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松令》 第一章 阵破出百鬼 “咚——咚!”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青石巷中,落更的梆子嚷过六声。 节孝坊上,最后一线暮色被长夜吞没。 疏星拉扯着吻兽的影子攀过檐角,于天井下汇成一小团墨色的水洼。 空寂庭院内,无端传来绣鞋擦过地面的细碎响动,照壁上映出半片瘦削凹陷的干枯面颊—— “谁啊?谁?”披着氅衣的姑娘擎着烛灯,小心翼翼地穿行过那空无一物的老旧回廊,“谁在那里?” 檐上的瓦砾堕入湖面,涟漪瞬间绞碎天上银月。 长廊尽头的小厢房里不时发出“喀嚓”酸耳的磨牙声响,那动静既像是生锈了的锯子磋磨上了老树,又像是腐旧了的唇齿咬啮上了腿骨。 ——无由来地令人胆寒。 “再不出来……我要派人去报官了!”紧拢了氅衣的姑娘壮起胆子,颤巍巍伸手推开了那扇满覆尘灰的窗,一面高高扬起声线。 于是墙角里蹿出的阴风倏然吹灭烛灯,蜿蜒升起的白烟下,露出一张干瘦腐朽的、只剩下半只脑袋的狰狞鬼面—— “救、救……救命!” “苏姐姐……苏姐姐!!” 三日前。 黄山炼丹峰。 “大胆妖王,竟敢擅闯我步云墟丹室禁地!” 紫石台上,丹室门前。 一众身着步云墟弟子制服的小修士们手执刀兵,借着一面山崖之势,团团围住了那道隐身于阴煞中如墨妖影。 “我已派人前去后山请了师父,他老人家不出片刻便能来此增援——”为首的修士硬着头皮厉声开口,攥着剑柄的掌心不自觉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几番交手下来,他们非但不曾讨得半点好处,反被人折进去了不少战力。 这种时间,他们自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可对面那一击未成的妖王亦显然是不肯就此退却。 临近末法时代,人间灵气日益枯竭,时至今日,传说中被上古大神黄帝轩辕遗留在黄山之上、由他们步云墟时代守着的“不死长生丹”,竟已然成了能助万千修士们羽化登仙的最佳“捷径”。 ——他们前两日才解决了几个意图上山偷药的小妖,今儿居然就倒霉碰上了妖王。 这会他这简直像是被人架在火上一般进退维谷,也不知道先前赶去报信了的师弟,究竟几时才能带着援兵回来。 若他们再不回来,那他只能…… “妖王,我步云墟一向只守山门,不愿妄造杀孽,识相的话,你最好速速束手……” “大师兄,你跟一个妖物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凌空而至的剑风倏然击碎了双方间紧绷着的微妙平衡,剑气裹挟着山岚,刹那劈开了那妖物的满身迷瘴。 浓近滴墨的煞气下现出青年一张苍白而全无血色的脸,跃下云头的少女手中剑花一挽,翻手立腕,对着那妖王,兜头便又是一剑! “管他妖王鬼王还是魔主……一应先打了再说!” 苏长泠沉声冷喝,说话间早已与妖王接连过手了数个回合。 炼丹台上,一时剑气与煞气交错着横出斜飞,守在外围的弟子们见状,憋不住重重咽了下口水。 “这……大师兄,我们要不要上去帮个忙?” 小弟子揪着袖口犹疑不定,大师兄听罢当场团紧了一张面皮:“帮忙?别了,就这架势,我们上去添乱还差不多。” “——在外面结阵守着罢,别等下师父到了,再让那妖王跑了。” “喏。”小弟子颔首,言讫默默随着众人在那炼丹台外结出了个防御阵法。 阵成之时,石台中央的一人一妖尚胶着着难分胜负,僵持中天边又忽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长泠”。 苏长泠闻此即刻提着剑器暴退百尺,立时有灵气匹练重重击打上那妖物的背脊。 “嘭——” 躲闪不及的妖王被那灵团锤了个正着,巨响之下碎石飞沙飙射四溅,苏长泠眯着眼睛盯着那乱流正中看了片刻,遂陡然转身,冲着那阵外某处,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灵谌子……苏长泠!!” 云海内乍起的叫喊凄厉而尖锐,众人定睛,这才发现苏长泠刚刚那一剑,竟是已齐根断去了妖王的一只臂膀。 被宽袍大袖裹着的手臂堕地化作飞灰,妖王景韶至此也被人逼得不得不再度现了身形。 只是这时的他,模样早不似先前那般从容清爽,苏长泠见此微蹙起眉心飞身迎剑,作势便欲再给那妖物补上一记! “尔等简直——欺妖太甚!”眼瞧着那剑锋寸寸逼近了的妖王亢声尖叫,袍袖翻飞间霎时涌出万顷浓云。 被少女把持在掌中的剑器轻巧翻转,雪锋跃动撕裂妖云,她目光却不自觉紧紧落在了妖王那光洁如新、浑不见丁点伤痕的裸臂上。 她记着方才那一剑……她分明已削去了他一只手臂。 他破碎了的墨色袍子上,甚至还残存着她的剑气。 但这胳膊…… 苏长泠的瞳底几不可察地晃过一线晦涩暗光,思索间手上剑诀早就掐了大半。 孰料这回不待她将手中长剑对准了那妖物的脖颈,身后便骤然响起一连串阵法破碎的巨大嗡鸣! 这动静是……他们步云墟历代守山人修筑在山中三十六主峰之下、镇压徽州百鬼的镇山阵法! ——倘若任着那些鬼珠逃出了山中地界,那整个徽州便只怕是要毁了! “该死。”意识到那后果的苏长泠恨恨咬牙,至此却也只得先行放弃了继续追击妖王的念头,转而拦截那些试图破封而出、其内封印着不知多少邪魔妖鬼的万千鬼珠。 奈何这镇山大阵被人毁坏得太过突然,事发时山中人大半又都聚在了炼丹峰上。 任凭苏长泠等人俱生出三头六臂,也抓不尽这窜逃了满山的鬼珠,由是等着山上众人勉强修补好了这山中大阵,仍旧有不少漏网之鱼趁势逃出了山门。 “弟子无能,一未能活捉妖王,二未能阻拦其毁坏镇山阵法——还请师父责罚。” 