水杯默默发呆,上一个她知道家族会在身上盖个戳做标记的还是猪呢。 奇奇怪怪。 咏絮女中第二学期。 越明珠还是定期会去教会做义工,今天比较轻松,修女和传教士带孩子去洗澡了,整个教堂除了她空无一人,就在台下随便找了个位子,等到点了张日山来接她。 书翻了没几页,这排的长椅边缘又坐下一人,他坐下没多久,越明珠就闻到一股酒气飘了过来。男人低声慢气,用着介于英式和美式之间的口音,醉醺醺地问她: “你信基督?” 第127章 学以致用 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身上西装也像哪里鬼混了一夜皱巴巴的,上次圣诞节见到他还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那场教会牵头的唱诵诗活动,旁边这个叫裘德考的美国佬一身成套西装发型一丝不苟,跟另外几个参加募捐来自外国的商会、银行的洋鬼子们把盏言欢、高谈阔论,一副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样子。 转眼就从天堂跌入地狱。 作为依旧生活在天堂的一份子越明珠礼貌性勾了勾嘴角,心无旁骛地畅游书海。 正如他们当初的居高临下。 “好,听不懂”男人含糊不清嘟囔了一句,歪着身子摸口袋,宿醉的后遗症多少影响了手脚协调性,他费力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出烟盒。 “défense de fur。(请勿吸烟)”教堂内连吃喝都禁止,更别说抽烟喝酒,鉴于他在法国传教士建立的教堂对着自己一个中国人说英语,她也不打算平等沟通。 男人叼着烟,无所谓耸了耸肩,“显而易见法国佬教出来的”掏出的打火机半天没擦燃引来他暴躁的低声骂骂咧咧。 两人中间还隔着三人位的距离,越明珠没听清骂的是什么,那就当没听见。 “哐当——” 突然纯银打火机被他砸飞出去,空旷宁静的教堂回音响彻上空,突如其来的爆发让越明珠有点恼火。 说实话, 她对一事无成的人没有恶感,也不讨厌失败者,唯独讨厌连自己情绪都无法控制的loser。 裘德考喘着粗气两眼无神,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他勉强维持到现在理智也所剩无几,然而发泄完那点微末的死灰复燃的精气神也转瞬抑郁沉寂下来。 像一个哑炮,戛然而止。 他揉搓着疲惫的脸说了声抱歉,颓废靠向椅背,嗓子沙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自己飞出去了,我不想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也不想向任何人发火,失控不是我的本意” 尽管知道对方听不懂,他冷静下来又无意识反驳了一下:“老实说,要怪也该怪上面挂的那个,祂要是管用,我刚才点火就用不着打火机了。” 完了还短促的冷笑了下。 那种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的态度,不禁让越明珠想起了关于自行车的那个宗教笑话。 “你信基督吗?” “不,我不信教。” “你应该信基督,主会满足你一切要求。” “我小时候曾向主许愿想要一辆自行车,主没有满足我。” “不!不!不!你错了。” “您是指我不够虔诚吗?” “不,我是指你的方式错了。你应该去偷一辆自行车,然后再祈祷主宽恕你,并让耶稣替你赎罪。” ——眼前这个酒鬼看来是吃透了一半精髓。 看了眼手表,她头一次希望张日山别太卡点。 “你真的听不懂我说的话,是吗?” “” 嗯嗯嗯,听不懂。 裘德考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单纯发呆还是在思考,无意识地揉搓手里那支烟,快把烟搓烂了,冷不丁地说道:“我破产了。” 真是时髦的说法,越明珠早猜到了。 看他一脸衰样,精神又时而颓废时而亢奋,明显刚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不是破产就是妻离子散。 “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昨晚差点冻死在河里,所以我就来了这里” 难怪闻着一股河腥味儿。 越明珠走着神,也没心思往旁边多看一眼。 酒后失足还是自杀又反悔了她不感兴趣,她就是想知道裘德考这副鬼样子是怎么混进来的,学校教堂只有礼拜六礼拜天才对外开放,难道是爬狗洞?那他还挺熟门熟路。 “反正你也听不懂。” “可能真的是我喝多了,也许酒还没醒,比起上面吊着的那个,一个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外国小女孩反而更令人感到安心。” “真是太讽刺了。” 确实挺讽刺的, 越明珠无声冷笑,这里是中国,你才是那个外国人。 不过明面上她继续装不懂还很入戏的给书翻页,比起告解室的神父,没想到自己这个‘言语不通’的陌生人更让人有倾诉欲。 说完上面那句后他再度陷入低迷状态,像在发呆。 又过了一阵。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来了来了经典开头,就是不知道是阿甘正传还是肖生克的救赎。 其实她还挺喜欢听别人回忆往昔,尤其是听那种过尽千帆人生阅历远胜自己的人娓娓道来,同样的年纪拿这些人所做的那些事横向对比一下自己,有的人能让她惊喜而有的人只会让她发笑。 越明珠不知道接下来听到的会是哪种,只希望不会太乏味。 “去街上卖报纸,在电车里跑上跑下,累了就往石阶上躺一会儿,醒了还要在纺纱厂工作到天黑,晚上守在广场给人擦皮鞋,没客了就回家和兄弟姐妹卷烟,除了补贴家用你知道我能攒下多少钱吗?” 他晃了晃夹着烟的左手,带了点讥诮:“五十美分,每周大约五十美分。” “你知道五十美分是多少吗?” 盘算了一下目前的汇率,越明珠摸着书包铜扣,反正比陈皮杀一个人要多。 “乔,我的朋友,他爬到纺纱机上修补线头被机器碾碎右脚,那一年他只有十一岁。”贫苦现实的往事让他情绪变得焦虑烦躁,裘德考闭上眼:“我父亲也葬身煤矿厂,这些风险大报酬低的工作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发誓要出人头地,绝不受人奴役。” “不幸的是” 他盯着教堂穹顶“哈”了一声,像在自嘲又像自暴自弃,“股市崩盘了,去年十月的消息居然上周才告诉我,他们偷偷往外转移资产拿去炒股、炒房,赔了个底朝天,临走前还卷走了最后一笔资金。” 去年十月开始以美国为中心爆发了一场经济危机,连远在东方的教会都不可避免受到波及,今年善款比去年少了一半都不止。聊天的时候传教士跟越明珠透露过,不少在华的外籍商人都受到那股不正常的“投机”风气影响,去年开始不断往外转移资产,没想到十月股市崩盘,半辈子积蓄就此打了水漂,背了一屁股债。 裘德考运气看来还不错,没跳楼就说明问题不大。 突然也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有这么个想法,他转过头:“去年我向教会捐了一笔钱,你认为现在我如果去要回来,他们会把钱还给我吗?” “当做我借的也行。”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大抵是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很疯狂也很可笑,沉浸式的畅想起来:“大不了等赚够了再捐回来,我保证会加倍奉还,让上面钉着的那个家伙过点好日子。” 有点意思。 越明珠难掩惊奇地看向他,不管是说笑还是认真,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至少比只会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强。 裘德考本来还在发癔症,让她这么一盯,懒洋洋地盯回去,过了几秒,他表情空白了一瞬,几乎是梦呓一般:“你听得懂?” ——气氛古怪起来。 大脑疯狂加载中,两人面面相觑,他佯装镇定: “听懂了多少?” “一点?” “一点是多少?” “一点没漏。” “oh!god!” 这个从进教堂开始就对耶稣基督毫无尊敬的家伙绝望地捂住脑袋,那张曾经无比精明、狡猾的白人面孔,在这一刻变得痛苦又滑稽。 越明珠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他失控后的出众表现,学以致用,“这可不能怪我,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承认过自己听不懂。” “老实说,”她耸了耸肩,理直气壮:“要怪就怪你自己,告解室离得又不远,但凡你多走几步早就到了。” 是你自己非要巴拉巴拉一大堆的,难道我就很想听你倒垃圾吗?!这种谦虚好学的态度成功换来了对方一言难尽的眼神。 他有气无力: “我还不如死河里算了。” 第128章 意外 咏絮女中属于双语教学,要是没有额外需求和兴趣,全校学的基本都是法语,虽然精通两门以上外语的毕业生不是没有,但低年级对英语的了解仅限于书面基本词汇和范句,能够口语交流的确实不多。 越明珠就是那个少数。 裘德考把烟塞回口袋,手刚抽出来大脑神经又开始抽痛,语言不通还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呻吟就呻吟,语言一通浅薄的自尊心开始发作。 他咬牙硬生生撑住,挺过那阵抽痛后缓缓开口: “抱歉,我喝了点酒神志不清,如果可以希望你忘记我刚刚说的那些”没能找出一个能弥补的词,他佯装无事:“那些不太理智的话。” “我无意窥探陌生人的隐私,所以——”越明珠相当干脆,“好啊。” 裘德考松了口气。 一连串的意外发生导致他在心力交瘁之下自曝了很多短处,缓过劲来发觉眼前这位‘被迫’听了自己许多过往的陌生听众似乎从头到尾都十分‘冷淡’。 既没对他的喋喋不休产生好奇,也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抗拒,始终垂着小脑袋安静看书,偶尔还会翻两页用来彰显她的无动于衷,就连自己怒砸打火机都没能引起她的侧目。 后知后觉自己像马戏团的猴子被人‘耍弄’,他狼狈抹了把脸。 这演技完全够去好莱坞当演员了。 如果时间倒流,真希望自己能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展现出友好健谈的一面,而不是像个只会怨天尤人的流浪汉,徒增笑料。 唯一庆幸的是,她除了惊讶外没有流露过其他会刺痛自己的精神攻击。 自我安慰了一阵,裘德考总算找回点平常心,也有心审视自身着装。他将领带打散重新系好,又以指代梳,慢慢往后捋顺整凌乱的头发,感觉自己恢复了点稳重。 “我看起来怎么样?” “除了河腥味儿,一切都好。” “” 无法反驳,可他昨晚真是喝多了不小心掉下去的,失语片刻,他清了清嗓子:“事先声明,只有没用的家伙才会借着寻死觅活来逃避现实,掩盖他们的一事无成和软弱无能。我可不是。” 谁问你了? 要知道几分钟以前他还满腹牢骚说着丧气话,知道她能听懂后这个要面子的外国佬又迫不及待包装起自己来了,越明珠看出他正试图挽回一点属于外籍人士的那点风度和体面。 算了你随意。 她收拾整理书包的动作似乎让裘德考误会了什么。 旁观了一会儿还真让他观察到不少有用信息,教会创办的女校类似于prep school,专供有钱人的千金所上的贵族学校学费可不低。 “等等。”裘德考面露迟疑:“你是这里的学生?” “” 那不然呢?她也钻狗洞进来? 饶是刚刚才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裘德考仍然野心未死。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克制住乱七八糟的念头,短短几秒绞尽脑汁,先放慢语速来展开话题:“其实我所说的一切也不全是胡言乱语。我想要补充的是,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点子,赚钱的点子。” “如果你愿意,我发誓那将会是你人生中绝不会后悔的一笔投资。” 越明珠抱着书包。 如果不要脸是种学问,这个美国佬显然已臻化境。 初次见面,他,一个陌生人外籍人士,先向自己一个未成年吐露心声,接着又自暴自弃,现在又毛遂自荐?不到半小时在她面前上演了出身贫寒、白手起家、遭遇背刺、绝处逢生,一生中的跌宕起伏和逆境突围让他展现的淋漓尽致。 感觉距离他辉煌盛大的东山再起只差自己的雪中送炭了。 她对自己的人畜无害有了新认知。 平静反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裘德考泛着血丝的蓝眼睛残留着一丝醉酒后的混浊与迟钝,难道是问为什么选择她做投资人? 眼都不眨一下,他当机立断: “你的头发和鞋。” 适当坦诚很重要。 教堂最不缺的就是彩绘玻璃,在裘德考的视线中,金色斜阳穿过玫瑰窗,将她的黑色长发映照出绸缎般光润的质感,不管是从远处看还是近处看,发顶都像绕着一圈犹如光晕的光环。 他自己发质偏软容易打卷还容易打结,平时能梳整齐全靠发油和摩丝。对方有没有在头发上涂抹东西,裘德考一目了然,能把头发养出这种光泽的,绝无可能是穷人。 在穷途末路的人眼里,这不亚于新铸成的金币,闪闪发亮。 越明珠摸着头发心塞塞:系统,你真该死啊! 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中规中矩、朴实无华的学生款黑色小皮鞋,它又咋啦? “南洋白珠” 裘德考一眼瞥过,“这个品质、这种大小,少说也要上百美元。”而这样百来美元一颗的珍珠却嵌成一排在鞋面上,仅仅作为点缀。 作为商人他每天要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当一个人身份未知、来历未知,又穿着随处可见的校服,不戴任何饰品,那头发和鞋子就是最能容易暴露其生活水平的附加品。换个势利一点的说法,这两样东西代表了对方的阶级地位,也将决定他对对方的态度。 出于对利益的追求,裘德考一扫心灰意冷,连他字句清晰的些许卷舌音,都显得春风得意:“如果我能给与足够的回报,我想,像你这样慧眼识珠的小姐应该不介意花点零花钱,来拯救一位年轻有为的新朋友。” 每当想达成某种目的,裘德考就会变得风趣又自信,即使在向一个年龄比自己小,国籍也不同的小女孩乞讨,他也不曾展露过容易令人生厌的卑微和窘迫。 换个善良热心的富家千金可能就成功了,可惜,他遇见的是越明珠。 “我不是在问这个。” “我是问为什么要投资你。” “或者说,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投资的地方吗?”一直偏着脑袋讲话她感觉脖子都酸了,索性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 越明珠兴致缺缺,对他这些曾无往不利的小花招毫不在意。 换成几天前,裘德考被人如此怠慢,对方还只是个中国小女孩,那他会蔑笑一声,抬脚走人。在没离开故土的时候他也曾经遇见过乡绅贵族,他们的目中无人、冷漠高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特权。 裘德考痛恨又艳羡,来了异国他乡就没想过再看人脸色。 自记事起他一直忍受各种毒打谩骂,好不容在这里的事业有了起色,却被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坑得血本无归。 他绝不能这样灰头土脸的离开。 既然都已经跌到了人生最低谷,那尊严和虚荣不过是膝下的尘土,拍拍就没了。或许他比她成熟,但是他们的地位并不平等。 她比他年轻富有,也一定会比他慷慨。 裘德考扯了扯袖口和西装下摆尽可能让自己着装平整,确保着装规范他起身往左边走去,为了不让近一米九的身高显得咄咄逼人,在两步开外的距离停下。 对她升起了一种微妙的容忍心。 没有弯腰,没有俯身,他选择了单腿屈膝点地的姿势屈就对方,让彼此保持平视,“请容许我迟来的介绍,我中文名叫裘德考,如你所见,是个来自美国的商人。” 裘德考三个字,被他用中文说的字正腔圆。 杂乱的思绪被他尽数抛却,气质也沉稳了下来,蔚蓝的眼睛充满冷静和理智,他慎重开口:“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重述一遍我的赚钱计划,它很漫长也更详细,只是需要浪费你一点宝贵的时间。” “所以,你愿意给我一个陈述自身价值的机会吗?” 越明珠目光不加掩饰地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肤色再到他的眼睛,一一批判性的扫视,外国人的特征让她直接略过“做好人”的行为准则,挑剔着、衡量着。 直到裘德考神色忐忑,她才吝啬地露出一个和善的浅笑:“当然。” 这个态度才对嘛~ 虽然最终是各取所需,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不会平等,要饭要到跟前和自愿发散同情心是两码事。 约法三章后, 裘德考看向书包,这个书包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腿,他看似不经意开口:“你带了枪?” 越明珠无辜抬头:“怎么了?” 裘德考秒懂。 “正确的做法。”他摊开手,泰然自若的后退两步:“像你这样的小姐随身佩戴枪支保护自己很正常,女孩警觉性高永远不是一件坏事,我很赞同。” 又来了。 裘德考开口第一句话,越明珠就发现了。 他的口音不像现代英语,反而跟上辈子看过的好莱坞早期的黑白电影中的演员们口音相仿。 演员口音是因为如今美国上流社会用的都是这种偏英国口音的腔调,美式混英式,可裘德考不是演员,更不是所谓的上流人士。而二十世纪初期的美国,直到去年那场经济危机来临之前,都处于多方塑造美国梦的经济腾飞阶段,不知道崛起了多少新生代的富豪。 裘德考既不属于这一类,也不是兴盛数代的大家族子弟,然而他不惜远渡中国却连喝醉了都不忘用‘上流口音’。 越明珠觉得有意思的是, 一个尽力模仿上流社会口音的美国佬试图来中国捞金,暴富美梦破灭,然后在法国人的教堂向一个中国人求助。 听起来多适合写成寓言故事,写成后投稿给外面的报社。 然而,越明珠仅仅写了个开头就不得不停笔了。 夏至,她很不幸的坠马了。 第129章 鳞片 好消息是,没被踩踏。 坏消息是,她骨折了。 长沙夏长暑热,一热起来她就不想外出,想想带红珠出城踏青还是在上个月,打算趁春末再陪陪它,这次还特意甩掉张日山只叫了陈皮。 起初一切都很好。 碧空如洗,芳草如茵。 新到手的马鞭被她凌空一抽甩出噼里啪啦的炸响,飒爽至极,唉,早知道陈皮只肯牵着马让她慢慢骑还不如带张日山呢。 同样是作势抽人, 张日山听到声音会闪一下,换陈皮别说躲了,但凡抽过去角度不对还要凑上来故意挨一鞭子,再得意洋洋的对她进行力道、和速度多方面‘奚落’。 不肯撒手就不撒,她摇头晃脑:“马马嘟嘟骑,骑到那嘎嘎去,嘎嘎不杀鸡呀,哇哇我要回去,嘎嘎不杀鹅”驰骋有驰骋的快乐,被人牵着散步也有散步的安逸。 人要学会自己找乐子。 太阳越升越高。 越明珠扯了扯遮阳帽,感觉自己像一株被晒蔫了的小树苗又累又渴,遭不住了垂下脑袋唉声叹气。 陈皮听了转过身,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也不知道是谁说要出来兜风,这脚没迈一步倒比两条腿、四条腿来得辛苦。”话说的十分讨打,奈何狗尾巴草末端的毛绒绒在空中一摇一晃,连那点咕噜咕噜冒泡的恶劣都莫名清爽起来。 越明珠对他时不时就犯抽嘴贱一下的恶趣味向来是看心情,今天天热不想浪费口舌,简单抬腿蹬了他一脚权当敷衍了事。 陈皮就这么站着让她蹬,蹬完也懒得低头瞅上两眼,只随意掸了掸肩头,挑眉啧了两声: 就这? 哇,这可把越明珠气坏了。 本小姐没拿鞭子抽你就该见好就收,你还反来挑衅? 手一扬作势要抽他。 “我错了。”陈皮果断认怂。 真气假气他分得清,平时没事逗逗明珠就算了没想真惹她生气,见她蹙眉抿唇嘴角还不高兴往下撇,啐掉狗尾巴草,连忙凑上前把牵绳塞进她手里,“渴了?那边有卖冰的我去给你买。” 正好附近有小贩挑冰担子卖刨冰和冷饮,陈皮赶在挨第二脚之前麻溜去了。 这还差不多。 树荫下正好纳凉,越明珠随手拍拍红珠示意让它乖乖待在原地别动,摘下帽子扇风,偶然瞥见草丛中有什么黑色的鳞片一闪而过。 蛇?她正想再细看一眼,那东西速度极快转瞬就窜到身下,野草高过马蹄,只听红珠嘶叫一声很快就扬蹄乱踏。 这动静不算小,本就分神留意她这边的陈皮远远瞧见这幕惊出一身冷汗。 “明珠——” 越明珠扔掉帽子,收紧小腿勒紧缰绳,不等陈皮赶来红珠就发狂跑了出去,什么口令都听不进去速度还越来越快。 果然,果然。 她勒紧缰绳死死抓住鬓毛,就说怎么这两天眼皮一直跳,果然忍不住了。 然而,被颠得五脏六腑快错位她还是没忍住发散思维,自己是不是该大喊一声:不要让人小瞧我们之间的羁绊啊!!! 风在耳边疾驰,脸颊刮得生疼。 宝可梦的唯心论退散,回归现实的她只能冷静伏低身子,遗憾选了金大腿教过的跳马,最坏也不过是从马背上摔下来。 大概是对她走神的报应,正在她准备撤蹬跳马时有人用绳索套住了红珠前腿,疾驰中猝不及防地这么一绊,天旋地转,越明珠都来不及撤身就被重摔倒地的红珠压住,腿一痛,脑瓜子也嗡嗡的。 意识恍惚中,时间流速变快又无限放慢。 她好像一叶孤舟在柔波中起起伏伏,超脱了时间概念,躯壳和灵魂都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明明耳熟得很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这孩子好胜心太强,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不是最好的看不上,到手了又三分钟热度,根本不知道什么才能满足她。】 【过劳者死,过慧者天收,咱们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你啊,少点贪心再多点平常心就是个完人了。】 越明珠听了来气, 说我聪明我不跟你计较,可你说我勤劳刻苦还早死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 呔,老头,你少给我——【叫外公!】 【全世界就你最聪明,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谁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服你的你当狗一样使唤,不服你的你当狗一样羞辱,那些被你使唤过、羞辱过的人到头来还得对你感激涕零!这样你就高兴了?满意了?】 【木秀于林风必】 摧我? 我知道。 我会全部接下来,最后——十倍百倍千倍的奉还。 【】 【再不改改脾气,你迟早有天要摔个大跟头。】 可恶,都换世界了还能被外公一语言中。 越明珠闷闷不乐醒来。 本以为醒过来能耳根清净一点,还没睁眼就听捧珠嗓子都快吼破音了:“你手松开让医生把话说完,小姐是跟你一起出去的,现在小姐出了事你还在这里添乱!是我不会放过你才对!” 陈皮没空搭理她,“你再说一遍!” 他语气平静偏表情瘆人得紧,没人怀疑他的凶性,知道医生再说一个字马上会被扼断脖子。 “松手!” “够了,这里是病房,要吵出去吵。” 哦,张小鱼张日山也在。 感觉浑身像散架了又重组过,尤其是右脚疼的厉害,闻着浓郁的药水味,越明珠连指尖都不想动。 思索一秒,果断选择装睡摆烂。 就这么事不关己听着他们争执了好一会儿,她忍住哈欠,伴随重物落地声的还有剧烈咳嗽,没两秒病床边缘微微下陷,比起先前不带情绪的声音,这次异样轻柔:“明珠,你醒了?” 咦?明明控制呼吸了。 不信自己装这么像还被发现,怀疑是在诈她,越明珠眯着眼缝往旁瞟,刚看到点光就发现陈皮趴在枕头边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悄咪咪地偷看,两人目光对视。 越明珠:“” 陈皮:“” 氛围有些尴尬。 越明珠:“你太吵了,我是被吵醒的。” 陈皮嘴角抽动一下:“嗯。” 捧珠几乎是扑过来挤在陈皮边上,强忍泪水,“小姐,小姐你还好吗?小姐你哪里疼,你告诉我,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手抹眼泪的可怜样,实在让人想不到半分钟前她还死死扒着陈皮恨不得跳起来跟他同归于尽。 越明珠委屈瘪嘴,“浑身都疼。”呜咽两声意思意思就赶紧进入正题:“我脚伤的严不严重?红珠怎么样?” 想起她摔下马的那幕,陈皮表情扭曲‘你还想着那个畜生’差点夺口而出。他强压怒火,望着她陷入枕头的侧脸,从额头到下巴到处都是擦伤。 厌烦而暴虐的怒火烧着了他每一根血管,每看她一眼就血液翻滚,焦躁不安搅得他快呕出来。 陈皮深吸一口气, “不重。” 没让明珠发现他转瞬即逝的失控,避重就轻:“我之前腰折成那样都治好了,你脚上这点伤很快就会好。” 第130章 针尖对麦芒 张小鱼对他的说法没有异议。 在经历过残酷训练的张家人看来别说是断手断脚,只要没到截肢就称不上严重,有一技之长的张家人哪怕真到了断臂求生的地步也比普通人活的轻松,然而在精英荟萃的张家实力退步等同自掘坟墓。 傲慢如本家也仍有不少孩子畏惧放野选择成为普通人。 像他这样坚持下来的只会信奉三折其肱,卸骨拿筋打小就练,断手断脚习惯了就能自行接骨,没什么比自身积攒经验更重要。实战教训会让他们在生死存亡之际把危险降到最低,以伤换伤。 说清楚点就是把不可逆转的重伤,换成以张家人体质很快能恢复如初并不存在后遗症的轻伤。 小姐不是张家人她没有受伤的经验和教训,虽然不管从张家角度还是医生的治疗经验来看都到不了截肢的地步,是实打实的轻伤。 但很不幸她属于轻伤中最麻烦的那一类。 心下微微叹息,张小鱼主动出声附和:“小姐伤的确实不重,只是这家医院的骨科大夫太年轻,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再请个资历老的医生来看看。” “日山。”他唤道。 名义上的保镖站在床尾像深陷某种自厌的情绪难以自拔,张小鱼知道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从一进门起目光就没从小姐身上离开过。 算了。 还是想想怎么跟佛爷交待。张小鱼转头拎着瑟瑟发抖的医生出了病房,两人来到走廊,白墙上还有未擦干的血迹。 事发没多久张家就收到小姐坠马的消息,当时张小鱼还在商会忙着上海分会的事,得知小姐受伤匆忙扔下工作前往医院,其他琐事暂交管家处理,他和日山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小姐出事无论缘由他们都难辞其咎。 两人赶到医院时,正好看见陈皮背对着他们站在急症室前,脚下躺着的人不知生死,整个楼层人仰马翻,尖叫声四起。 张小鱼还没靠近就见陈皮面无表情地回头,毫无预兆一脚将地上的人踹飞出去,速度极快,张小鱼也只看清他腰身一拧突然发作的那瞬。 果然,那脚下去人直接撞到后墙。 张小鱼叫停:“住手——” 陈皮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全然不予理会。 真正让他停下手的是短短一瞬就从张小鱼背后迅速冲过去的张日山,发丘指并拢贯入一阵劲风混着强烈杀机直取他喉骨。 卸骨术?陈皮眼神阴戾:“来得正好。”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要不是之后警察赶了过来恐怕他俩这会儿还没分出胜负,这一路张日山都压着怒火,撞上陈皮才彻底爆发出来。 张小鱼只得出面收拾烂摊子,先把警察打发走随后又安抚医务人员,这才有越明珠醒来时那幕。 临近傍晚,管家带来了病号餐和餐后水果。 趁着换衣服的空隙她照了镜子,除四肢有擦伤外,额头、脸颊、下巴也是重灾区,最严重的就是被抬高放置的右脚,明显能看出脚背骨折凸起一大块,泛着淤青。 骑马摔伤是常有的事,像她这样一摔就伤筋动骨也算比较倒霉的那种了。 张日山一层一层取下食盒放好,家里送来的病号餐按忌口搭配,荤素得当。这个工作按理说该由捧珠来,但她这会儿正忙着拿冰袋给小姐敷脚消肿,管家就把餐盒顺手递了过去。 点了点嘴角的位置,那么大一块紫色淤青还结了血痂,越明珠醒来就发现陈皮脸上挂了彩,直到这会儿才抽出空来问他:“你这里怎么伤的?” “擦伤。” “你再擦一个我看看。” 越明珠在屋里巡视一圈就知道是跟张日山动了手,这倒稀奇。 不是两人打起来稀奇,而是陈皮在他手里吃了亏稀奇。 “先吃饭,吃完给你擦。”汤盅外壁滚烫,陈皮跟没事人一样稳稳端着搅拌散热。 张日山在她快包成粽子的手上扫了眼,医生包扎的时候他看过,掌心指腹都有磨破的水泡,差一点皮开肉绽。 拿勺子没问题,拿筷子就不大方便了。 “小姐” “没事,你先放桌上。” 陈皮抬头冷嘲热讽:“怎么,你不知道明珠一向不从外人手上接东西吗?” 他当然知道。 他还知道除佛爷外陈皮是唯二被小姐接纳的人,这种待遇连捧珠都没有。 知道归知道,可小姐好端端的跟他出去回来就住进医院,现在还当面挑衅张日山怎么可能不恼火。 越明珠对两人口头上的机锋并不在意,“你也把汤放下,我要自己喝。” “你手上有伤” “我可以!” 陈皮只好把汤盅放在桌子上,皱着眉小心翼翼把勺子塞进她手指和纱布之中。 “日山。”张小鱼出现在病房门口,眼神示意:“出来有话问你。” 把筷子盒放在桌上,张日山转身出了病房,张小鱼在他经过时将他低气压的表情瞧得分明,临走前他往病床方向看了一眼。 “嘶——” “手疼?我来拿。” “不是,是太烫了。” “那我吹吹?” 越明珠举着勺子,小声嘀咕:“你要是把口水吹进去,我就不喝了。” 陈皮陈皮选择了忍气吞声。 轻轻带上门,张小鱼能理解日山为什么会那么多次都被他见缝插针带走小姐。 或许小姐是无心的,但她和陈皮聚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周身仿佛有无形的隔层,这种隔层将其他人排除在外,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桀骜如日山更不知道该怎么介入。 这次只怕也是,再不爽,再郁闷,也仍要顾虑小姐的想法,问问自己,小姐愿不愿意他跟上去。 谁料偏这次出了意外。 张家上下都知道佛爷不喜欢陈皮的性子,否则上次回来也不会做出那种提议,说到底,他和管家只是下人,没资格插手小姐的事。 日山不同,他有佛爷授意。 要怪只怪他自己不争气,不过——看先前他对陈皮出手,除了面对日本人,还是头一次张小鱼见他这么强烈的杀意。 想起病房中他对小姐不加矫饰的在意。 作为兄弟,张小鱼拍了拍他肩膀,神色冷峻:“日山,既然选择了争,就要一争到底。” “有时候做人自私一点不是件坏事。” 第131章 电报 进来收吊瓶的护士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全程低着头,临走时余光瞥见先前在走廊暴起打人的凶犯之一正端着饭碗不厌其烦地哄病床上的小姐再多吃一口。 她顿时毛骨悚然。 当时只远远瞧了一眼,分明是在行凶作恶他却稀松平常的仿佛在自己手下苟延残喘的不是人而是牲畜。 直到走到门口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又偷看了一眼。 这是她首次看清恶徒长相,不似想象中满脸横肉、狰狞面貌,还是青少年的岁数,眉眼生得很是秀气,可惜线条轮廓过于锋利,斜眼看人时有种不寒而栗的阴桀。 即使看到他判若两人的一面,护士还是忘不掉此时眼前这个看似脾气耐心都好得超乎寻常的少年曾在自己眼前杀人未遂。 但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待在那位小姐身边的他确实更像个普通少年人了。 慢慢咀嚼青菜,越明珠无比庆幸自己是侧摔下去,没有脸着地,否则世界第一可爱的脸就要变成扁扁的可爱了。 门被护士小姐轻轻带上。 她稍稍靠后,拉开两人间距,仔细研究起陈皮的脸,时不时还点点头。 陈皮:“”肯定没好话。 “平时见得多了,差点忘了其实你长得还算俊俏。” “还算?” “你别不信。”越明珠扬了扬眉,“你要是长的丑,当初在码头摆摊我才不跟你搭话呢。” 陈皮无情拆穿,“难道不是因为我便宜吗?” “”说什么大实话!这小子不该聪明的时候最聪明。 越明珠振振有词:“当时要是有一个长得丑的五十文杀一人,我肯定还选你这个一百文的,可见你生得俊俏也算占便宜了,这怎么不是夸奖呢。” 陈皮气也不是乐也不是,床尾还有个仇视他的丫鬟在看笑话。 只能冷哼一声,“吃都堵不住嘴。”等喂完了出去洗水果,路上陈皮没忍住摸了摸脸,真的爱俏的? 九门中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二月红。 他目前在九门内部算半隐退状态,日常登台唱戏倒没怎么落下。 一袭红衣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像秋季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枫叶,翩翩而动的衣角都染着风雅二字,来往不知多少路人为他回首翘望。 进医院不多时他便发现各出入口连同每层楼都有人把守,认出一个张家面孔,对方朝他微微颔首。 这些张家人化整为零,渗透隐蔽在病患、家属、医护人员之间,如此兴师动众,二月红起了一丝忧虑。上次见面还是明珠来红府拜年,气色红润,健康活泼,想不到再见会在医院。 张小鱼跟管家低声交谈,“人呢?”“下手太重,那边小楼守着。”站在一旁的张日山注意到他来了,低声示意两人。 张日山他见过一次,上次明珠来红府拜年就是他负责接送。 “二爷。”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明珠怎么样,伤的严重吗?”二月红省去寒暄,张家出动这么多人手,只怕这次意外另有隐情。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明珠的伤势。 张小鱼看了眼病房方向,门虚掩着,他谨慎作答:“小姐右脚骨折,不算严重。佛爷发了电报,三日后会带着南京最好的外科医生和骨科医生回长沙。”张家有一套自己的联络系统,当初佛爷报考军校,也并非孤身上路,带了不少人离开,有人跟着进了军校,也有人驻守校外负责和长沙方面传递信息。 二月红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寒声道:“明珠出事时是跟陈皮一起,若非他粗心大意想来明珠也不会意外受伤,作为师父我教徒无方也有责任。佛爷如今不在长沙,他回来之前如有需要红家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您说笑了,事发突然谁也无法预料。”管家知道小姐是和陈皮出门踏青出的意外不假,可跟着小姐出城的不止陈皮,张家还派了其他人暗中保护,跟张日山一明一暗。 真要计较起来,自家人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二爷帮忙。” 二月红静待下文。 管家抬头看了张小鱼一眼:“此事与霍家有关。”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人还在抢救,现场的人说马惊在前套马在后,被马压住也在所难免,但陈皮一口咬定是对方有意加害小姐。” “再过一会儿,霍当家会亲自来医院讨要说法。”管家揣着手,一贯和蔼的神色也有了一丝冷漠,“张家不主动惹事,但也不怕事。” 最坏的情况来了。 话说这么清楚他自然知道麻烦在哪儿,尽管仍有许多细枝末节需要一一验证,但管家和张家的态度很明确。 “你们放心。”二月红许久未插手九门内部事宜,但不意味着他下决策时会变得优柔寡断,“锦惜”他停顿一秒,转瞬就下了决心,“霍当家若是亲自前来,自有我出面相迎,不会让她扰了明珠清静。” “那就提前谢过二爷了。” 病房外,二月红轻轻推开门。 与他设想不同,坠马之后的明珠不似惊弓之鸟,也无伤痛在身的脆弱委屈,反倒生气勃勃靠在病床上与人畅所欲言。 这让二月红不禁想起去年她当着几百人面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掷地有声,那熠熠生辉的模样相信任何人见了都会对她当时所展露的赤诚与热忱肃然起敬。 二月红对明珠印象深刻的最初,缘于她被街头小乞丐坑骗差点丢了母亲遗物。 当时的她没有因为受到蒙骗和伤害而气馁难过,反倒是自己为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豁达大度的心性动容。 可自打去了张家,明珠来红府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久而久之都快忘了抛开矜持端庄的一面,私下里也是那个初到红府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回过神他微微抬头,在一片温暖宁静的氛围中只见明珠和陈皮头靠头在说些什么,黑亮的眼珠游曳跃然似小鱼,层出不穷的小表情更是时而狡黠时而烂漫,遍体鳞伤也无损千般灵动万般可爱,不怪他那个徒弟看得目不转睛。 二月红疑心他根本没听清明珠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只顾看她的眼睛,看她的笑,看她眼波流转中每一秒情绪的呈现。 看得一心一意,看得旁若无人。 原本来的路上还对陈皮私自带明珠出游却没照顾好她心存芥蒂,此时倒有些释然。 二月红太了解这个弟子,生就一颗麻木不仁的心,不管是练功还是杀人都如一滩死水没有半点触动,如果有需要二月红毫不怀疑他会立刻跟自己这个师父反目成仇,常人眼中的人情世故、伦理纲常在陈皮眼里分文不值。 他横行霸道、狠毒自私,唯独对明珠披肝沥胆,二月红冷笑,怨不得张启山看不上他,任谁都不放心自家宝贝跟这种缺心少肝的东西待一起。 将门彻彻底底推开,让走廊的风吹进去。 陈皮敛起情绪,看了看他低头道:“师父。” 二月红“嗯”了一声,在陈皮起身后坐下,至少在还未出师前自己依然是他的授业恩师。 目光徐徐落定床单、薄被、枕头,看得出颜色款式都不是医院配备,医院不会有羽绒枕头和真丝被套。 二月红端然静坐,手中是正粉盖碗,茶碗飘溢而出的是高山杜鹃的香气,桌上还整齐排列部分小说杂志。明珠跟张启山回家那日,他曾担心张家太过冷清,怕张家人都随了张启山的性子不够体贴,现在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 春风拂面地陪明珠聊了会儿天,见她精神不错,谈笑自若,二月红凝望了许久。 “红先生?” “没事。” 他心底叹了口气。 比起若无其事,还是更希望她能哭一哭闹一闹。 过了一会儿,张小鱼进来送话,说佛爷会带最好的外科医生回长沙给小姐做手术,管家正在办理出院手续随时能接她回家。 趁两人一问一答的功夫,二月红看了陈皮一眼,转身先出了病房,陈皮一言不发跟上。 越明珠也注意到了。 唉,这次受伤肯定有一堆人要跟着倒霉,不说帮着支开张日山的捧珠,就连最不相干的张小鱼估计也要吃挂落。 更别说事发时跟在身边的陈皮和事发时本应该跟在身边的张日山了。 她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等人来抱,伤了右脚总不能让她单脚跳着下楼梯出院。 回张家住也好,陈皮没法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的守着她,自然不会再跟张家人起冲突,先这么冷处理。 谈完的师徒二人进门,二月红从她右脚上轻轻扫了一眼,闪过轻微的不赞同,越明珠装没看见,“张日山,我让你带的相机带来了吗?” 正在整理茶具食盒的张日山放下手头的活计,转身去拿相机给她。这个相机是之前收到的生日礼物,越明珠熟练摆弄几下对准脚伤“咔嚓”一声。 见她手上缠着纱布还又摆姿势又拍照。 陈皮想劝不敢劝,纳闷道:“你折腾个什么劲?” “留作纪念啊。” 不客气的对陈皮也“咔嚓”了一下,随后从相机后露出月牙眼,“我第一次把自己摔成这样,不得拍张照片纪念一下。” 陈皮听罢,将信将疑。 “你们不用担心我。” 她轻轻荡着腿,没有抬头看向任何人,低头把玩相机:“今天天气好,景色更好,虽然中途出了点小意外,我摔下了马还受伤住进医院,但是乘兴而去,没有什么留下心理阴影,也算尽兴而归。” 越明珠仰头孩子气一笑:“非要说有什么不满,那大概是我的骑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 二月红面色一怔,怎么会听不出她是在替陈皮说项。 捧珠默默穿过几人来到小姐身前,俯身,抄过腿弯,轻轻松松把她抱了起来。 细声细气:“小姐放心,我虽然力气不大,但是抱你上下楼一准没问题。” 第132章 不忍 回张家的隔天,越明珠让捧珠找出学校新学期发送的校园日历,按伤筋动骨一百天算起,翻到后面从已定行程表最后一项往前推。 今年十月份举办的秋季联合运动竞技大会,她伤成这样只能退赛。 体育老师说她弹跳很强,爆发力也不错,不晓得是不是张日山监督她打了个把月的网球把小腿肌肉练出来了,反正今年春季运动会她不仅拿下跳高冠军还打破了往年跳高比赛的最高记录。 下半年秋季联合运动会,截止目前已有十一所学校运动队会确定出赛,她原本是要作为咏絮女中的跳高选手兼队长出席,现在也只能提前跟学校打招呼退出让别人顶上了。 用笔在十月上打了个大大的x,越明珠唉声叹气,本来还想拿个好成绩去竞选地区体育联合会的干部呢。 干部今年泡汤了,那明年的书记后年的会长升迁计划也全部要往后推。 捧着脸,她愁容满面地往前翻到九月,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书本印迹,九月有读书会考核,她手术前后至少要缺席一周时间,也不知道缺席两周还会不会让她继续,这个暂且待定。 她在书本旁加了个问号:? 再往前细看每月清晰标识出来的纪念会、演讲会、庆祝会越看越心凉,胳膊骨折还好说,至少不限制人身自由,伤了脚,她现在除了家里哪儿也去不成。 通通打x算了,先待定。 其实这些倒也不是那么遗憾。 她最遗憾的是难得可以公费旅行由天主教会牵头的华中地区象棋邀请赛也要缺席。 没心情继续翻下去,她扔掉笔和日历揽了个枕头抱在怀里发呆,明明都和好几个‘知名’笔友约好碰头了。 真是愁人。 “小姐,是不是太冰了?” 自从回家,越明珠的活动范围就局限在二楼,一般是在卧室和外间会客厅,连之后二月红寻来的某位接骨名医也是在这里会诊。 管家还命人连夜打造了一张红木贵妃榻,榻的一侧按照她最喜欢的躺椅坡度设置,另一侧为了促进血液回流也立了高台给她架腿。 每天她就躺在贵妃榻上,看看书,听听曲,顺便让捧珠给她冰敷消肿方便做手术。 捧珠还以为是冰着她了,连忙把冰袋拿开。 越明珠往榻尾看去,好在暑假快到了不用休学,校方也同意她居家考试,而捧珠这几日为了在家照顾她也停了课程。 她瞬间回血:“不冰,我就是在想别耽误你读书,等再过几日我做完手术你就继续上课。” 她昨天回来马上画了图纸让管家差人做了一副四脚助行器,除了有点重之外没什么不方便的,用不着捧珠日夜在跟前伺候。 听她说重,管家还让人不断改进,今天用竹子又做一个新的给她。 在不用下楼的情况下,她完全可以独立活动。 除了晚上睡觉得时刻顾虑脚伤不能睡太沉,身上擦伤淤青多泡澡不方便外,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 尽管张启山说了会带回最好的外科医生,家里还是前前后后请了好些个中医、西医,连红府那个不擅外科的神医都请来看了看,开了个安神方,聊以慰藉。 除了捧珠,越明珠不允许任何人碰自己的脚,她自己洗澡都不怎么敢碰,到了不同医生手里却被揉得龇牙咧嘴,最后得出结论还都是,小伤,做个手术打个石膏就行。 可一问到伤好后她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大夫医生们就不吭声了。 别说陈皮,越明珠都开心不起来。 张启山回来时,她正在楼上跟曲冰她们聊天,打趣她们用学生会的电话联络自己以权谋私。 “秋容昨天跑步不小心崴了脚,幸好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 宋婉莹凑在话筒边,眉毛皱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年月相冲,先是年初冰雪封路曲冰小病了一场,好不容易雪开始化了结果庆芝春游伤了腰,入夏你跑马又摔了脚,现在秋容也伤了。” 好友接连受伤,她心中惆怅又伤感:“等你们好了,咱们去麓山寺祈福。” “” 张启山一路风尘仆仆,进屋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管家正要开口问候也被他挥手略过,直接让他领着自己身后两位请回来的医生去楼上给明珠诊断。 张启山凝着眉。 战事将近,南京政府正在积极备战中,自己能在这紧要关头带医生回来,可以说用上了军校期间攒下的全部人脉。 万幸张家不缺钱九门也不缺古玩。 这世道权比钱管用,可手上没钱权也分三六九等。起码明珠受伤,他有能力请到全国最好的骨科医生来给她做手术。 张启山没有质疑过自己选的这条路,而今更不会。 见管家带着两人上楼,他心下稍安。 其中一位陈医生是中央医院远近闻名的外科主任,被称为骨科圣手,在骨折治疗方面造诣颇深,请他来给明珠做手术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入夏炎热,他刚接过张小鱼递来的热毛巾抹了把脸,就听人说齐铁嘴来了。 楼上,越明珠对诊断流程无比熟稔,等人家检查骨折的右脚,就让捧珠把她昨天拍好的x光片拿出来,虽然是小型x光机照的,但是民国能拍片多少也让她松口气,知道有辐射也无所谓了。 两个医生叽里呱啦交流了一通学术用语,最后对她说两天后就可以手术,他们会尽快做准备。 “好。” 刚刚进门的张启山转头吩咐管家安排医生下去歇息,很快,房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陈医生在路上就跟我说过是个小手术,不过,”张启山一边说着一边在她身边坐下,“手术前后的疼痛等级天差地别,你现在能忍住手术后未必,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这不是他吓唬明珠,医生诊断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精神不错,看起来这两天也能吃能喝能睡。 但是手术切口、神经损伤、水肿会让她远比现在煎熬,脚背骨折的真实情况他心中有数,对见惯生死的医生来说这是小手术,可对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却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听他口吻还挺温和,相当会看人眼色的越明珠抬起头,用黑亮的眼珠期盼地望去,“再疼我都能忍,我就是想知道忍了之后还能像以前那样能跑能跳吗?” 张启山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想的却是明珠太过敏锐,对身边一切都有超高的感知力,初相识时他觉得是件好事,现在又难免不忍。 明明已经交待过小鱼他们,他沉默,视线在明珠脸上徘徊片刻,对视的刹那,他微微点头:“只要你能忍过去,我保证你像以前一样跑跳如常。” 自受伤以来身边每一个人都对她的伤势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只有张启山给了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不夸张的形容,得到承诺的这一刻,越明珠连身体和呼吸都变得轻盈轻快了。 托管系统今年开始就没怎么吱声过,那天红珠受惊疯跑也是,这两天她一有空就在心里各种召唤,也不知道它是在装死还是能量耗尽提前退场了。 系统派不上用场,她唯一能指望的就只剩张启山。 他不是会轻易许诺的人,但他亲口说出来的话一定不会作假,至少对她不会。 “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处理些事情。” 张启山起身准备离开,见他连军装都没换,越明珠惭愧低头:“我甩下张日山自己去骑马,你生气吗?” 之前只是下车的时候脚滑了一下他都要特意嘱咐张日山监督自己锻炼身体,说好听点是健身,其实就是嫌她笨手笨脚。 她甩下张日山跟陈皮偷偷溜出去玩儿也不是第一次了,现在出了意外,也不知道金大腿会怎么想。 张启山停了一会。 要说不生气,那一定是假的。 可归根到底事无绝对,他听了算命的话,给明珠安排护卫,送她转运的生辰礼,唯独没告诉当事人自己要多加小心。 要追究也该追究带她出门的陈皮,和本该对她寸步不离的张日山,包括没有向她交代清楚的自己。 “你甩开日山?” 越明珠心思百转千回,设想金大腿可能会出现的反应,然而头顶被按住,同时传来张启山平淡的声音,“你一没习武二没学过反侦察,他一个张家人这么轻易被你甩开,干什么吃的?” 不管明珠是耍小姐脾气,还是渐渐暴露出来的其他小毛病,在他眼里都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天真淘气。 张启山拍了拍垂头丧气的小脑袋,声音轻而温柔:“专心养伤,别想太多。” 第133章 狭路相逢 越明珠目送金大腿离开。 如果有人在场,就会发现她眼神微微发直。 没办法,她见过张启山谈工作穿西装,也见过他装低调身着素色马褂,军装还是第一次。 偏德式的军装搭配军靴、漆黑的肩带紧扣束腰的武装带,黄埔式大檐帽下,眉峰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一身呢绒军装衬得他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即便风尘碌碌也实在惹眼出挑的有些过分。 虽然她早有准备,但是乍一看金大腿头顶青天白日徽章出现在门口,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终于送走他了。 越明珠长叹一声,无力倒在榻上。 别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只要金大腿杀日本人,彼此立场不同,金大腿也依然是她的好大腿,没错,就是这样。 摸着逐渐平和下来的心口,她目光悲愤却异常坚定:我不是叛徒,我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屋内越明珠这么安慰着自己, 屋外,张启山一出了门,候在一侧的张小鱼及时跟上。 “问出来了吗?” “人刚醒,尚在审讯中。” 尚在? 张启山眼底泛起一丝冷意,脚步没停。 “陈皮出手太重,下死手我怕他熬不到佛爷回来。”张小鱼拧眉。日山那天出手还算及时,伤了脑子也还能抢救回来。 距离小姐坠马已有四日之久,他们搜集一切蛛丝马迹。 小姐说事发时曾见过一条黑蛇在草丛闪过,他们后来去现场做过确认,马腿确有被蛇咬过的伤口,是蛇的毒素影响了神经系统,从而使它产生幻觉导致发疯。 直至走廊尽头,眼见下楼在即,也没听见佛爷表态,张小鱼心知这是对他们的办事效率不满意。 可佛爷不发话,他只能继续说道:“那日暗中随小姐出城的是小楼,事发时他离得远没看清,不过陈皮说小姐原本就准备跳马,是霍家伙计用绳索拴住了马,才导致小姐跳马不及时被压伤。” 至于为什么霍家伙计会出手,这还要从去年说起。 佛爷去军校前,曾组织九门各当家参加过一次聚会,除了交待九门内部事宜,另一件事就是以利益交换让他们在自己离湘后对小姐多加照拂。 大家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一提,霍解两家当初为了这事几次三番上门斡旋,所以两人对茶楼一事的内情知之甚详。 为了避免类似去年张启山清扫整个长沙土夫子势力的惨案再次发生,霍家和解家决定她一旦出城踏入两家势力范围,作为地头蛇他们会负责暗中派人保护。 这次小姐踏青跑马的地点正好是霍家领地。 张启山不置可否,语气不温不火,“明珠房间有香水味。” 开始还不太明显,后来医生走动带过气流,让清淡的香味飘了过来。他知道明珠衣裳会熏香,偶尔也有鲜花氤氲的留香,今天的味道很陌生。 “是小姐同窗,侦察处宋处长的千金送给小姐的生辰礼物,送来那日已经检查过,并不会诱发野生动物的攻击性。”虽然每年天气回暖都会有蛇出来觅食被人撞见,也不是没人被咬过,但张家不相信巧合,他确认过:“小姐那天穿过的衣服全部检查过,马鞭、马鞍都没发现问题。” 小姐出事的第一时间张家就控制住了包括马夫、兽医在内所有近期接触过红珠的可疑人员。 这么一问一答,两人下了楼。 张小鱼:“出院那日霍当家还差点找上小姐,虽然被二爷拦住了,但是霍当家放话要见佛爷。” 纵观整个事件的始末,霍家或许没有加害小姐的理由,张小鱼也对陈皮抱有一定的反感,问题是事关小姐安危,他不信以陈皮对小姐的重视,会为了推卸责任栽赃霍家。 游走于生死线上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直觉,涉及生死时尤为明显,他宁愿相信陈皮是在对方用绳索绊倒马的瞬间觉察出来自霍家人的恶意。 楼下,齐铁嘴负手在大厅走来走去。 他今天直到过了中午才下定决心上了辆黄包车,盘算着去张家走一趟。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门忘了给自己算卦,还是他心不在焉,半路竟然撞上黑背老六。 自打聚会那次给他算了一卦,齐铁嘴就没敢跟他碰面。 谁让这个死心眼真就硬生生在一个有着上坡路的街道口待了近一年时间,偏偏他要寻的人又始终没等到,以至于后来知道他在那边扎根的齐铁嘴每次经过都要特意绕道,生怕一个照面自己就人头不保。 坐在黄包车上,他满腹心事,忘了提醒车夫绕路,然后一抬头就和不远处屋檐下像个乞丐一样抱着刀席地而坐的黑背老六对上视线。 尬笑两声,齐铁嘴努力维持住高人风范,冲他镇定拱了拱手。 不停默念:别拔刀别拔刀千万别拔刀。 除了开头那一眼黑背老六没再多给他一个眼神,自己抱着刀缩在墙角,偏着脑袋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闭目养神。 他不拔刀的时候,沉默的像街边一块石头,不碍眼也不起眼。 街坊邻居不知道这人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他突然出现,只当流年不利来这里要饭乞讨。 过年那会儿,奇寒彻骨,人畜冻死无数。 他就一人一刀,在冰天雪地里熬了一日又一日,熬到冰消雪融,熬到春去夏来。 来往的人走走停停,只有他始终不肯离去。 第134章 命格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齐铁嘴微微仰头,张启山一身戎装,神色冷峻,身后跟着张小鱼,两人边交流边下楼,不疾不徐。 “佛爷。”他站在楼梯口,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又要打仗了?” “嗯。”张启山没有隐瞒,直言不讳道:“今年不太平,别到处乱跑。” 齐铁嘴心说,我今年就守着我的小香堂连算命摊都不打算摆了,真要摆也摆你张家门口,哪儿还能往外跑。 想起来意,他忙问:“明珠小姐如何?” 张启山看了他一眼,“两天后手术。” “我去医院探望过明珠小姐。”齐铁嘴轻吐出一口气,斟酌道:“当时她还在昏迷中,脸上的伤我问过医生,医生说不会留疤。” 话刚说完,他就发现佛爷看了过来,目光如炬,不知道是不是上过战场的缘故,这种昔日熟知的威仪此刻有些冷漠。 齐铁嘴镇静下来,“面相学上有一种说法,破相即是过劫人破相,天破命。明珠小姐面上不会留疤,自然谈不上破相,也算不上破命了。” 他之前算过,越明珠是绝处逢生的命。 齐铁嘴:“老天爷要给人绝境,是想看你怎么度过绝境,入了老天爷的眼,也就绝处逢生了。” 他第一次在佛爷示意下给她卜过一个逢凶化吉的卦,第二次是慈善演讲会场上的匆匆一瞥,后来元旦前佛爷返湘,他特意问了一嘴得知她遇见算命先生时是四岁,掐指一算:四岁行大运,十四、十五岁必遇坎关,小心为上。 如今回过头去,第一次的登门拜访,第二次的机缘巧合,第三次的大发善心,似乎也全属命运的一环。 要不他为什么说这姑娘命好,因为她有破而后立,晓喻新生的命格。 这种人一般在年岁小的时候就被老天爷格外青睐,时不时给点小‘关注’,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但凡够亮眼,到了一定年月就会来次狠招。 历史上有这种命格的人不少见,可不少见那是因为这些人有名有姓,加一起也少不了。 鱼跃龙门,跃过去了才是龙,跃不过去自不必说。 张启山从管家手里接过一沓文件,他随手翻看了一遍,不咸不淡道:“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街也划进去。” 管家点头:“是,佛爷。” 齐铁嘴偷摸摸盘算了一下,张家码头最近的那条街,他记得佛爷是不是有好几家银行和钱庄来着? 他小声嘀咕,现在就打算自己养军队了?这可是销金窟,无底洞。 交待完事情,张启山转身。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又犯了神神叨叨的老毛病,佛爷这趟回来不容易,自己要是再废话怕是要被扔出去了。 “从命理上来讲老天爷若是想对谁出招,只会让人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不会像这次这么麻烦。”他摇了摇头,“明珠小姐这次是人祸。” 张启山微微侧过头去,跟身后张小鱼低声交谈,张小鱼回了话,他径直往外去,“边走边说。” 齐铁嘴无奈,“我是想说,就算不跟明珠小姐提一提命数的事,你也该说说她甩开保镖的事。”当事人自己若不上心,旁人做再多也是无用功。 “命数的事以后再说。” 张启山不信命,他做这么多也不过是想着明珠万一哪天知道了能有个心理安慰,不至于被这算命的三言两语搅得不安生。 “至于保镖”他如此说,“我只交待日山跟着她,可我没让她跟着日山。” 齐铁嘴腹诽,你就惯着。 不知不觉他就这么跟着他们穿过宅邸最左侧的一间屋子,来到地下室入口,那入口黑咕隆咚,入夏的季节齐铁嘴站在边上还打了个寒颤。 “佛爷,这是?” “张家审讯室,一般来说外人不得入内。”张启山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我同处九门,也算半个自家人了。” 齐铁嘴咽了咽唾沫: “要不要不我暂时还是先算个外人。” 第135章 财产 他自认不是心软之人,街头算命若是心软是要倒大霉的。 比心狠自然也比不过这些刀口舔血的人,他谨慎后退两步赔笑:“佛爷当我自己人,我也得知道什么叫分寸,心意领了,这门我就不进了。” 别管什么天灾人祸了,他是真不能再掺和进霍家的麻烦事里去。 张启山也不强求,“明珠在二楼,你要还有别的事情不妨先陪她说话解解闷,等我出来再谈。” 齐铁嘴点了下头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二楼一般是私密场所,他来张家这么多次也就进过二楼佛爷书房,明珠伤了脚自然不穿鞋袜,那日在医院他出于担心也就没有回避,可现场还有医生和张家其他人在。 今日空手拜访已算失礼人前,现在去人家小姑娘房间,她再是佛爷表妹,也不好这般不识礼数。 别看齐铁嘴在佛爷面前还算游刃有余,这会儿冷不丁想起来,竟有些慌神。 他磕磕绊绊道:“算算了,我还是改日再来。” 张小鱼手里提着煤油灯,等佛爷下了密室楼梯,他回头看了眼匆匆离开的齐铁嘴,“佛爷不在家时,八爷从不登门。” 张启山头也没回:“不管他。” 两人沿着通道一路走,进了最里面那间审讯室,除了张小楼,张日山也在。 见他进来,张日山脸一白,连佛爷二字也叫不出口。张启山没理他,走过去看被吊起来的人,“还不肯张嘴?” 那人吊的只剩一口气了,见他过来,吭哧吭哧的笑,“张张大佛爷,是她自己命不好,断了腿你你怨旁人做什么” 张启山冷冷地盯着他。 自打明珠来到张家,每年总要出点事受点伤,算命的说她会早夭,齐铁嘴的本事他很清楚,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微微眯起眼睛,动了杀心:“你这么会帮人算命,不如算算自己有没有活着走出去的那一天?” “佛爷。”张日山犹豫片刻,主动上前请命:“我一定会让他开口。” “不用了。”张启山失了耐心。 他阅人无数,这人能从陈皮手下侥幸逃生,又熬过张家的审讯,要么是有着极为虔诚的信仰,要么就是颗一无所知的棋子。 继续审讯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他淡淡道:“直接对外说畏罪自杀。” 那人眼神怨毒起来,挣扎着刚要开口就被张日山一声不响地扭断脖子。处理完,他老实垂下头,佛爷向来赏罚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张日山倒不怕佛爷惩戒他,可就怕佛爷什么都不说。 “那霍家那边?” “人死债销,尸体还给她们。” 不管外界如何风雨飘摇,九门之首张大佛爷和霍家关系又如何降至冰点,这一切都与越明珠无关,等待手术的这两日,身边人没一个敢多嘴,就怕给她增加压力。 自从金大腿回来,张日山就被调走,越明珠新上任的保镖是张小楼。 他跟张日山行事有很大不同,张日山刚来她身边总喜欢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除非她叫他,否则绝不露面。 张小楼不一样,他从不躲躲藏藏,在家里也是光明正大的跟着她。 只是他这个人存在感很低,很轻易就能融入周围环境,不引起别人注意,短短两日,捧珠就被他冷不丁的吱声吓到好几次。 也不知道是张日山跟他说过什么,他对越明珠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知道她下雨天几时起床,几时洗漱好,燕窝什么时候送到门口给捧珠合适,他甚至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她早点要吃中式还是西式,下午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连她心情不好想找人撒气都能提前预判偷偷溜走。 总之,捧珠对他意见很大。 做手术的前一天,张启山拿了些文件让她签署。 这两日他待家里的时间不多,两人也就晚饭时会见面。那天傍晚,她正躺在贵妃榻上听捧珠背诗背得昏昏欲睡。 一份份或薄或厚裁定成册的文件、字据摊开在桌上,各种红蓝相间的文章和手写、打印的条例看得人眼花缭乱,捧珠退出屋去,房里只剩她和金大腿。 反正张启山也不会卖了她,越明珠拿起他递过来的钢笔在指定地方签上自己姓名。 “盖章。” “哦。” 好,再盖上金大腿送的姓名章。 钢笔很眼熟,瞧着似乎是她年前赠给张启山的那支。 前面签了一两份的时候越明珠还有点瞌睡,后面就清醒了。 她握着笔没动,凝神细看,发现桌上这些要么是地产要么是股票,手再往旁边扒拉一下,居然还有田产、矿山、绸缎庄、织布厂、纺织公司等等涉及到的一些什么股票清表。 她眨巴了下眼睛,小小声:“表哥春秋鼎盛,不用这么急着分配资产?” 张启山做事向来是谋而后定,这件事他从进军校就在考虑了。 主意已定,他不以为意:“等你做完手术再适应一阵,我会让一个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的人过来慢慢教你。” “可是——” “不用急着做决定,你向来聪慧,我知道这些对你而言不算难题。” “” “有专门负责打理的人,只是以后账本归你管,资金由你分配,就算哪天你想全部捐掉也可以。”他停顿一会,挑眉补充一句:“不过这样你就没私房钱了,只能等我发零花钱。” 张启山没说的是尽管有人代为经营,他还是希望明珠能从中学到点什么,比起他们畏惧的人是自己,他更希望被畏惧的是她本身,而不是她背后的张家。 他微微颔首,“签,以后这些都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馈赠让越明珠有点晕眩, 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金大腿的喜欢真的很值钱! 第136章 阴影 如他所说,手术后的疼痛等级非比寻常。 做手术那晚在麻药作用下还能酣然入梦,隔天回家药效过了就只能被连绵不断、不分昼夜的疼痛折磨得熬到生理性疲劳才睡着。 