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赋》 第一卷“思帝乡”人物表(补充中) 本文为历史权谋言情,历史人物比较多,大部分是非汉族人士,所以人名不好记。 故作“人物表”帮助读者朋友们理解。 注意,打标记的为虚构人物。 感恩大家! 【北魏】(文中称“大魏”“魏国”,“北魏”是后世史学上的称法) 女主:拓跋月(原名达奚月),长宁公主之女,和亲时册封为“武威公主”,鲜卑人 女主爱但没有很爱的男人:李云从(历史上名字叫李盖,一点也不言情,所以用他的表字,当然表字是我虚构的) 李云从的弟弟:李云洲 李云从的父亲:李宏 李云从的母亲、小姨:阳容、阳英 女主母亲:长宁公主拓跋瑞,鲜卑人 女主亲舅舅:清河王拓跋绍(未正面出场),鲜卑人 当今皇帝:拓跋焘,鲜卑人 皇帝的三个妹妹:阳翟公主(驸马为后秦宗室姚黄眉,羌族,未出场),始平公主(驸马为曾经的大夏皇帝赫连昌,匈奴族,未出场),永安公主拓拔芸(宫女秋香、春茗,心上人是汉族大臣贾秀,未出场) 女主的公主家令:霍晴岚(本是女主在霍家村的朋友,随女主去和亲搞事业) 皇帝宠爱的内侍:宗爱 女主的侍卫长、侍卫:赵振、曾毅 白马公:崔浩(未正面出场) 【河西国】(即“北凉”,因畏惧北魏,降一级称“河西”) 王太后:孟太后(宫女慧兰、慧心) 两个太妃:秃发燕飞、乞伏琼华(近身宫女瓶儿) 河西王:沮渠牧犍(匈奴支系卢水胡人,内侍蒋恕、蒋立) 先王:沮渠蒙逊(未直接出场,已死) 沮渠牧犍的大臣:国师刘昞、尚书阙骃、左丞宋繇、国师助教索敞、国师助教阴兴、中书郎宗钦、将军吴峻…… 河西王的兄弟及嫂子们:老大政德(死,寡妻李敬芳,其宫女为阿蓁)、老二兴国(死,寡妻乞伏金玉)、老四菩提、老六无讳(有个相好的,叫阿柔)、老七安周 河西王曾经的王后:李敬爱 河西王曾经的岳母:尹夫人 僧人:昙无嗔、昙耀、法慧 藏书者:胡炆及其义子胡叟 女主从宫外收的宫女:阿澄、阿碧(暂时未进宫) 女主的其他宫女:阿青、棠儿…… 彤史:沙灵 女主的眼线:宋鸿…… ………… 第一章 一桩好姻缘 “阿姊,你替我去河西国,好不好?”(1) 达奚月正在茶篓里挑拣嫩叶放进锡制的茶罐里,闻言抬头看了看拓跋芸,脑中微微一眩。 拓跋芸一手晃荡着茶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自顾自地说:“阿干还不知我与贾秀已私定终身,我也不敢说,但河西国求娶我大魏公主,可大姊二姊都已许人,现下只剩我一人了。” 达奚月盖住茶罐,沉吟道:“公主多虑了,河西国主动将兴平公主送来和亲,换得些许喘息之机,但也拖延不了多少时日,陛下怎会忍心将您下嫁待亡之君?” “你不懂……”拓跋芸叹了口气,摩挲了会茶杯,忽而放下站起身。 “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去见我阿干!” 达奚月愕然地看着拓跋芸,下意识起身准备跟过去。 “你不必跟来,从血脉来说,你还是我表姊呢。”拓跋芸招呼了宫女秋香、春茗,匆匆出门。 室内霎时空荡,达奚月默默坐回去,给自己斟了杯热茶,看着茶叶沉浮,不禁心绪翻涌。 拓跋芸说得没错,先皇与达奚月的母亲长宁公主,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所以,论起辈分来,自己的确是拓跋芸的表姊。 可是,母亲被褫夺封号很久了,久得连母亲自己都快忘了,她也曾是拓跋氏金尊玉贵的公主。怪只怪,当年她大兄拓跋绍,竟犯下弑杀父君的恶行,以致于阖家男丁被杀。 更要命的是,母亲的夫家达奚家担心被此事连累,居然强迫达奚伍与母亲和离。和离也就罢了,但达奚伍几年后又与母亲藕断丝连,致使母亲怀了身孕,这才有了她的出生。 可惜达奚家并不打算认达奚月,原本达奚伍能对她们母女关照一二,没想到只几年,他突然发病猝死。 母女两人饥一顿饱一顿捱过来,直到达奚月成了拓跋芸的随侍、伴读,日子才彻底稳定下来。 缓缓饮了一口茶水,清茶的苦涩弥漫在嘴里,拓跋月静下心来。 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二十年,这期间曾生出无数奢望——想来未免可笑,做那些妄想,不如踏实一些,把这最受皇帝宠爱的三妹服侍好。 到了傍晚,下值之前,达奚月见到了风风火火赶回来的拓跋芸,她身后除了随侍宫女,还带着内侍宗爱。 “快,快接旨!”拓跋芸喜笑颜开,所有人都齐齐跪下。 达奚月也跟着跪下,眼见宗爱冲她走过来,心里猛地一跳。 “维太延三年,皇帝若曰:于戏好合之礼,以正人伦,肃雍之德,用成妇道。咨尔武威公主拓拔月,生知法度,性与柔和,亟闻彤史之言,颇识采苹之事。素以为绚,既闲于内则,梅有其实,式遵于下嫁。宜膺册书之命,以备车马之庸。尔其钦崇四教,承顺六姻,式是大邦,受兹明命。可不慎欤。”(2) 闻言,达奚月方才明白,拓跋芸竟然真的跑到皇帝跟前,说服了皇帝把和亲公主换人了。 达奚月苦笑。 哦,不,现在她应该叫拓跋月了。 “武威公主,武威公主……快接旨啊!”宗爱又把帛书扬了扬。 拓跋月咬咬唇,行礼如仪:“拓跋月叩谢至尊,至尊万岁。” 宗爱长得圆润,笑起来脸上还有个梨涡,一副讨喜模样,但拓跋月与他眼神对视,却莫名觉得心里发慌。 “武威公主,既已接旨,随奴婢进宫面圣。” 拓跋月收好圣旨,谢别拓跋芸,随宗爱出了公主别苑,乘羊车直奔皇宫而去。 并不宽敞的车厢里,拓跋月与宗爱相对而坐,宗爱闭目养神,拓跋月摸了摸袖口,里面有个钱袋,但只有一点五铢钱,拿不出手。 她摸了摸头顶,抽出用来束发的银簪,这银簪是她及笄时母亲送给她的,也是她此时身上还算值钱的物件。 “宗大监,这簪子不值几个钱,但阿月心意都在这儿了,还请大监收下。” 宗爱略略矜持一下,接过银簪,笑道:“既然公主盛意拳拳,那奴婢就却之不恭了。公主的一应封赏、仪仗待内务府检点后会送到您府上。” 进了皇宫,来到永安前殿,皇帝拓跋焘正在喝马奶酒。如今大魏皇室虽为汉风所染,喜好喝茶,但皇帝却仍然好喝马奶酒。 天子如今才三十岁。从十二岁开始领兵,到十六岁登基,扫荡北方诸国,大有一统北方之势。因常年征伐沙场,他粗粝的皮肤上布上一层浅褶。 拓跋焘大马金刀地坐着,不怒自威。 宗爱领着拓跋月进了殿,拓跋月不卑不亢向皇帝问安、致谢。 皇帝赐座。 “你母亲也是天潢贵胄,论辈分还是朕的小姑,当年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的。 “你在阿芸身边随侍,朕也有所耳闻,知你根底,因此阿芸向朕提这个建议时,朕觉得,你的确比阿芸更适合去河西。 “你可懂朕的意思? 皇帝的目光似乎能透过拓跋月的心底,拓跋月跪坐着,闻言深深拜倒:“至尊的意思阿月明白了。”(3)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你放心,此去河西,你的安危是无忧的,帮朕稳住沮渠牧犍便是大功一件。” 他一挥手,招来宗爱:“当年长宁公主的宅子还在,找人腾出来,以后作为武威公主府邸。” 宗爱应诺。 “谢至尊!” 拓跋月知道,这座公主宅邸不是那么好住的,原本她与母亲有一间瓦房栖身便够了,如今要搬到大宅院里,那宅院还是她母亲曾经的公主府,而她要嫁去河西国,只剩老母,难免会一些腌臜事找上门。 (注1)南北朝时称哥哥为“阿干”,姐姐为“阿姊”,母亲为“阿母”。 (注2)册封诏书参考了《册昌乐公主文》。 (注3)南北朝时称皇帝为“至尊”,不常用“陛下”。 第二章 世事翻覆 乘车出了宫城,已耗去半个时辰。待到红日将落,拓跋月被一队禁卫军护送着进了霍家村。 铠甲坚硬,反射着慑人的光芒。村里的人,胆大的还在窥视,胆小的已回屋去扒着门缝看。 拓跋月掀着车帘,远远地便见拓跋瑞倚门而立,令车夫停车,她提着裙摆下来,快步上前,向拓跋瑞盈盈拜下:“阿母,女儿回来了。” 说罢,她快步上前,拥着阿母。 缀着裘毛的小袖披风里,裹着簇新的大袖袍服,价值不菲。只大魏贵族女子才能穿戴。 成箱的赏赐,流水似的往里搬,塞得陋室满满当当。仪仗队则候在门外,恍若天兵。 发生了何事?拓跋瑞看着并非休沐时间却回来的女儿,一时间茫然无措。 “阿母,以后我是大魏的公主了!” 她本以为阿母也会开怀,甚或喜极而泣,未想拓跋瑞眼底却满是忧色。 “河西国求娶公主,三公主不愿意去,向至尊推荐了我,至尊下旨封我为武威公主,还赐了仪仗、各类封赏。” “你是被逼迫的么?肯定是!月儿,你若是被逼的,我豁出这把老骨头,也要去跟至尊讲讲理。昔日,先帝在位时都不曾将我母女置于死地,现下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拓跋月抓住母亲粗糙的手,进了内室。 “至尊没有逼我,女儿是自愿的。对女儿来说,这是一个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见拓跋瑞一脸惑色,拓跋月便解释道:“我仔细想过了,代替三公主和亲,不仅能让阿母过上好日子,更能舒展女儿的志向。阿母,你可听过前汉的解忧公主?女儿虽不才,但也想做这样的女子!” 前汉元封六年,汉武帝为抗击匈奴,钦命刘细君为公主,远嫁乌孙。刘细君死后,汉武帝又让解忧和亲于乌孙国。解忧本是“七国之乱”发动者之一刘戊的孙女,是为宗室罪女。 与细君不同,解忧在侍女冯嫽的协助下,一边为国效力,一边为家族扭转命运,让中原的文化和影响传播到了西域,为西域带来了真正的和平。称得上是巾帼红颜。 拓跋瑞显然被女儿这话震住了,嗫嚅着半日说不出话。 良久,她才咳嗽一声,道:“可是,云从那里怎么办?再过一旬,云从就要回平城了,我听云州说,云从想向你提亲。” “提亲?”拓跋月怔住了,笑意凝在脸上,“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日,你休沐而归,前脚刚走,云州就过来了。” 拓跋月想起来了。 那日,她休沐归家,探望母亲。 推门而入,但见阿母正手执梭子,穿梭于经纬之间,便唤了声“阿母”。 见女儿归来,拓跋瑞笑容满面:“月儿,阿母特地为你留了胡饼,快来尝尝。” 她拿过案上尚带余温的炊饼,轻轻一咬,满口惊喜——有肉! 仔细一品,是腊肉。腊肉合着麦香,丝丝入口,唇齿生香。 拓跋瑞笑道:“好吃么?” “好吃,”达奚月迟疑一顿,问:“阿母,这肉……是达奚家送来的?” “不是,是云州送来的。云州这孩子平日里也无事,只是在他父亲的药局帮忙。他倒是想像他阿干那样从军,可他阿父不答应。也行,总得有个人继承父业才是。” 拉拉杂杂说了一大篇,末了又说:“你若是能嫁给云从,倒真是不错。一家人都很和善。再说,李家一直帮衬我们,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云从喜欢你。” 达奚月不作声,自从她们母女在霍家村安定下来,偶然与李云从结识,李家人一直待她母女极好,从李云从到他家人,似乎都想她能嫁入李家,可难道说,因为这个,她就必须与李家缔结婚姻么? 她对李云从,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那么喜欢。 拓跋瑞微微一叹:“每次说到这事儿,你都不在意。也是拿你没办法。” 达奚月故作顽皮,嬉笑道:“哎呀,好多事儿都比这有意思呢。阿母,我给你讲讲我从书上看来的趣闻罢。” 在拓拔芸身边随侍的四年里,她一直在刻苦读书。有宫女私下打趣说,明明只是个伴读的,但却比正主还要用功,也不知图个什么。 每当此时,她便笑,说读书可长智慧,既然跟了公主,总不好太蠢。某一次,她还引了《史记》中的一句话,道:“得不为喜,去不为惧。这都是书里说的道理。” 讲着书中趣闻,忽然想起“得不为喜,去不为惧”这话,没来由地伤感起来:一件事得到了不过分欢喜,丢弃了也不觉遗憾,我真能做到么? 相对而坐,不觉间又从书中世界,说回到大魏平城的晨昏闲事。 “这粮食啊,又悄悄涨了价,日子真是越过越紧了。”拓跋瑞拿起梭子开始织衣。 “是啊,这数百年来战乱频仍,百姓何以为安?”拓跋月接过话茬,眉间流出一缕忧色,转瞬却又拍了拍阿母的手背,“但我想,太平日子为时不远。如今,咱们大魏的皇帝雄才大略,他日定能挥剑定乾坤,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届时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拓跋焘确是雄主。继位以来,攻灭大燕、大夏,伐山胡,逐柔然,志在一统北方。现下,唯河西一国未收入囊中。 “云从的事儿,怎么办?他不日便要回来了。” 阳光温柔地洒进屋舍,拓跋月的思绪被母亲的问题扯回来。 拓跋月眼前浮现那道身影,他很高大,饶是她身姿颀长也只够得着他肩膀,让人无端觉得安稳妥帖…… 拓跋月闭上眼,咬住唇:“他人不是在统万城么?” “再说,他要娶的是达奚月,可这世上已经没有达奚月了。” 拓跋瑞错愕地盯住女儿,一时无话。 “就当是有缘无分,多想无益。阿母,我意已决。”拓跋月笑得粲然,“从今往后,阿母也不必再住霍家村了。” “你的意思是……”拓跋瑞骤然明白过来,双目倏然一亮。 “是的,阿母日后所居之地,正是你当年所居之地,虽然它现在叫‘武威公主府’。” 拓跋月的眸光,落在织机边的一团乱麻上。 她定了定心,阔步向前,拿起剪子一下就剪断了乱麻。 “阿母,你总说,丝麻缠住了,有了疙瘩,就要想办法去解,可我觉得耗时耗力,还不如给个痛快。” 拓跋瑞自然知道,女儿这话是意有所指。见女儿心意已定,她也不再多话。 第三章 我定会护你周全 武威公主联姻河西国,乃是大事,底下的人没一个敢怠慢的,不过才三两日,往日冷寂荒败的长宁公主府,便已归置妥当。等到第五日,府上已装饰一新,挂上了“武威公主府”的门匾。 这五日里,拓跋月也说服霍晴岚做她的近侍,随她嫁往河西国。 住进公主府的当晚,拓跋月、拓跋瑞都喝得有几分醉意,好在霍晴岚和冬儿还很清醒,二女服侍着两位公主睡下,坐在檐下叙起话来。 早年,拓跋瑞还是公主时,便很依赖一个阿姆。现下阿姆已经过世了,拓跋瑞便设法寻到了阿姆的女儿冬儿,名义上是服侍自己,实则是为安置故人之女。 这一头,二女叙着闲话,颇为投机,并未察觉不远处的山墙上闪过一道黑影。 那黑影夜猫一般,轻捷地跃上山墙,绕开霍晴岚、冬儿的视线,从后窗跳进了拓跋月的望舒阁。 黑影落地极轻,所有人都未曾察觉,已然酣睡的拓跋月,也浑然不觉阁中有异,直到这黑影走进她身畔,轻抚上她的粉颊。 拓跋月霍然睁眼。 短暂的惊惶后,目光转而变得幽冷。 “你怎么回来了?” 是李云从。可他不是还有几日才回来么? “你说呢?邸报都传到统万了,我又不是眼瞎。” 邸报再快,也没这么快。看样子,还是李云洲飞书一封,告诉他阿干的? 拓跋月心知肚明,但不欲揭穿,只淡淡道:“既如此,你便更无回来的必要了。” 月光轻洒,映在李云从的眉宇间,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质问着眼前的女子:“达奚月,你真的不等我了?” “拓跋月。” 李云从眉峰紧蹙,干笑了两声:“好好好,拓跋月。也罢,你如今身份尊贵了。” “我阿母是大魏公主,按理说,我至少也是郡主。” 这话像是在说,你李云从高攀不上。 李云从脸色一垮,半晌才喃喃道:“我私下回来,只是想看你一眼。” 拓跋月心中一软:“你赶紧回去,军纪不是闹着玩的。” 他从军不过数年,便已做了副将,旁人自是羡煞无比,但又有几人知道,李云从险些在战场殒命呢?还不止一次。 去岁起,他在天子跟前露了脸,如今正是扶摇直上的好时机。 “不妨事。”李云从浑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我的清誉不重要么?” “清誉……”李云从怆然一笑,喉间似被烙铁烫了一下。 蓦地,李云从俯身而下,在她额上一吻:“这清誉不要也罢。” 说着,他温热的唇,在她脸上辗转。 拓跋月忙用力推开他:“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没日没夜地赶回来,跌在山涧里,爬起来后发现马也受惊跑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腿没事儿?疼么?” “我心疼。”李云从坐在榻前,往日青松般的脊背也驼了几分。 “李云从,如果你觉得我亏欠了你,那么,我可以还给你。但我还是要嫁人的。” “拓跋月!”李云从凝视她寒潭似的双眸,“我心疼,不是因为你要嫁的不是我!” “哦?” “我知道,你不想和亲。我且问你,你为何甘愿以身入局,一旦入局,便没有回头路了。” 他语气诚挚,发自肺腑,拓跋月听得心中一恸,眸光也微微一黯。 旋后,她轻启朱唇:“李云从,这世间之事,并非皆能随心所欲。我,身为皇族之女,肩上承载的是家族的荣辱,是国家的安宁。在这场大局面前,我个人的意愿轻如鸿毛,无法撼动分毫。” 声音柔和,而又坚定。 抬眸望向窗外一角夜空,她幽幽道:“你知我非无情之人,然造化弄人,难遂人愿。云从,我希望你能放下执念,去寻找一个能让你心无挂碍、共度此生的女子。至于我,将作他人之妇,给不了你要的幸福。” “我便助你挣脱囹圄,如何?”李云从冲口而出。 拓跋月怔了怔,又笑着抚上他的脸:“别犯傻了。” 不知何时,她眼底已莹然有光,看得李云从心痛不已。他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叹:“你对我有怨气,我知道。我迟迟未敢言及婚娶之事,皆因心中自愧。如你所言,你本是郡主,而我只是被俘虏到大魏的南人之后,我配不上你。我原以为,待我功成名就之时,方是你我良缘缔结之日,未曾想……早知如此,我定不会让你入宫做陪侍。” 拓跋月抿了抿唇,轻声嗤笑:“你可能不知道,现下的武威公主府,正是当年我阿母的长宁公主府。云从,你待我很好,但你给不了我要的。” “你要什么?” “我要我阿母恢复往日的荣光,你能做到么?” 李云从低低叹了口气:“恕我,现在的我做不到。” “我也要我……”拓跋月斟酌着言辞,“活得像个人,我不愿生活在别人的庇佑下,任何人。” “也包括我?”李云从微微一愕。 拓跋月暗道:我不够爱你,而你也并不真的懂我,这样最好。一开始,我也觉得自己只是一颗棋子。但人生何其漫长,谁能说今日的棋子,不能成为他日的执棋之人呢? “自然。”她说。 耳畔那人没有回答,逾时才喟叹道:“你不是寻常女子,是我小看你了。” 闻言,拓跋月心头一暖。 他虽然不懂她,但没有真的看低她。只可惜,这样的好男人,不是她的。 良久,李云从抱了抱她,才起身退远。 行至窗前,他蓦地转身,定定地看她:“错失良缘,我李盖悔之晚矣。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守护,但我定会护你周全!”(1) 说罢,李云从跃窗而去,再不回头。 想起他曾摔倒在山涧,拓跋月心下难受得紧,却又无语凝噎。 (1)李盖,字云从。 第四章 河西诸臣 平城到姑臧,约莫两千里许,其间须穿过凉州那长长的河西走廊。 十数日后,送嫁的仪仗队,距离姑臧城已越来越近了。 此行还算顺利,但就在两日前的夜晚,发生一起行刺事件。好在有惊无险,杀手已被当场擒获。那厮趁人不备服毒自尽,但到底还是没掩住他的身份。 账自然是要算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过,行刺之事,已经闹得大魏、河西国的使团都紧张不安,不敢有一丝疏忽。尤其是拓跋月的侍卫赵振,骑着骏马死死地护卫在婚车旁,坚决不让拓跋月下婚车。 拓跋月撩起车帘后,见他目光坚毅望向远方,便也循他目光看去。 但见那飞雪蔽空,白得浩浩漫漫,拓跋月不由慨叹道:“古来,人们便将地处黄河之西,处于连山、合黎山、龙首山之间狭直如廊的地带,称之为‘河西走廊’。可惜,现在下着雪,见不着大漠平日的景象。” 这时,忽听得霍晴岚问:“殿下,你能给奴讲讲河西国的历史么?” 拓跋月放下车帘,缓缓道来:“前汉元封五年(1),在十三刺史部之外,又在凉州设置了刺史部,此间,除治所武威郡以外,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为最大。晋愍帝建兴二年,张寔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凉国,其后,吕光在孝武帝太元十一年,秃发乌孤、段业在晋安帝隆安元年,李暠在晋安帝隆安四年,都相继以凉为号,割据凉土,主宰沉浮。只是,最终的胜利者,却是匈奴支系卢水胡族的首领沮渠蒙逊……” 她音量压得低,毕竟直称她公公“沮渠蒙逊”之名,被人听去会落得个“不敬”之名。 时近晌午,婚车停了下来,帘外传来河西国迎亲使宋繇的声音:“殿下,该用膳了。” 拓跋月擘帘,微笑着问他何时能到姑臧城。 宋繇垂眸答:“一炷香的光景,便能到姑臧。大王他,应该已经候在青阳门外了。” 拓跋月忖了忖,便笑道:“那便不用膳了,本宫先梳栉一番。” 霍晴岚低声问:“稍后见大王,怕是有些繁文缛节,到用膳时便晚了,奴怕殿下撑不住。” “无妨,”拓跋月淡笑道,“又不是没饿过,饿着的人才最警觉。” 自然是需要警觉一些的。寻常女子嫁作人妇,且要讲些仪节,不可大意,更何况自己这是在联姻呢? 说是联姻,但大魏、河西终有一战,除非,河西国愿主动归附大魏。实则,两代河西国主都是畏惧大魏的,否则便不会把国号“凉”改作“河西”,奉大魏为宗主国。 念及此,拓跋月挺直脊背,待霍晴岚为她梳栉。她要以最端丽的笑颜,雍容的气度,面见河西国君臣。 梳栉之后,拓跋月本就姣好的容色,更添几分丽色。霍晴岚看得微微失神,不禁问她:“殿下,你真的想清楚了?” 李云从夜探公主府的事,拓跋月没瞒着霍晴岚。得知此事,她既惭愧自己没看好院子,又不无慨叹,曾问过拓跋月同样的问题。 彼时,拓跋月颔首:“无悔。” 此时,拓跋月仍是颔首:“无悔,晴岚,你可愿一直陪我?” 霍晴岚笑了笑:“殿下既然想做解忧,那我便做冯嫽!” 二女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公主仪仗进了姑臧城后,首先要去的便是青阳门。 拓跋月忽而想起,出发前拓跋焘对她说的话:“兼并二凉之后,沮渠氏的版图不容小视,加之中原战乱纷纷,河西走廊便成了不少士人、百姓的避难所、安乐窝。如此这般,河西文教昌盛,远胜于大魏,令朕好生羡慕。” 一言以蔽之,拓跋焘要的,可不只是河西国的土地,他还要一国之英才。 正思量着,便听得宋繇在婚车外唤:“殿下,青阳门到了。” 婚车停下。 旋后,拓跋月持在霍晴岚的搀扶下,缓步走出婚车。 入目处见一巍峨城门,上有“青阳门”的牌匾,古韵盎然。在那城门之外,华丽的伞盖之下,立着一身材昂藏的男子,气度高华,饶是在一群文武英才的映衬下,也不逊色分毫。 想来便是她要嫁的沮渠牧犍了。 拓跋月唇角微噙了笑意。倒是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几分。 此刻,英才荟萃,尽在青阳门外。 但见,沮渠牧犍健步而来,道:“公主风尘辛苦,待臣下为您接风洗尘。” 臣下…… 这谦卑的态度,让她有些意外。拓跋月犹豫了一下,而后才把手搭在他伸来的手臂上,颔首微笑:“有劳大王相迎。” 她语声娇软,但此刻故意放得粗豪了些,显得胆气更壮。 而后,二人携手站定,接受河西臣民的伏拜。 拓跋月面露微笑,目不斜视,颇有一国之母的气度,但河西君臣并不知,她在他们平身的那瞬,已将其摄入眼底,逐一审视。 在出国前,拓跋月已收买河西国一位使者,让他道出国中重臣的面貌、性情、禀赋。待他述完,画师便向拓跋月呈上画册。 河西国路遥,拓跋月闲来无事,已对着画册在心中磨算过多次。如何与河西诸臣相处,她心里已有些主意。 譬如,大儒刘昞地位最尊,沮渠牧犍曾尊其为国师,亲自致拜;尚书阙骃博通经传、过目不忘,私下里却是一个老饕,一顿饭要吃上三升米…… 按仪制,入了宫城,作为新妇,她须得先去拜见孟太后,而后再与沮渠牧犍一道赴宴。 孟太后可不是个一般人物。嫁给沮渠蒙逊之后,她生了政德、兴国、菩提这三个儿子。后来,她又在关键时刻救了她男人一命。所以,尽管当今的河西国主沮渠牧犍非她所出,她的太后之位仍坐得稳稳当当。 除了孟太后,乞伏太妃、秃发太妃也是颇有来历、地位不俗的人,拓跋月猜想,稍后必会在孟太后那里,见到这两位大美人。 (1)元封五年和下文的建兴二年、太元十一年、隆安元年、隆安四年,分别为公元前106年、公元314年、公元386年、公元397年、公元400年。 第五章 旧人,新人 孟太后住在鸣鸾殿。 走进鸣鸾殿,拓拔月见孟太后身边,一左一右立着两位太妃,便知是乞伏太妃、秃发太妃。 只不过,她们穿戴如一,不分高下,很难一眼分辨。 不过,这也说明,沮渠牧犍待这两位养母一视同仁。 原来,沮渠牧犍的生母,因为难产而死,之后秃发燕飞就做了沮渠牧犍的养母。等到沮渠牧犍的小姨乞伏琼华嫁给沮渠蒙逊之后,她便代替秃发燕飞做了沮渠牧犍的母妃。 但听沮渠牧犍一一引荐,拓拔月忙对太后、太妃们行礼,霍晴岚也及时令人送上备好的厚礼。 坐定之后,用了些茶点,说的不外是一些场面上的话。 孟太后见拓拔月规于礼仪,声态大方,不由心中宽慰,说话也更和气。秃发太妃也一直在附和。 但拓拔月全然不敢大意。 果然,传说中性子泼辣的乞伏太妃,突然关切道:“对了,公主殿下,听人说,你幼时骑马的时候,曾经伤过腿,现下可好全了?” 拓跋月不知她如何得知拓跋芸的事,忖了忖,才回道:“阿月倒不曾伤过腿,太妃说的可能是四公主。” “可能?”乞伏琼华噙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却不知公主殿下的行辈是……” “在姊妹里排行第三,”像是知道乞伏琼华要追问,拓跋月又道,“早年,我在寺中为明元密皇后祈福,不常在宫中,所以我阿妹的事,我并不十分清楚。” 明元密皇后,说的是杜氏,当今天子拓跋焘的生母。因为大魏“母死子贵”的制度,杜氏很早就被赐死了。 拓跋焘让拓拔月替代拓跋芸出嫁,不只给了她公主的名分,也给她造了一重身份,说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也是杜氏所出。 如此一来,在名义上,拓跋焘就有拓拔月、拓跋芸两个“亲妹妹”。 乞伏琼华见拓跋月答得滴水不漏,遂笑道:“我还寻思,若公主殿下腿上还有伤,我这儿倒有一良医。倒显得我瞎操心了。” “先谢过母妃了。只是,至尊为了遣了一队随侍,其中便有医士二人。我便先用着,若不足用,再烦劳母妃为我引荐。” 这话说得圆泛得体,乞伏琼华纵是有心试探,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只微笑点头。 逾时,孟太后指了指案上的李广杏,对拓拔月道:“别光顾着叙话了,阿月,这是我河西国的李广杏,你且尝一尝。” 她有意与拓拔月亲近,便不以“公主殿下”相称。拓拔月明白这层意思。 沮渠牧犍本来一直陪笑,此时听孟太后这话,还以为她是在责怪自己不够殷勤,忙为拓拔月拈了一颗李广杏,送到她唇边。 这动作甚是亲昵,若作闺房之戏倒也无妨,可眼下众目睽睽,未免显得浮浪。 拓拔月含了笑睇向沮渠牧犍,但却未启唇,而是从他手里接过李广杏,再送入嘴里慢慢咀嚼。 沮渠牧犍霎时明白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好几眼。 但见她俊眉修目,光彩照人,气度俨然,与他所见女子都不一样,一时竟看得痴了。 从鸣鸾殿出来,拓拔月随沮渠牧犍来到德音殿。可是,一月之前,这里还是另一个王后的居所。 甫入德音殿,拓拔月便忍不住打量起来,但见殿中一应陈设皆簇新华贵,不由有几分心酸。 旧物,新物,旧人,新人,真真是残酷。 心里这样想,但却不打算问沮渠牧犍,之前的李王后去了哪里。 正心思百转,忽然间颈中一凉,原来是被沮渠牧犍扯了一下毛领。 “殿里暖和,穿太多也不好。要不先把毛氅脱了。” 他眉眼里俱是笑意,一派真诚。 先前在鸣鸾殿中,众人也都脱了毛氅,故而拓拔月虽不喜他冒失,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颔首道:“大王说的是。” 拓拔月担心沮渠牧犍又突然碰她,便亲自解下毛氅递给霍晴岚。 沮渠牧犍也把毛氅解下,递给内侍蒋恕,并对他挥挥手:“你先下去,孤有话和王后说。” 蒋恕应声而去,霍晴岚犹豫了一下,见拓拔月并未反对,也跟着退下了。 偌大的殿内,一时只剩下沮渠牧犍、拓拔月两人。 拓拔月心里不自在,面上却露出合宜的微笑:“不知大王有何事,妾洗耳恭听。” 沮渠牧犍愣了愣。 他本以为,这位大魏公主端庄守礼,是因为先前还有外人,未想现下就他二人,她也端着姿态,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沉默一时,沮渠牧犍退后两步,向拓拔月鞠了一躬:“臣下……” 拓拔月截断他的话:“大王,你我本是夫妻,妾自然是以大王为尊的,大王这一声‘臣下’,可是折煞妾了。” 河西国尊大魏为宗主国,论理沮渠牧犍不可与拓跋焘平起平坐,是以,沮渠牧犍在大魏公主跟前称臣,亦无不可。 “如此……”沮渠牧犍再鞠一躬,“在外你我便是大王、王后,在内便以名相称。你唤我‘牧犍’便是。” 拓拔月嫣然一笑:“是,牧犍。牧犍可以唤我阿月。” 这一声唤得亲热,听得他心中一荡。凝视过去,但见她睫羽如扇,颊上粉腻透红,真是娇美无匹…… 不觉间,喉头有些干涩。 沮渠牧犍不敢再细视,垂首道:“我是想向阿月道歉的。在你入城之前,我已收到宋左丞传回的讯息。阿月受苦了,有没有吓到?” 说话间,沮渠牧犍顺势把拓拔月拥在怀里,像是在安慰她。 拓拔月眼中闪过一丝嫌厌,转瞬却作了愁态。她在他怀里微微瑟缩了一下,似乎心有余悸。 沮渠牧犍的大手抚在她头上,粗粝而温柔:“别怕,别怕,以后有我在阿月身边,再不会发生这种事儿了。” “牧犍,我有一事想问。在白沙湖行刺我的,究竟是何人?” “看尸体,应该是王怀祖的弟弟!没想到,这个贼子失踪已久,竟然会突然出现……”沮渠牧犍歉然道,“你不识得此人,这本是宫闱旧事,不想却连累阿月了。” 第六章 国色天香,何用云鬓 玄始二年四月间,内侍王怀祖夜刺沮渠蒙逊。 彼时,孟妃一跃而起,几个回合下来竟一举擒住了王怀祖。孟妃立马为沮渠蒙逊医治伤腿,不久后,被册为河西国王后。 王怀祖守口如瓶,甘愿伏法,而其弟王怀宗却消失不见,恍若人间蒸发一般。 此事无论如此掩藏,都有些风声传入了四境之中。拓跋月要装作一无所知,也太过做作,故此她让宋繇传回姑臧的消息便是,带头的刺杀者,是一个内侍。 出于同样的心思,沮渠牧犍没法糊弄过去,只得对拓拔月据实以告。 不过,王怀祖为何要刺杀沮渠蒙逊,纵然不是个谜,沮渠牧犍也不可能对拓跋月说起。 “今日,阿月也受累了。稍后还有筵席,你可还能应对?” “自然,妾乃大王的王后,夫妇一体同心,哪有连累不连累的说法。”拓跋月柔柔笑道。 “阿月果然贤惠。” 贤惠…… 这话听得拓拔月心里不舒服。 倏然间,她想起一个人:赫连曼洛。 消灭大夏国前后,拓跋焘一共娶了三个大夏国公主,赫连曼洛是最大的一个,后来被册封为皇后。 说起来,赫连曼洛和拓跋焘还有亡国之仇,但她素来表现得十分贤惠,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有时,拓拔月也在想,赫连皇后待拓跋焘有几分真情。不过还是面子功夫。 可笑的是,此时此刻,拓拔月突然觉得,自己也像赫连曼洛了。 移时,二人相视一笑,携手赴宴。 唱喏之后,王公群臣叩拜河西王与王后,再依次入席就坐。 河西走廊一带,本就传入了大量充溢着异国风情的乐舞和富有特色的食材。沮渠牧犍早令曲乐班子着手准备,今日自然要好好献一次宝。一时间,王座上言笑晏晏,朱阳赤殿内也是洋洋生春。 拓跋明月一边啜饮着葡萄酒,与沮渠牧犍轻声谈话;一边分心观察河西文武。 左丞宋繇本是相熟之人,自不待言。较为突出的,莫过于兵部尚书张湛、中书郎兼世子洗马宗钦、尚书阙骃、国师刘昞、索敞、阴兴…… 至于沮渠宗室,长辈沮渠挐、沮渠汉平,平辈沮渠菩提、沮渠无讳、沮渠安周等人都出列了。 最特别的是,沮渠牧犍的两位寡嫂,也位列在旁。 拓跋明月轻轻瞄了沮渠菩提一眼,心道:他便是孟太后所出的幼子,年龄比沮渠牧犍要小十岁。 说来,沮渠菩提也是个二十来岁的成人了,但鉴于先前两个世子,都因战事而殒命,像是遭到了诅咒。沮渠蒙逊担心菩提的安危,便将世子之位传给了沮渠牧犍。 所以说,沮渠牧犍的王位,来得一点都不容易。沮渠蒙逊真正心疼的,还是他和孟氏生的三个儿子。 似有心灵感应一般,拓跋明月刚收回目光,沮渠菩提便上来敬酒了。 他生得酷肖其母,眼缝窄长,但眯起眼来仍透出犀锐的光。他那口中唤得十分亲热,连“大王”也不称,只道:“阿奴敬三兄和王嫂一杯。” 满饮此杯,沮渠菩提又对身后的宫女招招手,拿来一件礼物,嘻嘻笑道:“据阿奴所知,王嫂平日里喜欢读史,所以,这《三国志》应该适合您。” 拓拔月心中一凛:他如何得知她好读史,他还知道什么? 沮渠菩提的声量虽然不大,却正好掐在一支乐舞结束之时,拓跋明月知他不怀好意,却不动声色地接下礼物。 便在此刻,拓跋明月瞥见沮渠政德的寡妻李敬芳掩唇而笑,连连摇头。这沮渠政德曾被封为世子,可惜早就死了,李敬芳已守寡多年。 拓跋明月只作未见,也从霍晴岚手中抽出一物,和颜悦色道:“王嫂也为阿奴准备了一件礼物。” “这是……” “据说,这是晋朝赵王司马伦,命工匠打造的一款铭熊柄青瓷灯。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用就……哎,总之这宝贝为我大魏所得,还不曾用过。阿奴不嫌弃的话……” “岂会……”沮渠菩提把骂人的话咽回肚里去,笑眯眯道,“多谢王嫂,阿奴会珍而重之的。” 沮渠菩提归座不久,酒泉王沮渠无讳又过来敬酒了。 六弟约莫十七八岁,正是青春年少的好年纪,笑起来面上还绽出两个酒涡,但他个子却蹿得很高。 一般来说,隔案敬酒便行,沮渠无讳却蹦到拓跋明月跟前,把盏笑道:“无讳没什么长处,唯擅画艺,回头我给王嫂画一张美人像来。”由于沮渠牧犍称河西王,为示尊卑之别,宗室的王爷们,也不能再以“孤”自称了。 “多谢了。”拓跋明月饮酒落座,冷不丁沮渠无讳近了一步,道:“哎,王嫂,你这簪子好别致,让我看看,我好把它画得……啊,对不起,对不起……” 惊变陡生。 原来,沮渠无讳袍服上的衣扣,正好勾在了拓跋明月的发髻上。 头上一凉,底下暗起嘘声,她心底蓦地一凉,知她假发被他拉扯起来了。 因为生活拮据血气不足,拓拔月发量不好,恐撑不起高高的发髻,便用了假发来衬底。 现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假发忽然现了出来,真是好生尴尬。 这一厢,沮渠无讳连声道歉,拓跋明月却波澜不惊,注酒持杯,起身向在座诸人微笑道:“彼时,本宫曾在国朝出家数年,为母祈福,故而头发并未养足,还望大王见谅。” 见沮渠牧犍含笑颔首,她又道:“河西亦为崇佛之国,改日,大王可愿带妾前往天梯山,举办一场佛事?” 沮渠牧犍微微一诧,旋即爽然应了。 尚书阙骃先前刚往嘴里送了一大块烤羊肉,还未及咀嚼。 见得王后头发散乱但神色笃然,他惊得嚼不下去,心中不禁默念“好厉害的大魏公主”,喉间却不合时宜地冒起泡来,泛出一个响亮的嗝…… 乐舞早已退下,阙骃这一声,自然引来嬉笑一片,但这也恰好缓解了殿内的尴尬气氛。 今晚,沮渠牧犍可谓是意外重重,但他也惊叹于拓跋月的处变不惊,当下只哈哈大笑道:“孤的王后,恪尽孝心一片赤诚,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嘛。漫说,王后国色天香,何用云鬓?” 此语一出,文武大臣哪有不应之理?何况,河西王所言非虚。 一片轰然响应中,主持文教的刘昞虽未出声,却也心悦诚服地点点头。 第七章 绝非善类 夜深如许,雪光逼眼,似湮没了先前的烛火明灯、繁弦急管…… 散筵之后,沮渠菩提和沮渠无讳的牛车,拐了好几个弯,才在一条深巷中碰了头。 沮渠无讳跳进沮渠菩提的车中,掀帘便见他黑着一张脸,暗觉好笑,遂拍他肩道:“怎么了,阿干?得了这么一份厚礼,还不开心啊?” “你少揶揄我了。”沮渠菩提抖落弟弟的手,翻了个白眼,“她在骂我、警告你,你不知道么?” “哦?” “司马伦啊!晋朝那个司马伦是什么腌臜货,后来又是什么结局?啊?她竟然拿我跟他比?我……我……我真想给她一耳光……”说着,他拎起那只铭熊柄青瓷灯,便欲往地上掼去。 沮渠无讳正想去拦,却见他已收回了动作,忍怒道:“罢了,不如女子一般见识。” “我倒觉得,那个武威公主,今日出言讥刺阿干,不是一件坏事。一则,暴露她心虚——原来我们的人探来的事都是真的。”沮渠无讳道,“魏国本来就只有三个公主,哪能突然冒出四个来?还不是个冒牌货?我听说,她在民间生活多年,没吃过几顿饱饭,连头发都长不好。一试探,果然啊。” 沮渠菩提噗嗤一笑:“还是你小子会办事儿。二呢?” “二,这个新嫂嫂,可不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她与王兄若不是一条心,倒也罢了;若是一条心,我们往后须得更小心才是。” 此话说得机深,但兄弟俩自有默契在心,无须说得过细。 沮渠菩提沉思片刻,喃喃道:“是啊,她可不是先前那个怯柔柔的王嫂。” 二人低首絮絮而语,声音愈发低了。 送走沮渠菩提后,随扈尚荣侍奉着沮渠无讳重回车中,问道:“大王,你真的要给拓跋公主画像么?” 沮渠无讳诡然一笑,面上的酒涡似隐藏了不可言说的秘密,连语调也变得神秘莫测:“要啊,我什么时候骗过漂亮的女人?讨好讨好她,又有何妨?” 尚荣欲言又止,见沮渠无讳目色狠厉,才道出心中困惑:“大王今日恐怕已得罪公主了。” “哈哈,第一,先不说别的,至少我今日必须还他们一个人情——想看武威公主出丑的人可不止一个。至于这第二嘛,我也很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线在哪里?哈,还真是令人意外啊!” 吁叹一声,他又自言自语道:“可惜,这么好看的女人,却跟我没什么缘分。” 尚荣知他老毛病又犯了,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就在沮渠家的王爷秘会之时,拓跋月已打发走了沮渠牧犍,独宿于德音殿中。 无论胡人汉人,帝后或是王后都没有同宿通夜的惯例,况说二人还未正式成婚。 不过,沮渠牧犍临走之前,倒有意无意地把她肩背抚了一把,赞了一通王后貌比西子、声若莺鹂的话。 拓跋月心底有些抗拒,却也不好行之于色,只倩然一笑,娇声道:“路上有些颠簸,妾有些乏了,明日再与沮渠长谈不迟。” 沮渠牧犍顿觉失礼,忙带了讨好的笑意,温然道:“是我疏忽了。早些睡罢,明日我再带你去宫中四处走走,晚上我们再看夜雪宫灯,秉烛长谈,可好?” “好呀。”拓跋明月回眸一笑,颇有些颦顾多姿的风情。 沮渠牧犍抱了抱她,才眷眷不舍地去了。 拓跋月如释重负,揉了揉太阳穴。霍晴岚一壁为拓跋明月卸妆理容,一壁低声道:“公主今日受委屈了。” “不委屈。藏不住尾巴的人,一早就跳了出来,这不是很好嘛。” 霍晴岚点点头,道:“也对。他们是不是知道,你本不是三公主?” “也许。秃发太妃、沮渠无讳、沮渠菩提可能知道一点什么。也不奇怪,哪有不漏风的墙?” “那大王呢?” “晴岚,你猜大王为什么非要娶大魏公主?” 霍晴岚想了想,忽而恍然大悟:“他只是想和大魏联姻,巩固邦交,至于来的到底是不是公主,并不重要。” “是啊。所以,我只要对他有些价值,他便不敢轻视我。” “公主说的价值是……” “沮渠无讳、沮渠菩提绝非善类,但他们真正针对的不是我。” “也是,就算他们不喜欢你,也不至于在宴席上让你出丑。他们分明是在针对他们王兄。” “沮渠菩提的心思不难猜。他是正宫所出的儿子,上面两位兄长都做了王世子,没想到他父王把王位传给了庶兄,他怎么咽得下那口气?至于沮渠无讳,应该和沮渠菩提走得近。这人年龄虽不大,心思却很深沉。” “明白了。那我们要提防此人。”霍晴岚思量一时,“公主现在和大王是一体的。” 拓跋月颔首:“但我还看不出,沮渠牧犍对这两个王弟是什么态度。也许,他一直纵容他们;也许,他只是装作不在意……” “奴听公主说过,大王以前就把他的世子送到平城去侍奉至尊了,想来他对这河西王位也甚是看重,我想他不会容忍别人侵犯他的权威。” “言之有理,”拓跋月满眼激赏之色,“晴岚,在这异国他乡,有你相伴。真好。” 霍晴岚羞涩一笑:“我也只是猜,还怕猜错了。” “我们细细去看,总能看得分明。” “对了,我有一事不明。公主让我预先准备的那些礼物,怎么就刚好派上用场了?你知道有人想当场羞辱你?” “当然不知道,”拓跋月朝她眨眨眼,满是狡黠笑意,“灯还是那盏灯,至于这灯的来源么,我说他是赵王司马伦的,难不成有人会去查证么?” “呀,胡诌的呀!公主,你……”霍晴岚噗嗤一声,好容易忍住了笑意,“佩服,佩服。对了,要是那个酒泉王真的送来了画像,咱们……” “挂,当然要挂,不仅要挂,还要挂在醒目之处,对大王好好夸赞一番。” 霍晴岚蓦地明白过来,忙应了一声,为她拭去唇上的胭脂。 第八章 天寒地冻,壮气可嘉,当赏 翌日一早,拓跋月是在药香中醒来的。 看着眼前热腾腾的药汤,她还有些发怔:“这是什么药?” “李侍御师说,是补气血生发的方子,以前魏文帝用过的。”霍晴岚道。 “魏文帝?” 魏文帝说的时曹丕。拓跋月记得,他三十余岁时头发便掉了一大把。后来,似乎是治好了。 “李侍御师说,她知道你要问,便让我转告,说魏文帝脱发不止,都能喝药调理好。他查了很多典籍,才还原了这个方子。现下,还没给人用过。就问……” 霍晴岚苦着脸,一副为难的神色。 “直说无妨。” “问公主有没有胆量一试?” 闻言,拓跋月忍俊不禁:“我还道是什么呢?这有何不敢的?可不能辜负李侍御师的一番心意。” 辜负他的一番心意,便也是在辜负李云从。 自从李云从跃窗离开之后,她没再见过他,便猜他应是快马赶回统万城了。谁知,数日后在陪嫁的队伍中,竟然发现了李云洲的身影。 多日以来,李云洲一直不吭声。拓跋月两次去寻他说话,他亦是不睬。故而,直到眼下,拓跋月也不知他是什么混进陪嫁队伍,来做这个侍御师的。 当然,也可以大胆猜一猜。应该是李云从托人把他阿奴送进去的。毕竟,临走之前,他曾说要护她周全。想想看,李云洲乃从医之人,怎么帮他阿干护人周全?自然是在医药养生上,多花些心思。 拓跋月心里慨叹不已。 李云洲应该是心里还有气,所以才不愿和她说话。 话说回来,昨晚自己在宴席上险些出丑的事,怕是早就传开了,否则李云洲也不会急吼吼地送来这样的汤药。 不管怎么说,这份心这个情她是要领的。 “公主,喝药。”霍晴岚道。 药汁浓郁,但并不苦涩。喝药时,听得霍晴岚道:“李侍御师还说,这药要喝足三个月,才能生效。此外,还须用侧柏叶煮水沐发。” “好。”拓跋月微笑应了。 李云洲真是想得周到啊。 喝完药,再用早膳。刚放下玉箸,蒋恕便过来问候,说大王在东城演武场等她。 霍晴岚随拓跋月坐进羊车里。羊车一径往东城而去。 坐在车中,拓跋月低声对霍晴岚说起姑臧城的布局。 姑臧宫城,不仅与平城的布局截然不同,也与历史上的都城截然不同。 在汉朝夺得姑臧之前,匈奴人已筑起了一座南北长七里、东西长三里,号为“卧龙城”的狭城。而后,张凉建了凉国,以姑臧为都城,此后历代国主,都增修过一些垣墙宫室。到了张骏即位,他又把姑臧建成了拥有五城格局,互为犄角之势的国都。 再之后,通过吕氏、沮渠氏的不断经营,如今的姑臧城不单单保留了五城攒聚的格局,其太庙、内苑、城门、诸观,都极富凉州特色。 与五城相对应的,自是五门。中城为姑臧之旧城、禁城,四维的宫城之外,计有青阳门、朱明门、凉风门等二十二座城门之多。 这其中,中城是五城中的首脑,格外重要。 自张骏起,中城便被开辟为五所,五所之中的主宫,以谦光殿为正殿,在其东南西北四方又有宜阳青殿、朱阳赤殿、刑政白殿、玄武黑殿这四时之殿,这是取了五行之说,便于张骏分季听政。 后世,历代姑臧的主人,有取张骏之意者,也有弃之不用者,但此种宫殿格局,仍保留了下来。沮渠牧犍继位之后,居于谦光殿,平日里只在宜阳青殿听政,刘昞等人便上疏奏事,以为可效当年之事。 拓跋月说了很多,霍晴岚把这些事体都默记于心。 一行人逶迤而至东城,停在演武场下。 沮渠牧犍早见羊车行来,忙从楼台上下来,亲自去迎拓跋月。 迎她时,见她新奇地打量演武场,便迷了眼,殷殷道:“这里起初有一片果园,后来又添了演武场。” 二人携手登上楼台。 居高临下,沮渠牧犍指了指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有时候,将士们会在这里练武。我,就在上面看。” 拓跋月往沮渠牧犍所指之处望去。 冰天雪地里,演武场里皑皑一片,上下一白,草垛子箭靶子都无处觅迹。 拓跋月不知他把自己带来此处是何用意,便顺着他的话说:“那是怎样的盛况?唉,要到春日,才见得着将士们的英风雄姿了。” 沮渠牧犍笑了笑:“阿月想看,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明日,我们再来,如何?” 拓跋月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自然是说好。 翌日一早,沮渠牧犍还真把她又带来此地,说是要请她欣赏将士们的英风雄姿。 拓跋月在下车的那一瞬,已然惊住了。 一日之内,积雪被铲扫殆尽,露出深褐的湿土,而将士们齐整有序地列队,数百人竟不发出一丝杂音。 拓跋月突然明白沮渠牧犍的心思了。 他不就是想告诉她,河西国将士英武,且军纪严明,极听他沮渠牧犍的话? 这层意思,拓跋月心知肚明,但却不动声色,只微笑不语。 登上楼台后,寒风凛凛,拓跋月也紧了紧毛氅。 但见,白絮纷纷扬扬,落在河西将士的眉睫上,有的又嵌在将士的铠甲上,凝成一道道冰花。 “吴峻。”沮渠牧犍对身后一位将军道。 “喏!”吴峻应声。 旋后,吴峻迈步上前,振旗高呼:“射——” 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将士们齐齐发力,但听“嗖”的一声,数箭并发,他们本逆风而站,但在那攒射之间,雪风也似被拧转了方向。 拓跋明月心底暗暗一骇,转首却对沮渠牧犍笑道:“天寒地冻,壮气可嘉,当赏。” “听到了么?”沮渠牧犍对吴峻重复道。 “王后说,天寒地冻,壮气可嘉,当赏——”吴峻大声传出,底下自有一班人接续传旨。 当下引得将士们齐声叩谢:“谢河西王,河西王后赏!” 第九章 你是喜好书法,还是爱慕大王? 午睡起来,闲聊时霍晴岚问起都城姑臧的事。 “我听宫女们说,先王本不定居于此,是迁都过来的。至于为什么迁都,她们也说不上来。” 先王,说的是河西国的第一位国主,沮渠牧犍的父亲沮渠蒙逊。 拓跋月笑道:“这个我知道。也是书中看来的。后汉建武五年,河西大将军窦融请奋署议曹掾,守姑臧长。三年后,窦融被赐爵为关内侯。彼时,天下熙熙扰乱,唯河西一带独安于中,姑臧又被称之为富邑。姑臧,通货于羌胡之间,集市每天有四次集会,在这里做生意的商人,不到数月便能蓄积起丰产家业。在时人眼中,姑臧又被称为‘武威’‘卧龙城’‘不夜城’,是各族杂居的重地,各方贸易的要冲。这应该就是先迁都的原因?” “怪不得,你的封号是‘武威’。那‘不夜城’这个称法是怎么来的?” ”边贸需求大,每过一阵子,姑臧便设置几个夜市。” “明白了。贸易时间长,能多一些买卖,国家也能多收一些赋税。” “自然。” “倒是想去夜市上走走。” “一定满足你,等我们多呆些时日,”拓跋月也很神往,“对了,德音殿附近有个后花园,我想去看看。” “下着雪呢,公主你真要去?” “那人说,后花园所在的位置,有一口井。” 一炷香后,霍晴岚随拓跋月寻到后花园的澄华井旁。 霍晴岚往四下看了看,困惑道:“没有啊,哪有什么石碣?”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咯咯娇笑,声音有几分耳熟。 拓跋月回首望去,但见一个浓妆贵妇倚在门外,不知是何时跟进来的。 拓跋月口中客气道:“原来是大嫂。” 这贵妇正是沮渠政德的寡妻李敬芳。 没记错的话,她与沮渠牧犍的李王后李敬爱是亲姊妹。而李氏姊妹,本是凉国的公主。 凉州这个地方,曾多次易主。先后有张氏、吕氏、秃发氏、李氏、沮渠氏这五个政权,且都自号为“凉国”。(1)不过,沮渠氏慑于大魏之威,早已改称“河西”,并将大魏奉之为宗主国。 多年前,沮渠氏以诱敌之计消灭李氏,并俘虏了李敬芳、李敬爱姊妹,连同其母尹夫人。而后,沮渠政德娶了李敬芳,沮渠牧则犍娶了李敬爱。送往大魏平城的士子沮渠封坛,便是李敬爱的儿子。 但见,李敬爱莲步轻移,悠然而至。她身旁的宫女忙向拓跋月致礼。 “这便是澄华井了,公主寻它作甚?”李敬芳问。 拓跋月尚未与沮渠牧犍举行婚仪,李敬芳称她为“公主”并无不妥。 “我不是寻这口井。我曾听人说,在澄华井边有一块石碣,是后汉时大书法家张芝所书。便有几分兴趣。” 李敬芳微微一讶:“呀,公主好才学。却不知,你是喜好书法,还是爱慕大王?” 这话问得蹊跷,拓跋月怔了怔:“大王也喜欢这石碣?” “那是自然,否则怎会让它留到现在?你不知道么?大王擅书,书从前贤,尤喜张芝。” 这倒是挺让人意外的。 沮渠牧犍看着粗豪,没想到竟然雅好书法。 李敬芳指了指一丈开外:“石碣就在那里。” 雪下得大,把整个石碣都罩住了。难怪先前找不到。 拓跋月走过去,触手处只觉石碣上冰凉坚硬,遂道:“待雪融后再看,别损了石碣。” “倒也无妨。大王爱重王后,纵是王后损了石碣,大王也不会生气的。”李敬芳掩唇一笑,眉眼里却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酸涩。 拓跋月微微蹙眉。 这位大嫂似乎对她心有不满?也不难理解。毕竟,她阿妹李敬爱已经被废去了后位。这二日,从宫女那里打听到一些详情:沮渠牧犍为了迎大魏公主当王后,不仅废去了李敬爱,还遣散了后宫几位妃嫔。 对于这几位女人来说,这何止是羞辱,简直是灾难。可求娶大魏公主,本就是沮渠牧犍自己的意思,还能怪他要求娶的公主不成?好没道理。 心里虽不悦,但拓跋月只作没听懂弦外之音,报以一笑。 李敬芳秀眉挑了挑,半晌才道:“从来只闻新人笑。公主定然不知,两日前,我还从这井里捞出一物。” “是何物?” “银丝团凤钗,”李敬芳从怀里摸出一枚凤钗,似要放到拓跋月的手中。 拓跋月虚虚地抬了下手,但并未去接。鬼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还是不要被她牵着走。 “大嫂亲自打捞,定是爱重之物,我便不沾染了。” 李敬芳愣了愣,方才谑笑道:“也罢,公主拿着不合适。” 顿了顿,她才说:“这银丝团凤钗,是大王当年送给我阿妹的聘礼……之一。我阿妹很喜欢。后来,她失去了后位,一时心灰意冷,便把这凤钗扔进了澄华井中。” 拓跋月欲言又止,耐着性子听李敬芳说下去。 从她略显凌乱的讲述中,慢慢拼凑出了沮渠牧犍在出青阳门迎亲前,在澄华井前滞留半个时辰的一幕。 那日,沮渠牧犍的目光,在澄华井上停留很久。 内侍蒋恕试探着道:“大王,要打捞么?” “不了。”沮渠牧犍眼底的憾色一闪而逝,“王后的仪仗何时至于青阳门?” “应该就在一个时辰之内。” “走。”沮渠牧犍眼底泛寒,拧身便走。 这一幕,犹如亲见,拓跋月心里颇不是滋味,但依然保持沉默。 如果李敬爱所言非虚,沮渠牧犍对李敬爱,恐怕是旧情难忘。但这不重要。拓跋月又没想得到沮渠牧犍的心。 李敬爱见她既无醋意,又无恼色,便继续拿话来刺她:“那时,我便如今日一般,就在这门外看着。大王走后,余下的几个小内侍可对着公主好一顿论议。” “哦?他们都说什么了?”拓跋月终于开口了。 (1)五个凉国,分别是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史称“五凉”。(最后,他们都凉了……) 第十章 旖旎春意 “他们说,”李敬爱模仿着内侍们的口吻,“王后待人多和气啊,就这么回了酒泉,也太可惜了……是啊,是啊,王后命太苦了,世子不在身边,自己又失了王位……可不是么?听说啊,这新来的王后,貌若无盐,完全比不上李王后……” 说话时,李敬爱一直觑着拓跋月,见她脸上并无半分波澜,又自顾自往下说:“我当时就喝止了这一群没根的家伙。我说,大王都没觉得委屈,你们却还嘴碎舌滑的。” “原来如此,有劳大嫂了。”拓跋月笑眯眯道。 “无须道谢,回想起来,我的话说得也不对。只因,我未曾想到,公主非但不是无盐女,还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 她故意放缓了些,引得拓跋月看她:“只是,公主的头发少了些,还须养上一养。我这里也有些方子可以调理一下。” 拓跋月隐隐恼怒:沮渠家的人真挺有意思,净盯着她头发。 “奴有一言,”霍晴岚躬身道,“公主的身体自有医士调养,就不劳李夫人费心了。” “多谢大嫂。”拓跋月也展颜一笑。 她不笑的时候,容色有几分清冷,让人不好亲近,但她一笑起来却如一朵白芍绽开,甚是俏丽。李敬芳自认为美人,但也很难忽视对方的容色。 回转心神,李敬芳轻轻瞪了瞪霍晴岚,那神色似是在说,一个宫女也敢跟她张口。 终于,她轻嗤道:“我自与你家公主说话,你一个婢子再受宠也……” 拓跋月拉下脸,打断她的话:“她有名字,她叫晴岚,不是我的宠婢,是我认下的义妹。” 这话,自然是在抬举霍晴岚,李敬芳自然听得明白,口中虽未辩驳,脸上却颇为不屑。 “若无事,大嫂且在这园中逛一逛,我先回宫试喜服了。” 最末四字,刻意说得重了些,分明是警告李敬芳:现下我才是河西国的王后。 想必她能听懂? 论文,她未必比得过自己;论武,不用说赵振这种武艺高强的侍卫,就连身边的霍晴岚,都是身手不俗之人,她李敬芳再不满又能如何? 说起来,李敬芳不仅是亡国公主,还是孀妇,本来情状堪怜,但她既然存心寻衅,拓跋月也没有原宥她的心情。 拓跋月头也不回,带着霍晴岚缓缓踱开,李敬芳的宫女忙躬身相送。 走出后花园,赵振已在门外等待许久。 “方才,李夫人也进后花园了。男女有别,卑职不曾跟进去。公主,她没为难你?” 拓跋月笑得云淡风轻:“一点小事。你怎知她会为难我?” “感觉。我感觉她脸上有杀气。” “原来如此。”拓跋月赞许一笑,“赵侍卫好生厉害。” 赵振脸上浮出一丝愧色:“公主莫要夸卑职了。白沙湖那次……是我失职了。卑职有罪。” “若不是你擒住了刺客,我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了。你何罪之有?” “说起此事,”霍晴岚忽然道,“那刺客是虽然是王怀祖,但有没有可能,他是被人唆使的?” “何意?”拓跋月盯住她。 “公主,您看,这才短短几日,河西国的后宫、宗室,就冒出一堆对您不敬之人。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谁知道呢?说不定与那王怀祖有些勾结。” 拓跋月沉思一时,苦笑道:“我这是入了狼窝?” 赵振忙道:“公主莫怕,卑职不离翠华楼半步。” 在德音殿的西南角,新建了一座四层高的翠华楼,专门供拓跋月的随扈居住。 虽说这不合规制,但拓跋焘的旨意就是规制,沮渠牧犍纵然不满也只得遵令而行。 当日晚间,正是既定的吉时。 拓跋明月丽妆凝然,一身华服,行止也无可挑剔。 德音殿内外,一派喜气,十余位宫女内侍个个喜气洋洋。 这是属于河西国的热闹,属于拓跋明月的,却是她并不期待的新婚之夜。 真的不会后悔么? 这几天她总想起李云从。 说也奇怪,在被封为武威公主之时,她只短暂地感觉到一丝不悦,毕竟没人想以身代人。何况,拓拔芸有些自私了,她甚至没问过将要成为她替身的人,是否有意中人。 然而,那一丝不悦是真的,被封为公主、被天子看重的欢喜自得,也是真的。多日以来,她的心意也只在乍见李云从时,微微动摇了一下。 再之后,她忙着做待嫁的准备,忙着收买河西使臣,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可自从她在陪嫁随扈中,意外地看见了李云洲,心里便不时泛起涟漪,不时想起往日情事。 往日,李云从虽未言明要娶她,但早已送给她自己做的竹笛,这怎么不算是定情信物呢?何况,有一次,他抱过她。夜探公主府时,他也吻过她…… 拓跋月狠狠掐住左手,让痛意蔓延开来。 她想,这些时日她老想起李云从,只是因为看到了李云洲。 她对李云从,没那么喜欢。没有。 行过大婚之礼后,拓跋月先行回到阁中。 内殿里,四角皆置着炭盆,蒸融着合欢香的芳甜之气,一派旖旎春意。 不知过了多久,沮渠牧犍轻袍缓带而来,带着一脸温存笑意,和淡淡的酒气。 四十出头的人,脸上亦有一些沧桑之色,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笑起来时,眸底闪动着温暖的辉芒,倒是有几分动人。 拓跋明月捏紧身后的锦衾,复又松开手,起身盈盈笑道:“大王。” 沮渠牧犍携了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坐在卧榻上,贪婪地凝望她,像是要把她吞了去。 “你喊错了,阿月。”他按捺着,温声细语。 “是,牧犍。” 沮渠牧犍展臂把她搂入怀中,柔声道:“阿月,你知道么?我为你遣散了后宫,现下,往后,我身边都只你一人。日后,我们还会有儿子,我要封他做世子。” 温情脉脉地,他又说:“阿月容色倾城,性子又和善,牧犍第一眼见你,便知我枉活了四十岁。阿月可不要嫌我老啊……” 拓跋月一脸羞喜之色,在他怀中低语:“牧犍多虑了,阿月也对你仰慕得紧。” 一语未毕,沮渠牧犍已迫不及待地吻上了她的颊。 拓跋明月迟疑片刻,阖上眼来,纤纤玉臂搭上他的脖颈。 她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心乱如麻中,脑海里忽然飘出一道声音,那声音有些喑哑,话语却清晰如在耳畔。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守护,但我定会护你周全。” 在黑暗的世界里,拓跋月不由自主地堕入冥想的快乐与哀伤…… 晨光泄入窗牖,拓跋明月再无睡意,木然地坐在妆台之前,听得宫女连声恭喜,又是几句窃窃私语,依稀说的是,要把那巾子拿给孟太后看。 她们自然不知,拓跋明月的耳力有多敏锐。 不过,孟太后对他俩的床笫之事,是否管得太宽了? 第十一章 天梯山石窟 眼下将至年末,拓跋明月分外忙碌,终日无闲。 除了要接见一众内外命妇,叙话赐赏之外,便是命人从文晖阁搬来一些佛学典藏,扎进里边研读去了。沮渠牧犍在宜阳青殿听政之后,又在谦光殿批改奏章,直到夜深如墨,方才移步德音殿。 皓腕如玉,柔荑轻盈。 拓跋月亲手在陶碟里研磨着什么,听得步声,才知沮渠牧犍进来了。 这人不喜传报,殿中侍奉的宫女内侍已然很默契地不出一声。用沮渠牧犍的话来说,他是不欲惊扰王后,希望他们能像寻常夫妇那样相处,但拓跋明月对此却自有想法。 “这么晚了,阿月在忙什么呢?” “你猜呀。” 迎上沮渠牧犍的笑眼,她微微一笑,自是螓首蛾眉、不胜娇婉。 额上的金箔花钿,也为她平添了几分丽色。 沮渠牧犍心神一晃,想起前尘诸种往事,恍惚间觉得这种岁月静好的生活,也很惬意。 他在她面上咬了一下,见她稍有避闪之意,便凝神向那些陶碟看去。 “在研磨颜料啊?” “嗯。” “嚯,这么多,”沮渠牧犍一见案上十余个陶碟,不禁问,“阿月对这个有研究?” “略知一二。大王请看,这里有矿物、植物、金属的颜料,各自的特性都不一样呢。” “说来听听。” “矿物颜料,也叫‘石色’,一般有朱砂、赭石、石青、石绿、石黄、白垩、胡粉、铅粉、黑石脂、云母、珊瑚玛瑙、银珠等等;植物颜料,可称‘水色’,一般有藤黄、花青、胭脂、墨、西洋红、槐花、生栀子、红狐色等等。前者,颇见光泽,色质也不易剥落;后者,却调合方便,适于晕染。只是,在妾看来,如在矿物颜料之中,加上一些金、佛赤金、大赤金、冷金、田赤金之类的金属颜料,会更能增添佛教彩画的光彩。” 言讫,她将一碟冷金粉和胡粉,递给他看。 书画相通,沮渠牧犍还是懂得绘画的,对此他也很是赞同,但却道:“好是好,不过啊,这些颜料可价值不菲,不可多用!”金属颜料,主要由金银提炼研磨而成,花费可不小。 拓跋月闻言,轻笑着拉他看墙上新挂的画像,道:“你看,妾在美人的额上点了一点冷金,是不是更好看了。” 这美人……分明就是拓跋月。 “这是哪来的?”沮渠牧犍喜道,“画得如此传神?” “六弟啊,牧犍你忘了,无讳说要赠画于我。” 沮渠牧犍皱皱眉:“果真是六弟送来的?” “是呢。” “哪有自称美人的?”他刮刮她鼻子,用煽惑的口吻道,“不早了,王后不如陪孤研究一点别的?” “不嘛,把这事儿说完,好么?”拓跋明月撒娇道,“大王,妾这几日在研读佛典之时,也想到,过几日要去参拜天梯山石窟的事。据妾所知,窟中部分彩画,不过十来年的功夫,便有些黯淡无光了。这样的彩画,往小里说,怕显不出我河西国的泱泱气度;说大了说,怕无助于引人向佛,普济众生。所以……您何不试试妾所说的方法?” 沮渠牧犍没想到她竟如此虔诚,心里也有几分欢喜,遂颔首道:“若是靡费不剧,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还有,妾知道,咱们河西国曾向天竺学过凹凸晕染的绘像技法。如嫌耗费太大,可取见凹染低之法,在绘像的阴背之处,晕染金属颜料。” 沮渠牧犍眼眸一亮,道:“这是个好法子。” 末了,他将拓跋明月打横抱起,步向床帏那方。 转身之前,他又瞥了一眼画像,脸上闪过一丝嫌厌之色。 几日后,拓跋月从天梯山石窟回来,有意把旁人支使出去,对霍晴岚说起她今日的见闻。 因感染风寒,霍晴岚不曾随行。听得拓跋月说起车太后的造像,曾在危急关头流泪成痕之时,她咳嗽一声,点头道:“奴也知道此事,听宫女们说过。” 因感染风寒,霍晴岚便在宫中调养,此行由赵振随侍,贴身扈从。 “此事甚是蹊跷,”拓跋月饮了一口酥酪,支着下颌,道,“我虽崇佛念经,但不相信石像会有天人感应之能。” 拓跋月说的这桩事,乃是一桩河西国的奇闻,与先王沮渠蒙逊、高僧昙无嗔有关。 原来,沮渠蒙逊奉母至孝,在车太后重病之时,便曾下罪己诏,广散财帛,愿能母分愁担苦,以求神佑。可惜事与愿违,车天后在次年便病逝了。沮渠蒙逊为偿思母之心,遂令昙无嗔的弟子昙耀在天梯山为母亲造像。(1) 昙无嗔来自天竺,乃是鸠摩罗什之后,又一位得道高僧,曾翻译了《涅盘经》等佛学经典,又提倡禅修等修行方式,为河西士人广为尊崇。 不但如此,昙无嗔还长于密咒术数,曾使枯石生泉,据说他还有攘除鬼怪灾疫,预测未来之能。 纵然如此,他仍遭到了沮渠蒙逊的质疑。 后来,沮渠蒙逊所立的第二个世子沮渠兴国死后,沮渠蒙逊痛心疾首,大骂事佛无用,旋即遣斥沙门,下令罢佛。 遭此变故,昙无嗔也不加置辩,只身前往天梯山数日,几日后请来沮渠蒙逊,说他发现了神迹。这神迹便是,车太后造像的眼中,突然涌出了眼泪。 沮渠蒙逊自是不信,直待他亲眼看见奇景,又听了昙无嗔殷切谏言,才幡然悔悟,收回罢佛之令。自此以后,河西走廊佛事昌盛,昙无谶的地位也愈发稳固。 “我看,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拓跋月沉思道,“丈六石像,泣涕流泪,真是匪夷所思。” 霍晴岚笑道:“心存疑窦,也不要急于一时嘛。奴在阁中左右无事,做了一些蔻丹。公主要不要现在就抹上?” “好,回头给太后、太妃也送去。”拓跋月知她心细,但有手制之物,总记得多做几样,代她孝敬长辈,遂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霍晴岚却有些为难,道:“这次只做了一筒呢。” “怎么了?” “白矾太少了。” “哦。” 霍晴岚一壁为她浣洗双手、涂染蔻丹,一壁闲话道:“白矾可真是个好东西,不仅能调制蔻丹,还能解毒杀虫、止血化痰,用来擦除铜镜上的铜锈呢。嗯,就是有些时候不易得。” 拓跋月颔首笑道:“那是该多备点儿,对了,除了白矾,是不是还有绿矾、黑矾?” “似乎是有。公主唤李侍御师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1)在历史上,此二人分别是昙无谶、昙曜,因为情节设置的需要,笔者故意将法号做谐音处理。 第十二章 毕竟是故人 大魏太延四年,便是河西国承和六年。 拓跋月曾试探性地提出过河西国使用大魏年号之事,但沮渠牧犍却以旁的话岔开,她便不复再提。 时至元月末,来自平城的问候和赐赏如期而至,满目琳琅之中不乏亲朋的书函,平城的物产。用拓跋焘的话来说,便是足慰公主思乡之情。 这里面,还夹着一封母亲送来的书函。 拓跋月把各色礼物抛在一边,忙不迭打开信函。见母亲说及近日身康体健、自在无碍等事,拓跋月眼睛都笑成了月牙。看到信函最后,母亲说,她还找人索了一个保准生男的方子,让拓跋月记得用。 母亲自然是为她着想。沮渠牧犍本来有世子,而她若是不能为沮渠牧犍生下男嗣,日后还颇有些麻烦事。 不过,拓跋月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生儿育女对她来说,并不是紧要的事。 看罢了信函,拓跋月立马给至尊、母亲写回信。而后,检点完礼物,才让霍晴岚把李云洲唤过来,从竹笼里摸出一个粉盒,笑意深沉地道:“明日,随本宫去一下如来寺。如何?” 李云洲仍然是阴阳怪气的语调:“公主安排便是,卑职岂敢不从。” 在拓跋月远嫁之前,沮渠牧犍派遣宋繇奉表前往平城称谢,并恭敬地问及公主的称法。廷议之后,朝臣们皆言:“母以子贵,妻从夫爵。牧犍母宜称河西国太后,公主于其国称王后,于京师则称公主。” 因此,在河西国内,河西人都称拓跋月为王后,但拓跋月带来的随扈却并不如此。这里,要数李云洲态度最坚决,纵然是当着沮渠牧犍的面,也一直以“公主”相称。 拓跋月看得出来,沮渠牧犍心里不舒服,但李云洲执意如此,她也没辙。 “还有事儿么?”李云洲突然发话。 “你,你阿干近来可好?有没有送信给你?” “公主想知道?” “毕竟是故人。” 李云洲捏了捏眉心,微嘲道:“听公主说这话,我都想笑。” “云州……”拓跋月哽住了。 “便明白告诉公主,阿干对你毫无怨语,他在家书里还让我代为问候。他还跟我说,要把你照顾好。不过,他近来不是太好。” “他怎么了?”不自禁地,拓跋月微微攥起拳头。 “统万有些百姓煽动闹事,阿干去抓人的时候被刺伤了。” 统万城,本是被大魏消灭的大夏的国都,灭夏之后,拓跋焘派出武将在此驻军,以免生乱。李云从不仅作战勇猛,还颇能识文断字,做事极有条理,主将便让他兼管户籍。 拓跋月拳头攥得更紧了,见李云洲含笑打量她,方才觉出一丝不妥。 “你在骗我?”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关心我阿干。看来,还是有几分心的。” 闻言,拓跋月只是微有愠色,霍晴岚已经忍不住剜了他一眼:“李侍御师,你僭越了。” “哦,那我便说些不僭越的话,”李云洲又直勾勾地盯住拓跋月,见她素面朝天,面上却泛着薄薄的红晕,“公主的气色已经好多了,不施脂粉也有几分生气。看来,我的药是有用的。” “我也觉得很好,多谢了。” “无事,卑职便下去了,明日公主出宫时再唤卑职不迟。” 拓跋月、霍晴岚目送李云洲离开,待他行得远了,霍晴岚才蹙眉道:“这小子,以前说话也不这样。现在真是过火了。” 以前…… 拓跋月一时恍惚。 以前,他叫她“月阿姊”,待她很是亲近,眉眼间俱是笑意。现在,虽口称“公主”,满脸却都是写着不耐烦。 但也不奇怪,在他看来,这个他曾以为会做他大嫂的人,竟然嫁作他人之妇。这也罢了。他的阿干竟然还要他远走他乡,去照顾这个女人。这在李云洲而言,应该是很难堪的事。 拓跋月很难想象,李云从到底是怎么说服李云洲的,总不能拿他兄长的身份来压人? 翌日一早,拓跋月向沮渠牧犍说,她想去如来寺求一些灵符,附在给大魏天子的回函中。沮渠牧犍有些为难,他素来看重本国文教,今日要在宫中设宴款待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实在抽不开身。 拓跋月便说,她自去如来寺便可。沮渠牧犍忖了忖,倒是应了。 此举正中下怀。拓跋月早知沮渠牧犍今日最忙,分身乏术。 到了如来寺,拓跋月面见高僧昙耀,说要为大魏天子祈福。昙耀乃是高僧昙无嗔的首徒,得其真传,在国内极受尊崇。 料理完一干琐碎事情后,霍晴岚忽然低声对法静道:“大师请移步禅房,王后有参不透的佛理,要向您请教一二。” 在河西境内,“王后”要比“公主”的称号有用。 昙耀不知拓跋月何意,又不敢违逆她,只得合掌应声:“贫僧遵令。” 进了昙耀的禅房,赵振抱剑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室内只拓跋月、霍晴岚、李云洲,和昙耀。 约莫一炷香后,拓跋月、霍晴岚、李云州三人,从禅房中出来。 拓跋月微笑道:“大师留步。听大师一言,豁然开朗。拜谢!” 言讫,一行人扬长而去。 昙耀不发一语,直到见那一行人走远,才从怀里摸出一个粉盒。 这粉盒,正是昨日拓跋月从竹笼里拿出来的那一个。 昙耀呆呆地看了粉盒一阵,满脸颓丧之意,不觉叹了一声又一声。 第十三章 大王是容不得他们的 刚过了人日,愁云惨淡,覆压在姑臧的夜空,也弥散于和欢殿内。 素日里幽幽明明的苏合香,不合时宜地渲染了阴郁之气,整个殿内瘆得怕人。 宫女阿蓁神思一动,忙拨散了烟灰,多点了几盏明烛。 一只康国猧子(1)在主人的膝盖上变着样儿撒欢,但她只轻抚了它一下头,便起身将它抖落在地,径自行了两步,扑倒在榻上。 康国猧子屁颠屁颠地跟过去,但在塌下转了两圈后,却识趣地跑去觅食了。 阿蓁忙凑上来道:“阿欢跑出去了。” “随它罢。” 她闭眸一时,仍用质疑的语气问道:“那件事,是真的?” “确凿无疑。” 李敬芳眼皮子抬了一下,道:“真真有趣,以往大王会把他那些王弟留到元宵节后,现下才刚过了人日,便要他们各自回到郡上,去承担守备之责。这般急躁,是在下逐客令么?” 阿蓁想了想:“奴不敢说。” “说。” “我听人说,酒泉王画了一张王后的画像,惹怒了大王。” “哦?” “夫人,你也知道,酒泉王生性风流,大王定然是觉得,酒泉王对王后存了轻薄之心?” “轻薄?哈哈,她美吗?酒泉王什么美人没见过?” 见阿蓁沉默不语,李敬芳斜睨了她一眼:“说!” “奴以为,确是个美人儿。”阿蓁哆嗦了一下。 “美人?秃头的那种么?” 李敬芳大笑不止,笑了好一时才停下来,嗟叹道:“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男人。就这么个货色,还视作禁脔,连画都不让人画。可笑,可笑!” 阿蓁接不了话,只能保持沉默。 李敬芳也不管她应不应,转而对镜自视。 匀上脂粉,描眉点唇,片刻之后,一双浮肿双眼已然有了几分神采。 她冲着镜中的玉润朱颜,左右照了又照,唇角拉起不同的弧度,笑问:“我美么?” 鬓云倭垂,香腮如雪,媚眼如丝,眼角的朱砂小痣,恰如其分地烘染着这份妩媚。 唔……这世上既有西子那般捧心颦蹙的玉人,便也有貂蝉一般靥笑盈盈的美人? 阿蓁心下如此想,口中自是又是一篇谀赞。 化好了妆,李敬芳对着镜子笑起来,笑着笑着,眼底雾气氤氲,镜中女子的影像,也慢慢漫漶不清。 揉揉眼,一个面庞比她略微圆润,眼睛也更清亮的女子,正对她展颐而笑,柔婉得好似春水微波。 李敬芳却突然恼怒起来,气呼呼地把凤纹铜镜扣下去,鄙夷道:“就你没出息,就只知道哭。” 就在李敬芳对着镜子发疯之时,沮渠牧犍令宗室王爷还郡的消息,也传到了拓跋月耳中。 此时,她踱到沮渠无讳所赠的画像跟前,对霍晴岚道:“看样子,大王是容不得他们的。” 这本就是一次试探。 要想摸清沮渠牧犍对沮渠菩提、沮渠无讳的态度,拓跋月不得不想一些法子。 至于日后,怎么都好。 倘若沮渠牧犍能与她一条心,能听她的劝,大魏能不动一兵一卒便收复河西国,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倘若沮渠牧犍认不清局势,与他并不肝胆相照的河西宗室,便是拓跋月可用之人。 二月打头,未尽的料峭春寒,犹在空气中恋栈不去。 河西国却已然忙碌起来,为鄯善王弟素延耆的到来做着周密准备。 汉昭帝元凤四年之后,楼兰改称鄯善。鄯善都于扜泥城,东通河西国之敦煌郡,西通西域诸国,正是东西间的要冲塞地。此番,素延耆是作为质子身份,前往大魏朝贡的。 姑臧,是素延耆去往大魏的必经之路。 来到大魏的姻亲国,素延耆只觉是接袂成帷、人声鼎沸,一夜一日走下来,姑臧城的靡丽繁华似也看他不尽。无奈物力有限,行程吃紧,至迟再呆两日,也必须起行向东。 作为宗主国的公主,拓跋月对素延耆自是格外优待。对方送来的贽礼,乃是牛、马、驴、驼、葡萄等特产;而拓跋月除了回馈以河西国的物产,还有不少珍稀的珠宝重器。 原本,融融穆穆的气氛,令拓跋月欣慰不已,但始料未及的是,就在素延耆出行前一日的黄昏,一头公牛脱栏而出,竟然将在园圃种菜的孟太后拱翻在地,惊得她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素延耆惊骇不已,忙对沮渠牧犍再三致歉,但沮渠牧犍却报以冷眼,怀疑他心存不轨,将之软禁在别馆之中。行程就此耽搁下来,那头公牛作为肇事者,自然是要被斩杀的。 说时迟那时快,赵振却遵拓跋月的懿旨,将这事阻了下来。 “此事必有蹊跷。”赵振说。 其一,河西国的圈栏何其稳固,岂会那般容易让那畜生跑出门去?其二,即便跑出门去,又怎会不偏不倚地跑到三里地外的园圃里,正好伤害了孟太后呢? 牛栏门扣的松开,是自然老化,还是人力所至,不难查验;而公牛易为红色所激怒,也是人所共知的常识。结果很快便出来了。赵振与左相兼大理寺丞姚定国联手查探,一致认为,有人故意打开了牛栏的门扣,至于公牛为何会径直冲向园圃,也是因为有人刻意引导。 不过,奇怪的是,牛栏到园圃之间,并无灼目红物,公牛如何会发怒伤人呢? 拓跋月在探望孟太后之时,瞥见她常戴的首饰,心里涌出一个猜想。 姚定国和赵振试验一番,翌日便对沮渠牧犍和众臣道:“公牛怒伤太后,并不因为红色,而是因为太后的那支彩金步摇。” 此语一出,宜阳青殿中四座皆惊。 中书郎宗钦颇为不解,疑道:“公牛不是见红生怒么?一支彩金步摇怎会激怒它?” (1)康国猧子,即狮子狗。 第十四章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中书郎莫急,听他们说完嘛。”尚书阙骃插言道。 “小人在牛栏到园圃之间仔细查验过,在园圃外发现了马蹄痕和一件斗篷。臣猜想,当时应该有一个身披斗篷之人骑马引牛过来,然后把斗篷扔在地上。公牛畏红,实为谬传。这种畜生是色盲,红色是不可能激怒它,只有……剧烈晃荡的斗篷、闪耀的光芒这样的物事才能刺激它。”一位马倌禀道。 底下的人只觉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赵振方才道:“王后不便出来,她托我给大家讲一桩事。她说,她幼时在宫中骑马射柳,曾被公牛撞过,当时她周身无一红物,穿着翠绿的衣衫。” 国师刘昞咳嗽一声,道:“老臣以为,大王不妨命人重演当日之情形。” “为免有人受伤,奴愿以身相试。”赵振道。 一日后,素延耆被释放出来,对拓跋月和赵振深表感激。 他曾听人说,当发疯的公牛被策马狂奔的人激怒之后,震吼着便往执着铁锹、头插彩金步摇的赵振身上撞。奈何赵振技盖群雄,但见他避身而过,出手如电,兔起鹞落之间已骑上牛背,拧住牛头,镇得它毫厘难挣,只能呼呼喘气。 “壮士!”素延耆由衷赞道。 当然,对于此事,河西国也应该一查到底,给素延耆一个解释。 沮渠牧犍以为,行恶之人,必是孟太后左近之人,否则很难得知她会插戴彩金步摇,会去园圃里执锹种菜。 一番查证后,这个捣鬼之人浮出水面,原是正是孟太后宫中管理车马的内侍王元。 半年前,因为王元粗心大意,将孟太后最喜欢的凤尾花碾碎了,故而遭到了一顿鞭笞,还罚扣了半年薪俸。王元家中一直都靠他微薄的薪俸维持生计,七十岁的老父更是急需钱来治疗恶疾。 上个月,王父因病情延误而撒手人寰,因此便恨极了孟太后,伺机报复。他本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但始料未及的却是,这个新来的王后,竟然发现了其中的纰漏之处。 在狱中,王元畏罪自裁,而其家人早闻风声,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素延耆一贯宽厚待人,遂对沮渠牧犍说他不再追究。沮渠牧犍方才作罢,又为他设宴压了一回惊。 待到素延耆平安出了姑臧,拓跋月才回返德音殿中,长舒了一口气,对霍晴岚道:“好在平安无事,不然,至尊的经营白费了,董琬、高明的苦也白受了。” 原来,大魏以武治国,不仅降服了胡夏等国,也将其声威远播于西域。西域诸国遂纷纷遣使朝贡。没成想,敕连可汗虽与大魏修好通婚,鲜少骚扰魏境,但却屡屡出兵于河西走廊一带,不断袭扰双方使臣。 平日里,拓跋焘总是辱称柔然人为“蠕蠕”,但其实他也明白,柔然人可不傻。他们将大魏报聘的使臣王恩生、许纲等人扣下,无非是不希望大魏和他们建邦立交,染指西域诸国。 几经交涉,大魏使者终被赎回,但许纲却不幸病逝了。 两年前,拓跋焘再派遣董琬、高明等人,将大魏的布帛丝绸传往西域。乌孙王得到大魏的赐赏,拜受不迭,连呼万岁。其后,也积极地为魏使与西域诸国穿针引线。 董琬、高明不辱使命,通往西域的路线也尽在掌握之后。 自此之后,东西两头畅行无阻,行旅商贾均获益良多,诸如姑臧四郡这等必经之地,自然也添了一段如锦繁华。 霍晴岚听得拓跋月如此说,不觉也叹道:“无事便好。” 逾时,霍晴岚提醒拓跋月,孟太后喝药的时间到了,她应该过去侍疾了。 拓跋月忙起身,道:“那便随我去。” 方才走了两步,又顿下,道:“让李云洲随往。” 鸣鸾殿前,沮渠牧犍正要往里走,但见一人匆忙奔出。 一时闪避不及,他二人险些撞作一处。 “呀——” 睫羽一闪,李敬芳以手抚胸,一脸绯红地避在一旁,行礼如仪。 盈盈的身姿突兀眼前,绵软的触感犹在腹上,沮渠牧犍的灵台间蓦地一个激灵。 “阿奴你看,那个公主,真美啊!她好像在对我笑……” 艳慕的欢喜声,从数年前的暗夜隔空响起,刺痛了沮渠牧犍的耳膜。 她薄粉敷面,姿容冶艳,言笑间眉眼勾魂摄魄,看得沮渠政德屏住了呼吸。但沮渠政德不知,沮渠牧犍也以为,她在对他笑。 摇摇头,他将神思扯回鸣鸾殿外,半是关切半是怜惜地问:“怎么那么急啊,王嫂?没撞着?”仪仗行处,早有宫人唱喏,真不知她是如何撞过来的。 “妾无事,”李敬芳抬首看他,指着殿内说,“太后晕厥过去了,所以,得知大王来了,妾才忙着出来禀奏。” “啊,发生何事了?” 沮渠牧犍一壁往里走,一壁听得她在身后应道:“先前,王后给太后喂了汤药……” 脚步忽止,沮渠牧犍回首盯住她,似有郁勃的怒火,但终是只字未吐,径往内殿去了。 但见孟太后一脸晄白,气若游丝,而拓跋月惶急不安地坐在孟太后身侧,却是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失神之态,沮渠牧犍忙唤她一声。 “大王……妾不知何以至此……”怯怯的一声,与往日娇妻颇为神似。 大抵,女人受了什么委屈,都是这般模样。 涌出这个想法之时,沮渠牧犍自嘲般的一笑。他还没问过此间情形,怎知她就是无辜受冤的呢? 太医已心急火燎地跑进宫中,为孟太后望闻问切,李云洲也疾步而入,蹲在药碗跟前,蘸药来嗅。 宫女内侍们,却都神色复杂地伏跪在地,显然都在等待一国之君的裁断。 依拓跋月所说,医官已当面以身试药,见无不妥之状,才把药碗转呈于她。岂知,孟太后喝了两匙药后,不一时便呻唤一声,晕厥过去。 询了大宫女慧心,说法亦是如此。只不过,她又若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大王请相信,这药绝无差池。” 听得这话,拓跋月心底冷笑一声,眼泪却汩汩而下。 第十五章 王后试毒,可歌可泣 余光瞥见李云洲在向她颔首,拓跋月便指着药碗,幽幽泣道:“妾也知此事蹊跷,可是,大王……妾不可能,也没有机会暗害太后,若大王不信——” 一语未毕,拓跋月已一手抓过案上的药碗,仰首灌了下去。 “王后!”沮渠牧犍大惊失色,抢过去时,碗中只余小半残药。将她搂在怀里,他连连叹道:“孤没有疑你呀,你这性子怎么那么急呢,你……” “啊——”痛苦的呻唤打断了他的怜语,拓跋月眼皮一耷,径自晕厥过去,情形与孟太后一般无二。 在碗中的残药里,李云洲检出了曼陀罗花和火麻子花末。 “待到秋高气爽之日,采曼陀罗花、火麻子花,阴干,等分为末,如以热酒调服少许,即可令人昏昏如醉。所谓‘阳尽在上,而阴气从下,下虚上实,故狂颠疾也’,孟太后所患之症,是癫病,汤药中便有一味推促血行的熏陆香。熏陆香若与曼陀罗花末同服,会致人立刻晕厥。不过,晕厥只是暂时的,三四个时辰之后,病人便会醒转过来。” 河西国的太医翻查医典后,也认可李云洲的说法。 先前的汤药并无不妥,而试药的小内侍也没有问题,王后又肯以身试药……这些线索加在一起,自然洗脱了拓跋月的嫌疑。 如此说来,下药的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汤匙——汤匙是慧心亲自拿来的。 答案呼之欲出。 沮渠牧犍怒不可遏,急命人将慧心押入大牢,详加审问。据慧心交代,她与王元曾有意为对食夫妇,但孟太后却不肯玉成此事。孟太后之前惩罚王元,也不只是因为他不小心碾碎了太后的花草,更是因为反感王元、慧心互有情意。 是以,慧心对孟太后怨气满腹,不惜下药泄愤。 得知慧心之事,孟太后嗟叹一声“作孽”,旋即令沮渠牧犍将其释归,让她前去照顾王元的家人。沮渠牧犍不想违逆她的心意,背上一个不孝不仁之名,故此便由她去了。 这一厢,拓跋月卧在榻上,气色已好多了。 她晕厥之后发生之事,霍晴岚已一桩桩讲给她听了。 内殿依然是不允旁人入内的,但李云洲却被唤了进去。 入了内室,李云洲见霍晴岚正在喂拓跋月喝粥,微微躬身:“公主。” “你过来,云州,”拓跋月道,“幸好有你在。” 李云洲面无表情:“只是尽本分罢了,我自是容不得,有人诬陷公主的。” 彼时,从李云洲的眼神中,拓跋月读出了两个字:无毒。 既是无毒之药,饮下半碗,不过只是昏醉过去,那又何妨? “本来我还不敢肯定,但如今……”拓跋月拭去唇边的粥汁,冷笑道,“我可以肯定,孟太后不过是想诬陷我。” “慧心是她最为信任的宫女。孟太后自然要保她性命,而她,也不会真的在药中下毒。这便是最大的破绽。”霍晴岚一壁捡去碗匙,一壁应道。 “是啊。人一旦忌惮什么,依恋什么,就很容易露出破绽。” “公主是什么时候看出,孟太后有意陷害你的?”李云洲突然问。 在药理方面,他甚是精通,不输其父。可在别的方面,他自认不如身边人心眼多。 之前,拓跋月让李云洲随往之时,他还觉得奇怪。没想到,方才在鸣鸾殿外坐了一会儿,便有人来传话,说孟太后晕了过去,王后让他进去号脉。 待入内室,宫女慧心却不让李云洲号脉。李云洲只得在药碗跟前闻了闻。在意识到拓跋月被冤枉向药碗下毒后,李云洲立时明白过来,对拓跋月颔首。 他希望她能看懂他的意思。结果,她也真看懂了。不过,她敢喝药自证清白,这倒是李云洲没想到的。 “早在王元谋害孟太后之时,我就对她起了疑心。”拓跋月道。 “为何?” “其一,孟太后不太可能会在一头发狂的公牛面前惊惶无措,任其踩踏惊厥。你别忘了,当年的孟妃,能亲手擒拿刺客,胆量非比寻常。不过才十余年的功夫,她的胆气总不能小那么多。” 李云洲忖了忖,道:“这倒也是。” “其二,如果真相蒙尘,素延耆便会被扣押在姑臧,冒犯孟太后虽罪不至死,但也必会让素延耆行程受阻。如此一来,素延耆无法前往大魏朝贡,而我大魏天子很可能会为之动怒。” 李云洲仍然不解:“彼时,大魏、鄯善国的关系会变得紧张,但这对河西国有何好处?” “对河西国没好处,不代表对孟太后没好处。” “孟太后……”李云洲思量一时,方才恍然大悟,“孟太后想扶持自己的儿子。” 她的儿子,叫沮渠菩提。在连续意外死去政德、兴国两个儿子之后,菩提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但是,沮渠蒙逊却把王位传给了沮渠牧犍。 “你终于想明白了。”拓跋月笑起来,“他们呢,一计不成,再施一计。若我上了当,成了毒害孟太后的恶妇,沮渠牧犍的王位,也可能会受到威胁……” 李云洲想起沮渠牧犍当时的反应,鄙然一笑:“他啊,他就是个糊涂蛋。看起来很威猛,耳根子却软,还没判断力。他也不想想,公主大老远嫁过来,会无端向太后下毒么?图什么呢?” 霍晴岚心里也有气,拊掌道:“此言极是!” 回想近来种种遭遇,拓跋月不胜唏嘘,遂冷笑道:“看来,我不能只拆招不出招。对了,晴岚,你让赵侍卫去市井中找些人,把今日之事传出去。” “公主是想让你的贤名传出去?” “是贤名,也是烈名。王后亲自试毒,简直可歌可泣。” 李云洲皱皱眉,道:“这心计也太……” 话说了半截,又止住。 远在异国他乡,不多些心眼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拓跋月做得没错。 此番,河西国王后的烈名,在宫中不胫而走,甚至传到了宫外。上至河西国王,下至士人白丁,无不对其交口称誉。各式补品,也流水价似的送入德音殿中。 第十六章 尹夫人出逃 是年五月,长乐公主沮渠那敏回返姑臧。 她是沮渠牧犍的胞姊,年前因身患恶疾,而在敦煌的月牙泉疗养,因此连弟弟新纳的王后也不曾见得。近来,沮渠那敏的身体已然大好了,故此她便择日回返姑臧,一聚天伦。 传闻说,沮渠那敏是河西国第一美人,拓跋月见得她的真容,也不觉为之羡艳,心道:这分明是个待嫁少女啊!比沮渠那菲还美。 沮渠那菲,便是兴平公主。 沮渠蒙逊过世之前,决定将女儿兴平公主嫁给拓跋焘。那一年,世子沮渠牧犍登基为王,大赦凉州,改年号为永和,并立沮渠封坛为世子,命左丞宋繇送嫁于魏。 兴平公主,被封为右昭仪,一度得到拓跋焘的宠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拓跋焘待赫连皇后,和左昭仪更好。左昭仪,是柔然可汗吴提的亲妹妹,芳名涵香。 有一次,拓跋焘御驾到辛夷殿,和拓拔芸说起一些国事,也谈起他后宫这几位美人。 当时,拓拔芸直爽地问:“阿干,我觉得你待左昭仪比右昭仪好,赏赐也更多,这是为何?” 拓跋焘叹道:“阿妹这么聪明,岂能不知朕冷落右昭仪的原因?” 拓跋芸眼珠一转,笑问:“难道是因为,凉主始终没有臣服之心?” “正是。” “我听说,当初您派李顺授任凉主做河西王的时候,他可是诚惶诚恐地不敢受封,上表请求只予他安西或平西将军一类的称号。这还不算臣服么?” “那你也该知道,随后他又遣人出使刘宋。那龟鳖小竖胆子可大了,立马就册封他作河西王。这摆明是跟朕过不去。当然,更可恶的便是沮渠牧犍这个家伙,竟然和他老子一样的滑头。” “可是,阿干要治这些滑头,为何要从女人身上下手?右昭仪远道而来,不容易,您应该善待她的。” 想起往事,拓跋月心中复杂难言。 拓跋芸养尊处优,心思也简单,哪能问出那些问题。实则,那些话,是拓跋月——那时还叫达奚月——和拓拔芸私下聊起的。没成想,几天后拓拔芸竟然拿那话问拓跋焘。好在拓跋焘没生气,也没深究。 这些年来,拓跋焘南征北战,每攻占一都,便将彼国公主收为己有,以致于民间有传:“大魏皇帝别无他好,独爱别国之公主也!” 这一头,拓跋月还在胡思乱想;而筵席之上,沮渠那敏却已向沮渠牧犍说起一事。 她想让昙耀为自己的公主府开坛作法,驱驱邪气。沮渠牧犍爽然道:“这有何难,稍后孤便去请昙耀法师。” 入夏之后,天气益发闷热,长久的酝酿之后,终于闷出一场大雨来。 这日,拓跋月午睡刚起,还有些倦意,便听得赵振来报:尹夫人潜奔伊吾了,沮渠牧犍不予追究,已吩咐酒泉王沮渠无讳勿追。 “不予追究?”拓跋月有些诧异,“宋鸿这消息可确凿?” “确凿。之后若再有情况,宋鸿会传报过来的。” “你办得很好。先退下。” 赵振退出内室,旋后回了翠华楼。 这宋鸿,原本叫阿鸿,是左丞宋繇捡回来的孤儿。没多久,宋繇发现阿鸿机灵又聪明,便培养他读书,还赐他“宋”姓,当成义子来对待。后来,宋鸿在沮渠牧犍身边,做了一个起居郎。宋繇入魏迎亲时,让宋鸿也去长长见识。这本来是好事,谁知宋鸿来到平城之后,被拓跋月收买了。 没办法,她给得实在太多了。而且,宋鸿承认她和赵振说得有道理。天下大势,在于魏,不在于河西,顺者昌,逆者亡。 说起来,起居郎这个官职并不大,但却时常伴君左右,记录帝王言行。因此,宋鸿对沮渠牧犍的事情了如指掌。担心暴露身份,在河西国内,宋鸿并不与拓跋月直接接触,他只在休沐之日到一打铁铺去。 而赵振,也会在那恭候,听他说起沮渠牧犍的讯息。宋鸿十分谨慎,素来不留只言片语,只向赵振口述。 拓跋月轻轻抿了口茶,霍晴岚想起赵振所说,低声问:“大王为何不追究尹夫人呢?” “尹夫人,毕竟是他曾经的岳母。大王,很在意他的名声。” “可是,尹夫人曾经是李凉国的王后,有没有可能,她此番潜逃,不是因为伤心,而是有所图谋呢?” 闻言,拓跋月心中一凛,陷入沉思。 李敬爱死亡的消息,是几天前才传回来的。此时,李敬爱已香消玉殒两个月了。 根据宋鸿传回的消息,拓跋月得知,李敬爱被废了后位,迁居酒泉后积郁成疾,终于不治而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尹夫人心痛如绞,却只是抚着她削薄的双肩,幽幽道:“国破家亡,今死晚矣。”沮渠无讳出镇酒泉,自然承担着监督之责。他在为李敬爱治丧时,曾试探地问:“您的子孙后辈尽在伊吾之地,您想去投靠他们么?” 据说,尹夫人只摇头道:“蒙先王恩惠,我的子孙儿们尽数保全性命。现下,他们托身于伊吾,早已立业成家,各有其属。身居酒泉重镇,向来衣食无忧,我又何必去那异域蛮境,做一毡裘之鬼呢?” 想起尹夫人这桩事,霍晴岚道:“公主你看,尹夫人虽然说得好听,但她到底还是潜逃了。” 拓跋月叹道:“纵为一毡裘之鬼,亦不能埋骨他乡。我能理解她。只是……你说得对,她回伊吾之后,很有可能是想复仇。” 尹夫人本是李氏凉国的王后,地位尊崇,怎知有朝一日,李凉会被沮渠蒙逊消灭,两个女儿还被迫嫁给沮渠蒙逊的儿子。无奈之下,尹夫人只能跟着女儿迁往姑臧。 若女儿们的命运好,也许她对沮渠氏便没那么仇恨。可偏偏是,李敬芳的男人死在战场上,她成了孀妇;李敬爱又不得不为武威公主让道,被废去后位,郁郁而终。 换做是别人,恐怕也压不住心里那股火气。万一她在伊吾挑起争端,对河西国乃至拓跋月,都不是一件好事。 “晴岚,事已至此,我们也无法左右,”拓跋月沉吟道,“且看尹夫人回去之后,到底有何作为。说不定,她根本就生不起事端。” 第十七章 博一个贤君之名 一连三日,雨水不断,把院中的花香都冲淡了。 这日傍晚,眼瞅着天要放晴,沮渠牧犍便谴内侍蒋恕过来传话,说今晚他要来德音殿,与王后一道用膳。 拓跋月略作准备,吩咐庖厨做了一些沮渠牧犍爱吃的菜品,一边看书一边等他来。 到了酉时,暴雨骤停,沮渠牧犍进了德音殿,蒋恕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拓跋月刚见了礼,沮渠牧犍便从怀里拿出一个香囊,道:“阿月,听蒋恕说,你平日里总睡不好,这是我命人调的安息香,你且试试。” 香囊绣工精细,拓跋月接过香囊放在鼻端去嗅,只觉香味幽淡沁心,很是受用,遂喜道:“谢谢牧犍。” “香囊虽好,明日再用,”沮渠牧犍凑得近了些,附在她耳边,“今晚阿月侍寝,定能睡个好觉。” 拓跋月听得脸上一红,只笑道:“便依牧犍所言。” 她月事方才过了,这人倒挺会寻时机的。也是,在这德音殿中,除了自己带来的十余人,其他人都是河西国人。特别是一个叫沙灵的彤史,掌记宫闱起居。 不过,拓跋月一早就定下规矩,除霍晴岚外,其他人等非宣不可入内。沙灵倒也机灵,从未逾矩,只是掌记王后的月事、起居,乃是她的分内之事,她须得如实上报。 二人用过膳,待宫女撤走杯盘,沮渠牧犍啜了口茶,道:“对了,阿月,我有一事相商。” 拓跋月颔首:“阿月洗耳恭听。” “今日一早,国师上奏,提议我效仿张骏分季听政之故事,把宜阳青殿、朱阳赤殿、刑政白殿、玄武黑殿这四时之殿,全都用起来。阿月以为如何?” 在河西国,沮渠牧犍在宜阳青殿理政,在朱阳赤殿宴饮。 “国师还说了什么?”拓跋月问。 “他说,”沮渠牧犍回溯起刘昞恭敬的语气,缓缓道,“此举可倡文道弘文治。” 拓跋月沉吟道:“我以为,国师所言理,张氏所创的四时之殿,本就应和天时。也是在向天下人昭告,身为一国之君,您勤于政事,爱民如子。” “好,便从国师之言,只是这搬来搬去的,颇为费事,”沮渠牧犍颔首,又微笑着看拓跋月,“还有一事。国师的弟子索敞、阴兴也上了一道奏疏。他二人建言,我朝应修纂一部河西史。” “河西史?” “不只是我朝,而是自汉晋以来的河西历史,一概录入其间。这件事,我也想听听阿月的意思。” 嫁入河西已半年之久,拓跋月很少在明面上问政。年初时,她曾建议沮渠牧犍改用大魏年号,被他婉拒了。这之后,拓跋月便再未提起此事,连朝中其他事务也不再过问。 当然,也用不着。有什么紧要的事,宋鸿都会及时传过来。 此时,拓跋月心中颇觉奇怪。往日里,沮渠牧犍很少向她提及朝中事务,今日不仅提了,还提了两件。莫非是,他现在已真信任她了? “阿月以为,刘昞、索敞、阴兴所言,都不无道理。自两汉以来,河西都是富庶之地,人文渊薮,多有值得载录之处。其后,中原士族也播迁于此,渐成名门望族。他们既有修史之意,何不听由其为,与其便利?” 沮渠牧犍有些犹疑:“话是没错。只是,此事有三难,一是荟萃典籍,二是罗致人才,三是……” “牧犍可是担心花销?” “是啊,需要不少钱。我河西国虽然府库充盈,但也不可随意浪费。” 听得这话,拓跋月蓦地明白过来。这些事,沮渠牧犍不是不想办,而是需要后宫节省开支,不想动国库的钱。怪不得,他会主动跟她说起此事。 “牧犍,有句话说,盛世修典。比起修纂河西史的丰功伟业,一点花销不足为惜。若无这部河西史,后世谁又能知,天命在我河西呢?” 这话说得很漂亮,沮渠牧犍只觉心里熨帖,面上也有几分自得之色:“倒也是,想我凉州,曾有张氏、吕氏、李氏三国,最后都归我沮渠氏了。” 拓跋月又进一言:“正是此理。至于说花销。后宫中可俭省一些,这事儿不难办。” 沮渠牧犍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果真?” “自然,此事便由我来操办,如何?” 闻言,沮渠牧犍又轻叹了口气,道:“罢了。后宫之中,若只你我夫妇,倒也罢了。但还有太后、太妃,还有两位寡嫂。这开销如何省得?” 拓跋月忖了忖,道:“能省。吃穿用度都省一点,这钱就出来了。此外,阿月还有个法子。” “哦?” “整个宫城中,宫女内侍太多了。旁的不说,就说我这德音殿,宫女内侍便有二十人。我看,留个七八人便可。少个人,不就少吃一口饭么?” “你是说,把宫女放出宫去?” “对,把大龄宫女放出去,给她们寻个好郎君,既节省了宫内开支,又能博一个贤君之名,何乐不为?” 沮渠牧犍连连点头:“言之有理。既如此,宫中也不用再节省用度了。” “也是要的。只是,不可从孟太后、李夫人、乞伏夫人那里去省。况说,孟太后平日里便在园圃种菜,已经很俭省了。” 这话正中下怀,但沮渠牧犍明知故问:“太后自是要尊的,但那二位寡嫂……何须如此?” “此言差矣,牧犍,二位嫂嫂本是你大兄、二兄之妻,现下他们不在了,你好生供养遗孀,便是在尽人道。” 沮渠政德、沮渠兴国死后,李敬芳、乞伏金玉都留在了姑臧,被沮渠牧犍供养起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她们也没别的去处呢? 比起李敬芳,乞伏金玉的经历就更曲折了。当年,沮渠兴国做了第二任世子,在战场上被秦国(1)的国主乞伏暮末擒获。乞伏暮末很看重沮渠兴国,不仅让他做了散骑常侍,还把妹妹平昌公主乞伏金玉许给了他。小夫妻感情极好,但谁也想不到,没多久,秦国又被大夏国的赫连定灭掉了,沮渠兴国、乞伏金玉都被俘虏了。 那时,赫连定本打算以沮渠兴国来要挟沮渠蒙逊,未料赫连定又被吐谷浑人杀死了,沮渠兴国也受了,最终不治而亡。平昌公主乞伏金玉哭成了泪人,国死夫亡,她只能留在姑臧。且不说,她是沮渠兴国的寡妻,她的小姨乞伏琼华还抚养过沮渠牧犍呢。 就这样,乞伏金玉留在了姑臧。与乞伏琼华不同,乞伏金玉一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但拓跋月觉得,越是如此,越不能亏待了她。 (1)秦国,史称西秦。 第十八章 给你一笔钱开酒楼 第二日一早,拓跋月还在沉睡,沮渠牧犍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去上早朝了。等他走后,拓跋月起身,霍晴岚伺候她洗脸。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拓跋月仍沉浸在睡梦中。 见她呼吸匀停,沮渠牧犍俯身在她脸颊上啄了啄,再起身而去。按制,大王、王后不必整夜同眠,但沮渠牧犍后宫只她一人,便也不想讲究太多了。 甫一离身,拓跋月便蓦地睁开眼。显然,先前她已醒来,只装作熟睡罢了。 料想沮渠牧犍已走远,拓跋月才翻身下床。适好,霍晴岚已悄然入内,端着铜盆走到盥洗架前。 盆中温水蒸腾着袅袅热气。坐在拓跋月任由霍晴岚为她洗漱,忽而有些怔忪。 霍晴岚试探着问:“公主昨晚睡得不好?” 二人虽曾是朋友,现下也是关系至亲之人,但还是不好问得太直接。 霍晴岚知道拓跋月不惯与他人同眠,昨夜还有意起身二次,而这两次都觑见内室亮着灯。 此言一出,拓跋月脸上忽然添了一层恼色。她从霍晴岚手中捞起面巾,往脸颊上狠狠擦去。才刚掷了面巾,又道:“晴岚,帮我备水,我想沐浴。” 霍晴岚应声而去。 拓跋月失神地坐在梳妆台前。昨夜那人精神勃发,比往日尤甚,她竟然有些难于应承,后来只得装作熟睡,不理睬他的招惹,方才躲过更深的纠缠。 其实,她一直没睡着,连沮渠牧犍的呼噜有几种声响,都听得明明白白。 直至天光大亮,拓跋月才勉强浅睡了会儿,没成想她又被沮渠牧犍那一吻惊扰了。 沐浴之后,压抑的心绪方才散去不少。拓跋月这才有精力处理后宫事务。翻出早已备好的册子,拓跋月勾出了一些大龄宫女的名字,又对霍晴岚道:“其他人不用管,让这个阿青过来一下。” 其实,拓跋月早就想做释归大龄宫女,但她一直没有由头。现下,既然沮渠牧犍先来问她要省钱的法子,她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逾时,阿青被唤到跟前来。 她已二十八岁了,自从十六岁入宫,就一直在德音殿中做厨娘,以前还服侍过李敬爱。因为做得一手好菜,拓跋月也很喜欢她,甚至还曾让她进过内殿。 拓跋月对阿青说及释放宫女出宫之事,又问她可想归乡。 阿青眼底沁出一丝喜色,但却有些难以置信,遂低首道:“王后说的可是真的?奴不敢信。” “怎么不敢信?” “奴……奴说实话,王后不要生气。奴曾经求过李王后。那时,她要离开姑臧,回酒泉。奴也是酒泉人,所以想随她一起回。” “李王后没同意?” “没有,她说,德音殿的人和事,她一样都不想带走,”阿青咬了咬唇,“我本以为,李王后喜欢我做的菜,会高看我一眼。” “若你愿意,本宫倒想高看你一眼。” 阿青以为自己听错了,顾不得身份之别,瞪眼看她:“王后……” “本宫今日想对你推心置腹。你可愿告诉本宫,你为何想出宫?” 虽然为奴为婢,但毕竟是在一国之后的宫中当值,阿青的吃穿用度都比其他宫女好得多。 “我……”想起王后刚刚说放大龄宫女嫁人这话,阿青便奓着胆子,道,“我有一个心上人。” 果然,拓跋月不仅没生气,反而和颜悦色道:“本宫猜到了。只是,毕竟十多年了,你的心上人怕是已经另娶他人了。” “那也无妨,”阿青羞涩一笑,“大不了我给他做妾,只要在一起便好。” 和很多宫女一样,当年,阿青之所以入宫为婢,都是因为家境不好。 拓跋月伸出手,牵住阿青的手:“你能想得开便好。本宫一直喜欢你做的菜,只是现下有这个机会,定是要成全你的心愿的。” “那么,王后您……您有什么心愿?阿青也可以帮你的。” 拓跋月笑了笑。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在所有大龄宫女中,阿青是最沉默寡言,但又最机敏的那一个,她比一般人都会察言观色,待人接物很是周到。否则,她也不会轻易看出,别人高看她一眼必是心有所图。 “你做菜手艺好,大可在姑臧开一间酒楼。本宫会给你一笔钱开酒楼,这之后……” 她又低声说了一气,听得阿青连连颔首。 少时,阿青千恩万谢地出了内殿。拓跋月静坐了一时,才轻叹了口气:“我若能随意出宫就好了,也省得日日见他。” 霍晴岚明白这个“他”说的是谁,遂献上一语:“公主若不想大王在此过夜,我倒有两个法子。” “两个法子?” “一,可让大王选妃妾,分散他的心思,这也显得公主大度。” “他若有心选妃妾,之前便不会遣散后宫了。”拓跋月了然一笑,“当然,这并非是因为他有多喜欢我,不过是为了做给大魏天子看。” “二,我去暗示彤史,把此事写进起居注中,并让孟太后得知。” “孟太后……”拓跋月幽幽道,脸色阴了下去,“她是个多管闲事的,心思又很杂。” 河西王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沮渠牧犍侍奉她关怀备至,她何必做那些背后伤人之事?也不知,素来疑心病重的沮渠牧犍,有没有看出这一点。 再想了想,拓跋月脸色转霁:“你这法子果然好,孟太后应该不想我这个正宫早日诞下麟儿。” “我猜,孟太后未必会亲自训斥国君,但她会对乞伏太妃说及此事。乞伏太妃是大王的养母,她说的话,大王怎能不听?” 见拓跋月开怀,霍晴岚便笑问:“现下,我也能为公主分忧了。是不是?” “是。” 自然是,当初,拓跋月要代替拓拔芸出嫁,拓跋焘很看重此事。本来,他亲自挑选了侍卫长赵振,又还要为拓跋月选放心可靠的人做公主家令,但拓跋月却说,她有个相熟的女伴,名唤霍晴岚,有她相伴足矣。 拓跋焘也不执拗,但却说,霍晴岚年龄不大,不能做公主家令,只能先做大宫女。 这半年来,拓跋月一直把这事儿记在心里,总想找机会给霍晴岚一个高位。 第十九章 为大王分忧是本分 这几日,拓跋月拟出精简后宫开支的细则,又遣出了百余大龄宫女。 与此同时,沮渠牧犍则敦促国师刘昞主持修纂河西史一事。 要修史,自然需要大量的儒生学者。刘昞手下的人才也很多,但仍不足敷应修史之需。刘昞思前想后,决定向沮渠牧犍要一道手谕,前去月亮湖请胡炆(1)出山,并献出他藏录的历史典籍。 谁曾想,胡炆根本不把手谕当回事,直接让刘昞的弟子吃了个闭门羹。理由倒也说得通:他早就发誓要遁世,如今远离尘嚣,不是尘世之人,断不可坏了自己名声。再说,私藏之典是他千辛万苦搜罗来的,不可轻易予人。 这话传回到沮渠牧犍耳边,听得他心中好不恼怒。 让他来朝中修史,怎么就是坏了名声? 从宜阳青殿出来,沮渠牧犍径直去了德音殿。自从拓跋月遣散了大龄宫女,整个德音殿中便无几人。看门的内侍也蔫头耷脑地打起瞌睡,倚在殿门外不言不语。 沮渠牧犍本就恼火,此时见得这情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上去:“孤让你睡!让你睡!” 怒火在心中蔓延,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青筋暴起,看起来颇是骇人。 内侍吓得不敢吱声,也不敢蜷缩,好在李云洲从旁路过,向沮渠牧犍行礼,方才散了他的注意力。 “平身。”沮渠牧犍压住火气。 对这个叫李云洲的侍御师,沮渠牧犍是有些印象的,毕竟之前查验过孟太后的汤药。 细细看来,李云洲不到弱冠之龄,生得剑眉星目,煞是好看。沮渠牧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烦闷之下,沮渠牧犍转移了话题:“王后可在殿内?” “回大王的话,王后应该没出殿。”李云洲躬身道。 “你竟不知?” “我等一直在翠华楼居住,至于望舒阁那边,是不能随便去的,除非王后传唤。” 沮渠牧犍听得心里舒坦,点了点头。 在这支陪嫁队伍里,除李云洲之外,还有好几位男子。若他们都谨守本分,倒也无需避嫌。 拓跋月的内寝,取名为“望舒阁”。 沮渠牧犍入内后,一眼便见拓跋月在烹茶。 室内氤氲着沁人的茶香气,沮渠牧犍心神微微一定。 听沮渠牧犍讲完胡炆抗命一事,拓跋月问:“说不识好歹未免太重了,也许老丈人也有他的执念。” “我管他呢!我是河西之主,他焉敢不从?” 闻言,拓跋月轻笑道:“大王还须以德服人。” 沮渠牧犍摇摇头,从案几上拿起一盏茶,仰首灌入口中。 却听拓跋月道:“要不这样,让妾代大王去一趟白沙湖,去见见这位隐士。” 轻声细语,却字字掷地有声。 “见他?” “对,表一表诚意。” 沮渠牧犍有些迟疑,大大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道:“要去也是我去,哪有一国之后跑去见冬烘腐儒的道理?” 这神情惹得拓跋月好笑不已,她忙拍拍他的肩:“要去,当然要去。妾为大王分忧是本分。” “忧?有什么可忧的?” “自然是有的。其一,大王放不下身段;其二,大王的脾气也有些硬,若是您自个儿去,不会与所谓的‘腐儒’生出龃龉么?此外,朝中事务繁忙,大王也很难脱开身。” 顿了顿,她挽住他的胳臂,殷殷道:“咱们要修史,非得找足史料不可,不然,编出的史书东缺西漏的,岂不惹人笑话?” “王后天香国色,怎可轻易让人瞧了去?”他斜睨她一眼,颇有些护宝的意思。 拓跋月不由噗嗤一声,道:“大王这可想岔了。一国之君后,本就如神祗一般,是供人瞻慕的,要是臣民们终其一生都没见到过威严的君王,美丽的王后,难道不会觉得遗憾?” 言讫,她又刻意凑他耳边,咯咯笑道:“阿月来的时候,正值冬日,人说,秋日的白沙湖才是实至名归的佳境胜地,所以,阿月也是有私心的。” 听得这话,沮渠牧犍有些掌不住了,大笑一阵后,只得道:“好,如此便依阿月所言。唔,你先前怎么又自称妾了?” “先前说的是国事,后来说的是私事,”拓跋月笑道,“对了,阿月想让几位朝臣同往,如何?” 沮渠牧犍洗耳恭听,拓跋月遂一一道出:宋繇、刘昞、宗钦。 沮渠牧犍也应了她,但却道:“我还要多派些侍卫,不然不放心……” “上次只是个意外。” “王怀宗已死,刺杀一事也查不下去。”沮渠牧犍依然忧心忡忡,“这贼子坏得很,分明是想挑起大魏和河西的矛盾。” 这话不假,如果拓跋月被刺死,大魏、河西之间难免一战。有人便能从中渔利。 “我相信他就是主谋,既然王怀宗已死,想来也不会有人再寻衅。”拓跋月心思一转,故作无知,“话说回来,我也没想到,宋左丞竟然临阵晕厥。事后,我问过他,他说刺客向他泼了鱼水,而他很畏惧鱼的味道。” 沮渠牧犍怔愣一时,忽而忆起一事,遂道:“哦,他是害怕鱼。” “为何?” “此事知之者甚少。此话还得从他父母说起。宋左丞的母亲,起初嫁给了凉主李昶,生了李暠——我以前的岳父武昭王,这个你知道?” “这我知道,但不知宋左丞竟是武昭王的异母弟。”拓跋月佯作不知,一脸诧色。 “个中关系,甚是复杂。宋繇之母,后来又嫁给了宋僚,可惜宋僚死于仇人之手。几年后,仇人担心宋繇长大之后会来报仇,便找人刺杀他母子。宋母事先得闻风声,把宋繇藏在脏臭的鱼篓里,这才躲过一劫。事后,他的母亲被杀害了,鲜血流了一屋,所以……” “所以,宋左丞对鱼腥味那么畏惧。”拓跋月叹息道。 这些事,拓跋月早在平城时,便听宋鸿说起过,如今再听人道来,依然觉得悲同身受。 “先王曾说,战胜凉主李昶无足道哉,但从李昶那里,得到宋左丞这样的大儒,却是三生有幸。” 他说得如此真挚,拓跋月不禁为之所动,但她仍要把话题引向她的方向:“咦,阿月突然想起一事。” “何事?” “方才,牧犍你说,知道宋左丞畏惧鱼腥味的人很少。那……那些刺客……岂不是……” 岂不是,只想杀死大魏公主,而不想伤害宋繇?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好,拓跋月深谙此道。 说了这话,拓跋月便为沮渠牧犍烹茶去了,留他在原地满腹狐疑、眉关紧锁。 (1)虚构人物,请勿对号入座。 第二十章 白沙湖遇乞丐 翌日,王后的车驾启程前往白沙湖。 一路风平浪静,没有遇到任何意外,侍卫都松了一口气。 刚至白沙湖,拓跋月便忙着欣赏美景。 放眼看去,秋水澄碧,草木葳蕤,连空气也变得异常清新怡人,确是人间至景。 拓跋月、霍晴岚二人坐在车中,赏景闲话,只觉其乐无穷。 忽然间,车外另一侧传来嘈杂之声。 旋即,车夫停下车来。 霍晴岚掀帘而出,问讯一番后,进来禀道:“有两个贫苦人家的女子,在外乞食。侍卫们怕惊扰了公主,打算撵她们走。” “凉州乃是富庶之地,竟也有吃不饱饭的百姓。”拓跋月叹了口气,起身往车下走,“我且看一看。” 入目处,是两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被侍卫们隔得远远的。 见方才的宫女去而复返,其中一个秀丽女子像是看到了希望,忙焦灼地唤:“贵人,行行好!” 霍晴岚招手道:“让她们过来。” 赵振便与手下叫曾毅的侍卫,一人挟着一个女子,送将过去。 十余侍卫唯恐闪失,又在拓跋月身侧密密地围了一圈。 这两个女子,容貌漂秀丽的那个,唤作狗儿,约莫二十岁的光景;另一个则被唤作马儿,比狗儿要小两岁。 狗儿能说会道,有条有理地说起她的遭遇:“回贵人的话,小女子本是张掖人。三年前,我被父母许给一个大户人家做小妾。那人都五十岁了。本来,我很不情愿,但这是父母之命,我也反抗不得。没想到,我才刚进门,还没……还没圆房,那人就在喜宴上把自己给喝死了。” 拓跋月面有戚色,心道:狗儿之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但见狗儿抹了把眼泪,接着往下说:“我公婆很生气,他们说我是个丧门星,退婚毁约不说,还告诉我父母,说我太晦气了,他们要是再养着我,回倒大霉的。然后,我父母就把我撵出了家门……” 言及此,狗儿已泣不成声。 马儿一边用目色安抚她,一边补充:“后来,狗儿四处流浪,认识了我。我俩都是孤苦无依之人,便在一起讨生活了。” “你为何会流浪呢?”霍晴岚问。 马儿不善言辞,但也勉强说清了她的故事。原来,她也是被迫出门讨生活的女孩。父母为了一点彩礼,要让她做一个老翁的继妻。逃婚出来后,她虽然时常饿肚子,但却自由自在得多。 最近,她们在白沙湖一带乞讨。 按说,白沙湖附近,人烟并不稠密,但狗儿却说,要是不能乞到食物,至少可以去捕杀鸟兽,不致饿死。马儿以为言之有理,二人来此谋食已逾一月。 先前,见着豪华的车驾,她们观察好一时,确定这里面坐着一个面目和善的贵妇,便壮着胆子过来乞讨。她们想要一点五铢钱,能把穴居的房子再修缮一下。 听罢她俩的诉说,拓跋月感慨万端:“天下哪有这样的父母。” 旋后,她便吩咐霍晴岚给她们钱粮。 二女千恩万谢地接了,眼见拓跋月又将启行,狗儿忽道:“请贵人稍等。” 拓跋月耐心待在原地。 马儿见狗儿往穴居处跑去,明白她的用意,遂道:“狗儿昨日打了两只野兔子。我们分吃了一只,现下还有一只烤兔,还架在炉边上。” 逾时,狗儿果然从洞穴里钻了出来,疾步奔来,递过油滋滋的烤兔,道:“兔子是我打的,但却是马儿烤的。她做的东西,可好吃了。” 虽已用过午膳,但拓跋月嗅见那浓香味后,却很有食欲,谁知李云洲走了过来,冷冷地道:“我先验一验。” 先前,他未发一语,只在一旁看热闹,此时却忽然现身,显然是担心二女设局,在烤兔里下毒。 但见他剔出一小块肉来,先是嗅了嗅,才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见状,狗儿撇撇嘴。 李云洲等了一时,未觉异样,方才剔了一块兔肉,用小刀送到拓跋月嘴边:“尝尝。” 他的举动似乎过于亲昵,霍晴岚看得直皱眉,但又不好说什么。 她却不知,在这一瞬,拓跋月想起了一件往事。她和李云从初次相识,便烤了野兔给他吃。她手艺并不好,但李云从吃得很香,一边吃还一边偷瞄她。 神思恍惚间,拓跋月顾不得旁人眼光,便轻轻启唇,依言尝了尝兔肉。 果如狗儿所言,马儿烤得很好吃。 方才神思飘飖,现下拓跋月看这烤兔也颇为喜欢,当即吩咐霍晴岚把烤兔收起来,对狗儿、马儿道:“很好吃,我便收下这份礼。” 经此一事,拓跋月对她二人颇有好感,心中生出一个主意,又笑问道:“你们无处可去的话,可到本宫的身边来。本宫的宫中,也缺一些人手。” 马儿还在犹豫,狗儿却凝神看她一时,蓦地一声欢叫:“我想起来了,我去过姑臧。我,我那日在青阳门前看到过你……你是……” 她忙拉着马儿跪下:“这是我们河西国的王后!” 狗儿性子活泼,立马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承蒙王后赏脸,吃了烤兔。狗儿深感荣幸。狗儿……狗儿有一个请求。” “但说无妨。” “我,”狗儿有些难为情,“我真的叫狗儿,可是这太难听了。” “可是要本宫为你赐名?” “正是!” 拓跋月忖了忖,远处的澄碧秋水映入眼底。 “狗儿,你就叫阿澄;马儿,你叫阿碧可好?” 这么美的名儿,狗儿哪有不喜之理,立马叩谢不迭。 拓跋月又看向马儿,但见马儿神色凝重:“几天前,我遇到过一个同乡。她说,我阿父生病了,病得下不了床。我……我很想回去照料他。” 狗儿瞪圆了眼:“怎么没听你说起?” 马儿只是叹气:“我不知怎么开口,我也担心你的安危。可现下狗儿你……不,阿澄你已有王后照拂,我也放心了。” 闻言,拓跋月便安慰她道:“为人子女,尽孝也是本分。但也不可委屈了自己。你且拿我手谕回家,家人必不敢再逼你嫁人。” 第二十一章 积怨难消 从白沙湖往西走,约莫行了一日,才到了胡炆家中。 当年,郭瑀在河西设学,其下约有五百弟子,通经业者约有八十余人。刘昞与建康人(1)胡炆,又是这八十人中的佼佼者。他二人,一个洒脱豪放,一个内敛寡言。 彼时,郭瑀有一女儿,刚至及笄之龄。郭瑀见女儿待字闺中,便想从后辈中挑选女婿。 在刘昞、胡炆之间,郭瑀更看重刘昞。 某一日,郭瑀在座前专设一席,对弟子们说:“吾有一女,年向成长,欲觅一快婿。谁坐此席者,吾当以女妻之。” 头一日,郭瑀便给刘昞透出一点风声,故此,当弟子们都在观望之时,刘昞已然振衣而出。但见他神色肃然,恭敬地磕头道:“老师欲求快婿,昞,便是最适合的人选。” 对郭女有意的人,原就不少,胡炆也是其中之一。 本来,胡炆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输在了果敢之上,哪知到后来,他却偶然得知,老师对刘昞如此偏心。这之后,胡炆性子愈发沉郁,夜以继日地学习,只盼在学业之上远超刘昞。 后来,胡炆成家立室,研读完老师的藏书,便出山自立门户,走上与刘昞截然不同的道路。 数十年来,刘昞虽已成一代巨儒,为历代凉主所尊崇,但刘昞深知,自己的藏书有限,整个河西便属胡炆藏书最富。 然而,刘昞也知,要说动胡炆献书,着实不易。 在来白沙湖的路上,刘昞对拓跋月说起师兄弟间的往事,甚为惭愧:“这些年来,我们师兄弟之间,几乎不相往来。之前,老夫的弟子带着大王的手谕,前来求录典籍,就被拒之门外了。不知王后有何妙计?” 他本以为,王后让他、宋繇、宗钦随同,想必是胸有成竹。哪知,拓跋月却说,她还没想好怎么说,届时再说。 闻言,刘昞不免心有隐忧:“老夫这师弟,想必积怨难消,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王后见谅。” 听说王后车驾来此,胡炆不复往日的冷淡,在养子胡叟的搀扶下,亲自出门迎驾。 这老者,只比刘昞小几岁,如今也是须发皓然,行走蹒跚,看得拓跋月感慨莫名。 胡炆待人温和,唯独见了刘昞,却摆出一张臭脸。 拓跋月心中不禁暗笑:还真是积怨未消。 出口却是极熨帖的话。说她携朝中三位重臣过来,是想与胡先生多亲近一些,希望他能出于大义,献出藏书。事后,藏书还会归还于他。 胡炆听了这话,半晌不言,逾时才摇首:“王后纡尊降贵,老夫感铭肺腑,本当将藏书一一奉上,但老夫曾立下藏书不外借的规矩,便不可擅改。还望王后原宥则个。” 这几日,宗钦跟着车驾,日夜奔劳,身子有些吃不消,只盼着早些修成正果。 而今,见胡炆这做派,心中也升起一股怒火,便在一旁冷笑道:“我说,胡老先生。人这心思须放得宽一些,很多事情年深月久的,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这话,自然是说胡炆对刘昞还有怨气。 胡炆忖了忖,雪白的眉毛轻轻扬起:“这位……什么官来着,不用端架子训斥老夫。纵然老夫气量狭小,也不受你的训!” 刘昞待要开口,胡炆却冲他翻了个白眼:“休要说话!我不与你说话。你是师父最宠信的学生,我哪有资格与你说话?” 这分明是负气之语。 闻言,刘昞便笑道:“师弟,无论如何,那件事都是我的不是。为兄的,当众向你致歉,你看如何?” 胡炆又翻了个白眼:“莫要惺惺作态。你可是河西国师,老夫不过一村夫,哪里受得起?” “既如此,师兄便送师弟一物,可也?” 胡叟瞄他一眼,意甚不屑:“何物?” 但见刘昞从侍从手中取来一个匣子,道:“师弟打开看看。” 打开匣子,里面卧着一本《孙膑兵法》。(1) 胡炆以为自己眼花,揉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但他并未去取,只嗤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不是假的?” “如假包换。当年,你说想一睹《孙膑兵法》的风采。师兄可一直记着呢。” 胡炆心中一动,但却不发一语。 沉默良久,方才扫了刘昞一眼:“晚了。我已经不想要了。” 刘昞一愣:“师弟当年不是……” “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时过境迁,如是而已!何须多问!” 这分明是刻意刁难了。看得出来,刘昞当年有些“胜之不武”,一直以来他也心中有愧,因此才不断觅寻胡炆喜好之物。 怎奈这胡叟执拗如此,如何都不肯松口。 秋风渐起,胡炆闭了闭眼,眼中尽显疲态,遂对拓跋月下起了逐客令:“老夫此处实在简陋,恐怕接待不了王后凤驾。胡叟,你代阿父送送王后。” 不把王后请入室内已是无理,现下竟然还撵人。 委实无理! 宋繇一贯好脾气,现下也不免也有些恼怒,正欲出言,但见但拓跋却向他摆手,方才强忍怒火,没有发作。 而后看着胡炆,温言道:“本宫明白胡先生的意思,往事莫追,不再萦怀。只是,眼下我国修纂河西国史,急需胡先生所藏典册。不知胡先生意下如何?” 胡炆定睛看着拓跋月,倏尔一笑:“老夫并非存心刁难。这样,老夫心中有一一问,想请教来自大魏尊敬的王后。如若王后的回答能让老夫心服口服,老夫便奉上《河西志略》等十余种藏书。” (1)1974年6月7日,山东临沂银雀山一号汉墓出土了竹简本的《孙膑兵法》,这使失传已久的古书得以重见天日。 第二十二章 怎知他不是盔甲,而是软肋? 随后,胡炆把众人请进屋内,令人奉茶。 待饮茶过了,胡炆才清了清嗓子,淡笑着看向拓跋月:“在河西走廊上,曾经迎送过一位着名的公主解忧公主。老夫想问的是……王后是如何看待解忧公主的。” 此言一出,每个人都瞠目结舌。 宗钦皱眉道:“胡先生的问题,是否太无礼了?” 众人皆知,解忧公主,和眼前的河西王后,有着相似的身份。虽处境不同,但她们都是和亲公主。问一个和亲公主,对历史上和亲公主的看法,实在是不怀好意。 岂知,拓跋月不惊不怒,端着合宜的微笑,说解忧公主乃是她最为欣赏的人物之一。 其一,她本是楚王刘戊的孙女,她们的际遇并不比之前的细君公主要好,但一想到自己肩负着维护汉乌联盟的使命,便连她的侍女冯嫽,亦能为国分忧,成为公主的左膀右臂;其二,解忧公主不仅很有使命感,同时还有的非凡的智慧,她在乌孙国中,做的都是兴国安邦之事。 似是料到王后会盛赞解忧公主,胡炆又问:“所谓兴国安邦,为的不是自己的母国吗?这是为着私利?” “私与公,其实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否则她也不会受到乌孙百姓的尊敬。譬如,解忧公主时常到部落中去访查民情、济贫问苦。国中若是发生了山洪、寒流,她也从未露出一丝惧色。再说,她劝服乌孙王,与大宛、康居等国进行商贸往来,获利的可不是自己的母国。墨子说,‘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此言得之。” 胡炆沉吟不语,但听王后又道:“同样的,汗牛充栋,固然是利己之事。但是,一人之藏书,不过是私己之幸。古往今来,有多少藏家能保其藏书不失,世代传续呢?若散佚民间,不免令后人背负不肖子孙的名声。反过来,如果私人之藏书,能被编入国史之中,它便能得到永恒不朽的生命。” “爱人者,利人者,恶人者,害人者……”胡炆反复念叨着。 一日后,胡炆自愿让出《河西志略》这十余册藏书。非但如此,胡炆还让自己的养子胡叟,也跟她一起前往姑臧。此后,胡叟将代表他的义父,参与河西史的编纂。 夕阳如熔金般倾泻在归途上,将王宫的马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辉芒。 车内,拓跋月轻倚着柔软的隐囊,眉宇间漫上一丝倦色,只觉晕晕欲睡。 “公主,可是行途劳顿,身体不适?”霍晴岚察觉到了拓跋月的不寻常,轻轻扶着她腰背。 拓跋月轻轻摇头,嘴角勉强勾起一抹淡笑:“不知为何,今日我心绪难宁,食物入口皆如嚼蜡,毫无滋味。” “我去请李侍御师。” 片刻后,霍晴岚带着李云洲上车来。 李云洲见拓跋月脸色难看,心中一紧,立时伸手探她脉搏。车内静得只余三人轻微的呼吸声。 少时,李云洲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还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深邃地望着拓跋月,不发一语,似有话语难以启齿。 拓跋月心中一凛,秀眉微微蹙起,试探道:“我可是有喜了?” 李云洲目光掠过她平坦的小腹,又把脸别过去,微微颔首:“嗯。” 拓跋月抚着小腹,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转瞬间却又觉落寞。 她望向李云洲,那双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却也藏着自己的秘密。 “云洲,我……”拓跋月欲言又止,“我想要这个孩子。” 李云洲微微一愕,没好气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可能会成为你的负累?” 有朝一日,是何日? 拓跋月当然知道此言的深意,但她却笃定道:“那是日后的事,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他。” 李云洲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 “其实我不想来河西的。我阿干非得逼我来,说他不放心。” 拓跋月神色一黯:“不放心……” “是啊,不放心,担心公主被那个人薄待,也担心你被人毒害、要挟、威逼……呵,这孩子……公主,恕我直言,你真的想给自己一个软肋?” “你怎知他不是盔甲,而是软肋?”拓跋月扬起下巴,一脸无畏。 李云洲被她这神色震住,半晌才回过神来:“以后的事,公主都能掌控得住?” “不试试怎么知道?” “也罢。公主想来心志坚定,旁人说什么都没用。”李云洲心中烦闷,起身下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自会保全公主的孩子。” 说话间,他已下车离去。霍晴岚道:“我去与车夫、厨子交代一二。” 拓跋月点点头。 霍晴岚做事越来越妥帖了。有喜一事,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 马车微微颠簸。突然,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如潮水般涌来。拓跋月连忙掏出帕子捂住口鼻。 另一只手,则探向案几上的蜜煎。 待她吃了蜜煎,恶心感逐渐消退,方才倚在隐囊上,轻轻喘气。 “以后的事,公主都能掌控得住?” 方才李云洲所言,犹在耳畔回响,似挥不去的魔咒。她闭了闭眼,甩开那难听的话语。 幼时,她在地上玩沙子,偶然间听同村的妇人,问阿母为何要生下这个孩子。阿母一边笑,一边说:“还能因为什么,她是我的孩子啊,我怎么能抛下她?” 也许是觉得阿月还小,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阿母也没避着她。可她们不知,不知过了多少年,她,从前的达奚月,而今的拓跋月,都记得这句话…… 夕阳的余晖间或洒进车中,在车厢中晃动。 拓跋月抚着小腹,对着车厢中的金色光斑发呆,不觉间又打了一个呵欠。 她只觉眼皮沉重,索性阖了眼躺在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给她盖被子,想来是霍晴岚回车上了。 第二十三章 幻想过天伦之乐 转目间,已至凛冬,窗外一片银装素裹,看得人心中格外宁谧。 拓跋月坐在窗前,手中执着针线,唇角微微勾起。 不觉间,腹中的生命已孕育百日之久。 静息之时,静息之时,腹中那间或一动的软软一团,带给她莫可名状的欢喜。 于她而言,这孩子是男是女并无关系,只要能唤她一声阿母便好。 这几日,拓跋月向绣娘学习起了针法。往日里,她对女红兴致缺缺,只一味地研习书画经史,不过,正因她学过书画,如今再转学刺绣亦不在难。 正沉心刺绣,忽然间有人在她额上轻轻一叩。 拓跋月忙仰首去看,见是沮渠牧犍来了,便放下手中针线,笑道:“牧犍来了。” “为何坐在窗边?这里凉!”沮渠牧犍侧首盯住霍晴岚,目中有一丝不满。 霍晴岚正在教阿澄写字,闻言忙行礼道:“大王,是奴照顾不周。” “是我要坐在这儿的,屋里闷得慌。”拓跋月宛然一笑,“也没起风,不碍事的。” “好罢!”沮渠牧犍去拿她膝上的织物,“这是孩儿穿的袄子?” “是啊。牧犍你看着纹样,好看么?” 沮渠牧犍细细凝视,道:“看起来倒很别致,让我想想。这莫不是忍冬纹?” “正是。” 忍冬纹,是拓跋月最为喜欢的一种图色,它本是西传而来,涵了“生命树”的意味,时常用在壁画上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忍冬纹绣在衣袖上。这是何意?” “凌冬不凋,故有忍冬之称。我希望,我的孩儿能有坚忍之志。”她微笑着睇他一眼。 孕中的女人,笑起来便似一束圣光,似连夜幕都能被透穿照亮。 沮渠牧犍轻吁一声,将她拥在怀里,依依道:“能有坚忍之志自是好的,我的江山,还要交到孩儿的手里呢。” 滞了滞,他又道:“隔两日,我请昙耀法师来做场法事,为孩儿祈祝平安。可好?” 拓跋月喜道:“那再好不过了。牧犍有心了。” 用过晚膳,沮渠牧犍抱了抱拓跋月,嘱咐她仔细身子,便出了殿。 拓跋月心中一宽。 自从孟太后得知沮渠牧犍竟整夜宿在德音殿,便邀着乞伏太妃,对他好一顿说教。那之后,沮渠牧犍便不再在德音殿过夜。 现下,拓跋月有了身孕,他更不好与她缠绵厮磨。 “你们说……”拓跋月忽然想起一事,“我要不要为大王选妃?” 霍晴岚、阿澄面面相觑,走到拓跋月跟前来。 “公主这是何意?”霍晴岚问。 “大王正值壮年,我又有孕在身,与他方便不是更好么?”她淡然一笑,似乎不在意有人分宠。 霍晴岚却蹙眉道:“可是,如果新来的妃妾,为大王生下孩子,日后会很麻烦。” “这倒也是。”拓跋月忖了忖,“或者,旧人呢?” “旧人,那几个旧人都出家为尼了。毕竟曾是大王的女人,也不能随便嫁人。” 拓跋月把手支在案上,半晌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阿澄察言观色,并不出言。 来到德音殿五十余日,她发现,一切都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譬如,王后的陪嫁随扈,一直管她叫公主;王后与大王看起来很恩爱,但大王出殿之后,她会展颜一笑;王后奉行节俭,但李夫人却生活奢侈,画眉都非得用螺子黛不可…… 两日后,昙耀带着师弟法慧,奉旨入德音殿,在后院做法事。 但见,二人双手缓缓合拢,阖上双目。 低沉的诵经声中,沮渠牧犍一脸虔诚,目光也比往日更柔和。 拓跋月并不相信,一场法事能护佑她的孩子——真正能保护她的只有她的随扈,不过,眼下见沮渠牧犍一副慈父模样,心底却也觉温暖。 没来由的,眼前闪过她与他一起侍弄孩子的画面。孩子奶声奶气地唤着阿父、阿母,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 蓦地起了一阵冷风,拓跋月紧了紧毛氅,心思又回转过来。 她抿了抿唇,向昙耀、法慧那头看去,堪堪撞上昙耀在偷偷瞥她。 拓跋月心下一沉。 诵经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拓跋月屏住呼吸,眼神也变得锋锐。 沮渠牧犍显然未注意到她眼里的波澜,只对昙耀双手合十,以表谢意。 而后,沮渠牧犍亲自去送昙耀。 见状,拓跋月对霍晴岚耳语几句,随后她也匆忙跟出。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霍晴岚才面色难看地回来,向她奏道:“公主,奴方才问过法师了。” “大王让他来做法事,究竟意欲何为?” “想是他有把柄在咱们这儿,也没怎么遮掩。”霍晴岚觑着拓跋月的脸色,缓声道,“大王让他来做法事,并不是为孩子祈福,而是希望他能以其特异之能,看看这孩子是男是女……” 拓跋月怔住了。 局中之人,反而不容易想得明白。 霍晴岚旁观者清,遂直接点出:“法师说,他告诉大王,公主这一胎应该是女儿,大王很高兴。” “是么?”虽然并不意外,但拓跋月心底依然升起一股凉意,“由始至终,他也没想与我白头偕老。” 拓跋月涩然一笑,又低声道:“不过,也不奇怪。若我生了儿子,封坛的世子之位,恐怕就保不住了。而大王并不想让流着拓跋氏血脉的儿子继承王位。” 身边都是自己人。 借着遣散大龄宫女的机会,拓跋月已把可能监视自己的河西人,都排斥在殿墙之外。 故而,这番话,她并不忌惮说出口。 不知为何,眼底忽然有些潮意。想起沮渠牧犍虔诚的神色,想起自己方才也幻想过天伦之乐,拓跋月只觉讽刺。原来,痴心妄想的人,只有她自己。 旋后,她仰起头,眸底的凄色一闪而逝,转为一笑:“帝王之家,讲什么天伦之乐?” 阿澄侍奉在侧,把这话听了个清楚明白。此时,她终于确认,大王、王后从不齐心。 她自然是河西人,可待她至厚,教她写字读书的,却是大魏人。 她还是分得清的。 第二十四章 先王不是什么君子 时至年关,白雪簌簌地落在河西大地上,展目望去粉妆玉砌,唯有点点红梅掩映其间,炽灼欲燃。 腹中的生命,一点一点饱满起来,莲蓬一般圆,拓跋月的身子也愈发沉重,鲜少出门。 一日晚膳时分,沮渠牧犍到德音殿用膳,喜滋滋地说,《河西史》前五卷的初稿,已经完成了,想带来与拓拔月同看。 拓拔月求之不得,当下便应了。 二人展读竹简,一径从汉武帝掌控河西走廊,看至张氏经营河西,只觉历史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皆是慨叹不已。 孕中女人极易嗜睡,再往后翻看到段业担任建康太守一节,拓拔月已是两眼鳏鳏,再也撑持不住了。 她轻轻倚在沮渠牧犍肩头,睡得安恬而温柔,看得人心中好不爱怜。 沮渠牧犍轻手轻脚地把她抱上榻,霍晴岚、阿澄忙跟上前侍奉。 盖好锦被后,沮渠牧犍又展开竹简,一点点看下去。 一人独赏,已无先前细品的兴致,不过只观其大意而已。 沮渠牧犍翻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已从段业担任太守,看到先王沮渠蒙逊之事。 “啪——啪——” 拓跋月蓦地被惊醒,一脸迷茫地望向周遭,不知这炸裂之声音所来为何。 霍晴岚忙拥住她身,扶她躺下。 “怎么回事?” “方才,大王不知在竹简中看到了什么,勃然大怒,拍了几下长几。” “竹简呢?”拓跋月灵台晕眩,自己掐了一把人中,勉力问。 “被大王一并带走了。” “我想想……”拓拔月努力回忆先前所览之处,狐疑道,“莫不是看到了河西开国之事?” “开国?”霍晴岚耳濡目染,也听拓拔月说了不少,“开国第一位君主,不是沮渠氏。” “啊,这个啊,这个我知道,”阿澄接口道,“那时候,吕姓皇帝不仁,从他那里分出了李、张、段三股势力。” 霍晴岚微微一讶:“你倒了解得不少。” “阿姊,”阿澄笑道,“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张掖,当然知道啦!” 拓拔月颔首:“我倒忘了这一点!那你们是如何评价沮渠氏取代段氏的?” 政权还是那个政权,但君王已经变了。 “我说实话,公主会不会生气?”阿澄眨巴着眼,定定地看着拓拔月。 “直说便是。” “那时候,我祖父还在世。年轻时,他还在段业的军中当过兵呢,因为折了一条腿,后来我祖父就退下来了。” 原来,阿澄的祖父竟有这经历。 拓拔月遂问:“你祖父是不是亲历了段业被先王拥戴那事?” “是啊……”阿澄回想道,“我祖父说,段业那时是建康太守,很受百姓爱戴,可是吕氏皇帝已经失了民心,先王他……” 阿澄往四下看了看,才低声往后说:“我祖父说,先王其实是想自己称王的,只是担心不能服众,才联合诸部反吕氏,他的堂兄也起兵响应,共推段业为大都督、凉州牧。再后来么……王后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沮渠蒙逊此事做得很不厚道。“美名”早就传诸海内。 且说,段业被拥戴之后,对沮渠兄弟委以军国大任。沮渠兄弟逐渐壮大实力。四年后,沮渠蒙逊弑杀段业,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凉州牧、张掖公,改元永安。 平心而论,沮渠蒙逊治国有方,智勇双全,否则也不会成四凉之中的胜利者,可他当年谋算段业,确非君子所为。 夜色渐深,窗外雪花敲打窗棂,室内烛火摇曳,映得拓拔月一脸通红。 她半倚在软榻上,只觉心里发闷。 但阿澄说了那么多,她自然也要点评一二:“先王不是什么君子,但论治国安邦,在河西一带,数十年来无出其右。” 言至此,她面上浮出一丝急色,咬紧牙关:“不好,大王方才发怒,怕是因为初稿里提到了先王那些事!” “那……那会怎样?”霍晴岚盯住拓拔月。 “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他会找史官篡……咳……篡改……唉,我……” 脑子越发昏沉,拓拔月捂住头待要睡下,却被霍晴岚按住了额头。 逾时便听她惊叫:“怎么这么烫?” 她又扬声道:“传李侍御师。” 阿澄没来得及应声,便往外疾冲。 片刻后,李云洲提着药箱赶过来,一番望闻问切,道:“发热了。先吃点清火的药丸,再着人去熬煮汤药。” 霍晴岚攒眉道:“再过三月就要生产了,咱们可得仔细着些。万不能在这关头病了。” “我晓得,”李云洲一脸无所谓,忽而斜睨她一眼,“公主家令这是信不过我了?” 自从把阿澄收在身边后,拓拔月便对沮渠牧犍道:“晴岚虽然年轻,但她一直恪守本分,此番与我同往胡先生处,也是大功一件。我想把她升为公主家令,牧犍以为如何?” 霍晴岚本就是拓拔月最亲近的人,什么名分都不重要。沮渠牧犍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现下,霍晴岚见李云洲语意不善,只觉哭笑不得,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都是公主跟前的侍从,自当一心向着公主。” 阿澄忙道:“侍御师快开方子,我去帮忙看火。” 说着,忙着去几案上铺纸。 李云洲从药箱中取出清热丸,塞进拓拔月唇齿间,而后走至几案前,蘸墨疾书。 这一厢,拓拔月服下清热丸后,紧闭双眼,额头覆着浸湿的帕子,呼吸间带着几分急促不安。 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蹙着眉,不时嘤咛一声,看起来柔弱无助,全无平日的精明之色。 霍晴岚坐在榻边,双手紧握成拳,目光中满是焦虑,不时用棉帕轻轻拭去拓拔月额上的细汗。 窗外风雪似乎更紧了,寒风裹挟着雪花拍打着窗棂,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声响。 室内,炭火噼啪作响,却似乎难以驱散这份沉重的寒意。 霍晴岚不时望向门外,盼着阿澄的汤药能快些熬好。 第二十五章 好一个秉笔直书! 起居郎宋鸿,躬身立在沮渠牧犍一丈之外,一语不发。 在河西王沮渠牧犍身边应差,时日也不短了,但从没见他这般生气。 蒋恕亦是不动声色,但底下的内侍宫女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成为这场怒火的牺牲品。 但见,他脸色铁青,双眼仿佛能喷出火来。怒火如同被狂风吹飞的烈焰,瞬间席卷了整个史馆。 “好大的胆子!你们眼里还有孤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威严而愤怒。 烛火通明的史馆中,文臣们伏拜在地,没人敢解释一二,只有胡叟低声应:“大王勿要降怒于同侪,这一部分是臣修纂的。” 胡叟所言不虚,让沮渠牧犍勃然大怒的那一节,的确是胡叟所着。 原来,在段业执政四年后,沮渠蒙逊曾游说堂兄沮渠男成,造凉王段业的反,没想到沮渠男成并不应允。沮渠蒙逊担心走漏风声,功败垂成,就用计使段业错杀了沮渠男成。事后,沮渠蒙逊又以段业残害忠良为由,联合沮渠男成的部下,共同声讨段业。 这段往事,本属王室秘辛,但后来传到民间,又被记录在《河西志略》之中。 在修纂《河西史》第五卷时,文臣们也曾犹疑,是否要将这段写入史书中,此时,胡叟便说,这一部分由他来修纂,万一有事也由他一人承担。刘昞见众臣还踟躇不安,便笑说,他是《河西史》的主编,若有差池,他与胡叟一并承担便是。 胡叟缓缓抬头,目光与沮渠牧犍的怒火相撞,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他轻轻放下笔,站起身来,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这位愤怒的君主。 “你?抬起头来!”沮渠牧犍眉头紧蹙。 胡叟抬首,神色淡然,不卑不亢。 “孤想起来了,你是胡叟,胡炆的儿子。”沮渠牧犍冷笑道,“王后凤驾亲迎,荣光无限。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陛下,史者,记事者也。臣执笔着春秋,只为后世留下真实的历史,不敢有丝毫偏颇。”胡叟的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回荡在史馆中。 “好一个秉笔直书!你不懂什么叫为君者讳?” “臣只知,董狐直笔。” 沮渠牧犍怒极反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凄凉与无奈:“你可知,你不过写下一千言,但却能令你万劫不复?” 胡叟微微一笑,眼神坚定:“若因记录真相而遭祸,那亦是臣之宿命。臣淡然领之,又有何惧?” “你!”沮渠牧犍一手戟指,险些上前踹他一脚。 想起起居郎还在身侧不远,沮渠牧犍强自忍耐,目光死死盯住胡叟,拳头也微微攥起。 胡叟未与他直视,但也不躲不闪,一直仰视着君王。 良久,沮渠牧犍终于松开了拳头,缓缓开口:“你,的确有文人的风骨。但你须知,这世上的事,并非总能如你所愿。孤若不允,你修纂的书根本不能传世!” “大王,臣有一言。”胡叟依然不卑不亢,“大王可知,现下时辰虽已不早,我等为何还滞留于史馆?” 长案之上,竹简错落有致地铺展。烛火摇曳,光影昏黄,笼在堆积如山的典籍上。典籍之侧,研磨好的墨水浓稠,空气里也萦绕着淡淡墨香。 胡叟转首,目光温柔地掠过竹简,道:“大王,时辰虽晚,然天文历法乃国家之根本,关乎农耕、祭祀,乃至百姓生计。吾等身为史官,当以严谨之心,确保无误,以飨后世。” 沮渠牧犍沉默一时,忽而冷笑道:“既为史官,修史乃是本分,夙兴夜寐也是应该。” 他顿了顿,眯起眼,一字一顿道:“孤现下要你为尊者讳!” “不可!”胡叟缓缓摇头。 沮渠牧犍死死地盯住他,少时又看向一直伏跪的索敞、阴兴,问:“国师呢?” “禀大王,国师已回府歇下了。”索敞回道。 “第五卷既然是由胡叟执笔,便不关尔等之事。且回府去!至于胡叟……” 沮渠牧犍深深看他一眼:“孤认为,你应该换个地方去醒醒脑子。” 说罢,沮渠牧犍甩袖而去。 蒋恕最能揣摩沮渠牧犍的心思,旋即对身边内侍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人!” 言讫,蒋恕眼风扫过宋鸿,道:“胡叟的下场,你可看见了?” 宋鸿低首不语,只微微点头。 宋鸿向拓跋月传递消息已久,难免心虚。惊变之下,也不知蒋恕所言,指的是秉笔直书,抑或是其他。 蒋恕无暇多说,匆忙跟上沮渠牧犍。 见内侍们围上前来,胡叟也无丝毫慌乱,反倒是神色自若,仿佛早已预知此劫。 胡叟缓缓起身,目光落在了一旁惊愕又担忧的索敞与阴兴二人身上。 “二位同侪,吾虽将远行,但心中所系,唯那天文历法之史书未竟。还望二位细心编纂。” 索敞、阴兴忙应了。 胡叟又看着两位内侍:“可否容我去向王后诀别?” 一位内侍面露难色:“我二人可做不得主。” “如此,叟且留一封手书。还请……”胡叟目光在史馆内游移,定在宋鸿身上,“起居郎可愿帮罪臣转递给王后?” 宋鸿暗道:胡叟当众请求,我若不允,反倒显得我心中有鬼,不敢见人。 宋鸿遂慨然道:“胡先生请放心。” “有劳了。” 言讫,胡叟走到长案前,奋笔疾书,片刻间便写好手书递给宋鸿。 宋鸿目送胡叟被内侍押走,对一干史官微微一鞠,便往外大步迈去。 他走得很快,不多时便行至德音殿外,轻叩门上铺首。 大门很快打开,立着一个叫黄平的内侍。 黄平问清来意后,皱眉道:“王后凤体违和,现下正歇着呢。你这事儿也不打紧。” “此事至关重要。” “可王后她……” “何事?”赵振的声音,从翠华楼上传来。 这翠华楼,修在德音殿的东南角,距离大门很近。 一见来人是宋鸿,赵振心里一动,道:“原来是起居郎。且先请进来说话!” 第二十六章 我是不是太纵着云洲了? “公主,赵振有事禀奏。” 赵振弄清楚前后因果后,请宋鸿先回大王身边。 霍晴岚守在拓跋月身边,本已有了些微睡意,不想却被赵振洪亮的声音惊醒。 阿澄忙按住霍晴岚:“阿姊,我去!” 阿澄蹑手蹑脚地跑出内殿,低声问起赵振缘由。 “胡先生在信上说什么?” “我不曾看,或许是让王后替他求情?” “可是,王后她头很烫……” “还没冷下来?” “没。” “这可如何是好?” “大王也只是把胡先生抓起来下狱了,应该不至于马上就要他的……” “阿澄,胡先生怎么了?” 阿澄一语未毕,拓拔月已然醒转。方才,她还在榻上昏睡,谁想听到胡叟之事,竟有了反应。 阿澄只得快步入内,把胡叟下狱一事说与拓拔月听。 拓跋月体内的余热刚被夜风散去些许,一听此事蓦地有了急色。 “给我看看。” 她咳嗽一声,颤巍巍地接过阿澄递来的手书。 霍晴岚忙拨亮了灯芯。 灯火之下,胡叟的字迹力透纸背,一笔一划都透着决绝与不屈。 手书中,胡叟说,他对王后的照拂和信赖深表感激。此番因秉笔直书触怒大王,生死难料,日后再无报答之机。 拓跋月放下胡叟的手书,沉吟道:“我去一下玄武黑殿。” 沮渠牧犍从善如流,已按四时之序,住进了玄武黑殿。 闻言,霍晴岚被拓拔月惊出一身汗,忙轻轻按住她肩:“公主,你身上还烫着呢。” 阿澄也蹲在拓拔月身边:“公主,且不说你身子烫,您身怀六甲,不可妄动。” 拓拔月迟疑了一下,旋后又轻轻摇了摇:“晴岚,阿澄,你们的心意我岂能不知?但胡先生是我请来的,有此遭遇,我岂能坐视不理?“ 言讫,拓拔月缓缓起身。 身形虽虚弱,却透出不容小觑的坚韧。 见状,霍晴岚只得去搀扶。 拓拔月勉力笑了笑:“无碍,我尚能撑得住。“ 阿澄也知这公主是说一不二之人,便不再劝,只是去拿毛氅,又向往扬声道:“赵侍卫长,快去备肩舆。” 赵振还未作声,外面已传来李云洲尖锐的声音。 李云洲匆匆步入内殿,一脸焦急,手中还紧握着药箱,语声中带着几分责备与关切:“公主,您这是要将臣的话置于何地?臣千叮咛万嘱咐,需静养安胎,怎可如此不顾自身安危?若您有个闪失,臣如何向……他交代?” 他边说边快步上前,欲要搀扶拓拔月坐下,不容辩驳。 拓跋月愣了愣,李云洲说的“他”,是李云从? 恰在此时,腹中孩儿踢了她一脚。拓跋月轻抚着小腹,心神骤然乱了。 若是,若是她嫁的是李云从,或者不是帝王之家,夫妻俩日夜相守,孩儿也是最深的羁绊…… 凛风吹来,殿内烛火摇曳,映在李云洲紧锁的眉头上,更添了几分凝重。 顾不得主仆之别,他探手去摸她额头,道:“很烫。我的药不是没用,但这不是仙丹,见效也没那么快。” “有没有快点的法子?” “有啊,”李云洲斜睨了阿澄一眼,“阿澄,院子里有一个大水缸,已经结了冰,你去那上面躺一刻钟。” 阿澄不解其意,但又不好抗辩,只得顺从道:“奴这就去。” “李云洲,”拓跋月急了,连名带姓地喊他,“你干什么?” “公主不是要快点的法子么?” “你……”见阿澄已经往外跑,拓跋月忙唤她,“阿澄你站住,不可听他胡言!” “我怎么就胡言了?”李云洲似笑非笑,“阿澄被冰雪冻得凉了,再来抱着公主降温,方才有奇效。公主若是心疼阿澄,要不然,我来?” 话说到后面,已有几分轻薄之意。 拓跋月抬了抬手,没力气打他,只呵斥道:“你说的什么浑话,再不济我也是你阿姊!” 李云洲方才一时情急,胡言乱语,此时也知自己唐突,遂赔礼道:“卑职说错话了,公主勿怪。可我没别的法子,您你是万万不能动的!” 闻言,霍晴岚福至心灵,急忙出声:“奴去请大王过来,就说公主凤体违和!”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阿澄微露喜色,“只要大王过来了,公主慢慢劝他不迟。” 这的确是个法子,而且是最好的法子,但众人一心想着劝拓跋月别动,反倒没想到那儿去。 拓跋月也轻叹道:“我这是烧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个理由……阿澄,你让赵侍卫长陪你去一趟。要快!” 阿澄脆脆地应了声,忙去殿门前唤了赵振与他一道。 霍晴岚方才放心下来,给拓跋月换了条浸湿的帕子,道:“公主莫急,您先睡一觉。待你醒了,大王就过来了。到时,您呀,热也退了,是不是?” 拓跋月乖顺如小猫,微微向内侧起,想要蜷起略微浮肿的腿。 才刚蜷起,又放松了些。 她闭了闭眼,自嘲地说:“孩儿刚踢我了。想来是,我腿压着他了。” 李云洲闻言道:“微微蜷起,没有事的。公主信我。” 拓跋月依言,少时轻笑道:“这样我舒服多了。你们都先下去,都盯着我,我也睡不好。” 此时,殿内只李云洲、霍晴岚在侧,拓跋月分明是想让李云洲出去。 李云洲心知肚明,遂对霍晴岚道:“殿里没人可不行,那就辛苦公主家令了。记得每隔半个时辰,换一次帕子。” 交代完事体,李云洲缓步退出殿去。 待他出殿,霍晴岚又给拓跋月掖了掖被角。 但听拓跋月喘了喘,低声问:“他,我是不是太纵着云洲了?” “是,他说话时常没分寸。” “他那话若是传到大王耳中,少不得被误解。” “放心,这里都是我们自己人。公主快闭眼睡一觉,回头还要给胡先生求情呢。” 听她如此说,拓跋月方才缄口,闭眼去睡。 霍晴岚探了探她手心,见已不似先前那般滚烫,方才松了口气。 第二十七章 网开一面,饶他性命 半个时辰后,沮渠牧犍下了肩舆,匆匆步入德音殿。 阿澄紧随其后,赵振行至殿门外便止步于此。 进了望舒阁,沮渠牧犍见霍晴岚正要换湿帕,遂轻声道:“让孤来。” 坐在榻前,但见拓跋月面色泛红,呼吸略显急促,他心里猛地一紧。 揭下湿帕后,沮渠牧犍把额头贴在拓跋月额上,喃喃道:“怎么会这么烫?” 换好湿帕后,拓跋月蓦地醒来,睁眼看他。 往日荡漾的秋波荡然无存,眼里尽是血丝。沮渠牧犍忙安抚道:“阿月,我惊扰你了?现下感觉如何?” 声音低沉而温柔,却难掩内心的波澜。 拓跋月唇角勉强勾起一抹笑意,气若游丝:“牧犍来看我,我便好多了。” “哪里好了?都烫成什么样子了!”沮渠牧犍满脸忧色,“若是侍御师不顶用,就用我姑臧的名医,如何?” “牧犍,再好的药也不是仙丹,总要些许时间的。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你。” 入目处,往日温柔而精明的女子,虚弱不堪,像是一根弯折的蒲草。 不知为何,他反倒觉得此时的她,比平日更让人心疼,忍不住拿脸颊贴了贴她的。 “我在呢。一直都在。” 二人拥着说了会儿情话,拓跋月倏尔撒起娇来:“牧犍,若你真的心疼阿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自然,阿月所求,无论何事,无有不应。” 拓跋月心知,胡叟当众让宋鸿传信之事,必会传到沮渠牧犍的耳中,便也不加掩饰,直奔主题:“阿月想请牧犍饶恕胡先生,可以么?” 沮渠牧犍怔了怔,心道:果然。 “阿月怎知此事?莫不是,在我的身边放了一双眼睛?”沮渠牧犍面色一肃,语气也冷淡下来,带着一丝谑意。 拓跋月知他是在试探自己,遂把他胳膊往外一搡,佯作生气:“阿月与牧犍说的是正事,不兴开这等玩笑!”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 “胡先生是我亲自请回来的,现下他犯了错,自然要请人向我传信。这有何不妥?”拓跋月秀眉微蹙,“胡先生也知旁人不敢帮他递信,方才求您的起居郎。” “我知道。不过……虽说胡叟是阿月请回来的,但他犯错与你何干?难为你大着肚子,发着热,还忧心偌多事!” “牧犍此言差矣。恕我直言,胡叟并非有意冒犯先王。” “并非有意?” “史官职责,便是秉笔直书。私以为,并非不可饶恕。” 沮渠牧犍本还拥着她,闻言倏然起身,冷冷地盯住她:“你是在质疑我?” 拓跋月正色道:“大王,我知您英明神武,但请念及胡叟一片赤子之心,他秉笔直书,不过是尽史官之责,实无大错。望大王能网开一面,饶他性命。” 言讫,她目光恳切,轻轻牵住他的手。 沮渠牧犍丢开她的手,缓缓起身,背对着拓跋月,望着窗外黢黑的夜空,心绪如潮。 逾时,他转过身来,眼神中多了几分犀锐的光。 “阿月,你可知,史书所载,皆是千秋功过,一字一句,皆能影响后世评判。我且问你,若大魏修史,有史官胆敢直言君主之事,那大魏皇帝岂能坐视不理?” 拓跋月喉头一哽。 他还真问住她了。 鲜卑一族,与汉人相比,并不特别看重礼法。拓跋氏建国至今,已传至三代,而今倒还罢了,但以往的族史免不了不堪入目之事,若是被史官原封不动地载入史册,也着实令人尴尬。 应该说,她能明白沮渠牧犍的愤怒,但胡叟必须保住。 不然,既无法向胡炆老先生交代,也破坏了自己的筹谋。 思忖一时,拓跋月道:“胡先生那个人,迂直,心眼却不坏。私以为,牧犍大可对其小惩大诫,勿要伤其身体发肤。如此,也可有转圜余地。” 沮渠牧犍不应,双手交叉一处,似在沉思。 良久,沮渠牧犍方才叹了口气,坐回拓跋月的身边:“罢了!阿月从不求我,今日既开口,我自当考量。” 拓跋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牵住他的手:“牧犍……” “其实,我从未想过责打他,只是想关他一阵子,等到史书修纂出来,再放他不迟。” 眼下也没更好的办法,权且如此。 拓跋月轻轻颔首。 他展臂抱住拓跋月,温言道:“阿月病了,就要好好休养,答应我,不要再分心去管旁的事,好不好?” 他摇了摇她胳膊:“眼下,什么事最重要。自然是你的身子,我们的女……我们的孩儿。” 改口虽快,但拓跋月依然听得出他心思,心中霎时一惊。 昙耀确实没骗她。沮渠牧犍何曾真的在意他们的孩子? 忽然间,额上心间像是退了烧。 不自觉地,拓跋月从他怀里微微一挣:“我倦了。” “好,快睡下。” 片刻后,沮渠牧犍见她已闭上眼,便大步离去了。 霍晴岚、阿澄无声地行礼,目送他离去。 拓跋月也追索着他的脚步,侧首偷觑时,眼中忽然涌出一股热意。 “晴岚、阿澄,”她说话有气无力,“我倦了,我想回平城。” 阿澄不知该如何回应,霍晴岚立马上前跪坐在榻前,柔声劝:“好,不日便回。回的时候,我们带着阿宝,长公主会很高兴的。” 长宁公主,虽住在武威公主府,但并未恢复公主名号,更不是长公主。但霍晴岚曾听拓跋月说,日后不仅要恢复阿母的封号,还要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长公主。 说到底,这才是拓跋月的心愿啊! 她烧得迷迷糊糊,又每日都虑着事,活得也太累了。 那厢,拓跋月轻声应了,少时又哼起了眠歌。 霍晴岚也轻声哼起来,一边哼一边轻拍拓跋月的背,像是在哄襁褓婴孩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拓跋月才呼吸匀停,微蜷着双腿睡了。 阿澄压低声音,好奇道:“阿姊,你唱的什么歌?” “平城里哄孩子睡觉的眠歌。” 第二十八章 太妃慎言! 永福殿内,明烛高烧,香气熏蒸。 乞伏琼华斜倚在榻前,眉目间掩不住的忧虑。 “大王,此事非同小可,本宫听闻,王后的寝宫之内,非但未见一位管事的内侍,反而,还有好些个男子出入,这成何体统啊?” 沮渠牧犍刚处理完政事,便被乞伏琼华的宫女,请到了永福殿。 名义上是用晚膳。 沮渠牧犍心知,不会如此简单。从血缘上说,乞伏琼华是他生母的妹妹,是她的小姨。同时,乞伏琼华对他还有养育之恩。 但他对乞伏琼华,只是抱有一丝敬畏而已,远不如他对秃发太妃,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男子?”沮渠牧犍不以为然,“太妃说的是那些侍卫、厨子,和侍御师么?” “是啊,这些不都是男人?完完整整的男人!我的儿,你也不防一防?” 沮渠牧犍无奈道:“太妃,这些人都是王后从平城带过来的人,是她的随扈,孤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们都撵出去?”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了,王后是何等人物,这些男子纵然有什么心思,也吸引不了王后?” “那可不一定。”乞伏琼华撇撇嘴。 