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如梦》 第1章 带猫刺客 楠国二十八年,春月夜。 云琛蹲在屋檐上啃烧饼,手里摁着只炸毛的黑猫时,突然意识到,她当“小子”已经五年了。 为了装得更像个男人,她做过的荒唐事包括但不限于: 站着撒尿。 对路过的漂亮姑娘吹口哨。 以及假装红坊的头牌小娘子是她的老情人。 实则每次去都是和人家谈人生,谈理想,就是不上床。 除此之外,云琛还入护卫行,当了个零散武师,学会了喝酒、吹牛、骂脏话、不洗澡 成功立住了“纯爷们儿”的人设。 其他武师们也都对这个带着点南方口音的“云小子”印象颇深。 一则因为她在男人堆里太扎眼,明显比旁人更白,更瘦,太漂亮。 那俊俏的长相透着股怎么都掩盖不掉的阴柔,一双眼睛自性清净,满是“少年”纯真。 二则,武师们平日喜欢切磋功夫,比试摔跤、游泳、骑射 云琛很少参与,只是抱剑站在旁边,乐呵呵地当观众鼓掌,从不显山露水自己的本事。 唯有两次,被她两个好兄弟硬撺掇露两手,无意打出凌厉又嚣张的招式时,武师们才隐约察觉这“小子”武功可能不一般。 第三,也是最奇葩、最令武师们想不通的一点: 云琛好像特别喜欢大刀砍蚊子。 别的武师们成天忙着接些押送珠宝、守卫清障的差事,挖空心思攀豪门,期盼着能进权贵家当个体面稳定的护卫。 只有她日常接的差事是: 两文钱替老奶奶抢鸡蛋。 三文钱帮人拔坟头草。 以及给洗衣巷的小屁孩抓猫。 她总是游走在烟城大大小小的巷子,混迹在平头老百姓里,干着不能再卑微的零碎活。 遇到连几文钱都付不起的,她不仅不讨要,还反过来给人家倒贴钱。 故而,武师们都这样说她: 可惜了,是个傻子! 但云琛对这些评价不在乎。 她离家出走,离经叛道地扮成男人,在楠国各地流浪五年之久。 只为一个人。 用她兄弟小六的话来说,她在找她的白月光。 想着这些,云琛无意识咬下一口已经有些干硬的烧饼,油渍顺着下巴滴在黑猫头上,惹得它不满地叫唤,也唤回了她的思绪。 “你还好意思叫?半个月你离家出走十二回,害得妙妙天天哭。咋的,浪子啊你?见过不少弃养猫的,还是第一次见弃养主人的。” 云琛边吃边训猫,烧饼干硬,噎得她眼泪差点出来,忙捶胸口顺一顺,然后做贼似的左顾右盼,隔着衣服悄悄调整了下束胸,小声自言自语: “呼……勒得我都快平了……” 话音刚落,一个破锣嗓子在屋檐底下喊她: “云哥!又抓猫呢?”小六仰着满是尘土木屑的脸,呲着虎牙对她笑,“烧饼快分我一口!我刚给木场干完活,饿死了!” 小六也是武师,是云琛拜过把子的兄弟。 他这会办完差路过,瞧见大半夜屋顶上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还听见有猫叫声,便猜到是云琛。 见小六过来,云琛赶紧收起调整束胸的动作,假装整理衣襟。 她用下巴指指地上的猫笼子,清清嗓子,故意用低沉的男人腔道: “开玩笑,我能有失手的时候?接着——” 她将烧饼和黑猫同时抛下去。 小六也是真六。 他一个恶狗扑食精准叼住烧饼,却任由黑猫落空滚地,翻身跳进夜色,逃得无影无踪。 “草!别光接烧饼!接猫啊!”云琛赶紧翻身去追,眨眼身形掠过九重屋脊,空中只留一道残影。 这一幕看得小六颇为羡慕,忍不住啃咬着烧饼惊叹: “瞧瞧这轻功,屋顶瓦片都不带响的,跟鬼飘似的,牛啊” 云琛在黑夜里一路狂奔,沿着细窄的屋檐旋转跳跃不停歇。 对她来说,追只猫完全不在话下。 况且还是已经追过十二回的老熟猫。 但不凑巧的是,偏偏眼下已经三更天,月亮被突如其来的乌云遮住,到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大黑夜里追黑猫,她眼睛都快瞪瞎了,也看不清猫在哪儿,只能将脚步放得越发轻巧无声,仔细用耳朵捕捉黑猫的脚步声。 好几次判断失误,她不小心跑到黑猫前头去了,又掉头扑回来,吓得黑猫“嗷呜”大叫着躲闪,那语气仿佛在说: “兄弟,轻功这么好,不要命了吗?跑得比我还快,你才是真畜生啊!” 云琛听不懂猫语,但能感觉到它骂得挺脏,便加快脚步追逐,更加侧耳凝神去听—— “呼……” 寂静又浓黑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极了猫儿跑累时发出的声音。 云琛凭声音断定方位,凌空一个扫堂腿飞过去—— 这时,天空中云彩散尽,月光再次亮起。 飞至半空的瞬间,云琛猛然看清眼前不光有黑猫,竟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佩刀护卫站在地上。 看不清脸,只觉气势森然,宛如一群拆骨饮血的夜兽。 那黑猫不知抽什么猫疯,天堂有路它不走,“直通地狱”它偏要选: 它冲向其中短了半截、最矮的一个人影,踩着那人的脸弹跳而过,喵喵叫着跑远。 紧接着,追猫追到来不及收力的云琛,也一脚踩在那人额头上,借力追去。 在众护卫的目瞪口呆中,一人一猫就这样先后踩了他家少主一脚,然后眨眼没了踪影…… 等众护卫反应过来,纷纷抽刀,惊叫“有带猫刺客!保护少主!”的时候,半空中已不见人影,只有云琛逐渐远去的声音: “唔好意思,小朋友,下次我让你踩回来!” 余音渐渐远去。 空气瞬间凝固。 众护卫胆颤心惊地低头站着,压根不敢去看自家少主的脸色。 一个时辰后,完全对自己干了什么一无所知的云琛,拎着狂吐舌头差点跑吐血的黑猫,走街过巷时。 只见原本宁静的街道突然沸腾了一样,满大街全是揉着眼屎、边走边整理衣服的武师们,显然都是刚从睡梦中爬起来的。 人群三三两两,摸黑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着什么“霍帮”“前所未有”“令人震惊”。 云琛一头雾水地看着与她逆行的人群,胳膊忽然被一人迎面拉住。 “阿琛!我到处找你呢,快走!一起去衙门前广场!小六已经先去了!” 云琛停下来仔细瞅,天太黑,看不清脸,但能看到一双贼亮的眼睛,满眼都是对金钱的渴望。 不用说,肯定是荀戓,她另一个好兄弟。 云琛问:“去干啥啊,狗哥,什么大事这样轰动,我看全城武师都出动了?” 而且从所有人的表情来看,显然还是“大好事”。 “霍帮招人啦!”被叫“狗哥”的男人激动说道:“大名鼎鼎的霍帮!公开招聘护卫!消息刚刚传开,所有人都赶去报名了!” 狗哥本名荀戓,和孟子干仗的那个“荀”,戓同音“哥”。 因为小六那个大文盲不识字,第一次见面时念成了“苟”,从此狗哥就成了荀戓的外号。 见云琛还是一脸茫然,完全不为听到这样天大的好消息高兴,荀戓急得去拽她手里的猫。 “别一天到晚干这些不挣钱的差事了,咱们兄弟仨一块试试去,若能当上霍帮护卫,每月月钱四两起!顶我和小六干半年差事!顶你给老太太抢十年鸡蛋!你一身好功夫,何苦这样浪费!” 荀戓说着推搡云琛加入人群。 云琛闪身躲开,“不行,我得先把猫还回去,我答应过妙妙的。” 荀戓一脸恨铁不成钢,“不就答应给小屁孩找猫吗?这也叫事?” “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能爽约。”云琛斩钉截铁地拒绝。 眼见人群越走越远,全都往广场去了,荀戓没办法,只能先放开云琛,反复叮嘱她放下猫就赶紧去找他和小六汇合。 云琛嘴里敷衍几句,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回去睡大觉,便扛着猫儿继续悠哉地走。 待周围所有人都走光,街道重新变得空荡安静,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夜而升,照得一切都明朗起来。 她这才发现,全城大大小小所有街道墙面上,竟一夜之间贴满了黑金暗纹的告示。 威严的霍帮醒狮标志下,书写着几行明晃晃的簇新大字: 霍帮诚聘。 要求:男,南方人,擅夜行,擅轻功,擅飞腿…… 第2章 杀光,一个不留 霍帮的护卫们,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家生子,自小由名师教导,精心传授武艺。 霍帮开宗立族至今二百多年,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对外招人。 这就好比朝廷科考,招完状元郎,又招文盲; 皇宫御膳房请完大厨,又聘烧水火夫。 这等震惊又稀奇之事,除了云琛,全烟城的武师都跑去凑热闹了。 武师们乌泱泱挤在衙署前的大广场上,各个摩拳擦掌,一脸跃跃欲试。 上百个衙役忙着维持人群秩序、设置障枑,隔出衙门口唯一一方空地。 空地中央的台阶上,两排佩刀护卫肃穆而立。 放眼望去,统一的黑缎金线八幅罗作战服,瑞兽护臂,翘头武靴,带有霍帮标志性醒狮印记的腰带束在正中。 这些护卫们个个周正笔挺,气度非凡。 其中一人看起来最为稳重练达,服制也比旁人更考究,应是霍帮的护卫统领。 每当他说些什么,旁边的衙役都响应得既恭敬又及时,非常狗腿地回一句“叶峮大人说的极是”。 再加上竟能把招聘地点选在衙门口,由此可以窥见霍帮的势大。 这一幕看得底下的武师们羡慕不已: “不愧是楠国首富霍帮,瞧他们护卫的派头,比宫里的侍卫还威风!” “废话,霍帮何等地位!前朝时随皇帝征战,平定四方。功成身退后短短数十年便雄霸楠国称富!” “唉,要是能进霍帮当护卫就好了,那体面,那富贵,啧啧,想想都美!” “得了,威风不假,但也要命!那霍帮现任当家少主手腕凌厉,行事霸道,惹下仇家无数,致使这些年遭了大小刺杀数百场,护卫们死了一批又一批,连二十五都活不过。” “对对对,我听说,霍帮护卫十成里活之一二,一二里残之大半。” “那另外八九成呢?” “阎王殿门口排队呢呗!” 众人听完唏嘘不已。 嘴上说着“太危险,这霍帮护卫当不起”,实际却没有一个人离场。 毕竟“霍帮”两个字,代表着无穷富贵和飞黄腾达。 比起吃了上顿没下顿、接差事全凭运气的武师生活,这诱惑实在太大。 “咚咚咚——” 很快,衙役敲响重鼓,令全场安静下来。 在那霍帮护卫统领叶峮的示意下,一位衙役走上前,摊开手里据说由霍帮少主亲笔写下的、更为详细的招聘告示,开始宣读: “霍帮诚聘。要求: 男,南方人,年龄十六至三十之间,身长五尺至五尺三之间,体重一百斤左右,擅夜行,擅轻功,可行踏瓦片无声,擅凌空飞腿,热爱小动物……各位如有符合条件的,请上前报名。” 前头衙役滔滔不绝地念着,底下武师们交头接耳: “这是招人还是找人啊?听着怎么跟念通缉令似的。” “霍帮招护卫,要求都这么……确切吗?” “到底是先有人,还是先有岗?” 衙役念完,全场陷入一阵议论。 武师们互相打量谁符合条件,稀稀拉拉开始有人报名。 由于招人条件太有限制性,最后上前报名的还不到二十个人。 那衙役扫视全场,“还有没有要报名的了?没有的话,请各位列队前往霍帮面试。” “等等,我们还有个兄弟!马上来!” 不到二十人的小队伍中,已报名的荀戓和小六齐声大喊,焦急地向远处张望。 人群中,有武师调侃道: “等谁?云琛?他估计忙着扶猫,啊不,扶老奶奶过马路呢,没空来!” “哈哈哈哈……”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 那衙役说句“不等了”,就要命令小队伍出发。 这时,拐杖杵地声重重响起,一个年迈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慢着!这有一个报名的!” 所有人循声望去,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大笑。 只见不远处,一大群男女老少“押”着不情不愿的云琛走过来。 领头的是位拄拐的老太太,扭着云琛胳膊的则是两个青年,还有一个抱猫的小屁孩。 后面还跟着卖豆腐脑的李婶、热汤面的张哥、小寡妇孙氏…… 众人一边推着云琛往前走,一边语重心长地唠叨: “云小子,你给我这孤寡老太婆抢了二百个鸡蛋,砍了两房柴,够我过半年了,现在你给我报名挣前程去!” “就是!俺爹后半夜托梦,说这几年俺们兄弟俩在外地没回家,全靠云小子帮他拔坟头草。俺爹说,他在地底下把关系托遍了,保准你当上霍帮护卫!” “你棚顶修得贼结实,我已经能正常卖面。你别一天到晚顾着我们,该顾你自己了!” “哦——云哥哥当护卫喽!给我买糖葫芦哦!”刚到云琛膝盖的小屁孩妙妙抱着黑猫,高兴得手舞足蹈,勒得怀里的猫直翻白眼。 这奇葩的老中青三代组合,外加一脸生无可恋的云琛,把全场所有人都逗笑了。 最后在挨了老太太两拐杖,以及“你不去我现在就躺地上”的胁迫下,云琛只能无奈地加入小队伍。 看到荀戓和小六咧着嘴乐,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云琛就知道,这事跟那俩货脱不开关系。 准是他俩挨个告诉街坊们,他们的“好小子”云琛,成天只顾着助人为乐,放着奔前程的好机会不要,才有眼下这一幕。 “云哥快些!”小六将云琛扯进队伍,“我帮你估计过了,你完全符合招人条件!” “咱们三兄弟一条心,今日就奔富贵去!”荀戓揽住云琛肩膀,“人家都上赶着去霍帮,你倒好,还不乐意,这是前途,不是红坊小娘子的床,听话,别搞欲拒还迎那一套!” 小六伸手勾出云琛脖子上老旧的绳链,带出上面的银币微微晃动,笑道: “我知道云哥为啥不想去,他惦记着找他的白月光呢!” “去他娘的月光,再这样混下去,一辈子都得耗光!”荀戓用力捏捏云琛肩膀,郑重道: “阿琛,听哥一句话,武师也好,护卫也罢,哪怕皇宫侍卫——干咱们这行,早就在阎王殿挂了名,忠贞固然可贵,但也最要命。“恩义”俩字,值几个钱?” 说罢,不容云琛拒绝,在其他武师们羡慕的口哨和欢呼声中,荀戓和小六推着她,跟随小队伍一起出发。 霍帮的护卫们也立刻从旁并行,将小队伍团团围住。 那架势看起来跟羁押犯人似的,好像生怕谁跑了。 一个多时辰后,队伍来到郊外。 遮天蔽日的竹林中,一座富贵典雅的宅院静静伫立。是霍帮的别院。 周围全是值守的霍帮护卫,不远处还有高低巡逻岗哨,看起来像有个大人物在宅院里。 面试的小队伍排成两列,在霍帮护卫的注视下走进宅门。 云琛走在队伍末尾,从她的角度看去,宅门高阔幽深,层层无尽,像一头张着深渊大口的冰冷巨兽。 众人就像渺小的蚂蚁,一只只被囫囵吞掉。 不知为何,云琛突然心生退意。 再听耳畔风声呜咽,竹叶哗啦啦响个不停,像在轻声碎语地劝她不要进去似的,她更感到一种莫名的凄凉和恐惧。 “狗哥,小六,我去撒个尿。”她随便扯了个借口转身要走。 荀戓和小六正急不可耐地排队往大门里进,压根没听见。 倒是那护卫统领叶峮注意到,走过来拦住她: “这位兄弟贵姓?有什么事,等面见我家少主之后再去。” “我叫云琛。撒个尿就回来。”云琛说着想绕开叶峮,后者却又拦一步,笑问: “确定不是一去不回来?” “不是”被窥破心思,云琛瞬间脸红,她从来不擅长当面撒谎。 那叶峮看得分明,倒也不恼,反而十分和善地笑起,将随身的护卫令牌解下来递给云琛: “那云兄去。拿上我的令牌,回来时方便进大门。” 云琛愣愣接过。 心说,霍帮护卫统领的令牌,应该挺重要的。 这么容易就给我? 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信任,她瞬间不好意思跑了。 只能假装寻地方撒尿,边走心里边犹豫: 走,对不起押着她来奔前程的街坊,对荀戓和小六也不够意思,还愧对叶峮的令牌。 不走,她又没由来地心慌,总有种踏过霍帮宅院这道门槛,就要永诀的奇怪预感。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临阵脱逃。 但是不逃远,就在附近猫着,等荀戓和小六平安出来,她还了令牌再走。 打定注意,她避开周围巡逻站岗的霍帮护卫们,跳上一丛粗竹闭眼休憩。 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周围传来一阵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像是有许多人在悄悄朝宅院靠近。 她心以为又是霍帮的护卫们豪门嘛,护卫多很正常。 可紧接着,“唰——” 一声清晰的利刃出鞘声,令她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不知从哪冒出几百个杀手,正伏着身子,从她眼皮子底下快速跑过,朝宅院逼近。 “杀光,一个不留!” 第3章 你给我站住 当听到杀手中,有人说“杀光,一个不留”的时候,云琛下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剑。 很明显,杀手们都是冲霍帮去的。 可荀戓和小六还在宅院里。 虽说他们只是来参加面试,压根不算霍帮的人,但眼下若打起来,杀手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必然一并砍死。 想到这里,云琛果断出手。 众杀手完全没防备有人从天而降,匆忙对战几招之后,惊叫“不好!这有个高手!”而后迅速改变阵型。 少部分杀手拖住云琛,大部分则继续往宅院冲。 这番打斗动静立刻引起了宅院内外霍帮护卫们的注意。 霎时间,宅院楼台上铜钟声大作,霍帮护卫们纷纷大喊“保护少主!有刺客!”抽出佩刀迎战。 宅院内外立即陷入杀斗。 云琛远远望去,好几个来面试的武师已被砍死,情况大大不妙。 挂念荀戓和小六的安危,她迅速几招杀死围攻的杀手们,而后跃跨过大门,冲进宅院。 院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杀手,正以压倒性优势杀着霍帮护卫往内院进攻。 混乱的人群中,小六和荀戓正与几个杀手打的难解难分。 荀戓年纪稍长,沉稳些,刀上沾了不少血。 小六刀上有没有血不知道,身上倒是被砍了好几刀,浑身血呼啦次的,看起来不太妙。 云琛迅速拔剑而去,跳进打斗圈。 一瞬间,宛如猛虎跳进猫园。 云琛剑锋快如闪电,几乎没有一剑落空,招招杀敌溅血,眨眼便从杀手群中拓出一条安全路,立马逆转了霍帮不敌的局势。 见云琛突然出现,原本还咬牙拼命的小六,一下就脱了力气,带着哭腔叫道: “云哥你回来了!救我!” 荀戓高度紧绷的神经也瞬间放松,松了口气,叹道: “成!今日能保住一条小命!” 云琛点点头,不多言语,与小六和荀戓背靠背,形成三角阵型朝外拼杀,试图突围离开。 无奈对方杀手人数太多,三人逃离不得,反被逼退进内院。 云琛快速四扫,只见内院比外面还要惨,到处都是尸体。 一群霍帮护卫正殊死搏斗,牢牢形成保护圈—— 一个玉冠束发的年轻公子静静坐在其中。 他坐在把样式奇怪的椅子上,一身墨蓝银峰外袍,神态冷郁,凤眸微垂,气质十分冷漠矜贵,正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的血腥杀斗。 见已无路可退,背后无敌,小六和荀戓立即散开三角阵型,各自朝外拼杀。 云琛仍旧剑锋凌厉,一剑杀倒一人。 她虽专注对敌,却清楚地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后背,随着她轻功起落,不曾离开。 打斗场上最忌讳后背被盯,那感觉仿佛是被人锁定了小命,十分不自在。 云琛顺着视线源头找去,正对上那公子阴郁的眼神。 她不悦叫道: “你别盯着我后背!毛得很!” 那公子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移开视线。 倒是他身边的叶峮愣了一下,一边砍人,一边朝云琛露出个“佩服”的眼神。 杀斗了大约一刻钟,那公子身边的护卫几乎全部倒下,只剩叶峮还在坚守。 “少主!不成了!属下护您离开!” 未等那公子回应,叶峮突然被两个杀手冲上来扑倒。 那公子身边瞬间空空荡荡,再无一人相护。 偏偏这时,一杀手举刀砍来。 那公子端坐得稳当,下半身不动分毫,只上身微侧,漂亮地偏头躲过一刀。 但紧接着,第二刀又来了。 料定那公子避无可避,唯有受死,云琛只好轻功猛冲,一个凌空飞腿,靴子擦着那公子脸颊而去,踹倒了杀手。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是不是云琛的错觉,她好像看见,那公子有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用一种特别奇怪又阴森的眼神盯着她。 云琛来不及多想,一剑迎向又一个扑过来的杀手,扎穿对方咽喉,鲜血溅了那公子一脸。 没了护卫,那公子就像块诱人的肉,吸引所有杀手蝗虫似的扑上去。 云琛全力抵挡,杀得辛苦。 眼见那公子深陷包围,却压根没有逃命的意思,从始至终坐在椅子上,屁股都不抬一下。 这么多人为他玩命拼杀,他却宛如定海神针,稳如老狗,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杀手。 云琛急了,忍不住大喊: “跑啊!你光用眼睛能瞪死他们吗?!” 那公子淡淡地看云琛一眼,没有说话。 云琛终于来气了: “你把腿蹬直了站起来行吗?撒开两腿跑啊!你是等着祭天的童子吗在那一动不动?赶紧叫你护卫顶着,你翻墙跳出去!” 云琛说罢,继续专心打斗,全然没看见那公子阴黑至极的眼神。 这时,急急砍倒两个杀手,又重新护卫回来的叶峮靠近云琛,小声解释: “云兄莫怪!我家公子他……有腿疾……走不了路……” 叶峮想,云琛就是从今日这场杀斗中活下来,只怕也活不长了。 毕竟从没有人敢在他们双腿残疾多年的少主面前,提任何需要用腿的字眼。 平时他们连“走”这个字都不敢随便当着主子面说,云琛却一口气说了多少来着? 蹬?站?跑?跳? 还没等叶峮缓过劲儿来,就听云琛又喊: “走不了?腿废的?那手没废?跑不动就爬啊!都这时候了!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 叶峮两眼一黑,心说: 云兄,你死了。 你跑,赶紧跑。 再不跑,这辈子都来不及了。 然而不等叶峮说出这句,云琛突然拔地飞身,朝冲向那公子的十几个杀手使出连环飞踢,而后一个跳马跨过那公子头顶,杀倒了他身后的偷袭者。 在跨过那公子头顶的时候,云琛无处借力,只能用手轻轻在那公子额头上摁了一下。 看到这一幕,叶峮猛抽一口凉气,感觉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 且看他家少主的脸: 按道理说,那里应该永远干干净净,只有一片寡欲寒冰。 但这会儿却乌七八糟什么都有。 有云琛杀人喷溅到的血。 有云琛踹人时靴底蹭到的灰。 以及她跳马过去时留下的……俩黑手印子…… 根本不敢去看自家主子杀人般的森寒表情,叶峮用看死人的眼神,同情地看了云琛一眼,而后全心全意对战杀敌。 另一边,云琛刺杀不止,渐渐感到吃力,正以剑抵刀,打得猛烈时,却不料“当啷”一声,剑身碎裂,她顿时没了趁手的兵器。 “六文银子的货就是不行,关键时候真他娘的要命!”云琛甩下残破剑柄,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把护卫刀。 目光扫视全场,见到处杀个没完没了,那公子又如老松扎根一动不动,荀戓和小六也屡屡身处险境。 急火攻心之下,云琛气得举起双刀,如大猩猩般猛拍胸口,怒吼着向杀手们冲去。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给震住了。 小六闻声看去。 他额头上的血流进眼里,只见一片血色中,云琛气势骇人,凶狠如山林猛兽,双刀劈闪如雷电!情景甚是吓人! 小六忍不住心说: 好猛!爱了!! 云琛杀了又杀,杀了又杀。 直到一大群支援的霍帮护卫冲进来,潮水般挤满院子,干掉最后一个杀手,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她抬眼找寻,小六活着,荀戓也活着。 行,没白辛苦。 再看她自己,身上只有几处浅伤,但衣服却像是从血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湿嗒嗒往下滴着血。 霍帮护卫们也都第一时间互相照看打量,原本嘈杂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四下只有众人累得大喘气的声音。 “咣当——”云琛扔下刀。 声音无意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时,一个冷硬如坚玉的声音,用肯定且陈述的语气开口: “你很符合条件。” 这话刚冒出第一个字,所有霍帮护卫不管这伤那残的,立刻“哗啦”散开,排列成平日里的规矩站位,十分训练有素。 云琛也这才看清,说话的是那公子。 他也还活着。 “来参试的么?”那公子问。 “不参了。”云琛撂下这一句,看都不多看那公子一眼,自顾招呼荀戓和小六: “走,买糖葫芦去!” 周围的霍帮护卫们全愣了,心说: 这“小子”剑法猛到以一挡百,这么牛逼地杀完人之后,不应该“喝酒”“泡妞”去吗? “买糖葫芦”是个什么鬼? 现在的高手都这么养生吗? 完全不理会霍帮人在想什么,云琛搀扶着荀戓和小六往外走。 那公子却又从后叫她,声音像是强忍着怒意,冷冰冰道: “你给我站住!” 第4章 天生异相的少主 霍帮护卫等级森严,从低往高,依次是院卫、近卫、亲卫,以及要求极高、极难培养的神秘暗卫。 分别负责霍家少主霍乾念的居、行、守。 等级越高,人数越少,离霍乾念也越亲近。 如果有幸得到赏识,能做到亲卫,就算是霍乾念可托付生死的心腹。 自竹林深院一场杀斗后,云琛的名号就在整个霍帮传开了。 一则是因为霍帮清点伤亡时发现,对方杀手近三百,竟有一半是被云琛一剑挑断咽喉而死。 其中有六十多人,压根没来得及进院子,就被她解决掉了。 不光杀敌数量惊人,且所有咽喉处都是一道整齐又幽深的竖形伤口,几乎从喉咙贯穿至颈骨。 由此可见下剑之人如何快准狠,剑法干脆利索,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二则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么些年,就是霍乾念的死对头都不敢拿他的双腿说事。 敢在霍乾念的死穴禁地反复横跳的,也只有云琛一人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当时,霍乾念语调森冷地叫云琛“你给我站住”之后,不仅没有杀云琛,反而还想收她入霍帮。 叶峮本已闭上眼睛,做好云琛要被血溅当场的准备,却听霍乾念接着又冒出一句: “你喜欢猫吗?” 正往外走的云琛、荀戓和小六全部一愣。 她回头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霍乾念一眼。 “一般般。我更喜欢羊。” “山羊还是绵羊?” “小羊。” “为什么?” “肉嫩。” 两人牛头对马嘴地聊了一场。 霍乾念道:“你来做我的护卫,我请你吃羊。” 全场都被这句惊了一跳。 叶峮直接懵了: 什么情况?刚才云琛跳马那一下给少主摁傻了? 不杀就算了,还要招揽? 不对,叶峮笃定霍乾念是想把人骗回家再杀。 却听云琛轻松回应: “不去,没兴趣。” 这下全场更惊了。 小六想说点啥,但看了眼遍地尸体,这霍帮明显天天玩命呢,他嘴巴动来动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三人继续往外走。 霍乾念又道: “入霍帮,可以按近卫标准领月钱,一个月六两。” 停顿了一下,霍乾念又补充了六个字: “你们三个都是。” “我说了,没兴趣。”云琛有点不耐烦。 她本来就不想面试什么霍帮护卫,进门之前也预感不妙,眼下看来果然不是什么吉祥之地。 但她身边俩人却眼睛“蹭”地亮起来,跟吃了仙丹似的,瞬间伤也不伤,疼也不疼了。 二人挺起胸膛,站得板板正正。 云琛心道“不好”,刚想撒腿跑,就被荀戓和小六死死摁趴在地上。 俩人左右各一边,分别揪住云琛耳朵,开始疯狂输出: “云哥!霍帮啊!如今整个楠国,除了玉家,就属霍帮最厉害!这意思咱通过面试了!!!” “阿琛,不,琛哥,一个月六两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做武师真没法养家!求你考虑考虑!” 云琛也不知道这浑身是伤的俩人,突然哪来那么大劲,摁得她根本动不了。 她刚想开口骂人,荀戓却扯住她项间银币,死死用嘴扣住她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那些霍帮护卫们听不见,只见云琛的眉头渐渐松开,眼神从生气转为疑惑,而后开始陷入沉思。 荀戓和小六彼此交换个“成了”的眼神,放开对云琛的压制。 她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不说话,想了好久好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给人的感觉,好像良家女子决定“入风尘”那般无奈、妥协。 又像自由自在的小狗,即将套上项圈那样可怜。 叶峮再去看霍乾念,简直活脱脱一个“逼良为娼”的阴险恶霸。 当然了,这话叶峮只敢内心戏想想,嘴上还是对云琛劝道: “云兄,你武艺非凡,若加入我们霍帮,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行。” 这次云琛答应得干脆利索。 叶峮一下没反应过来,接不上话,最后还是在霍乾念十分不爽的眼神中,他才赶紧对云琛三人道: “咱霍帮的规矩,入帮必须得至少有一门绝活武艺,还请三位兄弟展示些许。” “好说好说。”小六笑嘻嘻上前,忍着身上各处伤口,当着众人的面,呲牙咧嘴地将整个身体塞进一口酒坛子里。 绝好的缩骨功令霍帮护卫大开眼界。 荀戓一手暗器了得,随手捡颗石子,扯片树叶,或者一根牙签,都能充作杀人暗器,足以服众。 该到云琛显露看家本领的时候,她半天没动,看得叶峮都替她着急,还以为她是缺了剑,无法展示,便道: “云兄剑法了得,已有目共睹,今日剑断,就以树枝代替,不必拘泥。” 谁知云琛却摇摇头,十分认真地回答: “我不是愁没剑,我是愁看家本领太多,不知道你们想看哪一个?” 叶峮听罢咧咧嘴,朝云琛比了个大拇指。 霍乾念则用那双黑曜石一般幽冷的眸子看着云琛,问道: “可擅水性?” 云琛点点头,一脚踹开院侧门,门外即是堤坝,洛子水的分支恰在此经过。 云琛不多言语,单手撑堤,纵身跳入河中。 院子里,一众霍帮护卫都来了兴趣,纷纷张望,想看云琛能潜水闭气多久。 等啊等啊,直等到叶峮打来热水,递上干净的帕子,霍乾念慢条斯理地擦去一脸血迹和黑灰,河面上却连个气泡都没翻上来。 小六和荀戓对视一眼,得意地朝霍帮护卫们挑眉。 等啊等啊,直等到霍帮那几个受伤的护卫,都呲牙咧嘴地拖着脚步,好奇地凑过来,河面上还是一派平静。 几个霍帮护卫小声议论: “该不会一头扎下去,撞石头上了晕死?” “刚出了那么大力气杀斗,会不会体力不支,上不来了?” 小六和荀戓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担忧和慌张。 他们曾经见识过云琛的水性。 说句夸张的,云琛入水就跟龙王三太子回龙宫似的。 河里千百种鱼虾蟹,小六想吃什么,她就能精准地捞什么上来。 由于不爱争抢炫耀,烟城的武师们都不太清楚她的本事,但朝夕相处的荀戓和小六很清楚。 可眼前这情况显然也已经远远超出二人的预期。 没气泡,没换气,这一口气屏得实在太久。 秉持不能给自家兄弟丢面子的原则,二人强装镇定。 小六故意摆出一副“你们少见多怪”的语气: “撞石头?那不可能,估计我云哥看水底石头多,帮着老龙王造龙宫呢!不着急,马上就上来!” “呵,这牛逼吹得真响!”周围的霍帮护卫们全都哄笑起来。 叶峮征求性地看向霍乾念,后者正在这一地横尸中端茶稳坐,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子,一点点饮下。 一口。 两口。 三口。 …… 直到足足一刻钟过去,霍乾念一盏茶喝完,霍帮护卫们都开始替人着急,小六快哭出来的时候,云琛才猛地从水里探出头,翻身跳上堤坝。 院子里响起霍帮护卫们的叫好声。 云琛不好意思地笑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霍乾念面前,甩下一条深水里才有的罕见雪眼大青鱼,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 “方才只顾着杀斗,无心冒犯了少主,请少主见谅——这条大青鱼给主子晚上加菜。” 说罢,云琛抬起头,呲着贝齿,朝霍乾念嘿嘿一笑。 叶峮却只注意到那大青鱼活蹦乱跳,腥水全溅到了霍乾念金丝满绣的靴子上。 叶峮清楚地看到,霍乾念冷着脸,腮帮微动,咬了下后槽牙。 而后,趁所有人忙着清理场地没注意的时候,云琛凑到叶峮跟前,将令牌还他。 “有个事,我刚才就好奇想问呢。少主长得那么好,但怎么好像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额头上好大个包,看着跟寿星公似的,是天生异相吗?” 叶峮偷瞄霍乾念一眼,压低声音回答: “别提了!其实我们连夜贴告示招人只是幌子,真实目的是想找昨夜偷袭少主的刺客!那刺客带着只猫,轻功好生厉害,狠狠踩了少主额头就跑,气得少主下令连夜抓人。这不,头上的包到现在还没消呢!” “……” “那刺客忒嚣张,逃之前还叫少主‘小朋友’,明知少主腿疾走不了路,还说会让少主踩回来,这不摆明挑衅吗,你说可恨不可恨?” “……” “咱少主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亏?少主说了,等找到那刺客和猫,把人皮和猫皮通通扒下来,铺轮椅脚踏上当脚垫,天天踩!” “……” 发现云琛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叶峮以为是被他的话吓着了,亲热地揽住云琛肩膀,笑道: “虽说因为那些杀手,这场名为招聘、实为抓人的事全黄了,但总算有收获,能得到你这样的高手进霍帮,值了!” “呵呵……”云琛不语,只是一味干笑。 第5章 你衣裳真好看 进入霍帮,先登记造册,等一个月考察期过,签下身契,才算真正成为霍帮护卫。 云琛、小六和荀戓,三人坐在册房里。 小六和荀戓奋笔疾书,从姓名年龄特长,到身份来历父母族姓、七八姑八大姨、个人经历交友、恩仇来往,通通言尽详实地写在身册上。 小六就差把三岁尿床的事情也写上去了。 一份交底的身册,是所有护卫跟了主子之后必须要写的。 只有这样,才算在主子面前清白透明,也是表明将身家性命交予主子之意。 放眼望去,书架上,护卫们的身册整整齐齐地码了一面墙,每个人的身册都是厚厚一本,最薄的也有八九十页。 所以,当记册先生看到云琛坐了半个时辰,却只写出薄薄一页纸的时候,那表情惊讶、困惑又怀疑,十分复杂。 不是云琛不想写,是实在不敢写。 这身册上写的每一句,霍帮都会派专人去查验真假。 她若写明自己来自幽州云氏,不出三日,霍帮的人就会查到她家,发现她其实是女子,她还如何做护卫? 她想写自己是个孤儿,可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最不擅长说瞎话。 她倒是想如实写明随师父习武的经历,但她那师父偏偏又是个寡言少语的神秘性子。 她只知道她师父姓江,别的一概不知。 故而,她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个时辰,最后落在纸上,只敢有短短一句实话: “云琛,年十七”。 记册先生不敢擅专,赶忙将此事禀告霍乾念。 不到一刻钟,叶峮来了。 说霍乾念准了,一页就一页,存档即可。 记册先生以为霍乾念大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叶峮却更加坚信云琛活不久了。 他觉得霍乾念早晚会找个由头弄死云琛,叫她连考察期都活不过,身册就是白废纸张而已。 登记造册后,小六和荀戓被各自分去别处。 云琛受了五日入府教导,领了服制和腰牌,而后接下她来到霍帮的第一个差事: 抓带猫刺客。 叶峮将这个任务交给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就跟吃了苍蝇屎一样。 自己抓自己,很好。 叶峮还以为她是没信心,拍拍她肩膀安慰: “我知道这差事很难,一般新人都是先从巡逻、值夜的院卫做起,很少一上来就接这么大差事。但这是少主亲口下令,可见少主赏识你。” 其实他想说:我们布那么大网都抓不到的刺客,你咋可能抓到,唉,少主估计要拿这个借口整你。 云琛心情复杂地领下差事,独自走出霍府,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 她的心情在“自首”与“逃跑”之间来回摇摆。 自首,她不想把脸皮送给霍乾念当脚垫。 逃跑的话,只怕要连累荀戓和小六,他们好不容易才成为护卫。 领到霍帮护卫服制时候,虽是最低等的服制,二人却欢田喜地得跟什么似的,小六连做梦都在笑。 她不能连累兄弟,只能找到个清净湖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她忍不住唉声叹气,颇有种失业的感觉。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到了该回去画卯的时辰,云琛散漫地拖着脚步往回走。 经过熟悉的街道时,街坊们瞧她已改头换面,一身鲜亮的霍帮护卫服,全都围着她上下打量,喜笑颜开,跟自家村里出了个状元似的骄傲。 那拄拐的老太太更是高兴得老泪纵横,怎么看云琛怎么稀罕。 “云小子终于出息了!” “这么好的孩子,谁忍心埋没啊,老天总算有眼!” “这才到哪儿,云小子的升官发财路长着呢!” 云琛不忍辜负街坊们的心意,只能咽下心头烦恼,打起精神一一回应。 这时妙妙不知从哪钻出来,一嘴糖葫芦渣子,抱住她膝盖,仰起小脸问: “云哥哥,你当护卫了,还给我抓猫吗?” 云琛蹲下身,爱怜地捏捏妙妙的小脸,“抓呀,云哥哥永远给你抓猫的。” “哦太好喽!”妙妙高兴地欢呼,“那你快去,猫又跑丢了。” 于是,云琛按老法子,用小鱼干作为贿赂,向路边的流浪猫打听。 在猫儿们“喵喵”的示意下,她很快找到正搂着两只小母猫,悠闲在屋顶上晒黄昏的黑猫。 云琛简直好气又好笑。 要不是这家伙,她也不至于得罪霍乾念。 “实在不行,我就拿你去交差,‘带猫刺客’嘛,我抓到‘猫’也算完成一半,对?”她抓住黑猫一顿揉捏,吓唬它: “你别得瑟,那霍帮少主可厉害着呢,他要拿你的猫皮当脚垫!” 不知是不是云琛的话奏效,回霍府的路上,黑猫一路都没有挣扎叫唤,乖乖被云琛抱在怀里。 云琛也不是真想拿只猫去顶罪,她想在霍府找个结实些的笼子关猫,再带给妙妙。 然而云琛还是太单纯。 一只天天不着家、泡妞都两只母猫起步的家伙,能是什么正经好猫。 云琛刚从偏门进霍府,正要找笼子时,那黑猫却突然暴起,咬了云琛鼻子一口就跑。 云琛气得大骂,捂着冒血的鼻子追上去。 远处岗哨上,值守的霍帮护卫见一人影一猫影在府里上蹿下跳,下意识想到那夜的带猫刺客,立刻卯足力气,猛敲醒钟,声嘶力竭地大吼: “带猫刺客又来了!!保!护!少!主!!” 伴着“咣咣——”的巨大钟声,整个霍府如同炸锅一样,全体惊动起来。 下人们快速关死各处大门,护卫们纷纷抽刀备战,叶峮飞身跳上岗哨迅速布阵指挥。 所有人都往霍乾念所在的北柠堂集结跑去。 云琛对这些毫不知情,她忙着跳上屋檐追猫,听见钟声,还以为是霍帮开晚饭。 她轻功急跑,飞身扑向黑猫。 由于冲力太大,她不得已抱着猫在屋顶上缓冲打滚。 刚想翻身爬起,却感到身下陡然一空—— 完全没料到屋顶有个天窗,还特么是朝里开的!她直接连人带猫掉下去,“轰”地落进个大水池里。 巨大的水花在浴房里炸开。 那黑猫怕水,一边撕心裂肺“喵呜”叫唤,一边挣扎着想逃出水池; 云琛两只手抓着猫不肯松,腿上想站起来,但不知水里放了东西,一个劲打滑,她试了好几次又都摔回去。 人和猫就像俩大号棒槌,将一池洗澡水搅得哗啦作响,水花飞溅不停。 手忙脚乱之间,云琛听见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发出质问: “玩够了么?!” 云琛停下动作循声望去,霍乾念正两臂舒展,赤条条靠在池边,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一双凤眸冷厌地盯着她。 本该是美男泡澡、非常俊美养眼的一幕,但因为云琛和猫将池子折腾“海浪滔天”,所有水都扑在了霍乾念头上。 此时此刻,他头发像水草一样湿嗒嗒贴在脸上,满头挂着泡澡用的甘草、艾叶……还有一朵大红莲。 他缓缓抬手,扯下头花,朱唇微张,吐出嘴里一搓湿猫毛。 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空气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云琛则浑身湿漉漉地拎着猫,眼睛溜圆地瞪着霍乾念赤裸的胸口,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叶峮带着护卫们风风火火赶到,乌泱泱一大群人惊叫着: “少主!那带猫刺客又来了!” “保护少主!” “快给少主穿衣服!” “先穿裤子!” 然后撞开屋门。 叶峮率先冲进来,在水池边刹住脚。 他看看狼狈而一丝不挂的霍乾念,而后与傻愣愣站在池子里的云琛对视上。 在叶峮充满疑问的注目下,云琛被猫咬过的鼻头缓缓流出两行血。 近乎凝固的尴尬与沉默中,不知是谁说了句“好白”。 所有人下意识齐刷刷看向霍乾念的身子。 屋门口,慢一步赶来的丫鬟和老妈子们,也伸长了脖子往浴房里看去,发出“哇哇”的惊叹。 不出意外的话,府里未来一段时间的话题,将全部是关于霍乾念“美男沐浴”的…… 霍乾念面无表情,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 “滚。”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叶峮听清。 叶峮迅速说了声“这里安全没有刺客少主你慢慢洗”,而后头也不回地跑掉。 其他护卫们也都极有眼色,一个个低着头,脚底抹油跑得极快。 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浴房,瞬间又变得空荡。 云琛最后一个反应过来,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不敢与霍乾念对视,却用余光瞄到他一脸寒霜,正死死盯着她。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水池,总觉得太安静了,该寒暄两句再走,但脑袋却仿佛卡壳一样。 说点啥,太尴尬了。 死嘴!快想啊! 她努力转动神经,最终“嘿嘿”尬笑: “少主,你衣裳真好看,哪儿买的?” 第6章 护卫三千他只骂你 “你是说,那个新来的护卫云琛,借口抓猫,喊了全府的人去看少主洗澡?” “千真万确,张妈亲眼看见了,少主那个白呦,那身材,啧啧” “不可能,少主何等金贵,平时除了贴身伺候的润禾,谁人都不让靠近,更别说被人看光了!” “有啥不可能的!那云琛都看流鼻血了!” “天,少主啥时候被人这样冒犯过?不得发火杀人?” “倒也不至于,毕竟是云琛嘛,又不是第一次冒犯了。” “” 不出意料,接下来几天,云琛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她和霍乾念的名字摆在一起。 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流言蜚语悄悄在府里流传,护卫们看向云琛的眼神,除了“佩服”,更多的像是在看傻子。 他们想不通,人怎么可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叶峮则叹无可叹,为了叫云琛远离人群,享受人生最后一段平静的时光,他将她分在府里最偏僻幽静的后门值守,暂时不用出门抓“带猫刺客”了。 于是,云琛只能成天抱着黑猫,坐在后门的柳树上唉声叹气。 “唉,‘你衣裳真好看’,对着一个泡澡的人,我怎么说得出口的啊?” 她拍自己脑袋一巴掌,转头看到笼子里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黑猫,一把将它揪起来,凶狠道: “少主说了,抓不到刺客,抓到猫也可以!拿你的皮去,可以不要刺客的皮!” 那天在浴房,云琛满脸通红地离开之前,霍乾念看了眼她手里的猫,最后说了那么几句。 可看到猫儿湿淋淋蜷缩成一团的小眼神,再想到爱猫的妙妙,云琛怎能忍心,只能搪塞说,这是只来府里捣乱的流浪猫。 在她看来,人的皮是皮,猫的皮也是皮,谁又比谁高贵呢。 “唉” 云琛郁闷地撑头坐着。 忽而,清风袭来,将一股甜甜的脂粉香气送进她的鼻子。 同时还有一个鬼鬼祟祟脚步声正靠近。 云琛看了眼天色,已是亥时,天全黑透,谁人会这个时间来后门? 她跳下柳树,正迎上一道少女倩影乘月而来。 见到云琛,少女登时一愣: “这里不一直没人把守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云琛不知这少女是谁,看衣裳是府里的高等侍女,但气质却又十分傲慢贵气,便道: “在下云琛,三天前来此值守。” “新来的?”少女心中暗喜,“那赶紧开门,我要给二小姐出门采买胭脂去!” 霍府治家很严,所有人进出霍府,都必须得有霍乾念亲自签批的手令或腰牌。 少女显然拿不出。 云琛便道:“我不太相信,这么大的霍府,竟能让二小姐非到胭脂用完时才去采买。” 少女眉头一拧,“你管呢,二小姐就喜欢用新鲜的!” “多新鲜的?” “鲜花汁子现调的!” “什么颜色?” “石榴色。” “一次涂多少?” “额一点点!” “一个月用几盒?” “那个好几盒!” 话说到这份上,云琛已心下明了,恭敬行礼道: “二小姐,您别装了,侍女们对主子用多少东西,肯定都极为清楚,您是装不来的。” 少女哑口无言。 她本想凭云琛新来没见过她,好蒙混出府呢,谁知三言两语就被套出,她就是霍乾念的胞妹霍阾玉,臊得她脸有点红。 霍阾玉索性不再废话,亲自动手去抬门栓。 照平常,只要她使出这一招,再不近人情的护卫也会因为避嫌而不敢阻拦。 谁知云琛却两手交叉环在胸前,两腿迈开立如铁塔,将门堵得严严实实。 少女一时止步不及,差点撞进云琛怀里。 她的发顶从云琛下巴擦过,头上的玉兰簪子一晃,晃得云琛下意识微微仰头,眯了眯眼睛。 但看在少女眼里,却只觉得这新来的俏护卫不卑不亢,还挺有个性! “嘁!”霍阾玉偷溜失败,不乐意地撅起嘴,小声抱怨:“讨厌,坏我好事!” 好事?云琛想都没想地问: “二小姐要去会情郎?” “胡说八道什么呐!”霍阾玉脸颊微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谁告诉你大户人家的小姐半夜出府,一定是去会情人的?” “那你干嘛去?” “去听说书啊!今日该讲前朝女将军于惊马之下救命小将士的故事了,我可想听呢!” 云琛无语,但她的表情很明白:不管你干啥去,没令牌,想都不要想。 霍阾玉泄气地蹲在地上画圈圈,抬头留意到柳树上的黑猫,又高兴起来,“好可爱的猫!快拿给我看看!” 云琛将猫笼拿来。霍阾玉隔着笼子,爱不释手地逗弄猫,刚说一句“这猫真黑啊,跟墨染得似的!” 却见那黑猫不知发什么骚,突然抱着霍阾玉的胳膊上下耸动起来,吓得她尖叫一声,整个人向后跌去。 云琛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霍阾玉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温了。 “咳咳”霍阾玉假装清嗓,离开云琛的怀抱,一边摸着发烫的脸,一边轻轻用脚尖踢猫笼,“小坏猫!” 踢着踢着,霍阾玉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动作,睁大眼睛问: “猫?府里从来没有猫。你该不会就是云琛?借口抓猫看我哥洗澡的那个?” 云琛一脸无奈。 霍阾玉“咯咯”笑起来,“原来是你!早听说府上有个神人,几次三番冲撞我哥!不怕,若哥哥要杀你,你就说是我霍阾玉罩的!” 就你?连府门都出不去,还罩我? 云琛正心里想着这话,却听身后突然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这声音令两人停止对话,云琛示意霍阾玉退到她身后更安全的位置,抽出靴子里的匕首,以戒备姿态朝门问道: “何人夜半叩门?” 门外人停顿一瞬,似乎听出云琛的声音,沉着嗓子回复了一个字: “我。” 云琛打开木门上巴掌大的耳窗,朝外望去。 只见月光盈盈下,霍乾念坐在他那把特制的椅子里,独自停在门外。 云琛觉得很有问题。 别说霍乾念是成天被刺杀的霍帮少主了,单凭他双腿残疾,都不应该一个人出门,她便不客气道: “请出示霍府手令或腰牌。” 门外,霍乾念眉头跳了跳。 门内,听出霍乾念声音的霍阾玉瞪大眼睛,惊悚地看着云琛,心说: 你真行,我就算了,你还敢不给他开门?? 沉默了一会儿,霍乾念沉郁的声音里添了不耐: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请出示手令或腰牌。”云琛丝毫不让步。 她只与霍乾念见过两面,其中还有一次因为他光着,她都没敢仔细看,并不十分熟悉他,怎知会不会是霍帮仇家易容而来。 就这么又沉默了许久。 隔着铁桦木的厚重木门,霍阾玉仿佛感受到霍乾念冰冷的杀意。 这时,一道黑影“咻”地飞进耳窗,云琛抬手接住,是霍家少主才持有的山隐月腰牌。 云琛第一次见霍乾念腰牌,不知真假,便拿给霍阾玉查看: “劳烦二小姐确认一下,这是否确为少主腰牌?” 霍阾玉嘴角抽动:“是……” 云琛不知道这兄妹俩什么毛病,都爱大半夜走后门? 她快速启开门栓,迎着霍乾念冷得快结冰的眼神,行礼道: “恭迎少主回府。” 霍乾念盯着云琛欠身行礼的头顶,盯了好一会儿,才吱吱呀呀转动着座下的轮椅,进了门。 云琛重新关门落栓,将腰牌呈给霍乾念。 霍乾念没有动,云琛只能走过去,单膝跪在他身前,亲手将腰牌系回他腰间。 抬眼间,只见微风拂动绿柳,月光将细长的阴影投在他清瘦的面庞上。 他生了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毛茸茸的小扇子,中和了凤眸的犀利,但挺直的鼻梁又一扫温柔,如平地拔起高山,为这张脸拉满了强势和霸道,变得冷峻。 最令人感到压迫的,还是那双凤眸里透出来的气势。 有着比霍阾玉更甚的上位者的高傲和锐利,更有见过刀锋杀戮才有的淡漠和冰冷。 大概是常年不在阳光下走动的缘故,他面色苍白,透出一种病态的冷郁感,整个人看起来英俊又冷异。 唯有额头上的“寿星公”颇为突兀。 看来那夜云琛踩得着实不轻。 此时此刻,看着他微微下垂的嘴角,云琛知道他很不高兴,便起身后退,自觉行礼道: “请少主恕罪,属下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您。” 霍乾念并不搭理云琛,转眸看向旁边的霍阾玉,还未开口,霍阾玉就赶紧讨好笑道: “哥,你别怪他了,他也是护主心切,尽职责嘛。我是晚饭吃多了,四处闲逛,走一走……” 霍乾念接过话:“于是穿上你侍女小月儿的衣服,走到你经常偷溜出府的偏门来了?如今多少仇敌在外虎视眈眈寻机动手,你上赶着出门送死?” 你不也自己一个人出门了嘛……这句话霍阾玉不敢说,只能闭上嘴,心虚地躲到云琛身后。 霍乾念的目光跟着霍阾玉过去,落在前面的云琛身上。 他眸色清冷,转动轮椅缓慢离去,道: “明日你去近卫队,我让你好好熟悉熟悉!” 这句话明显是对着云琛说的,她抱拳领命,回声:“是。” 霍乾念又道:“倘若熟悉不了,便抠了你的狗脑子喂鱼!” “是,少主。” 云琛回应得坦坦荡荡,稀松平常,叫霍乾念手中一顿。 末了,云琛又补了句:“少主慢走!” 慢走…… 走…… 看着霍乾念僵直的背影,霍阾玉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直到霍乾念走远,她才长长地松口气,十分佩服地看着云琛: “敢在我哥伤口上撒盐捅刀八百个来回的,你是头一个。我哥虽脾气不好,可他对身边出生入死的护卫们很好,甚少骂人,他护卫三千,好像只骂了你……” 第7章 跳井 霍帮的发家史颇具传奇色彩。 楠国三年时,原本一枝独秀的首富玉家突然发现: 那个他们最唾弃不屑的黑帮出身的霍帮,不知从何时起,突然悄悄洗白,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商人。 不仅接连吞下建屋、牲畜、爆竹、米粮等产业,还在漕运和兵器煅造这类大行当里,始终与玉家争锋相对。 短短十年,霍帮便成为仅次于玉家的楠国巨富。 到如今楠国二十五年,霍帮已屡年取代玉家首富之位,与玉家争锋不相上下。 尽管霍帮已权势滔天,可在现今礼教森严的楠国,霍帮行事作风依然带着黑道匪气,人们便习惯于称其霍帮,而非“霍家”。 和玉家子弟皆出一脉不同,霍帮家族复杂,以霍老太爷为首的兄弟姐妹众多。 光是霍家第二代,就有二十多个宗族,族人百余。 到了霍乾念这一代,顶着名号为非作歹的霍姓家主和宗族已不下百十个,族人近万。 只不过这几年被霍乾念杀得狠,又只剩二十多族了。 所以如今的霍帮,虽然是霍乾念掌权,一人独大,可那里里外外的仇家却比雨后春笋还多。 霍乾念这腿,便是仇家所害,大腿以下失去知觉,从此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那时,如日中天的霍乾念本已与江南大盐商的韩家大小姐定下婚约。 可在霍乾念腿残了之后,韩家甚至都没有派人来问候一声,便一纸信函草草退婚。 那夜,云琛遇见霍乾念独自一人半夜从后门回来时,就是韩家大小姐另嫁成婚的日子。 众人都猜测,霍乾念是去偷偷看那韩家大小姐成婚了。 没有人敢明说,所有人对霍乾念都是又怕又同情。 一个双腿残废被退婚的男人,掌管霍帮又怎样,再权贵狠辣又如何,实在可怜。 但云琛却觉得好生浅薄。 她直觉感到霍乾念不像是会为情所困之人。 更像个会挥剑斩……情人的人。 事实也证明,她猜的没错。 那夜后门又一次冒犯后,她被调去近卫队,值守和巡逻的范围变成霍乾念的北柠堂。 作为近卫,云琛主要在正堂外围行走,霍乾念身边只许心腹亲卫在侧。 霍家祖辈相传的规矩,近卫可无数,但亲卫必六人。 可因这些年霍乾念身边血腥杀斗不断,亲卫以命换命、护卫霍乾念死里逃生的次数实在太多。 再加之入亲卫的要求极高,必得手有绝杀技,心有家主恩,愿为主子肝脑涂地才行。 所以亲卫席位长年空缺,从来没六角齐全过。 眼下,霍乾念身边的亲卫,加上叶峮,一共只有三人。 自入霍府以来,云琛只见过叶峮。 另外两人据说被外派机要事务,一时半会回不来。 霍乾念身边人手不够,云琛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冷淡着面容,独自坐在书房里。 大概是心腹不够用的原因,一天深夜里,云琛“有幸”得到了霍乾念的亲自召唤。 霍家护卫们睡觉的地方,是间一览无余的大房,里面是一条条间隔半丈的通铺。 云琛来的晚,睡在靠门的位置。 夜里,云琛睡的正香。 她正梦见和小六在河里捞鱼呢,刚捉到一条肥硕的大黑鱼,死命压着活蹦乱跳的鱼身,还没来得拖上岸,就听一道冷冷的声音在梦里叫她: “云琛!” 云琛有种被阎王爷点名的惊恐感,打了个哆嗦,瞬间惊醒。 “云琛,出来。” 那声音又叫。 并不大声,刚好传到门口。 只是那语调阴冷又不悦,云琛一下子就听出是霍乾念的声音。 考虑了一下,云琛怕惊扰其他人人,便没有去推吱呀作响的大门,而是单手撑窗,纵身跳了出去。 盈盈月光下,只见霍乾念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两手交叠,修长的骨节交错,端放在腿上,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姿态十分淡定。 如果不是因为他额头上的“寿星公包”凸起反光,能看出些细密的汗珠,她差点就信了他这副老泰山的模样。 不知他为何大半夜一个人推着轮椅,专门跑来大房找她,她小声行礼: “见过少主。” 霍乾念冷冷地打量她,吐出一个字“走”,而后转着轮椅,慢慢朝后花园而去。 云琛安静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花园小道,月光将她高挑的影子投在他面前的路上。 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也吹动她高高的“少年”束发。 那影子飞扬的发丝莫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觉看了一路,差点将轮椅推进沟里去。 “少主,你除了腿疾,还有眼疾吗?”她随意地用脚轮椅勾正,压根没瞧见他脸色多难看。 大概半个时辰后,霍乾念停在了一处有些陈旧的院落前。 因为很少自己推轮椅的缘故,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不悦地睨了云琛一眼,后者立刻上前推开院门。 一座气势凌厉的黑色七角石楼出现在眼前,陈旧的牌匾上狂草着三个大字: 杀月楼。 云琛听说过,这是霍乾念移居北柠堂之前居住的院落。 自霍乾念移居后,这里便一直封着,不许任何人进入。 二人穿过寂静的石楼,来到后院。 因为长久不打理的缘故,院子里杂草疯长,足足有一人多高,且十分茂密。 不知为何,云琛下意识觉得,这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该不会是霍乾念发现她是“带猫刺客”,准备在这动手了? 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后,云琛第一反应就是打量霍乾念的轮椅。 她百分百确信打得过他,再从这里逃出霍府,问题应该不大。 就是小六和荀戓那里有点麻烦,得想法子不要牵连他们。 云琛心里不停东想西想,考虑该怎么应付这个才认识几天的新主子,却见霍乾念突然探身,摸向轮椅下方的储物盒。 拿刀? 她瞬间警戒,下意识弹跳后退,紧张地盯着霍乾念。 后者淡淡看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神经质的反应,而是拿出一副麂皮脚套。 “下去,捞一块青水色的碧玉佩上来。” 云琛接过脚套,是护卫们攀登垂直湿滑的墙壁时最常用的东西,可以避免膝盖受伤。 再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云琛这才发现草丛里有一口黑黝黝的石井。 握着手里麂皮粗糙厚重的质感,云琛心里那点戒备瞬间没了,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不由一笑,道声“属下遵命”,立刻头也不回地跳下井。 没有一点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个字,就那么干脆利索地跳下去了。 明明长着一张青嫩的“少年”脸,偏偏浑身透着股说不上来的决绝狠劲。 而且她方才还莫名其妙地浑身炸毛,眼神里全是对他的戒备,却在接到一丁点示好的时候,又立马从老虎变成猫,还附带着一个好看得要命的傻笑! 原来人可以这么简单的吗,这么容易交出信任? 霍乾念不由眉头微挑,觉得有点意思。 月光明亮,照得井水亮盈盈。 云琛跳下井,冰冷的井水激得她呼吸一滞。 她潜入井底,开始寻找。 想着玉佩应当是圆润莹亮的颜色,云琛瞅准微微发光的东西找过去。 但找了好半天,全是近乎玉化的鹅卵石,并没有玉佩的影子。 感觉气息将尽,她只得重新返回水面,深吸几口气,而后再次下潜。 就这么反复十几次,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月光渐渐偏西,从井口移开,井里又变得黑乎乎一团。 视线受到阻碍,云琛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摸黑趴在水底,沿着井壁向中心,一寸一寸地摸索。 井外,霍乾念瞧着黑洞洞的井口,没有一点要爬出个大活人的意思,不由眉头渐皱。 第8章 隐月剑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霍乾念终于听见云琛脚蹬井壁的噗噗声。 云琛跳出井,蹬掉麂皮鞋套,小步跑出草丛的时候,正见霍乾念闭眼小憩,样子无聊的像要睡着。 “少主,玉佩找到了。” “嗯。” 霍乾念慢条斯理地睁开眼,顿时一愣。 只见一张苍白清瘦的“少年”面容呈现在眼前。 平时高高束起的青丝此刻贴在额角,不停往下淌水,叫那双大眼睛忍不住眨巴不停,像一只乖乖讨巧的湿漉漉的小狗。 云琛浑身湿透,被夜风吹得直哆嗦,单膝跪在他面前,伸着秀气又白皙的小手。 那被井底碎石划得满是伤口的掌心里,纵横交错的血痕之上,托着一枚小小的碧玉鸳鸯佩。 他轻轻翕动鼻子,一股清冽、洁净的味道自云琛掌心传来。 他避开不与那双直白又漂亮的大眼睛对视,转动轮椅,进入石楼。 她跟着走进去,身上立马暖和许多。 “这是韩家大小姐的祖传玉佩,当年与我定下婚约时,她寄送我的信物。后来韩家退婚,想收回这枚玉佩,以免落人口实,扰了他韩家大小姐再定婚约。” 他自顾说完,看向她的反应。 那带着几分阴柔气的“少年”,正眨巴着眼睛,神色认真地倾听。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冷面的少主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她觉得自己得竖起耳朵好好听。 而霍乾念却第一次没有在周围人的脸上看见那种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同情。 他道:“你应当也听说了,前些日子,韩家大小姐成婚了。” 她点点头,“记得,是少主骂我‘狗眼’的那天。” 他嘴角轻微抽动,眼中明显露出不爽的颜色。 她乖乖闭嘴,想了想,又将一直拿着的玉佩双手递上。 他垂眼看着玉佩,鼻子里轻哼一声,用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住玉佩一角,提起来打量。 他的睫毛很长,轻轻掩着,叫人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 但她却敏锐地觉得,他并没有伤心难过。 无论是他在韩家大小姐成亲日半夜独自出府,还是今夜让擅水性的她去捞定情玉佩。 她都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被情人抛弃的霍乾念”。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云琛道: “少主是准备把这玉佩扔到韩家人的脸上吗?” 霍帮这几年在商扩张非常厉害,云琛早就听说,最近霍帮底下的各个堂口一直有动作,似乎是要找机会吞并大盐商韩家。 听到云琛这么问,霍乾念忍不住扬眉,凤眸微亮,眼尾弯起两分戏谑: “可明明前几日,我还在人家韩家大小姐成婚日,半夜独自去看亲礼了呢,不应该说明我十分神伤吗?” 云琛呲着一口整齐的贝齿,笑道: “少主应该不是去看亲礼的——是去认韩家大小姐的。” 见他眉头挑的更高,眼睛里甚至带了两分笑意,示意她继续说,她便道: “属下猜,少主是去认下韩家大小姐的脸,好过些时日吞下韩家的时候,将玉佩扔在她脸上,叫她和韩家都知道不敬少主的下场。而且拿‘退婚’当由头,商战才更师出有名嘛!” 好家伙!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分毫不差地猜中他心中所想! 人人都道他是因为被退婚而神伤。 殊不知这两家之间定下的联姻,他本就反对至极,当年不知道和霍老爷子吵了多少次。 而那韩家大小姐本人,他更是见都没见过!谈个屁的神伤! 那玉佩也是退婚时,他随手扔进井里的。 他霍乾念岂是为儿女之情牵绊的人? 况且认人这回事,不得自己亲自认清更好? 可周围人不断投来的同情目光,实在让他烦躁,半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想知道那韩家大小姐长得几个鼻子几个眼,叫人弄副画像来看看,周围人便一脸恍然大悟外加替他心酸的表情; 他想知道亲礼几月几日在哪里举行,周围人小心翼翼禀报完,便故意说笑着岔开话题。 看似安慰,实则恼得他快心梗。 人人都认定他“为情所伤”,其实他只是想知道韩家大小姐是哪一个而已!免得日后碰面时,连人都不认得! 他干脆清清静静独自一人去瞧个清楚。 眼下,终于被人理解的感觉实在太妙! 他心情大好,眉眼都露出破冰愉悦的神色,刚想开口,却听她又接着道: “就像狗撒尿留记号,少主去亲眼认得那韩家大小姐的脸,才不至于今后扔玉佩时扔错脸,丢了面子。” 他差点就要扬起的嘴角,硬生生给僵住了。 盯着她那张诚恳又纯洁的脸,他面上一半晴,一半阴,雷电交加地纠结了好一会,才又重新结冰,冷声道: “你这狗东西,说的尽是屁话!” 她咧嘴笑笑,少年纯真气更甚。 他瞪她一眼,转而目光落在她没有佩武器的腰间,道: “这里的中堂书房墙上挂着一把剑,你去取来。” 她领命而去,片刻后便取剑回来,原地已空无一人。 “少主?”她叫了一声。 回应她的只有四下的风声和夜虫的鸣叫。 不敢相信一个残疾人行动这么快,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她赶紧使出轻功,沿石楼飞角轻盈攀上。 爬到四楼的时候,她终于望见霍乾念的身影。 没有什么意外,他竟然就靠双手推轮椅,在她取剑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离开了院子,吭哧吭哧地朝北柠堂回去。 她赶紧轻功追上,飞身落定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少主,你干嘛跑这么快?” 不知为何,她明显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少主,您要的剑。”她又单膝跪下,将剑呈上。 头顶传来他气息有些不平还有点不自然的声音: “你先替我收着。” 说罢,他转着轮椅,伴着骨碌碌的声音离去。 她感觉莫名其妙,还想再问,却听那边传来一声惊呼,霍乾念身边的贴身小厮润禾找了过来,惊叫道: “少主,您怎么满头是汗,吹了风可不得了!” 说罢,润禾还不满地看了云琛一眼,似乎是在埋怨她没有将霍乾念照顾好。 云琛两手摊开,一脸无辜,目送那主仆二人离开,然后兴奋地开始打量手中剑。 对习武之人来说,一把趁手的武器很重要。 而对云琛这样的高手来说,剑等于兄弟姐妹,相当于自己半条命。 云琛没钱,她的剑一直都是地摊上随便买的。 好在素日也没什么机会使大力气用剑,就这么将就了好几年。 前些日子剑断了,她便一直空着手。 却不想霍乾念竟赏了一把剑给她。 她虽然没钱买好剑,但不代表她没见过好剑。 从前她跟着她那神神秘秘的师父习武,偶然见过她师父的剑。 怎么说呢,就像有的人第一眼看起来慈眉善目,有的人初印象瞧着凶神恶煞。 她师父的剑,身泛银光,削铁如泥,只看一眼,都觉阴寒逼人,是一种不杀过千百人难有的血腥寒意。 她至今都记得被一把剑震慑到的感觉。 那剑鞘纹理最深处,甚至还藏着黑色的陈旧血垢,不知是哪个冤魂残留。 但即使已见识过宝剑,在拿到霍乾念的剑时,她还是被惊艳了一把。 霍乾念的剑,剑鞘上刻着山隐月的图案,鞘口带莲花棱角,表面上看着阴郁又冷淡。 打开剑身,只见修长如星尾,剑身极薄,微微泛着青蓝色。 这剑内里上下都透着一股“别惹我”的高冷危险气质。 但使剑的行家怎么能按耐得住。 她忍不住用大拇指碰了下剑刃,瞬间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红色的鲜血染在剑身上,透出一种阴鸷的美感。 她看看流血的大拇指,感觉像是又被霍乾念的剑给骂了。 对着这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剑,云琛很发愁,不知道是该用起来呢,还是供起来。 不敢将剑随意放置,她只得随身带着,抱着剑上岗值守,听命办差。 不出意外,所有人在看到她拿着霍乾念的“隐月剑”时,都会露出惊讶的神情,忍不住多打量她两眼。 见她是个简单直爽、平易近人的模样,又都忍不住面露困惑。 只有叶峮忧心忡忡,他觉得这恐怕是霍乾念叫云琛拔剑自刎的意思。 叶峮觉得很可惜。 与云琛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已看出,这小家伙就是太诚实了些,说话不带脑子。 但胜在本领高强,心性单纯,且十分聪慧,常常一点就透。 “可惜了,可惜了”。叶峮总是对抱剑值守的云琛这样说。 云琛还以为他是说剑交给她用太可惜了,坦然一笑: “是可惜了,所以我不打算用,我打算攒点钱盖个庙,给它供起来。” 叶峮知道她误会了,刚想解释,就听一道充满鄙夷的声音横插进来: “哼,你是得供起来!这隐月剑是霍家传家之宝,曾斩杀过东炎王爷,是少主从前贴身之物,其价值连城,一丁点铁屑就能买你一条命。真不知少主怎么会将隐月剑赏给你这么个乡巴佬!” 第9章 不动口,只动手 霍家宗族旁支众多,到了霍宸那一脉,因父母早亡,家里七零八落,已没什么人丁。 因此,霍宸总是被同族兄弟姐妹欺负。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霍家全族宗庙祭祖时,他被骗到一口枯井旁推了下去。 他摔得浑身是伤,又疼又怕,坐在幽深的枯井里,哭得嗓子都哑了。 最后是路过的霍乾念救了他。 霍乾念扔下一根绳索,用最平淡的语气道: “是爬上来快,还是哭死投胎更快,你自己选。” 霍宸就这样被他那即将荣登少主位的霸气堂哥收服,毅然决然与家里断了联系,苦练一手刀法,改名“花绝”,在霍乾念身边做了贴身亲卫。 说到底,花绝是霍家人,是霍乾念八百辈子不相识的远房堂弟。 故而,护卫们都对花绝有几分忍让和忌惮,从不与之争执。 见花绝说话这么难听,叶峮不好反驳,只得打圆场: “说的是,宝剑配英雄,少主的剑,自然是绝世好剑,辛苦云兄弟代为照顾。” 花绝一手扶着腰刀,身子拔葱似的微斜后仰,面露不屑地打量云琛服制,冷笑: “原来还只是个‘行’字护卫,你也配摸少主的剑?” 叶峮替人尴尬的毛病都快犯了。 他紧张地看向云琛,却见后者不恼也不怒,反而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你说的对,我不配。可我现在没钱,要不你借我一些,我抓紧时间盖座庙,立马将剑供上。” 花绝被噎得一愣。 他不知云琛是个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的直筒子性格,还以为她是在出言讽刺。 他脸色一变,正要发作,润禾却跑过来叫道: “叶护卫,花护卫,少主在书房叫你们呢。” 云琛今日值守的位置在中堂,离书房很近,估计三人刚才的争执,霍乾念多少听到了一些。 花绝鼻子底下冷哼一声,十分瞧不上地瞪了云琛一眼,转头向书房走去。 叶峮暗自叹气,更加同情地拍拍云琛的肩膀。 云琛并不在乎那二人都在想什么,气什么,她只是深深地陷入了一个难题: 上哪里借钱盖庙呢? 半日后,叶峮和花绝再从书房出来时,花绝看向云琛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怀疑,但主要还是鄙视。 叶峮则面露欣喜,将云琛拉到一边,嘱咐道: “过几日要去青禹洲赴宴,少主叫你与我们同去,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叶峮希望云琛能抓住这次机会,得到霍乾念青睐,免了杀灾。 花绝从旁冷笑:“让这小子和我一组,我倒要看看他有几分能耐!” 云琛完全没听见花绝在说什么,她心里面记挂着一件小事,对叶峮道: “既然将要外出护卫,那今日我去办点私事,可以吗?” 叶峮道:“行,不必去轮值房画卯,直接去就行了。” “多谢。”云琛说完转身就走。 一旁,完全被当成空气的花绝气得大骂: “外出护卫多凶险,我看你是怕的要死,准备跑路!” 然而云琛只是回头笑笑,并不计较。 花绝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气了。 心有不甘,又担心云琛逃跑,花绝悄悄跟在云琛身后。 只见云琛先是去大房翻找了什么,将一样东西塞进腰间,又把隐月剑放在床铺上。 走出去两步,她又拐回来,将剑塞进枕头下面,拿被子仔细压好,才又离去。 看着她不放心的样子,花绝嗤笑,心中更加鄙夷: 那可是霍乾念曾贴身多年的隐月剑,谁敢偷敢动? 骂归骂,脚下不能停。花绝跟着云琛一路出府,直奔城东,尾巴着火地走了半时辰后,停在了红坊小巷——烟城最有名的窑巷门口。 云琛寻到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找她的“老情人”丹蔻。 敲门过后,一位准备离去的客人前来应门,说丹蔻还在穿衣服呢。 云琛觉得不便打扰,便将东西从腰间掏出来,请客人转交给丹蔻。 花绝躲在巷口看着这一切。 他没太看清,隐约瞧见云琛将一根软绵绵、艳红柳绿的腰带还是什么的,递到一个男人手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脑子里已想象出十几种恶心画面,不由切齿: “狗日的脏东西,怎配在少主面前伺候!” 骂完,花绝脑筋一转,十分厌恶地啐了口吐沫,飞快往霍府方向跑回去。 等云琛回到霍府的时候,花绝正抱着胳膊靠在大房门口,表情戏谑又轻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云琛懒得搭理他,结果一进大房就看见她的铺盖全被扔在地上,枕头泡在角落的脏水桶里,已经骚臭发涨。 她忙冲到榻前摸索,顿时心头一沉。 隐月剑不见了。 作为护卫,丢兵器不亚于丢命,何况还是霍乾念才刚刚给她的绝世宝剑! 她火“蹭”一下冒上来,见旁边几个相熟的护卫都同情地看着她,却不敢说些什么,她立刻明白所有,扭头冲出大房,未等花绝反应,已一脚飞出去,重重踹在花绝肩头。 花绝本已准备好一肚子吵架专用脏话,却没料到云琛什么都不说,上来就开打。 他全无半点防备,整个人结结实实被踹撞在廊柱上,疼得眼泪差点出来。 感受到这一脚的力度,花绝知道,云琛是真生气,真使力气了。 花绝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小白脸气质十足的少年,动起拳脚来这么有劲。 更没想到这霍府人人给他两分面子,这新来的竟然完全不把他当回事! “你娘的!”花绝骂了句脏话,甩开膀子回击。 云琛避开一招,狠狠扯住花绝领子:“把剑还我!” 花绝挣脱开,招招下死手,“你的剑?那是少主的剑!你算什么脏东西!也敢来打少主的主意!” “好!那我打到你说!”云琛说罢表情微肃,眼中透出一抹杀意,令花绝陡然警惕。 他这才明白,刚刚他勉强才能接下来的几招,竟只是云琛表皮功夫而已,这会儿她才是要动真格了。 这家伙实在不可小觑! 想到这里,花绝快速后退闪躲,赶忙重新调整打斗招式,抽出腰间佩刀,以杀敌姿态再次冲上去。 云琛没有武器,只能随手拿起院子里的扫帚抵挡和回击。 二人从院子打到屋顶,又从屋顶打到墙边。 一众护卫从旁围观,见花绝亮着白刃,完全是正经杀斗架势; 那云琛更狠,虽然扫帚已被刀砍秃,只剩一根尖棍,但在她手里,却犹如长剑闪着锋利白光,好几次都打得花绝差点招架不住。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不敢也没本事上去插手,只能在旁边好言相劝。 但二人显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打得招式越来越狠,很快就见血。 “不成了!快去叫叶头儿来!敢在府里动手,事情闹大可不得了!”一个护卫急声说。 很快,叶峮匆匆赶来。 见院子里乌泱泱围满了护卫、家仆,屋顶上的云琛和花绝打得难舍难分,叶峮暗道大事不妙,赶紧大喝一声,冲上去将二人分开。 叶峮扭着二人下屋顶。 花绝仍在叫骂不休,而云琛则不停挣扎还要打,比那过年的猪都难按,累得叶峮头上直冒汗。 好不容易将二人稳住,还没来得及训斥,润禾突然跑过来,说霍乾念下令,将人带去北柠堂。 众护卫纷纷呲牙咧嘴,不光感叹霍乾念消息太灵通,更替云琛和花绝感到害怕。 霍阾玉说过,霍乾念对出生入死的护卫都很好,很少骂人。 因为霍乾念一般不动口,只动手。 第10章 觊觎少主的美色 霍乾念发话带人,就说明他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了解得七七八八。 叶峮原本还打算仔细编个理由,将云琛和花绝的打架之事遮掩过去。 眼下看来,已绝无可能。 “唉!”叶峮无奈叹气,只得将人带到北柠堂。 正堂里鸦雀无声,还未走进去,叶峮就感到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他飞快地扫了霍乾念一眼。 没看清。 好像就看到一团雷电欲摧的黑云。 霍乾念面无表情地坐着喝茶,一旁还站着八个身材魁梧的武备总管。 府上的武备总管平时主要负责护卫们的武艺训练、考核、兵器等,也负责依照霍府规矩施刑责罚。 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云琛和花绝这场架,挨罚是少不了了。 没办法,内斗打架,说到哪里都不好听,更何况是在霍府这样规矩森严的豪门家族,而且还是霍府有史以来头一回。 影响恶劣不说,还正赶在重要的青禹洲宴饮前夕。 这就好比孙悟空大闹王母娘娘蟠桃会。 嫦娥搁那准备上场跳舞呢,猪八戒把她跳舞的衣服偷出来穿自己身上了。 叶峮觉得,今日二人只怕得交代半条命在这。 再瞧瞧一声不吭走进正堂,未等霍乾念发话就自觉跪下的云琛和花绝,二人都梗着脖子,一副“就是我动的手,咋的?”的熊样。 叶峮觉得,人有时候还是不能太勇敢了。 他默默在心里替二人祈祷。 高座上,霍乾念垂眼打量跪得笔直的两个“熊包”,一个个鼻青脸肿,衣服上全是刀痕和尘土。 花绝甚至额角带血,看起来都有点破相了。 霍乾念一句话都不说,只用冰冷隐怒的眼神看着二人。 正堂里安静得叶峮都不敢咽口水。 这种沉默往往比直接发火更吓人。 寂静了半晌,霍乾念冷冷吐出一句: “各打五十。”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霍府的刑具不是布满细小毛刺的铁索鞭,就是两板子能将人打吐血的坚硬沉重的铁桦木板。 打五十? 只怕刑是午时二刻打的,人是午时三刻走的。 一听要上重刑,花绝急了,指着云琛大叫: “少主!这小子是个兔爷!我亲眼看到他去窑巷!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还送腰带给人家!少主!这样的脏东西不配留在霍家!” 啥意思?兔爷?男人喜欢男人? 堂内众人皆愣,不由都看向云琛。 花绝虽然行事有点乖张,但人品没得说,绝不会撒谎。 再看云琛,她发丝微乱,眼眸低垂。脸颊上,两道伤印如女子口脂似的嫣红,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如美玉。 她整个人看起来像快碎了似的,紧紧抿着嘴,一副倔犟却不肯解释的样子,小模样确实我见犹怜。 再联想前几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云琛偷看霍乾念洗澡”的事,众人立马下意识信了花绝的话,纷纷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他一向不轻易透露喜怒,众人都早已习惯。 但叶峮还是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讶和低沉。 霍帮男人多,最忌讳龙阳断袖,俗称兔爷。 如果云琛真如花绝所说,那按照规矩,必须将她逐出霍府。 “云琛。”霍乾念叫了声她的名字,但没有问任何问题。 云琛抬起头,也没有说一个字,只用一双大眼睛直视着霍乾念,迎着那审视怀疑的目光,毫不畏惧地看过去,眼神里没有一丝怯懦。 不知是从云琛那双看起来委屈、倔强又可怜的大眼睛里看出什么了,霍乾念的眉头拧了又散,最终开口道: “谣言无稽,不必多说。拖下去,各打五十。” 几个武备总管上前,分别拖着花绝和云琛往外走,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心里犯嘀咕: 说是打五十,没说用什么打啊? 一个武备总管小声问: “少主,用什么打,打哪里呢?” 霍乾念刚要开口,就听花绝委屈巴巴地叫道: “少主!你干嘛信这个小白脸不信我?我是为你着想啊!必须得把他赶走!他觊觎少主你的美色啊!” 美……色? 叶峮愣愣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腿废了之前,身形高大,武艺超群。 腿伤之后,由于长期坐卧,很少外出,他确实不似从前英武,整个人有些瘦了,样貌也从锋利变得阴郁俊美了许多。 但要说美色? 叶峮觉得,花绝好像在用一种很高级的方式,拐弯抹角地骂主子。 果然,就着武师问的那句“用什么打?打哪里?” 霍乾念寒声道:“用盐水柳条!抽嘴!” 另一边,拖着云琛的武备总管也试探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打量云琛一眼,后者仍旧一副既不解释也不怕罚的样子。 早在云琛和花绝来之前,霍乾念就已将事情了解大概。 这场架,花绝挑的头,云琛先动的手,就这么简单。 想了一下,霍乾念道: “用竹尺,打手!” 那武备总管愣了。 责罚护卫不是鞭子柳条,就是棍子板子,竹尺是个什么东西? 见武备总管不应声,霍乾念不悦道: “润禾,去我私库里翻!” 武备总管赶紧退下,跟着润禾在私库里翻找半天,才找到一根半掌宽、一尺长、薄薄一片竹子做的裁衣尺。 润禾对神情迷惑的武备总管笑道: “您小心些用,这是少主小时候写错字,老太爷经常用来打少主手心的。” “小时候打手心的?” “对,好像是七八岁的时候。” “啧……” 武备总管砸两下嘴,摸不准霍乾念的意思,想着这小竹板也不能将人怎么样,便用足力气,朝云琛手心狠狠打去。 却不料刚打没几下,恰好打到云琛昨夜被隐月剑划伤的地方,霎时血珠子冒了满手,染得竹尺上血迹斑斑,看着挺吓人。 “不行,得禀告少主,都打出血了!”润禾完全不顾武备总管呆愣的表情,急忙跑回正堂,又一溜烟跑回来,道: “少主说,今日就打这些,剩下的记账上,下次打。” “记账?”这下,武备总管更讶异了。 来霍府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说挨罚能欠能记账的,但他不敢多言语,赶紧又将云琛带回正堂。 花绝还在外边挨打。柳条声簌簌划破空气,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抽得他呲哇乱叫。 云琛跪在堂中,轻轻握了握满是血的手心,定定看着那道被隐月剑划出来的伤口,完全没注意到高座上的霍乾念一直在看她。 这时,润禾从旁捧出花绝藏起来的隐月剑,正要去给云琛,霍乾念却抬手拦了一下。 他将随身的帕子丢在剑柄上,润禾才端给云琛。 云琛正在愣神,下意识接过剑,手心握在剑柄的帕子上,微微止住了血。 一见剑回来,云琛的眼圈瞬间有点发红。 仿佛这场欺辱,到此刻才泛上酸涩。 霍乾念的唇角勾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声音也带了两分调侃: “剑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供的。你若剑不离身,又怎会让人偷去?” 云琛点点头,又摇头,声音有点嘶哑: “我不佩用这么好的剑。” 她既没有受过霍乾念的恩情,身份来路不明,说话也不讨喜,又是个偷偷摸摸女扮男装的,还是全霍帮都在抓的“带猫刺客”。 云琛知道,她的确没资格接受这把剑。 霍乾念却道:“但本少主有资格——有资格叫你用这把好剑来保护我,不是吗?” 云琛心头微动,看向霍乾念。 他已敛正神色,语气不容置喙: “这剑在你手里,才不至于亏了它,浪费了它的好年华。” 第11章 神叨叨的颜十九 霍乾念头上的“寿星公包”彻底好了的时候,青禹洲宴饮日来临。 洲上繁花似锦,屋宇低矮连绵,是达官显贵常来游玩的地方。 霍帮的八艘大船成四面八方之势,耸立在洲边水面上。 韩家只带来两三艘小船护卫,对比之下,显得势弱许多。 霍乾念与韩家的人在一处水边矮楼宴饮,叶峮和花绝在霍乾念身边随护,云琛在仅次于二人的厅门值守。 厅门紧闭,云琛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听见里面莺歌燕舞,似乎是韩家专门请的舞乐班子,用来讨好霍乾念的。 虽然气氛乍看很祥和,但云琛朝四周看去,一众护卫全都凝神警戒,不敢有一丝放松。 不远处的船只上,也隐约可见霍帮堂口上调来的打手们全副武装,不停地走动巡逻。 霍帮一直想吞并韩家及其生意往来,拿下权与利甜头最大的盐行,以在争夺首富之路上大进一步。 这“小”算盘打的全楠国都知道。 韩家自然也知道。 但他们怎舍得手里富得流油的一切,故而诚邀霍乾念会面,恳求霍乾念高抬贵手。 成,自然韩家欢喜; 不成嘛,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极有可能当场翻脸掐架。 所以,尽管韩家已摆出最低的姿态,美酒佳肴地伺候着,但霍帮护卫们还是不敢松懈。 云琛在厅门值守了两个时辰,花绝从偏门露出肿得猪头一样的脸,出来与云琛换岗。 “进去以后机宁点,八给少主丢银!”花绝嘴巴肿得厉害,说话时候吐字不太清楚。 云琛瞥他一眼,“闭嘴,你个偷剑贼。” 花绝气得脸涨红,想骂人,却被云琛一门板拍在鼻子上,只能悻悻作罢。 云琛进入正厅,刚一进门,就感到一团暖风扑面而来,满厅都是舞姬身上的脂粉香、菜肴酒肉香。 云琛晨起没吃饭,感觉肚子有点咕咕叫。 她走到霍乾念身后站定,快速打量厅内情形,将一众宾客的座次、随护、年龄样貌,一一尽收眼底。 大概是云琛相貌气质实在太出挑,宾客席中,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云琛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白衣公子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笑,见她看来,竟丝毫不避讳,反而笑得愈发放肆。 云琛不爽,但又不能发作。 这时,一直目不斜视的霍乾念好似身侧长了眼,突然开口: “颜公子,你一直盯着我的护卫作甚?” 那白衣公子轻声笑起来,悠哉晃动着手中折扇,笑道: “你家这护卫好生俊俏,我喜欢。” 韩家的人与霍乾念对坐高座,明显看到霍乾念的脸冷了下去。 韩家人心中担忧,觉得真不该带这个不久前才入伙盐商的颜十九一起来,此刻惹恼了霍乾念可不行。 未等韩家人开口,颜十九又合起折扇,掸了掸白衣,用扇子指着云琛,轻佻道: “霍少主,这护卫多少钱,我买了。” 霍乾念冷笑一声,“连人带剑,价值连城——你买不起。” 说罢,霍乾念再不看颜十九一眼,只与韩家人继续说话喝酒。 颜十九当众被臊了这么大的面子,竟也不恼,反而仔细地上下打量云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确实,我最多只买得起剑。” 这话听着不像讽刺,甚至是夸赞。但云琛还是不喜地蹙眉,却见颜十九又朝她挑挑双眉,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颇有点“调戏”的意思在里头。 “你去和花绝换岗。”霍乾念微微偏头,低声说。 云琛领命退下,与端着点心上桌的润禾擦身而过。同时霍乾念随手去拿点心,挑了一块乌梨酥。 正厅外面,见云琛这么快就出来了,花绝不由鄙夷: “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这大场面吓西宁了!” 云琛根本不接茬,只抱剑走到值守位,道: “你闭嘴省些力气,一会有你使劲儿的时候。” 花绝纵然再看不起云琛,也深知护卫之责,他一下就听出云琛话里的意思,估计是她方才进大厅察觉到了什么。 可花绝还是有些怀疑,他做护卫这么多年,经验丰富,在厅里待了两个时辰,都没觉察出任何异样。 这小白脸才刚进去一会儿,怎么就发现问题了? 花绝整顿面容,严肃道: “宁看粗什么来了?若有隐患,得立即报告叶峮。”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今日水里鱼很多。”云琛从腰里摸出些碎渣子,丢在四周水里。 花绝哑口无言,外出护卫还带着鱼食,云琛怕是头一个。 骂了句“神经病”,花绝赶忙入厅。 云琛则盯着水面上久久不沉的碎屑,慢慢眯起了眼睛。 她将剩下的碎屑丢进嘴里,然后朝不远处一直盯着她和花绝二人、生怕他们又打起来的叶峮比了个手势。 云琛竖起食指,转动手腕,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反手比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叶峮瞬间明白云琛的意思,顿时面色大变。 很快,四周的霍帮打手、护卫们,全部开始悄悄朝正厅靠拢。 云琛侧身贴靠在厅门上,听见里面一会有人大笑,一会又有人怒骂,一会霍乾念说了些什么,一会又有人高声怒喝。 未等叶峮带人赶来,厅里突然响起一声暴喝,紧接着便传来桌椅被踹翻、刀剑交接的声音。 云琛一脚踹开厅门,拔剑飞身而去,瞅准韩家护卫,一剑杀倒一个,三两步冲到霍乾念身边。 只见韩家护卫已经全部拔刀亮刃,霍帮护卫们面朝外成包围圈站立,将霍乾念围护其中,抵挡着韩家护卫们的攻击。 云琛率先对外发起进攻。 她抬脚踹倒离她最近的一个韩家护卫,然后借力飞起,在空中来了个鹞子翻身,边挥剑戳死一人,边顺手拾起地上一把短刀,飞投出去,扎死了花绝背后的偷袭者。 偷袭者的刀擦着花绝后心过去,掉落在地上。 花绝愣了一瞬,目光不自然地沉下去。 大厅里杀意正浓,鲜血四溅。 那颜十九却一身白衣立在一旁,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手里还拿着把瓜子在嗑,一脸看得有趣的模样。 “你小心些哦,别伤到自己。”颜十九对云琛嘱咐。 云琛懒得搭理这个神叨叨的颜十九,她一剑挑断一个韩家护卫的咽喉,立刻和花绝贴近霍乾念,全力对外防守,辅助其他护卫连轮椅带人抬着霍乾念,往厅外撤退。 刚走了没两步,忽听一阵水声哗哗响起。 几十个身材短小纤瘦、皮肤黝黑的蛙人,突然从四周水面冒出头,跳上岸杀来。 好在云琛早就发现不对劲,她先前进厅护卫的那一会,站立的位置靠厅后,紧挨着水边,一直听到水面有鱼吐气泡的声音。 她极擅水性,听那气泡大小,感觉是大鱼,可再听那气泡的数量,像是同时有多条大鱼聚集此处,这是不太寻常的事。 她便抛撒鱼食入水,见鱼食一直浮在水面上,根本没有鱼来吃,她便猜到水里有埋伏。 幸亏她早有警觉,叫叶峮有所防备调动。 那些蛙人揣着刀上岸,大部分刚一露头,就被霍帮护卫斩杀了。 只是厅内的霍帮护卫们没能及时得到消息,被几个手脚利索的蛙人杀打得措手不及。 那两个抬霍乾念的护卫,其中一人被蛙人拖住脚,不慎滑倒,直接松脱开抬着轮椅的手。 霍乾念身子一歪,随即连人带椅滑向一边—— 霍帮护卫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犹如飞鱼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然后直直飞出窗子,“扑通——”落进了水里。 第12章 少主,你很吵哎 水面炸起一朵大水花,霍乾念沉没得悄无声息,连个泡都没冒。 霍帮护卫们全体呆住,仿佛听见霍家祖宗们召唤他们下去伺候的声音,纷纷惊恐大叫: “救少主!!” 话音未落,就听又是“扑通”一声。 云琛已经扔下隐月剑,一猛子扎进水里。 湖水清澈,云琛能清楚地看见霍乾念正在快速沉底,且已经沉下去不短的距离。 她往前游了几步,估摸现在屏住的这口气不够,便又掉头往水面游,准备将气吸饱再下来。 与此同时,其他擅水性的霍帮护卫们也都跳下水,和云琛一样,游出去一段距离,才感觉自己潜不了那么深,没本事救人,只能又返回水面,着急想办法。 水中,霍乾念还在持续下沉。 从他的角度看去,水面上全是扑腾的护卫们,所有人都想救他,可又全都被这水深吓退。 没办法,他如今双腿残疾,只靠手臂根本无法凫水,实在下沉得太快,护卫们就算豁出性命也是白费。 他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溺水的压抑感逐渐散去,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凉袭上心头。 他不再挣扎,缓缓放平手臂,任由身子往最深的水底坠去。 可紧接着,像有人张满烈弓,将一支锋利急箭射进水中。 一道如飞鱼敏捷的身影,笔直飞快地朝他游来。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看到那气势无比决绝又坚定,好像在说: 别怕!我来救你!我一定救你! 他不由定定地望着那身影,心里重新升起希冀。 直到云琛的面容清晰出现在眼前,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急箭之尖可以没有杀意—— 她的眉眼那样沉静温柔,脸颊白皙得像一团光晕,自这深蓝色的湖水由远及近,吸引着他全部的心神。 他下意识重新挥动起双臂,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 所以当腮帮子鼓得像河豚一样的云琛凑过来抱他的时候,他直接揽住她后颈,吻了上去。 她惊得下意识后退闪躲,却又想起自己的护卫职责,只得强稳住扑扑跳动的小心脏,任由他吻住,渡了续命的一口气。 霍乾念倒没有想那么多,只忍不住心道: “这臭小子果然偷吃了我的乌梨酥!” 渡完气,云琛赶紧抱着霍乾念浮出水面。 谁知刚一露头,就有好几个蛙人挥刀杀来。 云琛一手抱着霍乾念,一手与蛙人搏斗,脚下还要不停地游动凫水,一时间颇为吃力。 她想要呼喊其他人来帮忙,却见叶峮和花绝等人也在和蛙人杀斗,无人有空。 云琛虽然擅水性,但总不及海里长大的蛙人,又拖着霍乾念,很快占了下风。 两个蛙人铁了心要杀霍乾念,云琛打翻一个,另一个的刀尖已经对准了霍乾念的胸口。 云琛侧身扑过去,挡住霍乾念,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血唰地冒出来,在水面晕开。 云琛一脚踹开面前的蛙人,反手拔出肩膀上的刀。 她抱着霍乾念,瞅准最近的一艘霍帮船游去,却突然感到腰间一紧,一股极大的力气勒住二人,朝深水拖去。 云琛只来得及吸半口气,就整个人淹进了水里。 她慌乱去抓,只摸到冰冷滑腻的蛇鳞—— 一条足有大腿粗的水蟒缠绕着她与霍乾念,张着獠牙朝她的肩膀狠狠咬下。 顾不得肩膀传来的钻心疼痛,她一刀扎进蟒身,趁水蟒吃痛甩开的功夫,抱住霍乾念用力向上托举,将他整个人承托出水面,得以呼吸。 她仍旧憋气埋在水里,只攥着一把短刀,和水蟒缠斗。 这时,一股比水蟒还要霸道的力气猛烈袭来,暗流将二人一蟒裹进其中,朝不知名的方向急速流去。 云琛此时已根本顾不上离岸多远,她全部力气都用来撑着霍乾念露出水面呼吸。 暗流凶猛,水蟒也被卷得松了些力气。 二人一蟒在水中浮浮沉沉,被水打得昏头昏脑,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不知飘了多久,感觉到水流渐缓,终于露出水面,云琛强忍住呕吐感,趁脑子清醒的一瞬间,用尽全部力气,将霍乾念狠狠推向岸边。 她自己则整个人被水蟒绞缠住,再次沉进水里。 “咳咳咳……”霍乾念趴在岸边,剧烈地咳嗽,将肺里的水咳出来。 他想要回身去拉她,但两手撑在地上,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怎么都动不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声呼喊她的名字。 “云琛!云琛——” 回应他的只有平静的水面,和一丝即将散去的波纹。 他环顾四周,只见密林成片,荒无人烟,像是一处偏僻水岛,没有一个人可以来帮忙。 很快,他看见大量鲜血混着泥沙从水底翻涌上来。 水面像沸腾了一样,剧烈地翻动起,整片水域都被血和沙搅得浑浊一片。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大喊: “云琛!扎七寸!” 水面继续翻涌,更多的血涌上来,将水染得一片暗红。 最后,水面在一阵暴烈搅动后,终于缓缓平静。 他紧张地盯着水面。 下一刻,一只苍白的手臂猛地钻出水面,用手指死死抠住泥沙,拖着身体慢慢爬上岸。 她身子打晃地站起,身上挂满污泥和水草,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将黑乎乎的蛇胆抛下,接着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一下。 她肩膀上先被刀扎后被蛇咬的伤口,已经被水泡得边缘翻起,其他原本被水洗净的伤口,也全都开始慢慢渗出血。 很快,她趴着的地上殷红一片。 霍乾念清楚地从她衣领、袖口,和破碎的裤腿看到,她白皙的身体上到处黑紫,全是被水蟒缠绕的痕迹。 “云琛!你给我醒来!”他大声命令。 她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醒来!快醒来!”他又喊。 她还是不动。 就这么喊了一声又一声,最后他急得开始抓起手边的沙子丢她时,她才艰难地动了动头,声音嘶哑虚脱: “少主,别喊了……你很吵哎……” 第13章 换谁不迷糊? 叫她扎蛇七寸,她倒好,直接掏人家蛇肚子抠蛇胆。 怕她重伤死了,呼唤她的名字,她倒嫌弃他太吵。 霍乾念很不高兴。 尤其此时此刻,看着云琛坐在火堆旁兴高采烈地烤蛇胆,那没心没肺的样子,他感觉更来气。 他心里有气,但他不说,只冷着一张脸。 暗流将二人卷到这处水岛,云琛查看过四周,确实没有人烟。 估摸着叶峮他们找过来还要不少时间,云琛便找了一处干燥山洞,将霍乾念安置下来。 她专心致志地烤蛇胆,根本没发现他脸色有多冷。 “少主你看,这蛇胆好大!我师父以前经常烤蛇胆给我吃,越大的蛇,胆也越大,但太老了,没小蛇胆嫩乎。” 她将从树林里找来的一种香草涂在蛇胆上,将烤好的蛇胆仔细吹吹,递到他面前。 涂了香草的蛇胆没有腥味,散发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在她两眼冒星星的期待中,他拿过蛇胆,吃了两口,轻哼一声,算是表示认可。 她呲着牙笑起来,又跑去一边捣鼓火堆。 她将火烧的极旺,将他挪到靠近火堆的位置,帮他烘烤衣服,然后找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白石,开始拿刀凿石头。 她神色认真,一点点将石头中间掏空。 他瞧见短刀的刀刃整个都卷了起来,是在方才与水蟒搏斗的过程中造成的。 那么坚硬的刀刃都成这样了,那使刀的人呢。 他忍不住细看她,只见她从头到脚浑身是伤,拿刀的手上全是血口子,虎口处甚至都裂开了。 他心里头的气消了一大半,问: “你要做什么?” 她抬起头,小鹿一样干净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说道: “凿个杯子,给少主泡茶喝。” 看着“少年”纯真坦荡,全无半点奉承之意,霍乾念感觉心尖像被簇新的火苗轻轻撩了一下。 他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眼神却不自觉地柔软起来,心道: 有这样的好小子当护卫,换谁不迷糊? 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提拔她当亲卫,考察期都没过呢,会不会太快了些? 再加上那带猫刺客的事。 他早在竹林深院杀斗时,就从她飞腿功夫认了出来,又从那日浴房认出她手里的猫。 一直不拆穿,还专门要她去找刺客,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心性。 眼下看来,她顾及同在霍帮的兄弟,不滥杀无辜伤害猫儿,也不扯谎向他邀功,前前后后只知道为难自己,决然不是偷奸耍滑的趋利之辈,甚至比他初见预感的还要纯良。 在这污浊喧闹的人世间,他好像第一次见到云琛这样的人,纯白得像山顶的雪。 完全不知霍乾念平静的面容下,心思如何翻涌,云琛凿好杯子,去树林里找了几根嫩竹,掐了嫩叶,以石杯代替水壶,煮了一杯清茶给他。 他握着暖呼呼的茶杯,一点点饮下,整个人都生出暖意。 她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懊恼地一拍大腿,走过来抱住他,将他身子换个方向: “差点忘了翻面,那边已经干的差不多了,烤这边。” 接下来,每隔一会儿,她都要帮他“翻个面儿”。 当她抱着他调转方向时,他蓦地想起花绝大喊过的那句“主子!他觊觎你的美色!” 虽然过后叶峮早已将事情来龙去脉查清,证明云琛并不是兔爷,没有什么龙阳之好。 但霍乾念还是突然生出捉弄人的趣味,想逗逗她,便在她再次抱他翻面的时候,故意身子微微前倾,下巴从她耳边擦过。 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低着头帮他整理衣衫,他有点失望。 下一刻,他却注意到她整个耳朵都通红通红的,仿佛要滴血一般。 瞧着她明明面皮薄,却还强装镇定的模样,他差点笑出声。 他真是不知自己怎么了,一对上她,他就一会想骂人,一会又想笑。 自从腿废了以后,死水一样压抑的内心,让他连话都不愿多说。 他习惯于将一切隐藏在冰冷的面容下。 可云琛就像只雀跃的小鸟,一下一下啄着那冰面,一会惹他烦,一会惹他气,一会又挠他的痒惹他笑。 他好像很难再保持住一张冷郁的面容。 他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从见他第一面起,到知道他双腿残疾,再到入霍帮尊他一声“少主”。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表露过一丝一豪的同情、谄媚,或敬畏。 她既不同情他残疾,也不畏他是高高在上的霍帮少主。 她平等地用对待身边所有人的态度对待着他。 从她嘴里出来的那一声“少主”,就和她叫“叶峮”,叫“小六”是一样的。 正是这样的平常心,让他非常自在舒坦。 见他一直眼神柔和地看着她,却不说话,她有些不自在,伸手摸摸脸,道: “少主,您很喜欢我的脸皮吗?”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又收拾笑容,正经面色问: “你为什么会入护卫行?” 沉默半晌,她回答:“为报恩。” 他愣住,“报什么恩?” 她像是回忆起什么,眼神渐渐黯然。 “救过我娘的恩情,我要找,要报。” 他快速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关于救助过一个妇人的记忆。 原来她已有恩主。 原来她可以用平常心来对待他,是因为她从没想过要认他这个主子。 他心下有些遗憾,还带着一丝难以消解的酸味。 “你愿意入霍帮,是想以后若有机会,让我帮忙寻找你的恩主,对吗?”他又问。 她点点头。 她原本没兴趣加入霍帮,为个不相干的主子出生入死。 但那天在竹林深院,荀戓对她耳语:“霍帮人多,权势大,耳目繁多,也许能帮你找到恩主。”她才答应下来。 他轻轻叹息,像是要眼睁睁看着一块上好的璞玉从手中溜走。 “说说你那恩主什么样,我帮你找。”他说。 意外地,她没有说话,而是紧闭嘴巴,神情犹豫地看着他。 他瞬间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不由哑然失笑: “你是怕说的太清楚,一下被我找到你的恩主,万一他是霍帮的仇敌,那就糟了,是吗?” 在成为楠国首富的路上,霍帮杀伐扩张,行事狠厉,那仇敌比河里的石头还多。 她担心最后寻到的恩主是霍帮的仇家,这很正常。 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他不再追问,随意道: “如果找到你的恩主,你要做什么?” 她用通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回答: “生死相随,以命相护。不论天涯海角,我都护着他去。” 轻飘飘两句话,余音却敲动着沉重的山壁。 霍乾念先是一怔,而后心里阵阵发酸,没由来生出些妒意。 他目光微沉,“也许你的恩主已经死了,也许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你想过吗?” 她像是早已千百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从容回答: “若他死了,我就给他守墓;若一辈子找不到,就找一辈子。就这样。” 总之这辈子绝不会心有二主,总之这辈子早已把性命交了出去。 这样一个护卫,即使武功再高超,人品再优越,也注定成为不了任何一个人的贴身亲卫。 没有主子敢用一个心里有其他主子的亲卫,而且在护卫这行里,也最忌讳、最瞧不起心有他主。 因为这样的人最不牢靠,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她会找到自己的恩主,为了报恩,将剑反过来冲向你。 他感到手中的石杯慢慢冷却,生出阵阵凉意。 很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我会帮你找救过你娘的恩主,但这些话莫再对其他人说了。” 她听罢,开心地笑起来,“多谢少主!” 他垂下眼眸不去看她,一口一口喝下已凉透的茶,不再说话。 第14章 又迷糊一个 三个时辰后。 当叶峮带着花绝和一众霍帮护卫找到水岛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叶峮以为,他会看见二人曝尸荒野,尸体被水泡成两个大球。 花绝以为,他会看见霍乾念奄奄一息,身旁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守护着他的云琛的尸体。 众人亲眼看见霍乾念掉进水里,好几个蛙人围攻他和云琛,又亲眼看着二人猛地被什么东西拖进水底。 在找来的路上,所有人都在心里演绎了一百种二人的惨状。 唯独没想到眼前会是这样的情景: 篝火温暖的山洞旁,霍乾念面容冷淡地坐在一棵大树下。 他衣服有些褶皱,但干干净净,全身没有一滴血,一处伤,甚至手里还端着一个石杯,慢悠悠地喝着茶。 另一边,浑身脏乱的如野人的云琛,正拿着快要卷成麻花的短刀,“嘿呦嘿呦”地砍着树杈,震得大树微微颤动,树叶纷纷飘落在霍乾念的身上。 那情景分外浪漫——又诡异。 “少主,你稍等,我给你做双拐。”云琛说。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讶到无法说话。 孤身一人带着双腿残疾的少主去搏杀,最终竟两个人都活了下来。 不必多说一个字,只需看着两人外形的强烈对比,所有人都能深深感受到那凶险艰难。 不服都不行。 花绝甚至有点想掉眼泪。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将霍乾念抬上轮椅。 而后,叶峮走到还在琢磨怎么做拐杖的云琛身边,对上那双瞳孔微微放大的眼睛,那目光警惕却早已毫无血色的面容,以及下意识做出的防御战斗姿势。 他扶住云琛的肩膀,轻声道: “阿琛,我们来了,少主安全了。” 云琛像是反应了一会,才真正理解那话里的意思,缓缓放下刀。 “啪”的一声,她仿佛听见弦断的声音。 紧接着,她就感觉天旋地转,一股强烈的剧痛酸胀从身体各个角落涌上来,嗓子眼也开始发甜。 她两眼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进叶峮怀里。 因为受伤太重,云琛直接昏迷了大半日。 为了好好养伤,她被安排在只有亲卫能住的单人间休息。 霍乾念甚至亲口下令,说云琛此次功劳甚重,那带猫刺客不必抓了。 所有人都猜测,她考察期肯定没跑,说不定还要被提拔为霍乾念的第四位贴身亲卫了。 叶峮开始琢磨着办个庆功酒,花绝亲自去武备房翻了套崭新的亲卫服制,甚至还偷偷将服制上靛蓝的金线腰带熨了一下。 云琛则没有功夫管别人都在想什么,她全部心思都用在“对付”霍阾玉上面。 云琛受伤以后,屋子里摞了两堆金创药。 一堆是霍乾念叫武备房给的,另一堆是霍阾玉身边的侍女小月儿送来的。 不仅如此,听说云琛不让府医给她上药,坚持所有伤口都自己处理,霍阾玉便日日让小月儿来为云琛换药梳洗。 云琛生怕暴露女儿身,只得裹紧领口,不让小月儿碰。 小侍女急的去扯云琛的衣服: “云护卫,府上礼教森严,所以小姐不能亲自来看望你,叫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你就从了我!” 云琛红着脸,死命闪躲: “男女授受不亲!小月儿你别扯我衣服!” 小月儿也红着脸,死命去扯: “我也不想啊!可是小姐担心你,连饭都吃不下!我能怎么办?” 每日都要这样大战几个回合,非得累得小月儿精疲力尽,坐在地上直喘气才罢休。 最后实在没办法,云琛只好随便撸起一只袖子,将伤痕累累的胳膊伸到小月儿面前: “服你了,你给我胳膊上药,这样你就可以交差了。” 云琛动作幅度有点大,小月儿只觉得眼前一晃,一条如枯木狰狞的东西就猛地展现在眼前。 云琛胳膊上只有两道深刀伤,四五道浅伤,本来不碍事。 但那被水蟒缠绕的大片青紫淤痕,却让整条胳膊都看起来很吓人。 小小闺阁女儿怎见过这些,见小月儿吓得脸色发白,云琛只能自己拿过金创药,往胳膊上糊了一层。 “好啦,就算是你帮我上的药,你可以安心交差了。另外,我是卑贱之躯,不值得二小姐费心,这话你一定帮我带给二小姐,多谢。” 云琛又不是傻子,霍阾玉这番示好,大概是对她有点动心。 可她是女扮男装,怎能白白负人,还是眼下趁少女情意刚萌芽时,赶紧划清界限为妙。 小月儿白着脸,点点头,然后热泪盈眶地离开了。 一连好几日,小月儿都再没有出现。 云琛原以为事情终于到此结束,谁知霍家的宗庙祭祖近在眼前,阖府上下都要出动。 云琛伤已好了七八分,也被安排前去随行护卫。 霍帮是大家族,祭祖是件非常严肃重大的事情,年年小祭,三年大祭。 每到大祭这天,所有护卫们都会统一换上更为考究体面的亲卫服制,浩浩荡荡地护卫着霍乾念去往霍家祠堂。 霍家祠堂修建在烟城郊外,一路过去要两个多时辰。 云琛被安排在霍乾念的轿子旁,和叶峮花绝一起随护。 透过轿帘,霍乾念定定地瞧着云琛身上笔挺的亲卫服制,只觉得颇为刺眼,便对叶峮道: “叫云琛去后面随护。” “少主,我们后面是二小姐,叫云琛去二小姐旁随护吗?”叶峮问。 霍乾念有点心烦,随意“恩”了一声。 于是,当云琛一边腹诽,一边走向霍阾玉的轿子时,老远就看见小月儿激动得狂戳霍阾玉的轿帘。 心中悲叹着,面上恭敬着,云琛走到轿子旁行礼,“云琛见过二小姐,少主命我为小姐随护。” 隔着轿帘,云琛听见霍阾玉故意“哼”了一声,道: “你这卑贱之躯,配来为本小姐随护吗?” 云琛大喜,刚想说“谢谢您那我这就走”,却听霍阾玉又道: “不过本小姐大度,不嫌弃,你待着!” “唉……”云琛没忍住,叹了口气。 霍阾玉立刻掀开轿帘,紧张地问:“怎么了?伤没好是不是?还痛着呢?” 小月儿见状大惊,见左右已有人看过来,她赶忙把轿帘扯平,小声道: “小姐,您有吩咐让云护卫办,启开小窗上的帘子就行。” 小月儿觉得自家主子是真关心则乱,竟然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把男女大防都抛在脑后了。 霍阾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不合礼,臊得满脸通红,也不敢去掀小窗帘。 云琛的声音从轿子外传进来: “二小姐,您不该为我这卑贱之人忧心,您应当吃好喝好,做您高高在上的二小姐”。 云琛心想,就从身份地位开始掰扯,断了二小姐的心思。 霍阾玉心想,他真好,他在担心我没有好好吃饭。 云琛说:“二小姐人美心善,自有良缘相配的。” 霍阾玉心想,真好,他夸我美呢! 云琛自顾说了一大堆已经快赶上“直言拒绝”的话,却不知轿子里面,霍阾玉已经说服完自己,羞得脸颊绯红。 她掀开小窗帘,一双美目全然不见平日里的飞扬傲慢,只有专属于少女的娇俏和倾慕。 霍阾玉害羞道:“云琛,我知道,在霍府所有护卫里,你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其他人都是男的,只有我是女的!云琛心里接话。 不敢与霍阾玉对视,云琛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从霍阾玉的角度看去,只见云琛容貌清俊,身量高挑。 她身穿崭新黑色亲卫服制,霍帮的“醒狮”图腾团绣在肩,一条靛蓝的金丝腰带更衬得“少年”肤白如月,气定神闲。 换谁能不迷糊呢?霍阾玉心里想。 第15章 早生贵子 “少主,二小姐送了两支百年老参给您。”叶峮说。 “什么玩意儿?” “百年老参——二小姐说,送给您补身子,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大清早抽什么疯。” 对于霍阾玉莫名其妙的突然送礼,霍乾念没空多过问,作为霍帮家主,他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 霍家的宗庙祭祖分为两部分进行,头三日以家主为首,带领霍家宗族子弟告慰祖先。后三日由往来宾客前来祭奠。 可以说,霍家每三年一次的祭祖,是整个烟城乃至楠国的一件大事。 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仇人们也从五湖四海赶来。 好在楠国礼教森严,就算是天大的仇,也不会在谁家祠堂祖庙里见血杀人。 因祠堂不许女子进入,所以第一日的上香日,霍阾玉等女眷都留在偏院里,云琛为霍阾玉随护同留。 到了第二日拜山祈福,所有人才齐聚祠堂外的正院。 云琛是第一次参加权贵人家的祭祖。 都说从一户人家的祠堂和祭祖,便能看出这家族的兴旺程度。 云琛知道霍帮巨富,却没想到一个祠堂宗庙能盖的堪比皇亲国戚权贵。 恢弘高大的墙门内,雕刻繁复的白玉石门楼静静伫立。 醒狮照壁栩栩如生,气势威武,那浮雕的狮爪比人头都大。 祠堂成三进中轴对称而建,依次是待客前厅、祭祖三正殿、神龛后殿、碑亭和后花园等。 整座祠堂恢宏肃穆,屋宇连绵,完全是按照亲王规制而建的。 云琛随霍阾玉站在靠后的位置,每当霍家族人跪拜时,她这做护卫的才能看清远处的霍乾念。 隔着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人头,云琛望见霍乾念穿一身满绣狮纹金罗玄袍,气宇冷阔地坐在香坛上。 黑色的神龛端庄肃穆,巨大的燃香比手臂还粗。 烟雾缭绕中,他如天神俊美、却如孤星冷郁的容颜若隐若现。 那一刻,云琛突然觉得,这天这地,这庙宇这人群,好像根本不是来祭拜先祖的,而且来朝奉他霍乾念的。 只有此时此刻,不是独对着他一人,而是从芸芸众生中去看他,她才发现他是那般不可一世。 有那么一瞬间,云琛觉得他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她想,如果与他的第一次碰面不是在竹林深院,不是以一种最亲密的护卫搏杀的契机相识,而是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仰望霍帮当家少主的姿态去认识他。 她觉得自己大约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 不,她大约一生都没有机会走近他。 她那一面之缘的恩主,竟然也是推着她靠近他的波澜。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奇妙,时也运也,缘聚缘散。 似乎感应到她的注目,香坛上的他在上香许愿之后,忽然抬眸朝她望来。 在这满院数不清的人影中,他精准地找到她,凤眸幽深如湖水,直直看了她一眼。 她心脏莫名收紧,不知为何,在这等庄严神圣的场合,她竟突然想起水下那个吻。 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只是为了渡气的吻。 她记得他想要呼吸的急切,那勾住她后颈的手霸道而迫切,吻上来的时候也带着十足的强势。 她突然觉得心跳的很快,赶忙摇摇头,想要驱赶走这莫名的思绪。 拜山祈福结束后,众人进入酒席,为后面的酒祭做准备。 霍家宗族老老少少,有名有姓的,全都依座次坐在席中,乌泱泱坐了百桌。 正桌主位上坐着霍家老太爷,眯着眼睛在椅子上打瞌睡。 霍乾念是霍老太爷五十多岁才生下的混账子,霍乾念做当家少主的时候,霍老太爷已经快七十岁了。 如今霍老太爷已经老的满脸褶子,眉毛胡子和头发全都白了,人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甚至连霍乾念都不认得。 听着周围嗡嗡的说话声,霍老太爷感觉无聊又瞌睡,正要睡着时,却用余光瞥见一道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 酒席人多事多,云琛又被暂调回霍乾念身边护卫,她忙完些外派事务,立刻赶回来朝霍乾念复命。 霍老太爷只看见一位面带阴柔气的“少年”走到霍乾念面前,一手持着隐月剑,一手扶膝单跪,干净的脸庞微微扬起,用一双清澈得只染阳光的大眼睛看着霍乾念。 而霍乾念似乎也累了,身子有些倦懒地斜靠在椅子里。 他垂眸颔首,面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柔软,整个人的姿态都是不设防的。 霎时间,伺候老太爷的仆人只觉得霍老太爷猛地一抖,后背向前一挺,那双老的眼皮子都快拖地的眼睛突然睁大,射出两道精光。 因为霍老太爷动作幅度有点大,一旁的仆人吓道: “老太爷,您是磕到了吗?可是身子哪里磕痛了?” 霍老太爷不耐烦地摆摆手,动作幅度哪有一点老人样,他指着云琛叫道: “孩子!过来让我瞧瞧,快过来!” 云琛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霍乾念,在后者点头示意后,走到霍老太爷跟前。 云琛刚要跪下行礼,霍老太爷却一把抓住她胳膊,笑道: “不错,不错,看着能生养,乾念眼光极好。” 周围人愣了一瞬,随即偷笑起来。 “老太爷是真糊涂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这少年是看着有几分阴柔气,长得也不错。” 云琛这是第一次见霍老太爷,只觉得这白头发的老爷子看着十分亲切和蔼,一双手还挺有劲儿,正隔着衣服抓在她伤口上,疼的她有点冒汗。 瞧出云琛神情不对,霍乾念蹙眉不悦。 “爹,等云琛生了,抱来给你看,这会云琛要去办差了。” “好好好!”霍老太爷一连说了三个好,笑眯眯地把这云琛打量了好几遍,怎么看怎么喜欢。 云琛红着脸行礼告退,霍老太爷长叹一口气,身体慢慢松懈,靠回椅子,眼皮子重新耷拉下来,又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 一旁的霍乾念斜来一眼,道:“别急,我一定催云琛早生贵子,抱来给你看。” “呵!”霍老太爷回以一个更大的斜眼加白眼,慢悠悠道: “催?早?不知道我进棺材前,还能不能瞧见我的嫡孙儿!看这架势,还得等好几年!” 霍乾念皱眉头,不知道老太爷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现在连他也觉得老太爷是真糊涂得厉害了。 第16章 捉奸 一年到头寂静的祠堂,每三年都要热闹一回。 前来拜祭的宾客乌泱泱的,云琛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悄悄议论: “主持祭祖拜山?真不知他霍乾念怎么跟祖宗交代,说不说得清他杀了霍家多少宗族子弟。” “霍帮已经吞掉韩家。但玉家还在后头咬得紧,大有重夺首富之位的架势,有意思。” “玉家可不是好惹的,背靠的都是皇亲国戚,霍帮想坐稳头把交椅可难喽!” 云琛不是很懂这些权与势,但光听他们说霍乾念坏话,她就觉得来气。 她暗自跟着说话的几人走到前厅,刚想趁机往人杯子里吐口水,余光却注意到一个满场跑来跑去的身影,是霍阾玉身边的侍女小月儿。 她提着食盒,一脸掩饰不住的焦急,脚步匆匆穿梭在各个厅堂院子之间,像在寻找什么。 云琛登时后脖子有点发紧。 自从发觉霍阾玉的心意之后,这两日,云琛总是刻意回避,找各种理由不在霍阾玉院子里待。 云琛猜测小月儿是来抓她的。 她立马缩起脖子,将身子躬成虾米,悄悄往外溜。 结果刚走到厅门,就被小月儿抓个正着。 “云琛!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云琛讨好地笑,“我帮忙待客呢,二小姐又有什么吩咐,我明天过去啊……” “别贫了!”小月儿气恼地拍打云琛,压低声音急道:“二小姐失踪了!你快帮我找找!” “失踪?”云琛收起笑容,“你确定二小姐不是偷溜出去听说书了?” 和其他豪门贵女不同,霍阾玉既不爱话本里的穷书生,也不喜欢琴棋书画,她就爱三天两头跑出去听说书。 抱着一盒雪花酥,一壶果子酿,她能在说书馆窝一天,听什么女将军单挑八万敌军的传奇故事,迷得饭都顾不上吃。 “绝对不是!”小月儿欲言却又止,吞吞吐吐道:“我陪二小姐去后花园抓蝴蝶,捕网的杆子断了,我就去找个新的,结果……” 小月儿表情纠结,犹豫该不该继续说,抬眼看见云琛微微俯身,正认真侧耳倾听的样子。 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小月儿咬咬牙,心一横,小声道: “结果等我拿着新捕网回来时,二小姐已经不见了,只剩衣服丢在地上。” 小月儿说着揭开手里食盒的盖子,声音带了哭腔: “二小姐的外衫,裙子,还有……肚兜,全都扔在地上……我只能先找食盒装起来……” 云琛愕然。 难怪小月儿确定霍阾玉是失踪。别说肚兜,霍阾玉这等世家小姐,连当众脱外衫都算失礼。 霍阾玉摆明是被人掳走的。 祭祖这些日子,往来宾客中有不少碍于场面来应酬的霍帮仇人。 若有人存心报复,对护卫森严的霍乾念下不了手,那么很可能在霍阾玉身上使阴招。 而能对一个女子用的最狠的招数,莫过于摧毁她的清白。 云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快速翻看食盒里的衣物,却闻到一股很浓的松油味。 “小月儿,二小姐平时用松油吗?或者这盒子装过松油?” 小月儿摇头,“那东西难闻,二小姐才不喜欢。这盒子是我刚去小厨房新拿的。” 云琛点点头,心中明了几分。 剥去霍阾玉衣服是为羞辱,意图凭此让霍帮出丑。 后又将人掳走,说明对方改主意了,想换个人更多的地方展示自己的“杰作”。 且必须是没有霍帮护卫驻守的地方。 再结合霍阾玉衣服上沾染的对方的松油味道,那是油彩最常见的原料。 云琛大概猜到霍阾玉在哪里。 “小月儿,快申时了?中庭该开祭祖戏了。” 不知道云琛为什么东拉西扯,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小月儿急得直跺脚: “还管什么时辰唱戏!快找二小姐!若叫旁人看见二小姐没穿二小姐还怎么活呀!” 后面的话,小月儿说不下去,但眼圈已经红了。 同为女子,云琛全都明白。 “你在这等我。”嘱咐好小月儿,云琛立即拔腿飞身,以最快的轻功朝中庭而去。 一进中庭,她头皮“嗡”地就炸了。 只见庭中已摆满桌椅,除了正中央两个最尊贵的位置还空着,其他地方全坐满了宾客。 庭中尽头,一个宽大的戏台静静伫立,白色的幕布垂坠遮掩,叫人看不见帘后的戏台上有什么。 戏班的角儿们已在台侧候场,两个伙计各站戏台一边,抓着幕布,只等申时一到就扯落,唱一出祭祖的《二十四孝》。 这便是整个祠堂地界人最多的地方,也是唯一不需要霍帮护卫们驻守的地方。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云琛望向那暂时闭合着的、随时被风一吹就会掀开的幕布。 她心里油煎似的急,面上仍不动声色,稳步向戏台后方走去。 眼看就要走到戏台,这时,一群陌生护卫簇拥着一位穿金袍的老头子走过来,一行人目中无人,架子极大,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云琛着急却绕不开,反被迫退得更远。 她心里着急,想绕远路从另一边去戏台,可好巧不巧,霍帮护卫们也围护着霍乾念来了。 这下子,左右两边路全被堵死,急得云琛额头开始冒汗。 隔着满庭人,霍乾念一眼就看见云琛。 尽管她极力装作神态淡定,但霍乾念还是直觉看出她有事。 扫了眼她前方堵路的一大群人,霍乾念轻笑一声,开口道: “玉家护卫们好体面,不愧是玉老爷亲自调教出来的。” 从霍乾念进场开始,所有宾客就都慢慢安静下来。 此刻他并不高声的一句话,却清晰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齐刷刷向玉家护卫们望去,众人立刻散开些许,云琛得空穿过。 那穿金袍的老头子显然就是玉家家主: 玉阳基。 他皱着菊花一样灿烂的脸,怪笑道: “一会儿还有更体面的呢,霍少主且拭目以待。” 完全不关心霍乾念和玉阳基,这楠国常年争霸首富之位的两大财阀在寒暄些什么,云琛悄悄绕到戏台后方,闪身进幕布,跳上戏台。 果然,霍阾玉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台中央。 雪白的玉体就这样光天化日陈列着,不仅没穿衣服,甚至还不停地搔首弄姿,口中发出些不可描述的呻吟声。 云琛为这一幕惊呆了,她快步上前查看,轻唤:“二小姐!” 霍阾玉全无反应,反而直接扑向云琛,两条胳膊水蛇般攀上她的脖子,饱满的红唇直直贴了上来。 好在云琛躲闪得快,霍阾玉的红唇擦着她脸颊而过,留下一抹嫣红的石榴色。 “我……我……好难受……” 霍阾玉很显然是被下了药,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完整,只知道一个劲儿往云琛怀里拱。 云琛赶紧捂住霍阾玉的嘴,紧张地看向幕布。 薄薄一块布而已,声音稍微大点就会被听见,且随时都有被扯落的风险。 “二小姐,醒醒!快和我走!”云琛用力掐霍阾玉的人中,疼痛感令她稍稍清醒了些,瞳孔麻木地转动,在看到云琛的时候,瞬间眼睛一红,绝望地哀求: “云琛……救救我……” 说完这句,霍阾玉的意识再次混沌,她用力去抓自己的胸口,大腿世家小姐的礼节和矜持,已根本无法控制住她的身体。 耳听帘外渐渐安静,申时已到,戏将开场,幕布开始向两边拉扯,云琛心中的惊恐达到了巅峰。 眼见一切就要暴露,云琛慌忙脱下自己的护卫服,连衣带人扑盖在霍阾玉身上。 说去。 凭那千百张嘴怎么说。 说霍乾念唯一的胞妹,霍家高贵的二小姐,在祖宗祠堂地界如何苟且也好。 说主仆二人偷情,被当众捉奸也罢。 此刻都顾不得了,云琛只知道用尽全力将护卫服拉扯到极限,盖住霍阾玉的身体。 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幕布坠落。 这时候,霍乾念的声音突然从帘外传来。 “慢着。”他说,“拿戏单来,换出戏看看。” 幕布重新牢牢闭合,云琛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形,只能听见霍乾念翻动戏单的声音。 他不紧不慢地翻着。 云琛立即用外衫将霍阾玉整个人包住,再用腰带系牢,然后抱着不停扭动的霍阾玉,就地打滚,跌下戏台。 与此同时,一声惊锣响起,幕布重重落地,好戏彻底开场。 戏台上除了一滩奇怪的深色痕迹,再无任何异样。 另一边,云琛扛着霍阾玉,已朝离人群最远的地方全力奔去,一头扎进最深最僻静的乱石花园。 却不料脚力太快,转过假山时,一时没收住,直接迎面撞上一人。 第17章 女扮男装的把柄 没人想到一向示弱的韩家,会暗藏着置霍乾念于死地的阴谋。 只可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韩家杀霍乾念不成,反被吞并得干干净净。 作为韩家第二大东家,颜十九表示出对霍帮十足的归附,因此特意来参加霍家宗庙祭祖。 祭祀冗长沉闷,祭祖戏必然也没趣,颜十九无聊得很,四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乱石花园。 他正悠哉地晃着扇子,刚转过假山,就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被牛顶了似的飞出去,重重跌坐在地上。 颜十九揉着疼痛不已的胸口,刚想问候对方祖宗,却见云琛僵站在对面。 她黑色的护卫服制不见了,只穿着一身凌乱不堪的中衣,裤子上还有一大坨深色的不明痕迹。 最吸引颜十九注意的,是云琛白皙的脸颊上那一抹流线形的嫣红,为她本就俊俏的面容添了两分妖冶,颇有惊艳感。 看着云琛肩上裹着护卫服、不安扭动的“人形春卷”,颜十九惊讶: “云兄,你这是要采花?” 云琛顿时黑脸。 再探头看看“春卷”凌乱墨发下的脸,颜十九瞪大眼睛: “你要采霍二小姐?在这?当着人家几百个祖宗的面?” 云琛的脸更黑了。 感觉到云琛戒备甚至带着杀人灭口之意的气势,再看护卫服下像是什么都没穿的霍阾玉,颜十九瞬间明白所有。 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各种对策,他招呼云琛: “走,去我房里!” 见云琛犹豫,他又道: “这里离女眷偏院太远,一路过去多有宾客和家仆,霍二小姐这个样子太引人注目,还是先去我房里收拾妥当为妙!” 说话间,已有人声向此处靠近。 云琛心焦似火,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颜十九直奔客房。 颜十九的房间在很偏僻的角落,他在外间等待,云琛在内间卧房里照顾霍阾玉。 她将霍阾玉的身子擦拭干净,换上一套颜十九的衣服。 霍阾玉身量娇小,颜十九人高马大的,衣服十分不合身。 云琛便将颜十九的外衫撕碎,扯成布条,扎在霍阾玉的手腕脚踝处,好叫衣服能仔细裹住身体。 但霍阾玉的药效还没过,一边难受呻吟,一边很快就又将衣服折腾脱落。 “角柜里有一个红棕瓷瓶,里面是卢妃凝露,能解许多寻常草药毒物,不知是否有用,你试一试。” 颜十九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听起来有些不自然。 云琛赶紧取药,喂霍阾玉吃下。 很快,霍阾玉渐渐安静下来,身体仍时不时抽搐一下,但已比之前好多了。 云琛重新帮霍阾玉收拾妥当,将颜十九的被子翻面盖在霍阾玉身上,一直看着霍阾玉呼吸均匀地沉睡,才穿好护卫服,起身走出卧房。 外间仍旧只有颜十九一人。 他一身白衣,反向跨坐在椅子里,随性趴在椅背上,手中折扇轻轻敲打着下巴。 云琛第一次正眼看他。 不得不说,颜十九长得挺好,比一般男子身形更高大些,甚至称得上虎背蜂腰。 与他身形极不协调的是,他长了一张极其阳光的孩子脸,眼睛笑起来像新月一样弯起。 但云琛很不喜欢他,总觉得他太假,哪有人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的。 而且瞧颜十九的做派,说好听点是风流不羁,说难听点就是放浪形骸,没个正经样子。 似乎看出云琛眼中的嫌弃,颜十九笑道: “我帮了你,你不谢我,还心里编排我,是不?” 云琛不说话。 颜十九又问:“你准备怎么谢我?” 谢?不杀你灭口都算我这护卫失职!云琛心说。 而颜十九就像云琛肚里的虫一样,瞬间洞悉云琛的想法,投降似的举起手,笑道: “云兄,我知道你特别有责任感,但从头到尾,我就只见到你家霍二小姐几根头发而已,你用衣服把她护得严严实实,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你就别想着灭我口了。” 颜十九嘴上说的示弱,表情却欢乐得很,一点也不像害怕的样子。 云琛觉得,霍阾玉这事不小,还是等霍乾念亲自定夺比较好,到时候霍乾念要是说杀颜十九,她再动手也不迟。 云琛心里想得多,未曾注意颜十九在她身上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目光落在她裆部,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是女的?” 云琛被问得猝不及防,脸上一愣,身子微僵,眼神下意识闪躲,这反应正好出卖了她自己。 这下换颜十九愣了。 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打开扇子狂扇风,“你……你……” “你”了半天,嘴皮子一向最利索的颜十九,硬是没“你”出个所以然。 云琛皱眉,“你怎么看出来的?” 颜十九拿扇子指指卧房的门,又指指云琛胯下,说: “我只是觉得,霍二小姐那般尤物,你与其独处多时,却没有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反应,这反应和人品无关,就是男子本能,你懂吗?” 云琛的脸“腾”地红起来,颜十九赶紧闭嘴。 对着云琛利落的男子装扮,颜十九乍然还不太适应她其实是女子的事。 所以说,刚才那句“你是女的”,不过一句玩笑揶揄而已,却不想正中云琛最大的秘密。 那边,颜十九扇子摇的快要起火; 这边,云琛十分纠结该不该给颜十九脖子上来一刀,划破他的喉咙,将他弄成哑巴。 再次看透云琛心思,颜十九饶有兴趣: “方才为保你家二小姐名节,你立马想到要杀我灭口,如今自己的秘密被窥破,你却没有半分杀意。云琛,你真的很有意思。” 像是彻底接受了云琛女扮男装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颜十九露出一脸“我吃定你”的欠扁笑容。 看着那笑容,云琛觉得十分刺眼,黑脸道: “开个条件,你要怎样才会保守我的秘密?” 颜十九弯起眼睛,“我原本想拿今日帮了霍二小姐的事,来日去霍乾念面前卖个人情。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还是卖你个人情更有趣。”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情?” 颜十九笑说:“他日若我遇麻烦缠身,若我开口,望云护卫能帮我一手就行。” 云琛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可以。但前提你不能是少主的敌人。” 颜十九故意面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那可不一定了……” 见云琛神色紧张起来,颜十九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后“啪”地合起扇子,跳下椅子,起身掸衣,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神色认真道: “在下颜卿,家中排行第十九,因不得父亲喜爱,便只身出来闯荡江湖。颜卿有幸,能认识云姑娘。姑娘叫我颜十九就行。” 云琛好多年没被人叫过“姑娘”了,一时间连怎么回礼都忘了。 颜十九看着她那手足无措,胳膊腿都不知道怎么摆的样子,觉得傻傻又可爱。 云琛却只觉得这厮一惊一乍,一会没个正形,一会又看起来完全是个彬彬有礼贵公子的样子,跟有什么人格分裂似的。 但眼下有求于人,她只得忍下情绪,请颜十九好人做到底,再帮点小忙。 依云琛嘱咐,颜十九找来小月儿照顾霍阾玉,又找来一条大黑狗。 看小月儿一来,云琛就要走,颜十九笑得十分开心: “云兄这就要走?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云兄心里认可我是君子,所以才敢将两位姑娘托付给我?” 见颜十九这厮是个没皮没脸的,热衷于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她女扮男装的把柄又被拿捏着,云琛只能强挤出一个尬笑: “是是是!那就麻烦颜公子了!” 第18章 有仇,现在就要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云琛不是君子,有仇,她现在就要报。 既然霍阾玉衣服上能沾染对方的松油味,那对方身上也一定有霍阾玉的脂粉香。 云琛让大黑狗闻了闻霍阾玉的衣服。 除了脂粉味,大黑狗显然还闻到了媚药,明显有点上头,流着哈喇子开始寻找这个味道,开始在前厅后院到处游走,东闻闻西嗅嗅。 云琛不紧不慢地跟在它后面。 花绝从一旁经过的时候,正看见云琛在祠堂院子里“遛狗”。 上次青禹洲宴饮,花绝还鄙夷云琛神经病,出门护卫还带鱼食,事后证明她怪异的举动一定事出有因。 花绝思索一瞬,赶紧悄悄找到叶峮,二人一合计,决定去中庭向正看戏的霍乾念禀告此事。 那边,云琛跟着大黑狗转了好几个圈,最终也来到中庭外。 戏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得热烈,宾客满座,无人喧哗。 这等正式场合,云琛得守规矩,不能随意进入,在庭外止住脚步。 但大黑狗可没规矩,闻着那淡淡的媚药味道,蹭地窜进宾客席,围着一个皮黄细眼的男人不停转圈,尾巴摇得极其欢快。 男人被突然窜进来的大黑狗吓了一跳,正奇怪这祠堂清静地界怎么会有狗,一抬头,正对上不远处云琛充满锋利杀意的目光。 再联想到方才幕布落下,戏台上竟全无霍阾玉身影,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大戏意外落空,白白涂了油彩假扮戏子,深入后院掳走落单的霍阾玉,男人瞬间明白怎么回事。 但他丝毫不慌张,甚至还用轻蔑的目光撇了云琛一眼,然后俯身靠近那穿得金光灿灿的老头子玉阳基耳边,嘀咕了几句。 玉阳基瞧了眼正听护卫禀告事务、注意力并不在此的霍乾念,挥挥手,示意那皮黄细眼的男人退开。 云琛随即与玉阳基对视上。 后者明显瞪大了眼睛,眼中划过惊艳之色,用挑选牲畜似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而后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怪笑。 云琛被看得十分难受,瞧那玉阳基明明头发花白,面容老态,可皮肤却看着紧绷绷的,甚至比女子还细腻光滑,更觉十分诡异。 “周厉,你去与他过两招。”玉阳基吩咐。 周厉眯了眯他那细眼,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双钩短戟,嚣张地朝云琛扬扬下巴,示意云琛“后院见”。 周厉在前,云琛在后,二人避开主路,一前一后进入后院。 云琛反手锁死院门。 周厉皮笑肉不笑,准备按正常江湖规矩,先自报家门,问个姓名。 谁知刚开口说了个“我”字,云琛就拔剑冲了过来,一剑刺向他命脉。 他用尽全力躲闪开,打了好几个晃才站住,吓得后背一身冷汗,但仍逞强装作淡定,讥讽道: “小子,你有点不讲武德啊。” 云琛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废话,再次提剑杀去。 周厉连忙挥戟抵挡。 他是奉命去害霍家二小姐来着,只可惜没害成功。 玉阳基之所以让他挑这地方动手,一来是因为平时很难接触到霍家人,二来只是叫那霍二小姐背个臭名声,狠狠丢一丢霍家人的脸而已,并没有实质性伤害。 可周厉没想到,一个小小护卫竟然敢在霍家祠堂祖庙动手,甚至上来就要取他性命。 周厉在玉家几千护卫里,功夫算排的上号的,可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小白脸比起来,不出五招,他必死无疑。 见云琛人狠话不多,长剑要命地翻飞刺挑,剑剑聚满杀意,周厉大急,赶忙打起呼哨。 很快,不等云琛一招打完,十几个身穿玉家服制的护卫们踹开院门,涌进了后院。 一对多,很好。 云琛扫视一圈,心里暗自掂量好击杀顺序,正要动手时,却听玉阳基阴测测的声音传来: “霍帮护卫好身手,但何必动粗呢,若想要周厉性命,可以到我府上去讨,我一定给。” 玉家护卫们恭敬退到一旁,玉阳基走上前,用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盯着云琛,令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恶心。 玉阳基围着云琛踱步打量,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云琛觉得,他很像那只打转的大黑狗。 不,大黑狗都比他看着正常。 “喏,给你的。”玉阳基从随从护卫怀里摸出一锭金子,笑眯眯递到云琛面前。 云琛冷冷打量,露出看屎一样的眼神。 见云琛不为所动,玉阳基又摸出一锭金子,两锭一起伸到云琛面前,语气充满诱导: “拿着,赏你的。” 一般护卫的月钱是四两银子,近卫一月六两,亲卫八两。 眼前这两锭金子最少百两,相当于一千两白银,云琛差不多得干十年护卫,不吃不喝不死才能挣这么多。 玉阳基觉得一个小护卫没理由拒绝,却不料云琛只是冷冷道: “谢贵老爷打赏,那我便拿这金子买他的命——” 云琛用剑指着周厉,又目光扫视全场,一字一句道: “或者买你们所有人的命!” 如果不是云琛发现得早,霍阾玉只差一点点就要当众受辱。 等待着她的,要么是活着的无期牢狱,要么是至死都换不来的清白。 想到这些,云琛心里头直冒火,说话愈发难听。 谁知玉阳基听了这极具挑衅的嚣张狠话后,不仅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满意道: “很好,吃肉就得啃骨头,越硬的骨头我越喜欢……嘿嘿……” 云琛懒得和这个猥琐的糟老头子废话,立刻就要提剑开打。 那边,周厉手中已暗自攥紧玉家独门媚药“销魂一笑”,就等云琛冲过来,一把撒在她脸上。 只要她吸入那么一丁点,保证叫她比那霍家二小姐还生不如死。 就在场面一触即发之时,霍乾念的声音宛如骤雨浇野火。 他冷硬而从容不迫的声音横插进来,呵斥道: “云琛,不得无礼。” 第19章 永远离开 周围玉家十六个人,云琛准备五招杀十个,自己身上硬抗几刀,再干掉三个。 饶是这样她也觉得不解气,不足以为霍阾玉所受的屈辱报仇。 就差那么一瞬间,云琛就要原地暴起时,却硬生生被霍乾念的声音拉住了缰绳。 “云琛,不得无礼。” 霍乾念的声音仿佛有魔力,所有玉家护卫都下意识远远退开,霍乾念那阴峻的面容出现在云琛视线。 霍乾念身后,一大群霍帮护卫严阵以待,倒叫云琛为这大阵仗愣住了。 叶峮和花绝看见云琛的脸颊上有用力擦过但擦不干净的血痕。 她的护卫服制颇为凌乱,腰带不翼而飞,裤子上还有一滩深色的似乎是血透的印记。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已经被欺负过了。 他们二人看见的,霍乾念自然也看得见。 一瞬间,叶峮和花绝就感受到了自家主子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怒意。 霍乾念面色结霜,寒声对云琛喝道: “祠堂重地,岂容尔等宵小撒野!” 云琛正要告罪,玉阳基却自觉嘿嘿一笑,知道霍乾念这是指桑骂槐呢,接话道: “不妨,这小兄弟想和我身边的奴才过两招而已。” 云琛气骂:“好一句轻描淡写!你们做了什么恶,心里清楚得很!我不过什么屁招,我要姓周的狗命!” 未等玉阳基说话,霍乾念猛一拍轮椅扶手,大声呵斥: “云琛!不得无礼!” 停顿了一瞬,霍乾念接着又道: “祠堂重地不可见血——要杀,提到外头去杀!” 既得到霍乾念命令,云琛扬唇一笑,立刻飞身冲去,先一剑狠狠扎穿周厉胳膊,接着拎鸡仔似的攥住周厉的衣领,两步跃出后院。 云琛动作快如闪电,眨眼之间已拖着周厉消失在众人视线。 周厉的血甚至都没来得及滴到地上。 众人只听见叮呤当啷的兵器交接声慢慢远去,接着响起周厉一声惨叫,便再没了声音。 知道周厉必然没命了,在霍家的地盘,不可能占上风,玉阳基桀桀怪笑一声,对霍乾念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霍少主太猖狂了些,养的狗奴才也这么猖狂。” 霍乾念冷笑,“玉家有人却无伦,自然尽是猪狗辈。我家护卫铁骨男儿,一身好武艺,我纵得他们狂。” “很好,周厉办事不力,该死。霍少主,咱们来日方长。”玉阳基阴笑一声,随即甩袖离去。 彼时云琛正好挥剑溅血,跳回院中,迎面与玉阳基和玉家护卫们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琛感觉到玉阳基好像微微偏头,深吸气,闻了她一口。 见云琛深深皱眉又带些困惑,叶峮靠近她,小声解释: “这老头儿好龙阳,最喜欢年轻俊俏的男人,你记着离他远一些,你听他那名儿,‘玉阳基’,又阳又基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离所有玉家人都远远的,当日竹林深院下黑手的就是他们,阴着呢!” 三天后。 等霍阾玉醒来的时候,祭祖早已结束。 玉家也好,周厉和玉阳基也罢,已全都离她远去。 可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却开始裹挟而来。 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闺房熟悉的纱幔,怔怔地看了很久。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昏迷的,但还有很多她是清清楚楚记得的。 那一幕幕最肮脏不堪的画面,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 霍乾念坐在床榻丈外,清楚地看见霍阾玉脸色苍白如纸,死死咬着颤抖的嘴唇不出声,眼泪像小河似的从眼角不停淌下。 “玉儿,哭,下人们都被屏退了。”霍乾念轻声说。 除了更加森严的护卫们,整个院子再无旁人。 可这对霍阾玉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眉头发红蹙起,哭得身体都开始震颤,却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霍乾念几乎不忍去看她这样子。 “从祠堂到回府,是云琛和小月儿用马车护你回来的,对外只说你突感风寒。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云琛的意思是,他不会讲出关于你的任何一个字,得由你醒来,你自己决定是否告诉我。玉儿,我尊重你的决定。” 云琛。 这两个字仿佛触到了霍阾玉最痛的伤口,她再也承受不住,终于蜷起身子,一头扎进被子里,小声啜泣出来。 那是跳上柳树给她抱猫儿,笑着打趣她会情郎的翩翩“少年”。 在听到可能危险的敲门声时,第一时间将她护在身后,用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她紧紧包围。 也是她此生第一次心动的人。 寻常女子,在倾慕的人面前,说错一句话都要气恼。 可她却将最羞耻不堪的一面通通暴露给了云琛。 霍阾玉想,云琛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不堪入目了…… 哭了很久,直到眼泪都要流干,霍阾玉才鼻音浓重地开口: “哥,我不想说……作为霍家儿女,我享了该享的福,就得受该受的苦……” 完全没有抱怨,为什么霍玉相争却要殃及无辜的她,只说荣一体,辱亦然。 霍乾念愣了一下,心里蓦地抽痛。 他觉得霍阾玉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那个飞扬跋扈却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只怕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了。 霍乾念并不确切地知道妹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根据云琛郑重且一字不肯透露的反应,再结合当时她急于去戏台的异常模样,他大概推测出不少。 良久的死寂过后,他声音低沉: “玉儿,别哭,哥哥终有一日,会为你报仇。” 霍阾玉麻木地点头。 她不知道霍乾念有没有看见,她甚至不知道霍乾念什么时候离开的。 困乏、羞耻与恐惧,令她在噩梦与现实之中反复跌落,她模模糊糊听见小月儿在哭……却无力分清那真假。 直到入夜,一个轻盈的步子落在窗户旁。 看着烛火将那熟悉的身影投射在窗棂上,霍阾玉才感觉到灵魂又落回躯体。 可仅仅是看着那“少年”剪影,霍阾玉便泪如泉涌,只能拼命咬着被子压抑哭声。 云琛没有劝她哭出来。 她只是安静地在窗外站了很久很久。 “二小姐,从头到尾只有我见到你,碰了你,连小月儿都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说,如果那些记忆难以忘记,那我可以——” 可以为了守护一个女子的清白名节,恪守君子之德,一辈子牢牢保守这个难堪秘密吗?霍阾玉心里这样猜测。 谁知云琛却说出了让她彻底崩溃痛哭的一番话: “那我可以永远离开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若我离开,便当我死了,是带着这件事一起死了,你只当发了一场噩梦,梦醒,就什么都过去了,好吗?” 那么干脆而坚定的一字一句啊,像刀子似的剧烈搅动着霍阾玉的心,叫她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云琛再没有其他安慰,只对着月光摊开霍阾玉最喜欢的那话本续集: “庭前木兰花,皦皦扶春阳……梦里曾经与她画眉……” 云琛轻声念着,湖水般温柔坚定的声音,牢牢包裹住霍阾玉碎玉的哭声。 许久许久,等到哭得两眼红肿,嗓子干哑,霍阾玉才悲哀道: “我太脏了……不配你对我这样好……” 云琛摇头,“你不脏。是下药的畜牲脏,他们脏他们的,你不要怪自己头上。” 霍阾玉闭了闭眼,再无眼泪落下。 她伏在枕头上,心里回想着云琛的话,慢慢安静睡去。 “云琛,别走,更别死。” 第20章 最厉害,也死得最快 先救霍乾念,后救霍阾玉。 几次三番厥功甚伟,云琛算是彻底在霍帮站住脚。 不仅考察期直接通过,签下真正成为一名霍帮护卫的身契,更引得众人纷纷猜测: 她大概要荣升霍乾念身边的第四亲卫了。 虽然霍乾念迟迟没有下令,但众人实在忍不住,撺掇着叶峮搞了个庆功宴,说什么也要不醉不归一场。 叶峮安排好府中班次等一干事宜后,便叫夫人去买来好酒好菜。 一大帮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汉子,聚在叶峮家小小的后院,推杯换盏,划拳打架,好不热闹。 叶峮揽着云琛的肩膀,感慨道: “青禹州那日,若不是你提前发现,给了我们调动时间,只怕……唉!不说了!喝酒!” 叶峮和云琛干了一碗,又高兴道: “不过现在好了!这次你救了二小姐,又立大功,少主肯定舍不得杀你了!” 云琛疑惑,霍乾念知道她是带猫刺客吗?不禁发问: “少主啥时候想杀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叶峮尴尬地咧咧嘴,赶紧扯开话题。 二人正喝着酒,花绝突然提着一个酒坛,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他站到云琛面前,面无表情地瞪了云琛一会,然后“咣当”一声,将酒坛重重砸在桌子上,开始给自己倒酒。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得看过来。 见花绝一声不吭,喝了一碗又一碗,众人不由哄笑着吹起口哨。 云琛有点迷茫地挠头,正要发问,却感觉肩膀一紧,一个身影自来熟地贴着她坐下,拿过她的酒碗喝了一口,笑道: “花绝这厮是给你道歉来了!他犟得很,很少对谁低头,看他这样子,是真对你服了!你若不喊停,他今天非把自己喝死为止,方能表示他对你说不出口的歉意、愧疚、悔恨……” 云琛看着这个刚回来没几天的亲卫——不言。 听着他对花绝的激情解说,她好像突然知道,霍乾念为什么亲自给这个亲卫改名叫“不言”了。 只可惜,不言从来没体会到霍乾念的“良苦用心”,一边不停给云琛倒酒夹菜,一边又絮叨开: “我在漕运上办差的时候就听说你了,能在水底潜一个时辰!是真的吗?太厉害了!哎对了,听说少主把隐月剑给你了,你剑法得多俊啊,才能让少主这么大方,以前那剑他都不让人碰的!我真佩服你!还有前几日,少主收拾韩家人的烂尾巴,据说当众把东西扔到韩家那个泼辣没规矩的大小姐脸上,太爽了!要不是你在青禹洲护了少主,少主哪有这甩手无情的机会啊!还得是你!云琛!哎你给我说说在祠堂杀玉家狗的情景呗,二小姐到底咋了,我问遍府里上下也没人知道……” 下水潜一个时辰?我是王八吗?云琛无奈好笑,被不言吵得头痛不已。 再看面前还在自杀式灌酒的花绝,她要是再不管,只怕花绝真的会“以酒自尽”。 她赶忙抢下酒坛,咣咣一顿猛灌,算是接受了花绝的道歉。 本就是一群铁血忠义的好男儿,男人之间无需多言,一坛酒足够化敌为友。 花绝明显喝高了,红着眼睛道: “你当时干嘛不说,你只是半年前答应过人家红坊的姑娘,要帮人买发带而已!我还冤枉你喜欢男人呢!” 云琛尴尬咧嘴,心说:这倒不冤枉,不冤枉…… “当时不是要外出护卫吗?谁知道是生是死,我既答应过人家,总要没有牵挂的好。”云琛解释。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他们聚在一起吃喝笑闹,不过是想偶尔放松麻痹一下自己。 今日坐在一个桌子上喝酒的兄弟,也许明日就会天人永隔。 每次吃酒,叶峮都会摆几个空碗。 大家心照不宣,没人去问,都知道那是给战死在每次护卫行动中的兄弟们的。 可死的实在太多,前赴后继,一批又一批,多的连叶峮都记不清名字了。 见气氛变得沉重,叶峮赶忙打圆场: “嗐!今朝有酒今朝醉!那走路有摔死的,喝水有呛死的,难不成不吃不喝啦?咱干的就是护卫这行,凭本事活命,阎王要咱三更死,咱偏偏二更就死——吓他阎王爷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花绝却在一旁开始抽泣,哽咽道: “云琛,我对不起你,不知全貌就编排你,不过少主拿柳条抽了我二十下,我脸肿了半个月,你呢?给你也打疼了?” 云琛毫不在意地摆手:“就打了我五下手心,挠痒痒一样,不疼。” 花绝听罢,“哇”一声哭了出来。 不言赶紧嘴替上场: “花绝这小子心里只有少主,以前我来少主身边的时候,他也来了这么一出,说白了就是吃醋!哈哈哈!他需要点接受新人的时间。你不觉得花绝有时候挺像少主吗?有一阵他特喜欢模仿少主,吃喝拉撒,表情语气,神态坐卧,什么都要跟少主学,最后硬是给少主整烦了,被少主一砚台丢出去了……话说咱少主英俊潇洒,威风凛凛,身强体健,老少皆宜……” 听着那念经似的絮叨,云琛不好意思驳不言的面子,只得偏过头,用手挡着脸,小声问叶峮: “你不是说,他极擅长隐匿追踪,算半个暗卫吗?那他办差时是怎么忍住不说话的?” 看着云琛备受折磨的样子,叶峮失笑: “做暗卫的时候,说话会死;不做暗卫的时候,明显他不说话会憋死。” 暗卫极难培养,又非常神秘,成日里神出鬼没,只有主子本人知晓其情况。 霍帮财力雄厚,这些年也只培养出个暗卫。 不言难得算半个,已经很珍贵了。 “我要对不起少主了,一会我想给不言毒哑!”云琛说。 叶峮重重点头,“行,我给你盯风!” 酒过三巡,一群大男人喝了半夜,纷纷离席散去。 哭天抹泪耍酒疯的花绝,是被絮絮叨叨关不上嘴的不言扛走的。 云琛最后一个离开,见墙边摞着两大筐刚刚喝完的空酒坛子,她便一边笑骂着花绝,一边顺手扛起筐子甩在肩上,大步流星而去。 叶峮的夫人胡氏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禁眼神一暖。 那些个酒坛子,她每次都要搬好几趟,蹭的裙子上都是灰,忍不住感慨: “今日新来的那个小兄弟,就是你说的云琛?看着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叶峮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扫进桶里,与胡氏一起打扫。 “才刚十七,人小,但本事不小,是个好苗子。” 胡氏笑道:“希望咱家小子将来也能这么有本事,长得好,本事好,人也好——他还帮我把酒坛子扛走了。” 一说到自己儿子,叶峮心里不自觉地换了个站位,用更加审视和旁观的角度去看云琛。 叶峮心想,如果我的儿子将来是这样…… 想了一会儿,叶峮直摇头,“不成,咱儿子不能像云琛这样,不能不能!” “你天天云琛长云琛短,这会咋了,又看不上了?” 叶峮突然放下手里的东西,表情凝重地看着空中,叫胡氏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叶峮想了很久,只是摇头叹息,“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 听了这话,胡氏登时柳眉一拧,拽着叶峮坐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这行啥事我不懂,你说说看!” 叶峮拗不过胡氏,只好在桌子上选了块干净地方,将三根筷子摆成一个三角形,道: “护卫之术乃攻、防、守,‘攻’占首要,‘防与守’虽次要,但占八成,方能保命,有命才有‘攻’。可云琛是这样——” 叶峮一把打掉两根筷子,将仅剩的一根摆正,直冲向胡氏。 一瞬间,胡氏感觉冲着自己的不是一根筷子,而是一把剑。 “云琛几乎没有‘防和守’,只有杀意十足的进攻,每一次动手都是全力攻杀。” 似乎怕胡氏理解不了,叶峮解释: “一般护卫们动手之前,会估计敌我力量悬殊,知道要出多大力气。很多护卫干久了,为了活命和省力,特别精于此道。云琛却心无杂念,只有以命相博,好像早已将自己性命安危置之度外,根本不怕死。” “不怕死?干你们这行,不怕死大约是最厉害的了?” “是最厉害,但也死得最快。” 叶峮回想起云琛挥剑时的眼神,杀气腾腾,毫无惧意。 像是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留恋和牵挂,随时随地可以舍出自己这条命。 他又道: “命是底线,是顾忌,是束缚。云琛不惜命,所以他最强,可这样的人又能活多久呢?” 胡氏半知半解地点点头,忍不住叹息: “若是爹娘捧在心尖上长大的,哪舍得这么好的孩子出来卖命。我听你说,云琛之前已在各地武馆流转五年了,那便是十二岁前吃了练本事的苦,紧接着就出来流浪了,唉……才十二岁呀……” 第21章 有点上头 霍帮的护卫们没等到第四位亲卫走马上任的消息,却等来了云琛即将被调往外派的命令。 叶峮闷闷地想了一上午,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难道云琛这几次大功,还不足以平息过往对霍乾念的冒犯? 他觉得少主也太小心眼了! 花绝直接冲进霍乾念的书房去说情,却被霍乾念用一张冷脸怼了出来。 最后不言在花绝耳朵边叨咕了半个时辰,两人冲进霍乾念贴身小厮睡觉的兀房。 不言一麻袋将润禾套起来,扛上就走。 润禾吓得惊叫:“不护卫!你干什么?” 不言拍拍肩膀上润禾的屁股,笑道: “你老娘说想你了,我送你回家看看去!” 润禾使劲挣扎,“还没到我休息的日子呢,我今日得伺候少主赴私宴呢!少主说这私宴特别重要,只能带一个人,要带着我去的!” 不言阴险一笑:“今日就是你休息日!少主那边你放心,有云琛呢!” “啊?”不等润禾再反应,不言直接使出轻功,脚下飞快,一路出府带驾马,带着润禾消失得无影无踪。 兀房内,亲眼见到润禾被“掳走”的全过程,另外两个小厮吓得一愣一愣的。 花绝抱着胳膊,鼻孔看人,居高临下地问: “一般润禾若有事,就是你俩替他的班次,伺候少主,是吗?” 两个小厮连忙鸡啄米似的点头,见花绝拉着脸,鼻子里极其不悦地“嗯?”了一声,又赶忙疯狂摇头。 一个小厮钻进被子里,捂着胸口: “哎呦,我肚子疼,今日替不了润禾了。” 另一个小厮也有样学样,赶忙直挺挺躺在铺上: “我头发疼,我也替不了。” 花绝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离去。 叶峮在外头听着花绝和不言这顿折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啥也没发生。 等过了晌午,霍乾念在寝屋呼喊“润禾”的时候,不言已经赶了回来,和花绝一起拽着云琛前去。 云琛被拉到霍乾念房门口,一头雾水:“少主叫我?” 花绝快速替云琛整理衣服,抻抻领子,拽拽袖子,重新系了遍腰带,还拿来茉莉花油抹在云琛头发上。 一边左右打量云琛的脸,一边嘱咐道: “臭小子,进去以后机灵点,别惹少主生气,听到没?” 不言接话:“今日是重要私宴,对方家主只许宾客带一人随行,这就是你和少主独处的机会啊!你今日就是既做护卫又做小厮,润禾平时干的活儿你记得不?你学他样子就行,你这么聪明,指定干得比他还好!只要你把少主照顾得妥妥帖帖,少主指定心一软,把你放眼前看都看不够呢,怎还舍得把你外派……” 见不言再说下去,天就快黑了,叶峮赶忙打断,扶住云琛肩膀,语重心长道: “机会难得,把握住!” 说罢,叶峮赶紧将已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云琛推进霍乾念的房门。 当一个“崭新漂亮”的云琛出现在刚午睡起床的霍乾念面前时,后者明显愣了。 霍乾念只穿着月白色的袭衣,撑着胳膊坐在床榻上,脸上是刚睡醒的惺忪和柔软。 “你怎么……”霍乾念刚说了几个字,刚才还红光满面的叶峮,这时从一旁脚步虚浮地走进来,无精打采地说道: “少主恕罪,属下突发高烧,请少主准假。” 对于这个尽忠职守、八百年不病一回的护卫的要求,霍乾念自然准许。 叶峮正要离去,又被霍乾念叫住: “叫润禾来。” “润禾休假回去看老娘了。另外两个小厮昨日吃错东西,病了。” 大概是因为刚起床,霍乾念脾气还是很好的,又问“花绝和不言呢?” 叶峮回答:“花绝说不小心从房顶掉下来,脸摔了。不言舌头疼,去外面看医馆了——少主,今日便让云琛护送您去赴宴。” 被叫到名字的云某人一脸茫然。 霍乾念看着她,感觉眉头突突直跳。 一个时辰后。 在云琛无比生疏笨拙的照料下,霍乾念勉强穿好外衣,坐上了马车。 烟城地处楠国东南,四面环湖,岛屿众多,因常年多雨伴雾而得名。 私宴设在离城最近的白鹭岛上。 云琛驾着马车,护送霍乾念抵达时,只见一座宅院高墙耸立,重兵把守。 四周守卫皆身披甲胄,腰佩战刀,像是亲兵,大约这主家与宫里有关系。 云琛与霍乾念进门时,守卫卸下云琛所有武器,才准两人进入。 宴席设在中院,虽然地方不大,但装饰考究,酒菜奢华。 从列席宾客的口音、穿着看来,一是显贵非常,二是除了霍乾念,其他人竟都不是烟城人,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最令云琛感到惊奇的是,主位上坐着的竟然是一位女子。 在见到那女子的第一眼,云琛眼睛都直了。 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美若天仙,不可方物。 那主位女子带着半面纱,只露一双如星夜幽深又灿烂的眸子在外面。 她如墨长发披在背,羊脂玉一般的肌肤隐在如雪的衣袍里。 周围所有宾客都衣着华贵,周遭所有装饰都华丽繁复,只有那女子一身白裙在其中,简简单单系着一条蓝绦带,却整个人透出一种天神般的雍容华贵。 当那女子顾盼一笑,云琛瞬间觉得这小小中院明亮鲜活了起来。 仿佛因为有那女子的存在,这中院堪比天上宫殿。 真真为云琛诠释了什么叫“美人令此处蓬荜生辉”。 云琛彻底看呆,眼睛都快挪不开,直到霍乾念第三次喊她名字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霍乾念冷着脸,“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推我去净手!” “少主恕罪。”云琛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仍不由自主望着那女子。 那主位上的女子大约被人看习惯了,受惯了别人或惊艳仰慕,或偷偷打量的贪婪目光。 但像云琛这样大大方方直视,还不带一丝杂念的目光,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她不由回看向云琛。 二人视线在空中交错,那主位女子竟毫不在意身份地位差别,朝云琛微微一笑,颔首致礼。 云琛的脸瞬间红了。 毕竟是第一次看绝世大美女,云琛有点上头。 霍乾念见状,睨了云琛一眼,“没出息。不要一直盯着主人家看,会显得失礼。” 云琛赶忙低头,心不在焉地推着霍乾念去到净房。 第22章 扶一下,扶哪里? 净房门口,侍候的小厮一见霍乾念,立刻将人带到一间比其他更宽大的净房,恭敬道: “请霍少主入这间净房,有什么需要的,请您直言,小的在外面伺候。” “有劳了。”霍乾念说。 云琛推着霍乾念走进去,发现这净房的恭桶比一般多了两节脚踏不说,还在恭桶上方用木头搭了架子、撑腿的腿架。 似乎是方便霍乾念可坐可扶站,样式与霍乾念在霍府专用的净房差不多。 看来这主家是用心了的。 云琛听说过霍乾念的习惯,一般总要靠着架子或者撑着单拐方便,她便忍着红脸,帮霍乾念靠扶在架子上,然后赶忙撒手后退。 霍乾念两手撑着木架子,对她说: “扶我一下。” 扶一下,扶哪里? 云琛看了看他没空的两只手,又看了看他衣袍下摆,登时从脸到脖子,全臊得通红通红。 她虽然没有男人那玩意儿,不晓得使用说明,但毕竟女扮男装这么多年,她大概知道男人们方便时,手得把那啥掏出来,扶一下。 她一遍遍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我是男的!我是男的!我是护卫!我是护卫!”然后颤抖着双手,去撩他衣袍下摆。 他登时上半身猛地闪躲,惊问: “你干什么?” 她顶着红透的脸,支支吾吾: “少主不是让我……扶……扶那里,好方便吗?” 一瞬间,她看到一股寒气布满他的脸。 他怒道:“我让你扶着我左边胳膊!你在想什么?!” 她这才发现木架子的扶手比霍府的短了一截,少了半倚靠的地方,需要她扶着他左胳膊,他才好方便。 闹了这么尴尬的大误会,她顿时脸烫得快要烧起来。 只能一手扶着霍乾念,一手牵着他衣角,仰头看屋顶,轻轻吹口哨,假装自然的样子。 很快,耳边传来霍乾念放水的声音。 节奏竟与她的口哨出奇的一致。 这下更尴尬了。 她赶紧停下口哨,周围一下安静下来,某种“细水长流”的声音显得更响亮了。 在这漫长又尴尬的时间里,她努力忽略耳边的声音,想找点话说。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方才霍乾念与人交谈时,对方听说前些日子他额头受伤,关心他身体如何的事。 那带猫刺客的事情早就过了,霍乾念不提,所有人也都快忘了。 如今黑猫都快被妙妙养成黑猪。 但实际上,这事始终是云琛心里一个疙瘩。 她一直想找机会对霍乾念坦白来着。 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又搭错,还是实在太尴尬,她突然开口: “少主,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其实我就是你之前要找的带猫刺客但我不是故意的,那猫也不是故意,踩到你头实属意外你能原谅我吗?” 这时,霍乾念已方便完,瞥了眼还被云琛攥在手里迟迟不放下来的衣服。 他深吸一口气: “原谅。” 敢不原谅吗? 不原谅又要被人看光了好吗? 云琛没想到霍乾念答应得这么爽快,高兴地下意识回头。 霍乾念及时一巴掌上去,捂住了她的眼。 不知是不是被云琛勇猛的“帮扶”举动吓着了,宴席开始之后,霍乾念一口水都没喝,连他最喜欢的茶,他也只是浅浅抿几口。 云琛权当没看见,只能一个劲儿地给霍乾念端水果。 宴席中,那主位女子与一众宾客相聊甚欢,说的尽是些各地风土人情和趣事。 云琛不太感兴趣,也没仔细听,加上霍乾念很少搭话,众人也没太注意到二人这边。 聊着聊着,不知怎的,众人慢慢聊到前朝旧事。 说的是楠国还未立国时候,前朝曾有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少时女扮男装入朝为将,统帅九军的故事。 对于这类逸闻,众人很感兴趣,一时间讨论得很热闹。 有人说:“前朝法度自由,但女扮男装也是奇闻,于妇道有伤。” 又有人说:“若是托生成男子便好了,于朝野弄权,前朝整个都要变天的。” 还有人说:“在如今楠国之内,若是有女子做男子装扮,外出行事,只怕要令家族蒙羞,必得除名族谱。” 众人说得热烈,那主位上的女子却不言语,神情一直带着疏离的淡淡笑意。 不经意抬眼时,她刚巧看见云琛嘴角一撇,眼神中既是不认同,又是不屑,但又很快恢复正常,认真为霍乾念布菜。 那主位女子来了兴趣,笑问: “霍少主,对前朝大人物女扮男装之事,您可有什么见解?” 霍乾念只道了两个字: “极难。” 那主位女子又问:“霍少主身边这位小兄弟,你呢?” 云琛压根没想到会被点名,想着自己主子那么言简意赅地蹦两个字,她干脆也有样学样,一肚子话化成俩: “极苦。” 众人茫然琢磨着这两个回答,霍乾念和那主位女子却同时勾唇一笑。 只不过霍乾念是看着云琛笑的,而后瞬间又恢复了如常冷淡的神情。 宴席吃了两个时辰。 吃罢,一众宾客进入前厅,都不许带身边小厮或护卫,看样子是要议机密正事。 随主子来赴宴的小厮或护卫,这个时候才可以用饭。 照规矩,都是将方才宴席间,自家主子桌上的剩菜端去吃,由主子挑两个菜赏下去。 一来,这种场合,没人会给宾客带的小厮和护卫单独备饭,没有这种规矩。 二来,宴席菜式不少,宾客都吃不完,倒掉也是可惜了那么精贵的食材。 小厮和护卫们日常吃食简陋,难得吃到好东西,此时不免眉开眼笑,吃得高兴。 一个小厮突然注意到正闷头干饭的云琛,打量了两眼,不由羡慕地笑道: “霍家护卫,你家主子当真疼你呀,我们都是主子凭心情赏两道菜,但我瞧你这六道菜,好像都是你家主子一筷未动,专门留给你的呀!” 云琛这么一看,好像还真是。 宴席间上了四道小凉菜,三荤三素六道热菜,一咸一甜两道汤,还有六样茶点。 有那么几样,霍乾念的确从头到尾没动过: 一碟清拌山笋,一道红糖烧鹅,一盘油焖篾江火腿,一盏白灼芥兰,还有一碗暖椒汤,一碟新式乌梨酥。 不仅如此,云琛面前的白米饭也比别人的多一倍,饭满的都快溢出去了。 云琛想起自己伺候霍乾念用饭的时候,她一直饿得肚子咕咕叫。 大概是肚子叫太大声,被霍乾念听见了? “我家少主待我们都极好。”云琛回应,而后便专心干饭,很快就将一桌子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做护卫这行,主要是力气活,饿得太快,云琛也没办法。 小厮和护卫们吃罢饭,见主子们仍在厅中不出,大家便聚在一起闲聊休息。 云琛习惯性地走到厅门值守位,与门口值守的亲兵面面相觑,互看了一会。 那亲兵瞪大眼睛,眼神仿佛在问: “这值守位你要站吗?抢活儿?” 云琛心里想的却是:“这位大兄弟还没吃饭呢,饿坏了?” 最后两人避开对视,谁也没说话。 云琛在亲兵值守范围外站定,望着厅门,等着霍乾念。 所以当厅门大开时,目光穿过向外行走的人群,霍乾念一眼便瞧见云琛站在最前面等着他。 其他小厮和护卫都是小碎步忙赶过来的。 只有云琛姿态从容地站在那里,他便知道,她一早就等着了。 不知为何,一瞬间,霍乾念蓦地想起儿时学堂下学的时候。 娘亲也总是站在一众夫人们的最前面,像云琛现在这样,第一个等着接他。 霍乾念恍神了片刻,云琛已走到他面前,将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微微俯身,为他系颈带。 见云琛吃完饭没好好擦嘴,嘴角还有一粒白胖的大米,霍乾念完全下意识地抬起手,抚上她的嘴角,捻去了那粒米。 二人离得很近,彼此的呼吸都拂在对方唇齿。 她在为他系带,他在为她拭唇角,气氛霎时变得有些暧昧。 云琛的耳朵瞬间飙红。 霍乾念清了清嗓子,声音出口如晚风温柔: “吃饱了吗?” “嗯。” “那我们回家。” 第23章 极品金梨木 回霍府的路上,霍乾念突然提出想下马车吹吹风。 云琛便放好轮椅安置他,然后将马缰绳拴牢,顺手摸摸马鬃毛,拍了拍马后脖子。 霍乾念随口问:“你很熟悉吗?” 云琛背对着霍乾念,便叫他看不见她脸色一僵。 她咧嘴笑:“我自来熟,和谁都熟悉。” 他忍不住语气揶揄: “的确是。你来霍府短短半年而已,那三个已经敢为你置府规于不顾了。” 他说的是叶峮、花绝和不言三个人。 想起叶峮三人,她不免心里一暖。 “我们做护卫的朝夕相处,出生入死都在一起,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所以相熟的会快些。” “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 很潇洒,很羡慕。 他念着这两句话,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两条多年没有任何知觉的腿上。 曾经他也是如此,剑气纵横三万里,鲜衣怒马少年郎…… 最终,他只能轻声叹: “云琛,推我走走。” 夜静如水,天河辽阔。 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像是在倾听人世间的碎语。 “你明日何时起程?”他问。 “卯时,天不亮就走。”她回答。 “这么着急离开吗?” “不是,早上赶路凉快些。” “……” 叶峮三人的好意,云琛无法拒绝。 但她也没有办法说明,霍乾念为什么要将她外派半年。 他们都奇怪应该荣升第四亲卫的她,为何突然被发配“边疆”,都为她气恼。 其实这算是霍乾念替她承担下的“罪名”: 外派办差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霍乾念在三处地方打听到,有人当年救过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云琛便要去逐一拜访,寻她的恩主。 若寻到,便不回来了。 这是她与霍乾念的约定。 所以说,今日也许是最后一面,此后天高路远,再难相见。 “月钱领了吗?”霍乾念又问。 “领了,结的很清楚。” “在霍家祖庙,你杀的那个周厉是玉家的护卫,得罪了玉阳基,你在外要小心避开玉家的人。” “知道了。” 玉家的家主,玉阳基。她想起那个恶心人的老头子,和他一群目中无人的护卫们。 她不怕,若遇见,她还要杀玉家的“狗”。 “给你的三处地址,可不要丢了。”他又嘱咐。 她拍拍胸口,“少主放心,我都记脑子里了。” 他狐疑:“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写字。” 她答得理直气壮:“我不会写,但我会认,我爹不让我学写字,不许房中有纸笔,我娘只能偷偷教我认字,便没学写。” 他有些惋惜地摇头,“愚蠢。” 她指着自己,“少主说我吗?” “我说你爹。” “我也觉得。” 她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她又眼神暗淡下来,喃喃道:“我爹不让我学,但我的弟弟妹妹们都可以学。”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是我娘生的,弟弟妹妹是二娘生的。我爹讨厌我和我娘。” 他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甚少有无话的时候。 想了一会,他刚想问“这就是你很小就出来流浪的原因吗”,结果还没问出口,她却忽然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捧上隐月剑,道: “少主,我要走了,剑还你。” “不必了,若这三处真的有你的恩主,他给了你更好的剑,你再来将隐月还我。” 见她还想推辞,他又道:“出门在外,没有兄弟照应,需得好剑傍身。” 最终,她点点头,人却没有起身,又笑道: “少主,我还欠几十下手心没有打呢!” 看着她那眉眼纯粹,笑容里全是孩子气,他心里没由来地一软,嘴上却还是佯装严肃: “你还有什么留在霍府没交代干净的,干脆一并说了。” “嘿嘿,没有了!” “那就还欠几十下手心没有打,手伸出来,我现在打。” 她伸出手,白皙的、带着水蟒蛇牙贯穿疤痕的掌心出现在他眼前。 不知为何,青禹洲之后,他总想起她与水蟒水中搏斗的事。 他是堂堂霍帮少主,这些年养了许多护卫,不知道被救了多少次。 为什么他偏偏只记得云琛那一次呢? 他想了很久也不明白。 也许是那天的风很冷,天很远,水天一色到看不清人间与天上的边界。 大概是因为,那时她被水蟒拖下水的瞬间,因为看到他已平安上岸,她下意识笑了一下。 没有求生的恐慌,只有安心和决然。 紧接着,她狠狠沉入水底,那一刻,他的心也莫名跟着沉下去了。 “少主,你打呀!”她睁着大眼睛,唤回走神的他。 他假装高高扬起手,然后轻轻落下,将手覆上她手心。 待他挥袖移开,只见一枚山隐月的令牌躺在她的掌心。 “我还欠你一顿羊肉,刚好抵了——这个给你,霍帮堂口众多,你若遇到麻烦,可凭此令牌,就近找任何一个堂口相助,无有不助。” 她心里感动,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问了句: “也能典当换银子吗?” 他失笑,“极品金梨木,一克抵十金。你当的时候莫叫人骗了,这令牌至少抵五十金。” 她忙不迭点头。 一路再无话。 她推着他走进霍府,弯弯绕绕回到北柠堂。 “就到这里。”他示意她将轮椅停在院中,“我坐坐。” 她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他不自觉眼神追着她而去,却见她又突然回过身,郑重其事地跪在他面前,虔诚又认真地磕了个头,说道: “少主,若寻到恩主,不回来了,我会写信告诉你的,不叫少主空等着。” 他故意冷下脸,“谁会等你?我怎会?” 她呲着一口贝牙,“我觉得少主会的,所以我若不回来,一定写信告知,不让少主担心。” 说罢,她又磕了个头,随即起身离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人影。 连她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看着这周遭无比熟悉的院落,廊下梨树繁花正盛,他突然想: 如果今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梨花会不会觉得有点寂寞…… 第24章 梅花破月 离开霍府,脱去笔挺的护卫服制,穿上寻常衣裳,云琛觉得松快自在了许多。 但她周身的果敢,加之隐月剑在身,还是让她整个人散发着“别惹”的气质。 按照霍乾念给的位置,她赶了两个月的路,先去往陇西,找到一户米商大宅。 自报家门与缘由后,主家见了她。 可惜当她掏出颈间日夜不离身的银币后,主家却毫无印象。 “这是最普通的楠国银币,人人都有,没有特别处。” “您看看上面的图案,可熟悉?” 主家对着光仔细去看,这才发现银币背面刻画了一个精美的图案,像是一轮梅花破月。 主家细细回想了好几遍,“这是衣裳花纹?女儿家的首饰花样?还是玉佩木牌什么的?” 看来不是恩主。云琛心里清楚了,便告辞离开。 那主家慧眼识人,看出云琛是个忠义有本事的,不禁望着云琛背影,惋惜道: “可惜这位小兄弟已有恩主,不然入我府宅,实在是一员干将。千里迢迢寻恩,太难得。” 离开陇西,一路向北两个月。 途经幽州外时,云琛思索再三,而后进入苍海城,买了些好酒好菜,直奔城外香消崖。 香消崖地处海边,悬崖像一只手的形状,伸向大海。 崖上开满了曼珠沙华,一座小小的坟墓静立于花海。 传说,这坟墓里住着一位神仙。 几十年前,为了争夺神仙的遗体,前朝旧臣、各国人马来此抢夺混战,杀伐惨烈。 据说,战时最凶的时候,鲜血染红了大地,从悬崖上成河流下,落进海里。 后来随着年岁久远,一年一年过去,觊觎神仙遗体的人们接连死去,传说也慢慢模糊,便渐渐再无人来此争夺。 人们都说,香消崖死了千人万人,是闹鬼的不详之地,没人敢来此处。 可那时候,对于云琛这种上房揭瓦、猫嫌狗厌的四岁小屁孩来说,去闹鬼的悬崖探险,实在再刺激不过。 一帮小鬼头硬着头皮陪云琛走到悬崖。 只见阴云密布之下,曼珠沙华摇曳如血,冷风吹得孤坟发出呜咽,坟边还站着个黑衣人。 听见孩子们的声音,黑衣人缓缓转头,露出一张惨白的怪脸。 孩子们吓得尖叫哭喊,四散逃跑,只有云琛没跑。 她走近那坟墓和黑衣人,心里记着娘说过的话,对逝者要尊敬。 她便举起两只小手,动作笨拙地朝坟墓作了个揖,而后望向那黑衣人,指着他怀里的长剑,问道: “我可以摸摸吗?” 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 从那以后,云琛拜了师,学了武艺。 她只知道师父姓江,其他身份、年纪、来历,以及他为何常年在香消崖扫神仙墓,皆一概不知。 和霍乾念因为腿废了而变得阴郁不同,她这师父仿佛生下来就是个不会哭不会笑,没有感情的人,一张脸像石头雕刻似的冷漠至极。 只有在扫墓或者看向墓碑的时候,才会有所动容。 云琛日复一日地在悬崖习武,练剑,她那师父也日复一日地扫墓,擦拭墓碑。 小时候她不懂,后来慢慢长大,她才渐渐看懂师父的眼神。 像眼里攥着一把酸果,攥紧了会酸楚,松开又失落痛苦。 算算时间,两年没回香消崖了,她有点想念师父。 加快脚程飞奔而去,她老远就看见师父正在擦拭墓碑。 “师父!师父!我回来啦!”她高兴地大喊。 “恩。”师父头都没回一下。 飞奔过去,云琛照旧先在墓碑前放下两坛好酒,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师父,我入霍帮了,不过又出来了。我还是要去寻恩主。” “恩。” “师父,霍帮少主将剑借给我了,是一把绝世好剑,您看看!” 师父扫了一眼: “恩。” 云琛仍旧说个不停,将这两年的经历絮叨了好一会儿,回应她的基本只有“恩”这一个字。 这时,师父打扫完墓碑,突然毫无征兆地朝云琛拔剑刺去。 云琛躲闪得慢了一点,差点被刺中肩膀。 见师父一上来就下死手,云琛顿时来劲了,立马拔出隐月剑对战。 一连二十几个回合下来,云琛难得勉强与师父打平手。 云琛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直抹汗。 “师父,我进步了好多!实战多了就是长经验!嘿嘿!” 师父好像根本没听见云琛的话,大气都不喘,头上半滴汗都没有,擦着剑,问道: “几个月前,你去过烟城的白鹭岛?” 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提起白鹭岛,更知道她去过,她点头: “是,护送霍少主去的。” “可见了主家?”师父又问。 云琛想起那个貌若天仙,气度荣华的主位女子,瞬间眼睛一亮: “见到了见到了!是一位天仙一样的女子……” “等等。”师父突然打断云琛,指着离墓碑最近的位置:“站到这来说。” 云琛没多想,乖乖走过去,用尽她毕生知道的赞美之言,将那主位女子细细描述了一番。 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烟城,有人相思有人愁。 云琛走了小半年,花绝极其不适应。 这时间不长不短,刚够熟悉一个人,也足够忘不掉一个人。 他好想念那个每天晨起时都一脸阳光的臭小子。 每次他熨烫衣服的时候,云琛都会厚着脸皮将衣服塞过来。 每次他用鼻孔看人的时候,她都会说: “喂,少用鼻孔看人,会变丑!” 他想念一起护卫的日子。 云琛总是将隐月剑挥舞得干净利落,剑花令人眩目。 从前他骂她乡巴佬,不配拿隐月剑。 但后来他很想说“这隐月在你手里才发光”。 可还没来得及说,她就走了。 还一走就是五个多月,一点音讯都没有。 花绝心里不好受,没精打采地走进霍乾念书房。 “少主,云琛什么时候回来?” 霍乾念飘来一个带刀的眼神。 “你皮痒了?” 花绝叹了口气,“少主,我有点想他。” 霍乾念正拿着一卷书在看,头也不抬地冷声道: “你皮痒了。去校场跑五十圈。” 花绝头垂得更低,“是,少主……对了,不言呢?” “他已经去跑了。” 和花绝、不言比起来,叶峮就显得沉稳多了。 这几日,全府上下都忙着做年节前的收拾打扫。 霍乾念的私库里东西多,许多旧物放了多年不曾收拾,叶峮带了几个人,一直帮着润禾整理。 看着不言和花绝先后从书房进进出出,又都垂着头往校场走,叶峮不免摇头: “年轻小伙子就是浮躁。看看我,我连云琛的名字都没提。” 润禾撇嘴,“得了,叶夫人早上来送您衣物的时候还问呢,说‘云琛小兄弟怎么啦?我家叶峮最近天天晚上说梦话念叨他呢!’” 叶峮闹了个大红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赶忙专心收拾私库。 收拾到最里面一间屋子的时候,只见十几个大箱子堆在一起,落了厚厚一层灰。 “这都是什么?看起来很久没动了。”叶峮问。 润禾看了眼霍乾念屋子的方向,小声道: “都是少主五年前在幽州伤了腿……那时候的东西。我们很少翻出来,怕放到少主眼前,惹少主伤心。” “那咱们抬去后院收拾。” 几人将箱子抬到后院,一一清洗、拍灰,重新整理。 箱子角落的菱格里,一枚黑色的玉佩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引起了叶峮的注意。 叶峮将玉拿起,是一块成色极品罕见的纯黑羊脂。 黑如漆,油如脂,雕工精细,花瓣薄如蝉翼,明月圆如玉盘。 实在是昂贵好物,叶峮小心地将玉佩收回箱子里。 第25章 恩主就在这里 东海龙城,是霍乾念给云琛的第二处地址。 云琛只听说过海,从来没见过海。 当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时,她心里震撼极了。 天海交接,广阔无垠。 日光照得海水蓝绿如玉。 海风从磅礴的大海里捧起花朵似的水花,轻轻落在细白的沙子上。 在海边坐了一整日,云琛才恋恋不舍地往城里走。 她心想,若恩主就在这里,那她就可以天天看海了。 她按照地址找到地方,是一处偏僻大宅,繁花与藤蔓爬满院墙,一直延伸缠绕到大门牌匾上,叫云琛只能看见两个字: “燕雀”。 云琛叩门,自报家门与来访缘由。 守门的没有护卫,只有个说话声音柔和的小厮,去回报了一声,便引着云琛往前厅走。 一路进宅院,只见树木成荫,繁花丛间鸟语花香,四处还有小猫、小狗、小兔子奔跑嬉戏。 间或有几个家仆经过云琛身边,都会和善地点头行礼。 不知为何,心心念念地找了恩主那么多年,云琛第一次预感如此强烈。 也许就在这,就是今日。 恩主就在这里。 云琛开始有些紧张,手心有点冒汗。 随着小厮走进前厅,只见一身形高大的公子正背对云琛负手而立,望着厅墙上一幅“夏雪枯叶图”出神。 看着那肩平背阔的背影,云琛感觉眼眶有点湿润。 不是找他这五年有多苦多累,而是又想起那年大雨倾盆,她绝望地抱着娘亲,他如天神而降的那一天。 只可惜隔着轿帘,她压根没看清天神的脸,只瞧见一枚玉佩挂在那锦衣腰间。 那玉佩的图案深深印在脑海,她将其刻在银币上,日夜佩戴。 想起当年受恩一幕,云琛忍不住想落泪。 然而下一刻,当那身形高大的公子转过身时,云琛硬生生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她拔腿就往外走,头都不想回一下。 颜十九在背后欣喜叫她:“云姑娘!” 见云琛走得跟鬼撵似的,颜十九赶忙轻功跃出两步,落定在她面前,拦住去路。 看着云琛比锅底还黑的脸,颜十九弯着一双漂亮的新月眸,笑道: “你不是要寻救过你娘的恩主吗?我多年前确实救过一个带孩子的妇人,你不好好确定一下,万一就是我呢?” 看着眼前这张与身形极不协调的阳光面容,云琛很纠结,最终还是将银币从颈间掏出来,递给颜十九。 银币是云琛日夜不离的贴身之物,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颜十九便没有伸手去拿,只凑近银币去看。 云琛仔细观察颜十九的表情,后者看了一会儿,沉思道: “梅花破月图,是我的,但我记不清是我哪件东西上有的。” 云琛愣住,没想到这信物图案真的属于颜十九! 她还是有点怀疑,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便问: “那你记得,救我娘的那日,你最后将我娘葬在哪里了吗?” “葬?”颜十九惊讶反问。 云琛立刻重新黑下脸,再次扭头就走,气道: “大骗子!拿别人报恩受恩之事开玩笑冒充!无耻!” 颜十九见云琛真急了,赶紧追上去道歉: “我错了我错了!云姑娘你别生气,我实在不知你娘已经……唉,我真没想到是这样天大的恩情,不然你就是借我一百个惦记你的贼心,我也不敢冒充呀!” 惦记她的贼心? 听了这话,云琛瞬间羞愤得满脸通红,压低声音切齿道: “你别喊我云姑娘!若叫别人知道我是女子,我还如何做护卫寻恩主!” 颜十九赶忙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好好好,我可可爱爱的小云兄,别生气了呗,坐下喝杯茶再走,行吗?” 云琛啐他一口,翻了个大白眼。 颜十九笑眯眯地说: “我虽不是你恩主,但我确是救人于水火的君子,不然咱们今日怎么会碰面?可见你之报恩,我之寻恩,上天注定让你我相遇,这是天赐良缘,是不是?” “你这什么歪理邪说!你……你这是胡说八道!你再说什么‘良缘’的,我就、我就……”云琛气得耳朵都红了。 颜十九却还是没个正经,故意学她说话,逗她:“你就、你就、你就怎样?” 大概是因为颜十九知道她的女儿身份,所以一对上他,她就装不出平时大大咧咧的男子气概。 憋了半天,云琛气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用隐月剑揍得你家狗都不认识你!” “哈哈哈哈——” 甚少见云琛绷不住她护卫严肃面皮,脸红生气的样子,颜十九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再次扫过云琛的银币,眸色渐深。 “你的剑叫什么?”他问。 “隐月剑!你小心嘴巴,我会用隐月剑揍你的!” 颜十九若有所思,而后又笑起: “走,我带你去看我养的猫猫狗狗,可稀罕了!算是我给你道歉,行不?” 没有女孩子可以拒绝小动物的吸引力,云琛也不例外。 她想起进门时看到的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实在太可爱,太想摸一摸。 看出她眼神里的犹豫,颜十九干脆去拉她袖子,“走走走——我带你去看——” 颜十九喜欢小动物,他燕雀堂的后院连着小山坡,养了许多猫、狗、兔子、松鼠、浣熊……还有两只梅花鹿。 宅子里似乎只有他一个家主,几个护卫和小厮,除此之外,一个女眷都不曾见到。 他过得如此逍遥自在,和他那大盐商的身份非常矛盾。 从前云琛总觉得他笑的太开心,太假,但半日相处下来,她发现,这货是真的没心没肺,没个正形。 而且嘴还特别欠,尤其喜欢捉弄她。 云琛不解,“你这么逍遥的人,怎么会从商争利呢?” 他提着一只兔子的耳朵,笑笑: “我若不讲点出息,挣些银两,怎么养活这些小家伙呢?” 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这时,一只小狗跳进云琛怀里,一口咬住她的腰带,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使劲往后扯,嘴里还发出不满的低吠。 她捧住小狗的下巴,轻轻将腰带拽出来,小狗立刻非常不满地“汪汪”叫起来。 见状,颜十九笑道:“动物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性格。我感觉你就像只小狗。” 云琛挑眉,“你骂我?” 颜十九反问:“看家护主,忠心不二,武艺高强,勇猛无畏——你说你像不像一只小忠犬?” 云琛琢磨了一会,好像还真是,但又觉得好像被骂“狗”了,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颜十九看着云琛的脸,她不穿护卫服制的时候,人看起来就没那么凌厉了。 一双大眼睛全无半点算计,通透纯净得像他院中的小鹿。 他忍不住心中一动,抬手摸摸她的头,笑道: “你这样可爱的小忠犬,谁都会当个宝,换作我,定要用链子将你栓得牢牢的。霍乾念竟然舍得放你出来寻恩主,还一下就查到我的老巢来了,也不知他是有意无意。” 云琛不高兴地躲开颜十九的手,“少主不是小气的人,是诚心帮我寻恩的,你不要编排他。” 颜十九撇撇嘴,不说话,而后指着院子里各种动物,坏笑: “你看霍乾念像哪个动物?那个长耳鼠怎么样?还有那边的食蚁兽呢,像不像?” 云琛认真地寻了一圈,指着一只冷着脸晒太阳的大花猫道:“我觉得少主像它。” 见云琛指自己,大花猫半眯起眼睛,不悦地“喵”了一声,一脸爱答不理的样子。 云琛顿时觉得更像了。 颜十九笑道:“挺好挺好,猫和狗是天敌,天天打架,我最喜欢瞧了!” “你高兴啥,颜十九,你长得跟它一模一样——” 顺着云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鲸头鹳正呆头呆脑地站在那儿,样子十分好笑。 第26章 出海 第二天,云琛本想离开燕雀堂,继续踏上去第三处地址寻恩的路。 可颜十九听说她才第一次看海,非要尽什么东道主之谊,带她坐船出海,说是要钓两条海鱼给她尝尝。 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她只好客随主便,便跟着他来到海边。 木头搭建的栈桥长长地延伸进海里,一只孤零零的小帆船拴在桥头。 小帆船真的很小,最多能坐三个人的样子,不过看着做工精细,还算结实。 见惯了霍帮的大船,再看颜十九这艘小船,跟见到蚂蚁似的。 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云琛不免有些担心。 颜十九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我读了好多回《美人与海》,是驾船的好手,还从来没翻过。” 见颜十九轻巧地跳上船,熟练地操纵船帆,云琛勉强放下心。 二人坐着小小帆船,缓缓顺风顺水,驶离海岸线。 白色的沙滩渐渐模糊,海水从蓝绿变得深蓝泛黑。 当小船驶入海深处,四周的海岸、山峦、森林、海鸟……全都看不见了。 云琛只感觉碧蓝的天空突然变得很低,低到与海水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空无一物的天海之间,只有一艘小小的船,两个小小的人,仿佛已漂泊到了世界的尽头。 她心头涌上一种不可名状的巨大孤独感。 第一次感到自己于这世间而言,何其渺小…… 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湖见了不少,潜了好些,如今这才知,湖与海是断断不可同日而语的。 江、河、湖、涧,无论她游多远,都能看见远处稳稳当当的山峦。 哪怕游得极远,岸边模糊得只剩一条线,她心里也是踏实的。 可大海不一样。像个经年苍老又威严的长者,见惯了溺于海水的孤魂野鬼,有种不稀罕生命的冰冷。 云琛太擅水性,所以她敏感地嗅出,相比江河湖泊的水,大海多了一种噬命危险的味道。 颜十九倒没有说大话,的确是个出海的老手。 他栓好帆绳,从船头下的储藏格子里掏出点心和果酿给她,自己则拿鱼竿开始钓鱼。 她久久不能从第一次深入大海的震撼情绪中缓过来,食不知味地吃着点心,伸头趴在船边,直勾勾地看着海水。 “颜十九,海里都有什么?”她问。 他坐在船头,悠闲地晃悠着脚,只觉得她这惊奇又疑问的样子实在可爱。 “有鱼呗,各种各样的鱼,水蛇,海蝙蝠,海草珊瑚。” 她将手伸进冰凉的海水,“海这么大,养的鱼也一定很大?我们的小船能拉得动吗?” 听见“我们”这两个字,他莫名觉得悦耳,笑道: “先钓两条小的,拿回去给你吃。再钓一条大的,我们将船放在鱼身上,骑着鱼回去。” “有能骑的鱼?那得多大?比霍帮的船还大吗?”她兴奋得瞪大眼睛。 他忍着笑意,“大多了,那鱼一口能吞一艘霍帮的船,你说大不大?” “哇哦……”她惊讶得合不拢嘴,“不知少主有没有见过这么的鱼,知不知道这世上有比霍帮船还要大的鱼。” 她想,如果有机会,该怎么向霍乾念描述她此刻所见呢? “有了!”颜十九高兴地叫了一声,打断云琛的思绪。 他收拢鱼线,一尾绿色的大鱼正咬在鱼钩上,不停地挣扎。 明明是很大一条鱼,他却取下鱼钩,将鱼甩回海里,“太小了,不够吃。” 就这样钓了一条又一条,放了一条又一条,她严重怀疑他是来海里做慈善,给鱼发救济粮的。 好在也无事无差要办,她便由着他去。 两人吹着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云姑娘,我知道你女扮男装的秘密,而且一直牢牢替你保守,从没威胁或者揭发过你,那咱俩现在算不算朋友?” “我敢不算吗” “你看着大海,对着里面淹死的人,好好说。” “算,太算了。” “那云姑娘,如果找到恩主,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报恩,护他一生平安周全。” “那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呢?你还会留在霍帮吗?” “大约是不会的,如果连少主帮我却也找不到,我大概会离开楠国。” “去哪里?东昭国?西北?或者东云炎如何?” “都去一遍。” “那岂不是很辛苦?” “是辛苦,但总不能因为找不到或者太辛苦,就不去寻了。我情愿死在找恩主的路上,也不愿什么都不做,空谈报恩。” 听了她的话,他凝望着大海,安静了好一阵。 直到她指着不远处的天空,“咦?”了一声,他才收回心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立时脸色一白。 云琛压根没注意到颜十九的表情,还在感慨: “这是要下雨了吗?大海的乌云可比陆地上的壮观多了——哇,还带着闪电——颜十九,我感觉乌云好像朝我们这边来了……” 她心里升起不太妙的预感,再看颜十九,他已经将船帆张得又高又满,手中两只船桨摇得飞快,都快要抡起火星子了。 他铆足力气划船,船却越来越向反方向飘去,甚至速度逐渐开始加快。 海上风暴很快来到二人头顶,疾风骤雨扑面而来。 原本风和日丽的大海,瞬间变得漆黑压迫。 第一次出海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腿肚子有点打颤: “颜十九,你最好比我还会凫水……” 他刚想说话,却见她神色一震,脸上露出极其恐惧的表情。 他回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浪如城墙耸立,正向二人铺天盖地而来! 第27章 此人不收,原路退回 在巨峰海浪压下来的最后一刻,云琛看见颜十九攥着麻绳,猛地向她扑过来。 接着,只感觉眼前一黑,冰冷的海水犹如重墙倾覆,砸得她晕头转向。 二人一船被卷进海浪里,又很快被浪再次推起。 船上只剩云琛一人,颜十九已不见踪影,显然是被刚才的浪卷进海里了。 她想呼喊颜十九,一张口却剧烈咳嗽,吐出几大口咸涩的海水。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卷成麻花了庆幸如果刚才不是颜十九在最后一刻用绳子将她挂住,只怕她早就被甩进大海深处了。 海风呼号,海浪像巨兽翻涌,暴雨从乌云间倾盆而下。 看着空荡荡的小船,她大声呼叫颜十九的名字,但每一个字都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和海浪声中。 她两手紧紧扒着船舷,恐惧又茫然地四顾,终于发现了仅凭船尾一根麻绳拉着,在海浪里浮浮沉沉犹如涮锅的颜十九。 方才海浪打下来之前,颜十九只来得及将她栓好,自己刚栓住一头,就被浪打翻进海里,昏天暗地地转了几个来回。 全凭着求生意志,他一直紧紧攥着麻绳,但整个人淹没在海水里,只能随着海浪起伏才露出水面呼吸一口,握着麻绳的手也几乎要脱力。 看着真真是命悬一线的颜十九,她想用麻绳将他拉回,却根本拽不动,干脆心一横,解开自己腰间的绳子,翻身落进海里,想顺着颜十九的麻绳去救他。 就在她落入海里的一瞬间,麻绳那一头,颜十九突然松开了手。 她感到手中的麻绳立刻松脱,软绵绵地落在海里。 “颜十九!” 她惊恐大叫,却看见他整个人松懈下来,不再挣扎,瞬间被一个浪花吞进了海腹。 没办法,她只能在剧烈的海浪摇晃中,艰难地翻身上船。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却见他一身白衣轻如鸿毛,随着海浪起起落落,离她越来越远,生死不明地飘向远方。 她无助地哭喊起来,远处却突然卷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巨浪横峰,正携裹着颜十九的身体,朝她压顶而来。 巨大的浪花轰鸣中,她被拍进海里又浮起,却见颜十九正好被巨浪扬起,落下时,不偏不倚地被甩进了小船。 她简直惊呆了。 老天爷投壶这么准的吗? 此人不收?原路退回? 她激动地大喊颜十九,却见他趴在船里一动不动,像是昏过去了。 担心他再次被甩进海里,这种被浪花精准“遣返”的好事,只怕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扶住飘摇欲翻的船舷,想爬过去查看,却见他肩膀颤抖,不停咳嗽着,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颜十九!快趴下!你会再掉进海里的!”她大叫。 颜十九却毫不理会她,猛地跃上船头,一手攀住已经折断的帆杆,一手张开朝天,冲天哈哈大笑起来。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天不亡我!!天亦知我!!哈哈哈哈哈哈——” “颜十九!你疯了!不要命了!” “云琛!你亲眼所见!是海浪将我送回的!天都不亡我!我怕什么?!哈哈哈哈哈——” 她无法再张口说话,因为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扑来,一次次将她拍打得无法呼吸。 小船剧烈地颠簸摇晃,她只能在目眩神迷之中,看见那白衣无畏地立于船头,湿透的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海浪将他狠狠压入漆黑的海底,顷刻,却又破浪而出!将他高高托起,推至巅峰! 他一直在狂笑狂呼,整个人似乎已陷入癫狂。 在这狂风呼啸中,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一次次听见他凄厉地大喊: “云琛!云琛!天亦知我啊!!” 就这样被海浪卷来卷去,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被海水推到了沙滩上。 天空已晴朗,大海又再次恢复了那平静包容的辽阔之貌。 她觉得这大海喜怒无常,和颜十九一样,像个神经病。 她艰难地撑着手坐起来,只见颜十九仰躺在离她不远的沙滩上,仍然在笑,笑得声音都嘶哑了。 她放下心来,力竭地重新躺下去,只感觉浑身酸疼得像是要散架一样。 “颜十九,你真是个疯子……” 就这样,海鱼没吃到,腥臭齁咸的海水倒是喝了一肚子。 不知是不是心里对云琛有愧,出海回来后,云琛再没见过颜十九。 离开燕雀堂的时候,颜十九也没有出来相送。 云琛只好隔着主院的门,轻轻道了声: “颜十九,谢谢几日款待,大海很好看,下次别看了。” 也不知道颜十九能不能听见,云琛略略一顿,随后离开。 书房里,颜十九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椅子上。 他耳力微动,嘴角弯起,轻声道: “云姑娘,我听见了。” 就这么一直从天亮躺到天黑,直到护卫走进来,禀告说云琛已走远,颜十九才缓缓坐起身。 烛火忽明忽暗,将颜十九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窗户上,显得颇为压仄。 他开口说话,语调里听不出情绪: “她走到哪里了?” “回公子,云护卫脚程快,半日已出城。依您的吩咐,两个暗卫跟着呢。” “她功夫好,叫两个暗卫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护卫应下,又奇怪:“公子,不知需要暗卫做什么?光跟着就行吗?” 颜十九想了很久,低声道:“暂且……就跟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让暗卫做些什么,可就是不想失去她的行踪。 “霍府那边查到了没有?”颜十九又问。 护卫回道:“回公子,派了两个轻功最好的暗卫去查,霍府里的确有一个带‘月’字的地方,名叫‘杀月楼’,是霍乾念为少主之前居住的地方。” 颜十九嗤笑一声,“杀月、隐月、破月——也不知月亮怎么得罪了,他霍乾念专跟月亮过不去。” 有些事,往往身在其中不得知,偏偏旁观者看得更清楚。 “公子,也许只是巧合,与月有关的东西到处都是……” 护卫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颜十九一个眼神吓住了。 当这张玉面俊容上没有笑容的时候,实在是杀意凛冽,太令人后背发寒。 第28章 冲锋铁木船 离开东海龙城,云琛马不停蹄赶往第三处地址,再次扑空。 折腾半年,最终一无所获。 云琛意识到她该回霍帮了。 当初她与霍乾念约定过,如果找到恩主,她便不回。 找不到的话,她还会回霍帮。 她很感激霍乾念会愿意接受她这样一个心有他恩的护卫,甚至还让她莫再对其他人说此事,以免霍帮其他护卫会排斥她。 思来想去,她决定给霍乾念写封信。 但她认字,不会写字,怎么写信就有点愁人。 而且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抱着胳膊想了半晌,她找来纸笔,涂涂点点地画了一封信,到邮亭选了匹快马,将信寄出。 从邮亭出来,望着暖洋洋的秋阳,她突然觉得无事一身轻,心里头十分松快。 只可惜刚松快了没一会,她就看见两个玉家护卫人模狗样地从她眼前走过。 想起霍阾玉的仇,她心下一琢磨,悄悄跟上那两个玉家护卫。 此处是楠国境内第一大河洛子水的中段入海口。 其漕运是楠国境内各行各业仰仗的命脉,几乎被玉家和霍帮平分,到处都是两大家族的码头。 想着这里离霍帮的一处码头不太远,云琛胆子更大了些,一直跟着那两个护卫走进玉家码头。 只见入海口的码头边上停满了玉家的大小船只,其中一艘九帆的巨船高高耸立,颇为壮观。 巨船的甲板上密密麻麻装满了一层又一层小船。 云琛认得,那是东南外邦岛国最擅长制作的冲锋铁木船。 这船的船身轻巧,坚硬防腐,可载人、载货,甚至破浪冲锋水战,行船速度非常快。 云琛记得叶峮说过,她与霍乾念在竹林深院杀斗初识的那一次,就是玉家为扰乱霍帮视线,分散霍帮精力而进行的刺杀。 玉家的当家家主玉阳基,则是亲自去往外邦岛国,谈下了冲锋铁木船的买卖。 如今,冲锋铁木船运抵玉家,作为楠国境内唯一拥有此类优良船只的商帮,玉家将在洛子水的漕运上狠压霍帮一头。 云琛望着巨船数了数,冲锋铁木船一共排列整齐地铺了八层,大约千艘之数。 码头上,几百个长工正一层层往地上铺稻草,似乎是在做卸船的准备。 云琛望着巨船想了想,她觉得如果凿破船底,让玉家这齁贵的千艘船沉入河底,勉强算为霍阾玉报仇。 就是凿船底得费点功夫,三个月差不多。 到时候玉家的冲锋铁木船都航行全楠国了,她可能还在水里泡着呢。 不行,得换个思路。 “哗啦啦——”一阵刺耳的铁索坠地声打断了云琛的思绪。 巨船的开闸铁索重重落地,第一艘冲锋铁木船缓缓从甲板露出头,沿着高高的铁索道滑下,落在松软的稻草上,然后再推入海。 看得出,玉家很宝贝这船,瞧这一艘艘卸船的架势,得卸上二十多天。 云琛又开始重新琢磨,要不要偷一艘船回去给霍乾念看看。 让霍帮见识下这有名的冲锋铁木船长什么样,有什么优势劣势,也好做今后打算。 说干就干,云琛悄悄摸到码头石礁下。 按她的计划,等玉家卸的船多了,她就浑水摸鱼,悄悄划走一艘。 只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她刚靠近水边,一把护卫刀就横在了她脖子上。 “何人敢在玉家码头放肆?”来人呵斥。 云琛的脖颈贴着冰凉的刀刃,小心翼翼转了个身。 一个身穿玉家亲卫服制的男人正站在码头上,手中护卫刀一丝不肯松懈。 看清云琛的脸,那玉家亲卫立刻眉眼一沉: “是你?霍帮那个护卫云琛——是你杀的周厉!” 真是冤家路窄,偏偏碰上个认识她的,还知道她战绩的。 云琛心里暗骂,面上还是镇定自若,说道: “对,是我杀了周厉。我来给他上头七!” “头七?”玉家亲卫下意识愣神,心说周厉的头七不是早过了吗。 趁玉家亲卫发愣的一瞬间,云琛一个利落的后空翻脱开挟制,而后单手撑地,使出一招飞燕摆翅,同时拔剑出鞘,朝那玉家亲卫狠狠刺出。 那玉家亲卫紧紧仰身躲过一剑,强摁心中惊异,赶紧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好身手!周厉死在你剑下不亏!在下胥斩!幸会!” 云琛全力挥剑攻杀,“我的名字就不说了,等给你上坟的时候告诉你!” 两人很快打得天上地下,难解难分,引来了一大群玉家护卫和漕运上的打手。 见围过来的玉家人越来越多,云琛不敢恋战,瞅准人少的地方,快速抽身而去,挥剑打出一条路。 这里是玉家的码头,到处都是玉家的人。 云琛飞来跑去,东躲西藏,怎么都逃不出。 情急之下,她只能拽住巨船垂下的铁索,像猴子一样飞攀上甲板。 船上只有几个卸船的雇佣,她拽住其中一个的衣领,急道: “快给我卸一艘船下水!不然我把你揍成猪头!” 那雇佣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从甲板上拿起一把双钩短斧戟,插进捆扎冲锋铁木船的铁索扣中,轻轻用力,一条铁索应声而断。 雇佣手抖得厉害,动作有点磨叽。 眼见胥斩已经带着十几个玉家护卫跳上甲板杀来,云琛大急。 她一把夺过雇佣手里的斧戟,飞身跑出去两步,将与胥斩等人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些,然后看准一艘冲锋铁木船,铆足力气朝铁索劈下。 不曾想这外邦岛国人造船实在聪慧,配备的专用断索的戟非常好用。 云琛砍下去,感觉手感和切豆腐一样,一下就劈开了三条铁索。 她大喜过望,赶紧撸起袖子继续干,将那冲锋铁木船周围铁索清理的差不多后,开始卯足力气往外拔。 伴着一阵铁索摩擦声响起。 下一刻,只见小船探出大半个船身,悬停在半空。 一根手腕粗的铁索还栓着船尾部,卡在下一层铁索上。 来不及多想,云琛跳上船尾,“嘿呦嘿呦”地用力跳,试图坠下去。 远处,那卸船的雇佣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些什么,两手高举,拼命交叉挥舞。 云琛只当那雇佣十分热心肠,都这个时候了,还跟她挥手告别。 她一边吭哧吭哧地拽着船,一边腾出一只手,朝那雇佣挥了挥,大喊: “我知道你只是玉家的雇佣,不是坏人!就别客气了!后会有期!” 于是,在那雇佣惊恐的尖叫声中,只听“吱呀”一声巨响,云琛彻底拔出那艘冲锋铁木船,跃出半空。 像是抽走了城墙中间最要命最关键的那一块砖。 像是一刀划开了鼓涨的米袋子。 像是抽出一根不起眼却最不该抽的线头。 像是……像是霍家祖宗轮流狠狠亲了云琛脑袋上一口,才能让云琛福至心灵犹如神助地从整个千艘冲锋铁木船中间,拽出了最要命的那一只。 并且全然忘记那小船尾巴上还拴着一根铁索,与其他小船首尾串联。 在那雇佣、胥斩和所有玉家护卫恐惧的嚎叫声中,原本捆扎牢固的整八层船,霎时如城墙倾倒,缓缓裂开了巨大的口子。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霍帮那个缺心眼的“少年”护卫,坐着一艘冲锋铁木船坠下河,船尾部的铁索又拽下了第二艘…… 第二艘拽着第三艘。 第三艘拽着第四艘…… 胥斩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知道,他的护卫生涯到头了。 一时间,耳边只闻铁索哗哗作响,木船噼里啪啦地坠下,接连坠成碎片。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粉碎声过后,整整八层,一千艘冲锋铁木船,顷刻变成了一大堆废木头。 整个玉家码头上,就剩那第一艘卸下的小船还健在…… 云琛早在第二艘船掉下来的时候,就意识到大事不妙,快速潜进深水,从另一个方向爬上岸了。 望着眼前一发不可收拾的场景,她也惊呆了。 随后意识到她闯了大祸——不,是为霍帮立了大功。 她心里高兴得很,想赶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霍乾念,谁料刚一转头,正对上胥斩铁青色的脸。 下一瞬,后脑勺传来剧痛,云琛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第29章 真是个人才 等云琛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后脑勺疼得像要裂开,耳朵嗡嗡作响,手腕脚腕也疼痛不已。 她睁开眼,入眼是湿漉漉的地面,再往上看,胥斩黑着脸坐在不远处,四周站满了玉家的护卫和打手。 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包围圈,等着她苏醒。 她赶忙打量身上的衣服,松了口气。 玉家狗还算人,没想着扒她衣服,直接就给湿漉漉的她五花大绑了起来。 见她醒来,既不害怕,也不担忧,甚至还轻松地叹了口气,胥斩恨得咬牙切齿,从后槽牙里挤出一句话: “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云琛笑笑,回道: “过奖,你也是。” 胥斩气得直接抽刀冲来,作势要砍云琛,却见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神情从容地看着他。 咬咬牙,胥斩收住刀,颇为无奈又愤恨: “算你有种!” 云琛琢磨了一下,道: “今日这事太大,你做不了主,应当押送我去见玉阳基,是杀是剐,都只能由他说了算,你赶紧动身,别耽误时间了。” “你他娘在教我做事?”胥斩一屁股坐回椅子,瞪向云琛的眼睛像要喷火。 胥斩是玉家的一等亲卫,此次被玉阳基亲自指派,来码头督办卸船的大差事。 这价值几千两黄金的八层冲锋铁木船,将是玉家在洛子水漕运上碾压霍帮的利器。 此次卸船任务重大,但不是难事,只要小心安排,便是胥斩再搏上位的大好机会。 但如今,玉家几千两黄金只换回一条小船,胥斩不敢去想后果。 只怕按玉阳基视护卫如猪狗的态度,他小命休矣。 看出胥斩心情沉重忧惧,一个玉家护卫凑到他身边耳语些许。 胥斩听罢愣了一下,尽管还是用恨不能挖骨食肉的眼神瞪着云琛,但却缓缓摇头,叹气道: “‘销魂一笑’太残忍了……我与这小子,说到底是各为其主,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出口气,我情愿痛痛快快揍他一顿。” 思忖片刻,胥斩长叹一声,仰头悲道: “罢了,我命如此。将这小子捆牢,送去由老爷处置。” 听胥斩这般说话,同为护卫,云琛不免对他心生几分敬佩。 她捅了这么大篓子,做护卫的胥斩只怕要以命才能抵过。 可他既不用下作手段折磨她,也没有想着一逃了之,是个有骨气的汉子。 想到这里,云琛心里生出两分歉意,便道: “在下云琛。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云琛自报家门,连连道歉,神色十分认真,倒叫胥斩心里缓和了些。 干的就是出生入死这一行,死在自家主子手里,和死在别人手里,大约也没有太大分别,胥斩心里想着,忍不住看向云琛。 霍家祭祖的时候,胥斩亲眼见到云琛如何杀周厉,那霍帮少主是怎样为自己的护卫撑腰的。 他至今都记得霍帮少主那句掷地有声的话: “我家护卫铁骨男儿,一身好武艺,我纵得他们狂。” 虽说人各有命,各为其主,护卫们的生杀赏罚全凭主子心情和一句话。 但能有霍帮少主那样的主子在背后护着,那真是生也生得快活,杀也杀得痛快。 说不羡慕是假的。 想到这里,胥斩忍不住仰天长叹。 他虽然羡慕,但绝不会背叛。 即使知道将以命抵过,他也会去见玉阳基领罪。 他示意两个护卫带云琛上船,准备起程,自己则找来纸笔,心情沉重地开始交代身后事。 但那两个护卫可没有胥斩的心气。 一将云琛带上甲板,避开胥斩的视线,二人立刻戴上铁甲手套,挥动拳脚,狠揍了云琛一顿。 虽说这次事情天大,有胥斩这个主责顶着,可其他护卫难免要连带受罚。 两个护卫心里憋着气,拳拳到肉,脚脚发狠,一直打到力竭才停手。 云琛不喊不叫,只在最痛时候闷哼了几声。 “妈的,真是个爷们儿!”一个护卫气骂。 另一个护卫攥住云琛的衣领,还想再打,却见云琛已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口鼻哗哗地冒血沫子,再打下去必死无疑,才收了手。 待那两个护卫将她栓在甲板上,骂骂咧咧地走远,云琛强撑着头晕耳鸣和浑身剧痛,开始四处寻找可以脱身的法子。 她看见不远处有把铁铲,边缘锋利,应该可以割绳子。 但她手脚都被捆缚着,没办法爬过去。 再加上甲板上来来往往都是恨不能用眼神杀死她的玉家护卫,她不敢有大动作。 正发愁之际,她耳力微动,听见一前一后两个细微的声音破风袭来。 “啪”的一声,栓她的绳索被斩断。 紧接着脚腕一松,捆缚她双脚的绳子也松开了。 她暗暗四顾,看不见谁在帮她,藏在哪。 恰逢甲板上无人经过,她顾不上多想,赶紧去摸脚腕处的绳索,果真摸到一块刀片。 她快速磨割手腕上的绳索,刚磨了没两下,就见胥斩带着一大群玉家护卫上了船,像是准备出发。 看到云琛浑身是血,胥斩先是愣了一下。 再见原本应该被栓牢的她,此刻已经站了起来,正弓着腰,在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块铁片上磨绳子。 胥斩感觉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 还没来得及喊出那句“给我抓住他”,就见云琛强睁开肿胀的眼睛,咧起破裂的嘴角,朝他嘿嘿一笑,而后身子后仰,直直摔进河里。 胥斩立刻亲自跳水捉人,其他护卫们也纷纷跟上。 一时间,河面上跟下饺子似的,众人摸了一大圈,却连云琛的影子都没看见。 那俩揍了云琛的玉家护卫对胥斩道: “大哥,那小子挨了打,都吐血沫子了,明显脏腑受了重伤,再加上她手腕的绳索还没解开呢,这种情况下掉进海里,必死无疑,估计这会已经沉底去了!” 胥斩摸了把脸上的水,环顾水面空旷,众人都一无所获,只能气得狠拍水面,无力地怒吼。 几乎同一时刻,对一切毫无所知的烟城那方—— 自云琛那“少年”明朗的笑容离开北柠堂,已有大半年时间。 霍乾念时常想:不知那小子到底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叫花绝和不言日日都要念叨她好几遍。 叶峮虽然嘴上不说,但也总望着远方叹气,活脱脱像个思归的妇人。 还有霍阾玉,从她身体彻底恢复,心绪慢慢好起来之后,每隔两日,她都要来这五百年不踏足一步的北柠堂转上一圈,话里话外都在问“云琛何时归”。 似乎所有人都认定,他霍乾念是知道云琛动向的,只有他知道云琛什么时候回来。 每每此时,霍乾念都烦闷得想踹桌子,大喊一声“我他妈倒是也想知道那小子在哪啊!” 可他不能,这几年的沉郁让他连破口大骂都是奢侈。 他只能静静地坐在北柠堂中,长日阴沉着面容,一个人生闷气。 花绝对此一无所知,看在眼里,只觉得霍乾念和往日一样冷淡。 他心里很失望,觉得霍乾念似乎并不对云琛这个几次三番立功的“好小子”上心,每日只关心有没有未署名的信从别城送来。 更让花绝疑惑不解的是,每次听到他回答“少主,没有未署名的信送来”时,霍乾念竟都会眼神微亮,有些许高兴的样子。 花绝整不明白,也不想去整,他只是懒洋洋地将霍乾念好像盼、又好像不盼的那封信扔在桌子上,对刚起床的霍乾念道: “少主,您等的信到了,未署名的。” 第30章 卖个人情 当花绝说“少主,您等的信到了,未署名的”的时候,霍乾念刚刚睡醒起身。 他撑着手坐起,静静地在榻上坐了许久。 润禾问:“少主,您现在就要看信吗?我去把信拿来吗?” 隔着纱帘,润禾看见霍乾念轻轻摇头,而后语调平静地说: “不急,晚点看。” 润禾便利索地伺候霍乾念晨起洗漱,穿衣用饭。 从始至终,霍乾念都平静冷淡得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特别。 要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润禾发现,霍乾念今日的动作极其磨蹭。 往常这个时候,霍乾念早该去书房谈事了,今日都快晌午时辰,霍乾念却还在那里慢悠悠地嘬着已凉透的早粥。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霍乾念才进入书房,拿起桌上那封用纸普通的未署名的信,缓缓打开。 橘色的黄昏从窗户照进来,照得信纸上一片暖洋洋。 霍乾念打开信,瞬间牵起嘴角,眉眼俱染了霞光一般,笑了一声。 书房门口,正值守的不言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对花绝道: “我好像看见少主笑了!好恐怖!” 花绝拧眉沉思:“笑了?是不是玉阳基死了?” 不言搓搓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完全不知不言和花绝在嘀咕些什么,霍乾念只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越看,眼神越柔软。 信纸上没什么字,只用笔简单又传神地画了一幅简画: 一只小狗神气活现地走在小路上,脑门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云”字。 小路尽头画着一个高高的宅院府门,门上画了块匾,写着缺横少点的“霍”字。 匾下方,一只大花猫慵懒地卧在大门中间,猫眼冷淡地眯着。 这画粗陋却有趣,简单却传神。 霍乾念仿佛看见云琛就站在画里,咧着嘴笑,雀跃地对他说: “少主!我要回来啦!” 霍乾念不自觉地弯唇笑起,可他还没笑够,霍帮码头上的信就如雪花一样,纷纷飞涌进了书房。 上百封书信同一时间到来,花绝和不言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赶忙帮着拆信念信。 “少主!!!”花绝惊天一声吼,激动地跳起来: “云琛一个人捣毁了玉家所有冲锋铁木船!玉家几千两黄金都打水漂了!!” 不言拆开一封,也兴奋地大喊:“咱们霍帮码头上的兄弟们亲眼看见的!!玉家大船上的冲锋铁木船全部坠毁!难怪少主神神秘秘将云琛外派,原来是给他这样大的任务去了!嘿!这小子真行!又立了大功!!” “少主!他们说云琛一个人杀了玉家几百个护卫!” “少主!他们说云琛一炮仗把玉家大船炸了!” “少主!他们说云琛把玉家护卫揍哭了!!” “少主!他们说……他们说……” 说着说着,花绝缓缓僵住笑容,拿信的手开始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霍乾念一开始听说云琛干了这么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心里还十分欣喜,而后听着一封封信开始胡吹乱捧,又觉得无奈好笑。 可当看见花绝突然捧着一封信开始发抖,霍乾念立马就笑不出来了。 心里涌上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霍乾念沉声命令: “念!” 花绝红着眼睛,颤抖着嘴唇,一字一句念道: “玉家护卫动用私刑,残杀云琛,而后……抛尸河中……” 听闻书房里动静特别大,刚跑过来的叶峮,一进门就赶上最后一句。 一时间,书房里陷入令人绝望的寂静。 另一边,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被“抛尸”的某人,在昏睡了两天过后,终于苏醒。 云琛尝试活动四肢,她身子已经被草药布巾裹成粽子,头上缠着软布,一侧的肋骨还上了木夹板,右脚腕更是血肿得老高,稍微一动就疼得要命。 除了眼皮子,她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和皮肉都在疼。 不过没关系,痛就是还活着。 她从玉家船上倒进海里的一瞬间,其实就被水面拍晕了。 加上那么重的伤势,不死都算命大。 看着自己身上已经被换掉的衣服,她知道完蛋了,女扮男装肯定被人发现了。 不过她留意到,对方仍旧给她穿着一身蓝白男子护卫服,并没有给她换上衣裙,应该是要替她保守秘密的意思。 环顾四周华丽又考究的装饰,她猜不到是谁救的她。 每每茫然无措时,她都会习惯性地去摸脖子上的银币,这次却摸了个空。 估计是丢在水里了,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再打量身上这蓝白色的服制,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忍着后脑勺的疼痛,她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来—— 这是颜十九家护卫的衣服啊! 那就说明是颜十九救的她!她女扮男装的事没被其他人拆穿! 老话说得好啊,多个朋友多条活路!她忍不住高兴地咧嘴,一笑就扯得腮帮子也痛。 正得瑟间,房门被推开,两个衣着高档的护卫直挺挺立在门两边,神色十分恭敬。 以为是颜十九来了,云琛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高兴地叫: “颜十九我还活着!大海还行!两次都没要我的命!” 话音落下,云琛只觉眼前出现了一片天宫般的璀璨华光,那个她曾在白鹭岛见过的主位女子竟笑盈盈地出现在她面前。 望着那天仙一样的美貌,云琛又一次看呆了。 一旁的护卫呵斥:“大胆!见到公主不行礼,其罪当斩!” 云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天仙”,喃喃道: “公主?我以为你是神仙下凡来的。” “哈哈哈…”公主忍俊不禁,朝护卫摆摆手,示意不妨,然后面容可亲地对云琛道: “你是云琛?” “我是。” 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又道:“的确是颜十九救了你,他说他出海钓鱼的时候,正好看见你在海上漂,便救了你。” 云琛一脸无语,颜十九这话一听就是随口胡诌的。 公主笑道:“他这话显然胡诌的,不过我不追究。他救了你,又将你送来我这里,是因为他知道,我非常需要你——来卖霍乾念一个人情。” 啥玩意儿?云琛脑子被绕得有点晕。 见云琛不解,公主很有耐心地细细解释: “上次在白鹭岛的时候,我提出要与霍帮结盟,共同对付玉阳基和玉家,你家少主不应。如今,整个霍帮都在找你,几乎将楠国搅得天翻地覆,可见你对霍帮的重要性。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把你送给霍乾念,卖他个人情,也许他就会答应与我结盟。” 至于颜十九,只怕是将云琛“卖了个人情”,在公主这里谋得了一席之地。 这话说完,云琛心里开始打鼓。 她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的份量,能令霍乾念改变意愿,与公主结盟。 但只要她人在公主手里,是进是退,结盟还是不结盟,都会让霍乾念有点难受。 想到这里,云琛很不爽。 她想跑,不想成为挟制霍乾念的棋子。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公主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 “你就别想着为你家少主逃跑了,我这里都是宫中侍卫来的,你跑不掉。你这个‘人情’我是一定要卖给他的,哪怕不结盟,他也能欠我点什么,助我在对付玉阳基的路上一臂之力。” 被窥破心思的云琛只能无奈叹气,都怪颜十九转手将她“卖”给公主求好。 她心里默默把颜十九这个“二道贩子”骂了十九遍,真气大海不长眼,没收了颜十九那个神经病。 目光落在自己护卫服制上,云琛有点心虚,试探地问: “公主,我这衣服和身上的草药布巾是……” 云琛话还没说完,公主连连摆手: “不是我不给你换啊,是颜十九说的,说你有绝世神功休养内伤,让我千万别碰你身上的草药布巾和衣服,所以他将你送来时是这个样子,我们便没敢碰。” …… 绝世神功? 估计只有颜十九这种绝世神经能编出这种瞎话。 云琛尴尬地笑。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卖霍乾念一个人情,我还挺想把你留在身边的。” 公主看向云琛的眼中带着赞赏。 “你实在是个有趣的人,也是个有真本事的家伙,竟能一己之力搅得玉家码头翻了天。” 云琛被夸的不好意思,想挠挠头,刚一抬胳膊,就疼得呲牙咧嘴。 这时,一个侍卫从旁问: “公主,是否通知霍帮来接人?还是等这位兄弟伤好些了,再通知他们?” “别等了,赶紧通知霍帮来。否则再等两天,我怕他们非要把全楠国所有江河湖海都抽底看看才罢休,事情再闹大,父皇便要知道了。” 第31章 还是你云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那天在书房里,霍乾念咬着牙下的命令。 于是,霍帮在整个楠国大小八百多个堂口,同时发动了寻找云琛的大动作。 所有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海,全部都是霍帮的船、霍帮的人,拿着网子、竹竿不停打捞。 堂口上的兄弟只当云琛已经死了,在捞尸,纷纷拿着勾尸铁钩下水,被花绝发现以后大骂一顿,才改成了渔网。 一连捞了十天,日夜不停。 老百姓们啧啧称奇,心说就是捞只王八也该找到了。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叶峮不眠不休地忙着指挥调度,地毯式分区域搜索,熬得胡子拉碴,眼圈发黑; 不言坚持天天跟着出船下水,累得脚步虚浮,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花绝哭惨了。 他嘴上说着云琛一定没事,实际已经买了上好的石料,说是要给云琛刻墓碑,每刻一下,就要嚎两嗓子。 故而,当白鹭岛送来信函,说云琛还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在崩溃的边缘。 花绝将石头举过头顶,狠狠扔在地上,大喊要揍云琛。 可当云琛真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却没一个人下得了手。 准确地说,所有人都想过云琛一定受了重伤,否则不可能这么多天杳无音讯,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会惨成这样一副鬼样子: 她拄着单拐,站在衣着华丽的公主和侍卫队身后,像只奄奄一息的流浪小狗。 从头到脚,浑身都缠着草药布巾,不少地方鲜红暗红一片,往外渗着血,看着十分可怖。 她脸上的肿胀已经消退了大半,但青紫淤青的痕迹布满白皙的面颊,让人几乎认不出这是不是云琛。 她扯起嘴角想笑,却刚咧嘴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出口的声音嘶哑又虚弱。 目光穿过震惊又心痛的霍帮护卫们,云琛一眼就看见正从房门里出来的霍乾念,高兴地大喊: “少主!快看!我也拄拐啦!” 要不说,你云哥还是你云哥。 瞧这心窝肺管子戳的。 不等霍乾念说话,叶峮等人已纷纷围到云琛跟前。 几个码头堂口上的护卫笑道: “你小子真行!给玉家吃了个大憋!我们几个亲眼看着冲锋铁木船坠毁的!噼里啪啦!爽!实在爽!” 叶峮哽咽又欣慰:“大半年没见,你小子长高了!回来就好!” 花绝一双手在空中寻来寻去,琢磨了好一阵,最后选中云琛唯一没受伤的地方——耳朵。 他两手抓住云琛两只耳朵,拧得云琛呲牙咧嘴,哭道: “呜呜……云琛,你瘦了……呜呜……” 不言则喜笑颜开地开始倒豆子: “云琛你又立大功啊!我听说玉阳基那个老头子差点气吐血!几千两黄金白费了不说,还让东南外邦质疑玉家没经营漕运的能力!说是要另寻合作!已经派人来与霍帮见面啦!云琛你……” 云琛被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头昏脑涨。 好在众人还顾着霍乾念在的规矩,赶忙打住话头,往两边让开些,好叫霍乾念瞧瞧云琛。 云琛眼睛肿着,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霍乾念的脸,只隐约瞧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影轮廓。 她走出人堆,上前一步,两步…… 然后双膝一弯,整个人趴了下去。 不言在她身后感叹:“瞧瞧,多么忠诚的护卫!”然后劝道:“阿琛,你都伤成这德行了,规矩放一边去,还行啥大礼!” 叶峮大骂:“行你娘的头!脸着地的!这是晕了!” “我操!” “扶啊!” 众人赶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云琛安置进屋子。 云琛糊里糊涂睡了半日,再次醒来的时候,公主和侍卫队早已离开。 她被安置在亲卫的单间里,屋子里只有霍乾念一人。 他坐在轮椅里,停在挨着床边的位置。 云琛一睁开眼,正对上他思虑幽深的眼神。 他今日穿着一身蟹壳青的暗纹对襟宽袍,上绣海水江崖云字花,绣满水纹的衣领衬得他肤白俊美,神情清冷如寒月。 乍一看,他这身衣服正式得像要去水边求雨的大祭司似的,气度不凡之中带着一些不可亵渎的威仪,却更叫人生出些禁忌爱慕。 不小心注意到他衣领处起伏的喉结,云琛心里莫名漏了一拍。 叫了声“少主”,她挣扎着想坐起,却听他道: “别,我可扶不了你。” 她愣了一下,没太琢磨住他的情绪,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直到后者温柔地眨了下眼睛,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才傻傻地笑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 她问:“少主,公主走了吗?我们与公主结盟了吗?” 他收平嘴角,点点头,“你睡着的时候,我已与公主谈过。今后,公主便是我们的大东家了。” 她懊恼:“少主,是我让你为难了吗?” “不妨,要么联手对付玉家,要么霍帮也将成为公主的敌人。与公主结盟是早晚的事。” 她点点头,心中安慰了些。 他又问:“楠国公主南璃君,当今圣上与先皇后的唯一嫡女。你觉得她如何?” 她虽然觉得背后议论皇上和公主很大胆,但还是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与南璃君接触的情景,认真道: “我觉得还行。第一次去白鹭岛的时候,净房有专为少主用的架子,宅院里的门槛也全都削平了。至少说明公主对少主是上心了的。” “也是志在必得。”他补充说,顿了顿,又道: “玉家因为多年前扶持皇上荣登皇位,所以这些年一直得朝廷庇佑。如今,玉阳基企图在宫中培养心腹干涉朝政。皇上龙体抱恙,久不问朝。公主不愿楠国江山拱手他人,便要扶持势力,共同对付树大根深的玉家。”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解释这么多,感觉这些大事不是她一个近卫可以听的。 看出她心中疑惑,他正色道: “今后若做了公主对付玉家的先锋手,便是凶险杀祸更多。你要寻恩主报恩,不适合再留在我身边。我怕你还未寻到恩主,就先在我这里丢了性命。” 他说得非常在理,她却笑道: “少主,这个问题我早想过了。恩主救我娘,是大恩,我得报。少主宽宏无私,帮我找恩主的恩,我也得报。少主曾说过,只要我在霍帮一日,你便会帮我找恩主一日。那么今后那我便拼尽心力护少主每一日!若还是找不到恩主,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我自会下地狱谢罪。” 听了这话,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一会生暖,一会又酸。 “云琛,你若应,便做亲卫。”他说。 她扶着鼻子里止血的棉花团,强撑着浑身疼痛翻下床,姿势滑稽地单膝跪地行礼,郑重道: “少主知遇之恩,云琛必刀山火海报之!” 第32章 少主面前的红人 这场伤,令云琛整整躺了三个月。 霍乾念第四亲卫的差事一个都没办,福倒是享了不少。 叶峮推来霍乾念从前用旧的一个轮椅,叫云琛坐着行动,好好养腿上的伤。 云琛便每日推着轮椅满府乱转,用轮子和不言比赛踢球。 一开始还觉得挺新鲜,很快她就开始心疼霍乾念。 轮椅又累又慢。她只是一条腿不能行走,就已觉麻烦不便,霍乾念两腿都不能动,不知道该有多郁闷。 当她这么对叶峮说的时候,叶峮“呵呵”干笑了两声。 “只要你别再在少主心口上撒盐跳大神,我感觉少主还能抗住。” 长日无聊,云琛轮椅玩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边吃着不言去集市上买来的“四姑娘”果子,一边数银稞子。 八两亲卫月钱,加十两伤病抚慰钱,云琛荣升亲卫的第一天,花绝就快速去轮值房替她领了这些,还有一套崭新的亲卫护卫服。 云琛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银稞子了,数了半天,分成三份,分别存放好。 等她身体稍好些的时候,不言嚼着果子,跑来跟她啰嗦: “阿琛,你以后是亲卫了,按府上规矩,可以给你配个跑腿的低等护卫,还能分你两个堂口,堂口的事务和一干兄弟都归你管,年节时候的红利也归你。这些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亲自带你去办。 对了,你不是有个好兄弟叫小六吗?我打听了下,他在西北管牛羊牲畜那块,据说干活不错,就是吃肉太凶,三天就能吃掉一只羊,圈里的羊一见他就哭。堂口的管事说了好几次,再这样下去非亏本不可。正好,你干脆调小六回来,也算是提拔他……” 云琛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小六一直想干一番大事业,将他调到身边来,他在霍乾念跟前露脸的机会也多。 那厢,不言还在啰啰嗦嗦,从小六说到他八十岁的奶奶,又从他七舅姥爷说到霍府的悠久历史和传说。 这厢,云琛敷衍地“恩啊”几声,却敏感地抓到不言话里的关键语句,连忙打断他: “不言!你刚说啥?亲卫要干啥?” 不言愣了一下,脑子里往前翻了两页,才想起来自己刚说了啥。 “对,刚给你讲霍府的规矩来着,都是前前老太爷定下的,亲卫既要护卫办差,也要照顾主子日常起居,所以亲卫入册前,必须要验明正身,大到皮肤病,小到身上有几颗痣,全都要脱光了查清楚。” 不言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云琛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她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要脱光了查清楚。”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咋样脱光了查?? “阿琛,你咋了,怎么脸色这么差?”发现云琛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不言奇怪地问: “还出了这么多汗?你是紧张还是太热了?你热吗?身上伤又痛了?要不你解开布巾,我给你瞧瞧?阿琛你……” 多亏不言提醒,让云琛提前有了些心里准备。 但准备和不准备没啥区别。 她想不到能蒙混过关的法子。 等她伤好了七七八八的时候,轮值房来知会她,一干登记都已办妥,就差验身,催云琛快些去验了。 云琛每次都以“头疼”“脚疼”“牙疼”等各种理由推脱掉,那轮值房管事虽说没有怀疑,但云琛知道,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她日夜苦思冥想,想不出一根毛来。 想去找颜十九那个鬼主意多的家伙,可消息送去燕雀堂,那边却说颜十九许久未回了。 也对,颜十九既然能在玉家码头救她,说明他肯定已离开东海龙城,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想啊想啊,硬是到了她该恢复班次,去上任亲卫的前一天夜里,她才想到一个馊主意。 这夜,轮值房的管事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管事!” “杨管事——” “杨——管——事——” 像是梦里被勾了魂儿,杨管事吓得一激灵,恍恍惚惚睁开眼,正见床头蹲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昏暗烛火照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 “啊——鬼啊!!!!”杨管事一声凄厉惨叫,响彻霍府的夜半。 云琛赶忙去捂杨管事的嘴,心虚道: “杨管事!是我!云琛!” 杨管事惊魂未定地扶着胸口,哆哆嗦嗦地从床头摸出一瓶清心丸,一口气吞了半瓶。 “云护卫……你、你、你大半夜不睡觉,这是作甚?” 云琛讨好地笑: “我明日就要上任亲卫了,那验身我一直不得空来,我想的这会有空,就过来了,麻烦您验了。” 杨管事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没意识到云琛半夜有空,那是因为人人半夜都有空! 他没精力细想,只当云琛有什么要紧差事明日要办,便爬起来披好外衫,随着云琛来到轮值房,道: “行行,那脱,我现在给你查验登记。” 云琛赶忙将头发披散得更开些,然后一狠心,一咬牙,解开了外衫。 杨管事举起蜡烛去看,登时一愣。 只见云琛将自己细细密密地裹成了个大粽子。 从肩膀到大腿,全部缠着厚厚的草药布巾,就露着两截白皙的胳膊和小腿在外面。 杨管事很迷茫:“云护卫,你伤还没好?” 云琛心虚尬笑: “那个……杨管事,我说我在练护体绝世神功,不能拆这草药布巾……你信不?” 信?鬼都不信!云琛在心里接了一句。 那杨管事却愣了一会,点点头: “信。早听说过云护卫功夫好,府上都传遍了,说你可以在水底下闭气潜一晚上。” …… 感谢霍府八卦还爱添油加醋的兄弟们!云琛心叹。 就着昏暗的烛火,强忍着瞌睡,杨管事将云琛两条小腿和小臂查看了一番,登记为合格。 这“验明正身”实在敷衍,但杨管事睡得脑袋发懵,并没转过弯来。 纵使清醒了,他也不想管那么多。 云琛如今是少主面前的红人,何苦得罪呢。 第33章 他的心窝 按照霍府的规矩,云琛彻底痊愈之前,不做外派办差,只主要在霍乾念身边日常伺候,办些轻松差事。 她发现,与公主结盟之后,霍帮明显比从前更忙了,整日里都难见到叶峮、花绝和不言三人。 霍乾念的身边便只有云琛和润禾等小厮照顾着。 从穿衣吃饭,到行走坐卧,霍乾念处处得有人伺候着才行。 晨起,润禾会为他穿衣、梳头、洗漱,推他去净房,而后用早饭。 吃罢早饭,便有府医来为霍乾念的双腿针灸推拿,防止双腿因为常年不行走而萎缩,至少保证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 随后,霍乾念要么一整天待在书房里,处理霍帮大大小小的事务,要么便是由云琛护着,去应各种权贵来往的宴请。 因为公主的关系,如今霍乾念多与朝中官员交好,每每赴宴,总是很晚才结束。 就这样日复一日,像车轮一样惯性旋转,包括霍乾念在内,所有人都已非常习惯这种日子。 唯独云琛觉得很难受,有一种特别拧巴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直到又一日晚宴,云琛终于明白这种“拧巴感”到底是什么了。 将要赴宴时候,润禾拿来符合规制的衣袍,准备给霍乾念换上。 云琛却摆摆手,将霍乾念推到衣柜旁。 “少主,要穿哪一件?” 霍乾念和润禾俱是一愣。 扫了眼满满当当的衣柜:天青、月白、靛蓝、灰棕…各种色调交织成片,形成一种和谐的压抑色调。 霍乾念指了角落里一件颇为出挑的合欢双螭宝字纹的绛红色外衫,云琛便取下递给润禾。 润禾拿过衣服,边嘟囔着“这件许久没穿过了”,边手脚麻利地为霍乾念穿衣。 临出门的时候,云琛又问: “少主,拿暖炉还是暖袋?披风要狐狸毛的那件还是貉子毛的,还有水貂的,宝兔绒的,少主想穿哪件?” 一旁润禾看着有些着急,只当云琛是刚任亲卫,不熟悉霍乾念的饮食起居,什么都要问一问,岂不是惹霍乾念心烦。 霍乾念却好像琢磨出两分滋味,面容仍旧清冷淡然,但语气里已带了温和: “我记得有一个赤色釉彩的软玉暖炉,拿那个。” 润禾赶紧跑去私库里翻找一通,洗洗擦擦,忙活半天才收拾好。 “披风呢?我觉得那件岩黑色带暗金花纹的好看,配少主今日的衣裳。”云琛再次征求霍乾念的意见。 霍乾念点点头,唇角轻扬,回道: “甚好。” 折腾半天,扰乱了平常的习惯和节奏,导致霍乾念出门的时候,时辰晚了许多,云琛便将马车驾得飞快。 道路平整,马车不至于颠簸,但比平时快太多的速度,还是将润禾吓了一跳,在马车里惊叫: “云护卫!慢一点慢一点!倒也没有那么急!” 云琛专心驾马,“为何要慢?少主从前骑马比这可快多了!” 润禾不敢去接云琛这话,心悸地看了霍乾念一眼,却见霍乾念闭着眼睛休息,端坐得稳当,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 润禾暗暗松口气,心里“非常礼貌”地问候了一下云琛。 赴宴时,一切如常。 和平常一样的酒菜歌舞。 和平常一样的寒暄。 和平常一样的厅中议事。 只是多了云琛这个不平常的家伙,一会去前排宾客那里,有礼地请人家往旁边坐些,勿要挡着她家少主观歌舞; 一会又推着霍乾念去主家的前庭花园醒酒,和好几个宾客一起,溜了霍乾念一大圈,将主家参观了一番。 听闻有位宾客的府上有能工巧匠,云琛便厚着脸皮去请教,问能不能制出比一般椅子还要高两尺的轮椅。 润禾觉得霍乾念安安静静的日子算是毁了。 好在霍乾念今日心情不错,吃的比平时多,酒也喝得颇尽兴,脸颊上甚至有一抹微醺的绯红。 润禾心里暗暗松口气,想着抽空得给云琛培训一下,让她好好了解一下霍乾念。 晚宴结束之后,也和平常一样,润禾利索地为霍乾念整理轮椅和衣服,准备伺候他上马车。 云琛却没有如常去与润禾抬轮椅。 她长身倚着马车,用隐月剑挑起车帘,认真地问: “少主,你想坐车,还是推你走走,或者咱骑马回去?” 一旁的润禾愣住,“云护卫,少主自然是要坐马车的。” 云琛摇头,“为什么‘自然’要做马车?少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是‘自然’的。” 毫无防备地,霍乾念心头微震。 到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云琛的心意。 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云琛清澈又真挚的面庞,只觉得这小小少年为何如此鲜活明亮,为何如此懂他—— 为何这样轻易,钻进了他的心窝。 “好,骑马。”他说。 于是,云琛令马跪下,拴好特制的带靠背和绑带的马鞍,将霍乾念放上马坐稳。 她吹了声口哨,马听话地站起。 当高大的骏马载着霍乾念起身的那一刻,夜色下,他俊美如天神的面容如星辰升起,岩黑色的雷纹锈金披风裹着华贵的绛红,衬得他气宇轩昂。 润禾心头一麻,在霍乾念身边伺候了许多年,但好像连他都忘了,霍乾念曾是那样意气风发的绝世公子。 霍乾念也忘记已多久没有骑过马,大约五年?六年?亦或更久…… 他早已被迫习惯了由身边人为他挑衣服,穿衣服,由旁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只能坐马车。 因为轮椅要比寻常椅子矮一截,他从来只能在宴席上看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听别人说歌舞有多么令人赏心悦目。 除了身为霍帮家主,去决定一些虚无缥缈的事务,其他一切实实在在能触到和感到的东西,都非常自然地由周围人决定了——照顾了。 人们仿佛默认,他霍乾念统管这偌大的霍帮数年,称霸楠国巨富,但再厉害也只是个残疾人。 一个残疾人的需求就该止步于吃喝拉撒。 普通人,想散步看月亮,心意牵着腿,走两步就是; 想穿件不一样颜色的衣服,站在衣橱前挑一眼就行; 想喝酒,尽管喝个痛快,大不了多跑几趟净房就行。 可在霍乾念这个不能行走的人这里,什么都是奢侈。 残疾没有打倒他的心智,却无情地剥夺了这个世界所有鲜香美丽的滋味。 润禾,叶峮,花绝,不言…… 大概是霍乾念这个“上梁”太正的缘故,霍帮的人都很不错,随便拎出去一个,都是忠勇双全,放到别家府宅里可独当一面。 但人是太擅于习惯和适应的动物。 润禾他们在日复一日尽心竭力照顾霍乾念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尊重。 不是将他当作霍帮少主去敬畏,而是将他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平等相待。 这么多年来,霍乾念被迫学会了忍耐,过着一种“拧巴却不说”的日子,对一切都没了喜好和兴趣。旁人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可唯独云琛。 可只有云琛。 只有他这让人可爱又可气的纯净“少年”护卫啊,是那样明白他的心意,那样懂他的心。 没有同情和可怜,这对一个男人——尤其是霍乾念那样高傲的男人。 一个即使腿废了,也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男人要出色的男人来说,真的很重要。 云琛牵着缰绳前行,霍乾念骑在马上,闭着眼睛,感受着暖冬微风。 睁开眼睛,霍乾念看见灯火之外,天河璀璨,星空辽阔无边。 他多么想在这个时候放肆高呼,或者酌酒高歌一曲。 他强压住内心的畅快,用力喊了一声: “云琛!” 云琛回过头笑笑,那双澄澈的大眼睛里仿佛有碎了一池的星光。 她好像霍乾念肚子里的小虫一样,开始轻声地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清冷的冬夜里,云琛青涩的歌声悠扬回荡。 霍乾念深深地吸气、呼气,似乎要将压抑多年的苦闷全部呼出去。 “云琛!”他又大声地喊。 云琛没有应,嘴里唱曲不停,某个音调却带了笑音,飞扬着跑了调。 “云琛!”霍乾念高兴地笑出声,看得旁边的润禾一愣一愣。 云琛笑着回过头,将缰绳递给霍乾念,而后翻身骑上另一匹马,问了声“少主你行不行?”随即一扬马鞭,绝尘飞驰而去。 润禾还没来得及喊“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就见霍乾念眉眼一挑,眼神已应下战约,而后一把勒紧马鞍上的绑带,猛一鞭子,抽得马蹿了出去。 润禾望着一前一后两个飞驰飙马的身影,吓得呆在了原地。 第34章 会是甜的吗 一直闹到后半夜,霍乾念才骑够了马,在润禾的伺候下去沐浴更衣。 瞧着霍乾念肆意快活的样子,润禾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 可看着霍乾念腿上被马鞍绑带勒出来的青紫,润禾又心疼不已,一个劲儿地用眼神埋怨云琛。 埋怨归埋怨,霍乾念洗完澡的时候,润禾还是得叫云琛帮忙。 “云护卫,少主今日喝了酒,骑了马,这会乏力得很,正眯着。你帮我把少主从浴池里抱出来?” 云琛抱着胳膊站在浴房外,一动不动。 润禾又叫了声“云护卫?”奇怪这日日耳聪目明的云护卫,这会怎么突然聋了。 “云护卫,你帮帮我,不然少主再泡下去,水凉了,会着风寒的。” 云琛翻着眼睛看屋顶,使劲压制住要发红的面色。 最后眼睛一闭,心一横,低头冲进浴房。 润禾将池子里的水放干,帮霍乾念擦净身子,围好腰间的浴巾,示意云琛将霍乾念抱出来。 浴房烛火昏暗,但还是瞧得出云琛的脸已经红透。 好在霍乾念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没有发现云琛的异样。 云琛不敢去看霍乾念的脸,目光却落在他下巴上一颗小水珠,不由自主地跟随它一路滑下。 从喉结到锁骨,从清瘦起伏的胸膛,到浴巾下某处明显的凸起…… 她被自己惊了一跳,赶忙将目光移开,又看到他的脸甚至比她的还红。 是醉酒又吹风,再加上泡了热水澡的缘故。 她感觉自己的小心脏擂鼓似的跳着,她好怕他会听见。 就在她弯腰靠近他胸口,抱住他的一瞬间,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与她咫尺相对,近到他可以看清她每一根睫毛。 他像是还微醉着,眼神有些迷离,声音出口也有点暗哑,暖声叫了句:“云琛?” 她蚊子似的“嗯”了一声,脸红到脖子根。 他舒服又自在地叹了口气,一把揽住她后颈,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 “好云琛,好小子。” 感觉到他滚烫的不着寸缕的身体,那近在唇齿的呼吸,还有冲击着她耳膜的磁性的声音。 她觉得耳朵红得发烫,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只得赶紧将他抱起,一把放在轮椅上,然后转身冲出屋子,跑到院子里猛换几口气。 她仿佛听见浴房里传来他的轻笑,似乎还与润禾说:“这小子脸皮薄得很。” 她郁闷地用手给心脏狂扇风,心道: 我脸皮薄?脸皮薄的可干不了你家护卫!等哪天告诉你我是女的,看吓死谁! 云琛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润禾退下,说霍乾念已睡着,她才敢重新进屋。 为保证霍乾念的安全,亲卫是要为主子轮值守夜的。 而为能第一时间察觉霍乾念周边的危险,亲卫守夜的软榻都放在紧挨霍乾念床榻的位置。 云琛先探头看了看榻上,见霍乾念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她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自己的软榻往外挪了一尺,而后和衣躺下。 云琛身子向外躺,便担心不能第一时间听见霍乾念的声音; 身子向里躺,又一睁眼就是他俊逸安睡的侧颜。 她感觉心还跟战鼓一样敲个不停,脑海里纷乱地闪过许多画面。 闪来闪去,全都是他的脸。 翻来覆去了一个多时辰,她刚在心里筑好顶天立地的堡垒,准备入睡,却听一尺之外,他突然声音轻柔又低缓地开口: “怎么睡不着?有心事么?” 堡垒瞬间坍塌成齑粉,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又不可控制地加速起来。 她赶紧翻身朝外,闷闷道: “没、没心事,就是那啥、那个、那个白天吃多了,撑得睡不着。” 停顿了一会儿,他命令:“过来。” 她红着脸起身,慢慢挪到他眼前,不敢抬眼看他。 “手伸出来。”他又道。 她扭扭捏捏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 和她瘦小的手不同,他的手掌宽大又温暖,一下就将她整只手包裹住。 他伸出骨节分明又修长的两指,按压住她手腕内侧,缓慢揉捻。 “这是内关穴,和胃止呕,吃多了就按这里。” 她臊得厉害,强装镇定,没话找话说,“少主很懂穴位?” “久病成医。天天针灸,多少知道些。” 以为她对穴位感兴趣,他干脆支起上半身,靠在软枕上。 黑色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膀。因为侧着身的缘故,他袭衣的衣领微微张开,露出白皙的胸膛。 他拉住她的手,从手腕到小臂,从胳膊到腰间,深揉浅回地,一处处用手指点过,一处处教她: “这里是止血的穴位,倘若流血不止,以银针刺此处,顷刻止血……这里是止痛的穴位,若内伤过重疼痛不已,就点这里……还有这里,以麻黄敷之……” 他的手很暖,手指修长有力,游走在她身上各处。 当他探身,两根手指点向她腰侧时,他的脸已离她极近,近到她只要稍微动噘噘嘴唇,就能亲到他的下巴, 她什么都没听清,只听见“这里那里”的,感觉脑子里、心窝里、耳朵里,仿佛有一万只蝴蝶在欢愉地扑闪着翅膀,搅得她混混沌沌,浑身绵软得像要晕倒。 而霍乾念这边,看着眼前带几分羞涩的小脸,在床边轻柔纱幔的笼罩下,美好得像个闺阁小女子。 视线向下,落在那通红细嫩的脸颊上,他突然想: 若嘬上一口,会是甜的吗? 紧接着,霍乾念立刻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变态”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撒开云琛的手,心里默念清心诀,赶走这奇怪又可怕的想法。 “云琛,今日我很高兴。”他靠回床榻,轻声说。 和他的距离拉开了些,她终于敢暗暗放松身体,低眉浅笑: “少主高兴就好,这就足够了。” “云琛,若不做护卫,你想做什么?”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见她想了半天不说话,他笑问:“娶妻生子?封侯拜相?” 这八个字,她大概率撑死只能亲自实践“生子”。 她尴尬:“可能,我没想过今生,倒是想过来世。” 他很意外,像她这样心疏明朗的人,怎会想来世这么玄妙的问题。 来世? 这一世尚且混沌,如何想的了来世? 他心里不解,下一刻却又突然明了。 世人熙熙攘攘皆有所求,忙忙碌碌,非要到末了时,才想明白一生,弥留之际悲叹一声“晚矣”,将遗憾带入黄土,转入来世。 可她这一世清明坦荡,何去何从早就笃定又清晰,不过是笔直的一条寻恩报恩之路。 这样一个美好得像镜花水月,信念坚韧得像磐石的人,是可以想想来世的。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她身上那种令他有点着迷的干净是什么了。 不是那崭新又利落的护卫服制。 不是她从不屈折的腰,也不是她不染世俗之媚的眼睛。 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纯粹意志。 和岌岌立于浪尖而不知前路如何的他不同,她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安静地、稳妥地接受那结局。 亦无畏地、坚定地奔向那结局。 想到这里,他甚至觉得很羡慕她。 在这危危乱世,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自由。 “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一棵树,长在远古的浩瀚森林里,不管天上如何斗转星移,世间如何沧海桑田,我只管站着,把一万年过成一天。” 第35章 禁止龙阳 叶峮发现,云琛这小子最近不太对劲。 整日里魂不守舍,办差事的时候心不在焉,比平时毛糙许多。 他暗中观察了几天,发现她经常一个人坐在廊前托腮发呆,动不动还脸红一下,明显是动了春心的样子。 叶峮觉得好笑,猜测着会是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得到这小子的心。 殊不知,云琛满脑子想的都是: 如果将霍乾念换成花绝,换成不言,或者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她还会像那夜脸红心跳吗? 想了许久,她觉得大约是会的。 楠国礼教森严,媒妁之言由父母做主,许多女子成婚之时才第一次见到夫君。 在为人妇以前,连外男的面都很少见,更不要说身体接触。 云琛虽然女扮男装,混迹在全是男人的护卫堆里,少不了和兄弟们勾肩搭背,喝酒耍乐。 但真要像与霍乾念那样,只隔着薄薄一层护卫服制,触到他一丝不挂的滚烫皮肤,坐在他床榻头,由他一路探过去一处处…… 这种事实在是第一次。 云琛觉得,换做任何一个女子,只怕都要臊得脸通红,心狂跳的。 所以她大约并没有对霍乾念生出别的心思,大约只是闺阁女子的害臊而已。 大约,霍乾念亲卫这活儿,她还能好好干下去。 想通这个问题以后,她顿觉身心舒畅,心里再没了包袱。 再见到霍乾念时,她又是坦荡潇洒的“好小子”了,爽利地迎着他的目光而笑,麻利地东奔西跑办差事。 反观霍乾念那边,自从那夜心里蹦出“想嘬云琛小脸一口”的想法后,他便再也不能——或者说不敢正视他自己。 他长久地坐在书房里,桌子上成摞的公事书信都懒得去看,只摊着一本“霍府家规”,第一百一十条写着: 府风端正,禁龙阳之好。 他从天亮坐到天黑,直到润禾第五次来喊他用晚饭,他才回过神。 将厚厚一本霍府家规合起来,他觉得在霍家祖宗们的庇佑下,自己的心绪又重新坚硬如铁了。 他是个大男人,怎会对一个男人动心? 他觉得大约只是那夜喝了酒的缘故! 大约只是因为那小小少年太通透懂他,那床上的纱幔垂在她的肩膀,让她看起来太像个女子,便令他一时意乱情迷而已。 他面色如常地从书房出来,一眼就看见云琛正抱剑站在房门口。 黄昏暖橘色的光将她整个人笼罩着,渡得她眉眼含水微漾。 “少主,该吃晚饭啦!”她眼睛笑着。 他没有回应,只奇怪今日的黄昏怎么比白昼还夺目,照得他的心都亮堂堂。 心不在焉地吃罢晚饭后,润禾说明日要赴宴,怕晨起来不及,叫云琛帮忙为霍乾念净面剃须。 云琛蓦地想起她小时候,娘亲经常为父亲剃须的画面。 那时候,父亲还常常来看望她和娘亲,总与娘亲在一起说说笑笑。 再后来…… 云琛停住回忆,刻意地不再往下想。 那边,润禾已用热毛巾为霍乾念敷完面。 云琛定定心神,按照记忆中娘亲的样子,拿起剃刀,在鹅油中反复浸润,轻轻去刮霍乾念的脸颊。 此时的云琛,心里已坦荡无事,便再没有扭捏和顾忌,只从她护卫尽职尽责的心意出发,仔细回忆着娘亲的动作,拿着剃刀轻柔刮蹭,生怕伤到他。 可霍乾念心里却不坦荡,甚至在混沌中生出了些难以启齿的炙热。 鹅油的气味清幽好闻,她用指尖挑起一块,涂抹在他的脸上,隔着滑腻的触感,她的手指柔柔的,痒痒的。 她一只手用剃刀轻轻刮拭,因为太过专注的缘故,另一只手总是不自觉地跟着用力,总想去抬他的下巴。 他的余光便跟着那只手忽近忽远,几次差点忍不住想帮她一把。 终于,在刮拭完他脸颊的时候,他故意没有配合地扬起脸。 她便下意识伸出手,握住他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固执全被粉碎。 他顺从地仰着头,瞧着她的面容越靠越近…… 她心无旁骛,仔细地端着他的下巴,寻找“漏网之鱼”的胡茬。 他却只感到她的睫毛已经快要扫到他的皮肤,温温的呼吸就抚在他的喉结,激得他浑身一麻。 她的发顶暖烘烘的,散发着一股小猫小狗身上才有的毛茸茸的好闻味道。 当她终于为她刮净胡茬,端详着他的脸,眼睛明净地笑了一下时。 他突然想:如果不小心将她弄哭,这双眼睛会不会水汪汪的,好看得要命…… 他赶忙敛正心思,觉得自己大约是独身久了,看块石头都深情。 就这么纠结混乱地到了夜里,云琛已睡下,霍乾念却翻来倒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一会觉得背疼,想让云琛起来帮他挠挠,一会又觉得胳膊酸,想让她来捶捶。 可想来想去,终是不忍搅扰她。 他索性撑着头,侧起身,趁这会无人打扰,肆无忌惮地去看她。 看着看着,他就想: 霍帮的亲卫服制不好看,黑色不衬她的气质,得换。 她总是这样瘦,是不是护卫们的饮食太寡淡?赶明儿起多加些肉试试。 他又想起她一身的伤。 她总是将衣服穿得严严实实,平时也从来不把伤痛挂在嘴上,也不知都好彻底了没有。 “唉……”他忍不住叹气,觉得自己是真有点魔怔了,他堂堂霍帮少主霍乾念,怎会如此!怎么可以!! 正想到这里,云琛忽然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蜷成一团,嘴里嗫嚅地叫了声: “阿念……” 他顿时心头一震,心脏扑通狂跳,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疯了疯了!大约是真疯了! 第36章 亲自去接媳妇 第二日晨起早饭时,云琛很想告诉霍乾念,她昨晚做了个特别好笑的梦。 梦里面,她在水边钓鱼,有一只长得很像霍乾念的猫,人模人样地坐在岸边,也在钓鱼。 那猫说它叫阿念,还抢了她的鱼桶就跑,害得她一边大喊猫的名字,一边狂追,却梦里怎么都迈不开腿…… 她想给霍乾念好好形容一下那只“装得跟个人一样”的坏猫。 可看见霍乾念从晨起时就没有笑容的脸,一直到用早饭时,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便乖觉没有出声打扰。 “今日起,你去老太爷处守院,一直到伤好为止,再去外派办差。”霍乾念突然出声下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云琛不解,但作为护卫,最要紧的就是“闭嘴听令”。 她抱剑行礼,朗声回了个“属下遵命”,而后立即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出了北柠堂。 此时,他正端着粥要喝,余光看见她风一样地走了,连质疑都没有质疑一声,没带任何犹豫! 他端着粥的手僵在半空,心说要不是不想浪费粮食,他真想把这碗粥扣在桌子上。 旁边的润禾望一眼云琛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霍乾念的脸色,心里莫名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霍乾念好像要作妖了。 果然,一顿饭还没吃饭,霍乾念突然提出,要给护卫们更换服制,叫润禾现在立刻马上去办。 霍帮巨富,在护卫们的待遇上面从不吝啬。 护卫们的服制都是请百年老裁缝铺量身定制,料子也用的是霍帮布匹堂口上最结实耐磨的好料密料,颜色以黑为主。 护卫们大都身长肩宽,穿起服制来英姿飒爽,十分威风。 黑色也成了霍帮护卫们的标志性颜色。 新一批的护卫服制才用了没半年,霍乾念却突然下令更换。 还说颜色款式都要换,叫裁缝铺先做套样装来,让亲卫们穿上瞧瞧,好不好看。 润禾一头雾水: 亲卫们?们? 总共就四个亲卫,三个在外派,就剩云琛因为伤未痊愈,刚刚才去老太爷的院子值守。 润禾只得去找云琛,请老裁缝量体裁衣,做了一身新款式来。 云琛个子比其他护卫矮一截,但好在身材清瘦,穿起服制来颇为潇洒俊秀。 换好新服制,润禾赶紧带着云琛去霍乾念跟前复命。 霍乾念正在书房看信,抬头就见到云琛一身新衣展挺地站在他面前。 新护卫服用的是藏青色,依旧做成肩宽腰窄的立领长袍款式,上半身修身护臂,下半身是适宜打斗作战的硬摆八幅罗作战裙,脚蹬圆头微翘的厚底短黑靴。 服制花纹仍是霍帮的团绣醒狮图案,只不过通身全采银丝绣,腰带改成了更精致的玉刻麒麟束腰。 亲卫服制还特别在肩上装饰了如意云纹的图案。 新衣总是比旧衣好看,再加上穿新衣的人盘条亮顺,霍乾念只觉眼前一亮,颇为满意地颔首: “可。衣服不错,赏。” 润禾喜笑颜开,云琛见霍乾念没有要吩咐她什么的意思,便行礼退下。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恰逢几个外出采买的小丫鬟经过。 一见穿着鲜亮新服制的云琛,小丫鬟们顿时来了精神,围上来一通嘘寒问暖,左右相看,个个笑得花枝乱颤,整得云琛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润禾从书房小跑出来,道: “云护卫,各位姐姐们,小点声,别吵着少主处理事务,少主虽然没发话,但刚才都摔书了。” 小丫鬟们赶紧噤声离开,云琛也要走,却被润禾拦下,道: “云护卫,少主说这衣服不好,不让做新的了。把银子留着给护卫们改菜加肉更实在。” “哦。”云琛无所谓地耸耸肩。 润禾心里却有点郁闷,他搞不明白霍乾念这几天怎么了,心思多变,想一出是一出的。 然而这还没完。 云琛去霍老太爷那值守了半个月,润禾感觉,霍乾念的眼睛和耳朵也巴不得跟着去了。 每日,霍乾念都会很随意地问一句“云琛如何?” 一开始,润禾只能赶紧差人去打听,后来他干脆每日上班次之前,都先去老太爷的院子里转一圈,问清楚云琛的情况再到北柠堂。 润禾很骄傲,感觉没人比他更懂霍乾念。 果然,霍乾念在用早饭的时候,又问起来:“云琛如何?” 似乎也感觉到自己问得太频繁了,霍乾念又补了句:“还有许多要紧差事得办,等他伤好了去办。” 润禾对答如流: “回少主,还是和前几日一样,老太爷有点眼花,总把云护卫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舍不得云护卫在院子里风吹日晒地值守,非叫到跟前随护。” 霍乾念点点头,“还有呢?” “回少主,昨个老太爷又叫云护卫上桌一起用饭,云护卫抵抗无效,到底拗不过老太爷,被拽着上桌吃饭了。一天五顿饭,三顿药。我打听啦,全是上好的补药!” 霍乾念刚想“嗯”一声,却听润禾又接了句: “听说全是美容养颜催生子的好药!” “咳咳咳……”霍乾念差点将刚喝进嘴里的汤喷出来。 “去将云琛叫回来。”霍乾念下令。 润禾领命而去,没一会又小跑回来,道: “老太爷不放人,说得少主您亲自去接媳妇,以表隆重。” 霍乾念眉头跳了跳,无奈道: “去给老太爷换个新大夫,我看老太爷糊涂得越来越厉害了。” 没得办法,霍乾念只能亲自去接人。 霍乾念由润禾推着轮椅,带着几个小厮和近卫赶到老太爷院子里的时候,云琛正和霍老太爷在前厅用饭。 云琛如坐针毡,一脸局促,对着面前十几道菜不知如何是好。 反观霍老太爷那边,竟全无平日老态龙钟的样子,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地对云琛说着霍乾念小时候的糗事: “儿媳啊,我给你说,别看乾念现在这模样冷冰冰的,跟石头一样,其实小时候可稀罕了,他还尿床那会就特别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硬生生自己躺那焐干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身尿味哈哈哈……” 润禾看呆了,“霍老太爷最重规矩,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嘛……” 听见动静,云琛看过来,一见霍乾念,立马像见到了救星似的,疯狂用眼神求救。 看着云琛这自然而然亲近求援的模样,又见她十几日过去,倒在霍老太爷这里养得胖了一圈,白白嫩嫩,容光焕发的样子。 霍乾念不禁心里一软,面上却还是绷得冷淡,只向霍老太爷问了个安,便将人带走。 这次,霍老太爷没有阻拦,只是依依不舍地看着云琛离去的背影,不停地长吁短叹。 一旁侍候的下人早就见惯霍老太爷“糊里糊涂”“奇奇怪怪”的样子,照旧哄孩子似的问霍老太爷: “老太爷,要不我再去寻个俊俏乖巧的小护卫来,放到您跟前逗逗乐?” 霍老太爷百无聊赖地靠回椅子里,两手揣着袖子,翻了个大白眼: “滚。” 第37章 分家 云琛一直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害怕霍乾念。 甚至连叶峮这个贴身守护了五年多的大亲卫,也在尊敬之中带着畏惧。 直到霍氏族中议事这一日,云琛才真正见识到霍乾念令人生畏的一面。 霍府前厅正堂之中,满满当当站了八百多个霍氏族人,上到霍乾念六十多岁的叔伯,下到十七八岁刚执事的远侄。 两排霍帮护卫们将所有人围在其中,气势颇为森严。 在霍乾念的轮椅骨碌碌走进来的时候,护卫们轻击刀身,发出齐响。 所有人不约而同噤声,规矩地站好,辈分低的小辈们无一不恭敬行礼。 照例,一群人轮流上前,禀告各自堂口事务。 霍乾念面无表情,不怒自威,只一一在要害处问细、问准、问透。 但凡有谁语焉不详的,必要在霍乾念审问如刀的目光中挣扎一番,吓得冷汗直流。 如果碰上胆大包天,敢伪造账目谎报的,霍乾念只需动动手指,身边的大管账便会将铁证甩在那人面前,等待着那人的便是霍府森严的家法。 轻则伤残,重则打得只留一口气,全家逐出霍氏,永不得入烟城。 各个堂口事务复杂繁多,霍乾念却了如指掌一般,一切赏、罚、升、降,心中皆有定论。 铁面之下,不论亲疏远近,一概严明严治,令人不得不服。 云琛从旁站着,觉得霍乾念的脑子是真好使,偌大个霍帮,近千堂口,他竟统管得井井有条,毫不费力。 瞧他每每下令之后,鲜有人出来反对或疑问,其统治霍帮手段之凌厉,由此可见一斑。 议事到半日的时候,众人脸上慢慢有了疲色。 只有霍乾念还一如开始那般目光犀利,气势不减。 趁各堂口的主事务禀告完,一个霍乾念的表六叔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开口道: “我……我霍肖瀚……愿自请单出,请少主准允!”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我没听错,这是要分家出去?” “现在霍帮正是与玉家平分江山的时候,这个时候分家?传出去恐怕不好听!” “疯了,这些日子霍帮新立了几十个堂口,正是财权双进之时!分了家,哪里找这样的大树靠?” “分家也不是不行,霍帮越来越势大,仇家也越来越多,眼见已同玉阳基势同水火,说不定哪天就是有命挣钱,没命花钱了。” 一时间,满堂议论纷纭,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依旧如常冷淡。 他拿起手边的茶,慢悠悠地吹着,冷笑一声: “霍肖瀚,你可想清楚了,分家而出,此后生死富贵,再与霍帮无关。你想好。” 霍肖瀚听这话像是有门,赶紧上前道: “少主,我霍肖瀚不是丧良心的人,我已算好堂口账目和一干分成,绝不贪霍帮一分,请少主放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若不应,岂不是仗着霍帮家主的身份,欺负你霍肖瀚一家十九口?”霍乾念冷声冷语,抬手示意大管账去拿分家约书。 他目光如霜地盯着霍肖瀚,又从霍肖瀚移到他身后的一群人,最后扫视全场,语调平缓而威严: “还有要分家的吗?今日一并说了,我一并办了。”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再说话。 霍乾念嗤笑,目光落回霍肖瀚身上,“账目拿来,若无问题,即可单出”。 霍肖瀚呆了一瞬,他没想到霍乾念会应得这么爽快,不禁面色一喜,下意识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长子霍淑明。 霍淑明的脸上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反而身子一僵,显得有些紧张。 见霍淑明不动,霍肖瀚急忙低声道:“淑明!快拿账目给少主过目啊!” 霍淑明像是才从沉思中惊醒,轻轻“啊?”了一声,脸色一白,慢慢从怀里掏出账册,道: “事关我一家家底,我想……亲手……啊不,我想自己呈给少主……可以吗?” 听见“亲手”两个字,一直站在旁边打瞌睡的云琛,立马来了精神。 不是她不尽责,实在是霍老太爷最近给的补药太多,她时常精神困乏,这几个时辰站下来,眼皮子控制不住地有些沉。 见霍淑明不愿意给出相册,霍肖瀚有些急: “让管事们传递一下就行了!这种时候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霍淑明摇头,捂紧账册,向后退了一步,表情畏惧地看了霍乾念一眼,担忧道: “不行!如果账册脱了手,少主又不让我们分家了,我们能怎么办?” 这话不错,一本起底的账册,不仅包括霍肖瀚一家手中的十几个堂口,还包括一家老小的财物和后路,甚至连儿女婚嫁之财都从中而出。 如果霍乾念拿了账册却反悔不叫分家,等于牢牢攥住了霍肖瀚一家的家底,今后可随意拿捏。 这么看来,霍淑明的小心应对也不无道理。 霍肖瀚气得想骂人。 他想不明白自己这耳根子最软的儿子,今日怎么这么倔。 担心霍乾念心情不好会反悔,霍肖瀚又催: “胡说什么!少主怎是那种人?赶紧把账册给管事!别磨蹭!” 霍淑明攥紧账册,目光坚定地摇头,“要不……就算了……爹,算了……别分家了……” 这话一出口,简直让周围人都着急:这分家大事,怎么如此儿戏? 霍肖瀚再也等不住了,冲过去要抢账册。 霍淑明却早有防备,立马后退躲开,绕过霍肖瀚,急步朝高座上的霍乾念走去。 “不行不行……还是我自己去给少主……” 霍乾念身边的管事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霍淑明已低头走到了高座之下,眼中暗暗划过一抹狠厉。 第38章 以命相护 “霍淑明!”霍乾念突然严厉出声,吓得霍淑明脚步一顿。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霍乾念,额头上全是冷汗。 霍乾念目光如炬,森然俯视着霍淑明,道: “从霍氏祖宗开堂起,至今二百一十五年,离开霍氏单出的只有三种,一种是被逐出霍氏的,一种是家业大过家主,另起东山的。” “还有一种呢?”霍淑明下意识问。 霍乾念眉目冰冷,一字一句道: “还有一种,是全家俱亡,无后而终。” 霍淑明登时脸色惨白,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摔倒。 众人也都被这几句话吓到了。 谁人不知霍乾念腿伤之前的威风? 面对那些个丧良心的霍氏子弟,霍乾念杀伐果断,没有一丝手软。 记得有一个拍花子买卖孩童的霍氏子弟,一家十一口,霍乾念亲手杀了十个。 还有从前以霉米充当新米,低价卖给孤儿院的一人,霍乾念一脚将人踹翻,那人身子还忙着从地上爬起来呢,头已经骨碌碌滚地。 这是霍乾念的积威甚重,谁敢造次? 不过说到底只是分家而已,霍肖瀚为人胆小怕事,长子霍淑明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墙头草。 这一家子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没有犯事,大约霍乾念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众人心里这样想。 霍乾念却再次开口,像是话里有话: “霍淑明,到此时为止,开弓尚有回头箭。” 所有人包括霍淑明在内,都以为霍乾念指的是“分家”这事。 只有云琛敏锐地从霍乾念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警告意味。 下一刻,只见霍淑明眼中闪过决绝之色。 他口中说着“那就不分了”,做出转身离去的架势,手里却快速从账册中掏出一把小刀,回身朝霍乾念狠狠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没有任何犹豫地—— 云琛一把攥住了刀刃。 刀尖停留在离霍乾念眼睛只有一寸的位置。 她站在霍乾念身边,从后以半抱的姿势微微探出身,徒手攥住了冰凉的刀刃。 因为动作太猛,她束成马尾的长发往前一荡,落在他的肩膀。 鲜血从她手中成线流下,落在霍乾念石青色的外袍上。 “啊——”厅中有人发出惊叫。 一刺未成,霍淑明狠狠用力,还想再刺,谁知那刀刃却被云琛抓得极牢,竟抽不动分毫,只能看见越来越多的血从云琛手中流出。 云琛面不改色,握住刀刃猛地一拽,霍淑明随即扑跪在霍乾念脚下。 不等霍乾念发话,云琛将手中小刀甩掉,一脚将霍淑明踢飞。 从始至终,霍乾念的神情都宛如庙堂大佛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既不惊讶,更无惧怕。 仿佛早就知道霍淑明包藏着祸心,故而在话语中给了他一次又一次警告和机会。 仿佛早就知道有他最看重的亲卫在,他便无需狼狈闪躲,只需稳当当地做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霍少主即可。 看着霍乾念冷峻从容的脸,云琛仿佛突然就懂了她初识霍乾念的那一天,在杀斗狠烈的竹林深院中,霍乾念为什么毫不慌乱,不躲也不逃。 因为那不只是一个泱泱霍帮少主的尊严。 也是少主亲卫的尊严。 他将命交给亲卫,以报这以命相护。 他笃定自己亲卫的本事能救他,纵使救不了,他也以身为饵,甘愿同生共死。 这种绝对信任,比之云琛曾说的“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更甚。 只不过因为一双动不了的腿,这信任里还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悲哀。 云琛心头百感交集,但她不敢分神,得防着霍淑明再冲上来,更防止有人趁乱作怪。 霍淑明滚下堂中,一时间,众人惊声大叫,乱作一团。 霍肖瀚吓呆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着“疯了……疯了……” 堂上十几个近卫麻利出刀,将霍肖瀚一家全部拿下。 一众霍氏族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累及自己。 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在护卫们的维持下,堂中慢慢恢复秩序。 每个人都在想,霍乾念会用什么样的家法来惩治霍肖瀚一家。 高座之上,霍乾念将怀里的帕子递给云琛,见云琛熟门熟路地捆扎止血,才将隐怒的目光收回。 一旁的大管账拿出分家约书,两个近卫立刻押住霍淑明,一刀挑破他的手指,强摁着他在约书上按下血手印。 剩下堂中霍肖瀚家的男丁,也全都如此。 霍乾念冷声问:“你不是要分家吗?这约书签下,便是彻底分了。” 近卫高举满是血手印的约书,在堂中走了一圈,向众人展示清楚。 众人无人敢直视。 “既不是我霍氏族人,就不必用家法族规了。”霍乾念顿了顿,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目下,冷酷无情地说: “霍肖瀚一家十九口,除去两妇人、两未出阁女子,其余人严审,牵连者全部绞杀,尸首送去官衙。” 堂中一片寂静,只有霍肖瀚一家被拖下堂的凄厉哭喊。 临被拖出堂之前,霍淑明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何其愚蠢,才听懂先前霍乾念话语里给他的最后生机。 “你……早就知道玉阳基找过我……许我玉家二成红利……叫我杀你……对吗……” 没有说话,但霍乾念冰冷的表情足以回应。 “我错了!求少主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霍淑明拼命挣扎,哭喊着求饶。 但霍乾念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毕竟软心肠是标配给苦命人的,他霍乾念可没有这玩意儿。 半个时辰之后,霍府的角房里抬出去十五具尸体。 霍肖瀚一家男丁俱亡,无后单出。 这勾结玉家背叛霍氏的叛徒,算是处置了。 堂中所有人亲眼看着霍肖瀚一家,从金贵的霍氏族人,转瞬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只感觉寒气一个劲地窜后背。 