为了促进骨头愈合,哪怕白天食欲不振,越明珠也努力喝了不少药膳汤把营养跟上了,可到了晚上,也不知道是她体质原因还是手术伤口太疼,这次开的安神汤一点用都没有。 次日,张小楼站门口送水果,见她一脸倦怠,想了想:“我有个法子能让小姐睡着,就是得动手。” 昨晚统共睡了不到两小时,越明珠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反应有点迟钝,怔了会神才慢慢接收到信号,她强撑精神,高举左手“哈”了声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个姿势,“是要把我打晕吗?” 捧珠瞪眼:你敢对小姐动武? “不是用手刀。”张小楼长了一张娃娃脸,他伸出食、中二指,眨眨眼睛很是人畜无害:“只需轻轻一按,保证小姐倒头就睡。” 越明珠有一丝丝心动,要不为了生物钟着想,晚上再让他帮忙? “小姐!”捧珠急道:“不能让他随便乱按,咱们还是先问问管家,不,不行,等佛爷回来了问问佛爷?” 问就是不许。 张启山不同意,这种特殊手段一般是用来对付敌人,很少用在自己人身上,术后疼痛会持续一周左右,难道每晚都要这么被人按睡? 就像人体可能会对药物产生抗性,穴位也是,次数太频繁总归对身体不好。 张小鱼把人从楼上提溜到外头,皮笑肉不笑:“倒头就睡?” 没了下午的嬉皮笑脸,张小楼缩着脖子,“替替小姐分忧,在所不辞。”后脖颈在人家手里不轻不重地掐着,他实在有点膈应,刚要张嘴,猛地脖子一痛,国粹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口就倒地不省人事了。 张小鱼看了眼周围隐藏在暗处的人,“不用管他。”于是某个拍了马腿的混账东西在张家草坪上躺了一整夜。 路过的捧珠:呸! 手术后金大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辆轮椅,为了减少摩擦力,二楼所有地毯都撤了。 她没事就自己动手在走廊转来转去,累了就歇会儿,不累了再转回去,脚疼得厉害,只好到处折腾。 术后醒来她就没见过陈皮,后来才知道是二月红压着不让他来。 这次没罚跪也没挨打。 二月红对这个一身反骨的徒弟,鲜少有好脸色,似笑非笑:“带明珠跑马踏青,会骑马吗你就去?她让你带出去伤了腿,你但凡识趣也不该总往张家跑。” 这点冷嘲热讽对陈皮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他歪着头,神色有点懒散还有点冷淡,一门心思琢磨待会儿去见明珠该给她带些什么好吃的。 二月红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无赖样,无名火起。 眼神温凉,“明珠这次受伤是张启山从南京请了最好的外科大夫来给她做了手术,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陈皮脑子腾地一下炸开了,见他脸色难看,二月红忽然叹了一口气,当年为给丫头赎身,他不惜去盗刚下葬没多久的新坟,当时便明白了《儿女英雄传》中那句:天下事只怕没得银钱。 “你去张家无非是陪她聊天解闷。”二月红气来的快消的也快,他轻轻地说:“聊天解闷谁都可以,你可以,捧珠可以,她身边那个叫张日山的也可以。” 陈皮就没把张日山放在眼里过,冷笑连连:“他算什么东西?” 算什么?算张启山指定的候选妹夫,树荫下二月红神情莫测起来,一无所知就已经妒火中烧,要是知道了还得了。 他无意挑事,平静道:“你总不能凭着过去那点情分纠缠明珠一辈子。” 陈皮就是想去看看明珠,不管她有没有受伤,他都想去看她,她生气也好开心也好,他只想看看她的脸,大不生气了就哄她开心,开心了就让她更开心,为什么不行? 自从明珠去了张家,陈皮内心深处的愤恨就始终没有消退过,像阴湿的毒蛇吐着蛇信子,蛰伏在阴影中时不时就咬他一口。 那伤口从未愈合。 “她刚做了手术身体虚弱,你去张家,是你陪她还是她陪你?” “佛爷左右不过两三日就会离湘,你想去见明珠什么时候都可以,倒不如趁这几日练练功,好好想想以后的路。” “” 阳光晃眼,虫鸣鸟叫,之后那些话一句也没听清,他静静站着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黑暗中匍匐在地的那条毒蛇,直到它消失不见。 他说:“好。” 陈皮知道师父说的没错,是得好好想想以后的路,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荣华富贵、出人头地,这和明珠从来都不冲突。 再在红府待下去,他一个都不能得偿所愿。 陈皮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卧室, 越明珠在偷哭。 她趴在床上,把脸压在被褥里闷声闷气地小声哭泣,不是她受了什么委屈,只是单纯在发泄情绪。 因为脚——实在是太痛了!!!痛得她挠心挠肺,夜不能寐,痛得她集中不了注意力,也分散不了注意力,想看会儿书听歌曲都不行。 她哭没一会儿就有点缺氧,头有点昏沉沉的,把脸露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总算心情舒畅一点点了。 她坐起身低头看被褥上被自己泪水印出一张湿漉漉的哭脸,嘿嘿,这个哭脸好好笑哦。 可惜刚刚哭的太费力气,这会儿连弯一弯嘴角都做不到。 静静坐着发呆,她眨了下眼,把眼眶蔓起来的泪水眨下来,正要抬手去抹,突然瞥见卧室门口站了个人。 越明珠:“” 张启山:“” 空气微微凝滞。 这不是张启山第一次见她哭,每一次都毫无准备,这次也是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定了定神,他习惯性抬手敲门。 笃笃笃。 “进。” 张启山是第一次进明珠卧室,没去看她手忙脚乱地往上拉扯被子想藏住什么,侧过身目光停留在她梳妆柜摆放的一张相框上。 上面明珠一身骑装,依靠着红珠。 一人一马,她笑容灿烂。 等身后窸窣声渐止,他转身仿佛没看见她哭的狼狈至极,神情宁静从容,像北方延绵不绝的山峦,不可撼动。 “以后还骑马吗?” 越明珠是真的累了,精神上的疲惫外加身体上的倦乏,她觉得自己有点木木的。 听到金大腿的话,她愣神。 这是坠马之后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马,马的腿断了是活不下来的,红珠的腿就断了。 所以没人敢在她面前提马。 甚至包括陈皮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巴不得她离马远远的,再也不要骑了。 脑海中浮现红珠温顺的模样,它会眨着大眼睛轻轻顶自己肚子撒娇,会自己咬着缰绳溜自己,还会绕着她转圈,她让跑就跑,让小碎步就小碎步,脾气温顺的不得了。 越明珠咬牙,“骑!” 张启山看着她,不发一言。 手术伤痛似乎让明珠变得有些敏感,周身情绪也不像往常那样阳光烂漫,反而看起来很不安,鲜少呈现在眼中的暗淡就像乌云,朦胧地凝聚着泪光。 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盯了几秒,张启山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伸手刮掉了那颗被遗忘在她腮边的眼泪。 望着那滴盈盈欲坠的眼泪,他莫名笑了一下,眼神温柔, “那你的骑术还要再精湛一些才行。” 第137章 不值钱 做完手术大约一周后,伤口疼痛逐渐减轻,之前每天清晨还要消毒、换药、重新包扎外加检查伤口,现在消炎消肿医生就给她打上了石膏,让她两个月后拆掉。 石膏死沉死沉,好在不用担心又磕碰到哪儿痛得人想打滚。 金大腿这次离家还捞走了张日山,说他性格浮躁,没有恒心,去军队历练历练正好。 没有恒心嗯,感觉像在阴阳他被自己甩掉一次两次就识趣不跟上来这件事。明明她才是祸首,张日山却承担了全部责任,虽然被双标对待,但是越明珠感觉他应该挺高兴的,能跟自己天天挂在嘴边的佛爷并肩作战,怎么不算一种看重。 他之前不就一直想干大事,而不是跟在她身后当摆设。 就是—— “送我?” 那是一个上穿丝绦下垂流苏的金丝点翠香囊,金丝上还缀着数颗珍珠簇成花状,中间花蕊是暗红色宝石,内里镂空,轻轻晃一下能听见里面银铃作响,清脆悦耳。 不知道是不是他要走了,还特意装在漂亮的礼盒里。 她从桌上打开的盒子中取出来迎光一看,既雅致又贵气,不管是挂在床幔还是挂在衣襟上都可以。 张日山最近低调许多,以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如今却好几日都见不着人,见着了也是远远路过。 他垂下眼,“夏日蚊虫多,有备无患。” “不是还有张小楼?”越明珠故意道,记得他以前说过张家人体质不一样,他走了,张小楼可还在。 张日山旁若无人:“他没什么用处。” 缩在书房一角摸了本书看,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的张小楼:“” 行,你有麒麟血做药丸防蚊驱虫,你了不起。 先是让张小鱼阴了一把,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被张日山拉去演武场,他躺了整整一天才缓过劲来,惹不起惹不起。 张小楼很没出息地把自己往书架后躲了躲。 “好。”她没问他金大腿亲选的新保镖怎么就没用处了,把香囊系在轮椅上,向他莞尔一笑:“这个临别礼物我收下了,谢谢。” “我”张日山踟蹰,可被小姐专注的凝视,他又有了勇气:“如果上了战场,我会好好保护佛爷的。” 越明珠:我看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 张启山一走,整个张家就静了下来。 打了石膏,不再被失眠缠绕,生物钟也变正常。回望这几日,她被伤病的阴影所笼罩,度日如年,现在也该调整调整心态,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 清晨听着座钟定时的鸟叫起床,穿衣洗漱,为了奖励早起的自己,她还特意在库房选了一个粉蓝色珐琅瓷盆洗脸确保新的一天有一个美好的开始。 坐轮椅她也不打算太随意,反正不用上学有大把时间装扮自己,天天换新衣服穿,把新做的夏衣穿了个遍,每天梳不一样的发型,戴不同首饰。 唯一不变的是她只用婉莹送的香水,她很喜欢这个味道,近身闻不到,风过留香。 在此后相当漫长的一段岁月中,这个香气几乎代表了她本人。 人未到,风先至。 她还给自己排了时间表,每天固定的时间段做什么都标注的清清楚楚,也不需要捧珠一天到晚照顾自己,让她上午继续上课,下午在家复习。 越明珠还分享了自己书房给她练字、读书,让她用自己书桌,奈何捧珠不肯。 那就在自己书桌旁让管家加了个小一点的书桌和座椅。 午睡过后,她下午练字、读书,捧珠就在一旁临摹,外加复习功课,两人共享下午茶和点心。 这段时间收了信,手术前她去信给笔友,提及自己或将因坠马一事无法赴约,也就金大腿走后这才有空拆开,一封封看完放在一旁,研墨铺纸开始写回信。 捧珠就在旁边的小桌子边大声朗读,开始怕打扰她只敢小声念,被她提醒后才慢慢声音大起来。 听久了她还发现捧珠不太会断句。 虽然时下已经有了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趋势,但那位坐馆先生还是让捧珠读“三百千千”启蒙,目前已经进展到熟背《幼学琼林》。 写完回信,一份份装入信封。 她叫来张小楼,让他帮自己邮寄出去。 “不用快,但一定要寄到。”交待着话,听身后窗外有些吵闹,她自己转了轮椅,扒在边上往下看。 有下人把一箱箱东西小心翼翼从家里往外搬出去,管家在一旁指挥,时不时让他们小心点。 午睡刚醒那会儿,管家确实过来说下午可能会有点吵。 再仔细一瞧,发现一个熟悉的人。 她乐道:“齐先生也来了?”如果没记错的,这还是他头一次在金大腿不在家的时候登门拜访。 “他来做什么?” 张小楼站在她身边,“佛爷有批货要出手,八爷是中间人。” 他没说的是,这批货是为了还人情和贿赂上级的。 南京正在备战,佛爷在紧要关头被特许回家探亲又从中央医院请回最好的外科主任给小姐做手术,自然得掏点家底。 但是从张家送出去太引人注目,近期佛爷跟霍家起了龃龉,解家近半年又在内斗不怎么太平,那就只剩齐八爷的小香堂可选了。 八爷这个人性子谨慎,他怕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不放心索性自己走一趟。 耳边是捧珠的朗朗读书声,她趴在窗口吹风,见他们在太阳下暴晒,就说:“下午不是有送冰果露过来,给他们也送一些。” “是,小姐。” 张小楼拿着信下去了。 刚写完信,手酸眼酸,她就当放松眼睛继续看下去了,看了有一会儿,发现还在搬。 这是要把他们家搬空吗? 直到一个下人不小心手滑了一下,箱子差点摔地上,好在旁边管家扶了把手。 齐八爷围过去,让人把箱子打开,担心东西金贵这一下给碰坏了。 越明珠探着脑袋,想看看是什么货。 能从他们家里搬出去的无非就是古董字画,金大腿不会是分了财产给她,自己缺钱了急需变现? 想想还挺心酸的。 那箱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里面的东西一露面,让太阳一照十分晃眼。 越明珠眯了下眼,等再看——诶??? 齐铁嘴也沉默了,纳闷道:“要不还是一件件先过个眼,这玩意儿也不值钱啊。”送上去能有人要么? 管家早就一一看过,毕竟库房放了些什么又在什么位置他比佛爷都清楚,也明白其中价值。 “自然不止,这些是早年张家顺手抢回来的,也有以前宫里流出来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齐铁嘴明白了,边角料是。 越明珠盯着那个东西,等张小楼回来,她手一指,“那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张小楼不知道她指哪件,凑过去一看,“小姐,那不值钱。” 纯纯糊弄人的玩意儿。 见她表情很复杂,张小楼冲楼下招了招手,见管家看过来,他比了个手势。 留下。 没一会儿齐铁嘴上来了,他不着痕迹地将越明珠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脸上擦伤早已结痂,稍稍放下心来。 随后很周到的解释了一番为什么没第一时间来跟她这个主人问好,又谢过她让人送的果子露。 越明珠笑笑,别管他私下想法如何,当面待她一向是温逊和善的。 等他进入正题——“你喜欢那个?” “倒也不是喜欢。”越明珠有点意外,特意上来一趟难道是买家不好打发? 齐铁嘴沉吟片刻,到底是机会难得。 上次在小香堂,她还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难得今天有兴致,理应挑个好的。 他微笑,目光温和而宁静:“这一批古玩里有个青铜鼎还算不错,商晚期的礼器,你若感兴趣不如留这个。” 这可比那个破龙头好多了。 第138章 真迹 最后两件都一起留下了。 在知道那一个个箱子里装的可能都是文物之后,再去看它们被运走,就有点残酷了。 担心放在桌上不好看,张小楼挪开一个花盆把花几搬过来让小姐欣赏,只是他和管家凝神静气,看着花几上的‘破烂’,始终没整明白小姐到底看中它哪点。 齐铁嘴只负责选好东西,多的就管不了了,正好佛爷不在,就不信有人敢像佛爷那样,逼着他往火坑里跳。 往里走了几步,格局平阔,空间明净。 他抬头观望,寸厚的羊毛地毯只铺了书桌那一圈,而书架分为左右两列,一眼看过去有红皮烫金的外国书也有常见的装线书。 看来这间书房不常用,明面上全是基础摆设,连一两件能代表主人喜好的物件都没见着。 他就这么无事一身轻地转来转去,见临窗的小桌子上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心无旁骛,齐铁嘴好奇凑近一看,不禁笑道:“都说学戏先学声,打铁先打钉,你怎么才刚开始练字就登高望远。” 捧珠不好意思的用胳膊盖住,腼腆道:“小姐喜欢,我就是跟着小姐胡乱练一两张,不是真的登高望远。” 齐铁嘴往邻桌看,边缘确实放着王羲之的字帖,再一瞧寿山石笔架上的紫毫墨迹未干,从他这个角度透窗的薄光将宣纸上的字迹照得有些晃眼,不甚清晰。 捧珠见他只瞧了两眼就原则性收束目光,带了点炫耀的小心思,她顺势介绍他视线范围之内的窗户左侧墙壁,“八爷,你看的那幅画是小姐同窗画的,不过诗倒是小姐亲笔题的。” 既然都挂出来了,自然不会介意旁人观赏。 齐铁嘴绕过书桌走近观看,细看之下,稍稍怔愣,其笔触如春水轻蘸,行若流水,一笔一划飘逸灵动,字形隽美。 虽然他自己写的不怎么样,但小香堂卖书画碑帖还能搭上一卦,理论知识不差,对金文、甲骨、钟鼎全形拓、汉魏残石等等也多有涉猎。 都说书法与年龄关系不大,可如今有名有姓的大师年龄无一不往四五十上靠,明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水平,除了自身灵性极高,想必也下了不少苦功夫。 越明珠望着纤毫毕现的毛发,陷入沉思,她不明白圆明园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张家? 不是说当初被英法联军盗走,直到一百多年后才逐渐露面,有被收购有被捐赠回国,这一件仅在某次拍卖会上疑似露过面,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她撑着下巴琢磨半天,还是觉得这年代要仿造也不至于去仿造一个水龙头,金大腿眼光独到,断不可能会收藏假货,总而言之,这东西在自己家好过流失海外。 这么想,它怎么来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想起其他被搬走的文物,她期盼地扑闪眼睛:“不能全部自己留下吗?当传家宝我们收藏不行吗?”这卖出去换成钱能值多少? 管家:“”其实刚刚从家里搬走的基本都是正经渠道流传下的古董,没一件倒斗的明器,瞧着箱子多,可在张家眼中真算不得什么。 值得留作传家的奇珍异宝,早在人皮灯笼那次过后就全部运往别处收藏起来了,毕竟不好让小姐觉得家里晦气。如今这批货仅仅是清理残余,也就两个鼎是近期出土没来得及运出去,给小姐留了个商晚期的,剩下还有个西周的送过去也够了。 怕说多错多,万一让小姐知道家里是倒斗起家就不好了。 管家晓之以理:“佛爷从军,自然少不了上下打点,自古权钱不分家,这些东西说起来是古董其实也就是件死物,换成军资物资和人情也好过留在家中当个摆设。” 英雄所见略同。 没错,这些东西再值钱再珍贵,战火一起,什么都是虚的,长沙这座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城不也是说烧就烧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任何年代都适用。 见她神色恍惚,似有出神,管家上前悄悄透了个底:“小姐放心,这里面真正值钱的也就一两件,佛爷的大好前程还在后头,咱们一次性就送得人家盆满钵满,只会养大他们胃口反倒不美。” 他目光和蔼:“小姐若有兴趣,以后咱们家的好东西都给小姐留着,不全送出去。” 这个安慰十分见效,她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 越明珠有点心虚:不好不行啊,金大腿才分了许多财产给自己,现在管家又口头预定了一部分古董文物。 她感觉自己就是个吞金兽,还是见好就收。 张小楼百无聊赖,闲着没事上手摸了摸,摸完又觉得犄角扎手,见小姐跟管家没空搭理自己,转头发现齐铁嘴站在一副画前。 眼前豁然一亮,他过去搭话:“八爷瞅什么呢?” 齐铁嘴看得入神让他吓了一跳,心中暗骂你小子走路都没声的? 不高兴地瞥他一眼,故意神神叨叨:“八爷我有千里眼,能透过这幅字这面墙看到你家佛爷正在千里之外骂身边的人不顶用,一天到晚净会说些废话。” 张小楼:“” 碰了根不软不硬的钉子,他摸了摸鼻尖,叹气:“幸好您是九门中人,否则就八爷您这张嘴,怕是寿命不长。” 齐铁嘴非但不气,还洋洋自得:“九门神算你当八爷我是吓大的,你就是命好点在佛爷家当伙计,要换成齐家” 未尽之意很是令人遐想。 张小楼扭头,“小姐,八爷想挖我去他家当伙计。” 齐铁嘴:“” 越明珠没听到两人先前的谈话,只能迷茫反问:“齐先生看中你什么了?” 她眉尖微蹙,日渐长开的殊丽稚气未减,这样一张脸无论什么表情都天真自然,没有一丁点逗趣捧哏的痕迹,完全是发自内心在疑问: 你哪里值得人家挖啦? 连中两枪的张小楼:“……”他有气无力,“可能是自信。” 不过很快他又打起精神,为了向小姐证明自己的用处,他阴恻恻一笑:“八爷,您的小香堂收集的传世墨宝也不少,不知道有没有书圣的真迹?” 王羲之的真迹? 原本还在想圆明园的越明珠眼睛蹭得一下亮了,其亮度目前也只有灯泡可以与之媲美。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就算是离得稍微远一些的齐铁嘴也能感受她黑亮眼眸中盈盈闪烁的喜悦之情,顿时汗如雨下。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悲愤交加地看向张小楼: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第139章 捡漏 不是八爷他吝啬小气。 王羲之的真迹历史上被大规模销毁过好几次,一次是东晋末年被逃亡中的桓玄尽数扔到了长江里,一次是南梁时期被战败投降前的梁武帝一把火付之一炬。 到了唐朝,唐太宗李世民也对王羲之的大作情有独钟,下令四处搜罗,据传闻《兰亭序》的真迹就殉葬在昭陵,其余再到北宋年间早已十不存一,有些被当成真迹的甚至还是临摹本。 现今连临摹本都十分罕见,更别说是真迹。 越明珠看出他的为难,暂且按捺下渴望,缓声解释:“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原先见他们煞有介事,还真以为有什么线索,这会儿看齐铁嘴有口难言就什么都明白了,对张小楼轻声斥责:“齐先生上门做客,你待他和气些,好好说话不要胡乱开玩笑。” 在管家平平无奇的死亡注视下,自知理亏的张小楼低头作鹌鹑状。 齐铁嘴站在书房最里角,与离门口不远的越明珠仅搁了几米远,将她从惊喜到失落再到佯装无事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两人目光对接时,只见她歉然一笑,“他在家不拘小节惯了,一时忘形,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齐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齐铁嘴垂下眼帘,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等再抬眼,他平淡笑了下,这笑不像被逼无奈的沮丧,倒有几分绰有余力的迁就,“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我那小香堂经手的古籍碑帖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若明珠小姐喜欢,今后留意便是。” “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只是,找到真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都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齐铁嘴也知道这是在保存极好的状态下,摹本和拓本至少还有点希望。唉,这姓张的嘴也太快了,佛爷回来前还是少走动为妙。 末了,他稍作劝慰:“不是我扫兴,不过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那你直说不就完了,磨磨唧唧的不干不脆。” 狗五踩着点来齐铁嘴的地盘蹭了顿饭,期间听他好生一顿抱怨,敷衍两句当做自己在听,他抬脚踢踢桌下的大黑狗。 挪个位子,咱腿伸不直了。 大黑狗懒洋洋地起身,不仅不退后,还凑上前将他脚背压在身下,很是嚣张跋扈。 这狗肚子冬天捂脚是挺不错,如今是大夏天让它这一趴热得狗五头皮都快炸开了,“这死狗,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来。” 他气冲冲把脚抽出来,有气没处使只能自己换了个地放着。 齐铁嘴还在犯愁,听他这话立刻翻脸,“你少跟我在这儿指桑骂槐,一话两骂,真以为我听不出来是?” 狗五差点笑喷了,“你们算命的就是想的比别人多,摸不着边的事也能瞎扯到一起,我算服了。”不过嘛,吃人嘴短,他从袖子掏出来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子,边逗蝈蝈边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佛爷妹妹伤了腿在家养着,那什么书你要找不着,不妨拿我家新下的狗崽去交差。” “你家狗?” 齐铁嘴低头望向桌下这只吃饭像猪一样哼哧哼哧的大黑狗,有点看不上眼。 狗五白他一眼,不识货,你不愿意我还不乐意送呢。 “说,你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饭也让他蹭了,茶也陪他喝了,齐铁嘴不耐烦干坐着讲废话,“又要跟霍三娘侄女下地?” 狗五心虚大喊:“谁说要陪她下地了,我是来给你看铁皮大将军。”也不管大将军在草笼里乐不乐意,反正它叫个不停。 “小满送客。” “诶行行行行行我说我说,怕了你了!” 齐铁嘴让闻声前来的小满下去,坐等他开口。 狗五一脸郁闷地趴桌上,其实他也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一开始就是好奇名字叫仙姑的姑娘怎么突然有一天鼻青脸肿的,问了才知道霍家女人打小出门就要摸点东西回家,不然就得挨打。 可能霍家就这家风,仙姑也说能在霍家生存下来的女人都很要强,往往要强的女人做的又远比男人出色,所以她们从不叫苦。 他含含糊糊:“你给算算这趟有没有危险。” 齐铁嘴无语:“人家就是来借狗,你还想跟着一起去?” “有惊无险我就去。” “有险你就不去了?” “明知道危险还去,那不是在帮忙是在帮倒忙。” 齐铁嘴本想嘲笑两句,向桌上一瞟,往日狗五即便不笑也似有三分笑意,今日这一眼瞧去倒多了些寡淡。 他知道狗五心乱了。 尽管之前齐铁嘴说了要帮她留意,不过越明珠听他最后那话也觉得短期内不太可能有什么进展。 不想一周后他再次登门拜访。 捧珠小心翼翼打开,越明珠惊讶发现他带来的竟是被称为草书之王的《游目帖》。 她愣住,《游目帖》自然不是真迹,可眼下这个时间段明代摹本应该多年前就让日本商人带去了日本吗,最后还被小男孩毁了。 那自己手上这份是?临本也不必连每一代收藏人的印章都一比一复刻。 不会。 越明珠深陷捡漏的震撼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齐铁嘴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她桌前,对自己的成果相当自得。 张小楼唉声叹气:“八爷,说好的真迹呢?” “谁跟你说好了?”齐铁嘴气不打一处来,谨慎瞧了眼对面,见她专心看字帖,这才小声嘟囔:“我上哪儿找真的去,就算有,那也只可能在你们东北老张家人手里。” 齐铁嘴哼声:“少在这儿给八爷我上难度,你怎么不回老家翻翻你祖宗的收藏去?” 张小楼一听,还挺有道理。 他认真考虑了一下,还是遗憾放弃,“东北现在不太平,就算太平张家老宅也不是没人住,要让那群老的知道我想把祖宗家底翻个底朝天,手废了扔出来都是轻的。” 他选择认怂:“算了,小姐满意就行。” 第140章 按兵不动 越明珠对《游目帖》自然是爱不释手。 就算不是真迹,摹本也价值连城,齐铁嘴说要送她,越明珠不肯收。 即最贵。 齐铁嘴白送无非是看张启山的面子,最后还不是要金大腿来还? 她手里有钱,不必如此麻烦。 这里再次感谢金大腿,要不是前段时间刚分了家产给她,这会儿还真没底气出价,就是刚接手就败光一大半,多少有一丢丢难为情。 不出他所料。 齐铁嘴来之前就猜到她不会白收。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间书房,环顾左右,比起一周前陈设更居家了。 香炉青烟袅袅,菖蒲苍翠欲滴。 临窗书桌不仅换成大型画案还多了个明代青花卷缸,书画卷轴更是堆垛成山,连新摆的躺椅都遍布墨迹未干的宣纸,还有一幅新挂上的自题联悬垂于捧珠身后的墙壁。 他站在一幅山水画前,上有题诗:湖波潋滟光,舟楫入幽芳。水影摇山翠,风吟送岸香。闲云添雅意,静客醉心房。此景消尘念,悠然乐未央。 无声念完诗,齐铁嘴转身,含蓄一笑:“我与你讲人情,你和我谈生意?” 越明珠微怔,他们之间哪有什么人情? 其实他也只是随口说句玩笑话,一哂而过,指指墙上的书画,“那就以物换物,用它来交换。” 越明珠讶然:“那是我闲暇时画着玩的。” “山水一色,烟波朦胧。”他扶了扶眼镜,像模像样地点评,“是上乘之作。” “” 齐铁嘴也不全是胡诌,远山烟岚半虚半实,湖光舟楫若隐若现,远看妙笔生陶然,近看墨色浓淡相宜。 笔法细腻,意境悠远。 他自顾自地取下这幅画,迎着熏风笑容温文,“千金难买我乐意,你若觉得不够,那等日后书法大成,拿你自己的真迹来换。” 就这样,越明珠用自己的书画换来了齐铁嘴寻来的《游目帖》。 不过到手没两天,她就不得不暂停钻研,因为金大腿临走前安排的老师上岗了,上岗第一天还送了她见面礼,一把花梨木玉子算盘。 解九外表斯文儒雅,年纪轻轻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 连嘴上没个把门的张小楼见了几次后,提起他也总摇头:看来解家是后继有人了,这位小解先生将来只怕比他爹还难缠。 能让他觉得难缠,算是一种夸奖了。 越明珠觉得,与其说小解先生是在教她算账,不如说他是来张家偷闲躲静。 第一天,摸清她打算盘的水平就请管家每日拿往年账本来给她,而他多数时候就是坐在一旁喝茶,可要说他光会做甩手掌柜倒也不是。 就算闭目养神,最后也总能在越明珠报数的时候,分毫不差的把账一齐算出来。 不是炫耀,是张小楼疑心他睡着,不得不出声自证清白。 再后来,这位小解先生有时早上来有时下午来,不管早晚总会留个半日让她自己支配,而且来之前的一小时必定会派小厮上门送拜帖。 偶尔他还会和越明珠手谈一局,赢多输少。 可能是怕她收下《游目帖》心中犹有不安,齐铁嘴一反常态,自那日起便十天半月会来张家一趟,从不空手,多是水果糕点,让人难以拒绝。 他这次带的便是芸豆糕。 越明珠正和解九下棋,捧珠拆了油纸包端上来,她尝了一口,轻声“咦”了一声。 随着盛夏来临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角落也安置了不少冰盆,电力风扇没有对着人吹,而是对着冰,加上屏风回旋气流,室内温度十分清爽宜人。 齐铁嘴一直有留意她的表情,放下茶碗解释:“我怕夏日吃太甜腻味,特意少了糖,多加了点山楂。” 解九也尝了一块,赞同点头:“确实不错,酸甜开胃。” 他无论是拈着棋子,还是拈着点心,举止都无可挑剔,很赏心悦目,可等又赢了一局当他再想去拿糕却被旁观已久的齐铁嘴挪走了点心盘。 解九:“” 齐铁嘴:“你不嫌甜的发腻啊。” 解九:“堂堂九门齐八爷,竟如此小气。” 棋还没下完,解家来人了,俯身在解九耳边小声报信。 解九捏着棋子,听了些糟心事也始终神色平静,他嗯了一声,向借着喝茶吃点心半回避的两人坦荡一笑:“解家有急事,我得赶紧回去处理一下,和明珠小姐的这一局不妨暂且封棋下回继续。” “八爷就自便。” 他嘴里说是急事,人却并不匆忙,有条不紊地接过捧珠递过来的热毛巾净手,又起身掸了掸衣衫不存在的灰尘,最后冲两人拱了拱手,这才不紧不慢地带着自己伙计离开。 越明珠让张小楼替自己送客。 齐铁嘴正在钻研棋局,他能看出这一局明珠已然落了下风。 可惜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想出起死回生的一步。 越明珠还以为是他想下,让捧珠再拿一副棋盘,他连忙摆手:“不是我想下,是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你赢他。” “输也好,赢也好,说到底只是无聊时的游戏而已。” 见她心境疏朗,齐铁嘴叹气:“你们一个不想赢,一个不想输,算了,没好胜心也好。” 越明珠笑笑没说话,她当然有好胜心,下棋不过是打发时间,何必较真。 再说人家来张家何尝不是在暗示九门中人,有张大佛爷为他这位未来的解当家撑腰。 人应该有输的勇气,更何况——她看向窗外,“赢很简单,难的是” 要怎么赢到最后。 解当家病得起不来身,小解先生头上又有一堆沾亲带故的叔伯兄弟压着,新旧交替,多事之秋啊。 张小楼送到府邸门口,“小九爷,您慢走。” 车开出张家,解九神色冷淡下来。 解聪没他那么好的涵养,憋了一路忍耐不住,解九抬了抬手,他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解九掀了掀眼皮,“他们不过是略施小计,你就恨不得我使出全身解数,赶紧让人家知道咱们有多厉害。” “我” “自作聪明。” “可就这么放着不管,岂不是让他们看轻了咱们?” 解九微微摇头。 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父亲尚在病中,他怎么能急着清理门户。 账要慢慢算,待到时机成熟,我花开后百花杀。 第141章 真诚 捧珠低头,目光落在只字未写的诗笺上,上一秒刚无师自通了走神,略一迟疑就再接再厉学会了偷瞟。 她不经意抬了抬头,看似在活动酸痛的脖子,其实在暗中观察齐铁嘴。 齐八爷和她一样面前也有张诗笺,他提着笔没有蘸墨,呐呐无言地盯着它,露出了些许怅然迷茫的神色。 一看就和她一样,脑袋空空。 幸好看起来最会写诗的小解先生不在,捧珠暗暗松了口气,不是只有她不会写就行。 不错,他们在写诗。 小姐说不同季节会有不同的创作灵感,现在是夏季,就写一首以夏为题的诗。 捧珠闭眼体会了好一会儿,还在小姐特许下去了后花园,亲身感受芒种的闷热,结果热得脸颊通红不说,灵感也没有眷顾她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的大脑。 开始小姐只是在老师请病假期间帮她复习功课,偶尔提问让她作答,比如: 《千字文》中的“日月盈昃”,“盈昃”指的是什么? 慢慢就成了预习功课,给她升难度。 再后来还会根据学习进度,时不时出张卷子让她做。 捧珠对小姐这么关注自己受宠若惊。 每天都精神满满,况且小姐还会和她一起做题答考卷,比起小姐给自己出的考卷,咏絮女中的卷子可难多了,尽是些她目前暂且看不懂的题目。 什么,何为四史?何为四声? 华北地区在历史上有几次被异族占据过? 略论明代古文之变迁。 她做卷子第一题就要想好久才动笔,中间还要写写停停,再修修改改,最后卷面很不整洁。 小姐是一旦下笔就直接写完,除了蘸墨不会有一丝停顿,仿佛所有题目答案早已在心中书写过一遍。 可能这就是文思泉涌。 捧珠每天最喜欢的一段时光,就是午后小姐给自己上课。 小姐从来不会问她哪里听不懂?而是从头到尾捋一遍课文,在新的知识种加入自己的见解,讲完之后诚恳的问她: “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讲课,有没有哪里讲得不够清楚?” 齐八爷听了奇道:“你这老师倒是做的很谦虚。” 捧珠害羞:“那我就是小姐的第一个学生了?” “是啊。”小姐认真点头,表情严肃:“所以我们互相监督,互相进步,你要是不帮我查漏补缺,就是在影响我进步。” 那段时间她成绩突飞猛进,连老师病愈后都对她多有夸赞。 长沙夏季高温多雨。 小姐受了伤,不方便外出,每日在家为了丰富生活,画画、练字、弹钢琴、插花最近家里人多,小解先生和齐八爷又常来走动,再加上张小楼,行飞花令的人数也就凑够了。 当然他们不以饮酒作惩罚。 有时候还会聊些趣事。 闲暇时多数是齐八爷说,小解先生稍作补充,其他人负责听。 捧珠知道他们一位早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另一位曾出国留学是九门少见的知识分子,这两人凑在一起不管说什么都十分有趣。 小解先生说八爷街头摆摊久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捧珠也这么认为,齐八爷谈吐不凡,滔滔不绝非但不显吵闹,反而像吟诗诵词,清亮悦耳,的确比茶楼一些评弹说书的还动听。 有一次他提到有关盗墓的事,倒不是说九门如何,而是以王羲之的《兰亭序》为引牵出了将唐十八陵盗遍的温韬,从他少时落草为寇,到靠拍马屁坐上刺史之位,再到当上节度使驻守关中的七年之内陆续对皇陵下手,那段历史被他讲得绘声绘色。 要不是顾及小姐情绪,捧珠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好在小姐对这个故事是好奇心远大于反感。 不仅听的津津有味,在知道传闻说李世民的昭陵也未幸免于难连钟繇、王羲之的真迹也被盗出后,注意力就只集中在《兰亭序》的下落上,对身为盗墓贼的温韬并不关心。 那一日,齐八爷还很少见的留下吃了顿晚饭。 评价张家大厨的厨艺尚有进步空间,小姐作为主人应该多督促才是。 张小楼叹气:“八爷,您是在说小姐招待不周,还是说小姐在家顿顿没吃好?” “去去去,一边儿去。” 齐铁嘴不搭理他,转头旋即舒展眉梢,对小姐温声道:“佛爷家向来吃的是大锅饭,你来之前这些人连精米糙米都不分,他们能懂什么叫美食?” “说起珍馐张家或许不缺,可要说是美馔倒也未必。” 捧珠深知八爷并非虚言。像三十那晚的兰花熊掌,说来罕见,小姐却没动几筷,仔细一想也就头一次吃了个新鲜。 生辰那日和朋友们就着雪景烤鹿肉,最后也嫌柴,让人撤了下去。 珍馐美馔,的确只占了前两个字。 而齐八爷,从他带来的那些礼物就能看出他在吃之一道上很有心得。 送小姐的点心看似外头随处可见,可吃到嘴里味道实在别出心裁,连绿豆糕都比捧珠亲手做的要多了点桂花香,清淡松软,甜而不腻。 捧珠尝过后更是自愧不如,尤其是她还发现小姐比往常多吃了一块,原以为这点小细节只有自己注意,不曾想八爷临走前将她叫了出去,配方连同笼屉内衬用什么叶子垫着糕点,蒸多久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隔天捧珠自己试着做了一次,给小姐送去顺便提了这事。 她就是奇怪,过去也不曾见着八爷对小姐这般关照,怎么如今倒时常拜访? 小姐拈着那块还微微发烫的点心,嘴角轻轻一撇,“因为他是个好人。” 好人? 眨眼又半个小时过去,捧珠的诗笺仍未落笔,她望着已经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了一圈,此刻正望着窗外景色,时不时轻叹一声的齐铁嘴。 写不出来诗还到处溜达,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灵感枯竭。 捧珠摇了摇头,这个态度,她可学不来。 出去透风的时候有多自信,回来提笔就有多自馁。 等小姐按摩完腿被推着回来,她忐忑的上交了自己的‘大作’,也顺带偷看了眼齐八爷的诗,看完一愣。 捧珠:qaq 她快要难过死了,八爷明明就很会写诗,为什么要装出一副不知如何下笔愁苦又忧虑的模样? 小姐说八爷是个好人她认可,就是未免未免太不真诚了! 捧珠垂头丧气,惴惴不安,仓促之下写的那几句别说平仄了,连对仗都没有,只求小姐不要太过失望。 “捧珠。”越明珠放下诗笺,声音微微上扬,清澄的眼眸乌亮动人:“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写现代诗的天赋?” 啊? 捧珠茫然低头,她写的什么诗,现代诗? ——如果我有一朵花开在夏日,不给他,也不留给我自己,只给小姐。 ——唯独给你。 她低头,十分惭愧。 想不到为了安慰自己,小姐把现代诗都请出来了。 越明珠招了招手,捧珠怕她辛苦连忙在身前蹲下,乖乖被小姐摸脑袋。 “写诗最怕矫揉造作,质朴真诚就很好。”越明珠轻笑:“这是我收过最真心至诚的诗了。” 第142章 双标 呜呜。 要不是有外人在,越明珠早就一把抱住捧珠感动的嚎啕大哭了。 肉体受创是心理屏障最脆弱的时候,就需要纯粹、炙热的情感充当养分来滋补身心,捧珠么么哒(づ ̄3 ̄)づ写诗都那么清新甜蜜,她一定好好珍藏,等过些时日学校考试就拿去诗社,让婉莹把大家的诗整合起来看能不能凑一本现代诗集。 至于齐铁嘴的诗 嗯,一遍看完亢奋的心情自然就平静下来了,越明珠心如止水,静若安澜:“齐先生的诗很有雅趣。” 要是前面没听她对捧珠的不吝赞美,齐铁嘴就信了。 现在只能强颜欢笑,“明珠小姐谬赞。” 总不能跟一个小丫头斤斤计较,显得他小肚鸡肠。 齐铁嘴借着转身的空档轻轻叹了声气,刚抒发完一丢丢小情绪,抬头发现门口有人藏头露尾,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兔死狐悲的怜悯眼神不是张小楼是谁。 八爷他果真跟张家犯冲。 尽管心里这么吐糟,隔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齐铁嘴又带着新字帖上门,这回带去的是王献之的楷书。 呷了口茶,他后知后觉抬头,诶,刚刚出书房的丫鬟有点面生? 静静端着茶碗,他寻思莫非小九来的次数太多,频频让人家贴身丫鬟端茶倒水忙前忙后,张家看不下去这才另调了新人过来? 这么一想,他目光转向对弈中的解九,蹙起眉心。 古人云:人不闲,勿事搅。人家在家好生养病,不是潜心练字就是辅导丫鬟读书,你不懂劳逸结合成天来也就算了,还让人家有伤在身的小姐陪你下棋,顺带使唤人家贴身丫鬟。 解九摩挲着手里的玉子,这是他今早从库房挑出的礼物,下棋就正好派上用场了。 来自右侧方的怨念视线没有打乱他思路。 解九边落子边徐徐道来:“奉茶的那个丫鬟叫莲叶,前些日子管家专门调过来做护理,每日帮明珠小姐按摩促进血液循环,减缓右脚不能运动可能会导致的肌肉萎缩。” 提子完毕,他语气温凉:“八爷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两人眼神在电光火石间交汇。 “有。”齐铁嘴不温不火盯了他几秒,才板着脸道:“你下棋能不能专心一点,尊重对手就是尊重自己,这么三心二意小心一会儿输得太难看。” 无辜中枪的越明珠默默垂首,“不好意思,这一局是我输了。” 齐铁嘴听罢轻吸一口气,有点傻眼。 就走神一小会儿这俩人就局势大变,先前分明优势在她来着,他一阵无力,只能怪解九城府太深,老爱放烟雾弹,下个棋而已,好胜心还这么强。 “怪我怪我。” 齐铁嘴看向越明珠,旋即神色稍霁,语气舒缓:“一定是我在旁边影响你分心了,这局不算,你俩重新下,重新下,我这次离远点。” 说着还不忘自己把椅子往后挪挪,挪出她视线范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冲解九嘴巴一张一合: 以大欺小,不要脸。 解九: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第143章 棋如其人 齐铁嘴当然是来插科打诨的。 解九受佛爷之托教明珠审查计算账簿管理名下财产不假,可他及冠之年就妻妾成群,名声在外,明珠又已及笄,自己作为九门八爷隔三差五登门探望两个小辈,也算帮他们避嫌了不是。 纯纯一番好意。 大夏天日头毒辣。 从小香堂到张府的路程不远不近,坐车也热得人满头大汗。 齐铁嘴不苦夏吗?当然苦,可他的小香堂长于冷巷,根本晒不到什么太阳。 往年盛夏在后院葡萄架下搬一张藤榻,只着汗衫躺上头摇蒲扇,听蝉鸣吃刮凉粉不知道有多快活,偶尔碰上狗五来串门,俩人切个西瓜能侃一下午。 就是长沙蚊子多,经常聊着聊着就一巴掌呼对方脸上去了,挨打的从屋里追赶到屋外,气急败坏地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可骂完也不耽误他们勾肩搭背继续哥俩好。 出门自然不能衣衫不整。 齐铁嘴规规矩矩的穿着长衫,张家也有胜过他小院的地方,没什么蚊子也听不到多少蝉鸣鸟叫,加上冬天采了不少冰,宅邸内沁凉如春。 说好不影响人家下棋,他信步行至窗边眺望远山,捧珠这个小丫鬟正埋头苦练书法,有人从身边路过也目不斜视。 见画案边敞着柄扇子,齐铁嘴不便上手只好自行观赏。 瞧了几眼,觉得这画未必是出自明珠之手,题诗倒有落款,他一眼扫过就瞧出题诗这人幼时恐怕体弱多病。 曲属木,有生机盎然之意。 而这个曲字,框内纵与横笔断意连,根气较弱,能长到如今的年岁想必没少让家人操心。 曲冰 “是我同窗好友。” 不知何时,扇子的主人已经坐着轮椅停在他身边,齐铁嘴这才知道自己念出了声,自觉搪突连忙主动退开。 越明珠拿起折扇,扇面是一幅云山映日没什么不可示人的内容。 她想了想,“我这位好友说自己打小就八病九痛,父母给她起名冰,曲冰曲冰意在去病,齐先生擅占卜问卦,好奇也在所难免。” 只不过好奇字画倒没什么,齐铁嘴一介算命先生被动触发相字技能也不算大错,只是曲冰本人不在,他们背后论人难免有些冒犯。 听出言外之意,见她慢慢合拢扇面,心知给人算命到底讲究你情我愿,他便不再做声避免多说多错。 解九将棋子一颗颗拾回棋奁,闻言叹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齐铁嘴: 看,这就是反面教材。 他心中腹诽好端端的提什么父母之爱,也不想想在场有几人父母尚在,不然人家何苦不远万里来长沙投奔佛爷,换个多愁善感的岂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不过,明珠神色清澄如水,倒也看不出被解九的无心之言勾起愁绪。 大概是先入为主,在他印象当中明珠就没有不笑的时候,腼腆的笑客气的笑,不管亲疏与否,从未见她挂脸过。 这会儿明明只安静坐着,可不知怎的,一见她两目低垂就莫名觉得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默不作声地注视了一会儿,齐铁嘴顾不上有炫耀显摆之嫌,云淡风轻地说道:“冰字两点一水,曲属木,而在命理学中水生木。明珠小姐这位同窗身弱不假,不过有正印相扶,是个有福之人。” 正印也指父母恩泽,这一茬揭过他借机转了话题,“说起姓名,我对姓名算命也颇有心得,明珠小姐想听听吗?” 解九习惯性地往深处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暂且选择作壁上观。 不同于他的谨慎。 自打拿齐家的传家宝镜照过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后,越明珠就对这一类神神叨叨的东西听之任之,管它是自然科学还是封建迷信,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统统随便。 她点头:“愿闻其详。” 半晌,“那就以明珠小姐的名字为例。” “日月为明,既是太阳又是月亮的意思。”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合而为明,盈而未满。” 解释完越明珠的明字,齐铁嘴稍作停顿,在书房内缓慢踱步,越明珠和解九见他沉吟起来也不打扰。 唯独捧珠听得一知半解,大概懂了之所以没用太阳和月亮起名是因为人生忌满,过满则亏?小姐的名字是合日月起了明这个字? 她忍不住小声问:“那珠呢?” 思绪被打断,让人一番敦促齐铁嘴也不恼,侃侃道来:“《文赋》有云: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生女如玉,只是好玉易碎,故而取珠字,有珠玉生辉的美誉也暗含秀外慧中的期许。” 话音落地,整个房间寂然无声。 突然,越明珠扑哧一声笑倒在案上,简直乐开了花,以前她还曾经小小羡慕过金大腿有张日山吹捧,没想到这么快自己身边就多了一个更会吹的。 怪不得他一个算命先生跟张启山八竿子打不着边还做了朋友,保不准是金大腿跟她一样有喜欢听人捧哏的特殊癖好。 这么一想,她更是笑得停不下来只差捶桌顿足。 在场众人何曾见过她如此失态,乍看之下眼前一亮竟觉室内莹莹生光,捧珠暗自点头,觉得八爷那句珠玉生辉一点没说错。 解九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将眼底那点无语隐去。 明字说得还挺像模像样,可后面这个珠字就不是在算命了,亏他严阵以待生怕齐铁嘴直言不讳勘破什么辛秘,结果只是几句阿谀奉承单纯在哄人开心。 不愧是算命的,不要起脸来那水平让人真是望尘莫及。 两人一同离开张府。 太阳落山慢,临近黄昏依旧赤日炎炎,就着一点清风消消暑气,解九稍抬眼睑,“月盈则食,八爷难道忘了明珠小姐姓越。” 不姓张,而越与月同音。 齐铁嘴摘下玳瑁眼镜擦了擦镜片,没了镜框遮掩,也没了明珠面前的言笑晏晏,那张文质彬彬的面容多了一丝莫测。 他擦拭完镜片,重新戴上,递给解九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鄙视道:“所以她取字熹微,意在藏锋。” 一边儿去。 回程路上,解九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这段时日他常与明珠小姐切磋棋艺,可下了这许多棋,他却没能从中看到一星半点与她相衬的地方。 来张家之前他曾阅览过有关佛爷掌上明珠的一些资料。 家世好,相貌好。 出身高贵却平易近人,行事作风颇有侠义之心,是九门之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率性高洁之人。 在他设想中,这位明珠小姐就算不擅下棋,棋风也不该这般平淡无奇才对。 两人对弈她输多赢少,可她赢下的每一局任他怎么复盘都难以找出堪称灵光一现的妙手。 都说棋如其人,不研究她的棋怎么识别她的底色。 看不懂她的性情习惯,又如何发挥她的优势让她在商场中洞悉人心,掌控全局? 解九不禁头疼起来, 佛爷送了她偌大的家业,光会算账本可不行。 第144章 捷径 不过很快解九就无暇费心于此。 因为解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缠绵病榻的解九爷在某日清晨突然宣布要举家搬迁,连新居地址都事先选好,这个通知来得毫无预兆,解家上下一片哗然。 早已退居幕后不问世事的解家老太爷,以及暂代父亲管理解家大小事务的解九都对他这个决定百思莫解,可不管怎么劝,解九爷都固执己见更不愿说明缘由。 解家几代经商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作为一家之主,解家的当家人向来行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这次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直接要求迁离祖宅免不了招致非议。 事情发展到这步,解九不管是作为儿子还是下一任家主都无法从此事中抽身,所以没空再来张家。 奇的是,他不来,齐铁嘴也不来了。 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的越明珠正埋头给陈皮写信,结果张小楼凑上来说:“小姐不愿习武,又不好好练枪法,那咱们就走点旁门左道。” 不怪他未雨绸缪,佛爷可说了上次的意外要是再发生第二次,他们这些张家人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至于回哪儿? 自然是卷铺盖滚回东北老张家。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比起佛爷动怒,他更怕看到佛爷面无表情的样子,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佛爷的信任。 传承千年的张家一夕之间轰然倒塌,老宅只剩一群冥顽不灵的守旧派不肯离开,他们这些小辈就像失去触角的虫子,仓皇失措的到处碰壁,不出意外将来他们要么死在某个墓里,要么死在日本人的枪下。 是佛爷不计前嫌收留了他们。 比起张家充斥着腐朽气味的老一辈,他年轻有手段,凭着自己的力量就外面的世界闯出了一番天地,连在东北都能听见九门张大佛爷的威名。 见了他,张小楼才知道原来领袖魅力真的有人与生俱来,微皱眉头,已有睥睨之势。 没人想失去他的信赖和认可。 作为贴身保镖的张日山''玩忽职守''被罚的不轻不重,直接薅去了军队,张小楼觉得有点明贬暗升的意思,还为他高兴来着。 直到日山接到命令后跑来找他,本以为是来跟自己炫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对方滔滔不绝的小姐经。 张小楼从''兄弟来吹牛皮我先配合他一下''的敷衍表情到''这是我兄弟吗他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的难以置信只花了短短一分钟。 大抵是看出他左耳进右耳出,最后日山沉默许久,说: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从佛爷那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被派去保护小姐,之前一直觉得她跟那些白俄贵族没什么两样,养尊处优任性自我,没有佛爷保护很难活下去。 那现在呢?张小楼好奇:她不任性不自我了? 日山没笑,表情有些严肃: 不管她讨不讨厌你跟着,你都要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陈皮坏事做尽容易遭人恨,迟早要连累她。 你别学我。 学什么?张小楼啼笑皆非地想。 学你太过骄傲,还是太在意小姐的看法,最后舍本逐末成了自己的前车之鉴? 放心好了,他只想无功无过的当好保镖二号不让佛爷失望。 小姐坠马一事牵涉的人员太多,别说马夫兽医了,连张小鱼至今都被发配在外,据说什么时候功大于过什么时候才能回长沙,估计此刻正在哪个深山老林猫着呢。 他应该吸取教训。 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就躲远点。 跟着小姐可比以前闲散,她伤了腿活动范围就在张家哪儿也去不了,整日在家除了画画就是写诗,张小楼想,难怪日山被磨得野心志气都快散了,小姐身边的日子太安宁柔软,这对任何一个见惯了死亡却还不够冷酷的灵魂来说都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张小楼不讨厌天然纯真的人,但是这样的人又很容易受伤。 为了预防将来可能会面临的各种突发状况,他打算给小姐上点狠活,让她不用辛苦就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段时间看她跟小九爷学经商,张小楼确实有点心痒痒,背地里一直暗自琢磨着也教她点东西。 他拿出那枚特意打造的珍珠戒指: “这里头藏着一根迷针,看,搬动上面这颗珍珠底下的针头就会露出来,轻轻一刺,别说人了马也给你迷倒。” 一般来说这种暗器都是直接上毒针的,不过在慎重考虑后,主要是小姐没什么使暗器的经验,张小楼实在怕她敌人还没放倒先把自己送走了。 到时候别说卷铺盖滚回东北老家,估计头都得割下来给她殉葬。 毒剂就算了,先整点张家出品的麻药保障一下敌我双方的人身安全。 越明珠拾起那枚被他放下推到面前的戒指,戴在了右手小拇指上,照他所说轻轻拨动,珍珠滑开底下弹出一根细如牛毛的小针尖。 针尖银白,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沾没沾液体或者粉末一类的药物。 她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之前陈皮送的吹针还宝贝的收在柜子里呢。 见小姐满意,张小楼至少不用担心她看不上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转手又挑了个暗器举到她眼前,轻笑:“这个嘛,目标大了点不方便携带,按理说有我贴身保护,小型远程暗器也派不上用场,你拿着玩。” 越明珠凑近认真观察。 他手上这枚吹针跟陈皮送她的那个竹筒不同,这个像是铁做的更小巧也更复杂,再看他连袖箭都准备了,不禁脑洞大开,她问:“那有没有什么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灵丹妙药?” 就算没有段誉吃的莽牯朱蛤和游坦之吃的千年冰蚕,也该有点类似的好东西,鼓爬子那么邪性不科学的都有,没道理正派一点的宝贝没有啊! 这么一幻想,她忍不住两眼放光,满盈期待的跃跃欲试:“既然让我走捷径,那咱们能不能一步到位,走最便捷的那种。” 最好再来点什么少林寺特产的大还丹,又或者专治肢骨的黑玉断续膏!她不挑的,有一个算一个,拿到就是赚! 哈哈,光是想想就美到不行。 兴奋不已地捂住了滚烫起来的脸颊,越明珠一瞬间就明白了陈皮口中的泼天富贵有多迷人。 “”一贯没什么正经的张小楼头一次失去了言语,脸上一片空白。 内力这玩意儿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上哪儿去给小姐找这种一步登天的灵丹妙药? “没有吗?” 眼见美梦要落空,那像在盈盈水光中颤动的星星眼被击碎了,“可张日山说你们张家人能免疫一部分毒素,那你们是怎么练出来的?” 张小楼无奈移开视线,不得不说这双眼睛的杀伤力真的很大。 “张家是从祖祖辈辈那里传下来的。”他只能解释:“怎么练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家族血脉越纯粹能力就越强。我是外家人,日山比较接近本家,不然下次他回来小姐问问?” 那点失落全写在她脸上,“…那好。” 张小楼摸摸鼻子。 算了,还是写信通知佛爷一声,佛爷神通广大,就算不能满足小姐的心愿,哄她开心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145章 伪装 比起张日山的别扭少言,张小楼总是热衷于科普各种她可能用不上的小知识。 像暂时派不上用场的袖箭也会教她怎么绑得扎实牢固,绑完后退两步从上往下再打量两眼,告诉她穿什么类型的衣服做大动作也不会轻易让人看出身上藏了暗器。 暗指她穿着七分袖不好藏东西。 让越明珠觉得有趣的是, 蹲在轮椅边给她绑袖箭的张小楼从头到尾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害羞腼腆。 波澜不惊地轻触她的手腕、手背,引领她的手指如何开启机关,好像触碰的不过是一块索然无味的猪肉。恪尽职守的态度让她不禁回想起最初的张日山,当时的他同样没将自己视作异性,更不认为出手误伤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不对。 现在看来不光是他,是连同整个张家都不存在怜香惜玉四个字,会对她有所避讳也从来不是因为性别,而是因为她是张启山表妹。 那就奇怪了。 摸着别致的袖箭,她心中起了一丝疑虑,一个眼中只有敌我之分,没有男女老少之别的人,竟然会因为看不惯采生折割这种残忍行径,差点让任务毁于一旦? 这可能吗? 大概是见她接受良好,很快连偶尔眺望窗外风景净化眼睛,张小楼也要见缝插针传授一些走南闯北的经验。 半开玩笑半普及习武之人走路的姿势是什么样,怎么识别擅长拳脚和擅长兵器的人,其中擅长腿法和拳术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南拳和北腿区别在哪儿,使旁门左道的惯用手段有什么。 为了勾起她的兴趣,还特意用陈皮和张日山举例。 说陈皮跟着二爷练的就是偏南派的功夫,讲究硬桥硬马,底盘稳了手上的寸劲短打才更致命。 张日山的大开大合主要以力量取胜,张家人对比一般练家子力量要更磅礴刚猛,手上功夫多以指力为主,但真打起来腿法更实用。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越明珠记得陈皮刚入门那会儿就是先站桩。 “可之前”想起年后的一次小发现,她点出站不住脚的地方:“张日山挨过陈皮一脚。” 那次正中背心,显然陈皮腿上功夫不差,也不是轻易不踢腿。 张小楼叹了叹气。 日山你让我说什么好,不争气还到小姐跟前献丑,你但凡避一避呢? 当着人家小伙伴的面也不好顾此失彼,为表公平她又举例:“还有医院那次,陈皮也挨了张日山一拳在脸上。” 照他这么说俩人擅长的不是正好反过来了吗?! “他俩算个例。”张小楼稍作犹豫,思考片刻后补充道:“对高手来说,不管南派北派下盘路数稳是基础,普通高手拳比腿快,腿比拳猛,但是对天赋异禀的人来说,拳跟腿反而看不出多大区别,地方大就拳脚并用,地方窄就徒手过招,几乎没有短板。” “那你呢?”越明珠问。 “我?” 张小楼笑了笑,他左脸颊有个酒窝,天生一张娃娃脸笑与不笑都很讨喜,连自我唏嘘也颇为爽朗。 “我是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够精通,所以只能在这儿跟小姐纸上谈兵。” “那使武器的是不是不太多?”越明珠翻阅脑海中的记忆,历历在目,“陈皮的九爪钩我就只见他用过,到长沙这一路基本没看到什么冷兵器,使刀的也只瞧了一人。” “清朝下了禁武令,往前数几百年也断断续续被禁过,到如今许多冷兵器明面上就没人使了,会用的少之又少,多数濒临失传,连戏班的兵器都受限制,街头卖艺只能注重拳脚功夫,小姐自然见的不多。” 原来是这样。 还以为是火器的研发让人对十八般武艺失去了信心。 可拿枪的人又不是没见过,当初追兵各个有枪最后不照样死在陈皮的九爪钩下,可见冷兵器也是有用的,只看在谁手里。 比如陈皮,又比如传闻中一人独一门的黑背老六。 齐铁嘴来张家也喜欢讲一些自己的人生经历,不过他讲故事主要是为了逗趣儿,什么名人轶事,什么江湖传闻,说的头头是道。 张小楼不同,他更多是为了传授经验,“行走江湖要学会察言观色,什么人能杀什么人要防什么人得躲也算生存诀窍之一。” 知道她曾经被陈皮带去看过集市变戏法,就算心里不赞同他也没当面说别去的好。 “那种地方小姐要感兴趣得有我陪着才行,不过最好别跟同学介绍,那地方没几个好人,多是玩得脏手段也脏的下九流,我记得旁门左道里有一门叫药法门,那些人专门把药粉藏在指甲里,从人旁边经过手都不露就神不知鬼不觉弹了药粉在人身上,要是为了卖点药倒还好。” 这种无非撒一些痒痒粉或者迷药,不管是让人出丑还是为了把人迷晕再救醒都是为了卖药不会伤人性命。怕就怕遇到下毒的,当时人没感觉等回家了才毒发,这一类人不求财也不图名纯粹是为了杀人取乐,防不胜防。 为了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在危言耸听,张小楼还亲自示范,越明珠盯的格外仔细,专门盯手,结果他从头到尾只按了一下窗沿也没见有什么多余动作,随后不远处树梢上在啄自己翅膀的小鸟就一头栽倒下来,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了?” “晕了。” 越明珠看得叹为观止,站在身边都没弄清他做了什么,要是离得再远一些可能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果然。 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暗自庆幸当初没有选择逃跑看来是一个明智之举。 张小楼扭头,也只瞥见坐在轮椅上的小姐雾鬓云鬟的乌黑发顶,“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吓唬人,就是想提醒小姐要有防人之心。” 被人如影随形的跟前跟后时刻受监视是有点烦,可比起人身安全也就微不足道了。 越明珠点了点头。 之后再展示练武之人的身形和走姿,讲解搭配上演练,她静心凝神,听懂也看懂了。 大概是说真正的高手一般肩往下走,脚步没声,站姿和眼神也与常人有很大不同。 她提出疑问: “那会不会有人不想被瞧出来故意装成普通人的样子?” 小说里不是经常有人会扮猪吃老虎,故意脚步很重很轻浮,还会改掉一部分习惯,更专业一点的连手上练功的茧子也会藏起来。 “一般来说真正的高手不屑于伪装,因为没有必要。” “至于低手也用不着伪装,因为也没有必要。” 这就是中文的博大精深之处,同样的“没有必要”就是褒贬不一。 张小楼讲了这么多,看来是真的很想把她全方位武装起来,不管是用暗器还是理论知识,都在全力灌输给她。 越明珠又问:“那微表情呢?” 微表情? 