着手修好了最后一处阵法的苏长泠收剑叩地,灵谌子闻声垂眸注视着那低头请罪的弟子,良久不禁长长叹出口气: “罢了,那妖物有备而来,原也不是能被我等轻易留下的东西,此事错不在你。” “其他人先搜查下山内还有无窜逃了的百鬼——长泠,你随我来。” 第二章 三魂一魄 秋风吹卷苇帘,雾气穿过明堂。 进了屋的灵谌子眼见着没了在外的那股子拘束气,整个人软泥般晃悠悠缩进了摇椅。 他这会瞧着倒像是没那么急了,落座后非但不曾再与苏长泠多说过话,反倒还颇有闲心地顾自闭目哼起了一支小曲儿。 苏长泠侧着耳朵仔细辨了辨自家师父嘴里不大成形的曲调,隐约认出来那是段《八阵图》。 “……师父。”听清了那曲子的苏长泠敛眉沉默一瞬,到底绷不住率先开了口,“您是故意放妖王离开的罢?” 灵谌子口中哼着的小调戛然而止。 “小孩子家家年纪不大,倒是学会怀疑起你师父来了。”灵谌子缓缓掀起眼皮,稍显嫌弃地斜了少女一眼。 苏长泠垂头:“弟子不敢。” “弟子只是觉得……您今日似乎让妖王走得太容易了些。” “放心,长泠。”灵谌子语调轻松,“为师没有故意放他离开——只是也没有多刻意动手拦他罢了。” “为什么?”苏长泠不甘追问。 “因为,该来的总会来。”灵谌子面上的表情分毫未变,只不紧不慢地给苏长泠抛出了个新问题,“长泠,这个月我们已经打退多少想来山上偷药的了?” 苏长泠应声默默做了个心算:“从月初到现在,大概八批。” “喏,你看,没完没了。”灵谌子努嘴,“而妖王是一只很好的‘鸡’。” “咱们得先把他手里的底牌都逼尽了,才好抓来杀。” “可那些鬼珠……”苏长泠迟疑拧眉。 “那个肯定是要处理的。”灵谌子嬉笑着咧了下嘴角,少女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师——父。”苏长泠抄手抱胸,被她夹在臂弯中的长剑不住颤动,隐隐有了几分脱鞘之势,灵谌子见状忙不迭起身蹦离了躺椅:“别急呀,好徒儿,你不觉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苏长泠不动声色:“什么机会?” 灵谌子答非所问:“长泠,没记错的话,自从上回你在天都峰上引动雷劫之后,至今已有约莫十年,修为不得寸进了?” 少女抿唇:“……弟子愚钝。” “不不不,这不是你愚钝,好徒儿。”灵谌子连连摆手,“你很聪明,修行的天赋也很好,但你的魂魄与常人不同。” “当初老应刚把你捡回山上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你生来只有三魂一魄。” “三魂……一魄。”苏长泠定定重复,“少了六魄?” “对,少了六魄。”灵谌子颔首,“换言之,眼下你的魂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带有六只孔洞的木桶——早早便遇到修行瓶颈是必然的,你的情绪也因此比常人迟缓麻木了不少。” “所以我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灵谌子边说边自身旁小架子上,取下一只被麻布包裹了几层的雕花木盒——打开来,里头放着只雕镂成七瓣杜鹃状的暖白玉佩。 “就在刚刚——妖王景韶强行引破山中三十六峰阵法的时候,这块沉寂了多时的寻魄玉突然有了反应。” “下山去,长泠。”灵谌子笑眯眯地将那白玉杜鹃塞进苏长泠手里,顺带又递给她块搜寻鬼珠用的乌青石雕罗盘,“除了那些逃窜了的鬼珠和妖王的踪迹——” “你也该去把自己遗失的六魄找回来了。” 从灵谌子处走出来的时候,苏长泠还怔怔的不大能回过神来。 她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喜怒与山中余下的师兄妹们不同,从前还以为是她天性持重,不想竟是因生来缺少了六魄。 六魄…… 只余三魂一魄,她这究竟是怎么安生长到这么大的? 苏长泠下意识蜷了下指尖,思索中忽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少女循声回头,一眼便瞧见了山中那棵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老松树。 他奔下石台的步履匆匆,眉间尚染着三分早结的霜。 “长泠。”大步赶来的青年含笑弯眼,声线温和如春日清风。 “应先生。”苏长泠下颌微敛,拱手行过一礼。 “听灵谌子说,你要下山寻魄。”应无风语调稍顿,抬手摸上自己左小指,“如今妖王现世,徽州动荡,你一人下山恐怕不大安全。” “把这个带上,长泠。” “关键时刻,它或能救你一命。”青年手下微一用力,轻松便掰下了自己的那截小指。 入手的指头眨眼化成尺长的松枝,他垂眼掐了个诀子,又随手将之变成了只通身翠色的碧玉镯子。 “给。” 苏长泠不曾动手去接那镯子,她只静静盯紧了青年转瞬间便恢复如初了的那截小指。 “原来是树妖啊……”苏长泠轻声呢喃,应无风托着镯子的手霎时一僵:“什么?” “妖王景韶。”少女言简意赅,“他是个树妖。” “怪不得他能绕开山中那么多防线摸到炼丹峰上来……还能同时引动三十六主峰下的镇山阵法。” “原来是和山中草木同气同源的树妖。” 苏长泠低哂:“这样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能那么快复原好自己的断臂了。” “不过说到树妖……”苏长泠意味不明地抬头望了眼面前的青年。 应无风脑仁骤然一痛:“长泠,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化形那会,那山头还不叫炼丹峰?” 苏长泠默了一息:“抱歉,是长泠多虑了。” “无妨,我知你一贯是这个脾气。”应无风摆手,说着再度递上了那只玉镯,“把这个拿好,回头若遇到什么麻烦,记得随时与……山上联系。” “却之不恭。”