再去看霍乾念,不由心中更畏。 这乱世楠国,霍帮杀人从来都是先斩后奏,只要最后能给出一个体面交代,衙门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39章 霍帮的报复 云琛,你若应,便做亲卫。 直到前厅正堂里,霍氏族人议事那一场惊变,云琛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云琛,你若愿意,我把命交给你。 一直以来,云琛都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淡然。 她总觉得作为护卫,她的性命属于那未谋面的恩主。 在霍帮和霍乾念这里,她虽亲近,却迟迟不能跨进最后一道心门。 可如今她才知,哪怕已经知道她心有恩主,霍乾念还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她。 第四亲卫不是说说罢了,这霍家少主的位置也并不是那么好坐。 不过是与霍乾念日常相处太多,见多了他对她随和的样子,差点让她忘了他是那样杀伐狠厉的一个人。 一个如今时时身处危险,需要她全力守护的人。 霍乾念早已交出真心。 可她的心却不够真,不够纯。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特别愧疚又亏欠。 尽管手上又添新伤,十分妨碍她握剑,但她还是坚持要去替换花绝,去办围攻玉家码头堂口的大外派事务。 她感觉自己非得使劲出出力气,才能报答霍乾念的心意。 这想法她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霍乾念仿佛猜到什么,没有多说,只在临行前将她叫来,替她系好手掌上的帕巾,轻声道: “去。小厨房新做了乌梨酥,等你回来一起尝尝。” 她单膝跪在霍乾念身前,仰头看着他,睁着倔强的大眼睛,朗声应下。 谁曾想,这一去便是三个月。 玉阳基策反霍淑明不成,反害霍肖瀚一家被杀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楠国。 有霍肖瀚一家的“榜样”在前,其他霍氏族人再见到玉家人,哪怕只是碰巧遇见,也避如蛇蝎。 可光肃清内患怎能够,霍帮的颜面不能丢,“霍肖瀚一家无后”这一仇,霍帮必须要报。 在南璃君的暗中扶持下,霍帮快速拿下了与外邦岛国的船只买卖。 仅仅数十日,三千艘冲锋铁木船便航行遍布洛子水大运河,肆无忌惮地驶进玉家的半条航运。 霍帮平时行事便带匪气,此时带着“仇”,更是横行霸道。 闯进玉家领地,遇见玉家的护卫和打手们,一言不合就开揍,气得玉家人直骂“霍帮疯狗”。 最后玉家被逼急眼了,索性报官。 结果运河两岸所有城镇官衙都早已被南璃君打点妥当,每次都在霍帮人已经把玉家人揍得满地找牙了,才姗姗来迟收拾局面。 所有观望这场“霍玉相争”局面的人,都以为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谁知这仅仅是个开始。 霍帮所有无章无法冲进玉家航运的三千艘冲锋铁木船上,每船栽十二人。 数百船只一靠岸,近千人立马杀进最近的码头,烧船砸桨,将玉家船只大毁特毁,一通砍桅杆,烧船身。 而后连哄骗带威胁地,将玉家大批临时雇佣拽进霍帮码头,摁着头签下工钱高一倍的身契。 一众雇佣不明所以,只知道自己半个时辰前还是玉家的人,半个时辰后就改姓霍了,口袋里银子还多了一倍。 接着,霍帮人蜂拥冲进最近的玉家堂口,乌泱泱群起攻之,直接卸顶拆梁,堂而皇之地扔了玉家牌匾,在堂门口挂上霍帮的醒狮头。 堂口上的玉家族人全部被杀的杀,打的打,许多直接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塞进了牢里。 城中但凡有存放玉家堂口的商户约书之处,霍帮一概能偷就偷,偷不到就抢,抢不过直接一把火烧了,叫玉家根本拿不出任何地契和约书为凭证。 一拨又一拨的霍帮人轮番上阵,毫不讲法度,却又秩序井然,分工明确,搅得玉家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所谓。 等三个月过去,玉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这根本不是一场报复与侮辱,而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的强取豪夺! 可玉家再气愤,原本属于玉家航运上的二十多个码头,也已拱手霍帮。 官司闹到朝廷,他们也拿霍帮这群“土匪”没办法。 最后只能连夜颁布新规,今后商户地契约书,必报朝廷存档。 霍帮算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全楠国的商法。 这一场大差事,叶峮、不言和云琛,带着霍帮近千人忙活得不分日夜,终于算圆满拿下。 待云琛等人忙活完回烟城的时候,已经是小年了。 霍家祖上是北方人,没有过小年的习俗,但祖祖辈辈在烟城待久了,每逢小年,各院都会开小灶,小小热闹一番。 今年是亲卫难得最齐全的一次,也是最热闹的一次。 一年到头没有什么大的伤亡,院子里的护卫们都很相熟。 霍乾念特许轮班醉饮,更大加赏赐,众护卫纷纷叫好,个个喜笑颜开。 北柠堂的院子里开了长桌,摆上酒肉,护卫们吃喝了一轮又一轮。 中厅里则摆着小桌,桌子上的酒菜已被吃得一片狼藉,座位上除了饭渣酒渍,空无一人。 叶峮、花绝、不言和云琛,四个人猫在里间寝屋,席地坐着毛垫,围坐在霍乾念身边,围着暖烘烘的小泥炉喝酒、嗑花生米、吃乌梨酥。 按理说,亲卫总要留一人值守最稳妥。 但如今“霍玉相争”闹得太大,玉阳基直接告去了皇帝面前,全天下都盯着霍帮,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搞刺杀。 霍府难得安稳清静一阵,霍乾念便说服叶峮,叫亲卫们好生放松放松。 平日里出生入死,神经紧绷,难得聚着喝酒。 四人很快喝大,各自说起自己“护卫”生涯里的英勇事迹。霍乾念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吹牛”,面上带着温和浅笑。 只见叶峮瞪着喝红的眼睛,豪气冲天地说: “我那时候还年少呢,也就阿琛现在这么大,单枪匹马杀进土匪寨,和那土匪头子大战二百回合,鸡鸣天亮时,一刀取他人头!” 不言竖起大拇指,回忆了下自己的往昔,感叹道: “其实我压根没想到做护卫,主要是我家老爷子找人给我算命来着,说我久居本家必有祸殃,老爷子就叫我从军去。你们知道不,我还真去了!投的骁骑营,可士官嫌我话多,只叫我去烧火房炒菜,小爷我哪能受这气!直接一纸辞令,卷铺盖走人!” 叶峮闻言一惊,“投军还有请辞的?你小子该不会是个逃兵?” 不言连连摆手,“哪能啊!一般是不给辞的,我就去校尉跟前找他聊了几次,每次俩时辰,他就给我签辞令了。后来啊,离开骁骑营,我就……” “得得得!酒快凉了,你喝两壶再说!”见不言又摆出唠叨架势,花绝赶忙用酒堵他的嘴。 云琛年纪最小,几人说说笑笑,话题最后不自觉地转到她身上。 不言连说带比划,感叹道: “你小子这次外派可太猛了!每次都第一个冲上去!好几次我还没看清对面几个人呢,你人就飞出去了,我刚打倒一个,你那边已经倒一片了!你知不知道有几次挺危险的,玉家狗的刀尖是他妈挨着你后心过去的,我看你全不在意,你这家伙怎么那么不怕死啊!” 听了这话,旁边的霍乾念微微眯起眼睛,再次仔细地看云琛。 第40章 我不喜欢女的 听了不言的话,旁边的霍乾念微微眯起眼睛,再次仔细地看云琛。 从她外派办差回来那天,霍乾念已仔仔细细看过她许多次。 她身上没有什么大伤,只有几处淤青和浅刀伤。 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霍老太爷给她养出的那点肉,全费在这次外派了。 和叶峮几个身板越来越结实不同,云琛好像怎么都壮不起来,身子骨小得像女子一般。 霍乾念看着心里不舒坦,“云琛,你可喜欢外派办差?” 云琛想都没想地回答:“喜欢呀!又能办差,又能在外面玩儿,挺好的!” 霍乾念点点头,“那今后还继续办。” 这时,叶峮心知肚明地贼笑一声,从旁调侃: “我知道这小子为啥现在这么猛,十有八九是把哪家姑娘追到手了!嘿嘿!” 这话一出,几人立刻炸开了锅,花绝直接锁住云琛脖子,大笑: “老实交代!哪家的姑娘!哥去给你掌掌眼!” 不言也急地跺脚:“快说快说!姑娘好看不?白不?腰软不?臭小子快说!急死我了!” 云琛被花绝勒得脸都红了,大叫“我没有!瞎说什么呐!” 霍乾念在一旁端着酒杯,浅酌一口,语调平静道: “云琛脸皮薄,你们别折腾。” 花绝放开手,但仍和叶峮追问不停。不言只关心姑娘的腰软不软。 云琛被勒得连连咳嗽,见眼前递来一杯茶,也没看清是谁递的,接过来就喝,这才捋顺气。 云琛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八卦,更不知该怎么解释,一急,脸更红了。 几人只当是她害羞,闹得更加起劲。 又喝了许久,四个人吵吵嚷嚷地闹着,霍乾念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 喝到最后,四人都有点上头。 云琛为了防止几人拿她开涮,也拼着喝了许多,远超她平时的酒量。 花绝舌头打结,从左揽着云琛的肩膀,嘴里一会说着“你是我哥”,一会又叫着“我是你哥”。 不言从右边揽着云琛,醉醺醺地对着云琛耳朵碎碎念个没完没了,从头到尾嘴没闲过。 云琛只把他当成背景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叶峮勉强控制住没喝太多,脚步微晃地往院子里走,非得去巡视一圈。 等霍乾念过来扶云琛的时候,花绝和不言已经彻底醉倒在矮几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云琛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霍乾念的轮椅停在她面前,她的下巴正对着他的膝盖。 她仰起脸,醉眼朦胧地望着他。 他也深深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 就这么目光交织地看了许久。 看着霍乾念那挺拔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凤眸,想着他纵使再笑,那眸子里也一直藏着久久不散的阴郁。 再想起那份她从未全心全意回馈过的信任……云琛蓦然鼻头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她一把抱住他的腿,埋头大哭: “少主……我……我对不起你!” 他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才问: “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啊?”云琛抬起头,擦擦眼泪,神情迷茫又无奈:“我真没有……我不喜欢女的……” 他怔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分量。 她重新侧脸趴在他腿上,又道:“少主……我好对不起你……” 仿佛此时才明白“不喜欢女的”是什么意思,他既惊又喜,既欢愉又惶然,一时间心头百般复杂,不知该怎么回应。 她哪里知道他心里的翻江倒海,只觉得酒意上涌,脑子里稀里糊涂一团,难受得她只想找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她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两手环住他的腰,嘴里喃喃道: “少主……你的腰怎么不软呀……”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暗哑: “我是大腿以下动不了,大腿以上还好着呢!你给我——” 他话刚说到一半,她突然猛地起身,将脸贴到他面前,鼻尖对鼻尖,将他剩下半句话怼得咽了下去。 她两手撑着轮椅扶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凤眸里清晰可见她的倒影。 他莫名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一瞬间悬到了天际。 她吐着酒香,咬字不清地问: “少主,你看我像不像狗?” 她模模糊糊想起,颜十九说她是忠犬来着。 话说完,她感觉手上忽然又没了力气,整个人再次跌坐下去。 他松口气,心说你确实是挺狗的! 她抱着他的腿,开始委屈巴巴地胡言乱语,耳朵却听到他问: “方才你说对不起我,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她直起身子,揉揉晕乎乎的脑袋,眨巴着眼睛认真想了想: “用我自己补偿你。” 这答案令他心尖一跳。 他眉尾微挑,目光幽深,缓缓俯身靠近她。 打量着眼前这酒色如绯的小脸,他慢慢伸手,勾住她的下巴轻轻揉捏,用力拉到眼前。 他的语调危险又魅惑: “用你自己补偿?用哪里?”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万个答案,一万种混乱。 他不敢去抓住任何一个。 他忍不住手上再次使力,盯着她的红唇,望进那双朦胧、柔软而不设防的眼睛,仿佛一推她就会听话地倒下。 他声音里带了一点颤抖: “云琛,你想好了再说——你要用哪里补偿我?” 她被他周身危险迷乱的气势吓得清醒了两分。 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抬手摸上心口: “用这里——用我的心。” 他浑身一麻,瞳孔骤然紧缩。 一瞬间,他差点倾身扑出去,感觉就要对着手中那张脸不管不顾地吻下去。 可下一刻,毫无知觉的双腿又如石头一般,坠得他动不了分毫。 他喉结微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最终长长呼出一口气,无力地靠回椅背。 他明白,她所说的心,是一颗至死护卫的真心。 想明白这一层,所有汹涌翻滚的情意都渐渐平息,云琛也已彻底醉倒,沉沉睡去。 满屋子,只剩他一个没有喝酒,却醉得比谁都狠的人。 他喊来润禾和几个小厮,安顿好醉倒的云琛四人后,独自一人来到书房。 宽大的黄花梨木桌子上,摆着厚厚两摞信纸、书册。 左边一摞信纸,全是这三个月以来,不言回报的外派事务情况。 不言话多,写起信来也是长篇大论,总会提到云琛。 那每一封信他都读过很多遍,云琛的名字被他不自觉地用笔勾湿了一圈又一圈。 右边一摞书册,是霍府冗长无趣的三百多条家规。 簇新的书页上,全是他一笔一画的抄录。 他静静地在桌前坐了许久许久。 没人知道他心里是惊涛骇浪,还是繁花如春。 直到蜡烛都快燃透,他才动作迟缓地转动轮椅,将新抄录的几本家规通通扔进火炉中。 书页燃烧得旺盛,火光映着他忧郁的面色。 他回到书桌前,拿起一本新书册,再次执笔,静静抄录下: “霍府家规,第一条……” 第41章 真是个大好人 宿醉未醒的感觉实在难受,云琛揉着沉重的脑袋起身,发现“屋漏偏逢连夜雨”,床单上一坨鲜红—— 她来月事了。 她十二岁离家,连月事是什么还没来得及知道,娘亲就没了。 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她吓得以为自己要死了,还是一个好心的卖豆腐的大婶教她怎么用月事带。 她记得大婶的丈夫色眯眯地看着她,说“挺好,来月事就是能种娃了”。 她虽不懂人事,但对上那眼神和语气,她深深地感到惧怕。 从那以后,她便女扮男装,再没有穿戴过任何女子衣裙。 做了护卫之后,成天打打杀杀,不是爬树就是潜水。 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从来不知爱惜身体,月事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规律过。 再加上身子总受伤,随便一处都比肚子疼,她便一直没把月事当回事。 可前几个月,在霍老太爷那里喝了半个月的药后,霍老太爷也不知怎的就盯上了她,每个月都叫人给她送苦翻天的药喝,还叫人盯着她喝完才行。 就连她外派在玉家码头打群架的时候,都有一个管事揣着药从旁等着。 一等她打完,那管事就冲上来给她喂药,嘴里还念叨: “云护卫你必须得喝,这是老太爷千里迢迢而来的心意!大补的!” 她好笑又无奈。 作为霍帮护卫,老太爷就是给她毒药,她也得喝,更何况还是一份“恩宠”。 就这么灌了几个月的药,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月事莫名规律起来了。 上个月是初五来的,这个月便是初三。 看来老太爷的药真的挺补,她心说。 换了身衣服,她赶忙偷偷摸摸洗床单,然后做贼一样地去晾床单。 刚忙活完,润禾跑来喊她,说要做年节前的打扫,请云琛去帮忙收拾霍乾念的私库。 这活可比平时轻松多了,云琛悠哉地往私库走,老远就看见一大群人忙活着抬箱子,将里面所有物品拿出来,一一晾晒擦洗。 自从云琛带头开始“尊重”霍乾念后,所有小厮和护卫也都有样学样,进入了全新的侍主状态。 许多经年不曾翻动的东西,都时不时想起来,用一下,看一看。 故而润禾打算今日好好地将私库清点一下,连粒珠子都不能放过,全部要有名有姓地登记在册为好。 “云护卫,劳烦你去启那个大黑箱子,一一念过里面的东西,我登记一下——我记得角落里有个菱格呢,可别漏了东西。” 云琛应下,手刚搭上箱子,就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自己肩膀上。 她扭头,对上叶峮满脸笑容。 “咋了,叶哥,嫂子给你涨零花钱了?” 叶峮神神秘秘,笑道:“你去轮值房看看谁来了。我给你放一日假。” “谁?”云琛来了兴趣,心说不会是小六来了? 叶峮使劲推她,“去,这里交给我,这些东西我之前弄过,我来和润禾登记。” 道了声谢,云琛飞快地跑远。 叶峮满意地拍拍手,感觉自己真是个大好人。 注意到润禾在一旁等的已经有点不耐烦,叶峮赶忙启开箱子,拿出那漆黑油润的小物件,念名: “梅花破月玉佩一枚。” 另一边,霍帮册房里。 一个人影正伏在案前,正式登记名册。 荀戓自从入霍帮以后,就被分在了最南边的茶行堂口上。 因为他办差谨慎仔细,又在与玉家争夺茶运的事务上接连立了功,便被调回烟城,升任北柠堂近卫。 升任近卫,意味着不必再颠沛流离,能好好照顾在烟城的一家老小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更为稳妥的未来。 荀戓越想心里越高兴,十分郑重地在登记册上写下名字。 他想,这一次,干脆彻底摆脱“狗哥”的外号! 登记的管事凑近荀戓的名字,“这两个字怎么念?” 荀戓挺起胸膛,正要大声报上姓名,却听远处传来一个欢乐的声音: “狗哥!!!” 登记的管事点点头,显然已经记住了“荀戓”俩字怎么念。 荀戓认命地叹口气,无奈回首。 云琛冲过来,兴奋地大叫: “狗哥!我好想你啊!” 荀戓一把抱住云琛肩膀,咧嘴大笑: “臭小子,长高了!但还是太瘦了!” 云琛扯着荀戓往外走,“狗哥!我请你下馆子!咱们吃炖羊肉走!” 荀戓大笑着应下,却又想起这一年来,每个月的月钱都寄回家养妻儿老小了。 这次一路过来又花费不少,他此刻有些囊中羞涩。 这时,云琛拿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偷偷摸摸地塞进他怀里,小声道: “狗哥,快藏起来,别让人瞧见!这是嫂子这几年给我补衣服的钱,我现在攒够了,还给你,不然我心不安!” 荀戓知道云琛是怕他难堪,故意逗乐,做出偷摸的样子。 他意欲推辞,却拗不过云琛铁了心要塞,最后只得无奈收下,心里又暖又歉疚。 云琛看出他的心思,坦然笑道: “狗哥,你别瞎想了。在武馆那几年,若没有嫂子经常帮助缝补,我哪有体面衣服穿。这钱是我应该给的。我身无长物,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你若不收,就是叫我良心不安,砸我云琛‘有恩必报’的招牌!” 荀戓心里感动,动了动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你小子!哎……” 二人勾肩搭背地出了霍府,寻到羊肉馆子,一顿酒肉伺候,天南海北地聊了大半宿,互相把这一年的经历交代干净,喝到大半夜才回府。 霍乾念差人来找云琛的时候,她刚刚爬上榻躺下。 主子在喊,爬也得爬着去。 她只得强忍着困意,去到北柠堂。 霍乾念正在书房里等她,见她一身酒气地进来,他眼神幽暗两分,许多不可言说的画面从他脑海一闪而过。 “见到荀戓了?” 她开心地笑:“见啦,还请狗哥吃了羊肉呐!” “那就好。”他点点头,递给她一封信,“这上面有一处地址,在幽州附近,可能是你的恩主,你去寻寻看。” 她愣愣地接过信,心里却再也没有从前的期待。 见她拿着信,低头不作声,身子因醉酒有些微晃,他示意她坐下。 因为有点酒意的关系,她一时忘记护卫应当搬来小杌子坐,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客座上。 “怎么了,不高兴?”他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她摇头,沉默许久,才轻声问: “少主,你说……我还要继续寻恩主吗?” 第42章 送你一程 云琛问完那一句“少主,你说……我还要继续寻恩主吗?” 霍乾念差点脱口而出“别寻了!”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硬生生咽下去了。 他明白,她一个心性那么坚定的人,能问出这话,就说明因为霍帮——或者说因为他,她已经动摇了。 不想去承认,这动摇其实全因“忠与义”,他情愿骗自己这一刻。 这点水中月影似的、轻轻一戳就碎的梦,对于他来说,太难得,太珍贵。 “去寻。再寻最后一次,也算不悔。”他说。 她神色黯然,像是在对他解释: “如果不寻,将来死了到地下,如果遇见恩主,我不知该怎么对他说。” 他心里没由来地发疼发紧,“我去替你说。就说……” 下一刻,理智已完全拦不住唇舌: 他说:“我舍不得放你走。” 她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傻笑,只当这“舍不得”,纯粹是一个主子对亲卫的“舍不得”而已,全然没有看见他眼里已几近喷薄的情绪。 “少主,谢谢你。” “去。云琛,你知道归处。” 她揣好信,随即行礼告退。 他则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长叹一口气,苦闷地靠在椅子里,心头再次覆满惨淡愁云。 他打开一本新书册,再一次从头开始抄录霍府家规。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十几遍的抄录了。 一遍遍、一次次力透纸背地将“府风端正,禁龙阳之好”这句话,藏在三百多条规矩里,痛苦又迷惘地写下。 一直写到手酸,他才停笔,转动轮椅到火炉前,再次将书册扔进去。 看着那书页慢慢卷翘、发黑、烧成碎片,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心也能这样烧得干干净净。 终于平静了些,他转动轮椅往外走,余光却瞟到云琛方才坐过的客座。 那簇新洁白的雪绒坐垫上,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鲜红痕迹。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云琛便拿着地址离开了。 为了能在过年前赶回来,云琛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赶路。 整整半个月的路程,硬是被她七天就跑到。 离幽州不远的一处城镇里,一户大宅的门被叩响,仆人打开门,只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累得气喘吁吁的“少年”。 禀明来访缘由,云琛甚至都不愿入宅,只叫仆人代为通传,问问主家是否有梅花破月图样的东西。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云琛高兴地回句“知道啦!多谢小兄弟!”而后风一般地策马离去。 那仆人只觉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心说这寻恩的少年也太马虎了。 云琛却忍不住仰天大笑,高呼呐喊,彻底放飞心绪,将马驾得快如闪电,惊起路人连连回望。 她马不停蹄地奔向苍海城,入城买酒菜,又马不停蹄地奔向香消崖。 人还没到,声音先至,她大喊: “师父我来看你啦——师父我马上就走啦!” 她翻身下马,动作飞快地给神仙墓放酒、行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钱袋子,放在墓碑前,高兴道: “师父,徒儿终于有点富裕钱了,从来没为师父添置过什么,这点银稞子孝敬师父,给师父换身新衣。” 她师父的一身黑衣穿了许多年,很多地方都磨得透光了,她一直惦记着。 师父没有多言,只让她去梳洗干净再来说话,勿在神仙墓前失礼。 她听话照做,对着水边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蓬头垢面,浑身脏乱得像个野人。 收拾完毕,她回到师父身边: “师父,我不寻恩主了,我准备留在霍少主身边。” 师父目无波澜,“留在霍帮?寻了六年恩主,好端端的,怎么不寻了。” 见她红着脸不说话,师父又问:“是因为霍乾念?他知道你是女子吗?” 她使劲摇头,“不知道!师父,霍少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更毫不吝啬帮我寻恩主,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我这亲卫,我不能负他。” 师父盯着她的脸,一双穿透审视的目光,看得她有点发怯。 “我没撒谎,师父。” “你不说谎,我知道。” 师父思索片刻,拿出剑,“我再教你几招,你留下,学会再走。” “啊……”这样可能来不及和霍乾念过年了…… 这话她憋在嘴里,没敢说出来。 师父淡淡看她一眼,“不愿意?” 她赶紧讨好地笑,朗声回答:“愿意!嘿嘿!” 晚就晚点,大不了路上再跑快些,能学到师父留的后手,这机会多么难得。 而后九日,香消崖边,神仙墓前。 两支长剑舞得银光似雪,剑气如虹。 两个身影快如闪电,几乎要在空中晃出残影。 明明剑锋不见血,可香消崖的花草树木都如被寒锋杀过,俱发出瑟瑟哀鸣。 云琛知道自己师父武功高强,自己只学了十之一二,便已在众多护卫里出挑。 谁曾想师父的剑法竟高深莫测到她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她也才知道,从前教她的剑法只是皮毛,但也是基础。 这几年的实战,让她基础牢固之上大有长进,短短九日,她便顺利将师父所授学成。 最后一次对战,她全力以赴,直打得汗如雨下。 只听“当啷”一声,师父手中的剑被劈飞。 隐月剑停在师父喉咙前,笔挺的剑身在日光下微显蓝光,神气又骄傲。 师父气息微喘,那从来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认可。 “去,足够了。” 云琛彻底松懈下来,气喘吁吁地撑着剑,累得差点说不出话,笑道: “嘿嘿,师父你老了,不然我肯定打不过你!” 学成归去,云琛立马策马跑得没影了。 接着,一辆马车从反方向而来,缓缓停在神仙墓旁。 马车上下来一人,走到墓碑前伫立。 “这可是你唯一的徒儿,你舍得送她去死?” 见没有回应,来人抬手轻抚墓碑,又道: “不过是你对她心有愧疚,便要送一个无辜的孩子去搏杀。你教她这些绝招杀招,是因为霍帮已同公主结盟,你要送她去给公主当棋子,对吗?” 依旧没有回应。 来人仿佛终于失了耐心,语气含笑带杀: “江鸣,你到底什么时候死?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第43章 缺德的煞星 离开苍海城,云琛跑晕了六匹马,满身都是马暴汗后的马厩味。 驿站里的马一见到她,一闻着那味儿,都纷纷躲避,没一个敢上前。 她扫两眼,挑中一匹快马,利落地跳上马背,抛下俩银稞子,道声“谢了”,便绝尘而去。 在香消崖耽误了九日,她回程的路实在太赶。 她估摸着可能赶不上年夜饭了,也不知道霍府的年夜饭都有啥,荀戓会不会给她留饺子。 她满心想着这些,一路飞驰至离烟城百里处,经过一列商队时,随意瞧了一眼,仿佛瞥到一张熟悉的脸。 直到跑出去二里地后,她才想起来那是谁,赶忙又调转马头往回跑。 这边商队里,因为冲锋铁木船被毁,被贬至最低等押运护卫的胥斩,正和十几个人一起押着货物,好端端地走在路上。 突然感到一阵疾风刮面而过,一个疯子骑着马窜过去,眨眼的功夫又飞奔回来。 待马奔到眼前,在剧烈的颠簸晃动中,胥斩看清来人的脸后,登时脸色大变,惊叫: “你这个天杀的祸精小搨皮!戒备!戒备!!霍帮的人来了!” 其他护卫虽没有见过云琛,但多少都吃过“霍帮疯狗”的亏,知道如今霍帮的人见了玉家人,那就跟狼见了荤腥一样地冲上来,立时纷纷掏出武器,做好打斗准备。 云琛由远及近,骑在马上高喊: “胥斩大哥!我新学了剑法!你们有没有空和我试试?” 压根没等胥斩回一句“没空!”云琛直接拔剑杀来,吓得一众护卫尖叫躲避。 只两招而已,胥斩就发现这家伙剑法更甚从前。 从前在玉家码头的时候,三招之内,他尚能应对。 如今数月未见,云琛剑法杀意喷薄,阴厉骇人,瞧那隐月剑蓝光一闪,只凭剑气即可破风伤人! 胥斩硬着头皮冲上去,半招便败下阵来,倒在地上直喘气。 见不过两招,十几个玉家护卫全部倒地,哀嚎一片,云琛满意地收剑回鞘,开心道: “我师父真好!” 胥斩无力大骂,只能无奈道: “因为你毁船一事,我被打的只剩一口气,硬是凭多年劳苦功高,老爷才没要了我的命,贬我至此。眼下我们只是押运几车烟花去城里而已。” 顿了顿,胥斩露出哀求的神色,“云琛祖宗,你放过我们,这烟花就是送去城里铺子卖,放着玩儿的而已。” 话音落下,见云琛眼睛顿时一亮,胥斩便知倒霉!说错话了! “胥斩大哥,我买一车烟花!”云琛说着就动手去拆车,几十辆马车相连,她这次学聪明了,只拆下头车拉走。 一众玉家护卫哪里还有力气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琛喜滋滋地驾马远去。 胥斩连连自我安慰: “还好还好,那小子这次只搞走一辆车,不打紧不打紧!” 一个捂着腿疼得呲牙咧嘴的护卫道: “不是说买一车走吗?银子呢?给谁了?” 胥斩愣了一下,重重叹气,认栽道:“算了!一车烟花没太多钱,这钱我补上!” 一车烟花不贵,也就胥斩如今一年工钱,他一想就觉得肉疼。 这时,另一个护卫从旁插话,幽幽道: “霍帮那家伙劫走的是头车……拉车的四匹马都在头车上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只见几十辆烟花车静静停在原地,没有马牵引,正等着他们徒手去拉…… 胥斩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凄厉怒吼: “云琛!!你个缺德的煞星啊!!!” 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烟城霍府。 这一年来,霍乾念脸上的阴郁少了许多,甚至经常会露出些笑容。 霍府上下也从一开始的惊悚,变得逐渐习惯,慢慢跟着轻松起来。 如今霍帮背靠公主南璃君,势力日渐壮大,短短半年,就在楠国境内新增堂口八十个,更打通了东炎与昭国的境外商线。 泼天的富贵从四面八方涌进霍帮,而玉家只能节节败退,望着眼馋。 再加上这一年来胜多败少,霍帮护卫们的死伤较之从前大大减少,故而今年的年节非常热闹。 全府上下从年三十大清早就开始忙活,整个霍府挂满了金红绸和红灯笼,各院都在剪窗花、贴对联、贴福字; 大厨房里更是忙的热火朝天,别说酒菜样式了,光是饺子就包了两万多个。 护卫们全部发了新款的藏青银绣新服制,家仆们虽没换服制款式,但也都领了新衣。 霍府上下几千口人,一个个都穿得鲜亮体面。 霍乾念整整一天坐在北柠堂里,发了十八轮年节封赏,说着大同小异的褒奖之词,累得口干舌燥,胳膊酸疼。 一直坐到日暮西垂,夜色渐浓,年夜宴已经在前厅摆起来,霍乾念还是没有等到他想念的人。 每逢年节,前厅总有宴会。府中所有大门全开,为迎财之意。 霍乾念不知在这前厅宴饮了多少回,但如今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从大门到前厅,一共有六道门。 每道门上都装饰着不同的吉祥兽,麒麟、貔貅、獬豸…… 坐在前厅主位之一,他一眼就能望见霍府正门大开,巨大的浮雕醒狮随门扇朝内,露着威严的犬齿獠牙。 大门前广阔空荡,远远地可以看见长街上人影交错。 正座另一个主位上,霍老太爷懒洋洋地窝着打瞌睡,慢悠悠道: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霍乾念眉头一挑,“爹你又在胡说什么八道?” 霍老太爷打个大呵欠,叹了口气,“没啥,饿了。” 霍老太爷发话饿了,年夜宴自然提早开始。 霍老太爷、霍乾念、霍阾玉,再加上七七八八的其他霍府主子,一大桌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吃得热闹。 叶峮和不言从旁护卫,腰上被迫系着喜庆的红腰带。 另一边,润禾拿着一根红腰带,追得花绝满处跑,发誓不给花绝系上决不罢休。 花绝跑得飞快,拒绝三连:“润禾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啊!别拿那丑玩意儿靠近我!” 其他护卫们、管事们、小厮和丫鬟们,也都围着小方桌,在下位吃喝说笑。 整个霍府喜气洋洋,热闹极了。 突然,不远处,一簇巨大的烟花发出鸣叫,升空炸开。 小丫鬟们兴奋地叫起来,“是城里放烟花了?今年怎么放得这样早?” 烟花火光照耀着众人的面庞,霍乾念望着那转瞬即逝的绚烂,目光微微动容。 众人都忙着欣赏这夜色烟花的美景,叶峮却突然眯起眼睛,侧耳去听,微微伸头往大门外长街上看去,喃喃道: “好像不是城里每年都放的那种烟花……这大动静是什么情况?该不会……” 随着奔腾的马蹄声咆哮冲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叶峮目瞪口呆: “该不会是云琛!” 第44章 新年贺礼 “该不会是云琛!” 所有人都被叶峮的话吸引过去,全都望向大门。 霍乾念也盯着大门口,不敢眨眼。 马蹄奔腾之中,只见五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车,直直朝霍府大门冲来。 云琛手攥五根缰绳,意气风发地跨立于车头。 她身后的一驾平板车上,成堆的烟花接连腾空炸开,在她背后交织成一片耀眼夺目。 她就这样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策马而来,带着漫天的烟花与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绚烂,松开缰绳,振臂高呼: “少主!送你的——新年贺礼!!!” 伴着眩目的烟花照亮整个夜空,霍乾念浑身一阵激麻,心头震动,嘴角完全不受控制地高高飞扬。 一瞬间,这天地间仿佛什么都消失不见,只有那大门口的烟花和雀跃的人儿,猛烈撞击着他的心房。 众人全都被云琛这大阵仗吓到了,小丫鬟们更是连连抱团尖叫,大叫着“云护卫太酷啦”! 叶峮见五匹马快收不住蹄子,一副要破门而入的架势,烟花也炸得快要烧起来,惊得大叫: “云琛!小心点!” 云琛刚想回一句“没事!都是烟花而已!” 下一刻,就听耳边炸起一声巨响,“轰隆——”,一个大炮仗将云琛掀下马车,接着噼里啪啦地轰炸起来。 云琛完全没想到这一车烟花,只有最上面一层是烟火,底下全是野地炸年兽的巨响炮仗——而且还是一百八十八响的。 一时间,炮仗炸得比惊雷还响,震得人耳膜轰鸣。 众人纷纷捂着耳朵,惊叫躲避。 一大团炮仗炸起的黑色烟雾之中,云琛捂着耳朵,咳嗽不停,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 一百八十八响的炮仗,整整二十箱,足足炸了一刻钟。半个烟城都吓得一惊。 霍府的大门差点被炸上天,门上巨大的醒狮头全都被呛得一脸黑灰,两个仆人忙着给狮头掏黑乎乎的鼻孔。 一直到年夜宴结束,各院自行回去守岁,众人都还感觉耳朵里嗡嗡的,彼此说话都得用吼的。 北柠堂中,有家室的都回家团聚了,未成家的要么去会相好,要么三两结伴上街看灯会。 最后在霍乾念身边守岁的,只有云琛一个人。 两人围着火炉,霍乾念坐在轮椅里,腿上搭着一条墨狐毯子。 云琛靠着轮椅,席地坐在小软垫上,对着小火炉,拿着根铁签子烤橘子。 屋外隐约能听见爆竹声、欢呼声,还有街上喧闹喜庆的声音。 屋里只闻银丝碳轻轻地毕剥作响,火光将屋子照得暖烘烘,亮堂堂。 云琛烤好一个橘子,鼓着白嫩的腮帮子,一个劲儿地吹。 霍乾念看着她,眼神软得像是要化开。 “少主,你不吃的话,我拿去给润禾!”云琛说。 霍乾念眼神丝毫不移,仍旧看着她,温声道: “他睡了,每年守岁都是如此,一到子时他便熬不住。” 云琛伸头去看,果然,润禾已经在外间呼呼大睡,估计这会抬着他扔出去,他都不会醒。 她索性自己去扒橘子皮,呲着一口贝齿: “那我自己吃啦!” 她两手捏着橘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去咬,完全流露出一个少女才有的娇憨。 他嘴边一直噙着笑容,静静地看着她吃。 “少主,他们好像在外面写祈福心愿了,你要写不?我去拿纸笔。” 他轻轻摇头,神色透出一抹暗淡。 他的愿望不必宣之于口,亦不能宣之于口。 不会实现的东西,又何须搬出来扰人? “你呢,有什么愿望?我替你写。”他问。 她想了想,脸色一红,“少主,我希望你的腿能好起来。府医说,你的腿没有伤到骨头,是伤到了经脉,一半是经脉伤,一半是心病。我希望有一天少主能好起来,亲自走遍这楠国河山。” 他叹了口气,眼中暗淡更明显,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放下。 “为了治腿伤,这些年已找遍天下。寻来寻去,不过一句‘无药可医’。” 他霍乾念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可最后也渐渐认命了。 看着她难过的神情,他强忍住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明明她近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碰到,他却觉得那么触不可及。 他的心,只能藏躲在满腔巨大的无力与失落里,连拿出来给她看都不能。 他落寞道: “云琛,这世上有些事,是非人力可为的……” 比如让一双多年动不了的腿好起来。 比如让你知晓我的心意。 比如,盼着有一天,你能像我对你这般动心不已。 想到这,他心情越发沉郁,许久再也无话,早早睡去。 可惜守岁的夜总是吵闹,梦里也不太平。 霍乾念又梦见那年幽州城外,那无数身穿红衣的血卫如潮水般涌上来。 刀尖刺穿胸膛,砍断手脚……遍地是霍帮护卫的尸体。 所有霍帮精心培养多年的暗卫、亲卫、近卫,在令人闻风丧胆的血卫面前,通通不堪一击。 杀啊杀…… 杀不尽的血卫,流不尽的血…… 直到所有霍帮人都死光了,霍乾念最信任的亲卫拼着最后一口气,一边吐血不止,一边驾着马车狂奔,载着他逃命。 霍乾念倒在马车里,满脸满身都是血,手累得痉挛抽动,几乎要握不住隐月剑。 最后,霍乾念看见他那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卫,浑身都是血窟窿,捧着一截断裂的肠子摇摇欲坠,对着他惨笑: “对不起……少主……我撑不住了……” 下一刻,视线天旋地转,马车跌落悬崖,双腿传来剧痛…… “腿”霍乾念从梦中猛地惊醒,入眼是卧房熟悉的床幔。 屋外,守岁的爆竹声还在响,润禾睡得昏天暗地,哈喇子流了一枕头。 霍乾念感觉后背全都被汗湿透了,他想撑着胳膊坐起来,手上却使不出力气。 云琛呢? 他看看空空如也的榻边,刚想开口呼喊,下一刻,却望到云琛立在外间屋子的窗棂下。 她双膝跪下,两手合十,仰头望着那千年不变的冷冰冰的月亮,无比虔诚地喃喃道: “菩萨,如果世上总有些事非人力可为,那神力可以吗?” 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投进她纯粹无瑕的眼中,染得她一身圣洁。 “菩萨啊菩萨,我愿意用十年寿命,换少主腿伤痊愈,重新站立。如果十年不够,余生也行。” 末了,她叩了个头,轻声道: “菩萨,求求你……” 第45章 眉来眼去 楠国二十六年,新春月。 “霍玉相争”之事最终惊动了皇帝,在公主南璃君的转圜下,令霍家在年后归还六个码头堂口给玉家。 其余的因玉家拿不出地契和约书,只能作罢。 霍帮占了大便宜,安静老实了好一阵。 甚至为了改变“匪道”做派和形象,特意做东,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春日宴,地点就选在烟城北最大的赛马场。 场地被圈分成十几部分,有宴饮的、投壶的、蹴鞠、打叶子戏的、乐舞的…… 最大的一处场地则是赛马夺花的场子,多是年轻公子们在场上较量驰骋,抢夺终点的鲜花,送给心仪的姑娘。 世家公子小姐们常日里被规矩束缚,难得有能见面玩乐,甚至正大光明向心上人表露心迹的时候。 故而整个春日宴上,赛马夺花场上聚集的人最多。 贵客们坐于廊台高座,听着下面场子里叫好连连,不断有年轻公子赢花,又将花送出,惹得姑娘们莺声燕语,娇笑频频。 霍乾念面色平淡地坐在主位右位,叶峮、花绝和云琛随护,不言隐在暗处。 云琛正在霍乾念后方踱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衣角被人拽了一下。 她一回头,是小月儿偷偷摸摸地找过来,悄声说: “云护卫,你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云琛拒绝:“不行,我值守的呢。” 小月儿继续压低声音,“我刚才和叶峮护卫说过啦,借你一个时辰,他应了。” 云琛再次拒绝:“不行不行,今日人多,唯恐有人趁乱生事,得比平时防得更仔细,我不能离开。” 小月儿急了,“都说叶峮护卫同意了!你还那么死心眼干嘛!不是我找你,是二小姐找你,行不?” 如果是霍阾玉找她的话,只需通传一声即可,何须这样偷偷摸摸。 云琛拒绝三连:“小月儿不要撒谎,肯定不是二小姐找我。” 见骗不过云琛,小月儿气得直跺脚,低声骂道: “你个没心肝的臭云琛!先前以为你被玉家害死了,二小姐直接伤心晕厥了过去!听说你又活着回来了,二小姐愣是在屋里又哭又笑,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可你这黑心的家伙,这么久了,从来不去看二小姐一眼!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外出办差,二小姐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见小月儿开始和不言一样,说个没完没了,云琛赶忙求饶: “好了好了,月儿姐,我错了,你有啥事说,我办,行不?” 小月儿这才打住话头,指着赛马夺花的场子道: “你去夺个花来,送给二小姐!” 云琛瞪大眼睛,“我疯了?” 小月儿柳眉倒竖:“刚不是还答应办吗?你想反悔?” 云琛哭笑不得,“月儿姐,这是什么场合啊,怎轮得到我一个护卫上去比试?我若夺花给二小姐,岂不是让人非议二小姐清誉?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去给,人家一看我是霍家护卫,也会笑话二小姐的。” 小月儿才不管这些,耍赖地抓住云琛袖子不放。 “不行!你必须想办法给二小姐送个花!你看场上的世家小姐们,人人都有花,就是没人给二小姐送!二小姐太可怜了!” 小月儿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霍阾玉长得娇美可人,虽然骄横了些,但性子真善,是个好姑娘。 当初霍家祠堂的事,到底是在玉阳基的刻意下,捕风捉影地传了些东西出去。 再加上如今霍帮行事无状,与玉家同处风口浪尖,故而没有哪家公子敢来打霍阾玉的主意。 云琛在场扫视一圈。 的确,每个姑娘怀里都有花,有的还抱了好几朵。 只有霍阾玉手里什么也没有,强撑着气势坐在一旁,维持着霍家二小姐的傲气。 “唉……”云琛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可又不想再次惹霍阾玉芳心。 想了半天,云琛问小月儿,“你来找我,二小姐知不知道?” 小月儿疯狂摇头,“不知道!你也别出卖我!要是二小姐知道了,指定要狠狠骂我,罚我半年月钱的!” 云琛点点头,“行,这事儿我办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会无论谁上场夺花,你都不许告诉二小姐和我有关,否则我让二小姐罚你三年月钱,饭都不给你吃,将来更不给你婚配出府。” 小月儿羞得满脸通红,狠狠拧了云琛胳膊一把,“知道啦!你这狠心的家伙!” 云琛疼得直吸凉气,一边揉搓被小月儿掐青紫的地方,一边满场去找人。 这事她单枪匹马可干不了,得找个信得过的搭子。 她看了一大圈,终于在左列的人堆里找到半年没出现的颜十九。 颜十九一直都在望她,却只见到她铁面戒备地履行护卫职责。 此时见她看过来,他不禁喜笑颜开,朝云琛挥手大喊: “可可爱爱小云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一刹那,所有人都被颜十九这句没脸没皮的话吸引过去,顺着视线看向云琛。 云琛臊得脸发红,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意图告诉颜十九她很生气! 颜十九乖觉地闭嘴,故意做出听话的样子,露出个听话顺从的笑容。 看见这一幕,旁边的叶峮问道: “阿琛,你和颜十九很熟吗?” 云琛尴尬回答:“那个,见过两次,他没脸没皮,自来熟!” 花绝有点不乐意了,“‘可可爱爱’?还‘小云兄’?我怎么听着那么来火呢?” 云琛不敢接话。 颜十九这一闹腾,她不得不去霍乾念跟前告假,只能说是友人相邀,她想去一趟。 霍乾念早就看到她与颜十九的“眉来眼去”。 他喝罢一口茶,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杯底在茶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旁边的南璃君都看过来一眼。 “快去快回。”他这样说。 “多谢少主!” 她掐着那个“主”字,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身后的花绝瞧着她的背影,拧着眉头,不高兴地嘟囔: “见个颜十九有什么高兴的,跑那么快干嘛?” 霍乾念听着来气,冷声问:“怎么,你也想去?” 花绝缩了缩脖子,应了声“不敢”。 第46章 该不会亲了吧? 离开霍帮的护卫队,云琛和颜十九在一处人少的地方碰头。 颜十九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小云兄,想我啦?” 云琛在颜十九面前总是绷不住脸皮,装不出男人样,对于他永远没脸没皮的调侃,她很难适应,红着脸道: “颜十九,你好好说话,我有正事找你。” 颜十九大冷天还拿着一把短羽扇,他收起扇子,严肃正经地问:“杀谁?” 云琛气得想捶他,颜十九却哈哈大笑起来。 她道:“借我一身寻常公子的衣服,再整个面巾来,我要去争朵花!” “花?”颜十九打量周围,光秃秃的全是冬草树枝,没有花,他便道: “你若喜欢花,赶明儿我把全烟城的花都包圆了,送到霍府给你,何苦去赛马争那么一朵?” 她不想细解释,“我就喜欢这种使劲才能得到一朵花的感觉,行不行?你到底帮不帮忙?” “帮帮帮!”颜十九压低声音,靠近她,笑道:“云姑娘开口,我无有不应。” 趁云琛发脾气之前,颜十九动作麻利地找来一套男子骑马装,一张蒙面纱巾。 好像量身定制的一样,云琛穿上很合身。 “你与我一同去争,输给我就行。”云琛对颜十九说。 颜十九一边将袖子和衣袍下摆束起来,一边问:“那要是我赢了你怎么办?” “你不许赢!你把我‘送’给公主当人情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那我救你在先,你还没报答我呢!要不是我恰好路过玉家码头,你就没命了!” “你还骗我是恩主呢,害得我差点在海里没了命,你怎么不说?” “哎?你还那啥,你还——” 颜十九眼睛滴溜溜一转,笑的贱兮兮:“算了,我就喜欢这种和你拉扯不清的感觉。” 云琛骂:“颜十九,你实实在在是不要脸的。” 片刻后,两人来到赛马夺花的场子。 颜十九,颜十九的一个护卫,还有蒙着面巾的云琛,三人勒马比肩,等待号令。 赛官将一朵开得热烈的桔梗花悬挂在终点,举锤敲锣,示意开始。 颜十九第一个策马冲了出去。云琛和他的护卫紧随其后。 一路跃高栏、穿门洞、射箭、马球击鼓…… 颜十九的护卫在穿门洞的时候就自觉“败下阵”。 剩下云琛和颜十九,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竞赛,颜十九好几次都跑到云琛前面去了。 云琛赶忙猛抽马屁股,与颜十九并驾齐驱,“只是让你陪我赛一场,你干嘛这么卖力?” 颜十九笑道:“你喜欢那花,比起自己去夺,我夺来给你不更有趣?” “哎不是——”云琛话还没说完,颜十九就猛勒缰绳,高高飞跃过围栏,两腿夹马,弯腰拾弓,抬手一箭正中远处靶心,引得周围一片叫好。 见颜十九动真格的,云琛赶忙拿出看家本领紧跟而上,飞马射箭,球击双鼓,激得高座上的宾客全都开始鼓掌。 最终,云琛险胜,只比颜十九快了半步,夺下桔梗花。 云琛拿着花,策马徐徐走向观礼廊台。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蒙面巾的神秘少年要将花送给谁。 但别人不知道,与云琛朝夕相处的叶峮和花绝岂能认不出她的身段。 联想到刚才小月儿来找过云琛,再看看霍阾玉空空如也的手边,一朵花都没有,叶峮猜了七八分,便附到霍乾念耳边解释几句。 果然,云琛骑马行至霍阾玉面前,翻身下马,献上桔梗花。 在周围年轻公子小姐们的笑闹声中,霍阾玉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忍不住神情微怔,眼中涌起水雾。 “云……”霍阾玉刚出口一个字,云琛急忙打断:“美人如花隔云端。霍二小姐,祝您安好。” 霍阾玉垂眸,咬着嘴唇,接下桔梗花,轻轻道了声:“谢谢。” 云琛心里则十分郁闷,都蒙上面巾了,霍阾玉怎么还是把她认出来了。 她欠身行礼,翻身上马,慢慢朝场外走去。 谁知那不长眼的颜十九却横马撞了过来,云琛一时不防,被撞跌下马,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两匹马阻挡住大部分人的视线。 颜十九潇洒地跳下马,衣袂飘飘地落在云琛面前,一把扯掉她脸上的面巾,高高抛扬起。 面巾在空中摊开,柔柔飘落在云琛的发顶,将落的一瞬间,颜十九猛地探身钻进面巾下,鼻尖贴上她的鼻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枝狗尾巴草,轻笑道: “云姑娘,请笑纳。” 云琛被吓得呼吸一滞,愣愣地看着颜十九。 那小脸呆傻的样子,全数落在了颜十九眼中。 未等她开口,颜十九又一把扬起方巾,重新叠围在她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快速翻身上马,笑着说了句“再会”,便策马离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她压根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一枝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她下意识将狗尾巴草藏进衣襟,转而反应过来,这是又被颜十九那厮耍了,又赶紧将草掏出来扔掉,然后抬头望去—— 霍乾念正在不远处的廊台高座上静静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滩青黑色的死水。 叶峮站立在“死水”身后,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没有马遮挡,那可是清清楚楚看见发生了什么。 叶峮脸色微僵,尴尬道: “那个……阿琛给二小姐争花争面子我想到了……这颜十九……我是真没想到……” 他俩在方巾底下干啥了?该不会亲了?? 看着霍乾念冷如冰块、黑如锅底的脸色,这句话叶峮不敢说出口。 第47章 正当男女关系 春日宴过后的第二天,霍府一大早就惊动了。 一车车鲜花源源不断地被送进霍府,每辆车上都立着大大的彩幡,写着“可可爱爱小云兄,请笑纳”。 云琛被花绝从睡梦中拽起来,不言在一旁忧心忡忡道: “阿琛!完了完了!!颜十九把全城的花都买来送你,霍府都快被花淹了!这狗日的有‘龙阳之好’怎么一点都不藏着掖着?这样大张旗鼓地搞?不是在少主跟前坏你名声嘛?!” 云琛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往外走,一推门,一股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她揉揉眼睛去看,满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堆满了各式鲜花,形成一片梦幻霞光。 不言都为这美景看呆了,忍不住说了句: “妈的……颜十九这小子真会玩……” 花绝看着不爽,冲进花海一通连踢带打地折腾,却将那鲜花扑腾得如浪起伏,看起来更美了。 哪有女子不喜欢花,管他送花的人是谁,光看这“漫山遍野淹没霍府”的阵仗,这美不胜收的情景,云琛便情不自禁地笑起,忍不住扑进花里,深深地嗅了几口。 不过下一刻,她又突然反应过来: 她现在是男人!大老爷们哪有喜欢花的! 她赶紧收拾起小女子心性,爬起来踢了花一脚,心虚道: “颜十九这个坏东西!” 她说完转头,霍乾念不知何时到来,正坐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看着花海里的她。 她赶忙上前告罪:“少主,我这就去收拾颜十九!” 这话一出,她就觉得用词不当。 怎么听起来她和颜十九已经关系好到可以“收拾他”了。 果然,霍乾念的脸一瞬间就结冰了。 “恩。”霍乾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他很烦,为什么男女老少人人都喜欢云琛? 霍乾念走后,直到晌午,才不再有新的花送来。 全府堆得满满当当,实在太多,各院各房里都拿回去不少,摆着看、做花酱、泡花澡,连扔带埋的,整整两天才拾掇完。 为此,云琛找到颜十九,上去就是一通拳头。 “颜十九!你是不是故意害我?你就不怕我被赶出霍府?” 颜十九也不躲,笑着挨了一顿拳,“怕什么,霍府不容你的话,我容你呀!” “容你妹啊!我是护卫,不易二主!” “那是说普通护卫,你是女护卫,易几主都行,我都要的。” “你嘴咋总这么欠!”她气得没话说,扭头就要走,颜十九赶紧追上去,围着她好声好语: “哎呀,别生气了,我不是看你喜欢花嘛,就想送你一点。我开玩笑嘛。” 她睁大眼睛,两手张开比划道:“那么多花也叫‘一点’?” 他不接这句,只笑问:“那你喜欢吗?” 她嘴上逞强,“不喜欢!很影响我铁血护卫的职业形象!” 他故作思索和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霍乾念骂你了,所以你不敢喜欢,是不?” 她拉下脸,“你别编排我家少主!少主没有骂我。” 他心知肚明地笑,“没骂?那就是生气了呗!唉,堂堂霍家少主,怎么容不得自己出生入死的护卫收些花呢?也太小气了。” “霍府有规矩的,不许‘龙阳之好’。”她解释。 他一本正经,“这和咱俩有什么关系?咱俩是正当男女关系,哪有龙阳?” “你!”她被噎得满脸通红,找不到话反驳,只觉得颜十九这家伙巧舌如簧,太能说了,她说不过! 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永远是这副贱兮兮的模样,跟他计较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只有吃亏被占便宜的份! 真气人! 看着她有恼却说不出的吃瘪小样,他登时哈哈大笑,而后弯腰俯身,摸摸她的发顶,道: “好啦,不逗你了——我请你去吃蜂蜜牛乳酪,算是给你赔罪。”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我不去,今日有差事要办呢,收拾完你我就得回了。” 他央求:“吃个蜂蜜牛乳酪而已,快得很,耽误不了多久,再说已经到吃饭时间了呢,我好饿,你就当陪我吃饭,还我送花的人情了!” 这通毛线团一样的逻辑,云琛一下没绕出来,再加上的确有点饿,心下犹豫起来。 颜十九瞅准机会,二话不说,推着她就走: “走走,最多半盏茶的功夫,你喝快点就行了。再说了,霍乾念要是连碗牛乳酪都不许你吃,那也太苛刻了,他霍乾念不会那么小气。” 不容她再拒绝,颜十九拉着她来到食肆,点了一大堆甜咸各不相同的吃食。 她一边说着“吃快点,不能耽误办差”,一边忍不住各样都尝了一口。 颜十九明明说他饿,这会却一口都不吃,只笑盈盈地坐在对面看着她吃,那样子仿佛比他自己吃了还高兴。 她嘴里塞得像小仓鼠,嫌弃地看着他: “吃啊,我脸上有饭?能看饱吗?” 颜十九两手捧着脸,眼睛亮亮地说: “我是男人,不爱吃甜食,小姑娘才爱吃甜食呢。” 她已经被迫习惯了“姑娘”这个称呼,再加上她实在无法在颜十九面前装男人,便只浅浅翻了个白眼,以示回应。 颜十九顿时来劲了,又开始言语上没个正形: “小姑娘喜欢花,小姑娘喜欢甜食,小姑娘还喜欢骑马——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他坏笑,“我喜欢小姑娘呀!” 她愣了一下,脸蹭得红了,埋头吃掉碗里剩下半块糖糕,然后直接将空碗扣在他脸上。 他捧着碗,高兴地仰头大笑。 笑着笑着,目光突然落在她手上,他笑意慢慢收敛。 他见过许多女子的手,有的白嫩,有的粗糙,有的手指修长如水葱,有的骨节粗大有力气。 每双手都代表着每个女子不同的性格和境遇。 他是个对细节很敏感的人,通常从一个人的手,便能看出七七八八。 可云琛的手,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她的手清瘦,苍白,布满细小的裂口。 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甲盖微微发紫,没有月牙,旁边有许多小倒刺和小伤口。 从她拿着汤匙的空隙看去,能看到右手掌心的薄茧,还有一层覆一层的疤痕。 因为打斗太多的缘故,她手背骨节处也有茧,颜色微微暗沉。 这不是一个姑娘该有的手。 这不是一个姑娘该吃的苦。 颜十九觉得胸口闷闷的。 第48章 极品绿茶 云琛回霍府的时候,花绝见她迟迟不归,已替她把那小差事办了。 她落得清闲,吃得又撑,干脆回屋睡觉。 刚躺下没一会儿,花绝又怒气冲冲地进来拽她。 “阿琛,颜十九那狗日的是不是拿住你什么把柄了?他又送东西来给你了!这狗日的真是龙阳啊!他是不是想把你从霍帮搞走啊!!” 她大惊,心说颜十九该不会又给她送花来了?没完了? 她赶忙爬起来去看,却见门口通传的小厮端着一个锦盒走过来。 盒子上端端正正贴着一张封条,写着“可可爱爱小云儿,请笑纳”。 花绝一把打落盒子,万分防备地用脚将盒子踢远,一手拿刀去挑盒盖,一手还护着云琛不让靠近,叫道: “阿琛你别靠近!谁知道里面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颜十九有啥理由害我?”她无奈好笑。 “那可说不定!万一他对你爱而不得,得不到就要毁掉呢?”花绝继续脑补。 她捂住花绝的嘴,将他拖到一边打了两拳,然后去开锦盒。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只白玉壶,打开来,只见膏体羊脂如玉,一股馥郁香气散发出来。 她抹一点涂在手上,手上的皲裂立刻缓和许多。 倒是份体面又贴心的小礼物,这才像话。 花绝好奇地凑过来,抠走一大块抹手,然后招呼她: “走,该吃晚饭了,少主说今晚加菜的——” 自年夜宴过后,亲卫们就时常在北柠堂与霍乾念一起用饭、吃点心。 润禾说,这是霍乾念准许的,说是一个人吃饭太浪费那十几道菜。 果不其然,在他那四个亲卫的嘴里,基本没剩过啥,你争我抢,狼吞虎咽的,就差舔盘子了。 虽说是一起用饭,但霍乾念仍旧单独一桌,亲卫们另围坐小方桌。 每次都是霍乾念这边刚吃两口,那边桌上至少都两道菜见底。 没办法,每日东奔西走,打架出力的,亲卫们不是忙着飞檐走壁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好几个时辰,实在是饿得快,饿得狠。 再加上四人之间早就称兄道弟,亲密无间,吃起饭来自然不用和对方客气。 这日晚饭,花绝照旧先抢一只鸭腿,吃得满嘴油光,“阿琛,今日你那小差事我替你办了,这只鸭腿我先吃为敬。” 不言夹一大筷子百合嫩芹菜,又夹一大筷子地丁炒肉丝,然后猛扒几口米饭,呜呜咽咽道: “还有一只鸭腿,阿琛吃。” 每每吃饭的时候,都是不言难得话最少的时候。 叶峮将剩下一只鸭腿掰给云琛,又拆下两个鸭翅膀,夹给不言一只,“你最近怎么光吃菜?多吃点肉。” 不言一面夹菜不停,一面抽空回答: “最近这些菜对燥痔好,我得多吃。” 花绝露出同情的表情,“我听说,暗卫基本上都有燥痔,好惨,应该很疼,会出血?” 不言连连点头,嘴里吃个不停,“别提了,整天隐在房梁上、树上,基本都是蹲着,三天两头出血,有时候都从裤子透出来。这几日才好些。” 叶峮赶忙又给不言夹一大筷子菜,“多吃点,多吃点。” 这时,不言瞧了瞧专心致志啃鸭腿的云琛,好心提醒道: “阿琛你别光吃肉,吃点菜,不然和我一样痛苦。” 云琛摇头,嘴里鼓鼓囊囊,“我又没燥痔,我不吃,我就爱吃肉。” 叶峮接话道:“还有饺子,我看阿琛天天吃饺子都乐意。” 花绝想起来年夜宴的饺子,感叹道:“年三十的饺子,阿琛吃了四十多个。” “好家伙!我才吃三十个!” “阿琛补一补还长个子呢,你都俩娃了,不用补了,再补嫂子受不了了哈哈哈哈……” “嫂子这胎看起来还是个儿子。叶哥,你马上就要有俩儿子了。” 叶峮一把将鸭架子塞进花绝嘴里:“闭嘴闭嘴!你小子敢咒我?我不管,这胎一定是女儿!” 四人说说笑笑,吃得高兴。 霍乾念在一旁若有所思,看了云琛许久,慢慢垂下眼眸,“云琛,你今日吃太少了,多吃些。” 云琛摸着鼓鼓的肚子,“中午在外面吃蜂蜜牛奶酪了,还吃了好多糖糕,这会撑得慌,吃不动了。” 花绝不高兴道:“你不是去收拾颜十九了吗?怎么还在外面吃了?他请你的?” 云琛点点头,“他说给我赔罪。” 花绝鼻子里不屑一哼,“这还差不多。那他后面送你的白玉羊脂膏,你怎么不涂。那东西我试了下,实实在在挺好,你记得天天抹。” “不想抹。”云琛干脆利索地回答,“刚抹了一点,拿剑的时候打滑。” 花绝和云琛聊得旁若无人,一直注意着霍乾念表情的叶峮,在桌子底下踢了二人一脚,“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花绝和云琛立刻老实闭嘴,不言却在这个时候吃饱了,开始碎碎念: “啥玩意儿?颜十九请你吃饭?阿琛,你不要被那家伙迷惑了,一顿饭就能将他害你背上‘龙阳’名声的事揭过!这家伙十有八九存着坏心呢,如今公主同盟之下,势力最大的是咱霍帮,下来就是颜十九。你且看这家伙,入伙盐商韩家,立马就赶上我们吞了韩家,他便成了大东家。接着我们和公主同盟,他又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成了公主盟下第二大商家。这其中能没有这家伙的步步算计?阿琛,留个心眼,别没事和他吃饭,万一给你下毒咋整?你看看你,少主给咱准备这一大桌子菜,你却在外面吃饱了,这不是让少主生气吗?” 云琛看了眼霍乾念,见他面色如常,她便道: “少主不会生气的。颜十九都知道少主大方,不是小气的人。” 她话音落下,叶峮、花绝和不言立刻齐齐看向霍乾念,后者脸上带着一种从来没人见过的温暖又慈祥的—— 令人惊悚的微笑。 霍乾念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茶,微笑地说: “不错,好茶——极品绿茶。” 第49章 少主真偏心 霍府有一项规矩,府医每六个月会义诊十日,为府中护卫、家仆号脉开药,调养生息,这是霍府的对下厚待。 故而几乎人人都在府中有脉案存档。 这天,霍乾念叫润禾去调来云琛的脉案,片刻过后,润禾空着手回来了。 “少主,府医说没有云护卫的脉案,云护卫从没找他号过脉。” 霍乾念问:“那总该有疗伤的记档,云琛受过许多伤,外用金创药,内服汤剂,都该有记档才对。” 润禾知道霍乾念对云琛的事一向都寻根问底,早就问清楚了,信心满满地回答: “少主,府医说了,云护卫脸皮薄,从来都是自己换药治外伤,不假手他人。至于内服的汤剂,护卫们受的伤都差不太多,大同小异,不太更换药方,云护卫一般都是直接拿去用。” 霍乾念思索一阵,“老太爷那边不是给云琛开过许多补药吗?有没有脉案?” 润禾就等着霍乾念问这句呢,咧嘴笑道: “少主,这个我也去问了,老太爷总把云护卫当成未过门的儿媳,直接让大夫给开的女子驱寒暖身、美容养颜、调经养血的补药,没把脉,说是女子都能喝的。” “胡闹!女子喝的药怎能给男子服用,岂不是……” 霍乾念话说到一半,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雪白的、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红痕的雪绒坐垫…… 他一直以为云琛是患有隐疾,同不言一样有燥痔之苦。 可后来据他观察,云琛似乎并没有燥痔。 没有脉案,不许别人诊疗治伤,再加上云琛醉酒时说过的那句“我不喜欢女子…” 霍乾念陷入沉思,随即脑袋“轰”的一声。 一个大胆又疯狂的想法乍现心头: 云琛他……他该不会是女子? 霍乾念感觉有点崩溃。 他日日夜夜挣扎在自己是不是“龙阳之好”的痛苦中,把那霍府家规抄了几十遍,烧了一本又一本。 现在他却发现云琛可能是女子??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盼望着云琛若是个女子就好了,才会冒出这么荒诞的想法。 一个女子怎么混迹男人堆里做流浪武师? 一个女子怎么只身与水蟒搏斗?怎么能将他绝世的隐月剑舞得那么潇洒利落? 一个女子怎么躲得过霍府的亲卫验身,和一大群护卫们朝夕相处还不被发现? 一个女子怎么……怎么…… 他想不通,觉得实在太荒唐。 他心里劝慰着自己,冷静点,别意乱情迷到快要疯癫,下一刻却在见到云琛走进来时,忍不住去探究。 云琛和叶峮、花绝、还有不言一起,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她仍是一张带着阴柔气的少年俊容,目光澄澈,全无半点心机,气质看起来和另外三人并无不同,就是瘦了些,矮了一截。 “见过少主。”四个亲卫进屋之后立刻整顿面容,齐齐行礼。 见霍乾念一直不说话,只是目光异样地盯着云琛,叶峮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开口打断: “少主,您说要将我们四人一起外派,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务?” 霍乾念回过神,揉了揉眉心,将疯狂喷薄的思绪一点点收回,开始与几人说正事。 霍帮如今在漕运上,占据冲锋铁木船的大优势,借口霍肖瀚的事,让玉家吃了好大的哑巴亏。 玉家便存了报复之心,意图在霍帮的绸缎行当里生事端,暗中拉拢霍帮的原料商。 霍帮的探子已打探到玉家将与原料商会面的时间地点。 因这次关系一批价值不菲的百万斤原料,故而霍乾念便决定派四个亲卫一起上阵,将玉家的阴谋摸个清楚。 叶峮知道霍乾念的打算,是要在玉家阴谋局外再设一局,将玉家打个措手不及。 “少主可已有主张?我等四人怎么潜入?”叶峮看着探子呈来的密函,有点发愁。 因为密函上写着:二月二十,酉时三刻,百香楼天字房。 他们四个大男人进青楼很正常,但总不能直接推开人家天字房的大门,说句“好巧好巧,一起”? 而且青楼人多眼杂,不便窃听,实在难搞。 不言道:“青楼这地方人多灯亮,我也隐匿不住,咱们得想法子正大光明地进去,还不能被发现身份才行。” 说到这,叶峮和不言默契地对视一眼,盯向花绝,“嘿嘿”贼笑一声。 花绝大感不妙,拔腿就要跑,却被叶峮和不言坏笑着摁住。 花绝拼命挣扎,“你们休想!打死我我也不扮女子!凭啥次次都是我!” 不言故意浪笑一声,“嘿嘿,花哥扮起女子来那可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惹人垂怜啊,想当年花哥一席红裙冠绝烟城,直勾的那些公子们日思夜想,愣是到处打听了半年才作罢——” 不言的话显然勾起了花绝某些非常不愉快的回忆,他急忙指着云琛大叫: “别光折腾我啊!阿琛扮起女子指定比我好看!这次让他扮!” 叶峮笑道:“这次你俩都扮,你俩扮花魁,我和不言扮小厮!” 云琛大惊:“别别别!我穿不了!我我我……” 一见有同伴,花绝只得认栽,干脆揽住云琛肩膀,故作调戏地摸了下云琛的脸,道: “嘿嘿,阿琛细皮嫩肉的,那些老色鬼肯定都围着他,我就少受罪了!” 说着,花绝直接扯下一旁纱帘围在云琛头上,遮住她少年束发,又从花瓶里抽一朵玉兰花别在她发间,惊奇打量: “好家伙,随便一扮就这么美!阿琛,你要是穿起裙子来,那还得了!简直烟城第一花魁呀!” 霍乾念从旁抬眼望去,不禁眼眸微动,心头跳了跳。 那从来带着阴柔,却被少年束发和长剑中和了的气质,此时只露着纱帘下一张清秀佳人的脸。 肤若凝脂,丛眉如画,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透着水灵和害羞,眼中不敢与人对视的那点羞怯,着实更勾得人心痒。 只是如此简单装扮,便叫人移不开眼。 若云琛真的是女子,霍乾念不知那该有多惊艳。 云琛生怕一来二去暴露她女扮男装,只得红着脸扯下纱幔,故作男子气概地凶道: “别搞我!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受不了这娘兮兮的东西!拿走拿走!” 几人闹了一阵,最后在霍乾念的发话下,才老实妥协: “叶峮和云琛扮作小厮,花绝和不言扮作花魁。” 不言哀嚎一声“少主真偏心”,只得认命。 第50章 花魁娘子 百香楼,烟城最大的一处青楼。 叶峮用起老套路,四人先以男人身份进入,而后寻僻静处快速换装打扮。 云琛和叶峮换上普通小厮的衣服,“伺候”衣裙飘飘、带着面纱的花绝和不言,走进目标的天字客房。 房间里,一个容貌粗犷的胖子和一位身量纤瘦的年轻人正在把酒言欢。 那胖子姓袁,正是霍帮此次购入百万斤原料的原料商。 身量纤瘦的年轻人则是玉家丝绸堂口上的二管事。 “贵客,花魁娘子来了。”叶峮几人闯进来,装作走错房间,“哎呦,叨扰二位爷。”随即告罪一声就准备离去。 袁胖子没有说话,看起来不甚在意,倒是那玉家二管事上钩,大叫: “美人慢走慢走!让我瞧瞧花魁什么样?” 叶峮装作很困难的样子,“这……这……其他客人已付过定金,我不好退钱……” 这时,花绝扭着小腰华丽转身,轻轻揭开面纱,对着玉家二管事含羞一笑。 花绝不愧沾点霍氏血脉,那玉家二管事一见他,立马眼睛都直了,色眯眯地笑道: “不管别的客人付多少钱,我都出三倍,请这位花魁小娘子陪陪我。” “哎呀,爷,您真让奴家难做”花绝欲拒还迎了一下,小碎步飘过去,柔若无骨地倚靠在玉家二管事肩头,朝对方抛了个含情脉脉的媚眼。 那模样又美又撩人,直接给云琛看愣了,心说: 他好会啊 不言也赶紧有样学样,学着花绝的样子妖娆转身,谁料却吓得胖子和玉家二管事双双一抖: “这个就算了,太丑了。” “她嫖我,还是我嫖她?” 不言暗自咬牙,快速与叶峮交换眼神,默契思量对策。 这时,袁胖子眼尖地发现一直站在花绝身后、弓着腰装小厮的云琛,指了指她: “留这个,来给我侍酒!” 那玉家二管事搂着花绝,浪笑道:“别呀,来这里就放松呗,要个小厮有什么用?” “不啦,我早戒这些了,养生呢!”胖子说得煞有其事。 云琛立即与不言交换位置,朝胖子行礼,“小的愿意伺候大爷。” 这么一来,留在厢房里的成了花绝和云琛,叶峮与不言则退守外围呼应。 两人刚一退出去,那玉家二管事立马朝花绝胸口摸去,差点把他衣服里俩大窝窝头抓下来。 怕被发现男人身份,花绝连连娇羞抵挡,假装柔弱害羞地捂住胸口,实际牙齿已咬得咯咯直响。 看着花绝这么快就被吃豆腐,云琛后背有点毛,再看自己这边,倒还好。 那胖子看着还算正经,既不对云琛动手,也不用色眯眯的目光看她,只要她倒酒布菜,偶尔还对云琛不熟练的动作表现出些许不耐烦。 这让云琛不由暗暗庆幸运气好。 不多时,那玉家二管事对花绝好好“新鲜”了一会后,终于开始和那胖子言谈正事,道: “袁老板,霍家要的那百万斤原料,可已安排妥当?” 那姓袁的胖子回道: “放心,全部都用白藤草汁浸泡透了,保证他霍帮织布易,染色难,最后费了十八遍力气才上色后,一卖出去,人穿上几日就会慢慢起红疹,全都去找他霍帮的麻烦,赔钱都是小事——” 玉家二管事笑道:“大事自然是——由我们玉家带头砸铺子告官,再闹出几条值钱的人命。这样一来,至少扒他霍乾念一层皮。” “玉家正好趁此机会大量进购原料,到时候这绸缎几金几银,是贵是贱,都是玉家说了算,我也跟着沾光啊!”袁胖子接话。 那二管事自然听得懂,立马拍着胸脯,得意洋洋道: “袁老板放心,玉家绸缎庄的原料,今后六成都从您这里进,咱们白纸黑字约定不悔。另外这次让霍帮吃瘪的买卖,玉家黄金奉上这个数——” 那二管事说着比画了一个数字,叫袁胖子大喜过望,连连碰杯畅饮。 云琛和花绝悄悄交换眼神,准备等袁胖子和那二管事再聊一会儿,一交代清楚重要的交出货、签约书、付定金的时间,就想办法脱身。 谁知这时,那袁胖子酒足饭饱,却突然不想聊了,扶了下头,好像有些眩晕的样子,对云琛道: “唉,喝多了,这位小哥陪我去坐船醒醒酒,等清醒些再来谈正事!” 云琛与花绝暗暗对视一眼。 花绝尝试将袁胖子拦下,刚捻起兰花指说了个“爷要不要来行酒令,玩点刺激的,一会儿就清醒了!” 那玉家二管事却色心大起,连连摆手对袁胖子说“你慢慢去,不着急回来”,然后便淫笑着去抱花绝。 云琛无奈,深深同情地看了强装镇定的花绝一眼,用口型说了句“我尽量速去速回”,而后随袁胖子离开厢房。 那袁胖子熟门熟路带着云琛来到一处亭台水榭。 水榭旁有一个小码头,停着几艘装扮的艳红柳绿的鸟船。 袁胖子掏出银子扔给看船的人,然后推着云琛要上船。 到这里,袁胖子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色意或不正经,可云琛心里还是生出点异常,忙避开,陪笑道: “这位爷,小的在岸上候着,给您叫两个姑娘来,陪您去醒醒酒!” 袁胖子爽朗一笑,“怕什么,叫你划船而已,难不成你们还叫客人自己划?” 说着他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云琛,笑道: “你放心,就是陪我去坐船醒个酒,吹吹风就回来,我还着急谈事呢!” 见袁胖子说得十分正经,理由也正常,云琛犹豫了一下。 她正要跟着袁胖子上船,却突然感受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向她看来。 她停下脚步朝四周望,到处都是来往的恩客和姑娘们,并没有什么熟人。 只当是自己太敏感,她跟着袁胖子走上船。 不曾想,云琛刚划船行至四处无人的水中央,那袁胖子突然面色一变,画皮似的褪去人面衣冠,瞬间露出禽兽本来面目,淫笑着向云琛扑了上去。 “嘿嘿,小哥,我最近不喜欢女人,就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放心,我可会疼人了,保证不弄疼你!” 云琛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没想到这年头扮成“男人”还这么不保险。 她差点本能使出黑虎掏心进行反击,可一想到情报还未掌握全,此时翻脸必然坏事,只能硬生生忍住动作,装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连连躲避求饶。 谁知她不躲还好,一躲,竟勾得袁胖子更加欲火焚身,动作越发粗鲁,直接拽断她腰带,将她拉至身下。 第51章 偏偏你不知道 夜色正浓,百香楼莺歌燕舞,酒色也浓。 水榭旁的湖中央,一只鸟船晃来晃去,看得出上面的人很“猛”。 几个恩客打量着鸟船摇晃的幅度,笑得心知肚明,一脸春光。 鸟船上,云琛感觉像被头肥猪拱倒了似的,她一把攥住袁胖子手腕,正要掰断时,却见他身子一僵,翻着白眼趴了下去,露出插着根银针的后脖颈,一动也不动。 下一刻,一道白影轻盈落在船上,探身钻进船舱。 借着烛火,云琛看清来人的脸,上面是一副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颜十九欢乐地叫着: “可可爱爱小云云,我来救你啦!” “你杀他了??”云琛想去摸袁胖子脉搏,无奈船舱太小,颜十九人高马大,半俯着身子还占了一大半空间,云琛根本站不起来。 她跌坐回去,船跟着一晃,颜十九随即脚下不稳,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从云琛的角度看,只见颜十九整个人突然朝她欺身压来,宽阔的肩膀牢牢笼罩住她,脸瞬间贴到她面前。 又是鼻尖对鼻尖。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压根没来得及反应,傻愣愣看着他,从他棕色的瞳孔中,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 他并不起身避开,只勾起唇角,声音低沉道: “方才在岸边我就瞧见你了,我猜你大概有差事在身——幸亏我跟来了,不然我可爱的小云云被吃干抹净,那可如何是好?” 平时挨他嘴上便宜也罢,时间一长,她到底被迫习惯了,只当这厮天生就是个没脸没皮的。 可在眼下这样私密的独处环境,距离那么近,再加上他那不知分寸的言辞,瞬间让她脸有点发热。 她不喜地皱起眉头,用力去推他,竟没推动: “你把这胖子弄死了,我差事怎么办——你给我起来,别压着我!” 他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目光灼灼,眉眼俱弯而笑,故意声音暧昧道: “放心,他没死。我刺了他天柱穴,银针刺此处,可使人情动。他这会正美滋滋地做香梦呢!等他醒来,只会香艳到腿软轻飘,分不清梦里梦外,得晕乎两天才能慢慢清醒。我又不傻,怎能害你黄了差事。” 见她脸更红,都不敢正眼看他,他兴趣大盛,坏笑着凑近她耳边: “小云云,你知道天柱穴吗?知道情动的意思不?” “颜十九你这泼皮浑蛋……”她骂了一句,从脸到脖子全都染透绯色,不自然地偏过头,躲开他灼热的眼神。 他看着身下这又羞又恼的小脸,那白嫩的耳垂圆润小巧,像舌尖似的带着抹诱人的粉红。 他不自觉地呼吸加重,腰腹处有些发紧。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握住她高马尾上的束发巾环,咔嗒一声,扯了下来。 她高束的长发瞬间松散,那英姿少年气概竟也随之无影无踪。 她如墨青丝垂落下,柔柔圈起粉嫩透白的小脸,眉头微蹙,浅浅弯出个奶凶的“小酒窝”,好生惹人怜爱。 夜风微动,将她的发香深深送进他鼻腔。 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一句玩笑话,只想好好记住这一刻、这张脸、这每一寸摄他心魄的美。 她浑然不知自己是什么天真勾人的模样,只摸摸后脑勺松散的头发,看着一旁碎裂的巾环,气恼道: “你这家伙,好端端的扯我头发做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捉弄我!” 他并不回应,清晰地听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脏,全部意志都在压抑欲出的冲动。 最终,他声音暗哑: “偏偏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她眉头皱得更深,“你在说什么东西?搞不懂。你让一让,我得划船回去了,不能耽误太久,差事还没办呢。” 见她满心只有“差事”,完全不解他心中百般风情,他好笑又无奈,目光从她红艳的唇上移开,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有时候,我真讨厌做个君子。” 而后快速起身退出船舱,逃一般地离开。 对于颜十九这突然出现,撂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突然离开的风格,云琛见怪不怪。 她用小刀割下半截衣带,重新束好头发,然后拔下袁胖子身上的银针,将船划归。 没一会,袁胖子果然悠悠转醒,眼神涣散,一脸幸福地对她说: “小哥,你把我的魂都吸走了……”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打听完所有消息并将袁胖子和玉家二管事灌醉如死狗,云琛四人才圆满完成任务,离开青楼,往霍府走。 一路上,花绝脚步拖沓,时不时停下来,撑着膝盖,干呕一阵。 叶峮和不言从旁扶着,也随花绝走得慢。 叶峮十分不“忍心”地轻拍花绝的后背,憋笑道:“不仅卖艺,还要卖身……委屈你了……花魁娘子……” 花绝狠狠瞪了叶峮一眼,又看看一旁捂着嘴,上半张脸装悲痛,下半张脸分明在大笑的不言,气得一拳头捶过去,大叫: “下次就是少主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扮女人了!!玉家管事那色鬼,一见女人跟他妈狼似的……呕——” 不言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进屋的时候,那玉家管事的嘴上、脸上全都是胭脂,还把花绝的腰带搭在脖子上!嘴里麻赖赖地喊着什么‘小亲亲,让我再香几口’。我要是再晚一会进去,只怕花绝连裤衩子都没了哈哈哈哈——” 花绝一下又被勾起画面感,回想起那滑腻恶臭的口水,直接蹲在地上哇哇大吐起来。 云琛不敢笑话花绝,要不是颜十九,她只怕会比花绝还惨。 她赶忙找来水给花绝漱口,连连心疼叹气。 花绝一边吐得眼泪哗哗,一边抬眼打量云琛,问道: “阿琛你咋样?我看那胖子一脸满足,他没把你欺负狠?” 云琛实在装不出来,憋了半天,只能扶住花绝的肩膀,沉重地说: “放心,再惨也比你好多了……” “你个……”花绝气得想大骂,刚说出两个字,又忍不住干呕。 “哈哈哈哈——” 当快乐建立在兄弟的痛苦之上,这快乐明显更快乐了。 云琛和几人闹得正开心。 突然,一撮小风袭来,精准刺中她后脖子—— 第52章 我不杀女人 不知道什么东西扎在脖子上,有点刺痛。 云琛抬手摸去,是一颗小石子。 打量路两边,巷子幽长老旧,柳树成排如瀑。 她只当是墙上偶然落下来的小石子,没当回事,继续随着叶峮几人往前走。 走了没多会,又感觉后脖子微微一疼,一颗比先前大一倍的小石头落在了她衣领里。 她拿着石头,皱眉打量,下一刻,只见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直直朝着她飞来。 她赶紧抬手接住,大骂: “颜十九!你个狗东西!给我出来!” 话音落下,夜色更静。 叶峮三人只见她对着夜空大叫,却看不到任何异常。 云琛无语,只得对叶峮道: “叶哥,你们先回,我随后就到。这八成是颜十九那家伙在耍我。” 叶峮再次环顾四周,仍不见任何人影,心想如果真的是颜十九,那这厮的功夫倒不赖,轻功好,屏息更厉害。 “好,那你多加小心,虽说颜十九也是公主手下的大商,与我们是友非敌。但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太正派,你切莫大意。” 叶峮嘱咐了一番,而后和不言搀扶着花绝离去。 待几人走远,云琛捡起一块碗大的石头,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 “颜十九,你出来,我不打你。” 四周柳叶未动,屋顶瓦片未响。 颜十九的声音由远及近,笑音说道: “你把手里石头放下,我胆小,不经吓。” “切!我要是再反应不过来是你,恐怕你就要拿碗大的石头砸我后脑勺了?”她仰头望着出现在巷边屋顶上的颜十九。 若不是怕惊扰到夜半熟睡的街坊,她高低得用手里的石头给颜十九洗个头。 颜十九不知抽什么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还跑去换了身新衣服,大大咧咧坐在屋脊上,笑得阳光。 “我可舍不得砸你。”他拍拍身旁位置,“你上来,我有东西给你。” 大概是已与颜十九十分相熟的原因,在他面前,云琛总是一会记得自己是女儿身,一会又当个小子一样和颜十九相处。 她跃上屋顶,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颜十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攥成拳头,伸到她面前,笑道: “叫声‘哥哥’听听,我就给你。” 她翻了个白眼,抬脚就要踹。 他早就预料到,赶忙起身闪躲,顺势绕到她身后。 她感觉束发处被动了一下,他就又坐了回去。 见他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头顶不说话,她抬手去摸,将那缕光滑柔软轻轻拽下,一条大红色的宝珠发带躺在手心。 是少女们常用来编发的发带。 是大老爷们儿常喜欢的颜色。 发带用的上等绸缎材质,上面坠着大大小小的天星珍珠。 “扯坏了你巾环,我拿这个赔给你,快戴上,给我瞧瞧。”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犹豫了一下,她解下临时束发的衣带,然后用男子束发的样式,将新发带系上。 他歪头瞧着她扎头发的动作,细心,认真,微微撅着嘴,将墨色的长发一点收拢起来,露出少女白皙的脖颈。 他眼神忽明又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啧,不对,小姑娘不是这样编头发绑发带的。” “小姑娘想怎么样编,就怎么样编,你管得着吗?”她扎到一半感觉不对,扯下发带丢还给他,“这么多珠子在上头,我这日日男人装扮,怎么带得出去,太奇怪了。” 他直呼“有道理”,飞快地将发带上面闪闪发亮的天星珍珠全部揪下来,随手一扔,将已变得光秃秃的发带重新递给她,“呐,再戴上试试,肯定不奇怪。” “你这家伙,真是糟践好东西。”看着散落的到处都是的珍珠,她一阵肉疼。 她只好拿过发带,又捣鼓半天,头发都折腾毛躁了,也没系好。 最后她只得放弃,将发带还给他,“算了算了,还是巾环方便,一卡就把头发束住了,这玩意儿你留着自己用。话说你方才突然离开船,就是买这东西去了?” “当然啦,你披头散发的样子太丑,我得赶紧帮你束起来,省得招人笑话。”他吊儿郎当地笑,又换来她一个超级大白眼。 “你哦,早晚会因为嘴欠被我打死。” “没事,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他拿起发带,上面还带着她的一根长发。 他很自然地将头发拢进发带里,又顺手将发带绕在手腕上,系了个结。 一直到与云琛闲聊、分开、调戏她、又挨她踹,那发带都牢牢系在他手上。 而后,颜十九径直回到府邸, 颜十九很讨厌烟城,烟雨蒙蒙,湿漉漉的,看着小家子气。 可如今为公主手下的大商,他不得不在烟城买了宅院暂住,以随时听候公主差遣。 好在同处一城,他能时常看见云琛。 只是每次见到她时,她不是在执行什么霍乾念派给她的危险差事,就是紧跟在霍乾念身边警戒护卫。 他经常想,要是霍乾念死了就好了。 如果霍乾念死了,云琛肯定就会愿意做他颜十九的亲卫了。 那么,要杀一个残废,实在是容易。 不过是要小心掩盖杀人痕迹,避免被公主查到头上兴师问罪,还要避免被整个楠国的霍帮寻仇而已。 他越想越兴奋,高兴地盘算起来。 他很想动手。 但一想到要杀霍乾念,必得与身为亲卫的云琛动手,他又瞬间泄气。 算了,不能越界,他在云琛面前是“君子”来着。 颜十九长叹一声,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开始回想方才他与云琛在屋顶上的情景。 她戴那大红色的发带可真好看。 他掀开袖口,只见那与她头发亲密接触了好一阵的发带,此刻正紧紧缠绕在他手腕上。 他小心翼翼取下发带,一根墨色长发飘飘落在他掌心。 他凝神许久,叫来婢女,命令道: “把这根长发缝在发带里,不许弄断了。” 婢女小心接过,将长发裹在发带中,又将三指宽的发带反复对折缝绣,最后做成一条手链的样子。 他将手链系在手腕上,满意地点头,“不错,赏一锭黄金。” 婢女喜滋滋地行礼,没想到大半夜被主子叫来,是干这么一件轻松的绣活儿,自己作为新来的,不仅得主子赏识,还得了一锭金子。 大概是高兴过头的缘故,婢女一时忘了规矩,笑着开口: “主子,这发带是送给姑娘的,姑娘没收吗?” 颜十九不停地转动手腕,细细打量手链,叹道: “姑娘不会编发,只能又还给我了。还附送一根青丝,我也算赚了。” 颜十九这一回话,叫那婢女瞬间喜得不知天高地厚,捂嘴而笑: “主子惯会说笑的,哪家姑娘不会编发呀!有娘亲天天教着,都是会编的。” “哦?是吗?”颜十九嘴角仍然弯着,可眼里已没了笑意。 那婢女全然不见,继续托大道: “主子,您改日将那姑娘请来,奴婢可以教姑娘编发,奴婢的手艺可好着呢,到时候顺便取一缕姑娘的头发,那不比这一根……” “滚。”颜十九不耐烦地打断,嘴角笑意变得冰冷。 婢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小心恭谨地跪地行礼,小声道:“奴婢告退。” 颜十九没有再说话,直到那婢女小心翼翼地退出门,他才轻轻摩挲着腕上的手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红色,轻声叫了句: “万宸。” 话音落下,一道细长的黑影从房梁落下,恭敬地跪在颜十九面前。 颜十九托起腮,将那张好看的脸靠近手链,面无表情地说: “万宸,你知道的,我不杀女人。”顿了顿,他接着说:“你去杀。” 没有丝毫质疑和犹豫,万宸快速领命退下,片刻即回,将一锭染血的金子呈上。 颜十九瞥了一眼,“脏东西,扔了。” 万宸听话照做,而后继续隐上房梁,寸步不离地守在暗卫值守位。 颜十九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重新仰躺回椅子,心情愉悦地舒了口气。 他伸手在衣领里摸索一阵,拽出一根磨得发旧的绳链。 打量那银币上面的梅花破月图案,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我有云琛身上真正的信物了,才不要这玩意儿!” 随即,银币落入恶臭的恭桶,缓缓沉没不见。 第53章 翠头山围场 盛夏刚过,霍帮的布匹原料已送达全国各堂口。 染坊们日夜连天地淘洗、浆染,却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月出货。 等布匹送达各个裁缝铺的时候,已时近夏末。 为了让霍帮的布匹销得快,玉家硬生生忍住一夏的买卖良机,压着库里的布不上货,就等着人们穿了霍帮布坊的东西,起疹,生病,再闹出几条人命,告到官衙。 如玉家的愿,霍乾念特意安排了一大帮人假装身上皮疹,告去了官府,其中还牵扯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南璃君的授意下,官府张贴告示,重金寻民间懂草药布匹之人,查清霍帮布匹的问题。 告示张贴出去三天,霍乾念安排好的草药商人便主动上门自首,说是玉家的人买通了原料商,在霍帮进购的原料里掺了白藤草汁,故意害之。 官府雷厉风行,直接拿下那姓袁的原料商,还没等用刑逼问,那袁胖子就倒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拿出了与玉家的私约书。 这一来,玉家彻底愣了。 那草药商人又说,他就是贩卖白藤草汁的人,因为感念霍帮行事善良仁义,他早就将白藤草汁换成了玉竹汁,少部分人穿上衣服会起红疹,大部分人则穿上美容养颜,于皮肤大大有益。 这话一出,霍帮堂口上的布匹立马倾销一空,供不应求。 霍帮顺势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美容养颜可入布匹的草药,直接垄断了“美容养颜布料”的行当。 等玉家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霍帮的八千万斤布料已遍布全国各地,远远不止袁胖子那几百万斤。 玉家库房里积压的料子只能贱卖。 原料商也纷纷倒戈,寻求与霍帮合作。 一边是官衙问罪,原料商反目,库房布匹积压发霉,赔钱都卖不出去。 另一边是霍帮的堂口、染坊、裁缝铺们忙得热火朝天,赚得盆满钵满。 玉阳基气的直接晕过去两次,据说醒来的时候还在大骂: “‘霍帮行事善良仁义??’我放他娘的屁!!‘玉竹汁?玉猪之??’给我把那堂口管事杀了!!!” 整场事件最后落幕在玉家那二管事的畏罪自裁中。 官府抓不到罪魁祸首,霍帮也得了大利,干脆借坡下驴,撤销诉状,甚至要出钱厚葬那玉家二管事,又在民间博了番同情和名声。 为庆祝这番大获成功,公主特意邀请霍帮去山林游玩狩猎,地点选在烟城外最大的翠头山围场。 一大群亲兵和霍帮护卫们在围场四周警戒巡逻,守卫着公主南璃君与霍乾念高台饮酒。 听说那色眯眯的玉家管事死了,刚巡逻完的花绝高兴得真想放炮仗。 “要不是顾忌全天下的眼睛盯着,我真想给那厮挖出来鞭尸!”花绝恨恨地说。 叶峮接替花绝,一边朝巡逻路线走去,一边道: “别了,人家好歹也算个送财的小鬼,明年的年节又是大赏,咱得谢谢他呢!” 不言赶紧从旁接话,坏笑: “叶哥这话不对,谢那厮干啥,要谢也得谢咱‘花魁娘子’牺牲色相啊哈哈哈哈——” 知道自己得挨揍,不言说完就跑,跳到云琛身后去躲。 花绝一边叫骂一边追了上去。 隔着云琛,那俩人一个追一个逃,一个打一个躲,害得她身上白挨了好几下。 云琛护着前襟,“我说你俩,到一边卿卿我我去行不?别误伤围观群众好不好?” 花绝抓不到不言,干脆一把扑倒云琛,准备使出男人们常用的下流把戏玩闹。 不言见状也加入阵营,压在云琛身上挠痒。 见叶峮已走远,只是望着嬉闹的几人在笑,没有来帮忙的意思,云琛吓得挣扎大叫: “狗哥救命!!狗哥救我!!” 不远处的荀戓听到动静,赶忙小跑来,随手拾起两根树枝,飞扎在花绝和不言后背,制止了二人的动手。 “哎呦”一声,二人疼得停下动作,一摸才发现衣服都被扎破了。 花绝正要发怒,荀戓跑过来扶起云琛,对二人赔笑道: “花大护卫,不大护卫,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着急,下手重了,对不住,我给您二位赔衣服!” 不言并不在意,大咧地摆摆手,惊奇道: “你这家伙厉害啊,果真随便捡个东西都能当暗器!佩服佩服!” 花绝则十分不爽,嘴角一压,眉头一拧,下巴一扬,斥道: “敢对亲卫动手?哪来的乡巴佬不懂规矩?” 云琛知道,荀戓在最近几次外派办差中表现出色,深得霍乾念赏识,被调来近处跟差,惹得花绝老毛病又犯了。 她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抬手去戳花绝的鼻孔,“给你说多少次了,少用鼻孔看人!对狗哥客气点!” 花绝不高兴地躲闪开云琛的动作,用眼角瞥着荀戓,孩子气地质问: “阿琛,我和这乡巴佬,到底谁是你兄弟?你向谁,说!你向谁?” 云琛偷笑一声,左右各自勾住花绝和荀戓的脖子,然后靠近花绝耳朵,拖长音调,一字一字地说: “我——像——你——爹——” 趁花绝愣神的功夫,云琛已经拽着不言飞快地跑远。 花绝大骂着追上去:“臭小子!今天花爷爷不给你俩头打开花!你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姓花!” 云琛回头望去,边跑边勾手挥舞,大笑:“念啥绕口令呢?凑近点,爹耳朵不好,听不清——” 不言跳上云琛后背,学着花绝扮女子的样子,捻起兰花指,掐着嗓子叫道:“大点声儿,让为娘的也听听——哈哈哈哈哈哈——” 花绝气地跳脚,直接轻功而起,猛追过去。 荀戓见状,从地上抓了把小石头,笑道:“阿琛,不护卫,你们尽管跑,后面交给我!” 几人追逐笑闹,乐作一团,笑声随风穿过空旷的围场,传进霍乾念的耳朵。 第54章 错配鸳鸯 云琛的笑声远远地传过来。 霍乾念举杯慢饮,目光却越过杯沿空隙,望向远处她自在如风的身影。 那高高的少年束发,随着挺拔的身姿飞扬,连头发丝都是雀跃的。 南璃君托着腮,看看远处的云琛几人,又看看霍乾念,笑道: “那俊俏的云琛小护卫甚得我心,要不我把菘蓝许配给他,咱们亲上再结个亲,如何?” 一旁叫菘蓝的女官微笑着上前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菘蓝见过霍少主。” 霍乾念抬眸看了一眼,甚至都未看清那菘蓝长什么模样,便道: “不了,云琛毛毛糙糙,别辱没公主殿下身边的大女官了。” “瞧瞧,霍少主眼光极高,竟没瞧上你。”南璃君像是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故意对菘蓝说了一句,然后君话锋一转,又对霍乾念道: “菘蓝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女官,身世样貌皆非凡女,如今位列一等,乃我左膀右臂。小云琛虽然乖觉,但菘蓝也相当配得起他。” 霍乾念抿下一口茶,清清心,语调平静: “殿下抬举云琛,但只可惜他不中意菘蓝女官这样的,就莫错配鸳鸯了。” “哦?不中意菘蓝这样的,那中意什么样的?”南璃君追问。 “中意什么样,自然遇见中意之人才可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皆意料之外,心意之中。” “听霍少主这话,倒像是自己有意中人了?”南璃君打趣。 霍乾念吞下一大口茶,彻底放下君臣面皮,淡淡道: “殿下,你特意把我拉到这鸟毛不见的地方,让我这个残疾人来看别人狩猎,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 南璃君轻笑起来,那眉眼弯弯,璀璨如星,美得人挪不开眼。 “好了好了,我发现了,小云琛是你的逆鳞,那我不说了。快让小云琛带你骑马去。听闻你能坐马,我特意命人打制了一副高马鞍,必定牢固,劳烦霍少主去打些东西来吃。” 霍乾念眉梢微挑,还没等他说话,南璃君就赶忙做主喊来云琛几人,叫他们护卫着霍乾念去猎场玩玩。 待霍乾念和一大群霍帮护卫走远,南璃君长舒一口气,拍拍心口,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 那叫菘蓝的女官看着好笑: “您是堂堂楠国长公主,怎的忌惮霍乾念呢?他说到底不过一介商贾。” 没有外男在场,南璃君终于可以放开大吃大喝,她仰头干了一杯酒,高高兴兴地啃鸡脚,说道: “长公主?没有我娘留下的前朝重臣和玄甲军旧部撑腰,没有他霍乾念一边对付玉阳基,一边支撑我这头的开销,公主不过是个漂亮的虚位。我既有求于他,自然将一身毛捋顺了给他。而且他那架势你又不是没瞧见,板起脸来超吓人好嘛?” 啃完鸡脚,南璃君琢磨了一会,认真对菘蓝说: “你是我最看重的女官,若不是霍乾念双腿不能行,我实在不愿委屈你,不然肯定要将你许配给他的。原本想着,那就将你许配他最看重的心腹也行,那云琛你见过的,长得很好,性子也纯善。” 菘蓝听罢微微一笑,朝南璃君行礼,“只要能于殿下有助益,菘蓝但凭殿下安排。” 南璃君满意地点点头,将鸡骨头扔进瓷钵,语气忽而变得清冷,“不急,菘蓝,他若总是这样不知趣,那咱就寻机会换个新的。旧的嘛——” 菘蓝心知肚明,别有意味地说道: “旧的,自然是要除旧、迎新。” 另一边,霍帮众人离开高台,向围场深处进发。 翠头山围场里有四五座山头,叶峮选了地势相对平坦,有山有水、有坡有涧,景色繁复的一处山。 叶峮、花绝、不言和荀戓等十几个护卫随护,云琛熟练地将霍乾念安置上马,为他系好绑腿,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人人有马,就她还站在地上。 “阿琛,照顾好少主。”叶峮说。 再看其他人,好像都默认是她云琛又开始带着霍乾念骑马,那自然该由她与霍乾念共乘一匹。 没办法,云琛只得翻身而上,骑坐在霍乾念身前。 刚坐稳,霍乾念的手已快她一步,拉住缰绳轻轻甩动:“驾——”她同时默契地夹了夹马肚子。 随着马踏步前行,二人的身体随之起起伏伏,腰胯压浪前顶,霍乾念的怀抱有意无意地拥着云琛的后背,激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发僵。 察觉到她的异常,他稍微低头,呼吸温热地拂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有力: “怎么,不舒服吗?” 她后背绷得笔直,两条胳膊不知道放在哪儿才好,只能环抱交叉在胸前,声音不自然: “没……好得很……” “哦。” 她没有回头,却感觉到一股气息轻轻撩在脖子上,像是他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少主笑啥呢?她不懂。 走出去一段距离,前方突然窜过一只野兔,云琛立马来了精神。 未等她说话,缰绳已递至眼前,霍乾念的声音带着纵容的笑意,“交给你了,打两只兔子来尝尝——” 云琛瞬间喜笑颜开,什么不自在都忘了,接过缰绳,大力一夹马肚子,猛窜了出去。 她紧追野兔,驾马速度不减,瞅准时机松开缰绳,抬弓拉箭,一箭贯穿野兔双眼。 瞧着那干净利落的箭法,霍乾念忍不住赞声“好身手!” 她勒马驰过,压腰拾起箭矢和兔子,完全忘记自己与霍乾念此时是前胸贴后背的亲密距离,光顾着回头,差点亲到他喉结。 她高兴地举着兔子,“少主,你看!” 他不着痕迹地后仰半寸,嘴角向上弯起,“很好,再射两只来。” “好嘞!” 得了霍乾念发话,云琛犹如那疯兔驾马,全然忘记后面还驮着她那双腿不能自理的少主,只一个劲儿地猛冲、急刹、旋转、跳跃 一路上打了大大小小十几只兔子、狐狸、松鼠……挂满了马屁股。 叶峮几人在后面大呼小叫,跟得十分费力。 见云琛越玩越疯,不言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忍不住从后面大吼: “阿琛!你他娘……”想起霍乾念还在云琛马上,不言硬生生将脏话憋回去,改口道:“你是来林子里进货的吗?已经打了十几只了!够了够了!” 等众人在一处草地停下来时,云琛马屁股上已经挂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猎物,堆得快放不下了。 叶峮领着众护卫迅速清理出一片干净空地,在溪水旁将猎物剥皮拔毛,熟练地生火、串肉、架烤。 肉吃到嘴里,不言倒不嫌云琛进货太多了。 花绝伺候着霍乾念吃兔子腿,对云琛道: “阿琛,你不是懂些草药香料吗?去寻些来,压压腥味。” “遵命!”云琛欢快地拍拍屁股跳起来。 叶峮嘱咐她“小心点,注意戒备!”云琛回句“晓得!”头都没回就跑远了。 难得游山玩水,远离人来人往,又不在霍府,没有一大堆规矩束缚着,众护卫们都颇感轻松,望着青山绿水,有说有笑地吃着野味,十分惬意。 霍乾念吃罢,端了杯子喝茶,“已经快一刻时间了,云琛怎么还不回来?” 叶峮看了眼没什么变化的天色,“少主,那我去寻寻。” 话音刚落,就听见云琛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 她大呼小叫着一路飞奔,惊起林中树木草丛狂舞,火星飞溅。 隔着老远,花绝瞧见云琛屁股着火的跑来,不由大笑: “你干啥要生火?小心别把林子点了!” 云琛奔跑不停,嘴里大叫着什么,众人都没听清。 只有身处近卫队里的荀戓发现不太对劲,他就近跳上一棵树,望了两眼,立时脸色大变: “阿琛好像在说‘快跑!有火攻刺客!’” 第55章 赏个大的 云琛跌跌撞撞跑出林子,众人这才看清她身侧扎着半截火箭矢,火已经将她整个后背衣服烧了起来。 她表情痛苦,冲霍乾念的方向大叫: “保护少主!有刺客火攻烧山!” 荀戓第一个迎面扑上云琛,用衣服将她后背裹住灭火,然后飞快地拖着她跳进溪水降温,用刀尖割破她皮肉,将带着倒钩的断箭挑出来挖掉。 另一边,随着云琛一声大喊,叶峮和众护卫纷纷抽出武器戒备,叶峮迅速指挥阵型围护霍乾念,两个护卫麻利地将霍乾念安置上马。花绝和不言飞奔向四周,查看危机形势。 霍乾念坐在马上,目光焦灼在溪水方向: “云琛如何?” 荀戓将云琛从水中拉起,只见她后背衣服已经烧穿,起了一大片红白色的大水泡,有的已经破裂,正往外渗着血。 荀戓将外衣脱下来,给云琛穿上。 云琛疼得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只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色苍白地看向霍乾念,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几乎是一瞬间,霍乾念的神色变得黢黑阴厉,如刀般穿过层层密林,望向高台南璃君的方向。 花绝和不言轻功而归,急声道: “刺客在百丈外点了个大火圈,已将我们围困其中。火圈特意将干草和硝石混合在一起,烧得极快,突围不出去!” 众人大惊,不约而同地看向溪水。 溪水清浅,连个人都容不下,根本抵挡不住火烧。 眼见黑烟形成包围,越来越近,火烧味越来越浓,霍乾念下令: “一队人以溪水为圆心,清理五十丈空地,不留任何杂草树木。另一队舀溪水浇透空地,确保泥土湿润!” 叶峮与众护卫立刻领命行动,花绝、不言和云琛自觉形成三角阵型,举好铁盾,将霍乾念从马上放下来,护卫其中。 云琛后背钻心地疼,令她分不清身上是溪水还是血水。 她强忍着痛,努力控制声音不颤抖: “我方才在林子里与刺客正面相遇,对方手里有火箭矢,大家小心!” 见云琛脸色苍白,满头冷汗,情况看起来十分不妙,不远处忙着舀水浇土的荀戓忧心忡忡,赶来建议道: “铁盾只有半身长,护不全,不如将马赶过来,围靠在一起,做最外围的抵挡,胜算更大些!” “可!”霍乾念应允。 叶峮几人立刻拉来所有马,荀戓飞快解下缰绳,将马串联拴在一起。 但火圈越烧越近,马极有灵性,已经开始烦躁不安,不停踱步,根本没办法好好围成一个圈。 万般无奈之下,霍乾念咬牙下令: “断马腿!” 叶峮等人领命照做,云琛抱住马头,捂住马眼睛,叶峮几人挥刀劈下,纷纷砍断马腿。 熊熊燃烧的火圈已近在眼前,在马儿们痛苦的嘶鸣声中,所有护卫跳进马身围绕的保护圈,层层交错护立,举好盾牌,牢牢围护住霍乾念。 云琛看见沉重的盾牌立在马身上,那方才还载着她和霍乾念快乐狩猎的马儿,此刻只能痛苦地抽搐、哀嚎,断裂的马腿汩汩流着鲜血,将脚下的土地浸泡成泥。 纵使都是血海刀山里打滚的汉子,见惯了生死鲜血,可骑马的人都把马当兄弟,怎能不心痛。 但身兼护卫之责,护主永远是第一要紧。 况且如果不以马匹作盾牌抵挡,那便得以护卫们的血肉之躯抵挡。 火圈很快烧到极限小,停在空地外圈,围着众人噼啪燃烧,灼得人眉毛发烫。 云琛原本湿漉漉的衣服,很快被烘得发烫,后背的伤开始火辣辣地疼,她的嘴唇。 “阿琛,我替你!”荀戓在一旁悄声说。 云琛颤了颤毫无血色的嘴唇,想说话,却疼得说不出。 她摇摇头,接着胳膊被人用力一拉,整个人朝后坐下。 是紧挨在她身后的霍乾念。 他将她拉坐下,摁住她的肩膀,对叶峮下令: “云琛的位置由荀戓顶替。” “是,少主。”叶峮领命,立刻开始向荀戓嘱咐阵型和要领。 花绝在一旁看着刺眼,十分排斥突然塞进来个荀戓。 不言看出花绝的心思,小声劝他: “阿琛脸色太差了,忍忍。” 花绝拉着脸,“我知道,我若开口,阿琛必会为这乡巴佬强撑着上岗。我不说,忍一手。” 众人不再说话,全部心神高度集中,防备随时会出现新敌情。 一时间,周围只有火光燃烧的呼呼声环绕耳畔。 因为太过安静的缘故,霍乾念完全没办法将注意力从云琛身上移开,目光不停落在她后背。 幸亏她发现得早,报信早,给了众人匆忙应对和布阵的时间。 可她呢? 她穿着荀戓的外衣,整个后背已完全被血和水泡积液染透。 霍乾念眉头紧皱,忍不住问她: “中了火箭矢之后,你为何不先拔箭,扑灭自己身上的火,非要先来报信?” 她嘴唇白如纸,“我拔了,但箭矢有倒钩,一时半会拔不掉,我就把箭折断了。” 他不禁拔高声音,也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那也要先扑火!救了你自己再来报信!”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傻话。 生死杀斗往往弹指间,瞬息能杀人,也能救人,不容任何耽搁。 “我是护卫,当然以少主你的安危为第一,自然不能为了先救自己而耽误报信。” 她说得理所应当,叫他一腔情绪冲到嗓子眼,却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勉强扯出个笑容: “少主放心,皮肉之伤不打紧,我多吃两只兔子就好了。” 他神情动容,眼神逐渐黯然,叹了口气,刚抬手想去摸她的头,突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尖啸着穿过层层护卫间隙,无比精准地刺向他太阳穴。 霍乾念眼睛分毫不移地望着云琛,身子一动不动,只眼神倏然阴冷,闪电般抬手,一把攥住飞来的箭矢,“咔嚓”狠狠攥断。 他那瞬间狠厉的模样,令云琛看得一呆。 众护卫纷纷作出杀斗姿态迎敌。 火圈之外的刺客却贼得很,光不停发射箭雨,却根本不露面。 大概是因为火圈已经烧到众人眉毛下面,刺客们这一波射来的箭矢,全部没有带火,只带着倒钩。 一时间,箭雨纷飞,护卫们扬刀抵挡,激起一片星火四溅。 断腿受伤的马儿们很快被扎成刺猬,哀嚎着断了气。 在这箭雨之中,总有几支箭是百分百瞄准霍乾念脑袋而来。 云琛挥动隐月剑抵挡,越挡越来气。 “云琛,莫心浮气躁,中了圈套。”霍乾念开口。 云琛点点头,忍住想要冲出去厮杀的冲动。 荀戓挥刀斩箭不停,也劝道: “只要我们据守在这里,对方就拿我们没办法,公主那边很快会来人救援。一旦出去,反而容易被落单围杀。” 霍乾念看了荀戓一眼,赞赏地点了下头。 第56章 要不,别做护卫了吧 果然,不到一刻钟,南璃君身边的亲兵队循着黑烟和火光赶来。刺客们立即逃匿得无影无踪。 火圈迅速被扑灭,南璃君策马立在队列首位,秀眉紧拧,担忧地望着一圈马尸体之中,被烟熏得浑身黝黑的众人。 云琛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递给霍乾念,后者一边擦拭面容,一边对着南璃君皮笑肉不笑: “殿下恕罪,我烤兔子来着,火大了点儿。” 翠头山一场火攻刺杀,若成,便要了霍乾念的性命。霍乾念一死,霍帮群龙无首,自然倒台。 若不成,霍乾念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公主南璃君。 毕竟是南璃君邀他狩猎出游,毕竟是在南璃君亲兵防护严密的眼皮子底下行刺杀。 这样一来,南璃君与霍乾念之间,多少会生出些嫌隙猜忌,幕后主使便能成功达到“离间”的目的。 南璃君很清楚这里面的利害,想对霍乾念好好解释一番,可又觉得自己堂堂公主,不能低头伏小。 谁知霍乾念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些,第一时间竟只问她讨药,他说: “我霍帮护卫箭伤烧伤颇多,请公主赐些宫中灵药相助,烫伤药多多益善!” 南璃君焉有不允,甚至还调了宫中御医来看诊疗伤。 回到霍府。 护卫们都接受了诊治,只有云琛躲在她房间里,梗着脖子不让看,非说自己没事,给点药她自己涂涂就好。 要不是看她脸色苍白,一副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花绝真想给她摁倒在御医跟前。 “你疯了?强撑什么!快把衣服脱了,让御医看看!”花绝命令。 不言亲自动手,上来帮云琛脱衣,“阿琛,烧伤不是开玩笑的,轻则留疤,重则伤口化脓感染,高烧不止,那是要危及性命的!不开玩笑!你快脱了,我帮你!” 云琛强忍着后背剧痛,一边躲开不言,一边强忍住不停袭来的眩晕感,努力不让自己晕倒。 她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被发现女儿身,一定要撑住! “阿琛,现在不是脸皮薄的时候,听话!”叶峮看不下去了,见怎么劝说都没用,只得搬出霍乾念。 看着云琛疼得汗如雨下却强自镇定的模样,霍乾念心都揪在了一起,急问一旁的御医: “烧伤成这样,只怕无法脱衣,不如将后背烧伤处的衣物剪掉疗伤?” 御医赞同这个办法,云琛也开始犹豫,她心想,如果只看个后背,应该看不出男女。 这时,霍乾念又对叶峮几人开口,“你们都出去,别扰御医施诊。” 花绝不情愿地往外走,一边担忧地连连回望云琛,一边忍不住对停留在原地的霍乾念腹诽: “怎么你留在这就不扰御医了……” 待叶峮几人出去,霍乾念也转动轮椅,退去了外间。 御医叫云琛反坐椅子,趴在椅背上,动作小心地剪开她背上的衣服,这才发现血水、脓水混合着烧焦的衣服碎片,已整个和后背皮肤粘连在一起。 御医都看得头皮一麻,颇为不忍: “小兄弟,我要把衣服慢慢揭下来,刮净伤口上的碎屑和脓水,你且忍一忍,若痛,就大声叫出来。” 方才只是剪开衣服,牵连到伤口,云琛已疼得浑身打颤。 她点点头,强作出个坚强玩笑的样子,气息颤抖道: “劳烦大人……给我拿个咬舌板,或者拿团布来咬着也行……我就不喊了……我家少主听不得……” 然而外间里,霍乾念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 他听见云琛嘴里塞着布,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疼得发出尖锐的哭鸣。 他听见御医连连惊呼,喊着“快拿布巾!快拿止血药粉!” 他还听见御医叹气:“这射箭的人也太阴险了,看似射偏,实则准瞄上肋骨缝隙,一则伤及骨里,二则偏烧后背难医肉嫩处,实在狠,唉……” 到这里,霍乾念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转动轮椅,冲进里屋,一眼便瞧见云琛疼得浑身颤抖,死死咬着布团,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挂满冷汗与泪痕。 云琛疼得头晕目眩,耳中全是“嗡嗡”轰鸣。 她并不知道霍乾念什么时候进来的,等她抬起头时,一片泪眼朦胧中,只见他眼眶发红,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唇角竟在微微颤抖。 仿佛有比她此刻还要痛苦的水雾,就要从那双凤眸中汹涌而出。 云琛,要不,别做护卫了。 这话硬生生刹在他唇边。 似乎预感到他想要说什么,她努力扯出个比鬼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虚弱发颤: “少主,我又立了功,你赏我个东西……” “好!”他没有任何迟疑地应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 她睫毛湿漉漉地看着他,笑得惨兮兮,“我不知道……但少主一定得赏我个贵重的,赏个大的……” 这时,趁二人说话,御医迅速将一大片涂满草药的纱布盖上她伤口。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后背猛烈钻心剧痛,接着便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所以她不会知道,当天夜里,一直到三更,北柠堂的书房仍亮着灯火。 一个身影焦急得近乎要发疯,几乎将北柠堂翻了个底朝天。 霍乾念快速翻阅私库记薄,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都不堪他停留一眼。 他四处寻找日日佩戴的贴身要物,可腿伤之后,他便几乎不戴什么繁琐装饰,玉佩也不戴了。 翻找许久,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件合适的东西,急忙唤来润禾推他去找。 润禾撑着瞌睡,将霍乾念推到婉意风来阁。 推开院门,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霍乾念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自母亲病故后,他越来越忙,越来越少踏足婉意风来阁。 尤其腿伤之后,他几乎再没有来过。 大概,是不想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为他如今的样子忧伤。 他缅怀片刻,而后一路来到寝屋。 里面仍然保持着母亲生前妆奁首饰的摆放样子。 他记得母亲临终前说过,这婉意风来阁的一切,将来都留给儿媳做一份聘妆。 他启开一个黄花梨木的梳妆盒,一方小屉里,静静地躺着两只圆润莹白的南珠。 母亲说过,这是要留给他的意中人做耳环的,还说什么一定要满星夜兰宝石作配,哑色赤金做珠扣,在成婚之日戴上,必如天仙夺目。 他想,如果母亲知道,他没有将这珍贵的南珠留给她未来的儿媳,而是送与了一个少年,母亲会不会生气? 他想对母亲解释: 那人值得南珠,值得婉意风来阁的所有宝贝,值得这世上的一切一切…… 值得他不顾一切礼义廉耻,世俗禁忌,交出他的心。 “润禾,将珠子打成剑穗,给云琛。” 第57章 梁上君子 云琛想跪谢那个宫中御医。 说为了不碰及后背伤口,暂时忍一忍,叫其他人都盯着她点,别忙脱衣擦洗,就露着剪掉衣服的后背疗伤,直到伤口结痂为止最好。 她虽然光着半个后背,但露出来的皮肉全是烂糊一片,成天敷着草药布巾,看不出个什么男女。 她索性不再提心吊胆地强撑,直接趴在床上,任由自己疼得醒了晕,晕了醒。 高烧到迷迷糊糊之间,她知道有好些人来看过她。 每个人进来都是同一个流程: 喊两声“云琛?”试试她的反应,见她不应,便小心翼翼掀起她后背上草药布巾的一角,惊呼一声,掉几滴眼泪,而后关心几句再离开。 她每天都要忍着后背被掀,疼上好几次。 模糊之中,她好像还听见了小六的声音,看见一张比锅底还黢黑的糙脸。 和其他人生怕弄疼她,只掀起一角不同,小六一上来就“哗”地掀起大半个草药布巾,疼得她在半睡半醒中昏死过去。 她感觉如果大家少来看看她,她也许会好的更快些。 她听见小月儿又哭又骂,说霍阾玉担心得整夜睡不着; 她听见花绝偷偷地哭,叶峮进来的时候,花绝硬说是风寒着凉,鼻子不舒服; 她好像还听见不言仿佛超度一般地给她念经,从盘古开天辟地念到玉家死了个擅长倒钩箭矢的神箭手。 据说是玉阳基花了七八年功夫,找到隐居几百年的古国后人,从中千里挑一重金聘请的一名神箭手,不知何故突然被人暗杀了,死相着实惨烈,吓得仵作都不敢去验尸。 最后,她听见一位“梁上君子”轻功如燕,悄悄落在她床边。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去掀她后背草药布巾的人。 她感觉到来人只是静静地在床边伫立良久。 她睁开眼,正见颜十九盯着她后背,神情微怔。 “你怎么进来的?” 他反应慢了半拍,快速敛下所有情绪,露出招牌的阳光笑容。 他蹲在她面前,拿出一根糖葫芦,轻轻去碰她的唇,逗她: “我来看你呀,我可可怜怜的小云儿,吃点甜的就不痛了。” 她脸色还是苍白,但比前几日有精神多了,拿过糖葫芦啃两口,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骂: “你是真胆大包天,敢私自潜入霍府?” 他两手一摊,故作无奈,“没办法,你家少主太小气,我递了八次名帖要来探望你,都被他拒了。” 她斜眼,“你是生怕少主不误会我‘龙阳’,生怕我不被赶出霍府。” 他鼻子里鄙夷一哼,罕见地嘴快过脑子,意有所指道: “谁是‘龙阳’还不一定呢,否则陈仓也不会死了。” “陈仓是谁?”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俩字,好像是前几天半睡半醒中,听不言提到,说霍乾念前几天秘密安排了一场级别很高的刺杀行动,由霍帮最神秘的黑雀队执行了。 不言好奇得很,趁登记归档的时候悄悄瞧了一眼,行动代号叫啥“暗度陈仓”。 超度的那个“度”。 未等她细问,颜十九从怀里掏出个赤金色的瓷瓶,话锋一转道: “这是秦艽玉颜脂,对新鲜烫伤最有效,我找人试过了,你用用,绝对不留疤痕。” 见她没什么惊喜的样子,他又道: “这秦艽玉颜脂十金一瓶,若没有用,必然不会卖得贵,你试试呗,小姑娘可不能留疤。” 这会轮到她傲娇了,她用大拇指示意后背,又指指床下,“已经天天用着了。” 颜十九弯腰探头一看,床下密密麻麻堆满了赤金色瓷瓶,少说有四五十瓶。 她得意扬眉,“一瓶十金又咋的,我家少主才不是小气的人。” 他盯着那一床底的空瓷瓶,眼中快速划过一抹嫉色,复而又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委屈道: “行,霍乾念大方,我小气行了?我小气到深更半夜偷摸翻宅院,冒着被抓被杀的风险,巴巴地来送药。” 虽然明知他是装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软,“行了行了,是我不好,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给你赔罪。”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果然,只见他眼神一亮,一副“又叫我拿捏住你”的样子,坏笑问: “赔罪好,我喜欢,怎么赔?” 她闭眼装死,“不知道,反正要命一条!” 他轻笑一声,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未等她发脾气,他已脚下抹油,轻功离去了。 望着又重新变得空荡的房间,她擦擦鼻子,皱眉凝神许久,而后啃着糖葫芦自言自语: “明日就把府中护卫防布图拿来仔细看看,一定要堵住能偷溜进府的漏洞。” 烧伤不比刀伤,好得极慢,云琛在床上趴了整整半个月才初愈。 荀戓因接连表现出色,荣升第五亲卫,暂时顶替了云琛的日常值守。 小六也从西北牧场调回烟城,做了云琛身边的跑腿护卫。 此外,云琛几乎每日都要听不言“情景再现”花绝欺负荀戓的事。 不言贱兮兮地鼓捣云琛: “狗哥性子也太好了,不论花绝怎么当众骂人,下他面子,狗哥都赔着笑脸。你赶紧好起来,快去收拾花绝,打也好骂也好,要么逼着他扮女装去游街也行,哈哈哈哈我特想看他吃瘪,我觉得我能高兴半年哈哈哈哈——” 云琛道:“狗哥天生就是个没脾气的,花绝一个人闹不起来,放心。” 说归说,云琛知道花绝孩子心性,没坏心眼,但到底不忍荀戓低声下气地讨好,便叫小六搀着她去看看。 自武馆一别,已快两年,从前的小六瘦瘦小小,满身都是未长大的顽皮少年气。 如今快两年过去,经过大西北高山荒漠的磅礴,受过风雪和烈日的洗礼,加上几百头肥羊进肚,小六一下子变得又高又壮,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原本云琛还比小六大一岁,以“哥”自居,如今站在小六身边,云琛只觉得自己像只瘦弱的鸡仔。 小六道:“云哥,我背着你去,听说狗哥那边快和花护卫打起来了!” 云琛忍不住捏捏小六的脸,又看看自己白净的手指,她总觉得小六会掉颜色。 “小六,你现在这身量,还能缩骨进酒坛子吗?” 小六没心没肺,“能,就是缩的进,难出来,得有人帮忙才行。” 云琛仰头看着个子已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六,捏捏那骨骼壮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那就别缩了,回头出不来,你又要哭,你现在这个体型实在不适合哭。” “嘿嘿,云哥,我早就不哭了,我可是大男人!绝不轻易落泪!”小六说着一把扛起云琛,往花绝和荀戓的地方走。 隔着老远,云琛看见护卫们日常练武的小场上,乌泱泱聚集了一大批人。 花绝趾高气扬地扬着下巴,从眼睛下方暼着荀戓。 荀戓在一旁微微弓腰,满脸讨好地笑着。 花绝不屑:“真他妈没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知道少主怎么会看上你这个乡巴佬!” “花护卫说的是,我一定尽力办差,争取不辱没少主英明。”荀戓说着走上前,深深弯下腰,拿袖子替花绝掸了掸靴子上的土。 云琛这才看见,花绝脚底下踩着荀戓那瘪瘪的旧钱袋子。 荀戓想去拿,却被花绝一脚踢开手,连带着踢了荀戓一脸土。 小六差点就要甩下云琛,冲上去干架。 云琛摁住小六肩膀,拔高嗓音,叫了声“花绝,狗哥”。 一见云琛来,众人都自觉散开,心下松了口气。 大家都觉得,有云琛在,今日这架必定打不起来。 见到云琛,花绝悻悻地收敛了些,但还是忍不住朝荀戓啐一口,骂道:“没骨头的东西!” 饶是被侮辱成这样,荀戓脸上仍和善地笑着:“不打紧,不打紧,花护卫也没说错。” 花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荀戓,紧走两步到云琛面前,急道: “少主许你一个月的假,你就是好了,也趁此机会好好休息着!瞎跑什么呢?你伤的是后背,行走坐卧都会疼,走,我背你回去!” “我都快趴成僵尸了,下来走走好得快。”云琛笑着说,并没有开始讲大道理劝架。 花绝不由分说地从小六手里“抢过”云琛,顺便狠狠瞪了小六一眼。 很明显,小六也成了花绝排斥敌对的对象。 小六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攥紧拳头瞪起眼,大黑脸上呲着一口白牙,一副快要发怒的样子。 荀戓见此,连忙上来揽住小六肩膀,哄道: “花护卫要送阿琛回去,小六,你送我回去,我有话同你说。” 小六梗着脖子不动弹,只目光凶狠地瞪着花绝。 花绝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瞧不起,甚至连句话都不稀罕对小六说,便扶着云琛离去。 小六气得脸色黑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荀戓却好似完全不在意花绝的一切欺辱,只拾起钱袋子,拍拍上面的土,对小六道: “小六,别冲动。左右都是阿琛的兄弟,别让他为难。” 小六咬着牙,不情愿地应下。 第58章 赶出府 待云琛彻底痊愈的时候,一件大事横在了所有人面前。 公主南璃君虽在烟城有别院,但不能久离京都皇宫。 南璃君要回京都,作为南璃君如今的心腹大商,霍乾念不应与南璃君相隔太远,最终同意了南璃君的提议,要将整个霍府迁往京都定居。 迁府搬家是大事,更何况是霍府这样的巨富大族。 新府邸选址、装饰打点,旧府邸整理行囊、封箱押运,选定前往京都的路线、提前踩点、一路落脚与警戒护卫,还有霍帮主要堂口的搬迁,泱泱一府人的同去还是留守…… 一大堆事务,样样都得霍乾念定夺。 府中吵吵闹闹忙活了两个多月,直到深秋,草木都泛起青黄,所有事务才堪堪落定。 霍老太爷、霍阾玉、大部分府中侍女仆从和箱子,都已先行前往京都府邸,由叶峮和花绝领队,带领一千人手,沿途护卫打点。 烟城霍府这边,府中一下冷清下来。 云琛暂领了叶峮的大护卫统领之责,领着不言、荀戓等,操持起一干护卫事务。 云琛忙得脚不沾地,每日累得晕头转向。 到此刻,她才真真佩服起叶峮,脑子活远远比体力活要累得多。 瞧叶峮平时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再对比她初次统领的手忙脚乱,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好在霍乾念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不论云琛出了什么大小过失,他一概照单全收。 云琛不会的他就教,云琛捅娄子的他就善后,如此下来,府中倒也算太平。 霍乾念甚至还褒扬她,将府中护卫值守防布修订得极好,竟填补了一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漏洞。 为体恤她和护卫们连日辛苦,霍乾念说要起小宴进行犒劳,地点设在霍府后庭的湖畔水榭。 黄昏时分,云琛寻着长廊往水榭走。 如今府中人少,四处安静又空旷。 远远地,云琛看见暖橘纱红的夕阳下,湖水耀眼微漾,霍乾念一身玄衣,静坐在亭下。 余晖照着他的侧颜,勾勒出他俊峰的鼻梁。 他面容依旧是满满的掌权者才有的霸道冷峻,但那双凤眸的眼尾却又挑着一点晚霞的红,与眸中的冷色交织,叫这张绝世面容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俊美。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眼望来,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她莫名心里一动,赶忙低头整理心绪。 他却只看见那妙人儿穿过长廊与重重飞舞的纱幔,大步流星地朝他而来。 她白皙的面容如秋月一般,泛着无瑕的冷白,那小鹿明净的眼中有着无所畏惧的少年气,却又在与他对视时生出两分羞怯。 只这么远远望一眼,便叫他心动难抑。 云琛走到霍乾念面前,习惯性地单膝下跪行礼,放下隐月剑,仰头看着他。 “少主,我来了。” 每一次她放下隐月剑,每一次他都能看见那满星夜兰宝石作配,哑色赤金线作穗的南珠剑穗。 不论她多远走过来,他都总是习惯性先看到剑穗,而后才心中一软一暖,看到那比南珠还莹白的玉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因为心底那一丝不可言说的怯与耻。 他没想到,自己杀伐狠厉里来来去去,这辈子还能跟“怯”字沾个边。 “用饭,莫冷了。”他说。 她这才发现,原本以为会有很多护卫参加的小宴,竟只有她与他二人。 亭下只有一张小方桌,一个霍乾念,还有一个她,连随侍的润禾都不在。 “坐。”他又说,“其他人不赴宴,我叫润禾折了银子去赏。” 她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刚想为他布菜,碗里却伸过来一个圆滚滚的饺子。 她惊讶地看向他,心说这是什么情况?她好像是第一次与他同桌吃饭,而且怎么是他在照顾她。 对上那静如湖水,没有一丝异常,甚至还有些温柔的脸,她小心地问: “少主……你是要……赶我出府吗?” 霍乾念愣住,“何以此问?” 她松下一口气,放心地吃起来,“没啥,第一次和少主吃饭,少主还给我夹菜,有些受宠若惊——哇,饺子是鲅鱼馅儿的!” 他哑然失笑,“怎么,我平时对你很不好吗?叫你这样不习惯?” 她连忙摆手,咽下嘴里的饺子,“不不不,少主待我们极好,只是府中家规甚严,没有护卫能上桌吃饭的规矩,我好像是第一个。” “我们?”他琢磨着这两个字,顿觉对她亏欠太多。 他的心意,总是要藏着掖着,赏给所有亲卫甚至护卫,方能惠及她。 除非她立功,否则他鲜少有理由独独去待她好。 可她的每一次立功,都伴着受伤流血,又叫他心痛不已。 “无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规矩不重要。”他说着又为她夹菜。 大概是觉得由主子夹菜太过于礼不合,她放下筷子,拿起一只盐黄米焗虾给他剥。 她捏着虾身,轻巧地剥落虾壳,然后放入他碗中。 看着她剥虾的动作,他不禁眉头一跳,心里生出些奇怪的感觉。 从来都是由润禾和侍候的小厮为他剥虾,但他从来没见过谁在剥虾的时候,会微微翘着小指。 那仿佛是女子才有的动作,因为女子总是要比男子更爱惜干净些,剥虾的时候会怕弄脏手。 这些念头从他脑海一闪而过,再去看她吃饭的样子,他竟觉得她更像女子了。 平时她都是混在叶峮几人里面,围在小桌上你争我抢,风卷残云地“抢饭”,倒看不出什么。 眼下单单去看她,他才发现她吃饭很干净,吃得极香,却不狼吞虎咽,好看又斯文。 停止继续猜想,他专心与她一同用饭。 “少主,辣炒牛髓好吃,你尝尝。” “好。” “少主,煸小肠也好吃,一点都不腥,但我记得少主不爱吃杂碎,怎么今天上了这道菜?” “无妨,你爱吃,多吃些。” “嗯!”她欢快地应一声,一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捂着嘴巴,直拧眉头。 “慢点吃,像个孩子似的。”他从怀里掏出帕子,“过来些,我看看怎么样了。” 她疼得眼里泛泪,身子前倾,微微张唇,露出粉嫩的舌尖。 上面破了个小口,冒着暗红色的血。 第59章 天灯与梦 云琛就那么倾身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微微张唇,露出冒着血珠的粉嫩舌尖。 这一幕何其撩人心魂。 霍乾念努力稳住心神,一手轻抬她下巴,另一只手用指尖缠一截手帕,伸进她微张的口中,滑过柔软的唇,触向舌尖流血处。 她想说“不打紧”,嘴唇稍微一动,不小心含住了他的手指。 他触电似的抽回手,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声音里的异样: “别吃辣了,喝点菇子汤润润。” 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又撩拨了什么,仍旧大大咧咧地吃饱喝足,压根不知他心里在怎么翻江倒海。 余晖渐渐消散,晚风柔和地吹来。 一顿“心猿意马”的饭终于吃完。 润禾搬来茶桌,为二人沏好茶,放好点心,而后点亮亭下数盏灯笼,又乖觉退下。 临走的时候,润禾将披风递给云琛,嘱咐她为霍乾念披上。 她听话照做,两手圈起,为他披好披风。 在她低头系披风颈带的时候,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上了她的脸。 作为护卫,自然不会对自家主子设防,她没有躲,亦没有杂念,近在咫尺地看着他,目光透出疑问。 他一边心里大力拉扯着自己,叫嚣着“别发疯”,一边却在面上露出个如常平淡的神情。 “一颗米粒,我帮你拿掉了。” 手旋即离开那软软的、嫩嫩的脸颊。 他将手收回袖中,不自觉地轻轻捻动手指。 她脸微微红起,不好意思地笑笑。 坐回茶桌前的时候,她心里突然飘过一句疑问: “今晚的主食不是饺子吗,哪来的米?” 这点疑惑快速飘过,她不甚在意,只望着夜色渐深的湖水,看着那星星点点亮起的灯火,惊喜道: “少主,湖上有人在放天灯,好漂亮。” 他望向湖面,大大小小的天灯亮着暖色烛火,错落着缓缓升空。 夜色下,墨色的湖水连天,天色连水,天灯温暖点缀其中,像一片宁静又温暖的星辰。 “今夜是月圆之夜,临近中秋,是要放灯祈福的。走,我们去看看——” 她推着他走到水榭最靠近湖边的位置,蹲坐在他身边。 她的发顶就在他手边,近到他只要一伸胳膊,就能将她揽入怀中,亲亲她的发顶。 他静静地看着她出神,她却只顾指着对面湖畔,惊奇叫道: “少主,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对面湖畔也聚集着三两看天灯的人群。 一个人也同霍乾念一样,坐在椅子上,只不过身边蹲坐着一只大黑狗。 云琛与那大黑狗遥遥对视,云琛挥了挥手,那黑狗竟也抬起狗爪晃了晃。 “哈哈……”霍乾念忍不住笑出声。 她立马被他那俊朗的笑容迷得挪不开眼,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少主,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唇边笑意不减,“是吗?” 她点点头,“少主要多笑笑,少皱眉头,少生气,方能长命百岁。” 他失笑,“百岁?那可太难了。” “不难!”她神色认真,“霍帮永远会有护卫,永远有人护着少主。纵使我们死了,也一定有新一代的护卫接替。必定能护少主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她眼眸澄澈,没有一丝奉承,只有专属于一个少年护卫的忠贞与责任。 他心中感动,忽而又空落,发慌…… 她似乎将她这个“护卫”,与他这个“少主”分得极其清楚,泾渭分明似的两个世界。 “云琛,这‘以命相护’,是对霍帮少主,还是对我?”他简直不敢相信,能从他堂堂霍乾念口中问出这么矫情的话。 可他真的想知道答案,想得快要发疯。 她迷茫地看着他,十分为难地说: “少主,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霍帮少主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他一腔期待落空,叹口气,心道: 云琛啊云琛,你明明那么懂我,明明那么灵光,可又偏偏没开“情窦”这一窍……也好,也好…… “罢了,看夜景,你瞧,放最大的天灯了。” 湖面上缓缓升起一座宽阔巨大的大红色天灯,挂满了祈福的飘带,看着十分壮观。 她站起身,展开双臂,用力地呼吸,伸了个惬意的懒腰。 自从暂代叶峮大护卫统领之责后,霍乾念性命安危的重担就好像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她精神时刻紧绷着,日日高度紧张,直到今夜这场小宴才难得放松。 “少主,有一只天灯飘过来了。”她围岸边跑来跑去,期待地看着一只落水的天灯缓缓靠近。 霍乾念并没有直接去看她,反而被水中她的倒影所吸引。 湖水像黑夜般无尽,朦胧昏黄的灯火轻轻颤抖,她雀跃其中的身影好似幻象般不真切,像极了一只撒欢的小狗。 她伸长胳膊,用隐月剑勾起小天灯,抖抖上面的水,捋平祈福的飘带,上面写着: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她想念与霍乾念听,打趣这一定是哪个有情人写给意中人的,却一转过身,刚刚放松的心弦,立马全部紧绷起来。 只见霍乾念笑望着她,全然不知那巨大的红色天灯已悄悄靠近他身后,灼灼焰火和巨大的铁笼,已将他整个人全部笼罩。 在霍乾念的视线里,只看到原本笑着的云琛突然脸色大变,猛地扔下小天灯,不顾一切地朝他飞奔而来。 她眼神无畏又决绝,一把扑倒他护在身下,紧紧地抱住他。 在焰火燃烧的呼呼声中,他清晰地听见她说: “少主!别怕!” 他只看见那大红色倾覆笼罩,整个世界霎时变得明媚通红。 好在天灯轻飘,那火焰擦着她的后背,落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 就连她以为的支撑天灯的“铁笼”,也只是韧竹编制的而已。 当不言和荀戓冲过来扶起二人时,云琛明显更紧张,霍乾念却十分镇定,只是目光异样星亮。 荀戓甚至注意到,霍乾念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云琛后腰移开,那画面着实……有点奇怪的暧昧。 “莫再伤了后背。”霍乾念这么说,神色如常,没有什么波澜。 听了这句话,荀戓心里那点奇怪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顿晚饭,就这样兵荒马乱地在乌龙中结束。 深夜时。 北柠堂寝屋中,霍乾念独榻而眠。 月朦胧,人入梦。 他看见那铺天盖地的红迎面扑来,中央是明净绽放的白。 云琛小鹿眼水汪汪地看着他,长发未束,如墨披下,恰如其分地垂遮住身体。 她的脸那样清晰,平直白皙的锁骨之下,却又一团模糊,看不清身子。 她一步步朝他走来,缓缓俯身,微张开柔软的唇,露出粉嫩的舌头。 慢慢湿润一寸又一寸。 青丝拂上她的面,柔软覆上他的唇。 他握住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再也无法克制和隐忍,沉沦进那绵延的白,吮吸那滴落的红。 白与红纠缠交融,难舍难分。 世俗闭上了眼,宗庙熄灭了烛,万物关上耳朵,所有禁锢皆成虚妄。 再无需一丝一毫的顾忌,只有无穷尽地深陷云端,深陷,再深陷…… 鸡鸣天亮,一夜梦长。 润禾照旧伺候着霍乾念晨起,麻利地更换浸湿的被褥,拿去后房搓洗晾晒。 忙活完,润禾忧心忡忡地往回走,正巧看见云琛在门口值守。 思索许久,润禾将云琛拉至一旁,悄声道: “云护卫,有个事挺久了,我对叶护卫说不出口,大概是因为叶护卫年纪大我太多,我实在不好说。我觉得这事说给你听有用,只有你能替少主解决了。” 云琛一头雾水,“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润禾,你是拜师不言了嘛?说了半天,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润禾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见无人靠近,他压低声音道: “唉,以前少主大约小半年才跑马一次,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月竟有跑马三两次,我也没见少主看上哪家姑娘,怎么就越来越频繁了呢?今日床铺又是湿了好大一片,唉,少主年轻力壮,君火相动是自然,但继续这样下去,恐伤根本。我向少主提议过收个通房,少主不肯,还冷了我一顿,云护卫,你想想办法!” 云琛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发问: “跑马?少主什么时候骑马出去了?骑马出去找哪家姑娘?还动用了军火?‘通房’又是谁?” 这会轮到润禾哑口无言、脑子浆糊了,他目光打量云琛胯下,同情叹气: “云护卫,我没想到你都快十八了,还没有发育,也是,一般也没有人像少主那般力壮火旺。” 见云琛还是一知半解,润禾索性挑明了说: “云护卫,我听说了,护卫们一休假就去百香楼或者红坊小巷找姑娘,就你不找,但是你得理解,少主这么多年全靠清心莲子汤和自制力忍着,实在辛苦,我看不下去了,你想想法子,给少主找个姑娘泻泻火!” 云琛这下彻底听明白了,嘴上连连答应,润禾一转头,她脸立马红到脖子根。 进寝屋去见霍乾念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 正因为如此,她便没有发现,今日的霍乾念也是低眉垂眸,完全不敢看她一眼。 第60章 没有男人不喜欢这招 送走今日第六位客人,丹蔻擦洗完身子,回到床上躺下,疲惫地捶了捶腰,自言自语道: “累死了,嗓子比腰还累,我简直比那戏子都会演。” 她从床头成摞的画册里挑挑拣拣,选出一本书页最新的,开始一页页认真翻看。 一边看,一边跟着画中人学习动作。 对于红坊的姑娘来说,春宫图就是教义,研习教义是一个烟花女子的本分。 丹蔻很有敬业精神,所以她才能在红坊小巷里客满盈门,赚得最多。 只要进了她丹蔻的屋门,就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放下画册,回忆起那个身量清瘦的“少年”武师。 那是她唯一没有拿下过的“男人”。 红坊的姑娘们都是各自接客,没有百香楼的门面和老妈子撑场子,自然身价没有那么贵,往来的也不是什么贵客,大多数都是大腹便便的油腻男人。 所以像那“少年”武师般干干净净的小白脸,丹蔻当然过目不忘。 她记得那年轻平直的肩膀,那利落的身手,还有那双泉水一样干净的眼睛。 别的男人进了这屋门,几乎都是边走边脱,恨不能立马上巫山一日游。 只有那“少年”武师来了,从头到脚穿得整整齐齐,一进门就坐下,开始问她: “丹蔻姑娘,你有什么梦想?” “丹蔻姑娘,我银钱照付,请你陪我说说话。” “丹蔻姑娘,你瞧我新买的剑,我给你耍两招?” 一开始,丹蔻觉得很稀奇,任凭她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勾引,都无济于事,还以为碰上了什么爱好特殊的变态。 而且每每听到左右隔壁传来男女欢好声时,“少年”武师都会整个人局促不安脸红起来。 后来她渐渐琢磨出点滋味,猜测那“少年”武师大约是不举,来红坊小巷纯粹是为了男人面子。 丹蔻觉得真是可惜了那么俊俏的一张脸,但也乐得以这种轻松的方式挣钱。 再后来,时间一长,“少年”武师再来时,都会带些瓜子小糕点。 两人便磕着瓜子聊遍整个烟城的八卦,倒也轻松有趣。 算算时间,“少年”武师大概有一年多没出现过了。 正想到这里,屋门突然被敲响。 丹蔻赶忙整理头发和衣衫,袅袅婷婷地走过去开门。 打开门,只见一张俊俏玉容出现在眼前。 丹蔻眼睛一亮,忍不住掩面轻笑,“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人呀,最不经念叨。” “丹蔻姑娘,好久不见。”云琛提起手里热腾腾散发着香气的栗子糕晃了晃,露出一个久违的熟悉笑容。 丹蔻摸摸头上已戴的半旧的发带,嗔怪句“送发带那天也不多等会,见我一面,消失这么久,你这负心汉!”而后笑盈盈将云琛拉进屋子,麻利地锁好房门。 丹蔻仔细去看云琛,一年多未见,云琛又高了些,瘦了些,身上仍然是无拘无束的少年气,却又多了许多沉稳和锋利,英姿俊俏更甚从前。 “丹蔻姑娘,这次来,我……有事求你。”云琛刚一开口就脸红。 丹蔻忍不住眉眼弯弯,妩媚而笑,“有事求我?好呀,先说说要怎么酬谢我?” 云琛赶忙去摸腰间的钱袋子,却被丹蔻的手柔柔覆住,扰住动作。 丹蔻勾住云琛脖子,坐进她怀里,软绵绵地靠向她肩头,媚眼如丝道: “你好久不来,都不知道,我这改规矩了,酬谢不用钱,得用人。” 云琛被怀里香软的美人弄得极其不自在,想要推开,却见丹蔻只穿着薄薄一层纱衣,叫人哪里都不敢碰,只能投降似的乍着胳膊,尽力偏头拉开距离。 “‘用人’酬谢?用什么人?怎么用?什么时候改的规矩,我实在不知,请姑娘容我去按规矩准备”。 云琛说着就想起身,却被丹蔻一把摁住,柔荑缓缓移向腰间,勾住她的金线护卫腰带,柔声道: “今儿刚改的规矩,把你那箫给我用用,就算是酬谢。” 云琛顿时汗毛倒竖,快要哭了似的哀求道: “丹蔻姑娘,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我真有事求你。” “哈哈哈……”丹蔻笑倒在云琛肩头。 丹蔻是云琛唯一认识的青楼姑娘,为了按润禾的意思,给霍乾念找个姑娘泻泻火,云琛只能找来这里。 云琛隐去霍乾念的身家来历和姓名,只说她主子常年坐椅子,双腿不能动,然后又将主子近几个月跑马次数有些多的事情,讲与了丹蔻。 等全部说完的时候,云琛已脸红得赛螃蟹。 一方面是为霍乾念的事难以开口,另一方面也是丹蔻死活不愿意起身,非要靠在云琛怀里才肯说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跑马次数变多,必是情动色起,难以自抑。你家主子年少力壮,这是人之常情。这种事只能疏不能堵,硬憋是会憋坏的。”丹蔻趴在云琛肩头,心痒难耐地对着云琛白皙的脖颈吹气。 云琛用袖子推开丹蔻的嘴,“我就说找姑娘你准没错,从前我就听说,丹蔻姑娘极爱惜身体,常用药浴擦洗防病,又……又……” 云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意思,就听丹蔻接话道: “又口舌、酥手、蛇腰——活都极好,是?” 云琛腾地一下,耳朵也跟着红了起来,小模样逗得丹蔻咯咯直笑。 怕再闹,云琛就要拔腿跑了,丹蔻只得调转话锋: “你家主子的情形我了解了,你要我怎么帮你家主子‘泻火’?瞧你如今这服制,你家主子一定非富即贵,是要我上门去吗?” “对,还得委屈姑娘乔装打扮成护卫模样,与我一同悄悄入府——” “完事儿之后再悄悄出来,从头到尾不许告诉任何人,对?” “对对对,姑娘冰雪聪明,实在善解人意!” “嘁!”丹蔻轻笑,“我懂行而已——二两金,一毫不能少哦。” 云琛连忙掏钱,“请姑娘收拾收拾,即刻随我动身。” 如今迁府之事已进入尾声,云琛怕再耽搁下去,离了烟城,再难找到丹蔻这样的熟人。 且新府必定人多眼杂,很难办这种事,还是现在就办最为妥当。 云琛说着就要站起身,丹蔻却觉得事已谈妥,不怕云琛跑了,立时调戏的心思又起,使坏地贴近云琛耳边,故意吹气,道: “小云护卫,你就不想知道,我要怎么样帮你家主子泻火吗?” 不等云琛回答,丹蔻立马秀腿一迈,跨坐在云琛腰上,轻盈地摆了两下。 “你家主子不能行走,那我就这样帮你家主子,没有男人不喜欢这招。” 只感觉头皮“轰”地炸了,云琛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将丹蔻掀翻在地。 丹蔻打了个趔趄才站稳,望着云琛逃命似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61章 一见钟情 是夜,北柠堂寝屋外,润禾与云琛悄悄接头。 “云护卫,人带来了吗?没让府中其他人看见?” “没,我让丹蔻姑娘穿了我的衣服,低头进来的。”云琛说着朝身后招手示意,丹蔻随即碎步走出来。 润禾乍一见丹蔻,下意识道了句,“云护卫,你们二人……看起来好像——像孪生兄妹似的。” 大概是因为云琛女扮男装,再装男人也透着阴柔气,而丹蔻穿起云琛的护卫服,也有同样的气质。 二人并肩站在一起,同样的服制和身量,同样的高高束发和阴柔,乍看确实很像。 只不过丹蔻面上涂脂抹粉,描眉画眼,比云琛要艳丽明媚许多。 润禾上下打量丹蔻,满意地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地悄问云琛: “府医把过脉了吗?姑娘身子可还干净?”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润禾让开路,示意云琛和丹蔻进寝屋。 一瞬间,云琛心里莫名升起一股酸涩,突然就迈不开步子了。 润禾催促:“云护卫,快进去,不然少主该歇息了。” 云琛“哦”了一声,语调透着她自己不曾察觉的低落。 云琛领着丹蔻进屋,转过屏风,正见霍乾念坐在轮椅上,靠在窗边看书。 他穿一身雪峰白的寝衣,清瘦的锁骨从对襟露出来,隐约可见胸膛起伏的线条。 他执着书卷,看得认真,侧颜只见剑眉凤眸,薄唇轻抿。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去,一见云琛,刚要露出笑容,却在看到她身后走出穿着护卫服制的丹蔻时,立马僵住了表情。 云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安地看着霍乾念,等待着他可能暴风骤雨的反应。 僵了片刻,霍乾念神色跌至冰冷。 云琛竟第一次从那眼中看出了一种强抑的失望。 “出去。”霍乾念冷冷开口。 云琛心里松了口气,丹蔻乖觉地行礼,准备退下,霍乾念却又道: “云琛,出去。” 云琛身子一滞,随即退步离去。 转过屏风时,云琛看见丹蔻摆着水蛇腰肢,跨坐上霍乾念的大腿。 退出寝屋,将关上门的瞬间,云琛清楚地听见屋内传来丹蔻一声媚到骨子里的“哎呀”。 那声音旖旎又羞怯,欲拒又还迎,听得云琛心中泛起阵阵酸涩。 罕见地,她离开既定的值守位,选定了一个离门口最远的位置站着。 秋日的夜微凉,吹得人心空落落。 云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中纷乱闪过许多画面,有丹蔻柔软的腰,有霍乾念修长有力的臂膀。 她好怕霍乾念会仰头看着丹蔻,对着丹蔻轻声地笑。 她甚至希望下一刻,屋门就会被推开,丹蔻表情尴尬地走出来,说句“不成不成”。 可等啊等,直到星夜落幕,丹蔻才整理着衣摆走出来,对着云琛嫣然一笑: “小云护卫,你家主子满意了,那我便走了。” “好……多谢姑娘……”云琛低声回应。 自那夜过后,丹蔻又穿着云琛的衣服,扮作护卫,去了北柠堂四五次。 云琛直接将贴身值守的差事交给荀戓,她则整日忙着做起程打点,几乎不见人影。 一连数日,她竟一次都没有去北柠堂,霍乾念也没有像平时那样,一会儿喊她来前问话,一会儿又叫她来一起用饭。 就这么到了将离开烟城的前一夜,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只等天亮起程。 荀戓要去与在烟城的家人道别,便叫云琛和小六同去吃饭。 云琛本不放心两个亲卫同时离开,但不言说: “阿琛,去,有我呢,再调二十个近卫过来即可。你们哥仨许久没聚了,去。” 云琛还在犹豫,荀戓一把揽住她肩膀: “阿琛,走,你嫂子给你红烧了排骨。” 见荀戓话里有话,像是有事要说,云琛便应了下来。 小六一听有红烧排骨,立马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个时辰后,日落西山时,民宅小院里,三个当年一同从武馆走出来的武师,如今都穿着霍帮的护卫服制,再次相聚,把酒言欢。 荀戓长叹一口气,道:“入霍帮是挺好,只是熬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熬回烟城了,谁曾想会迁往京都。” 云琛知道,荀戓是放心不下在烟城的一大家子老老小小。 她拍拍荀戓的肩膀,安慰道: “狗哥,等我们在京都安定下来,就把嫂子和家里人全接到京都,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有,在京都郊外买两三间屋子不成问题。” 一直埋头狂吃肉的小六咽下一大口肉,也说: “我也有存银!我月钱虽然不多,但是在西北荒漠上花不出去,这一年攒了不少呢,应该够路费!” 听了这些话,荀戓心中既宽慰又感动,眼眶有些湿润,声音也带了点哽咽。他举起酒碗,郑重道: “二位兄弟,谢了,能认识你们,我算值了。我荀戓这辈子前怕狼后怕虎,用花护卫的话来说,确实是‘窝囊’……” 不容荀戓说完,小六一把甩下排骨骨头,大喊: “放他娘的屁!狗哥你是爷们里的爷们!是不和花绝那傻缺争执计较!是……是……” 见小六涨红着脸,说不出下面的话,荀戓笑着接过:“是爱惜这来不易的亲卫差事,是不敢得罪人,丢了一月五两银的月钱。” 说着,荀戓看了云琛一眼,道:“若不是云琛,只怕我和小六根本入不了少主的眼。” “啥意思?”云琛不明白。 见云琛还是从前那样,聪慧归聪慧,却一碰到某些领域时,就变得纯纯白纸一张,傻得一窍不通,荀戓既欣慰又发愁,只得道: “当初在竹林深院那场杀斗,初识霍帮那一日,少主是为了留你,才将我和小六收入霍帮,我们是沾了你的光。” 小六也十分赞同地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在西北放牛的时候,堂口管事听说我是少主从武馆收进来的,都惊奇坏了,说霍帮最多只临时雇佣武馆武师,从来没有正式收入霍帮一说,霍帮的护卫们全是打小就家生的。” 荀戓打量着云琛的脸色,“少主对你大约是一见钟……意。”他咬住舌头,硬生生把那个“情”字吞了下去。 第62章 大狐仙与小白兔 荀戓嘴快,差点说出“一见钟情”四个字。 云琛点头,神色染上几分认真: “我知道,少主赏识我,重用我,我便不能负他。” 荀戓脑海中又浮现出放天灯那一日,当众人跑过去扶起云琛和霍乾念的时候,霍乾念的手不着痕迹地从云琛后腰移开的情景。 云琛太过紧张慌乱,可霍乾念分明是冷静清醒的。 一个对所有人都颇为冷淡、甚至很不喜别人轻易碰他的霍乾念,却在云琛扑过去的时候,自然地搂住了云琛的腰。 说是“莫伤了后背”,在关心云琛,可荀戓就是觉得很不对劲,脑中忘不掉那画面带来的冲击感。 他琢磨了很多次,如果有人扑过来救他,他大约会下意识地扶肩膀,或者撑靠住,但就是不会去搂腰。 那动作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从那天起,荀戓时常不动声色地观察霍乾念,按理说,这是万万不该的,可事关他的兄弟云琛,他顾不了那么多。 观察了很久,霍乾念的确待云琛要比其他护卫不同,更欣赏器重,更信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不合适的东西。 直到有一日,霍乾念坐在院子里吹风,看着北柠堂一众仆从和护卫装箱收拾行李。 当一个摞得很高的箱子突然坠下来,差点砸到云琛时,荀戓立刻抬眼去看霍乾念,竟从那将将收回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强烈的情绪。 像是强行截断一腔惊忧,荀戓再定睛去看时,霍乾念已收回眼神,面色如常平淡。 若不是荀戓早有留意,只怕根本抓不到那瞬间。 荀戓心中大惊,此后再看到霍乾念与云琛同框出现时,他只觉得霍乾念像极了一只城府极深的大狐仙,而云琛活脱脱就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白兔。 原本,荀戓只是在心里盘算,该不该暗示云琛,防着点霍乾念。 或者干脆请辞,一走了之最好。 可自从那个一眼就能看出女扮男装的丹蔻姑娘开始进出北柠堂,云琛突然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变得忧郁沉默,荀戓就知道完蛋了! 这小子只怕……也是动心了。 与霍乾念不同,云琛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从来不懂掩藏,荀戓可以看出来,其他护卫们也多少察觉到不对。 荀戓很为云琛着急,可他知道,云琛只怕自己都还没摸清楚心里的情意呢! 大狐仙与小白兔的情景,突然又变成了“霍郎”有情,“云郎”也有情。二人就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怕云琛“误入歧途”,荀戓断了去暗示云琛防着霍乾念的心思,否则只怕阻拦不成,他荀戓反而成了媒人。 想到这里,荀戓给云琛满上一碗酒,试探地问: “阿琛,有时候,太被主子赏识,并不是一件好事。赏识得过了头,就成了……”荀戓满肚子挑词,最后说出两个字:“捧杀。” 小六和云琛面面相觑,都不太明白这个词怎么会用在云琛身上。 荀戓也觉得用词不当,干脆心一横,道: “阿琛,你年纪小,性子纯,又没有亲人在身边,有些事情不懂。我今天拉下这张老脸,说点托大的话。你小小年纪出来闯荡寻恩,已经艰难得很,莫要给自己再选择一条更艰难……还走不到底的路。” 荀戓干了半碗酒,继续道:“阿琛,哥希望你娶个贤惠的媳妇,平安到老,儿孙满堂,千万不要被一时迷惑,走错了路,有些人,即使近在眼前,也终究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高高在上的主子没人敢骂,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就是男妾也使得,最多被背地里议论,可命如草芥的护卫会被吐沫星子淹死的。哥不想看到你被引入歧途,让人人都忘了你是多有本事的好小子,只想着戳你脊梁骨。” 话说到这里,云琛就是再“一窍不通”,也懂了荀戓的意思。 她真是哭笑不得,既感动荀戓这样真心劝导她,又无奈不能说出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只能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酒一饮而尽,诚恳道: “哥,我不是‘龙阳’,真的!” 她这一直白,倒叫荀戓闹了个大红脸,一旁的小六直接一口饭喷了出来,嚷嚷道: “狗哥你意思阿琛喜欢男人?怎么可能!” 云琛心虚地不敢看小六,只能对荀戓说: “狗哥,有许多事,我实在没法……但你放心,我真的不是‘龙阳’。至于将来,若有一日,有缘能遇到恩主,我必舍下现在的一切,誓死追随而去;若这辈子没这个福分遇到,我便要牢牢报少主的恩情。” 荀戓有点意外,“如果寻到恩主,你愿意舍下现在一切去追随?也舍下霍少主?” 云琛心里一痛,但还是咬牙,点点头: “舍!若因为在霍帮享了福,得了器重,就抛下过去,那便是猪狗之辈。救我娘的恩情,我不能忘!” 如果这话从小六嘴里说出来,荀戓只会觉得小六是一时冲动,热血上头,吹牛吹得不轻。 可这话从云琛嘴里说出来,分量便不是一般的重。 云琛言出必行,忠义不移,既然这么说,便一定会这么做。 由此看来,倒是霍乾念陷得更深些,云琛这头的心还浅着呢! 荀戓顿觉心里畅快,忙道:“阿琛,你不是说,当年救你娘的人,有信物可以认得吗?你给我瞧瞧,我亲自帮你找,绝不假手他人!” 小六也来了兴趣,“算我一个,我也找。我记得是云哥脖子上的银币来着,快拿出来看看!” 如今不再以“寻恩主”为第一要紧,只盼有缘遇见,云琛心中不再戒备太多。 她摸摸空空如也的脖子,“银币在一次办差时候丢了,上面是我记下的恩主的玉佩样子,是这样的——” 她说着沾了点酒,在桌子上画出梅花破月的图样。 小六盯着那氤氲成一团的酒渍,研究了半天,挠头问道: “这是个猫爪大饼图?谁家好人拿这玩意儿做玉佩?” 云琛闭了闭眼,一把将小六的脸摁进红烧排骨里。 第63章 亲自调教 从荀戓家离开的时候,已近戌时一刻。 晚秋天黑得早,云琛走在回府的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头顶的星月相伴。 她心里想着荀戓方才吃饭时候说的话,只感觉一团乱麻。 在如今五个霍帮亲卫里,荀戓已经三十六岁,比叶峮年纪还大。他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非常善于观察。 可她不懂,荀戓看到了什么,竟误会她对霍乾念有龙阳之意? 被迷惑?霍乾念又不是狐魅。 误入歧途?她云琛又不是傻白甜的兔子。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不禁问自己: 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护卫该做的吗?有没有什么不该的? 想来想去,她也没想出来。 就像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为丹蔻多次来为霍乾念“泻火”而心生酸痛。 她不懂这满腔愁绪从何而来。 她惆怅地叹着气,刚走到偏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和她穿着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人走了出来。 对上来人,云琛心里立马阵阵泛酸,却还是礼貌道: “丹蔻姑娘,你来了……” 丹蔻亲热地挽住云琛胳膊,笑道: “你家主子一差人叫我,我肯定来——还要多谢小云护卫,给我介绍了这样的美差。” 说着,丹蔻掩住嘴,媚声低语道: “你家主子真不赖。” 真不赖?哪方面不赖? 这问题下意识出现在云琛脑海。 她虽未经人事,连护卫们常看的小画册都不敢瞟一眼,但多少是知道的,丹蔻说的大约是男女那方面的事。 云琛脸红得接不上话,丹蔻却忍不住笑起: “不逗你了,瞧你这失了魂的样子,再逗你,我都不忍心了。” “我?我好着呢,姑娘莫玩笑。”云琛说。 丹蔻故意认同地“哦”了一声,然后问:“那你为什么事这样不高兴?说与我听听?” “不不不!多谢姑娘关心,我没有什么事!”云琛连连拒绝。 丹蔻又引诱道:“我见过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一千。这世上男男女女,不就那么点事嘛,你说与我听听,我可能有法子解。不然你成天这样,还怎么当差呀?” 云琛觉得丹蔻最后一句话十分在理,犹豫了一会,她艰难启齿: “丹蔻姑娘,我心里难受得很,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丹蔻心里明镜似的,但还是明知故问: “怎么个难受法?是不是又酸又痛,搅得胸口闷堵,吃不下睡不着,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云琛惊讶:“姑娘神医来的?” 丹蔻差点笑喷,强忍着说: “哎呀,这可太正常了,吃醋都是这样子的。” 吃醋?我吃醋?难道我因为霍乾念与丹蔻的事吃醋?云琛自己都惊了。 难道我竟然……喜欢少主?她心中轰然乱成一团。 人精似的丹蔻,早就看出云琛不对劲。 虽然在那位寡言少语的主子身上,丹蔻看不出什么,可在情窦未开的云琛这,丹蔻看云琛的脸,比看那画册还明白。 大概是因为身处烟花行当,各种各样的情事见多了,丹蔻毫不惊讶。 毕竟丹蔻一直觉得,一个身量纤纤又带着阴柔气的俏生生的云琛身边,更适合站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而非女子。 丹蔻记得,霍乾念的腿挺长,个子指定不矮。 第一次来北柠堂的时候,她正要跨坐上霍乾念的大腿,霍乾念却突然转动轮椅,往后一躲,害得她“哎呀”一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恰好从霍乾念的腿上摸过。 如果霍乾念能站起来,应该至少高出云琛两个头。 丹蔻想象着二人并肩而站的样子,不觉露出姨母般的爱怜笑容。 “小云护卫,这些日子我赚了不少,心里特舒坦,那我便给你解解这‘醋味儿’!”丹蔻说着靠近云琛耳朵,轻声细语了一番。 霎时间,云琛只觉得云雾散开见月明,心中的醋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丹蔻说: “你家主子每次叫我来,都只让我站在屏风外,他则在屏风里头坐着。他既不让我服侍,也不让我说话。只让我吃喝随意,行走坐卧随意,越自在越好。” 云琛心中已彻底松快,但全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松快,她奇怪: “不懂少主为何这样,隔着屏风能看见什么?大概只能看见个身形和影子?” 丹蔻差点脱口而出“你要不看看我穿着谁的衣服?看看我和谁一样的束发和装扮?” 丹蔻笑而不语,故意长叹一口气,幽幽道: “唉,我真心疼你家主子,偏偏碰上一个‘情未开’‘欲未动’的小傻瓜。照这架势,他那君火还得憋上好一阵。” 云琛眉头拧得更深了,“请姑娘言明。” “言不明的。”丹蔻语气神秘带着笑意,“这种事,就要慢慢来才有趣,按你家主子这闷骚的性子,他定然喜欢亲自慢慢调教。” 说话间,丹蔻又春风笑起,“不过以我看男人的经验,如果上了床,他必定生猛得如狼似虎……” 云琛小脸通红,赶紧打断:“丹、丹、丹蔻姑娘早些回去休息!我、我、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丹蔻再也忍不住,倚着云琛笑得前仰后合,而后扭着腰离开。 临走之际,她又贴着云琛耳朵说了两句: “如果哪天你主子真想泻火了,你记得我教你的不?别忘了呦——哈哈哈哈哈——” 望着丹蔻杨柳轻摆的背影,云琛臊得耳鸣心跳,不敢见人。 第64章 朋友一场,去道个别 鸡鸣秋晨,霍帮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烟城。 层层神情肃穆的持刀护卫之中,是霍家少主金顶雀蓝的马车软轿,不言在车上驾马。 云琛与荀戓策马随护,她骑马走在最靠近轿子的位置。 随着小窗上的帘子飘动,霍乾念能清楚地看见云琛的侧影。 轿厢里,从旁侍候的润禾笑道: “少主,您最近心情不错,原以为要离开烟城,您会不高兴呢。” 霍乾念不动声色地抬眼,透过轿帘缝隙,望了那高束马尾的背影一眼,唇角扬起,却并不说话。 轿厢外面,不言接话道: “我知道少主为什么心情好!因为阿琛将起程的一干事务都打点得特别好,封箱押运、护卫班次、路线巡视……嘿!别看阿琛年纪小,脑子是真不乱,叶峮哥见了都得夸呢。话说咱们最多两日就能与叶峮和花绝汇合了,他俩估计已经把前头驿馆打点好了,咱们一到那儿就能……” 不言一个人唠唠叨叨,润禾两手捂住耳朵,试图隔绝不言的“念经”。 念着念着,不言对一旁骑马的云琛道: “阿琛,咱俩换换,你来驾马。”不言指指屁股,“我感觉燥痔又疼了,我得缓一缓。” “行,你来马背上趴一会。”云琛与不言调换位置。 她坐到轿厢门口,语调不自然地说了句“少主,换我来驾马了。” 隔着轿帘,霍乾念的声音带着温吞笑意: “好。” 因为丹蔻的事,将近二十多天,她都在忙府里起程的事务,借口各种事忙,没有到霍乾念身边来。 霍乾念也没有召她,按润禾的说法,云琛刻意疏远的这些日子,霍乾念甚至心情非常好。 云琛琢磨着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心里的尴尬。 刚要开口,小六却从队伍末尾跑了过来,说道: “云哥,后面来了个颜家人,邀你去二里外的向日葵园相会,说是要给你践行。” 小六并不知道颜十九其人,就这么大大咧咧说了出来。 “他娘的,这厮脸皮真比我鞋底子还厚!”不言趴在马背上,骂了一句,偏过头去。 云琛莫名脊背一紧,对小六说: “我正当差护卫呢,怎能擅离职守。我不去。” 小六一溜烟跑去回话,片刻后又来说: “那颜家人说,如果你不愿意去相会,那他恳请来见你一面。” 颜十九这家伙惯会耍人的,云琛估计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向日葵园。 颜十九故意这么说,就是知道她肯定不允,他好退而求其次提出见面,她便不好再拒绝。 云琛侧身向轿厢,征求霍乾念的意见: “少主,我觉得若不见颜十九,只怕他要跟一路,要不……” “不妨,就叫到车前来见,不必你去。”霍乾念说。 从霍乾念的声音听来,他似乎没有不悦,云琛放下心来。 而轿厢里的润禾却惊奇地发现,第一次,霍乾念没有在听到“颜十九”三个字时瞬间冷脸,反倒剑眉微挑,颇有些好整以暇而待的架势。 没一会儿,一人策马徐来,那一身颜色亲和的天蓝水白的护卫服制,在霍帮众护卫里非常扎眼。 见来人是颜十九身边的贴身护卫万宸,不是颜十九本人,云琛心下松了口气。 “云护卫,我家主子有话带给你。”万宸是个正经严肃的人,他先朝云琛行了一礼,而后脸色大动,学着颜十九没心没肺的腔调道: “可可爱爱小云云,见来人不是我,你有没有一点点失望?你我情谊一场,总要好好道别才好。你若不来向日葵园与我相会,我便追着你去京都,好不好?” 万宸一个那么严肃的人,学起颜十九来竟有模有样,云琛感觉和颜十九站在她面前说话没什么分别。 云琛大窘,一旁的不言直接开始干呕。 “不好不好!”云琛大声说,转念一想,若因为她不去相会,颜十九真一路追到京都,那岂不更麻烦。 云琛犹豫着开口,“少主,要不我去见一下颜十九,朋友一场,去道个别。” 轿厢内,霍乾念抿下一口茶,淡淡道: “不许。” 云琛一愣,她甚少从霍乾念嘴里听到这两个字,至少对她,他很少有不应的。 但主子发话,护卫焉有不从,云琛再次拒绝万宸。 万宸像是意料之中,再一行礼,用他那十分正经古板的嘴,再次学着颜十九道: “可可爱爱小云云,你若愿意来与我相会,便证明你心里有我,那我更要追着你去!” 上当了!云琛一拍大腿,赶忙对万宸道: “我刚可是一口回绝了,没想要去什么向日葵园的!万宸你回去可别瞎说啊!” 万宸恭敬行礼,一板一眼地说: “云护卫刚才说了,‘要不我去见一下颜十九,朋友一场,去道个别’。是霍少主不让您去而已。这些我会如实转告主子,主子只要知道,您其实是愿意去的,就行了。” 万宸说罢转身离开,留给云琛一阵马蹄尘土。 不言,荀戓,小六,几十个离得近的护卫……所有人都看向云琛,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云琛不知道轿帘后的霍乾念是什么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问: “少主,要不我们休息一阵再走?” 第65章 咬人的狗不叫 时近晌午,队伍暂歇在一处水潭树林,几个护卫砍扫出空地,支起凉棚和桌椅。 不言随护,润禾侍候着霍乾念用饭。 云琛与几个护卫在空地附近巡视,除了两个砍柴的樵夫,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唯一让云琛有些在意的,是林子深处有几座新坟。 云琛蹲在其中一个坟堆旁,抓起一把土,揉捻几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荀戓走过来,也学着云琛的样子查看。 “就是很普通的土,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云琛环顾一圈,“狗哥,你不觉得这新坟太多了吗?一、二、三……谁家同时死六个人?” 荀戓觉得有理,说:“而且这林子里有山笋,山笋一发芽,长势极快,两三天就能穿土破石。若是恰好长在遗体下面,那真是不堪。若不是有深仇大恨,谁人会将坟埋在这里?而且看这堆土的量,里面得埋多胖的人,才需要挖出这么多土?” 这时,小六从一旁探头探脑地说道: “云哥意思是坟是假的?这还不简单,把坟挖开看看不就行了?” 荀戓把已经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道: “万一坟是真的呢?我们大老远从烟城过来挖人家坟?挖开以后怎么着,请人喝茶晒太阳?” 小六直挠头,“那怎么办?” 云琛想到个主意,对旁边一起巡逻的几个近卫说道: “赵刚,你去最近的村子里买几条黄土狗来,四条就够,快去快回。” 那名叫赵刚的近卫身子不动,也没有作声,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云琛、荀戓和小六。 小六被这眼神看得不爽,走上前,用身高和体型压那赵刚一头,凶道: “云哥叫你去办差,没听见吗?” 云琛这才注意到赵刚的情绪,她肃下脸,直视着后者,直到赵刚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不到一刻钟,赵刚便找来了四条大狗,但只有一条是黄土狗,另外三条都是牧羊的狗。 云琛皱眉,“不是说了要黄土狗吗?附近村子都没有吗?” 荀戓道:“不应该,这黄土狗是村子里最常见的,怎么会没有。” 赵刚不屑地看向云琛三人,嘲讽道: “土狗?这不是有现成的三条吗?加上找来的这只,正好四条!” 几个与赵刚关系好的护卫赶忙上前相劝,不劝不要紧,一劝,赵刚反而彻底忍不住了,破口大骂: “我们霍帮的护卫都是家生来的!打小习武十几年,才到少主跟前做了护卫,你们这三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土包子!竟有脸凑到少主跟前去!凭什么?!” 小六一听立马急眼,冲上去扯住赵刚领子,发怒道: “你他娘的说什么?十几年习武又咋了?你们有我云哥一根手指头能打吗?!” 一说到云琛,赵刚更有火,一把推开身旁劝架的几人,指着云琛鼻子骂道: “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就知道在少主跟前装傻卖乖!卖弄你那白脸皮!你干脆和那颜十九过日子去得了!别他妈在这碍少主的眼!没想到?少主还是喜欢女人,喜欢那丹蔻姑娘!可难受死你了!” 即使被骂得这么难听,云琛也咬着牙没说话。 小六彻底炸了,若不是荀戓拦着,他差点拿刀和赵刚拼命。 “你他娘放屁!” “我说错了吗?!一个好‘龙阳’的小白脸,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凭什么??!!” 众人吵嚷成一团,小六气得脸红脖子粗,赵刚也骂得脑门青筋暴起,硬是被两边人拉着,两人才没有打起来。 闹到最后,云琛忍着心头火,对赵刚道: “随便你怎么想,我不在乎,也犯不上和你解释。你尽管看不惯,尽管来骂,但关系到护卫之责的差事,你不该由着性子敷衍了事!” 云琛牵起四条狗,“你不是很骄傲你是家生的霍帮护卫吗?那就拿出本事来证明你比我强!”说罢,她随即转身离去。 小六跟上去,怒极反笑,往地上啐了一口,“咬人的狗不叫,狂吠的才是没本事的!” 荀戓赶紧捂住小六的嘴,将人拖走。 “祖宗!你到底是在骂谁?” 使唤不动赵刚那几个近卫,云琛索性自己牵了狗,去几个坟堆上闻了一番,而后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撒开四条狗。 那黄土狗在乡间田地里闻惯了各种泥土味道,立马就开始跟着气味寻找。 另外三条牧羊的狗则东闻西嗅,一会儿抓鸟,一会逮兔子,聪明得过了头,根本不好好找。 黄土狗累了大半圈,也没找出个所以然。 但队伍休整的时间已到,云琛无法,只得下令继续前进。 赵刚这么一闹,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整个队伍都知道了。 护卫们看向云琛的眼神都带点异样。 有探究的,有难以置信的,也有和赵刚一样,充满鄙夷的。 见云琛变得沉默又低落,荀戓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言虽然在方才休息的时候,一直贴身护卫霍乾念,没有亲眼见到吵架的场景,但早已听别人转述得分明,他牵马与云琛并行,安慰道: “阿琛,你来霍帮的时候,我还在外地办差,即使连面都没有见过,我就已经看好你了。因为我相信少主的判断,能让少主一眼相中的,一定是个好小子。回烟城之后,认识了你,我更觉得少主眼光实在好,你小子每一分脑子都用在正道上,心里没一点脏污。在我心里,你是这个——” 不言竖起大拇指,一脸郑重其事。 云琛心中安慰些许,却无法言说女扮男装的痛苦。 她不敢说自己是个坦荡的,她觉得赵刚有些话也没错骂。 见云琛还是打不起精神,不言又道: “别理那些个浆糊脑子,你来霍帮时间比他们短,但受的伤比他们多,靠本事吃饭,这足以说明一切。咱们做护卫的,只管护着主子,其他人不必放在眼里。少主方才说了,那赵刚以下犯上,你按府中规矩处置就好,不必回禀。你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 你别怕,这要是叶峮哥知道了,必然要将他赶出霍帮。放宽心,别为这些污糟事分神。咱们这次前往京都,指不定路上还有什么凶险埋伏呢,现在叶峮不在,你暂管护卫们,可得……” 云琛越听越不吉利,赶忙打断不言: “可以了可以了,我这会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就是后背有点毛……” 似乎为了应验不言的乌鸦嘴,那先前累瘫了的黄土狗,突然跑到队伍前面,嗅了嗅地面,汪汪大叫两声,然后疯狂地开始刨土。 紧接着,几道利刃呼啸破空。 六把长枪突然从路两边的树林飞投而出,扎在队伍四周的空地上,一阵机括声随之响起。 下一刻,只感觉脚下剧烈晃动,地面整个轰然塌陷,裂开了巨大的口子。 第66章 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言的嘴像是开过光,而且还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才说完“指不定路上还有什么凶险埋伏”,玉家的“临别大礼包”就送上来了。 两边树林里飞投出长枪,正正扎准地上掩藏的机关。 霍帮众人感觉脚下一阵剧烈晃动,地面整个轰然塌陷。 黄土狗汪汪大叫着,撒开四爪,踩着塌陷的土块跳跃逃离。 处在塌陷圈内的护卫和仆从们逃跑不及,惊叫着落入巨大的陷阱坑。 空中全是暴起的尘土,根本看不清,云琛只能听见一声声惊叫落入陷阱坑,接着瞬间变成惨叫。 她凭直觉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向马车,一头撞上已经缓缓前倾下落,尾部高高翘起的后车轮。 玉家已经将陷阱坑挖到极限大,坑与坑之间仅有一道道坑壁隔开,霍乾念的马车正卡在其中一个坑壁上。 前后都是布满尖刃的陷阱坑,不论前倾还是后坠,都是个死。 云琛使力下压后轮,试图减缓马车的倾倒。 润禾用身体堵住轿厢口,硬撑着霍乾念不掉出来,大喊“救命!救命!!” 云琛闻声大急,想跃过去救霍乾念,刚一撒手,后车轮就又翘起来,马车再次前倾欲坠。 这时,小六猛冲过来,“嘿呀”一声大吼,直接两手攀住后车轮,用身子使劲下坠,彻底平衡了马车的倾势。 马车卡在坑壁上晃晃悠悠,竟真没有再下坠。 这时,尘土缓缓消散,云琛清楚地看见小六悬空吊在后车轮上,脚下就是数丈深的巨大陷阱坑,里面密密麻麻地竖满了手腕粗的尖铁签。 “小六撑住!”云琛跃上马车,同时不言也赶来落定在马车另一边,一把捞起身子堵着轿厢门,已经快弯成“弓”形的润禾。 没了支撑,霍乾念随之滑落,云琛扑上去抱住他,在坑壁上险险打滚稳住,这才发现他满身是血,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 再一看,马车小窗上卡着一个断了气的玉家刺客,看样子是趁乱第一时间冲过来杀霍乾念的,却被霍乾念一刀割喉反杀。 “少主!”云琛大惊,她看不出霍乾念身上到底是谁的血。 霍乾念用眼神示意无事,指向一旁的树林,“进林子!列阵突围出去!” 云琛立马背起霍乾念就要跑,却见那卡在坑壁上的马车失去润禾和霍乾念的重量平衡,开始吱吱呀呀朝后倾去。 马儿的四蹄高高扬起,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嘶鸣。 攀在后车轮上的小六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可他悬在空中,根本无法借力逃出,霎时脸色变得惨白。 小六咬着牙,声音带了决然:“别管我!救少主!” 马车隆然后倾,坠入陷阱坑。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荀戓飞扑向车头,硬生生拽住马头,狠狠朝下坠去。 无奈马的重量太大,荀戓使出全部力气也抵不过。情急之下,他一刀扎向马脖子。 马吃痛哀鸣,剧烈挣扎起来,带动马车缓缓前倾。 最后,荀戓吊在马车头,小六吊在马车尾,马车卡在坑壁上,维持着一种极限危险的平衡。 根本顾不得救任何一人,云琛紧咬牙关,背着霍乾念扭头往林子里奔跑,所有幸存的霍帮护卫也都围了过来,开始列阵相护,拥着云琛和霍乾念朝林子深处突围。 越来越多的玉家刺客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不时还有飞射的箭矢暗藏其中。 霍帮护卫一个个倒下,人越来越少。 云琛拼命挥动隐月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她使出全部力气飞奔,玉家护卫们穷追不舍,暗暗变换追击阵型,竟逼得云琛绕了一大圈,退出林子,又跑到了离那几个巨大陷阱坑不远的路上。 云琛默念着师父教的杀招,将隐月剑挥舞得快如闪电,剑锋满杀,招招只杀不打,一剑便挑断一人喉咙。 只可惜她背着霍乾念,霍乾念比她高许多,重许多,很快她便感觉力竭。 她吃力地喘息,挥剑的动作开始变缓,不断地添伤。霍乾念赶忙道: “将我放在树上!你专心对敌!” 见她不肯,他急声喊: “你若死了,我才活不了!” 云琛觉得有道理。她若死了,眼下便再无亲卫护着霍乾念。 她飞快爬上路边一棵大树,将霍乾念放在一根粗树杈上,而后跳下树,开始专心杀敌。 她寸步不离地围绕着树下防守击杀,全力抵挡所有围攻,不消片刻,便以一人之力杀敌数十。 霍乾念坐在树上,一边挥动匕首抵挡不时射来的箭矢,一边为云琛守护了望: “云琛!左边有剑来!” “反手杀右!” “剑杀左二!” “小心身后!” 如此一番配合,云琛顿觉杀敌更快更准,身上几乎没再受伤。 杀个没完没了,玉家似乎知道霍府迁往京都后,天子脚下再难动手,这次是铆足了劲要杀霍乾念。 云琛已杀敌近百,可玉家刺客还是不停围攻上来。 她略一张望,到处都是正在拼杀的霍帮护卫,以及正往这里赶来的更多玉家刺客。 不敢再恋战,云琛赶忙背起霍乾念,跳上一匹马。 她扭头望去,只见不言身上插着两只箭,正砍倒一个刺客;荀戓背着浑身是血的小六,被一个刺客杀得节节败退。 强忍着不去看,不去想,她坚定决心,驾马朝前狂奔。 她决定去找在前方驿馆的叶峮等人,原本两天的路程,她一天一夜定能赶到。 心里想着计划,她便卯足了力气驾马,却突然感觉身子一坠,一个巨大的陷阱坑出现在脚下。 泥土陷落,地面崩塌。 一瞬间,世间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她看见寒锋闪闪的铁签布满坑底,马头撞在铁签上,立刻脑浆迸裂,鲜血飞溅了她一脸。 她感觉到身子在空中猛地扭转,原本在她背上的霍乾念,突然转到了她面前。 他强行转换位置,拥着她,用他的背朝着陷阱坑落去。 她震惊地望着他,那俊朗的面容上平静极了,还带着一抹令她揪心的温柔笑容。 千钧一发之际,地面上突然飞来两个盾牌,在霍乾念的脊背离铁签只有一寸的时候,插入缝隙,垫在了他的后背。 她刚想松一口气,却见几十个玉家刺客又围上来,大力踹动坑边的机关,坑壁随之坍塌倾倒,竟是要将坑中的二人活埋。 在土块砸下来的瞬间,霍乾念将她放倒在已隔绝铁签的盾牌上,而后两手撑在她头顶,护留住最后一块可以呼吸的空隙。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任由硕大的石块砸在肩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剑眉温柔地舒展着,星眸如洪水奔涌,溢出一腔压抑许久的深情。 “云琛,你二十七日没来看我,我高兴极了。” 连赵刚那样的近卫都能看出云琛的难过,他霍乾念怎可能察觉不出? 原本他只打算隔着那屏风望一辈子,哪怕只是身形相似,也足够他这濒临溺亡之人解愁思; 原本以为,相思之苦只在他心,竟不想她会为丹蔻吃醋难过,竟整整二十七日不愿见他。 二十七日啊,明明不相见,他却第一次感到离她那么近。 他高兴得想发疯,想狂呼,想说老天终于不肯折磨他了,便叫云琛也动了情念。 龙阳之好如何,疑似女儿身又如何? 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云琛就好。 对着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吻下去,可云琛却急得快要哭出来,大喊: “少主!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谜语?咱们赶紧逃啊!” 饶是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发笑。 看着身下这情窦刚开,还懵懂不知的家伙,他笑道: “也好,不急。” 话音落下,一阵马蹄声奔腾而来,兵器打斗之声瞬间大作。 叶峮的声音出现在陷阱坑旁,“拿盾牌!快救少主!!” 等众人拿着盾牌跳下陷阱坑的时候,只能看见云琛以背相垫,牢牢撑住了霍乾念。 花绝心痛的惨叫从头顶传来,哭着叫了声: “云琛!你英勇牺牲了吗?!” 第67章 向日葵 若不是南璃君的探子截获玉阳基的亲笔密信,知道霍府行进的路上有埋伏,立刻派亲兵相助。 只怕叶峮等人赶来的时候,就只能见到被活埋的霍乾念和云琛了。 云琛判断得没错,林子里那六座新坟的确有问题,根本就是玉家挖陷阱坑时掏出来的土,假装成坟堆样式而已。 若当时多几条黄土狗,也许就能提前闻出异样,发现陷阱坑。 那么霍帮的护卫便不会死伤那么多。 赵刚浑身是伤,颤抖着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霍帮的护卫们倒了至少一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府医和南璃君派来的医官穿梭忙碌,找寻着还有气的人。 平时里与他交好的那几个兄弟,几个时辰前还在帮他劝架,此刻却尸首分离地倒在地上。 那个高高壮壮又黑黝黝的小六,满身冒血,止都止不住;荀戓头皮都被削掉一块,靠在树干旁呻吟。 还有那个他最讨厌的云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她每往前走一步,地上便是一个湿漉漉的血脚印。 最后,赵刚看见霍乾念坐在轮椅上,叶峮和花绝手忙脚乱地解开他的衣服,这才发现他两边肩膀上全是铁签扎的血洞。 在摔入陷阱坑的时候,那两块盾牌足够护住身形纤瘦的云琛,却护不住肩背高大的霍乾念。 望着眼前一切惨状,再想到一切竟皆因他耍脾气不服命令,没有找来四条黄土狗……赵刚顿觉痛不欲生,忍不住跪地大哭。 不言将两块被扎得筛子一样的铁盾牌扔在赵刚面前,指着四周上百个被云琛一剑挑断喉咙的尸体,神情冰冷地说: “你不是问云琛‘凭什么’吗?就凭这个!” 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不言转身离去。 赵刚呆呆望着铁盾牌,沉默了许久,最后摇晃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霍乾念面前跪下,颤声道: “少主,我以下犯上,因一己之私酿成大错……请少主……逐我出霍帮!” 花绝从旁冷笑,“也就是咱少主不杀自家护卫,否则你这样的,定要五马分尸谢罪——方才我已听说你欺负云琛的‘光荣事迹’,你嚣张得很呐!” 这一次,赵刚没有回一句嘴,只面色惨白地跪着,等候霍乾念发落。 霍乾念眼皮都未抬一下,“交给云琛处置。” 云琛没想到叶峮回来了,霍乾念还让她处置人。 她想了一下,觉得赵刚犯下这样的大错,就算不逐他离开,他今后在霍帮也待不下去,不如另寻生路。 想到这里,她对赵刚道:“你写辞,只说你另谋高就,不说逐出府。” 有辞书,旁人只会以为是赵刚主动请辞的,不至于今后讨不到生活。 花绝在一旁不满地叫起来: “阿琛!莫心慈手软!给辞书太便宜他了!要换我和不言处置,哪怕换叶峮哥,都断不会让这厮这么体面地离开!” 云琛没有理会花绝,从府医手里拿过一包止血的包扎布巾和金创药,递给赵刚。 “我估摸你也不愿意留下治伤,那拿着这个走,一码归一码,错不能容,但你为霍帮流过的血,拼过的命,谁都不会忘。” 听完此言,赵刚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一边哭着,一边艰难起身,缓缓朝反方向离去。 赵刚一路走,一路哭,浑浑噩噩地走了半日,直到身上疼痛不已,才想起来疗伤。 他靠坐在一棵树旁,开始给自己上药止血。 刚坐下没一会,他便后颈一寒,并未听见什么声音,却凭直觉预感到危险。 他刚要转头,却瞬间被捂住口鼻,接着筋骨一软,整个人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悠悠醒来的时候,只见秋高气爽,天蓝云白,四周全是灿烂的向日葵。 侧头看去,不远处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凉亭,亭下摆着奢华酒菜,一个身形高大的锦衣公子正坐在桌边,无聊地用银勺搅着一碗蜂蜜牛乳酪。 赵刚认得,是那个脸上永远带着阳光笑容、大大咧咧的颜十九。 他刚想起身,却感觉后背一痛,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下全是倒插的护卫刀,布置得像玉家那陷阱坑一般。 他整个人被捆着,躺在密布成床的护卫刀尖上。 见他醒来,万宸轻轻挥手,几个颜家护卫立刻搬来一块大石板,压在赵刚身上。 一瞬间,赵刚便感觉后背、腰、屁股、腿,甚至后脑勺,全都被刀尖戳穿,疼得他惨叫一声。 颜十九笑眯眯地走过来,晃悠着折扇,好奇地问: “万宸,你方才说,玉家挖的陷阱坑是这样的?就是这玩意儿差点害死我的小云云?” 万宸回道:“回主子话,是的。我奉您的命,去给云护卫送向日葵花束的时候,恰好看见云护卫护着霍乾念掉进坑里,我只来得及飞踢出去两个盾牌,云护卫应该无妨。” 颜十九点点头,而后轻摇折扇,对一旁几个护卫道: “愣着干嘛?继续呀!” 几个颜家护卫赶忙继续搬动石板,一层层往赵刚身上摞去。 很快,刀尖扎穿赵刚的身体,疼得他喊都喊不出来,浑身不停抽搐。 鲜血从满身血洞流出,顺着刀锋流到地面上,浸湿了一大片土地。 颜十九满意地打量赵刚,笑道:“得亏万宸走的时候听见了,谁敢骂我小云云,谁就得死——谁敢抢我的小云云,也得死!” 听到颜十九最后一句话,赵刚猛地睁大眼睛,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却只感到身体剧痛钻心。 在彻底死去之前,望着颜十九那和善的娃娃脸,透出阴寒的眼,赵刚口鼻涌出血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悲呼: “少主……千万……小心颜十九……” 只可惜这句话,永远不会有人听见了。 待颜十九众人走后,向日葵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鲜血蜿蜒着渗进土地,大约明年的向日葵,会开得更加灿烂…… 第68章 换个玩法 秋末风凉,无月夜。 郊外驿馆内外鸦雀无声,没有点灯。 只有主卧房里亮着几盏昏暗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着人影狭长交错,一片肃杀之气。 花绝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不言在一旁身子微侧,蓄势待发。 荀戓紧张地看向云琛,暗暗使眼色。 云琛没有接收到荀戓的眼神,她手心有点冒汗,心里犹豫不决,忍不住扭头去看身后正靠卧在榻上的霍乾念。 霍乾念正要说话,却被花绝无情打断: “少主,大可不必!” 不言也皮笑肉不笑,“是啊,少主,阿琛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他自己能决定。” 霍乾念只得闭嘴不言。 云琛磨叽一阵,试探着伸手,放下一张四四方方的牛骨牌,轻声道: “三万?” “胡!”花绝大喝一声,猛一拍桌,脸上笑开了花。 荀戓连连叹气,“阿琛,我都用眼神疯狂暗示了,你咋还打三万?打三万他必胡啊!” 不言拨拉下花绝的牌,幸灾乐祸道: “你完了,阿琛,他手里还有一杠,你这下赔八番!掏钱掏钱!” “唉……怎么又输?”云琛泄气地撇嘴,一摸钱袋子,已空空如也。 这时,身侧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靛蓝色钱袋,衬得霍乾念的手指修长白皙。 “你尽管输,算我的。”霍乾念神色淡定,“打,不怕。” 云琛接过钱袋子,苦闷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花绝和不言却撸起袖子,高兴地拍桌: “太好了!有少主做东,今儿阿琛就是财神爷啊!快来快来!开下一把!” 又一连打了四圈,云琛把把点炮送人头,荀戓无语地想挠头皮,可他前几日被削掉的头皮还没长好,一碰就疼,还挠不得。 不到一个时辰,云琛又把霍乾念的钱袋子输干净了。 “一把都没胡过,我不想玩了!”云琛挫败地趴在桌子上,连连哀嚎。 霍乾念看不下去了,对着云琛伸手,“扶我起来。” 一见霍乾念要上阵,不言大惊失色,“戒备戒备!少主来给小阿琛报仇了!” 但霍乾念并不上桌,只在云琛身侧坐定,仍旧是云琛摸牌打牌,他只在关键处指点一二。 打牌的时候,霍乾念与云琛偶尔会去拿同一张牌。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她手背轻轻带过,动作十分自然又正常,却叫她忍不住心跳漏一拍。 “打七筒。”霍乾念出声提醒,叫回愣神的云琛。 云琛赶忙去拿“七筒”,却因为心里乱,手上慌,一下子带倒好几张牌。 “哦哟哟,有三张九筒呢!骗牌呢!少主你太狡诈了!”花绝起哄。 云琛赶忙去扶倒下的牌,霍乾念也倾身伸手,帮忙扶牌,怀抱一下子贴到她肩膀。 她只感觉一道温吞气息吹在脖颈,他颇有磁性的声音靠在她耳边: “心里想什么呢?专心打牌。” 她像被窥破心思的孩童,脸蹭得红了起来。 有霍乾念指点,云琛很快将输出去的钱赢回来七七八八。 眼见今夜就要白干一场,花绝连忙见好就收,将牌一推,道: “已经寅时了,不打了不打了!阿琛一身伤还没好呢,虽说只是皮肉伤,没有伤脏腑,但流血太多,可不能这么熬大夜!” 不言赢了不少,也赶紧附和: “对对,难得有公主的近卫队相护,让咱们好好养伤,赶紧睡!” 云琛后半场连赢十几把,坐庄不断,这会反倒舍不得散牌局了,“别啊!再来一圈!让我再玩一会儿!” “无妨,他们散,我陪你玩。”霍乾念说。 花绝和不言立刻揣着钱,溜得飞快。 荀戓本来应该轮值守夜,但霍乾念对他说: “你也去休息,有公主近卫队在外围,叶峮在外巡逻,不妨事。” 荀戓偷偷看了云琛一眼,总有种要把小白兔托付给狡猾大狐仙的老父亲般的不安感,心里有点担忧。 霍乾念脸色微冷,“荀戓,你份内事做得很好,分内之外的,莫要操心。” 荀戓一惊,一下与霍乾念对视上。 他从那双冷淡的眸子里看出不善,便知霍乾念已对他的暗中窥视有所察觉,在提醒他不要多事。 光顾着操心云琛,荀戓差点就忘了霍乾念是多么手腕狠厉、城府缜密的霍帮少主。 甚至无需多言,不必刻意端个主子架子,只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能让荀戓额头冒汗。 荀戓只得老实退下,关好房门。 屋里一空,霍乾念脸上那微冷的神色立刻消散。 他看向云琛,笑道: “你挑十三张牌来,我教你个新玩法。”说完,他又指了下床榻,“先扶我上去,椅子坐着不舒服。” 她听话照做,先将他安置在榻上,然后挑拣出十三张牌,捧到床榻边。 “我搬个小桌子来,在桌上玩?” 他拍拍身前空位,“无妨,在床上玩也行。” 她玩心正盛,也没多想,快速抱着牌上床,还不忘挪来一支蜡烛在榻边。 二人对坐在床上,挨得很近。 他耐心地教她新玩法,陪着她玩牌,十把里赢两三把,输七八把,叫她赢得兴高采烈,咧着嘴傻笑: “少主!下次咱们和花绝他们玩这个,我感觉这种玩法我有天赋!哈哈!” 他忍俊不禁,“好,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知道钱袋在哪里。” “嘿嘿,少主你可真大方!” “还有一种玩法,你要试试吗?” “好呀!” 他道:“你在十三张牌里任意拿一张,我可以猜出你拿的是哪张牌。” 她惊奇,“这么神?若猜不准呢?” “若猜得准,你便输我一罚;若猜不准,我输你一罚。” “罚什么?” 他唇角隐着一抹笑意,“打手心呗。” “行!” 她连忙码好牌,动作小心地抽出一张,藏在身后。 他压根没有看牌一眼,随意道:“一筒?” 她捂着嘴笑,“错了,手心伸出来!” 他伸出掌心,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上去。 “再来,猜猜是什么?” “一条?” “又错啦!手心伸出来!” 反复七八次,他一次都没有猜准,手心也被她打得泛红。 知道他肩膀伤未愈,怕打手狠了,扯到他肩痛,再次罚他时,她便收了劲,轻轻落下。 当她的手落在他掌心,他突然一把握住,另一只手覆上榻边的蜡烛,摁熄了烛火。 屋内瞬间陷入黑暗。 未等她反应,他已身子微倾,手中使力,一把将她拉近面前。 完全没有防备,她吓得屏住呼吸,差点下意识闭上眼睛。 借着月光,她只看见他星眸灼灼,漂亮的唇角似乎扬着笑意。 她听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血瞬间冲上头顶。 他缓缓靠近,微微偏头,用如幽夜一般深邃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的脸,眼神带着十足的侵略占有,甚至有一点点轻佻玩味。 看得她面红耳赤,莫名发慌。 他就这么不断靠近,再靠近,直到身上的梨木香气已近在她的唇齿,他才停下,对着她吐气如兰,轻声道: “很晚了,睡。” 未等她应声,他忽然放开手,身子又靠回去,拉开了与她的距离,面色亦恢复如常。 这一下忽近又忽远,竟让她心里隐隐生出莫名的失落。 她脑子发懵,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床榻上的散落的牌。 第69章 进宫 队伍抵达京都的时候,已经是初冬。 虽未下雪,但四处已结霜,天气越来越冷。 霍乾念的到来,犹如在冬日扔下重磅火弹,在这繁华古韵的京都激起千层热浪。 因为这新迁入京都的不是什么小商小户,而是背靠着公主,已以压倒性优势超越玉家,雄霸楠国首富的霍帮。 与玉家恨不得把金子贴到脸上的穷奢极侈不同,霍帮主打一个低调而奢华。 大到府宅修建,小到家具器物,一概样式传统,配色沉稳内敛,却用料价值连城,随便一把小杌子都是黄花梨木打制的。 霍府选址在前朝先太子府旧址,重金修缮了半年,并在高阔的鎏金正门上,加铸了两个巨大的醒狮头铜雕。 巨富之商,家族骨子里带着匪气的行事之风,训练有素的高手护卫队,加上一个双腿不能行却不可一世的少主。 一时间,霍帮吸引了全京都的目光。 每日都有达官显贵登门拜访或邀请赴宴,霍府里也是日便要宴请一次。 权贵往来,应酬不断,作为霍乾念的贴身亲卫,云琛也受到了许多注目。 “瞧那有几分阴柔气的少年护卫,倒称得上玉树临风。” “你且看他拿的剑,那剑穗上坠着两颗南珠呢!宫里也就丞相能以一颗南珠镶冠,霍帮随便一个护卫都有两颗,真有钱。” 人们热衷于讨论霍帮的一切,而那些达官显贵却在这热烈的氛围中感到一丝别扭。 因为霍乾念双腿不能行,常年坐轮椅的缘故,故而不论对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还是什么牛气冲天的玄甲军上将军,霍乾念都稳坐高椅,只拱手行礼,带给对方一种平起平坐的压迫感。 毕竟在礼教森严的楠国,人们都习惯于默认只有“上位者”才能在自己面前稳坐泰山。 不知不觉,达官显贵们渐渐适应了这种“别扭”。 南璃君也觉得挺有意思,这些一向自视甚高的权贵们,竟也有在心理上被“驯化”的一天。 霍乾念明明无官无职,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 加之富可敌国的财力加持,人们不免更尊敬。 南璃君索性将这种“权势”感推向高峰,在皇帝初雪夜宴之日,请皇帝口谕,召霍乾念入宫赴宴。 入宫赴宴只能带一人,霍乾念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带云琛。 云琛压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机会进宫,既兴奋又紧张,将隐月剑擦了又擦,看得叶峮几人忍不住打趣: “阿琛,进宫不能佩武器,你擦剑干啥?” “是啊,你是去入宫长见识的,又不是去干架的,别擦了。还是赶紧练练礼节,可别生疏。” 云琛心里忐忑,“我紧张,怕给少主丢人。” 一旁的霍乾念全然不在意这些,满心只掂量一件事: 京都权贵多,玩得花,有龙阳之好的不少,万一有人盯上云琛,他该如何应对呢…… 初雪。 夜宴日。 霍府的马车从宫门偏门而入,经过重重侍卫严格搜身检查,才被准许放行。 楠国皇宫以黑色为主,宫宇大气磅礴,巍峨肃穆。 一进宫门,只见偌大的广场尽头,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高悬着“永宁大殿”的牌匾。 大殿前方,青玉石阶缥缈如烟,托着二十八根通天柱,竖立在殿前。 宫殿正面的墙面上,浮雕着一只昂首冲天的狰狞巨龙,碧绿的龙眼泛着森寒冷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一切。 穿过不见尽头的长巷,一座座华丽的宫殿如重峦叠嶂,出现在云琛眼前。 这情景既震撼,又令人深感敬畏。 “少主,你以前进过宫吗?” “小时候常来。” “宫里真好看。” 他嗤笑,“一座拆骨饮血的蛊笼而已。” 蛊笼?云琛听说过,那是东炎养蛊人常用的一种容器,将各种活物关进蛊笼中,互相厮杀吞噬,最后活下来的便为蛊王。 如果皇宫是蛊笼,那么谁是蛊王呢? 她不懂。 她仍旧一边驾马,一边目不暇接地望着重重华丽宫墙,连连惊奇赞叹。 初雪夜宴设在听雪阁,是皇帝常宴饮臣下的一处宫殿。 除了南璃君,其他人云琛都叫不上名字,但这几个月在霍乾念身边常见,都是往来的高官大将。 云琛从小听着皇帝改朝换代的丰功伟绩长大,原以为,堂堂楠国九五之尊,这巍峨皇宫的主人——皇帝,应当比常人更有英雄气概,更高大威猛。 谁知一拜见,却只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垂暮老人,龙袍挂在身上瘪瘪的,身形有些佝偻,甚至走路的脚步都很迟缓。 望着那金灿龙袍之上的一头花白老髻,不知道为什么,云琛竟一瞬间心里很难受。 她想:这天下所有的英雄豪杰,最后都将迟暮至此吗?哪怕是执掌天下的皇帝? 不知已几十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带着同情、心疼的悲伤目光,皇帝敏锐地察觉,两道犀利目光抬眼看来,云琛赶忙低下头。 云琛跪伏在霍乾念身边,霍乾念正颔首作揖,神色恭敬地行礼。 打量两眼,皇帝缓缓开口: “霍家仔,你老子霍雷霆还没死呢?” 第70章 真龙逆鳞 皇帝看一眼跪伏在地的云琛,转而目光移向霍乾念,声音苍老,却带着熟稔和调侃,叫宴席上众人颇为惊讶,心想: 搞了半天,皇上与霍家是旧相识啊? 再看霍乾念时,众人便觉他这处尊居显得气质十分合理了。 “霍家仔,你老子霍雷霆还没死呢?” “回皇上,托皇上恩泽庇佑,家父健在,不过有些糊涂了。” 皇帝冷笑,“糊涂?装的!” 众人捧场的笑。 南璃君也一副颇为意外的样子,“听起来,父皇与霍老太爷是旧相识呀?” 皇帝道:“你忘了?他小时候经常跟着他爹进宫来,你有半箱子宝石蜻蜓就是他弄坏的。” 儿时的事大多都忘了,但南璃君曾有半箱昭国送的各色宝石蜻蜓全碎了,害得她哭了很久,她记得很清。 南璃君恍然大悟,对着霍乾念笑道: “搞了半天,坏我宝石蜻蜓的‘仇家’真是你?真是冤家路窄。正好,如今霍帮的钱都给本殿花,算是补偿。” 众人都笑起来,席间气氛慢慢热络。 云琛老老实实跪坐在一旁,侍候霍乾念用饭,不敢再多看什么,生怕给霍乾念招惹麻烦。 看出云琛的紧张,霍乾念喝罢一口酒,放下酒杯,快速地轻摸了下她的头。 她一惊,虽然确实有被安慰到,但还是下意识朝四周看去,生怕有人注意到。 “少主,这是在宫里,你……你得收敛点呀!”她悄声说。 他眼含笑意地朝她眨眨眼睛,转而又正经起神色,继续与几个高官交谈。 不多时,天空飘起小雪,夜宴的乐师开始鸣奏。 宴席中央,一会有一群舞姬轻歌曼舞,浓姿百出;一会又上来一群少年赤着上身,以剑击盾,跳起战舞。 久经沙场的老将最看不得这些“靡靡之态”,皇帝手边坐着的一个老将军开口,声如洪钟道: “这跳的什么战舞?以前霍雷霆那家伙统领玄甲军骁骑营的时候,那舞得才叫战舞!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今这些个瘦秧子,只怕连霍帮当年的狮威玄旗都扛不动!” 另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将也颇为赞同地附和: “可惜玄甲军整编的时候,霍雷霆那厮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一路窜到最南去捣鼓银子了,不然如今怎会是这样上不得台的战舞。” 除了皇帝和两个老将军,其余都是新臣新将,并未与霍帮有深交,自然不知道那些陈年往事。 众人不免好奇起霍帮与朝廷的渊源,议论纷纷。 正在这时,那声如洪钟的老将军却干掉一壶酒,不悦道: “皇后娘娘一手创立的玄甲军,怎容得脏东西染指?霍雷霆跑得好!跑才证明对得起皇后娘娘!” 舞乐戛然而止,正跳战舞的少年们纷纷叩头谢罪,不敢再跳。 宴席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畏惧地看向皇帝。 楠国自开国以来,便废妃制,只一帝一后,伉俪情深,共治天下,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佳话。 可自从皇后崩逝,皇帝的心便也跟着殁了。 “皇后娘娘”几个字,成了宫中禁词。 谁人敢随便在皇帝面前提起皇后,轻则当场杖杀,重则株连九族。就连南璃君都不敢轻易触及真龙逆鳞。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众人自觉跪地,不敢抬头。 那老将军却毫无反应,只一壶接一壶地闷头喝酒,像是在想着什么往昔旧事,竟眼眶慢慢湿润。 皇帝面无表情,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杀意。 南璃君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她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打破僵局,转圜道: “曹放老将军喝多了!谁人能与威震四海的狮威玄旗比,就是如今的霍少主,只怕也难及霍老爷子当年风姿。” 南璃君说着给霍乾念递了个眼色,希望能得到帮腔,后者却装作看不见,压根不想顶这个要命的雷。 南璃君心里一急,目光扫到云琛,索性道: “父皇,霍少主如今腿不能行,舞不了剑,但他身边的护卫可以。这小云琛是霍帮一等一的高手,也许能舞出两分意思来。”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云琛身上。 云琛看了眼霍乾念,后者虽纹丝不动,垂着眼眸,但她已从那眼睛下方看出猛烈涌动的盘算应对。 不想霍乾念为自己出头硬刚,云琛深吸一口气,赶紧伏地叩头,声音里却带了颤音: “草民愿为皇上和大人们舞剑助兴。” 这话一出,霍乾念再无法开口推辞,脑子里飞快想出的那百十句推辞的话,全被堵在了嘴边。 他眉头轻蹙,又飞快平息。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像是在拉她起身。 “去,不必紧张,像平时那样舞剑就行。” 听着像是一个主子在嘱咐护卫别丢人,云琛却感觉手心潮漉漉的,不知道是她手上的汗,还是他的。 云琛大脑一片空白,缓缓走上宴席中央。 那些跳战舞的少年如获大赦,立刻快速退下。 场中央只剩云琛傻愣愣地站着。 瞧着云琛的样子,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轻蔑还是觉得好笑,对一旁的侍卫首领道: “枭泽,取朕的银雪剑给他。” 这话一出,南璃君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愧疚地看了霍乾念一眼,再看云琛时,目光透出无奈和不忍。 那是皇帝年轻时不离手的银雪剑,且不说剑如何绝世,光凭那是皇帝用过的剑,云琛只要敢损伤一点,等着她的就只有死无葬身之地。 今夜这宴,皇帝那腔怒火便得以发泄。 云琛并不懂这些,她只是不想霍乾念为她出头去撞皇帝的火头枪口。 没一会儿,侍卫首领枭泽便取来银雪剑,双手捧给云琛。 云琛接过剑,顿时一愣。 第71章 舞剑 云琛愣愣打量手中剑: 这剑怎么与自己师父的剑那么像? 从剑鞘到剑刃,再到那种阴森的感觉,全都像极了。 她从前时常偷玩师父的剑,再熟悉不过。 握住熟悉的剑,想着师父的教导,云琛心中慢慢冷静下来。 乐师配合打起鼓点。 云琛望一眼霍乾念,他面露从容微笑,朝她轻轻点头。 仿佛望着稳稳靠山,她心中彻底安定。 她缓缓拔剑,迈开步子。 银雪剑锋照耀着她清澈灵动的双眼,只见银蛇游走,剑气含杀,宝剑在她手上如活物一般走马如飞。 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云琛挥剑越来越快,气势愈加凌厉,那剑花挽得飒如流星,快如闪电,剑锋一挑,便发出瑟瑟长鸣。 高座龙椅之上,皇帝危险地眯起眼睛,而后与身旁的侍卫首领枭泽对视了一眼。 霍乾念一边高度紧张地关注云琛,一边捕捉到皇帝的神色。 他心中惊动,飞快地朝南璃君看过一眼。 南璃君心领神会,立刻举杯与那位叫曹放的老将军对饮示意。 曹放老将军正看云琛舞剑,看得高兴,一见南璃君的神情,他自知一时控制不住脾气,连累了那还只是个护卫的少年,索性一跃跳上宴席中央,大声道: “小兄弟,你这剑舞得有意思!我来与你对战!” 像曹放这样位高权重的老将军,进宫从来不必卸甲。他一把抽出腰间战刀,气势勇猛地与云琛相击。 一时间,一老一少,一刀一剑,一无畏一阴厉。 两道身影如虎豹相斗,打得难解难分,杀得精彩绝伦,看得宴席上一众武将都有些热血沸腾。 最后,曹放一个水中捞月,探身战刀劈去,挑飞了云琛手中的剑。 所有人都屏住气,瞪大眼,望着那银雪剑高高飞上天。 下一刻,剑身在空中翻转,如闪电般劈下。 云琛立刻秋千荡虎,下腰跪地而去,高高扬臂,稳稳接剑入鞘,宛如将那逍遥银龙收回剑鞘。 “漂亮!”有人忍不住喝彩。 众人纷纷鼓掌赞叹,那曹放老将军更是一把扶起云琛,笑道: “小兄弟好身手!有没有想过从军啊?” 云琛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过……过奖,草民………草民愧不敢当。” 见手中宝剑不伤分毫,众人都笑看着自己,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得以缓和,云琛心里松下一口气,觉得没白费功夫。 南璃君也没想到云琛剑舞的这样好,欣喜地朝高座说道: “父皇觉得如何?” 众人齐齐看向皇帝,却只见到一张格外阴森的脸。 皇沉低哑着嗓音,缓缓吐出一个字: “杀。”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脸上。 云琛心中涌上恐惧,正要跪地为这夺她性命的“皇令”谢恩,一旁的霍乾念却语调轻松,带着两分宠溺责怪之意,道: “云琛,皇上已说‘赏’,你还不快谢恩!” 云琛会意,立刻跪地大喊:“谢皇上赏赐!草民叩领天恩!”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杀”与“赏”,发音的确相似,加上皇帝声音低沉,确实可能听错。 南璃君也顾不得皇帝到底说的什么,赶紧道: “赏啊!那父皇想赏什么?什么都好,霍帮皆与有荣焉!” 皇帝轻声冷笑,动了动手指,侍卫随即从旁取出百两黄金,递给云琛。 云琛不知所措地接过黄金,身旁那曹放老将军还揽着她的肩膀大笑,试图劝说她从军去,那笑声如钟鸣一般,震得云琛耳膜疼。 另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将军孟剑云在座上笑道: “老曹,你就别夺人所爱了,你若抢了这小兄弟去,只怕霍家小子能抡起轮椅和你拼命!哈哈哈哈哈——” 霍乾念立刻摆出晚辈卖乖的姿态,举杯敬酒: “孟将军英明!” 一场初雪夜宴总算有惊无险的结束。 回去的路上,云琛慢慢回过味来,才明白刚刚夜宴间几多凶险,她一只脚已跨进阎王殿,却硬生生被霍乾念拉了回来。 她这会才开始觉得两腿发软,连驾马拿缰绳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南璃君派了侍卫驾车,云琛便与霍乾念一同坐在轿厢里。 霍乾念靠卧在短榻上,看着云琛劫后余生似的猛灌水,笑而不语。 云琛拿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长吁一口气: “少主,我今日应该聪明些的,我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霍乾念摇头,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说而已,这皇宫里——乃至整个京都城,全是满腹算计的人精。 云琛固然聪慧,可她天生就没长“算计”和“阴谋”这两块肉,学是学不来的。 他说:“不必,你做自己便好,皇上见多了心计,偶尔见一个你这样的,也挺好。” “少主,若再有下次,你别为我出头。我是护卫,应当我护着你,不能让少主为我冒险。” 他不置可否,只是温吞地笑。 她叹口气,逐渐放松下来,开始觉得肚子饿。 好在手边就备有点心,她拿起一块龙须酥要吃,他却递过来一只剥好的青团,嘴角噙着抹笑意。 “吃这个,公主提过,宫里青团做得很好。” 她拿过青团,一口吞掉,嚼了两下,立马感觉腮帮子冲天地发酸,酸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是酸枣馅儿的?”她捂着腮帮子,努力不让口水留下来。 见他一脸坏笑,她知道被捉弄了,却不敢拿他如何。 他忍不住笑出声,招手示意,“过来,我给你揉揉穴位,就不酸了。” 她听话地凑过去,蹲在他面前,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嗔怪。 他笑得停不下来,两手捧住她的脸,分别用两指摁住她耳后穴位,轻轻揉动。 “靠近些,我够着费力。”他说。 她刚起身挪动,马车却压过石头,“咣当”一震,她脚下不稳,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嘴唇擦着他下巴过去,差点亲上。 他随之长臂一伸,就势揽住她身子。 她大窘,赶忙挣扎着起身,却被他胳膊圈得站不起来。 见他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她抬头看去—— 他睫毛长长的,眼睛里像是拘着绵绵不尽的温柔,看得她脸红心跳,全然忘了自己嘴里没咽下的青团是啥味儿。 感觉再看下去,便要陷入那柔软逃不出,她咽下一大口青团,嘴里含糊着,小声道: “少主……你放开我呀……” 他仿佛没有听清,“嗯?”了一声,侧耳又靠近她一分,那白皙又俊逸的侧脸已离她极近,让她紧张到简直不敢呼吸。 她突感觉这种紧张竟远胜于方才的夜宴。 她只能咽下嘴里全部青团,结结巴巴道: “我说那个、那个……放、放开我……” 他一副才听懂的样子,像是刚刚察觉似的,松开胳膊,“哦,忘了。” 不知为何,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那双眼睛,她总觉得他心里在偷笑。 他继续帮她揉耳后,她不满: “少主,我发现你也挺爱捉弄人的。” 他笑笑,并不回答,只故作惊奇地问: “云琛,你为何脸这么红?发烧了吗?” 她慌乱地比画,“这不是因为刚才那啥,车一晃,我那啥……就那啥了嘛……” 他还真听懂她的“这啥那啥”了,反问:“你我皆是男子,这点小意外何值一提?” 而后,他轻挑眉,手指离开她的耳后,顺着脸颊滑下,轻轻勾住她下巴,幽幽道: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一瞬间,她感觉心怦怦狂跳起来。 胸腔里那玩意儿已经不是“小鹿乱撞”可以形容的,简直是小鹿发疯!小鹿疯狂!小鹿咣咣拿头撞心房! 她全然不知自己脸红成什么样,还以为掩藏得好着呢,辩解道: “我是舞剑累得脸热——没错,就是累的!” 第72章 打不过你师父,还打不过你?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霍乾念笑得那样好看,声音像妖怪一样蛊惑,勾着她的心神。 云琛满脑子都是他的声音他的脸,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宿,怎么都睡不着。 她感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暖意,正在胸口无限膨胀。 那些她曾经刻意忽略的所有情愫,因为他一句话,全都涌了上来。 她回想起霍家宗庙祠堂里,他身穿玄衣,高坐于烟雾缭绕之中,如天神孤星的俊颜若隐若现; 她回想起他醉酒骑马的那夜,他教她认穴位来着,她却心猿意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他喉结起伏,说话的时候会轻轻上下滚动,好看极了…… 原以为只是错觉,原以为换做任何一个男子,她都会如此。 可怎么未曾察觉,就已深陷如此? 难道……难道……她不敢继续往下想,索性爬起来舞剑。 她舞啊舞,用尽全力舞了半个时辰,跑到镜子前一看—— 完了,只有汗,脸压根没红。 她扔下剑,扑在床上,用被子将头整个蒙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棒槌,晕过去便能睡着了。 躺了片刻,她实在受不了,决心验证个分明。 她冲出屋子,用力拍花绝的房门。 “花绝,你醒醒!” 做护卫的睡觉都轻,花绝迷迷瞪瞪打开房门,揉着眼睛问: “怎么了?有什么差事?” 云琛不说话,暗自一咬牙,上前抱住花绝。 花绝这辈子还没被男人抱过,吓得他差点大叫。 然而云琛只是抱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什么话也没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搞得花绝猛搓一身鸡皮疙瘩,莫名其妙又心惊肉跳的。 折腾了半宿,云琛终于放弃了。 她迷茫地拖着脚步,走回房。 估摸着今晚肯定睡不着了,她索性爬起来整理屋子。 仿佛越整理,她的心也越明了。 她拿布擦拭镜子,看着里面那装扮成少年模样的脸,心里又乱了起来。 正出神地望着镜子时,她突然用余光瞟到一个瘦长的影子,像条蟒蛇似的从房梁缓缓探下。 她装作没看见,一边转向擦桌椅,一边脚步移到床边,隐月剑正靠在床头。 她假装漫不经心,在靠近床头的一瞬间突然跳起,一把攥住剑身。 与此同时,一只有力的手也死死摁住了剑柄。 枭泽“嘿嘿”一笑,“小子,下次先拿剑柄,这是师叔教你的!” 说着枭泽凌空飞来一脚,剪住云琛脖颈,腰跨一扭,云琛便晕死了过去。 枭泽跳下房梁,扛起云琛,得意道: “我打不过你师父,还能打不过你?切!” 一个时辰后。 京都皇宫内。 云琛从冰凉的宫砖上幽幽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像被人扭断了一样疼。 她睁开眼,面前是高深幽暗的黑色殿顶。 侍卫首领枭泽抱剑站在一旁,皇帝正在高座上慢悠悠地喝着茶。 云琛大惊,赶忙翻身爬起,叩头请安。 皇帝没有说话,云琛却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压迫的视线盘桓在她头顶,压得她一动都不敢动。 “江鸣叫你来杀朕?”皇帝一上来就扔出一炸。 云琛大惊失色,“回皇上,草民没听过这个名字,更无刺杀之意,请皇上明鉴!” 皇帝冷笑一声,“你舞的剑,一招一式都与江鸣如出一辙,你说不认识江鸣?” 她愣住,“可能……还真认识……” 她将在香消崖跟着师父学武,却不知师父姓名来历的事情和盘托出,不敢有一丝遗漏。 听完,枭泽从旁道: “皇上,照这小家伙说的,倒也符合江鸣的性子。” 皇帝盯着云琛,“江鸣心里记恨朕,只怕这些年只增不减。” 云琛心里发毛,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那神秘的师父会和皇帝有仇。 “即使今日你无刺杀之意,他日你师父若命你刺杀朕,你该如何?”皇帝像是已将云琛定性为刺客。 云琛想了想,诚恳道: “回皇上,师父于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天地君亲师,皇上是国君,忠君当比敬父更重。草民虽未读过书,却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忠君爱国为立人之本。若有一日师父叫草民刺杀皇上,草民愿以性命起誓,将与师父割袍断义!” 见小小少年身量纤瘦,眉清目秀,明明嘴上还没长毛,却信誓旦旦说着“大丈夫”之言,旁边的枭泽差点笑出声。 皇帝一手搭在龙椅扶手上,手指轻轻叩动,像是在考虑云琛话里有几分真。 云琛跪在地上,膝盖酸麻,心里为夜宴时还对皇帝生出几分感慨同情而好笑。 自己小小蝼蚁,竟心疼主宰一国万民生死的皇帝。 良久,皇帝开口: “若有一日,你师父命你杀朕,依你方才所言,你将与你师父恩断义绝,是吗?” “回皇上,草民是真心这样想的。” 云琛不知道皇帝下一句打算问什么,有什么陷阱等着她。 但她记着霍乾念说过,做她自己就好。 果然,皇帝又问: “届时,朕若让你杀你师父。替君弑父,你当如何?” 循着本心,她认真思量,坦诚回答:“皇上,恕草民做不到。” 皇帝冷笑追问:“做不到?做不到又当如何?” 她神色黯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草民愿跪劝师父迷途知返,而后以我一命,换师父一命。” 她说罢,俯身叩了个头。 皇帝没有什么反应,但枭泽站在一旁,真想拍两巴掌鼓个掌,赞一句“答得真好!” 又过了一会儿,原以为云琛已用少年赤子心打消了皇帝心头疑虑,却不料皇帝再次开口,语调透出寒意: “答得好。但你这样的人不能留在霍帮。你忠君,是因为君与父之间分得清楚。可在霍帮与你师父之间,只怕你根本分不清。” 云琛感觉后背发凉,只听皇帝继续道: “如今霍帮为公主手下大商,你一个‘分不清’,便会置公主于不利——不能留。” 皇帝说完抬手示意,枭泽暗暗叹口气,拔剑朝云琛走去。 看着那隐在烛火下的暗金墨玄的龙袍,那干瘦的老人垂暮却杀意浓盛…… 枭泽皱着眉头,执剑步步逼来…… 第73章 赏金无限 看着枭泽执剑走来,云琛知道自己一介草民,区区蝼蚁之身,今夜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枭泽的剑搭上云琛的脖子,“皇上赐死,你可说遗言。” 遗言?她说给谁呢? 只有这一句话的机会,她满心只想说给霍乾念听。 她鼻头发酸,眼里霎时涌起泪花。 既干了护卫这一行,生死便早已置之度外。 她从不怕死,此刻却突然怕了。 怕今后再也见不到那张令她心动的脸,心酸她才刚刚明白自己的心意,却永远没有机会对他说了。 她很小就没了娘,很多事没人教,都是她这些年摸爬滚打,自己看人学会的。 可如今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教,她天生就会。 她想起霍乾念曾问过一个问题: “云琛,这‘以命相护’,是对霍帮少主,还是对我?” 此刻,她终于有了答案。 霍帮少主人人做得,可霍乾念永远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云琛抬头,泪眼望着枭泽: “劳烦大人带句话给我家少主,就说‘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是第二个’。请大人带到,少主会明白的。” 说罢,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好,我记下了。”枭泽说着扬起剑,朝她脖颈砍去。 她却突如当头一棒,想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一把抓住已贴到脖颈的剑刃,阻止了枭泽的动作,急道: “等等!草民还有一事,请皇上准许!” 皇帝一脸玩味,看戏似的有趣,“什么事?说来听听。” 云琛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流着泪,道: “请皇上准许草民自刎。若皇上赐死草民,我家少主待护卫亲厚,必因心中不忍,而与公主生出嫌隙,甚至对皇上您,也会少一分亲近。草民不愿置少主于不忠之地,让少主为难,恳请皇上准许草民自刎,就说是草民心甘情愿的,少主……便不会生烦忧了……” 她说完,再次俯身磕头,额头触在宫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可见这个头磕得认真,磕得极有决心。 她伏在地上,因此便没有看见皇帝的表情。 枭泽却由衷生出佩服,心说:到底还是拳拳之心最厉害,否则谁人能在一千一万个答案里,独独挑中那唯一正确的答案。 千算万算,不如纯心简单。 皇帝说:“好,朕准了。” 云琛忍着哭腔,大声道:“谢皇上隆恩!” 话音落下,还未来得及起身,她便觉后颈猛然剧痛,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看着晕死在地上的云琛,皇帝道: “江鸣一个老谋深算的叛徒,却养出这么个纯心无邪的徒弟。” 枭泽笑道:“皇上,不瞒您说,我都有点儿羡慕江鸣了。” 另一边,对皇宫内苑中,云琛如何经历生死考验的一切,霍府上下完全不知。 直到第二天上午,众人才发觉不对劲。 从来不睡懒觉的云琛,今日迟迟都未露面。 叶峮在府里转了一大圈,人人都说未见到云琛。 他只得去屋子里找她,还是没人。 最后,叶峮不得不推测出一个荒诞的事实: 云琛失踪了。 而且像是离府出走。 叶峮在云琛的屋子里搜了十八遍,只能对众人说: “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都叠整齐了,隐月剑也未带走。” 花绝跌坐在地上,想起昨夜半夜云琛突如其来的一抱,喃喃落泪: “原来是诀别之意吗?” 不言抱着头在院子里疯狂行走,“也抱我了!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果然,没有红,没有跳’,我睡得迷迷糊糊没多想,现在想来确实有问题!我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荀戓昨夜在值守,没见到云琛“最后一面”,只连连摇头,一遍遍说“不可能!阿琛不是那种人!” 小六失声痛哭,对着空气大喊:“云哥!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来抱抱我?为什么?” 最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那个坐在廊下的身影。 屋廊下,霍乾念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众人讨论。 新修葺的屋门高大宽阔,溢满他浑身散发的凛冽寒意。 “去找公主要人!”他冷声下令。 他料定夜宴之上,皇帝与枭泽对视的那个眼神有问题。 他想了很多种应对之策,甚至想过干脆原迁府搬回烟城,却硬是没想到皇帝会连夜动手抓走云琛。 进了宫门便是生死难料。 一想到这里,霍乾念便觉好似油烹肺腑,怒道: “叶峮!快去!” 甚少见霍乾念发火,叶峮马不停蹄带人去往公主府。 南璃君闻言也很吃惊,连忙入宫探问口风,却得知昨夜宫内并无任何侍卫调动和外派,无人进出宫门。 南璃君问轮值的侍卫: “那枭泽呢?他行事走动从来不必记档,他是不是亲自出去了?” 轮值的侍卫回答,“回公主,枭泽大人在龙凤栖宫陪皇上看了一夜的书,天快亮时才出来,的确没见出宫门。” 一番寻找无果,叶峮垂头丧气地回到霍府。 众人心焦似火地等了一个白天,却只等到叶峮无奈的摇头。 润禾心里也很难受,走到霍乾念身边,小声道: “少主,要不先用饭?您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霍乾念根本听不见,满脑子都在思虑: 不言说,那像密语一样的诀别之言是“果然,没有红,没有跳”,旁人不知,霍乾念心里却分明。 那意思是:果然,对着其他人,她的脸便不会那样红,心便不会跳的那样快。 她在用一种傻的可爱的方式,去确定对他的心意。 所以那根本不是告别,云琛绝不可能离府出走! 如果不是皇帝出手,那么云琛是被仇家悄悄绑了去?是多厉害的仇家,才能在霍帮严密护卫之下来去自如?云琛如何惹到这样的仇家?而且连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 或者是与云琛从不曾言说的家世来历有关?还是与她苦寻多年未果的恩人有关? 一个个念头冲进脑海,又被霍乾念一个个粉碎。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却还是猜不出云琛会在哪里?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未眠,三天三夜没有吃一点东西。 最终,在润禾的哭求下,霍乾念终于面色苍白地打开书房门,嘶哑着嗓子,对跪了一地的护卫们说道: “通令全国堂口,寻云琛。寻到者,赏金——” 顿了顿,他坚定道: “霍帮不竭之下,赏金无限。” 第74章 万里红 云琛是被野狗一泡尿浇醒的。 她被一股骚臭熏醒,还没看清自己在哪儿,第一反应就是将那野狗拖过来一顿揍。 揍完狗,她又觉得头晕目眩,迷药的后劲还没过,便又抱着哼哼唧唧的狗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自己被枭泽抓进宫来着。 老皇帝本来想杀她,却不知为何又改变主意,叫枭泽打晕她。 她记得中途醒来过一次,枭泽将她趴放在马背上,捆结实,往她脖子上挂好干饼和水袋,一边不要钱似的往手帕上倒迷药,一边说: “我挺喜欢你这小家伙的,江鸣有这样的徒弟给他养老送终,真是有福。” 她当时神志不清,流着哈喇子回答: “没事,师叔……我也可以给你送终,只要你高兴,现在就可以……” 枭泽敲了下她的头,“大孝子,你可太孝了。过二十年再说,怎么也得先送完你师父再来送我。” 云琛连连答应,“好好好,兄弟一言……驷马难追!” 枭泽知道她是迷药导致的脑子暂时错乱,并不与她计较。 “记着,今夜的一切,除了对你师父,你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皇上不杀你,准你依然可以留在霍帮,但你每透露一个字,霍家少主便离死更近一步。” 她一听,不乐意了,大着舌头道: “谁敢动我少主?谁敢?霍乾念……是我的!” “嚯!厉害!” “嘿嘿,师叔……我女扮男装来的……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嚯?!真他妈厉害!” 云琛最后的记忆是,枭泽先对着马耳语了一个地名,然后又对她说: “为了不让霍家少主找皇上闹,只得给你扔远点,你自己回霍府,扯什么仇家掳走你都随意。对了,若见到你师父,帮我带个话,就说‘老子还等着他的酒呢’!然后帮我在神仙墓前磕个头,别忘了啊!” 说完,枭泽一把将迷药糊在她脸上,对着马吹了个“出发”的口哨。 接下来的记忆就全空白了。 云琛四顾一番,驮她的那匹马已经不见了,但她曾在颠簸中醒过好几次,迷迷糊糊吃饼喝水来着,她闻见马身上有一种甜腻发酸的味道。 她很熟悉,那是极其珍贵的阿哈尔捷金马身上特有的湿汗味。 这种马身形高大,性烈难驯。一旦驯服,便极通人性,凶猛擅战,耐力和战斗力皆远超普通马。 此外,这马还有个外号,叫“万里红”。 阿哈尔捷金马的汗是深红色的,对它来说,一口气跑个万里,方才刚刚出汗见红。 云琛打量身上的衣服,藏青色的服制上,前面全是深红色的汗渍,后面全是她自己昏迷中无意识排出的那啥…… 她腰上还挂着半截手腕粗的细铁绳索,像是捆扎着她,硬生生被磨断的。 被“万里红”驮着,直跑到绑她的绳索磨断为止,跑到她浑身都是马汗…… 她心里哀叹,这不知道得跑了有多远,估计徒步回霍府还得好些天。 好在她有的是力气,大不了找人借匹马,费点功夫也就回去了。 万幸小命还在,还能去见霍乾念,她心里高兴,哼着小曲往有人烟的地方走,遇见一人便问: “劳驾,请问此处是什么地界?” 那人惊恐地看着浑身脏臭如野人的云琛: “怒江城外八十里,红河庄。” 她从来没听说过这地名,不禁心里一沉,又问: “敢问……这里还是楠国吗?” 路人露出看傻子的眼神,“这里当然是东炎!” 她惊愣,不死心地再问:“今日是十月十四?” 路人警惕地走远了些,像是防着大傻子,“十二月初十!” 她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不是说“扔远点”吗? 这“点”是九万里?? 这“点”是日夜不休地跑了五十多天?? 直接给她扔出国了?? 她摸摸身上,除了屎尿,身无分文…… 云琛不知道阿哈尔捷金马是怎么驮着她穿过国境线,到达东炎的。 她只知道自己没钱,没马,没剑,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等徒步到边境线,就会先饿死。 她琢磨着给人做个短工,但沿途经过的都是村子和平民,无事也无闲钱需要雇人。 没办法,她只得发挥老本行,钻进林子,准备打点猎物果腹。 不知道这林子叫什么名字,树木高耸入云,遮天蔽日,随便一棵树都环抱不住。 她寻了根合适的树杈,将一端撇成尖锐样,准备叉只山鸡。 在树林里转悠了半天,山鸡没找到,林子里却突然起了雾。 走了没一会儿,她突然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个高大的人影,戴着一顶帽子,正朝她招手。 她大喜过望,觉得自己运气还行,能碰上猎户。 好点的话,人家会送她点东西吃,差点的话,她也能借到弓箭,自己打点猎物,总之不愁饿肚子。 她高兴地小跑过去,只是雾气太浓,看不清脚下的路,差点摔个跟头。 她远远地就喊: “大哥,小弟云琛,很高兴认识你!” 浓雾中,那高大的猎户身影既没出声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仍旧在朝她招手。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不由慢下脚步,暗暗握紧手中树枝。 见她开始停滞不前,那高大的身影放下手,朝她缓缓走来。 只是那身影行走迟钝,好像还挺着个大肚子,她心里更觉得奇怪了。 这种身材和身手,怎么可能当猎户呢。 感觉这种程度的慢动作,远在自己敏捷度之下,她心里警戒稍缓,也迎着对方走去。 在离对方只有两三丈距离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好似刚刚睡醒的声音,对着她沉声道: “跑!别回头!” 愣了一下,她立刻扭头就跑。 不知道为什么,她凭直觉相信那句话,觉得自己该跑。 果然,她刚跑出去两步,就听身后猛然传来重物捶地的声音,一个粗重的呼吸开始疾速追她。 林中雾太大,她刚才根本没看清对方是什么人。 这会雾散了些,她忍不住好奇回头,脚下不自觉慢了两步—— 瞬间,一头巨大的黑熊就贴到了她面前。 第75章 小孩哥 当黑熊那狰狞巨兽的脸贴到眼前时,云琛甚至来不及尖叫。 她头皮一炸,立刻撒开两腿没命狂奔。 身后那黑熊抬起熊掌抓她,锋利尖锐的指甲从她身后挥过,抓破她肩头。 她只感觉像被铁锤抡了一下似的,肩膀处立时一片血肉模糊。 她忍着剧痛,捂着肩膀飞奔逃命。 别说现在手无寸铁了,就是拿着隐月剑,她也没把握能单杀一头大黑熊。 人打起架来有招式,熊可没有,只有一身无穷蛮力和锋利的牙齿,没商没量,只以吃人为目的。 肩头受伤流血,又不熟悉路,她像只没头苍蝇在林子里乱窜,身后那大黑熊穷追不舍,完全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跑了一大圈,她最后又跑回了一开始的地方。 树上再次传来声音: “爬树!这黑熊不会爬树!” 云琛赶紧瞅准最近的一棵树,猴子似的猛窜上去。 那紧追不舍的大黑熊同时追上来,爪子擦着云琛后脑勺而过,一掌拍在了树干上。 云琛手脚并用,一直往上爬了好几丈才停下,惊魂未定地抱着树,累得连连咳嗽。 喘息间,浓雾渐渐散去,她这才看见对面树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看那穿着束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说是少年,不如说是小孩更合适。 云琛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拼命跑过,嗓子都泛起腥甜。 “小孩儿,谢了。”她喘着粗气说。 树底下,扑空的大黑熊发出愤怒的咆哮,连连拿身子撞树。 树干猛晃,云琛差点滑下去,吓得她赶紧抱紧树枝。 “不必害怕,那畜生是恼了,发泄一会儿便会好。”对面树上的小孩开口安慰,显然他之前已经历过。 果然,大黑熊发了会飙,撒完气,就停止了撞树,开始在树下东闻西嗅地转圈。 云琛长吁一口气,累瘫在树杈上。 见那小孩独身一人,身上有些脏乱,但比起云琛好得多,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她问: “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多危险啊,你没护卫吗?” “我叫严朗。”他指指底下正抱着一截东西啃食的大黑熊,“我护卫在那儿。” 云琛顺着方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大黑熊竟然抱着一截人腿在啃! “我进山采药,遇上这畜生。他吃了我三个护卫,又想吃我,便一直在树下徘徊。”严朗说。 云琛瞧他脚腕上裤脚破碎,袜子透着血,显然是大黑熊抓的,不由骂道: “这畜牲肯定是吃人上瘾了!” 严朗点头,“没错。它吃不到我,便趁雾伪装成人的样子,拿我护卫的帽子带在头上,又学人的样子站着挥手,就是想迷惑路过的猎户。雾这么大,你若真到跟前才看清它,就跑不掉了。” 以黑熊的身手和体型,它只需往前一扑,云琛便一命呜呼了。 想到这里,云琛不免后怕,既怕那黑熊简直成精,竟会伪装骗人,又叹若没有小孩提醒,她只怕要命丧异国他乡。 “非常感谢你,小孩……”见严朗面露一丝不快,她赶紧改口: “我是说,严朗小朋友……” 严朗脸色更难看,她又改称: “小家伙?” “……” “童子?” “……” “总角?” “……” 最终,在严朗比黑熊还黑的表情下,她终于找到一个礼貌但不合适的称呼: “严朗公子,非常感谢你,不然我就要被熊咬断脖子了。” 严朗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那畜牲抓到人,不咬脖子,而喜欢从脚开始吃,一般要吃到肚子,人才会断气。我那三个护卫都是这样。” 云琛听的一阵恶寒,见严朗叙述得平静,像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她更觉得诡异恐怖。 她突然意识到,这明明看着只有八岁的小孩子,怎么说话的语调和方式,竟和成年人差不多。 “严朗,你几岁?” 严朗静静地看着她,“八岁。” 她拍拍胸脯,“我十九,你得喊我哥。” 严朗没有说话,眸色却冷淡疏离起来。 二人被困在树上,一个伤了肩膀,一个伤了脚腕。 大黑熊在树下徘徊不止,时不时从草丛里翻出几只人腿人胳膊啃。 在知道它啃的是人,而且还是和她一样同为护卫的人以后,云琛怎么都觉得后背发寒,控制不住地想吐。 严朗明显比她淡定得多,每次大黑熊啃他的护卫的时候,他脸上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没有云琛看着难受。 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不屑,只是一种……令云琛很不舒服的无视,不在乎。 好像周遭一切都不能进入他的眼,调动他的情绪。 他看自己朝夕相处的护卫的眼神,比看石头还要冰冷。 “严朗,你被困几天了?” “三天。” “我们逃,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云琛盯着大黑熊,开始琢磨法子。 严朗瞧她认真在四周寻觅的样子,“你准备怎么逃?” 她解下已经脏臭的腰带,熟练地往肩膀上缠绕止血,“咱俩一块琢磨琢磨,得找个啥东西引开它才行。” 沉默了一会儿,严朗道: “你可以用树枝袭击我,我跌下树,吸引了那畜生,你便可以趁它吃我的功夫逃了。” 云琛眼睛瞪得惊悚溜圆,“小孩哥,我云琛干护卫挺久了,活阎王见得多,你这样的‘活菩萨’还是第一次见……” 见严朗谈及这种引开黑熊的法子,那神色比说到他被黑熊活吃的护卫还要平静,云琛突然觉得严朗比黑熊还可怕。 “小孩哥,你爹娘总虐待你吗?你家里对你不好是不是?”不然云琛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生死血腥这么淡漠。 严朗轻笑一声,云琛从那笑声里听出十足的“蔑”。 一种很难形容的,高傲却又不着痕迹的蔑。 仿佛从骨子里觉得云琛带着善意的猜测十分无稽可笑。 云琛有点不想再和这个奇怪的小孩说话,谁知严朗打量着她包扎肩膀的动作,还有脏得不可直视的腰带,突然开口道: “你应该活不过四十岁。” 第76章 单杀大黑熊 “你应该活不过四十岁。” 严朗顶着一张八岁的孩子脸,老气横秋地说。 云琛包扎肩膀的动作一顿,惊讶:“四十?还挺长。” 严朗没有作声,不知是不是被她噎到了。 她利索地包扎完肩膀,立马开始折树枝。 手边没有武器,但好在对面有一棵铁桦树,这是一种生长在北方冰川的树种,若用上好工艺打造,有时比铁还坚硬。 眼下虽不在北方冰川,树长得不算真正结实,但也足够当作武器。 她跳到铁桦树上,选定一根足有匕首粗的树枝,定力在枝节处,用身子借力下坠,将树枝撇成两尺长短。 她将一撇尖,另一端握在手中,拿半条腰带将树枝与手牢牢捆绑,防止树枝脱落。 握着树枝做成的“匕首”,她对着空气挥动两下,满意地点头。 看着她熟稔的动作,严朗问:“你是什么人?从军的吗?” 她指指已被大黑熊啃成一条骨头的大腿,“和他们一样,做护卫的。” 严朗望着她的脸,若有所思,而后又问: “你不是东炎的人?” 她觉得对着一个孩子无需防备太多,坦然道了句“我楠国人”,然后瞅准底下已吃饱喝足,正靠树休息的大黑熊,咬咬牙,定住心,一跃而下。 从严朗的角度,只看见云琛上一瞬还在好端端地说着话,下一瞬便目光一狠,决绝地跳下树。 严朗大惊,赶忙起身朝树下看去。 伴着大黑熊一声惨叫怒号,严朗看见云琛骑在大黑熊脖子上,两腿死死剪住熊脖子,手中树枝“匕首”已深深插入黑熊一只眼睛。 大黑熊愤怒地甩头挣扎,云琛却一手紧攥熊耳朵,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将“匕首”往熊眼里插,甚至开始搅动。 剧痛加狂怒,大黑熊发出骇人的嘶嚎声,不停地拿熊掌去抓云琛。 很快,严朗看见云琛后背衣服被抓破,鲜血肉眼可见地成线流下。 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竟大喝一声,直接两手抓住“匕首”,倾尽全力猛插猛搅。 大黑熊吃痛摔倒,任它怎么摇头甩尾地挣扎,她都丝毫没有放手,好似铁焊在它身上一般。 严朗看得人都麻了,眼都不眨地盯着下面。 他看见大黑熊疼得在地上打滚,庞大的身躯一次次从云琛身上压过。 它想逃,便用整个身子朝树撞去,带着云琛一次次撞击在树干上,企图甩开云琛。 在阵阵嘶吼声中,大黑熊带着云琛摔下一个小土坡,一人一熊摔进草丛里,搏斗间激起杂草和尘土疯狂暴动。 严朗极力探出身子,根本看不清云琛到底如何,只能看见草木狂舞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大黑熊的嘶吼声越来越弱,渐渐停息…… 严朗瞪着草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大喊“云琛”。 片刻之后,只见一地狼藉的树木草丛之中,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缓缓站起,气势厉如夜枭,令人心悸。 云琛累得急促喘息,手不停地颤抖,缓了好一会才平复。 她将已深深勒入皮肉的腰带拆下,那原本与手牢牢捆在一起的树枝,已经全部碎裂成针、片,扎进手掌中。 她胡乱将手掌在身上抹了一把,然后走到严朗的树下,张开两臂,道: “跳下来,我接着你。” 见她还有命说话,严朗长吁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后背竟全汗湿了。 他见过很多勇敢的护卫,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猛又不要命的。 没武器,没盾牌,只凭一根匕首粗的树枝,一身敏捷又精准的好武艺,就敢和一头凶残的大黑熊单挑。 严朗跳下树,落进云琛怀抱,近距离看,这才发现她衣衫脏污又破碎,后背腰部、肩膀、大腿……很多地方都已经血肉模糊,碎肉正挂在伤口上晃悠。 “我刚才说得不准。”严朗正色,“你最多活到三十岁。” 她毫不在意地摆手,“足够了”。 严朗无话可接。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于寿命这件事,对于短短十一年这件事,说“足够了”。 他开始用探究的目光去看她,却仿佛见莲花于污泥,只能从那一身脏乱不堪中,看见凌厉的夜色褪去,留下一双干净通透的眼睛。 见严朗脚腕有伤,她蹲下来,指指肩膀,“趴上来,我背你。咱们走出林子,找个村子歇脚。” 感觉到严朗没动弹,她扭头看去。 严朗眉头紧锁,眼睛正看着她肩膀处。 她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一片血糊的肩膀,不由气笑: “小孩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嫌弃我?别挑了,赶紧走咱,万一再冒出来个猛兽,我可真打不过了,我已经饿得没力气了。” 严朗睨了她一眼,然后环顾四周,指着一处茂盛低矮的草,道: “那是解毒镇痛的草药,去把叶子拔下来,捣碎敷在伤口上,不然过不了今夜你就会高烧死。” 她半信半疑,按严朗说的照做,将草在嘴里嚼碎吐出来,抓起严朗的脚腕覆上去。 这次严朗没有躲,也没有嫌弃,只是问: “为什么要一同救我,还先给我疗伤?你又不是我的护卫。” 她给严朗处理完伤口,然后才开始给自己上药。 无奈她身上伤太多,她嚼了半天,腮帮子都酸了,草药还没够。 她揉揉发酸的脸,“做护卫的习惯,再说了,老弱病残,你占了俩,我快二十,你八岁,大人肯定得照顾小孩儿啊!” 每次一听到她嘴里冒出“小孩”二字,严朗的脸上都有一丝不快,却没有反驳。 最终,严朗还是妥协了,趴在云琛又臭又黏糊的背上,朝树林外走去。 路过那小土坡的时候,严朗朝坡下望了一眼。 大黑熊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周围的草木上全都染着血,树上还挂着一只黑熊眼睛,情景实在可怖。 第77章 神医严朗 离开林子,找到最近的一户农家,云琛与严朗二人先猛灌一顿饭菜茶水,然后才有空坐下来,细细捯饬身上的伤。 农家主人看着狼狈不堪的二人,惊奇道: “你俩真行,敢往黑熊林里扎。那林子里的熊都成精了,会学人走路招手,骗人过去吃。那些熊吃人上瘾,本来只吃活物,现在却连死人腐肉都不放过。” 农家主人说着拿来一套粗布衣服,又帮云琛倒掉一盆血水,换来新水,对云琛道: “这位小兄弟受伤不轻啊,你衣服脱下来扔了,我帮你擦洗。” 云琛赶忙谢绝:“不了不了,我自己来就行,借用你屋子一下。” 等云琛包扎完伤口,收拾妥当出来的时候,只见严朗小大人模样地坐在院中石桌旁,正给那农家主人把脉。 “气虚,亏精,腰膝酸软,肾气不足。少喝冷酒,太阳落山后不沐浴。”严朗一脸正经地说。 农家主人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腰上没劲,媳妇都埋怨我好几回了!神医,您真神,您咋知道我习惯喝冷酒?白天忙着地里的庄稼,我就是天黑才有时间擦澡!” “黑熊林子里有刚死的一头熊,你若胆子大,就去取熊胆和右熊掌来,熊胆烘干磨粉,熊掌用湿泥包裹,烧干后剥净去毛,水浸切碎,再与这几种草药一起,分五副服下。” 严朗在纸上写下药方,然后很自然地对着云琛说: “你把杀熊的具体位置告诉他,他自己决定是否去找。” 云琛有点搞不清状况,一时不知是该问“你小小年纪还会给人看病”?还是说“你凭啥那么自然地使唤我”? 不过她记得严朗说过,他进黑熊林是去采药的,大概真是个大夫。 看出她心中所想,严朗上下打量她两眼,道: “你不是楠国人吗?身无通关文书,没有行囊,说明你是被迫偷渡进东炎的,你现在定然要回楠国。你护卫我去官衙,我给你银钱上路。” 云琛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新脑子就是好使,猜得真准!小孩哥,都听你的!” 又是“小孩”二字,这次严朗明显不爽,“此刻开始,你是我的护卫,你当如何称呼我?” 看着严朗乳臭未干却老成持重的违和样子,云琛忍住笑意: “是,公子,属下知错了!” 严朗没有搭理她,继续为那农家主人把脉看病,看完又给农户的妻子和孩子把脉问诊。 且看那农户妻子惊讶又佩服的表情,就知道严朗看得极准。 云琛在一旁等的无聊,加上方才与大黑熊搏斗,耗费太多体力,她瞬间又困又乏,倚着墙就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耳朵先醒,她听见四周全是嘈杂人声,还夹杂着许多“啧啧”惊叹。 她睁开眼,只见小小的农户院子里挤满了附近赶来的村民,院子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全是前来看病的人。 人食五谷杂粮,自然要生病,听闻有这样一位神医在此,村民们趋之若鹜。 严朗被一院子人包围其中,为村民一个个把脉,一个个开方,面对每个村民的恭敬感谢,他都只抬下眼皮,算是回应。 云琛再次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不在乎”。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他四指之下的脉搏是什么样,来人是什么病,对他把脉的奇准怎么称赞,又对他的药方如何感激涕零。 他只是把脉,说病,开药,送客——叫下一位。 云琛浑身酸痛,捶着腰站起身,过去疏散人群,制止插队的人,自觉干起护卫本分。 很快,两个时辰过去,云琛怀里的诊金收了一大堆。 严朗没有标明诊金多少,村民们付钱都凭自觉自愿,遇到穷得付不起诊金的,严朗也不拒诊。 只要排队到他面前,他一视同仁把脉看诊。 所以云琛收的诊金里面,有铜钱,有银豆子,也有碎银,甚至还有几个鸭蛋。 村民们大多不富裕,收的诊金中铜钱最多。 “你回楠国,需要多少银钱?”严朗看罢一个病人,突然问云琛。 云琛算了算,“买匹快马六两银,买个水壶还有干饼子二钱银。我要六两二钱就够。” 严朗停下看诊的动作,拿帕子反复擦净手,活动发酸的手腕。 下一个病人是附近村子里的一位老阿婆,腿上有疮疾,久病不愈,十分痛苦。 见严朗并未请她入座看诊,老阿婆有些等不及,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说道: “小神医,劳烦您给我看看,这烂疮怎么治,十几年了,太折磨人了,我经常疼得夜里睡不着,唉……” 严朗并没有回老阿婆的话,只是又问云琛,“现在收了多少银钱?” 云琛数了数,“七两零八个鸭蛋。” 严朗点点头,丢下帕子,起身朝外走,道: “六两二钱给你做路费,剩下的算允你的护卫报酬。” 说罢,严朗目不斜视,穿过层层人群,走过院子外等着看病的长长队伍。 队伍中男女老少都有,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也有尚在襁褓高烧不止的婴孩,有衣衫褴褛的穷人,还有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 可严朗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负手朝前走去。 走出不远,他停下来回望着云琛,不悦问: “怎么还不走?” 见严朗竟是真的要走,等待看诊的村民们瞬间炸开了锅,纷纷央求“神医再留留”,可严朗丝毫不理会。 他目不斜视,眉头没有一丝波动,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云琛惊愣地杵在原地,看着满脸哀求神色的村民们,再看看面色如常的严朗。 她终于知道严朗身上散发的那种强烈的“不在乎”,以及与他八岁孩童年龄极不相符的东西是什么了。 冷血。 严朗仿佛从骨子里是个极致冷血的人,除了他自己,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旁人就是死在他面前,都无法引起他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明明孩童年纪,却成熟得像看破人世,冷血至此。 但云琛却说不出一句指责,走南闯北这些年,她什么人都见过。 更何况作为护卫,哪怕是一日,闭嘴照做,听命不问,都是一个护卫的本分。 看诊也好,不看也罢,都是严朗的自由。 不忍去看村民们央求的面庞,避开那拄着拐杖的老阿婆失望的眼神,她快步低头走出院落,跟上了严朗的脚步。 第78章 为我家少主诊病 一路无话,除了问路和计算行程,云琛再没和严朗多说一个字。 她心里很复杂,不自觉地与严朗疏离,也不想与他有什么更深的交集。 她只想着尽快走到最近的城里,将严朗送去官衙报失,踏上回楠国的路。 对于她突然的疏远和沉默,严朗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多问一句。 一直走到天黑,二人寻了一处半山洞过夜。 云琛升起篝火,烤着刚抓来的兔子。 严朗从旁瞧着她,开口道:“我为人诊病,从来只诊一次。” 云琛已见识了他的把脉如神,“我知道,你自信只诊一次,便可以将人治好。” 她又想起那个年迈的老阿婆,那几乎见骨的烂疮,还有强忍着疼痛的哀求眼神。 她恼自己为何要大实话地说六两呢,如果说六十两,是不是就可以多看些病人? 至少能救救那年迈可怜的老阿婆,不是吗…… 云琛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严朗显然已看出来。他说: “所以云琛,作为报答,我也给你一次诊病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可以自己用,也可以让给那个腿疮的老阿婆用。” 她惊讶地看向严朗,却只从后者的脸上看见一种残忍的戏谑。 垂头沉默许久,她低声说: “我想把这一次机会留给我家少主用,请你为我家少主诊病。” 严朗毫不意外,轻笑:“看,你也没有眷顾那腿疮的老阿婆,你我薰莸无辨,彼此彼此。” 她脸色晦暗,没有再说话。 严朗却来了兴致,追问:“你家少主什么病?” “早些年腿受了伤,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腿断了?骨肉已截?” “没有,腿看起来是好的,骨头也没断。” 严朗想了想,“那便是伤了经脉,另外还有心病,这种伤不必把脉,专攻治伤即可。” 见严朗一语中的,她强打起精神,“那该怎么治?” 严朗认真打量她,比起初见时浑身脏污,头发蓬乱得像野人,如今她换上干净衣服,露出白皙的面庞,看起来十分利落俊秀。 “能请得起你这种护卫,叫你为之忠毅,你家主子定然非富即贵,那么一定有人常年为其施针推拿,以保证双腿维持常态,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这些都不用改变,只需我一个方子,一副药,他定然能好。” 听到这里,她倏然起身,直接走到严朗面前,单膝跪下,恳求道: “求公子告知!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 严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一字一句道: “风灼草。” 她泄气地跌坐在地上,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瞬间熄灭。 习武之人都听说过引得江湖腥风血雨的“风灼草”的大名。 传说,风灼草生长于号称“天下第一渊”的风灼之渊,是在悬崖深渊中逆天而生的百年神草。 且百年一到,便于第一场暴风骤雨中而生,雨停见日则草枯,生长期极短,极难采摘。 据说为了风灼草,曾有数千高手命丧风灼之渊。 可楠国十三年突发一场大地震,地动山摇之间,巨大的裂谷缓缓合并,将无数武林高手的尸骨和风灼草一并永远深埋。 风灼之渊没了,那传说中的神草更是再没了踪影。 “风灼草有续经脉、生骨血、起死回生、治愈哑疾等多种奇效。你家少主的经脉伤,对风灼草来说只是小问题,若你家少主从前习武,风灼草还能助他内功大增,强身健体超过常人。”严朗微笑着说。 可云琛却觉得那笑容很刺眼,仿佛一个等着鱼儿咬上的冰冷鱼钩,将他人生死拨弄于股掌之间。 传说中的风灼草,现实中去哪里找呢? 她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可严朗下一句话,却又让她顿在原地: “我知道哪里有风灼草。” 严朗收敛笑容,眼神透出一丝严肃,“据说,东炎的皇宫密室里有一株风灼草,虽是于大雨中采摘后风干保存的,但功效不减。” 她这下彻底来了精神,甚至当下就决定不着急回楠国了,她要去为霍乾念偷风灼草。 严朗怎会猜不到她心中所想,冷声道: “东炎皇宫内遍布侍卫高手,防备森严,巡查严密,连只老鼠也别想进去。那风灼草据说藏在只有皇帝知道的密室中——”严朗顿了顿,继续道: “你应当知道东炎皇帝有个外号叫‘神力皇帝’,他武功卓绝,神力盖世,年轻时拿的一柄青铜锏重达百斤,比你这个人还高还宽,你打得过?” 听完严朗一番话,云琛沉思许久,最终深深叹气。 别说她一个小小护卫单枪匹马能不能杀进皇宫,可能马蹄子还没迈进宫门,就被宫门侍卫乱刀砍死了。 就算她真入了皇宫,又怎么找风灼草呢?去逼问那个据说力能扛鼎的神力皇帝? 实在无稽。 她知道,就算将藏风灼草的地方明明白白告诉她,也是非她一人之力可以办到的事。 最后,严朗对她说: “如果你真能拿到风灼草,可以去东炎王都以南三百里的广玉兰洲寻我,我可以将用药的方子告诉你,这是我许诺你的一次诊病机会,我会如约兑现。” 第79章 真我心 在炎朗许下承诺的十天后。 楠国京都城内,暮色已深。 巨大的醒狮浮雕被渡得鎏金如血,透着霍府高门的显赫威仪。 内宅一间屋子里,庄重洁净的神台之上,名贵的云香轻烟慢燃,桔梗花热烈簇放。 神台旁,两幅材金形木的楹联上写着: “三尺青锋剑,不斩真我心”。 袅袅烛烟间,一道倩影跪着。 霍阾玉两颊苍白,泪痕难干。 她仰头望着仙风道骨的神像,一遍遍念诵宝诰,而后不停祈念: “信女霍阾玉,在此呼请孚佑帝君,求您保佑云琛逢凶化吉,平安而归……” 小月儿在一旁站得腰酸背痛,更心疼霍阾玉那娇弱的身子必然更辛苦,忍不住小声开口: “二小姐,三个多月了,您天天来祈福,一跪就是四五个时辰,就是护卫们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啊……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未寻到云护卫,您身体就先垮了……” 霍阾玉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小月儿在说什么,只无比虔诚肃穆地望着神像,继续道: “如达所愿,信女愿一生供奉……” 和过去三个月一样,根本说不动霍阾玉,小月儿无奈叹气,心里也开始祈祷“死云琛臭云琛你快点回来,否则这府里的人都得疯了——呸呸呸,不能说‘死’……” 小月儿至今都不知道,两年前霍家祠堂里,霍阾玉失踪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云琛救了霍阾玉,并君子一般恪守诺言,从不对外言说一字。 外界一切乌七八糟的闲言碎语,小月儿都不信,她只信自家二小姐,是这世上最痴傻的女子,从芳心暗许到日渐情深,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候小月儿真想冲到外院那男人堆里,揪住云琛大骂: “你个负心汉!知不知道你每一次受伤都牵着二小姐的心!知不知道在你逍遥快活的每一天,二小姐都彻夜不眠地挂念着你!” 可小月儿不能,即使作为婢女,不如世家小姐那般男女大防,她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霍阾玉的一腔少女柔情,千肠百回,在这深不见尽头的府宅里兜兜转转,从来都没有真正抵达过云琛面前。 无论是绣了又绣的荷包、手帕、平安福,还是不会女工的她,硬生生练出的熟练针线,为云琛缝制的护臂……都尽数藏在闺阁角落…… 小月儿再次深深叹息,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与迎面而来的润禾碰个正着。 “你怎么有空过来?” 润禾将一个锦盒捧给小月儿,“公主府又来了许多赏赐,少主说药材送去老太爷那,珠钗送来给二小姐。” 小月儿接过锦盒,有气无力道: “这几个月,公主给了府里好几次赏赐,老天爷能不能也给个赏赐,把云琛还给我们呀……” 润禾面色一变:“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了!” 小月儿拧眉,“怎么啦,为什么不让说,云琛帮我扛过被褥箱子,帮我外送过私物,二小姐院子里移栽的二十盆海棠花也是他帮忙搬的……我真的挺想那家伙……” 润禾也回想起云琛种种好来,叹息一声,道: “我也想啊,可你我都想,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叶峮护卫一个从不掉眼泪的人,都哭过两回。花绝更别说了,和那个小六成天抱在一起以泪洗面,不言护卫都沉默寡言了,荀戓也是天天闷头办差,咬着牙过日子呢…… 每次一有点线索,或者哪个堂口报来关于云琛的消息,几个亲卫都抢着亲自去核实。这三个月来,一百多个虚报消息,我都快疲了,可几位亲卫从没马虎过一次,每一次都坚信云琛是真的要回来了……小月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月儿听得心里难受,抹了抹眼泪,“意味着什么呀?” 润禾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他想说:这意味着所有人都一百多次地升起希望,又一百多次地失望……一百多次将人的心放在石磨上碾啊…… 小月儿倒没有追问润禾那半截子话头,而是好奇问: “大家都这样了,那少主呢?我怎么听说少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照旧每日在书房理事,与京都的达官贵人们宴饮。” “不上心??不上心会把云琛的赏金标到没上限??”润禾反问。 小月儿道:“不是说,那是因为云琛拿着霍帮的账本吗?” 润禾又气又笑,想说霍帮的账本是何等机要,而且数年下来,账本多得能装好几车,能是他云琛能揣着就走的东西? 那说辞不过是霍乾念为了保云琛性命无虞,并合理解释“赏金无限”的幌子而已。 假装有“账本”这么个东西在身上,任何仇家,哪怕是玉家人找到云琛,都不会轻易要了云琛性命。 其中道理,润禾懂,是因为见惯了霍乾念处事,小月儿不明白也很正常。 至于小月儿说的霍乾念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润禾很想替霍乾念解释一番,但职责所在,他不可多言,更何况他也并不确定霍乾念到底担不担心云琛。 说霍乾念担心,可别人越是为失踪的云琛痛哭流涕,霍乾念就越是淡定自如,照常的处事议事,照常的面色冷淡宁静,和平常确实没什么区别,甚至都很少谈及云琛。 可若说霍乾念不担心…… 润禾深深记得有一次夜里,他噩梦惊醒,想去如厕,发现原本说只是看看夕阳就回的霍乾念,却在院中独坐到深夜月明。 隐月剑平放在他腿上,他低头注视着剑穗上的南珠,一动也不动。 那背影看着孤独至极,像是黑山墨海一般的愁绪被强缚在清瘦的身躯里,只在夜里堪堪显露一角。 润禾叫了声少主,霍乾念回过头来,是一双被凛冬寒风吹得发红的眼睛。 那一天,润禾才突然发现,这三个月来,霍乾念瘦得更厉害了。 润禾与小月儿不约而同叹息一声,又闲谈些其他琐事,却见一个胳膊受伤的近卫飞速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 “有刺客!全府戒备!!” 一旁院卫皆愣,小月儿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叫着冲进屋子,护卫们乌泱泱的团团护住霍阾玉,纷纷抽刀警戒。 润禾急问:“少主那边如何?!” 那受伤的护卫撂下一句“正在战!”就又拔腿往回飞奔。 润禾赶忙跟着跑,随手拿了把花铲子防身。 跟了霍乾念六七年,仇家不计其数,大小刺杀千百次,可润禾还是适应不了这种“生死”在前的恐惧感。 作为一等贴身小厮,他知道自己就是死,也得死在保护霍乾念的身边。 那护卫跑得飞快,润禾跟不上,隔着百丈,他听见那护卫与人交手打斗,护卫们与刺客们打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润禾冲进混战圈慌忙四顾,人群混乱之间,刀光剑影,血溅不止。 一个个人倒下,又一个个站起来。 润禾看见荀戓和小六背靠着背,厮杀正酣。 不言手中一圈银丝,一晃便割断一人头颅。 花绝和叶峮紧贴在霍乾念身边,面对着凶猛冲上来的刺客们,他们无所畏惧,奋力搏杀。 见霍乾念无事,润禾心里一松,脚下一顿,立刻被一个刺客踹了出去。 那刺客正要一剑扎死润禾,却被眼尖的花绝看到。 花绝一刀飞来,结果了那刺客性命,救下润禾。 没了武器,花绝赶忙就地打滚躲过砍杀,冲出去拾武器。 趁这空档,两个刺客眼神一交换,迎着叶峮的刀尖猛扑上去,以命拖住了叶峮。 叶峮一只手握着刀,刀身卡在一个刺客腹中,另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个刺客,整个人被牵制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又有一个刺客冲上来,举刀砍向霍乾念面门。 就在刀刃离霍乾念额头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时,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小小的黑影急速飞来,“当啷”一声,狠狠击打在刺客的刀上,打得刀身一歪,砍了个空。 一块山隐月的腰牌掉落在地上,打刀的正是它。 下一瞬,一道俊秀身影落定在霍乾念身边,一脚踹飞那刺客,又一把抽出霍乾念腿上的隐月剑,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用所有人无数次见过的那蓝光冷峻的剑锋狠厉挥出! “少主!我回来了!” 第80章 这仇,我记下了 “少主!我回来了!” 霍乾念的耳畔响起这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三个月而已,怎么像十年那么长…… 下一瞬,那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刺客被一剑封喉,鲜血溅了他满脸。 云琛只看见红色的血从他脸上流下,并未看见有别的晶莹的东西藏在血中,顺着那凤眸眼尾滑落。 来不及多言,云琛丢下一块粗布帕子,说了句“少主你先擦把脸”,然后立刻快速投入打斗。 叶峮等人皆是一愣,硬生生忍住眼泪,喊了声“云琛!” 云琛咧嘴,呲着一口白牙傻笑,以示回应,随即眼神一寒,一剑放倒一个刺客。 众人精神大振,顿时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开始愈加奋力地搏杀。 小六直接仰天一声大吼,竟兴奋地高举起一个刺客,狠狠摔在地上。 霎时间,霍帮护卫们迅猛如虎,势如破竹,很快就杀得刺客们七零八落,几乎无人生还。 云琛用剑抵住最后一个刺客的喉咙,“哪家寻仇,报上名来!” 那刺客浑身是伤,跪在地上都很吃力,却还是毫不认输地鄙夷冷笑,道: “霍家狗,果然狂!” 说罢,那刺客身子一倾,撞在云琛剑上,自尽了。 云琛挥剑溅血,皱眉道: “我记得两年前在祠堂的时候,少主说过纵得我们狂这话,这些刺客难道是玉家的?玉家狗胆真大,天子脚下也敢搞刺杀了,是不是我们最近在商逼的玉家太狠,他们狗急跳墙了?” 她话音落下,没有人接茬理会,正疑惑:“怎么都不说话?”叶峮已大步走上前,狠狠甩下刀,一把抱住云琛,声音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你小子!你小子……好孩子……回来就好!” 叶峮紧紧抱着云琛,舍不得松手。 花绝,不言,荀戓和小六也上前抱作一团。 六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肩搭着肩,头挨着头,牢牢拥在一起。有人在啜泣,不知是谁。 真好啊,又从一场杀斗中活了下来,不仅劫后余生,还能与失踪许久的兄弟相见。 明明只有三个多月,可那煎熬足以称“久别重逢”。 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激动,心酸,埋怨,心疼…… 众人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言起。 云琛心里也是一阵委屈发酸,一阵又暖意喷薄。 她想,这辈子能有这几个过命的兄弟,就是死也值了。 片刻之后,霍府院落重回平静。 叶峮带着护卫们开始清扫现场。 霍乾念则与云琛待在“栖云居”——霍乾念如今在京都霍府的院堂里,整整三个时辰紧闭着屋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受伤了没有?身子好不好?” 这是霍乾念问她的第一句话。 “可想我吗?我好想你,想得快要发疯。” 这是霍乾念没有说出口的第二句。 云琛忍着没哭,不去讲她如何在异国他乡与大黑熊殊死搏斗,差点折了命。 也忍着不说她一个多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有多辛苦,只笑道: “我很好,少主呢?三个月不见,少主瘦多了……” 看着她假装坚强却眼里含泪的模样,不必多说一个字,他便什么都明了。 “少主,我不是离家出走,更不是背叛霍帮。只是……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失踪。我也不想撒谎骗你,所以我说不成这三个月我都在哪儿……” 她蹙眉看着他,一脸担忧,生怕他会对她生出疑心,从此以后便疏远她。 可她记着侍卫首领枭泽说过的话,如今留她一命在霍帮,已是皇帝大恩,如果她说一个字不该说的,那么霍乾念便离死更近一步。 他却笑笑,好像根本不在意那背后的弯弯绕绕,只目光如胶粘着她,温声道: “不妨,都不要紧,我只怕我太过了些,叫你怕得想逃……” 云琛听不懂他这句话,疑惑地歪了下头,透着孩子般的傻气。 对于云琛失踪这件事,霍乾念思来想去,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云琛在宫宴上显露战舞,绝好的身手暴露了师门,恰与皇帝的陈年旧仇有关,皇帝便派人将她掳去审问,在发现她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护卫后,不便灭口,便故意带她远离霍府,制造她失踪之事与皇帝无关的假象。 第二种可能,是他最痛最怕的结果…… 那便是他太急切地想将一腔爱意宣之于口,太无法忍耐自己,盼望着引她开“情窍”,终有一日能与她缱绻于梦里梦外。 他怕,那些有意无意的引导与调教,是他太急于求成,竟吓得她如受惊的小兔,拔腿飞逃,离他越远越好。 这是他霍乾念有生以来第一次质疑自己,后悔自己。 可云琛到底还是回来了。 她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与戒备,只是满腹有苦难言的样子。 他便心下了然:皇帝老儿,三个月惊惧相思之苦,这仇,我记下了。 “少主,你听说过风灼草吗?我听人说,东炎皇宫里有一株风灼草,可以治少主的腿伤,我们想办法抢过来!”她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继续道: “以少主的好脑子,加我们几个亲卫的本事,还有公主做靠山,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试!” 他失笑,抬手摸摸她的头,忍不住手背向下慢慢滑落,停在她脸颊,舍不得离开。 “傻瓜,风灼草只是传说而已,就算东炎皇宫真的有,又怎能轻易攻入?” 她并不躲避他的抚摸,只是脸蛋红扑扑地笑,眼睛亮盈盈地望着他。 他不禁心头颤动,不自觉地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 第81章 打雪仗 为庆祝云琛归来,褒奖众护卫此次迎击刺客的功劳,霍乾念特命起宴,地点就选在府后山的垂星湖旁。 霍府如今在京都这府邸,是前朝末代太子的旧府。 府宇广阔奢华,倚山傍湖,竟有一府之中气候不齐的奇景,可见占地广大。 眼下虽已是冬末春初,但北方冬长,雪仍未化,垂星湖旁雪深及膝,白雪皑皑,飞鸟游空,与蓝山冷湖交相辉映,景色美极。 叶峮和云琛几人拿着扫帚、推板,试图清理出一片可放置桌椅宴饮的空地。 但男人们在一起扫雪,总是扫不了几下就开启“打雪仗”架势。 正好六个人,便是叶峮、不言和荀戓一派,云琛、花绝和小六一方。 两派人一开始还只是小打小闹,团个拳头大的雪球扔来扔去,只砸在人身上。 可自从小六把一个雪球塞进不言领子,还把领子捂死了之后,“小打小闹”立刻升级为“群魔混战”。 派系也没了,情分也不讲了,主打一个“除我之外皆敌人”。 众人一会挥动雪板打作一团,一会两人一头一脚抬起另一人,非扔进雪堆里埋了才罢休。 一时间,只见满场雪球纷飞,雪花四扬,笑骂不断,每个人都是一脸一身的雪,根本看不清眉毛胡子谁是谁。 要不是前来布置桌椅的润禾发脾气制止,五人差点兴奋过头,将小六团进个大雪球里。 润禾对旁边观战的霍乾念埋怨: “少主,您就这样由得他们胡闹,这一身的雪沾在身上,化了就是一身冷水,非着风寒不可!” 霍乾念弯着眼睛,对云琛道: “润禾说得对,不要着风寒,去换了衣服再来。” 花绝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说:“这有什么?两壶酒下去就暖了,大男人还怕这点雪?” 润禾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去指挥布置桌椅。 待众人坐定宴中,已时近黄昏。 刚吃没两口,天空突然飘起雪,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支棚子,一时间倒把霍乾念忘在一旁。 等云琛想起来,回过头去找的时候,正对上他柔情意满的眼神。 她发现,自从她这次“失踪”归来,无论她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能与他对视上。 他好像一直在看她,永远在看着她。 她蓦地又想起来那句话: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如今她已承认了,她确实有别的念头。 想到这里,她有些目光闪躲,不敢再看他。 他姿态从容潇洒地坐在那里,一身湛蓝锦衣衬得他肤白如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他如墨发间,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出尘,那绝世英俊的容貌似乎是天神而来的。 见她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这会又傻愣愣地看着他,他微微挑眉,似乎在问她看什么呢? 她却觉得那峰眉微微一挑,他神仙般的面容立刻活色生香起来,俊美得如妖孽一般,直直勾着她的心魂。 看她脸色泛红,小六凑过来狐疑问:“云哥,你咋了,热得很吗?” 旁边的荀戓则看得分明,对于霍乾念和云琛的“眉来眼去”,他一早就注意到了。 可霍乾念已警告过他,荀戓不敢多言,只是心中叹息,自对云琛“失而复得”之后,霍乾念已不再避讳对云琛的注目,似乎已决心对周遭所有不管不顾。 作为过来人,荀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眼看小白兔就要落入大狐仙的陷阱,荀戓除了暗自祈祷,别无他法,只能一把勾住小六的脖子往席中走,免得再招惹下去,霍乾念会对小六这个毛躁的也起了寒意。 酒过七八巡,众人越喝越高兴。 花绝提着一坛酒,重重地放在荀戓面前,瞪着荀戓不作声。 不言和云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 云琛学着不言当年的样子,对疑惑不解的荀戓道: “花绝这厮是给你道歉来了!你若不喊停,他今天能把自己喝死,方能表示他对你说不出口的歉意、愧疚、悔恨……” 荀戓张着嘴,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花绝灌下三碗酒,他才赶忙制止住花绝的动作,毫无芥蒂地笑道: “别别别,花护卫,从前我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你有些话也没说错,我从来不记恨你,都是一个帮里的兄弟,出生入死在一起,你是个嘴硬心软的,我知道!” 花绝挣脱开荀戓的手,指着云琛,说: “我就等着阿琛回来呢,我要当着他的面给你赔罪,才算个男人!” 花绝又咕嘟咕嘟干掉一碗酒,红着眼睛对荀戓道: “狗哥,我总骂你窝囊,没脾气,不是个男人。是我蠢!我不知道你和嫂子上头有四个八十的父母要养,还有五个孩子,你甚至还一直养着痴傻的小姨子,瘫了的小舅子……” 花绝说着哽咽,将一碗酒伸到荀戓面前,满脸愧疚和郑重,“狗哥,有情有义,忍辱负重,你才是爷们儿里的爷们儿!我敬你!” “好!”荀戓也不多言,接过酒一口干了,大力揽住花绝胳膊,以同样男人的方式接受了花绝的道歉。 见二人终于和好,花绝接纳了荀戓这个第五亲卫,荀戓以后日子也定然过得更舒心,众人不免起哄叫好。 不言贱兮兮道:“花绝,一坛酒就能弥补狗哥的心里创伤?你也太不地道了,高低给狗哥全家老小迁到京都来啊,那费用是不是都得你掏?” 花绝瞪眼:“这有何难?我到底是霍宸,这点钱还是有的,是我该赔罪的!”而后拍着胸脯对荀戓许诺: “狗哥,包在我身上!我说话算话!” 叶峮从旁道:“狗哥,你若真想迁全家老小来这里,我可以介绍懂车马行程的马夫给你,我家妻儿都是这么来的,我就将他们安置在城西的老巷子里,屋宅挺好的!” “就是啊!狗哥,快把嫂子他们接来!我帮你收拾屋子!”小六说。 见众人都操心着自己这点家事,荀戓感动不已,正要感谢,却听小六不满地冲花绝嚷嚷: “你咋不给我道歉呢?你都给狗哥赔罪了,那我呢?你还骂过我好多回呢!” 花绝翻了个大白眼,“我凭什么给你道歉?等你什么时候做到亲卫再说!” “嘿呦我他娘!”小六跳起来去挠花绝,“云哥没回来的时候,你成天找着我哭,这会云哥回来了,你又提起裤子不认账了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花绝很少和小六这样乡野长大的浑小子打交道,一下子接不上话,气得去踢小六屁股,“臭小六!没大没小!看我不收拾你!” 小六顶着黝黑的脸,高大的身形,极其违和地做了个鬼脸,故意气花绝: “来啊来啊——我给你‘花脚’打成‘花脸’!” 花绝大骂一声,追着小六跑远。 小六的笑声传回来,“霍府亲卫必六人,我就叫‘小六’!说明这第六亲卫的位置天生就是给我留的!