张小鱼略一迟疑,明白词意后眉头微皱,“对经历过一定特训的人来说这种辨别方法不太起作用,除非是在这方面有过非常深入的研究,小姐感兴趣?” “我只是听说过。” 窗外那只小鸟逐渐恢复力量正艰难站立起来,她陷入思考:“如果没办法从肢体语言上判断一个人,也许从微表情上会有所收获。” “张家有培训潜入方面的手段,不要说呼吸必要时刻连心跳也可以控制。小姐说的微表情可以用来识别普通人,可如果连肢体语言都无法看穿,那读懂表情的可能性也不大。”潜入也分明潜暗潜,明潜会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扮成另外一个人,心理素质不过关不可能出任务。 他不赞同日山不问不答问了才答的保护方式,他觉得不管小姐感不感兴趣也该有所了解,只要小姐寻根究底,他都尽可能在不暴露倒斗的情况下把自己知道的如数告诉她。 过了一会儿,越明珠若有所思:“每逢地震或者洪灾都有鸟兽提前四散而逃,动物似乎天生就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感知能力,这种能力你们有吗?” 白天从张小楼那里收获了许多信息,晚上睡觉前莲叶来给她做日常护理。 小腿肚到脚踝再到脚掌整个被沉重的石膏所包裹,能按的地方只有大腿和膝盖下一点位置,可就算不碰脚掌,每次被按摩完穴位和肌肉,越明珠整条腿包括右脚都会隐隐发烫,很舒服。 她边放松腿边梳理信息。 张家应该是一个庞大、严谨、阶级分明且有着优胜劣汰残酷体系的大家族,就拿张小楼来说,他疑惑的表情只持续短短一瞬,在反应过来所谓的微表情是什么后就把脸部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删除得一干二净,像一张白纸让人什么也读不出来。 这种潜意识的伪装太违反人性和本能,显然张小楼就经历过他口中的训练。 会暴露是因为他对自己没有防备。 看来哪怕是张家人下意识的反应也骗不了人,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越明珠垂下眼帘, 只有了解自己人才能进一步了解敌人。 第146章 千金难买一声响 比暑假更快的是期末考。 张小楼不能进女校,曲冰接手了推轮椅的职责。 这一路上打招呼宽慰的同学接连不断,越明珠微笑点头再回应几句,最后差点被堵在半路还是老师过来解围才顺利进入考场。 哼哼,没错! 不用上课时间充裕,她又开始写文章作诗喷奸商骂腐儒刷名望了,充分展现人不在文在的精神,绝不浪费生命的每分每秒。 养病生涯总归是在自己家,读书读累了就去侍弄花草移性情,等休息差不多回书房自然心境沉静,受伤只限制身体自由又没限制心灵自由,这种处境帮她摒弃杂念,陶然忘我、逍遥自在,拿起书看老生常谈那一套居然也能常看常新,这么一来,再下笔文章便自然天成浑然一体。 连林副校长都忍不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夸她字短情长,文章一气呵成,信上还说她虽然缺席了许多课,可文学一道上确实精进不少,鼓励她战胜伤病,再接再厉。 越明珠看了满头黑线,不就是催稿么。 前面还花团锦簇夸了一堆,其实中心思想就一句话:别闲着,赶紧写。 令人哭笑不得。 学校照顾她出行不便,特意安排一楼考场和相熟的同学。 把卷子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还好,题不难。 期末考试持续三天。 最后一天最后一场考的是地理,一共三道大题,最后一道大题是长白山的地形地貌,金大腿老家,她先前复习看到有关东北的部分还特意问了张小楼这个本地人,自认答的十分全面。 这边建议批卷老师给满分,谢谢! 最后一场考完收卷。 曲冰推着轮椅和她一起去了诗社,抛开寒暄不提,大家聚在一起说起近期发生的一件大事。 这事越明珠也有所耳闻,在家相关报纸看了不少,听了她们的话还是一惊:“秋容姐姐也被绑了?” 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 秋容姐姐所在大学组织了一次反奸商活动,号召几百名学生一起去相关部门游行示威,后来这些学生抓的抓放的放,情节严重的被军车运往别处。 秋容家还在想办法怎么把人救出来,一个惊天噩耗传来。 原来军车途经永顺时被一群从青山翠林中窜出的土匪截获,这群土匪不仅杀光押送学生的士兵,还把车上十三名学生给劫走,一共九男四女,其中就包括秋容姐姐。 “地方政府不管吗?” 管是管,可问题是: 湘西土匪猖獗,利用险要地势占山为王的何止上千,那地方森林密布、沟壑纵横,绑学生那伙土匪足有百余人,手里有枪有弹药,平日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地方政府想救出人质难于登天,更何况这次被抓的还都是一些思想不端正的学子。 万幸他们派去谈和的人回来说土匪同意谈条件。 于是地方政府连同学校叫去了一些愿意出钱赎人的学生家长。 “那人放回来没有?我听说昨天已经派人去交钱了,这交了赎金人总该平平安安放回来?” 先是被抓又是被劫,秋容家一听天都塌了。 出了这种事秋容好几天没来上学,期末考试也没来,整日在家中安抚眼睛都快哭瞎的母亲。 宋婉莹知道的更多一些,她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他们只放了七个男学生。” “怎么只放七个还只放男的?那,那其他女同学呢?” “听说被绑上山那日就中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偷跑不慎从吊桥摔下去淹死了,剩下的人,剩下的人……” 有人忍不住小声啜泣,被扣着不放的是同学姐姐,如果是要钱还好,大家凑一凑总能凑够。 “听说咱们长沙也有道上的大人物,既然政府帮不上忙,是不是能请他们出面通融通融,看能不能先把人救出来?” “你是说……”在这方面还算了解的同学面带犹豫:“唱戏的那个红家?早些年是听过一些传闻,这能行吗?” “哪个红家?唱戏的二月红?” “嘘,你们小时候难道没听过那句''一月花开二月红,二月红开没爹娘''。” 一时间众说纷纭。 大家考完试还来这边无非是指望集思广益找出一条活路,顾不上这路是黑路还是白路,能救人就行。 越明珠作为伤患坐着轮椅就算走神也无人察觉。 一月花开二月红,二月红开没爹娘,顾名思义,不就是灭门吗? 虽然这一年她从陈皮的态度也能看出二月红可能不像外表那么温文尔雅,但是乍一听这歌谣从朝夕相处的同学嘴里唱出来,印象中对她和颜悦色的人不免变得有些遥远,还有些陌生。 怪不得金大腿故弄玄虚出个张大佛爷的名号,看来想在白道黑道混得开必须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大名才行。 “行不通。” 宋婉莹叫停她们的异想天开,这法子早些时候不是没人想过,她父亲也说希望不大。 “那边山势奇峻,路径狭窄洞穴又多,土匪占山为王谁的面子也不卖,你打了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左右为邻相互勾结,有时候还会联手洗劫县城,长沙鞭长莫及。” 就是她父亲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也不能插手那边的治安,不属于长沙管辖范围,终归师出无名。 越明珠暗叹,如她所说,那边是土匪地盘,攻守皆在一念之间。 可惜金大腿不在长沙,不然还能让他想想办法,以张家人的身手未必会输。 时间一点点过去。 人快走的差不多了,越明珠叫住和秋容关系最好的女同学。 “要说这长沙城中还有谁能上山救人,我倒想起这么一个来。” 在场只剩四人,她,曲冰,婉莹,以及秋容的闺中密友。 几人互看一眼,连忙围了过来。 越明珠压低声音:“我是听说,只是听说,你们就当是走投无路的一个办法,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行。” “你们知道我是来长沙投奔亲戚的,家里长辈朋友多,其中有位朋友不久前来家中探病,闲暇时曾与我聊起了长沙城中的一名刀客,听说他一人一刀就从湘西那边单枪匹马闯了过来,十分了得,他刀法极快,曾有闹市一路过,沿街人头落的传闻。” 不说去救人,就算只给第二波说客当保镖也绰绰有余。 至少能保证人家全须全尾的回来。 “秋容家要是实在没法子了,不如去求求他。” 秋容好友将信将疑,这听起来实在太像戏文里的人物了。 多问了几句,见她把人家名号、地址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确有其人,心动又满腹疑虑:“就一个人能行吗?况且,那边危机四伏,就算重金相求他会同意以身犯险吗?” 官兵都不敢去,一个民间刀客如何敢孤身赴会? “也是。”越明珠愁眉不展。 听齐铁嘴话里话外,黑背老六也不像个能与人沟通的生意人,不善言辞,很少跟人交流。 “常言道:千金难买一声响。咱们拿什么听他的刀?” 不过这办法是她起的头,没道理希望给了下一秒就泼冷水。 又苦思冥想一阵,总算有了点头绪,招了招手让人附耳过来,教了她几句悄悄话。 听完对方一脸忐忑,:“能行吗?真这么说?” 越明珠点头:“试试又无妨,反正我没听说有人跟他讲几句话就翻脸要打要杀。” 随后两人约好此事成与不成都要守口如瓶。 宋婉莹之前见她俩讲头靠头小声嘀咕不好意思凑过去,一脸不忿:“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可不是哑谜,我是怕不奏效请不动人,最后空欢喜一场。” 第147章 人情难还 主意出了,事情就跟她没关系了。 能不能说动黑背老六仍是未知数,不过这都不该一个无论走哪儿都需要人推轮椅的病患操心。 曲冰推着她经过礼堂,自然锈蚀的铜绿色掩映在夏季绿荫中。 树影婆娑,她边避开日晒边打趣:“诗社那边还耽误了一会儿,天黑前我要没把你准时送出去,你那个保镖说不定会开车闯进来。” 明珠身边换了保镖,相熟同学都知情。 她们私下还偷偷议论过哪个长得更合心意,前一个嘛白面书生气太一本正经,新上位这个,彼此还不太熟不过大家都觉得比上一个有城府。 就拿送明珠考试来说,只跟她谈好接送时间就跟司机一起坐车里守在校门口对面那条街上。 听听他原话:小姐只当放松心情跟朋友尽欢而散,左右不过我在外头打个盹的功夫,不着急。 娃娃脸少年揉揉鼻子,笑得很腼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到点还没出来,下次哪怕是男扮女装我也寸步不离跟着进校。 听得人心里拔凉。 男扮女装,整的还挺体贴。 越明珠知道张小楼真做得出来,不得不保证:“只是去教堂待一会儿顺便做个祈祷,你办完学生会的事来接我,时间够的。” 曲冰无奈:“好,等我来接你。” 以前觉得青砖砌起的路面平坦,夏季雨多洗涤,雾色蒙蒙泛着微光,好一幅梦里江南。 现在, 只庆幸没答应明珠自己来,不然就这个磕磕绊绊的石板路,她走不到一半估计就没力气了。 教堂空旷宁静。 这个时间修女带孩子们去纺织厂参观学习,每天落日前才会回来。 曲冰推着她去跟传教士打招呼,在问过越明珠打着石膏的脚伤严不严重后又安慰了几句就让她们自便。 暑假在即,学生会准备商遣两名成员去上海参加全中国学生联合会,曲冰是候选人之一必须到场。 她走后,越明珠独自在教堂静静地待着。 十字架上耶稣一如既往悲天悯人,没有祷告,没有发呆,摘下遮阳帽放在腿上,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腕表上的时间。 指针在转动。 有那么一瞬间,秒针走动的喀嚓声和心跳融为一体。 她轻轻呼吸、吐气。 等一切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多久,教堂再度宁静下来。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祈祷,高视阔步,泰然自若,单听声音足以想象来人西装革履,皮鞋乌黑锃亮。 越明珠睁眼。 清脆踏响声在她身后停下,还算耳熟的口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困惑、讶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这别开生面的再会真令人意想不到。” 一改上次见面穷困潦倒的模样,裘德考走到她身前,金褐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定制西装笔挺平整,看不到一丁点褶皱,俯视她的蓝眼睛在教堂光线折射下如海般深沉。 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转:“让我想想。” 他挑起眉头,撇开西装下摆两手插兜,那姿势并不居高临下,带点美国样式的信步闲庭。 像是审视,又像在观察什么。 越明珠耐心告罄,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上来就无礼打量腿和轮椅,还一直盯着不挪眼的裘德考是头一个。 教会孤儿都不会盯着别人痛处不放。 呵,这咸鱼翻身的死德行,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被白了一眼裘德考装没看见,自说自话地下了定义:“很好。” “什么很好?” “轮椅很好。” 他上前一步,俯身在轮椅扶手上屈指敲了两下,动作有条不紊,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木质材料、金属轮,我见过不少,航空金属材料所制的轮椅还是第一次见,估计全中国都没有几辆。” 他弯腰凑近的同时,越明珠也在观察他。 下巴光洁看不到胡茬,鬓角修剪过露出耳朵,肤色干净,眼白没有浑浊发红,衣兜贴身看不出藏了烟盒打火机的痕迹。 单看外表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外国绅士。 但在越明珠眼里, 戒酒戒烟。 很好,看来自己那笔钱可以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裘德考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直起身后退两步,保持安全社交距离,侃侃而谈:“能够用上这种新型轮椅,想必请来给你做手术的医生医术非凡,看来我的备选计划派不上用场。” 原本打算万一她家医生水平不过关,自己可以利用美国在长沙的商会资源为她请一位目前全中国骨科手术最顶级的外科医生,替她进行二次手术。 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他摊手公布:“好消息,你用不着再吃一次苦头了。” 越明珠不为所动:“坏消息,你欠我的还不清。” 对峙中, 裘德考蓦地笑出声,他走到轮椅后面,装模作样地询问:“介意我来吗?” “只要别出教堂。” “当然。” 裘德考推她行至讲坛右侧。 台上最近处放着钢琴,外观很陌生,至少不像越明珠一直弹奏的那架,从低处视角依然能看清沐浴在金色斜晖下的象牙琴键没有记忆中的泛黄。 这是一架边边角角都在闪光的崭新钢琴。 “之前那台送去了孤儿院,修女说孩子们会很喜欢,我不知道,反正按她所说买了一些孩子需要的衣服、书本、粮食……噢,他们今天去的纺织厂也是由我出面联系。” 想到上次单方面自说自话,曾提到过同伴在纺织厂被碾碎右脚,他最后补充:“放心,绝对安全。” 久别重逢的再会虽然出人意料了点,但是对裘德考来说在失去耐心前能等到她已经是意外惊喜了。 提这个他有点耿耿于怀,为此喋喋不休道:“约法三章,不能调查你,不准向任何人提起你,不可向任何人告知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做到了,或许前两天是有一点想撕毁约定,至少我恪守信用到了今天。”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按住扶手蹲下,认真凝视她眼睛,裘德考无限自信用毫不掩饰的炫耀口气:“你要求我付出的回报,如你所愿,我双倍奉还给教会,赞助他们建育婴堂、孤儿院、安老院,短短一季就一跃成为教会最大慈善家,而这一切全都归功于我们,没有你慧眼识人,没有我东山再起,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告诉过你,这是一笔你绝不会后悔的投资。” “我做到了。” 二十多岁的年轻白人,笑得张狂自负,和之前一蹶不振的酒鬼判若两人。 可以理解。 短短数月就重振旗鼓光鲜亮丽出现在她眼前,除却她提供资金外,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商业头脑敏锐,想要卷土重来光会赚钱可不够。 眼界、魄力缺一不可。 明白了。 这洋鬼子是来冲她耀武扬威,顺带展示他闪闪发光的''功勋''。 越明珠心思百转千回。 口头上却语气稀松平常,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顺着他话回:“你是想说欠我的都还清了?” 意识到自己所呈现出的一切不过是她已经拥有的东西。 裘德考满腔热切在这冷淡态度下渐渐平息,他神情洋溢着的倨傲神气也克制起来。 直到现在裘德考才发觉,对方完全不像自己为今日再会兴奋不已,也许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等他。 来教堂的这条路早已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走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归。 这一次他既不想无功而返,可两人一面之缘太过短暂分别时间又太长,权衡之下又觉得省掉一段错综复杂尚且未知的关系或许是件好事,她就这么消失也不错。 五味杂陈的情绪让他停在原地。 直到看见有人从教堂出来,他问对方里面有没有有一位头发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的小姐? 也许是不太习惯跟外国人接触,对方拘谨地压了下毡帽,中国人基本都这样,裘德考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是例外。 男人说:里面有位学生在祈祷。 未必是她。 裘德考这么劝说自己,可当他远远站在教堂门口,好,他确实比想象中更期待这次重逢。 但是人与人感情无法共通,她没有他那么振奋激动,也不为他没有辜负信赖而感动。 这都没关系。 他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这是位难以讨好的小姐吗? 她天生高贵,目空一切。 自己一无所有尚能屈膝讨好,如今苦尽甘来,别无所求的包容难道会比当初有求于人更卑微? 裘德考打破了沉默,“我是想说,你是对的。” 西装裤难以长久蹲着,他像上次一样单膝着地在她轮椅旁。 不知道是精神面貌缘故还是人靠衣装,看似屈尊的姿势有种推心置腹的坦荡。 语气十分真诚:“金钱我可以还清,人情不行。” “这是我欠你的,永远。” 他认真道。 第148章 痛苦 第一次见面,他看的是头发光泽和鞋饰。 第二次见面,他看的是轮椅材质。 裘德考跟她很像,看人会习惯性先评估对方价值,落魄时是这样,如今得势了更是如此。 不同之处在于他只看外在价值,而越明珠是两者皆看。 如果说商人逐利避害的本性已经刻在他骨子里,那么,由始至终他眼中看到的其实都不是她本人,而是最不重要的那一面。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 不过, 这样也好,利用起来更省心。 进了七月,长沙一日热过一日。 连着下了四五日雨,冗长又苦闷,齐铁嘴难得抽出空走了张家一趟,半身佛在日头下散发着炎炎热度。 嘿,佛爷这 齐铁嘴被晃的眼睛疼,吸热又刺眼的玩意儿。 进庭院刚走两步,老远就看见屋檐下张小楼蹲守在门口,正背对着他脖子抻得老长活像个乌龟王八,也不知道鬼鬼祟祟往里瞅什么。 齐铁嘴上前踢他,“干什么呢?” 张小楼头也不抬:“给八爷您提个醒,今天小姐心情不好,奉劝您一句,改日再来。” 心情不好很正常。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生气会伤心会发泄情绪,没什么大不了。 他就是想不通张府上下谁有胆子敢惹明珠不快?从认识那天起,齐铁嘴就没见她发过小姐脾气。 长沙不缺性子泼辣的女子。 掀桌骂人,翻脸动手,他不太能想象明珠也这么干,偷偷学着张小楼蹲下,竖起耳朵努力去听。 依稀听清这么几句: “谁让你来的?” “我让你来了吗?” “怎么不等我脚伤好了再来?” 致命三问,微弱模糊传了过来。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声,“这不会是在说我?” “您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张小楼神情慵懒,昂着下巴淡定指了指里头:“就这种小姐亲自上阵的顶格待遇,天上地下也就那么一个,您想多了。” 没来的及问他什么意思,一声?呵斥传来:“谁要你的点心!” 下一秒。 ——捆得四四方方以红贴纸封口的油纸包被人愤然扔下,看似力道十足却也只扔到了楼梯中间,滚了几圈才掉到最下头。 还扔东西了? 齐铁嘴忙扶正眼镜,探脑袋往里看。 富丽堂皇的大厅往常还能瞧见几个下人擦擦桌子花瓶摆设什么的,现如今连一天到晚揣手笑眯眯的管家也没了踪影。 见势不妙都躲起来了?只有楼梯口还形单影只站着一人。 凝神细细瞧了一会儿辨认出是谁,齐铁嘴惊得嘶了一声,听到动静对方蓦然回头,一张焦躁不安属于年轻人的脸暴露出来。 看他们那一眼很是不耐烦。 二爷徒弟陈皮? 齐铁嘴差点跳起来,让张小楼毫不留情薅回来,小声警告:“你少管,小姐都没打算让人看他笑话,你要是跳出去了,那一会儿小姐翻脸你上前头去顶着。” 十多天没睡好觉。 陈皮眼底尽是血丝,乌青在眼下淤积,要不是来之前刮了胡子洗了澡,简直和流落街头的时候没两样。 瞧着凶,发呆而已。 良久。 “不是要见我吗?” “怎么,还得我下楼请你不成?” 听着像气消了。 陈皮怔愣两秒,烦躁不安如烟般吹散,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飞似地窜上楼。 远在门口蹲守的两人眼睁睁看着他矫健如豹转瞬消失在楼梯口。 那个狗腿劲儿,张小楼看了都自愧不如。 没戏可看喽~他起身伸懒腰,“八爷您看是再等等还是改日再来?” 齐铁嘴心存疑虑。 陈皮来历很好查,当初二爷收徒他也略有所知,听说是汉口码头一个摆摊杀人的小叫花,传闻他一人就灭了那边的水匪。 小小年纪就手段狠辣,和二爷早年间作风很像。 实在想不明白明珠怎么会跟这种人有来往,听张小楼口气两人似乎还交情颇深,他禁不住胡思乱想,总不能是明珠买凶杀人认识的? “八爷?” “算了。” 齐铁嘴摇摇头,张家上下都见怪不怪,看样子佛爷也没过问,自己又何必狗拿耗子。 他擦了擦额头出的汗,“你叫莲叶过来,我问几句话就走。” 张家来得次数不多。 可一上二楼陈皮就像进自己家,一路径直往明珠房里去。 刚到门口,熟悉的背影纳入眼底,突突慌个不停地心霎时镇定不少。她搁在轮椅上攥紧的拳头很显眼,陈皮多瞅了两眼。 “明珠。” 他避开拳头往反方向去,在她轮椅旁讪讪蹲下,“我给你认错,你别生气。” 这种话听多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一沓沓信被她尽数扔陈皮怀里,“信信信,谁要看你的信,就你那狗爬字谁愿意看谁看!拿走,我不看!” 被劈头盖脸砸了一通,陈皮揽都揽不过来,一边拾起一边瞄她脸色。 肤色莹白,气色红润。 一段时日不见,不仅没瘦下巴也圆润不少,之前到处是刮擦破皮的伤口,现在结疤脱落长出的新肉也看不出区别来。 只是薄怒未消,看也不看他。 他把其中一封试探往她跟前递,顺杆上爬,“我字比狗爬好多了,要不你再看看?” 越明珠还在生气不太想搭理他,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她极尽冷酷和敷衍,气哼哼地只用余光去瞟——白纸黑字,字写得如何一目了然。 顿时恼怒:“还不是很难看!” “是吗?”陈皮不以为意又换了一封,“那你再看看这个。” “你这些信我都看过了,字都一样丑!” 把信都拢好堆在一起,陈皮得逞地瞟她一眼,旋即低笑起来:“原来是都看过了,之前也不知道是谁说,谁愿意看谁看,她不看。” 气话被拆穿,越明珠一怔过后反而怒容渐消。 她抿唇,“我就是看过才想不通,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会要紧到连来探病都不曾。” 从出院,到做手术打石膏,再到养病。 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信上说最近在忙,忙什么只字未提,要是从前还会说去哪里出远门,这次连具体位置都没有那就说明他一直在长沙。 在长沙却不来探望她? 陈皮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把自己所有想法都告诉她,可一见着她打石膏的脚,烦闷感拥堵在喉头。 说什么? 说我一想到你就心烦意乱,连来见你也变成了一种痛苦? 第149章 心软 越明珠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扭头,陈皮眼神一点点沉下来,黑咕隆咚像深不见底的天坑,盯的时间越长脸色越难看。 隐微有一丝狞恶在他眼底滋生,像天坑深处蔓延的裂缝,稍不留神就会天塌地陷。 上次见他这个表情还是在二月红手里吃了大亏,一连好几日都阴着脸。 恨二月红也就算了,我脚伤你不心疼还看出火气来了? 越明珠和善一笑。 素白小手‘抚’上他脸,温声细语:“什么意思,你是嫌我受伤不顶用,还是伤了脚拖累你,觉得心烦干脆就不来见我?” 陈皮阴晴不定的表情没来得及放缓就被她用力一拧,感觉脸皮都快被扯下来了,“不不是,我没有明珠,我我哪里会觉得你烦。” 不是最好。 越明珠没心软,眯眼盯了他许久,直把他拧得龇牙咧嘴,才冷哼一声松开手。 “那是为什么?” “”闷不吭声。 不说我自己猜。 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是因为他憎恨张启山连累她,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医院分别时还好好的,张启山给她找了最好的外科医生动手术,也算有功。 突然之间福至心灵,有功? 她愣了一下。 陈皮做事向来只看当下,很少回顾过去。 当初斗鸡在杀秦淮身上输了那么多钱,他也只痛恨杀秦淮跟他作对,恨别的死鸡不争气,唯独不恨自己贪多。 包括后来杀了一条街引来无数追兵,他也没后悔不该为了一时痛快对那些人痛下杀手,只是恨追兵自寻死路逼他大开杀戒。 他不是个会往身上揽责的人,脑子天生没这根筋。 谁让他不痛快,他就杀了谁。 杀不了就先蛰伏下来,待到时机成熟再将猎物一击毙命撕扯粉碎,没什么比他痛快更重要。 迄今为止,唯一没杀成的只有二月红。 越明珠眉尖若蹙:“你在自责在内疚?” 凡事最怕后知后觉。 还在揉搓脸的陈皮闻言眼底极快闪过一丝不甘。 明珠受伤他初时只觉后怕,恨那匹疯马,恨医生没用,从没想过那天要是张日山在他能比自己更快一步把明珠完好无损的救下来。 可如果。 如果明珠这么想,如果明珠觉得是他不好,是他做错。 陈皮忽然觉得自己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九爪钩依然能顺从心意杀人,只有他自己清楚,手上根本使不出力气。 他没有变弱。 他只是做什么事都会想到明珠,一想到她就痛苦至极,疲惫至极。 越明珠问:“因为我受伤的事?” 陈皮脑子嗡了一下,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虽然奇怪他时隔多日怎么‘幡然醒悟’,但越明珠对付这种事早已得心应手。 她歪头想了一会,说:“那你知道我摔下马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吗?” “害怕?” “大脑空白一片,只剩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怎么会不知道陈皮在想什么。 人会自责,就是觉得本该做的更好,可她坠马那日陈皮已经竭尽全力,但凡他能追上都不会让她受伤。 非要找个错处,那就是他们一起甩开了可以搭把手的张日山。 “我最近一直在想,陷入危险的时候原来人只能顾着自己,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别人。”她看向陈皮,轻声问:“那你呢?” 陈皮缓缓抬头。 “当初我们在荒山野岭被人开着枪追,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只顾着你自己,反而要来背我?”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陈皮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如明珠说的那样,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带她一起逃命的本能。 “如果有一天我们再次陷入同样境遇,我能像你当初奋不顾身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一样,带你一起逃命去吗?” 假如当初踩中捕兽夹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是陈皮,自己能想都不想背上他就跑吗? 不好说。 没有系统加持她未必会牺牲自己去赌。 可直接这么承认有点太冷血,越明珠不太确定地说:“应该能。”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半信半疑,可陈皮听了阴沉的脸色却缓和不少,“之前不是聊过这个,遇到危险你自己先跑,我能解决。” 他低头看向明珠脚上的石膏,惨白无比。 是啊。 十四岁生日那年他们就谈过这个问题。 他让她跑,说等危险解决了他自会来寻她。 “你对我好不光是嘴上说说,也这么做过。” 她目光微凝,声音很轻柔也很缓慢:“是不是因为我说的多做的少,所以你觉得我生性自私,做什么都只会埋怨别人,连受伤都要赖你没照顾好我?” “明珠” “你就是这么想,才一直不来见我。”越明珠打断他,掷地有声:“难道我说错了吗?” 当然说错了,他只是—— 胸口一瞬间闪过被刺痛的错觉。 陈皮被折磨得想破口大骂,自私有什么不好,自私的人才能活得长长久久,他宁愿明珠自私一些。 无数次从窗外偷看她,每看一眼都钻心挠肺的疼,任凭汗水浸透前胸后背的衣服,他一边用袖子蹭满头大汗一边舍不得挪眼。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陈皮浑身僵硬,“我没有,我不用你救,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越明珠当然知道他不是在指责自己。 陈皮从来就不是那种踌躇不前的个性,横冲直撞,胆大妄为,这回想必又是二月红跟他说了些什么。 以前他这个人就特别好忽悠,比如想得快发疯的荣华富贵,一旦让人正中靶心,就一头栽进去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越明珠无奈,俯身摸摸自己拧过的地方,动作轻柔。 “既然没有,下次就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澄净双眼认真凝视进他眼底,“我已经伤了脚,你就不要再来伤我的心了。” 那声音柔软地近乎梦呓,让陈皮心软得一塌糊涂。 一个人辗转反侧的焦躁不安来得莫名消失的也快,甚至现在一想起那些纠结就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他只能厚着脸皮贴进明珠掌心,低声向她服软: “我错了,是我不好。” 第150章 认知偏差 气氛正好,听陈皮肚子忽地传来一声“叽咕”,上次他饿的饥肠辘辘还是两人刚认识那会儿。 如今不缺吃喝怎么连最基本的填饱肚子都顾不上了? 越明珠手缩了回去:“家里新来的厨子听说淮扬菜做的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陈皮意犹未尽,悻然啧了一声。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叫,老子平时亏待你了?不争气的东西。 他忘了自己故意饿着来的,就是想万一明珠气太狠,还能借着肠鸣蹭饭留一阵,她这么心软总不会让他饿着肚子走,一顿饭吃完自己再哄哄总能消气。 难得耍一次的小伎俩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达成了。 很快陈皮就会发现除了不争气的肚皮,还多了个不长眼的在。 行动不便,越明珠日常在二楼就餐。 她不喜欢自己房里油烟味过重,管家特意在二楼整理出一间餐厅供她使用。 和张日山不同,张小楼对端菜送水果这类跑腿差事很积极,不需使唤平日就连她早起一碗的燕窝也抢着送,倒省了捧珠下楼的工夫。 陈皮见识到了姓张的物种多样性。 上菜碍眼就算了,还要废话连天站在餐桌一侧骚扰人耳朵: “小姐有伤在身得忌口,最近吃的比较清淡,今天这个文思豆腐和白汁菜心不错,不枉我蹲守半个多月总算挖来了大酒楼的名厨,这回八爷可不能再说咱们让小姐跟着吃糠咽菜了。” “诶呀,奶汤生蹄筋我特意叮嘱用梅花鹿筋做的,养血通络,强筋健骨,对脚伤有好处。” “蟹黄鱼翅么,主要这也不是吃螃蟹的季节。”张小楼把那盘菜往陈皮跟前端,抬头酒窝一露,“您多担待,鸡茸鱼翅将就着吃得了。” 眼看剩下的荷叶粉蒸鸡、水晶肴肉和野鸡汤还在他手上托盘放着,疑心再不叫停他说个没完,先前齐铁嘴来家里张小楼话就密得很,亏得人家脾气好顶多言语上挤兑回去。 换成陈皮,她微微皱眉:“不用介绍了,你下去。” 张小楼偷偷觑了小姐一眼,见势不妙,收起托盘闪人。 陈皮冷笑。 以前有个张日山碍手碍脚,如今这个爱卖弄口舌,想必拳脚功夫不怎么样。 越明珠没漏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夹了鸡腿放他碗里:“吃饭就吃饭,不要想一些打打杀杀的事。” 看了碗里的鸡腿陈皮没说话,肚子还在咕咕叫个不停也没去管,夹了另一只鸡腿放进明珠碗里。 可能是习惯饿肚子,他打小吃饭都被人骂是饿死鬼投胎。 不管吃再多胃都像无底洞,没完没了往里塞东西仍难有饱腹感,后来大了一些,去争去抢去杀人,可填饱肚子的机会依然很少。 逃难时每次煮的辣子汤也喝个精光。 啃着鸡腿,陈皮突然说了句:“没你抓的那只好吃。”明珠抓的那只野雉,生火烧锅煮得油汪汪的,香得让他恨不得把舌头都一并吞了。 越明珠有点心虚:“是吗。” 不会是在暗示她再抓一次?想起那夜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在随时会有猛兽出没的深山老林守株待鸡很是心有余悸。 没人开垦过的山路可想而知有多陡峭,要不是系统,她就是忙活一晚上恐怕连根鸡毛也碰不着。 稍稍抬眼去瞅陈皮,没了以前的狼吞虎咽。 看来只是随口一说,不然这会儿就该拿似笑非笑的眼神瞥她了。 千万不要以为他很拮据,实则在日常吃穿用度相当舍得,只是大多数时候不爱穿锦衣华服,用他自己话来说就是太暖和、太舒适容易犯困,硬骨头得知冷。 长沙知名老字号酒楼、饭庄他是常客,什么檀木餐具,白银酒具、紫铜火锅早已见怪不怪,往常脚还没迈进店里,跑堂就会到他跟前笑脸相迎唤一声“陈小爷”。 当然这些不是她刻意打听,而是捧珠偷偷告诉她的。 想到这里,越明珠日常画大饼:“那等我脚伤好了,有机会就再抓一只给你。” 听见没听见没,我脚还伤着呢。 就算好了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复健,复健完了说不定还得修养好久好久,漫山遍野去给你抓野鸡你亏不亏心! 陈皮皱眉:“我就这么缺一口吃的,还让你去抓?” 越明珠不高兴:“你什么态度?” 陈皮:“我是说你要是想吃我去抓,怎么能辛苦你去。” “哼。” “” 六菜一汤,越明珠吃了一碗米饭就饱了,剩下的饭菜让陈皮一扫而光。 看着最后开动的那盘鸡茸鱼翅,她清楚自己又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以为他自小长在河边又抓螃蟹就认定他爱吃,其实正好相反,是没得吃才对。 海鲜这种东西没油水,虾蟹不如鱼,除了富贵人家尝个鲜,穷人反倒吃的少,陈皮会吃是没得吃不得不吃,上次他说‘谁告诉你我爱吃螃蟹’竟然是真心话。 想通这点,越明珠意识到原来再熟悉的人也会有认知偏差。 这让她不禁想起二月红,做师父的自己婚后生活枕稳衾温,闲暇之余再去看徒弟就会觉得他冒失激进。 她从不认为感情这种东西会无缘无故产生,就像陈皮渐渐变得体贴有耐心也不是他本性如此,而是潜移默化,外加拜师二月红后在红府耳濡目染从师父身上学来的。 不过,对于陈皮是否该约束脾性这点,她始终持相反意见。 二月红出生即少班主。 年少成名,志得意满,如今琴瑟和鸣自然无心名利权势。 可陈皮不一样,那高处他还没去过,作为师父不鼓励他去攀登就算了,怎么能怪他锋芒太露呢? 就这样, 两个人在彼此不知情的状况下,就早日自立门户一事上达成一致,可喜可贺。 七月末。 齐铁嘴之前来张家勤是事出有因,之后不来也是事出有因。 解九爷一意孤行要迁出祖宅,为此闹得解家上下不得安宁,连小九也私下登门拜访想让他这个神算去瞧一瞧他父亲指定的新居。 齐铁嘴行事谨慎,自己门单户薄佛爷又不在长沙坐镇,他不想掺和进麻烦事里去,事先挑明齐家有三不看。 软中带刚,外圆内方。 解九也很知趣,“多谢八爷提点。” 两人心知肚明。 干这行哪会对风水一窍不通,明眼人都知道那地十分阴邪。 风水上有这么个说法,“山管人丁,水管财”,解家要迁的地方,山是穷山,水是恶水。 这么一件奇闻诡事不怪闹得外人都知道解家不太平。 最近一直闭门谢客,听说解家动土开工,明白这场闹剧已经到了尾声,齐铁嘴这才拾掇拾掇出门放风。 他不白来,除了荔枝点心,坐下不久想着明珠久未出门便告诉了她一则近日轰动了大半个湖南的新闻。 至于什么新闻。 “且容我细细说来。” 画案对面,着一身素色长衫,进屋便摘下的小圆墨镜另换了日常眼镜,齐铁嘴眉眼微微上扬,摆起了如茶楼说书先生一般的架势。 先呷了口茶润润嗓,随后假借茶几当醒木重重一拍,抑扬顿挫来了段定场诗: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 荡尽天下不平事,堪称男儿大丈夫。” 在长沙定居,戏多少会听一些。 越明珠听出这是出自关汉卿的杂剧作品《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原话记得是“三尺龙泉万卷书,皇天生我意何如?山东宰相山西将,彼丈夫兮我丈夫。” 咚咚两声, 心跳久违的躁动起来。 她对齐铁嘴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有了猜测。 第151章 单刀赴会 “残月照影,白露如霜。多少风起云涌,顷刻间就定了乾坤。 随着崇山峻岭中一声枪响,曾无恶不作的土匪山被杀得尸横遍野。 单刀赴会,声势压人,以一敌百的并非官兵而是好汉。 刀光一闪,林摇树晃鸟飞兽散。 一人一刀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皆是断肢残臂、人头滚滚。 土匪人多势众有枪在手又如何? 不一样吓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 谁能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快刀——” 齐铁嘴即兴发挥,铿锵有力将场面描绘的荡气回肠。 费劲啦听了半天,越明珠小声蛐蛐:他废话好多。 经过大脑删删减减再无情剔除掉大部分不必要的修饰词扔掉,总算由繁化简得到了一个黑背老六单刀赴会杀穿匪巢的英雄故事。 反正人没事就好。 她对黑背老六的武力认知全部来自外界,旁人形容再夸张到底没有实质性了解。 这头齐铁嘴已经开始编纂六爷和贼首决战前夕的一段对白。 捧珠:???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她懵懂发问:“之前听说六爷不善言辞,连九门中人都难与他沟通,怎么遇着敌人话就变多了?是传闻有误吗?” “” 张小楼差点笑喷,换只脚调整重心,转头问八爷尴尬不? 当然不尴尬。 摆摊算命见多识广的齐铁嘴这说到兴头上被一个小丫头质疑也不生气,不爱听花里胡哨的无妨。 他放下茶碗,温和一笑:“事实和故事之间自然有所出入,六爷刀快,虽是孤身摸黑上山,除了一两个鸣枪示警,其实大部分人枪口还没瞄准就被他斩于刀下,别看这些土匪一个个平日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碰上六爷算是死到临头了。” “这场面一面倒的惨烈,我若不进行点艺术加工,以六爷的雷动风行只怕登报都未必能有五十字,更别说讲来给你们听。” 一开始小满跑来给他报信说六爷出城,齐铁嘴还没当回事。 黑背老六一年到头不挪窝,久而久之周边人自然能看出这乞丐不普通,先不说他来后治安好了地痞流氓也不来闹事,光是晚上练刀那动静也无人敢小觑。 明白这乞丐得罪不起,日常吃喝往往是今天这个上供明天那个上供,只是黑背老六从不欠人,收了吃食必定扔钱回去,人家也不敢不收。 听小满说起,以为是他没钱了或者酒瘾犯了,打算下斗倒点东西换点银钱。 “可六爷怎么会突然想去剿匪呢?” 捧珠好奇,顺势推测:“难道跟九门有关?” “那倒不是。” 齐铁嘴摇头,唐宋时期长沙盗墓风气就已经盛行,而今长沙周边大大小小的墓十室九空,不想白费力气浪费时间自然得往湘西那边去。 小满通风报信的隔天,狗五来串门告诉他黑背老六出城前曾经有一户人家找过他。 重点是,那户人家最近在土匪山丢了女儿。 不正常。 听狗五这么一说,齐铁嘴从他眼里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困惑,就算跟六爷不熟却也清楚他不是个行侠仗义的好人,千万别以为他来自陕西是个刀客就会锄强扶弱。 能进九门会有几个好东西? 就拿狗五来说,看似仗义疏财一样是个人面兽心肠。 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这才是九门的处事作风,黑背老六也不例外。 大饥荒逃亡下来,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没见过,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主家给顿饭就甘心卖命的打刀客了。 九门其他人一张嘴不是为财就是图色,黑背老六是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喝酒,除填饱肚子外连基本的人欲也全宣泄在练刀上。 想用他的刀,够呛! 要知道上次被说动,还是佛爷亲自出马让他入了九门。 之后就是—— 纵使思绪万千,齐铁嘴回答并不迟疑,“听说是有一户人家的女儿被土匪劫到了山上,六爷拔刀相助,看来是起了侠义之心。” 他倒不心虚自己跟老五私下乱说一气尽把老六往坏处想,当着明珠面却只捡好听了说。 比起外面传的什么黑背老六喜欢女学生,他宁愿信这次出手可能是六爷等的那个人有了什么线索,凑巧而已。 至于喜欢女学生可不是道听途说。 那夜黑背老六趁天黑上山把土匪杀的一干二净,天蒙蒙亮就独自下山了,众目睽睽之下一身血,再联想昨晚山上的枪响,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所经之处,山下众人纷纷躲避,六爷那势头也没人敢上前问话。 没多久互相搀扶逃往山下的学生们就和上山探查的官兵们会合,据她们所说,黑背老六提刀进了关押她们的屋子,一一看了她们脸,又让她们说话,之后之后就走了。 既没有欺负她们,也没有安抚她们。 要不是之后莫名其妙的言行,好像他上山真就只是为了杀土匪。 简直天方夜谭。 那可是官兵几番围剿都拿不下的土匪窝,他孤身一人就杀得百余恶人溃不成军,片甲不留? 还毫发无伤,开什么玩笑。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信。 后来再一打听,九门黑背老六,嚯——原来是长沙九门。 这件事很快传回了长沙。 齐铁嘴得知消息时,黑背老六那条街早已被各路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完了完了完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当时就知道要遭,赶紧去找二爷。 不到半日就听说杀人了,六爷刀快都没瞧见他拔刀就人头落地。 出了命案上头肯定要来走个过场,幸好张家消息灵通早早去打了招呼,把事情处理了。 就算是这样,六爷喜欢女学生的谣言也没断还越演越烈,齐铁嘴是真怕明珠哪位同学也出于好奇去一探究竟。 虽然以前在道上九门就远近闻名,可这名声多是来自佛爷。 经此一战,其他几门也声势渐涨,连他这个开小香堂的齐八爷也威风不少。 捧珠半信半疑:“想不到六爷刀快,心肠也好。”她在红府听了不少大土匪的发家史,这些人和九门类似,都是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一个比一个狠。 只是九门多为倒斗发财,说出去也算靠手艺吃饭。 不像这些湘西土匪专门祸害老百姓,动辄就去镇上县里劫掠,不管是贫民还是官员通通杀光烧光,享乐尽兴后留下一座人间炼狱。 齐铁嘴只听她前半句,点头称赞:“六爷的刀想来当世无人能敌。”按目前这个话题往下发展,只怕很快会延伸到其他人身上去。 思忖片刻,他又讲了件六爷大冬夜喝酒练刀练得浑身直冒白烟的趣事。 又聊了会儿,时间差不多齐铁嘴便起身告辞。 回去这一路不知为何心神不宁,越近越是惴惴不安,回了小香堂小满在门口左右徘徊,见了他苦着脸直使眼色。 还不等他作出反应,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小满身后。 从前不觉得自家伙计行止畏缩,此刻让身后人这么一衬感觉他又矮又瘦像只缩头缩脑的猴子。 齐铁嘴嘴角一抽:“六六爷” 第152章 听声辨位 暑假过了一半,越明珠拆了石膏开始复健。 今年夏季热得人头脑发昏,为了有一个好心情进行复健,她选择搬回更适合养病的越园避暑。 得益于之前每天早晚坚持不懈让莲叶进行两次按摩,几个月了,右脚没踩地拆了石膏和左腿并列在一起也不见萎缩。 就是右脚太久没活动很僵硬,除了脚趾能够稍稍弯曲,足弓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 她每天用助行器在游廊来回练习走路。 走累就坐下休息顺便赤脚踩竹筒,竹筒后滚脚尖点地,竹筒前滚脚跟着地,医生说这是为了让关节更灵活,让她动作务必到位。 滚竹筒还好,最痛苦的莫过于走路。 每走一步都像有千根针从肉里层往皮外层扎,仿佛脚里埋了颗海胆,一落地那些刺就会挣扎着从皮肉里钻出来,第一次痛得她差点跪倒在地。 越明珠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自己可能被美人鱼附体的事实。 她热泪盈眶:天啊,美人为什么要踩在刀尖上走路,痛,太痛了。 仰头把眼眶里的热泪眨了回去,她吸吸鼻子,问张小楼当初做手术除了开刀是不是还给她埋了钉子在里头,不然怎么这么痛? 张小楼站在门口余光悄悄往里瞟,小声说没有。 越明珠闷闷不乐:“我今天不想看见你。” 潜台词:滚。 “” 张小楼揉了揉鼻尖,无奈‘滚’出小姐视线范围。 好在有金大腿的金口玉言作担保,她不觉得张启山会骗自己,更没怀疑过自己可能会变成瘸子,思来想去只是复健过程艰难了些。 忍。 随着练习时间增长疼痛也在减缓,加上莲叶跟在身边每次她停下休息都会帮忙按摩放松,右脚恢复的不错,灵活性也渐渐上升。 又一日在水榭小憩,她被按得昏昏欲睡,捧珠小声来报二爷携夫人探望。 穿好鞋袜,让下人们收拾一下,越明珠在水榭接待他们夫妇二人。 丫头自成亲以来就没怎么出过门,小病不断,这次也是太过担心,哪怕从二爷和陈皮口中听过明珠无碍,可她在病愈后坚持亲自来看一眼。 越明珠感念人家一番好意,撑着助行器走了一小段路给她看。 比起刚开始走两步就疼得面目狰狞,现在情况就好多了,只是右脚还是有些吃不住力。 不过她自认恢复的相当不错,结果一回头,丫头望着她眼眶微微泛红,二月红也罕见的有些沉默。 怎么了? 越明珠好好站定,一头雾水。 还能怎么了。 张小楼抱手站在水榭外叹气,不到五米距离,气喘吁吁,脸颊生晕。 一个原本活泼起来像林间小鹿的千金小姐,如今走起路和初生牛犊一般,虚软无力、颤颤巍巍,就算是陌生人见了也要惋惜一二,更何况是熟人。 捧珠扶她回去,丫头眼底忧虑一闪而过,收好情绪过来帮她拭汗,只字不提她看起来有多狼狈,轻声叮嘱她要听医生的话坚持锻炼。 明明自己身体也不好,对她人苦难却仍然感同身受。 越明珠乖乖点头,不管她问什么都如实回答。 听着两人对话,二月红花了几分钟回忆,那时好像明珠刚来长沙不久,似乎也是一个酷热难耐的日子。 他神色如常,适时附和两人,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 不知是天气燥热人心浮动,还是天性使然。 在他身边待久见多了不如自己的人,原本还潜心打熬筋骨的陈皮突然有一天跟他说要加快进度,想学些更有用的东西。 二月红没第一时间回应,思考片刻,微微颔首:“好,那我教你听声辨位。” “听声辨位?”入了红府小半年,陈皮早已脱胎换骨,那时便已有了狷狂之态,漫不经心道:“这有什么,师父你再教我点别的,这个我会。” 河边抓螃蟹要是不防着点,早被其他人踩下去了。 二月红反问:“你会?那你知道明珠几时进的红府,如今已经走到曲溪回廊了吗?” 陈皮一愣,冷淡表情如水化开:“明珠来了?” “连她脚步声都听不见,这听声辨位看来你也只会了皮毛。” “” “不服气?” “” “那我问你,她现在在哪儿?” “” “蠢,她在水池前没动,考虑该从石阶上过还是绕路走。” “” 二月红看他眉眼燥郁,知道他这是怕明珠在水石上滑倒。 “你要能在她进院前听出来,为师下午给你放假。” 陈皮掀起眼皮,“一言为定。” 红府这么大,二月红耳力倒也没好到她一进红府大门就知道,只是借机骗骗这不逊徒,现在距离近,他便侧耳倾听。 明珠没练过武,脚步也不沉重,很轻盈。 他微微摇头,石阶有水也敢单脚跳着过,到底是小孩子,四下无人就悄悄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单脚双脚停了,跳,一步,两步,双脚跳” 二月红字斟句酌,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非磨得陈皮脸色冷硬、心急如焚才肯开口,徒弟心思直白浅显的可怕,根本不需他这个师父费心煎熬。 最后两个石阶,听声音明珠应该是谨慎迈过了最后一个。 二月红轻挑眉,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陈皮有段时间老想着练轻功,每天都要从水石上折返无数次,最后一个石阶让他踩坏了,能过人底柱也稳,只是左低右高漫了点水上来,下盘不稳的人从上面过容易湿鞋。 “过了水榭。” “快进院落了。” “还有” 陈皮打断:“不到一百米。” 他已经听见了,明珠脚步声和府里其他丫鬟截然不同,况且她的小皮鞋有跟,即便距离稍远也很容易辨认。 “不到五十米。” “三十米。” “十步。” 陈皮没再说下去,他已经看见映在房间边缘琉璃花窗上的身影,斜阳入内,如浮光一般轻轻掠过,一窗一景,步步渐近。 二月红语气平静:“下午给你放假,这听声辨位学还是不学?” 陈皮早早等门口一侧,头也没回。 二月红却仿佛已经听见答案,端起茶杯,遮住唇边浅笑。 第153章 无人在意的PlanB 然而二月红如今却笑不出来。 见过她富有生命力的一面,眼下伤病带给她身体上的虚弱才更令人于心不忍。 不可否认,他就是对跟九门截然相反的人存在特殊偏爱。 柔软纯粹的人理所当然该得到幸福美满的一生,障碍皆由他人扫平。 他希望陈皮可以成为那个人,可又无比清楚这个弟子秉性残忍,不招惹是非就不错了,只怕没有替明珠兜底的余力。 “费力可能是右脚不太习惯我现在的体重,再多走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好了。” 她掩嘴窃窃私语。 这么说不完全是为了安抚丫头,受伤以来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日常又有各种补钙滋养气血的食疗供养,脸都圆了一圈。 丫头怜爱地摸摸她,“都是福气。” 越明珠十岁前就脸胖手胖脚胖,圆嘟嘟的十分讨喜,长辈都爱抱她,抱久了坠手不免呼吸急促。 小小的越明珠可精了,早学会了装可怜,故作伤心地问是不是自己太重了,被萌到的长辈们就会许诺各种好处和说好话来哄她。 听得最多的就是“这都是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 此刻从丫头口中重温旧梦,更是信心满满,“不错,我一直都很有福气。” “就拿寻亲来说,要不是我福大命大怎么会碰见陈皮,他一路护送我来了长沙又好运气地遇上不计回报待我好的夫人和红先生,红先生还正好认识表哥。” “这不是福气还能是什么。”哪怕自觉得意,她眼眸也清凌凌如泉水,“正所谓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愿夫人和红先生一生无灾无病,白头到老。” 婴儿肥尚未褪去的脸灵动又纯真,珠圆玉润的小姑娘双手合十,虔诚认真。 别说身旁的丫头,就连对面二月红听到她这一席话,俊美到毫无瑕疵的脸庞也不禁镀上一层柔光。 以红府的地位财富,周围阿谀逢迎的人不知有多少,能触动他的却始终寥寥无几。 当齐铁嘴走进水榭,和煦温暖的氛围差点以为自己误入一家三口的幸福日常。 “怎么感觉我来的不是时候。”他低声嘀咕。 不过来都来了,见二爷身边有位子就礼数周到地打了招呼凑近坐下。 聊起近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黑背老六,齐铁嘴大吐苦水:“你们是不知道那天一回去看见他堵在家门口,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还有我那个伙计就只知道使眼色,也不想想他绿豆大点的眼睛能挤出个什么寅卯来,但凡派人传个口信我早跑了。” 当时一看六爷那脸色,他就暗道要遭。 果不其然还是为了上次那卦,好不容易借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人给糊弄过去了,当然也不全是糊弄。 这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谁知道下次找来的会不会真是他要等的人呢? 二月红轻摇折扇,“你今日不也全须全尾的来了,何必说的如此吓人。” 正如佛爷所说,别看这算命的一天到晚谨小慎微,听到点风吹草动就恨不得卷铺盖走人,其实人家胸中自有沟壑旁人也未可知。 齐铁嘴不好意思抬杠。 这才刚给自己缓刑成功,明年要还不成,佛爷不在就只能靠二爷救他一命了,可不得姿态放低些。 他自言自语嘟囔几句,见捧珠要上茶忙道:“不用上茶,给我来来你家小姐喝的酸梅汤就行了。” 熟络地点完饮品,喟叹般轻笑:“命这种东西有时候很玄妙,如今觉得烦不胜烦的名声,又未尝不是缘分的契机。” 只希望这缘分来的早一些,别再折磨自己这个无辜之人了。 话已至此,齐铁嘴便不再多谈。 换了话题聊起二月红的徒弟,他说想不到明珠会认识,几人自然而然提起那段往事。 知道陈皮是她给自己找的保镖,不由哂笑:“明珠小姐眼光独到,能被二爷收入门下可见这位高徒天资出众,这还没出师我就已经听了不少传闻。” 这不是反讽,出名要趁早,在他们这一行大器晚成不是好事。 想起上次匆匆一瞥,若不是小小年纪就已杀人无数,当时不含恶意针对的那一眼,也不会无意染上许多九门中老练狠辣之辈令人胆寒的残忍。 这就是缘分的奇妙之处。 天差地别的两人也能凑到一块儿去,那自己当日‘买凶杀人’的猜测也不算离谱。 齐铁嘴顺势问了一句:“来长沙这一路危险重重,你就没考虑过再多雇一个保镖给自己加道保险?” 朝夕相处之下,二月红和丫头也很清楚陈皮的性子,虽然对两人之间的情谊从不存疑,这会儿听齐铁嘴这么一说,却也难免好奇。 “当然考虑过。” 提及自己当初背着陈皮偷偷找pnb的行为,越明珠颇为自豪:“不瞒你们说,看人这方面我还从来没走眼过。” “的确还有一个也很适合做保镖,他是第二个我一眼见了就觉得很不一般的人,说来可惜,当初我还特意去跟人家套近乎了呢。” 还真有? “结伴而行对彼此都不是件坏事,怎么就没谈妥?” “嗯,感觉时机不太合适。” 总不能说怕他染上烟瘾,发起狂来恐生事端?! 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主要担心陈皮不同意,怕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二月红微微皱眉,“安全起见,他应该不会拒绝多一个人保护你才对。” “那是现在。” 越明珠忍住斜他一眼的冲动,徒弟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吗? 请不要对爱徒滤镜太深。 害,提起过去,她就忍不住为曾经的自己掬一把心酸泪,“我们关系一开始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好,是逃难过程中一点点变好的。” 丫头听了新鲜:“你们还有关系不好的时候?有多不好?” 连光明正大听墙角的捧珠和张小楼也惊奇地竖起耳朵。 别说看多了两人相处的身边人,就算是不太清楚内情的齐铁嘴也见过她对陈皮呼来喝去又骂又扔东西的模样,这关系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难得说句实话居然没人信? 越明珠不胜唏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无人懂我的寂寞与忧郁。 不过不怪他们存疑,毕竟眼见为实。 细究起来,逃难的时候他们关系不算太差,陈皮还不是得口是心非的给她烧热水。 倒腾着大脑中的记忆,从后往前捋,嘶——确确实实回想起了那么一两件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起来非常气愤,拳头都忍不住硬了的黑历史。 “小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黑历史太沉重,连捧珠都被她灰心丧气的表情吓到了。 越明珠抬头看了一圈。 发现似乎每个人都对陈皮会对她不好这件事难以置信,连跟陈皮不太熟悉的齐铁嘴都有些疑惑。 除了丫头,她知道其他人或多或少应该都对陈皮为人处世存在一定的反感和不信任。 偏偏在对她好这件事上,他们却不约而同的笃信不疑。 觉察到这一点心情豁然开朗,她坦率道:“那时候我们刚认识不久,关系自然不比现在,再加上我又老做蠢事,他自然会生气。” 说到惹陈皮生气,还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像去当铺当镯子这件事,是我太笨了,我没有想到当铺掌柜会反过来诬陷我镯子是假的还把它没收了。” 镯子? 捧珠警觉,愤怒地气红了脸,暗暗起了杀心:“以陈皮的脾气知道后一定很生气?” 虽然她对陈皮带小姐出门却没照顾好小姐这件事怀恨在心,但是敢欺负小姐的人,她坚信暴躁的陈皮绝对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 是啊。 越明珠小撇嘴:“他气的大骂我是废物。” 一个大废物,一个小废物。 她和春申坐在一起狼狈地等他,天知道当时斗鸡输惨了的陈皮回来见到他俩是什么心情。 “后来逃难路上还威胁要打断我的腿,给我吃有毒的果子,哼,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毒哑了呢。” 记忆比较久远,印象最深的要数逃难相互依偎的那段日子,被追赶很无辜也很辛苦,可回想起来倒还算温情。 “不过正是在这种相处中我们关系才慢慢变好起来的,他给我吃毒果子是因为不知道果子有毒,吃的比我还多,第二天我就好了,所以那次经历也算有趣。” “你们别看他嘴上说的凶,其实还蛮好哄的,后来我脚真受伤了也没有扔下我不管,那么难走的山路一直背着我” 她前面说得直叹气,后面又洋溢出笑容来。 全然乐观的天真心境与一次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的灾难性处境,造成了一种足以令人晕眩的极端反差。 空气逐渐滞重起来。 然而她无知地还在继续念叨着陈皮后来对她的好,事实上根本没人听得进去,甚至于他们脑海中此刻都只剩下: “废物” “打断腿” “喂毒果子” 二月红:“” 丫头:“” 齐铁嘴:“” 捧珠:“” 张小楼一言难尽地捂住脸,“小姐,你清醒一点!” 第154章 平安符 “” 其实不用提醒,越明珠也说不下去了。 不说感觉像在刻意抹黑陈皮。 可是继续说下去 环顾左右,丫头和齐铁嘴欲言又止的表情,二月红嘴角凝固的微笑以及眉眼下沉的阴影,都让她不得不声音越来越小。 不是不感动大家偏心,只是—— 在继续替陈皮辩解和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心软之间艰难挣扎【一秒】,最终,小心眼以微弱优势浅占上风。 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记仇,她试探性小声明志:“那,下次见面我跟他算算这些旧账?” 张小楼有点头疼。 在学校号召同学搞慈善,最后演变成全省组织筹措善款的官方通报活动。 那时觉得小姐心软不是坏事,天真放在别人身上是贬义,可放在小姐身上也算至善至美的具象化。 她有做好事的善心,也有将美名拱手让人的肚量。 是个是非黑白心中自有论断的聪明人,这样的人,别说发小姐脾气,就算杀人放火也一定有她的道理。 怎么偏偏在陈皮的事上像睁眼瞎? 不过,代换一下也算好事。 张小楼想。 连陈皮那种人她都能记他的好,那九门盗墓,佛爷靠倒斗发家也未尝没有被理解的可能。 佛爷保家卫国去参军,怎么看都比陈皮更值得体谅。 于是他一言不发,待在一旁。 之后的日子里,越明珠专心复健。 期间来越园探望的人很多,有学校同学、老师,连忙着建新宅的解九也来了一次,待没多久又匆匆离去。 最勤快的自然是陈皮,开始她还有点心虚,不过看他没什么反应,又旧事重提让他在湖上给自己展示轻功。 一个多月下来开始扔掉助行器一瘸一拐自己走路的大小姐,平等看每一个健步如飞的男性不顺眼。 连张小楼也被指使过爬上屋脊给她拽风筝。 绿意殊胜,荷花怒放。 自从外面开始打仗,她每天在家里不是听广播就是看报纸。 金大腿参军她高兴,金大腿打仗她又担心。 战火无情,管你艺高人胆大,也就一颗手雷的事。 虽然直觉告诉她张启山不是个短命的,齐铁嘴也安慰说佛爷福大命大,可到底如何谁又说的准? 闲着无聊,她干脆在桌子上把有派记者去前线采访的独家新闻都挑了出来,放在一起看。 报纸上说那边想趁南京政府正集中精力攻打其他军阀分身乏术之时拿下武汉,南京调了两个师的兵力去驰援 一看司令官名字,驻守岳阳的军长? 越明珠沉思片刻,让捧珠叫来张小楼,把报纸递过去。 她心情微妙:“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他们目标不是武汉,而是想声东击西来湖南,以长沙目前的兵力这一仗会打多久?” 张小楼一怔,“小姐怎么知道?” 他匆匆扫过报纸,上面简短不到百字的内容,换成自己根本意识不到战火会重卷长沙。 早上刚收到佛爷那边加密送回的电报,说上头自乱阵脚抽掉了湖南方面的兵力,万一对方真不打算要武汉而是直取岳阳补充了武器弹药,拿下平江,渡过浏阳河攻向长沙也不是不可能。 先是桂系,现在又是—— 越明珠自言自语:“太是时候了。” 张小楼:“什么?” 越明珠叹气:“我说自己病的太是时候了。” 从这场大战开始,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她始终被保护的密不透风,轮椅反而成为了最好的保护色。 