沮渠牧犍定睛看她:“太妃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本宫听说,公主昨夜发热时,那个姓李的侍御师,直接就冲进去了,公主都衣衫不整的……” 沮渠牧犍打断她:“且慢,太妃这是听谁说的?” “这个么,暂时也不便与大王说起。总之,大王若不信,可私下问德音殿的人。王后问那个姓李的,有什么法子可以能散热,那贼子说,他可以去冰天雪地里躺一躺,而后再来抱着公主降温。啧啧啧,这话说得……也不害臊!” 沮渠牧犍面色一寒:“果有此事?” “当然,母妃什么时候管你王后的闲事了?实实是看不下去了!” 沮渠牧犍一手扣在脑上,只觉头大如斗。 事实上,乞伏琼华最爱管闲事。 自从他偶尔一次整宿住在德音殿,翌日秃发太妃便把他请到跟前,说了好大一篇话。 这之后,沮渠牧犍再不敢如此,每次与拓跋月敦伦之后,便匆忙离去。 起初,他只道是彤史沙灵多言,如今想来,乞伏琼华竟然还在德音殿布设了眼线。 沮渠牧犍心下不悦。 纵然要布设眼线,也不该出自乞伏琼华。否则,成何体统? 不过,方才她所言是否属实呢? 沮渠牧犍忖了忖,唇边扯出一丝笑意:“多谢太妃关心。此事我自会找人去问。” “唉,你不怪母妃多事便好,”乞伏琼华一脸忧色,“这王后年轻貌美,她那些个侍卫啊,侍御师啊,也生得俊俏,天天厮混一处,容易招人话柄。” 乞伏琼华说得难听,沮渠牧犍也皱紧了眉头。 霎时间,他蓦地想起,有一次他在德音殿踹了守门的内侍,李云洲从旁路过,向他行礼之时。这人,确如太妃所言,生得俊俏。 尤其是那剑眉星目,涵着一股少年意气。 沮渠牧犍也回想起,当时他心里就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滋味。尽管,那时,李云洲说:“我等一直在翠华楼居住,至于望舒阁那边,是不能随便去的,除非王后传唤。” 沮渠牧犍牙关紧咬,不置一词。 乞伏琼华仍然喋喋不休:“大王为了迎亲,把王后休了,把后宫遣散了,但王后却带着一帮男男女女,旁若无人地住进来。这不合规矩。该有的秩序,还得有。不然,有朝一日,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伤了王族根本。” 因为胡叟一事,沮渠牧犍本就恼怒,此时被念叨得更是心烦意乱,不禁暴喝一声:“够了!” 乞伏琼华怔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永福殿中伺候的宫女内侍,也悄然跪下,生怕遭受无妄之灾。 沮渠牧犍胸口剧烈起伏,显是气得不轻。 殿中诸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一语。 良久,沮渠牧犍才压住怒火,上前微微躬身:“太妃,孤……方才冒犯了。政事冗杂,孤有些烦闷……” 乞伏琼华抽抽鼻子,泪水潸然,背过身去不睬他。 沮渠牧犍只得去劝:“莫要与孤赌气了!太妃,母妃!” 这声“母妃”显然管了用。 乞伏琼华回转身来,破涕为笑:“你还记得我是你母妃啊!” “养育之恩,一日不敢忘。” 乞伏琼华颔首:“记得便好。” 沮渠牧犍心思一转,凑近了些,低声问:“孤知道母妃是为儿子好,可母妃空口无凭,儿子怎敢轻信?您也知,她毕竟是大魏公主。” “她算什么大魏公主!”乞伏琼华嗤笑道,“我与大王所言之事,你是真没放在心上?” 沮渠牧犍沉吟道:“这个……儿子以为,这不重要。” “那么,本宫再与你说一事。我们的人,刚从平城那边传话回来,你这大魏公主,曾经在霍家村住了很多年,有一个姓李的人家,时常给她,和一个老女人送米送粮。” “姓李?” “对,这不巧了么?偏生他就姓李!” 闻言,沮渠牧犍脸色骤变,不禁在殿内走动起来。 宽大的衣袖随之甩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心底翻涌的波澜。 “大王,母妃只是一介妇孺,但本宫一直大惑不解。大魏固然兵强马壮,我凉国也非羸弱之国,何必对那人伏低做小!” “太妃慎言!”沮渠牧犍心中一凛,往四下里看去。 早已伏跪在地的宫女内侍,头埋得更低,生怕被他疑了去。 半晌,沮渠牧犍吐出一口浊气,叹道:“太妃,有一句话你没说错。” “哪一句?” “你还真是一介妇孺。” “你……”乞伏琼华被他这话噎住,细长的手指指着他,只觉词穷。 “孤还有事,太妃先行歇下。孤明日再来问候!” 说罢,沮渠牧犍阔步而出,没有一丝犹豫。 乞伏琼华按着额头,抱怨道:“气煞我也!” 宫女中名叫瓶儿的,忙不迭起身,将乞伏琼华扶到榻上坐好,又给她按摩起后脑脖颈。 逾时,乞伏琼华方才缓过气来。 “我一片好意,都当成什么了!”乞伏琼华余怒未消,一手拍在榻上。 瓶儿劝道:“大王只是一时未想明白,太妃勿忧,仔细气坏了身子。” 闭眼想了想,乞伏琼华无力地摇摇头:“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用度也削减了,儿子也不听话……” 第二十九章 柔然密信 蒋恕紧跟在沮渠牧犍身后,步伐急促而沉重,发出沉闷的回响。 玄武黑殿巍峨耸立,夜色中更显庄严神秘。 殿门缓缓开启,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与声响,宫女侍从们列队相迎,默然无声。 这是沮渠牧犍定的规矩,他素来不喜殿内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沮渠牧犍疾走入殿,大马金刀地坐在御座上。蒋恕忙跟上前伺候,殿中还有一内侍蒋立,也跟了上去,伴在沮渠牧犍另一侧。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沮渠牧犍眉目冷峻。 歇了一阵,饮了新制的奶酪,蒋立方才禀奏:“大王,国师刚方才又上书了。奴替大王收捡了。” 沮渠牧犍苦笑道:“孤不想看。” “喏。” “国师能说什么?一日三书,两封上书说的都是一样的事。”沮渠牧犍气愤难当,“向孤请辞,说胡叟之事,他亦难辞其咎,愿与胡叟同受责罚,以正国法!” 蒋恕、蒋立都垂眸立在一旁,不予置评。 若是其他人,他二人尚且还能附和一二,可刘昞毕竟是国师。 猛地,沮渠牧犍眉头紧锁,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他焦躁地起身,踱了几步,又遽然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住蒋立:“国师这是何意?是在逼孤网开一面?还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蒋立不得不答:“大王,国师一向忠心耿耿,此番举动,或许真是出于自责之心,眼下还有一事,更为棘手……” 他话锋一转,声音却压低到极处:“柔然可汗吴提,刚刚送来密信一封,内容尚未可知……大王现下是否要看……” 沮渠牧犍闻言,神色一肃:“拿来。” 他接过蒋立递来的绢帛,手指微微颤抖,仿佛能觉出一丝不寻常。 大殿内,气氛瞬间凝固。 看着绢帛上的词句,沮渠牧犍忆起秋日的一件事。 七月间,大魏皇帝拓跋焘自五原向北进发,兵指柔然。 魏军分三路进发,东西路分别由乐平王拓跋丕、永昌王拓跋健所督率。其下各有将帅十五,听其号令。至于中路,则由拓跋焘亲自率领。 柔然可汗吴提素来行踪无定,拓跋焘行军至浚稽山后,又将中路军一分为二,自领一股兵力向北直奔天山;陈留王拓跋崇则从大泽径往涿邪山。 然而,拓跋焘并未在天山揪出吴提来,转而向西登上白阜山,柔然部落亦如隐形一般。 原本,拓跋焘也有耐心再觅寻下去,但不巧因突发旱灾、水草乏缺之故,大魏军中人乏马困,连日下来多有损耗。无奈之下,拓跋焘在白阜山上刻字记行,随后班师回朝。 听闻此事,先前龟缩不出的柔然军士,趁拓跋焘班师之际,绕至涿邪山后将其包抄其间,但拓跋焘早有防备,诏令永昌王拓跋健断后拦截。 传说,拓跋健以数十骑兵,迎战一万柔然骑兵。一令之下,箭无虚发,为首之敌无不应弦仆倒,余者纷纷作鸟兽散。 说起来,柔然可汗吴提虽然无恙,但也遭受重创,颇失了些颜面。 沮渠牧犍捏了捏手指,道:“可汗想与孤合作。” 蒋恕、蒋立本是两兄弟,蒋恕更受沮渠牧犍信任。 此时,他便躬身问:“可汗想怎么合作?” “蒋恕,你可还记得?近年,魏国皇帝娶了柔然的西海公主,而后又娶了我妹兴平公主。” “记得,魏国皇帝分封了左右昭仪。” “封了左昭仪后,魏国和柔然边境安宁,有两三年没打仗。但在武威出嫁前一年,老可汗就和魏国不睦,互相征伐。” “老可汗还遣使告知西域诸国,魏国势力已然削弱,当今之世唯柔然最为势盛。不少西域小国都背弃魏国,转投柔然。” “可笑!”沮渠牧犍满眼讽刺,“一个敢吹,一个敢信!魏国的使节,岂是说不供奉,就不供奉的?无知!” 想想之前鄯善王弟素延耆途径河西之事,沮渠牧犍更是不胜唏嘘。 所幸未冤枉素延耆,否则麻烦不小。 蒋恕忖了忖:“大王所言极是。大夏、大燕,都被灭掉了。柔然、吐谷浑,也每每遭受重创。魏国实力不容小觑。” “孤承认,孤畏惧魏国,还因为他有一个白马公崔伯渊。” 崔伯渊,名浩。 崔浩出身尊贵,为北方高门士族“清河崔氏”。祖父崔潜、父亲崔宏,皆是一代风流俊才。故此,与崔氏联姻者,无不是高门士族。 至于崔浩,传说他博览经史、玄象阴阳,于百家之言无不涉猎。早在道武帝年间,便颇受重用。到了第三代皇帝拓跋焘。崔伯渊更是其最为倚重之人。他虽不习武,但精通谋略、智珠在握,拓跋焘南征北战,一直把崔伯渊带在身边,以备参详。 提及崔伯渊,沮渠牧犍目光幽深:“拓跋焘有一白马公,何异于刘备之有孔明!” 想了想,他又说:“不,论建功立业,白马公远胜于孔明!” 沮渠牧犍、蒋恕又叙了一时话,蒋恕见沮渠牧犍心情平复许多,遂小心翼翼地问:“大王,这封密信,您打算如何回复?” “且先放上一放。” “大王的意思是,不与他们合作?” “是现下不与他们合作。” 蒋恕低首忖了忖,躬身应:“奴明白了。” “现下,孤娶了武威公主,那人也会多看顾我河西几分。阿妹的回信我看了,她说,这一年来,那人时常召她侍寝,已经把左昭仪晾到一边去了。” 想起阿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沮渠牧犍的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 信中,阿妹轻描淡写间,道出了拓跋焘对她非同一般的宠幸,竟至左昭仪亦被悄然冷落一旁。 就在沮渠牧犍隔空论议拓跋焘时,拓跋焘已经召唤沮渠右昭仪侍寝了。 月光下,拓跋焘步入寝殿,目光温柔而深邃,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意,轻声在她耳畔呢喃:“爱妃,今夜,我们何不换一种风情,让这长夜不再寂寞?” 沮渠那菲闻言,媚眼微眯,眼波流转间尽显风情万种,但口中却温婉回绝:“陛下圣明,乾坤既定,臣妾怎敢逾越。乾为阳,坤为阴,自古便是如此,臣妾自当恪守本分,不敢有丝毫逾越。” 拓跋焘闻言,非但不怒,反而笑得更加欢畅,他深知这女子不仅容颜倾城,更兼心智过人,懂得如何在权势与柔情间游走自如。 于是,他轻轻揽她入怀,低语道:“爱妃言之有理,但朕与你之间,何须拘泥于世俗之礼?今夜,就让我们共赴一场绮梦。” 言罢,殿内烛火摇曳,光影交错间,旖旎无限。 一番云情雨意,二人皆是心情爽悦。 耳畔佳人乏累至极,藕臂还搁在软衾之外,已悠悠睡去。 拓跋焘望着身旁佳人恬静的睡颜,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柔情与满足,思绪如脱缰之马。 终于,当最后一缕思绪沉入心海,拓跋焘轻轻合上眼帘,鼾声渐起。 第三十章 张敞画眉 德音殿内,透进几缕温柔的日光。 拓拔月坐在窗前欣雪后初霁之景,眸中闪烁着神采,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霍晴岚手持银壶,正细心地为王后斟上一盏温热的药茶,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阿澄则往炭盆里又添了些炭火,而后盖上盖子,立在一旁看火。 逾时,李云洲在殿外求见。 拓拔月神识已经清醒,李云洲之前唐突的话,还映在脑中挥之不去。 心里生出避嫌之念,拓拔月便让霍晴岚传话:“就在外面说话。” 李云洲无奈道:“卑职要出宫一日,须得公主同意。” 立于殿外,日光洒在他清俊的面庞上,益发衬出其少年之气。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公主,卑职有一事相告,家父已至姑臧,我须前去接应。” 说时,他目光微微闪躲。 拓拔月看他不自在,遂道:“令尊怎么会想起到姑臧来?莫不是……” 李云从和她说过,他十岁时母亲留书出走,至于去了何处,并未提及。父亲寻了一年,之后也不再提此事。 大魏、河西毕竟是两个国家,李宏不会无缘无故到姑臧来,莫不是过来寻人? “公主,我家的事暂时不想提。”李云洲心乱如麻。 “好,那你先接应令尊,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一定要开口。” “月阿姊……”李云洲抬眸看她,眼神依恋,但却不再往下说。 这一声,让拓拔月心神一荡,恍似回到她与李云从初识之时。 她闭闭眼,强迫自己不再多想。 李云洲退了几步,正要转身,忽闻黄平传报,河西王沮渠牧犍临宫。 李云洲忙躬身退到一边。 沮渠牧犍阔步而入,走到望舒阁前,见着李云洲,脚步猛然一滞。 “你叫李云洲?” 李云洲怔了怔,应道:“正是外臣。” 沮渠牧犍笑了笑:“外臣……抬起头来。” 李云洲心里老不情愿,但仍微微抬首,但却不与之直视。沮渠牧犍上下打量他一番,唇边漫出笑意:“好样貌,先下去。” 李云洲不知他何意,只依言而去。 他未曾回头,但总觉得沮渠牧犍一直盯着他,让他芒刺在背。 拓拔月也看出异样,忙岔开沮渠牧犍的神思,笑问:“牧犍可是来看阿月的?” 沮渠牧犍这才拧身看她:“自然。” “那你为何老盯着阿月的侍御师?我还以为你是来看他的。” 她有意插科打诨,沮渠牧犍不得不应对一番,他勉强笑了笑:“阿月宫里的人,我都认不全,总归是不好的。显得我不敬你。” “牧犍不需要敬阿月,爱我便是。” “好,好,好,”沮渠牧犍迈步入内,右手抚住她额头,“阿月,感觉如何了?” 拓拔月闻声抬头,旋后又温柔地垂下眼帘,轻声道:“已经退热了,只是睡不好,孩儿一直踢我。” 沮渠牧犍咧嘴一笑:“是么?这是好事,孩儿康健。” 凝视拓拔月一时,沮渠牧犍眼中满是怜爱:“看看,退了热,脸上一点血色也无。” 他轻轻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女退下,自己则从身后蒋恕手中,取来一盒精致的妆奁。 “牧犍?” “今日,让为夫做一回张敞,如何?” “幸何如之。”拓拔月虽觉意外,但立马接住了他的话。 沮渠牧犍扶她坐在妆台前,打开妆奁。但见,妆奁中盛着各式胭脂水粉。 他俯身,指尖轻沾一抹淡雅的桃粉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拓拔月苍白的脸颊上。 顷刻间,她脸颊上便有了几分生气,更显温婉动人。 “没有铅粉,都是草木制的,”沮渠牧犍极尽温柔,轻执起螺子黛,“阿月喜欢什么眉型?” “长眉。” 细腻的墨色泛着柔和的光,他眼神专注,缓缓靠近,近得能嗅到她发间的清香。 笔尖轻触眉梢,柔如春风拂柳。 “四季变换,朝霞暮霭。阿月,往后我定要多陪你。” 话语落下,最后一笔也恰到好处地收在眉尾。 拓拔月对镜自视,只觉这眉妆颇具神韵,英气而不失婉约。 但拓拔月却心生狐疑:这画眉之术从何修来?竟比女子还画得好! “阿月真美,我眼睛都移不开了。”揽着她肩,沮渠牧犍也对着铜镜。 镜中映出一双人来,她自是春风芙蓉面,而他方脸蓄着须,也颇为英武。 用过午膳,拓拔月借口要午睡,把沮渠牧犍请出殿。他也不痴缠,抱了抱他的王后,遂转身离去。 拓拔月听得脚步声远,才低声问霍晴岚:“大王今日好生奇怪,怎么想起要做张敞的?” 《汉书》中说,京兆尹张敞与其妻情投意合。其妻幼时受伤,眉角有一缺损。张敞每日都要给妻子画眉,长安中流传出“张京兆眉妩”的佳话。 不过,这佳话落到有司耳中,却成了参奏他的把柄。等到汉宣帝问起时,张敞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 闻言,汉宣帝没有责备张敞,但此后张敞多年淹留,不曾仕进。 拓拔月发问后,霍晴岚想了一时,忽然抓住了一点关窍:“我想起来了。方才大王看李云洲的眼神有些奇怪,似是在确认什么。之后,大王为公主画眉,既是在讨好你,又像是在试探你。” 闻言,拓拔月心中一沉,眼中闪过一抹犀锐的光。 轻抚着方才精心描绘的眉,她只觉指尖微凉,心绪却如潮水般翻涌。 “德音殿中有内鬼……” 她往外看去,目光凝在窗牖上,似要穿透深宫迷雾,攫住隐在暗处的眼睛。 霍晴岚忖了忖,道:“日后还需小心一些。不过,李侍御师虽然出言莽撞,但不见得有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轻薄之意么? 自然不是,绝不至于。 他只不过当她是最亲近的人,说话恣意了些。只是,这种羁绊容易被误解。 正沉吟着,阿澄忽然凑了过来,道:“公主,阿澄有一计,或能擒住这通风报信之人。” 第三十一章 设局 午睡起来,拓跋月觉得气闷,想去芳林苑走一走。 霍晴岚劝也劝不住,便只得忙里忙外,对几个宫女内侍说,速速去备茶具、暖炉等一应物事。 半个时辰后,两个内侍扛着肩舆,小心翼翼地把王后抬至芳林苑。 赵振、曾毅,连同几位宫女内侍,也紧随其后,唯恐闪失。 雪已经停了,天地一白,四周的古木枝头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棱。 拓跋月在一处楼台停下,进那里面赏雪吃茶。因着天冷,几位宫女内侍尽皆入内,免受寒风侵凌。 身前,铜炉散发着袅袅青烟,细火在炉中缓缓跃动,映得她脸红扑扑的。 赏雪之时,手中细火慢烹清茶。茶香袅袅间,拓跋月、霍晴岚闲话起家常,言笑晏晏。 不经意间,霍晴岚叹了口气:“奴突然想起,李侍御师出宫半日了,不知他何时回宫?” “这本宫也不知,”拓跋月道,“先前听他说,他父亲到了平安驿。也不知是何等要紧之事。” 拓跋月出语随意,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深意。 “平安驿在何处?” “似是在姑臧城外,若是……”拓跋月蹙着眉,“若是他几日不回,本宫这胎还怎么安?” “昨日,李侍御师还给公主请了平安脉。奴也日日守着您,您就放心。”霍晴岚宽慰道,又笑看着阿澄,“还有阿澄呢。” 闻言,拓跋月方才收了愁容:“倒也是。便让他们父子多聚一些时日。催不得。” 少时,她轻抚过着额间发丝,勾起一抹淡笑:“说起李侍御师开的方子,这发间微尘,又该洗洗了。之前李侍御师调制的方子,内外兼用,果真有奇效。现下,头发已浓密许多。” 吃完茶,又在楼台里闲坐了一时,拓跋月忽然掩口打了个呵欠。 霍晴岚便笑:“奴先前就说不出来,公主,现下又乏了。” “身子倦得很,”拓跋月用手撑了撑额,“便先回宫。” 宫女内侍们,很快收好了用具,跟着拓跋月的肩舆走出芳林苑。 入夜后,德音殿里灯火寥落,归于宁谧。 但有一个人影夜猫一般闪出殿门,轻手轻脚地向宫门右侧行去。此人身穿内侍服色,但身形却纤细,脚上还穿着与身高不谐的厚靴。 翌日傍晚,拓跋月用过晚膳后,看向窗外不远处,正在收集雪水的宫女棠儿。 少时,拓跋月对霍晴岚叮嘱几句,遂在阿澄的搀扶下,坐回到榻上。 棠儿很快被霍晴岚带进来,目光微垂,不敢正眼看拓跋月。 拓跋月抿唇一笑,柔声道:“你是棠儿?” 棠儿应声:“是。” “多大了?” “回王……公主的话,奴二十七岁了。” “哦,本宫想起来了,之前在名册里看到过你,还有一年便满二十八了。” 之前,拓跋月借着节省用度之名,把大龄宫女放出宫。她所定的年龄是二十八岁。 拓跋月记忆力卓绝,看书记事少有错漏。她自然记得,棠儿当时因为还差一岁,便没能出宫,她虽没多说什么,但眼底却有落寞之色,一连数日都没精打采。 “公主记得奴?”棠儿微讶,不禁抬眸看拓跋月一眼。 二人目光相触,棠儿又马上垂目。 “自然记得,你在宫中负责洒扫,到了冬日便帮本宫收集雪水,煞是辛苦。” 拓跋月吃茶,喜用雪水。 棠儿诚惶诚恐,头埋得更低:“这是奴的本分,不辛苦。” “不辛苦,唔,”拓跋月语气骤然一变,挟着几分冷意,“再怎么辛苦,也比不上夜半出宫,通风报信来得辛苦?” “公……公主这是何……何意……”棠儿打了个寒噤,说话都不利索了。 拓跋月眸光如电,刺向棠儿:“说!为何要将本宫之事,添枝加叶,说与旁人听?“ 棠儿似遭雷击,膝下一软,便跪在地上。 “公主,奴,奴没有……” “没有?”拓跋月眼中淬着冷意,逼问道,“德音殿中共有十八人,本宫若无确凿证据,怎会独独拎出了你?” 蓦地,棠儿想起,翠华楼就在殿门内不远,且有四层之高,应是有人俯首看见了她。 “奴没有,”棠儿眼神闪烁,“昨夜奴就是贪玩,方才出……” 霍晴岚插言道:“够了,棠儿,你若坦白,倒还有一线生机!就看你要还是不要了!” 见棠儿低首不语,不知在想什么,拓跋月遂道:“本宫不仅知你监视本宫,还知你是去了永福殿。” 听得这话,棠儿暗道:不好,不是被人偶见,而是公主设局。若非设局,怎会轻易发现我行踪鬼祟,还故意穿内侍服色呢?我太糊涂了,竟不曾想到,公主从大魏带来了几个侍卫,他们若想追踪我的去向,简直易如反掌。 眼见瞒不过去,棠儿声音细若蚊蚋,两行泪簌簌而下:“公主殿下,奴错了。” 说着,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拓跋月也不阻拦,待她磕了十来个响头,才抬手道:“够了!” 棠儿忙停下,头上已见红痕,眼里也全是泪花。 “本宫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有一日,太妃找到奴,问我想不想早些出宫。奴……奴做梦都想,奴不想再这般空耗年华……太妃她……她许了奴一个承诺,说是能让奴早日脱离这金丝笼,重获自由。她还说,届时她会赠奴盘缠,让奴得以安身立命。奴……” 言及此,棠儿又哭了起来,伏地道:“奴一时糊涂,奴悔不当初。” 拓跋月淡淡一笑:“你说得不对,你悔,只是因为被本宫发现了。如果没有呢,你是不是会窃喜?” 棠儿被这话骇了一跳,急忙又要磕头:“奴不敢有此心。“ “别磕了,本宫不要你的命。只是希望你明白一点。释归大龄宫女,本就是本宫的主意,或者说是恩赐。若你满二十八岁,你须承本宫的情;若不满二十八,也须先留上一留。” 棠儿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诺诺连声。 “你可能觉得不服气,怎么偏生到了你这儿,就不行了。但本宫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并不是针对你!倘若本宫定的是二十七岁,是不是,这宫里二十五六岁的宫女,就该对本宫心生怨怼?” 这话,棠儿听明白了,忙不迭摇头:“不,不该。奴,是奴想岔了。” “弄清楚一件事,”拓跋月手指轻敲榻沿,“本宫虽受尔等侍奉,但人各有其本分,本宫未曾欠你一分一毫,你也不该背叛你的道义!” 第三十二章 恩威并重 棠儿低垂眼帘,语气中满是悔意:“公主一言,如醍醐灌顶。奴悔之莫及。请公主念在奴愚昧无知,误入歧途,给奴改过自新的机会。奴定当誓死效忠,将功补过。” 拓跋月眼风扫她一眼,半晌不语。 逾时,才叹道:“棠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本宫便给你一个机会。不过,你倒是可以说说,日后将如何将功补过?” 闻言,棠儿磕首在地:“谢公主隆恩,奴定当铭记于心。一切单凭公主殿下吩咐。” “依本宫所愿,是想放你出宫……”拓跋月故意拖慢语调。 见棠儿面上闪过一丝喜色,拓跋月心下暗笑,话锋一转:“不过,如此必会暴露你的行止。你可知,你若成为一颗弃子,会有什么下场么?” 她把声音压到极低处,字字如锋利的刀刃,割在棠儿心上。 棠儿霎时间脸色苍白,眸中满是惧色,嗫嚅道:“奴,奴……求公主救奴一命。” “容本宫想想。”拓跋蹙着眉,撑住额,“乞伏太妃本宫接触不多,但也知她不是好相与的,当年她刚入宫不久,便因为宫女打碎了她的琉璃盏大发雷霆。有这回事?” 棠儿咬着唇:“奴不知。” 不是不知,是不敢想,也不敢说。 霍晴岚适时插话:“奴倒是听人说过。那位宫女因怕受太妃打骂,竟然一时想不开投了井。可想,太妃是何性情。 拓跋月怜悯地看了棠儿一眼:“如此说来,为今之计,唯有让棠儿去永福殿。” 棠儿一惊,浑身颤栗:“公主……奴……奴不去……” “光明正大地伺候太妃,她只会感你忠诚,必不会为难于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棠儿又急又愧,整个人都趴下去,“奴,奴还有所隐瞒,让我通风报信的,不是太妃。” “那是……”拓跋月故作惊讶。 “是……奴不敢说。” “是河西国最尊贵的那个女人么?” 棠儿紧咬下唇,鲜血在齿间悄然渗出。 “是,”深知自己已无路可退,棠儿抽噎道,“她让我把公主的事报与她听,每二日一次。不过,她不让我直接去她那儿,而是告诉太妃,太妃再传给她。” 拓跋月笑了笑:“为何要如此曲折?” “她担心我被发现,然后牵连到她。” 听至此,拓跋月险些笑出声。 来河西国,她自然是抱着该有的目的,但从未想过,与任何一位后宫女子为敌,而她们一时又嫁祸栽赃,一时又刺探私情,到底所为何事?若是为了国之安危,尚可理解,但她们竟会对所谓的“秽乱后宫”之事颇有兴趣,格局也可见一斑。 “什么时候的事?”拓跋月收摄心神,居高临下地盯住棠儿。 “在您遣散大龄宫女之后。” “原来如此。这么说,在这几位宫女中,就有那个人的内应了。” “是。” 拓跋月背上渗出一层细汗,暗道:所幸已设法把那几人遣出宫了,不仅理由冠冕堂皇,还为自己博了个好名声。 “既如此,”拓跋月声音冷得出奇,“你便去太后身边服侍。” “公主,”棠儿泪水在眼眶打转,对方直呼那人名号,让她浑身觳觫,“奴知错了,您就饶了奴。” “那你继续说实话。你之所以听太后使唤,是不是因为你有个阿干,在吴峻将军的军中。而吴将军,与太后是旧交。” 棠儿骇然,猛一抬首:“公主殿下……” 拓跋月眼里的悯色更重:“棠儿,本宫知道你有苦衷,你不是那种为了一己之私,便会背主求荣的人。” 这话说得诚挚,棠儿心防彻底卸下,往前爬了几步,直抵拓跋月脚边。 “棠儿,棠儿不知该说什么好,是棠儿有眼无珠,不识得公主殿下的菩萨心肠。” 拓跋月轻轻拍了拍棠儿的肩膀,再顺势去扶她:“先起来。” 棠儿跪得太久,脚下一个趔趄。 阿澄忙在一旁搀扶。 “本宫体恤你,也望你能对本宫推心置腹。现下,本宫倒是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可愿听?” “奴愿意。” “你照常传递消息。只不过,只能传递那些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紧要的消息。你须仔细,一旦露出马脚,不仅是你,连你的兄长辛慎,在吴将军那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棠儿面露难色:“这……” 这法子,同样很危险。若是被孟太后察觉到,小命又能保住么? “当然,这法子也是有些风险的,你须格外小心,”拓跋月点破棠儿心中顾虑,温声宽慰,“但本宫可以承诺你,如果你把这事儿办得妥帖,你阿干非但性命无虞,还能步步高升。” 棠儿微微迟疑,脑中顿时闪过一幕幕光影。 初至姑臧,公主被沮渠家的王爷折辱,但不失风骨,婉转还击;后来,因为公牛伤人,鄯善王弟素延耆被扣押在此,公主发现了蹊跷;紧接着,公主被冤枉向太后下毒,为自证清白,一口喝下“毒药”;后来,公主又亲自出面去请胡炆献书;现下,公主很快抓出她这个内应,还查出她有一个兄长。 毫无疑问,这位大魏公主,本事不小!说不定,她还真有办法护住她阿干! 棠儿不傻,孟太后固然威胁她,眼前这公主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除了相信她,还有别的出路吗? 既然踩在了刀刃上,向着一个有能力为她疗伤的人,总好过被另一人威吓。 念及此,棠儿躬身道:“奴愿供公主驱驰,效犬马之劳。” 拓跋月赞许地握住她手,看看她额头:“这红痕不好看,本宫这里有些花钿,你且贴额上遮一遮。以后,只许在本宫这里领赏,可不兴再随便磕头了。” 棠儿贴好花钿,千恩万谢地出了殿。 拓跋月微笑着把阿澄唤到身边,道:“多亏了你的好主意。” 阿澄逊然一笑:“公主恩威并重,方才奏效。奴不敢居功。再说,若论功,赵侍卫长、曽侍卫,才立了首功。” 拓跋月颔首,拍拍她纤手。 自从定下计谋后,赵振先是紧盯被怀疑的那几人,死守在翠华楼上,而后马上去查棠儿的来历。 而曾毅,则带人在平安驿外等候,又跟踪前去平安驿的人,方才得知这些人与孟太后的内侍屠安接头。 故此,拓跋月在审问棠儿前,就知道真正驱使她的是孟太后。 第三十三章 杏林璧人 两日后,李云洲回到德音殿。 雪花纷纷扬扬,恣意飞舞,更衬得少年眉目凝结,心烦意乱。 行至望舒阁外,见到拓跋月后,他便行礼道:“公主,卑职想让你帮一个忙,可以么?” 拓跋月心知他定是遇到难事了,遂颔首道:“你且说来。” 李云洲眼中萦着一丝疲色,叹了口气:“阿母可能在如来寺,但我们不便进去。” 猜中了,果然是为了他阿母。 而如来寺是河西国王族的寺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拓跋月宽慰道:“我自然可以帮你,只是我不知个中详情,未免……” 李云洲微微一愕:“他没跟你提过?” “提过一次,语焉不详。”拓跋月淡淡道。 她当然知道李云洲口中的“他”是谁。 以前,李云从曾对她提过,李家和阳家都是宋国建康城里最有名的医学世家。在一次边事中,两家人都被宋国皇帝派去行医。不幸的是,宋国输了,李、阳两家的人都被大魏掳走了。 后来,两国交换战俘。李家决定留在大魏,而阳家决定回到宋国,除了一个“叛徒”——阳容。阳容与李宏相恋,执意从夫留在平城。多年来,李、阳二家从不往来。 在平城定居后,李宏在宫里做了个掌管药材的医官,而阳容便开了一个小医馆。没多久,他们便生下了长子李云从、次子李云洲。 夫妇俩本来相亲相爱,甚为和顺美满,哪知后来却因医治一位病人产生了误会。阳容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抛下夫君与儿子,多年来杳无音信。 “好。”李云洲无奈道,“那我跟您说。” 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言辞,才把在横水驿与父亲重逢的情景娓娓道来:“阿母出走之后,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前几日,阿父来到姑臧,传信于我。他说,有个同乡鸿雁传书,说他在姑臧做生意,在集市上看见一个缁衣女子,很像我阿母。” “缁衣?” “是的。所以,我们猜想,她可能是在一个寺庙里带发修行,隐于尘世。阿父在与我见面之前,就已经寻了两日,一无所获。后来,我们想起,那个集市毗邻如来寺,所以才有这个猜想。现下,卑职先回宫来求公主相助,我阿父和他的弟子,便住在如来寺附近的横水驿,等待时机。” “其实,有一种可能,”作为局外人,拓跋月比李云洲冷静得多,“物有雷同人有相似,会不会,那位同乡看错了?” “我也不确定,但毕竟是一线希望。” “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年……我不知从何说起……” 李云洲艰难开口,蓦地体会到李云从不想多言及此事的尴尬。 沉默片刻,他咬了咬唇,道:“公主,你应该知道,当年卑职才六岁,很多事也是听来的。” 原来,有一日,阳容遇到了一个身患顽疾的男子。为治好他的病症,阳容不惜采用阳家所独有的蒸浴之法。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阳灵出于医者本分,根本不惧人言闲语。 却哪知,那位男子病好之后,竟对她产生了思慕之心,时常前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李宏在休沐之日往家里赶,谁知还没到家,便听得坊间传言,说阳大夫近来似乎有孕,至于到底是怀的谁的孩子,还不好说。 那段时间,李宏意外丧失了味觉,心情很是低落。回到家中,他本欲委婉地询问妻子,未想正好撞见那男子,借医后调养之机,与妻子拉扯不休。李宏气恼不已,不问青红皂白便呵斥了妻子一顿。吵闹之下,阳灵一怒而走,有人说她辗转去了阴山一带。 李宏前往阴山,寻人未果便回了平城。因为味觉丧失,他自认不宜再在宫中侍奉,便出了宫,守着阿母所开的悬医阁,并聘请医师坐诊。三年后,李宏味觉忽然转好,便也亲自坐诊,给平民百姓看病。 李云洲缓缓叙说,末了,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阿父一直在等我阿母。” 听至此,拓跋月心下觉得惋惜,好好的一对杏林璧人,怎会闹到这步田地! “公主,你可以帮卑职么?”李云洲眼睛湿漉漉的,抬眸看她。 这一年来,李云洲言行都有些放肆,眼下却露出一副可怜相,看得拓跋月顿生怜心。 “我本来就是要帮你的,只是我不能亲自出面,”拓跋月下意识抚着鼓鼓的小腹,道,“我给你一道手谕,就说我最近睡得不好,你便去如来寺替我祈福,如何?” 李云洲湿漉漉的眼眸一亮,唇角有了点笑意:“公主之恩,卑职没齿……” “好了,”拓跋月笑着打断他的话,“日后少冒失莽撞,便算你报答我了。” 她又忖了忖,凝着他风尘仆仆的脸,道:“怕是没那么顺利,便让赵侍卫长随你去。不然,你拿着手谕也像个样子。你且先去歇息,写好手谕我先交与赵侍卫长。” 事情就此说定,李云洲走出望舒阁的脚步,都似轻盈许多。行至阁外,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用手掌接起雪花来。 见状,拓跋月目中露出母亲般的笑意:“果真还是个孩子。” 阿澄搭不上话,但很乖觉地去研墨。 想起李云洲施药的手段,霍晴岚倏尔一笑:“年龄虽小,但医术却是极好的,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闻言,拓跋月沉默良久。直到霍晴岚问她因由,方才低叹道:“我到底是亏负了他。他这等本领,若在平城可大有作为,现下却整日守在我这里。” “公主此言差矣,”霍晴岚正色道,“侍奉公主,保您平安无虞,难道不是大作为?他日……”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他日,待大事已成,他服侍公主的辛劳,便是日后晋升的功勋。” 此言有理。拓跋月微微颔首,仰首赏了一会儿雪花,再回首时,已听得阿澄在轻呼:“公主,墨已经研好啦!” 第三十四章 唱衣 如来寺内,晨钟暮鼓。 傍晚的钟鼓之声尚未散尽,李云洲、赵振已步入如来寺。 因有王后的手谕,二人进寺后很是顺利,没多久便与住持昙无喜会面。 昙无喜是昙无嗔的师弟,在师兄圆寂之后,昙无喜便接替他做了如来寺的住持。 昙无喜得知李云洲二人的来历,忙嘱咐寺僧为他二人准备厢房,并准备次日的祈福之物。 正逢晚膳时分,李云洲、赵振趁机去膳堂用膳,并悄悄观察前来用膳之人。 用完了素面,二人假意闲话,又在膳堂里多呆了一阵,但可惜一直没见到阳容的身影。 这之前,李云洲已给赵振看过母亲的画像,赵振眼力绝佳,不致错漏。 但见他微不可察地摇头,李云洲心都凉了半截。 赵振看出他的失落,遂起身伸展了一下手臂,扬声道:“这如来寺风光很好,来的时候,我看那水池没结冰,倒是有些稀罕。” 那水池修建于一眼温泉之畔,长年不冻。他二人自然知道。 李云洲心知,赵振是在找借口,想在如来寺中走动,便默契一笑:“这我倒没注意,现下边去看看。” 二人相携走出膳堂,并未察觉到斜对面的法慧和尚,正用余光扫着他俩。 一路走去,李云洲、赵振也遇到一些僧人、信女,但仍旧未见到阳容的身影。 月光朗照,二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三丈开外,还有一人影缀在身后。 赵振侧首与李云洲说话时,瞥见了那道人影,但他不动声色,只笑道:“若宫中也有温泉便好了,王后受不得寒。” 说着,他装作不经意地转身,直直地盯住不远处的身影。 那人显然没想到,赵振会突然转身看他,杵在原地片刻后,才故作从容地信步而来。 借着月光,赵振也看清来人是法慧。 法慧上前一步,口宣佛号,道:“天寒地冻,二位施主还是早些歇下。明日开始祈福,今晚须得沐浴养身。” 赵振淡淡一笑:“法慧师父言之有理。只是,我二人见寺中风光幽绝,想着多欣赏一二。” 他往前方指了指:“不知那间禅房,为何光亮如昼?” 如来寺虽是王室所奉的寺庙,但一贯崇尚节俭,这屋里却不知点了多少烛灯。 听他如此问,法慧微有踌躇之色,少时才道:“上个月,我师叔圆寂了,这本是他的禅房。” 赵振颔首:“哦,是昙无痴大师。” “照规矩,师叔圆寂之后,遗物中的一切轻物,都要由僧尼继承分配。只是,现下有些分不匀了,入夜后便将禅房点亮,以免有人私自进出。故此,请二位就此止步,免生误会。” 赵振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面露不惑之色,法慧便解释道:“遗物分两类,床、瓮、屋舍、园林、牛、灯等重物,要重归寺院。” “若是分不匀,该当如何?”李云洲好奇道。 “唱衣,”法慧知道李云洲不懂,自顾自往下说,“简言之,就是竞卖。将亡僧的轻物变卖,而后再由僧尼来均分钱财。” 李云洲愈发好奇:“怎么个唱法?” “届时,会从估价的一成唱起,僧众应价之后再唱。一直唱到估价,再鸣磬为定。如若唱到估价之后,还有二人应价,便可再加价,再唱,直至无人再加。” “此事倒是闻所未闻,”李云洲颇有兴趣,“不知,是否只能僧尼参与应价呢?” “信众皆可参与,施主若有意,可在三日后参与唱衣。” 赵振不知李云洲为何会对此事兴致盎然,与法慧敷衍数句后,把他带至二人的客房。 阖上门,赵振低声问:“李兄弟为何对唱衣这么感兴趣?” 李云洲冲他眨眨眼,又摇摇头:“赵兄,你可知,昙无嗔、昙无喜、昙无痴三位大师,是同一辈的得道高僧?” 见赵振点头,李云洲接着说下去:“既如此,昙无痴大师的遗物,想必会有很多人想要。到时候,如来寺的人应该都会出来凑热闹。” 赵振恍然大悟:“参与竞卖的人,不一定很多,但既然是一场盛会,想必来的人不在少。” “对啊,正是此理!”李云洲嘿然一笑,“这三日,我们便真为公主祈福好了。” “依你所言。” 言讫,赵振走至盥洗架前,正待舀水洗脸,忽听得李云洲在身后唤:“赵兄。” “嗯?”赵振扭头看他,心道:这机灵小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岂知,看了他一时,他才咧嘴笑问:“我想问赵兄,你为何会跟着公主来河西?”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眼下客房里只他二人,李云洲觉得这是个机会。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至尊选了我。而我,在御前行走已久,也想再出来历练一番。” 赵振答得顺畅,眼神里也露出“这还用问”的意思,看得李云洲心中好不尴尬。 “哦,我以为……”李云洲干笑道,“我以为,有别的原因呢。” “什么原因?跟你一样的原因?”赵振斜睨他一眼。 “这个……”李云洲信了他的话,便不好提他阿干的事,只得说些半真半假的话,“我阿父以前也在宫里做医官,后来宫里从民间遴选医官,刚好选中了我,然后,不知怎么就挑我做公主的侍御师了。” 赵振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也不拆穿他的心思:“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与公主是旧识。” 李云洲挠挠头:“也算是,也只是认识,但往来不多。” “嗯,我知道了,李兄弟——” “啊?” “公主远嫁河西,为的既是我大魏的君王,也是河西的士人百姓。我们做随扈的,应当顺着她的意,千方百计护她周全才是。” 李云洲怔了怔。 这语气怎如此熟悉?有点像是他阿干跟他说的话。 这些习武之人,说话都这样? 不对,什么叫“应当”?难道他李云洲没顺着公主的意,没护过她周全。 想来,应该是赵振看出他在公主跟前言行无忌。 李云洲自觉理亏,便不去争辩,只回道:“那是自然。” 赵振报之一笑,不再多言。 第三十五章 贺王后凤体安康 望舒阁里,烛火通明。 拓跋月闲倚在眠床上,看了会儿书便倦意袭来,用手按了按额头。 阿澄见状,轻声问:“公主可是要睡了?” 拓跋月点点头,阿澄便取走她的书,走到盥洗架前绞干了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 少时,拓跋月阖目睡去。阿澄遂灭去几盏烛台。 才刚睡了不到一炷香时间,门口便传来霍晴岚的声音:“大王?您怎么来了?小黄门也不通传一下!” “是孤让他们不要作声的,怕影响了王后。” “大王可是有急事?” 沮渠牧犍边答边往里走:“嗯,是有急事。王后睡下了?” “刚睡下不久。” 沮渠牧犍进了内室,阿澄无声地行礼,生怕扰了拓跋月。但拓跋月睡眠尚浅,在他走近的瞬间,轻轻睁开眼。 “我吵醒你了,阿月。” “牧犍,我没有睡熟。”拓跋月唇边绽出一笑,“今日你未陪我用晚膳呢。” 灯火昏寐,将夜色染上一层暧昧的光影。 沮渠牧犍坐在她眠床边,手指轻抚她额角:“一直在忙,刚忙完,就过来看看你。” 二人叙了几句情话,沮渠牧犍眉头忽而一蹙:“有件事,我想听听阿月的意思。” “你说。” “吐谷浑可汗慕利延,修国书一封,望能遣使来朝,贺王后凤体安康。” 话语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显然,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贺喜之举。 他的手指,也从拓跋月的额头,转至她高高隆起的小腹。 拓跋月沉吟道:“只为此事?” “此其一,其二,欲表两国修好之意。” 拓跋月微微一笑,暗道:慕利延的心思还真多。 当今天下,南方为宋国所据;北方则归大魏所有,但在其北、西、西南方向,则分别有柔然、河西、吐谷浑三国。此外,河西与吐谷浑、柔然都有接壤之处,难免会生出些龃龉。 几年前,吐谷浑侵占了河西国的西平郡,如今河西国所辖之地,便只有武威、张掖、敦煌、酒泉、西海、金城六郡了。亦因如此,两国之间不再通使,几乎断了联系。 不过,近年来大魏与吐谷浑关系倒是极为亲密,当年老可汗过世,新可汗慕利延继位后,大魏还遣使拜慕利延为镇西大将军、仪同三司,改封西平主,可说是极尽优容了。 想必,此番慕利延借贺喜之机,试图与沮渠牧犍说和,并不是真为了要说和,只是想试探他的底线。 心思一转,拓跋月慢启朱唇,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两国修好本是好事,阿月身为王后,自然乐见两国和平共处。然而,吐谷浑近年占据我河西国西平之地,交涉无果……此事虽小,却如鲠在喉。” 沮渠牧犍心中一喜:她说,“我河西国”? 把这份暗喜压在心底,他眉头皱得更紧了:“阿月知我。我心里确实不舒服,故此才来问你的意思。” “阿月身为女子,不便直言政事。”拓跋月垂眸道。 大魏、吐谷浑、河西国,三国关系复杂而微妙,她若答得不好,徒惹麻烦。倒不如让沮渠牧犍自己定夺。 沮渠牧犍哪里肯依,既然来德音殿,必要她表个态。顺便,看看她到底是向着自己,还是向着母国。 见沮渠牧犍非得问她的心意,拓跋月只得笑道:“阿月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来者是客,若是断然拒绝,日后恐生是非。” 她忖了忖,又道:“此外,纵然对方并非全然出于善意,也不妨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闻言,沮渠牧犍眉头舒展开来:“容我想想。” 他缓缓踱至窗边,凝视着的熠熠星光,心中暗自盘算。 片刻后,他转过身来,目光坚定:“阿月说得对。我二国相邻,不可能真断了往来。不广结善缘,如何能稳固基业?” 拓跋月讶然:“牧犍的意思是,不与使臣商讨西平郡?这……” “怎么了?” “这毕竟是先王打下的基业。”拓跋月叹着气,“岂能拱手送人?” “那,不如阿月帮我问问?”沮渠牧犍忽而一笑,定定地看住她。 拓跋月知他是在试探自己,只得佯作生气,背转身去不睬他。 “拿阿月寻开心,不理你了。” 沮渠牧犍未料惹怒了她,忙行至眠床边,去摇她肩膀:“怎么生气了?” “哼!” “阿月莫生气了,我方才只是开玩笑。” “你明明知道,我只是深宫妇人,没什么识见,却非得让我去做这些事。这不是寻我开心,是什么?” 沮渠牧犍自然不认为她没什么识见,但她这话却表了一种态:她不掺和三国之间的纷争。 这也好。起码,他们能像寻常夫妻那样,不为外物所影响。 日后,她生了女儿,世子沮渠封坛回国,河西国也逐渐壮大……若能如此,他也不负先王所托了。 “好了,以后我不开玩笑了,”沮渠牧犍像诓哄小孩一样,轻轻拍她的肩,“”这样,就依阿月所言,接待吐谷浑的大使。嘿!管他用意如何,今日他遣使来此,王后我也可遣使于吐谷浑嘛!” 拓跋月明白,沮渠牧犍是想与吐谷浑互探根底,但她不发一语,不欲做任何评点。 说得多,错得多,世间事莫不如此。 “哎,”拓跋月故意轻唤一声,把他心思引到别处,“刚刚孩子踢我了。” 沮渠牧犍忙俯身过去,轻倚在她隆起的小腹上,低斥道:“你这个小调皮,别乱动了啊,不然阿父不陪你玩咯!” 拓跋月吃吃笑了,嗔道:“孩子是要哄的,哪能像你这样吓唬他!” 沮渠牧犍忙应道:“是,是,我只是有些急。急着想和孩子见面了。” “急什么?还没到三月呢!” 三月,是拓跋月的预产之期。 “怕是我在这儿说话,也影响了孩子休息,”沮渠牧犍温声细语,“我便先回宫了,阿月放心,吐谷浑之事,自有计较。” 烛火之下,他的身影被拉得颀长。 拓跋月目送沮渠牧犍离去,一时间殊无睡意,便沉沉地想了一回心事。 如若慕利延的大使,目的很单纯,她便善而待之;反之,她必先维护夫家的利益,否则便无法进一步取信于沮渠氏。 第三十六章 痈疽之症,当治则治 雪后初霁,阳光穿透云层,斑驳地洒在庭院中。 德音殿的一干宫女内侍,已无声地忙碌起来。 临产还有两个月,王后的身子益发沉重,但她午后起来只觉气闷,非得去芳林苑走一走。众人也只能随她心意,做好万全之策。 雪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带着泥土与松枝的清新香气。拓跋月坐在肩舆上,深嗅着这香气,只觉心旷神怡,肺腑都被濯洗了一遍。 依然停驻在上次来过的楼台,视野极是开阔。早行的宫女们,早就把古籍、七弦琴放在阁中。 霍晴岚四下里看了看,贴心地道:“公主,时辰还未到,您可以先看看书、弹会儿琴。” 拓跋月颔首,缓缓坐下,随意翻开一册竹简。略略看过一册,琴声随之鸣起。 时而高亢激昂,如山川壮丽;时而低回婉转,似溪水潺潺。 少时,门子黄平匆匆而来,低声禀报:“公主,国师已至苑外,请求觐见。” 拓跋月闻言,按住琴弦,让余音缓缓消散。 她正襟危坐,道:“有请。” 刘昞年迈,缓步过来时由门生阴充搀扶着,这阴充乃是阴兴的侄儿。 见到王后,刘昞微微欠身行礼。在河西国,年长之人都无须向大王、王后行大礼,何况刘昞还是一国之国师。 步入楼台,拓跋月亲自为刘昞斟上一杯香茗。 茶香袅袅间,自是一番寒暄。 话题很快转到了胡叟之事上。近来,刘昞心灰意冷,上书言退。今日一早,沮渠牧犍亲自去刘昞宅邸探望老人,安抚一番。而拓跋月也托沮渠牧犍赠其锦盒,祝他身康体泰。 锦盒中,放着一段青木香。这是极珍贵的木材,一株五根,一茎五枝,一枝五叶,叶间五节,烧之能上彻九天。古方可治痈疽,但更神奇的功用则是,正月一日时,以其香汤沐浴,据说能让人到老也须发乌黑。 五日之后,便是正月初一日了,但刘昞并不认为,王后送他青木香,是要让他沐浴养生的。心里存了这个疑窦,于是,他便让人传话回来,说想在申时入宫谢恩。 真见了王后,刘昞却不急着谢恩。说及胡叟,刘昞嗟叹道:“我这师侄,现下还关在牢狱之中,老夫却似置身事外一般,实是是惭愧啊!” 拓跋月宽慰道:“大王并未动过杀心,国师你可放心。本宫也请狱卒多加照拂,不致让他受苦。” 刘昞闻言,连忙称谢。旋即,他虽未言,但眸底却闪过痛楚与无奈。 拓跋月捕捉到这一丝情绪,知他对大王很是失望,心下也暗暗一喜。 她忖了忖,便问:“此事,对史官们可有影响?” “未知,王后对此事如何看待?”刘昞不答反问。 “太史公曾说,他的理想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想,史官们的想法,莫不如此。” 她虽未直言,但显然是支持此举的。 刘昞也听说,王后在凤体违和、全身发热之时,还未胡叟求过情,心下生出感激之意。一霎时,他又想起王后曾被胡炆问起一个刁钻的问题:王后是如何看待解忧公主的。 当时,他在一旁无话,却一直暗中观察她的行止。结论是,志不在小。 而今,他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遂斟酌了一下言辞,问:“老夫有两个问题,不知王后是否愿为老夫解惑?” “乐意之至。国师请说。” “王后一直支持修纂史书,是为了什么?” “为了天下大同。”拓跋月毫不犹疑,脱口而出。 《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严格来说,王后引用此词,距离她所述之理也有些差距,但刘昞却轻而易举明白了她的真意。天下若想大同、大治,只能在它归于统一之时,方才有可能。 刘昞沉默良久,方才颔首道:“王后高见。” “国师还想问什么?”拓跋月含笑问。她不笑时,神情微微冷肃了些,但一旦言笑,便显得亲切近人,让人忍不住想和她多说话。 只是,刘昞要问的事情,不好开口。 半晌,刘昞沉吟道:“老夫是来感谢王后所赠的青木香的。但老夫心中尚有疑问。这青木香,一可治痈疽,二可令人须发乌黑。不知,王后是想说哪一层意思。” 听得此话,拓跋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这二者并不冲突啊。” 刘昞索性问得更直接:“若只取一种意思呢?” “那便是治痈疽?” “老夫……” 刘昞刚说了两个字,旋即顿住。 他直到,这不过是个譬喻。她真正想说的是,河西国的顽疾很深,应该治一治。这内里的深意,却是不敢细想。 刘昞不愿被扯进是非之中,本来想说,老夫并无痈疽之症,但又担心显出自己的老于世故,招致王后反感。因为,天下大势,并不在河西一国。 对首那人没说话,只含着笑一直看他,但刘昞却觉出一种无可言喻的压迫感。 最终,他垂眸谢恩,道:“臣明白了,在此谢过王后美意。日后定时时警醒,痈疽之症,当治则治。” 弦外之音,已然明了。且这老人,方才一改“为老而尊”的模样,分明是在暗示她,他愿做她的臣子。 拓跋月心里一阵轻松。刘昞之于河西国,不是其他官吏所能比的。到了关键时刻,只要他不向着沮渠氏,她便更容易达成心愿。 二人不再谈青木香的事,说起一些文史的闲话。 末了,拓跋月为刘昞抚琴一曲,刘昞也对她透露,史官们虽不敢直言先王之事,但却用了些春秋笔法,索敞、阴兴等人风骨犹存。 拓跋月微微颔首,目中尽是欣赏之意。 第三十七章 四部鲜卑 再一日,夜色似墨,李云洲终于回到德音殿,向拓跋月问安。 拓跋月放下手中的古籍,见他神色复杂,眼底还有一抹隐约的红痕,遂问:“找到了么?” 李云洲微一欠身:“倒是找到了一位,也算是故人。” “不是你阿母?坐下说话。” 李云洲独坐一榻,垂眸道:“昨日,卑职趁着唱衣的盛事,和赵侍卫长悄悄寻找,发现了一位故人。但她不是我阿母,是我的小姨阳英。” 他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同乡之所以认错,是因为我阿母和小姨是同胎姐妹。然而,命运弄人,我阿母在离家后不久,便遭遇了一场恶疾,不仅未能保住腹中胎儿,身子也因此每况愈下,最终……” 言及此,李云洲声音微微颤抖,显是在极力克制伤情。 见状,拓跋月忙安抚道:“现下,你与小姨重逢,也是一件幸事。” 李云洲深吸一口气,黯然道:“我阿父没有去错地方,那时阿母的确在阴山。只是,他们没有遇上。也许,是缘分已尽了。我阿母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就给我小姨去了一封家书。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小姨从建康动身前往阴山,亲手为姐姐安排了身后事。完成这一切后,她便默默回到了建康,继续她自己的生活,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而就在五年前,我的外祖父母过世了,小姨没了依傍,便关掉了建康的医馆,来敦煌开窟,为家人祈福。近来,她在姑臧开了一个医馆,有时也住在如来寺,为僧众看诊。” 听罢,拓跋月深深一叹,道:“以后,你小姨怎么打算的?” “她想维持现状。” 拓跋月忖了忖,道:“我还想着,她若想进宫,与你也有个照应。不过,还是依她所愿。悬壶济世,乃是医家本分。” “嗯。”李云洲点头。 “你阿父,可是要回平城?” 李云洲神色怔忡,继而苦笑道:“他回不了。” 拓跋月微微倾身,等他继续往下说。 “小姨不愿见我阿父,觉得他是个负心汉。但我阿父执意要见她,她便提出一个条件。让我阿父在她医馆里,抓药,抓到她原谅他为止。” “这……这不已经见着了?”拓跋月疑惑道。这简直匪夷所思。 “小姨说,这期间,不允许他和她主动说话,这也算是不见面了。” 很多行医之人,都有异于常人的想法,拓跋月不便置喙,遂略略衔了笑意:“不论如何,一家人总算是在一起了。无事的时候,你可多出宫看望你小姨和阿父。” 说完这话,倏尔想起,李宏在平城宫里做过医官,而后又坐诊多年,救人无数,如今在医馆中却不能问诊,只能抓药……阳英这是在侮辱他啊! 可那是他们自己的决定。旁人不必论议。 “公主……”李云洲欲言又止。 “嗯?” 他摆了摆手,少时却又抬眸看她,一脸不甘:“我们什么时候能回?” 这个“回”意指何事,他知,她亦知。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轻轻攥起拳头:“我也想家了。” 转而对霍晴岚道:“你去请赵振。” 片刻后,赵振入了内室,行礼如仪。 拓跋月忙让他免礼,低声问:“我让你办的事,现下如何了?” 赵振迟疑了一下,瞄了李云洲一眼。 “但说无妨。”拓跋月道。 闻言,赵振方才回禀:“阿青已很适应她老板娘的身份了,花门楼客似云来,完全能成为一个据点。” “那很好,”拓跋月颔首,“不枉我的一番信任。城外……” “在四部鲜卑中,臣已经安插了我们的人。不过,要归拢人心,尚需时日。” 鲜卑族里的一支,姓为秃发,与拓跋氏同源。当年,国君秃发傉檀占据姑臧,后来姑臧被先王沮渠蒙逊攻下。沮渠蒙逊便将原属于秃发傉檀的四部鲜卑,集中安置在姑臧城外,并遣人监视,以免四部鲜卑生事。 拓跋月眸中满是激赏之意:“你做得很好。” 李云洲在一旁瞥了瞥赵振,轻轻哼了一声:“怪不得你昨日突然不见了,原来是去干大事了!” 赵振皱起眉:“你不是去跟你小姨相认了么?我在一边干什么,看热闹?” 这二人平日里往来不多,没想到此时却因相熟而互?。 拓跋月忙对李云洲解释道:“你二人各有职责,你的责任是照顾我的身体,让我不生病,有气力。” “此言差矣,公主,”李云从解释道,“除了医药一业,我能帮您做的事还有很多。” 说着,他给赵振翻了个白眼,走到拓跋月跟前低声说起他的想法。 赵振耳力好,也听得清楚明白,但却不便作声。 拓跋月听得连连点头,道:“你所言有理。” “是?”李云洲仰头看了看赵振,耸耸鼻子。一副争宠得意地模样。 赵振懒得跟他计较,只躬身道:“还有一事须向公主禀奏。我二人刚好遇上唱衣盛事,李侍御师以公主的名义,帮您拍下了一件昙无喜法师的僧衣。” 拓跋月沉吟片刻,便明白李云洲的用意。 她打量着李云洲,口气中不无揄扬之意:“你这是在帮我邀买人心啊!聪明!” “那是自然!一国之后,亲自出资买下高僧的遗物,国人都会传唱您的虔诚!”李云洲心下得意,就差摇头晃脑了,“僧衣我放在匣子里了,我这就去取!” 说罢,不待拓跋月说话,已一溜烟跑出去了。 霍晴岚、阿澄看着好笑,都在一旁隐忍笑意。 拓跋月也笑了,忽而听赵振禀道:“公主,我记得源将军,是秃发傉檀的儿子。要不要,请他来走一趟。” 源贺,本名为秃发破羌。亡国之后,他率众投奔大魏。天子拓跋焘大喜。因秃发氏与拓跋氏同源,拓跋焘便给秃发破羌赐姓“源”,名“贺”。 眼下,大魏的人虽然打进了四部鲜卑中,可要收拢人心,为大魏所驱策,绝非易事。 “这法子虽然有用,但未免太招摇了。容我再想想。” 第三十八章 他还敢刁难我? 一大早,乞伏琼华飞前往鸣鸾殿请安。 虽年近五旬,但她保养得宜,生得又艳美,故此穿得华丽一些,倒也显出几分俏来。 进了正殿,乞伏琼华跟孟太后叙了一会儿话,方才轻声低语。 言谈间,说的正是拓跋月的琐事。 “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国师入宫见了她,说是要感谢王后所赠的礼物。” “是何礼?” “好像是青木香。” “青木香?”孟太后微微蹙眉,“是何意?” 乞伏琼华眨眨眼:“这不是每年正旦之日,大王御赐之物么?也就是早两日送给国师,做个人情。” 孟太后眼神定住:“就这么简单?” “应该是。” “你继续说,他们还说了什么?” “国师近日流露出辞归之意,是因为大王把胡叟下了狱,国师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孟太后冷笑一声,插言道:“这哪是他真实的想法,不过是逼迫大王罢了。” “这妾可看不准了。”乞伏琼华道,“拓跋家那位,应该是猜到了国师担心的事,就跟他说,她已关照狱卒,不要让胡叟挨饿受冻。” 闻言,孟太后眼色一厉,本来生得俊美的面容,忽而有几分狰狞。 “她这是把手都伸到狱里去了?” 乞伏琼华附和道:“谁说不是呢?那家伙胡写一通,大王留他一命就不错了,还让他在狱里过好日子?凭什么?凭他是被请回来的?” “你说什么?”孟太后盯住她。 “凭什么让他在狱里过好日子……” “下一句。” “凭他是被请回来的?” 听至此,孟太后心里略微一宽:“哀家知道她的目的了。” 乞伏琼华仰首望她,一脸仰慕。在她眼中,孟太后最是勇毅,也最是敏慧,远非寻常女子可比。也包括她自己。故而,这么多年来,她只在孟太后身边才觉得安心。 “她么,”孟太后唇角噙着一抹淡笑,“来我河西也一年了,若是连照拂个囚徒的本事都没有,也未免太不像回事了。” “您的意思是,她没有其他目的?” “不过是……胡叟是她请回来的,要是在狱中出了什么事,她没办法向胡炆交代。况且,这个胡炆,还是国师的师弟。” 胡叟是胡炆的义子,朝中无人不知。 乞伏琼华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胡叟。” “虽有私心,亦在情理之中。”孟太后心下更觉轻松,“不是什么大事,就由她去。还传回什么消息?那个长得跟花一样的男子,叫李什么……” “李云洲。” “他们可有什么逾矩之事?” “我问了,棠儿说,李云洲的父亲来姑臧看他,他曾外出与他父亲相聚。至于说他和拓跋家的那位,每次面谈旁边都有人,怕是也做不出什么逾矩之事。” “棠儿还是进不了殿?” “棠儿资格还不够,进不了内殿。不过,凭着我们给她的窃听之器,不难得知殿中之事。” 说至此,孟太后忽觉挫败,叹了口气:“哀家竟然不能收买一个她的亲信。” “要不,妾再物色一人?” “不用了,别打草惊蛇。”孟太后沉吟道,“但有一点哀家想不明白。李云洲和他的父亲,不是在平安驿见面么?为何那日没见着他们。” 乞伏琼华托着腮,想了会儿,道:“许是太后的人去得迟了,他们已经离……” 一语未毕,宫女慧兰便上前传报,说三位王爷已入京了,现下正在鸣鸾殿外,来向太后请安。 乞伏琼华颇有眼色,道:“既如此,妾便先回宫了。” 孟太后含笑道:“你也很久没见无讳了。” 沮渠无讳,是乞伏琼华的亲生子。不过,河西国尊崇汉家仪礼,沮渠无讳入宫后,自然要先拜谒太后。 “宣!”孟太后扬声。 不多时,身穿常服的三位沮渠王爷步入殿中,个个面上带笑。身后,内侍们拖着沉沉的箱子,一看便知那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礼物。 这三个后辈,沮渠菩提目光锐利,沮渠无讳生得风流俊逸,而沮渠安周,年纪最小却显内敛沉稳。 三人行礼问安后,殿内顿时热闹起来,却又不失礼数。 沮渠菩提毕竟是孟太后的亲生子,率先送上礼物,又靠在母亲跟前说了些好听的话。 孟太后早把先前论议拓跋月的事抛到了一边,笑得合不拢嘴:“孩子们回来便好,一年就盼着这一个月呢。” 方才说完这话,已觉出一丝不妥。 去岁,几位王爷并未留足一月,便被沮渠牧犍寻了借口,早早地送回封地了。 宫中传闻,沮渠无讳言行无状,惹怒了沮渠牧犍。 本来,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事儿,但孟太后无意中的一句话,却掀起了一丝波澜。 但见,沮渠无讳撇了撇嘴,一脸不快。不过,当他看见孟太后含笑看他时,马上换上一副笑脸。 沮渠菩提也看出异样,便说些旁的趣事来转移话题。 片刻后,孟太后、乞伏琼华时而倾听,时而点头,气氛越发欢洽起来。 待用了午膳,乞伏琼华、沮渠无讳、沮渠安周都一一退下。孟太后便拉着儿子坐在一处,问:“你阿干没为难你,这一年?” “他为难我干嘛啊,又不是我开罪他的。”沮渠菩提笑道,“再说了,若他待我不好,儿子不早给母后说了?您就放心。” “要有什么事儿,可别瞒着母后。” “放心,”沮渠菩提唇边漫出一丝冷笑,“我都把世子之位让给他了,他还敢刁难我?哼,那些老匹夫,总有一日我会挨个儿收拾!” 当年,沮渠蒙逊缠绵病榻,便想在牧犍、菩提之中,选出最合适的世子人选。最终,他听取朝中重臣之议,立沮渠牧犍为世子。 孟太后当然知道,他儿子在想什么,当下只拍怕他肩:“不用担心,母后自会考虑的,你且宽心。” 沮渠菩提颔首,少时想起一事,便问:“儿子先前入宫时,听人说吐谷浑的使臣要来。这是真的么?他们是来还西平郡的?” “这母后便不知了,只知他们名义上是要来贺王后凤体安康的。” 闻言,沮渠菩提蔑然一笑:“且看她能生出个什么!” 第三十九章 那冒牌货真该死! 沮渠无讳挽着乞伏琼华的手臂,进了永福殿内。 二人都容光焕发,走在一起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姊弟。 “阿母,”沮渠无讳边走边说,“儿子之前就给您备好了礼物。” 乞伏清华微微一诧:“在你去鸣鸾殿之前?” “当然。”沮渠无讳挑了挑眉,“我可是你的生的。” 闻言,乞伏琼华语声微微哽咽,抬手点了点他额头:“没白生你。” 屏退旁人后,殿内只余贴身的宫女瓶儿。 沮渠无讳指着妆台前,道:“瓶儿去取过来。” 话音刚落,乞伏琼华已快步往那边走去。等瓶儿打开箱箧,乞伏琼华定睛一看,只见内里置着三套琉璃器,一个湛蓝如湖,一个翠绿似翡,还有一个晶亮明澈,像是冰雪。 乞伏琼华看看这个,又把玩了一下那个,一时间喜不自胜,眉飞色舞。 沮渠无讳不说话,只在一旁暗喜。 过了一会儿,乞伏琼华忽而冷静下来,敛了笑意:“这都是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沮渠无讳笑得狡黠。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他仍旧在笑。 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乞伏琼华越想越不安,遂压低声音:“大王、太后那里都才只一套琉璃器,谁敢送你这宝贝?” 沮渠无讳想了想,附耳道:“是尹夫人送的。” “她?她为什么送你这个?” “阿母,你知道,她逃去伊吾了,大王传旨过来,让我别追究她。但是我让尚荣去追了。她既然要跟我合作,不知会一声便走了,是何道理?” “什么……合作?”乞伏琼华听糊涂了。 沮渠无讳心知,他阿母虽然口中不饶人,却不足与谋,只得细细跟她道来:“武威公主来的时候被人刺杀,幕后正是尹夫人。当然了,尹夫人也是在为我卖命。” “什么?”乞伏琼华讶然,一把掩住了唇,“我还以为,王怀宗只是为他阿干报仇……” “这也没错,我们正是利用了他这一点。阿母,你想,魏国公主遇刺,那皇帝不得气个半死,他能饶了我家大王吗?”沮渠无讳面带嘲讽之意。 乞伏琼华脑子没转过来,瞟了眼儿子:“可是,你不知道魏国那皇帝,一直想收了我们?激怒了他有何好处?” “自然有好处,而且只有好处。魏国如果想攻陷我河西,早就打过来了,何必非得嫁个公主过来?这说明他不想打,毕竟……” 乞伏琼华打断他的话:“这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你在平城有眼线,这个冒牌货,根本不是什么公主。只是跟在三公主身边的小啰啰。” “倒也不是小啰啰,拓跋焘能让她出来和亲,自然是看中她的背景和本事。后面,我们的人查清楚了,她是长宁公主的女儿,说起来,是拓跋焘的表妹。” “长宁公主……”乞伏琼华毫无印象,“这又是谁?” “拓跋焘他父亲,是拓跋嗣。当年,拓跋嗣是怎么上位的?是靠杀他弟弟清河王拓跋绍上位的。而长宁公主,就是拓跋绍的亲妹妹。” 当年,拓跋绍弑杀其父,并妄想自称为帝,乞伏琼华有点印象,她微微蹙了眉:“也不能这么说,本来那皇位也不归拓跋绍,他把他王叔和长兄放在哪里了?” 沮渠无讳说得兴起,没想到他阿母来了这么一句,顿觉扫兴至极。 他沉默了一时,才闷闷地问了一句:“儿子想问一句,阿母以为,在我河西谁应称王?” “自然是你三兄菩提了,他是太后所出。”乞伏琼华脱口而出,竟是无半分犹豫。 闻言,沮渠无讳隐有怒色:“是么?您就不觉得……罢了!与你说不清!” 有什么好说的,他只觉心凉了半截,垂头叹了口气。 他本以为,她看到精美的琉璃器,会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不要总觉得自己比不上别人,胆子不大什么都捞不到。岂知,她竟然真把太后当回事!真不知道,这些年她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还讲起尊卑伦理来了! 乞伏琼华也觉出儿子不满,只得灰着脸,道:“好了好了,那些事以后再说。别生气了!” 见他不睬他,她又摇摇他胳膊:“阿母不打断你了,你继续说。” “说什么?”沮渠无讳心不在焉。 “你刚刚说到,魏国不想打过来。来,说与阿母听听。” 沮渠无讳无奈道:“我与你说了,你不会说与旁人听?” 这个旁人,指的自然是太后。这一点,乞伏琼华还是明白的。 她摇摇头:“我不说。” “一则,魏国不想打河西,至少眼下不想打,两国交战须摸清彼此的地貌,但我敢保证,他不知道根底!嘿!”沮渠无讳一脸得意,但不打算透露太多,“此外,这些年拓跋焘连年征战,不见得有必胜的把握。” “也对,这么说,魏国皇帝把那个冒牌货嫁过来,是想用她来稳住我们?” “不止,”沮渠无讳见阿母逐渐开窍,也有了几分说话的兴致,“我没猜错的话,魏国皇帝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让武威公主慢慢劝服大王,献国于魏。” “想得可真美!那冒牌货真该死!”乞伏琼华愤然,转而一叹,“可惜王怀宗失手了。这可如何是好?” “刺杀若成,两国必有战事,而有的人名望受损,便不得不让出王位了!”沮渠无讳斜睨着阿母,“至于谁来坐这个位置,却是另一回事了!” “可惜了。”乞伏琼华叹道。 “那个武威公主,花样倒挺多的,你看她做的桩桩件件,不都是在邀买人心?”沮渠无讳道,“还在大王面前装贤惠,她可骗不了我!” 乞伏琼华回想了一下,点点头:“你的眼线很广,但我也没闲着,听你和……听你的意思,也在德音殿里安插了眼线。” 话虽说得快,但她省去了“孟太后”三字,免得儿子不高兴。 “是么?”沮渠无讳大喜过望,“你打听到什么?” 乞伏琼华便把李云洲疑似调戏王后一事,说与沮渠无讳听了。 他听得发笑,眼里满是失望:“就这个?我还以为她去窃了什么军国机密呢!阿母啊,你这消息有什么用!” 这话听得乞伏琼华脸上发臊,但她强自辩道:“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女子的名节很重要的,你竟不知?” 名节…… 沮渠无讳咂摸这个词儿,良久,突然唇角一勾。 片刻后,他激动地搂住阿母,把头往她头上一蹭:“阿母说得对!” 第四十章 颐养天年?我不信 晨光初破晓,日光穿透窗牖,洒在拓跋月圆鼓鼓的腹部。 她立在窗边,抚摸着肚子,感觉有些撑持不住。 阿澄便在一旁说:“公主,要不然我们还是上个裹肚。” 拓跋月颔首:“好。” 阿澄把窗牖阖上,搀着拓跋月坐回眠床前,帮她褪去外衣,又把一段锦缎裹肚轻轻缠绕在她腰间。 拓跋月觉出一丝草木的香气,便问:“这里加了什么?” “李侍御师加了一些安神保胎的药草在夹缝里。” “哦,”拓跋月顿觉安心,“他倒是有心。” 少时,霍晴岚从望舒阁外疾步而入,走到拓跋月跟前,刻意压低了声音。 “公主,方才赵侍卫长传话于我,我们的人听到一个消息。原来,你遇刺那件事,是酒泉王干的。” 拓跋月闻言,轻抚腹部的手蓦然一紧,眼神变得犀锐无比:“不是尹夫人?” “是她,但酒泉王也参与其中。只是,他二人到底是合作关系,还是尹夫人受其驱使,尚未查清。” “尹夫人的动机很明确,无非是想破坏我大魏和河西国的联姻,这不难猜。但酒泉王图什么?你把偷听的话原样说来。” 霍晴岚照赵振的描述,一一道来。而后,她说:“虽然用了听瓮,但母子俩说话小声,有些地方没听清。” 拓跋月点点头:“容我想想。” 她蹙眉深思,口中轻声嘀咕,像是在梳理千头万绪。 少时,她终于想明白各种关节,冷笑道:“这厮好毒的计!”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满是愤怒。 霍晴岚、阿澄都凝神望着她,但听拓跋月剖析道:“酒泉王表面上与张掖王交好,以他马首是瞻,实则是躲在张掖王的身后,在对大王和我放冷箭。当然,他也不会放过张掖王。” “他想称王?”霍晴岚问。 “自然,不然,他何须搅动两国之争,唯有如此他才能借我之死,来败坏大王的名声,而后再扶持张掖王上位。当然,这不是最后的目的。先王以前不还尊段业为王么?结果呢?” 霍晴岚摇头笑道:“这心思也太曲折了,难为他想出这么一招。” “只是他想不到,他阿母在深宫多年,早就被那套嫡庶之别的伦理给浸染了。”拓跋月口出谑语。恐怕,他要想别人为他做嫁衣,不太容易了。连他阿母都不会支持他。” “现下,我们应该做点什么?还请公主示下。” 拓跋月沉思片刻,缓缓起身,道:“我方才想起一事,尹夫人出逃之时,从酒泉去了伊吾。之前我尚未想过,她与酒泉王有勾结,如今看来他二人的确早有勾结。” 霍晴岚回想了一下,心里隐隐不安,蹙眉道:“刺杀不成,他们会甘心么?这一年来什么动静都没有,我总觉得不太对。” 冰封之湖,其下或已漩涡暗生。拓跋月也明白这个道理,默默颔首。 “尹夫人最近有何异动?”拓跋月问。 数月前,得知尹夫人出逃时,拓跋月便已让赵振去安插暗探。那时,她虽然还不完全确定,刺杀一事是尹夫人主使的,但已经疑上了她。 这些时日来,拓跋月也把诸多细节关联起来,确信尹夫人便是幕后黑手。 这个幕后黑手需同时具备两个条件。 其一,她只想刺杀公主,但不想让迎婚使左丞宋繇受伤。为此,她利用宋繇“怕鱼腥会晕厥”这一点,将之排斥于危险之外,也免于被大王怪责。当今之世,除了尹夫人、她两个女儿、沮渠牧犍、宋鸿,还有谁知道宋繇有那么一段过往? 至于尹夫人为何要护着宋繇,也不难解释。尹夫人曾是凉主李暠的皇后,而李暠是宋繇同母异父的兄长。 其二,当年,内侍王怀祖为何刺杀沮渠蒙逊,一直是宫廷秘辛,但仔细去查,还是有迹可循的。追溯王怀祖的过往,他的父亲曾经是尹夫人父亲的门客,后来,王父于尹父决裂,互不往来。但人情关系本就复杂,既然尹夫人、王怀祖的父辈曾关系密切,尹夫人再与王怀祖重建关系,也并非全无可能。 如此一来,既不想伤及宋繇,同时又有可能使唤王怀祖、王怀宗兄弟,先后刺杀沮渠蒙逊和大魏公主的,天下唯尹夫人而已。 霍晴岚认真回想暗探传回的消息:“尹夫人……表面上看,不过是在打打六博戏,弹弹曲子,没什么特别的。” “颐养天年?我不信。” “不过,就在最近,她给李夫人寄了一封家书,问她想不想回伊吾。” 李夫人,说的是李敬芳。不知为何,李敬芳宁愿呆在河西王宫,也不愿随母亲去伊吾,确实令人费解。 听了霍晴岚的话,拓跋月面色一凝,道:“不好,尹夫人怕是有什么图谋。” 顿了顿,拓跋月道:“虽未打过照面,但我了解过她,足智多谋,才思敏捷。当年,李暠创建大业,少不得尹夫人从旁相助。故此,凉州有一谚语,说‘李尹王敦煌’,宫中号为‘二圣’……这样的人是闲不住的。” 正说时,拓跋月忽然轻嘶一声,身子也晃了晃。 “方才一阵晕眩。”她蹙着眉。 霍晴岚、阿澄忙一左一右地去搀她坐下。 “无碍,歇歇就好了,”拓跋月勉强一笑,“我本以为,怀胎十月损的只是体肤,没想到,连脑子都快动不得了。” 阿澄忧心忡忡:“奴去请李侍御师看看。” 拓跋月摇头:“你忘了,他今日休沐,出宫去看望他阿父、小姨了。” “那怎么办?”阿城眉毛揪成一团,“公主生产,也就只两个月了。容不得一丝闪失。” 说及此,霍晴岚突然灵机一动:“要不,我们请那女医入宫,照顾公主一些时日,可好?” 阿澄忙不迭点头:“好主意!这样的话,李侍御师也不用老往宫外跑。” “你呀,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霍晴岚道,“李侍御师和另一位医士都是男子,临盆这种事,实在不便让他们来做。到了那个时候,免不了有河西的稳婆掺和进来,你放心么?” 阿澄讶然,怯怯地问:“会有那种事么?” “怎么没有?女子生产本就是在过鬼门关,须得格外仔细。再说,这宫廷不比寻常人家……” 霍晴岚不再往下说,只等阿澄自己去悟。 阿澄先应了一声,再垂首思索起来,缓缓叹出口气。 第四十一章 这画为何还留在书橱里? 刚过了戌时,拓跋月静静躺在独榻之上,正在沉思。 轻纱曼舞,烛影幽微,忽然间门外传来三声猫叫。 拓跋月忙把手中所握的一册《史记》覆在面上,藏在书页下的眼眸,却闪烁着深邃的光。 沉稳的脚步声片刻即至,一听便是沮渠牧犍。 拓跋月有意把呼吸放得平稳些,但听沮渠牧犍微带诘责的声音:“阿澄,你怎么不劝王后去眠床上睡?” 阿澄忙慌忙应道:“奴先前打盹了,没注意。大王,奴知错了。” 是时候掀开书册了。 拓跋月轻轻掀开书册,半眯着眼:“牧犍……” 声音柔曼而迷蒙,像是才从梦中醒来一般。 沮渠牧犍赶紧走到跟前,捏了捏她手,觉得还不算凉,便轻斥阿澄:“阁里的炭火,还须再加一些。仔细冻坏了王后。” “无碍的,太热了我反而不自在,”拓跋月笑道,“你就别怪我这婢子了。对了,晴岚还在庖厨么?” 阿澄回道:“晴岚说今晚进补的药膳很重要,一直在庖厨守着,亲自熬煮。” “好,知道了。牧犍,坐。” 沮渠牧犍应声坐在她身边,目光柔和地落在她手中的《史记》上,唇角不自觉上扬,显然对此亦颇感兴味。 “怎么想起看《史记》了,阿月?” “在这宫中,长日漫漫,真真无聊得紧。以前还能去后花园,或是华林苑逛逛,现下……”拓跋月黯然一叹。 沮渠牧犍抚慰地拍拍她手:“等到诞下麟儿,就自在些了。” 他顺手拿起《史记》,目光落在上面,看那上面写的是鸿门宴之事,便笑:“我以前也喜欢看这一段。” “是么?对了,”拓跋月见已引入正题,遂偏着头一脸渴求,“有个地方我不明白,你能给我讲讲么?” “好哇。” 拓跋月指了指书页上一行字,问:“‘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我不是很明白。” “哪里不明白?” “且不论刘邦所言是真是假,籍吏民、封府库真能如臂使指,无所遗漏吗?” 闻言,沮渠牧犍缓缓颔首:“应该是可以的。毕竟,秦代的户籍制严谨而周密,把宗室、宦籍、商贾等不同人群,都统摄在内。” “原来如此,”拓跋月仿佛求知欲更旺,“那么,汉代呢?” “沮渠牧犍沉吟片刻,徐徐开口:“回溯汉室辉煌之时,丞相一职,乃国之股肱,掌全国户籍之权柄,郡县之下,皆有专员司职户籍之管理。百姓一旦被官府纳入户籍之中,便成了‘编户齐民’,身份既定,国脉相连。每数年,朝廷便遣使四出,行人口普查之职,以求人口之数,精准无误,以安邦定国。 “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及至后汉末年,烽火连天,战乱不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彼时,人口流动如潮,生死无常,昔日井然有序的户籍统计,亦难逃乱世之厄,恐已难言精准二字。” 说到最后,他已是感慨不已。 “战火连连,百姓生活真是不易,活着都是一件难事,直如蝼蚁一般。我看如今这百年,也未见得好过。” 沮渠牧犍欲言又止,但还是缄口不言,只点点头。旋后,他不经意露出一丝烦闷之色,起身踱到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拓跋月暗自思量:编户齐民减少,只是因为战祸么?豪强地主与国相争,通过坞堡隐匿人口,恐怕也是一大原因。 但她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说得多了,只怕要露馅。 她觑了觑独榻对面的书橱,唤道:“阿澄,扶我起来。” 说罢,便欲起身离座。 阿澄见状,连忙趋步上前欲扶,却不料脚下微趔,似是崴了脚踝。 两人匆忙一顾,心中皆是一念:计划很是顺利。 拓跋月轻嗔一句“你呀,这么急躁”,而后转首对沮渠牧犍道:“牧犍,可否劳烦你将那本《史记》归置书橱之中?” 沮渠牧犍闻言,目光温柔地应允,步履稳健地走向书橱。 一套《史记》,放在书橱的右上角,以拓跋月的高度堪堪够得着。把书册归置好,沮渠牧犍本欲离开,蓦地瞥见其上一层静置的画轴,那画轴有些眼熟,但其上尘埃轻覆,似藏有故事。 他眉头微蹙,不由自主地伸手轻启画卷。 画卷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竟是拓跋月的画像,笔触细腻,神韵毕现。 沮渠牧犍猛地回想起来,这是拓跋月刚到姑臧后不久,沮渠无讳画的。当时,沮渠牧犍就很颇为不悦,为此还找借口让几个宗王返回封地,眼不见为净。 沮渠牧犍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涟漪,怒火与酸涩交织,难以言喻。 拓跋月目光有如实质,刺在沮渠牧犍的侧影上,但在他回眸时,转为恹恹欲睡的情态。 沮渠牧犍目光幽邃,望向拓跋月,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画为何还留在书橱里?” 拓跋月闻言,面色微变,眸中闪过一抹歉疚与无奈:“此画,乃阿奴赠予之物,我怎好把它丢了去?” 她低下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沮渠牧犍不语,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平复怒火。 拓跋月遂道:“快一年了,我一直不曾打开过,牧犍一看便知。” 一语惊醒梦中人。沮渠牧犍目光聚焦在画轴上的尘埃上,心情一时舒畅。他的女人,心里总不能有别人的。 念及此,沮渠牧犍心中怒气全消,面色转霁。 他把画轴捏在手里,温言絮语道:“阿月说得对!” 他轻声叹道:“既是如此,便交由我来保管。日后处理政事之余,或能借此慰藉思念之情。” 此言一出,拓跋月也笑了起来,道:“如此甚好。牧犍便拿去。” 沮渠牧犍怕她生气,又与她说了些旁的话,来逗她开怀。正说着解闷的话,霍晴岚已端着一碗药膳进来。亲手喂了药膳,沮渠牧犍方才叮嘱拓跋月好生休息。 旋后,沮渠牧犍披着月色离去,临走前把那画轴捏得紧紧的,像是怕它玷污了拓跋月似的。 待他走远,拓跋月才压低声音,对霍晴岚、阿澄道:“你们都做得很好,猫的叫声恰到好处,‘崴脚’也崴得正是时候。至于那边会发生什么,且静观其变。” 第四十二章 退到岸边观潮 次日,姑臧城仿佛被无形的紧张氛围所笼罩。 城墙内外,甲士林立,刀剑出鞘,寒光闪烁,将每一寸空气都切割得锋利无比。 城门大开,却不见往日的喧嚣,唯有马蹄声与车轮碾压石板路的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虽知今日的不同寻常,是为了迎接吐谷浑使者,但百姓们依然被这肃穆气氛所震慑,纷纷退避三舍,或躲入家门,或挤在街角,目光中满是敬畏好奇。 人们彼此间压低声音交谈,猜测着这位吐谷浑使者的来意,孩童们被长者紧紧拉住,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了这股不可言喻的威严。但也有知情者在跟人炫耀自己听来的消息,说这吐谷浑与大魏交好,想借贺王后凤体安康之机,与河西王谈谈两国间的贸易。 闻言,有铁匠铺的掌柜愤愤不平,道:“他们占了我们的西平郡,还想谈贸易?拿什么来谈?把他们的冶炼工艺传过来?” 偌多年来,战事不歇,谁掌握了最好的冶炼之术,便能在这天下争得一席之地,吐谷浑正是这样的国家之一。在其国境之内,黄金、铜、铁、朱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吐谷浑人一早便懂得采矿冶炼之术。 当今之世,很多国家所用的弓、刀、甲等铁器,大部分是从宋国取得,再运回国重新冶炼的,唯独吐谷浑,可自采自炼,怎不羡煞他人? 一刻钟后,震耳欲聋的鼓乐声起,紧接着,一队身着华丽服饰、手持各式仪仗的侍从在前面开道。壮观的仪仗队伍之中,一匹高头大马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马背上的拾寅,身着铠甲,头戴金冠,威风凛凛,眉宇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自信。 出于长年作战的习惯,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周遭,仿佛能洞察每一处细微的波动,让围观的百姓不禁屏息凝神。 似是被这目光骇住,人群中忽而闪过几道人影。他们或藏于阴影之下,或借人群掩护,不时交换着警惕的眼神。一时间,暗流涌动,但最终归于寂灭。 旋后,酒泉王沮渠无讳亲自迎候,与拾寅的仪仗队合流。 穿过几条大道,仪仗队来到四合馆,拾寅便要在此下榻。 拾寅入住四合馆之事,以最快的速度传报于拓跋月。 坐在望舒阁内,拓跋月支颐深思,颇有运筹于帷幄之中的快感。 四合馆,取“天地人己”之意,是一座专为接待使臣所盖的馆阁,之前素延耆也在这里住过,后来他的牛马撞了孟太后,他才被拘在别馆。 应该说,这是河西国待客最高的礼遇,一年也用不上几次。 也不只是这层礼遇,亲自让宗王去城门迎接,也是少有的架势。一切都似在向世人证明,吐谷浑的使臣拾寅是非常尊贵的客人。 可这样的尊贵,让拓跋月觉得甚是蹊跷。 拓跋月抑声道:“宋国改吐谷浑主慕利延为河南王,并封慕利延的长子繁昵为抚军将军、嫡子瑛为左将军、河南王世子,拾寅为平西将军。这个拾寅,是慕利延的第三子,骁勇善战。吐谷浑之所以能攻占西平郡,拾寅也出了很大的力。” “这么说,吐谷浑派这个平西将军过来,是不怀好意了?”阿澄问。 她本一天真少女,但好在不蠢,在宫中耳濡目染,现下也有了一些洞烛幽微的本事。 拓跋月面露赞许之色:“你说得对,吐谷浑并非无人可用,但却派出这么个人,与其说是来贺喜,还不如说是来炫示武功。 “竟然敢算计到公主的头上!”霍晴岚嗤之以鼻,“他们是觉得大王好惹,还是公主好欺负?” 想明白这个关节,阿澄也颇为气愤,道:“这么欺负人,我们该怎么做?” 拓跋月沉吟道:“什么都不用做。” 霍晴岚、阿澄面面相觑。霍晴岚心下不安,道:“奴知公主算无遗策,但此事非同小可。奴以为,既然吐谷浑派平西将军过来,便不可能谈及归还西平郡一事。” “自然。” “若吐谷浑得逞,大王忍下这口气,只怕将来还得把账算在您头上。” “接着说。” 霍晴岚斟酌着言辞:“倘若大王忍不下这口气,恐怕会当场发难。两国之间,恐有战事。这对我们没好处,也对两国百姓没好处。只怕是生灵涂炭啊!” 听得这话,阿澄对霍晴岚的敬佩之心,又多了一分。 扪心自问,拓跋月虽待她至厚,但她毕竟是河西国人。当她看出拓跋月和大王不齐心,明里暗里都在为母国谋利,还曾经动过离开是非之地的念头。 但时日久长一些,她看得出来,拓跋月不想宣战,只想能让沮渠牧犍对大魏归心。她虽然也耍手段,但要么是为了自保,要么是为了筑一道防线。从根本上说,她和霍晴岚都是良善之人。 此时,拓跋月不知阿澄心中所想,只微笑着觑着二位亲近之人。 “会不会还有第三种可能呢?” 阿澄不作声,但听霍晴岚问:“第三种?” “不妨猜猜看,大王有这么多的臣子可使,为何偏偏让酒泉王来迎接他?” 见她二人还在犹疑,她便略略解释道:“觊觎王嫂,私下渔利,单是这两样就够大王治他罪的了。大王能忍到今日,有多么不容易。” 听了这话,阿澄似懂非懂:“公主的意思是,不做事就不会错,做事就必然会错?” “是的,所以,那日我要你们配合我,务必要让大王看到那句话,再看到那幅画,这样他才能下决心处置老六。而处置的方式……” 拓跋月从案前拿起一只玉佩——那是沮渠牧犍所赠,高高举起而又往下一掷下去。 玉佩落在地上,砰然裂开,四下飞溅。 “等着看,没几日,便有我想要的结果了。”拓跋月抿唇浅笑,“我已推波助澜,现在该退到岸边观潮了。” 她觉得有些疲乏,顿了顿,又道:“我乏得很,要早些睡了。” 第四十三章 夜刺 申时三刻,姑臧城郊的一隅院落。 女子身姿妖娆,伏在沮渠无讳的身侧,眼波流转间,尽是勾人心魄的媚意。 “阿柔,你呀,身姿比名字还要娇柔。”他赤膊搂住女子,一副迷醉之色。 门外,尚荣一脸焦急,唤了好几声,沮渠无讳才懒懒洋洋地应道:“知道了。” 今日,他本不该被绊在温柔乡里,偏生他宠爱的女子阿柔,托人给他送了情书,要他无论如何过来小聚。 信是晌午收到的,沮渠无讳脱不开身,但也觉得心猿意马。情书上,有阿柔印上的唇痕,红而小巧,煞是诱人。 适好,平西将军拾寅及副使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需要休养,明日再进王宫。沮渠无讳便趁机溜出了四合馆,打马去了姑臧城边。 他还道阿柔是因旁的事找她,哪知她一见着他,便拱到他怀里来,嘤嘤而泣。 她想他了。而且,癸水已过,正好温存一番。沮渠无讳哪里还忍耐得住。 一晌贪欢,自不在话下。 “过两日我再来。”沮渠无讳亲亲阿柔的脸蛋,要从眠床上爬起来。 阿柔嘟起嘴来,恹恹不乐:“才见了多久,你就要走?有什么紧要的事,竟比阿柔还重要么?” 她的声音软糯中带着几分哀怨,听得人心疼。 沮渠无讳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阿柔,非是我不愿,实是职责所在,我须即刻归去,亲自督守,方能安心。” 阿柔秀眉轻蹙,微有失落之色,抱怨道:“一年之中,你只在姑臧停留不过旬月,即便如此,你也并非时时相伴。我问你,你待我可有真心?” 一席话,既有委屈,亦有不甘,似在质问,又似在寻求一个答案。 沮渠无讳轻叹一声,伸手欲抚上阿柔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阿柔,你知我心意。这三年来,金银财宝,锦衣玉食,我何曾亏待于你?” 听得这话,阿柔听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倔强地侧过头去拭了,又定定地看住他:“六郎,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分,一个能让我光明正大站在你身边的理由。” 沮渠无讳沉默片刻,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抱歉,我做不到。我阿母虽不在身边,但约束我甚严。他不允我纳妾。” 阿柔赌气地把自己埋进被中,逾时才闷声道:“你这是要一辈子把我藏起来了?” 说穿了,这就是要她做外室。 沮渠无讳笑了笑,手探进被中胡乱摸了一气,方才道:“金屋藏娇,不亦美乎?” 好容易从阿柔处抽离,沮渠无讳打着呵欠出门,被守在门外的随扈尚荣盯了好几眼。 沮渠无讳便问:“你看我作甚?” “大王看起来有些疲倦,眼睛怎么红红的?”尚荣直言不讳。 “是么?”沮渠无讳一边蹬鞍上马,一边回他,“不觉得啊,我感觉浑身满是力气。” 刚说完话,忽觉身子有些发热。 沮渠无讳把衣襟扯开了些,却仍然觉得燥热,只得把整个袄子脱下,再打马而还。 才刚过了元日,寒气未散,他却好似春日挣脱束缚的风。突如其来的自由轻松,让他身子格外轻盈起来,但脸上仍滚烫发红。 随扈尚荣紧随其后,不无担心地看着他。 归途之中,夕阳如熔金般倾泻而下,披在四合馆上。 四合馆中,绚烂的余晖,把平西将军拾寅的身影映得格外挺拔。 他立在院中,手持长弓,对着临时制成的靶子击射,无一虚发。那气势宛如战神降临,哪里像是之前上吐下泻的人。 见沮渠无讳归来,拾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道:“酒泉王,可有兴趣来射一回箭?” 他虽未言比试,但这意思再鲜明不过。 沮渠无讳刚进馆中,本来想问候他的身体,此时被对方一激,便没心思问了。 忽而,他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竟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来!” 他红着脸,行走如风,上前便搭弓射箭,看得尚荣心中忐忑不安。 两人同时射出。拾寅的箭术非同凡响,箭箭中的,沮渠无讳比不过他,暗自咋舌。 他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失风度,转而将目光投向尚荣:“尚荣,你来!” 尚荣箭术极高,犹在拾寅之上。别人射箭,讲究的是例无虚发,而他更能百步穿杨。 不过,眼下不是逞能的时候。 尚荣犹豫片刻无奈应下,但心中却有了计较。但见,尚荣的箭矢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堪堪落在了拾寅靶心之旁。 瞟了一眼沮渠无讳的臭脸,拾寅心下了然,笑道:“承让了。先前止了泻,身上乏力,想着不能荒怠了箭术,便起来走动了一番。多谢酒泉王、小兄弟陪伴。” 沮渠无讳遂拱手道:“陪伴不周,还请见谅。晚膳已备好,还请平西将军移步。” 用完晚膳,拾寅在院中散了会步,再去房中沐浴更衣。 夜色如墨,上弦月高悬,温热的水雾缭绕。拾寅浸在水中,只觉异香扑鼻,不由惬意地哼起歌来。 突然,窗外风声骤紧,数道寒光穿透窗棂。箭矢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刺入房内,射在浴桶上,震得水花四溅。 拾寅双目圆睁,惊怒交加,侧首避让。 更多的箭矢逼近眼前。危急关头,他一个纵跃跳将出去,滚落在旁,仅来得及捞起一件下裳匆忙围上。 赤足踏过湿滑的地面,他身形一展,已跃至窗边,正好对上三名翻窗而入的刺客。每个人都带着刀。 三人皆是一身夜行衣,面覆黑巾,眼神中透出慑人的杀意。 拾寅头脑清醒,但并未喊话,只与刺客们近身肉搏。 刺客既然能进,想必已将四合馆中诸人一并拿下。 此时此刻,他只能凭一己之力,与刺客相抗。 几招下去,拾寅夺来一把刀,登时胆气更壮。 然而,他刚举起刀来,便觉灵台间一片混沌,手臂似也失了大半力气,不禁暗暗心惊。 寒光罩面而来,拾寅疾步后退,闪到屏风之后,但那寒光倏然而至,闪电般劈了过来! 第四十四章 你的确是贪得无厌! 夜半三更,星辰隐于浓云之后,倏尔刮起一阵疾风。 姑臧宫城内,位于南边角落里的别馆,烛火昏寐。 沮渠牧犍的身影半隐在烛火中,意味不明地看向跪伏在地的酒泉王沮渠无讳。 没记错的话,他的这位臣弟,很少向他伏拜,除非是做错了天大的事。也许是因为父兄的包容,也许是因为他有母妃乞伏琼华撑腰。 念及此,沮渠牧犍一阵冷笑。 但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以前。沮渠牧犍敢保证,这厮再也无法猖狂了。 “孤方才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良久,沮渠牧犍好整以暇,丝毫不为使臣拾寅的安危担忧。 前一晚,拾寅在四合馆中遇刺。 在淡淡的药香与未散的惊惶中,一名刺客劈开了屏风,直取拾寅命门。 眼看拾寅就要送命,吴峻将军犹如天兵一般,从外间赶来,当场射出匕首。那刺客刚刺中全身乏力的拾寅一刀,就直直地栽倒在他跟前。 旋后,吴峻和手下的士兵一拥而入,擒住了活着的两名刺客。其后,两位刺客舌中所藏的毒药,已被搜出,欲死不能。拷问之后,他们吐着大口大口的血,交代了刺杀的细节。 刺杀是由尹夫人主使的。尹夫人一直在秘密豢养刺客,以前刺杀先王的王怀祖,后来刺杀武威公主的王怀宗,而今刺杀吐谷浑使者的几名刺客,都是出自她的授意。 目的,无非是报灭国之仇。就算不能直接拿下沮渠蒙逊的性命,也要扰乱河西国与邻国的邦交,让河西国陷入难堪之境。 这一次,刺客在平西将军拾寅入城之时便盯上了他。他三人跟踪到了四合馆附近,伺机而动。本以为,拾寅当日便要入王宫,他们便打算在拾寅入宫路上行刺,如此便于逃跑。 没想到,这人不知为何,竟然一直留在四合馆内。刺客便趁他沐浴之际,行刺杀之计。 “我说,我也被刺客下了药,不能动弹,所以救援不及。”沮渠无讳再重复了一遍。 话语中,没了平日的桀骜,但仍有一丝不服。 沮渠牧犍听出这层意思,便寒着脸问:“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你从头到尾就没有错?” “自然是有错,”沮渠无讳微微抬头,“但拾寅伤情不重,后果也不严重。” 闻言,沮渠牧犍一掌劈在榻上,震怒道:“不严重?这叫不严重?” “我……臣弟本来不想做这大鸿胪的,我也知道我不胜任,”沮渠无讳狡黠地眨眨眼,“所以这事儿不能全怪我。” 这一席话,摆明了是想推卸责任,扣沮渠牧犍一个识人不明之罪。 “混账!孤用心栽培你,倒成了孤的不是了!”沮渠牧犍怒极,“若你觉得你不堪大用,大鸿胪可以不做,酒泉王也不用做了。” 沮渠无讳心下一凛,忙把身子伏得更低:“臣弟只是说,我不胜任大鸿胪。” 听至此,沮渠牧犍忽而仰头大笑,鼻息扑在烛火上,烛火也摇曳不止。 沮渠无讳不知他在笑什么,便悄悄抬首看他,堪堪对上他阴鸷的眼。 这双眼…… 沮渠无讳以前曾见过,在他父王的脸上。那时,自己还小,看父王处置叛军流露出这样的笑意,他着实被吓住了。 他能读懂那眼神里的腾腾杀气。 现下,这样的一种眼神,正居高临下地罩着他。 沮渠无讳喉头一干,不敢说话,生怕他一说话,那阴鸷的眼中会迸出杀气。 “六弟啊,”沮渠牧犍见他有了怯意,突然发话,“酒泉王这个名号,确实不适合你。顶着这个名号,你做过多少错事,你知道么?” 沮渠无讳脑子嗡嗡直响:“臣弟不知。” “孤一直觉得奇怪,尹夫人为何要从你的辖地逃跑,是打算去投奔你么?” 沮渠无讳咬咬唇:“这我哪儿知道。大王您要我放他走,我不是放了么?” “恐怕,孤不这么说,你也会放她走的,不是么?” “没……”沮渠无讳心慌起来,“臣弟不敢作此想。” “不敢么?”沮渠牧犍眯着眼,勾起唇角,“孤怎么听说,她经常给你送东西啊,什么琉璃器啊,琥珀宝石啊,跟不要钱似的往你那里送。你倒是说说,你俩到底有什么勾当啊?” 闻言,沮渠无讳只觉重锤落下,把他的心砸到了谷底。 阿母的身边,有沮渠牧犍的人! 来不及多想,他忙不迭磕头认错:“绝无勾当,她只是要我多为她说好话,多护着她。所以,我才收了她一些好处。” “是么?” “是。” “你可知,当年是尹夫人指使王怀祖刺杀先王的?” “这个……”沮渠无讳一副懵懂之色,“臣弟哪知道这个?我要知道这个,第一个把她抓起来,送到先王陵前。” 骤然间,沮渠牧犍脸上又浮出好整以暇的神色,饶有兴致地看他演戏,听他狡辩,口中却不置一词。 等沮渠无讳发现沮渠牧犍玩味的表情,他才又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作反省之语:“可是,臣弟的确做错了,我不该贪得无厌。那些琉璃器,琥珀宝石之类的,我就不该拿。” 说到这儿,沮渠无讳忽然一个激灵,暗道:不对啊,我只送了阿母琉璃器,但没有送她琥珀宝石。他怎么知道的? 未及细想,便听沮渠牧犍猛地抚掌大笑:“六弟啊六弟,你让孤怎么说你才好呢?你今天说了很多话,但不尽不实之处甚多,唯有这一句,说得很对。你的确是贪得无厌!” 沮渠无讳眉关紧锁,暗道:他还知道什么?莫不是在诈我? 念及此,沮渠无讳按捺住内心慌乱,装起傻来:“臣弟有罪,臣弟实在不该拿尹夫人的好处。要是一早抓住她,就没有今日之事了!” 说着,不禁在心里暗骂:这老虔婆,竟然自作主张来刺杀吐谷浑使臣,是想害死大王,还是想害死我? “除了这个呢?”沮渠牧犍追问。 “没了。” “没了?”沮渠无讳俯身看他,眼中寒意如刀。 顿了顿,他大笑:“你确定,你没收受过其他人的好处?” 第四十五章 一石三鸟 其他人…… 沮渠无讳心乱如麻,暗道:那件事周密至极,只有我和尚荣知道,而尚荣不可能背叛我,除非是大王收降了坞堡中的人。但应该也不至于,那些人自曝其私,有何好处? 一定是在诈我! 打定此念,沮渠无讳仍然装傻:“臣弟没收过其他人的好处。” “你若坦白,倒还有一线生机。这生机你要是不要?”见他还要嘴硬,沮渠牧犍眸光更冷。 岂知,沮渠无讳听得这话,反倒不惧了,抬头淡笑着看他:“先王临终前让我们发过誓,沮渠氏不可自相残杀。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沮渠牧犍心下一凛。 这话,先王确实说过,他还说,他在民间有一秘密组织,叫“天元门”,若他崩殂之后,沮渠氏发生内乱,天元门人将替他主持公道。 多年来,天元门从未露面,沮渠牧犍都怀疑它是否存在。 但也只是怀疑,不敢不遵。思来想去,他以为,若真有天元门的存在,恐怕是在先王遇刺之后。毕竟,在王宫中竟然出现这等事,让他心里惶惶不安。 印象里,先王在遇刺后培植了一支影卫,所谓的“天元门”很可能就是影卫来充任的。而纵观凉州,最有可能掌握着这影卫的,应该是孟太后。 所以,孟太后不可得罪,她儿子也动不得。 这一点,沮渠牧犍心知肚明,所以他只想,也只能,杀鸡儆猴。 这厢,沮渠无讳见沮渠牧牧犍半日不语,知他心中有所顾忌,脸上又有了几分得色。 正在此际,沮渠牧犍忽而一笑:“欺君之罪,大过天。谁又怕什么天诛地灭?倒是你,应该多想想,你做那些事,到底犯了几条国令?” “那您说说,我做什么了?”沮渠无讳梗着脖子。 他倒要看看,这人是不是在诈他。 “在酒泉郡内,巢胡齐尚四家的坞主,你很熟悉?”沮渠牧犍斜睨着沮渠无讳,“他们每年给你多少好处,才值得你为他们做隐匿人口的勾当?” 隐匿人口,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重罪。 百年以来,战乱频仍,当地百姓或流民为求自保,多依附于本地宗族或豪强,筑堡垒以自守,号为“坞堡”,其首领被称作“坞主”。几乎每一座坞堡,都占有大片土地和百姓,每逢战时,坞主便会率领坞民作战。故而,这些坞民亦民亦兵,且耕且守,戮力一心,同恤危难。 也因如此,坞堡几乎不受国君掌控。诸国之中,虽无一国能彻底取缔坞堡,但为了征收赋税,国君都必须用种种方式加以控扼。沮渠氏所用之法,便是实报人口,按章纳税。至于这人口之数,则由辖制每个郡的宗王负责核验。 多年来,沮渠无讳帮着几位坞堡主隐匿人口,从中谋利,吃得一嘴油还擦不干净。 话说至此,沮渠无讳也瞒不下去,只仰头问:“大王怎么知道的?” “你猜?” “我不猜,”沮渠无讳冷笑道,“休想离间我和尚荣。” 他大概能猜出,因为尚荣和他关系密切,沮渠牧犍早就向尚家下手了。 随扈尚荣,正是尚家坞主的小儿子。 “尚荣自然不会背叛你,但你能保证坞堡中的其他人不会么?”沮渠牧犍盯住他。 “你……收买了谁?” “何须收买?坞堡中那么多人,总不见得人人齐心。受到不公待遇,不得去向天子申诉一番?”沮渠牧犍挑挑眉,目中满是嘲谑之意,“孤还道,坞堡里的人,还真都效忠于坞主呢,看来他们还是知道,天下到底是何人所有!” 沮渠牧犍虽未说及此人名姓,但沮渠无讳心里已有了个猜想。 心里咒骂那人一回,沮渠无讳冲着沮渠牧犍蔑然一笑:“天下?天子?笑死人了!你算什么天子啊!是把亲儿子送到大魏当质子的天子?还是,不得不娶一个冒牌货当王后的天子?” “你说什么?”沮渠牧犍眼中蓄起怒意,快步走到沮渠无讳跟前。 “我说,你算个鬼的天子啊!”他毫不退让,一骨碌翻身起来,一脸桀骜地笑起来。 危险迫近,但他反而不怕了。那人再厉害也不敢处死他。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他这王兄。 沮渠无讳才刚咧嘴一笑,脸上便重重挨了一耳光,细皮嫩肉顿时红肿起来。 “嘶——你——” 话没说完,腿窝又挨了狠狠一脚,被踹趴在地上。 沮渠无讳怒火腾腾,待要翻身起来还手,却又被对方的靴子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他这才知道,他王兄竟然力气如此之大。 可沮渠无讳偏偏还要犟,一阵桀桀怪笑后,他说:“你踹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做,还有个人呢,你敢不敢收拾他?” 这人是谁,兄弟俩都心知肚明。 “不敢?闹了半天,王兄这是挑软柿子捏啊!” 闻言,沮渠牧犍被戳到了痛处,霎时间怒不可遏,对着他一顿狂踹:“软柿子!软柿子!软柿子!” 沮渠无讳骇了一大跳,全然不敢反抗,只得咬着牙被踹了一脚又一脚。 直到,他痛得麻木,口角吐出一滩血来。 “大王,打不得了。大王——” 一旁有人在劝。是蒋恕,沮渠牧犍最忠心的内侍。 先前,他一直没出声,沮渠无讳都快忘了,旁边还有一人。 想他酒泉王少年风流,威风凛凛,曾是多少妙龄女子的春闺人,今日竟在低贱的内侍跟前出丑,还得让他来劝! 耻辱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沮渠无讳只觉自己快被这耻辱感给呛死了。 “不用你劝!你个没根的东西!” 蒋恕闻言,垂下眸去,一语不发。 沮渠牧犍怔了怔,又踹他一脚:“这最后一脚,是替孤的内侍踹的!孤的人,还由不得你来骂!”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又口出谑语:“你倒是有根,可你的人都忠心于你么?你猜,为什么,你的女人,要在你忙公务的时候去陪她?” “你——是你——” 沮渠无讳闭上眼,满心绝望。 忽然想起,琥珀珠宝这等物件他没送给阿母,只送了一些给阿柔。原来,他自诩风流,花间浪迹,多年来也只对阿柔有些情意,却终究是错付了。 电光火石间,所有事情都连成一片,沮渠无讳恨恨道:“我明白了!我还奇怪,为什么拾寅会上吐下泻,会在沐浴之后丧失力气。原来是你!你知道刺客要来!你在那儿推波助澜!所以,你让我当大鸿胪,故意让我犯错!” 这个人…… 教训了吐谷浑,揭穿了尹夫人,还惩戒了王弟。 一石三鸟,好手段啊! 沮渠无讳突然战栗起来,口中又迸出一丝血来,萎靡地伏在地上。 但听脚步声起,渐行渐远。 一句冰冷的话抛过来,“好好待着,放心,死不了。” 闻言,沮渠无讳怒火攻心,又喷出一口血来,终于晕厥过去。 第四十六章 一石四鸟 河西国承和七年,元月五日。 沮渠牧犍为安抚邻邦吐谷浑,将贪恋女色、玩忽职守的酒泉王沮渠无讳羁押于别馆,不可轻赦。 经此一事,吐谷浑也暂不再遣使来,双方通使之期延后。 拓跋月身子已很沉重,不能亲自去问候平西将军拾寅,只遣人送礼至四合馆慰问于他。而拾寅伤愈之后,遂请入宫贺王后安康,并表其谢意。 在华林苑见过拓跋月后,拾寅回到四合馆。 目送拾寅离去,拓跋月心中一阵轻松,现下不只是沮渠牧犍,她自己也圆满地解决了四个麻烦。尹夫人,沮渠无讳,吐谷浑,酒泉郡的坞堡主。 和亲路上,尹夫人遣人行刺,其目的是让河西国得罪大魏,想借大魏之手除掉河西国,以报河西灭她夫国之仇。想得挺美,真当她大魏的侍卫是吃素的! 再说沮渠无讳,他明知尹夫人当年派刺客刺杀他父王,竟然与此人合作,搅乱河西之政,借机上位,此举看似高明,实则愚蠢。一旦两国交战,以魏军之力,姑臧陷落只是迟早的事。即便他沮渠无讳能做国主,称皇帝,守着一个破落国家朝不保夕,又是何苦来哉?更不用说,他还隐匿人口,触了沮渠牧犍的逆鳞。 而吐谷浑,借着为自己贺喜之机,想在河西国耀武扬威,顺便窥探实情。她拓跋月可容不得有人算计她! 至于说坞堡主。拓跋月一直担心,万一将来河西国与大魏交战,会得到坞堡主的支持。而现下,沮渠牧犍羁押沮渠无讳,坞堡主们不难看出,这是因为沮渠无讳帮他们隐匿人口。如此一来,酒泉郡的坞堡主必恨沮渠牧犍,日后不会有亲附之心。以此类推,其他郡的坞堡主,或多或少也与本地郡王有勾结。经此一事,谁还敢行贿赂之事?故而,按理说,沮渠牧犍得罪的,是所有的坞堡主。 当然,这其中也难免有不太看得清局面的糊涂蛋,不知沮渠无讳是栽到了这上头。此事也不难办。拓跋月已让赵振悄悄播散消息,沮渠无讳因贪墨而遭受羁押之事,必会传入坞堡主的耳中。 此番筹谋虽然辛苦,好在一石四鸟,且以逸待劳。拓跋月隐身其后,岂不美哉? 屏退其他人,只霍晴岚、阿澄在身边服侍。 拓跋月吃了一回茶,心情愈发轻松。阿澄遂趁机问:“公主,我有一事不明。” 她虽听公主指示办事,但有些事还想不明白。 “你说。” “旁的事,阿澄都明白,只是,公主是怎么猜到,大王知道酒泉王隐匿坞民的事的?” 沮渠牧犍警惕心强,身边的人无不经过严格挑选,唯有宋鸿因出使平城,被拓跋月招纳于麾下。但是,宋鸿虽是起居郎,却不可能时刻守在沮渠牧犍身边。沮渠牧犍也不会让起居郎知道,酒泉王做下那等恶事,否则此事若载入《起居注》中,可不好删去了。 所以,拓跋月只能猜。 闻言,拓跋月忖了忖,择要解释道:“前段时间,蒋恕在宫门口,接应了一个人进来。我虽不知此人是谁,但也不妨事。那几日,大王经常看地图,又看着坞堡的陶器发呆,他还去度支部查了下户籍。我只知这几点,也能把这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应该是有来自坞堡的人,投诚了大王,告诉了他一些秘密。” 拓跋月曾让赵振交代宋鸿,任何细小之事皆可报来,她自会磨算。 说至此,拓跋月啜了口茶。 霍晴岚顺着往下说:“这个秘密,肯定和坞堡的户籍有关。” “那是自然。顺着这个思路捋下去,不难猜到,坞堡主必然隐匿了户口。而河西国让几位宗王核验当地坞堡的坞民数量,按理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答案只有一个。”拓跋月抬眼看向阿澄,点拨到此为止。 阿澄恍然大悟:“酒泉王贪墨了。” 霍晴岚看她一脸豁然开朗的喜色,忍俊不禁:“你可算想明白了!” “都是公主带得好,都是公主家令教得好。”阿澄笑了笑,转而她又困惑起来,“可是,国内有很多郡啊,公主怎么知道,是酒泉郡、张掖郡,不是别的郡?” 拓跋月凌空虚点了点她脑门,笑道:“你问题真多,但余下的事自己想。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不迟。” 阿澄“哦”了一声,把好奇心压了下去。 拓跋月自有一番想法。 她的所有筹谋,只有霍晴岚才尽数知悉。其他人,都只知一鳞一爪。此举自然是为了稳妥,但她也希望,每个人都能警醒一些,懂得去连缀蛛丝马迹,凡事有自己的判断。 否则,他们一干人生活在别人的地盘,步步都是危机。 所以,她不会告诉阿澄,看守宫门的卒子是可以收买的;河西数郡的马车,为区分起见,车头都饰了不同颜色的彩漆。以此为线索,很容易弄明白,当日进宫门被蒋恕亲自接待的马车,涂着绿色的彩漆,来自酒泉郡。 逾时,拓跋月返回殿中。 还没下肩舆,拓跋月便看见一人守在德音殿门口,黑着一张脸看她。 是李云洲的小姨阳英。 李云洲很花了些心思,才把阳英请到宫中来。她所开的医馆,则由李宏暂时看顾。 阳英医者父母心,一见拓跋月便抱怨道:“公主出去也太久了,药都要凉了。” 几日前,阳英为拓跋月诊脉后说,她身子本来健旺,但忧思过重,恐有早产迹象。故此,近些时日要少走动,多进补。 但看起来,她说的话拓跋月没听进去。 “使臣亲自来致谢,不便去大殿,也不便在德音殿,也只能去园囿中了。我这也是勉为其难。”拓跋月好脾气地解释。 看她要下肩舆,阳英忙上前一步:“我来搀公主。” 虽才七个多月,但这胎儿个头极大,阳英唯恐闪失。 一边入殿,一边听阳英絮叨,说她让李云洲亲自去熬药,那方子明明味道不苦,他非得说苦,还说要备些蜜煎。 拓跋月莞尔一笑。他了解她,她吃不得苦味。 第四十七章 原来是面首啊! 傍晚,夕阳照在德音殿的宫檐上,染上了一层妖异的红色。 太妃乞伏琼华,一袭素衣,缓步走到德音殿门口。宫女瓶儿紧随其后,满脸忧色。 深吸一口气,乞伏琼华扬声高呼:“乞伏琼华请见王后殿下!” 门内的寂静,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片刻之后,只听“吱呀”一声,宫门缓缓开启,小黄门黄平探出头来,向她行礼,口称太妃万福。 “我要见王后。”乞伏琼华昂首道。 黄平面露难色:“太妃还是请回。王后正在静养,不宜见客。” “我有要事!”乞伏琼华强调。 亲儿子无讳被羁在别馆,据说身上还受了伤。乞伏琼华这两日,急得都上火了,眼里布满了血丝。 她先去求见沮渠牧犍,被拒之门外;再去求孟太后说情,也被她婉转拒绝了,她还流着泪说,大王之所以这般惩戒老六,怕是因为他曾画过王后,惹怒了大王。 乞伏琼华无法,便求到了王后的门前。 “奴知道太妃心急,可是……”黄平低声道,“关于酒泉王的事,大王已有决断,王后也无能为力啊!” 闻言,乞伏琼华身子微颤,心道:这女人心胸也太狭隘了!不就是画了你画像? 她自然不知,棠儿被她和孟太后收买之事,早被拓拔月看破了。 乞伏琼华越想越气闷,猛地跨前一步,怒火中烧:“静养?她腹中的孩子尚需安宁,我儿之命又何尝不需要她慈悲垂怜?我今日,必要求一个公道!” 说着,她搡开黄平,便要往里冲。 黄平哪敢忤逆她,只得跟在她身后一顿大呼小叫。 这动静,瞬间打破了周遭的宁静,宫女内侍都惊愕不已,但又无人敢拦。 便在此时,从翠华楼中闪出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地挡在乞伏琼华跟前,浑似一道高墙。 瓶儿护主心切,忙上前斥道:“大胆!竟敢在太妃跟前造次!” 其中一人乜斜着眼,上下打量瓶儿一眼:“大胆?你可知这是德音殿,不是你永福殿!” 乞伏琼华定睛一看,见说话这人少年英俊,便想起他的名姓来,遂嗤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面首啊!” 她并无实证,只听过捕风捉影的一点事,但在她脑子里,不知排演了多少次拓拔月和李云洲的情事,故此,一气之下竟然口无遮拦。 话音刚落,李云洲脸上便浮出一层怒意,拧眉道:“你说什么!” “你是什么,我就说什么!”乞伏琼华针锋相对。 “可笑!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李云洲怒气填胸,话刚出口忽觉不妥,忙指着瓶儿吼道,“我知道了!定然是你乱嚼舌根!” 瓶儿猝不及防,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云洲径上前去,啪啪地掌掴了她一顿,毫不手软。瓶儿全无招架之力,一张俏脸被打得通红。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住了,不知李云洲何故如此暴躁,难道是想吓唬太妃? 倚在梁柱后的棠儿,也被骇住了,赶紧把自己藏得再深一些。 就在这时,望舒阁外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响,紧接着,公主家令霍晴岚立在阁门口,高声道:“王后说,凤体违和,任何人敢在殿中喧哗,一律赶出门去!” 顿了顿,她又用略带安抚的口吻劝道:“太妃还请谅解,王后居深宫,执中馈,不敢越雷池半步,帮不了你的忙!还请太妃回宫歇息。” 乞伏琼华待要说话,李云洲身边的另一人,已冷着脸对她做了个“请”的动作。 她记不清这人叫什么名字,但依稀记得是个侍卫长,功夫很是了得。 瞅瞅一旁嘤嘤而泣的瓶儿,乞伏琼华顿时也觉得脸疼,只得悻悻而去。 出殿之前,她瞪着德音殿里沉默的宫女内侍,往地上唾了一口:“呸!”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但拓拔月哪里畏她? 此时,她正卧在眠床上看书,面容平静如水。等霍晴岚回禀,说乞伏太妃已离去,拓拔月才颔首道:“如此甚好。” 想起乞伏琼华的所作所为,拓拔月道:“且不说酒泉王,从我到姑臧的第一天起,太妃便没打算让我好过。这个时候,想起来求我了?岂不是痴心妄想?” 对敌人仁慈,无异于给自己挖坑。若是没几天,沮渠无讳就放出来了,天知道这对看似精明实则愚蠢的母子,会做出什么蠢事! 拓跋月看向窗外,突然想起李云洲方才反常的举动,不禁有些困惑,她便让霍晴岚把他唤进来。 少时,李云洲灰着一张脸,慢慢走进来。 拓拔月直接道出心中困惑:“你为何要打那个瓶儿?” “因为我说错了话。”李云洲直言,“那个太妃出言不逊,我一时气愤,说话没过脑子,就说‘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怕她仔细去想,暴露了棠儿。” 原来,是想扰乱乞伏琼华的心思。 拓拔月想了想,道:“无碍,以太妃的头脑,未必注意到你这句话。你无端暴怒,反而显得……” 她顿了下来,强行按住“心虚”二字不说。 李云洲眉头紧锁,直勾勾地看着拓拔月:“显得什么?” 霍晴岚忙插言道:“公主的意思是,显得你太不怜香惜玉了。” 这话听得李云洲笑起来:“我都不认得她,管他什么香什么玉!再说了,她一直跟着那太妃,能是什么好人!” “纵然如此,你无端打人,似乎也不妥?” “嗯?”李云洲眉头又锁起来,似乎很不认可拓拔月所言。 相处日久,拓拔月益发觉得,这少年说话做事,都带着一丝邪性,尽管他一心护着她。 见与他说不通,拓拔月只得挥挥手:“我有些乏了,你下去。” “公主须得先喝完药,才能歇息。”李云洲不走,盯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 拓拔月被他看得不自在,遂捂了捂小腹,笑道:“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实则,拓拔月不想见客,并不仅仅因那人是乞伏琼华。今日一早,阳英发现,拓拔月猥裤上有一丝血迹。 阳英忙给拓拔月开方子,彤史沙灵唯恐闪失,忙把此事录在册子中,并已禀奏于沮渠牧犍。 “如此,公主请静养,”李云洲看了看阿澄,“记得给公主喂药。” 第四十八章 云从是谁? 将睡时分,月光透窗洒在望舒阁中,甚是清凉。 拓跋月却觉得有些燥热,遂褪去了外袍,让阿澄服侍她洗漱。 阿澄拧了帕子,手触在她额头上,微微觉得有些烫,再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忙道:“公主,您又发热了。” 说罢,她忙去案上取药。 妊娠以来,拓拔月发热过好几次,以致于李云洲心生担忧,特意备上了退热的药丸。 这厢,拓拔月刚服下药丸,霍晴岚已把李云洲、阳英带了过来。 二人诊了一回脉,结论与以前一样。李云洲遂去庖厨亲自抓药熬煮。阳英则让拓拔月躺在榻上,袒出她右手臂,沿着中线开始推按。 拓拔月瞧着新鲜,遂好奇问:“阳大夫,这是什么法子?” “推按之法,清天河水,退六腑、清肺经,对小孩儿最有效。先是清天河水。这里,右手腕到右前臂内侧正中,从腕横纹推至肘横纹,连推四十九下。”阳英道。 她的手指很有力度,但又不致疼痛。 “我不是小孩儿。”拓拔月打趣道。 阳英幽幽地看她一眼:“公主容易犯热病,与小孩无异。” 她又看了一下她微微发红的皮肤:“不行,都泛红了。” 她便吩咐阿澄:“阿澄,你去取一枚鸡子,磕出蛋清来。” 须臾,阳英把蛋清敷在她腕臂之上,轻轻按揉,而后再推按起来:“敷上蛋清后,推按起来就顺畅些了。公主肌肤太嫩了。接着,要退六腑,清肺经……” 拓拔月却无心听她说话,一瞬间神思飘到了数年之前。 那时候,她住在霍家村,生活困顿不堪。阿母在家里纺织,她便进山去砍柴。如果运气好砍得多,她也会拿一些去集市上贩卖。 因为这个,她的肌肤并不细嫩,一双手磨出了茧子,背脊也因为经常背柴而被磨破。 后来,她在山中遇到替父采药的李云从、李云洲,就此结下一段缘分。 再后来,她听李云从说起三公主拓跋芸,会去寺中祈福,便有意去那里送柴,又刻意让拓拔芸注意到她。 如此一来,拓拔月才令拓拔芸起了悯心,把她接到身边做随侍。 此后,拓拔月随拓跋芸同吃同住,再也没做过粗活,否则哪有后来光洁柔嫩的肌肤。 说不定,刚到姑臧就被沮渠牧犍识破了身份。 不对,依乞伏琼华的性子,怕是早就跟沮渠牧犍说起她的怀疑了。只是,他也许并不看重此事。 这个人呵,自己的枕边人,并不在乎和他生儿育女的是谁…… “公主!” 拓拔月还在胡思乱想,忽然被阳英高声喊了一句。 拓拔月神思被拉了回来,诧异地望着阳英:“阳大夫?” “公主又在动心思了,”阳英微微恼怒,“一早便跟您说过了,您现下这些不适,都是忧思过度所致。您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 拓拔月被她说得脸上一红,讪讪道:“对不住啊……” 医者仁心,她的话本该被放在心上。 阳英敛了敛脾气,耐心地劝她这段时日少动心思,万事都不要在意。 拓拔月正一一应着,望舒阁前忽有人传报,大王过德音殿来了。 阁内阁外伺候的宫女内侍,马上忙碌起来。 沮渠牧犍跨入阁中,见阳英正在给拓拔月推按,忙问及因由。 “老患热病,算怎么回事?”沮渠牧犍皱起眉来,“要不然,让我这边的侍御师看看。” 拓拔月忙说不用,她的侍御师一直跟着她,对她身子知根知底,就不烦劳别人了。 这话说得客套,沮渠牧犍岂能不知。拓拔月嫁他一年多以来,一应吃穿用度,都由她陪嫁的随扈负责,似是忌防着有人害她似的。 但她的理由又那么冠冕堂皇:习惯了。 沮渠牧犍心里像梗着一根刺。 他冷冷地瞥了阳英一眼。 现下要待产了,拓拔月又从宫外请了个女大夫,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他子息单薄,难道还会害她不成? 念及此,沮渠牧犍心中涌起一股郁气。这郁气直冲脑门,让他觉得有些胀痛。 他本想拂袖而去,但转念一想,却含着关切笑意坐在她身前:“阿月这副模样,我怎么放心?今晚我便在此照顾,你们都先去睡。” 此言一出,众人都怔了怔。 彤史沙灵在一旁劝道:“大王,这不合规矩。” “哪有那么多规矩。你就把这段写上。” 沙灵一时不解,没有做声。 沮渠牧犍便笑了笑:“大王关心王后,夤夜照顾,这也是一桩佳话。” 沙灵想了想,低声应了,缓缓退出阁外。 阳英见沮渠牧犍执意留夜,只得礼貌叮嘱他须注意之事,而后才退了出去。 霍晴岚目不斜视,恭声道:“奴就在阁外侯着,随时听候差遣。” 阁门轻轻阖上。 霍晴岚、阿澄出门后,阁中只余拓拔月、沮渠牧犍二人。 他本想去灭掉近旁的一盏烛火,但见拓拔月小脸泛红,遂道:“还是留着,我能看得清一些。万一……” 万一严重了,他没说出口。 拓拔月渴睡已久,不想多说话。 唇边逸出一个“好”字,她无意识抬首遮了遮眼。 沮渠牧犍知她这是在嫌烛光太亮,遂笑道:“烛光太亮了?没事儿,我睡外面给你挡一挡。” 他轻手轻脚地抱起她,温柔地往里侧移了移,又拨了下床帏。 抬首间,只见明月皎皎,透过窗牖洒在地砖上。 沮渠牧犍随口道:“月色真好啊,等阿月退热了,我们可以共赏月色。”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这阁子取名为“望舒阁”,便随口问道:“望舒阁,这名字取得真好,和阿月的名字很相宜。” 拓拔月神色怔忡,半日才应声:“是啊,望舒,就是月的别称。在武威公主府里,我也取了这个名儿。” 沮渠牧犍轻轻拥住她:“好名儿。不早了,先睡。” 拓拔月困意袭来,轻轻打了个呵欠。 不多时,她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沮渠牧犍轻抚了下她鼓膨膨的小腹,唇边不觉露出笑意。 女儿,很好,像她阿母一样美。 心里正美着,怀中这人忽然微微蜷缩,轻笑了一声,喃喃道:“云从……” 沮渠牧犍眉头紧拧,贴她更紧一些。 她依旧喃喃:“云从,云从……” “云从是谁?” “云从……” 梦呓渐渐低下去,沮渠牧犍心中愈发焦灼,大手沿她背脊而上,停驻在她颈上,蟹钳似的紧绷。 第四十九章 他想掐死我 “云从是谁?是你心上人吗?” 沮渠牧犍附耳问,沙哑之声如梦似幻。 拓跋月没有应声,只轻轻一笑。 沮渠牧犍心被揪紧,手指不自禁收紧了一些。 借着月色与烛光,雪白纤细的脖颈赫然眼前,脆弱不堪。 就差一分,就差一道力,这脆弱的脖颈就能被他掐在指掌之中…… 但他顿住了。 梦中的拓跋月,呼吸轻浅而均匀,仿佛对外界的威胁浑然不觉。 一张俏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触得暗处阴鸷的眼神,也软了下来。 他想起,他从青阳门接她入宫,他在这眠床上褪去她的青涩,他用她削减的用度来修纂史书…… 这般的可人儿,今日便要命丧他手吗?沮渠牧犍松开手指,黯然一叹:我是爱你的啊,拓拔月…… 嗯?拓拔月!拓跋焘! 想起这个名,沮渠牧犍悚然一惊。他不得不承认,四海之内,这是最让他畏惧的一个人。 正因畏惧,他和他的父亲,才不得不自降为王,不得不奉魏国为宗主国。 他甚至,还把世子沮渠封坛送去当人质,还把妹妹赫连曼洛送去做他宫妃。 可是,拓跋焘呢?竟然送了个所谓的“三公主”过来,岂有此理! 他就那么舍不得他的亲妹妹?还是,他打定主意以后要攻打河西,所以才另挑了个人,来敷衍于他吗? 欺人太甚! 如若要战,大不了他豁出命去! 想他河西,有山川异域,有执锐甲兵,还真怕了魏国不成。 “天下?天子?笑死人了!你算什么天子啊!是把亲儿子送到大魏当质子的天子?还是,不得不娶一个冒牌货当王后的天子?” 骤然间,沮渠无讳的谑语,毫无征兆地隔空传来,刺得他耳膜生疼。 旋即,沮渠牧犍把心一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笑容里混杂着不屑与狠厉。 目光如毒蛇般,在她恬静的脸上游走,最终定格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那里,生命的脆弱一览无余。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掌心渐渐积聚起力量。 一霎时,他失神地想:云从,云从…… 闭上眼,他愈觉怒火攻心,烧得他心发烫,下一瞬,他狠狠掐向那毫无防备的脆弱所在。 倏然间,汗水沿他额头滑落,滴在她衣衫上瞬间无痕。 手指渐渐收紧,收紧,再收紧…… 终于,睡梦中的人觉出了窒息,口中咿呀起来,双脚也在眠床上蹬起来。 沮渠牧犍觉出一丝快意,手指又收紧几分。拓拔月已发不出声音,双脚蹬得更用力。 她可能觉得这是梦魇,一直挣扎不止,但却睁不开眼。 关键时刻,她右手伸向隆起的小腹,母鸡护雏一般。 那里是,那里是她的,也是他的孩子啊…… 沮渠牧犍心下一颤,不觉间指力便松了几分。 但听,拓拔月喘着气,哀哀地呻唤:“救我,牧犍,救我——” 她说什么?救她?救她…… 沮渠牧犍怔忡不已。 她在遇到危险时,会先想到他,是不是?她心里也有他,是不是? 心念一动,不自禁的,手已指全然松开。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几乎吞噬他的恶意压回心底。 夜色如墨,一片阒寂。 只有他紊乱的呼吸声,和她渐渐平静的面容。 这一幕,诡异而又和谐,似乎那个未竟的阴谋从未发生。 沮渠牧犍颓然卧下,恍惚中想起乞伏琼华说的话来: “大王不念母子情分,不愿放我儿出来,我也无话可说!但我必须提醒大王一句,老六再不济,也是你亲人。不然,你以为谁才是你亲人?你枕边的那位吗?笑话!她怎会与你一条心!” 他知道,乞伏琼华被拓跋月拒之门外,心里有恨,方才出此怨语,想要离间他们的关系。 不过,平心而论,她说得又岂无半分道理? 他只是,沉浸在温柔乡里,不想承认罢了。 正心神恍惚,猝然间听得一声轻唤:“牧犍……” 沮渠牧犍没作声。 少时,又听得枕边人抽噎着唤了声“牧犍”。 然后,他感觉她侧翻了过来,倚在他颈边。 呃,脖颈…… 沮渠牧犍想起方才的癫狂,心下一惊。 既是心虚,又是戒备。 他忙转身抱住她,把声音放得温柔一些:“怎么了?醒了?” “我……”拓拔月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先前做梦,梦到好多好多人,他们好凶,好凶,还有一个人掐住了我脖子,我透不过气,我好害怕……” 闻言,沮渠牧犍心里轻松下来。 她还真以为那是梦。 宽慰她数句后,沮渠牧犍温言问:“你看清掐你的人了么?” “我看不清,我看不清,他好凶,好凶……” 拓拔月嘤咛一声,像猫儿受惊一般,直往他怀里钻。 沮渠牧犍心软到了极处,一手抚摸她汗津津的头发,一边安抚道:“不怕,不怕,那是梦,梦都是假的。” “假的吗?”她还在发抖。 “阿月是我的王后,谁敢动你?梦是假的!不怕不怕!” 听得这话,拓拔月心底涌出寒意。 假的么?真得不能再真了! “我还是觉得热……”拓拔月气若游丝,“我的药熬好了吗?没喝药,我不安心。” 沮渠牧犍被她催得没法,只得扬声喊霍晴岚进来。 霍晴岚忙让阿澄去取药。 一勺一勺喂下后,霍晴岚让拓拔月躺下,阿澄又给她额头覆了一张浸过水的帕子。 沮渠牧犍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道:“我也不会做这些,还是回去,不影响阿月休息了。” 拓拔月知他心虚,但反其道而行之,哀求道:“我害怕……” 沮渠牧犍闻言,更巴不得马上离开。 匆忙劝慰两句后,沮渠牧犍拔步便走。 在拓拔月看来,他这叫落荒而逃。 待他走后,拓拔月才咬着牙,拉住霍晴岚的手:“他想掐死我。” 霍晴岚知道有变,但没想到这么严重,忙矮身去看她脖领。 阿澄也白着一张小脸,讷讷道:“这……这……” 颈上有一道红痕,一眼看去并不醒目,但有一处小小的长方的凹陷。 拓拔月定了定心,恨意从牙缝里迸出来:“这是他的戒环。” 第五十章 上元这名字,寓意圆满 两个月后,王宫内张灯结彩,谦光殿中更是一早归置如新,备好了佳肴美酒。 当晚,拓跋月身着华丽繁复的礼服,在宫女阿澄的搀扶下,坐到宫宴的主位,沮渠牧犍的身畔。 公主家令霍晴岚领着乳媪荣嫂近前。 荣嫂怀中抱着小公主沮渠上元,跪坐在一旁,极尽呵护之意。 公主的襁褓,以最柔软的丝绸织就,绣着忍冬纹图案,这是拓跋月亲自绣上去的,似在以此弥补她提前出生的不幸。 谦光殿内,烛火摇曳,映出一张张真诚或虚伪的笑脸。 觥筹交错中,王族们身着各式华服,珠光宝气,但在欢声笑语之下,又潜着几许暗流涌动呢? 拓跋月只觉得他们吵,但她还是以微笑示人,只在凝视沮渠牧犍的时候,眼底才有了一丝波澜。恨意如暗潮般涌动,却又迅速被深邃的眼眸吞噬,只留下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光。 阳春三月,公主的满月之宴,本该是和美喜气的。 如果不是因为拓跋月的早产。 那一晚,沮渠牧犍情绪失控,动手掐拓跋月的脖子。拓跋月陷在梦魇之中,本来并不确定这窒息如此逼真。 直到,她感觉到硌人的戒环。 她还记得,也是在这张眠床上,沮渠牧犍与她十指交扣,那戒环印在她指腹。冰凉,细长。 那时,他亲吻她,说着动听而亢奋的情话。 而眼下,他却要用他这手来掐她。 紧急关头,拓跋月只能伪装柔弱,抚摸她鼓胀的小腹,提醒他那里有他的孩子。再然后,她又呼他名字,让他救她。 慈爱,虚弱,依赖…… 求的就是他心底哪怕一丝丝的怜悯。 这法子,的确是生效了。可是,沮渠牧犍并未做过任何解释,便仓皇而走。 他是真的觉得,她不会察觉到梦境与现实的区别么?别的不说,脖子上的红痕与戒环的印子,都是真的! 那夜,霍晴岚惊诧莫名:“大王这是怎么了?” 拓跋月按着脑子想了很久,才回想起她梦到李云从了,或许是有梦中呓语。 说起来,真是见了鬼了! 其实,拓跋月的心思,每日都被各种事填满,很少想起李云从。可偏生就在她害着热病,昏昏沉沉快入睡时,那人说及她将内寝取名为“望舒阁”之事。 她只说,以前在武威公主府,也用过这名,但却把真实的原因埋在心底。 如此这般,心思缠绕,才念出了呓语。 这名儿,是李云从取的。几年前,她入宫做三公主拓拔芸的随侍。李云从也去从了军。 有一次,李云从让李云洲给她转了一封信笺,其中便说,他在外连年征战,数度面临危险,但心里一直有个愿望,便是以后能立功封侯,有至尊敕造的宅子,到时他必把自己的寝居取名为“望舒阁”。 她那时叫达奚月,月者,望舒也。 这分明是一封情书,但却不说情也不言爱,反而在说他的理想。 可是,无论是事后,还是当时,拓跋月每每念及此事,心中都难免一阵悸动。 真是见了鬼了! 拓跋月一直掩藏着,任何会招致沮渠牧犍怀疑的细事,谁曾想竟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 她已回忆不起,自己到底念了些什么,但想必定是情致缠绵,所以才让沮渠牧犍震怒若此! 说来也好笑,这人以前也没少亲近后宫佳丽,但却不能容忍他的女人心怀绮念,也不能容忍别的男人多看他女人一眼。否则,沮渠无讳便不会被踹得满口鲜血了。 至今想来,拓跋月仍然心有余悸。但既然沮渠牧犍装作无事发生,她也不好再去计较。 岂知,第二天晚上,拓跋月噩梦连连,腹痛难忍,旋即破了羊水。 王后早产,倘若有失,谁也承担不起这责任。 德音殿里,登时慌作一团,有宫女内侍立马要去禀告大王。拓跋月已疼得快晕厥过去,好在霍晴岚够机警,责令小黄门黄平看好殿门,任何人不可出殿。 赵振、曾毅等人,也在殿内频繁走动,更紧盯着彤史沙灵,不允她出殿。 四个时辰后,女儿呱呱坠地。虽是小小的一团,但好歹母女平安。 到了此时,霍晴岚才让人去通传沮渠牧犍。他来的时候,眼底挂着乌青,似是没有睡好,但眼瞳里却冒着怪异的精光。 拓跋月无暇分辨,唤了一声“大王”便沉沉睡去。 女子生产本就艰难,何况她还受惊早产。产后,母子俩身子都很虚弱,德音殿里每个人都不敢轻忽大意。阳英、李云洲更是忙碌不已,一个开方、推按,一个熬药、做补品。 约莫用了五十余日,他们才把拓跋月的身子调养好,而小公主也长大了不少,个头竟与足月的孩子一般无二。德音殿中诸人,总算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沮渠牧犍说要给公主办一次满月酒宴,还问拓跋月给女儿取什么名儿。拓跋月便说,女儿出生在上元日,便叫“上元”好了。 沮渠牧犍不知其真意,自然拍手称好,还说此名颇有纪念之意。 便在此时,沮渠牧犍坐在主位上,七弟沮渠安周也问起“上元”一名的来历。 沮渠牧犍便笑着答:“孤的小公主,生在上元之日。上元这名字,寓意圆满。” 底下的王室,也跟着笑起来,真心或假意地恭贺着。 只有拓跋月心底冷笑不止。 之所以给女儿取名“上元”,更重要的是,要提醒自己,她是因受惊过度,才提早生下女儿的。若非阳英医术高明,她恐怕已堕入幽冥之府了! 一边应付着王室诸人的寒暄,一边默默地着打量着周遭。拓跋月对紧挨乞伏琼华坐的那个女子,绽出一丝微笑。 乞伏金玉,素日里深居简出,很少露面的一个女子。同为沮渠氏的孀妇,她与李敬芳截然不同,那个女人张扬明媚,穿金戴银;而乞伏金玉似是一直在为沮渠政德守孝一般,终年都穿得素净,云髻上也只一根素簪而已。 然而,今夜,她穿了粉红的袍子,还换了一根玉簪。 这是为贺公主之喜么? 第五十一章 死在了澄华井里 乞伏金玉也察觉到拓跋月的笑意。 二人目光相触,皆是微微颔首,似在交换不为人知的秘密。 拓跋月记得很清楚,产后三日,她仍旧虚弱地躺在床上静养,小公主则由乳媪荣嫂来带。 那一晚,棠儿照例是要去永福殿见乞伏太妃的。但是,直至晚睡之时她仍未归。 霍晴岚心底隐隐不安,便让赵振去寻。赵振沿途追踪,见德音殿、永福殿之间往右绕过去,便会来到后花园,他便潜入其中去看。 搜寻一阵后,赵振在澄华井边找到了棠儿。月色如水,流泻在棠儿的身上更显她衣衫单薄。她浑身湿透了,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全身不住地颤抖,仿佛刚从冰冷的深渊中爬出。 在她身边不远,乞伏金玉的贴身宫女阿银,也裹着湿漉漉的衣衫。而乞伏金玉,发丝也有些凌乱,袖间也濡湿一片。主仆俩围在棠儿身边,关切地问她伤着了不曾。 “我不小心……跌进了井里。”棠儿的声音细若蚊蚋,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任何人。 赵振自然不信。这三人身上的狼狈绝非偶然,更像是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夜色已深,望舒阁中只余光亮极暗的宫灯,将一切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阴影之中。 棠儿换了松爽的衣衫后,被带到拓跋月跟前。 问及棠儿落水的真实原因,她支支吾吾半日不说。 拓跋月问了两遍后,也没了耐心,只得告诫她,若是不说,德音殿便很难护住她。杀她的人一次不成,必有第二次。 听了这话,棠儿身子一颤,眼眶泛红,这才抽噎着说起原委。 原来,棠儿照着拓跋月所说,与往常一样,每隔几日便去乞伏琼华那里,对她“通禀”拓跋月的琐事。棠儿依然只捡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说,比如公主很能吃,晚上不哭不闹之类的。乞伏琼华听罢后,也没什么表情,就让棠儿离开了。 “奴在回宫的路上,突觉脑后一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四周冰冷刺骨,才发现自己竟被丢进了井中。奴便大声呼救。随后,乞伏夫人和阿银过来了。夫人让我别害怕,阿银马上跳下来救我。” “这么巧?会不会是……”拓跋月满腹狐疑。 “不是的,打我的人扔我的人很高大,是个男子。再说,乞伏夫人吃斋念佛,不至于此。” 拓跋月未置可否,孟太后也是吃斋念佛之人,心肠可一点都不好。 不过,再想了一些细节,拓跋月方才肯定,此事与乞伏金玉确实无关。因为,她不知道赵振要来,做戏又做给谁看呢? 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棠儿已经暴露了她不想当暗桩的心思,然后被她惩戒了。而乞伏金玉,平日里吃住都在永福殿,不想看她小姨犯错,便悄悄跟来出手援助。 如此这般,日后也能为她这个糊涂的小姨留一线生机。 拓跋月刚想到此处,棠儿也道出她的猜想。但拓跋月又觉出一丝不合理之处。 她便让棠儿仔细回想,她可曾闻到打晕她的人,身上有何味道。棠儿想了一阵,才骤然想起,那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 说到此处,本就伶俐的棠儿也明白过来,想谋她性命的人是孟太后。在河西王宫中,沮渠牧犍喜用龙涎香,孟太后喜用沉香。跟在她身边的内侍,或多或少也染了几分香气。 为棠儿的平安着想,拓跋月马上命赵振去安排,到第二日黄昏时分,便拿着她的令牌,驱车把扮作内侍的棠儿送出宫去。 这之后,河西王宫里再无棠儿这个人。对于谋害她的人来说,棠儿已经死在了澄华井里;对于拓跋月来说,棠儿则是不知去所无关紧要之人。大家都称心如意。 事后,拓跋月与霍晴岚再度回溯此事。除了那沉香的气息,还有一些证据可循。 拓跋月说,乞伏琼华没那么聪明。她来德音殿中吵嚷时,李云洲的确说错一句话,但他当时马上掌掴瓶儿,转移其心思。事后几日,乞伏琼华也无一丝动静。所以,她不太可能是主使之人。 况说,她并不怎么聪慧,很难从“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句话中,读出什么真意来。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她事后和孟太后说起她大闹德音殿一事,孟太后从中觉出了一丝异常。 之所以选在棠儿从永福殿回宫的路上下手,一是为把这事栽赃给乞伏琼华,二是为窥视拓跋月对棠儿的态度。倘若拓跋月表现过激,则印证了棠儿的“背叛”之举,顺便还可以恐吓拓跋月。 幸好,那内侍以为,棠儿已经沉入井中,旋即便走开。 否则,纵是乞伏金玉想要搭救,也无计可施。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对于乞伏金玉的搭救,拓跋月心怀感激。她曾说过要护住棠儿,但棠儿却险些死于深宫。若对方真的得逞,拓跋月只怕良心难安。 现下,想起此事,拓跋月不禁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往宴席上看了看,没见到孟太后,便侧首问沮渠牧犍:“大王,母后身子可好些了?宴席结束后,我去探望一番,如何?” 一个时辰前,孟太后以身体抱恙为由,不来参加满月宴。拓跋月只当她是不欲与自己相见。但越是如此,拓跋月越想在她跟前炫示一番。 道理很简单。拓跋月自问,自她到河西国来,从未主动招惹过任何女眷。可是,孟太后把对沮渠牧犍的恶意,转移到她的身上,让她受了些无妄之灾。 既如此,她凭什么让孟太后好过?面对孟太后,她不会口出恶言,也不会给她脸色,但于垂垂老矣的妇人而言,没什么比她亲眼见到对方的光芒万丈,更让她自惭形秽的! 杀人要诛心,损人要炫己。 因在月子里调养得好,现下,拓跋月的身子,比妊娠之前还要康健。看起来微微胖了些,但丰腴的身姿反添了一段妩媚,透着红润的双颊也引得沮渠牧犍频频注目。 闻言,沮渠牧犍毫不犹豫,当场便应了。 他哪知拓跋月这曲折的心思,只当她是有孝心——至少是肯做出样子。 第五十二章 要做噩梦的,恐怕是你了! 鸣鸾殿内,明烛高烧,映出一室光影交错。 “快收起来!” 孟太后疾声催促,慧心与宫女们忙在棋桌上收捡起来。 方才,孟太后正与慧心玩六博戏,玩得酣畅淋漓。不想,下一瞬便听得宫门传报,大王、王后过来探望。 想起自己借口身子不适,不去小公主的满月酒宴,孟太后必须得做出病弱之态,只得令宫女收捡棋桌。 骰子与骨雕棋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收捡之后,慧心把一扇屏风立在棋盘、赌具之前,堪堪在大王、王后入内时,从容不迫地侍奉在眠床前。 此时,孟太后也卧在那上面,做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一旁,已有宫女把药碗放在近旁充数,以免露馅。 拓跋月踏入门槛,步履轻盈。孟太后却屏住了呼吸。 “母后安好,妾不请自来,还望母后勿怪。”拓跋月音声柔和,径自坐在眠床边上,“母后身子现下可好些了?” 她虽是在笑,但却微微扬起下颌,与她直视。孟太后无端觉出几分挑衅来,不禁微蹙了下眉。 但也只是一瞬,她便挤出一丝笑容,目中满是慈怜:“现下好多了,多休养一日便好。王后有心了。今日你这般忙碌,还记挂着我这深宫老妇!” 她的话,让人挑不出错处。沮渠牧犍却忙着解释:“母后哪里的话!听闻母后身子不适,儿子本该来探望,但却忽略了这一节。好在王后纯孝,跟孤念叨着要来看你!” 孟太后心里一沉,暗道:果然是她自己要来的。 她往左右看了看,笑问:“怎么不见小公主啊?” 拓跋月正要启齿,沮渠牧犍便抢着答:“小公主睡着了,孤便让人抱回去了。” 本来,拓跋月想说的是,怕孩子染了病气。她二人之前,便悄悄说过这样的话。 大抵,沮渠牧犍是担心她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惹孟太后生气。 这些日子以来,拓跋月能感觉到,沮渠牧犍和孟太后的关系耐人寻味。 一个月前,宋鸿传回一个消息,说张掖王沮渠菩提主动上表,提出要重查坞民之数。此事正合沮渠牧犍之意。 听闻消息后,拓跋月猜出一件事: 沮渠菩提必然也隐匿坞民了。沮渠牧犍虽是以“玩忽职守”之罪,囚禁了沮渠无讳,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况说,沮渠牧犍巴不得杀鸡儆猴。因此,沮渠菩提才马上传命于郡内,让人先去重新造册,再去沮渠牧犍跟前“邀功”。 是“邀功”,也是婉转地谢罪。 想想也是,毕竟,老四和老六关系最为密切,哪有一个人脏着,一个人干净的道理? 但在此事前后,孟太后便不喜沮渠牧犍晨昏定省,深居简出都快赶上乞伏金玉了。这分明是对沮渠牧犍,不给宗王们情面的无声抗争。 就这件事,拓跋月还跟霍晴岚私下说:“若我是大王,也会想尽办法挖出隐匿人口。赋税关乎一国之本,能给人留情面的,都是糊涂蛋。” 眼下,拓跋月主动提出要探望太后,只怕沮渠牧犍心里也欢喜得很。这不就有机会与太后说话了么?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 孟太后一边敷衍着眼前两人,一边偷觑着拓跋月,心下暗暗发酸:往日,她不笑时面上还有几分冷冽,如今身姿微显富态,看起来成熟又妩媚。 念及此,孟太后便笑道:“许久不见王后了,这气色也比往日要好。可见宫人们用心。” 这话不假,但拓跋月打算说点假的。 但见,她微微叹了口气:“宫人们自是用心的,但这几日妾宫中出了件怪事,妾便做了两晚的噩梦。今日颇施了些胭脂,才好出来赴宴。” 对方自然要问及因由,如此正中下怀。 但孟太后谨言,竟然一笑了之,好在沮渠牧犍接了话:“王后做什么梦了?怎没听你说起?” 拓跋月便一脸戚容地说起,宫中突然少了一位宫女的事。这宫女名唤棠儿,平日里做些洒扫之类的事,因此不惹人注意。也是前几日,公主家令才发现她失踪了。 “就在确知此事当晚,我便做了噩梦,我梦见……”拓跋月颊色俏如桃花,但眼神中却泛起恐慌,“梦见棠儿说,她被人害死了,要我给她伸冤。唉,都怪我没及时察觉到她失踪。” 说到此,拓跋月轻颤了颤,沮渠牧犍忙上前一步,把她往怀中搂了搂。 “这怪不得王后,宫中事务繁杂,偶有疏漏也是在所难免。此事交给孤去做,只要她还在宫中,孤定会把她找出来。” 听着两人的言辞,孟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内心如被巨石压住,只觉呼吸维艰。 她强自镇定,但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衣锦被。 拓跋月用余光瞟了瞟她,把孟太后细微的动作收入眼底,心中暗笑:今日戏也演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真正要做噩梦的,恐怕是你了! 从鸣鸾殿走出来,拓跋月心情大好。赴宴时,她只喝了一点酒,并没什么醉意。但这葡萄酒后劲大。 此时坐在肩舆上,春风拂面而来,却令人生出些陶陶然醺醺然的感觉来。 “牧犍。”她忽然唤。 私下里,他二人以名相称,但此时并非私下,反而显出几分难得的亲昵。 沮渠牧犍对此很是受用,便问:“怎么了?” “突然想下来走走。” 沮渠牧犍迟疑了下:“去哪儿?” “华林园。”拓跋月醉意上涌,笑得明媚,“一直在月子里,都不曾出过宫。” “原来,阿月是闷着了。好!我陪你便是!” 今夜,月色澄明。月下游华林园,怎么想都是一桩美事。 二人便乘着肩舆,命人往华林园方向去。 约莫一刻钟后,肩舆停在华林园门前。内侍蒋恕、蒋立,公主家令霍晴岚服侍在侧。 几人正要踏入丛林掩盖的大门,但见夜色中闪过一道白光。蒋恕护主心切,上前高声斥道:“谁?” 那白光不敢再动,霎时间短了几分。 近前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身穿浅色衣衫的宫女,把头埋得很低。 想起拓跋月所说之事,沮渠牧犍对这夜晚乱窜的宫女颇为不满,遂虎着脸,问:“哪个宫的?怎么在这儿?” 宫女颤巍巍地回道:“奴是临华殿的。我……我……” 接下来的话,她说不出口。 恰在此时,从华林园中传出断断续续的低吟声,虽听不真切,但自有一股销魂蚀骨的味儿。 沮渠牧犍心下一震,踹开宫女便往里走。 拓跋月忖了忖,顿在了原地。 第五十三章 和有功法的人共效于飞 沮渠家的破事儿,她可没兴趣。 拓跋月记性甚好,这个宫女沮渠牧犍都不认得,但她认得。 临华殿长乐公主的贴身宫女阿霖。 现下,她的主子在华林园中,不知正与何人幽会,阿霖便在此替她看门。 春光融融,月色迷离,是挺适合幽会的。 不然,《诗三百》便没有那些写野\/合的诗了。啧! 拓跋月仰首看向天空,唇角扯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在出嫁之前,她收买河西使团的人,基本摸清了河西国的君臣、派系,但对沮渠牧犍的太后、太妃、皇姊都没太大的了解欲望。毕竟,她们很难真正意义上影响沮渠氏的将来。 不过,来到姑臧一年有余,拓跋月也听说了不少人物轶事。其中,便有长乐公主沮渠那敏的风流韵事。 传说,沮渠那敏幼时便被医者诊为不能生育。及笄之后,沮渠那敏便嫁了朝中索氏一族的疏宗。因为这个,沮渠那敏对父王意见颇大。 但当时,沮渠蒙逊便跟她直说,因为她不能生育,性格又霸道,不允驸马纳妾。像索氏这种大家族,不可能拿出嫡子嫡孙和她成婚。至于疏宗,则无所谓。 沮渠那敏被她父王这话刺激过度,此后便似变了个人似的,频频私会男子,放浪形骸,艳韵广播。再后来,她的驸马忍无可忍,只得低声下气求她休夫,但沮渠那敏置之不理,折腾了他好几年,才勉强同意。 此后,沮渠那敏独住于宫城外的公主府,府上颇多入幕之宾。沮渠蒙逊实在看不下去,便命她回宫居住,遣散那些不正经的男子。如此一来,沮渠那敏又住回了少女时期曾住的临华殿。 拓跋月刚来姑臧之时,沮渠那敏外出调养身子。沮渠牧犍怕她与乱七八糟的人私会,闹得王室脸上无光,便给她安排了一个生得标志的男子。 等回到宫城后,沮渠那敏大约是对那男人不满意,便自作主张把他撵走了。数月以来,沮渠那敏终日在临华殿中,几乎不出门,没闹出什么艳事来。 很多人都说,公主年龄大了,恐怕已对男女之事寡了兴趣。但拓跋月并不这么觉得。 虽然碰面次数不多,但几乎每一次,沮渠那敏的模样都鲜灵得很,全无半老徐娘之态。她自是天生娇艳,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能驻颜有术,恐怕是有些不为人知的门道的。 比如,男人。 这不,今晚就被沮渠牧犍逮了个正着。只不知,在月下私会之人,究竟是谁。 念及此,拓跋月又想起一桩事来。 本来,沮渠那敏也说过,今晚不想来参加满月宴,但沮渠牧犍应是拽着她来了。 这么说,她本来今夜佳人有约,无奈拗不过她阿奴,才给了几分薄面。难怪酒宴进行到一半,沮渠那敏就不见了影踪。 如此说来,这男子必是宫中之人了? 伫在华林园门口,拓跋月正心思百转,沮渠牧犍已黑着一张脸出来了。 就他一人。 但华林园中窸窸窣窣,分明还有人。 蒋恕、蒋立不愧是有眼色的,他们先前便没跟进去,此时也默然立在华林园两侧,随时准备伺候他们大王。 “我先陪你回德音殿?”沮渠牧犍道。 拓跋月点点头,方才涌出的好奇心,迅速被压回心底。 不过,她用余光扫视,能看见沮渠牧犍瞥了瞥园子里,似在提示那里面的人自己回去。 一路无话。回到德音殿后,沮渠牧犍却不打算回他殿中了。 待到洗漱之后,他看了看乳媪荣嫂怀中的小公主,挥挥手:“你先下去,孤与王后同眠。” 发生上次那事儿,拓跋月并不想与沮渠牧犍同眠,但她见对方执意如此,也不好拒绝,只能多留些心眼。再说,看他那神色,只怕是有些事儿要与自己说。 果然,二人方才上了眠床,沮渠牧犍便幽幽叹了口气:“阿月,先前那个事……” “此事,你不用说。”她微笑,笑得全无机心。 “说,还是要说的,这后宫毕竟是你在管。”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犹豫要不要跟她说。拓跋月这才闹明白他意思,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阿月只是在为牧犍分忧,说不得是在管后宫。纵然说是管,也管不了太多。” 话说到此,摆明是不想过问,但沮渠牧犍却反倒有了倾诉欲望,道:“你是我的王后,这宫里的事还是应该知道的。说起来,也是王室的秘辛。” 拓跋月装作毫不知情地,听他略说了一遍。自然,在他的描述里,他的阿姊虽然行事偏激,但其情可悯。对于女子来说,不能生育是巨大的打击。 闻言,拓跋月不做评价,只微微颔首。 “阿姊说,她膝下无子也很寂寞,所以想用些偏方给自己治一治,”沮渠牧犍叹道,“我之前给阿姊挑了一个俊美的男子,是我想岔了。” “怎么治?”拓跋月好奇极了,不觉间出口相询。 “月圆之夜,与……”沮渠牧犍顿了顿,“总之就是和有功法的人共效于飞。也许,她能治这不孕之症。” 方才,他那一顿,显然是不想提及此人名姓,拓跋月心中却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但她立时收敛了好奇心,只低低一叹:“不知阿姊可需要调养身子的补品。我这儿……” 他忙打断她:“这倒不用。你不知她那个人,最好脸面。你就装作不知。” 拓跋月微微一滞。她本想好意提醒,天然的缺陷很难在后天弥补,可千万别被人骗金骗心,但沮渠牧犍这番话…… 话都说到这个程度,无非是想让她闭嘴,日后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又不傻,犯不着管闲事得罪人。 念及此,她便乖顺地应道:“好。惟愿阿姊此番事成,早日如愿!” 沮渠牧犍重重点头,须臾,他侧首看她,见她容色丰艳,温柔可亲,不禁心痒难搔。 “阿月,”沮渠牧犍把她往怀里一顺,语带挑逗之意,“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亲近了,我这心啊……我也想与阿月共效于飞,好不好?” 第五十四章 那男人飞进宫的? 春虫唧唧,月色撩人。 院里百花开得绚烂,透窗进来仍浓香扑鼻。 沮渠牧犍吹了灯,重新回到眠床上,把拓跋月顺在怀里。 到了夜间,又是夫妻敦伦之时。 一直以来,她并不热衷于此,只沉默顺从地回应罢了。倒是那人精力旺健,花样迭出,颇有乐此不疲之势,让她有些吃不消。 久久未亲近王后,沮渠牧犍眼馋多时,是夜一再抚揉调\/弄,渴盼她能热情回应。不想,她却打了个呵欠,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也不气馁,一径从她粉颊吻了下去,倏然间衔住了她的耳珠。 “嘶……”她轻唤一声,错愕地睇他一眼。似有虫蚁爬过一般,濡湿而痒痛。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但那厢却兴奋起来,还要再咬。 她忙抗议道:“我不喜欢。” 他没有停下,她又重复了一次,方才遏住了他的念头。 沮渠牧犍无趣地叹了口气,也打了个呵欠,道:“我怎么也有些困了。” “那便睡罢。”她拍拍侧边的瓷枕,一脸温柔的笑意。 这笑意是他所不乐见的,瞟了瞟那件已被他扯得松散的中衣,他咽了口唾沫,背靠她睡下,再不作声。 拓跋月假寐一时,再轻轻唤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她才略放了心,免得他又发神经来掐他。 但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睡熟了。于是,一直不敢深睡。 愈是如此,脑子里愈是不肯消歇。尤其是今晚突然撞见的宫中秘辛。 那个男人是谁呢?阖宫之中,除了沮渠牧犍,和几位宗王,便只有内侍和侍卫。内侍自然是不行的,而侍卫也没那个胆子。这太奇怪了! 倒不是对沮渠那敏的风流韵事感兴趣,而是对那男人进宫的方式好奇。 先前,沮渠牧犍说起这事时,她已经有了个猜想。但是,那个人一直在宫外,非宣不得入,他是怎么进宫的呢? 想着想着,拓跋月困意上来,缓缓阖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她才觉出颈边一阵蠕动,冰凉又粗糙。拓跋月悚然一惊,睁眼之前已掐住那蠕动之物。 四目相对。沮渠牧犍惊愕道:“怎么了?” 拓跋月往下瞟了瞟,见她掐住他的手背,他的手则捏住锦被一角,看起来是要给她盖被。 心下松了口气,但此情此境,很难不让人联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一桩事。 彼此间呼吸可闻,二人都沉默不语,等着对方先说话。 到底还是拓跋月先开口:“有一点痒。” 说着,她笑了起来,笑得一派天真。 “痒吗?”沮渠牧犍抽出手来,在自己颈间胸口挠了挠,“是有点痒。” “是啊,我一痒痒,就会突然醒过来。” “只是看你被子没盖好,怕你着凉了。” 