你等着我再立几次功来!到时候我就是‘小六’亲卫啦!” 花绝笑骂: “放屁!‘叶峮’、‘花绝’、‘不言’、‘云琛’、‘荀戓’——‘小六’?你听听这像话吗?!” “哈哈哈哈哈哈……” 第1章 带猫刺客 楠国二十八年,春月夜。 云琛蹲在屋檐上啃烧饼,手里摁着只炸毛的黑猫时,突然意识到,她当“小子”已经五年了。 为了装得更像个男人,她做过的荒唐事包括但不限于: 站着撒尿。 对路过的漂亮姑娘吹口哨。 以及假装红坊的头牌小娘子是她的老情人。 实则每次去都是和人家谈人生,谈理想,就是不上床。 除此之外,云琛还入护卫行,当了个零散武师,学会了喝酒、吹牛、骂脏话、不洗澡 成功立住了“纯爷们儿”的人设。 其他武师们也都对这个带着点南方口音的“云小子”印象颇深。 一则因为她在男人堆里太扎眼,明显比旁人更白,更瘦,太漂亮。 那俊俏的长相透着股怎么都掩盖不掉的阴柔,一双眼睛自性清净,满是“少年”纯真。 二则,武师们平日喜欢切磋功夫,比试摔跤、游泳、骑射 云琛很少参与,只是抱剑站在旁边,乐呵呵地当观众鼓掌,从不显山露水自己的本事。 唯有两次,被她两个好兄弟硬撺掇露两手,无意打出凌厉又嚣张的招式时,武师们才隐约察觉这“小子”武功可能不一般。 第三,也是最奇葩、最令武师们想不通的一点: 云琛好像特别喜欢大刀砍蚊子。 别的武师们成天忙着接些押送珠宝、守卫清障的差事,挖空心思攀豪门,期盼着能进权贵家当个体面稳定的护卫。 只有她日常接的差事是: 两文钱替老奶奶抢鸡蛋。 三文钱帮人拔坟头草。 以及给洗衣巷的小屁孩抓猫。 她总是游走在烟城大大小小的巷子,混迹在平头老百姓里,干着不能再卑微的零碎活。 遇到连几文钱都付不起的,她不仅不讨要,还反过来给人家倒贴钱。 故而,武师们都这样说她: 可惜了,是个傻子! 但云琛对这些评价不在乎。 她离家出走,离经叛道地扮成男人,在楠国各地流浪五年之久。 只为一个人。 用她兄弟小六的话来说,她在找她的白月光。 想着这些,云琛无意识咬下一口已经有些干硬的烧饼,油渍顺着下巴滴在黑猫头上,惹得它不满地叫唤,也唤回了她的思绪。 “你还好意思叫?半个月你离家出走十二回,害得妙妙天天哭。咋的,浪子啊你?见过不少弃养猫的,还是第一次见弃养主人的。” 云琛边吃边训猫,烧饼干硬,噎得她眼泪差点出来,忙捶胸口顺一顺,然后做贼似的左顾右盼,隔着衣服悄悄调整了下束胸,小声自言自语: “呼……勒得我都快平了……” 话音刚落,一个破锣嗓子在屋檐底下喊她: “云哥!又抓猫呢?”小六仰着满是尘土木屑的脸,呲着虎牙对她笑,“烧饼快分我一口!我刚给木场干完活,饿死了!” 小六也是武师,是云琛拜过把子的兄弟。 他这会办完差路过,瞧见大半夜屋顶上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还听见有猫叫声,便猜到是云琛。 见小六过来,云琛赶紧收起调整束胸的动作,假装整理衣襟。 她用下巴指指地上的猫笼子,清清嗓子,故意用低沉的男人腔道: “开玩笑,我能有失手的时候?接着——” 她将烧饼和黑猫同时抛下去。 小六也是真六。 他一个恶狗扑食精准叼住烧饼,却任由黑猫落空滚地,翻身跳进夜色,逃得无影无踪。 “草!别光接烧饼!接猫啊!”云琛赶紧翻身去追,眨眼身形掠过九重屋脊,空中只留一道残影。 这一幕看得小六颇为羡慕,忍不住啃咬着烧饼惊叹: “瞧瞧这轻功,屋顶瓦片都不带响的,跟鬼飘似的,牛啊” 云琛在黑夜里一路狂奔,沿着细窄的屋檐旋转跳跃不停歇。 对她来说,追只猫完全不在话下。 况且还是已经追过十二回的老熟猫。 但不凑巧的是,偏偏眼下已经三更天,月亮被突如其来的乌云遮住,到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大黑夜里追黑猫,她眼睛都快瞪瞎了,也看不清猫在哪儿,只能将脚步放得越发轻巧无声,仔细用耳朵捕捉黑猫的脚步声。 好几次判断失误,她不小心跑到黑猫前头去了,又掉头扑回来,吓得黑猫“嗷呜”大叫着躲闪,那语气仿佛在说: “兄弟,轻功这么好,不要命了吗?跑得比我还快,你才是真畜生啊!” 云琛听不懂猫语,但能感觉到它骂得挺脏,便加快脚步追逐,更加侧耳凝神去听—— “呼……” 寂静又浓黑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极了猫儿跑累时发出的声音。 云琛凭声音断定方位,凌空一个扫堂腿飞过去—— 这时,天空中云彩散尽,月光再次亮起。 飞至半空的瞬间,云琛猛然看清眼前不光有黑猫,竟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佩刀护卫站在地上。 看不清脸,只觉气势森然,宛如一群拆骨饮血的夜兽。 那黑猫不知抽什么猫疯,天堂有路它不走,“直通地狱”它偏要选: 它冲向其中短了半截、最矮的一个人影,踩着那人的脸弹跳而过,喵喵叫着跑远。 紧接着,追猫追到来不及收力的云琛,也一脚踩在那人额头上,借力追去。 在众护卫的目瞪口呆中,一人一猫就这样先后踩了他家少主一脚,然后眨眼没了踪影…… 等众护卫反应过来,纷纷抽刀,惊叫“有带猫刺客!保护少主!”的时候,半空中已不见人影,只有云琛逐渐远去的声音: “唔好意思,小朋友,下次我让你踩回来!” 余音渐渐远去。 空气瞬间凝固。 众护卫胆颤心惊地低头站着,压根不敢去看自家少主的脸色。 一个时辰后,完全对自己干了什么一无所知的云琛,拎着狂吐舌头差点跑吐血的黑猫,走街过巷时。 只见原本宁静的街道突然沸腾了一样,满大街全是揉着眼屎、边走边整理衣服的武师们,显然都是刚从睡梦中爬起来的。 人群三三两两,摸黑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着什么“霍帮”“前所未有”“令人震惊”。 云琛一头雾水地看着与她逆行的人群,胳膊忽然被一人迎面拉住。 “阿琛!我到处找你呢,快走!一起去衙门前广场!小六已经先去了!” 云琛停下来仔细瞅,天太黑,看不清脸,但能看到一双贼亮的眼睛,满眼都是对金钱的渴望。 不用说,肯定是荀戓,她另一个好兄弟。 云琛问:“去干啥啊,狗哥,什么大事这样轰动,我看全城武师都出动了?” 而且从所有人的表情来看,显然还是“大好事”。 “霍帮招人啦!”被叫“狗哥”的男人激动说道:“大名鼎鼎的霍帮!公开招聘护卫!消息刚刚传开,所有人都赶去报名了!” 狗哥本名荀戓,和孟子干仗的那个“荀”,戓同音“哥”。 因为小六那个大文盲不识字,第一次见面时念成了“苟”,从此狗哥就成了荀戓的外号。 见云琛还是一脸茫然,完全不为听到这样天大的好消息高兴,荀戓急得去拽她手里的猫。 “别一天到晚干这些不挣钱的差事了,咱们兄弟仨一块试试去,若能当上霍帮护卫,每月月钱四两起!顶我和小六干半年差事!顶你给老太太抢十年鸡蛋!你一身好功夫,何苦这样浪费!” 荀戓说着推搡云琛加入人群。 云琛闪身躲开,“不行,我得先把猫还回去,我答应过妙妙的。” 荀戓一脸恨铁不成钢,“不就答应给小屁孩找猫吗?这也叫事?” “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能爽约。”云琛斩钉截铁地拒绝。 眼见人群越走越远,全都往广场去了,荀戓没办法,只能先放开云琛,反复叮嘱她放下猫就赶紧去找他和小六汇合。 云琛嘴里敷衍几句,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回去睡大觉,便扛着猫儿继续悠哉地走。 待周围所有人都走光,街道重新变得空荡安静,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夜而升,照得一切都明朗起来。 她这才发现,全城大大小小所有街道墙面上,竟一夜之间贴满了黑金暗纹的告示。 威严的霍帮醒狮标志下,书写着几行明晃晃的簇新大字: 霍帮诚聘。 要求:男,南方人,擅夜行,擅轻功,擅飞腿…… 第2章 杀光,一个不留 霍帮的护卫们,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家生子,自小由名师教导,精心传授武艺。 霍帮开宗立族至今二百多年,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对外招人。 这就好比朝廷科考,招完状元郎,又招文盲; 皇宫御膳房请完大厨,又聘烧水火夫。 这等震惊又稀奇之事,除了云琛,全烟城的武师都跑去凑热闹了。 武师们乌泱泱挤在衙署前的大广场上,各个摩拳擦掌,一脸跃跃欲试。 上百个衙役忙着维持人群秩序、设置障枑,隔出衙门口唯一一方空地。 空地中央的台阶上,两排佩刀护卫肃穆而立。 放眼望去,统一的黑缎金线八幅罗作战服,瑞兽护臂,翘头武靴,带有霍帮标志性醒狮印记的腰带束在正中。 这些护卫们个个周正笔挺,气度非凡。 其中一人看起来最为稳重练达,服制也比旁人更考究,应是霍帮的护卫统领。 每当他说些什么,旁边的衙役都响应得既恭敬又及时,非常狗腿地回一句“叶峮大人说的极是”。 再加上竟能把招聘地点选在衙门口,由此可以窥见霍帮的势大。 这一幕看得底下的武师们羡慕不已: “不愧是楠国首富霍帮,瞧他们护卫的派头,比宫里的侍卫还威风!” “废话,霍帮何等地位!前朝时随皇帝征战,平定四方。功成身退后短短数十年便雄霸楠国称富!” “唉,要是能进霍帮当护卫就好了,那体面,那富贵,啧啧,想想都美!” “得了,威风不假,但也要命!那霍帮现任当家少主手腕凌厉,行事霸道,惹下仇家无数,致使这些年遭了大小刺杀数百场,护卫们死了一批又一批,连二十五都活不过。” “对对对,我听说,霍帮护卫十成里活之一二,一二里残之大半。” “那另外八九成呢?” “阎王殿门口排队呢呗!” 众人听完唏嘘不已。 嘴上说着“太危险,这霍帮护卫当不起”,实际却没有一个人离场。 毕竟“霍帮”两个字,代表着无穷富贵和飞黄腾达。 比起吃了上顿没下顿、接差事全凭运气的武师生活,这诱惑实在太大。 “咚咚咚——” 很快,衙役敲响重鼓,令全场安静下来。 在那霍帮护卫统领叶峮的示意下,一位衙役走上前,摊开手里据说由霍帮少主亲笔写下的、更为详细的招聘告示,开始宣读: “霍帮诚聘。要求: 男,南方人,年龄十六至三十之间,身长五尺至五尺三之间,体重一百斤左右,擅夜行,擅轻功,可行踏瓦片无声,擅凌空飞腿,热爱小动物……各位如有符合条件的,请上前报名。” 前头衙役滔滔不绝地念着,底下武师们交头接耳: “这是招人还是找人啊?听着怎么跟念通缉令似的。” “霍帮招护卫,要求都这么……确切吗?” “到底是先有人,还是先有岗?” 衙役念完,全场陷入一阵议论。 武师们互相打量谁符合条件,稀稀拉拉开始有人报名。 由于招人条件太有限制性,最后上前报名的还不到二十个人。 那衙役扫视全场,“还有没有要报名的了?没有的话,请各位列队前往霍帮面试。” “等等,我们还有个兄弟!马上来!” 不到二十人的小队伍中,已报名的荀戓和小六齐声大喊,焦急地向远处张望。 人群中,有武师调侃道: “等谁?云琛?他估计忙着扶猫,啊不,扶老奶奶过马路呢,没空来!” “哈哈哈哈……”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 那衙役说句“不等了”,就要命令小队伍出发。 这时,拐杖杵地声重重响起,一个年迈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慢着!这有一个报名的!” 所有人循声望去,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大笑。 只见不远处,一大群男女老少“押”着不情不愿的云琛走过来。 领头的是位拄拐的老太太,扭着云琛胳膊的则是两个青年,还有一个抱猫的小屁孩。 后面还跟着卖豆腐脑的李婶、热汤面的张哥、小寡妇孙氏…… 众人一边推着云琛往前走,一边语重心长地唠叨: “云小子,你给我这孤寡老太婆抢了二百个鸡蛋,砍了两房柴,够我过半年了,现在你给我报名挣前程去!” “就是!俺爹后半夜托梦,说这几年俺们兄弟俩在外地没回家,全靠云小子帮他拔坟头草。俺爹说,他在地底下把关系托遍了,保准你当上霍帮护卫!” “你棚顶修得贼结实,我已经能正常卖面。你别一天到晚顾着我们,该顾你自己了!” “哦——云哥哥当护卫喽!给我买糖葫芦哦!”刚到云琛膝盖的小屁孩妙妙抱着黑猫,高兴得手舞足蹈,勒得怀里的猫直翻白眼。 这奇葩的老中青三代组合,外加一脸生无可恋的云琛,把全场所有人都逗笑了。 最后在挨了老太太两拐杖,以及“你不去我现在就躺地上”的胁迫下,云琛只能无奈地加入小队伍。 看到荀戓和小六咧着嘴乐,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云琛就知道,这事跟那俩货脱不开关系。 准是他俩挨个告诉街坊们,他们的“好小子”云琛,成天只顾着助人为乐,放着奔前程的好机会不要,才有眼下这一幕。 “云哥快些!”小六将云琛扯进队伍,“我帮你估计过了,你完全符合招人条件!” “咱们三兄弟一条心,今日就奔富贵去!”荀戓揽住云琛肩膀,“人家都上赶着去霍帮,你倒好,还不乐意,这是前途,不是红坊小娘子的床,听话,别搞欲拒还迎那一套!” 小六伸手勾出云琛脖子上老旧的绳链,带出上面的银币微微晃动,笑道: “我知道云哥为啥不想去,他惦记着找他的白月光呢!” “去他娘的月光,再这样混下去,一辈子都得耗光!”荀戓用力捏捏云琛肩膀,郑重道: “阿琛,听哥一句话,武师也好,护卫也罢,哪怕皇宫侍卫——干咱们这行,早就在阎王殿挂了名,忠贞固然可贵,但也最要命。“恩义”俩字,值几个钱?” 说罢,不容云琛拒绝,在其他武师们羡慕的口哨和欢呼声中,荀戓和小六推着她,跟随小队伍一起出发。 霍帮的护卫们也立刻从旁并行,将小队伍团团围住。 那架势看起来跟羁押犯人似的,好像生怕谁跑了。 一个多时辰后,队伍来到郊外。 遮天蔽日的竹林中,一座富贵典雅的宅院静静伫立。是霍帮的别院。 周围全是值守的霍帮护卫,不远处还有高低巡逻岗哨,看起来像有个大人物在宅院里。 面试的小队伍排成两列,在霍帮护卫的注视下走进宅门。 云琛走在队伍末尾,从她的角度看去,宅门高阔幽深,层层无尽,像一头张着深渊大口的冰冷巨兽。 众人就像渺小的蚂蚁,一只只被囫囵吞掉。 不知为何,云琛突然心生退意。 再听耳畔风声呜咽,竹叶哗啦啦响个不停,像在轻声碎语地劝她不要进去似的,她更感到一种莫名的凄凉和恐惧。 “狗哥,小六,我去撒个尿。”她随便扯了个借口转身要走。 荀戓和小六正急不可耐地排队往大门里进,压根没听见。 倒是那护卫统领叶峮注意到,走过来拦住她: “这位兄弟贵姓?有什么事,等面见我家少主之后再去。” “我叫云琛。撒个尿就回来。”云琛说着想绕开叶峮,后者却又拦一步,笑问: “确定不是一去不回来?” “不是”被窥破心思,云琛瞬间脸红,她从来不擅长当面撒谎。 那叶峮看得分明,倒也不恼,反而十分和善地笑起,将随身的护卫令牌解下来递给云琛: “那云兄去。拿上我的令牌,回来时方便进大门。” 云琛愣愣接过。 心说,霍帮护卫统领的令牌,应该挺重要的。 这么容易就给我? 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信任,她瞬间不好意思跑了。 只能假装寻地方撒尿,边走心里边犹豫: 走,对不起押着她来奔前程的街坊,对荀戓和小六也不够意思,还愧对叶峮的令牌。 不走,她又没由来地心慌,总有种踏过霍帮宅院这道门槛,就要永诀的奇怪预感。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临阵脱逃。 但是不逃远,就在附近猫着,等荀戓和小六平安出来,她还了令牌再走。 打定注意,她避开周围巡逻站岗的霍帮护卫们,跳上一丛粗竹闭眼休憩。 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周围传来一阵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像是有许多人在悄悄朝宅院靠近。 她心以为又是霍帮的护卫们豪门嘛,护卫多很正常。 可紧接着,“唰——” 一声清晰的利刃出鞘声,令她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不知从哪冒出几百个杀手,正伏着身子,从她眼皮子底下快速跑过,朝宅院逼近。 “杀光,一个不留!” 第3章 你给我站住 当听到杀手中,有人说“杀光,一个不留”的时候,云琛下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剑。 很明显,杀手们都是冲霍帮去的。 可荀戓和小六还在宅院里。 虽说他们只是来参加面试,压根不算霍帮的人,但眼下若打起来,杀手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必然一并砍死。 想到这里,云琛果断出手。 众杀手完全没防备有人从天而降,匆忙对战几招之后,惊叫“不好!这有个高手!”而后迅速改变阵型。 少部分杀手拖住云琛,大部分则继续往宅院冲。 这番打斗动静立刻引起了宅院内外霍帮护卫们的注意。 霎时间,宅院楼台上铜钟声大作,霍帮护卫们纷纷大喊“保护少主!有刺客!”抽出佩刀迎战。 宅院内外立即陷入杀斗。 云琛远远望去,好几个来面试的武师已被砍死,情况大大不妙。 挂念荀戓和小六的安危,她迅速几招杀死围攻的杀手们,而后跃跨过大门,冲进宅院。 院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杀手,正以压倒性优势杀着霍帮护卫往内院进攻。 混乱的人群中,小六和荀戓正与几个杀手打的难解难分。 荀戓年纪稍长,沉稳些,刀上沾了不少血。 小六刀上有没有血不知道,身上倒是被砍了好几刀,浑身血呼啦次的,看起来不太妙。 云琛迅速拔剑而去,跳进打斗圈。 一瞬间,宛如猛虎跳进猫园。 云琛剑锋快如闪电,几乎没有一剑落空,招招杀敌溅血,眨眼便从杀手群中拓出一条安全路,立马逆转了霍帮不敌的局势。 见云琛突然出现,原本还咬牙拼命的小六,一下就脱了力气,带着哭腔叫道: “云哥你回来了!救我!” 荀戓高度紧绷的神经也瞬间放松,松了口气,叹道: “成!今日能保住一条小命!” 云琛点点头,不多言语,与小六和荀戓背靠背,形成三角阵型朝外拼杀,试图突围离开。 无奈对方杀手人数太多,三人逃离不得,反被逼退进内院。 云琛快速四扫,只见内院比外面还要惨,到处都是尸体。 一群霍帮护卫正殊死搏斗,牢牢形成保护圈—— 一个玉冠束发的年轻公子静静坐在其中。 他坐在把样式奇怪的椅子上,一身墨蓝银峰外袍,神态冷郁,凤眸微垂,气质十分冷漠矜贵,正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的血腥杀斗。 见已无路可退,背后无敌,小六和荀戓立即散开三角阵型,各自朝外拼杀。 云琛仍旧剑锋凌厉,一剑杀倒一人。 她虽专注对敌,却清楚地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后背,随着她轻功起落,不曾离开。 打斗场上最忌讳后背被盯,那感觉仿佛是被人锁定了小命,十分不自在。 云琛顺着视线源头找去,正对上那公子阴郁的眼神。 她不悦叫道: “你别盯着我后背!毛得很!” 那公子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移开视线。 倒是他身边的叶峮愣了一下,一边砍人,一边朝云琛露出个“佩服”的眼神。 杀斗了大约一刻钟,那公子身边的护卫几乎全部倒下,只剩叶峮还在坚守。 “少主!不成了!属下护您离开!” 未等那公子回应,叶峮突然被两个杀手冲上来扑倒。 那公子身边瞬间空空荡荡,再无一人相护。 偏偏这时,一杀手举刀砍来。 那公子端坐得稳当,下半身不动分毫,只上身微侧,漂亮地偏头躲过一刀。 但紧接着,第二刀又来了。 料定那公子避无可避,唯有受死,云琛只好轻功猛冲,一个凌空飞腿,靴子擦着那公子脸颊而去,踹倒了杀手。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是不是云琛的错觉,她好像看见,那公子有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用一种特别奇怪又阴森的眼神盯着她。 云琛来不及多想,一剑迎向又一个扑过来的杀手,扎穿对方咽喉,鲜血溅了那公子一脸。 没了护卫,那公子就像块诱人的肉,吸引所有杀手蝗虫似的扑上去。 云琛全力抵挡,杀得辛苦。 眼见那公子深陷包围,却压根没有逃命的意思,从始至终坐在椅子上,屁股都不抬一下。 这么多人为他玩命拼杀,他却宛如定海神针,稳如老狗,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杀手。 云琛急了,忍不住大喊: “跑啊!你光用眼睛能瞪死他们吗?!” 那公子淡淡地看云琛一眼,没有说话。 云琛终于来气了: “你把腿蹬直了站起来行吗?撒开两腿跑啊!你是等着祭天的童子吗在那一动不动?赶紧叫你护卫顶着,你翻墙跳出去!” 云琛说罢,继续专心打斗,全然没看见那公子阴黑至极的眼神。 这时,急急砍倒两个杀手,又重新护卫回来的叶峮靠近云琛,小声解释: “云兄莫怪!我家公子他……有腿疾……走不了路……” 叶峮想,云琛就是从今日这场杀斗中活下来,只怕也活不长了。 毕竟从没有人敢在他们双腿残疾多年的少主面前,提任何需要用腿的字眼。 平时他们连“走”这个字都不敢随便当着主子面说,云琛却一口气说了多少来着? 蹬?站?跑?跳? 还没等叶峮缓过劲儿来,就听云琛又喊: “走不了?腿废的?那手没废?跑不动就爬啊!都这时候了!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 叶峮两眼一黑,心说: 云兄,你死了。 你跑,赶紧跑。 再不跑,这辈子都来不及了。 然而不等叶峮说出这句,云琛突然拔地飞身,朝冲向那公子的十几个杀手使出连环飞踢,而后一个跳马跨过那公子头顶,杀倒了他身后的偷袭者。 在跨过那公子头顶的时候,云琛无处借力,只能用手轻轻在那公子额头上摁了一下。 看到这一幕,叶峮猛抽一口凉气,感觉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 且看他家少主的脸: 按道理说,那里应该永远干干净净,只有一片寡欲寒冰。 但这会儿却乌七八糟什么都有。 有云琛杀人喷溅到的血。 有云琛踹人时靴底蹭到的灰。 以及她跳马过去时留下的……俩黑手印子…… 根本不敢去看自家主子杀人般的森寒表情,叶峮用看死人的眼神,同情地看了云琛一眼,而后全心全意对战杀敌。 另一边,云琛刺杀不止,渐渐感到吃力,正以剑抵刀,打得猛烈时,却不料“当啷”一声,剑身碎裂,她顿时没了趁手的兵器。 “六文银子的货就是不行,关键时候真他娘的要命!”云琛甩下残破剑柄,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把护卫刀。 目光扫视全场,见到处杀个没完没了,那公子又如老松扎根一动不动,荀戓和小六也屡屡身处险境。 急火攻心之下,云琛气得举起双刀,如大猩猩般猛拍胸口,怒吼着向杀手们冲去。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给震住了。 小六闻声看去。 他额头上的血流进眼里,只见一片血色中,云琛气势骇人,凶狠如山林猛兽,双刀劈闪如雷电!情景甚是吓人! 小六忍不住心说: 好猛!爱了!! 云琛杀了又杀,杀了又杀。 直到一大群支援的霍帮护卫冲进来,潮水般挤满院子,干掉最后一个杀手,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她抬眼找寻,小六活着,荀戓也活着。 行,没白辛苦。 再看她自己,身上只有几处浅伤,但衣服却像是从血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湿嗒嗒往下滴着血。 霍帮护卫们也都第一时间互相照看打量,原本嘈杂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四下只有众人累得大喘气的声音。 “咣当——”云琛扔下刀。 声音无意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时,一个冷硬如坚玉的声音,用肯定且陈述的语气开口: “你很符合条件。” 这话刚冒出第一个字,所有霍帮护卫不管这伤那残的,立刻“哗啦”散开,排列成平日里的规矩站位,十分训练有素。 云琛也这才看清,说话的是那公子。 他也还活着。 “来参试的么?”那公子问。 “不参了。”云琛撂下这一句,看都不多看那公子一眼,自顾招呼荀戓和小六: “走,买糖葫芦去!” 周围的霍帮护卫们全愣了,心说: 这“小子”剑法猛到以一挡百,这么牛逼地杀完人之后,不应该“喝酒”“泡妞”去吗? “买糖葫芦”是个什么鬼? 现在的高手都这么养生吗? 完全不理会霍帮人在想什么,云琛搀扶着荀戓和小六往外走。 那公子却又从后叫她,声音像是强忍着怒意,冷冰冰道: “你给我站住!” 第4章 天生异相的少主 霍帮护卫等级森严,从低往高,依次是院卫、近卫、亲卫,以及要求极高、极难培养的神秘暗卫。 分别负责霍家少主霍乾念的居、行、守。 等级越高,人数越少,离霍乾念也越亲近。 如果有幸得到赏识,能做到亲卫,就算是霍乾念可托付生死的心腹。 自竹林深院一场杀斗后,云琛的名号就在整个霍帮传开了。 一则是因为霍帮清点伤亡时发现,对方杀手近三百,竟有一半是被云琛一剑挑断咽喉而死。 其中有六十多人,压根没来得及进院子,就被她解决掉了。 不光杀敌数量惊人,且所有咽喉处都是一道整齐又幽深的竖形伤口,几乎从喉咙贯穿至颈骨。 由此可见下剑之人如何快准狠,剑法干脆利索,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二则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么些年,就是霍乾念的死对头都不敢拿他的双腿说事。 敢在霍乾念的死穴禁地反复横跳的,也只有云琛一人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当时,霍乾念语调森冷地叫云琛“你给我站住”之后,不仅没有杀云琛,反而还想收她入霍帮。 叶峮本已闭上眼睛,做好云琛要被血溅当场的准备,却听霍乾念接着又冒出一句: “你喜欢猫吗?” 正往外走的云琛、荀戓和小六全部一愣。 她回头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霍乾念一眼。 “一般般。我更喜欢羊。” “山羊还是绵羊?” “小羊。” “为什么?” “肉嫩。” 两人牛头对马嘴地聊了一场。 霍乾念道:“你来做我的护卫,我请你吃羊。” 全场都被这句惊了一跳。 叶峮直接懵了: 什么情况?刚才云琛跳马那一下给少主摁傻了? 不杀就算了,还要招揽? 不对,叶峮笃定霍乾念是想把人骗回家再杀。 却听云琛轻松回应: “不去,没兴趣。” 这下全场更惊了。 小六想说点啥,但看了眼遍地尸体,这霍帮明显天天玩命呢,他嘴巴动来动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三人继续往外走。 霍乾念又道: “入霍帮,可以按近卫标准领月钱,一个月六两。” 停顿了一下,霍乾念又补充了六个字: “你们三个都是。” “我说了,没兴趣。”云琛有点不耐烦。 她本来就不想面试什么霍帮护卫,进门之前也预感不妙,眼下看来果然不是什么吉祥之地。 但她身边俩人却眼睛“蹭”地亮起来,跟吃了仙丹似的,瞬间伤也不伤,疼也不疼了。 二人挺起胸膛,站得板板正正。 云琛心道“不好”,刚想撒腿跑,就被荀戓和小六死死摁趴在地上。 俩人左右各一边,分别揪住云琛耳朵,开始疯狂输出: “云哥!霍帮啊!如今整个楠国,除了玉家,就属霍帮最厉害!这意思咱通过面试了!!!” “阿琛,不,琛哥,一个月六两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做武师真没法养家!求你考虑考虑!” 云琛也不知道这浑身是伤的俩人,突然哪来那么大劲,摁得她根本动不了。 她刚想开口骂人,荀戓却扯住她项间银币,死死用嘴扣住她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那些霍帮护卫们听不见,只见云琛的眉头渐渐松开,眼神从生气转为疑惑,而后开始陷入沉思。 荀戓和小六彼此交换个“成了”的眼神,放开对云琛的压制。 她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不说话,想了好久好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给人的感觉,好像良家女子决定“入风尘”那般无奈、妥协。 又像自由自在的小狗,即将套上项圈那样可怜。 叶峮再去看霍乾念,简直活脱脱一个“逼良为娼”的阴险恶霸。 当然了,这话叶峮只敢内心戏想想,嘴上还是对云琛劝道: “云兄,你武艺非凡,若加入我们霍帮,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行。” 这次云琛答应得干脆利索。 叶峮一下没反应过来,接不上话,最后还是在霍乾念十分不爽的眼神中,他才赶紧对云琛三人道: “咱霍帮的规矩,入帮必须得至少有一门绝活武艺,还请三位兄弟展示些许。” “好说好说。”小六笑嘻嘻上前,忍着身上各处伤口,当着众人的面,呲牙咧嘴地将整个身体塞进一口酒坛子里。 绝好的缩骨功令霍帮护卫大开眼界。 荀戓一手暗器了得,随手捡颗石子,扯片树叶,或者一根牙签,都能充作杀人暗器,足以服众。 该到云琛显露看家本领的时候,她半天没动,看得叶峮都替她着急,还以为她是缺了剑,无法展示,便道: “云兄剑法了得,已有目共睹,今日剑断,就以树枝代替,不必拘泥。” 谁知云琛却摇摇头,十分认真地回答: “我不是愁没剑,我是愁看家本领太多,不知道你们想看哪一个?” 叶峮听罢咧咧嘴,朝云琛比了个大拇指。 霍乾念则用那双黑曜石一般幽冷的眸子看着云琛,问道: “可擅水性?” 云琛点点头,一脚踹开院侧门,门外即是堤坝,洛子水的分支恰在此经过。 云琛不多言语,单手撑堤,纵身跳入河中。 院子里,一众霍帮护卫都来了兴趣,纷纷张望,想看云琛能潜水闭气多久。 等啊等啊,直等到叶峮打来热水,递上干净的帕子,霍乾念慢条斯理地擦去一脸血迹和黑灰,河面上却连个气泡都没翻上来。 小六和荀戓对视一眼,得意地朝霍帮护卫们挑眉。 等啊等啊,直等到霍帮那几个受伤的护卫,都呲牙咧嘴地拖着脚步,好奇地凑过来,河面上还是一派平静。 几个霍帮护卫小声议论: “该不会一头扎下去,撞石头上了晕死?” “刚出了那么大力气杀斗,会不会体力不支,上不来了?” 小六和荀戓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担忧和慌张。 他们曾经见识过云琛的水性。 说句夸张的,云琛入水就跟龙王三太子回龙宫似的。 河里千百种鱼虾蟹,小六想吃什么,她就能精准地捞什么上来。 由于不爱争抢炫耀,烟城的武师们都不太清楚她的本事,但朝夕相处的荀戓和小六很清楚。 可眼前这情况显然也已经远远超出二人的预期。 没气泡,没换气,这一口气屏得实在太久。 秉持不能给自家兄弟丢面子的原则,二人强装镇定。 小六故意摆出一副“你们少见多怪”的语气: “撞石头?那不可能,估计我云哥看水底石头多,帮着老龙王造龙宫呢!不着急,马上就上来!” “呵,这牛逼吹得真响!”周围的霍帮护卫们全都哄笑起来。 叶峮征求性地看向霍乾念,后者正在这一地横尸中端茶稳坐,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子,一点点饮下。 一口。 两口。 三口。 …… 直到足足一刻钟过去,霍乾念一盏茶喝完,霍帮护卫们都开始替人着急,小六快哭出来的时候,云琛才猛地从水里探出头,翻身跳上堤坝。 院子里响起霍帮护卫们的叫好声。 云琛不好意思地笑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霍乾念面前,甩下一条深水里才有的罕见雪眼大青鱼,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 “方才只顾着杀斗,无心冒犯了少主,请少主见谅——这条大青鱼给主子晚上加菜。” 说罢,云琛抬起头,呲着贝齿,朝霍乾念嘿嘿一笑。 叶峮却只注意到那大青鱼活蹦乱跳,腥水全溅到了霍乾念金丝满绣的靴子上。 叶峮清楚地看到,霍乾念冷着脸,腮帮微动,咬了下后槽牙。 而后,趁所有人忙着清理场地没注意的时候,云琛凑到叶峮跟前,将令牌还他。 “有个事,我刚才就好奇想问呢。少主长得那么好,但怎么好像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额头上好大个包,看着跟寿星公似的,是天生异相吗?” 叶峮偷瞄霍乾念一眼,压低声音回答: “别提了!其实我们连夜贴告示招人只是幌子,真实目的是想找昨夜偷袭少主的刺客!那刺客带着只猫,轻功好生厉害,狠狠踩了少主额头就跑,气得少主下令连夜抓人。这不,头上的包到现在还没消呢!” “……” “那刺客忒嚣张,逃之前还叫少主‘小朋友’,明知少主腿疾走不了路,还说会让少主踩回来,这不摆明挑衅吗,你说可恨不可恨?” “……” “咱少主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亏?少主说了,等找到那刺客和猫,把人皮和猫皮通通扒下来,铺轮椅脚踏上当脚垫,天天踩!” “……” 发现云琛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叶峮以为是被他的话吓着了,亲热地揽住云琛肩膀,笑道: “虽说因为那些杀手,这场名为招聘、实为抓人的事全黄了,但总算有收获,能得到你这样的高手进霍帮,值了!” “呵呵……”云琛不语,只是一味干笑。 第5章 你衣裳真好看 进入霍帮,先登记造册,等一个月考察期过,签下身契,才算真正成为霍帮护卫。 云琛、小六和荀戓,三人坐在册房里。 小六和荀戓奋笔疾书,从姓名年龄特长,到身份来历父母族姓、七八姑八大姨、个人经历交友、恩仇来往,通通言尽详实地写在身册上。 小六就差把三岁尿床的事情也写上去了。 一份交底的身册,是所有护卫跟了主子之后必须要写的。 只有这样,才算在主子面前清白透明,也是表明将身家性命交予主子之意。 放眼望去,书架上,护卫们的身册整整齐齐地码了一面墙,每个人的身册都是厚厚一本,最薄的也有八九十页。 所以,当记册先生看到云琛坐了半个时辰,却只写出薄薄一页纸的时候,那表情惊讶、困惑又怀疑,十分复杂。 不是云琛不想写,是实在不敢写。 这身册上写的每一句,霍帮都会派专人去查验真假。 她若写明自己来自幽州云氏,不出三日,霍帮的人就会查到她家,发现她其实是女子,她还如何做护卫? 她想写自己是个孤儿,可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最不擅长说瞎话。 她倒是想如实写明随师父习武的经历,但她那师父偏偏又是个寡言少语的神秘性子。 她只知道她师父姓江,别的一概不知。 故而,她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个时辰,最后落在纸上,只敢有短短一句实话: “云琛,年十七”。 记册先生不敢擅专,赶忙将此事禀告霍乾念。 不到一刻钟,叶峮来了。 说霍乾念准了,一页就一页,存档即可。 记册先生以为霍乾念大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叶峮却更加坚信云琛活不久了。 他觉得霍乾念早晚会找个由头弄死云琛,叫她连考察期都活不过,身册就是白废纸张而已。 登记造册后,小六和荀戓被各自分去别处。 云琛受了五日入府教导,领了服制和腰牌,而后接下她来到霍帮的第一个差事: 抓带猫刺客。 叶峮将这个任务交给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就跟吃了苍蝇屎一样。 自己抓自己,很好。 叶峮还以为她是没信心,拍拍她肩膀安慰: “我知道这差事很难,一般新人都是先从巡逻、值夜的院卫做起,很少一上来就接这么大差事。但这是少主亲口下令,可见少主赏识你。” 其实他想说:我们布那么大网都抓不到的刺客,你咋可能抓到,唉,少主估计要拿这个借口整你。 云琛心情复杂地领下差事,独自走出霍府,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 她的心情在“自首”与“逃跑”之间来回摇摆。 自首,她不想把脸皮送给霍乾念当脚垫。 逃跑的话,只怕要连累荀戓和小六,他们好不容易才成为护卫。 领到霍帮护卫服制时候,虽是最低等的服制,二人却欢田喜地得跟什么似的,小六连做梦都在笑。 她不能连累兄弟,只能找到个清净湖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她忍不住唉声叹气,颇有种失业的感觉。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到了该回去画卯的时辰,云琛散漫地拖着脚步往回走。 经过熟悉的街道时,街坊们瞧她已改头换面,一身鲜亮的霍帮护卫服,全都围着她上下打量,喜笑颜开,跟自家村里出了个状元似的骄傲。 那拄拐的老太太更是高兴得老泪纵横,怎么看云琛怎么稀罕。 “云小子终于出息了!” “这么好的孩子,谁忍心埋没啊,老天总算有眼!” “这才到哪儿,云小子的升官发财路长着呢!” 云琛不忍辜负街坊们的心意,只能咽下心头烦恼,打起精神一一回应。 这时妙妙不知从哪钻出来,一嘴糖葫芦渣子,抱住她膝盖,仰起小脸问: “云哥哥,你当护卫了,还给我抓猫吗?” 云琛蹲下身,爱怜地捏捏妙妙的小脸,“抓呀,云哥哥永远给你抓猫的。” “哦太好喽!”妙妙高兴地欢呼,“那你快去,猫又跑丢了。” 于是,云琛按老法子,用小鱼干作为贿赂,向路边的流浪猫打听。 在猫儿们“喵喵”的示意下,她很快找到正搂着两只小母猫,悠闲在屋顶上晒黄昏的黑猫。 云琛简直好气又好笑。 要不是这家伙,她也不至于得罪霍乾念。 “实在不行,我就拿你去交差,‘带猫刺客’嘛,我抓到‘猫’也算完成一半,对?”她抓住黑猫一顿揉捏,吓唬它: “你别得瑟,那霍帮少主可厉害着呢,他要拿你的猫皮当脚垫!” 不知是不是云琛的话奏效,回霍府的路上,黑猫一路都没有挣扎叫唤,乖乖被云琛抱在怀里。 云琛也不是真想拿只猫去顶罪,她想在霍府找个结实些的笼子关猫,再带给妙妙。 然而云琛还是太单纯。 一只天天不着家、泡妞都两只母猫起步的家伙,能是什么正经好猫。 云琛刚从偏门进霍府,正要找笼子时,那黑猫却突然暴起,咬了云琛鼻子一口就跑。 云琛气得大骂,捂着冒血的鼻子追上去。 远处岗哨上,值守的霍帮护卫见一人影一猫影在府里上蹿下跳,下意识想到那夜的带猫刺客,立刻卯足力气,猛敲醒钟,声嘶力竭地大吼: “带猫刺客又来了!!保!护!少!主!!” 伴着“咣咣——”的巨大钟声,整个霍府如同炸锅一样,全体惊动起来。 下人们快速关死各处大门,护卫们纷纷抽刀备战,叶峮飞身跳上岗哨迅速布阵指挥。 所有人都往霍乾念所在的北柠堂集结跑去。 云琛对这些毫不知情,她忙着跳上屋檐追猫,听见钟声,还以为是霍帮开晚饭。 她轻功急跑,飞身扑向黑猫。 由于冲力太大,她不得已抱着猫在屋顶上缓冲打滚。 刚想翻身爬起,却感到身下陡然一空—— 完全没料到屋顶有个天窗,还特么是朝里开的!她直接连人带猫掉下去,“轰”地落进个大水池里。 巨大的水花在浴房里炸开。 那黑猫怕水,一边撕心裂肺“喵呜”叫唤,一边挣扎着想逃出水池; 云琛两只手抓着猫不肯松,腿上想站起来,但不知水里放了东西,一个劲打滑,她试了好几次又都摔回去。 人和猫就像俩大号棒槌,将一池洗澡水搅得哗啦作响,水花飞溅不停。 手忙脚乱之间,云琛听见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发出质问: “玩够了么?!” 云琛停下动作循声望去,霍乾念正两臂舒展,赤条条靠在池边,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一双凤眸冷厌地盯着她。 本该是美男泡澡、非常俊美养眼的一幕,但因为云琛和猫将池子折腾“海浪滔天”,所有水都扑在了霍乾念头上。 此时此刻,他头发像水草一样湿嗒嗒贴在脸上,满头挂着泡澡用的甘草、艾叶……还有一朵大红莲。 他缓缓抬手,扯下头花,朱唇微张,吐出嘴里一搓湿猫毛。 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空气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云琛则浑身湿漉漉地拎着猫,眼睛溜圆地瞪着霍乾念赤裸的胸口,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叶峮带着护卫们风风火火赶到,乌泱泱一大群人惊叫着: “少主!那带猫刺客又来了!” “保护少主!” “快给少主穿衣服!” “先穿裤子!” 然后撞开屋门。 叶峮率先冲进来,在水池边刹住脚。 他看看狼狈而一丝不挂的霍乾念,而后与傻愣愣站在池子里的云琛对视上。 在叶峮充满疑问的注目下,云琛被猫咬过的鼻头缓缓流出两行血。 近乎凝固的尴尬与沉默中,不知是谁说了句“好白”。 所有人下意识齐刷刷看向霍乾念的身子。 屋门口,慢一步赶来的丫鬟和老妈子们,也伸长了脖子往浴房里看去,发出“哇哇”的惊叹。 不出意外的话,府里未来一段时间的话题,将全部是关于霍乾念“美男沐浴”的…… 霍乾念面无表情,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 “滚。”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叶峮听清。 叶峮迅速说了声“这里安全没有刺客少主你慢慢洗”,而后头也不回地跑掉。 其他护卫们也都极有眼色,一个个低着头,脚底抹油跑得极快。 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浴房,瞬间又变得空荡。 云琛最后一个反应过来,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不敢与霍乾念对视,却用余光瞄到他一脸寒霜,正死死盯着她。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水池,总觉得太安静了,该寒暄两句再走,但脑袋却仿佛卡壳一样。 说点啥,太尴尬了。 死嘴!快想啊! 她努力转动神经,最终“嘿嘿”尬笑: “少主,你衣裳真好看,哪儿买的?” 第6章 护卫三千他只骂你 “你是说,那个新来的护卫云琛,借口抓猫,喊了全府的人去看少主洗澡?” “千真万确,张妈亲眼看见了,少主那个白呦,那身材,啧啧” “不可能,少主何等金贵,平时除了贴身伺候的润禾,谁人都不让靠近,更别说被人看光了!” “有啥不可能的!那云琛都看流鼻血了!” “天,少主啥时候被人这样冒犯过?不得发火杀人?” “倒也不至于,毕竟是云琛嘛,又不是第一次冒犯了。” “” 不出意料,接下来几天,云琛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她和霍乾念的名字摆在一起。 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流言蜚语悄悄在府里流传,护卫们看向云琛的眼神,除了“佩服”,更多的像是在看傻子。 他们想不通,人怎么可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叶峮则叹无可叹,为了叫云琛远离人群,享受人生最后一段平静的时光,他将她分在府里最偏僻幽静的后门值守,暂时不用出门抓“带猫刺客”了。 于是,云琛只能成天抱着黑猫,坐在后门的柳树上唉声叹气。 “唉,‘你衣裳真好看’,对着一个泡澡的人,我怎么说得出口的啊?” 她拍自己脑袋一巴掌,转头看到笼子里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黑猫,一把将它揪起来,凶狠道: “少主说了,抓不到刺客,抓到猫也可以!拿你的皮去,可以不要刺客的皮!” 那天在浴房,云琛满脸通红地离开之前,霍乾念看了眼她手里的猫,最后说了那么几句。 可看到猫儿湿淋淋蜷缩成一团的小眼神,再想到爱猫的妙妙,云琛怎能忍心,只能搪塞说,这是只来府里捣乱的流浪猫。 在她看来,人的皮是皮,猫的皮也是皮,谁又比谁高贵呢。 “唉” 云琛郁闷地撑头坐着。 忽而,清风袭来,将一股甜甜的脂粉香气送进她的鼻子。 同时还有一个鬼鬼祟祟脚步声正靠近。 云琛看了眼天色,已是亥时,天全黑透,谁人会这个时间来后门? 她跳下柳树,正迎上一道少女倩影乘月而来。 见到云琛,少女登时一愣: “这里不一直没人把守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云琛不知这少女是谁,看衣裳是府里的高等侍女,但气质却又十分傲慢贵气,便道: “在下云琛,三天前来此值守。” “新来的?”少女心中暗喜,“那赶紧开门,我要给二小姐出门采买胭脂去!” 霍府治家很严,所有人进出霍府,都必须得有霍乾念亲自签批的手令或腰牌。 少女显然拿不出。 云琛便道:“我不太相信,这么大的霍府,竟能让二小姐非到胭脂用完时才去采买。” 少女眉头一拧,“你管呢,二小姐就喜欢用新鲜的!” “多新鲜的?” “鲜花汁子现调的!” “什么颜色?” “石榴色。” “一次涂多少?” “额一点点!” “一个月用几盒?” “那个好几盒!” 话说到这份上,云琛已心下明了,恭敬行礼道: “二小姐,您别装了,侍女们对主子用多少东西,肯定都极为清楚,您是装不来的。” 少女哑口无言。 她本想凭云琛新来没见过她,好蒙混出府呢,谁知三言两语就被套出,她就是霍乾念的胞妹霍阾玉,臊得她脸有点红。 霍阾玉索性不再废话,亲自动手去抬门栓。 照平常,只要她使出这一招,再不近人情的护卫也会因为避嫌而不敢阻拦。 谁知云琛却两手交叉环在胸前,两腿迈开立如铁塔,将门堵得严严实实。 少女一时止步不及,差点撞进云琛怀里。 她的发顶从云琛下巴擦过,头上的玉兰簪子一晃,晃得云琛下意识微微仰头,眯了眯眼睛。 但看在少女眼里,却只觉得这新来的俏护卫不卑不亢,还挺有个性! “嘁!”霍阾玉偷溜失败,不乐意地撅起嘴,小声抱怨:“讨厌,坏我好事!” 好事?云琛想都没想地问: “二小姐要去会情郎?” “胡说八道什么呐!”霍阾玉脸颊微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谁告诉你大户人家的小姐半夜出府,一定是去会情人的?” “那你干嘛去?” “去听说书啊!今日该讲前朝女将军于惊马之下救命小将士的故事了,我可想听呢!” 云琛无语,但她的表情很明白:不管你干啥去,没令牌,想都不要想。 霍阾玉泄气地蹲在地上画圈圈,抬头留意到柳树上的黑猫,又高兴起来,“好可爱的猫!快拿给我看看!” 云琛将猫笼拿来。霍阾玉隔着笼子,爱不释手地逗弄猫,刚说一句“这猫真黑啊,跟墨染得似的!” 却见那黑猫不知发什么骚,突然抱着霍阾玉的胳膊上下耸动起来,吓得她尖叫一声,整个人向后跌去。 云琛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霍阾玉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温了。 “咳咳”霍阾玉假装清嗓,离开云琛的怀抱,一边摸着发烫的脸,一边轻轻用脚尖踢猫笼,“小坏猫!” 踢着踢着,霍阾玉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动作,睁大眼睛问: “猫?府里从来没有猫。你该不会就是云琛?借口抓猫看我哥洗澡的那个?” 云琛一脸无奈。 霍阾玉“咯咯”笑起来,“原来是你!早听说府上有个神人,几次三番冲撞我哥!不怕,若哥哥要杀你,你就说是我霍阾玉罩的!” 就你?连府门都出不去,还罩我? 云琛正心里想着这话,却听身后突然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这声音令两人停止对话,云琛示意霍阾玉退到她身后更安全的位置,抽出靴子里的匕首,以戒备姿态朝门问道: “何人夜半叩门?” 门外人停顿一瞬,似乎听出云琛的声音,沉着嗓子回复了一个字: “我。” 云琛打开木门上巴掌大的耳窗,朝外望去。 只见月光盈盈下,霍乾念坐在他那把特制的椅子里,独自停在门外。 云琛觉得很有问题。 别说霍乾念是成天被刺杀的霍帮少主了,单凭他双腿残疾,都不应该一个人出门,她便不客气道: “请出示霍府手令或腰牌。” 门外,霍乾念眉头跳了跳。 门内,听出霍乾念声音的霍阾玉瞪大眼睛,惊悚地看着云琛,心说: 你真行,我就算了,你还敢不给他开门?? 沉默了一会儿,霍乾念沉郁的声音里添了不耐: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请出示手令或腰牌。”云琛丝毫不让步。 她只与霍乾念见过两面,其中还有一次因为他光着,她都没敢仔细看,并不十分熟悉他,怎知会不会是霍帮仇家易容而来。 就这么又沉默了许久。 隔着铁桦木的厚重木门,霍阾玉仿佛感受到霍乾念冰冷的杀意。 这时,一道黑影“咻”地飞进耳窗,云琛抬手接住,是霍家少主才持有的山隐月腰牌。 云琛第一次见霍乾念腰牌,不知真假,便拿给霍阾玉查看: “劳烦二小姐确认一下,这是否确为少主腰牌?” 霍阾玉嘴角抽动:“是……” 云琛不知道这兄妹俩什么毛病,都爱大半夜走后门? 她快速启开门栓,迎着霍乾念冷得快结冰的眼神,行礼道: “恭迎少主回府。” 霍乾念盯着云琛欠身行礼的头顶,盯了好一会儿,才吱吱呀呀转动着座下的轮椅,进了门。 云琛重新关门落栓,将腰牌呈给霍乾念。 霍乾念没有动,云琛只能走过去,单膝跪在他身前,亲手将腰牌系回他腰间。 抬眼间,只见微风拂动绿柳,月光将细长的阴影投在他清瘦的面庞上。 他生了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毛茸茸的小扇子,中和了凤眸的犀利,但挺直的鼻梁又一扫温柔,如平地拔起高山,为这张脸拉满了强势和霸道,变得冷峻。 最令人感到压迫的,还是那双凤眸里透出来的气势。 有着比霍阾玉更甚的上位者的高傲和锐利,更有见过刀锋杀戮才有的淡漠和冰冷。 大概是常年不在阳光下走动的缘故,他面色苍白,透出一种病态的冷郁感,整个人看起来英俊又冷异。 唯有额头上的“寿星公”颇为突兀。 看来那夜云琛踩得着实不轻。 此时此刻,看着他微微下垂的嘴角,云琛知道他很不高兴,便起身后退,自觉行礼道: “请少主恕罪,属下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您。” 霍乾念并不搭理云琛,转眸看向旁边的霍阾玉,还未开口,霍阾玉就赶紧讨好笑道: “哥,你别怪他了,他也是护主心切,尽职责嘛。我是晚饭吃多了,四处闲逛,走一走……” 霍乾念接过话:“于是穿上你侍女小月儿的衣服,走到你经常偷溜出府的偏门来了?如今多少仇敌在外虎视眈眈寻机动手,你上赶着出门送死?” 你不也自己一个人出门了嘛……这句话霍阾玉不敢说,只能闭上嘴,心虚地躲到云琛身后。 霍乾念的目光跟着霍阾玉过去,落在前面的云琛身上。 他眸色清冷,转动轮椅缓慢离去,道: “明日你去近卫队,我让你好好熟悉熟悉!” 这句话明显是对着云琛说的,她抱拳领命,回声:“是。” 霍乾念又道:“倘若熟悉不了,便抠了你的狗脑子喂鱼!” “是,少主。” 云琛回应得坦坦荡荡,稀松平常,叫霍乾念手中一顿。 末了,云琛又补了句:“少主慢走!” 慢走…… 走…… 看着霍乾念僵直的背影,霍阾玉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直到霍乾念走远,她才长长地松口气,十分佩服地看着云琛: “敢在我哥伤口上撒盐捅刀八百个来回的,你是头一个。我哥虽脾气不好,可他对身边出生入死的护卫们很好,甚少骂人,他护卫三千,好像只骂了你……” 第7章 跳井 霍帮的发家史颇具传奇色彩。 楠国三年时,原本一枝独秀的首富玉家突然发现: 那个他们最唾弃不屑的黑帮出身的霍帮,不知从何时起,突然悄悄洗白,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商人。 不仅接连吞下建屋、牲畜、爆竹、米粮等产业,还在漕运和兵器煅造这类大行当里,始终与玉家争锋相对。 短短十年,霍帮便成为仅次于玉家的楠国巨富。 到如今楠国二十五年,霍帮已屡年取代玉家首富之位,与玉家争锋不相上下。 尽管霍帮已权势滔天,可在现今礼教森严的楠国,霍帮行事作风依然带着黑道匪气,人们便习惯于称其霍帮,而非“霍家”。 和玉家子弟皆出一脉不同,霍帮家族复杂,以霍老太爷为首的兄弟姐妹众多。 光是霍家第二代,就有二十多个宗族,族人百余。 到了霍乾念这一代,顶着名号为非作歹的霍姓家主和宗族已不下百十个,族人近万。 只不过这几年被霍乾念杀得狠,又只剩二十多族了。 所以如今的霍帮,虽然是霍乾念掌权,一人独大,可那里里外外的仇家却比雨后春笋还多。 霍乾念这腿,便是仇家所害,大腿以下失去知觉,从此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那时,如日中天的霍乾念本已与江南大盐商的韩家大小姐定下婚约。 可在霍乾念腿残了之后,韩家甚至都没有派人来问候一声,便一纸信函草草退婚。 那夜,云琛遇见霍乾念独自一人半夜从后门回来时,就是韩家大小姐另嫁成婚的日子。 众人都猜测,霍乾念是去偷偷看那韩家大小姐成婚了。 没有人敢明说,所有人对霍乾念都是又怕又同情。 一个双腿残废被退婚的男人,掌管霍帮又怎样,再权贵狠辣又如何,实在可怜。 但云琛却觉得好生浅薄。 她直觉感到霍乾念不像是会为情所困之人。 更像个会挥剑斩……情人的人。 事实也证明,她猜的没错。 那夜后门又一次冒犯后,她被调去近卫队,值守和巡逻的范围变成霍乾念的北柠堂。 作为近卫,云琛主要在正堂外围行走,霍乾念身边只许心腹亲卫在侧。 霍家祖辈相传的规矩,近卫可无数,但亲卫必六人。 可因这些年霍乾念身边血腥杀斗不断,亲卫以命换命、护卫霍乾念死里逃生的次数实在太多。 再加之入亲卫的要求极高,必得手有绝杀技,心有家主恩,愿为主子肝脑涂地才行。 所以亲卫席位长年空缺,从来没六角齐全过。 眼下,霍乾念身边的亲卫,加上叶峮,一共只有三人。 自入霍府以来,云琛只见过叶峮。 另外两人据说被外派机要事务,一时半会回不来。 霍乾念身边人手不够,云琛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冷淡着面容,独自坐在书房里。 大概是心腹不够用的原因,一天深夜里,云琛“有幸”得到了霍乾念的亲自召唤。 霍家护卫们睡觉的地方,是间一览无余的大房,里面是一条条间隔半丈的通铺。 云琛来的晚,睡在靠门的位置。 夜里,云琛睡的正香。 她正梦见和小六在河里捞鱼呢,刚捉到一条肥硕的大黑鱼,死命压着活蹦乱跳的鱼身,还没来得拖上岸,就听一道冷冷的声音在梦里叫她: “云琛!” 云琛有种被阎王爷点名的惊恐感,打了个哆嗦,瞬间惊醒。 “云琛,出来。” 那声音又叫。 并不大声,刚好传到门口。 只是那语调阴冷又不悦,云琛一下子就听出是霍乾念的声音。 考虑了一下,云琛怕惊扰其他人人,便没有去推吱呀作响的大门,而是单手撑窗,纵身跳了出去。 盈盈月光下,只见霍乾念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两手交叠,修长的骨节交错,端放在腿上,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姿态十分淡定。 如果不是因为他额头上的“寿星公包”凸起反光,能看出些细密的汗珠,她差点就信了他这副老泰山的模样。 不知他为何大半夜一个人推着轮椅,专门跑来大房找她,她小声行礼: “见过少主。” 霍乾念冷冷地打量她,吐出一个字“走”,而后转着轮椅,慢慢朝后花园而去。 云琛安静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花园小道,月光将她高挑的影子投在他面前的路上。 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也吹动她高高的“少年”束发。 那影子飞扬的发丝莫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觉看了一路,差点将轮椅推进沟里去。 “少主,你除了腿疾,还有眼疾吗?”她随意地用脚轮椅勾正,压根没瞧见他脸色多难看。 大概半个时辰后,霍乾念停在了一处有些陈旧的院落前。 因为很少自己推轮椅的缘故,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不悦地睨了云琛一眼,后者立刻上前推开院门。 一座气势凌厉的黑色七角石楼出现在眼前,陈旧的牌匾上狂草着三个大字: 杀月楼。 云琛听说过,这是霍乾念移居北柠堂之前居住的院落。 自霍乾念移居后,这里便一直封着,不许任何人进入。 二人穿过寂静的石楼,来到后院。 因为长久不打理的缘故,院子里杂草疯长,足足有一人多高,且十分茂密。 不知为何,云琛下意识觉得,这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该不会是霍乾念发现她是“带猫刺客”,准备在这动手了? 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后,云琛第一反应就是打量霍乾念的轮椅。 她百分百确信打得过他,再从这里逃出霍府,问题应该不大。 就是小六和荀戓那里有点麻烦,得想法子不要牵连他们。 云琛心里不停东想西想,考虑该怎么应付这个才认识几天的新主子,却见霍乾念突然探身,摸向轮椅下方的储物盒。 拿刀? 她瞬间警戒,下意识弹跳后退,紧张地盯着霍乾念。 后者淡淡看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神经质的反应,而是拿出一副麂皮脚套。 “下去,捞一块青水色的碧玉佩上来。” 云琛接过脚套,是护卫们攀登垂直湿滑的墙壁时最常用的东西,可以避免膝盖受伤。 再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云琛这才发现草丛里有一口黑黝黝的石井。 握着手里麂皮粗糙厚重的质感,云琛心里那点戒备瞬间没了,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不由一笑,道声“属下遵命”,立刻头也不回地跳下井。 没有一点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个字,就那么干脆利索地跳下去了。 明明长着一张青嫩的“少年”脸,偏偏浑身透着股说不上来的决绝狠劲。 而且她方才还莫名其妙地浑身炸毛,眼神里全是对他的戒备,却在接到一丁点示好的时候,又立马从老虎变成猫,还附带着一个好看得要命的傻笑! 原来人可以这么简单的吗,这么容易交出信任? 霍乾念不由眉头微挑,觉得有点意思。 月光明亮,照得井水亮盈盈。 云琛跳下井,冰冷的井水激得她呼吸一滞。 她潜入井底,开始寻找。 想着玉佩应当是圆润莹亮的颜色,云琛瞅准微微发光的东西找过去。 但找了好半天,全是近乎玉化的鹅卵石,并没有玉佩的影子。 感觉气息将尽,她只得重新返回水面,深吸几口气,而后再次下潜。 就这么反复十几次,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月光渐渐偏西,从井口移开,井里又变得黑乎乎一团。 视线受到阻碍,云琛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摸黑趴在水底,沿着井壁向中心,一寸一寸地摸索。 井外,霍乾念瞧着黑洞洞的井口,没有一点要爬出个大活人的意思,不由眉头渐皱。 第8章 隐月剑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霍乾念终于听见云琛脚蹬井壁的噗噗声。 云琛跳出井,蹬掉麂皮鞋套,小步跑出草丛的时候,正见霍乾念闭眼小憩,样子无聊的像要睡着。 “少主,玉佩找到了。” “嗯。” 霍乾念慢条斯理地睁开眼,顿时一愣。 只见一张苍白清瘦的“少年”面容呈现在眼前。 平时高高束起的青丝此刻贴在额角,不停往下淌水,叫那双大眼睛忍不住眨巴不停,像一只乖乖讨巧的湿漉漉的小狗。 云琛浑身湿透,被夜风吹得直哆嗦,单膝跪在他面前,伸着秀气又白皙的小手。 那被井底碎石划得满是伤口的掌心里,纵横交错的血痕之上,托着一枚小小的碧玉鸳鸯佩。 他轻轻翕动鼻子,一股清冽、洁净的味道自云琛掌心传来。 他避开不与那双直白又漂亮的大眼睛对视,转动轮椅,进入石楼。 她跟着走进去,身上立马暖和许多。 “这是韩家大小姐的祖传玉佩,当年与我定下婚约时,她寄送我的信物。后来韩家退婚,想收回这枚玉佩,以免落人口实,扰了他韩家大小姐再定婚约。” 他自顾说完,看向她的反应。 那带着几分阴柔气的“少年”,正眨巴着眼睛,神色认真地倾听。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冷面的少主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她觉得自己得竖起耳朵好好听。 而霍乾念却第一次没有在周围人的脸上看见那种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同情。 他道:“你应当也听说了,前些日子,韩家大小姐成婚了。” 她点点头,“记得,是少主骂我‘狗眼’的那天。” 他嘴角轻微抽动,眼中明显露出不爽的颜色。 她乖乖闭嘴,想了想,又将一直拿着的玉佩双手递上。 他垂眼看着玉佩,鼻子里轻哼一声,用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住玉佩一角,提起来打量。 他的睫毛很长,轻轻掩着,叫人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 但她却敏锐地觉得,他并没有伤心难过。 无论是他在韩家大小姐成亲日半夜独自出府,还是今夜让擅水性的她去捞定情玉佩。 她都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被情人抛弃的霍乾念”。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云琛道: “少主是准备把这玉佩扔到韩家人的脸上吗?” 霍帮这几年在商扩张非常厉害,云琛早就听说,最近霍帮底下的各个堂口一直有动作,似乎是要找机会吞并大盐商韩家。 听到云琛这么问,霍乾念忍不住扬眉,凤眸微亮,眼尾弯起两分戏谑: “可明明前几日,我还在人家韩家大小姐成婚日,半夜独自去看亲礼了呢,不应该说明我十分神伤吗?” 云琛呲着一口整齐的贝齿,笑道: “少主应该不是去看亲礼的——是去认韩家大小姐的。” 见他眉头挑的更高,眼睛里甚至带了两分笑意,示意她继续说,她便道: “属下猜,少主是去认下韩家大小姐的脸,好过些时日吞下韩家的时候,将玉佩扔在她脸上,叫她和韩家都知道不敬少主的下场。而且拿‘退婚’当由头,商战才更师出有名嘛!” 好家伙!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分毫不差地猜中他心中所想! 人人都道他是因为被退婚而神伤。 殊不知这两家之间定下的联姻,他本就反对至极,当年不知道和霍老爷子吵了多少次。 而那韩家大小姐本人,他更是见都没见过!谈个屁的神伤! 那玉佩也是退婚时,他随手扔进井里的。 他霍乾念岂是为儿女之情牵绊的人? 况且认人这回事,不得自己亲自认清更好? 可周围人不断投来的同情目光,实在让他烦躁,半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想知道那韩家大小姐长得几个鼻子几个眼,叫人弄副画像来看看,周围人便一脸恍然大悟外加替他心酸的表情; 他想知道亲礼几月几日在哪里举行,周围人小心翼翼禀报完,便故意说笑着岔开话题。 看似安慰,实则恼得他快心梗。 人人都认定他“为情所伤”,其实他只是想知道韩家大小姐是哪一个而已!免得日后碰面时,连人都不认得! 他干脆清清静静独自一人去瞧个清楚。 眼下,终于被人理解的感觉实在太妙! 他心情大好,眉眼都露出破冰愉悦的神色,刚想开口,却听她又接着道: “就像狗撒尿留记号,少主去亲眼认得那韩家大小姐的脸,才不至于今后扔玉佩时扔错脸,丢了面子。” 他差点就要扬起的嘴角,硬生生给僵住了。 盯着她那张诚恳又纯洁的脸,他面上一半晴,一半阴,雷电交加地纠结了好一会,才又重新结冰,冷声道: “你这狗东西,说的尽是屁话!” 她咧嘴笑笑,少年纯真气更甚。 他瞪她一眼,转而目光落在她没有佩武器的腰间,道: “这里的中堂书房墙上挂着一把剑,你去取来。” 她领命而去,片刻后便取剑回来,原地已空无一人。 “少主?”她叫了一声。 回应她的只有四下的风声和夜虫的鸣叫。 不敢相信一个残疾人行动这么快,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她赶紧使出轻功,沿石楼飞角轻盈攀上。 爬到四楼的时候,她终于望见霍乾念的身影。 没有什么意外,他竟然就靠双手推轮椅,在她取剑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离开了院子,吭哧吭哧地朝北柠堂回去。 她赶紧轻功追上,飞身落定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少主,你干嘛跑这么快?” 不知为何,她明显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少主,您要的剑。”她又单膝跪下,将剑呈上。 头顶传来他气息有些不平还有点不自然的声音: “你先替我收着。” 说罢,他转着轮椅,伴着骨碌碌的声音离去。 她感觉莫名其妙,还想再问,却听那边传来一声惊呼,霍乾念身边的贴身小厮润禾找了过来,惊叫道: “少主,您怎么满头是汗,吹了风可不得了!” 说罢,润禾还不满地看了云琛一眼,似乎是在埋怨她没有将霍乾念照顾好。 云琛两手摊开,一脸无辜,目送那主仆二人离开,然后兴奋地开始打量手中剑。 对习武之人来说,一把趁手的武器很重要。 而对云琛这样的高手来说,剑等于兄弟姐妹,相当于自己半条命。 云琛没钱,她的剑一直都是地摊上随便买的。 好在素日也没什么机会使大力气用剑,就这么将就了好几年。 前些日子剑断了,她便一直空着手。 却不想霍乾念竟赏了一把剑给她。 她虽然没钱买好剑,但不代表她没见过好剑。 从前她跟着她那神神秘秘的师父习武,偶然见过她师父的剑。 怎么说呢,就像有的人第一眼看起来慈眉善目,有的人初印象瞧着凶神恶煞。 她师父的剑,身泛银光,削铁如泥,只看一眼,都觉阴寒逼人,是一种不杀过千百人难有的血腥寒意。 她至今都记得被一把剑震慑到的感觉。 那剑鞘纹理最深处,甚至还藏着黑色的陈旧血垢,不知是哪个冤魂残留。 但即使已见识过宝剑,在拿到霍乾念的剑时,她还是被惊艳了一把。 霍乾念的剑,剑鞘上刻着山隐月的图案,鞘口带莲花棱角,表面上看着阴郁又冷淡。 打开剑身,只见修长如星尾,剑身极薄,微微泛着青蓝色。 这剑内里上下都透着一股“别惹我”的高冷危险气质。 但使剑的行家怎么能按耐得住。 她忍不住用大拇指碰了下剑刃,瞬间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红色的鲜血染在剑身上,透出一种阴鸷的美感。 她看看流血的大拇指,感觉像是又被霍乾念的剑给骂了。 对着这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剑,云琛很发愁,不知道是该用起来呢,还是供起来。 不敢将剑随意放置,她只得随身带着,抱着剑上岗值守,听命办差。 不出意外,所有人在看到她拿着霍乾念的“隐月剑”时,都会露出惊讶的神情,忍不住多打量她两眼。 见她是个简单直爽、平易近人的模样,又都忍不住面露困惑。 只有叶峮忧心忡忡,他觉得这恐怕是霍乾念叫云琛拔剑自刎的意思。 叶峮觉得很可惜。 与云琛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已看出,这小家伙就是太诚实了些,说话不带脑子。 但胜在本领高强,心性单纯,且十分聪慧,常常一点就透。 “可惜了,可惜了”。叶峮总是对抱剑值守的云琛这样说。 云琛还以为他是说剑交给她用太可惜了,坦然一笑: “是可惜了,所以我不打算用,我打算攒点钱盖个庙,给它供起来。” 叶峮知道她误会了,刚想解释,就听一道充满鄙夷的声音横插进来: “哼,你是得供起来!这隐月剑是霍家传家之宝,曾斩杀过东炎王爷,是少主从前贴身之物,其价值连城,一丁点铁屑就能买你一条命。真不知少主怎么会将隐月剑赏给你这么个乡巴佬!” 第9章 不动口,只动手 霍家宗族旁支众多,到了霍宸那一脉,因父母早亡,家里七零八落,已没什么人丁。 因此,霍宸总是被同族兄弟姐妹欺负。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霍家全族宗庙祭祖时,他被骗到一口枯井旁推了下去。 他摔得浑身是伤,又疼又怕,坐在幽深的枯井里,哭得嗓子都哑了。 最后是路过的霍乾念救了他。 霍乾念扔下一根绳索,用最平淡的语气道: “是爬上来快,还是哭死投胎更快,你自己选。” 霍宸就这样被他那即将荣登少主位的霸气堂哥收服,毅然决然与家里断了联系,苦练一手刀法,改名“花绝”,在霍乾念身边做了贴身亲卫。 说到底,花绝是霍家人,是霍乾念八百辈子不相识的远房堂弟。 故而,护卫们都对花绝有几分忍让和忌惮,从不与之争执。 见花绝说话这么难听,叶峮不好反驳,只得打圆场: “说的是,宝剑配英雄,少主的剑,自然是绝世好剑,辛苦云兄弟代为照顾。” 花绝一手扶着腰刀,身子拔葱似的微斜后仰,面露不屑地打量云琛服制,冷笑: “原来还只是个‘行’字护卫,你也配摸少主的剑?” 叶峮替人尴尬的毛病都快犯了。 他紧张地看向云琛,却见后者不恼也不怒,反而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你说的对,我不配。可我现在没钱,要不你借我一些,我抓紧时间盖座庙,立马将剑供上。” 花绝被噎得一愣。 他不知云琛是个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的直筒子性格,还以为她是在出言讽刺。 他脸色一变,正要发作,润禾却跑过来叫道: “叶护卫,花护卫,少主在书房叫你们呢。” 云琛今日值守的位置在中堂,离书房很近,估计三人刚才的争执,霍乾念多少听到了一些。 花绝鼻子底下冷哼一声,十分瞧不上地瞪了云琛一眼,转头向书房走去。 叶峮暗自叹气,更加同情地拍拍云琛的肩膀。 云琛并不在乎那二人都在想什么,气什么,她只是深深地陷入了一个难题: 上哪里借钱盖庙呢? 半日后,叶峮和花绝再从书房出来时,花绝看向云琛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怀疑,但主要还是鄙视。 叶峮则面露欣喜,将云琛拉到一边,嘱咐道: “过几日要去青禹洲赴宴,少主叫你与我们同去,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叶峮希望云琛能抓住这次机会,得到霍乾念青睐,免了杀灾。 花绝从旁冷笑:“让这小子和我一组,我倒要看看他有几分能耐!” 云琛完全没听见花绝在说什么,她心里面记挂着一件小事,对叶峮道: “既然将要外出护卫,那今日我去办点私事,可以吗?” 叶峮道:“行,不必去轮值房画卯,直接去就行了。” “多谢。”云琛说完转身就走。 一旁,完全被当成空气的花绝气得大骂: “外出护卫多凶险,我看你是怕的要死,准备跑路!” 然而云琛只是回头笑笑,并不计较。 花绝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气了。 心有不甘,又担心云琛逃跑,花绝悄悄跟在云琛身后。 只见云琛先是去大房翻找了什么,将一样东西塞进腰间,又把隐月剑放在床铺上。 走出去两步,她又拐回来,将剑塞进枕头下面,拿被子仔细压好,才又离去。 看着她不放心的样子,花绝嗤笑,心中更加鄙夷: 那可是霍乾念曾贴身多年的隐月剑,谁敢偷敢动? 骂归骂,脚下不能停。花绝跟着云琛一路出府,直奔城东,尾巴着火地走了半时辰后,停在了红坊小巷——烟城最有名的窑巷门口。 云琛寻到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找她的“老情人”丹蔻。 敲门过后,一位准备离去的客人前来应门,说丹蔻还在穿衣服呢。 云琛觉得不便打扰,便将东西从腰间掏出来,请客人转交给丹蔻。 花绝躲在巷口看着这一切。 他没太看清,隐约瞧见云琛将一根软绵绵、艳红柳绿的腰带还是什么的,递到一个男人手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脑子里已想象出十几种恶心画面,不由切齿: “狗日的脏东西,怎配在少主面前伺候!” 骂完,花绝脑筋一转,十分厌恶地啐了口吐沫,飞快往霍府方向跑回去。 等云琛回到霍府的时候,花绝正抱着胳膊靠在大房门口,表情戏谑又轻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云琛懒得搭理他,结果一进大房就看见她的铺盖全被扔在地上,枕头泡在角落的脏水桶里,已经骚臭发涨。 她忙冲到榻前摸索,顿时心头一沉。 隐月剑不见了。 作为护卫,丢兵器不亚于丢命,何况还是霍乾念才刚刚给她的绝世宝剑! 她火“蹭”一下冒上来,见旁边几个相熟的护卫都同情地看着她,却不敢说些什么,她立刻明白所有,扭头冲出大房,未等花绝反应,已一脚飞出去,重重踹在花绝肩头。 花绝本已准备好一肚子吵架专用脏话,却没料到云琛什么都不说,上来就开打。 他全无半点防备,整个人结结实实被踹撞在廊柱上,疼得眼泪差点出来。 感受到这一脚的力度,花绝知道,云琛是真生气,真使力气了。 花绝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小白脸气质十足的少年,动起拳脚来这么有劲。 更没想到这霍府人人给他两分面子,这新来的竟然完全不把他当回事! “你娘的!”花绝骂了句脏话,甩开膀子回击。 云琛避开一招,狠狠扯住花绝领子:“把剑还我!” 花绝挣脱开,招招下死手,“你的剑?那是少主的剑!你算什么脏东西!也敢来打少主的主意!” “好!那我打到你说!”云琛说罢表情微肃,眼中透出一抹杀意,令花绝陡然警惕。 他这才明白,刚刚他勉强才能接下来的几招,竟只是云琛表皮功夫而已,这会儿她才是要动真格了。 这家伙实在不可小觑! 想到这里,花绝快速后退闪躲,赶忙重新调整打斗招式,抽出腰间佩刀,以杀敌姿态再次冲上去。 云琛没有武器,只能随手拿起院子里的扫帚抵挡和回击。 二人从院子打到屋顶,又从屋顶打到墙边。 一众护卫从旁围观,见花绝亮着白刃,完全是正经杀斗架势; 那云琛更狠,虽然扫帚已被刀砍秃,只剩一根尖棍,但在她手里,却犹如长剑闪着锋利白光,好几次都打得花绝差点招架不住。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不敢也没本事上去插手,只能在旁边好言相劝。 但二人显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打得招式越来越狠,很快就见血。 “不成了!快去叫叶头儿来!敢在府里动手,事情闹大可不得了!”一个护卫急声说。 很快,叶峮匆匆赶来。 见院子里乌泱泱围满了护卫、家仆,屋顶上的云琛和花绝打得难舍难分,叶峮暗道大事不妙,赶紧大喝一声,冲上去将二人分开。 叶峮扭着二人下屋顶。 花绝仍在叫骂不休,而云琛则不停挣扎还要打,比那过年的猪都难按,累得叶峮头上直冒汗。 好不容易将二人稳住,还没来得及训斥,润禾突然跑过来,说霍乾念下令,将人带去北柠堂。 众护卫纷纷呲牙咧嘴,不光感叹霍乾念消息太灵通,更替云琛和花绝感到害怕。 霍阾玉说过,霍乾念对出生入死的护卫都很好,很少骂人。 因为霍乾念一般不动口,只动手。 第10章 觊觎少主的美色 霍乾念发话带人,就说明他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了解得七七八八。 叶峮原本还打算仔细编个理由,将云琛和花绝的打架之事遮掩过去。 眼下看来,已绝无可能。 “唉!”叶峮无奈叹气,只得将人带到北柠堂。 正堂里鸦雀无声,还未走进去,叶峮就感到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他飞快地扫了霍乾念一眼。 没看清。 好像就看到一团雷电欲摧的黑云。 霍乾念面无表情地坐着喝茶,一旁还站着八个身材魁梧的武备总管。 府上的武备总管平时主要负责护卫们的武艺训练、考核、兵器等,也负责依照霍府规矩施刑责罚。 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云琛和花绝这场架,挨罚是少不了了。 没办法,内斗打架,说到哪里都不好听,更何况是在霍府这样规矩森严的豪门家族,而且还是霍府有史以来头一回。 影响恶劣不说,还正赶在重要的青禹洲宴饮前夕。 这就好比孙悟空大闹王母娘娘蟠桃会。 嫦娥搁那准备上场跳舞呢,猪八戒把她跳舞的衣服偷出来穿自己身上了。 叶峮觉得,今日二人只怕得交代半条命在这。 再瞧瞧一声不吭走进正堂,未等霍乾念发话就自觉跪下的云琛和花绝,二人都梗着脖子,一副“就是我动的手,咋的?”的熊样。 叶峮觉得,人有时候还是不能太勇敢了。 他默默在心里替二人祈祷。 高座上,霍乾念垂眼打量跪得笔直的两个“熊包”,一个个鼻青脸肿,衣服上全是刀痕和尘土。 花绝甚至额角带血,看起来都有点破相了。 霍乾念一句话都不说,只用冰冷隐怒的眼神看着二人。 正堂里安静得叶峮都不敢咽口水。 这种沉默往往比直接发火更吓人。 寂静了半晌,霍乾念冷冷吐出一句: “各打五十。”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霍府的刑具不是布满细小毛刺的铁索鞭,就是两板子能将人打吐血的坚硬沉重的铁桦木板。 打五十? 只怕刑是午时二刻打的,人是午时三刻走的。 一听要上重刑,花绝急了,指着云琛大叫: “少主!这小子是个兔爷!我亲眼看到他去窑巷!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还送腰带给人家!少主!这样的脏东西不配留在霍家!” 啥意思?兔爷?男人喜欢男人? 堂内众人皆愣,不由都看向云琛。 花绝虽然行事有点乖张,但人品没得说,绝不会撒谎。 再看云琛,她发丝微乱,眼眸低垂。脸颊上,两道伤印如女子口脂似的嫣红,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如美玉。 她整个人看起来像快碎了似的,紧紧抿着嘴,一副倔犟却不肯解释的样子,小模样确实我见犹怜。 再联想前几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云琛偷看霍乾念洗澡”的事,众人立马下意识信了花绝的话,纷纷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他一向不轻易透露喜怒,众人都早已习惯。 但叶峮还是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讶和低沉。 霍帮男人多,最忌讳龙阳断袖,俗称兔爷。 如果云琛真如花绝所说,那按照规矩,必须将她逐出霍府。 “云琛。”霍乾念叫了声她的名字,但没有问任何问题。 云琛抬起头,也没有说一个字,只用一双大眼睛直视着霍乾念,迎着那审视怀疑的目光,毫不畏惧地看过去,眼神里没有一丝怯懦。 不知是从云琛那双看起来委屈、倔强又可怜的大眼睛里看出什么了,霍乾念的眉头拧了又散,最终开口道: “谣言无稽,不必多说。拖下去,各打五十。” 几个武备总管上前,分别拖着花绝和云琛往外走,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心里犯嘀咕: 说是打五十,没说用什么打啊? 一个武备总管小声问: “少主,用什么打,打哪里呢?” 霍乾念刚要开口,就听花绝委屈巴巴地叫道: “少主!你干嘛信这个小白脸不信我?我是为你着想啊!必须得把他赶走!他觊觎少主你的美色啊!” 美……色? 叶峮愣愣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腿废了之前,身形高大,武艺超群。 腿伤之后,由于长期坐卧,很少外出,他确实不似从前英武,整个人有些瘦了,样貌也从锋利变得阴郁俊美了许多。 但要说美色? 叶峮觉得,花绝好像在用一种很高级的方式,拐弯抹角地骂主子。 果然,就着武师问的那句“用什么打?打哪里?” 霍乾念寒声道:“用盐水柳条!抽嘴!” 另一边,拖着云琛的武备总管也试探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打量云琛一眼,后者仍旧一副既不解释也不怕罚的样子。 早在云琛和花绝来之前,霍乾念就已将事情了解大概。 这场架,花绝挑的头,云琛先动的手,就这么简单。 想了一下,霍乾念道: “用竹尺,打手!” 那武备总管愣了。 责罚护卫不是鞭子柳条,就是棍子板子,竹尺是个什么东西? 见武备总管不应声,霍乾念不悦道: “润禾,去我私库里翻!” 武备总管赶紧退下,跟着润禾在私库里翻找半天,才找到一根半掌宽、一尺长、薄薄一片竹子做的裁衣尺。 润禾对神情迷惑的武备总管笑道: “您小心些用,这是少主小时候写错字,老太爷经常用来打少主手心的。” “小时候打手心的?” “对,好像是七八岁的时候。” “啧……” 武备总管砸两下嘴,摸不准霍乾念的意思,想着这小竹板也不能将人怎么样,便用足力气,朝云琛手心狠狠打去。 却不料刚打没几下,恰好打到云琛昨夜被隐月剑划伤的地方,霎时血珠子冒了满手,染得竹尺上血迹斑斑,看着挺吓人。 “不行,得禀告少主,都打出血了!”润禾完全不顾武备总管呆愣的表情,急忙跑回正堂,又一溜烟跑回来,道: “少主说,今日就打这些,剩下的记账上,下次打。” “记账?”这下,武备总管更讶异了。 来霍府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说挨罚能欠能记账的,但他不敢多言语,赶紧又将云琛带回正堂。 花绝还在外边挨打。柳条声簌簌划破空气,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抽得他呲哇乱叫。 云琛跪在堂中,轻轻握了握满是血的手心,定定看着那道被隐月剑划出来的伤口,完全没注意到高座上的霍乾念一直在看她。 这时,润禾从旁捧出花绝藏起来的隐月剑,正要去给云琛,霍乾念却抬手拦了一下。 他将随身的帕子丢在剑柄上,润禾才端给云琛。 云琛正在愣神,下意识接过剑,手心握在剑柄的帕子上,微微止住了血。 一见剑回来,云琛的眼圈瞬间有点发红。 仿佛这场欺辱,到此刻才泛上酸涩。 霍乾念的唇角勾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声音也带了两分调侃: “剑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供的。你若剑不离身,又怎会让人偷去?” 云琛点点头,又摇头,声音有点嘶哑: “我不佩用这么好的剑。” 她既没有受过霍乾念的恩情,身份来路不明,说话也不讨喜,又是个偷偷摸摸女扮男装的,还是全霍帮都在抓的“带猫刺客”。 云琛知道,她的确没资格接受这把剑。 霍乾念却道:“但本少主有资格——有资格叫你用这把好剑来保护我,不是吗?” 云琛心头微动,看向霍乾念。 他已敛正神色,语气不容置喙: “这剑在你手里,才不至于亏了它,浪费了它的好年华。” 第11章 神叨叨的颜十九 霍乾念头上的“寿星公包”彻底好了的时候,青禹洲宴饮日来临。 洲上繁花似锦,屋宇低矮连绵,是达官显贵常来游玩的地方。 霍帮的八艘大船成四面八方之势,耸立在洲边水面上。 韩家只带来两三艘小船护卫,对比之下,显得势弱许多。 霍乾念与韩家的人在一处水边矮楼宴饮,叶峮和花绝在霍乾念身边随护,云琛在仅次于二人的厅门值守。 厅门紧闭,云琛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听见里面莺歌燕舞,似乎是韩家专门请的舞乐班子,用来讨好霍乾念的。 虽然气氛乍看很祥和,但云琛朝四周看去,一众护卫全都凝神警戒,不敢有一丝放松。 不远处的船只上,也隐约可见霍帮堂口上调来的打手们全副武装,不停地走动巡逻。 霍帮一直想吞并韩家及其生意往来,拿下权与利甜头最大的盐行,以在争夺首富之路上大进一步。 这“小”算盘打的全楠国都知道。 韩家自然也知道。 但他们怎舍得手里富得流油的一切,故而诚邀霍乾念会面,恳求霍乾念高抬贵手。 成,自然韩家欢喜; 不成嘛,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极有可能当场翻脸掐架。 所以,尽管韩家已摆出最低的姿态,美酒佳肴地伺候着,但霍帮护卫们还是不敢松懈。 云琛在厅门值守了两个时辰,花绝从偏门露出肿得猪头一样的脸,出来与云琛换岗。 “进去以后机宁点,八给少主丢银!”花绝嘴巴肿得厉害,说话时候吐字不太清楚。 云琛瞥他一眼,“闭嘴,你个偷剑贼。” 花绝气得脸涨红,想骂人,却被云琛一门板拍在鼻子上,只能悻悻作罢。 云琛进入正厅,刚一进门,就感到一团暖风扑面而来,满厅都是舞姬身上的脂粉香、菜肴酒肉香。 云琛晨起没吃饭,感觉肚子有点咕咕叫。 她走到霍乾念身后站定,快速打量厅内情形,将一众宾客的座次、随护、年龄样貌,一一尽收眼底。 大概是云琛相貌气质实在太出挑,宾客席中,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云琛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白衣公子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笑,见她看来,竟丝毫不避讳,反而笑得愈发放肆。 云琛不爽,但又不能发作。 这时,一直目不斜视的霍乾念好似身侧长了眼,突然开口: “颜公子,你一直盯着我的护卫作甚?” 那白衣公子轻声笑起来,悠哉晃动着手中折扇,笑道: “你家这护卫好生俊俏,我喜欢。” 韩家的人与霍乾念对坐高座,明显看到霍乾念的脸冷了下去。 韩家人心中担忧,觉得真不该带这个不久前才入伙盐商的颜十九一起来,此刻惹恼了霍乾念可不行。 未等韩家人开口,颜十九又合起折扇,掸了掸白衣,用扇子指着云琛,轻佻道: “霍少主,这护卫多少钱,我买了。” 霍乾念冷笑一声,“连人带剑,价值连城——你买不起。” 说罢,霍乾念再不看颜十九一眼,只与韩家人继续说话喝酒。 颜十九当众被臊了这么大的面子,竟也不恼,反而仔细地上下打量云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确实,我最多只买得起剑。” 这话听着不像讽刺,甚至是夸赞。但云琛还是不喜地蹙眉,却见颜十九又朝她挑挑双眉,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颇有点“调戏”的意思在里头。 “你去和花绝换岗。”霍乾念微微偏头,低声说。 云琛领命退下,与端着点心上桌的润禾擦身而过。同时霍乾念随手去拿点心,挑了一块乌梨酥。 正厅外面,见云琛这么快就出来了,花绝不由鄙夷: “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这大场面吓西宁了!” 云琛根本不接茬,只抱剑走到值守位,道: “你闭嘴省些力气,一会有你使劲儿的时候。” 花绝纵然再看不起云琛,也深知护卫之责,他一下就听出云琛话里的意思,估计是她方才进大厅察觉到了什么。 可花绝还是有些怀疑,他做护卫这么多年,经验丰富,在厅里待了两个时辰,都没觉察出任何异样。 这小白脸才刚进去一会儿,怎么就发现问题了? 花绝整顿面容,严肃道: “宁看粗什么来了?若有隐患,得立即报告叶峮。”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今日水里鱼很多。”云琛从腰里摸出些碎渣子,丢在四周水里。 花绝哑口无言,外出护卫还带着鱼食,云琛怕是头一个。 骂了句“神经病”,花绝赶忙入厅。 云琛则盯着水面上久久不沉的碎屑,慢慢眯起了眼睛。 她将剩下的碎屑丢进嘴里,然后朝不远处一直盯着她和花绝二人、生怕他们又打起来的叶峮比了个手势。 云琛竖起食指,转动手腕,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反手比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叶峮瞬间明白云琛的意思,顿时面色大变。 很快,四周的霍帮打手、护卫们,全部开始悄悄朝正厅靠拢。 云琛侧身贴靠在厅门上,听见里面一会有人大笑,一会又有人怒骂,一会霍乾念说了些什么,一会又有人高声怒喝。 未等叶峮带人赶来,厅里突然响起一声暴喝,紧接着便传来桌椅被踹翻、刀剑交接的声音。 云琛一脚踹开厅门,拔剑飞身而去,瞅准韩家护卫,一剑杀倒一个,三两步冲到霍乾念身边。 只见韩家护卫已经全部拔刀亮刃,霍帮护卫们面朝外成包围圈站立,将霍乾念围护其中,抵挡着韩家护卫们的攻击。 云琛率先对外发起进攻。 她抬脚踹倒离她最近的一个韩家护卫,然后借力飞起,在空中来了个鹞子翻身,边挥剑戳死一人,边顺手拾起地上一把短刀,飞投出去,扎死了花绝背后的偷袭者。 偷袭者的刀擦着花绝后心过去,掉落在地上。 花绝愣了一瞬,目光不自然地沉下去。 大厅里杀意正浓,鲜血四溅。 那颜十九却一身白衣立在一旁,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手里还拿着把瓜子在嗑,一脸看得有趣的模样。 “你小心些哦,别伤到自己。”颜十九对云琛嘱咐。 云琛懒得搭理这个神叨叨的颜十九,她一剑挑断一个韩家护卫的咽喉,立刻和花绝贴近霍乾念,全力对外防守,辅助其他护卫连轮椅带人抬着霍乾念,往厅外撤退。 刚走了没两步,忽听一阵水声哗哗响起。 几十个身材短小纤瘦、皮肤黝黑的蛙人,突然从四周水面冒出头,跳上岸杀来。 好在云琛早就发现不对劲,她先前进厅护卫的那一会,站立的位置靠厅后,紧挨着水边,一直听到水面有鱼吐气泡的声音。 她极擅水性,听那气泡大小,感觉是大鱼,可再听那气泡的数量,像是同时有多条大鱼聚集此处,这是不太寻常的事。 她便抛撒鱼食入水,见鱼食一直浮在水面上,根本没有鱼来吃,她便猜到水里有埋伏。 幸亏她早有警觉,叫叶峮有所防备调动。 那些蛙人揣着刀上岸,大部分刚一露头,就被霍帮护卫斩杀了。 只是厅内的霍帮护卫们没能及时得到消息,被几个手脚利索的蛙人杀打得措手不及。 那两个抬霍乾念的护卫,其中一人被蛙人拖住脚,不慎滑倒,直接松脱开抬着轮椅的手。 霍乾念身子一歪,随即连人带椅滑向一边—— 霍帮护卫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犹如飞鱼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然后直直飞出窗子,“扑通——”落进了水里。 第12章 少主,你很吵哎 水面炸起一朵大水花,霍乾念沉没得悄无声息,连个泡都没冒。 霍帮护卫们全体呆住,仿佛听见霍家祖宗们召唤他们下去伺候的声音,纷纷惊恐大叫: “救少主!!” 话音未落,就听又是“扑通”一声。 云琛已经扔下隐月剑,一猛子扎进水里。 湖水清澈,云琛能清楚地看见霍乾念正在快速沉底,且已经沉下去不短的距离。 她往前游了几步,估摸现在屏住的这口气不够,便又掉头往水面游,准备将气吸饱再下来。 与此同时,其他擅水性的霍帮护卫们也都跳下水,和云琛一样,游出去一段距离,才感觉自己潜不了那么深,没本事救人,只能又返回水面,着急想办法。 水中,霍乾念还在持续下沉。 从他的角度看去,水面上全是扑腾的护卫们,所有人都想救他,可又全都被这水深吓退。 没办法,他如今双腿残疾,只靠手臂根本无法凫水,实在下沉得太快,护卫们就算豁出性命也是白费。 他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溺水的压抑感逐渐散去,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凉袭上心头。 他不再挣扎,缓缓放平手臂,任由身子往最深的水底坠去。 可紧接着,像有人张满烈弓,将一支锋利急箭射进水中。 一道如飞鱼敏捷的身影,笔直飞快地朝他游来。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看到那气势无比决绝又坚定,好像在说: 别怕!我来救你!我一定救你! 他不由定定地望着那身影,心里重新升起希冀。 直到云琛的面容清晰出现在眼前,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急箭之尖可以没有杀意—— 她的眉眼那样沉静温柔,脸颊白皙得像一团光晕,自这深蓝色的湖水由远及近,吸引着他全部的心神。 他下意识重新挥动起双臂,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 所以当腮帮子鼓得像河豚一样的云琛凑过来抱他的时候,他直接揽住她后颈,吻了上去。 她惊得下意识后退闪躲,却又想起自己的护卫职责,只得强稳住扑扑跳动的小心脏,任由他吻住,渡了续命的一口气。 霍乾念倒没有想那么多,只忍不住心道: “这臭小子果然偷吃了我的乌梨酥!” 渡完气,云琛赶紧抱着霍乾念浮出水面。 谁知刚一露头,就有好几个蛙人挥刀杀来。 云琛一手抱着霍乾念,一手与蛙人搏斗,脚下还要不停地游动凫水,一时间颇为吃力。 她想要呼喊其他人来帮忙,却见叶峮和花绝等人也在和蛙人杀斗,无人有空。 云琛虽然擅水性,但总不及海里长大的蛙人,又拖着霍乾念,很快占了下风。 两个蛙人铁了心要杀霍乾念,云琛打翻一个,另一个的刀尖已经对准了霍乾念的胸口。 云琛侧身扑过去,挡住霍乾念,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血唰地冒出来,在水面晕开。 云琛一脚踹开面前的蛙人,反手拔出肩膀上的刀。 她抱着霍乾念,瞅准最近的一艘霍帮船游去,却突然感到腰间一紧,一股极大的力气勒住二人,朝深水拖去。 云琛只来得及吸半口气,就整个人淹进了水里。 她慌乱去抓,只摸到冰冷滑腻的蛇鳞—— 一条足有大腿粗的水蟒缠绕着她与霍乾念,张着獠牙朝她的肩膀狠狠咬下。 顾不得肩膀传来的钻心疼痛,她一刀扎进蟒身,趁水蟒吃痛甩开的功夫,抱住霍乾念用力向上托举,将他整个人承托出水面,得以呼吸。 她仍旧憋气埋在水里,只攥着一把短刀,和水蟒缠斗。 这时,一股比水蟒还要霸道的力气猛烈袭来,暗流将二人一蟒裹进其中,朝不知名的方向急速流去。 云琛此时已根本顾不上离岸多远,她全部力气都用来撑着霍乾念露出水面呼吸。 暗流凶猛,水蟒也被卷得松了些力气。 二人一蟒在水中浮浮沉沉,被水打得昏头昏脑,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不知飘了多久,感觉到水流渐缓,终于露出水面,云琛强忍住呕吐感,趁脑子清醒的一瞬间,用尽全部力气,将霍乾念狠狠推向岸边。 她自己则整个人被水蟒绞缠住,再次沉进水里。 “咳咳咳……”霍乾念趴在岸边,剧烈地咳嗽,将肺里的水咳出来。 他想要回身去拉她,但两手撑在地上,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怎么都动不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声呼喊她的名字。 “云琛!云琛——” 回应他的只有平静的水面,和一丝即将散去的波纹。 他环顾四周,只见密林成片,荒无人烟,像是一处偏僻水岛,没有一个人可以来帮忙。 很快,他看见大量鲜血混着泥沙从水底翻涌上来。 水面像沸腾了一样,剧烈地翻动起,整片水域都被血和沙搅得浑浊一片。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大喊: “云琛!扎七寸!” 水面继续翻涌,更多的血涌上来,将水染得一片暗红。 最后,水面在一阵暴烈搅动后,终于缓缓平静。 他紧张地盯着水面。 下一刻,一只苍白的手臂猛地钻出水面,用手指死死抠住泥沙,拖着身体慢慢爬上岸。 她身子打晃地站起,身上挂满污泥和水草,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将黑乎乎的蛇胆抛下,接着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一下。 她肩膀上先被刀扎后被蛇咬的伤口,已经被水泡得边缘翻起,其他原本被水洗净的伤口,也全都开始慢慢渗出血。 很快,她趴着的地上殷红一片。 霍乾念清楚地从她衣领、袖口,和破碎的裤腿看到,她白皙的身体上到处黑紫,全是被水蟒缠绕的痕迹。 “云琛!你给我醒来!”他大声命令。 她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醒来!快醒来!”他又喊。 她还是不动。 就这么喊了一声又一声,最后他急得开始抓起手边的沙子丢她时,她才艰难地动了动头,声音嘶哑虚脱: “少主,别喊了……你很吵哎……” 第13章 换谁不迷糊? 叫她扎蛇七寸,她倒好,直接掏人家蛇肚子抠蛇胆。 怕她重伤死了,呼唤她的名字,她倒嫌弃他太吵。 霍乾念很不高兴。 尤其此时此刻,看着云琛坐在火堆旁兴高采烈地烤蛇胆,那没心没肺的样子,他感觉更来气。 他心里有气,但他不说,只冷着一张脸。 暗流将二人卷到这处水岛,云琛查看过四周,确实没有人烟。 估摸着叶峮他们找过来还要不少时间,云琛便找了一处干燥山洞,将霍乾念安置下来。 她专心致志地烤蛇胆,根本没发现他脸色有多冷。 “少主你看,这蛇胆好大!我师父以前经常烤蛇胆给我吃,越大的蛇,胆也越大,但太老了,没小蛇胆嫩乎。” 她将从树林里找来的一种香草涂在蛇胆上,将烤好的蛇胆仔细吹吹,递到他面前。 涂了香草的蛇胆没有腥味,散发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在她两眼冒星星的期待中,他拿过蛇胆,吃了两口,轻哼一声,算是表示认可。 她呲着牙笑起来,又跑去一边捣鼓火堆。 她将火烧的极旺,将他挪到靠近火堆的位置,帮他烘烤衣服,然后找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白石,开始拿刀凿石头。 她神色认真,一点点将石头中间掏空。 他瞧见短刀的刀刃整个都卷了起来,是在方才与水蟒搏斗的过程中造成的。 那么坚硬的刀刃都成这样了,那使刀的人呢。 他忍不住细看她,只见她从头到脚浑身是伤,拿刀的手上全是血口子,虎口处甚至都裂开了。 他心里头的气消了一大半,问: “你要做什么?” 她抬起头,小鹿一样干净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说道: “凿个杯子,给少主泡茶喝。” 看着“少年”纯真坦荡,全无半点奉承之意,霍乾念感觉心尖像被簇新的火苗轻轻撩了一下。 他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眼神却不自觉地柔软起来,心道: 有这样的好小子当护卫,换谁不迷糊? 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提拔她当亲卫,考察期都没过呢,会不会太快了些? 再加上那带猫刺客的事。 他早在竹林深院杀斗时,就从她飞腿功夫认了出来,又从那日浴房认出她手里的猫。 一直不拆穿,还专门要她去找刺客,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心性。 眼下看来,她顾及同在霍帮的兄弟,不滥杀无辜伤害猫儿,也不扯谎向他邀功,前前后后只知道为难自己,决然不是偷奸耍滑的趋利之辈,甚至比他初见预感的还要纯良。 在这污浊喧闹的人世间,他好像第一次见到云琛这样的人,纯白得像山顶的雪。 完全不知霍乾念平静的面容下,心思如何翻涌,云琛凿好杯子,去树林里找了几根嫩竹,掐了嫩叶,以石杯代替水壶,煮了一杯清茶给他。 他握着暖呼呼的茶杯,一点点饮下,整个人都生出暖意。 她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懊恼地一拍大腿,走过来抱住他,将他身子换个方向: “差点忘了翻面,那边已经干的差不多了,烤这边。” 接下来,每隔一会儿,她都要帮他“翻个面儿”。 当她抱着他调转方向时,他蓦地想起花绝大喊过的那句“主子!他觊觎你的美色!” 虽然过后叶峮早已将事情来龙去脉查清,证明云琛并不是兔爷,没有什么龙阳之好。 但霍乾念还是突然生出捉弄人的趣味,想逗逗她,便在她再次抱他翻面的时候,故意身子微微前倾,下巴从她耳边擦过。 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低着头帮他整理衣衫,他有点失望。 下一刻,他却注意到她整个耳朵都通红通红的,仿佛要滴血一般。 瞧着她明明面皮薄,却还强装镇定的模样,他差点笑出声。 他真是不知自己怎么了,一对上她,他就一会想骂人,一会又想笑。 自从腿废了以后,死水一样压抑的内心,让他连话都不愿多说。 他习惯于将一切隐藏在冰冷的面容下。 可云琛就像只雀跃的小鸟,一下一下啄着那冰面,一会惹他烦,一会惹他气,一会又挠他的痒惹他笑。 他好像很难再保持住一张冷郁的面容。 他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从见他第一面起,到知道他双腿残疾,再到入霍帮尊他一声“少主”。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表露过一丝一豪的同情、谄媚,或敬畏。 她既不同情他残疾,也不畏他是高高在上的霍帮少主。 她平等地用对待身边所有人的态度对待着他。 从她嘴里出来的那一声“少主”,就和她叫“叶峮”,叫“小六”是一样的。 正是这样的平常心,让他非常自在舒坦。 见他一直眼神柔和地看着她,却不说话,她有些不自在,伸手摸摸脸,道: “少主,您很喜欢我的脸皮吗?”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又收拾笑容,正经面色问: “你为什么会入护卫行?” 沉默半晌,她回答:“为报恩。” 他愣住,“报什么恩?” 她像是回忆起什么,眼神渐渐黯然。 “救过我娘的恩情,我要找,要报。” 他快速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关于救助过一个妇人的记忆。 原来她已有恩主。 原来她可以用平常心来对待他,是因为她从没想过要认他这个主子。 他心下有些遗憾,还带着一丝难以消解的酸味。 “你愿意入霍帮,是想以后若有机会,让我帮忙寻找你的恩主,对吗?”他又问。 她点点头。 她原本没兴趣加入霍帮,为个不相干的主子出生入死。 但那天在竹林深院,荀戓对她耳语:“霍帮人多,权势大,耳目繁多,也许能帮你找到恩主。”她才答应下来。 他轻轻叹息,像是要眼睁睁看着一块上好的璞玉从手中溜走。 “说说你那恩主什么样,我帮你找。”他说。 意外地,她没有说话,而是紧闭嘴巴,神情犹豫地看着他。 他瞬间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不由哑然失笑: “你是怕说的太清楚,一下被我找到你的恩主,万一他是霍帮的仇敌,那就糟了,是吗?” 在成为楠国首富的路上,霍帮杀伐扩张,行事狠厉,那仇敌比河里的石头还多。 她担心最后寻到的恩主是霍帮的仇家,这很正常。 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他不再追问,随意道: “如果找到你的恩主,你要做什么?” 她用通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回答: “生死相随,以命相护。不论天涯海角,我都护着他去。” 轻飘飘两句话,余音却敲动着沉重的山壁。 霍乾念先是一怔,而后心里阵阵发酸,没由来生出些妒意。 他目光微沉,“也许你的恩主已经死了,也许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你想过吗?” 她像是早已千百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从容回答: “若他死了,我就给他守墓;若一辈子找不到,就找一辈子。就这样。” 总之这辈子绝不会心有二主,总之这辈子早已把性命交了出去。 这样一个护卫,即使武功再高超,人品再优越,也注定成为不了任何一个人的贴身亲卫。 没有主子敢用一个心里有其他主子的亲卫,而且在护卫这行里,也最忌讳、最瞧不起心有他主。 因为这样的人最不牢靠,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她会找到自己的恩主,为了报恩,将剑反过来冲向你。 他感到手中的石杯慢慢冷却,生出阵阵凉意。 很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我会帮你找救过你娘的恩主,但这些话莫再对其他人说了。” 她听罢,开心地笑起来,“多谢少主!” 他垂下眼眸不去看她,一口一口喝下已凉透的茶,不再说话。 第14章 又迷糊一个 三个时辰后。 当叶峮带着花绝和一众霍帮护卫找到水岛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叶峮以为,他会看见二人曝尸荒野,尸体被水泡成两个大球。 花绝以为,他会看见霍乾念奄奄一息,身旁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守护着他的云琛的尸体。 众人亲眼看见霍乾念掉进水里,好几个蛙人围攻他和云琛,又亲眼看着二人猛地被什么东西拖进水底。 在找来的路上,所有人都在心里演绎了一百种二人的惨状。 唯独没想到眼前会是这样的情景: 篝火温暖的山洞旁,霍乾念面容冷淡地坐在一棵大树下。 他衣服有些褶皱,但干干净净,全身没有一滴血,一处伤,甚至手里还端着一个石杯,慢悠悠地喝着茶。 另一边,浑身脏乱的如野人的云琛,正拿着快要卷成麻花的短刀,“嘿呦嘿呦”地砍着树杈,震得大树微微颤动,树叶纷纷飘落在霍乾念的身上。 那情景分外浪漫——又诡异。 “少主,你稍等,我给你做双拐。”云琛说。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讶到无法说话。 孤身一人带着双腿残疾的少主去搏杀,最终竟两个人都活了下来。 不必多说一个字,只需看着两人外形的强烈对比,所有人都能深深感受到那凶险艰难。 不服都不行。 花绝甚至有点想掉眼泪。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将霍乾念抬上轮椅。 而后,叶峮走到还在琢磨怎么做拐杖的云琛身边,对上那双瞳孔微微放大的眼睛,那目光警惕却早已毫无血色的面容,以及下意识做出的防御战斗姿势。 他扶住云琛的肩膀,轻声道: “阿琛,我们来了,少主安全了。” 云琛像是反应了一会,才真正理解那话里的意思,缓缓放下刀。 “啪”的一声,她仿佛听见弦断的声音。 紧接着,她就感觉天旋地转,一股强烈的剧痛酸胀从身体各个角落涌上来,嗓子眼也开始发甜。 她两眼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进叶峮怀里。 因为受伤太重,云琛直接昏迷了大半日。 为了好好养伤,她被安排在只有亲卫能住的单人间休息。 霍乾念甚至亲口下令,说云琛此次功劳甚重,那带猫刺客不必抓了。 所有人都猜测,她考察期肯定没跑,说不定还要被提拔为霍乾念的第四位贴身亲卫了。 叶峮开始琢磨着办个庆功酒,花绝亲自去武备房翻了套崭新的亲卫服制,甚至还偷偷将服制上靛蓝的金线腰带熨了一下。 云琛则没有功夫管别人都在想什么,她全部心思都用在“对付”霍阾玉上面。 云琛受伤以后,屋子里摞了两堆金创药。 一堆是霍乾念叫武备房给的,另一堆是霍阾玉身边的侍女小月儿送来的。 不仅如此,听说云琛不让府医给她上药,坚持所有伤口都自己处理,霍阾玉便日日让小月儿来为云琛换药梳洗。 云琛生怕暴露女儿身,只得裹紧领口,不让小月儿碰。 小侍女急的去扯云琛的衣服: “云护卫,府上礼教森严,所以小姐不能亲自来看望你,叫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你就从了我!” 云琛红着脸,死命闪躲: “男女授受不亲!小月儿你别扯我衣服!” 小月儿也红着脸,死命去扯: “我也不想啊!可是小姐担心你,连饭都吃不下!我能怎么办?” 每日都要这样大战几个回合,非得累得小月儿精疲力尽,坐在地上直喘气才罢休。 最后实在没办法,云琛只好随便撸起一只袖子,将伤痕累累的胳膊伸到小月儿面前: “服你了,你给我胳膊上药,这样你就可以交差了。” 云琛动作幅度有点大,小月儿只觉得眼前一晃,一条如枯木狰狞的东西就猛地展现在眼前。 云琛胳膊上只有两道深刀伤,四五道浅伤,本来不碍事。 但那被水蟒缠绕的大片青紫淤痕,却让整条胳膊都看起来很吓人。 小小闺阁女儿怎见过这些,见小月儿吓得脸色发白,云琛只能自己拿过金创药,往胳膊上糊了一层。 “好啦,就算是你帮我上的药,你可以安心交差了。另外,我是卑贱之躯,不值得二小姐费心,这话你一定帮我带给二小姐,多谢。” 云琛又不是傻子,霍阾玉这番示好,大概是对她有点动心。 可她是女扮男装,怎能白白负人,还是眼下趁少女情意刚萌芽时,赶紧划清界限为妙。 小月儿白着脸,点点头,然后热泪盈眶地离开了。 一连好几日,小月儿都再没有出现。 云琛原以为事情终于到此结束,谁知霍家的宗庙祭祖近在眼前,阖府上下都要出动。 云琛伤已好了七八分,也被安排前去随行护卫。 霍帮是大家族,祭祖是件非常严肃重大的事情,年年小祭,三年大祭。 每到大祭这天,所有护卫们都会统一换上更为考究体面的亲卫服制,浩浩荡荡地护卫着霍乾念去往霍家祠堂。 霍家祠堂修建在烟城郊外,一路过去要两个多时辰。 云琛被安排在霍乾念的轿子旁,和叶峮花绝一起随护。 透过轿帘,霍乾念定定地瞧着云琛身上笔挺的亲卫服制,只觉得颇为刺眼,便对叶峮道: “叫云琛去后面随护。” “少主,我们后面是二小姐,叫云琛去二小姐旁随护吗?”叶峮问。 霍乾念有点心烦,随意“恩”了一声。 于是,当云琛一边腹诽,一边走向霍阾玉的轿子时,老远就看见小月儿激动得狂戳霍阾玉的轿帘。 心中悲叹着,面上恭敬着,云琛走到轿子旁行礼,“云琛见过二小姐,少主命我为小姐随护。” 隔着轿帘,云琛听见霍阾玉故意“哼”了一声,道: “你这卑贱之躯,配来为本小姐随护吗?” 云琛大喜,刚想说“谢谢您那我这就走”,却听霍阾玉又道: “不过本小姐大度,不嫌弃,你待着!” “唉……”云琛没忍住,叹了口气。 霍阾玉立刻掀开轿帘,紧张地问:“怎么了?伤没好是不是?还痛着呢?” 小月儿见状大惊,见左右已有人看过来,她赶忙把轿帘扯平,小声道: “小姐,您有吩咐让云护卫办,启开小窗上的帘子就行。” 小月儿觉得自家主子是真关心则乱,竟然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把男女大防都抛在脑后了。 霍阾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不合礼,臊得满脸通红,也不敢去掀小窗帘。 云琛的声音从轿子外传进来: “二小姐,您不该为我这卑贱之人忧心,您应当吃好喝好,做您高高在上的二小姐”。 云琛心想,就从身份地位开始掰扯,断了二小姐的心思。 霍阾玉心想,他真好,他在担心我没有好好吃饭。 云琛说:“二小姐人美心善,自有良缘相配的。” 霍阾玉心想,真好,他夸我美呢! 云琛自顾说了一大堆已经快赶上“直言拒绝”的话,却不知轿子里面,霍阾玉已经说服完自己,羞得脸颊绯红。 她掀开小窗帘,一双美目全然不见平日里的飞扬傲慢,只有专属于少女的娇俏和倾慕。 霍阾玉害羞道:“云琛,我知道,在霍府所有护卫里,你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其他人都是男的,只有我是女的!云琛心里接话。 不敢与霍阾玉对视,云琛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从霍阾玉的角度看去,只见云琛容貌清俊,身量高挑。 她身穿崭新黑色亲卫服制,霍帮的“醒狮”图腾团绣在肩,一条靛蓝的金丝腰带更衬得“少年”肤白如月,气定神闲。 换谁能不迷糊呢?霍阾玉心里想。 第15章 早生贵子 “少主,二小姐送了两支百年老参给您。”叶峮说。 “什么玩意儿?” “百年老参——二小姐说,送给您补身子,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大清早抽什么疯。” 对于霍阾玉莫名其妙的突然送礼,霍乾念没空多过问,作为霍帮家主,他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 霍家的宗庙祭祖分为两部分进行,头三日以家主为首,带领霍家宗族子弟告慰祖先。后三日由往来宾客前来祭奠。 可以说,霍家每三年一次的祭祖,是整个烟城乃至楠国的一件大事。 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仇人们也从五湖四海赶来。 好在楠国礼教森严,就算是天大的仇,也不会在谁家祠堂祖庙里见血杀人。 因祠堂不许女子进入,所以第一日的上香日,霍阾玉等女眷都留在偏院里,云琛为霍阾玉随护同留。 到了第二日拜山祈福,所有人才齐聚祠堂外的正院。 云琛是第一次参加权贵人家的祭祖。 都说从一户人家的祠堂和祭祖,便能看出这家族的兴旺程度。 云琛知道霍帮巨富,却没想到一个祠堂宗庙能盖的堪比皇亲国戚权贵。 恢弘高大的墙门内,雕刻繁复的白玉石门楼静静伫立。 醒狮照壁栩栩如生,气势威武,那浮雕的狮爪比人头都大。 祠堂成三进中轴对称而建,依次是待客前厅、祭祖三正殿、神龛后殿、碑亭和后花园等。 整座祠堂恢宏肃穆,屋宇连绵,完全是按照亲王规制而建的。 云琛随霍阾玉站在靠后的位置,每当霍家族人跪拜时,她这做护卫的才能看清远处的霍乾念。 隔着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人头,云琛望见霍乾念穿一身满绣狮纹金罗玄袍,气宇冷阔地坐在香坛上。 黑色的神龛端庄肃穆,巨大的燃香比手臂还粗。 烟雾缭绕中,他如天神俊美、却如孤星冷郁的容颜若隐若现。 那一刻,云琛突然觉得,这天这地,这庙宇这人群,好像根本不是来祭拜先祖的,而且来朝奉他霍乾念的。 只有此时此刻,不是独对着他一人,而是从芸芸众生中去看他,她才发现他是那般不可一世。 有那么一瞬间,云琛觉得他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她想,如果与他的第一次碰面不是在竹林深院,不是以一种最亲密的护卫搏杀的契机相识,而是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仰望霍帮当家少主的姿态去认识他。 她觉得自己大约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 不,她大约一生都没有机会走近他。 她那一面之缘的恩主,竟然也是推着她靠近他的波澜。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奇妙,时也运也,缘聚缘散。 似乎感应到她的注目,香坛上的他在上香许愿之后,忽然抬眸朝她望来。 在这满院数不清的人影中,他精准地找到她,凤眸幽深如湖水,直直看了她一眼。 她心脏莫名收紧,不知为何,在这等庄严神圣的场合,她竟突然想起水下那个吻。 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只是为了渡气的吻。 她记得他想要呼吸的急切,那勾住她后颈的手霸道而迫切,吻上来的时候也带着十足的强势。 她突然觉得心跳的很快,赶忙摇摇头,想要驱赶走这莫名的思绪。 拜山祈福结束后,众人进入酒席,为后面的酒祭做准备。 霍家宗族老老少少,有名有姓的,全都依座次坐在席中,乌泱泱坐了百桌。 正桌主位上坐着霍家老太爷,眯着眼睛在椅子上打瞌睡。 霍乾念是霍老太爷五十多岁才生下的混账子,霍乾念做当家少主的时候,霍老太爷已经快七十岁了。 如今霍老太爷已经老的满脸褶子,眉毛胡子和头发全都白了,人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甚至连霍乾念都不认得。 听着周围嗡嗡的说话声,霍老太爷感觉无聊又瞌睡,正要睡着时,却用余光瞥见一道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 酒席人多事多,云琛又被暂调回霍乾念身边护卫,她忙完些外派事务,立刻赶回来朝霍乾念复命。 霍老太爷只看见一位面带阴柔气的“少年”走到霍乾念面前,一手持着隐月剑,一手扶膝单跪,干净的脸庞微微扬起,用一双清澈得只染阳光的大眼睛看着霍乾念。 而霍乾念似乎也累了,身子有些倦懒地斜靠在椅子里。 他垂眸颔首,面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柔软,整个人的姿态都是不设防的。 霎时间,伺候老太爷的仆人只觉得霍老太爷猛地一抖,后背向前一挺,那双老的眼皮子都快拖地的眼睛突然睁大,射出两道精光。 因为霍老太爷动作幅度有点大,一旁的仆人吓道: “老太爷,您是磕到了吗?可是身子哪里磕痛了?” 霍老太爷不耐烦地摆摆手,动作幅度哪有一点老人样,他指着云琛叫道: “孩子!过来让我瞧瞧,快过来!” 云琛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霍乾念,在后者点头示意后,走到霍老太爷跟前。 云琛刚要跪下行礼,霍老太爷却一把抓住她胳膊,笑道: “不错,不错,看着能生养,乾念眼光极好。” 周围人愣了一瞬,随即偷笑起来。 “老太爷是真糊涂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这少年是看着有几分阴柔气,长得也不错。” 云琛这是第一次见霍老太爷,只觉得这白头发的老爷子看着十分亲切和蔼,一双手还挺有劲儿,正隔着衣服抓在她伤口上,疼的她有点冒汗。 瞧出云琛神情不对,霍乾念蹙眉不悦。 “爹,等云琛生了,抱来给你看,这会云琛要去办差了。” “好好好!”霍老太爷一连说了三个好,笑眯眯地把这云琛打量了好几遍,怎么看怎么喜欢。 云琛红着脸行礼告退,霍老太爷长叹一口气,身体慢慢松懈,靠回椅子,眼皮子重新耷拉下来,又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 一旁的霍乾念斜来一眼,道:“别急,我一定催云琛早生贵子,抱来给你看。” “呵!”霍老太爷回以一个更大的斜眼加白眼,慢悠悠道: “催?早?不知道我进棺材前,还能不能瞧见我的嫡孙儿!看这架势,还得等好几年!” 霍乾念皱眉头,不知道老太爷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现在连他也觉得老太爷是真糊涂得厉害了。 第16章 捉奸 一年到头寂静的祠堂,每三年都要热闹一回。 前来拜祭的宾客乌泱泱的,云琛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悄悄议论: “主持祭祖拜山?真不知他霍乾念怎么跟祖宗交代,说不说得清他杀了霍家多少宗族子弟。” “霍帮已经吞掉韩家。但玉家还在后头咬得紧,大有重夺首富之位的架势,有意思。” “玉家可不是好惹的,背靠的都是皇亲国戚,霍帮想坐稳头把交椅可难喽!” 云琛不是很懂这些权与势,但光听他们说霍乾念坏话,她就觉得来气。 她暗自跟着说话的几人走到前厅,刚想趁机往人杯子里吐口水,余光却注意到一个满场跑来跑去的身影,是霍阾玉身边的侍女小月儿。 她提着食盒,一脸掩饰不住的焦急,脚步匆匆穿梭在各个厅堂院子之间,像在寻找什么。 云琛登时后脖子有点发紧。 自从发觉霍阾玉的心意之后,这两日,云琛总是刻意回避,找各种理由不在霍阾玉院子里待。 云琛猜测小月儿是来抓她的。 她立马缩起脖子,将身子躬成虾米,悄悄往外溜。 结果刚走到厅门,就被小月儿抓个正着。 “云琛!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云琛讨好地笑,“我帮忙待客呢,二小姐又有什么吩咐,我明天过去啊……” “别贫了!”小月儿气恼地拍打云琛,压低声音急道:“二小姐失踪了!你快帮我找找!” “失踪?”云琛收起笑容,“你确定二小姐不是偷溜出去听说书了?” 和其他豪门贵女不同,霍阾玉既不爱话本里的穷书生,也不喜欢琴棋书画,她就爱三天两头跑出去听说书。 抱着一盒雪花酥,一壶果子酿,她能在说书馆窝一天,听什么女将军单挑八万敌军的传奇故事,迷得饭都顾不上吃。 “绝对不是!”小月儿欲言却又止,吞吞吐吐道:“我陪二小姐去后花园抓蝴蝶,捕网的杆子断了,我就去找个新的,结果……” 小月儿表情纠结,犹豫该不该继续说,抬眼看见云琛微微俯身,正认真侧耳倾听的样子。 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小月儿咬咬牙,心一横,小声道: “结果等我拿着新捕网回来时,二小姐已经不见了,只剩衣服丢在地上。” 小月儿说着揭开手里食盒的盖子,声音带了哭腔: “二小姐的外衫,裙子,还有……肚兜,全都扔在地上……我只能先找食盒装起来……” 云琛愕然。 难怪小月儿确定霍阾玉是失踪。别说肚兜,霍阾玉这等世家小姐,连当众脱外衫都算失礼。 霍阾玉摆明是被人掳走的。 祭祖这些日子,往来宾客中有不少碍于场面来应酬的霍帮仇人。 若有人存心报复,对护卫森严的霍乾念下不了手,那么很可能在霍阾玉身上使阴招。 而能对一个女子用的最狠的招数,莫过于摧毁她的清白。 云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快速翻看食盒里的衣物,却闻到一股很浓的松油味。 “小月儿,二小姐平时用松油吗?或者这盒子装过松油?” 小月儿摇头,“那东西难闻,二小姐才不喜欢。这盒子是我刚去小厨房新拿的。” 云琛点点头,心中明了几分。 剥去霍阾玉衣服是为羞辱,意图凭此让霍帮出丑。 后又将人掳走,说明对方改主意了,想换个人更多的地方展示自己的“杰作”。 且必须是没有霍帮护卫驻守的地方。 再结合霍阾玉衣服上沾染的对方的松油味道,那是油彩最常见的原料。 云琛大概猜到霍阾玉在哪里。 “小月儿,快申时了?中庭该开祭祖戏了。” 不知道云琛为什么东拉西扯,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小月儿急得直跺脚: “还管什么时辰唱戏!快找二小姐!若叫旁人看见二小姐没穿二小姐还怎么活呀!” 后面的话,小月儿说不下去,但眼圈已经红了。 同为女子,云琛全都明白。 “你在这等我。”嘱咐好小月儿,云琛立即拔腿飞身,以最快的轻功朝中庭而去。 一进中庭,她头皮“嗡”地就炸了。 只见庭中已摆满桌椅,除了正中央两个最尊贵的位置还空着,其他地方全坐满了宾客。 庭中尽头,一个宽大的戏台静静伫立,白色的幕布垂坠遮掩,叫人看不见帘后的戏台上有什么。 戏班的角儿们已在台侧候场,两个伙计各站戏台一边,抓着幕布,只等申时一到就扯落,唱一出祭祖的《二十四孝》。 这便是整个祠堂地界人最多的地方,也是唯一不需要霍帮护卫们驻守的地方。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云琛望向那暂时闭合着的、随时被风一吹就会掀开的幕布。 她心里油煎似的急,面上仍不动声色,稳步向戏台后方走去。 眼看就要走到戏台,这时,一群陌生护卫簇拥着一位穿金袍的老头子走过来,一行人目中无人,架子极大,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云琛着急却绕不开,反被迫退得更远。 她心里着急,想绕远路从另一边去戏台,可好巧不巧,霍帮护卫们也围护着霍乾念来了。 这下子,左右两边路全被堵死,急得云琛额头开始冒汗。 隔着满庭人,霍乾念一眼就看见云琛。 尽管她极力装作神态淡定,但霍乾念还是直觉看出她有事。 扫了眼她前方堵路的一大群人,霍乾念轻笑一声,开口道: “玉家护卫们好体面,不愧是玉老爷亲自调教出来的。” 从霍乾念进场开始,所有宾客就都慢慢安静下来。 此刻他并不高声的一句话,却清晰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齐刷刷向玉家护卫们望去,众人立刻散开些许,云琛得空穿过。 那穿金袍的老头子显然就是玉家家主: 玉阳基。 他皱着菊花一样灿烂的脸,怪笑道: “一会儿还有更体面的呢,霍少主且拭目以待。” 完全不关心霍乾念和玉阳基,这楠国常年争霸首富之位的两大财阀在寒暄些什么,云琛悄悄绕到戏台后方,闪身进幕布,跳上戏台。 果然,霍阾玉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台中央。 雪白的玉体就这样光天化日陈列着,不仅没穿衣服,甚至还不停地搔首弄姿,口中发出些不可描述的呻吟声。 云琛为这一幕惊呆了,她快步上前查看,轻唤:“二小姐!” 霍阾玉全无反应,反而直接扑向云琛,两条胳膊水蛇般攀上她的脖子,饱满的红唇直直贴了上来。 好在云琛躲闪得快,霍阾玉的红唇擦着她脸颊而过,留下一抹嫣红的石榴色。 “我……我……好难受……” 霍阾玉很显然是被下了药,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完整,只知道一个劲儿往云琛怀里拱。 云琛赶紧捂住霍阾玉的嘴,紧张地看向幕布。 薄薄一块布而已,声音稍微大点就会被听见,且随时都有被扯落的风险。 “二小姐,醒醒!快和我走!”云琛用力掐霍阾玉的人中,疼痛感令她稍稍清醒了些,瞳孔麻木地转动,在看到云琛的时候,瞬间眼睛一红,绝望地哀求: “云琛……救救我……” 说完这句,霍阾玉的意识再次混沌,她用力去抓自己的胸口,大腿世家小姐的礼节和矜持,已根本无法控制住她的身体。 耳听帘外渐渐安静,申时已到,戏将开场,幕布开始向两边拉扯,云琛心中的惊恐达到了巅峰。 眼见一切就要暴露,云琛慌忙脱下自己的护卫服,连衣带人扑盖在霍阾玉身上。 说去。 凭那千百张嘴怎么说。 说霍乾念唯一的胞妹,霍家高贵的二小姐,在祖宗祠堂地界如何苟且也好。 说主仆二人偷情,被当众捉奸也罢。 此刻都顾不得了,云琛只知道用尽全力将护卫服拉扯到极限,盖住霍阾玉的身体。 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幕布坠落。 这时候,霍乾念的声音突然从帘外传来。 “慢着。”他说,“拿戏单来,换出戏看看。” 幕布重新牢牢闭合,云琛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形,只能听见霍乾念翻动戏单的声音。 他不紧不慢地翻着。 云琛立即用外衫将霍阾玉整个人包住,再用腰带系牢,然后抱着不停扭动的霍阾玉,就地打滚,跌下戏台。 与此同时,一声惊锣响起,幕布重重落地,好戏彻底开场。 戏台上除了一滩奇怪的深色痕迹,再无任何异样。 另一边,云琛扛着霍阾玉,已朝离人群最远的地方全力奔去,一头扎进最深最僻静的乱石花园。 却不料脚力太快,转过假山时,一时没收住,直接迎面撞上一人。 第17章 女扮男装的把柄 没人想到一向示弱的韩家,会暗藏着置霍乾念于死地的阴谋。 只可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韩家杀霍乾念不成,反被吞并得干干净净。 作为韩家第二大东家,颜十九表示出对霍帮十足的归附,因此特意来参加霍家宗庙祭祖。 祭祀冗长沉闷,祭祖戏必然也没趣,颜十九无聊得很,四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乱石花园。 他正悠哉地晃着扇子,刚转过假山,就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被牛顶了似的飞出去,重重跌坐在地上。 颜十九揉着疼痛不已的胸口,刚想问候对方祖宗,却见云琛僵站在对面。 她黑色的护卫服制不见了,只穿着一身凌乱不堪的中衣,裤子上还有一大坨深色的不明痕迹。 最吸引颜十九注意的,是云琛白皙的脸颊上那一抹流线形的嫣红,为她本就俊俏的面容添了两分妖冶,颇有惊艳感。 看着云琛肩上裹着护卫服、不安扭动的“人形春卷”,颜十九惊讶: “云兄,你这是要采花?” 云琛顿时黑脸。 再探头看看“春卷”凌乱墨发下的脸,颜十九瞪大眼睛: “你要采霍二小姐?在这?当着人家几百个祖宗的面?” 云琛的脸更黑了。 感觉到云琛戒备甚至带着杀人灭口之意的气势,再看护卫服下像是什么都没穿的霍阾玉,颜十九瞬间明白所有。 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各种对策,他招呼云琛: “走,去我房里!” 见云琛犹豫,他又道: “这里离女眷偏院太远,一路过去多有宾客和家仆,霍二小姐这个样子太引人注目,还是先去我房里收拾妥当为妙!” 说话间,已有人声向此处靠近。 云琛心焦似火,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颜十九直奔客房。 颜十九的房间在很偏僻的角落,他在外间等待,云琛在内间卧房里照顾霍阾玉。 她将霍阾玉的身子擦拭干净,换上一套颜十九的衣服。 霍阾玉身量娇小,颜十九人高马大的,衣服十分不合身。 云琛便将颜十九的外衫撕碎,扯成布条,扎在霍阾玉的手腕脚踝处,好叫衣服能仔细裹住身体。 但霍阾玉的药效还没过,一边难受呻吟,一边很快就又将衣服折腾脱落。 “角柜里有一个红棕瓷瓶,里面是卢妃凝露,能解许多寻常草药毒物,不知是否有用,你试一试。” 颜十九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听起来有些不自然。 云琛赶紧取药,喂霍阾玉吃下。 很快,霍阾玉渐渐安静下来,身体仍时不时抽搐一下,但已比之前好多了。 云琛重新帮霍阾玉收拾妥当,将颜十九的被子翻面盖在霍阾玉身上,一直看着霍阾玉呼吸均匀地沉睡,才穿好护卫服,起身走出卧房。 外间仍旧只有颜十九一人。 他一身白衣,反向跨坐在椅子里,随性趴在椅背上,手中折扇轻轻敲打着下巴。 云琛第一次正眼看他。 不得不说,颜十九长得挺好,比一般男子身形更高大些,甚至称得上虎背蜂腰。 与他身形极不协调的是,他长了一张极其阳光的孩子脸,眼睛笑起来像新月一样弯起。 但云琛很不喜欢他,总觉得他太假,哪有人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的。 而且瞧颜十九的做派,说好听点是风流不羁,说难听点就是放浪形骸,没个正经样子。 似乎看出云琛眼中的嫌弃,颜十九笑道: “我帮了你,你不谢我,还心里编排我,是不?” 云琛不说话。 颜十九又问:“你准备怎么谢我?” 谢?不杀你灭口都算我这护卫失职!云琛心说。 而颜十九就像云琛肚里的虫一样,瞬间洞悉云琛的想法,投降似的举起手,笑道: “云兄,我知道你特别有责任感,但从头到尾,我就只见到你家霍二小姐几根头发而已,你用衣服把她护得严严实实,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你就别想着灭我口了。” 颜十九嘴上说的示弱,表情却欢乐得很,一点也不像害怕的样子。 云琛觉得,霍阾玉这事不小,还是等霍乾念亲自定夺比较好,到时候霍乾念要是说杀颜十九,她再动手也不迟。 云琛心里想得多,未曾注意颜十九在她身上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目光落在她裆部,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是女的?” 云琛被问得猝不及防,脸上一愣,身子微僵,眼神下意识闪躲,这反应正好出卖了她自己。 这下换颜十九愣了。 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打开扇子狂扇风,“你……你……” “你”了半天,嘴皮子一向最利索的颜十九,硬是没“你”出个所以然。 云琛皱眉,“你怎么看出来的?” 颜十九拿扇子指指卧房的门,又指指云琛胯下,说: “我只是觉得,霍二小姐那般尤物,你与其独处多时,却没有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反应,这反应和人品无关,就是男子本能,你懂吗?” 云琛的脸“腾”地红起来,颜十九赶紧闭嘴。 对着云琛利落的男子装扮,颜十九乍然还不太适应她其实是女子的事。 所以说,刚才那句“你是女的”,不过一句玩笑揶揄而已,却不想正中云琛最大的秘密。 那边,颜十九扇子摇的快要起火; 这边,云琛十分纠结该不该给颜十九脖子上来一刀,划破他的喉咙,将他弄成哑巴。 再次看透云琛心思,颜十九饶有兴趣: “方才为保你家二小姐名节,你立马想到要杀我灭口,如今自己的秘密被窥破,你却没有半分杀意。云琛,你真的很有意思。” 像是彻底接受了云琛女扮男装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颜十九露出一脸“我吃定你”的欠扁笑容。 看着那笑容,云琛觉得十分刺眼,黑脸道: “开个条件,你要怎样才会保守我的秘密?” 颜十九弯起眼睛,“我原本想拿今日帮了霍二小姐的事,来日去霍乾念面前卖个人情。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还是卖你个人情更有趣。”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情?” 颜十九笑说:“他日若我遇麻烦缠身,若我开口,望云护卫能帮我一手就行。” 云琛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可以。但前提你不能是少主的敌人。” 颜十九故意面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那可不一定了……” 见云琛神色紧张起来,颜十九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后“啪”地合起扇子,跳下椅子,起身掸衣,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神色认真道: “在下颜卿,家中排行第十九,因不得父亲喜爱,便只身出来闯荡江湖。颜卿有幸,能认识云姑娘。姑娘叫我颜十九就行。” 云琛好多年没被人叫过“姑娘”了,一时间连怎么回礼都忘了。 颜十九看着她那手足无措,胳膊腿都不知道怎么摆的样子,觉得傻傻又可爱。 云琛却只觉得这厮一惊一乍,一会没个正形,一会又看起来完全是个彬彬有礼贵公子的样子,跟有什么人格分裂似的。 但眼下有求于人,她只得忍下情绪,请颜十九好人做到底,再帮点小忙。 依云琛嘱咐,颜十九找来小月儿照顾霍阾玉,又找来一条大黑狗。 看小月儿一来,云琛就要走,颜十九笑得十分开心: “云兄这就要走?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云兄心里认可我是君子,所以才敢将两位姑娘托付给我?” 见颜十九这厮是个没皮没脸的,热衷于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她女扮男装的把柄又被拿捏着,云琛只能强挤出一个尬笑: “是是是!那就麻烦颜公子了!” 第18章 有仇,现在就要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云琛不是君子,有仇,她现在就要报。 既然霍阾玉衣服上能沾染对方的松油味,那对方身上也一定有霍阾玉的脂粉香。 云琛让大黑狗闻了闻霍阾玉的衣服。 除了脂粉味,大黑狗显然还闻到了媚药,明显有点上头,流着哈喇子开始寻找这个味道,开始在前厅后院到处游走,东闻闻西嗅嗅。 云琛不紧不慢地跟在它后面。 花绝从一旁经过的时候,正看见云琛在祠堂院子里“遛狗”。 上次青禹洲宴饮,花绝还鄙夷云琛神经病,出门护卫还带鱼食,事后证明她怪异的举动一定事出有因。 花绝思索一瞬,赶紧悄悄找到叶峮,二人一合计,决定去中庭向正看戏的霍乾念禀告此事。 那边,云琛跟着大黑狗转了好几个圈,最终也来到中庭外。 戏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得热烈,宾客满座,无人喧哗。 这等正式场合,云琛得守规矩,不能随意进入,在庭外止住脚步。 但大黑狗可没规矩,闻着那淡淡的媚药味道,蹭地窜进宾客席,围着一个皮黄细眼的男人不停转圈,尾巴摇得极其欢快。 男人被突然窜进来的大黑狗吓了一跳,正奇怪这祠堂清静地界怎么会有狗,一抬头,正对上不远处云琛充满锋利杀意的目光。 再联想到方才幕布落下,戏台上竟全无霍阾玉身影,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大戏意外落空,白白涂了油彩假扮戏子,深入后院掳走落单的霍阾玉,男人瞬间明白怎么回事。 但他丝毫不慌张,甚至还用轻蔑的目光撇了云琛一眼,然后俯身靠近那穿得金光灿灿的老头子玉阳基耳边,嘀咕了几句。 玉阳基瞧了眼正听护卫禀告事务、注意力并不在此的霍乾念,挥挥手,示意那皮黄细眼的男人退开。 云琛随即与玉阳基对视上。 后者明显瞪大了眼睛,眼中划过惊艳之色,用挑选牲畜似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而后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怪笑。 云琛被看得十分难受,瞧那玉阳基明明头发花白,面容老态,可皮肤却看着紧绷绷的,甚至比女子还细腻光滑,更觉十分诡异。 “周厉,你去与他过两招。”玉阳基吩咐。 周厉眯了眯他那细眼,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双钩短戟,嚣张地朝云琛扬扬下巴,示意云琛“后院见”。 周厉在前,云琛在后,二人避开主路,一前一后进入后院。 云琛反手锁死院门。 周厉皮笑肉不笑,准备按正常江湖规矩,先自报家门,问个姓名。 谁知刚开口说了个“我”字,云琛就拔剑冲了过来,一剑刺向他命脉。 他用尽全力躲闪开,打了好几个晃才站住,吓得后背一身冷汗,但仍逞强装作淡定,讥讽道: “小子,你有点不讲武德啊。” 云琛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废话,再次提剑杀去。 周厉连忙挥戟抵挡。 他是奉命去害霍家二小姐来着,只可惜没害成功。 玉阳基之所以让他挑这地方动手,一来是因为平时很难接触到霍家人,二来只是叫那霍二小姐背个臭名声,狠狠丢一丢霍家人的脸而已,并没有实质性伤害。 可周厉没想到,一个小小护卫竟然敢在霍家祠堂祖庙动手,甚至上来就要取他性命。 周厉在玉家几千护卫里,功夫算排的上号的,可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小白脸比起来,不出五招,他必死无疑。 见云琛人狠话不多,长剑要命地翻飞刺挑,剑剑聚满杀意,周厉大急,赶忙打起呼哨。 很快,不等云琛一招打完,十几个身穿玉家服制的护卫们踹开院门,涌进了后院。 一对多,很好。 云琛扫视一圈,心里暗自掂量好击杀顺序,正要动手时,却听玉阳基阴测测的声音传来: “霍帮护卫好身手,但何必动粗呢,若想要周厉性命,可以到我府上去讨,我一定给。” 玉家护卫们恭敬退到一旁,玉阳基走上前,用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盯着云琛,令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恶心。 玉阳基围着云琛踱步打量,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云琛觉得,他很像那只打转的大黑狗。 不,大黑狗都比他看着正常。 “喏,给你的。”玉阳基从随从护卫怀里摸出一锭金子,笑眯眯递到云琛面前。 云琛冷冷打量,露出看屎一样的眼神。 见云琛不为所动,玉阳基又摸出一锭金子,两锭一起伸到云琛面前,语气充满诱导: “拿着,赏你的。” 一般护卫的月钱是四两银子,近卫一月六两,亲卫八两。 眼前这两锭金子最少百两,相当于一千两白银,云琛差不多得干十年护卫,不吃不喝不死才能挣这么多。 玉阳基觉得一个小护卫没理由拒绝,却不料云琛只是冷冷道: “谢贵老爷打赏,那我便拿这金子买他的命——” 云琛用剑指着周厉,又目光扫视全场,一字一句道: “或者买你们所有人的命!” 如果不是云琛发现得早,霍阾玉只差一点点就要当众受辱。 等待着她的,要么是活着的无期牢狱,要么是至死都换不来的清白。 想到这些,云琛心里头直冒火,说话愈发难听。 谁知玉阳基听了这极具挑衅的嚣张狠话后,不仅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满意道: “很好,吃肉就得啃骨头,越硬的骨头我越喜欢……嘿嘿……” 云琛懒得和这个猥琐的糟老头子废话,立刻就要提剑开打。 那边,周厉手中已暗自攥紧玉家独门媚药“销魂一笑”,就等云琛冲过来,一把撒在她脸上。 只要她吸入那么一丁点,保证叫她比那霍家二小姐还生不如死。 就在场面一触即发之时,霍乾念的声音宛如骤雨浇野火。 他冷硬而从容不迫的声音横插进来,呵斥道: “云琛,不得无礼。” 第19章 永远离开 周围玉家十六个人,云琛准备五招杀十个,自己身上硬抗几刀,再干掉三个。 饶是这样她也觉得不解气,不足以为霍阾玉所受的屈辱报仇。 就差那么一瞬间,云琛就要原地暴起时,却硬生生被霍乾念的声音拉住了缰绳。 “云琛,不得无礼。” 霍乾念的声音仿佛有魔力,所有玉家护卫都下意识远远退开,霍乾念那阴峻的面容出现在云琛视线。 霍乾念身后,一大群霍帮护卫严阵以待,倒叫云琛为这大阵仗愣住了。 叶峮和花绝看见云琛的脸颊上有用力擦过但擦不干净的血痕。 她的护卫服制颇为凌乱,腰带不翼而飞,裤子上还有一滩深色的似乎是血透的印记。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已经被欺负过了。 他们二人看见的,霍乾念自然也看得见。 一瞬间,叶峮和花绝就感受到了自家主子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怒意。 霍乾念面色结霜,寒声对云琛喝道: “祠堂重地,岂容尔等宵小撒野!” 云琛正要告罪,玉阳基却自觉嘿嘿一笑,知道霍乾念这是指桑骂槐呢,接话道: “不妨,这小兄弟想和我身边的奴才过两招而已。” 云琛气骂:“好一句轻描淡写!你们做了什么恶,心里清楚得很!我不过什么屁招,我要姓周的狗命!” 未等玉阳基说话,霍乾念猛一拍轮椅扶手,大声呵斥: “云琛!不得无礼!” 停顿了一瞬,霍乾念接着又道: “祠堂重地不可见血——要杀,提到外头去杀!” 既得到霍乾念命令,云琛扬唇一笑,立刻飞身冲去,先一剑狠狠扎穿周厉胳膊,接着拎鸡仔似的攥住周厉的衣领,两步跃出后院。 云琛动作快如闪电,眨眼之间已拖着周厉消失在众人视线。 周厉的血甚至都没来得及滴到地上。 众人只听见叮呤当啷的兵器交接声慢慢远去,接着响起周厉一声惨叫,便再没了声音。 知道周厉必然没命了,在霍家的地盘,不可能占上风,玉阳基桀桀怪笑一声,对霍乾念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霍少主太猖狂了些,养的狗奴才也这么猖狂。” 霍乾念冷笑,“玉家有人却无伦,自然尽是猪狗辈。我家护卫铁骨男儿,一身好武艺,我纵得他们狂。” “很好,周厉办事不力,该死。霍少主,咱们来日方长。”玉阳基阴笑一声,随即甩袖离去。 彼时云琛正好挥剑溅血,跳回院中,迎面与玉阳基和玉家护卫们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琛感觉到玉阳基好像微微偏头,深吸气,闻了她一口。 见云琛深深皱眉又带些困惑,叶峮靠近她,小声解释: “这老头儿好龙阳,最喜欢年轻俊俏的男人,你记着离他远一些,你听他那名儿,‘玉阳基’,又阳又基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离所有玉家人都远远的,当日竹林深院下黑手的就是他们,阴着呢!” 三天后。 等霍阾玉醒来的时候,祭祖早已结束。 玉家也好,周厉和玉阳基也罢,已全都离她远去。 可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却开始裹挟而来。 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闺房熟悉的纱幔,怔怔地看了很久。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昏迷的,但还有很多她是清清楚楚记得的。 那一幕幕最肮脏不堪的画面,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 霍乾念坐在床榻丈外,清楚地看见霍阾玉脸色苍白如纸,死死咬着颤抖的嘴唇不出声,眼泪像小河似的从眼角不停淌下。 “玉儿,哭,下人们都被屏退了。”霍乾念轻声说。 除了更加森严的护卫们,整个院子再无旁人。 可这对霍阾玉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眉头发红蹙起,哭得身体都开始震颤,却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霍乾念几乎不忍去看她这样子。 “从祠堂到回府,是云琛和小月儿用马车护你回来的,对外只说你突感风寒。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云琛的意思是,他不会讲出关于你的任何一个字,得由你醒来,你自己决定是否告诉我。玉儿,我尊重你的决定。” 云琛。 这两个字仿佛触到了霍阾玉最痛的伤口,她再也承受不住,终于蜷起身子,一头扎进被子里,小声啜泣出来。 那是跳上柳树给她抱猫儿,笑着打趣她会情郎的翩翩“少年”。 在听到可能危险的敲门声时,第一时间将她护在身后,用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她紧紧包围。 也是她此生第一次心动的人。 寻常女子,在倾慕的人面前,说错一句话都要气恼。 可她却将最羞耻不堪的一面通通暴露给了云琛。 霍阾玉想,云琛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不堪入目了…… 哭了很久,直到眼泪都要流干,霍阾玉才鼻音浓重地开口: “哥,我不想说……作为霍家儿女,我享了该享的福,就得受该受的苦……” 完全没有抱怨,为什么霍玉相争却要殃及无辜的她,只说荣一体,辱亦然。 霍乾念愣了一下,心里蓦地抽痛。 他觉得霍阾玉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那个飞扬跋扈却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只怕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了。 霍乾念并不确切地知道妹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根据云琛郑重且一字不肯透露的反应,再结合当时她急于去戏台的异常模样,他大概推测出不少。 良久的死寂过后,他声音低沉: “玉儿,别哭,哥哥终有一日,会为你报仇。” 霍阾玉麻木地点头。 她不知道霍乾念有没有看见,她甚至不知道霍乾念什么时候离开的。 困乏、羞耻与恐惧,令她在噩梦与现实之中反复跌落,她模模糊糊听见小月儿在哭……却无力分清那真假。 直到入夜,一个轻盈的步子落在窗户旁。 看着烛火将那熟悉的身影投射在窗棂上,霍阾玉才感觉到灵魂又落回躯体。 可仅仅是看着那“少年”剪影,霍阾玉便泪如泉涌,只能拼命咬着被子压抑哭声。 云琛没有劝她哭出来。 她只是安静地在窗外站了很久很久。 “二小姐,从头到尾只有我见到你,碰了你,连小月儿都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说,如果那些记忆难以忘记,那我可以——” 可以为了守护一个女子的清白名节,恪守君子之德,一辈子牢牢保守这个难堪秘密吗?霍阾玉心里这样猜测。 谁知云琛却说出了让她彻底崩溃痛哭的一番话: “那我可以永远离开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若我离开,便当我死了,是带着这件事一起死了,你只当发了一场噩梦,梦醒,就什么都过去了,好吗?” 那么干脆而坚定的一字一句啊,像刀子似的剧烈搅动着霍阾玉的心,叫她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云琛再没有其他安慰,只对着月光摊开霍阾玉最喜欢的那话本续集: “庭前木兰花,皦皦扶春阳……梦里曾经与她画眉……” 云琛轻声念着,湖水般温柔坚定的声音,牢牢包裹住霍阾玉碎玉的哭声。 许久许久,等到哭得两眼红肿,嗓子干哑,霍阾玉才悲哀道: “我太脏了……不配你对我这样好……” 云琛摇头,“你不脏。是下药的畜牲脏,他们脏他们的,你不要怪自己头上。” 霍阾玉闭了闭眼,再无眼泪落下。 她伏在枕头上,心里回想着云琛的话,慢慢安静睡去。 “云琛,别走,更别死。” 第20章 最厉害,也死得最快 先救霍乾念,后救霍阾玉。 几次三番厥功甚伟,云琛算是彻底在霍帮站住脚。 不仅考察期直接通过,签下真正成为一名霍帮护卫的身契,更引得众人纷纷猜测: 她大概要荣升霍乾念身边的第四亲卫了。 虽然霍乾念迟迟没有下令,但众人实在忍不住,撺掇着叶峮搞了个庆功宴,说什么也要不醉不归一场。 叶峮安排好府中班次等一干事宜后,便叫夫人去买来好酒好菜。 一大帮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汉子,聚在叶峮家小小的后院,推杯换盏,划拳打架,好不热闹。 叶峮揽着云琛的肩膀,感慨道: “青禹州那日,若不是你提前发现,给了我们调动时间,只怕……唉!不说了!喝酒!” 叶峮和云琛干了一碗,又高兴道: “不过现在好了!这次你救了二小姐,又立大功,少主肯定舍不得杀你了!” 云琛疑惑,霍乾念知道她是带猫刺客吗?不禁发问: “少主啥时候想杀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叶峮尴尬地咧咧嘴,赶紧扯开话题。 二人正喝着酒,花绝突然提着一个酒坛,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他站到云琛面前,面无表情地瞪了云琛一会,然后“咣当”一声,将酒坛重重砸在桌子上,开始给自己倒酒。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得看过来。 见花绝一声不吭,喝了一碗又一碗,众人不由哄笑着吹起口哨。 云琛有点迷茫地挠头,正要发问,却感觉肩膀一紧,一个身影自来熟地贴着她坐下,拿过她的酒碗喝了一口,笑道: “花绝这厮是给你道歉来了!他犟得很,很少对谁低头,看他这样子,是真对你服了!你若不喊停,他今天非把自己喝死为止,方能表示他对你说不出口的歉意、愧疚、悔恨……” 云琛看着这个刚回来没几天的亲卫——不言。 听着他对花绝的激情解说,她好像突然知道,霍乾念为什么亲自给这个亲卫改名叫“不言”了。 只可惜,不言从来没体会到霍乾念的“良苦用心”,一边不停给云琛倒酒夹菜,一边又絮叨开: “我在漕运上办差的时候就听说你了,能在水底潜一个时辰!是真的吗?太厉害了!哎对了,听说少主把隐月剑给你了,你剑法得多俊啊,才能让少主这么大方,以前那剑他都不让人碰的!我真佩服你!还有前几日,少主收拾韩家人的烂尾巴,据说当众把东西扔到韩家那个泼辣没规矩的大小姐脸上,太爽了!要不是你在青禹洲护了少主,少主哪有这甩手无情的机会啊!还得是你!云琛!哎你给我说说在祠堂杀玉家狗的情景呗,二小姐到底咋了,我问遍府里上下也没人知道……” 下水潜一个时辰?我是王八吗?云琛无奈好笑,被不言吵得头痛不已。 再看面前还在自杀式灌酒的花绝,她要是再不管,只怕花绝真的会“以酒自尽”。 她赶忙抢下酒坛,咣咣一顿猛灌,算是接受了花绝的道歉。 本就是一群铁血忠义的好男儿,男人之间无需多言,一坛酒足够化敌为友。 花绝明显喝高了,红着眼睛道: “你当时干嘛不说,你只是半年前答应过人家红坊的姑娘,要帮人买发带而已!我还冤枉你喜欢男人呢!” 云琛尴尬咧嘴,心说:这倒不冤枉,不冤枉…… “当时不是要外出护卫吗?谁知道是生是死,我既答应过人家,总要没有牵挂的好。”云琛解释。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他们聚在一起吃喝笑闹,不过是想偶尔放松麻痹一下自己。 今日坐在一个桌子上喝酒的兄弟,也许明日就会天人永隔。 每次吃酒,叶峮都会摆几个空碗。 大家心照不宣,没人去问,都知道那是给战死在每次护卫行动中的兄弟们的。 可死的实在太多,前赴后继,一批又一批,多的连叶峮都记不清名字了。 见气氛变得沉重,叶峮赶忙打圆场: “嗐!今朝有酒今朝醉!那走路有摔死的,喝水有呛死的,难不成不吃不喝啦?咱干的就是护卫这行,凭本事活命,阎王要咱三更死,咱偏偏二更就死——吓他阎王爷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花绝却在一旁开始抽泣,哽咽道: “云琛,我对不起你,不知全貌就编排你,不过少主拿柳条抽了我二十下,我脸肿了半个月,你呢?给你也打疼了?” 云琛毫不在意地摆手:“就打了我五下手心,挠痒痒一样,不疼。” 花绝听罢,“哇”一声哭了出来。 不言赶紧嘴替上场: “花绝这小子心里只有少主,以前我来少主身边的时候,他也来了这么一出,说白了就是吃醋!哈哈哈!他需要点接受新人的时间。你不觉得花绝有时候挺像少主吗?有一阵他特喜欢模仿少主,吃喝拉撒,表情语气,神态坐卧,什么都要跟少主学,最后硬是给少主整烦了,被少主一砚台丢出去了……话说咱少主英俊潇洒,威风凛凛,身强体健,老少皆宜……” 听着那念经似的絮叨,云琛不好意思驳不言的面子,只得偏过头,用手挡着脸,小声问叶峮: “你不是说,他极擅长隐匿追踪,算半个暗卫吗?那他办差时是怎么忍住不说话的?” 看着云琛备受折磨的样子,叶峮失笑: “做暗卫的时候,说话会死;不做暗卫的时候,明显他不说话会憋死。” 暗卫极难培养,又非常神秘,成日里神出鬼没,只有主子本人知晓其情况。 霍帮财力雄厚,这些年也只培养出个暗卫。 不言难得算半个,已经很珍贵了。 “我要对不起少主了,一会我想给不言毒哑!”云琛说。 叶峮重重点头,“行,我给你盯风!” 酒过三巡,一群大男人喝了半夜,纷纷离席散去。 哭天抹泪耍酒疯的花绝,是被絮絮叨叨关不上嘴的不言扛走的。 云琛最后一个离开,见墙边摞着两大筐刚刚喝完的空酒坛子,她便一边笑骂着花绝,一边顺手扛起筐子甩在肩上,大步流星而去。 叶峮的夫人胡氏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禁眼神一暖。 那些个酒坛子,她每次都要搬好几趟,蹭的裙子上都是灰,忍不住感慨: “今日新来的那个小兄弟,就是你说的云琛?看着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叶峮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扫进桶里,与胡氏一起打扫。 “才刚十七,人小,但本事不小,是个好苗子。” 胡氏笑道:“希望咱家小子将来也能这么有本事,长得好,本事好,人也好——他还帮我把酒坛子扛走了。” 一说到自己儿子,叶峮心里不自觉地换了个站位,用更加审视和旁观的角度去看云琛。 叶峮心想,如果我的儿子将来是这样…… 想了一会儿,叶峮直摇头,“不成,咱儿子不能像云琛这样,不能不能!” “你天天云琛长云琛短,这会咋了,又看不上了?” 叶峮突然放下手里的东西,表情凝重地看着空中,叫胡氏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叶峮想了很久,只是摇头叹息,“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 听了这话,胡氏登时柳眉一拧,拽着叶峮坐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这行啥事我不懂,你说说看!” 叶峮拗不过胡氏,只好在桌子上选了块干净地方,将三根筷子摆成一个三角形,道: “护卫之术乃攻、防、守,‘攻’占首要,‘防与守’虽次要,但占八成,方能保命,有命才有‘攻’。可云琛是这样——” 叶峮一把打掉两根筷子,将仅剩的一根摆正,直冲向胡氏。 一瞬间,胡氏感觉冲着自己的不是一根筷子,而是一把剑。 “云琛几乎没有‘防和守’,只有杀意十足的进攻,每一次动手都是全力攻杀。” 似乎怕胡氏理解不了,叶峮解释: “一般护卫们动手之前,会估计敌我力量悬殊,知道要出多大力气。很多护卫干久了,为了活命和省力,特别精于此道。云琛却心无杂念,只有以命相博,好像早已将自己性命安危置之度外,根本不怕死。” “不怕死?干你们这行,不怕死大约是最厉害的了?” “是最厉害,但也死得最快。” 叶峮回想起云琛挥剑时的眼神,杀气腾腾,毫无惧意。 像是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留恋和牵挂,随时随地可以舍出自己这条命。 他又道: “命是底线,是顾忌,是束缚。云琛不惜命,所以他最强,可这样的人又能活多久呢?” 胡氏半知半解地点点头,忍不住叹息: “若是爹娘捧在心尖上长大的,哪舍得这么好的孩子出来卖命。我听你说,云琛之前已在各地武馆流转五年了,那便是十二岁前吃了练本事的苦,紧接着就出来流浪了,唉……才十二岁呀……” 第21章 有点上头 霍帮的护卫们没等到第四位亲卫走马上任的消息,却等来了云琛即将被调往外派的命令。 叶峮闷闷地想了一上午,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难道云琛这几次大功,还不足以平息过往对霍乾念的冒犯? 他觉得少主也太小心眼了! 花绝直接冲进霍乾念的书房去说情,却被霍乾念用一张冷脸怼了出来。 最后不言在花绝耳朵边叨咕了半个时辰,两人冲进霍乾念贴身小厮睡觉的兀房。 不言一麻袋将润禾套起来,扛上就走。 润禾吓得惊叫:“不护卫!你干什么?” 不言拍拍肩膀上润禾的屁股,笑道: “你老娘说想你了,我送你回家看看去!” 润禾使劲挣扎,“还没到我休息的日子呢,我今日得伺候少主赴私宴呢!少主说这私宴特别重要,只能带一个人,要带着我去的!” 不言阴险一笑:“今日就是你休息日!少主那边你放心,有云琛呢!” “啊?”不等润禾再反应,不言直接使出轻功,脚下飞快,一路出府带驾马,带着润禾消失得无影无踪。 兀房内,亲眼见到润禾被“掳走”的全过程,另外两个小厮吓得一愣一愣的。 花绝抱着胳膊,鼻孔看人,居高临下地问: “一般润禾若有事,就是你俩替他的班次,伺候少主,是吗?” 两个小厮连忙鸡啄米似的点头,见花绝拉着脸,鼻子里极其不悦地“嗯?”了一声,又赶忙疯狂摇头。 一个小厮钻进被子里,捂着胸口: “哎呦,我肚子疼,今日替不了润禾了。” 另一个小厮也有样学样,赶忙直挺挺躺在铺上: “我头发疼,我也替不了。” 花绝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离去。 叶峮在外头听着花绝和不言这顿折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啥也没发生。 等过了晌午,霍乾念在寝屋呼喊“润禾”的时候,不言已经赶了回来,和花绝一起拽着云琛前去。 云琛被拉到霍乾念房门口,一头雾水:“少主叫我?” 花绝快速替云琛整理衣服,抻抻领子,拽拽袖子,重新系了遍腰带,还拿来茉莉花油抹在云琛头发上。 一边左右打量云琛的脸,一边嘱咐道: “臭小子,进去以后机灵点,别惹少主生气,听到没?” 不言接话:“今日是重要私宴,对方家主只许宾客带一人随行,这就是你和少主独处的机会啊!你今日就是既做护卫又做小厮,润禾平时干的活儿你记得不?你学他样子就行,你这么聪明,指定干得比他还好!只要你把少主照顾得妥妥帖帖,少主指定心一软,把你放眼前看都看不够呢,怎还舍得把你外派……” 见不言再说下去,天就快黑了,叶峮赶忙打断,扶住云琛肩膀,语重心长道: “机会难得,把握住!” 说罢,叶峮赶紧将已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云琛推进霍乾念的房门。 当一个“崭新漂亮”的云琛出现在刚午睡起床的霍乾念面前时,后者明显愣了。 霍乾念只穿着月白色的袭衣,撑着胳膊坐在床榻上,脸上是刚睡醒的惺忪和柔软。 “你怎么……”霍乾念刚说了几个字,刚才还红光满面的叶峮,这时从一旁脚步虚浮地走进来,无精打采地说道: “少主恕罪,属下突发高烧,请少主准假。” 对于这个尽忠职守、八百年不病一回的护卫的要求,霍乾念自然准许。 叶峮正要离去,又被霍乾念叫住: “叫润禾来。” “润禾休假回去看老娘了。另外两个小厮昨日吃错东西,病了。” 大概是因为刚起床,霍乾念脾气还是很好的,又问“花绝和不言呢?” 叶峮回答:“花绝说不小心从房顶掉下来,脸摔了。不言舌头疼,去外面看医馆了——少主,今日便让云琛护送您去赴宴。” 被叫到名字的云某人一脸茫然。 霍乾念看着她,感觉眉头突突直跳。 一个时辰后。 在云琛无比生疏笨拙的照料下,霍乾念勉强穿好外衣,坐上了马车。 烟城地处楠国东南,四面环湖,岛屿众多,因常年多雨伴雾而得名。 私宴设在离城最近的白鹭岛上。 云琛驾着马车,护送霍乾念抵达时,只见一座宅院高墙耸立,重兵把守。 四周守卫皆身披甲胄,腰佩战刀,像是亲兵,大约这主家与宫里有关系。 云琛与霍乾念进门时,守卫卸下云琛所有武器,才准两人进入。 宴席设在中院,虽然地方不大,但装饰考究,酒菜奢华。 从列席宾客的口音、穿着看来,一是显贵非常,二是除了霍乾念,其他人竟都不是烟城人,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最令云琛感到惊奇的是,主位上坐着的竟然是一位女子。 在见到那女子的第一眼,云琛眼睛都直了。 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美若天仙,不可方物。 那主位女子带着半面纱,只露一双如星夜幽深又灿烂的眸子在外面。 她如墨长发披在背,羊脂玉一般的肌肤隐在如雪的衣袍里。 周围所有宾客都衣着华贵,周遭所有装饰都华丽繁复,只有那女子一身白裙在其中,简简单单系着一条蓝绦带,却整个人透出一种天神般的雍容华贵。 当那女子顾盼一笑,云琛瞬间觉得这小小中院明亮鲜活了起来。 仿佛因为有那女子的存在,这中院堪比天上宫殿。 真真为云琛诠释了什么叫“美人令此处蓬荜生辉”。 云琛彻底看呆,眼睛都快挪不开,直到霍乾念第三次喊她名字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霍乾念冷着脸,“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推我去净手!” “少主恕罪。”云琛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仍不由自主望着那女子。 那主位上的女子大约被人看习惯了,受惯了别人或惊艳仰慕,或偷偷打量的贪婪目光。 但像云琛这样大大方方直视,还不带一丝杂念的目光,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她不由回看向云琛。 二人视线在空中交错,那主位女子竟毫不在意身份地位差别,朝云琛微微一笑,颔首致礼。 云琛的脸瞬间红了。 毕竟是第一次看绝世大美女,云琛有点上头。 霍乾念见状,睨了云琛一眼,“没出息。不要一直盯着主人家看,会显得失礼。” 云琛赶忙低头,心不在焉地推着霍乾念去到净房。 第22章 扶一下,扶哪里? 净房门口,侍候的小厮一见霍乾念,立刻将人带到一间比其他更宽大的净房,恭敬道: “请霍少主入这间净房,有什么需要的,请您直言,小的在外面伺候。” “有劳了。”霍乾念说。 云琛推着霍乾念走进去,发现这净房的恭桶比一般多了两节脚踏不说,还在恭桶上方用木头搭了架子、撑腿的腿架。 似乎是方便霍乾念可坐可扶站,样式与霍乾念在霍府专用的净房差不多。 看来这主家是用心了的。 云琛听说过霍乾念的习惯,一般总要靠着架子或者撑着单拐方便,她便忍着红脸,帮霍乾念靠扶在架子上,然后赶忙撒手后退。 霍乾念两手撑着木架子,对她说: “扶我一下。” 扶一下,扶哪里? 云琛看了看他没空的两只手,又看了看他衣袍下摆,登时从脸到脖子,全臊得通红通红。 她虽然没有男人那玩意儿,不晓得使用说明,但毕竟女扮男装这么多年,她大概知道男人们方便时,手得把那啥掏出来,扶一下。 她一遍遍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我是男的!我是男的!我是护卫!我是护卫!”然后颤抖着双手,去撩他衣袍下摆。 他登时上半身猛地闪躲,惊问: “你干什么?” 她顶着红透的脸,支支吾吾: “少主不是让我……扶……扶那里,好方便吗?” 一瞬间,她看到一股寒气布满他的脸。 他怒道:“我让你扶着我左边胳膊!你在想什么?!” 她这才发现木架子的扶手比霍府的短了一截,少了半倚靠的地方,需要她扶着他左胳膊,他才好方便。 闹了这么尴尬的大误会,她顿时脸烫得快要烧起来。 只能一手扶着霍乾念,一手牵着他衣角,仰头看屋顶,轻轻吹口哨,假装自然的样子。 很快,耳边传来霍乾念放水的声音。 节奏竟与她的口哨出奇的一致。 这下更尴尬了。 她赶紧停下口哨,周围一下安静下来,某种“细水长流”的声音显得更响亮了。 在这漫长又尴尬的时间里,她努力忽略耳边的声音,想找点话说。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方才霍乾念与人交谈时,对方听说前些日子他额头受伤,关心他身体如何的事。 那带猫刺客的事情早就过了,霍乾念不提,所有人也都快忘了。 如今黑猫都快被妙妙养成黑猪。 但实际上,这事始终是云琛心里一个疙瘩。 她一直想找机会对霍乾念坦白来着。 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又搭错,还是实在太尴尬,她突然开口: “少主,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其实我就是你之前要找的带猫刺客但我不是故意的,那猫也不是故意,踩到你头实属意外你能原谅我吗?” 这时,霍乾念已方便完,瞥了眼还被云琛攥在手里迟迟不放下来的衣服。 他深吸一口气: “原谅。” 敢不原谅吗? 不原谅又要被人看光了好吗? 云琛没想到霍乾念答应得这么爽快,高兴地下意识回头。 霍乾念及时一巴掌上去,捂住了她的眼。 不知是不是被云琛勇猛的“帮扶”举动吓着了,宴席开始之后,霍乾念一口水都没喝,连他最喜欢的茶,他也只是浅浅抿几口。 云琛权当没看见,只能一个劲儿地给霍乾念端水果。 宴席中,那主位女子与一众宾客相聊甚欢,说的尽是些各地风土人情和趣事。 云琛不太感兴趣,也没仔细听,加上霍乾念很少搭话,众人也没太注意到二人这边。 聊着聊着,不知怎的,众人慢慢聊到前朝旧事。 说的是楠国还未立国时候,前朝曾有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少时女扮男装入朝为将,统帅九军的故事。 对于这类逸闻,众人很感兴趣,一时间讨论得很热闹。 有人说:“前朝法度自由,但女扮男装也是奇闻,于妇道有伤。” 又有人说:“若是托生成男子便好了,于朝野弄权,前朝整个都要变天的。” 还有人说:“在如今楠国之内,若是有女子做男子装扮,外出行事,只怕要令家族蒙羞,必得除名族谱。” 众人说得热烈,那主位上的女子却不言语,神情一直带着疏离的淡淡笑意。 不经意抬眼时,她刚巧看见云琛嘴角一撇,眼神中既是不认同,又是不屑,但又很快恢复正常,认真为霍乾念布菜。 那主位女子来了兴趣,笑问: “霍少主,对前朝大人物女扮男装之事,您可有什么见解?” 霍乾念只道了两个字: “极难。” 那主位女子又问:“霍少主身边这位小兄弟,你呢?” 云琛压根没想到会被点名,想着自己主子那么言简意赅地蹦两个字,她干脆也有样学样,一肚子话化成俩: “极苦。” 众人茫然琢磨着这两个回答,霍乾念和那主位女子却同时勾唇一笑。 只不过霍乾念是看着云琛笑的,而后瞬间又恢复了如常冷淡的神情。 宴席吃了两个时辰。 吃罢,一众宾客进入前厅,都不许带身边小厮或护卫,看样子是要议机密正事。 随主子来赴宴的小厮或护卫,这个时候才可以用饭。 照规矩,都是将方才宴席间,自家主子桌上的剩菜端去吃,由主子挑两个菜赏下去。 一来,这种场合,没人会给宾客带的小厮和护卫单独备饭,没有这种规矩。 二来,宴席菜式不少,宾客都吃不完,倒掉也是可惜了那么精贵的食材。 小厮和护卫们日常吃食简陋,难得吃到好东西,此时不免眉开眼笑,吃得高兴。 一个小厮突然注意到正闷头干饭的云琛,打量了两眼,不由羡慕地笑道: “霍家护卫,你家主子当真疼你呀,我们都是主子凭心情赏两道菜,但我瞧你这六道菜,好像都是你家主子一筷未动,专门留给你的呀!” 云琛这么一看,好像还真是。 宴席间上了四道小凉菜,三荤三素六道热菜,一咸一甜两道汤,还有六样茶点。 有那么几样,霍乾念的确从头到尾没动过: 一碟清拌山笋,一道红糖烧鹅,一盘油焖篾江火腿,一盏白灼芥兰,还有一碗暖椒汤,一碟新式乌梨酥。 不仅如此,云琛面前的白米饭也比别人的多一倍,饭满的都快溢出去了。 云琛想起自己伺候霍乾念用饭的时候,她一直饿得肚子咕咕叫。 大概是肚子叫太大声,被霍乾念听见了? “我家少主待我们都极好。”云琛回应,而后便专心干饭,很快就将一桌子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做护卫这行,主要是力气活,饿得太快,云琛也没办法。 小厮和护卫们吃罢饭,见主子们仍在厅中不出,大家便聚在一起闲聊休息。 云琛习惯性地走到厅门值守位,与门口值守的亲兵面面相觑,互看了一会。 那亲兵瞪大眼睛,眼神仿佛在问: “这值守位你要站吗?抢活儿?” 云琛心里想的却是:“这位大兄弟还没吃饭呢,饿坏了?” 最后两人避开对视,谁也没说话。 云琛在亲兵值守范围外站定,望着厅门,等着霍乾念。 所以当厅门大开时,目光穿过向外行走的人群,霍乾念一眼便瞧见云琛站在最前面等着他。 其他小厮和护卫都是小碎步忙赶过来的。 只有云琛姿态从容地站在那里,他便知道,她一早就等着了。 不知为何,一瞬间,霍乾念蓦地想起儿时学堂下学的时候。 娘亲也总是站在一众夫人们的最前面,像云琛现在这样,第一个等着接他。 霍乾念恍神了片刻,云琛已走到他面前,将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微微俯身,为他系颈带。 见云琛吃完饭没好好擦嘴,嘴角还有一粒白胖的大米,霍乾念完全下意识地抬起手,抚上她的嘴角,捻去了那粒米。 二人离得很近,彼此的呼吸都拂在对方唇齿。 她在为他系带,他在为她拭唇角,气氛霎时变得有些暧昧。 云琛的耳朵瞬间飙红。 霍乾念清了清嗓子,声音出口如晚风温柔: “吃饱了吗?” “嗯。” “那我们回家。” 第23章 极品金梨木 回霍府的路上,霍乾念突然提出想下马车吹吹风。 云琛便放好轮椅安置他,然后将马缰绳拴牢,顺手摸摸马鬃毛,拍了拍马后脖子。 霍乾念随口问:“你很熟悉吗?” 云琛背对着霍乾念,便叫他看不见她脸色一僵。 她咧嘴笑:“我自来熟,和谁都熟悉。” 他忍不住语气揶揄: “的确是。你来霍府短短半年而已,那三个已经敢为你置府规于不顾了。” 他说的是叶峮、花绝和不言三个人。 想起叶峮三人,她不免心里一暖。 “我们做护卫的朝夕相处,出生入死都在一起,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所以相熟的会快些。” “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 很潇洒,很羡慕。 他念着这两句话,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两条多年没有任何知觉的腿上。 曾经他也是如此,剑气纵横三万里,鲜衣怒马少年郎…… 最终,他只能轻声叹: “云琛,推我走走。” 夜静如水,天河辽阔。 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像是在倾听人世间的碎语。 “你明日何时起程?”他问。 “卯时,天不亮就走。”她回答。 “这么着急离开吗?” “不是,早上赶路凉快些。” “……” 叶峮三人的好意,云琛无法拒绝。 但她也没有办法说明,霍乾念为什么要将她外派半年。 他们都奇怪应该荣升第四亲卫的她,为何突然被发配“边疆”,都为她气恼。 其实这算是霍乾念替她承担下的“罪名”: 外派办差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霍乾念在三处地方打听到,有人当年救过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云琛便要去逐一拜访,寻她的恩主。 若寻到,便不回来了。 这是她与霍乾念的约定。 所以说,今日也许是最后一面,此后天高路远,再难相见。 “月钱领了吗?”霍乾念又问。 “领了,结的很清楚。” “在霍家祖庙,你杀的那个周厉是玉家的护卫,得罪了玉阳基,你在外要小心避开玉家的人。” “知道了。” 玉家的家主,玉阳基。她想起那个恶心人的老头子,和他一群目中无人的护卫们。 她不怕,若遇见,她还要杀玉家的“狗”。 “给你的三处地址,可不要丢了。”他又嘱咐。 她拍拍胸口,“少主放心,我都记脑子里了。” 他狐疑:“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写字。” 她答得理直气壮:“我不会写,但我会认,我爹不让我学写字,不许房中有纸笔,我娘只能偷偷教我认字,便没学写。” 他有些惋惜地摇头,“愚蠢。” 她指着自己,“少主说我吗?” “我说你爹。” “我也觉得。” 她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她又眼神暗淡下来,喃喃道:“我爹不让我学,但我的弟弟妹妹们都可以学。”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是我娘生的,弟弟妹妹是二娘生的。我爹讨厌我和我娘。” 他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甚少有无话的时候。 想了一会,他刚想问“这就是你很小就出来流浪的原因吗”,结果还没问出口,她却忽然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捧上隐月剑,道: “少主,我要走了,剑还你。” “不必了,若这三处真的有你的恩主,他给了你更好的剑,你再来将隐月还我。” 见她还想推辞,他又道:“出门在外,没有兄弟照应,需得好剑傍身。” 最终,她点点头,人却没有起身,又笑道: “少主,我还欠几十下手心没有打呢!” 看着她那眉眼纯粹,笑容里全是孩子气,他心里没由来地一软,嘴上却还是佯装严肃: “你还有什么留在霍府没交代干净的,干脆一并说了。” “嘿嘿,没有了!” “那就还欠几十下手心没有打,手伸出来,我现在打。” 她伸出手,白皙的、带着水蟒蛇牙贯穿疤痕的掌心出现在他眼前。 不知为何,青禹洲之后,他总想起她与水蟒水中搏斗的事。 他是堂堂霍帮少主,这些年养了许多护卫,不知道被救了多少次。 为什么他偏偏只记得云琛那一次呢? 他想了很久也不明白。 也许是那天的风很冷,天很远,水天一色到看不清人间与天上的边界。 大概是因为,那时她被水蟒拖下水的瞬间,因为看到他已平安上岸,她下意识笑了一下。 没有求生的恐慌,只有安心和决然。 紧接着,她狠狠沉入水底,那一刻,他的心也莫名跟着沉下去了。 “少主,你打呀!”她睁着大眼睛,唤回走神的他。 他假装高高扬起手,然后轻轻落下,将手覆上她手心。 待他挥袖移开,只见一枚山隐月的令牌躺在她的掌心。 “我还欠你一顿羊肉,刚好抵了——这个给你,霍帮堂口众多,你若遇到麻烦,可凭此令牌,就近找任何一个堂口相助,无有不助。” 她心里感动,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问了句: “也能典当换银子吗?” 他失笑,“极品金梨木,一克抵十金。你当的时候莫叫人骗了,这令牌至少抵五十金。” 她忙不迭点头。 一路再无话。 她推着他走进霍府,弯弯绕绕回到北柠堂。 “就到这里。”他示意她将轮椅停在院中,“我坐坐。” 她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他不自觉眼神追着她而去,却见她又突然回过身,郑重其事地跪在他面前,虔诚又认真地磕了个头,说道: “少主,若寻到恩主,不回来了,我会写信告诉你的,不叫少主空等着。” 他故意冷下脸,“谁会等你?我怎会?” 她呲着一口贝牙,“我觉得少主会的,所以我若不回来,一定写信告知,不让少主担心。” 说罢,她又磕了个头,随即起身离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人影。 连她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看着这周遭无比熟悉的院落,廊下梨树繁花正盛,他突然想: 如果今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梨花会不会觉得有点寂寞…… 第24章 梅花破月 离开霍府,脱去笔挺的护卫服制,穿上寻常衣裳,云琛觉得松快自在了许多。 但她周身的果敢,加之隐月剑在身,还是让她整个人散发着“别惹”的气质。 按照霍乾念给的位置,她赶了两个月的路,先去往陇西,找到一户米商大宅。 自报家门与缘由后,主家见了她。 可惜当她掏出颈间日夜不离身的银币后,主家却毫无印象。 “这是最普通的楠国银币,人人都有,没有特别处。” “您看看上面的图案,可熟悉?” 主家对着光仔细去看,这才发现银币背面刻画了一个精美的图案,像是一轮梅花破月。 主家细细回想了好几遍,“这是衣裳花纹?女儿家的首饰花样?还是玉佩木牌什么的?” 看来不是恩主。云琛心里清楚了,便告辞离开。 那主家慧眼识人,看出云琛是个忠义有本事的,不禁望着云琛背影,惋惜道: “可惜这位小兄弟已有恩主,不然入我府宅,实在是一员干将。千里迢迢寻恩,太难得。” 离开陇西,一路向北两个月。 途经幽州外时,云琛思索再三,而后进入苍海城,买了些好酒好菜,直奔城外香消崖。 香消崖地处海边,悬崖像一只手的形状,伸向大海。 崖上开满了曼珠沙华,一座小小的坟墓静立于花海。 传说,这坟墓里住着一位神仙。 几十年前,为了争夺神仙的遗体,前朝旧臣、各国人马来此抢夺混战,杀伐惨烈。 据说,战时最凶的时候,鲜血染红了大地,从悬崖上成河流下,落进海里。 后来随着年岁久远,一年一年过去,觊觎神仙遗体的人们接连死去,传说也慢慢模糊,便渐渐再无人来此争夺。 人们都说,香消崖死了千人万人,是闹鬼的不详之地,没人敢来此处。 可那时候,对于云琛这种上房揭瓦、猫嫌狗厌的四岁小屁孩来说,去闹鬼的悬崖探险,实在再刺激不过。 一帮小鬼头硬着头皮陪云琛走到悬崖。 只见阴云密布之下,曼珠沙华摇曳如血,冷风吹得孤坟发出呜咽,坟边还站着个黑衣人。 听见孩子们的声音,黑衣人缓缓转头,露出一张惨白的怪脸。 孩子们吓得尖叫哭喊,四散逃跑,只有云琛没跑。 她走近那坟墓和黑衣人,心里记着娘说过的话,对逝者要尊敬。 她便举起两只小手,动作笨拙地朝坟墓作了个揖,而后望向那黑衣人,指着他怀里的长剑,问道: “我可以摸摸吗?” 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 从那以后,云琛拜了师,学了武艺。 她只知道师父姓江,其他身份、年纪、来历,以及他为何常年在香消崖扫神仙墓,皆一概不知。 和霍乾念因为腿废了而变得阴郁不同,她这师父仿佛生下来就是个不会哭不会笑,没有感情的人,一张脸像石头雕刻似的冷漠至极。 只有在扫墓或者看向墓碑的时候,才会有所动容。 云琛日复一日地在悬崖习武,练剑,她那师父也日复一日地扫墓,擦拭墓碑。 小时候她不懂,后来慢慢长大,她才渐渐看懂师父的眼神。 像眼里攥着一把酸果,攥紧了会酸楚,松开又失落痛苦。 算算时间,两年没回香消崖了,她有点想念师父。 加快脚程飞奔而去,她老远就看见师父正在擦拭墓碑。 “师父!师父!我回来啦!”她高兴地大喊。 “恩。”师父头都没回一下。 飞奔过去,云琛照旧先在墓碑前放下两坛好酒,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师父,我入霍帮了,不过又出来了。我还是要去寻恩主。” “恩。” “师父,霍帮少主将剑借给我了,是一把绝世好剑,您看看!” 师父扫了一眼: “恩。” 云琛仍旧说个不停,将这两年的经历絮叨了好一会儿,回应她的基本只有“恩”这一个字。 这时,师父打扫完墓碑,突然毫无征兆地朝云琛拔剑刺去。 云琛躲闪得慢了一点,差点被刺中肩膀。 见师父一上来就下死手,云琛顿时来劲了,立马拔出隐月剑对战。 一连二十几个回合下来,云琛难得勉强与师父打平手。 云琛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直抹汗。 “师父,我进步了好多!实战多了就是长经验!嘿嘿!” 师父好像根本没听见云琛的话,大气都不喘,头上半滴汗都没有,擦着剑,问道: “几个月前,你去过烟城的白鹭岛?” 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提起白鹭岛,更知道她去过,她点头: “是,护送霍少主去的。” “可见了主家?”师父又问。 云琛想起那个貌若天仙,气度荣华的主位女子,瞬间眼睛一亮: “见到了见到了!是一位天仙一样的女子……” “等等。”师父突然打断云琛,指着离墓碑最近的位置:“站到这来说。” 云琛没多想,乖乖走过去,用尽她毕生知道的赞美之言,将那主位女子细细描述了一番。 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烟城,有人相思有人愁。 云琛走了小半年,花绝极其不适应。 这时间不长不短,刚够熟悉一个人,也足够忘不掉一个人。 他好想念那个每天晨起时都一脸阳光的臭小子。 每次他熨烫衣服的时候,云琛都会厚着脸皮将衣服塞过来。 每次他用鼻孔看人的时候,她都会说: “喂,少用鼻孔看人,会变丑!” 他想念一起护卫的日子。 云琛总是将隐月剑挥舞得干净利落,剑花令人眩目。 从前他骂她乡巴佬,不配拿隐月剑。 但后来他很想说“这隐月在你手里才发光”。 可还没来得及说,她就走了。 还一走就是五个多月,一点音讯都没有。 花绝心里不好受,没精打采地走进霍乾念书房。 “少主,云琛什么时候回来?” 霍乾念飘来一个带刀的眼神。 “你皮痒了?” 花绝叹了口气,“少主,我有点想他。” 霍乾念正拿着一卷书在看,头也不抬地冷声道: “你皮痒了。去校场跑五十圈。” 花绝头垂得更低,“是,少主……对了,不言呢?” “他已经去跑了。” 和花绝、不言比起来,叶峮就显得沉稳多了。 这几日,全府上下都忙着做年节前的收拾打扫。 霍乾念的私库里东西多,许多旧物放了多年不曾收拾,叶峮带了几个人,一直帮着润禾整理。 看着不言和花绝先后从书房进进出出,又都垂着头往校场走,叶峮不免摇头: “年轻小伙子就是浮躁。看看我,我连云琛的名字都没提。” 润禾撇嘴,“得了,叶夫人早上来送您衣物的时候还问呢,说‘云琛小兄弟怎么啦?我家叶峮最近天天晚上说梦话念叨他呢!’” 叶峮闹了个大红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赶忙专心收拾私库。 收拾到最里面一间屋子的时候,只见十几个大箱子堆在一起,落了厚厚一层灰。 “这都是什么?看起来很久没动了。”叶峮问。 润禾看了眼霍乾念屋子的方向,小声道: “都是少主五年前在幽州伤了腿……那时候的东西。我们很少翻出来,怕放到少主眼前,惹少主伤心。” “那咱们抬去后院收拾。” 几人将箱子抬到后院,一一清洗、拍灰,重新整理。 箱子角落的菱格里,一枚黑色的玉佩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引起了叶峮的注意。 叶峮将玉拿起,是一块成色极品罕见的纯黑羊脂。 黑如漆,油如脂,雕工精细,花瓣薄如蝉翼,明月圆如玉盘。 实在是昂贵好物,叶峮小心地将玉佩收回箱子里。 第25章 恩主就在这里 东海龙城,是霍乾念给云琛的第二处地址。 云琛只听说过海,从来没见过海。 当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时,她心里震撼极了。 天海交接,广阔无垠。 日光照得海水蓝绿如玉。 海风从磅礴的大海里捧起花朵似的水花,轻轻落在细白的沙子上。 在海边坐了一整日,云琛才恋恋不舍地往城里走。 她心想,若恩主就在这里,那她就可以天天看海了。 她按照地址找到地方,是一处偏僻大宅,繁花与藤蔓爬满院墙,一直延伸缠绕到大门牌匾上,叫云琛只能看见两个字: “燕雀”。 云琛叩门,自报家门与来访缘由。 守门的没有护卫,只有个说话声音柔和的小厮,去回报了一声,便引着云琛往前厅走。 一路进宅院,只见树木成荫,繁花丛间鸟语花香,四处还有小猫、小狗、小兔子奔跑嬉戏。 间或有几个家仆经过云琛身边,都会和善地点头行礼。 不知为何,心心念念地找了恩主那么多年,云琛第一次预感如此强烈。 也许就在这,就是今日。 恩主就在这里。 云琛开始有些紧张,手心有点冒汗。 随着小厮走进前厅,只见一身形高大的公子正背对云琛负手而立,望着厅墙上一幅“夏雪枯叶图”出神。 看着那肩平背阔的背影,云琛感觉眼眶有点湿润。 不是找他这五年有多苦多累,而是又想起那年大雨倾盆,她绝望地抱着娘亲,他如天神而降的那一天。 只可惜隔着轿帘,她压根没看清天神的脸,只瞧见一枚玉佩挂在那锦衣腰间。 那玉佩的图案深深印在脑海,她将其刻在银币上,日夜佩戴。 想起当年受恩一幕,云琛忍不住想落泪。 然而下一刻,当那身形高大的公子转过身时,云琛硬生生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她拔腿就往外走,头都不想回一下。 颜十九在背后欣喜叫她:“云姑娘!” 见云琛走得跟鬼撵似的,颜十九赶忙轻功跃出两步,落定在她面前,拦住去路。 看着云琛比锅底还黑的脸,颜十九弯着一双漂亮的新月眸,笑道: “你不是要寻救过你娘的恩主吗?我多年前确实救过一个带孩子的妇人,你不好好确定一下,万一就是我呢?” 看着眼前这张与身形极不协调的阳光面容,云琛很纠结,最终还是将银币从颈间掏出来,递给颜十九。 银币是云琛日夜不离的贴身之物,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颜十九便没有伸手去拿,只凑近银币去看。 云琛仔细观察颜十九的表情,后者看了一会儿,沉思道: “梅花破月图,是我的,但我记不清是我哪件东西上有的。” 云琛愣住,没想到这信物图案真的属于颜十九! 她还是有点怀疑,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便问: “那你记得,救我娘的那日,你最后将我娘葬在哪里了吗?” “葬?”颜十九惊讶反问。 云琛立刻重新黑下脸,再次扭头就走,气道: “大骗子!拿别人报恩受恩之事开玩笑冒充!无耻!” 颜十九见云琛真急了,赶紧追上去道歉: “我错了我错了!云姑娘你别生气,我实在不知你娘已经……唉,我真没想到是这样天大的恩情,不然你就是借我一百个惦记你的贼心,我也不敢冒充呀!” 惦记她的贼心? 听了这话,云琛瞬间羞愤得满脸通红,压低声音切齿道: “你别喊我云姑娘!若叫别人知道我是女子,我还如何做护卫寻恩主!” 颜十九赶忙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好好好,我可可爱爱的小云兄,别生气了呗,坐下喝杯茶再走,行吗?” 云琛啐他一口,翻了个大白眼。 颜十九笑眯眯地说: “我虽不是你恩主,但我确是救人于水火的君子,不然咱们今日怎么会碰面?可见你之报恩,我之寻恩,上天注定让你我相遇,这是天赐良缘,是不是?” “你这什么歪理邪说!你……你这是胡说八道!你再说什么‘良缘’的,我就、我就……”云琛气得耳朵都红了。 颜十九却还是没个正经,故意学她说话,逗她:“你就、你就、你就怎样?” 大概是因为颜十九知道她的女儿身份,所以一对上他,她就装不出平时大大咧咧的男子气概。 憋了半天,云琛气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用隐月剑揍得你家狗都不认识你!” “哈哈哈哈——” 甚少见云琛绷不住她护卫严肃面皮,脸红生气的样子,颜十九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再次扫过云琛的银币,眸色渐深。 “你的剑叫什么?”他问。 “隐月剑!你小心嘴巴,我会用隐月剑揍你的!” 颜十九若有所思,而后又笑起: “走,我带你去看我养的猫猫狗狗,可稀罕了!算是我给你道歉,行不?” 没有女孩子可以拒绝小动物的吸引力,云琛也不例外。 她想起进门时看到的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实在太可爱,太想摸一摸。 看出她眼神里的犹豫,颜十九干脆去拉她袖子,“走走走——我带你去看——” 颜十九喜欢小动物,他燕雀堂的后院连着小山坡,养了许多猫、狗、兔子、松鼠、浣熊……还有两只梅花鹿。 宅子里似乎只有他一个家主,几个护卫和小厮,除此之外,一个女眷都不曾见到。 他过得如此逍遥自在,和他那大盐商的身份非常矛盾。 从前云琛总觉得他笑的太开心,太假,但半日相处下来,她发现,这货是真的没心没肺,没个正形。 而且嘴还特别欠,尤其喜欢捉弄她。 云琛不解,“你这么逍遥的人,怎么会从商争利呢?” 他提着一只兔子的耳朵,笑笑: “我若不讲点出息,挣些银两,怎么养活这些小家伙呢?” 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这时,一只小狗跳进云琛怀里,一口咬住她的腰带,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使劲往后扯,嘴里还发出不满的低吠。 她捧住小狗的下巴,轻轻将腰带拽出来,小狗立刻非常不满地“汪汪”叫起来。 见状,颜十九笑道:“动物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性格。我感觉你就像只小狗。” 云琛挑眉,“你骂我?” 颜十九反问:“看家护主,忠心不二,武艺高强,勇猛无畏——你说你像不像一只小忠犬?” 云琛琢磨了一会,好像还真是,但又觉得好像被骂“狗”了,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颜十九看着云琛的脸,她不穿护卫服制的时候,人看起来就没那么凌厉了。 一双大眼睛全无半点算计,通透纯净得像他院中的小鹿。 他忍不住心中一动,抬手摸摸她的头,笑道: “你这样可爱的小忠犬,谁都会当个宝,换作我,定要用链子将你栓得牢牢的。霍乾念竟然舍得放你出来寻恩主,还一下就查到我的老巢来了,也不知他是有意无意。” 云琛不高兴地躲开颜十九的手,“少主不是小气的人,是诚心帮我寻恩的,你不要编排他。” 颜十九撇撇嘴,不说话,而后指着院子里各种动物,坏笑: “你看霍乾念像哪个动物?那个长耳鼠怎么样?还有那边的食蚁兽呢,像不像?” 云琛认真地寻了一圈,指着一只冷着脸晒太阳的大花猫道:“我觉得少主像它。” 见云琛指自己,大花猫半眯起眼睛,不悦地“喵”了一声,一脸爱答不理的样子。 云琛顿时觉得更像了。 颜十九笑道:“挺好挺好,猫和狗是天敌,天天打架,我最喜欢瞧了!” “你高兴啥,颜十九,你长得跟它一模一样——” 顺着云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鲸头鹳正呆头呆脑地站在那儿,样子十分好笑。 第26章 出海 第二天,云琛本想离开燕雀堂,继续踏上去第三处地址寻恩的路。 可颜十九听说她才第一次看海,非要尽什么东道主之谊,带她坐船出海,说是要钓两条海鱼给她尝尝。 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她只好客随主便,便跟着他来到海边。 木头搭建的栈桥长长地延伸进海里,一只孤零零的小帆船拴在桥头。 小帆船真的很小,最多能坐三个人的样子,不过看着做工精细,还算结实。 见惯了霍帮的大船,再看颜十九这艘小船,跟见到蚂蚁似的。 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云琛不免有些担心。 颜十九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我读了好多回《美人与海》,是驾船的好手,还从来没翻过。” 见颜十九轻巧地跳上船,熟练地操纵船帆,云琛勉强放下心。 二人坐着小小帆船,缓缓顺风顺水,驶离海岸线。 白色的沙滩渐渐模糊,海水从蓝绿变得深蓝泛黑。 当小船驶入海深处,四周的海岸、山峦、森林、海鸟……全都看不见了。 云琛只感觉碧蓝的天空突然变得很低,低到与海水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空无一物的天海之间,只有一艘小小的船,两个小小的人,仿佛已漂泊到了世界的尽头。 她心头涌上一种不可名状的巨大孤独感。 第一次感到自己于这世间而言,何其渺小…… 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湖见了不少,潜了好些,如今这才知,湖与海是断断不可同日而语的。 江、河、湖、涧,无论她游多远,都能看见远处稳稳当当的山峦。 哪怕游得极远,岸边模糊得只剩一条线,她心里也是踏实的。 可大海不一样。像个经年苍老又威严的长者,见惯了溺于海水的孤魂野鬼,有种不稀罕生命的冰冷。 云琛太擅水性,所以她敏感地嗅出,相比江河湖泊的水,大海多了一种噬命危险的味道。 颜十九倒没有说大话,的确是个出海的老手。 他栓好帆绳,从船头下的储藏格子里掏出点心和果酿给她,自己则拿鱼竿开始钓鱼。 她久久不能从第一次深入大海的震撼情绪中缓过来,食不知味地吃着点心,伸头趴在船边,直勾勾地看着海水。 “颜十九,海里都有什么?”她问。 他坐在船头,悠闲地晃悠着脚,只觉得她这惊奇又疑问的样子实在可爱。 “有鱼呗,各种各样的鱼,水蛇,海蝙蝠,海草珊瑚。” 她将手伸进冰凉的海水,“海这么大,养的鱼也一定很大?我们的小船能拉得动吗?” 听见“我们”这两个字,他莫名觉得悦耳,笑道: “先钓两条小的,拿回去给你吃。再钓一条大的,我们将船放在鱼身上,骑着鱼回去。” “有能骑的鱼?那得多大?比霍帮的船还大吗?”她兴奋得瞪大眼睛。 他忍着笑意,“大多了,那鱼一口能吞一艘霍帮的船,你说大不大?” “哇哦……”她惊讶得合不拢嘴,“不知少主有没有见过这么的鱼,知不知道这世上有比霍帮船还要大的鱼。” 她想,如果有机会,该怎么向霍乾念描述她此刻所见呢? “有了!”颜十九高兴地叫了一声,打断云琛的思绪。 他收拢鱼线,一尾绿色的大鱼正咬在鱼钩上,不停地挣扎。 明明是很大一条鱼,他却取下鱼钩,将鱼甩回海里,“太小了,不够吃。” 就这样钓了一条又一条,放了一条又一条,她严重怀疑他是来海里做慈善,给鱼发救济粮的。 好在也无事无差要办,她便由着他去。 两人吹着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云姑娘,我知道你女扮男装的秘密,而且一直牢牢替你保守,从没威胁或者揭发过你,那咱俩现在算不算朋友?” “我敢不算吗” “你看着大海,对着里面淹死的人,好好说。” “算,太算了。” “那云姑娘,如果找到恩主,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报恩,护他一生平安周全。” “那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呢?你还会留在霍帮吗?” “大约是不会的,如果连少主帮我却也找不到,我大概会离开楠国。” “去哪里?东昭国?西北?或者东云炎如何?” “都去一遍。” “那岂不是很辛苦?” “是辛苦,但总不能因为找不到或者太辛苦,就不去寻了。我情愿死在找恩主的路上,也不愿什么都不做,空谈报恩。” 听了她的话,他凝望着大海,安静了好一阵。 直到她指着不远处的天空,“咦?”了一声,他才收回心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立时脸色一白。 云琛压根没注意到颜十九的表情,还在感慨: “这是要下雨了吗?大海的乌云可比陆地上的壮观多了——哇,还带着闪电——颜十九,我感觉乌云好像朝我们这边来了……” 她心里升起不太妙的预感,再看颜十九,他已经将船帆张得又高又满,手中两只船桨摇得飞快,都快要抡起火星子了。 他铆足力气划船,船却越来越向反方向飘去,甚至速度逐渐开始加快。 海上风暴很快来到二人头顶,疾风骤雨扑面而来。 原本风和日丽的大海,瞬间变得漆黑压迫。 第一次出海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腿肚子有点打颤: “颜十九,你最好比我还会凫水……” 他刚想说话,却见她神色一震,脸上露出极其恐惧的表情。 他回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浪如城墙耸立,正向二人铺天盖地而来! 第27章 此人不收,原路退回 在巨峰海浪压下来的最后一刻,云琛看见颜十九攥着麻绳,猛地向她扑过来。 接着,只感觉眼前一黑,冰冷的海水犹如重墙倾覆,砸得她晕头转向。 二人一船被卷进海浪里,又很快被浪再次推起。 船上只剩云琛一人,颜十九已不见踪影,显然是被刚才的浪卷进海里了。 她想呼喊颜十九,一张口却剧烈咳嗽,吐出几大口咸涩的海水。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卷成麻花了庆幸如果刚才不是颜十九在最后一刻用绳子将她挂住,只怕她早就被甩进大海深处了。 海风呼号,海浪像巨兽翻涌,暴雨从乌云间倾盆而下。 看着空荡荡的小船,她大声呼叫颜十九的名字,但每一个字都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和海浪声中。 她两手紧紧扒着船舷,恐惧又茫然地四顾,终于发现了仅凭船尾一根麻绳拉着,在海浪里浮浮沉沉犹如涮锅的颜十九。 方才海浪打下来之前,颜十九只来得及将她栓好,自己刚栓住一头,就被浪打翻进海里,昏天暗地地转了几个来回。 全凭着求生意志,他一直紧紧攥着麻绳,但整个人淹没在海水里,只能随着海浪起伏才露出水面呼吸一口,握着麻绳的手也几乎要脱力。 看着真真是命悬一线的颜十九,她想用麻绳将他拉回,却根本拽不动,干脆心一横,解开自己腰间的绳子,翻身落进海里,想顺着颜十九的麻绳去救他。 就在她落入海里的一瞬间,麻绳那一头,颜十九突然松开了手。 她感到手中的麻绳立刻松脱,软绵绵地落在海里。 “颜十九!” 她惊恐大叫,却看见他整个人松懈下来,不再挣扎,瞬间被一个浪花吞进了海腹。 没办法,她只能在剧烈的海浪摇晃中,艰难地翻身上船。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却见他一身白衣轻如鸿毛,随着海浪起起落落,离她越来越远,生死不明地飘向远方。 她无助地哭喊起来,远处却突然卷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巨浪横峰,正携裹着颜十九的身体,朝她压顶而来。 巨大的浪花轰鸣中,她被拍进海里又浮起,却见颜十九正好被巨浪扬起,落下时,不偏不倚地被甩进了小船。 她简直惊呆了。 老天爷投壶这么准的吗? 此人不收?原路退回? 她激动地大喊颜十九,却见他趴在船里一动不动,像是昏过去了。 担心他再次被甩进海里,这种被浪花精准“遣返”的好事,只怕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扶住飘摇欲翻的船舷,想爬过去查看,却见他肩膀颤抖,不停咳嗽着,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颜十九!快趴下!你会再掉进海里的!”她大叫。 颜十九却毫不理会她,猛地跃上船头,一手攀住已经折断的帆杆,一手张开朝天,冲天哈哈大笑起来。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天不亡我!!天亦知我!!哈哈哈哈哈哈——” “颜十九!你疯了!不要命了!” “云琛!你亲眼所见!是海浪将我送回的!天都不亡我!我怕什么?!哈哈哈哈哈——” 她无法再张口说话,因为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扑来,一次次将她拍打得无法呼吸。 小船剧烈地颠簸摇晃,她只能在目眩神迷之中,看见那白衣无畏地立于船头,湿透的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海浪将他狠狠压入漆黑的海底,顷刻,却又破浪而出!将他高高托起,推至巅峰! 他一直在狂笑狂呼,整个人似乎已陷入癫狂。 在这狂风呼啸中,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一次次听见他凄厉地大喊: “云琛!云琛!天亦知我啊!!” 就这样被海浪卷来卷去,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被海水推到了沙滩上。 天空已晴朗,大海又再次恢复了那平静包容的辽阔之貌。 她觉得这大海喜怒无常,和颜十九一样,像个神经病。 她艰难地撑着手坐起来,只见颜十九仰躺在离她不远的沙滩上,仍然在笑,笑得声音都嘶哑了。 她放下心来,力竭地重新躺下去,只感觉浑身酸疼得像是要散架一样。 “颜十九,你真是个疯子……” 就这样,海鱼没吃到,腥臭齁咸的海水倒是喝了一肚子。 不知是不是心里对云琛有愧,出海回来后,云琛再没见过颜十九。 离开燕雀堂的时候,颜十九也没有出来相送。 云琛只好隔着主院的门,轻轻道了声: “颜十九,谢谢几日款待,大海很好看,下次别看了。” 也不知道颜十九能不能听见,云琛略略一顿,随后离开。 书房里,颜十九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椅子上。 他耳力微动,嘴角弯起,轻声道: “云姑娘,我听见了。” 就这么一直从天亮躺到天黑,直到护卫走进来,禀告说云琛已走远,颜十九才缓缓坐起身。 烛火忽明忽暗,将颜十九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窗户上,显得颇为压仄。 他开口说话,语调里听不出情绪: “她走到哪里了?” “回公子,云护卫脚程快,半日已出城。依您的吩咐,两个暗卫跟着呢。” “她功夫好,叫两个暗卫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护卫应下,又奇怪:“公子,不知需要暗卫做什么?光跟着就行吗?” 颜十九想了很久,低声道:“暂且……就跟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让暗卫做些什么,可就是不想失去她的行踪。 “霍府那边查到了没有?”颜十九又问。 护卫回道:“回公子,派了两个轻功最好的暗卫去查,霍府里的确有一个带‘月’字的地方,名叫‘杀月楼’,是霍乾念为少主之前居住的地方。” 颜十九嗤笑一声,“杀月、隐月、破月——也不知月亮怎么得罪了,他霍乾念专跟月亮过不去。” 有些事,往往身在其中不得知,偏偏旁观者看得更清楚。 “公子,也许只是巧合,与月有关的东西到处都是……” 护卫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颜十九一个眼神吓住了。 当这张玉面俊容上没有笑容的时候,实在是杀意凛冽,太令人后背发寒。 第28章 冲锋铁木船 离开东海龙城,云琛马不停蹄赶往第三处地址,再次扑空。 折腾半年,最终一无所获。 云琛意识到她该回霍帮了。 当初她与霍乾念约定过,如果找到恩主,她便不回。 找不到的话,她还会回霍帮。 她很感激霍乾念会愿意接受她这样一个心有他恩的护卫,甚至还让她莫再对其他人说此事,以免霍帮其他护卫会排斥她。 思来想去,她决定给霍乾念写封信。 但她认字,不会写字,怎么写信就有点愁人。 而且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抱着胳膊想了半晌,她找来纸笔,涂涂点点地画了一封信,到邮亭选了匹快马,将信寄出。 从邮亭出来,望着暖洋洋的秋阳,她突然觉得无事一身轻,心里头十分松快。 只可惜刚松快了没一会,她就看见两个玉家护卫人模狗样地从她眼前走过。 想起霍阾玉的仇,她心下一琢磨,悄悄跟上那两个玉家护卫。 此处是楠国境内第一大河洛子水的中段入海口。 其漕运是楠国境内各行各业仰仗的命脉,几乎被玉家和霍帮平分,到处都是两大家族的码头。 想着这里离霍帮的一处码头不太远,云琛胆子更大了些,一直跟着那两个护卫走进玉家码头。 只见入海口的码头边上停满了玉家的大小船只,其中一艘九帆的巨船高高耸立,颇为壮观。 巨船的甲板上密密麻麻装满了一层又一层小船。 云琛认得,那是东南外邦岛国最擅长制作的冲锋铁木船。 这船的船身轻巧,坚硬防腐,可载人、载货,甚至破浪冲锋水战,行船速度非常快。 云琛记得叶峮说过,她与霍乾念在竹林深院杀斗初识的那一次,就是玉家为扰乱霍帮视线,分散霍帮精力而进行的刺杀。 玉家的当家家主玉阳基,则是亲自去往外邦岛国,谈下了冲锋铁木船的买卖。 如今,冲锋铁木船运抵玉家,作为楠国境内唯一拥有此类优良船只的商帮,玉家将在洛子水的漕运上狠压霍帮一头。 云琛望着巨船数了数,冲锋铁木船一共排列整齐地铺了八层,大约千艘之数。 码头上,几百个长工正一层层往地上铺稻草,似乎是在做卸船的准备。 云琛望着巨船想了想,她觉得如果凿破船底,让玉家这齁贵的千艘船沉入河底,勉强算为霍阾玉报仇。 就是凿船底得费点功夫,三个月差不多。 到时候玉家的冲锋铁木船都航行全楠国了,她可能还在水里泡着呢。 不行,得换个思路。 “哗啦啦——”一阵刺耳的铁索坠地声打断了云琛的思绪。 巨船的开闸铁索重重落地,第一艘冲锋铁木船缓缓从甲板露出头,沿着高高的铁索道滑下,落在松软的稻草上,然后再推入海。 看得出,玉家很宝贝这船,瞧这一艘艘卸船的架势,得卸上二十多天。 云琛又开始重新琢磨,要不要偷一艘船回去给霍乾念看看。 让霍帮见识下这有名的冲锋铁木船长什么样,有什么优势劣势,也好做今后打算。 说干就干,云琛悄悄摸到码头石礁下。 按她的计划,等玉家卸的船多了,她就浑水摸鱼,悄悄划走一艘。 只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她刚靠近水边,一把护卫刀就横在了她脖子上。 “何人敢在玉家码头放肆?”来人呵斥。 云琛的脖颈贴着冰凉的刀刃,小心翼翼转了个身。 一个身穿玉家亲卫服制的男人正站在码头上,手中护卫刀一丝不肯松懈。 看清云琛的脸,那玉家亲卫立刻眉眼一沉: “是你?霍帮那个护卫云琛——是你杀的周厉!” 真是冤家路窄,偏偏碰上个认识她的,还知道她战绩的。 云琛心里暗骂,面上还是镇定自若,说道: “对,是我杀了周厉。我来给他上头七!” “头七?”玉家亲卫下意识愣神,心说周厉的头七不是早过了吗。 趁玉家亲卫发愣的一瞬间,云琛一个利落的后空翻脱开挟制,而后单手撑地,使出一招飞燕摆翅,同时拔剑出鞘,朝那玉家亲卫狠狠刺出。 那玉家亲卫紧紧仰身躲过一剑,强摁心中惊异,赶紧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好身手!周厉死在你剑下不亏!在下胥斩!幸会!” 云琛全力挥剑攻杀,“我的名字就不说了,等给你上坟的时候告诉你!” 两人很快打得天上地下,难解难分,引来了一大群玉家护卫和漕运上的打手。 见围过来的玉家人越来越多,云琛不敢恋战,瞅准人少的地方,快速抽身而去,挥剑打出一条路。 这里是玉家的码头,到处都是玉家的人。 云琛飞来跑去,东躲西藏,怎么都逃不出。 情急之下,她只能拽住巨船垂下的铁索,像猴子一样飞攀上甲板。 船上只有几个卸船的雇佣,她拽住其中一个的衣领,急道: “快给我卸一艘船下水!不然我把你揍成猪头!” 那雇佣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从甲板上拿起一把双钩短斧戟,插进捆扎冲锋铁木船的铁索扣中,轻轻用力,一条铁索应声而断。 雇佣手抖得厉害,动作有点磨叽。 眼见胥斩已经带着十几个玉家护卫跳上甲板杀来,云琛大急。 她一把夺过雇佣手里的斧戟,飞身跑出去两步,将与胥斩等人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些,然后看准一艘冲锋铁木船,铆足力气朝铁索劈下。 不曾想这外邦岛国人造船实在聪慧,配备的专用断索的戟非常好用。 云琛砍下去,感觉手感和切豆腐一样,一下就劈开了三条铁索。 她大喜过望,赶紧撸起袖子继续干,将那冲锋铁木船周围铁索清理的差不多后,开始卯足力气往外拔。 伴着一阵铁索摩擦声响起。 下一刻,只见小船探出大半个船身,悬停在半空。 一根手腕粗的铁索还栓着船尾部,卡在下一层铁索上。 来不及多想,云琛跳上船尾,“嘿呦嘿呦”地用力跳,试图坠下去。 远处,那卸船的雇佣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些什么,两手高举,拼命交叉挥舞。 云琛只当那雇佣十分热心肠,都这个时候了,还跟她挥手告别。 她一边吭哧吭哧地拽着船,一边腾出一只手,朝那雇佣挥了挥,大喊: “我知道你只是玉家的雇佣,不是坏人!就别客气了!后会有期!” 于是,在那雇佣惊恐的尖叫声中,只听“吱呀”一声巨响,云琛彻底拔出那艘冲锋铁木船,跃出半空。 像是抽走了城墙中间最要命最关键的那一块砖。 像是一刀划开了鼓涨的米袋子。 像是抽出一根不起眼却最不该抽的线头。 像是……像是霍家祖宗轮流狠狠亲了云琛脑袋上一口,才能让云琛福至心灵犹如神助地从整个千艘冲锋铁木船中间,拽出了最要命的那一只。 并且全然忘记那小船尾巴上还拴着一根铁索,与其他小船首尾串联。 在那雇佣、胥斩和所有玉家护卫恐惧的嚎叫声中,原本捆扎牢固的整八层船,霎时如城墙倾倒,缓缓裂开了巨大的口子。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霍帮那个缺心眼的“少年”护卫,坐着一艘冲锋铁木船坠下河,船尾部的铁索又拽下了第二艘…… 第二艘拽着第三艘。 第三艘拽着第四艘…… 胥斩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知道,他的护卫生涯到头了。 一时间,耳边只闻铁索哗哗作响,木船噼里啪啦地坠下,接连坠成碎片。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粉碎声过后,整整八层,一千艘冲锋铁木船,顷刻变成了一大堆废木头。 整个玉家码头上,就剩那第一艘卸下的小船还健在…… 云琛早在第二艘船掉下来的时候,就意识到大事不妙,快速潜进深水,从另一个方向爬上岸了。 望着眼前一发不可收拾的场景,她也惊呆了。 随后意识到她闯了大祸——不,是为霍帮立了大功。 她心里高兴得很,想赶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霍乾念,谁料刚一转头,正对上胥斩铁青色的脸。 下一瞬,后脑勺传来剧痛,云琛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第29章 真是个人才 等云琛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后脑勺疼得像要裂开,耳朵嗡嗡作响,手腕脚腕也疼痛不已。 她睁开眼,入眼是湿漉漉的地面,再往上看,胥斩黑着脸坐在不远处,四周站满了玉家的护卫和打手。 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包围圈,等着她苏醒。 她赶忙打量身上的衣服,松了口气。 玉家狗还算人,没想着扒她衣服,直接就给湿漉漉的她五花大绑了起来。 见她醒来,既不害怕,也不担忧,甚至还轻松地叹了口气,胥斩恨得咬牙切齿,从后槽牙里挤出一句话: “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云琛笑笑,回道: “过奖,你也是。” 胥斩气得直接抽刀冲来,作势要砍云琛,却见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神情从容地看着他。 咬咬牙,胥斩收住刀,颇为无奈又愤恨: “算你有种!” 云琛琢磨了一下,道: “今日这事太大,你做不了主,应当押送我去见玉阳基,是杀是剐,都只能由他说了算,你赶紧动身,别耽误时间了。” “你他娘在教我做事?”胥斩一屁股坐回椅子,瞪向云琛的眼睛像要喷火。 胥斩是玉家的一等亲卫,此次被玉阳基亲自指派,来码头督办卸船的大差事。 这价值几千两黄金的八层冲锋铁木船,将是玉家在洛子水漕运上碾压霍帮的利器。 此次卸船任务重大,但不是难事,只要小心安排,便是胥斩再搏上位的大好机会。 但如今,玉家几千两黄金只换回一条小船,胥斩不敢去想后果。 只怕按玉阳基视护卫如猪狗的态度,他小命休矣。 看出胥斩心情沉重忧惧,一个玉家护卫凑到他身边耳语些许。 胥斩听罢愣了一下,尽管还是用恨不能挖骨食肉的眼神瞪着云琛,但却缓缓摇头,叹气道: “‘销魂一笑’太残忍了……我与这小子,说到底是各为其主,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出口气,我情愿痛痛快快揍他一顿。” 思忖片刻,胥斩长叹一声,仰头悲道: “罢了,我命如此。将这小子捆牢,送去由老爷处置。” 听胥斩这般说话,同为护卫,云琛不免对他心生几分敬佩。 她捅了这么大篓子,做护卫的胥斩只怕要以命才能抵过。 可他既不用下作手段折磨她,也没有想着一逃了之,是个有骨气的汉子。 想到这里,云琛心里生出两分歉意,便道: “在下云琛。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云琛自报家门,连连道歉,神色十分认真,倒叫胥斩心里缓和了些。 干的就是出生入死这一行,死在自家主子手里,和死在别人手里,大约也没有太大分别,胥斩心里想着,忍不住看向云琛。 霍家祭祖的时候,胥斩亲眼见到云琛如何杀周厉,那霍帮少主是怎样为自己的护卫撑腰的。 他至今都记得霍帮少主那句掷地有声的话: “我家护卫铁骨男儿,一身好武艺,我纵得他们狂。” 虽说人各有命,各为其主,护卫们的生杀赏罚全凭主子心情和一句话。 但能有霍帮少主那样的主子在背后护着,那真是生也生得快活,杀也杀得痛快。 说不羡慕是假的。 想到这里,胥斩忍不住仰天长叹。 他虽然羡慕,但绝不会背叛。 即使知道将以命抵过,他也会去见玉阳基领罪。 他示意两个护卫带云琛上船,准备起程,自己则找来纸笔,心情沉重地开始交代身后事。 但那两个护卫可没有胥斩的心气。 一将云琛带上甲板,避开胥斩的视线,二人立刻戴上铁甲手套,挥动拳脚,狠揍了云琛一顿。 虽说这次事情天大,有胥斩这个主责顶着,可其他护卫难免要连带受罚。 两个护卫心里憋着气,拳拳到肉,脚脚发狠,一直打到力竭才停手。 云琛不喊不叫,只在最痛时候闷哼了几声。 “妈的,真是个爷们儿!”一个护卫气骂。 另一个护卫攥住云琛的衣领,还想再打,却见云琛已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口鼻哗哗地冒血沫子,再打下去必死无疑,才收了手。 待那两个护卫将她栓在甲板上,骂骂咧咧地走远,云琛强撑着头晕耳鸣和浑身剧痛,开始四处寻找可以脱身的法子。 她看见不远处有把铁铲,边缘锋利,应该可以割绳子。 但她手脚都被捆缚着,没办法爬过去。 再加上甲板上来来往往都是恨不能用眼神杀死她的玉家护卫,她不敢有大动作。 正发愁之际,她耳力微动,听见一前一后两个细微的声音破风袭来。 “啪”的一声,栓她的绳索被斩断。 紧接着脚腕一松,捆缚她双脚的绳子也松开了。 她暗暗四顾,看不见谁在帮她,藏在哪。 恰逢甲板上无人经过,她顾不上多想,赶紧去摸脚腕处的绳索,果真摸到一块刀片。 她快速磨割手腕上的绳索,刚磨了没两下,就见胥斩带着一大群玉家护卫上了船,像是准备出发。 看到云琛浑身是血,胥斩先是愣了一下。 再见原本应该被栓牢的她,此刻已经站了起来,正弓着腰,在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块铁片上磨绳子。 胥斩感觉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 还没来得及喊出那句“给我抓住他”,就见云琛强睁开肿胀的眼睛,咧起破裂的嘴角,朝他嘿嘿一笑,而后身子后仰,直直摔进河里。 胥斩立刻亲自跳水捉人,其他护卫们也纷纷跟上。 一时间,河面上跟下饺子似的,众人摸了一大圈,却连云琛的影子都没看见。 那俩揍了云琛的玉家护卫对胥斩道: “大哥,那小子挨了打,都吐血沫子了,明显脏腑受了重伤,再加上她手腕的绳索还没解开呢,这种情况下掉进海里,必死无疑,估计这会已经沉底去了!” 胥斩摸了把脸上的水,环顾水面空旷,众人都一无所获,只能气得狠拍水面,无力地怒吼。 几乎同一时刻,对一切毫无所知的烟城那方—— 自云琛那“少年”明朗的笑容离开北柠堂,已有大半年时间。 霍乾念时常想:不知那小子到底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叫花绝和不言日日都要念叨她好几遍。 叶峮虽然嘴上不说,但也总望着远方叹气,活脱脱像个思归的妇人。 还有霍阾玉,从她身体彻底恢复,心绪慢慢好起来之后,每隔两日,她都要来这五百年不踏足一步的北柠堂转上一圈,话里话外都在问“云琛何时归”。 似乎所有人都认定,他霍乾念是知道云琛动向的,只有他知道云琛什么时候回来。 每每此时,霍乾念都烦闷得想踹桌子,大喊一声“我他妈倒是也想知道那小子在哪啊!” 可他不能,这几年的沉郁让他连破口大骂都是奢侈。 他只能静静地坐在北柠堂中,长日阴沉着面容,一个人生闷气。 花绝对此一无所知,看在眼里,只觉得霍乾念和往日一样冷淡。 他心里很失望,觉得霍乾念似乎并不对云琛这个几次三番立功的“好小子”上心,每日只关心有没有未署名的信从别城送来。 更让花绝疑惑不解的是,每次听到他回答“少主,没有未署名的信送来”时,霍乾念竟都会眼神微亮,有些许高兴的样子。 花绝整不明白,也不想去整,他只是懒洋洋地将霍乾念好像盼、又好像不盼的那封信扔在桌子上,对刚起床的霍乾念道: “少主,您等的信到了,未署名的。” 第30章 卖个人情 当花绝说“少主,您等的信到了,未署名的”的时候,霍乾念刚刚睡醒起身。 他撑着手坐起,静静地在榻上坐了许久。 润禾问:“少主,您现在就要看信吗?我去把信拿来吗?” 隔着纱帘,润禾看见霍乾念轻轻摇头,而后语调平静地说: “不急,晚点看。” 润禾便利索地伺候霍乾念晨起洗漱,穿衣用饭。 从始至终,霍乾念都平静冷淡得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特别。 要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润禾发现,霍乾念今日的动作极其磨蹭。 往常这个时候,霍乾念早该去书房谈事了,今日都快晌午时辰,霍乾念却还在那里慢悠悠地嘬着已凉透的早粥。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霍乾念才进入书房,拿起桌上那封用纸普通的未署名的信,缓缓打开。 橘色的黄昏从窗户照进来,照得信纸上一片暖洋洋。 霍乾念打开信,瞬间牵起嘴角,眉眼俱染了霞光一般,笑了一声。 书房门口,正值守的不言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对花绝道: “我好像看见少主笑了!好恐怖!” 花绝拧眉沉思:“笑了?是不是玉阳基死了?” 不言搓搓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完全不知不言和花绝在嘀咕些什么,霍乾念只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越看,眼神越柔软。 信纸上没什么字,只用笔简单又传神地画了一幅简画: 一只小狗神气活现地走在小路上,脑门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云”字。 小路尽头画着一个高高的宅院府门,门上画了块匾,写着缺横少点的“霍”字。 匾下方,一只大花猫慵懒地卧在大门中间,猫眼冷淡地眯着。 这画粗陋却有趣,简单却传神。 霍乾念仿佛看见云琛就站在画里,咧着嘴笑,雀跃地对他说: “少主!我要回来啦!” 霍乾念不自觉地弯唇笑起,可他还没笑够,霍帮码头上的信就如雪花一样,纷纷飞涌进了书房。 上百封书信同一时间到来,花绝和不言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赶忙帮着拆信念信。 “少主!!!”花绝惊天一声吼,激动地跳起来: “云琛一个人捣毁了玉家所有冲锋铁木船!玉家几千两黄金都打水漂了!!” 不言拆开一封,也兴奋地大喊:“咱们霍帮码头上的兄弟们亲眼看见的!!玉家大船上的冲锋铁木船全部坠毁!难怪少主神神秘秘将云琛外派,原来是给他这样大的任务去了!嘿!这小子真行!又立了大功!!” “少主!他们说云琛一个人杀了玉家几百个护卫!” “少主!他们说云琛一炮仗把玉家大船炸了!” “少主!他们说云琛把玉家护卫揍哭了!!” “少主!他们说……他们说……” 说着说着,花绝缓缓僵住笑容,拿信的手开始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霍乾念一开始听说云琛干了这么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心里还十分欣喜,而后听着一封封信开始胡吹乱捧,又觉得无奈好笑。 可当看见花绝突然捧着一封信开始发抖,霍乾念立马就笑不出来了。 心里涌上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霍乾念沉声命令: “念!” 花绝红着眼睛,颤抖着嘴唇,一字一句念道: “玉家护卫动用私刑,残杀云琛,而后……抛尸河中……” 听闻书房里动静特别大,刚跑过来的叶峮,一进门就赶上最后一句。 一时间,书房里陷入令人绝望的寂静。 另一边,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被“抛尸”的某人,在昏睡了两天过后,终于苏醒。 云琛尝试活动四肢,她身子已经被草药布巾裹成粽子,头上缠着软布,一侧的肋骨还上了木夹板,右脚腕更是血肿得老高,稍微一动就疼得要命。 除了眼皮子,她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和皮肉都在疼。 不过没关系,痛就是还活着。 她从玉家船上倒进海里的一瞬间,其实就被水面拍晕了。 加上那么重的伤势,不死都算命大。 看着自己身上已经被换掉的衣服,她知道完蛋了,女扮男装肯定被人发现了。 不过她留意到,对方仍旧给她穿着一身蓝白男子护卫服,并没有给她换上衣裙,应该是要替她保守秘密的意思。 环顾四周华丽又考究的装饰,她猜不到是谁救的她。 每每茫然无措时,她都会习惯性地去摸脖子上的银币,这次却摸了个空。 估计是丢在水里了,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再打量身上这蓝白色的服制,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忍着后脑勺的疼痛,她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来—— 这是颜十九家护卫的衣服啊! 那就说明是颜十九救的她!她女扮男装的事没被其他人拆穿! 老话说得好啊,多个朋友多条活路!她忍不住高兴地咧嘴,一笑就扯得腮帮子也痛。 正得瑟间,房门被推开,两个衣着高档的护卫直挺挺立在门两边,神色十分恭敬。 以为是颜十九来了,云琛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高兴地叫: “颜十九我还活着!大海还行!两次都没要我的命!” 话音落下,云琛只觉眼前出现了一片天宫般的璀璨华光,那个她曾在白鹭岛见过的主位女子竟笑盈盈地出现在她面前。 望着那天仙一样的美貌,云琛又一次看呆了。 一旁的护卫呵斥:“大胆!见到公主不行礼,其罪当斩!” 云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天仙”,喃喃道: “公主?我以为你是神仙下凡来的。” “哈哈哈…”公主忍俊不禁,朝护卫摆摆手,示意不妨,然后面容可亲地对云琛道: “你是云琛?” “我是。” 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又道:“的确是颜十九救了你,他说他出海钓鱼的时候,正好看见你在海上漂,便救了你。” 云琛一脸无语,颜十九这话一听就是随口胡诌的。 公主笑道:“他这话显然胡诌的,不过我不追究。他救了你,又将你送来我这里,是因为他知道,我非常需要你——来卖霍乾念一个人情。” 啥玩意儿?云琛脑子被绕得有点晕。 见云琛不解,公主很有耐心地细细解释: “上次在白鹭岛的时候,我提出要与霍帮结盟,共同对付玉阳基和玉家,你家少主不应。如今,整个霍帮都在找你,几乎将楠国搅得天翻地覆,可见你对霍帮的重要性。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把你送给霍乾念,卖他个人情,也许他就会答应与我结盟。” 至于颜十九,只怕是将云琛“卖了个人情”,在公主这里谋得了一席之地。 这话说完,云琛心里开始打鼓。 她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的份量,能令霍乾念改变意愿,与公主结盟。 但只要她人在公主手里,是进是退,结盟还是不结盟,都会让霍乾念有点难受。 想到这里,云琛很不爽。 她想跑,不想成为挟制霍乾念的棋子。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公主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 “你就别想着为你家少主逃跑了,我这里都是宫中侍卫来的,你跑不掉。你这个‘人情’我是一定要卖给他的,哪怕不结盟,他也能欠我点什么,助我在对付玉阳基的路上一臂之力。” 被窥破心思的云琛只能无奈叹气,都怪颜十九转手将她“卖”给公主求好。 她心里默默把颜十九这个“二道贩子”骂了十九遍,真气大海不长眼,没收了颜十九那个神经病。 目光落在自己护卫服制上,云琛有点心虚,试探地问: “公主,我这衣服和身上的草药布巾是……” 云琛话还没说完,公主连连摆手: “不是我不给你换啊,是颜十九说的,说你有绝世神功休养内伤,让我千万别碰你身上的草药布巾和衣服,所以他将你送来时是这个样子,我们便没敢碰。” …… 绝世神功? 估计只有颜十九这种绝世神经能编出这种瞎话。 云琛尴尬地笑。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卖霍乾念一个人情,我还挺想把你留在身边的。” 公主看向云琛的眼中带着赞赏。 “你实在是个有趣的人,也是个有真本事的家伙,竟能一己之力搅得玉家码头翻了天。” 云琛被夸的不好意思,想挠挠头,刚一抬胳膊,就疼得呲牙咧嘴。 这时,一个侍卫从旁问: “公主,是否通知霍帮来接人?还是等这位兄弟伤好些了,再通知他们?” “别等了,赶紧通知霍帮来。否则再等两天,我怕他们非要把全楠国所有江河湖海都抽底看看才罢休,事情再闹大,父皇便要知道了。” 第31章 还是你云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那天在书房里,霍乾念咬着牙下的命令。 于是,霍帮在整个楠国大小八百多个堂口,同时发动了寻找云琛的大动作。 所有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海,全部都是霍帮的船、霍帮的人,拿着网子、竹竿不停打捞。 堂口上的兄弟只当云琛已经死了,在捞尸,纷纷拿着勾尸铁钩下水,被花绝发现以后大骂一顿,才改成了渔网。 一连捞了十天,日夜不停。 老百姓们啧啧称奇,心说就是捞只王八也该找到了。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叶峮不眠不休地忙着指挥调度,地毯式分区域搜索,熬得胡子拉碴,眼圈发黑; 不言坚持天天跟着出船下水,累得脚步虚浮,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花绝哭惨了。 他嘴上说着云琛一定没事,实际已经买了上好的石料,说是要给云琛刻墓碑,每刻一下,就要嚎两嗓子。 故而,当白鹭岛送来信函,说云琛还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在崩溃的边缘。 花绝将石头举过头顶,狠狠扔在地上,大喊要揍云琛。 可当云琛真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却没一个人下得了手。 准确地说,所有人都想过云琛一定受了重伤,否则不可能这么多天杳无音讯,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会惨成这样一副鬼样子: 她拄着单拐,站在衣着华丽的公主和侍卫队身后,像只奄奄一息的流浪小狗。 从头到脚,浑身都缠着草药布巾,不少地方鲜红暗红一片,往外渗着血,看着十分可怖。 她脸上的肿胀已经消退了大半,但青紫淤青的痕迹布满白皙的面颊,让人几乎认不出这是不是云琛。 她扯起嘴角想笑,却刚咧嘴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出口的声音嘶哑又虚弱。 目光穿过震惊又心痛的霍帮护卫们,云琛一眼就看见正从房门里出来的霍乾念,高兴地大喊: “少主!快看!我也拄拐啦!” 要不说,你云哥还是你云哥。 瞧这心窝肺管子戳的。 不等霍乾念说话,叶峮等人已纷纷围到云琛跟前。 几个码头堂口上的护卫笑道: “你小子真行!给玉家吃了个大憋!我们几个亲眼看着冲锋铁木船坠毁的!噼里啪啦!爽!实在爽!” 叶峮哽咽又欣慰:“大半年没见,你小子长高了!回来就好!” 花绝一双手在空中寻来寻去,琢磨了好一阵,最后选中云琛唯一没受伤的地方——耳朵。 他两手抓住云琛两只耳朵,拧得云琛呲牙咧嘴,哭道: “呜呜……云琛,你瘦了……呜呜……” 不言则喜笑颜开地开始倒豆子: “云琛你又立大功啊!我听说玉阳基那个老头子差点气吐血!几千两黄金白费了不说,还让东南外邦质疑玉家没经营漕运的能力!说是要另寻合作!已经派人来与霍帮见面啦!云琛你……” 云琛被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头昏脑涨。 好在众人还顾着霍乾念在的规矩,赶忙打住话头,往两边让开些,好叫霍乾念瞧瞧云琛。 云琛眼睛肿着,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霍乾念的脸,只隐约瞧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影轮廓。 她走出人堆,上前一步,两步…… 然后双膝一弯,整个人趴了下去。 不言在她身后感叹:“瞧瞧,多么忠诚的护卫!”然后劝道:“阿琛,你都伤成这德行了,规矩放一边去,还行啥大礼!” 叶峮大骂:“行你娘的头!脸着地的!这是晕了!” “我操!” “扶啊!” 众人赶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云琛安置进屋子。 云琛糊里糊涂睡了半日,再次醒来的时候,公主和侍卫队早已离开。 她被安置在亲卫的单间里,屋子里只有霍乾念一人。 他坐在轮椅里,停在挨着床边的位置。 云琛一睁开眼,正对上他思虑幽深的眼神。 他今日穿着一身蟹壳青的暗纹对襟宽袍,上绣海水江崖云字花,绣满水纹的衣领衬得他肤白俊美,神情清冷如寒月。 乍一看,他这身衣服正式得像要去水边求雨的大祭司似的,气度不凡之中带着一些不可亵渎的威仪,却更叫人生出些禁忌爱慕。 不小心注意到他衣领处起伏的喉结,云琛心里莫名漏了一拍。 叫了声“少主”,她挣扎着想坐起,却听他道: “别,我可扶不了你。” 她愣了一下,没太琢磨住他的情绪,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直到后者温柔地眨了下眼睛,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才傻傻地笑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 她问:“少主,公主走了吗?我们与公主结盟了吗?” 他收平嘴角,点点头,“你睡着的时候,我已与公主谈过。今后,公主便是我们的大东家了。” 她懊恼:“少主,是我让你为难了吗?” “不妨,要么联手对付玉家,要么霍帮也将成为公主的敌人。与公主结盟是早晚的事。” 她点点头,心中安慰了些。 他又问:“楠国公主南璃君,当今圣上与先皇后的唯一嫡女。你觉得她如何?” 她虽然觉得背后议论皇上和公主很大胆,但还是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与南璃君接触的情景,认真道: “我觉得还行。第一次去白鹭岛的时候,净房有专为少主用的架子,宅院里的门槛也全都削平了。至少说明公主对少主是上心了的。” “也是志在必得。”他补充说,顿了顿,又道: “玉家因为多年前扶持皇上荣登皇位,所以这些年一直得朝廷庇佑。如今,玉阳基企图在宫中培养心腹干涉朝政。皇上龙体抱恙,久不问朝。公主不愿楠国江山拱手他人,便要扶持势力,共同对付树大根深的玉家。”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解释这么多,感觉这些大事不是她一个近卫可以听的。 看出她心中疑惑,他正色道: “今后若做了公主对付玉家的先锋手,便是凶险杀祸更多。你要寻恩主报恩,不适合再留在我身边。我怕你还未寻到恩主,就先在我这里丢了性命。” 他说得非常在理,她却笑道: “少主,这个问题我早想过了。恩主救我娘,是大恩,我得报。少主宽宏无私,帮我找恩主的恩,我也得报。少主曾说过,只要我在霍帮一日,你便会帮我找恩主一日。那么今后那我便拼尽心力护少主每一日!若还是找不到恩主,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我自会下地狱谢罪。” 听了这话,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一会生暖,一会又酸。 “云琛,你若应,便做亲卫。”他说。 她扶着鼻子里止血的棉花团,强撑着浑身疼痛翻下床,姿势滑稽地单膝跪地行礼,郑重道: “少主知遇之恩,云琛必刀山火海报之!” 第32章 少主面前的红人 这场伤,令云琛整整躺了三个月。 霍乾念第四亲卫的差事一个都没办,福倒是享了不少。 叶峮推来霍乾念从前用旧的一个轮椅,叫云琛坐着行动,好好养腿上的伤。 云琛便每日推着轮椅满府乱转,用轮子和不言比赛踢球。 一开始还觉得挺新鲜,很快她就开始心疼霍乾念。 轮椅又累又慢。她只是一条腿不能行走,就已觉麻烦不便,霍乾念两腿都不能动,不知道该有多郁闷。 当她这么对叶峮说的时候,叶峮“呵呵”干笑了两声。 “只要你别再在少主心口上撒盐跳大神,我感觉少主还能抗住。” 长日无聊,云琛轮椅玩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边吃着不言去集市上买来的“四姑娘”果子,一边数银稞子。 八两亲卫月钱,加十两伤病抚慰钱,云琛荣升亲卫的第一天,花绝就快速去轮值房替她领了这些,还有一套崭新的亲卫护卫服。 云琛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银稞子了,数了半天,分成三份,分别存放好。 等她身体稍好些的时候,不言嚼着果子,跑来跟她啰嗦: “阿琛,你以后是亲卫了,按府上规矩,可以给你配个跑腿的低等护卫,还能分你两个堂口,堂口的事务和一干兄弟都归你管,年节时候的红利也归你。这些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亲自带你去办。 对了,你不是有个好兄弟叫小六吗?我打听了下,他在西北管牛羊牲畜那块,据说干活不错,就是吃肉太凶,三天就能吃掉一只羊,圈里的羊一见他就哭。堂口的管事说了好几次,再这样下去非亏本不可。正好,你干脆调小六回来,也算是提拔他……” 云琛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小六一直想干一番大事业,将他调到身边来,他在霍乾念跟前露脸的机会也多。 那厢,不言还在啰啰嗦嗦,从小六说到他八十岁的奶奶,又从他七舅姥爷说到霍府的悠久历史和传说。 这厢,云琛敷衍地“恩啊”几声,却敏感地抓到不言话里的关键语句,连忙打断他: “不言!你刚说啥?亲卫要干啥?” 不言愣了一下,脑子里往前翻了两页,才想起来自己刚说了啥。 “对,刚给你讲霍府的规矩来着,都是前前老太爷定下的,亲卫既要护卫办差,也要照顾主子日常起居,所以亲卫入册前,必须要验明正身,大到皮肤病,小到身上有几颗痣,全都要脱光了查清楚。” 不言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云琛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她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要脱光了查清楚。”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咋样脱光了查?? “阿琛,你咋了,怎么脸色这么差?”发现云琛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不言奇怪地问: “还出了这么多汗?你是紧张还是太热了?你热吗?身上伤又痛了?要不你解开布巾,我给你瞧瞧?阿琛你……” 多亏不言提醒,让云琛提前有了些心里准备。 但准备和不准备没啥区别。 她想不到能蒙混过关的法子。 等她伤好了七七八八的时候,轮值房来知会她,一干登记都已办妥,就差验身,催云琛快些去验了。 云琛每次都以“头疼”“脚疼”“牙疼”等各种理由推脱掉,那轮值房管事虽说没有怀疑,但云琛知道,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她日夜苦思冥想,想不出一根毛来。 想去找颜十九那个鬼主意多的家伙,可消息送去燕雀堂,那边却说颜十九许久未回了。 也对,颜十九既然能在玉家码头救她,说明他肯定已离开东海龙城,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想啊想啊,硬是到了她该恢复班次,去上任亲卫的前一天夜里,她才想到一个馊主意。 这夜,轮值房的管事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管事!” “杨管事——” “杨——管——事——” 像是梦里被勾了魂儿,杨管事吓得一激灵,恍恍惚惚睁开眼,正见床头蹲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昏暗烛火照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 “啊——鬼啊!!!!”杨管事一声凄厉惨叫,响彻霍府的夜半。 云琛赶忙去捂杨管事的嘴,心虚道: “杨管事!是我!云琛!” 杨管事惊魂未定地扶着胸口,哆哆嗦嗦地从床头摸出一瓶清心丸,一口气吞了半瓶。 “云护卫……你、你、你大半夜不睡觉,这是作甚?” 云琛讨好地笑: “我明日就要上任亲卫了,那验身我一直不得空来,我想的这会有空,就过来了,麻烦您验了。” 杨管事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没意识到云琛半夜有空,那是因为人人半夜都有空! 他没精力细想,只当云琛有什么要紧差事明日要办,便爬起来披好外衫,随着云琛来到轮值房,道: “行行,那脱,我现在给你查验登记。” 云琛赶忙将头发披散得更开些,然后一狠心,一咬牙,解开了外衫。 杨管事举起蜡烛去看,登时一愣。 只见云琛将自己细细密密地裹成了个大粽子。 从肩膀到大腿,全部缠着厚厚的草药布巾,就露着两截白皙的胳膊和小腿在外面。 杨管事很迷茫:“云护卫,你伤还没好?” 云琛心虚尬笑: “那个……杨管事,我说我在练护体绝世神功,不能拆这草药布巾……你信不?” 信?鬼都不信!云琛在心里接了一句。 那杨管事却愣了一会,点点头: “信。早听说过云护卫功夫好,府上都传遍了,说你可以在水底下闭气潜一晚上。” …… 感谢霍府八卦还爱添油加醋的兄弟们!云琛心叹。 就着昏暗的烛火,强忍着瞌睡,杨管事将云琛两条小腿和小臂查看了一番,登记为合格。 这“验明正身”实在敷衍,但杨管事睡得脑袋发懵,并没转过弯来。 纵使清醒了,他也不想管那么多。 云琛如今是少主面前的红人,何苦得罪呢。 第33章 他的心窝 按照霍府的规矩,云琛彻底痊愈之前,不做外派办差,只主要在霍乾念身边日常伺候,办些轻松差事。 她发现,与公主结盟之后,霍帮明显比从前更忙了,整日里都难见到叶峮、花绝和不言三人。 霍乾念的身边便只有云琛和润禾等小厮照顾着。 从穿衣吃饭,到行走坐卧,霍乾念处处得有人伺候着才行。 晨起,润禾会为他穿衣、梳头、洗漱,推他去净房,而后用早饭。 吃罢早饭,便有府医来为霍乾念的双腿针灸推拿,防止双腿因为常年不行走而萎缩,至少保证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 随后,霍乾念要么一整天待在书房里,处理霍帮大大小小的事务,要么便是由云琛护着,去应各种权贵来往的宴请。 因为公主的关系,如今霍乾念多与朝中官员交好,每每赴宴,总是很晚才结束。 就这样日复一日,像车轮一样惯性旋转,包括霍乾念在内,所有人都已非常习惯这种日子。 唯独云琛觉得很难受,有一种特别拧巴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直到又一日晚宴,云琛终于明白这种“拧巴感”到底是什么了。 将要赴宴时候,润禾拿来符合规制的衣袍,准备给霍乾念换上。 云琛却摆摆手,将霍乾念推到衣柜旁。 “少主,要穿哪一件?” 霍乾念和润禾俱是一愣。 扫了眼满满当当的衣柜:天青、月白、靛蓝、灰棕…各种色调交织成片,形成一种和谐的压抑色调。 霍乾念指了角落里一件颇为出挑的合欢双螭宝字纹的绛红色外衫,云琛便取下递给润禾。 润禾拿过衣服,边嘟囔着“这件许久没穿过了”,边手脚麻利地为霍乾念穿衣。 临出门的时候,云琛又问: “少主,拿暖炉还是暖袋?披风要狐狸毛的那件还是貉子毛的,还有水貂的,宝兔绒的,少主想穿哪件?” 一旁润禾看着有些着急,只当云琛是刚任亲卫,不熟悉霍乾念的饮食起居,什么都要问一问,岂不是惹霍乾念心烦。 霍乾念却好像琢磨出两分滋味,面容仍旧清冷淡然,但语气里已带了温和: “我记得有一个赤色釉彩的软玉暖炉,拿那个。” 润禾赶紧跑去私库里翻找一通,洗洗擦擦,忙活半天才收拾好。 “披风呢?我觉得那件岩黑色带暗金花纹的好看,配少主今日的衣裳。”云琛再次征求霍乾念的意见。 霍乾念点点头,唇角轻扬,回道: “甚好。” 折腾半天,扰乱了平常的习惯和节奏,导致霍乾念出门的时候,时辰晚了许多,云琛便将马车驾得飞快。 道路平整,马车不至于颠簸,但比平时快太多的速度,还是将润禾吓了一跳,在马车里惊叫: “云护卫!慢一点慢一点!倒也没有那么急!” 云琛专心驾马,“为何要慢?少主从前骑马比这可快多了!” 润禾不敢去接云琛这话,心悸地看了霍乾念一眼,却见霍乾念闭着眼睛休息,端坐得稳当,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 润禾暗暗松口气,心里“非常礼貌”地问候了一下云琛。 赴宴时,一切如常。 和平常一样的酒菜歌舞。 和平常一样的寒暄。 和平常一样的厅中议事。 只是多了云琛这个不平常的家伙,一会去前排宾客那里,有礼地请人家往旁边坐些,勿要挡着她家少主观歌舞; 一会又推着霍乾念去主家的前庭花园醒酒,和好几个宾客一起,溜了霍乾念一大圈,将主家参观了一番。 听闻有位宾客的府上有能工巧匠,云琛便厚着脸皮去请教,问能不能制出比一般椅子还要高两尺的轮椅。 润禾觉得霍乾念安安静静的日子算是毁了。 好在霍乾念今日心情不错,吃的比平时多,酒也喝得颇尽兴,脸颊上甚至有一抹微醺的绯红。 润禾心里暗暗松口气,想着抽空得给云琛培训一下,让她好好了解一下霍乾念。 晚宴结束之后,也和平常一样,润禾利索地为霍乾念整理轮椅和衣服,准备伺候他上马车。 云琛却没有如常去与润禾抬轮椅。 她长身倚着马车,用隐月剑挑起车帘,认真地问: “少主,你想坐车,还是推你走走,或者咱骑马回去?” 一旁的润禾愣住,“云护卫,少主自然是要坐马车的。” 云琛摇头,“为什么‘自然’要做马车?少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是‘自然’的。” 毫无防备地,霍乾念心头微震。 到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云琛的心意。 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云琛清澈又真挚的面庞,只觉得这小小少年为何如此鲜活明亮,为何如此懂他—— 为何这样轻易,钻进了他的心窝。 “好,骑马。”他说。 于是,云琛令马跪下,拴好特制的带靠背和绑带的马鞍,将霍乾念放上马坐稳。 她吹了声口哨,马听话地站起。 当高大的骏马载着霍乾念起身的那一刻,夜色下,他俊美如天神的面容如星辰升起,岩黑色的雷纹锈金披风裹着华贵的绛红,衬得他气宇轩昂。 润禾心头一麻,在霍乾念身边伺候了许多年,但好像连他都忘了,霍乾念曾是那样意气风发的绝世公子。 霍乾念也忘记已多久没有骑过马,大约五年?六年?亦或更久…… 他早已被迫习惯了由身边人为他挑衣服,穿衣服,由旁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只能坐马车。 因为轮椅要比寻常椅子矮一截,他从来只能在宴席上看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听别人说歌舞有多么令人赏心悦目。 除了身为霍帮家主,去决定一些虚无缥缈的事务,其他一切实实在在能触到和感到的东西,都非常自然地由周围人决定了——照顾了。 人们仿佛默认,他霍乾念统管这偌大的霍帮数年,称霸楠国巨富,但再厉害也只是个残疾人。 一个残疾人的需求就该止步于吃喝拉撒。 普通人,想散步看月亮,心意牵着腿,走两步就是; 想穿件不一样颜色的衣服,站在衣橱前挑一眼就行; 想喝酒,尽管喝个痛快,大不了多跑几趟净房就行。 可在霍乾念这个不能行走的人这里,什么都是奢侈。 残疾没有打倒他的心智,却无情地剥夺了这个世界所有鲜香美丽的滋味。 润禾,叶峮,花绝,不言…… 大概是霍乾念这个“上梁”太正的缘故,霍帮的人都很不错,随便拎出去一个,都是忠勇双全,放到别家府宅里可独当一面。 但人是太擅于习惯和适应的动物。 润禾他们在日复一日尽心竭力照顾霍乾念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尊重。 不是将他当作霍帮少主去敬畏,而是将他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平等相待。 这么多年来,霍乾念被迫学会了忍耐,过着一种“拧巴却不说”的日子,对一切都没了喜好和兴趣。旁人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可唯独云琛。 可只有云琛。 只有他这让人可爱又可气的纯净“少年”护卫啊,是那样明白他的心意,那样懂他的心。 没有同情和可怜,这对一个男人——尤其是霍乾念那样高傲的男人。 一个即使腿废了,也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男人要出色的男人来说,真的很重要。 云琛牵着缰绳前行,霍乾念骑在马上,闭着眼睛,感受着暖冬微风。 睁开眼睛,霍乾念看见灯火之外,天河璀璨,星空辽阔无边。 他多么想在这个时候放肆高呼,或者酌酒高歌一曲。 他强压住内心的畅快,用力喊了一声: “云琛!” 云琛回过头笑笑,那双澄澈的大眼睛里仿佛有碎了一池的星光。 她好像霍乾念肚子里的小虫一样,开始轻声地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清冷的冬夜里,云琛青涩的歌声悠扬回荡。 霍乾念深深地吸气、呼气,似乎要将压抑多年的苦闷全部呼出去。 “云琛!”他又大声地喊。 云琛没有应,嘴里唱曲不停,某个音调却带了笑音,飞扬着跑了调。 “云琛!”霍乾念高兴地笑出声,看得旁边的润禾一愣一愣。 云琛笑着回过头,将缰绳递给霍乾念,而后翻身骑上另一匹马,问了声“少主你行不行?”随即一扬马鞭,绝尘飞驰而去。 润禾还没来得及喊“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就见霍乾念眉眼一挑,眼神已应下战约,而后一把勒紧马鞍上的绑带,猛一鞭子,抽得马蹿了出去。 润禾望着一前一后两个飞驰飙马的身影,吓得呆在了原地。 第34章 会是甜的吗 一直闹到后半夜,霍乾念才骑够了马,在润禾的伺候下去沐浴更衣。 瞧着霍乾念肆意快活的样子,润禾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 可看着霍乾念腿上被马鞍绑带勒出来的青紫,润禾又心疼不已,一个劲儿地用眼神埋怨云琛。 埋怨归埋怨,霍乾念洗完澡的时候,润禾还是得叫云琛帮忙。 “云护卫,少主今日喝了酒,骑了马,这会乏力得很,正眯着。你帮我把少主从浴池里抱出来?” 云琛抱着胳膊站在浴房外,一动不动。 润禾又叫了声“云护卫?”奇怪这日日耳聪目明的云护卫,这会怎么突然聋了。 “云护卫,你帮帮我,不然少主再泡下去,水凉了,会着风寒的。” 云琛翻着眼睛看屋顶,使劲压制住要发红的面色。 最后眼睛一闭,心一横,低头冲进浴房。 润禾将池子里的水放干,帮霍乾念擦净身子,围好腰间的浴巾,示意云琛将霍乾念抱出来。 浴房烛火昏暗,但还是瞧得出云琛的脸已经红透。 好在霍乾念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没有发现云琛的异样。 云琛不敢去看霍乾念的脸,目光却落在他下巴上一颗小水珠,不由自主地跟随它一路滑下。 从喉结到锁骨,从清瘦起伏的胸膛,到浴巾下某处明显的凸起…… 她被自己惊了一跳,赶忙将目光移开,又看到他的脸甚至比她的还红。 是醉酒又吹风,再加上泡了热水澡的缘故。 她感觉自己的小心脏擂鼓似的跳着,她好怕他会听见。 就在她弯腰靠近他胸口,抱住他的一瞬间,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与她咫尺相对,近到他可以看清她每一根睫毛。 他像是还微醉着,眼神有些迷离,声音出口也有点暗哑,暖声叫了句:“云琛?” 她蚊子似的“嗯”了一声,脸红到脖子根。 他舒服又自在地叹了口气,一把揽住她后颈,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 “好云琛,好小子。” 感觉到他滚烫的不着寸缕的身体,那近在唇齿的呼吸,还有冲击着她耳膜的磁性的声音。 她觉得耳朵红得发烫,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只得赶紧将他抱起,一把放在轮椅上,然后转身冲出屋子,跑到院子里猛换几口气。 她仿佛听见浴房里传来他的轻笑,似乎还与润禾说:“这小子脸皮薄得很。” 她郁闷地用手给心脏狂扇风,心道: 我脸皮薄?脸皮薄的可干不了你家护卫!等哪天告诉你我是女的,看吓死谁! 云琛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润禾退下,说霍乾念已睡着,她才敢重新进屋。 为保证霍乾念的安全,亲卫是要为主子轮值守夜的。 而为能第一时间察觉霍乾念周边的危险,亲卫守夜的软榻都放在紧挨霍乾念床榻的位置。 云琛先探头看了看榻上,见霍乾念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她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自己的软榻往外挪了一尺,而后和衣躺下。 云琛身子向外躺,便担心不能第一时间听见霍乾念的声音; 身子向里躺,又一睁眼就是他俊逸安睡的侧颜。 她感觉心还跟战鼓一样敲个不停,脑海里纷乱地闪过许多画面。 闪来闪去,全都是他的脸。 翻来覆去了一个多时辰,她刚在心里筑好顶天立地的堡垒,准备入睡,却听一尺之外,他突然声音轻柔又低缓地开口: “怎么睡不着?有心事么?” 堡垒瞬间坍塌成齑粉,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又不可控制地加速起来。 她赶紧翻身朝外,闷闷道: “没、没心事,就是那啥、那个、那个白天吃多了,撑得睡不着。” 停顿了一会儿,他命令:“过来。” 她红着脸起身,慢慢挪到他眼前,不敢抬眼看他。 “手伸出来。”他又道。 她扭扭捏捏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 和她瘦小的手不同,他的手掌宽大又温暖,一下就将她整只手包裹住。 他伸出骨节分明又修长的两指,按压住她手腕内侧,缓慢揉捻。 “这是内关穴,和胃止呕,吃多了就按这里。” 她臊得厉害,强装镇定,没话找话说,“少主很懂穴位?” “久病成医。天天针灸,多少知道些。” 以为她对穴位感兴趣,他干脆支起上半身,靠在软枕上。 黑色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膀。因为侧着身的缘故,他袭衣的衣领微微张开,露出白皙的胸膛。 他拉住她的手,从手腕到小臂,从胳膊到腰间,深揉浅回地,一处处用手指点过,一处处教她: “这里是止血的穴位,倘若流血不止,以银针刺此处,顷刻止血……这里是止痛的穴位,若内伤过重疼痛不已,就点这里……还有这里,以麻黄敷之……” 他的手很暖,手指修长有力,游走在她身上各处。 当他探身,两根手指点向她腰侧时,他的脸已离她极近,近到她只要稍微动噘噘嘴唇,就能亲到他的下巴, 她什么都没听清,只听见“这里那里”的,感觉脑子里、心窝里、耳朵里,仿佛有一万只蝴蝶在欢愉地扑闪着翅膀,搅得她混混沌沌,浑身绵软得像要晕倒。 而霍乾念这边,看着眼前带几分羞涩的小脸,在床边轻柔纱幔的笼罩下,美好得像个闺阁小女子。 视线向下,落在那通红细嫩的脸颊上,他突然想: 若嘬上一口,会是甜的吗? 紧接着,霍乾念立刻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变态”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撒开云琛的手,心里默念清心诀,赶走这奇怪又可怕的想法。 “云琛,今日我很高兴。”他靠回床榻,轻声说。 和他的距离拉开了些,她终于敢暗暗放松身体,低眉浅笑: “少主高兴就好,这就足够了。” “云琛,若不做护卫,你想做什么?”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见她想了半天不说话,他笑问:“娶妻生子?封侯拜相?” 这八个字,她大概率撑死只能亲自实践“生子”。 她尴尬:“可能,我没想过今生,倒是想过来世。” 他很意外,像她这样心疏明朗的人,怎会想来世这么玄妙的问题。 来世? 这一世尚且混沌,如何想的了来世? 他心里不解,下一刻却又突然明了。 世人熙熙攘攘皆有所求,忙忙碌碌,非要到末了时,才想明白一生,弥留之际悲叹一声“晚矣”,将遗憾带入黄土,转入来世。 可她这一世清明坦荡,何去何从早就笃定又清晰,不过是笔直的一条寻恩报恩之路。 这样一个美好得像镜花水月,信念坚韧得像磐石的人,是可以想想来世的。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她身上那种令他有点着迷的干净是什么了。 不是那崭新又利落的护卫服制。 不是她从不屈折的腰,也不是她不染世俗之媚的眼睛。 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纯粹意志。 和岌岌立于浪尖而不知前路如何的他不同,她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安静地、稳妥地接受那结局。 亦无畏地、坚定地奔向那结局。 想到这里,他甚至觉得很羡慕她。 在这危危乱世,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自由。 “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一棵树,长在远古的浩瀚森林里,不管天上如何斗转星移,世间如何沧海桑田,我只管站着,把一万年过成一天。” 第35章 禁止龙阳 叶峮发现,云琛这小子最近不太对劲。 整日里魂不守舍,办差事的时候心不在焉,比平时毛糙许多。 他暗中观察了几天,发现她经常一个人坐在廊前托腮发呆,动不动还脸红一下,明显是动了春心的样子。 叶峮觉得好笑,猜测着会是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得到这小子的心。 殊不知,云琛满脑子想的都是: 如果将霍乾念换成花绝,换成不言,或者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她还会像那夜脸红心跳吗? 想了许久,她觉得大约是会的。 楠国礼教森严,媒妁之言由父母做主,许多女子成婚之时才第一次见到夫君。 在为人妇以前,连外男的面都很少见,更不要说身体接触。 云琛虽然女扮男装,混迹在全是男人的护卫堆里,少不了和兄弟们勾肩搭背,喝酒耍乐。 但真要像与霍乾念那样,只隔着薄薄一层护卫服制,触到他一丝不挂的滚烫皮肤,坐在他床榻头,由他一路探过去一处处…… 这种事实在是第一次。 云琛觉得,换做任何一个女子,只怕都要臊得脸通红,心狂跳的。 所以她大约并没有对霍乾念生出别的心思,大约只是闺阁女子的害臊而已。 大约,霍乾念亲卫这活儿,她还能好好干下去。 想通这个问题以后,她顿觉身心舒畅,心里再没了包袱。 再见到霍乾念时,她又是坦荡潇洒的“好小子”了,爽利地迎着他的目光而笑,麻利地东奔西跑办差事。 反观霍乾念那边,自从那夜心里蹦出“想嘬云琛小脸一口”的想法后,他便再也不能——或者说不敢正视他自己。 他长久地坐在书房里,桌子上成摞的公事书信都懒得去看,只摊着一本“霍府家规”,第一百一十条写着: 府风端正,禁龙阳之好。 他从天亮坐到天黑,直到润禾第五次来喊他用晚饭,他才回过神。 将厚厚一本霍府家规合起来,他觉得在霍家祖宗们的庇佑下,自己的心绪又重新坚硬如铁了。 他是个大男人,怎会对一个男人动心? 他觉得大约只是那夜喝了酒的缘故! 大约只是因为那小小少年太通透懂他,那床上的纱幔垂在她的肩膀,让她看起来太像个女子,便令他一时意乱情迷而已。 他面色如常地从书房出来,一眼就看见云琛正抱剑站在房门口。 黄昏暖橘色的光将她整个人笼罩着,渡得她眉眼含水微漾。 “少主,该吃晚饭啦!”她眼睛笑着。 他没有回应,只奇怪今日的黄昏怎么比白昼还夺目,照得他的心都亮堂堂。 心不在焉地吃罢晚饭后,润禾说明日要赴宴,怕晨起来不及,叫云琛帮忙为霍乾念净面剃须。 云琛蓦地想起她小时候,娘亲经常为父亲剃须的画面。 那时候,父亲还常常来看望她和娘亲,总与娘亲在一起说说笑笑。 再后来…… 云琛停住回忆,刻意地不再往下想。 那边,润禾已用热毛巾为霍乾念敷完面。 云琛定定心神,按照记忆中娘亲的样子,拿起剃刀,在鹅油中反复浸润,轻轻去刮霍乾念的脸颊。 此时的云琛,心里已坦荡无事,便再没有扭捏和顾忌,只从她护卫尽职尽责的心意出发,仔细回忆着娘亲的动作,拿着剃刀轻柔刮蹭,生怕伤到他。 可霍乾念心里却不坦荡,甚至在混沌中生出了些难以启齿的炙热。 鹅油的气味清幽好闻,她用指尖挑起一块,涂抹在他的脸上,隔着滑腻的触感,她的手指柔柔的,痒痒的。 她一只手用剃刀轻轻刮拭,因为太过专注的缘故,另一只手总是不自觉地跟着用力,总想去抬他的下巴。 他的余光便跟着那只手忽近忽远,几次差点忍不住想帮她一把。 终于,在刮拭完他脸颊的时候,他故意没有配合地扬起脸。 她便下意识伸出手,握住他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固执全被粉碎。 他顺从地仰着头,瞧着她的面容越靠越近…… 她心无旁骛,仔细地端着他的下巴,寻找“漏网之鱼”的胡茬。 他却只感到她的睫毛已经快要扫到他的皮肤,温温的呼吸就抚在他的喉结,激得他浑身一麻。 她的发顶暖烘烘的,散发着一股小猫小狗身上才有的毛茸茸的好闻味道。 当她终于为她刮净胡茬,端详着他的脸,眼睛明净地笑了一下时。 他突然想:如果不小心将她弄哭,这双眼睛会不会水汪汪的,好看得要命…… 他赶忙敛正心思,觉得自己大约是独身久了,看块石头都深情。 就这么纠结混乱地到了夜里,云琛已睡下,霍乾念却翻来倒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一会觉得背疼,想让云琛起来帮他挠挠,一会又觉得胳膊酸,想让她来捶捶。 可想来想去,终是不忍搅扰她。 他索性撑着头,侧起身,趁这会无人打扰,肆无忌惮地去看她。 看着看着,他就想: 霍帮的亲卫服制不好看,黑色不衬她的气质,得换。 她总是这样瘦,是不是护卫们的饮食太寡淡?赶明儿起多加些肉试试。 他又想起她一身的伤。 她总是将衣服穿得严严实实,平时也从来不把伤痛挂在嘴上,也不知都好彻底了没有。 “唉……”他忍不住叹气,觉得自己是真有点魔怔了,他堂堂霍帮少主霍乾念,怎会如此!怎么可以!! 正想到这里,云琛忽然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蜷成一团,嘴里嗫嚅地叫了声: “阿念……” 他顿时心头一震,心脏扑通狂跳,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疯了疯了!大约是真疯了! 第36章 亲自去接媳妇 第二日晨起早饭时,云琛很想告诉霍乾念,她昨晚做了个特别好笑的梦。 梦里面,她在水边钓鱼,有一只长得很像霍乾念的猫,人模人样地坐在岸边,也在钓鱼。 那猫说它叫阿念,还抢了她的鱼桶就跑,害得她一边大喊猫的名字,一边狂追,却梦里怎么都迈不开腿…… 她想给霍乾念好好形容一下那只“装得跟个人一样”的坏猫。 可看见霍乾念从晨起时就没有笑容的脸,一直到用早饭时,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便乖觉没有出声打扰。 “今日起,你去老太爷处守院,一直到伤好为止,再去外派办差。”霍乾念突然出声下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云琛不解,但作为护卫,最要紧的就是“闭嘴听令”。 她抱剑行礼,朗声回了个“属下遵命”,而后立即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出了北柠堂。 此时,他正端着粥要喝,余光看见她风一样地走了,连质疑都没有质疑一声,没带任何犹豫! 他端着粥的手僵在半空,心说要不是不想浪费粮食,他真想把这碗粥扣在桌子上。 旁边的润禾望一眼云琛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霍乾念的脸色,心里莫名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霍乾念好像要作妖了。 果然,一顿饭还没吃饭,霍乾念突然提出,要给护卫们更换服制,叫润禾现在立刻马上去办。 霍帮巨富,在护卫们的待遇上面从不吝啬。 护卫们的服制都是请百年老裁缝铺量身定制,料子也用的是霍帮布匹堂口上最结实耐磨的好料密料,颜色以黑为主。 护卫们大都身长肩宽,穿起服制来英姿飒爽,十分威风。 黑色也成了霍帮护卫们的标志性颜色。 新一批的护卫服制才用了没半年,霍乾念却突然下令更换。 还说颜色款式都要换,叫裁缝铺先做套样装来,让亲卫们穿上瞧瞧,好不好看。 润禾一头雾水: 亲卫们?们? 总共就四个亲卫,三个在外派,就剩云琛因为伤未痊愈,刚刚才去老太爷的院子值守。 润禾只得去找云琛,请老裁缝量体裁衣,做了一身新款式来。 云琛个子比其他护卫矮一截,但好在身材清瘦,穿起服制来颇为潇洒俊秀。 换好新服制,润禾赶紧带着云琛去霍乾念跟前复命。 霍乾念正在书房看信,抬头就见到云琛一身新衣展挺地站在他面前。 新护卫服用的是藏青色,依旧做成肩宽腰窄的立领长袍款式,上半身修身护臂,下半身是适宜打斗作战的硬摆八幅罗作战裙,脚蹬圆头微翘的厚底短黑靴。 服制花纹仍是霍帮的团绣醒狮图案,只不过通身全采银丝绣,腰带改成了更精致的玉刻麒麟束腰。 亲卫服制还特别在肩上装饰了如意云纹的图案。 新衣总是比旧衣好看,再加上穿新衣的人盘条亮顺,霍乾念只觉眼前一亮,颇为满意地颔首: “可。衣服不错,赏。” 润禾喜笑颜开,云琛见霍乾念没有要吩咐她什么的意思,便行礼退下。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恰逢几个外出采买的小丫鬟经过。 一见穿着鲜亮新服制的云琛,小丫鬟们顿时来了精神,围上来一通嘘寒问暖,左右相看,个个笑得花枝乱颤,整得云琛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润禾从书房小跑出来,道: “云护卫,各位姐姐们,小点声,别吵着少主处理事务,少主虽然没发话,但刚才都摔书了。” 小丫鬟们赶紧噤声离开,云琛也要走,却被润禾拦下,道: “云护卫,少主说这衣服不好,不让做新的了。把银子留着给护卫们改菜加肉更实在。” “哦。”云琛无所谓地耸耸肩。 润禾心里却有点郁闷,他搞不明白霍乾念这几天怎么了,心思多变,想一出是一出的。 然而这还没完。 云琛去霍老太爷那值守了半个月,润禾感觉,霍乾念的眼睛和耳朵也巴不得跟着去了。 每日,霍乾念都会很随意地问一句“云琛如何?” 一开始,润禾只能赶紧差人去打听,后来他干脆每日上班次之前,都先去老太爷的院子里转一圈,问清楚云琛的情况再到北柠堂。 润禾很骄傲,感觉没人比他更懂霍乾念。 果然,霍乾念在用早饭的时候,又问起来:“云琛如何?” 似乎也感觉到自己问得太频繁了,霍乾念又补了句:“还有许多要紧差事得办,等他伤好了去办。” 润禾对答如流: “回少主,还是和前几日一样,老太爷有点眼花,总把云护卫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舍不得云护卫在院子里风吹日晒地值守,非叫到跟前随护。” 霍乾念点点头,“还有呢?” “回少主,昨个老太爷又叫云护卫上桌一起用饭,云护卫抵抗无效,到底拗不过老太爷,被拽着上桌吃饭了。一天五顿饭,三顿药。我打听啦,全是上好的补药!” 霍乾念刚想“嗯”一声,却听润禾又接了句: “听说全是美容养颜催生子的好药!” “咳咳咳……”霍乾念差点将刚喝进嘴里的汤喷出来。 “去将云琛叫回来。”霍乾念下令。 润禾领命而去,没一会又小跑回来,道: “老太爷不放人,说得少主您亲自去接媳妇,以表隆重。” 霍乾念眉头跳了跳,无奈道: “去给老太爷换个新大夫,我看老太爷糊涂得越来越厉害了。” 没得办法,霍乾念只能亲自去接人。 霍乾念由润禾推着轮椅,带着几个小厮和近卫赶到老太爷院子里的时候,云琛正和霍老太爷在前厅用饭。 云琛如坐针毡,一脸局促,对着面前十几道菜不知如何是好。 反观霍老太爷那边,竟全无平日老态龙钟的样子,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地对云琛说着霍乾念小时候的糗事: “儿媳啊,我给你说,别看乾念现在这模样冷冰冰的,跟石头一样,其实小时候可稀罕了,他还尿床那会就特别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硬生生自己躺那焐干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身尿味哈哈哈……” 润禾看呆了,“霍老太爷最重规矩,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嘛……” 听见动静,云琛看过来,一见霍乾念,立马像见到了救星似的,疯狂用眼神求救。 看着云琛这自然而然亲近求援的模样,又见她十几日过去,倒在霍老太爷这里养得胖了一圈,白白嫩嫩,容光焕发的样子。 霍乾念不禁心里一软,面上却还是绷得冷淡,只向霍老太爷问了个安,便将人带走。 这次,霍老太爷没有阻拦,只是依依不舍地看着云琛离去的背影,不停地长吁短叹。 一旁侍候的下人早就见惯霍老太爷“糊里糊涂”“奇奇怪怪”的样子,照旧哄孩子似的问霍老太爷: “老太爷,要不我再去寻个俊俏乖巧的小护卫来,放到您跟前逗逗乐?” 霍老太爷百无聊赖地靠回椅子里,两手揣着袖子,翻了个大白眼: “滚。” 第37章 分家 云琛一直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害怕霍乾念。 甚至连叶峮这个贴身守护了五年多的大亲卫,也在尊敬之中带着畏惧。 直到霍氏族中议事这一日,云琛才真正见识到霍乾念令人生畏的一面。 霍府前厅正堂之中,满满当当站了八百多个霍氏族人,上到霍乾念六十多岁的叔伯,下到十七八岁刚执事的远侄。 两排霍帮护卫们将所有人围在其中,气势颇为森严。 在霍乾念的轮椅骨碌碌走进来的时候,护卫们轻击刀身,发出齐响。 所有人不约而同噤声,规矩地站好,辈分低的小辈们无一不恭敬行礼。 照例,一群人轮流上前,禀告各自堂口事务。 霍乾念面无表情,不怒自威,只一一在要害处问细、问准、问透。 但凡有谁语焉不详的,必要在霍乾念审问如刀的目光中挣扎一番,吓得冷汗直流。 如果碰上胆大包天,敢伪造账目谎报的,霍乾念只需动动手指,身边的大管账便会将铁证甩在那人面前,等待着那人的便是霍府森严的家法。 轻则伤残,重则打得只留一口气,全家逐出霍氏,永不得入烟城。 各个堂口事务复杂繁多,霍乾念却了如指掌一般,一切赏、罚、升、降,心中皆有定论。 铁面之下,不论亲疏远近,一概严明严治,令人不得不服。 云琛从旁站着,觉得霍乾念的脑子是真好使,偌大个霍帮,近千堂口,他竟统管得井井有条,毫不费力。 瞧他每每下令之后,鲜有人出来反对或疑问,其统治霍帮手段之凌厉,由此可见一斑。 议事到半日的时候,众人脸上慢慢有了疲色。 只有霍乾念还一如开始那般目光犀利,气势不减。 趁各堂口的主事务禀告完,一个霍乾念的表六叔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开口道: “我……我霍肖瀚……愿自请单出,请少主准允!”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我没听错,这是要分家出去?” “现在霍帮正是与玉家平分江山的时候,这个时候分家?传出去恐怕不好听!” “疯了,这些日子霍帮新立了几十个堂口,正是财权双进之时!分了家,哪里找这样的大树靠?” “分家也不是不行,霍帮越来越势大,仇家也越来越多,眼见已同玉阳基势同水火,说不定哪天就是有命挣钱,没命花钱了。” 一时间,满堂议论纷纭,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依旧如常冷淡。 他拿起手边的茶,慢悠悠地吹着,冷笑一声: “霍肖瀚,你可想清楚了,分家而出,此后生死富贵,再与霍帮无关。你想好。” 霍肖瀚听这话像是有门,赶紧上前道: “少主,我霍肖瀚不是丧良心的人,我已算好堂口账目和一干分成,绝不贪霍帮一分,请少主放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若不应,岂不是仗着霍帮家主的身份,欺负你霍肖瀚一家十九口?”霍乾念冷声冷语,抬手示意大管账去拿分家约书。 他目光如霜地盯着霍肖瀚,又从霍肖瀚移到他身后的一群人,最后扫视全场,语调平缓而威严: “还有要分家的吗?今日一并说了,我一并办了。”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再说话。 霍乾念嗤笑,目光落回霍肖瀚身上,“账目拿来,若无问题,即可单出”。 霍肖瀚呆了一瞬,他没想到霍乾念会应得这么爽快,不禁面色一喜,下意识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长子霍淑明。 霍淑明的脸上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反而身子一僵,显得有些紧张。 见霍淑明不动,霍肖瀚急忙低声道:“淑明!快拿账目给少主过目啊!” 霍淑明像是才从沉思中惊醒,轻轻“啊?”了一声,脸色一白,慢慢从怀里掏出账册,道: “事关我一家家底,我想……亲手……啊不,我想自己呈给少主……可以吗?” 听见“亲手”两个字,一直站在旁边打瞌睡的云琛,立马来了精神。 不是她不尽责,实在是霍老太爷最近给的补药太多,她时常精神困乏,这几个时辰站下来,眼皮子控制不住地有些沉。 见霍淑明不愿意给出相册,霍肖瀚有些急: “让管事们传递一下就行了!这种时候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霍淑明摇头,捂紧账册,向后退了一步,表情畏惧地看了霍乾念一眼,担忧道: “不行!如果账册脱了手,少主又不让我们分家了,我们能怎么办?” 这话不错,一本起底的账册,不仅包括霍肖瀚一家手中的十几个堂口,还包括一家老小的财物和后路,甚至连儿女婚嫁之财都从中而出。 如果霍乾念拿了账册却反悔不叫分家,等于牢牢攥住了霍肖瀚一家的家底,今后可随意拿捏。 这么看来,霍淑明的小心应对也不无道理。 霍肖瀚气得想骂人。 他想不明白自己这耳根子最软的儿子,今日怎么这么倔。 担心霍乾念心情不好会反悔,霍肖瀚又催: “胡说什么!少主怎是那种人?赶紧把账册给管事!别磨蹭!” 霍淑明攥紧账册,目光坚定地摇头,“要不……就算了……爹,算了……别分家了……” 这话一出口,简直让周围人都着急:这分家大事,怎么如此儿戏? 霍肖瀚再也等不住了,冲过去要抢账册。 霍淑明却早有防备,立马后退躲开,绕过霍肖瀚,急步朝高座上的霍乾念走去。 “不行不行……还是我自己去给少主……” 霍乾念身边的管事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霍淑明已低头走到了高座之下,眼中暗暗划过一抹狠厉。 第38章 以命相护 “霍淑明!”霍乾念突然严厉出声,吓得霍淑明脚步一顿。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霍乾念,额头上全是冷汗。 霍乾念目光如炬,森然俯视着霍淑明,道: “从霍氏祖宗开堂起,至今二百一十五年,离开霍氏单出的只有三种,一种是被逐出霍氏的,一种是家业大过家主,另起东山的。” “还有一种呢?”霍淑明下意识问。 霍乾念眉目冰冷,一字一句道: “还有一种,是全家俱亡,无后而终。” 霍淑明登时脸色惨白,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摔倒。 众人也都被这几句话吓到了。 谁人不知霍乾念腿伤之前的威风? 面对那些个丧良心的霍氏子弟,霍乾念杀伐果断,没有一丝手软。 记得有一个拍花子买卖孩童的霍氏子弟,一家十一口,霍乾念亲手杀了十个。 还有从前以霉米充当新米,低价卖给孤儿院的一人,霍乾念一脚将人踹翻,那人身子还忙着从地上爬起来呢,头已经骨碌碌滚地。 这是霍乾念的积威甚重,谁敢造次? 不过说到底只是分家而已,霍肖瀚为人胆小怕事,长子霍淑明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墙头草。 这一家子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没有犯事,大约霍乾念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众人心里这样想。 霍乾念却再次开口,像是话里有话: “霍淑明,到此时为止,开弓尚有回头箭。” 所有人包括霍淑明在内,都以为霍乾念指的是“分家”这事。 只有云琛敏锐地从霍乾念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警告意味。 下一刻,只见霍淑明眼中闪过决绝之色。 他口中说着“那就不分了”,做出转身离去的架势,手里却快速从账册中掏出一把小刀,回身朝霍乾念狠狠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没有任何犹豫地—— 云琛一把攥住了刀刃。 刀尖停留在离霍乾念眼睛只有一寸的位置。 她站在霍乾念身边,从后以半抱的姿势微微探出身,徒手攥住了冰凉的刀刃。 因为动作太猛,她束成马尾的长发往前一荡,落在他的肩膀。 鲜血从她手中成线流下,落在霍乾念石青色的外袍上。 “啊——”厅中有人发出惊叫。 一刺未成,霍淑明狠狠用力,还想再刺,谁知那刀刃却被云琛抓得极牢,竟抽不动分毫,只能看见越来越多的血从云琛手中流出。 云琛面不改色,握住刀刃猛地一拽,霍淑明随即扑跪在霍乾念脚下。 不等霍乾念发话,云琛将手中小刀甩掉,一脚将霍淑明踢飞。 从始至终,霍乾念的神情都宛如庙堂大佛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既不惊讶,更无惧怕。 仿佛早就知道霍淑明包藏着祸心,故而在话语中给了他一次又一次警告和机会。 仿佛早就知道有他最看重的亲卫在,他便无需狼狈闪躲,只需稳当当地做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霍少主即可。 看着霍乾念冷峻从容的脸,云琛仿佛突然就懂了她初识霍乾念的那一天,在杀斗狠烈的竹林深院中,霍乾念为什么毫不慌乱,不躲也不逃。 因为那不只是一个泱泱霍帮少主的尊严。 也是少主亲卫的尊严。 他将命交给亲卫,以报这以命相护。 他笃定自己亲卫的本事能救他,纵使救不了,他也以身为饵,甘愿同生共死。 这种绝对信任,比之云琛曾说的“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更甚。 只不过因为一双动不了的腿,这信任里还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悲哀。 云琛心头百感交集,但她不敢分神,得防着霍淑明再冲上来,更防止有人趁乱作怪。 霍淑明滚下堂中,一时间,众人惊声大叫,乱作一团。 霍肖瀚吓呆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着“疯了……疯了……” 堂上十几个近卫麻利出刀,将霍肖瀚一家全部拿下。 一众霍氏族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累及自己。 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在护卫们的维持下,堂中慢慢恢复秩序。 每个人都在想,霍乾念会用什么样的家法来惩治霍肖瀚一家。 高座之上,霍乾念将怀里的帕子递给云琛,见云琛熟门熟路地捆扎止血,才将隐怒的目光收回。 一旁的大管账拿出分家约书,两个近卫立刻押住霍淑明,一刀挑破他的手指,强摁着他在约书上按下血手印。 剩下堂中霍肖瀚家的男丁,也全都如此。 霍乾念冷声问:“你不是要分家吗?这约书签下,便是彻底分了。” 近卫高举满是血手印的约书,在堂中走了一圈,向众人展示清楚。 众人无人敢直视。 “既不是我霍氏族人,就不必用家法族规了。”霍乾念顿了顿,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目下,冷酷无情地说: “霍肖瀚一家十九口,除去两妇人、两未出阁女子,其余人严审,牵连者全部绞杀,尸首送去官衙。” 堂中一片寂静,只有霍肖瀚一家被拖下堂的凄厉哭喊。 临被拖出堂之前,霍淑明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何其愚蠢,才听懂先前霍乾念话语里给他的最后生机。 “你……早就知道玉阳基找过我……许我玉家二成红利……叫我杀你……对吗……” 没有说话,但霍乾念冰冷的表情足以回应。 “我错了!求少主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霍淑明拼命挣扎,哭喊着求饶。 但霍乾念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毕竟软心肠是标配给苦命人的,他霍乾念可没有这玩意儿。 半个时辰之后,霍府的角房里抬出去十五具尸体。 霍肖瀚一家男丁俱亡,无后单出。 这勾结玉家背叛霍氏的叛徒,算是处置了。 