说什么来什么,军阀混战,长沙守备薄弱,于七月底被攻克。 虽然八月没多久这些新朋友就不得不离开,但是越明珠还是一期不落看了他们刊发的日报,不光她,部分同学也很关注。 八月中旬,夜晚。 越明珠刚按摩完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卧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笃笃。 她睁眼,睡意全无。 这声音不像是捧珠敲门的节奏,力度也不同。 迟钝两秒坐起身,越明珠脚踩到地毯才想起捞睡袍,太过着急,右脚拖鞋都差点没穿上,就这么急匆匆地披上睡袍去开门。 “!!!?” 侧身穿过半开的间隙,来人刚踏入房内便反手轻轻带上门。 他竖起一根手指:“嘘。” 越明珠睡觉习惯留一盏角落里的壁灯,此刻屋内光线微弱如烛火,不那么亮,却正好能照清彼此的脸。 见他身快要融入夜色的常服,再加上这个明显不希望声张的“嘘”声。 越明珠做贼一般,小小声喊:“表哥?” 轻的只剩气音。 低头正观察她右脚的张启山轻点了点头,“这次有任务正好顺路回来看你,不方便让人瞧见。” 人? 自家人用不着避嫌,她把右脚从拖鞋抽出来,踩在地毯上让他看仔细。 快三寸长的手术疤痕很明显,在暗沉光线下像一条蜈蚣,张启山微微皱起眉,示意走两步看看。 越明珠没动,张启山抬头,正好瞧见她边瞅他边小声嘟囔:“我难道不是人吗?” “不方便让外人瞧见。” 好。 高兴地甩掉左脚拖鞋,在地毯上小碎步走给他看。 这可能是她近期走路最认真的一次了,路走多了谁都会烦,尤其是到了瓶颈期,走起路来始终有点瘸。 “我恢复的不错?” “嗯。” “那你能待多久?” 张启山收回视线,“五分钟左右。” 五分钟? 越明珠愣住了。 昏暗灯光下,张启山轮廓隐匿在阴影之中,染上硝烟的面容冷峻又平静,望向她的眼神却带着深如夜色的温和。 他轻声:“前不久听说美国用炮艇炮击长沙渡口和街道,伤亡数千人,我人在前线收不到消息,放心不下。” 人刚到湖南就有人送来平安口信,他想既然都已经到了家门口,见一面也无妨。 越明珠作惭愧状:“我没事,有管家和小楼在,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带我去防空洞那边躲起来,很安全。” 张家有私人防空洞,每次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带她躲避危险。 上美术课她了解过一点建筑学,看得出来张家人在挖地道上很有天赋,似乎也很习惯地下生活。 可能这就是战争年代人们求生的基本素养。 “小楼拳脚功夫是差了点,可逃命的功夫不错。”张启山平静揭短,“有他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带你去最安全的地方。” “这一仗不知道还要打多久,我不在家,你要格外小心,别到处乱走。” “他们占领长沙的时日虽然不长,但也留下不少物件,南京政府眼下无暇顾及,等战事平息就未必了。“他认真叮嘱:“少接触太有政治色彩的东西,免得被牵连进去。”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以自己为重,其他事有管家他们在,不要以身犯险。” “还有” “” 从来没有一次性听张启山说过这么多话。 正是因为清楚他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所以此刻的千叮咛万嘱咐才显得尤为珍贵。 感动得眼泪汪汪,她吸了吸鼻子,“表哥我在家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遇到危险我一定乖乖跟着管家他们,倒是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 明明在外行千里的是金大腿,结果这个在战场上稍有差错就会丢掉小命的人竟然还反过来担心她。 张启山微不可察地叹气。 以前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这么瞻前顾后的人,直到上了前线长沙这边突然断了联系。 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纸包递给她,捏着还硬硬的,越明珠正要打开看。 他解释:“是我这几个月的军饷。” 军饷? 她记得上次金大腿回来是少尉军衔,每月有45块,当时还奇怪怎么有零有整,现在只觉得手沉心也沉。 自己在家中衣食无忧,根本不缺他这点工资。 可她没有问为什么,张启山也没有说为什么,打仗的人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炮火连天的日子他已经快习惯了。 汽油和弹药燃烧过的焦土到处都是死人,有一次和活下来的战友蜷在战壕里,听他们胡吹乱侃。 有的说起家人,有的说起女人,生死无常,大家嘴上都没了忌讳。 有人凑过来要火,张启山扔了打火机过去,话就引到他身上,他望着快被硝烟污染的天空,说自己母亲早逝,父亲逃难时被日本人机枪打死了。 大家情绪都很平淡,这年头谁没个被小鬼子害死的亲朋好友,也许隔天自己也两腿一蹬闭了眼。 有人漠不关心地说:“看不出来,你这样前途无量的军官也跟我们这些炮灰一样。” 什么一样,家破人亡? 还是无亲无故? “不一样。”张启山摇了摇头,“我家中还有妹妹等我。” 那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骂了句家乡话,骂的很脏,张启山听得懂,但他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周围人眼神空洞疲惫地望着天空也跟着笑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许是笑自己,也许是笑别人。 后来这些人都死了,张启山活了下来。 想说的话还有千万句,这会儿也只化作一句:“在家安心等我。” 越明珠见他要走,连忙回到床边把挂在幔钩上的平安符取下。 瘸着腿小跑回来交到他手上,“这是我之前去寺里求的护身符,你贴身带着它。” 张启山捏着平安符没说话,过了几秒,问她:“只有一个?” 越明珠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是啊,我当时只想着平安,是不是还应该求一个步步高升?” 张启山垂眼看她,黝黑的瞳闪过一丝好笑。 她这才明白他指的不是符,上战场的除了他还有张日山,金大腿是在问有没有给张日山求平安符,可以一起带过去。 呃 说没有好像有点太没良心了。 人家走之前还特意送了她临别礼物,就跟平安符挂在一个钩上,刚刚明明看见了都没想起来。 越明珠抿唇,犹豫一下:“我我那时候心里只记着给表哥求,没想到别人。” 她故作难为情装不好意思地低头,希望金大腿看在她‘心有不安’的份上别再想着乱点鸳鸯谱的事了。 等了几秒, 她头顶传来一声低笑,那声音很轻,轻得像雪花簌簌。 “等我回来。”他无奈地说。 第155章 二响环 九月一日,咏絮女中照常开学。 虽说外头打来打去长沙又先后进了几拨人,可不管是军阀还是其他势力都极少会对学校进行轰炸。 别看某些军阀自身文化水平不高,治下却非常注重兴办学校推广教育。 咏絮女中看似在战火中没受到太大影响,不过到底留下了些许痕迹。 “我看了告民众书,以无产阶级的立场为立场朋友,不靠自己起来革命,推翻剥削阶级,还怎样呢!” “报纸呢,你们都有吗?我只有三篇都带来了。” “邻居家两个孩子都跟着他们大队伍撤离,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去参加革命!” “你们听过革命胜利歌吗?” “我会唱我会唱” 那些早已离开的新朋友来了不过几天而已,学校每个角落似乎都快被他们宣扬的红色文化所占领。 校园生活好像没变,又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被改变。 天气日渐转凉。 越明珠往后寄出的家书就再没收到过回信,担心之余难免露在脸上,好在管家安慰说张家有特殊渠道可以接到金大腿的平安电报。 到了十月,总算有了确切消息。 不过—— “礼物?” 越明珠拿起檀木雕刻的小盒子惊讶道。 金大腿整日忙着打仗,信都寄不回来,好不容发回的电报也就一个【安】字。 这种争分夺秒的形势下还能抽空给她准备礼物? 她满心疑惑地打开,盒子里装的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双环银手镯。 乍一看还以为是衔尾蛇的款式,第二眼才发现并非首尾相连,镯子中间有缺口,外形头上有角难道是龙? 年代久远,又是战场那边送回来的 越明珠上手颠了颠还是实心的,借着开玩笑问:“不会是从哪具尸体上扒下来的?” 干尸身上扒下来和新鲜尸体上扒下来,二者之间区别在哪里张小楼也不知道。 他眼神飘忽,岔开话题:“佛爷说这镯子敲一下响两声是个稀罕物,特意派人送回来给小姐,不如咱们听听?” 上手摇了两下,越明珠观察无果,按他所说轻轻一敲,镯子果然传来两声银铃般的脆响,像风铃又有点像音叉。 空灵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悦宁静,确实很不一般。 “佛爷给它起了名字,叫二响环。” “二响环?” 名字起的贴切,不过再好听她也不想戴死人的东西。 越明珠举起来比划自己手腕大小,得出结论,心满意足地把镯子放回盒子盖起来。 深感惋惜:“这镯子太大,戴着容易掉不说还不方便,我先收着等表哥回来再说。” 张小楼又不是傻子,不过这事他没发言权。 底下人只负责转交镯子,小姐戴不戴喜不喜欢轮不到他们多嘴。 越明珠拨弄着盒子,金大腿明知道她嫌这种东西晦气还特意送回来,想必自有它的独到之处。 可这镯子她一时半会儿实在瞧不出哪里珍贵,家里金手镯银手镯都算不得什么了,翡翠手镯玉手镯也不少,每年还会更新款式。 任她怎么看这二响环也就设计上有点巧思。 要是古董字画也就算了,可这是贴身物品,还是来历不明的贴身物品,她才不要二手货呢。 “比起身外物,有没有可能人本身更有价值一点?” 为了防止张启山下次又弄回什么三响环四响环,她托着下巴难得说了句真心话,“尸体上缴获的战利品我觉得没什么收藏价值。” 不要身外物就是不要冥器,张小楼疑惑,那要什么难道要粽子吗? 越明珠眼神闪烁,期期艾艾地说:“要是表哥能送回一个日军头骨就好了,我肯定会好好收起来。” 她也不求什么将官之类,大佐就行! 第156章 端水 许久没来红府,看什么都新鲜。 越明珠站在门楣檐下抬头看匾额,第一次被请进红府她就有感二月红是个很有‘品位’的人。 不是她封建,而是按照前朝建制,除了名门贵族就算地方豪强也不能有他家这种规格的门档,原主老家宅邸就是祖辈传下,除了对应官阶的门档外连台阶数目也十分考究。 红家以第一印象来看实在不像唱戏出身的人该有的水平。 所以当时她才会欣喜的以为自己总算要重回阶级,过上正常人生活。 “小姐?” “你去找朋友,我自己转转。” 她以前也算红府常客,仗着年龄小偶尔这里溜达两下那里蹦跶两下,把红府明面上内部陈设按实力和底蕴分辩得一清二楚。 再后来跟张启山回了张家,她发现跟红府一样张家也到处都充满了违和感。 去别人府上做客怎么能绕开主人。 越明珠先去见丫头,给她展示自己已经恢复正常的走路姿势,又坐着陪聊一会才去了陈皮院里。 换做往常,她脚还没迈进红府,陈皮人就该迎来了。 今天二月红不在家,谁能拦住他? 这头刚踩上水石,他就臭着脸过来了,“脚好没两天你又开始折腾。” 越明珠一愣,不是他语气不好,是发现他左脸上贴着药膏贴。 她关心道:“你得腮腺炎了?” 陈皮纵身落在石阶上连水纹都没有,比荷尖蜻蜓还轻快,三两步到了她身前,牵住手把人往岸上送。 他莫名其妙:“什么炎?” 越明珠指指脸。 陈皮反应过来正欲伸手摸摸左脸,想起手上还牵着她,不自在别过头去,“过几天就会好,问过了不会留疤。” 他低声说:“你不是说爱俏的,等不丑了我再去接你。” 越明珠呼吸顿了一瞬。 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爱俏的,他就真开始在意皮相起来。 陈皮感知敏锐,不自然地浑身肌肉都紧绷了,闷声闷气:“我知道我现在不好看。” 难得他这么笨拙诚恳,都不忍心嘲笑他了。 “谁说不好看。”她表情肃穆,义正严词:“当初你流落街头做乞丐都略有姿色,更何况现在条儿还顺,以我的审美十分来看,就算暂时折损了容貌也足有九分之高!” 然而听了她吹捧的陈皮不仅没高兴,脸色也不见多云转晴。 捏着她手指尖,皮笑肉不笑:“你从哪儿学来的黑话?” “啊?条顺是黑话吗?” 陈皮满脸狐疑之色,“你不知道?” 越明珠无辜摇头。 以前看电影听来的,难道不是夸美人长的好身材正吗? 见她不知情陈皮暂且记下没再提,低眼往下,一直爱穿带跟鞋的人如今也换了平底鞋。 他思量着,说:“脚疼不疼,我最近跟师父学了点推拿可以” “不必。” 简短而冷酷的拒绝。 就说他上次怎么老盯着莲叶看,原来是在琢磨这事。 陈皮扭头:“啧。” 两人就这么手牵手回了练功小院。 刚在椅子上坐好,陈皮说有礼物,递过来一看她就知道价值不菲。 初看微微发黄发暗好像还有些浑浊,日光直射下再看却又泛着雾蒙蒙鸡油黄一般的润泽。 陈皮仔细给她戴上。 有点沉, 但是很漂亮。 越明珠静静凝视过去。 他低着头,正在调整她手腕上的镯子。 麻烦了。 前脚金大腿送的二响环她嫌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刚被她使用拖延战术暂为代收。 要是后脚就收了陈皮送的镯子,还只收他的,岂不是厚此薄彼,显出自己端水不平。 陈皮认真审视。 镯子戴上去正好,只是上了腕就发现这镯子单看不错,戴在明珠手上就被衬得颜色暗淡,连陪衬都称不上。 “算了。” 他眉头皱起,心情坏透了,想把镯子收回来,“它配不上你。” 越明珠把手抽回来,轻哼一声:“配不配收的人说了才算,你说了不算。” 她首饰一年四季都在更新,其中翡翠首饰也不少,知道有一黄顶三绿的说法。 像这种全黄翡圆条镯子对陈皮来说绝对不便宜,比生日那件斗篷贵多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心意和礼物本身的价值在他那里划上了等号,好像不够贵重不够精巧的东西就不配送给她。 换成张启山,还可以用大小不合适来推辞。 换成陈皮 “再过几天就是你师娘生辰,你准备礼物了吗?” 陈皮眼神闪了闪。 准备自然是没有准备。 那天去看首饰原本是想着师娘生辰要到了,四处转了一圈,瞧见这镯子只记着配明珠正好,最后谈好价账一结,人家提醒他簪子还要不要,陈皮才发现身上已经没了闲钱。 为师娘出的门最后却空手而归,陈皮毫无负担。 他无所谓道:“有师父在,我送不送也不打紧。” 你可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 越明珠以前也没发现他这么缺心眼,自从拜在二月红门下,对他最好的人就是丫头了。 当初说好陪她读书写字,红府谁有那个耐心教他识字? 自然也是丫头。 她板起脸来,“不行,你必须送。” 陈皮睨她一眼,懒洋洋地狡辩:“我是想着买簪子送师娘,那不是当时钱没带够,明天,明天我去买。” 就知道他把最近攒的钱都花这镯子上了。 越明珠无奈: “你知不知道簪子不能随便送人?” “簪子怎么了?” “簪子只能送心上人和” 咦? 师娘师娘,这也算半个娘。 陈皮跟丫头虽说年纪差了没几岁,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他送丫头簪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她遂改口:“你师娘算长辈,送簪子也无妨。只是你送了簪子让红先生送什么?” 人家小两口借着生辰互诉衷肠,正是甜甜蜜蜜的时候,你横插一脚多碍眼。 陈皮气息微屏,注意力完全被前半句震得脑子轰了一声,后面半个字都没入耳。 “你是说” 他眼睛不眨一下,眼底暗潮涌动,声音对她软了下来: “我不该送你镯子,应该送你簪子?” 第157章 先发制人 他们距离很近。 他手臂放在桌上,姿态闲散地撑着侧脸,可眼睛不会说谎,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她。 秉性桀骜难驯的人,只对她吐露真心。 陈皮就好像矛盾的结合体,总在事态不明的情况下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倏然, 越明珠泫然欲泣的望向他,小声控诉:“以前在码头你就爱盯姑娘腿看,来了长沙见着漂亮姐姐还问我想不想要人家衣裳,现在又来跟我说这种混账话?” “你你欺负人。” 混账话? 欺负人? “我”陈皮一脸错愕,她抿着嘴巴生闷气。 抹了把虚汗,回忆起当初像个愣头青一样的自己他就恨得牙痒,估计这事要被念叨一辈子了。末了还是想再辩解两句,小心抬头,只见明珠蹙眉垂眼,偏偏搁置在桌面的右手微微攥紧,不自觉将一小块桌布揪成旋状。 点点嫣红在她脸颊洇染,一时竟分不清是羞赧还是薄怒。 一种柔软酸胀的情绪绞得他胸口微微发热,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紧张无措手上小动作就会变多。 默了片刻,陈皮握住明珠还在揪扯桌布的右手,他脸上的不甘、偏执之色逐渐消失,带着几分妥协:“你要是还没准备好,我就不说了。” 他向来不耐烦别人模棱两可的态度,然而在明珠身上连期待落空都能咬碎牙隐忍下去,就是怕吓着她。 越明珠任他握着,不肯正眼瞧他,仗着眼睫毛长用余光悄悄观察。 陈皮知道她在偷看,轻啧一声,“谁发脾气只会自己低头生闷气,长沙女子多泼辣,气到头上手边有什么砸什么。” 他斜着眼半是戏谑,腔调十分气人:“你啊,来长沙这么久只学会了扔点心,连摔杯子都不会。” 事实证明头脑发热的时候最好把死嘴闭上。 越明珠轻轻挣了两下把手抽了出来,巧笑嫣然:“是吗?原来你这么了解女人。” 慢条斯理的将桌布轻轻铺平整,她若有所思:“想必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接触过不少有活力的女孩子。” 陈皮脸色微变,恨不得时光倒退回一分钟前狂扇自己嘴巴。 不过他反应极快,知道要遭马上起身蹲在明珠椅边,毫无骨气:“不是我,是师父,你不知道,师父那个人没遇见师娘之前到处招蜂引蝶,我这两年在外头见了太多他欠下的情债。” “我是被迫看得多,都是纸上谈兵,主要还是为了引以为戒,学习怎么洁身自好。” 把二月红拉出来顶锅他早已驾轻就熟,只管撇清自己,完全不顾师父死活。 越明珠忍了又忍,肩膀都抖动起来,“你说的这么赤胆忠心,我不原谅你也不行了。” 见她脸憋的通红,陈皮心中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面无表情缓缓回头,二月红正站在门口望着他,眉宇清朗温柔,唯独目光冰冷地像在看一具尸体。 霎时间,死一般的寂静。 三人久久沉默,一时间竟然说不清谁更尴尬一些。 二月红原本只是想过来看看明珠脚伤恢复得如何,哪里知道徒弟如此大逆不道的甩锅,偏偏他还无法反驳。 他不疾不徐,踏步进屋,目光轻点陈皮:“你许久不去祠堂,那边落了不少灰尘,今天天气正好,你正好去扫尘。” 陈皮面色不虞,难得明珠来红府,他不想离开。 二月红眼神微凉,在红府这个徒弟都这么肆无忌惮,一旦离了红府还不知道会如何猖獗。 好在,现在自己还打得动。 最后,还是越明珠在桌子底下轻轻拽了拽陈皮,他态度这才好了起来,隐去那点不逊,按住她拉着自己衣角的手背,低声哄人:“你晚上留下吃饭,师娘做的面特别好吃,我请她给你做牛肉面尝尝。” 二月红:“” 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越明珠:告辞! 面就不吃了,哪怕有二月红开口,她还是婉言谢绝。 要不是师父在一旁虎视眈眈,陈皮估计会把她送出红府盯着她上车。 二月红送她往前院去,气氛有些尴尬。 “陈皮的话,红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其实,”二月红平淡道:“他说的也没错。” “”她知道“没错”指的是什么,在学校那么久,二月红的八卦也听了不少。 同窗中不少名媛说起二月红的风流韵事通常都是真人真事,她们沾亲带故的认识不少,她偶然碰上听一听都觉得十分炸裂。 抛开早年常驻烟花柳巷,最正常的居然是与解家小姐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越明珠望向路边娇艳的凤仙花,“像红先生这样的人,与谁有情都很好。” “我只是不明白。” “那些女子沦落风尘是身不由己,红先生又是为什么呢?” “怜香惜玉吗?” 这话刻薄又不留情面。 二月红脚步一顿,“明珠”他开口轻轻唤了声,却没有说下去。 他该对一个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学生说什么? 难道要他说出入花街很正常,九门之中没去过的人寥寥无几,他已经算是这里面最阔绰最温柔也最多情的顾客了吗? 这么肮脏,冠冕堂皇的话 不过肩高的小姑娘迎着光,面容皎洁的像天边云朵,微微垂着眼,似乎很失落他会是这样的人。 二月红说不出口。 浓稠热烈的残阳将青砖黛瓦熔得朦胧像虚影,他站在阴影之中,缄口不言。 居然不骂我? 越明珠有些疑惑,她当然知道二月红只是外表儒雅有涵养,心肠说不定比陈皮还冷硬。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自己这么指着他鼻子骂,对他的私生活说三道四,他没翻脸还选择自退一步才让她感到意外。 心虚g。 丫头作为他夫人会不知道自己丈夫的风流过往吗?人家都不介意,她一个外人,没被骂多管闲事已经算二月红宽宏大量了。 不是越明珠非要上纲上线。 她只是对每次来红府都要被二月红当成对照组指手画脚感到厌烦,所以这次先发制人。 不过,料下猛了,她确实有点过分。 先弥补一下,越明珠抿唇作愧疚状,“是我口无遮拦在先,红先生要是生我的气,就骂我两句” 二月红无奈:“你” “你肯定下不了嘴。”她连忙打断,“实在不行打我两下。” 二月红:“” “当然我知道你也下不了手。” 越明珠腼腆一笑:“既然如此,红先生就不要计较我出言不逊了。” 本就没有在计较的二月红哑然失笑。 第158章 借力 越明珠出红府第一时间就把镯子摘了,用手帕包起藏在随身小包里,主要是怕张小楼看见去信向金大腿告密。 前不久他在陈皮手上吃了大亏,到现在脸上淤青还没消下去,今天跟她出门墨镜还戴着遮熊猫眼呢。 镯子反正收了,暂时先不戴。 在张家她的首饰哪怕从家里挑料子去请师父做,做好了送回来也得一件件仔细甄别过才会再送回来。 来了趟红府别说多了个镯子,就算是多了条发带,张小楼也能一眼瞧出来。 这一年糟心事太多。 先是国际经济危机影响到了国内,又是她踏青坠马伤了腿,连长沙都被战火侵扰过几次,大半年下来日子就没平静过。 好在十月秋季联合运动竞技大会她还能以后勤身份出席,给她当替补的同学也不负众望一举拿下亚军。 除此之外,读书会考核也成功通过。 十一月份的演讲会继续受邀参加,她发表的演讲不仅在校报刊载,还在长沙地方报占有一席之地。 四季更替,庭院的松树历经发芽、疏密有致的轮状繁盛、针叶深黄,风一吹,簌簌而落。 初雪覆盖,庭院中的每一株花草树木银装素裹,唯有红梅倚着白墙黑瓦迎雪绽放。 越明珠身披红斗篷,站在枝头缀满白雪的树下,满意点头:“就这棵。” “等照片洗出来,你要敢像张日山那样把我拍的只有一米,我就让表哥把你送去乡下养猪。”想想就心塞,之前和曲冰野炊让张日山当摄影师,回家她还特意吩咐管家布置一间暗房自己洗照片。 结果照片一洗出来,上面那个‘侏儒’把她气炸了,直接撕得七零八碎扔张日山脸上,一张不留。 不远处,张小楼举着相机通过反光镜捕捉她身影。 冰天雪地,他从相机后露出一张娃娃脸,鼻尖冻得微微发红,“小姐只管放心,以我的技术能把你拍到一米八!” 越明珠比较贪心,小手一挥:“做人要目标远大,拍两米试试。” 积雪厚厚一层,被她踩的咯吱作响。 后退几步仰头观望树上琼雪,满枝头都是,一脚下去应该能踹落不少雪花。 她已经跟张小楼交待好该怎么拍。 金大腿军务繁忙还要分身回家看她一眼,每次好不容易发回来的电报也要提上一提,有空浪费那几个字,还不如多说说他自己的情况,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为了让金大腿安心,不再时刻惦记她,越明珠打算展示自己凌空撼树的一幕,让张小楼抓拍。 等到照片洗出来,寄去的家书就附上她潇洒飞踢树干的英姿,以及她平稳落地迎接漫天飞雪的迎新美照。 不错,勇猛与可爱并存。 管家在树边观望,沉吟片刻:“是不是粗壮了些,要不,换旁边那棵银杏树?” 越明珠用力摇头,不要不要,“那棵雪太少,飘下来不好看。” 捧珠惴惴不安:“小姐算了,天这么冷,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谁劝都没用,她心意已决。 脱下斗篷,越明珠活动四肢关节,热身准备。 想起自己在秋季运动会上只能当背景板,她高举双手:“接下来要登场的是越明珠选手,掌声在哪里!” 大家都很捧场,掌声接连不断。 她轻吐一口仙气,起跑。 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地,纵身一跃,腾空提膝,瞄准目标,姿势无比漂亮地飞踹在粗壮的树干上,准备迎接她的漫天飞雪。 “嘿呀!” ——咔嚓。 张小楼精准抓拍,动态视力相当不错的他把这一脚如何使得力看得一清二楚。 心里咯噔一声,脑子想着接人,手上却条件反射地遵照小姐吩咐接连咔嚓了几下。 “小姐!” 飞出去那一瞬她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破罐子破摔地任由自己卧倒在地。 旁观的捧珠赶紧跑过去和管家张小楼一起把她从雪堆挖了出来,被扶起时她嘴里还“呸呸”连声吐着雪,抹着脸自己吭哧吭哧地憋笑,全然不顾身上那件绝对保暖不会让她受冻的粉绸貂皮袄也被染成白色。 捧珠都急疯了,忙前忙后给她把能拍的雪通通拍掉,立马把人扶回屋。 好在家里准备齐全,早在她提议之初,管家就及时备好了热毛巾、烘衣服的碳炉以及驱寒汤药。 短短几分钟还没品出点凉意,越明珠就被换了身衣服让捧珠按在壁炉前擦头发。 她手捧姜茶,心有不甘的谨慎复盘:“就算我踢不动,也不至于把自己弹飞出去?” 张小楼跟着烤火,烘烘吓出来的一身冷汗,他窝在沙发扶额,有气无力:“小姐,你那不叫踢,你那叫借力!” 见过借力蹬墙上房檐的,没见过借力蹬树把自己弹飞出去的。 借力就借力,越明珠也不觉得丢人,摔就摔了,照片拍的好看就行。 她打着哈欠,:“照片拍了吗?” 张小楼抬头,小姐歪着头被烤得暖洋洋,昏昏欲睡,壁炉中跳动的火光照在她侧脸,虚幻如梦影,恬静温馨。 “拍了。”他笑着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时间定格。 很快,他把这张和之前的都洗出来一起寄给了千里之外的佛爷。 连同家书送至张启山手上时大队还未开跋,再晚到一天恐怕得等到明年了。 张日山领着传令官过来,他正低头看信,看的很认真也很入神。 两人脚步放轻,张日山拉住传令官不再上前,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温和平静的表情出现在佛爷脸上了。 大战之初上头就发了狠话,“虽至全军覆没,积尸累邱,亦非所恤”,仗打到今时今日早已不是说停就能停的局面。 轻机枪重机枪交叉斜扫侧射,战场弹药横飞,佛爷也做不到全身而退,朝夕相处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随队伍从前线溃败下来他们也没有不甘心,能活着回长沙就行。 张日山上战场的时日不长,没人比张家人更懂生死边缘最忌走神。 尤其是在战场,一次松懈就可能被炸成血雾,他和佛爷能活下来全靠没有一刻放松过。 只是人的毅力、意志终究有限。 张家人再强也也掩盖不了肉体凡胎的事实。 一场硬仗打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马不停蹄奔赴另一个战场,佛爷伤还未好全又添新伤,枪伤、刀伤、爆炸造成的烧伤,好不容易来到补给站马上又要 哪怕只是心灵上片刻的休憩也好,张日山想。 听到动静,张启山抬起头。 “明珠的信。”他将最先看到的照片递了过去,一共三张。 张日山下意识接过,低下头,第一张就是小姐飞身踹在树上的定格照片,英姿飒爽。 苦闷太久的心情泛起一丝涟漪,看来右脚恢复的不错,都能踢树玩了。 第二张他勃然大怒:“张小楼干什么吃的?”照片里小姐整个人快要被树上震碎的大雪淹没,因为是黑白照片,所以连哪里是雪哪里是她都快分不清,只能模糊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趴在地上,可怜又无助。 最后一张在张启山手中。 壁炉这张他没有一起递给日山,而是贴着胸膛放进了自己军装口袋。 人有牵挂某种意义上是件很可怕的事。 牵挂会让人软弱,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哪怕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野心勃勃,疯了一样想往上爬。 牵挂也只会使他变得更加令人畏惧。 传令官敬礼,张启山心若磐石,他压低帽檐,目光如炬:“列队检查完毕,准备出发。” 出发时还是寂静的夜晚。 呼啸而过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人,快要冻僵的手指握着缰绳,他骑在马上望向无垠天际。 不知道明珠跋涉来长沙的那年冬天,是不是和现在一样冷。 信上说她一切都好,但愿往后的日子里祛病消灾,平安顺遂。 然而,他的心愿没能实现。 被捧珠说中了,就在淋雪的第三天,越明珠高烧不退,病了快整整一个星期。 第159章 病急乱投医 这场病来势汹汹,全城大夫请了个遍,中医西医都叫来了,就是高烧不退。 她躺在床上咳嗽的昏天暗地,眼泪流个不停,刚开始还跟捧珠打趣自己平常不生病,一病就是大病。 到后来烧得头疼咳嗽彻夜难眠,就再也提不起劲贫嘴了。 今天也是喝了药想睡着,又总被咳醒。 反反复复许久,好不容易不咳嗽了也酝酿出一点睡意,外间隐隐骚动又把她惊醒。 “” 估计是陈皮来探病。 银铃~ 摸到摇铃晃了两下,示意放人。 反正拦不住,还不如直接让他进来。 冬季天黑的极快。 饭点过去没多久就夜色暗沉,卧室角落亮了盏壁灯,壁炉也燃着,六扇玫瑰花窗开了两扇流通空气,室温刚刚好。 她恹恹睁眼,只能透过床幔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靠近,耳鸣加上头晕,嘴张了张,实在不想说话。 陈皮走到床头在打量什么。 几秒后,他端起那东西仰头,越明珠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喝剩的药,碗底还残留了一点药渣没喝完,也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一饮而尽,砸下嘴咕哝一句:“怎么这么苦。” 呆滞。 一时竟分不清是他没病尝药离谱,还是嫌药苦离谱了。 放下碗,陈皮掀了床幔要进来。 越明珠捂住嘴:“咳咳咳我病得厉害,你别进来咳咳。” 帐中昏翳,看不太清他神色,察觉到他想伸手过来,正要制止,他自己就飞快缩了回去。 挺谨慎。 下一秒陈皮就把手放到嘴边,一边搓一边张嘴呼热气。 哦,原来是怕自己手太冷。 越明珠艰难翻身,从平躺变成侧躺,就这么个小动作,喝下去的药开始在胃里翻滚。 闭眼缓了会儿,听到陈皮凑近的动静,他把手摸进被子在试探有没有潮气,怕她发虚汗。 越明珠难受地喘着气,“你你别久待,我没咳咳没事,他们说这个是,是风瘟,你跟我离太近会被传染。” 来看诊的大夫们把过脉,问过症状后跟管家他们说有可能是“风瘟”。 可能这两个字一听就很玄乎。 据他们所说,风瘟是一种十几年前出现的流感,症状有“身热咳呛”、“周身骨痛”、“足软头晕”,也叫“骨痛病”。 因为传染的快,所以当时防控不到位死亡人数特别多。 不过难治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大夫们商量一番后谨慎写下对症药方,这几天又是喝药又是扎针,结果折腾来折腾去也没见好转。 知道会传染,越明珠就不许其他人久待,就算给她送饭送药,也必须戴口罩,进出消毒。 嘱咐他们要守可以在外面守,有事自己会摇铃叫人。 捧珠不肯答应,最后也被她一句“如果你也病倒了,那谁来照顾我?”劝了出去。 陈皮连口罩都不戴,越明珠怕他会中招。 不过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陈皮去握她临近床侧的右手,“明珠,你把病传染给我。” “”越明珠发懵:“啊?” “你想问什么?” “咳咳你你说什么传给你?” 不同于明珠视线受阻,光线蒙昧陈皮也能看清她烧红发烫的脸颊,费力到快喘不过来气的呼吸,痛苦闷哼的鼻音,以及难受到微微痉挛的右手。 来之前就听师父说明珠病了好几日,府上的神医也被请来张家看诊,一群庸医。 他心被扯的发疼,只觉喉间干涩:“我说让你把病传给我,传给我你的病就能好。” 小时候,村里老人经常讲不能去有病人的人家串门,不然过了病气,原先得病的人好了,去的人就遭殃。 他记得很清楚,村里有人病得奄奄一息,全家上下忙里忙外准备后事,转眼那人又无缘无故康复,只不过有个去过他家的人很快患上了跟他一样的病。 村里传是病魔转移到那个人身上,原先得病的人才会不药而愈。 陈皮当然知道自己这叫病急乱投医,投的还不是医。 可如果是真的,他扯了下嘴角: “以前听老人说把病气过给健康的人,生病的人就会痊愈。” 越明珠头晕目眩,不适地动了动下指尖又被微微用力握紧,像是在借此克制无法疏解的焦虑不安,他深呼吸轻声道:“明珠,那药那么苦,你要喝多少碗才会好,不如把病传给我,传给我,也许你的病马上就好了。” 不知道是头疼还是耳鸣,越明珠脑子刺了一下,睁开眼看去,因为心绪不宁、烦躁不安,他眉眼显出些狞恶之色。 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此子面相阴鸷,天生坏种。 天生 她嘴唇哆嗦了下,挣开他手,撑着床勉强坐起来,身体发虚也要去扑打他,忍受了那么多天病痛的折磨,在这刻彻底崩溃:“你你怎么这么坏,明知道我病的难受,还要来考验我的良心,你这个” 种种恶毒的词汇堆砌在脑海,越明珠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只好小声骂了他一句:“你这个坏东西!” 骂完她呼吸急促起来,手也抖的厉害。 挨了几下棉花般的拳头,陈皮也没想到人都快烧糊涂了气性还这么大,连忙扶她躺下。 掖好被角,他蹲了下来满不在乎地说,“从小到大我什么伤没受过,不一样活的好好的,都说命贱的人命硬,你把病传给我,我肯定好得比你快。” 听了这话,越明珠眼泪啪嗒啪嗒坠在枕头上。 隔了几秒,她小声哽咽:“你,你的意思是我的命不硬了?” 仿佛被一只手攫住心脏。 “你命长。”陈皮隐忍而耐心地抹掉她颊边泪痕,佯装轻松:“命长的人一般都金贵,你吃不了苦,我无所谓,这点小病一眨眼的功夫就好了。” 越明珠知道迷信思想要不得。 奈何头脑发热,每咳嗽一声胸口像被撕裂了一样喘气都很费力,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意志动摇的厉害。 “好,那我就不计较你以前骂过我是废物还给我吃毒果子的事了。”她抿了抿唇,装可怜,欲拒还迎:“真真的可以吗?我怕你,怕你也要喝药扎针,会很辛苦。” 就知道是这个小心眼告状让他被师父和师娘谴责了好久,陈皮轻嗤一声,没好气地刮了刮她脸颊,“喝药也好,扎针也好,我陈皮怕过什么?” 也是!病痛太消磨人意志,要是真能传染给他,自己不用受苦当然好。 “那你多待一会儿,我好把病传给你。” 越明珠蹭蹭松软温暖的羽绒被,放在枕边的右手被陈皮握住时不时摩挲两下,粗粝的触感意外催人入眠。 壁炉中的火光在帐内明明灭灭,窗边有寒风凛凛的呼啸。 睡意朦胧,她在枕头里聆听令人安心咚咚声,呼吸逐渐趋于平缓,昏沉中——“总算能为你做些什么了。” 明明耳鸣的厉害,明明心跳声近在咫尺。 偏偏这一句以为她睡着了的自言自语听得最清楚。 第160章 麒麟竭 陈皮探病过去没两天,她就病情好转能下地活动了。 同时宣告迷信失败。 她不是把病气过给他才好的,陈皮回去连个喷嚏都没打,风里来雪里去还健康的不得了。 可能这就是习武之人的通病,不会生病,无法切身体验脆皮带来的刺激。 “这是什么?” 餐桌上,青花瓷盘正中放着一粒樱桃大小的黑丸子。 张小楼解答:“麒麟竭。” 麒麟竭? 越明珠战术后仰。 不是她心怀偏见,而是一般名字很高大上的东西,成分都很令人作呕,比如夜明砂,听着像荧光石,感觉是发亮的砂子,其实是蝙蝠的粪便。 夜明砂也是中药材来着。 她高烧不退,前后不知道喝了多少苦的要命的中药,到最后连口水都变的又苦又涩。 越明珠托腮,冷眼觑他:“有药丸不早拿出来,现在好不容易病好了还让我吃药。”抗拒地把盘子往边上推。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张小楼知道她这是生病期间喝药太多出现了逆反心理,悄默默看管家一眼,想问问他怎么办。 管家揣着袖子研究地板,喃喃自语:“咦,这怎么花了,过年可不兴” 啧,老狐狸一个。 他无奈:“这个不治伤风,佛爷交待,对小姐身体有好处特意派人寻来的,您就别为难我了。” 她拈起药丸对着光看,不懂就问:“有什么好处?” 呃,张小楼一时语塞。 麒麟竭什么好处来着,驱灾辟邪,驱虫避毒? 小姐一不下地,二不务农,这药好像对她确实没大用处。不过,九门之中干脏活的多,他看二爷那个手挺黑的徒弟就很适合干脏活,防患未然? “你之前不是说想走捷径吗?”他灵光一闪,意有所指。 捷径?越明珠若有所思,捏了捏不起眼的小药丸,难道是避毒的捷径? 听闻是金大腿特意让人寻来的,她好奇问:“很难得吗?” “也不算难得,只是年份越久越稀有。” 麒麟竭现世并不多,这种药材早已无迹可寻,只能从地下成品入手,而且考虑到小姐对陪葬品的反感,还不能是从尸体上掠来的。 “年份越久越稀少有。”中药不会过期吗? 她拿近了闻,没什么发霉的味道,就是有点呛人,她试探性发问:“那这个有多久了?” “五年?” “十年?” 谨慎的往上提高年份,又被张小楼意味深长的表情一一否定,越明珠目光饱含震惊和惊慌。 “百年???” 不会! 超过五年她就要做一做心理准备了,超过百年吃了真的没问题吗? 越明珠果断伸手,精准定位张小楼,“你是我的保镖,你不觉得自己应该身先士卒,为我试毒吗?” “”张小楼摸摸鼻子:“小姐,你是不是忘了,张家人本来就辟毒。” 她最气的就是这一点,一个本来免疫毒素的人要怎么给她试毒嘛! 菜,张小楼要先吃,水果,张小楼要先吃,点心,张小楼要先吃。什么都是他先吃,难道不是她在捡张小楼的剩菜剩饭吗? 最可气的是这家伙还贱嗖嗖的,经常对陈皮买来的点心评头论足,不被瞄准脸打才怪呢。 他说自己能尝出大部分毒素,越明珠暂时保留意见,万一哪次他没尝出来,自己不就彻底完蛋了。 幸好系统留了辟毒筷。 【对嘛对嘛。】系统欢天喜地,【还是我最顶用!】 差点都快忘了废物系统的存在,越明珠的‘风瘟’就是它治好的,陈皮探病的隔天它突然跳出来,一阵尖锐爆鸣: 【啊啊啊啊啊宿主你的身体怎么变得破破烂烂啦!】 她本来就头疼欲裂,这一下直接震晕过去。 醒来时,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心虚,系统让她沉疴顿愈,也算因祸得福了。 那群庸医根本就是药不对症,包括那个所谓的神医,害她白白喝了那么多碗药,等金大腿回来就告状。 这会儿系统正在怂恿告状精宿主吃掉麒麟竭,一直碎碎念那是好东西,【虽然远远比不上我,不过聊胜于无嘛~】 越明珠没搭理它。 充满忧虑的期待道:麒麟竭啊麒麟竭,但愿你能有你名字三分之二的厉害。因为她只能理解麒麟二字,那个竭实在不知道指什么,难道是血吗? 不管了,往嘴里一扔,说吃就吃。 想不到这黑丸子捏着有点硬,入口即化,顺着嗓子眼就下去了。 “小姐喝点水。” 张小楼自然不会告诉她,她刚刚吞下去的麒麟竭是张小鱼为了将功补过花费大半年时间从湘西那边挖出来的,远不止百年。 她摇头,中药喝多了,这点苦算不得什么。 这么干脆,是因为她突然想起风云里的血菩提,血菩提是由麒麟血浇灌出的菩提果,吃了不仅百病全消,还能功力大增。 人家没沾麒麟两个字都这么厉害,麒麟竭再差也不该差到哪儿去。 总不能咱们的麒麟没人家的麒麟厉害。 反正是金大腿找来的,质量肯定过关,如果是天灵地宝,确实得年份越久越珍贵,血菩提就是这样。 她美滋滋的想,不劳而获的美梦,难道就要这样实现啦? 系统小声:【并没有。】 【闭嘴。】 她冷漠呵斥。 还没跟你算托管系统的账呢! 【脚脚伤的事我能不能将功折罪。】系统期期艾艾,它也没想到托管能量会在紧要关头耗尽,根本没能给宿主提供什么帮助。 狗腿道:【多亏宿主高瞻远瞩,抱了个好大腿。】 是啊。 能不好吗。 越明珠动了动右脚,回想系统回来那日一人一统的对话。 【宿主,你的脚】 【骨折了,现在不是挺好的。】能跑能跳,看恢复状态,大概明年她就能复出去参加运动会。 系统诡异沉默。 越明珠皱眉:【我脚伤有问题?】 问题可大了去了。 系统和她共用一个身体,再清楚不过。 宿主右脚骨折,断骨连接采用的是金丝,而用来固定金丝的是刻着字的莲花头钉子,这是道家的接骨钉,并不是正常的医疗手法。 不正常就对了。 【伤的这么重,不走旁门左道,宿主这只脚根本无法正常行走。】它安慰宿主,【管他什么法子,有用就行。】 越明珠神色轻松,并没有它以为的惶恐不安。 【宿主知道?】 【一半一半。】叹气。 当初在医院醒来时候她就觉得不妙,回想所有人的反应,估计醒来前那个年轻医生就已经给她的伤势判了‘死刑’。 后来齐铁嘴一反常态,频频登门拜访,应该也是为了她的脚伤。 好人啊。 不想跟她有所牵连,却还是看在金大腿的面子上,对她多有照拂。 连书圣书仙的真迹都竭尽全力为她网罗而来。 虽然她不在乎脚残不残疾,但是这个年代实在太危险,腿脚不便很容易送命,所以她真的很感谢自己。 谢谢我自己抱了一个好大腿。 至于张启山是不是走了歪门邪道才给她治好的脚,她根本不在乎。 正如系统所说,有用就行。 不过为了消除弊端,她还是让系统对右脚进行了二次修复,它一边嚎哭一边治,噪音很大。 想到这里,对于系统将功折罪的言论,越明珠不置可否。 【我知道是我回来晚了,呜呜我该死——】 【不,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系统以为她在讽刺自己,却听越明珠轻笑:【你等着看。】 【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161章 灭门 大年三十,长沙所有张家人齐聚一堂,等着吃年夜饭。不算管家,最年长的不过也二十出头,最小的坐在统一制式的板凳上,脚都沾不到地。 张启山不在,这一年仍是越明珠当家。 足足一百多人,鸦雀无声。 越明珠进来时和去年相差无几,所有人起身行注目礼。 虽然明天才是大年初一,可架不住她衣服多,身体长的快一年四季都要做新衣,今天这件依然是金大腿送的那几箱云锦做的冬装。 本来念着金大腿不在,她还想找找看有没有穷奇纹样。 可惜没有。 不管什么料子,纹样几乎都要往“权、福、禄、寿、喜、财”上靠,穷奇是凶兽自然没有。 她身上这件金线织出的麒麟献瑞,红底金纹外加点宝蓝色,浓艳绚丽,十分惹眼。 让大家随意,越明珠一边上座一边打量自己短袄下部的纹样,“怎么,我身上的麒麟跟张家文身很像吗?” 最靠近她这一桌坐着的都是小孩。 六个小萝卜头由于年纪太小,即便学着其他大人稳稳当当坐直也只能两脚悬在半空,腿最短的那个不时悄悄晃荡两下,以为别人看不见。 对比坐姿端正的上半身,桌底下幼稚的小动作尤为可爱。 他们悄悄在观察越明珠衣裳。 前朝麒麟已经很像龙首了,她衣服上的麒麟,脚踏祥云,身缠莲枝,富丽堂皇,金光灿灿,不负瑞兽之名。 张小楼瞥了那群小鬼一眼,他们立刻乖乖收眼坐正。 他斟茶笑道:“张家麒麟文身是鹿角龙鳞,确实和这纹样有点像,不过是青黑色麒麟,踩火焚风,不比小姐这身吉祥喜庆。” 系统看着眼前这群不比当初在码头当乞丐的陈皮差多少的张家人,热泪盈眶:【这就是宿主养的狗吗,真多啊!】 大过年的,越明珠不想说脏话。 她记得库房好像有藏青色麒麟纹样,还是火焰披毛,想到明天就是初一,她白张小楼一眼,“不早说,晚点去我那里取布,给那几个小的做身新衣裳。” 张小楼狗胆包天也不敢动她东西,小声推诿:“小姐,那都是佛爷专门留给你的,就三箱。” “是啊,足足有三箱那么多。”越明珠轻飘飘扫他一眼,“要不要也给你拿一匹?” 张小楼:“” 管家微微一笑:“小楼长的俊,穿什么都好看。” “那就给他挑件大红色!” 夜幕低垂,长沙大多数人家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有人一家团圆,也有人形单影只。 连续两日大雪未歇,陈皮冻得快麻木了。 他盯着不远处张灯结彩的宅邸,连头发结了冰也浑然不觉。 天黑前他就守在这里,看着水蝗往日称兄道弟的喽啰们吆五喝六的往里进,这些人要么提刀要么带枪,没一个空手。 酒足饭饱后拍着肚皮来的陈皮又饿了,一想到他们在屋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自己却缩在犄角旮旯和雪作伴,心情烦躁难耐起来。 可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不急这一时片刻,按捺住杀人的冲动,陈皮安慰自己再等等,等人来齐了再杀也不迟。 多亏明珠生辰那日给他提了醒,人都是要过年的。 过年好啊,他想。 不过年怎么凑得齐这一家老小,加上佣人护院再连同水蝗最得力最信赖的心腹,一个不落。 不枉自己花了大半年时间东奔西走,把水蝗这一门大大小小有牵扯的势力摸了个底朝天,这些人整日待在江面上,船快人多,行踪飘忽不定,难得今日凑这么齐。 想到马上要干成的大事,极端的冷静和兴奋交加下,他头上青筋爆了出来,控制不住去摸九爪钩。 有人放起烟花爆竹。 政府废旧立新的法令早已名存实亡,鞭炮声起了连锁反应,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噼里啪啦声。 时机已到。 陈皮咧嘴一笑,表情怪异的残忍。 只当做回善事,今晚杀个鸡犬不留,好让这些人在地下团圆。 这一晚,有人惨遭灭门,也有人酣然入梦。 大年初一,吃完早饭看过报纸,坐等那几个小萝卜头过来拜年,张小楼正在汇报昨晚抢到头香的光辉战绩。 额外提一句,去年张日山没抢到,据他自己事后辩解,说是人太多,一群老头老太太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动弹不得,别说烧香了,鞋子都差点被人踩掉。 不比不知道,一比 越明珠叹气,张日山也太拉了。 管家问她初几有时间见一见账房。 金大腿转移了那么多财产给她,怎么着今年也得见见给自己管理银钱处理账目的人,她算算日子,“那就初五那天。” 这边聊了两句,小孩们扎堆来拜年了。 矮墩墩的个头,圆润还未抽条的小身板,再加上故作老成的细嫩声线,越明珠没掐脸已经很克制了。 一排站好,像小大人一样板板正正给她作揖行礼。 和去年一样,越明珠出手大方,一人包了一袋小金珠。 最小那个接过红包,瞅了她一眼好奇捏捏底端,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被旁边高出一个脑袋的小孩哥瞧见杵了一肘子。 他连忙板起包子脸,“谢谢小姐。” 越明珠不觉莞尔。 这时有人从外头进来,贴着墙边跟管家耳语几句,管家面色如常,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见小姐逗小孩儿玩,招手叫张小楼出去。 一出正厅。 “出事了。” 张小楼等他说完。 管家微微皱眉:“陈皮杀了四爷。” 张小楼毫不意外,张家的探子又不是摆设,陈皮做事向来没个章法,想到哪儿杀到哪儿,活的像牲口,看其他人也像牲口。 当然,不包括小姐在内,小姐跟前他还算有个人样。 这种人上位不比水蝗好到哪儿去,可至少不会对小姐不利,水蝗此前跟小姐和张家起了嫌隙,眼下还好说,万一哪天乱起来,像他这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一定会伺机报复。 既然陈皮有意,张家就算不推他一把,也要帮他把风险降到最低。 只不过, 二爷这两年修身养性,除了唱戏几乎不和其他人来往,与九门中人也少有交际。 自己徒弟杀了四爷,未来恐怕少不得要烦心一阵。 当年好歹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如今结了婚却恨不得吃斋念佛再也不问世事。 不再想红家的麻烦。 张小楼问:“小姐那边儿?” 管家淡淡道:“让这位新四爷自己说。” 第162章 西游记 “小姐昨夜睡的不好是不是外面鞭炮声太大吓着了?” 捧珠轻手轻脚将卧室窗帘打开,窗外旭日东升。 倚着床头,越明珠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她轻轻翻了几页枕边那本《西游记》,摇了摇头,缓声道:“是我昨晚睡前看了会儿书,整晚都在梦里翻江倒海,这才没休息好。” 不知道是不是睡前有所思。 梦里自己为了出海寻仙问道,先是颠沛流离四处打听,随后又划木筏漂洋过海,最后翻山越岭十几年好不容易找到神仙,即将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梦醒了。 就很不愉快。 《西游记》开篇就在各种明示暗示寿命论,抛开天庭不讲,孙悟空寿元将尽前岁出海寻仙想修长生不老之术,学了避三灾还是被勾魂下了地府气的去划生死簿,被天庭诏安又因为没被邀请大闹蟠桃会。 桩桩件件都或多或少都提到了寿元这个话题。 虽然醒来后细节忘了大半只记得‘自己’很辛苦,梦中人的执念却残留了下来。 越明珠神色平淡,脑海中浮现四个字: ——长生不老。 系统跟着宿主做了一夜的梦,小心翼翼:【怎么突然想起看这个?】难道是对感兴趣? 这时候《西游记》还不算四大名着,而是被分在四大奇书里。 悄悄提一嘴,四大奇书中一开始还有《金瓶梅》,后来《红楼梦》横空出世才被取而代之。 还能为什么。 她理所当然:【还不是为了麒麟竭。】 看张小楼当时那反应,她就知道自己百年还说少了,那再往上是什么? 千年? 开什么玩笑。 这要换成修仙世界有个天灵地宝、灵丹妙药很正常,可她这边历史进度都到民国了,但凡真要有个什么隐世宗门在修炼仙术,早就改天换地,哪里轮得到小本子放肆。 想到鼓爬子人皮灯笼,她又会觉得有点不为所知的诡秘好像也能接受,总之这个世界一会儿现实一会儿魔幻,割裂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上百年的中药能叫中药吗? 千年的古代器皿叫古董,她问系统:【那你知道千年的中药叫什么?】 系统是个老实统,【叫什么?】 越明珠细微挑了下眉梢,神色莫测,一字一顿: 【叫炼丹。】 历史上那些有名的修仙皇帝,像汉武帝刘彻和嘉靖帝朱厚熜,前者活到七十一岁,后者修仙修到给自己起名万寿帝君也活到了六十。 对比那几个吃金药给自己吃短寿的皇帝,这两位算幸运的了。 金丹是什么,各种重金属混合而成的慢性毒药,会吃死人的。 别看她嘴上说想走捷径想要血菩提,真涉及到身体健康问题,她还是相当从心。 暂时不太想以身涉险。 这又不是逃命路上拿毒果子解渴的时候,那是没得挑,张家给她的他们自己都不吃,光嘴上说是好东西。 就算再觉得金大腿不会害自己,她也要做个心理准备。 脚伤不用道家手法她就瘸了,眼下又不是不吃会死。 系统发话她才吃的,可吃归吃,不代表没想法。 手边的书里也就《西游记》涉及修仙炼丹,拿过来看看也不算敏感。 整个上午越明珠都神思不属,吃饭也三心二意,琢磨是不是该去齐铁嘴那里走一趟。 结果一过晌午,陈皮来了。 见她第一句话就是——“明珠,我把水蝗杀了。” 第163章 针锋相对 他说话声音特别大,兴奋中还残留着一丝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腥气。 杀了谁? 越明珠刚走到楼梯中央就听他这么嚷嚷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杀人是自己颁布了江湖通缉令,他得手之后高调来领赏呢。 目送他进张家的张小楼:“” 屁股都没擦干净就马不停蹄来张家,难道就是为了把灭人满门的勾当说给小姐听? 张小楼心情不虞,放眼张家上下,谁敢拿杀人放火、倒斗摸金的事到小姐跟前说。 越明珠下楼速度快了许多,对迎上来的陈皮小声询问,“哪个水蝗?九门那个水匪?” “除了他还能有谁。”陈皮轻笑一声,神情带着点得意的张狂:“这长沙怕是也没有别的水蝗值得我这般大费周章。” 别看他这会儿耀武扬威,来张家之前对着二月红的诘难可没现在这么轻松惬意。 时间倒回几天前,红府。 这个徒弟暴躁嗜杀,急功近利,二月红当然不会对他想自立门户的心情一无所知,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的这么快。 他坐在上位,冷淡看向前方。 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浓稠发臭的血腥味隔那么远的距离都扑面而来,随着陈皮慢慢走近,半张脸被溅的都是血,衣服上干涸的污血不堪入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二月红皱了皱眉:“我还以为四爷等不及要在新家自立门户,跟我划清界线。” 干了一晚上的体力活,陈皮也有些力竭,抬头看二月红这一眼,疲惫却又亮极,他似笑非笑:“我能杀了水蝗也多亏师父教导有方,这功劳您占有一半,我自然是要回来报喜。” 昨夜带着九爪钩和趁手的刀摸黑进了四爷府,他先是翻墙而入将门房和护院一刀毙命,随后锁了门避免有人逃走。 对付毫无反抗之力的下人,陈皮习惯使刀先捅喉咙,杀到后头刀刃变钝也无妨,徒手一掐,骨头断裂,绝望求饶的哀嚎声顿止。 杀鸡宰牛般一连砍死十几人,陈皮既无趣又心喜。 无趣是人杀多了空虚乏味,心喜是能把力气留到后头杀那几个难对付的。 杀气有形,尤其是在亡命之徒眼中,阴郁、沉闷、死气沉沉,可惜太晚了。 等有人察觉到不对,陈皮早已冲了上去,他爆发力极强,只一击抄着刀前来拦截那人的腿骨、肋骨瞬间断裂。 等他杀到水蝗跟前,身上的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水蝗起先还很淡定,虽然觉得这小子晦气大过年的来自寻死路,心中生厌,可等陈皮越杀越猛,自己手下数位大将竟然没有一个是他对手,作为江湖老手,曾在江上杀人如麻的水蝗也不禁一阵毛骨悚然,怒不可遏中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跟这杀神耗下去,他气急败坏地指着陈皮命令其他人上前:“快杀了他!” 然而,陈皮被众人一拥而上杀得面目全非的场景并未出现,反倒是围上去的人被他杀的七零八落。 天光乍晓,一切都已接近尾声。 水蝗感到冰冷彻骨,前所未有的恐惧下两腿发软,曾经叱咤江面的大水匪瘫倒在地: “等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别别杀我,我是” “你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陈皮早已杀红了眼,如野狼般的瞳孔血腥残忍。 这事瞒不过师父。 精疲力尽下躺在尸体中间眯了一会儿,醒来后他想,与其被人揭发不如自己先回去养精蓄锐。 此刻被冷嘲热讽也不以为然。 二月红的怒火一下子难以自抑,陈皮杀了水蝗不算什么,他烦的是大过年的惹出这种祸事,作为师父的自己无法抽身,又得跟以前一样给他收拾烂摊子,一次又一次,不胜其烦。 强压着情绪平静下来,他不无恶意地说:“你就不怕让明珠知道你屠人满门,骂你丧尽天良?” 不提明珠还好,一提明珠本来还算镇定的陈皮脸色差到了极点,他直勾勾地盯着二月红,眼底隐隐浮着杀意,很快又冷静下来。 “当年师父为了给师娘赎身,去盗了下葬还不到三个月的新坟。” 他眼底布满阴翳,叛逆又放肆: “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师娘她知道吗? 第164章 反差 陈皮知道这话一出,他和二月红的师徒情分就算走到头了。 可说别的也就算了,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关头拿明珠来激自己。 九门藏垢纳污什么脏的臭的没有,师父也不比他手段干净多少,用丧尽天良来指责他,怕是站不住脚。 不过这也给陈皮提了醒。 事已至此,为了防止有人把这事添油加醋告诉明珠,不如他亲自来说,这头处理完一些要紧事,就紧赶慢赶来张家向明珠坦白。 果然,一经确认,她非但没有心生惊疑,明亮澄净的眼波像春风吹皱的湖面,欢喜乍起。 “真的?” 几乎是跳了起来,明珠还在他身侧兴奋地旋了个弯儿,开心至极:“太好了,我早看他不顺眼,你这是为民除害,大功一件!” 水蝗老四什么人,采生折割,贩卖人口、大烟,都是他最普通的生意,陈皮杀了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要笑醒,这畜生根本死不足惜。 管家一听陈皮开口就知道这事会是什么发展。 陈皮:我杀了水蝗。 九门其他人:抄家灭门,老练狠辣。 小姐:除暴安良,惩恶扬善。 是啊,小姐怎么会想到像水蝗这样的人也有骨肉至亲,视他人为牲畜的人竟然也会有家庭? 管家亲自送了茶,“四爷,您请。” 虽然还没走过明场,但九门规矩向来是能者得之,四爷一家被屠杀殆尽,手下得力的伙计和帮手也尽数被灭口,这一门的生意依照江湖规矩是陈皮小爷接手。 上位不过时间问题,这么叫不算逾矩。 “四爷?” 越明珠脑子转的快,立刻明白他这是杀了水蝗要取而代之,忙拉着他坐下问:“那你岂不是要接手他的地盘和势力?” “什么时候的事?有多久了,你不忙吗?” 要知道当初接手金大腿给她的资产都花了好几个月时间,陈皮要上位,要当九门四爷,肯定不比她容易。 这种紧要关头不想着怎么笼络人心巩固地位,居然还分心来张家探望她。 你的野心呢? 你想要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初心呢? 她痛心疾首。 若不是在场的人太多,势必要提耳面命让他滚回去再接再厉! “前几天。” 陈皮对自己灭人满门的细节只字未提,轻描淡写的将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一笔带过,“他人都已经死了,地盘自然归我,想来这长沙城也没人敢不要命的跟我抢。” 多么自信啊!越明珠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不错不错,陈小皮你很有前途,拜师才多久就自立门户,声名鹊起了!要知道旧社会给人做徒弟,一般熬十年能出师就已经很了不得了,你这速度,快得无人能及! 不过—— 她板着脸提醒:“你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吗?” 伸出右手,五指张开。 陈皮视线从她脸上转移到手上,这双手温暖秀气,莹润的粉白色,柔软如花瓣,就是这双手,曾经给他擦过冻疮,也打过他耳光。 捏住明珠小拇指,从外到内,一根一根轻按回去,每按一根他就会复述一遍当初承诺的桩桩件件:“杀日本人,杀汉奸,不抽大烟,不欺负女人,以及——” 他佯装失意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只是那点郁闷不到一秒就消失无影,随后轻啧一声:“戒赌。” 将小巴掌变成小拳头,陈皮张开五指将它轻轻包在手心,也不在乎谁的视线在身后如芒刺背。 他低声:“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后我全听你的。” 越明珠回以明媚一笑。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陈皮杀的人肯定比他说的要多,管家也好,张小楼也罢,就算觉得他不会害她,也始终对他这样满手血腥的人靠近她抱有一定的警惕心。 她不是不懂他们的顾虑。 只不过—— 杀人如麻,血债累累又如何。 越明珠在心底对系统认真慨叹:【可他闻起来很香啊!】 第165章 是我 越明珠在参加同窗订婚宴。 男方家里也算长沙的名门望族,和她同窗是门当户对,两人从去年就开始相看,年后挑了吉日订婚。 她和曲冰陪着准新娘在后院聊天,还有几个她家表亲。 聊了一会儿,又说到去年北方干旱,全年无雨,加上战争频发,老百姓流离失所,光看报纸统计人数就有百万余人。 曲冰无奈:“入冬家里照往年开了粥厂,每天发放一千碗粥,也不知道能救活多少人。” 越明珠轻声叹气:“能救一个算一个。” 天灾人祸不断,几乎每年都有灾民逃荒。 自从有了自己的产业,她居家养病那段日子就在组织名下商号开办救济灾民的粥厂,年前还特意交代经费从账上划,以后单独做一个账本。 不过这也不是开一年四季,只冬天发放米粮,等到来年春上灾民返乡,粥厂就会关闭直至下一个冬天。 不缺钱的大户人家都这么做,除开行善积德外,也是为了减少犯罪案件发生。 有口饭吃,就用不着杀人和卖身。 不过九门中她算独一份,她发现九门内部似乎没什么行善积福的观念,考虑到陈皮往日的行事作风,感觉跟他们说扶危济困也不太现实。 道德要求自己就行了,用不着为难别人。 就像她从来不要求张家一起做善事。 开粥厂赈济灾民,是攒零花钱和同窗一起组织募捐,办救济所教残疾人自食其力,反正她现在是个小富婆就单独从自己年收入中划。 【大腿抱的好啊,宿主这么败家,要不是金大腿,哪儿能爆这么多金币给你!】 系统摩拳擦掌,十分期待自己得见宿主金大腿真容的那一日。 越明珠不理它,晚宴结束没多久便和同窗及其父母告别,同窗体贴她大病初愈,怕夜晚风大就让她从后门先走。 这场订婚宴从中午办到了晚上,为表慎重还特意办在庄园。 眼下庭院遍种梅花,芬芳吐蕊,冰凝雪积。 美则美矣,路面湿滑。 虽然考虑到客人出行不便,早早让人扫雪撒盐,可是到了晚上地面又结了冰,越明珠走时仍在费力铲冰。 这庄园原是一处官宅,后门台阶足有七级,往下还是斜坡,走路得格外小心才行。 下人小心恭敬送,等走到最上的阶条石,越明珠发现除了自家车停在那里,车门侧方还站着一人。 捧珠远远瞧了一眼,迟疑:“小姐,那那是佛爷吗?” 两人身处灯笼下,这边灯火通明,车子那边黑咕隆咚,只车头亮着灯,将一侧人影照得影影绰绰。 不等越明珠作答,对方听见动静压了下帽檐往这边走来,行动间行步如风,湿滑的地面对他毫无影响。 越靠近,越眼熟。 “表”哥? 越明珠意识到不对。 来人身材高大确实和张启山很像,只是同样四肢修长、宽肩窄腰,即将走到灯笼照明边缘的这人身量更接近少年,有一种青竹般的薄韧感。 昏暗街道,他沿斜坡行至台阶下方,微微仰起头,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见她停在阶条石上,他主动上前向越明珠递出右手,打算扶她下来,越明珠视线一低,微微拧眉。 他手上的黑皮手套看着就冷,她才不要呢。 揣着热乎乎的手笼,越明珠抬步就要下来,来人见状只能摘掉军帽,露出一张熟悉而英俊的脸庞,眉眼神态间的倨傲不再,带了点忐忑。 张日山小声:“小姐,是我。” 第166章 有道理 他出去一趟怎么反而变单纯了? 越明珠示意他把手套摘了,张日山不解,板正严肃中多了一丝迷茫,不过不解归不解,他还是听话照做,戴上军帽,乖乖脱手套。 脱完继续伸手来扶她。 见他这么执着,越明珠心下叹气也不好为难,然而,他却上前一步主动越过了她的手,隔着皮袄稳稳托住她小臂。 “小心地滑。”张日山抬头,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贸然去牵小姐,他只是想借力给她,免得摔着。 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站了很久。 军装摸起来有点潮湿,雪落下又融化,越明珠手指轻搭在他胳膊上,被他和捧珠一左一右护着下了台阶。 司机换成张小楼,后车座有她和捧珠,加上副驾驶座的张日山,再多一个人也坐不下。 张小楼见他们回来也不多言,径直开车回家。 往常他还会讲点琐事逗乐,今天车子里氛围异常沉默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冷热交替,越明珠犯起困来。 副驾驶座上的张日山开口道:“佛爷下午就回来了,召集九门各位当家商议商议陈皮杀四爷一事,暂时抽不开身,这才让我接小姐回家。” 不用说她也知道。 陈皮上位比想象中要麻烦,也更紧急。 