认真掂量过自己道行的少女见此倒也不曾含糊,“那这镯子,晚辈便斗胆收下了。” “应先生,长泠先走一步。”苏长泠垂了脑袋,言讫头也不回地踏下石阶。 秋日的山岚带着水汽,扑在脸上便是一阵细密的凉,商风吹皱衣襟,云海深处偶尔泄出两声清远的猿啼。(注:商风是秋风,没写错,避免重复) 出了炼丹峰的苏长泠重新踩上飞剑,路过白云溪时,余光不经意瞥了眼山中峡谷。 昨日刚下过两场大雨,山中的小路这时间还泞得厉害。 山上的行人不多,由是她的目光,几乎是刹那便落到了那颤巍巍爬上断崖、对着崖下张开了双臂的姑娘身上。 第三章 我早就没有爹了 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橘红长袄,下头衬着条秋香色的绣花褶裙。 她像是一路靠自己徒手爬上来的,苏长泠眼尖,看得清她袄子上沾染着的那几处脏污泥泞。 ——就是不知道,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半大姑娘,大清早跑到这断崖顶上来做什么。 瞅着也不像是来观景的。 苏长泠下意识回头多看了那姑娘一眼,这一眼恰瞥见那姑娘对着悬崖,哆哆嗦嗦地向外探出了大半截身子。 被雨水打松了的碎石扑簌簌坠下山崖,在她脚下响成一片。 她面色惨白,脸上虽然怕极,却又在下一息咬牙闭眼,任自己如那碎石一般,猛地栽下山头。 见鬼,这竟真是个来跳崖的! 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跳! 苏长泠诧然瞠目,手中剑诀却掐得比她脑子还要快上一步,眨眼便窜上了前去,一把将人捞离了半空。 “咦?”想象中的剧痛并未传来,那轻了生的姑娘蒙叨叨睁开眼睛,一抬头,只瞧见了少女紧绷着的唇角。 “为什么要寻短见?”苏长泠望着云海轻声发问,脚下飞剑穗子一甩,调头拐去了紫石峰南。 山中温泉在那头半山腰上有两处泉眼——秋日的山风太冷,这姑娘的衣着又着实单薄,不宜在这里多待。 “什、什么?”一时还没能缓过神来的姑娘怔怔应声,眼中写着的情愫说不清是惊恐还是麻木。 方才跃下悬崖时的那一跳似乎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时间她只呆呆缩在苏长泠怀里,双手一动也不敢动。 “哎……”苏长泠见状低低叹息一口,遂一言不发地带着人去了山南的朱砂泉。 泉上蒸腾的雾气带着暖意,寸寸焐软了小姑娘发僵的面皮,苏长泠在泉边就近寻了个平整些的干净山石,这才小心放下了怀中的姑娘。 “所以,现在能同我说说,你为什么会想不开要寻死了吗?”将人安置好的少女垂下眼睫,就手摸出帕子和清水,矮身替人处理起手上因爬上而磕碰出来的血污。 虽说除了炼丹峰外,余下三十五峰向来是许游人随意攀爬赏玩的,但像这种费了不知多少功夫,只为了上山寻死的,她还真是头一回碰见。 也不知是何苦。 苏长泠想着越发压低了眉眼,瓷瓶中止血的药粉触及伤口,泛起一小片细而密的泡沫。 尖锐的痛感自那伤处顺着她的手指向上蜿蜒,小姑娘被那痛激得一个激灵,咧嘴抽气间,面上总算多了点活人气,不再似之前那般,像一尊空洞而无灵魂的木偶。 “仙、仙子,您是天上的仙人吗?”小姑娘眼神怯怯,“我、我叫程映雪,是休宁人。” “我不是仙人,只是这山上的修士。”苏长泠软下语气,对着那姑娘微微摇了头,“我姓苏,名长泠——我年纪比你大些,姑娘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 “苏姐姐。”程映雪乖巧应声,转眼谈及她一早跳崖之事,却又霎时犹豫起来,“我、我今天……我今天。” “……其实,我今天没有想不开的,苏姐姐。” 小姑娘破罐破摔似的捏紧衣角:“我就是想开了,才会想着寻死。” “想开了,”苏长泠皱着眉头不明所以,“然后寻死?” “对,我是想开了打算寻死的。”程映雪咬着嘴巴重重颔首,边说边不自觉红了眼眶,“我不想嫁人,苏姐姐。” “但他们要把我嫁给城北活不过两年的病秧子冲喜——还说要是我不愿意的话,就把我送到员外家里做填房。” “可那员外年纪大得都快能当我祖父了,我不愿嫁,他们就说要把我打晕了绑上花轿。” “苏姐姐,我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又不想死在家里,让我娘为难,”小姑娘嗒嗒掉了眼泪,“这才想着来跳崖的。” “我寻思山里好,人少,能让我走得干净一点,哪怕尸首被野兽们啃食了也不要紧——至少不用担心会被人拿去配阴|婚。” “阴|婚??”苏长泠本就紧皱着的眉头拧得愈发紧了,“他们是谁,你的父兄吗?” “他们是我族中的叔伯。”程映雪说了个泪水涟涟,一缕稀薄但又足够分明的鬼气在她眉间稍纵即逝,“苏姐姐,我爹三年前就死了,我早就没有爹了。” “若是他在,我也不会……至于我兄长,他是个不成器的,他护不住我。” “这会子,还不知道他又蹲在哪个小巷子里,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斗蛐蛐呢!” 程映雪说着心中来了火气,不自觉抬腿狠狠跺了下脚下山石。 早被山路磨破了的鞋底跺在那石头上,霎时留下道两寸来长的尖细血印,剧痛钻心,她憋不住扭着脸倒抽了口凉气。 “嘶——” “你脚磨破了?我看看。”觉察到异常的苏长泠伸手去提小姑娘沾血的裙摆,程映雪躲闪不及,被人猛一下逮了个正着。 被重重白布和云袜强行勒成拱形、尚在滴血的小脚,就那样暴露在她的眼下。 少女的瞳中先是涌出一线迷茫,而后便写上了满目的错愕与不可置信。 “你的脚……”苏长泠的喉咙发了堵,除了这三个字外,一时竟再挤不出旁的话。 她不知道山下一个寻常姑娘的脚到底该是怎样的大小,她只知道面前这姑娘的脚,看着还没山中最年幼的小弟子的脚来得大——一眼上去,甚至都不曾长过她的手心! 