堂中所有人亲眼看着霍肖瀚一家,从金贵的霍氏族人,转瞬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只感觉寒气一个劲地窜后背。 再去看霍乾念,不由心中更畏。 这乱世楠国,霍帮杀人从来都是先斩后奏,只要最后能给出一个体面交代,衙门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39章 霍帮的报复 云琛,你若应,便做亲卫。 直到前厅正堂里,霍氏族人议事那一场惊变,云琛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云琛,你若愿意,我把命交给你。 一直以来,云琛都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淡然。 她总觉得作为护卫,她的性命属于那未谋面的恩主。 在霍帮和霍乾念这里,她虽亲近,却迟迟不能跨进最后一道心门。 可如今她才知,哪怕已经知道她心有恩主,霍乾念还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她。 第四亲卫不是说说罢了,这霍家少主的位置也并不是那么好坐。 不过是与霍乾念日常相处太多,见多了他对她随和的样子,差点让她忘了他是那样杀伐狠厉的一个人。 一个如今时时身处危险,需要她全力守护的人。 霍乾念早已交出真心。 可她的心却不够真,不够纯。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特别愧疚又亏欠。 尽管手上又添新伤,十分妨碍她握剑,但她还是坚持要去替换花绝,去办围攻玉家码头堂口的大外派事务。 她感觉自己非得使劲出出力气,才能报答霍乾念的心意。 这想法她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霍乾念仿佛猜到什么,没有多说,只在临行前将她叫来,替她系好手掌上的帕巾,轻声道: “去。小厨房新做了乌梨酥,等你回来一起尝尝。” 她单膝跪在霍乾念身前,仰头看着他,睁着倔强的大眼睛,朗声应下。 谁曾想,这一去便是三个月。 玉阳基策反霍淑明不成,反害霍肖瀚一家被杀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楠国。 有霍肖瀚一家的“榜样”在前,其他霍氏族人再见到玉家人,哪怕只是碰巧遇见,也避如蛇蝎。 可光肃清内患怎能够,霍帮的颜面不能丢,“霍肖瀚一家无后”这一仇,霍帮必须要报。 在南璃君的暗中扶持下,霍帮快速拿下了与外邦岛国的船只买卖。 仅仅数十日,三千艘冲锋铁木船便航行遍布洛子水大运河,肆无忌惮地驶进玉家的半条航运。 霍帮平时行事便带匪气,此时带着“仇”,更是横行霸道。 闯进玉家领地,遇见玉家的护卫和打手们,一言不合就开揍,气得玉家人直骂“霍帮疯狗”。 最后玉家被逼急眼了,索性报官。 结果运河两岸所有城镇官衙都早已被南璃君打点妥当,每次都在霍帮人已经把玉家人揍得满地找牙了,才姗姗来迟收拾局面。 所有观望这场“霍玉相争”局面的人,都以为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谁知这仅仅是个开始。 霍帮所有无章无法冲进玉家航运的三千艘冲锋铁木船上,每船栽十二人。 数百船只一靠岸,近千人立马杀进最近的码头,烧船砸桨,将玉家船只大毁特毁,一通砍桅杆,烧船身。 而后连哄骗带威胁地,将玉家大批临时雇佣拽进霍帮码头,摁着头签下工钱高一倍的身契。 一众雇佣不明所以,只知道自己半个时辰前还是玉家的人,半个时辰后就改姓霍了,口袋里银子还多了一倍。 接着,霍帮人蜂拥冲进最近的玉家堂口,乌泱泱群起攻之,直接卸顶拆梁,堂而皇之地扔了玉家牌匾,在堂门口挂上霍帮的醒狮头。 堂口上的玉家族人全部被杀的杀,打的打,许多直接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塞进了牢里。 城中但凡有存放玉家堂口的商户约书之处,霍帮一概能偷就偷,偷不到就抢,抢不过直接一把火烧了,叫玉家根本拿不出任何地契和约书为凭证。 一拨又一拨的霍帮人轮番上阵,毫不讲法度,却又秩序井然,分工明确,搅得玉家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所谓。 等三个月过去,玉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这根本不是一场报复与侮辱,而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的强取豪夺! 可玉家再气愤,原本属于玉家航运上的二十多个码头,也已拱手霍帮。 官司闹到朝廷,他们也拿霍帮这群“土匪”没办法。 最后只能连夜颁布新规,今后商户地契约书,必报朝廷存档。 霍帮算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全楠国的商法。 这一场大差事,叶峮、不言和云琛,带着霍帮近千人忙活得不分日夜,终于算圆满拿下。 待云琛等人忙活完回烟城的时候,已经是小年了。 霍家祖上是北方人,没有过小年的习俗,但祖祖辈辈在烟城待久了,每逢小年,各院都会开小灶,小小热闹一番。 今年是亲卫难得最齐全的一次,也是最热闹的一次。 一年到头没有什么大的伤亡,院子里的护卫们都很相熟。 霍乾念特许轮班醉饮,更大加赏赐,众护卫纷纷叫好,个个喜笑颜开。 北柠堂的院子里开了长桌,摆上酒肉,护卫们吃喝了一轮又一轮。 中厅里则摆着小桌,桌子上的酒菜已被吃得一片狼藉,座位上除了饭渣酒渍,空无一人。 叶峮、花绝、不言和云琛,四个人猫在里间寝屋,席地坐着毛垫,围坐在霍乾念身边,围着暖烘烘的小泥炉喝酒、嗑花生米、吃乌梨酥。 按理说,亲卫总要留一人值守最稳妥。 但如今“霍玉相争”闹得太大,玉阳基直接告去了皇帝面前,全天下都盯着霍帮,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搞刺杀。 霍府难得安稳清静一阵,霍乾念便说服叶峮,叫亲卫们好生放松放松。 平日里出生入死,神经紧绷,难得聚着喝酒。 四人很快喝大,各自说起自己“护卫”生涯里的英勇事迹。霍乾念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吹牛”,面上带着温和浅笑。 只见叶峮瞪着喝红的眼睛,豪气冲天地说: “我那时候还年少呢,也就阿琛现在这么大,单枪匹马杀进土匪寨,和那土匪头子大战二百回合,鸡鸣天亮时,一刀取他人头!” 不言竖起大拇指,回忆了下自己的往昔,感叹道: “其实我压根没想到做护卫,主要是我家老爷子找人给我算命来着,说我久居本家必有祸殃,老爷子就叫我从军去。你们知道不,我还真去了!投的骁骑营,可士官嫌我话多,只叫我去烧火房炒菜,小爷我哪能受这气!直接一纸辞令,卷铺盖走人!” 叶峮闻言一惊,“投军还有请辞的?你小子该不会是个逃兵?” 不言连连摆手,“哪能啊!一般是不给辞的,我就去校尉跟前找他聊了几次,每次俩时辰,他就给我签辞令了。后来啊,离开骁骑营,我就……” “得得得!酒快凉了,你喝两壶再说!”见不言又摆出唠叨架势,花绝赶忙用酒堵他的嘴。 云琛年纪最小,几人说说笑笑,话题最后不自觉地转到她身上。 不言连说带比划,感叹道: “你小子这次外派可太猛了!每次都第一个冲上去!好几次我还没看清对面几个人呢,你人就飞出去了,我刚打倒一个,你那边已经倒一片了!你知不知道有几次挺危险的,玉家狗的刀尖是他妈挨着你后心过去的,我看你全不在意,你这家伙怎么那么不怕死啊!” 听了这话,旁边的霍乾念微微眯起眼睛,再次仔细地看云琛。 第40章 我不喜欢女的 听了不言的话,旁边的霍乾念微微眯起眼睛,再次仔细地看云琛。 从她外派办差回来那天,霍乾念已仔仔细细看过她许多次。 她身上没有什么大伤,只有几处淤青和浅刀伤。 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霍老太爷给她养出的那点肉,全费在这次外派了。 和叶峮几个身板越来越结实不同,云琛好像怎么都壮不起来,身子骨小得像女子一般。 霍乾念看着心里不舒坦,“云琛,你可喜欢外派办差?” 云琛想都没想地回答:“喜欢呀!又能办差,又能在外面玩儿,挺好的!” 霍乾念点点头,“那今后还继续办。” 这时,叶峮心知肚明地贼笑一声,从旁调侃: “我知道这小子为啥现在这么猛,十有八九是把哪家姑娘追到手了!嘿嘿!” 这话一出,几人立刻炸开了锅,花绝直接锁住云琛脖子,大笑: “老实交代!哪家的姑娘!哥去给你掌掌眼!” 不言也急地跺脚:“快说快说!姑娘好看不?白不?腰软不?臭小子快说!急死我了!” 云琛被花绝勒得脸都红了,大叫“我没有!瞎说什么呐!” 霍乾念在一旁端着酒杯,浅酌一口,语调平静道: “云琛脸皮薄,你们别折腾。” 花绝放开手,但仍和叶峮追问不停。不言只关心姑娘的腰软不软。 云琛被勒得连连咳嗽,见眼前递来一杯茶,也没看清是谁递的,接过来就喝,这才捋顺气。 云琛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八卦,更不知该怎么解释,一急,脸更红了。 几人只当是她害羞,闹得更加起劲。 又喝了许久,四个人吵吵嚷嚷地闹着,霍乾念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 喝到最后,四人都有点上头。 云琛为了防止几人拿她开涮,也拼着喝了许多,远超她平时的酒量。 花绝舌头打结,从左揽着云琛的肩膀,嘴里一会说着“你是我哥”,一会又叫着“我是你哥”。 不言从右边揽着云琛,醉醺醺地对着云琛耳朵碎碎念个没完没了,从头到尾嘴没闲过。 云琛只把他当成背景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叶峮勉强控制住没喝太多,脚步微晃地往院子里走,非得去巡视一圈。 等霍乾念过来扶云琛的时候,花绝和不言已经彻底醉倒在矮几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云琛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霍乾念的轮椅停在她面前,她的下巴正对着他的膝盖。 她仰起脸,醉眼朦胧地望着他。 他也深深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 就这么目光交织地看了许久。 看着霍乾念那挺拔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凤眸,想着他纵使再笑,那眸子里也一直藏着久久不散的阴郁。 再想起那份她从未全心全意回馈过的信任……云琛蓦然鼻头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她一把抱住他的腿,埋头大哭: “少主……我……我对不起你!” 他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才问: “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啊?”云琛抬起头,擦擦眼泪,神情迷茫又无奈:“我真没有……我不喜欢女的……” 他怔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分量。 她重新侧脸趴在他腿上,又道:“少主……我好对不起你……” 仿佛此时才明白“不喜欢女的”是什么意思,他既惊又喜,既欢愉又惶然,一时间心头百般复杂,不知该怎么回应。 她哪里知道他心里的翻江倒海,只觉得酒意上涌,脑子里稀里糊涂一团,难受得她只想找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她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两手环住他的腰,嘴里喃喃道: “少主……你的腰怎么不软呀……”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暗哑: “我是大腿以下动不了,大腿以上还好着呢!你给我——” 他话刚说到一半,她突然猛地起身,将脸贴到他面前,鼻尖对鼻尖,将他剩下半句话怼得咽了下去。 她两手撑着轮椅扶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凤眸里清晰可见她的倒影。 他莫名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一瞬间悬到了天际。 她吐着酒香,咬字不清地问: “少主,你看我像不像狗?” 她模模糊糊想起,颜十九说她是忠犬来着。 话说完,她感觉手上忽然又没了力气,整个人再次跌坐下去。 他松口气,心说你确实是挺狗的! 她抱着他的腿,开始委屈巴巴地胡言乱语,耳朵却听到他问: “方才你说对不起我,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她直起身子,揉揉晕乎乎的脑袋,眨巴着眼睛认真想了想: “用我自己补偿你。” 这答案令他心尖一跳。 他眉尾微挑,目光幽深,缓缓俯身靠近她。 打量着眼前这酒色如绯的小脸,他慢慢伸手,勾住她的下巴轻轻揉捏,用力拉到眼前。 他的语调危险又魅惑: “用你自己补偿?用哪里?”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万个答案,一万种混乱。 他不敢去抓住任何一个。 他忍不住手上再次使力,盯着她的红唇,望进那双朦胧、柔软而不设防的眼睛,仿佛一推她就会听话地倒下。 他声音里带了一点颤抖: “云琛,你想好了再说——你要用哪里补偿我?” 她被他周身危险迷乱的气势吓得清醒了两分。 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抬手摸上心口: “用这里——用我的心。” 他浑身一麻,瞳孔骤然紧缩。 一瞬间,他差点倾身扑出去,感觉就要对着手中那张脸不管不顾地吻下去。 可下一刻,毫无知觉的双腿又如石头一般,坠得他动不了分毫。 他喉结微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最终长长呼出一口气,无力地靠回椅背。 他明白,她所说的心,是一颗至死护卫的真心。 想明白这一层,所有汹涌翻滚的情意都渐渐平息,云琛也已彻底醉倒,沉沉睡去。 满屋子,只剩他一个没有喝酒,却醉得比谁都狠的人。 他喊来润禾和几个小厮,安顿好醉倒的云琛四人后,独自一人来到书房。 宽大的黄花梨木桌子上,摆着厚厚两摞信纸、书册。 左边一摞信纸,全是这三个月以来,不言回报的外派事务情况。 不言话多,写起信来也是长篇大论,总会提到云琛。 那每一封信他都读过很多遍,云琛的名字被他不自觉地用笔勾湿了一圈又一圈。 右边一摞书册,是霍府冗长无趣的三百多条家规。 簇新的书页上,全是他一笔一画的抄录。 他静静地在桌前坐了许久许久。 没人知道他心里是惊涛骇浪,还是繁花如春。 直到蜡烛都快燃透,他才动作迟缓地转动轮椅,将新抄录的几本家规通通扔进火炉中。 书页燃烧得旺盛,火光映着他忧郁的面色。 他回到书桌前,拿起一本新书册,再次执笔,静静抄录下: “霍府家规,第一条……” 第41章 真是个大好人 宿醉未醒的感觉实在难受,云琛揉着沉重的脑袋起身,发现“屋漏偏逢连夜雨”,床单上一坨鲜红—— 她来月事了。 她十二岁离家,连月事是什么还没来得及知道,娘亲就没了。 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她吓得以为自己要死了,还是一个好心的卖豆腐的大婶教她怎么用月事带。 她记得大婶的丈夫色眯眯地看着她,说“挺好,来月事就是能种娃了”。 她虽不懂人事,但对上那眼神和语气,她深深地感到惧怕。 从那以后,她便女扮男装,再没有穿戴过任何女子衣裙。 做了护卫之后,成天打打杀杀,不是爬树就是潜水。 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从来不知爱惜身体,月事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规律过。 再加上身子总受伤,随便一处都比肚子疼,她便一直没把月事当回事。 可前几个月,在霍老太爷那里喝了半个月的药后,霍老太爷也不知怎的就盯上了她,每个月都叫人给她送苦翻天的药喝,还叫人盯着她喝完才行。 就连她外派在玉家码头打群架的时候,都有一个管事揣着药从旁等着。 一等她打完,那管事就冲上来给她喂药,嘴里还念叨: “云护卫你必须得喝,这是老太爷千里迢迢而来的心意!大补的!” 她好笑又无奈。 作为霍帮护卫,老太爷就是给她毒药,她也得喝,更何况还是一份“恩宠”。 就这么灌了几个月的药,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月事莫名规律起来了。 上个月是初五来的,这个月便是初三。 看来老太爷的药真的挺补,她心说。 换了身衣服,她赶忙偷偷摸摸洗床单,然后做贼一样地去晾床单。 刚忙活完,润禾跑来喊她,说要做年节前的打扫,请云琛去帮忙收拾霍乾念的私库。 这活可比平时轻松多了,云琛悠哉地往私库走,老远就看见一大群人忙活着抬箱子,将里面所有物品拿出来,一一晾晒擦洗。 自从云琛带头开始“尊重”霍乾念后,所有小厮和护卫也都有样学样,进入了全新的侍主状态。 许多经年不曾翻动的东西,都时不时想起来,用一下,看一看。 故而润禾打算今日好好地将私库清点一下,连粒珠子都不能放过,全部要有名有姓地登记在册为好。 “云护卫,劳烦你去启那个大黑箱子,一一念过里面的东西,我登记一下——我记得角落里有个菱格呢,可别漏了东西。” 云琛应下,手刚搭上箱子,就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自己肩膀上。 她扭头,对上叶峮满脸笑容。 “咋了,叶哥,嫂子给你涨零花钱了?” 叶峮神神秘秘,笑道:“你去轮值房看看谁来了。我给你放一日假。” “谁?”云琛来了兴趣,心说不会是小六来了? 叶峮使劲推她,“去,这里交给我,这些东西我之前弄过,我来和润禾登记。” 道了声谢,云琛飞快地跑远。 叶峮满意地拍拍手,感觉自己真是个大好人。 注意到润禾在一旁等的已经有点不耐烦,叶峮赶忙启开箱子,拿出那漆黑油润的小物件,念名: “梅花破月玉佩一枚。” 另一边,霍帮册房里。 一个人影正伏在案前,正式登记名册。 荀戓自从入霍帮以后,就被分在了最南边的茶行堂口上。 因为他办差谨慎仔细,又在与玉家争夺茶运的事务上接连立了功,便被调回烟城,升任北柠堂近卫。 升任近卫,意味着不必再颠沛流离,能好好照顾在烟城的一家老小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更为稳妥的未来。 荀戓越想心里越高兴,十分郑重地在登记册上写下名字。 他想,这一次,干脆彻底摆脱“狗哥”的外号! 登记的管事凑近荀戓的名字,“这两个字怎么念?” 荀戓挺起胸膛,正要大声报上姓名,却听远处传来一个欢乐的声音: “狗哥!!!” 登记的管事点点头,显然已经记住了“荀戓”俩字怎么念。 荀戓认命地叹口气,无奈回首。 云琛冲过来,兴奋地大叫: “狗哥!我好想你啊!” 荀戓一把抱住云琛肩膀,咧嘴大笑: “臭小子,长高了!但还是太瘦了!” 云琛扯着荀戓往外走,“狗哥!我请你下馆子!咱们吃炖羊肉走!” 荀戓大笑着应下,却又想起这一年来,每个月的月钱都寄回家养妻儿老小了。 这次一路过来又花费不少,他此刻有些囊中羞涩。 这时,云琛拿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偷偷摸摸地塞进他怀里,小声道: “狗哥,快藏起来,别让人瞧见!这是嫂子这几年给我补衣服的钱,我现在攒够了,还给你,不然我心不安!” 荀戓知道云琛是怕他难堪,故意逗乐,做出偷摸的样子。 他意欲推辞,却拗不过云琛铁了心要塞,最后只得无奈收下,心里又暖又歉疚。 云琛看出他的心思,坦然笑道: “狗哥,你别瞎想了。在武馆那几年,若没有嫂子经常帮助缝补,我哪有体面衣服穿。这钱是我应该给的。我身无长物,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你若不收,就是叫我良心不安,砸我云琛‘有恩必报’的招牌!” 荀戓心里感动,动了动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你小子!哎……” 二人勾肩搭背地出了霍府,寻到羊肉馆子,一顿酒肉伺候,天南海北地聊了大半宿,互相把这一年的经历交代干净,喝到大半夜才回府。 霍乾念差人来找云琛的时候,她刚刚爬上榻躺下。 主子在喊,爬也得爬着去。 她只得强忍着困意,去到北柠堂。 霍乾念正在书房里等她,见她一身酒气地进来,他眼神幽暗两分,许多不可言说的画面从他脑海一闪而过。 “见到荀戓了?” 她开心地笑:“见啦,还请狗哥吃了羊肉呐!” “那就好。”他点点头,递给她一封信,“这上面有一处地址,在幽州附近,可能是你的恩主,你去寻寻看。” 她愣愣地接过信,心里却再也没有从前的期待。 见她拿着信,低头不作声,身子因醉酒有些微晃,他示意她坐下。 因为有点酒意的关系,她一时忘记护卫应当搬来小杌子坐,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客座上。 “怎么了,不高兴?”他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她摇头,沉默许久,才轻声问: “少主,你说……我还要继续寻恩主吗?” 第42章 送你一程 云琛问完那一句“少主,你说……我还要继续寻恩主吗?” 霍乾念差点脱口而出“别寻了!”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硬生生咽下去了。 他明白,她一个心性那么坚定的人,能问出这话,就说明因为霍帮——或者说因为他,她已经动摇了。 不想去承认,这动摇其实全因“忠与义”,他情愿骗自己这一刻。 这点水中月影似的、轻轻一戳就碎的梦,对于他来说,太难得,太珍贵。 “去寻。再寻最后一次,也算不悔。”他说。 她神色黯然,像是在对他解释: “如果不寻,将来死了到地下,如果遇见恩主,我不知该怎么对他说。” 他心里没由来地发疼发紧,“我去替你说。就说……” 下一刻,理智已完全拦不住唇舌: 他说:“我舍不得放你走。” 她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傻笑,只当这“舍不得”,纯粹是一个主子对亲卫的“舍不得”而已,全然没有看见他眼里已几近喷薄的情绪。 “少主,谢谢你。” “去。云琛,你知道归处。” 她揣好信,随即行礼告退。 他则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长叹一口气,苦闷地靠在椅子里,心头再次覆满惨淡愁云。 他打开一本新书册,再一次从头开始抄录霍府家规。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十几遍的抄录了。 一遍遍、一次次力透纸背地将“府风端正,禁龙阳之好”这句话,藏在三百多条规矩里,痛苦又迷惘地写下。 一直写到手酸,他才停笔,转动轮椅到火炉前,再次将书册扔进去。 看着那书页慢慢卷翘、发黑、烧成碎片,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心也能这样烧得干干净净。 终于平静了些,他转动轮椅往外走,余光却瞟到云琛方才坐过的客座。 那簇新洁白的雪绒坐垫上,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鲜红痕迹。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云琛便拿着地址离开了。 为了能在过年前赶回来,云琛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赶路。 整整半个月的路程,硬是被她七天就跑到。 离幽州不远的一处城镇里,一户大宅的门被叩响,仆人打开门,只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累得气喘吁吁的“少年”。 禀明来访缘由,云琛甚至都不愿入宅,只叫仆人代为通传,问问主家是否有梅花破月图样的东西。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云琛高兴地回句“知道啦!多谢小兄弟!”而后风一般地策马离去。 那仆人只觉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心说这寻恩的少年也太马虎了。 云琛却忍不住仰天大笑,高呼呐喊,彻底放飞心绪,将马驾得快如闪电,惊起路人连连回望。 她马不停蹄地奔向苍海城,入城买酒菜,又马不停蹄地奔向香消崖。 人还没到,声音先至,她大喊: “师父我来看你啦——师父我马上就走啦!” 她翻身下马,动作飞快地给神仙墓放酒、行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钱袋子,放在墓碑前,高兴道: “师父,徒儿终于有点富裕钱了,从来没为师父添置过什么,这点银稞子孝敬师父,给师父换身新衣。” 她师父的一身黑衣穿了许多年,很多地方都磨得透光了,她一直惦记着。 师父没有多言,只让她去梳洗干净再来说话,勿在神仙墓前失礼。 她听话照做,对着水边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蓬头垢面,浑身脏乱得像个野人。 收拾完毕,她回到师父身边: “师父,我不寻恩主了,我准备留在霍少主身边。” 师父目无波澜,“留在霍帮?寻了六年恩主,好端端的,怎么不寻了。” 见她红着脸不说话,师父又问:“是因为霍乾念?他知道你是女子吗?” 她使劲摇头,“不知道!师父,霍少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更毫不吝啬帮我寻恩主,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我这亲卫,我不能负他。” 师父盯着她的脸,一双穿透审视的目光,看得她有点发怯。 “我没撒谎,师父。” “你不说谎,我知道。” 师父思索片刻,拿出剑,“我再教你几招,你留下,学会再走。” “啊……”这样可能来不及和霍乾念过年了…… 这话她憋在嘴里,没敢说出来。 师父淡淡看她一眼,“不愿意?” 她赶紧讨好地笑,朗声回答:“愿意!嘿嘿!” 晚就晚点,大不了路上再跑快些,能学到师父留的后手,这机会多么难得。 而后九日,香消崖边,神仙墓前。 两支长剑舞得银光似雪,剑气如虹。 两个身影快如闪电,几乎要在空中晃出残影。 明明剑锋不见血,可香消崖的花草树木都如被寒锋杀过,俱发出瑟瑟哀鸣。 云琛知道自己师父武功高强,自己只学了十之一二,便已在众多护卫里出挑。 谁曾想师父的剑法竟高深莫测到她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她也才知道,从前教她的剑法只是皮毛,但也是基础。 这几年的实战,让她基础牢固之上大有长进,短短九日,她便顺利将师父所授学成。 最后一次对战,她全力以赴,直打得汗如雨下。 只听“当啷”一声,师父手中的剑被劈飞。 隐月剑停在师父喉咙前,笔挺的剑身在日光下微显蓝光,神气又骄傲。 师父气息微喘,那从来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认可。 “去,足够了。” 云琛彻底松懈下来,气喘吁吁地撑着剑,累得差点说不出话,笑道: “嘿嘿,师父你老了,不然我肯定打不过你!” 学成归去,云琛立马策马跑得没影了。 接着,一辆马车从反方向而来,缓缓停在神仙墓旁。 马车上下来一人,走到墓碑前伫立。 “这可是你唯一的徒儿,你舍得送她去死?” 见没有回应,来人抬手轻抚墓碑,又道: “不过是你对她心有愧疚,便要送一个无辜的孩子去搏杀。你教她这些绝招杀招,是因为霍帮已同公主结盟,你要送她去给公主当棋子,对吗?” 依旧没有回应。 来人仿佛终于失了耐心,语气含笑带杀: “江鸣,你到底什么时候死?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第43章 缺德的煞星 离开苍海城,云琛跑晕了六匹马,满身都是马暴汗后的马厩味。 驿站里的马一见到她,一闻着那味儿,都纷纷躲避,没一个敢上前。 她扫两眼,挑中一匹快马,利落地跳上马背,抛下俩银稞子,道声“谢了”,便绝尘而去。 在香消崖耽误了九日,她回程的路实在太赶。 她估摸着可能赶不上年夜饭了,也不知道霍府的年夜饭都有啥,荀戓会不会给她留饺子。 她满心想着这些,一路飞驰至离烟城百里处,经过一列商队时,随意瞧了一眼,仿佛瞥到一张熟悉的脸。 直到跑出去二里地后,她才想起来那是谁,赶忙又调转马头往回跑。 这边商队里,因为冲锋铁木船被毁,被贬至最低等押运护卫的胥斩,正和十几个人一起押着货物,好端端地走在路上。 突然感到一阵疾风刮面而过,一个疯子骑着马窜过去,眨眼的功夫又飞奔回来。 待马奔到眼前,在剧烈的颠簸晃动中,胥斩看清来人的脸后,登时脸色大变,惊叫: “你这个天杀的祸精小搨皮!戒备!戒备!!霍帮的人来了!” 其他护卫虽没有见过云琛,但多少都吃过“霍帮疯狗”的亏,知道如今霍帮的人见了玉家人,那就跟狼见了荤腥一样地冲上来,立时纷纷掏出武器,做好打斗准备。 云琛由远及近,骑在马上高喊: “胥斩大哥!我新学了剑法!你们有没有空和我试试?” 压根没等胥斩回一句“没空!”云琛直接拔剑杀来,吓得一众护卫尖叫躲避。 只两招而已,胥斩就发现这家伙剑法更甚从前。 从前在玉家码头的时候,三招之内,他尚能应对。 如今数月未见,云琛剑法杀意喷薄,阴厉骇人,瞧那隐月剑蓝光一闪,只凭剑气即可破风伤人! 胥斩硬着头皮冲上去,半招便败下阵来,倒在地上直喘气。 见不过两招,十几个玉家护卫全部倒地,哀嚎一片,云琛满意地收剑回鞘,开心道: “我师父真好!” 胥斩无力大骂,只能无奈道: “因为你毁船一事,我被打的只剩一口气,硬是凭多年劳苦功高,老爷才没要了我的命,贬我至此。眼下我们只是押运几车烟花去城里而已。” 顿了顿,胥斩露出哀求的神色,“云琛祖宗,你放过我们,这烟花就是送去城里铺子卖,放着玩儿的而已。” 话音落下,见云琛眼睛顿时一亮,胥斩便知倒霉!说错话了! “胥斩大哥,我买一车烟花!”云琛说着就动手去拆车,几十辆马车相连,她这次学聪明了,只拆下头车拉走。 一众玉家护卫哪里还有力气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琛喜滋滋地驾马远去。 胥斩连连自我安慰: “还好还好,那小子这次只搞走一辆车,不打紧不打紧!” 一个捂着腿疼得呲牙咧嘴的护卫道: “不是说买一车走吗?银子呢?给谁了?” 胥斩愣了一下,重重叹气,认栽道:“算了!一车烟花没太多钱,这钱我补上!” 一车烟花不贵,也就胥斩如今一年工钱,他一想就觉得肉疼。 这时,另一个护卫从旁插话,幽幽道: “霍帮那家伙劫走的是头车……拉车的四匹马都在头车上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只见几十辆烟花车静静停在原地,没有马牵引,正等着他们徒手去拉…… 胥斩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凄厉怒吼: “云琛!!你个缺德的煞星啊!!!” 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烟城霍府。 这一年来,霍乾念脸上的阴郁少了许多,甚至经常会露出些笑容。 霍府上下也从一开始的惊悚,变得逐渐习惯,慢慢跟着轻松起来。 如今霍帮背靠公主南璃君,势力日渐壮大,短短半年,就在楠国境内新增堂口八十个,更打通了东炎与昭国的境外商线。 泼天的富贵从四面八方涌进霍帮,而玉家只能节节败退,望着眼馋。 再加上这一年来胜多败少,霍帮护卫们的死伤较之从前大大减少,故而今年的年节非常热闹。 全府上下从年三十大清早就开始忙活,整个霍府挂满了金红绸和红灯笼,各院都在剪窗花、贴对联、贴福字; 大厨房里更是忙的热火朝天,别说酒菜样式了,光是饺子就包了两万多个。 护卫们全部发了新款的藏青银绣新服制,家仆们虽没换服制款式,但也都领了新衣。 霍府上下几千口人,一个个都穿得鲜亮体面。 霍乾念整整一天坐在北柠堂里,发了十八轮年节封赏,说着大同小异的褒奖之词,累得口干舌燥,胳膊酸疼。 一直坐到日暮西垂,夜色渐浓,年夜宴已经在前厅摆起来,霍乾念还是没有等到他想念的人。 每逢年节,前厅总有宴会。府中所有大门全开,为迎财之意。 霍乾念不知在这前厅宴饮了多少回,但如今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从大门到前厅,一共有六道门。 每道门上都装饰着不同的吉祥兽,麒麟、貔貅、獬豸…… 坐在前厅主位之一,他一眼就能望见霍府正门大开,巨大的浮雕醒狮随门扇朝内,露着威严的犬齿獠牙。 大门前广阔空荡,远远地可以看见长街上人影交错。 正座另一个主位上,霍老太爷懒洋洋地窝着打瞌睡,慢悠悠道: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霍乾念眉头一挑,“爹你又在胡说什么八道?” 霍老太爷打个大呵欠,叹了口气,“没啥,饿了。” 霍老太爷发话饿了,年夜宴自然提早开始。 霍老太爷、霍乾念、霍阾玉,再加上七七八八的其他霍府主子,一大桌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吃得热闹。 叶峮和不言从旁护卫,腰上被迫系着喜庆的红腰带。 另一边,润禾拿着一根红腰带,追得花绝满处跑,发誓不给花绝系上决不罢休。 花绝跑得飞快,拒绝三连:“润禾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啊!别拿那丑玩意儿靠近我!” 其他护卫们、管事们、小厮和丫鬟们,也都围着小方桌,在下位吃喝说笑。 整个霍府喜气洋洋,热闹极了。 突然,不远处,一簇巨大的烟花发出鸣叫,升空炸开。 小丫鬟们兴奋地叫起来,“是城里放烟花了?今年怎么放得这样早?” 烟花火光照耀着众人的面庞,霍乾念望着那转瞬即逝的绚烂,目光微微动容。 众人都忙着欣赏这夜色烟花的美景,叶峮却突然眯起眼睛,侧耳去听,微微伸头往大门外长街上看去,喃喃道: “好像不是城里每年都放的那种烟花……这大动静是什么情况?该不会……” 随着奔腾的马蹄声咆哮冲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叶峮目瞪口呆: “该不会是云琛!” 第44章 新年贺礼 “该不会是云琛!” 所有人都被叶峮的话吸引过去,全都望向大门。 霍乾念也盯着大门口,不敢眨眼。 马蹄奔腾之中,只见五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车,直直朝霍府大门冲来。 云琛手攥五根缰绳,意气风发地跨立于车头。 她身后的一驾平板车上,成堆的烟花接连腾空炸开,在她背后交织成一片耀眼夺目。 她就这样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策马而来,带着漫天的烟花与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绚烂,松开缰绳,振臂高呼: “少主!送你的——新年贺礼!!!” 伴着眩目的烟花照亮整个夜空,霍乾念浑身一阵激麻,心头震动,嘴角完全不受控制地高高飞扬。 一瞬间,这天地间仿佛什么都消失不见,只有那大门口的烟花和雀跃的人儿,猛烈撞击着他的心房。 众人全都被云琛这大阵仗吓到了,小丫鬟们更是连连抱团尖叫,大叫着“云护卫太酷啦”! 叶峮见五匹马快收不住蹄子,一副要破门而入的架势,烟花也炸得快要烧起来,惊得大叫: “云琛!小心点!” 云琛刚想回一句“没事!都是烟花而已!” 下一刻,就听耳边炸起一声巨响,“轰隆——”,一个大炮仗将云琛掀下马车,接着噼里啪啦地轰炸起来。 云琛完全没想到这一车烟花,只有最上面一层是烟火,底下全是野地炸年兽的巨响炮仗——而且还是一百八十八响的。 一时间,炮仗炸得比惊雷还响,震得人耳膜轰鸣。 众人纷纷捂着耳朵,惊叫躲避。 一大团炮仗炸起的黑色烟雾之中,云琛捂着耳朵,咳嗽不停,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 一百八十八响的炮仗,整整二十箱,足足炸了一刻钟。半个烟城都吓得一惊。 霍府的大门差点被炸上天,门上巨大的醒狮头全都被呛得一脸黑灰,两个仆人忙着给狮头掏黑乎乎的鼻孔。 一直到年夜宴结束,各院自行回去守岁,众人都还感觉耳朵里嗡嗡的,彼此说话都得用吼的。 北柠堂中,有家室的都回家团聚了,未成家的要么去会相好,要么三两结伴上街看灯会。 最后在霍乾念身边守岁的,只有云琛一个人。 两人围着火炉,霍乾念坐在轮椅里,腿上搭着一条墨狐毯子。 云琛靠着轮椅,席地坐在小软垫上,对着小火炉,拿着根铁签子烤橘子。 屋外隐约能听见爆竹声、欢呼声,还有街上喧闹喜庆的声音。 屋里只闻银丝碳轻轻地毕剥作响,火光将屋子照得暖烘烘,亮堂堂。 云琛烤好一个橘子,鼓着白嫩的腮帮子,一个劲儿地吹。 霍乾念看着她,眼神软得像是要化开。 “少主,你不吃的话,我拿去给润禾!”云琛说。 霍乾念眼神丝毫不移,仍旧看着她,温声道: “他睡了,每年守岁都是如此,一到子时他便熬不住。” 云琛伸头去看,果然,润禾已经在外间呼呼大睡,估计这会抬着他扔出去,他都不会醒。 她索性自己去扒橘子皮,呲着一口贝齿: “那我自己吃啦!” 她两手捏着橘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去咬,完全流露出一个少女才有的娇憨。 他嘴边一直噙着笑容,静静地看着她吃。 “少主,他们好像在外面写祈福心愿了,你要写不?我去拿纸笔。” 他轻轻摇头,神色透出一抹暗淡。 他的愿望不必宣之于口,亦不能宣之于口。 不会实现的东西,又何须搬出来扰人? “你呢,有什么愿望?我替你写。”他问。 她想了想,脸色一红,“少主,我希望你的腿能好起来。府医说,你的腿没有伤到骨头,是伤到了经脉,一半是经脉伤,一半是心病。我希望有一天少主能好起来,亲自走遍这楠国河山。” 他叹了口气,眼中暗淡更明显,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放下。 “为了治腿伤,这些年已找遍天下。寻来寻去,不过一句‘无药可医’。” 他霍乾念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可最后也渐渐认命了。 看着她难过的神情,他强忍住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明明她近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碰到,他却觉得那么触不可及。 他的心,只能藏躲在满腔巨大的无力与失落里,连拿出来给她看都不能。 他落寞道: “云琛,这世上有些事,是非人力可为的……” 比如让一双多年动不了的腿好起来。 比如让你知晓我的心意。 比如,盼着有一天,你能像我对你这般动心不已。 想到这,他心情越发沉郁,许久再也无话,早早睡去。 可惜守岁的夜总是吵闹,梦里也不太平。 霍乾念又梦见那年幽州城外,那无数身穿红衣的血卫如潮水般涌上来。 刀尖刺穿胸膛,砍断手脚……遍地是霍帮护卫的尸体。 所有霍帮精心培养多年的暗卫、亲卫、近卫,在令人闻风丧胆的血卫面前,通通不堪一击。 杀啊杀…… 杀不尽的血卫,流不尽的血…… 直到所有霍帮人都死光了,霍乾念最信任的亲卫拼着最后一口气,一边吐血不止,一边驾着马车狂奔,载着他逃命。 霍乾念倒在马车里,满脸满身都是血,手累得痉挛抽动,几乎要握不住隐月剑。 最后,霍乾念看见他那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卫,浑身都是血窟窿,捧着一截断裂的肠子摇摇欲坠,对着他惨笑: “对不起……少主……我撑不住了……” 下一刻,视线天旋地转,马车跌落悬崖,双腿传来剧痛…… “腿”霍乾念从梦中猛地惊醒,入眼是卧房熟悉的床幔。 屋外,守岁的爆竹声还在响,润禾睡得昏天暗地,哈喇子流了一枕头。 霍乾念感觉后背全都被汗湿透了,他想撑着胳膊坐起来,手上却使不出力气。 云琛呢? 他看看空空如也的榻边,刚想开口呼喊,下一刻,却望到云琛立在外间屋子的窗棂下。 她双膝跪下,两手合十,仰头望着那千年不变的冷冰冰的月亮,无比虔诚地喃喃道: “菩萨,如果世上总有些事非人力可为,那神力可以吗?” 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投进她纯粹无瑕的眼中,染得她一身圣洁。 “菩萨啊菩萨,我愿意用十年寿命,换少主腿伤痊愈,重新站立。如果十年不够,余生也行。” 末了,她叩了个头,轻声道: “菩萨,求求你……” 第45章 眉来眼去 楠国二十六年,新春月。 “霍玉相争”之事最终惊动了皇帝,在公主南璃君的转圜下,令霍家在年后归还六个码头堂口给玉家。 其余的因玉家拿不出地契和约书,只能作罢。 霍帮占了大便宜,安静老实了好一阵。 甚至为了改变“匪道”做派和形象,特意做东,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春日宴,地点就选在烟城北最大的赛马场。 场地被圈分成十几部分,有宴饮的、投壶的、蹴鞠、打叶子戏的、乐舞的…… 最大的一处场地则是赛马夺花的场子,多是年轻公子们在场上较量驰骋,抢夺终点的鲜花,送给心仪的姑娘。 世家公子小姐们常日里被规矩束缚,难得有能见面玩乐,甚至正大光明向心上人表露心迹的时候。 故而整个春日宴上,赛马夺花场上聚集的人最多。 贵客们坐于廊台高座,听着下面场子里叫好连连,不断有年轻公子赢花,又将花送出,惹得姑娘们莺声燕语,娇笑频频。 霍乾念面色平淡地坐在主位右位,叶峮、花绝和云琛随护,不言隐在暗处。 云琛正在霍乾念后方踱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衣角被人拽了一下。 她一回头,是小月儿偷偷摸摸地找过来,悄声说: “云护卫,你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云琛拒绝:“不行,我值守的呢。” 小月儿继续压低声音,“我刚才和叶峮护卫说过啦,借你一个时辰,他应了。” 云琛再次拒绝:“不行不行,今日人多,唯恐有人趁乱生事,得比平时防得更仔细,我不能离开。” 小月儿急了,“都说叶峮护卫同意了!你还那么死心眼干嘛!不是我找你,是二小姐找你,行不?” 如果是霍阾玉找她的话,只需通传一声即可,何须这样偷偷摸摸。 云琛拒绝三连:“小月儿不要撒谎,肯定不是二小姐找我。” 见骗不过云琛,小月儿气得直跺脚,低声骂道: “你个没心肝的臭云琛!先前以为你被玉家害死了,二小姐直接伤心晕厥了过去!听说你又活着回来了,二小姐愣是在屋里又哭又笑,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可你这黑心的家伙,这么久了,从来不去看二小姐一眼!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外出办差,二小姐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见小月儿开始和不言一样,说个没完没了,云琛赶忙求饶: “好了好了,月儿姐,我错了,你有啥事说,我办,行不?” 小月儿这才打住话头,指着赛马夺花的场子道: “你去夺个花来,送给二小姐!” 云琛瞪大眼睛,“我疯了?” 小月儿柳眉倒竖:“刚不是还答应办吗?你想反悔?” 云琛哭笑不得,“月儿姐,这是什么场合啊,怎轮得到我一个护卫上去比试?我若夺花给二小姐,岂不是让人非议二小姐清誉?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去给,人家一看我是霍家护卫,也会笑话二小姐的。” 小月儿才不管这些,耍赖地抓住云琛袖子不放。 “不行!你必须想办法给二小姐送个花!你看场上的世家小姐们,人人都有花,就是没人给二小姐送!二小姐太可怜了!” 小月儿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霍阾玉长得娇美可人,虽然骄横了些,但性子真善,是个好姑娘。 当初霍家祠堂的事,到底是在玉阳基的刻意下,捕风捉影地传了些东西出去。 再加上如今霍帮行事无状,与玉家同处风口浪尖,故而没有哪家公子敢来打霍阾玉的主意。 云琛在场扫视一圈。 的确,每个姑娘怀里都有花,有的还抱了好几朵。 只有霍阾玉手里什么也没有,强撑着气势坐在一旁,维持着霍家二小姐的傲气。 “唉……”云琛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可又不想再次惹霍阾玉芳心。 想了半天,云琛问小月儿,“你来找我,二小姐知不知道?” 小月儿疯狂摇头,“不知道!你也别出卖我!要是二小姐知道了,指定要狠狠骂我,罚我半年月钱的!” 云琛点点头,“行,这事儿我办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会无论谁上场夺花,你都不许告诉二小姐和我有关,否则我让二小姐罚你三年月钱,饭都不给你吃,将来更不给你婚配出府。” 小月儿羞得满脸通红,狠狠拧了云琛胳膊一把,“知道啦!你这狠心的家伙!” 云琛疼得直吸凉气,一边揉搓被小月儿掐青紫的地方,一边满场去找人。 这事她单枪匹马可干不了,得找个信得过的搭子。 她看了一大圈,终于在左列的人堆里找到半年没出现的颜十九。 颜十九一直都在望她,却只见到她铁面戒备地履行护卫职责。 此时见她看过来,他不禁喜笑颜开,朝云琛挥手大喊: “可可爱爱小云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一刹那,所有人都被颜十九这句没脸没皮的话吸引过去,顺着视线看向云琛。 云琛臊得脸发红,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意图告诉颜十九她很生气! 颜十九乖觉地闭嘴,故意做出听话的样子,露出个听话顺从的笑容。 看见这一幕,旁边的叶峮问道: “阿琛,你和颜十九很熟吗?” 云琛尴尬回答:“那个,见过两次,他没脸没皮,自来熟!” 花绝有点不乐意了,“‘可可爱爱’?还‘小云兄’?我怎么听着那么来火呢?” 云琛不敢接话。 颜十九这一闹腾,她不得不去霍乾念跟前告假,只能说是友人相邀,她想去一趟。 霍乾念早就看到她与颜十九的“眉来眼去”。 他喝罢一口茶,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杯底在茶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旁边的南璃君都看过来一眼。 “快去快回。”他这样说。 “多谢少主!” 她掐着那个“主”字,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身后的花绝瞧着她的背影,拧着眉头,不高兴地嘟囔: “见个颜十九有什么高兴的,跑那么快干嘛?” 霍乾念听着来气,冷声问:“怎么,你也想去?” 花绝缩了缩脖子,应了声“不敢”。 第46章 该不会亲了吧? 离开霍帮的护卫队,云琛和颜十九在一处人少的地方碰头。 颜十九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小云兄,想我啦?” 云琛在颜十九面前总是绷不住脸皮,装不出男人样,对于他永远没脸没皮的调侃,她很难适应,红着脸道: “颜十九,你好好说话,我有正事找你。” 颜十九大冷天还拿着一把短羽扇,他收起扇子,严肃正经地问:“杀谁?” 云琛气得想捶他,颜十九却哈哈大笑起来。 她道:“借我一身寻常公子的衣服,再整个面巾来,我要去争朵花!” “花?”颜十九打量周围,光秃秃的全是冬草树枝,没有花,他便道: “你若喜欢花,赶明儿我把全烟城的花都包圆了,送到霍府给你,何苦去赛马争那么一朵?” 她不想细解释,“我就喜欢这种使劲才能得到一朵花的感觉,行不行?你到底帮不帮忙?” “帮帮帮!”颜十九压低声音,靠近她,笑道:“云姑娘开口,我无有不应。” 趁云琛发脾气之前,颜十九动作麻利地找来一套男子骑马装,一张蒙面纱巾。 好像量身定制的一样,云琛穿上很合身。 “你与我一同去争,输给我就行。”云琛对颜十九说。 颜十九一边将袖子和衣袍下摆束起来,一边问:“那要是我赢了你怎么办?” “你不许赢!你把我‘送’给公主当人情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那我救你在先,你还没报答我呢!要不是我恰好路过玉家码头,你就没命了!” “你还骗我是恩主呢,害得我差点在海里没了命,你怎么不说?” “哎?你还那啥,你还——” 颜十九眼睛滴溜溜一转,笑的贱兮兮:“算了,我就喜欢这种和你拉扯不清的感觉。” 云琛骂:“颜十九,你实实在在是不要脸的。” 片刻后,两人来到赛马夺花的场子。 颜十九,颜十九的一个护卫,还有蒙着面巾的云琛,三人勒马比肩,等待号令。 赛官将一朵开得热烈的桔梗花悬挂在终点,举锤敲锣,示意开始。 颜十九第一个策马冲了出去。云琛和他的护卫紧随其后。 一路跃高栏、穿门洞、射箭、马球击鼓…… 颜十九的护卫在穿门洞的时候就自觉“败下阵”。 剩下云琛和颜十九,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竞赛,颜十九好几次都跑到云琛前面去了。 云琛赶忙猛抽马屁股,与颜十九并驾齐驱,“只是让你陪我赛一场,你干嘛这么卖力?” 颜十九笑道:“你喜欢那花,比起自己去夺,我夺来给你不更有趣?” “哎不是——”云琛话还没说完,颜十九就猛勒缰绳,高高飞跃过围栏,两腿夹马,弯腰拾弓,抬手一箭正中远处靶心,引得周围一片叫好。 见颜十九动真格的,云琛赶忙拿出看家本领紧跟而上,飞马射箭,球击双鼓,激得高座上的宾客全都开始鼓掌。 最终,云琛险胜,只比颜十九快了半步,夺下桔梗花。 云琛拿着花,策马徐徐走向观礼廊台。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蒙面巾的神秘少年要将花送给谁。 但别人不知道,与云琛朝夕相处的叶峮和花绝岂能认不出她的身段。 联想到刚才小月儿来找过云琛,再看看霍阾玉空空如也的手边,一朵花都没有,叶峮猜了七八分,便附到霍乾念耳边解释几句。 果然,云琛骑马行至霍阾玉面前,翻身下马,献上桔梗花。 在周围年轻公子小姐们的笑闹声中,霍阾玉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忍不住神情微怔,眼中涌起水雾。 “云……”霍阾玉刚出口一个字,云琛急忙打断:“美人如花隔云端。霍二小姐,祝您安好。” 霍阾玉垂眸,咬着嘴唇,接下桔梗花,轻轻道了声:“谢谢。” 云琛心里则十分郁闷,都蒙上面巾了,霍阾玉怎么还是把她认出来了。 她欠身行礼,翻身上马,慢慢朝场外走去。 谁知那不长眼的颜十九却横马撞了过来,云琛一时不防,被撞跌下马,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两匹马阻挡住大部分人的视线。 颜十九潇洒地跳下马,衣袂飘飘地落在云琛面前,一把扯掉她脸上的面巾,高高抛扬起。 面巾在空中摊开,柔柔飘落在云琛的发顶,将落的一瞬间,颜十九猛地探身钻进面巾下,鼻尖贴上她的鼻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枝狗尾巴草,轻笑道: “云姑娘,请笑纳。” 云琛被吓得呼吸一滞,愣愣地看着颜十九。 那小脸呆傻的样子,全数落在了颜十九眼中。 未等她开口,颜十九又一把扬起方巾,重新叠围在她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快速翻身上马,笑着说了句“再会”,便策马离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她压根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一枝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她下意识将狗尾巴草藏进衣襟,转而反应过来,这是又被颜十九那厮耍了,又赶紧将草掏出来扔掉,然后抬头望去—— 霍乾念正在不远处的廊台高座上静静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滩青黑色的死水。 叶峮站立在“死水”身后,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没有马遮挡,那可是清清楚楚看见发生了什么。 叶峮脸色微僵,尴尬道: “那个……阿琛给二小姐争花争面子我想到了……这颜十九……我是真没想到……” 他俩在方巾底下干啥了?该不会亲了?? 看着霍乾念冷如冰块、黑如锅底的脸色,这句话叶峮不敢说出口。 第47章 正当男女关系 春日宴过后的第二天,霍府一大早就惊动了。 一车车鲜花源源不断地被送进霍府,每辆车上都立着大大的彩幡,写着“可可爱爱小云兄,请笑纳”。 云琛被花绝从睡梦中拽起来,不言在一旁忧心忡忡道: “阿琛!完了完了!!颜十九把全城的花都买来送你,霍府都快被花淹了!这狗日的有‘龙阳之好’怎么一点都不藏着掖着?这样大张旗鼓地搞?不是在少主跟前坏你名声嘛?!” 云琛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往外走,一推门,一股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她揉揉眼睛去看,满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堆满了各式鲜花,形成一片梦幻霞光。 不言都为这美景看呆了,忍不住说了句: “妈的……颜十九这小子真会玩……” 花绝看着不爽,冲进花海一通连踢带打地折腾,却将那鲜花扑腾得如浪起伏,看起来更美了。 哪有女子不喜欢花,管他送花的人是谁,光看这“漫山遍野淹没霍府”的阵仗,这美不胜收的情景,云琛便情不自禁地笑起,忍不住扑进花里,深深地嗅了几口。 不过下一刻,她又突然反应过来: 她现在是男人!大老爷们哪有喜欢花的! 她赶紧收拾起小女子心性,爬起来踢了花一脚,心虚道: “颜十九这个坏东西!” 她说完转头,霍乾念不知何时到来,正坐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看着花海里的她。 她赶忙上前告罪:“少主,我这就去收拾颜十九!” 这话一出,她就觉得用词不当。 怎么听起来她和颜十九已经关系好到可以“收拾他”了。 果然,霍乾念的脸一瞬间就结冰了。 “恩。”霍乾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他很烦,为什么男女老少人人都喜欢云琛? 霍乾念走后,直到晌午,才不再有新的花送来。 全府堆得满满当当,实在太多,各院各房里都拿回去不少,摆着看、做花酱、泡花澡,连扔带埋的,整整两天才拾掇完。 为此,云琛找到颜十九,上去就是一通拳头。 “颜十九!你是不是故意害我?你就不怕我被赶出霍府?” 颜十九也不躲,笑着挨了一顿拳,“怕什么,霍府不容你的话,我容你呀!” “容你妹啊!我是护卫,不易二主!” “那是说普通护卫,你是女护卫,易几主都行,我都要的。” “你嘴咋总这么欠!”她气得没话说,扭头就要走,颜十九赶紧追上去,围着她好声好语: “哎呀,别生气了,我不是看你喜欢花嘛,就想送你一点。我开玩笑嘛。” 她睁大眼睛,两手张开比划道:“那么多花也叫‘一点’?” 他不接这句,只笑问:“那你喜欢吗?” 她嘴上逞强,“不喜欢!很影响我铁血护卫的职业形象!” 他故作思索和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霍乾念骂你了,所以你不敢喜欢,是不?” 她拉下脸,“你别编排我家少主!少主没有骂我。” 他心知肚明地笑,“没骂?那就是生气了呗!唉,堂堂霍家少主,怎么容不得自己出生入死的护卫收些花呢?也太小气了。” “霍府有规矩的,不许‘龙阳之好’。”她解释。 他一本正经,“这和咱俩有什么关系?咱俩是正当男女关系,哪有龙阳?” “你!”她被噎得满脸通红,找不到话反驳,只觉得颜十九这家伙巧舌如簧,太能说了,她说不过! 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永远是这副贱兮兮的模样,跟他计较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只有吃亏被占便宜的份! 真气人! 看着她有恼却说不出的吃瘪小样,他登时哈哈大笑,而后弯腰俯身,摸摸她的发顶,道: “好啦,不逗你了——我请你去吃蜂蜜牛乳酪,算是给你赔罪。”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我不去,今日有差事要办呢,收拾完你我就得回了。” 他央求:“吃个蜂蜜牛乳酪而已,快得很,耽误不了多久,再说已经到吃饭时间了呢,我好饿,你就当陪我吃饭,还我送花的人情了!” 这通毛线团一样的逻辑,云琛一下没绕出来,再加上的确有点饿,心下犹豫起来。 颜十九瞅准机会,二话不说,推着她就走: “走走,最多半盏茶的功夫,你喝快点就行了。再说了,霍乾念要是连碗牛乳酪都不许你吃,那也太苛刻了,他霍乾念不会那么小气。” 不容她再拒绝,颜十九拉着她来到食肆,点了一大堆甜咸各不相同的吃食。 她一边说着“吃快点,不能耽误办差”,一边忍不住各样都尝了一口。 颜十九明明说他饿,这会却一口都不吃,只笑盈盈地坐在对面看着她吃,那样子仿佛比他自己吃了还高兴。 她嘴里塞得像小仓鼠,嫌弃地看着他: “吃啊,我脸上有饭?能看饱吗?” 颜十九两手捧着脸,眼睛亮亮地说: “我是男人,不爱吃甜食,小姑娘才爱吃甜食呢。” 她已经被迫习惯了“姑娘”这个称呼,再加上她实在无法在颜十九面前装男人,便只浅浅翻了个白眼,以示回应。 颜十九顿时来劲了,又开始言语上没个正形: “小姑娘喜欢花,小姑娘喜欢甜食,小姑娘还喜欢骑马——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他坏笑,“我喜欢小姑娘呀!” 她愣了一下,脸蹭得红了,埋头吃掉碗里剩下半块糖糕,然后直接将空碗扣在他脸上。 他捧着碗,高兴地仰头大笑。 笑着笑着,目光突然落在她手上,他笑意慢慢收敛。 他见过许多女子的手,有的白嫩,有的粗糙,有的手指修长如水葱,有的骨节粗大有力气。 每双手都代表着每个女子不同的性格和境遇。 他是个对细节很敏感的人,通常从一个人的手,便能看出七七八八。 可云琛的手,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她的手清瘦,苍白,布满细小的裂口。 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甲盖微微发紫,没有月牙,旁边有许多小倒刺和小伤口。 从她拿着汤匙的空隙看去,能看到右手掌心的薄茧,还有一层覆一层的疤痕。 因为打斗太多的缘故,她手背骨节处也有茧,颜色微微暗沉。 这不是一个姑娘该有的手。 这不是一个姑娘该吃的苦。 颜十九觉得胸口闷闷的。 第48章 极品绿茶 云琛回霍府的时候,花绝见她迟迟不归,已替她把那小差事办了。 她落得清闲,吃得又撑,干脆回屋睡觉。 刚躺下没一会儿,花绝又怒气冲冲地进来拽她。 “阿琛,颜十九那狗日的是不是拿住你什么把柄了?他又送东西来给你了!这狗日的真是龙阳啊!他是不是想把你从霍帮搞走啊!!” 她大惊,心说颜十九该不会又给她送花来了?没完了? 她赶忙爬起来去看,却见门口通传的小厮端着一个锦盒走过来。 盒子上端端正正贴着一张封条,写着“可可爱爱小云儿,请笑纳”。 花绝一把打落盒子,万分防备地用脚将盒子踢远,一手拿刀去挑盒盖,一手还护着云琛不让靠近,叫道: “阿琛你别靠近!谁知道里面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颜十九有啥理由害我?”她无奈好笑。 “那可说不定!万一他对你爱而不得,得不到就要毁掉呢?”花绝继续脑补。 她捂住花绝的嘴,将他拖到一边打了两拳,然后去开锦盒。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只白玉壶,打开来,只见膏体羊脂如玉,一股馥郁香气散发出来。 她抹一点涂在手上,手上的皲裂立刻缓和许多。 倒是份体面又贴心的小礼物,这才像话。 花绝好奇地凑过来,抠走一大块抹手,然后招呼她: “走,该吃晚饭了,少主说今晚加菜的——” 自年夜宴过后,亲卫们就时常在北柠堂与霍乾念一起用饭、吃点心。 润禾说,这是霍乾念准许的,说是一个人吃饭太浪费那十几道菜。 果不其然,在他那四个亲卫的嘴里,基本没剩过啥,你争我抢,狼吞虎咽的,就差舔盘子了。 虽说是一起用饭,但霍乾念仍旧单独一桌,亲卫们另围坐小方桌。 每次都是霍乾念这边刚吃两口,那边桌上至少都两道菜见底。 没办法,每日东奔西走,打架出力的,亲卫们不是忙着飞檐走壁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好几个时辰,实在是饿得快,饿得狠。 再加上四人之间早就称兄道弟,亲密无间,吃起饭来自然不用和对方客气。 这日晚饭,花绝照旧先抢一只鸭腿,吃得满嘴油光,“阿琛,今日你那小差事我替你办了,这只鸭腿我先吃为敬。” 不言夹一大筷子百合嫩芹菜,又夹一大筷子地丁炒肉丝,然后猛扒几口米饭,呜呜咽咽道: “还有一只鸭腿,阿琛吃。” 每每吃饭的时候,都是不言难得话最少的时候。 叶峮将剩下一只鸭腿掰给云琛,又拆下两个鸭翅膀,夹给不言一只,“你最近怎么光吃菜?多吃点肉。” 不言一面夹菜不停,一面抽空回答: “最近这些菜对燥痔好,我得多吃。” 花绝露出同情的表情,“我听说,暗卫基本上都有燥痔,好惨,应该很疼,会出血?” 不言连连点头,嘴里吃个不停,“别提了,整天隐在房梁上、树上,基本都是蹲着,三天两头出血,有时候都从裤子透出来。这几日才好些。” 叶峮赶忙又给不言夹一大筷子菜,“多吃点,多吃点。” 这时,不言瞧了瞧专心致志啃鸭腿的云琛,好心提醒道: “阿琛你别光吃肉,吃点菜,不然和我一样痛苦。” 云琛摇头,嘴里鼓鼓囊囊,“我又没燥痔,我不吃,我就爱吃肉。” 叶峮接话道:“还有饺子,我看阿琛天天吃饺子都乐意。” 花绝想起来年夜宴的饺子,感叹道:“年三十的饺子,阿琛吃了四十多个。” “好家伙!我才吃三十个!” “阿琛补一补还长个子呢,你都俩娃了,不用补了,再补嫂子受不了了哈哈哈哈……” “嫂子这胎看起来还是个儿子。叶哥,你马上就要有俩儿子了。” 叶峮一把将鸭架子塞进花绝嘴里:“闭嘴闭嘴!你小子敢咒我?我不管,这胎一定是女儿!” 四人说说笑笑,吃得高兴。 霍乾念在一旁若有所思,看了云琛许久,慢慢垂下眼眸,“云琛,你今日吃太少了,多吃些。” 云琛摸着鼓鼓的肚子,“中午在外面吃蜂蜜牛奶酪了,还吃了好多糖糕,这会撑得慌,吃不动了。” 花绝不高兴道:“你不是去收拾颜十九了吗?怎么还在外面吃了?他请你的?” 云琛点点头,“他说给我赔罪。” 花绝鼻子里不屑一哼,“这还差不多。那他后面送你的白玉羊脂膏,你怎么不涂。那东西我试了下,实实在在挺好,你记得天天抹。” “不想抹。”云琛干脆利索地回答,“刚抹了一点,拿剑的时候打滑。” 花绝和云琛聊得旁若无人,一直注意着霍乾念表情的叶峮,在桌子底下踢了二人一脚,“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花绝和云琛立刻老实闭嘴,不言却在这个时候吃饱了,开始碎碎念: “啥玩意儿?颜十九请你吃饭?阿琛,你不要被那家伙迷惑了,一顿饭就能将他害你背上‘龙阳’名声的事揭过!这家伙十有八九存着坏心呢,如今公主同盟之下,势力最大的是咱霍帮,下来就是颜十九。你且看这家伙,入伙盐商韩家,立马就赶上我们吞了韩家,他便成了大东家。接着我们和公主同盟,他又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成了公主盟下第二大商家。这其中能没有这家伙的步步算计?阿琛,留个心眼,别没事和他吃饭,万一给你下毒咋整?你看看你,少主给咱准备这一大桌子菜,你却在外面吃饱了,这不是让少主生气吗?” 云琛看了眼霍乾念,见他面色如常,她便道: “少主不会生气的。颜十九都知道少主大方,不是小气的人。” 她话音落下,叶峮、花绝和不言立刻齐齐看向霍乾念,后者脸上带着一种从来没人见过的温暖又慈祥的—— 令人惊悚的微笑。 霍乾念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茶,微笑地说: “不错,好茶——极品绿茶。” 第49章 少主真偏心 霍府有一项规矩,府医每六个月会义诊十日,为府中护卫、家仆号脉开药,调养生息,这是霍府的对下厚待。 故而几乎人人都在府中有脉案存档。 这天,霍乾念叫润禾去调来云琛的脉案,片刻过后,润禾空着手回来了。 “少主,府医说没有云护卫的脉案,云护卫从没找他号过脉。” 霍乾念问:“那总该有疗伤的记档,云琛受过许多伤,外用金创药,内服汤剂,都该有记档才对。” 润禾知道霍乾念对云琛的事一向都寻根问底,早就问清楚了,信心满满地回答: “少主,府医说了,云护卫脸皮薄,从来都是自己换药治外伤,不假手他人。至于内服的汤剂,护卫们受的伤都差不太多,大同小异,不太更换药方,云护卫一般都是直接拿去用。” 霍乾念思索一阵,“老太爷那边不是给云琛开过许多补药吗?有没有脉案?” 润禾就等着霍乾念问这句呢,咧嘴笑道: “少主,这个我也去问了,老太爷总把云护卫当成未过门的儿媳,直接让大夫给开的女子驱寒暖身、美容养颜、调经养血的补药,没把脉,说是女子都能喝的。” “胡闹!女子喝的药怎能给男子服用,岂不是……” 霍乾念话说到一半,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雪白的、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红痕的雪绒坐垫…… 他一直以为云琛是患有隐疾,同不言一样有燥痔之苦。 可后来据他观察,云琛似乎并没有燥痔。 没有脉案,不许别人诊疗治伤,再加上云琛醉酒时说过的那句“我不喜欢女子…” 霍乾念陷入沉思,随即脑袋“轰”的一声。 一个大胆又疯狂的想法乍现心头: 云琛他……他该不会是女子? 霍乾念感觉有点崩溃。 他日日夜夜挣扎在自己是不是“龙阳之好”的痛苦中,把那霍府家规抄了几十遍,烧了一本又一本。 现在他却发现云琛可能是女子??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盼望着云琛若是个女子就好了,才会冒出这么荒诞的想法。 一个女子怎么混迹男人堆里做流浪武师? 一个女子怎么只身与水蟒搏斗?怎么能将他绝世的隐月剑舞得那么潇洒利落? 一个女子怎么躲得过霍府的亲卫验身,和一大群护卫们朝夕相处还不被发现? 一个女子怎么……怎么…… 他想不通,觉得实在太荒唐。 他心里劝慰着自己,冷静点,别意乱情迷到快要疯癫,下一刻却在见到云琛走进来时,忍不住去探究。 云琛和叶峮、花绝、还有不言一起,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她仍是一张带着阴柔气的少年俊容,目光澄澈,全无半点心机,气质看起来和另外三人并无不同,就是瘦了些,矮了一截。 “见过少主。”四个亲卫进屋之后立刻整顿面容,齐齐行礼。 见霍乾念一直不说话,只是目光异样地盯着云琛,叶峮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开口打断: “少主,您说要将我们四人一起外派,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务?” 霍乾念回过神,揉了揉眉心,将疯狂喷薄的思绪一点点收回,开始与几人说正事。 霍帮如今在漕运上,占据冲锋铁木船的大优势,借口霍肖瀚的事,让玉家吃了好大的哑巴亏。 玉家便存了报复之心,意图在霍帮的绸缎行当里生事端,暗中拉拢霍帮的原料商。 霍帮的探子已打探到玉家将与原料商会面的时间地点。 因这次关系一批价值不菲的百万斤原料,故而霍乾念便决定派四个亲卫一起上阵,将玉家的阴谋摸个清楚。 叶峮知道霍乾念的打算,是要在玉家阴谋局外再设一局,将玉家打个措手不及。 “少主可已有主张?我等四人怎么潜入?”叶峮看着探子呈来的密函,有点发愁。 因为密函上写着:二月二十,酉时三刻,百香楼天字房。 他们四个大男人进青楼很正常,但总不能直接推开人家天字房的大门,说句“好巧好巧,一起”? 而且青楼人多眼杂,不便窃听,实在难搞。 不言道:“青楼这地方人多灯亮,我也隐匿不住,咱们得想法子正大光明地进去,还不能被发现身份才行。” 说到这,叶峮和不言默契地对视一眼,盯向花绝,“嘿嘿”贼笑一声。 花绝大感不妙,拔腿就要跑,却被叶峮和不言坏笑着摁住。 花绝拼命挣扎,“你们休想!打死我我也不扮女子!凭啥次次都是我!” 不言故意浪笑一声,“嘿嘿,花哥扮起女子来那可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惹人垂怜啊,想当年花哥一席红裙冠绝烟城,直勾的那些公子们日思夜想,愣是到处打听了半年才作罢——” 不言的话显然勾起了花绝某些非常不愉快的回忆,他急忙指着云琛大叫: “别光折腾我啊!阿琛扮起女子指定比我好看!这次让他扮!” 叶峮笑道:“这次你俩都扮,你俩扮花魁,我和不言扮小厮!” 云琛大惊:“别别别!我穿不了!我我我……” 一见有同伴,花绝只得认栽,干脆揽住云琛肩膀,故作调戏地摸了下云琛的脸,道: “嘿嘿,阿琛细皮嫩肉的,那些老色鬼肯定都围着他,我就少受罪了!” 说着,花绝直接扯下一旁纱帘围在云琛头上,遮住她少年束发,又从花瓶里抽一朵玉兰花别在她发间,惊奇打量: “好家伙,随便一扮就这么美!阿琛,你要是穿起裙子来,那还得了!简直烟城第一花魁呀!” 霍乾念从旁抬眼望去,不禁眼眸微动,心头跳了跳。 那从来带着阴柔,却被少年束发和长剑中和了的气质,此时只露着纱帘下一张清秀佳人的脸。 肤若凝脂,丛眉如画,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透着水灵和害羞,眼中不敢与人对视的那点羞怯,着实更勾得人心痒。 只是如此简单装扮,便叫人移不开眼。 若云琛真的是女子,霍乾念不知那该有多惊艳。 云琛生怕一来二去暴露她女扮男装,只得红着脸扯下纱幔,故作男子气概地凶道: “别搞我!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受不了这娘兮兮的东西!拿走拿走!” 几人闹了一阵,最后在霍乾念的发话下,才老实妥协: “叶峮和云琛扮作小厮,花绝和不言扮作花魁。” 不言哀嚎一声“少主真偏心”,只得认命。 第50章 花魁娘子 百香楼,烟城最大的一处青楼。 叶峮用起老套路,四人先以男人身份进入,而后寻僻静处快速换装打扮。 云琛和叶峮换上普通小厮的衣服,“伺候”衣裙飘飘、带着面纱的花绝和不言,走进目标的天字客房。 房间里,一个容貌粗犷的胖子和一位身量纤瘦的年轻人正在把酒言欢。 那胖子姓袁,正是霍帮此次购入百万斤原料的原料商。 身量纤瘦的年轻人则是玉家丝绸堂口上的二管事。 “贵客,花魁娘子来了。”叶峮几人闯进来,装作走错房间,“哎呦,叨扰二位爷。”随即告罪一声就准备离去。 袁胖子没有说话,看起来不甚在意,倒是那玉家二管事上钩,大叫: “美人慢走慢走!让我瞧瞧花魁什么样?” 叶峮装作很困难的样子,“这……这……其他客人已付过定金,我不好退钱……” 这时,花绝扭着小腰华丽转身,轻轻揭开面纱,对着玉家二管事含羞一笑。 花绝不愧沾点霍氏血脉,那玉家二管事一见他,立马眼睛都直了,色眯眯地笑道: “不管别的客人付多少钱,我都出三倍,请这位花魁小娘子陪陪我。” “哎呀,爷,您真让奴家难做”花绝欲拒还迎了一下,小碎步飘过去,柔若无骨地倚靠在玉家二管事肩头,朝对方抛了个含情脉脉的媚眼。 那模样又美又撩人,直接给云琛看愣了,心说: 他好会啊 不言也赶紧有样学样,学着花绝的样子妖娆转身,谁料却吓得胖子和玉家二管事双双一抖: “这个就算了,太丑了。” “她嫖我,还是我嫖她?” 不言暗自咬牙,快速与叶峮交换眼神,默契思量对策。 这时,袁胖子眼尖地发现一直站在花绝身后、弓着腰装小厮的云琛,指了指她: “留这个,来给我侍酒!” 那玉家二管事搂着花绝,浪笑道:“别呀,来这里就放松呗,要个小厮有什么用?” “不啦,我早戒这些了,养生呢!”胖子说得煞有其事。 云琛立即与不言交换位置,朝胖子行礼,“小的愿意伺候大爷。” 这么一来,留在厢房里的成了花绝和云琛,叶峮与不言则退守外围呼应。 两人刚一退出去,那玉家二管事立马朝花绝胸口摸去,差点把他衣服里俩大窝窝头抓下来。 怕被发现男人身份,花绝连连娇羞抵挡,假装柔弱害羞地捂住胸口,实际牙齿已咬得咯咯直响。 看着花绝这么快就被吃豆腐,云琛后背有点毛,再看自己这边,倒还好。 那胖子看着还算正经,既不对云琛动手,也不用色眯眯的目光看她,只要她倒酒布菜,偶尔还对云琛不熟练的动作表现出些许不耐烦。 这让云琛不由暗暗庆幸运气好。 不多时,那玉家二管事对花绝好好“新鲜”了一会后,终于开始和那胖子言谈正事,道: “袁老板,霍家要的那百万斤原料,可已安排妥当?” 那姓袁的胖子回道: “放心,全部都用白藤草汁浸泡透了,保证他霍帮织布易,染色难,最后费了十八遍力气才上色后,一卖出去,人穿上几日就会慢慢起红疹,全都去找他霍帮的麻烦,赔钱都是小事——” 玉家二管事笑道:“大事自然是——由我们玉家带头砸铺子告官,再闹出几条值钱的人命。这样一来,至少扒他霍乾念一层皮。” “玉家正好趁此机会大量进购原料,到时候这绸缎几金几银,是贵是贱,都是玉家说了算,我也跟着沾光啊!”袁胖子接话。 那二管事自然听得懂,立马拍着胸脯,得意洋洋道: “袁老板放心,玉家绸缎庄的原料,今后六成都从您这里进,咱们白纸黑字约定不悔。另外这次让霍帮吃瘪的买卖,玉家黄金奉上这个数——” 那二管事说着比画了一个数字,叫袁胖子大喜过望,连连碰杯畅饮。 云琛和花绝悄悄交换眼神,准备等袁胖子和那二管事再聊一会儿,一交代清楚重要的交出货、签约书、付定金的时间,就想办法脱身。 谁知这时,那袁胖子酒足饭饱,却突然不想聊了,扶了下头,好像有些眩晕的样子,对云琛道: “唉,喝多了,这位小哥陪我去坐船醒醒酒,等清醒些再来谈正事!” 云琛与花绝暗暗对视一眼。 花绝尝试将袁胖子拦下,刚捻起兰花指说了个“爷要不要来行酒令,玩点刺激的,一会儿就清醒了!” 那玉家二管事却色心大起,连连摆手对袁胖子说“你慢慢去,不着急回来”,然后便淫笑着去抱花绝。 云琛无奈,深深同情地看了强装镇定的花绝一眼,用口型说了句“我尽量速去速回”,而后随袁胖子离开厢房。 那袁胖子熟门熟路带着云琛来到一处亭台水榭。 水榭旁有一个小码头,停着几艘装扮的艳红柳绿的鸟船。 袁胖子掏出银子扔给看船的人,然后推着云琛要上船。 到这里,袁胖子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色意或不正经,可云琛心里还是生出点异常,忙避开,陪笑道: “这位爷,小的在岸上候着,给您叫两个姑娘来,陪您去醒醒酒!” 袁胖子爽朗一笑,“怕什么,叫你划船而已,难不成你们还叫客人自己划?” 说着他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云琛,笑道: “你放心,就是陪我去坐船醒个酒,吹吹风就回来,我还着急谈事呢!” 见袁胖子说得十分正经,理由也正常,云琛犹豫了一下。 她正要跟着袁胖子上船,却突然感受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向她看来。 她停下脚步朝四周望,到处都是来往的恩客和姑娘们,并没有什么熟人。 只当是自己太敏感,她跟着袁胖子走上船。 不曾想,云琛刚划船行至四处无人的水中央,那袁胖子突然面色一变,画皮似的褪去人面衣冠,瞬间露出禽兽本来面目,淫笑着向云琛扑了上去。 “嘿嘿,小哥,我最近不喜欢女人,就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放心,我可会疼人了,保证不弄疼你!” 云琛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没想到这年头扮成“男人”还这么不保险。 她差点本能使出黑虎掏心进行反击,可一想到情报还未掌握全,此时翻脸必然坏事,只能硬生生忍住动作,装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连连躲避求饶。 谁知她不躲还好,一躲,竟勾得袁胖子更加欲火焚身,动作越发粗鲁,直接拽断她腰带,将她拉至身下。 第51章 偏偏你不知道 夜色正浓,百香楼莺歌燕舞,酒色也浓。 水榭旁的湖中央,一只鸟船晃来晃去,看得出上面的人很“猛”。 几个恩客打量着鸟船摇晃的幅度,笑得心知肚明,一脸春光。 鸟船上,云琛感觉像被头肥猪拱倒了似的,她一把攥住袁胖子手腕,正要掰断时,却见他身子一僵,翻着白眼趴了下去,露出插着根银针的后脖颈,一动也不动。 下一刻,一道白影轻盈落在船上,探身钻进船舱。 借着烛火,云琛看清来人的脸,上面是一副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颜十九欢乐地叫着: “可可爱爱小云云,我来救你啦!” “你杀他了??”云琛想去摸袁胖子脉搏,无奈船舱太小,颜十九人高马大,半俯着身子还占了一大半空间,云琛根本站不起来。 她跌坐回去,船跟着一晃,颜十九随即脚下不稳,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从云琛的角度看,只见颜十九整个人突然朝她欺身压来,宽阔的肩膀牢牢笼罩住她,脸瞬间贴到她面前。 又是鼻尖对鼻尖。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压根没来得及反应,傻愣愣看着他,从他棕色的瞳孔中,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 他并不起身避开,只勾起唇角,声音低沉道: “方才在岸边我就瞧见你了,我猜你大概有差事在身——幸亏我跟来了,不然我可爱的小云云被吃干抹净,那可如何是好?” 平时挨他嘴上便宜也罢,时间一长,她到底被迫习惯了,只当这厮天生就是个没脸没皮的。 可在眼下这样私密的独处环境,距离那么近,再加上他那不知分寸的言辞,瞬间让她脸有点发热。 她不喜地皱起眉头,用力去推他,竟没推动: “你把这胖子弄死了,我差事怎么办——你给我起来,别压着我!” 他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目光灼灼,眉眼俱弯而笑,故意声音暧昧道: “放心,他没死。我刺了他天柱穴,银针刺此处,可使人情动。他这会正美滋滋地做香梦呢!等他醒来,只会香艳到腿软轻飘,分不清梦里梦外,得晕乎两天才能慢慢清醒。我又不傻,怎能害你黄了差事。” 见她脸更红,都不敢正眼看他,他兴趣大盛,坏笑着凑近她耳边: “小云云,你知道天柱穴吗?知道情动的意思不?” “颜十九你这泼皮浑蛋……”她骂了一句,从脸到脖子全都染透绯色,不自然地偏过头,躲开他灼热的眼神。 他看着身下这又羞又恼的小脸,那白嫩的耳垂圆润小巧,像舌尖似的带着抹诱人的粉红。 他不自觉地呼吸加重,腰腹处有些发紧。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握住她高马尾上的束发巾环,咔嗒一声,扯了下来。 她高束的长发瞬间松散,那英姿少年气概竟也随之无影无踪。 她如墨青丝垂落下,柔柔圈起粉嫩透白的小脸,眉头微蹙,浅浅弯出个奶凶的“小酒窝”,好生惹人怜爱。 夜风微动,将她的发香深深送进他鼻腔。 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一句玩笑话,只想好好记住这一刻、这张脸、这每一寸摄他心魄的美。 她浑然不知自己是什么天真勾人的模样,只摸摸后脑勺松散的头发,看着一旁碎裂的巾环,气恼道: “你这家伙,好端端的扯我头发做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捉弄我!” 他并不回应,清晰地听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脏,全部意志都在压抑欲出的冲动。 最终,他声音暗哑: “偏偏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她眉头皱得更深,“你在说什么东西?搞不懂。你让一让,我得划船回去了,不能耽误太久,差事还没办呢。” 见她满心只有“差事”,完全不解他心中百般风情,他好笑又无奈,目光从她红艳的唇上移开,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有时候,我真讨厌做个君子。” 而后快速起身退出船舱,逃一般地离开。 对于颜十九这突然出现,撂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突然离开的风格,云琛见怪不怪。 她用小刀割下半截衣带,重新束好头发,然后拔下袁胖子身上的银针,将船划归。 没一会,袁胖子果然悠悠转醒,眼神涣散,一脸幸福地对她说: “小哥,你把我的魂都吸走了……”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打听完所有消息并将袁胖子和玉家二管事灌醉如死狗,云琛四人才圆满完成任务,离开青楼,往霍府走。 一路上,花绝脚步拖沓,时不时停下来,撑着膝盖,干呕一阵。 叶峮和不言从旁扶着,也随花绝走得慢。 叶峮十分不“忍心”地轻拍花绝的后背,憋笑道:“不仅卖艺,还要卖身……委屈你了……花魁娘子……” 花绝狠狠瞪了叶峮一眼,又看看一旁捂着嘴,上半张脸装悲痛,下半张脸分明在大笑的不言,气得一拳头捶过去,大叫: “下次就是少主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扮女人了!!玉家管事那色鬼,一见女人跟他妈狼似的……呕——” 不言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进屋的时候,那玉家管事的嘴上、脸上全都是胭脂,还把花绝的腰带搭在脖子上!嘴里麻赖赖地喊着什么‘小亲亲,让我再香几口’。我要是再晚一会进去,只怕花绝连裤衩子都没了哈哈哈哈——” 花绝一下又被勾起画面感,回想起那滑腻恶臭的口水,直接蹲在地上哇哇大吐起来。 云琛不敢笑话花绝,要不是颜十九,她只怕会比花绝还惨。 她赶忙找来水给花绝漱口,连连心疼叹气。 花绝一边吐得眼泪哗哗,一边抬眼打量云琛,问道: “阿琛你咋样?我看那胖子一脸满足,他没把你欺负狠?” 云琛实在装不出来,憋了半天,只能扶住花绝的肩膀,沉重地说: “放心,再惨也比你好多了……” “你个……”花绝气得想大骂,刚说出两个字,又忍不住干呕。 “哈哈哈哈——” 当快乐建立在兄弟的痛苦之上,这快乐明显更快乐了。 云琛和几人闹得正开心。 突然,一撮小风袭来,精准刺中她后脖子—— 第52章 我不杀女人 不知道什么东西扎在脖子上,有点刺痛。 云琛抬手摸去,是一颗小石子。 打量路两边,巷子幽长老旧,柳树成排如瀑。 她只当是墙上偶然落下来的小石子,没当回事,继续随着叶峮几人往前走。 走了没多会,又感觉后脖子微微一疼,一颗比先前大一倍的小石头落在了她衣领里。 她拿着石头,皱眉打量,下一刻,只见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直直朝着她飞来。 她赶紧抬手接住,大骂: “颜十九!你个狗东西!给我出来!” 话音落下,夜色更静。 叶峮三人只见她对着夜空大叫,却看不到任何异常。 云琛无语,只得对叶峮道: “叶哥,你们先回,我随后就到。这八成是颜十九那家伙在耍我。” 叶峮再次环顾四周,仍不见任何人影,心想如果真的是颜十九,那这厮的功夫倒不赖,轻功好,屏息更厉害。 “好,那你多加小心,虽说颜十九也是公主手下的大商,与我们是友非敌。但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太正派,你切莫大意。” 叶峮嘱咐了一番,而后和不言搀扶着花绝离去。 待几人走远,云琛捡起一块碗大的石头,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 “颜十九,你出来,我不打你。” 四周柳叶未动,屋顶瓦片未响。 颜十九的声音由远及近,笑音说道: “你把手里石头放下,我胆小,不经吓。” “切!我要是再反应不过来是你,恐怕你就要拿碗大的石头砸我后脑勺了?”她仰头望着出现在巷边屋顶上的颜十九。 若不是怕惊扰到夜半熟睡的街坊,她高低得用手里的石头给颜十九洗个头。 颜十九不知抽什么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还跑去换了身新衣服,大大咧咧坐在屋脊上,笑得阳光。 “我可舍不得砸你。”他拍拍身旁位置,“你上来,我有东西给你。” 大概是已与颜十九十分相熟的原因,在他面前,云琛总是一会记得自己是女儿身,一会又当个小子一样和颜十九相处。 她跃上屋顶,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颜十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攥成拳头,伸到她面前,笑道: “叫声‘哥哥’听听,我就给你。” 她翻了个白眼,抬脚就要踹。 他早就预料到,赶忙起身闪躲,顺势绕到她身后。 她感觉束发处被动了一下,他就又坐了回去。 见他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头顶不说话,她抬手去摸,将那缕光滑柔软轻轻拽下,一条大红色的宝珠发带躺在手心。 是少女们常用来编发的发带。 是大老爷们儿常喜欢的颜色。 发带用的上等绸缎材质,上面坠着大大小小的天星珍珠。 “扯坏了你巾环,我拿这个赔给你,快戴上,给我瞧瞧。”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犹豫了一下,她解下临时束发的衣带,然后用男子束发的样式,将新发带系上。 他歪头瞧着她扎头发的动作,细心,认真,微微撅着嘴,将墨色的长发一点收拢起来,露出少女白皙的脖颈。 他眼神忽明又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啧,不对,小姑娘不是这样编头发绑发带的。” “小姑娘想怎么样编,就怎么样编,你管得着吗?”她扎到一半感觉不对,扯下发带丢还给他,“这么多珠子在上头,我这日日男人装扮,怎么带得出去,太奇怪了。” 他直呼“有道理”,飞快地将发带上面闪闪发亮的天星珍珠全部揪下来,随手一扔,将已变得光秃秃的发带重新递给她,“呐,再戴上试试,肯定不奇怪。” “你这家伙,真是糟践好东西。”看着散落的到处都是的珍珠,她一阵肉疼。 她只好拿过发带,又捣鼓半天,头发都折腾毛躁了,也没系好。 最后她只得放弃,将发带还给他,“算了算了,还是巾环方便,一卡就把头发束住了,这玩意儿你留着自己用。话说你方才突然离开船,就是买这东西去了?” “当然啦,你披头散发的样子太丑,我得赶紧帮你束起来,省得招人笑话。”他吊儿郎当地笑,又换来她一个超级大白眼。 “你哦,早晚会因为嘴欠被我打死。” “没事,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他拿起发带,上面还带着她的一根长发。 他很自然地将头发拢进发带里,又顺手将发带绕在手腕上,系了个结。 一直到与云琛闲聊、分开、调戏她、又挨她踹,那发带都牢牢系在他手上。 而后,颜十九径直回到府邸, 颜十九很讨厌烟城,烟雨蒙蒙,湿漉漉的,看着小家子气。 可如今为公主手下的大商,他不得不在烟城买了宅院暂住,以随时听候公主差遣。 好在同处一城,他能时常看见云琛。 只是每次见到她时,她不是在执行什么霍乾念派给她的危险差事,就是紧跟在霍乾念身边警戒护卫。 他经常想,要是霍乾念死了就好了。 如果霍乾念死了,云琛肯定就会愿意做他颜十九的亲卫了。 那么,要杀一个残废,实在是容易。 不过是要小心掩盖杀人痕迹,避免被公主查到头上兴师问罪,还要避免被整个楠国的霍帮寻仇而已。 他越想越兴奋,高兴地盘算起来。 他很想动手。 但一想到要杀霍乾念,必得与身为亲卫的云琛动手,他又瞬间泄气。 算了,不能越界,他在云琛面前是“君子”来着。 颜十九长叹一声,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开始回想方才他与云琛在屋顶上的情景。 她戴那大红色的发带可真好看。 他掀开袖口,只见那与她头发亲密接触了好一阵的发带,此刻正紧紧缠绕在他手腕上。 他小心翼翼取下发带,一根墨色长发飘飘落在他掌心。 他凝神许久,叫来婢女,命令道: “把这根长发缝在发带里,不许弄断了。” 婢女小心接过,将长发裹在发带中,又将三指宽的发带反复对折缝绣,最后做成一条手链的样子。 他将手链系在手腕上,满意地点头,“不错,赏一锭黄金。” 婢女喜滋滋地行礼,没想到大半夜被主子叫来,是干这么一件轻松的绣活儿,自己作为新来的,不仅得主子赏识,还得了一锭金子。 大概是高兴过头的缘故,婢女一时忘了规矩,笑着开口: “主子,这发带是送给姑娘的,姑娘没收吗?” 颜十九不停地转动手腕,细细打量手链,叹道: “姑娘不会编发,只能又还给我了。还附送一根青丝,我也算赚了。” 颜十九这一回话,叫那婢女瞬间喜得不知天高地厚,捂嘴而笑: “主子惯会说笑的,哪家姑娘不会编发呀!有娘亲天天教着,都是会编的。” “哦?是吗?”颜十九嘴角仍然弯着,可眼里已没了笑意。 那婢女全然不见,继续托大道: “主子,您改日将那姑娘请来,奴婢可以教姑娘编发,奴婢的手艺可好着呢,到时候顺便取一缕姑娘的头发,那不比这一根……” “滚。”颜十九不耐烦地打断,嘴角笑意变得冰冷。 婢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小心恭谨地跪地行礼,小声道:“奴婢告退。” 颜十九没有再说话,直到那婢女小心翼翼地退出门,他才轻轻摩挲着腕上的手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红色,轻声叫了句: “万宸。” 话音落下,一道细长的黑影从房梁落下,恭敬地跪在颜十九面前。 颜十九托起腮,将那张好看的脸靠近手链,面无表情地说: “万宸,你知道的,我不杀女人。”顿了顿,他接着说:“你去杀。” 没有丝毫质疑和犹豫,万宸快速领命退下,片刻即回,将一锭染血的金子呈上。 颜十九瞥了一眼,“脏东西,扔了。” 万宸听话照做,而后继续隐上房梁,寸步不离地守在暗卫值守位。 颜十九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重新仰躺回椅子,心情愉悦地舒了口气。 他伸手在衣领里摸索一阵,拽出一根磨得发旧的绳链。 打量那银币上面的梅花破月图案,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我有云琛身上真正的信物了,才不要这玩意儿!” 随即,银币落入恶臭的恭桶,缓缓沉没不见。 第53章 翠头山围场 盛夏刚过,霍帮的布匹原料已送达全国各堂口。 染坊们日夜连天地淘洗、浆染,却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月出货。 等布匹送达各个裁缝铺的时候,已时近夏末。 为了让霍帮的布匹销得快,玉家硬生生忍住一夏的买卖良机,压着库里的布不上货,就等着人们穿了霍帮布坊的东西,起疹,生病,再闹出几条人命,告到官衙。 如玉家的愿,霍乾念特意安排了一大帮人假装身上皮疹,告去了官府,其中还牵扯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南璃君的授意下,官府张贴告示,重金寻民间懂草药布匹之人,查清霍帮布匹的问题。 告示张贴出去三天,霍乾念安排好的草药商人便主动上门自首,说是玉家的人买通了原料商,在霍帮进购的原料里掺了白藤草汁,故意害之。 官府雷厉风行,直接拿下那姓袁的原料商,还没等用刑逼问,那袁胖子就倒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拿出了与玉家的私约书。 这一来,玉家彻底愣了。 那草药商人又说,他就是贩卖白藤草汁的人,因为感念霍帮行事善良仁义,他早就将白藤草汁换成了玉竹汁,少部分人穿上衣服会起红疹,大部分人则穿上美容养颜,于皮肤大大有益。 这话一出,霍帮堂口上的布匹立马倾销一空,供不应求。 霍帮顺势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美容养颜可入布匹的草药,直接垄断了“美容养颜布料”的行当。 等玉家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霍帮的八千万斤布料已遍布全国各地,远远不止袁胖子那几百万斤。 玉家库房里积压的料子只能贱卖。 原料商也纷纷倒戈,寻求与霍帮合作。 一边是官衙问罪,原料商反目,库房布匹积压发霉,赔钱都卖不出去。 另一边是霍帮的堂口、染坊、裁缝铺们忙得热火朝天,赚得盆满钵满。 玉阳基气的直接晕过去两次,据说醒来的时候还在大骂: “‘霍帮行事善良仁义??’我放他娘的屁!!‘玉竹汁?玉猪之??’给我把那堂口管事杀了!!!” 整场事件最后落幕在玉家那二管事的畏罪自裁中。 官府抓不到罪魁祸首,霍帮也得了大利,干脆借坡下驴,撤销诉状,甚至要出钱厚葬那玉家二管事,又在民间博了番同情和名声。 为庆祝这番大获成功,公主特意邀请霍帮去山林游玩狩猎,地点选在烟城外最大的翠头山围场。 一大群亲兵和霍帮护卫们在围场四周警戒巡逻,守卫着公主南璃君与霍乾念高台饮酒。 听说那色眯眯的玉家管事死了,刚巡逻完的花绝高兴得真想放炮仗。 “要不是顾忌全天下的眼睛盯着,我真想给那厮挖出来鞭尸!”花绝恨恨地说。 叶峮接替花绝,一边朝巡逻路线走去,一边道: “别了,人家好歹也算个送财的小鬼,明年的年节又是大赏,咱得谢谢他呢!” 不言赶紧从旁接话,坏笑: “叶哥这话不对,谢那厮干啥,要谢也得谢咱‘花魁娘子’牺牲色相啊哈哈哈哈——” 知道自己得挨揍,不言说完就跑,跳到云琛身后去躲。 花绝一边叫骂一边追了上去。 隔着云琛,那俩人一个追一个逃,一个打一个躲,害得她身上白挨了好几下。 云琛护着前襟,“我说你俩,到一边卿卿我我去行不?别误伤围观群众好不好?” 花绝抓不到不言,干脆一把扑倒云琛,准备使出男人们常用的下流把戏玩闹。 不言见状也加入阵营,压在云琛身上挠痒。 见叶峮已走远,只是望着嬉闹的几人在笑,没有来帮忙的意思,云琛吓得挣扎大叫: “狗哥救命!!狗哥救我!!” 不远处的荀戓听到动静,赶忙小跑来,随手拾起两根树枝,飞扎在花绝和不言后背,制止了二人的动手。 “哎呦”一声,二人疼得停下动作,一摸才发现衣服都被扎破了。 花绝正要发怒,荀戓跑过来扶起云琛,对二人赔笑道: “花大护卫,不大护卫,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着急,下手重了,对不住,我给您二位赔衣服!” 不言并不在意,大咧地摆摆手,惊奇道: “你这家伙厉害啊,果真随便捡个东西都能当暗器!佩服佩服!” 花绝则十分不爽,嘴角一压,眉头一拧,下巴一扬,斥道: “敢对亲卫动手?哪来的乡巴佬不懂规矩?” 云琛知道,荀戓在最近几次外派办差中表现出色,深得霍乾念赏识,被调来近处跟差,惹得花绝老毛病又犯了。 她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抬手去戳花绝的鼻孔,“给你说多少次了,少用鼻孔看人!对狗哥客气点!” 花绝不高兴地躲闪开云琛的动作,用眼角瞥着荀戓,孩子气地质问: “阿琛,我和这乡巴佬,到底谁是你兄弟?你向谁,说!你向谁?” 云琛偷笑一声,左右各自勾住花绝和荀戓的脖子,然后靠近花绝耳朵,拖长音调,一字一字地说: “我——像——你——爹——” 趁花绝愣神的功夫,云琛已经拽着不言飞快地跑远。 花绝大骂着追上去:“臭小子!今天花爷爷不给你俩头打开花!你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姓花!” 云琛回头望去,边跑边勾手挥舞,大笑:“念啥绕口令呢?凑近点,爹耳朵不好,听不清——” 不言跳上云琛后背,学着花绝扮女子的样子,捻起兰花指,掐着嗓子叫道:“大点声儿,让为娘的也听听——哈哈哈哈哈哈——” 花绝气地跳脚,直接轻功而起,猛追过去。 荀戓见状,从地上抓了把小石头,笑道:“阿琛,不护卫,你们尽管跑,后面交给我!” 几人追逐笑闹,乐作一团,笑声随风穿过空旷的围场,传进霍乾念的耳朵。 第54章 错配鸳鸯 云琛的笑声远远地传过来。 霍乾念举杯慢饮,目光却越过杯沿空隙,望向远处她自在如风的身影。 那高高的少年束发,随着挺拔的身姿飞扬,连头发丝都是雀跃的。 南璃君托着腮,看看远处的云琛几人,又看看霍乾念,笑道: “那俊俏的云琛小护卫甚得我心,要不我把菘蓝许配给他,咱们亲上再结个亲,如何?” 一旁叫菘蓝的女官微笑着上前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菘蓝见过霍少主。” 霍乾念抬眸看了一眼,甚至都未看清那菘蓝长什么模样,便道: “不了,云琛毛毛糙糙,别辱没公主殿下身边的大女官了。” “瞧瞧,霍少主眼光极高,竟没瞧上你。”南璃君像是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故意对菘蓝说了一句,然后君话锋一转,又对霍乾念道: “菘蓝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女官,身世样貌皆非凡女,如今位列一等,乃我左膀右臂。小云琛虽然乖觉,但菘蓝也相当配得起他。” 霍乾念抿下一口茶,清清心,语调平静: “殿下抬举云琛,但只可惜他不中意菘蓝女官这样的,就莫错配鸳鸯了。” “哦?不中意菘蓝这样的,那中意什么样的?”南璃君追问。 “中意什么样,自然遇见中意之人才可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皆意料之外,心意之中。” “听霍少主这话,倒像是自己有意中人了?”南璃君打趣。 霍乾念吞下一大口茶,彻底放下君臣面皮,淡淡道: “殿下,你特意把我拉到这鸟毛不见的地方,让我这个残疾人来看别人狩猎,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 南璃君轻笑起来,那眉眼弯弯,璀璨如星,美得人挪不开眼。 “好了好了,我发现了,小云琛是你的逆鳞,那我不说了。快让小云琛带你骑马去。听闻你能坐马,我特意命人打制了一副高马鞍,必定牢固,劳烦霍少主去打些东西来吃。” 霍乾念眉梢微挑,还没等他说话,南璃君就赶忙做主喊来云琛几人,叫他们护卫着霍乾念去猎场玩玩。 待霍乾念和一大群霍帮护卫走远,南璃君长舒一口气,拍拍心口,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 那叫菘蓝的女官看着好笑: “您是堂堂楠国长公主,怎的忌惮霍乾念呢?他说到底不过一介商贾。” 没有外男在场,南璃君终于可以放开大吃大喝,她仰头干了一杯酒,高高兴兴地啃鸡脚,说道: “长公主?没有我娘留下的前朝重臣和玄甲军旧部撑腰,没有他霍乾念一边对付玉阳基,一边支撑我这头的开销,公主不过是个漂亮的虚位。我既有求于他,自然将一身毛捋顺了给他。而且他那架势你又不是没瞧见,板起脸来超吓人好嘛?” 啃完鸡脚,南璃君琢磨了一会,认真对菘蓝说: “你是我最看重的女官,若不是霍乾念双腿不能行,我实在不愿委屈你,不然肯定要将你许配给他的。原本想着,那就将你许配他最看重的心腹也行,那云琛你见过的,长得很好,性子也纯善。” 菘蓝听罢微微一笑,朝南璃君行礼,“只要能于殿下有助益,菘蓝但凭殿下安排。” 南璃君满意地点点头,将鸡骨头扔进瓷钵,语气忽而变得清冷,“不急,菘蓝,他若总是这样不知趣,那咱就寻机会换个新的。旧的嘛——” 菘蓝心知肚明,别有意味地说道: “旧的,自然是要除旧、迎新。” 另一边,霍帮众人离开高台,向围场深处进发。 翠头山围场里有四五座山头,叶峮选了地势相对平坦,有山有水、有坡有涧,景色繁复的一处山。 叶峮、花绝、不言和荀戓等十几个护卫随护,云琛熟练地将霍乾念安置上马,为他系好绑腿,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人人有马,就她还站在地上。 “阿琛,照顾好少主。”叶峮说。 再看其他人,好像都默认是她云琛又开始带着霍乾念骑马,那自然该由她与霍乾念共乘一匹。 没办法,云琛只得翻身而上,骑坐在霍乾念身前。 刚坐稳,霍乾念的手已快她一步,拉住缰绳轻轻甩动:“驾——”她同时默契地夹了夹马肚子。 随着马踏步前行,二人的身体随之起起伏伏,腰胯压浪前顶,霍乾念的怀抱有意无意地拥着云琛的后背,激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发僵。 察觉到她的异常,他稍微低头,呼吸温热地拂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有力: “怎么,不舒服吗?” 她后背绷得笔直,两条胳膊不知道放在哪儿才好,只能环抱交叉在胸前,声音不自然: “没……好得很……” “哦。” 她没有回头,却感觉到一股气息轻轻撩在脖子上,像是他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少主笑啥呢?她不懂。 走出去一段距离,前方突然窜过一只野兔,云琛立马来了精神。 未等她说话,缰绳已递至眼前,霍乾念的声音带着纵容的笑意,“交给你了,打两只兔子来尝尝——” 云琛瞬间喜笑颜开,什么不自在都忘了,接过缰绳,大力一夹马肚子,猛窜了出去。 她紧追野兔,驾马速度不减,瞅准时机松开缰绳,抬弓拉箭,一箭贯穿野兔双眼。 瞧着那干净利落的箭法,霍乾念忍不住赞声“好身手!” 她勒马驰过,压腰拾起箭矢和兔子,完全忘记自己与霍乾念此时是前胸贴后背的亲密距离,光顾着回头,差点亲到他喉结。 她高兴地举着兔子,“少主,你看!” 他不着痕迹地后仰半寸,嘴角向上弯起,“很好,再射两只来。” “好嘞!” 得了霍乾念发话,云琛犹如那疯兔驾马,全然忘记后面还驮着她那双腿不能自理的少主,只一个劲儿地猛冲、急刹、旋转、跳跃 一路上打了大大小小十几只兔子、狐狸、松鼠……挂满了马屁股。 叶峮几人在后面大呼小叫,跟得十分费力。 见云琛越玩越疯,不言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忍不住从后面大吼: “阿琛!你他娘……”想起霍乾念还在云琛马上,不言硬生生将脏话憋回去,改口道:“你是来林子里进货的吗?已经打了十几只了!够了够了!” 等众人在一处草地停下来时,云琛马屁股上已经挂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猎物,堆得快放不下了。 叶峮领着众护卫迅速清理出一片干净空地,在溪水旁将猎物剥皮拔毛,熟练地生火、串肉、架烤。 肉吃到嘴里,不言倒不嫌云琛进货太多了。 花绝伺候着霍乾念吃兔子腿,对云琛道: “阿琛,你不是懂些草药香料吗?去寻些来,压压腥味。” “遵命!”云琛欢快地拍拍屁股跳起来。 叶峮嘱咐她“小心点,注意戒备!”云琛回句“晓得!”头都没回就跑远了。 难得游山玩水,远离人来人往,又不在霍府,没有一大堆规矩束缚着,众护卫们都颇感轻松,望着青山绿水,有说有笑地吃着野味,十分惬意。 霍乾念吃罢,端了杯子喝茶,“已经快一刻时间了,云琛怎么还不回来?” 叶峮看了眼没什么变化的天色,“少主,那我去寻寻。” 话音刚落,就听见云琛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 她大呼小叫着一路飞奔,惊起林中树木草丛狂舞,火星飞溅。 隔着老远,花绝瞧见云琛屁股着火的跑来,不由大笑: “你干啥要生火?小心别把林子点了!” 云琛奔跑不停,嘴里大叫着什么,众人都没听清。 只有身处近卫队里的荀戓发现不太对劲,他就近跳上一棵树,望了两眼,立时脸色大变: “阿琛好像在说‘快跑!有火攻刺客!’” 第55章 赏个大的 云琛跌跌撞撞跑出林子,众人这才看清她身侧扎着半截火箭矢,火已经将她整个后背衣服烧了起来。 她表情痛苦,冲霍乾念的方向大叫: “保护少主!有刺客火攻烧山!” 荀戓第一个迎面扑上云琛,用衣服将她后背裹住灭火,然后飞快地拖着她跳进溪水降温,用刀尖割破她皮肉,将带着倒钩的断箭挑出来挖掉。 另一边,随着云琛一声大喊,叶峮和众护卫纷纷抽出武器戒备,叶峮迅速指挥阵型围护霍乾念,两个护卫麻利地将霍乾念安置上马。花绝和不言飞奔向四周,查看危机形势。 霍乾念坐在马上,目光焦灼在溪水方向: “云琛如何?” 荀戓将云琛从水中拉起,只见她后背衣服已经烧穿,起了一大片红白色的大水泡,有的已经破裂,正往外渗着血。 荀戓将外衣脱下来,给云琛穿上。 云琛疼得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只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色苍白地看向霍乾念,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几乎是一瞬间,霍乾念的神色变得黢黑阴厉,如刀般穿过层层密林,望向高台南璃君的方向。 花绝和不言轻功而归,急声道: “刺客在百丈外点了个大火圈,已将我们围困其中。火圈特意将干草和硝石混合在一起,烧得极快,突围不出去!” 众人大惊,不约而同地看向溪水。 溪水清浅,连个人都容不下,根本抵挡不住火烧。 眼见黑烟形成包围,越来越近,火烧味越来越浓,霍乾念下令: “一队人以溪水为圆心,清理五十丈空地,不留任何杂草树木。另一队舀溪水浇透空地,确保泥土湿润!” 叶峮与众护卫立刻领命行动,花绝、不言和云琛自觉形成三角阵型,举好铁盾,将霍乾念从马上放下来,护卫其中。 云琛后背钻心地疼,令她分不清身上是溪水还是血水。 她强忍着痛,努力控制声音不颤抖: “我方才在林子里与刺客正面相遇,对方手里有火箭矢,大家小心!” 见云琛脸色苍白,满头冷汗,情况看起来十分不妙,不远处忙着舀水浇土的荀戓忧心忡忡,赶来建议道: “铁盾只有半身长,护不全,不如将马赶过来,围靠在一起,做最外围的抵挡,胜算更大些!” “可!”霍乾念应允。 叶峮几人立刻拉来所有马,荀戓飞快解下缰绳,将马串联拴在一起。 但火圈越烧越近,马极有灵性,已经开始烦躁不安,不停踱步,根本没办法好好围成一个圈。 万般无奈之下,霍乾念咬牙下令: “断马腿!” 叶峮等人领命照做,云琛抱住马头,捂住马眼睛,叶峮几人挥刀劈下,纷纷砍断马腿。 熊熊燃烧的火圈已近在眼前,在马儿们痛苦的嘶鸣声中,所有护卫跳进马身围绕的保护圈,层层交错护立,举好盾牌,牢牢围护住霍乾念。 云琛看见沉重的盾牌立在马身上,那方才还载着她和霍乾念快乐狩猎的马儿,此刻只能痛苦地抽搐、哀嚎,断裂的马腿汩汩流着鲜血,将脚下的土地浸泡成泥。 纵使都是血海刀山里打滚的汉子,见惯了生死鲜血,可骑马的人都把马当兄弟,怎能不心痛。 但身兼护卫之责,护主永远是第一要紧。 况且如果不以马匹作盾牌抵挡,那便得以护卫们的血肉之躯抵挡。 火圈很快烧到极限小,停在空地外圈,围着众人噼啪燃烧,灼得人眉毛发烫。 云琛原本湿漉漉的衣服,很快被烘得发烫,后背的伤开始火辣辣地疼,她的嘴唇。 “阿琛,我替你!”荀戓在一旁悄声说。 云琛颤了颤毫无血色的嘴唇,想说话,却疼得说不出。 她摇摇头,接着胳膊被人用力一拉,整个人朝后坐下。 是紧挨在她身后的霍乾念。 他将她拉坐下,摁住她的肩膀,对叶峮下令: “云琛的位置由荀戓顶替。” “是,少主。”叶峮领命,立刻开始向荀戓嘱咐阵型和要领。 花绝在一旁看着刺眼,十分排斥突然塞进来个荀戓。 不言看出花绝的心思,小声劝他: “阿琛脸色太差了,忍忍。” 花绝拉着脸,“我知道,我若开口,阿琛必会为这乡巴佬强撑着上岗。我不说,忍一手。” 众人不再说话,全部心神高度集中,防备随时会出现新敌情。 一时间,周围只有火光燃烧的呼呼声环绕耳畔。 因为太过安静的缘故,霍乾念完全没办法将注意力从云琛身上移开,目光不停落在她后背。 幸亏她发现得早,报信早,给了众人匆忙应对和布阵的时间。 可她呢? 她穿着荀戓的外衣,整个后背已完全被血和水泡积液染透。 霍乾念眉头紧皱,忍不住问她: “中了火箭矢之后,你为何不先拔箭,扑灭自己身上的火,非要先来报信?” 她嘴唇白如纸,“我拔了,但箭矢有倒钩,一时半会拔不掉,我就把箭折断了。” 他不禁拔高声音,也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那也要先扑火!救了你自己再来报信!”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傻话。 生死杀斗往往弹指间,瞬息能杀人,也能救人,不容任何耽搁。 “我是护卫,当然以少主你的安危为第一,自然不能为了先救自己而耽误报信。” 她说得理所应当,叫他一腔情绪冲到嗓子眼,却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勉强扯出个笑容: “少主放心,皮肉之伤不打紧,我多吃两只兔子就好了。” 他神情动容,眼神逐渐黯然,叹了口气,刚抬手想去摸她的头,突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尖啸着穿过层层护卫间隙,无比精准地刺向他太阳穴。 霍乾念眼睛分毫不移地望着云琛,身子一动不动,只眼神倏然阴冷,闪电般抬手,一把攥住飞来的箭矢,“咔嚓”狠狠攥断。 他那瞬间狠厉的模样,令云琛看得一呆。 众护卫纷纷作出杀斗姿态迎敌。 火圈之外的刺客却贼得很,光不停发射箭雨,却根本不露面。 大概是因为火圈已经烧到众人眉毛下面,刺客们这一波射来的箭矢,全部没有带火,只带着倒钩。 一时间,箭雨纷飞,护卫们扬刀抵挡,激起一片星火四溅。 断腿受伤的马儿们很快被扎成刺猬,哀嚎着断了气。 在这箭雨之中,总有几支箭是百分百瞄准霍乾念脑袋而来。 云琛挥动隐月剑抵挡,越挡越来气。 “云琛,莫心浮气躁,中了圈套。”霍乾念开口。 云琛点点头,忍住想要冲出去厮杀的冲动。 荀戓挥刀斩箭不停,也劝道: “只要我们据守在这里,对方就拿我们没办法,公主那边很快会来人救援。一旦出去,反而容易被落单围杀。” 霍乾念看了荀戓一眼,赞赏地点了下头。 第56章 要不,别做护卫了吧 果然,不到一刻钟,南璃君身边的亲兵队循着黑烟和火光赶来。刺客们立即逃匿得无影无踪。 火圈迅速被扑灭,南璃君策马立在队列首位,秀眉紧拧,担忧地望着一圈马尸体之中,被烟熏得浑身黝黑的众人。 云琛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递给霍乾念,后者一边擦拭面容,一边对着南璃君皮笑肉不笑: “殿下恕罪,我烤兔子来着,火大了点儿。” 翠头山一场火攻刺杀,若成,便要了霍乾念的性命。霍乾念一死,霍帮群龙无首,自然倒台。 若不成,霍乾念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公主南璃君。 毕竟是南璃君邀他狩猎出游,毕竟是在南璃君亲兵防护严密的眼皮子底下行刺杀。 这样一来,南璃君与霍乾念之间,多少会生出些嫌隙猜忌,幕后主使便能成功达到“离间”的目的。 南璃君很清楚这里面的利害,想对霍乾念好好解释一番,可又觉得自己堂堂公主,不能低头伏小。 谁知霍乾念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些,第一时间竟只问她讨药,他说: “我霍帮护卫箭伤烧伤颇多,请公主赐些宫中灵药相助,烫伤药多多益善!” 南璃君焉有不允,甚至还调了宫中御医来看诊疗伤。 回到霍府。 护卫们都接受了诊治,只有云琛躲在她房间里,梗着脖子不让看,非说自己没事,给点药她自己涂涂就好。 要不是看她脸色苍白,一副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花绝真想给她摁倒在御医跟前。 “你疯了?强撑什么!快把衣服脱了,让御医看看!”花绝命令。 不言亲自动手,上来帮云琛脱衣,“阿琛,烧伤不是开玩笑的,轻则留疤,重则伤口化脓感染,高烧不止,那是要危及性命的!不开玩笑!你快脱了,我帮你!” 云琛强忍着后背剧痛,一边躲开不言,一边强忍住不停袭来的眩晕感,努力不让自己晕倒。 她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被发现女儿身,一定要撑住! “阿琛,现在不是脸皮薄的时候,听话!”叶峮看不下去了,见怎么劝说都没用,只得搬出霍乾念。 看着云琛疼得汗如雨下却强自镇定的模样,霍乾念心都揪在了一起,急问一旁的御医: “烧伤成这样,只怕无法脱衣,不如将后背烧伤处的衣物剪掉疗伤?” 御医赞同这个办法,云琛也开始犹豫,她心想,如果只看个后背,应该看不出男女。 这时,霍乾念又对叶峮几人开口,“你们都出去,别扰御医施诊。” 花绝不情愿地往外走,一边担忧地连连回望云琛,一边忍不住对停留在原地的霍乾念腹诽: “怎么你留在这就不扰御医了……” 待叶峮几人出去,霍乾念也转动轮椅,退去了外间。 御医叫云琛反坐椅子,趴在椅背上,动作小心地剪开她背上的衣服,这才发现血水、脓水混合着烧焦的衣服碎片,已整个和后背皮肤粘连在一起。 御医都看得头皮一麻,颇为不忍: “小兄弟,我要把衣服慢慢揭下来,刮净伤口上的碎屑和脓水,你且忍一忍,若痛,就大声叫出来。” 方才只是剪开衣服,牵连到伤口,云琛已疼得浑身打颤。 她点点头,强作出个坚强玩笑的样子,气息颤抖道: “劳烦大人……给我拿个咬舌板,或者拿团布来咬着也行……我就不喊了……我家少主听不得……” 然而外间里,霍乾念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 他听见云琛嘴里塞着布,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疼得发出尖锐的哭鸣。 他听见御医连连惊呼,喊着“快拿布巾!快拿止血药粉!” 他还听见御医叹气:“这射箭的人也太阴险了,看似射偏,实则准瞄上肋骨缝隙,一则伤及骨里,二则偏烧后背难医肉嫩处,实在狠,唉……” 到这里,霍乾念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转动轮椅,冲进里屋,一眼便瞧见云琛疼得浑身颤抖,死死咬着布团,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挂满冷汗与泪痕。 云琛疼得头晕目眩,耳中全是“嗡嗡”轰鸣。 她并不知道霍乾念什么时候进来的,等她抬起头时,一片泪眼朦胧中,只见他眼眶发红,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唇角竟在微微颤抖。 仿佛有比她此刻还要痛苦的水雾,就要从那双凤眸中汹涌而出。 云琛,要不,别做护卫了。 这话硬生生刹在他唇边。 似乎预感到他想要说什么,她努力扯出个比鬼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虚弱发颤: “少主,我又立了功,你赏我个东西……” “好!”他没有任何迟疑地应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 她睫毛湿漉漉地看着他,笑得惨兮兮,“我不知道……但少主一定得赏我个贵重的,赏个大的……” 这时,趁二人说话,御医迅速将一大片涂满草药的纱布盖上她伤口。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后背猛烈钻心剧痛,接着便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所以她不会知道,当天夜里,一直到三更,北柠堂的书房仍亮着灯火。 一个身影焦急得近乎要发疯,几乎将北柠堂翻了个底朝天。 霍乾念快速翻阅私库记薄,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都不堪他停留一眼。 他四处寻找日日佩戴的贴身要物,可腿伤之后,他便几乎不戴什么繁琐装饰,玉佩也不戴了。 翻找许久,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件合适的东西,急忙唤来润禾推他去找。 润禾撑着瞌睡,将霍乾念推到婉意风来阁。 推开院门,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霍乾念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自母亲病故后,他越来越忙,越来越少踏足婉意风来阁。 尤其腿伤之后,他几乎再没有来过。 大概,是不想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为他如今的样子忧伤。 他缅怀片刻,而后一路来到寝屋。 里面仍然保持着母亲生前妆奁首饰的摆放样子。 他记得母亲临终前说过,这婉意风来阁的一切,将来都留给儿媳做一份聘妆。 他启开一个黄花梨木的梳妆盒,一方小屉里,静静地躺着两只圆润莹白的南珠。 母亲说过,这是要留给他的意中人做耳环的,还说什么一定要满星夜兰宝石作配,哑色赤金做珠扣,在成婚之日戴上,必如天仙夺目。 他想,如果母亲知道,他没有将这珍贵的南珠留给她未来的儿媳,而是送与了一个少年,母亲会不会生气? 他想对母亲解释: 那人值得南珠,值得婉意风来阁的所有宝贝,值得这世上的一切一切…… 值得他不顾一切礼义廉耻,世俗禁忌,交出他的心。 “润禾,将珠子打成剑穗,给云琛。” 第57章 梁上君子 云琛想跪谢那个宫中御医。 说为了不碰及后背伤口,暂时忍一忍,叫其他人都盯着她点,别忙脱衣擦洗,就露着剪掉衣服的后背疗伤,直到伤口结痂为止最好。 她虽然光着半个后背,但露出来的皮肉全是烂糊一片,成天敷着草药布巾,看不出个什么男女。 她索性不再提心吊胆地强撑,直接趴在床上,任由自己疼得醒了晕,晕了醒。 高烧到迷迷糊糊之间,她知道有好些人来看过她。 每个人进来都是同一个流程: 喊两声“云琛?”试试她的反应,见她不应,便小心翼翼掀起她后背上草药布巾的一角,惊呼一声,掉几滴眼泪,而后关心几句再离开。 她每天都要忍着后背被掀,疼上好几次。 模糊之中,她好像还听见了小六的声音,看见一张比锅底还黢黑的糙脸。 和其他人生怕弄疼她,只掀起一角不同,小六一上来就“哗”地掀起大半个草药布巾,疼得她在半睡半醒中昏死过去。 她感觉如果大家少来看看她,她也许会好的更快些。 她听见小月儿又哭又骂,说霍阾玉担心得整夜睡不着; 她听见花绝偷偷地哭,叶峮进来的时候,花绝硬说是风寒着凉,鼻子不舒服; 她好像还听见不言仿佛超度一般地给她念经,从盘古开天辟地念到玉家死了个擅长倒钩箭矢的神箭手。 据说是玉阳基花了七八年功夫,找到隐居几百年的古国后人,从中千里挑一重金聘请的一名神箭手,不知何故突然被人暗杀了,死相着实惨烈,吓得仵作都不敢去验尸。 最后,她听见一位“梁上君子”轻功如燕,悄悄落在她床边。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去掀她后背草药布巾的人。 她感觉到来人只是静静地在床边伫立良久。 她睁开眼,正见颜十九盯着她后背,神情微怔。 “你怎么进来的?” 他反应慢了半拍,快速敛下所有情绪,露出招牌的阳光笑容。 他蹲在她面前,拿出一根糖葫芦,轻轻去碰她的唇,逗她: “我来看你呀,我可可怜怜的小云儿,吃点甜的就不痛了。” 她脸色还是苍白,但比前几日有精神多了,拿过糖葫芦啃两口,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骂: “你是真胆大包天,敢私自潜入霍府?” 他两手一摊,故作无奈,“没办法,你家少主太小气,我递了八次名帖要来探望你,都被他拒了。” 她斜眼,“你是生怕少主不误会我‘龙阳’,生怕我不被赶出霍府。” 他鼻子里鄙夷一哼,罕见地嘴快过脑子,意有所指道: “谁是‘龙阳’还不一定呢,否则陈仓也不会死了。” “陈仓是谁?”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俩字,好像是前几天半睡半醒中,听不言提到,说霍乾念前几天秘密安排了一场级别很高的刺杀行动,由霍帮最神秘的黑雀队执行了。 不言好奇得很,趁登记归档的时候悄悄瞧了一眼,行动代号叫啥“暗度陈仓”。 超度的那个“度”。 未等她细问,颜十九从怀里掏出个赤金色的瓷瓶,话锋一转道: “这是秦艽玉颜脂,对新鲜烫伤最有效,我找人试过了,你用用,绝对不留疤痕。” 见她没什么惊喜的样子,他又道: “这秦艽玉颜脂十金一瓶,若没有用,必然不会卖得贵,你试试呗,小姑娘可不能留疤。” 这会轮到她傲娇了,她用大拇指示意后背,又指指床下,“已经天天用着了。” 颜十九弯腰探头一看,床下密密麻麻堆满了赤金色瓷瓶,少说有四五十瓶。 她得意扬眉,“一瓶十金又咋的,我家少主才不是小气的人。” 他盯着那一床底的空瓷瓶,眼中快速划过一抹嫉色,复而又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委屈道: “行,霍乾念大方,我小气行了?我小气到深更半夜偷摸翻宅院,冒着被抓被杀的风险,巴巴地来送药。” 虽然明知他是装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软,“行了行了,是我不好,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给你赔罪。”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果然,只见他眼神一亮,一副“又叫我拿捏住你”的样子,坏笑问: “赔罪好,我喜欢,怎么赔?” 她闭眼装死,“不知道,反正要命一条!” 他轻笑一声,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未等她发脾气,他已脚下抹油,轻功离去了。 望着又重新变得空荡的房间,她擦擦鼻子,皱眉凝神许久,而后啃着糖葫芦自言自语: “明日就把府中护卫防布图拿来仔细看看,一定要堵住能偷溜进府的漏洞。” 烧伤不比刀伤,好得极慢,云琛在床上趴了整整半个月才初愈。 荀戓因接连表现出色,荣升第五亲卫,暂时顶替了云琛的日常值守。 小六也从西北牧场调回烟城,做了云琛身边的跑腿护卫。 此外,云琛几乎每日都要听不言“情景再现”花绝欺负荀戓的事。 不言贱兮兮地鼓捣云琛: “狗哥性子也太好了,不论花绝怎么当众骂人,下他面子,狗哥都赔着笑脸。你赶紧好起来,快去收拾花绝,打也好骂也好,要么逼着他扮女装去游街也行,哈哈哈哈我特想看他吃瘪,我觉得我能高兴半年哈哈哈哈——” 云琛道:“狗哥天生就是个没脾气的,花绝一个人闹不起来,放心。” 说归说,云琛知道花绝孩子心性,没坏心眼,但到底不忍荀戓低声下气地讨好,便叫小六搀着她去看看。 自武馆一别,已快两年,从前的小六瘦瘦小小,满身都是未长大的顽皮少年气。 如今快两年过去,经过大西北高山荒漠的磅礴,受过风雪和烈日的洗礼,加上几百头肥羊进肚,小六一下子变得又高又壮,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原本云琛还比小六大一岁,以“哥”自居,如今站在小六身边,云琛只觉得自己像只瘦弱的鸡仔。 小六道:“云哥,我背着你去,听说狗哥那边快和花护卫打起来了!” 云琛忍不住捏捏小六的脸,又看看自己白净的手指,她总觉得小六会掉颜色。 “小六,你现在这身量,还能缩骨进酒坛子吗?” 小六没心没肺,“能,就是缩的进,难出来,得有人帮忙才行。” 云琛仰头看着个子已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六,捏捏那骨骼壮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那就别缩了,回头出不来,你又要哭,你现在这个体型实在不适合哭。” “嘿嘿,云哥,我早就不哭了,我可是大男人!绝不轻易落泪!”小六说着一把扛起云琛,往花绝和荀戓的地方走。 隔着老远,云琛看见护卫们日常练武的小场上,乌泱泱聚集了一大批人。 花绝趾高气扬地扬着下巴,从眼睛下方暼着荀戓。 荀戓在一旁微微弓腰,满脸讨好地笑着。 花绝不屑:“真他妈没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知道少主怎么会看上你这个乡巴佬!” “花护卫说的是,我一定尽力办差,争取不辱没少主英明。”荀戓说着走上前,深深弯下腰,拿袖子替花绝掸了掸靴子上的土。 云琛这才看见,花绝脚底下踩着荀戓那瘪瘪的旧钱袋子。 荀戓想去拿,却被花绝一脚踢开手,连带着踢了荀戓一脸土。 小六差点就要甩下云琛,冲上去干架。 云琛摁住小六肩膀,拔高嗓音,叫了声“花绝,狗哥”。 一见云琛来,众人都自觉散开,心下松了口气。 大家都觉得,有云琛在,今日这架必定打不起来。 见到云琛,花绝悻悻地收敛了些,但还是忍不住朝荀戓啐一口,骂道:“没骨头的东西!” 饶是被侮辱成这样,荀戓脸上仍和善地笑着:“不打紧,不打紧,花护卫也没说错。” 花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荀戓,紧走两步到云琛面前,急道: “少主许你一个月的假,你就是好了,也趁此机会好好休息着!瞎跑什么呢?你伤的是后背,行走坐卧都会疼,走,我背你回去!” “我都快趴成僵尸了,下来走走好得快。”云琛笑着说,并没有开始讲大道理劝架。 花绝不由分说地从小六手里“抢过”云琛,顺便狠狠瞪了小六一眼。 很明显,小六也成了花绝排斥敌对的对象。 小六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攥紧拳头瞪起眼,大黑脸上呲着一口白牙,一副快要发怒的样子。 荀戓见此,连忙上来揽住小六肩膀,哄道: “花护卫要送阿琛回去,小六,你送我回去,我有话同你说。” 小六梗着脖子不动弹,只目光凶狠地瞪着花绝。 花绝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瞧不起,甚至连句话都不稀罕对小六说,便扶着云琛离去。 小六气得脸色黑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荀戓却好似完全不在意花绝的一切欺辱,只拾起钱袋子,拍拍上面的土,对小六道: “小六,别冲动。左右都是阿琛的兄弟,别让他为难。” 小六咬着牙,不情愿地应下。 第58章 赶出府 待云琛彻底痊愈的时候,一件大事横在了所有人面前。 公主南璃君虽在烟城有别院,但不能久离京都皇宫。 南璃君要回京都,作为南璃君如今的心腹大商,霍乾念不应与南璃君相隔太远,最终同意了南璃君的提议,要将整个霍府迁往京都定居。 迁府搬家是大事,更何况是霍府这样的巨富大族。 新府邸选址、装饰打点,旧府邸整理行囊、封箱押运,选定前往京都的路线、提前踩点、一路落脚与警戒护卫,还有霍帮主要堂口的搬迁,泱泱一府人的同去还是留守…… 一大堆事务,样样都得霍乾念定夺。 府中吵吵闹闹忙活了两个多月,直到深秋,草木都泛起青黄,所有事务才堪堪落定。 霍老太爷、霍阾玉、大部分府中侍女仆从和箱子,都已先行前往京都府邸,由叶峮和花绝领队,带领一千人手,沿途护卫打点。 烟城霍府这边,府中一下冷清下来。 云琛暂领了叶峮的大护卫统领之责,领着不言、荀戓等,操持起一干护卫事务。 云琛忙得脚不沾地,每日累得晕头转向。 到此刻,她才真真佩服起叶峮,脑子活远远比体力活要累得多。 瞧叶峮平时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再对比她初次统领的手忙脚乱,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好在霍乾念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不论云琛出了什么大小过失,他一概照单全收。 云琛不会的他就教,云琛捅娄子的他就善后,如此下来,府中倒也算太平。 霍乾念甚至还褒扬她,将府中护卫值守防布修订得极好,竟填补了一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漏洞。 为体恤她和护卫们连日辛苦,霍乾念说要起小宴进行犒劳,地点设在霍府后庭的湖畔水榭。 黄昏时分,云琛寻着长廊往水榭走。 如今府中人少,四处安静又空旷。 远远地,云琛看见暖橘纱红的夕阳下,湖水耀眼微漾,霍乾念一身玄衣,静坐在亭下。 余晖照着他的侧颜,勾勒出他俊峰的鼻梁。 他面容依旧是满满的掌权者才有的霸道冷峻,但那双凤眸的眼尾却又挑着一点晚霞的红,与眸中的冷色交织,叫这张绝世面容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俊美。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眼望来,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她莫名心里一动,赶忙低头整理心绪。 他却只看见那妙人儿穿过长廊与重重飞舞的纱幔,大步流星地朝他而来。 她白皙的面容如秋月一般,泛着无瑕的冷白,那小鹿明净的眼中有着无所畏惧的少年气,却又在与他对视时生出两分羞怯。 只这么远远望一眼,便叫他心动难抑。 云琛走到霍乾念面前,习惯性地单膝下跪行礼,放下隐月剑,仰头看着他。 “少主,我来了。” 每一次她放下隐月剑,每一次他都能看见那满星夜兰宝石作配,哑色赤金线作穗的南珠剑穗。 不论她多远走过来,他都总是习惯性先看到剑穗,而后才心中一软一暖,看到那比南珠还莹白的玉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因为心底那一丝不可言说的怯与耻。 他没想到,自己杀伐狠厉里来来去去,这辈子还能跟“怯”字沾个边。 “用饭,莫冷了。”他说。 她这才发现,原本以为会有很多护卫参加的小宴,竟只有她与他二人。 亭下只有一张小方桌,一个霍乾念,还有一个她,连随侍的润禾都不在。 “坐。”他又说,“其他人不赴宴,我叫润禾折了银子去赏。” 她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刚想为他布菜,碗里却伸过来一个圆滚滚的饺子。 她惊讶地看向他,心说这是什么情况?她好像是第一次与他同桌吃饭,而且怎么是他在照顾她。 对上那静如湖水,没有一丝异常,甚至还有些温柔的脸,她小心地问: “少主……你是要……赶我出府吗?” 霍乾念愣住,“何以此问?” 她松下一口气,放心地吃起来,“没啥,第一次和少主吃饭,少主还给我夹菜,有些受宠若惊——哇,饺子是鲅鱼馅儿的!” 他哑然失笑,“怎么,我平时对你很不好吗?叫你这样不习惯?” 她连忙摆手,咽下嘴里的饺子,“不不不,少主待我们极好,只是府中家规甚严,没有护卫能上桌吃饭的规矩,我好像是第一个。” “我们?”他琢磨着这两个字,顿觉对她亏欠太多。 他的心意,总是要藏着掖着,赏给所有亲卫甚至护卫,方能惠及她。 除非她立功,否则他鲜少有理由独独去待她好。 可她的每一次立功,都伴着受伤流血,又叫他心痛不已。 “无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规矩不重要。”他说着又为她夹菜。 大概是觉得由主子夹菜太过于礼不合,她放下筷子,拿起一只盐黄米焗虾给他剥。 她捏着虾身,轻巧地剥落虾壳,然后放入他碗中。 看着她剥虾的动作,他不禁眉头一跳,心里生出些奇怪的感觉。 从来都是由润禾和侍候的小厮为他剥虾,但他从来没见过谁在剥虾的时候,会微微翘着小指。 那仿佛是女子才有的动作,因为女子总是要比男子更爱惜干净些,剥虾的时候会怕弄脏手。 这些念头从他脑海一闪而过,再去看她吃饭的样子,他竟觉得她更像女子了。 平时她都是混在叶峮几人里面,围在小桌上你争我抢,风卷残云地“抢饭”,倒看不出什么。 眼下单单去看她,他才发现她吃饭很干净,吃得极香,却不狼吞虎咽,好看又斯文。 停止继续猜想,他专心与她一同用饭。 “少主,辣炒牛髓好吃,你尝尝。” “好。” “少主,煸小肠也好吃,一点都不腥,但我记得少主不爱吃杂碎,怎么今天上了这道菜?” “无妨,你爱吃,多吃些。” “嗯!”她欢快地应一声,一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捂着嘴巴,直拧眉头。 “慢点吃,像个孩子似的。”他从怀里掏出帕子,“过来些,我看看怎么样了。” 她疼得眼里泛泪,身子前倾,微微张唇,露出粉嫩的舌尖。 上面破了个小口,冒着暗红色的血。 第59章 天灯与梦 云琛就那么倾身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微微张唇,露出冒着血珠的粉嫩舌尖。 这一幕何其撩人心魂。 霍乾念努力稳住心神,一手轻抬她下巴,另一只手用指尖缠一截手帕,伸进她微张的口中,滑过柔软的唇,触向舌尖流血处。 她想说“不打紧”,嘴唇稍微一动,不小心含住了他的手指。 他触电似的抽回手,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声音里的异样: “别吃辣了,喝点菇子汤润润。” 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又撩拨了什么,仍旧大大咧咧地吃饱喝足,压根不知他心里在怎么翻江倒海。 余晖渐渐消散,晚风柔和地吹来。 一顿“心猿意马”的饭终于吃完。 润禾搬来茶桌,为二人沏好茶,放好点心,而后点亮亭下数盏灯笼,又乖觉退下。 临走的时候,润禾将披风递给云琛,嘱咐她为霍乾念披上。 她听话照做,两手圈起,为他披好披风。 在她低头系披风颈带的时候,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上了她的脸。 作为护卫,自然不会对自家主子设防,她没有躲,亦没有杂念,近在咫尺地看着他,目光透出疑问。 他一边心里大力拉扯着自己,叫嚣着“别发疯”,一边却在面上露出个如常平淡的神情。 “一颗米粒,我帮你拿掉了。” 手旋即离开那软软的、嫩嫩的脸颊。 他将手收回袖中,不自觉地轻轻捻动手指。 她脸微微红起,不好意思地笑笑。 坐回茶桌前的时候,她心里突然飘过一句疑问: “今晚的主食不是饺子吗,哪来的米?” 这点疑惑快速飘过,她不甚在意,只望着夜色渐深的湖水,看着那星星点点亮起的灯火,惊喜道: “少主,湖上有人在放天灯,好漂亮。” 他望向湖面,大大小小的天灯亮着暖色烛火,错落着缓缓升空。 夜色下,墨色的湖水连天,天色连水,天灯温暖点缀其中,像一片宁静又温暖的星辰。 “今夜是月圆之夜,临近中秋,是要放灯祈福的。走,我们去看看——” 她推着他走到水榭最靠近湖边的位置,蹲坐在他身边。 她的发顶就在他手边,近到他只要一伸胳膊,就能将她揽入怀中,亲亲她的发顶。 他静静地看着她出神,她却只顾指着对面湖畔,惊奇叫道: “少主,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对面湖畔也聚集着三两看天灯的人群。 一个人也同霍乾念一样,坐在椅子上,只不过身边蹲坐着一只大黑狗。 云琛与那大黑狗遥遥对视,云琛挥了挥手,那黑狗竟也抬起狗爪晃了晃。 “哈哈……”霍乾念忍不住笑出声。 她立马被他那俊朗的笑容迷得挪不开眼,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少主,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唇边笑意不减,“是吗?” 她点点头,“少主要多笑笑,少皱眉头,少生气,方能长命百岁。” 他失笑,“百岁?那可太难了。” “不难!”她神色认真,“霍帮永远会有护卫,永远有人护着少主。纵使我们死了,也一定有新一代的护卫接替。必定能护少主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她眼眸澄澈,没有一丝奉承,只有专属于一个少年护卫的忠贞与责任。 他心中感动,忽而又空落,发慌…… 她似乎将她这个“护卫”,与他这个“少主”分得极其清楚,泾渭分明似的两个世界。 “云琛,这‘以命相护’,是对霍帮少主,还是对我?”他简直不敢相信,能从他堂堂霍乾念口中问出这么矫情的话。 可他真的想知道答案,想得快要发疯。 她迷茫地看着他,十分为难地说: “少主,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霍帮少主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他一腔期待落空,叹口气,心道: 云琛啊云琛,你明明那么懂我,明明那么灵光,可又偏偏没开“情窦”这一窍……也好,也好…… “罢了,看夜景,你瞧,放最大的天灯了。” 湖面上缓缓升起一座宽阔巨大的大红色天灯,挂满了祈福的飘带,看着十分壮观。 她站起身,展开双臂,用力地呼吸,伸了个惬意的懒腰。 自从暂代叶峮大护卫统领之责后,霍乾念性命安危的重担就好像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她精神时刻紧绷着,日日高度紧张,直到今夜这场小宴才难得放松。 “少主,有一只天灯飘过来了。”她围岸边跑来跑去,期待地看着一只落水的天灯缓缓靠近。 霍乾念并没有直接去看她,反而被水中她的倒影所吸引。 湖水像黑夜般无尽,朦胧昏黄的灯火轻轻颤抖,她雀跃其中的身影好似幻象般不真切,像极了一只撒欢的小狗。 她伸长胳膊,用隐月剑勾起小天灯,抖抖上面的水,捋平祈福的飘带,上面写着: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她想念与霍乾念听,打趣这一定是哪个有情人写给意中人的,却一转过身,刚刚放松的心弦,立马全部紧绷起来。 只见霍乾念笑望着她,全然不知那巨大的红色天灯已悄悄靠近他身后,灼灼焰火和巨大的铁笼,已将他整个人全部笼罩。 在霍乾念的视线里,只看到原本笑着的云琛突然脸色大变,猛地扔下小天灯,不顾一切地朝他飞奔而来。 她眼神无畏又决绝,一把扑倒他护在身下,紧紧地抱住他。 在焰火燃烧的呼呼声中,他清晰地听见她说: “少主!别怕!” 他只看见那大红色倾覆笼罩,整个世界霎时变得明媚通红。 好在天灯轻飘,那火焰擦着她的后背,落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 就连她以为的支撑天灯的“铁笼”,也只是韧竹编制的而已。 当不言和荀戓冲过来扶起二人时,云琛明显更紧张,霍乾念却十分镇定,只是目光异样星亮。 荀戓甚至注意到,霍乾念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云琛后腰移开,那画面着实……有点奇怪的暧昧。 “莫再伤了后背。”霍乾念这么说,神色如常,没有什么波澜。 听了这句话,荀戓心里那点奇怪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顿晚饭,就这样兵荒马乱地在乌龙中结束。 深夜时。 北柠堂寝屋中,霍乾念独榻而眠。 月朦胧,人入梦。 他看见那铺天盖地的红迎面扑来,中央是明净绽放的白。 云琛小鹿眼水汪汪地看着他,长发未束,如墨披下,恰如其分地垂遮住身体。 她的脸那样清晰,平直白皙的锁骨之下,却又一团模糊,看不清身子。 她一步步朝他走来,缓缓俯身,微张开柔软的唇,露出粉嫩的舌头。 慢慢湿润一寸又一寸。 青丝拂上她的面,柔软覆上他的唇。 他握住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再也无法克制和隐忍,沉沦进那绵延的白,吮吸那滴落的红。 白与红纠缠交融,难舍难分。 世俗闭上了眼,宗庙熄灭了烛,万物关上耳朵,所有禁锢皆成虚妄。 再无需一丝一毫的顾忌,只有无穷尽地深陷云端,深陷,再深陷…… 鸡鸣天亮,一夜梦长。 润禾照旧伺候着霍乾念晨起,麻利地更换浸湿的被褥,拿去后房搓洗晾晒。 忙活完,润禾忧心忡忡地往回走,正巧看见云琛在门口值守。 思索许久,润禾将云琛拉至一旁,悄声道: “云护卫,有个事挺久了,我对叶护卫说不出口,大概是因为叶护卫年纪大我太多,我实在不好说。我觉得这事说给你听有用,只有你能替少主解决了。” 云琛一头雾水,“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润禾,你是拜师不言了嘛?说了半天,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润禾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见无人靠近,他压低声音道: “唉,以前少主大约小半年才跑马一次,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月竟有跑马三两次,我也没见少主看上哪家姑娘,怎么就越来越频繁了呢?今日床铺又是湿了好大一片,唉,少主年轻力壮,君火相动是自然,但继续这样下去,恐伤根本。我向少主提议过收个通房,少主不肯,还冷了我一顿,云护卫,你想想办法!” 云琛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发问: “跑马?少主什么时候骑马出去了?骑马出去找哪家姑娘?还动用了军火?‘通房’又是谁?” 这会轮到润禾哑口无言、脑子浆糊了,他目光打量云琛胯下,同情叹气: “云护卫,我没想到你都快十八了,还没有发育,也是,一般也没有人像少主那般力壮火旺。” 见云琛还是一知半解,润禾索性挑明了说: “云护卫,我听说了,护卫们一休假就去百香楼或者红坊小巷找姑娘,就你不找,但是你得理解,少主这么多年全靠清心莲子汤和自制力忍着,实在辛苦,我看不下去了,你想想法子,给少主找个姑娘泻泻火!” 云琛这下彻底听明白了,嘴上连连答应,润禾一转头,她脸立马红到脖子根。 进寝屋去见霍乾念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 正因为如此,她便没有发现,今日的霍乾念也是低眉垂眸,完全不敢看她一眼。 第60章 没有男人不喜欢这招 送走今日第六位客人,丹蔻擦洗完身子,回到床上躺下,疲惫地捶了捶腰,自言自语道: “累死了,嗓子比腰还累,我简直比那戏子都会演。” 她从床头成摞的画册里挑挑拣拣,选出一本书页最新的,开始一页页认真翻看。 一边看,一边跟着画中人学习动作。 对于红坊的姑娘来说,春宫图就是教义,研习教义是一个烟花女子的本分。 丹蔻很有敬业精神,所以她才能在红坊小巷里客满盈门,赚得最多。 只要进了她丹蔻的屋门,就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放下画册,回忆起那个身量清瘦的“少年”武师。 那是她唯一没有拿下过的“男人”。 红坊的姑娘们都是各自接客,没有百香楼的门面和老妈子撑场子,自然身价没有那么贵,往来的也不是什么贵客,大多数都是大腹便便的油腻男人。 所以像那“少年”武师般干干净净的小白脸,丹蔻当然过目不忘。 她记得那年轻平直的肩膀,那利落的身手,还有那双泉水一样干净的眼睛。 别的男人进了这屋门,几乎都是边走边脱,恨不能立马上巫山一日游。 只有那“少年”武师来了,从头到脚穿得整整齐齐,一进门就坐下,开始问她: “丹蔻姑娘,你有什么梦想?” “丹蔻姑娘,我银钱照付,请你陪我说说话。” “丹蔻姑娘,你瞧我新买的剑,我给你耍两招?” 一开始,丹蔻觉得很稀奇,任凭她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勾引,都无济于事,还以为碰上了什么爱好特殊的变态。 而且每每听到左右隔壁传来男女欢好声时,“少年”武师都会整个人局促不安脸红起来。 后来她渐渐琢磨出点滋味,猜测那“少年”武师大约是不举,来红坊小巷纯粹是为了男人面子。 丹蔻觉得真是可惜了那么俊俏的一张脸,但也乐得以这种轻松的方式挣钱。 再后来,时间一长,“少年”武师再来时,都会带些瓜子小糕点。 两人便磕着瓜子聊遍整个烟城的八卦,倒也轻松有趣。 算算时间,“少年”武师大概有一年多没出现过了。 正想到这里,屋门突然被敲响。 丹蔻赶忙整理头发和衣衫,袅袅婷婷地走过去开门。 打开门,只见一张俊俏玉容出现在眼前。 丹蔻眼睛一亮,忍不住掩面轻笑,“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人呀,最不经念叨。” “丹蔻姑娘,好久不见。”云琛提起手里热腾腾散发着香气的栗子糕晃了晃,露出一个久违的熟悉笑容。 丹蔻摸摸头上已戴的半旧的发带,嗔怪句“送发带那天也不多等会,见我一面,消失这么久,你这负心汉!”而后笑盈盈将云琛拉进屋子,麻利地锁好房门。 丹蔻仔细去看云琛,一年多未见,云琛又高了些,瘦了些,身上仍然是无拘无束的少年气,却又多了许多沉稳和锋利,英姿俊俏更甚从前。 “丹蔻姑娘,这次来,我……有事求你。”云琛刚一开口就脸红。 丹蔻忍不住眉眼弯弯,妩媚而笑,“有事求我?好呀,先说说要怎么酬谢我?” 云琛赶忙去摸腰间的钱袋子,却被丹蔻的手柔柔覆住,扰住动作。 丹蔻勾住云琛脖子,坐进她怀里,软绵绵地靠向她肩头,媚眼如丝道: “你好久不来,都不知道,我这改规矩了,酬谢不用钱,得用人。” 云琛被怀里香软的美人弄得极其不自在,想要推开,却见丹蔻只穿着薄薄一层纱衣,叫人哪里都不敢碰,只能投降似的乍着胳膊,尽力偏头拉开距离。 “‘用人’酬谢?用什么人?怎么用?什么时候改的规矩,我实在不知,请姑娘容我去按规矩准备”。 云琛说着就想起身,却被丹蔻一把摁住,柔荑缓缓移向腰间,勾住她的金线护卫腰带,柔声道: “今儿刚改的规矩,把你那箫给我用用,就算是酬谢。” 云琛顿时汗毛倒竖,快要哭了似的哀求道: “丹蔻姑娘,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我真有事求你。” “哈哈哈……”丹蔻笑倒在云琛肩头。 丹蔻是云琛唯一认识的青楼姑娘,为了按润禾的意思,给霍乾念找个姑娘泻泻火,云琛只能找来这里。 云琛隐去霍乾念的身家来历和姓名,只说她主子常年坐椅子,双腿不能动,然后又将主子近几个月跑马次数有些多的事情,讲与了丹蔻。 等全部说完的时候,云琛已脸红得赛螃蟹。 一方面是为霍乾念的事难以开口,另一方面也是丹蔻死活不愿意起身,非要靠在云琛怀里才肯说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跑马次数变多,必是情动色起,难以自抑。你家主子年少力壮,这是人之常情。这种事只能疏不能堵,硬憋是会憋坏的。”丹蔻趴在云琛肩头,心痒难耐地对着云琛白皙的脖颈吹气。 云琛用袖子推开丹蔻的嘴,“我就说找姑娘你准没错,从前我就听说,丹蔻姑娘极爱惜身体,常用药浴擦洗防病,又……又……” 云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意思,就听丹蔻接话道: “又口舌、酥手、蛇腰——活都极好,是?” 云琛腾地一下,耳朵也跟着红了起来,小模样逗得丹蔻咯咯直笑。 怕再闹,云琛就要拔腿跑了,丹蔻只得调转话锋: “你家主子的情形我了解了,你要我怎么帮你家主子‘泻火’?瞧你如今这服制,你家主子一定非富即贵,是要我上门去吗?” “对,还得委屈姑娘乔装打扮成护卫模样,与我一同悄悄入府——” “完事儿之后再悄悄出来,从头到尾不许告诉任何人,对?” “对对对,姑娘冰雪聪明,实在善解人意!” “嘁!”丹蔻轻笑,“我懂行而已——二两金,一毫不能少哦。” 云琛连忙掏钱,“请姑娘收拾收拾,即刻随我动身。” 如今迁府之事已进入尾声,云琛怕再耽搁下去,离了烟城,再难找到丹蔻这样的熟人。 且新府必定人多眼杂,很难办这种事,还是现在就办最为妥当。 云琛说着就要站起身,丹蔻却觉得事已谈妥,不怕云琛跑了,立时调戏的心思又起,使坏地贴近云琛耳边,故意吹气,道: “小云护卫,你就不想知道,我要怎么样帮你家主子泻火吗?” 不等云琛回答,丹蔻立马秀腿一迈,跨坐在云琛腰上,轻盈地摆了两下。 “你家主子不能行走,那我就这样帮你家主子,没有男人不喜欢这招。” 只感觉头皮“轰”地炸了,云琛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将丹蔻掀翻在地。 丹蔻打了个趔趄才站稳,望着云琛逃命似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61章 一见钟情 是夜,北柠堂寝屋外,润禾与云琛悄悄接头。 “云护卫,人带来了吗?没让府中其他人看见?” “没,我让丹蔻姑娘穿了我的衣服,低头进来的。”云琛说着朝身后招手示意,丹蔻随即碎步走出来。 润禾乍一见丹蔻,下意识道了句,“云护卫,你们二人……看起来好像——像孪生兄妹似的。” 大概是因为云琛女扮男装,再装男人也透着阴柔气,而丹蔻穿起云琛的护卫服,也有同样的气质。 二人并肩站在一起,同样的服制和身量,同样的高高束发和阴柔,乍看确实很像。 只不过丹蔻面上涂脂抹粉,描眉画眼,比云琛要艳丽明媚许多。 润禾上下打量丹蔻,满意地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地悄问云琛: “府医把过脉了吗?姑娘身子可还干净?”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润禾让开路,示意云琛和丹蔻进寝屋。 一瞬间,云琛心里莫名升起一股酸涩,突然就迈不开步子了。 润禾催促:“云护卫,快进去,不然少主该歇息了。” 云琛“哦”了一声,语调透着她自己不曾察觉的低落。 云琛领着丹蔻进屋,转过屏风,正见霍乾念坐在轮椅上,靠在窗边看书。 他穿一身雪峰白的寝衣,清瘦的锁骨从对襟露出来,隐约可见胸膛起伏的线条。 他执着书卷,看得认真,侧颜只见剑眉凤眸,薄唇轻抿。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去,一见云琛,刚要露出笑容,却在看到她身后走出穿着护卫服制的丹蔻时,立马僵住了表情。 云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安地看着霍乾念,等待着他可能暴风骤雨的反应。 僵了片刻,霍乾念神色跌至冰冷。 云琛竟第一次从那眼中看出了一种强抑的失望。 “出去。”霍乾念冷冷开口。 云琛心里松了口气,丹蔻乖觉地行礼,准备退下,霍乾念却又道: “云琛,出去。” 云琛身子一滞,随即退步离去。 转过屏风时,云琛看见丹蔻摆着水蛇腰肢,跨坐上霍乾念的大腿。 退出寝屋,将关上门的瞬间,云琛清楚地听见屋内传来丹蔻一声媚到骨子里的“哎呀”。 那声音旖旎又羞怯,欲拒又还迎,听得云琛心中泛起阵阵酸涩。 罕见地,她离开既定的值守位,选定了一个离门口最远的位置站着。 秋日的夜微凉,吹得人心空落落。 云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中纷乱闪过许多画面,有丹蔻柔软的腰,有霍乾念修长有力的臂膀。 她好怕霍乾念会仰头看着丹蔻,对着丹蔻轻声地笑。 她甚至希望下一刻,屋门就会被推开,丹蔻表情尴尬地走出来,说句“不成不成”。 可等啊等,直到星夜落幕,丹蔻才整理着衣摆走出来,对着云琛嫣然一笑: “小云护卫,你家主子满意了,那我便走了。” “好……多谢姑娘……”云琛低声回应。 自那夜过后,丹蔻又穿着云琛的衣服,扮作护卫,去了北柠堂四五次。 云琛直接将贴身值守的差事交给荀戓,她则整日忙着做起程打点,几乎不见人影。 一连数日,她竟一次都没有去北柠堂,霍乾念也没有像平时那样,一会儿喊她来前问话,一会儿又叫她来一起用饭。 就这么到了将离开烟城的前一夜,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只等天亮起程。 荀戓要去与在烟城的家人道别,便叫云琛和小六同去吃饭。 云琛本不放心两个亲卫同时离开,但不言说: “阿琛,去,有我呢,再调二十个近卫过来即可。你们哥仨许久没聚了,去。” 云琛还在犹豫,荀戓一把揽住她肩膀: “阿琛,走,你嫂子给你红烧了排骨。” 见荀戓话里有话,像是有事要说,云琛便应了下来。 小六一听有红烧排骨,立马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个时辰后,日落西山时,民宅小院里,三个当年一同从武馆走出来的武师,如今都穿着霍帮的护卫服制,再次相聚,把酒言欢。 荀戓长叹一口气,道:“入霍帮是挺好,只是熬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熬回烟城了,谁曾想会迁往京都。” 云琛知道,荀戓是放心不下在烟城的一大家子老老小小。 她拍拍荀戓的肩膀,安慰道: “狗哥,等我们在京都安定下来,就把嫂子和家里人全接到京都,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有,在京都郊外买两三间屋子不成问题。” 一直埋头狂吃肉的小六咽下一大口肉,也说: “我也有存银!我月钱虽然不多,但是在西北荒漠上花不出去,这一年攒了不少呢,应该够路费!” 听了这些话,荀戓心中既宽慰又感动,眼眶有些湿润,声音也带了点哽咽。他举起酒碗,郑重道: “二位兄弟,谢了,能认识你们,我算值了。我荀戓这辈子前怕狼后怕虎,用花护卫的话来说,确实是‘窝囊’……” 不容荀戓说完,小六一把甩下排骨骨头,大喊: “放他娘的屁!狗哥你是爷们里的爷们!是不和花绝那傻缺争执计较!是……是……” 见小六涨红着脸,说不出下面的话,荀戓笑着接过:“是爱惜这来不易的亲卫差事,是不敢得罪人,丢了一月五两银的月钱。” 说着,荀戓看了云琛一眼,道:“若不是云琛,只怕我和小六根本入不了少主的眼。” “啥意思?”云琛不明白。 见云琛还是从前那样,聪慧归聪慧,却一碰到某些领域时,就变得纯纯白纸一张,傻得一窍不通,荀戓既欣慰又发愁,只得道: “当初在竹林深院那场杀斗,初识霍帮那一日,少主是为了留你,才将我和小六收入霍帮,我们是沾了你的光。” 小六也十分赞同地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在西北放牛的时候,堂口管事听说我是少主从武馆收进来的,都惊奇坏了,说霍帮最多只临时雇佣武馆武师,从来没有正式收入霍帮一说,霍帮的护卫们全是打小就家生的。” 荀戓打量着云琛的脸色,“少主对你大约是一见钟……意。”他咬住舌头,硬生生把那个“情”字吞了下去。 第62章 大狐仙与小白兔 荀戓嘴快,差点说出“一见钟情”四个字。 云琛点头,神色染上几分认真: “我知道,少主赏识我,重用我,我便不能负他。” 荀戓脑海中又浮现出放天灯那一日,当众人跑过去扶起云琛和霍乾念的时候,霍乾念的手不着痕迹地从云琛后腰移开的情景。 云琛太过紧张慌乱,可霍乾念分明是冷静清醒的。 一个对所有人都颇为冷淡、甚至很不喜别人轻易碰他的霍乾念,却在云琛扑过去的时候,自然地搂住了云琛的腰。 说是“莫伤了后背”,在关心云琛,可荀戓就是觉得很不对劲,脑中忘不掉那画面带来的冲击感。 他琢磨了很多次,如果有人扑过来救他,他大约会下意识地扶肩膀,或者撑靠住,但就是不会去搂腰。 那动作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从那天起,荀戓时常不动声色地观察霍乾念,按理说,这是万万不该的,可事关他的兄弟云琛,他顾不了那么多。 观察了很久,霍乾念的确待云琛要比其他护卫不同,更欣赏器重,更信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不合适的东西。 直到有一日,霍乾念坐在院子里吹风,看着北柠堂一众仆从和护卫装箱收拾行李。 当一个摞得很高的箱子突然坠下来,差点砸到云琛时,荀戓立刻抬眼去看霍乾念,竟从那将将收回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强烈的情绪。 像是强行截断一腔惊忧,荀戓再定睛去看时,霍乾念已收回眼神,面色如常平淡。 若不是荀戓早有留意,只怕根本抓不到那瞬间。 荀戓心中大惊,此后再看到霍乾念与云琛同框出现时,他只觉得霍乾念像极了一只城府极深的大狐仙,而云琛活脱脱就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白兔。 原本,荀戓只是在心里盘算,该不该暗示云琛,防着点霍乾念。 或者干脆请辞,一走了之最好。 可自从那个一眼就能看出女扮男装的丹蔻姑娘开始进出北柠堂,云琛突然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变得忧郁沉默,荀戓就知道完蛋了! 这小子只怕……也是动心了。 与霍乾念不同,云琛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从来不懂掩藏,荀戓可以看出来,其他护卫们也多少察觉到不对。 荀戓很为云琛着急,可他知道,云琛只怕自己都还没摸清楚心里的情意呢! 大狐仙与小白兔的情景,突然又变成了“霍郎”有情,“云郎”也有情。二人就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怕云琛“误入歧途”,荀戓断了去暗示云琛防着霍乾念的心思,否则只怕阻拦不成,他荀戓反而成了媒人。 想到这里,荀戓给云琛满上一碗酒,试探地问: “阿琛,有时候,太被主子赏识,并不是一件好事。赏识得过了头,就成了……”荀戓满肚子挑词,最后说出两个字:“捧杀。” 小六和云琛面面相觑,都不太明白这个词怎么会用在云琛身上。 荀戓也觉得用词不当,干脆心一横,道: “阿琛,你年纪小,性子纯,又没有亲人在身边,有些事情不懂。我今天拉下这张老脸,说点托大的话。你小小年纪出来闯荡寻恩,已经艰难得很,莫要给自己再选择一条更艰难……还走不到底的路。” 荀戓干了半碗酒,继续道:“阿琛,哥希望你娶个贤惠的媳妇,平安到老,儿孙满堂,千万不要被一时迷惑,走错了路,有些人,即使近在眼前,也终究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高高在上的主子没人敢骂,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就是男妾也使得,最多被背地里议论,可命如草芥的护卫会被吐沫星子淹死的。哥不想看到你被引入歧途,让人人都忘了你是多有本事的好小子,只想着戳你脊梁骨。” 话说到这里,云琛就是再“一窍不通”,也懂了荀戓的意思。 她真是哭笑不得,既感动荀戓这样真心劝导她,又无奈不能说出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只能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酒一饮而尽,诚恳道: “哥,我不是‘龙阳’,真的!” 她这一直白,倒叫荀戓闹了个大红脸,一旁的小六直接一口饭喷了出来,嚷嚷道: “狗哥你意思阿琛喜欢男人?怎么可能!” 云琛心虚地不敢看小六,只能对荀戓说: “狗哥,有许多事,我实在没法……但你放心,我真的不是‘龙阳’。至于将来,若有一日,有缘能遇到恩主,我必舍下现在的一切,誓死追随而去;若这辈子没这个福分遇到,我便要牢牢报少主的恩情。” 荀戓有点意外,“如果寻到恩主,你愿意舍下现在一切去追随?也舍下霍少主?” 云琛心里一痛,但还是咬牙,点点头: “舍!若因为在霍帮享了福,得了器重,就抛下过去,那便是猪狗之辈。救我娘的恩情,我不能忘!” 如果这话从小六嘴里说出来,荀戓只会觉得小六是一时冲动,热血上头,吹牛吹得不轻。 可这话从云琛嘴里说出来,分量便不是一般的重。 云琛言出必行,忠义不移,既然这么说,便一定会这么做。 由此看来,倒是霍乾念陷得更深些,云琛这头的心还浅着呢! 荀戓顿觉心里畅快,忙道:“阿琛,你不是说,当年救你娘的人,有信物可以认得吗?你给我瞧瞧,我亲自帮你找,绝不假手他人!” 小六也来了兴趣,“算我一个,我也找。我记得是云哥脖子上的银币来着,快拿出来看看!” 如今不再以“寻恩主”为第一要紧,只盼有缘遇见,云琛心中不再戒备太多。 她摸摸空空如也的脖子,“银币在一次办差时候丢了,上面是我记下的恩主的玉佩样子,是这样的——” 她说着沾了点酒,在桌子上画出梅花破月的图样。 小六盯着那氤氲成一团的酒渍,研究了半天,挠头问道: “这是个猫爪大饼图?谁家好人拿这玩意儿做玉佩?” 云琛闭了闭眼,一把将小六的脸摁进红烧排骨里。 第63章 亲自调教 从荀戓家离开的时候,已近戌时一刻。 晚秋天黑得早,云琛走在回府的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头顶的星月相伴。 她心里想着荀戓方才吃饭时候说的话,只感觉一团乱麻。 在如今五个霍帮亲卫里,荀戓已经三十六岁,比叶峮年纪还大。他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非常善于观察。 可她不懂,荀戓看到了什么,竟误会她对霍乾念有龙阳之意? 被迷惑?霍乾念又不是狐魅。 误入歧途?她云琛又不是傻白甜的兔子。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不禁问自己: 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护卫该做的吗?有没有什么不该的? 想来想去,她也没想出来。 就像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为丹蔻多次来为霍乾念“泻火”而心生酸痛。 她不懂这满腔愁绪从何而来。 她惆怅地叹着气,刚走到偏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和她穿着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人走了出来。 对上来人,云琛心里立马阵阵泛酸,却还是礼貌道: “丹蔻姑娘,你来了……” 丹蔻亲热地挽住云琛胳膊,笑道: “你家主子一差人叫我,我肯定来——还要多谢小云护卫,给我介绍了这样的美差。” 说着,丹蔻掩住嘴,媚声低语道: “你家主子真不赖。” 真不赖?哪方面不赖? 这问题下意识出现在云琛脑海。 她虽未经人事,连护卫们常看的小画册都不敢瞟一眼,但多少是知道的,丹蔻说的大约是男女那方面的事。 云琛脸红得接不上话,丹蔻却忍不住笑起: “不逗你了,瞧你这失了魂的样子,再逗你,我都不忍心了。” “我?我好着呢,姑娘莫玩笑。”云琛说。 丹蔻故意认同地“哦”了一声,然后问:“那你为什么事这样不高兴?说与我听听?” “不不不!多谢姑娘关心,我没有什么事!”云琛连连拒绝。 丹蔻又引诱道:“我见过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一千。这世上男男女女,不就那么点事嘛,你说与我听听,我可能有法子解。不然你成天这样,还怎么当差呀?” 云琛觉得丹蔻最后一句话十分在理,犹豫了一会,她艰难启齿: “丹蔻姑娘,我心里难受得很,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丹蔻心里明镜似的,但还是明知故问: “怎么个难受法?是不是又酸又痛,搅得胸口闷堵,吃不下睡不着,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云琛惊讶:“姑娘神医来的?” 丹蔻差点笑喷,强忍着说: “哎呀,这可太正常了,吃醋都是这样子的。” 吃醋?我吃醋?难道我因为霍乾念与丹蔻的事吃醋?云琛自己都惊了。 难道我竟然……喜欢少主?她心中轰然乱成一团。 人精似的丹蔻,早就看出云琛不对劲。 虽然在那位寡言少语的主子身上,丹蔻看不出什么,可在情窦未开的云琛这,丹蔻看云琛的脸,比看那画册还明白。 大概是因为身处烟花行当,各种各样的情事见多了,丹蔻毫不惊讶。 毕竟丹蔻一直觉得,一个身量纤纤又带着阴柔气的俏生生的云琛身边,更适合站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而非女子。 丹蔻记得,霍乾念的腿挺长,个子指定不矮。 第一次来北柠堂的时候,她正要跨坐上霍乾念的大腿,霍乾念却突然转动轮椅,往后一躲,害得她“哎呀”一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恰好从霍乾念的腿上摸过。 如果霍乾念能站起来,应该至少高出云琛两个头。 丹蔻想象着二人并肩而站的样子,不觉露出姨母般的爱怜笑容。 “小云护卫,这些日子我赚了不少,心里特舒坦,那我便给你解解这‘醋味儿’!”丹蔻说着靠近云琛耳朵,轻声细语了一番。 霎时间,云琛只觉得云雾散开见月明,心中的醋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丹蔻说: “你家主子每次叫我来,都只让我站在屏风外,他则在屏风里头坐着。他既不让我服侍,也不让我说话。只让我吃喝随意,行走坐卧随意,越自在越好。” 云琛心中已彻底松快,但全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松快,她奇怪: “不懂少主为何这样,隔着屏风能看见什么?大概只能看见个身形和影子?” 丹蔻差点脱口而出“你要不看看我穿着谁的衣服?看看我和谁一样的束发和装扮?” 丹蔻笑而不语,故意长叹一口气,幽幽道: “唉,我真心疼你家主子,偏偏碰上一个‘情未开’‘欲未动’的小傻瓜。照这架势,他那君火还得憋上好一阵。” 云琛眉头拧得更深了,“请姑娘言明。” “言不明的。”丹蔻语气神秘带着笑意,“这种事,就要慢慢来才有趣,按你家主子这闷骚的性子,他定然喜欢亲自慢慢调教。” 说话间,丹蔻又春风笑起,“不过以我看男人的经验,如果上了床,他必定生猛得如狼似虎……” 云琛小脸通红,赶紧打断:“丹、丹、丹蔻姑娘早些回去休息!我、我、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丹蔻再也忍不住,倚着云琛笑得前仰后合,而后扭着腰离开。 临走之际,她又贴着云琛耳朵说了两句: “如果哪天你主子真想泻火了,你记得我教你的不?别忘了呦——哈哈哈哈哈——” 望着丹蔻杨柳轻摆的背影,云琛臊得耳鸣心跳,不敢见人。 第64章 朋友一场,去道个别 鸡鸣秋晨,霍帮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烟城。 层层神情肃穆的持刀护卫之中,是霍家少主金顶雀蓝的马车软轿,不言在车上驾马。 云琛与荀戓策马随护,她骑马走在最靠近轿子的位置。 随着小窗上的帘子飘动,霍乾念能清楚地看见云琛的侧影。 轿厢里,从旁侍候的润禾笑道: “少主,您最近心情不错,原以为要离开烟城,您会不高兴呢。” 霍乾念不动声色地抬眼,透过轿帘缝隙,望了那高束马尾的背影一眼,唇角扬起,却并不说话。 轿厢外面,不言接话道: “我知道少主为什么心情好!因为阿琛将起程的一干事务都打点得特别好,封箱押运、护卫班次、路线巡视……嘿!别看阿琛年纪小,脑子是真不乱,叶峮哥见了都得夸呢。话说咱们最多两日就能与叶峮和花绝汇合了,他俩估计已经把前头驿馆打点好了,咱们一到那儿就能……” 不言一个人唠唠叨叨,润禾两手捂住耳朵,试图隔绝不言的“念经”。 念着念着,不言对一旁骑马的云琛道: “阿琛,咱俩换换,你来驾马。”不言指指屁股,“我感觉燥痔又疼了,我得缓一缓。” “行,你来马背上趴一会。”云琛与不言调换位置。 她坐到轿厢门口,语调不自然地说了句“少主,换我来驾马了。” 隔着轿帘,霍乾念的声音带着温吞笑意: “好。” 因为丹蔻的事,将近二十多天,她都在忙府里起程的事务,借口各种事忙,没有到霍乾念身边来。 霍乾念也没有召她,按润禾的说法,云琛刻意疏远的这些日子,霍乾念甚至心情非常好。 云琛琢磨着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心里的尴尬。 刚要开口,小六却从队伍末尾跑了过来,说道: “云哥,后面来了个颜家人,邀你去二里外的向日葵园相会,说是要给你践行。” 小六并不知道颜十九其人,就这么大大咧咧说了出来。 “他娘的,这厮脸皮真比我鞋底子还厚!”不言趴在马背上,骂了一句,偏过头去。 云琛莫名脊背一紧,对小六说: “我正当差护卫呢,怎能擅离职守。我不去。” 小六一溜烟跑去回话,片刻后又来说: “那颜家人说,如果你不愿意去相会,那他恳请来见你一面。” 颜十九这家伙惯会耍人的,云琛估计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向日葵园。 颜十九故意这么说,就是知道她肯定不允,他好退而求其次提出见面,她便不好再拒绝。 云琛侧身向轿厢,征求霍乾念的意见: “少主,我觉得若不见颜十九,只怕他要跟一路,要不……” “不妨,就叫到车前来见,不必你去。”霍乾念说。 从霍乾念的声音听来,他似乎没有不悦,云琛放下心来。 而轿厢里的润禾却惊奇地发现,第一次,霍乾念没有在听到“颜十九”三个字时瞬间冷脸,反倒剑眉微挑,颇有些好整以暇而待的架势。 没一会儿,一人策马徐来,那一身颜色亲和的天蓝水白的护卫服制,在霍帮众护卫里非常扎眼。 见来人是颜十九身边的贴身护卫万宸,不是颜十九本人,云琛心下松了口气。 “云护卫,我家主子有话带给你。”万宸是个正经严肃的人,他先朝云琛行了一礼,而后脸色大动,学着颜十九没心没肺的腔调道: “可可爱爱小云云,见来人不是我,你有没有一点点失望?你我情谊一场,总要好好道别才好。你若不来向日葵园与我相会,我便追着你去京都,好不好?” 万宸一个那么严肃的人,学起颜十九来竟有模有样,云琛感觉和颜十九站在她面前说话没什么分别。 云琛大窘,一旁的不言直接开始干呕。 “不好不好!”云琛大声说,转念一想,若因为她不去相会,颜十九真一路追到京都,那岂不更麻烦。 云琛犹豫着开口,“少主,要不我去见一下颜十九,朋友一场,去道个别。” 轿厢内,霍乾念抿下一口茶,淡淡道: “不许。” 云琛一愣,她甚少从霍乾念嘴里听到这两个字,至少对她,他很少有不应的。 但主子发话,护卫焉有不从,云琛再次拒绝万宸。 万宸像是意料之中,再一行礼,用他那十分正经古板的嘴,再次学着颜十九道: “可可爱爱小云云,你若愿意来与我相会,便证明你心里有我,那我更要追着你去!” 上当了!云琛一拍大腿,赶忙对万宸道: “我刚可是一口回绝了,没想要去什么向日葵园的!万宸你回去可别瞎说啊!” 万宸恭敬行礼,一板一眼地说: “云护卫刚才说了,‘要不我去见一下颜十九,朋友一场,去道个别’。是霍少主不让您去而已。这些我会如实转告主子,主子只要知道,您其实是愿意去的,就行了。” 万宸说罢转身离开,留给云琛一阵马蹄尘土。 不言,荀戓,小六,几十个离得近的护卫……所有人都看向云琛,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云琛不知道轿帘后的霍乾念是什么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问: “少主,要不我们休息一阵再走?” 第65章 咬人的狗不叫 时近晌午,队伍暂歇在一处水潭树林,几个护卫砍扫出空地,支起凉棚和桌椅。 不言随护,润禾侍候着霍乾念用饭。 云琛与几个护卫在空地附近巡视,除了两个砍柴的樵夫,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唯一让云琛有些在意的,是林子深处有几座新坟。 云琛蹲在其中一个坟堆旁,抓起一把土,揉捻几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荀戓走过来,也学着云琛的样子查看。 “就是很普通的土,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云琛环顾一圈,“狗哥,你不觉得这新坟太多了吗?一、二、三……谁家同时死六个人?” 荀戓觉得有理,说:“而且这林子里有山笋,山笋一发芽,长势极快,两三天就能穿土破石。若是恰好长在遗体下面,那真是不堪。若不是有深仇大恨,谁人会将坟埋在这里?而且看这堆土的量,里面得埋多胖的人,才需要挖出这么多土?” 这时,小六从一旁探头探脑地说道: “云哥意思是坟是假的?这还不简单,把坟挖开看看不就行了?” 荀戓把已经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道: “万一坟是真的呢?我们大老远从烟城过来挖人家坟?挖开以后怎么着,请人喝茶晒太阳?” 小六直挠头,“那怎么办?” 云琛想到个主意,对旁边一起巡逻的几个近卫说道: “赵刚,你去最近的村子里买几条黄土狗来,四条就够,快去快回。” 那名叫赵刚的近卫身子不动,也没有作声,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云琛、荀戓和小六。 小六被这眼神看得不爽,走上前,用身高和体型压那赵刚一头,凶道: “云哥叫你去办差,没听见吗?” 云琛这才注意到赵刚的情绪,她肃下脸,直视着后者,直到赵刚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不到一刻钟,赵刚便找来了四条大狗,但只有一条是黄土狗,另外三条都是牧羊的狗。 云琛皱眉,“不是说了要黄土狗吗?附近村子都没有吗?” 荀戓道:“不应该,这黄土狗是村子里最常见的,怎么会没有。” 赵刚不屑地看向云琛三人,嘲讽道: “土狗?这不是有现成的三条吗?加上找来的这只,正好四条!” 几个与赵刚关系好的护卫赶忙上前相劝,不劝不要紧,一劝,赵刚反而彻底忍不住了,破口大骂: “我们霍帮的护卫都是家生来的!打小习武十几年,才到少主跟前做了护卫,你们这三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土包子!竟有脸凑到少主跟前去!凭什么?!” 小六一听立马急眼,冲上去扯住赵刚领子,发怒道: “你他娘的说什么?十几年习武又咋了?你们有我云哥一根手指头能打吗?!” 一说到云琛,赵刚更有火,一把推开身旁劝架的几人,指着云琛鼻子骂道: “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就知道在少主跟前装傻卖乖!卖弄你那白脸皮!你干脆和那颜十九过日子去得了!别他妈在这碍少主的眼!没想到?少主还是喜欢女人,喜欢那丹蔻姑娘!可难受死你了!” 即使被骂得这么难听,云琛也咬着牙没说话。 小六彻底炸了,若不是荀戓拦着,他差点拿刀和赵刚拼命。 “你他娘放屁!” “我说错了吗?!一个好‘龙阳’的小白脸,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凭什么??!!” 众人吵嚷成一团,小六气得脸红脖子粗,赵刚也骂得脑门青筋暴起,硬是被两边人拉着,两人才没有打起来。 闹到最后,云琛忍着心头火,对赵刚道: “随便你怎么想,我不在乎,也犯不上和你解释。你尽管看不惯,尽管来骂,但关系到护卫之责的差事,你不该由着性子敷衍了事!” 云琛牵起四条狗,“你不是很骄傲你是家生的霍帮护卫吗?那就拿出本事来证明你比我强!”说罢,她随即转身离去。 小六跟上去,怒极反笑,往地上啐了一口,“咬人的狗不叫,狂吠的才是没本事的!” 荀戓赶紧捂住小六的嘴,将人拖走。 “祖宗!你到底是在骂谁?” 使唤不动赵刚那几个近卫,云琛索性自己牵了狗,去几个坟堆上闻了一番,而后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撒开四条狗。 那黄土狗在乡间田地里闻惯了各种泥土味道,立马就开始跟着气味寻找。 另外三条牧羊的狗则东闻西嗅,一会儿抓鸟,一会逮兔子,聪明得过了头,根本不好好找。 黄土狗累了大半圈,也没找出个所以然。 但队伍休整的时间已到,云琛无法,只得下令继续前进。 赵刚这么一闹,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整个队伍都知道了。 护卫们看向云琛的眼神都带点异样。 有探究的,有难以置信的,也有和赵刚一样,充满鄙夷的。 见云琛变得沉默又低落,荀戓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言虽然在方才休息的时候,一直贴身护卫霍乾念,没有亲眼见到吵架的场景,但早已听别人转述得分明,他牵马与云琛并行,安慰道: “阿琛,你来霍帮的时候,我还在外地办差,即使连面都没有见过,我就已经看好你了。因为我相信少主的判断,能让少主一眼相中的,一定是个好小子。回烟城之后,认识了你,我更觉得少主眼光实在好,你小子每一分脑子都用在正道上,心里没一点脏污。在我心里,你是这个——” 不言竖起大拇指,一脸郑重其事。 云琛心中安慰些许,却无法言说女扮男装的痛苦。 她不敢说自己是个坦荡的,她觉得赵刚有些话也没错骂。 见云琛还是打不起精神,不言又道: “别理那些个浆糊脑子,你来霍帮时间比他们短,但受的伤比他们多,靠本事吃饭,这足以说明一切。咱们做护卫的,只管护着主子,其他人不必放在眼里。少主方才说了,那赵刚以下犯上,你按府中规矩处置就好,不必回禀。你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 你别怕,这要是叶峮哥知道了,必然要将他赶出霍帮。放宽心,别为这些污糟事分神。咱们这次前往京都,指不定路上还有什么凶险埋伏呢,现在叶峮不在,你暂管护卫们,可得……” 云琛越听越不吉利,赶忙打断不言: “可以了可以了,我这会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就是后背有点毛……” 似乎为了应验不言的乌鸦嘴,那先前累瘫了的黄土狗,突然跑到队伍前面,嗅了嗅地面,汪汪大叫两声,然后疯狂地开始刨土。 紧接着,几道利刃呼啸破空。 六把长枪突然从路两边的树林飞投而出,扎在队伍四周的空地上,一阵机括声随之响起。 下一刻,只感觉脚下剧烈晃动,地面整个轰然塌陷,裂开了巨大的口子。 第66章 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言的嘴像是开过光,而且还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才说完“指不定路上还有什么凶险埋伏”,玉家的“临别大礼包”就送上来了。 两边树林里飞投出长枪,正正扎准地上掩藏的机关。 霍帮众人感觉脚下一阵剧烈晃动,地面整个轰然塌陷。 黄土狗汪汪大叫着,撒开四爪,踩着塌陷的土块跳跃逃离。 处在塌陷圈内的护卫和仆从们逃跑不及,惊叫着落入巨大的陷阱坑。 空中全是暴起的尘土,根本看不清,云琛只能听见一声声惊叫落入陷阱坑,接着瞬间变成惨叫。 她凭直觉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向马车,一头撞上已经缓缓前倾下落,尾部高高翘起的后车轮。 玉家已经将陷阱坑挖到极限大,坑与坑之间仅有一道道坑壁隔开,霍乾念的马车正卡在其中一个坑壁上。 前后都是布满尖刃的陷阱坑,不论前倾还是后坠,都是个死。 云琛使力下压后轮,试图减缓马车的倾倒。 润禾用身体堵住轿厢口,硬撑着霍乾念不掉出来,大喊“救命!救命!!” 云琛闻声大急,想跃过去救霍乾念,刚一撒手,后车轮就又翘起来,马车再次前倾欲坠。 这时,小六猛冲过来,“嘿呀”一声大吼,直接两手攀住后车轮,用身子使劲下坠,彻底平衡了马车的倾势。 马车卡在坑壁上晃晃悠悠,竟真没有再下坠。 这时,尘土缓缓消散,云琛清楚地看见小六悬空吊在后车轮上,脚下就是数丈深的巨大陷阱坑,里面密密麻麻地竖满了手腕粗的尖铁签。 “小六撑住!”云琛跃上马车,同时不言也赶来落定在马车另一边,一把捞起身子堵着轿厢门,已经快弯成“弓”形的润禾。 没了支撑,霍乾念随之滑落,云琛扑上去抱住他,在坑壁上险险打滚稳住,这才发现他满身是血,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 再一看,马车小窗上卡着一个断了气的玉家刺客,看样子是趁乱第一时间冲过来杀霍乾念的,却被霍乾念一刀割喉反杀。 “少主!”云琛大惊,她看不出霍乾念身上到底是谁的血。 霍乾念用眼神示意无事,指向一旁的树林,“进林子!列阵突围出去!” 云琛立马背起霍乾念就要跑,却见那卡在坑壁上的马车失去润禾和霍乾念的重量平衡,开始吱吱呀呀朝后倾去。 马儿的四蹄高高扬起,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嘶鸣。 攀在后车轮上的小六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可他悬在空中,根本无法借力逃出,霎时脸色变得惨白。 小六咬着牙,声音带了决然:“别管我!救少主!” 马车隆然后倾,坠入陷阱坑。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荀戓飞扑向车头,硬生生拽住马头,狠狠朝下坠去。 无奈马的重量太大,荀戓使出全部力气也抵不过。情急之下,他一刀扎向马脖子。 马吃痛哀鸣,剧烈挣扎起来,带动马车缓缓前倾。 最后,荀戓吊在马车头,小六吊在马车尾,马车卡在坑壁上,维持着一种极限危险的平衡。 根本顾不得救任何一人,云琛紧咬牙关,背着霍乾念扭头往林子里奔跑,所有幸存的霍帮护卫也都围了过来,开始列阵相护,拥着云琛和霍乾念朝林子深处突围。 越来越多的玉家刺客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不时还有飞射的箭矢暗藏其中。 霍帮护卫一个个倒下,人越来越少。 云琛拼命挥动隐月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她使出全部力气飞奔,玉家护卫们穷追不舍,暗暗变换追击阵型,竟逼得云琛绕了一大圈,退出林子,又跑到了离那几个巨大陷阱坑不远的路上。 云琛默念着师父教的杀招,将隐月剑挥舞得快如闪电,剑锋满杀,招招只杀不打,一剑便挑断一人喉咙。 只可惜她背着霍乾念,霍乾念比她高许多,重许多,很快她便感觉力竭。 她吃力地喘息,挥剑的动作开始变缓,不断地添伤。霍乾念赶忙道: “将我放在树上!你专心对敌!” 见她不肯,他急声喊: “你若死了,我才活不了!” 云琛觉得有道理。她若死了,眼下便再无亲卫护着霍乾念。 她飞快爬上路边一棵大树,将霍乾念放在一根粗树杈上,而后跳下树,开始专心杀敌。 她寸步不离地围绕着树下防守击杀,全力抵挡所有围攻,不消片刻,便以一人之力杀敌数十。 霍乾念坐在树上,一边挥动匕首抵挡不时射来的箭矢,一边为云琛守护了望: “云琛!左边有剑来!” “反手杀右!” “剑杀左二!” “小心身后!” 如此一番配合,云琛顿觉杀敌更快更准,身上几乎没再受伤。 杀个没完没了,玉家似乎知道霍府迁往京都后,天子脚下再难动手,这次是铆足了劲要杀霍乾念。 云琛已杀敌近百,可玉家刺客还是不停围攻上来。 她略一张望,到处都是正在拼杀的霍帮护卫,以及正往这里赶来的更多玉家刺客。 不敢再恋战,云琛赶忙背起霍乾念,跳上一匹马。 她扭头望去,只见不言身上插着两只箭,正砍倒一个刺客;荀戓背着浑身是血的小六,被一个刺客杀得节节败退。 强忍着不去看,不去想,她坚定决心,驾马朝前狂奔。 她决定去找在前方驿馆的叶峮等人,原本两天的路程,她一天一夜定能赶到。 心里想着计划,她便卯足了力气驾马,却突然感觉身子一坠,一个巨大的陷阱坑出现在脚下。 泥土陷落,地面崩塌。 一瞬间,世间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她看见寒锋闪闪的铁签布满坑底,马头撞在铁签上,立刻脑浆迸裂,鲜血飞溅了她一脸。 她感觉到身子在空中猛地扭转,原本在她背上的霍乾念,突然转到了她面前。 他强行转换位置,拥着她,用他的背朝着陷阱坑落去。 她震惊地望着他,那俊朗的面容上平静极了,还带着一抹令她揪心的温柔笑容。 千钧一发之际,地面上突然飞来两个盾牌,在霍乾念的脊背离铁签只有一寸的时候,插入缝隙,垫在了他的后背。 她刚想松一口气,却见几十个玉家刺客又围上来,大力踹动坑边的机关,坑壁随之坍塌倾倒,竟是要将坑中的二人活埋。 在土块砸下来的瞬间,霍乾念将她放倒在已隔绝铁签的盾牌上,而后两手撑在她头顶,护留住最后一块可以呼吸的空隙。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任由硕大的石块砸在肩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剑眉温柔地舒展着,星眸如洪水奔涌,溢出一腔压抑许久的深情。 “云琛,你二十七日没来看我,我高兴极了。” 连赵刚那样的近卫都能看出云琛的难过,他霍乾念怎可能察觉不出? 原本他只打算隔着那屏风望一辈子,哪怕只是身形相似,也足够他这濒临溺亡之人解愁思; 原本以为,相思之苦只在他心,竟不想她会为丹蔻吃醋难过,竟整整二十七日不愿见他。 二十七日啊,明明不相见,他却第一次感到离她那么近。 他高兴得想发疯,想狂呼,想说老天终于不肯折磨他了,便叫云琛也动了情念。 龙阳之好如何,疑似女儿身又如何? 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云琛就好。 对着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吻下去,可云琛却急得快要哭出来,大喊: “少主!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谜语?咱们赶紧逃啊!” 饶是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发笑。 看着身下这情窦刚开,还懵懂不知的家伙,他笑道: “也好,不急。” 话音落下,一阵马蹄声奔腾而来,兵器打斗之声瞬间大作。 叶峮的声音出现在陷阱坑旁,“拿盾牌!快救少主!!” 等众人拿着盾牌跳下陷阱坑的时候,只能看见云琛以背相垫,牢牢撑住了霍乾念。 花绝心痛的惨叫从头顶传来,哭着叫了声: “云琛!你英勇牺牲了吗?!” 第67章 向日葵 若不是南璃君的探子截获玉阳基的亲笔密信,知道霍府行进的路上有埋伏,立刻派亲兵相助。 只怕叶峮等人赶来的时候,就只能见到被活埋的霍乾念和云琛了。 云琛判断得没错,林子里那六座新坟的确有问题,根本就是玉家挖陷阱坑时掏出来的土,假装成坟堆样式而已。 若当时多几条黄土狗,也许就能提前闻出异样,发现陷阱坑。 那么霍帮的护卫便不会死伤那么多。 赵刚浑身是伤,颤抖着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霍帮的护卫们倒了至少一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府医和南璃君派来的医官穿梭忙碌,找寻着还有气的人。 平时里与他交好的那几个兄弟,几个时辰前还在帮他劝架,此刻却尸首分离地倒在地上。 那个高高壮壮又黑黝黝的小六,满身冒血,止都止不住;荀戓头皮都被削掉一块,靠在树干旁呻吟。 还有那个他最讨厌的云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她每往前走一步,地上便是一个湿漉漉的血脚印。 最后,赵刚看见霍乾念坐在轮椅上,叶峮和花绝手忙脚乱地解开他的衣服,这才发现他两边肩膀上全是铁签扎的血洞。 在摔入陷阱坑的时候,那两块盾牌足够护住身形纤瘦的云琛,却护不住肩背高大的霍乾念。 望着眼前一切惨状,再想到一切竟皆因他耍脾气不服命令,没有找来四条黄土狗……赵刚顿觉痛不欲生,忍不住跪地大哭。 不言将两块被扎得筛子一样的铁盾牌扔在赵刚面前,指着四周上百个被云琛一剑挑断喉咙的尸体,神情冰冷地说: “你不是问云琛‘凭什么’吗?就凭这个!” 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不言转身离去。 赵刚呆呆望着铁盾牌,沉默了许久,最后摇晃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霍乾念面前跪下,颤声道: “少主,我以下犯上,因一己之私酿成大错……请少主……逐我出霍帮!” 花绝从旁冷笑,“也就是咱少主不杀自家护卫,否则你这样的,定要五马分尸谢罪——方才我已听说你欺负云琛的‘光荣事迹’,你嚣张得很呐!” 这一次,赵刚没有回一句嘴,只面色惨白地跪着,等候霍乾念发落。 霍乾念眼皮都未抬一下,“交给云琛处置。” 云琛没想到叶峮回来了,霍乾念还让她处置人。 她想了一下,觉得赵刚犯下这样的大错,就算不逐他离开,他今后在霍帮也待不下去,不如另寻生路。 想到这里,她对赵刚道:“你写辞,只说你另谋高就,不说逐出府。” 有辞书,旁人只会以为是赵刚主动请辞的,不至于今后讨不到生活。 花绝在一旁不满地叫起来: “阿琛!莫心慈手软!给辞书太便宜他了!要换我和不言处置,哪怕换叶峮哥,都断不会让这厮这么体面地离开!” 云琛没有理会花绝,从府医手里拿过一包止血的包扎布巾和金创药,递给赵刚。 “我估摸你也不愿意留下治伤,那拿着这个走,一码归一码,错不能容,但你为霍帮流过的血,拼过的命,谁都不会忘。” 听完此言,赵刚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一边哭着,一边艰难起身,缓缓朝反方向离去。 赵刚一路走,一路哭,浑浑噩噩地走了半日,直到身上疼痛不已,才想起来疗伤。 他靠坐在一棵树旁,开始给自己上药止血。 刚坐下没一会,他便后颈一寒,并未听见什么声音,却凭直觉预感到危险。 他刚要转头,却瞬间被捂住口鼻,接着筋骨一软,整个人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悠悠醒来的时候,只见秋高气爽,天蓝云白,四周全是灿烂的向日葵。 侧头看去,不远处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凉亭,亭下摆着奢华酒菜,一个身形高大的锦衣公子正坐在桌边,无聊地用银勺搅着一碗蜂蜜牛乳酪。 赵刚认得,是那个脸上永远带着阳光笑容、大大咧咧的颜十九。 他刚想起身,却感觉后背一痛,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下全是倒插的护卫刀,布置得像玉家那陷阱坑一般。 他整个人被捆着,躺在密布成床的护卫刀尖上。 见他醒来,万宸轻轻挥手,几个颜家护卫立刻搬来一块大石板,压在赵刚身上。 一瞬间,赵刚便感觉后背、腰、屁股、腿,甚至后脑勺,全都被刀尖戳穿,疼得他惨叫一声。 颜十九笑眯眯地走过来,晃悠着折扇,好奇地问: “万宸,你方才说,玉家挖的陷阱坑是这样的?就是这玩意儿差点害死我的小云云?” 万宸回道:“回主子话,是的。我奉您的命,去给云护卫送向日葵花束的时候,恰好看见云护卫护着霍乾念掉进坑里,我只来得及飞踢出去两个盾牌,云护卫应该无妨。” 颜十九点点头,而后轻摇折扇,对一旁几个护卫道: “愣着干嘛?继续呀!” 几个颜家护卫赶忙继续搬动石板,一层层往赵刚身上摞去。 很快,刀尖扎穿赵刚的身体,疼得他喊都喊不出来,浑身不停抽搐。 鲜血从满身血洞流出,顺着刀锋流到地面上,浸湿了一大片土地。 颜十九满意地打量赵刚,笑道:“得亏万宸走的时候听见了,谁敢骂我小云云,谁就得死——谁敢抢我的小云云,也得死!” 听到颜十九最后一句话,赵刚猛地睁大眼睛,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却只感到身体剧痛钻心。 在彻底死去之前,望着颜十九那和善的娃娃脸,透出阴寒的眼,赵刚口鼻涌出血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悲呼: “少主……千万……小心颜十九……” 只可惜这句话,永远不会有人听见了。 待颜十九众人走后,向日葵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鲜血蜿蜒着渗进土地,大约明年的向日葵,会开得更加灿烂…… 第68章 换个玩法 秋末风凉,无月夜。 郊外驿馆内外鸦雀无声,没有点灯。 只有主卧房里亮着几盏昏暗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着人影狭长交错,一片肃杀之气。 花绝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不言在一旁身子微侧,蓄势待发。 荀戓紧张地看向云琛,暗暗使眼色。 云琛没有接收到荀戓的眼神,她手心有点冒汗,心里犹豫不决,忍不住扭头去看身后正靠卧在榻上的霍乾念。 霍乾念正要说话,却被花绝无情打断: “少主,大可不必!” 不言也皮笑肉不笑,“是啊,少主,阿琛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他自己能决定。” 霍乾念只得闭嘴不言。 云琛磨叽一阵,试探着伸手,放下一张四四方方的牛骨牌,轻声道: “三万?” “胡!”花绝大喝一声,猛一拍桌,脸上笑开了花。 荀戓连连叹气,“阿琛,我都用眼神疯狂暗示了,你咋还打三万?打三万他必胡啊!” 不言拨拉下花绝的牌,幸灾乐祸道: “你完了,阿琛,他手里还有一杠,你这下赔八番!掏钱掏钱!” “唉……怎么又输?”云琛泄气地撇嘴,一摸钱袋子,已空空如也。 这时,身侧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靛蓝色钱袋,衬得霍乾念的手指修长白皙。 “你尽管输,算我的。”霍乾念神色淡定,“打,不怕。” 云琛接过钱袋子,苦闷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花绝和不言却撸起袖子,高兴地拍桌: “太好了!有少主做东,今儿阿琛就是财神爷啊!快来快来!开下一把!” 又一连打了四圈,云琛把把点炮送人头,荀戓无语地想挠头皮,可他前几日被削掉的头皮还没长好,一碰就疼,还挠不得。 不到一个时辰,云琛又把霍乾念的钱袋子输干净了。 “一把都没胡过,我不想玩了!”云琛挫败地趴在桌子上,连连哀嚎。 霍乾念看不下去了,对着云琛伸手,“扶我起来。” 一见霍乾念要上阵,不言大惊失色,“戒备戒备!少主来给小阿琛报仇了!” 但霍乾念并不上桌,只在云琛身侧坐定,仍旧是云琛摸牌打牌,他只在关键处指点一二。 打牌的时候,霍乾念与云琛偶尔会去拿同一张牌。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她手背轻轻带过,动作十分自然又正常,却叫她忍不住心跳漏一拍。 “打七筒。”霍乾念出声提醒,叫回愣神的云琛。 云琛赶忙去拿“七筒”,却因为心里乱,手上慌,一下子带倒好几张牌。 “哦哟哟,有三张九筒呢!骗牌呢!少主你太狡诈了!”花绝起哄。 云琛赶忙去扶倒下的牌,霍乾念也倾身伸手,帮忙扶牌,怀抱一下子贴到她肩膀。 她只感觉一道温吞气息吹在脖颈,他颇有磁性的声音靠在她耳边: “心里想什么呢?专心打牌。” 她像被窥破心思的孩童,脸蹭得红了起来。 有霍乾念指点,云琛很快将输出去的钱赢回来七七八八。 眼见今夜就要白干一场,花绝连忙见好就收,将牌一推,道: “已经寅时了,不打了不打了!阿琛一身伤还没好呢,虽说只是皮肉伤,没有伤脏腑,但流血太多,可不能这么熬大夜!” 不言赢了不少,也赶紧附和: “对对,难得有公主的近卫队相护,让咱们好好养伤,赶紧睡!” 云琛后半场连赢十几把,坐庄不断,这会反倒舍不得散牌局了,“别啊!再来一圈!让我再玩一会儿!” “无妨,他们散,我陪你玩。”霍乾念说。 花绝和不言立刻揣着钱,溜得飞快。 荀戓本来应该轮值守夜,但霍乾念对他说: “你也去休息,有公主近卫队在外围,叶峮在外巡逻,不妨事。” 荀戓偷偷看了云琛一眼,总有种要把小白兔托付给狡猾大狐仙的老父亲般的不安感,心里有点担忧。 霍乾念脸色微冷,“荀戓,你份内事做得很好,分内之外的,莫要操心。” 荀戓一惊,一下与霍乾念对视上。 他从那双冷淡的眸子里看出不善,便知霍乾念已对他的暗中窥视有所察觉,在提醒他不要多事。 光顾着操心云琛,荀戓差点就忘了霍乾念是多么手腕狠厉、城府缜密的霍帮少主。 甚至无需多言,不必刻意端个主子架子,只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能让荀戓额头冒汗。 荀戓只得老实退下,关好房门。 屋里一空,霍乾念脸上那微冷的神色立刻消散。 他看向云琛,笑道: “你挑十三张牌来,我教你个新玩法。”说完,他又指了下床榻,“先扶我上去,椅子坐着不舒服。” 她听话照做,先将他安置在榻上,然后挑拣出十三张牌,捧到床榻边。 “我搬个小桌子来,在桌上玩?” 他拍拍身前空位,“无妨,在床上玩也行。” 她玩心正盛,也没多想,快速抱着牌上床,还不忘挪来一支蜡烛在榻边。 二人对坐在床上,挨得很近。 他耐心地教她新玩法,陪着她玩牌,十把里赢两三把,输七八把,叫她赢得兴高采烈,咧着嘴傻笑: “少主!下次咱们和花绝他们玩这个,我感觉这种玩法我有天赋!哈哈!” 他忍俊不禁,“好,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知道钱袋在哪里。” “嘿嘿,少主你可真大方!” “还有一种玩法,你要试试吗?” “好呀!” 他道:“你在十三张牌里任意拿一张,我可以猜出你拿的是哪张牌。” 她惊奇,“这么神?若猜不准呢?” “若猜得准,你便输我一罚;若猜不准,我输你一罚。” “罚什么?” 他唇角隐着一抹笑意,“打手心呗。” “行!” 她连忙码好牌,动作小心地抽出一张,藏在身后。 他压根没有看牌一眼,随意道:“一筒?” 她捂着嘴笑,“错了,手心伸出来!” 他伸出掌心,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上去。 “再来,猜猜是什么?” “一条?” “又错啦!手心伸出来!” 反复七八次,他一次都没有猜准,手心也被她打得泛红。 知道他肩膀伤未愈,怕打手狠了,扯到他肩痛,再次罚他时,她便收了劲,轻轻落下。 当她的手落在他掌心,他突然一把握住,另一只手覆上榻边的蜡烛,摁熄了烛火。 屋内瞬间陷入黑暗。 未等她反应,他已身子微倾,手中使力,一把将她拉近面前。 完全没有防备,她吓得屏住呼吸,差点下意识闭上眼睛。 借着月光,她只看见他星眸灼灼,漂亮的唇角似乎扬着笑意。 她听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血瞬间冲上头顶。 他缓缓靠近,微微偏头,用如幽夜一般深邃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的脸,眼神带着十足的侵略占有,甚至有一点点轻佻玩味。 看得她面红耳赤,莫名发慌。 他就这么不断靠近,再靠近,直到身上的梨木香气已近在她的唇齿,他才停下,对着她吐气如兰,轻声道: “很晚了,睡。” 未等她应声,他忽然放开手,身子又靠回去,拉开了与她的距离,面色亦恢复如常。 这一下忽近又忽远,竟让她心里隐隐生出莫名的失落。 她脑子发懵,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床榻上的散落的牌。 第69章 进宫 队伍抵达京都的时候,已经是初冬。 虽未下雪,但四处已结霜,天气越来越冷。 霍乾念的到来,犹如在冬日扔下重磅火弹,在这繁华古韵的京都激起千层热浪。 因为这新迁入京都的不是什么小商小户,而是背靠着公主,已以压倒性优势超越玉家,雄霸楠国首富的霍帮。 与玉家恨不得把金子贴到脸上的穷奢极侈不同,霍帮主打一个低调而奢华。 大到府宅修建,小到家具器物,一概样式传统,配色沉稳内敛,却用料价值连城,随便一把小杌子都是黄花梨木打制的。 霍府选址在前朝先太子府旧址,重金修缮了半年,并在高阔的鎏金正门上,加铸了两个巨大的醒狮头铜雕。 巨富之商,家族骨子里带着匪气的行事之风,训练有素的高手护卫队,加上一个双腿不能行却不可一世的少主。 一时间,霍帮吸引了全京都的目光。 每日都有达官显贵登门拜访或邀请赴宴,霍府里也是日便要宴请一次。 权贵往来,应酬不断,作为霍乾念的贴身亲卫,云琛也受到了许多注目。 “瞧那有几分阴柔气的少年护卫,倒称得上玉树临风。” “你且看他拿的剑,那剑穗上坠着两颗南珠呢!宫里也就丞相能以一颗南珠镶冠,霍帮随便一个护卫都有两颗,真有钱。” 人们热衷于讨论霍帮的一切,而那些达官显贵却在这热烈的氛围中感到一丝别扭。 因为霍乾念双腿不能行,常年坐轮椅的缘故,故而不论对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还是什么牛气冲天的玄甲军上将军,霍乾念都稳坐高椅,只拱手行礼,带给对方一种平起平坐的压迫感。 毕竟在礼教森严的楠国,人们都习惯于默认只有“上位者”才能在自己面前稳坐泰山。 不知不觉,达官显贵们渐渐适应了这种“别扭”。 南璃君也觉得挺有意思,这些一向自视甚高的权贵们,竟也有在心理上被“驯化”的一天。 霍乾念明明无官无职,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 加之富可敌国的财力加持,人们不免更尊敬。 南璃君索性将这种“权势”感推向高峰,在皇帝初雪夜宴之日,请皇帝口谕,召霍乾念入宫赴宴。 入宫赴宴只能带一人,霍乾念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带云琛。 云琛压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机会进宫,既兴奋又紧张,将隐月剑擦了又擦,看得叶峮几人忍不住打趣: “阿琛,进宫不能佩武器,你擦剑干啥?” “是啊,你是去入宫长见识的,又不是去干架的,别擦了。还是赶紧练练礼节,可别生疏。” 云琛心里忐忑,“我紧张,怕给少主丢人。” 一旁的霍乾念全然不在意这些,满心只掂量一件事: 京都权贵多,玩得花,有龙阳之好的不少,万一有人盯上云琛,他该如何应对呢…… 初雪。 夜宴日。 霍府的马车从宫门偏门而入,经过重重侍卫严格搜身检查,才被准许放行。 楠国皇宫以黑色为主,宫宇大气磅礴,巍峨肃穆。 一进宫门,只见偌大的广场尽头,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高悬着“永宁大殿”的牌匾。 大殿前方,青玉石阶缥缈如烟,托着二十八根通天柱,竖立在殿前。 宫殿正面的墙面上,浮雕着一只昂首冲天的狰狞巨龙,碧绿的龙眼泛着森寒冷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一切。 穿过不见尽头的长巷,一座座华丽的宫殿如重峦叠嶂,出现在云琛眼前。 这情景既震撼,又令人深感敬畏。 “少主,你以前进过宫吗?” “小时候常来。” “宫里真好看。” 他嗤笑,“一座拆骨饮血的蛊笼而已。” 蛊笼?云琛听说过,那是东炎养蛊人常用的一种容器,将各种活物关进蛊笼中,互相厮杀吞噬,最后活下来的便为蛊王。 如果皇宫是蛊笼,那么谁是蛊王呢? 她不懂。 她仍旧一边驾马,一边目不暇接地望着重重华丽宫墙,连连惊奇赞叹。 初雪夜宴设在听雪阁,是皇帝常宴饮臣下的一处宫殿。 除了南璃君,其他人云琛都叫不上名字,但这几个月在霍乾念身边常见,都是往来的高官大将。 云琛从小听着皇帝改朝换代的丰功伟绩长大,原以为,堂堂楠国九五之尊,这巍峨皇宫的主人——皇帝,应当比常人更有英雄气概,更高大威猛。 谁知一拜见,却只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垂暮老人,龙袍挂在身上瘪瘪的,身形有些佝偻,甚至走路的脚步都很迟缓。 望着那金灿龙袍之上的一头花白老髻,不知道为什么,云琛竟一瞬间心里很难受。 她想:这天下所有的英雄豪杰,最后都将迟暮至此吗?哪怕是执掌天下的皇帝? 不知已几十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带着同情、心疼的悲伤目光,皇帝敏锐地察觉,两道犀利目光抬眼看来,云琛赶忙低下头。 云琛跪伏在霍乾念身边,霍乾念正颔首作揖,神色恭敬地行礼。 打量两眼,皇帝缓缓开口: “霍家仔,你老子霍雷霆还没死呢?” 第70章 真龙逆鳞 皇帝看一眼跪伏在地的云琛,转而目光移向霍乾念,声音苍老,却带着熟稔和调侃,叫宴席上众人颇为惊讶,心想: 搞了半天,皇上与霍家是旧相识啊? 再看霍乾念时,众人便觉他这处尊居显得气质十分合理了。 “霍家仔,你老子霍雷霆还没死呢?” “回皇上,托皇上恩泽庇佑,家父健在,不过有些糊涂了。” 皇帝冷笑,“糊涂?装的!” 众人捧场的笑。 南璃君也一副颇为意外的样子,“听起来,父皇与霍老太爷是旧相识呀?” 皇帝道:“你忘了?他小时候经常跟着他爹进宫来,你有半箱子宝石蜻蜓就是他弄坏的。” 儿时的事大多都忘了,但南璃君曾有半箱昭国送的各色宝石蜻蜓全碎了,害得她哭了很久,她记得很清。 南璃君恍然大悟,对着霍乾念笑道: “搞了半天,坏我宝石蜻蜓的‘仇家’真是你?真是冤家路窄。正好,如今霍帮的钱都给本殿花,算是补偿。” 众人都笑起来,席间气氛慢慢热络。 云琛老老实实跪坐在一旁,侍候霍乾念用饭,不敢再多看什么,生怕给霍乾念招惹麻烦。 看出云琛的紧张,霍乾念喝罢一口酒,放下酒杯,快速地轻摸了下她的头。 她一惊,虽然确实有被安慰到,但还是下意识朝四周看去,生怕有人注意到。 “少主,这是在宫里,你……你得收敛点呀!”她悄声说。 他眼含笑意地朝她眨眨眼睛,转而又正经起神色,继续与几个高官交谈。 不多时,天空飘起小雪,夜宴的乐师开始鸣奏。 宴席中央,一会有一群舞姬轻歌曼舞,浓姿百出;一会又上来一群少年赤着上身,以剑击盾,跳起战舞。 久经沙场的老将最看不得这些“靡靡之态”,皇帝手边坐着的一个老将军开口,声如洪钟道: “这跳的什么战舞?以前霍雷霆那家伙统领玄甲军骁骑营的时候,那舞得才叫战舞!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今这些个瘦秧子,只怕连霍帮当年的狮威玄旗都扛不动!” 另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将也颇为赞同地附和: “可惜玄甲军整编的时候,霍雷霆那厮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一路窜到最南去捣鼓银子了,不然如今怎会是这样上不得台的战舞。” 除了皇帝和两个老将军,其余都是新臣新将,并未与霍帮有深交,自然不知道那些陈年往事。 众人不免好奇起霍帮与朝廷的渊源,议论纷纷。 正在这时,那声如洪钟的老将军却干掉一壶酒,不悦道: “皇后娘娘一手创立的玄甲军,怎容得脏东西染指?霍雷霆跑得好!跑才证明对得起皇后娘娘!” 舞乐戛然而止,正跳战舞的少年们纷纷叩头谢罪,不敢再跳。 宴席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畏惧地看向皇帝。 楠国自开国以来,便废妃制,只一帝一后,伉俪情深,共治天下,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佳话。 可自从皇后崩逝,皇帝的心便也跟着殁了。 “皇后娘娘”几个字,成了宫中禁词。 谁人敢随便在皇帝面前提起皇后,轻则当场杖杀,重则株连九族。就连南璃君都不敢轻易触及真龙逆鳞。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众人自觉跪地,不敢抬头。 那老将军却毫无反应,只一壶接一壶地闷头喝酒,像是在想着什么往昔旧事,竟眼眶慢慢湿润。 皇帝面无表情,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杀意。 南璃君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她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打破僵局,转圜道: “曹放老将军喝多了!谁人能与威震四海的狮威玄旗比,就是如今的霍少主,只怕也难及霍老爷子当年风姿。” 南璃君说着给霍乾念递了个眼色,希望能得到帮腔,后者却装作看不见,压根不想顶这个要命的雷。 南璃君心里一急,目光扫到云琛,索性道: “父皇,霍少主如今腿不能行,舞不了剑,但他身边的护卫可以。这小云琛是霍帮一等一的高手,也许能舞出两分意思来。”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云琛身上。 云琛看了眼霍乾念,后者虽纹丝不动,垂着眼眸,但她已从那眼睛下方看出猛烈涌动的盘算应对。 不想霍乾念为自己出头硬刚,云琛深吸一口气,赶紧伏地叩头,声音里却带了颤音: “草民愿为皇上和大人们舞剑助兴。” 这话一出,霍乾念再无法开口推辞,脑子里飞快想出的那百十句推辞的话,全被堵在了嘴边。 他眉头轻蹙,又飞快平息。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像是在拉她起身。 “去,不必紧张,像平时那样舞剑就行。” 听着像是一个主子在嘱咐护卫别丢人,云琛却感觉手心潮漉漉的,不知道是她手上的汗,还是他的。 云琛大脑一片空白,缓缓走上宴席中央。 那些跳战舞的少年如获大赦,立刻快速退下。 场中央只剩云琛傻愣愣地站着。 瞧着云琛的样子,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轻蔑还是觉得好笑,对一旁的侍卫首领道: “枭泽,取朕的银雪剑给他。” 这话一出,南璃君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愧疚地看了霍乾念一眼,再看云琛时,目光透出无奈和不忍。 那是皇帝年轻时不离手的银雪剑,且不说剑如何绝世,光凭那是皇帝用过的剑,云琛只要敢损伤一点,等着她的就只有死无葬身之地。 今夜这宴,皇帝那腔怒火便得以发泄。 云琛并不懂这些,她只是不想霍乾念为她出头去撞皇帝的火头枪口。 没一会儿,侍卫首领枭泽便取来银雪剑,双手捧给云琛。 云琛接过剑,顿时一愣。 第71章 舞剑 云琛愣愣打量手中剑: 这剑怎么与自己师父的剑那么像? 从剑鞘到剑刃,再到那种阴森的感觉,全都像极了。 她从前时常偷玩师父的剑,再熟悉不过。 握住熟悉的剑,想着师父的教导,云琛心中慢慢冷静下来。 乐师配合打起鼓点。 云琛望一眼霍乾念,他面露从容微笑,朝她轻轻点头。 仿佛望着稳稳靠山,她心中彻底安定。 她缓缓拔剑,迈开步子。 银雪剑锋照耀着她清澈灵动的双眼,只见银蛇游走,剑气含杀,宝剑在她手上如活物一般走马如飞。 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云琛挥剑越来越快,气势愈加凌厉,那剑花挽得飒如流星,快如闪电,剑锋一挑,便发出瑟瑟长鸣。 高座龙椅之上,皇帝危险地眯起眼睛,而后与身旁的侍卫首领枭泽对视了一眼。 霍乾念一边高度紧张地关注云琛,一边捕捉到皇帝的神色。 他心中惊动,飞快地朝南璃君看过一眼。 南璃君心领神会,立刻举杯与那位叫曹放的老将军对饮示意。 曹放老将军正看云琛舞剑,看得高兴,一见南璃君的神情,他自知一时控制不住脾气,连累了那还只是个护卫的少年,索性一跃跳上宴席中央,大声道: “小兄弟,你这剑舞得有意思!我来与你对战!” 像曹放这样位高权重的老将军,进宫从来不必卸甲。他一把抽出腰间战刀,气势勇猛地与云琛相击。 一时间,一老一少,一刀一剑,一无畏一阴厉。 两道身影如虎豹相斗,打得难解难分,杀得精彩绝伦,看得宴席上一众武将都有些热血沸腾。 最后,曹放一个水中捞月,探身战刀劈去,挑飞了云琛手中的剑。 所有人都屏住气,瞪大眼,望着那银雪剑高高飞上天。 下一刻,剑身在空中翻转,如闪电般劈下。 云琛立刻秋千荡虎,下腰跪地而去,高高扬臂,稳稳接剑入鞘,宛如将那逍遥银龙收回剑鞘。 “漂亮!”有人忍不住喝彩。 众人纷纷鼓掌赞叹,那曹放老将军更是一把扶起云琛,笑道: “小兄弟好身手!有没有想过从军啊?” 云琛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过……过奖,草民………草民愧不敢当。” 见手中宝剑不伤分毫,众人都笑看着自己,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得以缓和,云琛心里松下一口气,觉得没白费功夫。 南璃君也没想到云琛剑舞的这样好,欣喜地朝高座说道: “父皇觉得如何?” 众人齐齐看向皇帝,却只见到一张格外阴森的脸。 皇沉低哑着嗓音,缓缓吐出一个字: “杀。”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脸上。 云琛心中涌上恐惧,正要跪地为这夺她性命的“皇令”谢恩,一旁的霍乾念却语调轻松,带着两分宠溺责怪之意,道: “云琛,皇上已说‘赏’,你还不快谢恩!” 云琛会意,立刻跪地大喊:“谢皇上赏赐!草民叩领天恩!”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杀”与“赏”,发音的确相似,加上皇帝声音低沉,确实可能听错。 南璃君也顾不得皇帝到底说的什么,赶紧道: “赏啊!那父皇想赏什么?什么都好,霍帮皆与有荣焉!” 皇帝轻声冷笑,动了动手指,侍卫随即从旁取出百两黄金,递给云琛。 云琛不知所措地接过黄金,身旁那曹放老将军还揽着她的肩膀大笑,试图劝说她从军去,那笑声如钟鸣一般,震得云琛耳膜疼。 另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将军孟剑云在座上笑道: “老曹,你就别夺人所爱了,你若抢了这小兄弟去,只怕霍家小子能抡起轮椅和你拼命!哈哈哈哈哈——” 霍乾念立刻摆出晚辈卖乖的姿态,举杯敬酒: “孟将军英明!” 一场初雪夜宴总算有惊无险的结束。 回去的路上,云琛慢慢回过味来,才明白刚刚夜宴间几多凶险,她一只脚已跨进阎王殿,却硬生生被霍乾念拉了回来。 她这会才开始觉得两腿发软,连驾马拿缰绳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南璃君派了侍卫驾车,云琛便与霍乾念一同坐在轿厢里。 霍乾念靠卧在短榻上,看着云琛劫后余生似的猛灌水,笑而不语。 云琛拿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长吁一口气: “少主,我今日应该聪明些的,我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霍乾念摇头,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说而已,这皇宫里——乃至整个京都城,全是满腹算计的人精。 云琛固然聪慧,可她天生就没长“算计”和“阴谋”这两块肉,学是学不来的。 他说:“不必,你做自己便好,皇上见多了心计,偶尔见一个你这样的,也挺好。” “少主,若再有下次,你别为我出头。我是护卫,应当我护着你,不能让少主为我冒险。” 他不置可否,只是温吞地笑。 她叹口气,逐渐放松下来,开始觉得肚子饿。 好在手边就备有点心,她拿起一块龙须酥要吃,他却递过来一只剥好的青团,嘴角噙着抹笑意。 “吃这个,公主提过,宫里青团做得很好。” 她拿过青团,一口吞掉,嚼了两下,立马感觉腮帮子冲天地发酸,酸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是酸枣馅儿的?”她捂着腮帮子,努力不让口水留下来。 见他一脸坏笑,她知道被捉弄了,却不敢拿他如何。 他忍不住笑出声,招手示意,“过来,我给你揉揉穴位,就不酸了。” 她听话地凑过去,蹲在他面前,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嗔怪。 他笑得停不下来,两手捧住她的脸,分别用两指摁住她耳后穴位,轻轻揉动。 “靠近些,我够着费力。”他说。 她刚起身挪动,马车却压过石头,“咣当”一震,她脚下不稳,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嘴唇擦着他下巴过去,差点亲上。 他随之长臂一伸,就势揽住她身子。 她大窘,赶忙挣扎着起身,却被他胳膊圈得站不起来。 见他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她抬头看去—— 他睫毛长长的,眼睛里像是拘着绵绵不尽的温柔,看得她脸红心跳,全然忘了自己嘴里没咽下的青团是啥味儿。 感觉再看下去,便要陷入那柔软逃不出,她咽下一大口青团,嘴里含糊着,小声道: “少主……你放开我呀……” 他仿佛没有听清,“嗯?”了一声,侧耳又靠近她一分,那白皙又俊逸的侧脸已离她极近,让她紧张到简直不敢呼吸。 她突感觉这种紧张竟远胜于方才的夜宴。 她只能咽下嘴里全部青团,结结巴巴道: “我说那个、那个……放、放开我……” 他一副才听懂的样子,像是刚刚察觉似的,松开胳膊,“哦,忘了。” 不知为何,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那双眼睛,她总觉得他心里在偷笑。 他继续帮她揉耳后,她不满: “少主,我发现你也挺爱捉弄人的。” 他笑笑,并不回答,只故作惊奇地问: “云琛,你为何脸这么红?发烧了吗?” 她慌乱地比画,“这不是因为刚才那啥,车一晃,我那啥……就那啥了嘛……” 他还真听懂她的“这啥那啥”了,反问:“你我皆是男子,这点小意外何值一提?” 而后,他轻挑眉,手指离开她的耳后,顺着脸颊滑下,轻轻勾住她下巴,幽幽道: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一瞬间,她感觉心怦怦狂跳起来。 胸腔里那玩意儿已经不是“小鹿乱撞”可以形容的,简直是小鹿发疯!小鹿疯狂!小鹿咣咣拿头撞心房! 她全然不知自己脸红成什么样,还以为掩藏得好着呢,辩解道: “我是舞剑累得脸热——没错,就是累的!” 第72章 打不过你师父,还打不过你?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霍乾念笑得那样好看,声音像妖怪一样蛊惑,勾着她的心神。 云琛满脑子都是他的声音他的脸,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宿,怎么都睡不着。 她感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暖意,正在胸口无限膨胀。 那些她曾经刻意忽略的所有情愫,因为他一句话,全都涌了上来。 她回想起霍家宗庙祠堂里,他身穿玄衣,高坐于烟雾缭绕之中,如天神孤星的俊颜若隐若现; 她回想起他醉酒骑马的那夜,他教她认穴位来着,她却心猿意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他喉结起伏,说话的时候会轻轻上下滚动,好看极了…… 原以为只是错觉,原以为换做任何一个男子,她都会如此。 可怎么未曾察觉,就已深陷如此? 难道……难道……她不敢继续往下想,索性爬起来舞剑。 她舞啊舞,用尽全力舞了半个时辰,跑到镜子前一看—— 完了,只有汗,脸压根没红。 她扔下剑,扑在床上,用被子将头整个蒙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棒槌,晕过去便能睡着了。 躺了片刻,她实在受不了,决心验证个分明。 她冲出屋子,用力拍花绝的房门。 “花绝,你醒醒!” 做护卫的睡觉都轻,花绝迷迷瞪瞪打开房门,揉着眼睛问: “怎么了?有什么差事?” 云琛不说话,暗自一咬牙,上前抱住花绝。 花绝这辈子还没被男人抱过,吓得他差点大叫。 然而云琛只是抱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什么话也没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搞得花绝猛搓一身鸡皮疙瘩,莫名其妙又心惊肉跳的。 折腾了半宿,云琛终于放弃了。 她迷茫地拖着脚步,走回房。 估摸着今晚肯定睡不着了,她索性爬起来整理屋子。 仿佛越整理,她的心也越明了。 她拿布擦拭镜子,看着里面那装扮成少年模样的脸,心里又乱了起来。 正出神地望着镜子时,她突然用余光瞟到一个瘦长的影子,像条蟒蛇似的从房梁缓缓探下。 她装作没看见,一边转向擦桌椅,一边脚步移到床边,隐月剑正靠在床头。 她假装漫不经心,在靠近床头的一瞬间突然跳起,一把攥住剑身。 与此同时,一只有力的手也死死摁住了剑柄。 枭泽“嘿嘿”一笑,“小子,下次先拿剑柄,这是师叔教你的!” 说着枭泽凌空飞来一脚,剪住云琛脖颈,腰跨一扭,云琛便晕死了过去。 枭泽跳下房梁,扛起云琛,得意道: “我打不过你师父,还能打不过你?切!” 一个时辰后。 京都皇宫内。 云琛从冰凉的宫砖上幽幽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像被人扭断了一样疼。 她睁开眼,面前是高深幽暗的黑色殿顶。 侍卫首领枭泽抱剑站在一旁,皇帝正在高座上慢悠悠地喝着茶。 云琛大惊,赶忙翻身爬起,叩头请安。 皇帝没有说话,云琛却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压迫的视线盘桓在她头顶,压得她一动都不敢动。 “江鸣叫你来杀朕?”皇帝一上来就扔出一炸。 云琛大惊失色,“回皇上,草民没听过这个名字,更无刺杀之意,请皇上明鉴!” 皇帝冷笑一声,“你舞的剑,一招一式都与江鸣如出一辙,你说不认识江鸣?” 她愣住,“可能……还真认识……” 她将在香消崖跟着师父学武,却不知师父姓名来历的事情和盘托出,不敢有一丝遗漏。 听完,枭泽从旁道: “皇上,照这小家伙说的,倒也符合江鸣的性子。” 皇帝盯着云琛,“江鸣心里记恨朕,只怕这些年只增不减。” 云琛心里发毛,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那神秘的师父会和皇帝有仇。 “即使今日你无刺杀之意,他日你师父若命你刺杀朕,你该如何?”皇帝像是已将云琛定性为刺客。 云琛想了想,诚恳道: “回皇上,师父于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天地君亲师,皇上是国君,忠君当比敬父更重。草民虽未读过书,却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忠君爱国为立人之本。若有一日师父叫草民刺杀皇上,草民愿以性命起誓,将与师父割袍断义!” 见小小少年身量纤瘦,眉清目秀,明明嘴上还没长毛,却信誓旦旦说着“大丈夫”之言,旁边的枭泽差点笑出声。 皇帝一手搭在龙椅扶手上,手指轻轻叩动,像是在考虑云琛话里有几分真。 云琛跪在地上,膝盖酸麻,心里为夜宴时还对皇帝生出几分感慨同情而好笑。 自己小小蝼蚁,竟心疼主宰一国万民生死的皇帝。 良久,皇帝开口: “若有一日,你师父命你杀朕,依你方才所言,你将与你师父恩断义绝,是吗?” “回皇上,草民是真心这样想的。” 云琛不知道皇帝下一句打算问什么,有什么陷阱等着她。 但她记着霍乾念说过,做她自己就好。 果然,皇帝又问: “届时,朕若让你杀你师父。替君弑父,你当如何?” 循着本心,她认真思量,坦诚回答:“皇上,恕草民做不到。” 皇帝冷笑追问:“做不到?做不到又当如何?” 她神色黯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草民愿跪劝师父迷途知返,而后以我一命,换师父一命。” 她说罢,俯身叩了个头。 皇帝没有什么反应,但枭泽站在一旁,真想拍两巴掌鼓个掌,赞一句“答得真好!” 又过了一会儿,原以为云琛已用少年赤子心打消了皇帝心头疑虑,却不料皇帝再次开口,语调透出寒意: “答得好。但你这样的人不能留在霍帮。你忠君,是因为君与父之间分得清楚。可在霍帮与你师父之间,只怕你根本分不清。” 云琛感觉后背发凉,只听皇帝继续道: “如今霍帮为公主手下大商,你一个‘分不清’,便会置公主于不利——不能留。” 皇帝说完抬手示意,枭泽暗暗叹口气,拔剑朝云琛走去。 看着那隐在烛火下的暗金墨玄的龙袍,那干瘦的老人垂暮却杀意浓盛…… 枭泽皱着眉头,执剑步步逼来…… 第73章 赏金无限 看着枭泽执剑走来,云琛知道自己一介草民,区区蝼蚁之身,今夜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枭泽的剑搭上云琛的脖子,“皇上赐死,你可说遗言。” 遗言?她说给谁呢? 只有这一句话的机会,她满心只想说给霍乾念听。 她鼻头发酸,眼里霎时涌起泪花。 既干了护卫这一行,生死便早已置之度外。 她从不怕死,此刻却突然怕了。 怕今后再也见不到那张令她心动的脸,心酸她才刚刚明白自己的心意,却永远没有机会对他说了。 她很小就没了娘,很多事没人教,都是她这些年摸爬滚打,自己看人学会的。 可如今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教,她天生就会。 她想起霍乾念曾问过一个问题: “云琛,这‘以命相护’,是对霍帮少主,还是对我?” 此刻,她终于有了答案。 霍帮少主人人做得,可霍乾念永远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云琛抬头,泪眼望着枭泽: “劳烦大人带句话给我家少主,就说‘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是第二个’。请大人带到,少主会明白的。” 说罢,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好,我记下了。”枭泽说着扬起剑,朝她脖颈砍去。 她却突如当头一棒,想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一把抓住已贴到脖颈的剑刃,阻止了枭泽的动作,急道: “等等!草民还有一事,请皇上准许!” 皇帝一脸玩味,看戏似的有趣,“什么事?说来听听。” 云琛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流着泪,道: “请皇上准许草民自刎。若皇上赐死草民,我家少主待护卫亲厚,必因心中不忍,而与公主生出嫌隙,甚至对皇上您,也会少一分亲近。草民不愿置少主于不忠之地,让少主为难,恳请皇上准许草民自刎,就说是草民心甘情愿的,少主……便不会生烦忧了……” 她说完,再次俯身磕头,额头触在宫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可见这个头磕得认真,磕得极有决心。 她伏在地上,因此便没有看见皇帝的表情。 枭泽却由衷生出佩服,心说:到底还是拳拳之心最厉害,否则谁人能在一千一万个答案里,独独挑中那唯一正确的答案。 千算万算,不如纯心简单。 皇帝说:“好,朕准了。” 云琛忍着哭腔,大声道:“谢皇上隆恩!” 话音落下,还未来得及起身,她便觉后颈猛然剧痛,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看着晕死在地上的云琛,皇帝道: “江鸣一个老谋深算的叛徒,却养出这么个纯心无邪的徒弟。” 枭泽笑道:“皇上,不瞒您说,我都有点儿羡慕江鸣了。” 另一边,对皇宫内苑中,云琛如何经历生死考验的一切,霍府上下完全不知。 直到第二天上午,众人才发觉不对劲。 从来不睡懒觉的云琛,今日迟迟都未露面。 叶峮在府里转了一大圈,人人都说未见到云琛。 他只得去屋子里找她,还是没人。 最后,叶峮不得不推测出一个荒诞的事实: 云琛失踪了。 而且像是离府出走。 叶峮在云琛的屋子里搜了十八遍,只能对众人说: “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都叠整齐了,隐月剑也未带走。” 花绝跌坐在地上,想起昨夜半夜云琛突如其来的一抱,喃喃落泪: “原来是诀别之意吗?” 不言抱着头在院子里疯狂行走,“也抱我了!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果然,没有红,没有跳’,我睡得迷迷糊糊没多想,现在想来确实有问题!我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荀戓昨夜在值守,没见到云琛“最后一面”,只连连摇头,一遍遍说“不可能!阿琛不是那种人!” 小六失声痛哭,对着空气大喊:“云哥!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来抱抱我?为什么?” 最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那个坐在廊下的身影。 屋廊下,霍乾念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众人讨论。 新修葺的屋门高大宽阔,溢满他浑身散发的凛冽寒意。 “去找公主要人!”他冷声下令。 他料定夜宴之上,皇帝与枭泽对视的那个眼神有问题。 他想了很多种应对之策,甚至想过干脆原迁府搬回烟城,却硬是没想到皇帝会连夜动手抓走云琛。 进了宫门便是生死难料。 一想到这里,霍乾念便觉好似油烹肺腑,怒道: “叶峮!快去!” 甚少见霍乾念发火,叶峮马不停蹄带人去往公主府。 南璃君闻言也很吃惊,连忙入宫探问口风,却得知昨夜宫内并无任何侍卫调动和外派,无人进出宫门。 南璃君问轮值的侍卫: “那枭泽呢?他行事走动从来不必记档,他是不是亲自出去了?” 轮值的侍卫回答,“回公主,枭泽大人在龙凤栖宫陪皇上看了一夜的书,天快亮时才出来,的确没见出宫门。” 一番寻找无果,叶峮垂头丧气地回到霍府。 众人心焦似火地等了一个白天,却只等到叶峮无奈的摇头。 润禾心里也很难受,走到霍乾念身边,小声道: “少主,要不先用饭?您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霍乾念根本听不见,满脑子都在思虑: 不言说,那像密语一样的诀别之言是“果然,没有红,没有跳”,旁人不知,霍乾念心里却分明。 那意思是:果然,对着其他人,她的脸便不会那样红,心便不会跳的那样快。 她在用一种傻的可爱的方式,去确定对他的心意。 所以那根本不是告别,云琛绝不可能离府出走! 如果不是皇帝出手,那么云琛是被仇家悄悄绑了去?是多厉害的仇家,才能在霍帮严密护卫之下来去自如?云琛如何惹到这样的仇家?而且连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 或者是与云琛从不曾言说的家世来历有关?还是与她苦寻多年未果的恩人有关? 一个个念头冲进脑海,又被霍乾念一个个粉碎。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却还是猜不出云琛会在哪里?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未眠,三天三夜没有吃一点东西。 最终,在润禾的哭求下,霍乾念终于面色苍白地打开书房门,嘶哑着嗓子,对跪了一地的护卫们说道: “通令全国堂口,寻云琛。寻到者,赏金——” 顿了顿,他坚定道: “霍帮不竭之下,赏金无限。” 第74章 万里红 云琛是被野狗一泡尿浇醒的。 她被一股骚臭熏醒,还没看清自己在哪儿,第一反应就是将那野狗拖过来一顿揍。 揍完狗,她又觉得头晕目眩,迷药的后劲还没过,便又抱着哼哼唧唧的狗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自己被枭泽抓进宫来着。 老皇帝本来想杀她,却不知为何又改变主意,叫枭泽打晕她。 她记得中途醒来过一次,枭泽将她趴放在马背上,捆结实,往她脖子上挂好干饼和水袋,一边不要钱似的往手帕上倒迷药,一边说: “我挺喜欢你这小家伙的,江鸣有这样的徒弟给他养老送终,真是有福。” 她当时神志不清,流着哈喇子回答: “没事,师叔……我也可以给你送终,只要你高兴,现在就可以……” 枭泽敲了下她的头,“大孝子,你可太孝了。过二十年再说,怎么也得先送完你师父再来送我。” 云琛连连答应,“好好好,兄弟一言……驷马难追!” 枭泽知道她是迷药导致的脑子暂时错乱,并不与她计较。 “记着,今夜的一切,除了对你师父,你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皇上不杀你,准你依然可以留在霍帮,但你每透露一个字,霍家少主便离死更近一步。” 她一听,不乐意了,大着舌头道: “谁敢动我少主?谁敢?霍乾念……是我的!” “嚯!厉害!” “嘿嘿,师叔……我女扮男装来的……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嚯?!真他妈厉害!” 云琛最后的记忆是,枭泽先对着马耳语了一个地名,然后又对她说: “为了不让霍家少主找皇上闹,只得给你扔远点,你自己回霍府,扯什么仇家掳走你都随意。对了,若见到你师父,帮我带个话,就说‘老子还等着他的酒呢’!然后帮我在神仙墓前磕个头,别忘了啊!” 说完,枭泽一把将迷药糊在她脸上,对着马吹了个“出发”的口哨。 接下来的记忆就全空白了。 云琛四顾一番,驮她的那匹马已经不见了,但她曾在颠簸中醒过好几次,迷迷糊糊吃饼喝水来着,她闻见马身上有一种甜腻发酸的味道。 她很熟悉,那是极其珍贵的阿哈尔捷金马身上特有的湿汗味。 这种马身形高大,性烈难驯。一旦驯服,便极通人性,凶猛擅战,耐力和战斗力皆远超普通马。 此外,这马还有个外号,叫“万里红”。 阿哈尔捷金马的汗是深红色的,对它来说,一口气跑个万里,方才刚刚出汗见红。 云琛打量身上的衣服,藏青色的服制上,前面全是深红色的汗渍,后面全是她自己昏迷中无意识排出的那啥…… 她腰上还挂着半截手腕粗的细铁绳索,像是捆扎着她,硬生生被磨断的。 被“万里红”驮着,直跑到绑她的绳索磨断为止,跑到她浑身都是马汗…… 她心里哀叹,这不知道得跑了有多远,估计徒步回霍府还得好些天。 好在她有的是力气,大不了找人借匹马,费点功夫也就回去了。 万幸小命还在,还能去见霍乾念,她心里高兴,哼着小曲往有人烟的地方走,遇见一人便问: “劳驾,请问此处是什么地界?” 那人惊恐地看着浑身脏臭如野人的云琛: “怒江城外八十里,红河庄。” 她从来没听说过这地名,不禁心里一沉,又问: “敢问……这里还是楠国吗?” 路人露出看傻子的眼神,“这里当然是东炎!” 她惊愣,不死心地再问:“今日是十月十四?” 路人警惕地走远了些,像是防着大傻子,“十二月初十!” 她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不是说“扔远点”吗? 这“点”是九万里?? 这“点”是日夜不休地跑了五十多天?? 直接给她扔出国了?? 她摸摸身上,除了屎尿,身无分文…… 云琛不知道阿哈尔捷金马是怎么驮着她穿过国境线,到达东炎的。 她只知道自己没钱,没马,没剑,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等徒步到边境线,就会先饿死。 她琢磨着给人做个短工,但沿途经过的都是村子和平民,无事也无闲钱需要雇人。 没办法,她只得发挥老本行,钻进林子,准备打点猎物果腹。 不知道这林子叫什么名字,树木高耸入云,遮天蔽日,随便一棵树都环抱不住。 她寻了根合适的树杈,将一端撇成尖锐样,准备叉只山鸡。 在树林里转悠了半天,山鸡没找到,林子里却突然起了雾。 走了没一会儿,她突然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个高大的人影,戴着一顶帽子,正朝她招手。 她大喜过望,觉得自己运气还行,能碰上猎户。 好点的话,人家会送她点东西吃,差点的话,她也能借到弓箭,自己打点猎物,总之不愁饿肚子。 她高兴地小跑过去,只是雾气太浓,看不清脚下的路,差点摔个跟头。 她远远地就喊: “大哥,小弟云琛,很高兴认识你!” 浓雾中,那高大的猎户身影既没出声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仍旧在朝她招手。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不由慢下脚步,暗暗握紧手中树枝。 见她开始停滞不前,那高大的身影放下手,朝她缓缓走来。 只是那身影行走迟钝,好像还挺着个大肚子,她心里更觉得奇怪了。 这种身材和身手,怎么可能当猎户呢。 感觉这种程度的慢动作,远在自己敏捷度之下,她心里警戒稍缓,也迎着对方走去。 在离对方只有两三丈距离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好似刚刚睡醒的声音,对着她沉声道: “跑!别回头!” 愣了一下,她立刻扭头就跑。 不知道为什么,她凭直觉相信那句话,觉得自己该跑。 果然,她刚跑出去两步,就听身后猛然传来重物捶地的声音,一个粗重的呼吸开始疾速追她。 林中雾太大,她刚才根本没看清对方是什么人。 这会雾散了些,她忍不住好奇回头,脚下不自觉慢了两步—— 瞬间,一头巨大的黑熊就贴到了她面前。 第75章 小孩哥 当黑熊那狰狞巨兽的脸贴到眼前时,云琛甚至来不及尖叫。 她头皮一炸,立刻撒开两腿没命狂奔。 身后那黑熊抬起熊掌抓她,锋利尖锐的指甲从她身后挥过,抓破她肩头。 她只感觉像被铁锤抡了一下似的,肩膀处立时一片血肉模糊。 她忍着剧痛,捂着肩膀飞奔逃命。 别说现在手无寸铁了,就是拿着隐月剑,她也没把握能单杀一头大黑熊。 人打起架来有招式,熊可没有,只有一身无穷蛮力和锋利的牙齿,没商没量,只以吃人为目的。 肩头受伤流血,又不熟悉路,她像只没头苍蝇在林子里乱窜,身后那大黑熊穷追不舍,完全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跑了一大圈,她最后又跑回了一开始的地方。 树上再次传来声音: “爬树!这黑熊不会爬树!” 云琛赶紧瞅准最近的一棵树,猴子似的猛窜上去。 那紧追不舍的大黑熊同时追上来,爪子擦着云琛后脑勺而过,一掌拍在了树干上。 云琛手脚并用,一直往上爬了好几丈才停下,惊魂未定地抱着树,累得连连咳嗽。 喘息间,浓雾渐渐散去,她这才看见对面树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看那穿着束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说是少年,不如说是小孩更合适。 云琛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拼命跑过,嗓子都泛起腥甜。 “小孩儿,谢了。”她喘着粗气说。 树底下,扑空的大黑熊发出愤怒的咆哮,连连拿身子撞树。 树干猛晃,云琛差点滑下去,吓得她赶紧抱紧树枝。 “不必害怕,那畜生是恼了,发泄一会儿便会好。”对面树上的小孩开口安慰,显然他之前已经历过。 果然,大黑熊发了会飙,撒完气,就停止了撞树,开始在树下东闻西嗅地转圈。 云琛长吁一口气,累瘫在树杈上。 见那小孩独身一人,身上有些脏乱,但比起云琛好得多,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她问: “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多危险啊,你没护卫吗?” “我叫严朗。”他指指底下正抱着一截东西啃食的大黑熊,“我护卫在那儿。” 云琛顺着方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大黑熊竟然抱着一截人腿在啃! “我进山采药,遇上这畜生。他吃了我三个护卫,又想吃我,便一直在树下徘徊。”严朗说。 云琛瞧他脚腕上裤脚破碎,袜子透着血,显然是大黑熊抓的,不由骂道: “这畜牲肯定是吃人上瘾了!” 严朗点头,“没错。它吃不到我,便趁雾伪装成人的样子,拿我护卫的帽子带在头上,又学人的样子站着挥手,就是想迷惑路过的猎户。雾这么大,你若真到跟前才看清它,就跑不掉了。” 以黑熊的身手和体型,它只需往前一扑,云琛便一命呜呼了。 想到这里,云琛不免后怕,既怕那黑熊简直成精,竟会伪装骗人,又叹若没有小孩提醒,她只怕要命丧异国他乡。 “非常感谢你,小孩……”见严朗面露一丝不快,她赶紧改口: “我是说,严朗小朋友……” 严朗脸色更难看,她又改称: “小家伙?” “……” “童子?” “……” “总角?” “……” 最终,在严朗比黑熊还黑的表情下,她终于找到一个礼貌但不合适的称呼: “严朗公子,非常感谢你,不然我就要被熊咬断脖子了。” 严朗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那畜牲抓到人,不咬脖子,而喜欢从脚开始吃,一般要吃到肚子,人才会断气。我那三个护卫都是这样。” 云琛听的一阵恶寒,见严朗叙述得平静,像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她更觉得诡异恐怖。 她突然意识到,这明明看着只有八岁的小孩子,怎么说话的语调和方式,竟和成年人差不多。 “严朗,你几岁?” 严朗静静地看着她,“八岁。” 她拍拍胸脯,“我十九,你得喊我哥。” 严朗没有说话,眸色却冷淡疏离起来。 二人被困在树上,一个伤了肩膀,一个伤了脚腕。 大黑熊在树下徘徊不止,时不时从草丛里翻出几只人腿人胳膊啃。 在知道它啃的是人,而且还是和她一样同为护卫的人以后,云琛怎么都觉得后背发寒,控制不住地想吐。 严朗明显比她淡定得多,每次大黑熊啃他的护卫的时候,他脸上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没有云琛看着难受。 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不屑,只是一种……令云琛很不舒服的无视,不在乎。 好像周遭一切都不能进入他的眼,调动他的情绪。 他看自己朝夕相处的护卫的眼神,比看石头还要冰冷。 “严朗,你被困几天了?” “三天。” “我们逃,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云琛盯着大黑熊,开始琢磨法子。 严朗瞧她认真在四周寻觅的样子,“你准备怎么逃?” 她解下已经脏臭的腰带,熟练地往肩膀上缠绕止血,“咱俩一块琢磨琢磨,得找个啥东西引开它才行。” 沉默了一会儿,严朗道: “你可以用树枝袭击我,我跌下树,吸引了那畜生,你便可以趁它吃我的功夫逃了。” 云琛眼睛瞪得惊悚溜圆,“小孩哥,我云琛干护卫挺久了,活阎王见得多,你这样的‘活菩萨’还是第一次见……” 见严朗谈及这种引开黑熊的法子,那神色比说到他被黑熊活吃的护卫还要平静,云琛突然觉得严朗比黑熊还可怕。 “小孩哥,你爹娘总虐待你吗?你家里对你不好是不是?”不然云琛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生死血腥这么淡漠。 严朗轻笑一声,云琛从那笑声里听出十足的“蔑”。 一种很难形容的,高傲却又不着痕迹的蔑。 仿佛从骨子里觉得云琛带着善意的猜测十分无稽可笑。 云琛有点不想再和这个奇怪的小孩说话,谁知严朗打量着她包扎肩膀的动作,还有脏得不可直视的腰带,突然开口道: “你应该活不过四十岁。” 第76章 单杀大黑熊 “你应该活不过四十岁。” 严朗顶着一张八岁的孩子脸,老气横秋地说。 云琛包扎肩膀的动作一顿,惊讶:“四十?还挺长。” 严朗没有作声,不知是不是被她噎到了。 她利索地包扎完肩膀,立马开始折树枝。 手边没有武器,但好在对面有一棵铁桦树,这是一种生长在北方冰川的树种,若用上好工艺打造,有时比铁还坚硬。 眼下虽不在北方冰川,树长得不算真正结实,但也足够当作武器。 她跳到铁桦树上,选定一根足有匕首粗的树枝,定力在枝节处,用身子借力下坠,将树枝撇成两尺长短。 她将一撇尖,另一端握在手中,拿半条腰带将树枝与手牢牢捆绑,防止树枝脱落。 握着树枝做成的“匕首”,她对着空气挥动两下,满意地点头。 看着她熟稔的动作,严朗问:“你是什么人?从军的吗?” 她指指已被大黑熊啃成一条骨头的大腿,“和他们一样,做护卫的。” 严朗望着她的脸,若有所思,而后又问: “你不是东炎的人?” 她觉得对着一个孩子无需防备太多,坦然道了句“我楠国人”,然后瞅准底下已吃饱喝足,正靠树休息的大黑熊,咬咬牙,定住心,一跃而下。 从严朗的角度,只看见云琛上一瞬还在好端端地说着话,下一瞬便目光一狠,决绝地跳下树。 严朗大惊,赶忙起身朝树下看去。 伴着大黑熊一声惨叫怒号,严朗看见云琛骑在大黑熊脖子上,两腿死死剪住熊脖子,手中树枝“匕首”已深深插入黑熊一只眼睛。 大黑熊愤怒地甩头挣扎,云琛却一手紧攥熊耳朵,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将“匕首”往熊眼里插,甚至开始搅动。 剧痛加狂怒,大黑熊发出骇人的嘶嚎声,不停地拿熊掌去抓云琛。 很快,严朗看见云琛后背衣服被抓破,鲜血肉眼可见地成线流下。 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竟大喝一声,直接两手抓住“匕首”,倾尽全力猛插猛搅。 大黑熊吃痛摔倒,任它怎么摇头甩尾地挣扎,她都丝毫没有放手,好似铁焊在它身上一般。 严朗看得人都麻了,眼都不眨地盯着下面。 他看见大黑熊疼得在地上打滚,庞大的身躯一次次从云琛身上压过。 它想逃,便用整个身子朝树撞去,带着云琛一次次撞击在树干上,企图甩开云琛。 在阵阵嘶吼声中,大黑熊带着云琛摔下一个小土坡,一人一熊摔进草丛里,搏斗间激起杂草和尘土疯狂暴动。 严朗极力探出身子,根本看不清云琛到底如何,只能看见草木狂舞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大黑熊的嘶吼声越来越弱,渐渐停息…… 严朗瞪着草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大喊“云琛”。 片刻之后,只见一地狼藉的树木草丛之中,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缓缓站起,气势厉如夜枭,令人心悸。 云琛累得急促喘息,手不停地颤抖,缓了好一会才平复。 她将已深深勒入皮肉的腰带拆下,那原本与手牢牢捆在一起的树枝,已经全部碎裂成针、片,扎进手掌中。 她胡乱将手掌在身上抹了一把,然后走到严朗的树下,张开两臂,道: “跳下来,我接着你。” 见她还有命说话,严朗长吁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后背竟全汗湿了。 他见过很多勇敢的护卫,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猛又不要命的。 没武器,没盾牌,只凭一根匕首粗的树枝,一身敏捷又精准的好武艺,就敢和一头凶残的大黑熊单挑。 严朗跳下树,落进云琛怀抱,近距离看,这才发现她衣衫脏污又破碎,后背腰部、肩膀、大腿……很多地方都已经血肉模糊,碎肉正挂在伤口上晃悠。 “我刚才说得不准。”严朗正色,“你最多活到三十岁。” 她毫不在意地摆手,“足够了”。 严朗无话可接。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于寿命这件事,对于短短十一年这件事,说“足够了”。 他开始用探究的目光去看她,却仿佛见莲花于污泥,只能从那一身脏乱不堪中,看见凌厉的夜色褪去,留下一双干净通透的眼睛。 见严朗脚腕有伤,她蹲下来,指指肩膀,“趴上来,我背你。咱们走出林子,找个村子歇脚。” 感觉到严朗没动弹,她扭头看去。 严朗眉头紧锁,眼睛正看着她肩膀处。 她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一片血糊的肩膀,不由气笑: “小孩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嫌弃我?别挑了,赶紧走咱,万一再冒出来个猛兽,我可真打不过了,我已经饿得没力气了。” 严朗睨了她一眼,然后环顾四周,指着一处茂盛低矮的草,道: “那是解毒镇痛的草药,去把叶子拔下来,捣碎敷在伤口上,不然过不了今夜你就会高烧死。” 她半信半疑,按严朗说的照做,将草在嘴里嚼碎吐出来,抓起严朗的脚腕覆上去。 这次严朗没有躲,也没有嫌弃,只是问: “为什么要一同救我,还先给我疗伤?你又不是我的护卫。” 她给严朗处理完伤口,然后才开始给自己上药。 无奈她身上伤太多,她嚼了半天,腮帮子都酸了,草药还没够。 她揉揉发酸的脸,“做护卫的习惯,再说了,老弱病残,你占了俩,我快二十,你八岁,大人肯定得照顾小孩儿啊!” 每次一听到她嘴里冒出“小孩”二字,严朗的脸上都有一丝不快,却没有反驳。 最终,严朗还是妥协了,趴在云琛又臭又黏糊的背上,朝树林外走去。 路过那小土坡的时候,严朗朝坡下望了一眼。 大黑熊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周围的草木上全都染着血,树上还挂着一只黑熊眼睛,情景实在可怖。 第77章 神医严朗 离开林子,找到最近的一户农家,云琛与严朗二人先猛灌一顿饭菜茶水,然后才有空坐下来,细细捯饬身上的伤。 农家主人看着狼狈不堪的二人,惊奇道: “你俩真行,敢往黑熊林里扎。那林子里的熊都成精了,会学人走路招手,骗人过去吃。那些熊吃人上瘾,本来只吃活物,现在却连死人腐肉都不放过。” 农家主人说着拿来一套粗布衣服,又帮云琛倒掉一盆血水,换来新水,对云琛道: “这位小兄弟受伤不轻啊,你衣服脱下来扔了,我帮你擦洗。” 云琛赶忙谢绝:“不了不了,我自己来就行,借用你屋子一下。” 等云琛包扎完伤口,收拾妥当出来的时候,只见严朗小大人模样地坐在院中石桌旁,正给那农家主人把脉。 “气虚,亏精,腰膝酸软,肾气不足。少喝冷酒,太阳落山后不沐浴。”严朗一脸正经地说。 农家主人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腰上没劲,媳妇都埋怨我好几回了!神医,您真神,您咋知道我习惯喝冷酒?白天忙着地里的庄稼,我就是天黑才有时间擦澡!” “黑熊林子里有刚死的一头熊,你若胆子大,就去取熊胆和右熊掌来,熊胆烘干磨粉,熊掌用湿泥包裹,烧干后剥净去毛,水浸切碎,再与这几种草药一起,分五副服下。” 严朗在纸上写下药方,然后很自然地对着云琛说: “你把杀熊的具体位置告诉他,他自己决定是否去找。” 云琛有点搞不清状况,一时不知是该问“你小小年纪还会给人看病”?还是说“你凭啥那么自然地使唤我”? 不过她记得严朗说过,他进黑熊林是去采药的,大概真是个大夫。 看出她心中所想,严朗上下打量她两眼,道: “你不是楠国人吗?身无通关文书,没有行囊,说明你是被迫偷渡进东炎的,你现在定然要回楠国。你护卫我去官衙,我给你银钱上路。” 云琛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新脑子就是好使,猜得真准!小孩哥,都听你的!” 又是“小孩”二字,这次严朗明显不爽,“此刻开始,你是我的护卫,你当如何称呼我?” 看着严朗乳臭未干却老成持重的违和样子,云琛忍住笑意: “是,公子,属下知错了!” 严朗没有搭理她,继续为那农家主人把脉看病,看完又给农户的妻子和孩子把脉问诊。 且看那农户妻子惊讶又佩服的表情,就知道严朗看得极准。 云琛在一旁等的无聊,加上方才与大黑熊搏斗,耗费太多体力,她瞬间又困又乏,倚着墙就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耳朵先醒,她听见四周全是嘈杂人声,还夹杂着许多“啧啧”惊叹。 她睁开眼,只见小小的农户院子里挤满了附近赶来的村民,院子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全是前来看病的人。 人食五谷杂粮,自然要生病,听闻有这样一位神医在此,村民们趋之若鹜。 严朗被一院子人包围其中,为村民一个个把脉,一个个开方,面对每个村民的恭敬感谢,他都只抬下眼皮,算是回应。 云琛再次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不在乎”。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他四指之下的脉搏是什么样,来人是什么病,对他把脉的奇准怎么称赞,又对他的药方如何感激涕零。 他只是把脉,说病,开药,送客——叫下一位。 云琛浑身酸痛,捶着腰站起身,过去疏散人群,制止插队的人,自觉干起护卫本分。 很快,两个时辰过去,云琛怀里的诊金收了一大堆。 严朗没有标明诊金多少,村民们付钱都凭自觉自愿,遇到穷得付不起诊金的,严朗也不拒诊。 只要排队到他面前,他一视同仁把脉看诊。 所以云琛收的诊金里面,有铜钱,有银豆子,也有碎银,甚至还有几个鸭蛋。 村民们大多不富裕,收的诊金中铜钱最多。 “你回楠国,需要多少银钱?”严朗看罢一个病人,突然问云琛。 云琛算了算,“买匹快马六两银,买个水壶还有干饼子二钱银。我要六两二钱就够。” 严朗停下看诊的动作,拿帕子反复擦净手,活动发酸的手腕。 下一个病人是附近村子里的一位老阿婆,腿上有疮疾,久病不愈,十分痛苦。 见严朗并未请她入座看诊,老阿婆有些等不及,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说道: “小神医,劳烦您给我看看,这烂疮怎么治,十几年了,太折磨人了,我经常疼得夜里睡不着,唉……” 严朗并没有回老阿婆的话,只是又问云琛,“现在收了多少银钱?” 云琛数了数,“七两零八个鸭蛋。” 严朗点点头,丢下帕子,起身朝外走,道: “六两二钱给你做路费,剩下的算允你的护卫报酬。” 说罢,严朗目不斜视,穿过层层人群,走过院子外等着看病的长长队伍。 队伍中男女老少都有,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也有尚在襁褓高烧不止的婴孩,有衣衫褴褛的穷人,还有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 可严朗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负手朝前走去。 走出不远,他停下来回望着云琛,不悦问: “怎么还不走?” 见严朗竟是真的要走,等待看诊的村民们瞬间炸开了锅,纷纷央求“神医再留留”,可严朗丝毫不理会。 他目不斜视,眉头没有一丝波动,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云琛惊愣地杵在原地,看着满脸哀求神色的村民们,再看看面色如常的严朗。 她终于知道严朗身上散发的那种强烈的“不在乎”,以及与他八岁孩童年龄极不相符的东西是什么了。 冷血。 严朗仿佛从骨子里是个极致冷血的人,除了他自己,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旁人就是死在他面前,都无法引起他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明明孩童年纪,却成熟得像看破人世,冷血至此。 但云琛却说不出一句指责,走南闯北这些年,她什么人都见过。 更何况作为护卫,哪怕是一日,闭嘴照做,听命不问,都是一个护卫的本分。 看诊也好,不看也罢,都是严朗的自由。 不忍去看村民们央求的面庞,避开那拄着拐杖的老阿婆失望的眼神,她快步低头走出院落,跟上了严朗的脚步。 第78章 为我家少主诊病 一路无话,除了问路和计算行程,云琛再没和严朗多说一个字。 她心里很复杂,不自觉地与严朗疏离,也不想与他有什么更深的交集。 她只想着尽快走到最近的城里,将严朗送去官衙报失,踏上回楠国的路。 对于她突然的疏远和沉默,严朗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多问一句。 一直走到天黑,二人寻了一处半山洞过夜。 云琛升起篝火,烤着刚抓来的兔子。 严朗从旁瞧着她,开口道:“我为人诊病,从来只诊一次。” 云琛已见识了他的把脉如神,“我知道,你自信只诊一次,便可以将人治好。” 她又想起那个年迈的老阿婆,那几乎见骨的烂疮,还有强忍着疼痛的哀求眼神。 她恼自己为何要大实话地说六两呢,如果说六十两,是不是就可以多看些病人? 至少能救救那年迈可怜的老阿婆,不是吗…… 云琛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严朗显然已看出来。他说: “所以云琛,作为报答,我也给你一次诊病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可以自己用,也可以让给那个腿疮的老阿婆用。” 她惊讶地看向严朗,却只从后者的脸上看见一种残忍的戏谑。 垂头沉默许久,她低声说: “我想把这一次机会留给我家少主用,请你为我家少主诊病。” 严朗毫不意外,轻笑:“看,你也没有眷顾那腿疮的老阿婆,你我薰莸无辨,彼此彼此。” 她脸色晦暗,没有再说话。 严朗却来了兴致,追问:“你家少主什么病?” “早些年腿受了伤,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腿断了?骨肉已截?” “没有,腿看起来是好的,骨头也没断。” 严朗想了想,“那便是伤了经脉,另外还有心病,这种伤不必把脉,专攻治伤即可。” 见严朗一语中的,她强打起精神,“那该怎么治?” 严朗认真打量她,比起初见时浑身脏污,头发蓬乱得像野人,如今她换上干净衣服,露出白皙的面庞,看起来十分利落俊秀。 “能请得起你这种护卫,叫你为之忠毅,你家主子定然非富即贵,那么一定有人常年为其施针推拿,以保证双腿维持常态,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这些都不用改变,只需我一个方子,一副药,他定然能好。” 听到这里,她倏然起身,直接走到严朗面前,单膝跪下,恳求道: “求公子告知!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 严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一字一句道: “风灼草。” 她泄气地跌坐在地上,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瞬间熄灭。 习武之人都听说过引得江湖腥风血雨的“风灼草”的大名。 传说,风灼草生长于号称“天下第一渊”的风灼之渊,是在悬崖深渊中逆天而生的百年神草。 且百年一到,便于第一场暴风骤雨中而生,雨停见日则草枯,生长期极短,极难采摘。 据说为了风灼草,曾有数千高手命丧风灼之渊。 可楠国十三年突发一场大地震,地动山摇之间,巨大的裂谷缓缓合并,将无数武林高手的尸骨和风灼草一并永远深埋。 风灼之渊没了,那传说中的神草更是再没了踪影。 “风灼草有续经脉、生骨血、起死回生、治愈哑疾等多种奇效。你家少主的经脉伤,对风灼草来说只是小问题,若你家少主从前习武,风灼草还能助他内功大增,强身健体超过常人。”严朗微笑着说。 可云琛却觉得那笑容很刺眼,仿佛一个等着鱼儿咬上的冰冷鱼钩,将他人生死拨弄于股掌之间。 传说中的风灼草,现实中去哪里找呢? 她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可严朗下一句话,却又让她顿在原地: “我知道哪里有风灼草。” 严朗收敛笑容,眼神透出一丝严肃,“据说,东炎的皇宫密室里有一株风灼草,虽是于大雨中采摘后风干保存的,但功效不减。” 她这下彻底来了精神,甚至当下就决定不着急回楠国了,她要去为霍乾念偷风灼草。 严朗怎会猜不到她心中所想,冷声道: “东炎皇宫内遍布侍卫高手,防备森严,巡查严密,连只老鼠也别想进去。那风灼草据说藏在只有皇帝知道的密室中——”严朗顿了顿,继续道: “你应当知道东炎皇帝有个外号叫‘神力皇帝’,他武功卓绝,神力盖世,年轻时拿的一柄青铜锏重达百斤,比你这个人还高还宽,你打得过?” 听完严朗一番话,云琛沉思许久,最终深深叹气。 别说她一个小小护卫单枪匹马能不能杀进皇宫,可能马蹄子还没迈进宫门,就被宫门侍卫乱刀砍死了。 就算她真入了皇宫,又怎么找风灼草呢?去逼问那个据说力能扛鼎的神力皇帝? 实在无稽。 她知道,就算将藏风灼草的地方明明白白告诉她,也是非她一人之力可以办到的事。 最后,严朗对她说: “如果你真能拿到风灼草,可以去东炎王都以南三百里的广玉兰洲寻我,我可以将用药的方子告诉你,这是我许诺你的一次诊病机会,我会如约兑现。” 第79章 真我心 在炎朗许下承诺的十天后。 楠国京都城内,暮色已深。 巨大的醒狮浮雕被渡得鎏金如血,透着霍府高门的显赫威仪。 内宅一间屋子里,庄重洁净的神台之上,名贵的云香轻烟慢燃,桔梗花热烈簇放。 神台旁,两幅材金形木的楹联上写着: “三尺青锋剑,不斩真我心”。 袅袅烛烟间,一道倩影跪着。 霍阾玉两颊苍白,泪痕难干。 她仰头望着仙风道骨的神像,一遍遍念诵宝诰,而后不停祈念: “信女霍阾玉,在此呼请孚佑帝君,求您保佑云琛逢凶化吉,平安而归……” 小月儿在一旁站得腰酸背痛,更心疼霍阾玉那娇弱的身子必然更辛苦,忍不住小声开口: “二小姐,三个多月了,您天天来祈福,一跪就是四五个时辰,就是护卫们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啊……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未寻到云护卫,您身体就先垮了……” 霍阾玉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小月儿在说什么,只无比虔诚肃穆地望着神像,继续道: “如达所愿,信女愿一生供奉……” 和过去三个月一样,根本说不动霍阾玉,小月儿无奈叹气,心里也开始祈祷“死云琛臭云琛你快点回来,否则这府里的人都得疯了——呸呸呸,不能说‘死’……” 小月儿至今都不知道,两年前霍家祠堂里,霍阾玉失踪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云琛救了霍阾玉,并君子一般恪守诺言,从不对外言说一字。 外界一切乌七八糟的闲言碎语,小月儿都不信,她只信自家二小姐,是这世上最痴傻的女子,从芳心暗许到日渐情深,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候小月儿真想冲到外院那男人堆里,揪住云琛大骂: “你个负心汉!知不知道你每一次受伤都牵着二小姐的心!知不知道在你逍遥快活的每一天,二小姐都彻夜不眠地挂念着你!” 可小月儿不能,即使作为婢女,不如世家小姐那般男女大防,她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霍阾玉的一腔少女柔情,千肠百回,在这深不见尽头的府宅里兜兜转转,从来都没有真正抵达过云琛面前。 无论是绣了又绣的荷包、手帕、平安福,还是不会女工的她,硬生生练出的熟练针线,为云琛缝制的护臂……都尽数藏在闺阁角落…… 小月儿再次深深叹息,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与迎面而来的润禾碰个正着。 “你怎么有空过来?” 润禾将一个锦盒捧给小月儿,“公主府又来了许多赏赐,少主说药材送去老太爷那,珠钗送来给二小姐。” 小月儿接过锦盒,有气无力道: “这几个月,公主给了府里好几次赏赐,老天爷能不能也给个赏赐,把云琛还给我们呀……” 润禾面色一变:“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了!” 小月儿拧眉,“怎么啦,为什么不让说,云琛帮我扛过被褥箱子,帮我外送过私物,二小姐院子里移栽的二十盆海棠花也是他帮忙搬的……我真的挺想那家伙……” 润禾也回想起云琛种种好来,叹息一声,道: “我也想啊,可你我都想,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叶峮护卫一个从不掉眼泪的人,都哭过两回。花绝更别说了,和那个小六成天抱在一起以泪洗面,不言护卫都沉默寡言了,荀戓也是天天闷头办差,咬着牙过日子呢…… 每次一有点线索,或者哪个堂口报来关于云琛的消息,几个亲卫都抢着亲自去核实。这三个月来,一百多个虚报消息,我都快疲了,可几位亲卫从没马虎过一次,每一次都坚信云琛是真的要回来了……小月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月儿听得心里难受,抹了抹眼泪,“意味着什么呀?” 润禾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他想说:这意味着所有人都一百多次地升起希望,又一百多次地失望……一百多次将人的心放在石磨上碾啊…… 小月儿倒没有追问润禾那半截子话头,而是好奇问: “大家都这样了,那少主呢?我怎么听说少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照旧每日在书房理事,与京都的达官贵人们宴饮。” “不上心??不上心会把云琛的赏金标到没上限??”润禾反问。 小月儿道:“不是说,那是因为云琛拿着霍帮的账本吗?” 润禾又气又笑,想说霍帮的账本是何等机要,而且数年下来,账本多得能装好几车,能是他云琛能揣着就走的东西? 那说辞不过是霍乾念为了保云琛性命无虞,并合理解释“赏金无限”的幌子而已。 假装有“账本”这么个东西在身上,任何仇家,哪怕是玉家人找到云琛,都不会轻易要了云琛性命。 其中道理,润禾懂,是因为见惯了霍乾念处事,小月儿不明白也很正常。 至于小月儿说的霍乾念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润禾很想替霍乾念解释一番,但职责所在,他不可多言,更何况他也并不确定霍乾念到底担不担心云琛。 说霍乾念担心,可别人越是为失踪的云琛痛哭流涕,霍乾念就越是淡定自如,照常的处事议事,照常的面色冷淡宁静,和平常确实没什么区别,甚至都很少谈及云琛。 可若说霍乾念不担心…… 润禾深深记得有一次夜里,他噩梦惊醒,想去如厕,发现原本说只是看看夕阳就回的霍乾念,却在院中独坐到深夜月明。 隐月剑平放在他腿上,他低头注视着剑穗上的南珠,一动也不动。 那背影看着孤独至极,像是黑山墨海一般的愁绪被强缚在清瘦的身躯里,只在夜里堪堪显露一角。 润禾叫了声少主,霍乾念回过头来,是一双被凛冬寒风吹得发红的眼睛。 那一天,润禾才突然发现,这三个月来,霍乾念瘦得更厉害了。 润禾与小月儿不约而同叹息一声,又闲谈些其他琐事,却见一个胳膊受伤的近卫飞速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 “有刺客!全府戒备!!” 一旁院卫皆愣,小月儿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叫着冲进屋子,护卫们乌泱泱的团团护住霍阾玉,纷纷抽刀警戒。 润禾急问:“少主那边如何?!” 那受伤的护卫撂下一句“正在战!”就又拔腿往回飞奔。 润禾赶忙跟着跑,随手拿了把花铲子防身。 跟了霍乾念六七年,仇家不计其数,大小刺杀千百次,可润禾还是适应不了这种“生死”在前的恐惧感。 作为一等贴身小厮,他知道自己就是死,也得死在保护霍乾念的身边。 那护卫跑得飞快,润禾跟不上,隔着百丈,他听见那护卫与人交手打斗,护卫们与刺客们打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润禾冲进混战圈慌忙四顾,人群混乱之间,刀光剑影,血溅不止。 一个个人倒下,又一个个站起来。 润禾看见荀戓和小六背靠着背,厮杀正酣。 不言手中一圈银丝,一晃便割断一人头颅。 花绝和叶峮紧贴在霍乾念身边,面对着凶猛冲上来的刺客们,他们无所畏惧,奋力搏杀。 见霍乾念无事,润禾心里一松,脚下一顿,立刻被一个刺客踹了出去。 那刺客正要一剑扎死润禾,却被眼尖的花绝看到。 花绝一刀飞来,结果了那刺客性命,救下润禾。 没了武器,花绝赶忙就地打滚躲过砍杀,冲出去拾武器。 趁这空档,两个刺客眼神一交换,迎着叶峮的刀尖猛扑上去,以命拖住了叶峮。 叶峮一只手握着刀,刀身卡在一个刺客腹中,另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个刺客,整个人被牵制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又有一个刺客冲上来,举刀砍向霍乾念面门。 就在刀刃离霍乾念额头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时,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小小的黑影急速飞来,“当啷”一声,狠狠击打在刺客的刀上,打得刀身一歪,砍了个空。 一块山隐月的腰牌掉落在地上,打刀的正是它。 下一瞬,一道俊秀身影落定在霍乾念身边,一脚踹飞那刺客,又一把抽出霍乾念腿上的隐月剑,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用所有人无数次见过的那蓝光冷峻的剑锋狠厉挥出! “少主!我回来了!” 第80章 这仇,我记下了 “少主!我回来了!” 霍乾念的耳畔响起这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三个月而已,怎么像十年那么长…… 下一瞬,那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刺客被一剑封喉,鲜血溅了他满脸。 云琛只看见红色的血从他脸上流下,并未看见有别的晶莹的东西藏在血中,顺着那凤眸眼尾滑落。 来不及多言,云琛丢下一块粗布帕子,说了句“少主你先擦把脸”,然后立刻快速投入打斗。 叶峮等人皆是一愣,硬生生忍住眼泪,喊了声“云琛!” 云琛咧嘴,呲着一口白牙傻笑,以示回应,随即眼神一寒,一剑放倒一个刺客。 众人精神大振,顿时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开始愈加奋力地搏杀。 小六直接仰天一声大吼,竟兴奋地高举起一个刺客,狠狠摔在地上。 霎时间,霍帮护卫们迅猛如虎,势如破竹,很快就杀得刺客们七零八落,几乎无人生还。 云琛用剑抵住最后一个刺客的喉咙,“哪家寻仇,报上名来!” 那刺客浑身是伤,跪在地上都很吃力,却还是毫不认输地鄙夷冷笑,道: “霍家狗,果然狂!” 说罢,那刺客身子一倾,撞在云琛剑上,自尽了。 云琛挥剑溅血,皱眉道: “我记得两年前在祠堂的时候,少主说过纵得我们狂这话,这些刺客难道是玉家的?玉家狗胆真大,天子脚下也敢搞刺杀了,是不是我们最近在商逼的玉家太狠,他们狗急跳墙了?” 她话音落下,没有人接茬理会,正疑惑:“怎么都不说话?”叶峮已大步走上前,狠狠甩下刀,一把抱住云琛,声音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你小子!你小子……好孩子……回来就好!” 叶峮紧紧抱着云琛,舍不得松手。 花绝,不言,荀戓和小六也上前抱作一团。 六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肩搭着肩,头挨着头,牢牢拥在一起。有人在啜泣,不知是谁。 真好啊,又从一场杀斗中活了下来,不仅劫后余生,还能与失踪许久的兄弟相见。 明明只有三个多月,可那煎熬足以称“久别重逢”。 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激动,心酸,埋怨,心疼…… 众人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言起。 云琛心里也是一阵委屈发酸,一阵又暖意喷薄。 她想,这辈子能有这几个过命的兄弟,就是死也值了。 片刻之后,霍府院落重回平静。 叶峮带着护卫们开始清扫现场。 霍乾念则与云琛待在“栖云居”——霍乾念如今在京都霍府的院堂里,整整三个时辰紧闭着屋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受伤了没有?身子好不好?” 这是霍乾念问她的第一句话。 “可想我吗?我好想你,想得快要发疯。” 这是霍乾念没有说出口的第二句。 云琛忍着没哭,不去讲她如何在异国他乡与大黑熊殊死搏斗,差点折了命。 也忍着不说她一个多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有多辛苦,只笑道: “我很好,少主呢?三个月不见,少主瘦多了……” 看着她假装坚强却眼里含泪的模样,不必多说一个字,他便什么都明了。 “少主,我不是离家出走,更不是背叛霍帮。只是……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失踪。我也不想撒谎骗你,所以我说不成这三个月我都在哪儿……” 她蹙眉看着他,一脸担忧,生怕他会对她生出疑心,从此以后便疏远她。 可她记着侍卫首领枭泽说过的话,如今留她一命在霍帮,已是皇帝大恩,如果她说一个字不该说的,那么霍乾念便离死更近一步。 他却笑笑,好像根本不在意那背后的弯弯绕绕,只目光如胶粘着她,温声道: “不妨,都不要紧,我只怕我太过了些,叫你怕得想逃……” 云琛听不懂他这句话,疑惑地歪了下头,透着孩子般的傻气。 对于云琛失踪这件事,霍乾念思来想去,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云琛在宫宴上显露战舞,绝好的身手暴露了师门,恰与皇帝的陈年旧仇有关,皇帝便派人将她掳去审问,在发现她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护卫后,不便灭口,便故意带她远离霍府,制造她失踪之事与皇帝无关的假象。 第二种可能,是他最痛最怕的结果…… 那便是他太急切地想将一腔爱意宣之于口,太无法忍耐自己,盼望着引她开“情窍”,终有一日能与她缱绻于梦里梦外。 他怕,那些有意无意的引导与调教,是他太急于求成,竟吓得她如受惊的小兔,拔腿飞逃,离他越远越好。 这是他霍乾念有生以来第一次质疑自己,后悔自己。 可云琛到底还是回来了。 她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与戒备,只是满腹有苦难言的样子。 他便心下了然:皇帝老儿,三个月惊惧相思之苦,这仇,我记下了。 “少主,你听说过风灼草吗?我听人说,东炎皇宫里有一株风灼草,可以治少主的腿伤,我们想办法抢过来!”她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继续道: “以少主的好脑子,加我们几个亲卫的本事,还有公主做靠山,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试!” 他失笑,抬手摸摸她的头,忍不住手背向下慢慢滑落,停在她脸颊,舍不得离开。 “傻瓜,风灼草只是传说而已,就算东炎皇宫真的有,又怎能轻易攻入?” 她并不躲避他的抚摸,只是脸蛋红扑扑地笑,眼睛亮盈盈地望着他。 他不禁心头颤动,不自觉地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 第81章 打雪仗 为庆祝云琛归来,褒奖众护卫此次迎击刺客的功劳,霍乾念特命起宴,地点就选在府后山的垂星湖旁。 霍府如今在京都这府邸,是前朝末代太子的旧府。 府宇广阔奢华,倚山傍湖,竟有一府之中气候不齐的奇景,可见占地广大。 眼下虽已是冬末春初,但北方冬长,雪仍未化,垂星湖旁雪深及膝,白雪皑皑,飞鸟游空,与蓝山冷湖交相辉映,景色美极。 叶峮和云琛几人拿着扫帚、推板,试图清理出一片可放置桌椅宴饮的空地。 但男人们在一起扫雪,总是扫不了几下就开启“打雪仗”架势。 正好六个人,便是叶峮、不言和荀戓一派,云琛、花绝和小六一方。 两派人一开始还只是小打小闹,团个拳头大的雪球扔来扔去,只砸在人身上。 可自从小六把一个雪球塞进不言领子,还把领子捂死了之后,“小打小闹”立刻升级为“群魔混战”。 派系也没了,情分也不讲了,主打一个“除我之外皆敌人”。 众人一会挥动雪板打作一团,一会两人一头一脚抬起另一人,非扔进雪堆里埋了才罢休。 一时间,只见满场雪球纷飞,雪花四扬,笑骂不断,每个人都是一脸一身的雪,根本看不清眉毛胡子谁是谁。 要不是前来布置桌椅的润禾发脾气制止,五人差点兴奋过头,将小六团进个大雪球里。 润禾对旁边观战的霍乾念埋怨: “少主,您就这样由得他们胡闹,这一身的雪沾在身上,化了就是一身冷水,非着风寒不可!” 霍乾念弯着眼睛,对云琛道: “润禾说得对,不要着风寒,去换了衣服再来。” 花绝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说:“这有什么?两壶酒下去就暖了,大男人还怕这点雪?” 润禾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去指挥布置桌椅。 待众人坐定宴中,已时近黄昏。 刚吃没两口,天空突然飘起雪,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支棚子,一时间倒把霍乾念忘在一旁。 等云琛想起来,回过头去找的时候,正对上他柔情意满的眼神。 她发现,自从她这次“失踪”归来,无论她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能与他对视上。 他好像一直在看她,永远在看着她。 她蓦地又想起来那句话: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如今她已承认了,她确实有别的念头。 想到这里,她有些目光闪躲,不敢再看他。 他姿态从容潇洒地坐在那里,一身湛蓝锦衣衬得他肤白如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他如墨发间,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出尘,那绝世英俊的容貌似乎是天神而来的。 见她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这会又傻愣愣地看着他,他微微挑眉,似乎在问她看什么呢? 她却觉得那峰眉微微一挑,他神仙般的面容立刻活色生香起来,俊美得如妖孽一般,直直勾着她的心魂。 看她脸色泛红,小六凑过来狐疑问:“云哥,你咋了,热得很吗?” 旁边的荀戓则看得分明,对于霍乾念和云琛的“眉来眼去”,他一早就注意到了。 可霍乾念已警告过他,荀戓不敢多言,只是心中叹息,自对云琛“失而复得”之后,霍乾念已不再避讳对云琛的注目,似乎已决心对周遭所有不管不顾。 作为过来人,荀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眼看小白兔就要落入大狐仙的陷阱,荀戓除了暗自祈祷,别无他法,只能一把勾住小六的脖子往席中走,免得再招惹下去,霍乾念会对小六这个毛躁的也起了寒意。 酒过七八巡,众人越喝越高兴。 花绝提着一坛酒,重重地放在荀戓面前,瞪着荀戓不作声。 不言和云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 云琛学着不言当年的样子,对疑惑不解的荀戓道: “花绝这厮是给你道歉来了!你若不喊停,他今天能把自己喝死,方能表示他对你说不出口的歉意、愧疚、悔恨……” 荀戓张着嘴,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花绝灌下三碗酒,他才赶忙制止住花绝的动作,毫无芥蒂地笑道: “别别别,花护卫,从前我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你有些话也没说错,我从来不记恨你,都是一个帮里的兄弟,出生入死在一起,你是个嘴硬心软的,我知道!” 花绝挣脱开荀戓的手,指着云琛,说: “我就等着阿琛回来呢,我要当着他的面给你赔罪,才算个男人!” 花绝又咕嘟咕嘟干掉一碗酒,红着眼睛对荀戓道: “狗哥,我总骂你窝囊,没脾气,不是个男人。是我蠢!我不知道你和嫂子上头有四个八十的父母要养,还有五个孩子,你甚至还一直养着痴傻的小姨子,瘫了的小舅子……” 花绝说着哽咽,将一碗酒伸到荀戓面前,满脸愧疚和郑重,“狗哥,有情有义,忍辱负重,你才是爷们儿里的爷们儿!我敬你!” “好!”荀戓也不多言,接过酒一口干了,大力揽住花绝胳膊,以同样男人的方式接受了花绝的道歉。 见二人终于和好,花绝接纳了荀戓这个第五亲卫,荀戓以后日子也定然过得更舒心,众人不免起哄叫好。 不言贱兮兮道:“花绝,一坛酒就能弥补狗哥的心里创伤?你也太不地道了,高低给狗哥全家老小迁到京都来啊,那费用是不是都得你掏?” 花绝瞪眼:“这有何难?我到底是霍宸,这点钱还是有的,是我该赔罪的!”而后拍着胸脯对荀戓许诺: “狗哥,包在我身上!我说话算话!” 叶峮从旁道:“狗哥,你若真想迁全家老小来这里,我可以介绍懂车马行程的马夫给你,我家妻儿都是这么来的,我就将他们安置在城西的老巷子里,屋宅挺好的!” “就是啊!狗哥,快把嫂子他们接来!我帮你收拾屋子!”小六说。 见众人都操心着自己这点家事,荀戓感动不已,正要感谢,却听小六不满地冲花绝嚷嚷: “你咋不给我道歉呢?你都给狗哥赔罪了,那我呢?你还骂过我好多回呢!” 花绝翻了个大白眼,“我凭什么给你道歉?等你什么时候做到亲卫再说!” “嘿呦我他娘!”小六跳起来去挠花绝,“云哥没回来的时候,你成天找着我哭,这会云哥回来了,你又提起裤子不认账了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花绝很少和小六这样乡野长大的浑小子打交道,一下子接不上话,气得去踢小六屁股,“臭小六!没大没小!看我不收拾你!” 小六顶着黝黑的脸,高大的身形,极其违和地做了个鬼脸,故意气花绝: “来啊来啊——我给你‘花脚’打成‘花脸’!” 花绝大骂一声,追着小六跑远。 