九门是个严密组织,讲究分工合作,就像南粮北调属于漕运,九门在水运生意方面的利益分配也十分关键。 江面上有几方势力,这些势力分别有多少条船,这些船又有多少条航线,要与哪些人打交道,过去全都由水蝗出面打探和周旋,其他几门就算知道也不会轻易越界,这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现在陈皮杀了水蝗想接管他的势力,没有九门之首出面稳住其他几门,那么很快江面又会掀起一场新的腥风血雨。 争地盘,抢利益,闹得谁都不安宁。 不得不说金大腿回来的时机正好,再晚一些,局势就无可挽回,现在至少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是,越明珠叹气。 好不容易回个家还没坐下歇口气又得连轴转从军务换成公务,处理九门的麻烦事。 能者多劳,也不是这么个劳法。 一行人回到张家,张启山依然未归。 她取下手笼脱掉斗篷,回房稍作洗漱,捧珠忙前忙后,刚从厨房端了碗养生汤,张日山紧跟其后。 不光他自己来,还带了一个盒子。 越明珠喝着汤,默不作声。 他们到底是上战场杀敌,还是去进货的,怎么每次回来都要给她带点东西? 目光往上,不留痕迹将张日山细细打量一番。 军装真的很适合他,一方面可能是气质原因,另一方面不知道是不是在学金大腿,他不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冷脸,故作严肃。 这一换上军装,眉清目秀的端正感,连他从盒子里掏出一个骷髅头,都正气十足。 嗯? 她脑子冒出一个问号。 掏出什么? 越明珠:“” 捧珠:“” 系统:【】 张日山把骷髅头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还仔细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骷髅头正面对着她。 摆好后,他站直身体,不经意地问:“喜欢吗?” “是鬼是日本人?” 福至心灵后,她没等张日山回答就迫不及待把骷髅头捧了起来,对着灯光左照右看,越看越觉得这个骷髅头真是——真是恶心。 恶心的很让人愉快!!! 捧珠有些丧气,猪头她还知道怎么做,人头就缺少经验了。 “是。” 见小姐高兴的容光焕发,张日山松了口气。 看来小楼不是在框人,刚刚拿出来还担心小姐会大惊失色。 他路上准备不够没能带化学药剂,只能偷偷背着大家用锅煮,煮到肉烂骨脱再加工消毒,第一次做这个幸好没弄坏。 不过,张日山意犹未尽:“这个日本人只是个下级军官,官职更高的暂时不好下手。” 像小姐说的大佐含金量就很高,等于一只脚已经踩入将军门槛,战死后还会以少将军衔下葬,是实打实靠资历一步步升上去。 别说张日山只能在战场边缘收割小兵,就算军队硬碰硬也要吃大亏。 他们受命于南京刚打了各路军阀,损失惨重。 上头发话短期内不许和日本人发生冲突,这个骷髅头是他回来路上好不容易找着机会,潜入+偷袭才得手,幸亏他身手好带着人头也能全身而退。 越明珠喜不自胜:“送我了?” 张日山理所当然的点头。 张家世代倒斗不假,但他没有收集人骨的癖好,小姐喜欢他可以帮她取来,自己留下就大可不必。 “我让人给你打个玻璃罩给它放起来。” “好呀。” 越明珠也不困了,欢天喜地把骷髅头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哼着歌唱着曲,就差来点舞步了。 张家从上到下都能感觉到她的喜悦,张小楼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高兴,都快周身洋溢出小花了。 他摸摸鼻尖,小声嘀咕:“早知道我自己去整一个得了。” 张启山照常晚归,他进门时越明珠就坐在大厅,身边捧珠,日山,小楼都在。 系统睁大眼睛观察,综合数值这么高,确实罕见。 不愧是宿主眼光和它一样好,如果当初它没下线也会毫不犹豫让宿主抱紧这棵大树。 眼见张启山解下披风扔给管家,系统沉默一瞬:【就是品味不怎么好。】 鼻若悬胆,周正威严,风尘仆仆也没有折损半点风采,可惜颈上那条针法蹩脚的围巾太辣眼睛,亏得人家气势浑然天成不怒自威,等闲不敢轻易评价。 越明珠发现这狗系统学会阴阳怪气了。 被小小打击了一下,她不免走近打量,半天琢磨出一句:“围巾是不是有点透风?” 当初成品出来的时候觉得哪哪都好,虽然针脚不够密,但它够长啊,只要多围两圈就看不出来了。 张启山取下围巾,没交给管家而是自己搭在臂弯,垂眼看她,寡淡道:“透不透风另说,不过这针法确实像新手。” 新到什么地步,新到被同僚取笑是不是家里寄错了渔网过来。 !!!越明珠一听就知道他肯定是戴出去被人调侃过,现在拐着弯在说她手笨! 她不高兴的轻哼一声:“那还不是因为你现在官不够大,你要是官大到人人敬畏,谁敢当面取笑你。” 系统:【】早知道就不嘴贱了。 宿主眼睛又圆又大,眼珠黑白分明,瞪人置气时确实古灵精怪,相当惹人喜爱。 可她面前这位大腿。 系统咽了下口水,这位金大腿城府真不低,看数值是好恶不言于表的高手。 这种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被他放弃的人估计死到临头都不知道为什么。 【宿主,小心为妙。】 它小声警示。 越明珠负气中,挡在张启山身前寸步不让。 张启山背映灯火,军帽未脱,帽檐将眉眼藏匿于一片未知阴影中,睫毛漆黑如鸦羽,低垂着视线看人,高深莫测。 系统提心吊胆,发现他忽而微勾了下唇,不明显的弧度轻如点水。 “有道理。” 他一本正经的说。 第167章 游行示威 越明珠的十六岁生日过的平平无奇。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金大腿在家其他几门送的生辰礼比去年要贵重。 尤其是陈皮,好东西成箱成箱往她这边送,管家说得一一排查后再给她过目。 他师父二月红送礼物很少挑贵的送,不是说他送的便宜,而是比较讲究个人喜好,这次就送了她一串粉碧相间碧玺手串。 越明珠试了一下,很有少女心。 她就是不明白怎么从去年开始就老有人想往自己手上套点东西,先是张启山的二响环,接着又是陈皮的黄翡手镯,现在又多了个手串。 好在年前那会儿怕被问,她早早就把搁置许久的小金猪红手绳给戴上了。 问就是去年多病多灾,用娘亲送的礼物转运。 解家送了一个象牙柄孔雀羽毛扇,看风格应该是解九的手笔。 霍家虽然因为自己的事跟金大腿起了龃龉,但是面子功夫从来不落,这次送了她一枚金镶红宝石胸针。 秋冬就不怎么露面的齐铁嘴也送了一扇双面绣仕女屏风。 随着年岁渐长,身边的人都各自有事要忙,开春上学,陈四爷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用黄包车满大街拉着她跑。 曲冰偶尔还会打趣一句,“怎么不见你的最佳好友了?” 可见他之前来的有多频繁,身边关系要好的同学没一个不脸熟。 其实不来也好,省得他总和张小楼起冲突,身手好一点的像张日山还能跟他五五开,张小楼就差了一点脸上隔三差五得挂彩。 她去问,忙得分身乏术的陈皮冷笑,说他身手差成那样,自己完全是一番好意陪他多练练。 四月中旬,越明珠参加了一场游行示威。 不久前几名学生因为抵制日货在商业街遭到日本人殴打,政府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让所有长沙青年学生群情激愤。 连同咏絮女中在内,各个中小学集合上千名学生去行政公署请愿,要求他们对打伤学生的日本人实行严厉惩罚。 可是,这场抗议一直持续到月末都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答复。 这次游行不是向政府抗议,而是向一部分依然坚持贩卖日货的商号示威。 广场上到处都是拿着旗帜和传单的学生,曲冰穿过拥挤的人群拉住她走向大部队,不远处有人在演讲,义愤填膺,慷慨激昂。 游行队伍即将出发,曲冰从宣传部那边拿了旗子过来分她一面,随后两人跟上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往商业街奔去。 越明珠一边摇着旗子,一边高举右手喊着口号,眼睛在旗面上一瞥,顿时语塞。 她凑近曲冰贴耳问:“咱俩拿这个不合适?” “哪儿不合适?”曲冰向围观的群众发传单,随口应了一声,等手里传单发完低头一看也愣住了。 越明珠看她,她看向越明珠。 两人忍俊不禁。 情况特殊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大家手牵手继续举旗呐喊,这一刻她们和所有为不平而鸣冤的学子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 得到消息的政府迅速派人来镇压。 双方僵持不下,很快军警手持武器围堵,命令全体学生返校上课,两方起了冲突军方有人鸣枪示警,场面一下子乱了起来。 拥挤的人群和气愤的呐喊将越明珠和曲冰分开,整个游行队伍被军警冲散。 担心他们抓典型立威,越明珠不想被抓,跟着四散开来的学生们逃跑,大街小巷哪里有路跑哪里,没一会儿就落了单。 这些人恐怕是有备而来,应该从请愿那次就在制定逮捕计划了,被冲散的时候还听到了狗叫。 真卑鄙,竟然让警犬上前阵。 越明珠让系统降低存在感,总不能抓进牢里让张小楼来捞,一旦进牢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金大腿肯定会知道,今天进校的时候她还跟张小楼保证过不惹事。 系统吐槽:【早说了让宿主以换季犯了咳疾请假在家,何必呢!】 我堂堂爱国青年,有这种活动不上算什么缩头乌龟!!! 不等她开骂,看见路边有人在招手:“学生,学生,这边,快来我店里躲躲。” 对方是个相貌和蔼的中年掌柜,眼清目明,不像个奸诈之人。 心累至极,越明珠两腿发软早已没多少力气,还是先去人家店铺暂避。 掌柜让她躲在柜台底下叮嘱她藏好,自己出去看追兵。 越明珠蹲在柜台后听他应付警察,悄悄缓了口气,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进的原来是一家绸布店。 曲冰给的旗子还捏在手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跑掉,现在安不安全。 她小声喘气平复呼吸,察觉外头起了争执声音还越来越大,尤其是狗叫声,不知道是不是嗅出她藏在这里一直叫个不停。 正犹豫要不要出去,犬吠声戛然而止,不是声弱渐止,而是像被按了暂停键,很突兀的没了。 越明珠努力去听。 声音有点模糊,不过似乎是有什么人来了,应该还挺有地位,她从警察声音里听出了点头哈腰的谄媚味儿。 绸布店外。 抹着虚汗,小队长赔笑:“不知道是五爷您的店,失敬失敬。” 稽查队的人一开始还真没认出来,可他身边牵的那条狗认出来了。 先前还冲店里龇牙咧嘴,这位信步闲庭连个声都没吱,他也没瞧见人家发指令一类的,平时凶猛傲气不行的警犬就夹着尾巴乖乖坐下了。 队里谁不知道这批军犬是从九门狗五爷手里买过来的,小队长连连告罪,只想赶紧走人。 狗五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换做别人少不得赏几个大耳刮子,让他长长记性。 不过他鲜少与人疾言厉色,摆手让人走了。 至于对方牵着的那条狗,臊眉耷眼瞅了他一眼,也灰溜溜走了。 掌柜连忙作揖:“五爷。” 狗五随意点了下头。 他知道这里头肯定有事,不然刚刚那狗不会叫的那么凶,赶巧了不是。 先前急的团团转一直咬他裤脚死活非要过来的八戒,这会儿也不冲他装可怜小声嗷呜了,抛下他这个主人兴冲冲往店里跑。 掌柜上前解释:“是个女学生。” 女学生? 狗五若有所思,抬脚往屋里去。 来的这一路上看见不少年轻稚嫩的脸孔,学生嘛,冲动任性又充满纯真的活力,和他们这群吃死人饭的土夫子天差地别。 八戒直起身子扒在柜台,尾巴摇个不停。 他虽然给这狗起名八戒,但八戒其实还挺专一,跟了他那么久也就对一个女孩子这么热情过。 一双极为动人的眼睛在脑海闪现。 狗五倏地脚步一顿。 第168章 万般皆下品 系统这几个月就没见宿主消停过。 不是这里凑个热闹就是那里捧个人场,为了避开张家耳目,隔三差五就让它帮忙隐匿行踪,何苦来哉? 今天这么折腾有它在不至于被抓,那被追的落荒而逃难道是为了重在参与? 直觉告诉系统,宿主应该是在谋划什么,只是不想告诉它。 越明珠默默蹲守,耐心等待。 觉得事态差不多该平息了,方才小心摸索柜台,扒在上头警惕万分只露出一双眼睛,机敏望向门口,打算伺机而动。 然而—— 圆溜溜的一双眼睛对上另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乌漆嘛黑的嘴筒子,以及和她一样扒在柜台上的两只狗爪。 圆溜溜的狗眼,黑白分明。 紧盯住她不放。 抛开种族不谈,一人一狗像在照镜子,姿势都别无二致。 越明珠:“” 【宿主别怕,让我来赶走它!】 越明珠如临大敌,回忆金大腿极具威慑力的眼神,微微眯眼:“小狗,有种等我回去叫人。” 系统沉默。 【对一条狗放狠话有用吗?】 这分明就是缓兵之计,蠢系统! “是去叫人还是去叫狗?” 旁边传来友好搭腔,一道欣长身影伴随倾斜在柜台上的影子将她遮挡。 她下意识哼哼:“叫你也行啊。” 就你聪明就你有嘴。 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是三秒后,眨巴下眼睛,越明珠呆呆抬头,自来熟的是位身穿绸缎长衫的俊秀小哥哥,被她怼了一嘴也不见生气,含笑凝望她。 模样有些眼熟。 越明珠松开扒柜台的手,后退两步站直,这不是自己刚来长沙借过狗的那个狗主人吗? 真是冤家路窄。 上次借人家狗只给了狗报酬,囊中羞涩没给主人报酬,这回又躲进人家店里受庇护。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债多不压身。 以她目前身高只能看到对方柜台后露出的上半身,悄悄踮脚往对方身后瞟。 知道她在看谁,狗五挑眉:“今天我没带狗兄出门,这次你想借谁的势?” “谁说狗兄不在。” 越明珠眼神游移片刻,露出一丢丢期待,分外腼腆:“大黄不在,狗兄在着呢。” 那双灵动、自然的黑眸滴溜溜地飘向某人,意有所指。 被冠以“狗兄”之名的某人静默一瞬,“原来是我。” 做了人家的狗兄,自然要尽职尽责,他好脾气的扭头吹了声口哨,狗眼亮闪闪望着小姑娘的八戒再不乐意也只得乖乖收爪后退,独独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越明珠很有江湖气息的抱拳,脆声:“大恩不言谢。” 狗五忍笑,看她从柜台出来蹲在只敢摇尾巴不敢扑人的八戒身前,小姑娘捧脸,“原来你被收编了,那你就不是流浪狗是江湖狗啦!江湖狗要讲江湖规矩,以后可不能再欺凌弱小,欺软怕硬,这样做江湖狗很跌份的。” 仿佛听懂她的话,感受到某种使命的八戒肃然危坐,“嗷呜!” 狗不错,训狗的人也不错。 越明珠不会忘记之前追兵和掌柜叫他什么,五爷,狗五爷,想不到长沙这么小,随随便便出趟门就能遇见。 她起身面向一直没说话的掌柜,行学生礼,“多谢掌柜出手相救。” 掌柜本来还笑眯眯的,一看她鞠躬吓了一跳,赶紧让开,“这可不敢,姑娘客气了,这位是我们东家,刚刚幸亏东家出手吓退了那警察,我没帮上什么忙。” “若不是掌柜仗义相邀,我又怎么能在店里遇上您东家出手相助。”越明珠不卑不亢,“更何况,这世间并非所有善行都能做成,我今日来游行是为了伸张正义,可您看,不照样被追的抱头鼠窜。掌柜好心收留,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 狗五有一瞬的怔愣,忽又笑起来。 他这个看客尚且难以平静,更何况是当事人。 做好事最怕什么,怕人不领情还惹身瘙,掌柜周身气息都春风绵绵了,他和和气气:“您客气,先这边坐下缓口气,我到后头给您和东家沏茶。” “不用麻烦。” 掌柜不待她阻拦快步绕到柜台后头的格子门里去,根本叫不住。 “哎——” 系统无比得意:【被人救还反过来被请喝茶,不愧是我的宿主,功力不减当年。】 轻车熟路在旁边坐下,狗五微微拧眉:“跟我说大恩不言谢,又当着我的面去谢我的掌柜,你就不怕?” 威胁,呼之欲出。 听他这么说,她看向坐着的狗五。 狗五本来想装回坏人吓吓她,看是什么反应,被她专注一盯,反倒自己喉结微微滚动,罕见的主动回避起来。 越明珠想了想,认真摇头,“不怕,你不像那种人。” “哪种人?” “坏人。” 那是你不知道坏人就在眼前,狗五嘴上却问:“你知道坏人什么样?” 越明珠理所当然:“刚刚追我的就是坏人。” 她皮肤雪透清纯,这么一笑还透着点精灵可爱,狗五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氛围这么好,狗都会看眼色了。 八戒鼓足勇气,迈起小步子贴着人家腿乖乖趴在地上,狗头,狗眼,痴心不改的盯着人家脸瞧,瞧着瞧着又吐出舌头卖萌。 越明珠给了江湖狗一个摸摸头,换来极其谄媚的狗笑。 系统:【哼,狗腿。】 掌柜端茶出来的时候见两人都在笑,心情大好,手脚轻快将茶碗分别奉上,越明珠正欲道谢,门外汽车驶过的同时——“熹微!” 急刹车后,街道上车窗中探出一张熟悉焦急的脸,“熹微我可算找着你了,曲冰呢,她没和你一起吗?” 车上的人正是参加游行前早早找好的帮手。 当时几人约好万一不幸被捕,就由稽查处宋处长的千金捞人,以宋大小姐的面子放几个学生不成问题。 越明珠这才想起曲冰还不知道有没有脱离危险,茶也顾不上了,歉声道:“难为您用这么好的雨前龙井招待我,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谢,容我先行一步。” “这” 看得出来是真有急事,掌柜也不便阻拦。 狗五跟上去,见她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出了店铺,也不知道这有缘再见的下一面还要多久,这一面就花了差不多两年时间。 追到门口又及时停了下来,掌柜不明就里,余光瞥见个东西,赶紧拿过来递给自家爷。 他不觉莞尔,“等等——” “姑娘你旗子忘了拿!” 旗子? 什么旗子? 越明珠想起曲冰游行前分给自己的小旗子,好像是顺手放在人家柜台上了。 反正也不好拿回家。 她回头浅笑,烂漫如骄阳:“送你了!” 白灿灿的日光自她身后街坊房顶青瓦倾斜下来,尘埃在光晕中仿佛碎玉,霎时间,除了她,眼里一切都被金色溶化。 狗五微微恍神。 掌柜走到他身边,见人已经坐车走了,不免可惜:“既然有意,五爷怎么不去问问人家姓什么家住何方?” 茶都没品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雨前龙井,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又知恩图报,多难得。 狗五平静下来:“这有什么好问,明摆着的事。” 俊逸非凡的年轻人瞥了他一眼:“往日可不见你这般乐善好施,还用上好的龙井来招待。” 别看掌柜笑容可掬,年轻那会儿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现在改邪归正给他看店不过是腻烦了打打杀杀,远不到日行一善的地步。 大发善心还能为什么。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环境如此,就算大字不识一个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如果说土夫子是下贱行业,那一身的学生装束就是他们这群莽夫眼中最干净最有文化的人。 “她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仿佛在说给别人听,又仿佛仅仅是在说给自己听,狗五轻描淡写:“咱们这种出身,够不上。” 不过他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洒脱一笑便往回走。 进店前, 狗五好奇低头:“这旗子上头写的什么?” 掌柜默默看了眼自家爷那身品质上乘的绸缎长衫,再看看属于他的整条街的店面。 想起旗子上“打倒土豪劣绅”六个大字,掌柜:“呃” 第169章 蛋 曲冰没事。 听同学们说,当时情况太混乱,她们一行人碰巧闯入黑背老六的地盘。 黑背六爷的大名如雷贯耳。 尤其是他单刀赴会独闯土匪山的事迹,不仅被茶楼酒馆的说书人、弹词艺人编撰成故事传为一时佳话,有段时间有人为了一睹真容找人偷拍他,这张照片还登过各大校报。 任谁也瞧不出照片中的乞丐能单挑数百土匪,不过战斗力爆表的刀客就算外表落魄,颓废也只会为他再添一份神秘感。 有人给他送礼,送食物和衣裳,也有送真金白银,还有不知道是不是为博人眼球送房子送地契的。 黑背六爷一律不收。 看他一身本事还流落街头,就知道这人物欲极低,性格比较怪异,也不喜欢欠人。 再加上他说砍就砍。 往往旁人还不知道哪里犯了忌讳,就已人头落地,命丧黄泉,死都没死明白。 她们一行侥幸进了黑背六爷的地盘,也算走了大运。 咏絮女中有谁不知道秋容姐姐就是被他救下,事后她们家还亲自去拜谢过对方,据小道消息透露,黑背六爷对女学生感兴趣,碰到会额外多看两眼。 不过他眼神并不淫邪,通常是盯脸看个几秒就算了,不给好脸色但也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突然拔刀。 总而言之,是个很有本事也很讲原则的人。 果然,一进那条街,军警也不敢胡乱抓人。 哪怕这位传闻中的刀客从头到尾都在角落酣睡,可谁能笃定自己闹出动静来这位爷不会把自己劈成两半? 没人想赌是刀快,还是自己枪快。 “熹微,你呢?你是怎么跟婉莹遇上的。” “一家绸布店的掌柜好心收留我,正巧婉莹路过。” 大家对此并不意外,这年头除了穷凶极恶之辈,大多数老百姓对学生党都抱有一定善意。 像其他同学中也有不少被街坊邻居收留而逃过一劫的人。 曲冰问她:“想什么呢?” 越明珠叹气:“我在想送人家什么谢礼,我家的茶叶” 张家的茶叶自然不差。 像她喝的杜鹃花茶就是用自长白山的高山杜鹃所制,白居易也曾为其作诗“闲折二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鞭蓉芍药皆嫫母”。 金大腿不常在家,喝的茶叫茶条槭茶,管家说也是长白山特产,这就不太方便送人了。 招待客人倒是有君山银针碧螺春这样的名茶,只是这些茶叶看包装都和外面弄有很大不同,像九门内部特供。 狗五爷的人能拿出那种品质的雨前龙井,在喝茶上想必是个讲究人。 见她为难,曲冰主动提出:“茶叶我家有,红茶绿茶白茶黑茶我各挑一份上品送去,你把地址告诉我,这事我来办。” 感激不尽!!! 就这样,谢礼的事也解决了。 不过游行的事还没完,隔天教育厅就派人来学校问责,校长老师都被叫去警告,全体学生会干事也被勒令回家关禁闭,什么时候写信检举揭发主要策划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学校上课。 越明珠暂时没学上了。 回家还要被张小楼唉声叹气,看在他前段时间出面帮自己捞了不少同学的份上忍。 居家反思第一天,给金大腿写家书。 主要写自己如何如何无辜,教育厅如何如何无能,政府如何如何跋扈,当然,这样的信写出去要加密,否则落在有心人手中,张启山也不好收场。 他现在的顶头上司就在湖南,具体出任务范围也只在湖南周边。 离得近就不用再像过去那样一走就是大半年,现在出趟任务最长也就一个月,最短十天半月。 这就是越明珠年后到处撒欢还比过去要自由的原因,有张启山坐镇的长沙,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全。 “小姐,当心烫。” 游行那天跑狠了,之前系统让她用这咳疾犯了请假不是胡诌,她今年真不比往年健康。 “风瘟”治好也伤了元气。 本来这个身体底子就不行,是系统二次修复才活蹦乱跳,要再想修复又得几年后。 越明珠唏嘘:【小姐的身子,小姐的命。】 系统指望不上还有张家想办法,金大腿每次都会从外头带些名贵稀有的药材回来,让神医帮她调养身体。 出于想要补偿宿主的想法,系统问她现阶段最想要的是什么。 喝了药睁不开眼的越明珠犯迷糊:【是要看得远呼~~~~】 虽然。 虽然睡下前她是这么说,可是—— 掀开被子,看着两只手都捧不住的蛋,陷入诡异的沉默,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感觉自己拥有一个无比魔幻的系统。 半晌。 她艰难发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上个世界捡到的鸟蛋,孵化出来能帮宿主看得更高更远。】 我是想自己看的更远,不是想让宠物看的比我远!!! 【确切来说是雕,金雕,虽然是个残次品,也没什么特殊能力,不过将来会比普通金雕要大一点。】 【诶!!!】大失所望。 【宿主,这就是个残次品,普通宠的残次品。】 深呼吸好一会儿。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越明珠愉快接受了自己即将成为宝可梦训练家的事实。 好耶~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又不会喷火又不会刮风我要这么个禽兽做什么???? 不过—— 【请问。】她诚心诚意:【我要怎么跟其他人解释,密不透风的张家居然让小姐的床上凭空出现了一颗鸟蛋?】 系统机智道: 【梦中遇见个老神仙,神仙说此蛋与你有缘?】 【哈哈哈,神经病!】 越明珠冷笑三声:【这种假到没边的谎话能骗谁???谁?谁会信?像我这么高明的骗子能说出这么没有水准的谎话吗?】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她神情严肃表情认真,将蛋展示给捧珠,“昨晚我梦见一个老神仙,他说此蛋与我有缘,让我收下,没想到一觉醒来床上还真的有个蛋。” 捧珠:“” 看了看小姐,又看了看小姐床上的蛋,没说信不信。 露出苦恼困惑的小表情:“那我们是吃了它,还是孵了它?” 第170章 真金滚滚来 孵。 没听说过哪个训练家把自己的初始宠吃掉,也没听说过谁把自己的守护甜心蛋煎掉和煮掉。 虽然她是魔鬼,但是暂时没有暴露的想法。 再说养个萌宠也很符合刁蛮千金的人设。 至于怎么孵。 系统说只要在她被窝放七七四十九天,不是用体温来孵化,而是要让还没出生的金雕记住谁是它的主人。 那就放,越明珠很淡定,反正有捧珠帮忙瞒着,孵出来之前张家应该没人会察觉。 等孵出来就说是掉在阳台上的,至于哪里掉的,当然是问张家人啊! 甩锅无比顺手的越明珠只庆幸这个蛋足够大,不然还得担心半夜翻身给它压碎。 至于学校,不提也罢。 不知道是不是写给金大腿告状的那封信奏效了,总之在金大腿的一番运作下,教育厅那边似乎放弃了把她们内部逐一击破的邪恶计划,只要求写检讨信,写完上交,审批通过就能回去正常上学。 呵。 收到通知的越明珠冷笑。 她会写才怪! 书房。 “我的才华怎么能浪费在检讨上!”越明珠振振有词:“再说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为爱国的学生讨一份公平,让那些日本人受到处罚,又不杀人又不放火,我有什么错!” 如果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肆无忌惮的挥舞那颗骷髅头,趴在书桌上手笔不停的张小楼还会安慰几句,现在只有心累:“我写了不还是要以小姐的名义送上去。” “这种形式主义的检讨信他们要能接受就给他们,但是我,越明珠,永不屈服!” “你不屈服的方式就是让我代笔?” “怎么,你有意见?” “岂敢岂敢。” 小姐隔三差五上演失踪游戏,他们这些负责保护她的人被折腾的都升不起质问的心思了。 没人知道她怎么消失的,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好在没多久就被人找了出来,不然他现在恐怕也跟张小鱼一样被佛爷‘流放了’。 佛爷在长沙任职,安全性大大提高。 有了佛爷这层关系,他们跟军政两方又回到了蜜月期,小姐偷偷参加游行他们早就跟稽查处和警察局打过招呼,就算被抓只要确认姓名就会直接放人,不会到需要捞人那步。 不是以张大佛爷妹妹的身份,他们用了解家表亲那边的关系,已经提前跟解家通过气,他们家远亲多,女眷也多,上学的更多,也不差小姐这一个。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佛爷的另一个安排。 为了不影响小姐的校园生活,佛爷去年就派了位假小姐去咏絮女中就读,比小姐低一年级,为的就是日后九门生意壮大到普通人都知晓的地步不会牵连小姐,算是双重保护。 当初同学探病去的是越园,平常走动也都在明珠公馆,连曲宋两家的小姐也没来过张家,不然光凭前院那尊标志性的大佛太好辨认了。 不行,越明珠拍案而起。 她闲不住。 如果是自己想在家里休息还好,被勒令居家禁闭,被强迫了好不爽。 凭什么要听他们的? 我就是要出门,就是不待在家里,他们又能怎么办? 逆反心一起,越明珠决定去外头逛逛也顺便给曲冰买点礼物,等张小楼的检讨书写好交上去,过两天解禁就能去学校了,到时候亲手送给她。 天色阴暗,乌云不散。 打定主意要出门叛逆的越明珠往年下雪都没觉得不便,更何况是阵雨,她不光要去商业街,去闹市,她还要穿校服去! 长沙最繁华的商业街卖什么的都有,到了之后,她一路走走停停,逛了不少店面,累了就找家咖啡馆进去歇歇脚,带捧珠吃点蛋糕。 张小楼被使唤的团团转。 在家给小姐代笔,在外给小姐拎包,后来见东西多的堆不下,只好给暗处盯梢的人传话,让家里再开一辆车来。 这还是不给送货的小物件,他只希望小姐买了东西能心情好点,别再时不时从大家眼皮底下玩消失了。 越明珠意犹未尽,让车开往另一条小吃街。 之前婉莹跟她提起那边有一家小作坊的苏式点心曲冰喜欢,去了可以买了直接派人送她家里。 没想街太窄,车子开不进去,反正没下雨他们徒步过去也行。 旁边见着有卖吊炉烤鸭,排队人多闻着也香,越明珠让张小楼排队买几只回家尝尝,自己带捧珠去点心铺。 两家隔的不远,张小楼也没非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去了才知道点心铺的特色是鲜肉饼,听说是点心店她还以为甜点,没想到还卖肉饼。 肉饼怎么吃? 自然是趁热吃,来都来了,她们趁热尝尝也不错。 自西向东由麻石铺成的通街,点心铺在接壤处边缘不比商业街繁华,也没有闪亮发光的玻璃橱窗。 两边饮食店较为陈旧,还有不少棚屋和地摊,挺古朴的,很适合雨天。 她和捧珠坐在临近门口的桌边,对面是个小茶肆,听过路人说这家蜜饯不错,一会儿走的时候可以带一份回去。 吃完饼,张小楼还没排到,看速度差不多也快轮到他了。 天空雷声阵阵,捧珠担心一会儿下雨,见她还在吃:“小姐,我回车上取伞很快就回来。” 这街不过百米,一眼就能望到头。 刚出炉的点心被捧珠先提回车上了,越明珠的饼只剩最后一点点,她吃完沿东边往与张小楼相反的方向逛,没走两步就到了╠路口。 抬头看上头,上头更偏僻,路也凹凸不平。 扭头往下,下头是个小斜坡,看来这边没什么可逛的了。 她正想往回走,被一滴雨砸在额头,摸摸,抬头又没见有雨,准备摊开手心去接,感触一下。 手刚抬起,腕上的红绳松了,小金猪连同绳子坠下从坡上滚了下去。 越明珠下意识追下去,这坡不陡也不长,很快就在视线里撞到坡底的台阶反弹回来滚了两下停了。 这下也不用急了。 快到坡底前稍稍放慢脚步,这边路面有点湿滑,台阶那块儿肉眼可见有不少青苔。 小心走过去。 蹲下,她拾起自己的小金猪。 第171章 春去夏来 蹭掉沾着的砂子和青苔,她凝神观摩,只可惜被剁掉耳朵后就剩两个小小的凸鼻孔依稀能看出几分猪样了。 唉,难为它跟着自己吃了这么多苦。 【咦?】 系统小小惊讶了下:【这不是——】 【下雨了。】 越明珠一笑置之。 清风瑟瑟起,暮雨绵绵垂。 夹缝覆满青苔的青石板,露水般的水滴像坠线的珠子一颗颗溅开,一滴两滴无数滴很快就蓄满了边角的小窝。 溅起的水珠落在小皮鞋上,她安静蹲着,对墙边不知名的绿植眨了眨眼,之所以没去躲雨是因为发现有人在身后给自己撑伞。 恰逢其会,再晚一秒这雨就得砸她脑袋上。 鞋袜被水汽润湿,越明珠想,看来是夏天来了。 她抬头往上看,满穿伞骨及透过光线映出的兰花伞绘映入眼帘,天空飘下的绵绵细雨尽数落在伞檐上。 就这么会儿功夫,雨声从清脆变沉闷,雨越来越大,好在这伞撑的不高,将她整个人都裹进伞下不至于被横吹的风雨淋透。 不是捧珠。 她闲情逸致的分析起来。 如果是捧珠一定老远就喊着“小姐”然后跑下来,不会像这样一声不吭的旁观她蹲着。 也不是张小楼,按理说他身上应该有快腌入味的烤鸭香。 现在顺着风刮过来的是——冰冷的铁锈味。 越明珠试探性地撑住膝盖以堪比蜗牛的速度站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给的暗示起了作用,伞骨始终和她头顶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等她彻底站直伞也正常撑高,越明珠转过身去,尽管早有预料,可当她发现给自己撑伞的人站在伞外淋着雨,还是禁不住愣了一下。 伞外,风雨阵阵。 伞内,微风拂面。 越明珠鞋袜微湿,右手还攥着小金猪。 她只能看清伞檐下那被雨水打湿像灌铅了似的紧贴肩膀胸腹往下坠的藏青色衣袍。 身高差在这儿,目光平视过去看见的是对方胸膛和一点点肩膀,脖子以上都被伞檐挡住了。 正处青春期,她每月都会在家自量身高体重,这个月又长了06厘米,营养跟的上,十六岁的越明珠如今已有1米62,在同学当中还算显眼,不过身边比她高的大有人在,眼前这个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滂沱大雨中,笨重的湿袄都无法成为负担,这种只有在辽阔的土地上才能野蛮生长出来的体魄,似曾相识。 闲暇时张小楼教过她怎么分辨练功的人。 陈皮当初去杀黄葵跟那个叫炮头的体型差那么多,越明珠就奇怪为什么他外表看着削瘦还有点营养不良却能与之抗衡许久,张小楼说练武练的是筋骨力,瘦不代表没有力气。 不过也不绝对,有的人生来膀大力宽,见了可别误以为这人中看不中用。 越明珠点头,不错,看来那个叫炮头的白胖子就是膀大力宽。 有张小楼在耳边唠叨,还时不时拿张家人跟下人做比较,时间久了越明珠感觉自己也懂了一点点。 像陈皮和表哥他们瞧着精瘦,其实不然,上手一摸又硬又壮,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 眼前这个人不能算在膀大力宽那类,他看着不壮而是一眼过去让人觉得剽悍。 越明珠想了想,用手背轻轻顶着伞骨往上推,在她微弱的力道下,这柄狂风骤雨都无法撼动的伞终于微微倾斜。 一面后压,一面抬高。 她稍稍抬眼,最先入目的是凌乱被淋湿成一绺绺的微卷发,记忆中灰不溜秋的粗犷轮廓也随后露在伞檐下,流浪这么久实属正常,五官在大雨洗涤下也没冲洗干净多少。 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和当初那样,狼狈落魄的毫无故事里的英雄气。 只是,对视的那一刻。 男人灰烬般的眼底似有未堙的微弱火光闪过,曾经空无一物的眼神如有实质。 刹那间,雨歇声止,天地俱静。 越明珠心跳略快。 “小姐——” 远处传来的惊呼声打破寂静,是捧珠。 她从坡上狂奔直下几乎连滑带撞的闯入两人之间将他们隔开,像护小鸡一样张着双臂紧紧把人护在身后。 她疾言厉色:“六爷,我家小姐是佛爷妹妹,还请高抬贵手。” 越明珠一听知道捧珠这是误会了,“他是好心借伞给我,没有恶意。” “” 望着六爷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捧珠咽了咽口水。 她顺着小姐肩膀一直摸到校服袖口摸出一点潮气,仍然心有余悸:“小姐你前两天还在咳嗽,咱们还是早点回家喝姜茶驱驱寒。” 朦胧细雨依旧。 想起半路被自己扔下的伞,她还在犹豫要不去捡回来,六爷已经将伞柄递到她跟前,捧珠惊讶抬头。 看着还在淌水淋雨的男人。 她知道六爷待女学生和善,可那都是传闻当不得真,以前还有人说二爷心软,在红家待过几年她难道还不清楚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吗? 捧珠既不放心小姐跟他独处,又怕多耽误一会儿让小姐冻着。 “接着。” 越明珠看她也淋了雨,摸着潮湿的衣衫微微皱眉,目光落在伞柄上,睫毛一垂,“有欠有还,没关系的。” 捧珠缓过神,是啊,一把伞而已反正有佛爷在,想到佛爷想到张家,心下大定,她小心翼翼接过伞柄,“多谢六爷,回去后我自会禀明佛爷今日相助之事。” 捧珠撑着伞,护着小姐一点点退开,黑背老六没有阻拦,就这样望着两人沿坡而上。 中途越明珠还回了头,隔着千丝万缕携风而来的雨线,有道目光始终如一。 捧珠小声安慰:“小姐别怕,六爷虽然人比较孤僻,但好歹也是九门中人,佛爷面子总要给的,应该只是好心借伞给咱们。” 宿主才不担心这个。 系统奇怪:【看他刚才那反应,我还以为会像当年一样死攥着你不放,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松手了。】 越明珠把玩着小金猪。 瓶子里的魔鬼被关了几百年会变得反复无常,可黑背老六不一样,他没有被关,他只是困在自己的世界走不出来。 【像他这样的人两年时间都熬过去了,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越明珠微微一笑:【他不在乎等待。】 【那他在乎什么?】 第172章 书生意气 系统发现宿主变懒了,它无法分辨人类的全部情绪,多数时候只能按峰值高低去判断。 如果说宿主情商满分是10,那她在陈皮和张启山身上日常用到了6,特殊情况会升到8或者9,而面对其他人,熟悉一些的张日山、二月红平均是3,没错,吝啬的连5都没有。 至于擦肩而过仅有一面之缘的路人或者说npc,她给出了史无前例的1。 开始它无条件拥护宿主,是彼此相处时间短它没有评判标准。 但经过半年观察,它发现宿主对最后这一类人说话像照本宣科,换汤不换药,用最基础的台词获得一定好感,像完成什么任务一样把这件事‘end’就彻底抛之脑后。 系统知道这是避免不必要的精力损耗,况且宿主的1约等于其他人的6,足够她应付大部分的人和事,但它偶尔还是会怀念最初和陈皮在一起曾经峰值达到过10的宿主。 【面对你自己看中的pnb,是不是该保持在5?】 越明珠没有正面回应。 三人汇合,捧珠把发生的一切至少是她看见的全都转告给张小楼,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和态度,挑眉+不置可否,安慰的话和捧珠相差无几。 越明珠了然于心。 【看来张家试探过。】 系统也懂了:【难怪他同意你独自行动,他很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 根据它这段时间的观察,以张启山的性格绝不会允许九门有他无法掌控的不稳定因素存在。 九门也好,各位当家也罢,每个人都多少存在着堪称致命的弱点。 二爷是夫人,三爷是嫂子,水蝗贪生怕死,五爷重情义,霍当家内斗严重,八爷胆小怕事,九爷沉疴难起。 眼下水蝗一死,最不稳定的就是六爷,他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却实力强悍,且不能用常理判断,万一哪天被有心人利用,很容易给九门招惹麻烦。 张启山今时今日的地位,不易多生事端。 恐怕从“六爷对女学生感兴趣”的传闻越演越烈,他就已经私下派人试探过了。 或许更早,早在黑背老六找齐铁嘴算命的那天。 “那下头就是堵墙,附近除了卖伞卖灯笼卖眼镜别的什么都没有,小姐怎么会下去?” 【调查的这么清楚。】系统暗戳戳:【说不定其中有一家就是张启山埋的钉子。】 “我猪掉了。” “珠?” “这个猪。” 张小楼扭头,在她手心瞧见一抹金色,不由失笑。 六爷地盘附近别说地痞流氓连乞丐都不敢来犯,谈不上夜不闭户,只是先前游行示威的学生们躲进这边的店铺,连军警都没敢搜查店铺入内逮捕学生。 他不认为以小姐的脾性会得罪六爷,再说她还穿着校服,有此一问只是担心小姐对传闻起了不必要的兴趣。 “行,那咱们就早点回家,趁热吃烤鸭~” 【你要时刻保持警惕。】 路上,系统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有弱点固然好,有弱点才会让人放心,无论是作为敌人还是作为盟友。】 这么绕来绕去,【说统话。】 【张大佛爷对外的弱点是你,我们可以指望张启山,但不能只指望张启山。】 【】 没人比越明珠更懂这个道理。 五月底去读书会分享心得稳固名望,刷够出勤率考虑到金大腿这个月没回家,她郑重提醒管家和张小楼赶紧在暑假前确认谁能陪她去学校参加恳亲会。 恳亲会算是家长和学生在学校组织的活动下相互交流的活动,本该由父母出席,可越明珠父母双亡,张启山又不在,那家里谁比她大随便选一个就行。 最后敲定张小鱼。 天可怜见,被发配一年,总算能回长沙了。 张小楼:家里除了管家就属你长相气质最成熟,带出去不会给小姐丢脸,佛爷也同意。 张小鱼: 艳阳高照, 越明珠系上丝巾,戴上遮阳帽和墨镜,穿着漂亮的小洋裙愉快开启度假第一天。 清明节前后已经过去岳麓山和往年一样踏青放风筝作诗画画,这次宋大小姐邀请大家去她家建于水陆洲上的别墅游玩,张小楼轻松放人,同意只送她到码头。 【说明洲上也有张启山的人。】系统一点也不意外,四处张望:【你说这码头上藏着几个张家人?】 越明珠充耳不闻。 水陆洲也叫橘子洲,可惜南京政府太小心眼,害得她只能小手一背: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坐宋家专用艇花了差不多半个多钟头成功抵达。 下船落地越明珠感觉自己走路像一棵飘来荡去的水草,也不硬撑,直接举手表示自己需要补觉,看她走路打飘宋大小姐只能赶紧把人送回别墅休息,写生和打球是别想了。 给她盖被子的时候还在念叨不该吹风,曲冰想留下,她也没让,只说自己想好好睡一觉,不要让人打搅。 这一觉睡到夕阳下山,后花园聊天的众人见她过来招呼着坐下喝茶,见越明珠精气神不错都松了口气。 不过说起另一件事全都面带怒色,越明珠不明所以。 原来洲头那边有一个专供外国人娱乐的“万国球坪”,一听这个万国她就知道“万国象棋”这么不要脸的名字是谁起的了,那些外国人在这里玩乐不足以引起众怒,真正让人气愤的是他们在中国土地上用铁丝网围出一片区域也就算了,偏偏还挂上“华人与犬勿入”的牌子。 越明珠:【真是癞蛤蟆跳油锅。】 系统不敢搭腔。 出了这茬,谁都没有兴致再玩下去。 之前日本人殴打学生的事也没下文,政府出面和稀泥,她们在家还要接受全家批评,在自己国家受外国人气,谁高兴的起来。 在这里有别墅的宋婉莹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她只知道洲头有个球坪,父亲曾经交代不要去那边玩,她真没想到会是上头挂了个侮辱华人的牌子的缘故,此时也是羞愤难当,一言不发。 大家知道这不怪她,纷纷打起精神来又说笑起来,只是谁都不是铁石心肠,面对这种羞辱能无动于衷。 本来约好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回家,现在谁也不想多待,吃了晚饭就坐船离开。 值得一提的是她们走的及时。 因为当夜洲头发生了一件大事。 万国草坪有人纵火。 第173章 不速之客 裘德考在水陆洲有一座别墅,不大,但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这里四面临水,碧草如茵,不少外国人都在此大兴土木,建造别墅和公馆。 除却各国公使,还有一群声色犬马的外籍商人,他们常常聚众打球打牌、唱歌跳舞、饮酒作乐,生意就是这么谈成的。 享乐更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异国他乡,同肤色的人种更值得拉拢。 一整个下午都在没营养的话题中度过,又是毫无进展的一天。 裘德考已经听够了他们的吹嘘炫耀、含沙射影,急需回自己的私人别墅小憩片刻。 冰块+白兰地+雪茄,最好的镇定剂。 他坐在书房沙发上吞云吐雾,感觉身心都得到了纾解。 如果不是楼下门铃作响,还能多享受一会儿。 整理好西装,他不紧不慢下楼,来人是两名公职人员,驻守水陆洲的警察问他有没有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地方? 不同寻常,真是好问题。 可能是不耐烦的太明显,又或者出于对外国人的束手束脚,他们没在故弄玄乎,直接挑明洲头发生了一起纵火案。 黑色夜幕下,远方冲天的火光和烟幕十分显眼。 裘德考起先就注意到了,得知有人纵火他愣住,不过事不关己,无所谓耸肩:“我还以为是篝火晚会。” 那群热衷享乐的人做出什么荒唐事都不奇怪,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作为外国人裘德考身材高大,西装革履,不笑的时候还有点严肃冷漠,加上手里夹着半根雪茄,往往只需要神态稍微倨傲一点态度不屑一点,多数人就会知难而退。 果然,这两个例行公事的警察很快就尴尬离开,临走前叮嘱他锁紧门窗,纵火犯还滞留在洲上。 惜命的关门上楼、锁好门窗。 酒劲一过,裘德考觉得自己急需再来一杯镇定一下。 起初他只是呆坐发懵,寄希望于警察,由衷祝愿他们能早点抓捕犯人,让这件事快点收场。 可是上帝不允许。 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天知道,他听到窗户那边传来敲响声有多崩溃。 这里可是二楼。 谁会在这种时候敲他二楼的窗户?纵火犯? 上帝啊,裘德考痛苦的把悲鸣压回胸腔里。 是旁边英国领事馆的人不够份量吗,他心烦且果断的把右边住着一个日本人的事实当成筹码,不知道说出来对方会不会放过自己,这片土地上难道不是日本人更招人恨吗? 此时此刻才意识到挑错住址的裘德考紧张起来,他只是一个想要疯狂揽钱的商人,一点也不想把命搭上! 短暂惊慌过后,他无比镇定的摸出抽屉中藏着的手枪,目光幽暗,像伺机而动的猎人谨慎靠窗,猛地拉开窗帘。 !!! 窗外的不速之客看着他手里的枪,缓慢举起手来。 紧绷的肌肉立时松懈下来,他无力叹气,将手枪搁在窗台,没好气地打开窗户,“朱丽叶小姐,夜访成年男性的住宅可不是警惕心强的淑女应有的行为。” 谁能想到深夜拜访的会是一位人畜无害的小姐。 接过对方理所当然递来的遮阳帽,裘德考忍住抱怨送出手让她有个支撑点,略带蓬松的优雅小洋裙走起路来回像涟漪一样荡开,漂亮时尚,只是爬窗就不那么方便了。 他不得不先把帽子放好再去扶她,同时还要注意她过长的裙摆,可惜最外层的蕾丝在她跳下来时仍旧不小心挂到了螺丝上。 明明深夜到访的人是她,莽撞爬窗户的也是她,落地后却如微服私访的公主巡视臣民的住所,矜持、端庄,唯有他急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的跟蕾丝螺丝作斗争。 他是真怕自己速度不够快,引来周边人注意。 好不容易将纱裙解开,裘德考心口一松,劫后余生。 想不通她这么笨手笨脚的千金小姐到底是怎么不声不响的登上这二楼窗口,随手关上窗户拉起窗帘。 “你受伤了吗?” 裘德考上下打量她,“擦伤?摔伤?天啊,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脚伤刚好又添新伤。” “没有受伤。” 越明珠轻轻踱步。 在水晶灯下慢条斯理地打量书架上那些崭新、红皮烫金、没被人翻阅过的书籍,它们闪亮的就像只是用来充充场面,里面的内容根本无人好奇。 今晚发生意外太多,裘德考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在发挥作用,一时头晕目眩。 见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松了松领口,回到沙发上缓和情绪。 半响,叹气:“你来的可真是时候,警察前脚刚走,要是你们正好碰上那就有好戏看了。” 听起来似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联想他忙前忙后生怕被人瞧见的种种举动,应该是另类的关心。 “警察?”越明珠明知故问:“他们来做什么?” “外头火光冲天,他们说不是意外失火,而是有人故意纵火。”他抱怨说:“我早就警告过那些人,让他们别做太过火,现在好了,一把火下去风景都变差了。” 有人纵火。 他不担心有没有伤亡,只觉得风景不好。 越明珠若有所思。 “那他们有头绪了吗?” “暂时没有。” 裘德考端起手边的白兰地,一饮而尽,“要我说分析纵火犯的来历很简单,谁会憎恨那个地方,当然是中国人。” “别误会,这不是偏见。” 他言之凿凿:“首先应该排除的洲上的住户,他们在这里住的足够久,想要放火报复不会等到今天,他们有田有地,根本跑不掉,何必徒增烦恼。” “想想谁会行事如此轻率冒进。” 喝了点酒,灯光下他那双蓝眼睛像碧波荡漾的海面,波光粼粼:“当然是年轻人。” “一腔热血,冲动激进。” “哈!” 他突然冷笑一声,“说不定就是学生作案,别看这些年轻人面目稚嫩,行事却相当激进,我来中国这几年可没少看见被政府拘捕的学生。” “警察说他还没离开,只要展开搜查,再加上水警,插翅难飞。” “不过。” 裘德考轻轻地说:“他一定藏在某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否则早就被警察抓到了。” 会是哪里呢? 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他陷入思考,“一个年轻的学生,鲁莽轻率,行事大胆还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机智。“ “看来是利用了别人看不到的盲点。” “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一个就算警察想到也会下意识忽视过去的地方。” 学生。 行事冒进。 聪明胆大。 裘德考思绪翻涌,突然一个念头闯入,他僵硬的、不可置信的望向那个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轻松惬意的少女。 震惊之余, 垂在沙发边缘的手一松,雪茄落地。 第174章 选择 白兰地、威士忌、朗姆、龙舌兰房间角落的小酒柜,从橱窗能清楚看见里头耳熟能详的洋酒、以及罗列整齐的酒杯。 “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不见外地打开酒柜,越明珠在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中犹豫不决,最终选定一个外观狂野的金棕色酒瓶。 她托住流线型酒身近距离观赏,发现周围异常安静。 定神回忆。 好像是缺了裘德考的喋喋不休,先前他说什么来着?没听清几个字的她默默抬头,看见了一张呆滞的、震惊的、棕发碧眼的标准傻瓜脸。 她:“?” 犹记圣诞节那日,他与一群微微仰头保持着高傲和轻蔑神态的洋人侃侃而谈。 牙齿咬着雪茄,欢笑、歌声中,微醺的脸庞偶尔会浮现出独属于商人的精明狡猾,那模样不惹人讨厌还有点迷人,待察觉有人暗中窥视,他侧脸微微紧绷,那一瞬闪现的刻薄,让人幻视闻到血味的鲨鱼。 锯齿森森,不寒而栗。 和现在的一脸呆相,天差地别。 算了。 越明珠自己也是变脸大师,这种级别的变脸她也会,不足为奇。 取出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正要倒上一杯,忽然身后伸来一只手轻轻松松就拿走了她选中的金酒。 “这可不行。” 尾音上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恢复常态的裘德考微微皱眉看向瓶身,不认同道:“这种烈酒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姐。” 挑了瓶度数低的葡萄酒,他边倒酒边小声喃喃自语:“不,或许适合也说不定。” 越明珠浅尝浅止,果香浓郁,确实味道不错。 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裘德考认真盯着手里的酒杯,时不时抬眼看她一下,貌似不经意提问: “所以,是你做的对吗?” “是我。”越明珠坦率点点头:“如果你是说纵火的话,是我没错。” 裘德考神情呆滞了一秒。 居然承认了!他难以理解的单手捂脸,虽然从旁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肢体语言已经说明一切。 他崩溃:“为什么告诉我?” “不是你自己问的吗?难道你想我对你撒谎?” 裘德考眼神失焦,呻吟般挤出了那句:“oh god!“ 急转直下的心情让他只能用力揉搓自己的脸来保持清醒,瓮声瓮气:“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诚实回答。” “什么问题?” “在来我房子的路上,你有被人看见吗?” 猝不及防—— 楼下,门铃声响。 裘德考噤声。 说什么来什么,来什么怕什么。 越明珠在他脸上又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类似圣诞节那日狩猎般的残酷神情,他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在闭合又重新睁开后,疲惫、颓废、失措全都一扫而空。 裘德考必须考虑最坏的情况出现。 利诱、收买、栽赃、威胁飞速转动大脑,强烈的支配欲在眼底精光肆意,他冷静做出判断:“你在这里不要出声不要走动,我下楼看看情况。” 说完,裘德考转身出了书房,离开时轻轻带上门,这样房间动静会更小一点。 【他把枪也带走了。】 一人一统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系统好奇:【你猜他是一个人回来还是三个人回来?】 越明珠晃了晃杯中酒,“我赌一个人。“ 【那就没什么好赌的了。】不过有件事它始终不明白,疑惑不解:【为什么选他,他看起像只惊弓之鸟,虽然表现的不明显,但是这种人缺乏安全感,遇到麻烦只会独善其身。】 【他缺乏安全感是因为经历过背叛。】 【所以你想用交付信赖的方式弥补他的安全感?】 【不。】越明珠没有偷溜出去听楼下谈话声的意思,她施施然坐下,【我是想让他从给我安全感这件事中得到安全感。】 总不能一直让她充当那个先伸手的人。 利人先利己。 在彼此账已经还清的情况下,裘德考必须重新做选择,要不要成为那个先利她的人。 第175章 朋友的标准 幸运的是两位警察去而复返不是发现他窝藏、包庇纵火犯,而是一艘无人驾驶的火船引燃码头周边停泊的数艘游艇,让他明早去确认是否有自己财产在内。 裘德考:“” 烧球坪可以理解,烧船是为什么?掩人耳目? “有伤亡吗?”他问。 纵火和纵火致死可不一样,死个有权有势的事情就大条了。 警察:“暂时没有发现伤亡。” 那就好,那就好。 裘德考提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两个警察眼神一直在他腰间徘徊,在看他别西装里头的手枪,他只好亮出来展示一下,“出于安全考虑,如果有可疑人员闯入,我会用这个保护自己。” 警察欲言又止,尬笑着走了。 关上门,裘德考决定先上楼,中途路过座钟,脚步一停。 他倒退回去。 钟面上依稀能瞧见里头的男人眉头紧锁,面色晦暗不明,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太凶了。”他嘟囔着,随后舒眉展目,换上那张特定的友善面孔,抬头,侧脸,直到审视无误,方才脚步轻快上楼。 推开门,警察口中穷凶极恶的纵火犯正好好坐在沙发上,托腮品酒,单看她仪态高雅,任谁都无法想象在此之前她做过什么。 “他们不知道你在这儿。”裘德考走过去,“码头上的火也是你放的吗?不,时间对不上。” 他自问自答,最初那点新鲜感消退心里就只剩下大祸临头的苦闷。 他控制不住焦躁在房间地毯上走来走去,“所以你还有同伙,我就知道这种事你一个人做不了,肯定有人从旁蛊惑!“ “万一他不走运被抓,你确定他值得信任吗?” “拜托了,务必告诉我实话。” 知道她还有帮手,裘德考反而更加焦虑,“作案工具你还记得扔在哪儿吗?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把这种易燃物卖给你,你到底从哪里得到它们?如果警察搜到,很有可能从来源查到你身上,今天你来洲上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不,不行,你特征这么明显,一定会给路人或者船夫留下印象离家前你跟家里人提过这件事吗?或许,有人能给你做不在场证明?” 说到最后他口干舌燥,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酒精没能起到作用反而呛在喉咙里。 越明珠看他咳嗽的面红耳赤,“你很担心?” “担心?我不是担心,我是害怕。”裘德考胡乱抹了下嘴,转过身严厉地看着她。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想的太简单了。” “想想这上头住着多少权贵,不止中国,英国、德国、美国几乎都有大使在这里居住,领事馆、税务司,但凡火情涉及到其中任意一方,今晚的事就别想善了,这可不是金钱能摆平的大麻烦,这会导致性质恶劣的国际外交问题,天不亮他们的炮艇会把这里彻底包围,找不到凶手绝不罢休。” “你想从这里逃出去?剥层皮都休想。” “你不会想见识那些人的手段。” 幸好火已经被熄灭,除了洲头的万国球坪被烧毁,并没有造成其他损失,这是截止目前周围都没什么人出来看热闹的原因。 篝火晚会,可不止裘德考这么想。 “我不会连累你。”越明珠说。 她处理的很好,不存在后顾之忧。 “连累?” 裘德考简直想叹气,“小姐,从你出现在窗户前敲响的那一刻,我放你进屋,刚刚又打发走警察,我就已经洗不清了,我不再是受牵连的一方。” “你难道还没意识到?”他站在水晶灯下,彻底认栽:“现在,我是你的共犯,是你的同谋。” “所以请向我交代清楚前因后果,如果我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无法把隐患扼杀在摇篮。” “你知道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除却花钱讨好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就差跪在地上给他们擦皮鞋,我付出的时间精力远远超乎你的想象,不能让这一切被付之一炬,我承受不起。” “我可以再承受一次打击,但是得罪了万国球坪那群享乐至上的猪,我这辈子就完了,永远都不可能翻身,我还有数不尽的计划没来得及实行,不能把基业葬送在这里。” 汗珠从背后滚滚落下,裘德考毫不怀疑脱掉外套,里面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捂脸喘息。 “噢,天啊,你实在太冲动,我不敢相信这么愚不可及的事竟然出自你手!” “愚不可及?”越明珠抗议:“你之前不是还夸我与众不同还很机智吗?” “那是我不知道是你做的!” 裘德考小声嘀咕,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发泄一通后心情舒畅,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崩溃失措。 “好,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我的错。我们我们现在一晚的时间去处理可能存在的漏洞,呃” 想起她爬窗户时的笨拙,裘德考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在人家地盘纵火还敢四处溜达,不慌不忙。 他无力:“好,是我去处理。” “没有需要处理的漏洞或者隐患,我的计划完美无缺。”越明珠难得诚实了一次,“放轻松,他们不会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等天亮你就知道。” 天亮就晚了,裘德考腹诽。 不过看她从头到尾一点惊慌都没有,有心情爬窗户,还有心情探索酒柜,连警察来敲门也平静不起波澜。 他叹气:“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抹了把脸,“我之前问了你一个问题,你没回答我,现在有改变主意吗?” 圣诞节那日他提防的视线在撞见她那刻微微一怔,随即飞快转换了表情,阴阳两极反转,明亮的像夏威夷的海岸线。 等他从那群商人中抽身,两人聊天接近尾声的时候,他问越明珠对朋友的标准是什么。 当时她没有回答。 现在倒是一个坦白的好机会。 裘德考屏住呼吸。 她清凌凌的眼睛弯了弯,“像你这样能帮到我的就是朋友。” 他失笑,长叹一口气,举起手边的白兰地轻碰她酒杯,抛开复杂心绪。 哑着嗓子温柔道:“乐意为您效劳。” 第176章 两手准备 尽管提过有人接应,裘德考还是不放心她独自奔赴码头与人会合。 “你应该在这里住上一晚再走。” “水警忙着灭火,有钱人忙着开走剩余的游艇,趁乱离开很合理。” “好。”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迟则生变,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好。 球坪的火是灭了,可去码头的路上临时设置的关卡还在,好在越明珠躲在裘德考这个外国人的车上,远方灯光一照,棕发碧眼的白人脸一露直接放行。 如她所料,接到通知去检查自己是否有遭受财产损失的洋人很多,游艇在这年代想漂洋过海运来中国也不容易,她做事一向恩怨分明很少会殃及无辜,像货船和住家艇就一艘没动。 伤人不伤己,没道理为了‘泄愤’连累自己同胞。 到了指定地点,码头上的火灾引走了洲上大部分警力再加上水警来的慢,这里暂时还算安全。 裘德考行事谨慎,直到下车确认附近没人,打开车门让她下来,初夏晚风沁凉,轻轻扫了眼她脖子上系着的丝巾, “看来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不远处停泊着一艘小船,船头有道模糊的人影面向这边,“那是你的人?确定不需要我再陪你走一段吗?” “我很确定带上你只会把事情变复杂。” “ok,万事小心。” 事不宜迟,两人短暂道别。 裘德考站在车前目送她孤身一人上了那艘小船,洲上的关卡过了,接下来是水上关卡,眼下这火情湘江水面上船舶只多不少,浑水摸鱼应该能行,只是想要通过岸上关卡绝非易事。 除非她家有自己的码头。 等船启动,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这根烟抽完裘德考才有条不紊地开车离开。 来接应的人是张小楼。 有张家打点这一路比裘德考想象中还要畅通无阻,系统表扬完宿主眼光好没看错人,又开始放马后炮:【虽然这次咱们赌对了,他可以成为那个帮宿主完成计划的人,可万一他选择告发呢?】 越明珠摩挲手上戴着的珍珠尾戒,无所谓道:【告发就告发,我还有pnb呢。】 裘德考接待她的地方是书房,这并非凑巧。 书房很容易能搜出有关他自己字迹的书信和笔记,只要稍加阅览,她可以依据裘德考书面用语的惯用词汇量,被动语态,主动语态,伪造一封认罪书。 她很擅长模仿。 他们交流的种种迹象足以证明裘德考对万国球坪上的那群人抱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恶意,否则也不会在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对纵火犯发表正面评价。 看好戏的人变成制造好戏的人,有何不可? 更别说他连‘畏罪自杀’的枪都替她准备好了。 越明珠轻描淡写:【那封遗书会完美的像他亲自写下。】 系统满怀欣慰。 不愧是它选出来的宿主,永远做两手准备,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 它期许叮咛:【要继续保持哦~】 回到张家。 刚下车就看见一身军装的张日山出现在门口,总算能明白为什么这一路张小楼都不吭气,原来是说好几天后才回来的金大腿提前到家了。 张日山习惯性拉低了下军帽,帽檐打下一小片阴影,将尚余一丝青涩的眉眼轮廓变得更加深邃。 “佛爷在书房等小姐。” 第177章 密室 旧式水晶吊灯下,红丝绸暗花窗帘与金色挂球有种岁月的沉淀感。 自打金大腿上了军校,就开始走军人路线,方方面面都有体现。 记忆中如牙雕摆件、珐琅香炉、鎏金赏瓶这类色彩偏明艳张扬的陈设如今在他书房已经很少见了,取而代之是整齐排列的线订卷宗,除开必要文具、电话,桌上只有台灯如故。 金大腿除了她进门的时候从工作中投来一瞥,等她有所觉察注意力就又重回电文,偏头和张小鱼耳语交流去了。 