二人相视一笑,都不再继续这话题。 “好久没给你画眉了。”沮渠牧犍手指在她眉间拂过,“来,今日让为夫的给你画眉。” 画眉点唇,昨夜的一点不快,方才的戒防,似乎从未发生过。 沮渠牧犍矮下身去贴住她侧脸,让那铜镜照住他俩,一脸迷醉:“阿月越发美丽了,上元长得很像你。” 说到女儿上元,沮渠牧犍眉眼间全是笑意,少时又说起要为上元祈福一事。 “让大德高僧入宫做法,还是让我去如来寺诵经礼佛?”拓跋月问。 “这都不错,但我看最重要的,还是要行赦免之策。” 说话时,沮渠牧犍眼神闪烁。拓跋月在京中窥见他这神色,暗道:他想干什么? 面上却不动声色,问:“确实是积福的一件事。未知,牧犍想赦免谁?” “大赦,或是曲赦,阿月你看呢?” 曲赦,是说不普赦天下而独赦一地、两地。 拓跋月暗忖道:他分明是想放了那个人,大赦、曲赦都没什么区别,不过,大赦之下必得民心。 “还是曲赦,公主毕竟不是王嗣,承不起太重的福气。” 沮渠牧犍客气了两句,才回道:“那便依阿月所言,这次就曲赦姑臧。” 他顿了顿,解释道:“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赦了胡叟么?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 他本意自非如此,但拓跋月脸上立时添了喜色,起身便要行礼。沮渠牧犍忙趁势搂着她:“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只是,这胡叟性子太直……” 拓跋月顺着往下说:“便不让他着史,就在国子学做助教,如何?” “这……”沮渠牧犍蹙眉道。 “若是把他遣回去,只怕有损胡先生的脸面,也让国师为难。” “好,”想起刘昞也曾为胡叟求情,沮渠牧犍微微颔首,“就让他跟着国师。” 之前,他只顾着他要照拂的人,拿胡叟做幌子,却没想起他是刘昞的师侄。如此这般,既能让拓跋月高兴,又能让国师服膺,人情做得圆满。 说定此事后,沮渠牧犍便扬声唤:“蒋恕!” 蒋恕在阁外候着, 霍晴岚、阿澄忙进阁中服侍拓跋月,托盘里放着热气腾腾的早膳。 待他走远,霍晴岚悄声问:“昨夜是奴当值。约莫三更时分,大王起身出去了,过了一更,他又回来了。王后没被打扰。” “出去过?”拓跋月懊恼不已,“我还是睡得太沉了,万一……” “没有万一,奴一直在外面守着。” 上次那事,何止拓跋月心有余悸。霍晴岚回想起来,也万分后怕。 拓跋月含笑看了看霍晴岚,道:“辛苦你了!” 旋即,她一边喝粥,一边对阿澄道:“阿澄,你去请赵侍卫长。” 阿澄应声去了。 拓跋月压低声音,道:“临华殿诡异得很。我怀疑,殿中有密道可直通宫外。” “宫外?” “嗯,有可能,就在长乐公主府。” 昨夜,霍晴岚一直跟在拓跋月身边,虽不知全貌,但也略略猜出一些事来。 她忖了忖,道:“公主的意思是,长乐公主府上的男人,是从公主府的密道,进到宫中临华殿的。” “很有可能。” 不然呢,那男人飞进宫的? “这未免太大胆了,”霍晴岚惊愕不已,“她图什么?” “或者,是色;也或者……” 一时之间,拓跋月也闹不明白,但她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 第五十五章 看不得别人饕餮自肥 三日后,河西国主沮渠牧犍发出一纸曲赦令,瞬间在城中激起了千层浪。 狱门大开,枷锁落地,囚徒们无不称颂王德,步出阴暗潮湿的牢房。 胡叟也重获自由,回到官邸之中。面容虽略显憔悴,但他并无一丝怨语。当日,胡叟便整理行装,住进了国子学中。学子们早已闻讯,纷纷涌至门口,争相一睹这位这新任助教的风采。 另一头,酒泉王沮渠无讳的出狱,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微微佝偻的身影,与往日风流佻达的模样相去甚远。在侍卫的簇拥下,沮渠无讳从别馆中缓缓走出,步履有几分沉重。 不同于胡叟的释然,沮渠无讳的脸上写满了复杂与不解。他深知,这次虽得赦免,但他已和王兄撕破了脸,那人怎会真心让他好过? 宜阳青殿中,气氛凝重而微妙。 沮渠无讳被召见至御前,心中五味杂陈,行礼如仪。 沮渠牧犍眼神深邃,上下打量他一眼,正色道:“免礼。六弟,你在别馆中也呆了两个多月,现下可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了。” 沮渠无讳自然说“是”。 “那便好,不辜负孤的一番心意,”沮渠牧犍颔首,一脸自得,“念在母妃的情面上,孤便恕了你玩忽职守之罪。” 沮渠无讳腹诽道:你就演!设计让我“玩忽职守”,实则是为了泄愤!私下里把我脊背都要踹断了,到了人前却还在装仁义。 沮渠牧犍见他这六弟脸上隐有不忿之色,便好整以暇地扫视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沮渠无讳心中一冷,他不敢与杵视,旋即微微低头,称谢不已。 沮渠牧犍见他终于知道怕了,便笑道:“犯了错不要紧,只要能修正便好。酒泉那边诸事繁杂,你暂且先留在宫中,做一年民部尚书历练一番。” “什么?”沮渠无讳懵了。 他没听错?民部尚书? 倒不是说这个官有多大。在河西国中,国主之下,以录事尚书为最尊,由世子封坛来担任。再往下,便是左丞、右丞,而后才是并不、吏部、都官、民部,各有一尚书。 但民部主管户籍、土地与赋税,是一国之命脉。 两个月前,这王座上的人还险些踹死他,现下是在唱什么戏? 不只沮渠无讳不明白,作为旁观者,拓跋月心中也大惑不解。 “大王分明还防备老六,否则就把他放回酒泉去了,”拓跋月私下对霍晴岚道,“可偏生还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委以重任。怪哉!” 霍晴岚忖了忖:“或许,大王是想试探酒泉王是否已诚服于他。毕竟,之前酒泉王隐匿坞民,是在这上头犯的事儿。” “也许确如你所言,”拓跋月颔首,“倘如此,大王应该在民部安插了眼线,盯着老六的动静。若敢造次,他必……” 言及此,拓跋月顿了下来,秀眉微微蹙起。 少时,她豁然一笑,道:“我知道了。以老六的心性,他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所以,大王是想利用老六这一点,让他去查其他宗王的账。” “啊?”霍晴岚惊讶不已,不知该如何接口。 一时间,她只觉这些玩弄权术的人,无不长着一颗千窍心,她想不到,也看不穿。 “之前的民部尚书,可能也知道户籍、土地、赋税有问题,但他得罪不起宗王。但老六就一样了,反正他吞下去的都吐出来了,他也看不得别人饕餮自肥。再说了,旁边有人看着他呢,他又能搞什么花样!” 听拓跋月这么剖析,霍晴岚全然明白了,不禁叹了口气:“把背叛过自己的人整治一番,再来收作爪牙。大王这手段……” “高明!”拓跋月笑了笑,给沮渠牧犍此举做了评判。 那一头,沮渠无讳来到永福殿中,在他阿母那里歇下了。乞伏琼华早知儿子会被放出来,一早便命宫人为他收拾房间。 待见了儿子,乞伏琼华心疼得不得了,忙把他搂着一阵嚎啕。 沮渠无讳心里一酸,他还想让他阿母安抚他呢! 见状,他只能把满腹委屈咽回去,笑道:“儿子这不是好好的?阿母,我这一年怕是要住在你这里了。” 随后,沮渠无讳说起今日任命之事。乞伏琼华虽觉诧异,但心中却宽了几分。 “看来,你王兄还是顾念手足之情的嘛!” 她还记得,她求王后相助被拒之门外后,便又去沮渠牧犍跟前求情。沮渠牧犍依然冷着脸,说老六玩忽职守酿成大错,如不重罚无以给吐谷浑使团交代。 当时,她气得狠了,便说了一些怨毒的话,让沮渠牧犍弄清楚,谁才是他的亲人。 想来,这些时日他也想明白了,所以才以为小公主祈福为由,行曲赦之事。这么一想,乞伏琼华只觉憋闷的心绪,也烟消云散。 见儿子不言语,她便宽慰道:“你们毕竟是兄弟,你只是玩忽职守,不妨事的。以后好好做便是了。” 沮渠无讳愣了愣。他本以为,经此一事他阿母能长些脑子,未想她还是看不明真相。 他忍不住质问:“阿母,你真以为,我是因为所谓的‘玩忽职守’,才被他惩治的?” “我知道不是,也因为你……”乞伏琼华眼里有了几分埋怨之色,“你画了你王嫂。” “什么王嫂,我可不认!我只有一个王嫂,她都不在人世了!”沮渠无讳愤然。 沮渠牧犍固然无情,尹夫人固然老谋深算,但平心而论,他的王后、她的女儿李敬爱却温柔可亲,真心待人。哪像现在这位,从身份到性情都是假的。 想到拓跋月,沮渠无讳心里就觉窝火:“再说了,我又没做别的事,不过只是画了幅画。” “你还想干什么?”乞伏琼华蹙眉道,“算了,别招惹她了。她要是真养了面首,犯了宫禁,你王兄总会收拾她的!” 闻言,沮渠无讳苦笑道:“罢了,不说那个女人了。只是,阿母,你须明白一件事,我被拘在别馆,还挨……” 怕她担忧害怕,他忙换了句话:“我受罚不是因为明面上那事儿。此番,让我做民部尚书,无非是在考验我的忠诚。我须得规行矩步。” 话是如此说,心底却暗道:我会受你摆布? 抬手拍拍阿母的肩膊,他努力攒出一个笑脸:“阿母,我饿了。我想吃柰,酒泉送来的。” 第五十六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春去夏至,一转眼,小公主沮渠上元已经四个月大了。 四个月大的婴孩,堪堪学会翻身、靠坐,但沮渠上元不仅会这些,手指还异常灵活,能做很多小动作。于此,阳英解释说,越是瘦小的婴孩愈是灵巧。 小公主两个月大时,阳英便自称“功成身退”离开了宫城,重回她经营的悬医阁。 拓拔月早产体弱,多亏了阳英照顾,因此很承她的恩情,对她也颇为想念,便让李云洲经常替自己去看望她。 夏日里,殿中四处置着好几个冰鉴。 冰鉴的鉴缶,是由方尊缶和方鉴组成的。 使用之时,将尊缶置在鉴的当中,犹有一些空隙,用来贮藏冬日所备的冰块。那方鉴之上,有一个铭镂着花纹的盖子,盖中的方口做得十分周致,正好套住尊缶的颈部。 再看鉴底,还有一些活动机关,可将尊缶牢牢地固定在地,不致侧翻。冰鉴之上,还放着一柄长勺,用以舀盛冷饮。 原来,沮渠牧犍担心母女受不了酷暑,便令有司制了很多个冰鉴,还把葡萄和果浆放在里面,如此既可令居室降温,又能让屋主享用冷饮,可说是一举两得。 沮渠上元不过才四个月大,自然不能吃那些冰葡萄、冰果浆,但她却咂咂嘴,瞅着母亲和长乐公主闲话的机会,偷偷地舔了一下长几上的葡萄皮。 见大人没有注意,她的面上也浮出一点得色。 “我还没见着我这阿奴这么疼过谁呢。制冰鉴不容易的。他呀,一摆,就给你摆了五六个。我那才只有三个呢。”沮渠那敏轻轻打着团扇,一壁笑道。 “阿姊说笑了。”拓跋月盈盈一笑,“大王对您可敬着呢。先前,您不是在敦煌用温泉养病么?您的身子是虚寒之体,实不宜于多用冰鉴。” 沮渠那敏哈哈一笑,道:“本宫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说起来,冰鉴也非易得之物。我琢磨着,还是工艺太复杂了。” “准是如此。” “我啊,就是怕热,奈何又不能多用冰。真想看看你们阁中是怎么降温的。” 说着,沮渠那敏起身在阁中走动,甚至到她眠床边上站了一时,摸摸瓷枕,又摸摸凉簟,啧啧道:“哟,这个……摸起来好是沁凉!这好像是象簟?” “席以冬设,簟为夏施。桃笙象簟,同为江南之名产。”拓跋月抱着女儿,不便起身,只在座上望着对方,淡淡道。 “对对对。我记得,左思便在《吴都赋》中说,‘桃笙象簟,韬于筒中;蕉葛升越,弱于罗纨’。” “阿姊好记性。那日,我还跟大王说,把象簟换成之前的桃笙呢。” “为何?” “要把象牙劈成细丝儿,再来编织席子,绝非易事。反倒是桃枝竹编的竹席,价廉易得。” “王后如此节俭,真是我河西国之福。” 好容易送走了沮渠那敏,拓跋月瞥了瞥象簟,不禁蹙了下眉。 “这个长乐公主,最近来得似乎太频繁了些。”霍晴岚觉出一丝不寻常。 闻言,拓跋月打趣道:“她要来看小公主,我能有什么办法。就当看美人好了。她生得这么美,多看两眼也是一种享受。” “可是……”霍晴岚欲言又止,不知在想什么。 多日相处下来,阿澄也知公主有些洁癖,便问:“公主,要不要把这象簟换下来?” “嗯。还是换上桃笙罢。”拓拔月又看了看霍晴岚,“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她莫不是因为那件事怀恨在心,心存歹意?” 她一贯不喜与人多往来,拓拔月和她碰面的次数,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更不用说,亲自到殿里走动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也难怪霍晴岚多想。 这话听得阿澄炸了起来:“不会。” 嘴上这样说,但她已经在沮渠那敏方才行经之处,细细打量起来。 找了一阵后,阿澄没有任何发现,才拍拍胸脯:“没事儿,没事儿,阿姊别多想。” “没事儿便好,是我小人之心了。” “先小人后君子,这本是生存之道,”拓拔月笑得意味深长,转而又慨叹道,“不过,那一晚,我都没踏进华林园去,给她留足了颜面。她也没道理恨我。” “希望如此。”霍晴岚颔首。 但她心里却一直记挂着一桩事。 约莫一个月前,空中降下一道惊雷,劈坏了一棵古树。宫人们第二日便去掘那古树的根,要移走它。 不想,就在这古树下三尺处,竟然挖出了一个巫\/蛊人偶,上面刻着一个生辰八字。 寻常的人偶,多用纸人、草人、木偶,有时也可见到泥俑、铜像,最奢侈的还有玉人。 眼下这个人偶,便是玉人。论理说,须得颇有财资的人,才会花这个钱去害人。 宫人们发现这等物事,不敢隐瞒,立马把这事儿报给了王后。 拓跋月一看,就忍不住发笑:这上面的生辰八字不是“武威公主”的么? 按这个生辰八字,大魏的武威公主十八岁出嫁。实际上,拓拔月或者说达奚月的年龄要大两岁。 这么一来,想对拓拔月行巫蛊之术的人,是失算了。再说,拓拔月并不信这一套。 霍晴岚还记得,事后,拓拔月说,要是咒人有用,世上的人都该死绝了。人活一世,谁还能没几个仇人? 巫\/蛊这种事,不信归不信,可这件事却给拓拔月和她身边的人提了个醒。 原来,这宫里不只有人想为难她,还想害死她。但这人是谁呢? 孟太后?乞伏太妃?沮渠无讳?甚至于,是沮渠牧犍? 霍晴岚都不敢往下想了。 而最近两个月,沮渠那敏一反常态地,和拓拔月走得近,这也引得霍晴岚疑窦丛生。 现下,阿澄虽已寻了一遍,但霍晴岚还是不放心。怕阿澄多心,便趁着她出阁去做事儿的时候,又在窗棂缝隙这等细微处寻了一回。 终于,在确认安全无虞后,她才松了口气,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露出安心的微笑。 第五十七章 貌合神离,莫过于此 夜幕低垂,沮渠牧犍匆匆步入望舒阁。 晚间的风穿堂而过,烛火也微微颤动。拓跋月正准备歇下,见沮渠牧犍入内,便迎上前去,温柔中带了几分娇嗔:“牧犍,今日怎的如此晚归?” 沮渠牧犍笑道:“朝中有事。” 他携了她手坐在榻上,眉宇间凝着一丝疲惫,但神情却是很愉悦。 “上元呢?” “乳媪带去歇息了。” 沮渠牧犍颔首,目光掠过案头的烛光,沉声道:“我准备让国子学主持刊刻石经一事。之前,我与国师诸人商议此事,便来得晚了些。阿月勿怪。” “刻石经?” “嗯。阿月你也知道,河西一带儒学昌盛,与中原一脉相承,我身为河西之主理应有所作为。后汉熹平四年的盛景,我虽不能亲眼目睹,但仍心向往之。想当年,蔡邕先生以隶书勒碑,立于太学之前,不仅是为了校正典籍,更是为了传文化之薪火,使之不灭。今日我之所为,亦是为此。” 这番话说得诚心,拓跋月也很欣赏,便笑道:“赓续文脉,是个大工程,牧犍心怀天下,阿月自当全力支持。只是这事急不得,须从长计议。” “阿月所言极是,下次再不宵衣旰食。”沮渠牧犍捎上几分讨好的笑意,“对了,此次刊刻石经,我让胡叟也参与校勘。阿月以为如何?” “胡叟出身于藏书之家,耳濡目染,博闻强识,的确适合做校勘之事。” 这两个月来,胡叟在国子学里执教,备受学子的尊崇。拓跋月也有所耳闻。 沮渠牧犍见她果然面有喜色,遂道:“届时,胡叟会与几位助教一同校勘,务求一字不差。真可谓是几人之力,恰似千钧之重。” 后汉熹平四年,灵帝刘宏采纳着名蔡邕的建议,校勘儒家典籍,再以隶书勒碑,将石经立于太学门前,作为校勘、摹写的范式,史称“熹平石经”。 石经从熹平四年开始刊刻,历时九年之久,将《鲁诗》《尚书》《周易》《仪礼》《春秋》《公羊传》《诗经》七种经籍都刊刻其上。史载,石经刻印之后,全国儒生云集于洛阳,“其环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 可惜,七年之后,董卓纵火烧毁洛阳宫庙,以致太学荒废,石经也备受摧残,四散各处。 拓跋月突然心念一动,道:“熹平石经已荡然难寻,我们河西这石经,既效法熹平石经,何不以年号命名,称之为‘永和石经呢?” 闻言,沮渠牧犍凝着拓跋月的眼,似要望到她心里去。 半晌,他才笑道:“我是想管它叫‘太延石经’。“ 太延,是大魏的年号。拓跋月想起,去岁初曾建议他使用大魏的年号,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如今怎可信他真有臣服之心,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不过是试探罢了。 这几日,宋鸿向赵振递来消息。沮渠牧犍和柔然、仇池都互有书信往来。柔然固然是大魏的劲敌,仇池也是拓跋焘心中的一根刺。此国位于南面,国主杨难当接连向宋、魏而过发兵,颇有不死不休的态势。 而沮渠牧犍与此二人秘通书信,所为何事? 对于沮渠牧犍的试探,拓跋月心思百转,便笑道:“牧犍说的几分道理。不过,此事毕竟是河西国事,但凭大王做主。” 闻言,沮渠牧犍倏尔一怔。 她未直接表态,而让沮渠牧犍自己去抉择,这倒超出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拓跋月会谦逊一番,他便能假惺惺地顺水推舟了。 话说至此,沮渠牧犍益发觉得,拓跋月说话虽圆泛得体,但仔细回想起来却也有几分锋芒。 初相识时,她便是这样的。相处时久,他开始怀疑,之前的看法是错的,她并没什么城府,且因与他日日相对,已将身心交付于她。 直到,他听到她唤出别人的名字。笑得那么甜,像是含了蜜…… 她心中到底住着谁?又瞒了他多少事?沮渠牧犍每每想起此事,心中便是一阵烦厌。 再说此刻,她口中说着“但凭大王做主”,实则是在试探他是否臣服于魏。 沮渠牧犍岂能不知? 貌合神离,莫过于此。他们从无争吵,但也从不交心。他只觉心里发苦。 恍惚间,前王后温婉的笑颜,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虚空中。 他怔怔地看了一时,知道那是幻境,终究只叹了口气。 眼前这人也很美,但沮渠牧犍此时只觉索然无味,遂寻了个借口离去,临走前又说:“明日我过来用午膳。” 拓拔月微笑颔首,本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未想第二日中午,他还真过来了,且带来了一些膳食。 “来,上好的羌煮貊炙。” 沮渠牧犍殷勤地为拓跋月夹菜。 长长的食案上,置着一个硕大的食器,其旁还有色同琥珀的烤貊,和蔓菁等蔬菜。 前晋泰始年间之后,除了胡床等家居器物之外,诸如羌煮貊炙这样的北方食物,也传入了中原。 彼时,贵人富室之间,无不以供养几个会做胡食的庖人为耀。 在河西国里,羌煮貊炙也是贵族的常备佳肴。 这个羌煮,说的是煮熟的鹿头。把葱白、姜、橘皮放入同煮,腥味尽除。食用之时,以少许花椒粉、苦酒、盐、豉,及猪肉臛为佐料。 至于貊炙,则与炙豚的制法相似,只不用于乳猪而已。 拓跋月微蹙了眉,婉拒道:“我最近有些上火,谢过牧犍的美意。” 言讫,她夹了一筷蔓菁,又道:“这个就挺好的。” 沮渠牧犍也不强她,自己割肉大嚼。 正吃得高兴,忽听得侧首那人干呕一声,不禁问:“怎么了?” “有些想吐。” “难道,阿月又有了?”他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转又露出笑意。 “不好说。便是有了,时日也太短了,看不出来。” “那……这几日,还是不要侍寝了。我怕伤着你。”沮渠牧犍眨眨眼。 “牧犍……”拓跋月似喜似嗔地看他一眼,又正色道,“这胸口益发觉得闷了,我想去如来寺小住两日,吃吃斋菜,念念佛经。” “好。我还有政事要处理,就不陪你去了。” 不可自抑的,他的神色轻松下来。 她瞥了他一眼,也不言语,只默默夹菜。 第五十八章 早就背叛了她 一日前,华林园中。 彼时,花草鲜美,香气扑鼻,蝴蝶也依着人上下翩飞。 这些时日,天气渐渐炎灼,拓跋月白日里几乎不出殿。今晚起了一阵凉风,吹得人神清气爽。拓跋月一时兴起,便让霍晴岚陪她去华林园闲逛,还着意吩咐她带上新酿的葡萄酒。 到了华林园,二人赏了一时月,又喝了一回酒。 拓跋月已有几分微醺,便倚在霍晴岚肩上说了会儿闲话。 就在二人要动身回德音殿时,蓦地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人提着灯盏,往荷塘方向行去了。 借着那灯盏,拓跋月定睛一看,见那人衣饰华贵,侧脸生得俊挺,脊背虽微微佝偻,但仍有几分风流仪态。却不是沮渠无讳,又是谁? 拓跋月忙示意霍晴岚吹去她二人所携的灯笼,尽管两处相隔数丈,万一被对方发现,也有些奇怪。 “公主,他……”霍晴岚低声问,“是酒泉王么?” “是,”拓跋月蹙着眉,“他怎么也到这儿来夜游?” 这话说得有几分无理。难得的清凉之夜,她游得,旁人自然也游得。只是,沮渠无讳毕竟是成年男子,随便出入后宫多有不便,毕竟这宫中女子并非都是他血亲。 拓跋月曾婉转提示过沮渠牧犍,但他似乎不以为然,说沮渠无讳每日都在职任上忙碌,只偶尔歇脚于永福殿,也没去别处,就由他去。 拓跋月便不再提此话。 而现下,沮渠无讳夜游华林园,不知只他一人独游,还是私会宫女,抑或是与侍卫或内侍密谋? 拓跋月满腹狐疑,沉吟道:“你随我去看看。” 月色尚算明亮,二人乘月而去,借着花木的遮掩隐了身形。但见,沮渠无讳坐在荷塘边,从怀中摸出一方小铜镜,对镜细细看了一回。 片刻后,便有一妖娆女子,姗姗而来。拓跋月本来看不太清,但那女子的脂粉味极浓,飘到拓跋月鼻端仍有一丝余味。 拓跋月辨了辨,霎时明白过来。是李敬芳。 这……这可比见着宫女、内侍、侍卫还要令她震惊。 一时间,拓跋月如被重锤击中,木然而立。隔着花木,尤见二人情致缠绵。 “让我亲亲嘛,我的好嫂子。”沮渠牧犍捧住李敬芳的脸,直把嘴往她粉面上凑。 “你呀,总是这么急,比他还急。”她娇羞地看他一眼,欲拒还迎,纤长的指尖推了他一下,转却勾住了他的襟带。 “那当然了,我可比他年轻,怎能不急呢?哈哈……” 听他这么一说,她遂踮起脚来,轻轻衔住他的耳珠,不住往口中吐送。 “你这小妖精,看我不……”他往周遭一看,见着右首的一座亭台,便眯了眼,道,“到那座亭子里去,今日换个地儿……” 李敬芳还有几分欲拒还迎,沮渠无讳却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 但听她咯咯娇笑,二人的影迹渐渐行远。 良久,拓跋月才捏了捏霍晴岚的手,示意她往外走。 快步走了一阵,到了华林园门口,二人停了下脚步。两相对视,她俩面上都透着尴尬。尤其是霍晴岚,一张脸涨得通红。也难怪,她还是未嫁之身。 自从沮渠那敏在华林园中幽会之后,拓跋月很久没再来这儿游玩,谁曾想,不来则已,一来便见着吓煞人的事。 早知如此,她决计不出殿一步。 可是,这太奇怪了! 且不说沮渠无讳的苟且之事为人不齿,只说这沮渠氏姐弟,怎么就拽着华林园不放了? 先有沮渠那敏,后有沮渠无讳,他们为何要到此处宣y?莫非华林园里有助\/性之物? 那李敬芳,本可随李敬爱、尹夫人一起迁回酒泉,但她一直留在宫中,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拓跋月本不知她到底图个什么,此时方才明白,原来她也有她的相好。 这破地方以后再不来了! 拓跋月一时无语,只道了声“晦气”,便继续往回走。 但此时,霍晴岚却似想起了什么,遂顿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 “公主,先前那女的,”霍晴岚不想道出她名姓,“说那个男的‘比他还急’。那个他……指的是谁?” 拓跋月凝眉回想。 沮渠无讳方才是怎么回复李敬芳的? “我可比他年轻?” 对,是这句。这什么意思? “那个他……该不会是……”霍晴岚险些说出一个名来,但她不敢说。 拓跋月咬紧唇,微微战栗。 心里虽不愿相信,但脑海中却不可自抑地想起一些片段来。那个人会画眉,手法比她还要熟稔;那个人遣散后宫,但到她这里来的次数也不频密;那个人,晚上曾不只一次半夜出殿,却又在清晨悄然而返…… “公主,您想,刚才那人是这几月才任民部尚书的,之前长年镇守酒泉。这宫中,又有谁比他年龄大,而且还敢招惹那女人的?” 倏然间,一股恶寒从心底涌起,迅速向四肢百骸发散。 冷!拓跋月双手交握,仍觉寒意彻骨。 霍晴岚忙上前拥住她,温声安慰:“公主,先回去,外面冷。” “我不是……”拓跋月喉头突然哽咽,险些呕了出来,“我不是因为……” 她虽未说出,但霍晴岚心里都明白,遂换了种口吻:“奴知道,他不值得公主爱慕。公主也不曾爱慕于他。只是,败坏人伦之事,总归是恶心的。” 是,恶心! 震怒,心寒,失望…… 方才,拓跋月心中涌起很多情绪,但没一个词儿能贴她肺腑。但旁观者却能一语道出。 不,也不只是恶心!萦绕心头不散的,还有无可言喻的挫败! 大魏皇帝,她的表兄曾说,要让她帮他稳住这人。这一年多以来,她终日忧思,想的都是收服河西臣子,施恩于民,安插眼线,窥视他与邻国关系等事。为早日促成北方一统,她几无一日能闲。 可是,她得到了什么?做成了什么?是运筹于帷幄之中,还是沦为别人的笑柄? 倘若她的猜想没错,她的枕边人早就背叛了她。而这背叛,并非是寻常夫妻间的背叛,而意味着那人对大魏的背叛。 他既不甘为魏臣,将来也不会将河西拱手送上! 第五十九章 捉/奸拿仨 一日后,拓拔月走出德音殿,乘着肩舆往宫门去了。 一行人故意把动静闹得不小,加上拓拔月曾对沮渠牧犍说,她要去如来寺小住两日。 想来,沮渠牧犍应已收到消息:他的王后已经出宫了,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几个时辰后,将至夕落。 马车辚辚,拓拔月乘马车往宫门赶,并不像她所说的要“小住几日”。 算着日子,那人今日白天要与一众学士在游林堂谈论经传,只有晚上才有闲暇。 而他若是与那女人做什么背德之事,便只能挑这个时候了。 当然,拓拔月也希望自己猜错了。 想想看,这人白日还在游林堂中,挂上满墙的古圣贤之像,与学士们纵论经传,晚上便去与嫂\/子\/颠\/鸾\/倒\/凤,岂不是太衣冠禽兽了? 这种人,也配为一国之君? “公主,”霍晴岚小声问话,“我们现在就去合欢殿么?” 一句话,拉回了拓跋月的神思。 “去。”言简意赅。 “嗯。我们的人会在一个时辰后传话。相信两位太妃听说康国猧子生了狗崽子,必会赶去合欢殿看个究竟。” 那条狗是公狗,怎会怀孕产子?两位太妃闲来无事,不会不好奇,也不会不担心。因为时人多迷信,会畏惧种种异相。 拓拔月轻掀车帘一角,目光深邃,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进了宫城,拓拔月换了肩舆,往合欢殿方向行去。 车轮辘辘,与远处偶尔传来的更鼓声交织在一起。 月光如练,洒在青石板路上,宫闱深处更显幽秘。 刚到合欢殿门口,拓拔月见大门紧闭,心知二位太妃还没来,便在门口立了一时。 少时,秃发燕飞、乞伏琼华结伴而来。拓拔月忙跟她们说,她也是听人说公狗产子之事,但却不敢信,所以才请二位长辈一道来看看。 两位太妃面面相觑。因为拓拔月前次不肯对老六施援手,乞伏琼华一直记恨于心,连去小公主的满月宴,也颇为敷衍,酒过三巡就回去了。 不过,公狗产子一事确实勾着她的心,少不得要来看一眼的。 实则,拓拔月今日唱这一出戏,图的是个“人证”。 抱定捉\/奸\/拿双的念头,拓跋月悍然入内。却没成想,这“双”是拿到了,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夫人!夫人!王后来了!”阿蓁在殿外大喊大叫,显是在提醒殿中的李敬芳。 与此同时,那康国猧子也狂吠一气,配合着阿蓁的嚷声。 破门而入,入眼遍是脱得散乱一片的绫罗玉带,葱绿的抱腹、朱红的明衣,随意地挂在澡盆旁,红红绿绿的香艳无极。 拓跋月强忍怒火,往屏风后冲去。 刺啦—— 粉色的额纱幔掀开处,眠床上是裸着香肩、笑意流转的李敬芳,和她左首露出一张俊脸的男人,沮渠无讳。 拓拔月再看一眼,没错,是沮渠无讳。 难道,她真的猜错了? 一霎时,拓拔月面红耳赤,心念电转。怎么和那两位“人证”解释呢? 但在下一瞬,她敏锐地捕捉到李敬芳右首锦被中的一丝颤动。 那里,并不平整,有明显的起伏。 想到可能的情况,拓拔月只觉气血翻涌,险些呕了出来。 她似是用了全身的气力,大吼道:“沮渠牧犍!” 锦被里动了动,不知是在呼应她,还是因畏怖而战栗。 “给我滚出来!”拓拔月脑中嗡嗡乱响,不觉间已声嘶力竭。 下一瞬,锦被中探出一双眼,再是一整张脸。 而后,那人冷着脸坐了起来。赤着身,身上还有未及干涸的汗珠…… 让人忍不住遐想。 他们,三!个!人! “你!你们!” 虽已猜到了这情形,但拓跋月仍被这光景震得瞠目结舌,浑身剧颤。 霍晴岚忙担心地扶住她,生怕她气得晕厥过去。 听得阁内的动静,本来在外欣赏康国猧子的两位太妃,也匆忙赶了进来。 谁知眼前所见,竟是平生仅见! “这……这……”秃发燕飞、乞伏琼华慌忙捂住眼,也被惊得紧攥双手,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迎视着惊怒交加的王后,李敬芳噗嗤一声,谑笑道:“哟,王后也来了,不如一起罢!” “无耻!下贱!”拓跋月斥骂道,疾步上前。 挥起巴掌,却未曾往李敬芳脸上打去,转而“啪”一声打在沮渠牧犍的头上。 沮渠牧犍吃痛抬首,正好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要打也打她啊!你打我王兄干嘛?”沮渠无讳反诘道。 说话间,他的赤膊从被中现出,光溜溜的很不好看。 拓跋月冷笑道:“我只打男人!” 见沮渠牧犍怒火大炽,欲要发作,秃发燕飞疾声道:“儿啊!你糊涂啊!” 乞伏琼华难得见拓拔月气急败坏,心下暗觉好笑,但想到拓拔月的捉\/奸对象,不仅是一国之主,还是自己带过的孩子,顿时又觉笑不出来,只得背过身去不再直视。 “还不快给王后认错!”秃发燕飞忙不迭劝道。惹怒了王后,恐怕大魏、河西的关系都会恶化,这又是何必! “我不过是宠幸一个女人,哪里错了?”沮渠牧犍瞪视着打她的女人,颊上火辣处,是一道清晰的五指印。 事已至此,不就是图穷匕见! 反正也丢了脸面,还不如振一振雄风,如此也可挽回一点尊严。 闻言,拓拔月自然惊怒交加,秃发燕飞却也气得不轻。 “这……她是你的嫂子啊,你……这……” “这有什么,他们大魏乱七八糟的事还少……” 话未毕,拓跋月的拳头已然攥起。 沮渠牧犍忙敛了口,冷笑道:“孤受够了!孤为你遣散后宫,只守着你一个人。可你呢?” 拓拔月不说话,说话反而被他牵制。世道本就不公,一个女子哪怕什么都没做,也容易被泼脏水背骂名,尽管她只是在梦中唤过别人的名字。 沮渠牧犍见她不接口,只得幽幽地瞪着她:“孤记下你这一巴掌了!” 本以为她会因自己的冲动而心生悔意,却没想到,拓拔月用一双妙目剜了他一眼,冷笑道:“脸?过几日,大魏使臣便要来了。想想你这张脸还要不要!” 言讫,她昂首而去,将懊丧不已的沮渠牧犍抛在原地。 第六十章 去向王后诚心道个歉 过几日,大魏使臣的确要抵达姑臧了。 两国聘问,本属常事,何况公主诞下小公主,娘家怎么都要来人的。只是,谁都没想到,拓跋月竟然早产两月,以致于大魏那头闻讯后才匆忙准备贽礼,而后又因为大魏与柔然的战事,而推迟了数日。 沿途驿站已传来消息,大魏使臣将在四日后抵达。这一点,沮渠牧犍、拓跋月都很清楚。纵然如此,沮渠牧犍都没能经得住试探,难怪拓跋月一贯冷静自持的人,都歇斯底里了。 拓跋月昂然而去,不留一丝情面。 阁中,沮渠牧犍的面色由铁青转为苍白,嘴角紧抿,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自是屈辱、愤怒,而两位太妃也一时无话,秃发燕飞更是一阵长吁短叹。 终于,秃发燕飞徐徐开口:“先把衣服穿好。” 说着,便拉了乞伏琼华出阁。 紧绷的气愤略微松弛了几分,李敬芳笑了一声,语带促狭之意:“原来,大王畏妻啊!” 她上身不着寸缕,肌肤如凝脂一般,美艳不可方物。沮渠无讳也忍不住再摸了一把。但沮渠牧犍却全无春意,愤然望向李敬芳:“你够了啊!我都说不来的,你偏要我来!” “哟,怪我?不是你跟我说,你那娇妻要去如来寺的?现下倒怪起我来了?” 沮渠牧犍目光越过她,看向沮渠无讳,咬住唇:“你还好意思说,我要知道你这儿还有人,我就不来了!” 闻言,李敬芳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笑得花枝乱颤:“笑死人了,大王以前不也与嫔妃做过联\/床之戏,怎的到我这里就不行了?深宫寂寞,我就不能有一双入幕之宾?” 沮渠牧犍拉下脸:“你如何得知?” “我自是知道大王喜好此戏,”李敬芳把一缕发丝勾在手里,挠了挠他鼻端,“否则我岂会让你上我这儿来?” 沮渠牧犍被挠得鼻痒,不觉打了个喷嚏,顿时只觉怒火也消去不少。 她又把手指刮在他喉上,音声甜得发腻:“大王若是喜欢,记得再来。方才被那女人打扰,我还没尽兴呢。” 一席话,勾得沮渠牧犍一身燥热,但他也知现下不可任性,便冷哼一声:“没有以后了。” 片刻后,沮渠牧犍穿好袍服往外走。出阁前扫了一眼眠床上的两个人。她慵懒地倚在他怀里,而他像抚弄康国猧子一样,揉搓着她的头…… 沮渠牧犍心中火大,拂袖而去。 到了外间,两位太妃已然等候在此。沮渠牧犍微微抬首,阔步而去,仿佛理直气壮。 乞伏琼华看他一眼,嗔怪道:“旁的话也不多说了,大王出来怎么也不带个随扈?” 沮渠牧犍微微一怔:言下之意是,随扈可为之放哨,不致被王后当场抓个正着? “这种事,带这么多人作甚?”他回道。 这倒不全是实话,最重要的是,他很享受无人随同时的恣意。蒋恕跟着他,只会让他想到宫禁,和那永远都处置不完的国事。 乞伏琼华尚未作声,但秃发燕飞快被沮渠牧犍气笑了:“这种事?哪种事?” 见他不答,她叹了口气:“不是阿母要托大,我把你带到十岁上,一直教你端正做人。现如今,你……” 一语未毕,乞伏琼华便皱着眉插话:“秃发太妃这话我可不爱听了,你是想说,后来我把大王带歪了?” 秃发燕飞摆摆手:“绝无此意。只是,今日实在难堪……” “呵,不过是一点闺中之戏,有什么关系?” 秃发燕飞只觉喉头被噎住:“可那人是……罢了!” 她本要与沮渠牧犍说些道理,被乞伏琼华这么一搅,顿时也没了心情。 目光投向数丈外的闺阁,看那二人没有要起来的意思,秃发燕飞不禁腹诽:你的亲儿子,和你的养子,做下这等苟且之事,你也不反省反省?只知一味护短。 她再看向德音殿的方向,幽幽道:“大王须明白一点。今日,我和乞伏太妃来此,是因为王后传话,说合欢殿中的康国猧子,生了一窝崽子。” 顿了顿,她又说:“大王且想,王后这不是故意把我们往这儿引么?你以为天不知地不知,殊不知,她早已有了成算。” 这话听得沮渠牧犍悚然一惊:“她怎么知道?” 迅速在脑中回想了一遍,他也不知他何时露了破绽,真不知拓跋月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对!她不是去如来寺礼佛了么? “好哇!她还说她去礼佛!”沮渠牧犍恍然大悟,激愤不已,“这是故意设套啊!” “她设了套,大王就要往里钻么?”秃发燕飞银牙紧咬,怒其不争。 沮渠牧犍默然不应。 他也知此事不体面,故此尽量不让人知道,可放纵的滋味令人食髓知味,他才忍不住一再沉沦。 其实,遣散后宫后,他也觉身边冷清寂寞,但他尚能抵制其他女子的诱惑,独独她不能,她不只生着与李敬爱相似的眉眼,还极尽娱人之能事…… 乞伏琼华嘿然一笑:“我早说了,大魏这个公主不简单。你们还不信?不过,她逮着这个事儿,意欲何为?” “她方才说,魏国使臣,不日便要来了,太妃是没听见么?”秃发燕飞斜睨她一眼,又摇摇头。 “那又如何?我还怕她不成!”沮渠牧犍气极反笑,“大不了……” 秃发燕飞忙打断他:“大王!” 沮渠牧犍忙收了声,一脸颓丧不安。 “你别忘了,我们为何要把兴平嫁过去?又为何要把武威娶过来!” 为何? 沮渠牧犍心里益发苦了。因为,河西国是魏国的臣属,拓跋焘一个不高兴,便会兴兵西征。河西国,也许就会成为下一个燕国、夏国…… 当然,他也不只是讨好献媚,对于拓跋焘他自有应对之策。不过,这种事女子不足以谋,他没必要与秃发燕飞说起。尽管,她是他心中真正敬重的长辈,没有之一。 “大王,国之根本在于稳,家之安宁在于和。一时的荣辱,比起千秋万代之基业,孰轻孰重?去向王后诚心道个歉。她毕竟也是个识大体的,不会揪着这种事不放!” 秃发燕飞字字铿锵,沮渠牧犍心火也逐渐熄灭,不自禁点点头。 他何尝不知,忍一时之气,方能成大事。 “至于你的寡嫂,”秃发燕飞按住额头,只觉头疼,“是放是留,大王自己斟酌。” 第六十一章 吹笛那人在发癫 是夜,金城,金水驿。 外头热风扑面,似连夜色都被能瞬间融化。 驿馆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掩了窗,烛火将昏黄的光影投洒在两位使臣的面庞上。 大魏尚书令李顺,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双手交叠于胸前,懒懒地打量着案上未完成的羊皮地图,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坐在他对首的那个人,是侍中古弼,面容清癯,双目湛湛。 但见,古弼手中的笔在羊皮上勾勒,一时快,一时慢,但没有消歇的意思。 李顺看得无趣,打了个呵欠:“怎么有些困了,笔头公画好了么?” 因其头尖,古弼被取了绰号“笔头公”,最初是拓跋焘这么叫,随即传遍了宫城。 “还有两处地形,我记得不牢,”古弼停了下来,手指扣着尖尖的脑袋,“天水一带,水草可丰茂?” 大魏定都于平城,须途径长安、天水、金城等地,才能抵达姑臧。 “水草么?”李顺眼珠一转,敷衍道,“你看,你都记不住,那自是不多,不够战马之用。” “未必,我们只是途径一段,又没在天水绕一圈。对了,老李,我这还是头一遭来河西,可你不是都来了好多次了?你倒是说说看啊。” 私下里,对方既然叫他绰号,他也称他老李,显得更亲近。 李顺哈地一声笑起来:“笔头公,你方才不也说了,只是途径一段。我也没在天水、金城、姑臧绕一圈啊,不然路上若迟了,回平城该挨骂了!” 这话说得也在理,不过古弼仍不死心,又问:“按说,天水、金城只是路过,可老李你在姑臧城里呆了很久,就没打听到有用的事情?” “何谓有用?” “若不将此城地形铭记于心,他日出兵河西,何以制胜?” “倒也未必要出兵?”李顺试图转移话题。 古弼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画这个,便是为了未雨绸缪。武威公主传来的密信,字字句句皆是警钟。那河西王既向大魏称臣,又向宋国献媚,还暗中与柔然、仇池勾连,其心可诛!” 说罢,他指尖重重落在地图左首的空白处,仿佛要将其穿透。 “此行,不仅要展现我大魏天威,更要让他明白,背信弃义者,终将自食其果!” 李顺面色一肃:“信中说,河西王近期着手兵改,似乎有所图谋。笔头公怎么看?” “这河西王,最近有很多动作。又是刻石经,又是改兵制,想来,既是在笼络文士,又是在整饬国防,做一些战前准备。” “哦?” “老李啊,你须明白,至尊志在混一戎华。如不收复河西国,便无法统一北方,至尊那千秋大业何时才能实现?” “这话说得!至尊春秋正盛,你又何必如此躁急?” 古弼欲言又止,不接这话。 他没必要对李顺说全了,再犯忌讳他也没好果子吃。 前几年,拓跋焘派古弼、永昌王拓跋健等人讨伐燕国皇帝冯弘。因为决策失误,兼之醉酒误事,古弼没有及时出击,导致冯弘向东逃奔,投靠了高句丽。得知此事,拓跋焘勃然大怒,旋即贬古弼为广夏门卫兵。 不过,古弼到底是重臣,拓跋焘也不想弃之不用。这些年来,古弼曾担任东宫官属,襄辅拓跋焘顺利继位,其后也成为国之股肱,既能保境安民,又能南征北战。别的不说,单说征讨大夏一事,便须记他一份功劳。 前些时日,拓跋焘得知武威公主已生下公主,便将古弼召回到平城,让他做大魏使团的副使。古弼对拓跋焘感恩戴德,心中暗暗发誓,此番定要做足战前准备,把河西的地貌都记在脑中画在图上。 他还记得,那日拓跋焘私下与他说起他的谋算时,曾捂了一回脑子,而后还让内侍宗爱给他拿了一些药丸。 古弼不知那药丸是什么,但见宗爱轻车熟路,便知拓跋焘吃药有一段时间了。 古弼自然忍不住要问。拓跋焘只说那是补品,旁的话没说,但古弼心里却暗自思量:先帝驾崩时,才三十刚出头,可谓是积劳成疾。而至尊现下也到了这个槛了…… 心里担虑,但这话却是不能对旁人说起的,他可不想再被贬去看门。 此时,古弼又把羊皮地图指了指:“如若一战,这份地图,将是我们手中最锋利的剑。” 话音落下,烛火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李顺的叹息,沉重地落在驿室内,回荡着几分无奈:“非战不可么?河西乃人文渊薮之地,这仗要是打起来,岂不是全给破坏了?” 他又叹了口气:“况说,最近才与柔然打了一仗,也只是险胜,还折损了不少兵马。” 这话,像是被风卷起的沙粒,落在古弼的心上,带着些粗粝的残忍。 古弼深吸口气,面容却益发坚毅:“此言差矣,尚书令!大魏粮草堆积如山,兵马整装待发,非战不可安天下。若河西王心存异志,姑臧一地必不可留。我们此行,非但要摸清敌情,更是要震慑四方,让天下皆知大魏之威。” 话音刚落,一阵突兀的笛声划破夜的寂静,透进窗来。 悠扬中带着几分不羁,与二人的话题格格不入。 李顺眉头紧锁,语气中透出几分不满与担忧:“让他隐姓埋名,跟着我们出来,是至尊的恩典和信任!他倒好,这笛声一出,无异于自曝行踪,真是……” 话未说完,他已是一脸愠色,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仿佛要将这份不满发泄出去。 晚风笛声吹了进来,不绝如缕,古弼一反常态,显得异常冷静。 他并未回应李顺的抱怨,而是微微侧头,闭目聆听笛声:“似乎是吹的《梅花落》。” “笔头公!”李顺见古弼不在意,心中大惑不解,“你这是做什么?你不去喝止他,反倒还欣赏起来了?” 未料,古弼不以为忤:“他自是有任务在身,但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晓?” 他似笑非笑地盯住李顺:“尚书令以为不妥,要不,你去?” 李顺这才注意到,古弼不叫他“老李”了,二人先前的热络已随风消逝了。 也是,一个言必战战必果,一个则希冀和平,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才不去!我跟他不熟!你是温厚长者,就由得他发癫!” 这话似乎在说,吹笛那人在这发癫,是因为古弼的纵容。 古弼正要辩驳,李顺却已振衣而去,头也不回地折返居处了。 第六十二章 服玉者,寿如玉 这两日,姑臧宫城中密传: 前夜里,大王德行有亏,遭王后掌掴。经此一事,大王脸面尽失,怒不可遏,但在两位太妃的劝导下,又决心忍辱负重,勉强去给王后认错。但王后却似遗忘此事一般,对此毫无反应,只顾着照料女儿、看书作画。简直匪夷所思。 传闻很快飞到沮渠牧犍耳中,但他无心去管,是谁传出去的闲话,反倒是在惊异之余,怀疑起拓跋月的用心——她真的要去使臣面前告他的状? 就在明日,魏国的使臣就要抵达姑臧了。这次,拓跋焘以尚书令李顺为正使,副使则换了侍中古弼。 沮渠牧犍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算起来,这是李顺第十二次出使河西国了。 当年,沮渠蒙逊以河西求内附,拓跋焘需派遣几名使臣前去,策拜沮渠蒙逊为凉王。崔浩便推荐了李顺为太常,负责聘问往来。 起初,李顺之父李系投奔大魏,他也时常随征柔然、夏国,才干称于一时。其后,李顺得到出使的任命,数年间聘问不下十次。 因着李顺是河西国的常客,他的脾气早已被两任国主摸得十分清楚。但对于古弼,沮渠牧犍却并不了解。只大略知道,他曾在伐燕之战中醉酒误事,被贬为广夏门兵卒。今年才复任为侍中。 在思考应对之策时,沮渠牧犍倚在榻上,神色颇为疲惫。 见他这倦怠的模样,沮渠那敏一壁拨弄指甲,一壁道:“古弼犯了错,也能被擢拔上去,还不是因为他是大魏皇帝以前的东宫官属。” “还有这事儿?”沮渠牧犍微微一讶。 “你说你这个河西王,是怎么当的!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连对手那边的人物都没弄清楚。” “阿姊,我若说,我从来就不想登上这个王位,你信么?”沮渠牧犍盘起腿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信啊!可那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大兄、二兄都……”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一旦坐上这个位置,要想下来便只有一条死路。不然呢,你道我想跟老四、老六玩心计?” 在兄弟姊妹中,唯沮渠那敏是他同母的,他二人虽时常言语不谐,免不了争闹,但沮渠牧犍却知,他身边唯她是真心待他,绝不会害他。 故此,和沮渠那敏说话,他也放松不少。 “你这话我不爱听,说得多没志气!” “志气?我要什么志气。东边那个魏国,成天长着个血盆大口,也不知何时会扑上来咬我一口。我这个河西王啊,多当一天都是赚的!” “不会的。我想了很多办法,我答应过阿父,会一直看着你,看着我们大凉。”沮渠那敏定定地看着他,俨然成竹在胸,只待时日与时机。 “你是说……”沮渠牧犍猛然抬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是的,这段时日,”沮渠那敏凑近了些,几乎是附耳相告,“我已和柔然、仇池的使臣见过面了。 “我知道,你想说,我们和他们是盟友。” “是的。我先前说是去敦煌泡温泉,实则是设法与柔然打通关节。谁让你自视清高,连人家的信也不回呢?” “万一我身边有魏人呢?不可不防。” “我就知道你有这个顾虑,所以趁武威还没来,我就去敦煌了,”沮渠那敏勾唇一笑,“那你后面,怎么又同意我去帮你办事?” “这不是没法子了么?你知道,平城军中也有我的人。那边传回消息,从去岁起魏国便加了税,还招了新兵,你说,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所为何事?” 柔然和魏国几乎年年作战,各有胜负,但魏国骤然间加强军备,很显然是另有图谋。 “你放心,只要我出马,便不会空手而归。你看,我不只许了柔然,还把仇池也拉过来了。” 沮渠牧犍有些不放心:“你在敦煌时,手中没有国玺。回来后,我才拿给你代我谈判。不过,你谈判的地方是否稳妥?” “自然是妥的,”沮渠那敏从容一笑,“宫里谁不知,现下的长乐公主都不出宫的?” 不出宫,但却能与外臣相见、谈判,这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自然,她不出宫,也能与她中意的男子幽会。尽管,那日她与人在华林园中幽会,竟然被人撞上了,想来也有几分尴尬。那拓跋月虽未入内,心里却不知作何想。 念及此,沮渠那敏怫然不悦,道:“阿奴,你要改兵制,阿姊一力支持。” 沮渠牧犍却不顺着她的话说,反而凝着她的眼:“前阵子,被雷劈掉的那棵古树下,挖出了一个巫蛊玉人,是你做的么?” 显然,他方才也想到华林园中那事儿了。 玉人被发现之后,拓跋月好像并不生气,直接把那玩意儿碾成了粉末,团成丸子给吞了,还说什么,“服玉者,寿如玉”。 沮渠那敏听说这事后,震惊了好一时。那女人啊,是傻还是狠? 此时,被问及此事,沮渠那敏也不想隐瞒,遂拐弯抹角道:“那棵古树的方位好。” “方位好?”沮渠牧犍扶额,“方位好,怎就被雷劈了,玉人还落到人家手里了?” 沮渠那敏语塞了,沮渠牧犍哭笑不得:“阿姊,以后别搞这些小动作了。她活得好好的,我和魏国那边还能谈一谈。万一她有个好歹,那就没得谈了!” “说你没志气,还真是没志气。我替你结的盟,总会帮到你的!何须畏首畏尾?” “其实,我很羡慕老七。” 老七,说的是沮渠安州。 他幽幽道:“我在他那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被派去柔然当人质了。哪儿像他,乐得做个逍遥王爷。” 这也是他不想和柔然打交道的原因之一。想起来心里膈应。 “逍遥?”沮渠那敏敲敲额头,戏谑道,“我怎么记得,前两日你和老六还一块逍遥了?” “阿姊,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在你心目中,就如此不堪么?” “你不是贪恋女色,还是为了什么?” “呵!你俩不是很要好么?要不,你帮我问她?”沮渠牧犍瞪着她。 “问什么?”沮渠那敏与李敬芳往来频繁,言谈投契,称得上是一对密友。 “她说,她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看来,李敬芳从未与阿姊提及,她不是在骗他? 第六十三章 大王又威胁得了魏主么? 魏使临于姑臧,河西王、王后皆盛装而出,在谦光殿中排筵待宾。 沮渠牧犍一直担心,拓跋月会去使者跟前告状,遂为使者安排了密密麻麻的行程,一直让鸿胪寺官员殷勤地伴随在旁,不让他们有机会与公主独处。 转眼便至第七日了,沮渠牧犍见他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私下里传召国师刘昞过来,问计于他:“国师,这次我们给李顺塞多少金子呢?还有,此次还来了个古弼。要不要给他也……” 刘昞思忖一时,道:“刘洁死后,李顺便做了尚书令。录尚书以下,尚书令是尚书省最大的官,他的胃口自然也不比往年。至于古弼,不要给。” “不给?万一……” “没有万一。据我所知,古弼这个人,虽曾在军务上有疏漏之处,但却是个义不受贿之人。大王要是给他塞金子,恐怕会惹恼他。其实,唉……” “国师……” “当年,我便反对贿赂使臣,岂知先王却执意如此。” “这……唉……说当年,悔当年……” 起初,沮渠蒙逊后悔自己称藩于魏,便企图为难李顺。 他声称自己因多年的征战劳累,腰腿已大不如前,无法像常人那样自如地拜伏于地。 李顺深知沮渠蒙逊的用意,便一字一句地强调着凉王作为藩臣应尽的礼仪:“河西王殿下,您身为我大魏的藩属,自当恭奉藩臣之礼,伏跪接旨,方显忠诚之道。” 见沮渠蒙逊仍试图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李顺正色厉言地谴责道:“殿下在殿庭之中,倚案箕踞,成何体统?此等行为,岂是藩臣所应为?” 为加强说服力,李顺开始引经据典,以周天子与齐桓公为例,说了好一通话。 沮渠牧犍听到那些“藩属如何恪守本分,恭谨事上”的话,头皮都要炸了,不得不收起心中的傲气,缓缓起身,勉强下拜,行起了藩臣之礼。 彼时,河西君臣目睹此景,无不以为李顺是一位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之人。然而,时日一长,往来多了他们才渐渐发现,李顺也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那般刚正。 有一次,沮渠蒙逊与李顺游宴,酒后失言说了一些侮慢悖理的话。醒过神来,沮渠蒙逊惊出一身冷汗,他也担心李顺回朝之后,会如实禀奏于宗主国,便找机会把金银珍宝塞入李顺袖中。 李顺并未拒绝。 如此这般,沮渠蒙逊便明白了李顺的真面目,此后也与他“倾心往来”。李顺投桃报李,自然不会说起河西王的过错。 贿赂之道,向来不为刘昞所赞同,但很多事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他也无法阻止。 沮渠牧犍继位后,也对李顺采取了贿赂手段。 故此,凉王政治教化的得失,拓跋焘并不尽知。 “大王,”刘昞的眼风掠过沮渠牧犍的脸颊,他难得地敷了粉,想来是为了遮丑,“恕老臣直言,这一次,您不应该得罪王后。” 今后,自己何去何从,他已有了决断,但毕竟君臣一场,他也不希望王座上这人下场凄惨。 “你是说,我得罪了魏国?放心,王后都没能和使臣接触。” 说这话时,沮渠牧犍露出些沾沾自喜的神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据我所知,”刘昞窥他这神情,益发失望,“王后不是个寻常人物。” “这话怎么说?” “譬如说,一般的人都畏惧巫蛊之术,必会追查到底。但王后……大王您曾与老臣说,王后一笑了之,不以为然,不仅没去追究,还把玉人碾成齑粉吃下去了。” 刘昞顿了顿,又道:“老臣私心里揣测,王后应该是不想掀起风浪,祸及无辜。毕竟,殷鉴不远。大王,此等气魄,便非寻常人物所能有。” 沮渠牧犍沉吟道:“然也。” “老臣看得出来,王后起初对大王颇有戒心,但当她有了身孕之后,看您的神情便有些不一样了。只不知,你后来又如何失了她的心。再后来……” 他又看了沮渠牧犍一眼,顿了顿,进言道:“大王待她好一些,待小公主好一些,她的心会向着你的。他日……他日纵有变故,想来她也不会让你含侮受屈。” “你这是让孤去讨好一个女人了?”沮渠牧犍不屑道,“当初,您让我求娶魏国公主为王后,孤也照着做了,但您不要以为,孤会一意讨好魏国!” “然则,大王的想法是?” “魏国若兵临城下,王后和公主,就是孤的人质。” 刘昞眉关紧锁,确认没听错后,他问:“敢问大王,届时兴平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沮渠牧犍略怔了怔:“孤鞭长莫及,只当阿妹为国捐躯了。” “大王作此想,想必那魏主也是这般心肠。如此,大王又威胁得了魏主么?” 沮渠牧犍一噎。 “或者,我大凉也可继续西行,称霸于西域。现下,孤正在考虑此事。” “称霸西域?”刘昞未曾听他说过这个理想,不免大是意外。一直以来,朝中都有人议论说,沮渠氏后继乏人,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原因无他,沮渠蒙逊的所有儿子,都不如他。 “是。鄯善、于阗、疏勒、龟兹、焉耆、高昌……我要他们以后都归我大凉所有。国师,如今魏国的势力已扩张到了东界,我们如无能力东进,便只能往西走。” 刘昞吁了口气,皱眉道:“西进?诚然,大王近日整治坞堡,卓有成效,户数也大为增加。但以我国的财力……” “不不不,国师……”沮渠牧犍凑过头去,在他耳畔低语一气,说如此如此。 逾时,刘昞恭然行礼,道:“大王志比鲲鹏,臣亦深感欣慰。” 话是如此说,但他面上却殊无欣慰之意。 一霎时,过往之事在脑中纷至沓来。 少时,他做了恩师郭瑀的女婿;其后,他隐居酒泉,弟子五百;后来,他又被武昭王李暠征为儒林祭酒;再后来,李凉灭于沮渠蒙逊之手,自己又为沮渠氏父子所重,今上还将其尊为国师,亲自致拜。 至于以后…… 刘昞不愿再往后想了。 第六十四章 明明是你喜欢我的野性子 吹灭灯盏后,德音殿中仅余一支银烛。 阿澄睡在王后的眠床上,努力不让自己有一丝睡意。 逾时,殿外传来唱喏之声,阿澄心下一惊,紧捏住枕畔的香衾。 但听得霍晴岚在外脆声道:“大王,王后已经歇下了。” “天色不晚啊,王后这便歇下了?” “这阵子,小公主已经开始学爬走了。王后今日累得一身都脱了力。” “哦,那……你先接下这块于阗玉罢。刚来的贡品,你看,上好的翠色,跟王后最是相称。” “恭送大王。” 殿外步声渐远,阿澄方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沮渠牧犍过来之前,拓跋月方才秘密出宫。 有赵振、曾毅守护在旁,阿澄不用担心她的安全,自己只需要扮好“王后”这一角色便可。 眼下,沮渠牧犍虽已走远,但阿澄的睡意却是荡然无存,不禁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移时,她披衣而起,趴在案上想自己的心事。 银烛高烧,有些像是那日的白月光。 从白沙湖回返姑臧,须行数日,其间会穿过城邑,也会越过郊野。很多时候,自由与安定都不可兼得,阿澄明白这一点,但她却依然有些犹豫。 侍奉在王后身边,衣食与温暖,都令她留恋;但那些郊野之中蹦跳的麋鹿野兔,却与她再无关系了。礼节,什么都得讲礼节。繁缛的礼节,便似一张巨网,罩在她的头上。 终于,在那个明月之夜,在聆听了半夜的虫鸣声后,阿澄决定离开。 歪歪斜斜地写下辞别之语,阿澄趁隙溜出了毡帐。 却没想,她方才走出一里,便被胡叟逮了个正着。 “你也太不够义气了罢,王后待你这般亲厚,你竟然想走。你这个小偷。” “胡说什么,我什么都没拿!” “怎么没拿?你拿了王后的心,你要是走了,她得有多伤心?还以为她慢待你了!” “我……” “你什么你?” “我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 “无妨,王后就喜欢你的野性子。” “可是……” “可是什么……咦?你带伞了么?” “我带伞干嘛?又没有下雨。” “别看这时明月在天,说不定过一个时辰,就会下雨。你都没带伞,还能往哪儿走?” “你们读书人净爱瞎扯。” “我们来打个赌罢!如果一个时辰内下雨了,我就跟你走;反过来,你就跟我回去。” “你跟我走干什么……不是,我干嘛要你跟我走啊?” “敢不敢打赌!” “呵呵,怎么不敢?你看这月亮,亮得连白兔都看得见。雨?开玩笑。” 她爬上树头,坐在绿枝上,等待他失望而归。 他却向她伸出手,可怜兮兮地说:“拉我上去坐会儿呗。” “废物。” 真的动手去拉他,才发觉他的手掌有茧,身子也很灵便,方知自己被他愚弄了。这个人,不仅是个文人,恐怕也练过武的。 当然,比起半个时辰后的倾盆大雨,她这点惊讶真不算惊讶。 泼剌—— 挨浇的阿澄,不得不服,这个人不仅是个文人,是个练家子,还精通天文气象…… 因为打赌输了,阿澄便回了毡帐,留在了王后身边。 后来,胡叟因修史触怒了大王,被下了大狱。阿澄担心不已,但彼时公主正害着热病,阿澄不敢再加重她的忧思,只能把忧思藏了下去。好在,公主说服大王不杀胡叟,多日来又请人照拂着他。 现如今,胡叟在国子学中备受称誉,没几个人不服膺。日子过得也算顺遂。 昨日,是阿澄的生辰。胡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和出宫采买的赵振联系上了,托他给自己带回了一箱礼物。打开一看,一个是竹马,一个是鸠车,都是小孩的玩具。 阿澄顿时愣住了,旋即哭出了声。 她记得,在从白沙湖回返姑臧的路上,她和胡叟说过,竹马、鸠车虽然是小孩们的玩具,但她家里穷,这种玩具是属于兄弟的,她只能在夜里偷摸着玩一会儿,结果还被阿父发现,狠狠揍了一顿。 这之后,竹马、鸠车便成了她的心结。 本来也只随便说了一嘴,谁承想,胡叟居然记得这件事! 记忆里,他说,他本来叫“阿虫”,是没人要的孤儿,不比阿澄要高贵到哪里去。直到行乞的七岁小男孩,遇到了饱读诗书的胡先生。 那时候,胡炆已经快六十岁了,他唯一的儿子因为疟疾死去,之后他也没再生养。 见阿虫聪慧,胡炆便动了收养他的念头,还给他取了一个不太好听却寓意大吉的名儿:叟。叟,是“老年男子”的意思。 很显然,胡炆希望,胡叟能长命百岁。大抵,这是因为自己拿夭折的儿子。此后,胡炆一直把胡叟当亲儿子看待,给他安定的生活,也盼着他能继承衣钵。 时隔一年,但阿澄还记得很清楚,胡叟说,因为严苛的要求,繁重的学业,他一度想放弃那富足的生活,重新做回小乞丐。 可是,就在他与义父胡炆大吵一架,准备逃离收拾衣物的时候,看见书案上的匣子。 匣子是胡炆送来的,胡叟还没来得及打开。临走前,胡叟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打开匣子看了看。只见,那匣子里装着一只泥娃娃,面目和胡叟很相似,还有几分调皮的意味。 胡叟再往下看去,发现泥娃娃的底部,刻着“多喜乐常安宁”的字样。 胡叟的泪马上就下来了。义父虽然严厉,但仍然希望他平安快乐。后来,胡叟再也没动过逃跑的心思,刻苦钻研学问。 “所以,我那晚看见你想逃跑,就想起了当年的我。”胡叟调侃道,“狗儿,哦不,阿澄,这做人呐,一定要惜福。” “惜福?那我们的天性……” “这不冲突啊,只不过,野性子可以稍微收一收。” 此时,想起胡叟送的那些玩具,阿澄笑了起来:“胡叟……你这个癞皮狗……明明是你喜欢我的野性子……” 阿澄对着她的“白月光”吹了吹,一缕羞涩的喜笑,沉淀在她笑涡里。 第六十五章 想你了 密道出口处,一双牛拉的通幔车,静静地等候着。 逾时,密道口开,赵振护卫着拓跋月出了来,预备登上周身施以帷幔的牛车。 车的隐蔽性极好,掩住了车中人的形容,只帷幔上透出一个男子的影迹来。 心跳骤然加快,拓跋月猛吸了口气,才登车坐定。赵振则先行去了悬医阁。 七日前,大魏使团陛见沮渠牧犍。使团一共十三人,其中有三人,是拓跋月认得的。正使李顺自不用说,而对于副使古弼,拓跋月也有所耳闻。只不过,当时他在看守城门。 至于下头的几位随扈,一位是化名为源充的源贺,一位则是化名为李广寒的李云从。 为了掩饰身份,李云从蓄了须,看起来少了些英挺,多了些粗犷,但拓跋月一眼就认出了他。一时间,拓跋月心跳如鼓,惊讶得无以复加。 但她却只和他碰了一下眼神,便故作平静地直视前方,恍若从不识得此人。 这几日,因为沮渠牧犍的刻意阻挠,拓跋月无法与使臣们私下往来。一贯冷静自持的心,也免不了几分焦躁。甚至于,她还想借国师讲学之机,出宫去四合馆。 可惜,国师刘昞年岁大了,只在每月十五日那天,在国子学亲授学问。现下,是六月上旬,距离月中还远得很。 无奈之下,拓跋月便跟赵振说,要启用密道。赵振平日里都很顺从,但这事他却不赞同。 自从在华林园外,险些撞上沮渠那敏的“好事”,拓跋月心中便冒出了一个想法:临华殿中很可能有密道直通长乐公主府。 于是,拓跋月吩咐赵振去长乐公主府中一探究竟。没几日,赵振便探明了,先前的猜测没有一丝错谬。密道刚好直通府内、临华殿中的公主闺阁。 其后,拓跋月便让赵振去四部鲜卑中,寻一些擅长土木之术的人,在不惊动地面看守者的情况下,在密道的两端各劈开一条岔道,两头分别选在挖出古树的墙角,和长乐公主府外不远的一片药圃。 之所以选择这两处,既是为了掩藏,也是为了便利。 自从古树遭了雷劈,地下又挖出巫蛊玉人,此后没人敢轻易靠近那里,生怕沾了晦气,或是被人无端怀疑。 而长乐公主府外二里处,正好有一片荒废的药圃。倘若哪日密道被发现,谁也疑不到拓跋月的身上来。 此外,拓跋月还命人把那片药圃盘活,以备不时之需。毕竟,行军打仗,须不少药材。万一姑臧城中禁售,魏军中又缺药材,这药圃便派得上用场了。 做完这些事,前后耗去了一月,工程不算快,但总比单独开凿一条密道来得快。两条岔道口置了暗门,又以藤蔓等物做掩护,不仔细看几乎不会被发现。 为了验证密道是否好用,赵振、曾毅还亲自走了一遭。不想,就在他们刚要出岔道,将要推开暗门时,突然听到主道中传来人声。长乐公主的声音! 登车坐定后,拓跋月又喘了口气,才平复了一下心情,但她不知说什么好。 李云从似乎也有些局促,微微别开脸去。 二人难得见面,但却陷入这般难堪的气氛中,这是她和他,都未曾想到的。 掌掴沮渠牧犍后,拓跋月心中残存的一丝夫妻之义也消散无踪。她便开始为可能发生的战事做谋划,无暇理睬那人故作的歉意。 但就在这种昏天黑地的忙碌中,她却意外地梦到很多次李云从。 有一次,他骑着他的爱马追风,直往宫城里冲,一气杀到了德音殿。而后,他拉住她手让她跟他走。她一边哭,一边笑,跨上马去便搂住他的腰,说她想煞了他。 可是,方才驰出一里地,她便哭闹着要回去。她说,上元还要吃奶呢。 梦境真实而又荒诞,以致于她醒来时,泪水浸湿了绣枕…… 老梦到李云从,她本以为是可笑的一点自我宽慰。毕竟,沮渠牧犍从未真心待她,而李云从,却处处为她着想。 只是,她不识好歹,一心想做大事,方才以身入局,结果深陷局中,自谋生路。 可叹!她若是不接近拓拔芸,不入大魏宫闱,安心地做李云从的夫人,会落到今时今日的田地么? 拓跋月不知,但人生没有如果…… 想起那些动摇的心思,拓跋月不敢直面李云从,终于先他一步启齿:“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他幽深的眸子看过来,竟是一点也不加掩饰。 对,幽深。幽深中,还带着一丝沧桑。 可从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和云州生得有五分像,但云州的少年之气中,还潜着几分狡黠。而李云从的眸光却很清亮,像月光,也像湖水。 至于现下,则像是风起微澜的深潭。 拓跋月听得心惊,但她只微侧了一下便又迎视于他。 “我出来一次,很不容易。你好好说话。” 她迎视于他,不避不闪。不为别的,只为,他曾问她,“你为何甘愿以身入局,一旦入局,便没有回头路了”,她却说,“在这场大局面前,我个人的意愿轻如鸿毛,无法撼动分毫”。 说得那么大义凛然。 也许,他是来完成某项任务的,但同时也是来看她笑话的。 嫁到姑臧都快两年了,她虽有种种部署,但却没能真正稳住沮渠牧犍,甚至还一时冲动当众掌掴他。现如今,夫妇俩嫌隙已生,几无可能让对方将河西国拱手奉上。 本还指望着,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归魏,能不让双方兵士百姓受罪,到头来却是前功尽弃。 把差事办砸了,这不是挫败,又是什么? 可尽管如此,拓跋月也不能让他看不起。 于是,他盯着她,她也盯住他,无一人挪开分毫。 然而,下一瞬,李云从的眉心皱了起来。他不自禁坐得近了些,又深深凝视她一眼。 这一次,他眉头都揪成了一团。 “怎么了?”拓跋月大惑不解。 “你……你面色不对,”那幽深的眸子里满是担忧,他无所避忌地探手抚她额头,“你近来,是否有发热、斑疹的症状?” “腿上生着几个红斑疹,发热倒不严重,都习惯了!” “你中毒了!” 第六十六章 是中毒,还是被下毒? 想象过重逢后的种种情形,但没成想,真的再见面时,他说,她中毒了。 通幔车平稳缓慢地驰奔,停在路边未免惹人注目。 随通幔车的微微颤动,拓拔月声音也有些发颤:“什么毒?” 她险些忘了,李云从虽已从军,但出身医学世家,自小耳濡目染,诊病抓药都不在话下。 “阿奴不是在你这儿么?”李云从满脸震惊,不答反问,“怎么连你中毒都没看出来?” “我让他去帮我办事了,已出门数日。” “什么?”李云从恨声道,“我费了那么多功夫,才把他塞进去,你未免……” 未免不识好歹。 她知道他想这么说,但他忍住了。 “晚些再怨我,”拓拔月问,“到底是什么毒?” “应该是沙虱,你是被携带疫毒邪气的沙虱幼虫叮咬了。” “这……”拓拔月回想了一下,“怎么会染上这个?确定吗?” 出宫时,为掩人耳目,拓拔月只带了赵振入密道,霍晴岚则守在宫中,和阿澄一起应对突发情况。 故此,拓拔月只能凭一己之力回想种种细节。 “你的腿……”李云从盯住她。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确认她腿上的红斑疹。可是她已经成婚了…… 她略略犹疑了一下。 “现下,我是大夫罢了,你想什么呢?”李云从眉心皱起,微有愠色。 拓拔月面上一红,忙撩起一边裤腿,指着小腿上的一处:“这儿……” 李云从俯身而下,凝神看了一时,方才点头:“没错,是中毒了。” “是中毒,还是被下毒?”拓拔月想确认这一点。 李云从瞪她一眼:“你说呢?如果宫中没有旁人中毒,那自然是被下毒。” 他双眉紧锁,眼中闪过一抹怒意,仿佛能点燃周遭的空气。 拳头不自禁紧握:“胆敢对公主下手!好大的胆子!” 见他如此愤怒,拓拔月心中又暖又痛,一时无话。 但听李云从语无伦次:“很棘手,毒很重,你……容我想想……” “嗯?” 他不再与她说话,而是背过身去,闭着眼口中喃喃。 她看出他是在脑中翻检医书,便不再出言。 灯烛将他隽秀的背姿映在车头的帷幔上,她痴痴看了一时,只觉得温暖安心。没来由的,她突然想放纵一下,遂往那影迹上靠去。 下一瞬,“她”枕在了“他”的肩上,在轻微的颠荡里。 似有心灵感应一般,恰在此时,李云从蓦地睁了眼。 他也见着这光影中的依偎,先是一怔,再是轻轻一笑,也有意往左偏了偏。 她想,她是有些累了。 无法在现实中成为一双璧人,也不妨在灯影里依偎一处。 但他不敢沉沦在这虚幻的温柔里,又闭上眼,蹙眉背起书来:“‘已深者,针挑取虫子,正如疥虫,着爪上映光方见行动也。若挑得,便就上灸三四壮……’” “这是什么?”她打断他。 他蹙眉深思的样子,令她很是动容。 “《肘后备急方》,”李云从面露喜色,“有救,你快让我试试。” 她摇摇头:“不。” “什么?”李云从以为自己听错了,双目怒睁,“你什么意思?” “我且问你,这个毒会致死吗?” “不会,但如果救治不及,被叮咬之处有可能会……残……你……你想干什么……”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去疗毒,而是利用它。”她眼中闪过犀锐的光。 “利用?”李云从困惑地睇向她。 但见她凝眉深思,不住地念叨:“谁下的毒?为何要下毒?” 她脑中闪过几人的影子,但苦于没有证据。 “这种毒,只能在浴水和床榻之中投放。你好好回想一下。” “浴水,不可能。沐浴的水,晴岚都检查过了。如此说来,只有……啊!是她!” “谁?” “长乐公主。前段时间,她很喜欢来我殿中走动,还摸了我的眠床。她的手帕……很可能藏着沙虱幼虫。” 念及此,拓拔月倒吸一口冷气。 那日,阿澄、霍晴岚都在阁中翻查过,本以为稳妥无虞,谁能想到那人竟然丢了沙虱幼虫! 真是百密一疏,自己还是太自大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看来,长乐公主沮渠那敏早就想下毒了,只是一直在寻找机会。如此,那段时间她老来德音殿,便说得通了。 也是,在被霍晴岚怀疑她居心不良,翻查一通后,那人再没来过。应该是她知道,她下毒成功了。 听罢这一通话,李云从不由惊怒交加:“你是大魏公主,她害你有何好处?活腻了么?” 是啊,这是什么昏招! 即便拓拔月是自己沾了毒,河西国主都难辞其咎,更何况还是被人下毒。 沮渠那敏是唯恐天下不乱么? “我不知,大概是看我不顺眼,”她故作轻松地笑笑,“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尊统一北方有望了。” “你……”李云从语塞了。 他突然明白她的用意了。这才多久不见,她怎么越来越狠心了? “我意已决。”她笃然。 “不行!太危险了!”李云从气恼不已。 她的用意如此显豁,他真是又恨又急。 “李郎……我来这河西国,从来就不是为了要做什么王后,”她面上毫无波澜,“既无性命之虞,你便成全我。” 李云从一怔。 少顷,他气得发笑:“我以为,你只是对我狠,没想到你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拓拔月不语。 我狠吗?对自己狠吗?或许是的。 但她既然选择以身入局,不放手一搏又能如何? “李郎,你听我说,”她不管他还在生气,“现下看来,两国之战已不可免,如果师出有名,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闻言,李云从嗤之以鼻:“你别太轻贱自己了!如果嫁过来的是安乐公主,她会这般牺牲自己么?” 拓跋芸,已与贾秀成婚,封号“安乐”。 “我不是她,我也不会成为她。谁让我有一个那样的舅舅!” 她说的是清河王拓跋绍。 这话听得李云从心下黯然:“可你也不能轻贱自己。” “我没有,我只是顺势而为。你放心,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我会好的。” 她既如此说,他还能如何,当下只能叹道:“你打算怎么做?” 心里也有猜测,但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一顿耳语后,他点点头表示可行。 不过,他又恳求道:“那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给你开个方子,毒性不能再蔓延了。” “好。” 第六十七章 未到终局,焉知胜负? 车轮在崎岖的石板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两厢沉默里,拓拔月陡然问:“你为何在此?你还没回答我。” 李云从的神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坚定,他低声道:“至尊密令,让我潜入姑臧,暗中守护源贺,同时联络鲜卑四部,以备不时之需。若两国起了烽火,便由鲜卑四部为内应,协从作战。” 拓拔月颔首道:“我明白了。” 眉宇间愁云密布,她轻轻闭上眼,耳畔仿佛已战鼓雷动。 她重重地喘了口气,终于,还是走到了这无可避免的一步。 下一瞬,她看了李云从一眼,又冒出一个疑问:拓跋焘身边武人颇多,怎么刚好就派了李云从? 未及发问,李云从唇角已勾起一抹淡笑,眼神中略带讥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执意要做这武威公主,到头来,还不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闻言,拓拔月脸色微变,秀眉紧蹙,眼中闪过一抹倔强之色。 她猛地抬起头,直视李云从:“你怎知今日之棋子,不能成为明日的棋手?” “人总是容易高估自己,”李云从闭上眼,不愿和她对视,“否则你也不会自残身体。” 蓦地,拓拔月想起,李云从曾翻窗进来见她,他说,“你不是寻常女子,是我小看你了”。 为了这个,拓拔月一直心怀感激,却没成想,再次相见他还真的笑话她? 一时间,拓拔月负气道:“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儿,就因为我一时冲动,你便能否定我所有?” 虽然负气,但她还是硬生生吞回了“那个巴掌”四字,换成“一时冲动”。 但她已没心思问他,为何能被至尊委以重任。 李云从不答,依然闭着眼。 此时,拓拔月反倒没了怒气,迫使自己平心静气:“有些事,总是要人去做的。人生如棋局,未到终局,焉知胜负?” 言讫,她轻轻甩动衣袖,紧盯李云从不放,眼中满是决绝。 像是触到了她逼人的目光,李云从终于睁了眼,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二人对视一瞬,李云从突然笑起来:“你果然还是以前的你,这很好。” 他眸光幽深,看得她倏然一怔:难道他方才是故意冒犯她,想试探于她? “我以前什么样儿?” 李云从不答反问:“我呢?你还记挂我吗?” 这话又说得露骨了,拓拔月不想回答,但她做过的那个梦,却刺着她的心,让她惘然若失。 见状,李云从轻笑一声,不再追问。 少顷,他才开口:“不要动怒,我方才确实在试探你,只不过,这不是我的本意。” 言下之意自然是,那是至尊想问的。 听至此,拓拔月心中堵着的一口气,瞬间散去了。 但她不知,这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抑或是,李云从始终敬她重她。 “我没有高估我自己,我会做好我能做的一切。”话语虽轻,但字字笃定。 “至尊让我传话,你想到什么只管去做,他相信你的决断。” 拓拔月脸色一肃:“定不辱使命!” 牛车驶了一段时间,拐入一条隐蔽的小径。 “穿过小径,能抵达悬医阁的后门。”拓拔月道。 拓跋月掀开牛车帷幔的一角,暑风瞬间灌入车内,扑在面上。她抬手拭了拭额头的汗珠。 牛车缓缓停下,李云从先一步跳下车,而后向她伸出手。 她微微犹疑了一下,甩开那些绮思,才把手搭了过去。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赵振从里面探出头来,冲他俩一笑。 不知为何,拓拔月总觉得赵振的目光,越过了她看向了李云从。 虽然他目光很快又回转到她跟前,但拓跋月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是一种难言的默契。 “你们以前认识?”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满腹狐疑。 赵振身形微微一震,似没想到公主这么快就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 李云从不答,只从容一笑,但那笑容背后却藏着难以捉摸的深意。 拓跋月突然想到,赵振之所以被选进公主的陪嫁队中,绝非偶然。就像李云洲一样。 难道,赵振也是如此? 可是,李云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塞了一个,还选了一个?他若真有这样的能耐,又为何不阻止她和亲? 拓拔月想不明白,只目光如炬地直视赵振。因为,赵振是臣下,而她是公主。 “公主殿下,”赵振缓缓开口,“我和李云从确实是旧相识,但具体的事……恕难详述。”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仿佛背后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 既如此,拓拔月也不好再问了。她还很有自知之明,还不至于以为,李云从的本事都用在了她身上。 进了悬医阁,李云从见了他小姨,却无心叙话,只急着让她给拓拔月诊诊脉。 他已从军多年,没花很多心思在医药上。他也希望自己诊错了。 阳英二话不说,便为拓拔月搭脉。 一时间,悬医阁中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屏着呼吸。 一番望闻问切后,阳英的眉头越皱越紧:“中毒了,是沙虱。不过没有性命之虞。” 拓跋月深吸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自然是不想中毒的,但事已如此,反倒能定下心来,去执行下一步计划了。 “我去写方子抓药。”阳英忙去一边,执笔写方剂。 拓拔月下意识看向李云从,见他眼神深邃,便冲他轻轻摇头。 李云从顿时心神领会,张了张唇,默然不语。 他明白她的意思。不管阳英抓了什么药,她都不会吃的。 她只会吃他开的药,而他虽然不赞同她的做法,但却不得不照做。 他还记得,他们相识之时,拓拔月受的那一回伤。 当时,兄弟俩去山中采药,无意中遇到一个通缉犯。李云从、李云洲一眼就认出这人,为了悬赏马上去追,在途中他们偶遇了拓拔月。 拓拔月当时摔了一跤,被她打的柴戳了一背的血。李云从看得于心不忍,便留下来为她治伤。 那一次,李云洲利用兜里揣的迷魂药,抓住了通缉犯,还得到了官府褒扬。 事后,拓拔月特别惭愧,见李云从满不在乎,便说“我流一会儿血不打紧,你的悬赏没了才是大事”。 彼时,他以为拓拔月是在关心他,后来才知道,无论做何事她都习惯先盘算一下价值。 哪怕是她遇到了危险。 第六十八章 尚荣失踪以后 用过午膳后,又喝了一回药,拓跋月照例是要午睡的。 众人皆知,霍晴岚与她寸步不离,故此拓跋月只带了赵振出门。当下,自己卧床休憩,无人在旁伺候,但她也觉得安心自在。 趁着她午睡之际,阳英把李云从唤到后院,说要问他一些事情。 后院里,木架上的簸箩里晾晒着一些半干药材,散发出清新而又略带苦涩的气息。 阳英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李云从,又握了握他布满薄茧的手,再微叹了口气:“你长到这么大,小姨还是第一次看到你。上阵杀敌很辛苦,听云州说,有几次你都遇着险情了。” “还好,老天庇佑,”李云从笑道,“小姨别担心,现下我已是殿中尚书,在至尊身边侍奉。” “哦,难怪你会来姑臧,是来执行任务?”阳英顿时明白过来,“那你多保重。” 李云从微微一笑算是回应。姨母不是局中人,他没必要告诉她太多,让她陷入险地。 “赵振早一步过来,跟我说你们要上我这里来,我今日便暂时停了诊。我还以为,”阳英自嘲地笑了笑,“你是来看我,看你阿父的。” “自然也是。小姨,看到您我就像看到我阿母一样。”李云从望着阳英,眼里已浮出一层水汽。 见状,阳英的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哽咽道:“比起云州,你更像你阿母。云从,小姨现下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只有你们了。” 李云从吸了吸鼻子,把她搂了搂,道:“待此间事了,小姨,你随我们回平城,好不好?” 阳英迟疑了一下,轻叹了口气:“到时再说。对了,你阿父去药商那里买药材了,傍晚应该能回来。” 二人又叙了一会儿话,阳英方才切入正题:“说到你阿父,他跟我说过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你本是打算向阿月求亲的,哪知她突然被封了公主远嫁。可有此事?” 李云从沉默半晌,点点头。 “那么,现下,你对她又是何种心意?”阳英一错不错地盯住他。 李云从闻言,身形微微一震,目光闪烁不定,最后落在那晾晒的药材上。 也许,他对她的感情,就像这药材,不管经了怎样的暴晒,药性却依然如故。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缓缓开口:“此心不变。” “她,毕竟是有夫之妇。”阳英提醒道,“你不要怪小姨多事。” “夫?他不配!”李云从嗤笑道,一霎时眸光更为幽深,“何况,他能活多久都不好说。” 阳英皱了皱眉:“若那国主献城投降,未必就不能活。届时,你又当如何?” “若真如此,我便默默守护阿月便是。”他怔了怔,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 有些话,李云从不能跟他说。自从他被至尊召到身边起,那人便给了他一个承诺。为了这个承诺,他愿意听其驱策,效犬马之劳。 “你明白就好,乱世之中情爱最是难得,不用奢想,”看出他的敷衍,阳英犹不放心,“她这公主身份,便是一重枷锁。我不希望你因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默默守护心中所爱,谈何容易?只要沮渠牧犍还活得好好的,他和公主便绝无可能。 而为了安定河西,魏主不会轻易赐死曾经的一国之主。 这点道理,阳英明白,李云从不会不明白。她只担心他钻牛角尖。 午睡起来,拓跋月神清气爽,踱出门来显见气色极好。 之所以来悬医阁相聚,为的是寻个安全的地方,和李云从相见。再由他向大魏使臣传话。 此外,拓跋月对李云从的到来,确实深感意外,一心想问个明白。哪知,她被李云从看出中毒之状,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几人在院中坐定,阳英奉茶之后也留在了原地。 李云从看了她一眼,虽未言明但阳英也看出他的意思。她豁然一笑:“自从我入宫照料公主生产,便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她顿了顿,又问:“云洲去哪儿了?上次,他跟我说,要出去一段时日,最近不来看我了。我想知道,他是否安全?” “是否安全,”拓跋月沉吟道,“得看他的本事了。” 阳英脸色微变:“公主这是何意?” “酒泉郡中,有巢胡齐尚四家坞主,”拓跋月缓缓道来,“其中有一家,姓尚,坞主叫尚彪。” 原来,阿青出宫之后,便更名为花颜,并接手了一家名为“晴月楼”的酒楼。 酒楼的主人,早年经营得当,酒楼生意很是红火。但这两年来,那人因嗜赌成性,而欠下巨债,便想将酒楼变卖了。便在此时,赌坊主跟他提起,近来有一富家孀妇来到姑臧,如果有合适的生意,便就在此定居了。 经赌坊主的牵线,酒楼主人终于把晴月楼卖给了花颜。花颜将之易名为“花门楼”,开业后生意更甚以往,客似云来。实则,为人所不知的是,花门楼表面上是酒楼,实则是拓跋月安置在姑臧城里的一所情报机构。 前些时日,花颜传回消息,在待客之时他们打听到一个消息:尚彪患了怪病,现在酒泉郡中寻医,但竟无一人奏效。 “酒泉王沮渠无讳的随扈尚荣,便是尚彪的小儿子,”拓跋月道,我让云洲稍做一番易容,以医者身份进坞堡,一边为尚彪治病,一边想办法阻止尚荣继位。” “尚荣,是尚彪的小儿子?”李云从问,他也听人说起此人。 数月前,沮渠无讳被抓进别馆,尚荣不知所踪,众人都猜想他回坞堡中了。彼时,沮渠牧犍只想让坞堡主交出准确的坞民数目,并不想节外生枝,就没去追究这事儿。 “是小儿子,而且还是庶出,但尚彪本来没有嫡子,而且尚荣最得他阿父欢心。所以,一旦尚彪死了,尚荣便有可能继位。如此一来,整个尚家一万多人,恐怕都会为沮渠无讳卖命。” 这意味着什么?纵然沮渠无讳与他王兄不合,他也不愿河西国落入敌手。 万一大魏、河西交战,尚家的态度势必会影响其他坞堡主的态度。这些人为了和王廷争抢利益,早就结成了联盟。 听风知着,防患未然,也是应有之义。 第六十九章 大夏龙雀 “公主谋划得极好,不过,云洲会不会有危险?”阳英微微蹙眉。 拓跋月笑道:“你们放心,云洲很机灵,他定会把这事儿办得圆满妥帖。” 说罢,她看向李云从。 但见他眉头紧锁,依然没舒展半分,不由又多看他一时。 半晌,院中起了一霎风,随后天际又飘来几片乌云,眼见着便要下雨了。 李云从面上浮出一丝恼色:“云洲是很机灵,做这件事也是对他的锻炼。可是,你也可以找别人去做。你可知,正因他不在你身边,别人才有机会对你下毒。” “这不是大事。” 拓跋月笑了笑,既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你的命不是大事?”他愀然变色,紧盯着她。 要是四下无人,他真想给浇她一盆水,让她清醒一些。一个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能麻痹大意。她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照我说的去做就行。” 拓跋月轻笑一声,仿佛她的笑能驱散一切阴霾。 她看了看天边,见那乌云中透出几缕亮光。她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道:“最近天气忽晴忽雨,前些时日,在张掖郡还下了一阵石头雨……” 处理完外间的事,赵振护着拓跋月,从密道回了宫。 当晚,拓跋月将沮渠牧犍请入德音殿中,假意与之赏玩于阗玉。 她梳着盘曲有致的灵蛇髻,点着艳丽的花钿,远山眉疏淡逸出,笑靥亦如花般明媚。 沮渠牧犍一时看得呆了,搂住她便想偷个香。 她却做出一副拒迎不定的模样,噘嘴道:“别以为一块破玉,就能让我原谅你。” “我错了还不行么?那不是一时糊涂了么?” “哼!” “真的,你看,我这之后都没去过合欢殿。”他摇着她肩膀,急道。 “不信,我不信。” “阿月幼有淑质,明姿悦人,我的心一直都是你的。” “那……先自罚三杯罢。” 说是三杯,但真的排上酒菜之后,她却一直在有意灌酒,并赐了蒋恕、蒋立一杯酒。这酒又恰是入口绵醇,后劲浓烈的鹤觞酒。不过几杯下肚,沮渠牧犍便眼花脑晕地趴下了。 与此同时,蒋恕、蒋立也靠在柱子旁睡着了。在他们的酒杯里,她还放了迷魂香。 霍晴岚、阿澄将他抬上睡榻,便与拓跋月一起等待赵振、曾毅的音信。 因着河西王去了王后宫中,朱阳赤殿的宫人便有些懈怠。以赵振、曾毅之功力,只要能避开巡视的禁卫,便能轻而易举地入内查探。宋鸿曾说过,大王日常都把重要的文书放在金箧里。 幸不辱命,他们很快在金箧中找到了他们所要的东西。 几封盟书,随后交到了拓跋月的手中。她一字一句看去,唇边的笑意也愈发冷冽。 “果然,他与宋国、柔然、仇池都暗通款曲,”见此,她暗下决心,对赵振吩咐道,“把盟书交给李云从。” 第二日一早,待沮渠牧犍醒后,她对他绽出歉然一笑,道:“昨夜,我也喝醉了。” 他挠挠头,对她挤眉弄眼道:“来日方长,阿月,不要紧的。” 她望着他,甜甜一笑:“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大王把这上好美玉给了妾,妾也给大王一件好东西罢。 “哦?” 递过一张纸,她笑道:“大王请看。” 从第一字开始,沮渠牧犍的眼眸便亮了起来,到了最末,他的声音也开始发颤,不敢置信地道:“这是……大夏龙雀的制法?” “是。我二姊夫把这制法给了阿干,也给了阿月。现下,妾就把它送给大王。” 二姊夫,说的是赫连昌。大夏亡国后,曾经的国主赫连昌,做了拓跋焘的妹婿。 “不,这礼物太珍贵了,孤不敢要。”心底在默记着配方,口中却一点也不诚实。 她便按住他的手,定定地盯住他:“牧犍,你听我说。我们与西域诸国都有往来,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您也知道,国与国之间,好的时候固然好,糟糕的时候便可能会兵戎相见。你不是说过么,咱们河西国的军备,莫说是吐谷浑了,还连鄯善都不如。你记得么?” “记得,”沮渠牧犍垂眸道,“怎能不记得?” “那便是了,”她把配方塞给他,半是诚恳半是娇嗔地道,“收好。夫妻本是一体,为你好,也是为我自己好。只要……你日后不再跟那个老妖精来往便是。” 闻言,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甜言蜜语便涌了上来:“听你的,听你的,都听你的……来,亲一个……” “不……”她闪开一些,指指自己的大腿,“我竟不知我饮不得这酒,腿上起了好些斑疹,看来,近日我无法再服侍你了。” “啊?这么严重?”沮渠牧犍皱皱眉,急挽她裤脚来看。 红红的斑疹,赫然眼前,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他便道:“李云洲呢?你那个侍御师呢?” “他已经给我看过了,说是须得一两个月才能尽愈。很可能还要传染人。牧犍,你还是……” “好罢。那阿月就好好将养着罢。” 本想抱她安慰一番,但“传染”二字又似刻在他脑中一般,他又尴尬地缩回手去,干笑一声:“好好养着。” “牧犍,近日你可别再去她那里了,”忽然间,拓跋月哽咽道,“我不喜欢,要不你把她撵出去。” 沮渠牧犍面露难色:“她毕竟是我大嫂,这传出去多不好听。” “她在宫中,你的名声便好听了?”拓跋月诘问。 沮渠牧犍顿时噎住,逾时才闷闷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既然她是大兄的寡妻,不如去为大兄守陵,如何?” 见沮渠牧犍不应,拓跋月又逼了一句:“如此一来,当日宫中的流言蜚语,也会逐渐被人淡忘。” 这话戳中了沮渠牧犍的心事,无论他做过什么,他还是要脸面的。尤其是,河西国崇儒,这等事传到武官的耳中或为艳闻,但文官们却…… 这几日,他总觉得文臣们看他的眼光有些怪异。 说定之后,沮渠牧犍回殿去了,蒋恕、蒋立也随他而去。 待他走后,拓跋月才露出锋锐的笑意。 “公主,”霍晴岚,“接下来怎么办?” “合欢殿……她近身的那个宫女,是不是叫阿蓁。” “是。” 拓跋月附耳交代了一桩事,霍晴岚听得连连点头。 正在这时,拓跋月忽然按着小腿,轻轻呲牙。 霍晴岚心疼不已,跪在她身前,道:“公主,受不了的话,便按阳大夫的方子诊治。” “我没事。”她拍拍霍晴岚的脸,强笑道,“李郎的药,至少能控制毒性。没事的。” 霍晴岚默叹口气,道:“奴宁愿自己来担这份罪。” 她心下感动,道出口的却是“真傻”二字。 第七十章 代汉者,当涂高 “混账!是谁在散播流言!” 朱阳赤殿中,沮渠牧犍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案上。 这事,要从几日前说起。 几日前,张掖郡的天空不似以往澄澈,竟莫名降下了一场石头雨,砸得地面咚咚作响。 石头雨下完之后,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好奇地围观起来,但无一人敢动。 隔日,一片狼藉中,两位村民大着胆子走到石头堆里,打算挑些坚硬的回去修缮房屋。 忽然,一人惊呼,手中紧握一块布满青苔、形状奇特的石头,其上赫然刻着几个篆字。 夕阳余晖下,石头泛着诡异的光,衬得两位村民也惊惶起来,尽管他们不识得字。他们忙把那块石头丢下。 此事不胫而走,其后,官府便来人询问。这其中,便有识得篆字的人,解出那几个字,是“代汉者,当涂高”。 官府中人,顿时脸色大变。 这句有名的谶言,据说出自《春秋谶》。按“代汉者,当涂高”的说法,由刘邦所建的汉朝,最后由“涂高”来替代。 虽有种种说法流传,但在汉末结束之后,这句谶言却被验证为,代汉者为魏。 “涂高”是说“当道而高大宫殿”,而“魏”的意思正是宫殿。 现如今,这一则早就过时的谶言,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河西国呢?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河西和拓跋魏的关系。 河西虽不是汉,但却发展汉代儒学,为人文渊薮之地。从这个层面来说,河西也可被视为是汉的延续。 有关于魏国会取河西而代之的流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到姑臧,传进沮渠牧犍和一众文武大臣的耳中。 这让沮渠牧犍如何不震怒! “大王,”蒋恕见他气怒交加,小心翼翼地问,“是否需要追查流言的出处。” 沮渠牧犍惘然,良久才应道:“出处不就是在张掖么?还有什么可查的?” “或者,抓几个人?”蒋立也出起了主意。 沮渠牧犍沉吟道:“不妥。越是如此,显得孤越是在意,反而落人话柄。大魏那几个使臣,还没走呢。” 闻言,蒋立欲言又止,最终咕哝了一句:“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虽是一句怨语,但沮渠牧犍眼眸却亮了亮:“自然是要做的,明日便是望日了。” “大王的意思是,明日照旧去听国师讲学。”蒋恕顿时心领神会。 沮渠牧犍点点头:“流言一事来得蹊跷,魏使又在此盘桓不去,不排除有人故意生事。” 他顿了顿,面色阴郁如罩乌云:“看来,他们是想真的打过来了。呵!” “大王,”蒋立宽慰他道,“将士们一贯训练有素,大王不必忧心。” 沮渠牧犍皱眉道:“话是如此,但人数不够……孤本来还想拖一些时日,看来现在等不得了。” 蒋恕明白他的意思,遂躬身道:“大王英明。” 竹影婆娑,滤去了几分暑意,凉风拂面而去,自有一丝清凉惬意。 陆沉观中,受业的官属整巾敛容,依序散去,偌大的庭院里,唯河西王后仍在虚心听教。 另有刘昞的助教索敞、阴兴陪侍在旁,至于刘昞从酒泉带来的数百学徒,则恭候在外,侧耳倾听。 在河西国里,每至望日,河西王沮渠牧犍都要来陆沉观致拜。在河西王的诏令下,朝中官属都要在这一日,前来陆沉观受业。 拓跋月成为王后之后,也时常随河西王前来听教。 起初,刘昞还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不会常来。毕竟,连与他有故交的前王后李敬爱,也碍于宫闱规矩,极少出宫。 时日一久,刘昞才确信,这位新王后不比一般女子,她有很强烈的向学之心。 原本,今日沮渠牧犍是要来陆沉观中听教。岂知,今日一早,他派蒋立去了一趟德音殿,称他受了风寒,今日不去听教了。 于是,拓拔月便代替沮渠牧犍,前往陆沉观听教。 这令刘昞既喜且惊。 喜的是,王后对他的敬意始终如一;惊的是,官属们的行止,与河西王在旁之时,别无二致。 刘昞不由想起,过去李敬爱发言之时,并无几人耐心听她说话。她虽面容姣好,但似乎总不敢与人对视,说起话来总是有气无力,未免听着令人乏味。 这无疑暴露出一个信息,他们都很听王后的话。 这也难怪,且不说她吐字如珠、声如莺啭,单说她与人对答时,那专注带笑的神情,便很难令人拒绝。 可是,如今流言四散,官属们并不避嫌,有些人还簇拥在王后身边,谈笑风生。居心何在? 刘昞不由担虑起来,尽管河西王有着“称霸西域”的宏愿,但他果然能西向而战,逐一降服鄯善、于阗、疏勒、龟兹、焉耆、高昌吗?纵是他从李敬芳那里拿到他要的东西! 如今之情势,能保得一隅之安宁,已是万般不易。何况,这几日流言甚嚣尘上,恐怕不日便要在战场见分晓了。 因为河西王不在身畔,拓拔月借与刘昞私下请教之机,说了一些平日里从来不说的话。 先前,刘昞讲了一段《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此时拓拔月便点评道:“想来,大王亦是深谙此中道理。” 此言一出,侍奉在旁的索敞、阴兴不由诧然变色,匆匆对视一眼,不敢则声。 胡叟看了拓跋月一眼,面上浮出了然一笑,但也不说话。 刘昞却微微一滞,暗道:大王与柔然几国暗中往来,被王后查知了? 念及此,他只得苦笑道:“王后说话未免太直接了。” “先生是个聪明人,本宫也不拐弯抹角了,”拓跋月凝视他双眼,恳然道,“希望先生能看清形势。” 当初,因胡叟入狱一事,刘昞已向拓拔月表明态度,而眼下,她要的是自己再一次表态。 一时间,刘昞沉凝不语。 恰在此时,竹林边的柏树上扑棱棱飞来一只乌鹊,他便指着乌鹊,淡笑道:“王后见恕,以老臣之身份,有些话实在不便直言。我只能说,绕树三匝,必无枝可依,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明白,老臣自也是明白的。”“有您这句话,本宫便放心了。”她恬然一笑,不再多说。 第七十一章 谁人忠诚不二,谁人首鼠两端 半个时辰后,拓跋月启程还宫。 目送王后离去,刘昞才缓缓转身,紧绷的神经放松片刻。 他随即招手,将索敞、阴兴、胡叟三人召回静室。 夕阳的余晖透进窗来,映得室内光影斑驳。恰有一缕打在刘昞的脸上,显得他面目更加柔和。 他含笑看向胡叟,问:“先前,有一炷香的时间你不在讲堂里,去了何处?” 胡叟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衡量着什么,最终还是开了口:“王后身边,有一宫女名唤阿澄,她……她乃是我心中所系。上次趁她生辰,我悄悄送了她一份礼物,今日她随王后前来,特地寻我致谢。” 说至此,他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羞赧之色。 “师叔,你也知道,我们一起从白沙湖回来,便在当时我俩便互相爱慕了。” 年少慕艾,这很正常。 不过,听了这话,刘昞目光反而添了几分锐色:“你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逼迫感,胡叟避无可避。 胡叟咽了咽口水,神色复杂:“不过是些男女间的情话,那些私密之言,实在不宜对外言说。”他声音虽轻,却很是坚定,显然不愿在这件事上妥协。 刘昞闻言,脸色微变,目光在胡叟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知道,阿澄虽只是王后身边的一名宫女,但在这宫廷之中,每一个细微动向都可能掀起冯伯。而胡叟,是自己的助教,其举动亦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见胡叟不打算说更多的事,沉思良久,刘昞终于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师叔是在担心你。阿澄毕竟是王后的宫女,你要求恩典的话,日后只怕会费些周折。” 胡叟微微颔首:“先立业再成家,既然没心意已定,不妨再等些时日。” 刘昞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遂让胡叟先行离去。 待他走后,刘昞才对索敞、阴兴低声嘱咐道:“今日之事,切勿对外人说起。” 索敞、阴兴面面相觑,索敞道:“徒儿只知闭门读书,其余一概不知。” 阴兴却欲言又止,满脸踌躇之色。 “阴兴,直说无妨。”刘昞望向他。 他素来沉默寡言,今日却颇有说话的兴头,必是有所发现。 阴兴怔了一下,遂道:“午膳时,学生听到几位官员,在论议张掖郡下石头雨的事情。” 此事现已传遍了姑臧乃至河西国,有人论议也不奇怪。只不过,官员们私下说起也就罢了,但在集会时论议未免不妥。是因为今日大王不在,才如此放肆? 刘昞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历经数朝,刘昞也见过不同性情的君王。论雄猜之心,还没有胜过如今这位河西王的。 而现下,流言甚嚣尘上,很多人都对“魏继汉室”的说法深信不疑。而沮渠牧犍不管流言,也不趁着望日讲学之机,在诸臣面前显露威仪,这不是很反常么? 刘昞心念一动:“你是如何听到的?那几位官员论议的声音大吗?” “是,他们声音不小,”阴兴道,“否则也不会入学生耳中。”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阴兴本就是规矩守礼之人。 “那几位官员论议之后,是否有更多的官员参与其中?”刘昞问。 阴兴微微一讶:“老师如何得知?” “这便对了。”刘昞了然一笑,沉声道,“不过是试探罢了。谁人忠诚不二,谁人首鼠两端,都能分得明明白白。” 索敞、阴兴对视一眼,都不由打了个寒噤。 所幸,他们并不参与这些论议,否则必然得罪王座上那人。至于将来如何,则走一步看一步,追随恩师便是。 刘昞看出他二人的心思,遂道:“你二人一贯讷于言敏于行,这一点为师很放心。这世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并非我们所能左右。” 索敞、阴兴忙恭声应了。 少时,刘昞无力地挥挥手,道:“为师小憩片刻。” 一时之间,静室之中,只余他一人。 练字定心了好一时,他方才安然睡去,将近子时才听得索敞、阴兴报来一个消息: 王后在回宫路上晕厥过去,宫中太医说她中了沙虱之毒,恐与陆沉观之行有关。王后却说,她早先便有些不适,凑巧今日毒发而已。 “沙虱之毒,虽不能致命,但被沙虱叮咬之处,可能会产生痹症。”刘昞皱眉道。 此时,他深为王后担忧,但至次日,他便发现他的忧虑是多余的。大王固然是胸有城府,王后又何尝不是成算在心呢? 昨晚宫中热闹非凡,先是合欢殿的宫女阿蓁跑到御前告密,说那沙虱是长乐公主丢在王后眠床上的,而她在合欢殿中伺候时,只听得李敬芳和长乐公主私议此事,但却没听清是针对谁。 “但至今日,奴才知公主和夫人是向王后下了手。奴未能早些禀告大王,奴罪该万死。”末了,阿蓁在朱阳赤殿前,一跪不起,泪下如雨。 宫中遭逢此变,沮渠牧犍自然头痛不已。他好容易劝得王后宽恕长乐公主,但没睡下多久,又被合欢殿中的人惊醒了。 原来,眼见阿蓁见风转舵,李敬芳被囚在合欢殿中,她的一个内侍也匆匆招供,说他曾听到李敬芳在醉酒后,说尹夫人在王后入凉之时,便打算刺杀王后,可惜失败了。 也就是说,李敬芳作为尹夫人的女儿,并未完全置身事外。她明明知道尹夫人的计划,也能预料这后果,但李敬芳并未及时阻止。 单论“知情不报”这一桩事,都是大罪,更何况,她还挑唆长乐公主,去对王后下毒。 此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速播于朝野内外,并牵扯出令人惊骇的王室艳闻——李敬芳因嫉妒王后,而生出了杀心;至于长乐公主,则是个糊涂蛋,以为这个弟妹死了,便能让她的闺中密友李敬芳,与大王长相厮守。 艳闻一经传出,不管是真是假,都能在民间被渲染得如同亲见。拓跋月远嫁姑臧后,素有贤名,赢得了河西臣民的交口称誉,眼下出了这种事,自有舆情为她鸣不平。 听闻此事,沮渠牧犍急忙在朝堂上澄清此事,但却也只是欲盖弥彰。 更麻烦的事,王后毒发时,大魏使臣尚未离开。他们都等着他给个交代! 第七十二章 但也说明她技止于此 是夜,沮渠牧犍让人把刘昞请入宫中,问起对应之法。 刘昞沉默一时,方才摇着头反问:“如是谣言,谣言必不攻自破。大王不必过于忧心。” “孤原本也作此想,”沮渠牧犍道,“故此,那石头里的谶言,孤都不加理睬。” 他忖了忖,又道:“只是,大魏使臣淹留于此,谶言散播又广,宫中还传出这些难听的谣言……” “这些谣言,果真只是谣言么?”刘昞突然打断他。 “你……国师这是何意?”沮渠牧犍拧着眉,额上的青筋暴露了他的怒意。 “老臣本不该置喙大王的私事,但却知,大王的确对李夫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刘昞斟酌着言辞,“但王后是魏主珍视的妹妹,您实实不该招惹她。” 这个公主,说的自然是长乐公主。 “招惹……难不成,是孤教唆那个蠢女人下毒的?” 刘昞看他一眼,才吁叹道:“自然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大王且想,王后身边本有医术高明的侍御师,他怎么可能看不出,王后中毒日久了?” “你是说,她自己下毒害自己?”沮渠牧犍被骇了一跳,继而转念一想,“不对,她不会,她这个人惜命得很,她不会……” 他顿了顿,又苦笑道:“但是,若她已受了害,便想要借题发挥。” 刘昞默然,逾时才轻轻颔首。 蓦地想起一事,沮渠牧犍不禁站起身来,浑身颤栗。惧到了深处,连唇色也泛起了一片青紫。 旋后,他满腹狐疑:“孤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叫李云洲的,好像很久都没看到他了。因为那件事,孤很少去德音殿,也没注意这些。” 想了想,他心中愈发不安:“难道是出去替她办事了?” “大王,私以为,与其做这些无谓猜想,不如与王后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谈,谈什么?”沮渠牧犍心下烦恼,颓然坐下。 “你们毕竟还有个小公主,”刘昞昂首看他,眸中却流转着一丝悯意,“当务之急,大王还是尽量与王后修好罢!” 如若他二人能修好,两国便有可能和平相处,百姓也不用罹患战祸。至于是否改朝换代,刘昞并不十分在意。 “他要我把李敬芳送去守陵,这可能么?”沮渠牧犍摇摇头,“别人不知道,但孤已和国师说过,我并不是因为贪好美色,才跟她厮混的。” 他并非假言假语,李敬芳虽与李敬爱有几分相似,但也不值得他去刻意讨好,背负人伦之罪。只是,在寻到宝藏之前,他绝不可暴露真实想法。 刘昞看了沮渠牧犍半晌,暗觉可笑,遂把话说开了去:“大王真的以为,李夫人那里有你想要的宝藏么?” 前不久,沮渠牧犍对刘昞说,他有意往西拓进,以此来避魏国的锋芒。 彼时,刘昞颇为不解。 沮渠牧犍便对他一阵耳语,说出一个秘密。一个连对阿姊都没说过的秘密: 李氏在建凉国之后,宗室曾在敦煌发现了一座汉代的胡人古墓。此墓墓主不详,但其中机关重重,陪葬无数。拆除机关后,李暠亲自去点算过里面的金银珠宝,一时大为震惊。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乱世之中,谁都无法预料未来,李暠便下令掩藏宝藏,以备不时之需。可惜的是,李氏还未及挖掘宝藏,便已遭亡国之祸,灭于沮渠蒙逊之手。 关于宝藏的事,李敬爱曾半开玩笑地对沮渠政德提过,还说她知道宝藏的位置。后来,沮渠政德又对沮渠牧犍说了一嘴。故此,李敬芳一直留在深宫之中,既是她自己的想法,也合了沮渠牧犍的意图。他笃定,时日一长总能从对方口里掏出话来。 听完这段耳语,刘昞心中沉重,不以为然,可他不想泼大王的冷水,只得称他“志比鲲鹏”…… 多日未再说起此事,没想到,沮渠牧犍对此执念更深了。但不处置李敬爱,如何能平息王后的怒火? 此时此刻,刘昞终于忍不住道出真实想法。 这话听得沮渠牧犍一噎。 他难以置信地盯住刘昞,半晌才讷讷道:“敦煌商道上,商人往来如织,死在那里留下厚葬,也不奇怪。何况,那人还是胡商。” 胡商,惯会做生意,如果是珠宝商人,腰缠万贯也非难事。 “老臣的意思是,可能确有胡人墓葬,但那里面有多少财宝,不可知;李夫人是否真心想交给大王,也不可知。大王且想,宝藏的所在位置,是李夫人还是尹夫人更清楚呢?” 沮渠牧犍哽住了。 自然应该是尹夫人,但沮渠牧犍不觉得,自己能从她那里掏出话来。其实,当年,李氏灭国之后,先王还曾想将其纳入后宫,但尹夫人刚烈非常,抵死不从,沮渠蒙逊只得作罢。 顿了顿,刘昞已见白毫的眉头深蹙起来:“说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尹夫人在逃奔伊吾之后,还能再次指派杀手来姑臧作乱,刺杀吐谷浑使者。这既说明她有本事,有野心,但也说明她技止于此。” “何解?” “如果真有宝藏的存在,想必尹夫人不必用上这等伎俩?” 沮渠牧犍不应,手指在王座上轻敲。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可是…… 刘昞老浊的眼睛闭了闭,又道:“至于说,尹夫人派刺客的目的,大王心知肚明,且能借力打力,老臣便不再多言了。” 这话听得沮渠牧犍面上一红。 刘昞虽说得含蓄,但他说的每个字都刺在了他心上。 沮渠牧犍不得不承认,为了给老六沮渠无讳以教训,他开始谋算着借力打力,所以他一早放出消息,并排出盛大的仪礼,等的就是尹夫人的刺客。 而他还有后招。倘若刺客不来,他也有的是办法,让老六出差错,治他个渎职之罪。 最后,他赌赢了,一切都如他计划那般,毫无偏差。只是,这些阴私的手段见不得光,沮渠牧犍从不曾与国师说起。 所以,刘昞方才所言,全是他猜的,但却猜得很准。 这些话,不知在他肚子里酿了多久了。 这莫非是因为,他对自己已不再如往日那般尊敬? 第七十三章 高居后位,佛口蛇心 鸣鸾殿内,银烛高烧,映着孟太后冷峻的面容与沮渠无讳故作无辜的眼。 就在沮渠牧犍与刘昞密谈时,孟太后已寻了借口,把酒泉王沮渠无讳请到殿中。 见着这晚辈,她也不拐弯抹角,劈面便问:“之前,哀家便觉得酒泉王住在宫中多有不妥,但毕竟是王后执中馈,也不好过问。如今,哀家且问你,你为何要秽乱宫闱,还连累了大王?” 传闻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太后耳中,但她只是装聋作哑,也没把酒泉王叫到跟前教训。 故此,今日唤沮渠无讳前来,倒是显得有些不寻常。 不过,沮渠无讳一听对方在兴师问罪,便瞬间明了其意图。 因着沮渠无讳被命为民部尚书,被变相禁锢在了京中,便与镇守郡城的宗王不同。 前一日,沮渠牧犍密令各郡宗王勤加练兵,一旦魏军西进,除天水、金城之外的宗王,都需即刻入京作战。 但就在这个紧急关头,沮渠牧犍突然褫夺了沮渠菩提的张掖王封号,转而由沮渠万年来替代。此人是沮渠牧犍的侄儿,打仗颇有些能耐。 自己硕果仅存的儿子,不仅没能得继承王位,反而还在关键时刻被削了爵。孟太后自然不依。 问及因由,沮渠牧犍言之有据,称有密状告来,沮渠菩提虽提议重查坞堡人口,做出正人君子模样,实则他暗地里指使官吏,在张掖商道设置关卡,敲诈过往商客。 “千钧一发之际,孤怎可让不忠不诚之人,替孤镇守张掖?太后,孤始终尊你敬你,希望你也能体谅孤的难处!” 设关卡之事虽为事实,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沮渠牧犍却非要追究不可,分明是在针对沮渠菩提。 由于沮渠牧犍说得冠冕堂皇,孟太后也无法反驳,只是,她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便只能把气撒在沮渠无讳身上。 想明白这个关节后,沮渠无讳轻抚着袖口,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太后此言差矣,我不过是与李夫人志同道合,共赏风月罢了。怎说得上是秽乱宫闱?” 他眼角笑意更深,带着些讥诮:“至于大王……怎会料到我与李夫人的私会,会被人打扰?那大王来都来了,我们总不好让他败兴而归?” 孟太后待要批驳,沮渠无讳却又接着说:“再说了,李夫人最近习了功法,正须与二位血气方刚之人,做联床之戏。我们不过是帮她罢了。” 孟太后怒极反笑,凤眸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她猛地一拍桌案,那银烛也似乎为之一颤。 烛影摇曳,映出她扭曲的脸:“沮渠无讳,你竟敢在哀家面前大放厥词!你所谓的志同道合,共赏风月,不过是秽乱宫廷的借口罢了。你可知罪?” 沮渠无讳闻言,脸色铁青,眼中燃起一丝怒火:“孟太后,你们何尝不是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隐匿坞民之事,您儿子没做过么?为何不惩戒他?不过是因为你的脸面罢了!” 孟太后不作声,只冷眼看着他还要说什么。 “那件事,我一人被责罚也就罢了,”沮渠无讳怒火更炽,厉声道,“有的人,回头就上表要重查坞民数目,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人都让他当了,是?没那么容易!” 见他暴怒不已,孟太后心下一凛,从凤座上徐徐起身:“你做了什么?” 这话指向不明,旁人人还未必能听懂。但置身其中的人,一听就懂。 沮渠无讳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孟太后以为我做了什么?” 他不答反问,孟太后一时被噎住,眯起眼看他,但却不愿说下去。 对面那人又笑了笑:“身为民部尚书,我自然是要对一国之户籍、土地、赋税负责。若是有人做出一些损国利己之事,我纵然是有心去保,也保他不住啊。” 果然是他干的! 孟太后心沉到谷底,一股怨气却直冲脑门,指着他破口大骂道:“竖子!好歹毒的心肠!嘴里谈公心,满肚子都是算计!” “是谁先在背后落井下石的?你倒是把你那儿子叫回来,跟我对质啊!” 沮渠无讳故意激怒她,孟太后本来还试图克制,但被他戳得厉害了,也渐渐失控。 到最后,二人竟对骂起来。 一个说,竖子心里无君无父,无长无幼,秽\/乱宫闱,挟私报复,是为天下之大贼。 一个说,有人高居后位,佛口蛇心,只顾自己利益,不管别人死活,毫无妇德之美,遑论母仪天下。 孟太后被他气得狠了,一霎时便想到拓拔月在满月宴当晚,容光焕发来给她讲鬼故事一事。 打从那时起,孟太后便有些疑神疑鬼,近日又有诸多不如意,儿子还遭人算计。 此时此刻,她跟沮渠无讳互不相让,但对方毕竟是个青壮年,而她到底是上了岁数。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不自禁按住太阳穴。宫女慧兰忙给她按揉,好言劝了一通。 “给我滚!”孟太后猛地抬头,她似乎耗尽全身力气,口中迸出三个字来。 沮渠无讳昂起头,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 他行了一礼,笑嘻嘻道:“既如此,孩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孩儿下次再来!” “不用再来了!”孟太后寒着脸,“鸣鸾殿不欢迎你!” “我陪我阿母过来,也不行么?”沮渠无讳狡黠一笑,余光往身后一瞟。 孟太后闭了闭眼:“不用了,你那个阿母,蠢了一辈子!哀家厌蠢!” 这说的是气话。乞伏琼华虽蠢,但对自己也算忠心。天知道,她怎么生出这么一个狡猾的儿子。 “哎,不容易,可算掏出您实话了!” “孟宝和!你!” 突然间,两个人的声音响起。 一个殿内,一个殿外。 孟太后心中一沉,睁眼只见乞伏琼华赫然出现在殿门前。 她方知,沮渠无讳今日故意激怒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对上乞伏琼华凝滞愤怒的眼,她又闭上眼。心中暗觉可惜,既然撕破了脸,此人再也用不得了。 下一瞬,沮渠无讳转身出殿,挽着她阿母的手臂,一边说些安抚的话,一边远去了。 第七十四章 师出有名 半个月后,大魏,平城。 太极殿西堂里,氤氲着古雅的香烟,公卿们大多双目低垂,屏息静气。 只有白马公崔浩,抬眼向那屏风之后瞥了一眼,唇角溢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就在昨日,拓跋焘私下里向崔浩问起讨伐河西国之事。 “武威中毒了,她也不肯好好治,”拓跋焘叹道,“朕要什么师出有名?她就不想想看,她把身子弄残了,朕的心里能好过吗?” 他说话时,枕在臂搁上的右臂,也微微抖颤着,显是忧心忡忡。 崔浩忖了忖,道:“公主为国而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事已至此,至尊不如全了她的心意,要攻灭河西国,正是时候。” 拓跋焘到底是个干大事的人,听他这么一说,霎时间便冁然一笑,道:“说的也是。朕今日找你,便是为了此事。只是,朕担心他们不同意。” 这个他们,说的是尚书李顺、弘农王奚斤等人。以往,出击柔然、攻灭大夏这等军国大事,皆是经过了御前讲论,方能成行。 就在几个时辰前,大魏使团回到平城,李顺把出使情况详细禀报给皇帝,包括武威公主中毒一事。不过,依李顺所言,这毒是李夫人怂恿长乐公主所下,与河西国主无关。 拓跋焘当即已发出敕令,命河西国主沮渠牧犍处死李夫人。 现下,听皇帝说担心李顺、达奚斤等人不同意,崔浩不禁轻声嗤笑:“高平公啊……” 李顺爵号为“高平公”。 见崔浩面露鄙色,拓跋焘有些好笑,便问:“伯渊对高平公有意见?” “臣不敢。”崔浩行以臣礼,正色道,“公是公,私是私,臣绝不会因私害公。只是,臣听说……” “但说无妨。” “高平公出使河西国十余次,纵无功劳,亦有苦劳。只是,臣听说,打从武宣王起,高平公就收受过河西国的贿赂。” “哦?” “有一次,酒酣耳热之际,武宣王说了一些大不敬的话。事后,他们担心高平公会将此事说与您听,便对高平公行贿。自此以后,但凡高平公出使,都能大赚一笔。” 拓跋焘奇道:“这等秘事,伯渊又如何得知?” “至尊,须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同行的……” “这个啊,”拓跋焘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高平公是朕的近臣,那些人嫉心一起,什么腌臜话说不出来?” 见崔浩还想说话,他又道:“朕刚登基的时候,有多少人羡妒你,你可还记得?” 崔浩被他这么一堵,只得作罢,但又意味深长地道:“臣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李顺私德的问题,至尊未必全然不知,但他不想深究,总有他不深究的原因。 “朕记得,过去,朕问及他攻取河西国之事,他说,‘燕国的和龙虽已平定,但至尊频年兴兵,不仅会疲兵劳民,还会背上一个好战的名声。此事倒不如再放上几年。’朕心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况且,那时朕也是师出无名。” 崔浩笑道:“高平公说得很有道理,但如今形势却大不相同了。先是,武威公主给了至尊一个现成的理由。再是,河西王的叛心早已显豁,断不可再纵容姑息。” “朕唯一担心的,是战马的损耗。” “战马一事,实不足虑,咱们有三大牧场,牛马无算,不必为此而忧。您看,这些年来,国朝出征多年,追亡逐北,大抵调用了三十万匹战马,而我们所损耗的马匹,便是加上在征途中死伤的,也不到八千匹。反过来,在没有战事的那几年里,老死病死的战马,也不少于万数。” “这倒也是。” “不过,臣方才想到一点。我们可以给河西国君臣放出一点信号。” “哦?” “我们可以放出风声,说近来马疫流行,我们的战马死伤惨烈。他们必会以为,国朝战马锐减,无力恢复。之后……”崔浩叉着手,微微一笑,俨然成竹在胸。 “此计甚妙!”拓跋焘忍不住拍案称好,“就这么办!明日,朕让你们在太极殿讲论,到时候,朕隐在屏风之后……” 君臣二人如此说定,这才有了现下这一幕。 铜漏丁地一声,越发显得空气沉闷。 崔浩见无人说话,便道:“以某之见,攻伐河西国,是责实循名之举,此举可彰善瘅恶,是为大义之战。” “那个……侍中能不能说句让大家都能听得懂的话?”弘农王奚斤挠挠头。 李顺似笑非笑:“弘农王的意思是,说人话。” “我的看法是,”崔浩翻了个白眼,“攻伐河西国,师出有名。” 达奚斤拍拍脑门,道:“未必然。那河西国,本是西方边陲归附的下等小国,虽说他们并非纯臣,但自从武宣王起,便一直向国朝进贡称藩。至尊厚德,把河西王视为藩臣、妹婿。现下,河西王与公主失和,说不上有多大的罪。因为这个来对他定罪,未免让人小看了至尊的肚量。笔头公,你觉得呢?” 古弼温言道:“这是其次。如今的问题,是人困马乏。去岁,我们才刚征讨了柔然。再说,河西国的土地很是贫瘠,遍是盐碱之地,连水草也不丰茂。倘若我军攻过去,他们定然婴城固守,抵死不出。诸位也知,攻城与野战,并不是一回事。诸位还记得始光四年时的事情?” 达奚斤捏紧拳头,道:“怎能不记得?那年,我们在年末攻下了平凉。虽说我们只花了一个月时间,但却是因为赫连定没有做好御守的准备。而那一次,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原本,械师造好了一些冲车,却哪里想到,冲车会突然失灵呢?哎哟,那叫一个惨……” 言及此,众人皆是唏嘘不已。 逾时,才听得崔浩发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些年来,战术战略、攻防的战械,没有一丝改进么?诸君又何必畏之如虎?此外,我想问,日后至尊还要跨过长江,一统天下,彼时那城池是攻还是不攻?或者说,我们只甘心在这北境称雄?” 屏风后的人,双目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紧他的臣子们。 第七十五章 朕意已决,择日西征 “自……自然不是……”众臣面面相觑,慌忙应声。 闻言,崔浩冁然一笑:“那么,我们何不借着攻伐河西之事,先试演一番呢?” 跨过长江,一统天下,是大魏皇帝的平生之志。谁敢说个“不”字? 崔浩词锋咄咄,毫无停歇的意思,又逼出一句:“笔头公先前说,姑臧无水草,请问您这话是从哪里听来?” 古弼睇向李顺,李顺索性昂首道:“我说的。” 崔浩掩口一笑,意甚不屑。 李顺被他的态度激怒了,眯了眼,道:“鄙人虽不才,但出使河西十二次之多,想来还是比那些足不出户的人,更有发言权。” 崔浩、李顺二人本是姻亲,但两人私下里却互相猜忌,针锋相对。这也是一桩奇事了。 听了李顺的话,崔浩掸了掸袍袖,眼角的笑意填满了细褶:“若说是数钱的发言权,高平公的确是有的。” “你什么意思?”一听这话,霎时间李顺面如紫枣,一双蜂目狠狠蜇住他。 “没啥意思。好了,你来说说水草的事情!” 堂中,公卿们言辞凿凿,一番激辩在所难免。屏风之后也竖着一双耳朵。 直至崔浩、李顺辩得面红耳赤,拓跋焘才踱出屏风,一脸肃色地扫视众人。 众人方知,先前的言辞都被皇帝听了去,脑中无不飞转如轮,仔细思度之前的言辞。 未曾开口的人,反倒是舒了一口气。 “朕意已决,择日西征。伯渊,那件事,你尽管去办。” 崔浩,字伯渊。 “喏。” 众皆俯身听命,心里暗想道:原来他俩早就说好了,只不知那件事是什么事。看来,皇帝始终最信赖的人,只有白马公! 如此一想,再偷觑崔浩一眼,众人眼底都沉潜着羡妒的光。 一霎时,崔浩想起多年前的一桩事。 那还是泰常八年冬天的事,整个大魏都被雪天冻住,平城内外寒意砭骨,连吸一口气都得小心翼翼,似怕吸得狠了,那气息便会冻住脏腑一般。 冬月初六日,皇帝拓跋嗣驾崩。因为太子拓跋焘早就执掌国事,因此政权顺利嬗递,朝中风平浪静。 拓跋焘继位的下一月,拓跋焘尊先皇拓跋嗣为明元帝,亡母杜氏为密皇后。随后,拓跋焘又册封杜氏的兄长杜超为阳平公,还将南安长公主拓跋殷下嫁于他。 先皇谨遵“母死子贵”的成规,赐死了拓跋焘的生母,但他却想把他的舅家抬举起来,来告慰亡母的在天之灵。 这还不够,再过了几日,拓跋焘又拜杜超为驸马都尉,位大鸿胪卿。 一时之间,杜超大受宠遇,朝中大臣对此也颇有意见。有人私下里流露出担忧,拓跋焘却不以为然,自信能掌控全局,不致让外戚干政。 没奈何,既然皇帝充耳不闻,众臣们也觉多说无益,只得转开一双双红眼睛,将矛头对准其他宠臣。 他们很快确认,除了杜超以外,便数升任为左光禄大夫的崔浩最为受宠。 正直,遭人怨;多才,则招人嫉。 崔浩何等精明,一听闻流言蜚语,便知他受人排挤,为人暗恨了。于此,他也有一番应对之策。 不日后,崔浩向皇帝叩首:“当年贾谊在汉文帝时,受到周勃、灌婴的排挤,被贬作长沙王太傅,后人多为他鸣不平。臣却想说,尽管如此,文帝也依旧是圣主。” 很显然,那时的他,既是在请辞,又是在表态。 见崔浩知进退明分寸,拓跋焘心里很舒坦,便顺势罢黜了他。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拓跋焘在罢黜崔浩官职时,保留了他的公爵身份,以待日后起用。 崔浩还记得,赋闲在家时,他一直清静自守,修身养性,从无半分怨言。 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会被起用,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皇帝操控着一支有赵振统领的影卫。 影卫随时会把打探到的情报,报给皇帝至尊,他哪敢有一丝妄动! 这些蠢货…… 回想起这桩事,崔浩看向众臣的眼中,不免有几分嘲讽之意。 但也只一瞬,他便收敛了情绪,面上又无波无澜了。 散会后,大殿内逐渐空旷,众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几缕衣袂轻拂的余音。 振威将军伊馛却如磐石般屹立,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御座上的皇帝。 阳光从高窗斜洒进来,在他坚毅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辉。 战袍上的暗纹,在光影交错中若隐若现,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严。 拓跋焘的目光落在了伊馛身上,奇道:“伊将军怎么不走,还有何事?” 伊馛跨前一步,行礼如仪,出言掷地有声:“至尊,臣有一事禀奏,关乎西征大局。” 言讫,他微微抬头,等待皇帝的回应。 拓跋焘眉头微微一展。先前,他能看出众臣对西征一事并不上心,只因他乾纲独断惯了,才无人敢反驳。 “哦?伊将军既有此心,朕自然洗耳恭听。”拓跋焘轻轻抬手,示意伊馛继续。 伊馛目光沉凝,道:“至尊,以臣之见,凉州之地,若无丰茂水草滋养,兵马难以久驻,更遑论建立稳固的王国。那些反对的声音,多出自未曾亲历其境之辈,其言不足为信。” 他有意顿下,看拓跋焘的反应。 见对方微微颔首,再接着说下去:“至于白马公,不仅学识渊博,更兼洞察秋毫,断无看错之理,对此臣深信不疑。臣恳请至尊,勿为浮言所动,坚定西征之志,成就大魏霸业。” 听得这话,拓跋焘胸中的闷气一扫而空,霎时只觉豪情满怀。 大笑之后,拓跋焘拍着伊馛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方才笑道:“有你这样的忠臣良将,统一北方指日可待!” 伊馛因与拓跋氏沾亲带故,素来为拓跋焘所重。但在过去,拓跋焘并未发现,此人不仅勇猛刚健,还颇有些卓见。 被皇帝这么一鼓励,伊馛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坚定:“至尊,西征之路虽远且艰,但臣愿为先锋,披荆斩棘,以报至尊知遇之恩!” 第七十六章 投壶问心 这一日,刚用过早膳,便吹来一霎儿凉风。 拓拔月只觉心旷神怡,便让人在院中排出屏风,拿出一箱财帛做彩头,准备看宫人们玩投壶。 秦汉以降,投壶比赛在士大夫阶层中长盛不衰。现下,游戏的花样越来越多。 有的在屏风外盲投;有的背坐反投;还有的在壶的两旁增添两耳,多出一些“依耳”“贯耳”“倒耳”“连中”“全壶”的名目。 壶中,并不像汉代那般盛装着红豆以稳固箭尖,而是空无一物,助其反弹。 第一个上场的是阿澄。阿澄先瞄准壶口投出一箭,眼见箭杆触底反弹,跃出壶口之时,阿澄眼疾手快,立马将箭杆抓住,再度重投。如此反复,竟能连投十余次,每一次都引得宫女内侍们阵阵惊叹。 拓跋月端坐在凤座上,面含微笑,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她轻声道:“《西京杂记》中记载,汉武帝时有一郭舍人,善投壶,能‘一矢百余反’。郭舍人每为武帝投壶,都能得赐金帛,真乃神技也。” 言讫,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流转,仿佛在寻找着能与那郭舍人相媲美的技艺。 霍晴岚身为习武之人,更是技高一筹。 但见,她飒然一笑,竟能隔着精致的屏风投壶,每一支箭都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无误地投入壶中,无一落空。那屏风上绘着山水花鸟,色彩斑斓,与霍晴岚的英姿交相辉映,更添几分姿韵。 宫女内侍们也不甘示弱,各自施展浑身解数,投壶之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宫殿之中。 一时间,德音殿中欢声笑语不断。众人赢了彩头,笑得更是合不拢嘴。 这让下朝之后匆忙赶来的沮渠牧犍惊诧不已,立在殿门口听了好一阵。 终于,小黄门黄平注意到大王来了。 他忙躬身请安。沮渠牧犍对他摆摆手,意思是不用通传。 走到院落中,沮渠牧犍往那旁边一站,这才弄清楚,宫人们正在玩投壶。 沮渠牧犍不免有几分纳罕。 今日他匆忙赶来,是因他从太医署得到一个消息:王后腿上痹症严重,可能致残。 万想不到,沙虱之毒竟然这般厉害。病可以治,毒可以解,但若留下了后遗症,岂不是落人口实? 念及此,沮渠牧犍不得不再次感慨,幸好他已及时送走了大魏使臣。他尚能瞒天过海。 眼下,最紧要的便是,安抚拓跋月的情绪。本以为,她必伤心苦痛,未想她竟然和宫女内侍们在殿中取乐。 不过,沮渠牧犍看了好一时,才发现拓跋月自己并未下场,只微笑着看宫人们表演。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她的左小腿上。隔着衣袍,自然是什么都看不清的,但他打量了片刻,才轻轻咳嗽两声。 正在投箭的宫女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拽住了手腕,箭矢在半空中凝固,她整个人也瞬间定住了,双眼圆睁,像极了被古老咒语定身的石像。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留下箭尖微微颤抖的声音,衬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寂静。 紧接着,所有宫人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这位咳嗽的“不速之客”。 一时间,院中鸦雀无声,宫人们行礼如仪,一片此起彼伏的请安之声,满是敬畏与惶恐。 这场面,闹得沮渠牧犍一阵恍惚。敢情,他还来的不是时候,唐突了这一殿主仆? 以前,他来德音殿的时候,宫人们很少流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现下是因他与王后关系疏离,闹了矛盾,众人才显出这般情状? 唯三不诚惶诚恐的,是拓跋月和公主家令霍晴岚,及拓跋月从宫外带回来的阿澄。 当此时,拓跋月端坐于凤座之上,面容沉静如水。 但见她轻移柔荑,指尖点在膝上,对沮渠牧犍微一欠身:“大王来了。” 语声淡淡,眼底却泛着一股子傲气。 沮渠牧犍心中明了,这微不可察的动作背后,隐着怎样的心情。 她分明是在责怪他未能约束自己的寡嫂和阿姊,以致于她们胆大包天,竟敢对尊贵的王后下毒,试图动摇这宫中的权力天平。 沮渠牧犍心里憋着一股几欲炸裂的气,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但他却像一头被紧紧缚住的猛兽,不敢宣泄情绪。 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自嘲的笑,仿佛是对自己无能的讽刺。 曾经,他的一双铁掌几乎要嵌进拓跋月的脖颈,那是积压的怒火与屈辱。 那一霎,他想起,他们父子二人,如奴仆一般小心翼翼地侍奉着魏国皇帝,每一次的卑躬屈膝都像是一把利刃,在他心头刻下血痕。 那一刻,他仿佛能挣脱,能解脱,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埋葬那份屈辱。 然而,理智在最关键的时刻拉住了他,让他从疯狂的边缘悬崖勒马。 此时此刻,看着拓跋月可能残疾的身体,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恻隐之心在作祟?还是对魏国的深深畏惧? 他分不清,也辨不明,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千万根丝线缠绕,每动一下都是剧烈的疼痛。 深吸一口气,沮渠牧犍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按住自己芜乱的心思,强作镇定。 他转向拓跋月,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 然而,拓跋月只是微微颔首,面色一如同静谧的湖面,毫无波澜。 沮渠牧犍心中不由得一紧,旋即对周遭的宫人们露出一抹鼓励的微笑:“投壶好啊,大家继续玩!孤也来加点彩头!如何?” 话音落地,毫无动静。宫人们一个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没人作声。先前最后一个投壶的宫女,更是把头埋得极低,生怕被沮渠牧犍看见。 见状,拓跋月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中既有无奈也有释然:“罢了,今日也玩够了,那便散了,改日再玩。” 言讫,她轻轻抬手,示意众人退下。蓦地,沮渠牧犍灵光一闪,眼神一亮,凝视着拓跋月:“既如此,不如就让我和阿月来玩一局投壶。”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走向置放箭矢的长桌,露出不容拒绝的一笑。 第七十七章 图穷匕见 日光斜斜洒来,沮渠牧犍身姿挺拔,微眯着眼,手中箭矢闪烁着寒芒,凝聚着锐意。 但见,他轻轻一掷,箭矢划破空气,带着呼啸之声,精准无误地穿透了壶耳,稳稳停驻。这是投壶中不易为之的“贯耳”之境。 见状,拓跋月抚掌称好,面上含了笑。 沮渠牧犍见能博她一笑,心里便松快了些,笑问:“可有彩头?” “大王要什么?”拓跋月眉头微拧。 沮渠牧犍敏感地抓住这个字眼,心想他二人果然是生分了。 他轻叹了口气:“我想问个问题。” 拓跋月沉吟道:“拿箭来。” 一霎时,她面上又回复了清冷之色,待接过阿澄拿来的箭矢后,她倏然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 站定后,拓跋月凝神静气,一击即中,箭矢瞬间穿透另一只壶耳。 “看来,妾与大王也不分伯仲了。” 口吻中,竟有淡淡的讥嘲之意。 沮渠牧犍万未想到,拓跋月并不会一点武功,竟然也有如此眼力、臂力,着实吃了一惊。再来品咂她这话,又觉出一丝一语双关的意味。 反正是,他想问的问题,是问不着了。 “妾先进去了,”拓跋月乜他一眼,“大王方才想问什么?” 沮渠牧犍忖了忖,看向她的小腿,目露关切之意:“我想问,这几日,阿月的腿伤要不要紧。侍御师说,你……” 拓跋月冷声打断他:“死不了。劳大王费心。” 说罢,她便小步往望舒阁方面走去。霍晴岚、阿澄忙去搀她,一左一右。饶是如此,仍可见她步态蹒跚。 沮渠牧犍伫在原地好一时,才讪讪地跟了进去。 待进了阁中,见拓跋月已坐下品茗,他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向她示好:“阿月,我再让侍御师给你看看,好不好?” “不用了,晚了。” 他以为她说的是,一段感情的终结,立时走了过去,想去牵她的手:“不不不,我一直是喜欢你的,你知道。” 手未至,她已倾身到一旁,又拂了拂袖角,似连他手势带起的尘埃,也一并被嫌厌了去。 沮渠牧犍怒从心起,但却极力忍耐,道:“我和寡嫂做出那事,是对不起你,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真心悔过。上次,我也说过,我不知她们背地里做出伤害你的事来。我发誓,我绝不知情。” “大王确定,你从来没做过伤害妾的事?”她抬眼看他,目光幽深如古井,似要把他吸进去。 “没有!” 他答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看得拓跋月险些笑出声。 她掩了掩唇,再顺势把手指滑向她白皙的脖颈。 沮渠牧犍怔了怔,暗道:她果然知道,也一直记得。不过,她是事后发现,还是当时就觉察到了。 一恍然,他蓦地想起,当时他心肠软了下来,是因为她“在梦中”把手伸向隆起的小腹,又哀哀地呻唤“救我,牧犍,救我——” 原来如此。 原来,她当时就觉察到了。这个女人呵!临危不乱,虑事周全! 可惜,他现在才认清她。 真不知,她背着他还做了什么! 不就是示弱么?谁又不会。只要能为自己争取时间。 “我承认,我当时一时冲动,”沮渠牧犍面有愧色,但又捎上了几分醋意,“你在梦中叫别的男人的名字。我就……” 总之,不能跟她说,他还因为,老六对他的嘲谑,让他想起他作为属国之君的满心压抑。 本以为,她可能会解释,那不是男人的名字,但没成想,她只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不发一语。 良久,沮渠牧犍才意识到,她大概是想说:你又做过什么好事。 沮渠牧犍脸上瞬间烧了起来,怯声问:“我错了,可是,我们一场夫妻……请你看在上元的份上,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阿干,好么?” 闻言,拓跋月蔑然一笑,道:“姑臧的人都知道大王薄待妾,妾就算想瞒也瞒不住。” “姑臧?”他的面上潮红一片,狠狠盯着她,“我就奇怪了,这谣言长了腿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大王所言不实,这些都不是谣言。只是,妾还给你留足了面子,没有把大王兄弟俩‘二龙戏珠’的‘好事’给宣扬出去!” 说到“好事”之时,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你!我就知道是你干的!我且问你,你还做了什么?” 到了此时,图穷匕见,沮渠牧犍收起他的好言好语,语气也像淬了冰。 “妾也没干什么。只是,前日便让胡叟动身去了平城。”她指了指窗外,唇边绽出一笑。 “你!”沮渠牧犍骇得冲出门去,旋即听得她说:“他走的不是大道,别枉费心机了。” 他方才喘着大气进来,半跪在她跟前,央求道:“我……不是,我,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你阿干好不好?你的腿……我会惩罚李敬芳的,若你的腿治不好,我定然拿了她贱命!” “哦?是吗?妾在送走胡叟当日,李敬芳不也去了酒泉么?大王,你失言了啊!” 他答应过,送那女人去守陵。因为这个,害怕过暗无天日生活的阿蓁,才在拓跋月的暗示下,背叛了李敬芳,将过往之事和盘托出。 “你怎么知道?”沮渠牧犍勃然色变,不觉颤声问。 “这宫中,有多少事是妾不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么?你为何要把我关起来?’ ‘孤先问你,你为何要对王后下毒?’ ‘我又毒不死她,我只是教训教训她!’ ‘那也不行,你知道你会给孤惹来多大的麻烦吗?’ ‘男人不是就该为女人挡风遮雨的吗?’ ‘呵呵,你少来。你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 ‘大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呵呵!孤不用查,都能想明白了,不只是王怀宗,连王怀祖都是你和你阿母的人。孤本以为,你并不知情。’ ‘嗯,好像你猜得没错,那你不妨再猜猜看。’ ‘猜什么?’ ‘自然是猜,我和我阿母,为何要谋刺你的父王、你的王后啊!’ ‘这还用猜?你记恨我们灭了你的国,把你和你阿姊掳来做妻。眼见杀不了父王、杀不了孤,你便想挑起魏贼和我河西国的矛盾。’ ‘大王说得不全对。要说杀你的机会,一点都不难找。你在我身边睡得鼾声大起之时,我只须那么一刀下去,哈!’ ‘那你……’ ‘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我就是想让你好好地活着,看着你的国家毁在你的手里!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个贱女人!’ ‘游戏,要这样玩才有趣,不是吗?魏主早就对凉州垂涎三尺了,他需要的,不就是个灭你的理由吗?’ ‘闭嘴!你说这么多,就不怕我孤杀了你?’” 在沮渠牧犍的惊噫声中,拓跋明月活灵活现地演绎了他和李敬芳的对话。 说到最后,她学着李敬芳,笑意益发深沉:“不,我不怕,我对你还有价值,不是吗?敦煌的宝藏你不想要啦!” 沮渠牧犍似患了失语症一般,全身颤栗地望着她。 但听得她呵呵笑道,恢复了自己的神态,点评道:“大王所图,志不在小啊!” 这神情,好比是看了一场大戏。 沮渠牧犍喉头一噎,欲言又止,却终究拂袖而去,冷冷抛下一句:“自今日始,你我恩断义绝”。 图穷匕见,如是而已。 第七十八章 公主妙计,臣不敢居功 “王外从正朔,内不舍僭,罪一也。民籍地图不登公府,任土作贡不入农司,罪二也。 “既荷王爵又授伪官,取两端之荣,邀不二之宠,罪三也。知朝廷志在怀远,固违圣略,切税商胡,以断行旅,罪四也。 “扬言西戎,高自骄大,罪五也。坐自封殖,不欲入朝,罪六也。 “北托叛虏,南引仇池,凭援谷军,提挈为奸,罪七也。承敕过限,辄假征、镇,罪八也。 “欣敌之全,幸我之败,侮慢王人,供不以礼,罪九也。既婚帝室,宠逾功旧,方恣欲情,蒸淫其嫂,罪十也。 “既违伉俪之体,不笃婚姻之义,公行鸩毒,规害公主,罪十一也。备防王人,候守关要,有如寇仇,罪十二也。 “为臣如是,其可恕乎!先令后诛,王者之典也。若亲率群臣,委贽郊迎,谒拜马首,上策也;六军既临,面缚舆榇,又其次也。 “如其守迷穷城,不时悛悟,身死族灭,为世大戮。宜思厥中,自求多福也。” 六月十一日,魏军自平城而出,浩荡以西。 随后,拓跋焘又下诏公卿,历数河西王沮渠牧犍之十二罪状,命其献城投降。 根据传回的消息,武威公主所中之毒乃是沙虱,但崔浩嫌此不够骇人,遂又改之为鸩毒。 在西征之前,拓跋焘已亲领军士,在平城西郊练兵多日。 临行之前,他又命侍中、宜都王穆寿辅佐十三岁的太子拓跋晃,在朝中裁断政务、总揆万机。 城中精兵尽出,自须防御柔然入侵,拓跋焘遂令大将军、长乐王嵇敬,和辅国大将军、建宁王拓跋崇,领二万兵马屯驻漠南,枕戈待旦。 征尘滚滚,气势如虹。至于七月初七日,魏军已渡过黄河,进抵上郡属国城。 下旬之前,拓跋焘将大军分为后备、前锋两曹: 骠骑大将军乐平王丕、太宰阳平王杜超携大量辎重,驻兵于后;抚军大将军、永昌王拓跋健,与尚书令刘洁、常山王拓跋素,则兵分两路,轻装向河西进发。 出征河西,关乎大魏一统北境的大业,自是要力求稳妥的。 为此,拓跋焘量才而用,有意以源贺为向导。 源贺本有毛遂之意,自然欣而受之,献策道:“至尊,之前臣已向姑臧城外四部鲜卑宣扬国威,晓以利害。攻城那日,他们不只会归降于我大魏,必要时还能成为援军。” 四部鲜卑,都是源贺祖父秃发思复鞬的旧部。 彼时,秃发思复鞬据有凉州一带,践祚立国,部众甚多。等到凉国(1)第二任国主秃发乌孤过世之后,其弟秃发傉檀又继立为君。十余年后,乞伏炽磐灭掉秃发氏。 秃发傉檀的儿子秃发保周、秃发破羌等人最终投奔了大魏。 拓跋焘对秃发破羌赏爱有加,赐姓为源。所谓“源”,是因着秃发氏与拓跋氏本属同源。秃发破羌,便是后来的平西将军源贺。 入魏以来,源贺得到了宗室般的待遇,享有特殊封号——直勤,自是感恩戴德,一力为君分忧。 “李云从他……”拓跋焘沉吟。 “臣随使归国,听候至尊吩咐,李尚书还守在那里,以免生变。” 世易时移,虽然武威公主让人去拉拢四部鲜卑,源贺也及时潜入其中宣教抚慰,但沮渠牧犍也非善类,他完全有可能挟制这些兵将。 到了关键时刻,若是四部鲜卑为沮渠牧犍所用,便会让魏军陷入被动局面。 拓跋焘不敢赌人心,于是便让李云从代替源贺,潜在四部鲜卑之中,暗中稳定军心。 这件事,事涉机密,只有拓跋焘、源贺、李云从,和最为信任的内侍宗爱知情。连使团中的李顺、古弼都未曾告知。 他们只知源贺、李云从有任务在身,至于任务是什么,一概不知。 须臾,君臣二人几乎是齐声笑道:“如此甚好,有四部鲜卑相助,我军再攻取孤城,岂非易如反掌?” 他含笑看着源贺:“你做得很好!” “公主妙计,臣不敢居功,”源贺逊然一揖,“臣不在的时日,也全靠李尚书撑持!” 明面上,李盖担任都官尚书,故此源贺称之为尚书。至于他私下里又有何种身份,不是源贺应该关心的事。 拓跋焘笑道:“待拿下河西,你们的功劳,朕一个一个赏!” 计议已定,源贺先行,拓跋焘且留候原地,静待前方战机,闲暇之时也与崔浩、杜超对弈解闷。 此次出征,拓跋焘将外部大官毛修之带上,负责他的饮食、医药。 杜超心知拓跋焘自有主张,但仍忍不住问道:“永昌王和常山王他们,不过只带了少许辎重干粮,他们在行军途中,如何谋食?” 拓跋焘微微一笑,下了一颗黑子,道:“连国舅都不知道他们带了大量谷麦,可见我军的保密工夫,还做得不错。” 闻言,崔浩微微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这是自然,”杜超对君命之严,确是诚心佩服的,“只是,一边行军赶路,一边还要舂米备粮,这也太费事了。” 言及此,拓跋焘更是敞怀大笑,盯着他眼,略带了一丝讽意:“不是我说你啊,国舅,你还是书读得太少了啊!” 情知拓跋焘待他亲厚,杜超还是臊红了脸,讪讪道:“至尊呐,臣是钝刀子,您就多磨磨还不行呐?” 见状,拓跋焘一阵大笑,方才说出个中原委。 原来,胡叟奔驰奔回平城时,身上还有武威公主托他带来的一册《邺中记》。 《邺中记》为晋人陆翙所撰,专录后赵石虎之轶事。 武威公主在河西国馆藏中发现这本奇书后,便将“又有舂车,木人及作行礁于车上,车动则木人踏礁舂行,十里成米一斛。又有磨车,置石磨于车上,行十里辄磨麦一斛”等句勾画出来,以为加工军粮之妙法。 拓跋焘大为称赏,日前已密令有司趁夜赶出一批舂车、磨车。 永昌王、常山王亲自验视一番,无不啧啧称赞:“妙哉!边行军边加工军粮,真是一举两得之法!” 杜超也心服口服道:“公主真是有心了,倘若……” 他顿了顿,咽回后面的话。 当年,达奚月被封为武威公主,代替三公主拓跋芸出嫁,杜超自然是知道的。 起初,他以为皇帝只是心疼亲妹妹,如今想来却并非如此。 毕竟,拓跋芸养尊处优惯了,心智也单纯软弱,她绝不可能成为皇帝的臂助。 逾时,拓跋焘丢下黑子,起身步出帐外。 远望,沉凝如山。 他负手于前,杜超亦尾随其后。 良久,依稀听得拓跋焘沉声道:“阿月,阿干来接你了!” (1)这个凉国,是指南凉。 第七十九章 你可愿与公主共结连理 夜色如墨,密道口的风带着几分寒意。 李云从眉头紧锁,目光凝着霍晴岚的眼,试图确认她所言不虚。 霍晴岚脸色凝重,轻轻摇头:“奴怎敢欺瞒李尚书,现下,德音殿被监视,我们受困于其中,公主不会武功,便不能前来了。” 李云闻言,心中一沉,只觉夜色似更深沉了几分。 这些时日,他化名李广寒,一身商人打扮,混迹于四部鲜卑居地,做起马奶酒的生意。 也有一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人是贺赖久,在四部鲜卑中为副将,人称贺赖大人。(1) 此人极为可靠,之前源贺前来拉拢之时,贺赖久顿时就磕头不已,说他之前蒙公主教化,早就盼着少主过来了。 “大魏的檄文,昨日就已传到四部鲜卑。”李云从低声道,“贺赖大人跟我说,他已密切注意军中诸人,目前没发现有贰心的。不过,我还是不放心。” “沮渠氏在河西经营多年,总有一些门道的。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已跟贺赖大人商量过,过两日举行一场宴饮,届时我也会以马奶酒商的身份,出现在宴席上。” “你们打算……” 李云从略凑近了些,把声音压到极致,说如此如此。 霍晴岚点点头,道:“有个消息对你们肯定有用。河西王这段时日改军制,一则,收回禁军首领的调兵权;二则,为禁军、郡兵加俸。”(2) “这么说,”李云从顿然领悟,“可能会削减四部鲜卑的俸禄?” 霍晴岚笑道:“明面上没有说,但公主觉得必然如此。在军费开支不变的情况下,禁军、郡兵的俸禄高了,四部鲜卑能拿到的便少了。” “有道理,”李云从颔首,面上浮出笑意,“现下,禁军首领吴峻,只有领兵权了?连吴峻都要忌防么?” 他知道,沮渠牧犍对吴峻甚为信任。之前,吐谷浑使者遇刺,也是吴峻及时制止,才未酿成大祸。 “吴峻么……”霍晴岚笑了笑,一副“他不过如此”的神情。 “他怎么?” “兴许是河西王已经发现,吴峻对他不忠了,便借着改军制的机会,把调兵权收回去。” “不忠?”李云从暼着霍晴岚,“你们是怎么收服吴峻的?” “今日我便是要与你说此事的。我们到姑臧之后,公主便让赵侍卫长暗中去做一件事——收购赌坊。” 李云从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下一瞬,他便恍然大悟:“有权有势之人,多少都有些陋习,尤其是赌瘾。即便他们洁身自好,家里也总有人沾染这个。” “是的,通过赌坊,我们不仅累积了财富,还控制了很多河西国的大臣。这其中,便有吴峻。” 闻言,李云从眼眸一亮,忍不住夸赞道:“公主好谋略!从前,是我小看她了!”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事,便问:“上次见面的时候,公主说,赌坊主给花颜牵线,把一个烂赌鬼的酒楼卖了过去。难道说,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既然赌坊主是公主的人,花颜也是,那么酒楼主人嗜赌成性、以楼抵债,本就是公主设的局。 大行不顾细谨,这点手段不算什么。为了控制河西权贵,公主也是煞费苦心。 “自然,只是,那个拿酒楼抵债的烂赌鬼,怎么也想不到这一节。” “我倒觉得,吴峻并未遭到怀疑,否则撤去官职岂不更稳妥?”李云从缓声道,“毕竟,那位河西王多疑成性,不会把自己至于险地。” “也有可能,他似乎打算征调郡兵,这两日,我们打探不到消息了,但论理说,他应该已经传令各郡。除了金城、天水。” 金城、天水乃是魏军入河西的必经之路,这两处的郡兵绝不可动。 否则,城中空虚,魏军一来就拿下两座城池,沮渠牧犍的面子还往哪里搁? 事实上,二城的防守极是严密,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按理说,魏军要想拿下二城,并非易事。 半晌,李云从定定地望着霍晴岚:“既然有可能削减给四部鲜卑的军俸,我便更容易做文章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赌坊、花门楼都在掌握之中,”霍晴岚顿觉开怀,“公主说,若四部鲜卑能为我们所用,定然胜券在握。” 听至此,李云从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夜色。 逾时,他叹了口气,说出的话却无关军机:“我看公主满脸倦容,她平日里是不是忧思过重?” 霍晴岚心中一痛,便说了实话:“公主很少为自己打算,一直在操心国事。她不希望两国交战,倘若能劝得……” 但听李云从轻哼一声,她便不再往下说。 “她可以筹谋,但不要伤着身体。回去跟公主说,我说过的话一定作数。” 霍晴岚愣了愣。 估计是一句情话,但这种话拓拔月不说,她也不会去问。 却不妨,下一瞬,李云从自己说出来了:“在平城,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我说,‘错失良缘,我李盖悔之晚矣。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守护,但我定会护你周全!’” 说罢,李云从涩然一笑,时隔五百余日,他竟把这番话记得一清二楚。 月光下,他的身影拉长,与夜色融为一体,寂寥而孤清。 霍晴岚看得鼻腔发酸,她本想告诉他,公主并没听他的话,擅自减轻了药量,故此沙虱之毒并未尽解。 可是,她不能说。 良久,霍晴岚嗟叹一声:“如果,奴是说如果,如果有机会,你愿与公主共结连理么?” 如果姑臧城破,沮渠牧犍拒不投降,自然死路一条,届时便可以寡妇之身,再嫁李云从。 