小六的笑声传回来,“霍府亲卫必六人,我就叫‘小六’!说明这第六亲卫的位置天生就是给我留的!你等着我再立几次功来!到时候我就是‘小六’亲卫啦!” 花绝笑骂: “放屁!‘叶峮’、‘花绝’、‘不言’、‘云琛’、‘荀戓’——‘小六’?你听听这像话吗?!” “哈哈哈哈哈哈……” 第82章 少主要是女的就好了 酒到入夜,众人已醉得七七八八,一个个勾肩搭背,嘴里说着胡话。 垂星湖旁,嘈杂得连狗都捂着耳朵跑远。 叶峮揽着云琛,酒气冲天地说: “臭小子,我知道你一定有难处,所以这三个月你经历了什么,我不问。但是、你小子、你小子从今天开始,必须早晚来我这报备!可不能再丢了!” 不言从叶峮胳膊底下抢过云琛,抱着云琛的头,醉醺醺道: “不止报备,阿琛我给你买条狗,栓你屋门口看护你,一旦你再有什么风吹草动,狗也能来给我们报个信,这样,我们约定一下,‘汪’一声是平安,‘汪汪’两声是有事需要帮忙,有危险就是‘汪汪汪汪汪’……” “买狗多麻烦,又拉又尿的,脏的很。”花绝眯起发直的眼睛,拍拍旁边已醉趴在桌子上的小六,“栓小六,他会自己上厕所,养起来比较省心一点……”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打趣,云琛什么都没听进去,只知道“嗯嗯嗯”,一个劲儿地点头,感觉天旋地转的。 难受的厉害了,她挣开不言的胳膊,踉跄地冲到湖边草丛里吐了一阵,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荀戓见状,端水过来给她漱口。 她清完口,吹了会风,这才感觉好些。 “走,哥陪你醒醒酒,免得你一回去,那几个又灌你酒。”荀戓揽着云琛远离酒席,沿着湖边散步。 云琛又吐了两个来回,除了脚步有点虚浮,人已经大致清醒了。 两人边走边聊,听完荀戓的讲述,云琛才知道在她失踪的这三个多月,霍帮发生了许多大事。 霍乾念以最不留情面的方式,最彪悍的作风,三个月内大肆扩张,吞并玉家堂口。 更不计代价地拓出与昭国、东炎、西北游牧的商业线,频频与朝中权贵往来,扶持的公主南璃君手眼通天,独霸朝中。 云琛也这才知道,那遍布楠国境内的她的画像,不是她以为的通缉令,而是霍乾念壕无上限的对她的寻找悬赏。 “服了,我见大街小巷都是我的画像,以为我犯啥事被朝廷通缉了呢,我都没敢凑近了看。早知道……” 早知道与严朗分别后,一冒死从东炎偷越边境入楠国,她第一时间就可以去最近的霍帮堂口寻求帮助,便会省去这一个多月赶路的许多风餐露宿。 但这些她不能说,她解释不清她怎么会跑去东炎国。 荀戓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傻小子,你不说,我们也都猜得到,出去三个多月,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 她感慨地点头,仍旧不能多言。 走走停停,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云琛突然停住脚步,一脸复杂地看着荀戓,“狗哥,我……有事和你说……” 见云琛脸色不寻常,荀戓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云琛朝四周看了看,见附近没有人,她望向宴席中的霍乾念,不禁眼神一暖。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下头,不敢去看荀戓的脸。 “狗哥,我对不住你……我好像……我好像喜欢上少主了……” 她说完,荀戓愣了一下,并没有意外的表情,毕竟他看云琛那点小心思,比云琛看她自己都分明。 荀戓叹气,无奈道: “这条路会很难,但……”他想说,就凭这次云琛失踪,霍乾念愿意在霍帮不颓之下,以无限赏金寻她,足以证明霍乾念是个可托付的人。 说句敞亮话,霍乾念除了有腿疾这个缺点,其他各方面,无论样貌、家世、性子、手腕……各方面都是人中龙凤,男人里的翘楚。 再说从之前丹蔻那件事可以看出来,他只坏了两条腿,第三条还好着呢,倒也不亏。 可荀戓就是心疼云琛,忍不住叹息:“唉……少主要是个女的就好了,那就万事大吉了……” 云琛嘴角抽动,尴尬道: “那倒也不必……狗哥,我只把这事告诉了你,因为我真心当你是我哥,我知道你担心我。” 顿了顿,她又眼神一暗,语气彷徨道: “狗哥,你说,如果我去对少主表明心意,他……会不会吓得要死,以后便厌恶我,疏远我,甚至赶我出府……我好担心,我觉得我不该去对他表明……” 荀戓被云琛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心说: 他娘的没搞错??云琛你在说什么鬼??你要是去给霍乾念表白,他还吓一跳??他不放三个月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都算他低调!! 看着云琛惆怅的小脸,荀戓忍不住心中哀叹: 唉!小白兔到底还是落入大狐仙的陷阱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最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是这句吗? “疯了……我真要疯了……”荀戓憋了半天,舌头翻来覆去,都快在嘴里搅糊涂了,最后也只闷闷地说出这一句。 他琢磨了一下,咬着牙道:“傻孩子,你别急着表明心意,听我的,先吊他一阵再说!” 妈的,荀戓替云琛咽不下这口气。 云琛一脸迷茫,“怎么吊?为什么要吊?” 荀戓郁闷地直挠头,想了半天,他灵光一现,道: “阿琛,听我的,找到机会,你就对少主说‘在外头这三个月,我偶尔会想到你,一想到你,我就犹豫该不该回霍帮,不回也挺好’。” 云琛不解,眼神更疑惑。 荀戓继续道:“如果少主问你为什么不想回,你就说‘因为少主你在霍帮啊’,说完这句,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接茬,就吊着他,让他慌,让他猜去!” 荀戓想,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了,他能帮云琛一把是一把。 他觉得霍乾念像是吃“被吊胃口”那一套的,一般越强势的男人,越对得不到的更上心。 云琛似懂非懂地记下荀戓几句关键字句,酒醒得差不多后,便又和荀戓回到宴席。 刚坐定没一会儿,霍乾念看了眼醉醺醺的众人,对尚且清醒的云琛道: “推我去湖上走走。” 见“机会”这么快就来了,云琛暗暗与荀戓交换眼神,在后者叮咛鼓励的目光中,走去了霍乾念身边。 第83章 表白 北方的湖一到冬天就会结冰。 垂星湖上结着厚厚的冰层,覆着崭新完美的白雪。 云琛推着霍乾念,吱吱呀呀地朝前走,雪花飘落在二人的肩头,破有些共白首的意思。 走了老远,直到湖边的宴席灯火都变得模糊,霍乾念才示意停下。 “少主,我回来的那日,正是玉家刺客杀来的时候。”云琛犹豫了一下,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刺客的刀已经贴到你面前了,少主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不躲?” 霍乾念道:“可能是你三个月不在,我变得迟钝了许多,愣神了。” 她摇头,“少主,你在说谎。”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声笑了。 她蹙起眉头,认真问他: “那时候,我从少主的眼睛里看见了‘放弃’,少主……你为什么会突然不想活了?” 果然啊,永远是他的云琛最懂他。 那一日,那瞬间,是他霍乾念这辈子屈指可数的一次轻生念头。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却被她看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在那么多护卫为他出生入死拼杀的时候,他会有一瞬间想放弃呢? 是因为这些年的刺杀实在太多,让他疲于应对?还是因为在阴谋诡计里浮浮沉沉,已置身于不可逃脱的权谋沼泽? 大概都不是。 大概只是因为她失踪了三个月,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地熬了三个月。 因为人人都可以去寻她,找她,核实关于她的每一个消息。 只有他被禁锢在这小小的轮椅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盼到黎明。 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却像截已经腐朽了千万年的木头。 除了在原地等待探子们和亲卫们的回信,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自信于霍帮上下出色的办事能力,绝对不会敷衍马虎,但就是忍不住去问: “确定吗?真的不是云琛吗?” “保证没有遗漏?再去核实一遍。” 这种心焦似的痛苦,他熬了三个月。 他多想自己迈开腿去寻她,把这人间搅个天翻地覆,拿刀架在那皇帝老儿的脖子上,逼问她的下落。 可他做不了。 “云琛,我以后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他语气坚定,叫她高兴起来,语调雀跃地“嗯”了一声,捧起脚下的雪,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跑到不远处停下,笑道: “少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言,便挖个雪坑给少主埋起来。” 他失笑,“怎么,你要和我打雪仗?我可跑不掉。” 她跑回来将雪球塞到他手里,然后又跑远,欢快地招手: “你打我呗?打得中我,我便输你一个脑瓜崩!” 于是,她一面躲避着他精准无比的雪球袭击,一面还要团了雪球给他续上。 她一会跑近,一会又跑远,忙得不亦乐乎。 最后,他将一个小雪球落在她发顶,雪花纷纷扬扬,碎落在她眉毛和睫毛上,衬得她鹿眼灵动,像个雪里的精灵。 他温柔地笑,招手:“过来,我给你拍拍。” 她听话地走过去蹲下,由他轻拍发顶,又拭去她眉眼上的雪花。 指背轻轻抚摸过她的眉尾,停在她鬓角很久,他能隐约感觉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挠得他心里直发痒。 见她手冻得通红,他先用手帕仔细擦净她手心雪,然后才从轮椅下方掏出一双鹿绒手套,为她戴上。 整个过程,他一直就势握着她的手,直到捂暖和。 她举起两只手晃悠,看着精致漂亮却鼓鼓囊囊的手套,说道: “少主,手套很暖和,可影响我拿剑。” 他像是一瞬间想起很多往事,看着她,缓缓摇头,坚定道: “不,云琛,从今往后,拿剑这种事,有其他亲卫在。” 她会错了意,立马单膝跪下,急道: “少主!你还是对我失踪的三个月疑心了吗?我真的没有背叛你,我只是不能说,说了会对你有危险的!少主,你不要我这个亲卫了吗?” 他再也控制不住,瞬间将所有理智抛到脑后,将所有顾虑丢去万里。 尽管怕她会惊,会闪躲,他还是不顾一切地俯下身,靠近那急切得快要溢出泪光的小脸,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低头埋首在她耳畔颈窝,他拥着她,却不敢用力,心脏狂跳着,恨不能跳出胸膛来给她看。 “琛儿,我怎会不要你……怎会……” 她身子仍在他怀中,仰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少主……”她用最后一丝理智想起荀戓的话,痴痴地望着他,“少主,在外面这三个月,我偶尔会想,要不要离开霍帮……在霍帮挺好的……”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磁性又低缓,带着惑人心神的力量,问: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回来了……”她被那好听的声音撩得大脑混乱,开始语无伦次。 他嘴角不可抑制地飞扬起来,“为什么?” “因为少主你在霍帮。” 她话音落下,他登时神色一怔。 接着,犹如金阳当空,照得垂星湖破冰生春,他露出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灿烂笑容: “你这是在对我表明心意吗?” 她又窘又慌,赶忙摇头否认,却又硬生生忍住心里的怯懦,迎着他的目光看去,用力地点头,接着又使劲儿地摇头。 小脑袋拨浪鼓一样摇来晃去,看得他朗朗笑起,只觉得她好笑又可爱。 终于松开拥抱着她的手,他重新靠坐回椅子,努力收敛神色,道: “我想扶你来着,扶不动,你自己起来。” 她傻傻地站起身,心里一阵兵荒马乱,不知自己到底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云琛怕若点头,便必须要说出女扮男装的骇人事实,恐怕还要对过往混迹男人堆的一切“越描越黑”,只怕今后他便会厌弃她。 可让她摇头,她又着实觉得违心。 再看霍乾念这边,他狠狠压制住心里的躁动,像用尽全力才能拦住要脱缰的马。 看着她脸红却眉蹙,点头又摇头的纠结模样,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差一点,就差最后一点。 不急,不急。 第84章 菘蓝奉香 云琛回归,霍帮对外只说“亲卫携账本离开,而后卧底对手,又携账本和对家的机密冒死回来了”。 在霍乾念的授意下,一个比一个精彩又胡扯的故事传出霍府。 平息了霍帮一场“赏金无限寻小小护卫”的大戏。 霍乾念没有说,但南璃君何等聪慧,又了解皇帝,心下猜了七七八八,知道云琛失踪大约与皇帝有关,起因还是她撺掇云琛去做战舞惹的祸。 再加上已见识云琛对霍乾念的重要性,故而一听说云琛回来,南璃君便第一时间派身边的大女官菘蓝携礼登门。 作为南璃君身边最心腹的大女官,菘蓝的到来,不亚于公主本人亲临。 霍府摆出宴席迎接,霍乾念,霍阾玉,甚至连霍老爷子都出席了宴席。 有霍老爷子在,便轮不到霍乾念拘着云琛。 菘蓝坐在主位,六个宫人和两个侍卫随在一旁;霍老爷子带着云琛居右,霍乾念与霍阾玉居左。 经过不疼不痒的官方开场,菘蓝动筷,众人才吃起来。 霍老爷子第一筷子先挑了半只鸡,放到云琛碗里,哄道: “乖囡囡,多吃点,瞧这瘦得人心疼,我那不成器的霍家娃儿的心都在你身上呢,你可得好好的!” 被叫“霍家娃儿”的霍乾念和霍阾玉,都以为是在说自己,纷纷低头吃饭,没有接茬言语。 菘蓝看着这老不老,少不少,护卫还能上桌吃饭的奇怪规矩,硬是凭着她大女官的职业操守,才没有笑出声。 但吃着吃着,菘蓝便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每当她引起什么可交谈打趣的话题时,霍老爷子都会疼惜地看着云琛。 云琛则不自觉地看向霍乾念,后者不动声色,不予回应,但一旁的霍阾玉却会目光柔情地看过来。 真是乱七八糟的一家子,菘蓝撇嘴,忍不住生出两分轻视,又赶紧举起茶杯掩饰,恢复如常的官腔面貌。 用宴结束,众人移步中堂,里面早已摆好香炉和金器,巴掌大小的玉罐摆了满满一桌,盛着上百种香粉。 菘蓝坐定在案桌前,姿态优雅地净手、挽袖。 她打开香炉盖,拿起金制的香筷,将炉中雪白的香炉灰梳理均匀,而后拿起丝绸香巾,轻轻拭去香筷上沾的香灰,将香筷放回香筒,又伸出玉指,捡起灰压,耐心地、细致地一点点将香灰压平实。 而后放香篆、调香粉、打莲花、起篆、引线香…… 菘蓝动作轻盈而平稳,熟练地做着那繁琐又细致的步骤,拿着比指甲盖还小的香勺,一下颤动都没有。 云琛儿时见过家中香师制香,知道菘蓝定然是打香的高手。 加之菘蓝样貌十分出挑,一双聪慧的眼睛显露出机敏。 云琛不觉看着菘蓝入了迷,却又留意到菘蓝满头精致珠钗,层层繁复交叠在漂亮的发式上,衬得一头长发飘飘,好看极了。 那水滴样的玉耳坠,随着菘蓝的动作盈盈轻摆,轻巧地打在菘蓝妆容精致的脸颊。 和云琛不同,菘蓝的手腕皓白纤弱,晶莹剔透的镯子挂在上面,好像白雪压着轻枝,不堪承受一般。 她的水葱似的手指修长白嫩,精心修剪的指甲染着粉蔻色,看着干干净净,香香的。 云琛是个很少生怯的人,但此刻看着宛如仙女的菘蓝,再看看不修边幅、一日未学过做女儿家的自己,她第一次感到自卑,下意识看向霍乾念,却发现霍乾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菘蓝,目光透出欣赏。 心里隐隐发酸,云琛低头不再去看。 “奉一炉香与霍少主,以表公主心意。”菘蓝声音柔婉地说。 趁菘蓝与霍乾念开始交谈的空档,霍老爷子凑近云琛,低声道: “放心,客套而已,乾念瞧不上这些个扭扭捏捏没用的玩意儿!” 云琛知道,霍老爷子又犯糊涂,把她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了。 不多时,菘蓝奉香结束。 霍乾念要与菘蓝议事,霍老爷子便叫云琛护送他回院。 霍老爷子刚一起身,霍阾玉就说要一同回去。 霍乾念没有多说什么,倒是霍老爷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一路上,霍老爷子与云琛在前,霍阾玉走在二人身后。 看着云琛三个多月未见的笔挺清瘦的背影,霍阾玉眼睛有点湿润。 小月儿偷偷将帕子塞进霍阾玉手里,悄声道: “小姐,快擦擦,别让人看见了。” 云琛倒不知霍阾玉如何,只是感觉后背有刺,盯得她好生难受。 走过一处小花园时,云琛忽听身后“哎呀”一声,珠钗乱碰,像是霍阾玉崴了脚。 她下意识转身后退,垂首不去看,远远地避开嫌。 霍阾玉神色失望,霍老爷子却愈加高兴,看向云琛的眼神又多两分赞许。 “云琛,乾念那里差事多,你回去忙。”霍老爷子说。 霍阾玉忍着脚痛,急忙起身看向云琛,刚想开口,却被霍老爷子一道严肃目光制止住,不敢说话。 待云琛走远,霍老爷子屏退左右,无奈道: “阾玉,云琛非你良配。” 霍阾玉顿时脸上青白交加,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咬着嘴唇,想要解释些什么,霍老爷子又道: “云琛对你只是尽护卫之责,换作任何一个主子,她都会倾心尽力相护,这是她为人如此。” 霍阾玉声音发颤:“我知道……他对我,对哥哥,对爹您,都是一样的……” 霍老爷子摇头叹息,“不,云琛对你哥哥不一样,明白吗?” 霍阾玉神色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霍老爷子,片刻后却又松下一口气,不知是在安慰霍老爷子,还是安慰她自己,喃喃道: “差点忘了,爹这些年糊涂了,云琛和哥哥怎么可能……爹,我送您回去!” 霍老爷子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回想起三十年多年前的光景,那般强盛的前朝,如今却废墟已成烟土,人与事不堪回首,连曹放都成了和他一样的糟老头子…… 朝代更迭总是伴着无数英雄豪杰的流血牺牲,也将无数秘密掩埋其中。 比如人们津津乐道的前朝大人物,女扮男装,统率九军,何其潇洒快活!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三十多年前,他被任命为玄甲军骁骑营大将军的那一日。 那高座之上,一身白衣气势阴盛逼人,阴柔如书生,却又盛气如无畏少年,一双阴冷含杀的眼睛,凌驾在前朝辉煌的巅峰。 直到后来,再在楠国金殿上见到时,那大人物却已褪去男装,成了楠国皇后。 他这才知道,初见时的那“阴柔又盛气”,竟然是女扮男装之人的特点。 故而第一次见到云琛时,他瞬间就察觉出云琛身上那种微妙的气质。 他虽笃定自己的判断,却无法对霍阾玉言说分明。 “唉,剪不断,理还乱呐……”霍老爷子幽幽长叹。 第85章 屏鸟 云琛送完霍老爷子回来,发现栖云居空着,一问叶峮才知道,霍乾念与菘蓝去水榭赏雪了。 叶峮并没有安排云琛前去护卫,但云琛还是自己去了。 隔着远远的廊台栈道,云琛瞧见霍乾念与菘蓝坐在亭下,二人品茶赏雪,交谈言事。 菘蓝间或笑起,以帕巾掩口,动作贵气又典雅。 霍乾念大多时候只喝茶、看远方,听到菘蓝说话,他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少部分的时候,霍乾念会看向菘蓝。 虽然只是以示尊重的眼神,可云琛就是觉得心里酸得冒烟。 她想,那天垂星湖上,她是不是应该勇敢点头的。 她想,少主大约也有些喜欢我,他总是摸我的头,还唤了我一声“琛儿”。 除了娘亲,已八年未有人这样唤过我了…… 可那些是对我吗,还只是一个主子对亲卫的疼惜?就和对叶峮他们是一样的? 思来又想去,云琛感觉脑袋像要炸了一样,她甚少有需要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的时候。 她也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个爽快不计较的性子。 如今一碰到与霍乾念有关,她就忍不住开始小心眼,心里麻辣鲜香搅和不停,酸味尤甚。 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 “云琛啊云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她喃喃自语,叫一旁的不言听得糊里糊涂。 “云琛啊云琛,你把话说清楚些。” 不言学着她的语气念叨,然后顺着云琛的视线望去,正见霍乾念与菘蓝一前一后离开水榭。 菘蓝轻提裙摆,袅袅婷婷走在前,身后轻纱罗裙的宫女们如绿叶一般,衬托得菘蓝更加端庄艳丽。 不言突然想起从前叶峮说过的,云琛估计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一下子恍然大悟,心里道了句“原来如此”。 一反常态的,不言没有多言,而是在两天之后,霍乾念命他去公主府送一份机密信函的时候,他偷偷将信函交给云琛,悄声道: “阿琛,按理我不该把差事转手给你的,这是咱做护卫的大忌,但你办差我放心,所以你悄悄地去。抓紧机会,将来喝喜酒的时候多敬我一杯啊!” 云琛一头问号,但见不言神神秘秘又催促得紧,她只好揣着信往公主府走。 霍府与公主府书信往来密切,云琛经常来,守门的侍卫也认得这个爱脸红的俊俏小护卫。 一见云琛,一个侍卫笑道: “云小子,递信还是带话?找哪位女官?” 云琛问了声安,道:“大哥,我递信,不带话,但是得亲手交给菘蓝女官。” “哟呵,平时都是由我们带给女官们的尚仪局,今儿还得你亲自跑一趟,专给菘蓝大人呀?” 云琛笑笑,“我也不知道,听命办差就是。” 侍卫照旧接过云琛的令牌,而后搜身卸剑,这才对云琛放行。 临走的时候,那侍卫凑近云琛,悄悄嬉笑: “云小子,我怎么听说你会娶菘蓝大人?到时候可得请我喝喜酒啊!” “啊?!”云琛惊讶,连连否认,那侍卫却只拍拍云琛的肩,和另外两个侍卫哈哈大笑起来。 云琛不知这又是哪里来的谣言,赶紧离开这处,揣着信往里走。 在尚仪局门口通报了来由,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有女官来引云琛进去。 公主府不比霍府自在,云琛站的腿有点酸。 随着女官进了尚仪局的前厅,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菘蓝才在几个女官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见过大人。”云琛行礼。 菘蓝既不说话,也不抬眼看云琛,只缓缓走到高座坐定,慢悠悠地轻押一口茶,而后才道: “云护卫有礼了。什么信,竟要劳烦云护卫亲自给我?” 云琛将信呈上,一旁的女官接过,双手捧给菘蓝。 菘蓝伸着纤长的手指,粉蔻流盈的指甲闪着光泽。她动作轻柔地将信拆开,扫了两眼,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又很快平息。 “的确是重要的信函,却不至于云护卫非要亲自见我。云护卫,你是有什么事找我吗?但说无妨。” 云琛只记得不言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必须亲手将信交给菘蓝,却没有说缘由。 答不上来,云琛只好再次行礼,如实回答: “回大人,小的也不甚清楚。信已送到,若大人没有其他吩咐,小的告退。” “呵。”菘蓝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十足的讥诮。 没有菘蓝那句“退下”,按规矩,云琛不能自行离去,否则便是大不敬。 云琛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菘蓝又不紧不慢地开始喝茶,直到喝完一盏,才对云琛道: “既然来了,怎能不请云护卫喝杯茶?来人,赐座。” 云琛不能不从,刚要在下座坐定,却见一个女官搬来木头小杌子,放在她面前。 护卫们在自家府宅坐小杌子很正常,但在外就是客,应被客座礼待才是。 面对这显而易见的轻视,云琛没有多想,自然地坐下。 女官立刻拿托盘端来一盏茶,云琛刚一端起,就觉得杯盏烫手的厉害,她稍一不稳,茶水就泼了出来,茶沫撒在衣服上,有些狼狈。 云琛一手忍着烫端茶,另一只手烫得疼,只能去摸耳朵,两只手倒来倒去,看起来有些滑稽。 一旁有两个女官忍不住笑出声。 菘蓝倒没有笑云琛,但眉色透出几分倨傲,道: “云护卫尝尝,这是什么茶?” 云琛嘬了一口,除了烫得舌头发麻,喝不出任何味道。 “大人恕罪,小的尝不出。” 菘蓝道:“雾凇凝露,是南岭屏湖之畔,霜刻采摘的新叶。” “谢大人赐茶,听起来很贵。”云琛认真回道。 菘蓝又问:“云护卫知道南岭屏湖吗?是个一天之内有风霜雨雪的奇景之地,故而才有雾凇凝露这等好茶。” “回大人,小的不知。” “屏湖因何得名,你可知?” “小的不知。” “因屏鸟得名。屏鸟艳丽,鸣声空灵。若寻到配偶,便要将配偶活活啄死,以配偶鸟羽筑巢,骨肉为食。” 云琛顿时觉得手里的茶有股腥味,喝不下去了。 菘蓝见状笑问:“怎么,云护卫这样见惯杀戮的人,竟也有惧的时候?” “回大人,倒不是惧,只是觉得这屏鸟恶心得很。”云琛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出来,但听在菘蓝耳朵里,却是别有他意。 菘蓝神色微变,冷笑一声,道了句“送客”。 待云琛走远,瞧着菘蓝一脸愠怒,一旁的女官庄姬上前劝道: “大人莫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护卫置气,而且瞧他那样,应该是没听懂大人意思,不像是故意顶撞。” 菘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过是给霍乾念两分薄面,我才肯见。但一个不知名的护卫若也想来攀附我,便是找死。” 第86章 阿灵 从公主府出来,云琛一边吹着烫得生疼的手指,一边往城中集市走。 叶峮的夫人胡氏生了个女儿,叶峮高兴得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说满月要请众人吃酒。 云琛琢磨着买份礼物带给她那刚出世的侄女。 结果刚走出去没一会儿,就看到一人正在她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 还别说,许久不见颜十九,倒还真有点想念。 虽然知道作为公主手下的大商,颜十九早晚会来京都,但她还是很惊喜。 “颜十九!好久不见!” 喊了一嗓子,她高兴地朝颜十九跑去。 看着那小鸟一样欢快的身影,直直地朝自己奔来,颜十九差点就要张开怀抱去迎接,已经抬起的手在空中硬生生顿住,转而抓住她高束的马尾,使劲拽了拽。 伸手的时候,他手腕上那红色发带编制的手链露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我可怜的小云儿,去哪里流浪了?我好不容易迁府到京都,你却失踪了,回来也不去找我,我还有宝贝等着给你看呢!” 头发被拽着,她脑袋也跟着一仰。 熟练地锤了他一拳,她道:“为了升级我护卫的本事,我去丛林里单挑大黑熊了,你信不信?”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细看两遍,眉眼俱弯,笑道: “信。我可可爱爱小云云到底跟我学会了说胡话,我喜欢!” 从他手里抢过头发,她重新束好,他却眼尖地发现她十个手指一片通红。 “你的手怎么了?” 她不甚在意:“喝茶来着,茶杯太烫了。” 他原本笑着的眼睛,立刻划过一抹冷色。 “去哪里喝茶了?” “公主府。” “公主赐茶?” “不是,是菘蓝女官,还请我喝的很珍贵的茶,叫那个啥,那个……”想了半天,她才一拍脑袋,“哦!叫那个‘雾凇凝露’。” 他似笑非笑,面色已带着掩不住的冷意,“呵,宫里是惯会用这些小伎俩欺负人的。” “说得跟你在宫里当过太监似的。”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抽出腰间的折扇,轻轻敲了下她的头,“走,去我府里看看,我有好宝贝给你瞧——” 和霍府讲究传统、格调的府宅风格不同。 颜十九的府邸像是他自己布置的,不伦不类,混搭的肆意又奇怪。 别人家中院都是花园亭台,他府上却是个露天的大厨台,一旁还摆着烧烤架子; 走进前厅,迎面而来的不是桌椅字画的待客布局,而是满屋子绿植、树木、藤蔓……地上连砖都没铺,露着最原始的泥土地。 云琛和猫猫狗狗等一大群小动物挨个打过招呼,使劲抱着大花猫嗅了嗅,才心满意足地撒开手。 颜十九在一旁摸着一只兔子,装模作样地委屈: “爹无能,抢不来你们娘,可怜你们这些没娘的孩子——” 她斜他一眼,不等她开口,他已自觉捂住嘴,只用鼻音呜呜泱泱、语调起伏地说道: “我错了,我不胡说了——走,带你看宝贝去——” 还别说,她每个字都听出来了,便随着他往前厅走。 前厅很大,布满草木。空气里是淡淡的泥土腥味,潮乎乎的,有点阴冷。 走到厅尽头,只见一块巨大的黑布罩着一个与屋宇齐高齐平的大铁笼。 他抓住黑布一角,有点忐忑地看着她: “我要掀开了喔,你别怕——” 她被勾的好奇心大胜,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布。 他偷笑一声,随即用力扯下黑布。 一瞬间,一双冷冷的目光出现在眼前,狭长的瞳孔与她四目相对。 “嘶——嘶——” 蛇头注视着她,吐了吐信子,缓缓向后退去。 她这才发现这蛇身子足有水桶粗,数丈长的身子盘在一块大石头上,尾巴搭在灌木丛里,不见尽头,看着十分骇人。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巨蟒从头到七寸,全都金光发白的,后面的大半截身子却乌黑乌黑,像是由尾朝前染黑似的。 见她愣愣地看着巨蟒,他有些紧张。 下一刻,她却缓缓靠近笼子,喃喃道: “太酷了……颜十九,真酷啊!” “我就知道你不会怕!”他兴奋地叫到,眼睛透出奇异的亮。 她好奇发问:“它原本是黄金蟒吗?怎么变黑了?” 他解释:“我给它喂的草药,它会慢慢从尾巴开始变黑,不过需要很长时间,已经喂了五六年,还需几年才能全身变黑。” “厉害,黑色的蛇一般都长不大,能长成蟒的蛇大都是花色,等你给它染完,那可不得了!天下独一条小黑龙呀!” 他面露得意:“那可不!” 她恍然大悟,“原来你外面养的那么多可可爱爱的小动物,都是为了喂它的啊!” 她抓住笼子铁杆,将脸再贴近些,好奇地打量巨蟒,“它有名字的,叫什么?” 他脸色一僵,“叫阿灵……” 未等他问出口,发现他养了外面那么多小动物,都是为了喂蛇,会不会觉得他很阴森恐怖,就听她又道: “你下次喂阿灵的时候,留两只兔子给我,我拿回去和叶峮他们烤着吃。” 霎时间,所有僵硬全被融化,他呆了片刻,而后慢慢笑起来,一脸阳光灿烂地应下: “好!一定给你留!” 深闺出来的小女儿,连杀鱼都没见过,对这巨蟒还有拿活物喂蛇的情景,自然吓得要死。 曾经阿灵溜出过笼子,活活吓死了一个守夜的婢女。 可对云琛这样血海里来,刀山里去,剑下不知杀过多少人的女子来说,区区蟒蛇何足挂齿。 至于活物喂蛇,对她来说,是这世间人与物的基本法则,她自己就活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界。 她虽心地纯净,忠贞有义,但这多年的护卫经历早就让她脱胎换骨,全无一点闺阁儿女之态。 说句大实话,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只站在那里,看着一双眼睛,就足以分辨。 第87章 家犬也配欺负藏獒? 颜十九喜欢云琛那至情至性的纯白里,透着的一股狠劲。 所以他笃定,她是这世间女子里唯一懂他的。 你瞧,甚至无需多说一个字,她什么都明白。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终于得一知己。 颜十九一股脑地拿出许多他收藏的蛇蜕、蛇牙、蛇骨,通通捧给云琛看。 看着颜十九那满含期待的眼神,活脱脱像一个忐忑的等待表扬的小孩子,她忍不住心里一软: “颜十九,你曾经说过,你父亲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喜欢蛇吗?” 他笑意慢慢消失,抱着一个装满蛇牙的小匣子,靠坐在笼子边,目光暗色地望着阿灵。 阿灵正绕着一棵树盘旋而上,巨大的身躯裹得树干噼啪作响。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玉雕匠做珠钗、玉如意,我喜欢看他们将一块普通石头,一点点雕刻成漂亮器物的样子。看得久,我也会了,开始拿木头练手,拿着一柄小小的刻刀,我可以安静地坐一天。” 他顿了顿,脸色愈发晦暗,“父亲生辰那天,我把刻了两个月的玉盆景送给他,本以为他会夸我,今后多疼爱我一些,毕竟在二十多个孩子里,我并不得他上心……可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怒斥了我一顿,将玉盆景砸得粉碎,如果不是我母亲拦着,他甚至要冲过来踹我……” 她叹口气,走过去同他一起坐着,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他接着道:“那天过后,父亲命人搜了我屋子,将所有雕刻的器物通通砸碎,一把火烧了,我便再也没有碰过刻刀。后来,我一个哥哥喜欢养狗,总是叫狗追咬我,我气不过,便养了点蛇,想着克他一克,谁知又被我父亲知道了,竟将我打了十鞭子,连带着训斥了我母亲……” 他眼眶红红地看着她,“刚才你问我,我父亲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蛇,一开始我也以为。可过了这许多年,我才明白,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我喜欢雕刻,他便要骂,我喜欢蛇,他便要打,就是这样。”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受过的委屈,记忆中父亲与娘亲争吵的样子,父亲朝小小的她大吼“闭嘴不许哭!”的凶狠模样。 她感同身受地明白他的痛苦,却只能长叹一口气,认真说: “别想了,你爹可能属老鼠的,怕蛇,没办法。”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积攒起的那点心酸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还是委屈地撇着嘴,凑近她,拿头去碰她的肩。 “那你能抱我一下不?我这么惨,真的很需要安慰,你抱我一下,我也许会好很多。” 她微笑地看着他: “我要是你爹,不会因为你喜欢雕刻或者喜欢蛇就打你,但会因为你不要脸揍你。” “哈哈哈哈哈哈——” 看完阿灵,云琛见天色已渐晚。 她出来时未告假,不敢耽搁太久,急忙和颜十九道别,往外面走。 路过前院的时候,她看见院中架势隆重地摆着酒席,甚至还有杂耍班子在一旁准备表演。 她说了句“颜十九,我还有差事没办,得赶紧走,正好不耽误你待客”,便匆匆而别。 身后,颜十九静静望着她的背影,笑容慢慢落下。 一直到她彻底出府,他才收回眼神,一个人坐在长长的席间,看着一桌子珍馐美味,随意扒拉了两下蜂蜜牛乳酪,又夹起佛跳墙上面的萝卜雕花,咬了一口,低声道: “没意思。” 一旁,万宸上前请示:“公子,云护卫既然已经回来了,那是不是把我们的人撤回来,不必继续寻了?” “不急,我准备搞点大动静,替我小云云出个气。” “公子是说‘菘蓝’?” 颜十九面色泛起阴戾,“啪”地将筷子扔在席上,“一条南璃君身边的家犬而已,也配欺负藏獒?” 万宸再问:“公子的意思是,不光是南璃君,把那菘蓝也带上,是吗?” 颜十九摇头晃脑地哼起小曲,“当然了,得给阿灵加个点心。” 另一边,云琛离开颜府。 看天色实在太晚,已没时间再去集市选礼物,便想等过两日休假的时候,拉上荀戓一起去挑。 想着这件事,云琛去荀戓房里找他,却见荀戓没有像往常一样,趁着休息时间收拾屋子洗衣服,而是在院里支了个小炉子熬药。 “狗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问。 荀戓揉了揉右腹,“最近总是肚子疼,吃不下,睡不着的,离府医开诊还早,我就去外面医馆看了下,说是喝酒太多,伤了脾胃,这不,吃点药调调。” “你找的是正经大夫?可别心疼银子,又找那三脚猫大夫!咱们在武馆那年,你一个小风寒差点拖成肺痨,都是那庸医害的,你没忘?”她心有余悸地说。 荀戓摆摆手,“嗨,没事,小病吃点药,大病跑不了,管他呢!那回不怪大夫,是我自己吃了药又下河给人寻东西来着。” 她记得荀戓那回,为了多挣点家用,病都没好,非要大冬天下水给人捞匣子,就为了多挣二两银。 不像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荀戓有一大家子老小要养活。 她心里不忍,“狗哥,咱们别拿命换钱,我给你请个好大夫行吗?” 荀戓憨憨一笑,“傻孩子,你是寻恩才入了这行,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人,如果不是为了钱,谁干这卖命的活。我还得谢谢你,阿琛,如果不是你,我只怕这辈子都沾不上‘霍帮亲卫’的边儿。有了亲卫的月钱,日子好过多啦,你嫂子已经不用上街卖柴火了。” “别胡说,狗哥,你是凭本事来的,少主本来就看得上你!”她说完,下意识摸向腰间钱袋,却被早有防备的荀戓一把摁住。 荀戓故意板起脸,“行了,别没完没了,你嫂子每个月都收到三份月钱,你当我不知道?你和小六的钱,我都记账上了,早晚我得还,你就别给我再添账了。” 见荀戓坚持,她也怕再说下去,会伤荀戓面子,只好作罢。 “狗哥,我认识东炎一个神医,不行我去求他,让他给你瞧病,一副药就能好。” 荀戓咧咧嘴,揉着肚子笑道: “费那劲干啥,我琢磨着就是最近喝冷酒太多,又不按时辰吃饭,伤着胃了。这点小病还值得你动用那么大人脉?你可饶了我!” “唉,那你可得按时吃药,别马虎,我瞧你最近瘦得厉害,脸色也黄。” “知道喽,你小子真啰嗦!” 第88章 南璃君失踪了 “霍家郎,金锭黄;南珠佩,酒肉贵。 靠山山不走,只因此山是金山;靠水水不流,只因此水满金油。” 这是民间编的歌谣。 如今的霍帮,其势锐不可当,其权如日中天,逼得玉家节节败退,堂口大减,钱庄都倒闭了不少。 眼见只差最后一击,便可将玉家彻底吞并,南璃君有些按捺不住,几次三番催促霍乾念筹谋布局,给玉家致命一击。 可霍乾念却觉得时机尚未成熟,冒进贪功大大不妥。 为此事,两方争执多次,一直没有结果。 霍乾念已做好宁可气得南璃君跳脚,也要按兵不动的准备,谁知晴天一个大雷,却炸得他—— 不,是炸的整个京都城晃了三晃。 南璃君失踪了。 从重重护卫的公主府里,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床边守夜的侍女被一刀杀死,鲜血溅了满床,南璃君却不见踪影。 侍卫们压根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可南璃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等公主府整个乱起来,要派人去宫里禀报皇帝的时候,才发现公主身边的大女官菘蓝竟然也不见了。 皇帝第一时间宣霍乾念进宫,指明要云琛随护。 皇命难违,霍乾念再手眼通天,不想云琛涉险,也拗不过一道皇命。 果然,一进皇宫内殿,侍卫首领枭泽立马走过来,将刀横在云琛脖子上。 霍乾念摁住心中急切,见殿中只有皇帝和枭泽,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 “皇上,您应当知道,公主急于击溃玉家于葬身之地,但臣认为时机未到,以皇上雷霆手腕,尚由玉家法外多年,臣不认为如今玉家的颓势是真,极可能暗藏着更大的反击阴谋。可公主执意不改。所以眼下公主失踪,不一定是真失踪。”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得可怕。 “霍家仔,朕不收拾玉家,自有朕的道理,轮不到你揣测。公主失踪,你认为是公主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有一个逼你攻玉家的理由?” 霍乾念坐在轮椅上,与皇帝遥遥对坐,没有回答。 皇帝盯了霍乾念许久,随后冷哼一声,抬手示意枭泽放开云琛。 枭泽收回刀,朝云琛快速眨眨眼睛,走回皇帝身边。 云琛被这阵仗搞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皇帝要威胁霍乾念,为啥是要杀她啊? 她心里使劲提醒自己机灵点,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皇帝和霍乾念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皇帝下令:“枭泽,带她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 枭泽随即带着云琛退下。 将离去之际,云琛正恭敬垂手地往后退,完全没料到霍乾念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倾身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他紧张地看着她,剑眉紧紧蹙在一起。 她吓得赶紧抽手,却根本挣不脱,只能小声叫道: “少主!你疯了!这是宫里!这样大不敬啊!” 他这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放开手,跌坐回椅中,仿佛刚才拉她的手完全由不得他自己控制,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在将退离大殿的时候,云琛瞧见他垂首坐在轮椅里。 高座龙椅之上,老皇帝似笑非笑,说道: “你老子军规不许‘龙阳’,家规也是一样,你小子是真不孝啊!” 云琛心里难受,却没有一点法子。 在退往偏殿的路上,见云琛忧心忡忡,枭泽悄声道: “小妮子,别琢磨了,皇上知道你是女的。” “啊?”她惊得瞪大眼睛。 枭泽笑道:“上次给你迷晕了捆到马背上的时候,你自己说的,哈哈——这种事我自然要禀报皇上的。” 她的确记得梦里面对枭泽说过,她是女扮男装来的。没曾想那不是梦,竟然是真的。 “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请皇帝帮她保守秘密?她哪来那么大面子呢? “放心,瞧刚才皇上的话,应该不会揭穿你的‘小秘密’。”枭泽安慰到,接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叹道: “皇上大约是这世上最能理解你的人,皇上懂你的不易。至于霍少主,估计是皇上看不得他那么轻易享福,故意逗他呢。” “师叔,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好像一个字也听不懂。”云琛此刻开始在心里无比认同,这宫里果然人人都是人精,人人都爱打谜语。 枭泽笑而不语,避开话题,“皇上要和霍少主谈很久,走,陪师叔吃盏茶去,你快给我说说江鸣那厮的事。” 两个时辰后,不知皇帝和霍乾念谈了些什么,总之再没有刀架在云琛脖子上了。 临走的时候,霍乾念信誓旦旦地对皇帝说: “皇上放心,三日——只等三日后,臣一定命全国霍帮堂口开始寻公主!” 皇帝没吭声,瞪了霍乾念一眼,而后由枭泽搀扶着离去了。 云琛不解地问:“少主,为什么要等上三天才开始找公主?” 霍乾念挑眉,“我没说三个月都不错了。” 第89章 比打一巴掌更爽 春暖花开日,知更夜蹄时。 费了半个月的时间,霍帮的人终于找到了南璃君。 京都东郊的一处山谷幽宅中,一伙身穿玉家服制的护卫们警戒巡逻,团团守卫着一处宅院。 叶峮、花绝、云琛、荀戓,四人潜伏在屋顶上,望着远处屋子里正悠哉用饭啃猪蹄的南璃君,不由心里打鼓。 花绝道:“公主这样子,怎么不像是被绑架,倒像是来游山玩水似的,你瞧守卫都对她极恭敬,该不会真是公主下了个套,想逼着我们对付玉家?” 叶峮也直皱眉,“玉家的护卫服,玉家的商户标志,‘玉府’的牌匾,感觉恨不得贴着咱耳朵说是玉家绑架了公主。有问题——太有问题了。” 云琛想问问荀戓的意见,一扭头,却见荀戓脸色蜡黄,满头冷汗,捂着右腹直吸凉气。 她担心地问:“狗哥,你又肚子疼了?不行和叶哥说,你去少主身旁护卫,换不言来。” 荀戓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手。 叶峮也注意到荀戓的不对劲,面露难色。这个时候换人,实在动静太大。他压低声音问荀戓:“能坚持不?” 似乎最疼的劲儿已经过去了,荀戓抹了巴脸上的冷汗,虚弱道: “没事儿,估计吃坏肚子了,劲儿过去就好了。咱赶紧动手!” “阿琛,照顾着狗哥!”花绝从旁嘱咐,而后第一个飞身出去,跳进了院中。 其他三人紧随其后,纷纷跳进院里,快速列好阵型,举起武器杀去。 谁知,云琛的剑都已经挥出去,挨到一个玉家护卫的脸跟前了,那护卫却只躲不打,猛地朝反方向跑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叫: “不好了!霍帮杀进来了!霍帮来救公主啦!!” 眨眼间,玉家护卫们跑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云琛几人愣在原地,举着刀剑面面相觑。 花绝眼睛瞪得溜圆,“我们霍帮现在都这么厉害了吗?一露面就把玉家吓成这样?” 叶峮砸两下嘴,将刀收回去,“不管了,救公主第一位,咱们麻利点,别大意,万一他们是故意让我们放松戒备,后面有狠招等着我们呢?” 云琛指着远处山上,一群举着火把跑得飞快的玉家护卫,道: “叶哥,我觉得你想多了,玉家人都已经跑到那了——咱们再等一会儿,他们估计都到家洗洗睡了。” “真他娘有意思!”花绝骂了一句,和叶峮冲向公主所在的屋子。 一路过去,屋宇空空荡荡,畅行无阻,几人踹开屋门的时候,南璃君一口猪蹄子呛在嗓子眼,差点背过气去。 “咳咳咳……咳咳咳……”南璃君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怎么没听见……咳咳打斗声……你们就进来了咳咳咳……” 几人直愣愣站在原地,没人敢上前去帮南璃君捋后背。 等南璃君咳得满脸通红,终于捋顺了气,她道: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是我自己绑架自己?真的不是,你们快去找找菘蓝,快!” 虽然玉家人全撤了,但叶峮不敢掉以轻心,和花绝立刻护送着南璃君离开此处,只让云琛和荀戓去找菘蓝。 宅院很大,搜索了大约半个时辰,荀戓又开始肚子疼,不觉落后云琛几步。 此时,云琛正一脚踹开柴房,一眼就看见菘蓝正趴在房梁上。 柴房地上没有多少柴火,却密密麻麻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蛇。 云琛虽不怕蛇,但也被惊得头皮发麻。 只见群蛇缓缓交错蠕动,不停地朝房梁上的菘蓝吐信子。 菘蓝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云琛赶紧轻功而起,脚蹬飞檐,踏着墙壁跃上房梁,将菘蓝抱了下来。 因为地上蛇太多,难以落脚,云琛不得已,只能沿着内壁屋檐行走。 檐边极窄,云琛不觉将菘蓝抱得很紧。 等云琛抱着菘蓝跳出柴房,落定在院中的时候,叶峮和花绝已护送完南璃君,带着一大群霍帮护卫赶来相助。 云琛将菘蓝放在地上,刚说了个“菘蓝大人”,就见眼前一闪,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脸上。 伴着清脆的“啪”的一声,众人只见云琛的脸歪在一边,神情错愕,白皙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菘蓝则一脸恨意,手还未来得及收回。 “你凭什么——”花绝大怒,正要冲上去,却被叶峮一把拉住。 对上花绝惊怒的眼神,叶峮忍着气,轻轻摇了摇头。 菘蓝注意到这一幕,冷笑一声,故作姿态地拂手整理衣衫裙摆。 她扬起下巴,冷傲的目光从花绝移到叶峮、荀戓,再移到几十个面色不善的霍帮护卫…… 最后,菘蓝看向不知所措的云琛,切齿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占我的便宜!” 没有人说话,亦没有人敢顶撞。 纵使再气,也不敢发一语。 云琛不想惹事,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还是低声道: “小的失礼,请菘蓝大人恕罪。” 菘蓝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仍旧目光恨意地盯着云琛。 云琛无法,只得后撤一步,屈起一条腿,准备单膝跪下行礼。 谁知她刚弯下腿,还没来得及跪到地上,就听霍乾念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云琛,不许跪!” 一见霍乾念来了,院内众人登时有了主心骨。 花绝看向菘蓝的眼神充满挑衅和幸灾乐祸,仿佛在说“等着,你的报应来了!” 云琛姿势僵在原地,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不言见状,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云琛扶正,故作着急道: “你这么久还不回来,少主急得不行,非要亲自来寻你。你也真是的,明知少主最疼你,还让少主这样着急。” 不言说着还笑嘻嘻地帮云琛拍拍衣服上的灰,然后看见云琛脸上已经开始红肿起棱的巴掌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哎呦喂,阿琛,你这救人去了,怎么救出了一个巴掌印?谁打的?让少主收拾她!” 菘蓝在一旁看得分明,觉得可笑至极,甚至看都不看不言一眼,只是睨着霍乾念,唇角得意勾起,道: “我打的,怎么,霍少主打算怎么收拾我?你们霍帮任何人胆敢动我一根汗毛,便是与公主为敌。霍少主,你不会不清楚这点?” 霍乾念盯着云琛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红肿,表情好似冬湖结起寒霜般阴冷。 沉默片刻,他寒声道:“都让开,给‘公主’让路!” 霍帮护卫们愤愤不平,却还是听命照做,让开一条路。 听见霍乾念故意说出的“公主”二字,看似抬举,实则反讽和僭越,菘蓝身形一僵,又很快调整好,开始朝外走去。 待菘蓝走出去数丈,霍乾念望着她的背影,冷然出声: “云琛,拿箭!” 小六这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麻利地为云琛递上弓箭。 霍乾念面无表情,高声令道:“云琛,射!” 甚少见霍乾念生这么大气,浑身气势如此凌厉骇人,云琛不敢犹豫,拉开弓箭,瞄准菘蓝,一箭射出。 “咻”的一声,箭矢飞出,扎在菘蓝刚刚留下的脚印上。 菘蓝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只看了霍乾念一眼,就又朝前走去。 花绝从旁冷笑: “阿琛,你是箭贯双眼的好手,这会儿别怂!” 霍乾念继续沉声: “云琛,莫怕,尽管射!” 云琛知道,事已至此,现在要找回的已不光是她自己的面子,还有霍帮的颜面。 屏住呼吸,云琛估量菘蓝的步子,瞄准菘蓝身前的位置,一箭飞出。 箭矢猛扎在地上,与菘蓝的脚步同时到达。 菘蓝的鞋尖紧紧顶着箭尖,不差一分一毫。 菘蓝的脸白了一下,迈出第二步,云琛的箭仍旧先她一瞬,稳稳扎在她鞋尖前。 见云琛如此,根本没有奈何她的心思,菘蓝彻底放下心,开始大步朝外走。 眼见将要跨出院子时,霍乾念从云琛手中拿过弓箭,抬手拉弓—— 只感觉一道利刃直冲脑袋而来,“砰”的一声,菘蓝头上的珠钗爆碎,强力的冲击震得菘蓝头皮一麻,身形一晃,直接跌倒在地上。 那长长的箭矢还插在她发髻里,悠悠颤抖着,看起来十分滑稽。 “哟哟哟,菘蓝大人摔倒了,赶紧扶一下呀——” “不敢不敢,扶了得挨巴掌呢!” 花绝和不言故意调笑,惹得众护卫哄笑起来,甚至还有人朝菘蓝吹口哨。 菘蓝攥着拳头爬起来,用力去拔头发上的箭,试了好几次都解不下来,最后直接狠狠一把拽下,连带着拽掉好几缕头发,整个发型鸡窝似的乱糟糟。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是咬着嘴唇才没有落泪,扭头大步朝外走。 她的身后,霍乾念语气带着讥讽,笑道:“菘蓝——哦不,‘公主’殿下,慢走不送。” 菘蓝转过身,直直看向霍乾念,眼眸含泪,却微微一笑。 “霍乾念,算你厉害。” 说罢,菘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花绝揽住云琛的脖子,笑道: “怎样,这不比打她一巴掌更爽!” 第90章 脑子有病 玉家打死都不承认绑架了南璃君。 南璃君打死都不承认是自己绑架自己。 那绑架南璃君的一群“玉家护卫”,更是没来得及被打死,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最终,这场荒唐失踪成了“悬案”,只能扣在“玉家”头上。 借口“失踪案”,再借皇帝之怒,南璃君施展手腕,使得朝中与玉家多有往来的官员亲贵们,都不得已保持缄默。 见局势大好,南璃君更加催促霍乾念筹谋布局,对玉家发起总攻。 甚至在菘蓝给了云琛一巴掌的事上,南璃君没有谈及一句霍乾念如何当众令菘蓝颜面尽失的,还命菘蓝登门致歉。 菘蓝带着一大堆礼物和宫人上门,候在栖云居外面。 霍乾念正与云琛在屋子里玩牛骨牌,听闻菘蓝上门,霍乾念对润禾道: “叫她候着。” 说罢,他继续与云琛玩牌。 过了一刻钟,云琛有点坐不住了。 “少主,这样不好,让菘蓝大人一直在外面等着,会不会有点过分?” 他头也不抬,专心捡牌,“你去送信的时候,干等了两个时辰,怎么不觉着别人对你过分?” 她哑然,这才明白那天的久等原来是菘蓝的刻意刁难。 “少主怎么知道我等了两个时辰?我是一个人去的来着。”她好奇。 他玩弄着一张牛骨牌,故作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猜。” 她脸颊发热,眼神闪躲,心一横,小声道: “我猜……少主总是惦记着我,便能留意到我许多事。” 他抿唇而笑,瞧着她笨拙试探又强装镇定的样子,靠近她耳朵,气息吞吐,正经地说, “我是让你猜我手中的牌,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见她羞得满脸通红,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栖云居外,菘蓝一行人清楚地听见屋内传来笑声。 一个宫女忍不住说:“从来只有别人候着我们的份儿,这霍乾念却敢晾着我们,真是托大!” 另一个宫女附和:“就是,难道霍帮还想踩到公主头上去?” 菘蓝倒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只是听两个宫女越说越来劲,便淡淡一个眼神过去,两个宫女立刻噤声。 等了整整三个时辰,霍乾念才在偏厅接待了菘蓝一行人。 菘蓝身后的宫女奉上礼物,对旁边随护的云琛道: “赠极北银狐皮两张。” 霍乾念并不抬眼,只对收下东西的润禾道: “去库房里再取四张皮子出来,六张合一起,给云琛做个披风。” 宫女撇撇嘴,继续说: “赠冬青雪锦二匹。” 霍乾念又道:“云琛肤白,这颜色衬得起,做套常服来。” “赠伊山雨香木一块。” “拿给云琛熏屋子。” 宫女念着礼单,每念一样,霍乾念便要插一嘴,除了最后一匣子金瓜子分赏给众多护卫,其余东西全部转手就给了云琛。 从始至终,菘蓝都没有一点不情愿,反倒柳眉微扬,眼眸晶亮地看着霍乾念。 等礼单全部念完,菘蓝大大方方上前对云琛行礼,笑道: “那日实在是被蛇吓着了,一时失态,错怪了云护卫,还望云护卫海涵。” 云琛抱剑回礼,刚要说“没关系,大人言重了”,菘蓝却已转过头,朝霍乾念道: “霍少主,我有话同你说。” 见菘蓝压根没有再理自己的意思,云琛尴尬地摸了摸脸。 霍乾念脸色微垂,“除了云琛,其他人都退下。” 菘蓝道:“请云护卫也下去,我的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那就别说了。”霍乾念毫不给面子。 打量霍乾念剑眉染霜,眸色冷淡,从头至尾都没有正眼看自己一眼,只是穿着一身墨松晚锦的衣袍坐在那里,骨节分明的指间玩弄着一张牛骨牌,菘蓝浅浅一笑,神色透出一种绝对的自信。 “霍乾念,你是第一个敢这样轻视我的男子。” 对于菘蓝突然的直呼其名,霍乾念终于绷不住脸色,眉眼都写着“不耐烦”,道: “你把皇上和满朝文武大人都放哪里了?我肯定不是第一个。” 菘蓝下巴微扬,明媚地笑起。 “很好,霍乾念,你赢得了我的注意。” 说罢,菘蓝转身离去,那镮佩锦绣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像一扇骄傲的锦鸡尾羽。 霍乾念与云琛相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迷茫”二字。 琢磨了一瞬,霍乾念眉头渐蹙,将手中的牛骨牌扔在桌上,颇为厌烦道: “脑子有病!” 自那天所谓的“登门道歉”后,菘蓝来霍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一方面是因为霍帮已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对付玉家的事,南璃君总有许多机密信函给霍乾念,每次都是菘蓝亲自送来。 另一方面,明眼人都能看出菘蓝对霍乾念的“青眼有加”。 这日,菘蓝说书房闷的很,想在有花有景的地方坐着。 霍乾念烦归烦,但与南璃君之间的事务不可耽搁,便耐着性子,将议事地方选在了春暖花开的花塘湖。 叶峮几人据守在不远处的值守位,听着菘蓝“马铃”般刺耳的笑声不时传来,花绝找了根茅草掏耳朵,抱怨道: “这泼妇是真惦记上少主了,这些日子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不是要求看花看水,就是要求听风赏月的,服了!” 不言在一旁练习单手俯卧撑,偷偷瞄了眼小脸发酸的云琛,气喘吁吁道: “也不是,菘蓝女官或许只是欣赏咱少主,毕竟少主那气质,那样貌,那学识,那家世,那脾性,哪样不是万里挑一,好得没话说?女官大都眼高于顶,偏要对越看不上自己的人越上心,征服欲作祟而已,过了这阵就好了,放心!” 叶峮和花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能把‘脾性’去掉吗?” 觉得不言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叶峮走过去,坐在不言背上,给他俯卧撑加码,说道: “我估摸也是。话说你的‘飞衔府试’快到了,抓紧啊,这次一把过,今后你就是正式的‘暗卫’了。” 不言因为用力过猛,说话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 “希望,今年再不过,明年又得重头再来。” 暗卫是护卫等级中最高的,各家府上的选拔标准不同,但通通主打一个“非人”和“极难”。 一共二十余门科目,考量护卫的各方面心智和身手。 三年内通过全部科目即可荣登暗卫。 不言花了两年时间,过了霍府“飞衔府试”暗卫考量的前十五科,今年还有十二科,若不过,就得明年从第一门开始重新再考。 因此不言最近压力极大,这些日子一有时间,不是在俯卧撑,就是在练潜水闭气,他对云琛道: “阿琛,你教教我闭气呗,我这科真悬乎,怕过不去。” 听云琛没有应声,不言又喊了两嗓子,云琛才答应。 叶峮见云琛心不在焉的,还以为她是担心告假看病的荀戓,便道: “阿琛,别担心,我给狗哥介绍的大夫是咱们上一任府医,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也称得起‘神手’。你若实在担心,就在东头白马巷里,你去寻狗哥。” 云琛摇摇头,又望了眼霍乾念的方向。 天高日暖,春意盎然,花团锦簇之中,两道人影对坐着。 同样的锦衣加身,同样的高贵凌人。 二人的背影看起来极相配。 第91章 公子英明 看着眼前才子佳人的一幕,云琛心里慌得很,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便扭头离开。 不想再去看那二人“交相辉映”的情景,云琛走得急,便没有看见霍乾念回过头来望她的样子。 霍乾念完全没听见菘蓝说完正事以后,又在啰哩巴嗦说些什么,只看见那高挑的身影背对着他,越来越远。 他招手叫来润禾,“云琛要去哪里?我今日并没有差事要云琛去办。” 不等润禾回答,菘蓝在一旁笑道: “云护卫那么大个人了,你还怕他丢了不成?” 听润禾附耳禀报完,霍乾念忍着脾气,对菘蓝道: “云琛脸皮薄,性子纯,保不齐在外面被人欺负,一会儿罚站,一会儿又端烫茶的,我不放心得很。” 菘蓝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哼了一声: “原以为云护卫直爽,不拘小节,谁曾想当面装大度,背后告黑状,真是装的一幅好‘性子纯’呀!” 霍乾念瞬间冷脸,皮笑肉不笑,用那张线条好看的嘴说: “我太给你脸了是吗?” 菘蓝也不恼,起身轻拂裙摆,临走之前提醒道: “三日后一起踏春哦,别忘了。” 霍乾念眉头一拧,刚要发火,菘蓝又狡黠笑道: “公主邀你的,不是我哦。” 另一边,云琛出了霍府,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荀戓,而是去了颜府。 关于公主被绑架这件事,她捋不清,也轮不到她想明白。 但菘蓝在柴房被蛇群围攻的事,云琛总感觉或许与颜十九有关。 来到颜府门口,无需手令或腰牌,亦不必卸剑,连通报都不用,云琛便进了门。 一见她来,颜十九立马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她去看阿灵。 “小云儿,你瞧,黑色已经快到阿灵的七寸了。” 阿灵庞大的身躯慢慢爬行过来,巨大的蛇头靠近她,对着她鼻尖吐了吐信子。 她伸出拳头在阿灵脑袋旁比了比,“阿灵的头比我两个拳头还大,真厉害!” 如果颜十九要杀菘蓝,那何需费一大群小蛇,直接把阿灵放出去不就得了?她心里这么想。 这时,颜十九从旁提出五六只兔子,“刚一听说你来,我就叫人去宰兔子了,你上回说想吃来着。” 她接过兔子,拿人手软,吃人嘴短,顿时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看着颜十九笑得开心的模样,犹豫片刻,她还是问: “颜十九,公主被绑架的事你听说了吗?” 颜十九将一只活兔子扔进阿灵笼中,满不在乎地回答: “当然听说了,全京都谁不知道啊!” 咽了口吐沫,她又问:“那……菘蓝女官被蛇群围攻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吗?” 颜十九没有立马回答,津津有味地看着阿灵缓缓向兔子逼近,弯起蛇颈,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小云儿,你快看——” 下一刻,只见阿灵张开森然蛇口,闪电般狠狠咬住兔子,眨眼功夫就吞了个干干净净。 云琛能清楚地看见兔子在阿灵蛇腔中涌动挣扎,慢慢滑向腹中。 四下安静得很,只有轻微的兔子骨碎声。 颜十九痴迷地盯着阿灵吞咽的样子,嘴角下沉,低声道: “霍乾念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 “你怀疑我用蛇群攻击菘蓝?所以怀疑是我绑架了菘蓝,是我绑架了公主?” 她赶紧解释:“不是,我没想绑架的事,我只是问蛇群……” 颜十九猛地冲到她面前,吓了她一跳,截断了她剩下的话。 他毫不掩饰满脸失望,委屈道: “因为我喜欢蛇,所以你就怀疑我?就凭这一点?” 听他这样说,她立马觉得自己那点疑虑实在无稽。 她开始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护卫干久了,太过敏感。 可他显然已失望至极,忍不住拔高声音冲她: “这天下喜欢蛇的就只有我一个?是不是今后只要与蛇有关,我就要被怀疑?云琛,我以为你是不同的,不会因为我喜欢这冷冰冰的玩意儿就异样看我,现在看来你和别人都一样,没什么区别!那日见你手指烫得红,我是想替你出气,给菘蓝一个教训来着,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因为我怕你生气!” 她哑口无言,心里涌上愧疚。 见他伤心、失望……各种难受的情绪溢于言表,眼眶都有些发红,她诚恳地对他说: “颜十九,对不起,作为朋友,我不该怀疑你。”停顿了一下,她叹气道: “我只是很怕这事跟你有关。” 最后一句话显然让他愣住了。 他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立马觉出千百种滋味来。 看他面色缓和,但情绪还是低落,整个人恹恹的,她只好哄道: “好啦,我错了,我烤兔子给你赔罪,行不?友谊都在兔腿里,咋样?” 他抱着胳膊撇嘴,“那还是我的兔子呢,你倒会借花献佛——我勉强吃一点!” 她揶揄地笑,“都多大人了,还耍小孩儿脾气。” “哼!” 烤了两只兔子,哄了一个时辰,直到颜十九又重新喜笑颜开,云琛才离去。 颜十九坐在烤炉边,看着渐渐冷却的炉火,摸了摸胸口,心有余悸地叹道: “万宸,得亏听你的,只绑架就行,没让阿灵去把那菘蓝直接吞了,不然小云儿肯定得跟我急。” 万宸蹲守在一旁的树上,心说“我明明是怕哪天查到我们头上,公主会跟你急”,但嘴上还是恭恭敬敬道: “公子英明。” 颜十九伸了个舒服懒腰,仰躺在长椅里,嘴唇弯起漂亮的弧度,道: “你听见了吗,她说很怕这事和我有关。意思是她怕我惹麻烦,不想我和这些危险的事沾边,盼着我平平安安的,对吗?她甚至都没有将她的怀疑先去告诉霍乾念,而是背着霍乾念先来问的我,这是不是说明她私心是偏我的,疼我的?” 万宸这次沉默了很久,才又道: “公子英明。” 第92章 没毛的大火鸡 四月芳菲未尽。 南璃君说离京城不远的一处泗水峰里,有一处桃花峪,正是漫山盛放的时候,邀霍乾念一起去踏春游玩。 上一次围场狩猎,霍帮差点被烤成肉干,故而这一次踏春,叶峮等人警戒非常,护卫在霍乾念三丈以内,几乎寸步不离。 南璃君瞧着十分无语,忍不住道: “霍少主,这次踏春,是本殿提前向父皇禀过的,这泗水峰里里外外方圆百里已全部戒严,应当是安全的。叫你的护卫们去歇歇,我看小云琛的嘴巴都起皮了。” 霍乾念望了眼身边“老鹰护小鸡”般的几人,对叶峮道: “你们轮值歇息,进山的路还长,别将体力都耗在这里。” 叶峮领命,仍旧每次只让一个亲卫去歇歇。 南璃君见状有些不快,但没有再作声。 云琛趁换班的功夫去喝了点水,休息了一刻钟,赶来和荀戓交接的时候,悄声问他: “狗哥,那日我去白马巷医馆寻你,门口的小学徒说你早诊完脉走了,我回府去,你也不在。这两天你去哪里了,身体好点没,大夫怎么说?” 荀戓笑着拍拍云琛的后脑勺: “你小子越来越像不言了,真啰嗦。大夫看了,说我就是脾胃失和,养养就好了。我就告了两日假,出去玩了一圈。” 云琛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荀戓,压低嗓子问: “狗哥,你该不会逛窑子去了?那我可得替嫂子呜……” 荀戓一把捂住云琛的嘴,笑骂:“你当我是小六?一身牛劲没处使?” 一听有香艳风流事可聊,花绝和不言立马凑了过来,“快说快说,就爱听这个!” 几人一路悄声说笑,一边毫不放松警戒,行了大半日,护卫着霍乾念抵达了一处桃花盛开的谷地。 此地名为桃花峪,青山坡缓,各色桃花烂漫成海,一片精致的南方样式的石楼屋宇掩映其中,名为桃花坞。 许久没见到南方样式的屋宅,再加上四周青山绿水,粉红团簇,霍帮众人顿觉亲切,颇有重回烟城之感。 一种思乡的情愁在众人心中悄悄流转。 云琛注意到荀戓的神情怔怔的,知道他是想家了,安慰他道: “狗哥,过两日你告假回趟烟城呗,我有十五日假,都匀给你,你的班次我来顶,叶哥肯的。” 荀戓摇头,“算了,最近帮里事情多,公主与少主怕是有事要办,不是休息的时候。” 小六本来不该出现在亲卫队列里,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凑了上来: “你去,狗哥,差事就没有忙得完的时候,再拖下去只能明年回家了,也行,到时候咱俩一起去。” 不知小六哪句话说得不对,荀戓登时脸色一白,脚下步子错乱,差点绊倒。 云琛觉得不太对劲,还想继续问,叶峮却说得赶紧伺候着霍乾念安置了。 没得办法,云琛只得将那点不对劲暂搁心里。 霍帮众人有条不紊地进入桃花坞,开始打点安置。 忙活完,润禾伺候着霍乾念沐浴去了,桃花坞内外围满了宫中侍卫,叶峮等人一下子闲了下来,开始到处乱逛。 这桃花坞最出名的不仅是漫山遍野粉白的、嫣红的珠圆桃花,还有常年烟雾缭绕的温泉。 花绝在后院找到一处温泉池子,虽然不及主子们泡得那样精致,但胜在池子大。 花绝一边脱衣服,一边招呼着其他几人下池子。 一眨眼的功夫,花绝,不言,荀戓,小六,纷纷脱光了跳进池子里。 就连叶峮也在一旁宽衣解带,准备下水。 见云琛还傻愣愣地站在一旁,莫名其妙通红着脸望天,叶峮一边脱裤子,一边叫她: “阿琛,来,少主那边得泡一会儿了,有润禾在,不妨事。咱们也赶紧享受一会!” 云琛脸色红得简直发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我、我脚崴了,还没来得及给你们说……我下不了水……” 一听她受伤了,花绝立马光溜溜地从水里站起来,往池岸上走。 “来,我给你看看崴得厉害不?要是刚崴的,泡温泉热敷还正好呢!” 云琛用余光看见一只“没毛的大火鸡”朝自己走来,赶紧喊了嗓子“不行不行,我这会得冷敷了!”然后便鬼撵一般地往外跑,同时不忘一瘸一拐,夸张地拐起右脚。 花绝莫名其妙的,只能冲着云琛背影喊: “喂,阿琛!少主那里有镇水果的冰块,你去问润禾要!” 云琛耳鸣得厉害,压根没听清,胡乱应句“知道了!”便急急跑开。 似乎是被那话中的“少主那里”影响了,云琛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霍乾念院里,与端着茶果的润禾撞了个满怀。 “云护卫,你怎么没去泡温泉?这后院有好几个池子,我看护卫们都去了。”润禾问她。 撒谎就得圆谎,云琛只得道:“我脚崴了,下不了水,你给我找点冰块来敷一敷。” 润禾变戏法一般地从茶果托盘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喏,这就有,镇茶果的冰。” 云琛接过冰块就要走,润禾却一把拉住她,讨好地笑道: “云护卫,看在咱俩同僚情深的份儿上,既然你下不了水,那你就替我去侍候少主,我去泡一泡,嘿嘿——” 说罢,不等云琛拒绝,润禾便将茶果盘子塞进云琛怀里,一溜烟儿跑远了。 第93章 鱼尾 润禾一溜烟跑得飞快。 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嘱咐: “我怕少主坐着的时候滑进池子里,就给少主腰上围了浴巾,温泉不比浴桶,你小心看着少主别淹了,危险的!” “哎哎哎——”云琛根本来不及阻拦,润禾已跑得不见人影,她只能认命地往霍乾念的温泉池子去。 霍乾念的温泉池在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 桃花茂密,风轻轻吹来,可以听见花瓣窸窣相拥的声音。 云琛走到温泉池旁的时候,正见温泉水汽飘散,霍乾念的面容逐渐清晰。 他靠坐在池中闭眼小憩,额头鬓角微微有汗。 墨发白肤的上半身露出水面,不着寸缕,只落着盈亮细密的水珠,胸膛上、锁骨上还沾着几片莓粉花瓣。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霍乾念睁开眼,笑了一下。 一瞬间,云琛只瞧见那凤眸盛满温泉水雾,那唇角勾起的弧度如水妖一般,带着抹勾人心魂的诱惑。 她感觉呼吸有些乱,强自镇定心神,上前将茶果盘放下。 “少主,您有什么吩咐的吗?若没有,我就先退下了。” “给我杯茶。” 趁她倒茶的功夫,他问:“怎么不去温泉泡泡?” 她赶紧开始崴右脚,一颠一颠地碎步过来,递上茶,心虚道: “我脚崴了,下不了水……”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没多会,就……就刚刚……” 她心虚地不敢看他,只听到他“哦”了一声,语调里仿佛有忍耐的笑意。 “少主,若没其他吩咐,我就先下去了。” 她行礼告退,人已经退到池院门口,他又道: “去换壶新茶来,这壶不太香了。” “是。”她领命退去。 快速泡好一壶新茶,试了试茶香,她又提着茶往温泉池子走。 走到池院门口,她还不忘拾起“精湛”的演技,继续拐起右脚。 “少主,茶来了——”她走到池子边,却见池中空空如也,霍乾念不见踪影,只有水面上不断翻涌着水花,显示着有人在水底挣扎。 “糟了!”她这才想起霍乾念腿动不了,很容易滑进池底淹着,赶紧丢下茶壶,一头扎进池子。 水面上雾气弥漫,水底视线倒还清晰。 她一眼就望见他已停止挣扎,沉在水底,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估摸她换茶的时间不短,他若是在她刚走的时候就沉水了,这会气息不够,肯定已昏厥。 她急忙游过去抓他,他却突然睁开眼睛,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下一刻,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勾住她小巧的下巴,他转身向她压来,吻上她的唇,轻轻吮吸起来。 她浑身像定住似的,脑中一片空白。 和青禹洲宴饮那日落水时一样,他的手臂强势又有力。 和那日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的吻少了些霸道,多的全是温柔。 他轻轻吻着,尝着,明明在水中根本感觉不到任何,他却觉得这吻应当是甜的。 若不是怕她受惊逃跑,他真想吻得再深些,再用力些。 渡气?最好渡他个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片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赶忙抱着他游上水面。 胡乱将他放在倚靠池沿的位置,她赶紧爬出池子,浑身湿漉漉地往外跑,慌得一刻不敢停留。 身后,他咳嗽了一阵,气息微喘,笑道: “不是脚崴了么,怎么又不崴了?” 她赶紧一瘸一拐地演起来,他却笑意更甚: “你刚才崴的右脚,不是左脚。” 她窘得头皮爆红,“搞错了搞错了!”立马头也不回地逃跑, 身后传来他快意的笑声:“哈哈” 就这么着。 云琛脚崴了。 除了霍乾念,所有人都当真了。 因此当南璃君邀霍乾念去山谷泛舟,大部分公主侍卫和霍帮护卫都得同去时,只有云琛不用去。 叶峮让小六暂替她的值守位,叫她好好抹点药油,休息好了再来当班。 云琛甚少说谎,她最怕撒一个谎就要用一千个谎去圆。 面对众人的关心,她只得闷头躲在屋子里,一个劲儿地往脚上涂药油。 这下可好,本来好端端的脚腕,被她狠狠揉搓过后,还真肿了起来。 叶峮将云琛崴脚休息的事禀报霍乾念,后者面色平常,只语调愉悦地道了句: “不急,缓,有的是时间”。 云琛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在浪费了十几瓶药油,涂得脚腕红肿发紫,自己浑身都是药油味道后,才肯罢休。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 夜渐深,月渐明。 她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似的,又回到了那温泉水池。 霍乾念仍旧下半身泡在温泉里,靠坐在池边。 他单手肘着池沿,撑着头,闭着眼。 水珠挂在他的眉峰上,沿着长长的睫毛滑下。 他睁开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眸,笑看着她,眼神又亮又软。 “琛儿。”他低声叫了一句,而后勾勾手指,她便不由自主地走进池子里,一步步向他靠近。 她缓缓走去,仰头痴望着他绝色魅惑的面容。 视线瞟到他挂着莹白水珠的喉结,她声音有点颤抖: “少主……” 他却轻抬她下巴,勾唇一笑,“唤我‘阿念’。” “阿念唔……”‘念’字的尾音全数被他吞尽。 他的嘴唇好软。 她的心跳好快。 她想问: “大约……也喜欢我?” “大约……也喜欢我的……” 无穷无尽的一个吻呐…… 直吻到桃花落尽,直吻到日月更替。 她感到身子被池水紧紧包裹,一阵阵温热流连其间。 她大起胆子去抱他,却只摸到一条滑腻又结实的—— 鱼尾。 “少主,你是美男鱼吗?”她惊奇地问。 他不回答,只是凑近她面容,鼻尖轻吻她的脸,若即又若离地朝下移去。 他的气息慢慢靠近她心口,同时鱼尾在水中慢慢游移,试探着贴近,钻过缝隙,紧紧圈住她的大腿。 他的鱼尾越缠越紧,蛊惑笑道: “你猜。” 她身子一颤,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只感觉浑身酥麻又绵软,许久才平复。 她羞得不能自已,将整个脑袋蒙在被子里,简直没脸见光,心里羞耻极了: 完了完了,今后还怎么面对少主呢?这梦应该只有我自己知道??完了完了…… “若要表明心意,就得表明我是女扮男装……那么,便会嫌弃我了……”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抱住被子缩成一团。 楠国礼教森严,对于女子的清白极其看重。 若霍乾念知道她一个本该待在深闺的女子,却常年流浪混迹在男人堆里,和男人们称兄道弟,和男人们勾肩搭背,甚至还非礼勿视,瞧见男人洗澡…… 如果是这样,霍乾念一定会厌弃的…… 只要一想到这里,云琛所有雀跃又羞涩的心情,便瞬间跌入谷底。 第94章 郎才女貌 泛舟碧波青绿的山谷间,微风习习,飞鸟高鸣。 两岸山谷开满了粉白嫣红的桃花海,美得令人惊叹。 南璃君与霍乾念同乘一艘船,二人在甲板上饮茶谈事,四周站着数十名公主侍卫与霍帮护卫。 看着密不透风的护卫人墙,南璃君有些烦闷,抱怨道: “我光看见人头,闻见汗臭了,桃花清风一个都没见着,你呢?” 霍乾念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专心端着杯子撇茶沫,淡淡道: “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早已习惯。公主的腿又没坏,这边建议您自己迈开腿走到船边去看风景呢?” 南璃君“呵呵”干笑一声,看这么多侍卫仆从在场,她面上保持着微笑,却从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霍乾念,你对我态度好点!不然我把小云琛送去玄甲军从军,让你见都见不着!” “那我就把菘蓝杀了。”他押了口茶,继续语气悠闲地说: “还有庄姬、林芝、白可卿。你身边最心腹的女官,我全杀了。” 南璃君嗤笑,“你活腻了?挑衅我?” 霍乾念装模作样地道了句“不敢不敢”,而后皮笑肉不笑道:“您不是要动云琛吗?如若不让我活,那谁都别活。” “啧啧……”南璃君翻了个白眼,“行行行,知道你疼爱小云护卫,只怕将来你夫人都要吃这醋的。” 见霍乾念不应声,南璃君眼珠微转,摆起一副极灿烂的笑容,道: “我有个提议——” “您最好别提议。”霍乾念毫不客气地截断南璃君的话头,“上次您提议之后,我差点被烤成人肉干,您还记得吗?” “哈哈……”南璃君讪讪的笑,只能更加放低姿态,“我们去坐小船,跟在大船后面,这样就没人阻挡视线了,还安全,怎么样?” 霍乾念用一副“我看你真是闲得慌”的表情看着南璃君,无奈道: “您是公主,自然您说了算。反正我都是坐轮椅。” “呵呵……”南璃君赶忙命侍卫将一艘小船放下水,又叫霍帮护卫将霍乾念抬上小船,还不忘在霍乾念背后做了个掐他脖子的“凶狠”动作。 此时霍乾念正好回头,刚好瞧见南璃君张牙舞爪的样子。 后者赶紧收回手,摸摸头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娇憨的样子惹得侍卫和护卫们偷笑起来,不言甚至还笑得挺腼腆。 霍乾念上小船之后,南璃君也往小船上走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脚步一顿,虚弱道: “不成,有点中暑。菘蓝,你替我去陪霍少主游船。” 所有人都一脸心知肚明。 菘蓝乖巧地道了声“公主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霍少主”,而后轻提裙摆,踏上小船。 霍乾念冷冷地瞥了菘蓝一眼,自顾闭眼休憩。 叶峮虽觉有些不妥,但见小船与大船之间拴着绳索,倒也稳当,若真有事,两步轻功就能上小船。 再加上公主摆明要让菘蓝与霍乾念独处,叶峮不敢有微词。 小船由大船拉着行驶,霍乾念坐在船中蓬顶下,菘蓝撑着一把做工精致的花伞,陪坐在一旁。 南璃君从大船上遥遥望去,不由感叹: “郎才女貌,真像一幅画卷呀!” 一旁的女官庄姬笑道: “这得多亏公主您成全,菘蓝姐姐真有福气。” “唉,如果不是霍乾念双腿不能行,我不愿委屈菘蓝,那我早就给他二人婚配了。如今菘蓝自己觉着好,真是最好的结果。” “就是不知道霍少主怎么想。” 南璃君下意识拔高语调,反问:“霍乾念怎么想?他肯定高兴啊!菘蓝样貌家世皆出挑,与你同为我心腹女官,他霍乾念能娶到这等贤妻,应该偷着乐呢!” 庄姬垂下眼眸,笑道:“公主所言极是。” 两条船一前一后,渐渐行至山谷中段。 两岸山壁高耸,遮住了艳阳。 后船上,菘蓝终于可以放下花伞,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 见霍乾念始终坐在蓬顶阴凉下,撑着头,闭眼休憩,菘蓝忍不住语气嗔怪地说: “你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让我晒那么久的太阳,我撑伞撑的手腕都疼了。” 霍乾念一动不动,连“恩”都没有一声。 菘蓝摆弄着花伞,“这一路出谷至少还要一个时辰,怎么,你打算一直不和我说话吗?” 霍乾念仍然不动。 菘蓝故意道:“呀!霍少主脸皮这么薄吗,是害羞还是怕我?所以不敢同我说话?” 这下霍乾念有反应了,他身子未动,嘴里却语气不善地说: “太怕了,毕竟很少见你这类人。” 菘蓝知趣地不追问,伸出玉指,拾起小桌上一块点心,递给霍乾念: “喏,我这类人就是再怎么着,也知道照顾人。你的护卫和小厮不在,那就我代劳。” 霍乾念睁开眼,冷眼先看到那块甜腻的龙须酥,然后是菘蓝新染的蔻色指甲,繁复亮丽的七八个粗细不同的手链手镯。 从她轻纱拢袖的衣裙往上看去,她的脸精心上过妆,华丽的珠钗衬得她光彩照人,明艳极了。 不知为什么,对着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这真真切切的温香软玉,霍乾念只觉心如死水,索然无味。 他突然想念那高挑利落的身影,那弧度微微翘起的长长马尾,还有那麒麟束腰的堪堪一握。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女子彻底失去兴趣,连欣赏都觉得费眼。 可若说,因为云琛,他被“掰”成了“龙阳”,但对除云琛之外的男人,他又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亲近想法。 他曾想拿花绝试手,光是带着那念想,手指刚碰到花绝的肩膀,他便觉胃里一阵翻涌作呕。 后来实在不行,他悄悄去翻画册,对着那两两男子赤身紧贴的画面,他眉头皱得比沙皮狗还深,简直没眼看。 此时此刻,看着美人儿菘蓝,他多么希望出现在眼前的是云琛。 若能与云琛独处船上,泛舟青山绿水…… 霍乾念虽然沉默着,但从眼神可以看出,他心里在想许多不可言说。 菘蓝的脸上飞起红晕,将龙须酥放在一旁,拿出手帕,一点点仔细又轻柔地拭手指。 “霍乾念,你正经点,我虽看得上你,但也不容你心里东想西想占我便宜。你若是君子,就三书六聘去跟我父亲提亲。” “提亲?”霍乾念重复了下这两个字,他心想是啊,他与云琛眼看着就要走到最后一步了,那么以后呢? 改府规,建金屋,提亲拜堂,夜夜与云欢歌…… 等玉家的事情结束了,他便要一件件筹谋布局,许一个有云琛的未来。 想到这里,霍乾念觉得不能再游山玩水耽误事了,立马话锋一转,问菘蓝: “玉家的兵器库如何了,差不多了?” 菘蓝被这大转弯的击得猝不及防,反应了一会才道: “差不多了,现在就差霍帮出个引子。怎么,你突然有想法了?” 霍乾念飞快地在心里盘算起来,菘蓝也专注地望着他。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大船触到暗礁,船身猛地一震,南璃君一声惊呼,吸引了所有侍卫和护卫的注意。 叶峮和花绝几人在寻声赶过去之前,望了眼小船,见小船平稳,霍乾念与菘蓝靠在一起说话,便没有多心,也未曾注意到大船与小船连接的绳索弯钩处,方才已被震脱。 小船的绳索软绵绵落在水里,在无人注意到的空档,缓缓伸进一道急流。 绳索瞬间绷紧,拉着小船猛地偏转方向,颠簸摇晃着,急速朝山谷岔路游去。 菘蓝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吓得惊叫起来。 叶峮等人赶忙掉头回看,却见小船已飘出去十几丈远。 “救少主!!” “救菘蓝!!” 叶峮、花绝、不言和荀戓,以及其他四五个比较擅水性的侍卫,几乎同时纷纷跳水,却不料正跳进几条急流暗流的交汇中心处。 几人被各自卷进不同的急流,身子完全不受控制,朝着不同的方向快速飘远。 眼见救霍乾念与菘蓝不成,几个霍帮护卫和侍卫们又折了进去,南璃君大惊失色,急问: “还有谁擅水性??快救人!!擅水性的快去!!” 侍卫和护卫们面面相觑,脸犯难色,无一人敢应答。 最后,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云琛……极擅水性的。” 南璃君急声下令: “速叫云琛来!” 第95章 因为我爱云琛 在小船被卷进急流的那一刻,霍乾念先于菘蓝发现不对劲。 他快速转动轮椅后退,将轮子卡在门轴与船舱的空隙,牢牢固住。 下一刻,小船猛打两个旋,在飞流中颠簸乱冲。 菘蓝吓得惊声尖叫,下意识朝霍乾念扑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请到一边去死别连累我”,菘蓝就已经扑上来抱住了他。 “救命啊!!”菘蓝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大叫:“霍乾念,救我!” 犹豫了一瞬,他皱着眉头,抬手拉住了她。 小船在急流中疯狂冲撞、起伏,激起大片水花接连泼到菘蓝脸上,让她根本无法呼吸。 二人头绪目眩地颠簸了许久,不知熬过多少年月,直到水流减缓,小船才缓缓靠岸,搁浅在一处碎石滩。 一路颠簸中,菘蓝一直趴在霍乾念怀里,八爪鱼似的死命抱着他,拽得他整个衣服凌乱不整,同时也替他阻挡了大部分水花,她自己则浑身都湿透了。 “你是不是可以下去了?”霍乾念对怀里惊魂未定的美人儿说。 菘蓝闹了个大红脸,赶紧跳下霍乾念的怀抱,整理衣服和头发。 霍乾念看着自己月白色的外袍上,胸前那一大团胭脂和眉墨的印记,分明是张人脸,不由蹙眉: “菘蓝,你掉颜色了。” 菘蓝赶紧跑去水边查看,这才发现自己发髻松散,头发像水草一样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妆容也被水洗得红黑不分,看着十分狼狈。 环顾四周陌生的景色,完全没有人烟的样子,菘蓝心情差到了极点。 她丧气地跌坐在地上,想到霍乾念还在小船上,随时有涨潮再飘走的危险,只得又爬起来去帮忙推轮椅。 好不容易连人带轮椅将霍乾念推下船,谁知刚推了没两下,轮子却卡进了碎石坑里。 菘蓝卯足力气去推,差点将霍乾念掀翻。 反复试了好几次,轮椅纹丝不动。 她累得一身汗,衣服湿透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直发抖,她索性撒手不管,不推了。 “先这样。”霍乾念叹口气,将外袍解下来递给她,又对她说: “穿上。然后去林子里找些树枝枯叶,拿来生个火。” 犹豫了一下,菘蓝红着脸接过衣服,在林子里鼓捣许久。 出来时,她自己倒是头发服帖,穿着霍乾念的衣服整齐了许多,脸上黑红的残妆也都擦净,但手里只拿两根树杈就出来了。 霍乾念瞪着眼睛,“树林里没有树?让你只找到这点?” 菘蓝理直气壮,“我们一人一根就好了啊,你又不能靠近火堆取暖,干脆将树枝点燃,我们各自拿在手里更暖和,就像火把那样。” 瞄了眼她手里小拇指粗细的树杈,霍乾念估摸当蜡烛点都费劲。 “好,那拿什么点你的‘火把’?” “生个火,用火点呀!” “火在哪呢?” “这不有树枝,生就好了呀!” “树枝用来生火了,那还拿什么当‘火把’?” “用……用……” 菘蓝答不上来,她完全没有一丁点野外生存的经验,感觉平时那么好用的脑子,怎么不知不觉就绕进树杈里了。 看着她一脸茫然,霍乾念强忍着没骂人,只是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道: “罢了,我命中注定该有此劫!” 菘蓝自然听懂他的意思,撇撇嘴,开始用原始人的方式钻木取火。 可她力气太小,钻了半天,树枝上连个坑都没有。 又冷又饿,又生不出火,菘蓝终于泄气,将树枝一扔,坐在地上抱着腿,低声啜泣起来。 等菘蓝哭够了,霍乾念道: “按常理,这时候应该由我这个男人去生火、打猎、烤肉,甚至找一处可过夜的山洞,照顾你直到救援来为止。但如你所见,菘蓝,我是个残废,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得你伺候我。” 沉默许久,菘蓝抬起头,眼眶虽红,但神色却非常坚定。 她走到霍乾念身后,用尽全力推动轮椅,在霍乾念共同使力下,终于将轮椅从小坑推出。 她道:“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这些,便一次次对我说话这么不客气,那大可不必。这样荒山野岭没人伺候的情景,一辈子也发生不了几次。你是需要人伺候,但有的是护卫和仆从,并不需要费我力气。 霍乾念,你应当知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也很固执。我从来没高看过谁,你是第一个。所以哪怕你是个残废,我也不会嫌弃你,我仍旧看得上你。”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要说出这样直白表白的话,是非常需要勇气的。 霍乾念敬佩菘蓝的勇敢,但他不想留给她一丝一毫的妄想。 待菘蓝累得气喘吁吁,又开始琢磨生火。 霍乾念开口道: “菘蓝,我与你之间绝无可能。” 菘蓝满不在乎,“还是因为你的腿?” “和我残不残废无关。无论我站得起来,站不起来,我和你之间都绝无可能。” “为什么?” 直视着菘蓝的眼睛,霍乾念面色平静又坦然,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爱云琛。” 说出这六个字,霍乾念突然觉得浑身轻松——真他妈痛快。 六个字而已,他走了好长好长的路。 菘蓝整个人震在原地,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 她甚至都来不及伤心霍乾念原来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只是震惊于他竟然爱云琛?? “云、云、云琛??你那个白白瘦瘦的亲卫?男、男人?”菘蓝舌头都快打结,“霍乾念你喜欢男人??” 他神色无波,“和男人还是女人没关系,我只是爱云琛,就这么简单”。 菘蓝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脑子乱作一团,感觉有点崩溃。 “你的意思是说,我输给了一个‘男人’?我堂堂菘蓝,竟然输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小护卫??” 霍乾念不悦拧眉,正要发作,却见菘蓝突然表情一松,恍然大悟道: “哦——我知道了!霍乾念!我知道了!” 菘蓝一脸笃定:“说实话,云琛算是小有名气,京都城都知道霍少主身边有个人俊,功夫更俊,能将一把蓝剑舞得瑟瑟生风的年轻护卫。 那日我被蛇群困在房梁上,云琛飞身来救我的一刻,我承认,那瞬间确实令人心头震动。如果不是他后来毛手毛脚故意占我便宜,只怕我也会对那一幕念念不忘。” 毛手毛脚故意占便宜?霍乾念听着来气,刚想骂人,菘蓝又抢话道: “所以,云琛本事大,立功多,证明他救你于水火的次数很多。霍乾念,你应该是将被救的感激之情错认了,否则你不可能看云琛高于我菘蓝。” 霍乾念愣住,直接气笑了: “菘蓝,你若被推进火炉里烧,烧完估计嘴还是硬的。” 菘蓝并不接这话,她自信自己判断正确,霍乾念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护卫,而不是她。 看穿菘蓝心中所想,霍乾念悠悠道: “菘蓝——苏菘蓝。你祖父随皇上征战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皇上表彰功勋,封了你祖父为拓海大将军。此后,苏家人不是入朝为官,入军为将,就是像你这样,到公主身边做女官。你来自显赫的家世,如今更是凭本事做了公主身边位列第一的大女官,不可谓手段不厉。” 菘蓝挑眉笑起:“你了解得很清楚嘛,没错,我是苏家的女儿。平时隐去姓氏,只是为了——” 这次轮到霍乾念打断菘蓝的话了: “你隐去姓氏,只是不想别人说你是倚仗家门功劳而得公主赏识,你想证明自己是凭本事平步青云,对。” 菘蓝神色愈发骄傲,“对!” 霍乾念却冰凉一盆冷水泼来: “菘蓝,你的确出色,可若没有好的家世加身,没有你祖父铺路,你纵使再厉害,也不一定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你也许要花上几十年,才抵得过如今的一步。你不喜欢别人说你凭家世上位,可每每标榜自己时,又不忘带着家世为自己金袍加身。你还真是利己至上。” 菘蓝被说得脸色发僵,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些,旁人纵使知道,也从无人像霍乾念这样,敢将这些话明明白白地甩在她脸上。 可这还不够,霍乾念正色道: “在我心中,你不堪与云琛一比。但你若非要比,我便告诉你,这区别在哪里——在于云琛无需背景家世,无需凭满腹算计和手腕,甚至无需凭一身锦衣,或其他任何身外之物加持,云琛只要做自己,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光芒万丈! 你菘蓝,因为苏家才是菘蓝,是这些权势与金银堆簇了你,若离了这些呢?可云琛就是云琛,哪怕离开霍帮,离了我霍乾念,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是云琛。一切身外之物只让云琛愈发闪耀,却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掩盖云琛的华光——什么都越不过云琛。这就是区别。” 霍乾念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菘蓝的脸色由僵转白,嘴唇有点颤抖: “你……这就是你看上云琛的原因?” 霍乾念眼神充满否定,“不。我只是在说你与云琛之间的区别。至于我对云琛,我说过了,无关男女,无关腿疾,无关任何。” 菘蓝不死心,追问: “那关于什么?” 这次,霍乾念没有再为菘蓝“答疑解惑”,他闭上嘴,闭上眼,静静地靠坐在椅子里,再也不发一语。 但菘蓝却从他的神情看出:仅仅是提到云琛,他的神情便如此温柔餍足。 他心里的云琛,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那一针见血的一字一句都没有伤到菘蓝,但此刻他平静却又坚不可摧的神情,却让她彻底心灰意冷。 第96章 无异于找死 山谷岸边。 距离霍乾念和菘蓝的小船失踪,已有不短的时间。 十几艘大船停在小船消失的岔路口,一根根铁链没进水里,以沉重的铁锚将船固住。 可即使是这样,船还是会随着五六股不同的急流微微晃动。 近二百名侍卫站在船上,面朝同一个方向沉默而立。 他们神情凝重地看着霍帮那最后一个亲卫——云琛,勒好绑腿和袖口,将裹着防水牛皮的烟火折子揣进怀里,快速细致地做着最后的下水准备。 除了“袖手旁观”,他们别无任何办法。这感觉令他们尴尬又惭愧…… 一则,作为护卫这行里,已算干到头,做到行业顶尖的家伙们,近二百个大男人,却找不出一个比云琛擅水性的,只能干看着一个小小“少年”去拼命。 二则,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云琛将要面临何等危险的境地: 独自一人在这偌大又陌生的山谷河流中去寻人,且不说水流复杂,暗礁能杀人,光是单人作战,连个照应的兄弟都没有,就足以称绝险。 云琛此行,无异于找死。 而这也是第一次,云琛在要做事之前,没有叶峮的布置和嘱咐,没有花绝的关切,不言的絮叨,也没有荀戓的忧心谨慎。 只有小六在一旁红着眼睛,将一个个烟花折子递给她。 南璃君身边的侍卫首领走过来,拍拍云琛的肩膀,道: “小兄弟,多加小心,一旦遇到危险,就冲天燃烟火折子,我们会立马赶过去救援。” “好。”云琛点头应下,既不多话,也不磨叽,只瞅准急流交汇处一头扎进去。 那动作干脆利索地让侍卫首领愣了一下,忍不住惊奇地问小六: “这可是山谷乱流,你们霍帮这位小兄弟,他、他就这样下去了?都不带犹豫会儿,深呼吸一下?” 小六虽心里为云琛忧心,但面上还是挺直腰板,强打精神,道: “我们霍帮的亲卫都是如此,大人不必见怪。” 另一边,云琛放松身体,调整呼吸,随急流在水中浮浮沉沉,翻来滚去。 春日水寒刺骨,水草更是像鞭子一样不停抽过她的脸。 她捂紧烟花折子,漂了许久。 等她终于从水里冒出头的时候,只见一处白沙滩上,一个光膀子的精瘦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火上搭着两个架子,一个烤的衣服,一个烤的鱼。 见一个满身挂着水草的“水鬼”爬上岸,男人吓得嗷嗷大叫,拿起火棍子就要捅。 云琛赶忙拨开头上的水草: “不言哥,是我!” “云琛?你怎么来了?”不言惊问。 云琛连忙四顾:“就你一个人?少主不在?” 不言回道:“我下水救少主来着,结果被急流卷到了这里。” “行,我唤人来救你。我再去找少主。你多小心。”云琛放燃一根烟火折子,就又跳回水中。 游出去一刻钟,又在水里四处摸索了好一阵,她终于找到急流的分叉处,再次一头扎了进去。 这次的急流中没有水草,全是浮木和树枝,宛如开刃的刀片,划破她的衣衫和皮肉。 仍旧是在水中翻滚的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许久之后,她再探出头时,只见荀戓正拿着护卫刀凿树干,好像在造独木舟。 和不言一样,荀戓也是救霍乾念不成,被急流卷得迷失了方向。 见霍乾念还是不在这,云琛只得赶紧将烟火折子抛给荀戓,又掉头扎进深水。 两个来回,两个时辰,云琛开始感到体力不支,越来越憋不住气。 但见天色渐晚,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她顿时又生出些力气,第三次扎进急流之中。 这次的急流尽头是一片礁石,先前跳水去救菘蓝的四五个侍卫在此,正在用水草和刀鞘编木筏。 远远地,她将烟火折子丢给那几个侍卫,作了个“呼唤救援”的手势,立马就要折返进水里。 一个年纪大的侍卫却跳水朝她游来,硬拖着她往岸上走。 她累得话都说不出,连连摆手,却挣不脱。 几个侍卫帮忙将她拉上礁石,坐到火堆旁取暖。 她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气,嗓子眼里泛起腥甜。 一个侍卫取下火堆上充当水壶的铠甲片,送到她嘴边。她喝了几口热水,用眼神示意感激。 那年纪大的侍卫感叹道: “小兄弟,我方才瞧你脸色青白,已是失温的前兆,你再游下去,只怕不累死也冻死了。” 其他几个侍卫也一脸佩服,好奇地问: “小兄弟,你就这样一个人游过来的?” “你衣服破了许多处,伤口开始渗血了,我们应该不是你第一个来的地方?” 云琛缓了一会儿,身上开始觉得有些乏。她知道若再休息下去,就很难再站起来。 “恩,已经去了两个地方,这里是第三处。”她撑着膝盖站起身,对几个侍卫道了谢,接着说: “天快黑了,我家少主腿不能行,太危险。我得继续去找。谢谢诸位大哥。” 说罢,不顾几个侍卫再三阻拦,云琛毅然跳进水里。 侍卫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直直往水最深最黑处扎,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地回流,她却迎着冲进去。 只见她猛地被回流卷走,身形瞬间沉没进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侍卫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惊恐叹道: “这家伙也太不要命了……” 这一次,云琛已根本顾不得水中有什么,是水草还是树枝,亦或是尾鳍锋利的鱼,她只剩挣扎着将头露出水面去换气的力气了,却被回流带回了最开始的。 第97章 她心底的那句话 夜色将至,大船上已点燃火把,映得水面上明黄灿烂。 见云琛露头,小六急得上蹿下跳,大叫着“云哥你还活着!!” 几个侍卫放下绳索,叫她赶紧抓住上岸,她却没有回应,只望了眼天色,抬手感觉了下风向,就又游向那几股急流的错乱交汇处。 见她看都不看绳索一眼,反倒向更远更深的方向游去,小六急得大喊: “云哥!歇一歇!歇一歇!!” 云琛没有回应。 看着她决然消失的身影,那侍卫首领忍不住再次感叹: “若能平安而归,我真得请公主收这位小兄弟入侍卫队,实在太英勇了……” 小六目光一直追随着云琛而去,他抹了把眼睛,从旁道: “谢大人赏识,但我们亲卫绝不会侍二主的。” 说完这句,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在护卫这行,忠心与勇气,永远值得敬佩。 所有人一同望向水面。 在火把照不到的尽头,云琛的身影跟着光一起,湮没在黑暗之中。 傍晚的急流愈加汹涌,云琛被挟裹得几乎无法喘息。 急流之中多暗礁,尽管她已全力避开,但还是狠狠地撞在了腰上。 钻心的疼痛让她大喊出声,但急流又迅速吞没她的口。 她被迫喝了好几口水,浑浑噩噩地被冲上岸。 她躺在浅滩上,这次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两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上方,差点让她以为是幻觉。 “阿琛!醒醒!”叶峮和花绝连忙抬着云琛往火堆旁走。 叶峮抬着她的上半身,手摸到她身侧,顿时脸色一变,叫了声“不好!” 二人将云琛放在火堆旁,叶峮赶紧去脱她的外衫。 这一动作惊醒了已将陷入昏厥的云琛,她猛地捂住衣服往旁边躲,气息微弱道: “我没事……没事……没时间了……再耽误下去,潮汐就来了,水流一变方向……我就……我就找不到少主了……” 花绝一边捆扎两根树枝,想为她做固定,一边骂道: “疯了是不是?想死是不是?你肋骨断了,万一扎到内脏怎么办??” 叶峮也不容她多言,使劲摁住她: “小子,别给我犟!你这样再下水太危险!我叶峮能看着自己兄弟去送死吗?” “别动!把衣服脱了看看伤口!” “别他娘矫情了!赶紧把腰固定住!” “听话!” 要是换作平时,云琛尚还有力气对抗这两人一番。 可这会她已经不知道在急流回流中转了多少个来回,游了三个还是四个时辰。 她只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拽住衣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求你们让我去……每耽搁一刻,少主就多一刻危险……少主是和菘蓝在一起,现在天已经快黑了,万一遇到猛兽……” 剩下的话,不必她再说,叶峮和花绝干了这么多年护卫,怎么会想不到。 天黑多猛兽,如果真遇袭,菘蓝有腿可以跑,霍乾念不仅跑不了,还会成为替菘蓝拖住猛兽的挡箭牌。 以性命为代价去守护,是护卫的天职。 若没有这点觉悟,就不应该踏入护卫这一行。 叶峮和花绝耸拉下肩膀,慢慢松开沉重的手。 云琛一步一顿地朝水中走,疼得根本直不起腰。 余晖残夜,照的水面颇有落幕的凄凉感。 她举起一支烟火折子点燃,回过头,朝二人咧嘴一笑: “等这事了了,你们记得请我喝酒哦!” 花绝扭过头去,紧紧咬着牙齿,不肯看她。 叶峮使劲“呸”了几声,骂道:“你别给老子整得这么不吉利!呸呸呸!咱们做护卫的,临办险差之前绝对不能许诺!快给我呸!!” “嘿嘿……”云琛笑笑,擦掉嘴边溢出的血,不等烟火折子燃尽,便再次扎进了水中。 这一次,急流更急,寒水更寒。 肋骨钻心地疼,脑袋止不住地眩晕。 她顾不得这些,她只想找到霍乾念。 她忍着不表露,可一次次寻空,早已让她越来越崩溃。 她脑子里控制不住地闪过一千一万个不吉利的念头……只要一想到他有危险,他可能会出事,她便觉得这天仿佛都要塌了,还何顾这区区山谷急流。 可也只有在这急流中,她才能放声大哭。 才能喊出她心底那句话。 她整个人淹没在水里,对着已沉沉如墨的黑夜无声地张口: “阿念,我喜欢你。” “阿念,等我来寻你。” 不知是感动了老天爷,还是惊情了这风雨沧桑千百年的山谷。 当瀑布般的桃花顺水而来,她终于被急流托起上岸,搁浅在一处碎石滩。 她艰难地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喘气,吐血,视线充血模糊,只能瞧见不远处的黑暗里,好像有两道人影在望着她。 一个脚步声急促地跑来,忍不住惊声叫道: “云琛?!” 纵使再讨厌云琛,可在这个时候能看见熟人,菘蓝还是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紧接着,云琛听见前方传来碎石搅动的声响,应该是轮椅猛冲过来发出的声音。 她拼尽最后最后一点力气站起身,迎着那声音踉跄走去。 随即,烟火折子亮起。 火光照亮她伤痕累累惨白如纸的脸。 也照亮着安然无虞的他。 第98章 孤男寡女 当烟火折子亮起的那一刻,菘蓝看清了云琛伤痕累累的脸,也看清她衣衫破碎,露出白色的肌肤,伤口全都冒着血。 可因为看见霍乾念安然无恙,云琛便笑了。 一副无畏生死的身体,一个纯粹的像孩子似的笑容。 菘蓝无法形容看到这一幕的震撼。 她好像一瞬间明白了霍乾念那长篇大论里的一种意思。 云琛无论在哪里,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她都能闪闪发光。 就像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一样,从不抱怨脚下是贫瘠还是顽石,她永远能扎根活下去。 那一刻,菘蓝不得不承认,云琛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鲜活又蓬勃的人。 那种全力以赴的忠诚与执着,让旁人都觉得感动,更遑论霍乾念。 可让菘蓝奇怪的是,云琛明明像个打了胜仗归来的骄傲将军,却只对着霍乾念浅浅害羞地笑; 而霍乾念明明疯了一般地冲过来,却只是目光含水,定定地望着云琛,什么也不说。 好像只差最后一步,又好像不差这一步。 菘蓝搞不懂这两个人,但二人之间深深的默契却让她突然心生嫉妒。 菘蓝转过身,不再去看。 循着烟火折子,侍卫们和霍帮护卫们匆匆赶来。 有人眼尖,瞥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闪而过的野兽绿眼。 众人这才发现,霍乾念与菘蓝走失的这处地方,竟然是山谷最远、野兽最多的乱石滩,赶忙燃起火把,手忙脚乱地将菘蓝和霍乾念搬上船。 不言被救得早,也随众人一起赶来。 看见最信任熟悉的兄弟,云琛才终于敢晕过去。 “不言哥,我身上疼得厉害,先别动我……”晕倒前的最后一刻,云琛说了这么一句。 不言心疼地背起云琛,立马就摸到她身侧和腹部有凹陷。 趁行船回温泉小屋的空档,云琛攥着衣襟,昏睡了两个多时辰。 所有人都忙着照顾霍乾念和菘蓝,只有不言和小六守在云琛身边。 小六问: “那菘蓝女官为啥穿着咱少主的衣服?” 不言砸砸嘴,有点同情地看了昏睡的云琛一眼: “唉,八成是少主怜香惜玉,把衣服借给菘蓝女官的。你说真寸啊,怎么一跟着公主出游就没好事呢?这下好,少主和菘蓝女官,孤男寡女地待了半天,患难生情,咱少主又借衣服给人家,这下真说不清了……” “那少主会娶菘蓝女官吗?” 小六刚一问完,就见云琛蹭得睁开了眼睛。 …… 回到京都后。 云琛这一遭受伤,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她倒是清闲了,霍府却被一封封请柬搅得不堪其扰。 云琛这遭勇潜急流冒死救主的事迹,在公主府侍卫们的大力宣传下,已是人尽皆知。 “喂,听说霍帮那护卫在深水急流里往返八十个来回,不仅救了自家主子,还一一救了帮里兄弟和公主侍卫们,实在仁义!” “听说面对瀑布深潭,那霍帮护卫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头扎进,左手一条鱼,右手一个人,一下就上来了!” “不不,我听说,那霍帮护卫先是在水中与水蟒缠斗,然后又上岸与黑熊搏斗,身上骨头全都干碎了,杀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才救了主子!” “当真勇猛!” “男子汉大丈夫若当如此,真是勇也!快哉!” “不只呐!我还听说那霍帮护卫男生女相,长得白白净净,活脱脱一副俊俏书生模样呢!” 传言越传越夸张,简直要把云琛吹得如应龙在世一般。 再加上公主府、苏府,还有那几个被救侍卫的府上,全都送来了恩礼。一时间,云琛名声大噪。 因古人有诗云:“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故桃花峪又名玄都峪。 听闻云琛的事迹,某文人大笔一挥,写下“玄都奇勇”四个字。 如今京圈便都称云琛为“玄都护卫”,那名号不是一般的响亮。 一时间,云琛这“玄都护卫”成了京圈护卫的标杆。 对护卫这行来说,敬佩向往者有之,羡慕嫉妒者有之,也有几个鄙夷唾弃的在里面。 而对于京都名流权贵们来说,谁不想拥有这样一名忠贞不二又本领高强的护卫呢? 护卫主子安全都是次要的,若有玄都护卫在旁,光说出去都颇为骄傲,足以彰显主家尊贵。 因此,一封又一封请柬送达霍府,不敢直言“挖墙脚”,只说请云琛到府上为本府护卫队指点一二。 雪花片一样多的请柬送进霍府,云琛一封都没见着,全被霍老太爷拦了下来。 来一封,霍老太爷便撕一封。 最后来的实在多,给霍老太爷整急眼了,竟直接派两个泼辣的仆从去对方府门口叫骂: “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君额上能跑马!掘家将如掘祖墓坟茔!何不请你爷头!请你娘头!” 意思是:无耻王八脸真大!挖人家护卫,犹如挖人家祖坟!请云琛?请你爹娘个头! 对霍老爷子这种战场上摸爬滚打又在商海里浮沉过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骂人都算轻的。 但对自视甚高,以高雅自居的京圈名流来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带爹捎娘骂人的,只得紧闭大门,都不敢出来应声。 云琛并不知这些话外事,只知道自己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竟得了“玄都护卫”这么大的名号。 伤好能下地的那天,她刚一开门,就见花绝和不言像两个门童似的立在门边,齐齐掸袖、整衣、行礼、问安——齐声大喊: “小的给‘玄都护卫’请安!大人吉祥!” 趁云琛愣神的功夫,叶峮从旁故作正经,呵斥小六: “小六!还不赶紧给‘玄都护卫’大人开路!” 小六欢快地应了声,嬉皮笑脸道:“‘玄都护卫’大人可是要拉屎去?小的扶着您去!” 花绝瞪眼,“不敬!怎能在大人面前说这等不文雅的字眼,得说——” 在众人注目下,花绝一本正经地说:“得说‘大人是要去拉玄屎’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闹做一团。 云琛脸通红,也不知是被臊的还是气的,就近捉住花绝就打,大骂: “你们这几个狗,就该让你们在山谷里喂狼!赶紧过来吃我一‘玄拳’!” 几人好好笑闹了一阵,云琛注意到荀戓不在,这不像他的风格,便去他房里寻人。 走进荀戓的亲卫单间,她瞧见荀戓正面朝里躺在床上,竟然是在睡大觉。 云琛走过去薅他起床: “狗哥,你现在越来越懒了,大白天在这睡觉!都不去看我!走,陪我给叶哥女儿买满月礼去!都拖好久了!” 荀戓慢慢起身,看起来像是刚睡醒,又像很虚弱的样子,后背和褥子上全是汗迹。 云琛问:“狗哥,你咋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荀戓脸色蜡黄,勉强笑笑: “做噩梦了,梦见你嫂子跟别人好了,给我吓的。” “哈哈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直说你想嫂子了呗!”云琛打趣了几句,拉着荀戓就往外走。 离开霍府,往集市上去。 一路上,云琛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荀戓只在一旁笑听着,也不多说话。 二人在集市上逛了许久,云琛选定了一串银制的九连环: “狗哥,我就送这个了,叶哥脑子好,他女儿一定也脑子好,就送这个,给孩子练练手!” 荀戓则驻足在一家金店门口。 见荀戓看着金店牌匾发愣,云琛赶紧拉他:“狗哥,你意思一下行了,用不着买金,你还要留钱养家呢!” 荀戓却挣开云琛的手,径直往金店里走,云琛怎么都拦不住。 那金店老板看见二人身上的霍帮高等护卫服制,立刻眉开眼笑地上来迎接。 荀戓问:“有长命锁吗?” 得知二人是给满月的孩子买礼物,老板立刻捧出十几种不同款式的长命锁。 荀戓选了一大一小两只锁,叫老板包起来,又选了一个更大的锁,抬手挂在了云琛脖子上。 “狗哥你干啥?我都多大人了,还带这玩意儿?”云琛说着要摘下脖子上的长命锁。 荀戓却拦住她动作,罕见地露出一脸不容拒绝的严肃,用命令的语气道: “哥给你的,戴着!” 云琛不懂荀戓这是在干什么,就听荀戓又道: “带着锁,哥就能保佑你小子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云琛心里感动,又甚少见荀戓黑脸,便没有拒绝。 付钱的时候,云琛心里替荀戓肉疼,却见荀戓毫不在意,只拍下钱,扭头就走。 云琛心里开始琢磨,要不把最近收的礼拿去换成钱,回头给荀戓补贴家用。 第99章 花边绯闻 又过了几日。 云琛伤好的差不多时候,叶峮女儿的百天宴到了。 本来约好,几人要一起去叶峮家的,结果不言忙着飞府衔试考暗卫,荀戓和小六晚点才能下班次,云琛只得去找花绝。 听闻府里下人说,方才见到花绝往偏门去了,云琛便过去寻他。 远远地,她看见花绝背对着她,长身倚在桃花树下,面朝着门外一人说话。 因为花绝身量遮挡的关系,云琛看不清门外是谁,但从花绝松懈的背影和浑身直冒粉红泡泡的架势来看,对方应该是个女子。 云琛悄悄躲到树后,只听花绝道: “今儿晚上是叶峮哥女儿的百天酒,我们都得去呢!”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回应:“那你少喝些,喝多了难受,对身体不好。” 花绝嘿嘿一笑,身子扭得像抽羊角风的蛇,声音粘得像蜜糖似的,高兴地回: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带着你做的梨糖去,喝完酒我就吃一颗,就不难受了。” 娇滴滴的女声害羞地笑。花绝则不要脸地靠过去,声音暧昧道: “过两日我要外出办差,好久见不到你,快叫一声‘小哥哥’来听听。” 云琛躲在树后听着这些,捂着嘴狂笑,但不敢发出声音。 片刻,那女声又羞又柔地喊了一声“小哥哥”。 云琛光听着那声音,就觉骨头都快酥了,忍不住探头去看。 她瞧见花绝嘴都要咧到月亮上去了,一个笑起来甜甜的姑娘正对着他害羞地笑。 姑娘说:“我走了,不同你说了,糖铺里忙得很。” 花绝恋恋不舍:“好,等忙完差事,我同你一起打理铺子,重的东西你别动,等我搬!” 云琛捂嘴偷笑,随即悄悄离开。 叶峮女儿百天宴。 院子里满满当当摆了十桌酒席。 云琛提着银质九连环走进院子,乍看全是霍帮护卫,还以为是霍帮搞年会呢。 终于等人到齐,照旧叶峮、花绝、不言、云琛、荀戓和小六坐一桌,没一会儿,叶峮家的小子叶城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出来了。 一群大老爷们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喊着“快给我看看大侄女”“给我抱抱”,争着上手抢娃娃。 叶峮慌忙从“狼群”里夺过小绵羊似的女儿,疼惜地摸摸那粉嫩小脸,埋怨道: “你们小心着些,别给我摸坏了!”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一人打趣道: “女儿奴啊女儿奴!谁敢给咱大侄女摸坏了?这么一百多个叔叔伯伯在此,谁敢造次?” 另有人一拍大腿,叫道:“完了完了,咱大侄女长大说亲可难了!谁家敢对付咱这一百多个老丈人?哈哈哈哈哈哈——” 叶峮脸上笑的一团花似的,“哪能让臭小子占便宜,不给嫁!” “哈哈哈哈哈——” 叶峮抱着女儿在各个桌前展示,引得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去看,稀罕得不知怎么才好,只能一个劲儿地塞拨浪鼓、手钏、瓷娃娃。 轮到云琛的时候,她只看见一团白白嫩嫩的小棉花缩在叶峮怀里,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滴溜溜望着她,咧开没牙的小嘴朝她笑。 “阿琛,你抱抱。”叶峮将孩子递过来。 云琛吓得连连往后躲,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抱住孩子,感觉这是她在世上抱过最轻又最重的东西。 也许是女子的天性,她看着才刚来到这世界的小小人儿,不觉眼神柔软,甚至有点想落泪。 瞧出她情绪波动,小六笑道:“瞧云哥这样,巴不得赶紧生一个呢!” 叶峮笑道:“我女儿同阿琛有缘,喜欢阿琛的。” 云琛小心地伸出食指,凑近孩子的小手,被那一样的小手紧紧握住,往嘴里放去。 她急得叫起来:“不行我手有茧!别划着嘴!”却不敢用力抽回手,只能用惊慌求助的目光看向叶峮,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群糙汉子笑起来,那笑声震耳欲聋,终于吓得孩子哇哇大哭。 叶峮这下也慌了,惊声叫着“夫人救命!”抱起孩子往屋里跑。 众人笑的更欢了。 庆祝一个小生命到来,远比送走一个生命高兴。 因此,这酒喝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畅快。 三两圈下去,划拳的,吹牛的,打嘴巴仗的……仿佛今夜全京都的嘴都在这儿了,吵得人头大。 小六还惦记着腌臜他云哥,酒壮怂人胆,道: “云哥,你赶紧成亲生一个,名儿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云玄都’!” “噗——”花绝一口酒喷了出来。其他人全笑地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 云琛气得拿鸡翅膀捅小六,“你他娘没完了!我今天就送你去投胎!‘云玄都’这名儿留给你下辈子用!咋样!” 不言赶紧拉架,但他也有点喝高了,再加上刚考完飞府衔试,暗卫之事十拿九稳,他兴奋得很,一时嘴上没把住门,对小六道: “你这孩子,就别捅你云哥肺管子了!阿琛啥时候追上菘蓝女官,啥时候八字才能有一撇呢!” 不等云琛说话,叶峮愣了:“菘蓝?阿琛喜欢的原来是菘蓝女官?不对?” 荀戓也失笑,“怎么可能!明明……明明……” 荀戓“明明”了半天,硬是没敢说出“霍姑娘”三个字来。 这时,花绝惊问:“不是霍阾玉那丫头吗??”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云琛根本插不上话,气得她大叫: “真他娘造谣一张嘴!都别给我造花边绯闻了!” 花绝叹了声“我的乖乖”,搂住云琛脖子笑道: “看不出啊看不出,咱们最老实的小阿琛竟然玩得这么花?这么多小香香等着呢?” 云琛俯身紧紧抱住花绝的腰,做好标准的防挨打姿势,坏笑道: “再花也没你花呀——小哥哥,梨糖给我吃一颗呗!” 花绝大窘,脸唰地就红了,使劲捶云琛,“你这臭小子!偷听别人墙根!” “哟哟哟——不打自招了!花绝,赶紧把弟妹带来瞧瞧!” “他才舍不得呢!肯定天黑了躲被窝里偷摸自己看!” “别瞎说啊!人家正经好姑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闹到天黑,酒喝了七八轮,众人还没有散场的意思。 云琛实在喝不下了,借口醒酒,一溜烟儿偷跑回霍府。 见栖云居还亮着灯火,她走进去,正见霍乾念坐在院子里等她。 隔着老远,霍乾念便闻见那冲天的酒气。 他端起旁边一直温在小炉子上的醒酒汤给她: “喝点,不然明日醒了难受。” 她一手提过碗边,一手叉腰,喝酒似的一口气干了,看得他直笑着摇头。 他拍拍腿,朝她招手,“靠近些,来擦擦嘴。” 换做平时,她都是一抬袖子一抹嘴就完事,这会却乖乖地挪过去,傻笑着仰起头。 他捧起她的脸,用帕子一点一点、格外仔细地为她拭净嘴。 隔着薄薄的帕子,他的手指清晰地触到她滚烫的红唇,不觉轻轻颤了一下。 终于擦完,趁她醉着,他收起帕子时顺势捏了捏她的脸,温声问: “百天宴怎么样?” “坐了十桌,人特多,礼物都堆成山了,属少主的礼最阔气。我喜欢少主给叶哥女儿起的名字——‘叶灵’,真好听。” “叶峮的女儿如何?” 她手舞足蹈地比画,回道: “特别特别漂亮的一个小娃娃,跟玉雕出来的似的,小胳膊藕节一样可爱,白白嫩嫩的!” “这么喜欢孩子,那日后我们领养一个。”他说。 完全没注意到他话里的“我们”是几个意思,她摇头,打着醉腔,不高兴地撅嘴: “干嘛领养?我喜欢自己生的,我要自己生。” 他愣住,心里立马纠结成一团乱麻。他记得从前她酒醉时说过,不喜欢女子来着,这会怎么又要生个孩子? 以为她是不经人事,又醉得很了,他哄道: “傻瓜,男子生不了孩子的。” 她没搭腔,只是低下头,突然沉默了。 第100章 若信念坚固 云琛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再抬起头时,竟然已泪流满面。 “将来我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不冷落她,不随意打骂她,不将她关黑屋……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马厩里哭着入睡,不会欺负她的娘亲,也不会让旁人欺负她……” 霍乾念听得心酸,他从没想过,云琛鲜少提起的家世过往,竟然如此辛酸。 看着那双泪眼楚楚的小鹿眼,他觉得这世间真真犯了死罪。 仿佛一腔压抑多年的委屈与痛苦,那洪流终于找到了出口。 云琛再也忍不住,彻底放声痛哭起来: “原以为,天下的爹爹应当都是那么凶,那么冷落孩子的。可老太爷对你就不是,叶峮哥对他女儿也不是,我才知道,你们这样才是应当的。 我记得小时候,爹很疼爱娘和我,他们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娘给爹刮胡子,爹带娘骑马看花……可后来,爹又娶了小娘,从小娘进门那一天开始,娘就再也没有笑过了…… 娘说,一生应当只许一人,若许不了,便是不爱,因为人的心不可分割。爹却说,娘是被那些莺莺燕燕的文人酸词毒害了,便从此再也不让我读书认字。后来,小娘生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爹便再也没有抱过我……” 她越说越伤心,越哭越凶,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 “从我五岁开始,爹……爹就再也没有抱过我了……我已经不记得被爹爹抱着是什么感觉了……少主……少主……我也已经快忘记我娘的样子了…… 少主,你知道吗,我娘病了,病得快要死了,我爹却只惦记着拿我去和有钱的林家结亲……我娘急火攻心,气得吐了好大一摊血,便再没有醒过来…… 我娘尸骨未寒,我爹就着急抬小娘为正妻,就连祖坟里,我爹的位置旁边也是一左一右,平起平坐的两个空位……他难道叫我娘死都要看着他和另一个女子在一起恩爱吗……少主……我好难过……我也想有叶峮哥那样的爹爹,疼爱我,也疼爱我娘……” 她哭得几乎昏厥,抽泣的额头上一片红疹。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痛哭,他的衣衫都几乎要被那泪水湿透。 他抱住她,哄孩子一样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渐渐平息,他才将下巴轻抵在她发顶,用带有鼻音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说: “琛儿,我再养你一遍,用金银和玉,用花和香——用一颗不会分给任何人一丝一毫的心,好吗?” 只可惜最后这两句话她并没有听见。 她趴在他腿上,脸上挂着泪痕,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 借口醒酒逃席的不止云琛一个。 一道身影离了叶峮家后,直奔郊外破庙。 破庙荒凉,房梁已坍塌。 莲花座上的佛像因为风雨侵蚀,通体已变成斑驳的灰白色,可佛像的神态仍旧不悲不喜,仿佛并不在意这泥塑腐朽的躯体。 “若信念坚固,十年一念,亦决得生。” 荀戓喃喃念着莲花座上刻着的这句话,不觉怔了很久。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干了这么多年护卫,竟完全没察觉有人悄悄靠近。 一声诡笑贴着他耳边响起: “呵呵,很荣幸见到荀戓大人——” 荀戓从沉思中惊醒,本能后退一步,同时“唰”地抽出了佩刀。 来人动作极快,一把摁住荀戓的手,制止了他抽刀的动作,笑道: “既然答应了见面,那就好谈谈呗,不必动手了。” 荀戓沉着脸,缓缓将刀压回刀鞘,仍旧目光警戒地盯着对方。 来人道:“我方才说‘很荣幸见到大人’,是真心的。” 见荀戓不语,只是阴沉着脸,浑身透着敌意,来人露出阴阳怪气的笑容,道: “玉家与霍帮争霸楠国商界已久,这么多年打来杀去,一直没有个结果,很大原因在于霍帮太过铁板一块,全是像荀戓大人这样的好手在旁,让我们是刺杀也不成,挑拨也无法。 因此,玉家有专门针对‘霍帮护卫’量身制定的策反法。如若能策反一个‘霍帮护卫’为我们玉家所用,则价值百金,而像荀戓大人这样的‘霍帮亲卫’,足值千金之数。” 荀戓冷眼看着这个陌生的玉家护卫,“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只要你们许诺的一千两黄金,少一毫都不行!” 那玉家护卫笑道: “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大人,这么多年,玉家从没有间断过策反、腐化霍帮护卫,只可惜从来没成功过。而大人你——是第一个。” 荀戓瞬间脸色煞白,仿佛人还立着,脊梁骨却已被生生折断。 似乎怕说得狠了,荀戓会反悔,那玉家护卫试探够了,赶忙从旁提出一个沉重的匣子,道: “大人别生气,我们玉老爷知道有霍帮亲卫肯投诚这事,非常重视,愿拿出这二百两黄金为定金,不论事成与否,都是玉老爷的一点心意。事成之后,一千两黄金,绝对不差分毫。” 沉默许久,荀戓声音嘶哑地开口: “需要我做什么?” 玉家护卫道: “请大人偷出‘醒狮印章’。” 荀戓一愣,“那是霍帮最机要之物,乃是霍帮在商的重要印记,只由少主贴身保管……” “所以才要请大人帮忙,毕竟,那章子值二百两黄金呢!”玉家护卫说着拍了拍装满金子的匣子。 又沉默了片刻,荀戓最终提起匣子,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将走到门口时,荀戓顿足回头。 “你说,玉家一直都有为‘霍帮护卫’量身定制的策反法,有相应的赏金?” “没错。” “其他人多少钱?” 那玉家护卫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荀戓是问其他人值多少,便道: “不言大人、花绝大人同荀戓大人你一样,若策反成功,许一千两黄金。叶峮大人五千两。” 荀戓点点头,而后又问:“云琛呢?” 那玉家护卫意味不明地笑笑,道: “一万两。” 不再多言,只最后看了那灰白的佛像一眼,荀戓大步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明明不悲不喜的佛像,此时却目光悲悯,垂垂地望着他。 第101章 玩物丧志 云琛发现,霍乾念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他不仅帮叶峮女儿起了“叶灵”这么好听的名字,还天天变着法儿给叶灵买玩具。 什么铜钱老虎、七巧板、小人偶、鸠车、竹蜻蜓、铜牛马、陀螺…… 每隔几天,霍乾念就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样小孩子喜欢的玩具,询问云琛的意见。 云琛儿时不得父亲疼爱,自然没见过这些,她恍然大悟道: “原来小孩子不是玩九连环啊?” 霍乾念笑道: “每一样东西,你都替我检查十遍,查仔细了,别有毛刺伤着孩子,然后再叫叶峮拿回去。” 她欢快地应下,一边检查玩具,一边每样玩几个来回。 基本每回都是她新鲜够了,才将玩具给叶峮。 叶峮也没料到自家女儿这么得主子喜爱,一段时间过后,玩具堆的家里都快放不下,足够叶灵玩到嫁人了。 叶峮琢磨着要不要哪天把叶灵带过来,给霍乾念磕一个,以示感恩。 过了好一阵,玩具的“风头”过去,霍乾念却又突然迷上“玩物丧志”: 今儿让云琛陪他去看皮影戏,明儿又喊云琛去玩兔儿灯。 他甚至还亲手做了几只风筝,挑了个日晴风朗的日子,带云琛在垂星湖旁放起风筝。 叶峮等人只当是主子累久了,不愿去看书房里堆成山的信函,需要放松下心神。 至于云琛,她小时候只放过一次风筝,早就忘了儿时那短暂的快乐,不免玩得兴奋。 她拿着竹轴,举着风筝线,在青绿茂盛的草地上飞跑大叫,风筝还没飞起来,她已经快乐得像个二傻子。 叶峮、花绝和不言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花绝一脸嫌弃: “阿琛,别告诉我你不会放风筝,有你那样放的嘛?” 不言啧啧摇头,道: “我用脚放的都比你好,你把竹轴举那么高干嘛呢?举线啊我的哥!你顺风跑啥的呢??” 最后几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三个大男人被迫加入这幼稚的小孩子游戏。 在叶峮几人的操作下,风筝很快高高飞上了天。 云琛高兴地望着飘摇在蓝天白云间的风筝。 霍乾念便高兴地望着她。 “真好看……”她喃喃地说,接着又蹦出一句令人惊掉下巴的话,道: “如果多绑几只风筝在少主的轮椅上,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推少主了?少主的轮椅可以自己跑了?” 霍乾念手握成拳,举到嘴边咳嗽两声,掩饰笑意,佯怒道: “你敢?!” 叶峮连连摇头,竖起大拇指对云琛道: “我看你小子不光自己想上天,你还想让少主上天啊?” 不言用一种“你好牛逼”的眼神看着云琛,“阿琛,论脑子有病我是真服你。照你的办法,以后咱是不用推少主了,你简直是给少主搞了个远程定位啊!以后玉家人也不用费劲心思去暗摸少主在哪儿了,看风筝就行。你特娘是玉家奸细来的?” “每天不用说,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咱主子这会是在上茅房还是睡觉,十二时辰面向全京都现场直演啊!”花绝嘴贱地补充到。 云琛才不管几人如何腌臜她,只一个劲儿叫唤把风筝栓霍乾念轮椅上试试。 叶峮见这小家伙有点发疯,只得手一抖,断了风筝线,任风筝越飘越远。 见云琛去追风筝了,叶峮长舒一口气,对霍乾念道: “少主,要不先送您回屋避避风头?躲一躲?” “不用。”霍乾念笑着摆手,只叫几人推着他一起去追云琛。 云琛顺着方向跑了半天,终于在后山的果园子找到风筝。 她跳上果树取风筝,留意到树上的柿模已经熟透,便摘了一个在衣服上蹭蹭,咬了一口。 满嘴爆汁,果肉绵密清甜,三两口便吞掉一个,直到吃得肚子溜圆,她还舍不得下去。 霍乾念和叶峮几人赶过来,叶峮笑骂: “你个猢狲!赶紧下来,小心看园子的老李收拾你!” 云琛舔舔吃得水润发亮的嘴巴,笑嘻嘻道: “放心,老李走路慢,等他来了,咱们都吃饱了——再说了,还有少主在这,怕什么?” 霍乾念仰头看着树上的云琛,笑道: “摘一个给我尝尝。” “好嘞!”云琛用袖子擦擦嘴,摘下一个熟得透透的,朝树下抛去,却不偏不倚砸在霍乾念身边的花绝头上。 红黄色的果汁流了花绝满脸,气得他连连比画手势叫道: “来来来,你小子给我下来说话!” “嘿嘿……”云琛坏笑一声,又拿起两个柿模朝花绝砸去,百发百中,砸的花绝衣服上全是果汁。 一旁不言笑得直不起腰,却被云琛一柿模扔进嘴里,差点噎死。 “咳咳咳…你特娘……咳咳我不言干了一辈子护卫,差点被你这狗怂用柿模弄死,咳咳……” 叶峮知道下一个糟糕的肯定是自己,惦记着身上是才刚换的干净衣服,舍不得弄脏,他便赶紧闪身躲到霍乾念背后,故作严肃道: “阿琛,别玩了,快下来!” 云琛使劲摇头,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 还没等叶峮反应过来,就感觉两边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花绝和不言一左一右,佯装揽肩膀,实则将手里熟透的柿模狠狠拍碎在叶峮的肩。 看着污渍斑斑的衣服,叶峮气得跳脚,也捡起地上熟透的柿模朝二人打去。 一时间,树上云琛铆足了劲出手,树下三人一会混战一会又攻击云琛。 霍乾念只见到眼前柿模飞来横去,果汁在空中喷洒飚射,空气里全是甜甜的果汁味道。 等润禾过来寻人,说裁缝铺的人来了的时候,只见到处一片狼藉。 四个大男人玩的猴一样疯,浑身挂满柿模残渣。像是从果酱里捞出来似的。 润禾不由啧啧感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小孩儿似的!” 第102章 气死名家的气质 栖云居里,京城最有名的裁缝铺来了六个人,是霍乾念叫来给几个亲卫做衣服的。 老裁缝们一边为云琛几人量体,一边笑道: “几位大人身量极好,配上咱这霍府最贵的料子,穿在身上定然火树银花一般!” 花绝失笑:“你这老裁缝还挺会说话!” 老裁缝笑着应了几句,而后问霍乾念: “敢问霍少主,给每位大人做几身衣服呢?” 霍乾念道:“春秋冬夏各十六套,骑马八套,游湖八套,看花八套,玩泥巴八套,赴宴十二套,常服十八……每人至少八十套,选最时兴的样式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并做好,不必看重料子结实,好看便是,磨坏了就换新的。” “好嘞!霍少主放心,我们一定给诸位大人捯饬得威风又漂亮。” 云琛几人则张大嘴巴,惊道: “少主,八十套?能穿得过来吗?你这也太大方了!” 花绝倒是习惯了:“这有什么,我小时候在家,每年我爹娘都要这样为我做好一年的衣服。” 不言则搂住一个裁缝的肩膀,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嘱咐道: “我可是要当暗卫的,老师傅,暗卫你晓得不?护卫里最酷的那种!给我的衣服不用太花哨漂亮——贵就行了!” 另一个老裁缝问云琛:“大人,您想要什么样式的?” 云琛想了想,不好意思道: “要漂亮的。” 老裁缝连忙捧出一沓子布料样式,叫云琛挑选。 待老裁缝忙活完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 叶峮、花绝与不言各自领了差事去忙,只有云琛陪着霍乾念在书房理事。 但霍乾念却不处理事务,只是坐在云琛身旁,一笔一画地教她学写字。 云琛认的字,学起来便很快,只是笔笔都写得像柴火棍一样,毫无笔锋可言。 霍乾念却在一边点头夸道: “写得很好,有名家的气质。” 云琛缩缩脖子,“少主的字京都闻名,我的嘛……有气死名家的气质。” “哈哈哈——”霍乾念大笑。 而后两个时辰,一直到天黑,两人都一直在书房里待着。 香炉里升起袅袅白烟,散发着梨木的清香。 霍乾念在书桌前处理事务,云琛坐在对面的矮桌上,像个刚刚上学堂的孩子一样,一笔一画认真地学写字。 她写得专注又认真,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努起,可爱得很。 写来写去,几十张纸上都是“霍”字。 她说,“霍”字横竖撇点都有,得学,最后却趴在桌子上,头枕着宣纸就睡着了。 等她睡醒,从纸上挪开脸,只见脸上印着大大的一个“霍”字。 “哈哈……”他又在笑。 到了就寝的时候,今日是她轮值守夜。 照往常,霍乾念总要在睡前与她闲聊一阵,今日却不同。 他递过来一本画集,“念给我听听。” 她打开画集,认真地读起来: “羊村有一孩童,性顽,喜学鸡鸣。一日夜半,孩童梦中鸡鸣,啼声响彻村宇。百十农家纷纷睡中惊起,拾农具上田劳作,却见月明星稀,各舍晨鸡皆睡中,不由大骂……哈哈哈,少主,这个故事好有趣……” 她一边念故事,一边咯咯地笑。 “少主,这画集真好看,画得真好。这字也好,怎么像是少主你的字?” 他眼睛弯弯笑看着她,“就是我画的,喜欢吗?” 还有几十本,都是他挑灯夜战,选了最好看的故事,亲笔写写画画,做出的画集。 “云琛,以后每日睡前,都念一个故事给我。”他说。 “嗯!”她捧着画集,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容。 这时,他又神神秘秘地朝她招手,指了指床底下。 “那个也给你,拿出来玩。” 她兴趣大盛,钻进床底下,捧出一个三尺长的沉重铜匣。 “好重,这是什么?少主送我一匣子暗器?还是磨剑石?” 他笑笑不说话。 她打开匣子,只见一座精致小巧的成套微缩府宅出现在眼前。 像是将一座府宅从里到外缩小了一千倍。 巴掌大的前厅里放着袖珍的桌椅,挂着黄豆大小的灯笼。 寝屋里是原模原样缩小的床榻,那纱幔比树叶还小一圈,榻上甚至还放着两个米粒大的花枕头。 再往旁边,还有巴掌大的厨台,指甲盖大的锅子,甚至还有可以盛一口水的小桶,能烧四五滴水的银锅。 以及七八个泥塑的小人,全都是有鼻子有眼,一副护卫模样。 不知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竟能制出这样一套精致繁复的玩具。 “叶峮哥放树下,不言哥拿远些,最好拿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他太吵了,哈哈……给花绝挂杆头晒太阳,小六塞酒坛子里,狗哥留屋里睡大觉……哈哈……” 她痴迷地把玩这小小府宅,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可看的东西实在太多,每一样都精美极了。 “那你呢,你在哪里?”霍乾念问。 她拿起最后一只泥人小护卫,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在他手心,眼神清澈地看着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 “少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和少主在一起——我值守呀!” 她说的显然是“护卫”意思,可听在他耳朵里,不知怎的就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垂下睫毛,“我儿时,娘亲曾送给我一套这样的东西,刻制的是一个有米铺、糖铺、酒肆、食肆……二十几间不同铺子的集市。我找那老师傅做了一套这个,想的你应该会喜欢。” 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小酒壶,嘬了口壶嘴,开心道: “好看,真的好看!我很喜欢,少主!” 大概她是后两句话说得太快,几乎连在一起,他心尖猛地颤动,喉结上下滚动来去,平复许久,才摸摸她的头,声音暗哑: “玩,今夜我守着你睡。” 因为白天玩太疯,旧伤又一直没彻底好,她竟真觉得十分困乏,把玩着那小桌子、小椅子,手里握着一根牙签大的扫帚,就慢慢睡着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侧身蜷缩着,呼吸均匀又安静,脸上是使劲擦过却还能看出痕迹的“霍”字,嘴角还浅浅地弯着。 他静静地靠在床榻边看她,心里柔软的他发慌。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琛儿,晚安,愿你好梦。” 第103章 护卫 十二岁那年,云琛亲手埋葬了母亲,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她不愿称之为“家”的地方。 大雨滂沱的那日,最恐惧无助的那日,眼睁睁看着雨水和泥土脏污了母亲的尸体,她却无法用小小的身体替母亲遮挡的那日。 那带着梅花破月玉佩的恩人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叫身旁的仆从挖了坟茔,帮忙安葬了母亲。 临走的时候,恩人还给了云琛两块银币,说道: “小可怜,去买块饼子吃。” 云琛拿着钱,浑身湿透地在路上走。 她没了娘,就等于没了家。她既恐惧回头迎接父亲的狂怒,更不愿成为那一大家子里最多余碍事的人。 于是,她决定永远地离开。 她以为,她有师父教的一身武艺,总有办法讨口饭吃。 可她远远低估了这世间对于一个孤身又漂亮的女娃娃的恶意。 当那个好心的卖豆腐的大婶,教她怎么用月事带时,大婶的丈夫就那么毫无顾忌,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她,说“来月事好,可以种娃了”。 在大婶暗暗使眼色下,云琛向大婶道了谢,远远地逃开。 夜里无处可去,她只得宿在一处农场的草垛里。 从小睡惯了马厩,草垛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一个和善的老乞丐也来草垛过夜,听说她一个人孤身在外,心疼她身世可怜,还分了半块干饼给她。 老乞丐和蔼又亲切,云琛觉得他很像自己过世的祖父。 睡到半夜,云琛被一阵怪异的感觉弄醒。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到大腿间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睁眼看去,却见阴凉月光下,那老乞丐正埋头贪婪舔舐。 “来月事了?没事,我不嫌弃。”老乞丐喘着粗气说。 她吓得愣住了,明明脑子已尖叫着逃出去十万八千里,身子却僵硬得动不了分毫。 羞耻又恐惧,她却不敢哭出声。 直到老乞丐扯下她的裙子,她下身一凉,忽而觉得有了力气,才狠狠推开老乞丐,大哭着奔逃。 无边无际的黑夜啊,布满荆棘的长路啊。 石头将她绊倒,长满刺的树枝划破她稚嫩的小腿皮肤。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多远,直到彻底失去力气,她才跌倒在林子里,没了意识。 梦里面,娘叫她醒醒,不能睡在地上,会着凉。 她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天已大亮,她躺在灌木丛里,浑身酸痛,下半身仍光着,没有衣裙穿。 她感觉羞耻极了,无助极了,却只能绝望地蹲在草丛里,等着更加恐惧的未来。 整整一日,她从天明蹲到黄昏,直到巨大的红日照耀着长路,一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策马徐徐走来。 那男人穿着笔挺的服制,腰间挎着一把长刀,一眼就发现了草丛里的云琛。 他跳下马,从马屁股上挂着的包裹里取出一套衣服给云琛。 “这是我儿子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她傻愣愣地接过衣服,站起来就穿,那男人立刻转身回避,翻身上马离去。 “大人,谢谢您。”她眼里含泪,羡慕地看着男人的服制和骏马。 “大人,将来我也想和您一样,您是做什么行当的?” 男人笑笑,“我是做护卫的。” “什么是护卫?” “生死护主,卫道清明,就是护卫。不过你得先做武师,有了主子,才能做护卫。” 她似懂非懂,望着男人策马离去的身影,心里好像突然有了方向。 她要做护卫,生死去护恩主。 可她年龄太小,家世来历又不明,即使扮成个小子模样,也没有大户人家愿意雇佣她。 一户人家的仆从甚至打趣她: “这么小就做护卫啦?小护卫,你的兵器呢?你杀过人吗?” 是啊,空有一身武艺,但她一个人都没杀过,连那个老乞丐都不敢杀。 她知道必须得想办法活下去,等自己长大。 于是,她开始穿起小子装扮,四处流浪寻差事,有时为人洗衣服,有时为人劈柴,有时在码头上扛和她一样高的米袋。 不论报酬是几个铜板,她都欣然接受。 有钱便吃烧鸡,没钱就啃馒头。 春时睡在树上,夏时睡在花里,秋天啃着野果睡,冬天枕着白雪眠。 说不苦是假的,夜里忍着高烧战栗,捡别人剩下的破罐子熬药喝; 年三十穿着破了洞的单衣,孤独地站在窗外,看别人一家其乐融融地围着炉子吃火锅。 再或者,被偷被骗了身上最后一点钱,却没人可以诉说那委屈。 就这么熬了一年又一年。 她终于慢慢长大,身量高了,肩膀宽了,人也更有力气了。 她寻到那个“梦魇”一般的草垛,等了整整一个月,才又等到那老乞丐。 老乞丐还是看起来那么和善又慈祥,头发花白,身影佝偻,手里牵着一个走失的小女孩。 老乞丐并没有认出她,见这处草垛被占了,便拉着小女孩去另一处。 等云琛走过去的时候,正见老乞丐在扯小女孩的裙子,嘴里嘟囔着“真香啊,快让我尝尝香不香”。 小女孩的神情惊恐又无助,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却不敢挣扎哭喊—— 一如当年的云琛。 云琛悄悄站定在老乞丐身后,举起那把在集市上五个铜板买来的最便宜的剑,说: “闭上眼睛。” 老乞丐大惊回头,还没看清楚什么,就被云琛一刀割断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流满老乞丐的前襟,滴落在小女孩紧闭的双眼上。 云琛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她这才知道,一个人竟然要流那么多血才会死。 云琛颤抖着擦去手上的血迹,背起小女孩,慢慢往城中走。 小女孩问: “哥哥,你好厉害,你是做什么行当的?” 云琛答: “我是护卫,生死护主,卫道清明。保护人的。” 小女孩搂住云琛的脖子,将头靠在云琛肩膀上,头上束发的小揪揪扎得云琛脖子痒痒的。 小女孩糯声说: “哥哥,你别怕,别发抖,你是保护人的英雄呀!” 第104章 天衣无缝的理由 当小女孩软糯着声音,说出: “哥哥,你别怕,别发抖,你是保护人的英雄呀!” 一瞬间,云琛只觉得山路迷雾散尽,云开月明。 她突然觉得什么苦都不苦了,什么怕也不怕了。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原来就是来这世间尝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的。 这天是自由的,地是自由的。 风霜雨雪都是自由的—— 她云琛,也是自由的。 她朗朗笑起,朝前方大步走去。 这些往昔,云琛很少对别人说起,偶尔有人问起,她也只寥寥几句揭过。 人们都说,十二三岁的孩子出来闯荡,多么可怜,这世间的磨难不会优待一个孩子一点。 云琛笑着称是,可她知道,时间会让她长大,磨难会让她又苦又痛。 可历尽千帆,不坠青云,她还是她。 云琛的思绪走到这里,被小六突然打断。 小六将一只又生又腥的鸡屁股怼到云琛脸上。 “云哥,你在想什么呢,突然沉默这么久?你是不是在偷偷学叶峮哥和狗哥那样成熟?别装了,那不适合你。” 云琛躲开鸡屁股的骚臭,踹了小六一脚。 “滚!” 栖云居的院子里,众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忙活不停。 一个大铜锅放置在桌子中央,通红的炭火将铜锅烧得滚烫,里面的清汤都沸腾了起来,滋滋作响,冒着蒸汽。 叶峮赶忙招呼众人:“兄弟几个都手脚麻利些!否则烫熬干了,咱还吃不上一口呢!” 花绝皱着眉头,忍着腥味,笨拙地拿护卫刀片鱼,不满抱怨: “咱们大男人哪干过这些?为啥不让厨房把食材都切好了再端上来,非要咱们自己整?” 不言用银丝小心翼翼地划着腰花,“你个纨绔子弟知道啥,我们普通老百姓在家,都是这么吃火锅的,这样才热闹呢!哎你们说,我这银丝嘎了那么多人头,现在又来切腰花,一会儿你们吃的时候,会不会吃到玉家狗的脑浆?” 荀戓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赶忙朝外走,“我去喊润禾拿几把厨刀来,没咱的刀快也行,我可不想吃人肉!” “狗哥,帮我从厨房拿个漏勺来,我要焯鸡肉!”小六喊了一嗓子,然后动作麻利地掏鸡内脏、剁鸡块,又帮着花绝收拾鱼,看得花绝啧啧惊叹: “看不出啊,你小子这些还挺灵的!” 小六得意地摇头晃脑,“开玩笑,我可是第六亲卫预备选手,什么我不会?” 花绝给了小六头上一下子,笑骂: “第六亲卫也是护卫,难不成是厨子?” 小六“哎呦”一声,不乐意了,“厨艺只是我诸多强项中的一个,我还有好些强项,诸位大哥想不想看?” 叶峮笑着踢过来一个大酒坛子,“小六,缩骨功来一个!” “好嘞!”小六立马活动筋骨,开始一点点往酒坛子里进。 他这些年高壮了太多,比从前缩得费劲,但还是足以让众人惊叹。 没一会功夫,小六整个人以奇异的姿势“乱七八糟”地折叠进酒坛子里。 他声音闷闷地从酒坛子传来: “你们帮我出来一下,我最近肩太宽,有点卡住了,快帮我一下。” 叶峮拍拍手,故意舒口气,道: “哎!天气真好,咱赶紧吃火锅!” 花绝附和,“对对对,赶紧叫少主,可以吃火锅了!” 不言也坏笑着,故意大声说: “咱先把肉吃了,趁小六没法来和我们抢,咱们抓紧啊!” 小六听得真切,急得在坛子里哇哇大喊,最后还是在云琛的帮忙下才出来。 他上去给了云琛一个熊抱,喊了句“还是云哥最疼我”,然后便要去揍另外几人。 “不好不好!小六亲卫生气了!” “哇!好可怕!快跑快跑!” 小六气得哇哇大叫,“你们等我再立个大功回来!我铁定就是第六亲卫了!到时候你们得请我喝三天酒!” “我还是请你逛一个月窑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边,荀戓离开栖云居后,并没有去后厨。 他再次来到城外破庙,将那枚象征着霍帮最高权力的醒狮印象,交给那玉家护卫。 印章脱手,眨眼变成两锭黄灿灿的金子。 那玉家护卫笑说,这不算在已经说好的赏金里,是额外请荀戓喝酒的。 本来就是冲着金子去的,可如今金子到手,荀戓却只觉滚烫发疼,让他几乎拿都拿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冲上去杀了那玉家护卫,再将印章抢回来。 让一切回到正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终究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玉家护卫揣着印章,得意地扬长而去。 他知道,此刻起,他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破庙,在河沟旁站了很久很久,将那两锭金子轻轻丢了进去。 “咕咚”一声,金子沉入水底。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一路回到霍府,悄悄启开偏门。 那守卫偏门的院卫早被他支去厨房拿厨刀和漏勺了,自家院卫不会对亲卫设防,自然荀戓说什么,那院卫就怎么做。 荀戓闪身进来,小心翼翼关好门,一回头,叶峮已在身后等着他。 荀戓一僵,随即神色黯然。 叶峮神情严肃,用一种最戒备审问的眼神看着他。 “你最好有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我没有。” 荀戓沉着脸,缓缓抽出护卫刀,寒刃对准了叶峮。 第105章 不妙的预感 楠国二十八年,霍帮堂口势力如日中天。 那在京都郊外修建了一年多的霍氏祠堂终于完工,是时候该将烟城祠堂的祖宗牌位都迁移过来了。 迁宗庙祠堂是大事,为此,霍帮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在当家少主霍乾念的带领下,数百人浩浩荡荡踏上了回烟城的路。 在京都天子脚下的日子,无论仇家势力多强,多少都会忌惮些。 霍帮这两年的遇刺大大减少。 可如今又离京都,就好像离开保护圈,霍帮护卫们不得不高度戒备,日夜巡逻。 叶峮在众人吃火锅那日,突然消失不见,连带着几个能干的护卫也都不见了,不知是去办什么要紧差事。 云琛一下子又得暂替叶峮,担领大亲卫之责。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云琛这次第二回担任大亲卫,显然要熟练得多,处理事务也愈发成熟稳重,游刃有余。 花绝对此赞不绝口: “阿琛,等叶峮哥干不动,你可以接替他了。我瞧你处理护卫队的事务越来越有门道。” 不言值完夜没休息,在一旁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打了个大呵欠: “阿琛办事没问题,就是太小心谨慎了些,为了防着仇家刺杀寻仇,总要夜里悄摸赶路,整的我瞌睡得不行。哎阿琛,咱白天多赶赶路行不?你忘了前两天咱们半夜在山头上疾驰,把少主的轿子抬得快飞起,直接把一个晚归的农夫吓晕过去了,人家还以为遇上阴兵借道了呢!咱们霍帮虽然仇家多,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呢!就算前面有什么危险埋伏唔——” 想起上回不言发挥“乌鸦嘴”本事的时候,立马就碰上了玉家的临别大礼包,众人差点掉进陷阱坑被扎成筛子,云琛赶紧捂住不言的嘴。 “大哥我求你少说两句,我不希望玉家又搞个欢迎大礼包来!” “放心,玉家至今不敢在烟城开设堂口,就是忌惮我们,不会主动到我们的地盘上寻事的。”不言又说。 云琛来不及把这句话捂在不言嘴里,总有种隐隐不妙的预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一个多月后,队伍进入烟城地界,云琛才觉得好了点。 离城中还有两夜路程,队伍驻扎在一处瀑布小潭过夜。 众护卫忙活着起炉灶、扎帐篷、整理行李,霍乾念觉得吵,叫云琛推他去水潭走走。 水潭不大,瀑布像一条月白的绸缎,飘飘挂在黑岩上,垂落进幽深的水色,不断飞溅起水花。 云琛撑着伞,立在霍乾念身后。 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瀑布飞烟。 一只飞鸟低低掠过水潭,衔起一只青鱼而去。 云琛开口: “少主,等与玉家的事了了,我有话想对你说。” 作为霍乾念身边最心腹的贴身护卫,从这些日子以来霍乾念的处事,她已预感到这次回烟城,一定会与玉家交锋。 与其说是霍帮仁孝,专门回烟城迁移祖宗牌位,不如说是霍帮故意露出破绽,引玉家上钩。 因为玉家也很清楚,像这样在京都之外对霍帮动手的机会可不多。 云琛想,等打败玉家,霍帮迎来太平之日,她便要对霍乾念表明心意,并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全都坦白。 无论到时迎接她的会是厌弃还是接受,她都愿意面对。 他转头想去看她,却不料她心里一慌,竟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自己都愣了,不明白这只手在干什么。 他却不闪不躲,只从她掌心下露着一张漂亮的唇,微微勾起浅笑: “巧了,我也有话对你说。” 感觉到他的睫毛在手心里挠痒痒,她脸一红,手心一烫,赶紧将手收回来。 她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猜想他会有什么话等着对她说。 他没有回头看她,语调却突然低了下去: “云琛,保护好你自己。” 她明白,他是在说即将到来的与玉家的争斗。 她懂,只要有争斗,就会有流血。他担心她的安危。 可她不懂他这句话里的无力至极。 很快,又过了两日,队伍抵达烟城。 烟城的霍府内外早已打点齐整。 霍乾念前脚刚进北柠堂,后脚叶峮就风尘仆仆地冲进了书房。 在云琛几人的惊讶注目下,消失许久的叶峮朝几人点了下头,匆匆冲进书房,反手关严了房门。 云琛几人只来得及听到叶峮说了句“少主,折了三个兄弟,东西还是没找到”。 花绝皱眉头,“你们看见没,叶哥受伤了,我见他衣服上有刀破的痕迹。” 不言点头称是,“还有几处深色的血迹。不知道叶哥领了什么危险差事。‘东西没找到’是什么意思?少主丢什么重要东西了?竟还要叶峮哥亲自去找,还折了三个兄弟?” 云琛赶忙差小六喊府医来。 没人注意到一旁脸色僵硬又发白的荀戓。 几人在书房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等到叶峮出来。 都是做护卫的,几人纵然好奇叶峮到底干什么去了,却都很自觉地没有发问,只是让叶峮赶紧去疗伤休息。 大概是觉得突然消失了那么多天,有点过意不去,叶峮拍拍云琛的肩膀,对几人道: “辛苦大家了,等忙完这阵,我请大家吃酒。” 说罢,叶峮目光复杂地看了荀戓一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道: “狗哥,既然已经回烟城了,你去看看家里人,今夜若是你的班次,我来顶。” 荀戓点点头,一点没有客气推辞,轻声道了句“谢谢”,转身就朝外走。 云琛敏感地察觉到荀戓不太对劲,想追上去问,却被叶峮一把拉住。 叶峮表情深沉,在看到云琛眼里的惊讶后,又赶忙露出个掩饰的笑容,道: “狗哥一年多没见家里人,让他回去看看,你小子就别掺和了。” “可我觉得狗哥好像不太对劲……”云琛说。 不言琢磨道:“狗哥确实看着情绪不高,大概是近乡情更怯?” 叶峮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转过,不忍去看荀戓的背影。 第106章 天河曜 叶峮回来了,护卫队又恢复了平常的有条不紊,云琛也感觉肩头大山卸去,轻松了许多。 她只想好好躺床上睡一觉,睡他个日上三竿才最好,小六却跑来说,荀戓喊他们二人去吃酒。 算了算时辰,云琛问:“狗哥不是回家看家人吗?这才两个多时辰,就回来了?” 小六也一头雾水,“不知道,狗哥说看完了,让咱俩赶紧走着,今夜不醉不归。” “眼下气氛这么紧张,随时要与玉家交手,狗哥怎么这个时候……”云琛觉得这一点不像荀戓稳妥的性子,想了想,还是说:“那就走!狗哥估计有什么要紧事跟咱们说,走!” 云琛和小六来到约定的地方,站在富丽堂皇的酒楼外面,二人不免傻眼。 “这、这万年香酒楼是全烟城最贵的地方啊,狗哥要在这请我们?”小六瞪大眼睛。 云琛也直挠头,“这里面一个麻婆豆腐都八两银呢,咱俩一年的月钱加起来,都不够里面三个菜的,狗哥几个意思?” “会不会来错地方了?可狗哥说的就是长街八十八号铺子啊!” 二人正疑惑间,荀戓从二楼窗户探出身子,招手笑道: “你俩愣啥呢?赶紧上来!猪肘子可要凉了!” 一听有猪肘子,小六立刻把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问题都抛诸脑后,一个健步冲上二楼,搂着荀戓就是一顿熊抱,兴奋道: “狗哥,你咋了,突然请我们吃这么贵的东西?我长这么大都没来过这么贵的地方呢!” 看着一桌子昂贵的好酒好菜,什么百花蜜炖猪肘,虫草煨蛇羹、兰花熊掌、清汤官燕、火腿烧豹狸、蟹黄鲍汁炖海参……云琛替荀戓肉疼: “狗哥,你是不是有啥事让我俩帮忙?咱们兄弟之间别来这套,有事你直说,钱留给嫂子当家用!” 荀戓摁着云琛坐下,故意板起脸。 “咋了,谁规定我不能有点私房钱了?我请我兄弟喝酒有啥不行的?今天你俩给我吃饱喝足,不醉不归!” 说着,荀戓又朝小二大喊: “再来六坛上好的天河曜!” 小二恭敬地应了一声,眼神却在荀戓三人身上来回打量。 能来万年香吃饭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锦衣加身。 但荀戓几人却穿着护卫服制,看起来是仆非主……小二明显担心几人想吃霸王餐。 尤其那天河曜,十年启一坛,香醉百里,实在昂贵。 看出小二顾虑,荀戓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几锭金子抛给小二: “够吗?不够我再给!” 小二捧着金子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哈腰,笑道: “够够够!小的这就给几位爷上酒!” 荀戓冷眉冷眼,并不多说一个字,只叫云琛和小六赶紧吃菜。 云琛不知道荀戓哪来这么多钱,更觉得今日的荀戓十分不寻常,她不知从何问起,便没话找话地问: “狗哥,去看过嫂子和孩子了吗?” 荀戓干掉一大碗酒,抹了把嘴,又揉揉眼睛。 “看过啦……俩妮子已经会帮着洗衣做饭了,三小子能扛柴火了,俩小的一个会自己吃饭,另一个也会开口喊‘娘’了。小姨子可怜,还是光会傻笑; 我那小舅子虽然瘫在床上,却学了编五角竹篓的手艺,也能补贴些家用;老人们也都好,我爹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看不清什么东西,不过吃饭香的很……” 小六拿肩膀捅了捅荀戓,坏笑问: “嫂子呢?你咋不提嫂子?叶哥让你回去陪家里人,你这么快就回来,也不和嫂子亲热亲热?” 荀戓“哈哈”笑起,给了小六头上一个脑瓜崩,笑骂: “你这猢狲!一天到晚脑子里黄得冒泡!” 云琛作势掏掏耳朵,嫌弃道: “可不是吗!我耳朵都快被熏黄了!” 小六“嘿嘿”笑道:“姑娘多好啊,又香又软,甭管每天多累,只要一贴在姑娘怀里,我立马就舒坦了!满血复活!” 云琛听不下去了,拿雁翅堵住小六的嘴,又对荀戓道: “狗哥你少喝些,你不是都戒酒了吗,怎么又喝上了?” 荀戓并不接这话,豪气冲天地捧着酒坛子一阵咕嘟,痛快地叹了口气,问二人: “你俩是不是都忘了这地方了?” 见云琛和小六不明就里,荀戓道: “咱们在武馆的时候,有一日忙完押运货物的差事,经过这条街的时候,一条鱼骨头从二楼扔下来,正掉在小六头上——” 不等荀戓说完,云琛一下子回想起当年,接道: “对对对!想起来了!是二楼客人扔下来的,气得小六和那人对骂了好一阵!” 小六嘴里塞的鼓鼓囊囊,连连点头,“对!那厮还骂我一辈子吃不起这里的酒菜呢!他娘的,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这时,荀戓又露出那种云琛从没见过的傲慢神色,扬起下巴道: “那天起,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将来有一天发达了,我一定要请我两个好兄弟来这里好好吃一顿!不就是钱嘛,这世上人人都有的玩意儿,我早晚也会有!今日我总算兑现了……” 荀戓说着举起酒碗,眼眶发红,无比郑重地对云琛和小六道: “二位兄弟,我荀戓这辈子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爱妻……爱妻挚爱……还有你们这两个掏心掏肺的好兄弟……值了……” 荀戓说着哽咽起来,完全没法完整地说出下一句。 云琛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也伤感起来,连忙拿起酒碗与荀戓碰了一下: “哥,我们兄弟三人不说这些!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等忙完玉家的事,咱们就把嫂子他们接到京都去!” 小六也流着泪说:“咱们仨从武馆到霍帮,大小多少场杀斗早都数不清了!咱仨的命是捆在一起的!狗哥,不必说那么多!” 不知怎的,听了小六这几句,荀戓突然就有点崩溃,他一只手还端着酒碗,另一只手却捂着眼睛,忍不住失声痛哭。 云琛和小六看着难受,却不知道说什么。 直到荀戓哭够了,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他才又认真地对二人说: “你俩别和我的命捆在一起,我命不好,不能连累你们。” 小六看看云琛,又看看狗哥,道: “我和云哥命也不好啊,我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云哥也是没了娘,十几岁就出来混了。咱仨命都不咋的,否则也不会干护卫了。” 荀戓叹了口气,忍不住骂道: “这狗日的世道!” 小六和云琛也重重点头,有样学样地骂了句“这狗日的世道”,倒把荀戓给逗笑了。 酒楼里,其他客人并不知道这三个穿着普通的护卫在聊什么,只觉得这三人聒噪却又惹不起,瞧那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看着就很猛。 一直到夜深月明,三人才摇摇晃晃,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那年纪最大的护卫又摸出两锭金子,狠狠拍在桌子上,大叫: “小二!赏你的!” 第107章 老鸦泣血 云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万年香酒楼回到自己床上的,她只记得自己喝了两坛天河曜,吐了七八次才能安睡。 等她揉着宿醉沉重的脑袋起来时,三百余护卫已在外院整装待发。 她赶紧换衣洗漱一番,进到队伍里的时候,只见小六比她好不到哪儿去,胡子拉碴,一嘴酒臭。 荀戓则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从头到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上还抹了油,甚至称得上容光焕发,看得云琛和小六一愣一愣的。 小六凑近荀戓,使劲吸鼻子闻了闻,“狗哥,你昨晚上喝的水吗,怎么一点也没宿醉的样子?我闻着你还擦油了?” 荀戓咧嘴一笑,挑眉问: “咋样,哥帅不?” 小六竖起大拇指,云琛则做了个干呕的动作表示回应。 两个时辰后,护卫队整顿完毕,抵达烟城郊外的霍家祠堂。 霍乾念主持了简单的叩拜仪式,而后便命护卫们动手封装祖宗牌位。 霍帮家族庞大,族史悠久,正堂里的祖宗牌位密密麻麻摆了二十多排,足有几百个。 护卫们一一擦拭,而后小心翼翼地用黑金罩布包裹牌位,封装入黄花梨木匣。 这活儿虽然轻松,但须得小心谨慎,万不能将祖宗牌位磕碰或者摔了。 再加上祠堂内不得喧哗,一时间,众人忙碌穿梭,却甚是安静。 花绝、云琛和小六忙着带领护卫们收装。 叶峮和荀戓留在厅中,护卫在霍乾念身旁。 见荀戓一直呆呆地望着云琛和小六忙碌的身影,叶峮心里不忍,轻声道: “狗哥,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荀戓收回目光,快速抹了把眼泪,摇摇头,惨然一笑。 “没啥可后悔的,这是我的福气,真的……” 说罢,荀戓跪在霍乾念面前,无比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另一边,云琛原本在忙着擦牌位,却像心有灵犀似的,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朝厅望去。 她看见荀戓叩头,起身,对面是霍乾念那千秋不变的平静容颜。 霍乾念唇齿微动,说了一句话,荀戓垂着手,用力地点头。 接着,荀戓与叶峮交臂握手,重重互碰了下肩膀,随即大步流星朝后院走去。 那背影沉默又决绝,看得云琛心口莫名发慌。 “云哥,你咋了?”小六叫了一声,唤回云琛的注意力。 云琛摇头不语,看看荀戓背影消失在拐角,她愈发觉得不安。 再看霍乾念,他正目光担忧地望着她,更叫她心里涌上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她想说“没事,干活”,刚张口说了一个字,声音却淹没在乍然响起的巨大钟声里。 “咣——” “咣——” “咣——” 洪钟嗡鸣四野,空旷又悲凉。 所有人都被这钟声震撼,不禁停下手中活计,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霍氏祠堂二里外,是一座新建在矮山上的庙宇,钟声正是来自那里。 不论是否信佛信道,人们总是对于宗教有着天然的敬畏。 晨钟暮鼓总带给人一种孤独的宿命感。 静静聆听着钟声,霍帮护卫们肃身不语,直到钟声落下,“轰隆隆”的机栝声响起,众人才猛地惊醒: “是机栝声!警戒!” “列阵迎敌!” 护卫们纷纷大喊,迅速排列阵型,维护住厅门口的霍乾念。 然而下一刻,众人却没有看见任何人破门而入,也没有见到兵器锋影涌上,只听见一个嘶哑又僵硬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来人啊!霍帮私造兵器,意图谋反!快报官啊!”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听出那是荀戓的声音,云琛和小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二人冲在最前面,一脚踹开后院门。众护卫慢半步紧随其后。 只见一道机关石门大开,后院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巨大的秘密武器库,数不清的兵器如小山摞在一起,塞得满满当当。 荀戓就立在那泛着寒光的武器库前,如老鸦泣血一般,一声声地大喊着。 见到云琛和小六,荀戓身子一颤,却握紧双拳,用力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更加声嘶力竭地大吼: “来人啊!!霍帮私造兵器!意图谋反!快报官啊!!” 云琛吓得目瞪口呆,她完全不明白荀戓在干什么! 这数量庞大的兵器真的是霍乾念私造的? 这暗藏在霍氏祠堂里的武器库真的是霍乾念暗中筹谋造反? 她不懂,她只知道就算真如此,身为护卫,也只能守口如瓶,怎能喊叫得人尽皆知?! 她想冲上去捂荀戓的嘴,下一瞬,却看到后院的门早已被打开,毫无防备地大敞着,玉家护卫的服制出现在门口。 一个玉家护卫持着刀,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霍氏的祠堂后院。 紧接着,第二个玉家护卫也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一个又一个鱼贯而入,直到玉家的护卫占满后院,几乎比霍帮护卫数量还多的时候,云琛才惊恐地看向荀戓。 她想问荀戓为什么要打开门放玉家的人进来,想问兵器库又是怎么回事,却看到一个面含诡笑的玉家护卫走到荀戓面前,熟练又亲昵地拍了拍荀戓的肩膀,笑道: “辛苦了,荀戓大人。您去领一千两黄金的赏钱就行,接下来就交给我们!” 荀戓后背绷得笔直,嘴巴紧紧抿住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转身走进了玉家护卫的队列。 这下,就是小六如狗屎一般混沌的脑子也明白了: 荀戓叛变了。 第108章 连根拔起 当玉家护卫们挤满霍帮祠堂后院时,所有人都明白了: 叛徒荀戓与玉家里应外合,要害霍帮于阴谋诡计。 花绝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提刀指着站在玉家护卫队里的荀戓,颤声道: “狗哥……你出来,说个明白……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 可荀戓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丝毫不为所动,花绝忍不住爆发大吼: “你他妈给我出来!!!解释清楚!!!” 沉默片刻,荀戓脚下迈开步子,却只是向一边让开,为身后的人让出一条路。 玉阳基一身金袍灿灿,出现在几个护卫保护圈中,缓缓走来。 只见那枯朽又紧绷、好似戴了张假面具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森得意的笑容,道: “还是请霍少主解释下这私造兵器库的罪名!” 说罢,又有几个身穿官衣的男人走出来,看服制应当是玉阳基早就请来的烟城官员。 玉阳基笑道:“私造兵器,私建兵器库,罪属谋反,太守大人说,此罪应当场斩杀,株连九族!” “放屁!”霍帮护卫纷纷破口大骂: “玉家狗都滚出去!” “滚你娘的谋反!装他妈什么大尾巴狼!” 玉阳基毫不理会,只目光越过重重霍帮护卫,看向最后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问: “霍少主,你认罪吗?” 顺着玉阳基的眼神,霍帮护卫们纷纷回头望去,自觉向两边散开,“少主”“少主”地叫个不停。 霍乾念用眼神示意安抚,护卫们顿觉心中安定,慢慢稳了下来。 一个玉家护卫走到石门大敞的武器库前,精准地从成摞的兵器里掏出几卷帛书,装模作样地捧给玉阳基,大声道: “老爷,您瞧,这是霍帮私造兵器的证据,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兵器种类、数量、制造时间以及——盖着霍帮的醒狮印章!” 一阵哗然声传来,从后门望去,能瞧见外面乌泱泱聚集了不少百姓,都是前往庙宇敬佛上香的,却被霍氏祠堂这大阵仗吸引来了。 显然这也是玉阳基的手笔,闹事嘛,总要有旁人见证更好。 霍乾念扫了眼数量庞大的兵器库,淡定道: “霍帮不在烟城久矣,谁知道哪来的贼人借盖庙宇之名,将一个武器库藏在我霍氏祠堂里?毁我霍氏祠堂,我得报官。” 说着,霍乾念语调一转,对一旁的几个官员道: “大人,有贼人污我霍帮清白不说,还毁霍氏祠堂,我可要报官的。” 几个烟城官员看看霍乾念,又看看玉阳基,只觉得二人一狮一豹凶悍对立,哪个都惹不起。 若不是早得了上级示意,他们压根不敢来趟这趟浑水。 生怕一会两边打起来会误伤自己,几个官员忙说和: “玉老爷,霍少主,二位有话好好说,不如先把双方护卫撤去,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没人搭理这话。 玉阳基道:“口说无凭,但霍帮的醒狮印章就盖在这,白纸红章可抵赖不得。听说,这醒狮印章是霍帮代代相传的宝贝,百年前请高人秘制。 印在纸上,乍看寻常,但若用冰晶筒放大百倍相观,可从狮目中见到一个极小的‘霍’字,这便是霍帮引以为傲的防伪标记——我这正好有现成的冰晶筒,要不我们看看?” 霍乾念故作惊讶,“是吗?那就看看。” 双方演得起劲,玉阳基竟真的拿出一个冰晶筒去查看帛书上的醒狮印记。 云琛知道自己应当关注这印记的结果,应当护卫着霍乾念为第一要紧,可她就是无法将目光从荀戓身上移开。 她痛心又焦急,有千万疑问在眼中,恨不能现在就逼问荀戓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荀戓明知道她的注视,却根本不看她一眼。 “狗哥……”她声音颤抖,轻唤一声,脚下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耳边听到玉阳基和霍乾念越说越急,形势越来越剑拔弩张: “印记放大,只见到半个‘霍’字,假章也拿来凑数,可见玉老爷已老眼昏花。” “呵呵,真假不是你霍乾念说了算,要看官衙记档的什么。官家说什么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还记得,为什么商户约书都要送上级存档,以官家为准吗?拜你所赐呀霍少主!” “看来,玉老爷已经和官家比对过了。” “霍少主何必装不知,你不是也派人去找记档了吗?” 霍帮不仅找了,还派的大亲卫叶峮亲去,折了三个同去的护卫。 霍乾念从一开始就知道玉家借修建庙宇之便,在霍氏祠堂暗造兵器库,编织一个足以让霍帮倾巢覆灭的大阴谋。 为了助玉家早日完成兵器库,方便他们挖掘建库,霍帮甚至贴心地换了两个耳聋眼花的老仆看守祠堂。 待玉家信心满满地来揭发霍帮私藏兵器,霍帮便可凭官家记档的真印记,抓玉家个伪造印章、栽赃嫁祸,人赃并获地将玉家送上谋反的罪名。 但现在看来,玉阳基一早就知道,荀戓偷走的那枚醒狮印章是假的,甚至料到霍帮会去官衙找真记档,反咬玉家一口。 霍乾念点点头,“看来,玉老爷一定要我将这‘私藏兵器意图造反’的罪名吞下了。” 玉阳基笑得菊花一团似的,“不止吞下,还要上达天听,诛连九族。连根拔起,一人不留。”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面色皆变。 霍帮护卫们几乎同时握住刀柄,缓缓抽出佩刀。 玉阳基见状笑得浑身乱抖,像极了一条扭曲的毒蛇。 “哟,霍少主想干什么?我记得你家这坟头地不许见血来着,怎么,孝子贤孙当够了?” 霍乾念并不接茬,只盯着玉阳基,冷冷吐出一个字: “杀!” 第109章 叛徒 霍氏祠堂后院,巨大的武器库前,两方人手高度紧张,危险对峙。 霍帮护卫们已全部抽刀,蓄势待发。 在听到霍乾念那个“杀”字后,所有人如火弹一般瞬间弹射出去。 兵器交接声震耳欲聋,吓得门外围观的百姓们惊叫逃窜。 玉家护卫们也连忙抽刀应战,就连荀戓也抽出佩刀,刀尖冲向霍帮的人。 云琛刻意避开荀戓的方向,只将全部怒气发泄在玉家护卫身上,一剑一杀,完全不顾身后霍乾念如何目光忧重地追着她。 一时间,后院里只见刀光剑影,血影交错,一个个身影飞扑出去,又一个个跌倒在血泊。 小六疯了似的地朝荀戓杀过去,但玉家护卫们不停冲上来,阻挡的小六根本冲不过去。 叶峮一反常态,没有叫云琛回霍乾念身边据守,而是呼喊小六的名字,打手势示意他回霍乾念身旁护卫。 叶峮和小六一左一右护卫着霍乾念,一一杀尽扑上来的玉家护卫。 这么多年来,很少有霍玉两大家主当面对峙的机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两个主子里,只要死一个,另一个便赢得天下太平。 一时间,两方人马都铆足了劲朝对方家主杀去。 云琛几次都冲到玉阳基面前了,却又被七八个高手亲卫联合挡了回来。 她根本不知道霍乾念与南璃君怎样筹谋,根本不晓得眼前局势多么复杂,是什么弯弯绕绕的谋算。 她只是想杀玉阳基,用这个大功劳去换荀戓一命!去换霍乾念原谅荀戓这个叛徒! 报着这样的决心,她一次次冲锋击杀,所有围攻上来的玉家护卫都只见到眼前蓝光一闪,喉咙一凉,便立马去见阎王了。 她一路横冲直撞杀去,完全不管自己如何深陷玉家护卫的包围圈,只盯着玉阳基那张老脸,铁了心要取那人头。 见云琛后背完全暴露,身上已有好几处刀伤,叶峮大急: “阿琛!冷静!撤!!” 可云琛根本听不见,她被一刀砍倒,又立马爬起来继续杀。 脖颈擦着刀锋过,后脑勺贴着刀尖走。 她的身影在寒光闪闪的刀锋上滚来滚去,看得人心惊肉跳。 迟迟击杀不到玉阳基,云琛有些急躁,一招不稳,立马被一人迎面打倒。 她倒在地上,以剑抵挡来刀,这才看清持刀的竟是荀戓。 一瞬间,她四肢像被泥沼固住了一般。 她知道自己应当站起来继续杀,可手中隐月剑却根本抬不起来。 荀戓咬着牙,再次高高举刀,朝云琛砍去。 云琛愣愣地看着荀戓,直到刀锋挨到眼前,她才下意识举剑抵挡。 就这样,荀戓一刀又一刀砍向云琛。 没有任何招式和打法,只是粗鲁又猛烈,逼得云琛狼狈后退,直到彻底退出玉家护卫的包围圈。 见云琛脱身,荀戓露出个决然的笑容,轻声哽咽: “好兄弟,哥就送你到这里了”。 而后荀戓便飞身持刀,猛地朝霍乾念的方向冲去。 云琛大惊,大叫一声“少主小心!”慌忙起身要追,却见霍乾念没有动,叶峮也没有动。 谁都没有动。 只是小六听见有人喊“少主小心”,见有身影杀来,下意识举起了护卫刀。 下一刻,荀戓直直扑向小六的刀尖,没有一丝犹豫。 刀尖狠狠扎进荀戓的胸口,使他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哐当”一声,荀戓手中的刀落地。 他两手握住小六的刀刃,用力往胸口又深扎两分。 巨大的疼痛感席卷全身,他却不想小六看见,用尽全力控制着表情,露出一个比鬼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哗地喷出一大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力气,缓缓跪倒在小六面前。 “狗哥……狗哥……” 小六松开握刀的手,惊慌失措地后退,完全无法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 可看见荀戓痛苦地皱眉,伤口不断涌出血,小六又下意识扑过去捂荀戓的胸口,一会儿去堵刀口,一会儿又想把刀从荀戓身上拔出来,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 崩溃之下,小六两手抱头,生生拽下一大片带血的头发,用已变形的声音大吼: “狗哥我没有!我没有要杀你狗哥!云哥!云哥快来啊!!救救狗哥啊!!” 云琛堪堪从玉家护卫刀下滚过,连滚带爬地奔到荀戓面前。 荀戓的脸色仍然蜡黄,整张脸因为痛苦而皱成一团,眼中却带着一抹释然。 他嘴里不断地喷出血,身子开始剧烈颤抖。 “狗哥……狗哥……” 云琛抱住荀戓的身体,双手颤抖得比荀戓还要厉害。 荀戓想摸摸云琛的脸,却见自己满手脏血,便转了方向,颤巍巍去摸云琛脖子上的红绳。 云琛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慌忙顺着荀戓的动作,掏出脖子上的红绳和金锁。 荀戓摸了摸云琛的金锁,又看了眼小六脖子上的金锁,心满意足地笑了。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荀戓艰难地开口: “你俩……小子……一定……长命百岁……” 一瞬间,云琛什么都明白了。 长命锁。 天河曜。 她什么都懂了,却什么都迟了。 荀戓告别过了,可她根本没发觉。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荀戓眼神涣散,慢慢吐出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忠贞了一辈子的护卫。 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真汉子。 就这样以叛徒的身份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云琛用力抱住荀戓的身子,使劲埋头进那尚还温热的肩膀,痛哭了出来。 “狗哥!!”小六凄厉呼喊,爆发出同样恐惧又绝望的大哭。 可眼前的情势容不得人悲伤。 花绝从旁杀过来,狠狠擦了下眼睛,不让泪水模糊视线,大力拉扯云琛: “阿琛!小六!快撤!” 云琛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周遭杀意更猛,场面比方才更加混乱。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大波守城军突然冲进院里,正在砍杀霍帮护卫,显然是玉阳基早就安排好的帮手。 护卫们怎敌正规军,再加上霍帮寡不敌众,很快便死伤大半。 叶峮浑身挂彩,霍乾念身上也已经中了箭矢。 不敢再耽搁,叶峮背起霍乾念,小六哭着从荀戓身上抽出自己的刀,背起荀戓的尸体。 云琛在前,花绝、不言和其他残余的霍帮护卫随后,一行人狂奔出院子,朝庙宇的方向逃去。 第110章 最后一次相拥 郊外除了霍氏祠堂,只有那庙宇可躲避。 霍乾念一早就知道那庙宇是玉家为造兵器库而建的,也知道为了不引起霍帮注意,那庙宇里并没有玉家人。 众人策马飞奔,一路持刀洒血,驾马直入庙堂正殿,惊得僧人和香客们惊叫躲避,霎时跑得无影无踪。 叶峮赶忙为霍乾念包扎疗伤,花绝和不言立刻关严殿门,卡牢了粗壮的门栓。 剩下的护卫们伤得伤,昏得昏,全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四下里只闻一个个剧烈疲惫的喘息,还有受伤的痛呼声。 守城军和玉家的人没有追上来,而是据守在山脚下不动,似乎是玉阳基与带兵的将领争执起来了。 趁这空档,霍帮众人得以休整,纷纷打水擦洗疗伤,吃点贡品果腹。 众人横七竖八靠在蒲团上,勉强休憩。 云琛和小六将荀戓放置在莲花座下的软垫上。 这庙宇虽是玉家为掩人耳目建的,却也造得妥帖精细,庄严肃穆。 金佛高大伫立,慈眉善目,不悲不喜,垂望着座下那没了生息的躯体。 供桌前,巨大的香烛燃烧着,将金色的火光投射在荀戓逐渐发青的脸庞。 小六还在哭,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头,蜷着腿,无助地靠在荀戓脚边。 云琛则呆呆地望着荀戓的脸,她满心都在想一个问题: 今后……再也见不到了,是吗? 一想到这里,云琛就觉心锥似的痛。 “狗哥……”她喃喃地唤了一声,嗓子眼像有块棉花噎着似的,叫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落泪。 叶峮照顾完霍乾念,还想安置霍乾念休息睡片刻,霍乾念却摇头叹息,只是担忧又不忍地望着云琛。 叶峮明白霍乾念的意思,便端了水盆走到云琛身边,轻轻去擦她伤口上的脏污。 云琛一动不动,只是泪眼望着叶峮,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 “狗哥不是叛徒……他不会的……你信我!” 叶峮听得心酸,嘴唇颤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花绝从一旁冲过来,一边大骂着“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他拿刀砍少主了!叛徒就是叛徒!不值当为叛徒伤心!小六杀得好!”一边想要揪起荀戓的衣领,似乎是想揍他一顿,问个清楚。 不言忙擦眼泪,冲过来阻止花绝,“你冷静点!” 花绝一把推开不言,可他的手刚碰到荀戓鲜血凝固的领口,就突然失了力气,哭着骂道: “你给老子起来说清楚……你怎么能当叛徒……你怎么能……” 花绝和小六的哭声回荡在空旷高深的殿堂里,盘桓在红漆如血的梁上,久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入夜,众护卫受伤疲累,已七七八八地睡去。 小六和花绝哭得累了,靠在一起睡着。 只有云琛还守在荀戓的尸体旁,不吃不喝,也不睡。 霍乾念没有召她,也没有下令强制她休息。 只是她守了荀戓多久,霍乾念便守了她多久。 叶峮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建议道: “少主,要不我将真相告诉阿琛……不然阿琛走不出来的……” 霍乾念点点头,“到后殿说。” 叶峮便称要为荀戓擦洗换衣,最好将荀戓挪去后殿安置,叫云琛过来抬人。 不言原本坐在房梁上,一个人默默地哭着,见叶峮和云琛在搬动荀戓,立马就要跳下来帮忙,却被叶峮用眼神制止住。 叶峮轻轻摇头,不言只得重新坐回去,不忍地转过头,不愿再看。 荀戓被安置在后殿。叶峮轻轻为他擦拭脏污,湿布擦过胸口时,那伤口已不再流血,只是骇人地大张着,露着胸骨和内脏。 叶峮眼睛一红,忍不住落泪。 “兄弟,你受罪了……” 云琛小心翼翼地为荀戓梳头发,却见明明不到四十而已,荀戓却已生出白发。 想来,是肩负着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忧累太过的缘故…… 一想到荀戓的家人,想到这汉子一辈子都在为了妻儿老小忍辱负重,奔走卖命…… 云琛忍不住低声啜泣,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狗哥……狗哥……” 叶峮长叹一声,哽咽道: “原本,我也以为狗哥叛变了,竟然偷印章给玉家,那可是霍帮要命的公印啊……虽然少主早有察觉,留的是个假印章,但我十分失望,便去质问狗哥。狗哥故作与我反目……” 叶峮回想起众人吃火锅的那日,荀戓虽然将刀冲向他,却根本下不了死手。 于是,叶峮一把打掉荀戓手里的刀,半是恳切半是逼迫,问道: “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也许能帮你!” 荀戓脸色蜡黄又灰败,苦笑道:“我说我想先凭印章投诚玉家,然后去刺杀玉阳基,你信不?” 没有任何质疑和嘲笑,叶峮点头道: “我信。可你纵使赔上性命,也不可能做到。玉阳基身边全是顶尖护卫高手,就算我们六人齐上阵,也不可能一击即杀。” 荀戓瞬间更加颓丧,跌坐在地上,惨笑地看着叶峮: “那怎么办,我活不长了……” 叶峮为荀戓擦拭完刀口的脏污,摸了把眼泪,道: “我去白马巷前府医那问过了,狗哥是肝腐之症,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最多还能活两个月……原本,狗哥想装作叛变,打入玉家内部,伺机刺杀玉阳基,可这实在太难,很可能狗哥舍出一条命,却什么都换不回。 我便带狗哥去向少主和盘托出,狗哥愿意做‘引子’,入身少主筹谋这局。他想拿玉家的一千两黄金赏金留给妻儿老小……除此,他还想……” 看了眼正殿的方向,叶峮用最低的声音黯然道: “他还想用自己一命,为小六……换个好前程……” 听完这句话,云琛整个人震在原地。 荀戓说,反正都是死,不如给家人和兄弟留点什么再死。 从荀戓死的那一刻起,小六就是名正言顺击杀“叛徒荀戓”的英雄了。 有这样大的功劳在身,小六终于能荣登他梦寐以求的亲卫。 荀戓一直都知道,做亲卫是小六的梦想。 所以他无畏地扑向小六的刀尖,那沿着锋利刀刃落下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小六的前程而流…… 心啊,怎么就似刀搅一样痛。 云琛抱住荀戓冰冷发僵的尸体,将脸贴在那青紫色的脸上,颤抖着痛哭出声。 她知道,这大约是她与荀戓……今生最后一次相拥了。 云琛哭了很久,未曾留意到叶峮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她的后背,轻轻拍着。 霍乾念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哭了很久,她才擦干眼泪,对着霍乾念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真好……少主知道狗哥是功臣,不是叛徒…… 真好……狗哥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病痛了……” 第111章 丧仪 玉阳基原本打算乘胜追击,借守城军的刀除掉霍乾念。这也是他将破庙这个“豁口”故意留给霍帮躲避的原因。 但守城军听闻公主南璃君已在率兵赶来的路上,不愿与南璃君正面冲突。 与玉阳基争执之下,守城军进不得,退不得,只得据守在庙宇矮山脚下,静观其变。 玉阳基大急,虽有心派玉家护卫上山围杀,可无奈庙宇建在山顶,既能将其围困死,也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难以围攻之地,只得作罢。 等南璃君匆匆赶到的时候,霍帮的护卫们已经昏迷了一大半,霍乾念也因为伤口化脓有些高热。 见庙宇正殿里一片狼藉,四处都是血染的衣服、布巾,供桌上的贡品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核都没剩,南璃君赶紧命随行医官诊治,又叫侍从们忙活出几桌热食。 霍帮众人吃饱喝足,重新为伤口上药包扎,又休息了半日,才觉得活过来。 霍乾念小腿上中了两处箭伤,虽感觉不到疼痛,但伤口不妙,需要剔除脓肉,再敷上草药。 医官有点犹豫,霍乾念便自己拿过剃刀,干脆利索地划破皮肉,将脓肉剔尽,看得南璃君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霍乾念因为高热,嗓子有点哑,道: “公主,我虽是残废,好歹也是男子,你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南璃君白了他一眼,叹气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乎男女大防这点破事?霍乾念,我应该听你的,不要贸然对玉家动手的……现在看来,玉家这一年多来的节节败退,还有朝廷里与之勾结的大臣们的退让,根本都是假象,都是用来麻痹我们……不,是用来麻痹我的……” 霍乾念没有作声,只是等医官敷好草药,捆扎好伤口,退出去,他才平静开口: “无妨,胜败乃兵家常事。” 南璃君感激地看了霍乾念一眼,“谢谢你没有说‘早就劝过你你却不听’‘我早说了你却不信’这样的话……说实话,我以为你会训我来着。” 霍乾念同往常一样,姿态从容地端茶慢饮,完全不像一个才死里逃生从杀斗中活下来的人。 南璃君已听说了,霍氏祠堂被糟蹋得千疮百孔,霍帮护卫也死了一大半。 霍乾念问:“你带多少兵来的?” 南璃君道:“三百公主府亲兵而已……说率兵赶来,是诓守城军的……曹放老将军虽与玄甲军倾向我,却容不得随意借兵调兵,一着不慎就会被拿住个‘谋反’的罪名,反而坏事。” 犹豫了一下,南璃君忍着心里发虚,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 “你之前说,官家记档找不到也没事,物证没了,人证在也行……” 不必南璃君说完,霍乾念打断:“我猜,统管商户印鉴的人反水了,不答应给我们作证了,是。” 和平时一样,一切都在霍乾念思量中,算不得什么意外之祸。 南璃君垂头丧气“是……先前说好为我们作证的,不知怎的如今又改口了,非说官家记档一直都是半个‘霍’字……你说得对,人是最靠不住的……我不该轻信……” 霍乾念饮一口茶,开始复盘: “也就是说,现在兵器库在我霍家祠堂里,相关证物上的印鉴本来是假,但因为官家记档被调换,‘证人’又临时改口,所以假的也成了真的,对吗?” 南璃君不好意思看霍乾念,垂着头道:“是的。” “可以说,霍帮私造兵器并意图谋反之事,如今是铁证如山。加上今日有一大群玉家故意吸引来的围观百姓。马上,从民间市井到宫内朝堂,都将认定霍帮谋反,对吗?” “是……” “朝中大臣除了中立派,以及倾向我们的公主派,其余亲玉派的朝臣们,公主之前说已打点妥当,保证他们这次做低附小,不力鼎玉家,可还算数?” 南璃君艰难地咽了口吐沫,“照目前来看,什么做低附小,打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必然还是会力鼎玉家。” 霍乾念喝口茶,想了想,又喝一口茶,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 “这局面还真是大大不利啊。” 沉默了许久许久,南璃君长叹一声,低声道: “这一局,我们败了……” 很快,霍帮大败的消息,沸沸扬扬,传遍整个楠国。 这场霍玉两家的血腥狮豹斗,下到市井皆知,上到朝堂派系争锋相斗,搅得朝野内外不得安宁。 在公主府亲兵护卫下,霍帮回到烟城府邸;玉阳基也领玉家护卫暂居一处水岛; 城官与守城军表面对南璃君毕恭毕敬,秉持中立,实则仍归属玉家一方。 双方陷入胶着,维持着诡异的平静状态。 霍府内外安静空荡,护卫们休养生息,静待主子的下一场杀斗命令。 云琛和小六收拾了荀戓在霍帮的遗物,不过是几件旧衣,一个洗得发白的空钱袋子,还有些洗漱碎物,东西很少,连一个小匣子都装不满。 叶峮、花绝和不言轮流去荀戓家里帮忙丧仪。 一见到那破旧房屋,小小柴院,一屋子老老少少,还有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几个大老爷们都心酸不已,忍不住落泪。 花绝在知道荀戓“叛变”的真相后,难受不已,主动包揽了荀戓丧仪的所有费用,还想自掏钱袋给荀戓家人置办一处好宅院,不言却道: “这家没有了男人看顾,不敢露富啊……若被贼人盯上,反倒坏事,唉……” 叶峮也同意,“还是细水长流更平安些。” 几人不由同时看向灵堂前跪着的妇人,那是荀戓的遗孀刘氏。 和叶峮几人处理丧事已经非常熟练不同,刘氏和孩子们的脸上除了悲伤,更多的是迷茫。 从今往后,这一大家子的重担,就都落在一个寡妇身上了。 从今往后,这五个孩子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云琛看着那崭新的棺材,只觉得好不真实。 昨天还咧着嘴笑,对她说“咋样,哥帅不”的兄弟,今天就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小小的棺材里。 她总觉得荀戓下一刻就会突然跳起来,哈哈大笑着说一句“臭小子!骗你的!我没死!” 所以她总是忍不住走近棺材,却只见到荀戓已经青灰色的脸。 那僵硬的身体穿着他这辈子唯一没有缝补过的衣服: 一件崭新又昂贵的寿衣。 云琛心头酸楚,正愣神间,一个帮忙的护卫跑过来说道: “云哥,外面有个玉家护卫找你——说只找你。” 第112章 荀戓的情意 “玉家护卫?找我?”云琛疑惑。 荀戓家屋院很小,走出灵堂,她一眼就看见胥斩牵马站在院门口。 来来往往的霍帮护卫们都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 看见云琛走来,胥斩忍不住说: “你再来晚点,我只怕要被你们霍帮人用眼神分尸了。” 云琛和所有霍帮护卫一样,对玉家护卫皆恨之厌之,但胥斩稍稍算个例外。 她问:“胥斩大哥,你怎么来了?若是要上香,恐怕进不去,里面都是我们霍帮的兄弟。” 胥斩摇摇头,从马背上卸下两个沉重的匣子: “上香就算啦,我可不敢进去——这是玉家许诺荀戓的一千两黄金,他没来得及领,我给他送来。” 她皱眉,“是玉阳基让你送来的?” “老爷不管这种小事,是我去领的。” 见云琛目光晦暗,并不动手接过,胥斩指指屋院里: “一千两金子足够一家老小下半辈子用了,这是荀戓忍辱换来的,拿着。” 云琛惊讶地看着胥斩,后者笑笑说: “荀戓从没真心投诚玉家,没叛变过霍帮,我们都知道。” 胥斩露出钦佩又惋惜的神色,“霍帮从没出过叛徒,作为对家,我们比谁都知道。这次的事,无非是两位主子谋划博弈,需要荀戓这样一个引子牵线搭桥。所以这一千两黄金,权当敬送忠卫。” 云琛收下金子,对着已翻身上马准备离去的胥斩发问: “胥斩大哥,你不是因为冲锋铁木船被毁的事,被贬去做低等押运护卫了吗,怎么又回烟城了?而且看你服制,像还是亲卫?” 胥斩佯装没好气,瞪了她一眼,然后掀开衣服,露出胸口一个箭矢疤痕,得意地说: “去年夏天,你家少主派人暗杀我们千辛万苦找来的神箭手陈仓,杀完还想暗杀我家老爷。我冲过去挡了一箭,便官复原职了。” 云琛嘴角微牵,诚心道:“恭喜你,胥斩大哥。” 胥斩笑笑,“我走了。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喝一场。” 顿了顿,胥斩目光复杂,继续道:“希望你我都能活到最后。” 说罢,胥斩扬鞭驾马而去。 云琛明白胥斩的意思。 按霍帮与玉家如今的情形,只怕要不了多久再见面,便是你死我活。 半日后。 荀戓的丧仪接近尾声。 帮忙丧仪的霍帮兄弟们三两离去,最后只剩云琛和小六。 小六还在没完没了地烧纸钱、元宝,云琛单独将荀戓的遗孀刘氏请到一旁,将两匣子黄金给刘氏。 看着眼前两大匣子金光灿灿的金子,刘氏呆愣了片刻,忍不住捂脸痛哭。 “这傻子……” 对刘氏来说,那是她同床共枕的夫君啊…… 她怎会不知那日突然的回家探亲,那一一叩拜老人、抱了孩子,又拥着她久久不愿放手,是他的生死诀别呢。 云琛也跟着落泪,“嫂子,家里老老少少,放置这样一大笔钱财在家里,恐招祸患,最好存入霍帮的钱庄,月月取用为好。” 刘氏明白云琛的苦心,擦去眼泪,朝云琛行了一礼,鼻音浓重地说: “谢谢云兄弟关怀,也请云兄弟代谢过这几日来帮忙的各位叔叔。我虽一介妇人,却也知德行。这玉家的钱,我不要。” 云琛有些急,“嫂子,这是狗哥的意思,狗哥怕他走了以后你们过不好……” 刘氏摇头,“若收了这钱,他就真成叛徒了……这傻瓜骄傲了一辈子,最后非要为了我们舍去他护卫的体面……他肯,我不肯……请云兄弟帮我还给玉家。” 刘氏脸上挂着泪,神色却十分坚持。 云琛没有办法,只得欠身还礼,准备离去时,却又被刘氏叫住。 “云兄弟,你稍等。” 刘氏转身去了内屋,寻出一个扁扁圆圆的小盒子给云琛: “前几日他回来看我和孩子时,将这件东西放在家里,叫我转交给你。” 云琛打开盒子,只见到两枚精致又喜庆的同心结。 同心结下压着一张大红色的小纸条,摊开来,上面是荀戓的两行字: 恭贺少主婚喜。 恭贺云弟婚喜。 荀戓至死都不知道云琛的女扮男装,至死都以为她与霍乾念是龙阳之好。 荀戓不懂男人为什么会喜欢男人,但依旧盼他的“兄弟”幸福。 云琛鼻头发酸,滚滚落下眼泪。 仔细将装着同心结的盒子收好,仿佛揣着荀戓那滚烫又热烈的情谊,云琛驾马狂奔,直奔烟城城北一处霍帮堂口。 天色已黑,堂口的伙计正在关门打板,见霍帮的服制飞驰而来,赶紧又重新启门掌灯,迎云琛入内。 这处堂口专门负责霍帮护卫丧葬抚恤。 只要是为霍帮牺牲的护卫,其身后事、家人抚恤等一干事宜,都由此统管。 云琛叫来管事,问道:“护卫死了,霍帮都会有一笔银子给其家人,对吗?” 管事道:“正是,依照护卫们阶次不同,功劳不同,身后抚恤银两也多少不同,但都会归其家人所有,以尽霍帮抚慰。” “那我若死了,有多少丧葬银子?” 管事愣了一下,赶忙翻记册: “一般亲卫的抚恤银是八百两银子,您屡立大功,约莫有五千四百两银。” 不知云琛为何大半夜跑来问这么不吉利的问题,管事笑道: “云护卫武功高强,功勋卓着,必当长命百岁,等着在霍帮养老,大抵用不到这笔钱的……” 没心情听管事的吉利话,云琛又问: “我可以现在指定除家人以外的人选,将来把这丧葬抚恤托付去吗?” 管事又是一愣,“虽无先例,但按道理是可以的,毕竟是您的身后钱,您想给谁就给谁。” “好,那我说,你写。”云琛不会写字,只得让管事代笔。 管事虽一头雾水,却还是麻利地拿来纸册印章。 云琛道:“荀蕊儿,草字头的‘荀’。” 管事提笔正要写,却笔尖停在纸上,问道: “是不是还有荀霜儿,荀瀚,荀阳,荀攸?还有四个老人,两个女子,一个男子?” 云琛愣了,“你怎么知道?” 管事放下笔,翻找出一道霍乾念的亲笔手令,递给云琛。 “‘荀’这个姓少见,所以我一下就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少主亲下的一封手令上就写着这些人的名字,说是每月十两银,一直供到五个孩子读书成人,各自婚娶为止。 此外还包括一家人的添衣、过节、看病费,五个孩子婚礼聘礼,四个老人的丧仪费,刘氏的再嫁之礼……一切都按富户标准安置,少说得供二十年,七七八八下来,得有近万两了。” 第113章 和谈约书 “少主,只要一想到狗哥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坟墓里……我心里就好难受……” “躺在那里的只是他的躯体而已,他的魂魄已去世间游历,终于可以安宁了。” “少主,将来我死了,别埋我,就烧成灰撒在风里……” 这一次,霍乾念沉默了。 云琛黯然望着夕阳,霍乾念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第一次动了别离的念头。 只要他坐在这轮椅里,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自己搏命厮杀。 只要在他身边一日,她便危险一日。 可若离了他,凭她的本事,便能活,能平安。 但仅仅是动了这别离的念头,他就觉得心如刀剜似的痛,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根本无法呼吸。 可这世间有些事就是那么邪门,想都不能想。 霍乾念刚刚放下“别离”的念头,南璃君便派人请他前往白鹭岛议事。 霍乾念与亲卫抵达白鹭岛的时候,正厅里已乌泱泱坐满了人。 公主手下所有大商都在,算得上名号的家主都出席在此。颜十九也来了。 一见云琛,颜十九便高兴地举起扇子挥舞,咧着大嘴,没心没肺地笑。 云琛略点头示意,颜十九立马瞧出她情绪不对,下意识冷眼看向霍乾念。 待霍乾念坐定厅中,南璃君道: “我要谈和。” 霍乾念扫视厅中,看众人面色便知,在他来之前,南璃君已然说服众人和谈之事。 霍乾念面色如常,没有多说一个字: “好,那便依公主命令。” 南璃君叹了口气: “霍少主,如今的情势,对我们大大不妙,我们拿不出铁证洗清‘私藏武器意图谋反’的罪名,再这样下去,只怕将一败涂地。我思来想去,不如与玉家和谈。在座所有大商大户,皆许一成年利给玉家,霍帮退八十个堂口给玉阳基,如何?” 厅中鸦雀无声,只等霍乾念发话。 霍帮既是公主手下势力最大的一方,更是直面玉家冲锋陷阵的领头军。 如果霍乾念不点头,南璃君也不能强压。 南璃君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怎不知一步退让便要步步退让的下场,但她还是心一横,努力做出个最亲和的笑容,对云琛道: “小云护卫,你觉得如何?” 云琛差点没反应过来南璃君是在同自己说话,这种议事的场合,怎轮得到她发言,她只是一个小护卫。 然而不等云琛有所反应,霍乾念立刻开口应下: “好,谈和就谈和,公主想要怎样都可以。” “好好好,那这事便定了。”南璃君心虚地不敢看霍乾念,她知道那必然是一张阴沉带杀的脸。 可南璃君也是被逼无奈,否则她怎敢去点云琛的名字,拿霍乾念最看重的亲信来暗示威胁。 既定下和谈之事,众人七嘴八舌出谋划策,最后由南璃君亲笔写下一份和谈约书,一一列清赔款和割让堂口的一干事宜。 和谈约书写好了,可谁去送又成了难题。 南璃君问众人: “这和谈约书的分量不必多说,极其重要,需有人亲自送往玉家。请诸位提点人选。” 大厅里再次陷入无声,谁都不愿担这个危险又麻烦的差事。 南璃君不悦,声音也带了强势,“诸位,既已走到和谈这一步,大家都是荣辱与共之势,无人可置身事外。” 又安静了很久,一个掌管铁器行当的大商道: “殿下,恕臣直言。既是送和谈约书去,必然不能声势浩大地去,只能孤身一人深入玉家腹地。我们这些人没有功夫在身,只怕难以自保。” 另一位大商从旁附和:“是啊,和谈只是咱们一厢情愿,谁知玉阳基愿不愿意谈,眼下他玉家占尽先机优势,岂会轻易妥协?只身送和谈约书,无异于羊入虎口,实在危险。” “也不至于,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玉阳基难道敢杀了送约书的人?” “玉阳基那厮全无半点伦理道德,你敢保证他不动送约书之人一根手指头?” “那如何是好,送约书之人必得有功夫在身自保,有一定名头和阶位,更得机敏果敢,方能成事。” 众人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霍乾念,都默认这送和谈约书之人应当出自霍帮最合适。 霍乾念飞快地在心里盘算:叶峮有大亲卫统领之责,阶位虽高,但不宜轻动;不言已是暗卫,不可轻易露面;花绝若去,只怕三言两语就要打起来。 霍乾念装作没有看见南璃君一个劲儿地瞧云琛。放云琛孤身入玉家?除非他霍乾念先死。 “少主,要不我去……” 云琛开口试问,一旁的南璃君大喜过望。 霍乾念刚要严词拒绝,却听大厅角落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少主,我去。” 众人循声看向角落,只见到一个黑黑壮壮的少年护卫,穿着霍帮近卫的服制。 小六走上前,跪定堂中,对霍乾念道: “少主,我愿意去送和谈约书。我也是亲卫了,我有资格去,对……” 小六眼眶微红,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人人都说他小六年纪小,还不成事,可这不代表他傻。 虽然叶峮没有说,云琛也没有说,但小六整夜整夜地梦见荀戓,一次次笔直地朝自己的刀尖扑来…… 小六到底慢慢懂了,也仿佛一夜间长大了。 他知道,荀戓用胸口一刀,给兄弟换了个好前程。 霍帮亲卫,一个足以光宗耀祖的好前程。 小六想,既然如此,他便不能辜负荀戓,他要豁出命去挣个大功劳回来,扎扎实实、名正言顺地做亲卫。 云琛太懂小六了,正因为太懂,她便无法开口与小六争。 她知道小六性子倔强,不拿下这差事,不挣个头功回来,是绝对不肯罢休的。 另一边,南璃君本来只钟意云琛去送约书,看着堂下那陌生青涩的少年护卫,她有点失望,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第114章 亲卫小六 回到霍府后,花绝翻遍库房,为小六找来一套旧亲卫服制。 小六穿着有些小,胳膊袖子短了一截,胸脯也紧绷绷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花绝发愁,“事情太急了,送约书的事慢不得,不然必得请最好的裁缝上门来量体,给你好好做一身衣服,唉!” 小六倒不在意,摸着身上的亲卫服制,高兴道: “天天看你们穿着这衣服耍威风,今儿我终于也穿上了!嘿嘿!” 叶峮在一旁捣鼓两支烟火折子,仔细地将折子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分两处藏在小六身上,嘱咐道: “你孤身一人进了玉家的门,一定要处处留意小心,一旦发现苗头不对,立刻冲天燃放烟火,我们立刻杀进去救你。” 不言替小六磨好护卫刀,接话道: “对,别怕误会,也别怕是想多了,误判了,只要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发信号。我得护着少主,没法和叶峮哥他们同去在外照应。等你小子这次立大功回来,我请七个红坊的小娘子来陪你!” 小六兴奋地摸摸鼻子,“一言为定,七个小娘子,一个也不能少啊,得给我找漂亮的,白的!” 不言坏笑,“要多漂亮的,比花魁娘子还漂亮的?多白的,比你花绝哥哥还白的嘛?” “哈哈哈哈哈——” 几人哄笑。 花绝气得要打不言,后者早就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边跑还边大叫: “老子过了飞府衔试,轻功盖世,能让你小子追上?” 花绝大骂:“你特娘的最好睡觉都睁一只眼!不然早晚给你阉了,送楼子里接客去!” 叶峮在一旁看着直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还闹!消停点儿!” 小六笑道:“没事儿,叶哥,你们就像平时那样,我才不紧张。而且这样我才觉得亲近,有能真正和你们称兄道弟的感觉。” 叶峮用力捏捏小六壮实的肩膀: “好孩子,去,挣个属于你的功劳回来!” 小六收拾妥当后,霍乾念又将他叫去书房,细细地交代了一个多时辰,预设了各种各样可能的突发情况,一一教会小六该如何应付脱身。 就连该怎么开口,说什么话,霍乾念都一字一句地嘱咐了又嘱咐。 最后,云琛安排完一干照应小六的事务后,亲自来送小六出门。 她从头发到脚后跟,仔仔细细将小六检查一遍,就连叶峮检查过的烟火折子都又翻了下。 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不放心,摸摸小六脖子上的红绳金锁,帮他掖好领子,叮嘱道: “去了以后别逞强,听到没?功劳什么时候都能挣,不差这一次。狗哥护着你呢,你给我平平安安地回来。” “别忽悠我了,云哥,这样立大功的机会可不多,我得把握住!”小六显然一点都不担心,咧着嘴傻乐,“放心,别忘了你答应过,等我回来,要请我喝天河曜哦!” “嗯!”她踮起脚,用力拥抱小六。 小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道: “云哥,你变了,从前你没有这么啰嗦的。” 她跳起来给了小六一个脑瓜崩,“敢呲我,皮痒了是?看你回来怎么收拾你!” 憨憨笑了两声,小六学着云琛平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和谈约书揣进胸口,拍拍胸脯。 “云哥,我走啦!” “好,我与二百兄弟随后就到,就在玉家宅子外候着照应你!”云琛报以故作轻松的笑容: “去,哥罩着你!” 小六昂首挺胸地大步而去,走出去一段路,又回头朝云琛挥手,黝黑的脸上呲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爽朗又孩子气。 云琛也挥手示意,而后立刻点名列队,算好时辰方位,同叶峮、花绝一起,悄悄往玉家方向埋伏而去。 小六其实很紧张。 站在玉家的大门口,他深呼吸了好几次,脑海里反反复复背诵着霍乾念教给他的话,又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锁,才鼓起勇气叩大门。 偏门开启,一个玉家护卫探出头来,呵斥道: “哪来的浑货,竟敢敲正门?” 小六站直身子,扬起下巴,道: “我是霍帮亲卫小六,奉我家少主之命,前来送机密信函与玉阳基老爷!” 那玉家护卫听完立刻脸色一变,连忙将小六让进门,笑道: “原来是霍帮的兄弟,我们老爷早就等着呐,说你们霍帮早晚会来人做客的。” 小六原本端好了威风架势,却见这玉家护卫如此好说话,不由松懈下来: “你家老爷早知道我们会派人来?” 那玉家护卫笑笑,“当然了!这位兄弟,我说句大实话,你别生气,主子们之间争来斗去,对方什么底细一清二楚。咱们做护卫的就是替主子演演戏,走个过场,你说是不是?” 完全没想到玉家人这么客气好说话,小六不禁忘记霍乾念嘱咐他的许多话。 那玉家护卫又道:“兄弟,你们是来谈和的?” 小六惊讶,“你们咋知道?” 那玉家护卫露出一副诚恳又热络的样子,揽住小六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往宅内走去: “我不说了嘛,主子们之间早就互通底细的,我们老爷早猜到你们会来谈和。毕竟现在这局面太难看,我们也不想折腾,还是太太平平做生意挣钱最要紧,你说对不?” 小六连连点头,彻底将霍乾念的嘱咐抛诸脑后。 他忘了霍乾念对他说的第一种情况便是: 俯首帖耳必有奸诈!当即刻撤退,万万不可迟疑! 第115章 激将 玉阳基亲自接见了小六,翻开和谈约书扫了一眼,便丢置旁边不理,只笑眯眯地问小六: 冷承恺将她拉过,抱进了怀里,让她往他的腿上一坐,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身边,“你不要吃东西吗”他看着那份餐点。 “怎么这样,妈妈,难道你也没有办法吗,你说的百分之一的几率是行不通的,昨天我已经把那个他治疗过了,根本就没有办法。”龚雪涵道。 “这是干什么,准备自己了断”冯明堂指着桌子上的刀刃和一方白色的手帕。 果不其然,才一天时间,其实,也就是一晚上而已,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第二天,整栋别墅里,林家人全来了,江建民也带着赵玉芬来了,一楼的客厅就被他们送来的礼品堆得满满的。 而汇报的内容正是云石建筑集团的一些调查资料,他虽然已经答应了楚岩要来帮助云石建筑集团,但是,帮助归帮助,冷鹩不会贸然的出手,他会做好足够的功课,然后选择最佳的手段去帮助云石。 说起了里卡多尔纳,车神可是毛遂自荐的请命去干掉他了,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庞杰开车送林涵和林展鹏回去,冷焱和江若曦倒也挺放心的,恺恺在花园里跑得累了,就自己回了房。 “这是什么力量,怎么连自我封印的冰神之心都能牵动,”楚歌感觉到吸引冰神之心的神秘力量离自己还很远,而在如此远的距离,冰神之心竟然可以被牵引,这让楚歌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千幻谷深处的力量。 步月月与落樱雪的这场比斗,讲起来感觉很长,但前后也不过短短两三分钟而已。 此时的黑甲已经长成了高达三米的巨蛋,但是它似乎遇到了巨大的瓶径,实力进展的速度几乎完全停滞。 罗乾的灵眼透过厚达米许的黑色晶石,看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金光。 “我不舍得,这是我问最爱吃的坑爹鸡,让我慢慢吃。”大粗壮汉一副温柔绵绵,让人受不了。 不过我据我所知,那个时候的树妖没有现在的这么大,这么高,除了能制造一些麻烦以外,很难伤到矿工的性命。 显然,再来到这里前又发生了一些事,导致只剩下这几人,那几人缓缓站了起来,目光依依不舍的从雕塑离开,而后毅然转身离开。 无奈之下,德斯克只得将自己猜测出的木南天的攻心之计如实告诉了兰伯特。 光线在他身上扭曲了几下后,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迹,无影就象他的名字一样,和空气融为了一体,再也无从分辨。 “铃屋,起床了!”龙昊一如既往地早起了,不过铃屋一反常态的已经穿好衣服趴在床上看着漫画。 唐令心中不免困惑起来:这支官军到底怎么想的不与他联手,难道打算独自对付玄天教他们有这本事么 过了大半天克尔苏加德才离开,菲娜带着个口罩满满的走了过来。 看着他,这神态、这表情,怎么跟他一般模样!如果说之前她还怀疑不敢确定的话,那此时她突然十分肯定了。 第116章 酒坛 六七道光束从黑色异端的枪口中喷出,而随着黑色异端的转身空翻这样的机动动作之后,这些光束飞往的方向也是各不相同,全部飞向了黑色异端附近的吉翁军s,六七道攻击也带起了那么两道火光。 她能够根据你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准确的识别出你当前的情绪,并做出相应的反应。如果你很伤心,她会安慰你。如果你很开心,她会陪你一起开心。 白晖想的明白,那里只是一颗钉子,驻军太多没用,只要城在就可以,而且就算驻守五万兵马,赵军邺城的主力部队一但突袭,隔着一条大河,就算想救也不能。 安吉莉娅几乎没在听。她以为只有她会做一些操控别人的技俩,但她也从没体认到其中的坏处。“这伪装的确是很麻烦。”她承认。接着她转身对苏登叹了一口气。 其余人纷纷点头低声说道:“为我大秦!”他们的任务就是近距离观察定阳、北屈两城。 同学和教员们都不敢说话,汉克眼看就要跳起来喊“这不公正”,却被大壮硬生生按了回去。 眼泪滚落,在脸颊上留下最后的温暖,这就是婀娜最后的感觉了。 祝仁恭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原本萧然和罗计算的就是在主线任务一结束的时间左右将变形战机制造完成,就是为了应对主线任务二可能会遭遇的意外情况,前几天联系罗的时候说还需要差不多一个月,完全超出了主线任务一的时间范围。 “这种事谁也预料不到,好在只是虚惊一场,我们先回去。”安晨曦温声说道。 凌阳不敢再瞪着眼睛编瞎话,半真半假地解释了半天,把偶遇程大伟兄弟,帮助大伟爷孙三人抵抗暴力拆迁的事也说了一遍,许冰半信半疑,当场决定一会跟着凌阳去看看事情的究竟再做决断,这才暂时放了凌阳一马。 叶天看了看这些家伙,然后就微笑着让到了一边,免得被这些家伙撞到。 “看来,只有回家了。”凌秒苦笑道。其实,他并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家:母亲不在了,父亲长期出差。要是那个地方还和他有什么关联的话,大概就是房产证上有他的名字。 王凯笑着说道,自己可不担心被吃穷,转了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嘛。 冷墨琛抱着我不说话,今天白苏给他的这一番侮辱,定成了他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 所以华夏人作为吃货,面对火鸡一样是有点无力,不知道该怎么下口,吃惯了王凯做的美食之后,托尼这些西方人对火鸡也是兴致缺缺,真是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无边无际的雷劫笼罩了天际,北斗古星上面的修士,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这几乎已经超越了当初夏阳成道之时的帝劫。 对于秦梦瑶的奚落,苏无恙并没太放在心上。要说秦梦瑶对她的敌意,绝不仅仅因为她是苏雅皖的闺蜜,而她又抢了苏雅皖的男朋友,如果那也算抢的话。两人可谓积怨已深。 被拒绝了的男人脸色不太好看,到底也没有强求,继续和石杭明聊着厉秣风的后续。 自己成了零级,这也在她的预料中,但是萧厉为什么没有杀自己 不对,他明明命人封锁消息,不许府上的下人传出去,就是担心传到周清幽的耳中。现在还是传到她耳中,眼下不是追查是谁失责把消息传出去,而是如何跟周清幽解释。 不止高傲男子在计算,其他人也在暗暗计算,焦虑感极大增加了几人的心理压力。 所以必须要有一往无前的保证,而这枚存有支配人类法术的令牌,就是最好的保证,虽然不知道法术强度,但就算伊迪爵士是精神法术的专家,恐怕也无法轻松破除,或者根本无法破除。 皇帝不愿意再搭理阴妃,也算是给了她面,没有让她太难堪,阴妃明白,可这心里就是不甘,不肯离去。 其实林风今天是有点蛋疼的,由于今天是周五的缘故,基本上华夏所有的公务员都会放假,所以,一大早起来,李婉就告诉林风,今晚要去张朝阳家里吃饭。 但是这毕竟是神魂里面分离出来的,所以除非是至亲之人,不然是不会有这样的待遇的,毕竟神魂关系重大。 其中一个身上是一种蚂蟥一类的灵虫,就在这名修士身上吸食血液,拇指粗一根一根的。 第117章 求你再等等 “不不不不用了凌翊大人。”戴维德席尔瓦又不是傻子,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吃凌翊的药 玄武门宫变之时,薛万彻等人率长林卫和齐王府卫,发兵救援玄武门。 “云峰。”看到陈云峰进来,寒嫣立即眼睛一亮,起身迎了出来,就像是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 1:场上有奥术属性怪兽存在的场合,支付1000点魔法值才能发动,这张卡从手卡特殊召唤。这个效果在对方回合也能发动。 七日后,孤军深入的东路唐骑,被数倍于己的突厥骑兵围堵在猪野。 “我想问的是,你怎么会有钢铁侠机甲既然你有钢铁侠机甲,为什么不直接穿着钢铁侠机甲去亚马逊流域”谭雅急切的问道。 特科格鲁喊出这番话时,眼睛却一直看着迈克尔里德,很显然,这话是给里德听的,他就差出再进一球他就赢得赌约了。 李师部已经奉令北上,除了李孝恭汉州的三万玄甲军,和熊津城几千唐军,汉州以南,就再无别的成建制军队。 骚乱渐渐演变成了暴乱,承天门横街的住宅、衙门、店铺等开始被波及。 如果死神无常的针对目标是谭雅的话,早就通过紫禁之巅设计杀掉了。 不远的地方停留着一艘飞船,是跨界一族的飞船,飞船上方安放有星团最先进的摄像转播设备,将捕龙人的活动向整个星团能够接收到信号的地方转播,实际上也相当于直播。 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把周围打正很欢乐的玩家吓了一跳,扭头,就看到一个面色惨白穿着太监服装的家伙,伸手枯瘦的右手摆在数米开外一个皮肤很黑的年青人前。 “算了,自己闭关”,沈破虚想着,然后,回到苗人风划给他的定居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开始闭关。 按理来说,面对这种火一般的热情,杨成应该顺势在马车上推倒乌才是,可真有了这样的机会,杨成反倒是不好意思下手了。 两人此时已经连恐惧害怕的时间,等候没有已经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后面附上的通知说明,这家博物馆将要进行彻底装修整改,整改完毕之前,不会再开放给公众。 机器人的工作效率真的很高,扑灭大火不到20分钟,电视大楼清理工作就完成,重建工作已经开始。 一直阴沉着漆黑长脸后方的那个凝脉期后期修士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尚沅。”当真是惜字如金。他就是阴风山四鬼的老四。 这一些真传弟子的不友善的目光,李赵缘全当作没有看见,完全无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更何况,实际情况可没有那么简单。就算他们遇到了也不一定讨得了好。 不过,还好李赵缘和任飞燕都是修士,本身的意志坚定,心境坚韧,不会轻易地拜倒于他人之下。如果是普通的凡人的话,光是凭着那一股强大气度和风流气概,就可以让人奉为神明顶礼膜拜。 在东皇域学习了知识,秦铮也知道丧尸的等级不止代表着它们的实力,也代表基因链的稀有度。 现在的秦铮,可是在一心二用,一边在抵御着丧尸的攻击,一边在奋力吸收着基因链。 感情这冰湖底下,除了天龙化生大阵,还有极强的禁法存在,雷武玄龟非是不想,而是根本就无法深入湖底。 军官回头大吼,然而下一瞬,他就被围住他的几只丧尸给包裹,一只黑色丧尸一口咬住了他的脖颈,其他丧尸也咬住了他的躯体。 只不过,既然是专门研究人体的,也为了安全,每一层的厚度,相隔距离,还是隔音效果,自然是顶级的,这就保证哪一层有了突发事件,就不会连累相隔的那两层。 如果真的如天罚所说,有什么破界音符,那么自己传音之后……就算不加入围剿第一楼的阵营,难道就不会被第一楼仇恨 魏仁发觉,问他怎么了,乔洛愚只说要出外透透气,教魏大哥不要担心。 那团火球上隐隐带着的绿色的生命光芒,分明就是生命灵丹的气息。 “我刚刚从死亡之海回来,长生客应该是已经感应到了我们的气息,提前离开了。”陈易颇为无奈的道。 陆尹琮见惜芷走了,便心无旁念地和张天阡打斗在一处,他虽然内力只恢复了七成,可是心中愤怒,棍上功夫也是狠厉非常。 身躯连连颤动,接连挨了几枪后暴烈追风马的冲击速度立刻大大缓了下来,麻醉弹在它体内发挥了作用,暴烈追风马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在冲到距离雷惊天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开始扭转方向准备调头。 记号这招是不适合这里了,风萧萧头痛不已。轻取三大高手带来的成就感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关键是要离开这森林,否则自己和掉下华山深渊的尘烟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叠用针线仔细装订起来的散乱纸页。不多,只有薄薄的十数张而已。不过,从其表面深度发黄,以及边缘部分出现脆化及折痕毛边的情况来看,它们存在的时间,已经实在太过久远。 牐犇乔嗍堑青,那红是血红,比奥的面色变得异常惨白,不过嘴角微微翘起,无数信息浮现在大脑中,那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 深渊之上,一座长长的石桥连接到彼岸另外一片开阔的领域,在那里开阔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形的高台,熊熊燃烧的烈火在这祭坛之上升腾不息,照亮了整片空间。 靳啸寒将额头抵在她额头上,努力地平息身体的大火。这实在是太难了,他恨不得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直接将她从头到脚啃光,与她融在一起,再不分开。 第118章 人死如灯灭 这一场霍玉相争,霍帮以付出巨大利益代价并牺牲两个亲卫,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谋反”的帽子仍然扣在霍帮的头上,这罪定与不定,已全在玉阳基一念之间。 一步退让,步步退让。 “不怕,因为我比他们还要强大,我不找他们麻烦,他们就应该烧高香了。”冷逸说道。 他知道,秦浩就在那里,正是他造出这些乌云的,虽然他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但是对于他们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即便是清朝康熙年间创下“白鹤拳”流派的方七娘,终其一生也只是化劲宗师,远不如拿住周身气血后毫芒入微,臻入武道圣域的晨心。 “属下不知!”鬼奴没有任何隐瞒和迟疑,直接回答了唐昊的话。 “其实陈哥你不用担心,这个蔡汹涌知道你是哪一号人,他如果脑袋是清醒的,应该清楚跟你死磕的下场是什么,他蔡汹涌的爹固然牛叉,但顾忌也多,不会让自己犊子来得罪你这么一号人物的。”金成仁这时候对陈铭说道。 高峰不知身后有近百名憾军伽罗追杀他,如果知道,他一定不会这么悠闲,无限森林与前世的森林不一样,不管是植物系统,还是生态系统都不一样,他刚刚走进森林边缘的丛林,就感觉走进了童话般的世界。 所谓幽冥鬼爪,其实就是将鬼物的这种天赋能力发挥出来,化实为虚,将凝练出的实体化为虚体,从而可以穿透一切实体防御,是天然的实体防御克星。 这时候,唐昊看到两人从虚无之中走出,一人身穿紫色道袍,脸色也是一脸的紫色,而另外一人则是身穿绿色道袍,脸色则是一脸奇异的绿色,二人看上去十分怪异,正是紫陌老鬼,和绿陌老鬼。 “幽芒,通知暗之翼的人马,从此刻开始,将神瑞洞的警戒级别提升到特级!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即便是紫凤,也绝不许入内一步!”夜龙神祖淡淡地吩咐着。 “师徒之间,还客气什么,我相信将来这个世界将会因你而震惊,你将会改变这个世界,站在这个世界的巅峰,这个世界在你的脚下颤抖,而作为你的师傅,我会以你为荣。”白起眼里闪现着炽热的光芒。 只是因为这种丹药一般也就只有少林的高僧才能够方便进行炼制,追求的则是至刚至阳浑然天成的气息,服用此等丹药之后,天生属性万毒不侵,更是会拥有着极为强大的正义力量。 霎时间,空间崩裂了,被那股无形的剑气切开了,空间裂痕整齐平滑,如同一条细线,向着殿外延伸。 当年若不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跟刘卫打好关系,自己现在可能早就化作一堆白骨了,焉能有今日 “你说,我要如何才能把南州城笼络住联姻如何”他喃喃自语道。 相比较之下,漠北那些地方却是荒凉许多,又无法产粮,还得时刻防备北元的侵袭,军饷的投入如同无底洞一般。 他说话间,双眼通红,拳头重重敲了敲桌子,显得怒不可遏,演得逼真无比。 一进入年关,江秋娘和姜英雄都忙的脚不沾地,就连隔壁的云紫苑都极少来串门。 第119章 逐出霍帮 从山上下来之后,霍乾念突然变得很冷淡。 云琛心里有些乱。 她一直以为,霍乾念对她是不同的,多少也有些情愫的。 可听了她的表白之后,他却突然整个人都疏离起来,只将一封机密信函交给她,让她去送与颜十九。 她将信仔细揣好,和平常一样快速转身离去,便没有留意到他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那睫毛之下又是怎样悲伤不舍的眼神。 云琛熟门熟路地去到颜十九在烟城的旧府邸。 此次霍帮借口迁祠堂回烟城,颜十九没有参与,但意外地和公主同来了。 她走进颜府,一眼就看见颜十九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里看小人书。 她将信函交给颜十九。 颜十九指着自己的鼻子,惊讶问: “霍乾念有机密信函给我?我?” 云琛其实也很奇怪,虽然同为公主手下的大商,但霍帮很少与颜十九打交道。 霍乾念与颜十九更是话都没说过几句,从来没有过书信来往。 但做护卫的只管听令,云琛道: “我家少主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机密信函,请颜公子亲观。” 颜十九撇撇嘴,大大咧咧地接过信函拆开,顿时一愣。 云琛站在对面,看不见信上写了什么,只能看见颜十九神色越来越凝重。 沉思许久,颜十九起身进入书房。 见云琛一同跟来,他便又坐去书桌前,看了眼不远处正安静等回信的她,随意地将桌上假山造型的砚台挪了挪,而后写下回信,仔细密封好才交给她。 云琛习惯性将信贴身放好,还不忘整理衣襟,生怕信函露出来。 看着云琛一丝不苟的认真动作,颜十九眉头愈来愈深。 “颜十九,你这是什么表情?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颜十九立刻眉头一松,阳光灿烂地笑起来,重新躺回椅子里,两条胳膊舒服地枕在脑后,笑道: “小云云,赶紧回去送信——记住哦,有事可以来找我,我随时助你一臂之力。” “又在那里莫名其妙。”云琛嘀咕了一句,随即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颜十九脸上的笑容慢慢褪下,神情又重新变得深沉。 万宸隐在一旁的暗卫值守位,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公子,这信……” 颜十九冷笑: “你应该瞧见了,这信不重要,送信的人才重要——霍乾念这个无用的东西!非要到这般地步才肯放手,贱人!” 万宸虽在暗处值守,但离颜十九很近,他清楚地看见那信只是一张白纸,颜十九的回信也是一张白纸。 借着假山砚台的遮挡,他的笔尖悬空在信纸上方,根本没有触到信纸。 万宸心领神会:“公子,要派人提前去布置吗?” 颜十九道:“自然是要的,派二十个护卫,十个暗卫。” “属下遵命。公子,云护卫估计很快就会再次登门。要不,就说您被公主请去议事了,回不来?” “没用的,按她那个执着的性子,必然会追去公主府,死等到我出来为止。” 琢磨了好一会儿,颜十九唇角勾起,声音里带了隐隐兴奋: “霍乾念,这可是你拱手相让的,那么—— 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到她!” 另一边,云琛离开颜府。 她揣着颜十九的回信,回到霍府的时候,只见霍乾念穿一身非常正式的对襟青柏断纹玄袍,正襟危坐,落座于正厅之上。 叶峮和花绝都不在,府上的武备总管从旁而立,厅两侧站满了她不太相熟的护卫们。 从霍乾念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在等她。 她有点纳闷,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端出这样大的阵仗。 上一回这么正式,还是几年前她初入霍府和花绝打架的时候。 她走进正厅,正要上前呈信,霍乾念却叫一旁的武师拦住她,接过信,并不让她靠近。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生分。 她有点莫名其妙的,站在厅中,既被所有人盯得不自在,更奇怪霍乾念怎么了。 然而还不等她发问,霍乾念便接过信函拆开,一把将白纸扔下,冷声问: “云琛,我叫你送取极其重要的机密信函,信呢?” 看着地上的白纸,云琛愣了。 “少主,我亲眼看着颜十九写信装信,然后就给了我,一路而来我都将信好好揣着,并没有一丝疏忽。我不知为何如此。” 霍乾念面无表情:“白纸就在这里,你无可辩驳。这是事关霍帮的机密要事,却被你大意遗失,你该当何罪?” 云琛大急:“少主,我真的没有大意,往返不过一个时辰,我保证一路太平,没有生出任何变故!” 霍乾念好似根本不想听这解释,只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跪下!” 这是在开玩笑吗?云琛惊愣地望着霍乾念。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看着那冷面如寒铁,一双突然变得冰冷漠然、没有一丝温柔的眼睛,她最终弯起双膝,缓缓跪下,心里委屈极了。 “少主,我不知这信为何会变成一张白纸,可我真的没有马虎大意……” 她话未说完,霍乾念便冷声打断: “要么是你丢了信,诓骗于我;要么是你麻痹大意,被人调换了信都不知道;要么——” 顿了顿,他极力稳住嗓音,继续道: “要么,就是你于霍帮有异心,勾结外敌,今日终于露出马脚。” “我没有!”她惊得目瞪口呆,搞不明白什么情况? 她是霍帮的第四亲卫啊! 是霍乾念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啊! 怎么突然被扣上这么大的帽子!成了叛徒? 她一下子慌乱起来:“少主,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是有什么大变故吗?” 霍乾念却毫不留情道: “是我太轻信你,太纵容你,叫你敢这样没规矩地质问我,叫你办差马虎,丢了重要信函。” 不等她再辩驳,霍乾念道: “来人!卸剑除服,将云琛……逐出霍帮!” 第120章 都是厌恶而已 霍乾念话音落下,包括云琛在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不知云琛这些年的功劳赫赫,深得霍乾念信任。 就算黄了件大差事,也不至于如此? 厅中众护卫窃窃私语,一个武备总管上前劝道: “少主,既然云护卫办坏了差,那不如依照府规责罚,重责都行。可若卸了云护卫的剑和护卫服制,这样逐出去……” 剩下的话,不必武备总管多说,所有人都知道,那对于一个护卫来说,将是何等奇耻大辱。 霍帮至今百年,只有一个奸淫妇女、抢掠贫民的护卫被这样处置。 如果真的如此对云琛,不出三日,全烟城的人都将知晓此事。 照厅里这么多护卫在场,不出十日,整个楠国的护卫圈都将听说这桩侮辱奇闻。 就是离了霍帮,云琛这辈子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家主愿意收留她了。 可霍乾念心意已决,他根本不去看云琛焦急得已泛起泪光的双眼,只目视前方,用一种最冷漠无情的姿态说道: “谁若再为云琛求情,便一同逐出霍府——动手!逐出!” 叶峮与花绝都不在,平日里与云琛交好的兄弟护卫也不在,厅内众人纵然同情,觉得不公,却没人敢再开口求情。 云琛傻愣愣站在原地,脑袋里一片震惊混乱,连解释都不解释了,竟直接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用膝盖行前两步,声音发颤地说: “少主!我错了!信丢了我去找!行不行?” 面对她近乎哀求的语气,霍乾念没有作声,眉眼沉如黑水。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看看霍乾念无动于衷的脸色,旁边的两个武备总管叹了口气,走到云琛面前。 一个武备总管卸下她的腰带和隐月剑,另一个武备总管扒去了她服制上最显眼的醒狮标志,摘下她腰间“山隐月”的腰牌。 没有这些,从今往后,云琛连霍府的大门都进不来。 面对这近乎羞辱的对待,云琛脸色涨得通红,紧紧抿着嘴,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 她望向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的霍乾念,一遍遍地问: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不敢相信霍乾念会这样对待她。 直到那两个武备总管朝外伸手,对她道: “云琛,你自己走,莫叫我们动手拖出去……不光彩……” 一瞬间,犹如当头棒喝。 云琛突然明白为什么了! 为什么霍乾念早晨还在语重心长地安慰她,此刻却对她恶语相向,毫不留情。 她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盼望却又害怕那答案,苦涩地问他: “是因为今日在山上……我对你表明的那些话吗?” 那时,她说:少主,我喜欢你。 她知道,其他人听不懂这问题,但他一定懂。 霍乾念神色微怔,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又很快平复了。 见他不说话,默认了,云琛顿时了然。 一种既耻辱又剧痛的感觉锤击着她的心脏,眼泪也在这一刻汹涌袭来。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抠进手心,才忍住眼泪没有落下。 至此,她终于明白那表明心意之后的冷淡是什么了。 也终于懂了这驱逐里饱含的……都是对她的厌恶而已。 她垂下肩膀,低下头,耻于再去看他,可还是努力调整哽咽的声音: “少主……我不该对您言说那……异心……我错了……” 她俯身重重叩了个头,用最卑微的语气哀求道: “少主,我错了……求您别赶我走……就当是留我报您的恩情,可以吗……” 短短两句话,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令在场所有人心头一酸,皆面露不忍,那武备总管甚至有些鼻头发酸。 霍乾念却猛一拍椅子扶手,声音像是因为发怒而有些变形,怒斥道: “速速将云琛逐出去!!” 她没有起身,更加用力地扒在地上,却终是被武备总管拉起来,强逼着后退。 一步又一步。 一步比一步离他更远。 一步比一步更安全。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错了,不该对他表明心意。 却没有说一句她不该动情。 她觉得错在对他言说,却不悔这生出的滚滚情意。 隔着数丈厅门,她远远地望着他,只见到他眉目淡漠得近乎残忍,陌生得如同初见。 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凉凉秋雨落下,云琛才脚步迟缓地离开。 厅内众护卫和武备总管都已散去,只有霍乾念一身玄袍,拘着那比秋月还冷的身子,独坐在高座之上。 房梁上,黑暗处值守位传来不言带着鼻音的声音: “少主,阿琛已经走了……我送您回北柠堂……” 霍乾念轻轻摇头。 不言立即说句“那我去看看”,而后飞蹿出厅门,瞬间没了踪影。 半个时辰之后,不言垂着头回来了。 “我瞧见阿琛去敲颜十九的府门,想问问信的事,可颜十九好像不在……阿琛便循着颜府到霍府的路,一步一停,在找信……” 霍乾念身子猛然一震,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哽住似的,痛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言道: “少主,我懂……玉阳基那畜生看上阿琛了,公主又为了和谈要我们步步退让,你是怕公主早晚下死命令交出阿琛……是为了保护阿琛才这样……可是……” 不言越说越难过: “可是外面下雨了……秋雨真的好冷……” 霍乾念眉头颤动不止,闭上眼睛,不敢再听再看。 他满脑子都是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红着眼眶,里面是晃动欲滴的泪水,写满她的受伤、委屈和失望…… 他真的好怕她刚才会哭。 怕她刚一落泪,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收回命令,抛却所有理智,疯狂地去与世界为敌。 可倔强如她,眼泪是最后的尊严了。 她硬生生忍住没哭。 但那强忍着泪水,忍到身子都不停发抖的模样,反而叫他更加痛苦,几乎将他所有意志都摧毁殆尽。 他捂着心口,慢慢将身子伏低,蜷成一团。 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一声颤抖的叹息。 第121章 寻常烟火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突然。 离开霍帮,云琛茫然站在大街上,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一会儿觉得是自己不该表白,惹霍乾念厌恶,一会儿又想起种种过往,觉得霍乾念应当也是喜欢她的。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马虎大意,弄丢了重要信函? 她去叩颜十九的门,想再求证一下,可颜十九不在。 她便开始提着灯笼在路上细细寻找信函。 从天亮,找到天黑。 任雨越来越大,秋风越来越凉。 那么长的巷她都一遍遍来回走过。 那么冰冷的石板路她都一寸寸摸过。 每一块石头都翻开查看,每一个角落都搜索一遍。 可什么都没有。 除了几个急匆匆躲雨的行人,街上一片空空荡荡。 她找啊找,直到大雨湿透她的衣裳,整个人都冷得发抖不止,她却还想将这路再走一遍,找一遍。 她倔强地想,如果找到信函,霍乾念便没有理由赶她走了。 只要她今后收敛起所有心思,老实妥帖地办好每一件差事,再不流露一丁点情愫,便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了。 毕竟直到被逐出的那一刻,当哀求的话从嘴里说出来时,她才知,于她而言,他比什么都重要。 重于她的委屈和冤枉,也践踏在她的自尊心之上。 心里慢慢涌上后知后觉的羞耻滋味。 她无力地抱着膝盖蹲下,想要借着大雨的声音哭几嗓子,可眼泪早已被深深吞进肺腑,这会怎么都哭不出来了。 这种感觉难受极了,她深深将头埋起,情愿就这样淋他个三天三夜的雨,被淹了最好。 这时,一个迟缓的脚步慢慢靠近,有力的手掌摸向她的发顶,雨披随之落在她肩头。 她下意识认为“是少主反悔了?找我来了吗?”转而又想起他走不了路来着,不可能是他。 心里既期盼,又失望,她渴望安慰,却又怕被人看见这狼狈模样。 她不敢抬头去看,只将头埋得更低,身子抱得愈发紧。 可来人却像是根本容不得她这样作践自己,直接两手抱住她的脸,慢慢捧了起来—— 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老太太慈祥地看着她,将拐杖夹在胳膊下,用那双苍老却有力的手将她慢慢扶起来,笑眯眯地说: “我老远就看着像你,果然!云小子,走,跟奶奶回家喝热汤去。” 云琛愣愣仰起脸,鼻头没由来地狠狠一酸。 那腔压抑许久的泪水,不知为何,竟在此刻突然决堤溃败,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很快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不忘将雨披还给老太太,抽泣着问: “奶奶……这……这么大的雨……你出……出来干嘛呀?当心着凉呀……” 老太太用拐杖轻轻敲了下云琛的头,嗔怪道: “你小子是不是时间太久,把老太婆我忘干净了?下雨天鸡蛋才便宜呀!” 云琛这才注意到一旁地上的两大摞鸡蛋,都快堆得比拐杖还高了,真不知老太太一个人怎么拿得动的。 做武师的时候,云琛至少在六十多个下雨天帮老太太排队买过鸡蛋。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云琛真是哭笑不得,只得一边扛起鸡蛋,一边由老太太牵着手,慢慢顺着街道走去。 在这一老一少背影后,长街远远的另一头,两道身影同样淋雨站着。 那幽深的目光紧紧望着她,从始至终都不移分毫。 万宸浑身湿透,再次掂了掂手里未启的伞,从旁相问: “公子,要不打伞?” 雨水顺着颜十九阴沉的面容流下,他缓缓摇头。 “霍乾念心里很清楚,只有我能配合他演这出戏,否则云琛若知道真相,以她惯会为难自己、成全旁人的性子,必会不顾一切舍身犯险去玉家,正中玉阳基下怀…… 眼下我也好,霍乾念也罢,都留不得云琛,一切留与护,都只能让她更危险……已经熬到这步,断不能前功尽弃。离了我们,她便是南璃君,是玉家——是这世上任何人都奈何不了的自由之身了……” “公子所言甚是。”万宸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还是先打伞……” 半个时辰后,小小的民宅院中。 大雨渐渐停息,只剩最后一点捶打在屋顶瓦片上。 那经年风吹日晒的层层旧瓦,几乎要比这屋子的主人年纪还大。 小雨倒还不妨事,大雨就扛不住了,这会稀稀拉拉往下漏水。 云琛像只大螃蟹似的趴在屋顶上,一边小心翼翼挪动,防止踩坏旧瓦,一边还要动作轻柔地把破瓦拿下来,将新瓦片替换上去,仔细用胶泥糊好缝隙。 同时还要忍受着周遭沸锅一样嘈杂的声音。 卖豆腐脑的李婶两手叉腰:“云小子,往左边多糊点泥!对,糊厚实点!” 热汤面的张哥急得直拍大腿:“不对!太厚了!回头太阳一晒全裂开,还是漏!” 小寡妇孙氏扯着嗓子:“别听他俩的!就按从前你给我家修的那样弄!这都好几年了也没漏,好着呢!” “云哥哥好厉害!云哥哥加油!”妙妙兴奋地抱着黑猫转圈跳舞,甩得猫舌头都快飞出来了。 这屋院的主人——老太太则两手高举拐杖,时不时跳起来捶云琛屁股一下,骂道: “你小子给我仔细点!一去京都好几年,才回来露面,不给老婆子我修好屋顶,不放你走!” “哈哈哈哈哈……” 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通通笑起。 云琛揉揉挨了好几下的屁股,红着脸,嘴里不高兴地嘟囔着“真过分,人家刚刚失恋又失业,还伤心着呢”,手里却一点没停,很快就将屋顶全部修好。 等她忙活完跳下来时,院子里已拼起两个小方桌,摆了几把大小高低不一的凳子。 一桌热气腾腾的家常菜摆在桌上,辣椒炒肉,小葱拌豆腐,凉拌土豆丝,蘑菇炖鸡……还有一大锅浓浓的姜汤。 老太太将姜汤分别盛进几个碗里,将其中最大的一碗塞给云琛,几乎是捏着她鼻子给她灌下,辣得她直跳脚: “辣辣辣……嘶……这是放了多少姜?” 李婶也捧了一小碗姜汤嘬着,笑道: “奶奶还不是怕你着凉,下老本,放了半麻袋姜!哈哈哈哈——” 其他人也再次跟着笑起。 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云琛喝酒似的将一大碗汤干掉,立刻引得所有人小小欢呼,妙妙还举着猫爪一起鼓掌。 云琛有点不好意思,心说喝个姜汤而已,也值得这样高兴吗?她平时喝酒都没被人这么夸过呢。 虽然暗自嘀咕,但她心里却莫名觉得特别暖和。 那姜水好像从胃里开始生暖,一点点驱赶尽五脏六腑的所有寒意。 “云小子,吃菜,张哥特意给你炖的鸡!” “多吃点饭,瞧你瘦的!看来京都也不咋的,都没给你养胖点!” “云哥哥,给我留个鸡翅膀!” “慢点吃,你孙姐包饺子呢,马上就好了。”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包围声中,云琛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随着胃一点点饱满,她的心情也渐渐舒展。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霍乾念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还没有眼前的小鸡炖蘑菇好呢…… 吃罢饭,众人仍旧围着云琛聊天,从东家姑娘嫁了个傻小子,聊到西家老爷们上山挖野菜,挣了好几个铜板; 妙妙在旁边跑来跑去“折磨”黑猫; 云琛则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安静听着一切。 全是些平凡而无聊的琐事,和什么霍帮、玉家,与什么生死富贵都无关,可她竟听得津津有味,感觉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踏实过。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不可能看不出云琛的情绪。 见惯了形形色色客人们的卖豆腐李婶、热汤面张哥,怎么会瞧不出云琛小脸上的阴霾。 就连妙妙一开始都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云琛勉强露出笑容,才欢快地扑进云琛怀里。 所有人都知道,云琛一定遇到了什么难解的大事,才会如此消沉。 可谁都没有问一个字,全都好似没心没肺地说笑着。 好像活着,吃饱,才是人生头等大事,其他都不重要。 这里没有黄金万两和权势滔天,只有家常味道。 可偏偏正是这寻常烟火气,最抚游子心。 众人就这么吃喝笑闹了许久。 云琛累了,靠坐在老太太身边,轻声问: “奶奶,天下的爱情都这么痛苦吗?” “啧……不知道。你喝多了?先说好,别吐我身上。” “相爱才算爱情,一个人只能叫‘单相思’,对吗?” “叫‘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对方不思你,你思个什么劲儿!” “那我若还想继续‘思’下去呢?” “去呗。最后要么成对佳偶,要么撞得头破血流,总好过你一辈子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吊着,对不?” 第122章 让这世道逼死她 云琛走了。 走得干净利落。 或者说是被“薄情寡义”的霍乾念驱逐的利落。 除了身上那被扒去霍帮标志的亲卫服,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 云琛被赶走的那日,花绝和叶峮都被霍乾念支出去办差。 等二人忙完回府时,才知道云琛已经离开三日了。 花绝气急了,一会儿跪在书房门口闹绝食,一会儿又写辞书给霍乾念,说要去寻云琛。 每闹一场,便要挨鞭子府规家法,可花绝完全没有要罢休的意思。 见叶峮沉默地站在旁边,既不劝,也不和自己一起去霍乾念面前求情,不言更是拿“暗卫”当借口,整日不出现,花绝连带着对他们也生了怒气。 “好好好!真是人走茶凉!你们都是好样的!”花绝怒极反笑,指指叶峮鼻子,又指向大门紧闭的书房,咬牙切齿道: “阿琛为霍帮立下多少汗马功劳,都忘了是吗?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狗哥和小六才走了没多久,非要现在往阿琛身上扎刀子吗?!为何还要‘逐’出府?!这叫他到哪里再讨生活去?” 话音落下,回应花绝的仍然只有紧闭的书房门。 忍着一腔怒火,花绝走到门口,重重跪下,大声道: “少主,既然你并不疼阿琛,也不担心阿琛离了霍帮将要去哪里,该怎么生活,会不会有危险!那我请辞好了!或者你也将我驱逐出府!!” “轰”的一声,书房里传来书架倒下的动静。 接着便响起霍乾念强压怒意的声音: “滚!” 花绝一愣,见霍乾念终于有所反应,立刻就要冲进书房,却被叶峮一把拦住,半拖半拽着才离开北柠堂。 这么一闹,阖府上下议论纷纷,很快便传遍整个烟城。 这日,公主南璃君在白鹭岛宴请手下所有大商。 花绝虽闹别扭,但护卫的差事还是得办,便护卫着霍乾念前去赴宴。 和从前一路说说笑笑不同,如今因为云琛的事情,花绝心里憋着气,便故意冷着霍乾念,非必要不与他说话。 霍乾念却像对花绝的冷淡根本不在意,他本就话少,除了吩咐花绝做事,也不多言。 到了白鹭岛,宴席还未开始,花绝推着霍乾念四处走走,时不时停下来与其他贵客寒暄。 花绝以为,大概是自己的脸色太冷硬的缘故,遇见的贵客总会多打量自己几眼。 他便搓搓脸颊,试图让表情不那么僵硬。 正推着霍乾念进入后庭小花园时,一位贵客迎面而来,与霍乾念寒暄几句之后,竟开口同花绝问好: “大名鼎鼎的玄都护卫,如今一见,果然芝兰玉树,风华绝代。” 花绝不悦皱眉,“在下花绝。玄都护卫不在,已被我家少主逐出霍帮,贵人见不着了!” 那贵客一愣,神情惊疑地看了眼霍乾念,尴尬道: “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些日子忙着公主交代的差事,竟没听说这样的大事。” 这回换花绝疑惑了,云琛被逐出霍帮,对于霍帮来说是件大事,但对霍帮之外,怎还能算大事呢? 霍乾念神色平淡,对那贵客道: “我那护卫办砸了大差事,已被逐出。” 那贵客意味深长地笑笑,又寒暄几句,而后离开。 因为提到云琛,而且霍乾念说“逐出”的时候,神态特别稀松平常,不禁叫花绝心里一寒,那股子才压下去没多久的气,又全都冒了出来。 花绝忍不住手中使力,将轮椅猛推上石子路,故意走得特别颠簸。 霍乾念没有制止,也没有说话。 结果刚走上石子路没一会儿,不知是花绝力气太大,还是轮椅老旧的缘故,只听“咔嚓”一声,轮椅一边的轮子歪斜劈叉,彻底转不动了。 “马车上有备用椅子,我去拿来。”花绝没好气地说,然后随手将霍乾念安置在最近的亭台廊下,动作粗鲁地将霍乾念往廊柱上一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乾念身子一倾,差点摔倒,赶忙撑靠住石台,费力地坐好。 “霍少主还真是狼狈啊!” 一个声音笑吟吟地由远及近。 颜十九摇着扇子,闲庭信步地从石子路另一边走过来,走到已经损坏的轮椅跟前,打量了两圈,啧啧摇头道: “这椅子旧了,即使不上这石子路,也用不了几日。不如我取北寒冰川木为霍少主打制一把椅子,必然稳固,霍少主用到羽化之日不成问题。” 霍乾念嗤笑一声,“颜公子不是最喜欢装直爽开朗吗,今日怎么不装了?” 颜十九面上笑意更加灿烂: “在下既然装了,必然要装到底喽,也装到在下羽化之日。霍少主,你我都是给公主卖命的,就别为难我了。倒是霍少主你,离了护卫便这么狼狈,我看着都有点心疼呢!” 霍乾念面色平静,十分寻常地说道: “自然是狼狈。我双腿残疾,行走坐卧都要人伺候,比不得颜公子四肢健全,腿脚利索。” 霍乾念这一直白,倒叫颜十九说不出话来。 霍乾念便道: “对了,云琛送信之事,有劳颜公子。颜公子果然聪慧,只瞧那白纸,便知晓我意,很好,可堪大任。” 这话仿佛一个长辈在夸奖邻居家的小孩儿,说“不错,这孩子聪明,能教”。 果然,颜十九立马就不爽了,“啪”地收起扇子,脸色微凛: “霍少主若早些察觉玉阳基的诡意,何至于现在才将云琛放走,害堂堂玄都护卫沦落到被‘驱逐’的地步。想来霍少主轮椅坐久了,不只腿僵,耳朵眼睛也不灵光了。” 霍乾念挑眉冷笑,“听颜公子这意思,倒像是巴不得给云琛——给我的护卫做护卫似的。颜公子太多虑了,云琛有本事在身,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不需要人护。” 眼神打量着霍乾念的腿,颜十九嘴巴比脑子快了一步: “她再有本事也得有人护,只不过你护不了而已。” 话音落下,见霍乾念神色了然,瞬间收起所有客气表情,变得如常冷郁,颜十九便知中了被套话的圈套。 这一瞬间,霍乾念几乎终于可以确定: 云琛……竟然真的是女子…… 颜十九从不掩饰对云琛的觊觎,毫不在意别人如何议论他是不是龙阳断袖。 因为他知道云琛的女儿身,所以骨子里傲慢如他,才会说出“云琛再有本事也得有人护”的话来。 没人会用这样一句话,去形容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 原来,云琛真的是女子。 如此一来,霍乾念心中长久以来的种种猜疑,便全都解释得通了。 心中大石头落地,霍乾念只觉坦荡清明,那些酸涩与痛苦也加倍地翻涌上心头。 颜十九自知上当,却不能发作,便故意激道: “霍少主既然知道了,何不昭告天下,玉阳基便不会盯上她了,如何?” 颜十九在挑唆霍乾念干脆揭穿云琛女扮男装的秘密,玉阳基是狂热的龙阳之好,自然不会再盯着云琛。 霍乾念却冷笑一声,反问: “你是想让这世道逼死她么?” 这话一出,颜十九终于绷不住面皮,彻底脸色一沉,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第123章 只赚不赔好的买卖 颜十九甩给霍乾念一个背影,随后越走越急,越走越气。 他一头扎进客房,像只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八百个来回,而后拿扇子指着房梁暗处,怒道: “万宸!霍乾念那厮说我想让这世道逼死云琛!我会不知道??我若不知道!便无视那封可笑的白纸信函!不做这场戏!去告诉全天下她云琛是个姑娘!叫玉阳基死了这条心!也叫全天下都议论嗤笑她!叫街头巷尾都去造谣她的清誉!叫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颜十九越说越怒,一脚将桌椅踹翻,骂道: “霍乾念那个残废知道什么!!他不配知道!!不配!!!” 狠狠发泄了一通,折腾得屋子里一片狼藉,颜十九才终于仰躺在榻上,堪堪平息。 “万宸,她怎么样了?” 房梁处传来万宸的声音:“回公子的话,云护卫昨日已到末晓城。” “好……霍乾念没本事护着她,就由我来护!”颜十九翻身从榻上跃起,狠狠道: “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后庭花园中。 花绝去而复返,手里拿着马车上常年装着的备用轮椅。 将走到石子路与亭台廊下的时候,一旁屋宇暗处传来不言的声音: “你小子有些过分了!” 花绝环顾四周,看不见不言隐在哪里,只知道不言如今越来越多做暗卫的差事,甚少露面。 方才霍乾念那样被折腾,不言都瞧得清清楚楚。 花绝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纵使少主再无情,我也做不到无情对他。我知道你在,才敢将少主一个人留在那里。你不用对我有气!” 四周沉默着,直到花绝离开,才再次听到不言的声音。 没有别的,只是重重一声叹息。 很快,时间来到酉时。 白鹭岛的宴席终于开始。 舞女翩翩,袅袅琴乐伴着轻歌曼舞,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公主南璃君手下有头有脸的大商都在,还有几个穿着常服的贵客,一看就是朝中高官。 南璃君坐在主位,与众人言笑晏晏。 霍乾念的座次被安排在仅次于南璃君的贵客位,他甚少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宴席到一半时,南璃君笑问霍乾念: “怎么不见小云护卫?” 霍乾念道:“公主恕罪,云琛已被臣逐出霍帮,不知去哪里了。” 南璃君一愣,笑容变得僵硬,“霍乾念,你在开什么玩笑?” 霍乾念眉眼都不抬一下,只道: “云琛办砸了差事,臣便依照霍府家规处置,将其逐出霍帮。就是这样。” 南璃君不可思议地瞪着霍乾念,胸口剧烈地起伏,看得出来,她在极力忍着将要喷薄的怒气。 看着霍乾念那平静淡定的样子,南璃君猛地扭头看向一旁的菘蓝,终于忍不住高声怒问: “菘蓝!这样大的事为何不说!!” 舞乐戛然而止,众人都停下吃喝笑谈,噤声看向南璃君。 从众人的眼神可以看出,有几个人和南璃君一样,也是才知道云琛被逐出的事,而大部分人显然早就听说此事。 作为公主身边的大女官,菘蓝不可能不知道云琛被逐,却选择了缄默。 菘蓝立刻跪下请罪,只道自己疏忽大意,未曾听闻此事。 南璃君纵然一腔怒火,可现在对霍乾念发,不合适,对菘蓝发更是无异于打自己的脸。 硬生生忍住火气,南璃君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霍乾念道: “霍少主,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与玉家和谈之事进展缓慢,需得一名和谈使专门前往玉家,与玉阳基交涉,敦促和谈。 玉阳基既提议由云琛为和谈使,长驻玉家,我便正式赐云琛极璃带刀侍卫之职,赐号‘玄都护卫’。” 听完南璃君这番话,霍乾念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倒是他身旁的花绝愣住了。 霍乾念冷冷道: “公主恕罪,我从没同意过这件事,公主所谓‘先前说好’,恰好是我不在场之时。公主与别人商议着要将我家护卫送出去冲锋陷阵,却不与我言说,只告知我。 无妨,公主下令,遵命就是。只是云琛实在可恶,心存异心,留不得,只能逐走。请公主另换他人。各位大商手下都有武艺高强的护卫,一定有玉老爷看得上的。” 此话一出,算是将全场所有人都得罪完了。 谁不知道玉阳基那点腌臜事,点名要云琛,一则色心使然,二则也是给南璃君下马威。 一听这倒霉差事可能要落在自家护卫头上,自己也要顶这个大麻烦,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大商开口道: “众商之内,霍帮为首,自然还是霍帮出人最为稳妥些。即使云琛不在,也可择霍帮其他人而去,由公主赏了‘玄都护卫’的名号便妥。” 有人阴阳怪气道: “那也得玉阳基看得上的才行,至少得如玄都护卫那般玉树临风?” 众人一阵讥笑。 霍乾念重重将酒杯放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所有人立时止住笑声,安静下来。 霍乾念阴沉着脸,目光扫视全场,一一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 众人只觉得像被刀子刮了面,不敢再戏言。 霍乾念冷冷道: “霍帮是众商之首不错,但不是唯一大商。诸位既跟着谋利,怎么不愿跟着出本?天下哪里有这样只赚不赔好的买卖?我霍帮真是羡慕!” 第124章 掬庭护卫 白鹭岛的宴席不欢而散。 南璃君强忍一腔怒火,甩袖而去。 其他大商也是对霍帮心生怨怼,却不敢言说。 最终,在霍乾念以霍帮强势的逼迫威胁下,南璃君令一个糖商应下派和谈使的差事。 选了最俊俏的一名护卫,封了“掬庭护卫”的名号,被送去玉家。 那掬庭护卫跪在堂中,咬着牙谢恩的时候,那屈辱又绝望的神情,花绝一辈子都忘不掉。 没几个主子会像霍乾念那般爱惜身边出生入死的护卫。 也没有谁会像霍乾念一样,为保自己的护卫,不惜背上骂名也要串通他人做戏,更以极具威逼的气势,与堂堂楠国公主针锋相对,与众商为敌。 据说,那掬庭护卫的确被玉阳基瞧上了,只可惜被一口灌下玉家独门春药“销魂一笑”,被缚在玉阳基房中三天三夜…… 等被抬回去的时候,那掬庭护卫已是下半身烂糊一片,惨不忍睹,连裤子都未穿,只盖着一条血迹屎迹斑斑的薄被,剩半条命了。 好好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端端一条习武多年忠心耿耿的汉子,自此成了坊间笑谈。 没人会再记得他为自家主子流过的血,拼过的命,人们只是说: “喂,听说了吗?那‘掬庭护卫’已经婚娶有妻,却被玉阳基玩了三天三夜,落得终身残疾,已屎尿都不能自理。” “唉,护卫说到底也是奴才,能费个奴才就平息的事,主子怎么肯大动干戈。要说这霍玉之争也是可笑,霍帮竟就这样低了头?” “听说霍帮少主是不肯的,可民不与官斗,他霍乾念到底拗不过公主呀!” “啧啧……” 就这样,与玉家的和谈之事终于进展顺利,霍帮摘去了“私藏兵器意图谋反”的罪名,公主南璃君也免了被波及的麻烦。 等皇帝病愈闻朝的时候,朝野上下已是一团和气,所有人都好似长了同一张嘴,没人再提关于霍帮和玉家的一个字。 看似天下太平。 可那被拆梁溅血的霍氏祠堂还在,那被割让的堂口和年利也在。 那上吊自尽的掬庭护卫的尸身温热,妻子的哭声也还在。 所有人与事都在提醒着: 霍帮大败。 玉家重回楠国首富的巅峰。 如今的霍帮,只能将将与玉家抗衡而已。 流言纷纷扰扰,也源源不断地以各种版本传进霍府。 因为大部分人都在京都霍府,烟城这里的府邸人丁稀少,四下一片寂静压抑。 护卫们听着关于霍帮各种颓废不耻的谣言,干脆直接关上大门,讨个清净。 也有被造谣的不胜其扰,听别人侮辱性地讲述霍帮败绩时,直接和路人在街上大打出手的。 更有甚者,直接顺着造谣者一层层找去源头,上门将对方暴揍一顿,过后惹的谣言更加不堪。 一时间,就连霍帮护卫们自己都觉得,这天好像要塌了。 倒是霍乾念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旧每日在书房从天亮忙到天黑,偶尔赴宴,偶尔奉命去公主府议事。 他姿态平淡,神情也如旧冷郁。 这令霍帮上下都安心许多。 只是没有人发现,那双好看的凤眸再也没有弯起过。 那张天神孤星般俊朗的面容上,再也没有过笑容。 霍乾念仿佛又回到了“霍少主”的身体里——那个在云琛出现以前的“霍乾念”。 如果到这里,花绝还是没有明白,没有回过味来,那他也实实在在白当那么久的霍帮亲卫了。 花绝羞愧难当,问叶峮和不言: “你俩早就知道,少主是为了保护阿琛,才故作这一切?” 叶峮叹气: “是。但我劝不得你,就得由你闹几场,旁人才真以为少主厌弃阿琛,传到公主耳朵里,公主才能信几分,才有台阶下。” 不言也低声道: “不这样怎么办呢?以阿琛的性格,若知道真相,知道玉家指明要她前去谈和,恐怕她一刻都不会犹豫,自己就要去跳那火坑。” 愧疚之上更生恼怒,花绝狠狠给了叶峮和不言一人一拳头,而后跑到已经准备入寝的霍乾念的床边,扑通一声跪下,红着眼睛道: “少主,我错了!” 霍乾念摆摆手,自顾面朝里躺下,并不多说话。 花绝只当是霍乾念还在生气,便对着霍乾念的脊背道: “少主,是我不好!你罚我,打我鞭子板子都行,只要你消气,怎么着都行!” “唉……”霍乾念叹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不用了。今日事多,我乏得很,想睡一会。” 花绝闻言,“梆梆”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起身就朝外走,坚决道: “我去领十板子,给少主消气!” 走到屋门口,花绝突然僵站在原地,又步履迟缓地走回来。 他满脸懊悔和心疼,低低开口: “哥,你应该比我们更难受……” 只有没人在的时候,花绝偶尔会这样喊霍乾念。 “哥,现在我知道了,你全是因为舍不得阿琛知道真相去冒险,才赶他走……那等打败玉家那一天,是不是就能叫阿琛回来了……” 霍乾念没有作声,花绝却清楚看见他的肩膀僵了一下。 照如今这情形来看,这“有一天”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十年八年…… 不敢再多说话,花绝悄悄退出去。 他很清楚,叶峮、不言……人人都伤心难过,那么作为与云琛朝夕相处,那么疼爱云琛的霍乾念呢? 只怕那痛楚只多不少。 而且人人都能随心所欲地抱怨和思念,唯有亲手将云琛“逐出”的霍乾念不能…… 花绝走后,屋里重回寂静。 霍乾念慢慢翻过身平躺,神色疲乏又苍白。 他抬起手,摸向枕下冰凉的被褥,在那里面摸到一条剑穗,两颗润凉的南珠…… 第125章 世上还是好人多 从烟城往东八百里,末晓城的一家食肆内。 一身量纤纤的年轻男子坐在桌前,边吃酱牛肉,边皱眉看着手里皱皱唧的地图。 “特娘的……”年轻男子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那俊俏模样与粗鄙言语形成的反差感,立马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一个吃面的大爷咬了口蒜,搭话问道: “小伙子,我瞅你拿个地图一直看,牛肉都凉了也不知道吃,瞅啥呢?” 那年轻男子挠头,“我从烟城出来,一路按地图走到这,但怎么感觉越来越往东北,好像离东炎国越来越远了?” “咳咳……”那大爷一口面条呛在嘴里,咳嗽了好一阵才道: “你这小伙儿也忒棒槌了,离了烟城得往西南走啊,怎么到末晓城来了?烟城离东炎国还更近点呐!” “啊?”那年轻男子——云琛愣了,拿着地图颠来倒去,疑惑查看。 大爷看得直摇头,端起面坐到云琛桌子前。 云琛乖觉地将酱牛肉推到大爷碗边: “大爷,您吃肉,别客气。吃完帮我瞧瞧这地图呗!” 大爷也不客套,三两筷子就将一盘酱牛肉下肚,呼噜噜吃罢面,拿过云琛手里的地图,看了两眼,砸嘴道: “你这娃是真棒槌啊!就是说你傻的意思!这地图都快错到姥姥家去了,你要按这走,最后得走到楠国边境去了!” 云琛懵了,拿着地图又翻看了几个来回,不禁愣在原地开始细细回想: 被赶出霍帮,在街上找信无果的那天。 当老太太在令人温暖的烟火气中,颇有哲理地说出,要么成对佳偶,要么撞个头破血流的时候,云琛的心一下就定了。 她打定主意去东炎国。 可惜被霍帮赶出来时太匆忙,她身上什么也没带,连银子都没有。 最后还是老太太、李婶、张哥几人凑了凑,妙妙还添了两个铜板,才算有点路费。 拿着这些钱,云琛买了匹快马,一个白馒头,与老太太几人逐一告别,又抱了抱妙妙和黑猫,才驾马出城而去。 刚出城八十里,她就瞧见一个瘦瘦的男人在路边卖衣服,招呼她买几件好衣服穿。 那瘦瘦的男人笑道: “这位兄弟,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穿着骑马会着风寒的。你看看我卖的衣服,比你身上那件暖和,还不显眼。” 云琛觉得有道理。自己身上这霍帮护卫服制的确太扎眼,虽然被除了醒狮标志,但若碰上霍帮仇家,立马能认出她是霍帮护卫,实在徒惹麻烦。 那瘦男人的衣服摊子虽小,却摆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男装女装都有,料子昂贵,颜色华丽。 她挑中一件样式普通、适宜打斗的黑色武服,这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最后一个铜板已经买馒头吃了。 似乎看出她的窘迫,那瘦瘦的男人道: “小兄弟可是囊中羞涩?不打紧,你先拿去穿,等有钱了再还我就行。” 云琛惊讶,“我与大哥素不相识,竟愿给我赊账?” 那瘦瘦的男人道: “这位兄弟一看就是高风亮节忠义正直,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信义!我相信小兄弟不会赖账。再说了,这些衣服不过是拙荆闲来无事自己缝制的,没啥要紧,小兄弟不必客气,尽管拿去穿!” 云琛感激不已,千恩万谢地记下那瘦男人的住址,许诺他日一定上门答谢,如数还钱。 换了衣服,云琛继续赶路,途径一个小镇子时,又遇见一打铁铺,一个高瘦的铁匠在卖武器佩刀。 云琛手里没武器,甚是空落不习惯,忍不住上前挑选。 那高瘦的铁匠捧给她一柄长剑,只见剑鞘乌黑厚重,满刻如意云纹。 拔出剑来,声音清脆嗡鸣。 剑身纯黑如墨,浴血泛红,上刻古篆体“玄九”二字。 这剑比寻常剑更重些,看起来气势汹汹,舞起来也是威道赫赫。 云琛持剑稍稍比画了两下,觉得甚为称手。 不曾想山野村庄之地,竟有能铸造如此宝剑的隐士高人,云琛便想用马换剑。 那高瘦的铁匠一口应允,还夸赞起云琛: “这位兄弟一瞧就是高手!瞧方才挥剑那几下,剑气磅礴激射,似有猛兽咆哮剑气中,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云琛被夸得心虚,感觉再说下去,自己就要被说成剑仙在世了,忙谢过铁匠,步行离去。 临走之际,那铁匠还送给她一柄短刀防身,说是买一赠一,友情赠送。 云琛揣着一剑一刀,继续赶路。 一路上碰见了愿意用短刀换十两银的年轻人;低价卖千里马的马商;需要千里马马粪入药,且愿意用一卷软和铺盖和冬衣交换的游医;还有在路边做善事施舍蜂蜜牛乳酪的大哥…… 云琛使劲回想,她记得最后是一个瘦瘦的琴师,看上了她马尾巴上的二十根毛,愿意用一份精密、精准、详细的地图来换马尾巴毛。 “我就说这一路也太顺利了些,出门在外,果然有吃亏的时候。”云琛对着地图喃喃自语。 那大爷吃饱喝足,拍拍云琛肩膀,吐着一嘴大蒜味,得意笑道: “看在你这小家伙请我吃牛肉的份上,我送你这个!” 大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箔宣纸,是一份绘制了一半的草图,图上之山川河流、城镇村落、距离面积……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大爷道: “你运气好,我祖上可是给前朝老皇帝制过地图的绘师,我家代代干这个,我手里正好有份地图草图,画到大半,笔晕了墨,只能作废。不过不影响你去东炎国用,拿去!” “谢谢你大爷!”云琛连连道谢,感叹自己还是运气好,世上还是好人多,全然忘记自己朝反方向白走了一个多月的事。 她将地图装好,收拾妥当,与大爷别过,立刻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离去。 大爷助人为乐之后,显然十分高兴,得意地哼着小曲,也准备起身离开,却见四个极瘦的男人一屁股坐下,将他团团围住。 四人虽穿着普通,但眼神凌厉,一看就是练家子。 一个男人摁住大爷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问: “老头儿,刚和别人吹什么牛了?没事儿瞎掺和什么了?说说呗!” 大爷被这阵仗搞得一愣,“没啥啊,就是那小伙子地图是错的,越走越偏,我给了他一份正确的地图而已。” 另一个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卷马尾巴,气得一把扔在地上,恨恨道: “全白瞎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赶紧禀告公子!” “直接告诉公子,不想活了?还是先给万宸哥说一声,唉!” 第126章 死的有尊严 白白浪费一个多月,赶了近千里路程。 云琛也不恼,就当是失恋过后出来散心。 她对着新地图细细研究正确路线,发现眼下从末晓城向东炎国而行,恰要经过幽州。 她决定去幽州城外的苍海城探望师父。 算了算时间,快马加鞭的话,差不多冬至前能到香消崖。 接下来一路,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好像有点用完了。 自从离开末晓城,她便再也碰不见好心的商贩或者需要马尾巴当琴弦的琴师了。 身上的银两很快花完,她又过上熟悉的风餐露宿的日子。 这日,她在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饮马。 她趴在草丛上,看着马儿吃得欢畅,咀嚼得香,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摸着瘪瘪的肚子,问: “小马小马,草是什么味儿的?好吃不?” 马用鼻孔呼哧了一口气,算是回应。 见马还得吃一会儿,她便枕着胳膊,准备睡个午觉。 刚躺下没一会儿,她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听见兵器交接的声音。 身体比意识先清醒,她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翻身上马,眼睛还是睡眼惺忪的。 她揉揉眼睛,寻声往打斗声传来的地方悄悄摸过去,只见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两伙人马正在交战,约莫有五六十个人。 她定睛一看,还不是“两伙人马”在交战,好像是五六十人围着一个人进攻。 “以多欺少,太不道德了。”她暗道一句,既不知双方谁正谁邪,也不想节外生枝,便准备悄悄离去。 正在这时,她瞧见一道熟悉的剑锋破空划过,投射出一道耀眼的银白。 她不禁眯起眼睛,再定睛一看。 只见包围圈之中,那人轻功如燕,剑啸如夜枭,剑剑稳准狠,毫不留情,一招一式都颇为眼熟。 她再再定睛看去,立时脸色大变,猛一夹马肚子,拔剑朝包围圈杀去。 “师父!!徒儿来救你!!” 她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所有杀手的注意。 江鸣得以略松口气,又杀倒三个人。 她冲进包围圈,瞅准离江鸣最近的一个杀手,携剑飞身刺去。 却不料手里这玄九剑手生,分量太重,不如隐月剑好使,她第一下用力微偏,失了准头,竟差点一剑刺到江鸣咽喉。 江鸣猝不及防,险险躲过云琛那一剑,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云琛也吓得惊出一身冷汗,赶紧与江鸣背靠背而战,开始与一众杀手相斗。 离得近了,云琛才发现,这群杀手之中大部分都平平无奇,只是有两个身穿猩红血色服制的杀手混在里面,招招狠辣阴险。 江鸣身上的伤几乎都是那两人击杀造成的。 江鸣主要精力也都用在对付那两个血衣杀手身上,其他人则与血衣杀手打配合,用来消耗江鸣体力的而已。 “师父!我们走!”云琛两剑飞挑,将包围圈攻破个口子,立刻与江鸣飞身逃去。 二人轻功绝尘,将大部分杀手都甩在身后,只有那两个穿着猩红血衣的杀手穷追不舍,持刀紧逼,宛如两个阴魂不散的红衣厉鬼。 一路飞奔出去几十里,直跑到云琛气喘吁吁,嗓子眼发甜,二人才在一处悬崖边停下。 江鸣也累得不轻,猛烈喘息。 师徒二人打量悬崖,只见悬崖之下全部是乱石,连可以缓冲的树林都没有,跳下去必死无疑。 见无路可逃,那两个血衣杀手又追了上来,只气息微喘,完全没有疲累的样子,云琛顿时有点慌。 江鸣道:“莫怯!怯得狠!死得快!” 云琛用力点头:“我知道,师父!咱们就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江鸣淡淡地看了云琛一眼,随即拔剑冲去,与一个血衣杀手缠斗起来。 另一个血衣杀手则不慌不忙地抽出佩刀,朝云琛比画了个“来”的轻蔑手势。 云琛“切”了一声,立马拔出剑,扭头就跑,跳下悬崖,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丁点迟疑。 那血衣杀手一愣,赶紧飞身追上,探身朝悬崖外看去,却刚露头便被一剑穿喉。 云琛攀着悬崖边下一处凸起的石头,一跃重新跳上悬崖,将那血衣杀手扎了个咽喉灌风。 