好,看来短时间内没空搭理她了。 越明珠也不想坐着干等,怕没一会儿就对着金大腿打哈欠。 抬头环顾一周。 办公桌处于书房整体结构的正中心,左右两侧皆是满墙书柜。 她敲定方向,小手一背,发现左边好些自己借过的一些志怪谈异的杂记都没了,就剩《逸周书》《山海经》还留着,其余空出来的地方被兵书通览、着名战役、军事谋略一类的书籍占据,一看就很官僚。 她印象中电视剧里年少成名的国军将领总少不了舞会应酬,纸醉金迷,奢靡腐败。不过金大腿从军后好像没沾染什么恶习,行事作风一如既往,没有灯红酒绿,也没有言笑宴饮,多数时候风尘仆仆、来去匆匆。 应该是级别还不够。 越明珠冒昧的指指点点,沿着书脊一本本蜻蜓点水,恰好点中最边上册装的木质函套,红蓝双色的两本书,书脊用烫金隶书写着《四灵》。 是指麒麟、凤、龙、龟,还是指别的什么? 她好奇往外抽,第一时间没抽出来卡得有点紧,只好用力拔了下。 “咔噔”一声。 函套腾出一半,后头木板瞬间就弹上去了,露出一个四四方方放了尊小铜兽的暗格。 想提醒没来得及的系统:【】 一不小心就把金大腿书房密室的钥匙找出来的越明珠:?!!! 没错,她是对书房布局存疑。 一直觉得整体空间不合理,早就猜到这里头有密室,但是猜测归猜测,她从来没想过要当着金大腿面把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给扒拉出来啊!!! 内心深处小小的她已经仰头含泪,幸好外在表现镇定,暂时还能撑住。 只是打开暗格,又没动钥匙打开密室,慌什嘛! 她静悄悄地把书推了回去,“咔噔”木板弹回来,假装无事发生。 同处一室,怎么可能无人察觉。 小姐好奇心重,张小鱼知道。 像恳亲会上的植树活动,小姐就曾经因为好奇把手心铲出两个小水泡,刨坑那几下,铲子从土里带出两条蚯蚓她也不怕,蹲在地上用小树枝拨来拨去,以为他没看见,还悄悄把蚯蚓拨到他鞋上想吓他。 张小鱼沉默。 特殊时刻蚯蚓可以用来充饥,怎么吓得到他,相处时间一长,偶尔也会发现小姐孩子气的那一面。 就好比现在,她若无其事从书墙边上走开,笔直地、目不斜视地、乖乖在佛爷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椅坐下,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也不再东摸摸西看看了,背直挺挺地坐好,怪可爱的。 “哈。” 突兀地仰头笑了一声,小姐干巴巴道:“表哥书房用来掩人耳目的机关真多呀,我刚刚就不小心碰到了其中之一。” 张小鱼忍笑。 “不是掩人耳目。”之前看她在书柜那边徘徊,张启山就知道迟早会被找到,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那就是密室钥匙所在。” “名单给日山,让他明早带这些人去营地报到。”添完最后一个名字,钢笔随手插在胸前口袋,他看向越明珠,波澜不惊地问:“不看了?” “不看了。” 粉饰太平没粉饰住,她落寞垂头,听见张启山座椅滑动了下,很轻很轻,然后是张小鱼拿着名单从身边走过,开门,出门,关门,一气呵成。 书房寂静无声。 其实,她不是出于害怕或者担心才装乖。 只是觉得随意窥探金大腿隐私,多少有点冒犯。 再亲密的一段关系也要容许秘密存在。 张启山起身绕过书桌,打开暗格,扳动开关,书柜向两边移动,露出里间藏着的密室。 他戎装未解,侧身往那儿一站,像寒光凛凛的军刀,“真的不想进去看一看?” “当然”她眼神飘忽,见他确实不像生气,一跃而起:“你邀请我的话也不是不能赏脸。” 还装起来了? 系统:【刚刚是谁说窥探别人隐私不礼貌的?】 越明珠充耳不闻。 两侧壁灯亮起,她一眼就被正面裱框的那张地图引走全部注意力。 “这是长沙城街图?” 她停下脚步,这么大的图靠太近难窥全貌。 类似的学校也有一张,不过无论是文字注记还是街道细节,都远不如眼前这张。 而且城内外疆界、山脉、物产,连还未形成道路的区域和营地驻扎的教场都有绘制,城内重要行政机构也用颜色区块划分,可真正让她惊讶的是,其他颜色区块竟然标注的是九门势力。 这些颜色区块密密麻麻五颜六色,几乎快把整张图占满。 九门势力已经扩展到这种程度了? 她一直以为九门顶多算个中型级别的商会,结果直接跳过军政两方把地盘都已经偷偷瓜分完毕了? 哇,胆子真大。 这是没把南京政府和地方警备司令部放在眼里啊,金大腿顶头上司知道吗?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典范,秀中秀。】系统赞叹。 越明珠上前几步,抬手摸了下水陆洲上的颜色,痕迹还很新,是刚喷印上去的? 张启山站在后方,纵观整张地图格局。 张家一旦决定在某个地方盘踞扎根,就会派探子一层层渗透,进行各种窃取情报的秘密活动。 这种渗透很缓慢,直到今年情报网也才刚有了雏形而已。 他随手指了个范围:“你今晚烧掉的在这一小块。” “”知道喊她来书房就是为了谈纵火的事,没想到会这样切入话题。 正如裘德考所说,这事做的鲁莽无谋,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还是不要顶嘴的好。 严厉批评我!越明珠勇敢抬头,清透黑亮的眼睛明明白白这么写着。 张启山一时哑然。 他心底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瞥她一眼:“我说过,你背后是张家,只要在长沙,就不存在九门摆不平的麻烦。” 还以为要跟宿主一起接受狂风暴雨呢,系统惊讶,要知道这事东窗事发,张启山轻则被连累开除党籍,重则估计要跟宿主一起蹲大狱,砍头示众。 没想到他这么轻拿轻放,虽然这事万万不可能会东窗事发。 它小声:【这是不是意味着,宿主不管是杀人还是放火,他都会帮到底?】 “那我今晚火烧” “不许再犯。” “哦。” “千金之子戒垂堂。” 目光从她面容上轻轻拂过,确认没有太多不忿,他语气一沉:“不管你怎么看待自己做的事,就算它在你心里再重要,也重不过你本身。” 张启山知道她年少有锐气,气性上来了就敢于睥睨世界,十六岁的天之骄女,藐视一切。 但是—— “不要以身犯险,想做什么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做,成了算你的,不成也与你无关。” 他轻轻叹了口气:“明珠,没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第178章 挡箭牌 类似的话听过很多次,每次都会让她有不一样的感觉。 但不可否认,金大腿毫无顾忌的包容与纵容确实很容易让人想耽溺其中,可能这也是她近一年来行事无度的原因。 因此,让张家上下都陪自己度过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的越明珠心态良好,她觉得纵火金大腿也要承担一部分主要责任。 见她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一室机密上,对两侧密密麻麻的档案和卷宗也兴致索然,张启山便领着人走出密室,将密钥扳回原位,书架在两人眼前缓缓合璧。 今夜的事谈完,也该谈谈今后的事。 他边走边思考,姿态闲适,说出的话却像在人心口敲了一下:“谈谈你对自己婚事的看法。” 在这个时候提及婚事打了个越明珠措手不及,她当然没有结婚的打算,不过仔细一想,无论什么年代十几岁就跟家人说自己今后不打算成家恐怕都不会被当真。 还没出学校,还没进社会,不知事的年纪又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拿什么说服亲属。 “我连未婚夫都没有,哪里来的婚事。”她轻轻咳嗽两声:“不过我想起一件事来。” 越明珠不反感被‘催婚’。 像她同学都是十二三岁就开始谈婚论嫁,这在未来是封建愚昧,但放眼当下做媒越早才是常态。 因为好夫婿也不好找,不仅要门当户对,还要看人品相貌,打听对方亲属好不好相处,有时候相看一两年都未必能找到合适人选。 “我娘小时候是要裹脚的,可她怕疼,我外祖和外祖母心疼就没有让她裹脚,当时族中长辈接二连三到家中劝说,说没有裹脚的小姐如何能相看到好人家,我外祖一气之下说那就不嫁,咱们越家女招婿入赘,不必去那折腾孩子的人家受苦。” 越明珠父亲就是赘婿,也是她舅舅的同学,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受她外祖资助才能出国留学,学成归来就入赘越家有了她。 这都是能查到的事实,越明珠坦言相告:“所以我也没裹脚,我娘说了,让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我喜欢而且愿意入赘我们越家的夫婿。” 如今的赘婿可不像上门女婿那么简单,赘婿除了要放弃原有家庭,孩子要跟女方姓,自己也要改随妻姓。 像他们张家那什么分家本家一听就老封建了,这种以姓氏自居的大族估计比她老家那些老古板也不遑多让,怎么可能会同意男方入赘,就算同意入赘,也不会同意改姓。 张启山表情不变,连一丝迟疑都没有,“如果只是招婿入赘,你不妨考虑考虑日山。” 越明珠:“” 艰难找回语言,她强调:“重点是我要喜欢。”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我要招婿入赘,是入赘!” “日山不会介意。” 可我介意! 越明珠心底呐喊! 她很确定这是自己第一次在金大腿面前提入赘的事,他就这么答应了?难道都不用跟要入赘的本人商量一下吗? 封建大家长!!! 她忿忿不平小声抱怨,可抱怨完两秒,又想到他要是真封建还能让自己族弟给她当上门夫婿?可要说不封建,他都不跟张日山打声招呼就这么单方面决定让人入赘。 封建的很双标了! 但是就算张日山愿意,她也不愿意啊! 越日山,这名字能听吗?感觉一下子侮辱了三个人!!! 实在令人难以启齿。 就在越明珠头疼到不行,系统期期艾艾:【我看金大腿也未必真是想催婚宿主。】 【用得着你说。】 她顿了顿,这么回了一句。 张启山比她年长,有句话放在当下很合适,长幼有序,兄长都没有议亲,总不能她这个做妹妹的越过长兄先谈婚论嫁。 系统小心观察宿主脸色,谨慎道:【上头同意他回长沙任职,看来相当赏识他,人年轻长得还英俊潇洒,卖相好有能力,这么前途无量的军官,肯定是有人透露过想跟他联姻。】 不是张启山本人,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宿主无疑更合适,就算将来政见不合也方便割席。 越明珠怎么会不明白,否则也不用迂回婉转的跟他好商好量了。 【他不想被逼着把我嫁出去,所以提前解决隐患,只要我早早定了亲,麻烦就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了。】 如果不是她,谁又能理解他看似封建独裁的催婚下,不想有一天被逼着牺牲她放弃她的良苦用心呢? 同时系统小声劝:【其实张日山当挡箭牌也不错。】 第179章 回礼 挡箭牌? 她是不介意,只是隐约觉着系统对张日山态度不一般。 【算了。】 这个暂时不重要,她低头咳嗽两声,“我,我能不能不结婚?” 越明珠知道自己有一双纯黑眼仁,任何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好的坏的,一点心虚都会被眼睛反射,因此说完就连忙眼帘下垂。 这模样看在张启山眼中明显底气不足,他心间闪过一丝好笑,却也明白终身大事理应循序渐进,让她接受日山的确太过突然。 法国人创办的女校讲求新式教育,向来喜欢传播自由恋爱和婚姻自主,说不想结婚怕是受了校风影响。只可惜如今局势严峻,到处兵荒马乱他人在军中又身不由己,这事缓不得。 张启山平心静气:“以你的身家足够让自己一辈子衣食无忧,我提婚事不是要你现在就和日山定下来,是考虑到世事无常,将来或许会改变主意。” 张家教出来的先不论个性,至少能力相貌样样突出,日山虽然年龄小心性未定做事冒进,但只要拘在身边培养几年,前程不是问题。 不过,他还是松了口:“以后你另有意中人,对方也同意入赘,临时的口头约定便不作数。只是对方若不同意,有日山在,至少身边还有符合条件的人选,到时候你们也方便慢慢培养感情。” 啊? 表哥,你来真的啊!越明珠双目圆睁,让她把张日山当备胎? 知道张日山是你迷弟,但也不能迷到这种甘愿当备胎的程度,总不能是为了给金大腿当妹婿想亲上加亲? 呜哇,她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有没有可能是张日山自己喜欢你?】系统小声提醒。 越明珠眼神死:【所以呢?】 【别管我喜欢不喜欢他,他想喜欢我就得先把我放在第一位,放在第二位的喜欢,】她撇嘴:【一文不值。】 不过—— 金大腿开明的不像话,她不接受好像也有点不像话。 “那好。” 本来也只是想试探一下他对不婚主义的看法,越明珠乖乖点头,“只要不是让我现在就跟谁订婚,其他我都听表哥的。” 人选是谁无所谓。 反正要被推出去当挡箭牌,是他带在身边的族弟兼副官说出去更容易被人相信。 于是张日山候选未婚夫的身份就这么私下定好了。 听金大腿说“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屋休息”她正欲离开书房,临时想起件事,从随身小包掏出一个光滑可鉴的小物件捂在手里,故作神秘:“你猜猜看,这上头刻的是什么?” 她松手,在办公桌放下一枚小小印章。 台灯蒙昧,张启山视线低垂打量印钮,印章上方的雕刻物一般都会雕动物,比如麒麟、龙、凤、狮、虎等,眼前的兽钮圆头圆脑,背部依稀能瞧出长有肥而短小的翅膀。 他眉头微皱:“穷奇?” 实不相瞒,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如此威严扫地、奇形怪状的穷奇。 “就是穷奇!!!”越明珠海豹式鼓掌,不吝赞美:“我就知道表哥眼光最好了。” 这个回礼她从收到荷花印章那日就有想法了,奈何雕刻需要精湛的技艺还要不断刷经验值,她就只能放在心里随便想想无限延后,直到系统回归,总算弯道超车亲自刻了这份迟来的礼物。 她刻的也是姓名章,不过只刻了朱文。 再有系统辅助这项手工活也免不了伤眼伤手,刻成一个就花了个把月时间,实在没精力再刻第二个,加上为了掩人耳目不让管家和张小楼他们知道自己在准备礼物,穷奇的具体样子是她遍览群书,找出所有涉及穷奇的图案,绞尽脑汁才敲定了成品的最终版型。 “你刻的?” 张启山见她如此反应一语道破,随即沉声:“手伸出来我看看。” 他刻过印章,新手稍有不慎就会划伤手指,血迹斑斑。 越明珠从善如流,大大方方摊开手正反面都给他看,就是有细微的小伤口也早痊愈了,眼下十指纤嫩,别说破皮连个茧子都没有。 想起破系统的欲言又止,她清了清嗓子,眼含期待:“表哥,平心而论,你觉得我刻的怎么样?” 低头盯了半晌,张启山缓慢开口:“憨态可掬,神形兼备。” “那跟你身上的文身像吗?我特意挑的穷奇图案,前面刻坏好几个,好不容易才成功这么一个送给你。” 沉默好一阵,他微微闭眼:“像。” 越明珠心满意足。 听着走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张启山在桌后坐下,抬眼看向刚进门的张小鱼,张小鱼颔首:“名单已经转交给日山,他说明早准时清点人数送出城。” “恩。”张启山应声,长话短说,“前几日让你调查长沙是哪几家商会在跟日本人续约,结果如何?” “这是调查报告。” 张启山伸手接过,一目十行。 南京政策存在弊端,少不了有人浑水摸鱼“发国难财”,比起这些数典忘祖只知从百姓手中攫取财富为自己牟利的奸诈小人,明珠看不惯外国人嚣张跋扈,烧了一片草坪又算得了什么。 初时看到末尾名单上这些人他心中尚有不快,可转眼想起让不少人焦头烂额、惴惴不安的大火,即便是再多的不快也在顷刻间烟消火灭了。 张小楼及时奉上喜讯:“之前遣人打听的那味神药已有下落,佛爷,咱们是自己动手还是先通知二爷?” 提到药,张启山想起谈话途中明珠喉咙不太舒服,咳嗽过几声。 天气日渐炎热,刚刚看她穿的也不算单薄,他放下报告:“不是让神医来瞧过,怎么不见明珠身体有起色。” “小姐她”张小鱼语塞,幸好小楼提过几次,这会儿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小姐她只在身体不适时会喝上几日汤药,好了就不肯再喝,神医说需得坚持几个疗程那方子才奏效,我看也不过是托词。” 不管什么原因,总不会是小姐的过错。 他迟疑道:“他给二爷夫人看了那么久的病,这两年也始终没见好,都说是药三分毒,他药方不对,喝再多也无济于事,况且那药熬出来比一般中药苦上十倍,确实难以入口。” 听管家说,他们来长沙前小姐曾经在家中被一盏人皮灯笼惊了魂产生幻觉,事后佛爷就将家中所有价值连城的冥器清理出去,还私下派人到处寻找千年以上的麒麟竭,最后还是他从湘西那边偶然寻回。 九门之中邪门的东西太多,难免小姐一时不慎撞上一两件,麒麟竭不能驱邪,但至少可以蔽除瘴气。 张启山没再多问,长臂一伸将台灯下那枚袖珍可爱的印章纳入手中,带茧的手指细细摩挲印章。 他目光微沉,像出神又像凝神。 半晌,张启山语气平静:“神药的事不宜声张,暂时不必知会二爷那边。” 第180章 指印 知道小姐被佛爷叫去书房问话,捧珠掐着时间提前放好洗澡水。 果然,越明珠回来的时间刚刚好,泡完澡换上浴袍,她坐在梳妆镜前擦脸,捧珠在身后梳头,“厨房熬了百合莲子羹,梳完头我去端过来,小姐喝了早点歇息,明天起来就不会咳嗽了。” 越明珠说好,捧珠又提议:“那一会儿我再让莲叶过来给小姐推拿?” 推拿按摩是越明珠养伤那段日子养成的新习惯,一天不按就觉得少了点什么,每每出游回来都会让莲叶给自己按按胳膊按按腿,隔天起床毫不夸张的说,身轻如燕。 越明珠喝完莲子羹,解了睡袍在床上趴好。 夏至,她早早让人换上架子床,轻纱薄帐,藏风聚气,防蚊又不闷。捧珠在踏步上的香炉点起鹅梨帐中香,这香养气舒心还止咳平喘,等香气弥漫开,又精挑细选了一张钢琴唱片,伴随音乐奏响,她与莲叶一左一右给小姐轻轻捶打小腿,推拿助眠。 一夜无梦。 不知道是不是睡前泡了热水澡还喝了润肺燥的莲子羹,一觉醒来越明珠神清气爽,生物钟让她准时跟金大腿一同出现在餐桌上,愉快干完饭,又按日程表回书房琢磨书法去了。 午后,张日山出城办事归来。 待他汇报工作完毕,张启山看着他,沉吟片刻:“越家有家规,想做她家女婿只能入赘,你愿不愿意给明珠当上门夫婿?” 愿意什么? 明明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张日山仍然心口一紧,整句话意思他都懂,可就是反应慢了半拍。 女婿? 谁家女婿? 入谁的赘? 他耳畔嗡鸣,心脏嘭跳个不停,“佛爷是是说让我——” 张家人向来心理素质强大,这会儿却连话都说不利索。 张启山意外挑眉,这还是荒郊野岭孤身一人就敢脱离大部队,跑到荒芜之地偷煮鬼子人头,面目全非的脑袋在沸腾的水面浮浮沉沉,鬼火四起,狼嚎遍野,也镇定自若地搅动树枝拨弄人头,稳如泰山的那个日山吗? 他不欲多言,低头处理公务:“行了,我知道了,出去。” 张日山蓦地呆住,知道什么?他还什么都没说! 被盯烦了的张启山拧起眉尖,察觉到佛爷耐心告急,他低头退出书房,脑子乱成一团也没忘关门。 站在门外发呆。 后知后觉涌来的复杂情绪拥堵在心间,又闷又麻。 他手足无措,想敲门重新来过,可敲下去那瞬想起佛爷冷淡的态度,手僵在半空中,到底没敢敲下去。 一门之隔。 扪心自问,他不是对佛爷想把小姐托付给自己一无所知。 张小鱼之前还拿这个打趣过他,最初张日山只是想着佛爷不在家,他必须替佛爷照顾小姐,她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是他誓死都要保护的人。 可真到这天。 破土而出的那颗种子,在敲打他、提醒他,原来那一丝念想和责任并不一样,只是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思及自己糟糕透顶的表现,张日山心如死灰。 他生自己闷气,小声嗫喏:“也没说我不愿意啊。” 殊不知冷酷无情的张大佛爷逗完年轻人,在房内失笑摇头。 事已至此,张日山只能失落离开。 如果他没理解错,佛爷的意思是让自己给小姐当当上门那个什么? 他挠挠脸颊,从小在祖宅接受训练,他和小鱼小楼他们很少有男女之别的认知,就算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的出现,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对张日山来说,人只分活人和死人,性别不存在任何意义。 可—— 想起“夫婿”两字,他却不由得有些脸热。 羞耻心是大忌,张家人要抛却世俗常理,任何时候都要心如铁石,张日山心中默诵家族铁律,试图冷静下来,往窗边走打算吹风放松一下。 走廊的拱形玻璃窗正对后花园,他从二楼往下看,花草树木,景致宜人,曲径幽篁。 静静发了会儿呆,突然瞧见枝繁叶茂的樟树巨大树冠下走出一道人影,认出是谁的那刻,张日山呼吸停了一瞬,周身血液都不受控地燃烧起来,本想过来吹风降温,这下倒好,降温不成反倒开始升温了。 他手扶上窗沿,不自觉向前倾。 夏日清风鸣耳,日光普照,越明珠手中拿着刚拆封的信纸,细细阅览,步履十分轻缓,身后不紧不慢跟着张小楼。 他仰头闭目,晒着太阳跟在她后头,两人中间还隔了段距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只是碰巧同路,但在张日山眼中,任他表现的再漫不经心,依然像影子追逐着自己的光,寸步不离。 曾几何时,他也这么跟在小姐身后过。 张日山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两人从碎石小径走到花坛边上,一前一后互不打扰,直到一只七星瓢虫被小姐玫瑰色的发带吸引,飞在半空将落未落,张小楼懒散地睁开眼,不等他上手驱赶,发现自己上当受骗的瓢虫匆匆逃离。 那随风而起的发带突地打在他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在它飞走的前一秒—— 越明珠顿住,张小楼赶忙松手自证清白,“刚刚有只虫飞过,完全是条件反射。” 越明珠摸摸后脑勺,确定蝴蝶结没被扯散,张小楼又不是张日山,料想他也做不出故意扯自己发带的幼稚行为。 “信你一次。” “还是小姐~大人有大量。” 揭过这茬她慢慢往回廊那边走,若有所思,从信上邮戳来看是从北平那边发过来的,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消息。 张小楼捏捏指尖,只是被发带划了下,怎么比刀子还要割人,他不经意扭头望向二楼,那里窗户半开,空无一人。 他定定盯着那个方向,许久,低笑了下。 如果拉近距离,就会发现铁质的窗沿早已扭曲变形,像是被外部暴力施压所至,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残留的几个指印。 第181章 敌人 越明珠把信收好,天干物燥,再好的心情都让持续升高的气温破坏,幸而进屋迎面扑来的凉气让人不会太过烦闷。 她之前一直以为张家是用硝石制冰,问了捧珠才知道前年大寒管家派人采冰屯了不少在地下,她好奇去看过,人刚到地下室密闭门口就被冻得瑟瑟发抖打了好几个喷嚏,吓得管家赶紧让她上来了。 没逛成也不妨碍她看了个大概,目测确实屯了很多冰,黑乎乎的一眼望不到头,上下连着两个夏季都没用完。 长沙每年夏天都特别炎热,蚊虫又多,不知道是不是张日山给的香囊起了作用,她屋里一年到头飞蚊影子都没有,花园蝴蝶都几经不入。 知道小姐怕热,张家一直很舍得用冰。 像她书房,去年夏天在家养病就没一天停过,齐铁嘴每次来都会舒坦地长吁一口气,不过来的次数多了就忍不住劝“寒从脚底起”,本来脚上就打着石膏,再被冻着以后每逢阴雨天都要骨缝生风,这才限量用着,电风扇也不让对着吹。 从后门进屋,碰巧遇上下楼的张日山,也不知道备胎的事金大腿跟他提没提,越明珠打算暂时先冷处理这段关系,奈何一抬眼瞧见一个十分眼熟的小物件让他放进胸前口袋。 “站住!” 张日山停下。 他早上去了军营一回来就赶着见佛爷,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一袭军装让正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张副官尤为端方正气。 一看就像家风极好的门第精心培养出来的正直青年。 挺宜室宜家,不过—— “叫小姐了吗?没礼貌。” “小姐。” 楼梯道宽,三人而行都成,更别说两人现在一中一右,张日山被她叫住便侧身靠墙站好,安静垂眼,身姿板正。 “你刚刚往兜里放什么了?” “护身符。” 想起先前随意一瞥:“该不会是我送表哥的平安符?” 张日山拉了下帽檐,语气风一样捉摸不定的不冷不热:“这世上护身符千千万万,总不能小姐见着一个就以为是佛爷的东西,也太霸道了。” 越明珠沉默。 太久没见他这一面,差点忘了他嘴皮子溜得很。 两人刚相处那阵就哪里都不对付,那时候他还顾忌着口音有气只能往肚里咽,后来话说得溜了没少跟她抬杠。 见苗头不对,系统小声:【宿主宿主!区区挡箭牌,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越明珠仰头望天,历尽沧桑,唏嘘不已:【不过是赏了牌子就不把朕放在眼里,这般不识大体,日后要真让他得了宠,还不知道会如何嚣张跋扈。】 【】 系统委婉:【张张启山应该没有暗示你可以在家开后宫?】 【闭嘴,不要在我快乐的时候扫兴!】 骂完系统。 她不语,冷酷盯住张日山。 没几秒对方就在这场毫无悬念的对峙中败下阵来,不情不愿从衣兜掏出护身符给她看。 定晴一看,还真不是她送张启山的那个,绳结不一样。 他撇嘴,嘟嘟囔囔:“我自己求的还不成吗。” 听出一丝委屈,越明珠没有心生怜悯,还很不客气地抄起右手作势要揍他,“那你不早点拿出来!” 过年让他上个头香都磨磨蹭蹭,还去寺庙求平安符?信他个鬼! 寻常人被这么一唬可能就闪了。 张日山没闪,不仅不闪,听到风声他还不避讳地望向她拳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有这种反应要么是小孩没挨过打看不懂别人举拳头什么意思,要么是不怕,这种不怕放张日山身上还多了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泰然自若,非常装。 越明珠就被他装的很不愉快,“你不躲,我这么不尴不尬地伸着手会很没有面子!” 见她不高兴,张日山知道自己又做错了,欲言又止,憋出一句辩解:“我不会躲。” 还敢顶嘴? “别人拿刀捅你也不躲吗?” “拧断手就用不着躲了。” 与表情截然相反的冷酷回答像在说杀鱼宰鸡,偏偏他还不是那种恶意回怼,语气稀松平常,明显是经验打磨的深思熟虑,越明珠不动声色把手收了回来背到身后。 “那你”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过又被打消,她决定发挥大人有大量的优良品格,叹气叹的很大声:“算了,反正从第一次见面你就没给我留过面子,也不差这一回。” 张日山皱眉:“下次我一定躲。” “没有下次。” 她装作生气的样子负气扭头,越过张日山往楼上去。 两人错开,一步台阶,两步台阶,三步台阶,在踩向第四个台阶时她冷不丁一个转身向站在原地没动的张日山故技重施。 这次面对小姐抄起的左手,张日山闪了下神,思维跑偏,小姐脾气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仔细想想这样的小打小闹跟骄纵任性也扯不上关系,还有点可爱,为什么从前自己没发现? 想法在脑中过了一遍,这次张日山如约躲了,微微后仰脚顺势往下跌落一个台阶,站稳后又随即折返,灵巧如猫凑到她跟前。 “我说过了。”张日山弯了下嘴角,认真凝视她:“‘下次’我一定躲。” 越明珠一言不发地审视他,直到把人盯得喉结滚动,又一次率先回避视线不自然低头,她才高抬贵手,轻巧一笑。 “算你学的快。” 张日山一怔,抬头却只来得及瞧见小姐往楼上跑开的背影,听着那飘远的清脆笑声,心里升起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冲动,不自觉追上一步又停下。 张日山面不改色。 正常速度从楼上下来,脚步一转来到了楼底死角,揪着领子把人拖出来,他眼神不善:“鬼鬼祟祟干什么?” 张小楼挣脱开钳制,表情无辜:“能干什么还不是为你着想,不想打搅你跟小姐培养感情,别跟我狗咬吕洞宾啊!” “是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张日山冷声:“再让我听见你背后嚼小姐舌根,把你牙打断。” 张小楼:“” 虽然早知道他是这个死德行,但还是被这毫无兄弟情的翻脸噎了一下。 争风吃醋都说的这么正义凛然,典型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掸了掸衣领,“日山你小子变贼了,倒打一耙还反过来踩我一脚,有进步!” 张日山不予理会,抬脚就走。 “有进取心是好事,可也要找对方向。” 张小楼漫不经心,意有所指:“日山,你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我。” 第182章 目中无人 越明珠在观察安置在衣柜角落的宠物蛋。 底下铺着上头盖着三天前刚换下来的枕套,没放床上实在是怕自己翻身一个肘击给它怼地上了,她睡姿不太好,之前就把枕头怼下去过。 怜爱摸摸蛋头,好歹是个跟宠。 日常谆谆教导一番,关上柜门,她离开卧室来到书房开始写回信。 张小楼磨墨的空隙,她习惯盘起了骷髅。 上头已经被盘得光滑可鉴。 心情烦躁还会用它练习插眼,锁喉哦没有喉,是试试九阴白骨爪。 除了上下其手,画骷髅也是写生日常之一,只画头骨太单一,偶尔还会发挥想象力添上躯干骨、四肢骨,这些骨骼往往是缺失的,如肋骨就经常会在她的幻想里遭受重创少几根,要么呈碎裂状,胸椎腰椎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而言之,在越明珠手下这具尸骨无论画多少次永远会在生前遭受过极大痛苦,残破不堪。 第一次看她补上躯干,张小楼摸摸鼻尖,没忍住:“小姐研究过?” 毕竟她画的太详细了,详细的就像趴在一具骸骨上细细观摩过,据他所知咏絮女中绘画课上应该没有涉及到解剖的知识。 对此越明珠一句话打发:“来长沙的路上见过很多。” 张小楼之后再没问过,只是看着她日复一日地盘骷髅头,心情复杂。 家里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小姐对这份礼物的‘喜爱’,谁让这是她唯一一次提过想要收到的礼物。 有了这鬼子头就没见她再对其他东西这般爱不释手,日山啊日山,让你整个骷髅头你还真整回来了。 关键是这礼物也不好抄啊,张小楼苦恼,而其他礼物,佛爷送二响环小姐没收,手镯是不能送了,难不成送项链? 那段时间小姐画的多,他就搭话如何分辨成年人骨骼和老年人骨骼,头骨是个很好的道具。 成年人头骨关节完整,而老年人头骨鼻骨内陷、颧骨内陷,最关键的是会缺少牙齿,而缺少牙齿则会导致上下颌骨萎缩。 越明珠:“”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其实她还想画带血肉不带皮的那种,筋肉人?剥皮人?不过怕太出格,提笔片刻还是作罢。 万幸家里都是些不怎么正常的人,连风大不小心从窗口吹出去一两张,修剪花草的园丁捡到也只会夸一句:小姐画的好,很真实。 让人不禁长叹,民不聊生的年代,全民对尸骸的认知都很全面啊! 在家这几日除开纵火那日跟金大腿聊过,其余时间根本看不到他人影,难得这天他说要去红府一趟。 “去红府?” 越明珠奇怪。 每天看他早出晚归,连九门在军务面前都得退避三舍,今年除了因着陈皮的事开过一次会,之后就再没聚集过。 连往年经常打交道的二月红、齐铁嘴也很少来张家,可以说张启山除了正事基本不会去其他几门拜访。 尤其是二月红半隐退,陈皮接手了他一半的势力范围,两人目前也不存在正事。 要说联络感情,张启山忙得脚不沾地,连同一屋檐下的她都只能偶尔碰面,更别说旁人了。 提到红府,就得提陈皮。 如今他已是九门四爷,早就搬出红府自立门户。 听说当初离府时跟二月红起了矛盾闹得很不愉快,后来还是丫头出面说和,关系才有所缓和。 都当上四爷了,住的地方不比从前,不过她一次没去过。 用世俗眼光来说就是哪有千金小姐老往男人家里窜的,他家要有个长辈或者姐妹还好说,从门房到下人全是男丁,人言可畏,任哪家的姑娘都望而却步。 为这个张小楼私下没少被他祸祸。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关小楼什么事,但也不能总由着陈皮拿自己身边人撒气,这算什么? 打她的脸吗? 所以两人上次约在外头见面又不欢而散。 系统本来就看陈皮不顺眼,这事一出就在她耳边念叨早该把这个不稳定因素踢开,都有张启山了没必要留着他。 越明珠没当回事,听金大腿要去红府,觉得这是个递台阶的好机会。 车驶向红府。 有树影随车子前进摇摆颤动,照进来的阳光卷着颗粒分明的尘埃,在她晃动的发尾摇曳成残影。 张启山偏头:“烫了头发?” 从编织手绳中回过神,越明珠缓缓地、缓缓地看向他。 要出门她才特意换了件白色真丝圆领花边长裙,头发是早上刚去烫的白秀珠同款罗马卷,同样露着额头,弹簧状的卷发轻盈垂坠在颈后。 昨晚婉莹打电话说上海那边回来个新技师,带了欧洲最新的烫发机,约她一起去试试效果。 确实烫的不错,贵气又娇俏。 捧珠怕人家给她烫坏了全程盯着看,烫完就改成目不转睛盯她了,回来还欢天喜地的找出今夏新做的洋装铺在床上让她选着搭配首饰。 不提随同出门的张小楼,就算是回张家遇见张小鱼,人家也对她换了风格给予了一定赞美。 越明珠怒目而视。 表哥你——是不是忘了我刚烫完发咱俩就在门口见过一面,午休结束还去书房给你送过水果!行,就当你公务冗繁、心无旁骛,可从出发到上车你难道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宝贝妹妹发型变了吗? 以前张日山还老喜欢跟她还吹什么佛爷眼力过人,可雾中视人,我看你是目中无人。 如有实质的目光,眼神之中的不忿与谴责交织。 知道她这是误会了,张启山没有出言解释,看了眼她悬垂在耳畔的珍珠耳坠,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长条状的天鹅绒首饰盒递过去,从容不迫:“礼物。” “” 也不知是第几次被金大腿的糖衣炮弹击沉了愤怒的小船。 不过,想到他每次单独送的礼物都别出心裁,送在了自己心坎上,越明珠不由有些期待。 只是她不想表现的太过心急显得自己好打发,还拿乔抱胸置气一小会儿,这期间张启山始终很有耐心,就算夏天他也把自己裹的很严实,西装外套随手搭在一边,上半身还剩衬衣和马甲,一颗扣子都没解。 就这么交叠双腿,神色沉静,像风暴中也岿然不动的避风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得不说,越明珠被他的真诚打动了! 飞快拿走首饰盒,满怀期待地打开,正如以往每一次他都没让越明珠失望过,这次也不例外。 内衬柔软的海蓝绒布上是一条珍珠项链,特殊之处在于这条项链的坠子,一颗闪耀动人的粉钻在自然光线下美得炫目。 “你不是说小于五克拉的钻石没有收藏价值。”张启山随她将目光落在项链上,轻声:“这颗正好六克拉。” 六克拉的粉钻。 天啊生平仅见,不过她猜测金大腿应该也是刚到手,不然自己送印章那晚他就该把这个当回礼了。 发型的问题被她果断抛之脑后,目中有没有人看礼物就知道,粉钻可是很贵的,更何况这么大一颗。 “表哥你帮我戴上。” 将首饰盒原封不动塞回金大腿手中,越明珠开心不已地背过身去。 张启山绕过她将锁扣扣上,项链垂坠在原本空荡荡的颈间,像纯白色的荷花多了一点粉色点缀,望着明珠爱不释手的模样,他也像受到感染笑了下,但很快他收了笑,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就这么喜欢?” “恩!”越明珠大声,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和表哥送的珍珠衫一样喜欢!” 【宿主,你说张启山为什么突然送你礼物?】 很好,很系统。 一如既往的扫兴。 第182章 目中无人 越明珠在观察安置在衣柜角落的宠物蛋。 底下铺着上头盖着三天前刚换下来的枕套,没放床上实在是怕自己翻身一个肘击给它怼地上了,她睡姿不太好,之前就把枕头怼下去过。 怜爱摸摸蛋头,好歹是个跟宠。 日常谆谆教导一番,关上柜门,她离开卧室来到书房开始写回信。 张小楼磨墨的空隙,她习惯盘起了骷髅。 上头已经被盘得光滑可鉴。 心情烦躁还会用它练习插眼,锁喉哦没有喉,是试试九阴白骨爪。 除了上下其手,画骷髅也是写生日常之一,只画头骨太单一,偶尔还会发挥想象力添上躯干骨、四肢骨,这些骨骼往往是缺失的,如肋骨就经常会在她的幻想里遭受重创少几根,要么呈碎裂状,胸椎腰椎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而言之,在越明珠手下这具尸骨无论画多少次永远会在生前遭受过极大痛苦,残破不堪。 第一次看她补上躯干,张小楼摸摸鼻尖,没忍住:“小姐研究过?” 毕竟她画的太详细了,详细的就像趴在一具骸骨上细细观摩过,据他所知咏絮女中绘画课上应该没有涉及到解剖的知识。 对此越明珠一句话打发:“来长沙的路上见过很多。” 张小楼之后再没问过,只是看着她日复一日地盘骷髅头,心情复杂。 家里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小姐对这份礼物的‘喜爱’,谁让这是她唯一一次提过想要收到的礼物。 有了这鬼子头就没见她再对其他东西这般爱不释手,日山啊日山,让你整个骷髅头你还真整回来了。 关键是这礼物也不好抄啊,张小楼苦恼,而其他礼物,佛爷送二响环小姐没收,手镯是不能送了,难不成送项链? 那段时间小姐画的多,他就搭话如何分辨成年人骨骼和老年人骨骼,头骨是个很好的道具。 成年人头骨关节完整,而老年人头骨鼻骨内陷、颧骨内陷,最关键的是会缺少牙齿,而缺少牙齿则会导致上下颌骨萎缩。 越明珠:“”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其实她还想画带血肉不带皮的那种,筋肉人?剥皮人?不过怕太出格,提笔片刻还是作罢。 万幸家里都是些不怎么正常的人,连风大不小心从窗口吹出去一两张,修剪花草的园丁捡到也只会夸一句:小姐画的好,很真实。 让人不禁长叹,民不聊生的年代,全民对尸骸的认知都很全面啊! 在家这几日除开纵火那日跟金大腿聊过,其余时间根本看不到他人影,难得这天他说要去红府一趟。 “去红府?” 越明珠奇怪。 每天看他早出晚归,连九门在军务面前都得退避三舍,今年除了因着陈皮的事开过一次会,之后就再没聚集过。 连往年经常打交道的二月红、齐铁嘴也很少来张家,可以说张启山除了正事基本不会去其他几门拜访。 尤其是二月红半隐退,陈皮接手了他一半的势力范围,两人目前也不存在正事。 要说联络感情,张启山忙得脚不沾地,连同一屋檐下的她都只能偶尔碰面,更别说旁人了。 提到红府,就得提陈皮。 如今他已是九门四爷,早就搬出红府自立门户。 听说当初离府时跟二月红起了矛盾闹得很不愉快,后来还是丫头出面说和,关系才有所缓和。 都当上四爷了,住的地方不比从前,不过她一次没去过。 用世俗眼光来说就是哪有千金小姐老往男人家里窜的,他家要有个长辈或者姐妹还好说,从门房到下人全是男丁,人言可畏,任哪家的姑娘都望而却步。 为这个张小楼私下没少被他祸祸。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关小楼什么事,但也不能总由着陈皮拿自己身边人撒气,这算什么? 打她的脸吗? 所以两人上次约在外头见面又不欢而散。 系统本来就看陈皮不顺眼,这事一出就在她耳边念叨早该把这个不稳定因素踢开,都有张启山了没必要留着他。 越明珠没当回事,听金大腿要去红府,觉得这是个递台阶的好机会。 车驶向红府。 有树影随车子前进摇摆颤动,照进来的阳光卷着颗粒分明的尘埃,在她晃动的发尾摇曳成残影。 张启山偏头:“烫了头发?” 从编织手绳中回过神,越明珠缓缓地、缓缓地看向他。 要出门她才特意换了件白色真丝圆领花边长裙,头发是早上刚去烫的白秀珠同款罗马卷,同样露着额头,弹簧状的卷发轻盈垂坠在颈后。 昨晚婉莹打电话说上海那边回来个新技师,带了欧洲最新的烫发机,约她一起去试试效果。 确实烫的不错,贵气又娇俏。 捧珠怕人家给她烫坏了全程盯着看,烫完就改成目不转睛盯她了,回来还欢天喜地的找出今夏新做的洋装铺在床上让她选着搭配首饰。 不提随同出门的张小楼,就算是回张家遇见张小鱼,人家也对她换了风格给予了一定赞美。 越明珠怒目而视。 表哥你——是不是忘了我刚烫完发咱俩就在门口见过一面,午休结束还去书房给你送过水果!行,就当你公务冗繁、心无旁骛,可从出发到上车你难道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宝贝妹妹发型变了吗? 以前张日山还老喜欢跟她还吹什么佛爷眼力过人,可雾中视人,我看你是目中无人。 如有实质的目光,眼神之中的不忿与谴责交织。 知道她这是误会了,张启山没有出言解释,看了眼她悬垂在耳畔的珍珠耳坠,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长条状的天鹅绒首饰盒递过去,从容不迫:“礼物。” “” 也不知是第几次被金大腿的糖衣炮弹击沉了愤怒的小船。 不过,想到他每次单独送的礼物都别出心裁,送在了自己心坎上,越明珠不由有些期待。 只是她不想表现的太过心急显得自己好打发,还拿乔抱胸置气一小会儿,这期间张启山始终很有耐心,就算夏天他也把自己裹的很严实,西装外套随手搭在一边,上半身还剩衬衣和马甲,一颗扣子都没解。 就这么交叠双腿,神色沉静,像风暴中也岿然不动的避风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得不说,越明珠被他的真诚打动了! 飞快拿走首饰盒,满怀期待地打开,正如以往每一次他都没让越明珠失望过,这次也不例外。 内衬柔软的海蓝绒布上是一条珍珠项链,特殊之处在于这条项链的坠子,一颗闪耀动人的粉钻在自然光线下美得炫目。 “你不是说小于五克拉的钻石没有收藏价值。”张启山随她将目光落在项链上,轻声:“这颗正好六克拉。” 六克拉的粉钻。 天啊生平仅见,不过她猜测金大腿应该也是刚到手,不然自己送印章那晚他就该把这个当回礼了。 发型的问题被她果断抛之脑后,目中有没有人看礼物就知道,粉钻可是很贵的,更何况这么大一颗。 “表哥你帮我戴上。” 将首饰盒原封不动塞回金大腿手中,越明珠开心不已地背过身去。 张启山绕过她将锁扣扣上,项链垂坠在原本空荡荡的颈间,像纯白色的荷花多了一点粉色点缀,望着明珠爱不释手的模样,他也像受到感染笑了下,但很快他收了笑,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就这么喜欢?” “恩!”越明珠大声,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和表哥送的珍珠衫一样喜欢!” 【宿主,你说张启山为什么突然送你礼物?】 很好,很系统。 一如既往的扫兴。 第183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还能为什么。 这还不好猜吗?越明珠沉迷摸钻石中,知足常乐:【对没给我大办十六岁生日宴的补偿。】 按世俗常理,十四岁到十六岁就该办成人礼,像她两位闺中密友曲冰和婉莹就分别在十五岁、十六岁举办,换成原主的封建老家也该去年就挑个黄道吉日请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辈给她及笄,大办一场。 可越明珠从十四岁到十六岁一直都是小办,社交圈主要集中在学校。 如果说第一年还是考虑到张启山地位不稳怕树大招风,那近两年生辰礼也办的很低调纯粹就是不想给外人释放她已经能嫁人的信号。 这么一看,越明珠惊,金大腿岂不是两年前就开始在避免自己这个便宜表妹会被当成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要知道那时候他还没进军校。 暗暗点头,不愧是我看中的金大腿!够自信! 车子到了红府,张启山和越明珠一前一后下车,红府管家过来作揖问安,将两人恭恭敬敬迎到门内。 红家也算长沙一方霸主,二月红当家后作为本地名旦更是宾客盈门,管家既要打点府内又要看顾各大戏院,如何变着法子说话哄人是看家本领,这边领着他们往里走,回头笑道:“明珠小姐一下车我当是哪个留过洋的小姐,看到佛爷才知道自己没认错。” 这是称赞她换了新造型,一是夸她人洋气,二在夸她女大十八变。 系统听了都不得不感慨:【人情世故名利场,宿主你是真的发达了。】 以前身边可只有陈皮那种夸她长胖了的笨嘴拙舌。 【】你以为自己好得到哪儿去。 红府和过去一样,景色如旧。 好像不管外面世界怎么变,谁打了胜仗攻进城谁又打了败仗退出城都与这里无关。 不闻窗外事,不看过路人。 一想到这里越明珠就失了寒暄的兴致。 如果只有她,那来了别人家里拜访主人是基本礼仪,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有张启山在,与其麻烦二月红招待她不如自己四下转转。 “表哥,你们要谈正事我就不去打搅了。”她含蓄抿唇。 张启山驻足,垂眼瞧她故作乖巧的模样没作声。 管家见他表情不似反对,温和一笑:“明珠小姐自己逛逛也好,池塘那边荷花开的正艳,只是三伏天当心暑毒,您多寻些凉荫避暑,我叫几个丫鬟过来伺候。” “不用了,我要是累了渴了会自己寻人的。” 管家怎么会不知道池塘旁边挨着的就是练功房,那里曾是陈皮还没搬走前住过的地方,言多必失,他也就笑笑点头应了。 张启山没反对是他早就知道明珠为什么主动提出要跟自己来红府,来了又为什么不见主家,不就是想在长辈都在的情况下会一会九门新四爷,她的故友。 管家都表示红府任她来去自如,也就由着她去了。 没了明珠陪同,张启山打消踱步过去的想法,一路疾行,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沿着回廊往二月红待客的地方去,很快便到了。 “佛爷,您请。” 张启山独自进了正厅,二月红收到张家拜帖就推了别的帖子,专门空出时间待客。 “大忙人也有功夫来我这小庙?”二月红没回头,挽着袖子斟茶,斟完茶随手掸了掸,翻飞的袖口飘然若雪。 若论做派九门之中怕是再没有比他更风流潇洒的人了,张启山看着这一幕挑了下眉。 见他孤身前来,这茶只给他喝多少有些可惜,二月红不由叹气:“你若是打着别的主意,我劝你不要开口,他如今翅膀硬了,我这个做师父的人微言轻,劝不动他。” 张启山:“我不为这事。” 不为这事儿? 二月红皱眉,瞧了一阵察觉他态度不似作假。 二月红缓缓在旁坐下,“佛爷妹妹要招赘婿的事可在九门传的沸沸扬扬,听说你有意要将自己副官赘给她?” “传这么快?” “省省,若非你亲自授意,谁敢到处乱传张大佛爷妹妹的私事。” 之前陈皮主动上门认错,外人眼中是他年少气盛,幡然醒悟也情有可原,只有二月红知道这逆徒分明是发现自立门户之后跟明珠见面反倒不比在红府方便,这才跑去找他师娘。 看他跪在身前,二月红心底冷冷想着,该,却还是在丫头劝说下接过了他奉的茶。 二月红揉了揉眉心:“你既看不上陈皮,为何不大大方方阻止明珠跟他往来。”今日来府上还带着她,这会儿又看不见人,难道他还猜不出明珠去见谁了? 张启山知道他是在问自己为什么给他们制造机会独处,自相矛盾。 他平静呷了口茶。 万籁俱寂里,他语气很淡:“我为什么要做那个恶人?” 绿荫在池水倒映,清澄如镜。 从石桥上走过,荷花盛开,香风四起,要不是太阳太大刺得她眼睛疼,倒想在桥上多看会儿。 路上经过戏台越明珠依稀听见有人在唱戏,应该是二月红新收的徒弟,没办法谁让陈皮唱不来,这个新收的弟子叫小荷,听捧珠说他在唱戏方面天赋异禀,只要苦修几年就能登台献艺,很得二月红喜爱。 不得不说有陈皮这个滚刀肉在前,任谁排他后头都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越明珠听了一小会儿,连随便哼哼都曲调悠扬、婉转动人,看来二月红后继有人了。 不过她今天来不是为了听戏,没久待。 扭头进了小院,越明珠差不多有一年多没来了,在墙角根还发现陈皮过去练基本功用的藤筐,里面堆着的砂石漏了一部分倒在地上,看样子底下磨损已久,到该退休的时候了。 难为你陪他练功那么久,她惋惜摸摸边框。 院内有一棵树冠广展、绿荫成蔽的香樟树,将石桌和石凳都笼罩在内,是极好的纳凉之地。 摸了一下,不脏。 她撩起裙摆坐下,发呆,等人。 说来奇怪,就算没跟陈皮提前约好,她就是知道只要自己出现在红府,他一定会来见自己。 人与人之间除开第一面需要缘分,之后全靠事在人为。 这一点,陈皮向来做的不差。 不出所料,没等多久就看见滚滚热浪下有些模糊身影。 越明珠看过很多次他大步朝自己走来,每次都很不一样,这次尤甚,具体差别在哪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嗯,可能就像大型猛兽豢养和放养的区别。 前者吃饱喝足会懒散犯困,后者不是,同样毛皮鲜亮、油光水滑,后者始终比前者多了一丝永不餍足的贪婪,从不放松懈怠,连不动声色也威慑感十足。 看得出陈皮心情很差。 第183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还能为什么。 这还不好猜吗?越明珠沉迷摸钻石中,知足常乐:【对没给我大办十六岁生日宴的补偿。】 按世俗常理,十四岁到十六岁就该办成人礼,像她两位闺中密友曲冰和婉莹就分别在十五岁、十六岁举办,换成原主的封建老家也该去年就挑个黄道吉日请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辈给她及笄,大办一场。 可越明珠从十四岁到十六岁一直都是小办,社交圈主要集中在学校。 如果说第一年还是考虑到张启山地位不稳怕树大招风,那近两年生辰礼也办的很低调纯粹就是不想给外人释放她已经能嫁人的信号。 这么一看,越明珠惊,金大腿岂不是两年前就开始在避免自己这个便宜表妹会被当成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要知道那时候他还没进军校。 暗暗点头,不愧是我看中的金大腿!够自信! 车子到了红府,张启山和越明珠一前一后下车,红府管家过来作揖问安,将两人恭恭敬敬迎到门内。 红家也算长沙一方霸主,二月红当家后作为本地名旦更是宾客盈门,管家既要打点府内又要看顾各大戏院,如何变着法子说话哄人是看家本领,这边领着他们往里走,回头笑道:“明珠小姐一下车我当是哪个留过洋的小姐,看到佛爷才知道自己没认错。” 这是称赞她换了新造型,一是夸她人洋气,二在夸她女大十八变。 系统听了都不得不感慨:【人情世故名利场,宿主你是真的发达了。】 以前身边可只有陈皮那种夸她长胖了的笨嘴拙舌。 【】你以为自己好得到哪儿去。 红府和过去一样,景色如旧。 好像不管外面世界怎么变,谁打了胜仗攻进城谁又打了败仗退出城都与这里无关。 不闻窗外事,不看过路人。 一想到这里越明珠就失了寒暄的兴致。 如果只有她,那来了别人家里拜访主人是基本礼仪,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有张启山在,与其麻烦二月红招待她不如自己四下转转。 “表哥,你们要谈正事我就不去打搅了。”她含蓄抿唇。 张启山驻足,垂眼瞧她故作乖巧的模样没作声。 管家见他表情不似反对,温和一笑:“明珠小姐自己逛逛也好,池塘那边荷花开的正艳,只是三伏天当心暑毒,您多寻些凉荫避暑,我叫几个丫鬟过来伺候。” “不用了,我要是累了渴了会自己寻人的。” 管家怎么会不知道池塘旁边挨着的就是练功房,那里曾是陈皮还没搬走前住过的地方,言多必失,他也就笑笑点头应了。 张启山没反对是他早就知道明珠为什么主动提出要跟自己来红府,来了又为什么不见主家,不就是想在长辈都在的情况下会一会九门新四爷,她的故友。 管家都表示红府任她来去自如,也就由着她去了。 没了明珠陪同,张启山打消踱步过去的想法,一路疾行,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沿着回廊往二月红待客的地方去,很快便到了。 “佛爷,您请。” 张启山独自进了正厅,二月红收到张家拜帖就推了别的帖子,专门空出时间待客。 “大忙人也有功夫来我这小庙?”二月红没回头,挽着袖子斟茶,斟完茶随手掸了掸,翻飞的袖口飘然若雪。 若论做派九门之中怕是再没有比他更风流潇洒的人了,张启山看着这一幕挑了下眉。 见他孤身前来,这茶只给他喝多少有些可惜,二月红不由叹气:“你若是打着别的主意,我劝你不要开口,他如今翅膀硬了,我这个做师父的人微言轻,劝不动他。” 张启山:“我不为这事。” 不为这事儿? 二月红皱眉,瞧了一阵察觉他态度不似作假。 二月红缓缓在旁坐下,“佛爷妹妹要招赘婿的事可在九门传的沸沸扬扬,听说你有意要将自己副官赘给她?” “传这么快?” “省省,若非你亲自授意,谁敢到处乱传张大佛爷妹妹的私事。” 之前陈皮主动上门认错,外人眼中是他年少气盛,幡然醒悟也情有可原,只有二月红知道这逆徒分明是发现自立门户之后跟明珠见面反倒不比在红府方便,这才跑去找他师娘。 看他跪在身前,二月红心底冷冷想着,该,却还是在丫头劝说下接过了他奉的茶。 二月红揉了揉眉心:“你既看不上陈皮,为何不大大方方阻止明珠跟他往来。”今日来府上还带着她,这会儿又看不见人,难道他还猜不出明珠去见谁了? 张启山知道他是在问自己为什么给他们制造机会独处,自相矛盾。 他平静呷了口茶。 万籁俱寂里,他语气很淡:“我为什么要做那个恶人?” 绿荫在池水倒映,清澄如镜。 从石桥上走过,荷花盛开,香风四起,要不是太阳太大刺得她眼睛疼,倒想在桥上多看会儿。 路上经过戏台越明珠依稀听见有人在唱戏,应该是二月红新收的徒弟,没办法谁让陈皮唱不来,这个新收的弟子叫小荷,听捧珠说他在唱戏方面天赋异禀,只要苦修几年就能登台献艺,很得二月红喜爱。 不得不说有陈皮这个滚刀肉在前,任谁排他后头都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越明珠听了一小会儿,连随便哼哼都曲调悠扬、婉转动人,看来二月红后继有人了。 不过她今天来不是为了听戏,没久待。 扭头进了小院,越明珠差不多有一年多没来了,在墙角根还发现陈皮过去练基本功用的藤筐,里面堆着的砂石漏了一部分倒在地上,看样子底下磨损已久,到该退休的时候了。 难为你陪他练功那么久,她惋惜摸摸边框。 院内有一棵树冠广展、绿荫成蔽的香樟树,将石桌和石凳都笼罩在内,是极好的纳凉之地。 摸了一下,不脏。 她撩起裙摆坐下,发呆,等人。 说来奇怪,就算没跟陈皮提前约好,她就是知道只要自己出现在红府,他一定会来见自己。 人与人之间除开第一面需要缘分,之后全靠事在人为。 这一点,陈皮向来做的不差。 不出所料,没等多久就看见滚滚热浪下有些模糊身影。 越明珠看过很多次他大步朝自己走来,每次都很不一样,这次尤甚,具体差别在哪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嗯,可能就像大型猛兽豢养和放养的区别。 前者吃饱喝足会懒散犯困,后者不是,同样毛皮鲜亮、油光水滑,后者始终比前者多了一丝永不餍足的贪婪,从不放松懈怠,连不动声色也威慑感十足。 看得出陈皮心情很差。 第184章 嫉恨难消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能运筹帷幄的脑力派,比起算计别人他更喜欢直接动手,快捷高效。 当了四爷方知世间竟有如此多的蠢材。 以前当学徒,练功除了耗费时间外根本不存在任何问题,二月红也不怎么夸他,可陈皮不是傻子,环顾周围人进度感受那些艳羡的目光,自然清楚他在武学一道上有他们拍马也难及的天赋。 可真到了传授别人技巧这天,他如醉方醒,原来自己有当徒弟的天赋不代表有当师父的天赋。 二月红教他练功,他举一反三还要挨骂,现在教别人练功,别人是举一还三。 他教一点底下人忘三点,气得他七窍生烟,陈皮本就性情暴躁,只劈头盖脸一顿打骂没像摘西瓜一样摘人头已经很收敛了。 今天也是,要不是派出去的眼线说张家有车去了红府,明珠也在,这些废物一个也别想离开。 陈皮眼神冷漠而残忍,知道惹怒他会是什么下场,伙计们一个个恐惧难当。 想起明珠他杀气渐渐消散,走到井边,他脱掉上衣一把拎起满桶水从头顶往下冲,井水寒气刺骨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头发也顾不上擦,怕明珠等得心烦,换上新衣前后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只是来红府绕了远路,他知道明珠怕热,这个天气出门,她少不了要发作一阵。 奶油砖上头洒着不知道是杨梅还是什么果子的碎屑,点点红色堆砌在雪山顶,恰似雪中梅。 没问热不热这种废话,他摸向怀中,顿了顿,掏出个精致小巧的银勺,陈皮仔细擦擦,跟冰淇淋一起递过去。 果脯的酸甜和冰糕的清凉混合出清新的滋味,不仅解暑还很解气。 越明珠接过勺子,头发潮湿,像是洗了没干又像蒸腾出的汗,忙着巩固地盘抢占资源收拾烂摊子,却还记得绕路带冰。 好,她愉快挖了一勺,眼弯起,那就不甩脸子~ 见她笑,陈皮神色有所缓和,“头发还剪短了?” “嗯。” 太长不好打理,越明珠就让理发师剪短了一点点,大概一寸半,并不意外他能看出来。 没提上次两人不欢而散的事,转问他最近带人带的怎么样,他脸色又阴沉起来。 越明珠十分能理解陈皮在烦什么。 每个阶级的资源都是有限的,你来的晚,好的自然就被别人取走了,想要就得去争去抢,陈皮倒没什么九门情谊,只是他刚上位再想进步也得先养精蓄锐打探一下风声再动手。 而水蝗原先手下那些得力的伙计多数被他一网打尽,不听话的他嫌麻烦杀了立威,其他怕被清算跑路的跑路,另投他处的也不在少数,剩下几个歪瓜裂枣,难怪他心烦意乱。 越明珠单手捧脸,边吃边想,若有所思:“也不是没人可用。” 颈后的卷发被他摇着扇子吹得摇来荡去,绸缎般的光泽闪烁不定,陈皮听到这话不免一愣。 少顷。 他狐疑:“谁?” “通缉令上的人啊。”越明珠带着点促狭,让人难分真假:“‘盛名’之下无虚士,他们能上通缉令想必是真有本事。” 陈皮看她说的信誓旦旦,些许不安升起,在这方面他有着接近本能的忌讳。 “明珠”他疑神疑鬼,“你不是看不惯他们滥杀无辜?” 该不会是在说反话讽刺试探? “所以我在鼓励你当恶人中的大恶人,当恶人头头啊!只要你比那些人更坏更强,能管住他们让他们畏惧就行了。” 越明珠仰起小脸,得意洋洋:“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陈皮:“”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什么屁话’,越明珠不以为忤,循循善诱:“人都是贱骨头,越坏的人越贱。” 陈皮:“” “你对他好,他欺负你,你对他坏,他反而会来讨好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免不了尔虞我诈,可你又不擅长勾心斗角,那还不如一个狠字走到底。” “被人畏惧总好过被人骗。”越明珠微微睁大眼,神情极为明亮:“与其浪费时间去筛选好坏,不如直接从坏里挑,只要你答应我将来以恶止恶,我举双手支持你!” “贱”字一出,陈皮开始还新奇地盯着她看,听了后话才有所反应。 明珠说的不无道理,通缉令上的人东躲西藏,警察找不到不代表他找不到。 他自己身上也背着通缉令,赏金还不低。 就算如此流落武汉还不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当时若有人来招,他就算不肯屈居人下,也未必不会打着别的算盘混口饭吃。 只是—— 陈皮没有冒然同意,他反问:“你真的知道通缉令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我知道啊。” 陈皮也上过通缉令,她怎么会不知道其他能上通缉令的是什么人? 土匪当街抢人,一家三口父亡母疯的场景历历在目,越明珠一刻都不曾忘,她永远记得躲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自己。 “你对他们是打是杀我不管,只要你让他们畏惧你不敢在长沙胡作非为就好,可你要是管不住他们还跟着他们一起变坏” 她撤下支着下巴的手,在陈皮眼前一根根缓慢攥紧手指,“我最近打人功力见长,你最好皮绷紧一点别犯在我手里,否则要你好看!” 盯着她软绵的拳头陈皮有点想笑,本来习惯性想开口招惹她两句,她不高兴就先服软讨饶。 可看着明珠,想起她最后一句话,心情说不上来的烦躁。 一直被他有意无意遗忘在某个角落的情绪发作起来,像开了闸的洪流。 手背青筋暴起,强烈的嫉恨堵塞着胸口让陈皮呼吸不过来,他猛地捉住越明珠手腕往怀里拽去。 “打人功力见长?” 愤怒让他失去理智,咬牙切齿:“打谁见长?张日山吗?” 第184章 嫉恨难消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能运筹帷幄的脑力派,比起算计别人他更喜欢直接动手,快捷高效。 当了四爷方知世间竟有如此多的蠢材。 以前当学徒,练功除了耗费时间外根本不存在任何问题,二月红也不怎么夸他,可陈皮不是傻子,环顾周围人进度感受那些艳羡的目光,自然清楚他在武学一道上有他们拍马也难及的天赋。 可真到了传授别人技巧这天,他如醉方醒,原来自己有当徒弟的天赋不代表有当师父的天赋。 二月红教他练功,他举一反三还要挨骂,现在教别人练功,别人是举一还三。 他教一点底下人忘三点,气得他七窍生烟,陈皮本就性情暴躁,只劈头盖脸一顿打骂没像摘西瓜一样摘人头已经很收敛了。 今天也是,要不是派出去的眼线说张家有车去了红府,明珠也在,这些废物一个也别想离开。 陈皮眼神冷漠而残忍,知道惹怒他会是什么下场,伙计们一个个恐惧难当。 想起明珠他杀气渐渐消散,走到井边,他脱掉上衣一把拎起满桶水从头顶往下冲,井水寒气刺骨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头发也顾不上擦,怕明珠等得心烦,换上新衣前后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只是来红府绕了远路,他知道明珠怕热,这个天气出门,她少不了要发作一阵。 奶油砖上头洒着不知道是杨梅还是什么果子的碎屑,点点红色堆砌在雪山顶,恰似雪中梅。 没问热不热这种废话,他摸向怀中,顿了顿,掏出个精致小巧的银勺,陈皮仔细擦擦,跟冰淇淋一起递过去。 果脯的酸甜和冰糕的清凉混合出清新的滋味,不仅解暑还很解气。 越明珠接过勺子,头发潮湿,像是洗了没干又像蒸腾出的汗,忙着巩固地盘抢占资源收拾烂摊子,却还记得绕路带冰。 好,她愉快挖了一勺,眼弯起,那就不甩脸子~ 见她笑,陈皮神色有所缓和,“头发还剪短了?” “嗯。” 太长不好打理,越明珠就让理发师剪短了一点点,大概一寸半,并不意外他能看出来。 没提上次两人不欢而散的事,转问他最近带人带的怎么样,他脸色又阴沉起来。 越明珠十分能理解陈皮在烦什么。 每个阶级的资源都是有限的,你来的晚,好的自然就被别人取走了,想要就得去争去抢,陈皮倒没什么九门情谊,只是他刚上位再想进步也得先养精蓄锐打探一下风声再动手。 而水蝗原先手下那些得力的伙计多数被他一网打尽,不听话的他嫌麻烦杀了立威,其他怕被清算跑路的跑路,另投他处的也不在少数,剩下几个歪瓜裂枣,难怪他心烦意乱。 越明珠单手捧脸,边吃边想,若有所思:“也不是没人可用。” 颈后的卷发被他摇着扇子吹得摇来荡去,绸缎般的光泽闪烁不定,陈皮听到这话不免一愣。 少顷。 他狐疑:“谁?” “通缉令上的人啊。”越明珠带着点促狭,让人难分真假:“‘盛名’之下无虚士,他们能上通缉令想必是真有本事。” 陈皮看她说的信誓旦旦,些许不安升起,在这方面他有着接近本能的忌讳。 “明珠”他疑神疑鬼,“你不是看不惯他们滥杀无辜?” 该不会是在说反话讽刺试探? “所以我在鼓励你当恶人中的大恶人,当恶人头头啊!只要你比那些人更坏更强,能管住他们让他们畏惧就行了。” 越明珠仰起小脸,得意洋洋:“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陈皮:“”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什么屁话’,越明珠不以为忤,循循善诱:“人都是贱骨头,越坏的人越贱。” 陈皮:“” “你对他好,他欺负你,你对他坏,他反而会来讨好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免不了尔虞我诈,可你又不擅长勾心斗角,那还不如一个狠字走到底。” “被人畏惧总好过被人骗。”