这得要经历多少折磨,那脚才能被勒成那副样子? 苏长泠瞳孔震颤,程映雪见状不大自在地向后缩了缩,遂垂着眼睫捏紧了裙摆:“苏姐姐,您是出了世的修行人,可能不大清楚。” “当世女子,大多需得缠足的。” “缠足?”苏长泠定定重复,她活了这么久,从未在山上听说过这个词汇,更没见有哪个步云墟的师姐妹需得“缠足”。 “就是趁女子小的时候,将后四根脚趾掰断压进脚底,再折了脚掌,将整只脚用布帛裹成马蹄状。”程映雪语调轻得几近飘忽,“裹好的脚,长约三寸上下。” “俗称‘三寸金莲’。” 第四章 所以,你想治好它吗? “算了,左右这绣鞋磨烂了也不能再穿,我索性把它脱下来给您看看。” 见少女眼中仍带着几分懵懂,程映雪干脆弯下腰来,动手剥上了脚下的鞋袜。 血半干后,死死粘黏在皮肉上的布帛每每剥离,都会带来一阵新的、近乎于剜肉的痛楚。 待到小姑娘忍痛将那三尺余长的布帛剥离殆尽,她鬓间早已是湿漉一片。 “它就是……这样子的。”剥净了裹脚布的程映雪仰头叹息一口,顺带狠狠吸了两把带着水汽的新鲜空气。 方才剥那布帛时,自她脚骨上扑面而来的血腥与腐臭气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也不知外头那群贯好赏玩女子小脚的人,脑子里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抑或说……他们所迷恋的从不只是小脚。 而是一群人居高临下式的、自身心与礼法上,对另一群人的……束缚与管控? ——她听说,有些戏班子里唱旦角的男孩也得裹脚了。 程映雪的眼神暗了又暗,她这会无比庆幸自己赶在脚上血干透前,就先撕了那堆裹脚布。 不然等下血液干透,那布帛粘进血肉里,撕下来只会更痛。 “这种事情……这种事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看清了小姑娘足上惨状的苏长泠压了嗓子,收在身侧的指骨无意识被她捏得泛起霜白。 刚才她只看了两眼便受不住地别开了目光——几个时辰的山路不但磨穿了小姑娘的鞋底,更将她已被掰断、畸形了的足趾磋磨得几处见了骨头…… 在此之前,苏长泠从未想过有人的脚能被缠拧成这样! 这是酷刑……这全然就是一种持续到、能贯穿人一生的酷刑! 苏长泠锁了眉头,心中毫无征兆地升腾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愤怒。 她不清楚那怒火究竟从何而来,她只知道它甫一出现便有了燎原之势,眨眼占据了她整个胸腔——甚至有了些烧断她理智的倾向。 这般清晰又激烈的情绪,于她而言显然是不大寻常,奈何不等她想清自己身上为何会出现这种异变,被她贴身收在怀中的七瓣玉杜鹃便先陡然一烫。 ——这一烫倒是让她瞬间清醒过来了。 “啧。”苏长泠见状轻轻扯了下唇角,原来她只是打算将这姑娘安抚好了送回家去便算了事,如今看来,她恐怕是要多与她同路一阵子了。 不过,这倒也无妨。 刚刚程姑娘说话时,她就已看见了她眉间隐约藏着的那一线阴煞鬼气——想来她家中多半也得囚着不少冤魂。 而这样的地方,又最是容易吸引到那封有百鬼的鬼珠。 说不得,这一行她不光能寻回一魄,还能再抓回几颗逃窜了的鬼珠。 顺便还能帮程姑娘治好她这双断脚——如果她愿意。 于是打定了主意的少女不再迟疑,当即蹲下身来,尽量将视线放得与那姑娘平齐。 “程姑娘,你想治好它吗?” 程映雪闻声微怔:“治好……什么?” “你的脚。”苏长泠不假思索,“我有法子能治得好它。” “我、我可以吗?”小姑娘霎时语无伦次,“我这脚断了都快八年……” “可以的,姑娘。”苏长泠满目认真,“只要你想。” “只要你想,我便能治得好它——就是你这脚确实断得久了,要稍微费点时间。” 少女说着笨拙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她记得这是山上的师兄师姐平日安抚小弟子们时,最常用的动作。 “所以,你想治好它吗?程姑娘。” 苏长泠半是问询半是鼓励地开了口,她眼中含着一线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温柔,程映雪看着她的眼睛,原本都已止住了的眼泪,忽然便又决了堤。 “想,”小姑娘凶狠点头,“我做梦都想!” “如果不是被缠了足,谁会喜欢成日待在那打开窗子都见不到多少阳光的小阁楼里?” “可是苏姐姐……脚被治好以后,我能去做些什么呢?”程映雪朦胧泪眼下晃过一线茫然。 她好像被人关在阁子里锁得太久了,脑子都变作了生锈的锁芯,这会子冷不防瞧见了自由的可能,竟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往何方。 “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苏长泠慢慢回忆着灵谌子从前教给她的、那些她曾不理解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 “我……我喜欢春天湖上的风,喜欢冬天山里的雪。”程映雪顺着少女的话低声呢喃,“我还喜欢看我阿爹架子上摆着的书,喜欢听他讲他四处经商时的那些趣事。” “……苏姐姐。” “我想经商。”小姑娘眼中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光亮,“我想做个能名扬千古的女徽商!” “那就去努力做个能名扬千古的女徽商。”苏长泠郑重颔首,毫不犹豫地对着小姑娘的想法报以十足的肯定。 “可、可那个……我族里的叔伯们怎么办?”程映雪的目光局促起来,“那个婚事……” “老实讲,我不太懂这些。”