时日一长,霍晴岚也看明白了,虽然公主从未奢谈未来,但偶尔提及李云从,眼中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自然,”李云从语声淡淡,却透着一股深以为然,“我非她不可。” 这话落在霍晴岚耳中,不啻天籁。 但见她如释重负一般,冲他笑了笑:“李尚书可要一直记得这话!” “你变了,”李云从也笑了,“我们也是旧相识了,一口一个李尚书,岂不生分?” 以前,他时常去霍家村,去亲近那时的达奚月,自然也与霍晴岚相熟。 霍晴岚却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希望,有一天奴能对你再换个称法。” 什么称法?驸马吗? 李云从心里一热,冲口便是一个“好”字。 (1)大人,是鲜卑族的一种官职,不是明清时对官员的敬称。 (2)虚构,注意与史实的区别。 第八十章 朕方才想起武威公主了 八月初,苍穹辽阔,暑热还未全然散去。 拓跋健率领的铁骑,如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在广袤的草原上挺进,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在行军的间隙,士兵们忙碌有序地舂米磨面,石臼与石磨的碰撞声,在宁静的草原上空回荡。 日光倾下,雪白的米浆、细腻的面粉,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看得魏军满心欢忭。 与此同时,沿途的一次突袭,让全军上下备受鼓舞。 听说魏军西进,河西国守将闻风而逃,魏军轻而易举夺下城池,并截获二十余万头牲畜。 健壮的牛羊马匹,在草原上肆意奔跑,欢叫声此起彼伏,与士兵们的欢呼声交织一处。军中鼓噪不已,鼓声震耳欲聋,撼天动地。 挑拣一番下来,肥嫩的羊羔可供军中数日之餐。 入了夜,篝火熊熊燃烧,照亮每个人的脸庞。 火光中,将士们载歌载舞,恣意欢谑。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香气,诱人的味道让人垂涎欲滴,但最妙的还属毛修之亲自烹煮的羊羹。 此次西征,志在必得,拓跋焘担心费时太长,故此把他最宠信的庖厨毛修之也带上了。 拓跋焘搭了一张食案,坐在主帐前,一边吃肉喝羊羹,一边想起一桩旧事。 彼时,毛修之第一次在三妹跟前献技。 这之前,拓跋焘和拓拔芸因小事闹了矛盾,而后他便让达奚月设法哄她过来。也不知达奚月用了什么法子,不久便把拓拔芸消了气,来永安前殿了。 兄妹俩略叙一回话,拓跋焘便让毛修之盛了羊羹过来。 那时,他笑道:“这是朕新收的庖人,擅为羊羹,你来尝尝。” 拓跋芸依言用膳,之后赞不绝口,说这羊羹与别人做的截然不同,醇香满口、油而不腻,甚是受用。 毛修之候在一旁,听皇帝说要赏赐他,略一躬身以示谢意。 隔日,拓跋芸问拓跋焘,毛修之到底什么来历,看起来并不像是个普通的庖人。 拓跋焘问她为何有此一问。 拓拔芸便照实说,达奚月私下跟她说:“那个庖人年近半百,眉目间自有一脉书卷气,唇角却隐现着坚毅之色,和一般的庖人不同。可说是风姿卓绝。” 本来,拓跋芸并未注意到那细节,听得达奚月这般论议,便忍不住来问她阿干。 拓跋焘对达奚月刻意结识拓拔芸,以谋得入宫机会一事印象颇深,但他从未点破过,毕竟对方只想摆脱窘境,并无恶意。 但在那一次,拓跋焘却真正意识到,达奚月的善于察人,智计非寻常女子可比。他便对拓拔芸说得很细,想看三妹把话传回去后,达奚月又说些什么。 “毛修之这个人,的确不是普通的庖人,他起初在晋朝、桓楚都做过官,后来被刘义真那怂人给坑了,沦为夏军的俘虏。去年,朕不是俘了赫连——咳咳,你姊夫么?毛修之也就跟过来了。说来,还是寇道士把他荐给朕的呢。” “哦,我知道了。我听人说起过。说有个夏国降将,与道长在洛阳有故,之后随阿干一道讨伐柔然去了。原来说的就是他呀!” “嗯。毛修之有些战功,朕便让他作吴兵将军,领步兵校尉。呵,朕也是在军中才知,此人厨艺如此不凡。” “这可值当了,”拓跋芸掩口笑道,“阿干收了个武将不说,还得了个好庖人。” 听得这话,拓跋焘也笑了,连连颔首道:“是。朕给他进为太官尚书,赐为南郡公,还为朕调制御膳。 过了几日,拓跋焘趁达奚月休沐时,又有意问起拓拔芸:“你阿姊怎么说?” 拓拔芸回忆了一下,说表姊并没多说话,只淡淡地应了一句“是很厉害”。 此后,拓跋焘对达奚月的印象更好,这女子不仅眼光独到,而且待人接物很有分寸。 她应该是担心她无意中说的话,惹怒了皇帝,故此再不多话。 打从那时起,拓跋焘心中便暗自关注朝中青年才俊,打算为达奚月寻个夫婿。 论起来,达奚月是他的表妹,若能为她觅得良婿,不仅是一桩美事,更能助自己稳固朝政。他心中也有几个人选,但一时之间未有抉择。 此后不久,沮渠牧犍提出联姻。拓跋焘立马想到了达奚月。刚巧,拓拔芸又请求以达奚月替之。拓跋焘便顺水推舟,赐达奚月以“拓跋”一姓,封为“武威公主”。 武威,即是姑臧。这个公主封号前所未有,用意十分显豁。 此时此刻,吃着烤羊肉,喝着羊羹,想起前尘往事,拓跋焘心里一阵感慨。 也不知道,在姑臧城中,拓跋月身体如何了。刚接到胡叟带回的消息,拓跋焘也着实吃了一惊。 有病不治,故意让大魏师出有名,对自己真够狠的…… 毛修之见拓跋焘沉凝不语,目光深邃地凝视着眼前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羊羹,以为自己的手艺出了差错。 一时间,毛修之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汗水在掌心悄然凝聚。 “至尊,这羊羹可还合口味?”他小心翼翼地问。 言罢,帐外侍奉的兵士,似都屏息以待,只敢用余光来瞟。 拓跋焘从沉思中猛然惊醒,目光迅速扫过那碗羊羹,仿佛在蒸腾的热气中找回了一丝神识。 他忙回道:“甚好,羊羹鲜美可口,和以往一样。” 言毕,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下一瞬,拓跋焘也意识到,毛修之见他迟迟未动筷子,更未品尝那羊羹,一时之间便多想了。 他轻咳一声,试图化解这份尴尬,冲他笑道:“朕方才想起武威公主了。不知她现下如何。” 毛修之忖了忖,躬身回道:“至尊还须宽心,公主是有福之人,自会得上苍眷顾。” “上苍,”拓跋焘笑了笑,唇角泛出几分讥诮,“朕不信这个,朕只信朕能看到、听到、想到、掌控到的一切。” 胡叟奔来平城时,还带来一个消息。李云洲妙手回春,已治好了尚彪的怪病,因此很得对方信任。他会一直留在尚家坞堡,以之为魏军的策应。 什么是能掌控到的? 这便是。 以及,武威公主顺势而为,让人在石上镌刻“代汉者,当涂高”六字。 事在人为,古来万事,莫不如此。 第八十一章 欺天罔地,罪不容诛 一路上,魏军都未遇到有力的阻挡,因此行进极快。 待出了金城,两日之后,姑臧城也遥遥在望。 此时,拓跋焘骑着骏马,昂首立于军阵前端。 环顾四周,只见荒漠之上,黄沙漫天,风起时如千军万马奔腾,呼啸之声震耳欲聋。 然而,在这片看似死寂的荒芜之中,他却意外地发现,姑臧城外,并非如传言那般无水草可依。 相反,一股股清泉蜿蜒而出,绕城而过,滋养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洲。 绿洲之中,芳草如茵,野花烂漫,一如沙漠中的璀璨明珠,熠熠生辉。 微风拂过,空气中霎时漫过泥土花草的清气,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拓跋焘策马疾驰了二里地,扫视着周遭原野,心中却涌出难以遏制的怒火。 那所谓的“姑臧无水草”之说,在他眼前不攻自破——眼前分明是一片水草丰茂、牛羊成群的景象,与他之前所闻大相径庭。 一时间,拓跋焘心跳加速,胸膛中似擂着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猛地,拓跋焘勒紧缰绳,骏马前蹄腾空,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随后稳稳落地。 回首望向身后将士们欢喜而惊愕的神情,拓跋焘只觉怒火更炽。 “李顺!”拓跋焘怒喝一声,声音在空旷原野上回荡,仿佛要将这欺瞒的谎言撕得粉碎。 脑海中,不禁浮现崔浩冷静睿智的脸庞,以及那番关于李顺可能受贿的推断。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李顺为了一己私欲,而编织出的谎言? 拓跋焘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抽出腰间长剑,剑尖直指天空,仿佛要将这欺哄一剑斩断。 “传令下去,即刻逮捕李顺!” 声音冷冽如冰,每个字都似带着千钧之力,击在周遭将士的心上。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逾时,才听得伊馛在一旁提醒:“至尊,这一次,高平公没有随行。” 拓跋焘愣了愣,这才想起,李顺在大军出发前几日,称他忽患恶疾。 当时,拓跋焘正忙于练兵,无暇他顾,便嘱人让李顺好生养病,不用随军西征了。 而今想来,李顺必是心虚,担心他的谎言被揭露,才假意称病,蛰居宅中。 呵!不过早迟而已,若要惩治他,他还能跑得掉? 拓跋焘顿了顿,强自收敛了怒气,问源贺:“白马公呢?” 问的是崔浩。 昨晚上,崔浩和拓跋焘打了个赌,崔浩说,不只天水、金城有水草,姑臧城外也有水草。 倘若他猜错了,愿自罚一年俸禄。若是他猜对了,还望至尊宽待与李家结亲的崔家人。 崔浩虽打了赌,但一早起来便没上前侍奉,现下也不知在做什么。 伊馛如实回道:“舂车出了点故障,白马公正与械师在抢修。” 拓跋焘点点头,仰天长叹一声。 良久,他失神地低语:“伊将军,你可还记得,西堂论兵的那一日?” “臣自然记得,”伊馛知他所指,打望着丰茂的原野,“白马公引用《汉书》反驳群臣,他说……凉州必有水草。” 一恍之间,拓跋焘的思绪也回到了当日。 在那场关于凉州有无水草的论辩中,崔浩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缓缓言道:“《汉书·地理志》中曾有记载,言及凉州之地,畜产之丰,冠绝天下。试想,若无丰茂水草滋养,牲畜何以繁衍昌盛? “再者,以汉室之尊,岂会在不毛之地筑城立县,徒耗国力?更何况,山间融雪,仅足以润泽地表,吸敛尘埃,又何须开凿沟渠,引以灌溉?” ………… 回想至此,拓跋焘脸色铁青,双眼仿佛能喷出火来。 正在此时,崔浩闻风而来,行礼如仪:“至尊,臣来晚了。” 拓跋焘见他步履匆忙,便问:“舂车修好了么?” 崔浩忙回:“尚未修好,只是,臣听闻至尊在原野上疾行,臣放心不下,便先过来看看……” “不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拓跋焘胸中一热,但却吹着胡子,故作姿态,“朕只是想舒展舒展,朕好着呢。” “是,臣失言了。”崔浩忙一躬身。 少时,拓跋焘仍觉气愤,遂咬牙切齿道:“回头,朕定要亲自审问那贼子,看他到底有几个胆子,竟敢欺君罔上!” 周遭几位与李顺有交情的将士,偷偷交换了眼神,而后低着头不发一语,但额上的汗水却顺着脸颊滑落。 至尊素来雷霆手段,西征一事又关乎统一大业,李顺在御前胡诌,已触动了皇帝的逆鳞,恐怕难逃一死了。 发泄了一通怒火后,拓跋焘渐渐平复了心情,号令大军前行。 日暮之后,大军方才安营扎寨。 驻扎之处,仍有大片的水草。拓跋焘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 他笃定,李顺绝不瞎,而是坏。 用过晚膳,拓跋焘轻轻打了个饱嗝,坐在中军帐中,手书一封,传给留守监国的太子拓拔晃。 鲜卑人只有语言,而无文字。 拓跋焘修习多年汉文,落笔苍劲有力,似要将心中的愤懑都倾注在手书中。 “姑臧水草丰茂,足够大军牛羊补给之用。李顺欺天罔地,罪不容诛。你须将其严加看管,以免其潜逃或有所动作。待父凯旋再做处置。” 写完这段,拓跋焘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他又接着写:“父知你监国辛苦,当年父亦如是。所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你须提防蠕蠕,不容有失。” 写至此,拓跋焘终于停下了笔。 他放下笔,将信纸小心翼翼地吹干,然后折好,放入玉制的书筒中。 旋后,他站起身来,走出中军帐。 此时夜深寥落,远近风景交融一处,化作团团黏稠的浓黑。 忽然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拓跋焘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然后唤来影卫孙政,将书筒交给了他,严令道:“手书尽早交给太子,不得有误!” 孙政躬身接过书筒,随后转身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拓跋焘再次默念:太子当不负所托,内处国事外御强敌,以保大魏江山稳固无虞;而他,则要对沮渠牧犍施压,最好不战而胜。 第八十二章 难为左相还记挂着本宫 隔日,魏军来势汹汹,如同乌云压境,遮天蔽日。 铁蹄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鼓噪之声迅速惊动了姑臧城中的沮渠牧犍。 虽心知两国之间终有一战,犹如悬于头顶的利剑,早晚会落下,但沮渠牧犍万未想到,魏军竟来得这般快,不给他喘息之机。 日落时分,沮渠牧犍立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远方滚滚而来的黑甲洪流,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惊骇,还有愤怒。 回到刑政白殿,沮渠牧犍阴沉着脸,再次展开先前使者呈上的劝降帛书,掷在地上,狠狠地用靴底碾磨,仿佛将对方的嚣张气焰踩在脚下。 而后,沮渠牧犍猛地一踢,帛书飞落在御座之下,跌入尘埃。 文武群臣面面相觑,屏住呼吸,唯有兵部尚书张湛缓缓出列,道:“大王,切不可落人口实!” 旋后,张湛无视沮渠牧犍足以杀人的目光,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拾起帛书,用衣袖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仿佛那是一件珍玩,而非敌人的挑衅。 “大王,”张湛的声音低沉有力,“敌势虽猛,然我河西国亦非无备之师。此刻若轻率招敌,只恐会落入对方陷阱,招致不测之祸啊!” 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试图将大王从愤怒的深渊中拉回。 但见,沮渠牧犍紧握双拳,眸中的怒火却渐熄了下来,似在极力隐忍,又似是渐趋绝望。 而张湛则一动不动,手捧帛书立于原地,等待着大王的决断。 “敌军将至,”沮渠牧犍叹着气,“是战是降,诸位如何看待?” 话音落下,好一时无人应话,沮渠牧犍又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但说无妨,孤绝不问罪。” 终于,吴峻当先出列,道:“臣以为,或可一战。” 索敞、阴兴对视一眼,二人都微不可察地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轻易出言。 阴兴打量着吴峻,暗道:此人曾是大王最信任的武将,前些时日被削了兵权,不管心里是否不满,都只能先表一表忠心。 随后,也有文官出列,陈说双方和谈之意。这话说得委婉,但弱国与强国之间,哪有真正的“和谈”?不过还是投降罢了。 正在此时,沮渠牧犍的幼弟征南大将军沮渠董来出列,附议于禁军统领吴峻。 其后,是战是降,朝中议论纷纭,仿佛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大殿内,烛火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每个人的脸色都看不分明。 沮渠牧犍只觉心烦意乱,抛下一句“散了,孤去问先王”,便拂袖而去。 一听这话,众臣哪里敢散,纷纷缀在大王的身后,往宗庙方向行去。 一个时辰后,沮渠牧犍仍赖在宗庙不出,紧闭的大门不透一丝光亮。 候在外面的臣属们,忍不住焦急踱步,脸上满是忐忑与不安,却无人敢贸然进言,生怕一句话不慎,便触怒了在宗庙里“问先王”的大王。 时间仿佛凝固,瞬目之间只觉乌云罩顶。 左相姚定国沉思良久,往殿门前挪了一步,不想却被索敞拉住。 “左相……” “总得有人去问。”姚定国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深知,再这样拖延下去,只会让局势更加动荡不安。 “与其如此,不如去寻长乐公主。” “也对。”姚定国深吸一口气,眉头紧锁,“我亲自去请。” 一炷香后,姚定国下了步辇,在临华殿外等候宫人传唤。片刻后,宫人来传,说公主有请。 本以为,公主应正襟危坐,但当他躬身走入内室,便觉一股浓郁的脂香扑鼻而来,冲得他打了个喷嚏。 整理形容后,沮渠那敏坐在铜镜前,静静地梳理着长发,面容平静无澜,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姚定国深吸一口气,上前低声禀报了当前的局势,道:“祈望公主移驾宗庙,劝劝大王。” 闻言,沮渠那敏手中的梳子微微一顿,旋又恢复了动作,但她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 片刻之后,她簪上一根金步摇,问起姚定国:“劝?是劝降,还是劝战?” 姚定国忖了忖:“全凭大王之意。” “你这老头,话说得好不刁滑!”沮渠那敏嗤笑道,“问你意思呢,你模棱两可。” “臣……”姚定国不知如何作答。 “既凭大王之意,我又何必去问?” “臣的意思是,希望公主能早些问个结果出来,再说,这始终是沮渠家的事。” “哎呀!”沮渠那敏笑出声来,“难为左相还记挂着本宫。本宫且问你,你既知我是王族之人,为何要多管闲事?” 姚定国一时语塞。他确实管过公主的闲事。 沮渠那敏及笄之后,之所以嫁给了索氏一族的疏宗,是因为姚定国的牵线。 但那个男子,木讷寡言,生性孤僻,沮渠那敏很难与他相处。 再后来,沮渠那敏与人私通,气得驸马求她休夫,但沮渠那敏不做理会,戏耍够了才勉强同意。这其中,也少不得当年的“媒人”姚定国的进言。 此后,沮渠那敏住在宫城外的公主府,招了一些入幕之宾。沮渠牧犍看不惯命她回宫居住,也因姚定国在背后出主意。 有时,沮渠那敏私下里骂姚定国是伥鬼,她还给沮渠牧犍建言,不允朝中官员纳妾,特别是那些丑老头。 姚定国当然知道,沮渠那敏是在针对他,但他只作不知。 见姚定国不说话,沮渠那敏嫌厌地扫他一眼:“我知道,你知道本宫骂过你,也知道我讨厌你约束本宫,但你还是要做那些讨人厌的事。你到底图什么?” “图的自然是,我大凉的千秋社稷。” 尽管沮渠牧犍自贬为河西王,实则,在国内文武大臣们仍称“河西国”为“我大凉”,只不过,这一点是瞒着武威公主的。 自然,瞒也是瞒不住的,拓跋焘下诏公卿,历数河西王之十二罪状里,第一条便是“王外从正朔,内不舍僭”。 听了姚定国的话,沮渠那敏只是一笑:“话说得好听,说得你像是个忠臣似的!笑死人了!哪有专管别人闲事,却在大事上头含糊其辞的忠臣!” 心知公主仍对往事难以释怀,姚定国只得先解开她心结。 “不知公主是否留意,您的前夫已经死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与您和离之后,他终生未娶。” 第八十三章 大凉不可退,亦不可降! 华贵的长裙颤了颤。 沮渠那敏的声音也颤了一下:“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本欲起身,但又强自按捺,只斜睨着左相姚定国。 姚定国垂目道:“可能是因长期忧郁所致。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您与他的故事,那些流言蜚语……您知道,索郎性子本就孤僻,后来独居了乡间…… 他斟酌着措辞:“有天早上,他独自一人浇花,就栽倒在花丛中了。好几日,才被人发现,身上爬了很多虫子。” 闻言,沮渠那敏娥眉紧蹙,愕然道:“为何此事无人向本宫提及?” 她在质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姚定国颇为歉然:“或许,大家都不愿搅扰您的生活,毕竟你们已经和离了。” 话音落时,风穿过宫殿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沮渠那敏只觉眼底一酸,她忙背过身,拭去夺眶而出的泪。 姚定国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越发沉痛:“当年,微臣多管公主的闲事,如今想来,真是悔之莫及。只愿公主您能宽恕微臣,更愿您节哀顺变,以社稷为重。” 说罢,他缓缓低下头。 大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幽幽入耳。 良久,沮渠那敏敛了戚色,盯住姚定国:“那么,请左相也务必答应本宫。你不可模棱两可,你须拿出态度!” “还请公主示下!” “大凉不可退,亦不可降!” 姚定国滞了滞,道:“是!” “明白跟你说,本宫一早便有了部署。明面上,大王与柔然、仇池、吐谷浑都没什么往来,实则本宫已在暗中,与柔然、仇池结成了联盟,二国都愿出兵相助。至于宋……这个本宫不敢保证。” 她顿了顿,胸有成竹般一笑:“此外,先王当年埋下的棋子,该派上用场了。” 见姚定国不明其意,她便笑道:“稍后,本宫会将此事告知大王和左相。” 姚定国忙称颂公主智计百出,沮渠那敏笑了笑:“纵然大凉如今势弱,左相也不可动摇半分。本宫且问你,你可愿临危受命?” 姚定国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语气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是在向天地神明立誓。 见状,沮渠那敏终于颔首,起身道:“你与本宫同进宗庙!若大王萌生退意,我二人须极力劝谏。” 一个时辰后,沮渠牧犍姊弟、姚定国,终于从宗庙中走出。 明月洒落在地,照彻殿台。 沮渠牧犍见众臣皆未散去,心中亦是一热。 他目光逡巡,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中透出威严:“孤方才问过先王了,先王说,大凉不可退,亦不可降!战则必胜!” 其后,姚定国挺直脊背,朗声道:“臣以为,应拒降于外,并向柔然汗国、仇池搬请救兵。” 到此时,没必要瞒着臣子,反倒是刚鼓舞人心,打消顾虑。 果然,此话一出,不少臣子先是一怔,再是鼓噪称好。本以为,魏主斥大王的十二罪状多为杜撰,如今想来,“北托叛虏,南引仇池”这条竟是真的。 站在河西臣子的立场上,这自然不是什么罪过。只能说,大王瞒得太深,以致于众人都以为,大王只是在魏、宋之间首鼠两端,而不敢与柔然、仇池攀结关系。 见众臣之中,虽有人面露忧色,但更多的人则信心倍增,沮渠牧犍不禁心下得意,立在大殿之上,声如洪钟。 “左相言之有理!即刻准备,向柔然、仇池求援,同时加强城防,以待时机。”沮渠牧犍又扫视众臣,“征南大将军何?” “臣在!”沮渠董来闻声出列。 ”速速调兵遣将,统率万余精兵疾驰城南,准备抵御魏军!” 沮渠董来躬身响应:“臣领旨!” “张掖王沮渠万年!”沮渠牧犍高声道,“孤命你婴城而守,执掌调兵之权。”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在近日的兵改中,沮渠牧犍收回了禁军统领吴峻的调兵权。众臣本以为,大王是要自己执掌兵权,岂知他竟然在关键时刻,把调兵权给了沮渠万年。 此时,已退到人群最末的索敞、阴兴,悄声论议起来。 “各郡兵马,唯张掖王率兵赶来姑臧,此外无一人动弹。”索敞道。 阴兴心下一沉:“是在观望战局,故此不来驰援?” 若果如此,难怪大王只信沮渠万年。至于吴峻…… 隔着人群,纵然借着月色与灯盏,也看不清吴峻的脸色,但想来也不太好看。 大王这番动作,分明是不信任他。只是,吴峻是如何失去大王信任的?阴兴不明白,索敞也摸不着头脑。 计议已定,臣子们潮水一般退去。 宗庙外的长阶上,只余沮渠牧犍、蒋恕、蒋立,和伫在原地不动的吴峻。 沮渠牧犍知他有话要说,但却只冷冷地斜睨,等他先开口。 少时,吴峻闷声问:“大王,臣有一事不明!” “何事?” “张掖王能为之事,臣亦能为,臣不明所以。” 被褫夺了调兵权,还委屈上了? 沮渠牧犍心中暗自发笑,走近吴峻身畔:“不明所以?哦?你是不是觉得,孤是那么容易被欺哄的?” “臣不敢。”吴峻脸色一变。 “不敢?”沮渠牧犍对着他心口一脚踹出,“孤看你敢得很!” 这一脚用尽了全力,吴峻被踹到一丈开外,捂着心口闷声呻唤。 一霎时,他不禁想起过往。彼时,沮渠牧犍在柔然做过一段时日的人质,后来,先王让吴峻去接应他。二人见面时,吴峻被沮渠牧犍攀住肩膀,击上胸口,说他们是心心相印的朋友。 回忆漫上心头,吴峻蓦地突出一口血来。 “有份儿礼物送给你!” 虽是对吴峻说话,但沮渠牧犍却看向蒋恕。 蒋恕连忙会意,疾奔宗庙而去,很快折身而出,取出一个乌黑的匣子。 吴峻看不出名堂,但能闻到一股血腥气,不像是金银珍宝。 “猜猜看。” “臣不敢。”吴峻眼神慌乱。 沮渠牧犍嘲讽一笑:“不觉得身边少了个人?” “少了个人……” 想起来了,是辛慎。 难道…… 吴峻咬唇盯住匣子,打了个寒噤。 第八十四章 我本希望两国和谈 德音殿,望舒阁。 拓跋月从榻前缓缓站起,刚放下的茶盏微微一颤,洒出几滴温热的茶水,瞬间氤氲开一小片水汽。 她眸中寒芒一闪,转瞬却变作喜色。 “沮渠万年?”她冲着霍晴岚一笑,“哈,这真是个好主意!” 方才,霍晴岚趁着去取菜蔬的机会,打听到了沮渠万年掌调兵权的事。 自从沮渠牧犍宣称要和拓跋月恩断义绝,此后他再未来过,但同时他也吩咐吴峻,以“护卫德音殿”之名,派二队禁卫,轮流值守于殿外。 除领取必要的物资以外,沮渠牧犍不允殿中人出入,分明是软禁了拓跋月。 这种事,拓跋月早就能预料到,故此也不惊不乱,只让霍晴岚传话给沮渠牧犍,说要让以前给她调养身体的阳大夫,入宫为她治病。 沮渠牧犍本不想遂她心愿,但还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便同意了。同时,他也质问,为何多日不见李云从。对此,拓跋月再传回去的话是,冒犯宫规,被撵走了。 沮渠牧犍自然不信,但想着那小白脸只是一个侍御师,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不再多问了。 在两队禁卫中,值夜的那一队是由吴峻亲自督守的,因被拓跋月拿了短处,吴峻看守之时,便睁只眼闭只眼,有时看见赵振、曾毅偷溜出殿,也只作不见。 “好主意?”霍晴岚不解。 可能是沮渠牧犍觉察到了什么,前些时日他发起兵改,把调兵权捏到了自己手中。因此,拓跋月想借吴峻来控制禁军的想法,算是落空了。 但未想到,沮渠牧犍竟如此信任沮渠万年,先是让他做张掖王,再是因其赶来勤王恩宠更甚,竟让他执掌禁军的调兵权! 确定,不会所托非人么? “沮渠万年虽勇猛过人,却是个未经世事锤炼的少年。二十岁的年纪,便已沉溺于温柔乡中,几房妾侍争宠斗艳,他尚且难以平衡,如何能指望他稳住禁军,抵抗我魏军?” 解释的时候,拓跋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对局势洞若观火,又对沮渠万年轻蔑不已。 霍晴岚。阿澄对视一眼,面上也露出笑意。 阿澄想了想:“公主的意思是,那个张掖王不会成为阻碍。他看似强硬,实则不堪一击?” “无法御家,何以御兵?”拓跋月颔首。 “那我们静观其变?” “既然大王自己出了昏招,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说不定……”拓跋月沉吟道,“说不定,他还要来主动找我。” 入睡前,拓跋月的思绪如狂风中的落叶,纷飞不息。 儿臂粗的灯烛烧得正旺,她紧锁着眉头,手中紧握着誊录来的降书,那是拓跋焘以铁腕手段,对沮渠牧犍发出的最后通牒。 降书上不只条理清晰地历数了沮渠牧犍的十二罪状,还附了一段檄文,给河西君臣指出上中下三策。 “若亲帅群臣委贽远迎,谒拜马首,上策也。六军既临,面缚舆榇,其次也。若守迷穷城,不时悛悟,身死族灭,为世大戮。宜思厥中,自求多福。” 拓跋月笑了笑,跟霍晴岚分析起当前形势来。 这三策中,沮渠牧犍最不愿领受的,便是拓跋焘说的“上策”:投降。 事到如今,四部鲜卑不为他所用,吴峻不复往日忠心,执掌禁军的又是个外强中干之辈。沮渠牧犍唯一的指望,便是柔然、仇池的外援军。 然而,仇池国力有限,之前与大魏作战偶有胜场,也是因着地利之便,现下,对方有何必要,非得来此履行盟约? 再说柔然,柔然军事实力强,但当此情形,对于柔然来说,最好的选择不是帮盟友守姑臧,而是趁着盟友鏖战之际,去攻打敌人的后方。 如此一来,可能有两个结果。 若沮渠氏守住了姑臧,则魏军遭遇重创;若沮渠氏守不住姑臧,则身死国灭,魏军也不可能无一分损耗,拓跋焘需要花费很大精力,来接管河西一带。 无论是哪个结果,都是柔然所乐见的。他们只需要趁着鹬蚌相争,去争抢渔人之利便可。攻打大魏后方,赢了固然好,输了也不会遭致多大的损失。 至于说,盟约…… 柔然可以解释,他们去攻陷大魏后方,对方势必回援,减缓对姑臧的攻势,这也是在“帮沮渠牧犍”,完全符合盟军之义。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是沮渠牧犍一开始负隅顽抗,但在权衡利弊之后,半道选择投降。如此一来,柔然的美梦就破碎了。只是,这之前二军的牺牲,在所难免。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姑臧城的城墙。 在夕阳的余晖下,那曾经热闹非凡,迎她成婚的城墙,显得格外苍凉。 城墙上,守城的士兵们神情紧张,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恐惧。城下,则是大魏的铁骑,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尘土飞扬,战鼓雷动,喊杀声震耳欲聋…… 不敢再想下去。她蓦地睁开眼。 “而我,我终于可以回平城了。”拓跋月喉头泛起一丝酸楚,一时只觉五味杂陈。 “公主,你……”霍晴岚试探着问,“你希望大王投降么?” “我本希望两国和谈,大王能自愿归魏,但他……” 但这不可能。趁着两人还算甜蜜,拓跋月就问过沮渠牧犍,可愿使用大魏年号。他只顾左右而言他。 这之后,拓跋月确定,沮渠牧犍一直在向南边的宋国纳贡称臣,话术与对大魏一样。 实则,沮渠牧犍向仇池、柔然求援,还不如向宋国求助。因为,最愿意也最有实力,阻止魏主统一北方的,只有宋国。 说也奇怪,既已选择首鼠两端,为何只两头讨好,而不鼓动宋、魏之战呢? 曾经,夏主赫连定在危急关头,打算联合宋国攻打大魏,他们还预先“瓜分”了大魏版图。二者打算夹击大魏,拓跋焘本打算先攻打夏国,但遭到很多武将的反对。 白马公崔浩虽为文官,但给出的建议更是中肯:宋、夏不过是虚张声势,都等着对方先打,自己捞好处,故此大魏不可能真的腹背受敌。 最后,拓跋焘听取崔浩之见,领军前往统万,袭击平凉,而宋国,跟被糨糊粘住似的动都不曾动弹。 合作?合作个鬼! 话说回来,也许沮渠牧犍也觉得,宋国皇帝指望不上,故此才不开口求助。 第八十五章 百川归海,是大势所趋 轻烟拂绕,夜色也仿佛沾染了香气。 袅袅香烟中,拓跋月也渐渐有了睡意,沉沉睡去。 还做起了梦。但这不是美梦,而是一场被鲜血涂染的梦。 在梦里,她看到一个男子,生着与自己极相似的容貌,正舔舐着刀口上的血猖狂大笑。而后,不知怎的,男子被另一人从御座上掀下来。那人唇齿间迸出冰冷的字眼:“拓跋绍母子罪大恶极,杀无赦!手下武士、内应,诛!” 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拓跋月怔在一旁,蜷缩着坍坐在地,腿脚发软。 忽然间,和她生得相似的男子的头颅,骨碌碌滚到自己面前。桀桀怪笑后,他说:“阿月,你要为阿舅报仇雪恨!” “不——”她摇摇头。 “不——我不要——你错了,是你错了——” 拓跋月嘶声吼道。 旋后,从她额头至背心,冷冷地滚下汗珠来。 猛然间,她从冗长而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似被无形的巨手,从深渊拽回现实。 身子还在瑟瑟发抖,脑海里却萦着一道声音:“你错了,阿舅,外甥女毕生之愿,便是要洗清你的罪孽,为我和阿母正名!” 环顾四下,望舒阁中烛光幽微,昏暗中映着阁中的两株花草,投出斑驳光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先前助眠的香气,都仿佛染上了血腥。 拓跋月定下心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阿舅会突然入她梦来。她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了,或者说,她从来就不愿想起他。 若不是他弑父夺位,她和阿母便不会被牵连到那个地步。她也不至于从小就要学着看人脸色,抓住任何一根可能改变自己的稻草。 更不至于,为了改变阿母的处境,入这个局,受这些罪。 近来,她配合诊治,腿上的痹症好了许多,但每天都为战事而虑。阳大夫不止一次批评过她。 睡前,霍晴岚问她,是否希望大王投降。 当时,她没有多想,此时夜深人静,回想起霍晴岚的话,只怕另有深意。 因为,霍晴岚以前便感叹过,若是公主能重新选择知冷知热的枕边人,便好了。 现下,有这个可能么? 倘若沮渠牧犍不降,他自然活不成,但河西百姓便要遭大罪,自己又于心何忍;倘若沮渠牧犍降了,他必然会被拓跋焘礼待,自己便可能与此人共度余生。 是怎样的余生?拓跋月不敢往下想。 她只隐约地想到,她不太可能重新选择另一个枕边人了。 一行清泪悄然坠落,拓跋月也不想去擦拭,只重新躺回眠床上,闭上眼。 不知再睡熟是何时,但拓跋月醒来时,便觉出一丝不寻常。 霍晴岚、阿澄都守在床边,眼里神色复杂难明。 “发生何事了?”她起身。 霍晴岚上前为她披上外衫,道:“赵侍卫长说,吴峻死了。辛慎也死了。” “什么?快宣赵振!” 整理形容后,赵振一脸沉痛地踏入了望舒阁,哑着嗓子:“公主,辛慎和吴峻的头颅……已被悬挂在城墙上。” 拓跋月的心猛地一沉,人头。 梦里,她见到阿舅的人头;梦外,吴峻、辛慎却丢了命。 梦与现实交叠,两颗头颅像是滚落到了她脚边。拓跋月被惊得微微一颤。 “什么原因?” “卑职多方打听得知,前天夜晚,吴峻跪在宗庙前,被大王赐下辛慎的头颅,那上面淬了毒,吴峻还没走远就倒下了。宫中人说,吴峻背叛了大王,但不知细枝末节的事。” 回想起自己让赵振去胁迫吴峻的往事,拓跋月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与悔意。 恍神之间,那夜宗庙前的寒风,似到她面前,而后穿透衣裳,直刺骨髓。 沮渠牧犍此举,无疑是在向她发出警告:他早知她的手段,若不收敛,辛慎、吴峻的下场,便也是她的。 看来,还是把沮渠牧犍看低了,想在姑臧城里,他的眼皮子底下玩手段,并非易事。只不知,他只发现了一桩事,还是也觉察到了别的事? 不知四部鲜卑那边,情况如何?李云从应该能应对得了。 不觉间,拓跋月揪住裙边的禁步,心乱不已。 像是看出拓跋月的心思,赵振忙道:“公主,你放心,就算四部鲜卑有变,云从也能稳住大局。何况,源将军已早一步抵达平城了。” “这我知道,但还是觉得……” 她不愿说丧气的话,便说回到辛慎、吴峻一事上。 “棠儿知道此事么?” “既然挂在城墙上,恐怕她迟早会知道。” “你给花颜传个信,让她照拂一下棠儿。” “喏。” 拓跋月叹了口气。 在孟太后的眼中,棠儿已经是个死人了。之前,拓跋月在孟太后跟前吓唬她,不光是为了泄愤,也是在保护棠儿。 现下,棠儿隐姓埋名,藏身于花门楼中,在后厨中帮忙。 按原计划,拓跋月与棠儿的兄长辛慎见了一面,希望他帮忙,把他的头儿吴峻领到赌坊里。而后,赵振手下的人,会设法让吴峻输红了眼,却又欲罢不能。最后,赵振出面,软硬兼施地让吴峻听他使唤。 为了抵债,吴峻不得不把小妾、幼子抵出去。赵振还记得,吴峻看他的那一眼,有多不甘,又有多怨愤。可他还是答应了。 忽然间,拓跋月眼眶泛红,几欲落泪:“辛慎,可惜了,吴将军也可惜。我本想着,日后回到平城,给他,给他们……”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赵振忙劝道:“公主不用自责。吴峻此人,若非本就沉迷于赌博,怎会落得如此田地?再说……” 他忖了忖:“本来吴峻也不想背叛旧主的,卑职还跟他说,‘百川归海,是大势所趋;螳臂当车,最后只会自断生路’。卑职想,他必然是看清了形势,才弃暗投明啊!” 这话说得在理,但拓跋月只是摆摆手:“好好照顾那对母子,这段时日不要放出来了。” 言下之意是,先待大局定下,确保安全无虞。 赵振应道:“喏!” 第八十六章 时辰不吉,只可小胜 一早,征南大将军沮渠董来统兵万余人,于城南迎战魏军。 天边初露曙光,晨曦如薄纱般覆在城墙之上,每个人都极力睁大眼。 先行围逼姑臧城南的,是大魏尚书令刘洁。 不一时,日光穿透薄雾,鼓声号角乍起,纛旗猎猎招展。 魏军虽在城下,但军阵严整,气势如虹,望上去黑压压的一片。 只闻刘洁一声清啸,宛如战鼓初擂,魏军瞬时爆发出震天响的“杀”声,犹如潮水般汹涌向前,各式攀城之术纷至沓来。 甲光向日,面对如雨点般密集的箭矢,魏军竟是面无惧色,步步紧逼。 与此同时,巨大的投石机宛如巨兽咆哮,不断将沉重的石弹抛向半空,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砸在河西国士兵身上,一时间,城墙之上哀嚎连连,尘土飞扬,碎石四溅。 另一边,攻城车如钢铁巨兽,轰隆作响,一次次地撞击着原本坚牢的城门,沉闷轰鸣中,城门嗡然欲裂,但城门后的力量仍在死死抵挡。 忽然间,一个勇猛的魏兵,攘开箭雨,猿猱一般攀上城墙,径自调到沮渠董来身边,骇了他一跳,他忙执剑挡格。 河西兵士见状忙来围攻。 激战之下,魏兵被沮渠董来一剑削去左臂,但听魏兵一声惨呼,堕下城墙去。 沮渠董来蓦地有了信心,挺直了脊背。 但下一瞬,身边轰来一颗石弹,炸得地上一晃。 闪避之时,忽听得身边一个兵士惊呼:“将军,他们,他们用的是十三梢!” 沮渠董来心中大骇,定睛去看,但见数丈之外,投石机旁密密麻麻地全是甲兵。 在投石机中,最厉害的要数十三梢,需要四五百人来施放,故而威力十足。 正一筹莫展,又感到一阵颠荡,这一次却不是石弹抛了上来。 少时,一个士兵来报:“报!城门裂开一个口子!” 竟是如此! 沮渠董来甚是不解,布防之时,他在城门上花的功夫最多,防栅门是第一层,厚重的大铁门是第二层,这之后,还有一层厚木门。 又一颗石弹袭来,砸中了一个士兵,顿时血花飞溅。 兵将们骇得两股战战,望风而栗。 “不怕!倘若有失,还有瓮城!”望着周遭血红的一片,沮渠董来沉思良久,命道,“先泼冷油,再撤!” “不是热油?”身边兵士愕异。 “不用!” 顺着城墙泼了油,魏军很难再顺利攀爬城墙,投石机再厉害,也不过是在城楼上砸几个洞。只要能守住城门,就还有转圜余地。 沮渠董来自有一番考虑,魏军带来了最精良的军备,可说是志在必得。现下虽一时未攻破城门,但过些时日定能想到办法。 攻城厮杀之间,有些伤亡在所难免,但若是用热油泼洒敌军,虽能一时获胜,但必把对方逼到狠处。日后算起账来,自己绝无好果。 这几日,河西国中,早有谶言传出,称天星有异,姑臧或将易主。 谶言如同阴霾般,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沮渠董来能感觉到,周遭惴惴不安,又骚动不息的气氛。 撤军半个时辰后,沮渠董来悔之莫及。 城门虽然守住了,但和他预料的情形不同。魏军没有继续攻城,大军撤离之时,连攻城车也撤了。 沮渠董来自然不信,他们仅因攀不上城墙,就轻易放弃了攻城时机。总不能是刻意让河西将士喘口气?定是魏军中忽生变故。 早知他们会撤军,还不如先鏖战一场! 等到沮渠董来带着悔意,喘着粗气逃回城中,见了正坐在沮渠牧犍身边的长乐公主,才知道答案。 原来,在河西国义和三年时,魏主拓跋焘听闻昙无嗔的盛名,便遣使过来迎他入平城。彼时,先王沮渠蒙逊担心昙无嗔为魏所用,便在暗中杀害了昙无嗔。 为了向魏国交代,沮渠蒙逊便派昙无嗔的弟子法慧前往平城传经,三年后才回姑臧。(1)在“护送”法慧前往平城之时,沮渠蒙逊听从女儿沮渠那敏的建议,在僧众中混入了好些经受特训的巫觋。 巫觋想方设法混入大魏朝中,试图窃取军情密报。其中一位巫觋,留在了尚书令刘洁的身边。刘洁素来迷信,在攻城之前,他听巫觋说的“时辰不吉,只可小胜”,便只把城门撞开了一个裂痕,便匆忙撤军了。 听说此事,沮渠董来抹了一把汗,道:“臣弟惭愧。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沮渠那敏笑道:“你是想说,既然我有这妙算,为何不先知会于你?” 沮渠董来不答,只一双眼瞅着他这长姊。 “一则,我若跟你说了,你便会觉得有所倚仗,不竭尽全力;二则,我并不确知,贼魏的第一仗,是由尚书令刘洁来指挥!万一不是呢?” 万一不是,领兵之人若极力攻城,而沮渠董来不全力以待,后果不堪设想。 沮渠董来听得有些糊涂:“那,阿姊现下是如何得知的?” “早前便有约定,若刘洁领兵,纛旗上会绣一只麒麟。我事先叮嘱兵士,看到麒麟便来报我与大王。” 沮渠董来方才明白过来:“阿姊好计谋!原来是故意让臣弟输阵,让对方小胜!” 小胜之下,魏军不太可能再度攻城,便有可能等到柔然、仇池增援。 不过,他们真的会来吗? 沮渠董来微微皱眉。 沮渠牧犍以为他在生闷气,遂宽慰道:“你不要埋怨孤命你出战应敌。在那种情势下,我们要是一直龟缩不出,只怕那些贼寇会欺到孤的头上来!” “岂敢。君有所命,臣弟遵从便是。” “好!” 略作思忖后,沮渠董来道:“只是,臣弟以为,我军士气不盛,数量也远在贼魏之下,倘若只把一城性命寄在柔然盟军的身上,还是有些冒险。何不如,把四部鲜卑的兵力用起来。” 之前,沮渠董来就万分纳罕,为何不召四部鲜卑作外援。 “四部鲜卑,”一语戳中心事,沮渠牧犍黯然道,“已经不能为我所用了!是我疏忽了!” (1)此为虚构。 第八十七章 虚张声势 沮渠董来惊道:“为何?” “先王曾留下一个秘密组织,叫‘天元门’,”沮渠牧犍叹了口气,“我并不知,门主是何人,门人有哪些。” 这一点,沮渠董来是知道的,但不敢多评判。 辞世前,父王说,沮渠氏诸人必须相亲相爱,否则一旦发生内乱,天元门人将替他主持公道。 可一直以来,天元门都从未露面,不仅是沮渠牧犍,所有人都怀疑它是否子虚乌有。 沮渠牧犍接着说:“起初,我以为孟太后可能便是掌管着天元门,但后来我看不像。昨夜,宋左丞见我食不下咽,便拿出一张令牌,说他便是先王委任的天元门主。” “啊!”沮渠董来震惊道,“怎么会是他!” 沮渠那敏笑了笑:“我也是刚知道,先王瞒得好深!” “可能是因为,宋左丞最得先王信任。”沮渠牧犍道,“宋左丞说,天元门是由先王的影卫改制,共有二十人。此二十人都在如来寺中。” “是僧人?” “应该说,表面上是僧人。如果我沮渠氏发生内乱,他们便会出来惩治……我……” 沮渠董来默然。 宗室内乱,大多由帝王猜忌而起。那么,宋繇宋左丞突然跳出来,是想作甚? 沮渠牧犍屈指敲着案几:“宋左丞的意思是,虽然天元门是为提防宗室之乱,但现下姑臧城危机重重,这些门人亦可从军。” 沮渠董来皱皱眉:“二十人是否太少了?” “先不论这个,先说四部鲜卑的事。宋左丞说,一个叫法静的,两日前去四部鲜卑军中做了法事,正好碰上副将贺赖久和一个人窃窃私语。法静认出,此人是最近在城中卖马奶酒的一个商人。 “法静多长了个心眼,便没有走远,折回去混在了军中。结果,他发现一件大事。贺赖久、李广寒竟在宴饮上向主将宇文质发难,让他必须认大魏平西将军源贺为主。 “法静把此事报知宋左丞。宋左丞再来与我说。我一听,李广寒这名,我便想起,他是魏国的使臣之一,他没有随使团离去,潜在了姑臧城。” “源贺是何人?”沮渠董来没印象。 “秃发破羌。” “唔?是秃发傉檀的儿子?” 说起秃发氏,沮渠董来骤然想起了。 “我知道,秃发保周、秃发破羌兄弟投奔了魏国,拓跋老贼给秃发破羌赐名源贺,但我没想到,老贼竟然打起了四部鲜卑的主意。” 毫无疑问,拓跋焘比自己年轻,但沮渠牧犍畏他厌他,口中便无一分敬意。 听至此,沮渠董来明白了:“王兄的意思是,李广寒在帮源贺招揽四部鲜卑。” “不止,”沮渠牧犍悔意丛生,“我就不该把四部鲜卑放在城外的,门人打探到了消息,源贺已招抚到了四部鲜卑。” 沮渠董来怔了怔,道:“这……王兄当初是何意?” “我当初,是想把危险隔绝于姑臧城外,担心他们顾念旧主,不会效忠于我,”沮渠牧犍苦笑道,“谁曾想,旧主的后人,会来帮贼魏。” “这些人都不可用么?” “不可!尽管主将宇文质向着他,但亦难有所作为。何况,他还被贺赖久控制了。我更想不到的事,直到今天,下面的郡兵也无没动静!” 除了沮渠万年,其他人动都不动。 沮渠牧犍突然庆幸,他把沮渠菩提的张掖王拿掉了,否则连沮渠万年也有心无力。 沮渠董来沉默不语。 抛去外援不说,他王兄所能掌握的兵力,无非是禁军、郡兵、四部鲜卑。 然而,偌多年来,郡王、郡兵各有私心,四部鲜卑也未加以笼络,就连吴峻也叛了主,现下可倚仗的,只有沮渠万年接掌的禁军了! 沮渠董来所领的这一万人,便出自禁军。 可是,即便三万禁军都忠心耿耿,又哪里够用呢?故此,先前沮渠董来才打算建议大王调用四部鲜卑。 却不知四部鲜卑已不可用。 “那么,王兄打算怎么办?”沮渠董来凝注他王兄,“是等待外援?还是……要不然,我们让城中百姓穿上铠甲,先冒充一下郡兵?” 虚张声势,也是战场上惯用的战术。 闻言,沮渠牧犍眸光一亮,拍案而起:“此计甚妙!即刻下令,让城中百姓准备,明日一早,便换上郡兵铠甲,列队于城头之上。再命工匠赶制旌旗,务必让旗帜飘扬,显得我军声势浩大。” “且慢!”沮渠那敏挥挥手,“我还有一计!” 当日,姑臧城内,百姓,有的整理铠甲,有的则在缝制旗帜。 待暮色四合,姑臧所有城门上,都亮起了火把,火光映照着在城墙上不断巡逻的兵士。 黎明时分,日光倾城,城头上已是一片铠甲闪耀,旌旗蔽空,仿佛真的有数万大军严阵以待,准备迎战。 斥候看到眼前这一幕,急忙回扎营处传报,尽管他也有些诧怪。 不是说禁军不过三万余人么?看起来不像。 此事先报给国舅杜超、白马公崔浩,杜超掂量了一下,正要准备报给皇帝,不想崔浩却将他一拦。 “莫急!你且再去查探!”崔浩正色道,“公主说过,禁军只三万人而已,此事过于蹊跷!” 斥候忙躬身退下。 崔浩目送他离去,缓声道:“国舅,至尊现下还未消气,不可轻易惹他。” 杜超这才沉下心:“说的也是。” 惹怒拓跋焘的,昨日刘洁首攻姑臧之事。 得知刘洁是因巫觋之言,才未乘胜追击,拓跋焘气得一拳砸在棋秤上。 黑白棋子乱跳一通,滴溜溜地滚得满地都是,惊得一屋子人簌簌伏跪,连“至尊息怒”的话都不敢说。 彼时,也只杜超上前,按住皇帝的手肘,好一番按揉。拓跋焘登基之后不久,便出征柔然,手肘也因拉巨弓而受伤。 随后,崔浩捡起了一颗白子,道:“至尊,您是左右棋局之人,我们都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啊。” 这话说得在理,拓跋焘纵是怒火攻心,也听得进去,旋即长吐了一口气,道:“等朕到前方去,看朕怎么收拾那个蠢驴!” 第八十八章 潜入魏军大营 现下,拓跋焘所率的主力军正准备拔营。 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数百帐落如星辰般点缀其中,中有炊烟袅袅冉冉升起。 帐篷外,战马不时发出低沉的嘶鸣,似在期待一场鏖战。 不过,崔浩、杜超商议之下,准备等斥侯再度报来确凿的消息,再行定夺。 是晚,乌云蔽月,草浪翻滚,值夜的兵士们强打精神,来回巡逻,但几位夜行人仍趁隙潜入魏军大营。 夜行人无不身手矫健,直奔粮仓而去。 少时,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夜空,数百石粮食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所幸,魏军警觉性极高,尽快扑灭了大火,且粮食存储较为分散,才未酿成大祸。 火光中,人影绰绰,喊杀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 拓跋焘一早便被吵醒,气怒之余,连靴子都未及穿上,在营地中一阵搜寻,竟寻到了一名不及撤走的夜行人。 拓跋焘猛然一声怒喝,意欲即刻擒住那夜行者。 然而,这夜行者身手不凡,即便拓跋焘已将他牢牢制住,他却能借着灵活身形,以手肘猛击拓跋焘的胸膛,竟奇迹般地挣脱了束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伊馛犹如天降神兵,及时杀入战局,凭借着他惊人的臂力,轻而易举地将夜行者摔倒在地。 伊馛此人,天生神力,以前他曾轻而易举地倒拖着壮牛行走,其奔跑的速度更是能与骏马并驾齐驱。 月光下,那人一身遮得严实,且在被擒一刻便咬下齿间毒药,当场毙命。 但拓跋焘检视之下,扯掉此人的假发,仍看出他竟是一位僧人。 拓跋焘并不佞佛,但虽僧人素来尊重,此时见着方外之人,居然掺和到两国的战事中,不禁心中嫌恶。 草原上的风依旧呼啸,立在火光映照下的营地里,拓跋焘踢了这僧人一脚,对崔浩、杜超道:“此人武功很高,朕差点没降住他!沮渠小儿竟有这等奇兵?” 他立在原地忖了忖,忽然做了决断:“即刻拔营!” “至尊……”杜超刚唤了一声,便触到了崔浩的眼神,及时收声。 拓跋焘倒自己解释起来:“沮渠小儿搞这些事,无非是想扰乱我军,朕偏不遂他愿。明日便要跑到姑臧城外,吓唬吓唬他!” 翌日,九月初四。 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大魏铁骑便已如黑云压境,滚滚而来,直抵姑臧城外二里地。 尘土飞扬中,大魏皇帝拓跋焘身骑高头大马,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这座即将被征服的城池。 与此同时,尚书令刘洁、永昌王拓跋健,各自领着将士,与拓跋焘会师。 多日不见拓跋健,拓跋焘满是笑意。 这是他七弟,通晓兵法、智计无双,沙场立功无数。以前,拓跋健攻夏、伐燕,渐有威名,后来征讨柔然,箭无虚发,声威震动漠北。 此次,拓跋健领着前锋军,在八月初缴获牛马畜产二十多万头,又立下了大功。 拍拍七弟的肩,略叙了一会儿话,拓跋焘再冷冷地瞟向刘洁。 刘洁早就听人透露,说拓跋焘要惩治他这“蠢驴”,此时察言观色,当即双腿一曲,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陛下,臣有罪,未能乘胜追击,更让那妖言惑众的巫觋趁乱逃脱,实在惭愧。” 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自责,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滴落尘埃之中。 “逃了?” 刘洁的头颅愈发低垂,声音里透着深深的自责:“臣有罪,恳请陛下宽恕。” 拓跋焘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捉摸:“说的也是,那巫觋若非心中有鬼,又怎会不趁机逃逸?莫非,他是专程在此候着,好让朕亲自动手,结果了他?” 这一笑,突兀而冷冽,如同寒风骤至,周遭兵将皆不由自主地屏息。 下一瞬,他目光有如利剑,射向刘洁,怒喝道:“刘洁,你可知罪?朕千里西征,你却让朕失望至此!” 愤怒的喝骂,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震得人心神不宁。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让人几欲窒息。 一旁,拓跋健却出语温和:“皇兄莫急!依臣弟之见,尚书令也是为国而计,只是信错了人!” 见拓跋焘面色稍霁,拓跋健又说起刘洁作为国之梁柱的过往。 听至此,拓跋焘深吸一口气,似在竭力平复内心的怒火:“永昌王说得对,你虽有失,但念在你往日劳苦,朕且饶你这一次。” 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字都似从牙缝中挤出。 刹那间,拓跋焘的思绪开始飘远,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种种:那个在战场上英勇无畏,屡建奇功的将领;那个平定蛮胡叛乱,智勇双全的谋士;那个在朝堂之上,辅佐自己处理机要事务,忠心耿耿的臣子。 自会稽郡公起,至东部大人之尊荣,继而转任太子羽翼下的属官,手握尚书令之权柄,最终加封巨鹿郡公,刘洁一路走来,皆是勤勉尽责,鞠躬尽瘁,无有懈怠。 难道,仅仅因为一时之失,便要严厉惩戒他么?未免显得刻薄寡恩。 再说,当务之急,不是要惩戒,而是要勠力同心,一举攻陷姑臧。 若因一时之气,贸然惩戒主将,无异于自毁长城,乱我军心,此等短视之举,实为大忌,万万不可为之。 主意已定,拓跋焘居高临下地打量刘洁,意味深长道:“朕且问你,可愿戴罪立功?” 刘洁心下一松,再是一紧,抬眸时音声铿锵:“臣愿立首功!” “首功怕是不行了,”拓跋焘笑了笑,“永昌王缴获牛马畜产,已是大功一件!” 拓跋健忙躬身一拜,以示谦逊。 旋踵,拓跋焘缓缓伸出双手,轻轻扶起跪地多时的刘洁。 “起身,过往之事,不必再追;前路漫漫,来日方长!” 这一刻,二人目光交汇,仿佛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周遭的将士们,也呼出一口气,纷纷挺直脊背,士气为之一振。 第八十九章 蠕蠕进犯漠南 随后大军在城外二里处扎营结寨,拓跋焘则与将领们入中帐议事。 黄土飞扬中,士兵忙碌的身影在夕阳下拉长,一片又一片营帐有序地铺开,一眼望去密密匝匝,令人震骇。 其中,不乏拓跋焘的心思。为防备柔然偷袭平城京畿,拓跋焘分出了一批兵力,因此所携兵将不过数万人而已。 但依着这营帐数量来看,说是十万人也不为过。图的便是虚张声势,不战而降。 正当一切安顿下来,篝火刚刚燃起,一封急报如离弦之箭,穿越了营帐,传将过来。 信使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闪而过,满脸扑满尘土,手中紧握的信筒似载着千钧之重。 刚得通报,信使便撩开帐帘,拜倒于君下。 “报——” 声音因长途奔袭而变得嘶哑,却足以穿透帐内的寂静。 拓跋焘端坐在案前,手执地图,眉头紧锁,似乎早已预感到了什么。 他猛一抬起头,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夜色,直视到远方的战场。 “何事!” 信使急忙将信筒递上,言简意赅:“蠕蠕进犯漠南!大将军、建宁王备战!” 原来,拓跋焘不仅崇尚武力,亦喜在言语上攻击敌手,宋国、柔然都被他取了“岛夷”“蠕蠕”的蔑称。 因此,兵将们也多用“蠕蠕”来代指柔然。 出征前,拓跋焘命大将军、长乐王稽敬,和辅国大将军、建宁王拓跋崇,率领二万兵将屯驻漠南,以防柔然乘虚进犯。 “郁久闾吴提小儿!呵!” 拓跋焘挑挑眉,沉着地接过信筒。 当下,柔然大汗是郁久闾吴提,而吴提的妹妹涵香,则嫁于拓跋焘,做了左昭仪。 帐内虽有杜超、崔浩、拓跋健数人,但瞬间鸦雀无声,只闻帐外的萧萧马鸣。 看罢信筒中的战报,拓跋焘的眸光轻轻掠过摊开的羊皮地图,指尖在漠南广袤的地域上轻轻点划,标出几处关键位置。 片刻之后,他嘴角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沉声道:“无妨,我军兵力,已是绰绰有余。” 他又将目光投向拓跋健:“且看你那五兄如何在漠南克敌制胜!” 在众兄弟之中,拓跋焘位居长兄之尊。其后是乐平王拓跋丕、安定王拓跋弥、乐安王拓跋范、建宁王拓跋崇、新兴王拓跋俊、永昌王拓跋健。 拓跋健忙回道:“静候佳音!” 拓跋焘含笑看着拓跋健,一副“勉之”的模样。 对于这幺弟的性情,拓跋焘再清楚不过,他年龄虽最小,但却胸怀鸿鹄之志,只要适时加以鞭策激励,便能激发他的壮心。 拓跋焘还记得,去岁,他分东西中三路,攻打柔然的事。 其中,拓跋健和宜都王穆寿从西路进军。一开始,拓跋焘登上白阜山,勒石刻碑,并未发现柔然人的踪迹。 其后,拓跋焘再度攻打柔然,一举越过涿邪山。为防柔然背后偷袭,拓跋焘诏令拓跋健进行拦截。果然,万余柔然骑兵追击而来,而拓跋健仅以数十骑兵,便射中了柔然兵将无数,吓得对方狼狈撤退。 “至尊,”崔浩进言道,“柔然偷袭漠南本在意料之中,同时也是一件好事。” 崔浩虽为拓跋焘所驱驰,但毕竟以读书人自居,不似寻常兵将,对柔然用蔑称。 话音刚落,一时间众人都睇向崔浩,虽不明其意,但眼中却满是敬意。毕竟,这十数年来,崔浩料事如神,少有差错。 拓跋焘也看着崔浩:“白马公请讲。” 崔浩缓缓道来,将他与国舅杜超昨日压下那事略述了一番,随后又点评道:“禁军之数公主早就摸清了。四部鲜卑,亦非沮渠氏所能轻易驾驭。如此一来,姑臧城墙上那所谓的‘兵将’,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依微臣之见,只怕那些不过是城中百姓,被临时充作军士罢了。起初,微臣心中尚存疑虑,但如今柔然突然袭扰漠南,显然已无力再向姑臧增援!故而,微臣斗胆断言,柔然此举,恰恰暴露了姑臧守备之空虚。” 此言一出,众皆瞠目。 得到斥侯之报,竟将之按下不传,有自作主张之嫌。 得知此事,拓跋焘本来怫然不悦,但听崔浩说得头头是道,顿然又消了气,道:“此言有理,但还须谨慎以待,因为柔然兵力多寡,朕心里无确凿之数。” 拓跋焘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思绪飘回西征之前,与宜都王穆寿立在黄河之畔的一场对话。 “吴提那厮,且与沮渠牧犍私交甚笃,平日里他的所作所为,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此番时机,他必不会放过,定要倾其国力,妄图趁虚而入。 “爱卿,朕将精锐之士、膘肥马壮尽皆留于你手,非是河西之战无需强兵,实则,朕是将太子与平城的安危,一并托付于你。” 闻听此言,穆寿神色凝重,深深一揖,语带坚定:“臣自当倾尽心力,鞠躬尽瘁,誓不负至尊殷殷重托。臣定护太子周全,保平城安然无恙,以报陛下隆恩。” 拓跋焘颔首,再次叮嘱道:“待那广袤田畴中的稼穑金黄,你便手持朕亲赐的诏书,火速挥师北上,征讨漠南之地。朕已在要害之地伏下精兵,你可先将贼兵诱入毂中,再一举擒获。” 凉州之地,遥隔千里,拓跋焘西行路遥,一时间难以折返,故此只能未雨绸缪,事先周密部署,将军国大事托付逾忠臣良将。 现下,杜超见拓跋焘面容沉静,波澜不惊,便知他胸有丘壑,遂轻声言道:“至尊,那柔然贼寇竟胆敢大肆进犯,莫非是妄图诱使我军东归,以解其京畿之围?” 拓跋焘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呵呵,区区蝼蚁,还想跟老子玩‘围魏救赵’,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拓跋焘嘲谑道,伸手去抓案上的酥酪。 奶香入喉,醇厚,黏稠,饮之令人沉醉。 拓跋焘却头脑清醒,倏然间神色一凛,道:“且不必多虑,再遣使者速报与朕那位贤妹婿,命他即刻献城归顺,以免自误!” 第九十章 企图拖延我军,荒唐可笑 天高地迥,大魏铁骑如洪流般涌动,尘土飞扬,遮蔽了半边苍穹。 大魏皇帝拓跋焘,立于万军之前,目光如炬,穿透重重迷雾,直射向那遥远而倔强的河西城池。 一日前,拓跋焘命永昌王拓跋健,再度敕令河西国主沮渠牧犍降城。 然而,沮渠牧犍丝毫不予理会,一味婴城自守。将至夕落,沮渠牧犍还登上城门,故作姿态。 青阳门,城墙上沮渠牧犍的身影被笼在余晖之中,傲然挺立,看得人肃然起敬。 然而,候在其他城门的斥侯们,眼神却锐利如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随后,他们回报给大魏皇帝一个惊人的发现:那些所谓的“将士”,不过是些被强行披上战袍的老百姓,他们的眼中没有战士的坚毅,只有恐惧与迷茫…… 闻言,拓跋焘想起崔浩的推断,沉吟道:“这厮倒还狡猾,不过……” 不过,斥候所言,到底只是猜测。为稳妥起见,拓跋焘沉吟片刻后,望向身旁的永昌王拓跋健,授意他亲自去探虚实。 拓跋健慨然领命,但又提议道:“至尊,不若让伊馛与臣同行,他力大无穷,臣则箭术精湛,定能探清虚实。” 夜幕低垂,月华如练,拓跋健与伊馛悄无声息地接近河西城墙。 城墙上,火把稀疏,守军看似松懈,实则暗藏警惕。 拓跋健轻拉缰绳,马儿悄无声息地前行,伊馛则紧随其后,肌肉虬结的双臂紧握长枪,宛如一尊沉默的战神。 拓跋健眼神凌厉,于月色掩护下,缓缓举起长弓。 箭矢在银辉下闪烁寒光,对准了一名巡视城墙的将军的头盔。 弦响箭出,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瞬间穿透红缨,钉入头盔,将军应声而倒,城墙上顿时一片慌乱。 伊馛早已蓄势待发,铁钉鞋牢牢抓牢城墙缝隙,身形宛如灵猴,借着将军倒下的刹那,猛地一扯。 将军庞大的身躯,转瞬间被他轻松拽下。 但见,伊馛双臂发力,拖拽着还在嗷嗷惨呼的将军,如同拖着一头猎物,迅速消失在城墙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串回声在夜空中回荡。 待纵马回营,把俘虏送到中军帐前,那人初时还强作镇定,但不过片刻便看出这是何地。 霎时间,他全身剧颤,双眼圆睁,仿佛从中溢出无尽的惊恐。 目光再与拖拽他的伊馛相碰,将军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弥漫开来,他竟已被吓得失禁,裆处湿了一大片。 月色皎皎,映得拓跋健面容益发冷峻。他缓缓走到这俘虏面前,声音低沉有力:“说!你是哪位将军?怎的如此不堪一击?” 那俘虏此刻已毫无尊严可言,只知涕泪横流,连声求饶。 在拓跋健威严的目光逼视下,他终于崩溃,颤声招供:“大王……不,伪主……他,他让我们穿上铠甲,伪装成兵士,企图以此混淆视听,拖延大魏天军……” “你们是何人?” “就……就普通百姓……”俘虏眼泪鼻涕一块流,“我是城东头卖菜的,长得高大了些,便……便……” “便被扮作了将军?”拓跋健又好气又好笑,此时还必须忍住。 脸色如玄冰一般,看起来更骇人。 俘虏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懊悔与无奈,他哽咽着说:“是啊,大王,小的也知道这般隐瞒大魏天军是死罪,可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小的每日里提心吊胆,今日幸亏大王一箭将小的射下城头,这才有了向天军解释的机会。” 说着,他又是一阵痛哭流涕,双手紧紧抓着衣角,觳觫不止。 正在此时,中军帐豁然掀开,拓跋焘大步流星地跨出帐来,不怒自威。 旋后,他目光一凛,定格在那个颤抖跪地的俘虏身上。 “抬起头来!”他拓跋焘淡淡道,“朕倒要看看,你这将军如何威武。” 话音落下,俘虏头埋得更低。 军中人众,但此时却万籁无声,唯余虫鸣。俘虏恐慌至极,生怕自己也会变成虫豸。 霎时间,汗水涔涔而落,落在几近干涸的地面上,发出微细的声响。 俘虏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哀求:“小的岂敢冒犯天颜!小的,罪不可……” 他突然顿下,想起一件事,一时间叫嚷起来:“小的还有一事要报!” 倏然起了一阵疾风,火把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平添了几分阴森恐怖。 “伪主为营造声势,不只让小的们冒充士兵将军,还强征了附近寺庙的僧众,让他们穿上铠甲,手持木棒,站在城墙上装腔作势。” “僧人?”拓跋焘皱起眉来。 他猛地想起,夜袭营帐企图烧毁军粮的,正是僧人。起码,被擒住的那一个是。 可那身手,像是一般的僧人? “大胆!” 突然间,拓跋焘声如雷鸣,吓得俘虏险些倒在地上,所幸他及时用肘撑住了。 火把映照之下,眼前这大魏皇帝身形魁梧,如山岳般不可动摇,俘虏只觉自己整个儿缩小了一圈。 拓跋健见状,心中也是一阵翻腾,他紧咬牙关,沉声道:“至尊,如今局势危急,那些僧众百姓虽然无辜,但大局当前,是否可以考虑……” 话语未尽,但言下之意,无非是不要有妇人之仁。 闻言,拓跋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冷得仿佛能冻结人的血液。 逾时,拓跋焘面色转为柔和:“朕求的是百姓安宁,不扰一草一木。奈何有人不识时务,非要把平民百姓、大德高僧拖下水。大局当前,若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朕自然可以放过他们!” 这个“他”,显然是在说跪在地上的俘虏。 听得这话,这人眼眸瞬时亮了,忙在地上磕了个响头,道:“小的愿到军前,说服百姓僧众缴械投诚!” 拓跋焘要的就是这句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才吩咐兵士带俘虏去盥洗。 优待俘虏,自不必提。 很快,中军帐外聚起各路将领。 拓跋健朗声道:“诸位!河西伪主企图拖延我军,荒唐可笑!而今,蠕蠕军攻打我魏边境,可见他们并未增援姑臧城!此乃天赐良机!我大魏铁骑,当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言讫,周遭响起一片激昂的呼应声,战意盎然,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出驻地,直奔姑臧城墙而去。 第九十一章 而我只守着你 夜幕低垂,月光倾洒在德音殿的屋瓦上,反射出清冷的辉芒。 望舒阁中,拓跋月坐在榻上,锁着眉一手掩唇,一手按心,忐忑地望向阳英。 方才,一阵恶心涌上心头,想起自己已二月未来癸水,拓跋月不免暗暗心惊。 霍晴岚忙传唤阳英来诊脉。 半晌,阳英缓缓开口:“公主,您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果然! 一霎时,拓跋月眼神里满是挣扎,半晌不语。 逾时,她望着窗外的皎洁明月、寥落星辰,再看看那黯沉的乌云,心中只觉涩然。 想为沮渠牧犍生下这孩子么?自然是不想的。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桓不去,似夜空中最沉重的乌云,倏然压到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德音殿内,明明有她最信任的人,但此时她却觉得,她就像这宫殿中的一抹孤影。 没有人,能代替别人,去面对一次又一次命运抉择。 半夜,乌云遮蔽了星辰,月光也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周遭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拓跋月恹恹睡去,服侍她的阿澄也迷迷瞪瞪地趴在眠床边,打起瞌睡来。 突然间,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潜进望舒阁来。 阁内灭了烛火,此时只余一盏昏黄的夜灯,在微风中晃荡不已,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在这无边的黑暗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药味,似是无形的触手,缠绕住来人的嗅觉,让他心头猛地一紧。 倏然,来人扯下罩面,深深一嗅。 这是…… 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 她在干什么! 来人缓缓步入内室,点了阿澄的昏睡穴,把她抱到一旁的长榻上。 而后,他轻轻坐在眠床上,打量起拓跋月来。看起来清减了。 他俯首,鼻子抵在她口唇近处。药味儿令人心惊。 这亲密之举,霎时惊动了睡梦中的拓跋月。她猛然睁开眼,盯住这个“登徒浪子”。 一见是李云从,拓跋月松了口气,转瞬却讶然:“你……” 怕惊扰旁人,她没多说话,只往眠床旁一瞥。 “那个宫女没事,扔一边了。” 扔?这个字眼,听得拓跋月想笑,仿佛那是一个物件似的。 “是我信得过的人。”她解释道。 “哦,那下次不点昏睡穴了。” 这口吻,说得像是爱屋及乌。 旋后,李云从板着脸,皱眉问:“你喝药了?” “是。” 脸上毫无波澜,只是那双眸子,如同深邃的寒潭,藏着无尽的哀愁,还有决绝。 见状,李云从的喉咙像是被异物堵住一般,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痛不痛?” “药很温和,还好。” 撒谎!哪有不痛的堕\/胎\/药! 李云从的心像是被重锤击中,直想拥她入怀,给她一丝慰藉,但又忍住了。 “有也无妨,我不会介意,”他眼中浮出一层水汽,“你这样太伤害自己身体了。” 拓跋月目光落在了李云从脸上,眼神中半是感激,半是无奈。 “我只是不想和沮渠牧犍再有什么关系。”她沉声道,每个字都像是从心深处挤出,“你别想多了。” 夫妻俩早已撕破脸,何必多一个割舍不掉的羁绊。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李云从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 触到拓跋月冷峻的眸光,他又收回“和你在一起”五字。 但听她咳嗽一声,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李云从深吸一口气:“自然是来护你的。” 拓跋月心中一震。 恍惚间,她只觉他俩又回到离别的那一晚。 他抱了抱她,起身退远,行至窗前,才转身定定地看她:“错失良缘,我李盖悔之晚矣。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守护,但我定会护你周全!” 护我周全,护我周全! 才刚卸下腹中那块肉,拓跋月心里很空,此时乍然听得这话,怎能不动容。 但她只捏住李云从的手指。 李云从见她动情,顺势抓住她的手指,烙下一吻:“我说过的呢,定会护你周全!” 眼前的伊人含着泪,不作声,他也自顾自说下去:“四部鲜卑那边,自有源将军看顾,我不用管。放心!他们已将姑臧城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那就不算渎职了。”拓跋月笑了笑。 “渎什么职?我只效忠你,”大抵是觉得这话说得欠考虑,又补了三字,“和至尊。” 拓跋月只觉啼笑皆非,轻嗔道:“净说胡话。” 他凝望她一眼,眸光中满是忧虑:“哪里就是胡话了?事到如今,沮渠那个老东西,很可能会狗急跳墙,挟持你当人质。你若……我怎么办?” 言及此,李云从的眼神变得凌厉如刀,而又带着几分怆然。 他本来想说,既然免不了要打仗,你我本不用分开。但这话说不出口。 “所以,”他顿了一顿,“我带着贺赖久和几个鲜卑弟兄,通过那条密道潜了进来,贺赖久会见机行事,而我只守着你。” 这话说得露骨了些,拓跋月把头别开:“你说话真是不挑时候。大局之下……” “你我已为大局牺牲太多,我说两句实话都不行?”他打断她的话,气呼呼地盯过去。 尽管,她压根不看他。 但这不妨碍他继续叨叨:“我必须贴身保护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我本以为,我可以忘记我的誓言,但这几百日下来,我都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我一闲下来,就会懊悔自己,那日为何不阻止你去献祭。我!我算什么男人?” “云从……”拓跋月唤住他,但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瞒着你,”李云从瞥了昏睡的阿澄一眼,“为了让至尊答应我的条件,我也答应了他,明面上我是殿中尚书,实则……” 他附在她耳边,压低嗓门说了一句话。 拓跋月闻言,整个人如遭雷击,刹那间瞪大了眼睛:“你……你疯了!你怎可让人知晓你我的关系!” 李云从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笑意,眼神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温柔:“是,我疯了!为了你,我愿意赌上我的一切,哪怕是命!” 第九十二章 日后,你还是张掖王! 姑臧城内,雷声轰隆,在拓跋拓跋明月的心上闪过。 她哆嗦了一下,回转心神后翻了个身,陷入沉思中。这样的夜,孤衾之人本就难眠。更何况,合着滂沱之雨的浓黑,一层一层地将她裹缚,让她挣之不得,解之不开。 时间流淌在指缝间,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半年。她的恨意,也在这城阙尽处慢慢深刻起来。携着一腔恨意,她捏紧了手中的诏书。 早已有识时务的王臣,将那封谴责沮渠牧犍的诏书,抄送至她身畔。 原因很简单,大难当头,人纵无谋富求贵之心,亦有惜命恤子之情。没有几个人,不敢不来攀结这个主宰他们命运的女人。 诏书已被拓跋明月翻看了数次,比之沮渠牧犍还要熟稔。 也难怪,数日以来,他忙于突围破困,哪有闲情再与她争长较短呢? 不过,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也不肯来向她求恕乞饶,摆出伏低做小的姿态。是?他虽无睥睨天下之才,却也有几分桀骜不群之气。 太延五年,这注定是一个名垂史册的年份。 大魏皇帝拓跋焘挥师西下,苟延残喘的河西国,只能献城投降。 敦煌、张掖、姑臧、武威……都将被并入大魏的舆图之中,凝成永恒的荣耀。 不知道,沮渠牧犍会在何时何地,反省自己负隅顽抗的愚蠢之举,但她相信,这一日,不会太遥远。 为了对阿干的统一大业,她牺牲了两年的人身自由,赔上了一副健康的躯壳。到底值当不值当呢?她微笑着想:而今,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打断拓跋明月思路的,是沮渠牧犍摇晃的身影和他满口的酒气。 他将她从围屏榻上一把抓起,像是抓住一尾小鱼,可她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只含笑望着他,那目光却幽幽凉凉,如携中夜之霜。 热的笑靥,冷的目光,在他眼前奇异地交汇着。 近身宫婢管彤却急了,忙要来拦,但又在她主君无畏的目光中滞了滞,立定原地,寻思道:殿下说过,他不敢。 果然,沮渠牧犍发泄愤怒的方式无非是咆哮。 “你等这天,等了很久了,是?” “秃发保周被进爵为王,四处招降,闪闪发光的‘王’字啊,多有诱惑力!所以阿祖、万年,他们……他们才会率众投降的,对不对?” “真是好手段!想必,此间,王后你也出力不少?” 风雨声抽打着窗棂,犹不及他咆哮之音刺耳,但拓跋明月依然一言不发,只微笑着看他。 沮渠牧犍口中所说的“阿祖”“万年”,既是他的侄儿,又是他特别倚重的骁将。可在这紧急关头,他们竟背叛了他! 呵!魏军果然是不可战胜的么? 沮渠牧犍涩然一笑,眼前浮现出李敬芳的丽影,一时有些恍惚,但男人的警心却又使他猛醒过来。于是,他看向拓跋明月的眼中,便喷了火。 一把揪紧拓跋明月的衣襟,他恨声道:“我怎会不知,你和他那档子事!你以为,你我之间,从来只我亏负了你么?” 顿了顿,他厉声喝问:“若姑臧不保,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拓跋明月淡扫着他额上青筋,闲闲地吐出一句话:“等大王搬来柔然救兵,再来要贱妾的性命罢。” 他瞪着她,因她冰雪洞彻的目光——原来,她真的什么都知道。 “救兵,救兵……”他喃喃念着,一遍又一遍,复将她搡回榻上,踉踉跄跄地奔出阁中。 拓跋明月却没有再睡下,而是示意管彤搀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 她在心里默念着:不出意外的话,两日后,她便能将这两年来的屈辱一一洗刷。 念及此,她仰首望向被雷雨抽打的夜,低唤道:“李郎。” 由始至终,乳媪陈丹都在暖阁的另一侧,诓抚着小公主,不曾发一言。她懂得人微言轻的道理,只行本分之事,但心中却在暗自嘀咕:王后所说的“李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5 秋风飒飒,响在魏军的牛角上,呜呜然生出哀音,渲染着夜的岑寂。 “沮渠献城!沮渠献城!沮渠献城!”魏军齐声高呼,右臂抡高,在姑臧城外吼得山响。 人多自有人多的好处,轮番下来,竟没几个人为此声哑气促。 再坚牢的城池,也抵不住人心的背离。 咀嚼着众叛亲离的滋味,魏军亢亮的壮声,蜂尾一般刺入沮渠牧犍的耳膜,流出惑人心智的毒液。他想,他是中毒了,不然,为何他会把沮渠菩提从冷宫中释放出来,让他伴在孟太后身侧呢? 人之将死,其行也善?也许。 到了生死关头,曾经的爱憎念欲,似乎都已不再那么重要。所以,要是他熬不过去,他也不想他们都熬不过去。此时此刻,沮渠菩提与孟太后抱团取暖,而他又与谁依偎相守呢? 秃发太妃?乞伏太妃?沮渠牧犍摇摇头。 一国之君,无论如何也不可在长辈的跟前,恣情涕泣,流露出哪怕一丝一分的怯懦。 那么……那个人?他的枕边人? 少顷,他便否定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从前,他们且是貌合神离;现下,更是嫌恶不已。纵他有千般不是,万般怨毒,也不能对她诉说,向她倾拜! 是的,她很快就可以恢复她武威公主的身份了。 或者说,她从来都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武威公主。 仔细回想起来,打从一开始,她便没有跟过去绝念断情,把他当做她的男人。 可恶!要是在她九岁那年,他就把她挟持回去,会不会,他就变成了她第一个男人? 又或者,在她十五岁那年,他不站出来为她说话,是不是,她姣美的身姿,便会被那火舌舔舐殆尽,只余一把碎裂的骨灰! 但至今日,无论他是向死还是念生,竟然都没有恨她入骨的意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无意外,酒泉王沮渠无讳和河西王沮渠安周,应该已然收到他的密令了。 若一国之都不存,若一国之君不在,他们就可取而代之,保住沮渠氏的一线血脉。 第九十三章 我就攀你这高枝,你也靠我这肩膀 姑臧城内,雷声轰隆,在拓跋拓跋明月的心上闪过。 她哆嗦了一下,回转心神后翻了个身,陷入沉思中。这样的夜,孤衾之人本就难眠。更何况,合着滂沱之雨的浓黑,一层一层地将她裹缚,让她挣之不得,解之不开。 时间流淌在指缝间,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半年。她的恨意,也在这城阙尽处慢慢深刻起来。携着一腔恨意,她捏紧了手中的诏书。 早已有识时务的王臣,将那封谴责沮渠牧犍的诏书,抄送至她身畔。 原因很简单,大难当头,人纵无谋富求贵之心,亦有惜命恤子之情。没有几个人,不敢不来攀结这个主宰他们命运的女人。 诏书已被拓跋明月翻看了数次,比之沮渠牧犍还要熟稔。 也难怪,数日以来,他忙于突围破困,哪有闲情再与她争长较短呢? 不过,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也不肯来向她求恕乞饶,摆出伏低做小的姿态。是?他虽无睥睨天下之才,却也有几分桀骜不群之气。 太延五年,这注定是一个名垂史册的年份。 大魏皇帝拓跋焘挥师西下,苟延残喘的河西国,只能献城投降。 敦煌、张掖、姑臧、武威……都将被并入大魏的舆图之中,凝成永恒的荣耀。 不知道,沮渠牧犍会在何时何地,反省自己负隅顽抗的愚蠢之举,但她相信,这一日,不会太遥远。 为了对阿干的统一大业,她牺牲了两年的人身自由,赔上了一副健康的躯壳。到底值当不值当呢?她微笑着想:而今,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打断拓跋明月思路的,是沮渠牧犍摇晃的身影和他满口的酒气。 他将她从围屏榻上一把抓起,像是抓住一尾小鱼,可她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只含笑望着他,那目光却幽幽凉凉,如携中夜之霜。 热的笑靥,冷的目光,在他眼前奇异地交汇着。 近身宫婢管彤却急了,忙要来拦,但又在她主君无畏的目光中滞了滞,立定原地,寻思道:殿下说过,他不敢。 果然,沮渠牧犍发泄愤怒的方式无非是咆哮。 “你等这天,等了很久了,是?” “秃发保周被进爵为王,四处招降,闪闪发光的‘王’字啊,多有诱惑力!所以阿祖、万年,他们……他们才会率众投降的,对不对?” “真是好手段!想必,此间,王后你也出力不少?” 风雨声抽打着窗棂,犹不及他咆哮之音刺耳,但拓跋明月依然一言不发,只微笑着看他。 沮渠牧犍口中所说的“阿祖”“万年”,既是他的侄儿,又是他特别倚重的骁将。可在这紧急关头,他们竟背叛了他! 呵!魏军果然是不可战胜的么? 沮渠牧犍涩然一笑,眼前浮现出李敬芳的丽影,一时有些恍惚,但男人的警心却又使他猛醒过来。于是,他看向拓跋明月的眼中,便喷了火。 一把揪紧拓跋明月的衣襟,他恨声道:“我怎会不知,你和他那档子事!你以为,你我之间,从来只我亏负了你么?” 顿了顿,他厉声喝问:“若姑臧不保,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拓跋明月淡扫着他额上青筋,闲闲地吐出一句话:“等大王搬来柔然救兵,再来要贱妾的性命罢。” 他瞪着她,因她冰雪洞彻的目光——原来,她真的什么都知道。 “救兵,救兵……”他喃喃念着,一遍又一遍,复将她搡回榻上,踉踉跄跄地奔出阁中。 拓跋明月却没有再睡下,而是示意管彤搀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 她在心里默念着:不出意外的话,两日后,她便能将这两年来的屈辱一一洗刷。 念及此,她仰首望向被雷雨抽打的夜,低唤道:“李郎。” 由始至终,乳媪陈丹都在暖阁的另一侧,诓抚着小公主,不曾发一言。她懂得人微言轻的道理,只行本分之事,但心中却在暗自嘀咕:王后所说的“李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5 秋风飒飒,响在魏军的牛角上,呜呜然生出哀音,渲染着夜的岑寂。 “沮渠献城!沮渠献城!沮渠献城!”魏军齐声高呼,右臂抡高,在姑臧城外吼得山响。 人多自有人多的好处,轮番下来,竟没几个人为此声哑气促。 再坚牢的城池,也抵不住人心的背离。 咀嚼着众叛亲离的滋味,魏军亢亮的壮声,蜂尾一般刺入沮渠牧犍的耳膜,流出惑人心智的毒液。他想,他是中毒了,不然,为何他会把沮渠菩提从冷宫中释放出来,让他伴在孟太后身侧呢? 人之将死,其行也善?也许。 到了生死关头,曾经的爱憎念欲,似乎都已不再那么重要。所以,要是他熬不过去,他也不想他们都熬不过去。此时此刻,沮渠菩提与孟太后抱团取暖,而他又与谁依偎相守呢? 秃发太妃?乞伏太妃?沮渠牧犍摇摇头。 一国之君,无论如何也不可在长辈的跟前,恣情涕泣,流露出哪怕一丝一分的怯懦。 那么……那个人?他的枕边人? 少顷,他便否定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从前,他们且是貌合神离;现下,更是嫌恶不已。纵他有千般不是,万般怨毒,也不能对她诉说,向她倾拜! 是的,她很快就可以恢复她武威公主的身份了。 或者说,她从来都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武威公主。 仔细回想起来,打从一开始,她便没有跟过去绝念断情,把他当做她的男人。 可恶!要是在她九岁那年,他就把她挟持回去,会不会,他就变成了她第一个男人? 又或者,在她十五岁那年,他不站出来为她说话,是不是,她姣美的身姿,便会被那火舌舔舐殆尽,只余一把碎裂的骨灰! 但至今日,无论他是向死还是念生,竟然都没有恨她入骨的意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无意外,酒泉王沮渠无讳和河西王沮渠安周,应该已然收到他的密令了。 若一国之都不存,若一国之君不在,他们就可取而代之,保住沮渠氏的一线血脉。 第九十四章 你一个有夫之妇,羞也不羞? 翌日,入夜来,姑臧城内雷声轰隆,在拓跋月的心上闪过。 她哆嗦了一下,回转心神后翻了个身,陷入沉思中。 这样的夜,合着滂沱之雨的浓黑,一层一层地将人裹缚,在睡梦里,她挣之不得,解之不开。就在此时,身边似走来一人,轻轻抚摸她额发…… 勉力睁开眼,好一阵恍惚,方才想起,在这城阙尽处,她不再是一个人。 尚未起身,睡在屏风后长榻上的李云从,便已起身过来。 “你醒了?” “嗯。” “方才听见你说梦话了。”李云从笑。 “说什么了?” “保密。”他眨眨眼,神色颇为愉悦。 唇畔笑意愈深,拓跋月愈是忐忑,难道自己唤了他的名儿?这太难为情了。 罢了,还是别问的好,省得徒增烦恼。 这人执拗。拓跋月已与他说过,孤男寡女留于一室不妥,但他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说他未必能再有机会与她亲近一些,他要贴身护她安全离开姑臧,才能心安。 这模样,看得拓跋月心软不已,只得与他约法三章,让他不可随便迈出屏风。 李云从忙点头,如小鸡啄米,乖得不得了。 想起这事儿,拓跋月忙把虎着脸,道:“记得你的承诺。” “这就走。”李云从也不贪恋这短暂辰光,拧身便走。 拓跋月怔怔地看了会儿屏风,不自禁笑了起来。虽在嗔责他,但她不得不承认,方才他一出来,她就觉得心安,熨帖。 霍晴岚一直立在一旁,从李云从过来,到他再度离开,她没有一丝动作,此时也只劝道:“才刚过了二更,时辰还早呢,公主睡下。” 拓跋月乖顺地闭上眼,很快便要堕入黑甜一梦。 未想,突然间,门外传来嘈杂刺耳之声,却听不太分明。 阁内三人,都如临大敌,各自戒备。李云从更险些走出屏风,但他又顿住了。 旋即,那嘈杂之声愈发大起来,逼近望舒阁,三人都能听清,来人愤怒的吼叫声:“怪哉!孤乃河西之主,不,大凉之君!为何不能进!” 是沮渠牧犍。 而后,听得阿澄急声唤:“公主!公主!” “公主?”沮渠牧犍嗓门拔高,“笑话!在我大凉境内,哪来的大魏公主,有也只有大凉王后!” 说话间,他已破门而入,一股浓重的酒气冲进阁中。 接着,他打了一个酒嗝。 这是,酒壮人胆?也是,数日以来,他忙于突围破困,哪有闲情与她争长较短?料来,沮渠万年已经投诚了,沮渠牧犍已趋于崩溃,方才来寻她麻烦的。 可,她会怕他? 拓跋月冷笑不迭,忽而看向屏风,道:“晴岚,别担心,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这话,表面是说给霍晴岚听的,实则是说给屏风后那人听的。 李云从显然也听懂了她的话,并未从屏风后跃出来。 拓跋月略松了口气。其实,纵无李云从相护,她也不怕。阁中,霍晴岚身手不凡,但鲜有人知;阁外,赵振等人自会护佑。 下一瞬,赵振果然捎着阿澄,立在门前,随时准备召唤。 便在此时,沮渠牧犍摇晃的身影和他满口的酒气,倏然而至。 无视霍晴岚的阻拦,他把拓跋月从眠床上一把抓起,像是抓住一尾小鱼,可她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只含笑望着他,那目光却幽幽凉凉,如携中夜之霜。 热的笑靥,冷的目光,在他眼前奇异地交汇着。 霍晴岚攥着拳,伺机而动。不到必要之时,她不会出手,否则便是以下犯上。 但见,沮渠牧犍一脸绯红,青筋暴起,冲拓跋月咆哮道:“你等这天,等了很久了,是?” 拓跋月不言,只斜睨着他。 “万年逾墙而走,投降了,带了一万多禁军。这是不是你干的?”(1)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终于开口,但不预备正面回答。 “他手上拿着你的手书!”沮渠牧犍厉喝道,“跟你没关系?怎么没关系?” 拓跋月笑了笑:“大王从何得知?莫不是,我阿干又向你发了降书,让你不要负隅顽抗?” “你!” 她脸上嘲讽之意更甚:“不过,万年还算仁慈,还给您留了二万兵士。只是,二万够不够用,就不好说了,那边怎么也有十余万兵力。” 杀人诛心,不见血。 沮渠牧犍眼中却似要流血,一手揪住她脸颊:“你得意什么?如果不是四部鲜卑背叛了孤,万年,万年他会投降么?” “从未归顺,何谈背叛?”拓跋月淡淡一笑。 这淡然而笃定的笑意,瞬间让沮渠牧犍明白过来。 他紧咬牙关,全身巨颤,咆哮道:“真是好手段!拓跋月,哦不,达奚月!” 风雨声抽打着窗棂,犹不及他咆哮之音刺耳,但拓跋月一言不发,只微笑着看他,仿佛她被点破代嫁的事情,也无甚关系。 迎视她眸光,他情不自禁避开了些,心下莫名慌张。 论体格,她只是个弱女子,他到底在怕什么?把她宰了,拉个垫背的,也不算亏。可是…… 沮渠牧犍打着酒嗝,忖了忖:不对,她算哪门子公主?冒牌货,贱命一条,抵不上老子的命。 浑浑噩噩中,这算是给他的胆怯寻了个理由,虽然连他自己都不信。 “事已至此,大王不如听妾一句劝,”拓跋月的声音,捎上了几分阴阳怪气,“献城之时,莫忘了供出李敬芳的藏身之所,说不定还能……” “呸!”沮渠牧犍打断她,“你别以为你能掌控全局。” 话音落下,眼前倏然浮现出李敬芳的丽影,沮渠牧犍一时有些恍惚,但男人的警心却又使他猛醒过来。 于是,他看向拓跋月的眼中,便喷了火。 一把揪紧拓跋月的衣襟,他恨声道:“我怎会不知,你和那个叫李云从的男人,有私情!你以为,你我之间,从来只我亏负了你么?” 拓跋月下意识瞟了一下屏风,立马收回目光。 “你在说什么?” “你在睡梦中,喊着‘云从’‘云从’,”沮渠牧犍学着她的缠绵语调,“你一个有夫之妇,羞也不羞?” 闻言,拓跋月怔了怔,而后笑出声。 到底是谁不知羞? (1)史实为,沮渠牧犍的侄儿沮渠祖,趁夜逾墙而走,负荆而降,将姑臧城的虚实情况道出。同时,拓跋焘给秃发保周(源贺的弟弟)进王爵,作为金字招牌。下旬,沮渠万年率众投魏。在小说里,为简化人物,遂略去了秃发保周,将沮渠祖、沮渠万年合为一人。 第九十五章 大不了玉石俱焚 谁不知羞? 他沮渠牧犍荒淫无耻,还有脸说。 然而,拓跋月并无心卷入自我辩解的之中,不屑与沮渠牧犍多做纠缠,一任事态沉浮。 一直以来,她都把对李云从的情愫深埋心底,始终谨守分寸,未曾越雷池一步,又有何需多言,为自己辩白? 望舒阁之外,雨水倾倒而下,声势渐猛。 沮渠牧犍喘了口气,眼神中闪过狠戾之光,压低的声音里充满威胁:“倘若姑臧城失守,你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拓拔月面容平静,淡然反问:“大王有何见教?” 话音方落,沮渠牧犍已猛然出手,铁掌如钳,扼住她咽喉,语气刺骨:“将你,还有你女儿置于城墙之上!孤倒要亲眼瞧瞧,你那所谓的堂兄,哦,是表兄,置你于何地!” 一霎时,霍晴岚逼近了些,阿澄已吓得一脸煞白,径自冲了进来跪倒在地,急道:“大王!” 只有赵振立在门前,不曾进阁中来。但他也在掌中暗蕴了力,必不能让沮渠牧犍有进一步动作。 拓拔月对霍晴岚摆摆手,她倒想看看,这混蛋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然后呢?” 她的冷静自持,让他着实一惊。 旋后,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手掌却卸了力道:“你方才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万年虽去,却也为孤留下了两万禁军。现下,数百禁军正簇拥德音殿外,你,和你的侍卫,插翅难逃。” “哦?”拓拔月唇边撇了撇,不多说一个字。 逾时,一名禁军匆匆在外禀报:“大王,鸣鸾殿内突发变故,贺赖久竟挟持孟太后、长乐公主!” 闻言,沮渠牧犍脸色乍变,急声追问:“她二人怎会同处一地?” 禁军面露难色,颤声答:“小人实不知详情。” 沮渠牧犍暼着拓拔月,见她微微挑了挑眉,顿然明白过来。 忽然间,他有些心灰意冷。 拓拔月也好,拓跋焘也罢,遇事皆能未卜先知,他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不过,他绝不可坐以待毙! 猛然间,沮渠牧犍眼神骤变,凶光毕露,青筋在额头暴起。 “纵然如此,孤也绝不退缩!大不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拓跋月淡扫着他额上暴突的青筋。 倏然间,只觉那青筋如盘踞的蛟龙,在苍白的皮肤下蠢蠢欲动。 随后她闲闲地吐出一句话:“等大王搬来柔然救兵,再来要妾的性命。” 声音虽轻,却似冰锥一般,刺入他五脏六腑。 他瞪着她,那双眸子仿佛被冰雪洞彻,心底的秘密无所遁形。 原来,她真的什么都知道,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深渊,吞噬着他最后的侥幸与挣扎。 “救兵,救兵……”他喃喃念着,一遍又一遍。 破碎的声音在阁中回荡,几许绝望与不甘。恍然之间,他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 猝然,他回过神来,退后两步,而后踉踉跄跄奔出阁中,踏在积水之中,发出响亮的嗒嗒声。 刹那间,嗒嗒声渐行渐远,终于不闻。 拓跋月却没有再睡下,眸中满是疲倦。尽管,她赢了。 挟持孟太后,是她早前给李云从的建议。为的是,防备沮渠牧犍丧心病狂,挟持她和女儿。 只是,她没想到,李云从会从密道进到宫城,而执行挟持计划的人,竟是贺赖久。 “公主,没事。”霍晴岚问。 “无碍,”拓拔月道,目光转向忘了起身的阿澄,“快起来,不用怕。” 她又示意霍晴岚、阿澄搀她,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向窗前。 她在心底轻念:若无意外,两日之后,她定能将这两年间所承受的屈辱,一一拂去。 念及此,她仰首望向被雷雨抽打的夜,道:“是时候结束了。” 屏风后,李云从的指尖轻轻摩挲雕花纹路,耳畔回响着先前沮渠牧犍质问的话语。 那人说什么?说他二人有私情? 这话可真好听呐! 唇边不禁勾起一缕微笑,心底有什么东西,似破土而出。 先前,虽然听得不真切,但他确信,拓跋月那的梦呓中,唤的是他的名字。 直击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他本也不确定,她对他有几分情意。如今想来,她只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把它藏在了深处。 真好,他这一腔深情厚意,终是没有白费。 他忍不住跨出屏风,凝着她,柔声唤:“阿月。” 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冲动。他很想跨出屏风,与她共诉衷肠。 那厢只回道:“我想静一静。”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一旁,霍晴岚见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 她轻启朱唇,温言劝:“李尚书,奴以为,您还是先住在翠华楼,这里自有奴婢照料。奴也习得一些功夫,亦能护得公主周全。” 这是第一次,她想替拓拔月做主。 霍晴岚自然是想要公主和他在一起的,但眼下还不是时候。一旦李云从越界,二人必落人话柄。 李云从闻言,心中豁然开朗。 拓跋月与他保持距离,并非是无情,恰是出于对名声的守护。在这乱局之中,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开花结果,须耐心以待,不可操之过急。 “如此,有劳了。”李云从对霍晴岚施以一礼,旋后轻轻退出门去。 门外,赵振的身影伫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挺拔。 见李云从出来,赵振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调侃中带着几分同情,似是在说:看,被撵出来了,让你赖着不走的? 李云从无奈地摇摇头,报以一笑,那笑里藏着几分自嘲,几分释然。 “风雨飘摇,当浮一大白!” “不不不,”赵振连连摇头,脸色一肃,“职责所在,我可不敢喝……” “少来!”李云从打断他的话,攀着他肩,往翠华楼行去。 二人的背影,在走廊上渐渐拉长,融入无边的夜色,也融入拓拔月凝注的眼眸。 一时间,拓拔月哑然失笑。 这两人,果然是至交! 第九十六章 沮渠献城(“思帝乡”卷 结束) 秋风飒飒,响在魏军的牛角上,呜呜然生出哀音,渲染着夜的岑寂。 “沮渠献城!沮渠献城!沮渠献城!”魏军齐声高呼,右臂抡高,在姑臧城外吼得山响。 人多自有人多的好处,轮番下来,竟没几个人为此声哑气促。 自三更时分起,沮渠牧犍便站在这里了。 魏军的呼声激昂响亮,似有穿壁透墙之能,寤寐难眠的他,不被震醒亦是不能。只是,此时此刻,身形伟立的他却作内宦一般的打扮。 当他听到震天的命降声时,一怒之下拔剑欲出。 蒋恕却将他一拦,道:“大王若是想去看看,务必微服而出。” 到了这个时候,最关心他的人,竟是他身边的这个内侍。 “不换!他还能射死孤不成?”他吼道,歇斯底里。 但他还是拗不过蒋恕、蒋立的再四请求。 立在城墙上,“沮渠献城”的高呼声,听得他一心凄然。 再坚牢的城池,也抵不住人心的背离。 咀嚼着众叛亲离的滋味,魏军那激昂高亢的呐喊,犹如蜂群尾针,尖锐而无情地穿透沮渠牧犍脆弱的耳膜,细细流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足以蛊惑人心、扰乱神志的幽暗毒液。 他想,他是中毒了,不然,昨日后半夜,他为何会让一贯憎恶的沮渠无讳,趁夜逃出宫去呢? 至于他能不能出,倒要看他的本事了。 不过是想让他留住沮渠家的一丝血脉罢了。诸弟之中,当属沮渠无讳最有心机,日后或许还能带着沮渠宗室,再造一个凉国。 至于沮渠菩提等人,姑臧受围日久,但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赶来勤王。真是让人寒心。 念及此,沮渠牧犍不禁自嘲道:以前,我对父王说的话,而今却应在了我的身上。 那时,他说:“赫连氏真真好笑。赫连昌不过是被贼魏俘虏而已,赫连定就迫不及待地扯旗称帝了。” 父王却意味深长地说:“但能保得宗庙社稷,何法不可用?日后,你须好自为之,不令我大凉有此困厄。” 大凉……沮渠牧犍又在心底叹道:数年前,大凉就已被唤作河西国了。 城头风大,但人却很清醒。 天光将晓之时,鸡声四起,一声比一声亢亮。 沮渠牧犍望着天边那片鱼肚白,紧了紧自己满浸秋霜的胳臂,唇角飘出两字:“降。” 蒋恕、蒋立面面相觑,少时,蒋恕才应了一声。 待要走下城墙,又听得沮渠牧犍叹道:“长乐公主性子烈,让母妃劝着些。贺赖久是个狠人,不要和他争强。” 蒋恕应诺,含泪而去。 沮渠牧犍看了看身边的蒋立,黯然道:“孤降了魏,你二人可留在姑臧,自谋生路。” 蒋立连忙跪下:“奴誓死追随大王!” 本是表决心的话,沮渠牧犍却听得一愣,但不是因着他这忠心,而是那一声“大王”。 日后,日后他会被唤作什么?驸马? 抑或是,他没有日后,拓跋焘手腕强,未必要给自己活路。 “好听,”沮渠牧犍恍惚道,“再叫几声。” 蒋恕只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便伏在城墙之上一声一声地唤:“大王!大王!大王!……” 五个时辰后,衔璧牵羊、双手反绑的沮渠牧犍,连同一众文武官员,在苍茫的天穹下,踏着尘土走出城门请降。 夕阳如熔金般倾泻而下,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极长。 在河西国主沮渠牧犍的身后,一口新赶制的棺材赫然在目,漆黑的棺木上涂满了层层厚漆。 锃亮刺目的光芒,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而冷冽的光泽,让人心生寒意。 清扫过的城墙边上,虽已无几分腥血气息,但空气中仍隐约弥漫着沉重的叹息。 为表尊崇之意,拓跋焘立在魏军之前,亲自迎降。 忽然起了一阵风,带着一丝凉意。新漆的棺材,散发着浓重刺鼻的气味,直冲拓跋焘的鼻腔,让他不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但他并非那种拘泥于琐屑之人,对此不过是淡然一笑,随即伸手去解开降君手腕上的束缚。 “妹夫,这一路辛苦了。”几句得体的话语之后,便是温馨的家常闲聊,仿佛两人之间情意笃厚,毫无芥蒂。 其后,毛修之则被派往德音殿接应武威公主。 半个时辰后,德音殿前,毛修之来到德音殿前。 按说,殿中诸人早闻风声,应已做好准备,但毛修之却发现,只有一个宫女一个内侍候在旁。 伴在武威公主跟前的,还是之前陪嫁的诸人。 毛修之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自然要问各种因由。 拓跋月只是一笑:“他们都是河西人,老家也都还有人,我便给他们发放了些绢帛,让他们各自散去了。” 毛修之没回答,轻蹙了眉,似乎并不太认同。 她似看穿他想法,又解说道:“你放心,我平日里不让他们进殿,他们传不出什么话来。日后,河西之地,尽归我大魏,他们仍旧是大魏子民。” 这话说得毛修之点头称许。 一旁,小黄门黄平,忍不住插言:“小的叫黄平,是德音殿的小黄门,日后还给公主守门。” 阿澄抿嘴一笑,也笑道:“我叫阿澄。” 毛修之含笑点头,对拓跋月道:“至尊命下官来接应公主,是怕公主吃得不好。公主是否需要进膳?” 拓跋月摇摇头:“不用了。” 他便回道:“那么,公主请上车。车中,有下官早先备好的羊羹。” 闻言,拓跋月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羊羹,是她在平城宫里吃过的羊羹! “有劳。” 霍晴岚、阿澄一左一右地搀着拓跋月登车,但她腿脚不便,登车竟有些困难。 一旁,李云从心下一酸,立时跪了过去,充起了踏脚凳。 她怔了怔,才轻轻地踩上去,而后蹒跚地步入车中。 在放下帷幔的那一刻,他听得一道似泣非泣的声音:“终于要回家了。” “是,我们要回家了。”李云从低低应道,泪水溢出眼眶,洒入尘土之间旋即不见。 第九十七章 尸体交给你驸马了 当晚,在四合馆中,拓跋焘为降君沮渠牧犍设宴款待。 宴厅内灯火辉煌,金碧辉煌中隐隐透着一股压抑之气。 巨大的红烛高燃,映着宴席上的美酒珍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酒香,令人沉醉。 入宴之前,宗爱一脸谄媚之色,小步快跑至拓跋焘身旁,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道:“至尊,奴听说,长乐公主沮渠那敏稍后要亲自献舞呢。” 他话语中满是讨好,仿佛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拓跋焘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哦?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河西国第一美人沮渠那敏?” “正是她,至尊。”宗爱点头如捣蒜,脸上堆满了谄笑。 拓跋焘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兴致缺缺地道:“哼,这徐娘半老的年纪了,能美到哪里去?朕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恐怕是徒有虚名。” 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显然对这意外的表演不报希望。 不过,越是不抱希望,惊喜反倒越大。 宴中,一阵悠扬丝竹之音响起,宴厅里缓缓拉开一道帷幕,露出十余位身着轻纱、身姿曼妙的舞姬。 舞姬们个个皆有姝色,而沮渠那敏的姿色却不似人间应有。那一段纤腰,那一寸雪肤,都是流转的光华,令人不忍瞬目,而只愿沉沦其间,不复醒来。 摄人心魄的凉州乐中,她们广袖开合,翩然飞起,仪态万千,但唯有她的一双美目,流盼粲然,纤足轻点处,恍似涉水而来的凌波仙子。 拓跋焘看得心荡不已,不禁击盏而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便在此时,沮渠那敏忽然拊掌三声,一只可爱的康国猧子便似雪球一般滚了进来。 她便抱起康国猧子,接着献舞。 那康国猧子在她怀中仿佛通了灵性,随着她的步伐轻盈跃动,时而探头探脑,时而蜷缩一团,逗得在场诸人忍俊不禁,看直了眼。 而沮渠那敏身姿摇曳,透露着无尽的妩媚与风情,旋转、跳跃。 几个回旋过后,她已闪至拓跋焘的身畔,清艳的脸庞上挂着勾魂摄魄的笑意,康国猧子在她臂弯中更是显得可爱至极,引得拓跋焘目光迷离,心神俱醉。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欲将这可人儿揽入怀中。 “汪!”忽然之间,沮渠那敏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急促,如夜空中划过的惊雷。 康国猧子瞬间变脸,从温顺宠物化为凶猛斗士,呲牙咧嘴,眼中闪烁着凶光,猛地窜扑向拓跋焘的颈项,张开利齿,狠狠咬去。 惊变骤起,犹如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波澜四起。 千钧一发之际,拓跋焘侧身一闪。 那康国猧子的利齿仅擦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已足够让他怒火中烧,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双眼仿佛能喷出火来。 他猛地一脚踹出,带着风雷之声,直击沮渠那敏的胸口。 她猝不及防,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手中的康国猧子也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侍卫们也反应过来,一人抽出剑来把这康国猧子当场斩成两截,血糊糊地滚落开来。 沮渠那敏的命运已如尘埃落定,无需多言。 但在拓跋焘未及处置她之前,已从冰冷地砖上挣起。 环视四下,她擦去朱唇边的鲜血,惨然而又粲然地笑道:“灭人国者,终将为人所灭!天道好循环!黄泉路上,我只管等着便是!” 言讫,她咬碎齿间的毒囊,气绝而亡。宗爱忙上前去探,担心她只是假死。 沮渠牧犍目睹此景,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叩首,口中直呼自己有罪。 拓跋焘望着他颤抖的身躯,心知此人并非虚情假意,加之他本不愿以残暴示人,终是挥了挥手,赦免了沮渠牧犍的罪过,任由那惊恐的身影在宴厅中颤抖。 举宴之时,拓跋月偶感风寒,未曾出列。其后,得知至尊竟被沮渠那敏豢养的康国猧子咬了,震惊不已。 她忙撑着病体去看望拓跋焘。拓跋焘见她白着一张脸,模样甚是憔悴,心里不觉有几分心疼,便安抚她,道:“无碍。” 说起沮渠那敏,拓跋焘余怒未消,道:“这么个死法,便宜她了。” 拓跋月忖了忖,道:“此人着实可恶,但也着实可怜。” 她便将沮渠那敏因不能生育,又经历一场失败婚姻的苦楚,最终导致心理扭曲之事略述了一遍。 拓跋焘突然想起一事,道:“朕想起来了,宗爱跟朕说,沮渠那敏临死前,说了‘索郎’二字。索郎是……” “应该是她的前夫。” 拓跋月低低叹了口气,暗道:或许,她后悔和离了?也不知她是何时得知,她前夫抑郁而亡之事的。今日她故意用这种方式“行刺”,与其说是殉国,不如说是殉情…… 闻言,拓跋焘轻哼一声,不予置评。 但听拓跋月问:“至尊想如何处置长乐公主?” “尸体交给你驸马了,任他处置。”拓跋焘轻飘飘道。 拓跋月心下一冷。 驸马? 她险些站不稳,却不是因为腿脚不便。 这一招妙啊。一则,可见沮渠牧犍的态度,他若厚葬公主便是对魏主不恭,如此便可压他一头;二则,向天下人昭示,魏主不愿追究不懂事的长乐公主的罪过,以免流言蜚语四起。 但是,“驸马”是什么意思? 拓跋月神思一晃,想起她和霍晴岚私下论议的话。 拓跋月说,她不愿赴宴。一旦赴宴,恐怕会让人误以为,她和沮渠牧犍关系亲厚。 霍晴岚便顺着她的思路,道:“那么,公主就称身体抱恙,这个法子总使得。私以为,公主也可借此窥探至尊对你的态度。” 拓跋月颔首,转而涩然一笑:“是啊,我虽为大魏做了很多事,但河西国已收降,我的价值又在哪里呢?若是身子骨孱弱,遇事不张扬,兴许还有好日子过。” 第九十八章 被疯狗咬了,我大胆施救 驸马,此言何意? 回到住处,拓跋月、霍晴岚悄声论议起来。 以前,沮渠牧犍是河西国主,拓跋月是王后;现下,她还是公主,而他却要做驸马,这是何意? “至尊的意思,应该是,他不希望公主和他和离。”霍晴岚叹了口气。 “我知道,河西宗室、一干文武、万千百姓,都看着呢,”拓跋月苦笑道,“沮渠牧犍不仅不能死,还必须过得好,人心才会归化。” 什么叫“过得好”,至少沮渠牧犍受到优待,他不能轻易被拓跋月“抛弃”。 正因看透了这一点,拓跋月从未说过要与沮渠牧犍和离。 然而,未免还是意难平。 嫁过来之后,沮渠牧犍及其家人如此迫害她,她不应有恨么?以前做不得主也还罢了,回到平城,她还要与此人纠缠到死?呵!这一生那么长,到底该怎么过下去? 拓跋月失望已极,蓦地想起李云从说过的话。 “这还不简单,一刀下去的事儿,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一点都不冤。” “我说,他必须死。” 拓跋月按住头,心下难受,直欲呕吐。 为了天下大势,她愿不愿与沮渠牧犍貌合神离,是她的抉择;但此话从拓跋焘口中说出来,还是用那么轻飘飘的口吻道出,仿佛她拓跋月理应做出种种牺牲。 一时间,拓跋月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冻得她连分辨的力气都没有。 左右都是要做牺牲的,但她还没来得及谈条件。 见拓跋月想吐,霍晴岚忙给她喂了口热酪,她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此时,阿澄哼着小曲儿,端着盆热水,慢悠悠往里走。想起很快便能去平城,和她的心上人相见,阿澄满心欢悦,藏都藏不住。 先前,阿澄去准备盥洗的水,没随同拓跋月去探望至尊。这会儿,见拓跋月脸色难看,已解衣准备往眠床上去,忙道:“公主,您还没洗漱呢。” 洗漱后,拓跋月才侧身睡去。 她没要那个小孩,自己也受了罪,身子骨确实孱弱,很容易倦怠,不一时,便沉沉地睡着了。 但她恍惚听得霍晴岚跟她说,日子会好起来的,先养好身子再想办法。 是夜,人静时分,苍穹如墨。 四合馆中,忽然发出急骤的尖叫声。 拓跋焘忽发狂躁之症,周身仿佛被一股无形烈焰所噬,全身剧烈抽搐,仿佛在与某种不可见的力量相搏。 咽喉处的痉挛,又让他发出低沉痛苦的呜咽,回荡在馆舍中。 四合馆中,顿时惊乱一片,每个人都猜想,至尊骤然发狂,与先前被康国猧子咬伤有关。但此病何解? 说时迟那时快,李云洲诊断之后,确认这狂躁之症,确与被康国猧子有关。 原来,长乐公主沮渠那敏,留的是这个后招啊! 关于治疗之法,李云洲很快便与随扈的侍御师们吵了起来。 以他之见,是把那只早不知被抛到哪儿去的康国猧子找出来,挖出它的脑髓,给至尊治病。 这话,听得侍御师们面面相觑,个个胆战心惊。 他们熟读医典,自然知道,此法来自《肘后备急方》,着者是葛洪。 葛洪是晋代大医,因其在医学和炼丹之上造诣极深,向来为时人和后世所重。可是,这种法子未免太凶险了。 迎着质疑,李云从剑眉一轩,道:“被疯狗咬伤,病人会痛苦万端,受不得半点剌激——光、声、水——都会使之全身抽搐、咽喉痉挛,甚至在数个时辰内致人死亡,几乎是无药可救。葛老能想出以‘以毒攻毒’之法,用疯狗的脑髓涂在创口上,实为不易。” “那也不妥!”一位姓王的侍御师瞪住李云洲,“用在一般人的身上,倒也罢了。这可是至尊!” 李云洲翻了个白眼:“王侍御师是?我会告诉你,我已验证此法有效了么?” 此言一出,众皆瞠目。 “我之所以今日前来,是因我留在尚家坞堡,作为我军的策应。现下,至尊已收降河西国,我自然便回来了。明日,几位坞堡主,会来面见至尊!” 言及此,李云洲昂起头,垂目看向众人,眼神却很空,似乎场上每个人都不入他的眼。 侍御师们不知此节,但很讨厌李云洲这傲慢的态度,都轻轻嗤了一声。 但听李云洲道:“先前,尚家坞堡主得了一种怪病,日日发狂。被人都治不得,但我一看他这病情,便是因被疯狗咬了。我便大胆施救。多日后,尚家堡主得救,我也深得信任。” 一席话,说得侍御师们无言以对。 但王侍御师仍心存疑虑,轻轻攀住李云洲的胳膊:“万一,只是凑巧了呢?小兄弟,治病救人,求的可是稳妥周全!” 李云洲皱皱眉,抖开他的手,扫向众人的目光冷峻至极:“我既提出这医案,必为此负全责。倘若有失,必不会攀咬众人!” 这话听得大家冷汗涔涔,暗道:大家心照不宣便可,他怎么这么敢说! 不过,既然李云洲都放了狠话,自然无人拦阻。 李云从忙吩咐侍卫们去寻那康国猧子的尸首,再行施治。 翌日,晨曦穿透云层,洒满四合馆。 拓跋焘的痉挛之症逐渐平息,痛苦神色也缓缓褪去,平静释然地沉入梦乡。 这方子,果真有奇效!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是,刚收降了河西国,倘若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大军难保不陷入危局。 一时之间,众人都称赞李云洲术精岐黄,如华佗再世、扁鹊重生。 于此,李云洲坦然受之,李云从看在眼里,不禁皱起了眉。 午后,李云从特意把李云洲拉到一旁,说他行事冒失。早年,阿父也曾用过此法,但丝毫不奏效,病人很快就死了。 面对兄长的责备,李云洲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意,反驳道:“那是因为阿父的医术,尚未达到点石成金的境界罢了。” 李云从闻言,脸色一沉:“你未免太狂妄自大了!” “自大?你这分明是嫉妒,”李云洲嗤笑道,“再说了,你凭什么指斥我?因为你比我大?” 说罢,李云洲不顾而去。 李云从望着他背影,心下诧异。 两年不见,阿奴性子怎地变得如此骄横? 第九十九章 情敌对峙 因着阿姊沮渠那敏那桩“行刺”拓跋焘的风波,沮渠牧犍吓得心惊肉跳。 这两日来,他步步谨慎,夜夜难眠,满心盘算着如何去讨好拓跋月,来帮他说好话。 然而,拓跋月却推说身子不适,轻轻巧巧地拒他于门外,甚至连女儿沮渠上元都不让他见。 沮渠牧犍尤不甘心,只得不时在拓跋月居室附近晃荡。 终于,他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李云从竟从房中缓缓步出。 这一幕,如火星溅入干柴,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 沮渠牧犍瞪大眼,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在他胸膛内翻涌不息。 自那夜,拓跋月梦呓轻呼“云从”,沮渠牧犍的心便如被寒风穿透。他暗自思量,誓要揭开这梦境背后的秘密。于是,他悄然遣人查证,魏国可有名、字叫“云从”之人。 还真被他查到了。这人叫李云从,是魏国的一个将军,公主出嫁后他还被提拔到拓跋焘身边,做了个都官尚书。这李云从还有个胞弟,叫李云洲。 而李云洲,便是随拓跋月陪嫁的侍御师。曾经,沮渠牧犍还怀疑过李云洲和拓跋月有私。如今看来,真正和拓跋月有私的,是李云从。或者说,她与两个兄弟都有瓜葛。 这么说来,一开始,拓跋月对他谈不上背叛,她心里一早就有人了! 念及此,沮渠牧犍呼吸急促起来,胸中怒火喷薄而出,将苦苦维持的理智瞬间吞噬。 “站住!“沮渠牧犍突然出言。 但见,他跨出遮蔽他落魄身影的梁柱,挡在李云从的面前。 脸色如冬日里经久不化的玄冰,眼神锐利如鹰隼。 李云从冷冷打量着沮渠牧犍,不发一语。 二人相对峙,身形一般高,但李云从面容清俊,意态风流,远非他所能比。 沮渠牧犍上下扫视李云从,从他眉目里看出几分李云洲的影子,眉头更深深皱起。 “你就是李云从?” “有何见教?” “你为何会从我妻子房中走出?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直视于他,沮渠牧犍仿佛要将对方心思看个通透。 此时,沮渠牧犍的已不是河西之主,自然不敢再称自己是“王”,拓跋月是“王后”,唯有“妻子”这个身份,是他还能抓得住的,他和拓跋月的联系。 闻言,李云从嗤笑一声,却不说话。 直到沮渠牧犍沉着脸,眼见就要发作,他才回道:“人生苦短,难得重逢。与故人叙旧情,有何不可?” 声音虽平静,却暗含锋芒,眼中还透着几分不羁与嘲讽,似在挑战沮渠牧犍的底线。 听了这话,沮渠牧犍脸色更沉,不觉把双手背在身后,攥起拳头。 “当然不可!”他坚决回应,“有夫之妇,自当恪守妇道,避嫌为要。你身为故友,更应知晓分寸,岂可如此轻率行事?” 李云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他猛地一剜沮渠牧犍,那眼神如同利剑,直刺对方脏腑:“公主始终是那位高贵不凡的公主,至于你能不能继续做驸马,那可不一定了。别这么自以为是!” 言罢,李云从转身欲走。 “且慢!”沮渠牧犍展臂拦他。 李云从轻巧避开,闪在一边:“还有何事?” “听说,你在大魏是武将,身手不凡。”沮渠牧犍目含挑衅之意,“不如,你我比划比划?” 李云从隐忍笑意:“你?” 沮渠牧犍彻底被他激怒,昂首道:“我!” “你想怎么比?” “拳法。” 身形一般高,但李云从比他瘦,算不得魁梧,拳法未必有力。 李云从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掩了掩唇,而后才故作正色:“既然您要比划,那我就满足您的愿望。您年纪大,让您先出招!” 话音未落,沮渠牧犍双眼猛地一瞪,好似两团燃烧火焰,射出凌厉光芒。 但见他身形一震,拳头如铁锤般向李云从砸来,力道十足,带起一股急风,发出尖锐啸声。 李云从身形一闪,移形换影有如鬼魅。 不觉间,他便出现在一侧,轻松避开沮渠牧犍的猛攻。动作迅疾如电,意态却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沮渠牧犍一击不中,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又怒吼一声,再次发起了猛攻。 拳风呼啸,他竭尽全力,每次攻击中都带着排山倒海般的伟力。 李云从却如同一只灵巧的猿猱,在沮渠牧犍的拳风中穿梭自如,时而跃起,时而翻滚,无不恰到好处地避开正面袭击。 不只如此,他闪避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之下,还跃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让人眼花缭乱。好似他不是在比拳,而是在舞蹈。 随沮渠牧犍的攻势,李云从的躲避也益发灵巧。数十招下来,他仿佛已看穿了沮渠牧犍每一个招式,每一次都能及时预判并轻松化解。 如此这般,沮渠牧犍的脸色越发难看,拳法渐渐失了章法,显然已经气急败坏。 就在此际,李云从突然身形一顿,仿佛凝固在了空气中。 见状,沮渠牧犍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以为找到了李云从的破绽,立刻凝聚全身力量,一拳向李云从的胸口轰去。 就在那致命一拳,即将触碰李云从时间,他竟未做任何闪避,仿佛静止于风中的松柏,傲然不动。 霎时间,一股磅礴无匹的力量自他体内汹涌而出,如沉睡猛兽猛然觉醒,震得沮渠牧犍的拳头一阵酥麻,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痛楚难当。 沮渠牧犍心头猛地一颤,难掩惊惧之色,他勉力稳住身形,却只见李云从身形如电,猛然间爆发,一拳裹挟着狂风骤雨般的威势,朝他狠狠袭来。 空气仿佛被撕裂,一声轰鸣在耳边炸响,犹如惊雷横空出世。沮渠牧犍躲避不及,胸口结结实实地挨上了这一击,只觉一股巨力袭来,胸口处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被撞得支离破碎。 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高高抛起,随后又狠狠地摔落在地。尘土飞扬间,他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一时间竟无法起身。 第一百章 你休要再碰她 他怎生如此厉害? 沮渠牧犍唇角溢出一丝血来。 今日,他蹲守在拓跋月门外,想说些私密的话,故此没带内侍,也没带随从。既已投降,他再无禁卫,拓跋焘只从他的侍卫中拨了三人,给他当随从。 名为随从,实为监察。 沮渠牧犍心下懊恼:早知李云从如此厉害,他应带随从过来的,他们总不至于眼看自己挨拳? 正胡思乱想,李云从忽然近前来,俊眉修目突然变得狰狞:“既知我意,你休要再碰她。” 说罢,李云从衣袂飘飘,留下一抹孤傲背影。 沮渠牧犍瞪视着他,霎时只觉一股屈辱漫上心头。直到那身影远去,他才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贱人!” 还有一句未骂出声:她都是个瘸子了! 猛地,他似有感应般的往拓跋月门前看去。 但见,一片衣角在那梁柱之后一闪,倏然不见。 沮渠牧犍心道不好,怕是让霍晴岚看去了。太丢人了! 事已至此,沮渠牧犍也顾不得脸面,将心一横,从地上爬了起来,快步行去便要往里冲。 黄平很是为难,把门拦了拦,道:“大……大……公主说她不想见人。” 沮渠牧犍阴恻恻一笑:“这才几日,大王也不会叫了,是么?” 投献城之后,拓跋焘私下里对他说,他依然是他的妹夫,仍唤作“河西王”。虽则此河西王,与往日的河西王,非是同一含义,但唤起来却没什么分别。 现下,黄平愣是喊不出一声“大王”,是何用意?沮渠牧犍皱起眉。 闻言,黄平两腿一软,屈膝欲跪:“大王,奴先前紧张了。” “阿月!”沮渠牧犍置若罔闻,扬声道,“我受伤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为了见你,我受伤了!” 门内,屏风后有一丝微动。 随后,拓跋月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沮渠牧犍唇角扯出一丝笑意,正要往里走,忽听得黄平低声道:“大王,您嘴角……” 沮渠牧犍怔了怔,下意识用手指去擦拭。 刚触着嘴唇,心思骤然一动,手指蘸着那血迹往脸上糊去。 余光里,黄平微微诧异,但不敢言语。 沮渠牧犍做出一副可怜相,小步小步地挨进去,转到屏风后。 但见,拓跋月正伏案练字。印象里,她的字迹极是娟秀,但今日所书,却纵横捭阖,笔力险劲,似雷霆万钧。 沮渠牧犍不由一惊。 字如其人,今日她显出这般峥嵘气度,难道是因为,一直以来她便是如此?她在藏锋? 眼下,他却无暇多想,只垂下头去,硬生生逼出一颗泪珠来。 “阿月,我错了。” 拓跋月唇角轻轻一动,但没说话。她只支着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好久不见了,驸马。” 沮渠牧犍心里一震,讪笑道:“是啊。” 二人再无他话,就这么杵着。霍晴岚、阿澄分侍于她身后,也默契地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 他垂着头瞪着眼,试图再逼出泪来。待他有了泪意,才猛然抬首迎视于拓跋月。 拓跋月见他眼泪汪汪的模样,顿然觉得滑稽。 婚后几百日,她见过他各式各样的神态举止,唯独没见他哭过。 他是真的悔了? 拓跋月在心底冷笑一声,她也曾以为,她和他或许也能日久生情,毕竟,已经是一双枕边人了。 可惜,他连她腹中孩儿的孩儿,也万分忌惮;可恨,他连她无意流露了真情,也会生出杀心。若非自己机警,怕是早已命丧他手了。 “受伤了?”拓跋月明知故问。 “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了见你,我受伤了!”沮渠牧犍委屈不已,“那个人从你房里出来,我急了。我……” 恰到好处的哽咽,像是委屈到了极处。 拓跋月却不理会他这矫情之色,只淡淡一笑:“论打架,你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必去招惹他。” “那你们……先前……我,我……” 沮渠牧犍心念电转:让她知道我心生醋意,才能显得我对她依旧爱慕,或者她还会心软。 “驸马在想什么?”拓跋月掩唇一笑,“这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啊,我能干什么?不过是,他替至尊传话于我。” 他怔了怔:“原来如此。” 本来想问,李云从到底传了什么话,但却不敢开口。 “至尊说,我与你既为人父母,不如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听得这话,沮渠牧犍将信将疑。信的是,李云从心有怒气,怕是尚公主的想法落空;疑的是,李云从只传话,而不多做纠缠么? 百日前,拓跋月的梦中呓语,仍刺在他耳边,让他无从安生。 旋后,沮渠牧犍叹了口气,哽咽道:“我为君不贤,失国也是罪有应得,若蒙不弃,日后定尽我为夫之责,为父之责。” 拓跋月不应,只斜睨着他。 沮渠牧犍近前一步,哑着嗓子:“现下,我只有你了,阿月。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说时,他轻轻探出手去,想去捏她的手。 拓跋月不动声色地移动了半分,沮渠牧犍的手顿住,面上现出尴尬的神色。 他看了看她所写的字,认出上有“悠悠凉道,鞠焉荒凶。杪杪余躬,迢迢西邦,非相期之所会”等句,暗骇不已。 这不是《述志赋》么?平白无故的,她写这个做什么? 但以他的身份,绝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问东问西,否则必然自寻麻烦。 他按住诸多猜想,恍若不知,只殷殷笑道:“以前,我写字的时候,阿月帮我研过墨。不知,今日,为夫是否有幸,能为阿月研墨?” 拓跋月诧然,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而后,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捏在手里。 “大王先擦擦嘴角,让人看见不好。” 顿了顿,她又说:“让侍御师看看,别伤着脏腑了。” 听起来,她是在关心他,但她不让他研墨,分明也是不想跟他多说话。 沮渠牧犍心下了然,便把声音放得柔顺些:“听你的,我这就去。” 言讫,他接过绢帕,嘿然一笑擦着唇角,再郑重其事地塞进怀中,仿佛揣了一件异宝。 第一零一章 对拓跋月早有爱慕之心 隔天,拓跋焘又忙碌了一整日。 此事与沮渠氏残余势力有关。姑臧失陷之后,拓跋焘已派镇南将军奚眷和镇北将军封沓,分袭张掖、乐都。近日,沮渠宜得烧毁国库西逃酒泉,沮渠安周南奔吐谷浑的消息就递传了过来。 因见封沓满载而归,须腾出精力整顿那千余民户,拓跋焘遂命奚眷攻打酒泉。 奚眷攻势太猛,酒泉太守沮渠无讳无以抵对,与沮渠宜得一合计,便带着散兵败将投往晋昌去了。魏军一路追击,气焰高涨,无奈不谙地形,在沙丘上迷了路,这才使得沮渠无讳得到喘息之机,径奔了敦煌。 奚眷的消息今日到来,说的正是沮渠无讳,为沮渠牧犍的堂弟沮渠唐儿收容之事。 与此同时,影卫的密报,也适好送抵,其上道出沮渠无讳身怀密诏之事。 “这厮倒也狡猾。”拓跋焘骂道。 对于狡猾的沮渠牧犍,是惩治讨杀还是佯作不知,崔浩趋向于后者,拓跋焘还有些拿捏不定,遂特意征询了阿妹的意见。 镇日里细心将养着,她的气色已然好了不少,这也多亏了李盖和毛修之为她调制的药膳。 听得阿干发问之后,她一壁拍哄着熟睡的女儿,一壁轻声盘算道:“容我想想。当初,河西王将其爱将安置在酒泉、张掖、乐都、敦煌等军事要地,不只为了镇抚河西百姓。” “诚然。沮渠无讳作沙州刺史、都督建康以西诸军事,兼任酒泉太守;沮渠宜得作秦州刺史、都督丹岭以西诸军事,兼任张掖太守;沮渠安周作乐都太守;沮渠唐儿为敦煌太守。这个安排也算合理。敦煌是最边上的一个要地,沮渠唐儿也是这几个人里面,最有能力的一个。” “对。其实,我试图离间沮渠无讳和河西王的关系。只未想到,这人竟然如此不堪……” 想起那衣衫不整、香艳萎靡的一幕,拓跋明月直犯恶心,险些干呕起来。 拓跋焘不明就里,忙拍拍她脸颊,直问因由。 “没事儿,”启齿难言,她索性把它掩了去,转而道出她心中的疑虑,“我倒是一直怀疑,河西王和沮渠无讳,不仅仅是贪图李敬芳的美貌。” “为何?” “说不好。直觉。可她已然死了,咱们总不能从死人嘴里掏出什么话来罢。” 拓跋焘嘿然一笑,道:“沮渠牧犍不还活着么?” 言讫,他方明白过来,嘿然一笑:“阿妹的意思是,留他一命?” “嗯,”目光流连于那小小软软的一团,她的话语中,亦捎上了一丝温柔悯怜,“上元才不到一岁。” 拓跋焘沉吟片刻,道:“好。” “明月也非因私废公之人。留着这个降国之君,不致惊了河西宗室百姓的心。此外,河西走廊控扼西东,很容易被人觊觎了去,咱们是不是应该,把此处的百姓迁去平城?退一万步说,纵然日后生出什么变故,至少我们保住了人文渊薮,据占了百万人口。” 将河西士族、百万生民收为己用,此间的意义,较一统北境而言亦不在小。 这个道理,拓跋焘自然懂得。 “朕也在考虑这件事,”拓跋焘笑道,“先前,你老师说迁走百姓大可不必。这一次,朕可不同意。” 见她会心一笑,他又面露憾色,道:“只是……平城地方不大,本已吃紧。” “阿干,你可将姑臧的百工匠人,一并迁往平城。如此,扩都之事也不难办。如今,我的身体已无大碍,我想,明日去陆沉观走一走。” 拓跋焘深以为然,又问:“需要崔司徒和你一块儿去么?” “我与玄处先生算是故交,此事就不劳老师了。” “好。”拓跋焘笑道,“这事儿就交给朕的小诸葛了。” 随后,他在心中暗忖道:戈阳公元洁,宜镇酒泉,至于武威、张掖,再找两个妥帖人去。 4 李凉,沮渠凉。李暠、李歆、沮渠蒙逊、沮渠牧犍。 历仕两朝,连奉四君,加之年迈体弱,一番思亲念乡之意,已沉沉地坠在心头。 故此,刘昞虽知拓跋兄妹俩心意至诚,亦婉拒了她的请求。 强人所难,终会闹得两厢不悦。拓跋明月于此也不执着。 饮了陆沉观的好茶,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昔日,玄处先生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知老之将至,孔圣称焉’。明月一直记得这话。只可惜,日后想要闻听先生的‘道’,也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刘昞听她说得诚笃,心底亦觉温暖,遂捋着白须,笑应道:“公主过誉了。老夫实非得道之人,白享了这声名。不过,倘说老夫的学问道德,有何可称之处,也不会中断于斯。” “先生的意思是……” “公主,”刘昞缓然起身,眸光凝远,意味深长地说,“你要老夫去的那条路,实在太远了,我是走不动了;但我那些弟子们,还很年轻,想来,昆仑南海,才是他们的归处。呵,振翅之鲲鹏,焉能陪一残朽老儿,荒度余生!” 话语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拓跋明月拜辞之前,刘昞又将他往日珍藏的卷轴取出,嘱她呈送于魏主。 而后,他眷眷不舍地看它一眼,道:“公主请善自珍重。老夫的那些弟子,还有赖你照拂一二。” 一炷香后,拓跋明月回到中军帐中,将卷轴交给拓跋焘。 “……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荡秽;想孔明于草庐,运玄筹之罔滞。洪操盘而慷慨,起三军以激锐。咏群豪之高轨,嘉关张之飘杰,誓报曹而归刘,何义勇之超出!据断桥而横矛,亦雄姿之壮发。辉辉南珍,英英周鲁,挺奇荆吴,昭文烈武,建策乌林,龙骧江浦。摧堂堂之劲阵,郁风翔而云举,绍樊韩之远踪,侔徽猷于召武,非刘孙之鸿度,孰能臻兹大祜!信乾坤之相成,庶物希风而润雨……” 千余字的《述志赋》看得拓跋焘有些头大,他冷冷一笑,问:“这便是武昭王李暠所写的《述志赋》?刘昞意思是说,朕不如他的阿干、他的旧主李暠咯?” 第一零二章 将百工匠人迁往平城 刚收回思绪,宗爱已候在门外,唤道:“至尊,公主殿下过来了。” 透过屏风,也能见宗爱搀着拓拔月的身影。她身后还有一人,料来应该是霍晴岚。 拓跋焘温声道:“进来。” 说着,他盘起腿,目光炯炯地看着拓拔月近前。屏风外,霍晴岚止步不入,很有分寸。 “免礼,赐座。” 拓跋月见他精神矍铄,便问候他龙体。 拓跋焘笑道:“身子爽利,已大好了。” 他一向壮健,拓拔月是知道的。她便笑道:“那阿月便放心了。” 拓跋焘目光落在她腿上,道:“李云洲确为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这腿也让他看看。” “阿月的腿不碍事,只需要一些时日。”拓拔月微一欠身,坐在独榻上。 略叙了几句话,拓拔月忙回道:“至尊先前让阿月想个法子,我已有了计策。” 拓跋焘赞许地点点头:“说说看。” 先前,拓跋焘让李云从给拓拔月传的话,不只是“让他夫妻二人和好”的事,也包括收服刘昞之事。 河西士人,唯刘昞马首是瞻。 拓跋焘很清楚这一点。 本想着,这两日便要亲自登门,但眼下拓跋焘不可见风,便想让拓拔月亲自走一趟。 随后,拓拔月说了一通她的法子,又道:“至尊只消发一道谕旨,余下的事交给阿月便可。明日,我便去陆沉观走一走。” 拓跋焘深以为然,温言问:“需要崔司徒和你一块儿去么?” “我与玄处先生是故交,更容易说一些肺腑之言。” “好,”拓跋焘笑道,“这事儿就交给朕的小诸葛了。” 屈指敲着眠床,他又道:“还有二事,朕要向你讨个主意。” “愿为至尊分忧。” “不只是河西士人,朕也想迁走河西百姓,你以为如何?” 拓拔月忖了忖,道:“河西走廊控扼西东,很容易被人觊觎了去。至尊想把河西之民迁往平城,自有一番道理。只是……” 将河西士族、百万生民收为己用,此间的意义,较一统北境而言亦不在小。 拓拔月斟酌着言辞:“只是……百万人口之多,平城只怕是容不下。阿月以为,至尊可将姑臧的百工匠人,一并迁往平城。” “百工匠人?”拓跋焘眼眸一亮。 “我大魏建国至今,不过数十年光景。平城虽已有一番气象,但城郭宫城,尚需增修。” “这……”拓跋焘迟疑道,“不用急?” 登基以来,拓跋焘已增修宫城,现下城中已非开国那般简陋。 “前汉丞相萧何说得好,‘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无以重威’。至尊如今已统一北方,廓定四表、混一戎华亦指日可待!” 话音落下,拓跋焘倏然坐正,盯了拓拔月,旋后抚掌大笑:“说得好!朕听你的!” 他果然没看错她! 实则,将河西百姓迁往平城的想法,也只一闪念,但他不欲轻易道出真实想法,便故意这么跟崔浩、拓拔月言说。 崔浩固然智珠在握,而拓拔月竟然也作此想,真是不简单! 他闭了闭眼。 眼前不由浮出一幅画面: 平城内外,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砖石瓦块运于掌中,一座座宏伟宫室拔地而起。 里坊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色商铺琳琅满目,尽显繁荣之相。 远处,巍峨宫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近处里坊,极显大魏之辉煌强盛…… “还有一事,”拓跋焘睁开眼,“朕让人给河西文武百官造册,发现宋繇宋左丞并不在其中,这人似乎也凭空消失了。” 他皱起眉来:“你怎么看?” “竟有此事?”拓拔月沉思道,“宋左丞是河西大儒,博涉经史,长于纳谏。名声仅次于玄处先生……莫非,他不愿往平城为官?” 见拓跋焘脸色难看,拓拔月忙宽慰道:“不如这样,阿月先见见玄处先生,只要他一心归附,河西士人必会争先投效。” 第一零三章 廓定四表,混一戎华 翌日,拓跋月携公主家令霍晴岚,驱车赶往陆沉观。 侍卫长赵振贴身保护。 陆沉观中,古木参天,翠竹掩映,清雅不凡。 踏入观门,一道悠扬的钟声自深处传来,深沉而悠远,似能涤净人心中的尘埃。刘昞的弟子索敞、阴兴,二人褪去官袍,一袭布衣,面带歉意迎上前来。 “公主殿下,实在抱歉,先生这几日不幸感染风寒,高热不退,恐怕会传给殿下,实在不宜相见。” 闻言,拓跋月微微一蹙,旋又平静, “既然如此,本宫自是不便打扰。烦劳二位将此谕旨与书函转交先生,并代本宫问候先生。” 拓跋月又叙了几句闲话,探了探二人的态度。 说及太学里尚未刊刻完成的石经,拓跋月叹了口气:“永和石经还得继续校正,赓续文脉,乃是吾辈之责。” 阴兴没有作声,但索敞却应道:“现下,没有永和石经了,有也只是太延石经。” 永和,是河西国的年号;太延,则是大魏的年号。 索敞的态度,十分明朗。 虽未探明阴兴的态度,但这不重要,毕竟索敞已有归魏之意。 拓跋月遂道:“本宫记得,皇兄刚继位的时候,便发下了一个宏愿,日后要‘廓定四表,混一戎华’。数百年来,兵燹不断,河西虽是一片乐土,但仍不免受到滋扰。须知,百川归海,方可国泰民安。” 阴兴眉头跳了跳。 拓跋月不再往下说,点到即止。 深秋的日光,洒落观内,微风拂过沙沙作响的竹叶。 片刻后,拓跋月起身告辞。赵振紧随其后。 把三人送出陆沉观,索敞、阴兴对视一眼。 阴兴脸色难看,压低声音道:“你今日也太殷勤了些。” 索敞直言不讳:“我想去平城。” “我知道这是大势所趋,但我放不下。” “什么放不下?” “你没看明白么?”阴兴皱眉道,“魏主要的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要的是把整个河西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 索敞沉吟道:“我们抵挡不了。你也应该记得起,所谓河西的世家大族,本也来自中原。” 百余年前,中原之地烽火连天,为避战祸,中原世家大族和寻常百姓,有的南下,有的西迁。远离了中原烽火的河西走廊,好似一方遗世独立的净土,宁静平和许多。 此地山川秀美,土地肥沃,足以滋养一方百姓,接纳众多移民,亦是绰绰有余。何况,张轨使用“侨置郡县”之法,为移民提供了安身立命之所。 魏晋以降,儒学之精华,为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所据有。因此,随世家大族西迁,中原腹地的学术也传到了河西走廊。 或口传心授,或着书立说,在这方净土中,世家大族的文脉,亦如老树盘根,扎进河西的土壤之中。现下,要他们迁往平城?(1) “平城,又不是洛阳,不是长安。”阴兴撇撇嘴。“连建康也不是。” 言下之意自然是,你大魏再强,也不是正朔之所在。 闻言,索敞顿觉阴兴迂腐。 “方才,公主有一句话说得好,‘廓定四表,混一戎华’。我相信她,也相信魏主。” “随你便,”阴兴意兴阑珊,“我只听先生的。” 说罢,阴兴拂袖走开。 二人不欢而散。 另一头,拓跋月、霍晴岚出门之后,并未登车离去,却在陆沉观外伫立一时。 霍晴岚抬头望向陆沉观,眉头深深蹙起。 “刘昞先生这样,分明是不想见客。” 拓跋月淡然一笑:“无妨,就当是三顾茅庐,古有刘备求贤若渴,今我亦愿以此诚心,换得先生一顾。” 霍晴岚目光转向拓跋月,眼中满是疑惑:“公主先前写了什么?” 拓跋月轻抚了抚衣袖:“我向他致歉。” “致歉?”霍晴岚讶然。 拓跋月的目光霎时变得幽深:“玄处先生并非不识时务之人,他之所以闭门不见,是因为心中有怨,有怒。” “哦,”霍晴岚突然想起来,“你是说胡叟那件事。” “正是,我私下里让胡叟秘密前往平城送信,对玄处先生有所隐瞒,他应该还在生我的气。” 霍晴岚闻言,哭笑不得:“依我看,他这做法好没道理。公主你也有你的立场。作此决断,必是经过一番权衡利弊,深思熟虑。他一个老于世故的人,竟会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这只是一方面,”拓跋月轻轻摇头,目光深邃,“他闭门不见,更是想以此为饵,试探我与至尊的诚意,看我们是否会善待河西的世家大族。这几日,姑臧城里流传着各种谣言,世家大族们人心惶惶。玄处先生的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倒也是,”霍晴岚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毕竟他一旦点头,便意味着整个河西的世家大族都必须响应,一旦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又岂会不清楚?” 对于世家大族而言,眼前这局势,便如迷雾中的战场,每一步都需谨慎小心。 这是在赌,一场豪赌。 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们日后的命运如何,但他们必须做出抉择。 “安抚人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拓跋月笑笑。 “公主要一次一次跑么,”霍晴岚看着她的腿,不免忧心忡忡,“我本以为,河西国归附之后,您便可歇下了。” 拓跋月苦笑道:“我一歇下,便再无一丝价值。” 个中道理,霍晴岚当然明白。只是,想起拓跋月一再牺牲,却并未得到实质的好处,连婚姻都不可再次抉择,未免让人难受。 霍晴岚还记得,李云从过来传话之时,一脸沮丧,像是被抽走了魂似的。 (1)观点参考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西晋永嘉之乱,中原魏晋以降之文化转移保存与凉州一隅”,“秦凉诸州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魏齐隋唐之制,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五百年间绵延一脉”。 第一零四章 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 想起李云从,霍晴岚便不由瞟了赵振一眼。 “今日似乎没见到李尚书?”她忍不住问。 这自然也是拓跋月想问的。 “禀公主,他在忙。” 拓跋月点点头,不打算再问,但赵振似乎欲言又止。 霍晴岚便笑:“赵侍卫长,现下就我们三人,不用如此拘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他昨日跟卑职说,要去拜访姑臧城中一位姓匡的大夫,给您求药。” 昨日,李云从说过,要治疗拓跋月的腿上残留的痹症,还需要一味药,叫南方荚蒾。这药,属忍冬科荚蒾属植物,根、茎、叶皆可入药,有活血散瘀、清热解毒之效,可治风湿痹痛。 可是,这药只有宋国才有。 “姓匡?”拓跋月想了想,“是住在司南坊的那位么?” 赵振点头。 或许,这位匡大夫有什么法子,从宋国进了药。 “那我们去司南坊。”拓跋月把手搭在霍晴岚胳膊上,准备登车,“左右今日也无事。” 司南坊,匡氏医馆。 赵振走了进去,道明来意:“您是匡大夫,您可曾见过一个来求药材的人?” “南方荚蒾?” “正是!” “哎,刚才是有个人来求药,可这药材很是难得,我早就卖完了。” 赵振略微失望,又问:“他人呢?” “他往左首去了。” 赵振道谢后转身,脚步匆匆地回到马车旁。 赵振一跃上马,把匡大夫所言转告拓跋月。 车厢内,拓跋月叹了口气:“这味药确实难得。毕竟,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南北通商,才……” 霍晴岚温和地打断她:“那便回平城,南北通商,什么草药都有。” 这倒也是。 赵振垂目,问:“公主,现下去哪儿?” “就随便走走,看看姑臧城里的风光。” 马车悠悠行进间,拓跋月轻轻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温柔地拂过街道两旁。 街市之上,百姓熙来攘往,人数不减往昔,商贩们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从容地招揽着生意。 拓跋月心中明了,魏军并未滋扰姑臧百姓,百姓生活依旧井然有序。 此等平和,实乃大幸。她暗自思量。 唯有如此,待姑臧顺利纳入大魏版图,成为又一座城郡之时,方能减少阻力,水到渠成。而河西之地其他郡县,见状亦能心安,更易归心大魏,共筑一统之局。 突然,赵振的眸光停在前方一座小酒馆门口。 门前,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进了酒馆。 他勒马停车,对拓跋月禀道:“公主,卑职好像看到李云从了。” 拓跋月撩开另一边的帘幕,顺着赵振的视线望去。 “是他。”拓跋月道。 视线所及之处,李云从长身玉立,正与掌柜说话。大抵是在要酒。 一个人喝酒?喝闷酒? 不知为何,不期而遇,比在任何场合都要来得惊心动魄。 不觉间,拓跋月眼底泛出泪意。 霍晴岚见她这副模样,心也被揪得生疼,道:“公主,不如你也去喝点小酒暖暖身子?” 暖身,亦是暖心。 拓跋月感她体贴入微,又知赵振与李云从关系甚密,不会往外说,便定下心来:“好,我去坐坐。” 她不与赵振解释,他也无一句疑问,仿佛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下车后,霍晴岚把幂罗给拓跋月罩上,搀着她进了酒馆,对掌柜言说,要一个雅室。说着,又往坐在角落里正在喝闷酒的李云从那里瞟了一眼。 李云从困惑地看过去,确认是霍晴岚,一时间惊喜难掩。 逾时,见她二人已往雅间去了,李云从便提着酒瓶,缓步跟过去。 掌柜瞥了瞥,见霍晴岚回头冲李云从微笑,便知他们是相熟的,便没有过问。 雅室内,清酒小菜已备好。 日光斜斜打来,映着两人静默的脸庞。 霍晴岚轻轻合上木门,守在门外。 一时间,外界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只留一室静谧。 拓拔月垂着眼帘,睫毛如扇,在眼睑下投下一弧淡影,她手指轻轻摩挲着耳杯,却未曾沾唇。 李云从坐在对面,目光深沉,手中紧握着酒瓶,自顾自往杯里添酒。 两人相对而坐,但他还是在喝闷酒。 她顿了顿,也学他那样,一杯一杯地斟,一口一口地喝。 恍惚间,忽觉几分畅意。 终于,李云从打破了沉默,声音略带沙哑:“你跟我跟到这里,不想说点什么吗?” 眼神复杂难言,似是疑惑,又似期待,还有一丝隐忍的痛楚。 拓跋月终于抬起眼帘,眸色痴然:“我只是想……能私下里看看你,看看就好。” 语声轻柔,如春风拂过湖面,却带着些縠纹。 李云从捕捉到这一丝颤动,唇角苦笑更甚。 手中酒瓶微微晃动,酒液洒落,滴在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 想起昨日的密谈,霎时间,只觉皇帝那话,似巨石一般压在心头:“朕知道你心里苦,但你要以大局为重,再忍耐一时,必会如你所愿迎娶公主。” 念及此,李云从望向拓拔月,但见她眼中湿漉漉的,便扭过头去不看。 可愈是如此,心却似被什么蛰了,淌出一摊血水。 “你知道么?对我来说,你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半晌,李云从鼓起勇气看她。 四下再无旁人,她只是她,他也只是他。 触到他炽热的目光,拓拔月眼底一热,微微闪避。他却再难遏制,猛然起身。 思念如潮水汹涌,把他冲到她跟前。 蓦地,他低下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模样镌刻在心底。 旋后,他轻轻捧起她脸颊,温热的指腹一径摩挲到她唇边,惊起她一霎时的战栗。 他缓缓靠近,鼻息间满是她糅合了酒气的脂香,不由心醉神驰。 拓拔月身子都似软了半边,心下狂跳不已,轻轻阖上眼,但又微微转开头,似在期待什么,又在抗拒什么。 便在此刻,李云从骤然清醒过来,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把额头贴在她额上轻轻抵了抵。 而后,他双臂紧紧环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 第一零五章 同路人,枕边人 倏尔,有什么湿滑的液体,凉凉地浸入他脖颈。 他微微转目,见她脸上竟淌下两行泪来。 下意识的,他想去擦拭。但却在探手之时又缩了回去。 “阿月,”李云从在她耳畔低语,“想哭就哭,只准哭这一次。” “以后呢?”她闭上眼,只觉满腔凄楚,都化作了泪。 “以后?” “我,其实我,我梦到过你。” “我知道。”他揉了揉她的额发,“我听到了。” “听到了?” “那个人,不是说他听到你在梦中唤我么?” “不是那次。” “那是哪次?是我夜宿德音殿那日?” “不是……是……” 拓跋月咬住唇,心里猛地一跳。 她想说的是,他骑马杀到德音殿外,扶她上马的那个梦。在梦里,她哭着,也笑着,说她好想他。可那又如何? 马儿才驰出一里地,她有哭闹着要回去,她放不下女儿上元。 现下,梦境似乎成真了,他护着她在德音殿的最后一程,亲自送她上马车。可是,她与他依然不是同路人…… 她不敢再说下去。 “这还不简单,一刀下去的事儿,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一点都不冤。” “我说,他必须死。” 她还记得,李云从说这番话时,眼里闪过难以言喻的癫狂。 不能说。他一直想要她,若他知道,她也执着于此,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 她久久不语,他的心更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每一次跳动都伴着剧烈的疼痛,让他艰于呼吸。不是说,君无戏言么? 到头来,她却依然是棋子,她的幸福与自由,在权力的游戏中渺小如斯。甚至于,为了救他,连他也不得不深陷其中。 念及此,李云从怆然一笑:“我本不想与你说,只是,我怕日后不好相见。” 听得她低低应声,他便幽幽然说起来。 “我跟你说过,我是影卫的副统领。可还记得?” “嗯。” 当然记得,他夜宿德音殿的头一夜,他附在她耳边说,为了迎她归来,他暗地里做了皇帝的影卫副统领。 万万想不到,为了护她这颗棋子,他竟也以身入局! “至尊现下也不知道,我私自离开统万被抓到他跟前,都在我的计划里。我是故意让赵振来抓我的。” “因为,至尊的影卫无所不能,你迟早也会被发现的,是么?” “是啊,与其被发现,被惩治,不如主动暴露行藏。至尊平生只忌讳臣子对他不忠,而我从无不忠之心。” “你……你这是何必?太冒险了,万一他……” “你做的事不冒险么?”李云从轻笑起来,忽而现出一丝得色,“我若不以身犯险,如何能把我阿奴和我赵兄弟塞进去!” 也许,在他看来,这是整个平城,最能替他护住她的人! 事实却也是如此。拓跋月哪能不领情!只是…… “你不后悔么?一日入影卫,只恐怕终生无从摆脱!”拓跋月从他怀中挣开,定定地望住他,“况说,影卫的名声也不好,有些人为为了邀功构陷良臣。” 摇晃间,一只酒杯跌落在地,残屑乱飞。 “我知道,那又何妨?