越明珠微微睁大眼,神情极为明亮:“与其浪费时间去筛选好坏,不如直接从坏里挑,只要你答应我将来以恶止恶,我举双手支持你!” “贱”字一出,陈皮开始还新奇地盯着她看,听了后话才有所反应。 明珠说的不无道理,通缉令上的人东躲西藏,警察找不到不代表他找不到。 他自己身上也背着通缉令,赏金还不低。 就算如此流落武汉还不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当时若有人来招,他就算不肯屈居人下,也未必不会打着别的算盘混口饭吃。 只是—— 陈皮没有冒然同意,他反问:“你真的知道通缉令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我知道啊。” 陈皮也上过通缉令,她怎么会不知道其他能上通缉令的是什么人? 土匪当街抢人,一家三口父亡母疯的场景历历在目,越明珠一刻都不曾忘,她永远记得躲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自己。 “你对他们是打是杀我不管,只要你让他们畏惧你不敢在长沙胡作非为就好,可你要是管不住他们还跟着他们一起变坏” 她撤下支着下巴的手,在陈皮眼前一根根缓慢攥紧手指,“我最近打人功力见长,你最好皮绷紧一点别犯在我手里,否则要你好看!” 盯着她软绵的拳头陈皮有点想笑,本来习惯性想开口招惹她两句,她不高兴就先服软讨饶。 可看着明珠,想起她最后一句话,心情说不上来的烦躁。 一直被他有意无意遗忘在某个角落的情绪发作起来,像开了闸的洪流。 手背青筋暴起,强烈的嫉恨堵塞着胸口让陈皮呼吸不过来,他猛地捉住越明珠手腕往怀里拽去。 “打人功力见长?” 愤怒让他失去理智,咬牙切齿:“打谁见长?张日山吗?” 第185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他自己就会把明珠推得更远。” 庭院朝南,日光斜射窗棂,照入房中,袅袅烟尘似薄雾。中堂之上张启山手持茶盏,不慌不忙。 二月红看不惯他作壁上观的态度,直截了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人心易变,初心难守。” 张启山抬眸扫了一眼:“从前陈皮待明珠好,是他身无长物,穷到只剩下明珠。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人往高处走,放眼四望,眼界自然会开阔,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说了半天原来是担心陈皮当了四爷,心变野了。 张启山有多忙,二月红久居家中也有耳闻。 正所谓能者多劳,这小半年里他们九门这位志在千里的张大佛爷被顶头上司使唤的团团转,东奔西走,拓荒开路,一心只盼着高处的又何止陈皮。 公私两不误,这份心意倒也难得。 “他们还年轻,婚姻大事不必急于一时,至于陈皮,他待明珠是好是坏我有眼睛。” 作为过来人,二月红以己度人:“我可以为了丫头退隐,待他再长几岁,他自会明白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你是你,陈皮是陈皮。” 张启山不认为二者能混为一谈,心下叹气,早在二月红为了丫头闲云野鹤、不问世事那日,他就该料到他太过感情用事。 “你出生在倒斗世家,生来就是红家少班主,唱戏练功的日子或许清苦了些,可从未缺衣少食,年少疏狂纵情享乐谁又敢说少班主一句不是,归根结底做风流客还是为佳人收心不过在你一念之间。” “陈皮不一样。” 短短数月,这位新四爷的野心昭然若揭。 别说九门之中不好相与的半截李和霍三娘,就算是二月红这个做师父的不也和他起了冲突。 “他从小无父无母,靠百家饭讨生活。“ “还没学会抓螃蟹就已经能把比他大几岁的孩子溺死河中。” “对他而言杀人比剖鱼简单,为了生存而生活的人,九门之中你我见的例子难道还少吗?” “他们缺乏善恶观念,不讲道德没有羞耻心,骨子里天生就写着不安分,陈皮不会甘心去过平淡的日子,对他那样的人平淡等于自掘坟墓。” 不是张启山对他有偏见,而是九门之中的前车之鉴太多。 “你什么时候见过野生动物会心甘情愿待在牢笼里,燕雀尚且会绝食,更何况是豺狼。” 二月红露出无奈而怔然的神色:“你这话未免也太绝对了。” “暴戾缠身的人,过不了普通人的日子。” 二月红皱眉:“如果你愿意给他一次机会,未尝不可。” “如果?” 他搁下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如果这个词你不觉得太狡猾了?” “如果你有一个女儿,年龄合适,你会把她嫁给陈皮,相信他一生一世待她好,让她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 “” “我这辈子就明珠一个妹妹。”张启山淡淡道:“我不赌。” “所以你对外放话,要让自己副官入赘?”二月红头疼:“张日山也是九门中人,他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他是张家人是你族弟?” “和张家无关,我看人不只看眼下,别说一年两年,就算花上一辈子也未必能看透一个人的本性。”张启山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二月红差点被气笑,说来说去不就是看不上陈皮,比不得张日山知根知底,何必冠冕堂皇扯这么多。 难得相聚一堂张启山也不想最后不欢而散,他想了想,“你若不信,不妨现在去问问陈皮,问他是否愿意倒插门。” 他当然愿意,二月红从不怀疑这点。 可就在开口的刹那。 就在穿堂风吹来之时,他下意识望向张启山,只看见了深不可测的冷漠与寒意,他脊背发凉。 “……你故意的?” 二月红后知后觉。 正如张启山所说,人穷的时候什么最重要一目了然,自然不会轻易被外界动摇。 身边围着的人一多,事情就会变复杂。 陈皮没变,是处境变了。 九门免不了流言蜚语。 如果陈皮还只是他门下一名小学徒,倒插门算不得什么,可他如今是九门四爷,而他要入赘的是张大佛爷的掌上明珠。 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陈皮可以向明珠认输,向明珠服软,可他绝不会对她背后的张启山低头。 况且他一直对张启山怀恨在心,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又岂是说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 二月红喃喃:“原来如此。” 如果他真去问陈皮,陈皮终究会为了明珠让步,但他会犹豫。 有时候,犹豫就是症结所在。 “明珠招婿入赘,这个主意是她提的还是你提的?” 军队关系错综复杂,张启山想要提前消除隐患无可厚非,但二月红想知道他是不是早有预谋,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 “早在东北她父亲就提过要招上门女婿。” 张启山低声笑了下,自己充其量只是借明珠的口,让她自己提出来而已。 “怪不得” 得到确切答案,二月红反而冷静不少。 他早该知道,但凡张启山想要做的事,不论大小,永远追求利益最大化,不管初衷是为了什么,结果从一开始他就把陈皮的后路堵死了。 二月红闭了闭眼,说不出是讽刺还是感慨。 “张大佛爷果然手段了得。” “” 越明珠一直很欣赏陈皮身上残暴到极致的杀心。 没有人性,不受世俗观念影响,单纯的丛林法则,只讲弱肉强食。 乍一见陈皮翻脸,比起惊讶她好奇居多,手也被钳制住的情况下,久违地越明珠感到有些亢奋。 她回想起很久以前他晕倒在溪边,自己好心给他擦脸却险些被捅穿了眼睛。 面对陈皮当下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戾气,越明珠行动快于大脑,毫不犹豫伸手甩了他一耳光,“啪”的一声,动作丝滑,声音清脆。 冷不丁挨了一巴掌,陈皮扯了扯嘴角,脸有点麻。 越明珠不言不语,只是异常平静地瞥了他一眼。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发了什么疯,陈皮满腔怒火和愤恨瞬间一扫而空。 半晌。 他默默捂脸,盯着明珠的眼神悻悻,声音发虚:“确确实功力见长,准头好了许多。” 第185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他自己就会把明珠推得更远。” 庭院朝南,日光斜射窗棂,照入房中,袅袅烟尘似薄雾。中堂之上张启山手持茶盏,不慌不忙。 二月红看不惯他作壁上观的态度,直截了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人心易变,初心难守。” 张启山抬眸扫了一眼:“从前陈皮待明珠好,是他身无长物,穷到只剩下明珠。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人往高处走,放眼四望,眼界自然会开阔,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说了半天原来是担心陈皮当了四爷,心变野了。 张启山有多忙,二月红久居家中也有耳闻。 正所谓能者多劳,这小半年里他们九门这位志在千里的张大佛爷被顶头上司使唤的团团转,东奔西走,拓荒开路,一心只盼着高处的又何止陈皮。 公私两不误,这份心意倒也难得。 “他们还年轻,婚姻大事不必急于一时,至于陈皮,他待明珠是好是坏我有眼睛。” 作为过来人,二月红以己度人:“我可以为了丫头退隐,待他再长几岁,他自会明白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你是你,陈皮是陈皮。” 张启山不认为二者能混为一谈,心下叹气,早在二月红为了丫头闲云野鹤、不问世事那日,他就该料到他太过感情用事。 “你出生在倒斗世家,生来就是红家少班主,唱戏练功的日子或许清苦了些,可从未缺衣少食,年少疏狂纵情享乐谁又敢说少班主一句不是,归根结底做风流客还是为佳人收心不过在你一念之间。” “陈皮不一样。” 短短数月,这位新四爷的野心昭然若揭。 别说九门之中不好相与的半截李和霍三娘,就算是二月红这个做师父的不也和他起了冲突。 “他从小无父无母,靠百家饭讨生活。“ “还没学会抓螃蟹就已经能把比他大几岁的孩子溺死河中。” “对他而言杀人比剖鱼简单,为了生存而生活的人,九门之中你我见的例子难道还少吗?” “他们缺乏善恶观念,不讲道德没有羞耻心,骨子里天生就写着不安分,陈皮不会甘心去过平淡的日子,对他那样的人平淡等于自掘坟墓。” 不是张启山对他有偏见,而是九门之中的前车之鉴太多。 “你什么时候见过野生动物会心甘情愿待在牢笼里,燕雀尚且会绝食,更何况是豺狼。” 二月红露出无奈而怔然的神色:“你这话未免也太绝对了。” “暴戾缠身的人,过不了普通人的日子。” 二月红皱眉:“如果你愿意给他一次机会,未尝不可。” “如果?” 他搁下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如果这个词你不觉得太狡猾了?” “如果你有一个女儿,年龄合适,你会把她嫁给陈皮,相信他一生一世待她好,让她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 “” “我这辈子就明珠一个妹妹。”张启山淡淡道:“我不赌。” “所以你对外放话,要让自己副官入赘?”二月红头疼:“张日山也是九门中人,他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他是张家人是你族弟?” “和张家无关,我看人不只看眼下,别说一年两年,就算花上一辈子也未必能看透一个人的本性。”张启山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二月红差点被气笑,说来说去不就是看不上陈皮,比不得张日山知根知底,何必冠冕堂皇扯这么多。 难得相聚一堂张启山也不想最后不欢而散,他想了想,“你若不信,不妨现在去问问陈皮,问他是否愿意倒插门。” 他当然愿意,二月红从不怀疑这点。 可就在开口的刹那。 就在穿堂风吹来之时,他下意识望向张启山,只看见了深不可测的冷漠与寒意,他脊背发凉。 “……你故意的?” 二月红后知后觉。 正如张启山所说,人穷的时候什么最重要一目了然,自然不会轻易被外界动摇。 身边围着的人一多,事情就会变复杂。 陈皮没变,是处境变了。 九门免不了流言蜚语。 如果陈皮还只是他门下一名小学徒,倒插门算不得什么,可他如今是九门四爷,而他要入赘的是张大佛爷的掌上明珠。 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陈皮可以向明珠认输,向明珠服软,可他绝不会对她背后的张启山低头。 况且他一直对张启山怀恨在心,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又岂是说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 二月红喃喃:“原来如此。” 如果他真去问陈皮,陈皮终究会为了明珠让步,但他会犹豫。 有时候,犹豫就是症结所在。 “明珠招婿入赘,这个主意是她提的还是你提的?” 军队关系错综复杂,张启山想要提前消除隐患无可厚非,但二月红想知道他是不是早有预谋,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 “早在东北她父亲就提过要招上门女婿。” 张启山低声笑了下,自己充其量只是借明珠的口,让她自己提出来而已。 “怪不得” 得到确切答案,二月红反而冷静不少。 他早该知道,但凡张启山想要做的事,不论大小,永远追求利益最大化,不管初衷是为了什么,结果从一开始他就把陈皮的后路堵死了。 二月红闭了闭眼,说不出是讽刺还是感慨。 “张大佛爷果然手段了得。” “” 越明珠一直很欣赏陈皮身上残暴到极致的杀心。 没有人性,不受世俗观念影响,单纯的丛林法则,只讲弱肉强食。 乍一见陈皮翻脸,比起惊讶她好奇居多,手也被钳制住的情况下,久违地越明珠感到有些亢奋。 她回想起很久以前他晕倒在溪边,自己好心给他擦脸却险些被捅穿了眼睛。 面对陈皮当下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戾气,越明珠行动快于大脑,毫不犹豫伸手甩了他一耳光,“啪”的一声,动作丝滑,声音清脆。 冷不丁挨了一巴掌,陈皮扯了扯嘴角,脸有点麻。 越明珠不言不语,只是异常平静地瞥了他一眼。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发了什么疯,陈皮满腔怒火和愤恨瞬间一扫而空。 半晌。 他默默捂脸,盯着明珠的眼神悻悻,声音发虚:“确确实功力见长,准头好了许多。” 第186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之前嫌弃我力量小,教我打人该哪里使劲。” “那我问你,我听你的话自己练习有错吗?” “你问我是不是打张日山练出来的,我跟他什么关系能动不动就扇他耳光?除了你之外你见我跟谁动过手?” 系统沉默,不知道的还以为抽人嘴巴子是什么特殊赏赐。 越明珠拉着小脸,高声呵斥:“回答我!” 陈皮嘴角微微抽动。 “我给你写信说为了防止将来有人通过给我做媒去拉拢表哥,近期外头会传些谣言,让你不要信以为真。” “那我说没说我跟他之间无媒无聘,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假消息,你当真只会在外人眼里坐实这件事,我有没有说?” “……” 见她来势汹汹,陈皮干脆放弃狡辩,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意犹未尽:“要不,你再打我几巴掌消消气?” 越明珠噎了一下,呸他。 “想得美!” 默默安慰自己,二月红跟前他都没唯唯诺诺过,管他是不是装的,态度过得去就行。 瞅他两眼。 “是不是打疼了?” 想起上次挨打的后续发展,陈皮学狡猾了,腆着脸凑上去,“是有点疼,不信你摸现在还在发烫。” 真的假的? 越明珠瞄了瞄自己手心,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怎么不疼。想想还是决定上手摸摸,猝不及防被贴脸,陈皮一怔,轻微的喜悦牵动着胸口没来由一阵心悸。 像酸胀,又像疼痛。 他下意识伸手覆住她的手。 “怎么这么凉?” 他皱眉,将她手拉下来放在手心去捂热。 大病一场的后遗症,越明珠没当回事,左右张家冻不着她,也热不着她。 他体温高手也暖烘烘,越明珠嫌热却也没躲。 院墙外翠竹连绵,微风习习,竹叶晃啊摇啊沙沙作响,草丛间蝈蝈叫声此起彼伏,头顶树梢上鸟鸣啁啾,太阳穿透树冠被收光成束。 她听着犯困眨了眨眼,时间仿佛回到了他手生冻疮的那段日子,只不过彼此身份对调了。 “现在是夏天,凉点才好。” “少诓我。” 陈皮嗤声,“你以为我在师父府上见过的郎中还少吗,他们来给师娘看病总说她体质虚寒,大热天还发冷汗,我看这冰你就别吃了,一会儿再胃疼。” “那你气消了吗?” 他啧了一声,教训完又来说软话? 然而内心深处时不时就跳出来作祟的妒火却没偃旗息鼓,他知道不该抓着这事不放,可恨意像一点引子就炸的火药。 “我是气不过!” “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把你名字挂在嘴边?还有张日山他凭什么跟你并论?” 听得出来对张日山这个入赘头衔很气了。 好,骂骂咧咧还没忘给自己搓手手,越明珠不想再对他发脾气比谁声音大。 “三人成虎,何必介意外人说些没头没尾的假消息?” “我为什么不能介意?” 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怒火蓦地回升,陈皮负气讥笑,“是你说能跟越明珠并列在一起的只有我,现在外头所有人都把你跟张日山放在一起。” “那我呢?” 夏日炙热,他心浮气躁又脾气反复,转瞬就燥得浑身热气蒸腾,越明珠动了动手,从陈皮湿热的掌心挣脱出来。 陈皮表情霎时难看起来,青筋隐怒。 越明珠自顾自去拿帕子,擦掉他鬓边淌下的热汗,她动作温柔,陈皮态度也强硬不起来,一直等她擦完才又步步紧逼:“我有什么?” “我们刚来长沙那一年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 她抬起头,表情认真的不可思议:“十三岁的越明珠许下的承诺,十六岁的越明珠从没有忘记过。” 她伸出小拇指勾住他的,就像从前只有两人相依为命那般。 陈皮一动不动任她勾住,紧绷的身体却不自觉放松,望向她乌亮剔透的眼珠,她迎着他的目光许诺:“不管是二十岁的越明珠,还是三十岁四十岁,就算到了一百岁,我们的约定也永远有效。” “你问我你有什么。” 越明珠荡了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指,视线在空中与他交缠,难得腼腆: “我的真心,我的承诺难道不够吗?” 陈皮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不消片刻,心也彻底软掉。 【这就哄好了?】 【不然呢?】 冰淇淋融化了,他又不让吃凉的,心情舒畅起来人也勤快了,目前正忙不迭地进屋给她端茶倒水。 系统没笑话宿主尽给些没用的东西。 【我以为宿主会劝他向善。】 【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越明珠轻笑,眼中精光熠熠:【这世上没有坏人又哪里来的好人,我既要当好人自然需要坏人来陪衬,不然他立地成佛了我成什么了?】 再说凭她这几年的观察,陈皮绝无可能放下屠刀。 说难听点他就是个天生恶种,哪怕生在和平年代也绝对是反社会人格,这样的人对外界感知大多是愤怒、憎恶、屈辱之类的负面情绪,没有同理心也不会对自己的任何行为感到罪恶和羞愧, 接过陈皮端来的茶,她浅尝即止。 陈皮要不是太善妒,其实也不错,爱恨都极端的人享受刺激也擅于制造乐趣。 【那你小心点,千万别让人发现是你在撺掇他当坏人头头。】 【发现又能如何。】 越明珠不以为然:【黑暗越深,纵使萤火之光也会让人弥足珍贵。】 不然看她纵火给金大腿添乱就知道了,他有说什么吗?还不是得边夸边给她收尾。 万国球坪那事最后不也不了了之,报纸上通报是洋鬼子们自己酒后失态,乱扔烟头引起,罪魁祸首全身而退。 陈皮坐下给她扇风,脖颈有黏糊糊的汗淌下也不在意:“下次捎口信给我,别再约红府见,这里离你家远坐车来又闷又热,万一中暑了怎么办。” “可是……” 陈皮还能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撩起眉看了她一眼:“知道你不方便来我府上,我来找你。” 越明珠乖乖点头。 “明珠。”他突然唤道,扇风的动作也变慢了,“以后我会赚很多很多钱。” 越明珠莫名,这没头没尾的,又受什么刺激了? 他低声道:“全给你,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陈皮想出人头地想要荣华富贵她一直都知道,过去两人风餐露宿,他就已经会给她钱花了,自从当上四爷也没少送她贵重礼物。 系统悄声:【是不是自卑作祟?】 开什么玩笑,当乞丐都没自卑,如今有钱有势了会自卑? 越明珠不信,上下打量他一阵,缓缓开口:“给我也行,不过还是留点钱给你置办行头。” 她忍俊不禁:“出门在外,好歹人家叫你一声陈舵主,总不能让你舵主的派头被人比下去了。” 陈舵主,听听多么江湖气的称呼啊!越明珠感慨万千。 不过姓陈的舵主她统共就听过两个,一个陈近南一个陈家洛,前者死得快,后者求不得,说不上谁更悲催。 不过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陈皮那么坏,应该比那两个能活,暗暗点头,希望他带个好头。 据说陈近南在历史上有原型,那陈皮要是名声再大点,会不会也被人写进小说里? 就在她想入非非的时候,陈皮倏地看向院落门口。 脸色阴沉下来。 越明珠也跟着看了过去,不久后,谜底揭晓。 ——是张日山来了。 第186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之前嫌弃我力量小,教我打人该哪里使劲。” “那我问你,我听你的话自己练习有错吗?” “你问我是不是打张日山练出来的,我跟他什么关系能动不动就扇他耳光?除了你之外你见我跟谁动过手?” 系统沉默,不知道的还以为抽人嘴巴子是什么特殊赏赐。 越明珠拉着小脸,高声呵斥:“回答我!” 陈皮嘴角微微抽动。 “我给你写信说为了防止将来有人通过给我做媒去拉拢表哥,近期外头会传些谣言,让你不要信以为真。” “那我说没说我跟他之间无媒无聘,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假消息,你当真只会在外人眼里坐实这件事,我有没有说?” “……” 见她来势汹汹,陈皮干脆放弃狡辩,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意犹未尽:“要不,你再打我几巴掌消消气?” 越明珠噎了一下,呸他。 “想得美!” 默默安慰自己,二月红跟前他都没唯唯诺诺过,管他是不是装的,态度过得去就行。 瞅他两眼。 “是不是打疼了?” 想起上次挨打的后续发展,陈皮学狡猾了,腆着脸凑上去,“是有点疼,不信你摸现在还在发烫。” 真的假的? 越明珠瞄了瞄自己手心,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怎么不疼。想想还是决定上手摸摸,猝不及防被贴脸,陈皮一怔,轻微的喜悦牵动着胸口没来由一阵心悸。 像酸胀,又像疼痛。 他下意识伸手覆住她的手。 “怎么这么凉?” 他皱眉,将她手拉下来放在手心去捂热。 大病一场的后遗症,越明珠没当回事,左右张家冻不着她,也热不着她。 他体温高手也暖烘烘,越明珠嫌热却也没躲。 院墙外翠竹连绵,微风习习,竹叶晃啊摇啊沙沙作响,草丛间蝈蝈叫声此起彼伏,头顶树梢上鸟鸣啁啾,太阳穿透树冠被收光成束。 她听着犯困眨了眨眼,时间仿佛回到了他手生冻疮的那段日子,只不过彼此身份对调了。 “现在是夏天,凉点才好。” “少诓我。” 陈皮嗤声,“你以为我在师父府上见过的郎中还少吗,他们来给师娘看病总说她体质虚寒,大热天还发冷汗,我看这冰你就别吃了,一会儿再胃疼。” “那你气消了吗?” 他啧了一声,教训完又来说软话? 然而内心深处时不时就跳出来作祟的妒火却没偃旗息鼓,他知道不该抓着这事不放,可恨意像一点引子就炸的火药。 “我是气不过!” “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把你名字挂在嘴边?还有张日山他凭什么跟你并论?” 听得出来对张日山这个入赘头衔很气了。 好,骂骂咧咧还没忘给自己搓手手,越明珠不想再对他发脾气比谁声音大。 “三人成虎,何必介意外人说些没头没尾的假消息?” “我为什么不能介意?” 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怒火蓦地回升,陈皮负气讥笑,“是你说能跟越明珠并列在一起的只有我,现在外头所有人都把你跟张日山放在一起。” “那我呢?” 夏日炙热,他心浮气躁又脾气反复,转瞬就燥得浑身热气蒸腾,越明珠动了动手,从陈皮湿热的掌心挣脱出来。 陈皮表情霎时难看起来,青筋隐怒。 越明珠自顾自去拿帕子,擦掉他鬓边淌下的热汗,她动作温柔,陈皮态度也强硬不起来,一直等她擦完才又步步紧逼:“我有什么?” “我们刚来长沙那一年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 她抬起头,表情认真的不可思议:“十三岁的越明珠许下的承诺,十六岁的越明珠从没有忘记过。” 她伸出小拇指勾住他的,就像从前只有两人相依为命那般。 陈皮一动不动任她勾住,紧绷的身体却不自觉放松,望向她乌亮剔透的眼珠,她迎着他的目光许诺:“不管是二十岁的越明珠,还是三十岁四十岁,就算到了一百岁,我们的约定也永远有效。” “你问我你有什么。” 越明珠荡了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指,视线在空中与他交缠,难得腼腆: “我的真心,我的承诺难道不够吗?” 陈皮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不消片刻,心也彻底软掉。 【这就哄好了?】 【不然呢?】 冰淇淋融化了,他又不让吃凉的,心情舒畅起来人也勤快了,目前正忙不迭地进屋给她端茶倒水。 系统没笑话宿主尽给些没用的东西。 【我以为宿主会劝他向善。】 【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越明珠轻笑,眼中精光熠熠:【这世上没有坏人又哪里来的好人,我既要当好人自然需要坏人来陪衬,不然他立地成佛了我成什么了?】 再说凭她这几年的观察,陈皮绝无可能放下屠刀。 说难听点他就是个天生恶种,哪怕生在和平年代也绝对是反社会人格,这样的人对外界感知大多是愤怒、憎恶、屈辱之类的负面情绪,没有同理心也不会对自己的任何行为感到罪恶和羞愧, 接过陈皮端来的茶,她浅尝即止。 陈皮要不是太善妒,其实也不错,爱恨都极端的人享受刺激也擅于制造乐趣。 【那你小心点,千万别让人发现是你在撺掇他当坏人头头。】 【发现又能如何。】 越明珠不以为然:【黑暗越深,纵使萤火之光也会让人弥足珍贵。】 不然看她纵火给金大腿添乱就知道了,他有说什么吗?还不是得边夸边给她收尾。 万国球坪那事最后不也不了了之,报纸上通报是洋鬼子们自己酒后失态,乱扔烟头引起,罪魁祸首全身而退。 陈皮坐下给她扇风,脖颈有黏糊糊的汗淌下也不在意:“下次捎口信给我,别再约红府见,这里离你家远坐车来又闷又热,万一中暑了怎么办。” “可是……” 陈皮还能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撩起眉看了她一眼:“知道你不方便来我府上,我来找你。” 越明珠乖乖点头。 “明珠。”他突然唤道,扇风的动作也变慢了,“以后我会赚很多很多钱。” 越明珠莫名,这没头没尾的,又受什么刺激了? 他低声道:“全给你,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陈皮想出人头地想要荣华富贵她一直都知道,过去两人风餐露宿,他就已经会给她钱花了,自从当上四爷也没少送她贵重礼物。 系统悄声:【是不是自卑作祟?】 开什么玩笑,当乞丐都没自卑,如今有钱有势了会自卑? 越明珠不信,上下打量他一阵,缓缓开口:“给我也行,不过还是留点钱给你置办行头。” 她忍俊不禁:“出门在外,好歹人家叫你一声陈舵主,总不能让你舵主的派头被人比下去了。” 陈舵主,听听多么江湖气的称呼啊!越明珠感慨万千。 不过姓陈的舵主她统共就听过两个,一个陈近南一个陈家洛,前者死得快,后者求不得,说不上谁更悲催。 不过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陈皮那么坏,应该比那两个能活,暗暗点头,希望他带个好头。 据说陈近南在历史上有原型,那陈皮要是名声再大点,会不会也被人写进小说里? 就在她想入非非的时候,陈皮倏地看向院落门口。 脸色阴沉下来。 越明珠也跟着看了过去,不久后,谜底揭晓。 ——是张日山来了。 第187章 臊眉耷眼 【打起来打起来!】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托着下巴叹气:【嚷嚷什么,这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吗!】 三分钟前—— 张日山来的不巧,怕两人一言不合又打起来,她只好赶在陈皮发作前主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免得事情没完没了。 更不巧的是,不知道是她坐得太久还是起身太快,突然眼前一黑,脚没站稳身体不由跟着晃了下。 “明珠?” “小姐!” 不等她去扶桌子就重新站稳,张日山托住她左边小臂,右边被陈皮连肩膀带后背扶住。 一个赛一个身手敏捷。 只是她长裙无袖仅外罩了件薄纱短披肩,张日山难免会碰到她裸露的胳膊,捂着发昏的头脑,她都不用睁眼就能从陈皮紧绷的身体想象到他此刻的眼神,肯定淬了毒。 “把你的脏手拿开!” 这个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挤出来的是陈皮。 “小姐贫血你还给她又吃冰又喝茶?” 不甘示弱的是张日山。 很好,很好。 头更晕了,越明珠舌根发麻,不会,她每天喝乌鸡汤、猪肝、猪血汤还能虚成这样,那么多补药白喝了。 忙着跟系统扯皮她无心搭理任何人,等被扶着坐下,剑拔弩张的陈皮跟张日山已经打在了一起,势不可挡的气魄很难让人插手。 蒜鸟,蒜鸟。 她淡定面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要是在张家或者越园打也就算了,张家人均对外锯嘴葫芦,以张日山的身手也不会被打死,这里是红府。 人多眼杂,易生是非。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越明珠试探着发声,“要不,大家坐下来喝杯茶?” ……无人搭理。 好,上回在张家也是这样让她颜面扫地,颜不颜面倒无所谓,可这会显得她很不会调教人啊。 再来一次! 轻轻拍桌,用力呵斥:“住手!” 山林虎啸般气势汹汹的拳风中,她声音不算响亮,偏偏效果还不错,两人真停了。 上次是陈皮一击得手后主动拉开距离终止了这场激战,这次却是张日山率先停手撤退一步。 他卸力太快,陈皮又出拳太猛不留余地,一退一进下,自然是先退的那个吃亏。 空气死一般寂静。 张日山抬起手背蹭了下脸,深深吸了口气,忍了,把浑身肌肉放松,这意思是我不打了,你随意。 邪性残忍的表情凝固在陈皮脸上,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张日山是在冲明珠摇尾卖乖。 陈皮怒极反笑,想在自己跟前像条哈巴狗一样讨她欢心? 做梦! 指骨咯吱作响,陈皮蓄势的动作一僵,低下头,明珠手心绵软像雪落下,再汹涌的怒火也会被大雪覆盖,自然湮灭。 他闭了闭眼,到底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卸了力。 明白两人算彻底休战了,越明珠扭头问张日山:“是不是表哥有要紧事找我?” 张日山盯着石板上仿佛依偎着的影子,眼睛微眯,公事公办:“佛爷临时接到通知要出城一趟,走前特意叮嘱我接小姐回家。” “走不走关你什么事?” “那也轮不到你做主。”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 没完了! 越明珠忍无可忍:“都闭嘴!” 两人气势一滞,闭嘴了。 “表哥忙他的,我也可以忙我的,你去车上等着就行了,我现在不急着回家。” 除了费心思端水金大腿和陈皮,她从不动摇自己站哪边。 张日山早该习惯了。 来长沙这几年,这不是小姐第一次在他面前袒护陈皮,他本来应该习惯的,但——胸中堵塞的不甘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这种不甘心促使张日山抬头。 “不是我催小姐回家,是有人大祸临头还不自知。”他冷眼道:“陈皮,你最好真坐得住。” 陈皮不耐烦打官腔:“什么意思?” “前不久你在码头扣下的那几船西药来自霍家。”张日山语气冷淡:“你手下那几个酒囊饭袋根本不成气候,如今码头早已乱做一团,信不信随你。” 陈皮脸色阴晴不定,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是不是在诈自己。 越明珠想起金大腿密室那张图,小声催促:“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你回去看看。” “明珠……” “不必担心我,我可以自己回去,你之前不还说要赚大钱,快去。” 陈皮没作声,越明珠知道自己之前说的那番话他还是听进去了,跟张日山斗气算发泄,主次他还是能分清楚,很快在叮嘱她两声后陈皮就从小院后头翻墙出去,墙后有一小片池塘和竹林,那边有道小门直通后巷,后巷离码头更近。 越明珠也准备回家,再待下去就得跟二月红碰面,还是早点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张日山在前头走得飞快,越明珠以为他又在生闷气,没想到出了小院的月洞门,他从墙边和太湖石相伴的书带草中取出一柄遮阳伞。 张日山撑着伞走到她身边,遮住晒得她头顶发烫的烈日,清隽脸庞看不到一丝生气的痕迹。 “走。” 奇怪。 越明珠走在伞下,低头瞅见张日山腰侧带着佩枪,德式斜背武装带和窄皮带交叉紧束。 带了枪还老老实实跟陈皮拼拳脚白挨打,她悄声嘀咕,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两人并肩穿过曲廊走过水榭,微风轻轻起,从他身上飘过来一种很清淡的柑橘香气。 “你吃橘子了?” “城外有片橘子林。”张日山晨起就在那边训练佛爷亲兵。 问完越明珠就不好奇了,没在意他的欲言又止。 她摸着颈间昂贵的粉钻,【你觉不觉得它没那么闪了?】 系统认真观察:【没有。】 看出宿主的真心实意,它疑惑,【你之前不是还很喜欢吗?】 【唉,那可能是车内阳光和车外阳光不一样,粉钻颜色还是太淡了。】到手没多久她就开始挑剔起来。 金大腿出手自然不能是品质问题,粉钻颜色不够浓稠,不知道是眼花还是角度原因越看越透明。 喜新厌旧是人类本性。 系统没觉得宿主有什么问题,【蓝钻红钻会好点,下次让金大腿换着颜色送。】 上台阶时不小心撞到张日山,一把伞下有摩擦很正常,她没放在心上,张日山却像被火燎了似的仓促闪开,动作幅度很大不说,躲开的间隙还飞速瞄了她一眼。 越明珠无语。 拜托! 穿着军装捂得严严实实的是你,军装料子吸光又吸热,刚刚碰那下,被比盛夏还炽热的温度烫到的人是她好不好! 要不是张日山离她一臂远还倾斜着伞,越明珠早喷他了。 “我……” 张日山慢慢缩回两人间距,他抿了下唇,踌躇片刻一鼓作气:“回来这么久,一直没看见送你的香囊。” 香囊? 越明珠眨了眨有点被太阳晃花的眼睛,恍然大悟,哦,被‘发配’前送的那个。 “我挂床边了。” 没见着很正常,卧室是她闺房属于私人领域,除了陈皮探病来过一次金大腿夜访过一次,基本没有异性进出,她解释:“你不是说防蚊虫吗,我讨厌睡觉的时候蚊子在耳边嗡嗡叫。” 说到香囊,效果这么好不如多攒几个,书房、越园、公馆都放上,要是有多的还能转送曲冰她们。 越明珠想问他还有没有。 握着伞柄的手不觉用力到指骨泛白,张日山不知所措地望向她,对视刹那,他立刻回避,没一会儿,侧脸,脖子,耳朵就红得快滴出血来。 越明珠莫名其妙,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嗯?” 【这么纯情你不要命了!】系统恨铁不成钢。 第187章 臊眉耷眼 【打起来打起来!】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托着下巴叹气:【嚷嚷什么,这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吗!】 三分钟前—— 张日山来的不巧,怕两人一言不合又打起来,她只好赶在陈皮发作前主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免得事情没完没了。 更不巧的是,不知道是她坐得太久还是起身太快,突然眼前一黑,脚没站稳身体不由跟着晃了下。 “明珠?” “小姐!” 不等她去扶桌子就重新站稳,张日山托住她左边小臂,右边被陈皮连肩膀带后背扶住。 一个赛一个身手敏捷。 只是她长裙无袖仅外罩了件薄纱短披肩,张日山难免会碰到她裸露的胳膊,捂着发昏的头脑,她都不用睁眼就能从陈皮紧绷的身体想象到他此刻的眼神,肯定淬了毒。 “把你的脏手拿开!” 这个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挤出来的是陈皮。 “小姐贫血你还给她又吃冰又喝茶?” 不甘示弱的是张日山。 很好,很好。 头更晕了,越明珠舌根发麻,不会,她每天喝乌鸡汤、猪肝、猪血汤还能虚成这样,那么多补药白喝了。 忙着跟系统扯皮她无心搭理任何人,等被扶着坐下,剑拔弩张的陈皮跟张日山已经打在了一起,势不可挡的气魄很难让人插手。 蒜鸟,蒜鸟。 她淡定面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要是在张家或者越园打也就算了,张家人均对外锯嘴葫芦,以张日山的身手也不会被打死,这里是红府。 人多眼杂,易生是非。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越明珠试探着发声,“要不,大家坐下来喝杯茶?” ……无人搭理。 好,上回在张家也是这样让她颜面扫地,颜不颜面倒无所谓,可这会显得她很不会调教人啊。 再来一次! 轻轻拍桌,用力呵斥:“住手!” 山林虎啸般气势汹汹的拳风中,她声音不算响亮,偏偏效果还不错,两人真停了。 上次是陈皮一击得手后主动拉开距离终止了这场激战,这次却是张日山率先停手撤退一步。 他卸力太快,陈皮又出拳太猛不留余地,一退一进下,自然是先退的那个吃亏。 空气死一般寂静。 张日山抬起手背蹭了下脸,深深吸了口气,忍了,把浑身肌肉放松,这意思是我不打了,你随意。 邪性残忍的表情凝固在陈皮脸上,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张日山是在冲明珠摇尾卖乖。 陈皮怒极反笑,想在自己跟前像条哈巴狗一样讨她欢心? 做梦! 指骨咯吱作响,陈皮蓄势的动作一僵,低下头,明珠手心绵软像雪落下,再汹涌的怒火也会被大雪覆盖,自然湮灭。 他闭了闭眼,到底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卸了力。 明白两人算彻底休战了,越明珠扭头问张日山:“是不是表哥有要紧事找我?” 张日山盯着石板上仿佛依偎着的影子,眼睛微眯,公事公办:“佛爷临时接到通知要出城一趟,走前特意叮嘱我接小姐回家。” “走不走关你什么事?” “那也轮不到你做主。”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 没完了! 越明珠忍无可忍:“都闭嘴!” 两人气势一滞,闭嘴了。 “表哥忙他的,我也可以忙我的,你去车上等着就行了,我现在不急着回家。” 除了费心思端水金大腿和陈皮,她从不动摇自己站哪边。 张日山早该习惯了。 来长沙这几年,这不是小姐第一次在他面前袒护陈皮,他本来应该习惯的,但——胸中堵塞的不甘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这种不甘心促使张日山抬头。 “不是我催小姐回家,是有人大祸临头还不自知。”他冷眼道:“陈皮,你最好真坐得住。” 陈皮不耐烦打官腔:“什么意思?” “前不久你在码头扣下的那几船西药来自霍家。”张日山语气冷淡:“你手下那几个酒囊饭袋根本不成气候,如今码头早已乱做一团,信不信随你。” 陈皮脸色阴晴不定,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是不是在诈自己。 越明珠想起金大腿密室那张图,小声催促:“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你回去看看。” “明珠……” “不必担心我,我可以自己回去,你之前不还说要赚大钱,快去。” 陈皮没作声,越明珠知道自己之前说的那番话他还是听进去了,跟张日山斗气算发泄,主次他还是能分清楚,很快在叮嘱她两声后陈皮就从小院后头翻墙出去,墙后有一小片池塘和竹林,那边有道小门直通后巷,后巷离码头更近。 越明珠也准备回家,再待下去就得跟二月红碰面,还是早点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张日山在前头走得飞快,越明珠以为他又在生闷气,没想到出了小院的月洞门,他从墙边和太湖石相伴的书带草中取出一柄遮阳伞。 张日山撑着伞走到她身边,遮住晒得她头顶发烫的烈日,清隽脸庞看不到一丝生气的痕迹。 “走。” 奇怪。 越明珠走在伞下,低头瞅见张日山腰侧带着佩枪,德式斜背武装带和窄皮带交叉紧束。 带了枪还老老实实跟陈皮拼拳脚白挨打,她悄声嘀咕,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两人并肩穿过曲廊走过水榭,微风轻轻起,从他身上飘过来一种很清淡的柑橘香气。 “你吃橘子了?” “城外有片橘子林。”张日山晨起就在那边训练佛爷亲兵。 问完越明珠就不好奇了,没在意他的欲言又止。 她摸着颈间昂贵的粉钻,【你觉不觉得它没那么闪了?】 系统认真观察:【没有。】 看出宿主的真心实意,它疑惑,【你之前不是还很喜欢吗?】 【唉,那可能是车内阳光和车外阳光不一样,粉钻颜色还是太淡了。】到手没多久她就开始挑剔起来。 金大腿出手自然不能是品质问题,粉钻颜色不够浓稠,不知道是眼花还是角度原因越看越透明。 喜新厌旧是人类本性。 系统没觉得宿主有什么问题,【蓝钻红钻会好点,下次让金大腿换着颜色送。】 上台阶时不小心撞到张日山,一把伞下有摩擦很正常,她没放在心上,张日山却像被火燎了似的仓促闪开,动作幅度很大不说,躲开的间隙还飞速瞄了她一眼。 越明珠无语。 拜托! 穿着军装捂得严严实实的是你,军装料子吸光又吸热,刚刚碰那下,被比盛夏还炽热的温度烫到的人是她好不好! 要不是张日山离她一臂远还倾斜着伞,越明珠早喷他了。 “我……” 张日山慢慢缩回两人间距,他抿了下唇,踌躇片刻一鼓作气:“回来这么久,一直没看见送你的香囊。” 香囊? 越明珠眨了眨有点被太阳晃花的眼睛,恍然大悟,哦,被‘发配’前送的那个。 “我挂床边了。” 没见着很正常,卧室是她闺房属于私人领域,除了陈皮探病来过一次金大腿夜访过一次,基本没有异性进出,她解释:“你不是说防蚊虫吗,我讨厌睡觉的时候蚊子在耳边嗡嗡叫。” 说到香囊,效果这么好不如多攒几个,书房、越园、公馆都放上,要是有多的还能转送曲冰她们。 越明珠想问他还有没有。 握着伞柄的手不觉用力到指骨泛白,张日山不知所措地望向她,对视刹那,他立刻回避,没一会儿,侧脸,脖子,耳朵就红得快滴出血来。 越明珠莫名其妙,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嗯?” 【这么纯情你不要命了!】系统恨铁不成钢。 第188章 阴差阳错 “二爷。” 管家将托盘呈上桌,二月红瞧了眼,里头摆着一条颗粒饱满、珠润生辉的双串蝴蝶扣珍珠项链。 管家没有直呼其名:“四爷离开前随手扔在了池塘,下人路过就顺手给捞上来了。”陈皮现今已是九门四爷地位水涨船高,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他倒舍得。” 南洋白珠,二月红一望便知。 恐怕卖它的珠宝商也想不到这条项链归宿会是在池塘,他不置可否。见他表情耐人寻味,管家微笑:“说来也巧,明珠小姐今日也戴了条珍珠项链,只是上头多了颗珍稀昂贵的粉色钻石。” 怪不得要扔进池塘里不见天日,二月红了然,原来是被比下去了。 他能理解陈皮为什么将它沉入池中,但是,这么沉不住气,你拿什么跟心机深沉的张启山斗? “二爷,那这项链?” “先替他收着。” “是。” 管家端起托盘下去,不多时他又原路返回,外头日光正盛,他擦了擦汗,“二爷,五爷和八爷来了。” “贸然造访,二爷莫怪!” 含笑声入耳,一听就是齐铁嘴,连张拜帖都没有还能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偏偏还真就不招人厌。 二月红起身迎客:“难得见到你二人登一次门。” “二爷我——” 一进大厅齐铁嘴张了张嘴,欲哭无泪,狗五在他身后不急不忙一拱手唤了声“二爷”,他这个人率性任意,见二月红心情尚可就厚脸皮地找了个位置坐下,眼睛都睁不开的懒散样儿把旁边预备大倒苦水的齐铁嘴气的够呛。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狗五没心情跟他掐,眼皮都没抬:“听不懂,人言否?” 还敢还嘴? “二爷你瞧瞧,这没脸没皮的东西也不怕堕了咱们九门名声。” 狗五睡意朦胧,单手撑着脑袋懒得吱声了。 “你还有脸睡?” 二月红缓慢地开口:“这是……” 想起正事,齐铁嘴恨不得呼天唤地以表愤然,不知道是不是表情太过义愤填膺,二月红也收敛了笑意,齐铁嘴感动的泪眼汪汪,二月红却看都没看他,径直走过。 “二、二爷?” 二月红在狗五跟前驻足,确切来说是在他脚边那条狗身边停下。 他好奇问:“这狗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狗五脚边那只吭哧吭哧哭出气腔来的黑狗哭的更卖力了,胸腔剧烈起伏,时不时抽噎两下,泪花把眼眶周围的毛毛都打湿了,闻言还仰起脑袋哀嚎两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狗嘴难言。 不管多少次这场面都惹人发笑。 齐铁嘴心宽很快整理好了心情,也没觉着自作多情有多丢脸,他摸了摸下巴,“这狗哭了快个把月了,听狗五说是为了一个姑娘在跟他闹脾气,也不知真假。” “这死狗气性大的很。”狗五哈欠连天,不就是那天没给它告别的机会,四条腿追不上四个轮的能怪谁? “别理它,没听说过狗会哭死。” 啪啪啪—— 安安静静垂着的尾巴突然甩成了鞭子噼里啪啦抽他腿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你就不能换条腿?” 狗五无语,拉起裤脚肉眼可见一大片淤青。 黑狗扭过身子,眼神哀戚地斜向他,小黑脸低眉抬眼瞅人的样子既贼头贼脑又可怜,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招数。 狗五开始还以为它看自己是在反省,结果没过多久嗷呜一声它又开始啪啪啪无休止地抡起尾巴来。 原来是瞄准方位,抽得更带劲儿了。 齐铁嘴笑了:“该!让你给它起名八戒。” 看出俩人今天不怎么和睦,二月红看了看管家,管家会意很快让下人端了碗水,侧躺着抽噎的整个身子都颤颤巍巍的狗慢吞吞爬起来,低头哐哐哐一顿舔。 狗五哼笑:“有本事别喝水哭成狗干我看看。” “真成狗干了就轮到你哭坟了。”齐铁嘴接过管家刚刚端上来的茶,咦了声。 红府不缺好茶,今天这茶可不一般。 见狗喝完水又扭着屁股在狗五脚边躺下,挨着他哼哧哼哧酝酿哭意,二月红不觉莞尔,抬头看向齐铁嘴:“佛爷刚走不久,这茶原本是想招待明珠,她口味清淡,你们来得巧了。” 狗五扭头:“佛爷来过?”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 听他提起明珠,齐铁嘴过了一阵才叹了叹气:“听说她冬天大病一场伤了身子,我还托小九送了些药材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可闭嘴。” 狗五突然笑骂了他一句,“眼看小半年都过去了,再大的病也早该痊愈了。 齐铁嘴反应极快,狗五是在点他不该在二爷面前提这个。 论察言观色按理说他街头巷尾给人卜卦算命应该比狗五会看眼色,没想到也犯了言多必失的毛病,二爷夫人也体弱多病,提这个未免做什么? 他讪然一笑,借着喝茶掩盖情绪:“也是,瞧我这张嘴。” 二月红明白他们有所顾忌,长叹一口气:“老八,你说我要是从现在起筑桥铺路、赈灾济贫,那我早年犯下的恶行能不能一笔勾销?” “又或者……”想起丫头自嫁进红府小病缠身,他语气平静到了极点:“能不能只报应在我身上?” 狗五陷在椅子里,望着对面发呆。 齐铁嘴默然。 不常来红府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人家夫妻恩爱他们这些个单身汉也不好上门,再来九门中成家立业的偏偏有那么一两个,夫人身体时好时坏,齐铁嘴再能掐会算,狗五再豁达爽朗,碰上这两位也会发怵。 道家讲究“承负”。 善恶有报,行善积德就不用多说了,作恶多端的八字不够硬就自己扛,人死也未必债消,八字够硬那就只能克他身边人了。 齐铁嘴知道二爷之所以不再下地,亲手培养徒弟继承衣钵,一是起了爱才之心,二是想退隐怕自己杀生、偷盗的罪孽报应在夫人身上。 “算了。” 二月红年长他们几岁,见两人静悄悄地干坐着,回过神来没再为难,他另起话头:“说说你们,怎么得罪了霍家?” 能来找他而不是找佛爷,自然跟霍家脱不了干系。 “没什么,怪我自己嘴贱。”齐铁嘴苦笑,刚来那会儿他是真想哭诉一番。 霍当家的侄女霍仙姑扬言要搞他,别看人家长的像仙姑,可真没有菩萨般的心肠,说搞肯定是要搞的,而且已经搞了,前两天刚砸了他的店铺,真要碰上面她能把齐铁嘴眼镜砸烂。 这段时间他是摊摊摆不了,店,店守不住。 小满为了拦下她没少挨打,自己这趟来是想跟二月红求求情看能不能说动他传句话给霍三娘。 管不住小的,管得住当家也行啊。 结果,马屁拍偏了。 既然帮不上二爷忙,他又哪里来的脸面求二爷相助? 齐铁嘴索性摆了摆手,大事化小:“狗五的情债,人家舍不得跟他翻脸,自然要来打骂我这个多嘴多舌的。” 第188章 阴差阳错 “二爷。” 管家将托盘呈上桌,二月红瞧了眼,里头摆着一条颗粒饱满、珠润生辉的双串蝴蝶扣珍珠项链。 管家没有直呼其名:“四爷离开前随手扔在了池塘,下人路过就顺手给捞上来了。”陈皮现今已是九门四爷地位水涨船高,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他倒舍得。” 南洋白珠,二月红一望便知。 恐怕卖它的珠宝商也想不到这条项链归宿会是在池塘,他不置可否。见他表情耐人寻味,管家微笑:“说来也巧,明珠小姐今日也戴了条珍珠项链,只是上头多了颗珍稀昂贵的粉色钻石。” 怪不得要扔进池塘里不见天日,二月红了然,原来是被比下去了。 他能理解陈皮为什么将它沉入池中,但是,这么沉不住气,你拿什么跟心机深沉的张启山斗? “二爷,那这项链?” “先替他收着。” “是。” 管家端起托盘下去,不多时他又原路返回,外头日光正盛,他擦了擦汗,“二爷,五爷和八爷来了。” “贸然造访,二爷莫怪!” 含笑声入耳,一听就是齐铁嘴,连张拜帖都没有还能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偏偏还真就不招人厌。 二月红起身迎客:“难得见到你二人登一次门。” “二爷我——” 一进大厅齐铁嘴张了张嘴,欲哭无泪,狗五在他身后不急不忙一拱手唤了声“二爷”,他这个人率性任意,见二月红心情尚可就厚脸皮地找了个位置坐下,眼睛都睁不开的懒散样儿把旁边预备大倒苦水的齐铁嘴气的够呛。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狗五没心情跟他掐,眼皮都没抬:“听不懂,人言否?” 还敢还嘴? “二爷你瞧瞧,这没脸没皮的东西也不怕堕了咱们九门名声。” 狗五睡意朦胧,单手撑着脑袋懒得吱声了。 “你还有脸睡?” 二月红缓慢地开口:“这是……” 想起正事,齐铁嘴恨不得呼天唤地以表愤然,不知道是不是表情太过义愤填膺,二月红也收敛了笑意,齐铁嘴感动的泪眼汪汪,二月红却看都没看他,径直走过。 “二、二爷?” 二月红在狗五跟前驻足,确切来说是在他脚边那条狗身边停下。 他好奇问:“这狗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狗五脚边那只吭哧吭哧哭出气腔来的黑狗哭的更卖力了,胸腔剧烈起伏,时不时抽噎两下,泪花把眼眶周围的毛毛都打湿了,闻言还仰起脑袋哀嚎两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狗嘴难言。 不管多少次这场面都惹人发笑。 齐铁嘴心宽很快整理好了心情,也没觉着自作多情有多丢脸,他摸了摸下巴,“这狗哭了快个把月了,听狗五说是为了一个姑娘在跟他闹脾气,也不知真假。” “这死狗气性大的很。”狗五哈欠连天,不就是那天没给它告别的机会,四条腿追不上四个轮的能怪谁? “别理它,没听说过狗会哭死。” 啪啪啪—— 安安静静垂着的尾巴突然甩成了鞭子噼里啪啦抽他腿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你就不能换条腿?” 狗五无语,拉起裤脚肉眼可见一大片淤青。 黑狗扭过身子,眼神哀戚地斜向他,小黑脸低眉抬眼瞅人的样子既贼头贼脑又可怜,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招数。 狗五开始还以为它看自己是在反省,结果没过多久嗷呜一声它又开始啪啪啪无休止地抡起尾巴来。 原来是瞄准方位,抽得更带劲儿了。 齐铁嘴笑了:“该!让你给它起名八戒。” 看出俩人今天不怎么和睦,二月红看了看管家,管家会意很快让下人端了碗水,侧躺着抽噎的整个身子都颤颤巍巍的狗慢吞吞爬起来,低头哐哐哐一顿舔。 狗五哼笑:“有本事别喝水哭成狗干我看看。” “真成狗干了就轮到你哭坟了。”齐铁嘴接过管家刚刚端上来的茶,咦了声。 红府不缺好茶,今天这茶可不一般。 见狗喝完水又扭着屁股在狗五脚边躺下,挨着他哼哧哼哧酝酿哭意,二月红不觉莞尔,抬头看向齐铁嘴:“佛爷刚走不久,这茶原本是想招待明珠,她口味清淡,你们来得巧了。” 狗五扭头:“佛爷来过?”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 听他提起明珠,齐铁嘴过了一阵才叹了叹气:“听说她冬天大病一场伤了身子,我还托小九送了些药材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可闭嘴。” 狗五突然笑骂了他一句,“眼看小半年都过去了,再大的病也早该痊愈了。 齐铁嘴反应极快,狗五是在点他不该在二爷面前提这个。 论察言观色按理说他街头巷尾给人卜卦算命应该比狗五会看眼色,没想到也犯了言多必失的毛病,二爷夫人也体弱多病,提这个未免做什么? 他讪然一笑,借着喝茶掩盖情绪:“也是,瞧我这张嘴。” 二月红明白他们有所顾忌,长叹一口气:“老八,你说我要是从现在起筑桥铺路、赈灾济贫,那我早年犯下的恶行能不能一笔勾销?” “又或者……”想起丫头自嫁进红府小病缠身,他语气平静到了极点:“能不能只报应在我身上?” 狗五陷在椅子里,望着对面发呆。 齐铁嘴默然。 不常来红府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人家夫妻恩爱他们这些个单身汉也不好上门,再来九门中成家立业的偏偏有那么一两个,夫人身体时好时坏,齐铁嘴再能掐会算,狗五再豁达爽朗,碰上这两位也会发怵。 道家讲究“承负”。 善恶有报,行善积德就不用多说了,作恶多端的八字不够硬就自己扛,人死也未必债消,八字够硬那就只能克他身边人了。 齐铁嘴知道二爷之所以不再下地,亲手培养徒弟继承衣钵,一是起了爱才之心,二是想退隐怕自己杀生、偷盗的罪孽报应在夫人身上。 “算了。” 二月红年长他们几岁,见两人静悄悄地干坐着,回过神来没再为难,他另起话头:“说说你们,怎么得罪了霍家?” 能来找他而不是找佛爷,自然跟霍家脱不了干系。 “没什么,怪我自己嘴贱。”齐铁嘴苦笑,刚来那会儿他是真想哭诉一番。 霍当家的侄女霍仙姑扬言要搞他,别看人家长的像仙姑,可真没有菩萨般的心肠,说搞肯定是要搞的,而且已经搞了,前两天刚砸了他的店铺,真要碰上面她能把齐铁嘴眼镜砸烂。 这段时间他是摊摊摆不了,店,店守不住。 小满为了拦下她没少挨打,自己这趟来是想跟二月红求求情看能不能说动他传句话给霍三娘。 管不住小的,管得住当家也行啊。 结果,马屁拍偏了。 既然帮不上二爷忙,他又哪里来的脸面求二爷相助? 齐铁嘴索性摆了摆手,大事化小:“狗五的情债,人家舍不得跟他翻脸,自然要来打骂我这个多嘴多舌的。” 第189章 知难而退 这时候狗五就不方便说话了,只能闭眼假寐。 本来他跟霍仙姑也没什么,是他自己上赶着献殷勤,只是去年被齐铁嘴浇了盆冷水,没想到仙姑那边反倒烧起灶来。 她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几次三番主动登门,狗五不是铁石心肠,只是他这个人性子虽软,可真做了决定就绝不反悔,只能硬着头皮跟她把话挑明这才招出齐铁嘴来,绝对不是他想祸水东引。 狗五单眼睁开,心虚地瞥了眼老八。 谁让这家伙每次一遇到麻烦两条腿倒腾得比谁都快,“死道友不死贫道”也是他自己说的,这么想狗五心安不少,卖兄弟一回也不妨事,反正老八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打不坏。 聊着聊着话题就偏了,太阳下山前两人主动告辞,人家夫妻还要共进晚餐叙一叙‘离别之情’,他们就别蹭饭招人嫌了。 然而。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半个月后,齐铁嘴在大街上被霍仙姑逮个正着。 被追着打倒也不算丢脸,就是,不捡两边摊子上的东西砸他就更好了,什么菜叶啊,坛子啊、木雕啊,随便砸中一个都叫他眼冒金星。 齐铁嘴汗流浃背,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回头跟霍仙姑求饶。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好在齐铁嘴别的不行,唯独跑的快耐力足,这小姑娘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 到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只能扶着膝盖气喘如牛,他正擦着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呢。胡同口,一辆轿车被散落的瓜果瓜农拦住停靠在路边,车上有人看过来。 齐铁嘴察觉到视线,疲惫地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路边摊贩的烟火气,车里的人掀着遮阳的窗帘,露出的半张脸像沾着露水的暖玉,氤氲在雾气中。 齐铁嘴一时松怔。 不过很快他就摘掉了眼镜,果然是自己镜片上起了雾,蹭干净重新戴上,这下视线就清晰多了。 还真是明珠。 偏偏在他最狼狈不堪、荒诞不经的时刻,让他遇见了最不该遇见的人。 “姓齐的!姑奶奶今天非扒了你那张皮不可!!!” 就在半天没追上来的霍仙姑老远骂出这一句话之后,明珠吃惊地望过来,微微张开嘴,眼神说不出的惊讶和茫然。 她的表情,让向来唾面自干的齐铁嘴下意识有些窘迫。 湖南女子泼辣又好斗,人来人往让一个小姑娘追着打,路边行人、小贩瞧见无非是看个热闹,大家都习以为常,可让明珠撞见,齐铁嘴……不太得劲。 他尴尬,越明珠也尴尬啊。 没想到回程路上撞见她追他逃。 齐铁嘴是金大腿朋友,往日为人也还算稳重,这冷不丁地遇上他让女孩子追着骂,这会儿肢体语言又那么无所适明显是被熟人看见心虚了,一点没有过去云淡风轻的神棍样儿。 她不该掀帘子的。 “小姐,追过来的好像是霍家的霍仙姑。” “走,别看了。” 副驾驶座的张小楼:“不叫上八爷?” 越明珠轻声:“追他的是个姑娘,让他上我的车,不合适。” 懂了,张小楼拍拍司机肩膀,心说八爷可不怪咱见死不救。 车帘落下,车也继续驶进。 齐铁嘴如释重负,任由霍仙姑气势汹汹地追上揪住。 “仙姑,不是我棒打鸳鸯泼他冷水,是狗五自己心生退意,这能怪我吗?”他精疲力尽地抹了脸:“但凡他能像陈皮阿四那样也不会知难而退!” 前段时间佛爷看中自己副官当上门妹婿的传闻九门中有谁没听说过? 齐铁嘴知道不该背地里讲明珠私事,可话已经出口,还不如让霍仙姑听个明白。 他语重心长:“陈皮难道看不出来佛爷瞧不上他?你霍家再清楚不过了,此人睚眦必报、豺狼成性,上次码头上那么一闹,手底下不知道又收了多少通缉犯,难道他还不够争强好胜?” “就这样一个人明知道佛爷不喜欢他跟自己妹妹来往,明知道人家只招上门夫婿,不还是隔三差五往张家送礼约人家出来见面。” “为什么?” “不就因为他真心待人,所以才会迎难而上,狗五他——” 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为什么打退堂鼓,可“不够真心”四个字堵在喉头,齐铁嘴实在狠不下说出口。 霍仙姑眼眶泛红,咬牙:“我说过要扒了你的皮!” 他仰天长叹,对此无可奈何:“我这张脸皮今日已经被你扒下来踩的再无面目见人了。” 事已至此。 左右都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小九出面让齐铁嘴逃过一劫。 只是打这以后,霍仙姑再也没有登门找过他麻烦,对狗五也彻底心冷,提起他来不是冷嘲就是热讽。 他们的事情过去了,可齐铁嘴过不去啊。 那天回去之后他老想起明珠当时从车里看过来的眼神。 也许是记忆错乱,总觉得那双眼睛的情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到后来甚至觉得里面还充斥着轻视和厌烦。 想到这里,齐铁嘴吓了一跳。 不会是误会自己作风不正在外头惹了桃花债被人找上门来了? 要命了。 他愁得焦头烂额,没几天嘴角起了个燎泡,吃饭喝水都疼。 想想明珠年纪,十六岁。 再想想明珠身份,在校学生。 他心神不宁地负手来回兜圈。 等等。 他站住。 去年明珠养病那段时间,他记得有个咏絮女中的学生被校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追求。 据说对方是个诗人,家中娶了老婆还在外头还养了小的,为追求这位女同学他登报写情诗,还厚颜无耻的说只要她愿意可以休妻娶她做大房。 被同校的人看见后直接掀起了一场为期数月的骂战,不光写信到他家里怒喷,还登报点名指姓的骂。 明珠也写过。 通篇一个脏字没有也不影响杀气腾腾。 看得出来她很讨厌私生活混乱的男人了。 当时齐铁嘴把九门由上到下审视一番,还挺高兴自己一向老实本分连姑娘手都没牵过,算九门之中少见的那一批洁身自好的人,二爷,狗五,小九…啧,不说也罢。 那时的他相当自得。 而今,齐铁嘴都不敢想象自己在明珠眼里会是什么形象,在家坐立不安好几天,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 要不, 他上门解释解释? 第189章 知难而退 这时候狗五就不方便说话了,只能闭眼假寐。 本来他跟霍仙姑也没什么,是他自己上赶着献殷勤,只是去年被齐铁嘴浇了盆冷水,没想到仙姑那边反倒烧起灶来。 