苏长泠起身稍作沉吟,“但我师父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说不管有意无意,世人在做决定的时候,总会考虑到他们想要的利益。” “是以,你或许可以试着从这个角度入手,看能不能给自己争取来一个机会。” “当然,就算争取不到也没关系。”苏长泠面无表情,这时间她倒展现出了修士独有的干脆果决,“大不了跟他们一刀两断。” “利益……和机会。”程映雪细声喃喃,她先果断忽视了少女的那句“一刀两断”,眼神逐渐由迷茫变得清明。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他们想要将她嫁给城北的病秧子冲喜,无外乎是为了两姓结成姻亲后的利益。 那么,倘若她能证明自己一人就能给程家带来不亚于结一桩姻亲的利益的话…… 她说不定真能争取到一个机会! “苏姐姐,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想通了的姑娘拍着大腿倏然起身,磨破了的脚触及地面,疼得她“嗷”一嗓子又重新坐回巨石。 苏长泠见此颇感无奈:“程姑娘,你总这样,伤口是长不好的。” ——她知道她很急。 但她先别急! 第五章 我不怨她的 后来程映雪是被苏长泠背下山的。 缓过了那股悲愤劲儿的姑娘死活不再让抱,苏长泠又不可能任她一个伤患自行下山,便索性让她伏在了自己背上。 再度被人用飞剑带上了天的小姑娘满目新鲜,望着头顶的雾气和身旁不时蹿过的飞鸟,口中止不住地发出阵阵哇哇啊啊的惊叹声响,一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子挂在足尖,小船一样晃晃荡荡。 “看那边荡过去的那只猴子!”冷不防一眼瞧见远处山猿踪迹的姑娘失声惊叫,“哇——它的动作好灵活呀!” “苏姐姐,你们修士平常的生活好玩吗?每天踩着剑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感觉是不是特别棒!” “没有,平常师父是不会让我们随便御剑在天上飞的,主要是怕吓到了往来的游人。”苏长泠一本正经地摇摇脑袋,“并且修士每天还要诵经修行和巡山……细细说来,也不算好玩。” “那你呢,你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嗐,被拘在阁子里的小姐,每日能做些什么。”程映雪的语气稍显失落,“也就绣没用的花,喂没用的鱼……看没用的‘女四书’一类。” “对了,苏姐姐,我告诉你个小秘密。”小姑娘说着扒紧了苏长泠的肩膀,“我小时候,我爹一开始是不打算给我缠足的。” “他觉得我很有经商的天赋……想把我留在身边,跟着他一起经营铺子里的生意。” “那后来呢?”苏长泠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后来啊……后来在我七岁那年,我娘先扛不住族中姑婆和街坊邻居的议论,赶着我爹出远门的时候,请人来给我缠了足。”程映雪的声线放得很轻很轻,“我不怨她的,苏姐姐。” “因为我娘只是个性子柔弱的普通女人,她小的时候,她的爹不会给她讲经商的趣事,不会教她看铺子里的账簿……她读的是《女训》,学的是女红。” “她只是在做她觉得对女儿好的、她以为对的事。” “可是苏姐姐,您说,世人都觉得的好的、对的东西,”小姑娘瞳底光色微暗,“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苏长泠不着痕迹地向后偏了偏脑袋:“我不知道。” ——她仅剩的那一魄,还不容许她理解这样复杂的情绪;她对“红尘”浅薄的认知,也阻止了她迅速做出最“合时宜”的判断……她好像只能回她这个。 哪怕她清楚,她理论上应该给她个答案的。 随便什么都好。 “是了,您是修士,”程映雪面上的笑意一苦,“当然是不知……” “但我在这种事上,一向不喜欢听别人的判断。”苏长泠到底没忍住低声补充一句。 “嗳?”程映雪甚是诧异地瞪大眼睛。 “……我喜欢听我自己的。”——她才不管其他人觉得应不应该、正不正确。 她自己觉得对了就行。 “就比如当初……全山的人都不建议我去学那个雷法。”苏长泠盯着山下愈渐清晰的凡人村镇目不转睛,“但我最后还是咬着牙硬给它啃下来了。” “所以,姑娘。”飞剑在树梢上微微驻足,“按着你想的来,不必管它。” “——你又没碍着旁人。” “不过话说回来,程姑娘,你家在哪边?我们马上到山脚下了。” “嗷,我看看……您飞低一点,我给您指路!”程映雪伸手抻长了脖子,苏长泠应声默默降低了飞剑的高度,又偷摸掐了道能隐身的法诀。 “往左……再往右,到了,前面那个有四叠马头墙的大院子就是。”丝毫没觉察到少女小动作的姑娘支着手比比划划,片刻后便带着人成功找见了自家大院。 她是今早鸡鸣前偷跑出来的,这会回家自然也不敢大咧咧地走什么正门——于是便带着苏长泠自侧门悄悄绕进去了。 苏长泠本想背着她直接翻墙进屋的,奈何这姑娘不肯,她只得迁就着随人从小侧门过了门槛,顺带还体验了把大户人家的“通传”。 “夫人,夫人,小姐回来了——”眼见着程映雪回了家的小丫头慌慌张张,进屋去请程王氏时还险些原地跌一个踉跄,“夫人,小姐回来了。” 原本因女儿失踪,而在屋内急了个团团转的程王氏闻此立马小跑着出了里间,一出门,恰对上了那刚被人仔细放到地上的姑娘。 “娘——娘,我回来了,娘。”落了地的程映雪三两步飞扑进妇人怀里,双手死死攥紧了她的衣襟。 双脚重新触及了地面的姑娘,终于对自己方才差点跳崖成功的事生出了些许实感,由是这会她眼中不由满带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再开口时亦不禁多上了两分哭腔:“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娘。” “哎唷!