监察平城内外,稽查宗王私隐,何尝不可?” 拓跋月不解其意,一瞬不瞬地凝视他。 “我且问你,为何不愿两国交战?” “自然是不想百姓兵士有所伤亡,”拓跋月倏然明白过来,“你是说……你可及时制止宗王之乱,护佑平城宁安?” 李云从不答,只深深地看她一眼,唇边噙了笑意。 她知道,她说对了。 她轻轻拭了泪,顿然只觉心旌开阔。 犹记得,出嫁之前,他潜进武威公主府,说她不是寻常女子,他小看她了。 但其实,她又何曾真的懂他! 这段时日,他似乎比以往都要冲动莽撞,都要桀骜不驯,实则,他从来都很清楚,他一心往上爬,为的不只是得到一个女人,和一分权势。 殊途同归,说的不正是他俩?人之一世,总要做点有用的事。 情爱二字,容易蒙蔽人的双眼,模糊未来的影迹。 想到此处,拓跋月只觉心结悄然解开,整个儿轻松下来。 忽而,她冲着李云从冁然一笑。 “云从,你记不记得,你说过,你要与我互相成就?” 李云从一怔,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记得,我说,我要攀你这高枝,你也靠我这肩膀。” “你说的话,还作数么?” “当然作数,”李云从未解其意,唇边泛起一丝涩然笑意,“但我们会是同路人么?” “自然,谁说同路人,便必须是枕边人?” “你……” “你有鲲鹏志,我亦有凌云志。你我自然是同路人。” 言讫,她轻轻扬起下巴,颈项间如雪肌肤绷成一道优雅弧线,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孤傲之气,仿佛独立于世,自成一派风景。 李云从霎时明白过来,回国后,她也不愿做闺中贵妇,做那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饱读诗书,有经国之才,如何不能大展经纶,与男子同列? 念及此,李云从唇边含了笑:“既要做同路人,你我日后便须并肩同行,风雨共担。你可愿意?” 说罢,他目光深邃,凝注于她,似要望穿她的心迹。 “我愿意!” “你我之间,不争今日,”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且先做个同路人。” 她明白他话中深意,忖了忖,应道:“来日方长!” 他笑了笑,余光瞟见案几上的小葫芦。 李云从心下一动,拎起葫芦,手上使出力道,葫芦顷刻间裂成两半。 他往两半葫芦里斟酒,柔声道:“但我今日,很想放肆一回,好不好?” 拓跋月咬住唇,半晌没有作声。 这是要喝合卺酒? 她确信,她爱他,但她不能做出任何逾矩之事。否则,她和沮渠牧犍有何区别? “别误会,我只想与你共饮。酒杯不是碎了么?” 见她犹豫,他便拿起半只葫芦,示意她拿起另外半只。 原来,她想多了。 两半葫芦在空中相碰,二人各自饮下,相视一笑。 第一零六章 公主先看好戏吧! 午后阳光斑驳,洒在酒馆门前。 片刻前,李云从轻轻抱了抱她,温声道:“我先走了,同路人。” 待他走后,霍晴岚才从外间闪进来,隔了一时,才给拓拔月罩上幂罗。 此刻,拓拔月上了马车,忽而想起一事,遂对赵振道:“去一下花门楼。” 马车辘辘,不多时便驰到花门楼前。 轻轻掀起车帘,拓拔月望向这座由花颜一手经营起来的情报据点,面上浮出一丝得色。 但见花门楼,足有三层楼高,巍峨矗立,雕梁画栋,门前人来人往,自有一番花天锦地的气象。 姑臧归于魏土,人们并没受到影响,诗酒欢愉不减往日,这不正是她想看到的么? 少时,拓拔月缓缓走下马车,赵振紧随其后。 花门楼内,各色花卉争奇斗艳,香气袭人。楼阁间,各色衣裳的酒客,或低声交谈,或开怀畅饮,一派繁忙景象。 酒倌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一见赵振便迎上前去,殷勤道:“客官可是来看说书的?还有半个时辰。您先请上二楼坐。” 听至此,拓拔月方才明白,皇帝所说的好戏,是一场说书。 进了二楼雅间,落座后,花颜赶紧跟来伺候,身后还跟着一个许久未见之人,棠儿。 当日,棠儿被送出宫城,安置在花门楼里,平日里鲜少露面。因为拓拔月救她性命,其兄辛慎便存了投桃报李之心,替拓拔月办事。 拓拔月也许了锦绣前程于她,谁知辛慎后来暴露了踪迹,被沮渠牧犍处死,头颅都悬在城门前。 拓拔月于心不忍,嘱托赵振务必派人趁夜取下辛慎、吴峻的头颅,好生安葬。 乍见棠儿,拓拔月总觉赧然,一心以为自己亏负了她。 说及过往,棠儿却并不介怀,过了一时,才行了个大礼:“公主,棠儿有一事相求。” “你有何事只管说来。”拓跋月虚扶她一把。毕竟,自己腿脚也不便。 “我想跟您一起去平城,可以么?”棠儿央求道,“我在姑臧已无亲人,只想远离此地。” 她都这般求告,拓拔月哪有不应之理? 旋后,她蔼然一笑,道:“这不是巧了吗?我也有这想法,只不知如何开口。怕你不愿去。” “奴愿意的!奴求之不得!”棠儿磕了个响头,才缓缓起身,脸上也有了喜色。 拓拔月又看向花颜。曾经叫阿青的花颜。 但见,花颜抿了抿唇,踌躇道:“公主,奴想留在姑臧。” 花颜出宫前,曾说她有一个心上人。但正如花颜所料,此人早已娶妻生子,尽享天伦之乐。 见此情状,花颜的想法也变了,再不想做那人的妾。偌大的酒楼,还等着她施展才华。 这一年来,花颜不仅把花门楼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在赵振的教导下,指挥手下联络情报,为拓拔月侦查姑臧城内动向。 眼下,姑臧已归魏所有,花门楼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不过,花颜眉目中满是眷恋之色,想必难以割舍故土。 拓拔月遂收回准备好的话,道:“好,依你。如无必要,日后,花门楼也只是花门楼,你可以专心研究菜式,施展你的才华!” 能把她从桎梏中释放出来,善莫大焉。 果然,花颜听后先是一怔,跟着眼底便浮出一层水汽。 “多谢公主体恤。奴最近已经研究了一个新菜式,奴这就去准备……” 一语未毕,楼下已然喧声四起来。 花颜笑了笑,道:“公主先看好戏!” 霍晴岚推开半扇窗,又帮拓拔月挪到窗口,方便她往下看。 “传说,在永和三年,有一位生得仙风道骨的耆老,在敦煌城东门投下一纸书信,旋即无影无踪,遍寻不着。要说这书信上,闲话无多,唯有八字而已。那上面说:‘凉王三十年,若七年’。”说书人刻意歇下,饮了一口酃酒。 早在三国之时,酃酒已名声大噪,左思在《吴都赋》中便写道:“飞轻轩而酌绿酃,方双辔而赋珍羞”。酒客们或饮或抿,也尝了一口鲜醇。 说书人问道:“别顾着喝酒啊,在座诸位,倒是猜猜这话中深意,可好?” 已有脑子转得快的人,数算了下时间,嘻然应道:“是说,凉王会在继位七年后,丢掉自己的江山?” 说书人向他瞥过去,颔首一笑,道:“正是!要说这信啊,它也神了。刚有人看了,便倏然消匿不见,与那耆老一般无二。故而,有人便说,这位耆老怕不是仙人变的,特意来提醒凉王……” “嗐,哪来的什么凉王?凉国早就降为河西国了。”座下有人打断他的话。 “你说得对,咱们把这说法正过来,”说书人又道,“实则,河西国亡于永和七年,亦有旁的征兆。就在那仙人信出现后的某个冬夜里,忽然间疾雷迅电,炸裂开来,骇得河西百姓惶然失措,没了人色。第二日,人们便在雷闪劈过之处,寻得一块岩石。石上赫然写着‘河西三十年,破带石,乐七年’这几个赤字。” “带石是说的‘带石山’么?”听者听得入神,遂有人疾声发问。 “没错!就是姑臧南山祀庙旁侧的那座小山。这带石山啊,风景很是不坏,但那道路却泥泞不堪,陷塌难行。当时,征南大将军沮渠董来,想要取道带石山,一听士兵说带石山道路不通,便冷笑道:‘不过前朝的小小祀庙,拆了它又何妨?’”说书人痛心疾首般,拊掌长叹,道,“唉,这群无知的人啊,竟然就此拆毁祀庙、伐砍林木,生生辟开一条道来。 “也就是说,沮渠氏这是自招福祸,自取灭亡?”离说书人最近的一个男子,朗声应道。 这男子,生得仪表魁伟,气度不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 拓拔月望了他一眼,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这位郎君所言极是,但这预言之事,说的不过是一个果。有果,则必有因。夫子曾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可想,上天降示预言,无不是因为,此国君王为政无德,不曾正己修身呐!” 座中人听得这警语,皆忍不住论议起来。一时之间,遍是诧然唏嘘之声。 第一零七章 你有经商的头脑 闻言,那男子拊掌一笑,又朗声道:“说到上天降示预言”,诸位可知,几个月前,敦煌郡下了一场石头雨?” 此言一出,众人都纷纷看过去。 有人附和道:“当然知道!有一块石头,上面有篆字,写的是‘代汉者,当涂高’”。 “对!我先前也想起此事了!” “看来真是上天降示预言!” “不可不尊,不可不尊呐!” 更多的人论议开来,一脸惊惧之色,但又夹杂着几许兴奋。 拓跋月居高临下,见到此番场景,心下了然。 说书人所说的传闻异象,是早前就有的,但敦煌郡下石头雨,其上显出“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言,却是她的手笔。 算是她受传闻异象启发,想到的一个招数。 楼下,说书人和潜藏在酒客中的人,无非也是要更多的人把“魏代河西”的预示传出去。人心思魏,姑臧才能真正和平交接。 良久,酒客们才渐次散开,呼朋唤友地去了;但那仪表魁伟的男子却没走,他往二楼看了一眼,瞥见窗边闪过的一张俏脸,便知方才的好戏,都被楼上的武威公主看在眼里,他便振衣而起,大步流星走上楼去。 正要步入雅间,便见棠儿似要拦阻,男子遂笑道:“自己人。” 拓跋月朝他望过去,喜笑盈盈:“原来是永昌王。棠儿,快迎大王过来。” 棠儿顿觉唐突,忙躬身迎他进内。 今日,永昌王拓跋健卸去盔甲,只着一袭锦袍,行走间平添一股风流意态。 霍晴岚看了一眼,便匆忙低首去接应,请他落座。 神思一恍,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拓跋健的情形。 那是拓跋月住进武威公主府的第二日。 拓跋健代表宗室,前来拜候武威公主拓跋月。 那日,他身着武将服色,但那眉宇间却并无凌厉之色,反倒透着一股与皇室威严截然不同的温文尔雅。很难让人把他这幅形容,与在战场上的凶悍传说联系起来。 早前,拓跋健从皇帝口中得知,三公主拓跋芸往昔对书卷并不热衷,然而,在伴读达奚月的影响之下,竟渐有勤勉之态。 拓跋健笑说,他早就对达奚月充满好奇,不知她究竟是何等样人,能令公主心性大变,故此主动请旨前来拜候。 这么一来,拓跋健、拓跋月便算是有了交情。拓跋月也乐得与拓跋健亲近,毕竟他在宗室中,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后说不得还要仰仗于他。 “又见到你了,怎么清减了?”拓跋健睇向霍晴岚,冲她一笑。 霍晴岚面上微微一红,回道:“大王安好。” “好!”拓跋健点点头,转头正视拓跋月,“阿妹也清减了。” 他有意流落出亲近,拓跋月也及时改换了称谓:“回平城便好了,阿干今日这是……” “奉旨唱戏啰!”他笑道,“与那说书人唱和,甚是有趣!” 说话间,他神色愈发放松:“打仗好些日子,也有些闷。正好解闷。我们演得如何?” “自然是好,连我都以为是真的了。” “嘿,”拓跋健扫着她和霍晴岚,“那便好,顺便给你们解解闷。姑臧可不好玩,还是回家的好。” 这话听得拓跋月心中一热。 “是啊,我……不怕阿干笑话,我一早便想回去了。”拓跋月见他含笑偷看霍晴岚,心下了然,“晴岚也很想家。” 拓跋健收回眸光,定定地看着拓跋月,道:“快了,就在这几日。你们可以先回平城。” “阿干可是有任务在身?” “镇守姑臧咯,”拓跋健笑道,“谁让沮渠氏不识时务呢?”(1) 沮渠牧犍献城投降之后,拓跋焘已封府库,籍吏民,并遣安远将军源贺等人,分别向河西各郡传布降令。 一时间,各族胡人纷纷响应,前来投效,计有数十万之众。但与此同时,沮渠宗室却不审时度势。如沮渠安周,向南逃奔了吐谷浑;沮渠无讳也召集残部投奔晋昌。 现下,酒泉、张掖皆遣将驻守。姑臧作为河西曾经的国都,更须派遣悍将镇守。 为示尊敬之意,拓跋焘置姑臧宫城不用,仍留沮渠牧犍的家眷在其中,只把沮渠牧犍叫到四合馆中居住。名为陪侍,实为监视。 “阿月也想有所作为,可恨非男儿之身。”拓跋月微叹了口气。 拓跋健摆摆手:“阿妹过谦了!若非你在姑臧筹谋数百日,我军哪能势如破竹!” 目光落在她腿上,他低叹了口气:“只是你这身子,要格外注意才是。少一些奔劳!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阿干但说无妨。” “你知道金玉肆?” “略知一二。” 平城之中,有一官办的“金玉肆”,专门从事金银珠宝玉器的交易,由专人掌管。 “若你愿意,我可向至尊建言,由你接管金玉肆。” 拓跋月讶然,见拓跋健不似开玩笑,遂问:“阿月乐意为之,但不知为何是我?” 这是实话,拓跋月心里乐意之至。她本就不愿被锁于深闺,正思量着要从何入手,哪知机会就送上门了。 “因为,这花门楼啊!”拓跋健往楼下指了指,“我查了下账册,刨除先前投进去的钱,已经赚了不少了。” 楼下,说书人散去,但酒楼里仍有不少酒客,可说是客似云来。本来,花门楼是拓跋月的情报据点,一开始也没指望她能赚钱, “这倒不是我的功劳,”拓跋月看向花颜,微微颔首,“是花颜擅长经营。” 闻言,花颜忙一躬身,谦虚道:“这都是公主教奴的,奴不敢居功。” “对!”拓跋健笑道,“我就知道,你有经商的头脑!这金银珠宝玉器,都是赚钱的生意,可不得捏在自己人手里?” (1)属虚构。史料中,姑臧确有人镇守,并未说是拓跋健。 (2)根据《魏书·刑罚志》“不设科禁,买卖任性,贩贵易贱,错居杂混”,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尽相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等记载,可见北魏商业政策宽松,官营商贸活动活跃。 又,《魏书·食货志》中提到,“恒州又上言,白登山有银矿,八石得银七两,锡三百余斤,其色洁白,有踰上品,诏并置银官,常令采铸”。 第一零八章 你们倒都挺看重公主的 翌日一早,天边初露曙光,将苍穹染上一层淡淡金辉。 拓跋焘与崔浩正坐于议事厅中论事,忽闻宗爱报奏,李云从求见。 随后,李云从步入,报来一密奏。 沮渠无讳,身怀沮渠牧犍的密诏。密诏的内容虽不可知,但仅凭沮渠无讳提前逃离姑臧宫城的举动,便足以让人猜出其目的。 “我们的人察知,沮渠无讳在逃离时,还携带着大量财帛珍宝,”李云从觑着皇帝的神色,“不知从何而来。” 心里有个猜想,但他不可直接道出。 闻言,拓跋焘浓眉紧蹙,深邃眼眸中迸出一道怒火:“这厮倒也狡猾,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这等把戏!” 他起身踱了两步,忽然顿住:“那些财帛从何而来?难道是……” 方才,李云从奏报之时,崔浩便有此猜测,忙接话道:“至尊,姑臧仓库中珍奇异宝的数量,与账册倒是对得上。莫非……” 话音刚落,李云从心下暗喜,顺着往下说:“臣已查过,那账册是新造的,用栀子做旧。” “哦?” “栀子水焦黄,若浸润账册纸张,便能使之老旧。” “哦,朕倒忘了,你是学医出身的。”拓跋焘目露赞许之色,“朕信你。” 李云从微一躬身。 少时,拓跋焘猛地一拍案,转向崔浩,沉声道:“对了,说起府库。朕记得,查姑臧城的兵器库,并无大夏龙雀!” 崔浩手握的竹简轻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似在应和他的思索。 而后,他缓缓开口:“公主已将制造大夏龙雀的秘方交给了河西王,但他却并未动手铸造。以臣之见,这并非是因他财力不足,而是他对那秘方深表怀疑,不愿冒险一试。” 拓跋焘闻言,脸色瞬间阴沉如暗流,拳头不自觉攥紧,咯咯作响。 他站起身来,在厅内来回踱步,稍后又猛地顿住,自嘲一笑:“可惜了,朕本以为沮渠牧犍会如获至宝,把大夏龙雀铸造出来,便可坐收渔翁之利,捡个现成的宝!” 崔浩忙应道:“倒也无妨。吐谷浑长于铸造,我们可从吐谷浑入手。公主殿下与拾寅有所往来,或许可与之商谈一二。” “你们倒都挺看重公主的,昨夜,永昌王还跟朕说,让阿月去执掌金玉肆。” 此事崔浩并不知情,不禁微微一讶。 拓跋焘深深凝望崔浩一眼,见对方目光坦荡,方才收了警心。 “朕以为,可。朕这个阿妹,不是寻常女子。若是男儿,朕必让她辅佐朝政。” 一番话,听得李云从心中暗喜,但他不敢表露分毫,只继续往下禀奏:“至尊,沮渠无讳逃到晋昌后,又转到敦煌去投奔堂弟。” “哦?你怎么看?” “臣记得,至尊说过,敦煌有一座汉代的胡人古墓,里面珍宝无数。” “嗯,这是公主跟朕说的,难道说……”拓跋焘沉吟道,“沮渠无讳一开始便想去敦煌,中途去晋昌只是障眼法?” 崔浩忖了忖,道:“至尊,臣大概能猜到密诏中所言之事了。” 其实,三人都猜到了。 拓跋焘目色一厉:“那厮带着密诏携宝而出,又去敦煌寻宝,自然是想凭此东山再起,再造一个凉国。呵!好大的胆子!” “至尊勿忧。现下,酒泉、武威、张掖等地都已为我军所据,攻下敦煌指日可待!”李云从道。 拓跋焘颔首,道:“说到酒泉,李敬芳是不是押过来了?” “这两日便到了。” “届时,先问问公主,当如何处置。” 向公主投毒之人,一是李敬芳,二是沮渠那敏。 沮渠那敏已死,这李敬芳么,就由拓跋月处置,顺便也可窥她为人。 说起拓跋月,拓跋焘想起一事:“公主昨日并未见到玄处先生,她跟朕说,今日还要再去。这会儿,她应该已动身了。” 转目看李云从:“朕不放心,你跟去看看。” 陆沉观中,刘昞与拓拔月对坐于静室。阴兴、索敞则恭候在旁。 拓拔月道:“晚辈唯恐开罪了先生,看来阿月还是小人之心了。” 原来,刘昞确实感染风寒,今日身子才好了些。 当然,拓拔月也清楚,纵无此事,刘昞只怕也要寻别的法子来躲避征召。 二人叙了一时话,拓拔月渐渐明白刘昞的心思。 李凉,沮渠凉。李暠、李歆、沮渠蒙逊、沮渠牧犍。历仕两朝,连奉四君,加之年迈体弱,一番思亲念乡之意,已沉沉地坠在心头。 故此,刘昞虽知拓跋兄妹俩心意至诚,亦婉拒了她的请求。 强人所难,终会闹得两厢不悦。拓跋明月于此也不执着。 饮了陆沉观的好茶,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昔日,玄处先生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知老之将至,孔圣称焉’。明月一直记得这话。只可惜,日后想要闻听先生的‘道’,也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刘昞听她说得诚笃,心底亦觉温暖,遂捋着白须,笑应道:“公主过誉了。老夫实非得道之人,白享了这声名。不过,倘说老夫的学问道德,有何可称之处,也不会中断于斯。” “先生的意思是……” “公主,”刘昞缓然起身,眸光凝远,意味深长道,“你要老朽去的那条路,实在太远了,我是走不动了;但我那些弟子们,还很年轻,想来,昆仑南海,才是他们的归处。呵,振翅之鲲鹏,焉能陪一残朽老儿,荒度余生!” 话语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拓跋明月拜辞之前,刘昞又将他往日珍藏的卷轴取出,嘱她呈送于魏主。 而后,他眷眷不舍地看它一眼,道:“公主请善自珍重。老朽的那些弟子,还有赖你照拂一二。” 第一零九章 希望您能善待河西士族 半个时辰后,拓跋月回到四合馆,把玄处先生刘昞所书的卷轴交给拓跋焘。 “……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荡秽;想孔明于草庐,运玄筹之罔滞。洪操盘而慷慨,起三军以激锐。咏群豪之高轨,嘉关张之飘杰,誓报曹而归刘,何义勇之超出!据断桥而横矛,亦雄姿之壮发。辉辉南珍,英英周鲁,挺奇荆吴,昭文烈武,建策乌林,龙骧江浦。摧堂堂之劲阵,郁风翔而云举,绍樊韩之远踪,侔徽猷于召武,非刘孙之鸿度,孰能臻兹大祜!信乾坤之相成,庶物希风而润雨……” 千余字的《述志赋》看得拓跋焘有些头大,他冷冷一笑,问:“这便是武昭王李暠所写的《述志赋》?刘昞意思是说,朕不如他的阿干、他的旧主李暠咯?” “至尊,玄处先生断无此意,”拓跋月忙解释道,“他毕竟年岁大了,不想背井离乡。” “依朕说,那些文人皇帝,就没人能把国家治好的!哪有既当皇帝又当文人的道理!” 拓跋焘所言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但拓跋月不便与他争辩。 念起刘昞的嘱托,她只解释道:“至尊,你且看第五节,说的是什么意思?” “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荡秽;想孔明于草庐,运玄筹之罔滞……”拓跋焘依言念了一遍,疑道,“这是说,思贤若渴?” “正是。阿月猜想,玄处先生是想说,他希望您能善待河西士族。” 想明白此节,拓跋焘心底顿生感佩之意,便释然一笑,道:“这个不消他说,朕自然省得。只是,刘昞拒朕于外,朕这面子可有点下不来啊。” 眉间一凝,霎时间计上心来,拓跋月笑道:“阿月有一个法子!” “说来听听。” “至尊可下一道征贤令。这措辞,应以当年征召河东士子的诏书为参照,不过,对于已界古稀之龄的老人,则听其去留,以免其征尘辛苦,背井离乡。” 神麚四年(1),借由击败刘宋之势,拓跋焘下诏,征聘关东名士入朝为官,范阳卢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等世家大族皆在征召之列。名士高允也在此列,其后写了一篇《征士颂》来追颂此盛事。 拓跋焘眸光轻轻掠过拓跋月,微微颔首,赞许之情溢于言表:“此计甚妙。如此安排,朕之威严未有丝毫减损,反倒显得大度豁达。确是两全其美之策。” “此外,既然玄处先生抬出了《述志赋》,至尊也可拿来文章。” 说至此,拓跋月忽然想起,自己前几日练字时,正巧抄录了《述志赋》。这些日子,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最能为皇帝效力的,莫过于说服刘昞。 现下看来,果真派上了用场。刘昞手书《述志赋》时,拓跋月几乎能背出来,其话中深意,自然也是一望便知。 “怎么做文章?” “手书第五节,而后张贴于城墙之上。” 无非是想借此表达皇帝“思贤若渴”之心。拓跋焘立马想到她的用意。 对此,拓跋焘本应称许,但一听说要手书,便皱眉道:“朕的字,算不得顶好。贴出去,那不是让河西士族看朕的笑话?” “以前,阿月伴随安乐公主读书时,曾听至尊说,刘穆之曾劝刘宋皇帝写大字。” 南北之世,北方为拓跋氏所据说,南方则归刘氏所有,国号为“宋”。刘裕,是刘宋的开国之君。 “哎,对,对……朕明白了。”拓跋焘恍然大悟,抚掌大笑,“这法子绝妙!” 因着寒门出身,而后又忙于征战运筹,刘裕的学识书写都难以入流,时常遭致士大夫的讥弄耻笑。 刘穆之曾进言:“此虽小事,然宣布四远,愿公小复留意。” 眼见刘裕不听,刘穆之又给他想了个简单的“遮丑”之法:片纸上只写七八大字,如此既可藏拙于外,又可以势压人。 拓跋焘依言而行,百来字写下来,满意地笑道:“写这么大就行了,朕又不是那个卖草鞋的,全无文化修养。” 拓跋月莞尔:“至尊的字气魄极大!” 当晚,大魏皇帝颁下了思贤征士的诏令。 与此同时,由拓跋焘亲手誊写的《述志赋》第五节,也被张贴在姑臧城的青阳门外。 古来,皇帝亲书至为稀罕,很快便引来驻足细视的百姓士人。 城门的守卒并不识得几个字,但却觉得它们写得大逾常字,非比寻常,似欲破纸而出,掳人心魄。 次日清晨,沮渠牧犍的心境莫名地被一层阴霾笼罩,烦闷如潮水般涌来,难以平息。 他索性披衣下床,步入院中,借着晨曦微光,缓缓打起拳来。蒋恕、蒋立面面相觑,又不好多劝。 正当沮渠牧犍打得酣畅之时,忽然间想起被李云从击中的屈辱。 胸口早就不痛了,但心情却更加阴郁,如乌云蔽日。 一时间,心里愤懑难平,不禁一拳轰向了近处的一棵老树。伴随着沉闷声响,老树微微震颤,秋叶簌簌而下,洒他一头一身。 正在此际,宗爱匆匆而至,一脸肃穆。 “大王,李敬芳已被解送至平城,至尊请您即刻前往相见。” 沮渠牧犍闻言,心中一惊,随即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强作镇定,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孤……便不去了。一切,但凭至尊裁决。” “至尊说,让大王去一趟!”宗爱淡淡扫他一眼,虽口称大王,但却没几分敬意。 沮渠牧犍只得嗟吁一声:“好!孤去换套衣服。” 他黯然转身,缓缓踱进室内。 前几日,他已向拓跋焘透露了李敬芳在酒泉的藏身密处,此时不禁心下恻然。 抚今追昔,他自知对不住李敬爱,而李敬芳与之有几分相似,他也发自肺腑想护住她。只是,时过境迁,连至亲阿姊都无法保全,哪里还顾得上李敬芳。 往日,她与阿姊一起毒害公主,早就自绝了活路。 沮渠牧犍狠下来,暗道:孤并不喜欢她,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她。但如今,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那个秘密她已经告诉我了。 如此一想,心绪渐渐平复,只是那份无奈与悲凉,却如同院中晨露,愈积愈重,难以挥去。 (1)公元431年,公主和亲前六年。 第一百一十章 我报复你,不应该么? 细雨如丝,轻轻地拂掠在长柄圆顶、缘垂流苏的伞盖上。 一眼望去,趱行于瀚海中的仪仗队,和那大辂后的十余万军民,竟都节奏如一,分毫不乱,在横无际涯的沙漠里,默然向东。 处理好琐细杂务,已至九月底。 十月初一日,魏主携沮渠宗室及官民百工,回返平城。 在这三万多户迁民中,原河西国的文武大臣,都去了十之八九,所余的不过多是如刘昞一般的耆老。 “年轻人,到底还是在乎仕途经济的嘛。”斜坐榻上,拓跋焘擘帘瞧了瞧车外的风景人阵,又转首看了看花名册,脸上自有一派洋洋的笑意。 崔浩从旁侍奉,也每每颔首笑言。 实则,河西士人入仕于大魏,最为欢喜的人,只怕还不是拓跋焘。 谁都知道,河西士人,多来自中原腹地。 昔年,陶翁笔下的桃源中人,是自绝于世,不知魏晋之民,不值一效。而眼前这些避乱的世家大族,则像是移栽的繁树茂叶,在时光的淬炼下益发壮大根深。 日升月恒,沧桑百年。他们迁往平城,自然也将融为一炉的两地文化,尽数传至大魏。 如此一来,大魏要想争夺正朔之名,应该更为容易。 刘宋…… 不知为何,口中念起这两个字来,崔浩心底会涌出一股涩意。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正朔”二字于他有着怎样不足为外人言说的意义。 出发之前,武威公主已将她对河西诸臣的秉性品貌,都一一详述过。 彼时,崔浩特意记下了十余人的名姓,只待日后一一栽培莳育。 相对来说,皇帝更为欣赏的,是有一技之长,或是头脑灵便的武夫。 比如,当年的毛修之,今日的伊馛。 便在姑臧城的最后一夜,拓跋焘置酒宴宾,着伊馛表演“曳牛”的把戏,以侑宴欢。 那日,伊馛拖牛倒行,居然能赶上奔马之速,实在是令人啧啧称奇。 《吕氏春秋》曾云:“使乌获疾引牛尾,尾绝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竖子引棬竖,而牛恣所以之,顺也。”疾引牛尾与拖牛倒行同样有悖于牛的天性,可想伊馛的能耐之大。 拓跋焘看得抚掌大笑,又多喝了几盅,醺醺然扬赞道:“崔司徒智略有余,朕早已心悦诚服。却未料,伊馛不过一弓马之士,竟能拥有与崔司徒同样的见地,实在是令朕惊诧万分。” 对此,崔浩口中虽曰“何必读书才做学问?前汉的卫、霍二人便是绝好的例子”,私心里颇不以为然。 说伊馛赋性忠谨、力大逾牛倒是不假,但此人之见地,又如何能与他这出身清贵、智慧圆妙的才士相较?谁一辈子还没个押上宝的时候呢? 腐草之萤,竟欲与日月争辉?崔浩轻轻摆首,面上闪过一丝不为人所察的轻鄙之色。 当然,他是个善于掩藏心思的人,否则也不能伴君于前,却无甚疏漏之处。譬如晚宴那日。再比如眼下,上一瞬,他犹在思虑着“正朔”之事;但又在须臾之间,亦能迅然抽离,与人君说起穆寿渎职一事。 7 皇帝车驾尚未返抵平城,便有两桩要事传来。 一是,拓跋焘前脚刚走,张掖王秃发保周便据众反叛,霸去了张掖重地;二是,连日以来的平城之围已然解去,算是有惊无险。 有失有得,两桩事颇有些“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意味,但拓跋焘也并不十分在意。 想那秃发保周,毕竟是秃发皇室的血胤,如何又甘于折腰侍君,屈居人下呢? 是以,他据地而叛、罔顾圣恩,虽于理不合却又于情不违。 在此之前,为了跟河西国宗室打心理战,拓跋焘听取拓跋月的建议,对其封王加爵。 当时,他也担心对方会恃权生变,但凡事难以两全其美。只要“张掖王”这三个字,照亮过沮渠氏们的眼睛,那就不算一步错棋。 现下,秃发保周也只据有张掖而已,而在河西走廊之上,遍是大魏兵士的布防,拓跋焘就不信,一个过气多年的皇胤,能搅起多大的风浪来。 再说平城一事。 十余日前,拓跋焘接到了平城受围的消息。 原本,他对于平城的布防,有着极为周密的部署。他相信,纵然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柔然人也定然铩羽而归。却没成想,宜都王穆寿居然辜负他的信任,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个错误说来也是可笑至极。 穆寿一贯以中书博士公孙质为谋士,这一双痴汉,不知从哪儿得到个巫觋,并听信其言,认为柔然人断不会前来犯境。是以,二人紧绷的神经立时松懈下来,把皇帝的吩咐抛到了九霄云外。 “占筮卜卦,呸!草包!” 当日,拓跋焘的面上,忧色无多,但胸中的怒火,却熊熊地燃烧着,催他再吐出一句话来:“等朕回了平城,非得把两个草包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想起后宫中那个媚意天成的左昭仪,他又冷笑道:“还想用美色来迷惑朕。”回到平城后,左昭仪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自可想见。 崔浩和杜超都知道,他根本不担心平城的安危,眼下只是生穆寿的气罢了。 想想看,吴提虽命他的兄长乞列归突袭北镇,但北魏长乐王嵇敬、建宁王拓跋崇,又是何等人物?北镇但有他二人坐守,自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必能截住柔然的大部兵马。 再说,纵然吴提已深入魏地,屯兵于七介山,骇得平城军民惊恐争逃涌入内城,可那城中不还有窦太后和太子么?此外,司空长孙道生、征北大将军张黎,亦是拓跋焘所留的后招。 先前信兵传来的消息,只言及平城受围之事。 果然,就在回程中,拓跋焘得到了平城解围的确信。 当日,平城一乱,穆寿便慌了阵脚,只想堵塞西门把太子引入南山避险,但窦太后却断然拒绝。 其后,穆寿的脑子似乎清醒过来,急遣长孙道生、张黎,前往吐颓山阻击敌寇。 二将驱兵直上,大获全胜;嵇敬和拓跋崇这头,不仅大挫敌军,还生擒了乞列归、他吾无鹿胡及敌将五百人。合兵之后,魏军又将狼狈逃窜的柔然可汗撵到漠南之地,方才班师回朝。 收到喜报之时,崔浩和杜超正值守于御驾之旁。 崔浩见拓跋焘面上的神色,由气定神闲转为略带惑色,便问及情由。 “朕在想,穆寿那个草包,怎么会知道去调派长孙道生和张黎的?能调得动他们的,应该是……” “太后”二字,哽在拓跋焘的喉头。 崔浩也不好接话,杜超却和声劝道:“至尊,命令是谁发出的,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太后她老人家,总有她的用意?” “用意?”拓跋焘冷笑一声,指节捏得脆响,“朕要摘谁的脑袋,谁也保他不住!” 崔、杜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则声,只在心里为穆寿捏了把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正朔 终于,在拓拔月的逼视下,李敬芳缓缓开口:“随你怎么说,你赢了,所以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下一瞬,她目光落在拓拔月腿上:“让我猜猜你擒我来是要作甚?是想杀我吗?” 拓拔月已被李敬芳气到了,备好的话一句也不想说,只抬首轻哼一声。 旋即,李敬芳眯起眼盯住拓拔月,似要洞穿她的骄傲与软弱。 旋后,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恨意:“你可知,我和阿妹本已家破人亡,如浮萍般无依无靠。我们被迫嫁给了沮渠兄弟,只想着能苟活下去。可你呢?你一来就夺了妹妹的后位,凭什么?凭你是霸王的妹妹?” 霸王?拓拔月一怔。 旋又明白过来,李敬芳说的是拓跋焘。 “你方才说你家破人亡,那么,我且问你,”见李敬芳脑子不清楚,拓拔月试图引导她,“你可知,你的家国为何会灭于沮渠氏之手?” 李敬芳嗤之以鼻:“他们使诈。” “不,你说错了,是因为,这是乱世,四分五裂的乱世!” “废话,这还用你说?” “那么,你再想,倘若寰宇天下,不再四分五裂,那又如何?还会有家破人亡,千金公主身不由己的惨剧?” 拓拔月见李敬芳眉心一跳,似为所动,语气更是沉重:“亡国之痛,如寒冰刺骨,我明白。但我想问你,你知道什么是贫穷,什么是饥饿吗?” 她苦笑道:“你不知道!你素来锦衣玉食之中,何曾真正体会过饥饿滋味?什么是空肠辘辘,什么是日夜煎熬,你不知道?” “我……”李敬芳想说什么,但话又哽在喉头。 “你曾嘲笑我头秃,可你怎会知道,我从小就吃不饱,气血又怎能不亏!”拓拔月自嘲道,“我说这些并非想跟你比,我俩谁更苦,只是想跟你说,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你犯不着把我视为仇雠。” 这话说得李敬芳眸中一黯。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可自己,已是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去去管他人怎么想。 死,想到这个字眼,李敬芳喉头一甜,是一种腥甜。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反倒从容许多,冲拓拔月笑了笑:“你方才的意思是,想和我交朋友?” “也可以这么说。”拓拔月颔首。 当然,她是想问敦煌宝藏的下落。 “那你答应我这个朋友一件事?”李敬芳笑容里带着一丝凄楚,“我死之后,把我埋在阿姊的身边。” “你说的是,长乐公主?” “是啊,九泉之下,我与阿姊作伴,彼此都不寂……” 一语未毕,李敬芳口中鲜血已喷了出来。腹中绞痛难忍,她再也撑持不住,委顿在地。 正在这时,沮渠牧犍疾步而入,却又略带着踌躇。 拓拔月心知,李敬芳事先服了毒药,倏然间于心不忍,不想再问话,遂对沮渠牧犍道:“你进来,好好道个别。” 沮渠牧犍方才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把她搂在怀里。 “不要让……我……失……望……”她虚着眼,软绵绵的一拳,打在沮渠牧犍胸口,全然没了气力。 良久,沮渠牧犍含着泪,把她半睁的眼皮往下一抹,怆然道:“死了。” 李敬芳的临终遗言,煞是奇怪,但拓拔月并没多问,只皱眉责备道:“早就叫你过来,你在作甚?” “我……我不敢……怕你生气……”他垂下头。 呵,这理由鬼都不信。 拓拔月冷着脸,吩咐道:“她说,要和你阿姊葬在一起,你速速去办!” 十月初一日,魏主携沮渠宗室及官民百工,回返平城。 一眼望去,趱行于瀚海中的仪仗队,和那大辂后的数万军民,竟都节奏如一,分毫不乱,在横无际涯的沙漠里,默然向东。 在这三万多户迁民中,原河西国的文武大臣,都去了十之八九,留在本地的,多是如刘昞一般的耆老。 细雨如丝,轻轻地拂掠在长柄圆顶、缘垂流苏的伞盖上。 “年轻人,到底还是在乎仕途经济的嘛。” 斜坐榻上,拓跋焘擘帘瞧了瞧车外的风景人阵,又转首看了看花名册,脸上自有一派洋洋的笑意。 崔浩从旁侍奉,也每每颔首笑言。 实则,河西士人入仕于大魏,最为欢喜的人,只怕还不是拓跋焘。 谁都知道,河西士人,多来自中原腹地。 昔年,陶翁笔下的桃源中人,是自绝于世,不知魏晋之民,不值一效。 而眼前这些避乱的世家大族,则像是移栽的繁树茂叶,在时光的淬炼下益发壮大根深。 日升月恒,沧桑百年。他们迁往平城,自然也将融为一炉的两地文化,尽数传至大魏。 如此一来,大魏要想争夺正朔之名,应该更为容易。 刘宋…… 不知为何,口中念起这两个字来,崔浩心底会涌出一股涩意。 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正朔”二字,于他而言有何种意义。 出发之前,武威公主已将她对河西诸臣的秉性品貌,都一一详述过。 彼时,崔浩特意记下了十余人的名姓,只待日后一一栽培莳育。他知道,皇帝表面上说要任用河西士族,实则他真正赏识的,是有一技之长,或是头脑灵便的武夫。 比如,当年的毛修之,今日的伊馛。 便在姑臧城的最后一夜,拓跋焘置酒宴宾,着伊馛表演“曳牛”的把戏,以侑宴欢。 那日,伊馛拖牛倒行,居然能赶上奔马之速,实在是令人啧啧称奇。 拓跋焘看得抚掌大笑,又多喝了几盅,醺醺然扬赞道:“崔司徒智略有余,朕早已心悦诚服。却未料,伊馛不过一弓马之士,竟能拥有与崔司徒同样的见地,实在是令朕惊诧万分。” 闻言,崔浩一边奉承,一边掉书袋:“《吕氏春秋》曾云,‘使乌获疾引牛尾,尾绝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竖子引棬竖,而牛恣所以之,顺也。’臣想说的是,疾引牛尾与拖牛倒行,同样有悖于牛的天性,可想伊将军的能耐之大!” 接着,崔浩又道:“何必读书才做学问?前汉的卫、霍二人便是例子!” 话虽如此说,私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说伊馛赋性忠谨、力大逾牛倒是不假,但此人之见地,又如何能与他这出身清贵、智慧圆妙的才士相较?谁一辈子还没个押上宝的时候呢? 腐草之萤,竟欲与日月争辉?崔浩轻轻摆首,面上闪过一丝不为人所察的轻鄙之色。 当然,他是个善于掩藏心思的人,否则也不能伴君于前,却无甚疏漏之处。譬如晚宴那日。 再比如眼下,上一瞬,他犹在思虑着“正朔”之事;但又在须臾之间,亦能迅然抽离,与人君说起穆寿渎职一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归阙 原来,此时信兵报来一事:连日以来的平城之围已解。 拓跋焘颔首道:“甚好,此番有惊无险。” 收到这喜报之时,崔浩和杜超正值守于御驾之旁。 崔浩见拓跋焘面上的神色,由气定神闲转为略带惑色,便问:“至尊,可是有何不妥?” 拓跋焘微微摇头:“那倒不是。朕只是在想,穆寿那个草包,怎么会知道去调派长孙道生和张黎的?能调得动他们的,应该是太后。” 崔浩不好接话,杜超却和声劝道:“至尊,命令是谁发出的,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太后她老人家,总有她的用意?” “用意?”拓跋焘冷笑一声,指节捏得脆响,“朕要摘谁的脑袋,谁也保他不住!” 崔、杜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则声,只在心里为穆寿捏了把汗。 原来,就在拓跋焘班师回朝前,忽然接到了平城受围的消息。 这之前,对于平城的布防,他有极为周密的部署。纵然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柔然人也定然铩羽而归。 却没成想,宜都王穆寿居然辜负他的信任,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个错误说来也是可笑至极。 穆寿一贯以中书博士公孙质为谋士,这一双痴汉,不知从哪儿得到个巫觋,并听信其言,认为柔然人断不会前来犯境。是以,二人紧绷的神经立时松懈下来,把皇帝的吩咐抛到了九霄云外。 “占筮卜卦,呸!草包!” 当日,拓跋焘的面上,虽无几分忧色,但胸中的怒火却熊熊燃烧,吐出一句狠话:“等朕回了平城,非得把两个草包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想起后宫中那个媚意天成的柔然左昭仪,他又冷笑道:“还想用美色来迷惑朕!” 回到平城后,左昭仪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自可想见。 崔浩和杜超,私下里论议起皇帝的态度。 崔浩道:“至尊并不担心平城的安危,眼下只是生穆寿的气罢了。” 杜超深以为然:“我看也是这样。吴提派他兄长乞列归突袭北镇,听说这乞列归甚是勇猛,但我大魏的长乐王、建宁王,又是何等人物?北镇但有他二人坐守,自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必能截住柔然大部兵马。” 为防备柔然偷袭,拓跋焘也嘱托长乐王嵇敬、建宁王拓跋崇镇守北镇。 杜超又捋着胡须,道:“纵然吴提已深入魏地,屯兵于七介山,把平城军民吓到内城里去,可那城中不还有窦太后和太子么?” 力挽狂澜的,正是窦太后。 “城中,还有司空长孙道生、征北大将军张黎。”崔浩道,“所以,到了紧要关头,宜都王便去请求增援了。” 当日情形复杂。 平城一乱,宜都王穆寿便慌了阵脚,只想堵塞西门把太子引去南山避险,但窦太后却断然拒绝,及时喝止。 其后,穆寿的脑子似乎清醒过来,急遣长孙道生、张黎,前往吐颓山阻击敌寇。 二将驱兵直上,大获全胜。 嵇敬和拓跋崇这头,不仅大挫敌军,还生擒了乞列归、他吾无鹿胡及敌将五百人。 合兵之后,魏军又将狼狈逃窜的柔然可汗撵到漠南之地,方才班师回朝。 数日后,魏军还军平城。 呵气成霜,夜月皎皎,合着衢陌间密密挨挨的灯盏,将平城笼罩在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之间。 昔日十余丈高的双阙土门,上又新修了阙楼,与之勾连相通,投出煌煌的巨影,慑住在阙前观望的人们。 拓跋月擘帘看去,不禁潸然落泪。 “崔、宋二贤,诞性英伟,擢颖闾阎,闻名象魏。謇謇仪形,邈邈风气,达而不矜,素而能贲。”(1) 寒气缭绕在巍峨入云的双阙之畔,缕缕丝丝地透入体肤,但拓跋月穿了厚衣,此时却并不觉得冷。 她拭去眼泪,冲车外的李云从,远远投去一点笑意。 李云从骑着高头大马,正好也在往拓跋月这边看,他点点头,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拓跋月心里一暖,他说的是“回来了”。 马车内,沮渠牧犍脸上无波无澜,似乎并未看见公主哭,也未看见公主笑。 拓跋月也懒得理睬他。 这一路上,拓跋焘要她夫妻二人同乘一车,反倒让他们局促不已。 一片山呼万岁中,拓跋焘当先下马。 他生得魁梧奇伟,与那巍峨的双阙很相宜。 拓跋月也下了车,并招呼一旁马车中的荣嫂下车。荣嫂会意,忙把小公主裹好,一起抱下车。 城楼前,欢声沸腾,沮渠上元早就醒了。 此时,小公主毫无睡意,瞪着葡萄般的大眼睛,看这看那,兴奋得藕臂直挥,那胖脚丫又极有力,挣得襁褓也快脱了出来。 乳媪荣嫂忙给她套了回去,又用拨浪鼓转移她的注意力。 不料,素日里最好的物什,此刻却失去了它的魔力。 想是因为荣嫂干扰了她的视线,沮渠上元心里很是不快,遂咿咿哇哇地哭了起来。 也是拓跋焘心情甚好,闻得这小侄女的哭声后,不仅没着恼,还笑呵呵地就势抱她过来,用他的胡茬蹭得她痒痒,再举过头顶,高声呼道:“朕回来了!” 一旁,沮渠牧犍脸色微变,下意识觉得拓跋焘会对女儿不利,但那人却把上元小心托住,还给了荣嫂。 拓跋月又从荣嫂怀中接过女儿,抱在怀里,对拓跋焘道:“至尊,臣妹有一个请求。” 拓跋焘含笑看向她:“朕准了。” 拓跋月一怔,她还没说请求是什么呢。 “臣妹想在此停留片刻,请画师为我和上元画一幅画。” “好。” 魏军渐次进了城门,沮渠牧犍也随大军而去,只拓跋月带着霍晴岚、阿澄候在车中,等待画师过来。荣嫂则忙着诓上元睡觉。 不远处,李云从悄然立马,隐在暗处并未离去。 明月之夜,眼前之人,夫复何求? (注1)出自高允《征士颂》。象魏,便是双阙。在历史上,高允《征士颂》的创作时间,在文成帝拓跋濬时期,特此说明。 第一百一十三章 驸马不可入内 武威公主府内,月挂中天,银光轻洒。 沮渠牧犍温柔地哄着怀中女儿,大手轻拍她背脊,显出无尽柔情。 小公主渐渐沉入梦乡,稚嫩脸颊上绽出一抹微笑。那笑容纯净无瑕,看得人心里也温柔了几分。 入冬了,姑臧也冷,但比起平城还是要暖和一些。他还不习惯平城的温度,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窗户轻轻摇曳,一股凛冽寒风悄然侵入,沮渠牧犍不禁打了个寒颤。 入冬了,平城寒意砭骨。 其实,姑臧的冬日也很冷,但比起平城稍微要好上几分。 关窗的时候,沮渠牧犍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心中顿觉凄凉。 下一瞬,他叮嘱荣嫂看好公主,自己则阖上门,望武威公主寝居而去。 来的时候,他拜候了拓跋月的母亲长宁公主,又记清楚了寝居的位置。 不远处,寝居亮着灯,漫出温暖光芒,沮渠牧犍不由想到二人相拥而眠的热意,方才凄凉的心绪也散去不少。 孰料,他刚走到扇雕花木门前,霍晴岚与阿澄便拉门走出,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立在那里,挡住他的去路。 “驸马,公主已然歇下了。”霍晴岚道。 声音轻柔而坚定,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温和,却又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知道,我也要歇息。”沮渠牧犍刻意放平语气。 “对不住了,驸马,照大魏宫的规矩,未经公主宣召,驸马不可入内。”她敛了笑容,脸色微微一肃。 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长,与身后昏黄灯影中的寝居融为一体,仿佛她本身就是这寝居的一部分,须臾不可离分。 叮铃—— 沮渠牧犍抬首望向高耸屋檐,见那檐角悬挂的风铃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铃声清脆,但此时却只让他觉得清冷。 视线转下,落在寝居的匾额上,见那上面书着“望舒阁”三字,微微拧起了眉。 很自然地,他想起他x险些掐死拓跋月的那个晚上。他说“望舒阁”的名字取得很好,和她的名很相宜。她神色有些怪异,说她在武威公主府的寝居,也叫这个名儿。 接着,她梦到了李云从,亲亲热热地唤他名。 或者,这阁名的来由,与那个男人有关? 不觉间,沮渠牧犍将拳头轻轻攥起,仿佛凝着千钧之力,但他深吸口气,又在转瞬之间,松开了拳头。 再生气又有何用?人在屋檐之下,即便是身份尊贵的他,也必须低头遵守宫中规矩。不能硬闯,那是对公主的冒犯;不能使气,那是对自己身份的亵渎。 好歹,名义上他还是被称作“河西王”,只不过,此王非彼王。 冷风过脸,刮得沮渠牧犍一阵激灵。 于是,他缓缓收起心中的不悦,换上了一副合宜笑容,笑容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妥协,却也透着一股不得已而为之的从容大气。 “那明日。”沮渠牧犍勉强一笑。 旋后,他转身离去,将一肚子火气憋回腹中,一步一步挪回女儿房中,歇在她身畔的卧榻上。 望舒阁内,拓跋月听得关门之声,遂问:“他走了?” 霍晴岚、阿澄走到拓跋月跟前。阿澄连忙颔首,霍晴岚则直言:“走开了。” 她顿了顿,唇角微微翕张,似有未尽之言。 拓跋月斜倚在眠床上,含笑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奴想问,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日后,公主是怎么打算的?” “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么?” “公主是说,以前驸马的几个妃妾?” “嗯。” 沮渠牧犍为迎公主为后,不仅休了原配正室,还遣散了后宫十余个妃妾。 拓跋月对此很不认同。 毕竟沮渠牧犍是河西王,他宠幸过的女子,哪里有人敢娶?故此,她们唯一的出路,便是出家为尼。 “托人去找了,那十余个妃妾,有的看淡红尘,不愿离开;有的趁人不备,偷跑出去,不知去往何地。现下,只有一个姓吕的女子愿再次侍奉驸马。公主,你可要见见她?” “见,明日便见她,”拓跋月心里松了口气,“我不愿再与他亲近,但总不能让他孤枕难眠。” 她忖了忖,又道:“我可不想他去祸害别的女人。” 阿澄挠挠头,小声问:“奴有一个疑问。” “你说。” “这个吕妃,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 拓跋月、霍晴岚对视一眼,霍晴岚抢先道:“阿澄,你还小,这事儿你不懂。一则,我只是去寻愿再次侍奉驸马的人,并未强迫于人……” “哦,我知道了,”阿澄似乎明白了,急匆匆打断霍晴岚的话,“因为吕氏喜欢驸马,对他有感情。” “这倒不一定,但吕氏愿来,说明她自有一番考虑。”霍晴岚继续跟她讲道理,“也许,在她而言,做比丘尼不如做妃妾呢?哪怕是背井离乡、吕氏家里似乎已经没人了。” 拓跋月叹了口气:“我本想着,能与驸马和离,但至尊不允……” 她咳嗽两声,像是被冷到了,又像是被伤情噎住了。 阿澄忙上前按揉拓跋月的鱼际穴。 旋后,拓跋月苦笑不迭:“可我见着他便恶心,这可如何是好?为了维系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我需要一个人来稳住他。新聘一个妾室么?驸马自然是愿意,可我不愿意。他不配!” “这回我知道了,”阿澄若有所思,“公主定会善待吕氏,她也可以作公主的耳目。” 这话听得霍晴岚面上浮出一笑:“你总算开窍了,公主也有此用意。不过,谅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公主还是希望,他们能和和美美过一生。” “一生……”阿澄低首,喃喃。 “是啊,只要驸马循规蹈矩,我……”拓跋月喉头微微哽咽,看向虚空里,“或许可以和他相伴一生。” 恍惚间,虚空里似浮出一个男子的影迹,拓跋月闭了闭眼。 闻言,阿澄摇摇头:“这不公平!他不是什么好人,还犯了大错,凭什么他可以娇妻美妾,而公主你却要受一辈子委屈!” “不委屈,”拓跋月戳戳她小脸蛋,“我有很多事要做。” 见阿澄惘然,拓跋月正色道:“这个世道本就待女子不公,但我既然有些权力,必要为自己,为女子们争一份荣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对待宗室外戚,能宽则宽 望舒阁中的灯焰,尽数掐去,拓跋月已沉入梦乡。 与此同时,平城宫的深处,万寿宫内,灯火稀疏幽光摇曳,映出涌动的暗流。 在回平城的路上,拓跋焘一直想着处置李顺、宜都王穆寿、公孙质三人的事。以致于,他未及休憩,便命人把李顺押解下狱,并把穆寿、公孙质叫到太后跟前训话。 其实,他本想把这二人擒到他殿中,但崔浩、杜超都建言,说窦太后应该是有意保穆寿、公孙质的,若是至尊自个儿处置了,恐怕会伤了太后的心。 拓跋焘的生母杜氏早就被赐死了,他能长大成才,乳母窦氏功不可没。 听崔浩、杜超如此说,拓跋焘心里便软了几分。 眼下,如何处置宜都王穆寿,是拓跋焘和窦太后之间,尚未争出个结果的大事。 一个是担心对方暴虐加罪,一个是唯恐对方护短轻饶。 母子俩都不想让这矛盾过夜。 在这紧张对峙中,始作俑者穆寿与公孙质,双双跪于万寿宫的冰冷地砖之上,惶惶不安。 大抵是窦太后的意思,一并前来的,还有宜阳公主、乐陵公主这两婆媳。她俩一来,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为穆寿求情。 拓跋焘被她俩闹得头疼,便让人扶她二人起来,坐在一旁说话。 在窦太后看来,穆寿先前是有错,但随后却做出了合理的安排,平城内外没有罹受多大的损失。就瞅着他将功补过的事,也不应该惩罚他。 况说,他既是大魏重臣穆崇、穆观的后人,又是乐陵公主的驸马,论辈分,还高出皇帝一辈去呢。 拓跋焘也知道,穆寿素为忠直之士,明敏有乃父之风,故此拓跋焘才将其进封为宜都王,并对他委以重任。彼时,穆寿还有些不安,一度诚惶诚恐地推辞过。 至于后来…… 这人竟然不知所谓,糊涂若此! 拓跋焘从鼻子里哼出声来:“朕记得,以前朕封你做宜都王的时候,你还推拒过。可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穆寿心下暗喜,这段话他还真记得。 “臣祖崇,先皇之世,属值艰危,幸天赞梁眷,诚心密告,故得效功前朝,流福于后。昔陈平受赏,归功无知,今眷元勋未录,而臣独奕世受荣,岂惟仰愧古贤,抑亦有亏国典。” 一字一字地背出这段话来,穆寿略松了口气。 拓跋焘颔首,面色转霁:“抬头,看着朕。” 穆寿愧不敢言,磕头道:“罪臣犯下弥天大罪,不敢污了至尊的眼。” 听至此,拓跋焘冷哼一声,道:“你的祖父穆崇,是我大魏的开国功臣,曾两度报警救主,被封为宜都公。你的父亲穆观,早入内廷侍奉,深得太祖、太宗之信任,得尚宜阳公主,最后因劳成疾,卒于壮年,被追赠为宜都王。子承父爵,并无不妥。” 他有意顿下,加重语气:“朕想问你,你当初为何要辞让?” “罪臣……臣自知,臣不及父祖之智。罪臣受之有愧。” “哦?如此说来,你这是有自知之明;而朕对你却托以重任,是有眼无珠咯?” 穆寿大惊失色,一跪到底,连声告罪。 宜阳公主、乐陵公主见拓跋焘动了怒,也骇得跪拜在地,哭着为他求情。 两位公主,一个是穆寿的母亲,一个是穆寿的媳妇,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再看穆寿哭得脸都肿成了球,拓跋焘也没了摘他脑袋当球踢的狠劲。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拓跋焘便走下御座,虚扶了两位公主一把,叹道:“罢了,罢了。别哭了,朕不杀他还不行么?” 乐陵搀着宜阳起身,婆媳二人自是满口称谢,俱说当将功折罪,以为回报。 不过,乐陵却仍有疑虑,颤声问:“多谢至尊宽谅……不过,您说话可算数?” 拓跋焘便坐在雕花坐床上,正色道:“有件事,至今已过去好几十年了。宜阳公主或许知道。” “至尊请讲,妾谨聆圣言便是。” “宜都公穆崇,对朕的皇祖有恩,此乃众所周知之事。但是,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赤胆忠肝的宜都公,后来竟然跟卫王拓跋仪狼狈为奸。” 宜阳公主面现惭色,垂眸点首:“是有这事。” “平叛之后,皇祖没有对其追罪,更不曾对外公开。这固然是因为念及宜都公的功劳,却也是因为……当时,穆观已经做了你的驸马……” “至尊……”闻言,宜阳公主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朕想说的是,当年皇祖能饶恕宜都公,今日朕便能饶恕宜都王。只是……凡事都须有个度。日后若是再犯,朕决不轻饶!” 此言一出,穆寿和两位公主皆齐声表态,声泪俱下。 公孙质是公孙表的儿子,如今没人给他撑腰,此时未免怯然失色,一直匍匐在地,不发一语。流出的眼泪,洇出了好大一片水渍。 “那个巫觋跑了?”拓跋焘突然起身,对公孙质发问。 “是。罪臣已着人去寻了。”公孙质边抹眼泪边回答。 “哭!哭有什么用!朕且问你,当年,你父亲治军不严,招致失败,被先皇赐死于军中,你可有异议?” 公孙质自然说了好听的话,心道:为示宽厚之念,至尊应是要饶恕他了,毕竟平城受围与当年的作战失利,可是两码事。 他所料无爽,拓跋焘的语气果然松了下来:“朕今日在太后宫中召见你们,本就是想给你们指一条活路。日后,好自为之罢。” 底下的人,个个千恩万谢地哭着去了,拓跋焘方才重新坐下,对窦太后叹道:“都是些不争气的东西。” “至尊先威后仁,一番苦心,总能起效的。” “若不是太后您有意让宜都王去调派长孙道生和张黎,他怎么能‘将功折罪’?” 窦太后笑了,慈爱的眸光拂上他攒起的眉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至尊。阿母都是为你好啊。只要不是谋乱之罪,对待宗室外戚,能宽则宽。这个道理,你该懂的。” “儿子省得。”拓跋焘心悦诚服,起身拥了拥窦太后,遂起驾回永安后殿。(1) (1)拓跋焘在永安前殿办公,永安后殿起居。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阿芸,阿姊从没怪过你 清晨,雪花翩然曼舞,簌簌而落,不到半个时辰便把城垣、宫殿罩住,只隐隐看出些颜色。 街道空寂,少了往日喧嚣,上下一白,琉璃世界静谧冷寂,唯一点红梅点染其间。 用过早膳后,拓跋月一身华服,轻挽着母亲长宁公主的手,缓步出了公主府。 长宁公主拓跋瑞,今日亦盛装而出,眉眼间透露出岁月沉淀的温婉与高贵。 为表殷勤,沮渠牧犍早就把沮渠上元抱进车厢中,候在公主府外。见他母女来了,忙去搀扶。拓跋月也没拒绝他的殷勤,但言语间却很客气:“有劳驸马。” 马车辘辘作响,缓缓驶向平城宫的巍峨宫门。 此刻,宫中车道上,已积了一层厚达一尺的白雪。 风雪交加,宫人们依旧坚守在宫道之上,手持铲子,不时铲除积雪,确保车道畅通无阻,让车驾能平稳前行。 到了万寿宫外一里地,马车不可再行。 已有肩舆蹲守在此,等待接应。拓跋月、拓跋瑞、沮渠牧犍一人一乘肩舆,霍晴岚、蒋恕等人则快步跟上。 平日里,公主们非诏不入宫,但今日,拓跋焘却特意在永安前殿、万寿宫都排了一场宴会,还传唤阳翟公主拓跋蓉、驸马姚黄眉,始平公主拓跋菱、驸马赫连昌,安乐公主拓跋芸、驸马贾秀,一同入宫,参拜太后,共赴家宴。 很显然,在皇帝眼里,拓跋月是功臣,沮渠牧犍则是贵客——至少现下如此。 三位公主,除拓跋芸之外,都对拓跋月不熟悉,故此听说拓跋月归来,拓跋蓉、拓跋菱都存了与之相交的心思,一早就来了万寿宫。倒是拓拔芸,还没见踪影。 进了万寿宫,拓跋瑞带着拓跋月和女婿,拜见了窦太后,又与赫连皇后、右昭仪、公主驸马等人一一见礼。 窦太后见拓跋瑞保养得宜,不似先前那般憔悴,心里也欢喜无限。自从拓跋瑞因拓跋月之故,重新住回公主府,过上优渥的生活,整个人的气韵都生动起来,眼梢眉角的倦色都不见了。 看了老的,再看小的。在沮渠牧犍怀中,沮渠上元双眼圆睁,冲着窦太后咯咯直笑,还伸手要她抱。 窦太后喜笑颜开,忙把沮渠上元搂过去,逗她道:“叫阿婆。” 沮渠上元张张口,含糊地喊了两声,而后便是清晰响亮的两声:“阿婆!阿婆!” 这两声甜到窦太后心里去了,她忙连声应,把脸贴着上元的脸,蹭了又蹭。 正在此时,拓拔芸终于姗姗来迟,但见她与驸马贾秀款步而入,小手勾在一起,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直到窦太后、大姊拓跋蓉出言笑她,她才羞红着脸丢了手。 拓跋月不由为她暗喜,尽管自己情路坎坷,但成全了一对璧人,也是极好的。再说,拓拔芸对她有恩,当年如不是因为讨好了她,自己何时能为阿母讨回公道和礼遇,便很难说了。 下一瞬,拓拔芸走了过来,看向拓跋月的眼,瞬间就红了。 “阿姊,我好想你。”她紧紧拥住拓跋月。 短短一句,前言无语都在里面了。 拓跋月也被拓拔芸勾得伤感起来,哽咽道:“我也想你。” “我错了,”拓拔芸哇的一声哭出来,“阿姊,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原谅? 是了。彼时,沮渠牧犍求娶大魏公主,拓拔芸心悦贾秀,不愿远嫁,便自作主张去跟皇帝说,让拓跋月替嫁。 回想起来,拓拔芸此举未免自私,但她确实也不知,拓跋月是有心上人的。但这能怪谁呢?就连拓跋月自己,也一直在说服自己,她没那么喜欢李云从。 事情已经过去了,虽有曲折坎壈,但结果总还是好的。 眼下,拓拔芸失态若此,大抵是因听说拓跋月残了,或是得知李云从和她隐秘的私情? 想明白此节,拓跋月心念一动,目光看看触到沮渠牧犍微讶的神色。 拓跋月怕拓拔芸分不清轻重,忙含着笑,为拓拔芸拭泪:“阿芸,阿姊从来没怪过你啊。” “真的?” “当然。” 她说得诚挚,拓拔芸也更是动容,拉着她手,道:“阿姊,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拓跋月看看拓拔芸,又看看温文儒雅的贾秀,眼中荧光点点:“好啊,但最重要的是,你们永远不分开。” 拓拔芸听到这句祝福,笑得眼睛眯起来,重重点头:“嗯!” 贾秀腰背挺得更直,也立马应和道:“三姊,我定不会辜负阿芸。” “那便好。”拓跋月忽而心中一酸,但面上却绷着笑意,笑得脸都僵了。 其实,她也想像拓拔芸那样,有夫君真心实意地疼,有兄长毫无保留地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但她不能。 便如眼下,且不说在场诸人,单一个沮渠牧犍,她便要想着去与他应对,不能生分,不能疏远,但也不能亲近,更不能信任…… 真真难捱! 幸好,这难捱的光景,很快便结束了。 这头,万寿宫中诸人叙了一会儿话,便有人来传沮渠牧犍和三位驸马,去永安前殿赴宴。 拓跋月总算松了口气,她终于能和亲人在一起了。 贾秀离开时,拓拔芸含情脉脉,众人又是一阵取笑。 万寿宫内,暖意如春水般流淌,与那银装素裹又寒气砭骨的琉璃世界截然不同。 此时,窦太后眼神深邃而慈祥,对赫连皇后道:“去吩咐庖厨,我们这头也可以上酒菜了。” 赫连曼洛忙应声,与窦太后的宫女一道出门。家宴的菜品,本就是她定下的,她须得亲自去审看。 窦太后又看向右昭仪沮渠那菲,蔼然一笑:“回头,哀家跟皇帝说一下,让你与你阿干单独聚一聚,说说体己话。” 沮渠那菲一怔,眼底浮起泪意:“太后……” “你与阿干两年未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窦太后微笑道,示意她走到跟前,轻握她手,“哀家都明白,只一点你须明白,北方一统乃是大势。” 沮渠那菲心下了然,颔首道:“妾省得,多谢太后提点。” 刚来的时候,拓跋月便没看见左昭仪郁久闾涵香,此时倏然明白过来。定是因柔然偷袭平城,皇帝给她难堪,还不允她今日赴宴。 念及此,拓跋月心底一沉,莫名有些难受。 男人的战争,总殃及无辜的女人。 这世道便是这样,但她只能用心去悟,却无法伸手去管。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三位姊妹都好相处 几位驸马走后,拓跋月一壁与姊妹们闲聊,一壁回想她三人的过往。 先帝仅有三女。(1) 当年,秦国为刘裕所灭。姚黄眉本是秦主姚兴之子。为了笼络秦国余脉,对于归降的姚黄眉,先帝将其姊西平公主纳入后宫,以厚礼待之,又封姚黄眉为陇西郡公、驸马都尉,并尚公主。 当时,拓跋蓉正值婚龄,听从父命出嫁。婚后,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拓跋焘即位之后,姚黄眉迁内都大官,后拜太常卿。 起初,拓拔蓉因着体性虚寒,极难受孕,其后调理多年,终于诞下了一个公主,唤作姚薇。而姚黄眉虽然绝了嗣,但也没有另纳妾侍,只一心一意爱宠公主,亲抚姚薇。 现下,姚薇已至及笄之年,听说这女孩出落得玉颜娉婷,皇帝已在为她物色郡马。 再看拓跋菱。 拓跋月在随拓拔芸做伴读时,曾听拓拔芸提及,说拓跋菱对贾秀有意,但贾秀一直与之保持距离。(2) 时日一长,拓跋菱也觉出这一点,便不再强求。便在此时,拓跋焘灭夏国,夏主赫连昌被押解到平城。 为收降赫连昌,拓跋焘先在西宫里,为赫连昌安排客舍,客舍中的一应用具,虽不及夏国宫廷那般豪奢繁丽,但也算得上是精巧非常,与大魏皇帝所用毫无二致。 很快,拓跋焘册封二妹拓跋菱为始平公主,并把她许给了赫连昌。同时,赫连昌也封为常忠将军衔,赐爵会稽公。 这些年来,赫连昌看起来循规蹈矩,不敢造次。 比如,拓跋焘时常邀约二妹夫赫连昌,一起去牧场狩猎。二人兴致酣畅时,甚至于撇下随从,并逐猎物,潜入高山危谷之中。 因赫连昌素来勇武,手下人都不禁捏了把汗,但拓跋焘却不以为然,说天命自有定数,无足惧哉。 因为赫连昌的规矩,拓跋菱也踏实与他相守,后来生下了一个女儿。因在雪天出生,女儿取名叫映雪。这两日,赫连映雪在府中习剑闪了腰,正在休养之中,一贯爱凑热闹的她,便未随父母一道入宫。 至于拓拔芸。 拓跋月对拓拔芸最熟悉。 当拓拔芸看出,她二姊也对贾秀有意时,她便嘟起嘴,意甚不屑:“贾郎喜欢的是我,再说了,我阿干必然向着我。”这话听似狂妄,实则不然。 在几位姊妹里,唯拓拔芸与拓跋焘的生母是两姊妹,于是兄妹俩的关系,天然地比别人进了一层。 再者,她长得又娇俏,又爱在她皇帝阿干跟前撒娇。故此,说拓拔芸是拓跋焘的心肝肉,也不过分。 据说,拓拔芸才刚出生时,那时还是太子的拓跋焘,便对这个阿妹喜欢得不得了,整日搂在怀里帮着小姨照顾。 宫里人都说,太子重情,生母死后,他便把一腔温情,都投注到养母和拓拔芸的身上了。 再后来,拓拔芸的生母早逝,拓跋焘担心拓拔芸伤心,便动了为阿妹寻玩伴的心思。也正因得知此消息,拓跋月才想方设法与拓拔芸结识,并得到拓跋焘的认可,成为拓拔芸的随侍与伴读。 说到贾秀,这人也是大有来头的。他是先汉名臣贾谊的后代,其父是贾彝,先后在燕国、大魏任职,备受中庸。后来,道武帝天赐年间,贾彝请旨去疗病,不想被叛军扣押,其后又被押在秦国、夏国数年,还病逝于夏国。 平定夏国厚,拓跋焘恩许贾秀,迎父之棺柩还国。这件事,令贾秀感激非常。此后,贾秀对皇帝忠心耿耿,甚至在皇帝遇刺时,拿身子来当肉盾。 在心里默默盘了一回,拓跋月理清了头绪。 三位姊妹都好相处,而在三位驸马中,姚黄眉为人宽厚,知恩图报;贾秀温柔儒雅,忠诚可嘉,至于赫连昌…… 拓跋月拿不准。 先前匆忙一聚,只觉赫连昌眼中全无锐气,待拓跋菱也很体贴,俨然一位知冷知热的夫君。(3) 但他不时用余光瞥着沮渠牧犍,不知是何因由…… 家宴结束,拓拔芸已有几分醉意,她醺醺然坐到拓跋月身边,把头靠在她怀里。 就像以往一样。 以往,每当拓拔芸心烦意乱时,她便喜欢把头靠在拓跋月怀里,和她说些悄悄话。而眼下,她夫妻恩爱,在公主中地位又高,却因何事烦忧? “怎么了?”拓跋月抚着拓拔芸的额头。 花钿歪了点,给她正一正。 “阿姊,我好羡慕你,”拓拔芸扁扁嘴,醉眼迷离地看向屏风后。 屏风后,有一张独榻,沮渠上元已经睡着了,霍晴岚守在榻边,寸步不离。 “羡慕我?”拓跋月不解。 拓跋芸轻轻扬起下巴,贴近拓跋月的耳畔,细语呢喃。 她说,她在去岁不慎小产,此后便再无孕育之喜。曾延请宫中侍御医师细细诊脉,得到的答复却如寒冰刺骨——她或许已难以再为人母。 “这可如何是好?”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贾秀若无后嗣,我会觉得遗憾?可我,又不甘心把他分予别的女子。” 言罢,愁绪染上眉梢,看得拓跋月百感交集。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 忖了忖,她出言宽慰:“也不用太担心,你年龄这般小,还怕不能生育?再说,宫中的侍御师不行,或者民间的大夫有奇方呢?” 说至此,拓拔芸脸上飞起一片红霞,低声问:“阿姊,你记得?以前阿干想把姑臧那边的大法师请过来,名义上是想听他讲佛法,实则是想请他教一些生娃娃的法子。” 她说的是昙无嗔,拓跋月听出来了。 昙无嗔自西域东来,留在凉州译经,曾以男女交接之术,教授妇人生子,又通术数和咒术,能道出他国之事。因此,昙无嗔被沮渠蒙逊奉为国师,时常询问其国事,顺便教其子女生养之道。 (1)濩泽公主和宜阳公主的生父待考,阳翟、始平、武威以下,应该还有华阴公主。延和三年时,吴提尚西海公主,其生父亦不明。因此四者对情节没有影响,故略去不提。 (2)在历史上,贾秀不是驸马,特此说明。 (3)在历史上,赫连昌死于公元434年,因情节需要,推迟了其死亡时间。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赴了一场鸿门宴? 就在拓跋月与姊妹等人宴饮之时,这一头,拓跋焘也和几位姊夫、妹夫谈兴正浓。不过,女子们说的多是闺中秘话,时兴的服色、首饰,而男子们说的却是家国大事。 说到登基后的事,拓跋焘感慨系之,凝注着贾秀,关切问:“又到冬日了,老伤口还发作吗?” 贾秀忙回禀:“劳至尊挂怀,近年来伤口已不发作了。” 拓跋焘含笑颔首:“此事过去九年了,但朕还是要谢谢你。” “至尊自有神佑,臣只是尽了本分。” 在座数人,并不都知晓当年发生之事,尤其是沮渠牧犍。此时,他不免露出惑色。 抚今追昔,拓跋焘五味杂陈,缓缓道来:“这是神麚三年的事情了。”(1) 原来,四月初八那天,拓跋焘率众前往云中,留乐平王拓跋丕和崔浩二人,在京中代为执政。 此前,一万多帐落的新民叛逃,拓跋焘见他们毫无臣服之心,便派人前去追击剿杀。 此后不久,便有流言传入平城,说皇帝在云中遇刺,故而才迟迟没有战报传回。 就在众人惶惶不知所措时,六月底传来了一道圣旨——平南大将军、丹阳王拓跋大毗屯驻黄河之北;司马楚之任安南大将军,封琅邪王,驻防颍川。 此种安排,是为了防范宋军。而皇帝安然无恙,在遇刺之时,被贾秀给救下了。 “那几日,朕一直斋戒不出。刺客来的时候,朕刚脱了袍子,准备下池子沐浴。朕身边没有一兵半刃的,倒是守在池子外的贾秀最早反应过来,推门赶来护驾。他本非武人,那时却勇猛得紧,操起门边的博山炉,对着歹人就是一顿猛砸。最后……他挨了三刀,还好,都不在要害之处。” 一片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闻言,沮渠牧犍忙拍了一通马屁,说妹婿贾秀忠诚护主之类的话。还敬了贾秀一杯酒。 甫一放下酒杯,又听拓跋焘道:“其实,‘遇刺身亡’这流言,是朕刻意放出来的。你们可知,朕为何要这般做?” 此言一出,沮渠牧犍心中一沉,暗道:在座诸人,没一个傻的,谁不知你是想借题发挥,窥伺朝中动静?但谁敢冒这个头,道出你的心思? 展目四望,果然一片沉默。 但下一瞬,姚黄眉却应了话:“至尊深谋远虑,臣便斗胆一猜,至尊此举,可是为了观察朝中有哪些人不安分?” 嘶…… 不知是谁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噫,空气顿然凝住了。 沮渠牧犍不禁为姚黄眉捏了把汗,心道:姚黄眉啊姚黄眉,你好歹也是秦主之子,怎么这般没有城府?这话想想也就罢了,岂能宣之于口,你是不要命了么? 谁知,拓跋焘听了这话,非但没动怒,反而抚掌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 沮渠牧犍本想跟着击掌,但又觉得不妥,便把两手贴在一起,十指交扣,以便于伺机而“击”——他得看有没有人先击掌。 没有。 想来,几位公主驸马都和他一样,摸不清头脑。 而姚黄眉,脸上平静无波澜,仿佛方才只是闲话家常罢了。 少时,拓跋焘饮了口酒,投向姚黄眉的目光多了些脉脉温情。 “朕知道姊夫是个直爽人,但未想竟直爽若此。还真让人意外!这人呐——” 他故意拖长语调,眸光如电向姊夫、妹夫们看过去,最后落在沮渠牧犍的身上。 沮渠牧犍知他要继续点评姚黄眉,但心底却揪成一团。 半晌,拓跋焘才哈哈一笑,道:“这人呐,心中光明,才可坦荡无畏。” 话说至此,他再未往下说,但沮渠牧犍心里却突地一跳,忖道:原来,这话明着是在褒扬姚黄眉,暗里却是在贬损我?我这是赴了一场鸿门宴? 一霎时,他只觉得讽刺。 方才,他还在为姚黄眉捏一把汗,担心他直言不讳得罪了皇帝。 岂知,真正需要担心的,是他自己。 摆明了,拓跋焘是要借点评姚黄眉,来敲打刚来平城的那个人。 沮渠牧犍心中一苦,但面上却无一丝异色,装作懵懂不知,只附和着点头。 接下来,拓跋焘再不提此事,说起别的趣闻,但沮渠牧犍哪有心思去听。 一颗心早已飞回河西了。 不知,沮渠无讳有没有寻到宝藏,有没有尽全力复图河山。 沮渠牧犍曾听说,当年夏国灭亡,赫连昌被生擒之后,其弟赫连定,便立马收拢夏军残部数万人,一路奔往平凉,而后称帝,延续夏祚。 虽说,仅隔了四年,赫连定便被吐谷浑拿来做人情,送给了拓跋焘,但在沮渠牧犍心中,赫连定还是一条汉子。 同是在永安前殿内,就在沮渠牧犍胡思乱想之时,赫连昌也想起了他的阿奴赫连定。 赫连定称帝之后,起初赫连昌是很失落的,但只要想到,大夏并未亡于己身,赫连昌心里又好受许多。 可就在赫连定称帝的第四年,吐谷浑可汗将赫连定献给魏国。随后,拓跋焘亲见赫连定,并让赫连昌与之话别。 那日,赫连定见到赫连昌,愤恨不已:“阿干,你知道么?三年前,我站到阴盘山上,眺望我们的故国时,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当年先帝若是让我继承大统,岂会有今日之事?倘得上天眷顾,我便能与臣子们,谋图复兴大业。可惜,天不假年…… “说来也可笑。那日,我刚这么像,接着便听到一群狐狸嗷嗷乱叫,像是在反驳我。这丧门星!晦气!我很生气,马上就命人去射杀,呵,你猜如何?竟无一只射中! “哎!天要亡我,复何言哉!”(2) 想到此,赫连昌喝起闷酒来。 殿内,丝竹管弦渐起,舞姬身姿曼妙,有的还凑到几位驸马身前劝酒,但赫连昌哪还需人劝?杯中之物,一杯复一杯。 倏然间,他醉眼乜斜,见一人向他投来匆忙一瞥。 顿然,赫连昌清醒过来,向彼方看过去。 而后,他遽然收回目光,心里已有了一个计较。 (1)公元430年。 (2)原话是,“此亦大不臧,咄咄天道,复何言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尔之砒霜,或是吕氏之石蜜 回到武威公主府,已是黄昏时分。 踏入府门后,拓跋月示意沮渠牧犍,随她进了望舒阁。 先说了几句闲话,而后,拓跋月问沮渠牧犍,以前昙无嗔法师可曾留下一些生子秘方。 万未想到,是为此事。 “我帮人问的。烦劳大王回想一下。” 帮人问的?沮渠牧犍眉头皱起。旋后,他心念一转,忽而有了喜色。 莫不是,拓跋月想为他生个男嗣?对!今日,几位公主在太后宫中赴宴,必是说了些悄悄话。也许,那太后还给拓跋月说,既然要与驸马继续做夫妻,还是要给他留个后。 念及此,沮渠牧犍面上喜色更甚。 如此一来,他在平城的安危,便多了一重保障。今日,皇帝跟他说,世子沮渠封坛,已被安置到司州去做官了,因公务繁忙,沮渠封坛暂时未归。 沮渠牧犍如何不知,皇帝是把沮渠封坛押为人质,但他不敢怒,亦不敢言。 这些时日,公主一直待他不咸不淡,从不肯让他亲近。现下,她忽然转了心念,怕是羞于开口,才故意托词于旁人? 必是如此! 沮渠牧犍胸中一热。 目光凝着拓跋月,好似看到了曾经鸳梦成双的时光,心底不禁泛起一阵涟漪。 “是有这事儿,”沮渠牧犍笑答,缓缓说道,“法师曾留下过一些关于生子的秘方,我回房中去写?” 说着,沮渠牧犍快步回到自己房中。 逾时,他已在绢帛上写好方子。 墨香扑鼻,字很好看,观之如鸾飘凤泊。 “你们在房里等着,孤去去就来。”他对蒋恕、蒋立吩咐道。 沮渠牧犍忙不迭走出房门,倏然顿住脚步。 与其拿一道方子给她,何不如给她个惊喜?亲自把药煎好,送到她跟前去! 想来,拓跋月多少会有些感动。若果如此,或许今晚他便能重温鸳梦。 这般想来,沮渠牧犍脚步轻快,穿过一道宫廊,径直来到公主府的药房门外。 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听得有一男一女在里面说话,沮渠牧犍便止了步,伫在门外偷觑。 哦,不是一男一女。准确说,里面二人是宫女丰儿,和内侍钱力。 这两人,以前随公主出嫁,而今又回到平城公主府。 门缝里,昏黄的烛光摇曳,映出两张交头接耳的脸庞。 丰儿,曾负责煎药的宫女,此刻正压低声音对一旁的内侍钱力比划着什么。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空气,似乎划去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你怎么这么粗心?那个方剂,就是公主之前堕胎用的,必须赶紧处理了,烧个干净。”丰儿声音虽轻,却咬字清晰,传到沮渠牧犍的耳中,字字如刀。 闻言,钱力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压低嗓音,带着几分不解:“公主为何要这么做?那可是她的骨肉啊!” 丰儿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冷漠:“你傻吗?公主和驸马之间的感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形同陌路,何必再让一个孩子来这世上受苦?公主是在为自己,也是为孩子好。” 钱力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公主真可怜。像你,年龄大一点,熬够了年头,说不定还能被放出宫去,寻个自由身。可公主呢,一辈子都被困在金丝笼里,走都走不出。” “谁说的,公主这不是在想法子么?总有一日……” 丰儿没继续说下去。 少时,她一边烧着药方,一边叹息:“公主良善,凡事皆愿一肩挑起,独自承受。” 话语间,半是怜悯半是崇仰。 门外,沮渠牧犍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的心,好似被扎得千疮百孔,比这身体的痛楚更深入骨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献城之前么?她想干什么? 是想把胎儿流掉,而后方便与人幽会么? 蓦地,沮渠牧犍想起一事。就在四合馆中,他求见公主而不得,而李云从却能出入其中,他还用拳法,打得自己胸口疼痛多日! 是了,拓跋月那个贱人,流掉孩子,为的就是与野男人幽会! 药房中传出走动的声音,沮渠牧犍急忙闪避,隐在房外的假山后。 回到房中,沮渠牧犍神魂若失,呆坐良久,连攒起拳头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蒋恕、蒋立不知他遭遇了何事,只一味干着急。 猛地,沮渠牧犍怒吼一声。 心情犹如被狂风卷起的尘土,灰扑扑,又躁动不安。 看着案几上那张方剂,沮渠牧犍心中涌动着一股恶念。 改一味药,得到方子的人,便不会如愿以偿。 但他方才起身,又坐了下来。 这方子,恐怕还真不是拓跋月要的。他犯不着,在这上面做文章。 再说,以李云洲的本事,不至于看不出问题。 罢了! 说起这个李云洲。呵! 怪说不得,这小子消失了一段时日,原来是去给尚坞主治病了。 借此机会,李云洲还说服所有坞堡主,不要助朝廷抵抗魏军。 “贼子!”沮渠牧犍愤然。 刚骂完这句,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阿澄叩门而入,问他是否已写好方剂。 沮渠牧犍心中一紧,沉默片刻,还是把写着方剂的绢帛递给了阿澄,道:“写好了,你交过去。” 阿澄接过绢帛,道:“公主还说,让您过湛露阁一趟,她有一个惊喜要给您。” 惊喜?沮渠牧犍意兴阑珊。 身后跟着蒋恕、蒋立,沮渠牧犍慢吞吞走到湛露阁去。 “湛露”一名,出自《诗三百》,抒写贵族们饮宴之趣。以此为名,来作会客之所的名称,算是极为恰切。 只不知,公主要让自己见什么人? 甫一走进湛露阁,一个窈窕女子便起身行礼:“大王。” 沮渠牧犍定睛一看,顿时怔住了。 这是……吕柔? 遣出宫门,一别两年。现下,她出现在此处,却是为何? 细看之下,曾经温婉如水的女子,而今却现出一些憔悴之色,眼神也沧桑许多。 但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几分美貌的。 他自嘲地想,或许是因为太久不近\/女\/色。 冷静下来后,沮渠牧犍朝吕柔摆摆手,示意她免礼,旋后看向拓跋月。 但拓跋月显然不打算多解释,只淡淡地开口:“至尊怕大王在平城住得不惯,便把吕夫人接过来了,以后便由她伺候你。” 话音刚落,沮渠牧犍便明白拓跋月的用意了。 说什么“至尊”,明明就是她不想与他共处,才把吕柔推了过来。 简直是狐假虎威! 想起之前偷听来的话,沮渠牧犍心中像是烧着一团火,一拱一拱地要迸发出来。 眼神却凌厉而冰冷。 但也只是一瞬,眼神却变得惶恐而温和。 “我本不敢纳之,但若推拒,又显得不知趣了,”他微微躬身,朝向那个嫌他脏的女人,“如此,便却之不恭了。烦请公主替我谢过至尊盛意。” 当晚,听宫人传回消息,沮渠牧犍所住的秋爽阁中,彻夜燃灯,通宵达旦。 拓跋月松了口气,倏尔生出一分愧怍之意。 霍晴岚看出这一点,遂宽慰道:“公主,尔之砒霜,或是吕氏之石蜜。” 拓跋月方才释然。 第一百一十九章 随那位好心人去六疾馆 “快走——快走——” 坊间,小吏不耐烦地驱赶一个乞儿。 那乞儿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穿着缀满补丁的褐衣,看起来形容枯槁。 “且慢——” 见此情状,刚撩起马车车帘的拓跋月,急声喝止。 在公主府中又修整了一日,拓跋月有些坐不住。 不知皇帝是忘了,还是心有顾虑,并未降下让拓跋月掌管金玉肆的圣旨。 拓跋月心中有些不安,待在府中左右无事,便换上了普通贵女的服色,乘车而出,亲自来金玉肆查看一番。 公主家令霍晴岚、贴身侍女阿澄,与她一道踏出府邸,皆轻装简行。 金玉肆的商家,如何做生意,盈利几何,是否欺行霸市…… 这些都是拓跋月急于了解的。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距离金玉肆不远外。 未想,一阵微风拂过,撩起车帘,第一眼见到金玉肆的楼阁和招牌,第二眼便见着小吏驱赶乞丐。 以前穷愁潦倒时,拓跋月挨过饿,还差点去抢别人的牢丸。 故此,她见不得乞儿饿肚子,更见不得他们被驱赶。 且说,这小吏挥舞着手中竹杖,粗鲁地驱赶着那个乞儿。 一旁,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老乞丐,蜷缩成一团,眼中满是惊恐无助,双手紧抱住膝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听得拓跋月一身喝止,小吏住了手,略看了拓跋月一眼。 虽未识得其身份,但毕竟是在贵人遍地的首善之都,他早已练就了一双识人慧眼。 小吏一眼看出,拓跋月一行人气度不凡,绝非等闲之辈,遂小跑着走到马车前,冲拓跋月行礼。 而后,小吏解释道:“这位女郎,您有所不知,这金玉肆周遭,每日都有这样的乞儿徘徊,他们或是寻求施舍,或是意图偷窃,造成诸多不便。小人实在不便管理。” 拓跋月眉头微微蹙起,直视小吏:“纵然如此,便无更好的法子么?寻求施舍,意图偷窃,或有苦衷。尔等岂可如此粗暴行事?” 言讫,拓跋月放下车帘,示意霍晴岚、阿澄扶她下车。 倒不是怕显出蹒跚步态,跌了脸面,而是怕被人轻易看出真实身份。 关于武威公主腿脚不便的说法,不知怎的早就传入了平城。 下车后,拓跋月走到小吏跟前,等他继续往下说。 但听,小吏叹着气:“女郎,您方才所言,小人也是知道的。副掌事他,以前便收容了几个乞丐,让他们在金玉肆中做洒扫。可没几天,那些人便动了心思,偷窃了几件金玉。这……这以后,我们哪敢起这好心啊!” 他语气诚挚,不似作伪。 拓跋月便收起了诘责的语气,对他微微一笑。 旋后,拓跋月缓缓走向那一双乞儿,命阿澄取出一小截绢帛,递给那位被驱赶的乞儿。 “去买身袄子,太冷了。”拓跋月道,“然后到六疾馆去,暂时不要在金玉肆附近兜圈子了。毕竟,瓜田……” 疑心乞儿听不懂,拓跋月又换了个说法:“毕竟,金玉肆曾出现偷窃之事,小吏撵你们走,也是不想你们招人话柄。” “贵人,”这乞儿面露难色,“我们不会偷东西的,您说的六疾馆,不会收留我们的。” 见拓跋月目有惑色,乞儿垂下头:“只收留生病的穷人。我是又穷又瘦,但我身体好着呢。” 这话,听着是在夸耀,但又让人心酸。 此时,街坊中的行人纷纷驻足,低声论议起来。胆大的人,还指指点点。 小吏见状,顿觉不自在,手中的竹杖也不自觉藏在身后。 他偷瞄拓跋月一眼,看她还要说什么话。 拓跋月并未料到,六疾馆中竟是这般情状,但她忖了忖,却道:“既然身子无恙,便去寻些活计。你看,坊间那么多商户,哪一家不需要请人?只要人不懒,便饿不着你,也不至于要来跟人乞讨!”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里便有人附和:“说得好!” 拓跋月心中一动。 她往人群里看去,但见一男子,俊眉修目,行止潇洒严正。 却不是李云从,又是谁? 拓跋月抿唇一笑。 真不知,李云从何时跟了过来。他,果真是要做她的“同路人”? 与拓跋月说话这乞儿,把那几枚五铢钱塞进破衫里。 接着,眼中慢慢蓄起了泪:“贵人说得轻巧。商户招伙计,哪里会招没来历的人?我们也不是没试过。总之,一言难尽。” 蜷缩在一旁的老乞丐,也哆嗦着开了口:“是啊,没人愿收留做工,除了偷,除了抢,便只能四处行乞了。” “那你们怎不去偷,去抢啊?” 人群中,有个汉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始挑刺儿。 老乞丐想都没想,便回道:“可不能这么做!” “是不能,还是不想啊!”这汉子又揶揄道,“你们这些……嗷嗷嗷……” 一语未毕,他便惨呼起来,听这声音好似吃了痛。 但他不敢反抗。 脚上,被人死死踩着,后脖颈上,又被人掐住。 该死! 这汉子想起来了,这人便是方才附和那贵女,说“说得好”的那个男子。 不过,这人隔着他好几人呢,怎么这么快就移步了? 这是鬼吗? 汉子不敢叫嚣,等到力道一松,对上对方深邃的眼眸,瞬间错觉堕入了冰窟。 汉子忙灰溜溜地走开了。 这番情景,被拓跋月收入眼底,博得她展颜一笑。 随后,拓跋月看向这一双乞儿:“还是要去寻个活计的,办法慢慢想。你们现下便去买身袄子,然后,再随那位好心人去六疾馆。” 好心人? 两个乞丐,一老一小,纷纷循拓跋月的目光看过去。 人群中,那个俊眉修目的男子,正朝他们微笑示意。 拓跋月不再多话。 既然李云从在场,又清楚前后因由,自然能凭他的身份,好生安置这两个可怜人。 至于她,还有正事要做,可不想一早暴露身份。 霍晴岚、阿澄见她转身,忙在一旁伺候。 扶掖之下,拓跋月步态娴雅,无一丝蹒跚之态,但李云从心中仍是一涩。 回到平城后,他已在想办法,为拓跋月求购南方荚蒾。 第一百二十章 金玉肆偶遇“丈人” 时人皆知,金玉肆乃是大魏朝廷直属,专营金玉珍玩的宝肆。 坐落于繁华街衢的一隅,金玉肆的门楣上镌镂着繁复的云雷纹,金光闪闪,透出一股不凡气度。 且说,拓跋月在霍晴岚、阿澄的陪侍下,漫步而入。 她自称是达奚家的女郎,要挑选一些金玉饰物,搭配新做的袍服。 实则,拓拔月意不在此。自打进了金玉肆,三人便不时观察行商之道,生意往来。 肆内,各色金玉璀璨夺目。温润如初雪的白玉,绚烂如晚霞的赤金,都令人爱不释手。 尤其是,一些异域风情的珍宝,暗藏几分神秘,看起来更是诱人。 拓跋月穿梭其间,指尖滑过那些精工细作,不时与霍晴岚、阿澄耳语数句。 良久,金玉之物的质地工艺,肆内客人的仪容举止,伙计的舌灿莲花,已尽收眼底。 拓拔月也暗数着肆中首饰的种类。 冠帽饰、头饰、耳饰、项饰、手饰、腕饰、带饰、缀饰…… 这些首饰,大多镶珠嵌玉,奢丽无匹。 拓拔月的目光,落在一件冠帽饰上。 往日,她曾在贵人们的风帽上,看到过这样的冠帽饰。 平城风大天寒,不只冬日须戴帽。拓拔月忖了忖,买下了一颗男人用的冠帽饰。 再看肆中的金银器皿,与金玉首饰大不相同,多为素面,但仍不失精巧。 细看下去,不难见到,有些金银器并非不事雕琢。羊、马首、牛首、龙等纹饰,皆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挣脱束缚,奔腾而出。 再看那工艺,拓拔月并不懂行,问及肆中掌柜,才知模铸、锤錾、金珠细工等工艺之名。 姓孟的掌柜见这达奚家的女郎,不住地微笑颔首,遂给她递上一只金碗,殷勤道:“女郎请看,这细小的金珠,就跟繁星似的,最衬你这通身的贵气了。” 拓拔月凝神看了会儿,顿觉目眩神迷。真真是好看。 但她对金碗没什么兴趣,便让孟掌柜取些项链、耳饰来看。 孟掌柜忙回道:“小人只负责卖金银器皿,女郎可以看看旁边那家。”旁边一个柜台上,掌柜正在打盹。 孟掌柜忙轻轻搡了他一把,道:“田掌柜,来客人了!” 这人方才揉揉惺忪睡眼,打量了拓拔月一眼。 倒是个好看的女郎,但不像是能买得起他柜中首饰的样子。 这么一想,田掌柜便有些意兴阑珊,微微一欠身:“女郎随便看看,首饰旁有一个木签,上面有价呢。” 阿澄看出这人的怠慢,心中甚是不满,正要开口训她,却见拓拔月轻轻摇了摇头。 她倒是忍下了对方的怠慢。 少时,拓拔月便看上了两件首饰。 一条玻璃珠项链,一对镶嵌宝石的金耳坠。 这玻璃珠项链,乍一看,像是由几股碧绿、油黑的绳索交缠而成。上面点缀着大小不等的金珠、水晶和珍珠。 但细细看去,才能看出,那双色“绳索”,竟是些晶莹剔透的小玻璃珠。小玻璃珠比米粒还小,做完这整根项链,怕是需要几千颗玻璃珠。 拓拔月心道:工艺难得,颇见巧思。正因这玻璃珠太小,项链的光泽才分外夺目。 至于那镶嵌宝石的金耳坠,也是一绝。 但见,那耳饰上半部分,是一枚圆环,环身巧妙地一分为二,一者有联珠纹,一者却素面无纹。可谓是兼备华丽、素雅之美。 在圆环一旁,又连接着一个金托,中嵌水滴状宝石,宛如晨露一般。 耳坠下半部,以细金丝编成的圆柱为轴,其上坠满小巧的镂空金球、圆金片,和金铃铛。 在金丝轴的末端,还系着流苏般的细金链,而在金链底部,分别坠着短剑一般的饰物。 拓拔月试戴了一下。 侧首间,这坠满挂饰的耳坠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因着金铃铛太小,摇曳间只发出微细之声,听起来非但不觉聒噪,反而令人心情愉悦。 见拓拔月眼光好,这田掌柜暂且收起了怠慢之色。 拓拔月正要让霍晴岚会账,未料,余光却见着一个身穿华服、腰背佝偻的老叟,在侍从的搀扶下,慢悠悠走到孟掌柜那一头。 见状,拓拔月蹙着眉,微微侧转身子,不想看见那人。 但那人的破锣一般的声音,却在耳畔不远处响起。 他问孟掌柜,上次定制的一只金盏,是否能如期交货。 孟掌柜满脸堆笑,将一只芙蓉花金盏轻轻放在楠木柜台上。 但见,那芙蓉花金盏雕镂精细,璀璨夺目,不可逼视。 他转头对那老叟笑道:“郎君,这金盏已按您的要求做好了,我给您请了最好的工匠。新妇一定会喜欢的。” 老叟眯缝着眼,凑近细看,脸上皱纹堆起,却难掩笑意:“好,好,真是不错。” 他边说边点头,仿佛看到了新妇喜笑颜开地捧起这金盏的模样。 侍从也陪着笑,阿谀逢迎的话一套套地说。 拓拔月听得一阵恶寒,暗道: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要娶新妇!怕是要到埋土里那一日,才能老实规矩! 正如此想着,田掌柜见她一直没动静,便有些不耐烦:“您要买吗,女郎?” 拓拔月正待答话,一旁的孟掌柜转首看过来,道:“对了,女郎,您也是姓达奚,这位贵人也是……你们……” 你们可认识? 她知道,孟掌柜想说这话。 闻言,那老叟遂凝神看来,老浊的眸中里,倏尔精光大作。 拓拔月避无可避,遂转首过去,上下扫视着他。 老叟也认出了她,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下一瞬,拓拔月却“呵”地一声笑出声。 然后,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她启齿:“不,我不姓达奚。我不认识这位‘老当益壮’的丈人。”(1) 说罢,拓拔月对田掌柜道:“把我看上这两件包起来。” 她也不还价,霍晴岚忙从包袱里取出绢帛,前去会账。 一刹那,孟掌柜瞥见老叟,惊愕而失落地立在原地,便猜到二人必有过节。 只不过,在商言商,孟掌柜绝不多言。 但听田掌柜问:“请问女郎怎么称呼?” “我姓拓跋,”拓拔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烦请田掌柜把首饰送到武威公主府。” (1)丈人,古代对老年人的尊称。 第一百二十一章 都七十岁了,还要娶新妇! 回府的马车上,拓跋月一直垂着头。 手里还盘着一串绿黑相间的玻璃珠手串。 这是先前那位田掌柜送她的,权当是赠物。 霍晴岚看得出拓跋月心烦,遂道:“公主,今日也乏了,要不回府后沐浴一回,再用膳?” “无事,我想先跟阿母说会儿话。” 回府后,拓跋月径自去阿母。 阿母住处名芳华苑,院里种了很多耐寒的草木。走进去时,低处的草木上还积着未化尽的冰雪,她不禁想起“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样的古训。 问候阿母后,拓跋月说起今日在金玉肆中,偶遇达奚斤之事。 达奚氏出自代郡,家族世代养马。 大魏开国时,达奚斤深得道武帝拓跋珪的信赖。后来,达奚斤随从道武帝征战中原,屡立战功。 其后,达奚斤赐爵为山阳侯,在一众开国老臣中,地位卓然…… 达奚斤,便是长宁公主的家公。 想起早已身故的夫君达奚伍,拓跋瑞一阵嗟叹。 和很多王宫贵女不同,当年她嫁给达奚伍,是她自己的意思。那时,拓跋瑞的母亲贺夫人得宠,很多人都想来巴结她,联姻自然是一个法子。 一众鲜卑贵族里,家里有女儿的,便想往贺夫人的儿子拓跋绍那里塞;有儿子的,则打探着贺夫人女儿拓跋瑞的消息。 拓跋绍、拓跋瑞乃是双胞胎,但二人性情截然不同。有时,拓跋瑞都为她暴虐、爱惹祸的阿干捏一把汗。 大概是因她从小就为阿干收拾烂摊子,故此拓跋瑞就不爱武夫,只爱儒雅的文士。最后,在众多示好的男子中,拓跋瑞独独看上了达奚伍,他是达奚斤的第四子(1),素来对舞刀弄枪的事没兴趣,只喜好诗书琴画。 其实,达奚斤是不太喜欢这个儿子的。他更喜欢前三个勇武的儿子。 后来,清河王拓跋绍因弑父罪行而被处死。 其实,按理说,拓跋绍的罪行,牵连不到长宁公主,但奈何二人同胞而生,市井中便有流言,说拓跋瑞身上也留着同样凶悍的血。 先帝即位之时,天象有异,流言最终指向还活着的拓跋瑞。 风闻长宁公主将被处置,达奚斤便以“长宁公主与清河王同胞,必残忍凶暴”为由,命达奚伍和长宁公主和离,以免被她牵连。 其后,一些朝臣建议杀掉拓跋瑞,先帝心有不忍,便只褫夺了拓跋瑞的公主身份,但也给她留足了财物。 然而,和离之后,拓跋瑞迁居于市井之中,某一晚被一伙不明身份的窃贼盗取了财物,日子便益发地艰难,拓跋瑞不得不在一个私人织坊中做工。 和离之后,达奚伍不愿再婚,达奚斤逼迫无果,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要想到,这儿子跟拓跋瑞再无牵扯,达奚斤就没什么担虑了。 几年后,达奚伍偶然得知拓跋瑞的窘境,心里万分挣扎。二人再见之后旧情复燃,没多久拓跋瑞便怀上了孩子,取名为“月”。 按达奚伍的筹划,现在父亲虽然不认儿媳、孙女,但他会寻机说服父亲。谁承想,等阿月长到六岁时,一贯文弱的达奚伍因一场恶疾而丢了命。 如此一来,拓跋瑞母女再无盼头。拓跋瑞索性搬到了霍家村,以纺织为业,一人拉扯女儿长大。 两厢沉默里,拓跋瑞、拓跋月都想起过往的不堪。 拓跋瑞忽然叹了口气:“你阿翁他……” “他不是我阿翁,他不配,”拓跋月截然道,“他没想认我。” “净说些负气的话,你嫁人之前……” “阿母,”拓跋月打断阿母的话,“你是想说,我远嫁河西之前的事么?” 拓跋瑞轻轻颔首:“我记得,你阿翁是想来送你一程的。不过……” “不过,我拒绝了,”拓跋月蔑然冷笑,“那时候倒想认我了?因为,我们母女又富贵了,是吗?” 拓跋瑞咬唇不语。 “他可知,为了这场富贵,我付出了什么,又会面对什么!我本不必遭此罪!”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着不肯掉下来,“而他,只知攀附权势,置亲情于不顾!” 天壤之中,竟有如此无耻之徒! “你阿翁他……” 拓跋月再次打断阿母的话:“我不认他是阿翁。” 拓跋月还记得,她年幼之时,阿母说起这位家公时,心里又气又恨,谁知现下却不记恨他了。奇怪也哉! 她红着眼,往阿母房中一瞥,蹙眉问:“这两年来,那老头是不是来看过你?” 拓跋瑞心知瞒不住女儿,遂颔首:“往事已矣,活着的人更应彼此珍惜。” 说得轻巧! 人,不是非得要记仇,更不是要靠记仇才能努力去活。可有些人,有些错,就不应该被原谅。 否则每个犯错的人,只要流露出悔意,只要做一两桩好事,就能轻而易举地被宽恕。这对被伤害过的人来说,又何其不公! 不觉间,泪如雨下,不知是气还是痛。 拓跋瑞伸了伸手,想拭去女儿的泪,但她却背过身去,分毫不领情。 见状,拓跋瑞遂解释道:“你阿翁年岁大了,也没几年好活了。” 这话,霎时被拓跋月的眼泪堵回去了。 想起今日所见,拓跋月嗤笑不已:“阿母,你就放心,那老头身子好着呢。新妇是一个一个地娶。” 不是么?都七十岁,还要娶新妇! 没几年好活?这不坑人么? (1)虚构,达奚斤只有三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焦仲卿真爱刘兰芝么? 言谈不投机,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巨石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拓跋月勉强挤出一丝疲惫的微笑,轻声道:“阿母,我有些乏了,想回去歇一歇。” 言讫,不待阿母回应,她便起身欲走。 裙裾扫过冰冷的地砖,她只想快些拂去这憋闷的气息。 拓跋瑞却唤住了拓跋月,无奈道:“你阿翁毕竟不是你阿父,男人大多贪色,哪怕白发苍苍,仍喜好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这话,听着像是在说达奚斤,实则却透着对亡夫的怀念。 还隐隐有一丝侥幸的意味。 拓跋月怔住了,踯躅于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她深知,阿母对阿父情深不渝,执念如经冬不凋的松柏,纵然被岁月风霜侵蚀,依旧不死不灭, 犹记得,阿父刚死那段时日,拓跋瑞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温柔地抱着女儿,轻声细语:“你阿父啊,虽然被迫与我和离,但他一直没有再娶,他心里是有我的。” 那时的阿母,哭得眼睛都要瞎了,但每说及此处时,眼里便闪着温柔的光。 忽然间,拓跋月轻轻打了个呵欠,她确实是乏了。 一旁,霍晴岚眼尖,不动声色地对着阿澄使了个眼色,低声吩咐:“阿澄,快去厨房吩咐烧些热水,稍后给公主松乏松乏。” 阿澄闻言,立刻转出门去,又穿堂过户,消失在长廊尽头。 “阿母,”拓跋月重新坐下,“其实我一直想跟您说一件事,但又怕触到您心中的……” 好生斟酌了一下,她才接着说:“牵绊。” 她本来想说的是,执念。 “什么牵绊?”拓跋瑞诧然。 一双染上岁月风尘,却依旧美丽的眼,顿时有了几分惶色。 拓跋月的话,再次被噎住了。 尽管,很久之前,她便想说:“阿父并不爱你。” 在那些为亡夫守节的岁月里,阿母时常翻看《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为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悲剧扼腕叹息。 彼时,拓跋月知道,阿母在诗里窥见了自己。 年长之后,嫁了人,生了子,见之愈多,思之愈深,再回想起诗中所述,拓跋月也对诗中所述之事,生出了疑窦。 刘兰芝且不论,焦仲卿真爱刘兰芝么? 不然。 他只是,被父权压制得久了,任何事都不得自专,故此才用所谓的“守心”“不娶”来反抗。若说“守心”,那也应是要求自己,而不可要求别人! 而焦仲卿,得知刘兰芝要改嫁良人,非但没有一丝祝福,反而还口出怨语,自此把刘兰芝逼上绝路。 真爱一个人,便如守着一枚月,只要月悬中天便是好的,何必一定要把月亮摘下来,系在身边?便如李云从,他爱她,便由得她去嫁人,去谋业,甚至为了护她这颗棋子,不惜以身入局…… “你想说什么,月儿?”拓跋瑞见女儿不语,匆忙追问。 拓跋月欲言又止,摇摇头。 也许,阿母并非不懂,只是她太孤独了,所以她宁愿相信故事里的情爱,相信自己也是被辜负着,却又被爱的那个人。 抬眸,阿母还凝视着她。 拓跋月见赖不过去,便换了个话题:“我想问,阿母,你以前有没有得罪过身份显贵之人?” 未料,女儿要问的竟是此事。 拓跋瑞不明其意,遂问:“此言何意?” “当年,阿舅死后,京中传出对你不利的流言,之后朝臣对你群起而攻之,再到后来,还有不明身份的窃贼来作乱。阿母,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太巧合了么?” “你是说,我得罪过权贵。这人以前不敢动我,但在我阿干死后,便使出种种手段来报复我?” “不无可能。” “可是,我,我不记得我得罪过什么人啊。” 见阿母满目茫然,拓跋月遂温言道:“阿母,你别着急,慢慢想。想好了再跟我说不迟。” 依阿母温良的性子,故意开罪人的事,应该是没有,但她或许无意中冒犯了谁,却未可知。否则,以先帝宽厚之心,岂会因拓跋绍之罪,牵连于阿母呢? “你问这个,是想做什么?”拓跋瑞惊疑不定地看向拓跋月。 “自然是要以眼还眼。”拓跋月脱口而出。 “这……”拓跋瑞秀眉紧蹙,“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这般光景,你何必……” “阿母,此言差矣!如果真有人想报复你,他便不会轻易罢手。或许,他还会对付我!” “何至于此!” “至于!”拓跋月笃定,“这个人起初是想杀掉你,后来见先帝不肯堕了英名,便让人假扮盗贼,让你生活困顿。” “不会的,若真有人要对付我,后来她为何没再作怪呢?” 说着,拓跋瑞茫然的双目,蓦地定住了。 这点变化落在拓跋月的眼中,她立马追问:“阿母,你可曾想起一些事?” “不曾。我只是觉得你说的没道理,”拓跋瑞眉心一跳,眼神微微避开一些,“若真有这人,也早相……”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拓跋瑞忙缄口不言。 拓跋月见阿母不欲往下说,或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逼问,只起身握住她手。 “阿母的手好暖,”拓跋月笑道,“女儿先去沐浴更衣。” 拓跋瑞也觉出女儿手指冰冷,便嘱她快去沐浴,稍后用膳再来唤她。 拓跋月无力地点点头,举步而出,不再多话。 待她走得远了些,才对霍晴岚交代:“阿母得罪的是一个女人。” 霍晴岚不解。 “她方才想说的是,相夫教子。” 闻言,霍晴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女人,要查一查么?” “查!那女人,分明是不想让我阿母好过,甚至还想要她的命。现下,我立功而还,阿母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那女人哪能忍得下?” 拓跋月顿了顿,眸光幽深:“说不定,她已经按捺不住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她姓拓跋 弘农王府,富丽堂皇。 达奚斤立在四子达奚伍的灵位前,伫立良久。 灵位上的字,刺眼夺目,分明昭示着达奚伍的离去。 倏尔,达奚斤长叹一声,只觉往日与阿伍共度的岁月遥不可追。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灵堂的沉寂。 达奚斤没有回头。 长子、次子,性子沉稳,不似三子急躁。 果然,耳后传来三子达奚拔的声音。 “阿父,听下人说,你到灵堂来了,我还不信。你——” 既不是祭日,阿父来此作甚? 但见,阿父背对着他,佝偻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达奚拔困惑地看过去,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他又轻唤了一声:“父亲?” 达奚斤方才转过身,浊眼中透出一丝惫色。 “拔儿,忙完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是,朝中有变,我便过来告禀阿父。” “哦?发生何事?” 拓跋焘继位后,达奚拔迁侍中、选部尚书。选部尚书,掌选任官吏一职。 “至尊本来要处置高平公的,但窦太后一心保他,他在狱中又写了悔过书。至尊便不再追究其贪墨之罪,现下已放出来了。” 高平公,说的是李顺。 此前,李顺坚城姑臧无水草,实则是因多次收受贿赂所致。拓跋焘出征后,见姑臧水草丰茂,勃然大怒,回国之后便把李顺投进狱中。 “哦。”听了儿子的话,达奚斤只淡淡应了一声。 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阿父!”达奚拔诧然,“这么大的事,您何故……您已经猜到了?” 达奚斤不答反问:“我猜,至尊不只宽恕了高平公,还让他安置河西诸臣,是不是?” 闻言,达奚拔惊诧更甚:“阿父,你如何得知?这……简直是料事如神!” “呵呵,”达奚斤淡然一笑,“阿父只是人老了,脑子可还没老。诚然,窦太后之言和那封悔过书,保住了高平公的性命,但这只是一个原因。” “那还有一个……” 一语未毕,达奚斤的眸光已刺向了他。 达奚拔闭上嘴。 往往,阿父流露这种神色时,便表明他已然着恼,不愿再说。 达奚拔承认,比起两位兄长,他的确不够聪明。 绞尽脑汁想了一通,达奚拔小心翼翼地问:“阿父,您的意思是,至尊还需要用他,所以他不能死?” 达奚斤盯了他一瞬,方才颔首:“可算明白了。” “也对,”达奚拔心里轻松下来,但嗓门却压得更低,“连河西王都没杀呢。” 达奚斤不置可否。 凝思一时,达奚拔道:“还有一事,阿父。永昌王亲自举荐武威公主掌管金玉肆。至尊已命人拟旨,不日便会让她上任。” 听至此,达奚斤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一缩,显是此事大出意料之外。 “难怪啊,难怪……” “阿父?” “难怪她今天会去金玉肆买饰物。”达奚斤踱着步,听不出什么口气,“想必是想趁着正式接管之前,先去探探虚实。” “这……她还没上任呢!急什么!”达奚拔撇撇嘴。 “你懂什么?我这孙女智计无双,不输儿郎!”达奚斤瞪他一眼,“如无她运筹帷幄,姑臧哪有那么容易被攻下?” “哪有那么难,还不是因为高平公……”达奚拔低声反驳。 话说至此,他又及时缄口。 猛然间,他想起,在御前论议是否该西征时,他阿父对李顺的话深信不疑。 虽说只是被蒙蔽,但这事儿传出去,也难免沦为笑柄。 达奚拔心里正忐忑,担心他阿父恼羞成怒,但他似乎没听见那话,转而叹着气,缓缓开口:“我今天看见阿月了,但她……她不愿意理睬我。” 闻言,达奚拔冷笑不迭,眼中满是不屑:“不过是在姑臧立了点功劳,便目中无人了么?她忘了姓甚名谁了么?”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达奚斤满心都是不甘。 “她姓拓跋。” 达奚拔一噎。皇帝赐姓,他们反对不得。 旋后,达奚斤摇摇头,不无懊恼之色:“也怪她不得,这些年我一直没照拂阿月母子。我这个祖父失职啊!” 说话间,一阵风吹过,灵堂内的烛火摇曳不定,好似在为父子间的裂痕而叹息。 达奚拔望着灵位,面上阴晴不定。 少时,他才缓缓开口:“虽说死者为大,但四弟一直忤逆阿父,阿父何须照拂她二人?再说,阿父为她送嫁之时,她却毫不领情,她……” “住嘴!”达奚斤阴着脸,低声呵斥。 达奚拔不敢则声,只得把话硬生生咽回去。 下一瞬,达奚斤的目光扫过去,一字一顿道:“你可知,如今阿月立了大功,又在御前得宠,是家族的荣耀!你是她三叔,怎可说这些难听的话?若让有心人听去了,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到时候,连我也保不了你!” 达奚拔被训得低下头,嘴角紧抿,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愤懑。 他拳头紧握,青筋暴起,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勉强忍下这口气。 蓦地想起,十多年前,阿父曾说,老四在外偷着生野孩子,但又不是男嗣,达奚家不认。 如此一想,达奚拔只觉一股寒气,没来由浑身乱蹿。 他这个阿父,好话歹话都说得出口,真真有趣!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 灵堂内,烛火的光影跳跃在他脸上,半明半晦,似极了他内心的挣扎与不甘。 他虽口服,心却实在难服。 一个后辈,还是个女子,竟能让阿父转念?怪哉! 第一百二十四章 被利用不是什么坏事 冬日,雪后初霁。 窗外,松柏覆了厚厚的一层雪,风吹过,树枝轻轻颤抖,洒下细碎的雪珠。 天气益发地冷,呼吸尽化作团团白雾,缓缓飘散。 拓跋月起身后,逗弄了一会儿女儿,而后披着一袭雪裘,脚踏软底鹿皮靴,穿过长廊。 行经庭院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但见,沮渠牧犍身着单薄衣衫,于皑皑雪地之中演练拳法。 拳法劲健,带着力道,似将周遭的寒气都一并驱散。汗水渐渐渗透了衣衫,留下一片片淡淡水渍。说不上英姿飒爽,但也显出十分的勇毅。 而吕柔,她的妾侍,则静静站在一旁,眼神中满是温柔蜜意。 拓跋月凝神看了一时,唇角不觉泛起笑意。 驸马与妾侍能够相互依守,和睦相处,于人于己都是一桩好事。 正作此想,吕柔无意间回首,瞥到拓跋月,便怯怯地过来行礼致意。 拓跋月知她担心自己吃味,笑容更是和煦:“你把大王照顾好,我感激你还来不及。” 吕柔见拓跋月果真无一丝恼意,这才放心下来,说话也放松了些:“驸马他这些日子,都在这时辰便起来打拳,身子健旺不少。” 说至此,拓跋月蓦地想起,以前沮渠牧犍虽然也打拳,但却没这么频密。 想来,一是无事可做,二是还记着自己技不如人那桩事。 不知,他可是想再与李云从较量一回? 这么一想,拓跋月心思一乱,只觉呼吸也急促起来,不自禁又走回望舒阁中。 从木匣里取出那日买下的一枚冠帽饰,拓跋月坐在妆台前发怔。 恍惚间,眼前浮出李云从在人群中卓然而立的影迹。那日,天寒地冻,他戴着风帽,似是在城中代天子巡视,也不知怎么就跟到了她这里。 骤然间,听得门外黄平传报,说永昌王拓跋健登门拜访,拓跋月便把冠帽饰往木匣里一收。 刚走了两步,拓跋月又对霍晴岚道:“捎上。” 片刻后,湛露阁中,拓跋健金刀大马地坐下,笑呵呵地道明来意。 原来,拓跋健在奉旨安置从河西迁徙而来的百姓时,偶遇一个自称叫“阿碧”女子。阿碧拽住他的袖子,问他是不是真的永昌王。若是永昌王,必认识武威公主。 “她说,请身份尊贵的我代为询问,是否能到公主身边侍奉。” 一旁,阿澄听到阿碧的名字,欢喜地捏了捏拳。 “阿碧,”拓跋月沉吟道,“我记得她,她本叫马儿,阿碧这名字还是我给她取的。那日,我在月亮湖边偶遇阿碧,有意召她入宫,但她要回家照顾阿父……” “公主,是她!是阿碧!”阿澄忍不住插嘴。 拓跋月笑嗔道:“我又没说不是。” 阿澄捂着嘴笑,眼巴巴看着拓跋月。 拓跋月知道她的意思,遂对拓跋健笑道:“阿澄与阿碧同命相连,亦是金兰姊妹,我自然愿意让阿碧到我身边来侍奉。” 想到阿碧曾为父侍疾,而今却愿到自己身边,或许是她阿父已经不在了。 念及此,拓跋月心中不由一叹。 拓跋健问明情由后,遂道:“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明日便把阿碧带给你。” “谢谢大王,谢谢大王!” 拓跋月还没开口,阿澄已忍不住要叩谢拓跋健了。 拓跋健哈哈一笑,本待伸手相扶,又瞥到霍晴岚在看他,遂只虚虚一扶:“小事一桩,无须如此啊,哈哈……” 他生性豁达,笑起来唇角边有一个浅涡,更显平易近人。 霍晴岚匆匆看了他一眼,又故意错开了些。 拓跋月眸光在拓跋健、霍晴岚间流转,正要说话,但听拓跋健道:“还有一事。你的职任,我给你求下来了,但你须谨身立德,把金玉肆做大,切不可落人话柄。” “阿干请放心,”拓跋月明白他的意思,“金玉肆的账目我会一一审查,及时呈报。” 拓跋健摆摆手,目光定在她脸上:“不只如此。金玉肆的账目,一直有问题。我希望,你在经营之时,一并查清积年的账目。” 原来如此。拓跋月心里一紧,倏尔又释然了。 大魏一朝,工商在官,在米、酒、纺织、金玉等业中,盈利最多的是金玉肆,而最容易滋生贪墨,出现坏账的,也是金玉之业。 故此,与其说是给了个肥差,毋宁说是在考验她的本事。 立功于前,载誉而归。 毫无疑问,皇帝之所以应允永昌王,无非是因着,他们都明白一点:现下,王公贵胄之间,唯有拓跋月地位尊崇,而又没有除皇帝之外的任何倚仗,她不得不完全效忠于皇帝,去彻底整顿金玉肆。 这些日子以来,拓跋月一直担心她在皇帝跟前失去价值,如今被委以重任,欢喜还来不及,岂会踌躇不决,心生恐惧?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甘心被困居方寸之地的人。 想明白此节,便会觉得,被利用并不是什么坏事。 见拓跋月眼里放着光,拓跋健也知他没看错人,心里也松快许多。 骤然间,他往身后靠了靠,伸了个懒腰,又把隐囊从身后取出,打量了一时:“这隐囊做得很好。” “是晴岚做的,”拓跋月睇向霍晴岚,“我也很喜欢她的手艺。” 拓跋健故作惊讶,含笑看着霍晴岚:“哟,阿妹这位公主家令了不得,武功好就不说了,还会手艺活!” 霍晴岚听他口出戏语,倒也不恼,只规矩作答:“这隐囊,奴还做了一只新的,永昌王若不嫌弃……” “不嫌弃,”拓跋健一跃而起,“我随你去取。” 拓跋月见拓跋健这热络,心知二人必是旧相识,遂道:“去,难得入了永昌王的眼。” 她又指了指左手衣袖。 霍晴岚会意。先前,她把冠帽饰的匣子,揣在了袖中。 二人一前一后,往霍晴岚的居住行去。 拓跋月让阿澄坐到她身畔,问:“你看,我阿干是不是对晴岚有情意?” 阿澄回想了一下:“是。” 说着,她默然垂首,暗道:回平城好几日了,还没见胡叟呢,也不知他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肉飞仙 不一时,拓跋健已红光满面地过来了。 怀里还搂着一个做工精细的隐囊。身后,霍晴岚垂着头走来,看不出神情。 接着,他对拓跋月道:“今日便到此,我先去找李尚书,再去把阿碧给你送过来。” 拓跋月颔首:“我送送你,阿干。” 拓跋健用眼神制住她:“你腿脚不便,少走路。你我兄妹间,不拘泥于这些虚文。” 等到霍晴岚送了拓跋健,再返回湛露阁中,拓跋月才示意霍晴岚坐在一边。 “你与永昌王,之前便认识么?” 霍晴岚粉颊泛红,轻轻点头,含着几分羞喜之色。 但她没往下说,而是回禀道:“公主,我已把那匣子拿给永昌王了。” 在返回平城的途中,李云从有时会与拓跋月说说闲话,倘被拓跋健看见了,面上便不时露出玩味而遗憾的神色。 从那时起,拓跋月便知,拓跋健对李云从和她的关系一清二楚。 毕竟,拓跋健是皇帝最宠幸的兄弟,再说,他与李云从似乎也很合得来,每晚扎营后,拓跋健还会找李云从切磋剑法。 此时,听得霍晴岚的回禀,拓跋月面上也流出一丝喜色:“你真是我的知音。” 买回冠帽饰后,拓跋月曾跟霍晴岚说过,想把这物什送给李云从,当是对他多年照拂的谢礼。 至于先前,拓跋健来得快,拓跋月未及与霍晴岚说,让拓跋健转交冠帽饰与李云从之事,但霍晴岚却与自己心意相通。 当真是难得。 说罢此事,拓跋月笑着睇了霍晴岚一眼。 霍晴岚知道公主想问,她和拓跋健之间的事,只得略略说来。 那还是四年前的事。 霍晴岚的母亲早就不在了,她自小便随其父霍三郎在坊市间表演百戏杂技。在这个十余人的百戏团里,霍氏父女表演的是难度极大的“肉飞仙”,需靠卓越的绳技、竿技完成。 演绎者,需一人执竿,一人爬竿。待后者爬至竿顶,便须口衔绳索,立刻松手,整个人从竿顶飞身而下。 为了练习“肉飞仙”,霍晴岚自小习武,身轻如燕,无论爬多高都不会晕眩。 有一次,霍晴岚完成表演后,人群中一位清贵男子,便笑吟吟地上场,向她讨问练习“肉飞仙”的技巧。 霍晴岚不愿跟他细说,便直言道:“对不住,郎君,此种技艺是我们艺人谋生的法子,不可外传。” 那男子便不强求,只笑道:“我讨这法子,是想用在战场上。” 霍晴岚对这话半信半疑,但原则便是原则,她只歉然一笑。 随后,男子便打算赏她一卷绸缎。霍晴岚担心他还有什么后招,便婉拒了他。 “之后,他也不曾来纠缠,我便忘了这事儿,”霍晴岚回忆道,“谁知,后来我跟你来到公主府,便遇着他来登门拜访。这时我才知,他竟是永昌王。” “那时,你们没认出彼此么?”拓跋月一讶。 她没有印象。 “我认出他了,”霍晴岚颔首,“但我那时以为,他没认出我。” 认出男子正是当朝能征善战的永昌王后,霍晴岚才明白,他所说的“用在战场上”并非虚言。 想到永昌王做的是开疆拓土、保家卫国的大事,霍晴岚哪里还肯藏私。其后,在拓跋健为公主送嫁之时,她便把写好的“肉飞仙”诀窍,放进小竹筒里,找机会塞进他手中。 岂知,拓跋健先是一诧,跟着便与旁人说话去了,根本没往那竹筒上看。 霍晴岚已然登车,远远望去,见拓跋健仍旧与人谈笑,以为他压根不在乎,甚至是没认出自己,便觉悔意丛生,后来也羞于与人提及。 “那日,在花门楼上,忽然见到永昌王,他说,又见到我了,怎么清减了……”霍晴岚不觉露出笑意,“我才知,他定是认得我。在回平城的路上……” 拓跋月噘着嘴,打断她:“好哇,你和我阿干,在回平城的路上也见了面,但却不告诉我。” 她佯装生气,霍晴岚只得摇摇她手:“是大王来找我的,总是在你午睡之时。我……我不想被误会……他说……” “我不听。”拓跋月假意捂起耳朵。 霍晴岚便把拓跋月手指拨开一丝缝:“他没说别的,只解释他为何没当场拆那个竹筒。他还说,我教的法子帮了他大忙,有一次他攀上了敌军的纛旗,然后一跃而下,把敌军吓坏了。” 一跃而下,恍若神人。霍晴岚能想象这情形。 “哎,你这是建了军功了!” 闻言,拓跋月放下手指,笑吟吟地盯住霍晴岚。 阿澄听得有趣,也抚掌大笑:“就是,就是,阿姊立军功了!” “你们呀——” 这次轮到霍晴岚佯装愠恼了。 “我就知道,我若是说起此事,你们便要消遣我。” 拓跋月忙收了笑,正色道:“哪有这个意思,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还不知道我,不自夸,不虚美,但我做过的好事生怕别人不知道。” “我不想居功邀赏,”霍晴岚正襟危坐,按住拓跋月的手,“一直伴在你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见拓跋月轻轻摇首,霍晴岚便无奈一笑:“侍卫再好,终究不是女人,我不得护着你啊?” 拓跋月就势握住她手:“那我学武。” “何须如此?”霍晴岚唇角含笑,与之正视,“公主不用靠武力,就能慑服人。” 拓跋月知她心意,便不再往下问,只说了个“好”字。 心深处,却已波澜暗生。 今岁,她自己二十有三,也有了女儿;而霍晴岚也只比她小一岁。 这之前,因她做那“肉飞仙”的危险生计,没有男子敢登门提亲;后来,她又做了公主家令,也不可能中途嫁人。 而今…… 拓跋月素来心细,方才霍晴岚说的“居功邀赏”已透出一丝不寻常。 到底是怎样的恩赏,才有可能让霍晴岚离开公主? 不是钱帛,也不是至尊或永昌王的一句夸赞。 心中转过千念,最终落在一个实处。 无论如何,都不可误了晴岚的终生。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今夜之宴,当是我为你壮行 大魏平城,遍布里坊。 大凡里坊,无不以高墙合围,坊口的牌坊上各自书写其名,以示区别。 在划片而居的里坊间,各族百姓被分类安置,平日里只以晨钟暮鼓为号,在定时启闭的坊门里,各安其分各司其职…… 延年坊中,有一仰春楼。 仰春楼巍峨矗立,共有五层之高,恍若遗世独立的仙宫,悬浮于尘嚣之上。 楼外,冬雪皑皑,寒意逼人;楼内,则灯火璀璨,炭火氤氲出袅袅暖意。 及至五楼,视野豁然开朗,风景独好,仿佛能一眼望穿世间繁华。 岁末将至,坊市之中已照例开了夜市。各色灯火相映,烘得夜雪也染上了光晕,似乎寒意稍减。 百姓往来穿梭,坐商铺子、支着帐篷的行商,无不兴兴头头。 倏然,拓跋月举了杯,向今日所请的四位宾客致意。 李云从、李云洲、胡叟、宋鸿四人,一人一座,都同时举杯相应。 菜品琳琅满目,既有胡人爱吃的羊肉,也有汉人喜食的江鱼。辅以各色调料、酱汁,可谓各臻其妙。 四人皆有官身。散衙后,都只穿了常服,来此赴宴。 宋鸿来得最晚,一来便被李云洲揪住,说要罚酒三杯。 宋鸿也不争辩,一气敬了三杯酒,脸上泛起红晕。 说及自己晚来的原因,宋鸿不无感慨之意。 原来,旧主沮渠牧犍投降前后,义父宋繇也得知宋鸿一早便投靠武威公主的事。宋繇为此生起宋鸿的气,说他一早就背主邀宠,实乃小人行径。 嫌隙就此而生。 宋繇入平城之后,皇帝赐了一座宅子给他。但宋繇不愿与义子宋鸿同居一处。宋繇无法,便只得另寻了个住处。 此处距离宫城稍远,每日上衙颇费时间。 宋鸿叹道:“义父一生光明磊落,对我更是视如己出。如今却因我改投新主,便视我为不忠不义之人。我虽心中有愧,却也早知天命,不得不为。” 宴席上,三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拓跋月温言道:“子鹄,你无需太过介怀。你义父曾是河西国的尚书左丞,与你的立场相异,一时未明你心意,也不足为奇。” 顿了顿,她又道:“但大局已定,你义父也来到平城,受了清水公的封号。想来,有朝一日他必能体谅你。” 忠诚与背叛、旧情与新义,本就说不清道不明。 听得公主的劝慰,宋鸿心里松快许多,又敬了一回酒。 下一瞬,拓跋月望着李云洲,笑问:“云州,你知我为何偏在今日宴请你们么?” 李云洲刚吃了一口胡炮肉,擦擦嘴角,才回道:“因为,我隔两日便要外出了?” 猜对了。 因缘际会之下,李云洲对皇帝施以回春之术,加之其巧舌如簧,说服了数位河西坞堡主,暗中助力魏军,立下汗毛功劳。 待李云洲回返平城之时,便被擢升为太医令一职,掌太医署,一时风头无两。 拓跋月笑道:“云州,你做的都是大事,今日之宴,当是我为你壮行。” 昨日,从荆州传回一道消息。 荆州突发疫\/病,渐有扩散之势,但当地医士对此束手无策。 皇帝当即下令,让李云洲前赴荆州,研制疫\/方,阻遏疫\/情扩散。 李云洲欣然受命。 说起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李云从不免忧心忡忡。 “这疫\/病来得蹊跷,荆州的地界,与宋国的梁郡、汝阳郡、颍州郡相接壤。不知疫\/病是荆州自发的,还是从宋国传过来的。云州,此行须得格外注意。” 李云洲撇撇嘴:“也不是我一人去,阿干就别操我的心了,还是先管好你自己。” 说着,他往李云从搭在竹衣架上的风帽。那上面,有一枚金闪闪的冠帽饰。 聊到瘟疫\/病上,李云洲要说的话就多了。 “公主,不瞒你说,很早之前我就有一个想法。想研制出一些预防疫病的良方。以前,我大魏在与南北诸国的作战中,虽时常占据上风,但总不免常受疫病滋扰。” 拓跋月颔首:“的确如此。” “汉桓帝时,尚有人烟阜盛之态,到了三国鼎立之时,人口却已急剧减少。你道是为何?刚到太医署,我就查阅过卷宗。原来,在汉末十余次的疫\/病中,竟有百万人口因此丧生。” 拓跋月眯起眼,目露赞许之色:“我也留意过此事。晋武帝太康元年时,举国上下人口才不过一千六百余万,就在这里面,还包括五百万内迁的胡族。看看,这疫\/病啊,真是令人胆寒。”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并不只是因为战事频仍。中原地区数百万人因全身发热,而被活活烧死,其况委实可怜。”李云洲叹道。 说至此,气氛有些沉重了。 胡叟觉出这一点,便敬了李云洲一杯酒。 “第一句话,保重;第二句,早日得偿所愿。” 李云洲也回敬他,笑问:“你的愿是什么?” “着书立说。” 他答得毫不犹豫。 话音刚落,便瞥见对面一直在默默侍奉的阿澄,瞪了他一眼。 胡叟便又补充道:“还有,得一相知相守的新妇。” 对面,阿澄抿嘴一笑,旋后却把眼神微微错开,不再看他。 与河西百官不同,胡叟是最早投奔大魏的一个人。故此,皇帝对他青眼有加,安置在中书学中,授以中书教学博士之职。 明元帝拓跋嗣时,曾将太学易名为中书学。到了始光三年,拓跋焘命人在东郭修建中书学,归中书省管辖,又置教授博士、教学博士等。至于学生,则皆为高爵贵游子弟。 完成学业后,子弟们按例迁任秘书中散。故而,中书学便成了中书省贮才养士之所,至关重要。(1) (1)北魏明元帝时,改国子学为中书学,属中书省。学生毕业后多升为内外要职,为当时主要的仕进途径之一。后,孝文帝太和年间,复改为国子学。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根羊蹄,至于吗? 现下,胡叟、阴兴、索敞,都在中书学中,接续之前在姑臧所做之事,一壁教书,一壁校正经籍,以备刊刻石经之用。 只不过,这石经不叫永和石经,而是太延石经。 其实,阴兴本想陪业师刘昞还乡,但刘昞对其晓以大义,阴兴不敢违拗师意,便也随索敞北上平城。 酒酣耳热之时,李云从眯起眼,支颐看着拓跋月。 回返平城之后,赵振重回皇帝身边,执掌影卫。而李云从,仍为影卫副统领,但在明面上,其职任却转为都官尚书。 这一职任,掌管军事刑狱,不似之前的殿中尚书一职,掌宫廷禁卫、宫廷车驾、仓库,故此,李云从可以不在御前侍奉,每日在坊市间微服访查。 亦因此故,日前,李云从才有闲暇,在偶遇拓跋月时,管她的闲事。 念及此,李云从唇角漾起笑意。 倏尔,拓跋月觉出李云从在看她,遂问:“对了,云从,那两个乞儿在六疾馆可还习惯?” 未想,她今夜单独与他说的话,竟是在问这个。 难道,她不想问问他,那枚冠帽饰,他喜不喜欢?或者,那日,他为何在坊市巡查…… 李云从心里闷闷的,略微顿了下,才回道:“那日,我把他们安置进去了,应该不缺吃用。” “那便好。”拓跋月颔首,“若有机会,我想与朝廷建言,这六疾……” 一语未毕,忽听得雅室门前一声巨响。 接着,一个人影被撞飞,直接砸倒了宴席前的屏风。 所幸,没砸到几人的食案上。 门外有人连声道歉,而此人打着酒嗝,手里兀自拿着一根羊蹄,不愿撒手。 尽管他摔得很狼狈。 这人看着有几分面善。宋鸿最先认出他来,惊噫一声:“这不是阚尚……阚玄阴吗?” 阚骃,表字玄阴,之前在姑臧为尚书,本是敦煌人。 此人博通经传,过目成诵,有“宿读”之美誉。但他食量惊人,还嗜好美食,故此月俸到手,都被他花得一干二净。 拓跋月和阚骃往来不多,近日也不知其被如何安置。此时,听宋鸿直接唤他表字,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阚骃,可能还没有职任。 朝中诸事,拓跋月并未尽知,但皇帝饶恕高平公李顺,并让他对河西诸臣论资排辈,赐爵封官之事,还是有所耳闻的。 据拓跋月所知,阚骃曾得罪过李顺。不知,李顺可是因此事刁难阚骃? 但眼下,不急着问这个。 拓跋月正要说话,李云从已寒着脸,起身走向门外,呵斥那冒失撞人的人。 这人苦着一张脸,说酒楼里只这一只羊蹄,明明是他点的菜,可不知怎的斜剌里跑出个醉鬼,非得让他把羊蹄让给他。 二人在走廊拉扯一时,这人恼怒非常,便推了醉鬼一把。岂知,醉鬼一个趔趄,便撞进了雅室中。 这人刚说完话,已被宋鸿扶好的阚骃,就打了个酒嗝,反驳道:“瞎说!明明是你抢了我的羊蹄!先前,酒倌明明说没羊蹄了,现下你要便有了!怪哉!” 他又打了个嗝,只觉胸中酸楚一并涌出。 “你们,你们都欺负我!”阚骃忽然呜咽。 门外那人顿时傻住了。一根羊蹄,至于吗? 李云从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又对赶来善后的酒倌道:“去,加羊蹄!” 酒倌面有难色,道:“不是小的诓他,先前是真没羊蹄了,只是掌柜见后来这人是熟客,就把自己案上的让出来了。哎,一场误会!” 听他说得真切,不似作为,李云从遂道:“如此,便照着我们的吃食,再来一份。” 酒倌忙欢天喜地地去了。 李云从进门后,顺手拽起地上的屏风。 逾时,阚骃酒醒了几分,方才发现自己冒犯了公主,忙要磕头赔罪。 拓跋月只笑吟吟,说无妨无妨,阚玄阴是至情至性之人。 两年前,拓跋月刚到姑臧时,便被河西王的两个兄弟刁难,但她气度俨然,应对从容。从那时起,阚骃便对拓跋月心生敬意。 之后,宫闱中传出大王薄待王后之事,阚骃私下里也没少为她打抱不平。谁曾想,数月之间,河西便亡国了,而一众河西文武,都北上归魏了。 眼下,席中诸人,有本是魏臣的,也有与他一样入魏而仕的,但不同的是,宋鸿、胡叟都已有了官身,而他自己还不知如何安置。 念及此,阚骃都觉赧然。 几人继续谈笑,阚骃心里突然闪过一念。今夜,阴差阳错入了公主的宴,何不与她攀交情,为自己讨个职任呢? 但他立马又断了这个念想。他与公主私交不多,怎么开得了口? 一旁,宋鸿却叹了一声,道:“近日,河西文武逐渐有所安置,不过,下官曾听闻一事,辨不清真伪。” 他既开了头,自然有人要问。 宋鸿便顺势说,高平公为河西文武安排品第等次,有失公允。众人私下里论议,说他很可能受了贿\/赂。 拓跋月忖了忖,道:“此事,我知悉了。若能说得上话,定不让诸公蒙受不公待遇。不过……” 她笑了笑,斟酌着言辞。 李云从接了话:“现下,公主奉旨掌金玉肆,并未问政。” 言下之意是,她的话能有多大分量,尚未可知。 纵然如此,宋鸿也感激不已,遂敬了公主一杯酒。 “公主有护佑之心,已让下官感念至深。他日,公主但有驱遣,下官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拓跋月微笑颔首。 余光瞥见阚骃,他没说话,只吃着胡炮肉,点评道:“豉、盐、葱白、姜、胡椒,恰如其分啊!” 拓跋月失笑,少时又正视于他,但阚骃似乎不明其意,只顾吃喝,完全不接宋鸿的话茬。 瞬目间,她见李云从正微不可察地摇首,便收起了当众问阚骃,他与李顺过节的念头。 但她见阚骃强颜欢笑,又心下不忍。 夜深,宾客散去。拓跋月有意留下阚骃,问起旧事。 阚骃方才直言不讳,说起一桩旧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帮你打奸夫 以前,阚骃身为尚书,有时也兼接待宾客之职。 一开始,李顺还谨言慎行,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但后来他接受沮渠氏的贿赂,便也益发放纵,向阚骃索要起官伎。 阚骃以为,若应他之求有失国体,便不应允。李顺便对阚骃存了怨念。 李顺下回再出使,阚骃便不再承担接待之职。这背后的考量,阚骃很清楚,但他对此不苟同。 听罢此言,拓跋月颔首:“志于道,据于德,玄阴,你没做错。” 阚骃忙一躬身:“公主谬赞。” “诚如李尚书所言,现下我不能问政,但我这里需要人,你可愿随我?” “公主的意思是……金玉肆?” “金玉肆中,有主事、副主事、司库、司匠、掌柜等职。若你不嫌位卑,便在金玉肆做个副主事。玄阴人品端方,我信得过你。” 知遇之情,阚骃哪会推拒,忙一口应下。 早在姑臧之时,拓跋月便知阚骃为人正直,此番听他说起他与李顺的过节,不免又添了些好感。 下楼时,拓跋月让曾毅去护送阚骃归家。 曾毅略踌躇了一下,旋后领命。 赵振回到皇帝身边后,曾毅递补为公主府的侍卫长。这人比赵振还要沉默寡言,但身手、人品俱是不俗。 等到曾毅走后,拓跋月才望着长街对面,扬声问:“你还没走?” “公主不归,臣不敢归。” 说话间,李云从从一个行商摊后现身。 “那好,你便代曾侍卫送我还府。”拓跋月颔首,灯火映得她眸光流转,“我想在这坊中走一走。” 听得这话,霍晴岚、阿澄互相使了个眼色,阿碧虽不明就里,也跟着她俩放慢了脚步。 拓跋月走路还有些蹒跚,李云从伸出胳膊,让她搭在上面。 一壁行走,一壁闲风散月地说话。 “冠帽饰很好看,谢谢。” “合用便好。” “你把那个老饕留下了作甚?” 老饕,说的当然是阚骃。 拓跋月照实说了,顺带着说了他与李顺的过节。 旁的人,她无须说,但李云从不是旁人。 他说过,他们要做同路人。 灯火之下,她的脸半明半暗,就像她的心思。 “你意欲何为?”李云从凝着她,觉出一丝不寻常。 “你猜猜看。” “老饕和高平公有过节,高平公也不用老饕,而高平公得罪的人,不只是老饕,还有很多没给他行贿的河西诸臣。故而……” 他脚步一滞。 “你如此行事,怕是有危险。” 拓跋月的目光,定在左首一堵断墙上。 “你看,那一堵断墙,一直立在这儿,也没人管他。但有朝一日风暴忽起,它必断无疑。” “到时候,多的是人来推它。”李云从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断墙一推就倒,坚固的墙垣才更能显出它的价值。”拓跋月语声淡淡,“就像宋鸿说的那样,我从河西回来,便和他们绑在了一起,我必须有我的态度。” “风暴,都是谁?河西诸臣?” “大魏朝中,不满高平公的人很多。比如,他的亲家。” 说的是崔浩。 西征之前,崔浩、李顺在御前大辩一场,搞得剑拔弩张。事后,李顺因欺瞒郡主、收受贿赂之事,被投进狱中。 若非窦太后求情,若非至尊还要用他,他必死无疑。 可他出来之后,还要贪,是嫌头顶上的那把刀还不够远么? 拓跋月只觉这人无可救药。 “高平公不死,现下和白马公已成死敌。”李云从道。 “我在这朝中没有根基,需要对白马公示好,”拓跋月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云从,我阿母以前被人陷害,我如果无权无势,现下也保不住她。” “陷害?从何说起?” 她把心中的猜度向他略述一遍,李云从沉吟道:“这个人,我帮你去查。” 他顿了顿:“此事不难。你先在金玉肆中立足,这一头我帮不上忙。” “好。” 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 就在二人行走之时,右首的酒楼上,一人目眦欲裂。 一旁,赫连昌行至窗前,搭上他肩膊,笑道:“看什么呢,茂虔。” 沮渠牧犍,表字茂虔。 沮渠牧犍不答,眼神愈加愤恨。 循他目光看过去,只见楼下一华衣女子,正搭着一旁男子的肩膀,二人或走或停,旁若无人。 “哦,是你家公主啊!”赫连昌怪笑一声。 他抚掌大笑:“有趣,有趣!” 无视沮渠牧犍杀人的眼色,赫连昌拎着酒壶,捅了捅对方的胳膊:“生什么气呀,不服,就去抢。” “你说了,她是我家的。” “啧,这话你自己信吗?” 赫连昌仰着脖,抬着肘,辛香的酒液灌入喉中,暖洋洋的很是受用。 “呵!”赫连昌把空酒壶扔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弹弓,对准李云从的后脑勺。 眼见石丸就要射出,沮渠牧犍脸色乍变,一拳给他拢住。 “你作甚?” “帮你打奸夫,”他抽开手,又蓄起力,“今日敢搭手,明日怕要滚到榻上去了。” “够了!”沮渠牧犍低吼,“我们现下什么情形,你还不知道?” “什么情形?”赫连昌醉眼乜斜。 “明知故问。” “你想说,亡国之君么?”赫连昌笑了笑。 沮渠牧犍咬住唇,不睬他。 再看向窗外时,拓跋月和侍从们已上了马车,李云从则快步跟在车后,像是要护送她回府。 “走喽,我这弹弓没辙了。”赫连昌谑笑。 “我问你个问题啊,你可知那人为何让我做北部尚书,你做西部尚书?” 在大魏一朝,北部尚书掌北方的外交事务,西部尚书掌西面的外交事务。 沮渠牧犍硬邦邦道:“不知道。” “因为,他要我们做这礼官,无非是想提醒我们,我们不是是大夏、大凉的国主了,我们只是魏国的一个官,一个闲官。” 确实清闲。 外交事务重要,但并非每日都有要事,再说,身边还有魏臣盯着,哪敢造次? 沮渠牧犍涩然一笑。 赫连昌像是看出他心思,又拍拍他肩,道:“切莫伤怀。你我相遇相知,便是缘分。” 说罢,他坐在食案前,用银箸敲着杯盏,唱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这是晋人陶渊明的《杂诗》,不知他为何会想起这首诗来。 沮渠牧犍本要发问,但见赫连昌唱着唱着,竟然不出声了。 他垂着头。 原来,他睡着了。 沮渠牧犍长叹一声,颓然而坐。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是亡国之君吗? 夜深,踏雪归来,赫连昌回到始平公主府。 月光倾洒在房檐上,整座府邸如镀银辉,冷得彻骨。 室内暖和得多,一直燃着炭,熏着香。 随扈兀颜、蒲察,把喝得醉醺醺的赫连昌放在眠床上。 连翠忙上前服侍,为他擦洗面庞,又低声道:“至尊传旨,邀大王明日进宫赴宴。驸马们都要去的。” 闻言,赫连昌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好。” 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被夜色吞噬了一般。 兀颜、蒲察退下。 室内,他醉眼迷离地看着连翠,碧眸里半是迷茫半是不甘。 “连翠,我是亡国之君吗?” 连翠微微一愣,随即轻声答:“不是,赫连定才是。” 赫连昌苦笑一声:“有什么区别吗?” 赫连定是最后一位夏主,但大夏国都,丧于自己之手。 那日,与他交战的是达奚斤、安颉、尉眷。 达奚斤以战马太少为由,不肯决战,安颉却和尉眷招募死士,凑齐二百坐骑,暗中蓄力。 之后,赫连昌攻城,遭遇安颉等人的围攻。 是时,狂风骤起,尘沙蔽日,白昼如夜。赫连昌招架不住,本欲奔逃,不想坐骑突然崴了脚,他也坠马倒地,被安颉生擒。 后来,听人说,安颉曾与达奚斤争辩,说夏主赫连昌,不过是个急躁无智、轻率好斗之辈,极好带头出阵,只要设伏袭击,必可生擒。 得知此事,赫连昌痛悔不已。 醉得越深,回忆更痛。 “我这个秦王,听起来好听,其实只是依附于公主的驸马,跟这府中的摆设一样,无人问津,更无人关心。” 繁华落尽,尽是孤独。 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前路何在? 话音刚落,连翠便探身过去,吻住他的脸颊。 “怎会无人关心?” 赫连昌拧了拧她脸蛋,滑腻腻的很是受用。 他微微侧身,盯着她的笑眼,而后眯起来。 “你看,那人一会儿要我陪他饮宴,一会儿要我陪他狩猎,我成什么了?” 连翠的柔荑在他肩背上来回摩挲着,带来一阵惬意的颤栗。 赫连昌舒服地低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来,对上一双秋波似的眼眸。 连翠盈盈一笑,媚声道:“舒服吗?” “当然舒服了。不过,”他将她拉入怀中,一把按坐在大腿上,挑眉道,“这还不是最舒服的。” “嗯?”连翠有意流露出惑色,他便在她耳边悄声笑说了一句话,又在她粉颊上咬了一口。 连翠颊上顿时晕开了一片红霞,幽幽说了声“讨厌”。 一语未毕,她被他捞怀中,又压在了软榻上。 云雨归来,二人又搂抱了好一时,连翠才拭了拭赫连昌热得见汗的额头,低声唤:“大王,大王……” “嗯?” “没什么事,只是想唤你罢了。” 赫连昌笑了笑,把她搂紧:“睡会儿。” 少时,连翠呼吸匀停,睡得这般快,但赫连昌却益发清醒。 说起饮宴,说起狩猎,他便想起,第一次陪侍的情形。 那日,拓跋焘邀他去畿内牧场狩猎,赫连昌欣然应下,心弦却暗暗紧绷。 带着随扈兀颜和蒲察,赫连昌闷闷地上马随行。 他本嗜酒无度,但近来却滴酒不沾,怕的就是自己酒后狂言,招致祸患。 临行前,公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只温言道了声“早去早回”,也没旁的话交代。 原本,畿内牧场位于代郡,与京畿不过咫尺之遥。然而,拓跋焘心性难测,又突发奇想,将秋狝之地更易至牛川之畔。 于是,君臣一行,旌旗招展,车马辚辚,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征途。沿途风光虽好,却也难掩旅途劳顿,数日之后,一行人才抵达牛川。 路上,兀颜与蒲察寻机向赫连昌。 赫连昌压低嗓音,满是戒备:“想必是怕我在畿内牧场设伏。这家伙,狡猾得紧。” 兀颜与蒲察相顾无言,深以为然。 那次狩猎,伴在御前的,除赫连昌和诸王以外,是建节将军安颉,宁北将军尉眷。 他们二人,皆因生擒赫连昌而功勋卓着,分别受封为西平公、渔阳公,荣耀加身。 赫连昌再见此二人时,犹如亲口咀嚼了黄连,那股苦涩滋味,自舌尖蔓延,直透心脾,令他苦不堪言。 正出神间,但听拓跋焘霍霍一笑,指着远山上悠然而行的麋鹿,道:“妹夫呐,咱君臣相处这半年,不可谓不是彼此相得,相见恨晚。好容易出来松活松活,朕琢磨着,一道去打下那几只麋鹿,如何?” 赫连昌眼珠倏然一转,口里忙应道:“但有君命,无所不遵。” “好,”拓跋焘对旁人挥挥手,“不用陪侍了,自去猎捕。” 下一瞬,纵马疾行,高山危谷之中,只有拓跋焘、赫连昌二人。 赫连昌难免生出一些大胆的念头,但他极力克制。 国都统万已失,阿奴赫连定也自号为夏主。故此,纵然赫连昌得手,又能重回统万么?或者,去投奔赫连定? 压抑着疯狂的念头,赫连昌冷静自持。 逐鹿之时,赫连昌突然想起一事。 四月间。赫连定遣使于魏,一心求和,但拓跋焘没应允。 如此想来,这逐鹿之行,用意就很显豁了。 自然是要借此对赫连定施压。 身为人臣,无论如何不敢越过皇帝。那一次狩猎,拓跋焘打下了三头麋鹿,但赫连定只打下了几只雉鸡。 为不显刻意,猎鹿之时,赫连昌有意让箭矢擦过麋鹿的皮毛…… 赫连昌抬眸,望向悬在对面墙上的一顶风帽。风帽上,有斑斓的一圈毛边,是用雉鸡的羽毛做的。 雉鸡…… 谁是雉鸡? 赫连昌面色狰狞,搂着连翠的胳膊不觉收紧。 “大王……” 连翠被惊醒,睡眼迷蒙,神色张皇,让他想起牧场上的野兔。 “没事儿,没事儿……” “你吓到连翠了。” “做了一个梦罢了。” “什么梦?” “春\/梦。” 连翠伸出小手捶他胸口:“什么呀——” 但听赫连昌哈哈大笑。 旋后,他一个翻身扑了上去。 第一百三十章 跟公主呆久了,当她是姊姊了 所食之味,有与病相宜,有与身为害,若得宜则益体,害则成疾。 心里念着药膳口诀,于英如慢火煨炖。 一边看着火,一边继续做豚皮饼、汤饼、跳丸炙、胡炮肉…… 她最喜欢做的,是跳丸炙。 羊肉、猪肉各半,都切成细丝。再加三升生姜、五叶桔皮、二升藏瓜、五升葱白,搁一起合捣。 捣了一阵,猪羊肉混在一起,团成弹丸大小的肉球,名曰丸炙。 至于汤料,则要以羊肉调味。等到水沸时,下入丸炙去煮。 李云从、李云洲都很喜欢这道菜。 之前,她曾听李云从说,连白马公崔浩,都对跳丸炙称许不已,还把它写进了《食经》里。 半个时辰后,于英如听得门口窸窸窣窣,便扭头去看,见是李云洲冲他扮鬼脸,也笑了起来:“二师兄!” “错了,师兄!”李云洲强调,“他又不行医,好意思当大师兄?” 于英如又好气又:“你连这个都要争啊。” 但听李云洲嘀咕了一句“我想争的可多了”,他便缩回头没见影了。 随后,门外抛过来一句“快点,饿了饿了”。 于英如没法,无奈地拔高声音:“再等一刻钟。” 许是,因他马上就要出门了,李云洲这两日,就跟小狗似的黏人。 一时黏着他阿父,一时黏着他小姨,一时又黏着于英如。 不过,她本来就要随他同往荆州,做他的帮手,他又何必黏她? 一刻钟后,饭菜果然都做好了。 于英如使唤着李云洲,先把小豆白鸡炖汁盛出去,再来取别的菜。 二人把菜分盘装好,送到食案上。 李云洲在饭堂里逡巡片刻,眼里有几分失落:“那个人呢?” 他说的“那个人”,是他阿干李云从。 “还在坊间巡视,他这个活计……”李宏本来想论议几句,但又觉不妥,但及时说了声。 正好,阳英也在瞪他。 他和阳英,是跟随大魏车马回平城的。本来,阳英还不想回,说她就在姑臧开悬医阁呆着便好,无须回来讨人厌。 李宏诧怪不已,怎么回来就讨人厌了? 问了一阵,他才明白,数月前,阳英为了给阿姊出口恶气,便要求李宏在医馆中不能问诊,只能抓药。阳英想知道,回平城之后,她算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自然是悬医阁的老大! 医馆是她的,其他人都任她使唤。 得到李宏的再三保证,阳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在姑臧的分馆转给出师的徒弟白术。自己只带了一个叫半夏的徒弟回来。 “师父,”于英如把李宏拉到食案边,“先喝口汤,特意给你熬的。” 小豆白鸡炖汁,治水肿。 近几日,李宏劳倦过度,肾失开合,以致于全身浮肿。 “我这徒儿……好,好!” 李宏依言坐下,喝了口炖汁,连声称赞。 “先吃饭,不等老大了。这么大的人了。” 李宏发了话,大家便都不等了。只于英如一壁用膳,一壁朝门外瞅。 还真让她瞅到了。 不到一刻钟,李云从便回来了。 雪底留痕,他的风帽上也伏着一层雪粒子。 于英如忙起身迎上去,脆声道:“大师兄回来啦!” 说着,便去帮他取风帽,搭在竹衣架上。 李云从道了声谢,坐在自己的食案前。 见状,李云洲撇撇嘴,咕哝:“什么大师兄……” “这孩子,怎么还和你阿干闹别扭?” 阳英耳尖,听得李云洲这话,微微蹙起眉。 阿姊已经不在了,她又没有子嗣,便把这俩孩子,当自己亲生的一般无二。 但这两个孩子都不让她放心。 李盖,李云从,长得更像阿姊,武功高强,敦厚稳重,但他成天在景行坊晃来晃去,分明对还公主存着非分之想。 李渚,李云洲,医学奇才,但胆子大得惊人,老做些冒险的事,平时也没个正形,老爱作弄人。 阳英摇摇头,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香浓的酪浆,色香俱佳,阳英喝了一口。 “阿奴,”李云从未及吃饭,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匣子,“这个给你。” 李云洲耷着眼皮,略看了一眼,一动不动。 “公主给你的。” “哦?” 李云洲呆滞的神色,倏尔有了神采。 起身快步走去,李云洲一把夺过匣子,迫不及待打开。 一枚冠帽饰,金闪闪的! 李云洲往李云从的风帽上瞄了一眼,哼哼一声。 “我的,比你的那个好看。” 其实,大小一样,纹饰也只有细微差别。 “是是是,你这枚更好看。”李云从用诓小孩的口吻,顺着他的话说,“公主说你要远行,特意为你定制的。” “她为何不直接给我?”李云洲没多想,疑问冲口而出。 “云洲,公主的腿……”阳英提醒他。 李云洲“哦”了一声,眸光却添了郁色:“她可以让人知会一声,我又不是跑不动。” “今日,我正好路过景行坊,刚好遇到了公主……”李云从解释。 一语未毕,李云洲就打断他的话:“公主还在那儿么?” “在啊,今日刚上任。喂——” “饭我不吃了!” 李云洲旋风一般冲出去。 “云洲!”几个人齐齐出声,俱是惊异不已。 门外又抛下一句“我去跟公主道个别”。 李宏尴尬一笑:“这孩子,跟公主呆久了,当她是姊姊了。” 话音刚落,一阵旋风又杀了回来,黑色的。 李云洲穿的黑衣。 一句解释没有,他直往小院彼方杀过去。 等到众人吃了好几口肉,他才又容光焕发地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小盒子。还也换了一身月牙形贴近的袍服。(1) 李云从拧着眉,不知说什么好。 每个人都傻愣愣看着李云洲跑出去,一时无言。 只有阳英高呼一声“慢点,仔细摔着了”。 (1)贴金是汉魏时期较为流行的一种印花工艺。先把金块打成很薄的金箔,再剪裁成所需的形状,如月牙、花蕾等。最后,需用粘合剂,把金箔贴在衣服面料上。这种服色,所费不菲。 第一百三十一章 鱼戏莲叶间 景行坊,金玉肆。 账房外,李云洲等待仆从通传。 少时,账房开了,阿碧搀着拓跋月缓步走出。 “公主。”李云洲目光落在阿碧身上,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这是阿碧。” 李云洲沉思片刻,想起她来,便不再看她。 “你稍后便要动身了,怎不打点行装?来我这里作甚?”拓跋月指了指前方小阁:“坐那儿。” 李云洲挠挠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闻言,拓跋月笑起来:“哦?你有什么东西送我吗?” 笑如春风拂面,温暖而明媚。 他手里捏着小盒子,还未作答,拓跋月便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又长高了。” 李云洲咧嘴笑:“和我阿干一般高了。” “你也是大人了。” “是么?”李云洲随她坐下。 他从匣子里掏出一根白玉簪,道:“公主,这白玉簪送给你。” 拓跋月迟疑了一下:“这我不能收。” “怎么不能收?”李云洲扫视着周遭,“公主掌管这金玉肆,满眼的金玉珍宝,便看不上我的礼物了?” “这又不是我的私产。”拓跋月失笑。 “那是为何?” “我送你冠帽饰,是因为你一直帮我,你有功。” “这样么?”李云洲垂眸,扁扁嘴。 “也因为,我没有阿奴,你就像我阿奴一样,对我……” “阿姊!” 不待拓跋月说完,李云洲便不由分说,把玉簪插\/她发髻上。 “阿姊!”他笑意里藏着一丝黠色,“我就是你阿奴!” 他既如此说,拓跋月也不好驳他拒他,只笑道:“好,那我收下你的心意。” 大抵,是自己想多了。 闲话了几句,李云洲目光落在拓跋月的右腿上,眉头紧蹙:“此行,我前往荆州处置疫情,那地界接近宋国,应该能买到南方荚蒾。” “有用吗?” 若步履匆忙,会有些蹒跚不稳,但拓跋月不急于此。 有时,她甚至都忘了,腿上还有痹症。 “自然有用。若把这一味药加上,调理数日或可痊愈。”李云洲冁然一笑,“到时阿姊就可以行走如飞了。” 想到这一日,拓跋月唇边也泛起笑意:“好。那我等你好消息。” “只要找到药草,我就让人先带回来,小姨会帮你的。” “不急,你先做正事。疫病很凶险,你须谨慎小心。” 李云洲天赋异禀,非寻常医者可比,但疫病毕竟是疫病,不可掉以轻心。 “阿姊,你知道,疫病是如何播散的么?” 拓跋月指了指鼻子:“呼吸吐纳。荆州当地,已置了多处庵庐。” 庵庐,专用于收治染疫的百姓。 “此其一,”李云洲颔首,“我备了很多浸过药草的丝巾,不会被病患影响的。”(1) 他睫羽垂下,手指快速拂过她的手背:“其二,触碰。” 拓跋月看看手背,又看看他。 “这我也有法子。所谓‘正气存内,避其毒气,复得其往,即不干邪’,有些人不容易沾染疫气,是因为心里有正气。不瞒阿姊,我在调配方剂,若是制成,便可解疫气之困。”(2) 拓跋月惊喜不已:“若是成了,岂不是也可用于军中?” “当然。”李云从微微昂首,一脸得色,“我魏军便不再受疫气困扰,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她不由抚掌大笑:“心向往之!” 突然,李云洲目光灼灼,定在她脸上:“到时,我陪阿姊一起去看大好河山,可好?” “好,”拓跋月莞尔,神往不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没去过江那边呢。” 一条江流,隔开南北,也隔开了所谓的华与戎,但皇帝却说,他要混一戎华。 “其实,”拓跋月神色转黯,“我也只去过河西……” 二十年岁,她脚步不曾踏出平城、姑臧一步。荣辱系于一身,她哪儿也去不了。 李云洲却似未听见她的愁语,轻声念着“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不知念了几遍,脸颊泛起一丝酡色,倏尔,他看向拓跋月的眼底,便蒙了一层水汽。 拓跋月哪知,李云洲满脑子都是“鱼戏莲叶间”,与他再叙了几句话,便让他回家去了。 等他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拓跋月方才重新踱回账房。 副主事阚骃,已在账房中呆了许久。 上任第一日,拓跋月先把一干人聚于一堂,一一过眼。 之后,便与阚骃来账房查账。 官营金玉肆已二十余年,账房内,计簿堆积如山。其中,藏着多少坏账? “阚副主事,”拓跋月踱过去,“可看出什么来?” 阚骃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发出“笃笃”声响:“我通览了一遍,金玉肆盈利渐少,这不合理。” “或者,是因为开放了几家私营?” 大魏的金玉肆,起初只有官营,但在这十年里,也允许几个大户私营,对其征以重税。方才,李云洲送她的白玉簪,便出自“虞记”。 与官营相比,虞记的料子虽没那么好,但贵在样式新,因此在坊间名声鹊起。 “有这个可能,”阚骃颔首,转又蹙起眉来,“但国家怎会做亏本的买卖?开放私营之时,必然衡量过所征之税的多寡。” 道理没错。若是所征之税,不能填官营的缺,何必让人“分食”? “其实,私营的大户,做的多是老百姓的买卖。达官贵人们,还是更喜在金玉肆买珠宝金玉。” 阚骃随意拣出一本计簿:“公主,您看,司会做得很细致,买家的名姓都记着呢。” 拓跋月一页一页翻过去,凝神细思。 逾时,她阖上计簿,道:“既如此,这事儿就不难办了。” 她指着一大堆计簿:“查一查,京畿内的达官贵人,有谁没在金玉肆买过珠宝金玉,或是很少来买。” “什么?”