接下来,二打一就容易多了,等江鸣一剑扎穿对手心口的时候,太阳正巧落山,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 云琛和江鸣都累得剧烈喘息,云琛的手都因为不停挥剑而有些痉挛。 二人互看了一会,见对方身上都是血,却没有致命伤,云琛拿剑撑着地,喘着粗气: “师、师父……我上回孝敬您的银子还有剩的不?咱们……咱们去吃涮羊肉?” 第127章 想赢,靠这里 拿着江鸣的钱,云琛买来羊肉和锅子,又找医馆开了药,回到师徒二人的落脚点: 郊外一处偏僻的茅草屋。 云琛对那血衣杀手煞为后怕,便问: “师父,那血衣杀手什么来头?好生厉害!今日若不是我耍小聪明,一对一只怕活不了。” “红衣血卫,杀人换金。” 见江鸣只是自顾包扎伤口,并不多说话,云琛试探着问: “师父,那是不是皇上派来杀你的?” 江鸣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云琛立马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师父,我都知道了……我陪霍少主进宫觐见,舞剑时被皇上看出师门,皇上便审问了我,还让枭泽师叔将我远远地扔了千万里。对了,师叔说代他向你问好,你还欠他酒呐!” 江鸣的声音依旧毫无感情:“嗯,二十年前捅了他七剑,说过请他喝酒的。” 云琛咋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去捣鼓铜锅,将锅子烧煮起来。 师徒二人就着铜锅,对着六斤羊肉风卷残云吃起来,身上立马热乎许多,伤也不那么疼了。 似乎是吃得舒坦了,江鸣难得开口,说道: “你应该知道了,我从前是皇上的贴身侍卫。” 云琛嘴里塞满羊肉,呜咽地回道: “是了。师叔说,您曾是皇上最信任的侍卫,您的剑都是与皇上的剑成双锻造的,名为‘银雪’。” 江鸣那张多年没有表情的脸,终于有一丝微动,却只有冷笑。 “‘银雪’是说给天下臣民听的,堂堂一国之君,必然得作风正派。遇血生光,饮血生剑气,这剑叫‘饮血剑’。” 云琛十分同意,她觉得这名字才符合那剑阴森迫人的气质。 “师父,你既然是皇上贴身侍卫,为何皇上说你与他有仇?” 江鸣只道出一句话,云琛便什么都懂了。 “香消崖,神仙墓,葬的是皇后娘娘。” 在当今圣上立楠国以前,前朝曾有位雄才伟略、武功盖世的大人物,女扮男装入朝为将,意气风发统率九军。 可惜在皇权斗争更替之中,那女将军一败涂地,被设计得万箭穿心诛杀于京都街头。 前朝也自此消亡了。 当今圣上在前朝的废墟之上建立楠国,人们都说,皇后就是前朝那女扮男装、诈死脱身的大将军。 不知上一代究竟几多爱恨情仇恩恩怨怨。 最终,皇后诞下公主,在公主三岁的时候突然离宫,最终只剩香消崖孤坟一座。 听说,皇帝闻此噩耗,吐血晕厥数次不止,令举国哀悼,千里悲声送之,从此严法严制,酷刑苛刻。 此后,为抢夺皇后遗体,各国与各方势力在香消崖混战不休,崖上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海。 最后不知是谁提出和平约定,自此香消崖成了各国不许起战、不许见血的绝对太平之地。 这些年,江鸣在香消崖守墓,纵使天下仇敌再多,也没人敢违逆各国君主,入香消崖寻仇。 不管天下如何大乱,香消崖宛如世外蓬莱,不受任何硝烟波及。 这跌宕起伏的前朝故事里,江鸣深深纠缠其中。 作为皇帝身边曾经最心腹的侍卫,不用说都知道,江鸣见证了数不清的阴谋诡计,更结下了数不清的血海深仇。 而他与皇帝之间的恩怨,便是皇后。 从拜师江鸣那天起,云琛每日都能看见江鸣一丝不苟地擦拭墓碑,将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不许有。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开始看懂师父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情愫。 江鸣一生未娶,因为他的心早就在那神仙墓里了。 云琛忍不住感慨长叹,她既心疼自己的师父,也心疼皇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突然懂了,有时候,离开的那个人最潇洒,活着的才痛苦。 吃罢涮羊肉,她支起火炉和药罐,开始熬药。 她一边手上不停,一边问: “师父,那今日又是怎么回事?谁要杀您?” 她以为又能从江鸣嘴里听到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谁知江鸣只是神情漠然: “不知道。” 大概他同霍乾念一样,仇家太多,多到他没功夫去一一对付。 可云琛却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江鸣: “师父,你在说谎呦……” 见江鸣又恢复了往日全无一点情绪波动的样子,她只好专心熬疗伤的汤药。 她对着药方细看,按顺序一点点放药、煮药: “咦?还缺药引子?师父,需得童子尿做药引——师父,您应该有的……哎呦疼疼疼……师父我错了……” …… 这一番江鸣与云琛的相遇,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云琛要去苍海城探望江鸣;江鸣则是要北上去末晓城,沿北境前往蓝关山,去寻位高人。 师徒二人走着同一条路,早晚会相遇。 云琛没想到,拿着错的地图走了远路,却碰巧帮了江鸣一场。 江鸣对云琛道:“我要去找一个很了解玉阳基、了解玉家的人,也许有办法助公主与霍帮扭转败局。” 云琛明白,江鸣守着神仙墓,也守着那“神仙”的后裔,对于南璃君的事,江鸣总是很上心。 他虽在香消崖守墓,但从不曾远离那些权谋纠葛。 她不敢阻拦,只是担心江鸣离了香消崖,等于离了保护圈,这一路不知还要面对多少旧日仇家的围杀。 且看那血衣杀手就知道,若再遇上这样的高手,江鸣只怕很难以少胜多。 但江鸣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根本瞧不上、也不在意谁会来杀他,只对云琛道: “我要去寻得那人,也与我有仇,我此番去请他谋划,若死了,你记得敛我尸身,焚骨成灰,撒在香消崖旁的海里。” 云琛很担忧,“师父,你要去求仇人?你们结的仇应该不厉害,对方就算不肯帮忙,也不至于要您性命?” 江鸣简短道:“不知道。他双臂残断,我砍的。” “嘶——”云琛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敢想象自己师父年轻的时候到底多狠辣,只知道从前砍了人家胳膊,现在又上门要让人家帮忙。 她更加忧心忡忡,“师父,还是我陪您一起去?” 江鸣摆了下手,不容置喙地拒绝,道:“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不必多言。” 云琛已对江鸣说,她要去东炎国。 虽然她未明说,但江鸣已七七八八猜到她此行目的。 沉吟片刻,江鸣抽出饮血剑,对云琛道: “再学最后几招,不然我怕你死得比我快,没人给我收尸。” 云琛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学了几日。 这一次,江鸣倾囊相授,再没有一丝保留,只用尽全力将毕生所学全部交代得干干净净。 云琛只觉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许多招式只勉强记得,却打不通畅。 江鸣道:“先全部记牢,日后再慢慢研习。” 云琛手忙脚乱地叫道:“师父你打慢些!慢些——我还没看清——” 又是数日苦练,这次学的人觉得颇为轻松,只脑子塞的有点满,还不能一次性消化; 教的人却累得够呛,等打完最后一招,江鸣已累得满头是汗。 “记着,别仗着剑术高,便以为能横行天下。若遇对方人数数倍于你,或一对一,但对方身形、武功路数、地形优势皆胜于你,那么想赢,就得靠这里——” 江鸣屈起指关节,轻敲了下云琛的脑门,云琛朗声应下,高兴的两个脸蛋红扑扑的。 第128章 广玉兰洲 二十天后,东炎国,广玉兰洲。 洲屿比水岛更广阔,洲上漫山遍野都是广玉兰树。 一株株古树枝繁叶茂,铁锈红的枝叶接连成海,蔚为壮观。 与楠国疆域辽阔、气候多样、南北差异大而不同,东炎地处东南,常年湿热无冬。 云琛是南方人,过惯了三伏天,但还是受不了东炎的潮闷。 她按照严朗从前说过的位置,一路寻到广玉兰洲深处的谷地。 谷地幽静,没有人烟来往,只有一座精致古朴的宅院建在红林与清溪旁。 她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在她说明来意后,老仆道: “云护卫,我家主子等您很久了。” “严朗知道我会来?” “我家主子说,您早晚会来。” 云琛跟着老仆进入宅院,一路幽深宁静,装饰摆放着许多颇有年头的宝贝物件,有些甚至是古文物,足见严朗家很有钱。 宅院内似乎只有严朗一人独居,所以仆从和护卫不多。 但比较让她好奇的是,仆从和护卫们年纪都不小,甚至有个护卫的头发都白了,而且府中皆是男子,不见一个侍女。 护卫是卖命的行当,寿命都不长,云琛甚少见到年纪大的护卫,不免心里好奇。 深入内院,远远地,云琛看见严朗执着一卷竹简,站在一排炉前分拣着些什么,似乎是在研制药物。 那小小身量却姿态成熟的样子,就和严朗的宅院一样,都看着老气横秋的。 云琛打招呼: “小孩哥,好久不见!” 记得上一回在黑熊林的时候,严朗还很讨厌云琛这么称呼他,眼下严朗却没什么反应。 倒是带云琛进来的老仆身子一震,露出了十分惊恐的神情,估计从来没听过有人敢这么称呼严朗。 她伸头凑过去,想瞧瞧严朗在干什么,不觉离得近了些。 严朗立刻后退一步避开,打量她面容,隔空在她脸上点点划划,眉头微皱,道: “脏腑受创,脾损,肺害。你又受伤了?而且肝郁气滞,有伤心凝血之症。” 云琛竖起大拇指,“光看面色就能断病,神医,不愧是你。” 严朗不以为意,“你又没盗得风灼草,来找我何事?” 敛正神色,云琛问: “我想问,肝腐之症能医好吗?” 严朗撇了她一眼: “我是神医,不是神仙,谢谢。” 得到这个答案,云琛心里既轻松,又难过。 她无数次地想,如果她早些发觉荀戓的病,是否来得及带他求严朗诊治。 现在看来,连严朗也救不了的话,大概那就是荀戓的命。 她心中无奈叹息,严朗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你千里迢迢来找我,就是问这个?” 云琛驱赶走心中阴霾,揉揉眉头,重新整顿面容,露出一个可爱又讨好的笑容: “我想请你帮忙,指点我盗取风灼草。” 严朗并不惊讶,只用下巴指指云琛腰间佩剑: “你要盗风灼草医你主子,这剑的主人知道吗?” 她奇怪:“剑?这剑是我从路边一个铁匠铺用马换来的,怎么你认得?这剑很有来头吗?” 严朗避开眼神,“不认得,看错了。” 云琛无心在这种小事上纠缠,天下剑那么多,总有外形相似的,看错很正常。 她两手合十,凑近严朗哀求: “小孩哥,念在我曾救你于熊口的面子上,请指点我盗取风灼草!你既能准确说出风灼草所在,知晓东炎皇帝的事,说明你肯定在东炎皇宫有人脉关系,请你指点我盗取之法,求求了!” 对上云琛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双眨巴不停的小鹿眼,严朗有些不喜地皱眉,再次后退一步: “你救我的恩,我已许你一次诊脉的机会,只要你拿来风灼草,我便给方子医好你主子。这已经两清。” 云琛才不管那些,“你小孩子家家的,算得还真清楚,我还一路照顾你,背着你去官衙,你怎么不算上咧?” 这次严朗没话说了。 他沉思片刻,对一旁仆从嘱咐“看好煮药的火”,便拂袖负手,往屋子走。 “我考虑考虑。” 一见有戏,云琛大喜,赶紧巴巴地跟上去,故意自来熟地勾住严朗脖子,笑道: “行,你慢慢考虑,不着急!咱俩也算生死之交的朋友,你招待我吃点东西行不,我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严朗被搂得一个趔趄,想挣脱云琛的胳膊,却被她搂得更紧。 看着腋下个子小小,才八九岁的小大人,云琛忍不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 “你这小家伙,一天到晚老成持重的,怎么没小孩儿样子啊?” 严朗大怒:“你放开我!入我府宅,求我相助,怎敢对我如此不敬?!” 见严朗小眉头紧拧,生起气来一点都不吓人,反而很有孩子气,她更来劲,直接两手捧住严朗腮帮子,用力挤了两下,将严朗的脸揉得乱七八糟,嘴嘟得同金鱼一般,笑道: “我可喜欢小孩儿了,瞧你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没有父母亲戚往来,多孤单,所以你才深沉得像个大人一样,这下好了,我陪你玩——” 严朗一把打开她的手,气得小脸通红,咬着牙瞪了云琛一会儿,随即甩袖离去,怒道: “上菜!” “哈哈哈哈哈——” 云琛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看见一旁仆人和护卫惊悚得如同见鬼的表情。 第129章 寻药引 严朗考虑了半日,答允指点云琛盗取风灼草。 条件是要替他寻来八种极其珍贵难寻的药引才行。 云琛一口应下,“别说八种,八十种也行!” 严朗睨着她,“吹牛不要太早!” 果然,严朗要寻的第一种药引,就是一种常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东西: 虎乳。 必须得是第一次生产小虎的母老虎,还必须得赶在小虎之前,取第一口母虎初乳。 云琛瞠目结舌,“严朗,你好好说,这玩意有啥用?” 严朗脸上是想努力却维持不住的稳重。 “我说了你能听懂吗?药引本就是千奇百怪的,但若没有药引催化,再好的药方也是无用,你若有本事,去寻来给我。” “行!”云琛咬着腮帮子应下。 好在如今住在严朗府上,护卫队里的弓箭刀枪一应俱全,云琛装备齐整,赶往虎啸林。 据严朗身边那个年纪大的护卫说,这虎啸林乃通指一片山头,十几座大小不一的山头上,每座山都有一只老虎占山为王。 她在十几个山头里转悠了半个月,浑身脏臭得和野兽一个气味后,终于寻到一只怀孕母虎。 只可惜这母老虎看起来年纪已经大了,必然不是头次生产,她只得小心尾随,取了虎尿浸染过的树叶装好,往另一座山头走。 一山不容二虎,怀孕的母老虎更为警戒。 云琛故意在路上抛洒虎尿树叶,很快就引来了扞卫领地的老虎。 来者围着地上的虎尿树叶打转,不时环顾四周,发出威胁震慑的虎啸。 她藏在树上仔细瞧,还真是一只即将生产的母老虎。 看那老虎身长体形还有毛色,应该是只年轻母虎。 她跟着母虎转悠了七八天,发现母虎快要生产,却看起来毫无经验,只会围着树打转。 到最后小虎已经露出头了,母虎才知道找处树叶松软的地方躺下。 这肯定是第一次生崽的老虎,云琛心里笃定。 她屏息猫在树上,看着母虎生出一只小虎崽。 攥了攥手里分量扎实的蒙汗兽药,她心里有点打怵。 老虎本身就可怕,更不要说是才生产完、最有攻击性的护崽母虎。 看着母虎生下第二只虎崽,停止了痛苦的低吟,她咽了咽唾沫,瞅准位置,从树上一跃而下,准准扑上母虎头。 她一把将蒙汗药塞进虎口,胳膊被锋利的虎牙喇出一道大口子。 母虎大惊,立刻翻身而起,嘶吼着朝云琛冲去。 蒙汗药发作还需要点时间,云琛赶紧四处躲避,母虎那比她头还大的虎爪一次次从她后脑勺擦过。 好在母虎刚生产完,比较虚弱,云琛险险躲过虎口,一把将两只刚出生的小虎崽提在手里,对着母虎大叫: “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揍你崽了啊!” 母虎果然不敢妄动,哀嚎两声,随即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云琛赶紧轻手轻脚地放下小虎,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罐子,上前挤取虎乳。 可她哪里干过这种事,手忙脚乱不说,再加上又担心母虎苏醒,她紧张得满手是汗,忙活了半天,一滴虎乳也没弄出来。 她着急又发愁,犹豫地将脸凑近母虎腹部,一阵强烈的腥臭扑鼻而来,立刻打消了她脑子里荒唐的念头。 她趴在旁边干呕一阵,努力回忆着霍府厨娘挤牛奶的动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摸到窍门,将虎乳取进罐中。 虎乳由浓稠发黄渐渐变得清亮,她记着严朗说过,取到这里就可以,便赶紧封好罐子,在身上捆牢。 旁边两只刚出生的小老虎,早已饿得嗷嗷直叫,云琛赶紧将小老虎放在母虎怀里,帮其吃上母乳。 任务完成,她拍拍手,长吁一口气,心里十分松快。 看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小森林之王,她不禁心生怜爱,抱起一只亲了亲,学着母老虎的样子张大嘴巴,对着小老虎“嗷呜”乱叫。 云琛专注地顾着逗小老虎,全然没发觉母虎何时已苏醒,头都抬了起来。 那母老虎晕乎乎转醒,睁眼便见一只两脚兽抱着它刚出生的孩子,张着血盆大口要吃小老虎头。 紧接着,虎啸林里响起震天愤怒的虎啸,还有一个惊恐嚎叫的声音: “虎大嫂!误会了!误会了!” …… 三天后。 广玉兰洲的屋宅书房里,严朗正执笔练字,忽听屋外传来仆从们的惊呼声。 然后,一个野人般蓬头垢面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进书房,浑身全是虎爪血痕,衣服都差点被抓成流苏。 云琛气喘吁吁地说: “严朗……你的奶来了……” 看着消失了快一个月,又揣着半罐子虎乳出现的云琛,严朗不禁眉头微抬,面露佩服的神色。 他不光惊讶云琛竟能独自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差事,更惊奇她…… 怎么说呢? 真诚得像个傻子。 虎乳这玩意儿,谁都没喝过没见过。 从前他派人去寻虎乳,拿回来的十有八九都是羊奶、马奶或者骆驼奶,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数。 反正也没人能鉴定真伪。 最接近的一次,死了两个护卫,倒是寻来了虎乳,不过是生产过好几次的老虎。 这样来来回回,每次都要他费很多功夫,准备好一大堆珍贵草药,到放药引子时才知道是假。 时间一长,他甚至都失望习惯了。 可云琛这家伙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呢? 她着急去盗风灼草,不应该更倾向于弄虚作假,搞点什么来糊弄他吗? 反正备药还得很久,他又没法立即验证。 他没见过云琛这种人,也理解不了,心说真是愚蠢。 云琛自然不知严朗心中所想,她满脑子担心的都是: 只第一个药引,便如此难寻,严朗接下来会不会又要狮子身上刚出生的跳蚤,吸血蝙蝠死之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啥的。 好在严朗倒也没有那么非人。接下来又说了七样药引,一种比一种更艰苦难寻。 每次都废的云琛半条命快没了,才惊险拿到。 等云琛完成八样药引的任务,已经半年时间过去。 云琛与严朗已十分相熟。 虽说严朗身上还是带着那种令人十分不舒服的、来自冷骨冷血的不在乎,但云琛也大约能明白一些。 作为一个大夫,一个小小年纪就看过太多生死的神医,薄情薄性其实也是一种福气。 只有从骨子里看淡生命,才不至于医不了天下人,先耗尽他自己。 想透这一层,云琛愈发喜欢严朗,每日和他待在一起,不是拉着他打马球,就是拽着他放纸鸢。 严朗一个都不感兴趣,但若不去,云琛又势必要抱着他一顿捏捏小脸,摸摸头,甚至强迫给他骑大马举高高,非要“稀罕”的他愿意才行。 云琛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孩子,觉得自己也二十多岁了,大约也到了稀罕孩子的年纪,全然不顾严朗如何火冒三丈,气得脸都青了。 瞧着云琛嘴叼毛笔,大大咧咧地脚踩椅子,手里拿着一只风筝胡乱描画的样子,严朗咬牙切齿道: “知道的呢,以为你是在讨好我,哄得我高兴了,才能得到盗取风灼草的法子。不知道的呢,还以为你是我爹,由我供你取乐呢!!” 云琛涂好风筝,动作熟练地搂住严朗,顺杆往上爬,笑道: “好孩儿,好看不?这要是放出去,那就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哇!” 严朗早已被迫习惯了这从来没有过的肢体接触,干脆放弃挣扎,撇嘴道: “是天上最难看的一坨屎!” 第130章 东炎皇宫 在广玉兰洲待了大半年,云琛终于等到严朗实践诺言的日子。 他说要亲自带云琛进宫。 一大清早,就有上百身穿东炎服制的带刀侍卫列队院中,两个侍卫领着一架华丽的马车从旁静候。 严朗将一件侍卫服制扔给云琛,“你扮作我的随行护卫进宫。” 说罢,严朗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既然扮作我护卫,就再莫对我动手动脚!” 云琛十分兴奋地应下。 严朗又道:“你那剑太过惹眼,还是换成普通护卫刀。” “没问题!都听小孩哥的!”云琛连连应承,感叹道:“我就说你怎么那么熟悉宫中事,原来你是东炎皇宫的御医吗?” “呵!”严朗轻笑一声,云琛再次从那张小孩脸上看到一种不屑于解释,而且觉得她十分可笑——那种不着痕迹的蔑。 她下意识抬手给了严朗头上一个脑瓜崩,完全忘了外面站的全是皇宫侍卫。 在领头侍卫惊愣的眼神中,云琛尴尬地说: “公子恕罪,您头上有蚊子,我给您弹掉了。” 严朗瞪了她一眼,小大人模样的负手往外走,经过那领头侍卫的时候,只冷冷一个眼神过去,那领头侍卫立刻噤声立正,低头不敢对视。 随着严朗入宫,一路可见东炎赤金烈焰的旗帜。 宫中守卫森严,侍卫防护密不透风,云琛只稍稍留心查看,便知若没有严朗,她要想自己潜入宫,实在难如登天。 进宫已是半夜,云琛以为会先择殿休整一番,却不料严朗竟直接要去拜见东炎皇帝。 依照规矩,严朗只能带一个侍卫随行,云琛乖觉领命,不负她多年护卫规矩,一路倒也妥帖稳当。 夜晚的东炎皇宫寂静无声,只有一列列侍卫班次不停巡逻警戒。 严朗在前,云琛在后,二人进入皇帝寝宫。 严朗跪地叩拜,第一句话就把云琛惊呆了。 “儿臣拜见父皇。” 云琛跪在后面,只觉五雷轰顶。 与虎谋皮?啊不,与虎崽子谋他爹的皮? 云琛开始疯狂回忆自己都和严朗说过些啥,好像碎碎念过好多次盗取风蚀草的计划。 还吹过牛说“实在不行我就给东炎皇帝一刀宰了”。 天下皆知东炎皇帝姓炎名绰。 原来严朗应作炎朗。 她感觉后背冷汗直流,紧张得耳鸣起来。 东炎皇帝炎绰的声音如洪钟嗡鸣,温和而不失威严: “起来,身子不好,莫跪着了。” “谢父皇。”炎朗起身,恭敬道“:父皇,儿臣为您诊脉,儿臣瞧您面色不对,您常年心郁不解,此番又有气郁之象,万莫小病拖成大恙。” “好。” 炎朗随即上前诊脉。 大殿内一时无声,十分安静,只剩云琛还突兀地跪着。 炎绰随口问:“新侍卫吗?没规矩。” 云琛赶忙叩头请罪,起身向一旁退去,却在抬起头的一瞬间被炎绰叫住: “慢着,抬起头来。” 云琛只能抬头,却不敢抬眼看。 安静了一会儿,炎绰声音低沉两分,命令道: “抬眼。” 云琛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叫东炎皇帝非要仔细看看她。 她收敛心神,做出恭敬谨慎的样子,抬眼去看,不禁心中一惧。 只见东炎皇帝身形伟岸,仅仅是披着一件常服坐在那里,便是气势如虎。 烛火将皇帝的影子投射在巨大的宫墙上,竟黑压耸立如同小山一般,那异常高大的身形,衬托得周围一切物件都十分袖珍。 炎朗在皇帝身边看起来跟只小鸡崽似的,那搭在皇帝脉搏上的手,还不及皇帝的手腕粗。 在云琛和炎朗来之前,皇帝炎绰正在进行每日睡前必做的一件事: 擦拭他那把比云琛整个人还宽、还高的一柄巨大的青铜锏。 云琛瞄了眼那足以一下就拍死她的青铜锏,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 炎绰打量云琛几眼,对着那双如清泉澄澈的眼睛看了片刻,挥挥手: “退下。” 云琛退步离去,炎绰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刚要再次叫住她发问,严朗却用力摁住炎绰的脉搏,道: “请父皇宁声,儿臣正在探脉呢。” 炎绰被这么一搅,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云琛也知道炎朗在帮她开脱,没有要出卖她的意思,赶紧悄悄退去。 将退出皇帝寝殿之时,云琛听见炎绰问: “那个逆子如何了?” 炎朗回答:“儿臣不知。” 炎绰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朗儿,你是兄长,要多费心提点他些,他也只听你的话了。” “是,儿臣遵命。” 那夜之后,炎朗又带着云琛入了几次宫,每次都是挑天黑人少的时辰。 云琛暗自将宫中殿宇布局和护卫巡防路线记在心中。 炎朗看穿她心思,颇为戏谑道: “你已见过我父皇,怎么,还觉得能打过他?” 云琛伸出手指点点太阳穴,“蛮力不行就智取呗,你给我出出主意。” 严朗白了她一眼,“我带你进宫不够,还要帮你筹谋偷我父皇的东西?你觉得自己面子很大吗?” 云琛讪笑着摸摸鼻子:“对了,我记得你说,那只有皇帝知道的密室里只有半株风蚀草,药效足够医治我家少主的腿吗?” “够。” “那为何只有半株?” 沉默片刻,炎朗道:“另外半株被我幼弟偷去了。” 云琛惊讶,道:“你幼弟?你才几岁,你弟弟估计刚会走路!你们皇家血脉就是高级,就是比普通人厉害。” 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云琛瞧见炎朗的面色瞬间灰冷,还想多问两句,却耳力微动,听到前方有人靠近,她只得噤声不语。 待一大群人出现在宫道上,朝着二人所在的方向靠近,云琛瞧见炎朗的身形瞬间一僵。 第131章 侏儒症 炎朗僵直着脊背,静静候在宫道上。云琛以护卫身份站在他身后。 一乘繁复艳丽的宫辇缓缓靠近,众多宫女太监从旁随行。 宫辇之上,只见容貌倾城的贵妇人倚靠而坐。 贵妇人看起来已年过四十,但风韵华光不减,仍旧十分貌美。 炎朗行礼叩拜: “儿臣拜见奕妃娘娘。” 宫辇随即停下,宫人们也驻足等待。 奕妃却好似没听见问安一般,半天才懒洋洋地开口: “呦,这不是三殿下吗。最近不琢磨草药医理了,竟有空日日进宫吗?” 奕妃话里带着锋,语调更是阴阳怪气,并且完全没有让炎朗站起身的意思。 炎朗仍跪在地上,回道: “儿臣担心父皇身体,近日进宫是为父皇调理诊脉。” 奕妃似笑非笑,“也是,人人都说久病成医,宫中太医自然不及三殿下有本事。” 云琛觉得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刺耳,炎朗医术高超是因为他自己久病? 可她与炎朗相处大半年,炎朗除了老气横秋,一举一动都跟个大人似的,并没有什么病啊。 炎朗沉默许久,一语不发。 奕妃也不在意,只是舒坦地叹口气,颇为得意道: “你瞧瞧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你三个弟弟就是不如你。你五弟晋王上个月出征南蛮回来,你父皇非要封赏,你弟弟说不算胜仗,硬是辞谢了; 你八弟顽劣,无官无职,好在娶了妻妾,对了,你又有侄儿了,你八弟弟又添了个儿子;你十四弟在航运上办差出彩,前几日已封王……” 乍听奕妃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儿子有本事,可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无外乎娶妻生子这些寻常事。 云琛偷偷打量炎朗的神色,他面色冷如白霜,却又带着一种已被伤过千百遍的麻木。 她原本不懂为何这些寻常事便能伤到炎朗,却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炎朗是三殿下,他的弟弟们都已建功立业、婚娶生子的话。 再结合炎朗从来只挑入夜人少的时候进宫,至今未封王。 他人小鬼大,说话做事成熟稳重,但除了云琛,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云琛不得已推测出一个残忍的事实: 炎朗,竟是侏儒症吗……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因自己久病,炎朗便钻研医理;因皇室出了这样的后代,炎朗便只能在僻静无人的广玉兰洲独居,只能深夜进宫拜见皇帝。 因为他是个成年人,所以才反感云琛总用“小孩哥”称呼他,用对待孩子的方式待他。 奕妃啰哩巴嗦说了快半个时辰才离开,等云琛从惊愕的猜度中回过神时,炎朗仍笔直地跪在地上。 他八岁的身形瘦小又单薄,穿着那一身华丽又隆重、代表皇家血脉的皇子服制,显得十分滑稽。 虽说不知者无罪,但想起自己这大半年没少戳炎朗心窝肺管子,云琛心里特别难受。 她上前扶起炎朗,替他拍拍腿上的土,掸掸衣袍,想去帮他揉揉跪疼了的腿,却又意识到炎朗已是个成年人,她是扮作男人的女子,应当授受不亲,便又收回手。 炎朗眼中有瞬间划过的失落,强撑着板起面容,冷冷道: “这下你终于知道了,我身子是八岁的,可已在这世上蹉跎了三十九年。” 她十分心疼地看着炎朗,那目光让他极其不自在,忍不住偏头躲避,沉声道: “侏儒症虽身材矮小,但脏腑生长俱全,可以人伦,可以娶妻生子。而我,是得了什么百年不遇且无药可医的离魂症。从我八岁那年起,便什么都不再生长了。” 身体永远停留在八岁,可心智却随着年月增长。 长到束发之年,羡慕地看着别人情窦初开; 长到弱冠之年,远远看着弟弟们都已入朝为官; 长到而立之年,孤身一人,瞧着自己弟弟们都已妻妾成群,儿女双全…… 东炎皇帝后妃多,儿子也多,二十多个儿子里,只有炎朗见不得光,封不得王。 他很多年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自己到底该不该活着? 是否一死了之才算圆了皇家体面,也不用再受这世间煎熬。 云琛难以想象炎朗这些年的痛苦。 和霍乾念不同,霍乾念是作为一个身心健全的成年男子,因意外受伤才双腿残疾,急需周围人仍用正常人的态度去对待他。 而炎朗,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用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对待他,可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一日,一切尘世烟火、寻常人伦,通通都能伤他入骨…… 云琛不知该怎么安慰,炎朗似乎也已习惯这日复一日的痛苦,并不需要安慰。 但她知道,他只是努力装作太平无事的模样。 否则他府上不会全是小厮和护卫,连一个侍女都没有。 既然天生鼻聋,何必靠近芬芳。 就这样,一路再无话。 云琛随炎朗进入一处殿宇,拜见他的生母赵贵妃。 一见那温婉和顺的赵娘娘,云琛瞬间明白为什么炎朗有如此遭遇,却没有变得性情扭曲的缘故,最多也就是被伤害的麻木,非常冷血而已。 有这样一位母亲在,大概平复了炎朗这一生许多伤痛。 看着母慈子孝的情景,云琛心里更加惋惜。 炎朗身体虽只有八岁的样子,但相貌遗传了炎绰的剑眉星目,颇有少年英俊的雏形。 从前第一次见到炎朗时,她就觉得这是个十分漂亮的男孩子。 她心中叹息,如果不是离魂症,没有被禁锢在一副小小的身躯里,如今的炎朗,也应当是个光风霁月的朗朗公子。 半个时辰后。 离开赵贵妃宫里时,天已将黑。 炎朗带着云琛往外走,经过一处宫巷时候,遇见两个小太监风风火火地跑过去,一会儿又带着两个太医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炎朗好奇地问宫人,说是半个时辰前,奕妃从皇帝处送完点心回宫,不知怎么的,突然从宫辇上摔了下去,将两个膝盖磕得乌青发紫,看起来得有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 听完宫人所言,炎朗立马想起方才他与赵贵妃说话时,作为护卫的云琛,一直站立在殿角落,中途曾消失了一段时间。 他立刻去看云琛,果然从后者灵动的双眸之中看到一丝狡黠。 不明白云琛为什么又在做些多余的蠢事,他眼光颤动些许,却没有说话。 待乘着马车离开皇宫,他才训道: “你这厮,好大的胆子。” 云琛得意扬眉: “御花园里都是小石子,我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摔个狗吃屎!” 炎朗忍不住笑出声。 “你有一百种法子对付奕妃,可想到一个法子去盗风蚀草?” “还没想到……你们东炎皇宫实在戒备太森严,我很仔细地观察了下,你父皇身边至少有两个高手暗卫日夜守卫。” “应当是八个。” “特娘的……” “你是绝不可能悄悄靠近我父皇身边的。你必须要正大光明地接近他,才有胜算。我有个法子,你敢不敢试?” “敢!” 第132章 盗取风灼草(上) 严朗的法子,极其惊险又异想天开。 但云琛还是决定一试。 炎朗道:“用这个法子,必得舍出半条命。” 云琛笑笑:“半条不怕,就是舍出一条也行,我本就是为这个来东炎的呀!” 炎朗忍不住好奇,“你家主子对你到底有多好,值得你这样卖命?” 一瞬间,霍乾念那幽深的凤眸、俊逸又冷郁的容颜浮现在云琛脑海,立刻引得她心头一阵酸痛。 她努力不去想,只将全部心思用在“盗取风灼草”这一件事上。 敲定计划后,云琛与炎朗暂时别过。 她离开广玉兰洲,进入东炎皇宫的所在地——王都朝晖城。 在城中一处偏僻小屋静静等待了半个月,她终于等到楠国的九龙官旗随风飘扬,仪仗队浩浩荡荡进入朝晖城。 东炎皇帝的五十岁生辰将至,南璃君特遣菘蓝前来恭贺送礼。 东炎虽与楠国不睦,但多年下来没有什么大的战争,也算和平。 且公主南璃君一向与东炎皇帝炎绰十分亲近,据说南璃君曾数次亲自前来王都拜访,还称炎绰为舅舅。 因此,菘蓝一行人宿在京城驿馆,带的护卫不多,守卫也并不森严,云琛稍微费了点心思,便潜入了菘蓝的寝屋。 彼时,菘蓝刚换完寝衣纱裙要入睡,扭头却见房里突然冒出个大活人,吓得她差点失声尖叫。 她惊诧又恼羞,赶紧裹上外衫,低声怒斥: “你怎么会在这?夜闯女子闺房,你想害我不成?!” 云琛赶紧低头请罪,好声好语道:“大人恕罪,小的不得已才半夜来访,请大人施以援手!” 菘蓝穿好衣服,收拾妥当,但见云琛一直低着头,并未有一丝轻薄之意。 又想起眼前这人是与霍乾念有情愫纠葛的,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菘蓝暗暗松口气,走到厅中坐下,细细打量云琛。 “云琛啊云琛。”菘蓝别有意味地开口。 云琛连忙跟着跪到厅中,静待菘蓝下一句话。 菘蓝却只觉得心里错综复杂,什么滋味都有。 眼前是那已褪去青涩,愈发稳重,也愈发俊俏的云琛。 是被玉阳基惦记了一番,却被“逐出”霍帮的亲卫。 是楠国京都城里热烈地讨论了好一阵的大名鼎鼎的“玄都护卫”。 也是堂堂霍帮少主甘愿为之成为龙阳断袖,霍乾念心尖上的人。 一年未见,任楠国京都与烟城如何风云诡谲,眼前这双眼睛却置身事外,仍旧清澈得如同新生,干净得没有一丝杂念。 可偏偏菘蓝最讨厌的,就是云琛这双毫无邪念的眼睛。 在这污浊又充满算计的世间,凭什么云琛就淤泥里来去,不惹一点尘埃? 按下心中情绪,菘蓝慢悠悠问:“你说,你有事求我?” 云琛开诚布公道:“我想入宫盗取风灼草,为我家少主医治腿疾。我已在此等候大人仪仗半月,求大人将我当做随行护卫带进宫,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我已有筹谋,定不牵连大人!” 菘蓝讥笑一声,“你家少主?你不都被逐出霍帮了吗?” 云琛脸色有瞬间的颓丧,却又立刻整顿面容,坚定道: “少主于我有大恩,我当刀山火海报之。” 对云琛来说,她与霍乾念之间,纵使没有男女之情,也还有他这些年对她赏识和看顾的恩情。 菘蓝则是脑子里浮现出这一年来霍乾念的样子: 阴郁又冷漠,只有在言谈公事时才像个活人,其余的时间总是在沉默,从骨子里透着一种了无生气的颓废。 人们都说,是因为霍帮被玉家大败,霍乾念才如此消沉。 菘蓝却很清楚,一切只是因为云琛。 当初,她与霍乾念被困碎石滩,霍乾念坦坦荡荡说出他爱云琛。 虽然霍乾念没有嘱咐她保守秘密,可尊贵如她菘蓝,在所有人都看出她属意霍乾念的情形下,她怎么可能让人知道她堂堂菘蓝,竟输给了一个小小护卫。 为了保护云琛,霍乾念设计将云琛逐出霍帮,动静闹得那样大,全靠菘蓝瞒着,南璃君才没有提前知道。 过后,霍乾念向菘蓝道谢,她只道: “用不着。我就是看不惯云琛又要去立功,做了‘玄都护卫’和谈使的荣耀。” 还有一句话,菘蓝未说,那就是依照霍乾念的性子,只怕终有一日,他会不顾世俗禁忌,将他与云琛之事公诸于众。 如今云琛名气越小些,来日她菘蓝的耻辱也就更少些。 更何况,作为旁观者,她清楚看见霍乾念和云琛之间的情意,就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她乐于见这“纸”变成不可逾越的“大山”。 再次收回一腔思绪,菘蓝道: “我也听说过风灼草,不过是传说中的东西,你怎么确定东炎皇宫真的有?就算有,也是罕世的宝贝,能让你随便盗了去?” 云琛诚恳道:“大人,恕小的不能多说,说得越多,只怕事后东炎追究查访起来,对大人您无益。为保大人清誉,请大人只将小的带进宫即可。” 菘蓝来了几分兴趣,柳眉微挑: “好。那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第133章 盗取风灼草(中) 东炎皇帝生辰日,宫门大开,各国与封王皆携重礼而至。 宫中大兴歌舞奢宴,四处只见琼浆玉液倾如洪,金银宝石积如山。 云琛扮作楠国侍卫,跟随在菘蓝仪仗队的末尾进入宫中。 因皇帝生辰日人多往来,所有宾客一律不许佩兵器,护卫们也只许佩一柄木刀充样子。 云琛趁皇宫内官清点核查人数之前,身子闪进殿宇廊柱后,一把拽脱去护卫服制,瞬间露出一身东炎皇宫里最普通的太监衣服,跟着路过的太监往宫内最深处而去。 依照先前记下的宫内地形,云琛从后门摸进炎绰寝宫的净房,再次脱去一身太监服制,露出了最后一件衣服—— 一身洁净如雪的白衣。 她拿恭桶里的清水当镜子照,将头发利落地束好,而后又掏出炎朗给她的药水滴在眼中。 双目顿时火辣刺痛。 她知道不远处的寝殿里还有两个暗卫留守,硬是忍着痛没有出声。 过了大约一刻钟,她才感觉眼睛好些了,再对着水面去看,只见双眼已染色得如夜幽蓝,看着诡异又阴冷。 炎朗那异想天开的法子,便是叫云琛扮作炎绰的“心病”。 东炎皇宫上下皆知,炎绰严禁宫中任何人穿白色衣衫,却没人知道为何。 炎朗说,他小时候误入宫中禁地,那只许皇帝一人进出的禁宫里,巨大的香案香烛之上,只挂着一幅画。 画中是一位白衣翩翩的绝世公子,长眉如剑,双目幽蓝,男生女相,气质阴鸷又威严。 这么多年,炎朗早已将这件事忘记了。 可那日他带着云琛入宫觐见时,皇帝不仅对云琛多番留意,还让云琛抬眼相看。 当时炎朗正探着炎绰的脉搏,炎绰那一瞬间的脉象大动,分明是积年心郁发作。 种种细节,一下让炎朗记起了那画中人。 若再仔细回想,云琛确实与那画中人有一二分相似。 只是相比之下,云琛太稚嫩了些,纯良了些。 而后,炎朗又去与赵贵妃话家常,试探炎绰年轻时候的往事。 虽然赵贵妃嘴十分严,但炎朗还是断定,宫中禁白衣全因那画中人。 那白衣公子正是炎绰经年不忘的旧情,是折磨炎绰几十年的心病。 所以,炎朗料定: 云琛若扮作那画中公子,只一两分相似,便足以接近炎绰。 为此,炎朗这些日子一直在炎绰的药饮中掺了分量很轻的致幻药物,并叮嘱炎绰禁酒。 只待今日寿辰停了药,可以饮酒,酒力催动连日积累的药效,便可令炎绰短暂地意乱情迷,云琛接近炎绰的胜算便更大些。 否则,有那八个东炎顶尖的暗卫在,云琛绝无可能悄悄潜伏靠近,唯有这一个荒唐法子,才有成功的机会。 回顾炎朗的计划,云琛一遍遍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演练着一会儿与炎绰正面相对时,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她很清楚,这次大约是九死一生。 若真死在异国他乡,便再也见不到霍乾念了…… 想到这里,胸口立刻一阵锥心刺痛,她赶忙收拾心绪,不断告诫自己: “莫怯!怯得狠!死得快!莫怯!” 不知等了多久,当宫内宴席的喧嚣声渐渐平息,宾客散尽,重归常态,她终于听见寝殿传来声音。 听起来像是炎绰喝了不少酒,有些醉了,却不许宫人和妃子服侍,闹了一会儿,发了通脾气,寝殿才慢慢陷入安静。 云琛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将一块白色帕巾系在脸上,心中祈祷她能更像那画中公子些。 事到如今,数丈之距,只能赌一把了! 她将藏在木刀刀柄里带进来的小短刀插进靴子,然后整顿身形面容,努力想象自己是个得胜归来的王,拿出杀人的气势,一步步正大光明地朝寝殿走去。 她刚一出现在寝殿门口,立马就有两个暗卫从梁上跳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定在正熟睡的炎绰身边,神情警戒地看着她。 她后背起了一层汗,却强撑着不露怯,继续大步往前走。 两个暗卫“唰”地抽出佩刀,没有吓住云琛,却惊醒了榻上的炎绰。 炎绰睁开眼,朦胧之间,只见一道白衣翩翩,一双幽蓝色的眼眸。 怔了一下,炎绰几乎是瞬间从榻上翻身弹起,愣愣地望着云琛,不可置信地喃喃开口: “阿沐……你来了吗?” 炎绰身后,两个暗卫对视一眼,默契地收起佩刀,重新跳回梁上,只当是炎绰哪个妃子情人又在耍花招讨炎绰欢心。 云琛不知该怎么接话,更不知道“阿沐”是谁,见两个暗卫退下,暗处却有更多的眼睛盯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又上前一步。 在近到与炎绰只有三步距离的时候,她看见炎绰两眼无焦,神情恍惚发怔,应当是连日积累的致幻药物已发作。 她鼓起勇气,试探着说了一声: “是我。” 炎绰缓缓站起身,宫墙上那小山一般的影子也跟着缓缓升起,将云琛整个人笼罩进阴影。 炎绰踉跄着走近云琛,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面巾,却突然身子一沉,轰然跪地,悲声哭道: “阿沐……你来了……你是来接我走的吗……我真的等你很久了……你怎么才来啊……” 云琛整个人都懵了。 她设想过一千一万种情况,就是没想过炎绰会一上来就给她跪下?? 她不敢后退,亦不敢上前去扶炎绰,谁知炎绰却以膝触地,又往前走了一步,神情悲切又痛苦。 “阿沐……过去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可是……可是你已经死了……我是眼睁睁看着你死的啊……” 炎绰那高大的身躯,此时就这样绝望地跪着。 已近古稀的年纪,满头青丝与白发交缠,他却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不知怎的,云琛突然心生悔意。 她没想过炎绰的心病竟伤痛至此。 拿别人最痛处去为已谋求,实在太残忍。 可现在骑虎难下,后悔也没用了,云琛故意将语调放缓,轻声道: “那便将风灼草给我。” “好好好!”炎绰连连应承,一把拽着云琛就上龙榻。 暗卫们迅速退避三步。 云琛被吓得不轻,差点以为炎绰要对她干点那啥。 然而炎绰只是在榻头的龙头扶手上用力掰动了一下。 随着机栝声响起,龙头缓缓张口,伸出龙舌,露出半株雪白的枯草。 云琛大喜过望,却不敢表现。 炎绰拿出仅剩的半株风灼草,哭着捧给云琛: “蛊医说,风灼草也叫复活草。我原本千辛万苦寻到了一整株,准备去香消崖将你复活的……可惜我那逆子偷了半株去……” 炎绰仍旧目光涣散着,神情透出不符合年龄的青涩,可怜兮兮地问: “只剩半株了,阿沐,可以吗?” 香消崖?神仙墓?画中男生女相的白衣公子?女扮男装的前朝大将军?楠国皇后?全是同一个人? 云琛的大脑被震得乱七八糟,心说香消崖神仙墓里葬的也许真是神仙,不然怎能搅得一个个君主神仙打架呢。 没想到东炎皇帝念念不忘的旧情竟然是楠国皇后,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如此复杂。 云琛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得小心翼翼接过那半株风灼草,稳住声音道: “足够了,你做得很好——”她大着胆子又补了一声:“炎绰。” 话音落下,她脸色大变,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坏事了! 随着她一声“炎绰”,皇帝眼中的迷雾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眼神由浑浊变得犀利。 “阿沐,你从未叫过我‘炎绰’——你是谁?!” 第134章 盗取风灼草(下) “你是谁?!” 炎绰一把抓住云琛,暴喝声如洪钟嗡鸣,贴着她的耳膜轰起。 云琛感觉手腕像被一把铁钳夹住似的,炎绰熊熊燃起的愤怒气势,压迫得她整个后背都发麻。 她以最快的速度抽出短靴里的匕首,朝炎绰眼睛刺去,果然晃得他身形一退,松开了手。 她拔腿欲逃,刚迈出去三步,立刻被八个暗卫堵得严严实实。 炎绰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神色由惨白转向涨红,愤怒道: “竟敢如此欺骗朕!拿下!!” 伴着炎绰的命令,暗卫们立马拔刀朝云琛杀去。 云琛连忙以小刀抵挡应对,却犹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照心中事先演练过的计划之一,她全力进攻其中一名暗卫,宁可身上挨了两刀,也毫不退缩,直到抢过那暗卫的佩刀,拿到可堪一战的兵器。 她喘着粗气,与八个暗卫对峙。 后背上的刀伤汩汩流着血,在一身白衣上显得扎眼又分明。 尽管已知道云琛是个来盗风灼草的冒牌货,可看着那刺目的白衣与鲜血,炎绰还是顿觉神情恍惚,往事重重浮现,那些郁在他心中多年的痛苦,全部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别……别……别杀……”他哽咽得话都说不全,突然身子剧烈一颤,呕出一大口黑血。 两个暗卫立刻冲上去搀扶炎绰。 从未见皇帝如此,其他暗卫们也都惊讶不已,但还是乖乖听令,皆反手持刀,以刀背冲向云琛。 这么一来,云琛直接毫无顾忌,立刻飞身开打,只攻不防,使出全力突围。 暗卫们都是拔尖的高手,但云琛是江鸣的徒弟,是楠国皇帝身边曾经第一高手的亲传弟子,武功不在几个暗卫之下。 即使以一敌六,她也能勉强打得平手。 再加上对方不敢下杀手,只以刀背砍来,云琛更加不管不顾,猛杀猛打。 实在没能将剑带进宫,她用起刀来有些生,但狠厉不减。 炎绰望着那飞快又利落的招式,先是一愣,随即横眉怒目,喝道: “原来如此——是江鸣叫你来杀朕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借风灼草!借了不还的那种!”云琛一边手上打斗不停,一边抽空回了句话,同时忍不住心里哀叹: 师父啊师父,你究竟还有多少仇家? 人家师父都是给徒弟留武功秘籍,您倒好,给我留一屁股血海深仇。走到哪儿都有您的仇人,个个都是雄霸一方的君主。 恩怨这种东西就别祖传了?让它在你们上一代结束行不? 不敢恋战,云琛赶忙冲出大殿,按照计划的逃生路线飞奔而去。 这时,炎绰已彻底从致幻药物中清醒,宫中侍卫也纷纷听到寝殿的动静赶来。 炎绰看了眼已空空如也,再也没了风灼草的龙头机关,指着云琛飞逃的背影,怒道: “杀!给朕杀!!将风灼草拿回!!” 随着炎绰令下,宫中侍卫立刻蜂拥而上,弓箭手亦寻声赶来,齐齐列阵待发。 一个侍卫小声说话,声音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干侍卫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蒙面刺客,我都有点兴奋了!” 另一个侍卫也高兴道:“走,咱们去杀个头功回来!最不济也砍那刺客一条胳膊!也有功的!” 云琛全然不知自己已成砧板上的鱼肉,只全力以赴砍抵挡。 数不清的黑压压的侍卫,潮水一般将她团团围困,完全不是她之前进宫时见到的巡防数量。 今夜的侍卫突然比平时多出三倍不止。 她根本看不清前路,只觉得满世间都是寒冷刀锋,满眼都是血色杀意。 她如同一只被困在无边无际大海中的小小蜉蝣,怎么挣扎也逃不出。 笼中鸟,困中兽,她慌不择路,完全寻不到计划好的逃生路线。 不知身上挨了多少刀,她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好不容易找到包围圈的豁口,她险险避开一刀,就地打滚,灵活地从几个侍卫胯下钻出去,飞攀上最近的宫墙,跳上殿顶。 宫墙上留下几个血淋淋的脚印,她一身白衣在重重殿顶之间飞逃跳跃,在黑夜中十分显眼。 弓箭手们几乎不需太过瞄准,抬手便放出一箭。 一道箭矢扎穿云琛的肩膀,她整个人踉跄扑倒在殿顶,又立刻翻身爬起,继续往前逃。 紧接着后背,侧腰,大腿…… 一根根利箭呼啸着扎进皮肉,让她摔下一个又一个跟头。 她捂着胸口那半株细弱的风灼草,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他的名字。 “阿念……阿念……” 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可想着那双俊逸又温柔的凤眸,她又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 突然,一道箭矢精准地射向她小腿,令她猛地跌跪下去,立时就要跌下殿顶。 紧接着,又有三道箭矢飞射而来,一道瞄准她腹部,一道瞄准胸口,另一道瞄准面巾。 慌乱之中,她只来得及挥刀抵挡其中两处,胸口正中一箭,射得她摔下殿顶。 等侍卫们乌泱泱赶到时,地上空无人影,只剩一大滩血。 云琛匆忙躲进一处黑暗无灯的偏殿,藏进角落,压抑着剧烈的喘息。 身上的伤太多,她来不及捂任何一处,见有血顺着胳膊成线流下,只能慌乱地用手去接。 听见外面侍卫们开始挨个搜殿,她知道这偏殿也待不得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满是血污的两根手指,掀开胸口衣襟。 见当胸一箭并未射中风灼草,损坏草身,她心中安宁许多,轻轻用信纸将其裹起来,那上面是炎朗事先写好的药方。 随后,她咬牙拔掉身上几处箭矢。 但胸口的箭却怎么都拔不出,似乎箭头卡在了胸骨里,她试了好几次,最后只能忍痛将箭折断。 做完这一切,她脱力地靠在廊柱上,一阵阵冷汗和眩晕袭来,令她眼皮子沉地睁不开…… 再歇一下……一下就好…… 鲜血很快在她的身子底下汇集成一滩,她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已是半昏迷的状态。 殿外侍卫们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心里开始着急要逃,四肢却怎么都动不了。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意志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温情如水的凤眸。 “阿念……” 她看见霍乾念眨眨眼睛,温柔地笑起,对她说: “从离开烟城起,我便一直暗中护着你,直到广玉兰洲外。今夜,这皇宫实在太难进来了。” 听到他这么说,她心里一下子委屈极了,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吃了这个,便还能再撑一会儿。我去引开侍卫们,你快逃。” 一股熟悉的青柑味融化在舌尖,是霍帮救命疗伤的密药,她吃过无数次的味道。 很快,她感觉意识清醒了些,视线也逐渐清晰。 “霍乾念”的脸慢慢消失,一张陌生的脸取而代之,出现在眼前。 这穿着暗卫夜行服的陌生人说: “快一年了,云兄弟,广玉兰洲我进不去,这皇宫更费了我好大功夫才进来。接下来的路,我便不能护你了。” “你是谁?”云琛疑惑。 那陌生暗卫笑笑: “云兄弟,你不认识我,我却是熟悉你的。霍帮那么多护卫,我最佩服你的本事,你比飞衔府试的第一名还要厉害的。” 而后,陌生暗卫神色微凛,透出决绝与坚毅,飞身闪出偏殿。 云琛立马就听到侍卫们大叫着“刺客在这里”,一大群脚步声跟着远去。 偏殿外重归寂静。 云琛感觉四肢又有了些力气,她用刀撑着地,一点点重新爬起来。 她没空去思考这陌生暗卫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知道此刻必须要逃。 朝着先前计划的路线,她往最偏僻无人的皇宫角落跑去。 侍卫们几乎全部去抓刺客了,各处只有寥寥几个侍卫在原地值守巡逻。 她捂着胸口,一路踉跄,一路躲藏,最终停在角门不远的宫墙前。 所有宫门都有侍卫们把守,她只能翻墙出宫。 可皇宫宫墙造的耸入夜云,飞鸟经过时,尚且要被绊个跟头,遑论云琛。 她拿起侍卫刀,用力在宫墙上刮出几道浅浅的小坑,用来落脚。 可宫墙太高了,她踩着那几个半掌大小的浅坑,充其量只能爬到宫墙三分之一。 她便将鞋袜脱下,从身上撕下几缕已被血染透的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在脚上,自言自语道: “还好,原本计划要用尿将布条浸透的,这下不必随地撒尿了……” 望着高耸的宫墙,她估量着轻功攀登的路线,开始感觉到被箭矢射穿的小腿一阵阵锥痛。 如果今日毫发无伤,她尚且有信心轻功攀跃宫墙。 可此时…… 她深吸一口气,吸到一半,又觉胸口疼痛难忍。 她撤步俯身,做好冲刺的准备。 这时,几个巡逻的侍卫发现了她,立刻大叫起“这也有刺客!”朝她快速冲过来。 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次! 她猛地冲出去,奋力跃上宫墙,踩着几道浅坑如燕而上,接着脚蹬墙壁,借湿布条与墙壁之间的摩擦,堪堪借力而起。 攀上宫墙顶,云琛心中大喜,还未来得及站稳,就感觉眼前黑影一闪,腹部一重,她被黑暗里伸出的一只脚狠狠踹了下去。 完全没想到在这即将逃出生天之时,会有人躲在这里偷袭她。 她惊愕地看着那浑身黑衣黑面的暗卫,只看到一双纠结复杂的眼睛。 她直直摔下宫墙,身子就地打了七八滚才停下,刀也远远地摔在一边。 两个侍卫冲上来扭住她,更多的侍卫在朝这里跑来。 她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心里生出绝望,却还是暗暗从袖子摸出那柄最开始带进宫的小短刀。 握住这比手掌还小的短刀,她一口咬住一个侍卫的胳膊,趁那侍卫吃痛大叫之际,迅速挥出短刀,杀向另一个侍卫脖颈。 挣脱开两人钳制,她慌忙捂住即将掉落的面巾,撒丫子再次奔逃。 来不及做好准备,她再次冲向宫墙,使出全部轻功蹬墙而上! 眼前是朱红色的冰冷宫墙。 余光中是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侍卫帽顶。 她一身血衣,使出毕生之力攀登跃起。 可力气实在不够了,受的伤实在太重。 在离宫墙顶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气息一松,就要摔下。 千钧一发之际,她一把将短刀扎进宫墙。 虽然宫墙极其坚硬结实,短刀只浅浅没进去一个刀尖,但已足够她调息、凝神、全力翻跃—— 眨眼间越过宫墙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35章 见死不救 云琛血溅宫墙的同时,朝晖城的驿馆已入静熄灯。 驿馆内外一派安静,都知道既已为东炎皇帝贺过寿,明日便要起程回楠国。 赶在一路遥远颠簸之前,众人纷纷早早入睡。 但菘蓝却没什么睡意。 她在寝屋里来回踱步,不时侧耳倾听一番,却始终没听见什么动静。 她有些后悔那么轻易助了云琛,若云琛被抓去审问,只怕会砸了此行差事,惹怒东炎皇帝,一并惹怒公主。 霍乾念若能痊愈站起来,对公主势力百益无害,可对她菘蓝来说,残不残废的,有什么要紧。 菘蓝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屋外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声音很轻,但菘蓝一直在等,一下就听到那声音。 偏门的守卫早已被菘蓝撤去,她亲自上前开门,还未走到门口,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尽管已在心里设想过云琛的样子,但在打开门的一刹那,菘蓝还是吓得差点叫出声。 云琛赤着脚,小腿上布满血洞。浑身衣衫已残破不堪,染透着血,只能从湿漉漉的血红之中看见几缕白,才知她穿的是白衣。 重伤至此,多亏那霍帮疗伤密药支撑着,让云琛强撑住最后一口气,奔到了驿馆。 可当叩响门,知道这门里必然会走出楠国人,而且是与霍帮同盟的公主手下之后,云琛突然就失了力气,摔倒在台阶上,再也站不起来。 菘蓝平复心绪,慢慢蹲下来,不慌不忙地打量云琛。 她的面色越来越平静,没有一丝要救人的急切,问: “风灼草呢?” 残存着最后一丝力气,云琛从怀里摸出一个血迹斑驳的信纸卷,颤抖着手递给菘蓝,断断续续艰难道: “求大人……给……少主……” 云琛知道,照如今她这个样子,根本无法亲自回楠国,将风灼草送给霍乾念。 况且风灼草丢失,东炎必然举国彻查。 相比她,菘蓝更容易安稳离开东炎。 菘蓝接过信纸卷,摊开一看,信纸上写着以风灼草治疗腿疾的药方,里面卷着半株枯草。 既将风灼草交出,云琛彻底两眼一黑,再也没了动静。 菘蓝掀开云琛的面巾,将手伸到她鼻息下,已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气息。 “云琛啊云琛,你怎么敢的啊……”既佩服到极点,又嫉妒到骨子里,菘蓝看着云琛摇头叹息,像是惋惜了一阵,而后唤来两个心腹侍卫: “务必将这里的血迹打扫得干干净净。” 两个侍卫领命,又问:“大人,那这人怎么办?” 菘蓝打量手里的风灼草和药方,又冷眼看着奄奄一息的云琛,露出一个厌恶又得意的笑容,道: “不是说他很厉害吗?不是说,他到这世上哪里都能活吗?那便将他扔去最偏僻无人的地方,让他‘好好’活。” 一刻钟后。 赶在封城之前,两个暗卫从城郊偏僻破屋找到只剩一口气的云琛,连夜奔向广玉兰洲。 从旁人的眼去看广玉兰洲,只见洲上红叶茂盛成片,依山傍水,屋宅安宁。 从暗卫的眼睛看去,却能看见这洲上数不清的暗卫们,一个个静默蹲守在暗处,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两个暗卫一路奔进宅院,将云琛放在炎朗面前。 炎朗几乎不用探脉,只扫一眼,就知道云琛快死了。 他不悦皱眉,“怎么带回来了?不是吩咐过,一定要让他在宫中被抓,被困进天牢最好吗?” 一个暗卫道: “殿下恕罪。皇上本来是要抓活口的,但不知从云护卫武功招式看出什么来了,又要直接杀人,看样子审都不审了。我们只能暗中相助云护卫逃离。” 另一个暗卫纠结道: “殿下,云护卫很聪明,也很厉害,第一次差点翻出宫墙时,属下赶紧将他一脚那什么……拦了回去。可是您之前吩咐过,无论如何,要留他一条性命,属下瞧云护卫身上的伤太多,只怕再从宫墙顶上摔下去一次,当场便会身亡,所以第二次只好由云护卫逃去了。” 炎朗沉思着,没有再说话。 他沉默了多久,那两个暗卫便噤声了多久。 直到他挥手示意退下,两个暗卫才松了口气,快速离开屋子。 对于旁人来说,炎朗就像红林烂漫的广玉兰洲,看着遗世独立又高贵。 可对于暗卫们来说,炎朗这个副主子,远远比他们正主子还要可怕。 屋子里重归寂静。 炎朗摘下云琛的面巾,将一支香靠近她鼻息,烟气几乎不波动。 他抽出几根银针,一边刺入云琛身上几处大穴,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世上之事如此巧。在你来广玉兰洲之前,已有人将你托付给我。他说,只要你活着,留一口气就行,要叫你永生永世不许回楠国。我思来想去,既然你要偷风灼草,那皇宫天牢里最安全,可以如他所愿,叫你一辈子待在里面。” 扎完针,炎朗开始拔去她身上各处折断的箭矢,下手干脆利索,毫不留情。 每拔出一根箭矢,就带出她一小块皮肉。 “所以我没告诉你,我父皇生辰日,宫中的侍卫数量比平时多出三倍不止。不曾想,你这个小子挺有种,竟逃了出来。” 云琛身上最后一根箭矢卡在胸口,炎朗使了好几次力气都没拔出来。 他觉得很可笑,伸出两指弹了弹那折断的箭矢,不顾云琛即使在昏迷中都疼得皱起眉头,道: “你这个人真奇怪,我的暗卫说,当三支箭矢朝你射去的时候,一箭瞄准腹部,一箭瞄准心口,一箭瞄准面颊,你明明可以挡去两处要命的箭矢,却偏偏宁可胸口挨一箭,也要护住脸,你就这么爱惜自己这张脸吗?” “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脸……我怕……连累你……” 云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费力地接上炎朗的话,而后吐出一大口血,又昏了过去。 她先前随炎朗进宫多次,若被侍卫看到脸,会很容易累及炎朗。 只可惜她的这份心意,仍旧撞在炎朗近乎残忍的“冷血”上。 他眼中淡漠,嘴角更是扬起一抹讥笑,“你想多了。我既敢让你入宫盗草,势必有一百个法子撇清关系。” 见云琛彻底昏死过去,炎朗捧着脸,好奇地问: “玄九剑是他的宝贝,他为什么舍得给你?”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云琛的血已经染透身下的被褥,四肢的皮肤开始发青发灰。 炎朗敛起心思,伸手探向云琛脉搏。 只一瞬间,他便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手下却分明摸到一个女子的脉搏。 他望着那根仍卡在她胸口的箭矢,他必须要解开她的衣裳,用刀将箭头挖出来。 满脸写着难以置信,他怔怔道: “原来如此。”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人明明不信天下人,却敢将云琛托付给他。 他也瞬间就懂了,为什么那么珍贵的玄九剑,那人舍得给云琛。 可紧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半年来的桩桩件件。 一幕幕画面,全都是云琛。 仿佛有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东西,已在霎那间悄悄上涌,袭得他不知所措。 第136章 杀人是什么感觉 千里之外,楠国京都。 华丽考究的霍府内,一道身影孤坐在栖云居的阴影里,陷入前所未有的无底绝望。 “十月初二,苏扬城,秋高气爽,歌声入云,安。” “十月初五,冬风已至,新马壮肥,长剑未出鞘,安。” “十月初八,酒肉正酣,醉倒青山,安。” …… “十一月十九,末晓城,老叟指路,行向东南,安。” “十一月二十五,剑贯红衣,授业解惑,安。” “十二月二十九,广玉兰洲外,静待。” …… “一月十七,广玉兰洲,安。” …… “五月十六,广玉兰洲,安。” …… “八月十四,广玉兰洲,安。” 从八月十四日至今,原本应该每隔三日而至的密信,已整整五十日不曾出现。 那暗中保护着云琛的暗卫,是霍帮飞衔府试的第一名,是贴身护了霍乾念七年之久的顶尖高手。 按霍乾念的命令,非云琛性命攸关之时,暗卫绝不可现身,不可出手。 如今信断,只能是暗卫已遭不测。 那么云琛…… 霍乾念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他是个甚少为未亲眼所见之事担忧的愚人。 可此时此刻,他却如坠深渊般绝望。一千一万种推算,每一种都让他恐惧又生狂。 叶峮与花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二人循着栖云居书房的巨响赶来,只见到所有书架倒在地上,花瓶杯盏碎了一地,书房内一片狼藉。 霍乾念徒手攥着隐月剑的剑刃,剑端深深扎进他毫无知觉的大腿。 他的神情阴鸷到了极点。 鲜血成线地从他的手中流下,和大腿上的血汇集到一起,流了一地。 花绝冲过去掰开他的手,只看见一团血肉模糊。 从那天开始,霍乾念再也没有离开过书房一步。 他成日佝偻着身子,阴沉地坐在轮椅里,沉寂得像没了生息。 烛火将他狭长的身影照在冰凉的墙面上。 紧接着,一个个轻易不现身的暗卫、轻功疾如风的探子们,以及霍帮最神秘的直接受命于霍乾念的黑雀队,开始频繁出入书房。 一道道黑影没日没夜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如飓风一般来了又去。 “少主,大女官菘蓝正在外面等候。” 霍乾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仿佛听见一片虚无的空中,模模糊糊传来这么一个声音。 “少主,菘蓝女官与仪仗队已从东炎回来了。菘蓝女官说,她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要见您一面。” 东炎。 那个布满暗卫,让霍帮第一暗卫根本无法进入的广玉兰洲,就在东炎。 “东炎”这两个字终于唤醒了霍乾念的神志,他抬了下手指,算是答应。 菘蓝盛装浓艳地走进书房,立刻惊讶地顿住脚步。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微微腐朽的难闻气味,那个向来高傲俊美的男人,此刻竟胡子拉碴,仪容不整,形容枯槁如同濒死。 菘蓝心头一跳:难道他知道云琛已经死了?那会不会已知道是我见死不救? 菘蓝这边正在心中忐忑,却见霍乾念抬眼看来—— 是一双阴沉又犀利的目光。 菘蓝被那目光看得后背一寒,不自觉地气势发虚。 “何事?”霍乾念声音嘶哑地开口。 菘蓝立刻心头一松,知道并不是为云琛的事。 她从随身香包中拿出一个做工精致昂贵的雕花小匣,打开来,只见一张雪白簇新的—— 她亲笔誊抄的药方,还有半株干枯细草。 她望着霍乾念的眼睛,柔情缱绻地说: “霍乾念,这是我为你寻来的风灼草,你的腿疾可以痊愈了。” 另一边,完全不知自己九死一生,几乎用命换来的风灼草,是如何被冒领了功劳的云琛,昏迷了整整五十天才醒来。 又七八天过后,她躺在铺满草药的榻上,差点就要数清楚自己有多少根头发时,炎朗才终于允许她下地走路。 女扮男装的秘密,这回没藏住。 她从皇宫里九死一生逃出来,能还全须全尾地活着都是万幸。 若不是炎朗,她只怕已在排队投胎了。 “炎朗,我昏迷的时候,都是你给我换衣换药的吗?”她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炎朗在旁边调配抓药,手中忙活不停,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我这广玉兰洲没有侍女,你已待了快一年,难道不知?” 最后一丝体面破裂,她脸色窘得发红,炎朗撇她一眼: “我是八岁孩子的身体,你有什么好担心?再说,你也没什么好看的。” 云琛差点就要跳起来捶炎朗,后者又补了一句: “不过是新伤叠旧伤、千疮百孔的一块白肉而已。” 默念着“医者无性别”“不可杀救命恩人”,云琛深呼吸,平复情绪,安慰自己: “算了,他还是个孩子。” 养伤的日子很无聊。 云琛成日里无所事事,浑身裹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跟在炎朗后面进进出出。 见炎朗在纸上描画珍稀草药的样子,详细记录草药功效和用法,云琛便在一旁捧着腮帮子,惊讶问: “咦?你身子虽然是八岁的,但画画的笔法却不像是八岁。还别说,你这小手怪灵活的。” 炎朗脸色一白,忍着没有骂人。 等她能拆掉身上绷带时,见炎朗在高深的药室中分拣草药,她挠挠伤口新长的皮肉,指着最顶上的一排抽屉,疑问: “我瞧你这药室里也没梯子,那最上面一排的药你怎么拿到咧?毕竟你腿还这么短。” 炎朗没吭声,默默捏碎了手里的黑附子。 最后,炎朗像从前过去二十多年一样,在药园子里踩着一人高的木阶,亲自攀到树上去查看女贞子的长势时。 一众护卫和仆人都老实从旁等候,只有大伤初愈,许久不出力气,闲得发慌的云琛张开双臂,兴奋地对树上的炎朗道: “跳下来,我接着你,就像在黑熊林那样——别怕!勇敢点!” 忍无可忍,炎朗切齿:“男女授受不亲!!” 云琛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 “护卫做太久,忘了忘了。” 最后,让炎朗脾气耗尽的是,一日用过晚膳后,二人像平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纳凉。 云琛伤已经快大好,有些馋酒。 可惜炎朗身体不适合饮酒,酒窖里不是果酿就是奶酒。 云琛端了一杯乳白色的奶酒,皱眉打量半天,不确定地问: “确定是酒花和牛乳做的,不是虎乳?” 炎朗翻了个白眼,饮尽一杯,依旧是孩童身量,动作气质却老成持重,揶揄道: “你挺敢想。” 云琛也饮下一杯,砸砸嘴: “炎朗,这玩意儿我铁定能千杯不醉。” 炎朗看她一眼,“醉酒,骑马,杀人,入皇宫盗窃——女子不能做的事,你一样都没落。” “说得跟你见过多少女子似的。”云琛嘴巴在前边跑,脑子在后面追。 炎朗明显咬了下后槽牙,云琛此时脑子已追上来,赶紧歉意道: “别咬了,你应该还没换乳牙呢,别咬坏了。” 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刀地聊了许久,月下红林旁,奶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炎朗微有醉意,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十分可爱。 可那双眼睛却又透出经年不绝的漠然,一种对这天地万物、对这世上任何生与死都毫无怜悯的冷血。 云琛畅快地舒口气: “风灼草应该已经送到了,真好。炎朗,谢谢你帮我,也谢谢你救我。我欠你一个恩情,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可以为你实现。” 炎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 “云琛,杀人是一种什么感觉?” 第137章 着迷 “杀人是一种什么感觉?” 云琛从没细想过这件事。 这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了生存,她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 沉吟许久,云琛道:“不好说,你自己感觉一下就知道了。” 未等炎朗说话,她用腰带蒙住他的眼睛,一把抱起他,轻功飞身而去,片刻之后落定在地上。 她伤未彻底痊愈,轻功奔跑的时候,还是扯得腿痛。 她呲牙咧嘴地倒吸几口气,然后整顿面容,走到炎朗身旁,将一柄匕首塞进他手里,仍旧蒙着他的眼睛,说: “往下刺,你就会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炎朗很茫然,握着匕首的手停在半空,好笑道: “你在胡扯什么?现在找了个人来让我杀?” 她握住他的手,用力下刺,“对,这人是你的家仆,新来的,二十来岁,个子不高,黑黑胖胖。我已绑了他,他不会太挣扎。” 话音落下,匕首刺入身体。 刀刃像是瞬间陷入粘稠的沼泽,一种没入厚重的包裹感从刀身传向手中。 炎朗立刻感觉到刀下的“人”开始剧烈挣扎,发出阵阵痛苦嘶嚎。 他惊得想要撤回手,云琛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更加用力地朝下狠刺。 耳边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恐怖嚎叫,炎朗脑子发懵,手中却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剧烈的扭动挣扎,让他几乎快要握不住匕首,手掌都被刀柄割得生疼。 刀下的“人”做着最后的求生挣扎,撞得身下的板子砰砰直响。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炎朗的鼻腔,叫他想要作呕。 云琛的声音贴近他耳朵,轻柔却又带着杀气: “体会到了吗?这就是杀人的感觉。” 炎朗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推开云琛,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一把扯下眼睛上的腰带,只见血泊之中,一头壮硕的黑猪正躺在宰杀板上,旁边厨子拿着杀猪刀愣愣站着,表情十分愕然。 没有什么家仆,没有“人”,只是一头惨叫声颇像人的山野黑猪而已。 可方才云琛形容得那样真切,炎朗完全以为刀下就是个大活人。 野猪的脖子上还插着那柄匕首,云琛上前用铁钩勾住野猪下颚,抱住挣扎嚎叫的猪头,握住匕首,狠狠横向一拉,一刀割断了野猪的喉管,鲜血喷洒了一地。 野猪渐渐停止挣扎,没了声息。 云琛将匕首拔出来,熟练地在裤腿上抹了两下,擦去血,重新插回靴子里。 她拍拍野猪的屁股,叹气道: “难为你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圆了你家主子一个心愿再死。一会儿让厨子给你烧好吃些,也算让你走得体面。” 一旁的厨子和仆人都忍不住发笑,只有炎朗定定地望着云琛。 在那双黑白分明、如莲花洁净的眼睛里,他又一次看见那种杀气腾腾的干脆果决。 上一次看见这眼神,还是二人在黑熊林中,她单杀大黑熊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炎朗从骨子里喜欢云琛这不经意流露出的充满杀意的眼神。 像是一只纯良干净的小白兔,偶尔会变身成呲着獠牙的嗜血野兽。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觉得有些食髓知味,着迷得紧。 云琛上前将炎朗扶起来,帮他洗净手,重新回到摆着乳白奶酒的安静院子里。 炎朗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掌心是刀柄划出的久久不褪的红印。 云琛明白,炎朗锦衣玉食,地位尊崇,他什么都不缺,只缺一种对“死亡”的掌控感。 他掌控不了自己弱小的身体,只有真正掌控一次“死亡”,他这一生将近四十年的心结,才能终于得到些缓解。 “炎朗,这下你知道了,杀人的感觉并不好。你是神医,是救人的。” 炎朗端起奶酒,他第一次瞧见自己的手会颤抖。 “我只是因为自己得了绝症,才开始钻研医理而已。因为我是皇子,我便能轻易得到天下各种珍贵又难寻的医书,学得便比旁人更快些。我从医的心,从来只为我自己,医治他人不过是顺手,更多还带着功利目的。” 云琛笑笑,“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管你是何初心,你总归医治了很多人。炎朗,你瞧,杀一个人往往只要一瞬间,可救一个人,就像你这次救我一样,却要费许多心血和力气。可见救人远远比杀人要难。” 论心无完人?这话有意思。”炎朗说。 云琛又道:“我安慰不了你,因为你真的挺惨。如果你信命,信‘天生我材必有用’,那么也许是老天爷需要一位神医救世,所以才令你如此。” 和周围所有人不同,云琛自始至终都能用一颗平常心来直面炎朗,甚至直言“你好惨”,从不避讳这人人不敢提及的离魂症,这八岁身体的痛苦。 炎朗觉得有点痛快。 “你这几句,是我四十年来听到最有效的安慰。可惜我没有悬壶济世的伟大意志,我只是想拼尽全力钻研医理,治好我自己。至于医治其他人,随缘遇到便医,无谓放在心上。” 炎朗观察着云琛的神色,想看她的反应。 云琛只笑道:“挺好的。你本救世佛,尚未塑金身而已。” 炎朗心头一震,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治病救人的佛,眼前这小小女子,才是来渡他于泥沼的女菩萨。 一瞬间,他心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又悄悄涌了上来,翻天覆地成了他不敢去看的模样。 良久,炎朗轻声开口: “云琛,你走。” 她惊讶:“哈?我刚轻功了两下,小腿还疼呢,这就赶我啦?” 炎朗目光幽深地望着她,“你喜欢你家主子,对吗?” 她的脸瞬间通红,连连摆手否认,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难得露出少女才有的娇羞,点头道: “是的,我喜欢他。”但他……并不喜欢我。 后半句云琛没有说。 炎朗眼神渐冷,“所以你得赶紧回楠国去瞧瞧。那风灼草的药方上,我忘了写药引。如果没有药引,他即便吃了风灼草,也没有任何用。” 云琛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瞪着眼睛惊叫: “我的哥!!这种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炎朗嘴角弯起一抹讥笑: “这药引不难,‘情念’而已。风灼草要紧,寻到风灼草的人更要紧。只有服药之人动起情念,哪怕只有一丝,风灼草便可以医疾。如果没有情念在其中,风灼草不过一根野草。” 云琛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炎朗话里的意思。 霍乾念若要服用风灼草,必须得对寻药之人心有情念才可以。 “你现在就可以回楠国看看,他有没有腿疾痊愈,便知他对你有没有情意在其中。”炎朗说到。 这大约是最不能骗人,最能测出霍乾念心意法子了。 云琛简直迫不及待马上就要出发,恨不能长出双翅膀回去瞧一瞧,却听炎朗又道: “我忘记告诉你了。你从宫里逃出来的那晚,将风灼草送到驿馆那女官手中,而后昏死过去。那女官不仅没有救你,还故意将你扔到偏僻处等死,是我的暗卫将你救回。那么,依我所见,那女官既不救你,定然不会对你主子说,风灼草是你用命寻来的。” 云琛愣住。 炎朗笑道:“换言之。如果你主子吃了那女官送去的风灼草,腿疾痊愈,那便证明他对那女官有情。如果你主子腿疾仍旧不愈,便证明他对那女官无情。只是你豁出命得到的风灼草就白费了,这世间再也没有能医你主子腿疾的东西。” 对着云琛那呆愣又纠结的神情,炎朗笑得比从前更加残忍冷血: “所以,你是希望他一辈子残废着,还是更希望他对那女官有情,从此腿疾痊愈呢?” 第138章 炎刑 对于广玉兰洲上的暗卫们来说,这洲是天下最严苛而庞大的秘密暗卫组织所在之地,也是那病态三皇子的“玩乐园”。 既做了暗卫,性命便交付在主子手中。 只可惜正主子常年在外不露面,只将广玉兰洲的一切暗卫相关事务都交由炎朗代管。 炎朗只有一副八岁的身体,他从不杀人,甚至脾气也不错。 只是那孩童身躯长着一双极致冷血的眼睛,看向暗卫们的时候,根本不是在看“人”,而像是看着无关紧要的猫猫狗狗,像看着随处可见的石头般冷漠。 犯错或者黄了差事的暗卫们,很少面临死亡的惩罚,毕竟培养一个暗卫实在耗时耗财巨大。 暗卫们只需去炎朗跟前受罚,不杀不打,只是在炎朗手下试一个月的药。 各种不明所以的东西熬成一碗黑色的药水,一日一日地灌进喉咙里。 轻则浑身剧痛昏厥,重则白日见鬼幻觉重重。 即使受罚结束,梦魇也要持续数月才能消解。 因此,对暗卫们来说,炎朗远远比他们正经主子要可怕得多。 人人都惧怕炎朗,唯独那个楠国来的小护卫不怕。 暗卫们值守在暗处,眼睁睁地瞧着那护卫勾住炎朗的脖子,一顿揉搓亲昵,甚至喊炎朗“小孩哥”。 炎朗表面上十分气愤,可暗卫们看得出来,他其实挺受用。 有那小护卫在的日子,炎朗几乎不关心暗卫们的差事,没有罚过任何人。 只可惜,那夜对月饮奶酒之后,那小护卫便收拾行囊,连夜匆匆离去。 炎朗命人封了小护卫居住快一年的屋子,不许动里面任何东西。 紧接着,那个“冷血无情”的炎朗又回来了。 暗卫们又过起小心翼翼的日子。 直到数日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策马冲进广玉兰洲。 瞧着那虎背蜂腰,身形异于常人高大,暗卫们便知,他们的正经主子回来了。 几个领头的暗卫刚想上前问安回话,却见自家主子阴沉着脸,怒气冲冲地踹开炎朗的房门,几人立刻悄声退离,不敢再靠近,只能听见一声声怒吼从炎朗的屋子里传出来。 寝屋里很快变得一片狼藉,桌椅全部被踹翻。 炎朗静静地坐在床榻边,冷眼看着来人暴怒发狂。 “我同你说了!!只要留她性命!便将她永远留在这里!你为什么还是放她回楠国?!” 炎朗平静道:“你是说了。可你没说她是个女子。” 颜十九冲过去,一把攥住炎朗的衣领,大吼: “她是男是女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你看牢她!!这天下我只信你!!你为什么不照做!!” 炎朗冷笑:“只信我?不,是你只敢将心上人托付给我这个不能人伦的八岁‘孩童’而已。炎邢,你是不是颜十九做得太久,都忘了自己到底是谁了?” 颜十九双目似要喷火地瞪着炎朗,“这世上我只信你!因为你是我同胞的哥哥,这二十多年来,只有你护着我!你知道的!” 炎朗慢条斯理地整理被抓乱的衣襟,“我拘着她又有什么用?她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她中意她的什么少主,甘愿为他九死一生入宫盗风灼草。真可惜,你没亲眼瞧瞧她从宫里逃出来的样子。 浑身都是血窟窿,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好肉,就剩了最后一口气。她能为那少主豁出命到这般田地,你怎么争?就凭叫暗卫们拿份错地图,引她去你边境上的秘密老巢?就凭想办法送她一把玄九剑?” “你闭嘴!”听到炎朗那么真切地形容云琛如何为霍乾念拼命,颜十九简直要发狂: “按我的计划!就是要引她去一个永远见不到霍乾念的地方!只不过路上突发意外,她才来到东炎!所以我才将她托付给你!其他轮不到你说!” “是轮不到我。”炎朗眼神无比轻蔑,看颜十九的表情,完全是一个大哥看着幼稚弟弟胡闹的鄙夷模样。 “可是,炎刑,你比我认识云琛久多了,怎么就看不出来呢?意外也好,东炎皇宫也罢,什么都困不住她的。因为她是凶猛的鹰,不是你觉得漂亮就可以拥有的笼中鸟。”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犹如一大盆冷水浇在颜十九的头顶,他满腔愤怒全部哑火,再也吼不出一个字。 他松开一直攥着炎朗衣领的手,佝偻着脊背,动作迟缓地从地上捞起把破椅子,脱力似的躺上去,面无表情道: “争不到也无妨,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炎朗神色微怔,又很快平复,嘴角嘲弄地勾起: “说得没错。” 第139章 再见一面 没日没夜地狂奔了七天后,云琛终于回到楠国。 “听说了吗,霍帮少主腿疾痊愈,能站起来了!” “好像是公主手下的一个女官,千辛万苦寻来了什么神药,帮那霍帮少主医治好腿疾的,真是痴情一片呀!” “我还听说,为报答那女官恩情,霍帮少主要娶那女官呢!” “那必须的啊!坐了快十年轮椅,一下子痊愈,换谁不得高兴疯了,怎么报答恩人都不为过呀!” “据说那霍少主现在睡觉都站着,成天不是飞檐走壁,就是骑马打猎,一会儿舞刀弄枪耍个不停,一会儿拉着护卫赛马,跑晕了十几匹马都不够,欢喜的两条腿不知怎么用才好了,哈哈哈哈——” 听到这些夸张又搞笑的传言,云琛几乎能想象出霍乾念高兴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应当替他高兴的。 可她就是怎么都笑不出来。 不仅笑不出来,还莫名其妙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霍帮堂口遍布全楠国,她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在议论霍乾念。 是啊,他是高高在上的霍帮少主,掌握着楠国半壁财权,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谋家。 也是一个完美无缺,光凭相貌就迷倒无数怀春少女的绝世公子。 这样的人,自然时时处在舆论的浪尖,一举一动都引世人关注。 离烟城越近,传言越多越真,已真切到连霍乾念哪日宴饮,喝了几杯酒,如何仰天大笑,豪情肆意,都传得活灵活现。 云琛赶路的脚步也越来越慢,那急切又热烈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更冷。 她甚少乔装打扮,这次却改头换面成最普通的模样,不想被任何一个霍帮的人认出来。 她开始退缩,觉得自己已没必要去亲眼瞧个分明了,对吗? 终于磨磨蹭蹭抵达烟城的时候,她驻足良久,心中挣扎不定: 不去了,知道他安好就足够了; 去,纵使没有情,可她还欠着恩呢; 可她是被他逐出霍帮的……离开霍帮的一年多来,她总是刻意逃避不去想,可那日他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眼神,那绝情的面容,只稍微回想起,她仍觉心痛不已。 当日,在老太太的点拨下,她坚定了去东炎国盗风灼草的决心。 以此报他的恩情,再获一次回到霍帮的机会。 哪怕一辈子不表白,只将这份情藏在心底也无妨。 她原本想护着他,守护在这个世界上离他最近的地方,瞧着他荣耀披身,不可一世。 可惜……如今终于知道,原来菘蓝才是他的意中人。 那就去,最后再见一面,恭喜他成婚,也好好告个别。 抱定这样的想法,云琛站定在霍府大门前。 一瞬间,犹如冰水浇个透心凉,她什么“见面”的念头都没了,怔怔望着前方,喃喃道: “奶奶,这就是‘头破血流’吗……” 那熟悉的霍府大门前,门口两尊大石狮子身上,披满了红花红绸。 一个大大的“喜”字悬挂在霍府牌匾上。 满地燃尽的鞭炮红彤彤的,正如婚娶那样喜庆。 她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努力不去想,不去看。 犹豫良久,她决定不与他相见了。 只去远远看他一眼,就在心里说再见。 于是,在离霍府不远的小巷角落里,一个所有值守巡逻护卫都看不到的暗处,她直直站到了天黑。 身上的伤还未彻底痊愈,这几日胸口总是一阵阵刺痛,小腿也是酸麻不已,她忍着伤疼,运气凝神,悄悄攀上霍府高阔的墙壁。 她循着北柠堂的方向而去,半路却被一个暗卫拦住。 那暗卫已抽出刀准备战斗,却突然愣住,叫了声“云琛?” 云琛并不认得眼前的人,那暗卫却道: “云兄弟,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我一直在少主身边做暗卫。” 云琛觉得这几句话好生熟悉,还未来得及细想,那暗卫又问: “云兄弟,你趁夜潜入府,这是要?” 云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听说少主腿疾好了,想来看一眼。” 那暗卫眼神一软,叹了口气: “唉,云兄弟,你知道的,你已经不是霍帮的人了,我实在不能这样放你进去,要不我去帮你通传一声,少主总不至于那么狠心,连见都不愿见你?” “别别别!”云琛赶紧摆手,“没必要惹少主心烦,我远远地看一眼就行……或者……” 想起当初被逐出的情景,她颇为羞愧地低下头,“不看也可以……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暗卫点点头,想了想,又道: “要不我去叫不言哥过来?他这会应该在少主身边值守的呢,他可想你了,天天念叨,这会要见到你,可得高兴坏了!” 云琛再次拒绝,“算了……他嗓门大,只怕一见面,非喊得人尽皆知,少主肯定会知道了。” 望了眼北柠堂的方向,只见眼前重重屋瓦,离得还很远。 “少主的腿彻底好了吗?”她问。 那暗卫高兴道:“彻底好了!能跑能跳的!每日天不亮就拉着叶峮哥和花绝哥跑步呢!多亏菘蓝大人,就是她带来了什么神草神药,少主吃了,又针灸了几日,一下就好起来了!” 她也跟着笑起,开心道:“真好!” 那暗卫还道: “少主从前吃得少,人也清瘦,现在高兴得不得了,一顿能吃三碗饭,走起路来虎步生风,帅得咧!” 她弯唇笑起。她能想象出他高兴的面容,却想象不出他站起来走路的样子。 “少主……要娶菘蓝大人了吗?” “好像是的,为这事公主亲自登门好几回呢。” “挺好的……” 沉默了片刻,她露出个勉强的笑容: “可以啦,听你说的这些就足够了。我走了,你也别对任何人说今夜见过我。” 那暗卫只当云琛是被逐出霍帮的,此刻怕张扬出去又丢人,立刻应下,拍着胸脯保证道: “兄弟一场,我保证守口如瓶。” 云琛道了谢,随即轻功而去。 那暗卫望着云琛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再次叹息。 这时,另一个暗卫从旁边走过来,好奇道: “你一个人站这干嘛呢?” “没什么,透透气。” “哎你说陆良哥怎么还不回来呀,他外派啥任务去了,这都一年多了,我听说,陆良哥可能是跟着那被逐出的云琛走了。” “啊?” “这也是我们私底下猜测的,陆良哥可能是暗中去护云琛了。” “可云琛不是被逐出霍帮的吗?少主为什么还让咱们飞衔府试第一名的高手去护呢?” “都说了是猜测而已嘛,少主的心思谁能猜透。” 那暗卫点头称是,再次望着云琛离去的方向,嘴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第140章 赤衣公子 离开霍府,云琛浑浑噩噩地在街上走。 她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脸上笑容和泪水混成一团,面皮都快要抽筋。 她好想看看霍乾念站起来的样子呀…… 想看看他有多高,想看看他走路的步子迈多大,想看他翻身上马的样子,看他挥舞隐月剑的身手。 她一边走,一边想,一边眼泪落个不停。 泪眼模糊之中,她感觉到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一个身影站定在她的面前。 她拿袖子擦擦眼泪,仰头看去,努力想笑,出口却只有哭腔: “颜十九,好久不见。” 颜十九脸上有风尘仆仆行路的疲乏,衣袍下摆全是驾马溅到的泥土,但云琛并未注意到。 他两手撑着膝盖,俯身凑近她面容: “我可可爱爱小云儿,阿灵可想你了,去看看它好吗?” “好……”云琛应了一声,所有委屈和心痛突然袭上心头,叫她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迷迷糊糊地随颜十九走。 颜十九走在前面,将她的手挂在他腰带上,令她跟在身后。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颜十九没有作声,没有安慰,亦没有发一言一语。 等云琛哭得脑门子发晕,终于哭够了时,她定眼一看,只见一颗比她脑袋还大的蛇头正贴在她面前,冷冷的蛇眼看着她,吞吐着红色的信子。 隔着笼子,她一把抱住阿灵的脖子,哽咽道: “阿灵,你让我抱抱,抱一下就好,你真乖。” 颜十九从旁道: “你抱着它七寸呢,它敢不乖吗?” 她抬手去摸阿灵的脑袋。 谁知阿灵竟微微偏头,拿头迎合着去顶她的手,做出了这极通人性的动作。 摸着冰凉的蛇头,她终于感觉心里慢慢平静了些。 她说:“颜十九,我这一年多过得可精彩了,发生了许多事情,我都不知该从哪件说起。” 他靠着笼子坐下,弯起眼睛,但眼底却没有一点笑意: “你瘦了,脸又尖了,手腕也细了。还好个子没再长,否则一个女子长那么高,只能找我这么高的相配了。” 她啐了他一口,轻声笑起来。 “去见过霍乾念了吗?” “去了霍府,但没见到少主。大约……也不必见了。” 颜十九浓眉微扬,高兴道: “那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我陪你!” 她摇摇头,心里也十分迷茫,“一路上我已听说了,说玉家手里有个什么账本,记录了多年来贿赂朝廷官员的账目。我虽不知公主与你们都在谋划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你们就快对玉家有大动作了。眼下正是最忙的时候,你怎么能离开公主这边。” “说得对。”颜十九露出个讨好的笑容,用肩膀碰碰她,“那你来给我当护卫呗,贴身的那种。” 她翻了个白眼。 他不死心,又道:“那不贴身的也行。马上就要回京了,京都风云诡谲,斗争不断,我可害怕了,你来保护我行不?” 她用“你当我是个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少来,虽没和你交过手,但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家伙身手一等一的好。再说了,你不还有万宸他们吗,都是出挑拔尖的高手,并不需要我。” 颜十九叹了口气,对着房梁暗处道: “万宸,你听见了吗?小云云觉得有你在,便不需要她,你占了她的位置。” 云琛看不见房梁哪有人影,只听到万宸的声音传过来,不确定地说: “公子,属下听见了——那我死?” 云琛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也学着颜十九的样子,对着房梁暗处道: “万宸,你可不能死,我最喜欢看你模仿颜十九了,哈哈哈——” 万宸没有笑,只是声音低沉地回了句: “多谢云护卫。” 略略停留了一个时辰,云琛起身,准备离开颜府。 任颜十九哭天喊地、满地打滚地哀求,她也不为所动。 她嫌弃地看着躺在地上四肢乱舞的颜十九: “你这个体型实在不适合撒娇,跟狗熊蹭树似的。赶紧起来,万宸还看着呢,丢人不?” 说罢,她从嬉皮笑脸的颜十九身上跨过去,简单收拾下包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托颜十九的福,听她说要去苍海城香消崖探望师父,颜十九给了她几身新衣服,还有二百两盘缠。 揣着贼重的“巨款”,骑着颜十九送的好马,她第一次不用狂奔赶路,可以悠闲地走在路上。 心头再没任何事,她只记挂着师父去求完仇人,是否安好,她必须得去看看。 她慢慢往香消崖的方向走,算了算日子,大概得走上一个月。 路程过半时,已是二月近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她骑着马,头顶着太阳,总是出汗,忍不住抬手挠脸。 可脸上贴着颜十九送她的易容面皮,她又不敢挠,只能不停地轻拍发痒的地方。 路过的人都瞧见一个穿得光鲜亮丽却相貌平平的年轻人,一边骑马,一边不停扇自己耳光,不由都投来奇怪的眼神。 最后实在痒得受不了,她就近在丹阳城寻了家客栈住宿,准备捣鼓好易容面皮再继续走。 客房里,她将薄如蝉翼的面皮揭下来,小心翼翼地清洗一番,而后阴干,涂上颜十九给她的药水。 实在闷热又发痒,她有些不想带这易容面皮。 可想起颜十九嘱咐的,楠国之内到处都是霍帮、玉家和公主等各方势力的耳目,她的模样太扎眼,还是易容更安全。 再加上从广玉兰洲走得急,玄九剑落在了炎朗那。 她如今未配剑,只有靴子里一柄匕首,没有可堪一战的趁手兵器,她决定还是听颜十九的话,老老实实易容。 但整张脸带着易容面具实在难受,她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 她拿剪子将易容面皮从中剪开,只留上半张,仔细地贴在脸上,对着镜子调整好。 很快,她那双大眼睛再次变成了小小的三角眼,秀气的鼻子微微上扬,露出猪鼻的样子,眉毛变得稀疏杂乱,脸颊也布满雀斑。 下半张脸则舒坦地露在外面吹风,还不影响吃喝。 她真想夸自己一句“真是太聪明啦!” “这要是走在大街上,和叶峮哥他们面对面,只怕都认不出我。”她自言自语。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下楼准备吃饭。 正是午饭的时候,大堂里坐了许多人,满满当当,十分热闹。 她选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一份牛杂汤,一碟乌梨酥。 等菜的功夫,她无聊地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写划划,不自觉写了个“霍”字,对着它怔怔地出神。 直到大堂里响起食客们夸张的惊叹声,才将她的思绪唤回。 她循着声音抬头看去,只见一身形高大的赤衣公子正大步流星朝她走来。 那公子身后,正是一身霍帮亲卫服制的叶峮。 第141章 王不行 云琛愣愣地看着霍乾念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她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周遭一切人与物都瞬间消失了似的。 这空旷人世间,只有熟悉又陌生的他,闪着耀眼的金光而来。 她像个傻子一样呆愣着,心里下意识道: 原来他这么高啊…… 原本叶峮身量算高的,可站在霍乾念身边还是矮了一头。 一身燕字云纹的赤色长袍,裹着霍乾念颀长高大的身量。 他脚蹬虎纹翘头黑靴,腰束醒狮墨玉腰带,那肩平背阔之上,是一张依旧带着高冷之色,却掩饰不住神采飞扬的英俊绝伦的面容。 霍乾念一身锦衣璀璨,气质更是强势迫人,一进这客栈大堂,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引得食客们连连惊叹。 “劳驾,这位置有人坐吗?别处没位子了,可否拼桌?” 霍乾念站在她面前,这样对她说。 她下意识抬手摸脸,知道并没有被认出来。 在惊喜地叫一声“少主你怎么在这儿?我是云琛啊!”和装作不认识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担心开口说话会暴露声音,她连连点头,表示可以。 “多谢。” 霍乾念说了一声,而后撩起衣袍,长腿一迈,大马金刀地跨坐在她身旁。 叶峮在她另一边坐下,眼尖地瞟到桌子上的字,笑道: “少主,您瞧,这有人写了个‘霍’字,只不过缺横少点的。” 云琛身子一僵,赶忙抬起袖子擦掉字。 霍乾念微扬凤眸,看着云琛: “真巧,在下敝姓‘霍’,兄台也姓霍吗?” 云琛感觉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 不敢与霍乾念对视,她指了指嘴巴,表示自己是个哑巴。 霍乾念作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忙道:“失礼失礼。” 这时,小二端着牛杂汤和乌梨酥来了,麻利地将吃食摆在她面前,问道: “客官,您刚说,这牛杂汤要多麻多辣的,肉别煮太老了,多放些粉条。厨子忘了放辣,我这就去给您端些油辣子来?” 小二说完,桌子旁陷入一片安静。 云琛尴尬的脸没处搁,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将嗓子放得嘶哑又低沉,简短道: “不、不、不要辣了。” 说了句“那您慢用”,小二欢快地转身离开。 云琛不敢抬头,只听见霍乾念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还以为兄台不能开口讲话呢,原来只是嗓子疼吗?” “是是是。”她连连点头,捧住碗埋头吃起来,却根本不知道吃进嘴里的东西是啥味儿的。 霍乾念不再理会她这个“陌生人”,自顾与叶峮说起堂口事务。 “冰库里的果子都启出来了吗?” “回少主,二百八十八个冰库已尽启出,预计四月底便可送达各个堂口和果铺。” “制冰的新模具应该差不多了,普通的四方小冰块太无趣,得做些时兴花样来,圆球的,蝴蝶的,梅花的,都做些。” “是,少主。对了,南口的煅造台说,今年铁砂紧俏,铁器大约要供不应求。” “无妨。只是仍需先紧着府中护卫佩刀和兵器,万万不可短缺。” “茶行那边,今年的雪岭青松岁贡可已出?” “回少主,已封箱押运了。” “盐行那边,海盐和湖盐混淆之事可已处理?” “回少主,已处理稳妥,涉事管事全部送官衙看押审问了。” “米行的陈米已低价倾销了吗?” “回少主,在销了,依少主意思,以赈济贫民灾民为主。” “乌梨酥好吃吗?” “回少主,不好吃。”云琛极其自然地接上回答。 听二人聊及霍帮事务,桩桩件件都是她熟悉的,她不觉听得聚精会神。 被霍乾念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问,她脑子没转过弯来,下意识哑着嗓子,道了这么一句“回少主,不好吃”。 她话音落下,桌上再次陷入奇异的寂静。 霍乾念与叶峮都惊讶地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看到他的嘴角飞快地挑起一抹笑意又平息。 就像一颗小小的沙粒投进湖里,激起极微小的一丝涟漪,又瞬间消失不见。 她涨红着脸,后背挺得僵直,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抱歉……我开玩笑……鹦鹉学舌见过吗?我跟着学话而已……” 说罢,她赶紧继续埋头猛吃。 霍乾念却好像对她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的“陌生拼桌”来了兴趣,指着桌上的乌梨酥道: “我能尝一块吗?” 她不敢抬头,只将乌梨酥的碟子推去他面前。 他拿起来吃了一口。 “的确不好吃,不如府里小厨房的手艺。” 叶峮从旁重重叹气,“唉,我记得从前阿琛最喜欢吃乌梨酥了。” “咳咳咳咳——”听见“阿琛”两个字,云琛直接一口粉条呛在了鼻子里,辣得她鼻涕眼泪一大把,不停咳嗽。 见面前递过来一只杯子,她一把接过,猛灌几口。 叶峮用手背替她轻拍后背,热心地问: “公子,你还好吗?慢点吃,别着急。” “多谢咳咳咳……”她这会嗓子是真哑了,咳嗽的声音都变形了,悄悄摸了摸脸上的易容面皮,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敢问兄台贵姓?”霍乾念问。 避开他的眼神,她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八百个来回,也没想出一个假名字,只能道: “那个……我……在下王不行……” “好名字。”霍乾念没什么表情地说到。 这时,那好死不死的小二又欢快地跑了过来,对云琛道: “客官,方才已给您的马添好草料,您那马真有意思,脖子上挂着个名牌,叫‘王不行’,我还是第一次见马的名字有名带姓的呢!” 霎时间,桌上再次安静。气氛尴尬又微妙。 她低着头,牙齿都快咬碎了: “是……我爱马,就……和马共用一个名字……我就叫王不行!” “哦——”霍乾念和叶峮同时拖长语调,发出……很贱的一声回应。 她食不知味地吃着牛杂汤,不敢再动乌梨酥,也不敢抬头看霍乾念和叶峮,只是总忍不住偷偷用余光打量霍乾念的腿。 大概是她偷看的次数有点多,霍乾念突然问道: “王兄,你总盯着我的腿作甚?” 她脸上一阵尴尬,道:“没什么……就就就是觉得你的腿挺长的。” “是吗?”一说到腿,霍乾念似乎来了两分兴趣。 他将靠近她的那条腿伸出来,几乎快伸到她眼皮子底下去,左右相看,点头道: “确实挺长的,没办法,天赋异禀。每日穿靴,总是卯时低头,午时才穿罢。” “咳咳……”她忍着没有将饭喷出来,心说在霍乾念身边护卫了那么久,竟不知他也会说冷笑话,而且夸起自己来还面不改色的。 瞧着如今他双腿安然无虞,眼中的郁色全都消融不见,她打心眼儿里高兴,也打心眼儿里酸楚。 太熟悉,也太陌生。 只一年多未见,她似乎已需要重新去认识霍乾念。 但她已连重新来过的资格都没有了。 飞快地闷头吃完牛杂汤,她尽量不与霍乾念和叶峮直视,只敷衍地拱手,说句“我饱了,先告辞”,而后一溜烟跑回了客房。 第142章 全城的马都病了 回到屋子里,云琛在空地上呆站了很久。 心脏砰砰直跳,里面乱七八糟,什么念头都有: 天下竟然有这样巧的偶遇吗? 他的腿真的好了,走路的样子可真飒呀! 我为什么不揭开易容面具相认呢?我又不是什么逃犯罪人。 若相认,说什么呢?对上他厌弃的眼神去说“少主恭喜你将与菘蓝大人成婚”? 还是告诉他,风灼草是我寻来的? 没必要了。 他能好起来,已足以证明他对菘蓝有情。 仅仅偶遇而已,就装作不认识,别徒惹无趣了。 决心虽定,但她还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眼见天越来越黑,客栈里越来越安静,她的心却愈发躁动不安,满脑子都在跑马车。 估摸着霍乾念和叶峮应该早已吃完饭离开,她实在睡不着,想着灌自己两口酒,也许能睡着。 推开房门,她喊了声“小二!给我拿坛酒!” 小二没有出现,倒是左边屋子的房门吱悠悠打开,却不见有人出来。 没有任何理由的,云琛被那打开门却无人走出的屋子吸引了注意力。 她不敢细想自己在期盼着什么,只是定定地望着那房门。 突然,肩膀被拍,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正对上叶峮笑眯眯的面容。 “王公子?好巧啊,咱们住成邻居了,这真是天赐的缘分啊!” 她惊恐地瞪着叶峮,“呵呵”干笑两声,“是……挺巧的……” 叶峮虽然不像霍乾念那般强势,可却有着霍帮一等一的火眼金睛。 怕被叶峮看出身份端倪,她一边东拉西扯寒暄,一边脚下后退,准备回屋。 可霍乾念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倚着门框,靠在她身后。 她退后两步,正撞进他怀中。 那熟悉的带着蛊惑的声音就在她头顶,梨木的清香冲进她的鼻子。 他嘴角噙笑,声如海妖幽幽: “要不要一起喝点?” 她如同被火燎了一般,身子瞬间弹开,又差点撞上叶峮。 她心说我疯了吗我这个鬼样子同你们喝酒?尬笑两声,摆出陌生客气的样子,推辞道: “多谢霍公子美意,我突然又有点不想喝酒了,那啥,霍公子请自便。” 霍乾念眉尾微扬,笑道: “王兄误会了,我在对我的护卫说‘一起喝点’。” 她瞬间臊得耳朵都红了起来,说声“抱歉”便快速退进屋子,关上房门。 整整半夜,霍乾念都在与叶峮喝酒言谈。 云琛躺在榻上,仅仅与二人一墙之隔,能清楚地听见二人喝酒、碰杯、交谈、说笑。 她并不能听见完整的语句,但霍乾念的声音就像水草一样绵绵不绝,一圈圈缠绕着她,既不肯离开她的耳朵,也不肯离开她的心。 霍乾念与叶峮喝了半夜,她就这么直挺挺地在榻上躺了大半夜。 最后,她听见空酒坛骨碌碌滚地,叶峮回到他自己的屋子,关上了房门。 她的屋子就这样被二人夹在中间,她干瞪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她才终于迷迷糊糊睡着。 再醒来时,已日到中午。 她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思量片刻,遂快速收拾包裹,背上往外走。 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她耳朵贴着门,听了好一会儿。 听左右屋子都没什么声音,她才小心地启开门,踮着脚往外走。 她往左一看,屋门大开,行囊不在,霍乾念已经离开。 再往右看去,也是同样的情景。 她知道,霍乾念与叶峮亲自出来,一定有重要差事要办,不可能在客栈久留。 想到这里,她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感到失落。 她低着头往外走,经过大堂的时候,明明心里告诉自己别看别找,可眼睛却不听话地望了过去。 大堂里,吃早饭的人们三两坐在一起,并没有霍乾念和叶峮的影子。 心里再次感到空落,她拍拍脑袋,努力打起精神去牵马。 一进马厩,就见颜十九给她的那匹有名有姓的好马“王不行”,正在马厩里上吐下泻,虚弱得站不起来。 再往四周一看,马厩里所有马都是如此,估计得了什么传染病。 她一向心疼马,只能付了银子,将马托付给店家照顾,而后打听好城里卖马的地方,准备花点银子再买一匹,不能耽误赶路。 谁知找遍整个丹阳城,城里的马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竟齐刷刷全部病倒,一匹好马都找不出来。 这下她彻底傻眼了。 当她迷茫地站在马厩门口时,思考着该怎么办的时候, 整个丹阳城最后两匹还健康的马,出现在眼前—— 霍乾念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闲庭信步地从她面前走过。 与昨日的赤衣如火不同,今日霍乾念穿着一身满绣云纹的宝石墨绿衣衫,圆领立银峰,腰佩黑色金纹束带,左坠沉水香如意香囊,右配对花合欢玲珑玉佩,头上还戴着万字波纹束发额带。 他整个人看起来沉稳内敛又意气风发,宛如一座高冷不可攀登的峻峭凌峰。 霍乾念目不斜视,悠悠策马走过,并不理会她。 叶峮则牵马停下来,问道: “王公子,好巧,你也准备起程吗?要去哪里?” 云琛羡慕地看着叶峮的马,道:“我要去幽州那边。” 叶峮道:“真巧,我们也往东走。那王公子,你的马‘王不行’呢?听说城里发了马瘟,所有马都病倒了,你的马也是吗?” 云琛点头,奇怪道:“你们的马怎么没事?” 叶峮拍拍马脖子,笑道: “我们的马是慢行种,外地马,不染本地病的。” 云琛长这么大,听说过“千里马”“万里红”,还是第一次听说“慢行种”。 这“慢行种”也的确有意思,云琛都与叶峮说半天话了,霍乾念的马才走出去步。 霍乾念牵着马对云琛道: “王兄,此处距离幽州甚远,无马不可行路,我可以载你一程去前面的锵城买马。” 云琛看了眼他马背上——他怀中的位置,脸色微红,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多谢霍公子好意,我还是走路过去,我知道一条近路,走路过去不远,日就能到。” 并不多劝请,霍乾念只冲她略微点头示意,而后轻甩缰绳,慢悠悠地走远了。 叶峮也与她拱手别过,紧跟着霍乾念走远。 望着“两尊大佛”的背影,云琛驻足许久,而后整顿心情,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此处距离下一站锵城甚远,行快马尚且要三日,但她知道一条水上近路,便循着记忆往郊外山沟里找。 行了两个时辰,穿过白雪覆盖的山沟,光秃秃的乱石小道尽头视线豁然开朗,巨大的湖面出现在群山环抱之中。 此时已是二月近春,残冬未尽。湖面仍然结着厚重的冰,可供行路走马。 从湖面步行穿过,三日即达锵城,就是有些辛苦。 她伸脚踩踩湖水冰面,感觉十分稳当,便放心地踏步而上。 只是冰面崭新光洁,走起来非常滑。 云琛刚走出去一里路,便觉脚上费力。 于是,她将腰带解下来,一分为二,缠绕在脚上当作衬布,走起来才轻快了许多。 就这么快活地赶着路,等她走到湖中央冰面最薄的一部分时,大约是日头太暖的缘故,走着走着,突然“咔嚓”一声,她感觉脚下猛地一陷。 她瞬间刹住步伐,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第143章 慢行种 叶峮说,既然有近路,还何必绕远。 待他和霍乾念走上群山环抱的湖面时,四周空旷深远,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并没有看见云琛的身影。 他们的马蹄上裹着防滑粗布,哒哒行驶在冰面上。 走了许久,叶峮奇怪道: “难道还有别的近路?这还是从前迁府行路时,不言多番查探,选出的最近的一条路。” 霍乾念一直在四顾张望。他看着远处苍黄枯绿的矮山,雪顶含峰的远山,心里只有一个人,一双“许久不见”的眼。 这时,走在前头探路的叶峮突然“咦?”了一声,停了下来。 叶峮跳下马,从一个冰层已破裂,露着刺骨湖水的冰洞旁,拾起半截已结冰的腰带。 将腰带上的冰揉碎又弹开,叶峮仔细打量腰带,顿时心里一沉,举着腰带冲到霍乾念面前: “少主快看!” 只瞧了一眼,霍乾念立刻脸色大变,翻身跃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冰洞旁。 冰洞不大,刚好可以掉下去一个人。 在这种整个湖面都结冰的情况下,若掉进去,必然找不到出口,只怕龙王在世也难逃。 霍乾念盯着冰洞四周的冰面,眼神如鹰隼一般犀利,扫视着附近数十丈的范围,但什么都没有。 叶峮刚想跳进冰洞搜寻,霍乾念却低喝一声“让远!” 而后,霍乾念倒持隐月剑,以内力运气,飞身高高跃起又狠狠坠下,一剑柄砸在冰面上。 伴着“咔嚓”大响,冰晶四处飞溅,在离第一个冰洞不远的地方,霍乾念砸出第二个冰洞。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一次次轻功跃起,一次次持剑柄重重坠落。 霍乾念墨绿的衣衫在空中不断飞起又落下,像极了一只翩翩翠鸟。 一声声冰面破裂的巨响,回荡在湖面与山谷之中。 声响越来越巨大,也越来越密集。 叶峮牵着被惊吓到的马,远远让在一旁,根本插不上手,这情景看得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什么样的霍乾念,叶峮都见过。 不可一世的,阴郁冰冷的,嬉笑怒骂的,意气风发的。 可就是没有见过急怒慌张至此的霍乾念。 很快,湖面上被砸出大大小小几十个冰洞,慢慢接连成片,有快要坍塌的趋势。 叶峮担忧道:“少主,冰面像是要大范围破裂了,小心些!” 霍乾念根本听不见,只神情无比紧张地在冰面不停找寻,如蜻蜓点水般地跳跃在破碎不堪的冰面上,寻找着可能的身影。 “我说霍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云琛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二人身后的不远处。 霍乾念猛地回过头,云琛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脸疑问地看着他。 云琛原本在冰面行走,可一脚踩破冰面,湿了半截缠绕脚的衣带后,她觉得日头太大,冰层太薄,实在不安全,便决定等入夜,冰面冻结实了再行路。 于是,她到岸边寻了棵树休息,只等天黑。 可休息着休息着,她忽然听到远处炸起一声声巨响。 她刚一走近,就看见霍乾念这个“破坏狂”正在冰面上上蹿下跳,不知道在忙活些啥。 她问完话,没有人回答她。 霍乾念一把甩飞隐月剑,猛地冲到她面前,瞪着眼睛,喘着粗气,神情吓人极了。 她从来没见过霍乾念那冷郁如冰山的脸上会出现这种表情,立时被吓得后退一步。 霍乾念眉头大动,刚要上前去抓她的肩膀,叶峮却从一旁横插进来,挡在二人中间,拦住了霍乾念的动作。 只这一拦,霍乾念便彻底稳下心绪,慢慢后退开。 叶峮对云琛道:“让王公子见笑了,我家少主以为丢失了重要宝贝在湖里,刚才正找的呢!” 云琛打量被糟蹋的乱七八糟的冰面,“那找到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叶峮笑道:“不必了,搞了半天没丢,误会了。” 她点点头,“哦,那就好。” 霍乾念反复深呼吸了两次,语气平静却仍然带着一丝急迫,问她: “你方才去哪里了?” 她指着远处岸边,“去那里休息了,好等夜里冰层冻结实了再行路。” 霍乾念上前拾起隐月剑,笔直地走向她手指的方向: “正巧,我也等。” 于是乎,片刻过后,三个人“各怀鬼胎”,坐在了一起。 冰湖之畔,草木苍黄,气氛更是荒凉。 霍乾念背靠树干,坐在一根粗树枝上闭眼小憩,将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伸得老长老长。 叶峮和云琛在树下升起篝火,一边烤火,一边“强行”交谈。 “公子,你……”叶峮顿了顿,不知道是该问姓名年龄,还是问身份来历,只能问:“王公子为何要去幽州?” 云琛快速回忆往事,她记得并未对霍帮任何人说过,她师父在苍海城香消崖,便大方对叶峮道: “我师父在幽州附近,我想去看看他。” 她一说完,原本闭眼小憩的霍乾念突然睁开眼睛,但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她瞬间觉得有点心虚,生怕自己哪句话暴露身份,吵醒霍乾念这头正打盹儿的狮子。 于是,她只能无视叶峮接下来问的任何问题。 “王公子,敢问师门是哪派名门?” “没有门派,就是跟我师父学的。” “那王公子师承哪位高人?” “承我师父。” “我的意思是,敢问您师父尊名?” “不敢问不敢问!” “……” 似乎瞧出云琛的紧张和戒备,叶峮忍着笑意,递过去一大块软饼,“王公子,吃点,不然夜深了没力气走路。” 犹豫了一下,她接过软饼,正要咬一口,树上的霍乾念却闭着眼睛,淡淡开口: “分我一些。” 云琛及时收住嘴,没有咬下去,将饼又还给叶峮。 叶峮却根本不去接,笑着说: “我就不吃了,王公子和我家少主分着吃!” 装傻是?搞的谁不会一样!叶峮在心里偷偷地说。 没办法,云琛只能亲自走到霍乾念身边,将饼子掰成两半,举起大的那块,仰头递给他。 “霍公子,喏——” 霍乾念睁开眼,看向那仰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睛,不觉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她胳膊都举酸了,“霍公子,你不是要吃饼吗?” 他收回心神,手揽树干,整个人俯身探向她,去够她没有举起的那只手,温声道: “我要小的那块。” 瞧他直直冲过来,简直像要亲上来似的架势,她瞬间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像被突然施了定身术,身子完全动弹不得…… 等她反应过来,他的耳朵已蹭着她脸颊擦过。 他拿过那块小一些的饼子,重新靠坐回树上。 她这时才感觉心脏怦怦狂跳,红着耳尖,低头走回篝火旁,目光瞥到叶峮正在无比专注地仰头望天。 就这么一直等到入夜,湖面终于结冰。 三人重新走上冰面,却发现因为白天霍乾念将冰面砸得太狠,到处都是冰坑和直愣愣炸着的冰棱,根本没办法下脚。 云琛尝试走两步,结果一屁股摔在冰棱堆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她叹口气:“算了,我回丹阳城的客栈。” 霍乾念道:“我们也回,同路。” 她后背一僵,赶紧改口:“我改主意了,还是绕远路赶路!” 叶峮笑道:“巧了,我们也改主意了,绕远路赶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琛只能硬着头皮与二人同行回城。 她原本打算故意走慢些,霍乾念与叶峮二人骑着马,必然走得比她快,她便不用和二人一路同行。 谁知这马不愧是“慢行种”,云琛走一步,它也走一步,云琛瞪着它,它也瞪着云琛。 最后叶峮说要去前方探路,将马让给云琛,一溜烟就不见了背影,只剩云琛和霍乾念骑着“慢行种”,以龟速晃悠在回城的小路上。 月色朦胧,风带着早春暖意,送来青草的淡淡清香。 二人无话交谈,两匹马却好似来了情调,不停地往一块凑,马头紧挨着马头,耳鬓厮磨不停。 云琛被马带着,被迫一次次贴近霍乾念,一会儿和他肩挨肩,一会大腿擦着他小腿滑过。 好几次那马兴奋过了头,差点将云琛整个人带进霍乾念怀里。 她只能不停地拉紧缰绳调整,窘得面皮发紧。 霍乾念倒没有什么反应,仍旧神色淡淡的,凤眸高冷微扬。 直到云琛的马开始围着霍乾念的马打转,不停地发出“嘶嘶”声,甚至试图攀上他的马屁股,他才终于有了一丝表情的变化。 他用力勒紧缰绳,试图将两匹马分开。 但云琛瞧见自己座下的公马开始口溢白沫,她便知道来不及了—— 公马情绪已经到位了。 果然,趁二人不注意,云琛坐下的公马扬起前蹄,竟一下骑上了霍乾念的马。 在马头倾撞过来之前,霍乾念眼疾手快,俯腰翻身,跃下马背,躲过一撞。 于是,两匹马在月色下水乳交融,发出阵阵高亢嘶鸣,那一下下的声响如铁棒捣湿衣,足足一刻钟都未停。 云琛与霍乾念躲在一处土坡后面,大眼瞪小眼,各自面红耳赤地别过脸。 第144章 意中人 “它俩完事儿了吗?” “它俩完事儿了!” 云琛和霍乾念走出土坡,各自沉默着去牵马。 叶峮探路回来,并不知道二人二马发生了什么事,只借着月光,清楚地瞧见霍乾念神色微霁。 云琛则是上半张脸面色如常,下半张脸通红通红的,从易容面皮处开始,便是泾渭分明似的半红半白。 叶峮憋着笑,云琛忍着臊,霍乾念耐着躁。 三人“各怀鬼胎”,又回到客栈。 因为丹阳城里的马都发了“马瘟”,许多客人都滞留城中,所以各处客栈人满为患,找来找去,竟只有一间客栈还有空房—— 而且是最后一间。 小二看着云琛、霍乾念与叶峮三人,道: “要不三位客官睡一张床挤挤?” 云琛坚决拒绝,叶峮从旁假模假样地劝道: “王公子,外面天寒地冻的,没地方待,要不你和我们挤挤得了。我瘦,我睡中间,行不?” 云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比坚定地拍下两个铜板: “给我卷铺盖就成,我睡马厩!” 说罢,她扭头就走,将霍乾念和叶峮晾在原地。 她选了个没有马上吐下泻过的干净些的马棚,在两匹“慢行种”旁边熟练地码好草垛,铺上铺盖,舒服地躺了上去。 夜晚的马厩很安静,只有微微的风声,慢行种咀嚼草料的声音,间或传来马的两声轻蹄。 她躺在草垛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人一静下来,心反而乱了起来。 原本是那么坚定的寻恩报恩之路,那么坦坦荡荡的喜欢和付出。 不知从哪一步开始,突然什么都变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觉将心里的话念叨出声。 霍乾念的声音突然接上:“王兄在思念意中人吗?” 她吓了一跳,差点从草垛上弹起来,“霍公子,你来这干什么?” 霍乾念一本正经地说:“散步。” 她狐疑地打量四周,周围除了马棚草垛就是马粪马尿,她不觉得霍乾念是有闲心来这里散步的人。 他光是一身锦衣地站在那里,就与周遭格格不入。 她轻轻叹气,“霍公子,你找我什么事,直说。” 他脑子里快速扯谎,撩起衣袍,坐在她身边,道: “王兄聪慧。我要去幽州附近办一件要事,因事关机密,便只带了一个护卫。一番思量之下,发现缺放风打哨的帮手。这几日相处下来,我觉得王兄甚为可靠,因此想请王兄施以援手。” 搞了半天是这事啊,她心里既安慰又有些莫名失落。 考虑片刻,她低声道: “抱歉,我帮不了你。” “为何?” “我与霍公子你……不是同路人。” 霍乾念挑眉,“何为‘不同路’?” 不知怎的,云琛突然对他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来了两分脾气,语气不好地说: “‘不同路’就是你走着阳关道,我走着独木桥!你在山,我在水;你在天,我在地!就这么不同路!” 霍乾念眨巴着眼睛,认真道:“可自古以来,依山需得傍水,顶天需得立地,这‘山与水’,‘天与地’,恰是最不可分离的。” 云琛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做着深呼吸,调整心绪。 谁知霍乾念又道:“王兄这话,不像是拒我,倒像是拒心上人。” 云琛表情一僵,正想着该用什么来化解眼前的尴尬,那两匹慢行种却又突然来了……性致。 当着二人的面,那公马绕着母马走了两圈,一跃又骑了上去。 安静的夜,铁杵又开始捣湿衣。 果然,只有更大的尴尬才能化解尴尬。二人根本顾不得说话,连忙起身往外走。 只是马棚地方小,两匹慢行种一时间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一边那啥一边不停打转,挡得两人半天都出不去,只见到一根定海神柱在眼前晃来晃去,臊得人满脸通红。 “哎哎哎当心马蹄子!” “你拉我一把!” “小心低头!” “老天爷你快扶我一下!” “闭眼!” “春天到了,果然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万物繁衍生息的本能,可以理解……” 等二人从马棚里逃出来,满身上下都是尘土和草渣子。 霍乾念嘴角带着坏笑:“你还睡马棚吗?” 云琛大力拍打着衣服,气道:“不睡了!让给它俩!” 两匹慢行种显然已彻底进入发情期,根本没办法正常行路,这下可好,霍乾念和叶峮也没马可骑了。 就在整个城里滞留纷纷,人们恨不能将马供起来的时候,一伙洛疆国人涌进了丹阳城。 那洛疆国是西北苦寒之地的游牧族,据说他们的勇士身长八尺,壮如小山,力气极大,三两拳就能打死一头牛。 这次,洛疆的人满载各式货物来到丹阳城,为了将货物卖出,特在城中最大的广场上设擂台比武。 一时间吸引了城里所有男女老少的注意,货物也很快倾销一空。 只是那洛疆人卖完了货却不着急离开,仍旧设着擂台,似乎是赚的盆满钵满,有些得意忘形。 说楠国竟没高手可堪一击,甚至还设了价值百金的彩头,放话说无人能赢之。 这事引得万人空巷,都等着看谁能赢下彩头,给洛疆人一个教训。 云琛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栈大堂里埋头干早饭。 掌柜问:“王公子,你怎么不去看擂台比武?客栈里所有客人都去了,说是特别热闹。” 她道:“不感兴趣,你家咸粥挺好喝,再给我来一碗。” 虽然云琛明显对吃饭更感兴趣,但掌柜还是打开了话匣子,道: “我听说,那洛疆勇士可厉害了,打到现在都没输过,功夫一般的,能被打半残,功夫稍微好些的,也伤不了那洛疆勇士一点皮毛——哎对了,与您同行的那二位公子已经去了,听说那位霍公子要上场的!” 第145章 烈马还得狠人训 “噗——”云琛一口粥喷出来,匆匆拿袖子抹了下嘴,放下碗就往外跑。 不知道霍乾念哪根筋搭错,竟然要去擂台比武。 惦记他腿才好,加上她没见过他动手,也不知他功夫如何,她有些放心不下,赶忙往擂台跑。 根本不必打听擂台怎么走,哪里人多哪里就是了。 只见广场上乌泱泱聚满围观群众,大红色的高台摆在正中央,一壮如铁塔的洛疆勇士正抓着一个楠国武师在“揍”。 那洛疆勇士光着上半身,露着一身铁板肉,将那武师夹在腋下一顿招呼,直打得那武师满嘴满脸都是血,引得台下一阵唏嘘。 云琛慌忙四处寻找,一下就在离擂台最近的人堆里找到霍乾念和叶峮。 不是她眼神好,是霍乾念今日穿得实在太扎眼。 头带雀翎翠翘束冠,身穿朱红色的彩花圆领长袍,腰坠白玉双螭绞花带,就连黑虎靴上都绣着湘妃并蒂云纹。 乍看这一身光鲜亮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去相亲呢。 她走到霍乾念身边,清清嗓子,用深沉又客气的声音说: “霍公子,好巧。” 这时,围观人群好像动了一下,推得霍乾念贴上她身子。 就势环住她肩背,霍乾念稳住身形,笑道:“你来得刚好,正巧。” 她想退后一步,离他远些,却被人群挤得退不开,只能仰头看着他,问: “霍公子,你也想打这擂台?洛疆勇士力大无穷,比武实在危险。” 霍乾念指向擂台后面:“那洛疆人的彩头是一匹价值百金的烈马‘屠狼驹’,性烈难驯,却吃苦耐寒,极适合远途跋涉和负重。” 云琛不明就里,“然后呢?” 霍乾念单眨下眼睛,笑道: “我要去赢了洛疆勇士,赢匹马来——”他停顿一下,靠近她耳边,温声道: “送你。” 未等她反应些什么,擂台上的洛疆人高声叫道: “有请第五十二位英雄——霍云!” 听到这名字,云琛一愣,霍乾念低声笑道: “我从没对王兄说过我的名字,这下你知道了,我叫‘霍云’。” 说罢,霍乾念立刻飞身跳上擂台。 台上浸染着一大片深红色痕迹,都是之前参赛者们败阵流下的血。 霍乾念站定其中,身形立如长松,姿态从容不迫,再加上那一等一俊美的容貌,立时引起台下众人的欢呼。 有人叫道:“霍云!给那洛疆人点颜色看看!” 那洛疆勇士迈步上前,打量着和自己一边高的霍乾念,从对方平静又犀利的目光中猜到,此人可不是之前那些酒囊饭袋,不可小觑。 洛疆勇士拍拍胸口,做好战斗架势,瓮声瓮气道: “兄弟,请!” 霍乾念撩开衣袍下摆,正要迈开步子,却眉头一皱,弯下膝盖,神情痛苦地捂着小腿,说了句“好痛”。 一见霍乾念如此,台下的云琛立刻脸色一白,差点就要冲上台去,霍乾念却又表情恢复如常,拔地飞身而去。 洛疆人擂台比武的规矩是不动武器,只拳脚相斗。 霍乾念虽与那洛疆勇士一样高,可在壮如牦牛的西北汉子体型面前,还是显得清瘦,拳拳到肉之间,只听到他噗噗的击打声,却不见那洛疆勇士倒下。 云琛整颗心都悬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望着擂台。 每当洛疆勇士那海大的拳头擦着霍乾念脸颊过去的时候,她都不自觉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每当洛疆勇士的脚从霍乾念双腿扫过时,她都咬着牙,攥着拳,做好了随时冲上去救人的准备。 霍乾念与那洛疆勇士缠斗不休,她便浑身紧绷不敢放松一星半点,感觉比自己上场去打还紧张,一颗心七上八下,悬了又悬。 几次霍乾念危险时,她都差点惊叫出声。 似乎终于耍够了,霍乾念用余光瞧见云琛眼睛睁得老大、紧张得眼眶都发红的样子,他终于心满意足,唇角一弯,立刻变换招式,朝那洛疆勇士要害之处而去。 台下众人只见原本势均力敌的相斗,很快就变成了洛疆勇士节节败退,那“霍云”越打越凌厉,气势也越来越嚣张霸道,几乎压倒性地在“殴打”那洛疆勇士。 众人这才知道方才那势均力敌,不过是“霍云”吊人胃口,打着玩儿而已。 见打斗之中,霍乾念频频抬腿飞踢,又是凌空旋转,又是连环飞脚,明明可以干脆利索地解决那洛疆勇士,偏偏总要使出些好看却不必要的招式,台下一人忍不住靠近叶峮,问: “护卫兄弟,这是你家主子吗?功夫真厉害!不过他干嘛打得这么啰嗦呢?” 彼时,霍乾念正使出一招漂亮但多余的青龙摆尾,引得台下喝彩不断。 叶峮一脸高深莫测: “你不懂,我家主子不是在比武,是在开屏。” 很快,在台下众人的喝彩声中,霍乾念一脚将那洛疆勇士踢下擂台,赢得彩头。 洛疆人虽骄傲狂妄,却是说话算数的汉子,立刻就将那烈马“屠狼驹”牵来,对霍乾念道: “这马野性难驯,至少得驯十天,你得——” 洛疆人话未说完,霍乾念已扯过缰绳,猴子般灵巧地跳上马背。 任那烈马如何嘶鸣吼叫,扬蹄甩背,霍乾念只如鹰爪一般,一手稳攥缰绳,一手牢牢抓着马鬃毛,身子灵巧地随马身不断仰起又重重压下。 他一边不断收紧缰绳,一边驯马大喝,扯得马鬃毛成片脱落,甚至冒出血。 饶是如此,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头发都没有乱一丝。 众人围观着比擂台比武还精彩的驯马,最终看那屠狼驹仰天长鸣一声,慢慢平静下来,开始任由霍乾念摆布。 人群发出感叹: “漂亮!!” “烈马果然还得狠人驯呐!!” 霍乾念拍了拍马脖子,以示安抚,屠狼驹微微侧头,鼻子里发出轻啼,表示挺受用。 随后,他猛拉缰绳,跃马跳下擂台,吓得众人纷纷躲避,连连惊呼,只留云琛还愣在原地。 霍乾念骑在高大的屠狼驹上,鲜衣怒马,气宇轩昂,牵马绕着云琛走了起来。 哒哒的马蹄声环在云琛身边,他炙热并带着侵略性的眼神也环着她打量,叫她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转了两圈,他跳下马,将缰绳递进云琛手里,用那双熠熠生辉的凤眸望着她的眼睛。 “这马叫霍云,送你。” 第146章 坏人活千年 霍乾念说,那马叫“霍云”。 为什么偏偏叫霍云? 不对,他自己为啥要叫霍云啊?天底下字那么多,他为毛偏偏要选“云”字呢? 云琛想不通,郁闷地坐在客栈大堂里喝酒。 明明她表白之后,霍乾念便是那样一副冷脸,凭一个什么有的没的机密信函,将她逐出霍帮。 她用命换来的风灼草,是菘蓝拿去的,他若不是对菘蓝有情,又怎会痊愈呢? 可为什么他又要化名霍云? 她回想起过往种种,他那忽冷忽热的温柔,忽近忽远的样子,真是叫她欢喜又痛苦。 “唉……” 叹了十八口气,她半坛酒都没喝完。 好像所有眼泪都堵在嗓子眼,让她既张不开嘴吐出来,又闭不上口咽下去。 客栈仍旧客满,无处可过夜。 云琛打算趴在桌上睡一夜得了,等天一亮就走,趁身份没暴露,离霍乾念那坏家伙远一些最好。 见她心情不好,小二道: “王公子,我们家掌柜养了两只孔雀在后院,你若心情不佳,可以去瞧瞧新鲜。眼下入春,正是公孔雀开屏求偶的时候,可好看了!” 她无精打采道:“没兴趣……就是凤凰开屏求偶,我也没心思看。” 过了一会儿,等大堂里所有客人吃饱喝足离开,霍乾念来了。 他跟要上台选美似的,又换了一身鲜亮衣服。 黄栌色的立领长袍,项间带着羊脂玉镶红宝石的项圈,衬得他下颌白皙分明,煞为好看。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弯着那双好看又勾人的凤眸瞧着她。 不知为何,云琛就是不想搭理他,趴在桌子上别过头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惬意地喝两口茶,将一盘新做的乌梨酥推到她鼻子底下。 一股暖烘烘、香甜甜的味道钻进她鼻子。 他说:“我让护卫给了小二一份乌梨酥的制法,是我府里小厨房的法子,你尝尝。” 她并不起身,只抬手胡乱摸起一块,塞进嘴里。 吃着那熟悉的久别的味道,她鼻头有点发酸,小鸵鸟似的将脸深深埋进胳膊里。 他看着愈发好笑,问道:“昨夜王兄可是在思念心上人?” “嗯……只是我的心上人并不思念我,他有自己的心上人。”她声音嘶哑,带着可以察觉的哽咽。 这下他笑不出来了,沉默许久后,他问: “这话,你亲耳听他说的吗?” 一瞬间,那些百般复杂的委屈,全部涨到了她心口。 被冤枉赶出府的屈辱,盗取风灼草的九死一生,几百个思念着他他却思念着别人的日日夜夜…… 一幕幕都是她的心,一幕幕都是他不知道的情啊…… 再也忍不住,她猛地坐起身,用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大声道: “何必亲耳去听?受这番滋味?非得他和他的心上人手挽着手站在我面前才要作罢?我未免活得太屈了些!人人都说他要成婚了,那是他门当户对的心上人!是他的大恩人!那我便道声‘恭喜’,走远些就是!” 似乎是第一次见她发脾气,看着她委屈巴巴又气鼓鼓的样子,他只觉得那模样实在可爱又惹人怜。 他眼神亮盈盈地看着她,眼眸生暖,唇角轻扬,像是对她的火气全盘照单全收,倒叫她一腔怨言吐得干净,一下子好受许多。 理智尚在,她摸摸脸上的易容面皮,不想再多说下去,以免暴露身份。 她重新坐下,一口接一口地咬乌梨酥,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他将一杯清茶举到她面前,哄孩子似的温声道: “喝点茶顺顺,别噎着。” 许是他声音太暖的缘故,她莫名脸颊又有些发热,心里开始气自己真没出息,狠狠一把夺过茶杯,喝酒似的一口仰头干尽。 她重重将茶杯杵在桌上,“霍公子,我帮不了你。借你……‘霍云’,算了,借你慢行种一用,我会将它留在下一城锵城的驿站——你别再跟着我。” 说完她便提起酒坛,大步往大堂外走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走进马棚,拽住又一次春宵过后,仍在你侬我侬的慢行种。 她啐了旁边眼神无辜的“霍云”一口,将慢行种的母马拉出来,对公马说句“抱歉借你媳妇儿一用”,随即翻身上马,大力一夹马肚子,朝城外奔去。 慢行种行路极慢,尽管她大力驾马,还是跑得不快。 她干脆扔下马,自己扛着酒坛子轻功飞奔。 黑夜里,她看不清前路,只是闷头往前冲,一直跑到力竭停下为止。 她撑着酒坛,剧烈地喘息。 扭头看去,后方是黑洞洞的山林小路,霍乾念并没有追过来。 心里酸得紧,又有些痛快,她寻了个能瞧见月光的地方坐下,一个人抱着酒坛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喝。 因为方才跑得太猛,呼吸还急促的缘故,她几口酒下去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她摸着脸上的易容面皮,再也绷持不住,抱着膝盖哭起来。 “就哭最后一次,哭完便不准再哭了!” “世上男人又不止他霍乾念一个!颜十九不就挺好的!花绝也挺好!不言也挺好的!” “云琛啊云琛,可别没出息……” 她自言自语,一口接一口地灌酒,一会哭,一会笑,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极了。 不知喝了多久,大概伤心易醉,等她晕乎乎倒在地上,又晕乎乎醒来的时候,只感觉趴在一个宽阔坚实的后背上,她仿佛瞅见背她的人穿着黄栌色的衣裳。 她抬手去揪那人的耳朵,醉醺醺问: “你谁啊?” 那人并不躲她的手,反而偏头在她手上亲了一口,轻声道: “我是你的心上人。” 温热的气息轻挠她的手,酥酥麻麻的。 她嫌弃地躲开手,将他吻的地方,用力在屁股衣服上擦擦,不高兴道: “你才不是……我……我心上人是……是霍乾念……那个坏人霍乾念……” 他笑起来,没有说话。 她仿佛听见小二的声音插嘴进来: “坏人活千年?王公子恁也是禾南人?咋喝得这多?喝得劲了?” 她顾不上回答,感觉胃里一阵阵翻涌,喝下去的酒就快从嗓子眼里出来了,只能摆摆手。 见状,小二问道:“霍公子,要不要给王公子煮点醒酒汤?” “有劳。”霍乾念背着云琛往客房走。 第147章 浑水摸鱼的家伙 云琛趴在霍乾念的背上,一路醉醺醺地叫着“坏人”“坏人”。 叶峮循声走进客房,忍不住笑道: “少主,这小家伙肯定伤心急了,否则不会轻易喝高的。” “我知道。”霍乾念轻手轻脚地将云琛放在榻上。 叶峮赶忙打来水,轻轻揭下云琛脸上的易容面皮,忙着清洗晾干,同时冲房梁黑暗处叫道: “你小子赶紧下来打盆水,少主好给阿琛擦洗!” 一道黑影随即轻盈落下。 不言跳下房梁,快速打来水,蹲在已醉得不省人事的云琛面前仔细打量,兴奋道: “这几日憋死我了!我可太想给阿琛一个过肩摔以示问候!才不枉费我给全城的马下拉肚子药!” “你有我难憋?我好几次差点笑出声,哈哈!”叶峮将重新洗好的面皮拿过来,正准备为云琛再覆上,霍乾念却伸手接过,示意稍后。 见霍乾念一点点仔细又轻柔地为云琛擦拭小脸,注视着云琛的那双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叶峮心领神会,拽着没眼色的不言往外走。 不言有点奇怪怎么留霍乾念照顾云琛,但也没多问,揽着叶峮胳膊,邀功道: “叶哥,这次找到阿琛这事儿,怎么也得给我记一大功?多亏那天夜里我发现有人潜入府,准备去迎战时,才发现来人竟然是阿琛!那个值守的小暗卫也太差劲了,阿琛都说是去看少主的,他也不给我们通报一声!得亏我就在旁边藏着呢!不然还不知要和阿琛分别多久呢!” 叶峮给了不言头上一下,“要不是看在这功劳,你大半夜擅离职守跑去逛黑市,我非扣你月钱!” “这不是所有人都在庆祝少主腿疾痊愈嘛!瞧你整的满府红花红绸,还贴‘喜’字,府门口俩石狮子都打扮得跟过年似的,我就琢磨买点啥稀罕玩意,送给少主呗!” 叶峮和不言的声音逐渐走远,小二随后送来一碗醒酒汤,也伶俐地关好门离开。 客房里只剩霍乾念和云琛。 云琛醉得小脸红扑扑的,面容熟睡,安静得像个孩子。 霍乾念拿起帕巾,一点点拭去她眼角的泪痕,还有易容面皮残留在脸上的轻微痕迹。 擦了两遍,她似乎很不满意有人扰她睡觉,醉醺醺地嘟囔了一句: “我要睡觉……要睡……” 瞧她那睡得糊里糊涂,嘴里嗫嚅不停的稀罕模样,他心里一痒,侧耳靠近她,明知故问地使坏道: “要什么?水吗?好,我给你。” 她小眉头微皱,吐字不清地又说了一个字:“睡……” 接着立刻被两片温热堵住了所有字眼。 他含着一小口醒酒汤,两手撑在她上方,俯身吻住她的唇,将汤水一点点送进她口中。 微甜又带着梅子味的汤水一点点进入,还有一条软绵绵的舌头浑水摸鱼,也跟着滑进她的口。 她猝不及防被喂下水,不禁身子一颤,无意识地微微仰头去迎合,一口接一口地含着他的舌头吞咽,不自觉地发出微微旖旎的哼唧声。 他一小口又一小口地喂她,强按耐着体热躁动,手里已快将被褥抓烂,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 缱绻又绵长的吻,他只想再深入些,再索取些,这甜怎么也吃不够,每一口都让他欲罢不能,不知何为餍足。 不知吻了多久,一碗醒酒汤早已见底,他还舍不得离开她的唇。 直到她醉得彻底呼呼大睡,一点回应都没有了,他才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梦中,她隐约听见一个充满欲念的声音喘着气息,轻轻咬着她的耳朵: “琛儿,再等等我……” 这一夜,春短,梦长。 第二天,云琛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不由感叹这丹阳城的酒挺实在,虽烈但不伤人,她宿醉醒来哪里都不难受,是好酒。 唯一不好的就是,喝了这酒爱做春梦,一做就是一晚上。 她坐在床边,回忆起昨晚断断续续的梦,不禁脸红心跳,羞得不能自已。 下一刻打量四周,她发现自己是睡在霍乾念和叶峮的房间里。 估计昨夜十有八九是叶峮在照顾醉酒的她,这是护卫常做的事。她赶忙去摸脸上的易容面皮,感觉仍旧妥帖,才轻轻松了口气。 霍乾念和叶峮不在,她想着不管怎样,承了别人醉酒照拂的情,霸占了人家屋子睡,总该去说点什么。 “道个谢就走,嗯,就这样!” 她像是在叮嘱她自己,而后快速梳洗下楼。 走下楼梯转角,她看见大堂里的众食客围成圈,贴着墙根排排坐,神色好奇又敬畏地看向堂中。 几十个带刀侍卫的大阵仗中间,坐着美艳端庄的菘蓝。 菘蓝对面,则是霍乾念不紧不慢地吃着午饭,叶峮站立在他身后护卫。 菘蓝用撒娇的语气埋怨道: “你迟迟不回京都就算了,怎么离开烟城也不同我说呢,叫我一顿好找。” 霍乾念眉眼不抬,吃着米饭,“嗯”了一声。 “公主的意思是,账本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嗯。” “你若觉得难,我可以去公主面前再转圜些,公主会允的。” “嗯。” “我知道你闷得很,想出来走走,不过眼下实在忙,你再玩两日便跟我回去。” “嗯。” 看说了这么多,霍乾念脸色尚可,菘蓝抿嘴一笑,语气亲昵地说: “丹阳城好玩吗,你带我转转,阿念。” 第148章 正宫娘娘 听到菘蓝嘴里出来“阿念”两个字时,叶峮清楚地看见,原本正端了杯子喝茶的霍乾念,立刻手中顿住,咬了下后槽牙。 霍乾念放下茶杯,抬眼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菘蓝,既不说话,也不发火,却叫菘蓝有些发怵。 她避开霍乾念的眼神,带点讨好又带点尴尬地笑笑: “我记得了,要称你‘霍少主’,行了。” 霍乾念收回眼神,继续吃饭。 这时,叶峮注意到一旁楼梯上的云琛,瞧着那小脸僵白,脚下已做好逃跑的准备,他不动声色地碰了下霍乾念后背,赶忙大声道: “呀!王公子你终于睡醒了?快来用饭,应该都是您爱吃的!” 一瞬间,大堂里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云琛。 后者只能止住转身要走的步子,在所有人的注目中缓缓走下楼梯。 她站在桌子边,正犹豫该坐哪里,霍乾念已为她盛好咸粥,放在与他同侧的桌子上,拍拍他身边的位置,暖声道: “王兄,来坐。我点了些腌渍小菜,酸爽可口,清脆下饭,最为解酒了。” 在菘蓝正宫娘娘一般审视的目光中,云琛慢慢坐下,捧着碗吃起来。 霍乾念毫不避讳周遭人的注目,只嘴边噙着笑,一直偏头看着云琛。 瞧着她吃饭的样子实在乖巧又稀罕,他真想摸摸她的头,捏捏她嫩白的小脸。 菘蓝的眼睛在云琛和霍乾念身上转来转去,打量不停。 明明眼前只是个样貌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难看”的普通男人,可看到霍乾念那根本不加掩饰的笑意,菘蓝就是觉得醋味横生,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菘蓝知道,和霍乾念这样的人,“暗示”“意会”是没用的,他根本不接茬,只有打直球还有点希望。 想到这里,菘蓝撅起那涂着京中最时兴的、十金一克的牡丹口脂的香唇,撒娇地对霍乾念道: “人家在这坐了半天,也不见你盛碗吃的,我都饿了呢!” 霍乾念不耐烦地皱眉,正要说话,一直没有作声的云琛却突然开口打断: “这小菜确实不错,酸黄瓜很好吃。” 霍乾念的眉毛由蹙起改为惊讶,眼底泛起浓浓笑意,忙为云琛碗里添一筷子青玉萝卜丝。 看到云琛正在夹两片酸黄瓜,霍乾念很自然地伸出筷子,挑掉酸黄瓜上她不爱吃的姜丝。 二人一边不时说两句话,一边共夹一道菜,偶尔挨在一起笑笑,动作极其自然又亲近,只叫菘蓝坐在一旁晾着,面前桌子光秃秃的,连杯茶都没有。 菘蓝身后的侍卫瞪着叶峮,仿佛用眼神在说: “快给我们大人上茶啊!” 叶峮晃悠着脑袋看房梁,专注地学习客栈的装修文化知识,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菘蓝气得暗暗攥住衣裙,深呼吸以平复怒气,勉强露出个微笑,冲云琛道: “敢问这位公子尊名,小女子菘蓝,见过公子。” 云琛慢条斯理地嚼完、咽下嘴里的饭,放下碗,两手端放在膝盖上,平视着菘蓝,不卑不亢道: “在下王不行,见过姑娘。”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但霍乾念和叶峮全都眼神一亮。 见惯了云琛谨守护卫之责,那遵命服顺的样子,差点让他们忘了,她原本就是个不可小觑的。 正如当年在烟城那竹林深院一般,少年无畏,锋利果决。 这几年风风雨雨过去,云琛身上又添沉稳和大气。 没想到这“陌生男人”会突然起了这么淡定自如的强势气势,菘蓝神色微凛,又问: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菘蓝说着又转向霍乾念,“霍少主,如今情势危急,你可要当心,别叫心怀不轨的小人钻了空子。” 霍乾念并不理会菘蓝,只是笑看着云琛,仿佛一个瞧着女儿长大的骄傲慈父,等着看云琛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漂亮话。 云琛吃罢,喝口茶清清口,面色如常地问菘蓝: “你又是何人?何以如此质问我?” 不等菘蓝回答,霍乾念已眉眼带笑,为云琛续上一杯茶,不在乎道: “她是我同僚。” 霍乾念这句话是冲着云琛说的,那么那个“她”字,那个“同僚”便是指菘蓝了。 在“霍乾念将娶菘蓝”的流言传遍全楠国的时候,霍乾念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菘蓝只是他的同僚,无异于给了菘蓝脸上狠狠一巴掌。 到这里,菘蓝再也忍不住了,呼地一下站起身,扭头就往外走,声音都因为怒意有些尖锐变形。 “霍少主!你要记着,是我带来风灼草医好了你!否则你连坐在这里与你的‘王兄’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怎么,霍帮少主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吗?病愈便弃医?” 不提风灼草还好,一提这三个字,云琛立马想起自己如何差点死在东炎。 菘蓝明明与霍乾念为同盟,却眼睁睁地看着云琛伤重去死,甚至还故意将她扔去无人问津、无医可求的偏僻地方。 不管霍乾念是不是因为对菘蓝有情,才用了风灼草便好起来。 至少菘蓝冒领了云琛的功劳,这无可辩驳。 想到这里,云琛“咣”地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正要发话,霍乾念却牵过她的手,用帕巾拭去她手上溅到的茶水,嗔怪地说了句“水烫呢,小心些”,而后冲着菘蓝冷笑一声,道: “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行了,何必说出来扰人?望着公主的面子,我不提,劝你也别提。” “你……”菘蓝心里一慌,只能扔下句“我在城里等你一起走”,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侍卫们乌泱泱离去,大堂里又慢慢恢复平日的热闹。 云琛一直望着菘蓝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乾念侧身肘在桌子上,撑着头,饶有兴趣地瞧着云琛那十分正经的模样,忍不住抬手点了下她脑门: “都走了,别瞧了,理她作甚。” 云琛低头沉默良久,再抬起头来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不是问我有没有亲口问过,我的心上人——他心里到底是谁。” 她转头看向他,用那双干净到清澈见底的眼睛,直直望进他心里,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得对,我应当亲口问问他,亲耳听他说一次。” 第149章 千千万万次为他 云琛说,要亲耳听霍乾念说一次,他的意中人到底是谁? 若那答案不是她,她便从此仗剑天涯不回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这下霍乾念有点慌了。 从来就没有要去幽州办事这回事情,不过是他为了与云琛同路而行,多相处些日子的借口。 可眼下菘蓝在丹阳城不肯走,非要等霍乾念一起回京都,公主那边的差事也催得紧,账本的事情也迫在眉睫…… 他应当拒绝,再装一次不在乎,再叫她伤心一次,却能平平安安,不必再卷入这“霍玉之争”。 可只要一想到上次分别差点成了生死决别,他便觉得胸口疼痛到无法呼吸。 那没有传来任何关于她消息的五十多天,每一日都是绝望和煎熬。 人人都以为,是菘蓝寻来风灼草,治好了他霍乾念的腿疾。 原本霍乾念也是这么以为的。 甚至以为只不过是菘蓝不肯断了对他的心思,便找来什么珍贵草药糊弄一番而已。 叶峮说,既然菘蓝亲自送上门,不如试试,万一有用呢? 周围的花绝、不言和润禾他们,也一个个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的样子,霍乾念不好拂众人的意,便道: “那就试试。” 花绝一路小跑去请府医,那年过七十的老头子拿着崭新洁白的药方,又捧着那株深红色的枯草看了半天,狐疑道: “的确和古书上描画的风灼草一样,可应当是银白胜雪的颜色,不是深红色的呀?” 府医说实在不确定,不如寻齐其他几种药,按药方找来什么白玉的药罐,以荷叶露珠为水,熬煮一下便知。 很快,众人七手八脚备好药方上的东西。 从药罐到草药,除了那深红色的风灼草,样样都是洁白无瑕的,就连烧火煮药的碳,都是不可多得的银丝白木。 按照药方顺序,府医小心地将草药一一放入药罐。 最后一步放入风灼草时,草身遇水即融,原本晶莹洁白的药水瞬间冒出丝丝血红,继而变成一片深红色。 府医见状,失声惊叫:“这……这好像是血将草浸透了啊?” 所有人都凑到药罐子跟前,只见里面红得像是一碗血水,冒着浓浓的血腥气。 叶峮惊道:“瞧这颜色和结块,像是人血啊!” 府医又道:“古书中记载,风灼草确实能吸附人血以滋养草气,若以人血浸枯草,可助药效大长,只不过至少要半斤血才够。” 花绝皱眉:“那女人就这么为少主拼命?还愿意拿血来浸风灼草?可我瞧那药方干干净净,一滴血迹都没有。” 不言接话了:“谁的血?她自己的?如果是旁人的血,谁知道干不干净有没有病?如果是她自己的血,她肯定早就露出伤口来邀功了,怎么一声不吭呢?” 几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回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霍乾念,才发现不知何时,霍乾念竟已泪流满面。 从没见过霍乾念掉一滴眼泪,几人都吓呆了。 可霍乾念,财权倾国的堂堂霍帮少主,竟然对着一个药罐子越哭越大声,直至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拼命的根本不是菘蓝,是云琛啊…… 他知道,那药罐子里的每一滴,都是云琛的血。 都是他心爱的姑娘为他而流…… 为了云琛的平安,他狠心将她逐出霍帮,可他怎么舍得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只能避开公主与玉家重重耳目,将他身边最得利的心腹暗卫陆良派去暗中护着她。 那一封封看似寻常的信,最要紧的不过末尾一个“安”字。 直到那布满暗卫的广玉兰洲,陆良进不去,只能守在洲外。 而后,陆良断了信,五十多日杳无音讯,没有关于云琛的消息。 再然后,菘蓝的仪仗队从东炎归来,带回了这株被鲜血染透的风灼草。 他霍乾念可不是傻子,只略一思忖,便知这其中真相。 再命探子潜入东炎查探,听闻皇帝寿辰夜宫中大乱抓刺客,更确信心中想法。 菘蓝是聪明,知道换掉那血迹斑斑的药方。 只可惜她并不知道,那风灼草原本应是雪白颜色,却被云琛的血浸透成红色。 根本不敢想象,云琛到底冒着什么要命的危险,又如何忍着被他驱逐的心痛,才义无反顾地搏命换一草。 究竟要受了多少伤,才会流那么多的血?以至于随便一处都能浸透风灼草。 大概是心口。 霍乾念知道,她总喜欢将要紧的东西贴着心口放。 那么云琛还活着吗?还有命再回楠国,站在他面前,笑着喊他一声“阿念”吗…… 霍乾念扶着那滚烫的药罐,眼泪落进那浓浓血水,哭得肝肠寸断,久久无法平息…… 即使过了这么久,见到云琛如今已四肢健全好端端的,可霍乾念还是觉得心痛难抑,止不住地想落泪。 如果说,这世上只剩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地为他拼命。 可以千千万万次为他一命换一命。 那这个人只会是云琛。 那是他的琛儿,应当平平安安放在他心尖上的人。 想到这里,霍乾念打定主意。 既已到这一步,他断不会再让她涉任何险境。 第150章 无耻小贼偷初吻 二月二十九,丹阳城外二十里。 云琛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城外的翘摇花田,静静等霍乾念赴约。 一过立春,迎春的花儿们都争相开放。 白底托红尖的翘摇花接连成片,俏皮地随风轻摆。 云琛坐在花田里,一会摸摸头发,一会摸摸脸。 那易容面皮带了许久,在脸上留下点红印子,估计得好几日才能消掉。 她琢磨着等会见到霍乾念,她该说些什么,怎么解释这些日子她带着易容面皮,以“王不行”的身份与他相处。 “要不要从被逐出府那一段开始说?怎么也得说个五六万字,说上半个月? 算了。要不直接说风灼草是我寻来的,不知道他信不信? 可我拿什么证明风灼草是我寻来的呢?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炎朗的药实在好,疤都没留下,陈年旧疤也消了不少。 哎……再表白一次吗?” 她琢磨来琢磨去,眼见太阳西垂,约定的时辰越来越近,她有点紧张。 很快,太阳彻底落山,只留下一道金色的弧线还照着天际,像是偷偷躲在一旁,等着看一对有情人怎么谈情说爱。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顺着风,云琛轻轻吸动鼻子,立马闻到屠狼驹身上的马骚味。 西北的马壮实,吃得多,跑得快,身上汗味也大,她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她红着脸,用自己本来的声音叫道: “‘霍云’该洗澡啦!都快把花熏枯萎啦!” 来人不紧不慢地牵马走近,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她一愣,“霍乾念呢?” 来人翻身下马,朝她恭敬行礼,道: “少主说,您交给他、约定在此见面的那幅画,他收到并收藏了。但他有急事回京都,请您先按原定计划去看过您师父,而后四月小满时分,在烟城缥缈岛相见——少主还让把这给您——” 她大失所望,接过沉重的包裹,心里想着会是什么呢? 打开一看,只见一大包沉甸甸的金子,耀得她睁不开眼。 “……”她无话可说。 来人又道:“少主说,路途遥远,您挑好的客栈住,好的东西吃,想买什么便买什么,屠狼驹是烈性护卫马,也留给您。” 这么多金子,她就是一路骑着孔雀走,吃饭都用金银粮,只怕也花不完。 她失望地拨拉着金子,却从中拣出一块山隐月的腰牌。 这东西对她来说,远远比一大包金子稀罕。 有一块山隐月的腰牌,她便能自由出入霍帮啦! 她高兴地拿着腰牌打量,却见这腰牌通体描着金边,看着远不止一克抵十金的样子。 比她从前见的腰牌更重些,做工更大气厚重,好像比极品金梨木还贵重。 来人道:“少主说,这腰牌是霍帮钱庄的最高令牌,您拿着这腰牌,可以在全楠国任何一个霍帮钱庄里使银子,金额无限。” 她瞠目结舌,“他为啥对‘王不行’这么好啊?” 来人笑笑,并不多言语,只将屠狼驹交给她,随后行礼离去。 她与屠狼驹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会儿,屠狼驹鼻子里哼了一声,颇为不屑。 她拽动缰绳,强迫马转头看着她,摸摸马鬃毛,然后拧住屠狼驹的耳朵。 “你这是报复我啐你那口呢?告诉你,大爷我从小在马厩里长大的,驯过的烈马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阿哈尔捷金马,‘万里红’知道不?那马种算是你表亲,我驯过九匹。” 屠狼驹极通人性,显然听懂了云琛的话,鼻子里又是重重一哼,却拿头去碰她手里的包裹,示意她可以放在它背上。 “算你识相。”她拍拍马脖子,翻身上马。 望了眼丹阳城的方向,她失望叹气,随即调转马头,往幽州方向而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黑,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她考虑是找间客栈住呢,还是连夜继续赶路。 穿过一条幽深长巷时,四周寂静无人,只有屠狼驹“哒哒”的马蹄踏在石板路上。 不知怎的,屠狼驹总是发出轻蹄,时不时往后看一眼,搞得云琛也频频回头张望。 屠狼驹警戒性很高,嗅觉也发达,但这样子又不像是在警告什么危险。 云琛不明白为什么,只能加快驾马,想尽快走出这黑咕隆咚的巷子。 正走着,一阵暖风吹过,拂动巷子两边的树叶哗哗作响,颇为悦耳。 她正闭眼感受风意,却突然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急速靠近,一把抱住她跌下马。 那人紧紧抱着她,利落地翻了个跟头落地。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身子被压在墙上,四肢被固得牢牢的。 她心头大惊,以为是什么仇家来要命,正要张口大喝,却被两片唇堵得严严实实。 那人狠狠吻住她的唇,连吮带吸,霸道地将舌头伸进来舔舐流连。 一个快速又热烈的吻,快得云琛大脑根本来不及反应。 听得那人呼吸开始变得粗重,云琛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占便宜了,立刻大力挣扎,却挣不脱分毫,只能狠狠一口咬下去,一股血腥味化在她口中。 本以为被咬了这么狠一口,那人肯定要吃痛放开的,谁知那人只是闷哼一声,竟一口吞下血,更加深入热切地吻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索命寻仇的云琛经历多了,采花亲嘴儿的她还是第一次!而且自己明明还扮着男子呢! 她吓得发懵,卯足更大的力气咬下去。 那人却瞬间脱离开,只在她脖子上飞快地留下一吻,而后旋风一般地轻功离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听到那人离去之前轻笑了一声,空气中仿佛残留着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熟悉味道。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云琛呆在原地,甚至都忘了去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连抠嗓子作呕、吐口水。 “呸呸呸!哪里来的狗占我便宜?!呸呸呸!” 她恨不能将舌头和牙齿都拿出来,洗一百遍再放回嘴里,气得满脸通红,大骂不休。 她又气又郁闷,这可是她的初吻啊!她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和任何人亲过呐!初吻应当给心上人!怎么给了贼人! 她气得直捶墙,对一旁悠哉看月的屠狼驹大骂: “你这没用的玩意儿!有人袭击我你都不管?!” 屠狼驹看傻子似的摇摇头,自顾往前走去。 “狗东西!无耻小贼!” “气死我了!” “啊!!!好气!!!” 这厢,云琛还在问候那“贼人”的祖宗十八代; 那厢,已经踏上回京路程,却突然换了身寻常衣裳打扮,消失了几个时辰的霍乾念又悄摸回到队伍中。 叶峮瞧着自家少主那春风得意的模样,眉眼俱带着笑,脸上还飞着两抹淡淡的红晕,十有八九猜到他干什么去了。 虽然霍乾念没有对任何人说,但也没有刻意在他这个跟随多年的心腹护卫首领面前掩藏。 再结合过往种种,以及霍乾念远远超过对一个心腹护卫的爱护之情,叶峮隐隐猜到,云琛大概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注意到霍乾念嘴巴上一大块新鲜的破皮血肿,已经凝结成血痂,嘴角还带着一丝轻佻笑意,叶峮忍不住靠近,露出“严肃关切的沉重”表情,明知故问: “少主,您的嘴怎么了?” 霍乾念的脸瞬间神动色飞,又很快收敛,不在意道: “没什么,小狗咬的。” “哦,那叫大夫开点药,当心疯犬病呢!”叶峮忍着笑意说。 霍乾念从眼睛下方撇了叶峮一眼,淡淡道: “不妨,等多咬几次再说。” 第151章 盗账本 被夺了“初吻”的云琛,一路将屠狼驹驾得飞快,马鞭子抽得啪啪作响。 得亏是皮糙耐寒的屠狼驹,身上连个印子都不见,要换作一般马,铁定得被抽急眼。 就这么日夜兼程地直奔苍海城而去,三月谷雨时,她终于抵达香消崖。 远远地,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在擦拭墓碑,不禁长舒一口气,遥谢江鸣的旧仇人不记仇,她不必去给江鸣收尸了。 她高兴地冲过去喊了声“师父”,想拉着江鸣看看西北烈马屠狼驹,却一把捞空,只摸到一根空空的袖管。 她怔住,“师父,你的胳膊呢?” 江鸣毫不在意,仍旧用那没有感情,也没有什么语调起伏的声音说: “剁了,一报还一报,还给那人了。” 云琛知道,江鸣说的是当年被他砍断双臂的仇人。 如今江鸣为了南璃君与霍帮之事去求那人,便以一条胳膊还当年血债。 听起来似乎不亏,可摸着江鸣空空的袖管,瞧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云琛还是忍不住嗷嗷大哭: “师父你疼不疼啊?有多疼啊?师父………呜呜……我可怜的师父……” 江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任由云琛哭天抹泪了半天,两个眼睛哭得核桃一般,才将半湿的袖子从云琛怀里抽出来,道: “你应当听说账本的事了。我这次去求问可以扭转如今霍玉相争,霍帮局势不利的法子,得知一个足以将玉家连根拔起的东西,就是玉阳基多年来贿赂朝廷官员往来的账本。” 云琛抽抽搭搭地点头,哭腔道: “已经听说了,到处……到处都在说账本的事情……” 霍玉之争已进入生死局,那记录着玉家贿赂朝中官员往来的账本,是当下最要紧的东西。 江鸣点点头,“我之前已将账本的事情告诉公主。照目前情势看来,公主到处放出风声,估计是想叫朝中玉阳基一党通通闭嘴,不敢引火烧身;而后玉阳基定会将那账本放在最贴身重要的地方,一旦有动作,便更容易去偷。 等偷到账本,公主便可以将玉阳基一党通通起底,没了官权相护,霍乾念再对付玉阳基就容易了,就看你的少主是徐徐图之还是生吞猛饮了。照你被逐出府之后,这一年多的情势来看,霍乾念大约一刻也不愿多等。” 云琛听得云里雾里,她不太懂这么复杂的情势和盘算,只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扭捏道: “师父,啥‘你的少主’呀,你怎么知道的……” 江鸣敲了云琛脑袋一下,训道: “我说了一大堆,你就听见这四个字?” “嘿嘿……”云琛笑得小脸红扑扑。 云琛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江鸣怎会不知。 沉默片刻,江鸣道: “如今账本就是关键,不知霍乾念如何盘算,怎么去窃账本,兵不血刃是不可能了。不论派谁、怎么派人去,都艰难无比,很可能性命都不保。” 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云琛开始替霍乾念忧愁。 江鸣不动声色地打量云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玉阳基那杂种好龙阳,早就盯上了你这模样,霍乾念是为了保你,才故意设计将你逐出霍帮。还有那风灼草,你在东炎皇宫闹那么大动静,霍乾念不可能不知道,那菘蓝冒了你的功去,霍乾念却不揭穿,大概他想令菘蓝去偷账本。” 云琛脑子有点懵。 原来什么逐出霍帮,盗取风灼草,背后竟都有霍乾念的牵肠挂肚和步步为营? 她一下子觉得心里头不冤枉了,一点气都没有了。 “这么说,少主知道风灼草是我寻的,那么……” 那么风灼草作为药引的情念,不是对菘蓝,而是对她云琛?? 想到这里,云琛兴奋地原地蹦起三尺高,捂着嘴欢呼不停,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回霍乾念身边,助他对付玉家一臂之力。 见云琛已经兴奋得没边儿了,江鸣一个严肃的眼神过去,云琛立刻收起笑容,噤声危坐,不敢再造次。 只是人虽然坐得端正,两只脚还是忍不住悄悄地蹦跶。 她强按耐着兴奋劲儿,说道:“菘蓝不会武功,怎么会让她去偷账本?师父猜得不对?” 江鸣道:“大概是想智取,而非强攻。也许会让菘蓝深入玉府为人质,能偷得账本最好,偷不得,就让菘蓝死在玉家,公主与霍乾念才更有理由斗之。” 云琛咋舌,“菘蓝的确是……”她选了半天的词语,“不咋地。但也罪不至死?这样将她当作一枚棋子舍弃,公主肯吗?” 江鸣冷笑,“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况且霍乾念也不一定非要公主同意,大约会诓着哄着菘蓝悄悄去。只是这个法子不容易成,菘蓝一介女流,不得玉阳基喜好,怎能偷得那么机要的账本。若真死在公主府,公主忍一时之痛不发作,将来必要与霍乾念算账的。” 沉思片刻,云琛眼睛一亮: “师父!你说玉阳基早就盯上了我,我又有功夫在身,那我去偷账本不就行了!” 云琛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决心去盗账本。 一为霍乾念原来那样爱惜她,珍视她。 二为狗哥的屈辱,小六的仇…… 既然玉阳基早就瞧上女扮男装的她,她何不凭此接近,偷来账本! 她有一身师父教的好武艺,觉得自己既然有本事从东炎皇宫那样铁板一块的地方活着出来,应当也能从玉家杀出一条血路。 她决定了,她要去偷账本。 “少主也真是的!怎么不早跟我说?早说的话,我速速就将账本拿来了!” 她拍着胸脯,咧着嘴一个劲儿地笑,牛皮吹得比天大,并未注意到江鸣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决定是她自己做的,还是江鸣算计着她入局。 江鸣太了解云琛了,根本不用骗,只需将这一桩桩一件件摆在她面前,将霍乾念的情明明白白拿给她看。 忠义在天,情深在心,她便会不顾一切,刀山火海而去。 聪慧,机敏,武艺高强,无惧无畏,更有对霍乾念的情在,有对兄弟朋友的义在。 不是江鸣心狠,实在是没有比云琛更合适的人。 “好,你若决定了,便再同我练十五日剑法,练好了再去!”江鸣将饮血剑抛给云琛。 云琛接住剑,朗声笑应:“都听师父的!” 而后十五日,日夜不休,星河不眠。 云琛将毕生所学全部拿出来一一练过,江鸣逐一指点、矫正、增强。 尤其对于上一回对战红衣杀手后,教她的那些极具进攻性的杀招狠招,江鸣更是手把手地教,敦促她反复练习。 原本就学了多年,再加上实战颇多,云琛一时间突飞猛进,武艺大涨,一日比一日精进。 衣服每日都要汗湿两套,好几次剑柄都将手掌磨出血。 在她累极了的时候,江鸣会对她说: “莫怠!多练一分,便多活一分!” 她重重点头,累得腿都在发抖,也不敢停歇。 十五日高强度训练,直到剑气带啸,剑锋带满骇人血色,江鸣才终于叫停。 只是这次,无人能与云琛试战了。 江鸣只剩一条右臂,能持剑,却再不似从前挥剑自如,武功弱了许多。 云琛掂量着手中剑,信心满满,“师父,我觉得我能行!” 随后二人策马奔向离玉阳基最近的一处哀鸟岛。 在离岛还有一个时辰路程的时候,江鸣选了个僻静农屋,与云琛商议偷账本的计划。 “哀鸟岛四面环水,你趁夜潜水进入,我之前求的那高人说,按玉阳基谨慎多疑的性子,必居重重护卫中央,四周布满机关毒药,那账本也定然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往往锁在秘匣中,钥匙由他贴身携带。” 江鸣反反复复叮嘱,“玉阳基本人不会武功,但周围都是重金聘请的高手,而且玉家擅用毒药,一定要小心!若被他发现,可凭你‘龙阳美色’暂时迷惑,寻机会再动手。” 云琛一一认真记下,“师父,放心!” 江鸣道:“若有不测,逃为上策,大不了隔些日子我们再偷一次。” 云琛笑道:“师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唠叨了?徒儿必得一击必杀,否则日后戒备更森严,就更难偷了。” 说着,她望向烟城的方向,神色逐渐变得凌厉。 “狗哥和小六当年的仇,今日就以玉阳基的人头来报!” 看着云琛沉稳又冷静的样子,江鸣深感欣慰,却又不可抑制地心头发紧。 “去买锅子和羊肉来,我们爷俩再好好吃一顿,为你践行。”江鸣说。 云琛高兴地应下,一溜烟跑去操办。 江鸣一直望着云琛的背影,神思突然恍惚。 仿佛又看见那个身量还不及他的剑高,蹦蹦跳跳口齿不清地喊着“师父”的小崽子了。 他记不清多久,好像有十五年了…… 第152章 我师亦我父 云琛飞快地跑去买来锅子和羊肉,江鸣却不叫她摆在院子里,而叫她放进一旁的敞口地窖吃。 “此处离哀鸟岛太近,锅子烟气容易被发现,还是在地窖里吃更稳妥。”江鸣这样说。 云琛不疑有他,麻利地在地窖里放置好桌椅和吃食,师徒二人钻进地窖里,对着铜锅美美地吃了一顿涮羊肉。 云琛吃饱,一抹嘴,就势要起身。 似乎不满云琛阵前毛躁,江鸣将声音放冷,道:“坐下,喝杯酒再走。” “师父,喝了酒人会迟钝,影响我发挥呢!”她说。 江鸣不说话,只是神色肃然地看着她,云琛自小就怕江鸣板脸,立马坐回凳子,乖乖端起酒杯: “嘿嘿,一杯也无妨。” 两只杯子在空中轻轻对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鸣端着杯子,却不饮下,沉默了许久。 看出江鸣像是有话要说,云琛也不敢先喝,只能睁着大眼睛,静静地等江鸣开口。 良久,江鸣低声道: “霍乾念是可托付之人,勉强配得上你。你记着我的话,日后不论世人如何曲解与诟病你,你只当狗吠。他们太蠢,看不出璞玉珍贵。你尽管大胆去走你的路。” 云琛从来没有听过江鸣说这种话,既感动,又感觉像是诀别之言。 她道:“师父,你别担心,我一定活着回来!我还要给你养老呢!” 江鸣笑了一声,“好。” 云琛瞪大眼睛,认识江鸣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 而且还笑得那么和善,那么慈祥。 她再次大力与江鸣碰杯,仰头干尽杯中酒。 很快,她便感觉视线模糊,四肢发软,接着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江鸣将云琛放在一旁的草垛上,拿起饮血剑,最后看了昏迷的云琛一眼,决绝地转身离开。 他将地窖厚重的铁门关好,锁死,抓着那粗重的铁栏杆试了试份量,大约是连猛虎也逃不出的,这才放下心。 而后,江鸣走到院中央,冲着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道: “下来。” 停顿了一瞬,大树的枝叶轻轻晃动,不言灵巧地跳下树,却不靠近江鸣,姿态保持着警戒。 从离开丹阳城,不言便按照霍乾念的命令,一直远远地暗中跟护着云琛。 从始至终,江鸣都知道不言的存在。 不言也知道根本并没能瞒住这个楠国曾经的第一高手,因为他寄给霍乾念的每一封关于云琛的信,全都被江鸣截获,只能寄出一个“安”字。 不言道:“少主之所以不表明身份,与阿琛相认,就是怕阿琛再介入霍帮要对付玉家的事务,以阿琛的性子,肯定会自请去偷账本。我家少主不愿如此,他舍不得阿琛再犯险。” 江鸣面无表情,“我知道。” “可你还是将许多事告诉阿琛,就是故意要她去偷账本,而且还不许我写信将消息告诉少主。少主一直都知道,公主与幽州附近有书信来往,因此知道了账本所在,却不想与公主书信来往的是你——阿琛的师父。” “恩。” “你是公主那方的人,霍帮与公主同盟,你原本也应是霍帮的恩人师长,但你算计得让阿琛去冒险,便是我们霍帮的仇人。” 不言说着抽出佩刀,做好进攻姿势。 江鸣看了眼天色,黄昏将尽,已不容多留。 他睨了不言一眼,将地窖铁门的钥匙扔在地上,简短道: “你废话真多。看好琛儿,到我回来为止。” 说罢,江鸣束好绑腿,用牙齿辅助着系紧护臂,将没有胳膊的那只袖子一剑割断,头也不回地朝着哀鸟岛的方向而去,只留不言还愣在原地。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徒儿,他终究舍不得她去卖命。 纵然亏欠那神仙墓,那也应由他自己来还债。 …… …… 一个时辰后。 江鸣趁夜色潜进哀鸟岛,刚一上岛,便与岛上森严守卫交战在一起。 一路进,一路杀。 江鸣一边剑杀不停,一边朝水岛最中央的居所冲去。 等他冲进玉阳基的寝屋时,只见重重机关之中,玉阳基端坐在高座,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秘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江鸣大人,好久不见,没想到小小账本,最后竟惊动‘剑杀天狼’的楠国第一高手来。” 江鸣根本不理会,只挥剑溅血,轻轻转动手腕。 这时,一个红衣血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玉阳基背后,脖子上挂着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 看着来人少了一条胳膊,却还能毫发无伤地杀到这里,那血卫扯下钥匙,一把吞入口中,神情变得阴狠。 前方是足以致命的机关、令人闻风丧胆的血卫;后方是已循声赶来的数不清的玉家护卫。 江鸣傲身立于包围圈中央,蔑哼一声,拔剑飞身杀去。 另一边,地窖里。 江鸣离开后不久,云琛蒙汗药的药效逐渐退去。 她揉着发晕的脑袋转醒,坐起身,定定地停了片刻。 视线慢慢清晰,大脑的眩晕感缓解了些,她撑着墙壁站起身,但腿脚还是有些发软。 她慢慢走到铁门前,有气无力地呼喊: “师父——师父——” 没有人回应她。 她虽然力气还没有恢复,心里却明明白白知道,江鸣是不愿她涉险,改变主意,独自去偷账本了。 她心里着急,手上却没什么力气,只能将铁门晃得咣咣作响,不停喊着“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身上有了点劲。 但周围没有任何工具可以破门,只有一个凉透的铜锅。 她用力将锅子踩扁,然后像拧麻花一样,试图将锅子拧成一条,以便去撬门上的铁栏杆。 不料铜锅被踩扁之后锋利割手,她刚拧了一下,手立马被喇出一道大血口子,疼得她“哎呀”一声。 不言一直躲在旁边,听到声音后立马冲到铁门前,担心地问: “怎么了阿琛,你哪儿不舒服?” 月光昏暗看不清,云琛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不言,高兴地大喊: “不言哥?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不言笑起来,“傻小子!” 顾不得寒暄,云琛大喜,叫道: “天助我也!不言哥你来得太及时了!你快找找周围有没有东西能破门?快放我出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办!” 不言慢慢收起笑容,退后两步,不忍却坚定地看着云琛: “你不能去,少主不许。” 只这一句话,云琛瞬间瞪大眼睛,什么都明白了。 “丹阳城里少主认出我了是?你一直暗中护着我对吗?不言哥,那你应当知道我师父是去为公主和霍帮偷账本了!师父伤了胳膊!不成的!不言哥!求你放我出去!我去帮师父!我要去救他!!” 任云琛怎么叫喊,不言只远远退开,隐去那棵枝繁叶茂的树上,不再露面。 云琛气急了,直接开始拿铜锅片疯狂凿墙。 但地窖为了避光存温,用的都是糯米红砖,比铁还坚固,她凿得手都麻了,墙上也只有一个浅印。 她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仿佛能看见江鸣孤身一人深陷重重刀锋: 无数机关与毒粉铺天盖地,如天罗地网压来; 一个又一个玉家护卫冲上去,又一个个倒在饮血剑下…… 江鸣自始至终都没有皱一下眉头,永远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冷血杀神。 可没了一条胳膊,就如猛虎断齿。 二十年守墓,曾经的楠国第一高手终究也老了。 终于,一刀又一刀砍在江鸣身上。 他吐出一大口血,无所谓地擦去血迹,再次拔剑飞杀,朝玉阳基冲过去。 云琛仿佛已看见江鸣倒在她面前。 她疯了一样地凿墙、踹铁门,可什么都无济于事。 “不言哥……求求你……” 折腾到脱力为止,云琛跌坐在地上,声音带了哭腔。 “那是我师,亦是我父啊……” 云琛崩溃大哭起来,终于听到钥匙打开铁门的声音。 不言持刀站在地窖门口,伸手拉起她。 “走,我与你同去!” 第153章 天意总不遂人愿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月色凉如水,四月寒如锋。 云琛将屠狼驹驾地飞起,与不言一前一后朝哀鸟岛飞奔。 她根本不敢去想江鸣如何了,是否还活着。 她坚信自己师父的本事,即使少一条胳膊,也强悍过这世上绝大多数人! 只是再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总有力气用完的时候……一人怎敌千百人? 如果只是逃也就罢了,可按江鸣的性子,必定不拿到账本不罢休…… 不,江鸣不会有事,他还记挂着香消崖的神仙墓,不会有事的! 心里七上八下,不管她怎么安慰自己,眼眶还是忍不住渐渐湿润。 只可惜,天意总是不遂人愿。 隔着老远,云琛便看见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奔来。 “师父!!” 她飞冲过去,狠狠勒马,未等马停住便翻滚而下,一把抱住将要倒下的江鸣。 浓重的血腥味,满手摸去都是血。 江鸣虽穿着黑衣,看不出满身是血,可云琛已摸到他浑身被血湿透,几处深刀伤已可见白骨。 江鸣手指的指甲全部断裂,颤抖着用仅剩的那只手,从怀里掏出两本血迹斑斑的账本,累得几乎没有力气再说话,断断续续道: “快……给……公主……” 云琛拿过账本,快速塞进怀里,一把扛起江鸣往城中医馆走。 夜深人静,所有医馆都已关门。 云琛和不言看到一家医馆便大力拍门,大吼着“救命”“快救人”! 大夫听见那急声怒吼,只敢隔着门缝看一眼,一见云琛满身沾着血,后背上的人不省人事,旁边还有一个瘦高佩刀的黑衣人,都吓得不敢开门。 救人不成反被杀的事情实在太多,小小百姓不敢冒险。 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样子太吓人,云琛连忙将头发拨拉整齐,努力用最平和却带着哭腔的声音,叫响了下一家的门。 见门缝有人影闪过,她知道有人在门口,直接后退一步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求大夫救命!求求您!” 门后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无奈道: “年轻人,节哀,他肝已露在外面,活不了了……” “你瞎说!!”云琛大喊着打断,将江鸣放在地上让不言看顾,又跑去下一家医馆求救。 借着昏暗又冰冷的月色,江鸣费力地偏头望去。 他看见清冷的月光下,云琛一次次哭着跪地磕头,双手合十,求了又求。 最后,终于有一家医馆开了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披着外袍,举着蜡烛走出来。 老大夫扶住云琛,颤巍巍地问: “孩子,你怎么了?” “求您救命!!”云琛和不言赶紧将江鸣抬进医馆,安置在软榻上。 老大夫年纪太大,有些看不清,走近几步,凑到江鸣跟前才看清楚,不禁连连摇摇,叹气道: “孩子啊,你爹伤得太重,腹部破损,肝和肠子都露在外面了,失血也太多,已是无力回天了……” 听见这话,云琛一下子崩溃了,她扑倒在老大夫脚下,将头磕得“梆梆”直响,大哭: “求神医救命!求求您!多少钱都可以!我都有!求求您!拿我的血去!拿我的肝行吗?!” 老大夫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道: “孩子,你爹的时间不多了,去和他再说说话……” 像是终于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云琛一边嘴上说着“不行不能死!”,一边还是手脚并用地爬去了江鸣身边。 江鸣身下的软榻已经被血浸透,半个肝脏露在肚子外面,已经发干发黑。 他的脸色灰白,嘴唇也是白的。 “师父……师父……” 云琛抱着他仅剩的那条胳膊,一声声哭喊着,听得那不言和那老大夫都忍不住落泪。 江鸣开始感到身子发轻,发暖,身上的伤口不再疼,眼皮子越来越沉。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看向云琛,那双从来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眼睛,第一次微微震颤。 他伸出满是裂口和血的手,摸了摸云琛的头,声音已若游丝低微: “好孩子……不哭……” 云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师父你别死,求求你……师父,我有……我有少主给的令牌,可以使好多……好多银子……我要给你养老……给你在香消崖盖一座好房子……给你买好酒好肉……给你买衣裳……你别死……师父……别丢下我……” 江鸣轻轻摇头,口中溢出深棕色的血沫,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三个字: “香消崖……” 不必多说,云琛懂江鸣的意思: 敛我尸身,焚骨成灰,撒于香消崖。 江鸣一直看着云琛,直到她泪流满面地点点头,他才终于呼出最后一口气,目光逐渐涣散无光…… “师父!师父!!” 云琛悲痛的哭声响彻夜空。 窗外的杜鹃似也在啼血悲鸣。 抱着江鸣逐渐凉透的身体,云琛哭得几乎晕厥。 直到眼泪都快哭干,她才再次将江鸣背起,拿起饮血剑,跨上屠狼驹,声音啜泣: “师父……我带你回家……” 四月风起,细雨蒙蒙。 香消崖又多了一座小小孤坟,只是没有墓穴,没有尸身,只有挥洒于海天之间的骨灰。 云琛将江鸣的骨灰撒下悬崖,一阵轻柔的风吹来,将大多数骨灰卷起,吹向神仙墓,竟像是在拥抱那墓碑。 这大概是江鸣此生第一次,也最后一次与那神仙墓相拥了。 守墓二十年,除了不远处一座简陋的小木屋,一柄饮血剑,两身磨得透光的衣服,江鸣什么也没留下。 无论前世何愁何怨,至此,全都了了。 玉家的人很快追踪而来,找到香消崖。 但在这诸国不可起战见血的绝对太平之地,纵然知道账本一定在云琛或者不言身上,也没人敢踏进一步,只是团团围住香消崖,准备死等到二人出来为止。 云琛和不言并不慌乱,静静待了七天。 烧完头七纸,才算最后告别。 不言将护卫刀磨得锋利带闪,屠狼驹喂得膘肥体壮。 云琛则轻轻擦拭着江鸣拿了一辈子的饮血剑。 那上面既有数不清的千百亡魂的血,也有她师父的血。 云琛将左掌划破,抹在饮血剑的剑身,翻身跨上屠狼驹,摸了摸怀里的账本,对不言道: “不言哥,我可能顾不上你。” 不言伸出两指,弹了下刀刃,笑道: “臭小子,京都城见!” 不再多言,二人策马扬鞭。 香消崖外,无数玉家护卫只见到两匹快马飞驰冲来,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凌厉如风。 那刀是盛怒杀意,那剑是新仇旧恨。 很快,香消崖旁只闻一片鬼哭狼嚎,染得春草俱是血红。 第154章 兽王的阴谋 京都城,皇宫内。 永安大殿富丽堂皇,设着珍馐奢宴,文武百官皆位列席中,南璃君和霍乾念也在席。 宴席中央,一位绝色舞女翩翩独舞。 大臣们却没心思看,只窃窃私语,不停地看向高座上的皇帝。 皇帝闭着眼,像一头假寐的兽王。 如今,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前些日子病了一个多月,太医院忙得脚不沾地。 宫中开始暗暗流传,说风中之烛危矣,皇帝快要龙御归天了。 可明明昨日还在昏迷的皇帝,今日却突然召百官进宫用宴。 既非皇帝生辰,又非年节,没有任何明目地开了宴席。 皇帝好端端地坐在龙椅上,和过去几十年一样气势阴厉,威势迫人。 宴席仍旧像往常宫中规制那样奢华,但只奉了茶,没有酒。 舞乐也明显是临时搬来的,歌舞不齐,颇为忙乱。 气氛实在是诡异,谁人有心思吃喝。 一曲舞罢,舞女退下。 南璃君与霍乾念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朝皇帝笑道: “父皇,儿臣从毗南寻来极品血燕,做的羹十分清甜,您尝尝呢?” 皇帝睁开眼,扫视群臣,道: “朕旧疾未愈,饮不了酒,用羹也无妨。诸位爱卿还是饮酒最宜。” 皇帝说完,一旁的枭泽作了个手势,一大群侍卫立刻端着酒盅上前,列队有序,分工明确,笔直地走向各个大臣身边。 每位大臣身后一名侍卫,一个不多,也一个不少。 整整齐齐,明显是预先安排好的。 瞧这架势,百官心里皆“咯噔”不妙,顿悟这原来是场鸿门宴。 如今整个楠国沸沸扬扬的,便是玉家多年贿赂朝中大臣的账本一事。 霍玉之争已势同水火,霍帮背后是南璃君,玉家在扶持皇帝当年登基后,察觉皇帝意欲除之而后快,便立刻转投丞相倪鲲。 世人只见霍玉争锋,实则是公主南璃君与当朝丞相倪鲲的权力角逐。 因此,皇帝设的这场鸿门宴,便很有深意了。 百官纷纷看向皇帝手边一左一右的两个位置: 一个是皇帝与皇后唯一爱女,倚仗霍帮与曹放率领的玄甲军旧部,是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另一个是楠国存在了多少年,他便当了多少年的丞相,倚仗玉家和京军之权,拥有着比南璃君更根深树大的实权。 二人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若真细细论起来,貌若天仙、倾国倾城的公主更像个漂亮的瓷娃娃,虽然野心勃勃,但离了霍乾念,她难以翻起大风浪。 和做了二十七年丞相,在官海浮沉三十年的倪鲲比起来,南璃君显然太稚嫩些。 倪鲲在官场上杀人不见血的时候,南璃君尚在襁褓;倪鲲算无遗策步步为营的时候,南璃君还在咿呀学语;倪鲲培养得势力不可撼动的时候,南璃君才刚刚及笄。 倪鲲甚至不需要像南璃君那样,大张旗鼓地与霍帮搅得楠国翻了天,派头十足地摆出公主架子,他只需一身官衣,淡淡地坐在那里,便是风云诡谲,不可捉摸。 一个空有野心却还嫩的孩子,到底能不能斗得过一个老谋深算的文官呢? 没人知道结果,但朝中站队早已分明。 只是皇帝赐酒大有蹊跷,没人敢第一个喝。 南璃君得意一笑,高声道了句“多谢父皇”,而后饮尽酒盅。 皇帝不可能杀这个唯一爱女,更不可能在自己寿命将尽之时折她羽翼。想到这里,霍乾念也谢恩饮酒。 曹放老将军也一口饮下,他根本不担心皇帝这个时候要他老命,毕竟他这些年不知拔了多少次龙须龙鳞,不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一见南璃君、霍乾念和曹放等公主势力方的大臣们都纷纷饮酒谢恩。 倪鲲与玉家之派,心里反而更加打鼓。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倪鲲竟第一个举起酒杯,恭敬谢恩: “臣叩谢皇上圣恩,祝吾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说罢,倪鲲面不改色地喝下酒,仍旧像平常一样斯文儒雅,脸上甚至还挂着温和的笑容。 见倪鲲如此,一个文臣立刻谢恩饮酒,刚想学着倪鲲的样子,也说几句美言,拍拍龙屁,却突然感觉心腹一阵绞痛,立时呕出一大口黑血,眨眼便倒地身亡。 群臣哗然大惊。 前一刻还是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 下一刻,一杯毒酒下去,便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不甘心地望着那些再也无法触及的荣华富贵。 群臣骇然失色。 已经饮酒的众人不免心中忐忑,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喝下去的到底有没有毒,会不会是慢性毒药? 还未喝酒的朝臣则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皇帝冷笑:“朕赐的酒,谁不想喝?” 枭泽就近扼住一位大臣的脖子,将酒硬灌进那大臣的喉咙。 那大臣拼命地哭喊挣扎,最终还是吐出一口黑血,倒地而亡。 既有这样一个开头,侍卫们纷纷依样照做。 一时间,场上只闻众臣哭喊求饶,桌凳酒榻被接连踹翻,一个又一个大臣吐血而亡。 一人从侍卫手底下侥幸挣扎开,扑跪在宴席中央,颤声大喊: “皇上!!您不能如此妄杀朝廷忠良啊!!无名无故便诛杀!!古今千百年来未有这种荒唐啊!!” 另一个大臣也哭喊: “皇上!!若臣等有罪!但领天恩自尽!可臣等何罪之有?!您如此滥杀朝臣!是置楠国江山于水火!置您开国鼎盛之千秋盛名于不顾啊!!” “皇上!!臣等何罪?!” “皇上饶命!!丞相救命啊!!” 逃出去的人,还没跑出两步,就立刻被侍卫们抓回去灌下毒酒。 一大臣临死之际还伏在地上血泪不止,喃喃悲切道: “臣等……何罪……何罪……” 很快,美酒奢宴变得一片狼藉。 文武百官倒下去近三分之一,大臣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全部口鼻冒着黑血,死状骇人。 就连幸免于难的臣子们都惊恐得不能发声,不知该做何反应。 文武百官,国之栋梁,就这么无缘无故被赐死,死的还几乎都是玉家之派的朝臣。 众人不由看向场中仍然活着的、最后一个长久以来力鼎玉家的大臣—— 倪鲲。 两鬓染着霜色,气质谈吐像个淡泊又文雅的书生。 可就是这“小小”书生,却网罗一众大臣,力鼎玉家兴盛数十年之久,令皇帝都忌惮三分。 就是这“淡泊”书生,面对这令武将都为之变色的血腥宫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着与自己过从亲密的大臣们一个个倒下,听着那凄惨呼救,他通通置若罔闻。 不仅如此,倪鲲甚至依旧姿态从容地行礼,对皇帝道: “皇上,您骤然赐死朝臣,无名无故,没有罪证,其子嗣宗亲必不甘休,京军之流必叛反生祸。请皇上三思。”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还三思啥?人都死完了还思啥?而且这话听着怎么不像劝阻,倒像是怂恿着皇帝斩草除根,株连已死众臣之家族似的? 场上再次炸开了锅,大臣们纷纷进言劝阻,南璃君与曹放虽期望玉家之流和倪鲲倒台,却也无法理解皇帝此举,齐齐跪拜: “父皇,无罪证而杀朝臣,只怕您的千秋功名就要毁于一旦!若再无罪证而祸及家人,只怕要令民怨沸腾!江山动荡啊!” “皇上,老臣担心京军中与玉家过从亲密之流哗变!请命前往平定!” 似乎为了印证曹放的话,不多时,一信兵忽然驾马飞奔至大殿,高声道: “急报——皇上!西郊京军哗变!名曰‘卫肱骨,正宫闱’!两万人马正朝皇宫而来!” 群臣大惊,高声惊呼者有之,不停跪拜进言者亦有,场面愈发嘈杂。 但自始至终,皇帝都面色不改,那双阴厉含锋的眼睛,没有过一丝一毫的软意。 这时,一个宫门侍卫头领匆匆上前,附耳禀报,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霍乾念一眼。 一直对这场宫宴变故安静旁观的霍乾念,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都在观察皇帝的神色,自然接受到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知是否错觉,霍乾念竟觉得皇帝方才那个眼神里带着一丝极细微的笑意。 接着,就听皇帝威声道: “宣。” 第155章 最后的心愿 随着皇帝一声圣令,在众人回首远望之中,在霍乾念有着某种预感的翘首期待中,远远地,只见一白衣染血,踏马飞来。 云琛将屠狼驹驾得飞起,英姿蓬勃,直冲霄殿。 她飞奔至前,翻身落马,跪倒殿中,高举起两本血迹斑斑的账册,朗声道: “草民拜见皇上!这里是玉家家主玉阳基多年来贿赂朝中官员的往来账目!一干总账皆在其中!是草民师父拼死从玉家拿出的!请皇上过目!” 枭泽接过账册,瞧着云琛一身孝衣染血,忍不住目光颤动,低声问了句: “江鸣他……” 云琛忍着眼泪,道:“师父已去。” 枭泽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叹了口气,将账册呈给皇帝。 皇帝却像是刚从愣神中缓过来,目光离开云琛一身白衣带血,并不看账册,只道: “拿与丞相过目。” 待倪鲲将账册翻阅一遍,皇帝问道: “朕今日所杀之人,可与账册所记有出入,有缺漏?” 倪鲲恭敬道:“并无一人错漏。”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唏嘘,再也没有人跪倒在地,请皇上勿杀忠良了。 原来,这些年玉阳基贿赂朝中官员的账,不只玉阳基暗中记着,皇帝也记着呢。 今日所杀,无一枉杀。 但若没有云琛拿着账本出现,皇帝的千古名声只怕不保。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这场宫宴原来是皇帝早有盘算的“清剿”行动,是至自己楠国开元皇帝盛名于不顾的一场横行大义之举。 皇帝扶着龙椅站起身,扫视全场,一字一句威严赫赫而道: “朕杀佞臣,无罪证亦杀之。罪在当代,功在千秋。万民所系,岂为寥寥史笔所困?!” 好一个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好一个宁负千世骂名,只心系楠国万民的开国皇帝! 皇帝再次拔高声音,喝道: “传朕令——命公主为极璃上将军!曹放为副将!领兵四万,前往西郊平叛!而后严查佞臣余党残寇!严惩同流之祸!诛叛党!清君侧!” 南璃君震惊不已,拜倒谢恩,却又看了眼霍乾念,犹豫着想开口。 皇帝自然看穿女儿心中所想,语重心长道: “你的臣,今后便由你来封。” 明白皇帝所言,南璃君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随后长身立于大殿前,高声道: “本宫命霍乾念为巡司大都督!亲查玉氏谋逆贿赂案!罚没玉氏相干财物!如遇反抗!杀无赦!许先斩后奏之权!” 下令完毕,南璃君习惯性地看向皇帝的表情,如过去千百次一样,想去从那张森冷威严的面容上获得一丝认可。 只可惜这次,南璃君得不到了。 仿佛所有力气终于耗尽,皇帝身子晃了晃,一头栽下那高高的龙椅。 随着众人惊呼,枭泽一个飞扑过去,以背相垫,接住了皇帝。 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皇帝将三道圣旨传下。 第一道圣旨,言天下万物,有生必有死。此遗诏令国丧一切从简,不可穷奢极恀,哭临祭礼不可超过三日,不可禁百姓婚丧嫁娶,不可扰民生息。 第二道圣旨,觐公主为东宫储君,监国十年,丞相倪鲲为君辅,率禁军辅政。 第三道为密旨,交由丞相倪鲲保管,待时机合适之际颁告天下。 三道圣旨一出,宫内宫外一片哭声。 年纪大的百姓尚且记得当年皇后殡天时,皇帝如何悲痛到吐血昏厥,令全国千里悲声送之,开山毁田,大兴土木建造皇陵。 可如今到了自己这里,竟简得不能再简。 回过头看看,二十年未再娶,何等情种。 再看这一手开创的楠国盛世,缔造辽阔疆土,令百姓安居乐业,其强悍令四方他国不敢来犯…… 到这一刻,人们才说,这是个好皇帝。 大概是人们总对死亡有着天然的敬畏,更在人之将死时,才想起这人的种种好处来,才替其哀伤,替其惋惜,而觉悲伤不已。 龙凤栖宫内,太医们乌泱泱跪了一地,不停地命人熬汤送药,做着最后的努力。 宫门大开,宫苑里跪满了哭泣的朝臣和宫人。 南璃君跪在最前面,手里攥着圣旨,泪如雨下。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为皇帝即将殡天而伤痛,还是为机关算尽却只得到一个“储君监国”而悲愤。 监国罢了!还是十年! 十年罢了!还要倪鲲辅政!还将第三道密旨交给他保管!甚至还将守卫皇宫之责的禁军军权交由他! 照今日这血腥宫宴,皇帝明明知道祸乱朝纲的玉家同党之流都有谁,却偏偏放过为首的祸端倪鲲! 为何要对亲生女儿忌惮至此?留倪鲲大祸牵制她? 南璃君真的不懂为什么。 她想问问霍乾念,可后排的这厮却只顾着频频回头去看云琛,心思根本不在她这。 就这么哭声一片,一直到夜将寅时,所有人都跪得两腿发僵,哭不出眼泪只能干号,皇帝终于转醒。 南璃君强撑着膝盖剧痛,往前一步,急问: “父皇召我了吗?是不是要见我?” 她要亲口问一问皇帝到底怎么回事。 但枭泽摇头,表示并不是要召见南璃君。 南璃君用带有恨意的眼神看了倪鲲一眼,切齿而不甘,“难道是要见丞相?” 枭泽还是摇头,只在跪了满地的人中去寻,最后目光落定在云琛身上,道: “皇上宣云琛觐见。” 众人面面相觑。 南璃君不可置信地瞪着云琛,皇帝弥留之际,临终为何不见她这个亲生女儿,却要见一个小小护卫?难道又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权力交付? 在众目睽睽之下,云琛忐忑不安地起身,经过霍乾念的时候,感觉到他飞快地牵了一下她的手。 云琛快速悄悄看去,霍乾念暗暗在袖子里比画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有护卫在,叫她不必担心。 她心中讶异,这皇宫守卫森严,连个没名的苍蝇都进不来,他霍乾念哪来的本事搞进来一个护卫? 她不明白地望着他,只见到他太平无事的神情,安慰地朝她眨眨眼,做口型道: “我就是你的护卫。” 云琛心中安定下来,随着枭泽走进殿。 她看见昏暗的大殿里空空荡荡,只有皇帝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偌大的龙榻上。 云琛走近,昏暗的烛火投射在皇帝干枯发白的面容上,已是油尽灯枯。 她恭敬跪下,叩了个头。 皇帝缓缓睁开眼,半天才将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 望了片刻,皇帝声音微弱地开口: “孩子……可否……帮朕一件事……” 大概这辈子从没听过皇帝会如此卑微地开口求人,枭泽忍不住抬手捂脸,无声地哭了一会,又快速抹去眼泪,强装作平静。 被枭泽感染的心里难受,云琛再次叩头,哽咽道: “请皇上吩咐,草民万死不辞!” 皇帝声音带着乞求:“我想请你……穿一次白衣……让我……看一眼就好……” 云琛怔了一下,瞬间明白皇帝的意思,不等枭泽示意,她立刻大声应下,快速冲进偏殿更衣。 她脱下血染的孝衣,换上一件精致又昂贵、衣边绣着蓝纹的白色锦衣。 与在东炎皇宫时如出一辙。 她熟练地将头发束好,用笔描了几下眉毛,而后冲到书桌上翻出一只染着蓝墨的毛笔,在眼白处轻轻点染出些许幽蓝。 而后,她深呼吸,调整心绪,端起气势,一步步朝寝殿走去。 远远的,枭泽只见那白衣如雪,翩翩而至,竟真如记忆中皇后娘娘女扮男装的样子似的,时间仿佛一下回到二十年前。 云琛走进寝殿,鼓足勇气,颤音唤了一声: “皇上。” 第156章 陪葬 云琛一身白衣清冷,静立在龙榻前,叫了声“皇上”。 皇帝睁开眼,瞬间眼中含泪,浑身颤抖起来。 “阿沐……你唤我‘高羽’啊……” 云琛便又叫了声“高羽”。 一瞬间,皇帝泪如泉涌,声音微弱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戚戚大哭: “阿沐……你终于来见我了……我对不起你……这一生……我都对不起你……” “阿沐……你喜欢的云枕还在呢,我日日枕着……草牌也在,只是再没人同我玩了……你常用的白玉花璃盏,裂了一道细纹……你莫生气……我再亲手做个新的予你……” “阿沐……我老了……你瞧,我已尘满面,发如霜了……” “阿璃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只是权谋深似海,我光留个玉阳基来历练她,实在不够……我肃清朝野贪官佞臣,留个清明坦荡的朝廷给她……可一时安易得,时时安难得……朝廷永远没有太平无事的时候……我没时间了……剩下的便交给倪鲲……你信的人,我也一定信……” “我本打定主意,诛杀佞臣,绝不留情……却不料江鸣偷得账本……到底全了我一世名声……” 皇帝断断续续对云琛说着许多话。 云琛听不太懂,她只看见皇帝神情悲伤,目光涣散,神思已越来越混沌。 和东炎皇帝一样。 和江鸣一样。 他们都思念着神仙墓里的神仙。 那位曾主宰过一个时代的大人物。 既是女将军,又是楠国皇后。 该是何其辉煌的一生啊…… “云琛……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吗……” 在混混沌沌地对着那白衣说了许久话之后,皇帝好似突然清醒过来,对云琛说了这样一句。 什么话?对皇帝说? 云琛一时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枭泽欲言又止的样子。 循着本心,云琛道: “皇上,前路若黑,草民愿为您点一盏长明灯……您别怕,尽管往前走,皇后娘娘就在尽头等着您呢。” 枭泽的嘴动来动去,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只是遗憾又释怀地叹了口气。 也许,比起到死都听着那些“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假话,云琛这真挚之言,反而更动人心。 况且就算明明白白地告诉云琛,这是皇帝为感谢你,在给你一个许愿的机会,大概云琛也不会许黄金万两,许什么位高权重…… “阿璃呢……”皇帝声音已微弱不可闻。 枭泽跪在龙榻前回禀:“西郊叛军即将入城,方才公主与曹放将军已紧急前往平叛。” 皇帝缓缓闭了下眼睛,“很好……” 最后,只闻一声幽幽长叹,一句空洞又悲戚的“我好悔啊……” 在这黎明前的至暗时刻,那名震四海、一生励精图治的楠国开国皇帝。 那也曾风光无限的少年,那个属于世人的皇帝,却独属于爱人的南高羽,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皇上驾崩——”有人在高声哭喊。 静默了二十年的丧钟,再次沉重嗡鸣,哀声回荡于天地之间。 云琛默默地跪在殿角落,看着宫人们痛哭叩头,忙前忙后地为皇帝沐浴,梳头,更衣…… 她看着丞相捧来隆重尊贵的代表国丧的盘龙玉带,高悬在龙凤栖的牌匾上。 霜色白绫层层挂满大殿。无数朝臣武将哭着奔进来叩丧,又揣着黑色的信笺匆匆离开,奔向宫外五湖四海。 她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心说,原来皇帝也是会死的啊…… 那么威震四海的英雄,权势滔天,冠绝古今,可也是要死的。 这世上之人,生得不公平,活得不公平,死得却公平。 不,也不公平。 荀戓为了给家人留下一千两黄金,宁可折下腰做叛徒; 小六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做一个厉害的霍帮亲卫,可在京都权贵眼中,不过是个奴才; 江鸣孑孑一身,死在为公主南璃君筹谋的路上。 可南璃君在听到江鸣的死讯时,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丝毫悲伤都没有。 皇帝死了,那么多人在哭,一座建立在百姓骨血之上的奢华、空旷、绝密的皇陵等着他,可又有几人是真心哭他的离去…… 人人都会死,那到底什么才是于这世间永恒的呢? 云琛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无数朝臣和宫人们忙碌穿梭,都忙着为大行皇帝置办丧仪,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守着一盏长明灯的她。 不知跪了多久,等她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只见天色已亮,但没有日光,清晨是幽蓝色的阴天模样。 一个身影靠近她,与她并肩跪下,隔着衣袖,先用宽大温暖的手掌,环住她纤细的手腕,然后悄悄摩挲向下,牵住了她的手。 霍乾念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我们回家。” 云琛抬眼望去,像望进幽蓝的有光芒的夜。 两人就这么定定地注视许久,千肠百转从眼眸流出,化作一缕情丝,紧紧交织缠绕在一起。 云琛随着霍乾念站起身,一柄侍卫刀却突然横插在二人之间,拦住了去路: “丞相有令,云琛是大行皇帝最后召见的人,必须进行‘文武问宫’,以留史记。” 霍乾念看向侍卫身后不远处的倪鲲,面色冷下来: “自古以来,‘文武问宫’都是问公主、皇子、妃嫔或重臣,怎么问得到云琛?” 倪鲲仍旧一身儒雅随和,道: “大行皇帝驭天之际,没有召见公主和大臣,宫中更无妃嫔皇子,按例只能问云琛。” 霍乾念皱眉,正要发作,菘蓝带有哭腔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横插进来,叹息道: “大行皇帝见过云琛剑舞,喜欢得很,所以最后还要召见一番。只可惜以后再也见不着了,除非云琛愿意随大行皇帝同去,能够时时舞剑,也算不辜负大行皇帝喜爱。” 菘蓝说罢,又掉了两滴眼泪,哭得我见犹怜,完全不去看霍乾念如何用杀人的目光盯着她。 天知道先前宫宴之上,她站在南璃君身后随侍时,当看着云琛策马而来时,她有多震惊。 她没想到云琛竟能活着从东炎回来,还拿着令公主和霍帮筹谋已久却迟迟得不到的账本,又立了大功! 她简直嫉妒得想要发狂! 冒顶云琛风灼草功劳的事,大约也瞒不住了。 不如就让云琛给大行皇帝陪葬!一了百了! 倪鲲多年与南璃君对立,自然乐得见公主这方折损,刚好南璃君前去平叛,不在宫中,一切自然倪鲲说了算。 菘蓝盘算得很好,谁曾想,倪鲲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用带有斥责的语气道: “公主与曹将军前去平叛,你应当先替公主守殿、点长明灯。云琛只‘文武问宫’。大行皇帝命丧仪从简,不许殉葬。” 菘蓝脸上一白,还是姿态优雅地行了宫礼,应了声“是”。 倪鲲并不愿与菘蓝多话,转而对霍乾念道: “霍都督,如今你首要差事便是前往玉家围剿玉阳基,接管全楠国的玉家堂口商户。这是个大差事,恐迟则生变,望速去。” 霍乾念将刀子一样的目光从菘蓝身上收回,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将菘蓝送去玉家,凭偷账本之事,借玉家手杀了她。 他横跨一步,挡在云琛身前: “云琛乃我左膀右臂,不可或缺,望丞相酌情。” 思量片刻,瞧着霍乾念浑身紧绷戒备、像要随时暴起的护卫姿态,倪鲲语气安抚道: “那便由问宫七日改为三日。霍都督,放心,‘问宫’只是询问和留存记档而已,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这已是最大的通融。如今公主监国,倪鲲名为辅政,实则与南璃君平起平坐。是楠国的绝对当权者,不宜随便得罪。 霍乾念不能再推辞,云琛也不愿他为难,便走出他背后,叩头道了声“草民遵命。” 倪鲲又道: “既平民不可‘问宫’,便赐云琛‘玄都护卫’之号,以平他议。” 云琛再次叩头谢恩,在霍乾念忧重的注视下,随着两个宫人离去。 倪鲲的目光在霍乾念与云琛之间打量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云琛尚未来得及换去的白色锦衣上。 他轻轻颔首,眼神顿悟。 第157章 文武问宫 所谓“文武问宫”,是指对皇帝临终前召见之人进行审查,以求得最真实、无错漏的大行皇帝临终遗言。 因皇帝遗言往往事关国家大事和皇权交替,不可有一丝马虎错漏,故而要由负责宫中内事的行政宫,对被召见人进行反复多次的询问。 至于文武,“文问”指客气地询问,摘章逐句地来回审问核对,反反复复问到人疲惫不堪为止; “武问”便不太客气了,轻则白天断水断粮,夜里不许人睡觉,一轮一轮审问官交替上阵,不停地强行将人唤醒,重则刑讯逼问也是允许的。 自古以来,接受文武问宫的都是妃嫔、皇子公主、重臣等,不论是谁被问,七天折磨下来,都要被扒一层皮。 云琛在昏暗的内室跪了整整两天。 两根蜡烛贴着她的脸,一直照着她的眼睛,熏得她眼泪直流,看不清黑暗之中的询问官长什么模样。 一遍遍地拷问,一会从头往尾问,一会又从尾往头问。 反反复复叫她把方才的话一字不漏地再复述一遍,但凡有一个字不对,必要重新来过。 就这么颠来倒去,被问得几乎麻木,云琛记不清自己已经说了多少遍大行皇帝的临终遗言,只感觉口干舌燥,头昏脑胀,累得想一头栽倒在地上。 两天水米未进,膝盖一次次跪到钻心剜骨得疼。 每每她将要闭上眼睡着时,耳边都会响起一声惊锣,吓得她心脏骤缩,慌得几乎晕厥。 她感觉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大脑一阵阵发懵。 天长地久似的时间,她熬啊熬,终于询问官都退下,两根蜡烛被撤去。 一瞬间,她再也撑不住力气,一头栽倒进个温暖的怀抱。 天旋地转之中,她仿佛看见霍乾念穿着太监的衣服,微弱的烛光照着他俊逸又温柔的面容。 她没力气再开口讲话,见面前送过来一壶水,立刻捧起来就喝。 她急着大口吞咽,霍乾念便在一旁用袖子替她擦拭下巴上的水珠。 他心疼地抱住她,“我已去求了丞相,只改为两日问宫。但丞相说自古以来最少也得三日,这第三日,只要你静静待着就好。询问官已将所有笔录记档封存,所有人都走了,这事结束了,最后一日我来陪你。” 她喝了些水,总算感觉活过来了些,人也清醒了点,指指他身上的太监衣服,却还是没力气开口问。 知道她想问什么,他道:“百官都在大殿守丧,我扮作太监才能进内宫。” 她点点头,余光瞟到他怀里鼓鼓囊囊的,露出一角饼子,她立刻掏出软饼,二话不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赶紧去抢饼子,却又舍不得用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三两下吞掉一张饼,几乎没嚼就咽了下去,又伸手去他怀里摸。 他捉住她的手,哄孩子一样暖声道: “别着急,我给你,你歇一歇,喝了那么多水,不能着急吃东西,琛儿乖,缓一缓。” 她点头如捣蒜,手里却不罢休,又摸出一块饼子吃下,吃到一半顿觉困乏袭来,眼皮子重的像铁闸门。 两天两夜没睡,又受着不见血却磨人的刑,她嘴里还有饼子没咽下去,人却已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这问询内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询问官坐的桌凳,两个云琛跪出坑的蒲团,无处可睡。 他便盘腿坐在地上,抱孩子似的环抱住她,将她的头靠在他胸口,一只手完全下意识地搂住她,轻轻拍打着。 残烛照着她的脸,巴掌大小,苍白清瘦,小脸又比在丹阳城时瘦了一大圈,看得他心疼。 他轻轻替她整理散乱的头发,见她嘴里还有没吃完的东西,怕她做梦时会呛着,他便拿水壶净了手,将修长的手指伸进她口中,一点点掏出碎饼。 掏出最后一块饼渣子的时候,她无意识动了动嘴,小巧的舌头从他指尖滑过,吓得他手一抖,赶忙收回来,却又忍不住笑起,捏捏她的脸,小声笑道: “你这女扮男装实实害得我苦了好一阵,有些习惯还一时改不过来呢。” 她浑然不知那望着她的眼神多么柔情似水,只累得打起轻鼾,无梦深沉地睡了两个时辰。 人累极之后,反倒不能一觉到底。 云琛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醒来又是一顿连吃带喝,人终于彻底清醒。 身上还是困乏,她红着脸靠在霍乾念怀里,声音像蚊子一样: “少主,你……” 到了此刻,两人终于坦诚相对。 好似在天涯海角兜兜转转走了一大圈,这才有机会面对面坐下来,聊一聊。 两人都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少主,逐我出霍帮是假的,为了我不搅进‘霍玉相争’的危险,对吗?” “对。你走后,我与公主一直在紧密筹备对付玉家,此次宫宴之事实属意外,若不是大行皇帝预感天命,诛杀佞臣,将玉家权党连根除去,我与公主还需费些时日筹谋,我还要与你分离好些日子。” “那风灼草……” “我知道。” “丹阳城……” “我知道。” 只需三言两语就能心意互通,什么也不必多说。 云琛长舒一口气,心里彻底舒展,再没任何烦恼,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接着她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一拍脑袋,连忙坐起身,叫道: “少主,对你表白之后,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是女子……为寻当年的恩主,才女扮男装做护卫,混在男人堆里的,这事我一直没敢……也没来得及同你说呢……” 霍乾念哭笑不得,真想给云琛头上一个暴栗。 这最最重要的事,她偏偏抛在最后头。 若不是他早就套话颜十九,知晓她女儿身,真不知还要苦恼多久,把那霍府家规抄几百遍才够! 回想过往种种,他只觉得心里酸甜苦辣都有,一股脑冲到嘴边,通通化作一句无奈又好笑的长叹: “这我也知道……” 她惊讶不已,“啥时候?我什么时候暴露了?” 他再次将她搂进怀里,贴着她耳鬓厮磨,声音低沉又暧昧: “你猜?” 不用去看,只感觉她身子一紧,就知道她必然已羞得小脸通红,估计耳朵都红了。 “少主,你也是……喜欢我的吗?如同我对你一般?”她越说声音越低,羞怯得不能自己。 他轻声笑起来,又道: “你猜?” 她有点恼,躲着不肯让他抱。 他便两手捧住她的脸,敛了笑容,只与她四目相对,眼神缱绻,定定道: “更甚。” 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更甚”是什么意思。 她中意他,他亦是如此,甚至比她之心更甚。 终于得到苦苦琢磨了一年多的答案,她既兴奋又羞怯,一个劲儿地抿着嘴笑,不敢抬头看他。 他只觉得她这害羞的模样实在勾人夺魄,几乎要将他的心拿了去。 “琛儿,这内室无人,四处无窗,安静又暖和……” 怕惊着她,后半句他便没有说出口。 懵懂如她,怎会知道他这两个时辰肉贴肉地抱着她,是如何心猿意马地熬着。 瞧着怀里人儿雪肤红唇,他声音不自觉低哑: “琛儿,你嘴上仿佛有一道伤口印子。” 她想起在丹阳城外被无耻小贼夺走初吻的情景,拧起眉头,气道: “别提了,在丹阳城外等你的时候,有个‘流氓坏狗’咬我,但没有印子呀,应当是我把他咬伤了。” 他勾唇一笑,低头轻嘬她耳垂: “这个我也知道——咬的可疼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还想再说话,却被他低头吻住,所有娇羞控诉,出口都只剩呜呜咽咽。 他长长的睫毛垂着,挺拔的鼻梁一次次轻触她的脸颊。 在她唇齿好好流连一番后,他吻向她的眼。 “琛儿,闭眼。”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人还是紧张。 对她来说,这实实在在是第一次与他拥吻。 见她闭着眼睛,紧张得睫毛一个劲儿地颤抖,他顿觉心痒难耐,忍不住一把将她放倒在蒲团上,更深更切地吻了下去。 这询问内室虽安静,偶尔还是能听见外面宫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有宫人在外面急问:“看见霍都督了吗?文武百官都在永安大殿跪奉大行皇帝丧仪,就霍都督不在,丞相大人在寻,公主平叛回来也在寻,霍帮人也在宫门外急疯啦!” 眼下实在不适合亲热,尤其这皇宫禁内,宫规森严,戒备严律,实在…… 实在太刺激了些…… 他极力克制自己,努力控制着一双手别乱动,告诉自己那唇齿香甜浅尝辄止,来日方长着呢。 可一番吸魂夺魄之后,云琛的衣服还是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二人坐在烛火已息的内室,只能听见两个剧烈喘息的声音,还有“咚咚”响个不停的心跳。 他的脸隐在黑暗里,一双凤眸熠熠生辉,亮得出奇。 点亮一支烛火,瞧见她整理完衣襟,乖巧地低眉坐着,红嫩微肿的唇边有着软香笑意,他忍不住心中一动,就又想倾身过去。 “大人,行政宫的人在往这边走,应该是要放人了!”门外,一个宫人的压低声音,适时响起,止住了霍乾念的动作。 不用说,云琛便知,那宫人一定是霍乾念的人,一直在外面望风。 她害羞地将头埋进膝盖,抬手轻推他肩膀,“别闹,来人了……” 他捉住她的手,浅浅亲一口,笑道:“听琛儿的。” 等行政宫的询问官进到内室的时候,只见云琛一个人坐在蒲团上,头发乱的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询问官行礼道:“‘文武问宫’是规制,多有得罪玄都护卫之处,还望大人包涵。现在问宫结束,这三日辛苦大人了,大人快快出宫回府,沐浴歇息去。” 说完,那询问官打量云琛,又笑道: “习武之人果然比常人身强百倍,经历这么辛苦的问宫,护卫大人竟还红光满面的,实在佩服!” 云琛还礼,心虚得不敢抬头。 第158章 重回霍帮 霍帮的第四亲卫、大名鼎鼎的玄都护卫云琛回来了。 据说,云琛是背负着盗取玉家账本的秘密任务,表面上被逐出霍帮,实则潜伏一年之久,历经艰辛,血战三日,才搏命拿得账本。 血染白衣,策马驰宫,云琛亲手将账本呈给皇帝,促成了一场血腥屠杀宫宴、大行皇帝驾崩、东宫储君率军平叛的惊天大戏。 因云琛已正式得封玄都护卫,坊间便将这场清君侧之变称为“玄都宫变”。 这便是不言没有随云琛一起进宫送账册,回霍府主要忙活的“造谣”大事。 等霍乾念与云琛回来的时候,阖府上下已翘首期盼多时。 大家见到云琛,甚至比见到霍乾念还激动。 要不是府门上插着狮威旗,大家都差点忘了自家主子荣升三品巡司大都督的喜事。 云琛挨个和相熟的护卫们拥抱拍肩、寒暄说笑,霍乾念反倒像个护卫似的跟在一旁,但凡有哪个人抱云琛的时间稍微长了些,他都要上手将人拉开。 “从前我只能坐在轮椅里干看着,以后谁也别想再这么折磨我了!” 霍乾念悄悄对着云琛耳朵说。 云琛捂嘴偷笑,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只可惜还没有甜一会儿,花绝就如脱缰的野狗一般,从远处飞冲过来,一把扑在云琛身上紧紧抱住,哭道: “阿琛!好兄弟!!” 云琛也鼻酸落泪,大力回抱住花绝,“你和卖梨糖的小娘子到哪一步了?我错过喜酒了没有?” 花绝哭的眼泪哗哗,“没呢!我同蕊儿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再成亲!” 云琛抹了把眼泪,狠捶花绝一拳头,“你这个品种的‘渣男’,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见花绝一抱云琛,就抱个没完没了,霍乾念一把揪住他后衣领子提起来,不悦道: “我让你办的差事办完了吗?” 花绝哭得一抽一抽,不解地回答:“办完了啊。” 霍乾念道:“再办一遍!”而后拉着云琛往栖云居而去,不管花绝怎么在后面叫唤“少主你让我宴请玄甲军步兵营的营长来着,我俩刚吃完,再吃一遍吗?” 云琛的回归,让大家心里都有一种“完整”的归属感。 为守大行皇帝国丧,府中不可大兴宴会,但霍老爷子的院里、武师总管院、账房、小厮房、侍女所…… 各个院里还是不约而同摆了小饭桌,挨个请云琛吃了一圈。 云琛吃了一天,撑得肚子溜圆,喝酒喝得头昏脑涨,怀里揣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礼物。 终于回到栖云居的时候,叶峮揽住云琛肩头,指着一桌子鸡鸭鱼肉道: “你小子吃了一整天才知道回!家里的饭必须吃啊!” 不言提出两大坛酒,笑嘻嘻道: “一年多没在一起吃饭了!哥几个今天好好聚一聚!不醉不归!谁先逃席谁是孙子!” 云琛见势不妙,正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却被花绝一把拽回来,一杯酒堵到嘴上: “来,开局先来三杯润润嗓子!” 几人闹作一团,霍乾念也不阻拦,同从前一样笑看着,只不过这次他可不是干坐在一旁,而是挑眉抬眸,给了云琛一个笃定的眼神,意思是叫她“放心”。 润禾和几个小厮麻利地上完所有酒菜,云琛发现和从前霍乾念单独一桌,护卫们另一桌不同,如今只有一张桌子。 润禾靠近云琛,悄悄笑道: “如今少主都是和亲卫一起用饭,少主说他现在腿好了,抢菜是打得过的——” 霍乾念落定主座,叶峮忙招呼几人也入座用饭。 五人聚在一起,吃了一圈,喝了六轮。云琛的酒基本都被霍乾念代喝了,她感觉还挺清醒,叶峮三人却已经不太明白了,说话都开始有醉腔,气氛越来越热闹。 一开始,几人还都在笑,互相调侃打趣、吹牛逼,将这一年多的经历“添油加醋”地吹嘘一番; 等酒喝多了,又不免纷纷落泪,想起兄弟之间分离一年多,各自经历的艰难困苦,忍不住抱在一起嚎了几嗓子。 花绝哭兮兮地抓过云琛的手,撸起她袖子查看,大着舌头道: “阿琛!我可怜的兄弟!这一年吃了多少苦啊!瞧瞧这胳膊上全是、全是……哎?怎么这么白嫩?我记得以前有两道挺大的刀疤呢,怎么都没了?” 花绝抓得紧,云琛挣不脱。 霍乾念再次提住花绝后衣领,勒得花绝直翻白眼,将酒灌进花绝喉咙: “你别折腾她,我陪你喝。” 不言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起哄,“哟哟哟,少主又开始护犊子了!你们是不知道,之前在丹阳城的时候,我们和阿琛在客栈住邻居,少主成天在房门口转悠听墙根,恨不得钻进阿琛房里,亲眼看看他在干啥!这家伙,往死里护啊!” 花绝瞪大眼睛,“你们去丹阳城了?啥时候?还和阿琛住客栈?你们提前见过了?” 看出花绝脸色不对,叶峮赶紧打圆场,“也是办差事的时候偶然遇见的,这不,我们就原把阿琛骗回来了!” 不言知道叶峮的意思,但他最喜欢气花绝,便故意道: “嘿嘿,叶哥别胡说,哪有什么差事要办,就是专门去寻阿琛的,只不过花绝嘴巴大,守不了秘密,便不带。至于怎么寻到阿琛,这事还要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说起,当时我和两个暗卫兄弟正在屋顶……” 完全听不进去后面不言在说什么,花绝气得七窍生烟,借着酒疯差点将桌子掀翻。 得亏叶峮眼疾手快摁住桌子,才没浪费这一桌好酒好菜。 云琛与霍乾念看看气得跳脚的花绝,啰啰嗦嗦口若悬河又欠揍的不言,二人对视一眼,坏笑一声,分别搂住花绝和不言。 七八杯好酒伺候过后,不言的嘴关上了,花绝也去梦里见他的蕊娘了。 霍乾念轻轻一个眼神过去,叶峮立刻捂着脑袋喊“喝多了喝多了”,麻利地扛着花绝和不言离开。 屋子里终于重回安静。 第159章 幽怨的女鬼 各个院里都热闹了一天,栖云居是最后才安静的。 原本今日该由叶峮守夜,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送完花绝和不言回房,立马就回房睡大觉去了,只留云琛和霍乾念在房里。 屋子里重回安静。 霍乾念穿着寝衣,坐在床榻边,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云琛上榻。 她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站在一旁不肯上去。 他故意吹息两盏灯,叫屋子里更昏暗些,勾勾手指,语调危险地说: “琛儿过来,我同你讲个故事,哄你睡,好不好?” 她低着头,脸红得快冒烟,结结巴巴地问: “啥啥啥故事?” 他探腰伸臂,揽过她坐进怀里,低声笑道: “讲女娲造人的故事。” “为什么讲这个?” 他一把将她放倒在榻上,靠近她耳边,声音轻佻又魅惑,气息吹得她耳朵酥麻: “据说女娲刚造出来的人,都是不穿衣服的。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样儿的?” 她浑身一麻,立刻慌得想要逃跑,可被他欺身压着,逃又逃不掉,干脆直接将头埋进被子,羞得不敢出来。 从前的霍乾念,冷郁又疏离,从早到晚沉着眉眼,思量着一肚子阴雨。 如今腿好了,他仿佛又回到了腿伤之前的绝世公子,意气风发,英姿蓬勃。 但因为近十年的腿伤,让他沉淀出超过常人的耐性,便比从前更多了些强势冷峻和城府不言说。 但那都是对外人。 对待云琛嘛,他恨不得刨心刨肺出来,挨个给她讲一讲看一看。 至于这食色性也的一面,估计这辈子也只有云琛能见到,也没有旁人可作比较。 要换作从前,她实在难以想象,会有这么露骨的荤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坏!”她嗔怪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 他像一只终于圈住猎物,却不着急生吞活剥的豹子,只在“爪子”下面来回拨弄,饶有兴趣地瞧着她挣扎。 他微微偏头,目光幽暗地瞧着她粉红的耳垂和脸颊。 低头嗅嗅那熟悉的、暖烘烘的、带着一点奶香的气味,他用鼻尖轻轻触碰她后颈、肩膀、后腰。 每触碰一下,便能感觉到她身子明显一颤。 他暗暗深吸几口气,咬着牙忍住躁意,不让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碰到她的大腿,最后将额头抵在她肩胛骨,叹气道: “‘发乎情,止乎礼’……圣人何故欺我也……要不,我今日就别听圣人的了?!” 她吓得语无伦次:“还是听听听听”! 看出她被逗得急了,他哈哈大笑,抱住她亲了亲发顶,然后起身离开,并不进一步做些什么。 他铺了亲卫平时睡的软榻,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学着她的样子蒙起头。 她将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像一只刚出窝的小兔子,眼神盈亮地望着他,问: “你干嘛背对着我睡,还蒙着头呀?” 他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 “若面对着你,不蒙着头,我便很难做个君子了。” 她捂嘴偷笑:“我扮作男子那么久,怎么不知道这种事?” 他气鼓鼓道:“你别嘚瑟,早晚让你好好知道知道!” 很快,一刻钟后。 云琛还没什么困意的时候,霍乾念已经呼呼大睡了。 她侧身趴在榻上,傻笑地看着他的睡颜。 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安定又祥和的感觉了,虽然知道只是一时的,围剿玉家的事已迫在眉睫,很快就又要踏上奔波,可她心里还是觉得特别满足。 只可惜满足,却不圆满。 当这句话从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云琛顿觉睡意全无,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她望着头顶青色的纱幔,很多人与事都如湖水泛上。 估摸着再也睡不着了,她穿好衣服往外走。 经过霍乾念的时候,被他迷迷糊糊拽住衣角。 “琛儿去哪里?” 她好笑地拉开他的手,替他掖好被子。 “我去如厕。” 他眼睛都没睁开,“哦”了一声,又放心睡去。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亲卫住的两排屋子,站在一间已空落许久的屋前,静静立了很久。 那是亲卫身边跑腿护卫可以住的单间。 推开门去,满屋尘埃。 小六的遗物都被收敛在一个小箱子里,和荀戓一样,东西并不多。 只是小六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没有人来领他的遗物,那箱子便一直放在屋子里,落满了灰尘。 她上前启开箱子,里面是两件薄衣,一块磨刀石,两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一些零碎的小玩意,还有一块荀戓给的长命锁。 大概是灰尘太大,她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抬手擦擦眼,手放下的时候,习惯性地落在腰间的剑柄上,摸了个空。 饮血剑这会儿不在身边,那是江鸣给她留下的唯一遗物。 在称霸楠国的路上,对抗玉家的一次次斗争中,霍帮折损数千人。 她这个霍乾念身边的亲卫护卫,也失去了挚友和恩师。 想起往日重重,她心里难受,扶着桌子调整呼吸,忍着不落泪,余光却瞟到身后不远处立着一道黑影。 她猛地回身看去,只见一个女鬼披头散发站在月光下,眼神幽怨地望着她。 一瞬间,所有伤感的情绪都没了。 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待看清来人后,她捂着几乎要骤停的心脏,结结巴巴叫道: “小、小、小月儿?你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干嘛?!” 小月儿眼神幽怨,声音空洞: “云护卫……你为什么不去看二小姐?人人院里都摆了贺你回府的小饭桌,你全都去了!怎么偏偏不去二小姐的院子?” 云琛起身拍打衣服,含糊道:“我……我还没腾出时间来,没空去……” 一听这糊弄人的话,小月儿立刻两手张开,朝云琛扑了过来,那长长的指甲在月光下张牙舞爪,看着真跟女鬼似的。 云琛躲过最狠的一掐,还是被小月儿拧住胳膊上的皮肉,骂道: “你个没心没肺的死云琛臭云琛!你知道这一年多,二小姐都是怎么过的吗?!好好一个美人儿!熬成什么样了?!二小姐到底做了什么孽,偏偏碰上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瘟神!” 小月儿说着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哭声散在夜空里,显得更渗人了。 云琛揉揉被掐疼的胳膊,连忙去捂小月儿的嘴,急道: “小月儿你别闹!这里是外院男宅!可别叫人发现你大半夜来这里,会坏你名声的!” 小月儿就势狠狠咬了云琛一口,疼得云琛倒吸一口凉气。 啐了云琛一口,小月儿抽抽搭搭骂道: “你还知道我们女子是有名声的?多少求亲的上门来,二小姐都一一拒了!老太爷为这事发了大火!二小姐从来没违拗过老太爷,却因为你,铁了心就是不嫁,宁可以死相逼!你知不知道?!” 云琛沉默了,任小月儿如何再对着她又掐又咬,她也不再还手。 “算我求你,去瞧瞧二小姐行吗?让二小姐远远地看你一眼也行,好不好……二小姐从白天等到黑夜,到现在还等的呢……” 第160章 热烈地绽放 清秋居中,院子里摆着已经不能称之为“小”的饭桌。 偌大的圆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好酒好菜。 只是酒菜都凉透,蜡烛也已燃尽。 霍阾玉独坐在桌前,瞧着那蜡烛底下凝结的一层又一层的烛泪,不觉怔怔地看了许久。 忽而,一道修长的身影轻盈落定院中,令霍阾玉终于过神。 真见到云琛了。 终于,又见到了。 明明该高兴的,霍阾玉却突然控制不住地开始落泪,任凭她怎么努力也停不下来,只能赶紧偏过头,摸摸发钗,假装整理衣裙,装作无事地笑起,有些慌乱道: “你来了?没想到你会来,菜都凉了,这可怎么好?要不温一壶酒,他们都说你爱喝这青花酿,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爱喝的那一分,你尝尝……小月儿呢?去换个新杯子来,这杯子肯定已经落灰了,快去!” 看着霍阾玉手足无措的样子,云琛明知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还是觉得愧疚。 如今的霍阾玉,早已褪去少女的活泼与娇憨,性子愈发沉静,越来越像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大小姐。 因为长期神思忧郁的缘故,霍阾玉比从前瘦了许多,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美人怜弱之感。 云琛在心里犹豫,是否干脆借此表明自己女扮男装之事,彻底叫霍阾玉断了心思。 可话已经到嘴边,小月儿一句话,却让云琛什么也说不出口。 小月儿拧巴地站在一旁,不肯去换新杯子,生气地瞪着云琛: “二小姐半条命都快没了!还给这厮什么新杯子喝酒?” 云琛再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霍阾玉的确唇色发白,神情有些恹恹的。 哪怕是普通见面,听到对方病了,也得问一句安康。 云琛问:“二小姐怎么生病了?大夫看了怎么说?” 不顾霍阾玉眼神制止,小月儿攥着拳头喊道: “你被逐出府之后,二小姐天天以泪洗面,忧心忡忡,本就吃不下睡不好的!上个月段将军家来提亲!二小姐不肯,被老爷大骂一顿,二小姐只能绝食相拒!整整六日没有吃饭!硬生生饿昏了过去,老爷才罢休!差点半条命都没了!” 云琛听着心疼,暗暗叹口气,正要单膝跪下,铁了心表明女儿身,霍阾玉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狠绝之言似的,赶忙插话道: “你别听小月儿胡说,是我自己没有中意的人,不想嫁,与你无关……你不必有负担,我从没求你什么……只要看到你安好,就足够了……” 说完,霍阾玉赶忙拿起杯子喝茶,掩饰情绪,却错拿酒杯,呛得连连咳嗽,杯子也打翻在桌子上。 那慌乱的样子,实在看得人心不忍。 深宅内院里的闺阁儿女,不比前院闯荡的男人。 在这礼教森严的楠国,男人们可以去建功立业,闯荡打拼,自由自在于天地间; 女子们只能整日在闺房之中,对着一样的天,一样的院,那十几年不变的花园,一针一线地做女工、描画、弹琴弄钗…… 关于云琛的一切,都是由小月儿悄悄去打听来的。 即使知道云琛被逐出府,霍阾玉也什么都做不了。 不能去寻,不能去追,只能没日没夜地猜想和忧心。 明明并未见到云琛如何危险,可有时候想着想着,猜着猜着,霍阾玉就忍不住要哭。 任云琛是铁打的心,可看着这样的霍阾玉,她还是开不了口。 下次,待回府日子再久一些,霍阾玉身体好一些,再来表明。云琛这样想。 犹豫了一下,云琛入座,端起酒杯。 霍阾玉慢慢高兴起来,连忙拿出一对短绒护臂,叫小月儿拿给云琛。 云琛接过,护臂黑底棕纹,绣着麒麟升云纹,用得是上好的短鹿绒内衬和十字织锦的料子,做工精致,针脚细密,看起来费了不少功夫。 云琛的心在“坦白”与“过些日子再说”之间来回摇摆,她想推辞拒绝这护臂,可看见霍阾玉眼眶微红,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只能顺从收下。 对着一大桌菜,云琛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挑几道吃起来。 其实她今天已经吃喝一整天了,饭早就快满到嗓子眼。 但她还是假装吃得很香—— 一筷子五花鹿脯,凉透的肥肉进到嘴里,跟喝了一大口油似的; 再咬一口快赶上凉菜的蒸软羊,腥臊味直冲脑门。 云琛用哀求的眼神偷偷看一眼旁边站着的小月儿,试图传递“求大姐热下菜”的信号。 可惜收到的只有小月儿快翻上天的大白眼,和狠狠对着空气拧了一下的“死亡威胁”。 没辙,云琛只能深吸一口气,拿出“搏命”的架势埋头猛吃。 感觉到霍阾玉一直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自己,云琛颇为不自在。 再加上菜吃得反胃,她便借口净手,想离席缓一会儿。 小月儿没好气地胡乱指了个方向。 走出去很远后,云琛听见小月儿又急又心疼地叫了声“小姐!” 霍阾玉没有搭腔,只是“哎呀”一声,“糟糕,菜怎么这样凉了,快拿去热热!” 云琛听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闷着头使劲往前走,却见一间道式香房出现在眼前。 看着这与霍府格格不入的房间,她好奇地推开门,正见庄重洁净的神台上,袅袅烛烟中,一簇桔梗花热烈地绽放。 第161章 白瞎那么帅了 刚在府中休息两日,东宫令就足足下了十一道,全部是催霍乾念速速前往围剿玉家的事。 见云琛睡了两夜,终于将“文武问宫”时候亏的觉补回来了,霍乾念才同意打点行程出发。 只半日的功夫,霍府就集结起数百护卫,一干人员、马匹、辎重,皆打点妥当,队伍在府门口做着最后的点名整队。 因为是霍乾念升任大都督之后第一次外派,还要在离玉家地界最近的玄甲军步兵营调动三千步兵,率兵前去围剿。 加上看到十几年没有出现过的狮威旗又一次高高扬起,阖府激动不已,各院都纷纷出来相送,引来百姓围观驻足,场面十分热闹。 临行之际,云琛策马随在霍乾念身后,目光注意到送行人群最后面的霍阾玉。 她身如杨柳,倚在大门的门扇后,眼神失落地瞧着云琛的胳膊。 云琛胳膊上仍旧带着普通护臂,并没有用那双短绒麒麟升云纹的。 霍阾玉的心意,云琛没有戴着。 云琛有些歉疚地看向霍阾玉,后者却已捂着面匆匆走远。 小月儿恶狠狠地瞪了云琛一眼,赶紧去追霍阾玉。 “我若出面,只怕更伤阾玉。”霍乾念对云琛说道。 洞察如他,怎会不知霍阾玉如何对云琛心生爱慕。 霍老爷子暗示阻挠了一次又一次,可霍阾玉骨子里就带着霍家人的烈,宁死也不嫁他人。 霍乾念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一天要和自己同胞亲妹去“争夺”同一个女人。 实在荒唐,实在无奈。 可谁又有错呢?要怪,大概只能怪姻缘差错。 云琛叹口气,“待围剿过后,我会亲自去和二小姐坦白。还是我自己解决最妥当。” 不多时,狮威旗的队伍开始向东行进,每日狂奔六百里,只在夜间随地休息两个时辰,便继续赶路。 原本四十多天的路程,半个月便抵达了玉阳基所在的阳基城外。 阳基城是楠国境内唯一以人名命名的大城,是玉家花了万金,层层贿赂官员,得到的一份无二荣耀。 甚至非常扯淡地在城中央立了座“擎天巨柱”作为标志,左右各配一个铜制的大圆福球。 近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玉家辉煌族史。 远看,整个建筑就像一根……那啥…… 算了,不提了,不堪入目。 只可惜如今城池尚在,标志物屹立不倒,但玉家的荣耀却已不复从前。 公主监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根据从玉家取得的总账册核实细账,按受贿往来搜集证据,肃清朝廷内外,逐一清查玉家之党,一一按律治罪。 既有受贿之罪,自然也有行贿之罪。 细细论起贿赂、威胁、利用朝廷官员的罪名,玉阳基当判死罪,一干亲信也难逃牵连。 自从账册被江鸣抢走,玉阳基便知大事不妙,表面上安抚玉家人,丞相倪鲲还在,那力鼎玉家的大靠山还在,实际上早就打定主意要跑。 霍帮的探子说,当玄都宫变的消息从京都传出,玉阳基立刻撇下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只带了两个心爱的男宠、几个得力护卫,连夜出逃了。 等霍乾念调动完三千步兵,赶到金碧辉煌的玉家老巢时,玉阳基早已无影无踪,只留了一府貌俊风尘的玉家子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霍乾念一身戎装,骑着高大的屠狼驹,冷面立于玉府门前。 众护卫和三千玄甲军步兵列阵在后,森严戒备。 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长相颇为出挑的玉家子弟见状,大着胆子走到霍乾念面前,笑道: “早就听说霍都督要来,可惜我家老爷不在,在下是玉家的六掌柜。霍都督如不嫌弃,请随在下入府喝茶,怎么样?” 那六掌柜说着,竟悄悄用手去摸霍乾念的靴子,脸上露出一个暗示勾人的笑容。 霍乾念与云琛的“龙阳”之事,这些年到底传了些有的没的出去,人们甚至戏称“首富都爱兔儿爷”,惊奇楠国势力最强的两大财阀,竟都好龙阳。 估摸着霍乾念既然也喜欢男人,不可能对玉府上下近千个貌美男子无动于衷,那六掌柜这才大着胆子勾引一番,只盼着玉阳基不在,霍乾念不至于要了他们的性命。 但很显然,那六掌柜的算盘打错了。 霍乾念只是用厌恶又冰冷的目光瞧着那六掌柜,而后牵动缰绳,后退一步,轻轻“呵”了一声。 屠狼驹立刻扬起前蹄,狠狠踹在那六掌柜脸上。 后者惨叫一声,捂着满脸血倒在地上。 霍乾念随即大力拉动缰绳,策马在前,冲破玉府大门,高声道: “众将听令!清剿玉府上下所有人等,如遇反抗!先斩后奏!” 三千将士随之冲进玉府。 一时间,只闻鬼哭狼嚎,叩地求饶,玉府内外的院卫几乎没怎么反抗,便被通通拿下。 除了最开始被屠狼驹踹倒的那个六掌柜的鼻血,整个玉府上下再没流一滴血。 一府千人,竟没一个有骨头的,全部除了哭就是求饶,倒叫霍帮众人十分不自在。 霍乾念策马转了一圈,剑都没出鞘,就慢悠悠地出来了,看起来怪没劲的。 叶峮砸了下牙花子,可惜道: “白瞎少主刚才那么帅地冲进去了。” 花绝掂着护卫刀骂道: “我特娘都做好战斗姿势了,怎么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不言打量四周,除了一些最低等的侍女,其他几乎全都是些俊俏的小白脸,可以猜想玉阳基往日是如何在这淫窟消磨的,他忍不住干呕两声: “给这些厮治罪关牢里,只怕都要脏了牢里的老鼠。干脆直接给他们卖身为兔儿爷,专门去伺候那些肥头大耳的龙阳猪去!” 花绝不赞同:“那到底是罚他们,还是赏他们呢??” 不言又是一声干呕,四顾一圈,疑惑道: “阿琛呢?” 叶峮道:“方才少主第一个冲进去的,阿琛第二个冲进去的,我瞧着阿琛往西边小岛去了。”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连忙驾马往西边小岛奔去。 第162章 何罪之有 不是叶峮几人小看云琛,实在是接连经历了几次对云琛“失而复得”,大家都有些放不下心,生怕玉家有什么腌臜机关在等着呢。 可等几人赶到最西边的一处水岛时,只见云琛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身前正跪着几十个大肚子的妇人。 她们形容枯槁,高矮胖瘦美丑,什么样的都有,每个人都捧着肚子跪在地上,惶恐地哀求饶命。 叶峮上前粗略数了一下,有五十多个妇人,其中四十多个孕妇,还有十几个人虽然没有身孕,却也是刚刚生产过的。 花绝皱眉:“玉阳基那厮不是只喜欢男人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小老婆在这儿?” 不言也好奇地得狠,抓过一个玉家小厮仔细盘问。 那玉家小厮说罢,众人瞬间呆若木鸡,都和云琛一样,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这西边水岛上的五十多个妇人,不是玉阳基的小老婆,而是玉阳基血亲相连的女儿、妹妹、侄女、孙女…… 对玉阳基来说,女人就是圈养起来、用来生育的牲口。 只要他每月宠幸几个,用玉家密药助其怀孕,便算是有用的“牲口”。 若生下男婴,便立刻被老妈子抱去前院养活,长大之后,要么在玉家哪个堂口卖命做活,要么长得不错,便被玉阳基禁脔蹂躏。 若生下女婴,则扔在这岛上养活,待能生育之后,便被刷洗干净,送进玉阳基的寝屋,忍受着厌恶痛苦的折磨,吞下助孕的药丸,成为新一代的“牲口”。 这便是玉家没有旁出宗族,却代代人丁兴旺,男丁生生不息的秘密。 众人只感觉像是站在一团浓稠恶臭的黑暗面前,竟不知这世道能邪恶到这般地步。 一个妇人捧着即将临盆的肚子,跪行到云琛面前,叩头悲道: “求大人饶命……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请大人看在这些未出世孩子的份上,就留我们到生产,求求您……” 云琛赶紧将人扶起,而后与叶峮几人商讨一番,觉得这事只能由霍乾念亲自定夺。 云琛便对院子里的女人们说道: “玉家行贿谋逆,我等奉东宫之命前来抓捕,但只抓罪首与相干,必不会祸及无辜,请诸位……” 叶峮赶忙去拦云琛,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 女人们听了云琛说到一半的话,立刻松了一口气,互相抱在一起流泪安慰。 云琛不解地看着叶峮,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她继续说。 叶峮亦皱眉瞧着她,一副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的纠结。 很快,云琛便知道这“纠结”是什么了。 在霍帮领三千步兵清查完玉府,扣押阖府上下九百七十一人,并由霍乾念亲自将所有事务情形及处置之法上书后,一道东宫令紧跟而来。 上面只有八个字: “就地正法,除恶务尽”。 对着这八个字,霍乾念沉默了很久。 南璃君的意思是,玉家一干党羽,不必审问羁押,直接疑罪从无,就地正法;并且清除玉家势力必须干净彻底,不可留一个后患。 如今公主监国,丞相辅政。 这东宫令既然能放出来,就代表无论是南璃君本人,还是丞相倪鲲,都是一样的意思。 玉府久据水岛,远离城中。 这么多年来,两扇镀金的大门一关,什么“有人无伦”“违背天理”都被捂死在里面。 就连霍帮身为玉家的死对头,都不知晓其中黑暗,甚至都不知这五十多个妇人的存在。 同样的,纵使有那么些枉杀在其中,也一样不会有人知道。 像是洪水泛滥奔腾到眼前了,却突然化为一股无力的细流。 再去看那五十多个妇人,霍帮众人只觉不忍相看。 这玉府上上下下都是金银玉堆积出来的华丽夺目,只有这西边水岛简陋到仅可遮风挡雨。 一时间,原本揣着腾腾杀气来杀玉家狗的霍帮众人,反而开始施以援手,忙着帮水岛上的妇人们安置衣服、被褥、吃食…… 这边,妇人们互相安慰,地狱的日子终于到头了,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和温暖。 那边,最大的主宅岛屿上,却已开始趁夜行刑。 趁着夜色,九百多个玉家子弟被拉到水边,由步兵的将士们下手,一一诛杀并沉尸。 几乎每个人都在大呼“冤枉”“与我无干”,惨叫声持续了大半夜。 待玉家子弟杀尽,最后只剩水岛上的五十多个妇人时,步兵统领对霍乾念道: “都督不必忧心,仍然由我等将士动手即可。但凡留一个祸患,一个婴孩,只怕佞臣残党拥之作乱,十八年后又是一场祸国殃民的祸事。” 霍乾念没有说话,那统领讲的道理,他何尝不懂。 “统领稍后,容我上书东宫再议。”霍乾念说。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云琛除了帮妇人们安置衣物吃食,就是在霍乾念身边。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同样深感沉重无力。 最后,霍乾念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在上书信上写下八个字: “未至人间,何罪之有。” 第163章 忍你小子很久了 在霍帮率领三千步兵离开玉府,踏上追杀玉阳基之路的第七日。 霍乾念收到消息,说是玉府西边水岛上的五十多个妇人,包括刚出生和未出生的婴孩,已被持有东宫令的守城军尽数诛杀,没有留一个活口。 那些“未至人间”的孩子,永远没机会来这人间了。 消息还说,南璃君对霍乾念此次违逆东宫令之事颇有微词。 那步兵统领对此毫不意外,对霍乾念道: “霍都督宅心仁厚,可悯敌如杀己,如果到了战场上,那便是老弱妇孺男女老少皆可杀之。等玉家之祸被彻底清除,您便是楠国首屈一指的财权重臣,万万不可拘泥于细枝末节啊!” 霍乾念明白那步兵统领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感谢地拍拍他的肩膀,却没有说话,只是往安静处走去。 走出去一段路,那步兵统领像劝诫,又像是感叹,幽幽道: “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当比‘齐家’更严。” 霍乾念立时顿住脚步。 很快,玉家满门上下,连同婴孩在内,全部被尽数诛杀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 霍帮众人闻此停下行程,原地默哀许久,气氛压抑了好几日。 一直到探子传来玉阳基的消息,众人才又打起精神。 探子说,在往东北边境的固英城中,有人曾见过一个老头子带着两个年轻人,还有四个护卫相随。 起初以为是父亲带着儿子,可看三人之间怪异的举止,又不像是父子,因而对此事印象颇深。 为不打草惊蛇,霍乾念只将三千步兵留在固英城,装作笃定玉阳基在城中,大肆搜城的样子。 他与护卫则按照探子寻得的方向,兵分五路,每队五十人,分开向东北方向搜索。 虽然知道云琛的好本事,还是由她带了一队,但霍乾念总是不放心,便将自己这一队安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以便照应。 云琛可不管那么多,她知道如今的霍乾念几乎根本不需要人护卫,他功夫本领远在众人之上。 因此,那厢的霍乾念刚抬手说了一个“你多小——”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厢的云琛已带头窜出去,只留给他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五路人马分别潜入密林,一边注意不要发出大的声响,一边寸草寸木地搜寻。 在林中搜寻了整整三日无果。 入夜,云琛领着护卫队在一处溪边休息,砍伐树木升起篝火。 众人疲惫不堪,纷纷择树睡觉,轮流休整。 云琛则在一旁对着溪水琢磨,想着如何引蛇出洞最好,不能一直这样大海捞针找下去。 正凝神思考中,忽听不远处,一个护卫抱怨道: “你小子是新来的吗?能点名出来这次外派,应当是个好手啊!可从京都过来这一个月,我看你是骑马哆嗦,拿刀哆嗦,爬树也哆嗦!我忍你小子很久了!” 另一个护卫插话道: “看模样的确是新来的,你是哪个院里来的?说话啊?” 霍帮护卫大都很团结,但一群性格不同的男人聚在一起,还是少不了打骂掐架。 云琛这队的五十个护卫,大多都是她平日相熟的,也有几个脸生的在里面。 行路途中她的确见到一个很瘦弱的护卫跟在队伍最后头,骑着马摇摇晃晃,总是掉队。 她走过去准备拉架,那两个相熟的护卫还在抱怨不停: “云哥,这家伙是哪个院的?咋把这么不中用的送上来了?” “大家都是跳上树,找个舒服的枝头睡觉就是,偏生他是手脚并用往上爬,最基本的轻功都这么差,还怎么办差?” 无论旁人怎么说,那瘦弱的护卫自始至终都不吭声,只低头站在阴影里。 云琛仔细去瞧,只能看见那瘦弱护卫身量瘦小,头发蓬乱,脸上全是黑灰,根本看不出本来容貌。 云琛叫那两个抱怨的护卫赶紧去休息,等周围没有人了,她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对那瘦弱的护卫道: “你是新来的吗?做护卫很辛苦,没事,时间久了就好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说话冲,但都是打斗的好手,关键时候也绝对会照应你的,你放心。” 云琛说完,对面的人还是低着头不说话,肩膀却逐渐抽动起来,一颗颗晶莹的珠子落下,竟然是哭了。 云琛愣了。 如今霍帮这么多护卫里,除了花绝,她就没见过第二个大男人这么哭。 况且她也没骂人啊。 她只能将语气放得更温柔: “别难受了,赶了一天路,饿了?走,和我一起吃点东西!” 不知哪句话又触到对方神经了,那瘦弱护卫竟直接捧着脸大哭起来,引得周围原本睡下的护卫们都看了过来。 云琛只得赶紧揽住那瘦弱护卫的肩膀,往林子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安慰。 等走到一处草木稀疏,月光明亮的地方。 那瘦弱的护卫终于哭够,拿袖子擦擦眼泪,小声叫了句“云琛”。 听到那声音,再从那一脸眼泪和黑灰的脏污中仔细去看,云琛顿如五雷轰顶,惊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二、二、二、二小姐?!” 第164章 不忍辜负 霍阾玉使劲拿袖子擦脸,虽然擦不干净,但已能依稀看出容貌。 云琛感觉脑袋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嗡嗡直作响,结巴问道: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霍阾玉幽怨地看了云琛一眼,还在抽抽搭搭,语气却故意满不在乎道: “我怎么不能在这?我要跟着你,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云琛目瞪口呆,“你疯了?” 霍阾玉眼睛又是一红,深吸一口气,道: “我就是疯了,脑子一热就从府里偷跑出来,混进护卫队里!我是疯了!所以跟着你们千里迢迢跑了一个月!” 越说越激动,霍阾玉两眼含泪,忍不住大喊:“我疯了!所以我喜欢一个怎么都看不上我的人!这辈子就要跟着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云琛,我好怕你又丢了……我真的受够了在府里待着……像个傻子一样等你的消息……” 霍阾玉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不停地拿小拳头捶云琛的肩头。 可除了第一下是实打实用力,后面的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轻,舍不得用力气。 霍阾玉抓着云琛的衣服,将头杵在云琛肩头,哭得无助又心酸。 云琛仰头望着那千年万年不变的月亮,忍不住心中悲叹: 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 别说霍阾玉这样一个养尊处优、连马都不会骑的大小姐。 就是云琛这一个月奔波下来,也觉十分劳累。 她不敢想象,霍阾玉一路上是怎么咬着牙坚持下来的。 等霍阾玉彻底哭完,云琛带她到溪水上游梳洗。 云琛点燃一只火把,立在溪水边,给霍阾玉照明取暖,然后站去老远,一为避嫌,二为防止其他护卫找过来。 虽然离的远,但云琛还是清楚地听见哗哗的水声,以及霍阾玉不时痛得倒吸凉气的声音。 云琛猜到,霍阾玉可能是因为甚少骑马,这一个月骑了太久,大腿内侧磨破了。 她想起自己少时初骑马时,大腿也是磨破了皮,疼得没法走路不说,睡觉都得叉着腿。 再回想这一个月来,为了尽快抓住玉阳基,霍帮众人是如何不要命的狂奔行路,一路风餐露宿,席地而眠,吃冷饭,喝生水…… 对霍阾玉这个从没吃过苦的贵族小姐来说,每一样都苦不堪言…… 最令云琛心里难受的是,世家小姐们向来恪守礼教。 霍阾玉即使从小娇横,顶天也只是偷偷溜出府去听说书。 可如今为了云琛,霍阾玉竟可以将女子这辈子最重要的“名节”抛之脑后,只身混迹在全是男人的护卫队里。 难道真的就那么喜欢吗? 像她喜欢霍乾念一样。 霍阾玉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喜欢着她云琛吗? 云琛陷入愁肠百结,耳朵听见水声停止,她便抬头看过去。 只见霍阾玉一瘸一拐地走来,应当是方才沾了水,这会两条大腿更疼了。 可霍阾玉仍旧没有叫苦,没有邀功,甚至还努力维持着走路的姿势优雅些,不想让云琛看出来。 从方才被那两个护卫骂开始,一直到现在,霍阾玉都没有提一句如何辛苦。 她只言喜欢。 关于付出和决绝,她统统只字不提。 不知怎的,云琛的心忽然就乱了起来。 既感动,又惶恐;深感负担,又深生愧疚。 当霍阾玉重新站在云琛面前,扬起未施粉黛的清秀面庞,望着云琛浅浅地笑时,云琛莫名一阵心软。 霍阾玉和霍乾念是同胞兄妹,长得很像。 只不过平时霍阾玉总是涂脂抹粉,弱化了与霍乾念的相像感。 眼下只有白白净净一张脸,一双盈满娇媚可人的丹凤美眸。 望着这双眼睛,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背后竟是一个任性又执着、浓烈又坚韧的性子。 云琛背过身蹲下,拍拍肩膀,“上来,我背你回去。” 霍阾玉慢慢趴在云琛背上,轻轻环住云琛的脖子。 走出去一段路,云琛轻声开口: “二小姐,我是女子——是同你一样的女儿身。” 不论接下来要迎接的会是霍阾玉的崩溃还是暴怒,云琛觉得,都必须要坦白了。 云琛道:“我娘亲离世之后,我便离家出来闯荡。为了寻我的恩人,我才女扮男装,做了流浪武师,辗转各地去寻恩。后来,得少主赏识,更许诺帮我找恩人,我才入霍帮做了护卫。二小姐,我不是有意瞒你,独独欺骗你,但真的对不起……我是女子……” 说完,云琛已准备迎接霍阾玉的大哭大闹。 谁知霍阾玉只是将脸靠在云琛的肩膀,轻声道: “我知道。” 云琛瞬间僵住脚步。 霍阾玉小声说: “那年在祠堂,我被贼人下药陷害。你抱着我东躲西藏,为我梳洗换衣……那时我脑子昏昏沉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可后来时间一长,有些事我就慢慢记起来了。” 霍阾玉快速伸手摸了一下云琛胸口,道: “当时你一直抱着我,我感觉到了……我知道你是女子。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比这世上任何男人都勇敢又忠贞。不管你是男是女,你都是我心里的云琛。” 说着,霍阾玉收紧环着云琛的胳膊,声音哽咽,还带着点哀求: “爱情本身是没有错的,是就连动物都拥有的权利,是这世间万物都可以生的感情,对吗?一只鸟一定要爱另一只鸟吗?它也可以爱一棵树的……云琛,你会讨厌这只鸟吗……” 沉默了许久,云琛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不会。” 至此,云琛终于懂了。 原来,从来都没有什么恪守礼教与避嫌。 小月儿不知道她的女扮男装,可霍阾玉自始至终都知道。 那些被规矩束缚住的心意,原本是要喷薄而出的,可霍阾玉却选择了小心翼翼地收起,只为守护住云琛的秘密。 这是一份重到云琛难以肩负的感情。 她不忍辜负,却又负担不起。 第165章 追杀玉阳基 在密林里猫了十二天,云琛一行人终于发现了玉阳基的踪迹。 这还要多亏云琛故意安排人在一处点火烧树,另一处不停地勒马嘶鸣发出追击声,遥遥与霍乾念的队伍呈三面包围之势,迫使密林中逃窜的人,只能往一个方向而去。 接下来便是比谁的脚程更快。 林中行路不比林子外面,到处都是树枝藤蔓,极其难行,很多地方都没有路,需要用刀砍伐出来才能行。 一队人边开路边行路,最快也只能日行八十里。 云琛则想出一个法子,将五十人分成两队,一队人昼行开路八十里,夜晚休息;另一队则夜行过已开辟好的八十里路,在体力充足的情况下,再开路四十里,白日休憩。 两队反复交替行进,可日行一百二十里。 这一路艰难辛苦,云琛便叫霍阾玉与自己共乘一匹马。 为了防止奔跑途中将霍阾玉甩下去,云琛还拿腰带勒住霍阾玉的腰,再系在自己身上。 只对其他人说,这个新来的护卫突发疾病,身体不适,实在无法骑马。 一路上,霍阾玉都紧紧抱着云琛后背,不管马背多颠簸,路边的树枝怎么像鞭子一样狠狠抽过腿,霍阾玉都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就这么又在林子里跑了五六日,云琛这队终于追上了玉阳基等人。 带队狂奔之中,云琛远远看见七八道插满尖木棍的绊马索出现在前方。 她赶紧大喝一声“醒马!”拔剑出鞘,剑指两边。 后方众人收到指示,立刻大力勒转缰绳,虽刹不住马蹄,却硬生生在绊马索前调转马头,冲进一旁高草丛,以草势缓冲马力,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随后,云琛一剑挑断腰间系带,一脚踹在马头上,使马偏转方向。 她自己则飞身越过绊马索,挥剑冲向前方。 霍阾玉被马带的摔进草丛里,不顾身上疼痛,立刻爬起来去寻云琛。 霍阾玉没有武功,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得亏这一路来都没有与人动手打斗的机会,不然她早就暴露了。 不想碍着云琛,可又担心得很,霍阾玉老实藏在高草丛里,只从草枝后面露出一双担忧的眼睛,一直望着云琛。 从前只见云琛忠诚、干净、坦荡、爽快,眼下亲眼见到云琛施展拳脚,霍阾玉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能得“玄都护卫”那样厉害的大名号,得霍乾念最器重的心腹亲卫了。 一进入战斗状态的云琛,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里便只剩决绝杀意。 她身姿轻盈如燕,拳脚却勇猛利落,挥剑更似劈山砍石,竟有雷霆万钧之势。 一柄细长的冷剑在空中鸣啸着簌簌飞舞,划过之处只见血花飞扬,不见落空。 玉家仅剩的护卫们在此埋伏断后,不只之前探子查到的四人,而有二十多人。 虽然人数比预计要多,但对云琛而言,就算今日没有带着队,她一人也足以除之。 玉阳基势倒,玉家护卫们躲得躲,逃得逃,最后剩下的皆是武功高强且忠勇护主的亲卫之辈。 云琛快速打手势,招呼护卫队四散包围,她则身先交战,引着对方往不远处的空地而去。 很快,玉家护卫们被逼退进空地,云琛带队牢牢将其围住,准备做最后的击杀。 在包围圈里扫视一眼,不见玉阳基,但云琛知道,眼前已是玉家最后断路的护卫们,玉阳基一定藏在前面不远处。 不喜废话,云琛再次挥剑杀去,却在兵器交接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调侃道: “他娘的!霍帮那么多路追杀队伍里,偏偏碰上你这煞星!真是天要亡我!” 云琛抽空看过去,原来是胥斩。 不消半个时辰,玉家护卫死伤一地。 唯剩活着的几人,都被霍帮护卫押在地上反复逼问,就是不肯说出玉阳基的去处。 问一个,杀一个,下一个仍旧不肯说。 云琛将剑从一个玉家护卫的喉咙里抽出来,走到已经因为受伤,倒在地上大口吐血的胥斩身边。 一个霍帮护卫打量胥斩,道:“云哥,要不要想点法子逼问一下?” 云琛摆手,“他不会说的。” 她蹲下来打量胥斩,只见他锁骨靠近气管处有一道伤口,腰上也有两处。 最致命的是一处穿透胸骨的刀伤,已经可以看见翻出来的骨头渣子。 云琛将胥斩扶起来,帮他靠在一棵树上。 身体稍微舒服了些,胥斩剧烈咳嗽一阵,费力地喘着气,嘴里淌着血,勉强笑道: “小子,咱俩……真是有缘……可惜没能和你……喝一杯……” 胥斩说着身子一歪,就要滑倒,云琛赶紧扶住他的肩膀,认真地问: “胥斩大哥,你有什么遗言吗?我会帮你带到。” 胥斩似乎被云琛这正经样子逗笑了,他咧着嘴,摇摇头,只抬起一只满是血的手,拇指与食指张开,微微弯曲,笑道: “来,碰一个……” 云琛亦作出同样的手势,与胥斩轻轻相碰。 而后,胥斩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好小子……给哥一个痛快的……” 云琛弯起小臂夹住剑身,反复擦净后,扬剑挥下,一剑划断了胥斩的脖颈。 满地都是玉家的护卫,全是宁死不出卖主子、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好汉。 一个霍帮护卫叹道: “玉家从来不把护卫的命当命,可我看,玉家所有的骨气都在这了。” 霍帮众人感慨不已,纷纷持刀行礼,表示哀悼,而后翻身上马,继续踏上追杀玉阳基的道路。 没有了最后一批护卫的保护,在这深山老林里,玉阳基几乎寸步难行,很快被云琛等追上。 第166章 无义血卫 玉阳基已年近七旬,虽然长期服用驻颜密药,叫他皮光肉滑。 可那一头几乎银白的头发,老态龙钟的身躯,还是出卖了他的年纪。 跑了这么多天,都是玉家护卫们轮流背着玉阳基赶路,即使如此,他也已累得头晕目眩,不知年月。 见云琛带着几十个人追上来,玉阳基索性不跑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示意身边最后的两个人上去迎战。 那是玉阳基倾尽财力,换来的最后一丝活命机会。 而云琛见了,却忍不住暗自大骂: 这次探路的霍帮探子是谁?等回去我高低要请他吃顿无影脚! 先前探完说玉阳基身边只有四个护卫,结果刚刚发现是二十多个。 那探子还说,玉阳基没带别的,就带了两个最心爱的男宠。 男宠?谁家男宠穿一身血红色武服?还佩着杀人夺命的大刀?? 云琛想起上次和江鸣一起,与这样两个红衣血卫相斗的情形。 那时如果不是她假装跳崖,耍了个小聪明,以她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取胜。 如今她已尽得江鸣真传,她有信心杀其中个头比较高的那个血卫,另一个却不敢保证。 看出情势不妙,霍阾玉麻利地悄悄溜下马,乖乖躲进草丛之中。 云琛带领的护卫队齐齐朝一个血卫围杀而去。 她则与那高个子血卫面对面而立。 那高个血卫打量云琛的剑,冷笑道: “听说,有人拿一把通体漆黑的‘饮血剑’,杀了我们两个血卫,其中一个甚至被徒手剖腹而死,我瞧你这剑挺眼熟,是‘饮血剑’?” 云琛道了句“它是你爹!”立刻拔剑冲去,倒叫那高个血卫吓了一跳,赶忙抽刀应战。 说实话,不是云琛没有教养,实在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有时候,就连云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每次一开打,她就那么懒得和对方废话。 就算说两句,也都是挑衅骂人的。 云琛快速与那血卫缠斗在一起,一开始的十几招,二人的确不分上下。 但十几招一过,云琛渐渐感到有些吃力。 倒不是江鸣传授的剑法不行,实在是云琛太年轻,不如对方年长,积累的实战经验更丰富。 那血卫也很快发现云琛招式的薄弱点,以及剑太长,不擅近战的短口,开始贴紧云琛身边攻击。 云琛每每将打斗距离拉开,那血卫立刻像狗皮膏药一样重新贴上来。叫云琛打得十分辛苦。 另外一边,其他护卫全力围攻却不能成,反倒被杀得七七八八,毫无还手之力。 眼见那被众人围攻的血卫就要突出包围,朝云琛后方杀来,意图前后夹击,这时,一支冷箭穿越层层树木,无比精准地刺穿了他的脑袋。 霍乾念率一众霍帮护卫杀来,和云琛一起,将剩下那高个血卫也砍倒在地。 那高个血卫倒在地上,眼睛却一直望着霍乾念,冷哼一声,道: “霍帮少主霍乾念?几十年来唯一从无义血卫手底下逃走的目标,唯一害得我们砸了一次招牌的人物。幸会。” 一瞬间,那年幽州城外,被无数红衣血卫追杀的往事,通通浮现在霍乾念的脑海。 霍乾念跳下马,走到那血卫跟前,剑尖指着他咽喉: “无义血卫不讲‘义’,却讲‘信’。十万金杀一人,只出手一次,如杀不死目标,便杀死雇主。你们在江湖上没有恩,也没有仇,只是拿钱杀人。若我今日放过你,他日可留个情面?” 那血卫神色倨傲,哪怕刀尖抵着喉咙,也毫无惧色,吐出嘴里的血,神情淡定道: “断不可能。我们无义血卫行走江湖,靠的便是无恩无仇只认钱,不管谁来,只要十万金,便替人杀人,就这么简单。你今日放过我,来日也不会承你的恩。” 霍乾念点点头,拿剑指了指不远处趁乱逃跑、却慢吞吞如乌龟一样的玉阳基,问: “无义血卫不是只接杀人的活计吗?怎么也干起护卫了?” 那血卫鄙夷地看了玉阳基一眼,“没办法,他给的实在太多了——八百万两黄金给了我们掌门,护卫也干得。若亿两黄金到位,就是皇帝也杀得。” “那真是抱歉,我又要砸你们招牌了。”霍乾念说。 那血卫嗤笑,用眼神示意不远处一排齐高的参天大树,道: “过了这排树,已经是东炎国的地界。我已按要求将玉阳基护送出楠国,并没有砸招牌。不信你们可以去那排树上找找,应当有刻着边境线标的铜牌。” “很好,你可以安心上路了。” 霍乾念说罢,一剑扎穿那血卫喉咙。不言上前打量其尸体,啧啧称奇道: “杀不了目标就杀雇主?这规矩也太奇葩了。那谁还敢找他们杀人啊?不等于自杀吗?而且为什么杀人十万金,看护、守护这样护卫的活儿反而更贵?” 花绝用刀挑开那无头血卫的后衣领,只见那背上纹刻着一株血红的无义草,他道: “你当人家傻啊?没听他说吗,咱少主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砸了他们招牌,逼得他们杀雇主的人。” 叶峮道:“十万金杀一人,八百万金才护卫。难怪玉家钱库里空了那些。话说无义血卫从来只出手一次,却几乎从无失手,可见对方武功极高,只一个最低等的血卫,便缠斗这么久。今后若再遇见,一定要多留心。” 不言宽慰地拍拍叶峮的肩,“别担心了,这天底下能拿出十万黄金的人有几个?不过是有钱有势大人物们之间的争斗。你就说我,我现在干了暗卫,一个月二十两银,我一年到头不吃不喝外加受伤的抚恤钱,还有堂口利,也就存不到三千两银,如果是十万两黄金的话,我差不多要不吃不喝不死地存五百年!你想想……” 不言开始围着叶峮喋喋不休,其他霍帮护卫纷纷捂着耳朵避开,开始忙着打扫场地,收拾马匹和装备。 霍乾念独自一人,不紧不慢地走向玉阳基。 第167章 体面 前朝亡,新朝兴。 玉阳基三个字,贯穿了两代王朝,玉家的银两曾占据楠国九成的钱庄。 如今世人提起玉阳基,无外乎“钱”与“色”。 比玉家财倾楠国,更出名的是玉阳基的“好龙阳”。 比玉阳基本人更有名的,是玉家独门媚药“销魂一笑”。 世人早已忘记那个三岁能打算盘、四岁能背一车账本的小神童。 也忘了那个曾因为小小药材铺缺货,为不失信于人,而独自一人背着药篓,翻越坟山数百里,磨得双脚都冒血的年轻人。 大约,连玉阳基自己都忘了。 此时此刻,玉阳基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佝偻着裹在金袍里的身子,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出路。 最后,他扶住一棵干枯断裂的树干坐下,疲惫地喘着气。 那树的上半部分已经腐朽折断,只剩半人高的树干还在,劈折成刀尖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戳死一个人。 霍乾念独自走近,居高临下地睨着玉阳基。 逃了这么多天,玉阳基早已累得面无人色,但还是撑着力气,怪笑两声,对霍乾念道: “我真可怜你。” 霍乾念冷笑,“玉老爷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放心,东宫令要活捉你最好,只要你不反抗,还可以活不少日子。” 玉阳基又“嘿嘿”阴森笑起: “我还可以活不少日子,那你呢?你说说你,干嘛非要争个楠国首富,争个第一呢?当第二才最安全,你懂吗?” 霍乾念脸色一沉,没有反驳,玉阳基便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看来你已经感觉到危险了,不错,不愧是霍震霆的儿子,果然厉害。只可惜你发现的太晚了!霍玉相争几十年,一直针锋相对,却也一直平衡制约,今日你占楠国首富,明日又是我,你我共同瓜分这天下钱财,多么好的一件事! 可你偏偏要争那什么楠国第一!现在好了,第一马上就是你的了。但你可知南璃君和她老子根本就是一路货色!我当年如何步步扶持着他南高羽筹谋、上位、征战、夺权,创立这广袤盛世楠国! 就如你如今扶持着南璃君荣登监国之位一样!待江山稳固,四海升平,你以为等着你的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不,等着你的只有‘狡兔死,走狗烹’! 所以我真可怜你,当个有钱又有权的楠国第二不好吗?非要上赶着往死路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说我玉家藏污纳垢,勾结朝廷贪官?可你以为做皇帝的真的很喜欢你们这种正直忠臣吗?哈哈哈哈哈哈——” 玉阳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粉末倒在手上,贪婪地送进嘴里。 他一把接一把地吃下,直到嘴边全是乱七八糟一片白,他直接仰头对着瓶子开始吃。 边吃,边断断续续道: “今日我之亡……他日……你之祸……哈哈哈哈哈……” 霍乾念抬手摁住眉头,脸色阴沉片刻,随即又恢复平时的冷静。 “玉阳基,别这么轻易就将你、玉家,这些年犯下的桩桩件件轻轻揭过。你与皇帝分赃也好,与神仙阎王共谋也罢,只是别忘了蝼蚁众生,条条都是命,那死在你手上,被玉家之流糟蹋的人,这血账得还。” 比如霍阾玉当年在祠堂被侮辱的仇;荀戓、小六……死去那么多霍帮护卫的仇;还有那受尽屈辱自尽而死的掬庭护卫的仇…… 桩桩件件,谁人能忘? 粉末的药效慢慢发作,玉阳基开始控制不住的浑身燥热难忍,他胡乱脱去衣袍,露出一身松垮的老人皮肤,垂到大腿上的肚腩,一身密密麻麻的老人斑。 玉阳基扭动着身躯,在树干上疯狂摩擦,直到皮肤全都出血也浑然不知。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疯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霍乾念!你这种人!一定死得比我还快!死得比我还惨!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如同干瘪肉蛆一样蠕动的玉阳基,霍乾念忍住喉咙间的呕吐感,准备上前一剑了结对方。 可玉阳基吃下的药粉已开始彻底发作。他浑身变得通红滴血,瞪着眼睛像要吃人一般。一边疯狂嚎叫,一边大力去扯自己下身,直扯到血肉模糊。 这情景甚是骇人,叫霍乾念顿住脚步。 只这么一顿,玉阳基便癫狂大笑,口中不停嘶喊着什么“兔死狗烹”,一跃跳上那根断裂的尖树干,骑在上面疯狂涌动。 鲜血如泉涌,顺着树尖汹涌流下。 很快,玉阳基逐渐停止动作,垂下那颗乱蓬蓬的脑袋,瞪着几乎爆裂出眼眶的眼睛,慢慢停止了声息。 等其他人闻声赶过来的时候,霍乾念一把捂住云琛的眼睛,不言则在一旁咋舌道: “这畜生这辈子祸害了那么多男人,这下终于遭报应了。只是心疼那棵树,做错了什么,竟要受这种肛顶之灾??” 花绝和叶峮齐齐捂住耳朵,一脸嫌弃地踹向不言。 其他护卫们见此,也都被玉阳基这奇特又恐怖的死状惊到了,要么骂几句脏的,要么调侃几句有的没的。 只有霍乾念没有发出任何一声玩笑。 他捂着云琛的眼睛,揽着她走远,沉声对叶峮道: “埋了,给他一个体面。” 第168章 狗血修罗场 原地稍作休息后,霍帮护卫们开始在林中地势平坦处挖坑,将玉阳基和一干玉家护卫埋葬。 玉阳基死了,玉家彻底倒台。霍帮终于赢得胜利。 今后再也没有打打杀杀和流血牺牲了——除了霍乾念,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这胜利的“结局”似乎有些过于平淡,既没有摇旗呐喊和兴高采烈,也没有大战之后的强烈兴奋。 所有人都很平静,直到看着一抔抔黄土盖在玉阳基身上,仿佛才找到一点“胜利者”的愉快。 霍乾念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好好看看云琛,可惜周围人多眼杂,都盯着呢,他只能收敛语气和动作,令亲卫们站成一排。 他走到第一个的叶峮跟前。后者咧咧嘴,小声道: “少主,我这儿您不用装了。” 霍乾念点点头,随即走到下一个的花绝面前,上下打量两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辛苦”。 花绝往后弹跳一步,用看猴子一样的眼神上下打量霍乾念,眼睛瞪得溜圆,发出灵魂拷问: “哥,你在林子里被什么精怪夺舍了?” 霍乾念浅浅翻了个白眼,又往不言那走。 不言早已经准备好一肚子辛苦邀功的话,结果刚张口说了俩字,霍乾念立马掠过他,站去了云琛面前。 一见云琛,霍乾念顿时感觉满天乌云尽散,什么阴霾都没有了,整个世界都是阳光灿烂的。 他甚至控制不住继续做平常那个冷颜冷语的少主,止不住就想扬唇。 他摸摸她的头,两手抱住她的肩膀,拉过她小手,上下仔仔细细看了八个来回,温柔地问: “累吗?有没有伤到哪里?手给我看看,挥剑的时候磨痛了没有?” 接受到花绝和不言看鬼一样的惊悚眼神,云琛打了个哆嗦,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再用眼角注意到旁边正努力和护卫们一起挖坑埋人、却时不时偷偷看过来的霍阾玉,云琛赶紧后退一步,拉开与霍乾念的距离。 她嘴上官方地说着“多谢少主关心,属下一切安好”,眼睛则使劲瞪向霍阾玉的方向,试图给霍乾念传递意思。 霍乾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和平常一样忙碌的护卫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禁疑问地看向云琛。 她只好努力保持嘴型不动,压低声音道: “你妹……你妹……你妹啊!” 霍乾念摸摸鼻子,仍旧不解: “干嘛骂我?” 最后,在云琛疯狂的眼神暗示下,差点把眼睛挤抽筋,霍乾念终于注意到其中一个身形特别瘦弱、满脸黑灰的“小护卫”,并在与之对视上的瞬间,无比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咬牙切齿,朝霍阾玉招手: “你!你!对!就你!来来来!本少主有个非常重要的差事给你!过来说话!” 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霍乾念黑着脸,拎鸡崽似的提住那“小护卫”的衣领子,三两步将人拖进旁边草丛。 很快,不远处传来霍乾念的高声臭骂,护卫们都好奇地伸头看去。 没办法,云琛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劝架,这才令霍乾念克制些许,但还是压低声音发飙: “你是不是疯了?当我们出来游山玩水?找玉阳基买胭脂??你知不知道一路多危险??有多少要命的时候,谁能顾得上你?!” 霍阾玉被骂得眼泪哗哗,却还是梗着脖子犟道:“我人已经在这了!随便你怎么说!”然后躲到云琛背后,示威似的冲着霍乾念: “用不着你管!云琛会保护我的!” 这句话差点给霍乾念噎死,气得他立马冲过去要抓霍阾玉,云琛赶忙上前阻拦,好声安慰: “算了,回固英城再说,这里荒郊野外的,兄弟们都在跟前听着呢,别暴露二小姐在这,对二小姐名声无益。” 谁知云琛说完,这兄妹俩竟异口同声说了句“名声算个屁!”而后又隔着她吵起来。 霍阾玉一向怕霍乾念,从不敢违抗她这个哥哥。 如今也不知怎么的,是不是为爱情冲昏了头脑,霍乾念说一句,她便顶一句,气得霍乾念脑门子嗡嗡的。 “看我回头不拿家法治你!” “有本事你打死我!不然我就要跟着你们!” “就算我不收拾你!也叫爹收拾你!等回京都你等着!” “现在杀人我都见过了!我还怕家法?哼!” “挺厉害啊女英雄!要不要给你颁个奖??” 云琛站在争吵不停的兄妹俩中间,无奈地仰头望苍天: 这到底是什么狗血修罗场啊! …… …… 埋葬完玉阳基,霍帮众人开始折返,往固英城方向而去。 来时已开辟出比较通畅的道路,再加上没有什么要紧事务在眼前,回程便不紧不慢,入夜便休整。 因为霍阾玉的关系,霍乾念只得将人马分成三拨。 第一拨由叶峮和花绝带人在前方探路,第二拨是霍乾念和云琛护着霍阾玉,剩下的护卫们则由不言带领,作为第三拨殿后。 三拨人马分隔得不远,能看见彼此身形,但听不见声音。 云琛严重怀疑这是霍乾念为方便骂霍阾玉而做的安排。 一路上,云琛左边是霍乾念,右边是霍阾玉。 她无论往左看还是往右看,都能收到一个“含情脉脉”外加“你放心我嘴严,肯定好好保守秘密”的坚定眼神,二人还要时不时隔着她,幼稚地隔空打架吵两句。 尤其霍阾玉没有上妆,看着与霍乾念十分相像,左右都是相同的脸,云琛简直要神经错乱了,感觉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割裂的场面。 为了照顾霍阾玉的身子,见前方有小溪,时间又到傍晚,霍乾念下令就地扎帐,过完夜再赶路。 大概是仗着在这么多人面前,霍乾念不敢拿自己怎么样,霍阾玉还挺来劲,翻霍乾念一眼,并不领情被照顾。 感觉这兄妹俩一个都惹不起,云琛积极和叶峮跑去打猎,好好喘了口气才回来。 她和叶峮将打好的猎物分给护卫们,自己则卸下一条鹿腿,准备给那兄妹俩做晚餐。 霍阾玉如今就像云琛的小尾巴,云琛走到哪里,她便走到哪里。无论云琛在干什么,她都在一旁看着。 见云琛大摇大摆地扛着条鹿腿回来,霍阾玉笑得脸蛋红扑扑的,甚至双手合十,捧场地为云琛鼓掌。 云琛拿着一柄小刀,抱着鹿腿,在溪水边剥皮、清洗,霍阾玉也小鸟一样欢快地跟上去。 只不过,看着那血水在溪水中缓缓晕开,原本还兴高采烈的霍阾玉突然脸色苍白,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云琛知道,霍阾玉从没见过杀人。 对于一个深闺长大的女子来说,大约一辈子都不会见到死人。 可这趟追杀玉阳基的路上,霍阾玉见了太多血腥,已远超她心理承受。 云琛停下动作,有些心疼地望向霍阾玉,忽而感觉手中的刀被拿走——霍乾念拿过鹿腿,颇为生疏地开始忙活,对她道: “这里我来,你去照顾阾玉。” “好。”云琛立刻清洗双手,快步朝还在干呕的霍阾玉走去,看都没看霍乾念一眼,气得他三两下就将鹿腿切成了千层片。 云琛拿来清水给霍阾玉漱口,轻拍她的后背。 感觉舒服些了,霍阾玉歉疚地看着云琛: “对不起,我总是给你们拖后腿。” 既已被知晓女子身份,云琛便不再刻意地装男子做派,她安慰地笑笑,像姐姐照顾妹妹一样,替霍阾玉整理额前的头发,道: “无妨,生死护主,卫道清明。照顾人、保护人,都是我们这些护卫最基本的责任。二小姐,其实少主也是因为担心你才会发火,并不是觉得你耽误事,他真的很在意你的安危。” 霍阾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 话说到这里已足够,云琛从来不是个喜欢说教的人,见霍阾玉表面犟得很,其实心里很明白,她便放下心。 只是霍阾玉看起来还是闷闷不乐,云琛想哄哄她,便拿了几根狗尾巴草、几朵地梅花,一阵手指飞舞,飞快地编出一顶花环。 霍阾玉将花环戴在头上,开心得跟什么似的,不停地对着溪水照看。 云琛得空看向霍乾念,后者正拉长了脸,试图将鹿肉片剁成肉丝。 将霍阾玉哄得开心了,也不管霍乾念脸多冷,云琛手脚麻利地架起火堆,开始烤鹿肉丝。 烤好后,云琛刚将最嫩的一部分肉取下来,立马就有两双手齐齐伸过来。 往上看去,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庞,两双同样巴巴的眼睛。 兄妹俩像极了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猫。 第169章 火球 面对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猫”,云琛犹豫了一下,将鹿肉丝放在霍阾玉手中。 