你这丫头。”程王氏被她那几嗓子“娘”喊得莫名红了眼眶,“瞧你这身衣裳破的……你这一大早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今早丫鬟起时没见着你人影,为娘急得都想差人去报官了!”程王氏拍着小姑娘的背脊,边说边连嗔带怪地狠狠剜了她两眼,话毕才想起那被她晾在了门口的少女——忙不迭松手放开了怀中的女儿。 “对了,这位姑娘是?” “我,我这不是因着昨天大伯他们硬要给我说亲的事窝火,一早出门爬黄山撒气去了嘛。”程映雪讪讪抠手,究竟没好意思说她那是寻死去了。 “结果爬到山顶以后……一个没注意差点跌下山崖,幸好得路过的仙子搭救,这才侥幸捞回来一条小命。” “喏,您看,我这裙摆上还沾着血,脚上还穿着仙子的绣鞋呢!”小姑娘哼哼唧唧,抬腿给程王氏看她身上的血迹。 程王氏的脸,当场就被吓成了一片雪白。 “娘,这位就是救了女儿的仙子。”程映雪笑嘻嘻拉起苏长泠的一只手,“若非有她及时伸出援手,女儿今日恐怕就没命回来见您啦!” “喔喔,原来是山上的仙人……仙子,还请您饶恕民妇眼拙,未能识得仙子法身,一时竟怠慢了仙人。”程王氏连连颔首,身子一福,张口便是告罪。 继而不待苏长泠有所反应,二话不说,上前便屈膝叩地,给她行了个大礼—— “此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仙子受民妇一拜!” 第六章 我生来并无父母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苏长泠被女人那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半步侧过了身去,一面不着痕迹地压死了袖内闹腾个不停的乌青罗盘。 ——这家伙自从进了这程家大院起,便一直蹦跶得厉害。 她知道它这是感受到了鬼珠们的气息,却也不敢在这大青|天|白|日的随意摆开架势捉鬼。 ——上来一个照面,开口便跟人夫人说“您家里头有鬼”,她还不得被人当那招摇撞骗的立时赶出去? 再说……若真平白吓到了人,回山后,她又该被师父责罚了。 这种事,怎么都得等到夜深人静了,才好偷着动手。 “何况,步云墟平素镇守黄山,济世救民原也是我等分内之事。”苏长泠避着众人的视线悄悄捏了道指诀,就手试图扶起那伏在地上的妇人,“夫人您实在不必如此——还是快快请起罢。” “不不,值得的。”孰料程王氏听罢却并不打算起身,反倒示意程映雪跟着她一同双膝触了地,“仙子,您有所不知,外子早亡,民妇膝下只余这一双儿女——倘若云娘(小字)今天真有个三长两短,民妇怕是也不想活了!” “是以,今日被您救下的又何止是云娘?您今日这也是救了民妇的一条性命呐!” “仙子,民妇虽是个不通文墨的妇道人家,却也知晓救命大恩,非比寻常——还请仙子莫要推辞,再受民妇一拜!” 程王氏言辞恳切,话毕带着程映雪对着少女便又是一记大礼。 苏长泠被她那一大段的道理堵了个毫无退路,至此也只得略微侧了身子,勉强收了半礼。 “多谢仙子体谅。”行了礼的程王氏略略安下了心来,遂起身请苏长泠进屋内喝茶,顺带试探着邀她在程家小住两日,她好再正式给人筹备份像样的谢礼。 苏长泠对程王氏口中的谢礼并不在意,但她本就打算在附近寻个住处,这会既赶上了程王氏主动开口,便假意思索一番,顺水推舟应下了。 程王氏见状大喜过望,连忙差婢子们下去准备茶水点心,转头又呵斥着赶了自家闺女:“去!云娘,还不快把你那身衣裳换了,好歹也算是个大家小姐,成日穿这么破破烂烂的成何体统?” “也不怕教人笑话!” “噫~苏姐姐才不会笑话我呢!”程映雪咧嘴做了个鬼脸,言讫方回屋换了衣裳。 “让仙子见笑了,云娘一向是这个活泼性子。”程王氏抬手请苏长泠入了上座,继而亲手替人奉上了茶水。 上好的黄山松萝色绿香高,茶气蒸腾间柔和了少女微显清冷的眉眼,也让程王氏心下不由对其生出了几分亲近。 “苏仙子,请恕民妇冒昧——”坐定了的妇人小心伸手抚上了茶案,“民妇见您芳华灼灼,不似寻常仙人,不知仙子今年……芳龄几何呀?” “十九。”苏长泠言简意赅,“不过,夫人您原是长辈,倒也无需这般客气——唤我‘长泠’便是。” “喔喔,才十九岁——怪不得瞧着这般年轻。”程王氏若有所思,“那,长泠仙子,您家中二老身子可好?” “您这么小便去上山跟了仙人,他二人可还舍得?” 妇人说着,身子微微前倾:“他们可是咱们徽州府的人吗?” 她眼中含着些许热切,苏长泠知道她这多半是不知该如何谢她,便想将那谢礼送到她俗世的“家”里面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于是苏长泠沉默下来,程王氏等了片刻也未见回应,禁不住小声唤了少女一句:“长泠仙子?” “夫人,在下生来并无父母。” “啊……抱歉,是民妇口舌无状,失礼了。”程王氏闻声一愣,而后瞬间挂上了满面的歉意。 “无妨,修行人本不在意这个。”苏长泠望着她悄然晃动了眼神——方才她怀中的寻魄玉好似又烫了一下。 “苏姐姐,娘,你们两个趁我不在,都聊什么好玩的呢?”换好了衣裳的程映雪及时打破了即将到来的尴尬气氛,进屋便先对着程王氏撒了个娇,“我也要听!” 程王氏见此赶忙招手将人拉到了身边:“你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怎的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来,过来让娘瞅瞅,都伤到哪了?” “没事,就是爬山时不小心磨破了手脚——都被苏姐姐拿仙药给治好了。”程映雪笑吟吟伸出双手,在娘亲眼皮子底下翻了又翻。 “您看,这会是不是都快没什么痕迹了?” “瞧着倒是还好,多亏了长泠仙子的神药。”