阚骃瞪大眼。 她在说什么? (1)《孟子·离娄》记载:“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 (2)正气,就是免疫力。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阴阳计簿 因闭着门,账房里明烛高烧。 拓跋月眸光定在计簿上,又转视阚骃:“没错,玄阴,你猜这些人为何不在金玉肆买珠宝金玉?” 自然不是因为,官营的款式比较规矩。出入贵族之门,穿戴先讲气派。 哪有自降身份的? 阚骃沉思片刻,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目光闪烁不定地望过去。 “公主的意思是,私营的金玉肆背后的东家……” “背后的东家,很可能就是这些人。他们在计簿里所记的未必是实价,卖给百姓的实价可能高得多。如此一来……” 拓跋月故意不往下说,等阚骃想明白这个道理。 “如此一来,私营的虞记、梅记、谈记,他们表面上让利于民,获利菲薄,实则暗藏玄机,拿给我们看的是作伪的计簿。” “接着说。” “而后,朝廷收到的税银大大减少,而这三家金玉东家,却借此机会,将本该上缴国库的差额,偷偷转给了藏在他们背后的大东家!”” “然也。他们所售之物,比金玉肆的稍低一些,便能招徕普通百姓。但他们做的账目,一阴一阳。阳的交给朝廷,所纳的赋税也就少了很多。”拓跋月唇角噙着笑。 “阴阳计簿这一招,并不高明,但做得很隐蔽。”阚骃沉思,“因为账面上看不出明显问题。至于东家背后有大东家,倒是能猜到的。” 闻言,拓跋月微微摇头。 说到底,敢在京畿之中玩这些把戏,光是富人断断不能。 这一点,拓跋月倒不意外。 “公主,下官想知道,最初是谁提出开放私营的建议?” “是白马公崔浩。” 阚骃脸色一肃,截然道:“不,不可能是他。” “玄阴认识他?” “崔公之名,天下何人不知?”阚骃眼中流出恭敬之色,“以他的为人,不至于会在浑水中搅动波澜。” 拓跋月忖了忖:“我也作此想。起初,白马公献出此策,乃是为国。只是,后来有人发现,可以收买民间金玉肆的东家,来暗中布局,中饱私囊。” “须得揪出这些蠹虫才是。” “这也只是我的怀疑,并无实据,何况,我的揣测未必是真,”拓跋月睇向阚骃,“玄阴,你算学好,还要劳烦你细看计簿,找出其间的错谬之处。” “下官知悉。看完官营计簿,便去看私营的。”阚骃眼珠转了转,“不,二者一起看。” “怎么看?” “以时为线。譬如,把去岁春日里,官营、私营的计簿合在一起看。” “明白了,你且去忙,”拓跋月颔首,“至于我这头,要做两件事。” 她手指叩在案几上:“其一,让心腹扮作普通百姓,去虞记、梅记、谈记买金玉;其二,要去拿到朝中名门贵族的名册,一个不漏。” 阚骃会意。 险要在私营买金玉,知其售价几何,才能与私营金玉肆所交之计簿比对,若差距很大,则可证对方做了阴阳账簿。 今岁,最后一次交计簿,也就在这几日了。 至于说名门贵族,平城比姑臧大,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不可能逐一去查,故此,须得先拿到名册,才能筛出最有可能当“大东家”的人。 查出这些,再来跟踪稽查,方可有的放矢。 且说,拓跋月计议已定,第二日便拿到她所要之物。 心腹回禀,所买的三件金玉,比之官营中的同类制品,价格少了三成。但虞记、梅记、谈记的掌柜,并不愿给鸿单。(1) “小人说,若是不给鸿单,这货就不要了,他们才勉强答应。” 听了心腹之言,拓跋月益发觉得这其中有私弊。 再说另一头。 查账乃秘事,自然不能去找吏曹要名册。拓跋月便在酉时,让霍晴岚在金玉肆外挂出红绳。 这是拓跋月和李云从之前商量好的信号。 李云从几乎每日都要在景行坊附近巡视。一旦看见红绳,便知拓跋月有事寻他。 当晚戌时,李云从翻墙而入,来到拓跋月的住处。 这几日,拓跋月住在金玉肆中,房舍不大,却雅致整洁。 听拓跋月要名册,李云从也没问她缘由,便问他要纸笔。 拓跋月讶然:“你背下来了?” “自然。”李云从气定神闲,“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拓跋月被他逗笑:“没忘呢。这不,有事就找你了么?” “很好,就该找我,”李云从瞥过去,眸中含着几分促狭之意,“我们可是同路人。” 灯光下,李云从运笔如飞,字迹遒劲有力。 拓拔月静坐一旁,初时还专注地看着他书写,渐渐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停留。 感受到她的注视,李云从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却仍静心默写,生怕多看她一眼,会乱了心。 终于,他放下笔,将名册轻推到拓拔月面前。 二人仿佛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吹向纸上一点未干的墨迹。 墨珠轻轻摇曳,渐有干涸之势。 一霎时,二人气息交织一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墨香,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情愫。 拓拔月的脸颊,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绯色。她忙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往后让了半分。 翻开名册,拓拔月一眼看到达奚斤、达奚拔的名字,轻轻哼了一声。 李云从忖了忖,笑起来:“看到谁了?” “没谁。” 她不想道出达奚氏的名儿。 “让我猜猜?是你阿父家的人?”李云从直勾勾盯住她。 “这些年,他们家蹑足高位,成了至尊跟前的红人,”拓拔月嗤笑一声,“看来,当初与我阿母断绝关系,是走了一步好棋呢。” 李云从默然。 逾时,他才叹了口气:“若易地而处,我必不会如此。” 他说的不是达奚斤,是达奚伍,她阿父。 拓拔月听得心里发苦,暗道:你自是情深,但你我今世注定无缘。 极力从遗憾中挣出,拓拔月道:“云从,还有一事我需你相助!” (1)古代的收据,被称作“鸿单”。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想让公主直面她的敌人 翌日一早,雪后初霁。 武威公主府中,屋檐下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在晨光中寒芒毕露。 府内银装素裹,一片静谧,只偶尔能听到远处簌簌有声,那是仆人在清扫积雪。 未晏楼中,沮渠牧犍搂着吕柔,沉浸在昨夜的温柔乡中。 忽听得门外三声叩门轻响。 沮渠牧犍蓦地睁眼,披衣而起,见蒋恕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外,欲言又止。 眼神中,还透出几分急切不安,呼吸在寒气中散成团团白雾。 沮渠牧犍心中一凛,预感有事发生,遂穿上外袍披了毛氅,匆忙行至门外。 见状,蒋恕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来到一处较为隐秘的耳房。 “何事如此慌张?”沮渠牧犍压低声音,余光一直瞟着门外。 门开着,为了防偷听。 蒋恕深吸一口气,附耳低语。 声音虽轻,却字字如锤,砸在沮渠牧犍的心上。 “天元门的探子,昨夜暗中监视,发现公主和李云从在金玉肆秘密会面,他们……” 闻言,沮渠牧犍眉毛揪成一团,脸色铁青,掌心不自觉攒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霎时间,心中妒火中烧,眼眸也红了几分。 “公主和那个姓李的私会?好哇!”沮渠牧犍咬牙切齿,“借掌金玉肆之名,行偷欢之实,真是胆大包天!” 蒋恕怕他气坏了身子,忙补充道:“倒也没那……逾矩之事,后来,我们的人看见李云从走了。前后约莫一个时辰。” 那人今早给他报信之时,一直打喷嚏。在雪地偷听偷窥,殊为不易。 听至此,沮渠牧犍心中怒火稍减,但仍难掩面上阴沉。 “腿都是残的,还成天在外边晃荡,真真可笑。”他哼了一声,面上现出鄙色,“他们也只现下未逾矩,日后,少不得颠鸾倒凤。” 蒋恕垂首不语。男女之事,他不懂。 半晌,忽听得沮渠牧犍问:“那人是怎么走的?” 蒋恕回忆起听来的细节,缓声道:“应该是翻墙走的。那人武功很高,轻功也不俗。” 何止,连拳法亦是不俗。 沮渠牧犍心里一痛,但李云从拳法再猛又如何?有朝一日…… “终有一日,我要报那一拳之仇,夺妻之恨。” “是,终有这一日。”蒋恕抬眸,语气笃定,“大王不必急于一时。他会翻墙,我们也会越壁啊。” 这本是个譬喻,但落在沮渠牧犍耳中,却似有了实意。 纵目望去,白雪皑皑、高耸入云的高墙映入眼底。 他被困在平城,已近一月。虽有驸马之名,却如笼中之鸟,寄人篱下。 可笑,他沮渠牧犍,曾是一国之君,如今却落得如斯田地。 他紧攥拳头,指甲几乎嵌入掌心,转目间,疼痛又让他略略清醒了些。 看向蒋恕,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让天元门盯紧她。” 蒋恕颔首:“幸好大王早有筹谋,以前便在平城安插了人手。他们一直潜伏在暗处,等待大王的召唤。现下,天元门的人也进来了,大王……” 他声音益发地小,犹如蚊蚋。 沮渠牧犍先是点头,转又苦笑着摆首:“想当年……打探平城的消息,倒不是主要的,我是为了护世子平安啊!” 世子沮渠封坛在平城做质子,万一有人要谋害他,可如何是好? 沮渠牧犍冒不起这个险。 不过,拓跋焘从未以世子性命相挟,纵然是在发兵西征之时。 但拓跋焘一定有更大的图谋,否则,他不会把世子安置在相州。 距离平城最近的,当属司州、肆州、定州、幽州、平州。哪个不能安置? 蒋恕想起往事,也感慨不已:“谁曾想,这其中竟有一人,早就在金玉肆做工。” 他顿了顿,眼中也有了神采:“奴总在想,这是老天在庇佑大王!” 沮渠牧犍以手抚胸,仰首暗暗祷祝。 片刻后,他看着蒋恕,眸中惊疑不定:“你说,她让那奸夫默写权贵名册,究竟是想作甚?” 蒋恕一脸惘色:“奴猜不准。但此事关乎重大,恐怕她所图非小。” “不仅让那奸夫默写名册,还让他帮她追查,长宁公主当年得罪过的女人。呵呵,真是有意思。” “是,奴也觉此事非同小可。” 沮渠牧犍来回踱步,心里闪过千念。 逾时,他突然停下,阴恻恻地一笑:“不如,我帮她一把?” 蒋恕不明其意,微微一讶。 “她不是喜欢谋算人心么?我就帮她把那个人找出来。” 蒋恕了然:“大王是想让公主直面她的敌人。” “自然!让她和她的敌人,由暗转明,好好斗上一场!”沮渠牧犍想象这幅画面,心中漫出难以言说的愉悦,“到时候,就有好戏看啰。” 他忖了忖,脸上翻出一抹冷酷笑意:“说不定,这事儿还牵扯到皇家秘辛。这就更妙了。” 若果如此,拓跋焘也难免被扯进去。 蒋恕被沮渠牧犍点醒,不禁心悦诚服。 当下,微一躬身,满口谀赞:“大王英明!此计若成,必能搅乱拓跋一族。” 沮渠牧犍颔首,旋后,眼中溢出恨色。 “呵!拓跋!” 一早,孟太后、乞伏太妃,便跟他说起,拓跋月不是真公主。 起初,他并不计较。倒不是这不重要,但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与拓跋氏结亲。 联姻这种事,只要能给他带来益处,旁的都没什么妨害。 何况,拓跋月生得貌美,身子也是完璧,人还聪慧可亲。他二人也称得上是佳偶了。直到,她有了身孕…… 万一她生下男嗣,封坛的世子之位,就岌岌可危了。 许是因为心虚,他总觉得,自昙耀、法慧作法之后,拓跋月待他便不如往日亲厚了。 再之后,她身怀六甲,还在梦中呼唤情郎的名字。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沮渠牧犍只恨当时心软,没有掐死她。 这以后,再也狠不下心…… 沮渠牧犍叹了口气,忽而问:“上元昨晚睡得怎么样?” “奴未及去探……” 一语未毕,沮渠牧犍已往前踱出。 “我去看看,女人不是我的,女儿总是我自己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叱罗玮好生聪明! 拓跋月轻移莲步,缓缓登上了花门楼。 离开姑臧之时,花颜果然留在那里不走,但拓跋月对“花门楼”这名情有独钟。 回到平城后,拓跋月向皇帝讨了个恩典,在平城开一家花门楼。 拓跋焘准允,不仅给她划了一间酒楼,还把距此不到二里地的一处庄园指给了她。那一处庄园,曾是皇祖父拓跋珪打算赏赐给长宁公主的,后来出了拓跋绍弑父之事,庄园便被搁置了。 酒楼已开始装潢,约莫在春夏之交可对外营业。 因为花颜不在身边,拓跋月为寻一个称心的掌柜,煞费苦心。而棠儿毕竟年轻,才能也不足,至多只能做副手。 消息不胫而走,昨日,一个叫叱罗玮的中年人,亲自来到金玉肆,拜访公主并投出了名状。拓跋月听过他的名姓,又见他精明能干,当日便决定让他做掌柜。 叱罗玮是叱罗结最小的孙子。(1) 但叱罗结这个人名,对于如今的大魏来说,并不响亮。 这只因,叱罗结死后,叱罗家人才凋零,否则叱罗玮也不至于要来公主门下做掌柜。 早年,叱罗结因从龙之功,被开国皇帝拓跋珪重用,其后,在明元帝、本朝,都有职任。尤其是在本朝,拓跋焘即位后,叱罗结以百岁老人之身,仍在职任上用事,累迁长信卿,终乞骸骨,享年一百二十岁,追赠宁东将军、幽州都督,谥号为“贞”。 拓跋月还记得,拓拔芸跟她说过的一件事。 彼时,拓拔芸才几岁,正是爱凑热闹的年龄。 “阿姊,我跟你说,我当时央着阿姆带我去叱罗翁的生辰宴,去学做蒸豚。那天,我阿干也去了,不过他不像是去吃席的……” 拓拔芸努力回想那一日的情形,说的细节却多与吃喝有关,但在拓跋月听来,拓跋焘亲临其府邸,怕不是为了吃喝…… 那一日,人流熙攘,甚是热闹。 叱罗结捋着长长白须,坐于中堂之上,与一众宾客赏看舞腰,载笑载言。来人所说的多是福寿康宁等语,只因那日正是寿星一百零八岁生辰。 泰常七年时,明元帝的身体状况已是令人堪忧。 他担心一朝晏驾后,大魏政局会颠荡不安,遂听计于崔浩和长孙嵩等人,册封拓跋焘为太子,并令其监国理政,总理万机。作为鲜卑皇储,诸如挂帅出征等事,也在拓跋焘的职权内。 考虑到东宫初建,太子并无治国经验,拓跋嗣又特意为他置备了左辅长孙嵩、达奚斤、安同,和右弼崔浩、丘穆陵观、丘敦堆。 本来在六位辅臣当中,并无叱罗结的一席之地。然而,由于长孙嵩等人排斥崔浩,故而,十六岁的皇帝便只能暂时听从长孙嵩的意见,以百岁老人叱罗结来接任崔浩的职权,以此求得朝中胡汉大臣的均势。 叱罗结,时任散骑常侍、宁南将军、河内镇将,拓跋焘立时为之加封侍中、外都大官的职衔,又命其总揽三十六曹事。 此番用意,明眼人无不了然。皇帝存心让期颐老人担事,一是为了堵住鲜卑官员的嘴,二是为了把他活活累垮。 可令人诧怪的是,老翁不仅权欲旺盛,精力亦很充沛,每日皆摆出一副老当益壮、事事关心的模样。 自从叱罗结成为股肱重臣后,他便逐渐习惯了门庭若市的常态。没想到老来还能官运亨通,此时听着宾客们的祝语,不免也有些洋洋自得。 时至午饭时分,叱罗结见到管家递给他的眼神,遂朗声道:“多谢诸位美意,老朽备了些薄酒小菜,以为酬答。” 正说时,门子小跑过来,对叱罗结耳语一气。叱罗结不禁面色一变,挥手道:“快迎驾。” 当微服出行的拓跋焘圣驾临门之时,见着满地跪迎的臣工商户,不禁露出诡秘的笑意:“叱罗侍中的府上好生热闹啊……不知,朕贸然而往,是否搅扰了诸位雅兴啊?” 叱罗结微微躬身:“至尊纡尊降贵,老臣以区区残体苟延于世,实是不胜惶恐。” 皇帝来了,自然是要坐在尊位的,虽然他也让叱罗结与他同坐,但叱罗结自然懂得尊卑之分,坐在了他的下首。 拓跋焘笑了笑,便对拓拔芸招手,让她到他身边坐。 拓跋焘道:“朕今日来得仓促,也没带什么贺礼来。不如这样,古来帝王用人,讲究一个‘人尽其才,才尽其用’。朕见叱罗侍中精神矍铄,身健广智,便予你‘监典后宫,出入卧内’之权。如何?” 叱罗结愣了一下,便欣然道:“老臣年老慵惫,本欲一表求高卧,乞了骸骨去……然至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臣接旨!”说到最后,已是语声哽咽,带了哭腔。 “好好好,”拓跋焘下座搀他起来,“能者多劳,侍中还须为国效力才是。乞骸骨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宴席极为丰盛,胡汉之味琳琅在目,蒸豚、胡羹、胡炮肉、跳丸炙、驼蹄羹、髓饼、鱼鲊等美食,都应有尽有。 “按《食经》中记载的做法,取一头肥糯的小猪,煮至半熟时分,放入豆豉汁中浸渍。再用一升生秫米,投到浓汁中,等到它浸渍发黄之时,便可煮成熟饭,上洒豆豉汁。接着,把切丝的生姜桔皮、切段的葱白,连同小猪和洒上豆豉汁的秫米饭一起放到甑中,蒸上两三顿饭的光景。起锅时,把熟猪油和豉汁,均匀地洒在蒸猪上。” 叱罗结的孙子叱罗玮,如是描述。 这话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拓跋月食指大动,以致于,多年后她还记得这些细节,并说与拓跋月听。 拓跋月听了后,却想,这叱罗玮好生聪明! 崔浩被迫赋闲于室,但皇帝心中一直挂怀;而叱罗结代替崔浩成为宠臣,门庭若市…… 当日,皇帝当那个“不速之客”,怕不是为了给叱罗结贺寿,而是去看有哪些人对叱罗结阿谀奉承! 所以,庖厨在御前献艺之时,故意提及崔浩所着的《食经》,自然是想说,他和他的主人,都对崔浩极是尊敬。 这话一出,怕是能打消拓跋焘的些许顾虑。 好一个聪明人! (1)叱罗玮,属虚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将庄园善加利用 拓跋月稍等片刻,叱罗玮便如约而至。 这酒楼共有三层,位于宫城之西,客流量并不大,但毗邻西城门。 二人就酒楼经营的细则商议一番,皆以为,酒楼的生意应面向往来客商。故此,美食固然紧要,但雅致舒适的住宿更是吸引客商的关键。 商议完毕后,叱罗玮陪拓跋月驱车前往庄园。 马车在宽阔街道上缓缓行驶,很快驶出城门,驶入一片宁静乡野。 下了车,推开庄园的大门,便觉一股霉味。 饶是在大雪封冻的冬日,这股霉味仍压不住,在潮湿阴冷的院落里回荡。 见状,霍晴岚忙叮嘱随行的下人们略作打扫,转身对拓跋月道:“公主,不如先去看看后面的田庄。” 拓跋月颔首。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庄园后的田庄里。 白雪覆盖之下,天地间惟余莽莽,看不分明。 拓跋月把地图递给叱罗玮。叱罗玮看了一会儿,便开始规划,说哪些地方种瓜果蔬菜,哪些地方种田,听得拓跋月神往不已。 照她的想法,如能将庄园善加利用,足够酒楼之用,能保证蔬果粮食的品质。 规划一番后,叱罗玮伏在亭中石台上,在地图上标出区域。 旋后,他又在地图下端空白处,写上“本母子瓜”“助苗出土”“甜瓜引蔓”等语。 “这是一些种瓜果的技艺么?” “是的,公主,请容我为您一一解释。‘本母子瓜’,说的是刚长出叶片就结成的瓜。这样的瓜,应该被留下当种瓜。因为它结瓜也会很早。” “中熟瓜不行么?” “不行。若是用中熟瓜来作种子,蔓要长到二三尺那么长,才会结瓜,”叱罗玮笑,“当然,晚熟瓜更不行了,要是用它来作种子,瓜蔓要长全之后才会结瓜。结瓜之后,瓜成熟的时间也很晚。” “好,我明白了。‘助苗出土’是何意?” 倒也能顾名思义,但拓跋月还是想听叱罗玮解释。 “这个是说甜瓜。它的种子顶土力很弱,需要人来助它一把。” “有趣有趣。”拓跋月脸上写满好奇,“古人批评揠苗助长,现下我们却能助苗出土。具体怎么做?” “可借黄豆替瓜子起土之法,先锄去地面的干土,开一个坑,大小像斗口一般大。其后,把四粒瓜子,三粒大豆放进去。” “我明白了,”拓跋月豁然开朗,“是等豆子吸水膨胀,叶子破土而出。” “公主颖慧。叶子顶土而出后,甜瓜子的幼芽,就会趁黄豆苗顶松的土,一起跟着出来。” “两种芽苗不会缠在一起么?” “自然不会,”叱罗玮做了个掐断的手势,“等到甜瓜苗长出真叶,就可以把黄豆苗掐去了。” “真是个好法子。你再说说‘甜瓜引蔓’。” “这是甜瓜出苗后要做的事情了。蔓就是主茎,引蔓引得好,分枝就多。分枝多的话,甜瓜就结得越多……” 正说时,忽有仆从来报,说门外有人求见,但并未说及其身份。 拓跋月心道,此人必不简单,遂道:“请过来。” 她顿了顿,又道:“请到屋舍里,外面冷。” 片刻后,拓跋月缓步行去,见一男子在大堂踱步,身影有些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您是……” 那人转身看她,面上含着温和的笑意。 拓跋月忙行礼如仪:“太子殿下。” 叱罗玮等人,也纷纷行礼致意。 拓跋月暗道:还真是意外,竟是太子拓跋晃。说起来虽是兄妹,但她和太子往来不多。今日,他忽然在此现身,更让她大惑不解。 “叫我阿干便是。” 拓跋月犹豫了一下,颔首:“阿干。” 拓跋晃方才露出笑意:“我出了一趟城,约莫在三丈外,见这庄园半开着门,就进来看看。还以为是进了……” 他笑意更浓,没说下去,彼此会意就好。 拓跋月也笑了。 “我问门子,他说阿月在这里面,我才想起,前几日父皇拨了一处田庄给你。没想到是这里……” 当年,长宁公主被褫夺封号,此事朝中人尽皆知。 拓跋月涩然一笑:“日后,我把这里打理好,一是不负至尊隆恩,二是孝敬母亲大人。” “阿月真是个好女儿,皇姑定然欣慰,”拓跋晃眸中含了几许欣赏之意,又环顾四下,“现如今,这田庄在你手上,必能经营妥当,不致浪费。” 这话本属客套之语,但拓跋月心念电转,却暗暗寻思:何谓“在你手上”?难道,它曾经差点被拨给别人么? 但拓跋月没问,太子拓跋晃此人,言行谨慎,不太可能从他嘴里掏出什么话。 况且,今日他忽然造访,真是“路过”么? 拓跋月便寻了别的话来说。 因他说了出城的事,她便笑问:“阿干出城是去作甚?” “前日,我与昙耀法师,去了三十里外的武州川。现下,他在武州川选址,我便先回来了。” 选址?难道…… 拓跋月曾听说,太子崇佛,故此他与昙耀走得近,是在谋划开窟造像么? 没等拓跋月说话,拓跋晃遂问她,天梯山石窟是否壮观庄严。 拓跋月想起自己曾在天梯山石窟礼佛,颔首称是。 拓跋晃便搓着手,一脸兴奋。 “那太好了,你知道吗,阿月?武州川那边有断崖,很适合开窟。” 拓跋月顺着他的意,笑道:“那便好。平城佛寺众多,却无石窟。” “没错,我也做此想,等昙耀法师选了址,再做打算。” “臣妹计日以俟。” 察言观色,太子似乎是真心实意要开窟。 按理说,此举并无不妥,不管他是真崇佛,还是单纯只想驭民。 不过,拓跋月听李云从说,皇帝近年对佛事兴致缺缺,反倒是受白马公崔浩的影响,和一个叫寇谦之的道士走得很近。 若皇帝有所偏好,太子的愿景恐怕便很难实现了。 想起昙耀,拓跋月又有一丝不自在。 刚到姑臧不久,她还抓住了昙耀的把柄,让他对自己俯首听命。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可以去查质库 原来,当拓跋月发现昙无嗔的秘密之后,便以此为要挟,迫使他听命于她。 当年,沮渠兴国遭遇不幸之后,沮渠蒙逊将怒气撒到昙无嗔的头上,决定遣斥沙门,下令罢佛。为挽回声誉,在河西宣讲佛义,昙无嗔兵行险着,竟在天梯山的车太后造像上动了手脚。 所谓的佛像流泪的神迹,其实不过是人为之法。 据拓跋月之言,先将黑矾擦涂在石料上,再以水反复冲刷,便能使之呈现泪痕般的水迹。她已命人查验过了,造像的眼睛之下,确有黑矾的残迹。 证据确凿,昙耀也无法否认。 此事只可大,不可小。若是被河西国主沮渠牧犍知晓,莫说是昙耀的性命了,整个河西的寺僧都会受其影响。欺君之罪,谁担得起? 无奈之下,昙耀不得不应允拓跋月,若有用他之时,他必不推辞。 拓跋月记得这话,故而,在她有孕时他如实告知大王的想法,在她炮制敦煌谶言时,昙耀不曾拆穿。 到平城之后,拓跋月还未及与昙耀会面,没曾想他竟到太子跟前弘布佛法,也是有心人了。 许是,想摆脱拓跋月对他的控制? 拓跋月摇摇头,暗笑自己想得太多。 从田庄回公主府,拓跋月在府上住了一晚,又和阿母匆忙见了一面,瞄了一眼驸马沮渠牧犍,便赶往金玉肆。 她记得,收账本的日子已经到了。是时候看一看,她的猜想对不对。 账房里,明烛高烧,映着满室的账簿,空气中弥散着淡淡墨香。 冬节的账册,堆叠在案几上,约莫有十本之多。 拓跋月、阚骃相并而坐,逐一细看,生怕略过一丝错讹。 然而,结果却大出意料之外。虞记、梅记、谈记的计簿,竟然都没有问题。 那些数字,个个精准无误,与鸿单上的记载完全吻合,没有丝毫偏差。 拓跋月紧蹙着眉头,手中紧握着那几张鸿单,似要将其中秘密榨取出来。 阚骃神色焦灼,又把冬节的计簿,和春夏秋三季的计簿对了一遍。 就在拓跋月忙于酒楼、田庄生意的这两日,他已把这两年的计簿查了个遍。除了几个错字,愣是一点误差都没有。 此事何解?果真无人做阴阳计簿?那金玉肆的进账怎会越来越少? 阚骃忖了忖,眉头紧锁:“我们查账的事,恐怕已经暴露了。” 拓跋月沉思道:他们一早便察觉到,她会让人去买金玉,抓证据,故此其售价与计簿完全对得上。 “为今之计,须得寻到这三家以前售出的金玉,令买主回忆买入的价格。当然,也许他们没开鸿单,口说无凭。”阚骃道。 “纵然口说无凭,也要去查。人证,也是证。” “这倒也是。” “对了,我们可以去查质库。”(1) 阚骃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金玉之物,较为贵重。质库若收金玉,须得令押主出示鸿单。” “没错。” 议定此事后,阚骃才说起另一桩事。 三日后,便至除夜。至尊昨日传令,要金玉肆挑选饰物,以备正旦之日,颁赏于内外命妇。一并传来的,还有内外命妇的名册。 此事正合拓跋月之意。 她笑道:“我亲自来选。” 旋后,拓跋月叮嘱霍晴岚,去把红布条挂在金玉肆门口。 入夜之后,李云从飘然而至。 拓跋月有话直说:“云从,烦劳你一事。我怀疑,与我阿母有怨的人,与田庄有关。” 李云从一怔:“为何有此猜想?” “城西之外有一田庄,当年本是要赐予我阿母的,后来……现下,至尊把那一处田庄赏给了我,昨日……” 说及她从太子口中抓住的一丝线索,她的心思细腻至极。 听罢她的解析,李云从笑了笑:“你说的有道理,你的感觉也没有错。” “难道你已经查出了线索?” “算是,本来也不确凿,不想这么快跟你说的,岂知你把我召来,说的便是这桩事。” 这太巧了!拓跋月心被揪紧。 “是谁?” “我怀疑两个女人。” “两个?” 拓跋月讶然。 “我以为……有一位贵女,也看上了这一处田庄,但听说道武帝要把田庄赏赐给长宁公主,因此才心生嫉恨,散播流言,伺机报复。” “你猜对了一半。” 拓跋月凝注于他,但见他眉头一拧,徐徐吐出一个名来:“宜阳公主。” “她?” 拓跋月对宜阳公主还算熟悉。 在大魏的公主里,丧偶者多再嫁,但宜阳公主一直为宜都王穆观守节。 穆观在泰常八年暴毙,比先皇还要去得早一些。卒年也才三十五。 宜阳公主育有一子,便是穆寿。 在西征之战中备受信赖,却又辜负圣望,险些被至尊摘了脑袋的穆寿。 之所以被至尊宽宥,除因窦太后袒护,也因穆寿尚了乐陵公主。 宜阳和乐陵,一个是阿母,一个是新妇,到底还是把他救了下来。当然,至尊也不想做绝。 拓跋月咬着唇,沉思片刻。 “还有一个人呢?” “宜阳公主,可能是为田庄;而另一个女人,可能是为了情。” “她喜欢我阿父?”拓跋月眉心一跳。 “情之一事,令人疯狂。现下,她乃河间邢氏,小字阿凤。” “这名儿……”拓跋月翻开外命妇的名册,很快找到她,“高平公的夫人?” 名册在手,她已浏览了一遍,几乎个个都有印象。 “她怎会识得我阿父?” “你阿父少年时,曾外出游历,到过河间,还被邢公款待过。应该就是在那时,邢阿凤就对你阿父芳心暗许。” 李云从睇向拓跋月:“邢公得知此事,也暗示过你阿父上门提亲,但你阿父已心许于你阿母,故而一口回绝。” 听至此,拓跋月要被气笑了。 就因为爱而不得,便要去寻机报复么?匪夷所思。 她被气得咳嗽一声,但逾时却冷静下来,沉声道:“一切都是猜测。不可妄断。” 对于仇人,她当然要提防,甚至还要还以颜色,但前提是必须弄清真相,以免误伤。 “我有一计……”拓跋月低语,说如此如此。 (1)质库,即当铺的前身,主要是由寺庙经营的,多典当衣物。 第一百三十七章 “长安宁”金簪、金指环 四月底,拓跋健被委任为抚军大将军,负责督率各路军马。下一月,沮渠无讳久攻张掖无果,又撤至临松驻守。思及太子妃临盆在即,不宜大动兵戈,拓跋焘只下诏书告谕沮渠无讳,莫要不识时务。 六月下旬,闾恩如期诞下皇嗣。 密盛的绒发,红润的肤泽,无一不是宣示着乳儿的康健体魄。拓跋焘如愿以偿地做了皇爷爷,自是喜悦无极,忙取崔浩之意,给孙儿取名为“濬”,又大赦天下,改元为太平真君。 定此国号,是因他受了符篆之后,益发崇信道教,以为佛教为西戎虚诞之说,为世费害之学。 当初,寇谦之曾以《神书》为据,说他的使命便是“辅佐北方太平真君”。由此,崔浩自是荣宠无边,而不愿入宫为官的寇谦之,也无疑是大魏的无冕之王。 按寇谦之的话说,五斗米道的称法,实难登大雅之堂,而经他改良后的天师道,容纳着世间大道、人寰公义,堪为大魏之国教。 对此,拓跋明月不置可否。 与其兄不同,在她心底并无儒道佛的区别,凡能修心养性之说,皆可深纳。只是,她也知道,崇道抑佛的背后,自有他阿干的一番用心。 闾恩妊娠之时,拓跋明月时常与她一道去窦太后跟前服侍、闲话。 此举,一是为了振作窦太后的生气——太医已预测她药石罔效时日无多,但凡病人,须有个盼头,才能有健旺的求生欲;二是拓跋明月想向太后求一道懿旨。 想来,遂了心愿之后,窦太后便已全无遗憾,故此改元不过两月,她便撒手人寰含笑而逝了。 在此之前,拓跋明月已取得了那道懿旨,留待日后之用。 太后的丧礼,办得隆重而体面,皇室宗亲、达官显贵皆入京祭拜。 他们虽对这保姆出身的太后不甚在意,但却不敢违逆圣意。不过,新兴王拓跋俊却是个拗人,侍从们好容易把他请去了灵堂,他却很不配合,不仅酩酊大醉、半醒半寐,还险些呕上一地。 拓跋焘脸色铁青,指了指殿外的大水缸。 宗爱、赵倪会过意来,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哗—— 一桶水淋漓而下,拓跋俊被冷得一个激灵。 天威在前,拓跋俊蓦地清醒过来,颤颤的伏跪在地,连声告罪。 拓跋焘恨声训斥他一通,移时才让小黄门拿套素服给他,按在地上给灵柩磕头。 这个拓跋俊,是拓跋焘最小的弟弟,早在泰常七年时就封了镇东大将军,后又封爵为王。 拓跋俊一贯奢侈贪货、嗜酒好色,念其擅于骑射、才具不凡,拓跋焘也不忍怪责于他,只要他不做太出格的事,自己也乐得做个瞽目之人。 不过,凡事皆不可逾界。 前两年,拓跋俊强抢民女,其母溺爱成性,竟为之犯下一桩命案。纸包不住火,古弼将此事奏报上来,誓要匡正皇室邪风。折腾两月下来,拓跋焘怒气愈炽,赐了一条白绫给她。 自此以后,拓跋俊难得的沉默了许久,但拓跋焘也知他心里有气,终有一日要爆发出来。果然,借着丧事造次,便是他发泄愤怒的方式。维护太后的尊严,也是在宣示天威,对于拓跋俊,不惩不行。 ………… 雪后初霁,春梅怒绽,灼灼地燃在碧瓦飞甍之外,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 为敦宗亲之义,自道武帝以来,便时常在元月中,择一吉日诏引诸王子弟入宴。至于太平真君二年,拓跋焘在位已逾廿载,是以岁末前便发诏请诸王公主回宫,一聚天伦之乐。 室内,炭火燃得正旺,自有一派融融春意。各方呈送来的特色物产,苑囿里的珍鸟奇兽,尽数列陈席上,琅琅在目,异香扑鼻。五方殊俗之曲、《真人代歌》也一一奏彻,洋洋于耳。 内宴之上,宗室间唯以兄弟齿列,依序而坐。 皇帝以下,乐平王拓跋丕坐在上首。安定王拓跋弥、乐安王拓跋范、永昌王拓跋健、建宁王拓跋崇、新兴公拓跋俊,和阳翟公主、始平公主、武威公主,则分坐两侧,以性而别。 至于诸王公主的王妃驸马,也在邀请之列,大多随伴在旁。 《真人代歌》里,上叙祖宗开基所由,下及君臣废兴之迹,约有一百五十章之多,奏至高潮处,拓跋健不禁高声唱和起来。拓跋明月亦离席执酒,且唱且祝。 拓跋健因见她唱至忘情之时,行路有些蹒跚,心底暗暗难过起来,三两步上前去,有意搀她一把,一起向长兄敬酒。拓跋焘着一袭黄袍,呲牙一笑,摸摸这个又抱抱那个,用他们三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低声道:“阿干能统一北方,你二人出力不少。何其有幸。” 纵他不说,他俩也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当下只以“本分”之意来回应。 他俩起了这个头,拓跋焘的御座前自然寂寞不了。拓跋丕当先而出,说了些虚文套话,再是恭声道:“臣弟一愿我大魏金瓯永固、国泰民安,二祝我阿干福泽绵长、开疆拓土。” 拓跋焘叹息道:“也不算尽善尽美。沮渠无讳那几个腌臜货,着实令人生气。” “至尊多虑啦!眼下,那些麻烦不都解决了嘛。” “也是。沮渠无讳那厮终于投诚了;秃发保周也自杀了,脑袋都传给了朕,”拓跋焘含笑望了拓跋健一眼,“解决了就好。” 拓跋健已然归座,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见状只报以一笑,默默饮酪。 “五弟确是良将功臣,臣弟反是有些惭愧了。” 拓跋焘摆摆手,道:“二弟为诸王之首,功劳簿上自有你的一笔。切莫妄自菲薄啊!” 等到拓跋俊敬酒之时,拓跋焘有意多睃了他一眼,道:“阿奴,你今日是否穿得太少了。” 迨今,拓跋鲜卑人在朝堂之上,亦未如汉人一般,穿正冠朝服褒衣博带,而是以往的齐膝大袖衣、裤褶。殿中虽然暖热,但拓跋俊穿得格外单薄,颇为惹人注目。 闻言,拓跋俊嘻嘻笑道:“上次,阿干赐臣弟以新衣,令臣弟感佩不已。故此,臣弟私心里琢磨着,再来向阿干讨几件新衣裳穿。”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掌着金玉肆,好大的威风! 四月底,拓跋健被委任为抚军大将军,负责督率各路军马。下一月,沮渠无讳久攻张掖无果,又撤至临松驻守。思及太子妃临盆在即,不宜大动兵戈,拓跋焘只下诏书告谕沮渠无讳,莫要不识时务。 六月下旬,闾恩如期诞下皇嗣。 密盛的绒发,红润的肤泽,无一不是宣示着乳儿的康健体魄。拓跋焘如愿以偿地做了皇爷爷,自是喜悦无极,忙取崔浩之意,给孙儿取名为“濬”,又大赦天下,改元为太平真君。 定此国号,是因他受了符篆之后,益发崇信道教,以为佛教为西戎虚诞之说,为世费害之学。 当初,寇谦之曾以《神书》为据,说他的使命便是“辅佐北方太平真君”。由此,崔浩自是荣宠无边,而不愿入宫为官的寇谦之,也无疑是大魏的无冕之王。 按寇谦之的话说,五斗米道的称法,实难登大雅之堂,而经他改良后的天师道,容纳着世间大道、人寰公义,堪为大魏之国教。 对此,拓跋明月不置可否。 与其兄不同,在她心底并无儒道佛的区别,凡能修心养性之说,皆可深纳。只是,她也知道,崇道抑佛的背后,自有他阿干的一番用心。 闾恩妊娠之时,拓跋明月时常与她一道去窦太后跟前服侍、闲话。 此举,一是为了振作窦太后的生气——太医已预测她药石罔效时日无多,但凡病人,须有个盼头,才能有健旺的求生欲;二是拓跋明月想向太后求一道懿旨。 想来,遂了心愿之后,窦太后便已全无遗憾,故此改元不过两月,她便撒手人寰含笑而逝了。 在此之前,拓跋明月已取得了那道懿旨,留待日后之用。 太后的丧礼,办得隆重而体面,皇室宗亲、达官显贵皆入京祭拜。 他们虽对这保姆出身的太后不甚在意,但却不敢违逆圣意。不过,新兴王拓跋俊却是个拗人,侍从们好容易把他请去了灵堂,他却很不配合,不仅酩酊大醉、半醒半寐,还险些呕上一地。 拓跋焘脸色铁青,指了指殿外的大水缸。 宗爱、赵倪会过意来,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哗—— 一桶水淋漓而下,拓跋俊被冷得一个激灵。 天威在前,拓跋俊蓦地清醒过来,颤颤的伏跪在地,连声告罪。 拓跋焘恨声训斥他一通,移时才让小黄门拿套素服给他,按在地上给灵柩磕头。 这个拓跋俊,是拓跋焘最小的弟弟,早在泰常七年时就封了镇东大将军,后又封爵为王。 拓跋俊一贯奢侈贪货、嗜酒好色,念其擅于骑射、才具不凡,拓跋焘也不忍怪责于他,只要他不做太出格的事,自己也乐得做个瞽目之人。 不过,凡事皆不可逾界。 前两年,拓跋俊强抢民女,其母溺爱成性,竟为之犯下一桩命案。纸包不住火,古弼将此事奏报上来,誓要匡正皇室邪风。折腾两月下来,拓跋焘怒气愈炽,赐了一条白绫给她。 自此以后,拓跋俊难得的沉默了许久,但拓跋焘也知他心里有气,终有一日要爆发出来。果然,借着丧事造次,便是他发泄愤怒的方式。维护太后的尊严,也是在宣示天威,对于拓跋俊,不惩不行。 ………… 雪后初霁,春梅怒绽,灼灼地燃在碧瓦飞甍之外,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 为敦宗亲之义,自道武帝以来,便时常在元月中,择一吉日诏引诸王子弟入宴。至于太平真君二年,拓跋焘在位已逾廿载,是以岁末前便发诏请诸王公主回宫,一聚天伦之乐。 室内,炭火燃得正旺,自有一派融融春意。各方呈送来的特色物产,苑囿里的珍鸟奇兽,尽数列陈席上,琅琅在目,异香扑鼻。五方殊俗之曲、《真人代歌》也一一奏彻,洋洋于耳。 内宴之上,宗室间唯以兄弟齿列,依序而坐。 皇帝以下,乐平王拓跋丕坐在上首。安定王拓跋弥、乐安王拓跋范、永昌王拓跋健、建宁王拓跋崇、新兴公拓跋俊,和阳翟公主、始平公主、武威公主,则分坐两侧,以性而别。 至于诸王公主的王妃驸马,也在邀请之列,大多随伴在旁。 《真人代歌》里,上叙祖宗开基所由,下及君臣废兴之迹,约有一百五十章之多,奏至高潮处,拓跋健不禁高声唱和起来。拓跋明月亦离席执酒,且唱且祝。 拓跋健因见她唱至忘情之时,行路有些蹒跚,心底暗暗难过起来,三两步上前去,有意搀她一把,一起向长兄敬酒。拓跋焘着一袭黄袍,呲牙一笑,摸摸这个又抱抱那个,用他们三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低声道:“阿干能统一北方,你二人出力不少。何其有幸。” 纵他不说,他俩也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当下只以“本分”之意来回应。 他俩起了这个头,拓跋焘的御座前自然寂寞不了。拓跋丕当先而出,说了些虚文套话,再是恭声道:“臣弟一愿我大魏金瓯永固、国泰民安,二祝我阿干福泽绵长、开疆拓土。” 拓跋焘叹息道:“也不算尽善尽美。沮渠无讳那几个腌臜货,着实令人生气。” “至尊多虑啦!眼下,那些麻烦不都解决了嘛。” “也是。沮渠无讳那厮终于投诚了;秃发保周也自杀了,脑袋都传给了朕,”拓跋焘含笑望了拓跋健一眼,“解决了就好。” 拓跋健已然归座,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见状只报以一笑,默默饮酪。 “五弟确是良将功臣,臣弟反是有些惭愧了。” 拓跋焘摆摆手,道:“二弟为诸王之首,功劳簿上自有你的一笔。切莫妄自菲薄啊!” 等到拓跋俊敬酒之时,拓跋焘有意多睃了他一眼,道:“阿奴,你今日是否穿得太少了。” 迨今,拓跋鲜卑人在朝堂之上,亦未如汉人一般,穿正冠朝服褒衣博带,而是以往的齐膝大袖衣、裤褶。殿中虽然暖热,但拓跋俊穿得格外单薄,颇为惹人注目。 闻言,拓跋俊嘻嘻笑道:“上次,阿干赐臣弟以新衣,令臣弟感佩不已。故此,臣弟私心里琢磨着,再来向阿干讨几件新衣裳穿。”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效仿前汉麒麟阁 说来也巧,今日拓跋明月入得宫去,明着是侍疾于太后,实则是安抚始平公主。 原来,赫连昌与连翠暗通款曲之事,被赫连映雪揭露了出来。常年以来,她都怀疑她的阿父不忠于母,近日里,她得了实证,便诓着她阿母直接去了御前。 所谓的实证,便是连翠肚子里的孩子。 多年以来,赫连昌一直命她喝避子汤,故而若非捉奸在床,真不好定他俩的苟且之罪。 近日,赫连映雪却买通了给连翠拿药的大夫,致使连翠避孕失效。 照着拓跋焘的脾气,至少也得将连翠问罪处死才是。没料到,他面上的怒色一现即隐,只嗔道:“你这小妮子,也是会使心眼。家里的事,你在家里直接说与你阿母,让她处置便是。现下,你到朕的跟前,才对我俩说起,是想让我们用国事的办法来处置么?” 赫连映雪将脖颈一扬,道:“是的,大舅。” 拓跋焘素知她厌憎其父,想想日后的打算,心里也很是舒坦,但眼下却只能说些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寻常的话,来搪塞她。 赫连映雪道:“大舅的话,映雪不同意。不过,您是尊者,所以我听您的。但请大舅允准阿母回府之后,先处置连翠肚子里的孩子,再命阿父纳妾。” “这是自然,朕可以给你阿父一个恩典,但却不能给那个女人生儿育女的权利。”拓跋焘顺口应道。若是连翠生了个男孩,岂不是给大魏添堵?他自无不允之理。 拓跋菱母女难得入宫一次,拓跋焘遂趁着留饭之机,把拓跋明月也唤作一处。 一顿午膳,兄妹三人,太子夫妇五人,吃得随意而又惬意——除了拓跋明月。 太子妃闾恩,是去岁入夏时就嫁给太子的,段氏也因完成使命,而辞休归家了。 大魏早婚成习,是以与赫连映雪同岁的太子,已成了家,而她的婚事也被提上了议事日程。要说闾恩的肚子也很是争气,不过半年时光,便已有妊在身,这许是因为太子专宠于她。 只是…… 想想贺皇后的旧事,拓跋明月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皮,和那张犹存青稚之气的脸颜,有些食不下咽。 五个月后就至诞日了,只希望她生的不是男孩。拓跋明月暗忖道。 一身疲倦地回到武威公主府,得知沮渠牧犍的挑衅之举,拓跋明月心里说不出的愤怒。 待到侍从服侍醉鬼去了,而后她来到望舒楼中,愣是拖着残腿一人清扫了一宿。 众人皆知公主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故此连管彤、琴瑟也没敢进去帮忙。 6 太延六年春二月,上谷郡阴风怒号,卷尘而过,摧毁屋庐无算,甚有黎庶受惊致死。 应对这沙尘天气,除了植种林木,暂无他法,拓跋焘不禁有些气馁。 “最近的破烂事,怎么那么多?上个月,沮渠无讳那个贼子刚把戈阳公劫了。这个月,上谷郡又出了这样的破事。”当窗对弈,拓跋焘执着黑子,一壁下棋一壁对拓跋明月抱怨。 去岁,戈阳公元洁奉旨镇守酒泉。拓跋焘本来对他寄予厚望,哪知他傲睨薄行,竟然蠢到轻装出城,跑去和沮渠无讳谈判。这可好了!沮渠无讳生擒了元洁,顺势包围了酒泉。 打发通直常侍邢颖聘问于刘宋后,拓跋焘顿觉身心俱疲,遂令拓跋明月入宫陪他下棋。 等他发泄完了,她才笑道:“戈阳公轻虑浅谋,换掉他便是了。多大的事,也值得阿干怨恼生火?” 实则,拓跋焘引出这话,是为他的决定做个铺垫。 前些日子,拓跋明月请拓跋焘给赵振、银娑赐婚,旋后,她又说好事成双,应将公主家令管彤赐婚于拓跋健。不日后,拓跋健也亲口提出请求。 彼时,拓跋焘却道:“琴瑟虽好,但总不如管彤妥帖。等把她调教好了,才让她顶上管彤的位置。” 如此,拓跋健和管彤的婚事,便被搁下了。 要对付沮渠无讳,拓跋健才是最好的选择。拓跋焘想把这个准新郎派出去,也得知会阿妹一声。 “说的也是,可朕派谁去好呢?”拓跋焘撑头问道。 “至尊是一国之主,想派谁便派谁。”拓跋明月黠然一笑,晶亮的眸子掠他一眼,“如果永昌王可用,就派他好了。” 她了然于心,他也心领神会,遂哈哈笑道:“那就借公主家令的夫婿用用了。” 7 四月底,拓跋健被委任为抚军大将军,负责督率各路军马。下一月,沮渠无讳久攻张掖无果,又撤至临松驻守。思及太子妃临盆在即,不宜大动兵戈,拓跋焘只下诏书告谕沮渠无讳,莫要不识时务。 六月下旬,闾恩如期诞下皇嗣。 密盛的绒发,红润的肤泽,无一不是宣示着乳儿的康健体魄。拓跋焘如愿以偿地做了皇爷爷,自是喜悦无极,忙取崔浩之意,给孙儿取名为“濬”,又大赦天下,改元为太平真君。 定此国号,是因他受了符篆之后,益发崇信道教,以为佛教为西戎虚诞之说,为世费害之学。 当初,寇谦之曾以《神书》为据,说他的使命便是“辅佐北方太平真君”。由此,崔浩自是荣宠无边,而不愿入宫为官的寇谦之,也无疑是大魏的无冕之王。 按寇谦之的话说,五斗米道的称法,实难登大雅之堂,而经他改良后的天师道,容纳着世间大道、人寰公义,堪为大魏之国教。 对此,拓跋明月不置可否。 与其兄不同,在她心底并无儒道佛的区别,凡能修心养性之说,皆可深纳。只是,她也知道,崇道抑佛的背后,自有他阿干的一番用心。 闾恩妊娠之时,拓跋明月时常与她一道去窦太后跟前服侍、闲话。 此举,一是为了振作窦太后的生气——太医已预测她药石罔效时日无多,但凡病人,须有个盼头,才能有健旺的求生欲;二是拓跋明月想向太后求一道懿旨。 想来,遂了心愿之后,窦太后便已全无遗憾,故此改元不过两月,她便撒手人寰含笑而逝了。 在此之前,拓跋明月已取得了那道懿旨,留待日后之用。 太后的丧礼,办得隆重而体面,皇室宗亲、达官显贵皆入京祭拜。 第一百四十章 荆棘不除,必成大患 雪势渐收。 到了永安后殿,拓跋月自李云从宽厚的背上轻盈滑下。 殿檐之下,她双足甫一触地,便觉一阵微风拂过。旋后,殿内扑出来檀香气息,合着远处寒梅的幽香,让人心神俱醉。 蓦地,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噫。 拓跋月心中猛地一紧。是拓拔芸的声音。 她忽然一个趔趄。 李云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稳住。 二人的眸光略略一触,便又各自移开,看向别处。 拓跋月转身望去,只见永安公主拓拔芸立在身后不远处,身后跟着宫女秋香、春茗。 拓拔芸的驸马贾秀,则挽着她手臂,笑意和煦如暖阳。 拓跋月心下羡慕,遂笑道:“我以为你都进殿了。” “我还以为你先进去看阿干了呢,方才皇后拉着我说话……呃,你……” 眼风在拓跋健、霍晴岚身上逡巡,最后落在李云从身上。 拓拔芸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这意思分明是在说,你们在路上玩乐了? 她了然地笑笑,驸马贾秀却看向李云从,道:“今夜守岁,玩点什么好? 李云从忖了忖,含笑应道:“握槊如何?” “好,这次定不会输给你。走!” 闻言,贾秀正欲举步同行,不想却被拓拔芸轻轻拉住衣袖。 拓跋月一行四人,遂先行步入大殿。 大抵是有意保持距离,拓跋月只由霍晴岚搀着,纵然如此,她和李云从的步伐却出奇一致,恍若一对璧人。 拓拔芸心中五味杂陈,蹙着眉把声音压到极低:“他们真般配,怎么办?我觉得我的罪过好大。” 贾秀轻轻搂住她,拍拍她肩:“芸儿,你别这么想。缘分的事,终究是天注定,岂是人力所能强求?” 入耳处,声音一贯温柔,直透心扉。 但拓拔芸眉头依旧蹙着,她轻叹一声,似是下定某种决心:“唉,都怪我。其实……我原本是想……” 她语声戛然而止。 环顾四下后,她与贾秀耳语起来,声若蚊蚋,但语气峻急。 贾秀听完,顿觉哭笑不得。 他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宠溺:“你这是添乱,我的小公主。有些事情,是没办法重来的。而且,你真以为,他们还想再续前……” 贾秀骤然收了声。 余光所及之处,沮渠牧犍带着两名内侍,正施施然而来。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寒风凛冽,如刀割面。 纷飞大雪中,沮渠牧犍的毛氅被风雪吹得猎猎作响,步伐却沉稳有力,看起来甚是英武。但拓拔芸却轻轻撇撇嘴。 这就不是她喜欢的模样。还好她没嫁给他。 拓拔芸身披华丽狐裘,立在殿檐下,穿透漫天风雪,凝视越走越近的沮渠牧犍。 一张俏脸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但眼神中却透出作为公主的不凡气度。 沮渠牧犍走近,停下脚步,问好永安公主。 拓拔芸颔首,声音冷淡而疏离:“原来是三驸马。” 他笑了笑,眸色渐深,望进去如坠深渊,不知藏了多少暗涌。 拓拔芸心中一震,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紧接着,他眸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拓拔芸正自纳罕,而沮渠牧犍的嘴角,已勾起一抹长者般的温厚笑意。 他微微侧身,以一种优雅而谦逊的姿态,让拓拔芸先行:“公主请,驸马请。” 拓拔芸没说话,只携着驸马贾秀的手,缓步入殿。 沮渠牧犍先在殿檐下立了一瞬,待拂去毛氅上的雪迹,才沉着脸,慢悠悠躲进去。 永安后殿内,此时已来了不少亲眷。因着年节的氛围,大家都没拘着,比往日要随意得多。 拓跋焘也乐得见众人取乐,案上的酒酿,喝了一盏又一盏。 沮渠牧犍陪侍在旁,也喝了不少酒,渐渐地醉眼迷离。 纵然如此,他也隐约看见,拓拔芸笑得跟个孩子一般,招呼着她的姊姊、姊夫们一起玩握槊。有时,李云从也上来玩两把。 沮渠牧犍眉头都要拧到一块儿了。 他?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凭什么和公主、驸马在一起玩! 莫不是…… 心中突然想到一事,沮渠牧犍顿觉酒意也散去了几分。 他摇摇头,苦笑一声。 不知拓跋焘是否看出什么端倪来,倏然,他朝拓跋月招招手:“阿月——” 拓跋月立马移步过来。 “至尊。” “叫阿干,叫什么至尊!” “好,阿干。” 下一瞬,拓跋焘把拓跋月和沮渠牧犍的手拉到一起,轻拍两下。 “做阿干的,有些话以前也不好说,趁着今日团圆,与你二人说道说道。” 拓跋月、沮渠牧犍对视一眼,再低眉顺目地聆听教诲。 无非是老生常谈,什么夫妻和顺,前事莫提之类的。 本来,这些日子来,拓跋月和沮渠牧犍很少碰面,相敬如宾到了极致,倒也不觉委屈,但此时听了这些话,反倒心里难过起来。 小时候,她砍柴时被一丛荆棘刺穿大腿,之后好几年都没能取出。起初,她还觉得疼,但时日一久,那痛感却渐渐被麻痹,以致于她浑不在意。 但荆棘就是荆棘,她始终在那儿。 后来,她遇到李云从。 彼时,李云从、李云洲在山中采药时偶遇通缉犯,在追逐之中见到被柴戳出血的拓拔月。 李云从于心不忍,便停下脚步为她治伤。 那时,他毕竟是个医者,也不顾什么男女大防,剥开她后背衣衫便要替她止血。这一看,他便惊呼出声:“你背上怎么还有陈年的荆棘!” “也不痛了……罢了……” “胡说,荆棘不除,必成大患!” 言讫,他也不经她同意,便自行处置起来。 这一处置,她才感到一丝钝痛,才知他说得在理。 回到眼下,想道自己维续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或许终生不得解脱,一时间,心里不禁又冷又痛。 这一厢,拓跋月口中应着,心里却苦不堪言。 那一头,李云从的眸光,也穿越幢幢人影,攫住沮渠牧犍反握拓跋月的那只手。 真想宰了那只手! 他几乎遏制不住这疯狂的念头。 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间,他觉出有人在拉扯他衣袖。 回身一看,原来是郡主赫连映雪。 这小女子很是活泼,平日里没少见她往宫里跑,故此他二人也算熟稔。 “李尚书,我问你一事。”赫连映雪笑盈盈。 “郡主请讲。” “云洲什么时候回来?” 未曾想,她问他这个。可他哪能知道? 他便解释道:“那得看荆州的疫\/情控制得如何了。” “那要是老不好,岂不是云洲一直不能回……呸,呸!”赫连映雪轻拍了自己两巴掌。 “我是想说,他医术这般好,应该很快便能回来。” “嗯,会!”李云从颔首,又转目看她,“郡主是哪里不舒服么?” “上次,我在府中习剑,没注意把腰闪了。一直是云洲给我看的。两三副药下去,就好啦!这几日,我有些上火,便想找他给我治呢。” 这种病,还真算不得病。 李云从本想说,这病我也能看,但思忖后却道:“这病,寻常的侍御师也能治的。郡主还是先医着,否则火气上冲,脸上会长疙瘩的。” “啊?这么严重?”赫连映雪忙捂住脸。 “是。” “那我听你的。” 李云从掠她一眼,心中闪过千念。 论思慕之心,相思之情,他也是过来人了。小女儿的心思,他岂会看不出来? 只是,郡主姓赫连,若跟她攀上关系,未见得是一件好事。 思及此,李云从心事更重,全无先前的玩性。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不干净了 荆州,治所上洛城。 入夜,月光透过稀疏云层,斑驳地洒在坊间。 太医令李云洲缓缓走出庵庐,沾满药香的青袍随风摇曳。 摘下已被汗水浸透的面巾,他露出一张略显憔悴却满是坚毅的脸庞。 庵庐里,昔日拥挤的病榻如今已稀疏可见,偶尔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不再是之前那般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抬头望向北方,唇角漫出一抹欣慰微笑。 如是这般,或许再过一月,便能回家了。 回家…… 念着这个词,不觉心中怅然。 脚步沉重地走回简陋房中,他从柜底翻出一坛老酒。 就着昏黄烛光,独自斟满一碗,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却掩不住心底苦涩。 也不知苦从何来。 他本就是行医之人,救治病患不觉苦。 喝着喝着,脑袋渐渐昏重,眼前所视之物皆似有了重影。 忽有一女子推门而入,笑盈盈地跑进来。 李云洲心中一喜,猛地站起:“公主?” 是她?她不是在平城么?怎么会到荆州来? “公主,”见她健步如飞,他不禁心生困惑,“你腿好了?” 来人见李云洲喝得醉醺醺,认错了人,遂敲敲他脑袋:“我,你师妹。” 李云洲脸腾一下烧起来,嗫嚅道:“哦!” 于英如咯咯笑起来:“倒是有个事和公主有关。” “什么事儿?”李云洲眼眸一亮,打了个酒嗝,“难道你找到了?” 依稀记得,她这几日去荆州边地采药了。 “哎呀,神算子啊!师兄!”于英如取下竹篓,“你看!还不少呢!” 李云洲忙不迭翻开背囊,确认里面的草药确实是南方荚蒾。 他忙咧嘴笑起来,又灌了一口酒。 “别喝了,都喝醉了!”于英如忙要去拦。 “不妨事,不妨事!”李云洲摆摆手。 他又灌了一口酒,而后遽然起身,瞅着她:“你回平城!” “哈?” “把药带回去,公主的腿等不得!” “可是,荆州这边……” “英如,你本来就是我带来学习的,不必听官家使唤。” “好,好。你这儿也不缺人手。再说,疫\/情已经缓解了。” “收拾下,快去睡觉,明早就动身。我也早睡了。” “啊?不守岁么?”于英如瞪大眼。 她记得,以前守岁时,李云洲总是能撑到最后。 闻言,李云洲打了个呵欠:“不熬了,熬不动。” “好,这个把月确实累着了。”于英如转身出门,“那我也回去睡觉了。” 本还想着,和师兄简单过个年,但见他兴致缺缺,于英如也没了兴致。 待她离开,李云洲灌下最后一口酒,昏沉沉躺在榻上,盖上被子。 恍惚间,他蓦地想起,为何今年不愿守岁,原来是身边少个人…… 在姑臧的那两年里,每到除夜,她都要亲手做髓饼,与众人分食。 把髓脂、蜜,一并和在面里,面饼擀到四五分厚、六七寸广,而后之于饼炉中烘烤…… 髓饼金黄,香气四溢,又甜又脆,但此夜他却吃不到。 想着想着,心中惘然若失。 探手摸出那枚冠帽饰,李云洲闭上眼缓缓摩挲,不知怎么就念起“鱼戏莲叶间”来…… 就在李云洲身处异乡,辗转难眠之时,拓跋月却在公主府中气得肝胆俱颤。 原来,守岁已毕,拓跋月不知为何觉得心中不安,便提早回了武威公主府。 回府后,却没见阿澄的身影。 问及阿碧,阿碧说,阿澄听说胡叟在中书学值夜,遂去那边与他见面。 阿碧难为情道:“大抵是胡郎不让她走,故此……” 拓跋月摇摇头,她觉得匪夷所思。 阿澄天性爱自由,但做事还是很有章法的,不至于在外淹留不回。 眼见就要到四更了,拓跋月心中也很焦虑。 侍卫长曾毅忙遣属下一起去寻。 先至中书学,胡叟一脸茫然,说阿澄的确来过,但只给他送了些吃食,叙了一阵子话,便回了。时辰约在二更时分。 因她来之时乘了牛车,胡叟又有值夜之责,便未亲自送她回府。 旋后,胡叟急得要跳脚,定要跟着曾毅一起去找。 既知阿澄乘车而来,曾毅便循着中书学门口的车辙印,一路追过去。 不想,约莫追出三里地,便见一辆牛车孤零零被扔在道旁。 一霎时,胡叟嗓子都颤了。 “就是那辆车!” 几人奔去一看,车中并无一人,但有凌乱的打斗痕迹。 胡叟顿时急哭了。 道旁,不远的雪地里忽然传来一阵呻唤。 胡叟心系阿澄,浑身汗毛立了起来。他忙攘开侍卫们,径自扑过去看。 还真是阿澄。 但见阿澄衣衫不整,一条腿裸在外面,眼泪垂在脸上都快结成冰。 不难想象,先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胡叟怕她伤心,连哭都不敢哭,只脱下衣服把她整个包起来。 事后,一干人回到公主府。 拓跋月立马请府中大夫给她看病,又亲自给阿澄沐浴,哄她睡下。 担心她胡思乱想,拓跋月一句多的话也不敢问。 她只是气得慌,作恶者残害女子,是偶然之事,还是早有图谋。 若早有图谋,显然是要给她拓跋月难堪! 天亮时,阿澄醒来,她让拓跋月转告胡叟,让他先回中书学。 等胡叟无可奈何离去,阿澄才抽噎着跟拓跋月说,二更时分她回公主府,路上遭遇二人劫车。他们把车夫撵走,便在道旁玷污了她。 夜深如墨,二人还蒙着面,样貌完全看不清。他们也不说话,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要劫车施暴。 闻言,拓跋月心头怒火中烧,青筋在额间隐约跃动。 首善之地,竟发生此等恶事,实是人神共愤! 但她不能一直愤怒。愤怒无济于事。 拓跋月安抚了阿澄一阵,让她细想那二人的特征,阿澄想了很久,才捏紧拳头:“我想起来了,那二人身上有很浓的体味,个子又极高大,不像是汉人。还有,我在挣扎时,碰到一个人的后颈,好像有一块陈年伤疤。” 听罢,拓跋月摸着阿澄的头:“好,我知道了,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阿澄愣愣的没说话,少时,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我不该出去,我不干净了……胡叟……我……” 她泣不成声,拓跋月遂宽慰道:“这只是个意外,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该下阿鼻地狱的坏人……” 拓跋月知道,阿澄为何不把胡叟支走。 毕竟,这世道对女子的名节要求苛刻,故此她不提胡叟,反倒不会刺激阿澄。 旋后,拓跋月诓着阿澄睡下,待她呼吸匀停,才缓缓走出。 出了门,拓跋月脸色一变,霾云密布。 曾毅、霍晴岚、阿碧等人一直候在门外,听候吩咐。 只见,拓跋月眼神一厉,盯住曾毅:“务必查出作恶之人。” 曾毅领命,问了一些细节,旋后带人去查。 这厢,拓跋月像被人抽走了力气一般,立在原地摇摇欲坠。 霍晴岚、阿碧忙去搀她,见她面孔潮红一片,霍晴岚一摸,大呼糟糕。 “公主又害热病了。” 以前,在姑臧时,拓跋月不只一次害热病,每次都烧得迷糊。 后来,李云洲便为她调制了药丸,说是他李家的不传之秘。 但药丸的效力只能持续半年,剩下的几颗怕是没什么用。霍晴岚便嘱咐阿碧:“你伺候公主歇息,我去一下悬医阁。”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其实,你只是一个郡主,对么? 一害热病,拓跋月三日才彻底好过来。 其间,反复数次折腾。 阿澄见此情状,心知是自己的遭遇,让公主心事郁结,心里更是惭愧。 偏生这两日,沮渠牧犍却不在府中,李云从便带着小姨阳英直接登门。 原来,沮渠牧犍领了这西部尚书之职,平日里虽然无事,也须去衙署点卯。而正月初一日,他还真有事儿:吐谷浑可汗慕利延遣使通魏。 来的还是拾寅,在姑臧遭遇刺客袭击,被吴峻及时救下的拾寅。 想起吴峻,沮渠牧犍心中又是恍然,又是愤怒。这么深受他信任的人,竟然从了拓跋月,转而背叛于他。 作为西部尚书,沮渠牧犍主理大魏与西域诸国的外事,想起来未免有几分尴尬。 更麻烦的是,手下承办诸事的从事,竟然是鄯善国派往大魏的质子素延耆。 因为“公牛冲撞孟太后”一事,沮渠牧犍还怀疑过素延耆。所幸,拓跋月的侍卫长赵振,和左相兼大理寺丞姚定国联手查探,方才查清了实情,素延耆才从别馆中被释放出来。 事后,素延耆说他不追究肇事者家人,众人皆称其果如传说中所言,心胸宽厚。但此一时彼一时,沮渠牧犍总觉得,现下素延耆并不怎么尊敬他。 想来,当初获释之时,素延耆那副宽厚模样,只是做给河西王看的。 彼时的“河西王”,才是一国之主。至于现下,明面上,他身边只有蒋恕、蒋立两个内侍不离不弃。 见大王心事重重,蒋恕便给沮渠牧犍出了个主意。 “大王,西部尚书是主官,没有主官做事,从事闲着的道理。不如便让素延耆在四夷馆料理迎宾之事。大王只需出列最紧要的宴礼。” 沮渠牧犍深以为然,便让素延耆去操办,自己则乐得旁观。 但他并没快活多久,就在宴席之上,素延耆让伎乐奏唱了一曲《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开始,沮渠牧犍并不觉得不妥,但他的眸光不经意间与素延耆相触,便觉出几分异样,否则他眼中为何有戏谑之意? 一曲方终,沮渠牧犍方才悟出个中深意:这是想说,魏军西征姑臧之时,势如破竹?而河西国不堪一击? 好你个素延耆! 但自那匆忙一瞥后,素延耆面色又很平和,不像是在奚落他。 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沮渠牧犍心中煎熬至极。 再看那拾寅,他与素延耆本不相识,但酒酣耳热之后,竟熟稔许多,大有相逢恨晚之意。 只是,拾寅始终对沮渠牧犍冷着脸,像是还在记仇。 毕竟,多年来,吐谷浑和河西国纠葛甚多,拾寅还在姑臧被刺客刺伤。 倒是在宴礼结束后,拾寅让他向武威公主道一声问候。 沮渠牧犍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良久才应道:“好说,好说。” 回到公主府,已是两日后,拓跋月的热症也缓解得了不少。 沮渠牧犍不禁暗悔,自己错失了献殷勤的时机。他忙把拾寅的问候转达过去,又道:“这两日,素延耆陪着拾寅,与至尊会面。拾寅说,待他得闲,要过来看望你。” 拓跋月撑着病体,微微颔首:“让素延耆也来,回平城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他呢。” 闻言,沮渠牧犍咬住唇,胸膛剧烈起伏。 逾时,他鼻腔中哼出一句:“有趣!” 拓跋月斜睨他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公主的做法甚是有趣。”沮渠牧犍也盯住他,“我们回平城这么久,你对我不闻不问,倒是对别的男人记挂得很。” “你……”拓跋月呛咳一声,抚住胸口。 霍晴岚忙去照料,语带嗔责:“驸马说话注意些,公主还在病中。” “你是什么东西!我让你说话了?”沮渠牧犍横眉怒目。 凶神恶煞,像是要吃\/人。 霍晴岚才不怕他,论武力她也恐怕还略胜一筹。但对方毕竟是大王。 “奴关心则乱,还望驸马原宥。” “你心里不痛快,别在府中发泄,更别在我跟前发泄,”拓跋月看穿他对素延耆不满,眼神冷厉,“晴岚首先是公主家令,以后或者更上一层。驸马说话还须注意。” 此言一出,霍晴岚、沮渠牧犍都愣住了。 沮渠牧犍不明白何谓“更上一层”,只逮着拓跋月先前的话挑刺:“好好好,我只说你的事。你非得见素延耆、拾寅,是什么意思?” “无他,有朋自远方来。” “一个是质子,一个是来客,论到‘朋’,也只是魏国的‘朋’,你有必要结交么?”沮渠牧犍语气由硬转软,“再说,现下你镇日无事,尽享荣华,何必要去做什么掌事,开什么酒楼,见什么远客?你不觉得累么?” 拓跋月淡淡一笑,意思自然是“不累”。 “莫非,你觉得你不做事,便不安心?”沮渠牧犍被她态度激怒,忍不住冷嘲热讽,“因为,你怕保不住你金尊玉贵的‘公主’身份!” 她显然还是被她激怒了,并未完全褪去血丝的眼,一霎时睁大。 沮渠牧犍心中一阵快意,又口出谑语:“其实,你只是一个郡主,对么?” “不过一桩联姻,未想,驸马竟如此介怀。”拓跋月唇角又漫出一丝淡笑。 “我能不介怀?你害了我的血脉,不打算偿我一个么?” 说着,沮渠牧犍一声诡笑,直往她跟前凑。 霍晴岚用手挡格,手臂一震便把他震出一尺远。 沮渠牧犍怔在原地,好一时才咬牙切齿道:“好啊,公主身边还藏龙卧……” 一个“虎”字未出口,叩门之声忽然响起。 “公主,药煎好了。” 是吕柔的声音。 沮渠牧犍强自收敛怒气,冷声道:“进来!” 吕柔推门而入,见沮渠牧犍在此,遂一并问候了。 旋后,吕柔坐在拓跋月身畔,一勺一勺喂药给她。 沮渠牧犍自觉无趣,在室内打了一个转,便灰头土脸地离去了。 喂完药,吕柔见拓跋月眠床边放着一册书,遂温声道:“公主,您热病还没好呢,看书伤眼。” 拓跋月领受她好意,遂对霍晴岚道:“收起来。” 霍晴岚一壁收书,一壁夸赞吕柔:“看,我也说这话,公主只是不听。还是吕夫人说话管用。” 吕柔身份特殊,拓跋月也时常褒扬她,霍晴岚自然有样学样。 待吕柔收拾药碗出门,拓跋月才把霍晴岚拉到身边,道:“我先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公主!”霍晴岚抬眸凝视她。 “永昌王妃已经过世几年了,阿干一直没有续弦,想来是为你留着位置。那日,我虽未听见他对你说的话,但不难想见。” “不……”霍晴岚摇头。 “你不喜欢他?” “喜欢。” “那很简单。让阿干去求太后赐婚便是。” “太后?” “自然,太后赐婚,至尊也不得不应。” “不,”霍晴岚握她手,眼里满是担忧,“我若嫁人便不能守着你了。” “你这话,要让曾侍卫长听去,他怎么想?” 霍晴岚不理睬她打趣,蹙眉道:“若你和李尚书……我自然不必担心,可是……” 可是,鸳梦难成,徒留遗憾。 “公主,当年迫害您母亲的人,也还没查出呢,”霍晴岚眉心蹙得更紧,“我哪里走得开?” 正旦之日,在回宫的路上,霍晴岚便问拓跋月,可曾确定宜阳公主、邢阿凤之中,谁更有嫌疑。拓跋月说,这二人,一个不掩嫌弃,一个故作镇定,暂且看不出端倪。 言至此,拓跋月忖了忖,道:“这样,我去寻一功夫了得的女子侍奉在旁,你……” 霍晴岚打断她:“不行,一个不行。” “好,那就一双,一左一右地成天护着我,可好?” 闻言,霍晴岚面上才散了忧色。 第一百四十三章 姑姑,我不想死 转瞬便至人日佳节。 沮渠牧犍正于衙署之中点卯,忽被皇帝身边的内侍宗爱传进宫中。 步入永安前殿,只见拓跋焘神色凝重,言及孟太后辞世之事。 之前,河西王族迁居平城,拓跋焘命人给孟太后、两位太妃置了豪邸,与公主府并不相邻。 沮渠牧犍有时也会过去向太后太妃问安。最近一次,还是在年前。 那时,孟太后身子有些不爽利,谁也没想到她会骤然病逝。 偌多年来,孟太后对沮渠牧犍关怀备至,背后却暗藏心思。他心里本记着气,但想起王室败散之事,便对孟太后恨不起来。 至于眼下,人死如灯灭,更无必要再生怨怼。 拓跋焘见沮渠牧犍黯然神伤,遂好生安抚他数句,又道:“朕命有司以皇后之礼相葬,再为武宣王增派三十家守冢户,可好?” 沮渠牧犍自然感恩戴德。 在为孟太后祭奠的七日内,拓跋月也去府中拜祭,披麻戴孝一日。 旋后,拓跋月又宽慰乞伏、秃发太妃等人,劝她们要努力餐饭、颐养天年。 而后,拓跋月便挪步去了宫中。 只因宫中传出消息,窦太后犯了头疾,缠绵病榻。 乞伏琼华、秃发燕飞见拓跋月匆忙离去,心里不是滋味,免不了背着她口出恶语。 但乞伏金玉却低声提醒乞伏琼华:“小姨,担心隔墙有耳。” 乞伏琼华嗤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怕有什么用?什么话都不敢说,不得憋死我?” 她根本不听劝。乞伏金玉无奈摇头。 其实,二位太妃不知,她们能有今日之待遇,并不因拓跋氏要做表面文章,全靠武威公主为之周旋。 毕竟,她二人翻不起什么风浪,留在姑臧宫城也不足为惧。 但乞伏金玉心知,那不叫“留”,叫“抛”。 万一,宫城中进了匪人,届时只怕是呼天抢地,也无人理会。 且说,拓跋月入宫之后,与三位姊妹一起侍疾太后。 按说,太子妃理应同来,但她身怀六甲,行动多有不便,侍御师又怕她沾染病气,便嘱她不要侍疾,晨昏定省即可。 饶是如此,太子妃郁久闾恩每日都过来三次,隔着帘子问太后平安。 但正月十四这日,她从早到晚都没来过。 到了晚上,拓跋月不放心,便去了一趟东宫。 旋后,宫女把拓跋月带进内殿,面有难色:“公主殿下,太子妃她先前腹痛呕吐,现下已好多了。” 近前去看,郁久闾恩面色惨白,眼角还有未拭干的泪。 见皇姑拓跋月来了,郁久闾恩勉强起身一笑:“劳姑姑挂心了。” 拓跋月觉出异样。 这不像是孕期难受,只怕是有心事。 起身后,二人叙了会儿话,郁久闾恩忽然咬咬唇,道:“姑姑,我先前画了一幅画,可否借您慧眼一观?” 拓跋月颔首:“好。” 案几上的一幅绢画,本是卷起来的,宫女们忙去展开。 但见,绢帛上的女子明眸善睐,盈盈浅笑,说不出的俏丽。 是郁久闾恩的自画像。 “画得极好,可谓呼之欲出。” 闻言,郁久闾恩笑起来,眼中也有了神采:“真的么?那便好。我把这画送给太子,日后她必不会忘了我。” 拓跋月奇道:太子年岁还小,且并未流露出纳侧妃之心,太子妃怎会如此想? 转目间,郁久闾恩呻唤一声,原是胎儿踢了她一脚。 听得拓跋月夸这孩儿力大,怕是个男孩,郁久闾恩的脸色更白了。 她的眸光,不觉瞟向了一旁的竹篓。 篓子里,搭着两件未完工的婴儿丝衣,颜色粉嫩,不像是给男孩穿的。 拓跋月暗道不好,她许是被烧坏脑子了,怎的这般后知后觉! 郁久闾恩若生下男孩,不出意外的话,这孩子便是太孙。 而郁久闾恩,只得“自愿”一死。一切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母死子贵。 拓跋月哽住了。 “侍御师听说我腹痛,便来诊脉,诊着诊着,他突然笑起来,说这一胎,极有可能是男嗣……” 郁久闾恩鼻子一酸,眼泪如珠串散落。 散落一脸。 “姑姑,姑姑,我不想死。”郁久闾恩浑身颤栗,牙关紧咬,却咯咯作响。 “不会的,不会的。”拓跋月就势抱住她。 宫女们面面相觑,但不敢作声,只迈了半步听候差遣。 “如果是,我怎么办?”郁久闾恩泪眼滂沱,透过雨幕看着拓跋月,只觉她更慈眉善目,“姑姑,你能不能帮我?” 拓跋月迟疑了一下,她想点头,但还是微微摇头。 悲天悯人么?自然。 她承认,“母死子贵”是陋习,可她无能为力。 给不了的承诺,她不能给。 “不,姑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郁久闾恩像是溺水的人一般,抓住眼前的浮木,“你不是寻常人,你是巾帼。你都能从虎穴中……” 一句话没说完,她只觉喉头一甜,“噗”的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被吓得冷汗涔涔,忙把太子妃往眠床上送。还有人赶紧取出老参,准备往太子妃嘴里送。 拓跋月立在一旁,定了定心,才缓缓坐下。 探手去摸郁久闾恩的手,冰凉如雪。 拓跋月用哄孩子的口吻,柔声劝:“日后如何,我们都不知道。也许,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也许,太子对你情深义重,他会为你奔走,为你改变制度……” 郁久闾恩“嘶”地笑了一声:“他不会。” 拓跋月还未答言,闾恩又道:“他不会。” 这一语,语气更是笃定。 饶是拓跋月能言善辩,突然间也变得笨嘴拙舌。 她说不出话。 骗人的话,慰藉人的话,她都说得来,但郁久闾恩痛苦得都要碎掉了,如何能骗她说,她可以不死,或是,自己有办法? 郁久闾氏,本为柔然王室。 拓跋焘登位后,郁久闾纥带着家人投奔大魏。不久,其妹郁久闾恩入侍东宫,人前人后,太子都对郁久闾恩极尽恩宠,但这仍不是她的保命符。 不论太子秉性如何,他都不可能保她。 天兴六年时(1),拓跋嗣受封齐王。彼时,大魏尚无立储之规,但拓跋嗣同时官任相国,加封车骑将军之衔,权势只在皇帝之下。 按“母死子贵”之制,其生母被赐死。拓跋嗣一时难以接受,悲痛欲绝,触了父皇拓跋珪的逆鳞。 无可奈何之下,拓跋嗣暂且躲出宫城,待父皇气消再还宫。 岂知,变故陡生。拓跋嗣的阿奴——拓跋月从未谋面的舅舅——清河王拓跋绍,竟趁乱弑父,惹出一场大祸…… 前车之鉴,尚在眼前! (1)公元403年。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这无异于谋反 当晚,窦太后病情好转。 拓跋月心中挂念起女儿沮渠上元,便向太后告了假。 晨光初破晓,拓跋月迫不及待回武威公主府。 府中,早为小郡主沮渠上元备好了拭儿礼。 但见,府中庭院里,置了一座高台,其上覆着绸缎。 绸缎之下,置着女童所用的刀、尺、针、缕,还有那五彩斑斓的饮食,璀璨夺目的珍宝服玩…… 若是男童,台上则会将刀、尺、针、缕,更为弓、矢、纸、笔。 其实,北方并不流行“拭儿礼”,但沮渠牧犍却特意传书于拓跋月,称姑臧的百姓都依循江南的风俗,为儿女举行这隆重的仪式。 是以,他想为女儿筹备拭儿礼。 毕竟是吉利之事,拓跋月无有不应之理。 日光透过云层,洒在绸缎之上,显然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熏香与糕点的甜香,很是诱人。 沮渠上元被乳媪荣嫂抱在怀里,耸着鼻子,挥舞着手臂,间或咂咂嘴。 一周岁的孩童,已会叫“阿父”“阿母”,只是不甚清晰。 不知拓跋月对女儿说了什么,逗得她咯咯直笑。 旋后,沮渠牧犍命人揭开绸缎,让荣嫂把沮渠上元抱过去。 说也奇怪,先前,小郡主还咂嘴,此时见着高台上的物件,却兴致全无,扭着身子直往后缩。 见状,拓跋月遂吩咐下人,去取弓、矢、纸、笔来。 沮渠牧犍眉头微拧:“我们生的是女儿。” “那又如何?”拓跋月淡笑,语气却不容辩驳。 沮渠牧犍只得由她去。 熟料,等到弓、矢、纸、笔齐了,沮渠上元眼中竟迸出光彩,蹬着小腿非得上前去拿。 还不只拿了一样。弓、矢、纸、笔,她全都要! 拓跋月笑起来,抱住女儿亲了又亲:“上元真是不俗!好好好,全给你!” 沮渠牧犍见拓跋月今日喜形于色,遂生出亲近之意,说了些好听的情话。 然而,拓跋月却只敷衍一笑。 直到她听得烦了,便意味深长地道:“驸马可知,上元为何早产?” 沮渠牧犍脸色一变:“你这是何意?” 他当然知道,去岁上元节前几日,他一时气急掐了拓跋月的脖颈,致她受惊早产。可这事儿,他已不想再提。 “叙旧而已,驸马方才不是说,要与我叙叙旧情么?” “我是这个意思么?”他脸色阴郁,蕴着一团浓云,“好好的日子,何苦说那些扫兴的话。” “今日,自是上元的好日子,也是驸马的好日子,但却是我的受难日……” 拓跋月把沮渠上元抱给荣嫂,叹道:“当时万分凶险,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是啊,这得谢谢李家的那个阳大夫。”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他说的哪是阳英?不就是在暗嘲她爱屋及乌,对李云从的家人另眼相待。 这是事实没错,但当时身在姑臧宫城,哪有可信的医士? 简直蛮不讲理。 “此话不假,说来,我是应该把上元抱给阳大夫看看。”她故意气他。 话音刚落,沮渠牧犍一腔怒火才刚燃起,但见门子前来报传,说悬医阁的于氏到了。 拓跋月记得,于英如和李云洲一道去了荆州,心中便是一喜:“可是与太医令一道回来的?” 门子摇头:“只见于氏一人。” 沮渠牧犍沉着脸,道:“我带上元去院中走走。” 他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与李家挂上关系的人。 却不知,于英如进府后,不只带来了拓跋月需要的南方荚蒾,还捎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阁中,只拓跋月的心腹在,于英如面色惶急,低声说来。 沮渠封坛,在荆州遭遇恶疫,病体支离,几无痊愈可能。 闻言,拓跋月一惊:“怎会如此?世子不是在相州么?” 相州距离荆州,还隔了好几个州,他去荆州作甚?难道不知,荆州疫情蔓延? 此事太过蹊跷。 于英如摆首:“就在正旦早上,我带着药草准备回平城。谁知,此时便有医士过来,说昨夜收容了一主一仆,现下病得快死了。师兄问出他的来历,当时就被唬了一跳,便让我先回来跟公主讨个主意。” 也是…… 若是自己接诊接到了沮渠封坛,也会被骇住。 一则,此人无缘无故到荆州去,太过诡异。 二则,万一沮渠封坛死在荆州,李云洲的辛劳将付诸流水。 “在你看来,能不能医好?”拓跋月问。 “几率很小,”于英如据实以告,“纵然治好,只怕脑子也不好使了。” 拓跋月沉吟不语。 于英如按捺不住,遂轻声问:“公主,可有法子?他们怎么会到荆州去啊?” “荆州,荆州……”眸光落在案几上的南方荚蒾上,拓跋月咕哝道,“你在荆州找到了药草……” “是。”于英如一瞬不瞬地盯住公主。 “从荆州往南,便能走到魏宋之间的边界,莫非……” “这……他……”于英如大惊失色,声音却极低,“公主的意思是,他想逃到宋国去,故此才穿过荆州?本以为荆州疫\/情已控扼住了,谁知他还是不小心沾染了。” 拓跋月嗟叹一声:“不无可能。但这有些说不通。” “公主,大王一直在平城呢。”霍晴岚道。 言下之意是,父子俩并未通信。沮渠封坛不太可能抛下父亲去投宋。 但也说不一定。 拓跋月压低嗓音:“也许,大王心知难以脱困,不知用什么法子向世子传书,让他投宋以自保。” 此语一出,阿澄、阿碧、于英如都怔住了。 这无异于谋反。 但霍晴岚面上却闪过一丝笑意。 这笑意堪堪被拓跋月的眼风扫到。 她轻轻瞪了霍晴岚一眼。 霍晴岚大抵是想说,世子谋反,必牵扯其父,沮渠牧犍命不久矣,公主自可解脱。 道理是没错,但不知为何,拓跋月心中殊无喜意。 因为,霍晴岚不知,但拓跋月却与沮渠封坛有一面之缘。 在拓跋月出嫁前半年,世子沮渠封坛便赴大魏为质,在中书学读书。 听说此事,拓拔芸非得去凑热闹,她便让拓跋月随她前去,穿着男装混在学子中间。 那次,崔浩授课,问起学生对《尚书·洪范》的理解。 沮渠封坛道:“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义用三德,次七日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很好,背得一字不差。如此,再请问河西王世子,能否解说一二。” “学生认为,治国安邦乃是政者之首义。依照《洪范》的说法,君权实为天授神予,如无敬天畏上之意,自己的言行不合于仪轨,便不是一个好君主。” 这般解说虽未得其精要,但却也大致不差,崔浩遂颔首赞许一句,请他坐下,而后继续讲课。 在回宫的路上,拓拔芸抠着指甲,说她没听懂,但觉得其貌不扬的沮渠封坛很有学问。 拓跋月便笑:“李凉极重文教,政权归于沮渠氏之后,他们也承延了这种风气。”(1) 收摄心绪,想起拓跋月心有不忍。 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么? (1)据《资治通鉴》的记载,太延三年,公主先远嫁,下一月,世子沮渠封坛入侍。小说中对此顺序进行了调整。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既可精简吏员,又可人尽其用 一旬后,新兴公的丧报传至京中。 拓跋月的脸色,晄白如雪,这可急煞了琴瑟,连日里不敢挪开半步,生怕他难过自责,伤损了己身。沮渠牧犍觑着这情形,也很殷勤地侍奉着,“公主”前“公主”后的唤得极是亲热。 拓跋月嫌他腻烦,遂不冷不热道:“驸马代我去庄园看看罢,别在我跟前晃了,晃得头晕。” 她却不知,沮渠牧犍本欲出门,等的就是这句话。 见他整装出门,拓跋月甫对琴瑟道:“你替我把胡叟唤来。” “胡叟……好。”口中念着,心里惦着,颊上便泛出了一点桃花色。 纤纤玉指挨了上去,已觉温热一片,琴瑟掩饰般的扭身便走。 一个时辰后,胡叟出现在公主府中。密议一番后,琴瑟送他离府,见他面色凝重却又故作轻松的模样,遂依依道:“长风万里,远足辛苦,你要珍重啊。” “放心罢,我什么时候失过手。再说,不还有赵振帮我么。” 言讫,胡叟纵身上马,飞驰而去,身后细尘落下,漫漶了琴瑟的清眸。 5 拓跋俊获死之后,亦被除国,姬妾仆妇皆没入宫中。 相州转而被赐以乐安王拓跋丕。这是因为,拓跋丕在拓跋俊生辰之前,也向皇帝揭发了他的罪行。 依他所言,拓跋俊命人递了密信过来,其上尽是谋逆之语。 为此,拓跋丕惶惶难安,旋即将密信转呈给皇帝。 快马卷尘而去,火速入京,拓跋焘赐赏毒酒的心意,是时已坚定不移。 转首间,已至荼蘼之末,李盖把他培出的绿肥,托阿珏、德文转送给拓跋月。其名义,也不过是同门之谊。 拓跋月因见这绿肥竟比还要小豆、胡麻的肥效还要好,不禁笑弯了眼,问:“替我谢谢南郡公。倘若此肥可用于整个北方,此后我们便不再依赖于蚕矢、熟粪了。” 她又命琴瑟取了一个绿莹莹的圆碗来,嘱道:“这是拜占庭进贡来的绿琉璃碗,珍罕得很。前些阵子,至尊赏给了我。这会子,给你家公爷拿去罢。” 两人俱是称谢不迭,阿珏忙去接碗,德文却拊掌笑道:“真是太巧了。” “怎么了?” “大公子先前把他珍藏的琥珀碗打碎了,现下正缺个好碗呢。” “打碎了?” “大公子说,他想研制伤药……”德文言至于此,有意睇了一眼她的伤腿。 拓跋月只觉喉头一哽,半晌才微叹道:“南郡公也是有心了。” 她又转移话题道:“阿珏,至尊指了什么差事给他?” “迁来的河西人很多,有些居住在延年坊。至尊让公爷掌管那里呢。”阿珏引以为荣,喜滋滋道。 “可是大公子喜欢从医……”德文话说半截,转又道,“叨扰公主许久,还望公主见恕。” 等到离府已远,阿珏才低声怨道:“平日里,你不挺会说话的么?你干嘛在公主跟前,说公爷不喜欢掌管坊间事务?” 德文朝他翻了个白眼,道:“说你人头猪脑,你还不承认。除了公主,还有谁能在至尊跟前说上话。” 阿珏没心思为自己辩争,只轻嗤一声,道:“这就是你今天非得跟我同来的原因?” “正是,”德文得意地昂起头,“走着看罢。公主一定会帮公爷的。” 6 收回流连的目光,李盖放好绿琉璃碗,前往延年坊巡行。 微服独行,目之所往,尽是熙攘人流、各色商贩;鼻中所触,亦是五味珍馐、醇馥琼浆。 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停车处,正是昔年的栖凤楼。 时风熏习之处,掌柜也在栖凤楼角添上了一层琉璃的金边,用以炫示贵华。 李盖不由想起异国工匠为武威公主修筑琉璃亭的事情来。皇帝把琉璃视为宝器珍物,便命工匠在东宫、永昌王府、武威公主府、古弼府上各筑一琉璃亭。至于他自己,也没舍得耗用一分。 用拓跋焘的话来说,古弼是个忠谨直臣,过去他揭发新兴王,已见其勇毅之气;近来他又在御前殴了刘树,令人瞠目结舌,又感佩非常。 那几日,拓跋焘想在上谷郡修筑皇家苑囿。 古弼以为不妥,便急冲冲地入宫请愿,想削去一半田亩赐予贫民。不想,拓跋焘沉迷于弈战之中,正与给事中刘树杀得难解难分,半日也没看他一眼。 见状,古弼怒发冲冠,一跃而起,揪住刘树的头发、耳朵,照准背脊便锤将过去。 “朝廷没治好,就是你的罪过,你的罪过!” 看着仄翻在地的胡床,嗷嗷惨呼的倒霉蛋,拓跋焘、宗爱、赵倪等不禁暗暗咋舌。 逾时,宗爱才用他一贯媚腻的嗓音,殷殷劝道:“哎哟,我说笔头公啊,别生气了,您看呐,您这一生气,脑袋都好似更像笔尖了呢。不美,不美……” “闭嘴,你个阉货。”古弼愤愤瞪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渐渐松了。 宗爱目色一厉,旋又转为嘻然之色,道:“别置气啊,老奴不是怕您伤着身子,才开您玩笑的嘛。” 古弼鼻里哼出一声,丢开刘树后,气吁吁地跪地乞罪。 听他道明来意,拓跋焘恍然大悟,准其奏请。 “我身为臣属,竟无礼至此,罪过实大。”言罢,古弼转身便去了公车官署,脱帽跣足地主动请罪。拓跋焘哪舍得惩罚他,好生安抚了他一通,遂让他一心为公,不必心存顾虑。 大抵是为了褒赏古弼,拓跋焘便将琉璃居赏给了他。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卖点废料,说不上是大罪 三天后,崔浩应拓跋月之请来到金玉肆。 下人把他领到拓跋月的主事房。 之前,皇帝已命崔浩协助拓跋月查账并纠治贪腐,故此,他对此事极为关切。 二人见礼后,阖上房门,门外立着各自的心腹,以免被人窃听。 拓拔月拿出去岁的计簿,说她有所发现。 计簿从四节当中各抽一册,以免崔浩看不过来。 “白马公,您请看,在计簿中从未出现对废料处置的记录。但我查过库房,竟没剩下一块废料。这不寻常。” 崔浩逐一看了,道:“这里面有何端倪?” “金玉肆的情况和别家不同。官员贪墨,有迹可循。或加重赋税,或大兴土木,或偷工减料,或虚报开支,或瞒报人口,或哄抬市价……但金玉肆是官营之业,很难有人从中谋私利。这也是我一开始就从私肆查起的原因。” 崔浩颔首:“然也。” “可能是走漏了风声,被人察觉到了异样,故此冬节的计簿,与我派人索要的购物鸿单,完全对得上。故此,我想了一个法子,让人去查质库。” “通过质库中抵押的金玉、鸿单,再与收来的计簿加以比对,是个好法子。” “没错。” “可有发现?” 拓跋月面上浮出一丝得色,把案上的匣子递过去。 匣子里,有十余张鸿单。 崔浩凝神细视,鸿单上的金玉售价,明显比计簿上的要高。 但他眉间喜色只一闪即逝。 “这算是一份证据,但凭此证据,只能认定私肆计簿作伪,匿税漏税。” 拓跋月眸光落到计簿上:“我怀疑,有人把制作金玉的废料,偷偷运到私肆去了。此事可查,但需要时间。” 崔浩何等聪明,立马想明白个中关节。 “制作金玉,必有废料,但此前并无处置废料的法则。公主说‘需要时间’,可是说,要等年后工匠开始做工,再找人暗中窥察?” “正是。私肆既做阴阳账簿,又拿官肆的废料,便宜都让他们占尽了。” 这就不难解释,为何私肆所出的金玉,样式虽好,却用料不佳。 “此法可行,但私以为,也只能揪出金玉肆里的内应。对方可以解释,法无定则即可为,他只是卖点废料,说不上是大罪。至于私肆……” 崔浩忖了忖,又道:“他们可称自己想节省成本,一时迷了心窍。藏在背后的大东家,仍可脱身。” “这不是重点。” “哦?” “既然逮住了官私勾结的证据,便可顺藤摸瓜。小逞手段,不怕他们不招。” 崔浩沉吟片刻,道:“此事定还有一番曲折,不过,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我还有个想法,”拓跋月道,“与其让人偷卖废料,毋宁将之炼化、切碎,制成小件。” “制成小件,卖给寻常百姓?” 拓跋月颔首:“价格低廉,百姓买得起。” “此言甚是!如此一来,百姓们皆沐受皇恩,实乃大善。” “私肆仍然开放,我们也不与他们争利。”拓跋月凌空指了指,一上一下。 崔浩沉思不语。 很显然,她的意思是,如将购买金玉的人群分上中下三层,官肆做的是上、下二层的生意。 念及此,崔浩不禁叹服:这本生意经,被她弄明白了。 “当然,这得看他们合不合作,愿不愿交代背后之人了。”拓跋月淡淡一笑,“毕竟是从官家手里漏出的生意,他们不愿做的话也有的是人做。” “此言在理,不过,据臣之见,官肆要想多盈利,还要在样式上下功夫。” 官肆用料上乘,也不弄虚作假,这是人所共知的,但近几十年来,官肆的样式陈旧不堪,无甚新意,只怕连贵族的心都留不住。 崔浩顿了顿,笑道:“不瞒公主,以前臣给夫人买了金簪,没几日她便拿着金簪去私肆,让人把它炼了再重做一个。” “官肆的样式的确不好,我在接管金玉肆之前,买过几个物件。模样倒还不错,但事后才知,那几件全是从西域那边进来的。” 说至此,她想起一事,道:“对了,明日,我要与吐谷浑使者见面,届时不妨与他详谈。” “谈何事?” 这使者,说的是拾寅。 “吐谷浑境内,黄金、铜、铁、朱砂,产量很大,他们的开采、冶炼、雕琢之术远胜于国朝。” 这话说到崔浩的心坎上。 实则,还未回朝之时,崔浩和皇帝还提及与吐谷浑的合作一事。 彼时,皇帝见姑臧城的兵器库中,并无大夏龙雀,有些纳闷。 崔浩便说,这大抵是因沮渠牧犍对秘方深表怀疑,不愿一试。但他又称,这不妨事,吐谷浑长于铸造,可让公主与拾寅相谈。 此事未成。 正好永昌王提议让公主执掌金玉肆,皇帝便说了句“你们倒都挺看重公主的”。 伴君如伴虎,面对雄于猜忌的皇帝,纵是宠臣崔浩,也不便多言。 现下,拾寅在平城已盘桓数日了,眼见着就要回国了,但作为宗主国的大魏,却无人能撬开拾寅的嘴,让吐谷浑的工匠传授矿采、冶炼之术。 不如,便让公主与之先谈金玉雕琢工艺,对方或能应允? 崔浩忙把这想法说与拓跋月听。 她思虑一时,方才开口:“传授矿采、冶炼之术,事关吐谷浑的立国之本,他不会轻易答应。但若只向他要一二匠人,指点金玉雕琢工艺,想必不难。” 她顿了顿,道:“不过,也许我……” 一语未毕,门外传来报奏:“公主,叱罗清回来了。” “叱罗清?这时他不是在虞记做监理么?” 前日,拓跋月便给叱罗清等六名官宦子弟,安上了“监理”的头衔,派到虞记、梅记、谈记去了。 不过才两日,他能有什么发现? 莫不是受了挫,回来跟她哭鼻子了? “让他进来。” 拓跋月摇摇头。 人跟人的差距很大。叱罗结很精明,他的儿孙辈却后继乏人。 按辈分说,叱罗清是叱罗玮的大侄子。 但这个嫡出的小郎君——全族的希望,一直吊儿郎当,得过且过。 记得,刚接掌金玉肆的时候,拓跋月还训斥过叱罗清,但他扁扁嘴就要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也收起了后面的狠话。 但这次,拓跋月准备硬起心肠,非得把他拎出去干活不可。 第一百四十七章 借公主家令的夫婿用用 太延六年春二月,上谷郡阴风怒号,卷尘而过,摧毁屋庐无算,甚有黎庶受惊致死。 应对这沙尘天气,除了植种林木,暂无他法,拓跋焘不禁有些气馁。 “最近的破烂事,怎么那么多?上个月,沮渠无讳那个贼子刚把戈阳公劫了。这个月,上谷郡又出了这样的破事。”当窗对弈,拓跋焘执着黑子,一壁下棋一壁对拓跋明月抱怨。 去岁,戈阳公元洁奉旨镇守酒泉。拓跋焘本来对他寄予厚望,哪知他傲睨薄行,竟然蠢到轻装出城,跑去和沮渠无讳谈判。这可好了!沮渠无讳生擒了元洁,顺势包围了酒泉。 打发通直常侍邢颖聘问于刘宋后,拓跋焘顿觉身心俱疲,遂令拓跋明月入宫陪他下棋。 等他发泄完了,她才笑道:“戈阳公轻虑浅谋,换掉他便是了。多大的事,也值得阿干怨恼生火?” 实则,拓跋焘引出这话,是为他的决定做个铺垫。 前些日子,拓跋明月请拓跋焘给赵振、银娑赐婚,旋后,她又说好事成双,应将公主家令管彤赐婚于拓跋健。不日后,拓跋健也亲口提出请求。 彼时,拓跋焘却道:“琴瑟虽好,但总不如管彤妥帖。等把她调教好了,才让她顶上管彤的位置。” 如此,拓跋健和管彤的婚事,便被搁下了。 要对付沮渠无讳,拓跋健才是最好的选择。拓跋焘想把这个准新郎派出去,也得知会阿妹一声。 “说的也是,可朕派谁去好呢?”拓跋焘撑头问道。 “至尊是一国之主,想派谁便派谁。”拓跋明月黠然一笑,晶亮的眸子掠他一眼,“如果永昌王可用,就派他好了。” 她了然于心,他也心领神会,遂哈哈笑道:“那就借公主家令的夫婿用用了。” ………… 四月底,拓跋健被委任为抚军大将军,负责督率各路军马。下一月,沮渠无讳久攻张掖无果,又撤至临松驻守。思及太子妃临盆在即,不宜大动兵戈,拓跋焘只下诏书告谕沮渠无讳,莫要不识时务。 六月下旬,闾恩如期诞下皇嗣。 密盛的绒发,红润的肤泽,无一不是宣示着乳儿的康健体魄。拓跋焘如愿以偿地做了皇爷爷,自是喜悦无极,忙取崔浩之意,给孙儿取名为“濬”,又大赦天下,改元为太平真君。 定此国号,是因他受了符篆之后,益发崇信道教,以为佛教为西戎虚诞之说,为世费害之学。 当初,寇谦之曾以《神书》为据,说他的使命便是“辅佐北方太平真君”。由此,崔浩自是荣宠无边,而不愿入宫为官的寇谦之,也无疑是大魏的无冕之王。 按寇谦之的话说,五斗米道的称法,实难登大雅之堂,而经他改良后的天师道,容纳着世间大道、人寰公义,堪为大魏之国教。 对此,拓跋明月不置可否。 与其兄不同,在她心底并无儒道佛的区别,凡能修心养性之说,皆可深纳。只是,她也知道,崇道抑佛的背后,自有他阿干的一番用心。 闾恩妊娠之时,拓跋明月时常与她一道去窦太后跟前服侍、闲话。 此举,一是为了振作窦太后的生气——太医已预测她药石罔效时日无多,但凡病人,须有个盼头,才能有健旺的求生欲;二是拓跋明月想向太后求一道懿旨。 想来,遂了心愿之后,窦太后便已全无遗憾,故此改元不过两月,她便撒手人寰含笑而逝了。 在此之前,拓跋明月已取得了那道懿旨,留待日后之用。 太后的丧礼,办得隆重而体面,皇室宗亲、达官显贵皆入京祭拜。 他们虽对这保姆出身的太后不甚在意,但却不敢违逆圣意。不过,新兴王拓跋俊却是个拗人,侍从们好容易把他请去了灵堂,他却很不配合,不仅酩酊大醉、半醒半寐,还险些呕上一地。 拓跋焘脸色铁青,指了指殿外的大水缸。 宗爱、赵倪会过意来,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哗—— 一桶水淋漓而下,拓跋俊被冷得一个激灵。 天威在前,拓跋俊蓦地清醒过来,颤颤的伏跪在地,连声告罪。 拓跋焘恨声训斥他一通,移时才让小黄门拿套素服给他,按在地上给灵柩磕头。 这个拓跋俊,是拓跋焘最小的弟弟,早在泰常七年时就封了镇东大将军,后又封爵为王。 拓跋俊一贯奢侈贪货、嗜酒好色,念其擅于骑射、才具不凡,拓跋焘也不忍怪责于他,只要他不做太出格的事,自己也乐得做个瞽目之人。 不过,凡事皆不可逾界。 前两年,拓跋俊强抢民女,其母溺爱成性,竟为之犯下一桩命案。纸包不住火,古弼将此事奏报上来,誓要匡正皇室邪风。折腾两月下来,拓跋焘怒气愈炽,赐了一条白绫给她。 自此以后,拓跋俊难得的沉默了许久,但拓跋焘也知他心里有气,终有一日要爆发出来。果然,借着丧事造次,便是他发泄愤怒的方式。维护太后的尊严,也是在宣示天威,对于拓跋俊,不惩不行。 ………… 雪后初霁,春梅怒绽,灼灼地燃在碧瓦飞甍之外,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 为敦宗亲之义,自道武帝以来,便时常在元月中,择一吉日诏引诸王子弟入宴。至于太平真君二年,拓跋焘在位已逾廿载,是以岁末前便发诏请诸王公主回宫,一聚天伦之乐。 暖阁内,炭火燃得正旺,自有一派融融春意。各方呈送来的特色物产,苑囿里的珍鸟奇兽,尽数列陈席上,琅琅在目,异香扑鼻。五方殊俗之曲、《真人代歌》也一一奏彻,洋洋于耳。 内宴之上,宗室间唯以兄弟齿列,依序而坐。 皇帝以下,乐平王拓跋丕坐在上首。安定王拓跋弥、乐安王拓跋范、永昌王拓跋健、建宁王拓跋崇、新兴公拓跋俊,和阳翟公主、始平公主、武威公主,则分坐两侧,以性而别。 至于诸王公主的王妃驸马,也在邀请之列,大多随伴在旁。 《真人代歌》里,上叙祖宗开基所由,下及君臣废兴之迹,约有一百五十章之多,奏至高潮处,拓跋健不禁高声唱和起来。拓跋明月亦离席执酒,且唱且祝。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公主也跟朕进言呢 赵振早已传回消息,说沮渠封坛一直昏迷,没剩几口气了。 他的侍从倒还好一些,可以下榻走路了。 正说着话,一个内侍躬身进来报奏,说古弼入宫觐见,以至永安后殿门外。 拓跋焘曾予部分信臣,以直入宫掖请见的特权,古弼是其中之一。(1) “宣。” 片刻后,古弼被领进来。 甫一入宫,便见皇帝、公主坐在棋桌边。 古弼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却强行遏住。 下一瞬,他对皇帝说,上谷郡灾情严重,他见之不忍,特来进言。 问他要进何言,古弼道:“臣以为,朝廷应对上谷郡灾民予以救治,并暂时安置在六疾馆中。有些灾民可能没受伤,但房屋塌了,没有容身之所。也可一并安置于其中。” 闻言,拓跋焘哈哈大笑。 古弼不解其意,望着皇帝一脸懵然。 倏尔,只见皇帝指了指公主,道:“方才,公主也跟朕进言呢。” “莫非……” “是啊,你二人不谋而合。” 言至此,古弼暗道一声“幸好”。 进殿时,他见皇帝正与公主对弈,心里很是不快。 百姓受灾,众口嗷嗷,他们还有心情下棋? 好在,古弼忍住了讽谏皇帝、公主的冲动。 想起公主曾为河西国王后,又助皇帝统一北方,确非寻常女子。 古弼看向拓跋月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意。 “如此,便请至尊下旨,”古弼行礼如仪,“救治灾民刻不容缓。” 拓跋焘颔首,转头看向宗爱:“传中书舍人拟旨。” 宗爱领命而去。 拓跋焘又看向古弼,道:“爱卿来得正好,朕有事委任于你。” 早前,拓跋焘让李顺、古弼出使凉州。等到御前论议西征一事时,古弼附和李顺,说姑臧缺水草,不宜出兵。 等到拓跋焘攻克姑臧后,他对李顺、古弼都颇有怨气。但他既已原谅李顺,自然更不会怪责古弼。何况,听李云从密奏,古弼曾画过不少河西的地图,只是对其了解仍然有限。想来,他也是被李顺蒙蔽,才误以为姑臧无水草的。 “刘义隆这龟鳖小竖,派人去攻打秦王杨难当,秦王派使者过来请求增员。不如,爱卿去一趟。” 杨难当,是仇池国的第五任国主,与魏、宋、河西的关系都很复杂。 沮渠牧犍曾向杨氏求援。 说起来,仇池也是拓跋焘心中的一根刺,在历数河西王十二罪状中,还有“北托叛虏,南引仇池”这一条。 但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既然杨难当未曾发兵助沮渠牧犍,现下又放低姿态来求拓跋焘。拓跋焘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古弼欣然领命。 随后,古弼与公主一道出殿。 湛卢、承影二人,之前一直在永安后殿外等候,现下见公主从里面出来,不禁相顾而笑,面露喜色。 这两位女子,便是霍晴岚为拓跋月选来的女侍从了。为显得威风,霍晴岚还做主,用名剑的雅号,为二人重新取名。 湛卢、承影默默跟随在拓跋月身边。 但拓跋月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她和古弼说起话来。 只见,古弼对拓跋月很是叹服,对其睿见仁心,满口称赞。 拓跋月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身为宗王公主,享受百姓供奉,自当心怀黎民,以百姓福祉为先。” 二人又交谈数句,只觉言语愈发投契。拓跋月便对古弼说了肺腑之言。 “据我所知,杨氏内部纷争迭起,暗潮汹涌。古公此行,须格外小心。倘若杨氏一族陷入内乱,还望您置身事外,切莫卷入漩涡之中。 古弼万分感激,谢过拓跋月的好意。 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昏暗,到了该用晚膳的时间。 想起沮渠封坛昏迷之事,拓跋月心中有些难过,连带着也看沮渠牧犍顺眼了些,想与他共进晚膳,以示安抚。 孰料,吕柔和侍女们都禀来一个消息:乞伏太妃身体抱恙,大王已前去侍疾了。 拓跋月便依旧与母亲、吕柔一起用膳。 用完膳,拓跋月让达奚澄取来簪子和图样,请她二人过目。 “阿母、阿柔,你们看,这簪子的样式如何?” 二人看过之后,都说这簪子雕工精细,珠玉也嵌得恰到好处。 拓跋月一拊掌:“那真是太好了。看来,莫芦渊教得不错嘛!” 拓跋瑞问:“莫芦渊是谁?” “我和吐谷浑使者会面,向他讨了个金银匠人,叫莫芦渊。莫芦渊刚来金玉肆,就教授匠人技艺。” “这是金玉肆的匠人绘的图样?真真是不错!”拓跋瑞颔首,接着话锋一转,“对了,乞伏太妃那边,我已着人过去问候了,你可要过去看看她?” 乞伏琼华,从前便没给拓跋月好眼色,她并不喜欢那人。 正要婉言拒绝,吕柔却主动请缨,说公主事务繁忙,她愿代公主前去侍奉。 拓跋月巴不得如此,便拉着她手,道:“辛苦你了。” 几人正说这话,门外曾毅的声音响起:“卑职求见公主殿下。” 拓跋月心中一动,对拓跋瑞道:“阿母,我出去一下。” 旋后,拓跋月拉着达奚澄出门。 门外,曾毅手里拿着一块帛布,面色复杂。 拓跋月近前,低声问:“可是找到那作恶之人了?” “找到了,被我抓起来,蒙了眼扔在田庄里。但我还没审问,只先画了画像。” 曾毅展开画像,呈给达奚澄:“阿澄,你看看,这后颈上的伤疤对不对?” 一霎时,她脸色变得煞白,微微侧首:“我记不得了。” 拓跋月暗叹:怎么可能记不得呢?这些时日,她数次拒绝与胡叟见面,也是因她不敢面对。 见状,拓跋月忙握住达奚澄的手,宽慰道:“阿澄,莫怕。你的恨在哪里,便要斩断哪里。至尊都会为你撑腰的!” 听得这话,达奚澄心里方才一振。 接过帛画,她往所绘的人像看去,只见其中一人颈后有疤。 圆形的伤疤。 达奚澄的心猛地一颤,而后齿间迸出两个字:“是他!” (1)这一点,史无明载哈,笔者是根据后来古弼的一个事件反推的。后文会写到这件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人是来向公主自荐的 “其实,这两人的后颈都有这个印记。”曾毅道。 挣扎中,达奚澄只触到了其中一个。 “印记?”拓跋月顿住。 “这个是,夏国王室侍卫的一个标志,在后颈烫一个印记,圆形的戳记,里面刻着狼头。” “夏国?赫连……”拓跋月脸色阴沉,拳头攥起,“赫连昌?!” 曾毅颔首。 “好哇!竟然向我发难?”拓跋月气怒已极,“我与他何愁何怨?” 曾毅道:“公主,卑职以为,分开审问二人,必能有所收获。” “去。” 她不想去,也不想让达奚澄去,免得污了眼。 “如何处置,还请公主明示。” “若不肯招,让他们去见孟婆;若肯招……” 她沉吟片刻,看了达奚澄一眼:“就阉了,留一条狗命。” 曾毅眼皮都没眨一下:“卑职明白。” “公主——”达奚澄惊住。 拓跋月抚着她肩膊:“阿澄。” 声音比水还要柔。 “阿澄不过卑贱之人,不用为我开罪……” “是他先得罪我的,阿澄,你是我至亲至重之人,我不能不为你讨回公道。” 翌日,曾毅回来复命,说这两人叫兀颜、蒲察,是赫连昌的随扈。关于为何会对阿澄施暴,二人俱称只是临时起意。 曾毅很用了些手段,兀颜、蒲察才承认,赫连昌是为给沮渠牧犍出口恶气,才对达奚澄下手的。而后,曾毅饶他们不死,并手起刀落,为其去势。 拓跋月听得咬牙切齿,直骂赫连昌又蠢又坏。 定下心来,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寻常。 赫连昌此举,是为结好沮渠牧犍?他二人关系为何如此密切? 思忖一时,拓跋月睇向曾毅:“赫连昌有个侄儿——叫赫连炯的,在相州做了个刺史主簿,可有此事?”(1) 曾毅回想了一阵:“确有此人。” “你找人去查一查。沮渠封坛在相州做刺史,赫连炯又和他接触甚多,莫非……”(2) 拓跋月低声叮嘱了数句。 “卑职这就去办。” 目送曾毅离开,拓跋月轻轻拉住达奚澄的手:“阿澄,恶人已经领罚,往事莫追。” 达奚澄眼里泪光点点,回握住公主的手:“谢谢公主。” “不过,公主……” 见达奚澄欲言又止,拓跋月道:“但说无妨。” “那两个恶人,回去之后,只怕要向秦王告状。秦王必会报复于您。” 神麚三年春,拓跋焘进封赫连昌为秦王。 “报复?又如何?他得奈何我?阿澄,对待恶人,不用心慈手软。否则只会让对方觉得你软弱可欺。” 拓跋月顿了顿,又道:“何况,我笃定那二人回去之后一声都不敢吭。” “公主的意思是,秦王会怀疑他们为了苟活而交代了实情?”达奚澄心思活泛起来。 “然也。”拓跋月话锋一转,“你歇息一日,和晴岚交接一下。我去一趟金玉肆,今晚住在那边。” 随后,拓跋月携着阿碧、湛庐、承影,往金玉肆而去。 是夜,拓跋月巡查完金玉肆,步入主事房歇息。 烛光明亮,映出窗外幽深天幕,只余璀璨星子闪烁其间。 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金银匠人莫芦渊。 少时,莫芦渊入内,候在外室。 拓跋月从屏风后悠然踱出,冲他一笑:“莫芦师傅,请坐。” 二人分坐于案前。 一番寒暄过后,莫芦渊直言不讳道:“小人不揣冒昧,观公主之态,非寻常女子可比,心中似有宏图大志。” 他这番话说得坦诚,拓跋月亦不藏着掖着,坦然道:“我确有此意,欲使金玉肆成为朝廷之财源。” “但恕我直言,仅改良金饰样式,仍不可全公主心愿。” “师傅请讲,我洗耳恭听。” “金银玉器之料,大多非魏地本土所产,需从西域采购而来。如此一来,其造价自是不菲,难免高昂。” 拓跋月微微颔首:“师傅所言之事,我亦曾细细思量。只可惜,我朝开采冶炼之术,尚不及西域诸国,遑论贵国。” 言罢,她望向莫芦渊,欲观其有何良策。 “今日,小人是来向公主自荐的。小人不只擅长雕琢工艺,更精通开采冶炼之术。” 闻言,拓跋月半是讶异半是惊喜:“当真?” “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实不相瞒,我师傅是吐谷浑的冶金大师素黎,但他很早就死了。因为他得罪了吐谷浑王,被人害死了。小人……小人……” 莫芦渊眼泪涌出:“小人不想留在吐谷浑!” 言讫,莫芦渊蓦地伏地,痛哭失声。 若他所言属实,莫芦渊必是费了很多心思,才能成为拾寅的随从,继而得此良机。 “师傅不可如此,且慢慢说来。” 拓跋月心生怜悯,忙虚虚搀扶一把。 湛庐、承影忙一左一右地拉他起来。 莫芦渊轻轻拭去眼角泪痕,眸光坚毅:“小人深知,大魏正值广纳贤才之时,非但渴求精美的金玉之物,更亟需深谙采矿冶炼之道的人才,以充盈国库,强国富兵。” 闻听此言,拓跋月目光如炬:“然也。倘若你所言属实,并能立下大功,我必定不遗余力向朝廷举荐你,让你施展抱负。” 二人议定之后,莫芦渊恭然离去。 方才离开,门前便传来叩门声。 湛庐、承影凛然,警觉地盯着门外。 但见,一个黑衣男子昂首直入,唇角衔着一丝笑意。 湛庐、承影没见过这人,此时只觉他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恍若神仙中人。 再看向拓跋月,她已起身迎上前去。 “久等了。” 见此情形,阿碧忙对湛庐、承影道:“我们在外面等。” 三人候在门外。 屋内二人,相对而坐。 李云从啜了一口茶,道:“看到你的信号,我便过来了。但你这里有人,我就没进来。” “那你认为,莫芦渊是否可信?” 李云从耳尖,焉有偷听而听不清的道理? “可信,但须查实。若此人可用,能助你立下赫赫之功!” (1)赫连炯是虚构人物。 (2)北魏道武帝天赐二年(405年)设置地方行政官员,“诸州置三刺史、郡置三太守、县置三令长”。 第一百五十章 见过明月,就不怕长夜漫漫 赫赫之功,自然想要。 拓跋月抿唇一笑。 “你找我有何事?” 拓跋月把为达奚澄报仇、猜测赫连昌有所图谋一事,与李云从详述一遍。 李云从看向拓跋月的眼神里,复杂莫名。 “你为何不怀疑那两个亡国之君有勾结呢?” 她觑着他脸色:“此言何意?” “我说话难听,我就先说了。你是怕你那个驸马跟人勾结,活不了命。” 沮渠牧犍活着,李云从和拓跋月便绝无可能。 这一点,他二人心知肚明。可是…… 拓跋月无声叹息。 “你爱过他?”李云从醋意横生,一错不错地盯住她。 拓跋月啼笑皆非:“你想什么呢?” “我想知道。” 他俯身走近,目光灼灼,又可怜兮兮。 “我……我也不知道最近为何老想这些,我的确不在乎你嫁过人,但我……” 突然哽住,接下来的话,不知道怎么说。 “你不想,我心里装过别人,以及,现在还装着别人。是么?” 李云从像犯错的稚童一样,双手背在身后,垂眸点头。 这个男人…… “心眼就这么小啊,”拓跋月目光定在他脸上,“如果我说,我对他全无感情,你信么?” 李云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跳了起来:“拓跋月!” “在呢。”她语声淡淡。 “你就不能说好话哄哄我么?” 一霎时,他眼眶都红了,气鼓鼓瞪住她。 “不能。”她铁着心。 感情分很多种,她也说不清她对沮渠牧犍是哪一种。 是爱吗?本就是一场联姻,她只期冀和他过平静日子。但他不肯,还差点杀了她。是恨吗?那她为何不想让他与赫连昌沾上关系,走上不归之路? 这厢,李云从眼睛更红了:“你可以说,你是不想让上元没有阿父,才怕那个人犯错的。” 见拓跋月不语,他有些急:“你说呀。” 这算什么?非得找个理由,让她把自己剖个明白? 她不想,也没必要。 “我不想说。”触着他殷切的目光,她扭过头。 这下,李云从被她激怒了,不由分说展臂抱住她,下巴摁在她头上。 “早知你会对别人动情,你嫁人前我就该……” 他已经气糊涂了,差点口不择言。 “该怎么?” 恍惚间,记忆回到李云从从统万赶回,和她道别的那一晚。 或者说,质问她的那一晚。 乍然见她,她又惊又悲,让他赶紧回去,别触犯军纪。 可他说,不妨事。 他还想吻她,但被她推开了。 他说他不要什么清誉。 “清誉……”李云从也想起这一晚,半是遗憾半是不甘,“我就是太讲规矩了,我后来都悔死了。” “放开我。”拓跋月轻轻挣扎。 他只是把她箍在怀里,但没进一步动作。 “其实,那时我一边赶夜路,一边想。如果不能阻止你嫁人,也要先得到你。”李云从语声逐渐幽咽,“但是我不敢,我……我爱重你,我不想在你不情愿的时候,和你有肌肤之亲。” 闻言,拓跋月僵住。 他竟是这么想的? 但听他幽幽泣诉,回溯那日心境:“何况,我还心疼你,一旦入局,就没有回头路了。我最怕的一件事,便是你被人毒害,被人挟持。我……我输不起……” 是啊,他输不起,故而他想尽办法,不仅做了皇帝的影卫,还把李云洲、赵振送到她身边保护她…… 她哪能不知他的好? “云从,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顿然,她眼眶也红了。 李云从喘着气,放松臂弯,好让她与自己相对。 四目相对,她红着眼,他却已泪流满面。 嫣然红唇,却比她的眼还要灼人。 李云从情难自禁,俯身向下,但最终却只在她额头烙上一吻。 他又抱紧她,二人一时无话。 恢复理智后,李云从怅然道:“方才,我失态了。” “发生什么事了?” “今日,我阿父跟我说,我应该成亲了。” 拓跋月心里一苦,说不出话。 若如此,他二人的缘分算是彻底断了。 “我心里烦,本来就想找你倾诉,正好你也给我发了信号,我就来了。” “哦。” “可你,你却拿话来气我。”他咬着牙。 “我不知你这里的境况,不过……” 拓跋月喉头一涩,艰难开口:“我们分离那日,我说过,造化弄人,难遂人愿。我希望你能放下执念,去寻找一个……” 一语未毕,李云从已气呼呼地推开她。 灯影下,他身形比她高大,几乎笼罩着她,但他却似下一刻就要碎掉。 如蜷在角落里的小狗。 “能让我心无挂碍、共度此生的,只有你。” 拓跋月微微别过眼,不看他。 如果她心软,那么她只会误他害他。 要怪,就只能怪她不能为自己做主。但世上又有几人,能任情自在呢? 远的不说,就说拓跋家的那两个阿姊。 阳翟公主拓跋蓉,嫁给了姚黄眉;始平公主拓跋菱,嫁给了赫连昌。 她们在出嫁前,甚至都不知要嫁的人长什么模样。 庆幸的是,长姊所托之人忠厚,夫妻二人琴瑟和鸣。而拓跋菱嫁的那位,难说…… 窗前掠过一只小鸟,啾啾鸣叫,而后在一片清辉中振翅飞走。 二人朝她看过去。 拓跋月轻叹一声,道出肺腑之言:“不论如何,我见过明月,就不怕长夜漫漫。” 他怔住,看了她半晌。 她说得婉转,他也还以婉转:“可我见过明月,就不想再置身长夜。” 两相对视,彼此都想把对方刻在心里。 但她想了一时,却幽幽道:“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李云从嗤笑一声,怔忡无言。 少时,他怃然道:“相州那边,我也派两个心腹过去。你歇息。” “有劳。” 他讨厌她的客套,于是皱起眉往外走。 还未走出,却又回眸,似乎看她还有何话。 见她神情黯然,他心中反倒觉得熨帖。 “正是有了执念,才会觉得自己没白活。我会等到那一天。” 他推门而去,衣袍当风。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好个不容私情! 上谷郡的沙尘天气,也影响了平城。 拓跋月先后去庄园、花门楼看了好几次。见没受到太大影响,才放心了许多。 转眼便至三月初,这天,拓跋月正在账房里,和阚骃盘账。 忽然,一个小厮被门子领了过来,说他的主人叱罗清,请公主移步嫣然轩,他已候在一个雅室。 那是个妓馆,让公主去那里谈事,简直无理。 但拓跋月并未生气,只是问:“我交代给他的事,是否办妥了?” 小厮摇头:“小人不知,郎主只是叫我过来。” 片刻后,拓跋月换了男装,对镜而视,倒也有几分风流倜傥的韵味。 旋后,她让阚骃、曾毅相随,一道去了嫣然轩。 叱罗清早就候在门后,见公主还真过来了,便掩着唇无声一笑。 眼里,半是顽皮半是认真。 堂堂公主,被他叫到妓馆来,这还不解气? 那一天,对于叱罗清来说,简直像是晴天霹雳。 本来,每天去金玉肆点个卯,就可以溜出去玩了。 他只想做一个纨绔子弟。 偏生,拓跋月把叱罗清等六名官宦子弟,派到虞记、梅记、谈记去当“监理”。 叱罗清只觉头疼。 呆了两天,叱罗清行动难自专,又见虞记的人,对他恭敬且防备,更是百般不自在。他终于忍不住,跑回金玉肆,给公主诉苦。 但公主只安抚了他一下,便跟他放了狠话。 说要是找不到虞记的问题,他就在那儿呆一辈子。 闻言,叱罗清扁扁嘴就想哭。 公主又给他说了一通计策,让他放机灵点。 这些天,叱罗清照公主所说,用尽浑身解数,让虞记的人看到他的“放荡不羁”“利欲熏心”,渐渐放下戒防,终于露出了一点马脚。 “他们就在隔壁,正谈着呢。”叱罗清小声说。 墙壁上,有两个小孔,堪堪能看到隔壁。 尽管,那边的人被屏风半掩着,看不全。 见公主已把眼贴上去,叱罗清又把耳朵贴墙壁上,示意曾毅、阚骃一起听。 曾毅像看白痴一样,看了叱罗清一眼,从怀里摸出两只听管。 隔壁的人,谈了好一阵,而后离去。 拓跋月四人,这才一一坐好,把方才所见所听,整合于一处。 叱罗清洋洋得意:“我好不容易才查出,他们喜欢到嫣然轩谈事情。每次都找这一间,嘿,我就把隔壁这间包起来了。” 拓跋月夸了他几句,叱罗清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我演得还不错?看起来就像个纨绔子弟。” 拓跋月心说,难道你不是吗?只不过,你是个还有点小机灵劲的纨绔。 “呐,他们想收买我。”叱罗清从怀里摸出一张单子,“公主可拿好了。” 三天后,一个工匠趁公主回府的机会,偷运废料出去,被当场抓获。 殊不知,拓拔月只是借口回府,实则却在金玉肆外不远的楼阁上,等待贼人落网。 擒住金玉肆内,与私肆勾结的工匠后,拓跋月把他审问了一通,便带着廷尉,穿过长街,直抵达奚斤府邸之前。 府门巍峨,大门被敲响,铺首上的环,被震得一晃,又一晃。 拓拔月一阵恍惚。 这个地方,幼时的她曾梦想进去,堂堂正正地进去。但,她不被承认。 逾时,门开了。 达奚斤一脸愕然,望着门外一脸冷漠的人——他的外孙女拓跋月。 “阿月,你怎么来了?” “经查,弘农王,你儿达奚拔,竟是虞记、梅记、谈记三家商号背后的大东家,他们胆大包天,勾结官员,匿税漏税,其行为已触犯国法。” 达奚斤讶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伍怎么可能……” “证据确凿,抓人!” 随拓跋月话音落下,一群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廷尉涌入府中,威风凛凛。 旋后,达奚拔被粗暴地从内室拽出,眼中满是惊愕与不甘。 “拓跋月,你竟敢挟私报复!”达奚拔声嘶力竭地吼道,半是愤怒半是不甘。 拓跋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映着夕阳显得格外冷冽。 “挟私报复?罪人达奚拔,你倒是说说,你对我做过何事,我才会挟私报复?” 达奚拔被噎住。 “你心术不正,中饱私囊,倒还怪我挟私报复,真真可笑。” 闻言,达奚拔蔫了。 良久,他面罩寒霜,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哦,那很早了。我也记不得了。” 她凭什么告诉他,当他在除夕那日,说出“别以为你现在掌着金玉肆,就能耍威风了。也没见你做成什么事”这话的时候,她就疑上他了。 彼时,她只说四叔对她还挺关切,但心里已有了一个猜想。 毕竟,谁会平白无故地,关注她在金玉肆里的作为? 达奚拔心里没鬼才怪了。 “带走,”拓拔月发指令,又看了下达奚斤,“弘农王可一并听审。” 达奚斤颤抖着双手,老泪纵横,紧紧抓住她衣角,恳求道:“阿月啊,他毕竟是你四叔啊,你……你就不能……” “不能,”拓拔月打断他的话,“我有公职,弘农王亦有。” 闻言,达奚斤唇角颤抖:“你……你……好狠的心。” 拓跋月目光冷峻,轻轻甩开达奚斤的手,语气中满是决绝:“弘农王,您身为朝中老臣,陛下对您敬重有加,赐您坐乘小车,每有政事必询问之,甚至让您参与决断刑罚案件。您一生清明,难道要在晚年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子孙,毁了一世英名吗?今日之事,关乎国法,不容私情。” 噗—— 达奚斤身形一晃,嘴角喷出一抹鲜血,染红了斑白胡须。 一片唏嘘声中,他瞪大双眼,一脸的哀恻之色。 少时,这哀恻之色化作一声凄厉的苦笑:“好!好!好个不容私情!阿伍给我生了个好孙女!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满是苍凉与讽刺,回荡在空旷的府邸中。 笑声未落,他身形踉跄,猛地向前一扑,重重摔在地上,嘴角不断涌出鲜血,只余满地狼藉…… 第一百五十二章 秦王怎会背叛至尊? 经廷尉审讯,达奚拔对他操纵私肆,与官肆争利一事供认不讳。 此事本应严加处置,但其父达奚斤因气急生病,皇帝遂网开一面,只削去达奚拔之职,并让其退赃,闭门思过。 其实,拓拔月早就能预知此事,甚至于,她猜测皇帝早就觉察到了达奚拔的所作所为,但碍于鲜卑贵族的情面,不好出面惩治。 说到底,皇帝要的就是一把刀。 也没有比拓拔月更适合的一把刀了。从血缘上来说,她毕竟是达奚家的人。 不过,拓跋月也想当这把刀。 这之后,皇帝只会对她更为信重。有时,拓拔月也想起沮渠牧犍戳破她心思的一句话。 “因为,你怕保不住你金尊玉贵的‘公主’身份!” 他没说错。 而她,已经把这身份保住了。 回到平城后,皇帝交给她的第一件事,她已办妥了。 她并不是故意去寻达奚氏的晦气,但既然他们触犯国法,自己也借机解气,有何不可? 永昌王婚期在即,王府内自然喜气洋洋。 另一面,武威公主府内,拓拔月也亲自清点为霍晴岚置办的嫁妆。 这一晚,月光如水,轻轻洒在公主府庭院中,朦胧不似人间。 屋内,霍晴岚满眼都是不舍,执起拓拔月的手,柔声道:“公主,往后你要多歇歇,莫要再事事劳累。你功劳这么大,至尊不会亏待你的。” 拓拔月点头应了。 “至于那位……”霍晴岚看向沮渠牧犍所住之处,“你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她声音渐低:“你是公主,有何事不可为?纵然不能和离,你也可以和知心的人私下往来,不是么?” “你的意思是,让我养面首?”拓拔月微愕。 这话,从霍晴岚口中说出,拓拔月不免意外。 “可以这么说,但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李云从。” 见拓拔月神色黯然,霍晴岚更觉心疼:“可能,公主会觉得我说话唐突了,但我所知的却是,很多公主、贵女私下都有面首。我并不是说,公主也要这样。但我觉得,她们一点都不亏待自己,而你过得太苦了。” 霍晴岚声音更低:“以后,我不能时时伴在你身边,但我希望你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是私底下。一辈子,那么长……” 言罢,霍晴岚眼底泪光莹莹。 拓拔月闻言,心头一暖,又是一酸。 “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过,这些事顺其自然。” 没说出口的话却是:他爱重她,她也爱重他,怎可委屈他做见不得光的情人? 第二日,拓跋焘下旨,赐封霍晴岚为德惠郡主,有意将其抬举起来。 三日之后便是吉时,霍晴岚含着泪,从武威公主府出去,做了拓跋健的继妃。 拓跋月也眼泪涟涟,万般不舍,但只在霍晴岚走后,才暗自垂泪。 旋后,便接到皇帝的旨意,让她进宫安抚一下始平公主。 拓跋月不知发生何事,只得急匆匆往宫里赶。 到了永安后殿,拓跋月见拓跋菱、赫连映雪,都在殿内,这才问及原委。 原来,就在霍晴岚成婚当晚,赫连映雪入宫向皇帝告状。 告他阿父赫连昌,未经公主允许,便与侍女连翠暗通款曲。 常年以来,赫连映雪都怀疑她的阿父不忠,近日里,她得了实证,便支使着她阿母直接去了御前。所谓的实证,便是连翠肚子里的孩子。 多年以来,赫连昌一直命她喝避子汤,故而若非捉奸在床,真不好定他俩的苟且之罪。 近日,赫连映雪却买通了给连翠拿药的大夫,致使连翠避孕失效。 依拓跋焘那雷厉风行的性子,对连翠的问罪乃至处死,本是意料之事。 未料,他面上的怒容一现即隐,说出的话略带责备口吻。 “你这小妮子,倒也懂得耍些心机。你阿父擅自与侍女私通,此乃家宅之事。这等琐事,理应在家门之内,直接向你母亲禀明,由她发落即可。如今,你却将这等家丑外扬,带到朕的面前,莫非是向让朕用处置国事的手段来干涉?” 赫连映雪将脖颈一扬,道:“正是如此,大舅。” 拓跋焘心中了然,她对于其父的不满情绪,由来已久。 思及未来的筹谋,他内心不禁泛起一丝愉悦,但此刻,却只能以世俗常理为盾,轻笑道:“男子三妻四妾,世间常态耳,莫要介怀。” 闻言,赫连映雪眉间凝起一抹愠色,反驳道:“大舅此言差矣,映雪不同意。大魏公主,贵为天之骄女,岂能与寻常女子同日而语?阿父既为公主驸马,自当妻为夫纲。此番,他背弃阿母,何异于背弃至尊?” 此言一出,气氛陡然凝重,字字句句,直击要害。 拓跋焘面色一沉,但口里却说“不至于,言重了”。 几人正谈至此处,拓跋月正好入殿。 弄清原委后,拓跋月也顺着拓跋焘的意思,道:“想来,还是尔父贪恋女色,性情使然,秦王怎会背叛至尊?” 这话明着是为赫连昌说话,实则是在皇帝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 赫连昌害了达奚澄,拓跋月巴不得狠狠惩罚他。何况,他与沮渠牧犍亲近,能安什么好心? 赫连映雪忖了忖,摇摇头:“大舅和姑姑的话都有道理,但阿父犯了错,不可不罚。但请大舅允准阿母回府之后,先处置连翠肚子里的孩子,再命阿父纳妾。” “这是自然,朕可以给你阿父一个恩典,纳一房妾侍,但公主未允之时,连翠所生之子,断不可留……” 他及时收声,未再往下说。 拓跋月凝思一时,明白过来:若是连翠生了男孩,只怕赫连昌的心窍更多。这岂不是给大魏添堵?这个连翠,怕是日后再无可能有孕。 从头至尾,拓跋菱都垂着眸,坐在一旁未出声。 仿佛众人所论之事与她无关。 一直是这样。 当初,让她嫁赫连昌,没问过她想不想嫁。 后来,她依赖赫连昌,女儿却终日笑她痴傻,还撺掇她来告御状。 眼下,众人在论议如何处置这对男女,仍然无须问她的心意。 下一瞬,但听拓跋月低声道:“阿姊,现下你可要回府?还是,在宫里呆一会儿?阿月今日有闲暇。” 这话落到拓跋菱眼中,激得她险些落泪。 她感激地看了拓跋月一眼,道:“那……阿月陪我说说话。”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围困在方寸宅院之中 三月间,后花园里已生出翠茵。 拓跋月、拓跋菱相携而行,不时说几句话。 远处,瀑布自假山之巅奔腾而下,水声轰鸣。 水珠四溅,化作无数细密雾气,被日光映得斑斓生姿。 拓跋菱停下脚步,目光越过似锦繁花,望向遥不可及的天际,轻叹一声:“你我姊妹二人,皆是命不由己。阿月,你也很伤心?” 芳菲春日,却被她的一腔愁苦,说出了秋风落叶般的意态。 拓跋月闻言,目光复杂,望向身边这位同样命运多舛的妹妹。 她曾远嫁河西国,千里赴险;眼下,又受困于婚姻,不得挣脱。 外人只看得到她的风光无限,却不知她独饮孤寂,忍辱负重,还得强颜欢笑。 此刻,内心深藏的愁苦,被拓跋菱的话语轻轻揭开。 恍惚间,拓跋月仿佛回到了那片陌生土地,风沙、寒冷、明争、暗斗…… 一切的一切,都如潮水般涌来。 很远,又好像很近。 “伤心吗?”她轻声反问,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几分自嘲。 闻言,拓跋菱紧握住拓跋月的手,柔声道:“以前我并不了解你,但人同此心。我们俩,同是被逼迫,一般的命苦……但我也有我的法子。我,我试着去喜欢他,这样我就不会痛苦了。” 这话落在拓跋月的耳中,惊起一丝战栗。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映雪不怂恿你来告御状,阿姊,你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拓跋菱眼中尽是惘色,“也许,就遂了他的愿。他定会感恩图报。” 没想到,她竟糊涂至此。 事到如今,她竟然看不明白,她嫁的人是何许人。 想要改变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根本是痴心妄想。 她的境遇,和两位姊妹不同。拓跋蓉得遇良人,拓拔芸千娇万宠,自然可以过安生日子。 拓跋月叹了口气,心下踌躇。犹豫要不要点拨她几句。 “恕我直言,阿姊。”拓跋月的眸光穿过刚冒出茬儿的花枝,灼然有光,“我的确和你一样,命不由己。可是,我的选择不一样。” “我知道,你试图降服他。”拓跋菱眼色复杂难辨。 “就算是。因为,我们和他们的立场不同。他们是亡国之君,且不甘为臣。我们要做第一件事,不是依着他们,靠着他们,而是要时刻提防,以免他们妄动心思。” 闻言,拓跋菱脸色煞白,嘴唇轻颤:“这……这……我未曾想过。” “阿姊想好好爱一个人,受夫郎的百般怜爱,这本没有错。可是,我们受百姓供奉,锦衣玉食,若事事顺心,恐怕会折福。” 拓跋菱垂眸不语,似在沉思。 拓跋月继续说下去:“阿姊,我和你不同。我嫁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知他靠不住,心中便没动过几分真心。我只盼你能清醒些,不要像他迷惑你那样,对他痴迷不悟。” 拓跋菱咬住唇,手中绣帕不自觉绞紧,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似乎穿透花园,能看到那段让她迷醉的时光。 拓跋月觑着拓跋菱,一时不言。 未远嫁之前,拓跋月就曾默默审视过。 始平公主拓跋菱与夏国降君赫连昌的结合,本是一场权衡利弊的政治联姻。起初,拓跋菱冷淡疏离,终日挂着忧色。不久,她便在赫连昌的宠溺下,放下了心防。 他生着足令无数女子倾倒的容色,更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不难想象,在公主府中,赫连昌是如何俘获她的心的,或许也像沮渠牧犍一样,为人描眉? 然而,这一切在赫连昌的女儿赫连映雪的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映雪年龄不大,但却旁观者清。人前的花言巧语,人后的筹谋算计,都被她一一收入眼底。 也许,她设计让阿父的奸情暴露,不只是因她担虑阿母的盲目痴情,更是想要给那人敲一记警钟,以免他今日叛妻,他日叛主…… 两厢沉默里,拓跋月几次欲言又止,目光在拓跋菱那张不染风霜的脸上徘徊,最终还是不忍说出,让她要对赫连昌多加戒备的劝告。 良久,拓跋菱泪水盈盈:“我其实,很不开心。我不想和别人分享我的驸马。” “阿姊,”拓跋月深吸着口气,试图让语气柔和一些,“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拓跋菱拭着泪,转首睇向她,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阿月直说便是。” “好,那我直说了。有时,我觉得,阿姊可以试试,走出公主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直待在这里,人会闷坏的。” “走出去?”拓跋菱讶然。 “对,走出去,宫城外、公主府外,天地都大得很。” 拓跋菱眼中闪过一丝神往之色,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你可以做点简单的事,比如,亲自经营庄园。” “这些事,自有下人打理,我不会算账,也不懂耕织,我能做什么?” 很多皇子贵女,确实对经营庄园之道一窍不通。拓跋月明白。 但她有时去庄园里走走,想象那浅浅的春苗,日后能长出茂盛的菜蔬,而后为她换得财帛,心里便觉安逸。 “实不相瞒。阿姊,现下,我便打算亲自经营,至尊赏赐我的那一处田庄。我还下地撒了一些种子,种了一畦春苗呢。” 闻言,拓跋菱眼眸亮起来:“啊?那你累不累?我……我也可以吗?” 拓跋月捉住她的手:“自无不可。阿姊,书上说的那些,适合贵女们做的活计,并非毫无益处。但那些事,又是一道道高墙,将我们围困在方寸宅院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的心胸也会变得逼仄。” 拓跋菱品酌这话,轻轻颔首:“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我一直闷在府里,都快被闷坏了。是时候,出去走一走了。” 见状,拓跋月轻拍着拓跋菱的手背,眸中满是激赏之意:“阿姊,你想,寻常女子还要为生计而忧,而我们不缺衣食,自不用担心赚不到钱,办不好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折了本,回府再做个清闲公主,也不晚呐。”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你是想说,养痈遗患? 这厢,安抚完拓拔菱后,拓拔月径自返回武威公主府。 她觉得有些疲累,无心用膳。 午睡起来后,她吃了些糕点果子,心神甫定。 正想静心看几页闲书,门外达奚澄已报来一事。 沮渠牧犍请公主移步别院,有事相商。 拓拔月应了,旋后把湛卢、承影唤上,带着阿碧一起出门。 驱车前往别院,马车平稳行进。 公主府和别院之间,相隔四里路,不近不远。 自从沮渠牧犍去别院居住,已多日未归公主府。拓拔月也觉得自在,反正他二人早已相看两厌。 今日约见,恐怕还是为沮渠封坛之事。 原来,几日前,赵振护着李云洲、沮渠封坛回到平城。 亏得李云洲医术高明,一场重病之后,沮渠封坛侥幸不死,但记忆力却出了问题,几乎不认得身边的人。 李云洲无法,只得先把人送回平城再说。 至于沮渠封坛为何擅离职守,前往荆州,他的侍从阿虎交代,是因世子接到一封沮渠牧犍传来的手书。 以沮渠封坛这样尴尬的身份,擅离职守前往外地,哪有不惹人嫌疑的? 何况这份手书。 沮渠牧犍惊出一身冷汗,一边安顿好儿子,一边要进宫呈说。 但拓跋焘没有回应,把沮渠牧犍晾在一边…… 抵达别院,大门缓缓开启,院内繁花似锦,花香袭人。 拓拔月步入,先至太妃居所,两位太妃正坐在窗下对弈,见了公主露出和煦笑容。 随后,拓拔月又至乞伏金玉住处。她俩是平辈,乞伏金玉又很识时务,二人自然能说上几句。 但今日,沮渠牧犍求见,怕是有要事,拓拔月便不好淹留。 拓拔月步入沮渠牧犍的房间,只见他孤身坐于榻前,面容憔悴,眼神中透着几分迷离。 抬首望向拓拔月,他声音低沉沙哑:“公主,请你过来一叙,实在是因为我走不开,要照顾我儿。” “世子今日如何?”拓跋月走近两步。 “精神尚佳,只是不识得人。但我跟我说我是他父王,他也认我了。” 言及此,沮渠牧犍颓丧的神色,稍振作了些。 “这便好。疫病凶猛,世子受了这番苦楚,你这做阿父的心里也煎熬。” 这话发自肺腑,说得真情实意,听得沮渠牧犍眼眶一红。 “阿月……”他轻轻握住她手,“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我儿擅离职守,辜负了至尊的隆恩,如今虽捡回一命,却几乎忘却旧事。”沮渠牧犍几欲落泪,“我身为父亲,愿代子受过,亲自在御前请罪,只求公主能念在往日情分上,为我向至尊美言几句。” 言讫,他深深一揖,身影在日光下,显出几分佝偻。 “当日之事,究竟如何?” “我从未给我儿写过手书。我发誓!” 他举手誓天。 “我也觉得奇怪,世子勤勉于事,好端端地为何要出走。”拓跋月思忖着,“莫不是受人蛊惑?若果如此,此人目的何在?” 沮渠牧犍眉心一动,霎时间又恢复如常,神色惘然。 “或许,我……公主,我以前做大王的时候,行事不端。会不会是,某位河西旧臣……” 他皱着眉,没再往下说。 “胆子未免太大了。这不只是在陷害大王,也是在挑衅至尊。”拓跋月微微摇头。 品咂着她的话,是不信有人如此大胆。 “那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会害我了。”沮渠牧犍垂眸,一脸的忧色。 “你放心,纵然查不出个明白,大王也不会被人轻易冤了去。我信你!” 拓跋月含着笑,凝视于他。 不自禁的,握她的手又收紧了些,他叹道:“公主肯信我,便是我的福气。以前……” “往事莫追,”拓跋月抽出手来,拍拍他手背,“只要大王忠于魏室,我必保你平安。” 与沮渠牧犍叙了话,又看望了一下沮渠封坛,拓跋月便坐上马车,疾驰回府。 车上,阿碧问拓跋月:“公主,你信大王是遭人陷害的么?” 方才,阿碧候在拓跋月身边,字字句句都听得真切。 拓跋月淡笑道:“信不信不重要。纵然是他所为,他也付出了惨痛代价。” 按理说,沮渠牧犍也有可能做此事。 如若世子能穿越荆州,抵达宋境,便是为沮渠氏求了个平安符。 方才,拓跋月也仔细看了一番,沮渠封坛确实不识得人,不像是装出来的。 再说,他要瞒过李云洲,不是一件易事。 阿碧仍然不解:“如果真是大王所为,那他必然对大魏不忠。公主还要为他在御前说话,岂不是养……养……” 来到拓跋月身边后,阿碧一直在学诗书,以免听不懂公主的话。 她人也很聪明,但毕竟底子太差,一时把新学的词说不明白。 “你是想说,养痈遗患?” 阿碧点头:“是。” 拓跋月笑起来,抚着阿碧的小脸蛋:“谋逆,哪有那么容易?大多数的谋逆,在萌芽之时,就被掐掉了。” “哦。” “就像……前几日,你不是陪我下地了么?你看那些春苗,旁边有一些稗草。我们把稗草拔了,春苗就能长得好,长得壮。” 这个比譬有些勉强,沮渠牧犍哪有春苗那么好? 只是,他到底是上元的父亲。她不想看着他掉脑袋。 “谁是稗草呢?”阿碧仰着头。 “我也在找这个人。” 马车辚辚,拓跋月陷入沉思。 本来,她只是对赫连昌有一丝怀疑,但近来发生的事,若被串在一起,便能理出一条线来。 拓跋月、李云从分别派往荆州的侍卫,都传回消息,说赫连炯半夜打倒了烛火,连人带屋地被烧死了。如此巧合,只能让人疑心他被灭了口。 之前,李云洲刻意封锁消息,沮渠封坛在荆州染疫病危一事,不曾传出。所以,赫连炯活得好好的。 很有可能,赫连昌打听到了消息,担心赫连炯被审问,便下了杀心。 至于他为何要做这事儿,联系赫连昌让人侮辱达奚澄的事,让拓跋月有个猜想:赫连昌意欲谋反! 替沮渠牧犍出气,是为了讨好他,拉拢他。 以其名义诱其子去荆州,是为让沮渠封坛背上“谋逆”之名。 如此一来,沮渠牧犍不得不与他合作。 他二人势单力薄,凭一己之力,绝无可能犯上作乱,但若将其势力拧在一起…… 大魏国中,还有很多夏国、河西国的旧臣!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幸遭人掳掠,已被去势 且说,赫连昌未得公主首肯,便与侍女连翠私通,此事被其女赫连映雪撞破,愤而告至御前。事发之后,府内风波骤起,连翠被迫奉旨饮下堕胎药。 赫连昌因遭受惩戒,心中郁郁难平,遂寻了借口出府,微服来到嫣然轩。 他只携随扈兀颜、蒲察二人。 嫣然轩内,歌舞翩跹,热闹非凡。丝竹悠扬,舞姬们身姿曼妙,浑似春日艳花,竞相绽放,引人入胜。 宾客满座,欢声笑语间,一派繁华盛景,令人抛忘尘世烦恼。 赫连昌顿觉欢喜,忙唤来三位娇媚女子相伴左右。 雅室内,男女六人围坐,烛火摇曳,将室内映得一片金黄。 光影斑驳间,酒香四溢,混着脂粉香,令人迷醉。 喝了会儿酒,身子逐渐发热,眼神也愈发迷离。 此时,便有为首一名唤作颦儿的女子,提议来玩藏钩之戏。 颦儿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瞬间点燃了室内的欢乐气氛。 下一瞬,男子们围坐一圈,神色各异,却都带着几分狡黠,不露一丝端倪。 三人的手指灵活翻飞,将小巧的玉钩匿于掌心之间,相互递传,如潜流一般。 女子们则歪歪斜斜地坐于对面,目光如炬,又带着几分俏。 一时,竟不知是在猜藏,还是在勾人。 媚眼如丝,猜方女子们的眼神转来转去。 同时,藏方三人也施展浑身解数,做出种种假象以迷惑猜方。 赫连昌轻捻胡须,故作沉思;兀颜唇角含笑,眼神闪烁;蒲察,则故意露出破绽,却又在关键时刻巧妙转移,令人捉摸不透。 几轮下来,猜方女子们猜中的不多,便不得不依规矩,喝了好些酒。 不觉间,女子们的脸颊逐渐染上了绯红,桃花一般娇艳。 随后,局势逆转,轮到男子们成为了猜方,而女子则摇身一变,成了藏钩的高手。 她们笑语盈盈,咯咯娇笑,眼神、动作都透着不容小觑的机心。 猜方三人,饶是平日机敏,此刻也显得略逊一筹。 不过片刻功夫,便各自无奈地举盏,倾尽杯中之物。 男女双方,一藏一猜,游戏之间,情致更热。 尤其是那三个女子,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情万种,显然深谙风月场上的游戏规则。 赫连昌目色迷离,心旌摇曳。 新一轮的游戏开始,猜方男子们依旧未能识破藏方精心设计的谜团,未免有几分无奈。 兀颜瞅着颦儿递来的酒盏,微微摇头,试图用言语推辞。 可颦儿却不依不饶。 但见,颦儿眼波流转,轻盈盈地靠拢了来,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手中握着酒盏,非但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反而以一种近乎挑逗的姿态,将那温热酒液送至他唇边。 兀颜心中燥热,但身体却没有反应。 霎时间,兀颜心里不禁恼怒,撇过头去不喝。 一推一拒间,酒盏倾落于地,琥珀色的酒液随之洒落,不偏不倚地洒在了兀颜的锦袍腰带上,洇开一大片。 颦儿连声致歉,但却笑得妖娆,要去给他擦拭酒渍。 纤纤玉指,捎了些挑\/逗的意味,沿着腰带边缘缓缓滑过,一径往下探去…… 蓦地,颦儿脸色乍变,双眼圆睁,仿佛触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旋后,她身体猛地一弹,往后退开:“啊!你,你,你……” 那“你”字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颤音,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 兀颜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又迸出狠厉之色。 情急之下,他猝然起身,大手如铁钳般掐住了颦儿纤细的脖颈。 力度之大,几乎能听到骨骼间细微的摩擦声。 “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掐死你。” 兀颜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似是从牙缝中挤出,冷如冰棱。 颦儿的一张俏脸,顿然涨成了紫红色,双眼凸出犹如死鱼,双手在空中扑打,试图挣脱致命的桎梏,但却只是徒劳。 她喘着气,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连连摆手,示意自己绝不会泄露秘密。 另两个女子见状,吓得花容失色,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二女的眼中满是恐惧与哀求,生怕这几位客人一时怒起,真将她们的女伴扼杀于此…… 眼见这场变故,赫连昌觉出异样,鹰隼般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凌空做了个掐人的动作。 “这里不需要伺候了,滚!” 这一句戾气十足,似穿透骨髓的寒风。 “放了她!”赫连昌又看向兀颜。 兀颜松了手,颦儿委顿于地,不断呛咳,眼中珠泪滚滚,只觉神魂半失。 赫连昌不耐烦地看了颦儿一眼,从蒲察袖中取出一锭金子。 金子被他随意一抛,“叮当”一声落在地板上。 “闭上嘴!” 二女连声应诺,又带着几分怯意,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人爬上前去捡金子,一人则去搀扶颦儿。 颦儿的手腕,纤细如斯,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在赫连昌冷冽的目光注视下,颦儿眼中噙着泪,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另外二女子小心翼翼地搀着颦儿,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生怕触怒了这些喜怒无常的主。 门轴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吱嘎声。 随后,室门合上,只余赫连昌三人。 赫连昌狐疑地扫视着随扈兀颜、蒲察,厉声喝问:“究竟发生了何事?速速道来!” 兀颜身形一颤,跪倒在地,哽咽难言:“卑职……卑职……” 他不忍道出,便看向蒲察。 蒲察长叹一声,也俯首于地。 “怎么?你也……”赫连昌心里咯噔一声,不觉瞪直了眼。 “卑职有罪,企望主上垂怜。卑职二人不幸遭人掳掠,已被去势。” “你——你们——” 闻言,赫连昌勃然大怒,一掌击在地板上。 “谁干的?” “武……武威公主。” “好哇!”赫连昌气得喉头一甜,不得不掩住唇,“她骟了你们,是想来挑衅我?” 顿了顿,赫连昌横眉怒目:“那件事,被她发现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此生不嫁 牛车披着月色,缓然驶向灯火通明的白马公府邸。 车帘掀开处,现出崔浩的一袭紫袍,一脸倦容。 僮仆阿虎忙来执他衣袖,引他下车。 崔浩在府门前伫立少时,展唇一笑,他本来生得貌秀肤洁,微微笑意落在僮仆的眼中,又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风致。 甫一落座齐贤斋,崔浩便见他的连榻上铺上了一张上好的毡皮。 “夫人怕郎主冻着,先前送过来的。”阿虎道,“我们从柔然、高车那里得了不少皮毛,现下的马、牛、羊皮都不值钱了。” “那就好。”崔浩面上浮出笑意,“今日在御前走动多了,有些乏了。夫人一向早睡,为免扰她清梦,我就在这儿歇下罢。” 崔浩之妻郭焕然,出身太原郭氏,是崔浩原配的妹妹。原配死后,崔浩续娶其妹,维系崔、郭两家的姻亲关系。 阿虎爽声应了,为他备好洗漱之具后悄然退去。 白日里,皇帝宴请新近投降的高车人,特宣崔浩从旁陪宴。 近年来,此等宴饮不计其数。 洗漱之后,崔浩立在窗牖前,看了一时天象,把浸泡在醋水里的铜铤取了出来,在纸上记上两笔。 这是他的日常功课,一日都不可懈怠。 因为,拓跋焘向他问询灾异天变,他不得不早做准备。近来,上谷郡刮大风,造成巨灾,皇帝心里着实不安。 记下“某日无事”几字后,崔浩旋即歇下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直到阿虎来唤他,崔浩方才悠悠醒转。 甫一醒来,崔浩便想起一事。 此前,他曾邀约胡叟来府中议事,似乎就在今日。 问明时辰,崔浩不紧不慢地起身,待他洗漱用膳已毕,正好赶上胡叟到访的时间。 这些时日,胡叟、阴兴、索敞等人,都在中书学中,校正经籍,以备刊刻“太延石经”之用。教书倒显得不紧要了。 崔浩让胡叟入府私谈,是想问他阴兴的为人。 据崔浩所察,无论是教书,还是校正经籍,阴兴都不甚在意,态度很是敷衍。 胡叟不欲隐瞒,遂直言阴兴一直不想北上,只是迫于形势,才入平城为官的。 随后,胡叟又略说了一番河西士人的事,听得崔浩心里豁明。 “这么说,河西士人对高平公极为不满?” 胡叟忖了忖:“可以这么说,但高平王位高权重,同侪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崔浩但笑不语,不再继续深说,转而另提一事:“太子妃不日就要生产,若为男嗣,大魏便要改元。你可先想一个特别的年号。” 胡叟受宠若惊,但觉难以置信:“我?” “对。” 见崔浩信任他,胡叟也当仁不让,颔首领命。 二人正说着话,阿虎已在门外轻叩。 一问才知,原来是武威公主的农人过来,要给崔浩送菜的。 拓跋月得了御赐的田庄,崔浩、胡叟都知情。他们也隐约听说,公主还在几畦春田中亲自播种。 莫非,农人拿来的,便是公主亲手种出的菜蔬? 待见了农人,那人说,此为田庄里产出的第一茬菜蔬,很是清甜。 公主便往皇宫、永昌王、白马公都送了一些。 菜蔬不值钱,但公主的心意崔浩自然要领。崔浩便称谢而受了。 待农人走后,崔浩见胡叟面有异色,只道他是因不解公主为何与崔氏亲近而困惑,遂笑道:“公主曾提过,想让上元郡主拜在老夫的门下。” 既要认下师徒关系,公主待自己殷勤些,也很合宜。 听得这话,胡叟忙一躬身:“晚生非是因此而走神。” 原来,崔浩想岔了。 他便顺口问:“你有何心事,是否需老夫为你纾解?” 胡叟叹了口气:“看到公主府的人,我便想起我中意的那个女子。” 在中书学中,崔浩也听说过,胡叟和武威公主府的一个侍女情投意合,但没多问。此时,见胡叟苦恼,崔浩便猜想他与那女子生了龃龉。 “如此,你不如去公主府走一趟。今日原也是休沐日。” “我……”胡叟踌躇不定。 “无妨。你与公主交好,便说你去尝尝春菜。如此,便可见到你中意的女子了。” 言下之意是,以他和公主的关系,无须先递名剌。 闻言,胡叟心中宛如被千斤巨石压着,但却强颜欢笑,向崔浩告辞。 胡叟登车而去,令马夫驶往武威公主府。 心上人阿澄,那曾与他笑语盈盈的女子,现下却如冰封湖面,不泛一丝涟漪。 他揣测,阿澄心中的那道伤痕——被人强\/暴的屈辱经历,便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高墙。 可其实,他完全不在乎,他只心疼她遭罪。 雷声殷殷,胡叟掀起车帘,目光望远。 但见,天空乌云涌动,压得极低,竟是下雨的天气。 他忖了忖,反而让车夫快马加鞭。 下雨,是好事,他可称自己正好路过公主府,前来避雨。 一刻钟后,大雨滂沱,胡叟堪堪跨进公主府,被门子领进去。 见到武威公主之时,自然也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人。 但达奚澄面上却神色冷淡,与公主的明媚笑意截然不同。 胡叟笑道:“下雨了,想多留会儿。正好,下官也馋公主府的菜蔬。” 拓跋月怎能不知,胡叟不过是寻机想与达奚澄见面。 成人之美,善也。 拓跋月笑了笑:“近来,我和阿澄时常对弈,彼此都有一些进益。不如,你二人手谈一局,如何?” 胡叟心里感激,哪有不从之理? 达奚澄也不便拒绝,遂与胡叟相对而坐,开始对弈。 二人在棋盘上“厮杀”,拓跋月围观了一时便悄然而去。 待她走后,胡叟趁达奚澄不备,轻轻勾住她手指。 “阿澄。” 达奚澄抬眸,但眼神却如同死水一般,平静无澜。 “何事?” “我……我们……很久不曾……曾独处了……我……” 胡叟一向能说会道,现下却张口结舌。 “你是来看我的?” “自然。” “何必呢?”达奚澄唇角一勾。 “阿澄,我……” “现下,我是公主家令。”她盯住他,意有所指。 “我知道。” 达奚澄见他不明白,一时气结。 “我的意思是,我此生不嫁。” “你……” 胡叟怔住,手中的棋子滚落在地。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太平真君元年 四月底,拓跋健被委任为抚军大将军,负责督率各路军马。 下一月,沮渠无讳久攻张掖无果,又撤至临松驻守。思及太子妃临盆在即,不宜大动兵戈,拓跋焘只下诏书告谕沮渠无讳,莫要不识时务。 六月下旬,太子妃郁久闾恩如期诞下皇嗣。 密盛的绒发,红润的肤泽,无一不是宣示着乳儿的康健体魄。 拓跋焘如愿以偿地做了阿翁,自是喜悦无极,忙取崔浩之意,给孙儿取名为“濬”,又大赦天下,改元为“太平真君”。 定此年号,是因胡叟向崔浩提议。 原来,皇帝近年受了符篆,倾心于天师道。数年前,崔浩引见寇谦之于皇帝。寇谦之曾以《神书》为据,说他的使命便是“辅佐北方太平真君”。 由此,崔浩自是荣宠无边,而不愿入宫为官的寇谦之,也似是大魏的无冕之王。 按寇谦之的话说,五斗米道的称法,实难登大雅之堂,而经他改良后的天师道,容纳着世间大道、人寰公义,堪为大魏之国教。 对此,拓跋月不置可否。 与皇帝不同,她并无唯一信重之学,凡能修心养性之说,皆可深纳。只是,她也知道,崇道抑佛的背后,自有他阿干的一番用心。 太子妃妊娠之时,拓跋月时常与她一道去窦太后跟前服侍、闲话。 此举,一是为了振作窦太后的生气——太医已预测她药石罔效时日无多,但凡病人,须有个盼头,才能有健旺的求生欲;二是拓跋月想向太后求一道懿旨。 想来,遂了“抱重孙”的心愿之后,窦太后便已全无遗憾。故此,改元不过两月,她便含笑而逝了。 在此之前,拓跋月已取得了那道懿旨,留待日后之用。 太后的丧礼,办得隆重而体面,皇室宗亲、达官显贵皆入京祭拜。 他们虽对这保姆出身的太后不甚在意,但却不敢违逆圣意。不过,新兴王拓跋俊却是个拗人,侍从们好容易把他请去了灵堂,他却很不配合,不仅酩酊大醉、半醒半寐,还险些呕上一地。 拓跋焘脸色铁青,指了指殿外的大水缸。 宗爱会过意来,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哗—— 一桶水淋漓而下,拓跋俊被冷得一个激灵。 天威在前,拓跋俊蓦地清醒过来,颤颤地伏跪在地,连声告罪。 拓跋焘恨声训斥他一通,移时才让小黄门拿套素服给他,按在地上给灵柩磕头。 这个拓跋俊,是拓跋焘最小的弟兄,早在泰常七年时就封了镇东大将军,后又封爵为王。 拓跋俊一贯奢侈贪货、嗜酒好色,念其擅于骑射、才具不凡,拓跋焘也不忍怪责于他,只要他不做太出格的事,自己也乐得做个瞽目之人。 不过,凡事皆不可逾界。 前两年,拓跋俊强抢民女,其母溺爱成性,竟为之犯下一桩命案。纸包不住火,古弼将此事奏报上来,誓要匡正皇室邪风。 折腾两月下来,拓跋焘怒气愈炽,赐了一条白绫给拓跋俊的阿母。 自此以后,拓跋俊难得的沉默了许久,但拓跋焘也知他心里有气,终有一日要爆发出来。 果然,借着丧事造次,便是他发泄愤怒的方式。维护太后的尊严,也是在宣示天威,对于拓跋俊,不惩不行。 转眼便至中秋,北风呼啸,天气骤冷。 为敦宗亲之义,自道武帝以来,便时常在元月、中秋等吉庆之日,诏引诸王子弟入宴,一聚天伦之乐。 殿内,炭火燃得正旺,自有一派融融春意。 各方呈送来的特色物产,苑囿里的珍鸟奇兽,尽数列陈席上,琅琅在目,异香扑鼻。五方殊俗之曲、《真人代歌》也一一奏彻,洋洋于耳。 内宴之上,宗室间唯以兄弟齿列,依序而坐。 皇帝以下,乐平王拓跋丕坐在上首。 安定王拓跋弥、乐安王拓跋范、永昌王拓跋健、建宁王拓跋崇、新兴公拓跋俊,和阳翟公主、始平公主、武威公主,则分坐两侧,以性而别。 至于诸王公主的王妃驸马,也在邀请之列,大多随伴在旁。 霍晴岚便坐在王妃一列,与拓跋月相视而笑。 《真人代歌》里,上叙祖宗开基所由,下及君臣废兴之迹,约有一百五十章之多,奏至高潮处,拓跋健不禁高声唱和起来。拓跋月亦离席执酒,且唱且祝。 见状,拓跋健也走上前去,一起凑趣。 因受符篆,拓跋焘着一袭黄袍。 见他疼爱的阿奴、阿妹过来,拓跋焘呲牙一笑,摸摸这个又抱抱那个,用他们三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低声道:“阿干能统一北方,你二人出力不少。朕心里有数。” 纵他不说,他俩也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当下只以“本分”一语来回应。 拓跋焘又对拓跋健道:“你可知?你在外作战固然辛劳,但尔等从不缺军粮穿用,这都是阿月的功劳。” 原来,拓跋月整顿金玉肆后,把边角料制成小件卖给寻常百姓,同时令工匠改良官肆的样式。 数月以来,金玉肆之盈利大增,皆充作军费。 至于先前的金玉私肆,依然保留,但每一笔进项,皆由朝廷任命的管事稽查。 是以,无论公私之肆,皆为朝廷所扼。 不只如此,拓跋月经营的花门楼,又从自己的田庄进蔬果,降低了成本。 故此,虽开业还不到半年,现下已有一些进项。 据拓跋月所说,待她赚了钱,便要拿出一半充盈国库。 拓跋健作战于外,对拓跋月的手段只略知一二。 现下,听得他皇帝阿干一一说来,忍不住拊掌大笑,当场便要谢拓跋月。 拓跋月笑着回应:“阿干折煞我了,臣妹受不得。” “诶!受得,受得!快喝酒,哈哈!”拓跋健叉着腰,笑得豪气干云。 盏中之物一饮而尽,兄妹俩这才相顾而笑,坐回席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郎你不能再让二郎抢功 拓跋健、拓跋月起了这个头,拓跋焘的御座前自然寂寞不了。 乐平王拓跋丕当先而出,说了些虚文套话,再是恭声道:“臣弟一愿我大魏金瓯永固、国泰民安,二祝我阿干福泽绵长、开疆拓土。” 拓跋焘叹息道:“也不算尽善尽美。