她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几次三番主动登门,狗五不是铁石心肠,只是他这个人性子虽软,可真做了决定就绝不反悔,只能硬着头皮跟她把话挑明这才招出齐铁嘴来,绝对不是他想祸水东引。 狗五单眼睁开,心虚地瞥了眼老八。 谁让这家伙每次一遇到麻烦两条腿倒腾得比谁都快,“死道友不死贫道”也是他自己说的,这么想狗五心安不少,卖兄弟一回也不妨事,反正老八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打不坏。 聊着聊着话题就偏了,太阳下山前两人主动告辞,人家夫妻还要共进晚餐叙一叙‘离别之情’,他们就别蹭饭招人嫌了。 然而。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半个月后,齐铁嘴在大街上被霍仙姑逮个正着。 被追着打倒也不算丢脸,就是,不捡两边摊子上的东西砸他就更好了,什么菜叶啊,坛子啊、木雕啊,随便砸中一个都叫他眼冒金星。 齐铁嘴汗流浃背,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回头跟霍仙姑求饶。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好在齐铁嘴别的不行,唯独跑的快耐力足,这小姑娘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 到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只能扶着膝盖气喘如牛,他正擦着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呢。胡同口,一辆轿车被散落的瓜果瓜农拦住停靠在路边,车上有人看过来。 齐铁嘴察觉到视线,疲惫地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路边摊贩的烟火气,车里的人掀着遮阳的窗帘,露出的半张脸像沾着露水的暖玉,氤氲在雾气中。 齐铁嘴一时松怔。 不过很快他就摘掉了眼镜,果然是自己镜片上起了雾,蹭干净重新戴上,这下视线就清晰多了。 还真是明珠。 偏偏在他最狼狈不堪、荒诞不经的时刻,让他遇见了最不该遇见的人。 “姓齐的!姑奶奶今天非扒了你那张皮不可!!!” 就在半天没追上来的霍仙姑老远骂出这一句话之后,明珠吃惊地望过来,微微张开嘴,眼神说不出的惊讶和茫然。 她的表情,让向来唾面自干的齐铁嘴下意识有些窘迫。 湖南女子泼辣又好斗,人来人往让一个小姑娘追着打,路边行人、小贩瞧见无非是看个热闹,大家都习以为常,可让明珠撞见,齐铁嘴……不太得劲。 他尴尬,越明珠也尴尬啊。 没想到回程路上撞见她追他逃。 齐铁嘴是金大腿朋友,往日为人也还算稳重,这冷不丁地遇上他让女孩子追着骂,这会儿肢体语言又那么无所适明显是被熟人看见心虚了,一点没有过去云淡风轻的神棍样儿。 她不该掀帘子的。 “小姐,追过来的好像是霍家的霍仙姑。” “走,别看了。” 副驾驶座的张小楼:“不叫上八爷?” 越明珠轻声:“追他的是个姑娘,让他上我的车,不合适。” 懂了,张小楼拍拍司机肩膀,心说八爷可不怪咱见死不救。 车帘落下,车也继续驶进。 齐铁嘴如释重负,任由霍仙姑气势汹汹地追上揪住。 “仙姑,不是我棒打鸳鸯泼他冷水,是狗五自己心生退意,这能怪我吗?”他精疲力尽地抹了脸:“但凡他能像陈皮阿四那样也不会知难而退!” 前段时间佛爷看中自己副官当上门妹婿的传闻九门中有谁没听说过? 齐铁嘴知道不该背地里讲明珠私事,可话已经出口,还不如让霍仙姑听个明白。 他语重心长:“陈皮难道看不出来佛爷瞧不上他?你霍家再清楚不过了,此人睚眦必报、豺狼成性,上次码头上那么一闹,手底下不知道又收了多少通缉犯,难道他还不够争强好胜?” “就这样一个人明知道佛爷不喜欢他跟自己妹妹来往,明知道人家只招上门夫婿,不还是隔三差五往张家送礼约人家出来见面。” “为什么?” “不就因为他真心待人,所以才会迎难而上,狗五他——” 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为什么打退堂鼓,可“不够真心”四个字堵在喉头,齐铁嘴实在狠不下说出口。 霍仙姑眼眶泛红,咬牙:“我说过要扒了你的皮!” 他仰天长叹,对此无可奈何:“我这张脸皮今日已经被你扒下来踩的再无面目见人了。” 事已至此。 左右都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小九出面让齐铁嘴逃过一劫。 只是打这以后,霍仙姑再也没有登门找过他麻烦,对狗五也彻底心冷,提起他来不是冷嘲就是热讽。 他们的事情过去了,可齐铁嘴过不去啊。 那天回去之后他老想起明珠当时从车里看过来的眼神。 也许是记忆错乱,总觉得那双眼睛的情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到后来甚至觉得里面还充斥着轻视和厌烦。 想到这里,齐铁嘴吓了一跳。 不会是误会自己作风不正在外头惹了桃花债被人找上门来了? 要命了。 他愁得焦头烂额,没几天嘴角起了个燎泡,吃饭喝水都疼。 想想明珠年纪,十六岁。 再想想明珠身份,在校学生。 他心神不宁地负手来回兜圈。 等等。 他站住。 去年明珠养病那段时间,他记得有个咏絮女中的学生被校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追求。 据说对方是个诗人,家中娶了老婆还在外头还养了小的,为追求这位女同学他登报写情诗,还厚颜无耻的说只要她愿意可以休妻娶她做大房。 被同校的人看见后直接掀起了一场为期数月的骂战,不光写信到他家里怒喷,还登报点名指姓的骂。 明珠也写过。 通篇一个脏字没有也不影响杀气腾腾。 看得出来她很讨厌私生活混乱的男人了。 当时齐铁嘴把九门由上到下审视一番,还挺高兴自己一向老实本分连姑娘手都没牵过,算九门之中少见的那一批洁身自好的人,二爷,狗五,小九…啧,不说也罢。 那时的他相当自得。 而今,齐铁嘴都不敢想象自己在明珠眼里会是什么形象,在家坐立不安好几天,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 要不, 他上门解释解释? 第190章 山猪 说去就去。 那天半路下了场阵雨,黄包车停在张家大门,下人脚程快撑着伞蹚雨过来将他一路护送过去。 还没走到屋檐下,细雨初停。 齐铁嘴抬头看看乌云散开的碧朗晴空,复又低下头。 一袭深青长衫让绵绵细雨斜吹在上头,洇湿的痕迹像泥点子溅脏了。 管家出来迎客:“八爷。” 来都来了总不能打道回府,他应了声。 有条不紊地整理因潮气而微微褶皱的衣裳,小九说明珠今年身体不太好,那天他瞧着就隐约发现有些不对劲,一眼望去‘云山雾罩不见真’,吉凶福祸皆看不清。 “齐先生。” 今日再见,齐铁嘴发现还是如此。 适逢越明珠下楼,她午休起来不久,搭着扶手慢慢往下走,“表哥不在,乡镇上好像在清查户口推行什么制度派他去巡察,好几天都没回家了。” “不光乡镇,市里也在查。” 齐铁嘴压下忧虑,带着笑意扬声道:“之前山匪掳掠学生还是六爷出面摆平,事情闹大以后政府可能觉得脸上无光,这不,今年就吩咐县级以下组建民团,我看佛爷这段时间四处奔波除了巡察应该也是为了保安团的事在忙。” 两人一前一后在客厅坐下,管家上完茶就退下了。 气氛很安静。 “我…” 齐铁嘴舔了下嘴唇,“我看捧珠这丫头平日跟你形影不离,怎么今天没见着人?” “她在书房练字。” “那小楼……” “天气闷热,我不想出门就让他帮我收账本去了。”她顿了顿,问:“齐先生有事要找他?” “那倒没有。” 她神情态度都与过去没什么不同,齐铁嘴有点松了口气:“前些天我在街头跟霍家姑娘发生点矛盾,她性子急,也怪我不该胡乱给人算卦,当时场面不大好看让你见笑了。” 越明珠没吱声。 霍仙姑是谁?她问系统。 【上次追着齐铁嘴打的那位姑娘。】 越明珠扒拉着记忆,莫名其妙:【他跟我解释这个做什么?】 【男人死要面子。】 这么郑重其事跑来家里向她解释,这个时候她本该顺势安慰一句“街头算卦不容易,齐先生辛苦了”,事情就算过去了。 但是。 她认真端详齐铁嘴。 以前这个看似清瘦文弱的男人总给她一种比所有人都站的高看的远的感觉,神棍味儿特别冲。 后来养病那阵子,他既能跟解九、小楼插科打诨你来我往不落下风,还能在讨论拓本古文献时说的头头是道,也算是个大俗大雅都玩得起的趣人。 刚刚却在她眼前流露出一丝惴惴不安来。 她该得意吗? 不。 【我真不明白。】越明珠不快:【我不去招惹他,他反来招惹我了?】 如果他一直不远不近的当个老好人,越明珠还没觉得有没什么。 自说自话的凑到跟前来,跟她玩左右脑互搏呢? 系统为齐铁嘴表示默哀,得罪了宿主还想走?! 越明珠:装了太久的好人,纯良无害的心态把她棱角都快软化了。 他自找的。 “街头算命想来也不容易,只是以齐先生的口才不该……” 带着些许质疑的眼神往自己身上落,齐铁嘴镇定自若:“涉及到感情问题,换谁都会心烦意乱。” 最后他补充一句:“当然,不是我的感情问题。” “我知道。” 她眼睛眨也不眨,相当真诚:“齐先生看起来不太像会在感情中伤害别人的人。” 齐铁嘴愣住。 类似的话前不久他刚从小九嘴里听过。 当时他正为明珠撞见他跟霍仙姑的事忧心忡忡,解九说他杞人忧天,见他一直静不下来,打量许久,笑了。 “八爷似乎对明珠小姐格外上心?” 齐铁嘴投去冷然一瞥。 再怎么说明珠也是佛爷妹妹,不论身份只论年纪,两人在街头初遇那时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孩子,他就算不是正人君子,也不绝对不是衣冠禽兽,怎么可能对一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姑娘产生男女之情。 他表情不似作假更不怎么温和,解九立马收起笑。 “不是最好。” “别的我不敢说,论感情你绝不是她对手。” 齐铁嘴不乐意被解九看轻,但是—— 他拿开镇纸,把刚画废的符纸放到一边。 不可一世的陈皮阿四在明珠跟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张日山随时准备入赘改随她姓。 自己整日给人看姻缘,难道还能看不出明珠在感情上是赢家?有的人生来就桃花朵朵,得到的爱多到能溢出来。 解九把玩着鼻烟壶,他笑了笑: “八爷,你跟明珠小姐是两种人,她是能伤人感情的那种,而你恰恰相反。” ——齐先生不太像会伤人感情的人。 同样的说辞从不同的人嘴里说,齐铁嘴头皮一阵发麻。 当时解九说出这话后他是怎么做的? 好像撵狗一样把人撵走了。 【他肯定以为你在说他是感情上的弱者。】 【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已经很委婉了,不过考虑到以后大家还要和平相处,她又开始温言细语地哄人:“我就喜欢和这种类型的人相处,这样就不用担心被伤害啦。” 不知道为什么,齐铁嘴听了这句话莫名后背发凉。 端起茶,喝一口压压惊。 “小姐,金珠又在叫好像是饿了。” 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楼上到楼下,报信的捧珠到了客厅脚步一缓,她连忙低头唤了声:“八爷。” “金珠?” 他正疑惑着,越明珠笑的腼腆:“金珠是我养的雕,刚破壳没多久,除了我谁都不让喂。” 明珠。 捧珠。 金珠。 好像还有一匹马叫红珠。 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简单又极具个人特色的起名方式让齐铁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去看看,张家我来了不少回了,不用你一直陪着。” 齐铁嘴难得调侃了句:“除了金珠,你们家不会还养了什么银珠、玉珠?” 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越明珠歪头一笑:“银珠玉珠没有,别的猪倒有。” 她笑起来的样子天真无邪、无忧无虑,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样的小姑娘有什么坏心眼。 “什么珠?” “山猪。”越明珠脆生生道:“我还养了两只山猪,齐先生要是无聊可以自己找找看。” “山猪?” 齐铁嘴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一下,佛爷这豪宅能养野猪? 明珠一上楼他就满屋子乱晃悠起来,没多久张启山也回来了。 车直接开进庭院,他从车上下来,疾步如飞。 到了门厅,张启山随手摘掉军帽递给管家,他头发剪的极短有些毛刺,接过湿毛巾擦了擦早已风吹日晒成小麦色的脸,凉意纾解了多日执法带来的枯燥乏味。 听说齐铁嘴来了,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向屋内瞥去。 “老八来做什么?” 管家正要回话,到处搜寻山猪痕迹的齐铁嘴头也没回:“佛爷,你家养雕就算了还能养山猪,一养养两只?” 张启山不以为意,只当他又在胡言乱语。 知道事情原委的管家垂下眼:“小姐最近养了只金雕,昨天给它起名金珠。” 齐铁嘴无知无觉,仍在喋喋不休:“明珠身边的丫鬟叫捧珠,养的马叫红珠,养了金雕叫金珠。” “养山猪就直接叫山猪?”瞅半天也没瞅什么来,他纳闷:“不能是野山猪,真养家里那味儿得多……”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等他反应过来此猪非彼猪的时候已经晚了,齐铁嘴打了个冷噤,踌躇许久,脖子生了锈似的艰难转过去。 “” 张启山面无表情。 只比佛爷晚一步进来的张日山正在摸枪。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 仿佛望着一具死尸。 齐铁嘴冷汗直流,语速飞起:“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咱们回见。” 还没走到大门,后衣领被人拽住。 张日山力气极大,将他连衣服带人一齐扯了回来,表情不善: “八爷,说谁是猪呢?” 齐铁嘴生无可恋,自暴自弃地喊道:“我是猪,我是猪还不行吗。” 第190章 山猪 说去就去。 那天半路下了场阵雨,黄包车停在张家大门,下人脚程快撑着伞蹚雨过来将他一路护送过去。 还没走到屋檐下,细雨初停。 齐铁嘴抬头看看乌云散开的碧朗晴空,复又低下头。 一袭深青长衫让绵绵细雨斜吹在上头,洇湿的痕迹像泥点子溅脏了。 管家出来迎客:“八爷。” 来都来了总不能打道回府,他应了声。 有条不紊地整理因潮气而微微褶皱的衣裳,小九说明珠今年身体不太好,那天他瞧着就隐约发现有些不对劲,一眼望去‘云山雾罩不见真’,吉凶福祸皆看不清。 “齐先生。” 今日再见,齐铁嘴发现还是如此。 适逢越明珠下楼,她午休起来不久,搭着扶手慢慢往下走,“表哥不在,乡镇上好像在清查户口推行什么制度派他去巡察,好几天都没回家了。” “不光乡镇,市里也在查。” 齐铁嘴压下忧虑,带着笑意扬声道:“之前山匪掳掠学生还是六爷出面摆平,事情闹大以后政府可能觉得脸上无光,这不,今年就吩咐县级以下组建民团,我看佛爷这段时间四处奔波除了巡察应该也是为了保安团的事在忙。” 两人一前一后在客厅坐下,管家上完茶就退下了。 气氛很安静。 “我…” 齐铁嘴舔了下嘴唇,“我看捧珠这丫头平日跟你形影不离,怎么今天没见着人?” “她在书房练字。” “那小楼……” “天气闷热,我不想出门就让他帮我收账本去了。”她顿了顿,问:“齐先生有事要找他?” “那倒没有。” 她神情态度都与过去没什么不同,齐铁嘴有点松了口气:“前些天我在街头跟霍家姑娘发生点矛盾,她性子急,也怪我不该胡乱给人算卦,当时场面不大好看让你见笑了。” 越明珠没吱声。 霍仙姑是谁?她问系统。 【上次追着齐铁嘴打的那位姑娘。】 越明珠扒拉着记忆,莫名其妙:【他跟我解释这个做什么?】 【男人死要面子。】 这么郑重其事跑来家里向她解释,这个时候她本该顺势安慰一句“街头算卦不容易,齐先生辛苦了”,事情就算过去了。 但是。 她认真端详齐铁嘴。 以前这个看似清瘦文弱的男人总给她一种比所有人都站的高看的远的感觉,神棍味儿特别冲。 后来养病那阵子,他既能跟解九、小楼插科打诨你来我往不落下风,还能在讨论拓本古文献时说的头头是道,也算是个大俗大雅都玩得起的趣人。 刚刚却在她眼前流露出一丝惴惴不安来。 她该得意吗? 不。 【我真不明白。】越明珠不快:【我不去招惹他,他反来招惹我了?】 如果他一直不远不近的当个老好人,越明珠还没觉得有没什么。 自说自话的凑到跟前来,跟她玩左右脑互搏呢? 系统为齐铁嘴表示默哀,得罪了宿主还想走?! 越明珠:装了太久的好人,纯良无害的心态把她棱角都快软化了。 他自找的。 “街头算命想来也不容易,只是以齐先生的口才不该……” 带着些许质疑的眼神往自己身上落,齐铁嘴镇定自若:“涉及到感情问题,换谁都会心烦意乱。” 最后他补充一句:“当然,不是我的感情问题。” “我知道。” 她眼睛眨也不眨,相当真诚:“齐先生看起来不太像会在感情中伤害别人的人。” 齐铁嘴愣住。 类似的话前不久他刚从小九嘴里听过。 当时他正为明珠撞见他跟霍仙姑的事忧心忡忡,解九说他杞人忧天,见他一直静不下来,打量许久,笑了。 “八爷似乎对明珠小姐格外上心?” 齐铁嘴投去冷然一瞥。 再怎么说明珠也是佛爷妹妹,不论身份只论年纪,两人在街头初遇那时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孩子,他就算不是正人君子,也不绝对不是衣冠禽兽,怎么可能对一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姑娘产生男女之情。 他表情不似作假更不怎么温和,解九立马收起笑。 “不是最好。” “别的我不敢说,论感情你绝不是她对手。” 齐铁嘴不乐意被解九看轻,但是—— 他拿开镇纸,把刚画废的符纸放到一边。 不可一世的陈皮阿四在明珠跟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张日山随时准备入赘改随她姓。 自己整日给人看姻缘,难道还能看不出明珠在感情上是赢家?有的人生来就桃花朵朵,得到的爱多到能溢出来。 解九把玩着鼻烟壶,他笑了笑: “八爷,你跟明珠小姐是两种人,她是能伤人感情的那种,而你恰恰相反。” ——齐先生不太像会伤人感情的人。 同样的说辞从不同的人嘴里说,齐铁嘴头皮一阵发麻。 当时解九说出这话后他是怎么做的? 好像撵狗一样把人撵走了。 【他肯定以为你在说他是感情上的弱者。】 【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已经很委婉了,不过考虑到以后大家还要和平相处,她又开始温言细语地哄人:“我就喜欢和这种类型的人相处,这样就不用担心被伤害啦。” 不知道为什么,齐铁嘴听了这句话莫名后背发凉。 端起茶,喝一口压压惊。 “小姐,金珠又在叫好像是饿了。” 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楼上到楼下,报信的捧珠到了客厅脚步一缓,她连忙低头唤了声:“八爷。” “金珠?” 他正疑惑着,越明珠笑的腼腆:“金珠是我养的雕,刚破壳没多久,除了我谁都不让喂。” 明珠。 捧珠。 金珠。 好像还有一匹马叫红珠。 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简单又极具个人特色的起名方式让齐铁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去看看,张家我来了不少回了,不用你一直陪着。” 齐铁嘴难得调侃了句:“除了金珠,你们家不会还养了什么银珠、玉珠?” 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越明珠歪头一笑:“银珠玉珠没有,别的猪倒有。” 她笑起来的样子天真无邪、无忧无虑,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样的小姑娘有什么坏心眼。 “什么珠?” “山猪。”越明珠脆生生道:“我还养了两只山猪,齐先生要是无聊可以自己找找看。” “山猪?” 齐铁嘴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一下,佛爷这豪宅能养野猪? 明珠一上楼他就满屋子乱晃悠起来,没多久张启山也回来了。 车直接开进庭院,他从车上下来,疾步如飞。 到了门厅,张启山随手摘掉军帽递给管家,他头发剪的极短有些毛刺,接过湿毛巾擦了擦早已风吹日晒成小麦色的脸,凉意纾解了多日执法带来的枯燥乏味。 听说齐铁嘴来了,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向屋内瞥去。 “老八来做什么?” 管家正要回话,到处搜寻山猪痕迹的齐铁嘴头也没回:“佛爷,你家养雕就算了还能养山猪,一养养两只?” 张启山不以为意,只当他又在胡言乱语。 知道事情原委的管家垂下眼:“小姐最近养了只金雕,昨天给它起名金珠。” 齐铁嘴无知无觉,仍在喋喋不休:“明珠身边的丫鬟叫捧珠,养的马叫红珠,养了金雕叫金珠。” “养山猪就直接叫山猪?”瞅半天也没瞅什么来,他纳闷:“不能是野山猪,真养家里那味儿得多……”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等他反应过来此猪非彼猪的时候已经晚了,齐铁嘴打了个冷噤,踌躇许久,脖子生了锈似的艰难转过去。 “” 张启山面无表情。 只比佛爷晚一步进来的张日山正在摸枪。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 仿佛望着一具死尸。 齐铁嘴冷汗直流,语速飞起:“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咱们回见。” 还没走到大门,后衣领被人拽住。 张日山力气极大,将他连衣服带人一齐扯了回来,表情不善: “八爷,说谁是猪呢?” 齐铁嘴生无可恋,自暴自弃地喊道:“我是猪,我是猪还不行吗。” 第191章 雨露均沾 金珠刚出壳不久,一身绒毛蓬松且灰白,仿佛墨水描上去的黑眼圈尤为明显,从外观体型上看,与其说它是只雏雕倒不如说是一只翅膀有点大的小鸡崽。 叫声也像,整体丑萌丑萌的。 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吃,一顿能吃比它体积大不知多少倍的生肉。 越明珠没养过别的飞禽,看它每顿肚子撑的鼓囊囊还嗷嗷张嘴,真心怀疑这货会不会把自己撑死。 系统让她放心喂,喂得越多它长的越快。 一开始出于将来要放养的顾虑打算把它养在阳台,结果小家伙声嘶力竭表示抗议,站都站不稳还一直坚强地划着小翅膀往她脚上爬,黏人的紧。 越明珠心想也是,放外边万一被别的飞禽叼走了怎么办,岂不是白孵了。 于是让张小楼手工搭建了一个鸟巢放在会客厅窗台下方的长桌上,可能有她气味,未来的天空霸主总算适应了。 之后每天窗户打开,气味方面还好,不算难闻。 小家伙听力出色,她上楼时还隐约听见它鸡崽一样啾啾啾,等她踏上最后一阶,叫声就没了。 进门的时候它乖乖卧在窝里,一看见她就热情扑腾翅膀。 越明珠遗憾,可惜它暂时不接受主人以外的人喂食,不然会更可爱一点。 厨房送来一碟生肉,已经全部切成了拇指大小。 她用筷子夹肉喂它。 每一块肉叨进嘴里就迫不及待仰头直接吞下,吞完又啾啾不停,喙啄在铁筷子上时不时还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别看它刚出生,喙特别尖硬,第一天喂食就叨烂了家里的木筷子。 当时越明珠盯着‘千疮百孔’的筷子头,突发奇想把自己一根手指头伸到了它嘴边。 它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直接下嘴。 “小姐!!!” 等捧珠着急忙慌把她胳膊拽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叨过了,万幸的是,连木头都不在话下的雏雕却连她皮都没啄破。 越明珠搓了搓指尖:朕心甚慰~ 在这个直肠子的年纪,居然能控制住叨主人的力度。 不愧是系统出品! 摸摸雏雕毛绒圆溜的小脑袋,大方夸赞:“好狗~好~” “啾啾啾!!!”雏雕愤怒扑腾肉乎乎的翅膀。 越明珠恍然,看它气愤的模样立马现场给它起了金珠这个名字,再顺毛撸:“好珠好珠~” 总不能让她张嘴好雕闭嘴好雕的夸。 也就是它叨指头这一下才让越明珠下定决心养它,刚破壳就会认主还能听懂人话知道自己是雕不是狗。 除了非得她喂外加有些黏人,没别的毛病了。 智商高的宠物不都这样,有的还要跟主人同吃同睡呢,金珠已经够独立了,还是个宝宝就可以自己睡。 越明珠很满意。 系统却认为宿主太宠金珠。 【它生长速度快,差不多一个月就能外出捕食,普通金雕三个月左右才开始飞翔,宿主应该尽早把它放养,这样才不会引起怀疑。】 怀疑? 她吐槽:【凭空从被窝掏出一颗鸟蛋就够惹人怀疑了。】 张家莫名其妙出现一只雏雕难道就很正常吗? 每周换洗床上四件套总会少了枕套并且在下周才会出现难道就不奇怪吗? 但因为她是小姐,所以没有人多嘴。 就连金珠破壳那天,她捧着金珠让张小楼给它搭建鸟窝,他也只是笑着说好连雕从哪儿来的都没问。 张小楼哼着歌从花园捡回许多藤条,坐在地毯上心灵手巧地编织鸟巢。 越明珠:“你不好奇它从哪儿来?” 张小楼笑:“能把它带回家是小姐的本事,我何必自取其辱。” 于是雕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就被大家一致忽视过去了。 金珠肚子像个无底洞,一连吃了三盘才吃饱,平时除了野兔肉,也喂鸭肉、鸡肉,一般家庭还真养不起它。 吃完就犯困,豆豆眼眯成缝还强忍睡意一直盯着她脸看。 越明珠放下筷子,伸手点了点它的喙。 金珠回叨她手,眷恋地蹭了蹭她,挨着她闭眼睡起来,越明珠能感觉到它胸脯呼吸时小小的起伏。 暖烘烘的。 捧珠在旁边收拾残局,看了看坑坑洼洼的铁筷子头,知道该准备新筷子了。 晚上吃饭,餐桌上难得整整齐齐出现了五个人。 首座自然是张启山,左手边是越明珠,右手边依次是张日山、张小楼和张小鱼。 她对此习以为常,这几人整天跟在金大腿身边做事,总不能吃饭还让人家私下解决,如果正好撞上饭点金大腿就会留他们吃饭,久而久之餐厅就越来越热闹了。 只是—— 呼哧呼哧。 她吹着勺子里的汤汁,目光看向对面一排。 呼哧声来自对面。 刚到张家,餐桌上仅有她跟金大腿,当时她还吐槽过张启山吃饭喝汤没声,衬得她一个名门闺秀一点轻微磕碰都十分明显。 现在好了,人一多吃饭声就远远盖过了她。 倒不是说除了张启山外其他人吃饭动静都很大。 而是每个人都在省时间,他们经常来去匆匆,有时刚到家就接到通知得马上赶往哪里。 时常赶不上饭点现做又来不及,只能随身携带干粮填饱肚皮。 越明珠吃的精细,家里几个厨子都是依她口味请回家的,之前张启山偶尔回来一趟也都随她吃,自打留守长沙就直接命厨房另起炉灶准备炖菜。 这些菜基本都连汤带水。 越明珠去厨房看过,放在灶上小火慢炖提前备好,主打一个上餐省力又省时。 像桌上现做的炒菜也仅限越明珠跟前有,毕竟金大腿正值上升期得随传随到,张小鱼和张日山都不想在吃饭上耽误佛爷时间。 工作量大体力消耗快,吃饭时间又不多,如此一来想不发出声音都不行。 一个人有声音可以还忽略不计,四个人…… 就略微大声了点。 越明珠只在旁边听都觉得积食,才吃了半碗米饭他们已经风卷残云擦好嘴随时准备下桌了。 不管他们,越明珠继续细嚼慢咽那块竹笋,等她吃完,张启山开始兴师问罪。 “你跟老八说家里养了两只山猪?” 他语气随意,说是兴师问罪更像唠家常随口一问。 越明珠低头作惭愧状,“是我说错话了。” 其他人也低下头,佛爷家务事他们在场本就尴尬,现在还要听佛爷训斥小姐,连呼吸声都变轻了。 只有张日山主动看向佛爷,瞧不出佛爷有没有生气。 回头见小姐碗里的饭还没吃完,面前几盘炒菜不知道是不是不合胃口也没怎么动,听说她这两天经常起夜喂雕还睡眠不好。 张日山心里不大好受。 他张了张嘴,想为小姐说句话。 “我不该这么说。” 比他更快的是越明珠的自我反省,她说的轻巧,抬起头嘴角不高兴地轻轻一撇:“我应该说家里除了山猪还养了两只小猪,一共四只猪才对。” “雨露均沾总行了?” 水晶灯的照耀下,她每个小表情都那么清晰可见,从眉梢到眼角都流露着一股嚣张跋扈的劲儿。 那语气那态度好像在说我已经在尽力弥补了,希望你们不要无理取闹。 张小楼:“……”小猪是不是没有山猪听起来威武? 张小鱼:“……” 不敢置信这样都能被殃及,他望向佛爷,张启山肃容凛凛,威仪天成,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来自表妹的挑衅却只是十指交叠搭在下巴处,全程保持沉默。 “” 好,早该猜到佛爷不会真训斥小姐,应该是许久未见打算随便找个话题叙叙家常而已,没想到小姐今天心情不好,大家一起碰了个硬钉子。 但是—— 两人齐齐叹气。 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整个张家除了小姐是人,其他什么品种的猪就全都齐了。 第191章 雨露均沾 金珠刚出壳不久,一身绒毛蓬松且灰白,仿佛墨水描上去的黑眼圈尤为明显,从外观体型上看,与其说它是只雏雕倒不如说是一只翅膀有点大的小鸡崽。 叫声也像,整体丑萌丑萌的。 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吃,一顿能吃比它体积大不知多少倍的生肉。 越明珠没养过别的飞禽,看它每顿肚子撑的鼓囊囊还嗷嗷张嘴,真心怀疑这货会不会把自己撑死。 系统让她放心喂,喂得越多它长的越快。 一开始出于将来要放养的顾虑打算把它养在阳台,结果小家伙声嘶力竭表示抗议,站都站不稳还一直坚强地划着小翅膀往她脚上爬,黏人的紧。 越明珠心想也是,放外边万一被别的飞禽叼走了怎么办,岂不是白孵了。 于是让张小楼手工搭建了一个鸟巢放在会客厅窗台下方的长桌上,可能有她气味,未来的天空霸主总算适应了。 之后每天窗户打开,气味方面还好,不算难闻。 小家伙听力出色,她上楼时还隐约听见它鸡崽一样啾啾啾,等她踏上最后一阶,叫声就没了。 进门的时候它乖乖卧在窝里,一看见她就热情扑腾翅膀。 越明珠遗憾,可惜它暂时不接受主人以外的人喂食,不然会更可爱一点。 厨房送来一碟生肉,已经全部切成了拇指大小。 她用筷子夹肉喂它。 每一块肉叨进嘴里就迫不及待仰头直接吞下,吞完又啾啾不停,喙啄在铁筷子上时不时还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别看它刚出生,喙特别尖硬,第一天喂食就叨烂了家里的木筷子。 当时越明珠盯着‘千疮百孔’的筷子头,突发奇想把自己一根手指头伸到了它嘴边。 它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直接下嘴。 “小姐!!!” 等捧珠着急忙慌把她胳膊拽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叨过了,万幸的是,连木头都不在话下的雏雕却连她皮都没啄破。 越明珠搓了搓指尖:朕心甚慰~ 在这个直肠子的年纪,居然能控制住叨主人的力度。 不愧是系统出品! 摸摸雏雕毛绒圆溜的小脑袋,大方夸赞:“好狗~好~” “啾啾啾!!!”雏雕愤怒扑腾肉乎乎的翅膀。 越明珠恍然,看它气愤的模样立马现场给它起了金珠这个名字,再顺毛撸:“好珠好珠~” 总不能让她张嘴好雕闭嘴好雕的夸。 也就是它叨指头这一下才让越明珠下定决心养它,刚破壳就会认主还能听懂人话知道自己是雕不是狗。 除了非得她喂外加有些黏人,没别的毛病了。 智商高的宠物不都这样,有的还要跟主人同吃同睡呢,金珠已经够独立了,还是个宝宝就可以自己睡。 越明珠很满意。 系统却认为宿主太宠金珠。 【它生长速度快,差不多一个月就能外出捕食,普通金雕三个月左右才开始飞翔,宿主应该尽早把它放养,这样才不会引起怀疑。】 怀疑? 她吐槽:【凭空从被窝掏出一颗鸟蛋就够惹人怀疑了。】 张家莫名其妙出现一只雏雕难道就很正常吗? 每周换洗床上四件套总会少了枕套并且在下周才会出现难道就不奇怪吗? 但因为她是小姐,所以没有人多嘴。 就连金珠破壳那天,她捧着金珠让张小楼给它搭建鸟窝,他也只是笑着说好连雕从哪儿来的都没问。 张小楼哼着歌从花园捡回许多藤条,坐在地毯上心灵手巧地编织鸟巢。 越明珠:“你不好奇它从哪儿来?” 张小楼笑:“能把它带回家是小姐的本事,我何必自取其辱。” 于是雕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就被大家一致忽视过去了。 金珠肚子像个无底洞,一连吃了三盘才吃饱,平时除了野兔肉,也喂鸭肉、鸡肉,一般家庭还真养不起它。 吃完就犯困,豆豆眼眯成缝还强忍睡意一直盯着她脸看。 越明珠放下筷子,伸手点了点它的喙。 金珠回叨她手,眷恋地蹭了蹭她,挨着她闭眼睡起来,越明珠能感觉到它胸脯呼吸时小小的起伏。 暖烘烘的。 捧珠在旁边收拾残局,看了看坑坑洼洼的铁筷子头,知道该准备新筷子了。 晚上吃饭,餐桌上难得整整齐齐出现了五个人。 首座自然是张启山,左手边是越明珠,右手边依次是张日山、张小楼和张小鱼。 她对此习以为常,这几人整天跟在金大腿身边做事,总不能吃饭还让人家私下解决,如果正好撞上饭点金大腿就会留他们吃饭,久而久之餐厅就越来越热闹了。 只是—— 呼哧呼哧。 她吹着勺子里的汤汁,目光看向对面一排。 呼哧声来自对面。 刚到张家,餐桌上仅有她跟金大腿,当时她还吐槽过张启山吃饭喝汤没声,衬得她一个名门闺秀一点轻微磕碰都十分明显。 现在好了,人一多吃饭声就远远盖过了她。 倒不是说除了张启山外其他人吃饭动静都很大。 而是每个人都在省时间,他们经常来去匆匆,有时刚到家就接到通知得马上赶往哪里。 时常赶不上饭点现做又来不及,只能随身携带干粮填饱肚皮。 越明珠吃的精细,家里几个厨子都是依她口味请回家的,之前张启山偶尔回来一趟也都随她吃,自打留守长沙就直接命厨房另起炉灶准备炖菜。 这些菜基本都连汤带水。 越明珠去厨房看过,放在灶上小火慢炖提前备好,主打一个上餐省力又省时。 像桌上现做的炒菜也仅限越明珠跟前有,毕竟金大腿正值上升期得随传随到,张小鱼和张日山都不想在吃饭上耽误佛爷时间。 工作量大体力消耗快,吃饭时间又不多,如此一来想不发出声音都不行。 一个人有声音可以还忽略不计,四个人…… 就略微大声了点。 越明珠只在旁边听都觉得积食,才吃了半碗米饭他们已经风卷残云擦好嘴随时准备下桌了。 不管他们,越明珠继续细嚼慢咽那块竹笋,等她吃完,张启山开始兴师问罪。 “你跟老八说家里养了两只山猪?” 他语气随意,说是兴师问罪更像唠家常随口一问。 越明珠低头作惭愧状,“是我说错话了。” 其他人也低下头,佛爷家务事他们在场本就尴尬,现在还要听佛爷训斥小姐,连呼吸声都变轻了。 只有张日山主动看向佛爷,瞧不出佛爷有没有生气。 回头见小姐碗里的饭还没吃完,面前几盘炒菜不知道是不是不合胃口也没怎么动,听说她这两天经常起夜喂雕还睡眠不好。 张日山心里不大好受。 他张了张嘴,想为小姐说句话。 “我不该这么说。” 比他更快的是越明珠的自我反省,她说的轻巧,抬起头嘴角不高兴地轻轻一撇:“我应该说家里除了山猪还养了两只小猪,一共四只猪才对。” “雨露均沾总行了?” 水晶灯的照耀下,她每个小表情都那么清晰可见,从眉梢到眼角都流露着一股嚣张跋扈的劲儿。 那语气那态度好像在说我已经在尽力弥补了,希望你们不要无理取闹。 张小楼:“……”小猪是不是没有山猪听起来威武? 张小鱼:“……” 不敢置信这样都能被殃及,他望向佛爷,张启山肃容凛凛,威仪天成,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来自表妹的挑衅却只是十指交叠搭在下巴处,全程保持沉默。 “” 好,早该猜到佛爷不会真训斥小姐,应该是许久未见打算随便找个话题叙叙家常而已,没想到小姐今天心情不好,大家一起碰了个硬钉子。 但是—— 两人齐齐叹气。 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整个张家除了小姐是人,其他什么品种的猪就全都齐了。 第192章 落子无悔 网球场边。 越明珠和曲冰坐在球场边的休息椅上聊天。 去年她因为坠马不得不退出运动会,今年打算要卷土重来多参加几个项目,以此作为跳板去竞选地区体育联合会干部。 “跳高,网球,100米短跑……”曲冰掰着手指头细数她这次要参加的项目,算算赛程:“能行吗,会不会太赶太累了?” 越明珠也觉得自己时运不济,“没办法,上半年全运会不是有其他学校在上海拿了好名次,我要不把地方赛的冠军多拿几个,怎么跟她们竞选?” 曲冰可惜:“那倒也是。” 要不是去年熹微没能参加比赛,今年上海举办的全运会,省会名额合该有她一个。 说到正事,她连忙问:“读书会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放心。书我已经准备好了,也跟名下几家书屋打了招呼,到时候会赠送书卷让成员拿着去指定的地点自行选购她们想买的书籍,算作会员福利了。” 她只是伤脚又没伤手,不耽误读书写字。 去年熬过最热那阵,没事就让人推轮椅送自己去各种平民读书班给小学生讲故事。 为了跟那些只能在农闲时节来扫盲的小孩子们套近乎,她还特意跟齐铁嘴还学了点地方话把小豆丁们逗的哈哈大笑。 成效卓着。 今年回访发现确定自己捐赠的书籍那些孩子都有看,不敢说上头的字全认识,起码能大致口述里面都讲了些什么故事。 平教会的成员对她印象很好,平教会顾名思义,平民教育促进会。 当然这个印象好除了耐心和能力,还包括财大气粗,要知道可不是每个义务帮忙的学生都能给读书班捐书捐纸笔。 再加上她身残志坚,不良于行都要去扫盲。 时间长了,大家交流下来彼此印象不错,她还说服几个平教会成员加入她们学校的读书会,这也是她头一次发展校外人员加入。 就这样,她顺理成章地成了读书会的组织者。 负责主持召开和宣传。 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无非就是发展会员,根据每个会员的时间合理安排读书会的各种活动时间。 诗书朗诵不是问题,做笔记写文章更是手到擒来。 现在读书会的成员已经被她发展到校内四十几人,校外十几人,加一起六十多人了。 不过正因为人多,风险也大。 眼下政府刚安定下来,容易被盯上。 曲冰也是这个意思:“要不要把婉莹也拉进来?” 越明珠摇头:“算了,下次出去宣传要是有话剧表演再把她叫上。” 宋大小姐喜欢热闹。 前两天去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吃饭,门口还有两个印度人充当门童。 听说晚上回去就开始闹肚子,第二天上门把人店给砸了。 别看她平日没什么小姐脾气,那是对内,对外谁敢让她不痛快说翻脸就翻脸,路边的巡警敢来管闲事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你也知道政府一直在查缴禁书,尤其是伪装书,游行示威的事你我上了教育局名单,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冒进。” “我知道。” 伪装书就是红色书本包装成政府机关刊物,瞒天过海。 越明珠没这么傻,一个人的秘密才是秘密,两个人的秘密只会变成泄密,更别说六十几人的团体。 队伍不好带啊。 她实话实说:“今年我不打算再参加游行了,罢课集会示威都算了。” “是不是停课通报的事你家里说你了?” “不是因为这个……” 她叹了叹气,总不能说她在偷偷摸摸做一些比游行危险十倍百倍的事。 曲冰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越明珠让她凑近,超小声:“水陆洲的火是我放的。” 曲冰震惊退开,她脑子里嗡嗡响,连忙环顾四周怕被有心人听见,发现四下无人这才想起两人是借用了学校网球场,眼下正值暑假根本没人。 “那…那你家里知道吗?” “知道。” “这也太危险了。”曲冰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怎么……” 她久久望着熹微,想起她上台演讲的意气风发,又想到几年前政府对激进学子的血腥镇压以及万一东窗事发可能导致的种种恶果。 思潮起伏,千万叹息最后都只化做一句郑重的:“你怎么能不叫上我呢?” 越明珠狡黠眨眨眼:“就是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跟你坦白。” 人人都想放那把火,可人人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由怕引火烧身,选择忍气吞声。 她紧握住越明珠双手,为这份信任而动容,却不敢想她是怎么一个人去放的那场火,又是怎么顺利脱身。 “这件事就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今年,不。”曲冰坚定摇头,“以后你都别想再掺和进这些涉及到政治立场的事了,我会亲自盯着你。” 万幸最后通报结果是那群洋鬼子自作自受,再多蛛丝马迹也早随风而去。 曲冰缓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消化这个消息。 两人坐的近,瞧她顺手搭在椅背上的胳膊,上手捏了捏,心生感慨“我们是空谈只有你是实践,看看这胳膊,我早该看出你是当实践家的料。” 和过去绵软的手感大不一样,紧致又有弹性。 捏着捏着舍不得撒手,她好奇问:“怎么练出来的,这样好看。” 越明珠任她捏,“射箭练的。” 不生病的时候张小楼就喜欢带她射箭。 张日山去了军队,网球陪练没了,张小楼跟着她的时候她又在养伤,伤好后又在复健,复健完了冬天到了又感染所谓的风瘟。 在他看来,强身健体势在必行。 张小楼一提,越明珠就答应了。 射箭听起来可比打网球有趣多了,带她去挑弓,让她试试拉力,最后让她带着练习射箭的那张小稍弓大概是十多公斤。 差不多25磅,也就是初学者水准。 后来练了一阵子,金大腿回来送了个玉扳指给她,还抽空带她出城打猎。 啥也没射着,累的半死,她路上就睡着了。 之前射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找不到手感,那次打猎回来反倒顺畅许多,也不算一无所获。 弓也换了一张,这些弓都是张小楼亲手制作,有了金珠后他还打趣说将来可以拔它的羽毛做箭杆。 就这么又聊了会儿一会儿。 曲冰问:“再来一局?” “不来了。”她叠好擦汗的毛巾,把网球拍也装了回去,“我还得去趟教堂。” “又去见你那个外国朋友?”曲冰记得那个美国人叫裘德考,皱了下眉:“不久前我爹跟他见过一面,说那个洋人狡猾多变,媚上欺下,嘴上说着喜欢中国文化骨子里却十分狂妄自大,跟他相处你需得当心些,千万别被利用了。” “我知道。” 越明珠笑笑。 对这点,她再清楚不过。 第192章 落子无悔 网球场边。 越明珠和曲冰坐在球场边的休息椅上聊天。 去年她因为坠马不得不退出运动会,今年打算要卷土重来多参加几个项目,以此作为跳板去竞选地区体育联合会干部。 “跳高,网球,100米短跑……”曲冰掰着手指头细数她这次要参加的项目,算算赛程:“能行吗,会不会太赶太累了?” 越明珠也觉得自己时运不济,“没办法,上半年全运会不是有其他学校在上海拿了好名次,我要不把地方赛的冠军多拿几个,怎么跟她们竞选?” 曲冰可惜:“那倒也是。” 要不是去年熹微没能参加比赛,今年上海举办的全运会,省会名额合该有她一个。 说到正事,她连忙问:“读书会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放心。书我已经准备好了,也跟名下几家书屋打了招呼,到时候会赠送书卷让成员拿着去指定的地点自行选购她们想买的书籍,算作会员福利了。” 她只是伤脚又没伤手,不耽误读书写字。 去年熬过最热那阵,没事就让人推轮椅送自己去各种平民读书班给小学生讲故事。 为了跟那些只能在农闲时节来扫盲的小孩子们套近乎,她还特意跟齐铁嘴还学了点地方话把小豆丁们逗的哈哈大笑。 成效卓着。 今年回访发现确定自己捐赠的书籍那些孩子都有看,不敢说上头的字全认识,起码能大致口述里面都讲了些什么故事。 平教会的成员对她印象很好,平教会顾名思义,平民教育促进会。 当然这个印象好除了耐心和能力,还包括财大气粗,要知道可不是每个义务帮忙的学生都能给读书班捐书捐纸笔。 再加上她身残志坚,不良于行都要去扫盲。 时间长了,大家交流下来彼此印象不错,她还说服几个平教会成员加入她们学校的读书会,这也是她头一次发展校外人员加入。 就这样,她顺理成章地成了读书会的组织者。 负责主持召开和宣传。 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无非就是发展会员,根据每个会员的时间合理安排读书会的各种活动时间。 诗书朗诵不是问题,做笔记写文章更是手到擒来。 现在读书会的成员已经被她发展到校内四十几人,校外十几人,加一起六十多人了。 不过正因为人多,风险也大。 眼下政府刚安定下来,容易被盯上。 曲冰也是这个意思:“要不要把婉莹也拉进来?” 越明珠摇头:“算了,下次出去宣传要是有话剧表演再把她叫上。” 宋大小姐喜欢热闹。 前两天去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吃饭,门口还有两个印度人充当门童。 听说晚上回去就开始闹肚子,第二天上门把人店给砸了。 别看她平日没什么小姐脾气,那是对内,对外谁敢让她不痛快说翻脸就翻脸,路边的巡警敢来管闲事反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你也知道政府一直在查缴禁书,尤其是伪装书,游行示威的事你我上了教育局名单,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冒进。” “我知道。” 伪装书就是红色书本包装成政府机关刊物,瞒天过海。 越明珠没这么傻,一个人的秘密才是秘密,两个人的秘密只会变成泄密,更别说六十几人的团体。 队伍不好带啊。 她实话实说:“今年我不打算再参加游行了,罢课集会示威都算了。” “是不是停课通报的事你家里说你了?” “不是因为这个……” 她叹了叹气,总不能说她在偷偷摸摸做一些比游行危险十倍百倍的事。 曲冰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越明珠让她凑近,超小声:“水陆洲的火是我放的。” 曲冰震惊退开,她脑子里嗡嗡响,连忙环顾四周怕被有心人听见,发现四下无人这才想起两人是借用了学校网球场,眼下正值暑假根本没人。 “那…那你家里知道吗?” “知道。” “这也太危险了。”曲冰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怎么……” 她久久望着熹微,想起她上台演讲的意气风发,又想到几年前政府对激进学子的血腥镇压以及万一东窗事发可能导致的种种恶果。 思潮起伏,千万叹息最后都只化做一句郑重的:“你怎么能不叫上我呢?” 越明珠狡黠眨眨眼:“就是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跟你坦白。” 人人都想放那把火,可人人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由怕引火烧身,选择忍气吞声。 她紧握住越明珠双手,为这份信任而动容,却不敢想她是怎么一个人去放的那场火,又是怎么顺利脱身。 “这件事就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今年,不。”曲冰坚定摇头,“以后你都别想再掺和进这些涉及到政治立场的事了,我会亲自盯着你。” 万幸最后通报结果是那群洋鬼子自作自受,再多蛛丝马迹也早随风而去。 曲冰缓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消化这个消息。 两人坐的近,瞧她顺手搭在椅背上的胳膊,上手捏了捏,心生感慨“我们是空谈只有你是实践,看看这胳膊,我早该看出你是当实践家的料。” 和过去绵软的手感大不一样,紧致又有弹性。 捏着捏着舍不得撒手,她好奇问:“怎么练出来的,这样好看。” 越明珠任她捏,“射箭练的。” 不生病的时候张小楼就喜欢带她射箭。 张日山去了军队,网球陪练没了,张小楼跟着她的时候她又在养伤,伤好后又在复健,复健完了冬天到了又感染所谓的风瘟。 在他看来,强身健体势在必行。 张小楼一提,越明珠就答应了。 射箭听起来可比打网球有趣多了,带她去挑弓,让她试试拉力,最后让她带着练习射箭的那张小稍弓大概是十多公斤。 差不多25磅,也就是初学者水准。 后来练了一阵子,金大腿回来送了个玉扳指给她,还抽空带她出城打猎。 啥也没射着,累的半死,她路上就睡着了。 之前射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找不到手感,那次打猎回来反倒顺畅许多,也不算一无所获。 弓也换了一张,这些弓都是张小楼亲手制作,有了金珠后他还打趣说将来可以拔它的羽毛做箭杆。 就这么又聊了会儿一会儿。 曲冰问:“再来一局?” “不来了。”她叠好擦汗的毛巾,把网球拍也装了回去,“我还得去趟教堂。” “又去见你那个外国朋友?”曲冰记得那个美国人叫裘德考,皱了下眉:“不久前我爹跟他见过一面,说那个洋人狡猾多变,媚上欺下,嘴上说着喜欢中国文化骨子里却十分狂妄自大,跟他相处你需得当心些,千万别被利用了。” “我知道。” 越明珠笑笑。 对这点,她再清楚不过。 第193章 祸水东引 “送我?” 教堂后的花园。 越明珠和裘德考一左一右坐在长椅上,他恪守礼节,彼此距离远到足以再坐下一人。 将扎着丝带的漂亮礼盒放在两人中间,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双湖蓝缎面高跟鞋,鞋子被粉色绸布拥簇其中,鞋面外罩一层蕾丝作为点缀,蕾丝上镶嵌着水钻、珍珠、宝石。 他连鞋带盒子一并推过去:“试试看合不合脚。” 实事证明特意托人从法国手工定制的鞋履怎么会不合脚,越明珠惊讶:“你怎么会知道我的鞋码?” 裘德考左手搭着长椅椅背,带着些许自负:“小姐,我整个童年都在公园给人擦鞋中度过,日复一日的工作总能学到点什么。” 装货,越明珠睨他一眼,嘲笑。 “你就学会看人穿多大鞋?” “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馈赠。”蓝如湖泊的眼睛认真凝视她,问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喜欢吗?” 怎么说呢,这鞋适合舞会,适合礼服,唯独不适合外出,是电影里那种只穿一次露露面的鞋子。 论昂贵,比不上张启山;论实用,比不上张日山。 但是—— “还不错。” 将鞋子放回礼盒,盖上盖子,裘德考为她重新扎好丝带。 越明珠绽开笑靥:“正好我有很多新衣服可以搭配。” 西方有句谚语叫别人送的马不要看马齿,意思是不要对别人的礼物挑三拣四。 如今女中放了暑假,教堂孤儿院的文化课跟着停了,每年孩子们都会跟着修女和教士去各个工厂学习,今年也是裘德考出面联络的场地让他们有机会去学习铁工和机械。 越明珠去参观过,那么闷热的环境,一个个孩子表情却那么喜悦。 她知道,他们是在高兴自己离开孤儿院之前就能拥有一技之长,不必为将来如何谋生发愁。 “你喜欢就好。” 他不经意提起:“教士给我看了一幅画,我都不知道你画技如此出色。” 裘德考不懂艺术,可以说对油画一窍不通,但是就算他是个外行也能看出她那幅画的价值。 人的注意力有限,不可避免会被浓烈的色彩吸引。 这种色彩并不单指画布上的颜色,而是情感共鸣,哪怕是他这样唯利是图的商人站在这幅画前,大脑也有三秒钟空白。 冲击震撼的美,让他短暂忘却了世俗之见。 虚幻又现实。 用色清新却直击心灵。 “很难形容我当时看见那幅画的心情,毫不夸张的说——”他停顿片刻,叹息般地道:“如饮美酒。” 换个人吹捧,越明珠可能就眼里盈满亮光了。 现在嘛,心绪平平。 裘德考是一个极其善于恭维的人,不分国籍不分阶层他总能找到突破点,适合当说客也可以做最真诚的聆听者。 不过正因为他太擅长了,所以偶尔真诚的发言反而会有点啰里八嗦,比如现在—— 他笑容愈胜,兴致勃勃地提议: “你应该举办画展,搞艺术的不都喜欢聚在一起交流吗?艺术沙龙之类的,相信我,你在美术上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只要看过你的画,没人会否认这一点。光有天赋还不足以让你名声大噪,多少艺术家生前穷困潦倒籍籍无名,死后才被奉上神坛,难道是他们不够优秀吗?” “不,是他们出身贫穷,没有资金宣传。” 裘德考踌躇满志地站了起来,他眼含深意,侃侃而谈:“任何行业都需要别开生面的宣传,以你的家世花钱找一些知名的艺术家帮忙不难,先把名声打出去,你才十六岁前途无可限量,现在市场上有画能卖到百来大洋,我担保你的画远不止这个价位,前期投资一定物有所值。” “教士说法国现在是什么印象派,我不懂艺术,尽管我一窍不通,但是紧跟流行有利无害,没必要一开始就跟主流唱反调,我们可以先——” 锃亮的皮鞋在草地上走来走去,他沾沾自喜的像一个美术界新星即将从自己手中诞生,闪闪发光。 大夏天那么热,情绪亢奋起来没一会儿就浑身燥热,说到兴头上他扯着领带松了松,神采飞扬地回头看她。 越明珠置若罔闻,趴在扶手上弯腰逗弄一只流连花丛的蝴蝶。 裘德考:“……” 沸腾的大脑瞬间降温。 这个本该在他美好畅想下无比期待望着自己的天才画家,此刻只顾着和蝴蝶嬉戏。 阳光刺眼,他站在草地上仰头深呼吸,想起自己见她的第一面,那时她也是这样只活在自己世界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越明珠趴着没动,“哪一句?” “那么请问你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什么?” “……如饮美酒?” 裘德考长长吐气,不是生气而是松气。 “好极了。”他抹了一下汗津津的额头,若无其事在她身边坐下,“生意做久了本性难移,我从没想过把你当成商品去售卖,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赚钱嘛,不寒碜。 她写文章、搞竞选不也是为了符合时下风气才这么做,至于画画,国画也好西洋画也罢,这跟她练书法没区别,只是因为擅长。 从小但凡她想做的就没有不成功的。 这也是为什么身边人说她三分钟热度的原因,成功太容易了。 契而不舍的干扰下,蝴蝶忿忿飞走了。 可在裘德考看来,她态度过于冷静。 金钱名利都无法打动,衬得他满身铜臭味。 他只好再度放低姿态,双手合十抵住下巴和嘴唇,含糊其辞:“冒昧问一句,你这样衣食无忧的贵族小姐画画不过是为了消遣,我动不动就跟你提钱,你会认为我是个利欲熏心的混蛋吗?” “你是不是混蛋我不知道,但是……”越明珠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是贵族。” 合理怀疑自己受到了侮辱,还是明褒暗贬那种。 “你不是吗?” “我当然不是,我只是…祖上有人做过官而已。” “那就是贵族。” “我不是!” 裘德考失笑:“所以你家里也没什么祖传古董?” 古董? 红灯亮起,越明珠不动声色坐起身,带着几分审视:“你对中国的古董很感兴趣?” “当然。” 裘德考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到来,“我最近从长沙收集了不少瓷器准备卖到国外,希望足以弥补我之前的损失。” “你所说的生意就是倒卖文物?” “……” 裘德考霎时心惊肉跳,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接受外国人倒卖她祖国的古董,他先试着笑了一下,想借用那张一贯会欺骗人的英俊面孔缓和她的冷脸。 可惜是无用功。 趋利避害的本能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不等她翻脸,他飞快解释:“当然不是,是长沙土夫子自己找上门来要我买他们东西,这些人喜欢和外国人做生意,我给他们远超本地人所能支付的价格,他们想卖我想买,两全其美。” 耳熟的词闪过,越明珠一愣:“土夫子?” “你不知道吗?土夫子代指盗墓贼。” 裘德考为了撇清关系,迫不及待把知情部分一五一十讲给她听:“据说长沙本地有个十分神秘的组织,走南闯北的行家里手都听说过,这个组织几乎垄断长沙所有古董交易,从偷盗再到销赃全由他们一手经办。” “前不久我才成为他们们其中一个顾客,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小物件,你们中国有句话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真正价值连城的文物我见都没见过,全在他们自己手里攥着。” “那个组织叫什么?” 尽管越明珠已经有了预感,可从一个外国人嘴里听到真相,讽刺意味十足。 察觉到她的敌意渐渐在转移,裘德考心下稍安。 事不关己,他轻飘飘道:“九门,那个组织叫九门。” 第193章 祸水东引 “送我?” 教堂后的花园。 越明珠和裘德考一左一右坐在长椅上,他恪守礼节,彼此距离远到足以再坐下一人。 将扎着丝带的漂亮礼盒放在两人中间,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双湖蓝缎面高跟鞋,鞋子被粉色绸布拥簇其中,鞋面外罩一层蕾丝作为点缀,蕾丝上镶嵌着水钻、珍珠、宝石。 他连鞋带盒子一并推过去:“试试看合不合脚。” 实事证明特意托人从法国手工定制的鞋履怎么会不合脚,越明珠惊讶:“你怎么会知道我的鞋码?” 裘德考左手搭着长椅椅背,带着些许自负:“小姐,我整个童年都在公园给人擦鞋中度过,日复一日的工作总能学到点什么。” 装货,越明珠睨他一眼,嘲笑。 “你就学会看人穿多大鞋?” “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馈赠。”蓝如湖泊的眼睛认真凝视她,问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喜欢吗?” 怎么说呢,这鞋适合舞会,适合礼服,唯独不适合外出,是电影里那种只穿一次露露面的鞋子。 论昂贵,比不上张启山;论实用,比不上张日山。 但是—— “还不错。” 将鞋子放回礼盒,盖上盖子,裘德考为她重新扎好丝带。 越明珠绽开笑靥:“正好我有很多新衣服可以搭配。” 西方有句谚语叫别人送的马不要看马齿,意思是不要对别人的礼物挑三拣四。 如今女中放了暑假,教堂孤儿院的文化课跟着停了,每年孩子们都会跟着修女和教士去各个工厂学习,今年也是裘德考出面联络的场地让他们有机会去学习铁工和机械。 越明珠去参观过,那么闷热的环境,一个个孩子表情却那么喜悦。 她知道,他们是在高兴自己离开孤儿院之前就能拥有一技之长,不必为将来如何谋生发愁。 “你喜欢就好。” 他不经意提起:“教士给我看了一幅画,我都不知道你画技如此出色。” 裘德考不懂艺术,可以说对油画一窍不通,但是就算他是个外行也能看出她那幅画的价值。 人的注意力有限,不可避免会被浓烈的色彩吸引。 这种色彩并不单指画布上的颜色,而是情感共鸣,哪怕是他这样唯利是图的商人站在这幅画前,大脑也有三秒钟空白。 冲击震撼的美,让他短暂忘却了世俗之见。 虚幻又现实。 用色清新却直击心灵。 “很难形容我当时看见那幅画的心情,毫不夸张的说——”他停顿片刻,叹息般地道:“如饮美酒。” 换个人吹捧,越明珠可能就眼里盈满亮光了。 现在嘛,心绪平平。 裘德考是一个极其善于恭维的人,不分国籍不分阶层他总能找到突破点,适合当说客也可以做最真诚的聆听者。 不过正因为他太擅长了,所以偶尔真诚的发言反而会有点啰里八嗦,比如现在—— 他笑容愈胜,兴致勃勃地提议: “你应该举办画展,搞艺术的不都喜欢聚在一起交流吗?艺术沙龙之类的,相信我,你在美术上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只要看过你的画,没人会否认这一点。光有天赋还不足以让你名声大噪,多少艺术家生前穷困潦倒籍籍无名,死后才被奉上神坛,难道是他们不够优秀吗?” “不,是他们出身贫穷,没有资金宣传。” 裘德考踌躇满志地站了起来,他眼含深意,侃侃而谈:“任何行业都需要别开生面的宣传,以你的家世花钱找一些知名的艺术家帮忙不难,先把名声打出去,你才十六岁前途无可限量,现在市场上有画能卖到百来大洋,我担保你的画远不止这个价位,前期投资一定物有所值。” “教士说法国现在是什么印象派,我不懂艺术,尽管我一窍不通,但是紧跟流行有利无害,没必要一开始就跟主流唱反调,我们可以先——” 锃亮的皮鞋在草地上走来走去,他沾沾自喜的像一个美术界新星即将从自己手中诞生,闪闪发光。 大夏天那么热,情绪亢奋起来没一会儿就浑身燥热,说到兴头上他扯着领带松了松,神采飞扬地回头看她。 越明珠置若罔闻,趴在扶手上弯腰逗弄一只流连花丛的蝴蝶。 裘德考:“……” 沸腾的大脑瞬间降温。 这个本该在他美好畅想下无比期待望着自己的天才画家,此刻只顾着和蝴蝶嬉戏。 阳光刺眼,他站在草地上仰头深呼吸,想起自己见她的第一面,那时她也是这样只活在自己世界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越明珠趴着没动,“哪一句?” “那么请问你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什么?” “……如饮美酒?” 裘德考长长吐气,不是生气而是松气。 “好极了。”他抹了一下汗津津的额头,若无其事在她身边坐下,“生意做久了本性难移,我从没想过把你当成商品去售卖,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赚钱嘛,不寒碜。 她写文章、搞竞选不也是为了符合时下风气才这么做,至于画画,国画也好西洋画也罢,这跟她练书法没区别,只是因为擅长。 从小但凡她想做的就没有不成功的。 这也是为什么身边人说她三分钟热度的原因,成功太容易了。 契而不舍的干扰下,蝴蝶忿忿飞走了。 可在裘德考看来,她态度过于冷静。 金钱名利都无法打动,衬得他满身铜臭味。 他只好再度放低姿态,双手合十抵住下巴和嘴唇,含糊其辞:“冒昧问一句,你这样衣食无忧的贵族小姐画画不过是为了消遣,我动不动就跟你提钱,你会认为我是个利欲熏心的混蛋吗?” “你是不是混蛋我不知道,但是……”越明珠微微皱起眉头,“我不是贵族。” 合理怀疑自己受到了侮辱,还是明褒暗贬那种。 “你不是吗?” “我当然不是,我只是…祖上有人做过官而已。” “那就是贵族。” “我不是!” 裘德考失笑:“所以你家里也没什么祖传古董?” 古董? 红灯亮起,越明珠不动声色坐起身,带着几分审视:“你对中国的古董很感兴趣?” “当然。” 裘德考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到来,“我最近从长沙收集了不少瓷器准备卖到国外,希望足以弥补我之前的损失。” “你所说的生意就是倒卖文物?” “……” 裘德考霎时心惊肉跳,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接受外国人倒卖她祖国的古董,他先试着笑了一下,想借用那张一贯会欺骗人的英俊面孔缓和她的冷脸。 可惜是无用功。 趋利避害的本能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不等她翻脸,他飞快解释:“当然不是,是长沙土夫子自己找上门来要我买他们东西,这些人喜欢和外国人做生意,我给他们远超本地人所能支付的价格,他们想卖我想买,两全其美。” 耳熟的词闪过,越明珠一愣:“土夫子?” “你不知道吗?土夫子代指盗墓贼。” 裘德考为了撇清关系,迫不及待把知情部分一五一十讲给她听:“据说长沙本地有个十分神秘的组织,走南闯北的行家里手都听说过,这个组织几乎垄断长沙所有古董交易,从偷盗再到销赃全由他们一手经办。” “前不久我才成为他们们其中一个顾客,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小物件,你们中国有句话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真正价值连城的文物我见都没见过,全在他们自己手里攥着。” “那个组织叫什么?” 尽管越明珠已经有了预感,可从一个外国人嘴里听到真相,讽刺意味十足。 察觉到她的敌意渐渐在转移,裘德考心下稍安。 事不关己,他轻飘飘道:“九门,那个组织叫九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