程王氏抓着小姑娘的胳膊仔细看了两圈,“只是以后可不许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放心,娘,女儿有分寸的。”程映雪故作夸张地打着包票,“以后保证不再犯了。” “你最好是。”程王氏嗔了她一眼,母女二人叙话间,院外忽进来个通传的丫鬟。 那丫鬟面色稍显匆忙,进了屋便福身低下了脑袋:“夫人,小姐。” “大爷听说小姐平安回来了,请小姐即刻去前堂一趟——府中的几位老爷都在前堂,等着与小姐问话。” “小姐今日险些跌下山崖,眼下又才刚回府,这会子哪能去回什么话?”程王氏闻言重重蹙了眉头,“你去回禀府中几位老爷,就说小姐今儿受了惊吓……” “不必了,娘。”程映雪应声摇头,安抚似的拍了拍妇人的手背,“问个话而已,大伯他们又不至于给我生吞活剥了。” “可是……”程王氏犹自迟疑,小姑娘却先回眸冲着那丫鬟清浅一笑:“你先去前头回复大爷他们罢,就说容我整理下仪容,云娘稍后便到。” “喏。”那丫鬟行过礼便快步退了,程映雪亦与苏长泠交换过眼神,旋身招来了自己的贴身婢子。 直待小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院门外,程王氏方满目忧虑地转过头来,起身对着少女深深作了一揖: “长泠仙子,容民妇斗胆,想再问您一句——还请您能看在民妇为母心切的份儿上,慈心同民妇说句实话。” 妇人蹙着眉头抬了抬眼:“云娘她今日上山……” “真的只是为了泄愤撒气吗?” 第七章 她非得嫁人不可吗? “还是说……” 程王氏欲言又止,苏长泠却已然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 她静静对着面前妇人满含忧虑的眼睛看了许久,老半天方浅浅叹出口气来:“夫人,这种问题,您不妨直接去问一问程姑娘。” “看来……看来云娘她果真是!”程王氏听罢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不受控地向后跌退半步,软塌塌倚在那置放着粉彩瓷瓶的小方桌上,刹那红透了一双眼眶。 她眼中蕴着极致的悲戚,那模样让苏长泠怀疑她会不会下一息便堕下泪来。 “这孩子……仙子,您说这孩子怎么就会想到要走这一步呢?”妇人张皇又无措地抬眼望向面前的少女,声线哑得不成样子,“她这不是在活活剜我的心吗!” ——知女莫若母。 若说起初见到程映雪回来的时候,程王氏还能有几分信她当真只是爬山撒气去的,可当她看见她衣裳上密布着的泥污与破洞,看见她裙摆上沾染着的那一片片血污…… 她如何能猜不到这孩子上山,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只有想要寻死的人,才会那般不顾性命地将自己折腾成那副样子! 程王氏的双脚软得几乎撑不住她的身子,苏长泠半敛着眉眼轻轻摇了下头:“夫人,在我刚救下程姑娘的那会,我也曾问过她相似的问题。” “我原以为她是想不开,但她却说她是想开了才会如此的——她说她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她说她不想嫁人。” “我不理解,为什么她不想嫁人便得要选这条路子。”苏长泠抬袖挥出一道灵风,那风动作轻柔地将妇人仔细扶回软椅,“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夫人,您能替我解答下吗?” 程王氏应声一怔:“什么?” “为什么不想嫁人就只能寻死。”苏长泠轻轻重复,“或者说,程姑娘,她非得嫁人不可吗?” 程王氏面色惨白,眼中不由自主地现出一缕茫然:“她……非得嫁人不可吗?” “可是,若不嫁人的话,她……” 还能做些什么呢? 程王氏的脑袋起了糨糊,她好像被少女这浑然不合常理的问题问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妇人迷茫地张了张嘴,恰此时,花园内报时的钟声陡然掐断了她纷扰的思绪。 那口被人悬挂在园中不知多少岁月的老钟稳稳响过五声,钟声洪浑而震如雷霆。 被惊起的飞鸟扑棱棱越过小湖,落在檐上,与脊兽们停成了一行。 大院前堂,换了衣衫的姑娘端正正跪在那堂子中央。 她腰杆挺直,目光毫不胆怯地落在正前方那高居主位的男人脸上,半缩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攥紧了掌心的手绢。 “听守在小门边上的下人来禀,云娘,你今儿一早出门爬山去了?”程明业半收着眼睫端起盖碗,一面拿碗盖漫不经心地撇了撇水上浮沫。 茶香顺着那小碗向四周流溢,他低头浅啜一口润了喉咙,总算舍得吐出了下一句话:“还带回来位山上的仙人?” “回大伯,事实的确如此。”程映雪姿态不卑不亢,“云娘昨日骤然得知了您替侄女相看的两门婚事,不由心中陡生郁气,于是于今晨三更之后,离家散心。” “只是云娘的运气不好,黄山昨日刚下过两场大雨,这时间山路尚且湿滑泥泞——”小姑娘将自己先前搪塞程王氏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说给了程明业听,“侄女登山时险些因足下不稳跌落山崖,幸得仙人搭救,方才捡回性命。” “今日送云娘回府的仙人,便是在山上救了侄女的那位。” “哦?山路湿滑,险些跌落山崖……又幸得仙人搭救?”程明业眼皮微掀,唇边勾起道满带嘲讽意味的笑,“云娘,你可别是被人给骗了。” “若是大伯您也能凭剑腾空三百丈的话,”程映雪面上不见丁点恼意,“那仙子自然也是招摇撞骗之辈。” “哼!牙尖嘴利。”程明业“嘭”的一声撂下盖碗,霎时有浅碧的茶水溅上他的指尖,“也不知道恒弟生前怎就将你养成了这副性子!” 男人话毕死死攫紧了小姑娘的双目,常年身居家中主位的气势这会放了个丝毫不留。 