沮渠无讳那几个腌臜货,着实令人生气。” “至尊多虑啦!眼下,那些麻烦不都解决了嘛。” “也是。沮渠无讳那厮终于投诚了;秃发保周也自杀了,脑袋都传给了朕,”拓跋焘含笑望了拓跋健一眼,“解决了就好。” 拓跋健已然归座,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见状只报以一笑,默默饮酪。 “五弟确是良将功臣,臣弟反是有些惭愧了。” 拓跋焘摆摆手,道:“二弟为诸王之首,功劳簿上自有你的一笔。切莫妄自菲薄啊!” 等到拓跋俊敬酒之时,拓跋焘有意多看了他一眼,道:“阿奴,你今日是否穿得太少了。” 迨今,拓跋鲜卑人在朝堂之上,没像汉人那般,穿正冠朝服褒衣博带,仍旧穿以往的齐膝大袖衣、裤褶。殿中虽然暖热,但拓跋俊穿得格外单薄,颇为惹人注目。 闻言,拓跋俊嘻嘻笑道:“上次,阿干赐臣弟以新衣,令臣弟感佩不已。故此,臣弟私心里琢磨着,再来向阿干讨几件新衣裳穿。” 这个上次,说的自是拓跋俊被泼冷水的那次了。 为惩戒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拓跋焘已将其将爵为公。 见他依旧桀骜不驯,浑身带刺,拓跋焘心底颇为不快,口头却爽然道:“这倒使得,朕早有此意。” 他又转首扬声道:“宗爱。” 宗爱领了旨,忙吩咐宫人去一趟库房。 姚黄眉、赫连昌和沮渠牧犍亦先后去拓跋焘跟前祝酒。 谁人情真意切,谁人虚与委蛇,他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当下,拓跋焘笑眯眯地瞥着赫连昌、沮渠牧犍,道:“公主嘛,从小都是被先皇和朕捧在手心的,有时候脾气大了点,二位也多容让些。” 赫连昌、沮渠牧犍忙不迭点头称是,说了些观瞻堂皇的话来。 逾时,数十套簇新华贵的新装,便发到了诸人手中。 每人三套新装,且都尺寸合宜,显是拓跋焘早有准备,而非临时起兴。 只不过,其中一套新装,却是照着汉人衣冠的样式设计的。 底下诸王交换着目光,唯拓跋健、拓跋月与拓跋焘碰了个眼神,再颂赞了一番汉人服饰。 拓跋健又道:“昔年,太祖皇帝正服色,服尚黄,并令朝臣皆束发加帽。惜哉不成。其实呐,照我看来,汉人衣冠还是挺好看的嘛,哈哈……” 众人听他如此说话,再瞥见座上皇帝的服色,不免想起天赐二年时,道武帝车旗尽黑一事。 犹记,道武帝在改制之时,还以土德为由提出尚黄之说。仅此一事,便可见道武帝改制无力,只能令鲜卑旧俗复辟。 现下,便是皇帝有所冀图,只怕也很难遂心如愿? 当然,这话只能放在腹中,不敢道出。 一时间,称颂之语纷起,秋水一般漫延开来,便连拓跋健的独生子拓跋仁,也用脆嫩的嗓音再三称谢。 因着特别的优宠,拓跋仁是唯一一个随父前来的晚辈,至于其母崔氏已在数年前过世了。拓跋健没有姬妾,只能由自己的母妃尹氏照顾孙儿。 后来,霍晴岚以德惠郡主的身份嫁过去,正好和婆母一起照顾幼子。 拓跋仁精乖得很,对此非但没有一丝不悦,反倒时常跑去武威公主府串门,显是想变着法讨好继母。 中秋小聚之后,拓跋月又和达奚澄商量,要给田庄内的雇民添置新衣、棉被。 多年以前,拓跋月流离在外,深知京畿之内,亦有冻死之骨。于是,待她有了田庄,便授意霍晴岚任聘贫民,为她耕耘经营,免受饥馁之苦、流离之灾。 日前,阿碧向公主禀说,雇民在施肥之时,偶然间发现可用胡麻代替。 拓跋月遂准她用小豆、胡麻一并试验,隔数月再观成效。 中秋节后,李云从在景行坊巡视,去金玉肆里讨水喝。 骤听得阿碧说,小豆、胡麻沤肥的试验并不怎么顶用,李云从便笑道:“要不然,我也来试试?” 旋后,李云从让药童德文去购买绿豆。 而后,择一休沐之日,李云从再把绿豆放在锅里熬煮,又和药童德文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说话间,李云洲钻到庖厨中来,吸吸鼻子,揭开锅盖一看,问:“绿豆汤?” 李盖笑道:“我想试试看,绿豆能不能作肥料。”(1) “做好了,拿来讨好公主?”李云洲瞟他一眼,眼底闪过讥诮之色,“怎么弄?” “不是讨好,要能把绿肥培好了,我们大魏也用得上啊。先把绿豆煮熟,再沤制腐熟。试试再说。” 话音一落,李云从便听得德文在旁重重咳嗽一声。 兄弟俩转首看了他一眼,面色各异。 李云洲有些没趣,寻个由头便出了去。 德文见他走远了,方道:“大郎,不是我说你啊。有些话,你就不该跟二郎讲;有些事,也不能让他知道。” 李云从笑道:“他是我阿奴啊。” “你还记得罢。你还没从军之前,查了很多医书,写出了个疫方,后来竟被二郎拿去献了宝。” “德文啊,此言差矣。我那方子是一个草案,还不能用。阿奴将之改进调试,疫方才奏了效。荆州的疫\/情得到控扼,百姓免受苦难,这不好么?” “好,自然是好,但二郎受赏之时,并未给你表功啊。” “弟兄之间,就不计较这个了,”李云从淡淡一笑,“我在御前也很得脸,不用靠这所谓的功劳。” 德文撇撇嘴:“可是,二郎从不记你的恩。罢了,不说了,免得说我在离间你们……但是,绿肥这个事儿,大郎你不能再让二郎抢功!绿豆还是我买的呢!” (1)贾思勰《齐民要术》曰:“凡美田之法,绿豆为上,小豆、胡麻次之。悉皆五、六月种,七、八月犁掩杀之。为春谷田,则亩收十石,其美与蚕矢、熟粪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显然是来寻衅的! 数日后,李云从用绿豆培出了绿肥。 得知拓拔月这两日在田庄,李云从便登车过去,亲自把绿肥送上。 进了田庄,阿碧绕了几个弯,把李云从往地窖边领。 李云从讶然:“公主在这儿?” “对啊。”阿碧笑盈盈,“李尚书下去就知道了。” 地窖里,拓跋月、叱罗玮一袭布衣,正和几个雇民在忙前忙后。 李云从走上前,道明来意。 拓拔月笑道:“我先忙完。” 但见,这几人配合默契,拓拔月和叱罗玮把蔬菜搁地下;雇民们则把庄稼秆子投在土上,与之相混合。 接着,另几位雇民再把混了土的庄稼杆子搬过去,覆盖在蔬菜上面…… 李云从见这活不难做,旋后也想脱了袍子动手。 但叱罗玮却连连摆手:“使不得,这个活也是有讲究的。” 李云从只得罢了,在一旁静候。 等了快半个时辰,拓拔月才忙完活,额上也见了汗。 李云从自怀里摸出手帕递给她,她也没拒绝,道谢后轻轻擦拭。 一边拭,一边解释:“这个法子,叫‘藏生菜法’。想在冬天吃鲜菜,须得如此,韭菜尤其如此。” 李云从也听说过这法子,不过心里仍有疑虑:“果真能经冬不腐?” “我还没试过,或许可行。” 李云从笑了笑:“我倒是知道一个法子,但弄虚作假的事,你定不愿为。” “你是说,石崇?”拓拔月眨巴着眼睛。 他颔首:“说对了。” “自是万万不可。” 韭菜虽常年可得,但最好吃的时候莫过于春初。 春初的韭菜,有翡翠样的叶儿,白玉般的纤根,清馥生香的滋味,自是妙不可言。 晋代首富石崇,最喜与王凯斗富。 某一次,王恺听说石崇竟在寒冬腊月端出了鲜绿的韭蓱齑,便觉事有蹊跷。 经过一番打探,王恺才知石崇是用掺了麦苗的韭菜根来唬人。 “还有一个法子,可以时常吃到冬韭。不过,太奢侈了。”拓拔月道。 李云从知她书读得多,遂问:“愿闻其详。” “汉代时,长安城有一种做法:置地窖火炕,种植温室韭菜。结果,耗费甚巨。汉元帝的一位臣子,便进言,说‘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汉元帝就温室种植的达法子罢去了。”(1) 顿了顿,拓拔月一脸喜色:“这之后,宫中开支每年都少了数千万!” 闻言,李云从不禁咋舌。 环顾四周,他眸中更添了一层敬意:“还是你这法子省钱。” 几人走出地窖,都笼上厚袍,歇了一时。 李云从才用献宝般的口吻道:“之前,公主说你的肥料不好使,我便试着用绿豆沤了绿肥。你看看。” 拓拔月颔首,把叱罗玮唤过来。 二人对着盛绿肥的坛子嗅了一阵,叱罗玮还用勺子取出一点,在手上搓揉。 旋后,叱罗玮面露喜色:“我看这绿肥可用,它……” 一语未毕,田庄管事茅大匆匆赶来,神色紧张:“公主!大事不好了!” 雇茅大为田庄掌事,也有数月了。拓拔月很看重他的勤勉敢为。 但茅大性情并不沉稳。 “何事如此惊惶?” “今早,我们拿出去卖的菜,全被乐陵公主的马给踢飞了!” 他边说边比划,半是焦急半是心疼。 “乐陵公主?”拓跋月眉头一蹙,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正是。” “你把当时的情形细细说来。” 田庄里产出的蔬菜,一部分供自家食用,一部分供应给自家的酒楼,多余的才会拿到市集上出售。 数量不大,不至于碍人眼,招人妒。 “我等把菜蔬装在篮子里,放在城门边的街角售卖。谁想,乐陵公主骑着一匹小红马过来。 “那马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一声嘶鸣,疯跑过来,跟一阵风似的。所到之处,菜篮翻飞,绿叶四溅,一片狼藉。 “我们只能躲。有个雇民想去拉那失控的马缰,却被马带着踉跄几步,差点被踩到头……” 拓拔月听完这番话,眉头蹙得更深了。 虽未临现场,但拓拔月不难想象,乐陵公主的神情。 她生得细眉细眼,很少拿正眼看人,唇角也常挂着一抹冷笑。 菜蔬散落一地的情形,亦是不难想象。有些菜,还是拓跋月亲手种出来的。 如此糟践菜蔬,真真可恶! 拓拔月确定,乐陵公主是故意的。 和她婆母宜阳公主不同,乐陵公主极擅骑术,不可能遏不住疯跑的马。 况说,从头至尾她都没从马背上跌下来,可见红马仍在他掌控之中。 李云从眉头紧锁,脸上也生出怒意:“这乐陵公主,显然是来寻衅的!公主,你得去向她要个说法!” 一旁,茅大使劲点头,附和道:“那乐陵公主,后来把马控住了,看着被踩碎的菜叶,在那儿哈哈大笑,说:‘哟!马受惊了!回头本公主自有赔偿!’” 茅大夹着嗓子,模仿着乐陵公主的话,不免有几分滑稽。 拓拔月心思却动了动:“你可把踩烂的菜蔬收捡好了?” “那是自然!虽然不能再卖了,但可以沤肥,也可以喂猪嘛!” 拓拔月展颜一笑:“先不忙着沤肥,我自有用处。” (1)《三国典略》的记载,到了北齐时期,武成帝高湛的后宫佳丽们“寒月尽食韭牙”。当时尚未普及温室技术。即便到了清朝,冬韭的价格都很贵。柴桑在《燕京杂记》中记载道:“冬月时有韭黄,地窖火炕所成也。其色黄,故名。其价亦不贱。” 第一百六十章 公主的入幕之宾 乐陵公主府。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碧瓦飞檐,极尽豪奢。 此时,乐陵公主正坐在玉石桌旁,着锦衣华服,满头的珠翠。 府中有一冰窟,夏秋的葡萄,还被冰镇着,供她随时取用。 玻璃碗中,葡萄如紫水晶般诱人,汁水丰盈,轻轻一碰就溅出甘甜汁液。 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公主家令匆匆走到跟前,低声禀报道:“公主殿下,武威公主府来人了。” 乐陵公主闻言,眉头微蹙,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悦:“不见。” 公主家令面露难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直言。 他犹豫片刻,终于奓着胆子禀报:“可是,公主殿下,这次是李尚书亲自带着人来的。” 乐陵公主手指一颤,手中捏的葡萄跌回碗中。 她抬眼望向远方,嗤笑一声:“又是他?哼,这李尚书,管得倒是挺宽啊。难道他二人……” 乐陵公主拓拔敏,思绪飘回到七月那一日。 七月间,赤日炎炎,皇帝下令宗亲随他前往鹿苑打猎,以避酷暑之苦。 鹿苑之中,绿树参天,碧草如茵,比宫城凉爽得多。 几位公主也跟了来,皇帝让他们各自去选合意的马。 拓跋月一眼便看中了一匹毛色油亮、四蹄轻快的骏马。 正当她准备上前牵马时,宜阳公主府的公主家令也朝那骏马跑去,先把骏马牵走了。 打猎之时,意外发生了。 宜阳公主骑着那匹马,在追逐猎物时,突然马失前蹄,将她狠狠摔了出去。 登时,宜阳公主痛苦呻吟,手臂上鲜血淋漓,指责拓跋月故意挑了烈马,来诱她夺马。 于此,拓跋月并未争辩,皇帝也不以为然。 转眼,到了晚上,宜阳公主的公主家令,突然被人打晕,被拖到树林里吊起来。 事后,公主家令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对宜阳公主泣诉。 他说,李云从把他吊起来,问他是否曾在武威公主府放火。他说,他从没做过这种事。 对方好似不信,但最后还是把他放了。 宜阳公主怒不可遏,说李云从就是个疯子。 当时,乐陵公主拓拔敏,正在帐中和婆母宜阳公主闲谈。 听得这话后,拓拔敏忙劝婆母不要动怒,但听宜阳公主说:“我知道,那两母女在想什么,她们以为当年吃的那些苦头,是因为我。可笑,不就是一块破地么?不给就不给。我还不稀罕。” 拓拔敏忖了忖,道:“她们怎么会这么想?” “如果不这么想,河西王怎会来寻我儿晦气?” 原来,宜阳公主拓拔惠之子穆寿,兼任南部尚书,掌南面的外交事务。 他与任西部尚书的沮渠牧犍同列。 平日里,沮渠牧犍没给穆寿好脸色,这让穆寿深感诧异。有一日,沮渠牧犍酒后失言,说宜阳公主心眼小,她与长宁公主好歹是同父所出,何必在其遇难之后落井下石。(1) 穆寿委婉问及母亲宜阳公主,是否散播过“长宁公主与清河王同胞,必残忍凶暴”的谣言,宜阳公主矢口否认。 于是,穆寿不再提及此事,但宜阳公主心里却扎了一根刺,随后便把刻着“长安宁”三字的金簪拿出去炼了。 宜阳公主说,她不想为没做过的事,向长宁公主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不曾想,武威公主故意让她选了劣马,导致她受伤。 之后,还让李云从来问武威公主府发生火灾之事。 简直可笑…… 七月间,听得婆母的讲述,拓拔敏难免为她叫屈,总想做点什么。 当时,宜阳公主制住了她,说武威公主于国有功,又整肃了金玉肆,在皇帝面前很得脸,她们争不过她。 拓拔敏便暂时作罢,但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 这几日,拓拔敏听说武威公主拓跋月,让田庄的人在城门处卖菜,便想去闹一场。 仗着马术高明,拓拔敏把菜摊掀了个底朝天,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但眼下,想起李云从把宜阳公主的人吊在树上逼问,拓跋敏也担心李云从发疯,只得让他进府来。 片刻后,李云从大步流星进府来,身后紧跟着茅大,以及两个气喘吁吁、扛着木箱的大汉。 乐陵公主拓拔敏眯缝着眼,直视着李云从,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哦?李尚书这是何意?” 李云从从容不迫,拱手行礼道:“回公主殿下,臣是替武威公主过来的。之前,公主惊马,无意间踏碎了武威公主田庄所售之菜,当时不是说要赔偿么?” 说着,他轻轻挥手,示意身后的大汉将箱子放下。 木箱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拓跋敏眉头紧锁,冷声道:“两匹缎,算作赔偿。” 闻言,公主家令连忙从库中取出两匹光泽细腻的绸缎,恭敬地递上。 李云从单手接过缎面,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承蒙公主守诺!武威公主知晓后,深感过意不去。故而,特命臣将先前的菜蔬送来,以表诚意。” 言讫,李云从轻轻挥手,两名大汉们迅速将木箱打开,把烂菜叶倾倒在地。 见状,拓跋敏一时气结,脸色铁青,怒视着李云从:“你……你……” 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反驳。 李云从笑容不改,悠然自得:“既然给了赔偿,这些菜自然就是公主您的了,如何处理,悉听尊便。” 话语中,夹着几分戏谑。 拓跋敏身后,两个家丁对视一眼,把袖子一捋。 李云从单手转着手中的缎子,动作优雅而轻松,缎子在他手中仿佛失去了重量,可见其臂力惊人。 拓跋敏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咋舌,却仍不甘心落败,出言嘲讽道:“人说,李尚书是公主的入幕之宾,我还不信呢。现下看来,啧……” 听得这话,李云从非但不恼,反而还挑眉一笑:“承蒙夸奖,臣乐意之至。” 拓跋敏在心里说了句“不要脸”,但不敢则声,只沉着脸,道:“送客!” (1)宜阳公主,一般认为是明元帝拓跋嗣的女儿(在本书里,她是皇帝、长宁公主的姊妹),嫁给了穆观,生下了穆寿。泰常八年(423年),穆观猝死,时年三十五。 第一百六十一章 探听风吹草动 从乐陵公主府出来,茅大嗫嚅着,似乎有话要说。 李云从看了他好几眼,笑眯眯的。 茅大挠挠头,道:“小人以为,李尚书不用和乐陵公主置气。” 难为他想出“置气”这个词,来暗指李云从口不择言。 李云从笑了笑。 “非也!我只是说,我乐意之至,此言无涉公主。” 茅大觑着李云从的脸色,小心道:“小人明白了。不过,小人就怕这位公主乱嚼舌根,影响公主清誉。” 茅大也知,武威公主与驸马不住一处,关系不谐,但公主赏识他,重用他。茅大听不得任何人污蔑公主。 “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愿为公主驱策,仅此而已。茅大,你有所不知,我与公主乃是旧识,在我心里,公主如天人一般,值得我守护跟随。” 他稍稍一顿,眼风掠过一旁的宜阳公主府邸,只见其巍峨矗立,与乐陵公主府相映成辉,皆是富丽堂皇,气派非凡。 李云从轻嗤一声,足尖一点,便稳稳跨上了马背。 他手指向那两座辉煌的府邸,语气中颇为不屑:“茅大,你可曾知晓?当公主牺牲个人幸福,在河西国中步步为营、耗尽心力之时,这些所谓的公主们,却享尽荣华,过着如蠹虫般蚕食民脂的日子。她们有什么资格指摘公主?” 这话听得茅大连声称是:“就是!更何况,公主和李尚书清清白白,他们怎可胡说八道!” 李云从暗道:我倒想不清白呢,公主又不肯。 他自嘲一笑,又深深凝望那两座公主府。 据说,在这两座府邸之间,还有一道暗门,可以随时互通。 可见,这一对婆媳,的确关系很融洽。 难怪乐陵公主会为宜阳公主鸣不平。 不过,这也是宜阳公主自找的。谁让她心眼小,抢阿月的马不说,还诬赖她故意给她劣马呢? 李云从自不知,沮渠牧犍也查知,宜阳当年长宁对不满,故意有意让宜阳得知,长宁、武威对她心怀怨气。自此,宜阳对长宁、武威母女更无好感,总想争个短长。 但见皇帝有心护着武威,宜阳便不让乐陵去闹事。 此时,想起乐陵公主拓拔敏口无遮拦的样子,李云从不禁眉头深蹙。 乐陵还真和她婆母一个性子。 大半年以来,他多方追查,当年在宫中悄然散播长宁公主的流言的人。 一早,李云从的目光,就定在了宜阳公主、邢阿凤两人身上。 然而,时日一久,李云从看出一点:宜阳公主虽身在皇室,但其情绪总是直接纯粹,喜怒哀乐皆形于色,城府之浅几能一眼望穿。 这样的性情与心机,如何能策划出周密的流言? 故而,李云从刻意逼问宜阳的公主家令,为的是故意激怒宜阳,看她到底会做何举动。未料,宜阳咽下了这口气,而她的儿媳却寻机闹事…… 看来,对宜阳公主的监视,还要继续。 相比之下,邢阿凤的为人,恐怕要复杂得多。 一开始,在高平公府中,邢阿凤本为平妻,但公府中的小妾们却难逃厄运,一个个相继离世,且死法各不相同,有的说是病逝,有的则传为意外,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数年后,高平公的另一夫人也病逝了,李顺身边只邢阿凤一人。 念及此,李云从眉头皱得更紧。 那些女子,是命途多舛,还是因邢阿凤看似温柔实则恨妒的心? 当然,这只是李云从对邢阿凤为人的推测,其人在贵妇圈子里,素有贤名。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高平公府的日常生活之中,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李云从只能派人暗中盯梢。 借着影卫副统领的身份之便,李云从早已悄无声息地布局,派遣精干手下潜入宜阳公主府邸与高平公府邸,探听风吹草动,并将所得情报逐一呈报御前。 “禀至尊,宜都王之前似乎心智混沌,故此才有失职之举。魏臣斗胆进言,此人亟需旁人适时提点,以免再被巫觋的妖言所迷。万一真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糊涂事来,届时恐将难以收拾局面。” “再者,魏臣还探得消息,高平公在河西之地为诸位大臣评定品第之时,似有偏颇不公之嫌,其间或涉贪腐收受之弊。此人之心思行径,实不容轻忽……” 这些话,字字句句皆如石子落湖,于皇帝心间激起层层涟漪。 想到皇帝,李云从看着茅大,道:“我须进宫面圣,你自回田庄,向公主复命。” 进宫后,李云从被一名宫女引着,穿过曲折幽深的宫道,一路向后花园行去。 后花园内,有一亭台,炉子里正腾腾地熏着热气。 李云从抬眼望去,只见侍中古弼正一脸铁青地立在亭台外,双手紧握成拳,目光阴郁,仿佛随时都要爆发。 亭内,皇帝端坐在棋盘一侧,正与给事中刘树杀得难解难分,对亭外的古弼视若无睹。 但见,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微微一笑,可见局势胶着。 见状,李云从不便搅扰,遂垂着眸,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身姿恭顺,静静地候在原地。 片刻之后,古弼怒气勃发,怒气腾腾地走上前,铁钳般的手指一把揪住刘树的发髻、耳廓。 不容分说地,古弼一记重拳狠狠砸向他的脊背。 刘树“哎哟”一声,连声呻唤。 “朝廷没治好,就是你的罪过,你的罪过!” 看着仄翻在地的胡床,嗷嗷惨呼的倒霉蛋,皇帝、宗爱等不禁暗暗咋舌。 逾时,宗爱才用他一贯媚腻的嗓音,殷殷劝道:“哎哟,我说笔头公啊,别生气了,您看呐,您这一生气,脑袋都好似更像笔尖了呢。不美,不美……” “闭嘴,你个阉货。”古弼愤愤瞪他一眼,手势却渐渐放轻了。 宗爱目色一厉,旋又转为嬉笑之色,道:“别置气啊,老奴不是怕您伤着身子,才开您玩笑的嘛。”(1) (1)《资治通鉴》将此事载在太平真君五年(444)那一卷,但曰“尝”,即“曾经”之意。 第一百六十二章 欺君之嫌,非同小可 闻言,古弼鼻里哼出一声,丢开刘树后,气吁吁地跪地乞罪。 原来,前几日,拓跋焘在朝堂上提及,他欲在上谷郡修筑一座皇家苑囿,以彰皇家威严。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论议纷然。 此事迅速在上谷郡传开,百姓闻讯大惊,纷纷放下手中的农具,涌向郡府。 一旦皇家苑囿建成,他们的田地将会被大量侵占,生计无着,生活将陷入困境。 于是,上谷民众联名上书,言辞恳切,陈说苦楚:乞求陛下能体恤民情,将苑囿减少一半,将省下来的土地赐给贫困无依的百姓。 古弼得知此事后,心急如焚,遂匆匆整理衣冠,怀揣着联名上书,直入宫城。 古弼本就有直入宫掖请见的特权,是以宫人不加阻拦,急忙为他开路。 “事关上谷郡百姓的生死存亡,微臣绝不能坐视不管!”古弼伏跪在地。 听罢,拓跋焘叹道:“不听取奏事,实是朕之过也,刘树又何罪之有?你起来。” “还望至尊三思!年初时,上谷郡遭了沙暴,至尊曾予困窘贫民,以数日安身之所。这都是善政!但臣听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若至尊此番占用良田,恐先前的善政,皆化为泡影。届时,贫弱之民,都塞不进六疾馆。” “混账!你这是在威胁朕?”拓跋焘眉头一竖。 李云从见势不妙,忙大步走来,行礼如仪:“至尊,臣有事起奏。” 拓跋焘见李云从来了,颜色稍霁,道:“有何事?且当面奏来。” 意思是,不必避着旁人。 李云从遂从怀中摸出一张帛书,面呈皇帝。 见是一首言辞浅易的诗,拓跋焘很快便读完了。 “这是……谁写的诗?” “微臣在坊间巡视,见一百姓在向行人打探府衙的所在。臣便留了个心眼,问及其原因。这人说,他是上谷郡过来的。此行只为向至尊献诗。” 拓跋焘挑挑眉,又看看李云从,似乎不信。 “上谷郡?百姓也会写诗?” “诗三百中,《国风》皆出自百姓,”李云从恭敬以对,“但这人只会吟诗,不会写字,微臣便代劳了。” 拓跋焘颔首:“朕也说,这字似乎是你写的。” “微臣听闻,这诗中皆是对至尊的感念之情,便自作主张替他面呈至尊了。诗里说,他曾身染重病,孤影孑然,无所依傍。有赖六疾馆的庇护,蒙受至尊恩德,方得重生。” 拓跋焘颔首:“确是朕之恩惠。” “正是。此人说,得人恩果千年记,天子之恩永世不忘。” 拓跋焘听得心中欢喜,忖了一时,遂对李云从道:“这心意,朕领了。朕是天子,是至尊,自应仁爱厚德,恩泽天下。” 下一瞬,拓跋焘的目光落在古弼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温煦:“笔头公,朕便允了你的奏请,快快起身。” 闻言,李云从连忙上前,伸手搀扶古弼。 在起身的瞬间,古弼困惑地望向李云从,但却无暇细思。 正要开口谢恩,拓跋焘又叹了口气:“罢了,听尔等进言,朕实有愧。这皇家苑囿,不修也罢。” 古弼一怔:“至尊此言何意?” 拓跋焘轻笑,眸中已有决断之意:“将已圈占的土地,都赐予百姓。” 古弼忙叩谢圣恩。 转念间,想起先前在御前失礼一事,古弼愧怍不已:“对不住,刘给事中,方才是我言行无状。” 古弼又看向皇帝,自省道:“身为臣子,于君前肆意妄为,逞其心志,微臣罪孽深重,自去有司领罚。” 言讫,古弼缓缓摘下头顶的官帽,赤足踏在雪地之上。 寒意瞬间穿透足底,双脚青白一片。 他自取弹劾之状,字字恳切,但拓跋焘哪舍得让忠直之士受罚。 见古弼毅然转身,渐行渐远,拓跋焘急忙示意李云从尾随其后,意在将这位执拗的大臣劝回。 李云从得令,即刻拔腿追赶,却只见古弼步伐坚定,丝毫不为所动。 无奈之下,李云从只得道了声“得罪”,旋后动作利落,将古弼轻轻架起,夹于臂弯之间,折返原地。 但见,李云从身形矫健,步履如飞,拓跋焘、刘树、宗爱不禁暗暗称奇。 待李云从折回,将古弼安置于地,拓跋焘开口笑道:“笔头公啊,速速将帽儿戴好,鞋履穿上。” 古弼哆嗦着摇头。 拓跋焘遂板着脸,道:“不可抗旨。” 古弼这才去穿鞋。 一旁,李云从托着古弼脱下的官帽,郑重其事地为他戴上。 但闻拓跋焘道:“朕闻筑坛祭神之时,匠人虽跛足亦不辞辛劳,整冠肃穆以敬神明,神只因而降福。以此观之,你又有何过之有?自今往后,但凡利国利民、有益社稷之事,纵是情况紧急,笔头公亦可自行决断,莫要心存顾虑。” 古弼自是感恩戴德。 拓跋焘朝古弼挥挥手,似笑非笑:“朕方才棋兴未尽,还想再杀一局。笔头公啊笔头公,朕便罚你前往太医署,领取治冻伤之药。你若是不好好把伤治了,别人说起这事儿,还以为朕刻薄寡恩呢。” 古弼闻言,神色张皇,连忙躬身道:“臣惶恐,臣不敢。” 见状,拓跋焘笑得开怀,看向李云从:“云从,你且背笔头公一趟,前往太医署。顺道让云洲给朕配些药来。” 李云从应声领命,小心翼翼地背起古弼,朝太医署方向行去。 路途之中,古弼伏在李云从的背上,一阵长吁短叹。 寒风中,他轻声细语,语中却藏着锋芒:“李尚书,你先前所说的献诗一事,可是确凿?莫不是你诌的?” 李云从脚步未停,唇角漫开一抹淡笑:“今日我觐见陛下,与古侍中用意一般无二。私以为,世间之事,只要结果如愿,旁的事便不必深究了。” 闻言,古弼低声嘟囔:“欺君之嫌,非同小可,万一……” 李云从恍若未觉,只默默前行。 风雪呼啸而过,似将一切声响都吞噬于茫茫天地间。 他背着古弼,走得稳稳当当。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方绢帕,你惶恐什么? 风雪呼啸而过,利刃般切割着冷气,发出阵阵呜咽。 少时,李云从背着古弼,跨入太医署。 甫一进门,便觉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药香扑面而来。 李云从的脚步不自觉放缓,顿觉安心。 道明来意,一个医官忙唤了药童党参,把李云从往太医令的班房里领。 此时,李云洲整坐在案前写医案。 抬眼见阿干来了,李云洲淡淡地说了句“何事”,又埋首写字。 “古侍中的脚冻伤了。”李云从把古弼卸下,扶他进门。 李云洲方才注意到,李云从背上背了人。 李云洲起身,脱掉古弼的鞋,眸光扫过他冻得发紫的双脚。 望闻问切一番,李云洲轻声吩咐党参准备药材,自己则调配起治疗冻伤的特效药。 李云从见阿奴写完,才道出另一事:“还有一事。至尊有令,让你送药去后花园。” 李云洲忖了忖,颔首道:“知道了。” 见李云从盯着自己,李云洲笑了一声,却不置一词。 调配好内服外服的药膏后,李云洲交代了药剂药量,道:“我还是有事,你帮古侍中涂药。” 言讫,他缓步走向一旁的橱柜,手指抚过整齐排列的瓷瓶,最终停留在一个镶嵌宝石的锦盒之上。 打开锦盒,里面躺着几枚色泽温润、香气扑鼻的药丸。 李云洲满意地点点头,又把锦盒关上塞进怀中。 见状,李云从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他眼风在李云洲背影上停留了片刻,堪堪与转身的李云洲对上。 李云洲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挑挑眉:“你想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用的?” “不想。”李云从言不由衷。 “不管你想不想,都不能说。这是我专为至尊准备的秘方。”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借一步说话。”李云从余光看着古弼,话却是对李云洲说的。 “就在这儿说。”李云洲悠悠坐下,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李云从无奈,只得尽量收起诘责的语气:“至尊对你信任有加,这是你的福气。但切记,医者仁心,切不可冒险用药。至尊龙体关乎社稷安危,半点马虎不得。” 古弼不懂医术,自然不知这两兄弟在说什么,只皱着眉,微微攥住了衣角。 但见,李云洲嗤笑一声,道:“我又不是没分寸,要你多事。” 话音刚落,李云洲便转身往外,不顾而去。 李云从目送李云洲离开,说不出的怅然。 直到听得古弼一声咳嗽,李云从才回过神,继续为古弼敷药。 古弼目色犀利,暗自揣度,这李家兄弟之间,怕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矛盾,他本不该开口,但事关皇帝,古弼不得不问。 “我看至尊面色红润,不似抱恙,不知李尚书方才所言是何意?” 一语未毕,李云从便接过话茬:“我也只是猜测,我方才嗅到,药丸似有肉苁蓉、五味子、菟丝子、远志、蛇床子这几味药……” “这是何物?”古弼大惑不解。 李云从难以启齿,忖了忖,方才回复:“男子用药。” “这……”古弼会意,面上浮出尴尬之色,“至尊他……这不可,万万不可!万事循自然之理,才是尚佳之选。强行违拗,只怕……” 自知此言不敬,古弼忙收了声。 “此事,我自会择机向至尊进言。古侍中且耐心养伤。”李云从动作益发细致。 这一厢,李云洲正要出太医署,便撞见了郡主赫连映雪。 行走虽急,但她发髻梳得一丝不乱,还点缀着几朵小巧珠花,看起来很娇俏。一旁,侍女雪莲跟得正紧。 “云洲,我正找你呢。”赫连映雪拦住他。 “郡主万安,不知有何见教?” “我阿母咳嗽连连,夜间尤甚,我很担心。望太医令能拨冗前往,为阿母诊治。” 李云洲面露难色:“至尊方才传唤,臣此时正要去御前。” “那也不打紧,我与你同去。你应命之后,我们再回公主府。” 李云洲暗忖一番,颔首道:“那便依郡主所言。” 他整理了一下药箱,又看向党参,道:“你不用跟来,你先回我班房,房里还有两人呢。” 赫连映雪自然好奇:“谁啊?” “没谁,我们走。” 三人出了太医署。 见有两乘肩辇,李云洲骤然明白过来。 他也不跟赫连映雪客气,与她各乘一肩辇,由侍从抬起,往后花园的方向行去。 路上,寒风凛冽,间或有雪珠飞过,落在赫连映雪鼻尖上。 她轻轻抬手,准备用那绢帕去揩拭,却不妨,冷风将这绢帕卷走,蝴蝶一般翩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云洲眼疾手快,一把将那绢帕牢牢握住。 “郡主,你的绢帕。” 他手指修长有力,笑意温暖。 赫连映雪看得出神,脸庞上泛起了一抹淡淡红晕,好似初绽桃花。 她羞赧地低下头,轻声说道:“既然你捉到了,那就归你。我还没用过呢。” 闻言,李云洲眉头微微一拧。 “臣惶恐。” “一方绢帕,你惶恐什么?”赫连映雪愕然,一瞬不瞬地凝视他。 “臣无功劳。” “你为我阿母看病,不算功劳么?还是——”赫连映雪故作恼怒,“还是,你嫌这绢帕不贵重?” 李云洲忙道:“绢帕乃郡主之物,岂有不贵重之理?” “那你便收下,就当我先赏赐你的。” “那么,臣恭敬不如从命。” 李云洲苦笑一声,只得收下绢帕。 怕她说他不珍而重之,他又把绢帕叠得方正,方才揣入怀中。 赫连映雪偷觑了一眼,却不敢再和他开玩笑。 肩辇继续前行,穿过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松柏。 松树挺拔苍劲,枝叶间挂着雪球,不时随风落下,簌簌有声。 赫连映雪不觉想,十六年前的那几日,也是这般天气。 彼时,阿母正在榻上痛苦呻吟,临盆待产。 “云洲,”赫连映雪侧首看李云洲,“你知道我的闺名么?” 李云洲大略知道,但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我叫映雪,十四岁。我出生之日,下着漫天大雪。”(1) (1)郡主实岁应在十一岁。因情节需要,做了调整。 第一百六十四章 阚骃本非池中之物 这日,曙光初绽,拓跋月正在梳洗,听得达奚月报来消息。 莫芦渊已于昨晚回到平城,歇息一晚后,现已在公主府外听宣。 验明莫芦渊身份后,拓跋月便对他委以重任,先让他教授金玉肆的工匠以技艺,又予其“匠师”之职衔,命他在大魏境内寻找金矿。 这一去三月有余,他终于回来了。 拓跋月喜不自胜,忙让达奚月召莫芦渊进府用膳。 因赶着来见公主,莫芦渊只匆忙塞了个牢丸,便出来了。 见那早膳丰盛,还与公主同席,莫芦渊心中自是感激。 “公主殿下,小人已在秀荣寻到一处金矿,藏在一个山坳里。”(1) “哦?在秀荣?倒不算太远。” “公主可是想亲往矿山?” “容我考虑一下。” “现下大雪封山,不便寻矿,小人以为待春日再遣人挖掘不迟。” “也可。” 用完膳,拓跋月也问明了细节,还对莫芦渊说,要为他在至尊前讨赏。 莫芦渊千恩万谢地去了。 拓跋月稍事休整,当日申时便进了宫。 此时,拓跋焘还在习箭,拓跋月便径自去了练武场。 见拓跋月来了,拓跋焘便收了箭,抹了把额上的汗珠,随即披上袍服,坐下与她说话。 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冷意。 饶是如此,拓跋焘还时常坚持习箭,何其难得。 说话间,雪花飞在他脸颊,旋即融化,留下一道道细微水痕,益发显其坚毅。 拓跋月不禁想起,在旁人描述中,这位大魏天子的雄姿—— 在与夏国赫连昌对战之时,拓跋焘在一次激战中不慎落马,而贼寇已如影随形,逼近至咫尺之间。 见状,拓跋焘迅速跃上另一匹马,势如猛虎,凌厉一击,瞬间刺杀了敌方尚书斛黎,紧接着又斩杀了十余名贼寇骑手,其英勇之姿,势不可挡。 忽而,一枚流箭穿透了他掌心,鲜血染红了战袍,但拓跋焘浑不在意,势如狂风暴雨,毫不停歇。 夏军见此情状,士气大挫,溃不成军,未及入城,便慌不择路地奔向了上邽。拓跋焘乘胜追击,势如破竹,最终一举攻克了上邽城……(2) 念及此,拓跋月言由心生:“臣妹虽未目睹阿干在战场上杀敌之姿,却时常听闻着您智勇双全、御敌于千里之外的传奇,心中满是敬仰。” 闻言,拓跋焘笑得欢畅:“我们鲜卑一族,素来英武,焉能如那孱弱不堪的岛夷?” 岛夷,说的是宋国皇帝刘义隆。这人身体孱弱,不能理政之时便由宗王代劳。 旋后,拓跋月向拓跋焘禀奏金矿一事。 拓跋焘闻之大喜,道:“若此事成了,朕便亲封莫芦渊为‘大匠师’。” 拓跋月忙道:“臣妹愿往秀荣,为我大魏掘金。” “路途不远,亦不近,阿月果真要亲为?” 拓跋月目光投在拓跋焘的箭囊上:“臣妹亦是鲜卑女儿,不敢言苦辛。何况,臣妹只是去监察。” 在谒见皇帝之前,拓跋月已有此念,现下见皇帝英武,心中自也生出向往之心。 正在此时,宗爱一路小跑过来禀奏,说乐平王已经到了,正在练武场外听宣。 原来,乐平王也来谒见皇帝。 拓跋月正想告退,拓跋焘却笑道:“倒也无须避讳,今日之事本与你有关。” 拓跋月心中一紧。 她与乐平王拓跋丕往来极少,那人有何事,会牵扯到她? 片刻后,拓跋丕进了练武场。 他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直视龙椅上的皇兄,行礼如仪。 见拓跋月也在,拓跋丕有些意外,遂向拓跋月微微致意:“武威也在啊。” 拓跋焘笑起来:“这不是巧了么?前日里,乐平王回朝述职时,便向朕提及一事。朕正不知如何开口。” 拓跋丕便对拓跋月道:“孤长年屯驻于河西,身边缺几个何用的人。在翻查资料时,见有一人博通经传,才情横溢,聪敏过人,读书过目成诵,实乃旷世奇才。孤以为,这种才德兼备之士,可担任孤之从事中郎。” 拓跋月面不改色:“乐平往说的可是,阚骃?” “正是。” “阚骃的确有大才,”拓跋月颔首,“昔日,在河西之地,阚骃便以‘宿读’之名享誉一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主说的是。孤以为,阚骃对河西地理所知甚详,山川河流、风土人情皆了如指掌,如此才情,若局限于金玉肆这一隅之地,置于公主您身边处理琐事,岂不可惜?” 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将阚骃这样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人才,仅仅作为公主的幕僚,实在是屈才了。 闻言,拓跋月秀眉微蹙,心中暗暗不悦,但却不动声色。 拓跋丕见她毫无表情,吃不准她的态度,遂笑道:“在女人身边侍奉,纵有千般好,又怎及得上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拓跋月轻轻一笑,笑容中半是不屑,半是自得。 “阚骃本非池中之物,无论是在平城,还是河西,他都能有所作为,”她朗声道,“一年以来,阚骃协助我,将金玉肆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账目管理,还是货物调度,无一不精,无一不细,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 言及此,拓跋月眼中更添一丝得色,似在对拓跋丕说,她的眼光从未错过,而阚骃也确实不负所望,已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 看今日这架势,拓跋丕是非得要阚骃这人了,皇帝也站在他那头。 其实,阚骃本是河西人,若他真想回河西,拓跋月也不会强留。 但阚骃的功劳,今日须向皇帝言明。该为他争的名衔,一个也不能落下。 (1)秀荣,今沂州。 (2)世祖坠马,贼已逼接,世祖腾马,刺杀其尚书斛黎,又杀骑贼十馀人,流矢中掌,奋击不辍。昌军大溃,不及入城,奔于上邽,遂克其城。 (3)《魏书·卷五十二·列传第四十》:姑臧平,乐平王丕镇凉州,引为从事中郎。 第一百六十五章 炙豚 太平真君二年,春日融融。 这日,李云从微服独行,目之所往,尽是熙攘人流、各色商贩;鼻中所触,亦是五味珍馐、醇馥琼浆。 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停车处,正是昔年的栖凤楼。 时风熏习之处,掌柜也在栖凤楼角添上了一层琉璃的边,用以炫示贵华。 李盖不由想起,前几日异国工匠为武威公主修筑琉璃亭的事情来。 皇帝把琉璃视为宝器珍物,便命工匠在东宫、永昌王府、武威公主府、古弼府上各筑一琉璃亭。至于他自己,也没舍得用一分。 用拓跋焘的话来说,古弼是个忠谨直臣,过去他揭发新兴王,已见其勇毅之气;近来他又在御前殴了刘树,令人瞠目结舌,又感佩非常。 李云从继续前行,片刻后路过了永昌王府。 望着紧闭的永昌王府,李云从微微停驻,想起他很久都不曾见拓跋健了。 去年四月末,拓拔焘派抚军大将军、永昌王拓跋健,督率各路兵马,讨伐沮无渠无讳。半个月后,沮渠无讳再次围攻张掖,因未能攻克,遂撤军固守临松。 拓跋焘下诏让沮渠无讳投降归顺,双方暂时休战。 到了八月底,沮渠无讳有些按捺不住,遂派中尉请见拓跋健,口称要向魏军献上酒泉,并释放先前所俘的魏将和士兵。 拓跋健允之,并将此事奏报回平城。 今年初,拓跋焘遣兼鸿胪卿,持节册,远封沮渠无讳为征西大将军、凉州牧、酒泉王。 与此同时,又给了拓跋健一道旨意:另派他人镇守凉州,好让拓跋健还京与妻儿团圆。 现下,拓跋健已在归程之中,或许这两日便要到了。 念及此,李云从的脸上泛起笑意,心道:待永昌王归来,必要与他大醉一场。 此刻,永昌王府的庖厨里,霍晴岚正忙碌于灶台之间,身影在袅袅升起的蒸汽中若隐若现,手中动作娴熟。 蓦地,一扇半掩的门扉边探出一颗稚嫩的脸庞,笑意盈盈。 “阿母,这香气,简直是勾人心魄呢。让我来给您搭把手。” 拓跋仁,这位王府的小主人,眼眸里闪烁着好奇与兴奋的光芒,双手不自觉地搓捻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只被柞木串起、缓缓转动于微弱火焰之上的乳猪上,金黄色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嗞嗞”的声响,诱人的香气霎时间弥漫开来。 霍晴岚闻言,动作微微一顿,目光温柔却带着几分严肃。 “仁儿,今日的课业可都温习妥当了?” 拓跋仁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是诚恳与期待。 “都做好了,阿母。就让我来试试烤这乳猪嘛,我也想让您尝尝我的手艺。” “真是不错,阿仁愈发懂事了,”霍晴岚轻轻一笑,眼神中带着鼓励,示意他紧紧握住那柞木把手,“记住,得一圈又一圈地,均匀一些,快慢合宜。” “我明白,不然,那肉怕是要成了焦炭。咦?这猪腹中藏着何物?”阿仁好奇地问道,眸光中带着几分探究。 “是茅草。” “茅草?”阿仁微微一愣。 “正是。需得先在那乳猪腹部开一小口,将其内脏细细掏出,再将其内外清洗干净,最后用茅草将其填满。”霍晴岚耐心解释着,“这茅草,细细咀嚼之下,带有一丝甘甜,置于猪腹之中,既能去油解腻,又可增几分清新回味。” “母妃心思可真巧!”阿仁啧啧称奇,“我也吃过庖人做的炙豚,但却从未见过如此新奇的做法。” “阿仁,去替阿母取些清酒来。” “好!” 片刻后,母子二人把清酒涂抹在那只静待烤炙的整猪身上。 逾时,猪身在火焰的舔舐下泛起诱人光泽,色泽匀亮。 拓跋仁不禁咂咂嘴,只觉馋得要命。 旋后,霍晴岚又取来了新炼制的白净猪油,将猪油浅浅地覆逾其上。 待到火焰逐渐熄灭,琥珀色的脆皮之下,露出了如同白雪般纯净细腻的肉质,令人垂涎欲滴。 她轻轻地喂了一口给拓跋仁,炙肉入口即化,肉汁黏润。 拓跋仁细细品味着,只觉一股说不出的鲜美。 霍晴岚轻轻挥手,吩咐侍从将炙豚分出一半,送往武威公主府。 吃完炙豚,霍晴岚一壁看着落日下坠,一壁考校起拓跋仁的学问。 恰在此时,又有侍人捧上一碟晶莹剔透的石蜜。 见状,拓跋仁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引经据典道:“晋人傅巽曾言,‘蒲桃之甘美,可比宛地之茶;齐地之柿,燕国之栗,峘阳之黄梨,巫山之朱橘,南中之茶子,乃至西极之石蜜’,都是顶好吃的东西。” 霍晴岚哑然失笑,伸手捏了捏拓跋仁的小鼻尖,眼中满是宠溺:“你这个小馋鬼。” 说话间,总管一路小跑过来,轻声禀报。 据驿站快马送回的讯息——大王将于今夜归府。 霍晴岚闻讯,眼眶不禁泛红,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自拓跋健出征,夫妇二人已近一载光阴未见,也不知他现下情状如何。 此番急行,想必风尘仆仆,正是苦辛。 拓跋仁见继母如此,忙“哎呀”一声,道:“阿母,阿父要回来,我们再给他做点菜。” 霍晴岚忙起身,道:“哎?阿仁说得对。走,跟阿母去庖厨,做你阿父最爱吃的胡炮肉!”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此处山路崎岖 天际辽阔,蔚蓝如洗。 拓跋月施了薄妆,穿了便服,到田庄去看了看秧苗,旋后便在李云洲、阿碧、湛卢、承影的随同下,径自从田庄出发。 前往秀荣掘金之事,须得秘密行事。一早,拓跋焘便如此吩咐。 故此,“匠师”莫芦渊和五十名身强力壮的矿工,各自分散开来。 在距离田庄三里路之外,一队人集合。 此时,拓跋月才亮明身份,登上一辆马车。 队伍起行,李云洲策马伴在马车一旁,唇角逸出一丝笑意。 公主外出,拓跋焘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便琢磨着要派一医士随行,自然就想到了李云洲。 出发前,李云洲已将太医署诸事布置妥当。 难得有机会,与公主同行——尽管身边还有很多人,李云洲仍觉心满意足。 沿途,春风拂面,浸着花香的泥土气息,泄入车帘。 拓跋月和侍从三人都觉惬意,阿碧还掀了一回帘子,欣喜地张望。 湛卢、承影却紧张起来,让她快点把帘幕放下来。 阿碧这才想起,他们是秘密出行,不便于被人窥了去。 拓跋月笑得温和:“倒也不必紧张,这一路风光正好。” 湛卢、承影只得应道:“喏。” 但下一瞬,拓跋月却撑着额,打起瞌睡来。 见状,阿碧也再不好掀帘了,只余湛卢、承影大眼瞪着小眼,无聊地熬下去。 实则,拓跋月并未睡着,只是觉得有些乏,想闭闭眼而已。 毕竟,车行于山道之中,虽不很崎岖,亦有些颠簸之态。 神思一恍,忽而想起昨日之事。 拓跋月心道,自己这一去数月才能回来,遂在出发前的夜晚,邀约在平城的两位公主小聚。 昨夜,花门楼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宴席设在一个转角的雅室之内,十分幽秘,寻常人不易寻到。 拓拔芸生下女儿,已在府中养了多日,腰身都粗壮了不少。 因今日是姊妹相聚,想要说些体己话,拓跋月便未邀约其驸马。当然,这也是因为,拓跋月对拓跋菱的驸马赫连昌有忌防之心。 且说,拓跋菱听了拓跋月的劝,尝试走出闺阁。 这段日子,她对府中那位驸马不加理睬,而把心思放在生意上。本以为,她会遇到很多困难,未想她聘用的管事太得力,把几样生意安排得妥妥当当。 盈利虽不多,但多少有得赚,拓跋菱也日甚一日地开朗起来。 倒是拓拔芸,脸上的笑意不如以前多。 拓跋月以为,她是因为长得壮实了,不如以前身量苗条,但拓跋月只轻声一问,拓拔芸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拓跋菱、拓跋月忙问她因由。 拓跋芸如实道:“生孩子太辛苦了,我不想再来一次。” 闻言,拓跋月皱皱眉:“驸马他……” “不是,驸马他很好,所以我不能只给他生个女孩啊。” 此言一出,拓跋菱、拓跋月不禁面面相觑。 巧了,她们姊妹仨,以及阳翟公主拓跋蓉,生的都是一个女孩。 本来,谁都没把这当回事,但拓拔芸怎就如此介怀? 转目间,拓拔芸已经哭成了泪人:“太苦了!我怀木儿的时候,先是孕吐,吃不下饭。后来能吃饭了,驸马又给我吃了很多补品。气血是补上来了,可我胖了呀。胖了,我就不想走动,不走动就更胖了。” 拓跋月忙拭着她眼泪,安慰道:“不碍事的,我也胖了不少,数月之后就恢复了。” 这话说得不实,她怀上元的时候,没胖多少。或许,是因她忧思过重。 “我本来以为,生了木儿,过几个月我就能变回以前的样子,但也没瘦多少。特别是……” 拓拔芸顿住,似觉难以启齿。 但此处只有她两位阿姊,她便松了袍子,把腹部敞出来。 “你们看,呜呜呜……”她扁着嘴。 但见,她腹部上有很多长短粗细不一的紫色条状纹路,看上去像扭来扭曲的蚯蚓,甚是丑陋。 拓跋月总算明白拓拔芸最近为何不愿出门,心绪不稳了。 “你在孕期,没用鸡子敷小腹么?”拓跋菱问。 “用了呀,毫无用处。”拓拔芸嘟囔着,眼见着又要哭了。 拓跋菱比她俩年长许多,在这方面也更有经验,遂对拓拔芸道:“我府上有一个医士,擅长推拿之术。我那时也生了不少妊娠纹,便全倚仗她了。” “医士?”拓拔芸迟疑道。 “哦,我说惯了,是医女,平日里专为我看诊。” 拓拔芸眼眸一亮,立马抓住拓跋菱的手:“太好了,阿姊,你让她也给我推拿一番。” 拓跋菱笑起来:“正有此意。说起来,也是做阿姊的不细心,若早知阿芸因为这个烦恼,早便把人送过去了。” 闻言,拓拔芸忙抓住拓跋菱的手:“不晚,不晚,阿姊真好!” 如此一来,拓拔芸脸色转霁,这一晚姊妹们把酒言欢,玩得尽兴…… 车行山中,益发颠簸。 但听李云洲关切的声音传进来:“此处山路崎岖,公主可需吃一枚姜丸?” 这是李云洲调配的一种药丸,专治晕车。 闻言,拓跋月轻轻撩开帘幕,颔首道:“给我。” 李云洲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无需太多,一粒便可。” 时至日暮,斜阳草树。 旷野之上,杂草随风摇曳,窸窣作响,传来一丝凉意,隐隐夹杂着模糊的马嘶声。 莫卢渊禀道:“公主,前方有一座驿站,今夜可在此休憩。” 拓拔月准了。 驿站依稀可见,拓拔月也生出倦意,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 远望而去,驿站被一圈竹篱笆环绕,几盏灯笼在薄暮中摇曳,透出昏黄温暖的光。 第一百六十七章 新民 亮明官家身份后,拓跋月与一众随从、矿工们住进驿站。 归置好了,在等待晚膳的间隙,湛卢、承影在院落松乏筋骨。 二人拔剑对练,剑光划破虚空,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啸声,回荡在院落四周。 刚收了剑势,湛卢的眼角余光捕捉到院中一棵参天古树上,隐约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 她心中一动,与承影一同走近细看,只见树干上赫然刻着“狗皇帝”三个大字,字迹虽已斑驳,“狗”字还多写了一笔,却仍透出一股愤懑不甘。 二人心头一震,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警觉。 驿站看似平静无波,恐怕匿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们迅速将此事告知公主,和太医令李云洲。 闻言,李云洲神色凝重,道:“容臣查探一番。” 走到院中,李云洲检验了驿站中的井水,确认无毒后,微微松了口气,但眉宇间仍蕴着浓云。 暮色四合,晚膳终于被端了过来。 阿澄用银针试了,确认菜肴无毒后,才示意拓跋月动筷。 但李云洲却坚持要尝第一口菜肴。毕竟,有些毒银针测不出。 见无异状,李云洲才放心下来。 用过晚膳,拓拔月让湛卢去把驿长请来。 寒暄一番后,拓拔月问驿长,此处可曾有不寻常之事发生。 驿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不肯说。 这行人亮出官家身份,但看起来并不只是贵人那么简单。 逾时,但见拓拔月微笑的眼眸中透着寒光,他才压低声音,缓缓说道:“有,不久前,此处发生了一次打砸之事,至今思来仍让人心有余悸。” 拓拔月颔首,示意他接着说。 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大约一个月前的一个深夜,一群暴徒突然闯入了驿站,他们手持棍棒,见物便砸,见人就打。驿夫们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四散奔逃,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 他指了指驿站一角,那里还有几道未完全修复的裂痕:“贵人,您看,那就是那晚留下的痕迹。他们不只打砸抢掠,连墙壁都不放过……” 公主闻之心惊,完全能想象出那晚的情形。 “直到官府的人闻讯赶来,才将那些暴徒制服并带走。他们走后,驿站里一片狼藉。我和逃出去的驿夫,在确认安全后,才敢偷偷摸摸地回来,开始修修补补。” 听至此,拓拔月这才明白,为何那棵老槐树上,会有人用尖锐的物体刻下“狗皇帝”这几个刺眼的字。 原来,那是暴徒的宣泄。 她突然想起,刚进房间时,见到的一张略显陈旧的被子。那被子的边缘针脚参差不齐,还有补缀的痕迹。 拓拔月心中一沉,问:“这群暴徒是什么来历?” “官府说,是新民。” “新民?”拓拔月蹙起眉,“不是应该在漠南吗?” 数年前,拓跋焘征服了一批柔然、高车人。 为了人尽其用,也为了御民于内,拓跋焘便将他们迁往漠南安置。 于是,在东起濡源、西到五原阴山的草原上,遍是柔然、高车人。 古弼等大臣接了皇命,各自镇守在三千里草原上,安抚新民。 耕种、放牧、缴税,是新民的义务,但在冬日,他们闲着无事,不免闲中生闷,做出一些乱子来,比如互相斗殴、越界逃跑之事。 但他们很快会被抓回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她拓跋月不配? 长夜漫漫,烛光摇曳,映在窗棂上投下暗影。 曾毅等侍卫值夜,片刻不敢松懈。 一夜无事。 翌日一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拓跋月便已令众人整装待发。 她留下曾毅等几名精锐侍卫,叮嘱他们即刻前往官府,问询官府所擒新民之事,确保其处置妥当,本地安全无虞。 临行前,曾毅眉头紧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出他的担忧。 他不在公主身边,万一遇到歹人,如何是好。 拓跋月回以一个安抚的微笑,道:“放心,湛卢、承影皆在我身边,她们会保护我的。” 大部队随后启程,在路上趱行五日,都太平得很。 第六日一早,晨光初照,雾气缭绕。 车队行进在蜿蜒山路上,分外小心。 行至一处偏僻山谷时,突然,七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从路边的杂草丛中冲出,拦住了去路。 侍卫们正欲上前驱散,却见拓跋月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阿碧前去探明究竟。 但见,他们手中拿着残破碗碟,眼中冒着光,齐声高呼:“贵人行行好!” 阿碧望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几年前,她不也如此落魄么? 因此,才拦路向公主——当时的河西王后——乞求一口温饱。 不多时,阿碧回到拓跋月身旁,低声禀道:“公主,这些人乃是自秦州逃难过来的流民。因去年洪水肆虐,冲毁屋舍田亩,只得结伴而行,四处流浪乞讨为生。” “秦州?”拓跋月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逾时,拓跋月轻启朱唇,向阿碧低语了几句。 阿碧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转身,以同样细若蚊蚋的声音,向负责膳食的宋鸿传达指令。 很快,宋鸿便亲自将几个餢??分发到流民手中。(1) 甫一拿到餢??,他们便狼吞虎咽,似乎饥饿已久。 拓跋月隔帘看去,静观不语,心中暗暗数算。 下一瞬,这七人纷纷应声倒下,委顿于地。 宋鸿迈着碎步向前,向拓跋月禀报:“禀公主,歹人已尽数倒地。” “也未必是歹人,如无必要,不可伤及性命。” “公主宽仁。”宋鸿话锋一转,“不知公主如何看出,这几人不是秦州流民呢?” “秦州之地,去年风调雨顺,未发洪水。” “原来如此。” 宋鸿心中暗生感慨。 往昔,身为河西王后,她便很留心各方讯息,极为机敏,似能洞察世间变幻。 那时,他以为,她不过是为了尽早将河西之地纳入囊中。然而,待她回到平城,做回大魏公主之后,她仍闲不住。 掌金玉肆,经营田庄,开酒楼…… 很多事,她都亲力亲为。可见,公主的心,从不囿于宫闱府宅。 左近,适好淌着一条潺潺溪流,水声清脆悦耳。 拓跋月轻抬素手,示意侍从前往溪边汲取清水,再将被迷药放倒的“流民”一一浇醒。 待这七人悠悠转醒,方知自己的伪装已被识破。 而他们此刻被绳索紧紧束缚,分毫动弹不得。 眼见那位头披幂罗的贵女缓步于前,为首之人目光闪烁,试探地问:“莫非,您便是公主殿下?” 闻言,拓跋月微微颔首,清冷语声中蕴着威严:“我乃武威公主。” 这人怔了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原来是武威公主,久仰大名。” 拓跋月眉梢微挑:“哦?你听说过我?” 但见,他苦笑一声,眼神中满是愤懑:“自然听过,正因需供养如公主这般尊贵之人,我等才落得如此凄惨境地。” 这话听着稀罕。 自拓跋月和亲以来,魏国之内,何人不对她歌功颂德,连皇帝都要高看她一眼。纵然是关系不谐的乐陵公主,也只是口中不服而已。 竟有人胆敢说,她拓跋月不配? “我,为一国之安远赴他乡,日夜劳心,这番牺牲,不值万民之供养?你且细细道来,我到底如何不配?” 他面上的苦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冽笑意:“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哪懂得那些高深的道理。我们所知的,不过是因着年复一年的战火纷飞,加之对河西国的征伐,大魏的府库已空耗无数。军费又从哪儿来?难道不是因为加赋?” 为何要征伐遥远的河西? 拓跋月蹙了眉。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似乎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如日升月恒一般。 未曾料到,百姓并不明白,魏主的宏图大业终将惠及百姓。 听此人的言辞,似乎也读过几天书,但其见识仍嫌浅薄。 天下纷扰,根源在于南北对峙,若不率先统一这广袤的北方,战火只会愈演愈烈,谁又能独善其身? 然而,拓跋月深知,个中曲折与宏图大志,绝非片言只语所能道尽,更无法令人领悟于须臾。 于是,她暂不提此话,转而问他到底是何身份,为何一早得知,他要来劫持公主。 此人审时度势,便据实以告:他乃秦州人鲁七。 忆及往昔,三年前,因公主和亲,靡费巨万,秦州之地便被加了赋。这一年,又逢洪水肆虐,家园倾颓,税赋难以为继。无奈之下,鲁七遂与数位乡亲踏上了逃亡之路。 流落他乡,他们迫不得已,只得落草为寇。但他们誓不侵扰贫苦百姓,仅取富贵人家之财,聊以度日。 今日,他们匿身于荒野杂草间小憩,无意间听得到一阵低语,随风飘来。 那是三个行色匆匆之人,正窃窃私语,提及公主的脚程太快,他们必须日夜追赶,切不可错失良机。 鲁七心中一动,心想公主是巨富之人,可大肆劫掠。 一念及此,鲁七迅速与同伴们商议,决定抄小径疾行。 果然,方才他们便寻到了公主的车驾。 但他们一见数十人的阵势,心里便犯怵,只得临时改变主意,想讨口吃的而已。 “未曾想,公主已将我等谎言识破,”鲁七苦笑不迭,摆着头,“但也好,至少能做个饱死鬼。” 他不觉得,他们冒犯公主,还有活路可走。 (1)一种炸面环,出门方便食用。 第一百六十九章 《山海经》中有载 这话落到拓跋月耳中,却换得她低声一笑。 “若你所言属实,我不会为难你,但你需随我同行,为我做事,当是赎罪。想必,这两三年来,尔等的双手多少也沾染过人血。” 虽未撩开幂罗,但她目光如炬,直射向鲁七。 鲁七也被这朦胧但仍灼人的目光镇住,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确实杀过人,虽非本意,但……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也是条汉子。”拓跋月颔首。 “不过,山高水长,公主可保我等衣食无忧?” 拓跋月自然不必直言,她要去的秀荣已近在咫尺,遂对鲁七道:“尔等且随我来,自有工钱,不会亏负。” 鲁七望着眼前这位似高傲,又似良善的公主,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他咬了咬牙,答应了。 拓跋月颔首:“我也不绑尔等,尔等自行跟来,但你需谨记,若有异动,我必杀之。” 音声虽轻,却如同惊雷一般,炸在鲁七的头上。 对于武威公主“密计助兄”一事,民间早已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还说她武功卓绝。 鲁七流荡于秀荣一带,也对此事有所耳闻。 倏尔,四下里起了一阵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鲁七顿觉一股杀气袭来,只得连声应诺。 马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缓行。 车内,阿碧坐于拓跋月左侧,悄声问:“公主,您留着鲁七那几人的性命,是因为要他们见过那三个来寻你的人么?” “然也。” “那三个人,是不是来意不善?” “阿碧,你看那三人,言辞急切,口口声声‘必须日夜追赶,切不可错失良机’,其行踪又如此鬼祟,若真是为了什么正当之事,又何须如此隐秘?再者,我们已远离平城,这一路上,难免会有宵小之徒蠢蠢欲动。” 坐在公主右侧的湛卢、承影,皆是面容冷峻、心思细腻之人。 听得这话,二人不禁捏紧手中的剑柄。 见状,拓跋月唇角漾起笑意,柔声道:“湛卢、承影,你们不必如此紧张。此行我们有备而来,自当从容应对。你们只需保持警惕,随机应变即可。” 言讫,她又拍了拍身旁的阿碧,示意她放宽心。 阿碧轻声细语,带着几分好奇:“公主,您认为,是谁要赶来对付您呢?” “这个啊,”拓跋月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这可得细细数来,武威公主这个人,树敌众多。” 她顿了顿,悠然伸出纤纤玉指,逐一清点:“比如,乐陵公主和她婆母,秦王赫连昌,还有那庶人达奚拔……” 提及达奚拔,拓跋月心中不禁涌出一丝快意。 她的四叔达奚拔,被她揭出操纵私肆、与官府争利的丑行,最终,落得个退赃保命、官职尽失的下场。真是罪有应得。 半日后,一行人行至秀荣东南角,眼前一座巍峨的山峦,便是他们要找的“招摇山”。 此时,日光穿透稀疏的云层,洒在招摇山上,现出浅淡的金辉。 立于山脚之下,拓跋月纵目望去,只觉襟怀开阔:“今日一见,才知前人将其命为招摇山的原因。《山海经》中有载,‘南山经之首曰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这招摇山,可是鹊山之首,物产丰饶,多产金矿、玉石。” 阿碧听得云里雾里,遂发问:“《山海经》里记的事情,不都是传说么?” “这也不是《山海经》中说的那一座招摇山,公主的意思是,因为传说中的招摇山盛产金玉,这座山也产金,故此本地人就这般命名了。” 阿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年深月久,招摇山只留下了名字,但后人们却不知其名之由来。”拓跋月道。 众人听后,无不面露钦佩之色,向公主投去敬慕的眸光。 她一贯博学多闻。 宋鸿更直接道出赞语,拓跋月却莞尔一笑:“非也。非是因我博学。只因我这匠师,之前便报过‘招摇’一名,我便翻查了一些典籍。” 话音刚落,阿碧突然插言,急切地问:“对了,公主,这山上是不是还有玉石啊?” 莫卢渊轻轻摇头,深邃眼眸中掠过一丝遗憾:“那倒没有,我未曾寻到,恐怕那些珍贵玉石早已被前人一一挖掘殆尽了。” 宋鸿不免好奇:“冒昧问一句,匠师您是如何寻到金矿的呢?” 闻言,莫卢渊勾了勾唇,笑得神秘莫测。 “这可是世代相传的秘技,是我行走江湖的本事。艺不轻传,道不贱卖。此间奥秘,自是不能轻易示人的。” 宋鸿倒也不介怀,一笑置之,再不追问。 其实,莫卢渊早对拓跋月言明,寻找金矿有一准则。 “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上有丹砂者,其下有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1) (1)到了现当代,学者把这种找矿的经验总结为六条口诀,称“管子六艺”:上有赭者下有铁;上有慈石,下有铜金;上有铅者下有银;上有丹砂下有金;上有陵石下有铅、锡、赤铜;上有银者下有铅。 第一百七十章 海昏侯的酎金 当晚,拓跋月一行人在招摇山脚扎营。 夜幕低垂,天际挂着一轮皓月,银辉将四周山石草木染上了一层霜白。 春寒料峭,山风捎着凉意,掠过密林间,发出低沉悠长的呜咽。 篝火燃得正旺,火堆前侍卫们来回走动,看得鲁七一干人不敢妄动。 此时,饭菜的香气已然弥散,每个人都排队领了饭菜。 然而,想起之前被迷药放倒的经历,鲁七的弟兄们仍不免存了戒心。 领来饭菜后,他们都面面相觑,没人敢先吃一口。 鲁七也犹豫了一瞬,目光在火光中闪烁,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但他马上拿起一个牢丸,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见他吃得香甜,又无任何异状,底下的人才打消心中的疑虑,纷纷效仿。 宋鸿在一旁冷眼旁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随后进了公主的帐篷,对其低声耳语。 闻言,拓跋月抿唇一笑:“鲁七能当首领,总是有道理的。” 转而睇向莫卢渊,温声道:“你继续说。” 说着,她轻轻咬嚼着牢丸、肉脯,边吃边听。 莫卢渊已经吃过饭了,现下正在公主帐中议事。 他缓缓开口,道:“公主,金矿就在山腰上,如若明日去寻,约莫在后日便可寻到,此事不难……” 宋鸿欲言又止,压住了心中疑问。 莫卢渊却看出宋鸿的心思,遂正视于他:“起居郎有所不知,金矿沉潜于地下,对于寻常人来说,自是不易寻。我这等金匠,熟知寻矿之法,寻之如探囊取物。” 宋鸿归魏之后,仍担任起居郎,但拓跋焘为拓跋月寻矿一事煞费苦心,派遣了一些与其交好之人,宋鸿也是其中之一。 “匠师的意思是,金矿藏得极深,但亦有迹可循。” “自然,”莫卢渊不欲对他说得太细,遂转视向公主,“待寻到金矿所处之地,便须掘土数丈,直抵纷子石。寻到纷子石,就不难找到金子了。” 拓跋月沉吟道:“纷子石是何模样?” “石褐色,一端黑焦,是为伴金之石,其下必有马蹄状的块金。” “明白了。你接着说。” “寻矿不难,掘矿难。要掘矿,需从地表处掘一条巷道,与矿体相连,再建一套地下开采设施,兼顾开采、挖掘、升运、排水、通风之用……” 论议了半个时辰,拓跋月、莫卢渊估算了一下,纵然一切顺利,也需二月之久。粮食采买等事,须照顾周全。 宋鸿伏案在侧,纸笔一一照录,无一遗漏。 等到宋鸿、莫卢渊退去,帐外活动的人更少了,大多在酝酿睡意。 拓跋月却殊无睡意,反而生出抄书练字的兴趣。 阿碧识字不多,但承影、湛卢还识得一些字,见拓跋月抄的是一册《汉书》,便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这个字念什么?什么金?” 见公主搁笔,承影好奇地指着纸卷上的一个字。 “酎……酎金。” “什么是酎金?”承影更好奇了。 “‘酎’,是一种美酒,汉文帝时期,定下一项规矩:每年八月之时,便要在都城长安祭祀汉高祖庙,届时要献上酎酒。” “只是献酒吗?”承影的眸光,落在“酎金”二字上。 她很机灵。 拓跋月笑道:“自然不够。之所以有‘酎金’这个说法,是因为在祭祀之时,还要让诸侯、列王献上黄金来助祭。” “也就是说,酎金是以前诸侯、列王敬献给皇帝的珍贵贡品,专为祭祀大典所用?”阿碧在一旁插言。 “然也。”拓跋月朝她微笑颔首,看得阿碧心生欢喜。 湛卢的目光转向公主,抛出一个疑问:“这些酎金,莫非皆是诸侯、列王所铸?” 公主微微颔首:“正是如此,此乃其权责所在。自正月始,诸侯、列王便需着手铸造。而若是黄金重量不足,或是成色不够,便会招致皇上的责罚。” “啊?”阿碧、承影与湛卢闻言,眼眸倏地圆睁,满心惊讶。 阿碧与拓跋月情谊深厚,言语间便少了些顾忌:“这怕是不妥?黄金的成色,肯定要依赖于金矿?假使诸侯们已竭尽所能,皇上却仍……” 言至此,她也觉出不妥,硬生生收了口。 见她这模样,拓跋月暗觉好笑,唇边绽出温厚笑意:“此间只我四人,且所议不过是前朝旧事,皇恩浩荡之下,自是无妨。” 言讫,她轻轻一顿,眸光流转,斟酌着言辞。 “这里面的道理,你们不明白,我便慢慢道来。自有‘酎金’制度以来,它便成为了前汉天子手中的利剑,用来约束地方诸侯的野心与势力。” 提及汉武帝元鼎五年的“酎金失侯”之事,她不觉轻叹了一声:“那一年,武帝欲削藩固权,恰逢南越战事,诸侯响应者寥寥。 “武帝便借此契机,令少府以酎金之礼为名,严审查诸侯所献之金,以求瑕疵。 “结果,百余位显赫一时的列侯,只因黄金成色不足或分量有误,便一夜之间失去了尊贵的爵位,家族荣耀化为乌有。” 阿碧、承影、湛卢都张了张嘴,但说不出话来。 拓跋月想起前汉之事,便又多了些悲悯,道:“再跟你们讲一桩事。” 这次,她说的是海昏侯的掌故。 原来,汉宣帝在元康三年封刘贺为海昏侯,但不允他祭祀宗庙。 按说,刘贺本不必准备酎金,但他仍坚持铸酎金,在第二年命人送往都城,献于汉宣帝。刘贺此举,自是为了表忠心,但遗憾的是,汉宣帝并未收下酎金,将之尽数退回。再下一年,刘贺便不再铸造酎金了。 “这个海昏侯……”湛卢极力回想她听来的故事,“为何被剥夺祭祀的资格?是不是因为,他以前当过皇帝?故此,汉宣帝对他……” “忌惮!”阿碧脱口而出。 拓跋月摸着她发髻,笑得宠溺:“小声点。” 阿碧嘻嘻一笑,道:“奴记住了。对了,公主,那些被退回去的酎金,海昏侯还能用吗?” “你说呢?”拓跋月睨她一眼。 阿碧吐吐舌头,摇头道:“肯定不敢用。” 想起寻矿、挖矿、铸金的困难,拓跋月不禁感慨丛生:“两汉时,有厚葬的风气,或许,待海昏侯薨了,那些酎金便拿来殉葬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小人不敢逃,公主请宽心 翌日,公主拓跋月吩咐下去,让匠师莫卢渊带领工匠们却寻矿。 山腰之上,莫卢渊手持先前画好的地图,精准无误地寻到了金矿所在地。 随一声沉闷的号子,工匠们从地表处掘起巷道。 铁锹碰撞着岩石,霎时尘土飞扬,挥汗如雨。 遵着莫卢渊的叮嘱,拓跋月及其侍从,都戴上幂罗,没有近前。 而在一旁,鲁七却似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侍奉在公主身旁。 除他之外,他的手下们都被征用,一起挖矿。但其实,比起侍奉公主,鲁七宁愿和手下一起挖矿。 看起来,公主便是手段高明、胸有城府之人,少接触为妙。 可惜,公主把他驳了回来:“鲁七,你不用掘矿,我自有安排。” 三两日下来,鲁七的手下,看他的神色也有些微妙变化,似在怪责他不跟他们一起吃苦,鲁七有口难言,满心悔恨。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动邪心,来打劫公主。 在矿场一连呆了五天,鲁七都无所事事,每日都对公主赔着笑脸。 但让他奇怪的是,公主似乎对农事很精通,时常问他耕种的事,还问他什么肥料好用。言语间流露出的热忱,全不似寻常王公贵族的高贵矜持。 这一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拓跋月已换上了一袭朴素的少妇衣裳,脸上涂抹着淡淡脂粉。 她让湛卢去唤鲁七,随同去县里采买粮食。 闻言,鲁七眼中闪过一丝诧色。 采买粮食,还需公主亲自出行?怕是暗藏玄机。 这人也很奇怪,金尊玉贵的公主,不在平城享清福,偏要带着工匠来掘矿。更奇怪的是,秀荣官府也没人出面来接应,这不合常理。 莫非,她不是公主,是什么冒牌货? 对,必是如此。 念及此,鲁七忍不住酝酿起“越狱”的想法。 旋后,拓跋月的马车驰来。 她缓步走来,起贴身随从承影、湛卢紧随其后,二人也身着便装,却难掩身上那股子凌厉的武人气息。 拓跋月走近后,轻轻拍了拍鲁七的肩膀,示意他上车。 此举大出鲁七的意料,他怔在原地不敢动,一时呆若木鸡。 “让你上车呢,你磨蹭什么?” “我么?” 承影、湛卢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鲁七这才确定是在喊他,心中不由忐忑,脚步踉跄,似踏在了刀尖上。 “小人不敢逃,公主请宽心。”他嗫嚅道,声音都在发颤。 见状,拓跋月唇角勾出一丝笑意:“初识时,你说,正因要供养如我等这般尊贵之人,你们才落得如此凄惨境地。现下,本公主让你先感受一下,我正在过的生活。” 说着,她缓缓步入马车。 鲁七吓得腿都要软了,忙讨饶:“公主,小人说了胡话,是小人的过错,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 承影柳眉倒竖,喝道:“啰嗦什么!” 说着,就伸手去抓他领口,鲁七差点被她抓得一趔趄,心中暗惧:这女子怎么这么大力道? 进得车去,但见车内布置简单,没有奢华的物什,与自己想象的大不相同。 鲁七坐得远远的,几乎缩到了角落里。 湛卢看了他一阵,才“嗤”的一声笑出来:“鲁七,你不是打家劫舍惯了么?怎的连坐车都要害怕?” 拓跋月扫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却未嘲谑于他。 鲁七忖了忖,局促道:“公主如天人一般,哪是我等小人可以亲近的。故此……” “你这话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不对,熟悉公主的人都知她最是亲善不过。” 这话,鲁七搭不上腔,只能嘿嘿一笑了之。 “既出来了,叫我夫人即可。” 鲁七挠挠头:“那……夫人贵姓?” 拓跋月张口就来:“姓李。”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崎岖不平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鲁七好容易坐直了,但精神却紧绷着,一语不敢发。 春日和煦,晨光初照。 拓跋月轻轻撩开车帘,一缕柔和光线溜进车内。 随马车的颠簸,车窗外的风景不时掠过眼际。 嫩绿柳丝轻舞,桃花笑靥如霞,真是美不胜收。 还有不知名的野花香,缓缓潜入鼻端,甚是清新宜人。 渐渐地,鲁七渐渐感到一阵困倦袭来,眼幕变得沉重,仿佛被人催眠。 猛然间,一阵较为剧烈的颠簸将他从朦胧边缘拉回现实。 睁开眼时,马车已缓缓停驻在繁华集市的边缘。 不远处,人声鼎沸,煞是热闹非凡。 回想起心中暗自筹谋的逃脱计划,鲁七暗暗定心。 此时,便听得拓跋月问承影:“承影,你以为,新来的几个工匠,怎么开工钱?” 新来的工匠,自然是说鲁七麾下那几人了。 鲁七竖起耳朵。 “李夫人,奴以为,与矿上工匠一般待遇,应该妥当。” 鲁七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但不好置喙。 本以为,公主抓他们做苦役,只给饭食。 如此想来,倒还不错。 正胡思乱想,又听湛卢道:“其实,奴担心他们不知好歹,寻机跑了。” “他敢?”承影眉头一拧,“被我擒住了,撕成一片片的。” 这话落在鲁七耳中,惊起一丝颤栗。 毫无疑问,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若想跑,恐怕被撕成一片片的,就是他了 。这女子,前几日杀鸡宰羊,手起刀落,利落无比。 这厢,鲁七心里正惶恐,偏生承影还侧着头,怪声怪气道:“哟,鲁七,你头上怎么有汗啊?我寻思,这天也不热啊。” “小人,小人天生爱流汗。” “原来如此,”承影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怕我呢。” “不不不,哦,不,小人敬重女郎,出言无状。” “承影。”拓跋月突然出言,语中有轻微的喝止之意。 “鲁七,我有一问,你须老实回答。” “老实,我老实着呢。”鲁七坐得更规矩了。 “我看你言谈不俗,以前是不是也读过书?” “小人……公主问这……” “李夫人。”承影插言。 “哦,不知李夫人问此事作甚?” “自不会害你,你从实说来。” “小人的确读过几天书,”他叹着气,“略识得几个字。”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这掌柜的饭菜之价,无有不妥 这年头,百姓大多没读过书,但鲁七说话有条理,有时还冒出几个文绉绉的词,拓跋月自然怀疑他读过书。 “你说来听听。” “小人能不说家主的名姓吗?” “可。” 鲁七便放宽心,说起以往经历。 原来,他自小父母便亡了,依着亲戚生活,但舅母看他不顺眼,便把他打发出门,卖于一个世家为奴。 鲁七为人勤快,脏活累活都不怕做,但不知为何,很快就被那世家中的一个公子相中,收到身边做个伴读。 彼时,鲁七觉得自己撞上大运,也跟着那世家公子读了些书,但时日一长,他觉出一丝异样。那公子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丝狎昵,手也不时往他身上抚弄。 “后来,小人打听到,这公子有龙\/阳\/之好,我便趁夜逃走了。我也不敢回我阿舅家,之后就辗转到了荆州,来到一个村子里,挂名在一户人家下。后来的事,小人已经跟公……夫人说过了。” 听至此,拓跋月叹了口气:“你的经历也太坎坷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你方才说,你挂名在一户人家下。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鲁七心里懊恼,恨不得吞掉自己的舌头。 “此事你且细细说来,无碍。” 魏国已历三帝,完成了统一北方的大业,但对两晋十六国以来的宗主制度无法根除。故此,为顺利征徭征税,魏主暂且承认宗主的身份地位,以世家大族为宗主,督护百姓。(1) “那小人便大胆说了,我这种情形不少见。在地方上,很多宗主都用种种办法,来逃匿赋税。” “难怪国家收税困难……”拓跋月沉吟道。 “可我们没少交,那些宗主却赚得肥,吃得肚儿圆。”鲁七觑着拓跋月的脸色,“夫人,我听人说,宗主宗主督护制,只是权宜之计。日后……” 拓跋月忖了忖,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日后自要改弦易张的,徐徐图之。” 鲁七听得倒懂不懂,但能揣摩个大概,当下也不知回应什么,便轻轻“哦”了一声。 “我且问你,你可知秀荣的物价如何?尤其是那米粮的价格。” 他略一思索,面上浮起一抹尴尬的笑意:“说来惭愧,夫人,我已足足三月未曾买粮了。不瞒您说,如今我们都是靠……抢的。” 他干咳一声,似想为这话添上几分正当性:“抢的是那些富户,也算是盗亦有道。” 拓跋月轻轻一笑,并未深究此事,只淡淡地问:“那三月前的物价,你可还记得?我此番有些要事需办,你在秀荣呆了偌多年,想必能助我一二。事成之后,我自会还你自由。” 听至此,鲁七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连声称好。 “那便跟我下车。” 下车后,拓跋月让鲁七伴在一侧,在集市上转了一个时辰。 买了一些物什,也问了鲁七一些话。 鲁七知无不言,倒是坦率。 到了吃饭时间,四人在一家小肆吃了饭。 拓跋月照例问鲁七,这几样饭菜价值几何,心里略略有数。 她便转头对湛卢嘱咐了几句,湛卢颔首表示会意。 但到会账之时,湛卢被掌柜的要价吓了一跳,柳眉一竖:“掌柜的,你莫欺我是外乡人。你这饭菜要价太高了,竟比三月前贵了一倍不止。” 掌柜见湛卢衣着光鲜,便露出谄媚笑容,解释起市面行情,坚称标价合情合理。 然而,湛卢丝毫不为所动,反讽道:“贵店不过是坊间再寻常不过的,饭菜哪能卖得起这般价格?” 闻言,掌柜脸色骤变,渐生怒色,决定与湛卢据理力争。 一场激烈的口角在所难免。 未几,掌柜情绪激动,言语间颇为不堪。 湛卢眼神一凛,也不忍让,抬手便是一记清脆耳光。 气氛瞬间凝固,食客们都瞪大眼看戏。 掌柜怒火中烧,急忙吩咐身旁小厮,速去请隔壁交好的生意人前来助阵。 他经营的是家不起眼的小店,囊中羞涩,自是请不起太多帮手。 不多时,小店内便挤满了闻讯而来的邻里街坊。 冲突发展至此,正合拓跋月之意。 “你看我这衣着打扮,岂是付不起账的人?但我绝不给冤枉钱。你这掌柜,漫天要价,简直欺人太甚。” 她刻意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言语间挑衅,直教掌柜的怒气更盛。 “你胡说!看你穿得周正,还是个女子,没想到竟是个泼皮无赖!” 双方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 一旁,鲁七不敢吭声,他不知拓跋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缄口为好。 就在此时,拓跋月话锋一转,笑道:“现下,你说我不讲理,我也说你胡闹。既如此,不妨去官府评评理,如何?” 掌柜一听,心中略一盘算,也不甘示弱地回应:“去便去,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少时,掌柜、拓跋月两拨人,齐齐来到县衙。 这县令还在午睡,几人等了好一时,他才打着呵欠过堂。 见拓跋月美貌,县令打量了她好一时,睡意也散去不少。 问明双方纷争起因,县令捋着胡须,道:“这位夫人,李夫人是?” 拓跋月向他见礼。 县令微笑道:“李夫人,这掌柜的饭菜之价,无有不妥,是您多虑了。” 拓跋月指着鲁七,道:“三月前,我这小厮曾来秀荣办事,当时的饭菜可不是这价格。现下,物价腾贵,怕是不妥。” 闻言,县令的小眼睛转了转,摆手道:“夫人初来此地,不详民情,本官不怪你。物价这种事么,此一时彼一时。” (1)两晋以来,人口流动频繁,原有的乡里组织,渐渐丧失了控制管理百姓的职能。同时,士族大族依靠经济上的优势,和坞堡,为流亡人口提供庇护,因此产生了封建“荫附”关系。“宗主督护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展起来的。《魏书·食货志》称:“魏初不立三长,故民多荫附。荫附者皆无官役,豪强征敛,倍于公赋。”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脑子是被门夹过么? 闻言,拓跋月目光如炬,望向神情傲慢的县令。 “民妇不懂,县令所说的‘此一时彼一时’是何意。” 县令眉头紧锁,满脸写着不耐烦,但他极力压制情绪。 “夫人,你初来乍到,怎知这世事艰难?粮食收成、商贾囤货、天灾人祸,哪一样不是影响物价的因素?你若真想了解,便去那田间地头,看百姓如何辛勤劳作,再来说这物价之事!” 拓跋月嗤笑一声:“我大魏一朝,于平城设太仓,又于地方设州、军镇、郡仓廪。 “这些仓廪所储备的粮食,本是用来平抑物价,保民安生的。这些储备粮,不仅来自田租的征收,更可通过‘和籴’之法,从民间收购余粮,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如今这仓廪之中,粮食是否充足?又是否起到了平抑物价之用?” 县令闻言,目光中闪过一丝诧色,心中暗自揣度。 到底没忍住,直言相询:“这位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对我大魏仓储之事如此了解?” 拓跋月笑道:“民妇不过是一普通夫人,家中略有些财资而已。” 县令沉吟:“夫人不必隐瞒,非富则贵。但本官先前所言,句句属实。粮食收成、商贾囤货、天灾人祸,无一不影响物价。” 拓跋月睇向鲁七,面有质询之意。 鲁七摇摇头,对此并无印象。 小肆的掌柜却冷笑一声,道:“说不出来,你们这些外乡人。” “听你这意思,你似乎都知晓?”承影见不得掌柜这嘴脸,乜斜着眼看他。 掌柜见县令没有喝止他的意思,便大着胆子往下说:“当然知道!秀荣这地方,这两年确实没有天灾人祸,但小人、小人确曾听闻一些不寻常的事儿。据说,秀荣城中来了位神秘富商,出手极为阔绰,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咱这地界儿的酒香,竟高价收酒,不问出处,越多越好。” 说着,掌柜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似怒非怒。 他咽了咽口水,接着往下说:“您也知道,百姓平日里辛苦劳作,也就指着那点收成过日子。这富商一开价,百姓都动起了心思,开始偷摸着酿酒,谷粮啊,米啊,全都进了酒窖。”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市面上的谷粮日渐稀少,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闻言,县令拊掌道:“你说得很好,确有此事。私自酿酒,的确有违律法。然而,百姓们为蝇头小利所诱,纷纷铤而走险,私下酿酒。我这小小的县衙,又如何能一一捉拿?万一激起民愤,引发骚乱,那又该如何收场呢?” 拓跋月微微颔首,道:“县令有此顾虑,我能理解。但若对此视而不见,市面上的粮食只怕会日渐紧缺。万一有个天灾人祸,粮食短缺,你又如何处置?” 县令轻叹一声,透出几许无奈:“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又怎会不心知肚明?只是目前局势尚未危急至此,倘若我贸然地向州郡呈报,请求开仓放粮,恐怕会无端得罪上峰。” “你本性倒也不坏——若你所言属实,”拓跋月眼神冷冽,直视着县令的双眸,“但你实在愚昧无知,竟将百姓的疾苦视作无物。” “本官……” 县令眉头拧成,心中惊疑不定。 这位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在他面前放肆,直言不讳地指摘他的过失? 他强行压下心头怒火,生怕这位夫人有不可小觑的来头。 于是,他百般隐忍,不敢轻易表露心中不满。 然而,拓跋月并未善罢甘休,继续向县令发难:“民妇尚有一事不明,斗胆请问县令大人。那位不惜掷下重金,只求佳酿的富商,眼下究竟身在何处?” 提及这位富商,县令眉头紧锁。 心中一拱一拱的,似有千般怒火难以浇灭。 “此人实在无耻。他虽扬言要收购美酒,但百姓们辛苦酿造一番,他却只肯收购不足一成。更令人气愤的是,他竟然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竟有此事?”拓跋月秀眉蹙起。 此事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实是令人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虚言。”县令斩钉截铁。 少顷,拓跋月重重叹气:“米成酒易,酒复米难,黎民苍生,何其无辜。” 听得此言,县令心中一动,更不敢小觑眼前这夫人。 “事已至此,不知夫人可有良策?”他试探着问。 “良策?你身为一县长官,却来问我如何收拾烂摊子?”拓跋月难掩怒色,大声斥责,“早先,你为何不严令禁止百姓盲目酿酒?待到那等奸商作恶潜逃,你又为何不竭力追捕?” 她冷笑一声:“你脑子是被门夹过么?” “你——” 县令虽极力克制,然在拓跋月一连串指责之下,胸中怒火终是压制不住。 猛然间,他怒喝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在这本县的地界上撒野!来人啊——”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一名小吏急匆匆地闯入。 他神色慌张,显然并非因县令的传唤而来。 “县令——” 那小吏见堂上人多,便将县令拉到一旁,附在其耳边低语。 县令闻言,脸色骤变,心中震惊难以言表。 他定了定神,才压低声音,与小吏低声交谈。 两人的声音虽轻如蚊蚋,却逃不过湛卢锋锐的眼。 她紧盯着他们翕动的嘴唇,将之一一释读,又低声转述于拓跋月。 这厢,县令与小吏说定,回头见拓跋月气定神闲,心头的怒火也消散于无形。 此刻,秀荣出了大事,他哪有余力分心他顾。 “罢了,本官一向宽怀大度,此番便不与尔等计较了。事情既已说明,夫人,烦请向这位掌柜结算账目。” 拓跋月微微颔首,承影随即上前,去向掌柜会账。 那掌柜也颇为机敏,见拓跋月神色间似有未尽之言,便告了礼,匆匆离去。 待掌柜离去,拓跋月转而盯住县令,嘴角扬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1)北魏时期,于地方州、军镇及郡中皆设有仓廪,此等要务分别由州刺史、都大将及郡太守亲自掌管,并将需支出仓廪粮食的情况上奏皇帝。 第一百七十四章 非是官员贪墨操弄之果 县令被她这般注视,只觉脊背发凉,不禁沉着脸,问:“不知夫人有何见教?” 拓跋月微微一笑:“县令可是要去招摇山?” 闻言,县令心下一惊,目光下意识地在地面搜寻,见她身后有影,方才确信眼前之人非鬼魅,脸色却依旧阴沉:“夫人如何得知?” 拓跋月迎着他好奇且戒备的神色,笑容中藏着几分深意,却不直接回答。 她自然不会告诉他,湛卢有解毒唇语的本事。 县令心中权衡片刻,深知眼前之人来头不小,忙整衣行了一礼:“李夫人乃高人,本官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夫人指点一二,以解我心头之惑。” 湛卢见状,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朝县令扬了扬。 县令看得分明,顿时跪伏在地,声音颤抖:“下官不知,公主竟然驾临此地,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拓跋月轻轻抬手,面色温和:“起来,你既已洞悉招摇山上的异状,便随我一同返回,替我守护那外围之地,确保外人擅入,扰了山中安宁。” 言辞中,并无责怪之意,这让方才被骂的县令喜出望外,他忙应道:“下官这便去办。” “此事须秘密从事。” “自然,自然。” 方才,湛卢读出小吏向县令禀奏之事。 “有打柴人,看到招摇山中,有人行踪鬼祟,疑似在暗中开采矿石。” “竟有此事?矿乃大魏官家所有,岂可肆意妄为?速速集结人手,前往查探,务必将其一举擒获!” 拓跋月听得湛卢的释读,对县令的印象瞬间转好。 此人虽做过一些蠢事,但对国家还算忠诚。 一旁,鲁七再无疑心,眼前这女子果真是威名在外的武威公主。 好在,他没犯糊涂逃跑。 回程路上,鲁七端坐在车厢内,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一举一动都拘谨有礼。 拓跋月察觉到他的局促,遂笑问:“鲁七,今日随我走这一趟,心中似有千般滋味,万般感慨?若是有话,但说无妨。” 她问得直接,他心中忐忑更甚,不敢有丝毫隐瞒:“小人曾听闻坊间流传,武威公主不仅美貌无双,更是智计过人,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知那些传言非但非虚,实则犹有不及。公主睿智仁德,小人深感敬佩。” 闻言,拓跋月轻轻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我怎么记得,初见之时,你对我等皇族颇有微词,说我们白白受了百姓的供养,而无所作为呢?” 鲁七心头一热,不禁回想起自己先前的莽撞言辞,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绯红:“那时我不过是信口胡说罢了。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一生际遇多舛,难免……黑嘿,怨天尤人。” “这是我听过你说的,最对的一句话了。”拓跋月打趣道。 鲁七轻叹一声:“公主莫要再打趣小人了。这几日来,尤其是今日所见所闻,让我幡然醒悟。平民百姓生计艰难,而皇族贵胄、官府衙门,也有自己的职责。要是做得不好,也会被责骂。” 他说的,是县令被拓跋月怒斥之事。 拓跋月不无感慨之意:“身为地方官,对上忠诚奉事君王,对下悉心牧养黎民,此乃天经地义之责。至于功过是非,朝廷自有其奖惩之矩,分明不爽。” “小人冒昧问一句。”鲁七奓着胆子,眼睛一瞬不瞬。 “但说无妨。” “县令为公主护山,应该是有功?那能不能功过相抵呢?” 他问的是县令之事,言辞中却有一分试探。 拓跋月思忖道:“此事待至尊决断。毕竟,县令失职,导致物价腾贵,百姓苦不堪言。此事早已呈报御前,等待裁决。” 鲁七面上掠过一抹讶色:“公主此行,并非仅为那掘矿之事?” 拓跋月含笑不语,鲁七心中已豁然开朗。 公主此行,掘矿自是其一,实则也是为了探察秀荣物价腾贵之事。 怪不得,她先前故意生事,闹到县衙里去,竟是为了趁县令不备,观察其为人。 马车辘辘,拓跋月与他推心置腹:“这一趟也没白走,若不亲自到市集、县衙中去,怎知物价腾贵,非是官员贪墨操弄之果,而是暗藏玄机,另有曲折?” “公主说的是,那位戏弄秀荣百姓的富商么?” “然也。” 说至此,拓跋月微微蹙眉。 此番戏谑背后,是否还潜藏着更为深沉、险恶的计谋? 她心中尚存疑惑,但已未雨绸缪,先遣县令速向刺史禀明原委,并提醒周遭州郡官员心存警惕,莫要被人欺骗。 刚到招摇山,马车还未完全驰近,拓跋月已按捺不住,轻轻掀开了车帘。 暮光稀薄,遥见一人长身而立,静候于道旁。 似乎是李云从。 拓跋月心中起了涟漪,细细打量,才看清那是李云洲。 一股淡淡的惆怅悄然涌上心头。 其实,李云洲与李云从并不相似,但自他成年以后,却与李云从有些近似。 甚至会让她产生错觉。 也许,不是近似,她只是太想他了…… 马车缓缓停下。 因为神思不定,拓跋月下车时,脚步微微有些趔趄。 鲁七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扶她一下。 不料,却被李云洲凌厉的目光,死死瞪住。 鲁七的手,在虚空中顿了顿,缩回之时心生尴尬。 李云洲轻嗤一声,又探出手臂,把拓跋月稳稳地接下了车。 待她下车,李云洲面有不豫之色:“昨晚,阿姊还有些不舒服,说是腹胀难眠,今日怎么一大早便出了门?我特地为你熬制的药,现下已又冷又馊了,不能喝了!“ 闻言,拓跋月微笑道:“馊了倒也不至于,热一热就能喝了。我这病不打紧,只需消食而已。无碍。” 语气中,不乏抚慰之意,听得鲁七一愣。 这人不是侍御师么?为何唤公主“阿姊”? “有碍无碍,不得我说了算么?”李云洲脸上挂着一丝委屈神色,“你要去哪儿,怎地也不捎上我?” 拓跋月哭笑不得,只得柔声哄道:“好好好,日后出行,必定带上你。” 闻言,李云洲这才面色转霁::“我这就去给阿姊端药来,加了甘草,不苦。 第一百七十五章 狼群的报复 因得秀荣官府协助,招摇山周遭闲杂人等不可入内,挖矿之事进展顺利。 不过短短十余日光景,矿道已然成形,只待验收完毕,便可遣人去开采、挖掘。 这条狭窄的矿道,仅能容得下两人并肩而下,莫卢渊与鲁七二人相携入内,消失于一片幽深里。 待他们再度现身,已是满头尘灰,被缓缓吊升至地面,各自手中紧握着一块奇异的纷子石。 拓跋月凝视着那纷子石,只见其色泽呈石褐色,一端焦黑如墨,这正是伴金之石,其下隐隐露出金色。 拓跋月一手携一人,将那纷子石高高擎起。 “看哪!” 顿时,矿队里爆发出一阵喝彩,每个人都欢喜高呼。 日光之下,矿石闪烁着幽暗光泽,一天天被开采上来,堆积成山。 四周的看守力度,也随之加大了许多,火把彻夜不熄,照得矿区如同白昼,以防备贪婪贼人趁夜偷窃。 一晚,月色朦胧,矿区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慌乱的骚动。 守卫们的脚步声、呼喊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他们迅速围拢,像是在进行一场紧张的围捕。不久后,卫队从那混乱的矿堆中,将一个湿漉漉、挣扎的身影捞出。 借着火把光亮,众人惊讶地发现,那竟是一头母狼。 母狼瘦削的身躯异常疲惫,腹部微微隆起,似乎正怀着孕。 营帐内,刚点亮的烛火映着拓跋月紧锁的眉头。 她缓缓起身,走出营帐,凝视着外面被火光照亮的矿区。 听得关于母狼的报奏,拓跋月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怜悯。 记忆回溯,彼时拓跋月正在山中打柴,挥汗如雨。林间,一群狼群悄然穿梭,身影于林间跃动,野性难驯,矫健非凡。 见到拓跋月时,它们顿下了脚步,但不知为何,头狼嚎叫一声,狼群尽数散去。 拓跋月不明原由,但知狼虽狡狯,却也是有灵性的野兽。 。。。。。。 此刻,拓跋月心中暗自盘桓,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令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摆动,示意身边的人手下留情,莫要让那头无助的母狼命丧于此。 可世事无常,未及她话音落下,便有急报传来,道是鲁七麾下的阿南,竟已擅自做主,一剑终结了母狼的性命。 拓跋月闻言,心中怒意腾起,急忙迈步向前,欲亲眼目睹这一幕。 只见那母狼已颓然倒地,周身被鲜血浸染,再无半点生气。 殷红的血液如同细流般汩汩而出,将周遭的矿石与泥土一并染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刺鼻的血腥气息,令人心生寒意。 阿南此刻已被旁人押解在一旁,他身形魁梧,面容粗犷,满脸横肉之下,似乎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倔强与无奈。 他低垂着头,目光躲闪,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一举动的后果。 。。。。。。。 现下,拓跋月暗自思量,一股莫名情感涌上心头。她遂摆摆手,要人手下留情,饶这头母狼一命。 然而,来人速来传报,鲁七手下的阿南,竟便刺死了母狼。 拓跋月心中恼怒,赶紧前行去看。 见母狼已经倒在血泊中,没有了气息。 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周围的矿石、泥土,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阿南已被押解在旁,这汉子身材魁梧、满脸横肉。 此时,自知犯错,阿南垂着头,眼中满是沮丧、懊丧。 。。 拓拔月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担忧。 狼群是极为团结且记仇的生物,这头母狼的死亡,很可能会引来狼群的复仇。 望着远处那片幽暗山林,她似已经见到狼群在月光下,不住地嚎叫…… 。。。 太平真君二年九月末,永昌王拓跋健薨逝,大魏皇帝痛心不已,为此辍朝七日,并携武威公主亲往相州治丧,封谥为“庄”。 至于永昌庄王拓跋健的死因,则是他为厉鬼所缠,恍惚间跌下了山崖。那个鬼,据拓跋健的中将陈孝祖所言,似乎是秃发保周。 行至崖边,拓跋焘听了这番解释,不禁勃然大怒,厉声吼道:“一派胡言,朕不信这荒诞无稽之说。即便如此,健儿是为朕出征的,要寻也该来寻朕的晦气!” 顿了顿,似从他腔子里震出一股怒气来:“秃发保周,你个鳖孙,你给朕出来!出来!出来!” 回声纷沓,声浪不息,重重复重重。 巉岩峭壁间,几只清猿探头欲出,又被续后传来的音波给逼了回去,凄恻地啼叫数声。 末了,拓跋焘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众人避远。 身后阒然无声时,他才听得深浅不一的步声。此时,自然只有拓跋明月,才敢跟在他身后。 “阿妹……”他叹道。 “阿干,”拓跋明月上前握住他的手,“还有我呢。” “阿母没了,窦太后走了,俊儿没了,健儿也去了……”拓跋焘黯然道,“朕失去太多了,现下只有你们三个亲人了。”这三个,自然是说的拓跋明月、太子、太孙。 “不,至尊还有臣民万千,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啊!” 拓跋焘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御座上的那个人,是所有人的君父,但也是世上最孤单的人。不然,怎会有孤家寡人之说?” 那厢沉默不语,他又道:“早在阿母被赐死之时,朕便知道,称孤道寡,是我这个太子不得不走的一条路。前路,无论是荆棘满地,还是锦绣盈道,朕都没有回头的那一天。” 不论如何,兄妹俩叙话一时,彼此的心情已无先前那般沉重。 再回永昌王府,管彤红肿的双眼,虽然依旧没有神采,但却不似之前一般木滞。因她成婚时日尚短,还未育下后嗣,拓跋焘便问她是否有意重回宫中,与公主一起生活。 管彤却谢过了拓跋焘的好意,说拓跋仁稚年无辜,尹夫人也须人侍奉照顾,她断断不能离开永昌王府。言讫,拓跋仁“哇”的一声哭起来,涕泣连连地抱住她的腰肢。他的劲道极大,管彤险些一个趔趄,好容易将身立定,才柔声慰道:“乖,别哭了啊,阿母不走。” 母慈子孝相依为命的情形,着实令人感动,但不知为何,拓跋明月却看得眉心一跳,微蹙了眉。 二人独处时,她又悄声道:“管彤,你还是跟我回宫罢。” 管彤问及因由,她不好说些没根由的话,只能重复拓跋焘的意思——宫中闹热。 奈何,管彤心意已定,只蕴着浅笑,道:“新婚之夜,他曾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虽纫如细丝,也应有所担待才是啊。再说,这儿,还是我俩的爱巢。我,我舍不得……” 她既如此说,拓跋明月怎忍再劝?只在心底暗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强吻 沿着矿坑,筐篮载着李云洲、拓跋月,迅速降至矿坑深处。 四周,岩石在微弱的光线中闪烁着冷冽寒光,空气里弥漫着矿石特有的潮湿气息,夹杂着泥土和硫磺的刺鼻气息。 此处,距离矿坑边缘约有三丈之遥;而矿坑之上,狼群徘徊在幽暗边缘,已经嚎叫了许久,十数只绿眼睛窥视不去。 拓跋月先前未醒的酒意,在这惊心动魄之中,早已消弭殆尽。 一时间,她清醒得很,也警觉得很。 篮筐不大,她紧贴着李云洲,轻声问:“云洲,究竟是怎么回事?承影、湛卢、阿碧呢?” “我不知。”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眉头紧锁。 公主的侍从,为何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被夜色吞噬一般。 太诡异了! “之前,我从梦中惊醒,发现侍卫们在驱赶、搏击成群结队的狼群。那些狼群,眼中满是嗜血的渴望。 “我担心你的安危,就拿了一根木棍,一路狂奔过去,途中还打了两头狼。等我冲到阿姊的帐篷前,见你睡得很香很香,暂时松了口气。 “但那时,你那三个近身侍从,一个都不在。我也觉得很奇怪。对了,我正要去抱你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一道黑影跳过来,我知道有人要袭击我。 “我来不及多想,就转身击打黑影,一下就打中了。可惜,我听到丈外有狼嚎,就没去看那袭击者……“ 说罢,李云洲见拓跋月柳眉紧蹙,眼中满是焦躁不安,遂温言劝慰:“不怕,承影、湛卢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阿碧心地善良,吉人自有天相,上天定会护佑她周全,也不会有事的。” 至于她们为何没在公主身边,李云洲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但他很快便将这些情绪压了下去,转而留意着四周动静。 旋后,狼群终于远去,令人心悸的嚎叫声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 拓跋月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许,但脸上依旧挂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两人低声商量了一番,都担心狼群会去而复返,若是趁他们出矿坑时发起攻击,后果不堪设想。 与其冒险,不如在此等候,直到侍从们将狼群彻杀尽,确保安全无虞。 夜色更深,贴着矿坑吹进来的风,似乎有些冷。 拓跋月困意渐浓,却仍强撑着不敢睡。 见状,李云洲轻声细语:“阿姊,你睡,我醒着呢,不用怕。” 语气竟有一种鲜见的温柔。 拓跋月本想说点什么,但困意却完全席卷了她,她不禁闭上了眼睛。 李云洲则警觉地环顾四下,腰间还插着木棍。 他长于养身,故此耳聪目明,纵是在黑夜中,也能感知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但只可惜…… 他想,他应该去从军的,习得一身武艺,岂不更能保护他珍视之人? 四周阒寂,唯有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不时响起。 李云洲警心大作,不敢有丝毫懈怠,直到…… 拓跋月睫羽微颤,靠在了他肩膀上。 顿时,李云洲身子绷紧,心如擂鼓。 他腾出一只手,按了按胸膛,又觉里面像奔着一头猛兽,在那儿横冲直撞。 “阿姊……”他情不自禁,轻声唤。 方才唤完,却自嘲一笑。 回想起,自己总是以“阿姊”来称呼她,他就觉得讽刺。 不知在何时,他已经不觉得,她是阿姊,他是阿奴。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想带着她远离宫廷的束缚,远赴宋国的朦胧烟雨…… 在那儿,他们可以并肩坐在乌篷船上,看采莲女穿梭于荷叶间,听渔歌泛夜。 或者,也可以静坐于岸边,打着遮阳的伞,欣赏水中悠游的鱼儿…… 时光似在此刻凝住,李云洲渐渐陷入臆想之中。 天边渐渐有了些亮色,但却又积压着阴云,刮起了狂风。 狼嚎声彻底不闻,大抵是尽数死于侍卫之手。 再过一时,也许便有人会寻过来了。 不过…… 李云洲痴痴地想,若人晚些寻来,也好。 如此一想,他只觉心中一阵热意,满满溢出。 过了一时,他猛然意识到不对。 不是他热,而是他身边的人。 他摸了摸拓跋月的额头,滚烫。 再摸摸她颈后,更是滚烫异常,像是被烈日炙烤过一般。 “又害热症了!” 李云洲心中一紧,这个场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这几年来,拓跋月时常被这恼人的病症侵扰,而他,也早已养成了随时携带特制退热药丸的习惯。 他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倾出一枚药丸,但她却吃不下。 她双唇紧抿,微微摇头。 药很苦,他知道,但眼下他也别无他法。 他又轻轻掰住她下巴,试图让她张嘴。 然而,拓跋月倔强地转过头去,药丸从她唇边滑落,滚落而下。 李云洲连声叹息。 摇了摇瓶子,里面还有最后一颗药丸,珍贵又沉重。 他忖了忖,将药丸含入口中,强硬地顶进她口中。 拓跋月嘤咛一声,身子微颤,不得不吞咽下去。 下一瞬,她缓缓睁开眼,眼神迷离。 烧糊涂的她,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笑意,轻声呢喃:“云从……你来了吗?” 声音细若游丝,却半是依恋半是期盼。 闻言,李云洲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 他目色一厉,用手蒙住公主的眼睛,不让那双眸子继续刺痛他的心。 随后,他近乎疯狂地凑上她的唇,攻占,再攻占。 是惩戒?他也不知道。 在这突如其来的攻势下,拓跋月有些发懵。 她想要睁开眼,看清眼前人,可对方的力道太大,不容抗拒。 愈是要睁开,她的眼帘越是被人紧紧覆盖。 无奈之下,拓跋月只能咬紧牙关,不让登徒子再深\/入。 但对方却只管左冲右撞,全无章法,似把所有情绪都融于其间。 潮水一般汹涌,汹涌又骇人。 被紧紧地束在狭小空间内,拓跋月无处可逃,索性将心一横,狠狠咬下去。 只闻“嘶”地一声响,对方终究松了口。吃痛了。 拓跋月此刻已全然清醒,心中明亮如镜,偏生不愿睁开眸子。 此情此境,情何以堪! 蓦地,矿坑之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紧接着,天际如开闸的洪水倾倒而下。 霎时间,砸入矿坑中,腾起一片朦胧水雾…… 第一百七十七章 获救 1 且说,远在千里之外的李宝,得到皇帝的授命,自是鞠躬万谢,感恩戴德;而身在平城的太子拓跋晃,则迎来了他父皇所予的又一大考验。 此事,与对李顺的处决有关。 自从李顺道出“姑臧无水草”的谎言之后,拓跋焘父子都对他颇为不满,但念及李顺奔走聘问的劳苦,拓跋焘并未削职降罪于他——连附议的古弼也没受到几句斥骂。 加上李顺这两年来乖顺至极,拓跋焘便无意追究前事。 岂知,到了岁末,李顺又犯了事。 差次群臣,是拓跋焘最近交托给李顺的差事。 照崔浩的想法,李顺与朝臣往来频密,知之甚多,必定能帮皇帝分清品第、册定功勋。 拓跋焘想起崔浩与李顺曾因政见问题闹得面红耳赤,不禁出言戏道:“崔司徒与李尚书,往日里似乎交情不深啊。这次,朕想要差次群臣,你怎么就偏偏举荐他了呢?” 崔浩正色道:“昔者,岐黄羊荐人唯贤。如今,臣亦不敢有愧于先贤。” 拓跋焘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明白了。你也想做个圣人。” “至尊言重了,”崔浩目光清朗,“差次群臣、区分门第,是国朝的大事。臣不敢不尽心。” 他既如此说,拓跋焘无有不允之理。 在崔浩的劝谏下,拓跋焘逐渐觉得,要想“混同戎一”,成为天下共主,仅靠鲜卑旧俗极难奏效。故此,他才尝试颁赐汉服,窥看诸王的反应,但据影卫探知的消息,除拓跋健之外,诸王回到封地之后,却将其束之高阁,从未穿戴。 现下,崔浩又提出区分门第的奏请,拓跋焘以为可行,遂命他指定一人负责定品,哪知崔浩二话没说就推荐了李顺,这的确出乎拓跋焘的意料之外。 而最令拓跋焘意外的是,李顺竟然辜负了他和崔浩的信任,做了那行贿受财的龌蹉事。 为了得到更高的品级,以享尊贵之爵位,群臣中不免有人向李顺“暗送秋波”。 李顺并不懂得皇帝锤炼他的苦心,居然一一受纳,以公器得私利。 这桩品第不公、欺君误国的大事,哪里瞒得住朝中上下的眼睛呢?不久后,徐桀便到御前参了李顺一本。拓跋焘核实之后,愈加气恼,急唤太子前来会商。这一次,拓跋焘没有宣召晋王和吴王。 事出突然,拓跋晃来不及听取高允的意见,只能凭借自己的直觉,来判定他父皇的心思。 “无论何时,欺君误国,都是大罪。何况,李尚书还包庇过沮渠牧犍。”说罢,拓跋晃便垂眸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情状。 拓跋焘也长吁道:“朕不想承认自己察人不明,只是……” 忍住了追问的欲望,拓跋晃只带着崇敬悲悯的眼神,默默地看着父皇,不则一声。 “只是,国朝的利益,比朕的脸面更重要。” “儿子以为,让李尚书自杀谢罪,可能比赐死他来得体面一些。” “如此……”拓跋焘忖了忖,颔首道,“好罢。” 2 三月的和风,依依拂吹,似在倾吐着悠悠衷曲。 太平真君四年的春日,注定让拓跋皇室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当是时,乌洛侯国派出了使节,禀奏他们发现大魏先祖遗迹的近况。 数百年前,拓跋氏曾居住于荒僻的北地。为了祭祀神灵先祖,他们便在乌洛侯国西北修筑了一个高约七十尺、深达九十步的石庙。 由于拓跋氏没有自己的文字,代国往事便只由旧人们口口相传,以至于今,故而石庙所处之地,后已无人知晓。不得不说,这是拓跋皇室的一大遗憾。 拓跋焘得悉此事,立马派出中书侍郎李敞前去石庙祭祀。 李敞心思细腻,祭罢拓跋先祖之后,又将镌镂在壁上的祝文,做了个拓本,交还拓跋焘查阅。 石庙距平城足有四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去,便耗了李敞三个月的时间。 待他回抵京城之时,拓跋焘已在盘算着突袭柔然的大事了。 柔然之于大魏,本就是癣疥之患,纵使一时之间无法攻灭它,也不能对之“视而不见”。漫说,以战养兵,更是方家眼中决胜千里的一大法宝。 不过,参与机密的朝臣,却也有人提出了异议。以乐平王拓跋丕为首的宗室王爷,和尚书令刘洁,先后向皇帝提出了“广积兵粮,以待蠕蠕”的战略。与以往一样,崔浩与刘洁各持己见,在朝堂上又是好一番讲论。 “贼寇岂有一定之住处,他们的迁徙也毫无规律。与其出兵相击,倒不如积蓄谷粟,等待时机。” “备战自是要备战的,孙子有言:‘以虞待不虞者胜。’只是,要想重创蠕蠕,仅是积蓄谷粟还远远不够。孙子又言:‘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请问尚书令,国朝若是只被动地等待机,如何能将克敌制胜的主动权握于掌中,如何激振一国之士气,鼓舞一方之毅勇?” 相形而言,一个是胡服劲装,言辞寡味;一个则是褒衣博带、引经据典。 久而久之,刘洁自然招架不住崔浩的咄咄词锋。 更令刘洁气愤的是,皇帝也站在崔浩这一头,不冷不热地道:“朕没记错的话,当初,朕要你去攻打沮渠董来,你却信了巫觋的无稽之谈,以日月时辰不合之故,击鼓收兵。你说,如今,朕该信谁?” 听罢这话,刘洁一张老脸憋得通红,登时气得拂袖而去,不顾君臣仪节。 此事一出,朝中一片哗然。谁都明白,刘洁敢给皇帝脸色看,无异于去捋虎须。 只是,私交好的暗暗为他捏着把汗;而与他素有嫌隙的,则存了看戏的心情,悠哉乐哉。 隔日,影卫首领冯彪传来密报,称刘洁回府之后,便把自己关在房中,而乐平王拓跋丕则密从后门进入尚书令府。不知二人在府中说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刘洁的情绪很快平复了,再送其出门之时,也是一脸笑意。 第一百七十八章 敢对公主下手? 湛卢道:“见着了……公主,我们先走,奴慢慢跟你说。” 原来,阿碧在湛卢出帐之后,本来一心守着公主,但片刻后帐前便有一人影掠过。阿碧心里警惕,便点了一盏烛火。 烛火映照下,那人站在帐前一直未去。 阿碧心道,此人恐怕来者不善。承影、湛卢来到公主身边后,阿碧也跟着学了一点粗浅功夫。 霎时,她便有了一个想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万一把此人敲晕,她们就安全了。 如此一想,阿碧便操起一根木棍,蹑手蹑脚地往帐外走去。 岂知,甫一掀帐,她便被那黑影重重一击,当场晕倒。甚至,未及看清来人。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柴垛之中,天光大亮。 竟昏睡了一晚。 看来,此人并不想谋她性命。 阿碧挣扎着起身,急忙往公主帐篷行去,沿途碰到不少在处置野狼尸体,或涂药疗伤的侍卫、矿工。听说,还有一些侍卫,已分头去找公主了。 见状,阿碧愈发心急,加快脚步,快到帐外时才碰到湛卢和宋鸿。 三人说罢此间详情,便各自去寻公主。 听完湛卢转述的话,拓跋月沉吟道:“你说,你看到那道黑影。那黑影有何特征?” 阿碧忖了忖:“就很寻常的一个男人,看不出什么特别。不过……” 她再回想了一下,道:“啊,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特别壮实,好像胡子很多很乱。” “壮实,胡子……”拓跋月闭上眼,整个矿区共有五十多个男子,符合此特征的人应该有三个……其中……” 她想到一人,蓦地睁开眼:“阿南!” “什么?”阿碧瞪圆了眼,“后来进公主帐中,被李侍御师敲晕的那个?” “对,就是他。” “啊?”阿碧挠挠头,“他先打晕了我,后来又被人打晕了……” “真是现世报!”李云洲一针见血。 几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但拓跋月旋即敛了笑意,道:“他当日做下错事,我念在他情有可原,又是鲁七的手下,并未惩罚他,他倒好!夜半偷袭所为何事?” “简直是恩将仇报!公主,恐怕此人还有更大图谋!” 拓跋月沉思不语,李云洲却接过话茬:“这图谋可不小!阿姊,你可记得?鲁七为何打算劫你的车?” “记得。他说,有三个人窃窃私语,说要日夜追赶公主,不可错失良机。” “私以为,那三人是来对付你的。他们也查到公主在矿区,但不知怎么接近你。后来,他们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收买了鲁七……” “收买……”拓跋月眯起眼。 有这个可能,但这些时日,矿区一直封闭,外人不可擅入。 这些人怎么收买鲁七? 当然,也并非不可能,百密一疏的事也总是有的。 “公主,你放心,”湛卢道,“奴也疑心阿南不简单,已将其收押,交给起居郎了。” “你做得很好。” 先前,湛卢已经审过他,但仍旧将信将疑。 公主安全归来,每个人都松了口气。 于拓跋月而言,更令其欣慰的是,没有人被狼群咬死,倒有几人负了伤,但将养一些时日,也能痊愈。 此番经历,也算是有惊无险。 换上干爽的衣衫后,拓跋月服下了李云洲新送来的药丸,精神已恢复了七八分。 她无心休憩,忙带着三位贴身侍从,前往羁押阿南之地,欲向他问个明白。 李云洲心中放心不下,也紧随其后。 阿南身躯壮实,面容粗犷,一丛不加修整的胡子占了半张脸。 尽管外表显得淳朴憨直,但那双眸子却不时闪烁着狡黠之色。 面对审讯,他仍一口咬定之前的说辞:他本意是想潜入帐篷营救公主,却不料被李云洲当做歹人,并一击砸晕。 李云洲见阿南依旧嘴硬,不愿吐露实情,便从衣襟内摸出一粒乌黑药丸,不容分说地塞入他口中,强迫他吞下。 霎时间,阿南周身奇痒难耐,时而笑得前仰后合,时而又痛哭流涕,终于忍受不住这等折磨,不得不和盘托出:“那一夜,我辗转难眠,便在矿区游荡。不料,竟撞见一名蒙面人,他以武力胁迫我,要我杀一头狼,并以一只金杯作为酬劳。 “我心想,杀个狼而已,我又不会亏,再说我本来就痛恨狼。至于那头母狼为何会出现,我起初也是一头雾水。 “直到后来,我发现那矿堆上散落着几只血迹斑斑的大雁,想来,是那母狼被这浓烈的血腥味所吸引,方才寻迹而至。” “接着说。”拓跋月面无表情,只淡淡地扫过阿南。 阿南咂咂嘴,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就这些……真的就只有这些了。” 见他眼神闪烁不定,拓跋月哪里肯信。 李云洲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轻轻晃动手中另一只瓷瓶。 他缓缓走近阿南,语气中含了一丝戏谑:“方才只是让你体验了一下瘙痒的滋味,我看,你是想想尝尝其他毒药的滋味。” 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瓶子。 阿南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浑身颤抖,声音中带了哭腔:“我真的不该上这艘贼船,那金杯……那金杯就不是这么好拿的。我本以为能发个小财,没想到……” 忆起那几日的心惊胆战,他声音越发颤抖:“过了几天,那个蒙面人又来了。他跟我说,如果我能趁着狼群来袭,四周一片混乱之时,将公主刺死,我便能拥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混账!” “大胆!” 除拓跋月本人之外,在场诸人都忍不住骂出声。 阿南忙诡辩:“小人没有真的想害公主,我连那个侍女都没杀。” “哟,你意思是,我还得谢你的不杀之恩了?”阿碧嗤笑一声,“一念之差,你现在应该很后悔?” 顿时,阿南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半句。 李云洲怒目圆睁,斥道:“仅凭几句空话,你就敢对公主下手?说!他们究竟许了你何等好处?” 阿南低下头,声若蚊蚋:“又……又赏了我一只金杯。” 李云洲冷笑不迭:“呵!金子倒是挺多嘛,使不完呐!” 闻言,拓跋月心中一动:金子多?那幕后主使,莫不是达奚拔? 第一百七十九章 恐怕真是别有所图 三日后,矿队分为两拨,各自启程还都。 公主拓跋月,身畔仅携三位侍从与李云洲,一行轻骑简从,无累赘之负。至于鲁七一干人,阿南已被就地处决,其他人拿了工钱、赏银之后,被遣回荆州去了。 另一边,则由宋鸿与莫卢渊压阵,侍卫、矿工及县衙诸人同行,负责运送金矿。 在此之前,拓跋月亦让县衙传报于平城,请皇帝派人来迎金矿队。 她担心在金矿遭人觊觎。 一路秘行,数日后,拓跋月即将入京,依然取北门。 未至北门,先到自家田庄,拓跋月遂一时兴起,携众人入庄。 甫一叩门,便见一人长身玉立,笑意粲然。 拓跋月心中一阵悸动,面上却极力保持着平静:“怎么是你?” “算着你的脚程,昨晚我便在此等候。公主此行安好,一切顺遂吗?”他语气温和,满是关切。 “托李尚书的福,万事顺遂。” 李云从挑挑眉,似不满她如此生分,转而拿着门栓,侧身迎她进来。 再往后一看,李云洲也在,李云从遂对李云洲道:“云洲,快进来。我去拉车——” 李云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对他兄长没露好脸。 李云从也不介怀,自顾自出门去,和那车夫去拉车。 此时,茅大也一路小跑赶过来了。 茅大向公主问了安,遂将她几人迎进门去,边走边汇报田庄的情况。 片刻后,几人坐下歇息,李云从见无外人,遂道出他在此地出现的原委。 原来,皇帝得到秀荣县令的乞罪书,便有饶恕他的打算,但又不知其是否真戴罪立功,便让李云从在路上迎接公主。 说罢,李云从顿了顿,见公主面有倦色,又道:“自然,数月不见公主,我也很是挂怀。公主一路风尘辛苦,受累了。” 说及此,承影忍不住接过话:“何止是受累,还很凶险呢。公主都害热症了,还在矿坑呆了一晚。” 她一贯心直口快。 对于李云从和公主的关系,承影了解不多,以为仅是至交好友。 “凶险?矿坑?”李云从面色乍变,盯住她,“发生了何事?” “矿区被野狼袭击,幸得上天庇佑,众人都平安无事。因此,我权衡再三,未在奏报中提及此事,以免惊扰至尊。” 闻言,李云从眉头紧锁,又急又气:“你是不想让至尊担心,还是别的人担心?” 哪有什么别的人?他分明说的是他自己。 拓跋月岂能不知,但她何必戳破? 故而,她但笑不语,并不解释。 承影终于看出一点不寻常,遂低声问一旁的阿碧:“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这话落入了李云洲的耳中,引来他一声嗤笑:“放心,阿干!公主殿下被照顾得极好,不劳你挂心。” 李云从压着眉头,心中困惑不已。 曾几何时,他与胞弟云洲的关系亲密无间,正因如此,他才将守护公主的重任托付于他。 然而,自那之后,兄弟俩的每次相聚,似都难免争执一场,不欢而散。 云洲对他的态度,愈发显得疏离,这让李云从满心困惑,不明所以。 拓跋月原本也不困惑不解,但经历矿坑一晚的事后,她若再不明白,未免也太钝了。但这个中原因,实在难以启齿。 此时,阿碧看着李云从,道:“李尚书不是要问,秀荣县令的事情么?” 李云从忙颔首:“正是。” 如此这般,几人才说回到正题。 李云从听明详情后,沉吟道:“那个富商,恐怕真是别有所图。” 拓跋月定睛看他。 “你不是已令县令向刺史禀明情况,提醒各州郡官员警惕骗局么?”李云从眉头紧锁,“诚然,邻近州郡因及时得到警示,并未落入圈套,然而并州、平州,却有百姓遭遇了欺诈,手法如出一辙。” “并州?平州?”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底蔓延,“一个在西南,一个在东北,竟然……发生于何事?” 听他说是数月前,与秀荣发生欺诈事件的时间接近,拓跋月心里警铃大作:“这三拨人,他们行动一致,手法娴熟,显然背后有着同一个目的——企图令我大魏郡县缺粮。下一步,只怕是……” 二人沉思半晌,异口同声:“煽动民变。” 说罢,二人都惊住了。 未免太默契了。 一旁,李云洲面有不豫之色:“阿姊真是片刻不得闲。这一路颠簸劳顿,也不肯稍作歇息,这些事让旁人操心便是,何须劳神费思。” 这话,看似在埋怨公主,却隐约透露出对李云从的微词。 拓跋月目光幽深,睇向李云洲:“你既知我是你阿姊,便不该说这话。”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他二人自然明白。 旋后,拓跋月转而看向李云从:“我与你阿干交好,因此你尊我一声阿姊。但你对你的阿干,向来少了些该有的礼数与敬重。” 闻言,李云洲的脸色阴沉如水,他猛地起身,半是愤懑半是自嘲:“说得好!是我李云洲失礼数,没教养!你们二位才是一对璧人,而我不过是个碍眼的人罢了。” 言讫,他用力一挥衣袖,转身大步离去。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场面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寂之中。 拓跋月、李云从两相对视,心思各异。 良久,阿碧才对拓跋月道:“公主,酪喝完了,我让茅大再取一些来?” 拓跋月颔首。 阿碧又对承影、湛卢使了个眼色,二女会意。 三人一起出了门。 之前,茅大一直立在屋外伺候。 阿碧上前跟他说取酪的事,又说不用太急,一刻钟之后再取。 茅大想到,屋里只剩公主和李云从,心里也明白了几分,遂颔首应下。 数月前,乐陵公主曾出言嘲讽,说李云从是公主的入幕之宾。彼时,李云从不仅不恼,还说出“承蒙夸奖,臣乐意之至”这样的话。 事后,李云从和茅大解释,说自己的意思,不过是愿为公主驱策而已,但眼下看来…… 茅大心中暗自思量:无论公主怎么做,只要她心怀欢愉,便最好不过了。公主镇日里操劳不休,怕也是因情感无所寄? 第一百八十章 揪出幕后之人 其余人全部退去,屋里只余拓跋月、李云从两人。 李云从急忙走近拓跋月,把她上下仔细打量。 还好,除了一脸的疲惫,她身上并无外伤。 “真没受伤?” 拓跋月轻轻摇头:“我并未受伤,只是又害了热症,云洲已经给我治好了。” “你怎么会跑到矿坑去?” 拓跋月微微避开他眼神:“为了躲狼啊,云洲他……” 说及此,她突然顿住了。 想起李云洲在矿坑中的唐突之举,至今心绪难平。 她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此事已过去,不必再多问。” 见拓跋月全不在意,李云从心中涌起怒气:“明明曾健守在你身边,他也最能保护你的人,你倒好,偏偏要将他远远支开。” “怎么能说是支开呢?新民之事,若处置不当也可能变成大患。曾健心思细腻,由他带领侍卫们去调查,最为合适不过。” 原来,拓跋月让曾健带精锐侍卫,去问询官府是否已将所擒新民处置妥当,对方称已尽数归案,但曾毅却发现,其中二人越狱。 曾毅命人传书于拓跋月,拓跋月便让那人报于曾毅:不必来秀荣招摇山,监察官府缉拿越狱的新民。 事后,拓跋月已令驿传,将消息传回平城,皇帝也对李云从提起过。 此时,想到她不顾一己安危,李云从眉头皱得更紧:“一两个新民,何足为惧,不过是癣疥之忧。可你的安危,才是这世间最重要之事。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咽在喉。 “你待如何?” “青灯古佛,常伴余生。” 闻言,拓跋月脸色一肃:“莫要瞎说。” 她忖了忖,道:“你若真为我好,便帮我一个忙。” 见他颔首,她接着说:“狼群攻击矿区一事,非是出自偶然……” 听罢她对情势的剖析,李云从面上怒火渐起:“达奚拔,可能是嫌命长了。” “但幕后之人也未必是他,我只是想,他以前暗中操纵过金玉私肆,才能积攒如此之多的金盏。” “你的猜测不无道理。我心里有数。” 言及此,拓跋月看了看门外:“该让他们进来了。” 他摇摇头,忽而一把抱住她,手臂渐渐收紧。 但他没有别的动作,只轻声呢喃:“好久不见,让我抱抱你。有一晚,我梦到……至尊给我们赐婚了,真好……” 拓跋月心头一震,又是一痛。 但她说不出话,她给不了任何承诺…… 当日,拓跋月回到武威公主府。 见数十日不见的阿母回来,上元像小鹿一样蹦过去,扑在拓跋月怀里。 一声声的“阿母”叫得甜甜糯糯,像是蜜煎。 拓跋月忙把她搂在怀里,亲了又亲,随后,一起去拓跋瑞的院子。 此刻,拓跋瑞正端坐于屋内,在织机上劳作。 拓跋月向她问候,又奇道:“阿母怎么织起布来了?” “闲来无事,我不喜欢那些公主贵妇的游戏,”拓跋瑞瞄了女儿一眼,“你又成天在外头……” 语气里的嗔责之意,拓跋月哪能听不出。 她便轻轻跪在地上,把脸贴在阿母腿上,道:“女儿以后少出点门。” 乖顺得像一只猫。 “我就这么一说,”拓跋瑞笑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 一旁,沮渠上元咬着手指头:“什么叫‘活法’?” 拓跋瑞忍俊不禁,停下手里活计,把沮渠上元唤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头。 一时间,她只觉心里熨帖。 女儿不让须眉,外孙女又伶俐可爱,人生到此也算圆满。 至于,多年来守寡的苦楚难熬,三年前嫁女的日夜悬心,都不算什么了。 但,属于女儿的圆满呢? 她勤于事务,似对其他事都不关心,拓跋瑞总觉得不寻常。 翌日一早,拓跋月入宫陛见。 拓跋焘忙完政事,便在永安后殿留饭。 尽管事先已奏报诸事,但拓跋月仍将诸种要事,仔细说来。 拓跋焘一壁用膳,一壁聆听,不时问上数句。 谈及“富商欺诈百姓”一案,拓跋焘面色阴云密布,道:“此种祸害百姓、搅扰市井之徒,务必速速缉拿归案,朕誓要依法严惩,绝不姑息!” “目下案情可有眉目?” “已让赵振去查了。” 拓跋月略一沉思,再度开口:“现下,秀荣县令将与押运金矿的队伍同行入京,想必也就在这三两日之间。倘若赵统领能擒拿在秀荣为非作歹的富商,正好让二人当面对质,揪出幕后之人。” 拓跋焘微微颔首,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你这是在为那县令求情,免得朕降罪于他?” 拓跋月轻叹一声:“那县令虽然糊涂,又胆小怕事,但对大魏的确忠心耿耿。此番他守在招摇山外,确保无外人擅入,也算有功。” 拓跋焘轻嗤一声:“有功?你遭遇狼群之时何等凶险,他守住了么?” 拓跋月微微一怔。 她从未对皇帝提过矿区遭遇狼群袭击一事,想来是李云从转述的。 之所以不提此事,自然是为了庇护侍卫、矿工,不愿让他们背负起失职的罪名。 “那不过是一场意外,与秀荣县令的治理无干,更非侍卫与矿工之过。” 闻言,拓跋焘眼中满是欣慰,深知这位皇妹心地纯良。 他微微一笑,赞道:“阿月心怀慈悲,朕岂能不知?但这种事以后不可再有,你……” 顿了顿,他接着说:“也不许你外出去办事了。朕不是说不让你为朕做事,只是不让你涉险。” “臣妹听命便是。” “护主不力之事,朕暂且不罚,但护主有功之人,却不可不赏。” “至尊,您说的是李云洲么?” “自然。朕一早便让他做了太医令,执掌太医署,似乎也没别的东西可赏赐他。你说,朕赐他一桩好姻缘,如何?” 一霎时,拓跋月似乎回到三年前的那天。 千年来,几乎每个皇帝都喜欢赐婚,这位至尊也是如此。 或许,他们以为是结了善缘,实则所赐之婚姻,也没几桩美满的。 念及此,拓跋月心中苦涩,但面上却含着笑:“不知至尊属意何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这桩婚事,并非朕一时兴起 拓跋焘缓缓开口:“你看,那映雪郡主如何?”这话听得拓跋月一怔,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云洲是青年才俊,郡主也是娉婷佳人,但他们身份相差悬殊。” 她不能直接否决,拓跋焘的性子她很清楚,惹恼了他便不好收场。 李云洲若与郡主成婚,赫连昌便是他的岳父。表面上,赫连昌对皇帝极恭顺,但他暗藏的反心,早就被拓跋月察觉了。 况说,赫连一族始终是悬在拓跋焘心头的利刃,迟早难逃一劫。 拓跋焘似洞察了她的心思,目光深邃:“先是救朕,再是除疫,现下又护住了你。云洲一再立功,哪里还配不得他赫连家的女儿?再者,这桩婚事,并非朕一时兴起。” 拓跋月听后,眉头轻蹙,不解之色溢于言表。 “实话跟你说,映雪来跟朕提过,说她心中倾慕云洲已久,想嫁给他。故而朕方才有了赐婚的心思。再说……云洲是朕的人,放一个自己人在赫连家,总不是坏事。” 帝王之心,总比寻常人要更深更远。 闻言,拓跋月心中一动,道:“恕臣妹大胆直言,若日后秦王有何异动,而云洲自始至终清白无辜,不知他是否会无辜受累,被无端牵连?” 迎着她灼灼目光,拓跋焘笑道:“你这个阿姊,对云洲确实没话说,什么都想到了。” 沉思片刻后,拓跋焘道:“翁是翁,婿是婿,云洲若行得正、坐得端,自当不受其累,不会被无端牵连。朕的旨意,便是他的护身符。” 听罢,她紧绷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轻轻吐出一口郁气,似乎卸下千斤重担。 “既如此,臣妹便放心了。婚姻大事,全凭至尊之意。” 说着,她恭敬地行了一礼。 既然无法拒绝,自然要为李云洲谋个平安,求个万全。 至于他对映雪是否有心,并不是重点。 忽而,脑中又闪过那晚李云洲的唐突之举。 那之后,李云洲私下与她解释,道:“你吃不进药,病情拖延不得,我才不得以强行喂药的。” 见他如此解释,她便接着这话,给了他一道下坡路。 追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实则,那晚她虽然害着热症,烧得糊涂,但意识深处仍保留着清醒,足以分辨出他是在喂药,还是在轻薄…… 突然觉得好笑,李云洲伴在她身边多年,与她相处的时间,比她和李云从还长。 可叹的是,她的心思太过迟钝,竟从未曾察觉到李云洲对她的爱意。 或许,起初不是,但年深月久,有些事便悄然改变了。 如此说来,现下,皇帝要给他和郡主赐婚,不算一件坏事。 至少,能让他收起那些杂念,归于平静。 念及此,拓跋月心烦意乱,暗自思量:倘若云从知晓,他把阿奴安插在我身边,反而令我对我生出非分之想,怕是要痛悔交加。此事,万不能让云从窥得一丝端倪。 拓跋月承认,她也有私心。 连李云从的深情厚意,她都不想沾染,何况是李云洲? 自宫城归返武威公主府,拓跋月恍若被抽去了气力,步履间尽显沉重。 她深知,李云洲那般性情之人,对于皇权的旨意,纵使心有不甘,亦不会公然违抗,更不会轻言拒绝赐婚。然而,他性情刚烈如火,势必要寻人泄愤,届时,周遭亲近之人,恐将无辜受累。 念及此,拓跋月忙吩咐阿碧,要她去悬医阁,向李宏、阳英报个信儿。 万一李云洲怒上心头,在家宅中发疯,也好有人压一压,哄一哄。 阿碧迟疑道:“为何不去找李尚书呢?” “你还没看出来么?兄弟二人关系不谐。” “看出来了,但不知缘由,”阿碧一边往外走,一边喃喃自语,“何以至此,真真是令人费解……” 拓跋月暗自苦笑:她原本也不明白,现下现下全明白了。由始至终,她心里只有李云从,李云洲便对他兄长生出了嫉恨心。 唯愿,待李云洲迎娶佳人之后,他能拔去心中那根刺。 毕竟,郡主主动提及婚嫁之事,想来是对李云洲动了真心。 动完这些心思,拓跋月只觉身心俱疲,遂卧榻休憩。 不想,这一睡,竟从日光炙热的申时,睡到了戌时三刻。 这一觉睡得异常长久,以致于她惊醒之后,只觉四下笼罩着薄雾…… 梦中的情形太过荒诞,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梦中,她穿着婚服,左首站着李云从,右首立着李云洲。二人穿着一模一样的婚服。兄弟俩瞪视彼此,大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 尤其是李云从,他眼中再无一丝温和,反倒燃烧着熊熊怒火,好似随时都会化为实质,吞噬对面那人。 更为诡异的是,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她那已逝的驸马沮渠牧犍,竟如幽灵般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不顾一切地向她冲来。 但见,他通身流着血,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而那面容又扭曲得不成形,双眼空洞无神。更可怖的是,他还桀桀怪笑,像是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摸着被浸湿半边的枕头,拓跋月心悸不已。 梦境中,李云从、李云洲抢婚,本就荒诞。而沮渠牧犍死而复还,又是何意? 不,他现下还活得好好的,只要他没有反心,她不愿他死。 他不是个好君主,也不是个好男人,但他对女儿呵护备至,称得上是好父亲。 他不能死! 门外,忽然有人叩门。 那人在门外低声道:“公主,公主……” 竟是沮渠牧犍。 拓跋月尚未从先前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周遭又黑茫茫的,心中不禁害怕,遂扬声问:“何事?” “你尚未用膳,饿不饿?” 她本来想说不饿,但话到嘴边,又觉得饥肠辘辘,遂问:“你让阿碧服侍我。” “阿碧不在门前,公主家令也不在。” 公主家令,说的是阿澄——后来叫达奚澄。 今日一早,拓跋月便让她去农庄、花门楼查账;至于阿碧,阿碧出门很久,为何迟迟未归? 第一百八十二章 好,双喜临门,好…… 此时,湛卢的声音清晰传来:“公主,奴和承影都在。” 那便好。 拓跋月松了口气,扬声道:“你们进来。” 承影、湛卢只要在府中,她就心安许多。 少顷,承影、湛卢推门而入,沮渠牧犍并未跟进来。 拓跋月对湛卢低声吩咐了数句,她便应声而去。 穿戴齐整后,拓跋月才在承影的陪同下,出了房门。 “我今日才闲了些,听闻公主回来了,过来给你接风洗尘。”沮渠牧犍殷勤道。 昨日回府之时,未见沮渠牧犍,下人说他近来忙于公务,住也是住在两位太妃的宅院里。 拓跋月也并未觉得不妥,像现下这般相敬如宾,再好不过。 闻言,拓跋月笑道:“大王有心了。” 用膳时,沮渠牧犍道:“怕吃得太晚,不消食,上元就没等你。” “无妨,她人呢?” “阿姆带着,去问候她外祖母了。” 拓跋月含笑颔首:“上元被教得很好,都是大王的功劳。” 沮渠牧犍说了几句谦逊的话,又问她一路是否顺遂,因她看起来消瘦了些。 事已办成,拓跋月便无须遮掩,遂道:“一切顺遂,为至尊掘了一处金矿。” 实则,他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此时见她全不避忌,倒也有些意外。 他略一思忖,方道:“哦,这是好事。公主执掌金玉肆,也添了一笔功劳。” 拓跋月淡笑道:“这是至尊的福运,我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 忽而,她话锋一转,问其沮渠封坛的病情。 沮渠牧犍绽出一笑:“太妃们一直照顾他。封坛虽记不起事,但身子健旺许多,每日都打拳呢。” 晚膳用完后,沮渠牧犍对拓跋月提议,一道去问候长宁公主,并接回上元。 拓跋月允了。 进了院落,拓跋月见阿母正在教上元识字,微微一讶:“阿母,不用教这么早?” 拓跋瑞笑道:“上元很聪明,一学就会呢。” 鲜卑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拓跋瑞教上元认的是汉字。 听得外祖母夸她,上元也很欣喜,想在阿母跟前显一显,遂捧着书一字字念给拓跋月听,引得一屋子笑语和夸赞。 沮渠牧犍也觉欢喜,不自禁搂了搂拓跋月的胳膊。 霎时间,她脸上的笑意略略一滞,旋后又笑着去抱女儿。 这一转身,便巧妙地避开了沮渠牧犍的亲近。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丝微妙气息。 沮渠牧犍心中虽生不悦,却依旧保持风度,喜怒不显于色,只淡淡一笑,将情绪深埋心底。 随后,几人便又拾起其他话题,谈笑风生,仿佛方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当晚,沮渠牧犍依旧回别院去住,把沮渠上元留在公主府中。 夜色更深,拓跋月一边陪女儿玩耍,一边听刚刚回来的达奚澄,向她汇报农庄、花门楼的账目。不久,上元打着呵欠,洗漱罢了先行睡下。 拓跋月心里牵挂阿碧,便一直和达奚澄说着话,等待阿碧归来。 到了亥时三刻,承影终于把阿碧带回来了。 阿碧见小郡主睡在房里,便把声音压到最低,道出先前经历之事。 原来,阿碧到悬医阁去,见李宏、阳英都在,忙把至尊将要赐婚一事,告知二老。他们也知,二郎一心往上爬,对攀附权贵的事不会拒绝,便对阿碧眼中流露出的忧色大惑不解。 阿碧不好说太多,只能说,赫连家是以前夏国的皇族,不是大魏贵族,故此也不知李云洲是否乐意。 说完此事后,阿碧待要离开,却见李云洲黑着一张脸,从外面闯进来,径自往药房走去。众人惊愕不已,连忙跟去。 李宏问李云洲要抓什么药,他便阴阳怪气地说,抓一些滋补的药,否则身子不好,郡主不高兴就麻烦了…… 说及此,阿碧猛地红了脸。 “郡主不高兴?”拓跋月也愣住了,“郡主对他钦慕已久……” 转念一想,她蓦地怔住。这厮说的是床笫之事! “郡主方才及笄,不通人事,他说的都是什么话!”拓跋月微微恼怒。 “李大夫也是这么说的。然后……”阿碧的脸更红了,嗫嚅道,“李太医令说,不通人事,还非得要跟他成婚,他定有法子让她通人事。” 简直混账! 拓跋月差点骂出声。 她极力压制怒火,问阿碧:“这么说,至尊的赐婚旨意,已经颁给他了?” “正是。后来,李大夫故意问李太医令发生何事,他才说,他正在太医署写医案,宗爱便来宣读赐婚的圣旨了。接着,云洲就告了假,说要回家禀告家中长辈……哦,不……” 阿碧吞吞吐吐,踌躇着不肯往下说。 拓跋月诧然:“有什么事,你忘了说么?” “奴不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拓跋月淡然一笑。 阿碧见躲不过去,遂觑着拓跋月的神色,慢慢挤出话来:“接到圣旨后,太医令说要去向至尊谢恩。这之后,他才告假回家的。” 拓跋月估量了一下时间,心中倏尔一寒。 看来,就在皇帝和她商量给李云洲赐婚之时,那圣旨就已拟好了。她拓跋月无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皇帝的心思。 当然,反过来想,皇帝愿意跟她提及此事,也已不易。 拓跋月宽解着自己,但阿碧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如何都不能平静。 “谢恩之时,太医令说了一些不寻常的话。他说,说,他是家中二郎,没有大郎未成婚,二郎便成婚的道理。他恳请……至尊为他……赐……赐婚。” 骤然间,拓跋月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全身的血液都似被冻住。 但她面上却无任何表情,好似事不关己。 阿碧叹着气:“至尊说,言之有理,不日便为李家大郎赐婚。届时,双喜临门。” 拓跋月心里难受得紧,但却强颜欢笑:“好,双喜临门,好……” 怎么不好呢? 至少,在皇帝看来,她和李云从再也不会纠缠不清了。 很好,很好…… 噗—— 忽然间,拓跋月喉头一甜,突出一口鲜血。 旋后,她当场晕倒,人事不知。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若想见我,自然会来 拓跋焘金口一开,便无改易的可能。 拓跋月心中难过,在府中整整闷了三天,方才有了些气力。 饶是她善于谋算,也算不到,皇帝竟然给李云从和他的师妹于英如赐婚。 原因听起来很合宜,于英如曾治愈过公主的腿伤,功劳甚大,当赏。 不过,拓跋月心里也很清楚,既然李云从要成亲,新妇是谁都与她无干。 违抗圣意,他李云从,她拓跋月都不敢为。 哪怕,曾经,他为了她,不惜以身入局,留在皇帝身边做影卫。哪怕,他把亲友安插在陪嫁队伍中,以便于日后护她周全…… 可现下,她有摆脱不了的姻缘,他也有必须保护的家人。以皇帝的暴烈脾性,李云从若敢违命,全家必遭连累。 那晚,拓跋月醒来后,阿碧又说起后来发生的事。 “李大夫听太医令这般说,当时就很生气。李大夫说,尽管他兄长的确到了该成婚的年龄,但这种事不该由做阿奴的来求。简直不成样子。 “不过,阳大夫却说,双喜临门也是好事。奴心里想着,要快些回府禀告公主。就在此时,李尚书回来了。 “原来,至尊已对李尚书赐婚了,让他和师妹成亲。李尚书不敢抗旨,便心急火燎地赶回府中。李尚书已知道,他阿奴对至尊说了那些话。 “回府后,二人没说几句话,就在院子里打起来了。二位老人赶紧去劝架,但一点用都没有,他们越打越厉害。 “奴呆在一旁都要急死了。虽然劝不住,但也不敢走。所幸,这时承影过来了。还是承影力气大,功夫也好,方才拉住了二人。” 听罢阿碧的述说,拓跋月满心凄楚。 梦里的情形虽然荒诞,但却与现实中发生的事不无相似之处。 他们兄弟二人,竟然因为赐婚之事大打出手。 见拓跋月长吁短叹,承影还补充道:“方才,阿碧还讲漏了一事。那太医令说,公主前脚进宫面圣,后脚他就被赐婚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可见,赐婚一事分明是公主的主意。既然如此,那么谁都别想得到公主。” 这话听得阿碧连连跺脚,示意承影别继续说。 这话听着难堪,说着也难堪。 阿碧哪里是忘了说,是不知该怎么说。 承影按住阿碧的肩:“公主若不知当时的情形,之后又如何应对?” 此言在理,阿碧也反驳不得。 见拓跋月微微颔首,承影接着说下去:“一开始,李尚书也不想动手的,但听了这番话,火气就上来了。二人这才打起来的。” 听罢,拓跋月才完全弄清,先前发生了何事。 问及他二人可有何话带给自己,阿碧、承影都摇着头。 阿碧知道公主心里难受,遂劝慰道:“李尚书可能是想冷静一下。” 岂知,这一冷静,便冷静了三日。 李家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兄弟俩也照常上衙,好似之前殴斗的事从未发生过。实在太过蹊跷…… 忽然,身畔有一阵凉风袭来。 这点清凉,把拓跋月的神思拉了回来。 往身畔一看,见是达奚澄在打扇子,便对她微微一笑。 达奚澄打着扇子,温声细语:“公主,你立在窗前好久了,背上都淌着汗……” “我不热……”她口是心非,依旧看向窗外。 但听,达奚澄叹着气,道:“公主,奴以为,您心里若有放不下的事,不妨亲自问一问。或者,奴为您代劳。” 拓跋月知道,达奚澄说的是,与李云从相见之事。 “什么都改变不了,何必见面呢?”拓跋月涩然一笑,“也许,他也深知此理,才不与我传信。” “可是,日后李尚书成了婚,你们就见不上面了。” “怎么不能见了?一直以来,我都说,我和他是盟友。”拓跋月双目无神,说话也有气无力,分明是自欺欺人。 达奚澄蹙着眉,猛地想起她和胡叟说的话。 那一日,大雨滂沱,胡叟来武威公主府,口称想尝尝公主府的菜蔬。 拓跋月心知,胡叟是想借机与达奚澄说话。因她一直避着他。 拓跋月便让他二人下棋、闲谈。 二人相对而坐,在棋盘上对弈起来。 胡叟轻轻勾住达奚澄的手指,但见她神色冷漠,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彼时,达奚澄直言,她已是公主家令,此生不嫁。 胡叟惊住,棋子滚落于地。 然后,胡叟哭了,他说,他不介意她身上发生的事,她只是受害者。 闻言,达奚澄心如刀割,面上却毫无波澜。 她说,她以前的确很喜欢胡叟,但后来却觉得,她对相夫教子的事毫无兴致,并非是因她曾被人玷污。 末了,她还说,希望胡叟以后不要再提及婚娶之事,但他们可以做朋友。 这之后,胡叟果然再没出现在她面前,听说他很少出中书学,镇日里钻研经籍…… 至今想来,达奚澄仍不免心痛万分。 尽管她不承认,被人玷污的遭遇让她自怨自伤,不敢言婚娶之事;但那些事既然发生了,便是心上永久的伤疤,她只要见到胡叟,便会想起,胡叟曾在雪地中将她抱起。 她衣不蔽体,生不如死,心上的伤疤在淌着血。她,永远无法直面胡叟,尽管公主早为她讨回了公道…… 想起前尘往事,达奚澄吸吸鼻子,仰着头止住眼泪。 她看向公主,轻轻按着她的胳膊:“就算只是盟友,也应该好好道个别,不是么?” “道别……”拓跋月垂着眸,木然以应。 达奚澄颔首:“是啊,道别,就像……” 就像她和胡叟那样。 虽然她撒了谎,但用一则谎言,换了她的自在,也换了他的颜面,又有何不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让人知道他娶了一个不干净的女子,他将如何自处? 拓跋月转首看着她:“像你和胡叟那样么?” 达奚澄唇边泛起笑意,应了一声。 “好,我们去一趟金玉肆。” “是要挂红布条吗?” “他若想见我,自然会来,你也不必传话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云从,你不可抗旨 入夜,拓跋月端坐于掌事房内,周身被幽暗的烛光包裹。 窗外,夜色渐深,明月疏星。 静静等待李云从,她心中如鼓点般急促,却又强作镇定。 他巡街必经金玉肆,哪能看不到高悬的红布条。 如果想见一面,他必定会来见她最后一面。 但不知为何,一直等到亥时,也只闻刻漏之声,不见其人。 她止不住胡思乱想,思绪也渐渐飘回往昔。 彼时,她要去河西联姻,他连夜从统万城潜回,只为见她一面。 途中,还跌下马去伤了腿,但他还是倔强地站在她面前。 他没有过多的责语,只心疼她入局之后再难脱身,而她一心想把他推开,说她的个人意愿轻如鸿毛,还说让他放下执念,去寻一个能让他心无挂碍、共度此生的女子。 想来也是可笑,当初她说得那般铿锵,也自认为没那么喜欢他。 可原来,有时人也看不清自己,或者,人也会欺骗自己。 自欺欺人一场,到底是谁都欺不了。 她不想他婚娶,就像他不愿她联姻一般。 也许,她还不如他豁达,他并不介意她嫁的人不是他,但她现下却骨鲠在喉。 她很自私?对,就是自私。 他年岁也不小了,纵然他不愿娶妻生子,她又忍心让他孤独到老么? 可是,她只是……只是想和他道别罢了。 如果不与他道别,她不知她还有何种勇气,渡过漫长的余生。 “酒,我想喝酒……”她心里烦闷已极,忽然对阿碧说。 阿碧迟疑了一下,道:“好,我去拿。” 不一时,阿碧拿来酒坛、金盏,给拓跋月盛了一盏酒,但又不放心地说:“浅酌便好,公主。” 拓跋月微微颔首,手却不听使唤,立马满饮此盏。 阿碧忙把金盏掩了掩,不要她再喝下去。 正在此时,门前传来一点微声。 二人抬眸一看,只见李云从闪身而入。 阿碧并未把门关严实。 见李云从来了,阿碧行了个礼便往外走,又阖上了门。 房内,拓跋月、李云从相顾无言。 半晌,李云从踱过去,坐在她身畔,为自己斟酒,一口饮下。 但却一语未发。 “你……”拓跋月出言,手伸到虚空中却滞住,“你伤疼不疼?” 他右脸眼下有一点淤青,应是之前与李云洲殴斗所致。 闻言,李云从侧过身去,直面于她,眸中闪烁着一点晶莹。 她也顾不得许多,轻轻抚上他的伤口。 他乖顺地趋身向前,好让她摸得更实。 “不疼了,来,摸摸这里,”他脸上转出粲然一笑,“往后啊,我可是别人的夫婿了。” 虽是口中戏谑,眼底泪水却倏尔滑落。 听得他这谑语,她心中一阵酸楚,眼中泛起泪意。 “你去成婚,去——”她压低声音怒吼。 仍觉不解气,她又一拳砸在他胸口:“赶紧去——” “怪哉!你可以义无反顾地联姻,我便不可婚娶么?” 这拳没什么力道,但他却继续说着玩笑话。 没成想,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竟说出伤人的话来。 拓跋月心里委屈至极,泪水终于决堤。 她捂着脸,起身欲走。 李云从忙把她往怀里拽。她负气要挣扎,他却拽得更用力。 顷刻间,便把拓跋月按进了怀中。 “别恨我。”他哭道。 “你……你为何要……说……说那些……刻……刻薄……” 她哭得天昏地暗,道不出完整的句子。 耳中也嗡嗡的,好似有蜜蜂飞了进来,搅扰得她心绪不宁。 “刻薄么?”他苦笑道,而后在她唇上重重吻下,“这样呢?” 倏尔,内心有什么东西,被这一吻唤醒,她打了个激灵,而后陷入混沌的欢喜中。 她搂住他肩膊,把他压得更低。 他知她之意,但却有些犹豫——方才的情不自禁让他难堪。 可她不想管那么多,不是要好好道个别么? 于是,她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蛮横地压下他的头,仰着头凑了上去。 唇齿间的纠缠,最是肆意。他也抵挡不住她的攻势。 二人迷醉其中,不可自拔。 恍惚间,忽然想起他潜进公主府的那晚。 她说,她的清誉很重要。他瞬间被这话刺痛,便吻了她的额,她的脸。 但她推开了…… 啊!为什么,为什么要推开! 这次,她不能放开他! 沉沦在温柔漩涡里,她又哭又笑,但始终没停下。 