霍阾玉得意挑眉,霍乾念则气鼓鼓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开始闷闷地啃干饼子。 云琛看着好笑,但她和霍乾念已私下说定,得等回固英城之后,再将二人情意之事告诉霍阾玉。 如果现在就说的话,这里荒山野岭,万一霍阾玉赌气跑了,实在危险。 因此,云琛只得在霍阾玉面前装成一个忠心亲卫的模样,对霍乾念一切眼神都视而不见,甚至还时不时一个眼神刀过去,示意霍乾念收敛点。 对于霍乾念这“吃醋”,云琛只能装作看不见,倒是霍阾玉瞧着奇怪,对云琛耳语: “我哥腿已经好了,怎么脾气还这么大?平时伺候我哥辛苦,回头你调去给我当护卫,有我罩着,让你天天摸鱼都行。但是你这么能干,我哥大约是不肯的。” 云琛小声道:“没事,你是霍两岁,他是霍三岁,我已经习惯了。” “哈哈哈”霍阾玉笑出声。 霍乾念闻声看过来的时候,正见霍阾玉和云琛靠在一起,两个少女笑得花一样灿烂,霎为养眼。 “唉!”他无奈地叹气,自己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可就是忍不住又酸又气。 无处发泄,霍乾念只能将屠狼驹拽到溪边,一顿狠狠刷洗。 下游正刷碗的不言不满地叫道: “少主!等会儿再刷马!等我们吃完饭先!” 好不容易等霍乾念撒完气,到了夜里,堪称魔鬼的一幕出现了。 帐篷里,云琛睡中间,兄妹二人一左一右夹着她,要么是霍乾念一会儿偷偷牵她的手,要么是霍阾玉一会儿偷偷靠她的肩。 云琛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她一脚踹翻被子,哀嚎着冲出了帐篷。 “非要这么折磨我吗?我上辈子挖你们霍家祖坟了?!” 兄妹二人赶忙追出来,都一副可怜又无辜的样子望着她,活脱脱两只被抛弃的小奶狗。 这一番折腾后,三个人都毫无睡意,坐在篝火旁大眼瞪小眼,氛围颇为尴尬。 云琛郁闷地托着腮帮子,面前篝火燃烧得旺盛又明亮,好似幸灾乐祸一般扭着腰,映照出她愁云惨淡的脸。 她看得不爽,拿棍子使劲捅火堆,三两下将火捅灭,这下气氛更冷了。 黑暗中,她幽幽一声长叹,心说要是现在有酒就好了,喝着喝着,气氛就自在了。 再喝着喝着,随便哪个醉倒,都能天下太平了。 猜到云琛心里在想什么,霍乾念站起身,拍拍裤子,好笑又无奈地说句“我走,行了?”,然后朝护卫营地走,准备和叶峮过夜去。 走出去两步,霍乾念又回头看向云琛。 黑暗中,只见她的面庞倏然耀眼发亮,表情突然变得无比惊恐。 一颗硕大的火球无声无息地飞来,直直朝着霍乾念而去。 在霍阾玉的视线里,只见云琛没有任何犹疑,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轰——”,火球重重擦过云琛后脑勺,砸在霍乾念的额头上。 紧接着,无数火球乍现夜空,接连爆开,炸得周围树木全部烧起来。 霍帮护卫们压根没想到在剿灭玉家之后还会遇袭,纷纷从睡梦中惊醒,睁眼只见火光冲天,护卫们到处死伤一片,马匹受惊嘶鸣。 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只见一匹戴着狰狞面具的黑马飞腾半空。 一身穿黑鳞铠甲、手持黑色长枪的骑兵赫然于上,气势森然,宛如索命修罗。 接着,数不清的骑兵如幽灵一般,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同样的黑马、黑鳞铠甲,同样锋利带血的长枪。 霍帮护卫们被打得措手不及,更从未与这样正规军装备的骑兵交手过,几乎刚一碰面,便被长枪扎穿身体,眨眼倒下一大片。 “保护少主!!!”一个霍帮护卫高声大喊,却立刻被一枪扎倒,黑色的马蹄从面上狠狠踏过,瞬间眼珠爆裂,没了声息。 护卫营地彻底乱作一团,火影重重之中,根本分不清敌人从哪个方向杀来。 叶峮一边寻找霍乾念,一边高呼呐喊,招呼众人集结列阵。 不言身上的衣服都快烧着了,但他根本顾不得灭火,猛地轻功飞冲,跳上一个黑鳞骑兵的后背,动作熟练地展开银丝,试图用那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割取其头颅。 岂料银丝竟卡在骑兵的黑鳞铠甲上,根本寻不到其脖颈弱点,反被锋利如刀的鳞片划得满手是血。 那黑鳞骑兵立即反手一枪,扎穿不言的大腿。 另一边,花绝找到已被火弹重伤昏迷的霍乾念和云琛。 他背起霍乾念,对一旁愣着的“小护卫”大吼: “快背上云琛跑啊!快啊!” 霍阾玉早已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愣愣地抬头看着花绝。 花绝震惊,失声惊叫:“阾玉??” 顾不得多言,花绝急道:“云琛很瘦!你能不能背动他??” 霍阾玉脸色苍白,忍着恐惧和颤抖,使劲点头,也学着花绝的样子,将云琛抗在背上。 二人朝火光之外的树林逃去,却立刻被一匹高大的黑马拦住去路。 顺着凶烈的黑马向上看去,一个面目阴狠、穿着首领铠甲服制的男人嘲弄开口: “久闻霍少主大名,今日,我特来送你——投胎!” 说罢,那首领男人狠狠挥枪,花绝全力以刀抵挡,却被一枪压在肩头,直接跪了下来,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花绝面上不露怯,只对霍阾玉大喊“快跑”,心中却惊骇对方实力不可小觑,这长枪如此沉重,对方却挥若鸿羽,持之无物一般。 因为刚才挡枪头时用力过猛,霍乾念已从花绝背上滑了下去。 那首领男人却看都不看地上人一眼,只又一枪扎向花绝,阴笑道: “听闻霍少主武功盖世,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看来对方认错人了。花绝心中飞快盘算,立刻转身引着那首领男人往另一个方向逃去,试图将其引离霍乾念。 谁知另一个骑兵又杀了过来,遇人便刺,逢人便杀,就连地上的尸体都要挨个戳过。 花绝大惊,只得又重新去背霍乾念,却不防被那首领男人一枪扎穿肩膀,踉跄扑地,半天都站不起来。 那首领男人故作迷茫状:“你俩到底谁是霍乾念?算了,去让阎王爷分辨!” 说罢,那首领男人立刻挥动长枪,再次杀向花绝,边杀,边脸上诡异大笑,仿佛嗜血恶狼逗弄着孱弱的兔子,全是恶毒的趣味。 花绝被打得连连后退,毫无招架之力,身上接连被戳出七八个窟窿,几次被打倒,又几次挣扎着爬起。 但这股不屈韧劲,反倒叫那首领男人却越打越兴奋。 他发出猎人那般尖锐的嚎叫声,高举长枪,在空中挽了一道锐利的连环飞花,狠狠一枪刺向花绝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叶峮飞跃上马头,迎着那首领男人的枪头猛地冲上去,将其摔抱下马。 花绝立刻背着霍乾念逃入深林,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170章 美人鱼 花绝浑身是血,背着昏迷不醒的霍乾念。 霍阾玉背着半个后背都被烧伤、同样昏迷的云琛。 二人在黑夜里一路狂奔,完全不知前路和方向,只知道黑鳞骑兵的火把和马蹄声一直追着他们,叫他们根本不敢停下。 就这么跑啊跑,树枝挂散了霍阾玉的头发,荆棘将她的脚扎得全是血口子。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黑鳞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远,四周重新陷入宁静,黎明的光线升起,一处浅滩出现在眼前,二人才终于敢停下来休整。 花绝累得站不起来,弯腰趴跪在地上,不停地喘息、咳嗽,将嘴里的血吐掉。 他将霍乾念放在地上,查看伤势,发现霍乾念额头上血糊一片,被火球砸中的地方还在冒血。 霍阾玉也学着花绝的样子查看云琛身上的伤,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直接惊叫出声: “霍宸!你看看云琛!你快来看看她!” 花绝赶紧跑过来捂住霍阾玉的嘴,紧张地侧耳去听。 听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听见黑鳞骑兵追过来的声音,花绝才放开手,赶忙查看云琛,顿时心中一沉。 云琛双目紧闭,头发散乱,看不清伤口在哪里,只能看到头发被血凝结成厚厚一大块。 她半个后背到脖子已全被烧烂,衣服、血肉、枝叶碎屑、泥土统统烂糊在她身上,叫人根本没法将她平放在地上。 见状,花绝只得叫霍阾玉盘腿而坐,将云琛的上半身趴放在她腿上。 霍阾玉小心翼翼地抱住云琛,手摸到云琛后脑勺黏黏糊糊的全是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裹在她头发下面,摸起来是可以动的。 不敢贸然取下那“东西”,霍阾玉轻轻拨开云琛的头发去看,登时脸色变得惨白。 那是一片薄薄的头骨碎片。 当裹满火油的火球石块飞来时,云琛扑上去,替霍乾念阻挡了大部分重击力道,她自己却被直接砸中头骨。 霍阾玉强忍着不尖叫,可还是慌乱得不知所措,不停地自言自语着“怎么办怎么办”。 花绝扶住霍阾玉的肩膀,温声安慰: “别怕,阿琛不会有事的。比这更重的伤他都受过,这点不算什么。阾玉,帮我一个忙,在阿琛醒过来之前,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他,好吗?” 霍阾玉重重地点头,神色渐渐变得郑重,一种说不上是情感还是责任的东西,在她心里悄悄升起。 她胡乱扎好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仔细地为云琛清理伤口。 花绝将外衣撕成条,简单为自己包扎了一下,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向浅滩,摸索片刻,抓了五六条手指长的小银鱼回来。 他将鱼洗干净,揪掉鱼头,递给霍阾玉。 “吃,吃了才有力气走出去。生火容易吸引敌人,只能吃生的了。” 似乎为了给霍阾玉展示吃法,花绝拿起一条银鱼,仰头一口吞下,连嚼都没有嚼。 这一幕给霍阾玉看得直冒鸡皮疙瘩。 她嫌弃地打量手里散发着鱼腥味的鱼,再看看云琛惨不忍睹的后背,忍不住干呕起来。 等霍阾玉吐完,花绝故意作出轻松的语气: “我猜你不认识这种鱼,这个叫拇指美人鱼。” 霍阾玉瞧了眼银鱼,气息仍旧不太平稳地问: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没有美人的样子。” 花绝道:“这鱼不是长得像美人,而是骨肉可以入药,令女子皮肤光滑白皙,容颜红润,所以叫这个名字。你若吃了,至少比同龄女子年轻貌美好几倍!” 霍阾玉一脸不信,但看花绝信誓旦旦的样子,不像是诓她,她觉得手里的鱼好像也没那么恶心了,便眼睛一闭,心一横,一口将鱼吞了下去。 花绝露出个顽皮坏笑:“果然啊,任何时候用‘美容养颜’来骗女人,都是很有用的。” 霍阾玉这才知道被骗了,气得拿小石头砸花绝。但两条小鱼吃下去,虽然不饱,却好像又有了些力气。 “霍宸,我们能活着出去吗?”霍阾玉望着沉沉昏迷的云琛,低声问道。 “当然能,从前比这更吓人的刺杀我们都遇到过,不都好好地活下来了?眼前这点算什么!”花绝脸上没有丝毫担忧,接着道: “固英城里还有少主可调动的三千步兵呢,看到这边起了林火,必然要来救的。我估摸最多再走一天,咱们就能出去了。话说我好歹是你堂哥,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 听了花绝的话,霍阾玉明显振奋了些,她小小地翻个白眼: “我可没有你这个哭包堂哥,从小就爱哭,估计现在也一样?” 花绝哈哈笑起来,说了句“我去撒个尿”,而后钻进林子。 霍阾玉皱眉,堵住耳朵,不满地叫道: “霍宸!你做了护卫,人都糙了!一点世家公子的样子都没啦!” 花绝已走到霍阾玉看不见的地方,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退下,忍着疼痛掀开腹部的绑带,打量起这道最深的要命伤。 第171章 山神娘娘 一路过来,神经高度紧张戒备时,花绝倒不觉得什么,这会休息下来,他开始觉得腹痛难忍。 和霍阾玉说话那会儿,他就感觉头晕目眩的,后背一阵一阵地冒冷汗,硬是强撑着没有倒下。 他轻轻摁住腹部瞧了瞧,伤口是那首领男人用枪头横拉出的一道深口子,正汩汩往外冒着血。 如果再往前几寸,他很可能会像剖鱼肚子似的,整个人被拦腰截断。 他将手里已被血浸透的布条折起来,用力拧了拧,然后抖干血珠子,重新系在伤口上。 做完这个无比简单的动作,他脱力地靠着树坐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要命”的感觉袭上心头,令他发慌。 做霍帮护卫以来,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恐怖的袭击—— 或者,准确点来说,是屠杀。 正规军的铠甲装备和马匹,阴狠的枪法招式,虽不知敌方是谁,但霍帮根本不是对手。 他仔细回忆昨夜的杀斗: 霍帮护卫近二百人,人人都在拼命,却毫无招架之力,几乎被杀光。 而对方黑鳞骑兵仅有五十人,竟无一人伤亡。 且一场闪电般的袭击,从发起进攻到结束,连一刻钟都没有,迅猛到令人发指,足见其实力强悍。 所以,花绝方才那些什么会有救援来的说辞,不过是用来安慰霍阾玉的。 他环顾四周,冷灰色的晨光撒在层层密密的树叶上,显得分外逼仄。 到处都是一样的景色,一样的不见天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走出去。 不言和叶峮还活着的希望很渺茫,霍乾念和云琛身上都有重击和烧伤,如果不及时医治,只怕熬不了多久。 至于他自己,很有可能会死在霍乾念和云琛的前头。 唯剩霍阾玉身上没什么伤,可她不会武功,根本不懂如何在荒山野岭生存,大概也捱不过几天。 形势不容乐观,却也绝对不容放弃。 花绝反复深呼吸,扶着树慢慢站起来,重新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走回霍阾玉身边,和她一起,重新背起霍乾念和云琛。 花绝选定一个方向,开始艰难地在前面开路。 他身上有伤,再加上树林茂密难行,走得并不快,但每走出去一段,就要停下来等等霍阾玉。 霍阾玉背着云琛跟在后面,她个子不及云琛高,背着云琛时,云琛的脚都拖在地上。 即使这样,她还是背得辛苦,两条腿都在不住地打颤。 对于一个这辈子连桶水都没提过的大小姐来说,背着一个成年人在林中行路,实在艰难至极。 霍阾玉咬着牙,一步腿一抖,却一步都没有停下。 额头上的汗落进眼睛,蛰得她眼睛又疼又痒,她却腾不出手去擦。 回头看看霍阾玉全力咬牙坚持的样子,花绝心里不忍,说道: “等回到固英城,我要美美地吃一顿牛肉锅子,喝一坛上好的乌梅酿。你也可以睡上三天三夜,起来便沐浴、梳妆,再找两个小侍女来伺候着。” 这话明显有点鼓励的作用,霍阾玉用力点头,气喘吁吁地问: “那大概还要多久能出去?” “快了。”花绝说:“运气好的话,可以碰见常住深山的猎户,那不用等到固英城,便能好好吃喝休整一番。猎户打猎常常受伤,都存着创伤药,少主和阿琛也能得到医治了。” “嗯!那我们抓紧赶路!” “记着啊,心里一定得想点吉利的,嘴上也得说吉利的。山中有山神的,听见你说什么,便叫你实现什么。” “霍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谢谢。” “不信?那等阿琛醒来你问问他,我们这些年在外面办差,碰到的稀奇古怪的事还少吗?你问问他有没有山神,看他怎么说。” “好,那就请山神保佑我们先找到一户猎户,能为哥哥和云琛治伤,然后再平平安安回到固英城。对了,也请山神保佑其他护卫们都平安归来。” 正往前走的花绝沉默了片刻,笑道: “山神肯定听见了,一听这姑娘这么善良,不仅实现你的愿望,说不定还瞧上你做山神娘娘呢!” “呸呸呸!我才不要嫁给山神!” 花绝坏笑:“我知道,你想嫁给云琛呗!” 霍阾玉大窘,差点忘了背上还背着云琛,冲过去就要打花绝。 二人一路打着嘴巴仗,你追我赶,一时间,倒不觉得难熬了。 不知过了多久,很快,二人打闹的劲儿用完,连说话都没力气了,开始沉默着赶路。 走着走着,前面的花绝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没了声音。 “霍宸!”霍阾玉急忙想上前查看,可云琛还在她背上,她刚想找地方将云琛放下,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马的轻啼。 那声音很小,却让霍阾玉的神经瞬间紧绷,整个人僵在原地。 “霍宸,你醒一醒……”霍阾玉小声地叫。 花绝晕死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背上是仍旧昏迷的霍乾念,身下是缓缓渗透泥土的血。 见花绝毫无任何反应,霍阾玉急得想哭,甚至在心里骗自己说,方才那声音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可很快,马蹄声清晰地响起,越来越靠近,彻底打碎了霍阾玉的“幻觉”。 她甩下云琛,恐惧地蹲在地上,将身子缩成一团,抱着头往树丛里钻,仿佛这样就安全了。 可心里又想起花绝的话,眼下不光是将云琛交给她,还有霍乾念和霍宸。 三个人的命,都靠她霍阾玉了。 想到这里,霍阾玉忍住哭意,强迫自己从树丛里爬出来。 对着地上三个人,她一阵慌乱,不知道该先救哪一个。 犹豫片刻,她率先将云琛背起来,轻轻藏进一片高深的草丛,接着又去背霍乾念。 男人比女人要重许多,她背云琛都费尽了力气,更不要说这三人里,霍乾念身形最高大,分量最重。 她只好将背改为“拖”,一点点将霍乾念拖进草丛。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开始越来越紧张,已经恐惧到脑袋发懵。 她不顾一切地再去拖花绝,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却怎么都拖不动, 实在是方才拖动霍乾念时,耗费了她太多力气。 然而马蹄声已离得极近,近到她可以清楚地听见马蹄踩断树枝的声音。 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想尖叫却不能,想哭喊也不能。 她好想找个人帮帮她,她好想放弃。 硬生生强忍心中绝望,她拽住花绝的胳膊,用尽毕生力气去拽。 一点,又一点。 等她终于将花绝拖进草丛的时候,她已能穿过茂密的树木枝桠,隐约看见高高坐在马上的黑鳞骑兵,那铠甲泛着黑色的冷光。 她赶忙用树枝将地上的拖动痕迹扫掉,胡乱撒上落叶,然后快速跳进草丛,整个人猫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马蹄声已近在咫尺,四五个黑鳞骑兵骑着黑马,彻底出现在霍阾玉的视线。 一个黑鳞骑兵走到方才花绝昏倒的地方停下来,抬腿跳下马。 第172章 不知善恶 “他妈的,霍乾念跑哪去了?搜了这么久还找不到!” “别急,我不信他伤成那样还能跑出去!” “就是,说不定已经死了。” “将军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尸体也得扛回去!” “得嘞!” 几个黑鳞骑兵说着话。其中一人跳下马,站定在一片高草丛前。 若此时他弯下腰,便能与一双惊恐的眼睛对视上,瞧见一个绝望无助的少女正藏在草丛里。 草丛茂密高盛,霍阾玉蹲在里面,与那黑鳞骑兵不过一尺的距离,近到她可以清楚地闻见黑鳞铠甲冰冷的金属气味。 她浑身不住地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恐惧,还是因为刚才拖动几人累的。 那黑鳞骑兵站在草丛前,撩起铠甲,开始解腰带,看样子是要方便。 霍阾玉想避开不去看,脖子却僵硬得根本动不了,紧张得连闭眼都忘了。 这时,一只手慢慢伸过来,先是摸到霍阾玉的肩膀,而后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黑鳞骑兵放完水,重新系好裤腰带,再次翻身上马。 一直到马蹄声远远离去,彻底听不见了,霍阾玉才终于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 云琛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后背疼得像被马车碾过似的,头也剧痛难忍。 她用手轻轻拭去霍阾玉脸上的眼泪,费力安慰: “不哭……我在呢……” 霍阾玉委屈地瘪瘪嘴,一头扑进她怀里,终于闷声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又一声马蹄轻吠声响起。 霍阾玉的哭声戛然而止,迅速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护在云琛身前,端起拼命的架势。 云琛无力地躺在地上,望着霍阾玉那生疏的防御姿势,那决然却不再颤抖的样子,再次慢慢失去意识。 霍阾玉回头看了眼又陷入昏迷的云琛,握紧石头,心中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等到马蹄声越来越近,霍阾玉瞪大眼睛,神经紧绷到极限的时候—— 一颗憨厚高大的马头伸进草丛,低头闻了闻一旁的霍乾念。 “呼……”霍阾玉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她认得这是霍乾念的屠狼驹。 在这次偷溜出府跟随云琛之前,霍阾玉甚至都没有摸过马。 但一个多月骑马饮马下来,霍阾玉现在已经很熟悉马的习性。 她上前轻摸马头,不知道是在安抚马,还是在安抚自己。 “小马儿,别怕,能行的……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屠狼驹极通人性,显然听懂了霍阾玉的话,竟慢慢跪下,卧在了地上。 霍阾玉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霍乾念和花绝趴放在马背上,她则重新背起云琛,拍拍马脖子,示意屠狼驹开路。 就这样,一人一马,三个昏迷的伤员,屠狼驹在前,霍阾玉在后,慢慢在林中摸索前行。 这次,没有花绝想着法子逗乐,绞尽脑汁地加油打气了,只有屠狼驹高大壮实的马背,坚定又沉默地向前。 不知道为什么,霍阾玉突然觉得,即使没有人哄着,安慰着,她好像一样可以坚强。 天亮时赶路,天黑时靠着屠狼驹浅睡。 渴了就寻小溪和山泉,饿了就摘野果吃。 昏迷受伤的三人有时会短暂地醒过来,霍阾玉便给他们也喂水和果子。 就这么不知年月地走啊走,一连走了七八天,霍阾玉终于望见不远处的矮坡下,两间简陋的茅草屋出现在视野。 那屋门前栓着一红一黑两匹马,屋檐上挂着两根风干腊肉,看起来像是猎户。 要换作从前,霍阾玉肯定会激动得哭出来,背着云琛就往茅草屋冲。 可经过这一遭变故,她已学会谨小慎微才能保命。 她将身子伏低,神情探究地望着门口的黑马,对屠狼驹道: “对方善恶不知,万一是那骑黑马的骑兵就遭了。我先去瞧瞧,如果安全,我便来接你们,万一不测,我会大喊,你便快逃。好马儿,听话。” 屠狼驹轻点头,表示明白。 只是马背虽宽阔,但位置有限,只能驮两个人。 这意味着霍阾玉若独自去茅草屋探情况,就必须将云琛放下。 如果有危险,屠狼驹可以驮着霍乾念和花绝跑,云琛就只能留在原地等死。 这时,云琛再次缓缓苏醒,只往四周看一眼,便立马明白霍阾玉现在的困境。 霍阾玉愁得眉头紧皱,脑子出神,竟没有发现背上的云琛已经苏醒。 “我去……”云琛开口,吓了霍阾玉一跳。 “你醒了?怎么样?”霍阾玉赶忙将云琛放在地上,可她却不肯躺下,挣扎着想站起身。 只是脚软得厉害,身上到处钻心地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尝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 霍阾玉搀扶着云琛,“你要干什么?” 云琛勉强站定,看向那茅屋,“我去探探情况……你……你们留在这里……” 霍阾玉斩钉截铁地拒绝:“你都这样了还去探什么路?!要去也是我去!” 云琛摇头,艰难地说: “我已经受伤……若真有不测……折我一个就好……你们都可以跑……” 若霍阾玉去,出了事,云琛留在原地等死不说,霍乾念和花绝也还昏迷着,只靠屠狼驹是不成的,最后很可能四个人都死在这林子里。 所以云琛去,是最稳妥的法子,能最大限度保证其他几人活下去。 可霍阾玉听了这话,却顿时慌起来:“你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不行!万一你出事了!我怎么办?我不许你冒险!不行!” 云琛扶着树稳住身子,连连安抚霍阾玉,坚定地看进那因为惧怕而睁得老大的眼睛,道: “阾玉,你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你已经走到这里了,吃了多少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苦,杀人都见过了,还怕什么……这世上没有几个比你还勇敢的女子……别怕……” 霍阾玉一下小声哭出来,用哀求不舍的目光看着云琛,哽咽着说:“可我不想你去冒险……” 云琛勉强笑笑,摸摸霍阾玉的头: “傻瓜,你忘了吗,我是护卫啊……保护你们,本就是我的职责……” 霍阾玉听完哭得更厉害了,却没有再说话,亦没有阻拦。 云琛将靴子里一柄短刀交给她,然后一步一踉跄,脚步拖沓地向茅草屋走去。 泪眼模糊中,霍阾玉看着马背上昏迷不醒的霍乾念和花绝,再看看手里冰冷又陌生的刀,以及逐渐离她越来越远的云琛,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尽管已心乱如麻,紧张得要死,可霍阾玉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目光紧紧跟随着云琛的身影。 云琛实在受伤太重,并不是很长的一段路,她歇了四五次才能继续走。 等走到茅草屋前的时候,云琛已耗费完所有力气,天旋地转之中,她身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听见响动,茅草屋的门打开,走出一个高瘦的汉子。 那汉子走到云琛跟前,推推云琛肩膀,又探探云琛脉搏,立刻冲屋里喊道: “还有气!快救人!” 第173章 荣江和荣易 也许真的是山神有灵,不忍两个姑娘这样受罪,便叫她们绝处逢生。 能在偌大的深山里碰到好心的猎户,这概率比遇见玉皇大帝还低。 茅草屋的主人是一对隐居山中的猎户兄弟,荣江和荣易。 俩人看起来颇为和善,十分热心地帮忙将霍阾玉几人安置好,还拿了不少创伤药出来。 那荣江甚至懂一些医理,他快速为花绝和霍乾念清洗伤口,包扎止血。 见霍阾玉疲累极了,两兄弟赶紧做了些热饭热菜,还拿了几套干净衣服来。 霍阾玉连连道谢,吃饱喝足,擦洗换衣,总算感觉捡回一条命。 最后,那猎户两兄弟打量云琛身上的伤,感慨道: “这位兄弟烧伤得太厉害了,伤口已经开始化脓,身上也在发热,我只能拿蒲公英草试试看,还是得尽快出山去寻大夫,不然性命不保——你们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霍阾玉被问住了,她停下为云琛擦拭伤口的动作,愣愣地看着荣江,不知从何说起。 荣易见状,朝荣江使了个“闭嘴”的眼色,从旁打圆场: “这几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来游山玩水的,是不是路上遇见土匪打劫了?” 霍阾玉连连点头:“对对对!” 荣江“呵呵”干笑两声,作恍然大悟状: “原来如此!这林子地处边境,楠国、东炎、昭国的三国边境交界就在这,说好听点是三国据守之地,说难听点,这地方边境线模糊,三国都能在此杀人。你们没遇见他国的边境守军已是万幸。” 霍阾玉想起那群如鬼魅可怖的黑鳞骑兵,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等将霍乾念、云琛和花绝三人安置妥当,霍阾玉已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她靠在云琛身旁,鞋子都没脱,直接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不停做各种噩梦。 梦中,她看见穿着红色衣服的无头尸体,看见那个在空中飞舞着长枪、笑容阴森的黑鳞骑兵首领,还看见霍帮护卫们一个个倒下,云琛冲上去护着霍乾念,直直地坠下悬崖。 她心里不停告诫自己: 不能睡太久,荣江荣易两兄弟看着和善,可爹总说人心隔肚皮,不能睡太死…… 云琛后背的药该换了,得给她再擦洗一下,试试能不能退烧…… 给他们三个人再喂点水…… 霍阾玉满脑子想的全是这些,人却控制不住地越睡越沉。 她想要醒来,却像被梦魇住了似的,根本醒不了。 “醒醒!!” 一声突然大喊贴着霍阾玉耳边响起,她猛地惊醒,眼前是荣江肃然的脸。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见来时外面还天光大亮,这会已经快黑了。 她人还发懵呢,荣江却将一把刀硬塞进她手中,急道: “有一群骑黑马的土匪在朝这里来!快跑!快!” 骑黑马的土匪?只可能是黑鳞骑兵! 霍阾玉瞬间清醒,赶紧去背云琛,却见榻上已空空如也。 屋子外面,荣易已将霍乾念和花绝捆上屠狼驹的马背,然后将云琛放到另一匹大红马的屁股上,翻身跨上马。 她赶忙跑出去。荣易指着最后一匹黑马问她: “能骑不?” 霍阾玉点点头,动作滑稽却熟练地爬上马。 视线变高,霍阾玉看见天色几乎全黑,不远处有火光晃动,正快速朝茅屋而来。 荣易指指霍阾玉身后,那最后一个位置,对荣江道: “赶紧上马!别磨叽了!先跑再说!” 荣江却抽出一柄弯刀,朝火光来的方向迎面跑去,道: “你带着他们跑,我去引开那些家伙,这样胜算最大!” 荣易撇撇嘴,立刻拉动缰绳,掉头出发,临走撂下一句话: “你奶奶的,帅都让你耍了!别他妈死太早了啊!” 荣江头也不回地跑着,举刀大骂: “去你奶奶的——咱俩是一个奶!”说完,他一头扎进树林,一边跑,一边故意晃动树枝,闹出些大动作,立马吸引了不远处的火光跟上去。 三匹快马趁机朝固英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荣易将马驾得几乎快要飞起,霍阾玉追着费劲,想对他说句感谢都没机会开口。 只可惜黑鳞骑兵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发现荣江是故意在引着他们兜圈子,立刻调转方向,朝荣易和霍阾玉的方向追上来,开始放箭追击。 一支长箭呼啸射来,荣易侧身躲过,却不小心带动缰绳,拉得马偏靠近树,直接让马屁股上的云琛和树干来了个亲密接触。 “咚”得一声,云琛的脑袋磕在树上。 荣易赶紧往反方向拉马,就听又“咚”的一声,这次云琛的屁股遭了殃。 “兄弟!对不住对不住!”荣易边驾马边大喊。 云琛根本听不见,倒是跟在后面的霍阾玉瞧得分明,见那树都被撞得枝叶乱颤,心里十分心疼云琛。 但此刻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身后追击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已逐渐贴近。 黑鳞骑兵的马都带着铁制的面具,根本不惧飞奔过程中树枝扰眼,跑得比寻常马快许多,很快就追了上来。 荣易扭头看去,只见黑鳞骑兵已近在咫尺,跑在最后面的霍阾玉已快要陷入黑色的包围。 “妈的!咬得真紧!”荣易咒骂一句,正纠结该怎么办时,马背上的云琛方才被树“打”了两下,竟幽幽转醒,目光无焦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年轻人。 一见云琛醒来,荣易大喜,立刻将缰绳塞进云琛手里: “兄弟,看来我只能送你们到这了!我这马认识下山的路,你尽管跑!我去殿后!” 说罢,也不管云琛还是个重伤员,神志是否清醒,有没有力气驾马,荣易直接飞身跳下马,迎面与最前面的黑鳞骑兵交战在一起。 全凭多年骑马的本能,云琛紧紧拽着缰绳。屠狼驹载着霍乾念和花绝紧随其后,霍阾玉亦全力跟随。 跑了整整半夜,天光大亮时,三匹马终于跑出了这噩梦般的密林,远远停在了固英城外。 云琛强撑着一丝清醒,望向城门,却顿时震在原地。 霍阾玉也呆呆地望着城墙,面色惨白得像鬼一样。 两人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城墙残破倒塌,“固英城”的牌匾摇摇欲坠。 城墙上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以及被火石砸出的大黑洞。 无数守城将士的尸体倒在城墙上、城门口,黑红的鲜血将大地染得斑驳可怖。 霍阾玉的神志已根本无法思考,愣愣看着眼前一切。 “这这是怎么了?” 云琛也不知道。她强稳住颤抖的心神,看了眼仍旧高高耸立、随风飘扬的楠国九龙官旗,一咬牙,一夹马,切齿道: “入城!” 第174章 太秀了 楠国三十年四月,楠国皇帝南高羽薨,真龙殡天。 南高羽的死,宛如压抑许久的楠国大地被解开了封印。 国仇家恨,恩恩怨怨,几十年血债堆积,终于到了清算之日。 各国势力蠢蠢欲动,垂涎望着这块富足丰饶的中原大地。 五月,北方游牧民族的洛疆国,率游兵夜袭楠国北境; 已亡国被吞并的原大楚国残余势力,集结成叛军,于东部死灰复燃,高举复国大旗,兴兵攻城掠地; 同时,一支来历不明、不知国籍的黑鳞骑兵越过东南边境,接连拿下两座边境重城,止步在固英城外。 三股势力如商议好的一般,几乎在同一时刻大肆进犯,形成来势汹汹的“三国攻楠”之势。 一时间,楠国举国震动,朝廷立即下令迎战,派出曹放、段捷、孟剑云三名主将,与一干得力副将各自领兵,前往迎敌平叛。 一时间,除了以京都为中心的中部地区和西部地区,楠国北部、东部、东南部,几乎全部陷入纷飞战火。 进入固英城之后,云琛很快再次陷入昏迷。 这一次,她仿佛深深陷在一个冗长又可怕的梦里。 当她从粘稠又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逃出时,她好似看见自己的灵魂脱离身体,飘荡在空中。 梦里面,她看见边境林中有一片林子被火烧得焦黑,到处都是霍帮护卫们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追击着玉阳基深入边境的有功之卫们,那本该回京都迎接霍帮大获全胜的汉子们,通通无缘无故地死在了黑鳞骑兵的长枪下。 接着,她灵魂飘到固英城的上空。 她看见城中到处一片混乱,百姓们有的闭门不出,有的忙着举家奔逃 八千守城将士以及霍乾念从玄甲军借来的三千步兵,与黑鳞骑兵苦战十日,死伤遍地,唯剩两千余人据守城门,垂头丧气地坐着,等待下一场死战。 军中所有大帐都躺满受伤的将士,军医忙碌穿梭其中,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那之前还在劝导霍乾念“治国比齐家更严”的步兵统领,此时已失去一只眼睛,一条小腿,浑身绑满草药布巾,躺在草榻上奄奄一息。 飘啊飘,云琛又飘到一间大帐篷里。 只见才苏醒不久的霍乾念正孤独地坐在主帅大帐中,面容深沉,眉头紧皱,脸上有无暇去刮的青色胡茬。 他的身边只有一个需要捧着腹部才能站立、比他还要虚弱的花绝,再没有其他任何一个霍帮护卫相随。 突然,一个小兵冲进帐篷,跪倒在地,悲声道: “霍都督,我们步兵统领重伤不治,方才已经去了黑鳞骑兵已经在朝固英城而来!后日便达!我们现在只剩两千步兵守城!朝廷的援军本来已经在路上,可途径中部时,和孟剑云将军一起被困叛区,正与原大楚残寇交战!无法来援!请霍都督主事!” 良久的沉默之后,霍乾念嗓音嘶哑又虚弱: “来攻固英城的黑鳞骑兵有多少人?” 那小兵颤声道: “大约两万。” 霍乾念闭了闭眼。他已没日没夜地翻阅完所有堆积的战报和书信,终于明白楠国已三面陷入战火。 而他,被困在固英城了。 他快速召集军中仅剩的六个信兵。 一个信兵去向离固英城最近的越城求援,请一万越城守城军赶来增援;另外五个信兵则和花绝一起奔向四面八方,将一封又一封霍帮少主的山隐月号令,急急发往全楠国各个堂口。 接着,固英城大街小巷都张贴起临时征兵的告示,召集起勉强可用的八百青壮年。 再接着,霍帮各个堂口的报令穿越重重战区,飞向固英城; 回报曰:远在京都的霍府,除了院卫,所有近卫、武师、在训的预备护卫,六百余人已向固英城方向进发。 安排完所有事务,霍乾念走到一旁榻前,定定望着那张俊俏、清瘦,却又毫无生气的脸。 云琛飘过去,仔细瞧了瞧那张脸,竟然是她自己。 霍乾念轻轻抱了一下她的身体,将头抵在她的额头,声音哽咽: “琛儿求你醒醒” 云琛听得心里难受,有些想哭。她想飘过去抱抱霍乾念,却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再次飘向空中。 没有任何理由的,她觉得好像要诀别了。 干了这么多年护卫,也算不辱使命。 纵使舍不得霍乾念,她却知天命如此,不可强求。 她彻底放松下来,任由身子飘向空中。 谁知刚飘到一半,屁股突然被狠狠踹了一脚。 她迅速从空中落下,直直扑向榻上她自己的身体。 她来不及回头去看,只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笑道: “你特娘给我下去!臭小子,你的路还长着呐!” “狗哥,你踢得又狠又准,太秀了!” 第175章 末日 两天后,当云琛终于从冗长的梦中惊醒时,她睁开眼,目光聚焦在头顶的泥土墙壁和木板上。 她转头去看,一盏昏暗的油灯亮着微弱的光,霍阾玉在旁边的草榻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块湿帕子,一看就是已累到极限。 环顾四周,空间很小,全是泥土墙和木板,一个窄窄的木梯向上延伸,尽头是一块盖板。 地上除了她和霍阾玉躺的草榻,就只有几麻袋苹果、土豆、玉米看起来是个存粮的地窖。 她慢慢活动四肢,撑着手臂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头上和背部全都包着草药布巾,但伤口已经愈合大半。 她将草药布巾拆掉,摸摸后脑勺。 为了包扎上药,她的头发被剪掉了一块,伤口处有点凹陷,是缺了一小片头骨的缘故。 她有点茫然地呆坐了一会儿,花了点时间才回忆起昏迷之前的事情,然后轻手轻脚地坐起身,穿好衣裳。 她重新束起头发,拿起一旁靠在墙上的饮血剑,顺着木梯慢慢爬上去。 推开盖板,外面安安静静,是一户没有人住的农家小院。 她走出院子,往主街上走,不安地停住脚步。 明明是六月夏日,可天空却冷冷地阴着。 长长的主街两边,所有商铺和酒楼都是空的,整条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风吹过她脚边,将地上“征集民兵”的告示卷起来,飘向阴郁的空中。 她顺着街走了足足一刻钟,仍然不见一个人。 到处都关着门,没有人声,甚至没有狗吠,寂静得像一座空城。 心里莫名涌上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只剩灵魂游荡在阴间? 再继续往前走,她终于听见刀刃轻碰刀鞘的声音。 远远地,她看见城门上立满将士和民兵,霍乾念一身戎装,持隐月剑站立在最中央,一旁的花绝也身穿铠甲,配着战刀。 所有人都面向城门外而立,没有人回头向城里看,便没有人发现她。 忽然,她看见所有人纷纷抽出武器,弓箭手拉满弓,步兵举起战刀,投掷手装好石块,几十个将士冲向城门,用巨大的石车死死顶住 她看见霍乾念抽出了隐月剑。 即使看不见他的神情,她仍旧能从那威严的背影上,感受到强烈的肃杀之气。 所有人都神情紧张地望着远方。 云琛看不见城门外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动,马蹄声密集壮大,如雷嘶吼着,越靠越近。 不必再问任何人,云琛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从一旁成堆的武器装备箱里,拣出一件染血的铠甲。 后背伤口才愈合大半,稍微一碰就痛。 她忍着疼,将坚硬冰凉的铠甲穿上,又拿出一套弓箭背在身上。 即使已做好心理准备,可当她顺着长长的石阶攀上城门时,还是感觉浑身一麻,整个人震在了原地。 漫天阴云密布,压城欲摧。 无边无际的旷野中,长风呼啸哀鸣。 头戴狰狞面具的黑马,布满鳞片的黑色铠甲,以及无比锋利的黑色长枪 数不清的黑鳞骑兵如黑山海啸一般,正急速朝固英城而来。 相比之下,这固英城门上的人实在少得可怜,单薄得可怜。 这是末日吗? 云琛简直无法从眼前这震撼又恐惧的情形中回过神。 她不明白自己只是受伤昏迷了些日子而已,这世界怎么就变成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末日模样? 霍乾念一直盯着越靠越近的黑鳞骑兵,根本没发现不远处的云琛。 当黑鳞骑兵终于列满固英城下时,一支黑色的长箭率先飞来,直冲霍乾念面门。 不等霍乾念扬剑斩箭,已有另一支箭矢急速飞去,准准将黑箭击落。 霍乾念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立时惊讶地睁大眼睛。 还有一个人也和霍乾念一样,望着同一个方向—— 城门之下,蓄势待发的黑鳞骑兵中央,是在那林中为首、能挽出一手骇人枪花的男人: 黑鳞骑兵首领将军,焦左泰。 见自己全力射出的一箭,竟被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子给截了,焦左泰不禁眯眼仔细打量。 “喂,身手不错,叫什么名字?”焦左泰冲云琛喊话,声音颇为戏谑。 云琛站定在霍乾念身边,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冷冷撇了眼焦左泰: “我不叫‘喂’,我叫你祖宗爹!” 焦左泰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随即面目变得阴狠,大令一声“进攻”! 一瞬间,黑鳞骑兵爆发出震天的吼声,像蝗虫一样疯狂地冲锋爬城,轰隆隆的战车载着巨石冲撞向城门。 城上城下当即交锋悍战,杀喊声沸反盈天。 花绝一边忙着砍杀攀上城门的黑鳞骑兵,一边冲云琛急道: “少主特意将你和阾玉藏到地窖,你怎么出来了?!” 云琛不停拉弓射箭,箭无虚发,一箭射倒一人,头都来不及回,“别废话了,这场群架人有点多,好好打!” 血染黄土,硝烟灼天。 一波又一波黑鳞骑兵攀上城墙,又一次次被守城将士击退。 城门虽未攻破,却已被黑鳞骑兵的战车撞出一个大窟窿。 黑鳞骑兵疯狂从窟窿里冲进来,铁甲摩擦过大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首领将军焦左泰更是狠将,不只冲在最前面跃进城门,更一枪一刀交替砍杀,所到之处如重锤碾蚂蚁,杀倒大片楠国将士,硬生生为后方的黑鳞骑兵杀出一条血路。 两个守城将士迎着焦左泰扑上去,其中一人被焦左泰一刀砍掉脑袋,另一人被焦左泰狠狠一脚跺在地上,手中战刀脱手。 那将士再次爬起来冲上去,胳膊狠狠绞住焦左泰脖子,试图勒死对方,哪怕皮肉已被铠甲鳞片扎透,也毫无惧色。 然而焦左泰只是向后勾起一只手,抱住那将士脑袋猛地扭转,便一把扭断了那将士的脖子。 将那将士的尸体随意扔在地上,焦左泰阴狠而笑,一身漆黑铠甲布满血色,气势狠厉异常,竟令四周无人敢上前。 这时,一道长箭破空飞来。 焦左泰偏头躲过,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一脚踹在脸上,身子趔趄,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云琛收弓抽剑,狠狠杀去,焦左泰一边抵挡,一边被迫后退数丈,不由心里一惊,更加谨慎地打量起云琛。 “小子,功夫不错!就是人不够壮实!”饶是已占下风,焦左泰仍口中挑衅,面上挂着阴恶笑容。 云琛唾骂一声“足够送你见阎王!”而后更加凶猛地击杀而去。 她方才一路杀过来,清清楚楚地瞧见,焦左泰是怎么样把楠国将士们不当人一样地杀。 这会她心里有恨又有气,全然不顾自己身上挨了多少刀箭,只目标锁定焦左泰首级,越杀越红眼。 可那焦左泰却像是专来克云琛的,云琛的打法招式总在他预料之内,竟次次见招拆招,叫云琛占不到什么便宜。 注意到云琛这边局势不利,霍乾念立刻飞身来援。 一见二人要合并进攻,深知自己不是对手,焦左泰立即后撤,只叫无数黑鳞骑兵冲上去,将二人团团包围。 一个又一个黑鳞骑兵攻上来,一个又一个被云琛和霍乾念杀退。 从黑夜厮杀到黎明。 两千对两万。 如果不是占据着守城的优势,两千人甚至不够黑鳞骑兵塞牙缝的。 就在守城将士几乎死伤殆尽,城门快要失守的时候,一支援军终于姗姗来迟,从后方包抄,将黑鳞骑兵杀得措手不及,只能匆忙撤退。 当颜十九策马率两万大军进入固英城时,只见四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破出一个巨大窟窿的城门后,霍乾念与云琛浑身是血,互相搀扶着才能摇摇站立。 颜十九见到这一幕,瞳孔骤然紧缩,抓紧了手里的缰绳。 看着眼前高高飞扬的烈日焰火的金红色旗幡,霍乾念盯着颜十九的脸。 “东炎的兵?” “对。”颜十九嘴角弯起一抹挑衅笑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霍乾念。 “东宫有令,命本将军前往东炎借兵救援。霍都督,你好好休息。” 第176章 明码标价 固英城守住了。 守城的将士也死得差不多了。 颜十九带着从东炎借来的兵,驻扎在固英城的营地旁。 城门被修好,战场也打扫完毕。 固英城的牌匾甚至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留下的百姓们渐渐打开门,试探着走上街。 托颜十九的福,他不仅带来两万步兵,还带来许多军医和药物。 只是这厮在见到云琛之后,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竟明码标价地要“云琛”换“物资”。 要云琛陪他吃一顿饭,可换四车粮草; 云琛陪他喝一顿酒,可换六车药材; 赏月一次,可换十二只羊,两车水果,两车腊肉; 并肩聊天一次并一个时辰以上,可换铠甲装备两千套; 陪睡一次,可直接换走两万东炎兵。 当颜十九把这样一份“物价清单”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叫人送进固英城营地大帐的时候,霍乾念的脸简直比黑鳞骑兵的铠甲还要黑。 花绝将纸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大骂: “这狗日的颜十九!一天到晚算计着搞阿琛!这么不要脸的话也好意思写出来!真是脸皮比固英城的墙墩子还厚!” 一旁,才从林子里徒步整整二十天、死里逃生出来的叶峮和不言,昨夜出林子时,本想着回固英城美美地吃喝休整一番,却见城下人潮涌动,杀声震天,城门口是全力对战杀敌的霍乾念、云琛和花绝…… 二人哀叹一声,无奈地加入了这场守城之战,一直到颜十九带兵来援,黑鳞骑兵全部撤退,二人才有空来霍乾念跟前报道。 当时在林中遇袭,为了替花绝挡那一枪,叶峮腹部几乎被贯穿,至今还没好全。 他捧着肚子躺在旁边榻上,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啥也听不见,也不去看霍乾念跟要变异了似的,浑身冒黑气的样子。 倒是不言伤已痊愈,话匣子又打开。在林子里只有叶峮一个“听众”,这回到固英城,“听众”一多,他明显来劲了。 “要说这颜十九看起来也不像个‘龙阳’,估摸着就是单纯嘴贱?话说我和叶峮在林子里走了整整二十天,吃了多少树上的虫子你们知道吗?我们走的那条路背阴,没果子没山泉,幸好长着许多草药,要不然我们哪有命躲过黑鳞骑兵的追剿。 要说这黑鳞骑兵也是邪乎,喊着少主的大名就杀过来,明显认识我们的样子。可眼下看来,他们是来进犯楠国的正规军,虽不知哪国的,但为啥偷袭我们霍帮?难道少主啥时候得罪别国军队了?我说……” 懒得听不言废话,花绝一边大骂颜十九,一边去清点云琛“换来”的物资。 他拿起一个嫩梨叼在嘴里,指挥几个霍帮护卫将东西抬去库房,分给将士们。 另一边,换得一大堆物资的云琛,正站在东炎营地的主帅大帐中,当着颜十九的面,由四个军医为她疗伤包扎。 两个军医帮云琛脱下铠甲,发现她后背烧伤处,那刚长起来点的新肉,已全被铠甲磨出了血。 铠甲一卸,皮肉疼得厉害,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两个军医立刻僵住动作,偷偷打量一旁颜十九的脸色。 颜十九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两个军医,只是对护卫在旁的万宸道: “去拿秦艽玉颜脂来——全部拿来。” 万宸领命而去,那两个军医也赶紧继续为云琛包扎,只是动作愈加轻慢,生怕再弄疼云琛。 整整两个时辰,四个军医才处理完云琛身上的伤。 到该给云琛后背上药的时候,颜十九叫所有人退下,关严帐门。 他亲自拿起秦艽玉颜脂,走到云琛面前: “脱,我给你上药。” 云琛抓紧衣领往后躲,目光戒备地瞪着他: “你疯了?男女授受不亲!” 颜十九笑眯眯道:“没事,医者无性别嘛!” 云琛反问:“你是哪门子医者?” 颜十九翻着眼睛想了一阵,凑近她,风流笑道: “我有相思病,唯有你能治,你不就是医者?” 好家伙,第一次听说“医者无性别”是指医者的! 云琛拿过秦艽玉颜脂,习惯性的一脚踹在颜十九腿上。 挨了一脚,颜十九明显舒坦多了。 他从旁推过来一扇屏风,自顾站到屏风后面,背过身,道: “我倒要瞧瞧你怎么给自己后背上药。我在这里等着,万一你晕死过去,我好救你。” 云琛皱起眉头看向屏风,能模糊看到颜十九高大的身影。 从来见到颜十九,都是一身白衣潇洒,大大咧咧,没个正形。 如今那虎背蜂腰穿着铠甲,更显得身形比一般男子更宽阔。 这样的颜十九竟然帅得打眼,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矜贵和霸气。 估摸着以颜十九的性子,云琛若不在这上药,他是绝对不肯的。 云琛便不再啰嗦,麻利地将衣服脱下,只剩一件裹胸。 她将一大块草药布巾铺在榻上,不要钱地涂满秦艽玉颜脂,而后爬上榻,背对布巾躺下去,牢牢粘住药膏,完美又熟练地完成了自己上药。 上完药,她仔细将草药布巾系好,头发却不知怎的松开了,垂散下来。 她专注地以手指梳发,收拢头发,并未发现不知何时,颜十九已转过身,正隔着那朦胧的屏风瞧着她。 一道屏风,叫人看不清什么,却也清楚地看见那令人想入非非的长发倩影,难得地露出些女儿姿态。 云琛甚是俊俏,一双灵动的鹿眼纯澈又勾人,仅一身不施粉黛的男子装束便能叫人过目不忘。 可她到底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既不精致,也不温婉,甚至在男人堆里混久了,十分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有一次,颜十九亲眼看见云琛在草垛里午睡,睡醒之后一头草渣子挂在头发上。 她却只是随意拨拉两下,伸个大懒腰,隔着裤子挠了挠屁股,便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那样子属实惊呆了颜十九,让他久久不能忘记,此后每每想起,都不自觉地想笑。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偏偏叫他生出一肚子爱恨嗔痴,却又不能言说分毫,只能在边界试探来去,终是不敢越过雷池。 “你就这么放心我?不怕我突然冲进去把你吃干抹净?”他在屏风后面说。 她头都不抬一下,“你让万宸给你陪睡,我没空,你那两万东炎的兵我也不稀罕,借了人家的,早晚都得还。” 他故意拍拍铠甲,噔噔靴子,发出要走路的声音。 “行,不怕我是,那我进来了哦?” “你试试看。” “试试就逝逝,看一眼我也不亏!” 颜十九说着将头探出去,刚露出发顶,一个秦艽玉颜脂的空瓶就朝他脑袋飞了过来。 他笑嘻嘻接住瓶子,探头看去,云琛已穿戴整齐,正在系最后的腰带。 他长身倚着屏风,抱着胳膊笑看她,发出一声响亮的弹舌: “咯,陪我喝一杯走。” 她“啧啧”两声,表情颇为嫌弃: “都当将军的人了,还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这样怎么让将士信服你?” 他无所谓道:“要信服有何用?‘怕’就行了——走走走,喝酒喝酒——” 第177章 东宫斥令 守城一战,让固英城的将士几乎死绝,唯剩稀稀拉拉二三百人在营地走动,显得颇为凄凉。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颜十九的东炎营地。 人马齐全,装备充足,人人一副悍将欲战的昂扬姿态,叫固英城的将士们看得心痒。 从颜十九带兵入驻固英城那天起,黑鳞骑兵又前来进攻数次。 那骁勇善战的黑鳞骑兵一遇上颜十九,就仿佛遇见天敌。 颜十九擅用兵法,擅列阵奇兵,竟好几次都打得黑鳞骑兵颇为狼狈。 已是六月小暑,气温逐渐升高的时候。 黑鳞骑兵的铠甲虽然锋利坚固,却极其闷热,在太阳底下晒上一会儿,铠甲立马晒得烫手,能将人的皮肉都烫红,片刻就会中暑晕倒。 抓住这个弱点,颜十九开始大举率军进攻,专挑最暑热的天,日头最大、连狗都不出门的中午出兵。 这剑走偏锋的歪招十分管用,竟一直将黑鳞骑兵打退到边境线。 在楠国大部分边境陷入艰难战火的局势下,颜十九据守的东南部,最先传来击退敌军的捷报。 反观霍乾念这边,他空有一个巡司大都督的官职,借的三千步兵阵亡了大部分,带出来的霍帮护卫也几乎在林中被黑鳞骑兵杀绝。 除了四个亲卫,几百个守城将士,霍乾念手边根本没有可堪一战的队伍。 再加上颜十九兵强马壮,根本轮不到霍帮人上场。 于是,霍乾念上书一封,自荐为将。 可书函进了东宫,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每日,固英城的营地安静空荡,将士们无聊地晒太阳、擦刀剑盔甲; 隔壁的营地却动不动就响起嘹亮的号角声,要么铁蹄如沸,乌泱泱奔向战场,要么得胜回营,喝酒起舞一整夜。 颜十九带兵在战场拼杀,日日都是齐头齐整地出去,一身浓浓硝烟味道、疲累又凌乱地回来。 霍乾念和叶峮几人则日日窝在帐篷里吃了睡,睡了吃,就差养得白白胖胖的,处境颇为尴尬。 被晾在一边的滋味不好受,颜十九心知肚明,故意只与云琛说话,对其他人一概不搭理。 每次出营前,颜十九都会精神抖擞地跑到帐篷门口,喊一句“小云云,我去打仗啦!你乖乖等我回营!” 每次得胜归来,颜十九还要拉着云琛吃喝庆祝一番,在主帅大帐里举杯对饮,喝酒到半夜。 这些日子,叶峮一直瞧着霍乾念的脸色,直瞧到他心里发毛,根本不敢再抬一下眼皮子为止。 不言不高兴地嘟囔:“妈的!这颜十九不就挺会打仗吗?不就手里有兵吗?不就刚被东宫封了拂晓将军吗?不就阿琛认他这个朋友愿意给他几分面子吗?他娘的,有点功绩在身上,恨不得叫唤得全城的驴都知道!真让人受窝囊气!” 此话一出,叶峮明显感觉到帐篷里气温骤降,环顾其他几人脸色,十分想把袜子脱下来塞不言嘴里。 花绝本来在吃颜十九送给云琛的人参果,顿时吃不下去了,将果子往地上狠狠一扔,骂了句“狗日的颜十九”,泄愤完,又将果子捡起来擦擦,重新塞进嘴里。 云琛在一旁整理衣襟,正准备着第三十三次去颜十九帐篷赴小宴。 霍乾念则面朝里躺在榻上,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叶峮看看准备“出门约会”的云琛,又看看浑身都散发着幽怨气息的霍乾念,忍不住开口: “阿琛,那个……颜十九总喊你,但你也不必每次都去,给他几次面子就成了。” 云琛道: “他今儿不光叫我吃饭,还叫我去看新俘虏的一个黑鳞骑兵,我想仔细看看那黑鳞铠甲,他日总要相见,我想寻寻铠甲破绽。” 这下叶峮也没话说了,倒是不言来了兴趣,叫道: “能不能也带我看看?上回我银丝绕那黑鳞骑兵的脖子,被那破铠甲扎得到处冒血。这玩意儿那么锋利,我好奇他们怎么穿在身上的。” 云琛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走呗,一同吃饭,吃完一同去看黑鳞铠甲,颜十九很大方,不会介意的。” 叶峮缩了缩脖子,没有吭声。 不言还真就大大咧咧跟着云琛去了,几个时辰之后回来,进帐篷第一句就是: “你们还别说,颜十九人还怪好咧!挺和善的!” 叶峮用眼角瞟了眼已满脸黑云的霍乾念,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袜子。 接下来的时间,不言开始和云琛一起进进出出。 而且不言不光自己去,回来还要给叶峮和花绝炫耀一番晚上吃的啥好菜,在东炎军中又见到了什么好玩意。 一日回来,不言带了本书,是关于火弹机关的制造之法。 叶峮挺感兴趣,可惜不言只带回来上半本,下半本还在颜十九那里。 于是,在霍乾念几乎能滴出墨水的脸色下,叶峮也加入了“进进出出”的队伍。 帐篷里成日只剩霍乾念冷脸坐着,闷闷地啃干饼,花绝在一旁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地啃果子。 十天之后。 当一封又一封捷报从固英城传向京都皇宫时,一封东宫斥令却逆行穿过雪花纷飞似的捷报,飞向固英城,令所有人哗然变色。 东宫令斥责霍乾念追剿玉阳基时不顾法度,不该贸然深入边境。 还斥责霍乾念战前拖沓,犹豫不决,致使固英城差点失守,将士们伤亡惨重。 甚至还有玄甲军上书弹劾霍乾念言而无信,借步兵三千却不归还,害三千将士客死他乡。 这令一出,霍帮几人再在固英城内外行走,都觉抬不起头来。 原本奔来固英城驰援的六百霍帮护卫,气得直接改道烟城,不必再来。 大家既气愤东宫竟完全不管霍帮付出了多大代价,不顾这些年霍帮如何流血牺牲,才终于清除玉家党,甚至不管霍乾念重伤昏迷那么久,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领兵守城,同时也替霍乾念感到羞辱和不值。 “少主,干脆我们回京都!” “回什么京都!直接回烟城!不管这东宫令是公主下的还是丞相下的,可见非我等之主!少主,我们回烟城老家待着!专心经营霍帮堂口!不管其他!” 第178章 做我的护卫吧 霍帮要回烟城了。 对霍帮的人来说,固英城不是什么吉祥地,巴不得走得越快越好。 不到一日功夫,所有车马行程都已打点妥当。 看在云琛的面子上,一干行路物资,都由颜十九从他的粮草库无偿拨付。 唯一的条件就是和云琛好好告个别。 连吃饭带聊天的那种。 完事还要单独去距营地八十多里的一个什么白鸟湖玩一圈。 于是,叶峮和不言已整装待发,马匹都套好缰绳,霍阾玉也被花绝塞进马车里,却都停在原地等云琛。 毕竟所有东西都是靠云琛“卖面子”换来的,没人好意思有怨言。 只是霍乾念浑身都散发着数九寒气,从头到脸,从心口到脚后跟,全都冷得像冰,完全不像和周围人一个季节似的,看得屠狼驹都重重叹了口气。 另一边,颜十九与云琛赛马飞奔,一路上你追我赶,跟参加什么骑马比赛似的,互不相让,跑到一处风景优美的山坳。 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云琛喘着粗气问: “这……这就是你说的给我送别?有……有必要送这么激烈吗?” 颜十九靠着马大喘气,扯嘴坏笑: “我就喜欢……激烈的,和你,越激烈越好……” 云琛没说话,一马鞭子过去。 幸亏颜十九躲得快,不然差一点点就被抽到嘴上。 他抬手握住飞来的马鞭,扯着她往山坳里面走。 只见三山环抱之中,一汪绿幽幽的湖水如宝石镶嵌,夏风吹来湖水清凉,十分惬意。 二人走到湖畔,颜十九跳进浅水滩,从灌木丛里拖出一只小船。 一见那小船,云琛立刻摆手三连: “不不不!坐船就不必了!告别送行到这个程度就可以!就没必要送我去见阎王爷了!” 颜十九哈哈大笑,知道这船显然勾起了云琛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这是湖,没风没浪的,放心!” 看着颜十九又拍拍胸脯保证的样子,云琛心里更毛了。 再看这湖水,岸边尚还清浅,往里却变得幽绿,必然很深。 云琛虽然是潜水闭气的行家,可毕竟不是王八,遇到这种发绿的水也是惧的。 颜十九一脚踩在船上,另一只脚还站在水里,衣袍下摆和裤子靴子全都湿了。 他浑不在意,将手伸向云琛,作邀请状: “相信我,有我在,不会有事。” 犹豫片刻,仰头说了句“天爷保佑”,云琛握住他的手,跃上小船,倒没有弄湿衣裳。 “这是我第一次牵你的手。”颜十九突然轻声地说,语气甚至有些怅然。 云琛翻个白眼,一屁股坐进船里,舒服地半躺半靠在船边,完全一副对他不设防的样子,道: “还有‘第一次打破你的头’,想不想试试?” 颜十九大笑两声,开始划船。 云琛也笑起,“你这狗东西,一日不腌臜我都难受!” 颜十九得意地摇头晃脑,“那是自然,我一日不见你都不行。”而后又正经起语气: “小云云,做我颜十九的护卫,好不好?” 云琛躺在船上晒太阳,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一只慵懒的白猫,慢悠悠道: “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想要我命?跟着你打黑鳞骑兵,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啊?” 颜十九嬉皮笑脸道:“只让你做我的贴身护卫,不上战场,不动刀剑,每日陪吃陪喝就好,若你愿意,陪睡也肯的。” 云琛啧啧摇头:“万宸他们每日都这么辛苦?做你颜十九的护卫要求太高了,我干不来。” “可做霍帮的护卫也很辛苦,若没有我这次带来那么多秦艽玉颜脂,你身上要留大疤痕的。” “所以我不已经说过‘谢谢’了嘛?咋的,你还要跟我亲兄弟明算账?” “当然要算,凭什么不算?” “行行行,反正我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你尽管算,欠你的全记账。” “也可以不算,不记账。夫妻之间就不用算这么清楚。” “你要和我乱伦?” “你有病?!我和你哪有血缘?!” “我们不是兄弟吗?” “云琛!你是女的!!” “你记错了,我是男人。” “我在和你说正经的!你到底为什么非要留在霍帮?” “因为我喜欢霍乾念呀!” 明明是玩笑话,和平常一样开心地打嘴巴仗。 可随着云琛最后一句话出来,颜十九瞬间脸色一变,嘴巴抿成一条线,再没有一丝笑容。 云琛也腾地坐起身,神情有点紧张地看着颜十九,试探着开口: “瞧你这反应,你该不会……也喜欢我家少主??” 颜十九被噎得两眼一翻,差点栽进湖里,可看着她认真说冷笑话的表情,他又忍不住无奈发笑。 “喜欢?若不是不想他死在黑鳞骑兵手里,我才不来固英城!累得要死!我早晚让他死我手里!” 云琛脸色一沉,“颜十九,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感觉到云琛身上瞬间发出的警戒和防备,颜十九真恨不得现在就冲回营地杀了霍乾念。 可他还是露出个漫不经心的表情,鄙夷道: “你在想什么?我说的第二个‘他’,是黑鳞骑兵的首领将军焦左泰!那厮将黑鳞骑兵统领的狠辣又剽悍,我早晚弄死他!” 云琛暗暗松了口气,这前后反应被颜十九看在眼里,气得他将船桨一扔,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直挺挺往船上一趟,嚷嚷道: “你以为我要杀霍乾念?你怀疑我?行,谁爱划谁划,真心全喂了狗,青春也喂了狗,小爷我不伺候了!” 知道是自己太敏感,错怪颜十九了,云琛有点不好意思,只能露出讨好的笑容,拿过船桨用力划: “我来我来,大爷您歇着就好!” 刚划了没两下,颜十九又爬起来夺过船桨,没好气道: “你胳膊的伤还没好!一边儿待着去!” 说着他气鼓鼓地拿桨划船,拍打起水花四溅,全部泼在了云琛脸上。 云琛慢慢抹了把脸上的水,幽幽道: “别拍了,这水好咸……” 颜十九终于面色破冰,毫无形象地放声大笑起来。 云琛吁了口气,重新躺回去。 “云琛,做我的护卫。”颜十九又说。 第179章 同归于尽 又又又! 云琛皱眉,正想不耐烦,不知道颜十九为啥又提这茬,却见他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无比认真……又恳求地望着她。 颜十九成天到晚玩世不恭没个正形,一旦他露出这种罕见的正经表情,云琛就知道他是来真的。 看来方才他不是玩笑,云琛思索该怎么出口拒绝。 这时,颜十九停止划桨,将船停在了湖水中央。 水已从幽绿色变成漆黑,隐约可见水下有断崖。 他们的船就悬停在深不见底的崖外,看起来很危险。 “云琛,你想好,我再问一次。”颜十九直视着云琛,语气严肃: “离开霍乾念,到我身边来。做我的护卫。” 她有点无奈,“你为什么非要我给你当护卫?理由是什么?” “欣赏,敬佩。”颜十九说,“或者你就当我和京都所有达官显贵一样,特想有‘玄都护卫’来给我撑面子,行吗?” “我不信这理由。”她眉眼间也浮现当真的神色,“到底什么原因,请你说实话。” 大概是“请”这个客气又陌生的字眼,刺激到了颜十九。 他眼神幽暗下来,语气忽然变得森冷: “因为你只有跟着我,才能活。” 云琛无法听懂这句话里饱含的深意,她看了眼水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如一张静静张开、等着猎物掉下去的怪物巨口。 想了想,她郑重地说: “我认可你的理由。但颜十九,我娘教过我,‘恩’者,惠也,从心。鸟也虽顽,犹识旧恩。我因寻恩而得少主大恩,便认少主为主。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蜂虫尚知忠主,我亦如此,便危身奉上,险不辞难。” 颜十九摇头,“别跟我提什么‘忠勇信义’,你喜欢霍乾念,所以留在他身边,对吗?” 云琛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喜欢是喜欢,忠恩是忠恩。就算这二者都没有,我也想留在霍帮,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我云琛只属于我自己,不属于霍乾念,也不属于任何人。” “那如果霍乾念死了呢?” “要么我随他同去,要么,我一辈子记着他,直到寻到当年的恩主,得恩主首肯,我再自尽。这样便是忠义两全。” 颜十九深深皱眉。 他不懂云琛的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他就不懂了。 他觉得云琛只是为留在霍乾念身边找借口。 他不懂云琛本身就喜欢这天高海阔,就像鱼儿永远不懂飞鸟为何喜欢烈日高空。 “所以你是在拒绝我,对吗?”颜十九声音低沉又带点威胁,“我劝你想好了再回答。” 没有任何犹豫,云琛道:“抱歉,我不想做你的护卫。” 话音落下,颜十九随即面无表情地朝她猛扑过来。 毫无防备地,他一把抱住她,倾身翻下小船。 在即将落水的一瞬间,她听见颜十九对着她的耳朵说: “既然如此,那我们死在一起!” 颜十九紧紧箍着她的身子,直直往黑暗的水底深渊沉去。 云琛被压得动弹不得,抬脚就踹颜十九,想骂他又犯神经病,张口却喝下好几口水。 快速的下沉让云琛脑袋眩晕,耳朵里轰鸣作响,鼻子也开始冒血,很快便晕死过去。 视线的最后,她看见颜十九刀削一般锋利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还有那一脸她从未见过的阴冷和无情。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云琛相信他是真的要和她同归于尽。 云琛做了个很深很深的梦。 她梦见颜十九面对着她,站在悬崖边上,一只脚都已经迈了出去。 她拼命大喊“回来!别跳!”可颜十九只是冲着她悲伤地笑,而后轻轻拽动手中的绳索,缓缓后仰跌下。 绳索快速抽动,她这才发现绳索的另一端竟系在她的脚上。 她没命地往反方向冲,却怎么都跑不快。 只感觉身子一重,她整个人被大力拉扯向悬崖,却在即将掉落的瞬间被一双手托住。 颜十九威胁地望着她: “云琛,想好了吗,要不要做我的护卫?” 她摇摇头,颜十九立刻两手松开,令她狠狠坠下悬崖。 巨大的失重感让她浑身一抽,猛地惊醒,叶峮正在她脸上方瞧着她,关心道: “做噩梦了?” 霍乾念扶着她坐起身,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梦中抽离,感觉到马车的颠簸,反应过来这是在去烟城的路上了。 霍乾念和叶峮在车厢内守着她,不言在外面驾马;花绝带着霍阾玉在另一辆马车上。 她揉揉刺痛的脑袋,能尝到鼻腔里全是血味,咳嗽一阵,吐出半片水草,切齿问: “颜十九呢?!” 叶峮道:“颜将军救了你之后,便去处理军务了。见你一直不醒,我们就干脆启程了。” “救我??”云琛瞪大眼睛。 不言掀开车帘,探头道: “是啊,多亏颜将军救了你。你说说你,身上伤都没有好彻底,为啥非要下水捞鱼?等伤好了再潜水呗!你一个水里的行家,竟然溺水,丢人不?多亏人家颜将军救你一命,这下好了,咱们欠人家的越来越多了!” 云琛直接气笑了,连连点头,自言自语道: “好好好,狗东西,这么着急送我起程,是怕我醒了揍人?!下次见面,我若不把你脑袋打开花再放水里扎一百遍我就不姓云!” 听出云琛话里的意思,叶峮和不言面面相觑,同时看了快要“成魔”的霍乾念一眼,然后叶峮非常有眼色地借口“撒尿”,起身离开车厢。 出去的时候,叶峮还不忘将车帘仔细挂好,将那一大坨“黑魔气”牢牢关严,说句: “车帘紧了,狂风都吹不开的,少主放心,啊不,阿琛你放心!” 叶峮觉得,“黑魔气”现下一定挫败极了,非常需要云琛的镇压,呸,是安慰。 云琛不停地咳嗽,将肺里的水咳出来,霍乾念一直帮她轻轻顺后背,而后将她搂进怀里,埋首在她颈间,一句话也不说。 她也不说话,只是脸蛋红扑扑的,很想躲一躲脖子里的发痒。 他从身后拥着她,抱一会儿,就要将手臂收紧两分,再抱一会儿,又要紧两分。 “我快喘不过气了”她故作声音嘶哑,一副快要不行的样子。 他仍埋在她颈间,轻声笑起,气息更挠得她发痒想笑。 他抬起头,眼神微亮地望着她,高兴道: “终于要开始了。” 她也颇为兴奋,目光望向车帘,“那就先把你妹甩掉!” 第180章 昭国行 六月十三,月半弯。 一对十分惹眼的“兄弟”,出现在昭国最西的太白城。 这“兄弟”俩一高一矮,一宽肩一窄肩,一个冷面,一个热络脸。 二人皆是体态修长,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 且衣着上乘却不华丽,出手阔绰却不露富,行事十分神秘低调。 只是那“兄弟”之中的“兄”,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尤其在那“弟”开口称呼他的时候,他脸色十分不爽。 “霍大哥,你吃面条还是米饭?再来碗咸汤?” “霍大哥,咱点个烤鸭尝尝!” “霍大哥,有荔枝酒哎!来一坛!” 云琛肚子饿得咕咕叫,坐在食肆里,拿着食单点了一大堆。 霍乾念在旁边坐着,瞧她热闹点菜的样子,觉得甚为可爱,禁不住想弯唇。 可听她一声声喊他“霍大哥”,他又一点都笑不出来。 几日前,在由固英城回烟城的路上,霍乾念和云琛悄悄单独离开队伍。 叶峮和不言继续驾马,花绝则扮成霍乾念的样子,带着霍阾玉行路。 一见霍乾念和云琛要走,霍阾玉紧紧抱住云琛不肯撒手。 最后只得霍乾念一碗蒙汗药灌下去,两人才从霍阾玉手中逃脱。 结合在固英城时,面对颜十九百般挑衅的隐忍态度,加上东宫令不留情面的斥责,所有人都以为霍乾念灰溜溜地回烟城了。 实则,他与云琛肩负使命,暗中朝东而行,一路过城通关,越过楠国东境,从西进入了昭国。 因事关机密,牵连重大,二人必须乔装打扮才方便行路。 霍乾念提议与云琛扮作寻常年轻小夫妻的样子,云琛却说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太扎眼,她还是做男子装束最好。 眼瞅云琛又利索地换上长袍束腰的男子装扮,霍乾念心里有点失望。 二人都穿着男装,便只能假装兄弟。 霍乾念心里又高兴起来,正伸长了耳朵,等着听一声软软糯糯、羞羞怯怯的“哥哥”,谁知云琛张口就是一声字正腔圆的“霍大哥”。 字字铿锵有力,堂堂又正正,砸得霍乾念脑子发懵,所有粉红泡泡都幻灭了。 “霍大哥,快吃呀!”云琛又在喊。 霍乾念长长叹了口气,开始埋头扒饭。 云琛吃得快,吃完便将一张一尺见方的微缩地图摊在桌子上,开始查看接下来的路线。 昭国的地图十分有趣,从整个图上看,错落有致又浑然一体,是采用天象的三垣四象二十八宿进行布局的。 整个昭国按北、中、南三大部分,划分为紫薇洲、太微洲和天市洲。 洲中按东南西北的方位,设四大郡,分别为东方青龙郡、西方白虎郡、南方朱雀郡与北方玄武郡。 每郡辖七个重城,一共四郡二十八城。 国内其他繁华小城,也都以各星落为名。 据说,昭国的朝廷也是以左枢、少宰、上卫、少辅、三公等星宿,用作官职名称,建立起上下有序、阶级分明的皇权体系。 光是看这地图,云琛就对那昭国的皇帝颇为佩服,别的不说,这皇帝一定是个搞城市规划建设的好手。 再结合进昭国以来,沿途所见到的自由富庶的民生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城镇商贸繁华,所有城、镇、乡与关口,皆有重兵把守,却不扰民。 只凭所见所闻,足以窥见昭国皇帝的九五圣明。 云琛指着地图上的轨迹,“接下来要走魁星城、彗星城、摇光城……” 霍乾念接道:“然后就是国都——天狼城。” “昭国很小,我们大概再半个月就能到天狼城。” “昭国从前是前朝封地,楠国三年独立成国的。” “原来如此。” 霍乾念和云琛低声商量着行路的事情,却有一位身穿罗裙的小娘子,抱着琵琶走过来行礼,声如黄啼,清脆道: “二位公子,今日疏风朗朗,小女子愿为二位公子弹唱一曲,公子可愿一听?” 云琛望着那姑娘面若银盘,柳眉弯弯,脸上涂了脂粉却很素雅清丽,一双眼睛柔情似水,不觉看呆。 直到霍乾念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她才回过神。 那琵琶小娘子忍俊不禁,掩面一笑,问: “二位公子是外乡人,楠国来的吗?” 霍乾念顿起戒心,眯眼仔细打量那琵琶小娘子。 云琛倒没觉出什么,一时被“美色”迷了眼,点头称是: “姑娘怎么确定我们是楠国人?我们明明穿着昭国最时兴的衣裳,也没有什么口音,你何以确定?” 琵琶小娘子指着云琛摊在桌上的地图,笑道: “我们昭国人从来不用地图,只要看着天上的星星,就知道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断不会错。就是三岁孩童,也能识星寻路。二位拿着地图,新衣配旧靴,可不是外乡人嘛!” 云琛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霍乾念则面色微冷: “就算知道我们是外乡人,你又怎知我们来自楠国?” 琵琶小娘子再次行礼,柔柔笑道: “那敢问公子,小女子猜对了吗?若猜错了,无须公子破费,小女子自愿为二位公子唱一曲;若猜得对,还请公子赏一赏。” 原来是卖唱姑娘常用的小伎俩,蒙对就有赏,蒙不对也博君一笑,多少能讨点好。 云琛并不反感,忙将椅子拖出来,请那琵琶小娘子坐下,然后又坐回桌边,两眼冒星星地看着她。 那琵琶小娘子伸出水葱似的手指,拨动琴弦,声如珠玉落银盘,妩媚动人地唱起来,听得人骨头都快酥了。 见云琛听得入迷,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着那琵琶小娘子,霍乾念一瞬间考虑要不要去报个才艺班,学个琴啥的。 “我竟不知你喜欢这些?”霍乾念靠近云琛,低声说。 云琛头都不带偏一下的,仍痴痴看着琵琶小娘子: “你不觉得她很美吗?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真高兴世上有这么多美人儿,便不觉得无味了。” 霍乾念挑眉,“这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嘿嘿……”云琛傻傻地笑。 一曲罢了,霍乾念什么也没听清,光感觉满肚子泛酸水了。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竟然连这种醋都吃。 云琛倒是意犹未尽,连忙拿出银子,双手捧给那小娘子。 小娘子并不去接,只低头浅笑。 云琛反应过来,赶紧将银子放在桌上,那小娘子才伸手拾进钱袋。 倒是个十分知礼的姑娘,瞧穿着、说话、处事,既聪慧又得体,拿的琵琶也不像是便宜货,霍乾念那刚刚放下的戒备心,又陡然升了起来。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那琵琶小娘子,问: “姑娘像是读过书的,不知为何委身市井卖唱?可是家道中落,有什么变故发生,才需如此讨生活?” 这大概是最常见的身世,经典的奸细伪装时惯用的身份。 谁知那小娘子只是莞尔一笑: “小女子家中虽非权贵,却也是富户,不缺银钱,也没有变故。” 霍乾念追问:“那为何来卖唱?” 云琛接过话,答道: “就……因为喜欢,不可以吗?” 霍乾念第一次有被“猪队友”拱了的感觉。 那小娘子却面露惊讶,看向云琛的眼神瞬间一亮。 全然没注意到霍乾念眼睛睁得溜圆、如临大敌的样子,云琛接着笑道: “姑娘肯定不喜欢闷在屋子里,才出来唱曲的。真庆幸,姑娘没有什么难过的身世,这便是最完美的了。” 小娘子端正又郑重地行了一礼,眼神亮盈盈地说: “小女子知罗,幸会公子。” 云琛抱拳行礼,正要报上姓名,却被霍乾念一把拉起,匆忙道: “我等有要事在身,这就要行路——行得很远并且不再回来的那种,姑娘请自便!” 说罢,根本不管云琛如何,霍乾念立马半推半抱着云琛就离开食肆。 只留下那琵琶小娘子知罗站在原地,还目光不舍地望着云琛的背影。 云琛被霍乾念推上马,不解问: “霍大哥,你怎么了?” 霍乾念并不回答,嘴角很不高兴地向下撇着,翻身上马,随即朝前跑去,云琛只得追上。 一路上,霍乾念将马鞭子抽得簌簌作响,马跑得脚不沾地。 云琛有些费力地跟着。 不明白霍乾念为啥突然情绪大变,但在他身边做了那么多年护卫,云琛早就习惯了,便也不说话,只默默跟在他后面。 就这么哑巴带火地赶了整整大半天的路,将到魁星城门口的时候,霍乾念突然一个勒马急刹,云琛差点撞上去。 她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关切地问: “霍大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看着她跟没事人一样,那情窦是开不了一丁点的样子,霍乾念气得牙根疼。 他问:“咱俩到底什么关系?” 她以为问的是眼下在昭国的乔装,便道: “不是……大哥和小弟吗?你是霍大哥,我是你云弟,不对吗?” 他闭了闭眼,生生咽下喉头血。 好一个“云弟”!好特娘的“云弟”! 他不再说话,只纵马入城去寻客栈,脸色比那快入夜的天还要黑。 她莫名其妙地挠挠头,不知自己又哪句话说错了。 第181章 该死的桶 越靠近昭国的国都天狼城,越见重兵把守城池,森严壁垒如铁铸。 霍乾念和云琛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昭国国土面积那么小,却能在楠国、东炎、番邦、游牧民族的夹缝中,太平生存几十年。 这么小的国家,有名有姓的在编将士竟有百万之巨。 家家户户但凡男丁降生,必从小习武耍刀枪,不论将来是否从军,习武都是必备的本事。 若一个男子不会几下拳脚功夫,那是要被人嗤笑的,做账房先生都没人要。 许多人家里甚至女子也习武,而且大有以此为荣的风气。 不敢想,若真有外敌来犯,昭国除了百万雄师,更男女老少妇孺皆兵,这战斗力该多么恐怖。 可若能令百姓甘愿为之战斗,说明昭国的皇帝必爱民如子,励精图治,是个了不起的皇帝。 霍乾念和云琛此行来昭国,便是要好好见一见这位了不起的皇帝。 当日在固英城中,表面上,一封东宫斥令压得人抬不起头; 实际上,一封东宫密令由南璃君身边最信任的暗卫,悄悄交到了霍乾念的手中。 信中,南璃君直言楠国必有奸细,甚至与丞相倪鲲脱不了干系,否则洛疆国、原大楚叛军、神秘的黑鳞骑兵,不可能如此巧合地同时向楠国发起进攻。 此番三国伐楠,必有人从中牵连筹谋。 除了霍乾念,南璃君谁也不信。 她要霍乾念揪出这个奸细叛徒,但眼下楠国军力皆被三方牵制,西边守军又远又动不得。 霍乾念必须要有自己的军队,才能在如今的楠国站稳脚跟。 去昭国借兵,是唯一的法子。 依南璃君所言,昭国的皇帝是已仙逝的皇后娘娘的故交,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昭国不会拒绝。 若有诚意,昭国也许愿借十万兵力;若没诚意,借个两三万都成,总好过霍乾念现在手中一支小队都凑不出来。 只是为防宵小从中作乱,此事必须绝密进行,绝不可走漏一点风声。 除了南璃君本人,便只有霍乾念与云琛知道这计划。 如此,可以窥见南璃君在朝中是何等举步维艰。 为防借兵之事走漏风声,霍乾念和云琛一路乔装,躲避盘查和登记。 遇到严查通关的城镇,往往要避开官道,选偏僻无人的路径潜入。 眼下去天狼城,有一条水路最快。 一个月的陆上行程,走水路的话,七八天就能到。 为了躲避沿途官兵,霍乾念重金买通一艘货船,在倒数第二层货舱的最深处,定了一间货房居住。 云琛终于感受到和霍乾念这个楠国首富一起出门的好处了。 金银砸到位,鬼都能推磨。 明明是一艘简陋不起眼的普通货船。 明明从甲板上下来,得往深里走两层,还得在昏暗的走道里七扭八拐好一阵,才能腾出一间货房。 可船长硬是在巴掌大的货房里面整整齐齐铺好了天蚕丝的床榻、枕头、锦被、矮桌、小柜、茶壶 一应起居用品俱全,完全是上等厢房的样子。 离货房不远处的地方,船长甚至还专门开辟了一个小隔间做净房,放着清水恭桶,更夸张地在桶里撒了玫瑰花瓣 船长举着灯,将霍乾念和云琛引到货房,恭敬地问: “二位可还满意?不知道二位日常用什么,小的都是捡最贵的东西买来。” 云琛打量小小货房,忍不住啧啧叹服: “这可太满意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连小人书都有?” 船长看了眼霍乾念,笑道: “都是霍公子吩咐的,说怕您路上闷,买些书来看看。” 云琛拿起一本翻了两页,惊喜道: “咦,怎么都是字少画多?怪有意思的!” 船长道:“霍公子说您不喜欢看字,特意嘱咐要有画的。” “这怎么还有棉麻寝衣?” “贵人有所不知,这个季节水路湿热得很,棉麻寝衣穿着不受潮,对身体好,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 “还有瓜子?点心?乌梨酥?” “是呢,柜子底下还有您爱喝的糯米酒,也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 “这桶是干啥的?” “给您泡脚的,也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 “还有窗户?” “新凿开的小窗,很小,但可以透气,晚上能瞧见月亮,也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说是怕您太闷。” 问了一大圈下来,样样精致,全都是那位“霍公子”早早安排下的。 云琛没想到霍乾念一天忙着处理这信那函的,一大堆公事都忙不过来,还有空惦记这些小事。 做了这么多年护卫,什么恶劣的环境她都能适应,可霍乾念却舍不得她“适应”。 他一切心思从不宣之于口,只要能让她舒服些开心些,他都只做不说。 想到这里,云琛心里暖暖的,却见那“霍公子”完全不理会她和船长,没什么表情地走进货房躺下,自顾拿起一本小人书翻看。 根本不知道霍乾念在气什么,恼什么,云琛只连连谢过船长。 船长随即放下灯盏,关好房门,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二位公子,这水路也常有水兵巡逻,我得用货物将通道堵起来,将货舱锁上。得辛苦二位忍一忍,别着急出来。等没有巡逻的时候,我会来给二位开锁,可以到甲板上散步。” “没事,我俩也没什么事,不出去。” 云琛说完,走进货房,这才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床榻,连个坐的椅子都没有,她赶紧叫住那船长: “怎么只有一张榻?一床被?” 船长头也不回地回答:“那也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一张榻就够啦!” 远处传来关门落锁的声音,将云琛所有话都堵了回去。 她转头去看霍乾念,却见他正长腿舒展地躺在榻上,一本正经地在看《狸猫娶亲记》,完全没有要搭理她的样子。 货房太小,只有一张榻,还被他占了。 没办法,她只得将那个泡脚桶搬出来,倒扣在地上,当做小凳子坐。 他放下书,一眼就看见云琛乖巧老实地坐在那个该死的泡脚桶上,眨巴着单纯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腾地坐起身,瞪着她不说话。 简直都要气笑了! 所有能坐的东西,他都没让船长买,就为了让她自觉上榻! 可谁能想到她会搬泡脚桶出来扣着坐?? “唉……” 他长长哀叹一声,放弃似的躺倒,将《狸猫娶亲记》盖在脸上。 她关心地问: “霍大哥,你怎么了,这一路过来总是叹气,有什么心事吗?” 沉默片刻,他勾勾手指,声音闷闷地从书后面传来: “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她不解:“不必了,这周围没人,货舱也十分隔音,你可以大声说话。” 他没好气道:“你还知道没有旁人?那还‘霍大哥’地叫个不停?”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几天叫习惯了——少主。” “……” 他感觉自己差点被噎得饮恨西北。 “琛儿,你真……真……”他这辈子甚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词: “真绝,真的……” 第182章 浣花溪 完全不懂霍乾念在说什么,云琛爬上榻,想拿开他脸上的书,却被他长臂一勾,趁机揽住后腰。 他伸出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的手,慢慢将脸上的书拿开。 一双凤眸闪烁不定,直勾勾看着她。 他的眼神带点玩笑戏弄,带点风流,又带点攻城略地的占有。 很少被他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十分不自在,挣扎着想坐起身,偏巧这时货船起锚,震了一下,她瞬间载进他怀里,差点亲上去。 绝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用力圈住她的身子,压向他自己,嘴角弯起一抹轻佻笑意,声音低沉又暧昧: “怎么?开窍了?” 她红着脸挣扎,“少主在说什么?” 他怎可能放手,反而微微仰身,更加靠近她,眼神上下打量着她俏丽的脸: 一双受惊闪躲又害羞的眼睛,两片动不动就飞起红晕的瓷白脸颊。 最终目光落定在那张小巧艳丽的唇上。 什么味道来着?他尝得太少,已经忘了,再尝尝? 他刚要亲上去,却见眼前书页一闪,直接一口亲在了《狸猫娶亲记》上。 她拿书挡在二人脸中间,声音低得像小猫嘤嘤: “你别……你再那啥……我就不要和你待在一块了……” 不等他说话,她又小声抱怨: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这么……” 看着她在这辈子最陌生的领域,乱七八糟满肚子找词,他干脆接过话: “这么色胆包天?这么荒淫无度?这么沉湎淫逸?” “别说啦别说啦!”她赶紧堵住耳朵,脸已经红透。 他哈哈大笑,随即收敛所有笑容,一把将她放倒在榻上,低头吻了下去。 不管她如何挣扎,小拳拳捶打他的肩膀。 他只一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捉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吻着。 她轻轻偏头,想要闪躲,他便像那认定小白兔的大灰狼,唇齿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丝一毫都不肯离开。 感觉到他身体某些不同寻常的变化,她顿时一惊,挣扎的幅度大起来,嘴里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他终于停下来,喘着粗气,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声音低哑: “琛儿,你莫动……你若再这样动来动去,我可真不忍了……” 她傻傻地看着他,并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他再次缓缓贴近,唇齿相依,轻尝慢吸,柔声哄道: “我保证只到此为止,你别动,好不好?” 她紧张得脑袋发晕,根本顾不得回答。 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细细地吻,慢慢地吻,深深地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感觉脑袋发晕,呼吸急促,他才终于满足,舍得离开那两片微微肿起的艳红。 俯身在她上方,他轻轻抚摸她的小脸,笑道: “这回比上回好多了。” 比上回少了许多紧张,身子软了些,唇齿也张得开了些。 大约下回便能知道回应。 再下回便能真正体会到亲吻的甜味。 下下回……再下下回……他便能知道,如果这张小脸红起来,蹙眉轻恼,这双明净的眼睛水汪汪的,会不会好看得要命…… 调教需得慢慢来,他有的是耐心。 不过有一件事,他属实是没有耐心了。 他躺下身,将她揽进怀里。 她红着脸,闪躲着一双晶亮又羞怯的目光,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过去。 “以后不许喊我‘霍大哥’,没人的时候,也不许喊我‘少主’。” “那喊你什么?” 他坏笑着拿鼻尖去找她的唇,“你好好想想,若想不出来,便再来一次,你指定能想到。” 她急急闪躲,在他怀里蜷成一团,将脸整个埋进他胸口,模模糊糊叫了声“阿念”。 他直接倾身趴在她后背,一边蜻蜓点水地吻她,一边故意问: “叫什么?没听清。” 她将头微侧,露出半张带着娇羞笑意的脸,清晰地叫了一声: “阿念哥哥。” 他立时身子一紧,感觉浑身骨头都要酥了,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彻底扑上去。 “发乎情,止乎礼……发乎情,止乎礼……” 他一边不停默念,一边快速起身拉开房门,朝净房走去。 “你去哪里?”云琛坐在榻上问。 他头也不回,只道: “‘阿念’即可,后面俩字别着急带,我受不了。” 在净房待了许久,再出来的时候,他眉眼染着她从未见过的慵懒松懈。 他上榻拥住她,幽怨地叹了口气。 本以为这样,接下来几日便能好好太平度过。 可偏偏刚一入夜,她便将头发松散开。 如墨长发圈着嫩白的脸,一双小鹿眼睛懵懂、却又勾魂似的朝他笑。 她换上白色的寝衣,面容也像那棉麻一样纯洁柔软。 他盯着她前襟的系带,他知道最多两层,最多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将她剥个精光。 一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刚刚压下去的那股火,又腾腾烧了起来。 她浑然不知,只窝在他怀里,拿出一本《浣花溪》,对着灯盏和小窗翻看。 故事很老套,不过是一个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故事,他用脚趾头猜猜都知道,肯定又是哪个穷酸书生写的玩意儿。 他没兴趣看书,只心猿意马地陪着她翻页。 因为坐着也比她高许多的关系,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能清楚地看见她微微张开的衣领,还有白皙平直、看起来就很好嘬的锁骨…… 努力控制,再控制,他不停地深呼吸。 她却以为他是嫌看书太慢,有点不耐烦,便快速翻动起书页,一下就从“穷书生带着富家小姐私奔”,翻到了“二人私定终身洞房花烛坦诚相见”。 赤裸裸的画面呈现在二人眼前,她“啪”地一声将书合起来,慌忙去拿另一本。 但来不及了,那画面已清清楚楚印在他脑子里。 完了,忘记给船长说,所有书都要删减版的。 下一刻,不知怎么,他整个人就压在了她身上,语气带着可怜巴巴的央求: “再亲一下,就一下……” 月光从小小的窗子里照进来,洒在她长长的黑发上。银光纯白美极,他却陷在柔软绵长里,根本顾不得去瞧。 感觉这辈子所有意志力都用在控制这件事上了,等他终于偃旗息鼓作罢,月亮也被两片薄云朦胧遮住,好似没眼看。 她坐起身,低着头整理蹭乱的衣襟。 他便从身后拥着她,一点点替她梳发。 在摸到她脑后短短一簇新长出来的头发时,他手中一顿,目光变得晦暗。 知道他在心疼什么,她轻声道: “阿念,我喜欢做你的护卫——我喜欢在你身边。” 他深深拥住她: “我也是你的护卫——你唯一的护卫。” 第183章 琵琶娘子 货船静静行驶向天狼城。 从货房的小窗子看出去,能瞧见碧波粼粼的水面,天青粉黛的山峦。 除非四肢酸痛得厉害,才起来活动片刻,剩下的时间,霍乾念都是和云琛相拥坐在榻上。 天晴时,日光盛暖,两人靠在一起看霍乾念人工手动删减的小人书和连环画。 阳光暖暖地洒在发顶,晒得人暖洋洋。 船靠岸卸货时,霍乾念会偷偷将手从小窗伸出去,抓两把淤泥,和云琛一起捏泥人。 捏完泥人又捏小房子、小桌子、小凳子…… 最后,霍乾念会捏出一张贼大的床,将两个泥人放上去,紧紧地上下摞在一起,头都黏住分不开。 “为啥泥人总要在榻上这个样子?”云琛问。 “那换桌上?椅子上?秋千?树林子?我都可以,看你。”霍乾念答。 “你混蛋!” “我只对你混蛋。” 等过家家玩够了,霍乾念会将泥土搓成点子,瞅准正在岸边卸货的船长,精准地将泥丸扔进船长的后衣领子。 瞧船长摸着衣领,一脸疑惑扭头四顾的样子,云琛捂着嘴笑倒在榻上。 偶尔阴天下雨时,小雨从窗子里飘进来,微风凉凉惬意,二人便相拥着午睡。 就这么安静又亲密,只两个人在这偌大天地间的小小货房里。 没有差事,没有刺杀,没有意外,没有任何人打扰。 霍乾念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岁月静好”。 无须鲜花美景,也无须金银财宝和权势地位,只要拥着云琛,从那小小的窗子里看太阳东升西落,看星月争辉,便是他有生以来最宝贵的。 财富与权力,真的重要吗?值得云琛和自己一起搏命吗? 有那么一瞬间,这样的疑问从霍乾念脑海一闪而过。 他刻意不去想那么多,只贪婪地沉浸在和她独处的每一个瞬间。 只不过宁静总是短暂的,很快,货船即将靠岸彗星城卸货。 船长启开货舱的锁,招呼霍乾念和云琛上甲板透风。 这一路过来,一开始,货船的老板还时常启开舱门,喊一嗓子“二位公子,可以上甲板啦——” 但见那二人自从钻进货房,就没有一丁点要出来的意思,甚至好几次打开门,都能听见两人的笑声,一点没有憋闷的样子。 船长干脆不打扰,直感叹霍乾念说的什么,他二人乃是不为家族接受的不伦龙阳恋,所以才偷渡行路,竟然是真的。 但时间一长,云琛有点憋不住。 今日舱门打开,她率先跑出去,站在甲板上伸了个酸爽的大懒腰,一脸久违的享受自由的模样。 霍乾念倒还恋恋不舍的样子,频频回头看那小货房,颇有不想出来的意思。 货船逐渐靠近彗星城码头,远远望去,可以看见岸上有长长的河鲜集市,采买的人们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离货船不远处,几艘大小不一的客船也慢慢靠近,暂停在货船后面,等待排队靠岸。 码头上没有巡逻官兵,霍乾念便与云琛正大光明地在甲板上吹风,突然听到离货船最近的一艘客船上传来一阵嘈杂声。 云琛好奇地看过去—— 一艘豪华客船正下锚停在水面。 客船甲板上,一位华服公子坐在太师椅上,一大群护卫聚集在旁,正朝一个方向大声笑闹起哄。 那群护卫越闹越大声,不停地大笑吹口哨,引得周围的船只人群都纷纷看过去。 忽然,一道纤弱身影从人堆里跑出来,爬上高高的船舷,急声大喊: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怎样?!” 人群哄笑,一个护卫轻薄笑道: “小娘子发什么脾气,不过是请你入内室给我家公子唱两曲,钱不是问题!” 那纤弱身影忍着哭腔,怒道: “我是清白女子!卖唱只在外!不入内室!你等休要侮辱!” 看着这小小女子拼命反抗的模样,护卫们好似更来了兴致,一个护卫竟大着胆子上前,作势要去搂抱。 “别碰我!”那纤弱身影惊恐大喊,虽然已经怕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琵琶,狠狠挥击向那护卫。 那护卫压根没想到一个弱女子会还手,一时反应不急,直接被打在头上,身子一趔,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妈的,不过是出来卖的,卖唱和卖身有什么区别!抓起来!”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所有护卫立刻蜂拥而上,如狼群一般扑了上去。 那纤弱的身影惊叫着挥动琵琶。 可即使琵琶连连击打在男人们的肩膀上,被打得粉碎,对习武的男人们来说,也不过是挠痒痒,阻挡不了越靠越近的脚步。 最后,已经碎裂的琵琶被一把抓走,男人们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 那纤弱的身影绝望无助,竟转身一跃,直接投向河中。 甲板上顿时一片惊呼,那群护卫面面相觑,却没一个人下去救人。 一个护卫甚至还将身子探出船舷,挥舞着手里残破的琵琶,大声笑道: “知罗小娘子——你走这么快,琵琶忘拿了——” “哈哈哈哈哈哈——”甲板上的众人再次哄笑。 再看水中,知罗挣扎两下,缓缓沉入水底,再没了动静。 云琛与霍乾念对视一眼,“是知罗姑娘!救不救?” 若换平时,从第一个护卫吹口哨开始,云琛的脚就已经招呼在对方脸上了,怎能纵一群大男人这样欺负一个女子。 可如今是在昭国,肩负着机密要紧的大差事,云琛不敢贸然行动。 瞧着云琛面上征求他的意见,实际脚已经在甲板上小碎步摩擦,预备了好半天的样子,霍乾念失笑。 他虽心里有一丝疑虑,怎么那么巧又遇见知罗,但还是道: “若不想走漏身份,我倒是有一个很简单的法子——动手!” 霍乾念话音刚落下,云琛便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一头扎进水里,飞速朝知罗游去。 另一边,霍乾念轻功跃上客船,立刻将最近的两个护卫踹倒。 三四个被踹下水的,四五个被打断腿的,六七个胳膊折了疼得大喊见鬼的。 不消一刻钟,霍乾念就将客船上的护卫“料理”得七七八八,倒了一大片,还有一部分在水里扑腾着喊救命。 将所有人干趴下,便没人有力气追究,这就是霍乾念说的最不容易走漏身份的办法。 等霍乾念打倒几十个护卫,只剩那一脸纨绔像的华服公子,惊恐地缩在太师椅上喊救命的时候,云琛已抱着知罗爬上船。 霍乾念打得一头汗,扭头看去,云琛正在十分卖力地嘴对嘴给知罗渡气。 咬了下腮帮子,霍乾念抬腿一脚,狠狠将那华服公子踹下椅子。 渡了七八口气之后,知罗终于吐出一大口水,咳嗽了好一阵才平息。 意识慢慢清醒,知罗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云琛怀里,一双干净又充满关切、没有一丝轻薄之意的眼睛,正专注地望着她。 第184章 熟人 睁开眼,对上云琛近在咫尺的俊容,知罗脸一红: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云琛扶着知罗起身,得体地松开手,“姑娘没事就好。” 知罗却又继续道: “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伺候公子左右,以报救命看顾之恩,还有……渡气之情……请公子允许。” 云琛连连摆手,也红了脸,从旁拾起已只剩个琴颈的琵琶,惋惜道: “举手之劳,无须姑娘大谢,姑娘平安就好。只可惜这琵琶怕是修不好了。” “小女子常年辗转在外唱曲谋生,本来想趁乞巧节将至,四处唱一唱,谁知乘船而来,一路上被浪荡子骚扰,实在……若无公子施以援手,小女子只怕和这琵琶一般,连命都没了………公子就应了,让小女子报答您。” “你孤身在外不容易,却也自由自在,若与我一起,便是既不容易,又不自在。姑娘心意我承下,但不敢拘姑娘清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微微红着脸,聊得十分热络,直接将霍乾念晾在一旁。 你俩是在相亲吗?! 这句话霍乾念生生咽在肚子里,努力安慰自己心态别崩!别崩! 四顾看去,码头上的船只越来越多,许多人都趴在船舷上,往客船这边看热闹,霍乾念对云琛道: “人多眼杂,不宜久留,如果被人认出来就不妙了,我们走——” 那个“”字还没说完,一个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十足的挑衅: “大名鼎鼎的楠国首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霍帮第九代大宗宗子,玄甲传奇猛将霍雷霆之子,霍帮现任家主霍乾念——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霍少主英雄救美,有趣有趣。” 云琛循着声音看过去,报霍乾念户籍本的是一个身穿青衣武服的年轻人。 瘦高个,吊梢眼,眼角还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疤,长得就跟妖狐狸成精似的,颇为诡气。 他身旁还跟着十几个服制统一的男人,不像随从,更像与他平起平坐的同伴。 他们站在霍乾念与云琛搭乘的货船上,所有人都佩着刀,看起来像护卫,却又比一般更威风猖狂的样子。 船长一脸畏惧,捧着货物清单站在一旁,看来正是给这群青衣武服的男人们送货的。 没想到霍乾念和云琛为了避人耳目,特意买通货船偷偷行路,却偏偏碰上个能背出霍乾念家祖宗十八代的“熟人”。 只是“熟人”认识霍乾念,霍乾念却不认识这“熟人”。 直到船长打开一件捆绑严密的货包,捧出一大卷上乘又昂贵的大红色布料,又推出一车好酒奉上,霍乾念和云琛才终于知道这帮人是谁。 十万金买一条命,只出手一次,杀不死目标便杀死雇主。 标志性的红衣,卓绝狠厉的绝世武功。 天下最奇特、最严密、最神秘也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 无义血卫。 一整船的红布绸缎,特意从紫薇洲最昂贵的布行运来,给血卫们做服制。 除了杀人办差的时候穿红衣,其他时候,血卫们都穿着青衣武服,以掩饰身份。 而霍乾念作为无义血卫有史以来,唯一逃走并害的无义血卫反杀雇主的目标,自然名号响彻每个血卫双耳。 据说,霍乾念的画像就挂在无义血卫的宝殿正墙上。 每个拜进无义血卫门下的新人,都要聆听一番霍乾念逃走的事迹,记住这砸无义血卫招牌的耻辱。 所以无义血卫人人都认得霍乾念,都等着再有人愿意出十万金,买霍乾念的命。 这种感觉很奇怪,算不上无义血卫和霍乾念有私仇。 只是有雇主花了十万金杀霍乾念,却没杀成,逼得无义血卫反杀雇主。 某种程度上说,无义血卫变相替霍乾念报了仇,算是对霍乾念有“恩”。 可当年害得霍帮死伤殆尽,霍乾念摔下悬崖断了腿的,也是无义血卫。 如果将无义血卫比喻成一把锋利淬毒的刀,这刀的主人可以是任何人。 这刀也能伤任何人,包括持刀者。 但冤有头,债有主,谁会和刀置气呢? 云琛和无义血卫交过两次手,知道对方实力很强,一个最低等的血卫都能令她杀得十分辛苦。 而眼前这帮青衣男人们,不知在血卫中是什么级别,但能确定的是,如果在这里动起手,霍乾念和云琛的胜算不高,并且极其引人注目。 即使如此,云琛还是出于护卫本能,习惯性不动声色地打量每个人,将对方身形、人数、武器配备、站位分布等暗记心中。 云琛打量血卫们。 血卫之中,也有一人在打量她。 那人虽站在血卫们最后面,但旁边人看他的眼神都十分恭敬。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身量高挑,面容颇俊,神情冷寂不善,看着比其他血卫更为桀骜不驯,正眼神古怪地望着云琛。 霍乾念瞧了瞧穿着青衣的血卫们,知道这船不能再坐了,得选别的路继续走,便自顾跳上货船,拿起和云琛的包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背霍乾念户籍本的血卫: “十万金买命,多少金买你闭嘴?” 那血卫从怀里掏出一张散发着浓浓香烛气味、通体画着金色符咒的红色信纸,笑道: “好说好说,霍少主如需雇佣无义血卫办差事,月圆之夜当空焚烧此纸,大念一声‘福生无量,位列仙班,长生不老,永葆青春’即可。价钱好谈。” 霍乾念没有动,只是冷眼看着。 云琛也从客船上轻功而来,落定在货船上,接过那血卫手里的红纸,认真地问: “‘福生无量,位列仙班’后面一句是啥?你再说一下。” 这时,旁边那一直用古怪眼神打量云琛的血卫开口: “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这样一句荒诞又不正经的话,从那人嘴里认真说出来,颇为滑稽好笑。 云琛看过去,又问:“念一遍就行吗?” “嗯。我是‘山寂’,以后你可以找我办差。” 面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云琛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哪有十万金,也没有什么事值得她花那么多钱。 霍乾念不愿与这帮不讲正邪的家伙多打交道,拉起云琛的手离开,轻声道: “云琛,我们走。” 听见这句,那名叫“山寂”的血卫脸上看似没有什么,却瞳孔骤然紧缩,目光瞬间移向云琛和霍乾念相牵的手上,眼神更加古怪。 霍乾念与云琛跳上码头离开。 不知为何,云琛总忍不住回头去看山寂,却见山寂也正遥遥望着她。 那古怪的眼神中,好似添了一抹说不出的孤独与落寞。 第185章 中计 借兵之事干系重大,一旦有人在昭国发现霍乾念,便很容易猜到楠国“借兵”的计划。 若楠国内部那联合三方势力伐楠的奸细之流知晓此事,借兵之事必然要黄。 肩负如此绝密重责,霍乾念和云琛一路行来,看谁都不像好人。 云琛还好,她对男人戒心很高,对女子防备心倒不重。 实在是因为女子几乎没有抛头露面在外的,否则她这些年也不需要女扮男装那么辛苦。 而霍乾念则是在路边茶肆休息的时候,看只狗都目露凶光。 可偏偏一路低调行事,却为了救知罗,闹出不小的动静,又被无义血卫碰个正着,点名点姓地叫出了“霍乾念”的名字。 这下只能暂居彗星城,另想法子行路了。 霍乾念心情不太好,思虑重重,再去看知罗时,眼珠子上都写着“我怀疑你你最好小心点”,有时甚至用审视的目光盯得知罗颇为尴尬。 云琛虽然觉得知罗不太像什么奸细刺客,但做了这么多年护卫,她的警觉性不会差,心里也存着一丝疑虑。 为报云琛在码头上的救命渡气之恩,知罗原本誓要追随服侍。 在云琛好说歹说之下,知罗才终于放弃,却从码头一路跟随而来,说什么也要请云琛和霍乾念用宴表示答谢。 说是宴,不过是找间食肆,选张安静桌子,摆上四菜一汤。 霍乾念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云琛则十分捧场地吃了许多,还轻轻碰一下霍乾念的胳膊,低声道: “女子在外卖唱不易,没什么银钱买贵菜,你将就一下。” 霍乾念盯着知罗,目光不定,压低声音回应: “在太白城遇到过,又在这遇到她同船,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两度偶遇’太蹊跷。” 云琛想了想,“确实,但世间多有训练飞禽走兽、孩童和刺客杀人的,以女子身份行事的实在太少。昭国虽然比楠国民风开放,依然鲜有女子抛头露面,太显眼了些。” 霍乾念知道云琛说的在理,那知罗也是身形纤弱,神色温柔,举止得体地坐在那里吃饭,端端是副小女子的模样。 可霍乾念总觉得不太对劲,他总是能从知罗那一身令人怜惜的温柔中,察觉到一丝锋芒。 从来霍乾念只在云琛身上感觉到过—— 那是一种明明骨子里是水做的,却又凛冽如深秋清泉的气质。 温柔又坚定,纯粹又锐利。 这种复杂又耐人细细品味的感觉,云琛藏在一身女扮男装下面,不可抑制地散发出来,吸引着人靠近和探究。 知罗仿佛将锋芒藏在那小小琵琶下面,而且掩藏得极好。 琵琶坏了,没有这样一件最显女子柔弱风情的道具在,霍乾念才第一次察觉到那微微的不同。 他仔仔细细去看知罗—— 不过是身形细弱,面容普通,走路不重,不像习武的步伐。 手指有薄茧,但看起来和拿刀剑磨出的不同,更像是常年弹琵琶所致。 不知是不是常年流落在外卖唱的缘故,霍乾念总觉得这知罗笑起来贼眉鼠眼的,像是颇有心机的样子。 看得警惕,想的入神,霍乾念不觉一直盯着知罗的脸。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云琛已起身准备往外走。 知罗跟着站起来,道:“为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想去买把新琴,为二位公子唱一曲。” 云琛朝霍乾念使眼色: “天黑不安全,我去陪知罗姑娘买琴,去去就回。” 霍乾念想阻拦,云琛却靠近他低声道: “我找个人少的地方试探她一番。” 应当是霍乾念这个大男人去试探才对,可知罗是女子,到底是云琛更方便些。 霍乾念只能作罢,眼睁睁看着云琛与知罗有说有笑地走远。 云琛觉得,如果知罗真的是前来阻拦霍乾念借兵之事的歹人,那目标一定锁定在霍乾念身上。 将知罗带离霍乾念身边,她便容易降低警惕,露出马脚。 从客栈出来,打听好一处卖琴的地方,云琛与知罗寻着走去,期间有一段路,恰要穿过彗星城的夜市。 昭国没有宵禁,像彗星城这样的繁华城市,总是彻夜灯火通明。 各种各样的食肆、果铺、糖水摊子……摆满一整条街,烟火缭绕间,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夜市人多,来来往往总会碰到,云琛一边手臂悬揽在知罗身侧,护着过往男子不要碰到知罗,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知罗一举一动,仔仔细细去看—— 身形如杨柳依依,腰肢纤细又轻盈,知罗面容姣好,笑起来时得体又温柔,一双美目善解人意,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 走到一处小吃摊前,知罗柔声道: “这有酸角糯米饭、醋汁蟹、山楂糕,要不要买些给霍公子吃?我瞧他刚才吃得不多,肯定是我点的菜不好,买些酸食给霍公子解解味!” 这么贴心!实在不像歹人! 云琛心里说着,手里赶紧掏钱买下。 二人穿过夜市,从大路走到小路,转了几个弯,终于看见一间琴坊。 琴房不大,就两间屋子,挂满了各种成色和材质的琵琶,人与物一览无遗,云琛便没有随知罗一起进去,只在外面等着。 知罗挨个看过所有琵琶,连连摇头,并没有看到心仪的。 掌柜便极力邀请知罗去里间再看看,说是有几把上乘的大叶紫檀琵琶,因为太贵,便没有挂出来展示。 知罗犹豫地看向云琛,似乎将已云琛当成主事的,征求云琛的意见。 这让云琛心里顿时升起护卫小小女子的责任感,她拍拍腰间的匕首,对知罗笑道: “你且去,不着急,我就在这等着你。” 知罗含羞而笑,随掌柜进入里间。 云琛看着知罗脸上两团小小红晕,心说不妙不妙,千万别又惹出第二个“霍阾玉”。 在外间等了一会儿,知罗还没有出来,云琛却敏锐地察觉到四周有点不对劲。 琴房在偏僻的城角,但离夜市不远,她与知罗方才来的时候,周边还行人三三两两。 这会才一刻钟过去,四周竟出奇地安静,一个行人都没有。 她后脖子上的汗毛没由来地竖起,多年的护卫经验告诉她,这安静有问题。 她抽出靴子里的匕首,背对琴坊靠向大门,准备进里间招呼知罗赶紧离开。 一边退,她一边凝神去听。 正要走进去时,突然,一道黑影从眼前快速闪过。 她下意识举起匕首,脚下做好防御准备。 那黑影却没有跑远,而是停在不远处,回头看向她—— 云琛心里奇怪,想看个清楚,但路两旁没有灯笼,光线昏暗,她只能瞧见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摇摆,还有两只绿莹莹的小眼睛。 好像是条大黑猫? 她歪头打量那猫,那猫也歪头打量她,接着竟然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像个人一样站着。 她慢慢放下手中匕首,嘴里发出“啾啾”的安抚声,轻手轻脚地向猫走去。 走近以后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猫,而且一只罕见的纯黑色长尾雪貂。 雪貂多以白色和棕色居多,黑色的极其罕见。 那貂儿保持站立,两只小耳朵精神地竖着,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轻轻抽动鼻子,凑到她提的那一堆吃食跟前,指指食物,朝她作了个揖。 简直心都要被可爱翻了,她连忙去解捆糕点的麻绳和油纸包,时不时摸两下毛茸茸的雪貂,在那期待又可怜巴巴的眼神注目下快速拆点心。 她完全将戒备心抛之脑后,忘了还有个啥罗的在琴坊里没出来。 她急着给雪貂掰螃蟹,手上一时忙乱。 等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回过神时,那雪貂立马叼起匕首掉头就跑。 她大感不妙:“糟了!中计了!” 果然,紧接着,一张铁索软网忽然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死死网住。 第186章 绑架“老虎” 一张铁索软网突然从天而降,几道人影落定在四周。 在网子落下来的最后一刻,云琛翻身贴地,以背对网,快速抽出头上束发银簪,簪尖穿过铁索网眼,狠扎进地里,大力扭转起来。 银簪带动铁网迅速旋转,粗糙坚硬的铁索狠狠划过云琛后背,立马划出数道血痕。 只一眨眼的功夫,铁网整个被扭成一团,云琛瞅准一角空隙打滚冲去,掀开网沿,飞身而起。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旁边几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云琛就已经从铁网下逃出来了。 只剩铁网缠绕成一大团“铁球”,上面还挂着几缕云琛的头发,隐约可见发根带血。 几人之中,一个带着方言口音的少年声音惊道: “额滴娘!俺家这传家铁索从来没人能逃过!你这家伙也太、太、太不要命了?!” 云琛扫了眼四周—— 八个人,为首的是个大胡子,旁边站着一个说方言的少年,还有六个高壮的汉子。 八人将云琛包围其中,都一副惊愣的表情,似乎第一次见到云琛这么狠的角色。 大胡子对少年使了个眼色,其他六人也立刻会意,同时朝云琛扑过去。 那银簪被铁网卷在最里面,且已弯曲不能再用,云琛手里没有武器,只能抡起地上的吃食凌空飞舞,朝来人狠狠打去。 一时间,只见酸角糯米饭满天横飞,八个人被打得满头满脸都是白米粒,浑身冒醋味。 很快,糯米饭打完了,醋汁蟹也打散了。 云琛抓起一根螃蟹的大钳,握在虎口中充作武器,虽杀不了人,甚至都不出血,但以她的功夫拳脚,那力道足以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那说方言的少年后脑勺挨了一蟹钳,登时惨叫一声,捂着脑袋躺在地上直打滚,哀嚎道: “娘咧!俺这辈子都没想过被螃蟹扎死!” 为首的大胡子赶忙过去查看,见少年后脑勺高高血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大喊: “兄弟几个上!杀猪!!” 几人立刻分别扑向云琛四肢,两人抱大腿,两人抱胳膊,一人抱着腰,使出农村常用的杀猪捆绑大法,将云琛固得动弹不得。 只可惜,这几人显然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是浮云。 云琛师承曾经楠国第一高手,那带着内力的拳脚力量岂是一般人能比? 大胡子浑然不知,见云琛终于动弹不得,还咧嘴笑得十分开心。 他毫无防备地走上前,刚想说话,却被云琛狠狠一头撞在脸上。 “哎呦!”大胡子痛得大叫,捂着鼻血踉跄后退。 固定着云琛的几人循声看过去,不觉手上力气微松,给了云琛一丝可乘之机。 抓住机会,云琛摆动四肢,使出泰山压顶,重重向后倾倒,直接压在那抱她腰部的汉子身上,竟令其一口酸水喷出,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其他几人也都被云琛动作带倒,没什么施展拳脚的空间,登时胡乱打作一团。 “哎呦!疼疼疼!” “你特娘打我干啥!” “误伤我了!” “快撒开!” 除了云琛咬着牙拼命,其他几人都被打得呲哇乱叫。 混乱之间,夜色又浓,不知谁的黑手伸进了云琛前胸衣襟。 只感觉胸前一摸、一软、一空,云琛登时头皮一麻,大喝“还给我!”而后没命地挥起拳头。 见云琛彻底发狠,大胡子赶紧招呼一声“见好就收!” 八人立刻拔腿就跑,云琛从后紧追不舍。 一群黑影在夜幕下狂奔不止,过街穿巷,翻墙跳顶,一直跑到穷巷才停下。 巷子尽头,三面都是极高的围墙,垂直平坦,无处借力。 八人几次尝试蹬墙翻越却不能成,只得放弃,撑着膝盖剧烈喘气。 大胡子擦擦鼻血,骂道: “你特娘……带的什么路?带到死胡同?” 方言少年累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对面不紧不慢靠近,大气都不带喘一下的云琛,哀怨道: “这家伙追得太紧了……俺……俺心里害怕啊!俺可不想死在这……一慌就跑错了……” 大胡子一脸恨铁不成钢,抬手想给那少年脑袋一下,却想起少年脑袋后面还有个大血包,只能改为捶肩膀,气道: “真丢人!真的!” 几人累得疯狂喘息,云琛也不着急,眼神四扫,从地上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 她掂量着手里的石头,慢悠悠走近,问: “刚才谁摸我?钱袋你们拿去,把那腰牌还给我。” 那是霍帮的最高令牌,丢了只怕麻烦不小。 八人面面相觑,互相摇头对眼色,表示不知。 云琛肃着脸,“我只问最后一遍,如果不说,我便杀了你们挨个搜身。” 看着这个能拿蟹钳杀人的家伙,八人都相信她不是在吹牛,绝对能拿手里那块石头送他们去见太奶。 一个被打的最惨的汉子哀怨道: “搞反了?我们不是反派吗?咋变成被追的了?!” 大胡子道:“谁拿了人家的腰牌?赶紧还!” 还是没人站出来承认。 见说话不顶用,云琛点点头,道了个“好”字,然后举着石头飞冲而去,吓得八人惊叫连连。 大胡子大喊一句“能走几个是几个!”四个人立刻扎马步蹲下,另外四人助跑跃起,踩着其后背蹬上墙壁,一跃翻过墙,没命地跑远。 剩下四人与云琛打在一起,片刻便被揍得鼻青脸肿。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俺来也!” 那已逃走的少年和三个汉子去而复返,竟又拿着一张铁索软网从天而降,将云琛牢牢捆缚。 这一次,手里没有刀也没有簪子,云琛没能第一时间逃开,只感觉整个人被网住动弹不得,接着后颈一痛,彻底没了意识。 八人累得口鼻泛腥甜,互相搀扶着围靠在一起。 看着网子里的云琛,皆忍不住感叹: “这家伙太吓人了……我们村抓只老虎都没这么费劲……” “俺差点命都没了!差点点啊!!” “八个人打不过一个?真服了,脸要丢到二里地了!” “没事儿!咱努力捡回来!” 第187章 卖身为娼 原以为,如果有歹人来破坏借兵之事,一定会冲着霍乾念。 没想到会冲着云琛去。 当知罗急急忙忙跑回来,说云琛被八个彪形大汉绑架了的时候,霍乾念下意识捏碎了手里的茶盏。 锋利的瓷片扎得霍乾念满手是血,他却根本感觉不到似的,一把揪住知罗的衣领: “你是饵!用来引云琛入局的!对吗?!” 面对霍乾念杀人一般的震怒神情,知罗拼命挣脱,又气又耻辱,直接吓哭: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竟要被如此轻薄无礼?!若不是为了我的救命恩人云公子,我才不会来同你报信!” 盯着知罗哭得梨花带雨的脸,霍乾念咬牙切齿,终是没有再说话。 他松开手,缓缓靠坐在桌边,眉头深皱,一双凤眼锐利无比,飞快地盘算起来。 报官?不可能。 保不齐今日在昭国报了官,连夜就有密信飞向楠国。 借兵之事若因此黄了,以南璃君必要出气才算完的性子,一定会怪罪到云琛头上。 自己去寻?不现实。 在昭国人生地不熟,彗星城里只有一个霍帮堂口,势力太微,不及本土大商…… 霍乾念一遍遍让知罗描述云琛被绑架的情景,试图从中找到有用的线索。 可惜当时知罗正在琴坊里间挑琵琶,她听见打斗声跑出来的时候,云琛已经被绑走了。 那么,究竟是霍帮昔日旧仇报复,还是歹人破坏借兵之事?知罗又是否真的清白? 手边没有一个可用的人,实在是孤军奋战。 沉默许久,霍乾念最终敲定主意。 有这么一群人,既熟悉昭国,又拥有卓绝的行动组织力量。 既不依附于任何人,又已知霍乾念的身份。 无情无义,只认钱,不认人。 偏偏霍乾念最不缺的便是钱。 无义血卫。 这是霍乾念眼下最好的选择。 只是那唯一能联系到无义血卫的红纸在云琛身上,霍乾念需要用别的法子尽快找到无义血卫。 知罗并不知道霍乾念心中所想,只看到他的脸色深沉晦暗,好像黑云之后有锋利的雷电在翻滚,预备着惊动四野。 他说:“如果你真的想报答云琛救你的恩情,便为她做一件事。” 知罗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 果然,霍乾念下一句话即令知罗如坠冰窟。 “我将你卖身为娼,如何?” 很快,街头巷尾开始流传: 彗星城烟花柳巷的圈子里,最近出了大新鲜事。 一位弹得一手好琵琶的美人儿,被卖给彗星城最大的青楼为娼。 那美人儿姿容甚美,弹琴唱曲嗲音勾魂。 更令一众色客神魂颠倒的是,那美人儿竟然还是清白处子身。 按行内规矩,青楼明码标价,开出二两银子为底价,定于七月初一公开拍售那美人儿的初夜。 此消息一出,一众色客都生了兴趣,纷纷掷钱预定当日的观礼席位。 二两银不少,可在青楼这种销金窟,二两只是门槛价,只能得到一个看不清台上美人面的偏僻位置。 一旦客人们看中待拍初夜的美娘子,豪掷千金都是有的。 彗星城青楼行当里,当今花魁娘子的初夜曾经被竞拍了一千一百两。 那年的花魁十九岁,拍下她的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孙儿和花魁娘子一般大。 而这次,据说已以三百两预定最佳观礼席位的,不是糟老头子,也不是大肚便便的暴发户,而是一位神秘贵公子。 落魄青楼的琵琶美娇娘。 低调有钱的神秘俏儿郎。 实在太有唱戏本的情调。 不到三天,整个彗星城的烟花圈子都传遍了这消息。 到了七月初一当夜,青楼里里外外已是人山人海,差点将楼门都挤破。 乌泱泱挤满人的大厅里,最中央是十几个彪形大汉,正围护着一弯流水潺潺的池塘。 满池盛满洁白莲花,含苞欲放的嫩花朵羞答答藏在其中。 池水最中央,白玉高台上坐着一衣裙薄如蝉翼的美人儿,正抱着琵琶轻弹吟唱。 美人儿低头吟唱,露出粉嫩纤细的后颈; 偏头浅笑,可见白皙分明的锁骨。 衣裙极薄,可隐约瞧见美人儿内里的藕粉刺绣肚兜,裹着柔软香嫩的身子。 美人儿没有穿鞋,衣裙下摆浅浅浸在水中,半掩着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足。 琵琶婉转,歌声软糯还带着一丝幽怨,直叫男人们心痒难耐。 一众色客围着美人儿评头论足,高声开着下流玩笑,全部抛却礼义廉耻,撕开平日体面。 诚然,爱来这种地方的男人,不可能是来温书习字的。 知罗这辈子都没有踏进过青楼,没有在这么多男人面前衣衫薄透地卖唱过。 更不要说还赤着脚。 在这礼教世道,只有青楼女子不屑于暴露双脚。 良家女子绝不会在外男面前光着脚,那无异于脱光了给人看。 知罗强忍着眼泪弹唱,时不时看向二楼观礼最佳的那排厢房。 霍乾念说,他会在那其中,但知罗必须做好“饵”。 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知罗不知道,她心里一阵阵发慌,宛如一只置身狼群的小小羔羊。 终于,琵琶声停止,两声清脆的击盏声过后,拍售正式开始。 一位风韵犹存的管事娘子走向池塘边,开始以五十两起拍知罗的初夜。 “五十五两!” “六十两!” “七十两!” 大厅里的色客们高声叫价。 二楼位置最佳、也最贵的一排厢房里,时不时传来仆从的叫价声: “一百二十两。” “二百两。” “三百两。” 价格很快被哄抬到八百两,大厅里的色客们不免激动起哄,满厅都是嘈杂喧闹。 知罗感觉脑袋被吵得嗡嗡直响,满眼都是陌生男人泛着油光、五官狰狞的脸。 她开始感到窒息。 “一千两。”二楼传来这样一个傲慢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走出右间厢房,半伏在栏杆上,笑看着底下池子,将一杯酒扔了下去。 酒水泼洒半空,酒杯“咣”一声砸在琵琶上,吓了知罗一跳。 第188章 青楼惊魂夜 知罗抬头望去,是一个陌生的瘦男人,并不是霍乾念。 一千两银子,已经是接近当年花魁拍售初夜的价钱。 厅内众人一阵惊叹,齐齐往二楼看去。 “神秘贵公子果然是酒行的刘公子!他可真是喜欢‘雏鸟’啊!” “彗星城首富啊!刘公子看上的人,只怕咱抢不上了,只能排队吃剩的喽——” “刘家酒行已经从彗星城开到周边七八个城,财大气粗,一千两银子算啥!” 众人议论纷纷,没人敢再继续叫价。 就在管事娘子即将敲定“一千两白银”的价格时,二楼最中央的厢房里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 “一千二百两——” 刘公子伏在栏杆上转身,望向中央紧闭的房门,鄙夷而笑,“和我比银子?” 话音落下,中央厢房内又飘来幽幽两个字: “黄金。” 一千二百两黄金。 史无前例的巨款之数。 整个大厅一片惊呼,咋舌不已,全都朝二楼望去。 “好家伙!谁出手这么阔绰?!” “我特娘做梦都不敢想有这么多钱!豪掷千金只为个雏鸟?” “这琵琶小美人也不过如此?咋值这价格?” “刘公子还没真正掌家呢,能拿出比这还多的钱吗?” 中央厢房仍旧大门紧闭,只有那“彗星城首富”刘公子一脸吃瘪,愤愤地甩袖离去。 在众人惊羡的叫好声中,知罗抱着琵琶,由管事娘子领着,十几个彪形大汉护着,往二楼最中央的厢房走去。 知罗从无数男人们垂涎的目光中穿过,从那一根根长长伸向她、如群蛆扭动的胳膊丛中穿过。 她的腿上、脚上、腰上,到处都被人摸了好几把。 短短一层楼,知罗走得心惊胆战,浑身发抖。 最终,人们看着二楼中央厢房的门缓缓打开,知罗走进去,关上房门。 伴着啧啧艳羡,想象着一门之隔的下流春光,厅门众人一边交谈调笑,一边纷纷投入酒色,注意力慢慢从二楼移开。 可这时,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声突然响起,正是从二楼中央的厢房传出,又再度吸引了厅内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看去,一时间竟安静下来,面面相觑,问别人是不是也听到那尖叫声,还以为是幻觉。 “啊——救命——” 又是一声凄惨哭喊,伴随着桌椅轰隆倒塌的巨响,清清楚楚地在整个厅内惊现,吓得众人全都呆住: “好像是那个琵琶美人儿的声音……” “不是……不该是这动静……” 青楼的打手们闻声纷纷向二楼冲过去,想打开那中央厢房瞧瞧,却又怕惊扰那豪掷千金的贵客。 就在打手们犹豫之际,厢房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在所有人屏息凝声的好奇注目下,只见一道红绫高悬于房梁。 知罗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脖子正吊在那红绫上,双脚还在悠悠晃动。 寂静了一瞬,厅内爆发出骇人的尖叫声。 众人鬼哭狼嚎着逃窜躲藏,却见一个高大的血红色身影拨开知罗的“尸体”,提着一壶酒,跌跌撞撞走出厢房,对着下面大厅嘈杂奔逃的众人喝道: “妈的!安静点!老子杀人要十万金!你们若再吵!不要钱也宰了你们!!” 众人哪里敢应声,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大厅里只剩四处倾倒的桌椅和酒菜,一片狼藉。 那穿着血红色衣裳的身影靠在栏边,仰头喝尽壶中酒,一把将酒壶扔下楼。 酒壶爆碎,却没有一点酒味。 那身影背靠着栏杆摇摇晃晃,眯着眼睛,看样子像是醉狠了,但从眼睛下方却可以看出两点犀利星火,正望着厢房里“吊死”的知罗。 听到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了,房梁上的知罗小声问: “霍公子……我可以下来了吗?腰上这根细绳勒得我好痛……” 霍乾念仍然仰头靠着栏杆,“不急。再多挂一会儿。” 如霍乾念预料的一般,在青楼这种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的地方,出了这等惊骇事,不消一刻钟,整个彗星城都已传遍。 不到一个时辰,无义血卫的身影便出现在青楼大厅。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码头上遇见过的血卫,那个爱报人家户籍本的家伙。 只不过这一次,那血卫没有穿寻常青衣,而是穿着杀人办差时的血红色武服。 那血卫打量厅里的乱样,飞身跳上二楼,对霍乾念笑道: “原来是霍少主。看样子霍少主是有差事找我们呀,那焚烧红纸即可,何必闹出这么大动静?我们掌门还以为无义血卫出了个不着调的神经病,叫我来肃清呢!” 对于对方话里的讽刺调笑,霍乾念并不在意。 他脱下身上大红色的外袍,露出原本的衣衫。一旁的知罗也已穿戴整齐,好端端地坐在一旁。 霍乾念掸掸衣袍,眉眼冷峻地看过去: “无义血卫杀人的门槛起价是十万金,那找人多少钱?” 那血卫眼珠子一转,挑了挑眼角刀疤,立刻作了个“请”的手势,笑着说: “请‘财神爷’换个地方坐坐,咱细聊?” 第189章 山寂 上联:“千两万两,有戏,黄土二两。” 下联:“无情无义,没钱,别来放屁。” 横批:“大道无逆”。 据说,这是写在无义殿上的一副题字。 肆意狂草,不伦不类,是无义血卫的开创者灵墟真君所题。 那灵墟真君一手创下无义血卫,自己却销声匿迹于灵山神野,据说是修道成仙去了。 这一支充满宗教气息与色彩的杀手组织,代代传承,至今已是第十一代。 没人知道无义血卫的老巢在哪里,一共有多少人,使的是何门何派的功夫。 也不知道每个血卫的身家来历与真实姓名,一切都十分神秘。 只知道若对月焚烧红纸,香烛烟气可召唤来一只遍体通红的信鸽。 信鸽看一眼召唤人身旁的金子,便振翅而飞,隐匿于夜色,将雇主和刺杀目标的姓名带回无义殿。 最多十日,血色红衣如鬼魅而至。 自此,世间少了一个人,阴间多了一个魂。 无义殿内又添金山一座,血酒一杯歌一遍。 从前,无义血卫只接杀人的单子。 不知是不是这两年物价太高,金子不够使的缘故,现在也会接护卫的活儿。 对血卫来说,杀目标简单,护卫并保证目标活着反倒更难,因此价钱也更高。 霍乾念以五十五万两黄金的天价说定,令无义血卫派出五名血卫寻救云琛。 很快,云琛的消息传来,结果却让人目瞪口呆。 绑架走云琛的人,不是霍乾念的旧仇,也不是什么阻挠霍乾念借兵大计的奸细,竟然是一窝常年盘踞在彗星城郊外山头上的土匪。 这下,就连无义血卫都有点替霍乾念肉疼,五十五万两黄金砸出去,对方不过是一窝毛贼,怎用得上无义血卫出手。 霍乾念倒不在意,只要云琛能好端端地回来,黄金不过云琛靴底土。 对五个血卫来说,这差事可太容易了。一窝土匪而已,他们闭着眼睛都能杀进杀出八百个来回。 那眼带刀疤的血卫叫霍乾念不必同去,以免与五个血卫配合不熟,反倒有所阻碍,只在城里踏实等着,最多两个时辰,云琛一定安然无恙地回来。 霍乾念只得在城中寻了间偏僻小院等待,可左等右等,整整一天过去,云琛没有出现,无义血卫也没有回来。 就在霍乾念坐立不安,准备提着隐月剑独自杀进土匪窝的时候,那名叫山寂的血卫来了。 山寂出现在院子里,抱着胳膊,用一种审视又敌对的眼神不停打量霍乾念。 霍乾念虽然不明白山寂为什么是这副态度,但他心里只记挂着云琛,没空多管: “你们那五个血卫呢?夸下海口说不过一窝土匪,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救出云琛,现在已经十二个时辰了!” 见这个一向运筹帷幄、冷静沉稳的霍帮少主,此刻脸上已是掩饰不住的焦躁和忧虑,山寂脸色稍霁,但目光之中仍是浓浓的厉色。 山寂冷冷道: “这单无义血卫不做了,定金会退给你。” 霍乾念一愣,强忍住烦躁,“怎么,无义血卫无情无义,但最讲信,如今却不讲了?!为什么不接??” 明明说只要价钱到位,皇帝也杀得,为什么却接不了救云琛这单? “没那本事,接不了。”山寂撂下一句话,转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山寂又扭头看回去,见霍乾念正动作粗鲁地拽来纸笔,狂风扫落叶似的在信纸上涂涂写写,写了一封又一封,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满身已是毫不掩饰的焦灼气息。 山寂眯起眼睛,“怎么,要从楠国找帮手?但你低调来昭国,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行秘密之事吗?你这样一封又一封信到楠国,全天下都会知道你霍乾念在昭国。你要办的事情不办了?” 霍乾念头也不抬,继续快速写信,“差事而已,今日办不了,明日也能办。眼下办不了,十年后也可办——” 霍乾念停住笔锋,黯然忧重浮现在脸上。他快速收起所有信,大步往邮亭方向走,接着道: “但人命等不了——云琛等不了。” 不敢想象一群土匪会将云琛怎么样,是拳打脚踢一顿欺负,还是转手将云琛随便发卖? 万一土匪发现云琛的女儿身,一群成日里见不到女人、更没有任何礼义廉耻的男人会怎么样…… 霍乾念根本不敢继续往下想。 他匆匆经过山寂身边,满心满脑都在盘算计划,该怎样将霍帮三千护卫送进昭国,从哪里借些可以镇压土匪的正规军? 如果南璃君怪罪,是该请罪认罚,还是干脆撂挑子不干了,从今往后云琛便再也不用面对危险…… 他心里急乱,脑子发胀得快要炸开,未曾防备被山寂一把拽住胳膊,拦住去路。 “你做什么?”霍乾念惊讶,这次离得很近,他更加清楚地看见山寂的模样。 身量高挑,皮肤白皙,山寂的面容足以称英俊,但浑身都写满“桀骜”和“孤僻”。 看起来像是冰层之下暗藏着一颗随时会突然爆开的火弹,完全一副与人交恶的样子,令人远观而不敢亲近。 山寂的脸色已缓和两分,但语气仍然不善,甚至带着几分命令意味: “你坐下,冷静一刻再说。” 除了霍老爷子,霍乾念这辈子都没体会过被“长辈”命令的感觉。 见霍乾念已有着急的快要发怒的样子,山寂犹豫片刻,快速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动作细微地指了指里屋方向—— 知罗正在里面。 霍乾念瞬间睁大眼睛,神思快速交汇,立马明白所有。 山寂盯着霍乾念的脸,清晰看见他面色大动如风起云涌,又迅速归于平淡,便知霍乾念聪慧绝顶,已猜得七七八八。 山寂眼中不禁露出两分赞赏颜色,但仍板着脸: “你好自为之,以后莫再愚蠢大意。有些人……一旦丢了,是找不回来的……” 最后这一句,山寂不知是说给霍乾念,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190章 对月焚烟 彗星城西有两座山,一座大星山,一座小星山。 山上分别盘踞着两伙土匪势力,占据着山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 其中,大星山势力更强,人数更多,武器装备更齐全,为首的是个大胡子首领。 土匪山寨建在一处三面环水的绝地,到处都有把守放哨,戒备十分严密。 此刻,四个小土匪正凑在空地上吃火锅,一边吃,一边不时望向不远处的水中小岛—— 说是岛,不过是浅水湾上巴掌大的一小块空地,上面放着一个关野兽用的大铁笼,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安静坐在里面。 空地四周,几十条鼍龙浮在水面上,神情畏惧地望着笼子。 这边火锅煮开,翻滚冒出热气,勾回众人的注意力。 那后脑勺血肿未消、还裹着绷带的少年夹起一大筷子肉,吃了两口,烫得直吸气,嘴里含糊不清道: “要不,俺给‘云老虎’送点吃的过去?他应该折腾累了,不会再折腾了?” 另一个土匪瞪大眼睛,“我看你是后脑勺被蟹钳扎傻了,你忘了你那唯二的两张传家铁网被谁弄坏的?现在只剩一张了,还敢折腾?这‘云老虎’可是比真老虎还难抓啊!” 又一个土匪接话道: “是啊!这家伙一共来了六天,那家伙,折腾得整个寨子鸡飞狗跳!第一天给他关在地窖里,他拿着一片碗碎片,半个晚上而已,差点把地窖挖通到老大卧房去!” “第二天,两个兄弟上前拿脚铐锁他,还没近身就被揍得哭爹喊娘,最后十个人一起才给他拿住!但凡他手里有把刀!十个人都得去阎王殿报到!” “他还会拿鸡骨头开脚铐!你说可不可怕!可不可怕?!用的是鸡爪子上那根细细的小骨头!这家伙,一打开脚铐,直接凌空飞舞铁索和锁头,比那蟹钳恐怖一百倍!一个时辰打趴下八十八个人!!最后上的弓箭手才制服的!弓箭手!!” “就是就是!我当时就在现场,人都吓傻了!就没见过这么能打还不要命的!他身上就跟装了铁桶永动火战车似的!别看他平时安安静静坐着,一动手那是招招下死手啊!!” “谁说不是呢?!关地窖他就挖坑!关水牢他就潜水!关石洞他就放火!真能折腾!只能先用迷烟放倒,才关到岛笼里!” “你们知道有多夸张,那家伙被迷烟放倒之后,周围一大圈人看着,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动他!最后还是老大亲自将他背到笼子里的!” “谁给他起的‘云老虎’这个外号?太他妈贴切了!” 少年摸摸还发疼的后脑勺,心有余悸地看向水岛铁笼,立刻脸色一变,扔下筷子就冲过去,大喊: “俺娘咧!他在揍鼍龙的头!拔鼍龙的牙!” “我操!快拦住他!!” “他是不是要拔鼍龙牙当武器!要了命了!!” 又是一阵折腾,又上了七八个人才摁住铁笼子的云琛,将那条被拔了好几颗牙、都快疼哭了鼍龙解救出来。 少年累得扶着笼子气喘吁吁,对云琛竖起大拇指,佩服道: “哥,俺真服你,真的,以后要是有机会,俺想跟着你混!嘿嘿!” 云琛没有说话,目光落定在少年扶着铁笼的手上。 那少年注意到云琛的眼神,顿时后背一毛,立刻松手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被云琛一把扭住,整个人狠狠撞在笼子上,吓得连连尖叫。 “啊啊啊——救命——俺还要拿刀!不能没有胳膊啊!救命——” 旁边的人闻声冲上来,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少年解救出来。 少年已吓得魂不附体,脸上、身上、胳膊上,到处都是被铁笼撞出的淤青,一边恐惧地后退,一边嘴里不停大喊着“云老虎好可怕!”“云老虎好吓人!” 云琛却不理会,只是重新靠坐回笼边,抱着胳膊,开始闭眼小憩。 一直到少年和几个小土匪走远,云琛才悄悄摊开掌心,将从那少年身上偷来的火石拿出来,又掏出怀里画着符咒的大红色香烛纸。 她轻轻打着火石,点燃红纸,蜷起身子护住火光,一缕红烟袅袅升起。 望着天空饱满明亮的圆月,云琛深吸一口气,大声道: “福生无量,位列仙班,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听到动静的少年望过来,恰见红烟消散,云琛又望着月亮重复了一遍: “福生无量,位列仙班,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少年疑惑地挠挠头,自言自语道: “云老虎这是在干啥?不会憋疯了?可别啊,那太可惜了……” 不多时,一只血红的信鸽扑闪着翅膀,从少年身边飞过,落定在水岛笼中。 血鸽打量云琛,又朝两边寻找,并没有看见金子,不禁歪头看云琛,似乎在问“几个意思?耍鸽子玩呢?” 被绑架以来,云琛已使出浑身解数,实在逃不出。 得亏她被绑架的时候,身上还装着码头上血卫给的红纸,只能用这法子召唤帮手来了。 她双手合十,小声对血鸽道: “鸽子大人,求你找几个血卫来救我!虽然我现在没有银子,使钱的霍帮腰牌也被偷走了,但我家少主大方得很,肯定舍得花钱救我!你先找血卫去,咱们出去以后结账,行不?” 血鸽好像还真听懂了,冲云琛点点头,扑扇着翅膀飞远,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望着血鸽消失在夜色中的小小身影,心中升起一点希望。 但她从来不是将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 她再次靠着笼边坐好,将刚从鼍龙嘴里拔下来的牙挨个清洗、排列,拼凑成一把单指虎的形状。 她将手从笼子里伸出去,摸索着抓起一把地上的胶泥,糊住牙齿之间的缝隙。 然后,她将外衣脱下,撕成条,用打火石点燃端头,缓缓燃烧起来。 对着火苗,她开始耐心地烘烤糊满胶泥的指虎。 等所有布条都烧完的时候,指虎也烘烤得差不多了。 牙齿的骨质与胶泥牢牢融合,虽有些脆,但足够击杀一场。 云琛将指虎戴上手指,紧攥成拳,仿佛一只猛虎利爪,对着空气挥动了两下,尝试手感。 对面岸上,全程看着一切的少年,惊恐地瞪大眼睛,摸了摸后脑勺的血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他不敢想象,要是后脑勺挨这么一下,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小蟹钳就差点送他去见太奶,如果是这鼍龙齿指虎的话…… 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继续往下想,却见笼子里的云琛又坐了下来,开始对着栏杆磨指虎的牙齿尖尖。 少年哆哆嗦嗦背过身子,脸色发白,说话都带了哭腔: “俺娘咧……太凶了……吓得俺不敢看了,来个人管管他,我受不了了……” 第191章 神宵殿 另一边,山寂暗示完霍乾念,离开彗星城的小院后,径直回到无义血卫。 他站在秘境岭脚下,仰头看向黑木沉沉,如深海一般的茂密森林。 九座朱红色的殿宇沿着山脚蜿蜒而上,直达峰顶,仿佛一条剥了皮的狰狞巨蟒。 秘境岭常年萦绕着浓浓的灰色瘴气,遍布毒蛇虫蚁,熊虎猛兽,成了九座殿宇的天然隔绝屏障。 除了无义血卫和血鸽们,没人能找到这里。 山寂。 这是无义血卫第十代掌门赐给他的名字,意思是与这秘境岭一样冷寂,一样暗藏着危险杀机,骨子里永远不屈服、不从属于任何人。 不得不说,掌门看人很准。 山寂顺着九座殿宇而上,每座殿宇里都住着一大群血卫们。 越往上走,山势越高寒,殿宇愈加璀璨广阔,住在其中的血卫人数也越来越少。 每上升一层,都代表着更为尊贵的血卫阶级,意味着更令人生畏的武力。 这是无义血卫分明又充满血腥斗争的“晋升天梯”。 从太霄殿到紫霄殿、丹霄殿……人数从几百个减少到寥寥十几。 到了第八层青霄殿的时候,已只有八个人在殿中。 其中一个身影拦住山寂的脚步,正是与霍乾念商定好、五十五万两黄金寻救云琛的那血卫。 来人表情不善,眼角刀疤突突直跳,语气挑衅: “我带着人去土匪窝跑了个来回,一分金子没落着不说,还挨了掌门一顿训斥。然后你就立马跳出来抓尖卖乖,去做轻松体面的收尾?山寂,你是不是太不要脸了点?” 山寂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不动,一眨不眨,仿佛一只锁定猎物的老鹰,似乎已用刀锋般的眼神将对方生吞活剥,走完整个杀人的过程。 感受到山寂身上散发的凶狠杀意,另外七个血卫都过来相劝: “消消气,山寂不是争抢的人,是掌门下令去善后的,山寂总不能不去。” “就是就是。” 那眼带刀疤的血卫冷哼一声,面色愈发嫉恨,但没有再说话。 山寂微昂下巴,从眼睛下方露出目空一切、又充满狂傲蔑视的眼神。 他一口唾沫啐在那眼带刀疤的血卫脸上,冷冷道: “你什么时候打得过我,什么时候再来质问我。” 说罢,山寂头也不回地朝第九层神霄殿走去,那里住着无义血卫最顶尖的三个高手。 山寂便是其中之一。 那眼带刀疤的血卫气得脖子涨红,忍不住低声咒骂。 忽然,一只血鸽翩翩而至,落定在殿前的醒钟上,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有人在召唤血卫。” “有生意来喽。” “快去叫鸽子卫来。” 说话间,饲养并懂鸽语的鸽子卫已赶来。 鸽子卫将血鸽捧在手心,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血鸽也不停回应,一人一鸽聊了好一阵才作罢。 随着血鸽不停“咕咕”叫,鸽子卫的神情也越来越疑虑,不停地偷偷打量正往神霄殿走的山寂。 一个血卫好奇:“血鸽很少说这么久,说的什么?谁找我们办差?何事?” 鸽子卫犹豫着不敢开口,血鸽却扑扇着小翅膀,飞到山寂肩膀上,歪头看着山寂。 “到底血鸽说什么了?快说啊!”其他血卫纷纷催促。 山寂也回头看向那鸽子卫。 鸽子卫心里打鼓,斟酌着措辞,道: “血鸽说,大星山有人求救脱困,那人……那人……” 鸽子卫吞吞吐吐,急得一旁的血卫们差点发火。 没有办法,鸽子卫只能道: “血鸽说,求救那人为……山寂。” 血卫们满脸问号: “啊?山寂?山寂不好端端地在这儿吗?” “你这鸽子是不是老了,老眼昏花了?” “大星山不是关着霍乾念心心念念要救的什么云琛吗?对了,当时在码头上,确实给了他一张红纸。” “这……和霍乾念的买卖已经黄了,掌门明令禁止我们掺和此事的。” 血卫们议论纷纷,那被山寂啐了一口的血卫却不参与猜测,他习惯性摸摸眼角的疤,幸灾乐祸盯着山寂的脸,仿佛窥探到山寂的命脉: “山寂,血鸽靠血肉气味识人,不可能错。它说大星山里关着你,你不去看——” 那血卫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黑影一闪,山寂几乎是瞬间移动到他面前,手呈鹰爪状扣在他喉咙上,五个指甲已全部扎进他皮肉。 只要稍稍用力,那血卫必定一命呜呼。 但那血卫毫不害怕,只是因为疼痛微微皱眉,嘶哑着喉咙,挑衅而笑: “无义血卫严禁杀自己人,违命者杀无赦。你不敢杀我。” 山寂无所谓的“哦?”了一声,随即手中微微用力,“嘎嘣”一声,捏碎了那血卫的喉骨。 那血卫表情痛苦地伏在地上,一口血喷出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不,只怕他未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开口讲话了。 他只能用怨恨的眼神瞪着山寂。 周围其他血卫们没人敢劝,也没人敢去扶地上的他。 在无义血卫里,除了掌门,再无任何职位高低。 血卫们之间不分长幼,平起平坐。 没有明文规定上下级,但九座代表不同武力阶级的殿宇,足以让每个人心里形成绝对分明的尊卑。 眼前是住在神霄殿的山寂,代表着他的武功仅次于掌门。 也代表着他尊于神霄殿之下,另外八座殿宇的所有人。 再加上山寂一向狂傲的作风,不好惹的性子,没人想触这霉头,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颇为尴尬。 但鸽子卫不敢停留。有血鸽来报,他必须立即去禀明。 他带着血鸽,极力绕开山寂,快步往最高的第十层无义殿走。 山寂立刻跟上,“我与你同去。” 鸽子卫不敢拒绝,只能沉默着同山寂一起走。 离开青霄殿,走过神霄殿,踏上去无义殿的路,如鸽子卫所料,到了没人的地方,山寂开口道: “我知道你不能说谎,而且刚才许多人都听见你说话了。那改一个字就行,将‘为’改成‘唯’。” 鸽子卫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山寂说的是哪句。 求救那人为山寂。 求救那人唯山寂。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鸽子卫心里犹豫,山寂却揽住他的肩膀,鹰爪扣在他肩头,似笑非笑,眼神充满威胁: “无义血卫禁止自相残杀,可你知道的,人生在世,总有死亡意外,对吗?” 那鸽子卫听罢脸色一白,只能听命地点头。 第192章 十一年 既已得知大星山和小星山里的真实情况,那么,无义血卫绝不敢再插手此事。 但云琛在大星山点燃了红纸召唤,按无义血卫的规矩,就是地府也必须走一遭,去回应召唤人,才算讲信,不砸招牌。 鸽子卫将血鸽所言一一回禀,叫掌门颇为诧异: “为什么‘唯’要山寂去?” 山寂靠坐在一旁嗑瓜子,一副快要上天的狂拽样,“不知道。估计是码头上见过,相中我了。” 掌门笑笑,“也对,但凡长眼睛的,都会相中你。” 鸽子卫一听这暧昧之言,赶紧识趣地退下。 山寂罕见地没有甩脸子走人,仍旧坐在殿里。 掌门面色一喜,含笑上前,试探地坐进山寂怀里。 感觉到山寂没有禁止的意思,她不禁心中惊喜,将那张虽有皱纹却风韵犹存的脸,慢慢靠近山寂唇边,放肆地伸手摸向他胸口。 江湖上没人知道,无义血卫的当今掌门,其实是个女人。 这门中所有有姿色的男弟子,几乎都已被她恩威并施地睡过。 唯独山寂,太桀骜难驯,武功狠绝得像个疯子,太不敢招惹。 掌门试探“香泽”多年,每次都碰一鼻子灰。 可偏偏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山寂成了掌门多年来得不到的心头好。 此刻破天荒的,山寂第一次没有翻脸走人,甚至没有拒绝掌门摸上胸膛的手。 掌门有些激动地半伏在山寂胸口,笑容颇为讨好: “你来无义血卫十一年了,不寂寞吗……” 山寂淡淡抬了下眼皮,“杀人解闷,不寂寞。” 说罢,他站起身,掸掸衣裳,大步离去,只留掌门意犹未尽地捻着指尖,回味着方才那结实的触感。 “我去大星山瞧瞧。”山寂头也不回地说。 到了大星山外,他停留些许,观察片刻。 只见内外一切井然有序,排兵布阵俱全,里里外外已全副戒备,一派大战在即的样子。 山中五千人,都在等着一个必然要来的人——大名鼎鼎的霍乾念。 除了霍乾念,其他再没什么需要防备的。 因此,山寂很容易潜入寨子,一眼就看到岛笼里的云琛。 大概是山寂来的有些迟,云琛已经靠着笼子睡着了。 她头发蓬乱,浑身脏兮兮的,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 她的脸黢黑得像在煤窑里干了三年黑劳工似的,瘦小又可怜,手上有很多小伤口,腿边是一小滩红纸燃烧过后的灰烬。 看着这样的她,山寂心里一紧,一空,接着开始莫名发酸。 他仔细从记忆中去寻找,却完全和眼前打扮成年轻男人模样的云琛对不上号。 只有码头上那双眼睛丝毫未变。 整整十一年未见,这世间沧海桑田。 她的眼睛却不惹尘埃,像是不会随着时间一同长大,仍旧同儿时一样清澈见底。 十一年,他从籍籍无名,一路摸爬滚打,直到成为无义血卫中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都说他学武功太晚,可架不住天赋异禀和那股不要命的疯魔狠劲。 只要他想,无义血卫可以由他说了算。 他最讨厌争抢,也从不在乎做什么无义血卫的掌门。 可如今,看着云琛熟睡的脸,他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念头。 十一年,她从一个小小闺阁女儿,成为楠国首富权贵霍乾念身边的第一亲卫。 赫赫有名的玄都护卫云琛。 传说能在水下闭气十二个时辰,能徒手搏黑熊杀猛虎,能一剑封喉、单杀碧霄殿血卫的高手。 这几年,他总是能在江湖市井听到“云琛”两个字,听说许多夸张又生动的传闻。 原以为只是和云琛同名同姓的厉害男人而已。 可他就是有一种离她越来越近,就快要相见的预感。 果不其然,彗星城码头,当那个糟心的霍乾念牵着她的手,笑得一脸欠扁的春光时。 他才震惊地发现,没有什么同名同姓,竟然真的是她。 摇摇头,从脑子里赶走霍乾念那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山寂仔细打量云琛。 越看,他心里越生出些不同的滋味。 他用最轻的声音,叫出那已十一年未念过的名字: “琛儿——别怕,你会好好的。” 说罢,山寂退出小岛,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 …… …… 另一边,彗星城中,只用了半夜时间,霍乾念就已制定好详细周密的计划。 要想找一伙土匪,最简单的就是通过另一伙土匪。 既然无义血卫探寻到,云琛是被大星山里的土匪绑架走的,接着便不再出面,就连定金都退给了霍乾念。 那么霍乾念便去小星山,将黄金摊在土匪地盘,指名道姓要找土匪头子。 大星山与小星山长期争夺地盘,小星山一直想吞并大星山。 霍乾念说,他可以帮这个忙。 小星山的土匪头子摸着两撇小胡子,“你的意思是给我们小星山当军师,去攻打大星山?” 霍乾念称是。 小胡子又道:“可我们小星山只有五百人,大星山有五千人,是我们人数十倍之多,并且武器装备都比我们厉害。” 霍乾念道:“兵者诡道,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小胡子似懂非懂,“兵法吗?我听说,大星山的也有一个厉害的军师,是个老头子。” 霍乾念淡淡道:“可以先派高手潜入大星山,将对方军师杀了。” 小胡子脸色微变,摸了摸胡子,尬笑两声,“那……倒是用不着,一个老头子而已。” 霍乾念并不理会这茬,只问: “怎么样,五百人即刻动身,三日之内必踏平大星山。” 小胡子砸砸嘴,“这个……那个……我凭啥相信你呢?你得给我个足够的理由。” 霍乾念环顾四周一大群土匪,“你的兄弟们跟你关系如何?” 小胡子颇为骄傲,“自然好得如亲兄弟一般。” 霍乾念追问:“可托生死的程度?” 小胡子想都没想地回答:“必须的!” “很好。”霍乾念点点头,随即拔剑飞身,眨眼便将剑刃横在了小胡子脖子上。 周围的土匪们惊叫起来,纷纷抽出武器,想要冲上去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霍乾念挟持着小胡子,满意道: “不错,你的兄弟确实很好,舍不得你死——你这条命在我手中,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够够够!” 第193章 大星山之战 七月初七,乞巧节。 整个昭国到处穿红戴绿、张灯结彩,男男女女上街游览,忙着拜织女,求姻缘。 彗星城从太阳一落山便开始放烟火,绚烂巨彩当空炸开,照着年轻男女渴求爱情的脸庞。 与此同时,城外的大星山和小星山也如牛郎织女一般,纠缠得难舍难分。 霍乾念率小星山五百人趁夜突袭大星山土匪寨。 虽然大星山人马十倍于小星山,敌我力量相当悬殊,且大星山占据极其有利的三面环水险隘,但架不住霍乾念兵出奇招。 他先以上百油火桶阻塞敌方寨前唯一陆路,趁大星山的土匪忙着救火迎战之时,命八十人乘草船佯袭寨子后方。 几十艘船上全部立满草包盾牌,每艘船仅两人配合驾驶,其余全是稻草人充数。 趁着夜色掩护,乍一看去,乌泱全是人。 大星山见此,以为被声东击西,赶忙集结主力人马,于后方水面射箭交战。 谁料草船主防弱攻,一支支利箭扎在船头的草包盾牌上,宛如扎进棉花,根本奈何不了船上的人。 见大星山的土匪吃瘪,小星山的一艘船上,小胡子跳上草包盾牌,仰天大笑,高声叫骂: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们有这手!吃瘪了!难受了!丢人了!哈哈哈哈——” 正得瑟间,一支长箭“嗖”地飞来,差点扎中小胡子的脚,吓得他一屁股摔下去。 寨子上面,数排弓箭手之间,站着大星山的土匪首领,摸着一脸络腮大胡子,骂道: “你奶奶的!吃老子一箭就舒服了?!” 小胡子拍拍屁股跳起来,继续叫骂:“去你奶奶的!有本事下来说话!” “你他奶奶的别乱骂!再骂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我先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大胡子和小胡子一人在高寨,一人在低水,箭雨纷飞之间,指着对方鼻子叫骂不休,把对方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了一遍。 另一边,霍乾念率领真正四百小星山主力侧翼来袭,以百艘小船平板相连,船面平阔立马,如巨龟浮水,迅猛推进靠岸,直接将岸上的土匪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三百人策马跃下船面,一路高喝猛进,直捣土匪寨中心老巢。 另一百人一边在四处清扫俘虏,一边搜寻到寨中粮草库,直接一把火点了个干干净净。 很快,整个大星山寨子火光冲天,人马嘶鸣,到处乱成一团。 霍乾念四处寻找云琛的身影,却只在一处水岛上看见空空的铁笼。 “云琛——云琛——” 霍乾念勒马奔走,不停呼喊着。 可找了一大圈,一点云琛的影子都没有。 纵然已在山寂一个手势的暗示下,猜到这局面的真相,知道云琛不会有什么性命危险,但霍乾念还是着急得很。 这时,一个小土匪扛着从大星山粮草库里搜刮出来的一头肥羊,对霍乾念道: “军师!寨子到处都烧得差不多了!你不是说得立即撤退了吗?走不走?” 再看一眼四周,确定没有云琛的身影,霍乾念调转马头,大喝: “走!” 于是,当后寨上忙着拉弓射箭的大胡子,终于发现中了计中计,赶忙折回寨子的时候,整个寨子已被洗劫一空,焚烧尽毁。 小星山的土匪们满载着属于大星山的粮草,往水路逃走。 大胡子大惊失色,急问: “主路的火油桶灭了没?路通了没有??” “通了!!” “速速追敌!” 伴着大胡子一声令下,残余土匪们立刻跨过火油桶,沿岸上追击。 眼见霍乾念与小星山的土匪就在前方不远处,大胡子高声道: “都他娘的机灵点!别丢人!冲啊——” 大星山的土匪们被鼓舞得士气大涨,奔腾嘶吼着,却越跑越不对劲。 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宽阔,不是平时进出寨子的主路,竟被霍乾念等人引到了一处陌生空地。 正当大胡子预感不妙时,不远处已弃船上岸、改乘快马的霍乾念等人,突然调转马头,往回杀来。 大胡子顿知又中计,立马勒马要逃,却见后方不知何时,小胡子已带人追了上来,与霍乾念等一前一后,将大胡子等包围得严严实实。 大胡子心里有点慌,但仗着自己人多,还是得意道: “你们小星山的计谋不错,确实把我们主力都拖在寨子里了。但我这还有一千多人,你们五百个人,我看你们怎么打!” 小胡子“嘿嘿”一笑,“别逞能了,屁股撅起来等着挨揍!这巴掌是老天爷赏你的!” 话音落下,前方的霍乾念已彻底逼近。 只见他高扬隐月剑,策马冲在最前,雄姿英发,气势磅礴。 与他一同奔来的,是同样勇猛策马的小星山土匪们,还有漫天缓缓靠近的黑压压的夜云,以及横扫人马的北杀疾风。 双星伴月,云向东,刮阵风。 这遮天蔽月有如神助的气势,谁人看了不惧。 就连大胡子都忍不住赞道:“真是帅炸了!” 眨眼间,猛烈的东北风席卷大胡子等土匪。 这怪风来得急,来得猛,几乎刮得人睁不开眼。 一时间,到处飞沙走石,风号如鬼哭。 狂风打得大胡子等措手不及,马匹惊叫逃窜,马上的人只能一手稳马,一手去遮挡眼睛。 算定天象风力的霍乾念等人则早有准备,立刻掏出薄纱蒙面,保证视野清晰,顷刻便将毫无还手之力的大星山土匪们打得纷纷落马。 唯剩大胡子还在全力抵抗,和霍乾念交手在一起。 就在众人顶着狂风打作一团时,突然,旁边林子窜出一道脏兮兮的身影,如猴子般轻巧地跳上马头,一把勒住大胡子的脖子。 云琛锁死胳膊,狠狠绞住大胡子,勒着他摔下马,然后扬起手中鼍龙指虎,就要往他脖子上扎。 吓得大胡子两脚狂蹬,都被勒得直翻白眼了,还是硬从嗓子眼里死命挤出几个字: “兄弟……别杀……自……自己人……” 可惜风太大,云琛根本听不见,即将戳下指虎之时,幸而霍乾念大喊一声“琛儿住手!”才叫她下意识松了胳膊。 黎明破晓,这股又急又凶的怪风终于渐渐停息。 当最后一缕风从大胡子脸上划过去,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大胡子的“胡子”时,一张年轻又有点熟悉的脸,终于真实地展露在云琛眼前。 “大哥,你胡子掉了。”云琛提醒。 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男人,寻求答案似的看向一旁跳下马冲过来扶她的霍乾念。 再看四周一片狼藉,大星山的土匪们躺了一地,那个后脑勺还裹着绷带的少年对天哀嚎: “俺娘咧……终于结束了……差点没上战场,先累死在演习里……” 少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颤抖着手伸向云琛,自言自语叹道: “俺就知道……给云老虎转移到林子里关着么有用,他照样能逃出来……被俺说中了……” 云琛脑子有点懵,搞不清眼前是什么状况,任由霍乾念不管不顾,当着所有人的面半拥住她。 “阿念,这什么情况?” 霍乾念连多看一眼快被勒死的大胡子的功夫都没有,只目光缱绻,心疼地捧起云琛脏兮兮的脸: “琛儿,你受苦了。” 第194章 昭国皇帝 霍乾念和云琛,“两个大男人”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完全不顾云琛胳膊底下还锁着快断气的大胡子。 小胡子见状,赶忙小跑过来,摘掉两片小胡子,一边帮大胡子挣脱,一边指着自己的脸对云琛道: “兄弟,记得我不?是我!荣易!” 云琛一脸茫然。 荣易只能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又拍拍屁股,笑道: “固英城外的林子里,猎户,我骑马带着你——想起来了没?” 怔了一瞬,回忆闪现,云琛立刻瞪大眼睛。 怎么可能不记得?! 她当时重伤趴在马背上,被一个混小子骑马带着,一会把她头磕在树上,一会把她屁股撞得生疼。 为了拖住当时紧追不舍的黑鳞骑兵,那混小子直接把缰绳塞给重伤还不清醒的她。 这大奇葩事和恩情,云琛一辈子都不会忘! “原来是你们!怎么是你们?!”云琛松开勒着大胡子——荣江的手。 荣江趴在地上,咳嗽了半天才能顺畅呼吸,惹得荣易哈哈大笑,乐得直拍大腿。 云琛完全不明白眼前什么情况,霍乾念道: “不急,一会儿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说罢,霍乾念拉着云琛,穿过躺了一地的大星山小星山的“土匪们”,冲着不远处林子的方向,高声叩拜: “臣楠国巡司大都督霍乾念,特奉东宫君之命,特来拜见皇上。祝皇上福寿齐天,万岁康健!” 云琛不明真相,但老老实实跟着霍乾念拜下去。 林子里继而响起一阵骚动,紧接着,数百带刀侍卫涌出林子,森严列阵。 一个清癯的老者——大星山的军师从中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霍乾念。 那老者的身旁,是已毫不掩饰一身锐气、同样穿着军师官服的知罗。 她的肩膀上,正是那只以“美色”诱惑云琛的纯黑色雪貂,神气活现地站立着,机灵地歪着小脑袋。 一见这阵仗,所有“土匪们”立刻从地上翻身爬起,恭敬叩头,高声行礼“拜见皇上”。 到这里,云琛终于明白了。 原来从始至终不过一盘棋。 幸而,昭国与霍乾念执着同样颜色的子,是友非敌。 故而,当固英城外的三国边境之地,有不明军队异动时,昭国皇帝第一时间派荣江荣易前去侦察,刚好救下了被黑鳞骑兵袭击重伤的霍乾念等人。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昭国皇帝旁观楠国战局,料定南璃君会来借兵。 这场从偶遇琵琶娘子、英雄救美、绑架云琛,到逼霍乾念筹谋进攻大星山的大戏,从头到尾不过是考验之局。 全为试探霍乾念本事几两,有没有能力和资格借兵、治军、用兵而已。 毕竟将要从昭国借出去的,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兵”字而已,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一颗颗效忠的心。 昭国皇帝惜兵爱将,只有试探并确信霍乾念是可托付之人,才能放心借兵。 皇帝像一只护着子子孙孙、快要成仙的老狐狸一样狡黠、洞察。 可他冲着云琛笑起来的时候,又不带任何威胁震慑,笑容十分和蔼。 云琛注意到,皇帝的眼珠是绿色的,像是有外邦血统的样子。 不知道昭国皇帝为什么冲她笑,云琛只能不好意思地也用笑容还礼。 皇帝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可爱有趣的事物似的,“哈哈”仰头大笑,而后示意众人起身,又对四周陪着“演习”了半个月的众将士道: “诸位爱卿辛苦,此功可赏。” 众将士都高兴起来,刚要叩谢,皇帝却又道: “朕就不赏了,就由你们今后的领将——霍将军赏!” 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众将士纷纷喜笑颜开,兴奋起来: “太好了!背井离乡二十多年!我终于可以回去看我太奶了!” “我爹可以回家乡了!我还一次没去过楠国呢!” “俺也是!俺光听说过楠国!没见过呢!” 气氛热闹愉快,所有人都带着笑容,就连霍乾念脸上也是感激的神色。 只有云琛被关了七八天,脸上还是脏兮兮黑乎乎的,人还有点茫然无法回神。 知罗步履轻盈上前,对着霍乾念行礼: “见过将军。先前多有得罪和欺瞒,实在不得已,请将军见谅。” 霍乾念并不在意,“无妨。如果我没猜错,这一场筹谋考验,不只出自皇上,还有不少军师手笔?” “是皇上不嫌弃,许下官小小女子在军中妄自称师。”知罗不好意思地笑笑: “下官只能全力布局,但还是难抵将军运筹帷幄,列阵奇袭,计谋绝佳,更借天象成事,方能破此以寡胜多的绝境局。下官钦佩不已。” 皇帝也笑道:“大星山之战,足见霍将军大谋大略,用兵出战之雄才。” “皇上过誉,是将士们勇猛善战,可堪百战。” “哈哈,这群小子不错,没丢人。” 霍乾念与皇帝相聊甚欢,随后又与知罗进行了官方友好的上下级交流。 而后,知罗转向云琛,面上褪去客套,变得柔和羞怯,道: “云公子,我买到琵琶了,我没有骗你。” 云琛笑笑,“没关系,军师使命所在,就是骗我也不为过。” 知罗温柔而笑,不再多言,肩膀上却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黑脑袋。 雪貂从知罗怀里摸出山隐月的腰牌,动作轻盈地跳上云琛肩膀,伸出灵活的小爪子,将腰牌又塞回云琛怀里。 云琛趁机抓住雪貂,一顿好生揉搓带猛吸,感叹道: “原来当时是你这小家伙趁乱摸我腰牌,厉害厉害。” 知罗歉意道:“实在得罪云公子,这是我养的貂儿,叫‘墨墨’。” 云琛爱不释手地捧着墨墨,“小家伙真伶俐,是随了主人的缘故!” 知罗低头浅笑,脸上飞起两团粉红。 至此,借兵之事算是圆满功成。 对在场的每个人来说,都将奔赴一个更为光明灿烂的未来。 见皇帝还在与霍乾念说话,并不约束礼节,将士们有说有笑地三两聚在一起。 那说方言的少年和几个将士一起跑过来,勾住云琛肩膀,笑道: “哥,你啥官职?俺想跟着你,你功夫太俊了!俺叫罗东东!” “我也要跟‘云老虎’!” “嘿嘿,我瞧云老虎手上的茧,应当平日里使剑的,这几日没剑都折腾得我们够呛,要是有剑在手,那还得了?” “好家伙!我想看看!” 云琛被几人围着,说得热闹。 突然之间,这么多人从“土匪仇敌”变成“兄弟”,她也被感染得兴奋。 另一边,霍乾念与皇帝寒暄得差不多了,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 “皇上,您已洞悉楠国战局形势,各方都被牵制,节节败退,实在不容乐观。敢问陛下愿借兵多少?” 南璃君说过,若有诚意,昭国也许愿借十万兵力;若没诚意,借个两三万都成。 既然是借,霍乾念不好提要求,只能心里盼望着昭国皇帝大方些,千万别表面上装作喜气洋洋,实则一毛不拔。 谁知昭国皇帝笑眯眯抬起手,比了个兰花指,说出了一个绝对出乎霍乾念意料之外的数字: “愿借——三十万玄甲军后裔。” 第195章 接盘侠 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一家如果有五六个正当年少的小子,那吃饭基本和打架没区别。 任何菜上了桌,一眨眼就见底。 从前在霍帮时,云琛和几个亲卫吃饭时,就如野兽争食一般。 那如果是一百万个等着建功立业的好小子,又要吃要喝要穿,要舞刀弄枪,动不动还打架闹事呢?你说可怕不可怕。 昭国百万强兵守卫国门,全国盛行习武从军之风,致使十几年来无他国敢来进犯。 但背后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昭国每年的财政支出中,军费占九成。 一百万汉子扛着刀枪,就算啥也不干,光坐那吃饭,三天就能吃垮一个洲。 更不要说置办军服、购置兵器、采买肉菜粮草、消耗医治药材…… 件件要花钱,处处砸进去真金白银,却连个响都听不到。 军费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到处驻军地还是不停哭穷,有些地方的驻军甚至连像样的军服都没有。 就拿荣江和荣易两兄弟来说,霍乾念本以为他们是为了配合“演习”,才特意找来破破烂烂的衣服穿,打扮成土匪的样子。 谁知那俩从头到脚一根线都没换,身上穿的正是洗了二百多遍、一件传三代的“军服”。 另外几千将士也一样,都是直接原模原样从驻军地拉过来的。 校场大点兵的那日,霍乾念望着底下黑压压看不到尽头—— 一个比一个穿得还破、一个比一个还斗志昂扬的小子们。 他额头上青筋直跳,颇有一种当了接盘侠,被昭国皇帝狠狠算计了一把的感觉。 他就说,昭国皇帝怎么会那么好心说借兵就借兵,还一借就是三十万大军,敢情是已经快养不起了。 再打开在大星山“演习”结束时,皇帝许诺的“霍将军会封赏”的名册账目,霍乾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笔犒赏:三千万两白银。 皇帝说,新官上任最宜收买人心,既要犒赏,就不能只犒赏参加演习的将士们,必须全军犒赏。 将士们拿着犒赏银子,才能将家人妻儿安置妥当,没有后顾之忧。 三十万玄甲军后裔,几乎全部是当年昭国独立成国时,皇后娘娘托付的初代玄甲军的后代,骁勇善战,忠勇念旧,都十分希望能回到真正的楠国故乡。 就是念着这份远离故土的情谊,也不能薄待将士们。 霍乾念说“好好好”,于是,第二份安置军服、武器、车马、粮草的账目出现在他眼前。 第二笔军费开支:九千七百万两白银。 一步都还没踏出昭国。 一场仗都还没打。 就先干出去一个多亿的银子…… 饶是霍乾念这个楠国首富,差点都有些不认识个十百千万了。 他在南璃君身侧多年,楠国国库里有几个铜板他都门儿清。 这军费十有八九要霍帮自掏腰包。 霍乾念脸都黑了,忍不住对一旁呈上账目的法算官道: “九千七百万,怎么不再加三百万,干脆凑个整呢……” 法算官没听出霍乾念话语里的揶揄,认真回道: “将军,三十万将士衣、食、住、行、月饷、军备、驻场训练……下官连真账都没做明白呢,暂时做不了假账……” 一旁的知罗忍俊不禁:“将军不必忧心,这些不过霍氏几个堂口半年利而已。” 这时,刚和荣江荣易比完射箭,又和罗东东摔完跤的云琛跑进来,兴冲冲对霍乾念道: “少主,我刚答应了晚上请他们吃羊肉锅子!买羊肉走!” 霍乾念应声:“好,叫采办去买——几个人吃?” 云琛用手比画了个大圈,理所当然地回答: “全体将士——所有人呗!” 霍乾念表情僵在脸上,生生咽下一口老血。 旁边的法算官却一拍巴掌,高兴道: “全军吃一顿羊肉锅子,大约一万只羊,五千车萝卜、玉米、菜叶子、饼馍……正好三百万两!” 云琛惊叹地“哇”了一声,“厉害了,请一顿饭三百万两,不过没事,我家少主不是小气的人!” 霍乾念强颜欢笑,默默捏断了手里的笔杆。 …… …… 话说借兵之事既然已谈妥,一干签订文书等事务随之而来。 霍乾念和云琛随皇帝御驾进入国都天狼城。 前者忙着按昭国朝规办理借兵手续,一天光是文书都得签八百份,忙的晕头转向; 后者则闲得无聊,得皇帝首肯后,满皇宫溜达参观,当起了逍遥游客。 与楠国皇宫威严肃穆的风格不同,昭国皇宫以洁净的清水色为主,辅以挑红和彩金点缀,多以鲜花团簇装饰。 云琛闲逛起来,颇有种逛大花园的感觉。 因此,当一座风格截然不同的殿宇出现在眼前时,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殿宇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格规制,白玉阶,乌蓝顶,飞檐飘逸,形状如神。 且与皇宫惯有的龙凤浮雕不同,这座殿宇的墙壁上刻画着一只巨大的剑齿神虎。 虎爪壮硕,身形巨阔,姿态微伏待冲,仿佛要托着这座殿宇飞天而去似的。 整座殿宇气势磅礴,庄重不失秀逸,却又难掩逼人英利,令云琛不觉看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供奉阿沐的神殿,要进去看看吗? 昭国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唤回已几近出神的云琛。 阿沐。 云琛如今已知道,这是楠国先皇后的闺名。 她从东炎皇帝的口中听到过,也从楠国大行皇帝的临终之言中反复听过。 如今,昭国皇帝再提起,云琛一点都不意外。 “我们进去瞧瞧,反正霍都督忙着签文书呢,一时半会不得空——走——” 与其他人提起先皇后时颇为沉痛不同,昭国皇帝竟十分语调轻松。 第196章 她的铠甲 昭国皇帝乐呵呵的,一点架子都没有,自来熟地与云琛并肩,走向大殿。 随着殿门缓缓开启,耀眼如火海的香烛后,人形支撑的金缕架上,一副银光闪闪的绝世铠甲出现在尽头。 那铠甲羽冠插凤翎,两臂饰着狰狞饕餮纹。肩片鎏银为底,朱砂勾边,十字咬合。胸前双圆护如日月并耀,腰腹狻猊怒目似吐海吞天,两靴更焊满炸珠龙鳞爪,看着十分威武霸气。 铠甲通体银光似雪,烛火映照其上,好似甲光向日,竟有金鳞流动之美。 高贵,睥睨。 嚣张,美极,不可一世。 这世间恐怕找不到可以形容这副铠甲的词语,云琛浑身一阵激麻,震撼得嘴巴都合不拢。 “这是阿沐从前的宝银铠甲,是她做大将军时,前朝皇帝赐给她的。”皇帝说着打量云琛,笑道: “你身量倒是与阿沐接近,估计穿上正好。” “不敢当不敢当……”云琛连连摆手,眼神却近乎痴迷地望着铠甲,想象着先皇后穿上它的样子。 可惜她没见过本尊,想象不出来。 她忍不住问:“先皇后——” 她刚起了开头三个字,皇帝便笑着打断: “你可以叫她‘阿沐’,不必用那‘皇后’虚名。在阿沐眼里,这世界没有所谓尊卑,众生自由,人人平等。” 云琛第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说法,尤其还是从一个皇权执掌者的口中。 她点点头,继续问: “皇上,阿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虽然前朝已经很遥远,可我不论到哪里,都能听见关于‘阿沐’的往事,我总有种错觉,好像她还活着。” 皇帝笑了,“不是她还活着。是我们都生活在她所缔造的世界、她遗留了辉煌的时代。” 皇帝仰头望向铠甲,和蔼的面庞慢慢变得严肃,碧绿的眼眸浮现出犀利的光芒: “她是前朝皇室的最后血脉,流落民间十几年,于隐世险峻之地习得绝世武功,练就一身通天好本事。被前朝皇室寻回之后,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将,骑神虎,统九军,后以‘天狼星’得封太子之位,叱咤风云,权倾朝野。 因为有她在,前朝才得以迎来盛世巅峰。她文能治国,武能定邦。爱民如子,惜兵爱将,已到人人都甘愿为她赴死的地步。那时候,人们对她的崇拜和拥戴,简直难以想象。” 皇帝说着话锋一转,思绪像是回到某些珍贵又温暖的有趣回忆,笑道: “除了脾气不太好,爱喝酒,喝多了就揍人,说实话,我想不到她有什么缺点,哈哈……” 云琛听得如痴如醉,“后来呢?” “后来?”皇帝收起脸上的笑容,用玩笑又带点戏谑的语调冷冷道: “后来,她就死了呗。” 云琛听说过,阿沐死过两次,第一次被万箭穿心诛杀于京都长街。 诈死脱身后做了楠国皇后,第二次则是在南璃君三岁时突然离宫,死在了香消崖。 “我听说过,阿沐最后病死在了香消崖。” “病死?”这两个字像突然戳到皇帝痛处,他神情一瞬间发恨,冷笑道: “她从来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人一刀又一刀活活刮死!被这世上欲望众蛆活生生吸干血肉害死的!” 皇帝说着激动起来,声音拔高,用一种极其凌厉的眼神怒视着云琛: “是被她的挚爱背叛!失去王座和江山!硬生生撕碎灵魂!这些凶恶的刽子手里,有你们那个死了的楠国皇帝!还有你师父江鸣!” 最后一句话,再加上皇帝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直接让云琛整个人愣住。 她突然想起来,江鸣确实有个了不起的江湖称号: 剑杀天狼。 原来是江鸣杀了……他毕生仰慕却未能亲近的爱人? 是楠国皇帝亲手杀了伉俪情深的妻子? 她震惊在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既接受不了上一代的故事里,阿沐最后死得那么惨烈,又迷茫于为什么杀她者全是爱她者? 她不懂这世道人心,只是忽有巨大的悲伤袭上心头。 她觉得阿沐好可怜。 皇帝显然从云琛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将那疼惜的情绪看得分明。 这令他怒火一下平息许多。 他揉揉眉心,重新露出和蔼的面容,有些歉意地笑笑: “罢了,都已经过去了。你说说,我冲你发什么脾气呢,你一点都不像江鸣。再说,你是江鸣唯一的徒儿,他纵使对阿沐有愧,教你各种绝招杀招,意图要你去为南璃君搏杀,但最后到底舍不得你送死。他亲自去为阿沐的女儿拼命,也算稍稍补过,省得我送他一程了。” 云琛附和地点头,长长叹口气,仍旧陷在难过的情绪中出不来。 她一会儿为阿沐心痛,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师父可怜。 一会儿想起楠国皇帝临终前的样子,一会儿又望着这座日日精心供奉的大殿,明明白白地知道,眼前的昭国皇帝,他内心之挚友情愫,不比这世上任何人少。 她心里说不上的发堵,难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皇帝最后的那句话,不禁惊问: “皇上,听您想说的话,啥叫‘送他一程’?您找人杀过我师父吗?该不会就是您雇佣无义血卫追杀我师父?” 皇帝“嘿嘿”贼笑,“猜对了。每次他一离开香消崖,我就雇人去‘送他一程’,但总是不成功。我便雇了一回无义血卫去,结果还是不行,被你师徒俩全杀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又疑惑: “欸,不对呀,无义血卫不是‘杀不死目标’就杀死雇主吗?您怎么敢雇的……” “你当我傻么,朕难道还亲自跟无义血卫面对面交易?我找个死囚代替下令不就得了。” “……额……无义血卫这规则漏洞,算是让您卡得明明白白……” “哈哈……别扯这些没用的。你瞧那宝银铠甲好看不,想不想要?” “不敢不敢,我可不配!” “怎么不配?江鸣能‘剑杀天狼’,你是他徒弟,四舍五入也算你能杀。你的功夫应该撑得起这铠甲。” “皇上……咱能不说这么地狱的笑话吗……” “哈哈哈哈……那你快穿,别磨叽了。” “皇上,那个……我是男人,穿不了这女式铠甲……” “还装?我认识你师父几十年,会不知道你是男是女?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那香消崖我去了几十次,那后山的路都快被我盘包浆了好吗?” “……” “放心,我嘴严。再说了,我是皇帝,没机会坐墙根底下和别人嗑瓜子聊八卦的。” 最后在昭国皇帝的坚持下,云琛最终接受了铠甲。 她深觉受之有愧,捧着铠甲只有重若千斤之感。 但皇帝却深深望着她,说: “去,别让宝银蒙灰,就让她的风姿再于世间张扬一二。你若感到负担,就努力承她意志。” 第197章 有钱人真奢侈 结束借兵的所有事务后,因三十万大军整装出发还要几日。 趁这功夫,霍乾念带云琛离开天狼城,来到百里外一处名叫扶摇城的地方。 扶摇城地处偏南,气候景色与楠国烟城颇为相似,都是烟雨蒙蒙、小桥流水的滋养美人的地方。 二人来到城东最繁华地段。 穿过热闹的集市,林立的商铺,走过两条小街,转过一道高高的石楼门,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一片郁郁葱葱的青山矮坡上,是如瀑布蔓延的团团簇簇的山茶花。 粉与白交错,红与紫交织,如一条温柔又盛大的花龙,环绕着整片草地。 一座造型古朴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宅院伫立其中。 云琛疑问:“这宅子看起来很贵,但怎么连个正门府门都没有?” 霍乾念笑得神秘,“方才已经过府门,是你没瞧见。” 反应了一会儿,云琛想起那座高高的石楼门。 她一溜烟跑回去,看了一眼,又一溜烟跑回来,吃惊道: “少主,那楼门上写着‘云府’!” 她张开怀抱比画,孩子气的动作配合吃惊的小脸,透出一股纯真稚气,“在城中心这——么大一片山坡,屋子,花草树木,全都是云府的?” 霍乾念笑意盈盈,“还有宅子里的亭台楼阁,后花园的池塘和湖苑,都是云府的——你的。” 霍乾念牵着云琛的手走进“云府”宅院。 一处处看过去,一道道门槛走进去。 四处都是熟悉的“霍氏”风格,低调而奢华,内敛又高贵。 少见金银玉,多用竹与木。但随便一截子竹筒,都比等价的白银要贵。 走到内宅与外宅的交界处——中堂的时候,他停下来,将一个雕刻精致繁复的小铜箱子给她。 他说,“不只这里,从楠国到昭国,从东炎到番邦,那些从前只属于我个人的私宅别院,今后都是你的。一共六千七百七十二座,这是所有地契和看院仆从的身契。” “多多多少?六六六千??你有六千多套房子??” 她随便在铜箱子里翻看几张。 别人家都是一座宅院一张地契,霍乾念这明显地契太多,不便随身携带,直接列的屋宅清单,注明宅子的地址、方位、地皮价钱和看宅人数,叫她越看越控制不住地张大嘴,下巴都快掉在地上。 “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些?”她没工夫细算这些值多少钱,粗略估计,可以请那三十万玄甲军后裔军吃两年火锅。 但这还只是属于霍乾念的私宅,和霍帮遍布各国的商铺、堂口、金库钱庄等比起来,充其量只占万千分之一。 云琛第一次对“楠国首富”有了实体的概念。 “不突然,我计划很久了。”霍乾念深深看着云琛的眼睛,脸上有柔软的笑意,更有一种特别坚定的东西在里面。 她看得分明,有些被他的爱意紧紧裹住,心头满得快溢出来,将要承受不下的感觉。 她扬扬手里的小箱子,故作轻松玩笑: “给了就不能反悔了哦,你哭都没用,我不会还的。” 他宠溺地笑笑,摸摸她的头,而后拉着她在中堂高座坐下。 刚一坐定,便有宅子里的仆从前来上茶,说了句“主子稍坐”,便忙小碎步跑出去。 云琛这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六千七百七十二座别院,你都住过?不可能,一天住一间也得住二十年,这还不算跨城行路的时间……” “基本没住过。”霍乾念道:“在地方上查堂口事务的时候,偶尔住过一两处,很多都是路过时觉得位置不错,风景甚美,又地价保值,便买了。剩下大部分都是霍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她咋舌:“那岂不是每座宅子里都养着许多看家护院的家仆,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你,却在那宅子里住一辈子,需要你发一辈子的月钱?” 他不太明白她何以此问,但还是道: “自然。守宅的院卫,伺候的仆从,洒扫的下人,焚香的香师,厨房的厨子……每座宅子里都备着十几个人。” 云琛咋舌,不停感叹“有钱人就是奢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私宅突然成了她的,她下意识有点肉痛,觉得那实实在在是浪费好大一笔银子。 但感叹归感叹,她才不会将人遣散断人财路。 能一辈子住着豪宅还不用伺候主子,这样好的差事,她下辈子也想找一份。 她脑子正开小差的时候,仆从前来禀告说“都准备好了”。 在霍乾念示意可以开始后,十二个姿容风情不同、衣着华丽的琵琶娘子,如香风云雾般团团飘进中堂,一字排开在霍乾念和云琛面前。 个个身量纤纤,眉眼含情。每个人都是截然不同的发饰、妆面、衣裙,但都抱着同样成色昂贵的琵琶。 像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之中,又透着一种相得益彰的清流。 琵琶娘子们坐定堂中,一个娘子起头拨动琴弦,另外十一个人立即弹琴跟上,开始吟唱。 十二道美丽的声音交织绕梁,听得云琛如痴如醉,心叹天上宫阙也不过此情此景。 她看得专注,眼睛不够用,耳朵也不够用,并未注意到霍乾念从头到尾都没怎么看那些琵琶娘子,只在看她的表情。 注意到她十分喜欢其中那个身穿碧水银绣湖蓝色襦裙的琵琶娘子,霍乾念对一旁的仆从点头示意,那仆从立刻会意退下。 不等琵琶娘子唱完,已有五六个捧着裙子、妆面、发饰、首饰的妈子从旁等候。 琵琶娘子弹唱了快半个时辰才离去,若不是云琛实在舍不得娘子们那么费嗓子,她还想再听上一会儿。 “少主,你说,这世间如果没有女子,该多么荒芜无趣呀!” 霍乾念想了想,点头认同: “若这世上全是男子,结果大概是日日硝烟征战,不得安宁。这男子与女子,哪个也少不得。” 说话间,几个妈子捧来衣裙,又捧来一套男子衣袍。 霍乾念道:“我想带你在城中走走,想穿哪套,扮作男子还是女子,都由你定。”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说了句“我在外面等你”才离去。 叫旁边几个妈子看得直捂嘴偷笑。 云琛拿脚踢踢他,嗔了句“去你的!”心里却已乐开了花。 看着眼前一男一女两套衣服,都是清爽利落的碧水湖蓝色,都绣着她喜欢的银绣山茶花的图样。 她突然意识到,从被迫女扮男装,到习惯并喜欢不受世俗约束、更为利索方便的男子装束,她已十几年没有穿过裙子,几乎快忘了怎么做个女子。 偶尔的,她也会羡慕那些穿着罗裙娇娇俏俏的女孩子们。 比如菘蓝,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是一身昂贵华丽的锦裙在身,妆容精致,满头装点着宝石钗环。 尤其菘蓝有很多不同款式的耳环,云琛几乎没见过她戴重样的,十分羡慕。 云琛从一个妈子捧着的首饰盘里拿起耳环,是一副雪银湖绿宝石的短坠。 霍乾念很细心,知道她没有耳洞,特意选的耳夹。 “您试试,穿戴上一定很好看。”一个妈子这样说。 第198章 年轻人就是会玩 霍乾念喜欢所有的云琛,坦荡爽利的,无所畏惧的,简单干净的,执着又傻气的,装作大大咧咧男子模样的,时常透露出一些令人心动的小女儿神态的。 什么样的云琛,他都喜欢。 唯独不喜欢那个偶尔会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菘蓝,再有点自卑地看向她自己的云琛。 这世道不公,压抑着每个女子的才华。 唯独允许她们展露短暂又明媚的花期。 偏偏她不能,只能站在一旁偷偷羡慕。 他对这些瞧得清清楚楚,心疼得紧,怎舍得他的琛儿这样可怜。 他想过很多次,若她穿起衣裙,装扮上钗环,会是什么模样。 若那衣带飘飘,坠在青草上,那裙摆长长,扫过一地落梅,该有多美。 那长发当如风起,拂得衣裙飘飘入云。 虽未见过云琛女子模样,他却已在心里熟悉了千万次。 可当云琛真的穿着那身湖蓝的衣裙—— 头戴垂月钗,耳坠宝石环,腰间佩着纤细不堪一扯的绦带,腕间系着镶嵌粉白山茶银花的玉镯,那样低头浅笑,粉面含羞地走出来时。 霍乾念才知自己竟是这天底下最浅薄的人,枉读了那么多诗书,见过那么多世面,竟然想象不出云琛十分之一的灿然风姿。 她站定在他面前,不太好意思抬头。 应她的要求,妈子没给她上重粉重胭脂,只是略施粉黛,描了描眉,勾了抹微微上挑的眼睫,点了樱桃口脂。 云琛便从俊俏的“奶白小生”,变成了楚楚动人的花容月貌。 瞧着那轻轻上挑的眼尾,霍乾念只觉心神已俱被勾走。 “还给我。”他微微俯身,靠近她,一寸一寸细细地看,直勾勾地看,怎么都看不够。 她抬起水灵灵的双眼,不太明白地含羞看他,“什么呀?” “将我的魂还给我。”他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又撩拨,“都被你勾走了,我还怎么活?” 她脸腾地红起来,赶忙捂住脸颊,不许他再瞧,娇嗔骂道: “你实实坏透了!” “哈哈哈哈——” 他忍不住仰头大笑,而后直接搂住她后颈和腰,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吓得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惊叫: “你干嘛?青天白日的,你、你、你” 他低头用鼻子碰碰她的脸,坏笑: “我抱你坐马车去,不告诉过你,要去城里走走吗,你想哪儿去了?” 她立马脸臊得又红又烧,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手上轻轻小小地去拧他,“别瞎说,我我我什么都没想!” 他却声音低哑两分,暧昧道: “你别乱动,否则我不保证君子到底,我可太想做个浪荡子了” “别说啦!”她轻踢脚丫,算是表示“生气”。 二人打情骂俏了一会儿,往城中而去。 扶摇城不大,但民生富庶,祥和安定。 再加上昭国民风比楠国要开放许多,街上有不少女子抛头露面地逛街玩耍。 故而,当霍乾念和云琛在宽大的袖子底下牵着手,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时,没人觉得他们奇怪。 只是惊叹于世间竟有这样的绝世公子和绝世美人,一双璧人比肩而行,眼中情意浓浓,且看起来非富即贵,实在羡煞旁人。 霍乾念早已打点好游玩行程,带着云琛逛戏园子、听书听小曲、买胭脂首饰、吃城中最有名的牛奶黄米糕。 云琛一改平日里女扮男装的生猛气概,像只小鸟似的依偎在霍乾念身旁,笑得又羞又甜,叫某人一路上心旌荡漾,全然不知都听谁唱了啥,牛奶黄米糕是甜的还是咸的。 见云琛总是抬手摸耳环,霍乾念问:“怎么了,耳环夹着不舒服是吗?” 她说:“夹得总不如穿戴的牢固,总是要掉。” “那要穿耳洞不?想穿不?” “不成不成,哪有男子穿耳洞的,我以后在军中,在霍帮,怎么跟别人解释呀!” 他笑道:“那有何妨,我瞧洛疆国的武士都有耳洞,可见各地风俗不同。你若想穿,又怕被认出来,那我陪你就是了。” 她开始有点犹豫:“这行吗?” 他极力怂恿:“有什么不行?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规定不许男子穿耳洞了吗?我陪你穿,然后我再脱了上衣,在军中散步两圈,自然没人会疑你男子身份!” 心里生出离经叛道做坏的劲儿,两人找到一处专门卖耳饰的铺子,恰好有个会穿耳洞的老妈子在里面。 老妈子看看十三岁前就该穿耳洞却没有的云琛,又看看一脸不容置疑的霍乾念,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这位公子和小姐,二位都要穿耳洞?公子你也要穿?男子可不能穿耳,那是要破财漏福气的,会折损运气呢!” 云琛本不信这些,可一听要损霍乾念的运气,她立刻有点打退堂鼓,刚想说算了,霍乾念却没一丝犹豫,对那老妈子道: “我财多命长,还怕这?若是一个耳洞便能改人命运,那干脆将天下有财有权之人都抓来,挨个扎耳洞,我便成天下第一了,岂不简单?来,先给我穿!” 云琛忍不住捂嘴笑起来,那老妈子也被逗笑了,只得取出穿耳的银针,笑道: “公子说得实在有理,就让我这个老家伙不讲规矩,来为公子穿个耳洞。” 老妈子用盐水擦拭霍乾念的耳垂,拿两粒黄豆夹着它不停揉捻,直到微微红肿,迅速以银针扎透,一滴殷红的血珠子随之冒出来。 接着将银针端头轻轻剪掉,只留一小截还挂着,折成不易掉落的弯钩样式,算是完成。 瞧着耍刀弄枪都不怕的大男人,却被这银针穿耳疼得脸色发白,不停地倒吸凉气,老妈子忍不住打趣: “公子方才还如豪杰一般,这会怕疼啦?我们女子可是从小就被各种规矩折磨着,就拿这耳洞来说,从今日起,三日不能见水,七日不能摘银针,睡觉时都不能侧头,不能挨软硬物,平时少不得润油养护,一不小心便要红肿生痛的。” “嘶”霍乾念摸着耳垂上的小小银针,感觉痛得脑仁疼。 云琛见状咧嘴,“这么痛吗?要不,我还是不穿了。” 一听这话,正疼得龇牙咧嘴的某人,瞬间一脸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纠结表情,“也也不是不行” 云琛笑倒在一旁,不再逗他,麻利地穿好两个耳洞,倒不像霍乾念那样觉得痛。 她对着镜子左右相看,又从镜子里去瞧霍乾念的侧脸。 他从来一身沉稳强势,除了对着她,他大多时候都是寡言少语高高在上的样子。 如今耳垂带星银,竟与那张扬凤眸相得益彰,透出一抹别样的妖异俊美,引得铺子里许多买东西的人都看过来,露出惊艳又好奇的目光。 见她一脸花痴地偷偷从镜子里看着他,他心中得意,脸上却沉住气,不动声色地假借拿镜子,从身后环住她,贴近她耳边,悄悄道: “这里人多不方便,晚上我独独给你看,想看哪里都行。” 其他铺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离得远,听不见这荤话,但那穿耳洞的老妈子离得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暗道一声“年轻人就是会玩”,赶忙识趣地靠远。 第199章 目的不纯 像寻常热恋中的男男女女一样,霍乾念和云琛在扶摇城中四处游玩了整整一日。 天色将晚时,二人回到“云府”。 府里面安安静静,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个守院的仆从,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虽然里里外外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但内宅寝屋里已摆好热气腾腾的浴桶和寝衣。 所有沐浴更衣的东西一应俱全,里屋的床榻被褥都铺好了—— 不出所料,还是两个枕头,一床被子。 光是看着这些,云琛就羞得不能自已,捂着眼睛不敢看,只能小声骂他: “你这个登徒子,坏东西” 他拥住她,一脸今夜志在必得的笑容: “霍帮堂口最高的钱庄令牌就三枚,我爹一枚,你我一人一枚,我的私宅也全给你了,现在就剩我孤家寡人一个,你就说要不要?” 她趴在他怀中,抬头目光水盈盈地看着他,脸上有只属于少女的娇羞绯红,轻声道: “要的” 他顿时心头大动,盯着她的脸,声音里已添了暗哑: “要谁?” 她眼波带水,声音软糯入骨,“要阿念” 只感觉浑身一阵酥麻,从头皮到腰垮,全部汹涌冲锋了一遍,他一把搂住她,低头去吻,声音里已带了压抑许久的急切: “要不别洗了,琛儿香着呢” 她所有勇气都用在方才那句“要阿念”上了,这会子又羞起来,不敢直视他灼灼目光,偏头去躲,又露出新穿的红粉圆润的耳垂。 他气息拂在她脖颈,一口吻在她耳垂上,引得她身子发软。 他正要纵虎出柙,全身心投入之时,却听见一声好似银牙咬碎的“咯咯”声响起。 在这安静的夜里特别突兀,如同有人贴着他耳边咬牙切齿。 霍乾念和云琛惊得下意识分开身子。 云琛臊得像偷情一般,两个脸蛋通红通红的。 霍乾念则是没好气地循声看过去,手里已经准备拿刀了。 只见一道血红色的身影正坐在离二人不远处的屋顶上,肩背披着星月光辉,脸色却隐在浓重的阴影里,手中把玩着几颗石子,摩擦出“咯咯”的声响。 山寂面无表情地看着霍乾念,手里“咯嘣”一声,将石子攥成齑粉,语调冰冷道: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这是什么废话?? 就是动物那啥也得避开同类! 被打搅了好事,霍乾念十分不爽,眯起凤眸,目光狭长而去,打量起山寂。 先前忙着找被“绑架”的云琛,霍乾念无暇多顾,事后回想,他已察觉山寂不太对劲。 当时,无义血卫本要帮霍乾念寻救云琛,结果五个人潜入大星山,发现朝廷的兵马,知晓那原来是皇帝布给霍乾念的考验之局,便不敢再插手。 虽说价钱到位,皇帝也杀得。 但奈何无义血卫的老巢还在昭国,还需皇帝睁一只闭一只眼,无义血卫才能太平。 因而无义血卫不敢掺和大星山的事,但山寂却违背命令,偷偷用一个手势暗示了霍乾念。 只一个微小的手势,霍乾念当即明白所有,也不至于因为云琛而冲动失去理智,将无数封信送回楠国,惹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来昭国借兵,进而黄了借兵的大事。 按道理说,山寂帮了霍乾念的大忙,霍乾念应当感谢。 可霍乾念就是觉得山寂目的“不纯”,不像是帮他霍乾念,更像是冲云琛来的。 果然,山寂语气森冷,对霍乾念道: “你要不打算继续了,就让一让,我有话同云琛说。” “找我?”云琛狐疑,她只在彗星城码头上远远见过这个陌生的血卫一次,再没有打过交道,不明白山寂为什么点名找她。 而且码头初见时,云琛穿着男装,眼下穿着女装,山寂竟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霍乾念则面色不悦:“有话当着我的面说!” 山寂一脸鄙夷,“无义血卫秘密很多,你确定要听?听了不死?” 霍乾念被噎住。 除了从前初识云琛时,屡屡被她那直性子噎个半死,除此以外,他还没有再在第二个人身上吃过这种亏。 他心情愈差,脸色也愈发难看: “无义血卫不是只有收到对月焚烟的信号,被召唤时才会来吗?怎么,现在生意这么不好做了,闲的没事干?主动跑生意拉客户呢?” “哼。”山寂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月焚烟的红纸极贵,秘方化炼三十日才得一张,已经给过你一张了,别贪玩还想要。” 山寂从眼睛下方冷冷撇瞥着霍乾念,一脸将要发作的冷怒,似乎霍乾念再多说一个字,山寂便要冲过来给他两脚。 霍乾念从来没有遇见,谁人敢在他面前这样狂妄,还莫名带着一种长辈的架势来压他。 云琛则发现她和霍乾念现在手边都没有武器,而山寂无声无息就能出现在房顶上,离他们二人这么近都没有被发觉,足见是个顶尖高手。 在这种占下风的情况下,动手必要吃亏,云琛悄悄扯霍乾念的袖子: “我瞧着他没有敌意,否则刚才趁我俩那啥那么大意的时候,他就动手了。要不我同他聊聊?” 没有敌意?霍乾念感觉山寂早已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八十遍了,何止敌意?说是“杀意”还差不多。 而且他根本不明白山寂为什么这副态度。 霍乾念盯着山寂的脸,边往外走,边放狠话: “你给我听好,若敢动琛儿一根头发,我屠你无义血卫满门!” 山寂一副被小屁孩幼稚到了的嗤笑表情: “呵,好大的口气。说好听点,你是无义血卫创立以来唯一活着逃走的目标;说难听点,不过是你命大没从悬崖摔死,那办差的血卫大意,没下悬崖验尸而已。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有脸这般得意?” 霍乾念被说得哑口无言,黑着脸嘱咐云琛多多小心,而后气冲冲地往外院走。 在经过院门时,屋顶上的山寂注意到霍乾念的两个耳垂,再看一眼云琛新穿的耳洞和精致小巧的耳环,立刻明白几分,不禁面色微霁。 等霍乾念走远,山寂跳下屋顶,长身落定在云琛面前。 那一身血衣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猩红的颜色与气味,都衬得山寂的脸愈发冷白,浑身气势愈发枭徒凶色。 第200章 飞鱼将军 若是寻常女子,此刻光是对着山寂,只怕都要吓得两腿发软,心里发颤。 可云琛见惯了杀人放火,自己手下都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便一点不惧,反而莫名很亲切,不觉开口就是一句很亲近熟稔的话: “你刚办完差回来吗?” 山寂也不为这语气感到别扭,脸色竟变得十分温和,完全不是方才对霍乾念的那嫌弃冷淡的模样: “嗯,有个四十万金的单子,取外邦一个王爷的首级,我刚忙完回来,顺道看看你。” 云琛这才注意到,方才山寂坐过的屋顶边上,放着一个黑色的铁匣,估计里面装的正是那个什么外邦王爷的人头。 可山寂说起这件大差事,就像说着“我刚散步回来”那样寻常。 云琛瞬间联想,山寂应该有着比她更精彩跌宕、更九死一生的危险过往。 又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云琛突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个“陌生人”。 看出云琛的心思,山寂反而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子、崭新的红纸给云琛,道: “我知道你们借兵成功,没几日就要起程回楠国了。这个给你,以后若有事,可以对月焚烟找我。” 云琛愣愣地接过红纸,心想:刚才是谁说这玩意儿极贵,要秘方化炼三十日才得一张来着? “无义血卫的总殿在昭国,我若回楠国以后找你,岂不是要你很辛苦?”云琛问。 山寂道:“不妨,我应该很快会迁去楠国,不会离你太远。” 云琛又问:“那你主子还是掌门的,同意你去吗?” 山寂耸了下肩,“不妨事,她若不同意,我就杀了她,我来做掌门。” 云琛咧咧嘴:“这么机密的事情就别告诉我了,我还是挺想活着的” 山寂忍不住笑起来,轻声道:“琛儿,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云琛怔了一瞬,听着那声“琛儿”,再去看山寂的脸,她越看越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唤她琛儿的人不多,江鸣待她如亲生,霍乾念将她当心尖,除此之外,就只有娘会这么叫她。 不,还有一个人。 重重往事突然涌上心头,她一下子想起来还有谁会这么喊她!忍不住惊喜叫道: “飞鱼将军!飞鱼哥哥!” 终于被认出来了,却又没有完全认出来。 山寂摸摸云琛的头,“十一年不见,琛儿长成大姑娘了。” 云琛完全没想到会在昭国遇见儿时的熟人,对方竟然还是赫赫有名的无义血卫。 她瞬间觉得无义血卫也不那么可怕了,高兴地揽住山寂的胳膊: “飞鱼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离开幽州的?” 百般往事浮现脑海,几乎全是血腥的,非人的,是有悖世间天理的不堪,山寂却只是笑笑: “你离家出走都不同我说一声,再也没人吃我捞的鱼了,我寂寞得很,就出来找你,一不小心学了武功,入了无义血卫,就这样。” 云琛并不在意山寂这玩笑糊弄的话,开心得像只上蹿下跳的小麻雀,围着山寂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飞鱼哥哥,你给我的这沓红纸下面,怎么还有一本‘无义秘籍(上)’?是干什么的?” “这是无义血卫的独家秘法,我目前只有上册,下册还在掌门手中,过些日子再给你。你应当与无义血卫交手过几次,你功夫不比他们弱,只是无义修习内炁,比你所学后天内力之气更强。你好好研习这个,必定武功精进,旁人轻易不能奈何你。” “哇——飞鱼哥哥,你对我可真好!可你回无义血卫该怎么交代呢?” “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应对。” “飞鱼哥哥,若无义血卫不与你甘休,你就把秘籍拿回去,别犯险,或者你叫我帮你打!我使剑很厉害的!” “不用。以后不论谁问起你我之间,你都只说儿时一同玩耍而已,其他不要多说。” “为什么呀?” 沉默片刻,山寂神色复杂,眼中闪过一丝暴戾和阴郁。 对于霍乾念和云琛来说,无义血卫也许只是个恐怖又贪财的杀手组织。 但在刺客杀手这个圈子里,无义血卫代表最强武力和至高尊荣。 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在无义血卫门下,却连个门槛都摸不到。 因为入无义血卫的第一原则便是“五服之内无亲无故”,只有亲人死绝的孤儿,才能入无义血卫。 “若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怕要生事连累你。”山寂这么说。 云琛不太懂,她又不是山寂的亲人,儿时玩伴而已,也那么要紧吗? 联想到无义血卫高超的杀人技法和严酷作风,云琛不再多问,选择乖乖听话。 二人又聊起些儿时回忆,直到外院的霍乾念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不停地咳嗽,并故意发出些引人注意的声响,山寂才与云琛告别离去。 经过霍乾念身边时,看着霍乾念微微扬起的下巴,充满敌意的“情敌”架势,山寂觉得十分可笑,板起脸,用斥责的语气道: “你给我心思收正了!拉扯人家入内室,问过她老子吗?若要求娶人家,就去府上纳彩问名,郑重提亲迎娶。未问庙堂,怎容轻薄?” 霍乾念饱读诗书,何尝不知这些礼义廉耻。 不过是早已将整个心都给了云琛,这辈子绝不容其他人,又独身如玉二十多年,天天看着云琛这温香软玉在怀却不能吃,一时色性上起,失了礼节而已。 被山寂这么一训斥,霍乾念感觉脸都快臊没了,却还是梗着脖子,硬撑着骂道: “与你何干?你是云琛何人?” 山寂没有回话,倒是出来相送的云琛甜甜叫道: “飞鱼哥哥,你路上慢些走!” 山寂冲云琛点点头,随即跃上屋顶,提起人头匣子,身影倏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留霍乾念站在原地吃瘪不已,气得说不出话。 第201章 掌门 山寂提着人头匣子,回到无义血卫的时候,整座秘境岭九座殿宇,所有血卫都站在殿外,正在接受搜身检查。 无义血卫的镇门之宝——当年灵墟真君亲手所创的“无义秘籍”上册丢了。 掌门大发雷霆,喝令对全体血卫从头到脚进行搜查,就连所有睡觉的枕头都用匕首划破,一一翻开查看。 山寂将人头匣子扔给负责检验差事、催收账目的清算卫,自顾穿过重重殿宇,走进最高层的无义殿。 掌门脸色阴黑,两眼发青,头发都有些散乱,撑着额头坐在高座之上,面色疲惫又焦灼。 “山寂,‘无义秘籍’的上册丢了,你知道吗?”掌门开口,语气明显带着试探,“你别怪我多心,我必须问一问。” 问一问,为什么那个被捏碎喉咙的血卫,就是拿笔写,都要告山寂触犯门规,说那个大星山里的什么云琛,必然是山寂血脉相连的亲人,否则血鸽不可能认错。 如果真的是这样,轻则将山寂武功尽废,逐出无义血卫;重则是要将云琛一并杀掉的。 也必须要怀疑,为什么多年来,从不接受亲近的山寂,会突然对她这个老女人表示接纳? 从她的手可以摸上山寂的胸口,到饿虎扑食一般将他剥个精光,啃嘬得浑身青紫。 十一年没吃到的“鲜肉美味”,这次只用短短六七日就做到了。 并且山寂前脚刚提起裤子走人,后脚,无义血卫那赖以生存的无义秘籍便丢了。 怎能不令人怀疑? “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会丢?你别急,我帮你好好找找。”山寂睁大漂亮的眼睛,一脸惊讶和关切。 掌门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瞧不出什么异常,只能看着他缓缓靠近,俯身压迫而来,抬手握住她的下巴,低头深深吻住。 她本能地迎合,心中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那迟疑不是关于秘籍,而全都是: 今日光顾着发脾气骂人了,嘴里吐沫干得发臭,这会应该味道不怎么样,山寂会不会嫌弃? 很快,她开始呼吸急促,身子发软地倒在山寂怀里。 这个男人是这秘境岭里唯一不屑于权势地位,唯一对她掌门宝座不觊觎的家伙。 除了杀人,他无欲无求。 山寂慢慢停下亲吻。 她忍不住翕动鼻子,深嗅一口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味。 她简直要爱死山寂身上的味道。 桀骜又嚣张,充满冷酷煞气。 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娇娇地问他: “我的心都跳乱了——你的心跳怎么不快呀?” 山寂没有回答。 他冷眼瞧着怀中已开始意乱情迷的脸,手缓缓摩挲着她的下巴,虎口悄悄移向她咽喉。 当掌门闭上眼睛,等着山寂再次吻下去的时候,他却只是轻佻又不屑地笑了一声。 “下半本在哪里,告诉我,我留你全尸。” 接下来,没人知道无义殿里的情景。 殿外众血卫只听见掌门一声高亢的叫声,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又变成闷哼。 众人都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有人忍不住调侃: “不是丢了秘籍,掌门都快疯了吗?怎么还有心情来一发?” 有人回答:“你也不看看对方是谁。掌门惦记山寂哥多久了,但凡有机会,都舍不得放山寂哥走。” 也有人鄙夷唾骂:“婊子东西,装清高贞洁那么多年,最后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大哥,你骂人的时候能不能注意一点,别把咱们都带上好吗?” “小声点,叫山寂听见了,有你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正说话间,无义殿的殿门开了。 伴着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发出呜咽的长鸣,山寂大步走出殿宇,长身立在至高无上的殿前。 他将掌门的人头扔在地上,偏头吐出嘴里半截断舌,狠狠吐了口血沫,然后活动着手腕,目光如夜枭一般俯视全场,一一扫过每个人惊悚的脸。 将所有人的神情收在眼底,山寂摸摸下巴,舌头顶了下腮,目空一切,狂傲开口: “我送掌门成仙去了,现在我就是掌门——谁知道下半本‘无义秘籍’在哪里,要么告诉我,要么杀了我。” 短短三两句话,狂妄至极,仿佛站在天下之巅,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 可全场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说话。 就连与山寂同在神霄殿的两个血卫也都不吭声,脸上明显是奈何不得的敬畏表情。 只有那先前被山寂一把捏碎咽喉、不能说话的血卫站出来,朝山寂的方向吐了口痰,而后大步向山下走。 不出所料,山寂立刻飞身杀来。 那血卫早有防备,却一招之内便被捏断了脊骨,虾米似的弓在地上。 山寂拿出靴子里的匕首,开始当众割取那血卫的人头。 不知是不是连续割过两个人头的缘故,这会刀刃有点钝,割起来十分不顺手。 目光扫到旁边一个才来无义血卫不久的家伙,山寂叫道: “喂,刀给我用一下!” 那家伙吓得一哆嗦,连忙捧出刀奉上。 山寂很快忙活完,将刀扔回去,而后一脚将那血卫的人头踢下。 人头顺着九座大殿之间的万级台阶骨碌碌滚下,令所有人避之不及,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这可是青霄殿的血卫啊,是仅次于神霄殿的顶尖高手! 但在山寂面前,竟脆弱得像只小鸡崽。 其实好汉不敌人多,如果这么多血卫一起上,杀起来,累也能将山寂累死。 可就是没人敢动一下,全都被山寂的气势压迫得一动都不敢动。 山寂有点不耐烦了,扫视四周,又问: “知道的放个屁!下半本‘无义秘籍’在哪里?!” 沉默片刻,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角落传出: “我我知道从前伺候过掌门一次掌门说说漏了嘴可能……可能在后山的灵墟真君墓里” 山寂满意地点点头,抬腿往后山走,头也不回,对着噤若寒蝉的众人撂下一句话: “从前做一单,缴九得一。今后在我这,缴七得三。” 众血卫面面相觑,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今后再卖命杀人做一单,不必将九成金子上缴了,只缴七成即可! 这他妈意味着财源滚滚和更加肆意的花天酒地啊! 众人不禁爆发出猛烈的叫好声,纷纷冲着山寂的背影吹口哨,高喊: “掌门福生无量!” “掌门长生不老!位列仙班!” 第202章 世间最险的路 灵墟真君成仙去了,墓不过一个衣冠冢。 历代掌门要接替掌门之位,必由上一代掌门带领,进入其中焚香祭拜、昭告真君,才算完成仪式。 山寂才懒得费这些破事,推开墓门石就往里走。 除了掌门本人,没人进过墓里。 山寂站在一条左右分叉的路口,有点不确定: 左边一道门,上面写着“大道无逆,修我真炁;亲传弟子,请走此门”。 右边一道门上则写着:“欺师灭祖,诛杀掌门;篡位逆徒,来走此门”。 山寂歪头打量两道门,看起来,右边的门好像从来没有开合过。 诚然,每一代掌门都是由上一任带着走进来的,自视正统,自然规矩地走左边,在密室中研习上部秘籍。 没人会自认“篡位逆徒”,去选择右边的门。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机关毒药。 方才在无义殿中,就是死,那老女人也没有说出下半册无义秘籍的所在,山寂估摸那老女人其实也不确切知道。 这段时间研习了偷来的无义秘籍上册后,山寂大概猜到,上册是心法,那么下册一定是实战杀招,远比上册威力无穷。 他必须要得到下册。 哪怕拆了整个墓室都行。 思考了短短一瞬,自言自语句“我可不就是逆徒”,山寂推开右边的石门。 一进门,山寂却傻眼了。 门后没有机关也没有毒药,只是又一扇石门,上面狂草飞舞刻着一句话: “畜生!敢杀掌门?!” 他皱眉,继续推开门扇,结果眼前还是一道石门,刻着一句骂人的话。 “你这狗屎犯上作乱?!小心我天雷劈你!” “杀师之罪当祭天!你这妖孽!” “举头三尺有神明!孽畜夜里敢闭眼?!” 一道又一道石门,一句比一句骂得猛。 仿佛有天眼在冥冥中看着一切,等着以雷霆之怒惩治逆徒。 这要换了旁人,恐怕此时早已吓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生怕始祖真的成仙来劈自己。 山寂却无所畏惧,只一脚将最后一道石门踹开。 门上那句“孽障无法无天?无情无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紧接着,一间造型古朴的密室出现在眼前。 一卷铁册端端正正地放在供桌中央,上书“无义秘籍下”几个大字。 铁册之后是灵墟真君的牌位,旁边还立着一个牌子—— “胆色过人!这才是我好徒弟!干得漂亮!秘籍给你!” 山寂骂了句“傻逼”,一把将灵墟真君的牌位拂倒,又露出墙后一行字: “傻逼你骂谁?” 这下山寂有点服了。 甚至后背有点毛。 竟有神通者能精准地预料到百年之后,山寂会杀掌门、盗秘籍,以及来此隔空骂架。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怀疑有灵墟真君这么个厉害人物,也许真的已得道飞升,成了仙班里最乖张又无法无天的小仙,在此设下玩笑陷阱,专等着捉弄得意门生。 如此说来,这秘籍下册很可能就是专门留给他的。 想到这里,他将灵墟真君的牌位立正,恭敬鞠了一躬,而后拿起铁册扬长而去。 既学过无义秘籍上册,熟记内功心法,山寂再看这下册实战杀招,学起来如鱼得水,十分畅快。 待他将所有招式记牢学会,直接将铁册投入无义殿后一个荒废许久的什么炼丹炉,熔烧得干干净净。 他开始琢磨着,用后山的后山里,历代掌门积累下来的真有一座山那么多的金子,把无义血卫迁去楠国。 迁到一个离云琛很近的地方,将无义秘籍的下册手把手交给她。 飞鱼将军。 这是那个单纯又活泼的小姑娘,给他这个卖鱼小子起的外号。 她说,他总能抓到各式各样她想吃的青鱼、银鱼、黑鱼、草鱼 她想吃螃蟹的时候,他恰好就抓到许多螃蟹; 她想吃红虾子的时候,他恰好就有一筐虾。 她说,他像是河里管虾兵蟹将的飞鱼将军,知道她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出来给她炖。 他是衣衫褴褛的穷小子,长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这让他又矮又瘦,身子弱得没有力气做活。 因为他那个赌鬼爹的缘故,也没人敢雇佣他。 他只能靠敏捷灵活的身手去河里捞鱼。 今日是吃顿饱的,还是吃顿西北风,全凭龙王爷心情。 有时能双脚泡得发白,终于捉到一条大花链。 有时身上被他赌鬼爹打过的地方还没长好,就要跳下冬天的河水。 水冷得刺骨,两条腿冻得毫无知觉,他却只捉到三两条小白鱼。 不管他捞到什么,那座高阔华贵的府门都会打开,探出一颗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一双小鹿眼灵动地望着他,将所有鱼虾尽数买走。 其实他都知道,从来没有什么飞鱼将军,没有什么他总是捞到她恰好爱吃的鱼虾。 不过是善良的小姑娘不忍心他在街上卖鱼,风里雨里地讨生活而已。 那一声甜甜的“飞鱼哥哥”,只是为了保护一个少年脆弱的自尊心。 有时候他自己都奇怪,为什么那时候那么苦,他都从来没有恨过她。 明明在那高阔华贵的府门后,陪在她身边百般疼爱又怜惜的人,也是他的母亲。 他想要恨她,可看着那双对世间污浊一无所知、对他没有一点防备的天真的眼睛,听她一声声追着他叫“哥哥”,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学凫水,他就是狠不下一点心。 他望向那森严冰冷的院墙,他知道,母亲比他更苦。 他也知道,若有一天东窗事发,云琛——这个无忧无虑尽得爹娘宠爱的小姑娘,会跌落云间,失去所有疼爱。 果然,他那个赌鬼爹终究疯魔了,上门去逼着已嫁为他人妇的女人和离。 多年欺瞒终究事发,过去被血淋淋地揭开,他的母亲,也是云琛的母亲——那可怜的女人在病入膏肓中绝望逝去。 当他从郊外小河奔回来的时候,只见到府门前被砸得乱七八糟的牌位、香烛和白幡。 十二岁的云琛走了,带着她的母亲,也是他的母亲。 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 高门里还爱着他的母亲没有了,叫他哥哥的琛儿也没有了。 他觉得自己真该死,偏偏那日在河里捞鱼捞个没完!耽搁了时间! 否则,他就能亲手抱一抱母亲,带走她。 否则,他那可爱又可怜的同母异父的妹妹,便不会丢了。 可他也只是想多捞两条鲫鱼,好叫云琛带去,给生病的母亲炖汤喝……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罪魁祸首却还在赌坊里花天酒地,吹牛撒泼。 于是,他大逆不道,他违背天理,他用刀活活割下那赌鬼爹的人头。 他浑身血淋淋,茫然无措地站在家门口,恰逢第十代无义血卫掌门途径门前,望着他笑了一下。 从此,他走上这世间最艰险的一条路。 第203章 两个女人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秋高气爽时节,大雁南飞去,军号入云霄。 三十万天狼后裔军越过昭国边界,浩浩荡荡出现在楠国原野之上。 东宫令传遍四野: 晋封霍乾念为狮威远征上将军,赐三十万大军“狮威”番号,即日奔赴战场,驱逐外敌,守卫国门! 混战不休的楠国战场,强势“新人”驾到,诸方势力皆退避三舍。 云琛因此次与霍乾念深入昭国借兵有功,加之本就有“玄都护卫”的虚衔在身,也晋封为“玄都少尉”。 虽是军中管理层级的最低等,还不如知罗的级别高,但也是个实打实的武官在职。 云琛一时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刻上战场拼杀。 知道云琛有死战固英城城门的好胆识,也有带兵杀敌的好本事,加之顾虑这三十万大军都是初代玄甲军的后裔,在国土安定的昭国内,大型战场的作战经验几乎为零。 霍乾念有心训之,便在入境之后,令云琛统三万兵力,追踪正在固英城外据守的黑鳞骑兵后方粮草部队。 云琛做了许多年护卫,护一个人和护卫国家,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 都需要赤胆忠心,勇猛无畏。 只不过当将领远比当一个护卫要复杂,不仅需要强大的武力支撑,更需要卓越的远见和头脑。 纵然由得云琛历练,霍乾念还是不放心,便将荣易派给云琛为副手,将知罗拨给云琛做军师。 霍乾念本意只是要云琛历练一番,且敌方粮草部队战力不及主力部队强,不会太危险。 谁知云琛还未找到黑鳞骑兵的粮草部队,据守固英城那边的颜十九军队突然发起大举进攻,逼得黑鳞骑兵主力部队连连向东境后退,竟直接与刚过国境线的云琛军队正面相遇。 颜十九打完,倒是直接拍拍屁股回去守固英城了。 云琛的三万人则与黑鳞骑兵的八万主力军迎面相逢。 以寡敌多,云琛人数上不占优势;且对方是焦左泰带领的身经百战、作风狠辣的重装铁骑。 云琛这边的将士们根本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怎么样一支敌军。 云琛索性知而不言,只说对方不过区区侵扰楠国边境的游兵部队,仗着人多一路烧杀抢掠。 众将士一听,好家伙,这可是入楠国以来的第一场仗! 全天下都等着看他们这群后裔军实力如何,是好汉还是孬种,会不会辱没了当年皇后娘娘亲手创立的玄甲军。 这仗若败了,三万人怎样,三十万人又如何,只怕脸丢的精光,没脸再往故乡走! 一时间,将士们斗志满满,奋勇冲杀,凭着一股子愣头青一样不怕死不要命的架势,迎着黑领骑兵横冲直撞,凶猛搏杀,倒真打得黑鳞骑兵首战吃瘪,勉强赢得一仗。 虽然云琛不言语,但知罗瞧得分明,知道对方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不禁忧心忡忡。 云琛安慰知罗:“莫怯,怯得很,死得快。咱们的主力部队很快就会来援,不会有事。” 荣易也从旁道:“黑鳞骑兵确实很强,但架不住咱不怕死啊!” 荣易说着兴奋起来,想到这些日子云琛带兵冲锋陷阵的勇猛架势,道: “军师有所不知。有一次冲锋的时候,我跑在最前头,听着后面杀声震天,我就回头看了一眼,好家伙,云少尉那视死如归的架势,加上兄弟们如山崩地裂的吼声——我特娘的作为自己人看着都害怕!” 知罗没有见过云琛上阵杀敌的样子,但有几次军队刚从战场下来,回营的时候,她亲眼见到云琛一身血色煞气未退,那气势生猛确实非常人可比。 荣易又道:“你想象一下,那情景就好像三万个不怕死的‘云琛’在朝你冲过去,吓人不?黑鳞骑兵肯定心里也怯的!” 知罗明白云琛的“勇战”之术,且当下并无更好的办法,只能拼一个“无知无畏”。 但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将士们又不傻,交两次手便会发现敌我数量悬殊,装备悬殊。 正面硬刚不行,云琛现学现卖,立刻学起霍乾念在大星山之战中的声东击西和计中计的打法。 在知罗运筹帷幄、荣易全力辅佐之下,云琛率三万兵力夜袭黑鳞骑兵主营,诱敌深入,左右击杀,险象环生里赢得主战告捷,甚至还毒死了黑鳞骑兵的不少马匹。 等霍乾念率大部队赶来增援的时候,黑鳞骑兵已连夜拔营西逃,云琛等三万人马如疯狗一般,从后穷追不舍。 且云琛总是冲锋在最前面,每一场必身先交战,毫无惧色。 一连追了半个月,大小战役七八场,黑鳞骑兵就跟着急回家吃饭似的,光急着跑,不好好打。 作为奔赴在最前线的追击部队,云琛开始觉得不对劲,对霍乾念道: “我感觉焦左泰好像在带着我们兜圈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像是故意。” 霍乾念也觉出异样,“你说,数次交战,从未见过焦左泰本人?” 云琛点头称是,霍乾念心里更疑,“不应该的。主将多在正中用兵筹备不错,但总不会一次面都不露,不合常理。” 云琛开始仔细复盘连月来的战况,突然有个想法: “会不会,眼前根本不是黑鳞骑兵的主力部队,只是佯装牵制我们兵力?” 见霍乾念竟也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云琛看了眼一旁的荣江和荣易两兄弟,打了个非常形象的比喻: “会不会黑鳞骑兵其实有两支,就像两兄弟,我们现在遇到的只是假装厉害的弟弟,带着我们兜圈子牵制兵力,实际上哥哥已在偷偷计划别处开战?” 霍乾念顿时明白云琛的猜测,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也许真正的黑鳞骑兵主力还在固英城外,等着伺机进犯。” 想到这里,霍乾念赶忙命大军整装进发,计划先抵达楠国中部再分股作战。 结果刚一到中部地区,就收到黑鳞骑兵真正主力攻破固英城,一路长驱直入,接连拿下数座重城,深入楠国东南腹地的消息—— 烟城陷落。 楠国整个东南部失守,沦为敌军控制区。 初冬未雪。 当霍乾念和云琛率三十万狮威大军赶到烟城的时候,只见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黑鳞骑兵在得知狮威大军赶来后,连夜后退三百里,据守在烟城外地形更有力的山隘中。 而接连小胜、威风凛凛的狮威将士们,在看到横尸千里的情景时,再也没了一点渴望冲锋陷阵、建功立业的念头。 百年繁华的烟城,美丽富饶的东南明珠,在被黑鳞骑兵扫荡过后,只剩千疮百孔一座灰城。 有些将士是儿时离开烟城的,虽多年未回故乡,但记忆中的烟城那样平静安宁。 如今却到处是未燃尽的硝烟,百姓们和守城军的尸体,成山地堆在路边,无人收殓。 那不知姓名的守城主将的尸首,被悬吊在城门之上,竟无人有力气上前解下安葬。 霍帮的堂口被打砸抢烧一空,霍府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值钱的东西全部被洗劫干净,只剩光秃秃的四壁,成了难民和伤员的临时居所。 等霍乾念等人一身戎装,踏进自家府门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只有难民们的尖叫求饶和瑟瑟发抖,还以为是敌军又来进犯。 霍府幸存的仆从们一见霍乾念,直接两腿一软跪了下去,哭得泣不成声。 霍乾念回来了,带着三十万勇猛大军。 霍府有了主心骨,烟城仿佛也有了主心骨。 云琛带人急忙寻到霍府的后山密室,果然在里面发现了躲避战祸的霍阾玉,以及与守城军一起战敌,身负重伤的叶峮、花绝和不言。 兄弟几人数月未见,都各自经历上阵杀敌之苦,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幸存下来,一时间相顾无言,只有抱头痛哭。 花绝一边捧着自己肩膀上的枪伤,一边抱住一身铠甲的云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小子你小子当官了?帅帅得很!” 云琛小心避开花绝的伤口,抹把眼泪,“立了几次小功,现在升上尉了。” 叶峮大腿上被黑鳞骑兵扎了个贯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拍拍云琛的肩膀,感叹道: “咱几个还有命相见就是最好” 不言哭够了,围着云琛开始不住打量,十分羡慕地摸摸云琛身上的铠甲: “阿琛了不得,数月未见,借兵成功归来,已经有当将的样子了。好家伙,才几个月的时间就连升两级,当上尉了。等咱们从烟城打出去,咱们的小阿琛必然要升少校、中校、上校了!将来有一天,当将军也使得!” 云琛几人在一起聊得热络,倒把霍阾玉忘在一旁。 接连经历过固英城和烟城的战火,霍阾玉如今已成长得愈发稳重大气,隐隐有霍乾念处事不惊的风姿。 但是在看到云琛身边跟着的知罗的时候,霍阾玉脸色一变,仿佛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等云琛回过头的时候,霍阾玉正和知罗大眼瞪小眼,互相暗暗打量。 虽一句难听话都没有说,但云琛已感觉到两个女人之间的争锋相对。 “霍二小姐好,下官知罗,是云上尉的军师。” “知罗大人好,小女子霍阾玉,是云琛的老相好。” 正在帮忙扛花绝出密室的云琛,在听到“老相好”三个字的时候,差点腿一软跪下去。 老相好?这是一个豪门千金给自己找的形容词? 荣易和几个小兵也察觉出这密室里气氛不太好,赶忙扛着叶峮和不言一同出去。 第204章 请缨 三十万狮威大军驻守烟城。 城外三百里处,据守关口险隘的黑鳞骑兵,也终于暴露出真正的实力: 一共二十万兵力,全部是作风强悍、行动快速的黑鳞骑兵。 霍乾念率狮威主力军前往关口险隘攻敌,连月酣战不休。 狮威大军虽有三十万,在人数上占优势,完整齐全地配备车、步、骑、舟,以及长刀营、弓箭营、投掷营、铁桶火战车等。 但因昭国国土面积太小,不善用也实在无法训练出大量骑兵。 故而三十万大军中,仅有两万骑兵。 三十万勇猛将士苦无战马,难以攻破黑鳞骑兵的防线。 城外,霍乾念主战久矣,却久攻不下。 城内,云琛身负战后重建之责,负责粮草供应及烟城修复等事务。 她带着荣易和一干将士清点城中人数,埋葬百姓和守城将士们的尸首,救治伤员,集中安置失去家人的老弱妇孺,帮百姓重新修建屋宇,逐渐恢复起民生的样子。 可清点着清点着,云琛发现不太对劲。 烟城是富饶大城,约有十五万百姓在城中。 除去死伤殆尽的一万守城将士,另外还有近两万百姓失踪。 包括她从前相熟的街坊邻居,许多人下落不明。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琛多方查证,那两万百姓竟是被黑鳞骑兵俘虏去了敌军营地。 两万百姓被俘,这是足以直达京都东宫的大事。 东宫有令,务必解救被俘百姓,绝不可弃两万子民生死不顾。 可怎么解救呢? 黑鳞骑兵二十万人马盘踞城外关口,没人知道两万烟城百姓被关在哪里。 主帅营帐里,众人为此事商讨,围着地图议论纷纷。 霍乾念坐在主位,眉头时而紧皱,时而平展,时而又自顾摇头,像是心里已想到什么,还未说出口,就被自己先否定。 叶峮、花绝和不言,都主张趁夜摸进黑鳞骑兵营地,先探清楚烟城百姓被俘虏关押的地方,然后再做打算。 荣江、荣易和知罗,则主张调兵遣将,战术性诱敌出营,而后奇袭营地,寻救烟城百姓。 叶峮对此不甚赞同,连连摇头,“找人是需要时间的,若一时半会找不到怎么办,万一敌方发现有诈,掉头杀回去,不直接给咱包饺子了?” 荣江和叶峮一样,是顾大局的妥当性子,只是荣江比叶峮身上多了些战场历练出来的杀伐果断,他道: “两万人不会太难找,若真被发现,谁被谁包饺子还不一定,我们可以前后夹击攻之;就算直接找到烟城百姓,救人出来也得时间,左右也是要打一场的。” 做为军师,知罗虽无功夫在身,却有一肚子出谋划策,她全盘思虑许久,对霍乾念道: “将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无论是您连月苦战不破,还是营救被俘虏的烟城百姓,症结都在‘不知’。” 霍乾念点点头,没有说话,显然知罗所说正中核心,也是霍乾念已经想到过的。 荣易勾住荣江的脖子,兄弟俩并肩看着地图: “对,问题就出在我们对黑鳞骑兵太不了解,连对方真正人马数量都是刚刚才知道的,其一干将领、装备、营地、粮草、武器等等的分布,我们皆一无所知。” 花绝忍不住想翻白眼,念在荣易有军职在身,他才忍着没翻,但语气已不太善: “这不废话吗?我们不知道黑鳞骑兵,黑鳞骑兵也不知道我们呀!谁家打仗还能把对方家底摸透了?那都是何等绝密的信息?” 听花绝此言,知罗刚想说话,墨墨却不知从哪里跑过来,跳上她的肩膀,两只小爪子捧着一颗瓜子,津津有味地嗑起来。 讨论军务这样严肃的场合,哪来的瓜子? 知罗摸摸墨墨的头,顺着小爪子指的方向看去,云琛正坐在所有人后面嗑瓜子。 见墨墨“出卖”自己,云琛压低嗓子佯怒: “小煤球,你出卖我?下次别想我分给你!” 墨墨呲牙咧嘴“吱吱”了两声,扬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冲云琛示威。 知罗轻敲墨墨的小脑袋,轻声训斥:“不许撒泼。”而后歉意地朝云琛笑笑。 被墨墨这么一搅和,知罗差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她道: “方才花护卫说得不错。一方营地分布、列兵驻防,都是绝密要命的信息。所以谁得到这个信息,谁的胜算就更大。” 仿佛已经知道知罗要说什么,霍乾念眼神陡然凌厉,抬手作了个“禁言”的手势,不许知罗再说下去。 知罗不解,但军中上下级分明,听命是天职,她安静闭口。 不言却非常没眼色地打开了话匣子: “军师的意思是,需先筹谋得到黑鳞骑兵的营地防布图,有了这个,既可以制定针对性的战术,大举主力进攻,又可以得知烟城百姓关押所在。如此,便能战胜黑鳞骑兵?” 知罗没有应声,她瞧见霍乾念的脸色已经黑下来,她不想再次忤逆上级,给自己仕途添阻碍。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霍乾念明明一副早已想到这关键症结的样子,却不说,也不许她说。 这时,云琛从后面嗑完瓜子,站起身,拍拍裤子,探头挤进一大桌子七嘴八舌的讨论圈,敲敲地图,神态淡定道: “我去盗防布图。” 霍乾念闭了闭眼,轻轻叹气。 知罗也终于明白霍乾念为何制止不许她说。 因为霍乾念早已想到这个办法,也早已料定云琛会主动请缨,他不愿云琛冒这样大的危险。 这下知罗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歉疚不安地看向云琛。 荣江荣易两兄弟从旁笑道: “我俩也请缨,与云上尉同去!” 云琛却摇头,十分坚决道: “不,我一个人去。” 这话一出,叶峮几人立刻炸锅了,不言直接跳起来,急道: “我说错话了!都怪我胡说八道!好阿琛,咱不开玩笑,那可是二十万黑鳞骑兵的狼窝,怎么可能一个人去?那不跟黄豆掉进大海一样?风险太大了!不行不行!” 叶峮也强势命令:“不许你去!疯子才会独自潜入敌方营地,而且怎么潜?怎么偷?偷了怎么逃出来?固英城守城之战,焦左泰已认得你,你怎么接近?” 花绝皱眉,“要去也是我,轮不到你臭小子!” 知道几人都是关心自己,云琛笑笑,而后看向眉目忧重的霍乾念,正色道: “主帅不能动。叶峮哥如今统管霍帮堂口事务不能动,不言哥也不能离开,叫咱们主将身边空无人护,荣江和荣易没有我熟悉烟城地界。所以只能是我去。单兵作战灵活易撤退,人多反而惹眼,不好潜进去。” 花绝生气,“那我呢?你把我放哪里去了?我去也行的!” 第205章 折断她的翅膀 面对花绝的质问,云琛笑得有点贱兮兮,走到他身边,熟练地长臂一伸,搭在他肩膀上,故意气他道: “你?你级别太低了,不够格。” 花绝气得哇哇大叫,一把抓住云琛就要打。 叶峮赶忙拉架,不言却还在一边煽风点火: “就你那臭脾气,进去没一刻钟就得露馅!要不你扮成花魁娘子再去?直接去见焦左泰!把他睡了!啊不,把他杀了!哈哈哈哈——” “臭小子你再说一遍!”花绝目标转向不言,二人直接在帐子里打成一团。 叶峮偷瞄了下旁边看热闹的荣江和荣易两兄弟。 二人一身铠甲,遵纪守规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正经又威风。 再看这边跟小孩子打架一样瞎闹腾的花绝和不言。 叶峮顿时觉得丢人丢大发了,直接拎起花绝和不言的领子丢出帐篷,对着二人一顿臭骂。 看着这一幕,荣易则对荣江附耳笑道: “我瞧霍将军就是脸冷,心不坏,否则底下的护卫不会这么义气又轻松自在。行,咱运气好,跟对人了。” 荣江没有接话,看了眼霍乾念黢黑的脸色,用眼神示意荣易安静。 霍乾念一直望着云琛,自从云琛请缨要去盗黑鳞骑兵的防布图后,他的眉头就再也没有舒展过。 好像有一层浓重的黑云压在他脸上,愁得散不开,重的拨不动。 可云琛却根本不看他,像是在刻意回避他的情绪。 他知道,云琛已下定决心,不会轻易改变。 从昭国出来,一连七八场大小战役,云琛已崭露头角,显现出领兵打仗的军事才能。 从前做护卫时便是无惧无畏,不顾生死。 如今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将领,云琛更是气势横扫千军,人在前面纵马冲锋,魂忙着在后面追疯。 军中不少将士都见过她冲锋陷阵的凶猛,见识过她上战场如猛虎,下战场又瞬间变成家猫似的,一脸温和的阴柔俊气,目无心机,完全与人耿直为善的样子。 大家都在背后说:“云老虎”是好样的。 不少人甚至默默在心里更亲近云琛,而不是霍乾念这个位高权重的上将军。 霍乾念知道,如今的云琛就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鹰,早已不再满足于一个小小的“霍帮亲卫”。 她想要振翅高飞,去这天高海阔看一看,浪里白条杀一遭。 她有她的功勋和梦想,与他霍乾念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他要做的,不应是以爱情的名义,折断她光辉灿烂的翅膀,以一己之私困她浑身本事,要求她变成躲在他羽翼下讨欢的金丝雀。 良久,霍乾念终于开口: “琛儿留下,其他人退下。” 众人陆续离开。 待帐篷里安静下来的时候,霍乾念道: “我去,你留下。” 她坚定摇头: “不行。天底下哪有主帅轻动的道理。你若有个好歹,这仗还没打就败了。” “那你也别去,我们另想法子。” “傻瓜,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 良久的沉默后,他声音低落,却终是妥协: “想好了,真要一个人去?” “嗯,贴上易容面皮,乔装打扮混进去,比直接潜进去快——”她故意用最轻松的语气笑道:“你放心,这次我会好好贴上一整张易容面皮,绝对不贴一半。” “傻瓜……”他苦笑一声,心中忧惧更重:“防布图机密要紧,必然在焦左泰身边,只怕难以得手。” “没关系,两手准备,一边盗,一边我可以自己画。你知道的,我画画很好。” 帐篷里安静温暖,某些细碎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霍乾念拉着云琛围坐在火炉旁,牵着她的手烤火,舍不得放开。 这样暖的一双手,万一再也牵不到该怎么办…… 这样不吉利的念头,被霍乾念在心里生生遏制住。 他一会告诉自己要相信云琛的本事,一会又生出千百种不详的预感,千丝万缕的愁念紧紧缠在他心头。 云琛倒没有一点担忧不安,反而踌躇满志的样子: “等有了防布图,阿念,你用兵如神,定要将黑鳞骑兵杀个七零八落。然后我们一口气冲进东南沦陷区,一路杀敌,一路收复国土。” 霍乾念没有接话,只是一直深深垂着头,将脸埋在她双手。 感受到他拂在掌心的深重呼吸,云琛明白他的担忧,知道他此时此刻恐怕还在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一个不用她去冒险的法子。 “阿念,我一定要去,必须去。”她不再故作轻松,神情郑重起来,眼神晦暗并带着恨色: “阿念,我不只想立功勋,我还想救人。你记得从前在烟城时,时常照顾我的老奶奶吗,还有卖豆腐脑的李婶,热汤面的张哥……以及妙妙……他们全都在失踪名单里。” 停顿片刻,她声音里带着强忍也忍不住的哽咽: “狗哥一家……黑鳞骑兵打进城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忙着逃难,四个老人走得慢,他的小舅子也走不了路,都在房子倒塌时被埋了……你能想象,我眼睁睁看着荣易他们,从土堆里挖出狗哥父母的感觉吗……现在狗哥的孩子,小姨子,还有嫂子刘氏……不论生死,我都要把他们找回来!” 所以我必须要去,我一定要去。 最后这句话,云琛没有说出口,但霍乾念都懂。 以云琛的性子,就算那两万失踪被俘虏的百姓里,没有一个她的熟人,她也一定会去救,更何况里面还有她曾朝夕相处的街坊,那些年生出的近乎亲情的情谊。 再加上与荀戓在她心中的分量,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兄弟的遗孀遗孤被俘,叫忠卫的后代枉死,荀戓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所以,一切既是野心,也是责任。 生死护主,卫道清明,是护卫。 保护百姓,扞卫国土,是军人。 军人有更多要保护的东西,和更多要守护的人。 他完全没办法拒绝她的理由,心乱如麻地紧紧攥着她的手,甚至都没有察觉太过用力,已将她的手攥得通红吃痛。 听见她轻轻“哎呦”一声,他回过神,赶紧松开力道,捧起她的手疼惜地吹吹,忍不住又叹一口气。 她明白他有多担心,若换成是他独自一人去探敌军营地,她只怕寝食难安,心如刀悬,一刻无法平静。 她靠向他肩头,安慰道: “你就当和从前在霍帮时候一样,派我去办个差事而已!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用力抱住她,不停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半天才终于略略平复些许,将下巴抵在她额头,闷声道: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东南部一州、九城、三十八郡、七十八县……都在等着我们攻破黑鳞骑兵险隘防线,冲进去救他们,琛儿,我信你一定能拿到防布图,我信你。” 最后这一句,远胜千百句担忧和关切,她心里生出许多勇气,甚至有些兴奋起来,开始与他细细商议计划。 如他认定的一般,她可不是空有一身武艺的“匹夫”。 她有着比任何人都敏锐的洞察力,头脑冷静清晰,擅于应变,制定的计划虽异想天开,不甚完善,却也很有成事的把握。 他一点点帮她将计划中所有漏洞补足,预设千百种可能横生枝节的情况,一一设定所有偷得防布图、偷不得、身份暴露、孤身逃脱、可能受伤、可能中毒、可能被困的种种后果。 有他指点,她顿觉心里更加坚稳,什么犹豫顾虑都没有了。 最后,他谆谆诚恳,反复告诫,再三对她说: “最坏的情况不过被俘虏,你如今已是上尉,知晓军中一切机要,敌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万一焦左泰心狠手辣要……要动手…… 琛儿,切记不可逞一时之勇,征途尚远,眼下还不是我们宁死不屈高风亮节的时候,务必先假意反抗,再委曲求全。不管谁抓到你,都告诉他,我霍乾念愿用全副身家换你性命!” 第206章 潜入敌营 一匹屠狼驹,一把饮血剑。 云琛孤身纵马,身影消失在茫茫白雪荒野。 为不走漏风声,云琛是趁天刚擦亮、所有人都还没有起床的时候,一个人悄悄走的。 只有守了一夜哨岗,起来放水的荣易碰巧看见。 瞧着那决绝又孤独的背影,再想到前方等待着她的可不是什么歌舞升平,而是二十万狠辣的黑鳞骑兵…… 荣易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感叹: “浑身是胆,云老虎也。” 而后,荣易注意到一旁高高的塔楼上,霍乾念正站在那里。 他长身肃立,像一尊沉寂又冷郁的石像,久久望着云琛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 …… 话说云琛离开狮威军营地,绕行四百多里路程,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后,又费了不少功夫,终于摸到黑鳞骑兵驻军营地,在其后方的一处矮坡停下。 她换上易容面具,从包袱里拿出一套破旧的衣裳换上,将头发弄得蓬乱些,脸上脏污些。 然后,她走到屠狼驹刚刚拉完的一大坨新鲜热乎的马粪前,沾起一些,抹在裤脚和鞋底上,直到浑身都臭烘烘的,她才满意地停下。 注意到屠狼驹颇为嫌弃的眼神,她使坏地用脏手去抱它,揪住它的鬃毛用力揉搓,佯怒: “你叫‘霍云’,是霍乾念送给我的,我才是你主子,你态度好点!” 屠狼驹用鼻孔喷气,以示轻蔑。 对于烈马来说,他们不知道送不送的,只知道谁驯服自己,谁就是主子。 屠狼驹从来只认霍乾念,云琛对它来说,不过是除了霍乾念之外,最亲近又凶巴巴的两脚兽而已。 但屠狼驹很好奇,它不明白这个两脚兽为什么突然对它的屎那么感兴趣。 云琛道: “不然呢?都以为我单枪匹马直接冲进黑鳞骑兵的军营?帅是帅的,死也是快的!我铁定要想法子混进去啊!” 乔装打扮妥当后,她将屠狼驹的绳套解开,和饮血剑一起藏在草丛中。 她拍拍马背,示意屠狼驹自己去玩耍,而后翻过矮坡,谨慎躲开巡防的黑鳞骑兵。 一路走走停停,极力掩盖行踪。趁着风声在草丛里行走,趁着夜色在树林里赶路。 就这么走了一天一夜,她终于清楚地望见一排排青灰色的帐篷,密密麻麻延伸向远方,看不见尽头,宛如无数坟包静立在大地上,时不时有黑鳞骑兵从里面冒出来,好似穿着黑色铠甲的恶鬼幽灵。 她爬到树上仔细观察—— 眼前离她最近的,应该是最靠外围的巡防营,肩负大军的守卫、警戒责任,粗略估计有两万之众,呈纵弧分布,从中穿行过去,至少得半日。 她需要再往里走,逐一摸清粮草、武器、各个大营的分布,最后摸到中央焦左泰的主帅大帐里,寻找防布图。 云琛调整心绪,心里默默预习了一遍将要发生的事情,然后跳下树,佝偻着身子,暗暗摸到营地的栅栏边。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站直身体,大摇大摆地跨过栅栏,走进了黑鳞骑兵的营地。 她一边调整裤腰带,一边走得大大咧咧,完全一副刚从草丛里拉完大号的惬意姿态。 两个黑鳞骑兵注意到她,目光投过来,盯了她好一阵。 她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心里其实已紧张得响如战鼓。 好在那两个黑鳞骑兵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很快扭过头,不再理会她。 她快速四顾,随手提起个大木桶,撒把黄土进去,然后继续往营地深入。 营地里到处都是正训练、整理装备、刷马和三两闲聊的黑鳞骑兵,大部分人都对她视若无睹。 也有些人注意到脸生的她,想问一句,却一靠近就闻到她一身骚臭,便也作罢。 计划初步成功!她心里有点雀跃。 要不说,人就怕嘚瑟。 她刚为成功混进敌方军营庆幸,就听身后一个大嗓门喊道: “哎你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 那嗓门特别大,一下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周围的黑鳞骑兵都看过来,云琛只能咬着牙,停下脚,快速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转身迎去。 一个穿着杂役服的男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云琛一番,不悦嚷嚷道: “你哪来的?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云琛佝偻着身子,一脸小心翼翼的笑容,指指嗓子,“啊巴”两声,表示自己是个哑巴。 这下那杂役更怀疑了:“我在军中干活这么多年,咋不知道我们有个哑巴?你不会是奸细?奸细最爱装哑巴!” “奸细”两个字立马引得周围人都竖起耳朵,纷纷将目光投向云琛。 云琛作出一脸委屈伤心,指指烟城的方向,掐着自己脖子,做了个翻白眼吐舌头的滑稽姿势,又指指营地深处,不停地“啊巴”。 那杂役还真听懂了,“你是烟城俘虏来的?从中军大营过来的?” 云琛忙不迭点头,一脸谨小慎微。 杂役一脚踢在云琛屁股上,指指旁边一个小推车,骂道: “那特娘的磨叽什么?赶紧去收恭桶啊!别特么偷懒!” 云琛点头哈腰,立马推起小车就跑。 刚跑出去两步,那杂役又道: “先去把你登记名册拿过来!我要记档!妈的,这些狗日的调动人总不提前说!” 见此,四周的黑鳞骑兵们不再生疑注目,云琛麻利地走去帐篷后面,将一个个臭气熏天的恭桶倒干净,洗刷好,放上清水。 她一边刷恭桶,一边琢磨着从哪里搞一份登记名册。 无论黑鳞骑兵还是狮威军,想要光明正大地进去,还不被发现,几乎难如登天。 因为军中最普通最常见的一项便是: 点名。 每个营地,每个大小班次,大到主帅将军营帐,小到杂役里收恭桶的,只要非战时状态,每日都要各自点名。 在军中,少个人不稀罕,打仗总要死人,每一次从战场下来,都得将一大摞名册封存。 但多一个人可就稀罕了。 动动脚趾头都知道那必定是奸细。 云琛急切地需要一份登记名册。 借着收恭桶的活,她推着臭气熏天的小推车在营地间穿梭,仿佛在所有黑鳞骑兵眼中隐身了似的。 没人注意到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杂役。 只觉得这小杂役也太勤快了些,别看瘦瘦的,身上却像有使不完的牛劲,吭哧吭哧地搬运着盛满屎尿的沉重恭桶,被溅到身上也不在意。 就这样忙了整整一天,鼻子被熏得发苦,眼睛也被辣得眼泪直流,云琛累得腰酸背痛,才刚刚搬出巡防大营的营地。 她从几个黑鳞骑兵的谈话中偷偷旁听到,二十万黑鳞骑兵,至少一百多个营地,主力的中军大营在整个营地的最中间。 估摸得在黑鳞骑兵的营地干成拥有三年工龄的熟练工,她才能刷到中军大营的恭桶。 她心里有点急。 好在普通士兵们没有资格用恭桶,都是去挖好的厕所方便,只有军官级以上才用得到恭桶。 咬咬牙,云琛推着车,向更深处的营地进发。 借着夜色掩护,她刷恭桶时“偷奸耍滑”,随意糊弄完事,速度快了许多。 一连经过十几个营地,她心里开始奇怪。 已经见到存放粮草的营地,有土豆白菜,有干饼子和大米,却没有看见任何牲畜。 按理说,二十万大军驻扎之处,要想吃肉,后方一定会供给一大批活牛羊牲畜,供炊事宰杀。 但黑鳞骑兵的营地竟没有一头牛羊。 可她明明在晚饭时看见,那聚在一起吃饭的黑鳞骑兵们,每个人的碗里都是有肉块的。 她摁下心里疑惑,继续往中军大营方向走。 路过一个营地的时候,她慢慢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与所有冷马黑铁、守卫森严的营地截然不同的地方。 一排排灰色的帐子前,立着各式各样彩色的纱幡。 只是听着那无数女人压抑痛苦的声音,云琛便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207章 失踪的人 听着那无数女人压抑痛苦的声音,云琛立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军妓营。 热血方刚正当年的男人们出来打仗,军中生活枯燥单调,战场厮杀后归于平静的落差感太强,都让男人们性致喷薄。 人的天性无法压抑,狮威军也有女人,许多都是跟着丈夫从昭国一起陪伴而来的妻子,日常还在军中劳作。 更多的是合法在册的营妓,有本就从事烟花行当的女子,有被发配的罪臣家眷…… 霍乾念是这个荒诞又疯狂的世道里,少数尊重女性并愿意花极其高昂的军费改善营妓待遇的将领。 狮威军的营妓,每日接待士兵三个时辰,一月七日休沐,月钱三两,比许多普通士兵的月饷还高。 士兵不许苛待强迫营妓,每次还需额外付银子才可以行周公之事。 饶是如此,身为女性,云琛仍不愿与霍乾念多聊关于营妓这么沉重、毫无尊严可言的话题。 每次处理关于狮威军营妓的事务时,霍乾念都会挑云琛和知罗不在的时候。 可黑鳞骑兵显然并没有把“军妓”当作人。 已是深夜,但军妓营的每个帐篷门口,仍排着长长的队伍。 帐帘起起落落,一闪而过的,都是女人们麻木的脸,许多帐篷甚至还有女人的惨叫声传出来。 一个正在排队的黑鳞骑兵对身旁人笑道: “我上次杀了二十五个楠国兵,累积杀了八十多个,终于凑够数,可以爽一发了!” 身旁人道:“你就偷着乐,好多杀不够人头数的,几个月都没开荤了。” 不止不把军妓们当人,更当作激励杀敌的奖赏。 云琛从心底里泛出强烈的不适,搬运了整整一天的恭桶,似乎都不如眼前的情景令人作呕。 她努力平息情绪,穿过军妓营,继续往前走,却见一个队伍排得最长的帐篷前面,人群发出一阵抱怨声。 一个穿军官模样的男人大声命令排队的士兵们离开,动作粗鲁地掀开帐帘。 一个士兵随即慌里慌张提着裤子走出帐篷,不满地抱怨了两句,立刻挨了一嘴巴子。 军官模样的男人骂道:“赶紧滚,将军还等着呢!”而后又换了副比较客气的命令语气,对帐篷里的人道: “收拾收拾,将军心情不好,等着呢!” 云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自顾推车走路,却被那军官眼尖的发现不太对: “你站住?怎么没有穿杂役服?” 云琛赶紧比画自己是个哑巴,那军官更疑,正要命人抓云琛去查验,却有一道倩影走出帐篷,惊讶道: “呀!这不是老刘家的哑巴小子,刘二狗吗?运气不错嘛,干上杂役了?” 那军官上下打量云琛:“是你们烟城的老乡?那自然是没有杂役服的,不用查了,滚!” 云琛做出万分惶恐的样子,连连点头哈腰,离开之际,她扭头看去—— 丹蔻正随着那军官走远,也回头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对视,云琛顿时浑身一颤,心如刀绞。 丹蔻眼中带泪,眼神既惊喜,又哀求,有日夜不停被折磨的疲惫,也有深不见底的绝望恐惧。 那个会倚着云琛大笑,笑声像银铃一样的美丽的姑娘,已似昨日黄花,只剩容颜枯败,战栗如受惊的鸟儿。 再去看这一个个灰色的帐篷,一座座困着烟城上千良家女子的魔窟,云琛暗暗攥紧拳头,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 …… 深夜。 军妓营迎来一天之中唯一不接客的两个时辰。 丹蔻从焦左泰处回来,走进安静凌乱的帐篷,吹熄蜡烛,试探着轻声叫道: “云护卫……你在吗?” 帐外等待许久的云琛,闻声立刻从小窗翻进来,站定在丹蔻面前。 望着黑暗中熟悉的身影轮廓,丹蔻愣了片刻,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云琛上前两步,沉默地扶住丹蔻的肩膀。 “云护卫……他们抓了好多老百姓……好多好多……女人们都被抓来当军妓……那些反抗不肯接客的女人,全都失踪了……我没骨气,云护卫……我对着杀了我们烟城百姓的畜生们笑,迎合讨好他们……” 云琛用已脏污不堪的袖子替丹蔻擦去眼泪,“别说傻话,要不是你,我今日恐怕要糟。丹蔻姑娘,好姑娘,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我要画一份黑鳞骑兵的营地防布图,我会带着狮威军来杀这些畜生!相信我!” 丹蔻重重点头,擦干眼泪,强打起精神,开始将她所知道的一切挨个告诉云琛。 云琛对着微弱的月光,一边将自己这几日所见画下,一边按丹蔻所说,补足剩余部分。 虽然只是整个营地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已经非常宝贵。 至少丹蔻见过的地方,云琛不必费功夫再去。 “丹蔻姑娘,你怎么认出我的?”易容面具是霍乾念花重金买来的,极薄极贴合皮肤。云琛自认为易容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一眼就被丹蔻认出来。 丹蔻望着眼前眉毛稀疏、满脸雀斑的脸,指向云琛的眼睛。 “你的眼神骗不了人。” 云琛自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眼神,丹蔻却神色认真道: “云护卫,你不会骗人,不会撒谎,你的眼睛太干净,什么情绪都写在里面,但凡先前见过你的人,只怕都难以忘记,一眼就能认出来。你此番若要成大事,必得小心伪装才好。” 云琛点头,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睛,将丹蔻的嘱咐记在心里。 幸亏丹蔻提醒,否则云琛很可能刚与焦左泰碰面,便被认出来。 云琛问:“焦左泰的帐子戒备怎么样?他每次都……指名要你去吗?” 丹蔻答:“我去过七八次,我瞧着他帐子特别大,但周围只有两个人守着,似乎他很烦太多人在眼前。” 云琛觉得有希望能去偷一下最精准详细的防布图。如果实在偷不到,那她就自己画一份,也一定可以用得上。 云琛接着又细问了些事情,丹蔻似乎累极了,叙述有些乱,很多话都非常散,但云琛却敏感地从中抓取到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丹蔻姑娘,你说,抓来的烟城老百姓,总有人失踪?” “我不太确定,是感觉。反抗的女人们都不见了,收恭桶、干杂役、做苦力的人也总是在换。”丹蔻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碗有些凉透的汤,叹气道: “云护卫,别介意,我饿得太厉害了,每日连吃饭和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容我吃点东西。” 丹蔻端起碗,大口地喝汤,有些贪急地吃着碗里仅有的一块肉。 云琛瞪大眼睛,盯着那碗里发白的肉块和惨白的骨头,却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第208章 烧火棍 杀一个人,有饼子吃。 杀五个人,有菜吃。 杀二十个人,可以换一块肉。 杀八十个人,能在温柔乡里享受半个时辰。 在这样明明白白标着“等价交换”的地方。 每一个黑鳞骑兵的眼里都只有一件事: 疯狂地去杀楠国兵。 攻城略地,便有“军粮”。 在黑鳞骑兵的眼里,楠国兵不是人,是晚餐,是欲望。 这样近乎变态的激励之法,是黑鳞骑兵战斗力极其强悍又凶残的秘诀。 丹蔻将登记名册给了云琛,说她在军妓营里最得黑鳞骑兵们喜欢,点名的时候应该可以糊弄过去。 云琛拿上名册,用屎尿模糊掉丹蔻的名字,继续装作哑巴,成功混过所有巡查。 她应当继续深入摸寻营地防布的。 好不容易有了名册,应当全力去完成盗防布图的大事。 可当她站在一处伙房门口,震惊地看着满墙吊挂的残肢断臂时,只感到遍体生寒,浑身的血都凉了。 一股无边的愤怒不停冲击心脏。 地面,墙面,到处都是斑斑血迹,大团的衣服和头发堆在炉膛里当柴火烧。 热气腾腾的锅子翻滚着,冒着令人作呕的肉香。 一个厨子正在挥动砍刀,将一条人腿剁成小肉块,目光扫到门口的云琛,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 “饿了?给你盛块肉?” 云琛说不出话回应,她整个人都是冰凉发麻的。 那厨子又看云琛一眼,往锅里倒进浓浓的香料,盛出一碗肉汤,放在靠近她面前的桌子上,道: “瞧你这样子,也是从烟城抓来的。吃,别挑三拣四了,你也活不了几天,两万俘虏,二十万人要吃,才能吃几天呀……” 那厨子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云琛已根本听不见。 她看着面前那热气腾腾的肉汤,里面那散发着香料味的白肉块,直接喉头一紧,猛地弓腰吐了起来。 厨子见状笑道: “我看你还是吃饱了撑的,否则别说别人的肉了,自己的肉也吃得下去。我见太多了。军中最早开始吃人的时候,都是抗拒不吃,但空着肚子打几场仗下来,饿得连屎都想吃,还管他什么肉?” 厨子说着话锋一转,面色竟带着一些诡异的怪笑: “我们吃你们烟城人,吃得饱饱的,吃完还要去打烟城,嘿嘿,厉害不?” 云琛吐得满脸鼻涕眼泪,几乎要将苦胆都吐出来,腰都直不起。 当厨子背过身切菜的时候,她忍不住充满恨意的眼神死死瞪着他。 都是畜生! 吃同类的畜生! 丧尽天良要下地狱的畜生 可杀一个厨子有何用?! 要杀那个制定如此残暴军规、统领黑鳞骑兵如此灭绝人性的焦左泰! 要杀就杀光所有黑鳞骑兵!叫他们二十万人一个个断头洒血!血债血偿! 所以!冷静再冷静!切莫冲动坏大事! 继续去盗防布图! 坚定住! 盗图成功后!一刻不停!立马带狮威军来杀光他们! 云琛用袖子狠狠擦过脸,心中陡然生寒,正欲杀意决绝而去,却听那厨子使唤她道: “炉膛里火有点小了,给我烧点进去。” 见云琛垂着脑袋不动弹,那厨子又喊了一遍,接着说: “衣服和头发烧得太快,你拿地上的棍子捅一捅,压实些——我在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小杂役,别怪我没提醒你,听话的话,还能多活两天,不听的话,我现在就叫人来剁了你。” 最后一句话令云琛满腔愤怒平息些许。 此番潜入不易,断不可在此横生枝节,令自己陷入困局。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摞得小山一样高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和头发前,闭眼遮住泪,眉头却控制不住地轻轻颤动。 她垂首默哀片刻,然后缓缓伸手抱住一团,走向炉子,跪在炉膛前。 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该有多无力、屈辱又痛苦…… 她感觉像是亲手将烟城的老百姓塞进炉膛里杀死一样,那火苗一点点旺盛燃烧,就像灼烤在她血淋淋的心上。 “用棍子捅一捅呀!” 厨子用不耐烦的声音再次提醒,一脚将地上的长棍子踢过来,骨碌碌滚到云琛手边。 她下意识伸手握住—— 一种冰凉又熟悉的感觉,自手掌传向心头。 她愣愣地打量手里的“长棍”,仔细从那已经发黑、簌簌掉落着黑灰的端头中,去寻找熟悉的痕迹,果然发现一道“米”字形的裂纹。 那是她还是烟城一个小小流浪武师的时候,有一次替老奶奶抢鸡蛋,用拐杖挑鸡蛋筐时,不小心将拐杖端头撞在墙上,砸出来的一道裂纹。 那时,她想给老奶奶赔个新拐杖,老奶奶却笑着说: “不打紧,这才好看呢,一个‘米’字,是云小子给我的天下独一份,哪个老婆子老头子也别想和我抢,这拐杖保准丢不了哈哈……” 老奶奶慈祥疼爱的音容犹在,可眼前这拆骨食肉的炼狱,已拼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人样。 那份刚刚才涌起的决绝杀意,此刻突然如沸水蒸腾,化作痛彻心肺的无力灰烟。 “它的主人呢……”云琛两手紧紧攥着拐杖,接连吞咽了好几次眼泪,才能开口说话:“它的主人……在哪里……” 厨子扫了眼那用了多日,长度合适又顺手的“烧火棍”,朝炉灶上的锅子努了努嘴: “锅里呗,要不在谁肚子里,或者拉出来在茅坑里,不然还能是哪里?”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接着继续在厨台上忙活,一边斩肉,一边愉快地哼起小调: “男是肉筋壮,女是不羡羊……老是烧把火,小是脱骨烂……” 何其灭绝人性的一幕啊…… 此后好些年,云琛都始终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她无数次地回到那布满血迹的伙房,听厨子唱着诡异压抑的小调,伴随着刀起刀落的斩骨声……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想不起来,她最后是如何离开那个伙房的。 她只记得自己一遍遍无声默念着“防布图……防布图……”然后拖着锈铁一样沉重的脚步,继续向黑鳞骑兵的中军大营走去。 她穿过一个又一个营帐,疯狂地刷恭桶、换恭桶,像是要将所有情绪发泄在最恶臭的脏污里。 这么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了整整五天后,她终于来到黑鳞骑兵的中军大营。 虽然心情异常压抑,可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她将一路见到的营地分布,一一详细画在纸上。 打量手里图纸,已经是整整一半的防布图。 这是她当初计划过的两手准备,一边盗图,一边自己画一张。 此刻这两手准备却突然成了“两难选择”。 是拿着这半张图回狮威军,以五成把握来率军袭击黑鳞骑兵? 还是再冒险一把,去焦左泰帐中盗完整的防布图? 云琛突然陷入犹豫,这时,脑海却再次浮现出那满墙悬挂烟城同胞残骸的情景。 她的眼神随即慢慢发狠、坚定。 如果就这样回去,狮威军兴兵进攻,黑鳞骑兵吃了亏,今后必定戒备更森严。 再想这样混进来,几乎难如登天。 不会再有第二次盗防布图的机会—— 也不会再有第二次离焦作泰这么近,这么有把握神不知鬼不觉接近他、杀了他的机会。 打定主意,她快速收拾出一个干净桶子,将一条麻绳拴在上面,开始往中军大营的主帅帐走。 如丹蔻所说,焦左泰不喜人多,只有两个士兵守在大帐门口。 但周围都是军官级别的帐篷和亲兵,一旦大帐有任何动静,少说能有几百个人同时冲过来。 见云琛直愣愣地往帐子里冲,门口的士兵赶忙阻拦,骂道: “干什么?收恭桶?将军的恭桶都是我们收,谁允许你来的?” 云琛装出一脸焦急,“啊巴”“啊巴”地一顿乱比画。 另一个士兵叫云琛拿出名册,对着那张带着屎尿痕迹的名册看了半天才作罢,“烟城来的俘虏?你知道这什么地方吗,就敢往里冲?” 云琛指指恭桶,又是一顿胡乱的手势,表情委屈得快哭了。 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阴险笑了一声,只搜了下云琛的靴子和袖子,两个最易藏匕首的地方,而后掀起帐帘: “进去,不拦你。” 云琛连连鞠躬道谢,提着桶子走进去,身后帐帘落下,她清楚地听见那亲兵说: “让这蠢东西去,惹毛了将军才好,晚上又能加肉了。” “这人太瘦,没多少肉。不过总比没得吃强。” 第209章 阿童 在走进焦左泰的大帐之前,云琛预设过很多种情况: 如果与焦左泰迎面相对,她该怎么杀; 如果焦左泰正在用饭或看军报,她该怎么借口接近。 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人只拿着一根麻绳,就要去了结敌方的首领大将。 而云琛好像也突然忘记了一路犯险来此的初衷,将防布图抛之脑后,满脑子只盘算着该怎么动手。 她将麻绳从桶子上解下来,继续提着桶子,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再次确定四周没有防备,一个暗卫都没有。 似乎真的是焦左泰不喜人多。 云琛有信心在周围的黑鳞骑兵们听到动静之前,干净利索地用单绳绞杀焦左泰。 至于杀了他之后,该怎么逃出去,她没空细想,走一步看一步。 这番思索间,云琛已走进里间帐篷。 她不自觉将手中麻绳握得更紧,呼吸放得越低,谨慎打量过去—— 焦左泰背对着她,正面朝里躺在榻上。 他没有穿锋利的黑鳞铠甲,只穿着一身松散常服,隐约可见结实有力的后背和臂膀。 听到云琛进来的脚步声,焦左泰没有动。 只有榻上的丹蔻抬起惊恐的双眼,无助地看过来。 丹蔻小心翼翼转动眼眸,垂睫看看躺在自己双腿上的焦左泰,又看向云琛手中的麻绳,嘴唇颤抖却不敢发声,神情十分惊恐。 云琛轻轻停下脚步,这才发现焦左泰虽然头躺在丹蔻腿上,但手里却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闭眼睡着,但匕首尖一直紧紧抵在丹蔻的心口。 “唱‘阿童’。” 焦左泰突然出声,吓得丹蔻一抖,好似并没有发现背后的云琛。 刀尖瞬间刺破丹蔻胸口皮肤,一道殷红的血迹冒出来,顺着雪白的肌肤缓缓流下。 丹蔻脸色青白,呼吸都在哆嗦,只好同往常一样,一手轻轻抚摸焦左泰的头发,另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开始颤声吟唱: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 这是焦左泰吗? 那个杀人不眨眼,军风狠毒如禽兽的焦左泰? 如今却要躺在女人的怀里,听着歌谣才能入睡。 真是滑稽又诡异。 可他到底在睡梦中都不能放下戒心,手中的刀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丹蔻的心脏。 看出丹蔻眼中强烈的求生欲望,云琛顿住了手里的麻绳。 她没有刀剑那样可以一击即杀的武器,用绳子去勒焦左泰的话,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勒死他。 在这“一定时间”里,焦左泰只需一瞬间,就可以将刀尖扎进丹蔻的心口。 犹豫刹那,云琛果断决定放弃,计划重新找机会再来。她不能叫丹蔻白白赔上性命。 反正她人已经在黑鳞骑兵营地,不怕再找不到机会。 她开始轻手轻脚地往后退,刚退到外间帐篷,却见焦左泰突然坐起身,一边揉着疼痛不已的脑袋,一边抬起犀利阴沉的目光看过来。 云琛几乎是一瞬间垂下眼睛,佝偻起身子,变为战战兢兢的胆小模样,装出给恭桶换水的架势。 焦左泰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个下等杂役,随意地问了一句: “听说,你登记名册丢了?” 丹蔻畏惧地跪在榻上行礼:“回将军,大概是前几日回去得晚,丢在路上了,天又黑,便没瞧见。” 焦左泰点点头,“哦”了一声,“你去中军营的伙房,告诉厨子,我晚上要喝肉羹。” 丹蔻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已搬着桶子走到门口的云琛,却后背一寒,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焦左泰看一眼云琛的背影,又对丹蔻道: “正好,让这个杂役带你去,他肯定知道伙房在哪。” 云琛立刻回身行礼,恭敬地道了声“小的遵命”,一边退出帐篷,一边飞快对丹蔻使了个眼色。 丹蔻不明缘由,傻傻地跟着云琛走出去。 在二人离开帐篷,帐帘即将落下的时候,焦左泰对门口站岗的士兵打了个暗语手势。 后者立刻会意,叫来六个身穿黑鳞铠甲的亲兵,将丹蔻团团围住,快速往伙房带。 云琛本想走在最前面带路,趁机寻找可以带丹蔻脱身的法子,结果却要快步才能跟上几个亲兵的速度,不至于跟丢。 很快,云琛还未想到脱身之法,六个亲兵已将丹蔻带到烹煮锅子的伙房。 几人不由分说,抓起丹蔻的胳膊,拖到那血迹斑斑的巨大案板前,三两下扒光她的衣服。 丹蔻一开始还以为,几个亲兵是要做那混账事,还极力地扭动腰肢,嘴里不停说着讨好的话。 但当她注意到墙上一排排待风干的人腿时,她立马反应过来,不禁脸色煞白,失声尖叫: “救命!!救命!!求将军饶命!!” 丹蔻骇然瞪大双眼,整张脸都因为恐惧而扭曲起来。 她全然不在意自己浑身一丝不挂,不停地疯狂挣扎,却怎么都逃不脱钳制。 这时,那厨子走过来,上下打量丹蔻两眼,问道: “将军还是吃肉羹?” 一个亲兵点头称是,那厨子立刻摁住丹蔻的头,准备一刀割喉放血。 另一个亲兵伸手阻拦,别有深意地笑道: “慢着,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那厨子不解地放下刀,而后便看见所有烟城俘虏来的杂役,全都被陆陆续续驱赶了过来。 一大群黑鳞骑兵围成一个圈,将包括云琛在内的二百个俘虏杂役牢牢圈在其中。 二百人茫然无措地站着,在看到一丝不挂的丹蔻,以及满墙的人体残肢后,都恐惧地低下头。 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云琛心中大乱,但也学着身边人的样子,缩起肩膀,垂下眼睛,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她用眼角偷偷打量四周,最近的一个黑鳞骑兵离她大约二十丈,如果冲过去,抢下对方的佩刀一战,去救丹蔻…… 在这二十万黑鳞骑兵的中央动手,只怕她毫无胜算。 此时,焦左泰已穿戴整齐而来,一身黑鳞铠甲幽光冷冷,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丹蔻身边。 他拿起案板上的厨房砍刀,用刀尖挑起丹蔻的下巴。 “说,登记名册给谁了?” 丹蔻愣了一下,拼命摇头,声音哀求: “丢了……真的丢了……求将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焦左泰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惋惜道: “丹蔻姑娘,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珍惜。我挺喜欢你的,真的。” 说罢,两个黑鳞骑兵拽出丹蔻的胳膊,死死摁在案板上。 焦左泰当即扬起砍刀,刀锋对准了丹蔻的肘关节。 第210章 你要听话 刀已扬起。 任丹蔻如何痛哭求饶,焦左泰完全不为所动,面上连一丝动摇都没有,只对站在黑鳞骑兵包围圈里的二百个俘虏杂役道: “丹蔻的登记名册丢了,但整个营地都没人捡到。说明很可能有人偷偷混进来了。我数三下,你自己站出来,我便饶了她。否则我砍了她的胳膊——那么开始!一!” 二百俘虏杂役面面相觑,吓得面如土色,却没有人敢说话,耳边只闻丹蔻绝望的哭求声。 云琛紧紧攥着拳头,狠狠咬住牙齿。 没想到焦左泰治军如此严厉细微,仅凭一份登记名册便料定有奸细潜入。宁错杀不放过吗? 要动手吗? 去救丹蔻,没有胜算! 不救,丹蔻会死!但她可以拿着防布图回去打黑鳞骑兵!救更多的老百姓! “二!” 焦左泰大喝一声,云琛的思绪被截断,她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 不知道是不是云琛的错觉,焦左泰仿佛朝她看过来,莫名怪笑了一下。 云琛硬生生停住脚步,控制住想要杀出去的冲动。 可停下之后,她又立刻后悔。 若连一个小小女子都救不了!算什么保家卫国?! 可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人的命重要?还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命更重要?! 云琛从没有感觉这么慌乱艰难过,心里像有一黑一白在厮杀决斗,让她分不清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悄悄抬眼,看向浑身赤裸却已顾不得羞耻的丹蔻,如同一条绝望待宰的鱼,在案板上苦苦挣扎…… 一瞬间,她甚至希望丹蔻出卖她,指着她大喊“那就是奸细,就是她抢了我的登记名册”。 然而丹蔻没有,她只是痛哭求饶,嘴里不停地说着“真的丢了!是真的!我没有骗您!求将军饶命!” 小小青楼女子,即使会为了活命而迎合讨好禽兽不如的敌军,却亦知国仇家恨当前,当舍车保帅。 丹蔻虽不懂什么叫防布图,但她知道保住云琛,就是保住驱逐敌寇的希望。 云琛明白丹蔻的决绝,怎忍辜负?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却终究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三!” 随着焦左泰话音落下,云琛清楚地听见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 丹蔻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只听“咣当”脆响,砍刀重重落下。 云琛猛然睁眼去看,却见砍刀落在离丹蔻胳膊只有一毫距离的案板上,砍出了深深一道木纹劈痕。 丹蔻吓得浑身一软,直接两眼一翻,瘫倒在地上。 焦左泰和周围的黑鳞兵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在看着一幕有趣的小丑戏。 云琛暗暗松口气,后背已经全部汗湿。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焦左泰,后者正快活大笑,一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狡诈得意。 云琛想要牢牢记住焦左泰这张脸,终有一天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大概是被恨意冲昏了头,云琛不觉盯了焦左泰好一会儿。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云琛的目光,焦左泰的笑容慢慢消失,提着刀向云琛走来。 焦左泰一步步靠近,站定在云琛面前。 她缓缓低头,浑身紧绷,已做好随时爆发的准备。 然而焦左泰只是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她身边的人。 焦左泰抓住一个蓬头垢面、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孱弱少年,拽着他的头发,拖到丹蔻面前。 少年战战兢兢,偷偷瞄了丹蔻一眼,无声地落下两行眼泪。 一见那少年,几乎要昏死过去的丹蔻突然猛地爬起来,不顾赤身裸体的难堪,爬行到焦左泰脚边,“砰砰”直磕头。 “将军!您答应过我的!饶我弟弟一命!就当留只小狗在身边逗着玩!您知道的,我自幼丧父丧母,就是为了养活弟弟,才委身做娼。您听了这些,还说我是个好姐姐!将军,求您别伤害我弟弟,您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将军!!” “我是答应过你。”焦左泰像个大哥一样搂住少年的肩膀,语气看似轻松愉快,却透着十足的威胁狠毒,“不过丹蔻,你忘了,我答应你的前提是——” 停顿了一下,焦左泰接着说:“你要听话。” 在说出最后四个字的同时,焦左泰以最快的速度举刀、割喉—— 鲜血从少年破裂的喉管喷射出来,洒在丹蔻雪白赤裸的皮肤上。 少年的身体缓缓倒地。 丹蔻随之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啊——” 全场所有俘虏杂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呆若木鸡,就连云琛都愣在原地。 紧接着,两个黑鳞骑兵一把将丹蔻从地上拖起来,再次摁在案板上。 这一次,没有倒数,没有那虚情假意的“机会”。 一个黑鳞骑兵扬起刀,迅速斩断了丹蔻一条胳膊。 动作之突然,就连丹蔻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她原本还在为弟弟哭嚎,直到看着断臂缓缓流出血,骨碌碌掉落在地上,她才为自己崩溃嚎叫起来。 云琛愣愣看着眼前一切,脑中似有狂兽暴鸣,叫她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 除了无穷的愤怒与杀意,她已感觉不到其他任何。 就在她将要暴起的一瞬间,一只手突然牢牢扣住她的肩膀,摁下了她所有动作。 焦左泰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一身黑鳞铠甲紧紧贴着她身侧,锋利的鳞片扎得她皮肉生疼。 他眼神阴厉,面上是既玩弄又狠毒的笑容: “女人和小孩嫩,做肉羹最好吃。一会你也尝尝?英雄嘛,都有一个弱点,就是见不得老百姓受苦受难。但你不是,你是懦夫,所以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为你这个‘奸细’而死。” 焦左泰的每一个字都贴着她耳畔响起,让她满腔怒火喷薄上头,几乎无法冷静思考。 她目光瞥到焦左泰腰间的跨刀,刚要动手,焦左泰却已预料到她的动作,猛地退开。 十几个亲兵迅速围上来,刀尖纷纷对准云琛。 焦左泰站在包围圈之外,颇为欣赏地打量云琛: “有种,我很欣赏你。” 云琛的眼神迸发出十足的恨意,尽管明白自己早已暴露,眼前一切不过是焦左泰的恶意戏耍,但她嘴上还是试图做最后的伪装: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焦左泰笑起来,像一只吞吐着信子的毒蛇,“你是想知道哪里露出马脚了,对吗?” 云琛没有说话,焦左泰指指她的脸,“易容面皮不错嘛。如果方才在大帐里迎面看见你,我估计认不出来。可你偏偏出现在我背后。” 焦左泰边说边摇头,像是替云琛可惜,又像是训诫: “小子,你身上杀气太重了,我整个后背都是凉的,能感觉不到吗——换做是你也一样的,直觉这玩意儿,有时候真的很准。” 说罢,十几个亲兵齐齐朝云琛杀去。 云琛一勾拳打碎一个亲兵的下巴,夺过战刀,开始生猛厮杀。 仇恨让她失去理智,双目通红欲裂,嘶吼着朝黑鳞骑兵杀去。 招招干脆利落,刀刀取人性命。 云琛杀得狠,杀得准,架不住又有更多的亲兵蜂拥而上。 云琛本来专注在杀,可另一边的丹蔻却开始更加惨厉地哀嚎,瞬间吸引了云琛的注意力。 丹蔻的另一条胳膊也被砍断,两臂从手肘处齐齐断裂,整个人倒在案板上,一动不动。 云琛想要冲过去救丹蔻,却在这分神的瞬间被一刀砍在小腿,直接跪了下去。 七八条锋利的刀刃立刻伸过来,交错架在云琛的脖子上。 那张画了一大半的防布图从她怀里掉出,焦左泰用刀尖挑起,打量两眼,神色陡然一变。 “真当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救世英雄了?”焦左泰将防布图扔进炉膛,烧得干干净净,而后上前抓起云琛的头发,狠狠向后拉扯,强迫她看向伙房。 用这世上最怨毒、最令人悚然的声音,焦左泰狞笑道: “大英雄,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救几个。” 说罢,两个亲兵掀开伙房旁边的围帐。 本以为是个存放粮食或厨具的帐子。 但帐帘掀开,几个大狗笼赫然出现在云琛视线,里面是一个个赤身裸体、被牢牢捆缚着四肢的烟城百姓。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所有人一丝不挂,赤条条地挤在一起,口中被塞堵住,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看见一张张恐惧到五官变形的脸。 像宰杀牲畜一样,两个厨子从笼子里拖出一人,麻利地一刀割喉。 放血,抽搐,剁块,熬煮。 一个又一个死在云琛眼前,她眼睁睁看着,声嘶力竭地呐喊,直到嗓音破裂,也根本无济于事。 “吃我啊!!狗畜生!!有种杀我!!!” 云琛不顾一切地挣扎,横在她脖间的刀刃稍稍松开些,没有要她的性命,却也划出七八道伤口,让她脖颈间看起来血淋淋一片,十分吓人。 可她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被拖出来,笼子逐渐变空。 到最后,笼子里只剩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她拼命将头埋进膝盖,试图隔绝那惨绝人寰的叫声。 厨子毫不犹豫地将小姑娘拖出来,竟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的孩子。 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就那么任由摆布地被摁在案板上。 最后一刻,那孩子看向云琛,一双空洞的眼睛闪过一丝可悲的光彩,她轻声叫道: “云哥哥。” 寒刀扬起,锋利斩下。 那个抱着猫儿转圈跳舞,求着云琛找猫的小姑娘…… 从此再也没有了。 第211章 唯一的希望 “云哥哥。” “云哥哥。” “云哥哥。” 一声声空洞又凄凉的呼唤,将云琛从噩梦中惊醒。 她舔舔干硬到裂口子的嘴唇,却没有一丝吐沫能够湿润。 五天没有吃饭,三天没有喝水。 她开始感到头晕目眩,耳鸣震颤,浑身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又不停地出现幻觉。 她总是听见妙妙在喊她“云哥哥”,老奶奶苍老慈爱的声音叫她“云小子”。 总是看见丹蔻的弟弟捂着喷血的脖子倒下,丹蔻胡乱挥舞着两截雪白的、光秃秃的、露着骨头的断臂。 