直到,他轻轻地抽离,把她拥在怀里。 “够了。”他说。 “云从……”她怯怯的,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他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我很高兴,你心里有我。这就够了。” “不,不是的。” “嗯?” “一直都有。”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我……” 她语无伦次,可他却听懂了。 “以前,你觉得我是可有可无的,现下才认清你自己,”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发髻,“我比你强,我一直都知道,我是非你不可的……” 蓦地,拓跋月起身,惶然摇首:“云从,你不可抗旨。” “自然,我哪敢?”心中苦意蔓延,他笑得僵硬,“我到底是个懦夫。” “不是的……” “有件事,也不敢跟你提。前次,乐陵公主府中,她说我是你的入幕之宾。我笑得很欢,我说我乐意之至。可我敢吗?我不敢。” “怎么突然说到她了?” “这两三日,我成天都在忙碌。你以为,至尊仅仅是因为云洲的那番言辞,便赐下这门婚事?” 拓跋月不解,目光凝着他。 李云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道:“乐陵公主最好宴饮,每逢与那些贵妇王女们相聚,总免不了要散布些流言蜚语。而这些风言风语,早已飞入了至尊的耳中。” “原来如此,这其中竟还藏着这般曲折。”拓跋月恍然大悟。 “可恶。”她愤恨不已。 “我自然不能让她再乱说话。” “你这两三日……”她蹙着眉。 他该不会把拓拔敏打了一顿? “我可不会搞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下作得很,”李云从挑着眉,“不过,穆寿这个人本就不规矩,我自然要盯得更紧……你且看着……” 二人拥抱一时,他啄着她脸颊,笃然道:“我不会离开你。” 拓跋月正要说话,门外阿碧的声音却咋咋呼呼地响起:“公主,公主——” 她从李云从怀中挣出,扬声问:“何事?” “公主,永昌王,永昌王他……他……” 李云从、拓跋月凛然,俱大步往外走。 他们拉开门,见阿碧一脸戚色:“永昌王他薨了。”(1) (1)永昌王,薨于太平真君二年九月,文中略微提前。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天人永隔 闻言,拓跋月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我阿干……薨了?” 阿碧神色凝重,急匆匆回禀:“王妃的侍女在外求见,她是这般对你说的。” 李云从扶着拓跋月,忍痛道:“先别急,我们出去问问。” 拓跋健是她的兄长,也是他的至交,心中焉能不痛? 门外,侍女垂着眸,不住地抹着眼泪,沉浸在噩耗中。 她抬头,眼眶泛红,声音中带着哭腔:“上个月,定州官员传来消息,说那里有一只恶鬼肆行,百姓人心惶惶。大王得知此事后,主动请命前往定州,誓要除尽恶鬼,还百姓安宁。 “据说,那鬼生得极为可怖,三头六臂,浑身散发着森然鬼气,凶神恶煞,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魔。 “它一边用柔然语说着索命讨债的话,一边拧下了百姓的头颅。鲜血四溅,现场惨不忍睹。 “大王素来不信鬼神,然而,谁能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说罢,侍女哭成了泪人。 拓跋月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纸,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李云从心中也沉重万分,哽咽着问:“你的意思是,大王是为厉鬼所害?” “定州那边传回消息,说是大王为柔然厉鬼所缠,神情恍惚间,失足跌下了深不见底的山崖……” “柔然厉鬼……”李云从沉吟。 “大王麾下的中将陈孝祖,先前已将大王的遗体送回,说那厉鬼似乎是郁久闾于陟斤。” 此名对于李云从来说,约略有几分印象。似乎是拓跋健曾射杀过的一个敌人。 但毕竟相隔太久,遂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我们随你去王府。” 不用说,此时最难过的人,是霍晴岚。 马车疾驰,不久便来到永昌王府门前。 拓跋月下了车,望着王府的匾额,泪水潸潸而下。 在出京之前,她还与大王、王妃在永昌王府小聚。谁知,这之后他们竟会天人永隔呢? 乌云蔽日,整个王府都被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永昌王拓跋健的尸首,已运入王府中,王妃霍晴岚失魂落魄地跪坐于一侧,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 拓跋仁也跪在阿父身畔,泪水长流。 见状,拓跋月心疼不已,赶紧上去,把霍晴岚拥在怀里,任她放声大哭。 待她哭得累了,拓跋月便温言劝慰,让她速去休息。 刚安顿好霍晴岚、拓跋仁,拓跋焘已来到王府。 他也不管一干人向他行礼,只顾着一味往里走。 但见,他缓步行至拓跋健的灵柩旁,默默凝视着那张永远沉睡的脸庞,拳头渐渐攥起。 良久,拓跋焘才掉下一滴泪,他又皱眉问守灵的陈孝祖:“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且细细说来。” 陈孝祖忙一一细说。 一旁,拓跋月凝神听他说话,把这话和侍女转述之事比对一番。 方才确定,细节上并无出入。 听罢这番话,拓跋焘嗤之以鼻,冷笑道:“郁久闾于陟斤这个小贼,也配变成厉鬼?” 他闭上眼,一任往事浮上心头。 那还是他刚刚继位时的事,时年不过十六岁。 始光元年,对于大魏的宿敌柔然来说意义非凡。彼时,柔然纥升盖可汗认为,大魏易主之际,最是脆弱易攻。 经过半年的筹备,他们决定在八月间进逼云中。柔然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几日后已攻陷了盛乐。 盛乐曾是大魏旧都,哪能由得柔然前来挑衅?拓跋焘决意亲征柔然,加以颜色,拓跋健才十三岁的年龄,也一并随军出征历练。 大魏都于平城,平城距离云中不算太远,三天两夜便到了。全军上下意气昂扬,只等皇帝发号施令。 柔然铁骑紧逼而来,黄尘漫卷中,如一条条黑色的河流。 骤然间,一声锐响。但见黑流冲着魏军倾倒过来,喊杀声大得震地动天。 这等迫人气势,难免让寻常人胆怯手软,但魏军训练有素,分头闪击,竟无一丝慌乱。 一次交锋下来,二军各有损伤,倒是不分轩轾。 鸣镝骤响,宣示着第二次交锋的开始。 纥升盖可汗左手提缰,右手举矛,当先杀来,将士们也怪叫着策马袭来。想是得到了教训,这会儿他们将铁流合拢了来,居然将大魏左军砸出了个缺口。 一个魏兵的左臂飞出老远,带着血花落在拓跋健的跟前,可他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当众出列,说要用箭术,来与柔然人一较高低。 他中气浩荡,声音传到纥升盖可汗耳中犹有余力,震得他耳膜直跳。 可汗的侄儿郁久闾于陟斤知道叔父先前带头冲杀,腕上也挂了点儿彩,此时便欲主动请缨,欲要立下首功。 下一瞬,拓跋健朗声道:“看箭!” 郁久闾于陟斤也不敢疏忽,用足臂力,攒出一箭。 霎时间,只见三道闪电,分别从十丈开外射出,直取对方面门。 郁久闾于陟斤急忙躲避,但他始料未及的是,当他侧身之时,拓跋健的那一箭,竟在纛旗上被弹了回来,“呲”的一声刺入他颈项,直穿喉头。 浸血的箭头在眼前晃跳,在痛失知觉之前,他心念电转,已明白这箭尾用了几层鱼鳔增加弹力,而那人是绷着箭头射出飞箭的! “好个狡猾的鲜卑小贼!”他暗骂一声,栽下马去,闭气之前听见“咔嚓”一声。 郁久闾于陟斤死了,但却不知道,拓跋健先前是双箭齐发的。那箭一正一反射来,纛旗旗杆受了巨力,已在他中箭那会儿,便生了裂隙。 旗倒,军乱。纥升盖可汗不及悲啼,转身欲逃,柔然铁骑也乱作一团。 一见这阵势,魏军欢呼雀跃,猛扑上去,一场酣战下来,柔然铁骑死的死逃的逃,一时间溃不成军…… 呵!郁久闾于陟斤,他算个什么东西! 况说,即便他能变成厉鬼,何至于在十数年之后,再来作恶? 拓跋焘心中闪过千念。 半晌,他看着陈孝祖:“你先下去,朕想在这儿呆一会儿。” 陈孝祖见皇帝脸色阴郁,哪敢多说一句话,只得应声退下。 旋后,拓跋焘目光转向李云从、拓拔月二人,道:“到朕这儿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厉鬼之说,纯属一派胡言 拓拔月、李云从齐齐上前。 “朕听说健儿的事,便坐不住了。”拓跋焘叹道,眼泪夺眶而出,显然忍耐已久。 她心中难过至极,但此时也得出言安慰皇帝。 三人沉默了一时,拓跋焘已收敛了伤情,目色一厉:“厉鬼之说,纯属一派胡言,朕不信这荒诞无稽之说。” 李云从忙道:“臣以为,其中大有可疑之处。如至尊所言,那个柔然人已经死了很久,纵然是变成了厉鬼,又怎会突然现身?” 拓跋焘颔首:“你接着说。” “多年来,永昌王随至尊南征北战,他杀过的敌人,不乏有夏国、燕国、河西、柔然之人。可偏生那厉鬼,竟是柔然人,这就更奇怪了。” “朕也想到了这一点,传言说那鬼是柔然的,朕反倒不信。” “臣不敢贸然说,始作俑者是燕国人、夏人,还是河西人,请容臣为至尊分忧。” 见李云从主动请命,拓跋焘哪有不允之理,遂拍拍他肩:“此事便交与你。你和健儿是莫逆之交,定要查清此事。” 李云从应声,恭敬地候在一旁。 但见,拓跋焘揉着眉心,长吁短叹,之前被压抑的伤情又袭上心头。 忽然间,他一脸疲惫地看向拓拔月,向她伸出手去:“阿月……” 拓跋月握住他的手:“臣妹在。” “阿母没了,太后走了,俊儿没了,健儿也去了……”拓跋焘黯然道,“朕一直在失去,现下还剩什么?” “不,至尊还有臣民万千!”拓拔月来不及去思考“俊儿没了”的意思,先出言宽慰拓跋焘。 闻言,拓跋焘怆然道:“臣民万千又如何?御座上的那个人,是所有人的君父,但也是世上最孤单的人。不然,怎会有孤家寡人之说?” 那厢沉默不语,他又道:“早在阿母被赐死之时,朕便知道,称孤道寡,是我这个太子不得不走的一条路。前路,无论是荆棘满地,还是锦绣盈道,朕都没有回头的那一天。” 拓拔月劝了他好几句,拓跋焘方才转了话题:“对了,你从秀荣归来没几日,朕忘了和你说俊儿的事。” “他出什么事情了?” “这小子,谋逆!” 拓拔月惊住。 原来,拓跋俊削爵之后,丝毫没有收敛,就在拓拔月前往秀荣的那几日,他突然溜出城去干了一件恶事。 他先是把那民女的家人鞭尸泄愤,再是取下他们的头颅拿来当球踢。此外,他又霸占了良田千亩,被古弼等人一状子告了上来。 大魏立国以来,允许王侯按品爵占田,但以他公爵之位,占田千亩实属逾规。 拓跋焘严厉申饬下去,拓跋俊归还了园田,心底却憋着一股火。 其后,暗卫报来一个消息:拓拔俊在家中私藏了皇袍玉带,与美妾并展赏看,不知是何居心。 这样的人,拓跋焘容不得,趁着拓拔俊过生辰的名义,拓跋焘赐给他一盏毒酒。 拓跋俊获死之后,亦被除国,姬妾仆妇皆没入宫中。 其蕃地相州转而被赐给乐安王拓跋丕。因为,拓跋丕在拓跋俊生辰之前,也向皇帝揭发了他的罪行。 拓跋丕在揭发信中提到,拓跋俊曾命人递密信给他,其上尽是谋逆之语。 为此,拓跋丕惶惶难安,旋即将密信转呈给皇帝。 此时,听罢拓跋俊获罪的前后因果,拓拔月只觉他罪有应得,遂说了几句拓跋焘乐听的话。 一国之主,不便久留于此。 少顷,拓跋焘返回宫城,临走前叮嘱拓拔月好生照顾王妃,让她莫要伤怀。 至于永昌王的丧事,他会着人来帮忙料理,对外宣称他是病逝的。 丧事办得极隆重。拓跋焘辍朝七日,谥号定为“庄”。 办完永昌王的丧事后,霍晴岚红肿的双眼,虽然依旧没有神采,但却不似之前一般木滞。因她成婚时日尚短,还未生育,皇帝便在永昌王落葬前,问她是否有意回公主身边。 霍晴岚却谢过了皇帝的好意,说拓跋仁稚年无辜,婆母尹夫人也须人侍奉照顾,她断断不能离开永昌王府。 听得这话,拓跋仁“哇”的一声哭起来,泪水涟涟地抱住她的腰肢。 他的劲道极大,霍晴岚险些一个趔趄,好容易将身立定,才柔声慰道:“乖,别哭了啊,阿母不走。” 母慈子孝相依为命的情形,着实令人感动,但不知为何,拓跋月却看得心中一跳,微蹙了眉。 等到二人独处时,她又悄声道:“晴岚,你还是跟我回公主府。” 霍晴岚问及因由,拓拔月不好说些没根由的话,只能重复皇帝的意思——府中人多热闹。 奈何,霍晴岚心意已定,只蕴着浅笑,道:“我,我舍不得……” 既然如此,拓跋月也不可勉强霍晴岚,只得与她说,公主府、王府相隔不远,倘若她有何难处,定要来找她帮忙。 料理完这些事,拓跋月稍事休整,又去金玉肆里走了一通。 押运金矿的人马已然返京,皇帝也亲自点收过了,现下便要炼金。 金玉肆中,有专门的炼金之所,但拓跋月以前几乎不涉此事。 这日,莫卢渊把拓跋月请进炼金室,把炼金的工具、一一指给她看。 “第一,要磨矿。把将矿石放到水碓中。大块矿石不好粉碎,须得借助水力。粉碎之后,再用石磨来碾磨,要磨成粉末。 “第二,要淘洗。把碾磨好的粉末置于水中淘洗,只留下含金银量多的精矿粉。 “第三,要制团烧结。混合精矿粉与米饭,制成球团。把这球团与木炭分层堆放,进行烧制。烧结之后会结成矿团。矿团以松脆为佳。(1) “第四,要冶炼。在矿团中掺入水银,火烧除杂之后,便可见一块块含金银的铅块。 “最末,要精炼。把含金银的铅块置于草木灰上熔炼,再吹去铅灰……” 拓跋月一边听,一边记,不无感慨:“金子的确美丽,淬炼起来却殊为不易。” 莫卢渊便笑道:“若太过容易,金子也就不贵重了。” (1)这一步,主要是为去除硫化物的硫。 第一百八十七章 那贼子蓄意谋反,焉能不罚? 这日,拓跋焘到皇后赫连曼洛的宫中用膳。 二人相对而坐,絮絮地说着闲话。 年岁渐长,赫连曼洛脸上也有了一丝皱纹,不复往日青春,拓跋焘心里也有几分唏嘘。 他叹了口气,道:“朕与皇后成婚,也有许多年了。朕还记得,你手铸金人的样子。” 大魏宫廷有一习俗。每逢册立皇后,妃嫔须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手铸一金人。若金人铸成,则妃嫔便可被册立为皇后;反之,则择日再选一人来铸金人。 此习俗,可用来占卜吉凶,窥探天意。(1) 赫连曼洛笑得温婉:“都是祖宗庇佑。” “朕记得,彼时大魏的金矿不多,你铸金人的时候用的还是黄铜。”他话锋一转,“现下可不同了,金子多得用不完。” 说着,拓跋焘便提起最近掘得的一座大金矿。 赫连曼洛微笑着倾听,却不主动多说一句。 “日后,越来越多的金矿会被挖掘出来,不愁用。” 赫连曼洛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听得拓跋焘更为开怀。 旋后,宗爱面色凝重地上前,禀道:“至尊,赵统领回来了。” 说话时,他余光掠过赫连曼洛,在她心上惊起一丝颤栗。 拓跋焘心中一凛,对皇后笑道:“朕有政务在身,皇后先歇着。” 赫连曼洛察言观色,忙把擦嘴的巾子递过去。 拓跋焘接过巾子,一边擦着嘴一边往外走。 见他走得远了,赫连曼洛方才松了口气,看着食案中未吃完的饭菜。 不知为何,她明明还没吃足,心里却慌得很。 或许,是因先前宗爱的那道眼风。 所谓的“赵统领”,她没打过照面,但曾听人说,皇帝有一支从先皇那里继承下来的暗卫,想必那赵统领便是其中之一。 此番,那位赵统领回来,是要禀奏何事? 她猜不到。久居深宫,她不想,也不敢去管闲事。 那一头,拓跋焘速速回到永安后殿。 赵振已静候多时。 见着皇帝,赵振行礼如仪,拓跋焘忙让他免礼。 “可是抓到那祸害百姓的人了?” “共有三拨人行此恶事,卑职已擒住在秀荣作恶的人。严刑拷问之下,那人已承认,他是受人指使才行此事的。” 拓跋焘眯着眼:“何人如此大胆?” 赵振面无表情:“秦王。” “还真是他。”拓跋焘眉头微微耸动,冷笑一声。 这个答案并不让拓跋焘意外。 能想出那计谋,并有能力去做那事的人,并不多。 秦王赫连昌,曾经的夏国皇帝,后来的手下败将。 是他也不奇怪。 当初,拓跋焘以宽仁之心,留下赫连昌一命,借此笼络夏国遗民之心。他甚至不惜将胞妹的如花年华,系于这位败国之君身畔,以联姻之名,行安抚之实。 十数年来,除私下宠幸连翠之外,赫连昌似乎从未行差踏错。 然而,拓跋焘却仍能察觉,此人始终怀有异心。 其心如野火燎原,难以驯服。留之,无异于养虎为患;放之,又恐后患无穷。 权衡之下,慈悲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再说,夏国臣民已然归魏,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见皇帝沉吟不语,宗爱小声出言:“至尊打算如何处置秦王?” 拓跋焘沉思一时,道:“此人留不得!但此番他之所为,说他意图谋反,只怕难以服众。” 赵振忖了忖,道:“卑职有一策,但不知是否可行。” “哦?你且大胆说来。” “至尊可否记得赫连炯?” “有印象。是赫连昌的侄儿,在相州做了个刺史主簿。”(1) “之前,武威公主曾猜测,赫连炯以河西王的名义,诱其世子去荆州,是为让沮渠世子背上‘谋逆’之名。后来,曾毅、李云从都去相州调查,可赫连炯半夜打倒了烛火,已被闷在房中烧死了。公主以为,秦王担心暴露,便杀了赫连炯灭口。” “猜测很合理,不过赫连炯已死,也无法指证赫连昌的罪行。” “赫连炯虽死,但他底下也有一些吏员,卑职以为,让那些吏员出面作证,也非难事。”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授意那些吏员,指证秦王赫连昌。 赫连昌曾让侄儿赫连炯帮他做事,假冒河西王沮渠牧犍的名义,让沮渠封坛逃往宋国。沮渠封坛不敢违抗父命,便连夜出发去往宋境。但他运气实在不好,在途径荆州之时,沮渠封坛染上了疫病,虽勉强活了下来,至今仍未恢复往日记忆。 赫连昌行事隐秘,但只要将之串在一起,也能理出头绪来。 听完赵振的言辞,拓跋焘不禁拊掌大笑:“此策甚妙。赫连昌那个贼子,不仅自己想谋反,还妄图构陷河西王和世子。其心可诛!” 顿了顿,他又道:“朕还有一策。” 赵振、宗爱皆侧耳恭听。 “既然赫连炯底下的吏员可以作证,沮渠世子又为何不可作证呢?” “他的失忆不像是装的。” “这不重要。”拓跋焘摆摆手,“只要河西王说,世子想起了一些事,便是铁证。” 赵振意会:“至尊英明。河西王若想和秦王撇清关系,也必须出这个面。” “可不呢。再说,秦王无事生非,谋害河西王和世子。河西王不知此事便罢了,只要知晓此事,哪里忍得下那口气?”宗爱突然插言。 拓跋焘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你这脑瓜子,倒也活泛。” “奴只是顺着至尊、赵统领的话往下捋。”宗爱一脸谄笑。 赵振偷偷翻了个白眼,旋又正色道:“卑职忽然想到一点,若让河西王作证,也是对他进行敲打。” 闻言,拓跋焘颔首道:“朕正有此意。” 他又转首看向宗爱,眸中闪过一丝戏谑之色:“宗爱啊,你说,为了给赫连昌定罪,朕找了那么多证人,会不会不太好?” “哪有的事!那贼子蓄意谋反,焉能不罚?至尊又没冤他,对,赵统领?” 赵振忙一叠声地应:“正是此理。” “甚好,赵振,你去武威公主府走一趟。” “喏。” (1)《北史》中曰:“魏故事,将立皇后必令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否则不得立也。” 第一百八十七章 那贼子蓄意谋反,焉能不罚? 这日,拓跋焘到皇后赫连曼洛的宫中用膳。 二人相对而坐,絮絮地说着闲话。 年岁渐长,赫连曼洛脸上也有了一丝皱纹,不复往日青春,拓跋焘心里也有几分唏嘘。 他叹了口气,道:“朕与皇后成婚,也有许多年了。朕还记得,你手铸金人的样子。” 大魏宫廷有一习俗。每逢册立皇后,妃嫔须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手铸一金人。若金人铸成,则妃嫔便可被册立为皇后;反之,则择日再选一人来铸金人。 此习俗,可用来占卜吉凶,窥探天意。(1) 赫连曼洛笑得温婉:“都是祖宗庇佑。” “朕记得,彼时大魏的金矿不多,你铸金人的时候用的还是黄铜。”他话锋一转,“现下可不同了,金子多得用不完。” 说着,拓跋焘便提起最近掘得的一座大金矿。 赫连曼洛微笑着倾听,却不主动多说一句。 “日后,越来越多的金矿会被挖掘出来,不愁用。” 赫连曼洛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听得拓跋焘更为开怀。 旋后,宗爱面色凝重地上前,禀道:“至尊,赵统领回来了。” 说话时,他余光掠过赫连曼洛,在她心上惊起一丝颤栗。 拓跋焘心中一凛,对皇后笑道:“朕有政务在身,皇后先歇着。” 赫连曼洛察言观色,忙把擦嘴的巾子递过去。 拓跋焘接过巾子,一边擦着嘴一边往外走。 见他走得远了,赫连曼洛方才松了口气,看着食案中未吃完的饭菜。 不知为何,她明明还没吃足,心里却慌得很。 或许,是因先前宗爱的那道眼风。 所谓的“赵统领”,她没打过照面,但曾听人说,皇帝有一支从先皇那里继承下来的暗卫,想必那赵统领便是其中之一。 此番,那位赵统领回来,是要禀奏何事? 她猜不到。久居深宫,她不想,也不敢去管闲事。 那一头,拓跋焘速速回到永安后殿。 赵振已静候多时。 见着皇帝,赵振行礼如仪,拓跋焘忙让他免礼。 “可是抓到那祸害百姓的人了?” “共有三拨人行此恶事,卑职已擒住在秀荣作恶的人。严刑拷问之下,那人已承认,他是受人指使才行此事的。” 拓跋焘眯着眼:“何人如此大胆?” 赵振面无表情:“秦王。” “还真是他。”拓跋焘眉头微微耸动,冷笑一声。 这个答案并不让拓跋焘意外。 能想出那计谋,并有能力去做那事的人,并不多。 秦王赫连昌,曾经的夏国皇帝,后来的手下败将。 是他也不奇怪。 当初,拓跋焘以宽仁之心,留下赫连昌一命,借此笼络夏国遗民之心。他甚至不惜将胞妹的如花年华,系于这位败国之君身畔,以联姻之名,行安抚之实。 十数年来,除私下宠幸连翠之外,赫连昌似乎从未行差踏错。 然而,拓跋焘却仍能察觉,此人始终怀有异心。 其心如野火燎原,难以驯服。留之,无异于养虎为患;放之,又恐后患无穷。 权衡之下,慈悲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再说,夏国臣民已然归魏,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见皇帝沉吟不语,宗爱小声出言:“至尊打算如何处置秦王?” 拓跋焘沉思一时,道:“此人留不得!但此番他之所为,说他意图谋反,只怕难以服众。” 赵振忖了忖,道:“卑职有一策,但不知是否可行。” “哦?你且大胆说来。” “至尊可否记得赫连炯?” “有印象。是赫连昌的侄儿,在相州做了个刺史主簿。”(1) “之前,武威公主曾猜测,赫连炯以河西王的名义,诱其世子去荆州,是为让沮渠世子背上‘谋逆’之名。后来,曾毅、李云从都去相州调查,可赫连炯半夜打倒了烛火,已被闷在房中烧死了。公主以为,秦王担心暴露,便杀了赫连炯灭口。” “猜测很合理,不过赫连炯已死,也无法指证赫连昌的罪行。” “赫连炯虽死,但他底下也有一些吏员,卑职以为,让那些吏员出面作证,也非难事。”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授意那些吏员,指证秦王赫连昌。 赫连昌曾让侄儿赫连炯帮他做事,假冒河西王沮渠牧犍的名义,让沮渠封坛逃往宋国。沮渠封坛不敢违抗父命,便连夜出发去往宋境。但他运气实在不好,在途径荆州之时,沮渠封坛染上了疫病,虽勉强活了下来,至今仍未恢复往日记忆。 赫连昌行事隐秘,但只要将之串在一起,也能理出头绪来。 听完赵振的言辞,拓跋焘不禁拊掌大笑:“此策甚妙。赫连昌那个贼子,不仅自己想谋反,还妄图构陷河西王和世子。其心可诛!” 顿了顿,他又道:“朕还有一策。” 赵振、宗爱皆侧耳恭听。 “既然赫连炯底下的吏员可以作证,沮渠世子又为何不可作证呢?” “他的失忆不像是装的。” “这不重要。”拓跋焘摆摆手,“只要河西王说,世子想起了一些事,便是铁证。” 赵振意会:“至尊英明。河西王若想和秦王撇清关系,也必须出这个面。” “可不呢。再说,秦王无事生非,谋害河西王和世子。河西王不知此事便罢了,只要知晓此事,哪里忍得下那口气?”宗爱突然插言。 拓跋焘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你这脑瓜子,倒也活泛。” “奴只是顺着至尊、赵统领的话往下捋。”宗爱一脸谄笑。 赵振偷偷翻了个白眼,旋又正色道:“卑职忽然想到一点,若让河西王作证,也是对他进行敲打。” 闻言,拓跋焘颔首道:“朕正有此意。” 他又转首看向宗爱,眸中闪过一丝戏谑之色:“宗爱啊,你说,为了给赫连昌定罪,朕找了那么多证人,会不会不太好?” “哪有的事!那贼子蓄意谋反,焉能不罚?至尊又没冤他,对,赵统领?” 赵振忙一叠声地应:“正是此理。” “甚好,赵振,你去武威公主府走一趟。” “喏。” (1)《北史》中曰:“魏故事,将立皇后必令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否则不得立也。”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只是你梦中的一道幻影 翌日,拓拔月做起了不速之客,带着李云洲前往两位太妃的别院。 见公主过来,沮渠牧犍一脸迷茫,迎了上去。 拓拔月和颜悦色,说太医令李云洲近来针灸之法又有进益,或能治好世子的病。 沮渠牧犍客气了一番,见实在推脱不了,只得谢过公主美意,让下人去知会世子一声。 旋后,沮渠牧犍带着拓跋月二人,往沮渠封坛的寝居行去。 甫一进屋,李云洲便亮出备好了针灸器具,银光闪闪,带着几分寒意。 此时,沮渠封坛正斜倚在眠床上,脸色苍白,眼里透着懵懂。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似乎他平时没少吃药。 李云洲没有丝毫迟疑,手法娴熟地展开针灸。 银针落下之处,沮渠封坛只眉头耸动一下,但却不曾低吟一声。 见状,李云洲故意顿了下来,眸中闪过一道寒芒:“方才那几针,能帮世子疏通经络,但不会觉得疼痛,接下来还有五针,如果世子觉得痛,千万要忍耐。” 说罢,李云洲寻起沮渠封坛左耳后的一处位置,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一针扎下,疼痛非常,沮渠封坛难以忍受,立马呻唤一声。 一旁,沮渠牧犍惊出一身冷汗,遂上前制止,道:“我以为不妥,恢复记忆须得从长计议,如此这般,与猛药无异。” 拓拔月见他果然慌了,心里暗笑不已,口中却仍坚称,要继续扎针。 沮渠牧犍见情形不对,遂沉着脸,道:“公主可是有话要与我说?还请不要为难世子。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明明是在乞怜,却说出了一种威胁之感。 拓拔月对李云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扎针,转而看向沮渠牧犍,道:“有些事情,大王不愿让别人知晓,我便也不想戳破。” “公主直言便是。”沮渠牧犍直视于她。 “有一件事,是至尊要我转达于大王的……” 听她说及指证秦王赫连昌之事,沮渠牧犍的脸色阴晴不定,似被狂风卷动的乌云。 她说话的时候,明明是在笑,但眸光冷冽如冰刃,直刺他心深处。 末了,她望向仍在装失忆的沮渠封坛,淡淡一笑:“至于世子,既然病情还没好,大王不妨多加照料。” 细品此意,他若指证赫连昌谋逆,拓拔月便不会把世子恢复记忆之事公之于众。 沮渠牧犍额头渗着汗,紧咬着牙关,双手攥成了拳。 他知道,她说得出便也做得到,只是不知,他是如何知晓世子之秘密的。这也是欺君之罪。 至于赫连昌…… 沮渠牧犍权衡一番,暗道:自己并无把柄握于他手,倒也无须害怕。 念及此,沮渠牧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公主冷冽的眼神。 “好……我答应你。” 声音低沉沙哑,字字皆似从喉咙深处挤出。 “如此,便有劳大王了。” 数月以来,拓拔月不动声色,实则早就找人潜伏在别院,观察沮渠封坛的一举一动,心中暗自盘算着种种可能。 就在前几日,月光稀薄,别院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竹叶摩挲声,打破那沉闷的安宁。 潜伏者躲在暗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院中那抹孤傲的身影。 但见,沮渠封坛身着素衣,手持长剑,月光下剑光如水银泻地,寒光闪烁。 其后,沮渠牧犍过来了。父子俩说了会儿话,声音虽极低,却能听到沮渠牧犍说及世子幼时之事。 如此情形,这世子哪里像是失忆且身子孱弱的模样? 接到情报后,拓拔月便已确定,沮渠封坛恐怕已恢复了记忆,但他仍然装失忆,避免无穷无尽的麻烦。 得知此事后,拓跋月本想暂不追究。未想,赵振入府见她,转达了至尊的圣意。 为让沮渠牧犍服从,也会敲山震虎,拓拔月正好拿沮渠封坛欺君一事,来逼迫沮渠牧犍…… 从别院出来,月明星稀。 李云洲坐进拓拔月的马车中。 了却了皇帝吩咐的正事,他方才有心思,与公主谈些私事。 马车辘辘,车内烛光随之而动,将他的身影映得摇摇晃晃。 他看向拓拔月,鼓足勇气,道:“我有一事要问阿姊。” “你说。” “为我赐婚,是你的意思吗?” “不是。但至尊问过我,问我对映雪郡主的看法。” “好,我明白了。”李云洲颔首,转而怆然一笑,“我以为,阿姊故意惩罚我。” “我为何要惩罚你?” 闻言,李云洲唇上一干,不自禁看向她那两片嫣然红唇。 不过,现在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像那日那般放肆。 “也许,以后我没机会再与阿姊说心里话了。你……可否允我说下去?” 拓拔月心中一跳,他果然要说那些话了么?她不想听,但如果不让他说,恐怕他的心思会愈发逼仄。 她终于点点头。 “阿月,”李云洲望着她,“我心悦你。” 她注意到,他不叫她“公主”,也不叫她“阿姊”。 “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很荒唐,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可后来我一次次确定,我心上没有别人……” 说至此,他眼中迸出炽热的光芒,似要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泻而出。 公主端坐于车内另一侧,神色夷然无波,似乎不为之所动。 半晌,她才微微一笑:“云洲,你愿意跟阿姊说心里话,我也很高兴。只是……” 她斟酌着言辞:“只是,我心早已有所属,那便是你的兄长,李云从。 “只可惜,命运弄人,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分。 “而你,我一直都把你视作亲人。亲人,不比爱侣要好吗?” “不好!我不想做你的亲人,”李云洲脸色晄白,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伴你左右多年,难道就抵不过李云从的承诺么?笑话!” 他越说越气愤:“承诺要护你周全的人是他,但在你身边作伴,保护你的人却是我。他凭什么得到你的心?因为我年长于我?” 闻言,拓拔月轻轻摇头,目光温柔却带着决绝:“云洲,你方才也说,我们相伴的时间很长。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相伴久长,才让你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错觉?”他苦笑一声。 他对她唯命是从,不是因为爱? 拓拔月叹着气:“感情之事,岂能勉强?你应当知晓,真正属于你的缘分,是一位娇美无匹,又深爱于你的女子,她才是能够与你携手共度此生的良配。而我,只是你梦中的一道幻影。” 这话落到李云洲的耳中,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笑意,那笑中藏着无尽的讽刺与自嘲。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阿姊,是我自作多情,以后再也不敢对你有半分非分之想。” 言讫,李云从扬声道:“停车!” 下得车去,他决然而去,再不回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只是你梦中的一道幻影 翌日,拓拔月做起了不速之客,带着李云洲前往两位太妃的别院。 见公主过来,沮渠牧犍一脸迷茫,迎了上去。 拓拔月和颜悦色,说太医令李云洲近来针灸之法又有进益,或能治好世子的病。 沮渠牧犍客气了一番,见实在推脱不了,只得谢过公主美意,让下人去知会世子一声。 旋后,沮渠牧犍带着拓跋月二人,往沮渠封坛的寝居行去。 甫一进屋,李云洲便亮出备好了针灸器具,银光闪闪,带着几分寒意。 此时,沮渠封坛正斜倚在眠床上,脸色苍白,眼里透着懵懂。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似乎他平时没少吃药。 李云洲没有丝毫迟疑,手法娴熟地展开针灸。 银针落下之处,沮渠封坛只眉头耸动一下,但却不曾低吟一声。 见状,李云洲故意顿了下来,眸中闪过一道寒芒:“方才那几针,能帮世子疏通经络,但不会觉得疼痛,接下来还有五针,如果世子觉得痛,千万要忍耐。” 说罢,李云洲寻起沮渠封坛左耳后的一处位置,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一针扎下,疼痛非常,沮渠封坛难以忍受,立马呻唤一声。 一旁,沮渠牧犍惊出一身冷汗,遂上前制止,道:“我以为不妥,恢复记忆须得从长计议,如此这般,与猛药无异。” 拓拔月见他果然慌了,心里暗笑不已,口中却仍坚称,要继续扎针。 沮渠牧犍见情形不对,遂沉着脸,道:“公主可是有话要与我说?还请不要为难世子。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明明是在乞怜,却说出了一种威胁之感。 拓拔月对李云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扎针,转而看向沮渠牧犍,道:“有些事情,大王不愿让别人知晓,我便也不想戳破。” “公主直言便是。”沮渠牧犍直视于她。 “有一件事,是至尊要我转达于大王的……” 听她说及指证秦王赫连昌之事,沮渠牧犍的脸色阴晴不定,似被狂风卷动的乌云。 她说话的时候,明明是在笑,但眸光冷冽如冰刃,直刺他心深处。 末了,她望向仍在装失忆的沮渠封坛,淡淡一笑:“至于世子,既然病情还没好,大王不妨多加照料。” 细品此意,他若指证赫连昌谋逆,拓拔月便不会把世子恢复记忆之事公之于众。 沮渠牧犍额头渗着汗,紧咬着牙关,双手攥成了拳。 他知道,她说得出便也做得到,只是不知,他是如何知晓世子之秘密的。这也是欺君之罪。 至于赫连昌…… 沮渠牧犍权衡一番,暗道:自己并无把柄握于他手,倒也无须害怕。 念及此,沮渠牧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公主冷冽的眼神。 “好……我答应你。” 声音低沉沙哑,字字皆似从喉咙深处挤出。 “如此,便有劳大王了。” 数月以来,拓拔月不动声色,实则早就找人潜伏在别院,观察沮渠封坛的一举一动,心中暗自盘算着种种可能。 就在前几日,月光稀薄,别院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竹叶摩挲声,打破那沉闷的安宁。 潜伏者躲在暗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院中那抹孤傲的身影。 但见,沮渠封坛身着素衣,手持长剑,月光下剑光如水银泻地,寒光闪烁。 其后,沮渠牧犍过来了。父子俩说了会儿话,声音虽极低,却能听到沮渠牧犍说及世子幼时之事。 如此情形,这世子哪里像是失忆且身子孱弱的模样? 接到情报后,拓拔月便已确定,沮渠封坛恐怕已恢复了记忆,但他仍然装失忆,避免无穷无尽的麻烦。 得知此事后,拓跋月本想暂不追究。未想,赵振入府见她,转达了至尊的圣意。 为让沮渠牧犍服从,也会敲山震虎,拓拔月正好拿沮渠封坛欺君一事,来逼迫沮渠牧犍…… 从别院出来,月明星稀。 李云洲坐进拓拔月的马车中。 了却了皇帝吩咐的正事,他方才有心思,与公主谈些私事。 马车辘辘,车内烛光随之而动,将他的身影映得摇摇晃晃。 他看向拓拔月,鼓足勇气,道:“我有一事要问阿姊。” “你说。” “为我赐婚,是你的意思吗?” “不是。但至尊问过我,问我对映雪郡主的看法。” “好,我明白了。”李云洲颔首,转而怆然一笑,“我以为,阿姊故意惩罚我。” “我为何要惩罚你?” 闻言,李云洲唇上一干,不自禁看向她那两片嫣然红唇。 不过,现在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像那日那般放肆。 “也许,以后我没机会再与阿姊说心里话了。你……可否允我说下去?” 拓拔月心中一跳,他果然要说那些话了么?她不想听,但如果不让他说,恐怕他的心思会愈发逼仄。 她终于点点头。 “阿月,”李云洲望着她,“我心悦你。” 她注意到,他不叫她“公主”,也不叫她“阿姊”。 “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很荒唐,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可后来我一次次确定,我心上没有别人……” 说至此,他眼中迸出炽热的光芒,似要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泻而出。 公主端坐于车内另一侧,神色夷然无波,似乎不为之所动。 半晌,她才微微一笑:“云洲,你愿意跟阿姊说心里话,我也很高兴。只是……” 她斟酌着言辞:“只是,我心早已有所属,那便是你的兄长,李云从。 “只可惜,命运弄人,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分。 “而你,我一直都把你视作亲人。亲人,不比爱侣要好吗?” “不好!我不想做你的亲人,”李云洲脸色晄白,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伴你左右多年,难道就抵不过李云从的承诺么?笑话!” 他越说越气愤:“承诺要护你周全的人是他,但在你身边作伴,保护你的人却是我。他凭什么得到你的心?因为我年长于我?” 闻言,拓拔月轻轻摇头,目光温柔却带着决绝:“云洲,你方才也说,我们相伴的时间很长。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相伴久长,才让你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错觉?”他苦笑一声。 他对她唯命是从,不是因为爱? 拓拔月叹着气:“感情之事,岂能勉强?你应当知晓,真正属于你的缘分,是一位娇美无匹,又深爱于你的女子,她才是能够与你携手共度此生的良配。而我,只是你梦中的一道幻影。” 这话落到李云洲的耳中,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笑意,那笑中藏着无尽的讽刺与自嘲。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阿姊,是我自作多情,以后再也不敢对你有半分非分之想。” 言讫,李云从扬声道:“停车!” 下得车去,他决然而去,再不回头…… 第一百八十九章 押解秦王入宫 推开寝居的门,李云洲心烦意乱。 一阵冷风夹杂着细雨被卷入屋内,他猛地一颤,满心的烦躁被这寒意凝固了一瞬。 眼见要入秋了,天气也有几分寒凉。 静坐了一时,先前那股子烦闷劲又袭上心头。 他转首看向案几。 案几上,置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一条绢帕。 那一日,他被郡主邀请去始平公主府,给她阿母看病。 倘若,彼时他没有握住她被风吹落的绢帕,会不会结果不一样? 她方才及笄,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对他有意。 李云洲的眸光,从匣子转到自己的右手。 真恨不得宰了它。 转念一想,他猛地抓起锦盒,把那绢帕一把抓起,使劲撕扯。 恍惚间,他又觉得,像是在撕扯自己。 仍不觉解恨,他又从案几一角拿起油灯,阴恻一笑。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阴郁的脸。 已经皱成一团的绢帕,被火舌舔舐,逐一化为灰烬。 他心中忽而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感。 伴随这点快感的,是拓跋月遥不可及的身影。 一霎,她笑靥如花,和善亲人;一霎,却又运筹帷幄,凛若冰霜。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也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才配得到他的爱。 可是,郡主,是郡主的所谓“垂青”,让他陷入了他本不愿涉足的婚姻,隔在他和公主之间…… 次日傍晚,都官尚书李云从率领着一队吏员,直奔始平公主府。 明面上,他的身份是都官尚书,掌管军事刑狱,正适合来缉拿赫连昌那个。 到了始平公主府,吏员们迅速散开,包围了整个府邸。 旋后,李云从及下官叩门而入,公主拓跋菱步入前厅,问及缘由。 李云从直言道:“奉旨前来,押解秦王入宫问询。” 拓跋菱微微一诧。 “秦王不在府中,和他的小妾连翠,今日一早便称要去城郊游玩,至今未归。” 李云从目光如炬,直视着公主,试图从她的眼神中寻找破绽。 “公主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拓跋菱轻轻摇头,笑容有些苦涩:“我与他二人感情并不欢洽,他行踪向来不向我报说,我怎会知晓?” 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凄凉,似乎真对赫连昌的去向一无所知。 李云从心中暗自思量,公主之言未必全然可信,但此刻并无确凿证据,加之他不愿轻易得罪皇族,只得暂且按下心头疑虑。 “那必是出城去了。叨扰了,公主!”他沉声道。 他又转向身边的贺赖久:“平城共有十二座城门,一一排查。” 贺赖久曾是四部鲜卑的副将,近日被调入平城,安置在李云从部下。 “李尚书……” 蓦地,拓跋菱怯怯地出声。 “公主?” “秦王他可是犯了事?” “谋逆之罪。”李云从淡淡地扫着她,不动声色。 见她惊慌失措,他忙宽慰道:“此事与公主、郡主无涉,公主莫要惊慌。” 出了公主府,贺赖久凑近李云从,附耳问:“李尚书,你真相信公主的话?” 李云从若有所思,轻轻摇头。 城内,某个幽暗之所,一盏烛光映在壁上。 赫连昌和小妾连翠正依偎在一处,陷入沉睡之中。 安顿于此,虽非其本愿,但能暂得庇护,也算幸事。 门外,夜色如墨,寒风渐起,卷起地上的枯叶。 赫连昌的随扈兀颜和蒲察并肩而坐,二人都刮去了络腮胡,与往日大不相同,很难让人一眼认出。 忽然,兀颜打了个呵欠,眼中满是疲惫。 蒲察的眼神,则不时掠过四周,唯恐有一丝风吹草动。 兀颜压低声音,叹道:“我们藏在此处,刑狱那边不会找来?我心里不踏实。” 赫连昌筹谋已久,也有自己一干人马,但他被盯得太紧,不敢把人马放在平城里。 蒲察轻轻摇头,目光坚定:“不会的,这里是公主的一处隐秘别院,连购置之事都鲜有人知。只要我等不露出马脚,旁人就是掘地三尺也寻不来。” 兀颜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送来了密报,若非如此,我等也很难及时抽身。” 蒲察拍了拍兀颜的肩膀,安慰道:“现在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我等须打迭起精神来。记住,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只要小心行事,必能渡此难关。” 正说实,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两人心中警铃大作,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夜色中,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又在即将靠近时拐了个弯,渐行渐远。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已渗出了细密汗珠。 这幽暗之所,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每一刻都是未知的险境。 第一百八十九章 押解秦王入宫 推开寝居的门,李云洲心烦意乱。 一阵冷风夹杂着细雨被卷入屋内,他猛地一颤,满心的烦躁被这寒意凝固了一瞬。 眼见要入秋了,天气也有几分寒凉。 静坐了一时,先前那股子烦闷劲又袭上心头。 他转首看向案几。 案几上,置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一条绢帕。 那一日,他被郡主邀请去始平公主府,给她阿母看病。 倘若,彼时他没有握住她被风吹落的绢帕,会不会结果不一样? 她方才及笄,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对他有意。 李云洲的眸光,从匣子转到自己的右手。 真恨不得宰了它。 转念一想,他猛地抓起锦盒,把那绢帕一把抓起,使劲撕扯。 恍惚间,他又觉得,像是在撕扯自己。 仍不觉解恨,他又从案几一角拿起油灯,阴恻一笑。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阴郁的脸。 已经皱成一团的绢帕,被火舌舔舐,逐一化为灰烬。 他心中忽而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感。 伴随这点快感的,是拓跋月遥不可及的身影。 一霎,她笑靥如花,和善亲人;一霎,却又运筹帷幄,凛若冰霜。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也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才配得到他的爱。 可是,郡主,是郡主的所谓“垂青”,让他陷入了他本不愿涉足的婚姻,隔在他和公主之间…… 次日傍晚,都官尚书李云从率领着一队吏员,直奔始平公主府。 明面上,他的身份是都官尚书,掌管军事刑狱,正适合来缉拿赫连昌那个。 到了始平公主府,吏员们迅速散开,包围了整个府邸。 旋后,李云从及下官叩门而入,公主拓跋菱步入前厅,问及缘由。 李云从直言道:“奉旨前来,押解秦王入宫问询。” 拓跋菱微微一诧。 “秦王不在府中,和他的小妾连翠,今日一早便称要去城郊游玩,至今未归。” 李云从目光如炬,直视着公主,试图从她的眼神中寻找破绽。 “公主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拓跋菱轻轻摇头,笑容有些苦涩:“我与他二人感情并不欢洽,他行踪向来不向我报说,我怎会知晓?” 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凄凉,似乎真对赫连昌的去向一无所知。 李云从心中暗自思量,公主之言未必全然可信,但此刻并无确凿证据,加之他不愿轻易得罪皇族,只得暂且按下心头疑虑。 “那必是出城去了。叨扰了,公主!”他沉声道。 他又转向身边的贺赖久:“平城共有十二座城门,一一排查。” 贺赖久曾是四部鲜卑的副将,近日被调入平城,安置在李云从部下。 “李尚书……” 蓦地,拓跋菱怯怯地出声。 “公主?” “秦王他可是犯了事?” “谋逆之罪。”李云从淡淡地扫着她,不动声色。 见她惊慌失措,他忙宽慰道:“此事与公主、郡主无涉,公主莫要惊慌。” 出了公主府,贺赖久凑近李云从,附耳问:“李尚书,你真相信公主的话?” 李云从若有所思,轻轻摇头。 城内,某个幽暗之所,一盏烛光映在壁上。 赫连昌和小妾连翠正依偎在一处,陷入沉睡之中。 安顿于此,虽非其本愿,但能暂得庇护,也算幸事。 门外,夜色如墨,寒风渐起,卷起地上的枯叶。 赫连昌的随扈兀颜和蒲察并肩而坐,二人都刮去了络腮胡,与往日大不相同,很难让人一眼认出。 忽然,兀颜打了个呵欠,眼中满是疲惫。 蒲察的眼神,则不时掠过四周,唯恐有一丝风吹草动。 兀颜压低声音,叹道:“我们藏在此处,刑狱那边不会找来?我心里不踏实。” 赫连昌筹谋已久,也有自己一干人马,但他被盯得太紧,不敢把人马放在平城里。 蒲察轻轻摇头,目光坚定:“不会的,这里是公主的一处隐秘别院,连购置之事都鲜有人知。只要我等不露出马脚,旁人就是掘地三尺也寻不来。” 兀颜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送来了密报,若非如此,我等也很难及时抽身。” 蒲察拍了拍兀颜的肩膀,安慰道:“现在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我等须打迭起精神来。记住,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只要小心行事,必能渡此难关。” 正说实,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两人心中警铃大作,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夜色中,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又在即将靠近时拐了个弯,渐行渐远。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已渗出了细密汗珠。 这幽暗之所,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每一刻都是未知的险境。 第一百九十章 我才是与你血脉相连之人 宫城之中,云层压得极低,似乎风雨欲来。 一夕之间,始平公主拓拔菱的驸马赫连昌谋逆的消息不胫而走,但几乎每个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永安后殿外,如水的月色,映着拓跋菱、赫连曼洛的脸,显得绝望而无助。 她们跪了很久,足足有四个时辰。此时,膝盖早已麻木,身体也摇摇欲坠,但心中执念却不息不灭。 无论如何,也要保他一命,毕竟事情没发展到不可挽回的那步。 至少,拓跋菱是这样想的。 殿外,秋风愈发肆虐,不知从何处卷来落叶、尘土,呼啸声过耳,听得人心中发怵。 猛然间,雨水突破云层,倾盆而下,打在殿瓦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 拓跋菱、赫连曼洛隔着雨幕对视一眼,俱又低下头去,默然承受。 一霎时,拓跋菱想起一桩事:幼时,她顽皮被磕伤了额头,后来躺在病榻上,还是太子的拓跋焘,亲自来给她上药…… 念及此,她定下心来,暗道,她的阿干虽已是九五之尊,但总不至于忍心看她挨雨淋。 “阿干会见我的……”她喃喃。 永安后殿内,灯火通明,却分外寂静。 拓跋焘端坐龙榻上,目光如炬,所及之处似穿透了层层帷幕,洞察世间的一切奸伪。 良久,拓跋焘对宗爱招招手。 宗爱诺诺连声,拿了两把油纸伞,撑着伞一路小跑走出殿去。 旋后,宗爱和小内侍走到拓跋菱身边,为拓跋菱、赫连曼洛撑伞。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尖细而冷硬,将皇帝的旨意一字一句地传出:“传至尊口谕:始平公主出于夫妇人伦,掩藏驸马赫连昌的踪迹,情有可原。但国法如山,君臣大义,重于夫妻人伦,朕念及旧情,暂不追究。” 话语间,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好似冰冷的刀刃,切割着风中冷雨,也切割着二女的心。 宗爱转而看向赫连曼洛,语气稍微柔和了些:“传至尊口谕:皇后端庄聪慧,有母仪天下之风范,切不可恣意生事,害人害己。” 闻言,赫连曼洛心中一凛,瞬目间已明白过来。 她救不了赫连昌,但她也不会被牵连。 踌躇之下,赫连曼洛口称“叩谢圣恩”,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宗爱见她识趣,便轻轻搀她起来。随后,三人的目光都落在拓跋菱的身上。 但见,拓跋菱紧咬下唇,双手攥成拳,指甲已嵌入掌心。 她低声央求道:“宗大监,劳烦代我请示至尊,可否让我再见驸马最后一面?”(1) 言讫,她眼眶泛红,不住地哽咽。 宗爱领命而去,赫连曼洛要去搀扶拓跋菱,但她只倔强地摇头。 终于,宗爱一脸凝重地返回,声音低沉:“始平公主,至尊有令,不可。公主您性情温婉,心地善良,但驸马赫连昌所犯乃谋逆大罪,按律当诛,公主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一席话,如寒冰刺骨,拓跋菱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她身形一晃,几乎瘫坐下去,幸好赫连曼洛眼疾手快,连忙起身扶住拓跋菱。 下一瞬,拓跋菱抬眸,眼睛红得像血珀,盯得赫连曼洛心里发毛。 她看得出来,拓跋菱怨她妥协退让,但在这种情形下,赫连曼洛能保得一命已然不易,遑论其他? 十多年来,她也对劝诫过兄长、阿妹,拓跋氏势利大根深,不可妄动,可他们就是不听。 结果…… 赫连曼洛只觉头痛欲裂。阿妹因为意图谋刺被杀,兄长谋逆一事又证据确凿…… 何必!何必! 赫连曼洛苦笑一声。也许,她确实没血性,她只想好好活着。 一个时辰后,拓跋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公主府。 风雨如注,斜斜打来,透过伞沿飘进来,和泪水混在一块儿。 在侍女的搀扶下,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室,倒在软榻之上,只觉心力交瘁。 闻讯,赫连映雪推门而入,目光复杂地望着阿母。 这个平日里温柔敦厚的公主,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无助。 赫连映雪忖了忖,轻声劝道:“阿母,事已至此,便不要太伤心了,仔细着凉了。” 说着,她轻手轻脚上前,要给阿母擦拭头上的雨水。 但她方才伸出手,便被拓跋菱一巴掌打开。 “你走!” “阿母?”赫连映雪惊讶莫名。 这是怎么了?她是阿母最亲的女儿啊! 对于赫连昌必死无疑的结局,赫连映雪心中复杂难言。 这个人,不仅从未给予过她父爱,还总是拿冷眼瞅她,有时她也痛恨自己姓赫连。 想想看,达奚月能变成拓拔月,她也未必不能成为拓拔映雪。 对于所谓的“阿父”,赫连映雪的感情淡漠得很,只是,当她看到阿母如此痛苦,心中也不免生出不忍。 倏尔,拓跋菱望向赫连映雪,眼中半是愤怒半是失望:“映雪,是你,是你出卖了你阿父,对不对?” 她的声音尖锐而颤抖,似要将内心痛苦全都倾倒出来。 闻言,赫连映雪脸色骤变,她只觉难以置信:“母亲,您怎能如此冤我?我没做过!” “不是你,还有谁?只有你知道……你阿父他……” “他出逃时,还带着那个女人,阿母,你真的仁至义尽了。” “你!出去——”拓跋菱怒极,说不出囫囵话来。 她也希望,不是赫连映雪走漏了风声,但之前有人射进一封密信,说皇帝要来抓人,阖府只她母女知情。 但听,赫连映雪冷笑道:“阿母,你须明白,我才是与你血脉相连之人,那个人不是。” 她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身:“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告发他。信不信由你!” 赫连映雪转而看向侍女,蹙眉道:“愣着干什么?快给公主更衣。” (1)《魏书·卷四上·帝纪第四》:“三月甲寅,行幸河西。闰月甲戌,秦王赫连昌叛走。丙子,河西候将格杀之。验其谋反,群弟皆伏诛。”因情节需要,关于赫连昌之死,本书并未遵照史实。 第一百九十章 我才是与你血脉相连之人 宫城之中,云层压得极低,似乎风雨欲来。 一夕之间,始平公主拓拔菱的驸马赫连昌谋逆的消息不胫而走,但几乎每个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永安后殿外,如水的月色,映着拓跋菱、赫连曼洛的脸,显得绝望而无助。 她们跪了很久,足足有四个时辰。此时,膝盖早已麻木,身体也摇摇欲坠,但心中执念却不息不灭。 无论如何,也要保他一命,毕竟事情没发展到不可挽回的那步。 至少,拓跋菱是这样想的。 殿外,秋风愈发肆虐,不知从何处卷来落叶、尘土,呼啸声过耳,听得人心中发怵。 猛然间,雨水突破云层,倾盆而下,打在殿瓦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 拓跋菱、赫连曼洛隔着雨幕对视一眼,俱又低下头去,默然承受。 一霎时,拓跋菱想起一桩事:幼时,她顽皮被磕伤了额头,后来躺在病榻上,还是太子的拓跋焘,亲自来给她上药…… 念及此,她定下心来,暗道,她的阿干虽已是九五之尊,但总不至于忍心看她挨雨淋。 “阿干会见我的……”她喃喃。 永安后殿内,灯火通明,却分外寂静。 拓跋焘端坐龙榻上,目光如炬,所及之处似穿透了层层帷幕,洞察世间的一切奸伪。 良久,拓跋焘对宗爱招招手。 宗爱诺诺连声,拿了两把油纸伞,撑着伞一路小跑走出殿去。 旋后,宗爱和小内侍走到拓跋菱身边,为拓跋菱、赫连曼洛撑伞。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尖细而冷硬,将皇帝的旨意一字一句地传出:“传至尊口谕:始平公主出于夫妇人伦,掩藏驸马赫连昌的踪迹,情有可原。但国法如山,君臣大义,重于夫妻人伦,朕念及旧情,暂不追究。” 话语间,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好似冰冷的刀刃,切割着风中冷雨,也切割着二女的心。 宗爱转而看向赫连曼洛,语气稍微柔和了些:“传至尊口谕:皇后端庄聪慧,有母仪天下之风范,切不可恣意生事,害人害己。” 闻言,赫连曼洛心中一凛,瞬目间已明白过来。 她救不了赫连昌,但她也不会被牵连。 踌躇之下,赫连曼洛口称“叩谢圣恩”,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宗爱见她识趣,便轻轻搀她起来。随后,三人的目光都落在拓跋菱的身上。 但见,拓跋菱紧咬下唇,双手攥成拳,指甲已嵌入掌心。 她低声央求道:“宗大监,劳烦代我请示至尊,可否让我再见驸马最后一面?”(1) 言讫,她眼眶泛红,不住地哽咽。 宗爱领命而去,赫连曼洛要去搀扶拓跋菱,但她只倔强地摇头。 终于,宗爱一脸凝重地返回,声音低沉:“始平公主,至尊有令,不可。公主您性情温婉,心地善良,但驸马赫连昌所犯乃谋逆大罪,按律当诛,公主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一席话,如寒冰刺骨,拓跋菱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她身形一晃,几乎瘫坐下去,幸好赫连曼洛眼疾手快,连忙起身扶住拓跋菱。 下一瞬,拓跋菱抬眸,眼睛红得像血珀,盯得赫连曼洛心里发毛。 她看得出来,拓跋菱怨她妥协退让,但在这种情形下,赫连曼洛能保得一命已然不易,遑论其他? 十多年来,她也对劝诫过兄长、阿妹,拓跋氏势利大根深,不可妄动,可他们就是不听。 结果…… 赫连曼洛只觉头痛欲裂。阿妹因为意图谋刺被杀,兄长谋逆一事又证据确凿…… 何必!何必! 赫连曼洛苦笑一声。也许,她确实没血性,她只想好好活着。 一个时辰后,拓跋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公主府。 风雨如注,斜斜打来,透过伞沿飘进来,和泪水混在一块儿。 在侍女的搀扶下,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室,倒在软榻之上,只觉心力交瘁。 闻讯,赫连映雪推门而入,目光复杂地望着阿母。 这个平日里温柔敦厚的公主,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无助。 赫连映雪忖了忖,轻声劝道:“阿母,事已至此,便不要太伤心了,仔细着凉了。” 说着,她轻手轻脚上前,要给阿母擦拭头上的雨水。 但她方才伸出手,便被拓跋菱一巴掌打开。 “你走!” “阿母?”赫连映雪惊讶莫名。 这是怎么了?她是阿母最亲的女儿啊! 对于赫连昌必死无疑的结局,赫连映雪心中复杂难言。 这个人,不仅从未给予过她父爱,还总是拿冷眼瞅她,有时她也痛恨自己姓赫连。 想想看,达奚月能变成拓拔月,她也未必不能成为拓拔映雪。 对于所谓的“阿父”,赫连映雪的感情淡漠得很,只是,当她看到阿母如此痛苦,心中也不免生出不忍。 倏尔,拓跋菱望向赫连映雪,眼中半是愤怒半是失望:“映雪,是你,是你出卖了你阿父,对不对?” 她的声音尖锐而颤抖,似要将内心痛苦全都倾倒出来。 闻言,赫连映雪脸色骤变,她只觉难以置信:“母亲,您怎能如此冤我?我没做过!” “不是你,还有谁?只有你知道……你阿父他……” “他出逃时,还带着那个女人,阿母,你真的仁至义尽了。” “你!出去——”拓跋菱怒极,说不出囫囵话来。 她也希望,不是赫连映雪走漏了风声,但之前有人射进一封密信,说皇帝要来抓人,阖府只她母女知情。 但听,赫连映雪冷笑道:“阿母,你须明白,我才是与你血脉相连之人,那个人不是。” 她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身:“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告发他。信不信由你!” 赫连映雪转而看向侍女,蹙眉道:“愣着干什么?快给公主更衣。” (1)《魏书·卷四上·帝纪第四》:“三月甲寅,行幸河西。闰月甲戌,秦王赫连昌叛走。丙子,河西候将格杀之。验其谋反,群弟皆伏诛。”因情节需要,关于赫连昌之死,本书并未遵照史实。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你刻意去说和,反而不美 一晃过去三月,拓拔芸腰间的妊娠纹,悄然间已尽数消除了。 晚歇之时,拓拔芸抚摸着平滑如初的肌肤,对二姊拓跋菱无尽感激。 不过,想起她近日的遭遇,拓拔芸的心情便沉重起来。 因赫连昌之死,拓跋菱备受打击,连日来总是独坐闺房,眉间难掩郁色。 “驸马……”拓拔芸拍拍贾秀的手。 贾秀正轻抚着她雪白嫩滑的肌肤,心神半醉,下意识应了一声。 手势却仍轻缓温柔,在她小腹摩挲。 拓拔芸微有愠色,嗓门大了点:“驸马!” 贾秀的手势止住,凝着她的眼:“阿芸?” 她无奈地笑了笑,纤纤玉指戳了戳他脑门:“我想请二姊过府来聚一聚,你意下如何?” “二姊?” “她一直郁郁寡欢,我怕她出事。” “哦,那不如把你的三姊妹都叫来罢。” 阳翟公主拓跋蓉、始平公主拓跋菱、武威公主拓跋月,连同拓拔芸自己,以前不时聚宴,四人年岁差得远,但一直相处欢洽。 “三姊……”拓拔芸摇摇头。 “三姊怎么了?你不是和她最亲么?” “哎呀,你脑子里怎么不装事?你别忘了,是谁去抓的二姊夫!” “李云从啊,他是都官尚书,此事本来就归他管。” 拓拔芸被贾秀气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李云从是我三姊的心上人。” 闻言,贾秀面露急色,示意她低声一些:“小声点,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这是在我府上!”拓拔芸撅起嘴。 贾秀把声音压到极低:“跟你说啊,至尊之前给李云从赐婚,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平城内多有闲言碎语,说李云从是武威公主的面首。” “我知道啊,我也听说了——这有什么关系?” “啊,这……” “驸马,你与我情投意合,自然不知我三姊的苦楚。那个河西来的大胡子,他……总之,三姊虽然不诉苦,但我知道,她心里可苦了。别说她和李云从没什么,就算有什么,又有什么打紧的?” 沮渠牧犍蓄着浓密长须,拓拔芸看不顺眼,背地里一直叫他“大胡子”。 “终归是不好听的。至尊很介意,否则也不至于催着李氏兄弟完婚。” 前一月,拓跋焘亲自择定一良辰吉日,催李云从、李云洲成婚。兄弟俩在同一日成婚,一时传为美谈,但当事人是何种心情,却无几人关心。 “三姊心里一定很难过,”拓拔芸叹着气,抚上贾秀的脸,“若是你娶别人,我想想都难受……” 贾秀见她越说越远,遂道:“我们还是说正题。” “正题是什么?”拓拔芸回想了一下,“哦,我在想,二姊会不会生三姊的气。” “不会。你二姊不是那种爱迁怒的人。” “也对。哎呀,就算她生三姊的气,我也可以帮她们说和嘛。” 贾秀忙冲她摆手:“别,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也许,你二姊只是生闷气,但并不想发作。时日一长也就罢了。你刻意去说和,反而不美。” 拓拔芸沉吟不语,他又接着解释:“再说,赫连昌谋逆之事,曾闹得满城风雨,你又何必再提?那件事,是他咎由自取,但也搅动了不少暗流。” 拓拔芸默默颔首。 贾秀与李云从有些私交,李云从曾细述过拘捕赫连昌的情形。 后来,听贾秀转述个中细节,拓拔芸仍觉不可思议。 按说,那人也筹谋多年,为何会仓皇出逃,又无还击之力呢? 拓拔芸眨巴着眼,一脸困惑:“好生奇怪!按说,赫连昌既然敢谋逆,必然早有所准备,怎么这么容易被抓到?他那些夏国的旧臣呢?” 贾秀压低声音,道:“此一时彼一时,不是所有的旧臣,都还向着赫连昌的。” “这个我懂,可他的弟兄和亲信,也为数不少,不然他怎么可能派人假装富商,四处行骗呢?” “这些人也不成气候。定罪之后,至尊雷霆震怒,诛灭了赫连昌所有的兄弟,更派出了兵马搜山捕猎,将他安置在平城外的侍从一一处死……” 二人又悄声说了一阵,方才萌生睡意。 两日后,始平公主府。 一早,拓跋菱便接到小妹拓拔芸送来的亲笔书函。 此时,她正坐于书房,弹着阮咸解闷。 接到书函后,拓跋菱眉头微蹙,似有千斤重事压在心头。 她轻叹了口气,放下阮咸,望向窗外的碎琼乱玉,心中五味杂陈。昨日,她在收到请柬后,已然婉拒了小妹,未想她今日又遣人送书函过来,说她想面谢二姊派医女阿元为她除妊娠纹的美意。 拓拔芸言辞恳切,不可谓不盛意拳拳。 但既是姊妹间的宴饮,想必拓跋月也会去。念及此,拓跋菱只觉毫无兴致。 倒也不是怪责拓跋月,只是,每每想起她对李云从撒过的谎,心里便很不自在。 犹记,拓跋月曾说:“我们和他们的立场不同。他们是亡国之君,且不甘为臣。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依着他们,靠着他们,而是要时刻提防,以免他们妄动心思。” 这也未免太清醒了。 可她拓跋菱做不到,一丁点儿都做不到…… 正在踌躇之际,赫连映雪叩门而入。 新婚不久,她已为人妇,脸上神采奕奕。 见阿母犹豫不决,赫连映雪遂劝她出府,与姊妹小聚,免得在家闲中生闷。 拓跋菱思忖一时,遂道:“倒也不会闷,我那些庄子还要打理呢。也许,我也可以开个酒楼。” “不如这样。可以把地点改在花门楼啊。那里热闹,阿母还可以问问我姑姑,这酒楼要如何开……” 收到拓跋菱的回函时,拓拔芸刚用完膳,在哄女儿午睡。 一时间,她欢喜得很:“真好,我出钱,三姊出酒楼、出菜,如此一来,二姊定能开怀一笑。” 言讫,她转身看向身旁的贾秀。 两人相视一笑,贾秀把她轻轻拥入怀中:“阿芸,你心真好。” 拓拔芸依偎在他胸膛上,唇边漾起一丝微笑。 此时,小郡主贾沐宸坐在一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父母,咯咯直笑。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你刻意去说和,反而不美 一晃过去三月,拓拔芸腰间的妊娠纹,悄然间已尽数消除了。 晚歇之时,拓拔芸抚摸着平滑如初的肌肤,对二姊拓跋菱无尽感激。 不过,想起她近日的遭遇,拓拔芸的心情便沉重起来。 因赫连昌之死,拓跋菱备受打击,连日来总是独坐闺房,眉间难掩郁色。 “驸马……”拓拔芸拍拍贾秀的手。 贾秀正轻抚着她雪白嫩滑的肌肤,心神半醉,下意识应了一声。 手势却仍轻缓温柔,在她小腹摩挲。 拓拔芸微有愠色,嗓门大了点:“驸马!” 贾秀的手势止住,凝着她的眼:“阿芸?” 她无奈地笑了笑,纤纤玉指戳了戳他脑门:“我想请二姊过府来聚一聚,你意下如何?” “二姊?” “她一直郁郁寡欢,我怕她出事。” “哦,那不如把你的三姊妹都叫来罢。” 阳翟公主拓跋蓉、始平公主拓跋菱、武威公主拓跋月,连同拓拔芸自己,以前不时聚宴,四人年岁差得远,但一直相处欢洽。 “三姊……”拓拔芸摇摇头。 “三姊怎么了?你不是和她最亲么?” “哎呀,你脑子里怎么不装事?你别忘了,是谁去抓的二姊夫!” “李云从啊,他是都官尚书,此事本来就归他管。” 拓拔芸被贾秀气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李云从是我三姊的心上人。” 闻言,贾秀面露急色,示意她低声一些:“小声点,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这是在我府上!”拓拔芸撅起嘴。 贾秀把声音压到极低:“跟你说啊,至尊之前给李云从赐婚,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平城内多有闲言碎语,说李云从是武威公主的面首。” “我知道啊,我也听说了——这有什么关系?” “啊,这……” “驸马,你与我情投意合,自然不知我三姊的苦楚。那个河西来的大胡子,他……总之,三姊虽然不诉苦,但我知道,她心里可苦了。别说她和李云从没什么,就算有什么,又有什么打紧的?” 沮渠牧犍蓄着浓密长须,拓拔芸看不顺眼,背地里一直叫他“大胡子”。 “终归是不好听的。至尊很介意,否则也不至于催着李氏兄弟完婚。” 前一月,拓跋焘亲自择定一良辰吉日,催李云从、李云洲成婚。兄弟俩在同一日成婚,一时传为美谈,但当事人是何种心情,却无几人关心。 “三姊心里一定很难过,”拓拔芸叹着气,抚上贾秀的脸,“若是你娶别人,我想想都难受……” 贾秀见她越说越远,遂道:“我们还是说正题。” “正题是什么?”拓拔芸回想了一下,“哦,我在想,二姊会不会生三姊的气。” “不会。你二姊不是那种爱迁怒的人。” “也对。哎呀,就算她生三姊的气,我也可以帮她们说和嘛。” 贾秀忙冲她摆手:“别,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也许,你二姊只是生闷气,但并不想发作。时日一长也就罢了。你刻意去说和,反而不美。” 拓拔芸沉吟不语,他又接着解释:“再说,赫连昌谋逆之事,曾闹得满城风雨,你又何必再提?那件事,是他咎由自取,但也搅动了不少暗流。” 拓拔芸默默颔首。 贾秀与李云从有些私交,李云从曾细述过拘捕赫连昌的情形。 后来,听贾秀转述个中细节,拓拔芸仍觉不可思议。 按说,那人也筹谋多年,为何会仓皇出逃,又无还击之力呢? 拓拔芸眨巴着眼,一脸困惑:“好生奇怪!按说,赫连昌既然敢谋逆,必然早有所准备,怎么这么容易被抓到?他那些夏国的旧臣呢?” 贾秀压低声音,道:“此一时彼一时,不是所有的旧臣,都还向着赫连昌的。” “这个我懂,可他的弟兄和亲信,也为数不少,不然他怎么可能派人假装富商,四处行骗呢?” “这些人也不成气候。定罪之后,至尊雷霆震怒,诛灭了赫连昌所有的兄弟,更派出了兵马搜山捕猎,将他安置在平城外的侍从一一处死……” 二人又悄声说了一阵,方才萌生睡意。 两日后,始平公主府。 一早,拓跋菱便接到小妹拓拔芸送来的亲笔书函。 此时,她正坐于书房,弹着阮咸解闷。 接到书函后,拓跋菱眉头微蹙,似有千斤重事压在心头。 她轻叹了口气,放下阮咸,望向窗外的碎琼乱玉,心中五味杂陈。昨日,她在收到请柬后,已然婉拒了小妹,未想她今日又遣人送书函过来,说她想面谢二姊派医女阿元为她除妊娠纹的美意。 拓拔芸言辞恳切,不可谓不盛意拳拳。 但既是姊妹间的宴饮,想必拓跋月也会去。念及此,拓跋菱只觉毫无兴致。 倒也不是怪责拓跋月,只是,每每想起她对李云从撒过的谎,心里便很不自在。 犹记,拓跋月曾说:“我们和他们的立场不同。他们是亡国之君,且不甘为臣。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依着他们,靠着他们,而是要时刻提防,以免他们妄动心思。” 这也未免太清醒了。 可她拓跋菱做不到,一丁点儿都做不到…… 正在踌躇之际,赫连映雪叩门而入。 新婚不久,她已为人妇,脸上神采奕奕。 见阿母犹豫不决,赫连映雪遂劝她出府,与姊妹小聚,免得在家闲中生闷。 拓跋菱思忖一时,遂道:“倒也不会闷,我那些庄子还要打理呢。也许,我也可以开个酒楼。” “不如这样。可以把地点改在花门楼啊。那里热闹,阿母还可以问问我姑姑,这酒楼要如何开……” 收到拓跋菱的回函时,拓拔芸刚用完膳,在哄女儿午睡。 一时间,她欢喜得很:“真好,我出钱,三姊出酒楼、出菜,如此一来,二姊定能开怀一笑。” 言讫,她转身看向身旁的贾秀。 两人相视一笑,贾秀把她轻轻拥入怀中:“阿芸,你心真好。” 拓拔芸依偎在他胸膛上,唇边漾起一丝微笑。 此时,小郡主贾沐宸坐在一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父母,咯咯直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吴峻突然失踪,沮渠牧犍已心乱如麻,心知他决计走不出大魏的国境,故此便延请公主来他阁中,求她为自己说情。 拓跋明月闲闲地饮了一口酪,道:“让我帮你说情,也不是不行。但请你先想想,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是一直瞒着我的?” 汗水涔涔而下,移时,沮渠牧犍才跪倒在地,道:“我还知道,赫连昌的两个秘密。”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秘密?纵然有,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未料他会说起赫连昌来,拓跋明月倒很是意外,眸中不由闪过一丝诧色。 “有……自然是有,”他膝行而前,仰视她冷漠如冰的脸,颤声道,“我先前不说,一是不想添他的罪,让他死得太惨;二是,不想……” “嗯?” “不想你那个……”生怕惹怒拓跋明月,他又换了个说法,“不想李宏受诬之事,会大白于天下。” 听得这话,拓跋明月霍然站起,急声道:“说。” 他抬首凝视她片刻,唇角浮出涩然一笑,自语道:“果然是旧情难忘。” 她佯作未觉,淡淡问:“时不待人,驸马到底说是不说?” “说,当然要说。”鼻中重重一哼,带得肩背也耸动起来,“赫连昌蓄谋已久,之所以对宗室下手,乃是因为他害不了皇帝。” “你是说……神?二年?” “是。” “赫连昌的旧部,在云中行刺皇帝,图谋复国。此前,他还设计建宁王和李宏,说他们通敌卖国。” “要说赫连昌谋刺至尊,我明白,我也相信。只是,建宁王和李宏这两人——尤其是李宏,他不过是个小小医官,他是如何被赫连昌嫉恨上的?” “嫉恨,呵,男人的嫉恨,多来自于求而不得的感情。公主难道不懂吗?” 拓跋明月念起旧事,打了个激灵:“赫连昌以为始平公主对李……巍的长子有意?” “没错。” 她沉吟一瞬,又问:“那么,赫连昌是怎么构陷建宁王和李宏的?” “这要从鸾儿说起。鸾儿本是待选的宫女,将来是要侍奉赫连昌的,哪知建宁王却把她作为战利品,抢来作小妾。这女子,先前倒还受宠,失势以后便寻思着报复建宁王。后来,她在书房里,找到了李宏给建宁王开的药方,随后就拿给了赫连昌。赫连昌得到了李宏的笔迹,便伪造了一封密信。这件事,公主还记得?” “记得。上面说,建宁王告诉他,至尊欲将新民斩尽杀绝。放出这样的谣言,无非是想怂恿新民来发起暴动。一旦局面不可收拾,赫连昌这位幕后黑手,便有可能脱离魏廷,复立社稷。” “是,公主推证得一丝不错。” “你知道吗?这个计划看似周密,但实则不然。赫连昌或者以为,李宏既‘死’,必是死无对证,只能含冤受屈;但同样,反过来,只要李宏的后人能证明,那封信是伪造的,那么,莫说是李宏,便连建宁王的冤情,也能一并洗清。” “是啊,我也听赫连昌说过,他根本没想到,李盖竟然拿出了证据。真是百密一疏。” 相对无言,二人各怀心思,到底还是沮渠牧犍先出口央道:“公主,过去我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但我如今已然改头换面了。我承认,我很难舍弃佛事,但这不代表我对至尊不忠啊!” 见她不发一语,他又想起陈孝祖来,遂发誓般的铿然道:“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生出叛心反意。你看,你不是审问过陈孝祖了么?那些祸害宗室的事,也只赫连昌才敢干。我……我可什么都没……” “哈哈哈!”刺耳的笑声,截断了他的誓言。 旋即,便是长久的静默,甚至是死寂。 他不由得汗毛倒竖,颤声试探:“怎么了,公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霎时,面上现出了鲜红的指痕。 沮渠牧犍心道不好,骇然不语,末了,但听她抛下一句“你知道,日日夜夜对着杀害我阿干的凶手,是什么样的心情么”。 完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上次她是故意不说破,以此来交换李凉皇室的秘密! 赫连昌恍然大悟,恼恨之余也不忘急声辩道:“你答应我,要帮我说情的!” “是吗?我的原话是,‘让我帮你说情,也不是不行’,而我,并没说一定行。” “你!你!你!你耍赖!你是个公主,是个母亲,你知道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把我往死路上推,以后上元就没有阿父了!” “所以,你是想用上元来逼我么?”她凄然一笑,“这……也就是你‘疼爱’女儿的真正目的?” 被戳中了心事,沮渠牧犍顿然词穷,只怯声道:“没有,你胡说,你胡说……” 声音益发细弱,显是他已毫无底气。 末了,但听她沉沉地叹道:“若非因为女儿,我一定会亲手斩下你的狗头。” 一语未了,她的衣袂已飞出了谦光阁。 沮渠牧犍呆傻片时,继而失声痛哭、捶胸顿足,逾时,见无人睬他,便在阁中狂摔乱扔、呶呶咒骂。不一刻,已趋于疯癫之状,便连沮渠上元奔来哭劝,都全然未觉…… 5 一连三日,沮渠上元都寻不见母。 赵振夫妇本来贴身保护公主,也是不见踪影。问及公主家令琴瑟,她总是说公主在忙。 情急之下,沮渠上元便发了狠话,宣称若今日见不到阿母,她便在汀兰别院久住,再也不回公主府。 现下,汀兰别院中所居的,皆是之前慈云庵里的比丘尼。 沮渠上元望望她们生出绒发的头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受父亲的影响,她对佛事虽谈不上信仰,但却大有兴趣、颇为留恋,故而对于那道灭佛诏令,心底亦是十分抵拒。 这几日,赫连昌都被软禁于谦光阁中,没人难为他,也没有提审他。 不过,但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反是令她心慌不已。 隔窗望去,阿父目光呆滞,独坐一隅,口中一直念念有词。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吴峻突然失踪,沮渠牧犍已心乱如麻,心知他决计走不出大魏的国境,故此便延请公主来他阁中,求她为自己说情。 拓跋明月闲闲地饮了一口酪,道:“让我帮你说情,也不是不行。但请你先想想,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是一直瞒着我的?” 汗水涔涔而下,移时,沮渠牧犍才跪倒在地,道:“我还知道,赫连昌的两个秘密。”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秘密?纵然有,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未料他会说起赫连昌来,拓跋明月倒很是意外,眸中不由闪过一丝诧色。 “有……自然是有,”他膝行而前,仰视她冷漠如冰的脸,颤声道,“我先前不说,一是不想添他的罪,让他死得太惨;二是,不想……” “嗯?” “不想你那个……”生怕惹怒拓跋明月,他又换了个说法,“不想李宏受诬之事,会大白于天下。” 听得这话,拓跋明月霍然站起,急声道:“说。” 他抬首凝视她片刻,唇角浮出涩然一笑,自语道:“果然是旧情难忘。” 她佯作未觉,淡淡问:“时不待人,驸马到底说是不说?” “说,当然要说。”鼻中重重一哼,带得肩背也耸动起来,“赫连昌蓄谋已久,之所以对宗室下手,乃是因为他害不了皇帝。” “你是说……神?二年?” “是。” “赫连昌的旧部,在云中行刺皇帝,图谋复国。此前,他还设计建宁王和李宏,说他们通敌卖国。” “要说赫连昌谋刺至尊,我明白,我也相信。只是,建宁王和李宏这两人——尤其是李宏,他不过是个小小医官,他是如何被赫连昌嫉恨上的?” “嫉恨,呵,男人的嫉恨,多来自于求而不得的感情。公主难道不懂吗?” 拓跋明月念起旧事,打了个激灵:“赫连昌以为始平公主对李……巍的长子有意?” “没错。” 她沉吟一瞬,又问:“那么,赫连昌是怎么构陷建宁王和李宏的?” “这要从鸾儿说起。鸾儿本是待选的宫女,将来是要侍奉赫连昌的,哪知建宁王却把她作为战利品,抢来作小妾。这女子,先前倒还受宠,失势以后便寻思着报复建宁王。后来,她在书房里,找到了李宏给建宁王开的药方,随后就拿给了赫连昌。赫连昌得到了李宏的笔迹,便伪造了一封密信。这件事,公主还记得?” “记得。上面说,建宁王告诉他,至尊欲将新民斩尽杀绝。放出这样的谣言,无非是想怂恿新民来发起暴动。一旦局面不可收拾,赫连昌这位幕后黑手,便有可能脱离魏廷,复立社稷。” “是,公主推证得一丝不错。” “你知道吗?这个计划看似周密,但实则不然。赫连昌或者以为,李宏既‘死’,必是死无对证,只能含冤受屈;但同样,反过来,只要李宏的后人能证明,那封信是伪造的,那么,莫说是李宏,便连建宁王的冤情,也能一并洗清。” “是啊,我也听赫连昌说过,他根本没想到,李盖竟然拿出了证据。真是百密一疏。” 相对无言,二人各怀心思,到底还是沮渠牧犍先出口央道:“公主,过去我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但我如今已然改头换面了。我承认,我很难舍弃佛事,但这不代表我对至尊不忠啊!” 见她不发一语,他又想起陈孝祖来,遂发誓般的铿然道:“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生出叛心反意。你看,你不是审问过陈孝祖了么?那些祸害宗室的事,也只赫连昌才敢干。我……我可什么都没……” “哈哈哈!”刺耳的笑声,截断了他的誓言。 旋即,便是长久的静默,甚至是死寂。 他不由得汗毛倒竖,颤声试探:“怎么了,公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霎时,面上现出了鲜红的指痕。 沮渠牧犍心道不好,骇然不语,末了,但听她抛下一句“你知道,日日夜夜对着杀害我阿干的凶手,是什么样的心情么”。 完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上次她是故意不说破,以此来交换李凉皇室的秘密! 赫连昌恍然大悟,恼恨之余也不忘急声辩道:“你答应我,要帮我说情的!” “是吗?我的原话是,‘让我帮你说情,也不是不行’,而我,并没说一定行。” “你!你!你!你耍赖!你是个公主,是个母亲,你知道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把我往死路上推,以后上元就没有阿父了!” “所以,你是想用上元来逼我么?”她凄然一笑,“这……也就是你‘疼爱’女儿的真正目的?” 被戳中了心事,沮渠牧犍顿然词穷,只怯声道:“没有,你胡说,你胡说……” 声音益发细弱,显是他已毫无底气。 末了,但听她沉沉地叹道:“若非因为女儿,我一定会亲手斩下你的狗头。” 一语未了,她的衣袂已飞出了谦光阁。 沮渠牧犍呆傻片时,继而失声痛哭、捶胸顿足,逾时,见无人睬他,便在阁中狂摔乱扔、呶呶咒骂。不一刻,已趋于疯癫之状,便连沮渠上元奔来哭劝,都全然未觉…… 5 一连三日,沮渠上元都寻不见母。 赵振夫妇本来贴身保护公主,也是不见踪影。问及公主家令琴瑟,她总是说公主在忙。 情急之下,沮渠上元便发了狠话,宣称若今日见不到阿母,她便在汀兰别院久住,再也不回公主府。 现下,汀兰别院中所居的,皆是之前慈云庵里的比丘尼。 沮渠上元望望她们生出绒发的头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受父亲的影响,她对佛事虽谈不上信仰,但却大有兴趣、颇为留恋,故而对于那道灭佛诏令,心底亦是十分抵拒。 这几日,赫连昌都被软禁于谦光阁中,没人难为他,也没有提审他。 不过,但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反是令她心慌不已。 隔窗望去,阿父目光呆滞,独坐一隅,口中一直念念有词。 第一百九十三章 伤逝 姊妹正言笑晏晏,冷不丁拓拔芸突然双手捧腹,眉头紧锁,呻唤一声。 姊妹们的目光,立马转到拓拔芸身上。 拓拔月离她最近,忙扶住她肩膊:“阿芸,阿芸……” 春茗、秋香也忙不迭上前搀扶。 蓦地,拓拔芸唇角勾起一抹顽皮笑意:“我没事的,骗你们的。” 这一出,太过意外,姊妹几个都笑起来了。 但见,拓拔芸掩唇笑道:“我本来就在酝酿,怎么装痛,来让你们听我说话。谁知道大姊突然说话,还说得这么好。” 话音未落,她已咯咯笑了起来。 四姊妹不禁莞尔,一席热闹欢畅,自不必提。 回府的路上,马车缓行。 拓拔芸今日得偿所愿,心里欢喜不已,春茗、秋香也在车上叽叽喳喳,说着玩笑话。 猛地,拓拔芸捂住心口,眉头紧蹙,脸色惨白,似被一层寒霜覆住。 见状,侍女春茗、秋香以为她又在恶作剧,还打趣道:“公主,您这戏法变得可真像,这次我们不上当了。” 话音方落,拓拔芸的身体骤然痉挛,闷哼一声。 旋后,她白眼一翻,身子一软,便栽倒在车厢里,顷刻间便没了动静。 春茗、秋香面面相觑,连唤了几声“公主”她都不答应,方才觉得异状。 春茗颤抖着手,去探拓拔芸的鼻息,转瞬间脸色煞白,满眼惊惶。 “秋香,秋香……” 秋香咬着唇,也蹲下身去探拓拔芸的鼻息。但除了一片死寂,她什么都觉察不到。 惊恐之下,春茗又奓着胆子,去探了探公主的脉搏,可惜仍是动静全无。 拓拔芸,确凿是死了。 暴毙于归途,先前还喜笑盈盈的人儿,软绵绵地瘫在车厢里,脸色也变得青紫,似被剧毒侵蚀…… 马车驶入府中,春茗、秋香已经哭成了泪人。 贾秀痛哭一场,立马去找太医令李云洲来诊断。 与此同时,他又唤了府上仆役,怒气冲冲地赶往花门楼。 从花门楼回来,拓拔芸就中毒暴毙,花门楼如何脱得了干系? 倒不是怀疑几位姊妹,对拓拔芸做了什么,而是花门楼! 那些庖厨,那些食材! 到底是谁!谁在食材里下毒! 一夜折腾下来,贾秀什么也没查出来,但他侍从却发现,年轻俊秀的驸马,额上骤然冒出一茬茬白发…… 一时间,流言四起,狂风骤雨般席卷了整个平城,人人皆道安乐公主吃了花门楼的酒菜,方才毒发身亡。 实则,贾秀并未传出这样的话,但因着动静太大,难免有流言传出。 不到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越发诡异…… 另一头,李云洲匆忙赶至安乐公主府,查出拓拔芸的死因,为拓拔月和花门楼正名。 “公主所中之毒,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此乃慢性之毒,日积月累,方致此祸。” 担心贾秀不相信他的话,李云洲还请来平城的几位名医,进行秘密诊断。 几人看法毫无差别,可谓定论。 贾秀也是明理之人,不疑有他,只是,问及慢性之毒所来何处,却无一人能说得清。 ………… 沮渠上元唤他时,他也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上一抬。 莫不是疯了、痴了? 见此情状,沮渠上元欲哭无泪,心烦意乱。她在汀兰别院的后院中待了多时,才见得琴瑟一路跑来,气喘吁吁道:“小郡主,公主即刻便至。”言讫,她便退了出去。 出人意料的是,沮渠上元等到的,不是一个人。 阿母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但见这人容色庸常,又自存了一段风流态度,却不是颖儿又是谁。沮渠上元愣了愣,才出语问道:“阿姨,你跟来作甚?我和阿母有些要事要谈。” 她不知阿母嫌厌阿父的真正原因,因而潜意识里,只觉父母关系不睦,乃是因着恬儿和颖儿两个狐媚子作祟,如不是生来有着好教养,定是要对她们施以颜色的。 “小郡主一声‘阿姨’,奴愧不敢受。”颖儿行礼如仪,随后立在公主身侧。 “你……你是不是也向阿母求情了?”沮渠上元忽而醒悟过来,欣然趋前,想去拉她的手。 颖儿不置可否,也未缩回手去,任由她拉着。 “上元,不用猜了。你这位阿姨,本是我安排在你阿父身边的。”拓跋明月淡淡道。 “什么?”心间似被巨木一撞,钝然一痛,但却宁愿是自己理解错了,“您是说,她是你为阿父安排的侍妾?” “郡主见恕。颖儿本名为马儿,我一直都是公主的心腹。”颖儿轻轻抽回手,平平道。 “你……你是间谍?”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河西宫人。” “是的,但我曾受过公主的活命之恩,所以,这一生我都誓死追随公主殿下。” 沮渠上元怆然一笑,道:“阿父那么信任你……” “郡主不妨想想看,若是河西王从无异心,奴能从他的身上套到什么秘密?” “那我想请问,你到底都套到了什么秘密?” “颖儿,你暂且退下。”拓跋明月柔声命道。 “诺。” 退下之前,颖儿见公主鬓边的一根银发,又道:“公主,请稍等。” 一个低首,一个拈发,一副默契无间的姿态。沮渠上元看得冷冷一嗤:“果然是心腹。” “郡主,公主这两年太过操劳,都生出白发了。你应该多体贴体贴她才是。” 沮渠上元不语,待颖儿退下后,才问:“说罢,阿母。你是不是想让我失去阿父?” “你先听我说,他都做了一些什么。当年,他背叛了我,和他的兄嫂做下苟且之事。再后来,我军攻破敦煌之时,你父王便令人私开姑臧国库,取出无数金玉宝器,余者便为百姓所哄抢。所以,到了你父王献城之时,国库中空空如也。” “阿母是怎么知道的?有人证吗?” “河西百姓无人不知。我一早都知道,只因你还在襁褓之中,我不想他丢了性命,才一句不提。” “那,如今你为何要致父王于死地……” “你以为我想么?你父王对你这般爱宠,可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和赫连昌合谋害死了我的亲人?” “颖儿告诉你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伤逝 姊妹正言笑晏晏,冷不丁拓拔芸突然双手捧腹,眉头紧锁,呻唤一声。 姊妹们的目光,立马转到拓拔芸身上。 拓拔月离她最近,忙扶住她肩膊:“阿芸,阿芸……” 春茗、秋香也忙不迭上前搀扶。 蓦地,拓拔芸唇角勾起一抹顽皮笑意:“我没事的,骗你们的。” 这一出,太过意外,姊妹几个都笑起来了。 但见,拓拔芸掩唇笑道:“我本来就在酝酿,怎么装痛,来让你们听我说话。谁知道大姊突然说话,还说得这么好。” 话音未落,她已咯咯笑了起来。 四姊妹不禁莞尔,一席热闹欢畅,自不必提。 回府的路上,马车缓行。 拓拔芸今日得偿所愿,心里欢喜不已,春茗、秋香也在车上叽叽喳喳,说着玩笑话。 猛地,拓拔芸捂住心口,眉头紧蹙,脸色惨白,似被一层寒霜覆住。 见状,侍女春茗、秋香以为她又在恶作剧,还打趣道:“公主,您这戏法变得可真像,这次我们不上当了。” 话音方落,拓拔芸的身体骤然痉挛,闷哼一声。 旋后,她白眼一翻,身子一软,便栽倒在车厢里,顷刻间便没了动静。 春茗、秋香面面相觑,连唤了几声“公主”她都不答应,方才觉得异状。 春茗颤抖着手,去探拓拔芸的鼻息,转瞬间脸色煞白,满眼惊惶。 “秋香,秋香……” 秋香咬着唇,也蹲下身去探拓拔芸的鼻息。但除了一片死寂,她什么都觉察不到。 惊恐之下,春茗又奓着胆子,去探了探公主的脉搏,可惜仍是动静全无。 拓拔芸,确凿是死了。 暴毙于归途,先前还喜笑盈盈的人儿,软绵绵地瘫在车厢里,脸色也变得青紫,似被剧毒侵蚀…… 马车驶入府中,春茗、秋香已经哭成了泪人。 贾秀痛哭一场,立马去找太医令李云洲来诊断。 与此同时,他又唤了府上仆役,怒气冲冲地赶往花门楼。 从花门楼回来,拓拔芸就中毒暴毙,花门楼如何脱得了干系? 倒不是怀疑几位姊妹,对拓拔芸做了什么,而是花门楼! 那些庖厨,那些食材! 到底是谁!谁在食材里下毒! 一夜折腾下来,贾秀什么也没查出来,但他侍从却发现,年轻俊秀的驸马,额上骤然冒出一茬茬白发…… 一时间,流言四起,狂风骤雨般席卷了整个平城,人人皆道安乐公主吃了花门楼的酒菜,方才毒发身亡。 实则,贾秀并未传出这样的话,但因着动静太大,难免有流言传出。 不到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越发诡异…… 另一头,李云洲匆忙赶至安乐公主府,查出拓拔芸的死因,为拓拔月和花门楼正名。 “公主所中之毒,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此乃慢性之毒,日积月累,方致此祸。” 担心贾秀不相信他的话,李云洲还请来平城的几位名医,进行秘密诊断。 几人看法毫无差别,可谓定论。 贾秀也是明理之人,不疑有他,只是,问及慢性之毒所来何处,却无一人能说得清。 ………… 沮渠上元唤他时,他也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上一抬。 莫不是疯了、痴了? 见此情状,沮渠上元欲哭无泪,心烦意乱。她在汀兰别院的后院中待了多时,才见得琴瑟一路跑来,气喘吁吁道:“小郡主,公主即刻便至。”言讫,她便退了出去。 出人意料的是,沮渠上元等到的,不是一个人。 阿母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但见这人容色庸常,又自存了一段风流态度,却不是颖儿又是谁。沮渠上元愣了愣,才出语问道:“阿姨,你跟来作甚?我和阿母有些要事要谈。” 她不知阿母嫌厌阿父的真正原因,因而潜意识里,只觉父母关系不睦,乃是因着恬儿和颖儿两个狐媚子作祟,如不是生来有着好教养,定是要对她们施以颜色的。 “小郡主一声‘阿姨’,奴愧不敢受。”颖儿行礼如仪,随后立在公主身侧。 “你……你是不是也向阿母求情了?”沮渠上元忽而醒悟过来,欣然趋前,想去拉她的手。 颖儿不置可否,也未缩回手去,任由她拉着。 “上元,不用猜了。你这位阿姨,本是我安排在你阿父身边的。”拓跋明月淡淡道。 “什么?”心间似被巨木一撞,钝然一痛,但却宁愿是自己理解错了,“您是说,她是你为阿父安排的侍妾?” “郡主见恕。颖儿本名为马儿,我一直都是公主的心腹。”颖儿轻轻抽回手,平平道。 “你……你是间谍?”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河西宫人。” “是的,但我曾受过公主的活命之恩,所以,这一生我都誓死追随公主殿下。” 沮渠上元怆然一笑,道:“阿父那么信任你……” “郡主不妨想想看,若是河西王从无异心,奴能从他的身上套到什么秘密?” “那我想请问,你到底都套到了什么秘密?” “颖儿,你暂且退下。”拓跋明月柔声命道。 “诺。” 退下之前,颖儿见公主鬓边的一根银发,又道:“公主,请稍等。” 一个低首,一个拈发,一副默契无间的姿态。沮渠上元看得冷冷一嗤:“果然是心腹。” “郡主,公主这两年太过操劳,都生出白发了。你应该多体贴体贴她才是。” 沮渠上元不语,待颖儿退下后,才问:“说罢,阿母。你是不是想让我失去阿父?” “你先听我说,他都做了一些什么。当年,他背叛了我,和他的兄嫂做下苟且之事。再后来,我军攻破敦煌之时,你父王便令人私开姑臧国库,取出无数金玉宝器,余者便为百姓所哄抢。所以,到了你父王献城之时,国库中空空如也。” “阿母是怎么知道的?有人证吗?” “河西百姓无人不知。我一早都知道,只因你还在襁褓之中,我不想他丢了性命,才一句不提。” “那,如今你为何要致父王于死地……” “你以为我想么?你父王对你这般爱宠,可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和赫连昌合谋害死了我的亲人?” “颖儿告诉你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郡主不过问,定有一番道理 达奚澄应声而去,转瞬便把李云从领了进来。 见拓拔月惊诧,达奚澄忙说,李尚书先前就在耳房外不远,故此一唤便至。 此话,听得拓拔月心中一热。 想来,李云从的属下仍在盘问查证,而他却不远不近地守在耳房外,等候她的召唤。 李云从开门见山,道:“公主有事直说无妨。” “私以为,倘若有人毒害于阿芸,未必是府中之人。” “你有何线索?” “之前,阿芸生产之后,腹部生了许多妊娠纹。后来,二姊便把她府上,一个叫阿元的医女找来,为阿芸推拿。我听闻,那医女在推拿时会用到自己调和的花露,莫非……” 这些本是闺中之事,若非万不得已,拓拔月绝不愿道出。何况,这医女还是拓跋菱府上的人…… 而现下,事已至此,拓拔月也无可避讳。 闻言,李云从蹙了眉:“推拿……前后推拿了多少日?” “约莫半年。” 李云从倒吸一口凉气:“若是那花露中含有微毒,百日下来的确可索人性命。” 顿了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去找证据。” “你打算如何找?医女已回始平公主府,切莫打草惊蛇。” “我省得!” 李云从转身往外走,临出门时又回首看她一眼:“公主请节哀顺变。” 接下来二日,安乐公主暴毙一事,掀起一场风暴。 先是,李云从一壁派人盯梢始平公主府,一壁在安乐公主府中寻证据。 证据本不好寻,所幸拓拔芸的婢子有些惫懒,在做推拿之时,未及扔掉所有擦洗的布帛。其后,经李云洲确认,布帛上的微毒,与拓拔芸所中之毒完全吻合。 再是,李云从带人去始平公主府抓人。可这名唤阿元的医女,早已不知所踪。 无奈之下,李云从只得将此事禀奏御前,并将始平公主暂时封禁于府内。 另一边,李云从对阿元发动追捕,尽管他已吩咐属下万勿扰民,但兹事体大,属下无不尽心,难免会有过激之举。 一时之间,平城内外,无不人心惶惶。始平公主府中,更是被闹得鸡飞狗跳。 因为阿元是行凶之人,现下又逃匿无踪,连带着拓跋菱也深受质疑。皇帝虽不信她无缘无故对妹妹下黑手,但态度冷淡至极,不愿见她一面。 拓跋菱因此痛悔绝望,在夜里留下遗书便要去寻短见。若非赫连映雪警觉,拓跋菱早就魂归九天了。 拓跋菱被救下时,那白绫勒进颈中留下深痕,可想,再晚一刻它便是夺命之索。 赫连映雪后怕不已,整日看守着阿母,怕她再寻死觅活。 好巧不巧,没几日赫连映雪忽觉恶心想吐,李云洲给她诊出了喜脉。 因为这意外之事,拓跋菱反而清醒过来,悉心照顾女儿的身子,渐渐地死志全无。 拓跋焘也遣人赐补品给这对母女,拓跋菱心头郁结稍解。 一月之后,李云从等人,在平城外的一间荒庙里,寻到了阿元的尸首。 她已死去多日,半边身子都被乌鸦啄了去。至于她为何要毒杀拓拔芸,已无人知晓。 失身被带回平城,拓跋焘怒不可遏,令人将其鞭尸再挫骨扬灰。 想起阿元的温柔体贴,拓跋菱仍觉难以置信。 做下谋害公主的恶事,能让她得到什么好处? 很有可能的是,她是受人指使,才有此行径,可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每念及此,拓跋菱便是心中凛然,遍体生寒。 母女连心,拓跋菱把心中愁苦倒给赫连映雪,她忙安慰拓跋菱,道:“我想,那都官尚书定不会就此罢手,必会追查到底,只是此事不对你我言说罢了。” 言下之意,是李云从必能揪出幕后之人,还平城以安宁。 临睡前,李云从给赫连映雪诊脉,见她脉息紊乱,似乎心怀忧虑,遂关切地问她,到底因何事而忧。 赫连映雪踌躇一时,方才启齿:“云洲,我与你说之事,你不可对任何人说起。” “好,我答应你。” “有一阵子,我很喜欢和平城贵女们玩乐,每月都有好几次聚宴。 “你在宴席上,可是有何发现? “有一次,我们在天香楼吃酒,观赏歌舞。我似乎看到,那个医女阿元也进了天香楼,她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 “你看清那男子是谁了么?” “没看清。当时,我坐在二楼雅间。从窗口望下去,只看得到那男人的头发和胡须。还有……” 赫连映雪极力回想,逾时方道:“那男子极为高大,看着也有几分眼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一年前。” “一年前?这么早就勾搭上了?” “也未必然,或许那男子不过是一个普通人。阿元也许只是碰巧遇见,聊了几句而已。” 听至此,李云洲不禁冷笑连连:“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如果你一早对你阿母言明,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什么意思?你怪责我?”赫连映雪脸垮下来。 “岂敢,岂敢!郡主不过问,定有一番道理。” 口中虽如此说,但他眉目间半是不满,半是不忿,全不加掩饰。 “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阿元毕竟是个活人,有时出门走走,哪里有一定有问题了?至多,就是……” 她蓦地收了口,免得越说越乱被李云洲抓住话柄。 但对方已经接上了话茬:“我知道,郡主心善,以为那可能是阿元的情郎,不仅不想拆穿她,还想成人之美。” 被李云洲说中,赫连映雪也不掩藏,遂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我就是发发善心而已,再说那男子未必就……” “未必?哪有那么多的未必?事出反常,必有可查可问之处。”李云洲寒着脸打断她,“亏你还是个郡主,看到府中女子与外男私会,竟然不加责问。” “你,你……” 赫连映雪被他气得噎住。 “你要知道,如果你把这事告诉你阿母,不允阿元和外男私会,也许,她便不会被人收买,做下那等恶事!如此一来,我阿姊也不至于哭干了眼泪!那可是她曾朝夕相伴之人!” “阿姊?”赫连映雪愣了一时,才回过味来,“你说武威公主。” 她瞄他一眼,见他神色不自在,心里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做错了。 念及此,赫连映雪的口气终于软了几分,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日后我看见什么事,一定与你详说。” “没有以后了,郡主早些歇息,我还有个方剂要写,我去书房。” 李云洲淡淡道,面无表情,起身却是毫不犹豫。 第一百九十四章 郡主不过问,定有一番道理 达奚澄应声而去,转瞬便把李云从领了进来。 见拓拔月惊诧,达奚澄忙说,李尚书先前就在耳房外不远,故此一唤便至。 此话,听得拓拔月心中一热。 想来,李云从的属下仍在盘问查证,而他却不远不近地守在耳房外,等候她的召唤。 李云从开门见山,道:“公主有事直说无妨。” “私以为,倘若有人毒害于阿芸,未必是府中之人。” “你有何线索?” “之前,阿芸生产之后,腹部生了许多妊娠纹。后来,二姊便把她府上,一个叫阿元的医女找来,为阿芸推拿。我听闻,那医女在推拿时会用到自己调和的花露,莫非……” 这些本是闺中之事,若非万不得已,拓拔月绝不愿道出。何况,这医女还是拓跋菱府上的人…… 而现下,事已至此,拓拔月也无可避讳。 闻言,李云从蹙了眉:“推拿……前后推拿了多少日?” “约莫半年。” 李云从倒吸一口凉气:“若是那花露中含有微毒,百日下来的确可索人性命。” 顿了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去找证据。” “你打算如何找?医女已回始平公主府,切莫打草惊蛇。” “我省得!” 李云从转身往外走,临出门时又回首看她一眼:“公主请节哀顺变。” 接下来二日,安乐公主暴毙一事,掀起一场风暴。 先是,李云从一壁派人盯梢始平公主府,一壁在安乐公主府中寻证据。 证据本不好寻,所幸拓拔芸的婢子有些惫懒,在做推拿之时,未及扔掉所有擦洗的布帛。其后,经李云洲确认,布帛上的微毒,与拓拔芸所中之毒完全吻合。 再是,李云从带人去始平公主府抓人。可这名唤阿元的医女,早已不知所踪。 无奈之下,李云从只得将此事禀奏御前,并将始平公主暂时封禁于府内。 另一边,李云从对阿元发动追捕,尽管他已吩咐属下万勿扰民,但兹事体大,属下无不尽心,难免会有过激之举。 一时之间,平城内外,无不人心惶惶。始平公主府中,更是被闹得鸡飞狗跳。 因为阿元是行凶之人,现下又逃匿无踪,连带着拓跋菱也深受质疑。皇帝虽不信她无缘无故对妹妹下黑手,但态度冷淡至极,不愿见她一面。 拓跋菱因此痛悔绝望,在夜里留下遗书便要去寻短见。若非赫连映雪警觉,拓跋菱早就魂归九天了。 拓跋菱被救下时,那白绫勒进颈中留下深痕,可想,再晚一刻它便是夺命之索。 赫连映雪后怕不已,整日看守着阿母,怕她再寻死觅活。 好巧不巧,没几日赫连映雪忽觉恶心想吐,李云洲给她诊出了喜脉。 因为这意外之事,拓跋菱反而清醒过来,悉心照顾女儿的身子,渐渐地死志全无。 拓跋焘也遣人赐补品给这对母女,拓跋菱心头郁结稍解。 一月之后,李云从等人,在平城外的一间荒庙里,寻到了阿元的尸首。 她已死去多日,半边身子都被乌鸦啄了去。至于她为何要毒杀拓拔芸,已无人知晓。 失身被带回平城,拓跋焘怒不可遏,令人将其鞭尸再挫骨扬灰。 想起阿元的温柔体贴,拓跋菱仍觉难以置信。 做下谋害公主的恶事,能让她得到什么好处? 很有可能的是,她是受人指使,才有此行径,可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每念及此,拓跋菱便是心中凛然,遍体生寒。 母女连心,拓跋菱把心中愁苦倒给赫连映雪,她忙安慰拓跋菱,道:“我想,那都官尚书定不会就此罢手,必会追查到底,只是此事不对你我言说罢了。” 言下之意,是李云从必能揪出幕后之人,还平城以安宁。 临睡前,李云从给赫连映雪诊脉,见她脉息紊乱,似乎心怀忧虑,遂关切地问她,到底因何事而忧。 赫连映雪踌躇一时,方才启齿:“云洲,我与你说之事,你不可对任何人说起。” “好,我答应你。” “有一阵子,我很喜欢和平城贵女们玩乐,每月都有好几次聚宴。 “你在宴席上,可是有何发现? “有一次,我们在天香楼吃酒,观赏歌舞。我似乎看到,那个医女阿元也进了天香楼,她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 “你看清那男子是谁了么?” “没看清。当时,我坐在二楼雅间。从窗口望下去,只看得到那男人的头发和胡须。还有……” 赫连映雪极力回想,逾时方道:“那男子极为高大,看着也有几分眼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一年前。” “一年前?这么早就勾搭上了?” “也未必然,或许那男子不过是一个普通人。阿元也许只是碰巧遇见,聊了几句而已。” 听至此,李云洲不禁冷笑连连:“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如果你一早对你阿母言明,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什么意思?你怪责我?”赫连映雪脸垮下来。 “岂敢,岂敢!郡主不过问,定有一番道理。” 口中虽如此说,但他眉目间半是不满,半是不忿,全不加掩饰。 “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阿元毕竟是个活人,有时出门走走,哪里有一定有问题了?至多,就是……” 她蓦地收了口,免得越说越乱被李云洲抓住话柄。 但对方已经接上了话茬:“我知道,郡主心善,以为那可能是阿元的情郎,不仅不想拆穿她,还想成人之美。” 被李云洲说中,赫连映雪也不掩藏,遂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我就是发发善心而已,再说那男子未必就……” “未必?哪有那么多的未必?事出反常,必有可查可问之处。”李云洲寒着脸打断她,“亏你还是个郡主,看到府中女子与外男私会,竟然不加责问。” “你,你……” 赫连映雪被他气得噎住。 “你要知道,如果你把这事告诉你阿母,不允阿元和外男私会,也许,她便不会被人收买,做下那等恶事!如此一来,我阿姊也不至于哭干了眼泪!那可是她曾朝夕相伴之人!” “阿姊?”赫连映雪愣了一时,才回过味来,“你说武威公主。” 她瞄他一眼,见他神色不自在,心里也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做错了。 念及此,赫连映雪的口气终于软了几分,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日后我看见什么事,一定与你详说。” “没有以后了,郡主早些歇息,我还有个方剂要写,我去书房。” 李云洲淡淡道,面无表情,起身却是毫不犹豫。 第一百九十五章 陈孝祖是我怀疑之人 且说,暂时结束对拓拔芸猝死一事的追查后,李云从继续侦查拓跋健的死因。 这晚,李云从得到一丝线索,忙到亥时三刻,才回到悬医阁。 岂知,月光斜照之下,只见一人立在他房檐之下,正拿眼瞅着他,似有话要说。 李云从不禁暗觉奇怪。 他这个阿奴,早年与自己情感相谐——否则也不愿远赴河西,但这几年性子却变得桀骜。他二人时常因大小事务有所争执。 想来,李云洲在此等候,必是有他的因由。 “怎么还没睡?”李云从笑问。 “找你有事。”李云洲说话直接。 “好,进来。” 等他进来,李云从才发现,李云洲背在身后的手上,还捏着一件物事。 是一个匣子。 把匣子的铜扣,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透着神秘莫测的气息。 二人各自坐下,李云洲主动打开匣子,道:“阿干,你打开看看。” 匣子里,放着一个密封严密的小瓷瓶,旁边则是一株枝叶繁茂、花朵妖异的花,香气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曼陀罗花?” 李云洲的眼神,在烛光下闪烁不定,压低声音:“我从太医署派出了一个信得过的侍御师,他在不解剖永昌王尸身的情况下,查到其死因,或与这曼陀罗有关。” “永昌王已下葬数月,你这是何时查到的?”李云从皱着眉。 “很早,在他下葬之前。但你知道的,曼陀罗只会让人头痛难耐,并不足以直接导致其死亡。我知这里头定有蹊跷,但没有别的证据,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闻言,李云从再次审视曼陀罗。 他深知此花虽有毒性,能致人头痛眩晕,但单凭其力,却难以致命。 “未剖解尸体,你是如何得知,永昌王闻过曼陀罗花香的?” “这个么,是我的独家秘方,不能告诉你。” 李云从无奈,又问:“你还知道什么?是何人下的手?”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云洲摇头,转而向那个小瓷瓶努努嘴,“你看这里面装的什么?”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了那个看似小瓷瓶,示意李云从靠近。 李云从依言照做,轻轻旋开瓶盖。 出于谨慎心理,他把小瓷瓶放得离鼻端远了些,又用手掌轻轻扇动。 酒,很醇香的酒味。 但李云从可不认为,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正经的酒。 “好好闻一闻。” 李云洲促狭一笑,分明存了考校之意。 李云从凑近小瓷瓶,仔细分辨,转瞬间脸色便变得煞白,眼中闪过一抹意思惊惧。 “金屑酒?” 他迫不及待,把酒液从瓶中倒出少许,细察其状帽。 果然! 这酒中,有水银、雄黄、雌黄、砒黄。 这些药材同时被浸在酒中,就变成了金屑酒。 历来,都有皇帝以金屑酒赐死大臣、后宫的例子。 但与一般金屑酒不同的是,瓶子里的酒液只含有微量的水银、雄黄、雌黄、砒黄。 因此,金屑酒虽毒,但不至于会将人毒死。 “这酒是从何处取来?” “从永昌王军中库吏那里取来。” 原来,李云洲每月都要携两名侍御师,去军中为将士诊脉看命,以彰皇恩。 今日,李云洲为一库吏诊脉,发现其身体有异。一番问询后,对方承认,他偷喝了永昌王以前攒下的酒。 “那库吏说,永昌王之前就爱喝这种酒。联想到曼陀罗花,我觉得此事很不寻常,便跟那库吏要了一坛酒。” 听至此,李云从心下了然,但仍问道:“你的意思是,永昌王内服金屑酒,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又吸入了曼陀罗花香,二者混合之下,便使人陷入幻觉,故此永昌王才因此丧命,堕下山崖?” “正是如此,”李云洲颔首,但眼神中却含了一丝戏谑,“阿干,你从军多年,后又成为至尊的腹心,我还以为你早把医术给忘干净了。” 李云从不欲理会,沉默半晌,忽而笑了一声:“你知我为何今夜迟迟而归?” “有线索?” “算是,我查到的线索,与你对我所述之言,正好能相互接合。” “赶紧说,”李云洲眉头耸动,一脸不耐,“我都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云洲忖了忖,道:“我与你所说之事,不可外泄。” 李云洲闷哼一声:“自然。” “陈孝祖是我怀疑之人,已经被我关到狱中了。” “他?” “此事说来也巧。陈孝祖好赌,曾偷过军备去抵债,但他作战勇猛,足智多谋,永昌王很倚重他,就宽恕了他。永昌王曾对我提及此事,还说陈孝祖痛哭流涕,一定会改。可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永昌王出事之后,你就一直派人盯着他?” “对,我派出的人,发现陈孝祖这半年来一直手头阔绰,极不寻常,”李云从眯着眼,“他往来最多的人是高平王,听说,高平王跟陈孝祖玩六博戏,输给了他一座宅院。陈孝祖把这宅院卖了……” 李云洲不得要领,插言道:“卖了宅院自然有钱,何足怪哉?” “你或许没听说过,陈孝祖和高平王的夫人邢氏,以前还结过襁褓婚。只是,因邢氏不喜陈孝祖,并以死相逼,家人才解除了这门婚事。” 邢阿凤,在见到达奚伍之后,对其一往情深,眼里自然容不下陈孝祖。 此事关涉长宁公主,李云从暂时不想对李云洲提及。 这头,听了李云从的话,李云洲也有所领悟,道:“如此说来,高平王李顺应该对陈孝祖没有好感,但我感觉他们经常在一处玩乐,走动也很频繁。” 他顿了顿,道:“像是说了宅院这么大的事,似乎也没影响二人的交情。好不奇怪!” “问题就出在这里,”李云从看向李云洲,眸中含了一丝赞许之色,“他二人之间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是,金屑酒和曼陀罗花的事儿,我方才与你言说,你为何会认为,陈孝祖谋害了永昌王?” “我的眼线跟我说,陈孝祖已经戒酒一年了,这不很奇怪吗?” “这不对?他以前不是嗜酒如命吗?”李云洲也觉诧异,“不过,永昌王也是,他二人时常……” 言至此,李云洲倏尔怔住。 李云洲知他已经想明白个中关窍,遂再点拨他一句:“我已查明,陈孝祖身子健旺,未生疾病。一个嗜酒如命的人不会轻易改变习惯,除非…… “陈孝祖害怕与身边人一起喝酒,”李云洲接上话,“能强迫他喝酒的人只有永昌王!” 第一百九十五章 陈孝祖是我怀疑之人 且说,暂时结束对拓拔芸猝死一事的追查后,李云从继续侦查拓跋健的死因。 这晚,李云从得到一丝线索,忙到亥时三刻,才回到悬医阁。 岂知,月光斜照之下,只见一人立在他房檐之下,正拿眼瞅着他,似有话要说。 李云从不禁暗觉奇怪。 他这个阿奴,早年与自己情感相谐——否则也不愿远赴河西,但这几年性子却变得桀骜。他二人时常因大小事务有所争执。 想来,李云洲在此等候,必是有他的因由。 “怎么还没睡?”李云从笑问。 “找你有事。”李云洲说话直接。 “好,进来。” 等他进来,李云从才发现,李云洲背在身后的手上,还捏着一件物事。 是一个匣子。 把匣子的铜扣,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透着神秘莫测的气息。 二人各自坐下,李云洲主动打开匣子,道:“阿干,你打开看看。” 匣子里,放着一个密封严密的小瓷瓶,旁边则是一株枝叶繁茂、花朵妖异的花,香气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曼陀罗花?” 李云洲的眼神,在烛光下闪烁不定,压低声音:“我从太医署派出了一个信得过的侍御师,他在不解剖永昌王尸身的情况下,查到其死因,或与这曼陀罗有关。” “永昌王已下葬数月,你这是何时查到的?”李云从皱着眉。 “很早,在他下葬之前。但你知道的,曼陀罗只会让人头痛难耐,并不足以直接导致其死亡。我知这里头定有蹊跷,但没有别的证据,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闻言,李云从再次审视曼陀罗。 他深知此花虽有毒性,能致人头痛眩晕,但单凭其力,却难以致命。 “未剖解尸体,你是如何得知,永昌王闻过曼陀罗花香的?” “这个么,是我的独家秘方,不能告诉你。” 李云从无奈,又问:“你还知道什么?是何人下的手?”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云洲摇头,转而向那个小瓷瓶努努嘴,“你看这里面装的什么?”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了那个看似小瓷瓶,示意李云从靠近。 李云从依言照做,轻轻旋开瓶盖。 出于谨慎心理,他把小瓷瓶放得离鼻端远了些,又用手掌轻轻扇动。 酒,很醇香的酒味。 但李云从可不认为,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正经的酒。 “好好闻一闻。” 李云洲促狭一笑,分明存了考校之意。 李云从凑近小瓷瓶,仔细分辨,转瞬间脸色便变得煞白,眼中闪过一抹意思惊惧。 “金屑酒?” 他迫不及待,把酒液从瓶中倒出少许,细察其状帽。 果然! 这酒中,有水银、雄黄、雌黄、砒黄。 这些药材同时被浸在酒中,就变成了金屑酒。 历来,都有皇帝以金屑酒赐死大臣、后宫的例子。 但与一般金屑酒不同的是,瓶子里的酒液只含有微量的水银、雄黄、雌黄、砒黄。 因此,金屑酒虽毒,但不至于会将人毒死。 “这酒是从何处取来?” “从永昌王军中库吏那里取来。” 原来,李云洲每月都要携两名侍御师,去军中为将士诊脉看命,以彰皇恩。 今日,李云洲为一库吏诊脉,发现其身体有异。一番问询后,对方承认,他偷喝了永昌王以前攒下的酒。 “那库吏说,永昌王之前就爱喝这种酒。联想到曼陀罗花,我觉得此事很不寻常,便跟那库吏要了一坛酒。” 听至此,李云从心下了然,但仍问道:“你的意思是,永昌王内服金屑酒,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又吸入了曼陀罗花香,二者混合之下,便使人陷入幻觉,故此永昌王才因此丧命,堕下山崖?” “正是如此,”李云洲颔首,但眼神中却含了一丝戏谑,“阿干,你从军多年,后又成为至尊的腹心,我还以为你早把医术给忘干净了。” 李云从不欲理会,沉默半晌,忽而笑了一声:“你知我为何今夜迟迟而归?” “有线索?” “算是,我查到的线索,与你对我所述之言,正好能相互接合。” “赶紧说,”李云洲眉头耸动,一脸不耐,“我都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云洲忖了忖,道:“我与你所说之事,不可外泄。” 李云洲闷哼一声:“自然。” “陈孝祖是我怀疑之人,已经被我关到狱中了。” “他?” “此事说来也巧。陈孝祖好赌,曾偷过军备去抵债,但他作战勇猛,足智多谋,永昌王很倚重他,就宽恕了他。永昌王曾对我提及此事,还说陈孝祖痛哭流涕,一定会改。可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永昌王出事之后,你就一直派人盯着他?” “对,我派出的人,发现陈孝祖这半年来一直手头阔绰,极不寻常,”李云从眯着眼,“他往来最多的人是高平王,听说,高平王跟陈孝祖玩六博戏,输给了他一座宅院。陈孝祖把这宅院卖了……” 李云洲不得要领,插言道:“卖了宅院自然有钱,何足怪哉?” “你或许没听说过,陈孝祖和高平王的夫人邢氏,以前还结过襁褓婚。只是,因邢氏不喜陈孝祖,并以死相逼,家人才解除了这门婚事。” 邢阿凤,在见到达奚伍之后,对其一往情深,眼里自然容不下陈孝祖。 此事关涉长宁公主,李云从暂时不想对李云洲提及。 这头,听了李云从的话,李云洲也有所领悟,道:“如此说来,高平王李顺应该对陈孝祖没有好感,但我感觉他们经常在一处玩乐,走动也很频繁。” 他顿了顿,道:“像是说了宅院这么大的事,似乎也没影响二人的交情。好不奇怪!” “问题就出在这里,”李云从看向李云洲,眸中含了一丝赞许之色,“他二人之间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是,金屑酒和曼陀罗花的事儿,我方才与你言说,你为何会认为,陈孝祖谋害了永昌王?” “我的眼线跟我说,陈孝祖已经戒酒一年了,这不很奇怪吗?” “这不对?他以前不是嗜酒如命吗?”李云洲也觉诧异,“不过,永昌王也是,他二人时常……” 言至此,李云洲倏尔怔住。 李云洲知他已经想明白个中关窍,遂再点拨他一句:“我已查明,陈孝祖身子健旺,未生疾病。一个嗜酒如命的人不会轻易改变习惯,除非…… “陈孝祖害怕与身边人一起喝酒,”李云洲接上话,“能强迫他喝酒的人只有永昌王!” 第一百九十六章 陈孝祖是否胡乱攀咬 很显然,陈孝祖一直都知道,拓跋健常喝的酒有问题。 而他何以得知?答案不言而喻。 李云从将其抓入狱中,严加审问,但陈孝祖不肯承认他谋害过拓跋健,加上李云从并未找到永昌王喝过的酒,没有直接证据,遂将投其入狱之事,故意透露给李顺,看他有何反应。 这一忙,便至亥时。 现下,李云从将所有事都串了起来。 陈孝祖不知因何故,对拓跋健暗下杀手。他先在酒中下慢性毒,当毒性积攒数月之后,陈孝祖又对其下曼陀罗花毒,使二者混合。 在追查“柔然厉鬼”之时,拓跋健神情恍惚,方才失足跌下山崖。 自然,若此事真乃陈孝祖所为,纵然拓跋健不涉此事,陈孝祖也会择机下曼陀罗花,置拓跋健于死地。 一早,李云从就不信陈孝祖的说辞——纠缠拓跋健的厉鬼是郁久闾于陟斤,故而,从那时起,李云从便遣人紧盯陈孝祖,这才发现诸多疑点。 李云从睇向李云洲:“你是如何发现,永昌王身上有曼陀罗花毒的?” 如果此节未明,陈孝祖作案的手段亦未明。 这李云洲先是拿乔,现下索性一口道出:“给永昌王验尸时,我在他裲档上发现有曼陀罗花汁。这种汁液很顽固,一时半会儿散不去味道。”(1) 听罢,李云从大惑不解:“你若当时便提及此事,对此案有帮助。” “查凶手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李云洲嗤笑一声,“今日,我与你说及曼陀罗花、金屑酒,无非是因阿姊的情面。” 几日前,是拓跋健的生忌,拓跋月亲自去永昌王府看望霍晴岚,二人都泣不成声。 此事,李云从、李云洲皆知。 “你阿姊的情面比我大。”李云从淡淡一笑,“但多谢你给我提供的线索。” 李云洲盯着他阿干:“你可以审问陈孝祖了,需要我帮你么?” 李云从摆首:“阿奴方才也说,这是我的事。若我得到偌多线索,还审不出来,我这个都官尚书,也不用当了。” “无妨,你不是还当着暗卫么?”李云洲语带揶揄。 此言听得李云从心中暗叹,李云洲总是说话带刺。不过,今日他来回奔忙,已然倦极,已无精力与他多说。 两日后,李云从将陈孝祖的口供呈给皇帝。 陈孝祖招供称:当年,永昌王虽饶恕了陈孝祖盗窃军备的罪行,但为示恩威,对其罚俸三年。因此,陈孝祖对永昌王生了恨心。近一年来,高平公李顺找到他,问他是否愿与之合作,置永昌王于死地。陈孝祖起初还不敢应,但时日一长,就动了邪心,终于答应了高平公。 不过,永昌王素来警心重,武功也高,很难对他下手。故此,陈孝祖、李顺才定下周密计划。 先在永昌王常喝的酒中,加上微量的水银、雄黄、雌黄、砒黄。待他饮用数月后,李顺再在定州炮制所谓“恶鬼杀人”的谣言。此时,陈孝祖便撺掇永昌王去除恶鬼。 到了定州,永昌王寻了两日,得闻那恶鬼在当地一座山岭出现,便带着陈孝祖等人前去抓鬼。在去山岭的路上,陈孝祖在永昌王的香囊上涂抹了曼陀罗花汁。永昌王身体中了微毒,再闻到曼陀罗花香,一时产生严重幻觉。陈孝祖趁其与旁人不觉,在永昌王背上推了一把。 听得这番供状,皇帝气得七窍生烟,先骂陈孝祖恩将仇报,又问李云从,陈孝祖是否胡乱攀咬。 李云从禀道:“若非已查清此事,臣不敢来报。” 说着,李云从便将所搜罗的证据一一呈上。 待拓跋焘看完,李云从才发话:“高平公多年来收受沮渠氏的贿赂,作‘凉州无水草’之妄言,险些误了西征大事。至尊宽谅,并对其委以重任,对河西群臣论资排辈,赐以爵位。但他仍然死性不改,在安排品第等次之时受贿徇私。这是臣从几位河西旧臣口中取得的证据。”(2) 闻言,拓跋焘微一沉吟:“关于昙无嗔之事,你且从头细细道来,莫要遗漏半分。” 李云从恭然应答:“昔年,至尊您曾下令,命河西王沮渠蒙逊将高僧昙无谶护送至平城。待高平公李顺回返平城,却言昙无嗔大师竟已圆寂西归。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昙无嗔并未圆寂,而是为河西王所杀。而李顺,因收受了河西王的重金贿赂,竟为其罪行百般遮掩,欺瞒陛下。” 拓跋焘垂首看了看证据,道:“作证的,是你派往高平公府的暗卫。” “暗卫在府中窥伺多日,与高平公极为亲厚。有一次,高平公喝醉了酒,无意间说出此事。” 听得此事,拓跋焘冷笑连连,却不置一词。 逾时,他才问李云从:“说回到李顺勾结陈孝祖,暗害永昌王一事,证据何在?” “此事牵扯到多年前,长宁公主被人陷害一事。” “哦?” “彼时,长宁公主的胞兄谋逆,但长宁公主性情端重,与之大相迥异,是以先帝并未因之牵连于长宁公主。 “但不久之后,市井中便传出流言蜚语,说长宁公主既是清河王的孪生妹妹,想必与之一般凶悍。 “旋后,一些朝臣便对长宁公主群起攻之,说先帝即位时,曾遇白红贯日之天象,是因长宁公主。” 说及当年之事,拓跋焘叹道:“先皇仁慈,到底只是褫夺了长宁公主的封号罢了,还给她留足了财物。” 他又不神色不耐地看向李云从,似乎怪他弯子绕得太大。 李云从却仍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先帝宅心仁厚,但长宁公主的遭遇实在不幸。长宁公主与达奚伍和离之后,某一晚被一群不明身份的窃贼窃了财物……” “竟有此事?”拓跋焘皱着眉,打断李云从的话,“朕还道,长宁是因挥霍无度,才沦落为织女。” “承蒙至尊信重,长宁公主重新回到公主府。但在武威公主下降之后,公主府中膳房发生了一次火灾,所幸火势很快被扑灭。” “此事,朕有所耳闻,是因一盏灯烛被老鼠打倒所致。” 李云从:“并非如此。其实,这所有的事,都是因一个女人的嫉心而起。” (1)“裲档”是一种内衣。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前朝的心衣发展而来,男女皆可用。后也可外穿。 (2)史实为:凉州人徐桀告发了此事。 第一百九十六章 陈孝祖是否胡乱攀咬 很显然,陈孝祖一直都知道,拓跋健常喝的酒有问题。 而他何以得知?答案不言而喻。 李云从将其抓入狱中,严加审问,但陈孝祖不肯承认他谋害过拓跋健,加上李云从并未找到永昌王喝过的酒,没有直接证据,遂将投其入狱之事,故意透露给李顺,看他有何反应。 这一忙,便至亥时。 现下,李云从将所有事都串了起来。 陈孝祖不知因何故,对拓跋健暗下杀手。他先在酒中下慢性毒,当毒性积攒数月之后,陈孝祖又对其下曼陀罗花毒,使二者混合。 在追查“柔然厉鬼”之时,拓跋健神情恍惚,方才失足跌下山崖。 自然,若此事真乃陈孝祖所为,纵然拓跋健不涉此事,陈孝祖也会择机下曼陀罗花,置拓跋健于死地。 一早,李云从就不信陈孝祖的说辞——纠缠拓跋健的厉鬼是郁久闾于陟斤,故而,从那时起,李云从便遣人紧盯陈孝祖,这才发现诸多疑点。 李云从睇向李云洲:“你是如何发现,永昌王身上有曼陀罗花毒的?” 如果此节未明,陈孝祖作案的手段亦未明。 这李云洲先是拿乔,现下索性一口道出:“给永昌王验尸时,我在他裲档上发现有曼陀罗花汁。这种汁液很顽固,一时半会儿散不去味道。”(1) 听罢,李云从大惑不解:“你若当时便提及此事,对此案有帮助。” “查凶手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李云洲嗤笑一声,“今日,我与你说及曼陀罗花、金屑酒,无非是因阿姊的情面。” 几日前,是拓跋健的生忌,拓跋月亲自去永昌王府看望霍晴岚,二人都泣不成声。 此事,李云从、李云洲皆知。 “你阿姊的情面比我大。”李云从淡淡一笑,“但多谢你给我提供的线索。” 李云洲盯着他阿干:“你可以审问陈孝祖了,需要我帮你么?” 李云从摆首:“阿奴方才也说,这是我的事。若我得到偌多线索,还审不出来,我这个都官尚书,也不用当了。” “无妨,你不是还当着暗卫么?”李云洲语带揶揄。 此言听得李云从心中暗叹,李云洲总是说话带刺。不过,今日他来回奔忙,已然倦极,已无精力与他多说。 两日后,李云从将陈孝祖的口供呈给皇帝。 陈孝祖招供称:当年,永昌王虽饶恕了陈孝祖盗窃军备的罪行,但为示恩威,对其罚俸三年。因此,陈孝祖对永昌王生了恨心。近一年来,高平公李顺找到他,问他是否愿与之合作,置永昌王于死地。陈孝祖起初还不敢应,但时日一长,就动了邪心,终于答应了高平公。 不过,永昌王素来警心重,武功也高,很难对他下手。故此,陈孝祖、李顺才定下周密计划。 先在永昌王常喝的酒中,加上微量的水银、雄黄、雌黄、砒黄。待他饮用数月后,李顺再在定州炮制所谓“恶鬼杀人”的谣言。此时,陈孝祖便撺掇永昌王去除恶鬼。 到了定州,永昌王寻了两日,得闻那恶鬼在当地一座山岭出现,便带着陈孝祖等人前去抓鬼。在去山岭的路上,陈孝祖在永昌王的香囊上涂抹了曼陀罗花汁。永昌王身体中了微毒,再闻到曼陀罗花香,一时产生严重幻觉。陈孝祖趁其与旁人不觉,在永昌王背上推了一把。 听得这番供状,皇帝气得七窍生烟,先骂陈孝祖恩将仇报,又问李云从,陈孝祖是否胡乱攀咬。 李云从禀道:“若非已查清此事,臣不敢来报。” 说着,李云从便将所搜罗的证据一一呈上。 待拓跋焘看完,李云从才发话:“高平公多年来收受沮渠氏的贿赂,作‘凉州无水草’之妄言,险些误了西征大事。至尊宽谅,并对其委以重任,对河西群臣论资排辈,赐以爵位。但他仍然死性不改,在安排品第等次之时受贿徇私。这是臣从几位河西旧臣口中取得的证据。”(2) 闻言,拓跋焘微一沉吟:“关于昙无嗔之事,你且从头细细道来,莫要遗漏半分。” 李云从恭然应答:“昔年,至尊您曾下令,命河西王沮渠蒙逊将高僧昙无谶护送至平城。待高平公李顺回返平城,却言昙无嗔大师竟已圆寂西归。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昙无嗔并未圆寂,而是为河西王所杀。而李顺,因收受了河西王的重金贿赂,竟为其罪行百般遮掩,欺瞒陛下。” 拓跋焘垂首看了看证据,道:“作证的,是你派往高平公府的暗卫。” “暗卫在府中窥伺多日,与高平公极为亲厚。有一次,高平公喝醉了酒,无意间说出此事。” 听得此事,拓跋焘冷笑连连,却不置一词。 逾时,他才问李云从:“说回到李顺勾结陈孝祖,暗害永昌王一事,证据何在?” “此事牵扯到多年前,长宁公主被人陷害一事。” “哦?” “彼时,长宁公主的胞兄谋逆,但长宁公主性情端重,与之大相迥异,是以先帝并未因之牵连于长宁公主。 “但不久之后,市井中便传出流言蜚语,说长宁公主既是清河王的孪生妹妹,想必与之一般凶悍。 “旋后,一些朝臣便对长宁公主群起攻之,说先帝即位时,曾遇白红贯日之天象,是因长宁公主。” 说及当年之事,拓跋焘叹道:“先皇仁慈,到底只是褫夺了长宁公主的封号罢了,还给她留足了财物。” 他又不神色不耐地看向李云从,似乎怪他弯子绕得太大。 李云从却仍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先帝宅心仁厚,但长宁公主的遭遇实在不幸。长宁公主与达奚伍和离之后,某一晚被一群不明身份的窃贼窃了财物……” “竟有此事?”拓跋焘皱着眉,打断李云从的话,“朕还道,长宁是因挥霍无度,才沦落为织女。” “承蒙至尊信重,长宁公主重新回到公主府。但在武威公主下降之后,公主府中膳房发生了一次火灾,所幸火势很快被扑灭。” “此事,朕有所耳闻,是因一盏灯烛被老鼠打倒所致。” 李云从:“并非如此。其实,这所有的事,都是因一个女人的嫉心而起。” (1)“裲档”是一种内衣。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前朝的心衣发展而来,男女皆可用。后也可外穿。 (2)史实为:凉州人徐桀告发了此事。 第一百九十七章 赐死李顺 “你是说,邢氏?”拓跋焘扫着手中所持的证据。 “正是。邢氏与陈孝祖的父辈,曾为他们结过襁褓婚。等到邢氏及笄之后,却逼迫父母解除婚约,转而向达奚伍求婚。未想,却遭达奚伍一口拒绝。此后,邢氏便对达奚伍所娶的公主心生怨恨。 “后来,邢氏嫁给了高平公。早年,清河王曾与高平公合开了一家成衣店,但二人相处不甚融洽。后来,清河王谋逆受诛,高平公也心中惶然,担心被牵连。邢氏便对高平公建言,让他把水搅浑以自保。高平公听其言辞,散播长宁公主的流言,又暗中唆使朝臣对长宁公主口诛笔伐。 “不只如此,后来因武威公主之故,长宁公主住回公主府,邢氏妒心再起,还收买了一个杂役,让他在公主府膳房放火。这杂役,之前以老病为由辞归,近日已为臣所获。此人本是邢氏的老仆,后来混进了公主府。后来,见长宁公主警觉,便寻机离开了。” 听罢这番言辞,拓跋焘脸色阴沉,怒道:“因为一个男人,便嫉恨长宁公主,做下诸多恶事,这邢氏的心胸未免太过狭隘。” 顿了顿,他问:“武威在矿场遇袭,是否也是邢氏的手笔?” “臣一直追查此事,暂无头绪,但臣想,邢氏还没这么大的能耐。” “把人抓了,再拷问一番,”拓跋焘凝视李云从,“你说说看,高平公又为何要谋害永昌王?说起来,他二人也沾亲带故。” 永昌王已过世的王妃,是邢氏的侄女。 李云从道:“至尊容禀。邢王妃病死,本因天妒红颜,但邢氏却始终认为,这是因永昌王长年冷待王妃所致,故此又对永昌王生出恨意,欲为侄女报仇。 “但永昌王威武雄壮,邢氏无论如何也无法近身,便想利用她男人去谋害永昌王。为让高平公同意此事,邢氏捏造了一件事,说永昌王给至尊上了一道密奏,说高平公贪赃枉法。至尊暂时留中不发。高平王做贼心虚,便对邢氏之言深信不疑,对永昌王起了杀心。 “陈孝祖在供状里,已提及此事。但臣不敢轻信,便将邢氏贴身的侍从抓来,加以问讯。那女子心生畏惧,道出诸多细事,与臣先前查知的无有不同。” “简直荒唐!”拓跋焘怒道,“别人朕不敢说,朕这个阿奴襟怀磊落,待人亲厚。绝不至于此!” 李云从忙顺着拓跋焘的话,说起与永昌王相交时的推心置腹,一时泪下沾襟。 拓跋焘很少见李云从在御前失态,不禁为之动容。 “既已查明真相,便去把高平公和他那个歹毒夫人抓来。朕要亲自审问。” 走出永安后殿,李云从拭去眼泪,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他等这天已经很久了。 且不说,他要为永昌王揪出凶手,单说对拓跋月和长宁公主,都必须要有所交代。 如不揪出构害长宁公主之人,终不能安枕。 这是他的一点私心。 但他只会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向李顺及邢阿凤发难,为此他前后筹谋、追查了数百日之久。 次年——太平真君三年,拓跋焘下旨赐死李顺夫妇。(1) (本卷结束) (1)小说的细节,与史载有别。《资治通鉴》:“魏主使尚书李顺差次群臣,赐以爵位;顺受贿,品第不平。是岁,凉州人徐桀告之,魏主怒,且以顺保庇沮渠氏,面欺误国,赐顺死。” 第一百九十七章 赐死李顺 “你是说,邢氏?”拓跋焘扫着手中所持的证据。 “正是。邢氏与陈孝祖的父辈,曾为他们结过襁褓婚。等到邢氏及笄之后,却逼迫父母解除婚约,转而向达奚伍求婚。未想,却遭达奚伍一口拒绝。此后,邢氏便对达奚伍所娶的公主心生怨恨。 “后来,邢氏嫁给了高平公。早年,清河王曾与高平公合开了一家成衣店,但二人相处不甚融洽。后来,清河王谋逆受诛,高平公也心中惶然,担心被牵连。邢氏便对高平公建言,让他把水搅浑以自保。高平公听其言辞,散播长宁公主的流言,又暗中唆使朝臣对长宁公主口诛笔伐。 “不只如此,后来因武威公主之故,长宁公主住回公主府,邢氏妒心再起,还收买了一个杂役,让他在公主府膳房放火。这杂役,之前以老病为由辞归,近日已为臣所获。此人本是邢氏的老仆,后来混进了公主府。后来,见长宁公主警觉,便寻机离开了。” 听罢这番言辞,拓跋焘脸色阴沉,怒道:“因为一个男人,便嫉恨长宁公主,做下诸多恶事,这邢氏的心胸未免太过狭隘。” 顿了顿,他问:“武威在矿场遇袭,是否也是邢氏的手笔?” “臣一直追查此事,暂无头绪,但臣想,邢氏还没这么大的能耐。” “把人抓了,再拷问一番,”拓跋焘凝视李云从,“你说说看,高平公又为何要谋害永昌王?说起来,他二人也沾亲带故。” 永昌王已过世的王妃,是邢氏的侄女。 李云从道:“至尊容禀。邢王妃病死,本因天妒红颜,但邢氏却始终认为,这是因永昌王长年冷待王妃所致,故此又对永昌王生出恨意,欲为侄女报仇。 “但永昌王威武雄壮,邢氏无论如何也无法近身,便想利用她男人去谋害永昌王。为让高平公同意此事,邢氏捏造了一件事,说永昌王给至尊上了一道密奏,说高平公贪赃枉法。至尊暂时留中不发。高平王做贼心虚,便对邢氏之言深信不疑,对永昌王起了杀心。 “陈孝祖在供状里,已提及此事。但臣不敢轻信,便将邢氏贴身的侍从抓来,加以问讯。那女子心生畏惧,道出诸多细事,与臣先前查知的无有不同。” “简直荒唐!”拓跋焘怒道,“别人朕不敢说,朕这个阿奴襟怀磊落,待人亲厚。绝不至于此!” 李云从忙顺着拓跋焘的话,说起与永昌王相交时的推心置腹,一时泪下沾襟。 拓跋焘很少见李云从在御前失态,不禁为之动容。 “既已查明真相,便去把高平公和他那个歹毒夫人抓来。朕要亲自审问。” 走出永安后殿,李云从拭去眼泪,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他等这天已经很久了。 且不说,他要为永昌王揪出凶手,单说对拓跋月和长宁公主,都必须要有所交代。 如不揪出构害长宁公主之人,终不能安枕。 这是他的一点私心。 但他只会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向李顺及邢阿凤发难,为此他前后筹谋、追查了数百日之久。 次年——太平真君三年,拓跋焘下旨赐死李顺夫妇。(1) (本卷结束) (1)小说的细节,与史载有别。《资治通鉴》:“魏主使尚书李顺差次群臣,赐以爵位;顺受贿,品第不平。是岁,凉州人徐桀告之,魏主怒,且以顺保庇沮渠氏,面欺误国,赐顺死。” 第一百九十八章 剑指漠南 三月的和风,依依拂吹,似在倾吐悠悠衷曲。 太平真君四年的春日,注定让拓跋皇室刻骨铭心。 当是时,乌洛侯国派出了使节,禀奏他们发现大魏先祖遗迹的近况。 数百年前,拓跋氏曾居住于荒僻的北地。为了祭祀神灵先祖,他们便在乌洛侯国西北修筑了一个高约七十尺、深达九十步的石庙。 由于拓跋氏没有自己的文字,代国往事便只由旧人们口口相传,以至于今,故而石庙所处之地,后已无人知晓。毋庸置疑,这是拓跋皇室的一大遗憾。 拓跋焘得悉此事,立马派出中书侍郎李敞前去石庙祭祀。 李敞心思细腻,祭罢拓跋先祖之后,又将镌镂在壁上的祝文,印了个拓本,交还拓跋焘查阅。 石庙距平城足有四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去,便耗了李敞三个月的时间。 待他回抵京城之时,拓跋焘已在盘算着突袭柔然的大事了。 柔然之于大魏,本就是癣疥之患,纵使一时之间无法攻灭它,也不能对之“视而不见”。漫说,以战养兵,更是方家眼中决胜千里的一大法宝。 不过,参与机密的朝臣,却也有人提出了异议。 以乐平王拓跋丕为首的宗室王爷,和尚书令刘洁,先后向皇帝提出了“广积兵粮,以待蠕蠕”的战略。 与以往一样,崔浩与刘洁各持己见,在朝堂上又是好一番讲论。 “贼寇岂有一定之住处,他们的迁徙也毫无规律。与其出兵相击,倒不如积蓄谷粟,等待时机。” “备战自是要备战的,孙子有言:‘以虞待不虞者胜。’只是,要想重创蠕蠕,仅是积蓄谷粟还远远不够。孙子又言:‘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请问尚书令,国朝若是只被动地等待机,如何能将克敌制胜的主动权握于掌中,如何激振一国之士气,鼓舞一方之毅勇?” 相形而言,一个是胡服劲装,言辞寡味;一个则是褒衣博带、引经据典。 久而久之,刘洁自然招架不住崔浩的咄咄词锋。 更令刘洁气愤的是,皇帝也站在崔浩这一头,不冷不热地道:“朕没记错的话,当初,朕要你去攻打沮渠董来,你却信了巫觋的无稽之谈,以日月时辰不合之故,击鼓收兵。你说,如今,朕该信谁?” 听罢这话,刘洁一张老脸憋得通红,登时气得拂袖而去,不顾君臣仪节。 此事一出,朝中一片哗然。谁都明白,刘洁敢给皇帝脸色看,无异于去捋虎须。 只是,私交好的暗暗为他捏着把汗;而与他素有嫌隙的,则存了看戏的心情,悠哉乐哉。 隔日,影卫首领赵振传来密报,称刘洁回府之后,便把自己关在房中,而乐平王拓跋丕则密从后门进入尚书令府。不知二人在府中说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刘洁的情绪很快平复了,再送其出门之时,也是一脸笑意。 拓跋焘满腹狐疑,道:“这个老东西。当初,朕一直觉得他精于军国大事,可称国之柱石,故此一直对他委以重任、信爱有加,还把他迁为尚书令,改为钜鹿公。可他呢?目无君上。你说,这东西,是不是想造反?” 赵振面现惭色,低声道:“卑职办事不利。他们密谈的细节,卑职会再去查探的。” 其后,赵振劫来一个刘洁的侍从,此人被赵振骇得双股战战,抖索了好一时,才交代道:“乐平王殿下,是来劝尚书令给至尊认个错。” 事实证明,这没有撒谎。 次日一早,刘洁便打着赤膊,伏阕乞罪了。 忆起过往的情谊,拓跋焘叹了口气,亲自扶他起身,和颜悦色道:“朕的话也说得重了。两位爱卿都是为国家大事而计,朕心里都省得的。” 此事既已翻篇,谁也不欲再提。 经过周密的准备,拓跋焘调集大军,于仲秋时节剑指漠南。 拓跋焘将数万余兵马分为四路:东路,由乐安王拓跋范、建宁王拓跋崇领兵;西路,以乐平王拓跋丕为帅;后援,命中山王拓跋辰督统十五名将领,原地待命。 至于中路,自然是他亲自督进,才算妥帖。 部署已定,三路大军弃去辎重,以轻骑突袭柔然,颇有流星赶月之势。 初日高升,不带一丝暖意。 鹿浑谷的风沙,击扬在拓跋焘的盔甲上,砰砰作声。鹰眸放远,他打了个呼哨,便高声吼道:“鹿浑谷,朕来了!郁久闾吴提,你这只蠕蠕,还不出来受降?!” 亢亮的回声,过得好些时候,才落回中路大军的耳畔。 一干人,无不为皇帝的气魄所撼动,不禁暗道:蠕蠕人应该能听到? 先前,斥侯传讯:柔然敕连可汗的大军,就在左近。 鹿浑谷,便是鹿浑海之谷。此处位于平城西北,东接弱洛水,原为高车袁纥部所居。 太子拓跋晃、尚书令刘洁一左一右地紧贴他身后。 至于崔浩,则在西路军处指挥排布,现下正在赶来鹿浑谷的途中。 逾时,拓跋焘驱前道:“父皇,儿以为,蠕蠕贼兵决计料想不到,我们的大军会骤然来此宣战。我们应该趁其不备,火速进击。” 拓跋焘犹在思虑,刘洁却已近身,面色凝重地说:“臣以为不可。” “你说说看。” “方才,斥侯也说了,柔然军营中尘土扬得极高。臣猜想,他们的人马定然不少,或许还在练兵操演。倘若我们在平地上与他们交战,会担上不必要的风险。” “什么风险?”拓跋晃轻嗤一声,“怕被柔然军队重重包围,难以脱身?” “臣正有此虑。” “那依尚书令之见,又当如何?” “等到东西路军马赶至鹿浑谷,再一起攻打蠕蠕不迟。” “不迟?呵!等到乐安王、建宁王、乐平王都到了,恐怕那厮早就钻到沙子里去了。” “然则,尚未探清敌方的兵力,就仓促起衅,不是太草率了么?”刘洁梗着脖子,紧紧盯住拓跋晃。 “起衅?尚书令这个词语用得怕是不太合适罢。” 刘洁知其失言,忙解释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唉,多说多错。” “照我看来,蠕蠕军营内之所以尘土高扬,乃是因为他们已知国朝大军杀来,心中惶恐四处乱窜所致。若是以为他们是在练兵操演,只怕会贻笑天下。” “好了!”一直侧耳倾听的拓跋焘,陡然出言道,“尚书令不要着急。朕将太子带在身边,本就是为历练一番。凡事他有自己的主张,纵是不成熟周全,也不是什么坏事。” 言下之意,自是他更倾向于刘洁那“按兵不动”的观点了。 拓跋晃涨红了脸,欲要再谏,但拓跋焘却已对刘洁道:“就按你说的办罢。” 第一百九十八章 剑指漠南 三月的和风,依依拂吹,似在倾吐悠悠衷曲。 太平真君四年的春日,注定让拓跋皇室刻骨铭心。 当是时,乌洛侯国派出了使节,禀奏他们发现大魏先祖遗迹的近况。 数百年前,拓跋氏曾居住于荒僻的北地。为了祭祀神灵先祖,他们便在乌洛侯国西北修筑了一个高约七十尺、深达九十步的石庙。 由于拓跋氏没有自己的文字,代国往事便只由旧人们口口相传,以至于今,故而石庙所处之地,后已无人知晓。毋庸置疑,这是拓跋皇室的一大遗憾。 拓跋焘得悉此事,立马派出中书侍郎李敞前去石庙祭祀。 李敞心思细腻,祭罢拓跋先祖之后,又将镌镂在壁上的祝文,印了个拓本,交还拓跋焘查阅。 石庙距平城足有四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去,便耗了李敞三个月的时间。 待他回抵京城之时,拓跋焘已在盘算着突袭柔然的大事了。 柔然之于大魏,本就是癣疥之患,纵使一时之间无法攻灭它,也不能对之“视而不见”。漫说,以战养兵,更是方家眼中决胜千里的一大法宝。 不过,参与机密的朝臣,却也有人提出了异议。 以乐平王拓跋丕为首的宗室王爷,和尚书令刘洁,先后向皇帝提出了“广积兵粮,以待蠕蠕”的战略。 与以往一样,崔浩与刘洁各持己见,在朝堂上又是好一番讲论。 “贼寇岂有一定之住处,他们的迁徙也毫无规律。与其出兵相击,倒不如积蓄谷粟,等待时机。” “备战自是要备战的,孙子有言:‘以虞待不虞者胜。’只是,要想重创蠕蠕,仅是积蓄谷粟还远远不够。孙子又言:‘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请问尚书令,国朝若是只被动地等待机,如何能将克敌制胜的主动权握于掌中,如何激振一国之士气,鼓舞一方之毅勇?” 相形而言,一个是胡服劲装,言辞寡味;一个则是褒衣博带、引经据典。 久而久之,刘洁自然招架不住崔浩的咄咄词锋。 更令刘洁气愤的是,皇帝也站在崔浩这一头,不冷不热地道:“朕没记错的话,当初,朕要你去攻打沮渠董来,你却信了巫觋的无稽之谈,以日月时辰不合之故,击鼓收兵。你说,如今,朕该信谁?” 听罢这话,刘洁一张老脸憋得通红,登时气得拂袖而去,不顾君臣仪节。 此事一出,朝中一片哗然。谁都明白,刘洁敢给皇帝脸色看,无异于去捋虎须。 只是,私交好的暗暗为他捏着把汗;而与他素有嫌隙的,则存了看戏的心情,悠哉乐哉。 隔日,影卫首领赵振传来密报,称刘洁回府之后,便把自己关在房中,而乐平王拓跋丕则密从后门进入尚书令府。不知二人在府中说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刘洁的情绪很快平复了,再送其出门之时,也是一脸笑意。 拓跋焘满腹狐疑,道:“这个老东西。当初,朕一直觉得他精于军国大事,可称国之柱石,故此一直对他委以重任、信爱有加,还把他迁为尚书令,改为钜鹿公。可他呢?目无君上。你说,这东西,是不是想造反?” 赵振面现惭色,低声道:“卑职办事不利。他们密谈的细节,卑职会再去查探的。” 其后,赵振劫来一个刘洁的侍从,此人被赵振骇得双股战战,抖索了好一时,才交代道:“乐平王殿下,是来劝尚书令给至尊认个错。” 事实证明,这没有撒谎。 次日一早,刘洁便打着赤膊,伏阕乞罪了。 忆起过往的情谊,拓跋焘叹了口气,亲自扶他起身,和颜悦色道:“朕的话也说得重了。两位爱卿都是为国家大事而计,朕心里都省得的。” 此事既已翻篇,谁也不欲再提。 经过周密的准备,拓跋焘调集大军,于仲秋时节剑指漠南。 拓跋焘将数万余兵马分为四路:东路,由乐安王拓跋范、建宁王拓跋崇领兵;西路,以乐平王拓跋丕为帅;后援,命中山王拓跋辰督统十五名将领,原地待命。 至于中路,自然是他亲自督进,才算妥帖。 部署已定,三路大军弃去辎重,以轻骑突袭柔然,颇有流星赶月之势。 初日高升,不带一丝暖意。 鹿浑谷的风沙,击扬在拓跋焘的盔甲上,砰砰作声。鹰眸放远,他打了个呼哨,便高声吼道:“鹿浑谷,朕来了!郁久闾吴提,你这只蠕蠕,还不出来受降?!” 亢亮的回声,过得好些时候,才落回中路大军的耳畔。 一干人,无不为皇帝的气魄所撼动,不禁暗道:蠕蠕人应该能听到? 先前,斥侯传讯:柔然敕连可汗的大军,就在左近。 鹿浑谷,便是鹿浑海之谷。此处位于平城西北,东接弱洛水,原为高车袁纥部所居。 太子拓跋晃、尚书令刘洁一左一右地紧贴他身后。 至于崔浩,则在西路军处指挥排布,现下正在赶来鹿浑谷的途中。 逾时,拓跋焘驱前道:“父皇,儿以为,蠕蠕贼兵决计料想不到,我们的大军会骤然来此宣战。我们应该趁其不备,火速进击。” 拓跋焘犹在思虑,刘洁却已近身,面色凝重地说:“臣以为不可。” “你说说看。” “方才,斥侯也说了,柔然军营中尘土扬得极高。臣猜想,他们的人马定然不少,或许还在练兵操演。倘若我们在平地上与他们交战,会担上不必要的风险。” “什么风险?”拓跋晃轻嗤一声,“怕被柔然军队重重包围,难以脱身?” “臣正有此虑。” “那依尚书令之见,又当如何?” “等到东西路军马赶至鹿浑谷,再一起攻打蠕蠕不迟。” “不迟?呵!等到乐安王、建宁王、乐平王都到了,恐怕那厮早就钻到沙子里去了。” “然则,尚未探清敌方的兵力,就仓促起衅,不是太草率了么?”刘洁梗着脖子,紧紧盯住拓跋晃。 “起衅?尚书令这个词语用得怕是不太合适罢。” 刘洁知其失言,忙解释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唉,多说多错。” “照我看来,蠕蠕军营内之所以尘土高扬,乃是因为他们已知国朝大军杀来,心中惶恐四处乱窜所致。若是以为他们是在练兵操演,只怕会贻笑天下。” “好了!”一直侧耳倾听的拓跋焘,陡然出言道,“尚书令不要着急。朕将太子带在身边,本就是为历练一番。凡事他有自己的主张,纵是不成熟周全,也不是什么坏事。” 言下之意,自是他更倾向于刘洁那“按兵不动”的观点了。 拓跋晃涨红了脸,欲要再谏,但拓跋焘却已对刘洁道:“就按你说的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