可循声看去,四周只有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黑鳞骑兵营帐。 数不清的黑色铠甲在周围来回走动,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响动。 南方的雪阴冷透骨,很容易融化,可以解渴。 可她被关在一个铁质的大狗笼子里,四周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连草都被扒得精光,没有一点可以吃喝的东西。 她口干舌燥,浑身干痒得想发狂,却连吼一嗓子的力气都没有。 她倒在笼子里,明晃晃的日光照着她的眼皮。 模糊之中,她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靠近,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放在笼子边。 一股食物湿润蒸腾的香味钻进鼻子,强烈的饥饿感吸引着她生出力气,一步步爬到笼子边。 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出现在眼前,焦左泰蹲身看着她,没有平时的狠毒阴险,竟一脸关切和善,声音温和地劝导: “吃点,没有命,什么也干不了。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盯着肉汤,云琛艰难地咽了口吐沫。 她感觉这辈子都没有闻过这么香的食物,真想不管不顾,忘记所有仁义道德,吃上一口汁水饱满、热气腾腾的肉啊…… 看到她饿狼般紧盯肉汤的眼神,焦左泰将碗端起来,更加靠近她的嘴边,循循善诱: “吃。就和吃牛吃羊是一样的,这世道就是如此。你今天吃下去,没有任何人会怨你,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只是想活,你没有错。” 焦左泰的声音像有魔力一般,蛊惑得云琛心中升起强烈冲动,差点就要扑上去。 她伏在笼子边,盯着那碗肉汤,艰难地舔了舔嘴巴,最后在焦左泰的注视下,一步步退了回去。 她重新瘫倒在地上,将脸贴在地上,深深咬了一口腥臭的泥土,将那泥,那沙,一粒粒吞进去,咽下去。 嘴里干巴得像枯木。 泥土咯着牙齿和耳膜,划得嗓子生疼。 她慢慢停下吞咽,四肢松软无力地瘫下。 笼子外,焦左泰沉下目光,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有什么好强撑的,你算不得什么英雄。为了自保,你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烟城老百姓去死,忘了吗?不,你这辈子都不能忘。” 深夜,黑鳞骑兵的营地陷入寂静,一簇簇篝火逐渐熄弱。 云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从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挣扎苏醒,静静地等待她人生的最后一刻。 焦左泰好像压根就没打算拷问她些什么,或者逼问情报,和她谈判,给她说“霍乾念愿用全部身家换我性命”的机会,似乎只打算放她等死。 她没有精力深入思考,连去思念霍乾念的力气也没有。 就这么躺着,月光轻轻洒在她的脸上,冷白色的光却让她感到莫名的温暖和困意。 意识即将再次模糊之际,她感觉到一点小小的冰凉在触碰她的嘴唇,融化出一滴水,流进她干涸的口中。 完全出于本能,她一口咬下那冰凉,整个吞下。 不够,完全不够。 她贪婪地张着嘴,想再吃一口冰,吞一口水,却没力气坐起身去寻找源头。 她费力地转动头,正见墨墨动作轻盈灵巧地跑去不远处的空地上,用两只小爪子捧起雪块。 它黑色的皮毛与夜色融为一体,没有引起任何黑鳞骑兵的注意。 墨墨小小的身躯再次穿过笼子,捧着雪块来到她脸旁。 她将鼻尖埋进那一团暖烘烘毛茸茸的触感,咽下一个又一个雪块。 像是皲裂枯死的大地终于迎来细雨,她开始感到意识清晰,四肢可以活动,脑子也不再那么昏沉。 不知道吃了多少雪块,直到墨墨累得气喘吁吁,举起小爪子表示抗议,云琛才勉强一笑,抬手摸了摸墨墨的小脑袋。 不知道墨墨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云琛看着眼前这个极有灵性的小家伙,犹豫片刻,开始动手撕扯衣衫。 只是解了些渴,没有吃东西,她还是没有太多力气。 平时轻而易举就能撕扯下的衣服,这会却怎么都扯不动,最后还是靠着墨墨的小尖牙划破一个口子,她才扯下一大块布。 她拿着布,闭上眼睛,开始仔细地回忆那份被焦左泰烧毁的防布图。 心中定好草图,她将手指放在墨墨嘴边,小声道: “小煤球,咬我一口,一定要咬出血。” 墨墨眨巴着两颗小绿豆一样的眼睛,不知所以地望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是我让你咬的,别怕。”她又说。 墨墨却怎么都不肯,又后退一步,摇了摇头,竟极通人性地表现出“坚决拒绝”的态度。 无奈,她只好自己咬住指尖,狠狠用力,反复好几次才咬破。 鲜血滴落在布上,她一点点画出防布图的轮廓, 只是血液又少又粘稠,很快就凝结了,她不得不对准已经破过一次的手指地方,再次咬破。 大概是太久不吃东西,没有体力的缘故,平时刀砍火烧的痛都能扛过去,眼下只是咬破手指而已,她却疼得身上战栗,头不住发晕。 见她这副样子,墨墨轻轻“吱吱”两声,焦急地原地打圈,然后一把扑上她的手,试图用两个小爪子阻拦她的动作。 她将墨墨推开,继续专注仔细地画图。 一笔一笔颤抖着画下,伤口凝结了就再次咬破。 就这么破了写,写了破。 直到记忆中所有关于黑鳞骑兵营地的分布防备信息都一一画下,她才发现指尖已烂糊一片,几乎惨不忍睹。 虽然不是一份完整的防布图,但十之七八,足够霍乾念排兵布阵,发起有利进攻。 她将防布图卷起来,牢牢捆扎在墨墨的背上,摸摸墨墨的头: “剩下的就靠你了,带人来救我呦” 她不知道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家伙,是怎么百里迢迢找到这里来的,又能否原路回去,将图带到。 可眼下只有这么一点希望。 唯一的希望。 第212章 阿念,下雨了吗 披着月光,迎着夜风,一个猫一样灵巧无声的黑影,背着那散发着血腥味道的防布图,星路狂奔,不敢停歇。 在树林中穿梭,在溪水岩石上跳跃。 墨墨只是貂儿,并不懂什么叫“时辰”“日子”,只见到太阳东升西落了四五次,它才终于又看见熟悉亲切的狮威大旗。 月光下,它穿过无数全副武装、席地而眠的士兵们,钻进知罗的营帐。 见知罗不在,它直接后腿一蹬,调转方向,冲向主帅大帐。 大帐内外也是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的人。 它踩着荣江的铠甲而过,跳过呼呼大睡的荣易的头,一爪踩在花绝的脸上,尾巴扫过叶峮的鼻子,跳进霍乾念的怀里。 像是一直在等,时时刻刻在等,从未敢放松过一瞬间—— 霍乾念陡然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犀利的目光锁定在墨墨的背上。 他一把扯下防布图,差点拽得墨墨翻个跟头。 摊开防布图,深红色的线条断断续续,深浅不一,却清晰地画出大半个黑鳞骑兵的营地分布。 血迹最深的地方已经凝结,掉下细小的血渣子,却如最沉重又滚烫的烙铁一般,落在他的掌心。 他知道,云琛要么被俘,要么已经受伤出事了。 颤抖着将防布图塞进心口,他红着眼睛,硬生生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道几乎变形的声音: “全军听令!即刻出发!!” 叶峮和花绝第一个从地上弹跳起来。 荣江和荣易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也顷刻翻身而起。 大军开拔的号角声响彻夜空。 下一瞬,整个营地里里外外,只闻铠甲与战刀摩擦碰撞的锋利声,如冷海寒浪一般,从四面八方翻涌而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因为墨墨不见了,连日找寻无果的知罗回到帐篷。 只见原本安静入夜的营地,此刻却人潮涌动。 将士们大步奔走,眨眼间便已有序列队,铁马奔腾如浪,地动山摇般冲向黑鳞骑兵的营地方向。 知罗感觉浑身一麻,热血涌上心头。 她将目光落在策马最前的霍乾念身上,并没有看见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那背影高阔,铠甲伟岸,手中长剑已迫不及待地出鞘,寒寒剑锋高扬指月。 那剑刃盛着堂堂狮威将军的英明决断,也盛满独为一人心焦如焚的冲动生狂。 从云琛独自离开至今,每一天,每一夜,所有人都全副铠甲装备不离身地在等。 这两日已到了席地而睡,可以随时立刻出发的程度。 全是为了云琛…… 一瞬间,热血冷却,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意袭上心头。 知罗反复深呼吸,调整心绪,想赶走这突如其来又令她措手不及的可怕情绪。 …… …… 另一边,黑鳞骑兵营地中,云琛在墨墨离去后,又昏昏沉沉地熬了七八天,直到一声凄厉的悲呼: “云哥哥!” 再次将云琛从垂死边缘的梦境拉回。 她从深沉粘稠的噩梦中惊醒,这才发现眼前已火光冲天,黑影乱舞,耳边全是激烈的刀剑砍杀声,还有战马嘶吼的声音。 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应该是狮威大军杀进黑鳞骑兵营地了。 她想爬起来呼救,可惜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黑鳞骑兵冲过来打开笼子,像拖死狗一般地将她从笼子里拽出来,扔在马背上,朝与狮威大军相反的方向狂奔。 十几天以来,只喝了几口墨墨偷送的雪球水,吃了几口土,和半块焦左泰扔进来的剩饼子,云琛浑身瘫软如泥,没有一丝力气反抗,只能任由两个黑鳞骑兵带着她越跑越远。 很快,她听见花绝的声音追上来,他一边猛冲猛杀,一边不停大喊着“阿琛!” 她垂头趴在马背上,没有力气回应。 见此,花绝更急,更加用力驾马追上,丝毫不顾已深入敌军包围。 只可惜狮威军的马不及黑鳞骑兵的战马速度快,花绝很快被甩下,刚刚落后,叶峮就接替冲了上来,却立刻被蝗虫一般密集的黑鳞骑兵团团围困,苦战不休,不得前进。 叶峮干脆大喝一声,扑上去与几个黑鳞骑兵抱摔下马,硬生生砸出一个缺口来。 荣易随即从缺口处跃马而出,一边奋力厮杀,高声叫骂,一边冲向云琛的方向。 远远地,荣易向云琛伸出手。 马越追越近,眼看荣易就要碰到云琛的衣角,几个黑鳞骑兵却突然冒出来,大力甩出绊马索。 荣易下一句“他娘的”还没来得及骂出口,就一个狗吃屎摔在了地上。 云琛眼睁睁看着荣易摔了一脸血,十几个黑鳞骑兵冲上去围住他。 再往四周看去,花绝、叶峮、那个说着一口方言的罗东东……每个人都在朝她冲过来,每个人都深陷与黑鳞骑兵的苦战。 她好想大喊一声“别追了!深入敌军腹地太危险了!”可就是没力气喊出声。 根本不忍去看兄弟们为她搏杀,她闭眼垂首,却用最后的余光瞥见一个高阔的身影,于万重黑鳞铠甲之上飞跃而来—— 她紧紧闭住眼睛不敢去看,朝阳却在地平线抛出耀眼夺目的绚烂,穿透她的眼皮,似乎铁了心要她瞧瞧那人是什么不要命的模样。 霍乾念扬剑策马,挥杀不止。他浑身铠甲都沾着血,身上已有十几处伤口。 他的头盔早已在混战中被击落,露出有些凌乱的束发。 一人一马,一剑一杀,明知被引着深入黑鳞骑兵主力大军,可那双凤眸偏没有一丝畏惧与退缩,仍如星月熠熠,锋利又无畏。 剧烈的战马颠簸之中,云琛感到一道利刃贴着她的面,扎在身旁黑鳞骑兵的身上。 那黑鳞骑兵摔下马,云琛也跟着无力滑下,随之落进那个无比结实又温暖的怀抱。 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大概怕这是梦境幻觉,云琛迟迟不敢睁开眼。 她感到有细碎的水珠落在她的脸上,忍不住轻声问: “阿念,下雨了吗……” 霍乾念埋首在她脸旁,呼吸发颤,鼻音浓重: “嗯,你闭着眼,别看,雨很快就停。” 第213章 神明错乱 有鹏展翅千万里,俯首凝视楠国,不见炊烟,只见连连战火。 楠国三十一年,冬末春初。 大将军曹放驻守楠国北境,几番将洛疆游兵打退出国境线,却又几番被再次入侵。 楠国中部地区,原大楚国残寇兴风作浪不止,占领大片城池意图复国,将军段捷与孟剑云在叛区主战。 东南部的狮威军,则凭绝密又精细的黑鳞骑兵营地防布图,由霍乾念列兵布阵,运筹帷幄,率狮威大军夜袭敌军营地,冲破烟城外关口险隘,大破黑鳞骑兵。 大战两天一夜,黑鳞骑兵不得不退出烟城地界,匆忙向东南逃窜; 狮威大军乘胜追击,一路高歌猛进。 连月酣战小半年,接连收复一州、六城、二十九郡、四十八县。 尽管未能一举将黑鳞骑兵杀退出国境线,但狮威大军屡战屡胜、无往不利的战绩,还是博得举国赞扬,四海遥遥相敬。 唯一遗憾的是,先前被俘虏的两万烟城百姓未能救出,为这辉煌战绩添了一败笔。 但朝廷还是大加犒劳赏赐,大行军功论赏,将士们倍感激励。 就连墨墨都凭传递军情有功被封赏,得了十麻袋貂粮和信侯位。 接着横空两则东宫令,更令狮威军振奋不已: 一则褒奖主将霍乾念用兵如神,进退有度,收复东南国土之功,官加二品狮威远征镇南将军,进二等世袭侯爵位,赏四百里封地食邑,赐宅田千顷; 二则赞扬上尉云琛虎胆孤勇,深入敌军筹谋机密,大小数十场战役,每战皆一马当先,所向摧陷,勇冠全军,晋升玄威少将,加赐四等子爵位。 两道东宫令一出,“霍乾念”和“云琛”这两个名字立时响彻四野,引得万千瞩目。 举国上下都知道了,那个财倾天下的霍帮少主,调兵遣将如有神助,算无遗策,堪称神谋; 而那个护卫出身的小小“玄都护卫”,则是硬凭真刀实枪的砍杀,一步一流血,屡立战功,连升三级登得高位,堪称神勇。 那么,“神算”和“神勇”,如今在忙什么呢? 如果南璃君长了千里眼,将眼睛伸到固英城防线,狮威大军的中军营瞧一番—— 可见伙房里,云琛正系着围裙站在案板前,一手拿着把厨刀不停地剁空气,另一只手在空中翻来覆去,好像在切菜砍肉一样。 从她僵硬的动作、半阖的眼睛,以及涣散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在梦游。 案板对面,霍乾念抱着胳膊直皱眉头,似乎有点想不通,云琛怎么添了个大半夜梦游的毛病? 旁边叶峮看了眼黢黑的天色,抠抠眼屎,一边小心看护云琛别切到手,一边时不时递两个土豆胡萝卜过去给她切。 不言打个大哈欠:“切切,这下厨子省事儿了,天下哪有阿琛这么体贴的将领,白天打仗,晚上帮忙备菜——哎阿琛,那胡萝卜切小块点,不然不入味。” “闭嘴!别和梦游的人说话!”花绝一把捂住不言的嘴,“小心给阿琛整成那什么,那什么……” “癫狂症!”荣易接话说到。 花绝很不喜欢这个说法,不愿将这三个字和云琛联系起来,忍不住瞪了下眼睛。 荣易虽因霍乾念和云琛的缘故,对霍帮人很亲切,但始终有点看不上花绝这个走后门当亲卫的“纨绔子弟”,不悦道: “情志内伤,痰火上扰,夜晚梦游,不就是神明错乱的表现吗,有什么不对?” 花绝眉头拧起,“什么屁话!阿琛就是这段日子太累了而已!我只是想说,别这会说话,给他整吓着了!” 见花绝和荣易有要呛架的趋势,荣江和罗东东赶紧上来岔开话题: “梦游嘛!小问题,反正云将军梦游只是喜欢在厨房切菜,又不伤人,梦呗,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好了。” “俺觉得不对劲,这小半年来,云老大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闷闷不乐的,他在黑鳞骑兵营地盗防布图的时候,到底发生啥了?受啥刺激了?咋就是不肯跟俺们说呢?” 在场几人茫然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将目光投向霍乾念,觉得他肯定知道。 但其实,霍乾念也不清楚。 云琛自从黑鳞骑兵营地回来后,就一门心思闷头打仗,连话都变少了,脸上也鲜有笑容。 无论是他找机会试探在黑鳞骑兵营地发生的事,还是想与她亲近,再或者是想各种逗趣的法子开解,云琛都表现得十分抗拒。 他不忍逼迫,只能任由她自我开解,却不想情况越来越坏,已到如今半夜梦游的地步。 “唉,站着好累,既然阿琛都切菜了,咱们就吃点呗?”不言提议完,几人立马七手八脚动起来,张罗起锅子,开始煮肉煮菜。 众人一边看顾云琛,一边打着哈欠,围起小桌子吃喝闲聊。 叶峮习惯性先为霍乾念摆好碗筷,后者却摆摆手,不肯入座: “你们吃,我没胃口。” 见霍乾念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疙瘩,目光一刻不敢放松地盯着云琛,生怕她做出什么危险举动,叶峮知道劝不动,但还是拿了个青梨过来。 霍乾念接过梨,刚咬一口,手一滑,不小心掉在地上,便俯身去捡,起身抬头时,恰好与云琛半阖向下的眼睛对视上,竟令他陡然一惊,冒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云琛眼中见过的眼神。 一种异常冰冷的凶光。 再结合她麻木僵硬的剁刀动作,就好像…… 在剁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二天,众人全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云琛梦游一事。 云琛依旧和往常一样,不是忙着训兵,就是在营地巡防,连休息时都在刷马,刷完一匹又一匹,还不许人插手帮忙。 她专注地忙活这些事,便没有发现叶峮、不言和花绝,一同往烟城方向消失了好几天。 再回来时,三人脸色都差到了极点,一头扎进主账,荣江荣易两兄弟和罗东东也随后进入。 一群人在霍乾念的帐子里低声交谈了足足半日。 间或能听见什么“去黑鳞骑兵当时的驻扎营地查看过了”“挖开了他们埋掉的泔水坑”“全是……煮过的骨头”等断断续续的字句。 等主帐帘子再掀开时,众人陆陆续续走出来,看向不远处闷头刷马的云琛,全都一脸心疼到极点的难受表情。 不言走上前,轻轻握住云琛刷马刷到通红的手,接过马刷,说道: “我来,阿琛,你歇一歇。” 不言的神情郑重而不容拒绝,云琛只好由他接过马刷,自己则起身去巡逻。 荣易和罗东东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每到一处巡查点,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两人已冲上去检查完毕。 她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的,转头却看到花绝眼睛通红、强忍着眼泪望着她。 她上前关心问:“你咋了,表情这么可怜?看得人怪心疼的。” 花绝一下绷不住哭出来:“阿琛,我心疼你……呜呜……” 云琛一头雾水,正想问个清楚,叶峮却已上前将花绝捂嘴拖走,边拖边给他一顿捶,手里动作发狠,表情却极其反差地带着温和: “少主找你呢,阿琛。” 云琛被这几人弄得一愣一愣,疑惑地挠挠头,往大帐走,还未掀帘子,就听见荣江的声音在里面说: “难怪这半年,云将军都见不得吃肉,那搞点素菜。这季节正是吃菱角菜的时候,掐筐嫩芽,滚水烫个三眨眼,泉水一拔,来点蒜汁、陈醋、清酱油、白盐一拌,放点辣椒碎,泼勺滚油上去——那个鲜,那个美,保准以后云将军一进厨房,就只能想到这一口。” “好,可以,你把做法详细写下来给我。”霍乾念说完,云琛随即掀帘而入,荣江立即乖觉退下。 她问霍乾念: “你在干嘛?怎么大家都看着神神叨叨的?” 霍乾念没有接话,笑道:“走,我带你去后山坡玩——寻些菱角菜,给你做好吃的。” 第214章 您要杀谁? 霍乾念说完,云琛瞪大了眼睛,一连发出好几个灵魂拷问: “你?挖菱角菜?给我?做饭?” 她伸出一根手指,上下将霍乾念指了好几个来回。 看着那张自小锦衣玉食、千人护卫万人伺候、从没受过世俗毒打的脸,只怕连厨房里的油盐酱醋都分不清。 她感觉这辈子都不能将“挖野菜”“拌凉菜”这样的字眼,和眼前这位联系起来。 但霍乾念却一脸“踌躇满志”,拎着筐,扛着小锄头,硬拉她跑到后山背坡地,掏出荣江事先给他画好的“菱角菜”图样,开始到处挖挖捡捡。 “琛儿,你坐阴凉下歇着,我很快寻够。” 他将袍子下摆系起来,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在野草丛里忙忙碌碌。 “你确定?”她托腮坐在树下,无语地看着他一会儿撅着腚,挖出两棵狗都不吃的野杂草,一会儿不小心一脚滑进泥窝里,靴子都差点拔不出来。 再或者将蝎子草当宝贝,挖出来一棵,拍拍叶子掸掸土,然后刺得满手发痛,呲牙咧嘴地直甩手,还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 她从旁看得无奈又好笑,连连摇头。 等他终于挖满一筐野菜,立刻马不停蹄地拉着她回营地伙房。 走进伙房门的时候,他虽没有去看她,却明显察觉到她身子一僵。 但他并不发问,只当个没事人一样,开始择菜、清洗。 “荣江说第一步要先干什么来着?”他掏出怀里荣江写好的菜谱,小跑着去拾柴烧水,不忘继续对云琛嘱咐: “琛儿只管坐着,我马上做一道绝顶好吃的凉菜出来哟——” 结果云琛在小板凳上坐了快半个时辰,霍乾念炉子下的火还没升起来。 他像只大螳螂一样,伸着长腿,俯身趴在炉膛口,拼命地对着里面扇风、吹气,火还没旺起来,整个伙房已浓烟滚滚。 这惹得许多将士以为着火,都跑过来救援,却见霍乾念一脸黑灰地咳嗽着,对众人摆手: “没事没事。” 好不容易将火烧起来,他动作笨拙地将野菜扔进去,又掏出菜谱翻看,嘴里嘟囔: “烫三眨眼?这是什么神秘仪式吗?” 虽然不懂,但他还是严谨地遵循每一个做菜步骤,将脸凑到锅前,认认真真地对着那锅野菜眨了三下眼。 这一幕给云琛看乐了,“扑哧”一下笑出声。 霍乾念也咧嘴高兴着,然后笨手笨脚地将野菜捞出来,开始在调料架上翻找。 “先拿个盐。”他一边念叨,一边拿出一瓶白薯粉。 “再拿个醋。”他“聪明”地打开瓶盖闻了闻,然后将酸梅酱倒了出来。 最后门口围观的将士里,管伙房的军厨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头伸进门,试探地问道: “将军,要不我来?您都弄好大半了,我来拌一下就成。” 犹豫了一下,霍乾念点头同意。 军厨立刻卷起袖子,三下五除二拌好一盘漂亮的凉菜,挑起一筷子,感叹道: “好嫩的虎掌草,这一盘子下去,保管上吐下泻,半夜就能上西天——话说将军您亲自挖草、做成菜,这么高的规格,这么猛的毒性,您是要杀谁?” 霍乾念愣了。 他看看盘子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来的美味毒药,看看军厨,又看看云琛,一脸吃惊犯傻的表情,终于令云琛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云琛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从来没见过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霍大将军出糗,周围的将士们也都哄笑起来,然后立马被有眼色的军厨通通驱赶走。 待伙房里又剩下二人时,云琛笑够了,摸了把眼角笑出的泪,学着他今日的口头禅,假正经地安慰他: “没事没事。” 他仰头大笑起,爽朗的笑声似要将伙房顶都掀了。 两人就为这么点“凉菜”小事,像两个二傻子似的,互相对着笑了许久。 云琛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许多。 笑过后,她蜷成一团,将自己抱住,轻声问: “看样子你们都知道了,是吗?” 霍乾念挨着她坐下,将刚从储缸里翻出的一个新鲜果子递给她,“恩”了一声。 他是知道了。 叶峮,花绝,不言,包括荣易他们,也都知道了。 原本只是担心她的梦游症,想着既然她梦游来到伙房,那么她的心结多半和黑鳞骑兵的烟城营地的伙房有关。 众人猜测了许多,想她当时潜入对方营地被抓后,也许被关在伙房殴打,也许见证了烟城的俘虏被虐待。 甚至最坏的一种猜想,令叶峮想到却不敢说出来的,是云琛可能被发现女儿身,被人在伙房侮辱了…… 可当叶峮三人受霍乾念之命,连夜飞奔到烟城外的黑鳞骑兵营地旧址时。 看着那早已在敌军撤退时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伙房,那每一块木板上的斑斑血迹,叶峮心里罕见地升起异样恐惧。 他从一块木板缝隙里掏出一撮人的头发,咬了咬牙,对花绝和不言道: “动手!挖泔水坑!” 很快,那些被黑鳞骑兵刻意掩埋掉的痕迹,一点点被翻出来。 头骨,肋骨,腿骨。 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都有…… 密密麻麻的骷髅残骨摞在一起,不见一块皮肉。 不言直接崩溃,趴在坑旁大吐特吐,呕得心肝脾肺都差点吐出来。 花绝骇得头皮都炸了,整个人都是麻的。 到那一刻,他们才终于懂了这小半年来,云琛为何沉寂至此。 光是看着这些残骸,已足够让三个大男人浑身发冷,话都说不出。 可云琛啊,她却亲眼见到了那一切…… 那些惨无人道的黑鳞骑兵,是当着她的面,将一个个活生生的老百姓…… 讲述这些的时候,叶峮三人几度泣不成声。 他们可怜云琛,更可怜那两万烟城老百姓。 同时他们也终于明白了云琛的良苦用心。 她沉默不说,是怕一旦走漏黑鳞骑兵吃人的消息,会令全军震动,士气大减。 怕那些苦无战马、只靠两条腿跑着的将士,去与骑高头大马的凶狠敌军作战时,满肚子只有怕被俘虏怕被吃的胆怯。 军心若乱,这仗真真要未打先败了,怎有机会像现在这样风光勇猛地打到固英城来。 “现在还不能将消息传出去。”云琛说,“得等我们的将士有足够的战马装备,有足够的信心时,再将黑鳞骑兵的恶行公布于世。” “我明白。届时‘怕’都变成‘仇’,才是令全军勇战的上策。”霍乾念心疼地搂住她,“只是我的琛儿太苦了,若早些……” 他想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个人,让我来安慰你,替你分担该多好? 可话未说完,他已明白。 她根本说不出口。 若要她回忆复述那当时惨烈,无异于再逼她经历一遍。 那种绝望和痛苦实非常人能承受。 况且是云琛,这个已将保护国家和百姓视为天职的家伙。 这份眼睁睁看着烟城老百姓惨死的自责和愧疚,让她根本张不开口。 几个月前那颗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此刻已布满阴霾。 “两万人,琛儿,你不是三头六臂的神,怎可能救得了那么多人?若换成我在那样的情景,我不可能做的比你好……” 霍乾念两手捧住她的脸,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琛儿,永远别忘记,是因为你的防布图,我们才攻破黑鳞骑兵拒守的险隘。至此收复的每一寸国土,得救的一个百姓,都是你的功劳。” 云琛没有说话,她目光震颤,缓缓落下两行热泪。 他轻轻亲吻她的眼睛,心疼地抱住她,语气变得平静而森然: “不着急。黑鳞骑兵做的孽,我们一定加倍奉还!” 第215章 少年与长剑 一直以来,为了避嫌,霍乾念与云琛不论白天怎么黏在一起,到了夜里都会分开,各自回帐。 但这一夜,已半年没睡过一个好觉的云琛,第一次宿在了霍乾念的大帐。 两人严丝合缝地关着账帘,只留一盏微灯,靠在一起轻声说话。 时不时有霍乾念响铃般的笑声传出来,这令大帐外值守的荣江和荣易表情十分精彩,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 荣易掏了掏耳朵,自觉又朝外挪了几步,并用眼神示意另一边的荣江也挪挪。 荣江表情纠结地看向帐篷,胃里有点咕涌,但还是被他硬生生忍下去了。 “你说,谁家将军的爱好是……是……”荣江有点说不下去。 荣易接过话,毫不掩饰地接着说: “谁家将军的爱好是另一个将军?是?” 荣江赶紧捂住荣易的嘴,“你小点声!可别让别人听见了!” 荣易甩开头,满不在乎,“怕啥?他俩连耳洞都一起打了,大家都瞧见了!” “估计是霍将军在为云将军开解心结,在烟城遭了那样大的事,云将军难过,兄弟之间说说话,这坎才能过去呀!不然‘云老虎’迟迟不振作起来,将士们都跟着心里发毛。”荣江编了这样一套天衣无缝的好理由。 “兄弟?”荣易撇嘴,“这话说完,你自己信不?”然后作势要去掀大帐的帘子,“要不咱俩打个赌,看他俩这会是坐在桌前对饮畅谈呢,还是一块躺床上呢?谁家‘好兄弟’谈心往床上谈?” 荣江生怕荣易这个浑家伙真去掀帘子,赶紧将他拉扯回来: “哥,你赢了,你是我哥,行不?再别说了!” 这时,抱着一大摞“国语发音注解”书的罗东东从旁经过,看看几十丈开外的帐篷,又看看荣江和荣易值守的站位,不解问道: “二位哥,不是值守吗?咋站在路中间?” 荣易并不接话,只咧嘴坏笑: “哎呦,罗营长又要去找知罗军师学国语?你跑得比小煤球都勤呐!” 罗东东脸一红,对荣易做了个“揍你”的手势,大喊:“俺是认真学习去的!恁别瞎说!”随即高高兴兴地往知罗帐子而去。 一进军师帐,罗东东立刻闻见那熟悉的清甜香味。 在这永远弥漫着臭男人臭汗里味的军营里,只有知罗的帐子干干净净,摆着清香怡人的鲜花。 看到罗东东走进来,知罗露出亲切的笑容: “罗营长来了。” 罗东东凭借杀了黑鳞骑兵一个副将的功劳,如今已晋升大刀营营长。 升官以来,他最喜欢听别人喊他“罗营长”,唯独在知罗这里,他红着脸,不好意思道: “军师大人,您还是喊俺‘罗东东’,听着自在些。” 知罗笑笑,“你不是也喊我‘军师大人’吗?” 罗东东愣了一下,随即脸更红,小声叫了句“知罗姑娘……” 知罗招手,示意罗东东坐在书桌旁。 如往常一样,她一边收拾桌上散落的纸笔和书卷,一边随意和罗东东聊闲话: “这几日很忙,几乎见不到霍将军和云将军的面。你若也忙,等几日再来学国语也不急。” 罗东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干鸡肉丝,逗弄着信侯大人“墨墨”,嘴里道: “不忙不忙。云将军在烟城时受罪了,霍将军天天忙着陪吃陪喝,今日直接陪睡——合一个帐子了。所以最近不太管我们,我清闲着呐!” “哐当”一声,知罗手中的笔筒慌乱坠落,毛笔哗啦啦散了一地,吓了墨墨一跳。 罗东东并未留意到知罗略显苍白的脸色,光顾蹲地上拾毛笔。 等他收拾好笔筒,起身递给知罗时,她已面色如常,笑意和平常一样温柔又清浅。 “今日学这首——”知罗打开一本国语诗集,两句诗撞入眼帘,叫她唇口发涩,酸到张不开口。 罗东东仔细辨认书上的诗句,一字一句念道: “行路难,行路难,何处是平道。中心无事当富贵,今日看君颜色好。” 知罗喃喃开口,接上后面的句子: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行路难,行路难……” 脑子里最多两根筋的罗东东,并未听出知罗语气里的忧伤与寂寥,也看不懂这句诗的意思,只能道: “长剑?霍将军就是使长剑的,好像叫‘隐月剑’,可厉害了!” “是吗……”知罗轻声回应,脑海里却浮现出小半年之前,烟城之战结束后,那清冷月光下的一幕: 月色凉如水,繁星伴天河。 那面容姣好如新月的女子,立在挂满雪的枝头下。 女子身旁,是那一身血染戎装的少年将军。 女子抬起手,柔柔抚摸向少年将军的额头,理去微乱的碎发。 少年将军顺从地低下头,一语不发,只定定注视着眼前人。 多么美好……美好得令人心碎的一幕……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你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我信你,我……留在烟城,不陪你继续走了。” 少年将军的神色变得复杂,有欣慰,有不解,还有一丝落寞,“也好……可是为什么呢?” 女子盈盈笑起,笑容坦率又纯粹: “认识你这么久,到这里刚刚好。我想守着那个没有离开烟城的你……不是说现在的你不好,只是从前的你太珍贵了……我舍不得这么快忘记……我想再守一会儿……况且,我总不能永远依附于你,我可以追着你,前提是与你同样有本事,不是吗?” 少年将军似乎听不懂这些话,沉默许久后,朗声笑道: “好。那你保重。” 说罢,少年将军手持长剑,翻身跨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前奔去…… 就这样一幕简简单单的告别而已。 什么逾矩也没有,什么肝肠寸断也没有。 偏偏知罗就站在不远处的树后,瞧见了一切。 偏偏她知罗聪慧绝顶,所以清楚又分明地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真意切。 真嫉妒,嫉妒得让人想要发狂。 罗东东终于察觉到知罗的脸色不太好,试探着问: “知罗姑娘,你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告假休息几日,我帮你去同霍将军说?” 深吸一口气,知罗站起身,整理罗裙。 “不必,我自己去——去见霍将军。” 来到霍乾念的主帅大帐外,还未靠近,知罗就清楚地听见霍乾念笑声朗朗,将云琛的说话声裹在其中。 见知罗直直地朝帐篷走来,却又僵站在帐子外不动,荣江便问: “军师有事找将军?我去通报一声?” 知罗摆手表示不用,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看得荣江和荣易莫名其妙的。 第216章 实在羞愧 人们都说,霍将军与云将军战胜无双。 但如今还有一个名号,已远比“狮威将军”和“玄威将军”传得更远、更令人闻之变色—— 羊人将军:焦左泰。 把“人”当作“羊”,俘虏,圈养,宰杀,吃肉。 吃着楠国人,打着楠国人。 毁灭般打砸抢烧,将百年古城付之一炬,留下一座座断壁残垣后,羊人将军焦左泰,带着二十万以人为食的黑鳞骑兵扬长而去。 原本,关于这恐怖的“食人敌军”,云琛等人一直牢牢保守着秘密,生怕动摇军心。 可千里迢迢,城池无数,黑鳞骑兵所经之处犹如蝗虫过境。 只要看见楠国百姓,那黑鳞骑兵就好像三天没进食的饿狼见了羊,不是随手砍杀,就是通通俘虏。 不论男女老幼,先奸淫奴役,后残忍杀之,最后进了锅里,成了黑鳞骑兵的军粮。 一开始,焦左泰等尚且知道挖个泔水坑,将白骨堆埋起来,掩盖此灭绝人性的食人行径。 可后来战争时间一长,战况一急,他们索性连掩藏都不掩藏了。 霍乾念和云琛一路讨伐追击,穷追不舍,便一路看见浮尸千里,哀鸿遍野,累累带血白骨堆在路边,令所有狮威军将士震惊之余纷纷落泪。 揣着这腔国仇家恨,狮威军一口气将黑鳞骑兵打退到边境固英城。 因为接连收复战区失地的关系,狮威军沿途已留下近十万人守城池,担重建城邦、抚慰民生的重任; 叶峮和花绝担负重建各地霍帮堂口的重责,亦带着霍帮弟兄们急急奔走四方。 如今狮威军兵力二十万,与牢牢霸占固英城的二十万黑鳞骑兵人数相当。 只是一来,固英城易守难攻,城周山野密布,地形复杂,狮威大军处于地形劣势; 二来,黑鳞骑兵二十万人,战马优越,实力远超狮威军的两万骑兵。 且自“羊人将军”的事传出后,狮威军的将士们士气大减,倍感受挫,大家都说“没有战马怎么打?跑都跑不过,还没跑两步呢,就被抓去当‘军粮’了!” 三来,固英城里还有自沦为敌军控制区之后,被俘虏的两万东炎兵为人质—— 以及已被俘虏半年之久、不知生死的拂晓将军颜十九。 狮威军硬攻不得,战事再次陷入对峙胶着。 霍乾念与云琛率一众军师、副将、得力干将,在主帅大帐苦思数日,却筹谋不出任何决胜之计。 知罗道:“固英城如今铁板一块,硬攻代价太大,还是伐谋为上。是否设计引蛇出洞,可以战之。” 荣易砸了下牙花子,“军师所言有理,但城周群山环绕,原野、河流、沼泽多,地形复杂,我们马匹少,不及敌军战马强壮优良,就算用计将敌人引出来,只怕也不占优势,跑不过啊!” 荣江沉思半晌,指着地图上固英城侧后方,试探着提议: “要不我们绕远,绕出东边边境,反向把黑鳞骑兵内外包抄了?” 话音落下,见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荣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问道: “怎么……我这提议很差劲吗?” 荣易揽住荣江脖子,揶揄笑道:“不差劲,妙得很!”然后指着地图,骂道: “东边这是啥,瞧见那几个字了没?‘临天峰’,全楠国最高最陡峭的峰群!老鹰都无法飞跃,你给我说说数十万人怎么过去?梦游过去?” 荣江臊得脸通红,不再说话,一旁的罗东东却接过话头,指着南边一大片空白区域,问: “这儿呢?从这过去呗!” 荣易一脸嫌弃,忍不住给了罗东东头上一下,“你他娘是活爹?那是海!咱们数十万人怎么过去?花三十年造船?还是花三百年变鱼?” 见罗东东被说得脸上挂不住,知罗赶忙出来解围,柔和的声音插进来,一下缓解了气氛: “倒不必费时间造可载万人的战船,若能有数百艘船,可载千人也行,作先锋部队杀进固英城。城一破,剩余主力便可攻了。” 这倒是个办法。 众人齐齐看向霍乾念和云琛。 云琛直摇头:“不可。战船越靠岸,速度越缓。”她用手在地图上比画一拃,继续道: “最后这点距离,只靠将士们徒步冲锋,只怕全成活靶子了。” 霍乾念点头赞同,“若能解决最后这点距离快速行进的难事,加上霍帮的船,水战偷袭倒可一试。” 解决一个难题,就立马冒出来一个新的难题。 众人对着地图围成一圈,苦思冥想。 良久,罗东东异想天开道: “咱就是马太少了,黑鳞骑兵二十万战马,咱就两万。两条腿跑不过,也踹不动城门。不然最后一点距离,可以直接策马跳船,冲上岸去,风一样杀进固英城!” 荣易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扬手就给了罗东东脑袋一下。 所有人都把罗东东的话当作玩笑,耳朵听过便作罢。 只有云琛脸色一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霍乾念看在眼里,眼尾轻挑,又很快落下,心中已惊动,面上却没有一丝波澜。 同样留意到云琛的还有知罗,她目露疑惑,刚想发问,霍乾念却已轻描淡写地开口: “还是好好琢磨陆战攻城,其他不必多想。” 说罢,霍乾念不经意地看了知罗一眼,一个微厉的眼神,立刻将知罗心中疑惑摁下。 商议了大半日无果,见时已入夜,霍乾念命众人各自休息,只将知罗留下。 似乎预感到要面对上级的斥责,知罗站定帐中,神情忐忑,强作镇定肃然。 霍乾念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淡瞧着知罗,一语不发,一句不说,一直看到知罗心里发毛为止。 和云琛即使做了少将,也和将士们说说笑笑,十分亲近,没有架子不同。 霍乾念就算没有任何官职,只一个人端端坐在那里,便是整个人散发着强势凌厉、泰然自若的上位者气势。 可这种气势,他偏会在云琛面前收敛得干干净净。 一想到这里,知罗便心口猛烈发酸,让她几乎要绷不住面皮。 “将军是要斥责半年前在烟城的事吗?我胡乱提议,叫云将军孤身犯险去盗防布图,差点折了性命?” 霍乾念不置可否,也不说话。 知罗只好又问:“那是为今日之事?我的确注意到云将军想说些什么,但这次我没有贸然提出来。” 霍乾念还是不说话。 望着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凤眸,知罗心里有点急了,直接道: “知罗若有错处,请将军明示!” 霍乾念摇头,开口却让知罗汗颜不已: “军师多虑了。如今除了攻固英城,还有一件事更重要,那就是城内百姓和东炎俘虏兵的安危。此事需秘密进行,以防生变,但请军师思量对策。” 霍乾念心系百姓,她知罗却满心想私,实在羞愧。 避开霍乾念的目光,知罗赶紧领命退下。 第217章 战马 另一边,议事罢,云琛回到自己帐中,没心思洗漱就寝。 她心里乱得很,满脑子都是纷扰往事裹缠着一件事: 战马,战马,战马。 每每心乱时,她都习惯整理东西,将周围整理得越干净,她的心也能越平静。 她在帐子里忙忙碌碌许久,翻出一个漂亮的雕花大木盒,不禁动作慢了下来,坐到了小窗边。 这盒子从外面看其貌不扬,里面却是一个精致的四十八方格银盘。 每个小格子里都放着一副耳环,大大小小、长短不一,有鸽子血红宝石的,有紫珍珠的,有猫眼绿宝石的,还有赤金镶海蓝的…… 每一副风格不同,造型不同,却都贵重到令人咋舌。 这便是她荣升少将时,山寂差人送来的贺礼。 当时东宫令前脚刚宣读完,后脚就有一个狂拽炫酷吊炸天的无义血卫,将这礼盒送进了狮威军,惹得霍乾念忍不住嘟囔: “山寂这家伙倒是有耳报神,不好好做他的血卫掌门,却注意着我狮威军的战场,就差来得比东宫令还快!瞧他手下那拽上天的德性,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云琛还安慰他:“飞鱼哥哥与我有儿时情谊在,自然是关心我的。” 这样价值连城的贵重礼物,云琛小心收纳,从来没打开细看过。 一来她怕暴露女子身份,被人看见她有这么一大盒耳环,就算不误会她是女子,也将她当作变态。 二来,长久心情郁结着,她也着实没心思妆点。 此番被霍乾念“挖野菜”“表演凉拌毒药”地耍宝开解后,她心情好了许多,终于想起翻看这些耳饰。 她拿起一副银星蓝宝石的耳珰瞧瞧,又拿一副黄玉葫芦缠金丝的耳坠,对着镜子试戴了一下。 镜子里,那圆润的珠子坠在她清瘦的脸颊旁,颇有少女的娇俏。 她望着镜子,看着里面脸色苍白、眼眸清冷布满愁绪的自己,觉得分外陌生。 “啪”的一声,她将镜子扣在桌面上,而后望向高悬夜空的月亮,陷入久远的思绪。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边已是红纸焚烧过后的灰烬,一只血红色的鸽子正站在窗户前,歪头看着她。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的时候干了什么,也不管那鸽子能不能听懂,赶忙道: “抱歉,辛苦你白跑一趟,我不需要无义血卫来干什么,我就是一时走神,不小心烧了张红纸,你听懂了吗?” 血鸽显然没听懂,看了眼她身旁金光灿灿的一大盒耳饰,显然将此认成了她“雇佣无义血卫杀人的报酬”,立马扑扇着翅膀就往空中飞,云琛只得胡乱摘下耳环,赶紧追上去。 鸽子飞离帐子,快速飞向夜空,云琛使出浑身功夫,连蹦带跳,硬是连鸽子毛都没碰上。 于是,在几个守夜将士的注目下,只见他们那新上任不久的少将,好像大半夜中邪了一般,一个人对着空气手舞足蹈不说,嘴里还喊着什么: “乖鸽子好鸽子不告状的是棒鸽子!小煤球在哪儿?来一下!快帮我抓鸟!” 眼见鸽子越飞越远,云琛只得放弃。 原以为,血鸽走后,山寂从昭国赶过来,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谁知不过两日时间,山寂便出现在云琛的帐子里。 彼时云琛刚午睡醒,一翻身,瞧见帐子里凭空冒出一个血红色的人影,浑身充满煞气,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飞鱼哥哥,你怎么潜进来的?我狮威军防备这么不严密吗?”她惊异。 山寂无所谓地耸耸肩,摊开手中一枚山隐月的腰牌,道: “先去霍帮堂口偷了你们腰牌,然后在大门口递牌子进来的。你们营地看守严,不好潜进。” 云琛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军队令牌偷不到,偷凭霍帮令牌进来,倒也是个办法。 但要从大门口正大光明地走进来,必然要层层检查通报,估计山寂都已见过霍乾念了,才能来见她。 果然,山寂面露不爽,道: “霍乾念那小子当了将军,架子还挺大。哪天我非要找个由头收拾他!” 云琛笑笑,赶忙起身为山寂倒茶。 茶水有些凉,她便倾倒掉,自己提水煮了一壶。 瞧云琛俨然一副独立惯了,照顾自己十分娴熟的样子,山寂皱起眉头: “琛儿,你现在是当少将的人了,架子得大些,这些小事叫你的亲兵来做,不要处处累着自己。” 云琛哑然失笑,很想说“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多双标?” 知道山寂是对她好,她并不出言反驳,而是聊起彼此近况。 在得知山寂真的杀了掌门,谋权篡位做了新掌门,并已将整个无义血卫迁来楠国时,云琛忍不住咋舌: “你小心些,可别让其他血卫有样学样,惦记你的掌门之位。” 山寂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一个霍乾念可以与一个血卫打平手?” 云琛点头称是。 山寂便道:“我可以单挑二百个霍乾念,明白了吗?” 云琛无语:“额……你好像很讨厌阿念,打人都要用他作计量单位嘛……” 似乎没兴趣继续聊“霍乾念”,山寂问: “找我是要杀焦左泰吗?哪天要他人头?你说。” 云琛正端着杯子喝茶,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山寂这话仿佛在问她:“喜欢隔壁村那只小狗不?我一会儿把他狗头拿来?” 云琛咳嗽两声,“没有没有……我是想杀焦左泰,也必杀他,但不是现在。” 焦左泰之罪罄竹难书。 虽然已经半年时间过去,可云琛总是在夜里梦见丹蔻,妙妙……梦见那个血迹斑驳的伙房,里面冒着滚滚热气的大锅子,还有焦左泰狠辣阴毒的笑容。 在黑鳞骑兵的一幕幕,已成了她心里最深的阴影,无论专注忙军务时,还是与霍乾念耳鬓厮磨时,她总会不自觉地突然回想起那些画面。 所有人只知道焦左泰杀俘虏吃俘虏,云琛偷防布图时不幸被抓,也差点丢了性命。 没人知道焦左泰如何用丹蔻等一众烟城百姓的命,狠狠戏耍了她一番。 她曾在无数个深夜反反复复问自己,如果当时不去刺杀焦左泰,如果在丹蔻被剥光衣服的时候,焦左泰数着一二三逼她出来的时候,她立马就站出来。 那么丹蔻,丹蔻的弟弟,妙妙,那么多烟城老百姓,还会死吗? 大约还是会的。 焦左泰早就疑心名册之事,有奸细混入,也早认出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从心理上折磨她。 即使已知道焦左泰的恶毒用意,可愧疚、羞耻、后悔……还是像沼泽一样深深又牢牢困着她的心。 很长时间以来,她都耻于任何愉悦的情绪,哪怕露出一个笑容,都要觉得自己残忍背义。 她做梦都想将焦左泰千刀万剐。 可如今已做了主将,手下领了兵,云琛深知,想于数十万重兵之中取敌方主将性命,是多么难如登天。 她不能为一己之恨,要山寂以身犯险。 况且死了焦左泰又如何,撺掇三国同时进犯楠国的幕后主使尚不明确,吃人的黑鳞骑兵还在,被敌军占据的国土未还…… 除恶不尽,几乎等于助长其嚣张气焰。 所以,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会与焦左泰于战场狭路相逢,叫他明明白白死在她的手里。 事关军务机密,云琛不能多说,只道: “我们如今与黑鳞骑兵对峙僵持,难以强攻固英城,很大一个原因是我们没有像黑鳞骑兵那样训练有素的骑兵部队。” 顿了顿,云琛声音暗下,神色也变得晦暗: “我们缺战马。” 这下山寂也沉默了。 他明白狮威军如今的难处,更明白云琛的困境。 想了想,他说:“我替你去幽州走一趟。你既已对月焚烟,召唤无义血卫,我便为你办事。报酬我会找霍乾念要——不,这次算了。” 说罢,山寂立刻站起身,一副要即刻动身去办差的架势。 云琛赶忙阻拦:“无义血卫不是有门规,永久中立,绝不参与任何国战吗?” 山寂一脸满不在乎:“现在我是掌门,什么破规矩,我废了就是。” “不妥不妥,你若管这事,就等于站队楠国,楠国的敌人立马会成为你的敌人,太危险。” 云琛坚持拒绝,山寂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是我们的家事!” 但不等山寂说出口,帐帘突然被掀开。 一个将士匆匆跑来,说有重大东宫令来了,请她速速前去领命。 不知为何,云琛与山寂互相对视一眼,同时在心里升起异样的预感。 快速穿戴好铠甲,云琛跑向霍乾念的主帐。 远远的,她看见主帐外黑压压一片人影。 霍乾念站在最前,知罗、荣江荣易等几十个人随后。 她跑进队列,在霍乾念身后站定。 随着传令官展开明黄色的东宫令,霍乾念等人立刻单膝跪迎。 “东宫有令: 今有我朝雄师之众,勇武坚毅,克敌制胜,有功于疆土,千秋于万民。然,兵足,马稀,无强悍骑兵无以制胜,城关不破,国土难还。故,特命尔等至幽州借马,训建骑兵,破城伐敌,卫我国民!” 传令官话音落下,霍乾念竟没有谢恩,而是直接站起身,走到云琛身边将人扶起,而后旁若无人般,用一种只有云琛懂得的眼神直直望着她。 众人惊讶。 忍着浓浓一腔酸味,知罗将规矩抛在脑后,赶紧从旁接过东宫令,恭敬问道: “敢问大人,公主怎么突然要我们去幽州?” 传令官对于霍乾念的怠慢无礼十分不悦,冷声道: “幽州战马天下闻名,要你们去,自然是为了借马去?你们不就是因为缺马,才止步于此,迟迟难攻固英城吗?怎么,本官方才念了半天,你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岂敢啊,我们听得可真切了!”荣易上前,亲昵地揽住传令官的肩膀,手里轻微动作,将一大包金子塞进传令官的袖口,笑道: “大人别见怪,我们都是糙人,如有怠慢之处,您多包涵,我们一定立刻马上前往幽州,只是圣令也没说找谁去借马啊?” 传令官面色稍缓,道:“自然是去找——” 话未说完,云琛低沉的声音响起: “幽州马王,云中君。” 第218章 女婿 幽州的百姓都知道: 天上的马是弼马温管,地上的马归云中君管。 作为楠国境内面积最大的州,幽州有着最广阔丰茂的草原、长山大谷和湖泊。 二百万顷土地通通属于一个人。 那便是曾效力于前朝八皇子的北里十八军、专司战马出身、唯一的前朝异姓王—— 云中君。 楠国皇宫有两匹阿哈尔捷金马,专人饲养,极其金贵,往往要在宫宴时拉出来展示参观,十分爱惜。 可这样的马,云中君有三千匹。 什么汗血马、玉狮子、绝影骑、追风骊…… 不管多稀罕名贵的马种,云家的马场里应有尽有。 贵族狩猎的马、百姓们种田的马、长途驮货的马、官衙送信的马、江湖儿女的坐骑、朝廷的战马…… 甚至连以游牧为生的洛疆骑兵,都经常从云家进购马匹,一直到这几年国战打起来,云家才断然停止向其供马。 云家马场无数,马匹足有六十万之巨。 无论从土地面积,还是财力、马量,都是足以崛起立国的程度。 不过云家向来无心朝政,既不求官,也不求权,连家生护卫都没几个,完全没有囤私兵的意思,只一门心思养马,朝廷便对云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马匹关系国民根本,朝廷若管,必要耗时费力,权衡占农田与保草场,还要拨专款,设众多机构和人员管理,养马最后往往都成了给贪官烧钱; 而云家经营这二百万公顷的无数马场,却井井有条、层次井然。既为州内百姓提供劳作供养,又安定富裕一方经济。 故,朝廷渐渐疏了干涉的心思,任由云家壮大马场,常常为朝廷低价供马。 至于云中君的王位,乃是由前朝所封,是前朝诸多王爷之中唯一没有皇族血脉的异姓封王。 这王位虽在本朝已不算数,但“广原王”“马王”的名号,还是为百姓津津乐道。 霍乾念猜测过很多次关于云琛的身世,他一直觉得,能逼得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离家出走的,必然不是什么知礼疼人的好家门。 直到那日帐中议事,提到马匹时,看到云琛欲言又止、面色忧郁的反应,再结合过往她十分熟悉马匹性情的细节,以及她师父江鸣曾在幽州外香消崖常居的事。 他瞬间联想到赫赫有名的幽州云氏,心中惊动不已。 这才知,那家门岂是一个“好”字可以形容的,简直是声势煊赫,富室豪门。 可这也意味着,云琛自十二岁起的离家背弃,必是云家绝不能容忍的耻辱一笔。 一旦回头,云琛将要面对的,恐怕会是云中君的雷霆怒火。 且看云家统理二百万公顷领地、六十万马匹,其中牵扯多少人、财、物,却秩序尽然的本事,便知云中君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软耳根子。 霍乾念为云琛忧心忡忡,计划带十万兵力前往幽州,以作威势,或者上书恳请南璃君亲自去见云中君。 可云琛执意拒绝,只叫他安心等着就是,她要一个人回幽州。 “我到底姓‘云’,总不至于杀了我,阿念你别担心。”帐篷里,云琛将身上的铠甲穿了脱,脱了穿,一会儿散下头发,一会儿又束起来。 霍乾念瞧着她心里慌乱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只觉得可怜又心疼,说什么也要同去,他坚定道: “云家早就对外宣称,嫡女多年前急病过世,摆明了不会容你。琛儿,我同你一起去,不谈过往私事,只谈朝廷要借马,咱们借了就走,绝不多留。” 云琛勉强一笑,“不把‘私’谈清楚,是借不到马的,我了解我……爹……” 很久没有说过这个字,云琛叫起来很拗口。 霍乾念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山寂掀开帐帘走进来,习惯性地瞪了一眼霍乾念,语气不善道: “这不是你这个外人可以掺和的事,一边儿待着去!”说完又跟变脸大师似的,立马换了副商量的语气,温温柔柔地问云琛: “琛儿,我同你一起去。” 不知为什么,山寂一说同去,云琛立马觉得心里的慌乱缓解了许多,这是霍乾念也无法带给她的一种别样的安定感。 被怼了两句,霍乾念这次彻底黑脸,拿剑指着山寂: “来!我们去外头说!我倒要看看哪里得罪过你!今儿一次性说个清楚!” 山寂一把打开霍乾念的剑,拽住他的领子用力一拉,用很小的声音快速骂了句“蠢货!”,低声道: “你要想掺和这事!先去了‘外人’身份再说!” “什么意思?”霍乾念没反应过来。 山寂皱着眉头,就差把后牙槽咬碎了: “你小子平时不是挺机灵吗,嗯?这会犯缺心眼?你要去云府,插手琛儿的家务事,那以什么身份去?狮威将军还是……” 咽了口吐沫,山寂极不情愿地撇着嘴,吐出后面两个字: “女婿?” 霍乾念恍然大悟,登时眼睛一亮,看向山寂的眼神满是感激,亦带有几分对他身份的怀疑。 “女婿”这俩字,显然戳到霍乾念心根上了,乐得他白皙的脸颊上泛起微红,凤眸眼尾高高扬起,得意又欢喜。 山寂瞧着格外不得劲,忍不住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指点这小子干啥?就该再磨他一磨,吊他个十年八年,吊到琛儿成老姑娘……哎那不行,那给我这么稀罕的妹妹耽误了。唉,怎么就要便宜霍乾念这小子?啊!妈的!好气!! 这厢,山寂在心里狂飙脏话,那厢,霍乾念呲着大牙拱手示好。 云琛则一肚子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俩人的情绪,只听到霍乾念语调颇为愉悦地说了句“琛儿,那我不陪你去幽州了,我有别的事要办”,而后嘱咐了一大堆琐事,一溜烟小跑着去为她打点行程。 第218章 女婿 幽州的百姓都知道: 天上的马是弼马温管,地上的马归云中君管。 作为楠国境内面积最大的州,幽州有着最广阔丰茂的草原、长山大谷和湖泊。 二百万顷土地通通属于一个人。 那便是曾效力于前朝八皇子的北里十八军、专司战马出身、唯一的前朝异姓王—— 云中君。 楠国皇宫有两匹阿哈尔捷金马,专人饲养,极其金贵,往往要在宫宴时拉出来展示参观,十分爱惜。 可这样的马,云中君有三千匹。 什么汗血马、玉狮子、绝影骑、追风骊…… 不管多稀罕名贵的马种,云家的马场里应有尽有。 贵族狩猎的马、百姓们种田的马、长途驮货的马、官衙送信的马、江湖儿女的坐骑、朝廷的战马…… 甚至连以游牧为生的洛疆骑兵,都经常从云家进购马匹,一直到这几年国战打起来,云家才断然停止向其供马。 云家马场无数,马匹足有六十万之巨。 无论从土地面积,还是财力、马量,都是足以崛起立国的程度。 不过云家向来无心朝政,既不求官,也不求权,连家生护卫都没几个,完全没有囤私兵的意思,只一门心思养马,朝廷便对云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马匹关系国民根本,朝廷若管,必要耗时费力,权衡占农田与保草场,还要拨专款,设众多机构和人员管理,养马最后往往都成了给贪官烧钱; 而云家经营这二百万公顷的无数马场,却井井有条、层次井然。既为州内百姓提供劳作供养,又安定富裕一方经济。 故,朝廷渐渐疏了干涉的心思,任由云家壮大马场,常常为朝廷低价供马。 至于云中君的王位,乃是由前朝所封,是前朝诸多王爷之中唯一没有皇族血脉的异姓封王。 这王位虽在本朝已不算数,但“广原王”“马王”的名号,还是为百姓津津乐道。 霍乾念猜测过很多次关于云琛的身世,他一直觉得,能逼得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离家出走的,必然不是什么知礼疼人的好家门。 直到那日帐中议事,提到马匹时,看到云琛欲言又止、面色忧郁的反应,再结合过往她十分熟悉马匹性情的细节,以及她师父江鸣曾在幽州外香消崖常居的事。 他瞬间联想到赫赫有名的幽州云氏,心中惊动不已。 这才知,那家门岂是一个“好”字可以形容的,简直是声势煊赫,富室豪门。 可这也意味着,云琛自十二岁起的离家背弃,必是云家绝不能容忍的耻辱一笔。 一旦回头,云琛将要面对的,恐怕会是云中君的雷霆怒火。 且看云家统理二百万公顷领地、六十万马匹,其中牵扯多少人、财、物,却秩序尽然的本事,便知云中君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软耳根子。 霍乾念为云琛忧心忡忡,计划带十万兵力前往幽州,以作威势,或者上书恳请南璃君亲自去见云中君。 可云琛执意拒绝,只叫他安心等着就是,她要一个人回幽州。 “我到底姓‘云’,总不至于杀了我,阿念你别担心。”帐篷里,云琛将身上的铠甲穿了脱,脱了穿,一会儿散下头发,一会儿又束起来。 霍乾念瞧着她心里慌乱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只觉得可怜又心疼,说什么也要同去,他坚定道: “云家早就对外宣称,嫡女多年前急病过世,摆明了不会容你。琛儿,我同你一起去,不谈过往私事,只谈朝廷要借马,咱们借了就走,绝不多留。” 云琛勉强一笑,“不把‘私’谈清楚,是借不到马的,我了解我……爹……” 很久没有说过这个字,云琛叫起来很拗口。 霍乾念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山寂掀开帐帘走进来,习惯性地瞪了一眼霍乾念,语气不善道: “这不是你这个外人可以掺和的事,一边儿待着去!”说完又跟变脸大师似的,立马换了副商量的语气,温温柔柔地问云琛: “琛儿,我同你一起去。” 不知为什么,山寂一说同去,云琛立马觉得心里的慌乱缓解了许多,这是霍乾念也无法带给她的一种别样的安定感。 被怼了两句,霍乾念这次彻底黑脸,拿剑指着山寂: “来!我们去外头说!我倒要看看哪里得罪过你!今儿一次性说个清楚!” 山寂一把打开霍乾念的剑,拽住他的领子用力一拉,用很小的声音快速骂了句“蠢货!”,低声道: “你要想掺和这事!先去了‘外人’身份再说!” “什么意思?”霍乾念没反应过来。 山寂皱着眉头,就差把后牙槽咬碎了: “你小子平时不是挺机灵吗,嗯?这会犯缺心眼?你要去云府,插手琛儿的家务事,那以什么身份去?狮威将军还是……” 咽了口吐沫,山寂极不情愿地撇着嘴,吐出后面两个字: “女婿?” 霍乾念恍然大悟,登时眼睛一亮,看向山寂的眼神满是感激,亦带有几分对他身份的怀疑。 “女婿”这俩字,显然戳到霍乾念心根上了,乐得他白皙的脸颊上泛起微红,凤眸眼尾高高扬起,得意又欢喜。 山寂瞧着格外不得劲,忍不住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指点这小子干啥?就该再磨他一磨,吊他个十年八年,吊到琛儿成老姑娘……哎那不行,那给我这么稀罕的妹妹耽误了。唉,怎么就要便宜霍乾念这小子?啊!妈的!好气!! 这厢,山寂在心里狂飙脏话,那厢,霍乾念呲着大牙拱手示好。 云琛则一肚子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俩人的情绪,只听到霍乾念语调颇为愉悦地说了句“琛儿,那我不陪你去幽州了,我有别的事要办”,而后嘱咐了一大堆琐事,一溜烟小跑着去为她打点行程。 第219章 今夕花,他夕树 东宫令到达的当日,云琛即与山寂踏上幽州之行。 十月秋暖,日头温温的,并不灼人。 二人策马并肩而行,除了山寂总叫她背什么《无义秘籍下》的心法口诀,一字一句口授于她,这之外,两人一路很少说话,却很轻松自在。 云琛总有一种与山寂十分熟悉的感觉,明明儿时一起玩耍的事,她都已忘记许多。 山寂换下了那身扎眼的血红色武服,穿着一身铁青寒松色的常服,但整个人依然透着霸道与不羁的气息。 但凡行路途中遇到谁好奇注目,山寂只一个眼神过去,立马吓得对方不敢对视。 云琛不禁发笑:“飞鱼哥哥,你这架势,是来给我做护卫的吗,武器就是眼神杀?” 山寂昂起下巴,道:“当然了。这天下只有我能做好你的护卫,霍乾念那小子都差点意思。一想到堂堂幽州云氏嫡长女,给什么霍帮少主当过护卫,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别气啦,做护卫是我自愿的,是以我云琛的身份,与云家无关。”云琛回答。 “嗯,我知道。”山寂点点头,接着又道:“早知道小时候不教你凫水了,那样也许你就不会进霍帮。” 没想到山寂连她当初进霍帮时,以凫水展示武艺的事,都打听过了,云琛心里很暖。 二人都想起儿时一起凫水的情景,夏天太阳最烈的时候,山寂光着膀子站在水里,一头扎进水中闭气。 一旁小小的云琛有样学样,也跟着将头伸进水里,却忘了自己满头繁复的小辫子和绢花,一沾水就重得很,直接将她坠了个倒栽葱。 头朝下,脚朝上,两只白嫩的小脚丫在空中不停挣扎。 那时候,山寂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云琛从水里拔出来。 回忆起小时候粉嫩得像个玉雕娃娃一样的云琛,山寂眼神愈发柔软,说: “你从小就胆子大,不怕的,从水里捞出来,鼻子上还夹着一只小螃蟹呢,都破皮了,你也不哭。” “那你记得这个不?”云琛举起拳头,在耳边攥动两下。 山寂立马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怎么不记得!” 有一次,山寂和云琛走在回家的路上。 云琛一身湿漉漉地走在前面,两条辫子湿透了,不停地往下淌水,在发尾聚集成一个小水包。 山寂跟在她身后,每走几步,就要上前攥一攥那小水包,好叫水少淌到她身上。 就这么一路走走又捏捏,正当山寂又一次去捏小水包时,云琛脚下一崴,差点掉进一个小坑里。 山寂眼疾手快,直接一把抓住云琛头发,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云琛被揪着辫子提在半空,脸都被揪变形了,疼得小手乱舞,呲哇乱叫不停,样子好笑极了。 想到这里,山寂摸摸胳膊,心有余悸道: “你当时疼得气坏了,抓住我就咬,怎么甩都甩不掉,我都感觉不到什么疼,光顾着吓了。” “哈哈哈哈——”云琛忍不住笑起,忽然就想起许多儿时的趣事,开始越说越起劲。 “你记得有一次咱们去钓虾子不?我一脚滑进河里,那水特深,我呛了好多水,挣扎半天才上来,趴在岸边使劲咳嗽,嘴里吐出一只虾子,结果你非常淡定地问我——” “‘咋了,跳下去吃,更新鲜一点吗?’哈哈哈哈哈——还有一次,你放马的时候弄丢了枣红马,我陪你找了一天一夜——” “然后马没找到,咱俩迷路了,我肚子饿得厉害,你就抓了山鼠给我。” “你嫌恶心,可又肚饿。一边吃,一边吐,一边吐,一边吃,还跟我说‘飞鱼哥哥——呕——吃了山鼠——呕——会不会得狂鼠疫——呕——’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见云琛终于开朗起来,山寂心里畅快许多。 这么一连行了十几日路,云琛与山寂说说笑笑,聊着童年趣事,倒不觉得时间长。 可一踏上幽州地界,云琛很快又变得沉郁了。 从那双干净的一览无遗的眼睛里,山寂仿佛能看见童年的阿琛在哭泣,眼里都是对父亲的怨恨,还有对那高深宅院的畏惧。 不自觉地,二人行路越来越慢。 在将抵达云府所在的广原城的时候,望着漫天乌云欲雨,云琛黯然道: “陪我去个地方……” 山寂没有作声,心却蓦地收紧。 果然,云琛接着说:“离城十里有一处旧道观,我娘……埋在那里……” 一路再无话,只有阴色的天伴着哒哒马蹄声,逐渐靠近一座老旧古朴的道观。 道观四周立满枝繁叶茂的秋海棠树,开着一簇簇热烈又温柔的海棠花,是极其罕见的褪蓝色。 道观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土包前,一块样式简单的墓碑静静立着,上刻: 慈亲沈悠宁。 立这墓碑的时候,云琛只有十二岁,不会写字,也没怎么读过书,还是观里道长手把手教着,才描完石碑。 如今,十一年风吹日晒,岁月侵蚀,石碑已有些缺损破角,上面的字也渐渐模糊了。 云琛和山寂注意到,虽然石碑旧了,但母亲的坟前却十分整洁,还插着几支新鲜的灵芝草,一看就是常有人照顾打理。 两人不语,整理头发和衣衫,郑重在坟前跪下。 望着母亲的名字,一瞬间,所有前尘往事都涌上心头。 儿时的一幕幕委屈、愤怒、恐惧,母亲常年哭泣的容颜、垂死时灰白色的脸,全都浮现在眼前。 云琛无声地落泪。 山寂眼眶湿润,亦在心里默默地说: “娘,孩儿不孝,十一年了,这才来看你……” 闷闷一声雷响,秋风带来末季最后一场雨。 细雨绵绵滴落在两个年轻人的脸庞,柔柔的,痒痒的,似乎生怕雨滴会打痛脸,那么温柔又爱怜。 云琛记得,娘从来都很疼爱她,总是将她捧在手心一般宠着,连大声训斥都没有过。 娘总是给她做新衣,梳繁复精致的小辫子,帮她瞒着爹,偷偷放她出去玩耍。 不论玩得多疯多累,只要一回去看见娘温柔慈爱的脸,感受娘亲温暖的手掌抚在额头,吃着娘早早准备好的牛乳燕窝,小小的云琛便觉整个童年都是明媚的。 而山寂则记得,自己那赌鬼爹终于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终于,爹将贪婪的目光落在小小的山寂身上,爹说,这次赌把大的,押上儿子,一定“一把翻本”。 记忆中,那么温柔的娘亲第一次发疯,母狮子一般发狂,扑上来紧紧抱住小小的山寂,哭喊道: “要赌就拿我!别碰儿子!” 于是,娘替子,做赌注。 只一刻钟的功夫,那赌鬼爹便将娘输给了一个青楼走货的人伢子。 山寂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几个大汉冲进他们小小又破落的家,毫不留情地将娘往外拖。 娘的木钗掉了,头发散了,粗布衣裙也脏了,可他那赌鬼爹却低着头坐在一旁,连看都不看一眼。 娘亲被拖出院子,小小的山寂追出去,跟在后面哭。 追啊,追啊…… 一直到娘亲被拖上远处的主路,塞上马车,山寂都没有追上。 后来,山寂听说,一个年轻又壮硕的男人,押运着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高头大马,只拿着一根粗粗的马鞭子,便将几个汉子抽打得鬼哭狼嚎,救下了一位娘子。 再后来,娘亲成了豪门贵府里,那最温柔洁净的云夫人。 从此,山寂那赌鬼爹只要拉着山寂站在云府门前,就会有银子偷偷递出来。 原以为有银子便有安生日子,可惜吸血的水蛭是不会知足的。 在他那赌鬼爹醉酒闹上云府的那一日,娘亲多年如履薄冰终究枉然。 二嫁为人妇的真相、偷盗府中钱财的秘密,以及不堪回首的过往,叫娘亲和云琛一起跌落神坛。 最后,娘亲死了,云琛走了。 山寂甚至都没机会知道娘埋在哪里。 不知站了多久,“吱呀——”一声开门响,将云琛和山寂从回忆里叫醒。 一个面容清癯的老道士,背着捆灵芝草走出道观,看云琛和山寂的眼神,像是瞧着两个等待已久的朋友一样,语气平常地问了句: “来了啊?” 不用说,这墓能如此整洁,必是老道士多年悉心照看。 云琛擦干眼泪,吸吸鼻子,道: “谢谢道长照顾我娘亲的墓……我想给娘亲重新立个碑。” 老道士望着置身海棠花海、身披褪蓝色落花的墓碑,道: “没必要,我瞧她这样挺自在的。” 她。 老道士不说坟墓,只像介绍一位朋友一样说“她”。 山寂又道:“那我捐些金子,给道观修缮,以作答谢。” 老道士摇头,“若是为了答谢,就别给了;若是捐香火,进观里直走右拐上山,多少随缘。” 许是看出云琛和山寂都一脸愧悔,那心结难解模样,老道士又说: “你们一人种一棵树留下,总有一日,树会参天,待亭亭如盖之日,便能替你们为她遮风挡雨了。” 第219章 今夕花,他夕树 东宫令到达的当日,云琛即与山寂踏上幽州之行。 十月秋暖,日头温温的,并不灼人。 二人策马并肩而行,除了山寂总叫她背什么《无义秘籍下》的心法口诀,一字一句口授于她,这之外,两人一路很少说话,却很轻松自在。 云琛总有一种与山寂十分熟悉的感觉,明明儿时一起玩耍的事,她都已忘记许多。 山寂换下了那身扎眼的血红色武服,穿着一身铁青寒松色的常服,但整个人依然透着霸道与不羁的气息。 但凡行路途中遇到谁好奇注目,山寂只一个眼神过去,立马吓得对方不敢对视。 云琛不禁发笑:“飞鱼哥哥,你这架势,是来给我做护卫的吗,武器就是眼神杀?” 山寂昂起下巴,道:“当然了。这天下只有我能做好你的护卫,霍乾念那小子都差点意思。一想到堂堂幽州云氏嫡长女,给什么霍帮少主当过护卫,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别气啦,做护卫是我自愿的,是以我云琛的身份,与云家无关。”云琛回答。 “嗯,我知道。”山寂点点头,接着又道:“早知道小时候不教你凫水了,那样也许你就不会进霍帮。” 没想到山寂连她当初进霍帮时,以凫水展示武艺的事,都打听过了,云琛心里很暖。 二人都想起儿时一起凫水的情景,夏天太阳最烈的时候,山寂光着膀子站在水里,一头扎进水中闭气。 一旁小小的云琛有样学样,也跟着将头伸进水里,却忘了自己满头繁复的小辫子和绢花,一沾水就重得很,直接将她坠了个倒栽葱。 头朝下,脚朝上,两只白嫩的小脚丫在空中不停挣扎。 那时候,山寂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云琛从水里拔出来。 回忆起小时候粉嫩得像个玉雕娃娃一样的云琛,山寂眼神愈发柔软,说: “你从小就胆子大,不怕的,从水里捞出来,鼻子上还夹着一只小螃蟹呢,都破皮了,你也不哭。” “那你记得这个不?”云琛举起拳头,在耳边攥动两下。 山寂立马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怎么不记得!” 有一次,山寂和云琛走在回家的路上。 云琛一身湿漉漉地走在前面,两条辫子湿透了,不停地往下淌水,在发尾聚集成一个小水包。 山寂跟在她身后,每走几步,就要上前攥一攥那小水包,好叫水少淌到她身上。 就这么一路走走又捏捏,正当山寂又一次去捏小水包时,云琛脚下一崴,差点掉进一个小坑里。 山寂眼疾手快,直接一把抓住云琛头发,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云琛被揪着辫子提在半空,脸都被揪变形了,疼得小手乱舞,呲哇乱叫不停,样子好笑极了。 想到这里,山寂摸摸胳膊,心有余悸道: “你当时疼得气坏了,抓住我就咬,怎么甩都甩不掉,我都感觉不到什么疼,光顾着吓了。” “哈哈哈哈——”云琛忍不住笑起,忽然就想起许多儿时的趣事,开始越说越起劲。 “你记得有一次咱们去钓虾子不?我一脚滑进河里,那水特深,我呛了好多水,挣扎半天才上来,趴在岸边使劲咳嗽,嘴里吐出一只虾子,结果你非常淡定地问我——” “‘咋了,跳下去吃,更新鲜一点吗?’哈哈哈哈哈——还有一次,你放马的时候弄丢了枣红马,我陪你找了一天一夜——” “然后马没找到,咱俩迷路了,我肚子饿得厉害,你就抓了山鼠给我。” “你嫌恶心,可又肚饿。一边吃,一边吐,一边吐,一边吃,还跟我说‘飞鱼哥哥——呕——吃了山鼠——呕——会不会得狂鼠疫——呕——’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见云琛终于开朗起来,山寂心里畅快许多。 这么一连行了十几日路,云琛与山寂说说笑笑,聊着童年趣事,倒不觉得时间长。 可一踏上幽州地界,云琛很快又变得沉郁了。 从那双干净的一览无遗的眼睛里,山寂仿佛能看见童年的阿琛在哭泣,眼里都是对父亲的怨恨,还有对那高深宅院的畏惧。 不自觉地,二人行路越来越慢。 在将抵达云府所在的广原城的时候,望着漫天乌云欲雨,云琛黯然道: “陪我去个地方……” 山寂没有作声,心却蓦地收紧。 果然,云琛接着说:“离城十里有一处旧道观,我娘……埋在那里……” 一路再无话,只有阴色的天伴着哒哒马蹄声,逐渐靠近一座老旧古朴的道观。 道观四周立满枝繁叶茂的秋海棠树,开着一簇簇热烈又温柔的海棠花,是极其罕见的褪蓝色。 道观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土包前,一块样式简单的墓碑静静立着,上刻: 慈亲沈悠宁。 立这墓碑的时候,云琛只有十二岁,不会写字,也没怎么读过书,还是观里道长手把手教着,才描完石碑。 如今,十一年风吹日晒,岁月侵蚀,石碑已有些缺损破角,上面的字也渐渐模糊了。 云琛和山寂注意到,虽然石碑旧了,但母亲的坟前却十分整洁,还插着几支新鲜的灵芝草,一看就是常有人照顾打理。 两人不语,整理头发和衣衫,郑重在坟前跪下。 望着母亲的名字,一瞬间,所有前尘往事都涌上心头。 儿时的一幕幕委屈、愤怒、恐惧,母亲常年哭泣的容颜、垂死时灰白色的脸,全都浮现在眼前。 云琛无声地落泪。 山寂眼眶湿润,亦在心里默默地说: “娘,孩儿不孝,十一年了,这才来看你……” 闷闷一声雷响,秋风带来末季最后一场雨。 细雨绵绵滴落在两个年轻人的脸庞,柔柔的,痒痒的,似乎生怕雨滴会打痛脸,那么温柔又爱怜。 云琛记得,娘从来都很疼爱她,总是将她捧在手心一般宠着,连大声训斥都没有过。 娘总是给她做新衣,梳繁复精致的小辫子,帮她瞒着爹,偷偷放她出去玩耍。 不论玩得多疯多累,只要一回去看见娘温柔慈爱的脸,感受娘亲温暖的手掌抚在额头,吃着娘早早准备好的牛乳燕窝,小小的云琛便觉整个童年都是明媚的。 而山寂则记得,自己那赌鬼爹终于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终于,爹将贪婪的目光落在小小的山寂身上,爹说,这次赌把大的,押上儿子,一定“一把翻本”。 记忆中,那么温柔的娘亲第一次发疯,母狮子一般发狂,扑上来紧紧抱住小小的山寂,哭喊道: “要赌就拿我!别碰儿子!” 于是,娘替子,做赌注。 只一刻钟的功夫,那赌鬼爹便将娘输给了一个青楼走货的人伢子。 山寂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几个大汉冲进他们小小又破落的家,毫不留情地将娘往外拖。 娘的木钗掉了,头发散了,粗布衣裙也脏了,可他那赌鬼爹却低着头坐在一旁,连看都不看一眼。 娘亲被拖出院子,小小的山寂追出去,跟在后面哭。 追啊,追啊…… 一直到娘亲被拖上远处的主路,塞上马车,山寂都没有追上。 后来,山寂听说,一个年轻又壮硕的男人,押运着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高头大马,只拿着一根粗粗的马鞭子,便将几个汉子抽打得鬼哭狼嚎,救下了一位娘子。 再后来,娘亲成了豪门贵府里,那最温柔洁净的云夫人。 从此,山寂那赌鬼爹只要拉着山寂站在云府门前,就会有银子偷偷递出来。 原以为有银子便有安生日子,可惜吸血的水蛭是不会知足的。 在他那赌鬼爹醉酒闹上云府的那一日,娘亲多年如履薄冰终究枉然。 二嫁为人妇的真相、偷盗府中钱财的秘密,以及不堪回首的过往,叫娘亲和云琛一起跌落神坛。 最后,娘亲死了,云琛走了。 山寂甚至都没机会知道娘埋在哪里。 不知站了多久,“吱呀——”一声开门响,将云琛和山寂从回忆里叫醒。 一个面容清癯的老道士,背着捆灵芝草走出道观,看云琛和山寂的眼神,像是瞧着两个等待已久的朋友一样,语气平常地问了句: “来了啊?” 不用说,这墓能如此整洁,必是老道士多年悉心照看。 云琛擦干眼泪,吸吸鼻子,道: “谢谢道长照顾我娘亲的墓……我想给娘亲重新立个碑。” 老道士望着置身海棠花海、身披褪蓝色落花的墓碑,道: “没必要,我瞧她这样挺自在的。” 她。 老道士不说坟墓,只像介绍一位朋友一样说“她”。 山寂又道:“那我捐些金子,给道观修缮,以作答谢。” 老道士摇头,“若是为了答谢,就别给了;若是捐香火,进观里直走右拐上山,多少随缘。” 许是看出云琛和山寂都一脸愧悔,那心结难解模样,老道士又说: “你们一人种一棵树留下,总有一日,树会参天,待亭亭如盖之日,便能替你们为她遮风挡雨了。” 第220章 记忆 简单商量后,云琛叫山寂留在道观等她,不必与她同去云家。 一来,他能扔下偌大的无义血卫不管,专程陪她回家一趟,已经相当够义气了; 二来,她觉得山寂与她非亲非故,若这样一个又高又帅的大男人与她并肩踏进家门,不知要闹出什么误会,还得费许多口舌解释。 山寂原本不同意,坚持与她同去。 可云琛安慰他不要紧,说只是回家挨骂而已,又不会要了她性命,另外还请他闲时帮忙买些祭奠用品,过两日她好去拜祭娘亲。 这几个理由加起来,山寂也没办法拒绝了。 云琛独自进入广原城。 黄昏落日,熟悉的街道与小巷扑面而来,却比记忆中的样子矮了许多,小旧了许多。 仿佛十一年来,只有她在长大,这城池除了老去,再无其他变化。 经过儿时喜欢吃的糖水铺子,当年风姿绰约的厨娘,如今已体态丰腴,笑起来时,眼角全是温柔的皱纹; 街角卖花的老奶奶更老了,满头银发,但怀里的花却一如往昔艳丽。 云琛一身铠甲戎装,策马徐徐过街。 满身英武之气,加上俊俏阴柔的出挑相貌,立刻引来不少人张望。 有人叹道: “好俊的小将军!” “是呢,这么年轻就当将军了,厉害!” “往云府方向去了,提亲去吗?” “咋可能,云家二公子、三小姐、四小姐,全都成家了,没有待嫁的姑娘。” “不是还有个嫡长女吗?” “听说早病死了。不过也有人说是失踪了。大家族嘛,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伴着人们好奇的目光和议论声,云琛径直来到云府大门口。 她翻身下马,望着那高耸冰冷的黑岩大门,只觉得同记忆中一样充满压迫。 她犹豫着是去敲正门呢,还是敲偏门? 是正大光明地走进去报上姓名,还是悄悄翻墙跳进去好? 总之,不引人注目最好。 否则见到她的人越多,什么云家嫡长女病死的谎言就越兜不住。 云中君必然觉得丢人,就会对她越有气。 深吸一口气,云琛将饮血剑卸下,屠狼驹拴好,准备找个地方翻墙。 谁知她刚迈开一步,云府大门忽然打开,几个仆从鱼贯而出,泼出四五桶清水,开始刷洗大门和石阶。 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走出门,一边指点仆从们刷洗,一边望了云琛一眼。 一眼。 又一眼。 然后整个人震在原地,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试探道: “大……大……大小姐???” 翻墙计划失败。无奈,云琛只能走上前,摘下束发的发箍,一头青丝垂下,顿显几分女儿态。 她微微弯唇,语气带着两分玩笑: “云琛见过大管家——久叔,我回来了。” 简直听不懂人话一般,张久之足足愣了半天,才能一字一句地理解云琛说出的每一个字。 他不可思议地怔怔看着云琛,直到泪水涌上眼眶,才颤抖着对一旁愣神的仆从道: “快……快去禀报老爷……大、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不等云琛出言阻止,两个腿脚麻利的仆从已连滚带爬地朝中堂跑去。 一边跑,一边还鬼哭狼嚎地不停大喊: “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哎别……”云琛暗暗叹口气,照这架势,她想要低调去见云中君,看来是不可能了。 而张久之望着那张几乎和云夫人一模一样的脸,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左眼皮跳了半个月!我就知道有天大的好事要发生!大小姐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就好!” 云琛重新束好头发,安慰地笑笑,随张久之往这偌大府邸的深处而去。 一路上,仆从和侍女们全都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看向她—— 这个十几年没有出现过,只存在于云中君最忌讳的心结里的人。 也有几个和张久之同样激动又饱含热泪的眼神在其中,云琛一一回望,只认得一个自小照顾她的老妈子,其他人都已记不清。 深深的宅院,一道又一道门。 到处都是云家标志性的黑岩石装饰,显得格外沉重逼人。 走到前厅,云琛瞧见大厅内外摆满了檀木圆桌,上面已是残羹冷炙,但仍看得出昂贵的菜式。仆从们正忙碌其中打扫刷洗。 厅门内外到处装饰着金箔红绸,前厅里堆满了各式锦缎包裹的雕花礼盒。看起来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热闹的宴席。 云琛正在心里猜想是什么事,让府里起了这么大宴席,就听张久之在旁边抹了把眼泪,高兴道: “大小姐,您是回来给老爷过寿的?真好!老爷一定高兴坏了!” “……” 云琛头皮一麻,尴尬地笑了一下。 她根本不记得云中君的生日,却偏偏挑了这日子回来触他的霉头。 穿过前厅和大院,云琛缓缓走向中堂。 远远地,她看见堂内乌泱泱坐着一大圈人,全都翘首朝她望来。 张久之道:“老爷和宗亲们刚用完晚宴,这会子正在吃酒说话呢。大小姐来得正好,刚好能一块见了,省得以后还得逐一上门拜访。” 显然,张久之不仅以为云琛是来给云中君过寿的,还认为云琛这次回来会长住。 还宗亲们都在?很好,横竖看,云琛都像是特意挑这亲戚朋友人最多的日子,来犯云中君煞的。 云琛硬着头皮往前走。 张久之高兴地大喊一句:“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云琛随即跨步迈进堂门。 顿时哗啦一声,堂内一大半人都站了起来。 云琛几乎都不认识,只感觉到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好奇和震惊,看得她颇不自在。 她抬眼朝高座望去,左边是云中君的继妻——也是当年横插进云中君与沈悠宁之间的小妾白氏。 她仍是一副柔弱惜惜的模样,正以帕捂面,眼泪汪汪地望着云琛。 高座之右,是仍体型壮硕、气势不减当年的云中君。 和十三年前不同,云中君如今蓄了胡子,叫云琛看着十分陌生,不觉盯了那胡须很久,似乎很难将他和童年印象中的“父亲”联系起来。 似乎是饮了许多酒的缘故,云中君面颊泛红,两眼也有些发红。 云琛站定堂中,所有人直直看着她,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 直到白氏啜泣起来,才终于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气氛。 “大小姐……你……你……终于……回来了……”白氏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云中君盯着云琛一身铠甲和男子束发,咬了咬牙,抬手将一个茶杯狠狠砸向云琛,怒道: “孽障!跪下!!” 第220章 记忆 简单商量后,云琛叫山寂留在道观等她,不必与她同去云家。 一来,他能扔下偌大的无义血卫不管,专程陪她回家一趟,已经相当够义气了; 二来,她觉得山寂与她非亲非故,若这样一个又高又帅的大男人与她并肩踏进家门,不知要闹出什么误会,还得费许多口舌解释。 山寂原本不同意,坚持与她同去。 可云琛安慰他不要紧,说只是回家挨骂而已,又不会要了她性命,另外还请他闲时帮忙买些祭奠用品,过两日她好去拜祭娘亲。 这几个理由加起来,山寂也没办法拒绝了。 云琛独自进入广原城。 黄昏落日,熟悉的街道与小巷扑面而来,却比记忆中的样子矮了许多,小旧了许多。 仿佛十一年来,只有她在长大,这城池除了老去,再无其他变化。 经过儿时喜欢吃的糖水铺子,当年风姿绰约的厨娘,如今已体态丰腴,笑起来时,眼角全是温柔的皱纹; 街角卖花的老奶奶更老了,满头银发,但怀里的花却一如往昔艳丽。 云琛一身铠甲戎装,策马徐徐过街。 满身英武之气,加上俊俏阴柔的出挑相貌,立刻引来不少人张望。 有人叹道: “好俊的小将军!” “是呢,这么年轻就当将军了,厉害!” “往云府方向去了,提亲去吗?” “咋可能,云家二公子、三小姐、四小姐,全都成家了,没有待嫁的姑娘。” “不是还有个嫡长女吗?” “听说早病死了。不过也有人说是失踪了。大家族嘛,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伴着人们好奇的目光和议论声,云琛径直来到云府大门口。 她翻身下马,望着那高耸冰冷的黑岩大门,只觉得同记忆中一样充满压迫。 她犹豫着是去敲正门呢,还是敲偏门? 是正大光明地走进去报上姓名,还是悄悄翻墙跳进去好? 总之,不引人注目最好。 否则见到她的人越多,什么云家嫡长女病死的谎言就越兜不住。 云中君必然觉得丢人,就会对她越有气。 深吸一口气,云琛将饮血剑卸下,屠狼驹拴好,准备找个地方翻墙。 谁知她刚迈开一步,云府大门忽然打开,几个仆从鱼贯而出,泼出四五桶清水,开始刷洗大门和石阶。 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走出门,一边指点仆从们刷洗,一边望了云琛一眼。 一眼。 又一眼。 然后整个人震在原地,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试探道: “大……大……大小姐???” 翻墙计划失败。无奈,云琛只能走上前,摘下束发的发箍,一头青丝垂下,顿显几分女儿态。 她微微弯唇,语气带着两分玩笑: “云琛见过大管家——久叔,我回来了。” 简直听不懂人话一般,张久之足足愣了半天,才能一字一句地理解云琛说出的每一个字。 他不可思议地怔怔看着云琛,直到泪水涌上眼眶,才颤抖着对一旁愣神的仆从道: “快……快去禀报老爷……大、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不等云琛出言阻止,两个腿脚麻利的仆从已连滚带爬地朝中堂跑去。 一边跑,一边还鬼哭狼嚎地不停大喊: “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哎别……”云琛暗暗叹口气,照这架势,她想要低调去见云中君,看来是不可能了。 而张久之望着那张几乎和云夫人一模一样的脸,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左眼皮跳了半个月!我就知道有天大的好事要发生!大小姐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就好!” 云琛重新束好头发,安慰地笑笑,随张久之往这偌大府邸的深处而去。 一路上,仆从和侍女们全都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看向她—— 这个十几年没有出现过,只存在于云中君最忌讳的心结里的人。 也有几个和张久之同样激动又饱含热泪的眼神在其中,云琛一一回望,只认得一个自小照顾她的老妈子,其他人都已记不清。 深深的宅院,一道又一道门。 到处都是云家标志性的黑岩石装饰,显得格外沉重逼人。 走到前厅,云琛瞧见大厅内外摆满了檀木圆桌,上面已是残羹冷炙,但仍看得出昂贵的菜式。仆从们正忙碌其中打扫刷洗。 厅门内外到处装饰着金箔红绸,前厅里堆满了各式锦缎包裹的雕花礼盒。看起来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热闹的宴席。 云琛正在心里猜想是什么事,让府里起了这么大宴席,就听张久之在旁边抹了把眼泪,高兴道: “大小姐,您是回来给老爷过寿的?真好!老爷一定高兴坏了!” “……” 云琛头皮一麻,尴尬地笑了一下。 她根本不记得云中君的生日,却偏偏挑了这日子回来触他的霉头。 穿过前厅和大院,云琛缓缓走向中堂。 远远地,她看见堂内乌泱泱坐着一大圈人,全都翘首朝她望来。 张久之道:“老爷和宗亲们刚用完晚宴,这会子正在吃酒说话呢。大小姐来得正好,刚好能一块见了,省得以后还得逐一上门拜访。” 显然,张久之不仅以为云琛是来给云中君过寿的,还认为云琛这次回来会长住。 还宗亲们都在?很好,横竖看,云琛都像是特意挑这亲戚朋友人最多的日子,来犯云中君煞的。 云琛硬着头皮往前走。 张久之高兴地大喊一句:“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云琛随即跨步迈进堂门。 顿时哗啦一声,堂内一大半人都站了起来。 云琛几乎都不认识,只感觉到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好奇和震惊,看得她颇不自在。 她抬眼朝高座望去,左边是云中君的继妻——也是当年横插进云中君与沈悠宁之间的小妾白氏。 她仍是一副柔弱惜惜的模样,正以帕捂面,眼泪汪汪地望着云琛。 高座之右,是仍体型壮硕、气势不减当年的云中君。 和十三年前不同,云中君如今蓄了胡子,叫云琛看着十分陌生,不觉盯了那胡须很久,似乎很难将他和童年印象中的“父亲”联系起来。 似乎是饮了许多酒的缘故,云中君面颊泛红,两眼也有些发红。 云琛站定堂中,所有人直直看着她,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 直到白氏啜泣起来,才终于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气氛。 “大小姐……你……你……终于……回来了……”白氏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云中君盯着云琛一身铠甲和男子束发,咬了咬牙,抬手将一个茶杯狠狠砸向云琛,怒道: “孽障!跪下!!” 第221章 家法处置 “孽障!跪下!!” 茶杯直直朝脑袋飞来,云琛没有躲,“咣”一下砸在额头上,立马肿起个大包。 云中君一发话,堂内立马像洪水开闸似的,轰地爆发出各种声音。 有白氏的哭声,有张久之的劝解,有一众宗亲的探问,还有云琛不太相熟的大伯和三叔坐在一旁,愤怒地向云琛发出斥责: “你还知道回来?堂堂云氏嫡女!大闹灵堂!盗取嫡母灵体!畏罪逃离!实在可恶!” “瞧瞧这什么样子?!女扮男装?还穿着铠甲?威风给谁看!高门贵女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瞧瞧你如今这样!实实败坏云氏门风!” “大逆不道!有辱门楣!这传出去要云氏以后怎么见人!你潇洒在外!现在牛气冲天地回来了!可知今后你的弟弟妹妹们在外怎么做人!会被怎样嘲笑家门!” “若搅得你弟弟妹妹们和离了!害你的侄儿们将来说不上亲!你承担得起吗?!” “早就听说有个什么玄都护卫叫‘云琛’!还以为是重名!原来真是你这无法无天的混账!现在看来,除你出族谱,属实没有冤枉你!” “实在可恶!自私自利!简直是我云氏奇耻大辱!!” “一个女子女扮男装!必是成日在外与男子花天酒地厮混!不要脸的东西!” 长辈们越骂越难听,白氏也越哭越大声。 各种难听话一股脑地往云琛身上泼,云中君并不阻止,只咬牙切齿地对张久之道: “去取我的马鞭来!” 张久之脸色一慌,赶忙劝阻,却更惹得云中君暴怒,直接一把掀翻手边几案,暴喝道: “取鞭子来!!” 这洪钟一声炸起,立刻压得堂内众多声音小了下去。 云琛那些叔伯婶婶们,顿时截住越说越过分的话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这时,一个气质文雅的年轻男子跨出两步,对云中君道: “爹,琛姐姐长途劳顿而来,还是先让琛姐姐歇息一番!况且琛姐姐身着将军铠甲,属朝廷命官,您不可” 年轻男子话未说话,就被云琛的大伯打断,呵斥道: “将军?朝廷知道她女扮男装吗?欺骗东宫是死罪!不连累我们就不错了!有何顾忌?!” 云琛的三叔也道:“就是!再大的官也大不过天地父母!进了家门就是家规族法说了算!” 此时,张久之已取来马鞭,攥在手里,迟迟不愿给云中君。 云中君直接一把夺过,不顾一旁白氏的阻拦,大步走下高座,直冲云琛走去。 那方才说话的年轻男子急了,赶忙上去阻拦,并焦急地回头对云琛使眼色: “琛姐姐!你是不是担着什么朝廷差事呢!快说!” 云琛对视上,是一张年轻温润又着急的脸,陌生,却很快与记忆中的人重合。 是白氏的儿子,云望。 云琛明白云望的意思,她如今穿着铠甲,等于带着军衔,除了她的上级和东宫,任何人不能轻易对她动手,否则可以按律法处置。 但云中君已走到云琛面前,仍旧是张没有一丝柔软与疼爱、充满怒意的脸。 云琛紧紧抿着嘴,一语不发,开始解铠甲的锁扣。 这一动作登时惹得满堂哗然。 云琛将铠甲脱下,“咣当”扔在一旁,只穿着一身单衣,直挺挺地跪下。 看着她摆明不服软的意思,云中君攥紧手里的鞭子,连道几声“好好好”,随即高扬马鞭,狠狠抽过去。 “啪——”一鞭子落在云琛小腿肚子上,鞭痕立刻高高肿起,鲜血缓缓氤透雪白的单衣,泛上刺目的鲜红。 这下,原本嘈杂的中堂,彻底安静下来。 那些个叫着严惩云琛,要将云琛逐出云氏的宗亲们,也全都愣了,不敢再说话。 那蛇皮缠绕的马鞭比两指还粗,比棕树皮还坚韧。 但打下去是轻轻带过还是皮开肉绽,全靠拿鞭子的人控制力道。 谁也没想到,云中君这样下狠手。 一鞭子下去,云琛登时疼得脸色一白,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啪——”又狠狠一鞭,又是一道殷红血迹。 云中君咬着牙挥动手里的马鞭,怒问: “你娘呢?埋在哪里了?!” 云琛虽跪着,却梗着脖子,仰起头,一字一句道: “不知道!” 此言一出,云中君彻底暴怒,瞬间将家法处置族中女子时,只责打小腿的规矩抛之脑后,一脚将云琛踹倒,然后劈头盖脸地打起来。 马鞭子凌空作响,不带停歇地狠狠挥舞,抽得云琛浑身血痕,脸上都挨了一下。 可云琛仍旧没有一句服软,没有一声呼痛,竟还在暴雨般的鞭打中强撑起身,继续直挺挺地跪起。 这下连那些宗亲叔伯们都心悸了。 果然,见云琛如此,云中君简直怒不可遏,完全失去理智,再次一脚将云琛踹翻,狠狠抽打不止。 云琛一次次跪起身,云中君便一次次将她踹倒,抽打得更加用力。 打到最后,那名贵百金、抽打起来连烈马都受不了的马鞭子,已有松动脱皮的迹象,云中君却仍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仿佛已陷入愤怒癫狂。 云琛被打得浑身冒血,从衣服破碎的地方可以看到,每一处都是皮开肉绽,一道摞着一道。 最后,就连原本还责骂云琛的叔伯们都看不下去了,赶忙上来相劝。 “再这样打下去必要出人命的!你歇一歇!” “别打了!犯不着气坏自己身子!停下!停下! 云中君一把推开,完全不听劝阻。 直到白氏扑上来,用身子挡在云琛身前,云中君的鞭子才终于停住。 白氏扑在云中君的胳膊上,紧紧抱着那染血的马鞭,泪流满面地悲泣: “老爷求你看在已过世沈姐姐的份上,别打了沈姐姐在天有灵,若瞧见大小姐这样受罪,只怕不得安息” 云中君已打得疲累,气喘吁吁,却还试图将白氏推开,颤抖着手,指向云琛: “你问问这个孽障可记得自己母亲,可知道她母亲孤零零埋在外面苦不苦?!孽障!我今日一定要打死她!” 说着,云中君又要上前继续打,白氏再也忍不住,直接大叫一声“老爷!你到底让我如何活啊!”而后一把抱住云琛,竟是要替云琛挨罚的架势。 这一下,云琛终于支撑不住,被白氏一把扑倒,晕死了过去。 第221章 家法处置 “孽障!跪下!!” 茶杯直直朝脑袋飞来,云琛没有躲,“咣”一下砸在额头上,立马肿起个大包。 云中君一发话,堂内立马像洪水开闸似的,轰地爆发出各种声音。 有白氏的哭声,有张久之的劝解,有一众宗亲的探问,还有云琛不太相熟的大伯和三叔坐在一旁,愤怒地向云琛发出斥责: “你还知道回来?堂堂云氏嫡女!大闹灵堂!盗取嫡母灵体!畏罪逃离!实在可恶!” “瞧瞧这什么样子?!女扮男装?还穿着铠甲?威风给谁看!高门贵女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瞧瞧你如今这样!实实败坏云氏门风!” “大逆不道!有辱门楣!这传出去要云氏以后怎么见人!你潇洒在外!现在牛气冲天地回来了!可知今后你的弟弟妹妹们在外怎么做人!会被怎样嘲笑家门!” “若搅得你弟弟妹妹们和离了!害你的侄儿们将来说不上亲!你承担得起吗?!” “早就听说有个什么玄都护卫叫‘云琛’!还以为是重名!原来真是你这无法无天的混账!现在看来,除你出族谱,属实没有冤枉你!” “实在可恶!自私自利!简直是我云氏奇耻大辱!!” “一个女子女扮男装!必是成日在外与男子花天酒地厮混!不要脸的东西!” 长辈们越骂越难听,白氏也越哭越大声。 各种难听话一股脑地往云琛身上泼,云中君并不阻止,只咬牙切齿地对张久之道: “去取我的马鞭来!” 张久之脸色一慌,赶忙劝阻,却更惹得云中君暴怒,直接一把掀翻手边几案,暴喝道: “取鞭子来!!” 这洪钟一声炸起,立刻压得堂内众多声音小了下去。 云琛那些叔伯婶婶们,顿时截住越说越过分的话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这时,一个气质文雅的年轻男子跨出两步,对云中君道: “爹,琛姐姐长途劳顿而来,还是先让琛姐姐歇息一番!况且琛姐姐身着将军铠甲,属朝廷命官,您不可” 年轻男子话未说话,就被云琛的大伯打断,呵斥道: “将军?朝廷知道她女扮男装吗?欺骗东宫是死罪!不连累我们就不错了!有何顾忌?!” 云琛的三叔也道:“就是!再大的官也大不过天地父母!进了家门就是家规族法说了算!” 此时,张久之已取来马鞭,攥在手里,迟迟不愿给云中君。 云中君直接一把夺过,不顾一旁白氏的阻拦,大步走下高座,直冲云琛走去。 那方才说话的年轻男子急了,赶忙上去阻拦,并焦急地回头对云琛使眼色: “琛姐姐!你是不是担着什么朝廷差事呢!快说!” 云琛对视上,是一张年轻温润又着急的脸,陌生,却很快与记忆中的人重合。 是白氏的儿子,云望。 云琛明白云望的意思,她如今穿着铠甲,等于带着军衔,除了她的上级和东宫,任何人不能轻易对她动手,否则可以按律法处置。 但云中君已走到云琛面前,仍旧是张没有一丝柔软与疼爱、充满怒意的脸。 云琛紧紧抿着嘴,一语不发,开始解铠甲的锁扣。 这一动作登时惹得满堂哗然。 云琛将铠甲脱下,“咣当”扔在一旁,只穿着一身单衣,直挺挺地跪下。 看着她摆明不服软的意思,云中君攥紧手里的鞭子,连道几声“好好好”,随即高扬马鞭,狠狠抽过去。 “啪——”一鞭子落在云琛小腿肚子上,鞭痕立刻高高肿起,鲜血缓缓氤透雪白的单衣,泛上刺目的鲜红。 这下,原本嘈杂的中堂,彻底安静下来。 那些个叫着严惩云琛,要将云琛逐出云氏的宗亲们,也全都愣了,不敢再说话。 那蛇皮缠绕的马鞭比两指还粗,比棕树皮还坚韧。 但打下去是轻轻带过还是皮开肉绽,全靠拿鞭子的人控制力道。 谁也没想到,云中君这样下狠手。 一鞭子下去,云琛登时疼得脸色一白,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啪——”又狠狠一鞭,又是一道殷红血迹。 云中君咬着牙挥动手里的马鞭,怒问: “你娘呢?埋在哪里了?!” 云琛虽跪着,却梗着脖子,仰起头,一字一句道: “不知道!” 此言一出,云中君彻底暴怒,瞬间将家法处置族中女子时,只责打小腿的规矩抛之脑后,一脚将云琛踹倒,然后劈头盖脸地打起来。 马鞭子凌空作响,不带停歇地狠狠挥舞,抽得云琛浑身血痕,脸上都挨了一下。 可云琛仍旧没有一句服软,没有一声呼痛,竟还在暴雨般的鞭打中强撑起身,继续直挺挺地跪起。 这下连那些宗亲叔伯们都心悸了。 果然,见云琛如此,云中君简直怒不可遏,完全失去理智,再次一脚将云琛踹翻,狠狠抽打不止。 云琛一次次跪起身,云中君便一次次将她踹倒,抽打得更加用力。 打到最后,那名贵百金、抽打起来连烈马都受不了的马鞭子,已有松动脱皮的迹象,云中君却仍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仿佛已陷入愤怒癫狂。 云琛被打得浑身冒血,从衣服破碎的地方可以看到,每一处都是皮开肉绽,一道摞着一道。 最后,就连原本还责骂云琛的叔伯们都看不下去了,赶忙上来相劝。 “再这样打下去必要出人命的!你歇一歇!” “别打了!犯不着气坏自己身子!停下!停下! 云中君一把推开,完全不听劝阻。 直到白氏扑上来,用身子挡在云琛身前,云中君的鞭子才终于停住。 白氏扑在云中君的胳膊上,紧紧抱着那染血的马鞭,泪流满面地悲泣: “老爷求你看在已过世沈姐姐的份上,别打了沈姐姐在天有灵,若瞧见大小姐这样受罪,只怕不得安息” 云中君已打得疲累,气喘吁吁,却还试图将白氏推开,颤抖着手,指向云琛: “你问问这个孽障可记得自己母亲,可知道她母亲孤零零埋在外面苦不苦?!孽障!我今日一定要打死她!” 说着,云中君又要上前继续打,白氏再也忍不住,直接大叫一声“老爷!你到底让我如何活啊!”而后一把抱住云琛,竟是要替云琛挨罚的架势。 这一下,云琛终于支撑不住,被白氏一把扑倒,晕死了过去。 第222章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孩子总是天生爱父母。 父母也是天然爱着孩子吗? 从昏迷中醒来,云琛闻见那熟悉的,腐朽的,勾起她记忆深处不安的马麝香烛气味。 不用睁开眼睛,她就知道这是云府的祠堂。 在儿时父亲不喜她之后,她便成了祠堂罚跪的常客。 无数个夜晚,她都是缩在蒲团上,在昏暗的烛火里,在一排排灵位交织投射的阴影里哭着入睡。 十一年过去了,她又一次回到这里。 浑身钻心地痛,衣服粘在绽裂的鞭痕伤口上,让她稍微一动都疼得直冒汗。 她没力气起身,也不想起,只静静地蜷缩在蒲团上,听着门外的吵闹声。 似乎是云中君亲自挡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 白氏苦苦哀求:“老爷,让府医给大小姐诊治,大小姐实在伤得太重了,拖下去会高热的” 云望也劝道:“爹,琛姐姐如今好歹是朝廷命官,您这样实在不妥,恐有擅自拘禁官员之嫌,请您三思!” 白氏又哭起来:“老爷,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没有什么比孩子平安回来更重要已经十一年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一年’莫要再伤你们的父女情分啊” 云中君丝毫不为所动,只对张久之道: “去告诉各位宗亲,就说我要惩治这个孽障,请各位再留府几日与会宗法。将府中所有门关起来,所有人都待在各自院子里,无令不得出入!” 张久之惊愣:“老爷,无事闭门大大不吉啊!今日还是您的寿辰呢……” 云中君冷笑一声,反问:“无事?家门出了这样的孽障还叫无事?!我云中君养出这样一个东西,应当早点下地府去跟祖宗谢罪,还过什么生辰?速去!” 很快,云府四处响起关门上锁的声音,在夜空下显得格外阴仄。 层层大门紧闭,一道道黑岩石的墙壁泛着幽暗的冷火,似乎要困住什么,生吞活剥了什么。 云中君的声音回荡在变得空旷的府邸: “不许给她吃喝!不许她出祠堂! “我不信打不死这个孽障!” “朝廷命官?大不了老子一命换一命!” 云琛用力捂住耳朵,可门外的每一句话还是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还好,还好。 她已不是儿时毫无反抗之力的孩童了,只要她想,她可以立刻拆了这祠堂,踹门出去,谁也别想拦住她。 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却如灌了铅,动不了分毫。 烛火昏暗笼罩着的,仿佛还是那个童年的她。 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云琛睁开眼,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她面前,正好奇地歪头打量她。 “姑姑,我叫莲城,今年四岁了。”小人儿软糯糯地说道。 云琛费力地爬起身,云莲城的小脑袋也跟着由歪转正。 云莲城从怀里掏出一块糕点,递给云琛,“喏,我最爱吃的牛奶糯米糕,给姑姑吃。” 云琛接过糕点,顺势摸摸云莲城的头,看那长相便知是云望的孩子,确实该喊她姑姑的。 云琛挪到供桌的桌腿前靠坐,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不那么眩晕,开始咬糯米糕。 云莲城学着她的样子坐下,奶声奶气地问: “姑姑,你是女子吗?还是男子?那我应当喊你姑父?” 云琛被逗笑了:“我就算是男子,也该是你大爷,不是姑父。” 云莲城捂嘴偷笑:“你说了‘就算是’,说明你是女子,你就是我姑姑。” 真是个小机灵鬼,云琛爱怜地捏捏云莲城的小脸,“府中不是戒严了吗?你怎么跑来的?” 云莲城骄傲地拍拍小胸脯,“钻狗洞来的!” 云琛竖起大拇指,“厉害。小心回去挨揍呦。” 云莲城笑嘻嘻道:“我爹只会读书,不会打人,最多就是罚我不许去骑马,嘿嘿。” “呦呵?”云琛来了几分兴趣,“你已经骑马了?我也是四岁骑马的,和你一样。” “那姑姑敢骑大金马吗?” “你说‘万里红’?” “嗯!” 这次换云琛颇为骄傲了: “我驯过六匹!话说那时候呀……” 云莲城两眼冒星星,认真听着云琛讲述她从前驯马的故事,顿生一肚子崇拜之心。 “姑姑,你放心,如果你在这里关一辈子,我就一辈子骑马来给你送糯米糕!”在即将结束对话的时候,云莲城这么信誓旦旦地对云琛保证。 “我可太谢谢你了!”云琛笑着弹了下云莲城的小脑袋,将靴子里常年随身的匕首抽出来,解下匕首套上面的小小红穗子,递给云莲城。 “把这个栓到你的马鞭子上去,马儿见了会怕你的。” 云莲城捧着那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红穗子,如获至宝一般,惊奇发问: “真的?” 云琛单眨下眼睛,揉揉云莲城的小脑袋: “真的。你别怕马,马就怕你。去。” 云莲城小心翼翼地将红穗子塞进衣襟,还不忘将衣领抹平,然后朝云琛摆摆手,一溜烟跑向狗洞。 云琛从后叫道:“下次给我带点喝的,带点糖水来!” “好嘞!”云莲城答应得响亮,头也不回地跑掉。 别看小家伙年纪小,但信誉超有的。 第二天一大早,云莲城果然带着糖水出现了。 他像只虎头虎脑的小兽,费力地从狗洞钻出来,探出小脑袋,先动作小心地将装糖水的罐子从怀里拿出,放在地上。 然后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一圈香肠。 从手腕上解下绳系的糕点。 又从屁股后面抽出两大卷绢丝软布。 最后从嘴里吐出一个袖珍小瓶子,里面装着云家特制的内伤秘药。 云琛愣愣地瞧着云莲城卸完满身货,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拍拍小手,咧嘴笑道: “姑姑,我来啦!” 云琛拨拉地上的东西查看,有吃有喝,还有包扎药物,显然不是云莲城这小孩子可以想到的,便问他: “这些东西谁给你的?” 云莲城“嘿嘿”笑道: “我爹!” 云望?云琛有点意外,又问: “你爹知道你钻狗洞进祠堂,不生气?” 云莲城摆弄着手里的红穗子,那上面原本有点松散的地方,已被重新紧密缠绕了一遍,还打了个漂亮的护身符结。 小人儿头也不抬地回答: “不生气呀,爹可高兴了,爹和娘说,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没有大姑姑的野侄子了,叫我好好拿着东西去,一个都不准弄丢!” “……” 云琛一时无言以对,心中涌起些复杂情绪。 第222章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孩子总是天生爱父母。 父母也是天然爱着孩子吗? 从昏迷中醒来,云琛闻见那熟悉的,腐朽的,勾起她记忆深处不安的马麝香烛气味。 不用睁开眼睛,她就知道这是云府的祠堂。 在儿时父亲不喜她之后,她便成了祠堂罚跪的常客。 无数个夜晚,她都是缩在蒲团上,在昏暗的烛火里,在一排排灵位交织投射的阴影里哭着入睡。 十一年过去了,她又一次回到这里。 浑身钻心地痛,衣服粘在绽裂的鞭痕伤口上,让她稍微一动都疼得直冒汗。 她没力气起身,也不想起,只静静地蜷缩在蒲团上,听着门外的吵闹声。 似乎是云中君亲自挡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 白氏苦苦哀求:“老爷,让府医给大小姐诊治,大小姐实在伤得太重了,拖下去会高热的” 云望也劝道:“爹,琛姐姐如今好歹是朝廷命官,您这样实在不妥,恐有擅自拘禁官员之嫌,请您三思!” 白氏又哭起来:“老爷,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没有什么比孩子平安回来更重要已经十一年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一年’莫要再伤你们的父女情分啊” 云中君丝毫不为所动,只对张久之道: “去告诉各位宗亲,就说我要惩治这个孽障,请各位再留府几日与会宗法。将府中所有门关起来,所有人都待在各自院子里,无令不得出入!” 张久之惊愣:“老爷,无事闭门大大不吉啊!今日还是您的寿辰呢……” 云中君冷笑一声,反问:“无事?家门出了这样的孽障还叫无事?!我云中君养出这样一个东西,应当早点下地府去跟祖宗谢罪,还过什么生辰?速去!” 很快,云府四处响起关门上锁的声音,在夜空下显得格外阴仄。 层层大门紧闭,一道道黑岩石的墙壁泛着幽暗的冷火,似乎要困住什么,生吞活剥了什么。 云中君的声音回荡在变得空旷的府邸: “不许给她吃喝!不许她出祠堂! “我不信打不死这个孽障!” “朝廷命官?大不了老子一命换一命!” 云琛用力捂住耳朵,可门外的每一句话还是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还好,还好。 她已不是儿时毫无反抗之力的孩童了,只要她想,她可以立刻拆了这祠堂,踹门出去,谁也别想拦住她。 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却如灌了铅,动不了分毫。 烛火昏暗笼罩着的,仿佛还是那个童年的她。 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云琛睁开眼,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她面前,正好奇地歪头打量她。 “姑姑,我叫莲城,今年四岁了。”小人儿软糯糯地说道。 云琛费力地爬起身,云莲城的小脑袋也跟着由歪转正。 云莲城从怀里掏出一块糕点,递给云琛,“喏,我最爱吃的牛奶糯米糕,给姑姑吃。” 云琛接过糕点,顺势摸摸云莲城的头,看那长相便知是云望的孩子,确实该喊她姑姑的。 云琛挪到供桌的桌腿前靠坐,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不那么眩晕,开始咬糯米糕。 云莲城学着她的样子坐下,奶声奶气地问: “姑姑,你是女子吗?还是男子?那我应当喊你姑父?” 云琛被逗笑了:“我就算是男子,也该是你大爷,不是姑父。” 云莲城捂嘴偷笑:“你说了‘就算是’,说明你是女子,你就是我姑姑。” 真是个小机灵鬼,云琛爱怜地捏捏云莲城的小脸,“府中不是戒严了吗?你怎么跑来的?” 云莲城骄傲地拍拍小胸脯,“钻狗洞来的!” 云琛竖起大拇指,“厉害。小心回去挨揍呦。” 云莲城笑嘻嘻道:“我爹只会读书,不会打人,最多就是罚我不许去骑马,嘿嘿。” “呦呵?”云琛来了几分兴趣,“你已经骑马了?我也是四岁骑马的,和你一样。” “那姑姑敢骑大金马吗?” “你说‘万里红’?” “嗯!” 这次换云琛颇为骄傲了: “我驯过六匹!话说那时候呀……” 云莲城两眼冒星星,认真听着云琛讲述她从前驯马的故事,顿生一肚子崇拜之心。 “姑姑,你放心,如果你在这里关一辈子,我就一辈子骑马来给你送糯米糕!”在即将结束对话的时候,云莲城这么信誓旦旦地对云琛保证。 “我可太谢谢你了!”云琛笑着弹了下云莲城的小脑袋,将靴子里常年随身的匕首抽出来,解下匕首套上面的小小红穗子,递给云莲城。 “把这个栓到你的马鞭子上去,马儿见了会怕你的。” 云莲城捧着那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红穗子,如获至宝一般,惊奇发问: “真的?” 云琛单眨下眼睛,揉揉云莲城的小脑袋: “真的。你别怕马,马就怕你。去。” 云莲城小心翼翼地将红穗子塞进衣襟,还不忘将衣领抹平,然后朝云琛摆摆手,一溜烟跑向狗洞。 云琛从后叫道:“下次给我带点喝的,带点糖水来!” “好嘞!”云莲城答应得响亮,头也不回地跑掉。 别看小家伙年纪小,但信誉超有的。 第二天一大早,云莲城果然带着糖水出现了。 他像只虎头虎脑的小兽,费力地从狗洞钻出来,探出小脑袋,先动作小心地将装糖水的罐子从怀里拿出,放在地上。 然后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一圈香肠。 从手腕上解下绳系的糕点。 又从屁股后面抽出两大卷绢丝软布。 最后从嘴里吐出一个袖珍小瓶子,里面装着云家特制的内伤秘药。 云琛愣愣地瞧着云莲城卸完满身货,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拍拍小手,咧嘴笑道: “姑姑,我来啦!” 云琛拨拉地上的东西查看,有吃有喝,还有包扎药物,显然不是云莲城这小孩子可以想到的,便问他: “这些东西谁给你的?” 云莲城“嘿嘿”笑道: “我爹!” 云望?云琛有点意外,又问: “你爹知道你钻狗洞进祠堂,不生气?” 云莲城摆弄着手里的红穗子,那上面原本有点松散的地方,已被重新紧密缠绕了一遍,还打了个漂亮的护身符结。 小人儿头也不抬地回答: “不生气呀,爹可高兴了,爹和娘说,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没有大姑姑的野侄子了,叫我好好拿着东西去,一个都不准弄丢!” “……” 云琛一时无言以对,心中涌起些复杂情绪。 第223章 提亲 关了云琛整整一天一夜,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可云中君的怒火似乎还无法消散。 中堂里召集起族会,所有宗亲们尽数出席,和昨夜的阵仗一样大。 宗亲们又是对着云琛一通指责和大骂;白氏又是一顿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劝云中君息怒。 云中君则又拿起马鞭子,狠狠抽打向云琛。 看着马鞭子扬过来的一瞬间,云琛差点以为时空倒流,自己又回到昨夜了。 直到马鞭子落在身上,新伤叠旧伤,鲜血汹涌地冒出来,身上的剧痛才告诉云琛,这又是一场新的惩罚。 再一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再一次被扔进祠堂。 多亏云莲城一次次拿来吃喝,甚至一次比一次多,多到他小小的身子都背不动,否则只怕云琛熬不过几天。 整整七日,每日都是一模一样的流程,没什么新意,也没有一点想要放过她的意思。 到最后,宗亲们骂得口干舌燥,再加上按家法族规行戒属于严肃场合,成日不供应吃喝,众人终于累瘫,觉得撒够气了,摆摆手,不再说话。 白氏哭得嗓子干哑,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云琛则是浑身血肉模糊到惨不忍睹,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从始至终连一声呼痛都没有。 她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缓缓又艰难地在地上翻身,胳膊肘着地,一点点颤抖着支起身子,吐出一口血。 刚爬到一半,她手上一软,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脸颊着地,鼻子撞出了血。 她的脸因为趴在地上而有些变形,连日来的鞭刑之苦,更是让她发起高热,意识开始混乱模糊。 终于,没有人再好意思对着她这幅惨样追究些什么。 毕竟云氏有史以来,还没有对谁动用过这么重的刑法。 新账旧账勉强算清,况且就是不清又能怎样?难道还真将云琛活活打死? 只怕传出去又是一桩有辱家门的风波。 而且等云中君缓过神来,必要将丧女之仇算在他们这些宗亲头上,到时候可没好日子过了。 一番细细掂量后,宗亲们赶忙换了副亲和笑脸,纷纷上去劝云中君,开始说什么“云琛那时还小不懂事”“哎呀朝廷命官打不得”。 仿佛一连七天对着云琛破口大骂、一直怂恿着云中君动手的不是他们。 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云中君黑着脸,扔下血淋淋的马鞭子,气喘吁吁地走回高座坐定。 喝两口茶,顺两口气,云中君目光扫视全场,指着地中央血人一般、几乎没有生气的云琛,开口道: “诸位宗亲,我家出了这无法无天的孽障,是我云中君管教无方。如今新账旧账已通通一次算清。你们骂也骂了,我打也打了。这事就彻底翻篇了,今后再勿提起。哪位要还是揪着不放,总给我云中君下脸,我便不会客气。” 这话一出,宗亲们面面相觑。 云琛的大伯和三叔更是对视一眼,后悔刚才是不是劝人别打孩子劝早了。 但已经到这个份上,众人也只得应声,不好再说什么。 云中君点点头,捋了下胡子,接着说: “诸位放心,今后我定然对这孽障严加管教,她再犯错,我必家法处置。犯一次,我便打一次,算是交代。” 众人一听都愣了:啥情况?这怎么听着跟纵容似的?只要云琛抗打,就由得她胡来? 云琛的大伯坐不住了,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中君,你这意思,你这意思是……” 嘟囔了半天,云琛大伯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云中君挥手示意他闭嘴,而后偏头问向一旁的张久之。 在得到“已经到门口了”的回复后,云中君点点头,对众人朗声道: “趁着今日诸位宗亲都在,有贵客临门,请诸位一同见见。” 话音落下,随着大门层层打开,一抹正红出现在前厅方向。 原本满身是血、趴在地上已几近昏厥的云琛,莫名被那抹红色勾起最后一点意识。 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她望见流水一样的红色涌进云府。 那铺天盖地的红,正中央是耀眼夺目的星。 霍乾念身披天高日暖,正大步如飞,朝她急急奔来。 他的神情震惊又心痛,疼惜的双眼都发红带恨。 云琛终于两眼一黑,彻底晕死了过去。 …… …… 云琛昏迷了整整三日,浑身裹满草药布巾。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内脏,但满身没有好皮,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十分吓人。 昏迷的时候,云琛能感觉到有人给她喂水、擦脸,还有个声音如哭丧一般,一直围着她哭哭唧唧。 不是白氏,好像是儿时照顾她的贾妈妈的声音。 云琛睁开眼,环顾四周,是她儿时的寝屋。 见她苏醒,贾妈妈激动地冲上来,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想要说话,张口却是眼泪先落下来: “大小姐,您这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 贾妈妈是云琛儿时的照顾妈子。 除了沈悠宁,便是贾妈妈与云琛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尤其是在云琛父母失和之后,成日争吵的那两年,都是贾妈妈在陪伴云琛,饮食起居无微不至,待云琛如亲生。 这些日子,贾妈妈天天为云琛上药擦洗,必然瞧见了云琛一身刀砍火烧的新伤旧伤,怎能不心疼: “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走出去,如今回来,怎么成了这模样实在太心狠了太心狠了!” 不知道贾妈妈说的“心狠”,是指云中君,还是指这世道。 云琛扶住贾妈妈的肩膀,想到自己人已经在云府,无需再处处小心作男子作派,便轻轻拥住贾妈妈,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看着贾妈妈一脸泪水,头发花白,云琛心里发酸。 “贾妈妈,我想你。” 只短短几个字,贾妈妈再也忍不住,彻底大声哭起来: “夫人啊夫人!您睁开眼瞧一瞧!一个没娘的孩子多可怜!要在这世上吃多少苦啊!您不该那么早走啊” 云琛与贾妈妈抱头哭起来,直到泪水打湿云琛身上的草药布巾,蛰得她伤口生疼,贾妈妈才慌忙止住哭泣,脸上泪水还未擦干,又一展笑颜,道: “但是,再不好过,今后也都好过啦!我瞧着姑爷是个疼人的,虽然内宅不让外男进,但这几天,姑爷天天七八次地差人来问大小姐的情况。 而且那定亲礼足足一千八百八十八抬!全是油光锃亮的六合大漆箱,还有红绸铺了十几里路!那气派!那泼天的富贵!人家定亲用聘雁,姑爷直接送的两只凤冠绿孔雀!还有” “停停停!”云琛截住贾妈妈的话头,惊得语无伦次: “什么‘姑爷’?什么定亲礼?孔雀来干啥?找谁?不是……我是说给谁?” 贾妈妈捂嘴直乐,“那日中堂惩戒,最后就是‘姑爷’冲进来救了大小姐呀!姑爷特来提亲,一进门却见到大小姐受罚成那样,气得当场发火!带着几百个兵就要掀翻屋顶!把宗亲们都吓惨了!再也不敢提大小姐女扮男装的事啦!” 云琛头脑发懵。 看来自己那日晕死过去之前看到的霍乾念,竟然不是幻觉? 还想再确认一遍,云琛问: “贾妈妈,你说的‘姑爷’是不是叫霍乾念?霍乾念来提亲了?” 贾妈妈道:“是呀,姑爷姓霍,没错呀!” 云琛不敢相信,追问: “‘姑爷’长什么样?是不是生得高阔腿长,剑眉凤眸,笑起来眼睛里有月亮似的?” 贾妈妈捂着嘴,笑得脸都红了: “没见过姑爷笑,不过确实人中龙凤般英俊,可配大小姐的!” 第223章 提亲 关了云琛整整一天一夜,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可云中君的怒火似乎还无法消散。 中堂里召集起族会,所有宗亲们尽数出席,和昨夜的阵仗一样大。 宗亲们又是对着云琛一通指责和大骂;白氏又是一顿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劝云中君息怒。 云中君则又拿起马鞭子,狠狠抽打向云琛。 看着马鞭子扬过来的一瞬间,云琛差点以为时空倒流,自己又回到昨夜了。 直到马鞭子落在身上,新伤叠旧伤,鲜血汹涌地冒出来,身上的剧痛才告诉云琛,这又是一场新的惩罚。 再一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再一次被扔进祠堂。 多亏云莲城一次次拿来吃喝,甚至一次比一次多,多到他小小的身子都背不动,否则只怕云琛熬不过几天。 整整七日,每日都是一模一样的流程,没什么新意,也没有一点想要放过她的意思。 到最后,宗亲们骂得口干舌燥,再加上按家法族规行戒属于严肃场合,成日不供应吃喝,众人终于累瘫,觉得撒够气了,摆摆手,不再说话。 白氏哭得嗓子干哑,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云琛则是浑身血肉模糊到惨不忍睹,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从始至终连一声呼痛都没有。 她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缓缓又艰难地在地上翻身,胳膊肘着地,一点点颤抖着支起身子,吐出一口血。 刚爬到一半,她手上一软,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脸颊着地,鼻子撞出了血。 她的脸因为趴在地上而有些变形,连日来的鞭刑之苦,更是让她发起高热,意识开始混乱模糊。 终于,没有人再好意思对着她这幅惨样追究些什么。 毕竟云氏有史以来,还没有对谁动用过这么重的刑法。 新账旧账勉强算清,况且就是不清又能怎样?难道还真将云琛活活打死? 只怕传出去又是一桩有辱家门的风波。 而且等云中君缓过神来,必要将丧女之仇算在他们这些宗亲头上,到时候可没好日子过了。 一番细细掂量后,宗亲们赶忙换了副亲和笑脸,纷纷上去劝云中君,开始说什么“云琛那时还小不懂事”“哎呀朝廷命官打不得”。 仿佛一连七天对着云琛破口大骂、一直怂恿着云中君动手的不是他们。 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云中君黑着脸,扔下血淋淋的马鞭子,气喘吁吁地走回高座坐定。 喝两口茶,顺两口气,云中君目光扫视全场,指着地中央血人一般、几乎没有生气的云琛,开口道: “诸位宗亲,我家出了这无法无天的孽障,是我云中君管教无方。如今新账旧账已通通一次算清。你们骂也骂了,我打也打了。这事就彻底翻篇了,今后再勿提起。哪位要还是揪着不放,总给我云中君下脸,我便不会客气。” 这话一出,宗亲们面面相觑。 云琛的大伯和三叔更是对视一眼,后悔刚才是不是劝人别打孩子劝早了。 但已经到这个份上,众人也只得应声,不好再说什么。 云中君点点头,捋了下胡子,接着说: “诸位放心,今后我定然对这孽障严加管教,她再犯错,我必家法处置。犯一次,我便打一次,算是交代。” 众人一听都愣了:啥情况?这怎么听着跟纵容似的?只要云琛抗打,就由得她胡来? 云琛的大伯坐不住了,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中君,你这意思,你这意思是……” 嘟囔了半天,云琛大伯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云中君挥手示意他闭嘴,而后偏头问向一旁的张久之。 在得到“已经到门口了”的回复后,云中君点点头,对众人朗声道: “趁着今日诸位宗亲都在,有贵客临门,请诸位一同见见。” 话音落下,随着大门层层打开,一抹正红出现在前厅方向。 原本满身是血、趴在地上已几近昏厥的云琛,莫名被那抹红色勾起最后一点意识。 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她望见流水一样的红色涌进云府。 那铺天盖地的红,正中央是耀眼夺目的星。 霍乾念身披天高日暖,正大步如飞,朝她急急奔来。 他的神情震惊又心痛,疼惜的双眼都发红带恨。 云琛终于两眼一黑,彻底晕死了过去。 …… …… 云琛昏迷了整整三日,浑身裹满草药布巾。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内脏,但满身没有好皮,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十分吓人。 昏迷的时候,云琛能感觉到有人给她喂水、擦脸,还有个声音如哭丧一般,一直围着她哭哭唧唧。 不是白氏,好像是儿时照顾她的贾妈妈的声音。 云琛睁开眼,环顾四周,是她儿时的寝屋。 见她苏醒,贾妈妈激动地冲上来,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想要说话,张口却是眼泪先落下来: “大小姐,您这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 贾妈妈是云琛儿时的照顾妈子。 除了沈悠宁,便是贾妈妈与云琛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尤其是在云琛父母失和之后,成日争吵的那两年,都是贾妈妈在陪伴云琛,饮食起居无微不至,待云琛如亲生。 这些日子,贾妈妈天天为云琛上药擦洗,必然瞧见了云琛一身刀砍火烧的新伤旧伤,怎能不心疼: “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走出去,如今回来,怎么成了这模样实在太心狠了太心狠了!” 不知道贾妈妈说的“心狠”,是指云中君,还是指这世道。 云琛扶住贾妈妈的肩膀,想到自己人已经在云府,无需再处处小心作男子作派,便轻轻拥住贾妈妈,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看着贾妈妈一脸泪水,头发花白,云琛心里发酸。 “贾妈妈,我想你。” 只短短几个字,贾妈妈再也忍不住,彻底大声哭起来: “夫人啊夫人!您睁开眼瞧一瞧!一个没娘的孩子多可怜!要在这世上吃多少苦啊!您不该那么早走啊” 云琛与贾妈妈抱头哭起来,直到泪水打湿云琛身上的草药布巾,蛰得她伤口生疼,贾妈妈才慌忙止住哭泣,脸上泪水还未擦干,又一展笑颜,道: “但是,再不好过,今后也都好过啦!我瞧着姑爷是个疼人的,虽然内宅不让外男进,但这几天,姑爷天天七八次地差人来问大小姐的情况。 而且那定亲礼足足一千八百八十八抬!全是油光锃亮的六合大漆箱,还有红绸铺了十几里路!那气派!那泼天的富贵!人家定亲用聘雁,姑爷直接送的两只凤冠绿孔雀!还有” “停停停!”云琛截住贾妈妈的话头,惊得语无伦次: “什么‘姑爷’?什么定亲礼?孔雀来干啥?找谁?不是……我是说给谁?” 贾妈妈捂嘴直乐,“那日中堂惩戒,最后就是‘姑爷’冲进来救了大小姐呀!姑爷特来提亲,一进门却见到大小姐受罚成那样,气得当场发火!带着几百个兵就要掀翻屋顶!把宗亲们都吓惨了!再也不敢提大小姐女扮男装的事啦!” 云琛头脑发懵。 看来自己那日晕死过去之前看到的霍乾念,竟然不是幻觉? 还想再确认一遍,云琛问: “贾妈妈,你说的‘姑爷’是不是叫霍乾念?霍乾念来提亲了?” 贾妈妈道:“是呀,姑爷姓霍,没错呀!” 云琛不敢相信,追问: “‘姑爷’长什么样?是不是生得高阔腿长,剑眉凤眸,笑起来眼睛里有月亮似的?” 贾妈妈捂着嘴,笑得脸都红了: “没见过姑爷笑,不过确实人中龙凤般英俊,可配大小姐的!” 第224章 霍家的“阴谋诡计” 云氏宗亲们“欣赏”完对云琛的七日惩罚,紧接着,便轮到霍家来“欣赏”他们了。 威名赫赫的前狮威军大将军霍雷霆,携独子——现任狮威远征镇南将军霍乾念,率一众亲兵护卫: 以凤冠绿孔雀为聘,千抬价值连城的百里红妆亲礼,以及霍乾念的生辰八字,浩浩荡荡驾到云府,说是要求娶云府嫡长女。 年过七旬的霍老太爷百里迢迢亲自登门,怀里揣着霍家祠堂祖庙纳吉的红帖,笑眯眯地迈进云府中堂,一眼就看见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被打得浑身是血不成人样,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霍老太爷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脸色像一坨沙漠里暴晒了三个月的黑屎。 那小霍将军则飞奔去抱起云琛,快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遍,又是疼惜又是愤怒,只差用目光在一众宗亲身上剜几个血洞。 一瞬间,众宗亲只觉得心口呼呼灌风,像是被什么厉害的东西扎了个透心凉。 在小霍将军红着眼眶恋恋不舍的注视下,几个丫鬟和妈子将云琛抬下去诊治。 一个叫叶峮的护卫喊道: “我们带了两箱子疗伤除疤的雪容龙骨消融膏,请府医给我们未来的将军夫人侯爵娘子霍帮少主夫人兼现任玄威少将用上啊!” 会说话就多说点!最好名头再说长一些!说完云琛的伤口都愈合了!众云氏宗亲心中暗骂,却是敢怒不敢言。 云中君的女儿云琛就算了,说到底是云家人,自然由得云家管。 且楠国礼教森严,云氏是大家族,宗亲与会管教个犯错的丫头也属正常。 但霍雷霆的儿媳妇,霍乾念的未婚妻。这两个名头就有点不得了。 前朝功将,楠国首富,当红将军,新贵侯爷。 随便一个名头拉出来都吓死人,财权皆倾楠国,谁敢放肆? 如若不是云琛,这些个宗亲只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这么牛逼的俩人物。 于是,云氏的宗亲们接下来只能乖乖坐在一旁,被迫欣赏起霍氏父子“毫无表演痕迹”的精彩演出。 霍雷霆一上来就激动地攥住云中君的手,哽咽道: “云司马!好战友!好兄弟!我是雷霆啊!当年我在玄甲军!你在北里十八军!咱俩——” “咱俩从来没见过。”云中君耿直发言。 堂内众人皆是一尬。 霍雷霆倒不觉得难堪,仍旧继续“深情”道: “虽未见过!却胜似见过!若没有云兄司管的战马!我们如何驱逐敌寇!如何打得了胜仗!如何有命享受这泼天富贵!恩人呐!” 这话给云中君整不会了,他嘴角微微抽搐,艰难道: “说得很好……以后不要再说了……” 随后,云中君与霍雷霆手拉着手落座。 霍乾念则长腿一迈,跨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云中君面前,朗声就是一个“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云中君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硬是被霍雷霆摁着才没有蹦动,但说话的时候,不自觉有点咬后槽牙: “这会有点叫早了?” 霍雷霆赶忙道:“云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趁诸位宗亲都在,我们先谈正事——我霍氏诚心求娶云氏嫡女云琛,俩孩子的生辰八字都算过了,合得很!生十个八个没问题!” 众宗亲顿时皱眉,觉得这话简直不堪入耳,堂堂名门霍氏,怎么讲话这般无礼粗俗? 云中君捋着胡须,沉声道: “霍兄,今日你也见到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犯了家法,若我就这么应下婚事,而不告诉你今日缘由,是骗你,我云中君不是这种人。” 霍雷霆瞪大眼睛,一脸惊奇: “我那宝贝儿媳犯了什么家法?” 云中君尴尬地咳嗽两声,“小女十二岁时大闹她母亲灵堂,盗取灵体,而后任性离家出走,十一年来从未归家,目无尊长,不侍尊亲,不知悔改。” 霍雷霆“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说出了一句惊掉众宗亲下巴的话: “没事,小问题。” 云中君又道:“霍兄,你进门时瞧见了,我已拿家法狠狠惩治过小女。她今后定然不会再犯。” “甚好!云氏不愧端正家风!”霍雷霆竖起大拇指。 云琛的大伯差点就要骂脏话了,心说好你个云中君,好一出打孩子的苦肉戏! 什么叫“不会再犯”??云琛就算想犯也犯不成啊!还哪有灵堂和灵体供她闹了?干脆现杀一个?? 完全不理会宗亲们猪肝色的脸,云中君十分诚恳道: “此外还有一事,小女顽皮,离家之后,定是为方便行路,自保清白,而不得已女扮男装,霍兄你看,这事……” 霍雷霆立马接过去: “不妨事,就说咱们两家早就定了娃娃亲,云琛离家是去我霍府了,由我霍府看顾了几年。至于女扮男装,哈哈,孩子还小,不懂事,都是闹着玩的。再说从前的皇后娘娘不也爱男装嘛!” 云中君一拍大腿,“甚好!” 这时,云琛的大伯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开口: “中君,你三思啊!这、这、这怎能如此儿戏?这事根本不经查啊!但凡有心人要坏霍云两家名声,只需查查云琛当年离家的事,就知道那时候霍家根本没来过幽州啊!” 霍雷霆面色一喜,笑得像只呲着獠牙的狐狸: “巧了!十一年前,犬子还真来过幽州!因我从前杀了东炎一个王爷,我儿便被那王爷亲信雇佣血卫围杀,犬子当时九死一生,落得双腿残疾——哎对了!不如就说那时候云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恰好救了我儿性命!救了自己定过娃娃亲的未来夫君!这情节如何?” 云琛大伯目瞪口呆,心说这么猖狂的吗?现编啊?现串供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云中君连连点头,“如此便都妥当了。” “妥当什么呀?”云琛那三叔气得跳脚,“这凭空捏造出来的事,怎么堵众人悠悠之口?当年云琛大闹灵堂,可是整个广原城的人都知道!还云琛拔刀相助?她那时候才十二岁!” 霍雷霆似乎觉得此话有理,愁得眉头紧锁,问向旁边一直规矩不插话的霍乾念: “乾念,你瞧这事该怎么办?” 霍乾念没有说话,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凤眸微狭,四周立马响起“哗啦啦”一片抽刀声。 第224章 霍家的“阴谋诡计” 云氏宗亲们“欣赏”完对云琛的七日惩罚,紧接着,便轮到霍家来“欣赏”他们了。 威名赫赫的前狮威军大将军霍雷霆,携独子——现任狮威远征镇南将军霍乾念,率一众亲兵护卫: 以凤冠绿孔雀为聘,千抬价值连城的百里红妆亲礼,以及霍乾念的生辰八字,浩浩荡荡驾到云府,说是要求娶云府嫡长女。 年过七旬的霍老太爷百里迢迢亲自登门,怀里揣着霍家祠堂祖庙纳吉的红帖,笑眯眯地迈进云府中堂,一眼就看见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被打得浑身是血不成人样,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霍老太爷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脸色像一坨沙漠里暴晒了三个月的黑屎。 那小霍将军则飞奔去抱起云琛,快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遍,又是疼惜又是愤怒,只差用目光在一众宗亲身上剜几个血洞。 一瞬间,众宗亲只觉得心口呼呼灌风,像是被什么厉害的东西扎了个透心凉。 在小霍将军红着眼眶恋恋不舍的注视下,几个丫鬟和妈子将云琛抬下去诊治。 一个叫叶峮的护卫喊道: “我们带了两箱子疗伤除疤的雪容龙骨消融膏,请府医给我们未来的将军夫人侯爵娘子霍帮少主夫人兼现任玄威少将用上啊!” 会说话就多说点!最好名头再说长一些!说完云琛的伤口都愈合了!众云氏宗亲心中暗骂,却是敢怒不敢言。 云中君的女儿云琛就算了,说到底是云家人,自然由得云家管。 且楠国礼教森严,云氏是大家族,宗亲与会管教个犯错的丫头也属正常。 但霍雷霆的儿媳妇,霍乾念的未婚妻。这两个名头就有点不得了。 前朝功将,楠国首富,当红将军,新贵侯爷。 随便一个名头拉出来都吓死人,财权皆倾楠国,谁敢放肆? 如若不是云琛,这些个宗亲只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这么牛逼的俩人物。 于是,云氏的宗亲们接下来只能乖乖坐在一旁,被迫欣赏起霍氏父子“毫无表演痕迹”的精彩演出。 霍雷霆一上来就激动地攥住云中君的手,哽咽道: “云司马!好战友!好兄弟!我是雷霆啊!当年我在玄甲军!你在北里十八军!咱俩——” “咱俩从来没见过。”云中君耿直发言。 堂内众人皆是一尬。 霍雷霆倒不觉得难堪,仍旧继续“深情”道: “虽未见过!却胜似见过!若没有云兄司管的战马!我们如何驱逐敌寇!如何打得了胜仗!如何有命享受这泼天富贵!恩人呐!” 这话给云中君整不会了,他嘴角微微抽搐,艰难道: “说得很好……以后不要再说了……” 随后,云中君与霍雷霆手拉着手落座。 霍乾念则长腿一迈,跨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云中君面前,朗声就是一个“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云中君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硬是被霍雷霆摁着才没有蹦动,但说话的时候,不自觉有点咬后槽牙: “这会有点叫早了?” 霍雷霆赶忙道:“云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趁诸位宗亲都在,我们先谈正事——我霍氏诚心求娶云氏嫡女云琛,俩孩子的生辰八字都算过了,合得很!生十个八个没问题!” 众宗亲顿时皱眉,觉得这话简直不堪入耳,堂堂名门霍氏,怎么讲话这般无礼粗俗? 云中君捋着胡须,沉声道: “霍兄,今日你也见到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犯了家法,若我就这么应下婚事,而不告诉你今日缘由,是骗你,我云中君不是这种人。” 霍雷霆瞪大眼睛,一脸惊奇: “我那宝贝儿媳犯了什么家法?” 云中君尴尬地咳嗽两声,“小女十二岁时大闹她母亲灵堂,盗取灵体,而后任性离家出走,十一年来从未归家,目无尊长,不侍尊亲,不知悔改。” 霍雷霆“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说出了一句惊掉众宗亲下巴的话: “没事,小问题。” 云中君又道:“霍兄,你进门时瞧见了,我已拿家法狠狠惩治过小女。她今后定然不会再犯。” “甚好!云氏不愧端正家风!”霍雷霆竖起大拇指。 云琛的大伯差点就要骂脏话了,心说好你个云中君,好一出打孩子的苦肉戏! 什么叫“不会再犯”??云琛就算想犯也犯不成啊!还哪有灵堂和灵体供她闹了?干脆现杀一个?? 完全不理会宗亲们猪肝色的脸,云中君十分诚恳道: “此外还有一事,小女顽皮,离家之后,定是为方便行路,自保清白,而不得已女扮男装,霍兄你看,这事……” 霍雷霆立马接过去: “不妨事,就说咱们两家早就定了娃娃亲,云琛离家是去我霍府了,由我霍府看顾了几年。至于女扮男装,哈哈,孩子还小,不懂事,都是闹着玩的。再说从前的皇后娘娘不也爱男装嘛!” 云中君一拍大腿,“甚好!” 这时,云琛的大伯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开口: “中君,你三思啊!这、这、这怎能如此儿戏?这事根本不经查啊!但凡有心人要坏霍云两家名声,只需查查云琛当年离家的事,就知道那时候霍家根本没来过幽州啊!” 霍雷霆面色一喜,笑得像只呲着獠牙的狐狸: “巧了!十一年前,犬子还真来过幽州!因我从前杀了东炎一个王爷,我儿便被那王爷亲信雇佣血卫围杀,犬子当时九死一生,落得双腿残疾——哎对了!不如就说那时候云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恰好救了我儿性命!救了自己定过娃娃亲的未来夫君!这情节如何?” 云琛大伯目瞪口呆,心说这么猖狂的吗?现编啊?现串供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云中君连连点头,“如此便都妥当了。” “妥当什么呀?”云琛那三叔气得跳脚,“这凭空捏造出来的事,怎么堵众人悠悠之口?当年云琛大闹灵堂,可是整个广原城的人都知道!还云琛拔刀相助?她那时候才十二岁!” 霍雷霆似乎觉得此话有理,愁得眉头紧锁,问向旁边一直规矩不插话的霍乾念: “乾念,你瞧这事该怎么办?” 霍乾念没有说话,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凤眸微狭,四周立马响起“哗啦啦”一片抽刀声。 第225章 土匪做派 随着霍乾念一声冷笑,叶峮和一众亲兵全都把兵器亮了出来,虎视眈眈地看向众宗亲。 都是刀尖舔血杀人如麻的家伙,浑身散发着杀气,没有一个像是开玩笑。 云琛的大伯和三叔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不敢再说一个字。 霍乾念眼神如刀,逐一扫视过众宗亲的脸,众人无一敢与之对视。 云氏百人,只有云中君是上过战场,白手起家创下一番家业的真豪杰。 眼前这些,不过是靠宗亲血缘攀附云中君,满嘴喊着规矩礼节、吸血太久而忘了自己身份的乌合之众。 霍乾念负手而立,面色森冷: “老百姓们都顾着自家日子,不会人人都记得十一年前别人家的事。只要各位不乱说,就自然不会有人想起那些陈年旧事。还请各位体谅小婿求娶挚爱的一片诚心,千万管好嘴——小婿先在这里祝各位长命百岁了。” 明明是彬彬有礼的字眼,可从霍乾念那架势、那嘴里说出来,像审问犯人一般,摆明是威胁。 众宗亲面面相觑,脸有怨色,却不敢发作。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云中君朝霍乾念招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出了那两个字: “贤……婿……” 听到云中君喊自己,霍乾念立马将锋利的眼神刀从众宗亲身上收回,立刻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谨慎又妥帖地回道: “小婿在。岳父大人有何吩咐,小婿洗耳恭听。” 霍乾念对待宗亲和云中君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在一众宗亲面前,霍乾念呲牙咧嘴,像一头待怒的雄师;但在云中君面前,则是浑身刺都捋顺了,乖巧得像一只猫儿,恭敬之中还带着一点不卑不亢的风度。 这态度反差令云中君十分受用,面色越来越缓和。 云中君问:“你求娶云琛,做妻还是……” 不等云中君说完,霍乾念再次撩袍跪下,正经颜色道: “回岳父大人,我求得琛儿,便只要琛儿,只做唯一的妻子,此生来生都绝不纳妾!” 云中君颇为意外,他一直觉得,像霍家这样通天权贵的大家族,为继承家业,必然是要三妻四妾,子嗣越多越好。 见云中君似乎不信,霍雷霆骄傲地拍拍胸口,“云兄不必惊讶,我家出情种,只娶妻,不纳妾——祖传的!” 云中君给了霍雷霆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继续问霍乾念: “云琛若嫁过去,可掌些许中馈之权?” 霍乾念答:“回岳父大人,不掌。府上事务繁琐,琛儿不喜,交由管家即可。但钱权必须掌,霍家三个钱庄最高令牌,可调令霍帮天下所有堂口人与物,使任意钱财不限额。令牌已爹一个,琛儿一个,小婿自己留一个。” 云中君满意地点点头。沉默片刻,他声音添了一丝异样,不自然却很严肃地问: “你当真……心爱云琛?” “当真!” “少时情短。总有一日,郎情妾意都会随风散去,彼此会因太过熟悉而倦怠,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霍乾念俯身叩了个头,再抬起头时,已是眼眶微湿,一字一句道: “琛儿与我,有情,有恩,有义。情在,便做恩爱夫妻,情若没了,还有恩义,便做兄弟,做战友,做挚友至亲。等倦怠过了,再做夫妻重新来过!” 中堂里,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答得漂亮!” 这话任谁听了不肉麻?不感动? 再加上霍乾念那张无比执着又肯定的俊脸,背后一大群亮着白刃的亲兵护卫,谁敢不信这真心? 云中君像是得到了所有满意的答案,终于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宗亲们见状纷纷告辞,还不情不愿地提前祝贺云中君嫁女之喜,顺势对这俩动动手指就能干翻一整个幽州的霍氏父子吹捧一番,而后准备离去。 “慢着。”霍乾念又肃下面容,叫住所有人。 众宗亲忐忑驻足。 只听霍乾念道:“小婿感激诸位长辈成全,能为了保琛儿名节,这样守口如瓶高风亮节。为表感激,小婿特意准备了一些礼物,请各位叔叔伯伯笑纳。” 话音落下,一群亲兵捧着各式礼物上前。 有上好的翡翠如意,纯金的璧铜摇钱树,稀罕的九色琉璃马,甚至还有极其奢侈的粉宝石钗环、全套的祖母绿头面…… 这些豪华物件一上来,立刻令全场两眼发光,就差吞口水了。 趁着叶峮向众宗亲挨个发放礼物的空档,霍乾念道: “各位长辈,这些薄礼,实在不能尽小婿心意。这样,请长辈们将详细的府宅地址、人口数量、家中生意地点,全部详细地写下来。等小婿回京,再一一寄重礼上门,以示感激之情。” 说罢,亲兵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逐一摆在众宗亲面前。 众人光顾捧着昂贵罕见的礼物首饰相看,喜笑颜开聊起来,压根没反应过来霍乾念话里的意思,连连点头答应,将自家门牌地址、人口职业……全部落在了纸上。 云琛那三叔还算有点脑子,将怀里的九色琉璃马摸了十八遍,就差盘出包浆的时候,才不舍放下,讨好笑起,问道: “霍女婿要这么详细的地址干嘛,别院地址和老家地址也要?” “要呀!”站得最近的叶峮说话了:“所有地址都要,越详细越好,这样的话,有事我们霍帮才好找你们去——天涯海角都找得到!” 这话一出来,原本嬉笑吵嚷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有人磕磕巴巴发问: “有什么事……需要天涯海角……都要找我们?” “什么事?”霍乾念故作思索状,拿过厚厚一摞、那详细写满宗亲们家宅人口信息的宣纸,笑道: “比如,今日出了云府这数道大门,外头忽然有人知道琛儿女扮男装之事;比如除了各位长辈,还有别者听说这几日与琛儿受罚有关的流言;再比如,三天两头有人拿我家琛儿辱骂说事……” 顿了顿,霍乾念皮笑肉不笑道: “若有这样的事发生,我霍帮肯定要上门向各位长辈讨要个说法,天海海角都不放过。” 霍乾念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可那股杀气却怎么都无法掩盖,摆明在说: 你们谁敢透露云琛女扮男装之事,谁敢在外头嚼一下关于云琛的舌根,我便上天入地也要将你们杀光砍尽!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咽口吐沫声都能听见。 瞧着众宗亲们战战兢兢却强作镇定的脸色,叶峮忍不住替霍乾念得意: 打十巴掌给颗枣,没人比咱玩得更溜! 众宗亲心里悄悄想的则是: 霍家真是一肚子阴谋诡计!黑帮土匪做派!委实……不要脸! 第225章 土匪做派 随着霍乾念一声冷笑,叶峮和一众亲兵全都把兵器亮了出来,虎视眈眈地看向众宗亲。 都是刀尖舔血杀人如麻的家伙,浑身散发着杀气,没有一个像是开玩笑。 云琛的大伯和三叔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不敢再说一个字。 霍乾念眼神如刀,逐一扫视过众宗亲的脸,众人无一敢与之对视。 云氏百人,只有云中君是上过战场,白手起家创下一番家业的真豪杰。 眼前这些,不过是靠宗亲血缘攀附云中君,满嘴喊着规矩礼节、吸血太久而忘了自己身份的乌合之众。 霍乾念负手而立,面色森冷: “老百姓们都顾着自家日子,不会人人都记得十一年前别人家的事。只要各位不乱说,就自然不会有人想起那些陈年旧事。还请各位体谅小婿求娶挚爱的一片诚心,千万管好嘴——小婿先在这里祝各位长命百岁了。” 明明是彬彬有礼的字眼,可从霍乾念那架势、那嘴里说出来,像审问犯人一般,摆明是威胁。 众宗亲面面相觑,脸有怨色,却不敢发作。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云中君朝霍乾念招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出了那两个字: “贤……婿……” 听到云中君喊自己,霍乾念立马将锋利的眼神刀从众宗亲身上收回,立刻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谨慎又妥帖地回道: “小婿在。岳父大人有何吩咐,小婿洗耳恭听。” 霍乾念对待宗亲和云中君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在一众宗亲面前,霍乾念呲牙咧嘴,像一头待怒的雄师;但在云中君面前,则是浑身刺都捋顺了,乖巧得像一只猫儿,恭敬之中还带着一点不卑不亢的风度。 这态度反差令云中君十分受用,面色越来越缓和。 云中君问:“你求娶云琛,做妻还是……” 不等云中君说完,霍乾念再次撩袍跪下,正经颜色道: “回岳父大人,我求得琛儿,便只要琛儿,只做唯一的妻子,此生来生都绝不纳妾!” 云中君颇为意外,他一直觉得,像霍家这样通天权贵的大家族,为继承家业,必然是要三妻四妾,子嗣越多越好。 见云中君似乎不信,霍雷霆骄傲地拍拍胸口,“云兄不必惊讶,我家出情种,只娶妻,不纳妾——祖传的!” 云中君给了霍雷霆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继续问霍乾念: “云琛若嫁过去,可掌些许中馈之权?” 霍乾念答:“回岳父大人,不掌。府上事务繁琐,琛儿不喜,交由管家即可。但钱权必须掌,霍家三个钱庄最高令牌,可调令霍帮天下所有堂口人与物,使任意钱财不限额。令牌已爹一个,琛儿一个,小婿自己留一个。” 云中君满意地点点头。沉默片刻,他声音添了一丝异样,不自然却很严肃地问: “你当真……心爱云琛?” “当真!” “少时情短。总有一日,郎情妾意都会随风散去,彼此会因太过熟悉而倦怠,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霍乾念俯身叩了个头,再抬起头时,已是眼眶微湿,一字一句道: “琛儿与我,有情,有恩,有义。情在,便做恩爱夫妻,情若没了,还有恩义,便做兄弟,做战友,做挚友至亲。等倦怠过了,再做夫妻重新来过!” 中堂里,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答得漂亮!” 这话任谁听了不肉麻?不感动? 再加上霍乾念那张无比执着又肯定的俊脸,背后一大群亮着白刃的亲兵护卫,谁敢不信这真心? 云中君像是得到了所有满意的答案,终于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宗亲们见状纷纷告辞,还不情不愿地提前祝贺云中君嫁女之喜,顺势对这俩动动手指就能干翻一整个幽州的霍氏父子吹捧一番,而后准备离去。 “慢着。”霍乾念又肃下面容,叫住所有人。 众宗亲忐忑驻足。 只听霍乾念道:“小婿感激诸位长辈成全,能为了保琛儿名节,这样守口如瓶高风亮节。为表感激,小婿特意准备了一些礼物,请各位叔叔伯伯笑纳。” 话音落下,一群亲兵捧着各式礼物上前。 有上好的翡翠如意,纯金的璧铜摇钱树,稀罕的九色琉璃马,甚至还有极其奢侈的粉宝石钗环、全套的祖母绿头面…… 这些豪华物件一上来,立刻令全场两眼发光,就差吞口水了。 趁着叶峮向众宗亲挨个发放礼物的空档,霍乾念道: “各位长辈,这些薄礼,实在不能尽小婿心意。这样,请长辈们将详细的府宅地址、人口数量、家中生意地点,全部详细地写下来。等小婿回京,再一一寄重礼上门,以示感激之情。” 说罢,亲兵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逐一摆在众宗亲面前。 众人光顾捧着昂贵罕见的礼物首饰相看,喜笑颜开聊起来,压根没反应过来霍乾念话里的意思,连连点头答应,将自家门牌地址、人口职业……全部落在了纸上。 云琛那三叔还算有点脑子,将怀里的九色琉璃马摸了十八遍,就差盘出包浆的时候,才不舍放下,讨好笑起,问道: “霍女婿要这么详细的地址干嘛,别院地址和老家地址也要?” “要呀!”站得最近的叶峮说话了:“所有地址都要,越详细越好,这样的话,有事我们霍帮才好找你们去——天涯海角都找得到!” 这话一出来,原本嬉笑吵嚷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有人磕磕巴巴发问: “有什么事……需要天涯海角……都要找我们?” “什么事?”霍乾念故作思索状,拿过厚厚一摞、那详细写满宗亲们家宅人口信息的宣纸,笑道: “比如,今日出了云府这数道大门,外头忽然有人知道琛儿女扮男装之事;比如除了各位长辈,还有别者听说这几日与琛儿受罚有关的流言;再比如,三天两头有人拿我家琛儿辱骂说事……” 顿了顿,霍乾念皮笑肉不笑道: “若有这样的事发生,我霍帮肯定要上门向各位长辈讨要个说法,天海海角都不放过。” 霍乾念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可那股杀气却怎么都无法掩盖,摆明在说: 你们谁敢透露云琛女扮男装之事,谁敢在外头嚼一下关于云琛的舌根,我便上天入地也要将你们杀光砍尽!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咽口吐沫声都能听见。 瞧着众宗亲们战战兢兢却强作镇定的脸色,叶峮忍不住替霍乾念得意: 打十巴掌给颗枣,没人比咱玩得更溜! 众宗亲心里悄悄想的则是: 霍家真是一肚子阴谋诡计!黑帮土匪做派!委实……不要脸! 第226章 不嫁! 云府中堂内,所有宗亲离去后,只剩云中君和霍乾念父子“亲热”地坐着说话。 云中君说:“既已问名、纳吉,就请亲家请期,定个好日子。” 霍雷霆喜道:“我已问过庙堂,下个月初六就是好日子,如何?” “这……好是好,就是时间太紧,有些匆忙,一干嫁妆还需要时间细细准备。” “幽州这边有我们霍帮六个堂口在,可以将所有人都调拨来,但凭云府吩咐,应该来得及。” “那倒不必。我云家不缺人,加我一个正够用。也好,尽早完婚,便能尽早安心。今日之后,宗亲们必不敢乱说什么,就算说,两个孩子完婚了,也威胁不到什么。” “是这话,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呐。” “下月初六,风铃花还开着,是好时候。今后云琛便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云中君教女无方,以后就靠亲家与贤婿好好管束了。” 霍雷霆连连称是,霍乾念眉头微皱,刚想开口,却用余光瞟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中堂门口。 云琛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听见云中君说的那句“教女无方”。 她站在中堂高高的门槛外,一身透着血迹的草药布巾,一脸泫然欲泣却生生忍住的样子,满眼都写着委屈。 “我不嫁。”云琛说。 中堂内的三人齐齐看向云琛,只有霍乾念没有惊讶的表情。 他快步走过去搀扶云琛,却被她轻轻推开。 他只得收回手,却紧紧随她移动步子,不敢离她太远,生怕她会摔倒。 她走向那个挨了整整七日羞辱与鞭打的空地中央,直挺挺地跪在渗着血迹的青砖上,声音虚弱,语气却无比坚定: “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回战场,我不能嫁人。” 云中君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回去好好养你的伤!这里是外院中堂!不是你随意来的地方!” 大家族规矩森严,若非宴庆,许多女子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走到那象征着男尊权力的中堂。 可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云琛早已自由惯了,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再次坚决道:“我不嫁人。我要回战场。” 云中君顿时火气上头,一把打翻手边茶盏,呵道: “你胡闹什么?!常年女扮男装混迹在外!置女儿家名节于不顾!如今能瞒一时已艰难!你还想继续在男人堆里混日子到什么时候??非要将自己搞得臭名远扬才作罢?!” 不知为何,挨了七天打,仿佛已知道云中君惩罚她的极限,云琛似乎不那么怕了。 她直视着云中君,“名节?从前我也很在乎名节,怕被人知道女扮男装,怕被人非议厌弃。可上了战场我才知,名节不能当军粮,不能杀敌人!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上战场带兵杀敌!没有临阵逃脱去成婚的道理!” 云中君震惊地张着嘴,好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儿太陌生了。除了长着一张云家人的脸,其他什么都是陌生的。 战场?将军?杀敌? 这是可以和他云中君的女儿联系起来的字眼吗? 顾忌着霍氏父子在场,云中君忍着没有发大火,只喝道: “好!就算你不要名节!我云家也都跟着不要名节了!可你是女子!天下女子都是要成婚的!你还想永远不嫁人吗?!杀敌卫国是男人的事!轮不到你!” 听了这话,云琛悲苦而笑,“是啊,一家之主是男人,家族兴衰靠男人,杀敌卫国也靠男人!可黑鳞骑兵屠杀我们楠国城池的时候分男女了吗?只杀男人不杀女人了?倘若国将不国!女子可以不受牵连安稳度日吗?” 说着,云琛再也控制不住,那些积压在她心头已久、成夜里折磨她的阴霾与痛苦,全部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她哭道:“敌人吃我们楠国人的时候……根本不分男女……不,他们甚至更愿意吃女人和孩子……爹!我亲眼看见了……我亲眼看见的!黑鳞骑兵还在固英城外面呢,你让我这个时候扔下固英城的百姓不管吗?! 从前我是护卫,护着主子是要紧事,如今我是将军!护着百姓是我肩上的责任啊!我既承担了救百姓于水火之责,护国土于太平之任,怎能为一己之私轻易放弃!!爹……求你了!别逼我……” 云中君整个人都震在原地。他听说过羊人将军和吃人的黑鳞骑兵,只当是战场残酷的谣言。 可那些非人与龌龊,云琛全都亲眼见到了…… 云中君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的霍雷霆轻轻叹口气,“原以为,我们那一代人辛苦些,多打些仗,到了孩子们这一代,就能安稳些,现在看来,唉……” 看出云中君面色上的动容,霍乾念赶紧与云琛并排跪下,恳切道: “岳父大人,琛儿说得没错。若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与琛儿一同在战场杀敌,眼下因缺少优良战马而与敌军僵持不下,战事随时危险变化,确实不是成婚的安定时候。” 感觉霍乾念越说越向云琛“不嫁人”的意思靠拢,霍雷霆赶忙假装咳嗽,不停给霍乾念递眼色: “咳咳……仗要打,国要卫,婚也要成。天下没有太平的时候,总不能叫你们两个一直鸳鸯分离啊!” 霍乾念明白霍雷霆的意思,但他显然更在乎云琛的心意。 他从袖子底下握住云琛的手,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请岳父大人和爹允许我们战后完婚。一则,我与琛儿在军中主战,战事吃紧,实在不能半途而废;二则,既然要成婚,必要向东宫告罪女儿身欺瞒之事。 现在说的话,无人可以代替琛儿的玄威少将之位,只叫东宫为难;可若是战后说,待大破敌军,论起军功,我们便不要封侯拜相,只求以功补过,换一个东宫无罪令!” 说罢,霍乾念与云琛并肩而跪,深深叩头,身上竟有着相同的坚毅决绝的气质。 看着这两个固执又热血的近乎傻气的孩子,云中君气得脸色涨红,颤抖着手指向云琛,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这孽障……” 良久的沉默后,中堂里回荡着霍雷霆无奈又苍老的叹息。 第226章 不嫁! 云府中堂内,所有宗亲离去后,只剩云中君和霍乾念父子“亲热”地坐着说话。 云中君说:“既已问名、纳吉,就请亲家请期,定个好日子。” 霍雷霆喜道:“我已问过庙堂,下个月初六就是好日子,如何?” “这……好是好,就是时间太紧,有些匆忙,一干嫁妆还需要时间细细准备。” “幽州这边有我们霍帮六个堂口在,可以将所有人都调拨来,但凭云府吩咐,应该来得及。” “那倒不必。我云家不缺人,加我一个正够用。也好,尽早完婚,便能尽早安心。今日之后,宗亲们必不敢乱说什么,就算说,两个孩子完婚了,也威胁不到什么。” “是这话,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呐。” “下月初六,风铃花还开着,是好时候。今后云琛便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云中君教女无方,以后就靠亲家与贤婿好好管束了。” 霍雷霆连连称是,霍乾念眉头微皱,刚想开口,却用余光瞟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中堂门口。 云琛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听见云中君说的那句“教女无方”。 她站在中堂高高的门槛外,一身透着血迹的草药布巾,一脸泫然欲泣却生生忍住的样子,满眼都写着委屈。 “我不嫁。”云琛说。 中堂内的三人齐齐看向云琛,只有霍乾念没有惊讶的表情。 他快步走过去搀扶云琛,却被她轻轻推开。 他只得收回手,却紧紧随她移动步子,不敢离她太远,生怕她会摔倒。 她走向那个挨了整整七日羞辱与鞭打的空地中央,直挺挺地跪在渗着血迹的青砖上,声音虚弱,语气却无比坚定: “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回战场,我不能嫁人。” 云中君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回去好好养你的伤!这里是外院中堂!不是你随意来的地方!” 大家族规矩森严,若非宴庆,许多女子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走到那象征着男尊权力的中堂。 可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云琛早已自由惯了,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再次坚决道:“我不嫁人。我要回战场。” 云中君顿时火气上头,一把打翻手边茶盏,呵道: “你胡闹什么?!常年女扮男装混迹在外!置女儿家名节于不顾!如今能瞒一时已艰难!你还想继续在男人堆里混日子到什么时候??非要将自己搞得臭名远扬才作罢?!” 不知为何,挨了七天打,仿佛已知道云中君惩罚她的极限,云琛似乎不那么怕了。 她直视着云中君,“名节?从前我也很在乎名节,怕被人知道女扮男装,怕被人非议厌弃。可上了战场我才知,名节不能当军粮,不能杀敌人!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上战场带兵杀敌!没有临阵逃脱去成婚的道理!” 云中君震惊地张着嘴,好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儿太陌生了。除了长着一张云家人的脸,其他什么都是陌生的。 战场?将军?杀敌? 这是可以和他云中君的女儿联系起来的字眼吗? 顾忌着霍氏父子在场,云中君忍着没有发大火,只喝道: “好!就算你不要名节!我云家也都跟着不要名节了!可你是女子!天下女子都是要成婚的!你还想永远不嫁人吗?!杀敌卫国是男人的事!轮不到你!” 听了这话,云琛悲苦而笑,“是啊,一家之主是男人,家族兴衰靠男人,杀敌卫国也靠男人!可黑鳞骑兵屠杀我们楠国城池的时候分男女了吗?只杀男人不杀女人了?倘若国将不国!女子可以不受牵连安稳度日吗?” 说着,云琛再也控制不住,那些积压在她心头已久、成夜里折磨她的阴霾与痛苦,全部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她哭道:“敌人吃我们楠国人的时候……根本不分男女……不,他们甚至更愿意吃女人和孩子……爹!我亲眼看见了……我亲眼看见的!黑鳞骑兵还在固英城外面呢,你让我这个时候扔下固英城的百姓不管吗?! 从前我是护卫,护着主子是要紧事,如今我是将军!护着百姓是我肩上的责任啊!我既承担了救百姓于水火之责,护国土于太平之任,怎能为一己之私轻易放弃!!爹……求你了!别逼我……” 云中君整个人都震在原地。他听说过羊人将军和吃人的黑鳞骑兵,只当是战场残酷的谣言。 可那些非人与龌龊,云琛全都亲眼见到了…… 云中君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的霍雷霆轻轻叹口气,“原以为,我们那一代人辛苦些,多打些仗,到了孩子们这一代,就能安稳些,现在看来,唉……” 看出云中君面色上的动容,霍乾念赶紧与云琛并排跪下,恳切道: “岳父大人,琛儿说得没错。若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与琛儿一同在战场杀敌,眼下因缺少优良战马而与敌军僵持不下,战事随时危险变化,确实不是成婚的安定时候。” 感觉霍乾念越说越向云琛“不嫁人”的意思靠拢,霍雷霆赶忙假装咳嗽,不停给霍乾念递眼色: “咳咳……仗要打,国要卫,婚也要成。天下没有太平的时候,总不能叫你们两个一直鸳鸯分离啊!” 霍乾念明白霍雷霆的意思,但他显然更在乎云琛的心意。 他从袖子底下握住云琛的手,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请岳父大人和爹允许我们战后完婚。一则,我与琛儿在军中主战,战事吃紧,实在不能半途而废;二则,既然要成婚,必要向东宫告罪女儿身欺瞒之事。 现在说的话,无人可以代替琛儿的玄威少将之位,只叫东宫为难;可若是战后说,待大破敌军,论起军功,我们便不要封侯拜相,只求以功补过,换一个东宫无罪令!” 说罢,霍乾念与云琛并肩而跪,深深叩头,身上竟有着相同的坚毅决绝的气质。 看着这两个固执又热血的近乎傻气的孩子,云中君气得脸色涨红,颤抖着手指向云琛,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这孽障……” 良久的沉默后,中堂里回荡着霍雷霆无奈又苍老的叹息。 第227章 云琛失踪 从中堂出来,云琛不顾身上还伤着,直接翻身跨上屠狼驹,冲出了府门。 霍乾念这次是坐马车来的,没有骑马。 等他抓到云府一匹马并追出去的时候,四处已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莽撞的性子,可这次回到云府,她突然变得像孩子一样冲动任性。 作为旁观者,霍乾念看的分明,尤其在云琛看向云中君的时候,霍乾念清楚地从那眼神里读到委屈、失望、怨恨、不甘……交织成一份经年沉重的,令她无法言说的痛苦。 霍乾念在广原城里纵马跑了两圈,连云琛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只得命叶峮速去城内几个霍帮堂口调拨帮手。 在见到霍帮的人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忙着四处找云琛的时候,云中君一边气得直骂“不必理会!这个孽障自小就这德行!”一边对张久之道: “拨府上二百人和霍帮同去——不,所有人都去!” 几百个人在城里城外找了整整一日,仍旧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会用伤害自己去惩罚他人的糊涂性子,霍乾念不担心她会想不开,只担心她身上鞭伤未愈。 虽说只是皮肉之苦,但仍有高热脓化的风险。 再加上她心有郁结,多年不化,此番挨打更加剧少时心头痛,只怕要难过很久都缓不过来。 想到这里,霍乾念心急如焚,直将座下的马抽得不停嘶鸣狂奔。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霍乾念纵马狂奔,经过城外不远处一座道观时,一阵清郁香风迎面扑来。 繁盛烂漫的褪蓝色花海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长身而立。 霍乾念急急勒马,停稳之后,他对山寂道: “云琛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 山寂环着胳膊,嘴角微微下垂,眼神凌厉又带斥责,“满城都在找,这样大的动静,我早听说了!你怎么不看好她?!” 霍乾念面露愧疚之色,翻身下马,朝山寂抱拳行礼,道: “大哥,是我不好,稍后任大哥打骂责罚,只是现在天快黑了,琛儿身上有伤,实在不能一个人在外过夜,你知道琛儿会在哪里吗?” 一声“大哥”,立马让山寂的脸色缓和许多。 山寂睨着霍乾念,问:“你全都知道了?” 霍乾念无意、也觉得没必要说谎。在知道云琛来自幽州云氏之后,以霍帮手段,查那些陈年往事实在太容易。 他不仅知道山寂就是云琛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是云琛娘亲沈悠宁在嫁进云家之前,与一个姓胡的赌鬼所生。 甚至还推断出一些只有山寂本人知道的事情。 霍乾念道:“大哥别怪,事关琛儿,我总是希望知道得越详细越好。对了,广原城有一桩陈年旧案,十一年前,城西鱼巷里一家胡姓父子,父遭割首丧命,其子失踪。我此番前来广原城,已拿了一具尸首前来投案。” 山寂来了两分兴趣,挑眉问:“怎么冒充投案?” 霍乾念笑道:“在霍帮做一份护卫身册,伪造十一年来记档,然后随便编个杀人放火的理由,说是霍帮处置叛徒,在审问过程中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那叛徒在来霍帮之前,曾做过强盗,在幽州广原城杀害过一对父子。见有人来投案,这长年悬案得以终止,广原城太守很高兴的。” 山寂接问:“太守那么容易就相信?” 见霍乾念笑而不语,便知这事要做的天衣无缝,令人心服口服的话,不会像他口中说的那么轻巧。 山寂轻哼一声,终于面色回暖,“算你小子识相。这事不小,也不好办,毕竟那些仵作和官员也不全是酒囊饭袋的蠢货。你这礼我收了。” 霍乾念再次行礼,话里有话地说:“大哥说笑了,只是一桩闲事说来给大哥听听。大哥听过便忘了。此后这世上,再无胡守江和胡烨父子二人,他们都已在十一年前被黑心强盗所杀。” 山寂点点头,“嗯,这世上只有山寂,没有别人。” 没有胡姓父子,也代表着云琛永远只知道儿时的玩伴“飞鱼将军”,不知道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这是山寂的守护。 他将所有比云琛还要苦的血泪无声吞下,在云琛永远不知道的角落里,守护着她最脆弱的那部分。 “云家有一处草原马场‘山之海’,里面有一处开满风铃花的草地,十几年前,有一次她挨打后跑出府,我在那里找到了她。你去试试。”山寂说。 霍乾念赶紧翻身上马,不敢多留。 将离去之际,他注意到一旁海棠花树下的孤坟,总觉得好生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后大力扬鞭,朝着山之海草场的方向而去。 第227章 云琛失踪 从中堂出来,云琛不顾身上还伤着,直接翻身跨上屠狼驹,冲出了府门。 霍乾念这次是坐马车来的,没有骑马。 等他抓到云府一匹马并追出去的时候,四处已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莽撞的性子,可这次回到云府,她突然变得像孩子一样冲动任性。 作为旁观者,霍乾念看的分明,尤其在云琛看向云中君的时候,霍乾念清楚地从那眼神里读到委屈、失望、怨恨、不甘……交织成一份经年沉重的,令她无法言说的痛苦。 霍乾念在广原城里纵马跑了两圈,连云琛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只得命叶峮速去城内几个霍帮堂口调拨帮手。 在见到霍帮的人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忙着四处找云琛的时候,云中君一边气得直骂“不必理会!这个孽障自小就这德行!”一边对张久之道: “拨府上二百人和霍帮同去——不,所有人都去!” 几百个人在城里城外找了整整一日,仍旧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会用伤害自己去惩罚他人的糊涂性子,霍乾念不担心她会想不开,只担心她身上鞭伤未愈。 虽说只是皮肉之苦,但仍有高热脓化的风险。 再加上她心有郁结,多年不化,此番挨打更加剧少时心头痛,只怕要难过很久都缓不过来。 想到这里,霍乾念心急如焚,直将座下的马抽得不停嘶鸣狂奔。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霍乾念纵马狂奔,经过城外不远处一座道观时,一阵清郁香风迎面扑来。 繁盛烂漫的褪蓝色花海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长身而立。 霍乾念急急勒马,停稳之后,他对山寂道: “云琛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 山寂环着胳膊,嘴角微微下垂,眼神凌厉又带斥责,“满城都在找,这样大的动静,我早听说了!你怎么不看好她?!” 霍乾念面露愧疚之色,翻身下马,朝山寂抱拳行礼,道: “大哥,是我不好,稍后任大哥打骂责罚,只是现在天快黑了,琛儿身上有伤,实在不能一个人在外过夜,你知道琛儿会在哪里吗?” 一声“大哥”,立马让山寂的脸色缓和许多。 山寂睨着霍乾念,问:“你全都知道了?” 霍乾念无意、也觉得没必要说谎。在知道云琛来自幽州云氏之后,以霍帮手段,查那些陈年往事实在太容易。 他不仅知道山寂就是云琛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是云琛娘亲沈悠宁在嫁进云家之前,与一个姓胡的赌鬼所生。 甚至还推断出一些只有山寂本人知道的事情。 霍乾念道:“大哥别怪,事关琛儿,我总是希望知道得越详细越好。对了,广原城有一桩陈年旧案,十一年前,城西鱼巷里一家胡姓父子,父遭割首丧命,其子失踪。我此番前来广原城,已拿了一具尸首前来投案。” 山寂来了两分兴趣,挑眉问:“怎么冒充投案?” 霍乾念笑道:“在霍帮做一份护卫身册,伪造十一年来记档,然后随便编个杀人放火的理由,说是霍帮处置叛徒,在审问过程中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那叛徒在来霍帮之前,曾做过强盗,在幽州广原城杀害过一对父子。见有人来投案,这长年悬案得以终止,广原城太守很高兴的。” 山寂接问:“太守那么容易就相信?” 见霍乾念笑而不语,便知这事要做的天衣无缝,令人心服口服的话,不会像他口中说的那么轻巧。 山寂轻哼一声,终于面色回暖,“算你小子识相。这事不小,也不好办,毕竟那些仵作和官员也不全是酒囊饭袋的蠢货。你这礼我收了。” 霍乾念再次行礼,话里有话地说:“大哥说笑了,只是一桩闲事说来给大哥听听。大哥听过便忘了。此后这世上,再无胡守江和胡烨父子二人,他们都已在十一年前被黑心强盗所杀。” 山寂点点头,“嗯,这世上只有山寂,没有别人。” 没有胡姓父子,也代表着云琛永远只知道儿时的玩伴“飞鱼将军”,不知道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这是山寂的守护。 他将所有比云琛还要苦的血泪无声吞下,在云琛永远不知道的角落里,守护着她最脆弱的那部分。 “云家有一处草原马场‘山之海’,里面有一处开满风铃花的草地,十几年前,有一次她挨打后跑出府,我在那里找到了她。你去试试。”山寂说。 霍乾念赶紧翻身上马,不敢多留。 将离去之际,他注意到一旁海棠花树下的孤坟,总觉得好生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后大力扬鞭,朝着山之海草场的方向而去。 第228章 不值得铭记 山之海,有云落下的地方。 青峰远立,水草丰美,飞鸟盘桓在此,舍不得离去。 幽州地形竖长,颇像一只竖着的马蹄子。 广原城和百姓们主要生活的城池都在下南部,而云家二百万公顷的草场,则如碧玉一般,错落分布在地势陡然拔高的上北部。 故而,幽州既有着南方人的婉约内敛,也有着北方人的纯粹和爽朗。 山之海是云家北边最大的一处养马的草场。 在草场的最深处,马倌都不太驱马深入的地方,长着一望无际的半人高的巨毛草,随风浮动如浪,像一道能吞噬一切的柔软却有力量的屏障,神秘又危险。 霍乾念座下的马开始在此原地转圈,十分抗拒深入巨毛草之地。他只得丢下马,徒步走进草丛。 他一边在高高的草丛中寻找,一边高声呼唤云琛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慢慢暗下来,他已走得精疲力竭,不知方向,这才察觉自己的处境有点危险。 一旦天黑透,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火光照明,甚至有野兽狼群出没的草场,他孤身一人,隐月剑都未来得及带,实在悬得狠。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生一计,鼓足力气开始大喊: “啊——救命啊——有狼吃人啦——琛儿救我——”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平原上悠悠而过的长风,带起一株铃兰花,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赶紧顺着风来的方向跑,果然,很快便看见一大片悬垂如铃的花朵,盛开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上。 远远的,他看见屠狼驹在吃草,心中的大石头瞬间落地。 见到来人,屠狼驹一边咀嚼着鲜美的草,一边动了动马头,示意向一处凹地,轻吠一声,像是在叹气: “哥们儿你终于来了,我是真劝不动。” 拍拍屠狼驹的肩膀,霍乾念走向凹地。 只那么瞧了一眼,霍乾念立刻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成片的风铃花像一只洁白柔软的手,托着手心中央的一处小小软坑。 那里面,是像个婴孩一样侧着身子,抱头蜷缩的云琛。 她神情痛苦,脸上全是泪痕,紧紧闭着眼,捂着耳朵,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个曲调。 似乎只有这样,便再也听不到有人骂她“不知廉耻”“大逆不道”,听不到那一声声咬牙切齿的“孽障”。 也听不到父亲和母亲刺耳的争吵声,母亲悲伤不绝的哭泣声,临死前绝望的哀嚎声…… 捂住耳朵,这世间便只剩下一个声音—— “小草毛毛,羊儿咩咩,云朵绵绵,琛儿眠眠……” 从没见过这样柔软的云琛,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幼崽。 那么弱小,那么可怜。 霍乾念只觉得心都快碎了,他跳下小软坑,同她一样侧身躺下,从身后紧紧拥住她。 她浑身一颤,慢慢放下手。 耳边再没有任何混乱与癫狂,只有穿过山野平原的风,带来霍乾念温柔的安抚声: “琛儿不怕,有我在呢。”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云琛将脸埋进蓬松的草里,放声大哭。 霍乾念听得心酸,喉咙像有块大石头堵着似的,叫他喘不过气。 他轻轻拍着她后背,一直到她彻底哭够,他才用忍着哽咽的声音开口: “我娘是病逝的。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病。”顿了顿,他目光黯然,陷入回忆。 “我爹年轻的时候跟随前朝太子征战四方,持一柄隐月剑,骑一匹大黑马,独自一人深入敌军,斩杀了东炎一个挺厉害的王爷。后来,那王爷的亲信寻仇,在一次祭祖时掳了我娘去。我爹找了三天三夜,最后我娘自己回来了,却是衣衫不整,发钗凌乱…… 歹人没有要我娘的性命,偏偏将我娘放归,因为他们知道,对于一个女子和其家族来说,名节有多么重要。那远比杀了她更有威力……不需任何人动手,只世俗的非议,人们的青眼,就足够杀死她一万次……那消失的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没有人在乎…… 果然,从那以后,我娘变得郁郁寡欢,终究积郁成疾……离开了人世……我少时来幽州,也是因为寻到当年掳走我娘的歹人踪迹,借和阾玉出游的幌子,来幽州寻仇。却不料对方早有察觉,雇佣了血卫来围杀我……” 后面的事情,云琛都知道。 霍乾念掉下悬崖侥幸活下来,按无义血卫只出手一次的规矩,后来知道他还活着之后,他们转头就杀了雇主——算是替霍乾念的母亲报了仇。 从那以后,霍乾念腿伤不能行,一坐轮椅就是十几年。 从没想过霍乾念的母亲竟有如此痛苦遭遇,云琛转过身,靠近霍乾念怀中,难过道: “霍夫人……也很可怜……” 甚至比云琛的母亲还要可怜。 不,不必去比较这份“可怜”。 苦难本身就不可比较,更不值得铭记。 霍乾念抱住云琛,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是啊,我娘很可怜。可从始至终,我爹都站在她的身边。我娘说,歹人没有碰她,她是清白的,我爹信;旁人说,我娘败坏门风不检点,我爹便发怒要揍到对方说不出话才行。最后说的人多了,堵不住悠悠之口,我爹干脆装糊涂装痴傻,带着我娘一起,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可惜我娘只顾着难过,从没有回头看看爹和我,她太在乎周遭人的看法,太在乎那些愚人的拙见……反而忘了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但直到娘离世,爹也没有怪过她……我爹说,养伤本来就是需要时间的,既然信她,爱她,自然纵着她慢慢养,只可惜她伤得太重,没有养好…… 琛儿,你儿时那般无助受伤,少时又苦了那么多年,怎可能不痛……换了旁人,只怕要么自暴自弃,要么行差踏错,怎会有你这样好……琛儿,别在乎任何人怎么看你,请只在乎我的心——我从始至终都信你,尊重你,爱你——这不是我有多伟大,是你云琛本就值得。 名节在心,不在这副终会垂垂老矣并腐朽的躯体。那些森严礼教出来的豪门贵女,譬如菘蓝,不见得比鱼巷里长大的女子更有人的‘体面’。” 和从前一样,霍乾念是会开导人的,是懂她云琛一切的一切的。 “夫妻情要靠缘分,父母与子女之间,也是命定的缘分。有些缘深,有些缘浅,强求不得的……”霍乾念最后补充了这么一句。 云琛深深呼吸几口清风混合着草香味的空气,觉得心中郁结已消去大半。 她低声道:“只可惜,霍老太爷爱你,也爱妻子。我爹既不爱我娘,也不爱我……” 有些事,霍乾念本不想说,可看着云琛与云中君之间隔阂如此之深,他忍不住道: “你在中堂众宗亲面前受七日罚之前,我爹的拜贴已送到云府。岳父大人是知道我们要来,并且算准了日子的。” 云琛愣住,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问道: “我爹回信了?说了什么?” 霍乾念笑道:“岳父大人就写了四个字——” “撑腰!速来!” 第228章 不值得铭记 山之海,有云落下的地方。 青峰远立,水草丰美,飞鸟盘桓在此,舍不得离去。 幽州地形竖长,颇像一只竖着的马蹄子。 广原城和百姓们主要生活的城池都在下南部,而云家二百万公顷的草场,则如碧玉一般,错落分布在地势陡然拔高的上北部。 故而,幽州既有着南方人的婉约内敛,也有着北方人的纯粹和爽朗。 山之海是云家北边最大的一处养马的草场。 在草场的最深处,马倌都不太驱马深入的地方,长着一望无际的半人高的巨毛草,随风浮动如浪,像一道能吞噬一切的柔软却有力量的屏障,神秘又危险。 霍乾念座下的马开始在此原地转圈,十分抗拒深入巨毛草之地。他只得丢下马,徒步走进草丛。 他一边在高高的草丛中寻找,一边高声呼唤云琛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慢慢暗下来,他已走得精疲力竭,不知方向,这才察觉自己的处境有点危险。 一旦天黑透,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火光照明,甚至有野兽狼群出没的草场,他孤身一人,隐月剑都未来得及带,实在悬得狠。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生一计,鼓足力气开始大喊: “啊——救命啊——有狼吃人啦——琛儿救我——”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平原上悠悠而过的长风,带起一株铃兰花,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赶紧顺着风来的方向跑,果然,很快便看见一大片悬垂如铃的花朵,盛开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上。 远远的,他看见屠狼驹在吃草,心中的大石头瞬间落地。 见到来人,屠狼驹一边咀嚼着鲜美的草,一边动了动马头,示意向一处凹地,轻吠一声,像是在叹气: “哥们儿你终于来了,我是真劝不动。” 拍拍屠狼驹的肩膀,霍乾念走向凹地。 只那么瞧了一眼,霍乾念立刻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成片的风铃花像一只洁白柔软的手,托着手心中央的一处小小软坑。 那里面,是像个婴孩一样侧着身子,抱头蜷缩的云琛。 她神情痛苦,脸上全是泪痕,紧紧闭着眼,捂着耳朵,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个曲调。 似乎只有这样,便再也听不到有人骂她“不知廉耻”“大逆不道”,听不到那一声声咬牙切齿的“孽障”。 也听不到父亲和母亲刺耳的争吵声,母亲悲伤不绝的哭泣声,临死前绝望的哀嚎声…… 捂住耳朵,这世间便只剩下一个声音—— “小草毛毛,羊儿咩咩,云朵绵绵,琛儿眠眠……” 从没见过这样柔软的云琛,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幼崽。 那么弱小,那么可怜。 霍乾念只觉得心都快碎了,他跳下小软坑,同她一样侧身躺下,从身后紧紧拥住她。 她浑身一颤,慢慢放下手。 耳边再没有任何混乱与癫狂,只有穿过山野平原的风,带来霍乾念温柔的安抚声: “琛儿不怕,有我在呢。”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云琛将脸埋进蓬松的草里,放声大哭。 霍乾念听得心酸,喉咙像有块大石头堵着似的,叫他喘不过气。 他轻轻拍着她后背,一直到她彻底哭够,他才用忍着哽咽的声音开口: “我娘是病逝的。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病。”顿了顿,他目光黯然,陷入回忆。 “我爹年轻的时候跟随前朝太子征战四方,持一柄隐月剑,骑一匹大黑马,独自一人深入敌军,斩杀了东炎一个挺厉害的王爷。后来,那王爷的亲信寻仇,在一次祭祖时掳了我娘去。我爹找了三天三夜,最后我娘自己回来了,却是衣衫不整,发钗凌乱…… 歹人没有要我娘的性命,偏偏将我娘放归,因为他们知道,对于一个女子和其家族来说,名节有多么重要。那远比杀了她更有威力……不需任何人动手,只世俗的非议,人们的青眼,就足够杀死她一万次……那消失的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没有人在乎…… 果然,从那以后,我娘变得郁郁寡欢,终究积郁成疾……离开了人世……我少时来幽州,也是因为寻到当年掳走我娘的歹人踪迹,借和阾玉出游的幌子,来幽州寻仇。却不料对方早有察觉,雇佣了血卫来围杀我……” 后面的事情,云琛都知道。 霍乾念掉下悬崖侥幸活下来,按无义血卫只出手一次的规矩,后来知道他还活着之后,他们转头就杀了雇主——算是替霍乾念的母亲报了仇。 从那以后,霍乾念腿伤不能行,一坐轮椅就是十几年。 从没想过霍乾念的母亲竟有如此痛苦遭遇,云琛转过身,靠近霍乾念怀中,难过道: “霍夫人……也很可怜……” 甚至比云琛的母亲还要可怜。 不,不必去比较这份“可怜”。 苦难本身就不可比较,更不值得铭记。 霍乾念抱住云琛,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是啊,我娘很可怜。可从始至终,我爹都站在她的身边。我娘说,歹人没有碰她,她是清白的,我爹信;旁人说,我娘败坏门风不检点,我爹便发怒要揍到对方说不出话才行。最后说的人多了,堵不住悠悠之口,我爹干脆装糊涂装痴傻,带着我娘一起,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可惜我娘只顾着难过,从没有回头看看爹和我,她太在乎周遭人的看法,太在乎那些愚人的拙见……反而忘了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但直到娘离世,爹也没有怪过她……我爹说,养伤本来就是需要时间的,既然信她,爱她,自然纵着她慢慢养,只可惜她伤得太重,没有养好…… 琛儿,你儿时那般无助受伤,少时又苦了那么多年,怎可能不痛……换了旁人,只怕要么自暴自弃,要么行差踏错,怎会有你这样好……琛儿,别在乎任何人怎么看你,请只在乎我的心——我从始至终都信你,尊重你,爱你——这不是我有多伟大,是你云琛本就值得。 名节在心,不在这副终会垂垂老矣并腐朽的躯体。那些森严礼教出来的豪门贵女,譬如菘蓝,不见得比鱼巷里长大的女子更有人的‘体面’。” 和从前一样,霍乾念是会开导人的,是懂她云琛一切的一切的。 “夫妻情要靠缘分,父母与子女之间,也是命定的缘分。有些缘深,有些缘浅,强求不得的……”霍乾念最后补充了这么一句。 云琛深深呼吸几口清风混合着草香味的空气,觉得心中郁结已消去大半。 她低声道:“只可惜,霍老太爷爱你,也爱妻子。我爹既不爱我娘,也不爱我……” 有些事,霍乾念本不想说,可看着云琛与云中君之间隔阂如此之深,他忍不住道: “你在中堂众宗亲面前受七日罚之前,我爹的拜贴已送到云府。岳父大人是知道我们要来,并且算准了日子的。” 云琛愣住,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问道: “我爹回信了?说了什么?” 霍乾念笑道:“岳父大人就写了四个字——” “撑腰!速来!” 第229章 虎父无犬女 四个字,点到为止。 从山之海往云府回去的路上,云琛一言不发。 她虽沉默着,可那双渐渐重新明净的眼里,却波涛汹涌般翻滚着各种情绪。 回到云府时,已月明中天。 城内四处安静,只有云府还灯火通明,几百人还在忙着大街小巷到处寻找。 见云琛随霍乾念平安归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张久之更是高兴的双手合十,连连感谢老天爷。 经过大门时,云琛从云家一大群人里,瞧见忙得灰头土脸的叶峮,后者趁人不注意,悄声笑道: “少主夫人!你舍得回来啦?” 周围人多,不方便回应,云琛只能与叶峮对视一眼,轻声笑起,一如从前那样亲近默契。 她明白,叶峮早就知道她的女儿身,不用任何人嘱咐,一直保守着她的秘密。 就连这次带来的亲兵也一样,全是霍乾念一个个亲自挑选出来,能绝对守口如瓶的家伙。 她继续往前走,望见中堂里,云中君与霍雷霆对坐高座,一大群人围绕在堂内。 这次不是那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了,而全部是云琛的手足和至亲。 白氏坐在云中君手边下座,身子微倾,一脸担忧地望向云琛。 在见到云琛囫囵个地回来了之后,立刻就开始落泪。 白氏身旁,是一脸温润带着书生气的云望。 他的妻子也同在,怀里坐着人小鬼大的云莲城,正攥着一截甘蔗,啃得口水直流,朝云琛甜甜地叫“姑姑”。 另一边,与云望相对坐的,是云琛已几乎认不出来的两个妹妹——白氏那两个已嫁为人妇的女儿,云岚和云恬。 二人同样美丽,妹妹云恬眉目间是白氏的美人尤怜,姐姐云岚则带着云中君的几分果决毅色。 二人身边都跟着自家夫婿,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不知为何,这一次,云琛迎着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只感觉陌生,却不再似从前那样别扭。 云琛站定中堂,不出意料,劈头而来的第一句就是云中君的怒喝: “孽障!跪下!” 这次,没有任何心不甘情不愿,云琛“噗通”一声跪下。 谁知身旁的霍乾念跪得比她还快,已经又开始演上纯良诚恳的贤婿,向云中君请罪了。 这下云中君尴尬了,霍乾念这一跪,倒显得他云中君托大似的,两个孩子还没正式成婚呢,他就开始摆起岳父架子一样。 云中君只得赶紧转换颜色,和气地对霍乾念道: “贤婿请起,我那‘孽障’不是说你。” 道一声“多谢父亲大人”,霍乾念赶紧顺势拉着云琛站起来。 云中君刚想对云琛发火,却听一旁的霍雷霆道: “哎,‘孽障’叫得,十分叫得!我家这逆子七岁的时候,在学堂吹牛,说什么我可以飞颅杀敌,晚上睡觉时,头能飞出去打仗杀敌人。 一次我在前院乘凉午睡,梦里感觉脖子凉飕飕的,一睁开眼,就看见他和好几个小子拿着刀,站在我脖子跟前,说要瞧瞧飞颅是不是真的,吓得我差点原地去世!你们说,这声‘孽障’冤不冤了他?” “哈哈哈哈哈——” 堂内众人哄笑,气氛一下缓和许多。 云中君皱眉看了云琛一会儿,轻轻叹口气,对云望、云岚和云恬三人道: “去见过你们长姐和姐夫。待东南战事平了,你们长姐就要成婚了。” 云中君嘴上没有一丝软,却已妥协云琛还要再次女扮男装上战场之事。 云琛心头再次涌上不一样的滋味。 这时,云望兄妹三人向云琛行过礼。 云望对云中君道: “爹,孩儿愿同长姐一起效忠报国,随长姐同去战场杀敌。” 云望的妻子一听,立马变了脸色,却只是紧紧抱住云莲城,没有说话。 云中君皱眉思索片刻,“也好,我云家若不入朝,便一个都不入。若入朝,多一人便是多一条路。去,今后便照应着你姐,否则以她这个性子,不知要闯下什么祸事。” 云中君说着瞪了云琛一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反抗和辩驳。 这一趟小小“出走”回来,云琛好似变了一个人。这令云中君有些意外。 一直在旁不作声的白氏咬着嘴唇,声音柔柔又忐忑开口: “老爷,别让望儿去了……战场太危险……”话说一半,白氏赶紧停下,打量向云琛的脸色。 诚然,谁都知道战场危险,可云中君既许云琛去,就应当也许云望去,难不成云望就更宝贝些? 白氏知道自己着急说错话。云望则皱眉,“母亲莫劝,我意已决,必随长姐同去卫国杀敌。” 看着坚决的云望,再看看丝毫没有帮腔意思的云中君,白氏忍不住捂面哭泣。 中堂里回荡着白氏的哭声,气氛又一下子低落起来。 见状,霍乾念建议道: “我听闻二弟自幼饱读诗书,文采斐然,既如此,便由霍帮举荐为文官如何?京都无战事,且在朝亦可效忠。” “如此甚好。”云中君点头,眼神中透露着对霍乾念的赞赏。白氏也终于止住了哭声。 一旁,云恬抱着刚百天的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声道: “意思是,哥哥和琛姐姐都要做官去了?琛姐姐怎么做官?做女官还是做将军?” 未等云中君说话,云岚不高兴挑眉,声音脆亮道: “爹不是说了吗?琛姐姐身负玄威少将之责,要战场杀敌卫国,而后以军功抵过。眼下定是瞒住女儿身,琛姐姐好继续为国效力。” 云恬撇嘴,声音越说越小: “怎么瞒?如何瞒?一着不慎便连累家里名声的……” 云岚有些生气,顷刻柳眉倒竖,大声道: “你安心在家照顾孩子就是!其他事莫管!宗亲们如今不敢开口,其余便是府上人,咱云府治家甚严!看谁敢嚼舌头!至于今日堂中人,皆是骨肉至亲!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必不出去胡说八道!” 云恬被训得十分不情愿,继续嘟囔: “我就好心提醒一下,你娘家那么有权有势,若知道家里有这种事,小心连带着看低你……” 听了这话,云岚彻底火了,差点忘了这是接待霍氏父子贵客的中堂,还以为是在自己家,几乎就要将手边的茶几扔出去,气道: “看低?我哥哥和姐姐不顾一己之私为国效力!哪个蠢货敢看低?我便看低死他!还要一鞭子抽得他张不开嘴才解气!” 众人似乎对云岚这做派习惯了,都见怪不怪。云恬不敢再说话。 云岚的丈夫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妻子发脾气,完全一副宠溺的样子。 倒是霍雷霆眼神颇亮,从旁笑道: “虎父无犬女。云兄家门皆是英雄儿女,令人钦佩!” 云中君装模作样训斥了云岚两句,但面有得意之色,显然对这话十分受用。 第229章 虎父无犬女 四个字,点到为止。 从山之海往云府回去的路上,云琛一言不发。 她虽沉默着,可那双渐渐重新明净的眼里,却波涛汹涌般翻滚着各种情绪。 回到云府时,已月明中天。 城内四处安静,只有云府还灯火通明,几百人还在忙着大街小巷到处寻找。 见云琛随霍乾念平安归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张久之更是高兴的双手合十,连连感谢老天爷。 经过大门时,云琛从云家一大群人里,瞧见忙得灰头土脸的叶峮,后者趁人不注意,悄声笑道: “少主夫人!你舍得回来啦?” 周围人多,不方便回应,云琛只能与叶峮对视一眼,轻声笑起,一如从前那样亲近默契。 她明白,叶峮早就知道她的女儿身,不用任何人嘱咐,一直保守着她的秘密。 就连这次带来的亲兵也一样,全是霍乾念一个个亲自挑选出来,能绝对守口如瓶的家伙。 她继续往前走,望见中堂里,云中君与霍雷霆对坐高座,一大群人围绕在堂内。 这次不是那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了,而全部是云琛的手足和至亲。 白氏坐在云中君手边下座,身子微倾,一脸担忧地望向云琛。 在见到云琛囫囵个地回来了之后,立刻就开始落泪。 白氏身旁,是一脸温润带着书生气的云望。 他的妻子也同在,怀里坐着人小鬼大的云莲城,正攥着一截甘蔗,啃得口水直流,朝云琛甜甜地叫“姑姑”。 另一边,与云望相对坐的,是云琛已几乎认不出来的两个妹妹——白氏那两个已嫁为人妇的女儿,云岚和云恬。 二人同样美丽,妹妹云恬眉目间是白氏的美人尤怜,姐姐云岚则带着云中君的几分果决毅色。 二人身边都跟着自家夫婿,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不知为何,这一次,云琛迎着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只感觉陌生,却不再似从前那样别扭。 云琛站定中堂,不出意料,劈头而来的第一句就是云中君的怒喝: “孽障!跪下!” 这次,没有任何心不甘情不愿,云琛“噗通”一声跪下。 谁知身旁的霍乾念跪得比她还快,已经又开始演上纯良诚恳的贤婿,向云中君请罪了。 这下云中君尴尬了,霍乾念这一跪,倒显得他云中君托大似的,两个孩子还没正式成婚呢,他就开始摆起岳父架子一样。 云中君只得赶紧转换颜色,和气地对霍乾念道: “贤婿请起,我那‘孽障’不是说你。” 道一声“多谢父亲大人”,霍乾念赶紧顺势拉着云琛站起来。 云中君刚想对云琛发火,却听一旁的霍雷霆道: “哎,‘孽障’叫得,十分叫得!我家这逆子七岁的时候,在学堂吹牛,说什么我可以飞颅杀敌,晚上睡觉时,头能飞出去打仗杀敌人。 一次我在前院乘凉午睡,梦里感觉脖子凉飕飕的,一睁开眼,就看见他和好几个小子拿着刀,站在我脖子跟前,说要瞧瞧飞颅是不是真的,吓得我差点原地去世!你们说,这声‘孽障’冤不冤了他?” “哈哈哈哈哈——” 堂内众人哄笑,气氛一下缓和许多。 云中君皱眉看了云琛一会儿,轻轻叹口气,对云望、云岚和云恬三人道: “去见过你们长姐和姐夫。待东南战事平了,你们长姐就要成婚了。” 云中君嘴上没有一丝软,却已妥协云琛还要再次女扮男装上战场之事。 云琛心头再次涌上不一样的滋味。 这时,云望兄妹三人向云琛行过礼。 云望对云中君道: “爹,孩儿愿同长姐一起效忠报国,随长姐同去战场杀敌。” 云望的妻子一听,立马变了脸色,却只是紧紧抱住云莲城,没有说话。 云中君皱眉思索片刻,“也好,我云家若不入朝,便一个都不入。若入朝,多一人便是多一条路。去,今后便照应着你姐,否则以她这个性子,不知要闯下什么祸事。” 云中君说着瞪了云琛一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反抗和辩驳。 这一趟小小“出走”回来,云琛好似变了一个人。这令云中君有些意外。 一直在旁不作声的白氏咬着嘴唇,声音柔柔又忐忑开口: “老爷,别让望儿去了……战场太危险……”话说一半,白氏赶紧停下,打量向云琛的脸色。 诚然,谁都知道战场危险,可云中君既许云琛去,就应当也许云望去,难不成云望就更宝贝些? 白氏知道自己着急说错话。云望则皱眉,“母亲莫劝,我意已决,必随长姐同去卫国杀敌。” 看着坚决的云望,再看看丝毫没有帮腔意思的云中君,白氏忍不住捂面哭泣。 中堂里回荡着白氏的哭声,气氛又一下子低落起来。 见状,霍乾念建议道: “我听闻二弟自幼饱读诗书,文采斐然,既如此,便由霍帮举荐为文官如何?京都无战事,且在朝亦可效忠。” “如此甚好。”云中君点头,眼神中透露着对霍乾念的赞赏。白氏也终于止住了哭声。 一旁,云恬抱着刚百天的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声道: “意思是,哥哥和琛姐姐都要做官去了?琛姐姐怎么做官?做女官还是做将军?” 未等云中君说话,云岚不高兴挑眉,声音脆亮道: “爹不是说了吗?琛姐姐身负玄威少将之责,要战场杀敌卫国,而后以军功抵过。眼下定是瞒住女儿身,琛姐姐好继续为国效力。” 云恬撇嘴,声音越说越小: “怎么瞒?如何瞒?一着不慎便连累家里名声的……” 云岚有些生气,顷刻柳眉倒竖,大声道: “你安心在家照顾孩子就是!其他事莫管!宗亲们如今不敢开口,其余便是府上人,咱云府治家甚严!看谁敢嚼舌头!至于今日堂中人,皆是骨肉至亲!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必不出去胡说八道!” 云恬被训得十分不情愿,继续嘟囔: “我就好心提醒一下,你娘家那么有权有势,若知道家里有这种事,小心连带着看低你……” 听了这话,云岚彻底火了,差点忘了这是接待霍氏父子贵客的中堂,还以为是在自己家,几乎就要将手边的茶几扔出去,气道: “看低?我哥哥和姐姐不顾一己之私为国效力!哪个蠢货敢看低?我便看低死他!还要一鞭子抽得他张不开嘴才解气!” 众人似乎对云岚这做派习惯了,都见怪不怪。云恬不敢再说话。 云岚的丈夫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妻子发脾气,完全一副宠溺的样子。 倒是霍雷霆眼神颇亮,从旁笑道: “虎父无犬女。云兄家门皆是英雄儿女,令人钦佩!” 云中君装模作样训斥了云岚两句,但面有得意之色,显然对这话十分受用。 第224章 霍家的“阴谋诡计” 云氏宗亲们“欣赏”完对云琛的七日惩罚,紧接着,便轮到霍家来“欣赏”他们了。 威名赫赫的前狮威军大将军霍雷霆,携独子——现任狮威远征镇南将军霍乾念,率一众亲兵护卫: 以凤冠绿孔雀为聘,千抬价值连城的百里红妆亲礼,以及霍乾念的生辰八字,浩浩荡荡驾到云府,说是要求娶云府嫡长女。 年过七旬的霍老太爷百里迢迢亲自登门,怀里揣着霍家祠堂祖庙纳吉的红帖,笑眯眯地迈进云府中堂,一眼就看见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被打得浑身是血不成人样,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霍老太爷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脸色像一坨沙漠里暴晒了三个月的黑屎。 那小霍将军则飞奔去抱起云琛,快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遍,又是疼惜又是愤怒,只差用目光在一众宗亲身上剜几个血洞。 一瞬间,众宗亲只觉得心口呼呼灌风,像是被什么厉害的东西扎了个透心凉。 在小霍将军红着眼眶恋恋不舍的注视下,几个丫鬟和妈子将云琛抬下去诊治。 一个叫叶峮的护卫喊道: “我们带了两箱子疗伤除疤的雪容龙骨消融膏,请府医给我们未来的将军夫人侯爵娘子霍帮少主夫人兼现任玄威少将用上啊!” 会说话就多说点!最好名头再说长一些!说完云琛的伤口都愈合了!众云氏宗亲心中暗骂,却是敢怒不敢言。 云中君的女儿云琛就算了,说到底是云家人,自然由得云家管。 且楠国礼教森严,云氏是大家族,宗亲与会管教个犯错的丫头也属正常。 但霍雷霆的儿媳妇,霍乾念的未婚妻。这两个名头就有点不得了。 前朝功将,楠国首富,当红将军,新贵侯爷。 随便一个名头拉出来都吓死人,财权皆倾楠国,谁敢放肆? 如若不是云琛,这些个宗亲只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这么牛逼的俩人物。 于是,云氏的宗亲们接下来只能乖乖坐在一旁,被迫欣赏起霍氏父子“毫无表演痕迹”的精彩演出。 霍雷霆一上来就激动地攥住云中君的手,哽咽道: “云司马!好战友!好兄弟!我是雷霆啊!当年我在玄甲军!你在北里十八军!咱俩——” “咱俩从来没见过。”云中君耿直发言。 堂内众人皆是一尬。 霍雷霆倒不觉得难堪,仍旧继续“深情”道: “虽未见过!却胜似见过!若没有云兄司管的战马!我们如何驱逐敌寇!如何打得了胜仗!如何有命享受这泼天富贵!恩人呐!” 这话给云中君整不会了,他嘴角微微抽搐,艰难道: “说得很好……以后不要再说了……” 随后,云中君与霍雷霆手拉着手落座。 霍乾念则长腿一迈,跨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云中君面前,朗声就是一个“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云中君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硬是被霍雷霆摁着才没有蹦动,但说话的时候,不自觉有点咬后槽牙: “这会有点叫早了?” 霍雷霆赶忙道:“云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趁诸位宗亲都在,我们先谈正事——我霍氏诚心求娶云氏嫡女云琛,俩孩子的生辰八字都算过了,合得很!生十个八个没问题!” 众宗亲顿时皱眉,觉得这话简直不堪入耳,堂堂名门霍氏,怎么讲话这般无礼粗俗? 云中君捋着胡须,沉声道: “霍兄,今日你也见到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犯了家法,若我就这么应下婚事,而不告诉你今日缘由,是骗你,我云中君不是这种人。” 霍雷霆瞪大眼睛,一脸惊奇: “我那宝贝儿媳犯了什么家法?” 云中君尴尬地咳嗽两声,“小女十二岁时大闹她母亲灵堂,盗取灵体,而后任性离家出走,十一年来从未归家,目无尊长,不侍尊亲,不知悔改。” 霍雷霆“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说出了一句惊掉众宗亲下巴的话: “没事,小问题。” 云中君又道:“霍兄,你进门时瞧见了,我已拿家法狠狠惩治过小女。她今后定然不会再犯。” “甚好!云氏不愧端正家风!”霍雷霆竖起大拇指。 云琛的大伯差点就要骂脏话了,心说好你个云中君,好一出打孩子的苦肉戏! 什么叫“不会再犯”??云琛就算想犯也犯不成啊!还哪有灵堂和灵体供她闹了?干脆现杀一个?? 完全不理会宗亲们猪肝色的脸,云中君十分诚恳道: “此外还有一事,小女顽皮,离家之后,定是为方便行路,自保清白,而不得已女扮男装,霍兄你看,这事……” 霍雷霆立马接过去: “不妨事,就说咱们两家早就定了娃娃亲,云琛离家是去我霍府了,由我霍府看顾了几年。至于女扮男装,哈哈,孩子还小,不懂事,都是闹着玩的。再说从前的皇后娘娘不也爱男装嘛!” 云中君一拍大腿,“甚好!” 这时,云琛的大伯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开口: “中君,你三思啊!这、这、这怎能如此儿戏?这事根本不经查啊!但凡有心人要坏霍云两家名声,只需查查云琛当年离家的事,就知道那时候霍家根本没来过幽州啊!” 霍雷霆面色一喜,笑得像只呲着獠牙的狐狸: “巧了!十一年前,犬子还真来过幽州!因我从前杀了东炎一个王爷,我儿便被那王爷亲信雇佣血卫围杀,犬子当时九死一生,落得双腿残疾——哎对了!不如就说那时候云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恰好救了我儿性命!救了自己定过娃娃亲的未来夫君!这情节如何?” 云琛大伯目瞪口呆,心说这么猖狂的吗?现编啊?现串供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云中君连连点头,“如此便都妥当了。” “妥当什么呀?”云琛那三叔气得跳脚,“这凭空捏造出来的事,怎么堵众人悠悠之口?当年云琛大闹灵堂,可是整个广原城的人都知道!还云琛拔刀相助?她那时候才十二岁!” 霍雷霆似乎觉得此话有理,愁得眉头紧锁,问向旁边一直规矩不插话的霍乾念: “乾念,你瞧这事该怎么办?” 霍乾念没有说话,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凤眸微狭,四周立马响起“哗啦啦”一片抽刀声。 第224章 霍家的“阴谋诡计” 云氏宗亲们“欣赏”完对云琛的七日惩罚,紧接着,便轮到霍家来“欣赏”他们了。 威名赫赫的前狮威军大将军霍雷霆,携独子——现任狮威远征镇南将军霍乾念,率一众亲兵护卫: 以凤冠绿孔雀为聘,千抬价值连城的百里红妆亲礼,以及霍乾念的生辰八字,浩浩荡荡驾到云府,说是要求娶云府嫡长女。 年过七旬的霍老太爷百里迢迢亲自登门,怀里揣着霍家祠堂祖庙纳吉的红帖,笑眯眯地迈进云府中堂,一眼就看见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被打得浑身是血不成人样,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霍老太爷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脸色像一坨沙漠里暴晒了三个月的黑屎。 那小霍将军则飞奔去抱起云琛,快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遍,又是疼惜又是愤怒,只差用目光在一众宗亲身上剜几个血洞。 一瞬间,众宗亲只觉得心口呼呼灌风,像是被什么厉害的东西扎了个透心凉。 在小霍将军红着眼眶恋恋不舍的注视下,几个丫鬟和妈子将云琛抬下去诊治。 一个叫叶峮的护卫喊道: “我们带了两箱子疗伤除疤的雪容龙骨消融膏,请府医给我们未来的将军夫人侯爵娘子霍帮少主夫人兼现任玄威少将用上啊!” 会说话就多说点!最好名头再说长一些!说完云琛的伤口都愈合了!众云氏宗亲心中暗骂,却是敢怒不敢言。 云中君的女儿云琛就算了,说到底是云家人,自然由得云家管。 且楠国礼教森严,云氏是大家族,宗亲与会管教个犯错的丫头也属正常。 但霍雷霆的儿媳妇,霍乾念的未婚妻。这两个名头就有点不得了。 前朝功将,楠国首富,当红将军,新贵侯爷。 随便一个名头拉出来都吓死人,财权皆倾楠国,谁敢放肆? 如若不是云琛,这些个宗亲只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这么牛逼的俩人物。 于是,云氏的宗亲们接下来只能乖乖坐在一旁,被迫欣赏起霍氏父子“毫无表演痕迹”的精彩演出。 霍雷霆一上来就激动地攥住云中君的手,哽咽道: “云司马!好战友!好兄弟!我是雷霆啊!当年我在玄甲军!你在北里十八军!咱俩——” “咱俩从来没见过。”云中君耿直发言。 堂内众人皆是一尬。 霍雷霆倒不觉得难堪,仍旧继续“深情”道: “虽未见过!却胜似见过!若没有云兄司管的战马!我们如何驱逐敌寇!如何打得了胜仗!如何有命享受这泼天富贵!恩人呐!” 这话给云中君整不会了,他嘴角微微抽搐,艰难道: “说得很好……以后不要再说了……” 随后,云中君与霍雷霆手拉着手落座。 霍乾念则长腿一迈,跨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云中君面前,朗声就是一个“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云中君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硬是被霍雷霆摁着才没有蹦动,但说话的时候,不自觉有点咬后槽牙: “这会有点叫早了?” 霍雷霆赶忙道:“云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趁诸位宗亲都在,我们先谈正事——我霍氏诚心求娶云氏嫡女云琛,俩孩子的生辰八字都算过了,合得很!生十个八个没问题!” 众宗亲顿时皱眉,觉得这话简直不堪入耳,堂堂名门霍氏,怎么讲话这般无礼粗俗? 云中君捋着胡须,沉声道: “霍兄,今日你也见到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犯了家法,若我就这么应下婚事,而不告诉你今日缘由,是骗你,我云中君不是这种人。” 霍雷霆瞪大眼睛,一脸惊奇: “我那宝贝儿媳犯了什么家法?” 云中君尴尬地咳嗽两声,“小女十二岁时大闹她母亲灵堂,盗取灵体,而后任性离家出走,十一年来从未归家,目无尊长,不侍尊亲,不知悔改。” 霍雷霆“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说出了一句惊掉众宗亲下巴的话: “没事,小问题。” 云中君又道:“霍兄,你进门时瞧见了,我已拿家法狠狠惩治过小女。她今后定然不会再犯。” “甚好!云氏不愧端正家风!”霍雷霆竖起大拇指。 云琛的大伯差点就要骂脏话了,心说好你个云中君,好一出打孩子的苦肉戏! 什么叫“不会再犯”??云琛就算想犯也犯不成啊!还哪有灵堂和灵体供她闹了?干脆现杀一个?? 完全不理会宗亲们猪肝色的脸,云中君十分诚恳道: “此外还有一事,小女顽皮,离家之后,定是为方便行路,自保清白,而不得已女扮男装,霍兄你看,这事……” 霍雷霆立马接过去: “不妨事,就说咱们两家早就定了娃娃亲,云琛离家是去我霍府了,由我霍府看顾了几年。至于女扮男装,哈哈,孩子还小,不懂事,都是闹着玩的。再说从前的皇后娘娘不也爱男装嘛!” 云中君一拍大腿,“甚好!” 这时,云琛的大伯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开口: “中君,你三思啊!这、这、这怎能如此儿戏?这事根本不经查啊!但凡有心人要坏霍云两家名声,只需查查云琛当年离家的事,就知道那时候霍家根本没来过幽州啊!” 霍雷霆面色一喜,笑得像只呲着獠牙的狐狸: “巧了!十一年前,犬子还真来过幽州!因我从前杀了东炎一个王爷,我儿便被那王爷亲信雇佣血卫围杀,犬子当时九死一生,落得双腿残疾——哎对了!不如就说那时候云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恰好救了我儿性命!救了自己定过娃娃亲的未来夫君!这情节如何?” 云琛大伯目瞪口呆,心说这么猖狂的吗?现编啊?现串供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云中君连连点头,“如此便都妥当了。” “妥当什么呀?”云琛那三叔气得跳脚,“这凭空捏造出来的事,怎么堵众人悠悠之口?当年云琛大闹灵堂,可是整个广原城的人都知道!还云琛拔刀相助?她那时候才十二岁!” 霍雷霆似乎觉得此话有理,愁得眉头紧锁,问向旁边一直规矩不插话的霍乾念: “乾念,你瞧这事该怎么办?” 霍乾念没有说话,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凤眸微狭,四周立马响起“哗啦啦”一片抽刀声。 第225章 土匪做派 随着霍乾念一声冷笑,叶峮和一众亲兵全都把兵器亮了出来,虎视眈眈地看向众宗亲。 都是刀尖舔血杀人如麻的家伙,浑身散发着杀气,没有一个像是开玩笑。 云琛的大伯和三叔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不敢再说一个字。 霍乾念眼神如刀,逐一扫视过众宗亲的脸,众人无一敢与之对视。 云氏百人,只有云中君是上过战场,白手起家创下一番家业的真豪杰。 眼前这些,不过是靠宗亲血缘攀附云中君,满嘴喊着规矩礼节、吸血太久而忘了自己身份的乌合之众。 霍乾念负手而立,面色森冷: “老百姓们都顾着自家日子,不会人人都记得十一年前别人家的事。只要各位不乱说,就自然不会有人想起那些陈年旧事。还请各位体谅小婿求娶挚爱的一片诚心,千万管好嘴——小婿先在这里祝各位长命百岁了。” 明明是彬彬有礼的字眼,可从霍乾念那架势、那嘴里说出来,像审问犯人一般,摆明是威胁。 众宗亲面面相觑,脸有怨色,却不敢发作。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云中君朝霍乾念招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出了那两个字: “贤……婿……” 听到云中君喊自己,霍乾念立马将锋利的眼神刀从众宗亲身上收回,立刻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谨慎又妥帖地回道: “小婿在。岳父大人有何吩咐,小婿洗耳恭听。” 霍乾念对待宗亲和云中君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在一众宗亲面前,霍乾念呲牙咧嘴,像一头待怒的雄师;但在云中君面前,则是浑身刺都捋顺了,乖巧得像一只猫儿,恭敬之中还带着一点不卑不亢的风度。 这态度反差令云中君十分受用,面色越来越缓和。 云中君问:“你求娶云琛,做妻还是……” 不等云中君说完,霍乾念再次撩袍跪下,正经颜色道: “回岳父大人,我求得琛儿,便只要琛儿,只做唯一的妻子,此生来生都绝不纳妾!” 云中君颇为意外,他一直觉得,像霍家这样通天权贵的大家族,为继承家业,必然是要三妻四妾,子嗣越多越好。 见云中君似乎不信,霍雷霆骄傲地拍拍胸口,“云兄不必惊讶,我家出情种,只娶妻,不纳妾——祖传的!” 云中君给了霍雷霆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继续问霍乾念: “云琛若嫁过去,可掌些许中馈之权?” 霍乾念答:“回岳父大人,不掌。府上事务繁琐,琛儿不喜,交由管家即可。但钱权必须掌,霍家三个钱庄最高令牌,可调令霍帮天下所有堂口人与物,使任意钱财不限额。令牌已爹一个,琛儿一个,小婿自己留一个。” 云中君满意地点点头。沉默片刻,他声音添了一丝异样,不自然却很严肃地问: “你当真……心爱云琛?” “当真!” “少时情短。总有一日,郎情妾意都会随风散去,彼此会因太过熟悉而倦怠,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霍乾念俯身叩了个头,再抬起头时,已是眼眶微湿,一字一句道: “琛儿与我,有情,有恩,有义。情在,便做恩爱夫妻,情若没了,还有恩义,便做兄弟,做战友,做挚友至亲。等倦怠过了,再做夫妻重新来过!” 中堂里,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答得漂亮!” 这话任谁听了不肉麻?不感动? 再加上霍乾念那张无比执着又肯定的俊脸,背后一大群亮着白刃的亲兵护卫,谁敢不信这真心? 云中君像是得到了所有满意的答案,终于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宗亲们见状纷纷告辞,还不情不愿地提前祝贺云中君嫁女之喜,顺势对这俩动动手指就能干翻一整个幽州的霍氏父子吹捧一番,而后准备离去。 “慢着。”霍乾念又肃下面容,叫住所有人。 众宗亲忐忑驻足。 只听霍乾念道:“小婿感激诸位长辈成全,能为了保琛儿名节,这样守口如瓶高风亮节。为表感激,小婿特意准备了一些礼物,请各位叔叔伯伯笑纳。” 话音落下,一群亲兵捧着各式礼物上前。 有上好的翡翠如意,纯金的璧铜摇钱树,稀罕的九色琉璃马,甚至还有极其奢侈的粉宝石钗环、全套的祖母绿头面…… 这些豪华物件一上来,立刻令全场两眼发光,就差吞口水了。 趁着叶峮向众宗亲挨个发放礼物的空档,霍乾念道: “各位长辈,这些薄礼,实在不能尽小婿心意。这样,请长辈们将详细的府宅地址、人口数量、家中生意地点,全部详细地写下来。等小婿回京,再一一寄重礼上门,以示感激之情。” 说罢,亲兵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逐一摆在众宗亲面前。 众人光顾捧着昂贵罕见的礼物首饰相看,喜笑颜开聊起来,压根没反应过来霍乾念话里的意思,连连点头答应,将自家门牌地址、人口职业……全部落在了纸上。 云琛那三叔还算有点脑子,将怀里的九色琉璃马摸了十八遍,就差盘出包浆的时候,才不舍放下,讨好笑起,问道: “霍女婿要这么详细的地址干嘛,别院地址和老家地址也要?” “要呀!”站得最近的叶峮说话了:“所有地址都要,越详细越好,这样的话,有事我们霍帮才好找你们去——天涯海角都找得到!” 这话一出来,原本嬉笑吵嚷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有人磕磕巴巴发问: “有什么事……需要天涯海角……都要找我们?” “什么事?”霍乾念故作思索状,拿过厚厚一摞、那详细写满宗亲们家宅人口信息的宣纸,笑道: “比如,今日出了云府这数道大门,外头忽然有人知道琛儿女扮男装之事;比如除了各位长辈,还有别者听说这几日与琛儿受罚有关的流言;再比如,三天两头有人拿我家琛儿辱骂说事……” 顿了顿,霍乾念皮笑肉不笑道: “若有这样的事发生,我霍帮肯定要上门向各位长辈讨要个说法,天海海角都不放过。” 霍乾念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可那股杀气却怎么都无法掩盖,摆明在说: 你们谁敢透露云琛女扮男装之事,谁敢在外头嚼一下关于云琛的舌根,我便上天入地也要将你们杀光砍尽!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咽口吐沫声都能听见。 瞧着众宗亲们战战兢兢却强作镇定的脸色,叶峮忍不住替霍乾念得意: 打十巴掌给颗枣,没人比咱玩得更溜! 众宗亲心里悄悄想的则是: 霍家真是一肚子阴谋诡计!黑帮土匪做派!委实……不要脸! 第225章 土匪做派 随着霍乾念一声冷笑,叶峮和一众亲兵全都把兵器亮了出来,虎视眈眈地看向众宗亲。 都是刀尖舔血杀人如麻的家伙,浑身散发着杀气,没有一个像是开玩笑。 云琛的大伯和三叔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不敢再说一个字。 霍乾念眼神如刀,逐一扫视过众宗亲的脸,众人无一敢与之对视。 云氏百人,只有云中君是上过战场,白手起家创下一番家业的真豪杰。 眼前这些,不过是靠宗亲血缘攀附云中君,满嘴喊着规矩礼节、吸血太久而忘了自己身份的乌合之众。 霍乾念负手而立,面色森冷: “老百姓们都顾着自家日子,不会人人都记得十一年前别人家的事。只要各位不乱说,就自然不会有人想起那些陈年旧事。还请各位体谅小婿求娶挚爱的一片诚心,千万管好嘴——小婿先在这里祝各位长命百岁了。” 明明是彬彬有礼的字眼,可从霍乾念那架势、那嘴里说出来,像审问犯人一般,摆明是威胁。 众宗亲面面相觑,脸有怨色,却不敢发作。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云中君朝霍乾念招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出了那两个字: “贤……婿……” 听到云中君喊自己,霍乾念立马将锋利的眼神刀从众宗亲身上收回,立刻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谨慎又妥帖地回道: “小婿在。岳父大人有何吩咐,小婿洗耳恭听。” 霍乾念对待宗亲和云中君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在一众宗亲面前,霍乾念呲牙咧嘴,像一头待怒的雄师;但在云中君面前,则是浑身刺都捋顺了,乖巧得像一只猫儿,恭敬之中还带着一点不卑不亢的风度。 这态度反差令云中君十分受用,面色越来越缓和。 云中君问:“你求娶云琛,做妻还是……” 不等云中君说完,霍乾念再次撩袍跪下,正经颜色道: “回岳父大人,我求得琛儿,便只要琛儿,只做唯一的妻子,此生来生都绝不纳妾!” 云中君颇为意外,他一直觉得,像霍家这样通天权贵的大家族,为继承家业,必然是要三妻四妾,子嗣越多越好。 见云中君似乎不信,霍雷霆骄傲地拍拍胸口,“云兄不必惊讶,我家出情种,只娶妻,不纳妾——祖传的!” 云中君给了霍雷霆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继续问霍乾念: “云琛若嫁过去,可掌些许中馈之权?” 霍乾念答:“回岳父大人,不掌。府上事务繁琐,琛儿不喜,交由管家即可。但钱权必须掌,霍家三个钱庄最高令牌,可调令霍帮天下所有堂口人与物,使任意钱财不限额。令牌已爹一个,琛儿一个,小婿自己留一个。” 云中君满意地点点头。沉默片刻,他声音添了一丝异样,不自然却很严肃地问: “你当真……心爱云琛?” “当真!” “少时情短。总有一日,郎情妾意都会随风散去,彼此会因太过熟悉而倦怠,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霍乾念俯身叩了个头,再抬起头时,已是眼眶微湿,一字一句道: “琛儿与我,有情,有恩,有义。情在,便做恩爱夫妻,情若没了,还有恩义,便做兄弟,做战友,做挚友至亲。等倦怠过了,再做夫妻重新来过!” 中堂里,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答得漂亮!” 这话任谁听了不肉麻?不感动? 再加上霍乾念那张无比执着又肯定的俊脸,背后一大群亮着白刃的亲兵护卫,谁敢不信这真心? 云中君像是得到了所有满意的答案,终于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宗亲们见状纷纷告辞,还不情不愿地提前祝贺云中君嫁女之喜,顺势对这俩动动手指就能干翻一整个幽州的霍氏父子吹捧一番,而后准备离去。 “慢着。”霍乾念又肃下面容,叫住所有人。 众宗亲忐忑驻足。 只听霍乾念道:“小婿感激诸位长辈成全,能为了保琛儿名节,这样守口如瓶高风亮节。为表感激,小婿特意准备了一些礼物,请各位叔叔伯伯笑纳。” 话音落下,一群亲兵捧着各式礼物上前。 有上好的翡翠如意,纯金的璧铜摇钱树,稀罕的九色琉璃马,甚至还有极其奢侈的粉宝石钗环、全套的祖母绿头面…… 这些豪华物件一上来,立刻令全场两眼发光,就差吞口水了。 趁着叶峮向众宗亲挨个发放礼物的空档,霍乾念道: “各位长辈,这些薄礼,实在不能尽小婿心意。这样,请长辈们将详细的府宅地址、人口数量、家中生意地点,全部详细地写下来。等小婿回京,再一一寄重礼上门,以示感激之情。” 说罢,亲兵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逐一摆在众宗亲面前。 众人光顾捧着昂贵罕见的礼物首饰相看,喜笑颜开聊起来,压根没反应过来霍乾念话里的意思,连连点头答应,将自家门牌地址、人口职业……全部落在了纸上。 云琛那三叔还算有点脑子,将怀里的九色琉璃马摸了十八遍,就差盘出包浆的时候,才不舍放下,讨好笑起,问道: “霍女婿要这么详细的地址干嘛,别院地址和老家地址也要?” “要呀!”站得最近的叶峮说话了:“所有地址都要,越详细越好,这样的话,有事我们霍帮才好找你们去——天涯海角都找得到!” 这话一出来,原本嬉笑吵嚷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有人磕磕巴巴发问: “有什么事……需要天涯海角……都要找我们?” “什么事?”霍乾念故作思索状,拿过厚厚一摞、那详细写满宗亲们家宅人口信息的宣纸,笑道: “比如,今日出了云府这数道大门,外头忽然有人知道琛儿女扮男装之事;比如除了各位长辈,还有别者听说这几日与琛儿受罚有关的流言;再比如,三天两头有人拿我家琛儿辱骂说事……” 顿了顿,霍乾念皮笑肉不笑道: “若有这样的事发生,我霍帮肯定要上门向各位长辈讨要个说法,天海海角都不放过。” 霍乾念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可那股杀气却怎么都无法掩盖,摆明在说: 你们谁敢透露云琛女扮男装之事,谁敢在外头嚼一下关于云琛的舌根,我便上天入地也要将你们杀光砍尽!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咽口吐沫声都能听见。 瞧着众宗亲们战战兢兢却强作镇定的脸色,叶峮忍不住替霍乾念得意: 打十巴掌给颗枣,没人比咱玩得更溜! 众宗亲心里悄悄想的则是: 霍家真是一肚子阴谋诡计!黑帮土匪做派!委实……不要脸! 第226章 不嫁! 云府中堂内,所有宗亲离去后,只剩云中君和霍乾念父子“亲热”地坐着说话。 云中君说:“既已问名、纳吉,就请亲家请期,定个好日子。” 霍雷霆喜道:“我已问过庙堂,下个月初六就是好日子,如何?” “这……好是好,就是时间太紧,有些匆忙,一干嫁妆还需要时间细细准备。” “幽州这边有我们霍帮六个堂口在,可以将所有人都调拨来,但凭云府吩咐,应该来得及。” “那倒不必。我云家不缺人,加我一个正够用。也好,尽早完婚,便能尽早安心。今日之后,宗亲们必不敢乱说什么,就算说,两个孩子完婚了,也威胁不到什么。” “是这话,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呐。” “下月初六,风铃花还开着,是好时候。今后云琛便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云中君教女无方,以后就靠亲家与贤婿好好管束了。” 霍雷霆连连称是,霍乾念眉头微皱,刚想开口,却用余光瞟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中堂门口。 云琛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听见云中君说的那句“教女无方”。 她站在中堂高高的门槛外,一身透着血迹的草药布巾,一脸泫然欲泣却生生忍住的样子,满眼都写着委屈。 “我不嫁。”云琛说。 中堂内的三人齐齐看向云琛,只有霍乾念没有惊讶的表情。 他快步走过去搀扶云琛,却被她轻轻推开。 他只得收回手,却紧紧随她移动步子,不敢离她太远,生怕她会摔倒。 她走向那个挨了整整七日羞辱与鞭打的空地中央,直挺挺地跪在渗着血迹的青砖上,声音虚弱,语气却无比坚定: “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回战场,我不能嫁人。” 云中君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回去好好养你的伤!这里是外院中堂!不是你随意来的地方!” 大家族规矩森严,若非宴庆,许多女子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走到那象征着男尊权力的中堂。 可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云琛早已自由惯了,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再次坚决道:“我不嫁人。我要回战场。” 云中君顿时火气上头,一把打翻手边茶盏,呵道: “你胡闹什么?!常年女扮男装混迹在外!置女儿家名节于不顾!如今能瞒一时已艰难!你还想继续在男人堆里混日子到什么时候??非要将自己搞得臭名远扬才作罢?!” 不知为何,挨了七天打,仿佛已知道云中君惩罚她的极限,云琛似乎不那么怕了。 她直视着云中君,“名节?从前我也很在乎名节,怕被人知道女扮男装,怕被人非议厌弃。可上了战场我才知,名节不能当军粮,不能杀敌人!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上战场带兵杀敌!没有临阵逃脱去成婚的道理!” 云中君震惊地张着嘴,好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儿太陌生了。除了长着一张云家人的脸,其他什么都是陌生的。 战场?将军?杀敌? 这是可以和他云中君的女儿联系起来的字眼吗? 顾忌着霍氏父子在场,云中君忍着没有发大火,只喝道: “好!就算你不要名节!我云家也都跟着不要名节了!可你是女子!天下女子都是要成婚的!你还想永远不嫁人吗?!杀敌卫国是男人的事!轮不到你!” 听了这话,云琛悲苦而笑,“是啊,一家之主是男人,家族兴衰靠男人,杀敌卫国也靠男人!可黑鳞骑兵屠杀我们楠国城池的时候分男女了吗?只杀男人不杀女人了?倘若国将不国!女子可以不受牵连安稳度日吗?” 说着,云琛再也控制不住,那些积压在她心头已久、成夜里折磨她的阴霾与痛苦,全部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她哭道:“敌人吃我们楠国人的时候……根本不分男女……不,他们甚至更愿意吃女人和孩子……爹!我亲眼看见了……我亲眼看见的!黑鳞骑兵还在固英城外面呢,你让我这个时候扔下固英城的百姓不管吗?! 从前我是护卫,护着主子是要紧事,如今我是将军!护着百姓是我肩上的责任啊!我既承担了救百姓于水火之责,护国土于太平之任,怎能为一己之私轻易放弃!!爹……求你了!别逼我……” 云中君整个人都震在原地。他听说过羊人将军和吃人的黑鳞骑兵,只当是战场残酷的谣言。 可那些非人与龌龊,云琛全都亲眼见到了…… 云中君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的霍雷霆轻轻叹口气,“原以为,我们那一代人辛苦些,多打些仗,到了孩子们这一代,就能安稳些,现在看来,唉……” 看出云中君面色上的动容,霍乾念赶紧与云琛并排跪下,恳切道: “岳父大人,琛儿说得没错。若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与琛儿一同在战场杀敌,眼下因缺少优良战马而与敌军僵持不下,战事随时危险变化,确实不是成婚的安定时候。” 感觉霍乾念越说越向云琛“不嫁人”的意思靠拢,霍雷霆赶忙假装咳嗽,不停给霍乾念递眼色: “咳咳……仗要打,国要卫,婚也要成。天下没有太平的时候,总不能叫你们两个一直鸳鸯分离啊!” 霍乾念明白霍雷霆的意思,但他显然更在乎云琛的心意。 他从袖子底下握住云琛的手,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请岳父大人和爹允许我们战后完婚。一则,我与琛儿在军中主战,战事吃紧,实在不能半途而废;二则,既然要成婚,必要向东宫告罪女儿身欺瞒之事。 现在说的话,无人可以代替琛儿的玄威少将之位,只叫东宫为难;可若是战后说,待大破敌军,论起军功,我们便不要封侯拜相,只求以功补过,换一个东宫无罪令!” 说罢,霍乾念与云琛并肩而跪,深深叩头,身上竟有着相同的坚毅决绝的气质。 看着这两个固执又热血的近乎傻气的孩子,云中君气得脸色涨红,颤抖着手指向云琛,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这孽障……” 良久的沉默后,中堂里回荡着霍雷霆无奈又苍老的叹息。 第226章 不嫁! 云府中堂内,所有宗亲离去后,只剩云中君和霍乾念父子“亲热”地坐着说话。 云中君说:“既已问名、纳吉,就请亲家请期,定个好日子。” 霍雷霆喜道:“我已问过庙堂,下个月初六就是好日子,如何?” “这……好是好,就是时间太紧,有些匆忙,一干嫁妆还需要时间细细准备。” “幽州这边有我们霍帮六个堂口在,可以将所有人都调拨来,但凭云府吩咐,应该来得及。” “那倒不必。我云家不缺人,加我一个正够用。也好,尽早完婚,便能尽早安心。今日之后,宗亲们必不敢乱说什么,就算说,两个孩子完婚了,也威胁不到什么。” “是这话,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呐。” “下月初六,风铃花还开着,是好时候。今后云琛便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云中君教女无方,以后就靠亲家与贤婿好好管束了。” 霍雷霆连连称是,霍乾念眉头微皱,刚想开口,却用余光瞟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中堂门口。 云琛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听见云中君说的那句“教女无方”。 她站在中堂高高的门槛外,一身透着血迹的草药布巾,一脸泫然欲泣却生生忍住的样子,满眼都写着委屈。 “我不嫁。”云琛说。 中堂内的三人齐齐看向云琛,只有霍乾念没有惊讶的表情。 他快步走过去搀扶云琛,却被她轻轻推开。 他只得收回手,却紧紧随她移动步子,不敢离她太远,生怕她会摔倒。 她走向那个挨了整整七日羞辱与鞭打的空地中央,直挺挺地跪在渗着血迹的青砖上,声音虚弱,语气却无比坚定: “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回战场,我不能嫁人。” 云中君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回去好好养你的伤!这里是外院中堂!不是你随意来的地方!” 大家族规矩森严,若非宴庆,许多女子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走到那象征着男尊权力的中堂。 可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云琛早已自由惯了,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再次坚决道:“我不嫁人。我要回战场。” 云中君顿时火气上头,一把打翻手边茶盏,呵道: “你胡闹什么?!常年女扮男装混迹在外!置女儿家名节于不顾!如今能瞒一时已艰难!你还想继续在男人堆里混日子到什么时候??非要将自己搞得臭名远扬才作罢?!” 不知为何,挨了七天打,仿佛已知道云中君惩罚她的极限,云琛似乎不那么怕了。 她直视着云中君,“名节?从前我也很在乎名节,怕被人知道女扮男装,怕被人非议厌弃。可上了战场我才知,名节不能当军粮,不能杀敌人!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上战场带兵杀敌!没有临阵逃脱去成婚的道理!” 云中君震惊地张着嘴,好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儿太陌生了。除了长着一张云家人的脸,其他什么都是陌生的。 战场?将军?杀敌? 这是可以和他云中君的女儿联系起来的字眼吗? 顾忌着霍氏父子在场,云中君忍着没有发大火,只喝道: “好!就算你不要名节!我云家也都跟着不要名节了!可你是女子!天下女子都是要成婚的!你还想永远不嫁人吗?!杀敌卫国是男人的事!轮不到你!” 听了这话,云琛悲苦而笑,“是啊,一家之主是男人,家族兴衰靠男人,杀敌卫国也靠男人!可黑鳞骑兵屠杀我们楠国城池的时候分男女了吗?只杀男人不杀女人了?倘若国将不国!女子可以不受牵连安稳度日吗?” 说着,云琛再也控制不住,那些积压在她心头已久、成夜里折磨她的阴霾与痛苦,全部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她哭道:“敌人吃我们楠国人的时候……根本不分男女……不,他们甚至更愿意吃女人和孩子……爹!我亲眼看见了……我亲眼看见的!黑鳞骑兵还在固英城外面呢,你让我这个时候扔下固英城的百姓不管吗?! 从前我是护卫,护着主子是要紧事,如今我是将军!护着百姓是我肩上的责任啊!我既承担了救百姓于水火之责,护国土于太平之任,怎能为一己之私轻易放弃!!爹……求你了!别逼我……” 云中君整个人都震在原地。他听说过羊人将军和吃人的黑鳞骑兵,只当是战场残酷的谣言。 可那些非人与龌龊,云琛全都亲眼见到了…… 云中君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的霍雷霆轻轻叹口气,“原以为,我们那一代人辛苦些,多打些仗,到了孩子们这一代,就能安稳些,现在看来,唉……” 看出云中君面色上的动容,霍乾念赶紧与云琛并排跪下,恳切道: “岳父大人,琛儿说得没错。若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与琛儿一同在战场杀敌,眼下因缺少优良战马而与敌军僵持不下,战事随时危险变化,确实不是成婚的安定时候。” 感觉霍乾念越说越向云琛“不嫁人”的意思靠拢,霍雷霆赶忙假装咳嗽,不停给霍乾念递眼色: “咳咳……仗要打,国要卫,婚也要成。天下没有太平的时候,总不能叫你们两个一直鸳鸯分离啊!” 霍乾念明白霍雷霆的意思,但他显然更在乎云琛的心意。 他从袖子底下握住云琛的手,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请岳父大人和爹允许我们战后完婚。一则,我与琛儿在军中主战,战事吃紧,实在不能半途而废;二则,既然要成婚,必要向东宫告罪女儿身欺瞒之事。 现在说的话,无人可以代替琛儿的玄威少将之位,只叫东宫为难;可若是战后说,待大破敌军,论起军功,我们便不要封侯拜相,只求以功补过,换一个东宫无罪令!” 说罢,霍乾念与云琛并肩而跪,深深叩头,身上竟有着相同的坚毅决绝的气质。 看着这两个固执又热血的近乎傻气的孩子,云中君气得脸色涨红,颤抖着手指向云琛,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这孽障……” 良久的沉默后,中堂里回荡着霍雷霆无奈又苍老的叹息。 第227章 云琛失踪 从中堂出来,云琛不顾身上还伤着,直接翻身跨上屠狼驹,冲出了府门。 霍乾念这次是坐马车来的,没有骑马。 等他抓到云府一匹马并追出去的时候,四处已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莽撞的性子,可这次回到云府,她突然变得像孩子一样冲动任性。 作为旁观者,霍乾念看的分明,尤其在云琛看向云中君的时候,霍乾念清楚地从那眼神里读到委屈、失望、怨恨、不甘……交织成一份经年沉重的,令她无法言说的痛苦。 霍乾念在广原城里纵马跑了两圈,连云琛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只得命叶峮速去城内几个霍帮堂口调拨帮手。 在见到霍帮的人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忙着四处找云琛的时候,云中君一边气得直骂“不必理会!这个孽障自小就这德行!”一边对张久之道: “拨府上二百人和霍帮同去——不,所有人都去!” 几百个人在城里城外找了整整一日,仍旧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会用伤害自己去惩罚他人的糊涂性子,霍乾念不担心她会想不开,只担心她身上鞭伤未愈。 虽说只是皮肉之苦,但仍有高热脓化的风险。 再加上她心有郁结,多年不化,此番挨打更加剧少时心头痛,只怕要难过很久都缓不过来。 想到这里,霍乾念心急如焚,直将座下的马抽得不停嘶鸣狂奔。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霍乾念纵马狂奔,经过城外不远处一座道观时,一阵清郁香风迎面扑来。 繁盛烂漫的褪蓝色花海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长身而立。 霍乾念急急勒马,停稳之后,他对山寂道: “云琛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 山寂环着胳膊,嘴角微微下垂,眼神凌厉又带斥责,“满城都在找,这样大的动静,我早听说了!你怎么不看好她?!” 霍乾念面露愧疚之色,翻身下马,朝山寂抱拳行礼,道: “大哥,是我不好,稍后任大哥打骂责罚,只是现在天快黑了,琛儿身上有伤,实在不能一个人在外过夜,你知道琛儿会在哪里吗?” 一声“大哥”,立马让山寂的脸色缓和许多。 山寂睨着霍乾念,问:“你全都知道了?” 霍乾念无意、也觉得没必要说谎。在知道云琛来自幽州云氏之后,以霍帮手段,查那些陈年往事实在太容易。 他不仅知道山寂就是云琛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是云琛娘亲沈悠宁在嫁进云家之前,与一个姓胡的赌鬼所生。 甚至还推断出一些只有山寂本人知道的事情。 霍乾念道:“大哥别怪,事关琛儿,我总是希望知道得越详细越好。对了,广原城有一桩陈年旧案,十一年前,城西鱼巷里一家胡姓父子,父遭割首丧命,其子失踪。我此番前来广原城,已拿了一具尸首前来投案。” 山寂来了两分兴趣,挑眉问:“怎么冒充投案?” 霍乾念笑道:“在霍帮做一份护卫身册,伪造十一年来记档,然后随便编个杀人放火的理由,说是霍帮处置叛徒,在审问过程中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那叛徒在来霍帮之前,曾做过强盗,在幽州广原城杀害过一对父子。见有人来投案,这长年悬案得以终止,广原城太守很高兴的。” 山寂接问:“太守那么容易就相信?” 见霍乾念笑而不语,便知这事要做的天衣无缝,令人心服口服的话,不会像他口中说的那么轻巧。 山寂轻哼一声,终于面色回暖,“算你小子识相。这事不小,也不好办,毕竟那些仵作和官员也不全是酒囊饭袋的蠢货。你这礼我收了。” 霍乾念再次行礼,话里有话地说:“大哥说笑了,只是一桩闲事说来给大哥听听。大哥听过便忘了。此后这世上,再无胡守江和胡烨父子二人,他们都已在十一年前被黑心强盗所杀。” 山寂点点头,“嗯,这世上只有山寂,没有别人。” 没有胡姓父子,也代表着云琛永远只知道儿时的玩伴“飞鱼将军”,不知道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这是山寂的守护。 他将所有比云琛还要苦的血泪无声吞下,在云琛永远不知道的角落里,守护着她最脆弱的那部分。 “云家有一处草原马场‘山之海’,里面有一处开满风铃花的草地,十几年前,有一次她挨打后跑出府,我在那里找到了她。你去试试。”山寂说。 霍乾念赶紧翻身上马,不敢多留。 将离去之际,他注意到一旁海棠花树下的孤坟,总觉得好生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后大力扬鞭,朝着山之海草场的方向而去。 第227章 云琛失踪 从中堂出来,云琛不顾身上还伤着,直接翻身跨上屠狼驹,冲出了府门。 霍乾念这次是坐马车来的,没有骑马。 等他抓到云府一匹马并追出去的时候,四处已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莽撞的性子,可这次回到云府,她突然变得像孩子一样冲动任性。 作为旁观者,霍乾念看的分明,尤其在云琛看向云中君的时候,霍乾念清楚地从那眼神里读到委屈、失望、怨恨、不甘……交织成一份经年沉重的,令她无法言说的痛苦。 霍乾念在广原城里纵马跑了两圈,连云琛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只得命叶峮速去城内几个霍帮堂口调拨帮手。 在见到霍帮的人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忙着四处找云琛的时候,云中君一边气得直骂“不必理会!这个孽障自小就这德行!”一边对张久之道: “拨府上二百人和霍帮同去——不,所有人都去!” 几百个人在城里城外找了整整一日,仍旧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会用伤害自己去惩罚他人的糊涂性子,霍乾念不担心她会想不开,只担心她身上鞭伤未愈。 虽说只是皮肉之苦,但仍有高热脓化的风险。 再加上她心有郁结,多年不化,此番挨打更加剧少时心头痛,只怕要难过很久都缓不过来。 想到这里,霍乾念心急如焚,直将座下的马抽得不停嘶鸣狂奔。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霍乾念纵马狂奔,经过城外不远处一座道观时,一阵清郁香风迎面扑来。 繁盛烂漫的褪蓝色花海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长身而立。 霍乾念急急勒马,停稳之后,他对山寂道: “云琛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 山寂环着胳膊,嘴角微微下垂,眼神凌厉又带斥责,“满城都在找,这样大的动静,我早听说了!你怎么不看好她?!” 霍乾念面露愧疚之色,翻身下马,朝山寂抱拳行礼,道: “大哥,是我不好,稍后任大哥打骂责罚,只是现在天快黑了,琛儿身上有伤,实在不能一个人在外过夜,你知道琛儿会在哪里吗?” 一声“大哥”,立马让山寂的脸色缓和许多。 山寂睨着霍乾念,问:“你全都知道了?” 霍乾念无意、也觉得没必要说谎。在知道云琛来自幽州云氏之后,以霍帮手段,查那些陈年往事实在太容易。 他不仅知道山寂就是云琛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是云琛娘亲沈悠宁在嫁进云家之前,与一个姓胡的赌鬼所生。 甚至还推断出一些只有山寂本人知道的事情。 霍乾念道:“大哥别怪,事关琛儿,我总是希望知道得越详细越好。对了,广原城有一桩陈年旧案,十一年前,城西鱼巷里一家胡姓父子,父遭割首丧命,其子失踪。我此番前来广原城,已拿了一具尸首前来投案。” 山寂来了两分兴趣,挑眉问:“怎么冒充投案?” 霍乾念笑道:“在霍帮做一份护卫身册,伪造十一年来记档,然后随便编个杀人放火的理由,说是霍帮处置叛徒,在审问过程中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那叛徒在来霍帮之前,曾做过强盗,在幽州广原城杀害过一对父子。见有人来投案,这长年悬案得以终止,广原城太守很高兴的。” 山寂接问:“太守那么容易就相信?” 见霍乾念笑而不语,便知这事要做的天衣无缝,令人心服口服的话,不会像他口中说的那么轻巧。 山寂轻哼一声,终于面色回暖,“算你小子识相。这事不小,也不好办,毕竟那些仵作和官员也不全是酒囊饭袋的蠢货。你这礼我收了。” 霍乾念再次行礼,话里有话地说:“大哥说笑了,只是一桩闲事说来给大哥听听。大哥听过便忘了。此后这世上,再无胡守江和胡烨父子二人,他们都已在十一年前被黑心强盗所杀。” 山寂点点头,“嗯,这世上只有山寂,没有别人。” 没有胡姓父子,也代表着云琛永远只知道儿时的玩伴“飞鱼将军”,不知道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这是山寂的守护。 他将所有比云琛还要苦的血泪无声吞下,在云琛永远不知道的角落里,守护着她最脆弱的那部分。 “云家有一处草原马场‘山之海’,里面有一处开满风铃花的草地,十几年前,有一次她挨打后跑出府,我在那里找到了她。你去试试。”山寂说。 霍乾念赶紧翻身上马,不敢多留。 将离去之际,他注意到一旁海棠花树下的孤坟,总觉得好生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后大力扬鞭,朝着山之海草场的方向而去。 第228章 不值得铭记 山之海,有云落下的地方。 青峰远立,水草丰美,飞鸟盘桓在此,舍不得离去。 幽州地形竖长,颇像一只竖着的马蹄子。 广原城和百姓们主要生活的城池都在下南部,而云家二百万公顷的草场,则如碧玉一般,错落分布在地势陡然拔高的上北部。 故而,幽州既有着南方人的婉约内敛,也有着北方人的纯粹和爽朗。 山之海是云家北边最大的一处养马的草场。 在草场的最深处,马倌都不太驱马深入的地方,长着一望无际的半人高的巨毛草,随风浮动如浪,像一道能吞噬一切的柔软却有力量的屏障,神秘又危险。 霍乾念座下的马开始在此原地转圈,十分抗拒深入巨毛草之地。他只得丢下马,徒步走进草丛。 他一边在高高的草丛中寻找,一边高声呼唤云琛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慢慢暗下来,他已走得精疲力竭,不知方向,这才察觉自己的处境有点危险。 一旦天黑透,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火光照明,甚至有野兽狼群出没的草场,他孤身一人,隐月剑都未来得及带,实在悬得狠。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生一计,鼓足力气开始大喊: “啊——救命啊——有狼吃人啦——琛儿救我——”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平原上悠悠而过的长风,带起一株铃兰花,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赶紧顺着风来的方向跑,果然,很快便看见一大片悬垂如铃的花朵,盛开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上。 远远的,他看见屠狼驹在吃草,心中的大石头瞬间落地。 见到来人,屠狼驹一边咀嚼着鲜美的草,一边动了动马头,示意向一处凹地,轻吠一声,像是在叹气: “哥们儿你终于来了,我是真劝不动。” 拍拍屠狼驹的肩膀,霍乾念走向凹地。 只那么瞧了一眼,霍乾念立刻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成片的风铃花像一只洁白柔软的手,托着手心中央的一处小小软坑。 那里面,是像个婴孩一样侧着身子,抱头蜷缩的云琛。 她神情痛苦,脸上全是泪痕,紧紧闭着眼,捂着耳朵,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个曲调。 似乎只有这样,便再也听不到有人骂她“不知廉耻”“大逆不道”,听不到那一声声咬牙切齿的“孽障”。 也听不到父亲和母亲刺耳的争吵声,母亲悲伤不绝的哭泣声,临死前绝望的哀嚎声…… 捂住耳朵,这世间便只剩下一个声音—— “小草毛毛,羊儿咩咩,云朵绵绵,琛儿眠眠……” 从没见过这样柔软的云琛,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幼崽。 那么弱小,那么可怜。 霍乾念只觉得心都快碎了,他跳下小软坑,同她一样侧身躺下,从身后紧紧拥住她。 她浑身一颤,慢慢放下手。 耳边再没有任何混乱与癫狂,只有穿过山野平原的风,带来霍乾念温柔的安抚声: “琛儿不怕,有我在呢。”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云琛将脸埋进蓬松的草里,放声大哭。 霍乾念听得心酸,喉咙像有块大石头堵着似的,叫他喘不过气。 他轻轻拍着她后背,一直到她彻底哭够,他才用忍着哽咽的声音开口: “我娘是病逝的。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病。”顿了顿,他目光黯然,陷入回忆。 “我爹年轻的时候跟随前朝太子征战四方,持一柄隐月剑,骑一匹大黑马,独自一人深入敌军,斩杀了东炎一个挺厉害的王爷。后来,那王爷的亲信寻仇,在一次祭祖时掳了我娘去。我爹找了三天三夜,最后我娘自己回来了,却是衣衫不整,发钗凌乱…… 歹人没有要我娘的性命,偏偏将我娘放归,因为他们知道,对于一个女子和其家族来说,名节有多么重要。那远比杀了她更有威力……不需任何人动手,只世俗的非议,人们的青眼,就足够杀死她一万次……那消失的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没有人在乎…… 果然,从那以后,我娘变得郁郁寡欢,终究积郁成疾……离开了人世……我少时来幽州,也是因为寻到当年掳走我娘的歹人踪迹,借和阾玉出游的幌子,来幽州寻仇。却不料对方早有察觉,雇佣了血卫来围杀我……” 后面的事情,云琛都知道。 霍乾念掉下悬崖侥幸活下来,按无义血卫只出手一次的规矩,后来知道他还活着之后,他们转头就杀了雇主——算是替霍乾念的母亲报了仇。 从那以后,霍乾念腿伤不能行,一坐轮椅就是十几年。 从没想过霍乾念的母亲竟有如此痛苦遭遇,云琛转过身,靠近霍乾念怀中,难过道: “霍夫人……也很可怜……” 甚至比云琛的母亲还要可怜。 不,不必去比较这份“可怜”。 苦难本身就不可比较,更不值得铭记。 霍乾念抱住云琛,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是啊,我娘很可怜。可从始至终,我爹都站在她的身边。我娘说,歹人没有碰她,她是清白的,我爹信;旁人说,我娘败坏门风不检点,我爹便发怒要揍到对方说不出话才行。最后说的人多了,堵不住悠悠之口,我爹干脆装糊涂装痴傻,带着我娘一起,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可惜我娘只顾着难过,从没有回头看看爹和我,她太在乎周遭人的看法,太在乎那些愚人的拙见……反而忘了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但直到娘离世,爹也没有怪过她……我爹说,养伤本来就是需要时间的,既然信她,爱她,自然纵着她慢慢养,只可惜她伤得太重,没有养好…… 琛儿,你儿时那般无助受伤,少时又苦了那么多年,怎可能不痛……换了旁人,只怕要么自暴自弃,要么行差踏错,怎会有你这样好……琛儿,别在乎任何人怎么看你,请只在乎我的心——我从始至终都信你,尊重你,爱你——这不是我有多伟大,是你云琛本就值得。 名节在心,不在这副终会垂垂老矣并腐朽的躯体。那些森严礼教出来的豪门贵女,譬如菘蓝,不见得比鱼巷里长大的女子更有人的‘体面’。” 和从前一样,霍乾念是会开导人的,是懂她云琛一切的一切的。 “夫妻情要靠缘分,父母与子女之间,也是命定的缘分。有些缘深,有些缘浅,强求不得的……”霍乾念最后补充了这么一句。 云琛深深呼吸几口清风混合着草香味的空气,觉得心中郁结已消去大半。 她低声道:“只可惜,霍老太爷爱你,也爱妻子。我爹既不爱我娘,也不爱我……” 有些事,霍乾念本不想说,可看着云琛与云中君之间隔阂如此之深,他忍不住道: “你在中堂众宗亲面前受七日罚之前,我爹的拜贴已送到云府。岳父大人是知道我们要来,并且算准了日子的。” 云琛愣住,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问道: “我爹回信了?说了什么?” 霍乾念笑道:“岳父大人就写了四个字——” “撑腰!速来!” 第228章 不值得铭记 山之海,有云落下的地方。 青峰远立,水草丰美,飞鸟盘桓在此,舍不得离去。 幽州地形竖长,颇像一只竖着的马蹄子。 广原城和百姓们主要生活的城池都在下南部,而云家二百万公顷的草场,则如碧玉一般,错落分布在地势陡然拔高的上北部。 故而,幽州既有着南方人的婉约内敛,也有着北方人的纯粹和爽朗。 山之海是云家北边最大的一处养马的草场。 在草场的最深处,马倌都不太驱马深入的地方,长着一望无际的半人高的巨毛草,随风浮动如浪,像一道能吞噬一切的柔软却有力量的屏障,神秘又危险。 霍乾念座下的马开始在此原地转圈,十分抗拒深入巨毛草之地。他只得丢下马,徒步走进草丛。 他一边在高高的草丛中寻找,一边高声呼唤云琛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慢慢暗下来,他已走得精疲力竭,不知方向,这才察觉自己的处境有点危险。 一旦天黑透,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火光照明,甚至有野兽狼群出没的草场,他孤身一人,隐月剑都未来得及带,实在悬得狠。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生一计,鼓足力气开始大喊: “啊——救命啊——有狼吃人啦——琛儿救我——”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平原上悠悠而过的长风,带起一株铃兰花,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赶紧顺着风来的方向跑,果然,很快便看见一大片悬垂如铃的花朵,盛开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上。 远远的,他看见屠狼驹在吃草,心中的大石头瞬间落地。 见到来人,屠狼驹一边咀嚼着鲜美的草,一边动了动马头,示意向一处凹地,轻吠一声,像是在叹气: “哥们儿你终于来了,我是真劝不动。” 拍拍屠狼驹的肩膀,霍乾念走向凹地。 只那么瞧了一眼,霍乾念立刻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成片的风铃花像一只洁白柔软的手,托着手心中央的一处小小软坑。 那里面,是像个婴孩一样侧着身子,抱头蜷缩的云琛。 她神情痛苦,脸上全是泪痕,紧紧闭着眼,捂着耳朵,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个曲调。 似乎只有这样,便再也听不到有人骂她“不知廉耻”“大逆不道”,听不到那一声声咬牙切齿的“孽障”。 也听不到父亲和母亲刺耳的争吵声,母亲悲伤不绝的哭泣声,临死前绝望的哀嚎声…… 捂住耳朵,这世间便只剩下一个声音—— “小草毛毛,羊儿咩咩,云朵绵绵,琛儿眠眠……” 从没见过这样柔软的云琛,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幼崽。 那么弱小,那么可怜。 霍乾念只觉得心都快碎了,他跳下小软坑,同她一样侧身躺下,从身后紧紧拥住她。 她浑身一颤,慢慢放下手。 耳边再没有任何混乱与癫狂,只有穿过山野平原的风,带来霍乾念温柔的安抚声: “琛儿不怕,有我在呢。”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云琛将脸埋进蓬松的草里,放声大哭。 霍乾念听得心酸,喉咙像有块大石头堵着似的,叫他喘不过气。 他轻轻拍着她后背,一直到她彻底哭够,他才用忍着哽咽的声音开口: “我娘是病逝的。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病。”顿了顿,他目光黯然,陷入回忆。 “我爹年轻的时候跟随前朝太子征战四方,持一柄隐月剑,骑一匹大黑马,独自一人深入敌军,斩杀了东炎一个挺厉害的王爷。后来,那王爷的亲信寻仇,在一次祭祖时掳了我娘去。我爹找了三天三夜,最后我娘自己回来了,却是衣衫不整,发钗凌乱…… 歹人没有要我娘的性命,偏偏将我娘放归,因为他们知道,对于一个女子和其家族来说,名节有多么重要。那远比杀了她更有威力……不需任何人动手,只世俗的非议,人们的青眼,就足够杀死她一万次……那消失的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没有人在乎…… 果然,从那以后,我娘变得郁郁寡欢,终究积郁成疾……离开了人世……我少时来幽州,也是因为寻到当年掳走我娘的歹人踪迹,借和阾玉出游的幌子,来幽州寻仇。却不料对方早有察觉,雇佣了血卫来围杀我……” 后面的事情,云琛都知道。 霍乾念掉下悬崖侥幸活下来,按无义血卫只出手一次的规矩,后来知道他还活着之后,他们转头就杀了雇主——算是替霍乾念的母亲报了仇。 从那以后,霍乾念腿伤不能行,一坐轮椅就是十几年。 从没想过霍乾念的母亲竟有如此痛苦遭遇,云琛转过身,靠近霍乾念怀中,难过道: “霍夫人……也很可怜……” 甚至比云琛的母亲还要可怜。 不,不必去比较这份“可怜”。 苦难本身就不可比较,更不值得铭记。 霍乾念抱住云琛,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是啊,我娘很可怜。可从始至终,我爹都站在她的身边。我娘说,歹人没有碰她,她是清白的,我爹信;旁人说,我娘败坏门风不检点,我爹便发怒要揍到对方说不出话才行。最后说的人多了,堵不住悠悠之口,我爹干脆装糊涂装痴傻,带着我娘一起,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可惜我娘只顾着难过,从没有回头看看爹和我,她太在乎周遭人的看法,太在乎那些愚人的拙见……反而忘了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但直到娘离世,爹也没有怪过她……我爹说,养伤本来就是需要时间的,既然信她,爱她,自然纵着她慢慢养,只可惜她伤得太重,没有养好…… 琛儿,你儿时那般无助受伤,少时又苦了那么多年,怎可能不痛……换了旁人,只怕要么自暴自弃,要么行差踏错,怎会有你这样好……琛儿,别在乎任何人怎么看你,请只在乎我的心——我从始至终都信你,尊重你,爱你——这不是我有多伟大,是你云琛本就值得。 名节在心,不在这副终会垂垂老矣并腐朽的躯体。那些森严礼教出来的豪门贵女,譬如菘蓝,不见得比鱼巷里长大的女子更有人的‘体面’。” 和从前一样,霍乾念是会开导人的,是懂她云琛一切的一切的。 “夫妻情要靠缘分,父母与子女之间,也是命定的缘分。有些缘深,有些缘浅,强求不得的……”霍乾念最后补充了这么一句。 云琛深深呼吸几口清风混合着草香味的空气,觉得心中郁结已消去大半。 她低声道:“只可惜,霍老太爷爱你,也爱妻子。我爹既不爱我娘,也不爱我……” 有些事,霍乾念本不想说,可看着云琛与云中君之间隔阂如此之深,他忍不住道: “你在中堂众宗亲面前受七日罚之前,我爹的拜贴已送到云府。岳父大人是知道我们要来,并且算准了日子的。” 云琛愣住,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问道: “我爹回信了?说了什么?” 霍乾念笑道:“岳父大人就写了四个字——” “撑腰!速来!” 第229章 虎父无犬女 四个字,点到为止。 从山之海往云府回去的路上,云琛一言不发。 她虽沉默着,可那双渐渐重新明净的眼里,却波涛汹涌般翻滚着各种情绪。 回到云府时,已月明中天。 城内四处安静,只有云府还灯火通明,几百人还在忙着大街小巷到处寻找。 见云琛随霍乾念平安归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张久之更是高兴的双手合十,连连感谢老天爷。 经过大门时,云琛从云家一大群人里,瞧见忙得灰头土脸的叶峮,后者趁人不注意,悄声笑道: “少主夫人!你舍得回来啦?” 周围人多,不方便回应,云琛只能与叶峮对视一眼,轻声笑起,一如从前那样亲近默契。 她明白,叶峮早就知道她的女儿身,不用任何人嘱咐,一直保守着她的秘密。 就连这次带来的亲兵也一样,全是霍乾念一个个亲自挑选出来,能绝对守口如瓶的家伙。 她继续往前走,望见中堂里,云中君与霍雷霆对坐高座,一大群人围绕在堂内。 这次不是那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了,而全部是云琛的手足和至亲。 白氏坐在云中君手边下座,身子微倾,一脸担忧地望向云琛。 在见到云琛囫囵个地回来了之后,立刻就开始落泪。 白氏身旁,是一脸温润带着书生气的云望。 他的妻子也同在,怀里坐着人小鬼大的云莲城,正攥着一截甘蔗,啃得口水直流,朝云琛甜甜地叫“姑姑”。 另一边,与云望相对坐的,是云琛已几乎认不出来的两个妹妹——白氏那两个已嫁为人妇的女儿,云岚和云恬。 二人同样美丽,妹妹云恬眉目间是白氏的美人尤怜,姐姐云岚则带着云中君的几分果决毅色。 二人身边都跟着自家夫婿,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不知为何,这一次,云琛迎着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只感觉陌生,却不再似从前那样别扭。 云琛站定中堂,不出意料,劈头而来的第一句就是云中君的怒喝: “孽障!跪下!” 这次,没有任何心不甘情不愿,云琛“噗通”一声跪下。 谁知身旁的霍乾念跪得比她还快,已经又开始演上纯良诚恳的贤婿,向云中君请罪了。 这下云中君尴尬了,霍乾念这一跪,倒显得他云中君托大似的,两个孩子还没正式成婚呢,他就开始摆起岳父架子一样。 云中君只得赶紧转换颜色,和气地对霍乾念道: “贤婿请起,我那‘孽障’不是说你。” 道一声“多谢父亲大人”,霍乾念赶紧顺势拉着云琛站起来。 云中君刚想对云琛发火,却听一旁的霍雷霆道: “哎,‘孽障’叫得,十分叫得!我家这逆子七岁的时候,在学堂吹牛,说什么我可以飞颅杀敌,晚上睡觉时,头能飞出去打仗杀敌人。 一次我在前院乘凉午睡,梦里感觉脖子凉飕飕的,一睁开眼,就看见他和好几个小子拿着刀,站在我脖子跟前,说要瞧瞧飞颅是不是真的,吓得我差点原地去世!你们说,这声‘孽障’冤不冤了他?” “哈哈哈哈哈——” 堂内众人哄笑,气氛一下缓和许多。 云中君皱眉看了云琛一会儿,轻轻叹口气,对云望、云岚和云恬三人道: “去见过你们长姐和姐夫。待东南战事平了,你们长姐就要成婚了。” 云中君嘴上没有一丝软,却已妥协云琛还要再次女扮男装上战场之事。 云琛心头再次涌上不一样的滋味。 这时,云望兄妹三人向云琛行过礼。 云望对云中君道: “爹,孩儿愿同长姐一起效忠报国,随长姐同去战场杀敌。” 云望的妻子一听,立马变了脸色,却只是紧紧抱住云莲城,没有说话。 云中君皱眉思索片刻,“也好,我云家若不入朝,便一个都不入。若入朝,多一人便是多一条路。去,今后便照应着你姐,否则以她这个性子,不知要闯下什么祸事。” 云中君说着瞪了云琛一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反抗和辩驳。 这一趟小小“出走”回来,云琛好似变了一个人。这令云中君有些意外。 一直在旁不作声的白氏咬着嘴唇,声音柔柔又忐忑开口: “老爷,别让望儿去了……战场太危险……”话说一半,白氏赶紧停下,打量向云琛的脸色。 诚然,谁都知道战场危险,可云中君既许云琛去,就应当也许云望去,难不成云望就更宝贝些? 白氏知道自己着急说错话。云望则皱眉,“母亲莫劝,我意已决,必随长姐同去卫国杀敌。” 看着坚决的云望,再看看丝毫没有帮腔意思的云中君,白氏忍不住捂面哭泣。 中堂里回荡着白氏的哭声,气氛又一下子低落起来。 见状,霍乾念建议道: “我听闻二弟自幼饱读诗书,文采斐然,既如此,便由霍帮举荐为文官如何?京都无战事,且在朝亦可效忠。” “如此甚好。”云中君点头,眼神中透露着对霍乾念的赞赏。白氏也终于止住了哭声。 一旁,云恬抱着刚百天的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声道: “意思是,哥哥和琛姐姐都要做官去了?琛姐姐怎么做官?做女官还是做将军?” 未等云中君说话,云岚不高兴挑眉,声音脆亮道: “爹不是说了吗?琛姐姐身负玄威少将之责,要战场杀敌卫国,而后以军功抵过。眼下定是瞒住女儿身,琛姐姐好继续为国效力。” 云恬撇嘴,声音越说越小: “怎么瞒?如何瞒?一着不慎便连累家里名声的……” 云岚有些生气,顷刻柳眉倒竖,大声道: “你安心在家照顾孩子就是!其他事莫管!宗亲们如今不敢开口,其余便是府上人,咱云府治家甚严!看谁敢嚼舌头!至于今日堂中人,皆是骨肉至亲!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必不出去胡说八道!” 云恬被训得十分不情愿,继续嘟囔: “我就好心提醒一下,你娘家那么有权有势,若知道家里有这种事,小心连带着看低你……” 听了这话,云岚彻底火了,差点忘了这是接待霍氏父子贵客的中堂,还以为是在自己家,几乎就要将手边的茶几扔出去,气道: “看低?我哥哥和姐姐不顾一己之私为国效力!哪个蠢货敢看低?我便看低死他!还要一鞭子抽得他张不开嘴才解气!” 众人似乎对云岚这做派习惯了,都见怪不怪。云恬不敢再说话。 云岚的丈夫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妻子发脾气,完全一副宠溺的样子。 倒是霍雷霆眼神颇亮,从旁笑道: “虎父无犬女。云兄家门皆是英雄儿女,令人钦佩!” 云中君装模作样训斥了云岚两句,但面有得意之色,显然对这话十分受用。 第229章 虎父无犬女 四个字,点到为止。 从山之海往云府回去的路上,云琛一言不发。 她虽沉默着,可那双渐渐重新明净的眼里,却波涛汹涌般翻滚着各种情绪。 回到云府时,已月明中天。 城内四处安静,只有云府还灯火通明,几百人还在忙着大街小巷到处寻找。 见云琛随霍乾念平安归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张久之更是高兴的双手合十,连连感谢老天爷。 经过大门时,云琛从云家一大群人里,瞧见忙得灰头土脸的叶峮,后者趁人不注意,悄声笑道: “少主夫人!你舍得回来啦?” 周围人多,不方便回应,云琛只能与叶峮对视一眼,轻声笑起,一如从前那样亲近默契。 她明白,叶峮早就知道她的女儿身,不用任何人嘱咐,一直保守着她的秘密。 就连这次带来的亲兵也一样,全是霍乾念一个个亲自挑选出来,能绝对守口如瓶的家伙。 她继续往前走,望见中堂里,云中君与霍雷霆对坐高座,一大群人围绕在堂内。 这次不是那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了,而全部是云琛的手足和至亲。 白氏坐在云中君手边下座,身子微倾,一脸担忧地望向云琛。 在见到云琛囫囵个地回来了之后,立刻就开始落泪。 白氏身旁,是一脸温润带着书生气的云望。 他的妻子也同在,怀里坐着人小鬼大的云莲城,正攥着一截甘蔗,啃得口水直流,朝云琛甜甜地叫“姑姑”。 另一边,与云望相对坐的,是云琛已几乎认不出来的两个妹妹——白氏那两个已嫁为人妇的女儿,云岚和云恬。 二人同样美丽,妹妹云恬眉目间是白氏的美人尤怜,姐姐云岚则带着云中君的几分果决毅色。 二人身边都跟着自家夫婿,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不知为何,这一次,云琛迎着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只感觉陌生,却不再似从前那样别扭。 云琛站定中堂,不出意料,劈头而来的第一句就是云中君的怒喝: “孽障!跪下!” 这次,没有任何心不甘情不愿,云琛“噗通”一声跪下。 谁知身旁的霍乾念跪得比她还快,已经又开始演上纯良诚恳的贤婿,向云中君请罪了。 这下云中君尴尬了,霍乾念这一跪,倒显得他云中君托大似的,两个孩子还没正式成婚呢,他就开始摆起岳父架子一样。 云中君只得赶紧转换颜色,和气地对霍乾念道: “贤婿请起,我那‘孽障’不是说你。” 道一声“多谢父亲大人”,霍乾念赶紧顺势拉着云琛站起来。 云中君刚想对云琛发火,却听一旁的霍雷霆道: “哎,‘孽障’叫得,十分叫得!我家这逆子七岁的时候,在学堂吹牛,说什么我可以飞颅杀敌,晚上睡觉时,头能飞出去打仗杀敌人。 一次我在前院乘凉午睡,梦里感觉脖子凉飕飕的,一睁开眼,就看见他和好几个小子拿着刀,站在我脖子跟前,说要瞧瞧飞颅是不是真的,吓得我差点原地去世!你们说,这声‘孽障’冤不冤了他?” “哈哈哈哈哈——” 堂内众人哄笑,气氛一下缓和许多。 云中君皱眉看了云琛一会儿,轻轻叹口气,对云望、云岚和云恬三人道: “去见过你们长姐和姐夫。待东南战事平了,你们长姐就要成婚了。” 云中君嘴上没有一丝软,却已妥协云琛还要再次女扮男装上战场之事。 云琛心头再次涌上不一样的滋味。 这时,云望兄妹三人向云琛行过礼。 云望对云中君道: “爹,孩儿愿同长姐一起效忠报国,随长姐同去战场杀敌。” 云望的妻子一听,立马变了脸色,却只是紧紧抱住云莲城,没有说话。 云中君皱眉思索片刻,“也好,我云家若不入朝,便一个都不入。若入朝,多一人便是多一条路。去,今后便照应着你姐,否则以她这个性子,不知要闯下什么祸事。” 云中君说着瞪了云琛一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反抗和辩驳。 这一趟小小“出走”回来,云琛好似变了一个人。这令云中君有些意外。 一直在旁不作声的白氏咬着嘴唇,声音柔柔又忐忑开口: “老爷,别让望儿去了……战场太危险……”话说一半,白氏赶紧停下,打量向云琛的脸色。 诚然,谁都知道战场危险,可云中君既许云琛去,就应当也许云望去,难不成云望就更宝贝些? 白氏知道自己着急说错话。云望则皱眉,“母亲莫劝,我意已决,必随长姐同去卫国杀敌。” 看着坚决的云望,再看看丝毫没有帮腔意思的云中君,白氏忍不住捂面哭泣。 中堂里回荡着白氏的哭声,气氛又一下子低落起来。 见状,霍乾念建议道: “我听闻二弟自幼饱读诗书,文采斐然,既如此,便由霍帮举荐为文官如何?京都无战事,且在朝亦可效忠。” “如此甚好。”云中君点头,眼神中透露着对霍乾念的赞赏。白氏也终于止住了哭声。 一旁,云恬抱着刚百天的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声道: “意思是,哥哥和琛姐姐都要做官去了?琛姐姐怎么做官?做女官还是做将军?” 未等云中君说话,云岚不高兴挑眉,声音脆亮道: “爹不是说了吗?琛姐姐身负玄威少将之责,要战场杀敌卫国,而后以军功抵过。眼下定是瞒住女儿身,琛姐姐好继续为国效力。” 云恬撇嘴,声音越说越小: “怎么瞒?如何瞒?一着不慎便连累家里名声的……” 云岚有些生气,顷刻柳眉倒竖,大声道: “你安心在家照顾孩子就是!其他事莫管!宗亲们如今不敢开口,其余便是府上人,咱云府治家甚严!看谁敢嚼舌头!至于今日堂中人,皆是骨肉至亲!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必不出去胡说八道!” 云恬被训得十分不情愿,继续嘟囔: “我就好心提醒一下,你娘家那么有权有势,若知道家里有这种事,小心连带着看低你……” 听了这话,云岚彻底火了,差点忘了这是接待霍氏父子贵客的中堂,还以为是在自己家,几乎就要将手边的茶几扔出去,气道: “看低?我哥哥和姐姐不顾一己之私为国效力!哪个蠢货敢看低?我便看低死他!还要一鞭子抽得他张不开嘴才解气!” 众人似乎对云岚这做派习惯了,都见怪不怪。云恬不敢再说话。 云岚的丈夫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妻子发脾气,完全一副宠溺的样子。 倒是霍雷霆眼神颇亮,从旁笑道: “虎父无犬女。云兄家门皆是英雄儿女,令人钦佩!” 云中君装模作样训斥了云岚两句,但面有得意之色,显然对这话十分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