程映雪浑不畏惧地与之回瞪,他盯着堂中的姑娘看了片刻,少顷慢慢缓和下面色:“不过,既真是山上的仙人,又曾救了你的性命,那便好生招待着罢——我程家,从来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辈。” “这是自然。”程映雪眼眉微低,开口照旧是那派寸步不让,“此事无需大伯您吩咐,我母女二人也自会招待好仙人。” “啧,今日倒让你一个半大丫头拿上乔了。”程明业指腹摩挲着座椅扶手,半扬着下颌轻声一哂,“也罢,那眼下这杂事说完了,咱们也该反过来谈一谈正事。” “云娘,我不想计较你今早上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左右你既已安然下了山,想来心中也当是有了确切的决断。” “如何,城北沈公子的正妻和隔街罗员外的填房——这两桩婚事,你,打算要选哪一桩?”程明业道,话毕稍稍向前倾了身子,故作一派倾听之势。 程映雪听罢面不改色地仰起脑袋:“禀大伯,云娘,一个都不选。” 程明业虎目一瞠,眼中明晃晃现出三分错愕,随即面色勃然:“你,再说一遍?” “大伯,”小姑娘瞳底澄澈,字字咬得又清又明,“云娘不愿出嫁。” “混账!”程明业这下彻底动了怒,手掌猛地拍上茶桌,险些震翻了案子上的茶盏。 四下里围坐着的程氏叔伯们见状也尽是一派哗然。 听见众人议论声响的程明业顿时气极,猛地伸手指向那堂中的姑娘:“婚姻大事岂由你儿戏!你若说不嫁就不嫁,那旁人要把我们程家当成什么?” “云娘,我看你还真是爬山摔坏了脑子!”程明业冷笑,作势便欲唤人,“来人,还不快把小姐……” “大伯,您又何必急着动怒?”程映雪不紧不慢,其实她心下紧张得都快把帕子抓烂了,面皮上却照样端着那股子从容自若。 “在发火之前,您可否先回答侄女两个问题?” 第八章 舌战群儒 “荒唐!云娘,你看看这堂子上何时有了你一个女儿家说话的地方!”程明业被人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我又凭什么非要回答你一个小辈提出来的问题!” “大伯,那您又是凭什么自作主张决定了侄女婚事?”程映雪张口反问,程明业闻言霎时怒极反笑:“就凭我是你大伯!” “我是你长辈!” “咦?这倒奇了,若是按照礼法,却好似没这个道理。”小姑娘咧了嘴,先是慢条斯理地举目环顾了下四周,而后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紧了高位上的男人。 “且不论‘三从四德’中的‘从’在《礼仪》里,本更偏重‘辅佐’之意,就单论而今世人常翻弄在嘴里的那几句‘三从四德’——” “那三从也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程映雪的腰杆越发挺直,“这‘三从’里头,何曾出现过‘从叔’‘从伯’?” “你、你这根本就是歪理!”程明业怒目圆睁。 程映雪分毫不退:“圣人《礼仪》里明明白白写着的东西,这如何便成了歪理?” “退一万步讲,即便云娘生父早亡又未曾出嫁,可家中兄长犹在——常言道,‘长兄如父’,无论从血脉亲疏,还是纲法伦常上讲,云娘要么‘不从’,若必要‘从’,也定然是得先‘从’一‘从’家中长兄!” “何况,婚姻大事,一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既无媒妁,家母又不便随意出入前堂,那么大伯您若非要插手云娘的婚事,无论如何也得先请我兄长到场!” “哼!你那兄长就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叫他来这又能有什么用处?”程明业狠狠攥紧了掌下扶手,“到头来,万事不还得由我做主!” “这无所谓。”小姑娘面不改色,“不管是烂泥也好,还是朽木也罢——他只要一日还姓‘程’,那便一日是云娘的亲兄长。” 程映雪说话时故意咬重了那个“亲”字,程明业听罢,只觉脑仁止不住地就是一阵胀痛。 他活了大半辈子,这好像还是他头一次被一个将将及笄的姑娘家给气成这个样子——这丫头简直就像是被人留在锅中的那最后一块骨头,又倔又硬,还丁点不进咸淡! “胡搅蛮缠,也不知你娘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一旁一眼睁睁看着这一对叔侄,唇枪舌剑争论了大半刻的程家人坐不住了,立地拍案怒斥程映雪,企图在礼法道义上占据高峰。 “就算你大伯一人做不了主——我们这么多长辈在这,还决定不了你一个小辈女娃儿的婚事吗?” “七叔这话却是更不合道理了。”小姑娘应声转头看向那已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眉梢微挑,“若按族中辈分,云娘确乎是得恭恭敬敬的唤您一声‘七叔’。” “可若按照自高祖父那一代的血脉亲缘来讲,您的祖父与云娘的曾祖乃是堂亲,您与先考细论起来,中间已然隔了三代。” “再怎么计算,您与云娘也不过是族亲而已——连堂亲都算不上,再往下传个两代,甚至都能出了五服。” “而云娘家中尚有亲生兄长,堂上又还坐着与我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大伯——依着我朝礼法,大伯犹自不能越过兄长,强行替云娘定下婚事,诸位族叔若想擅自做主,那岂不是更为逾礼?” “这种事要真是传出去了,旁人只怕要笑话我们程家这么大个家族,竟全然不通礼仪!”程映雪角度甚是刁钻地驳斥了那开口的族叔,顺带从礼法的角度,全方位断绝了他们再想贸然在她婚事上插手的念头。 毕竟惟今世人最是注重礼法,“逾礼”这样可怖的名声若真传出散开了,他们以后出门,恐怕要被人戳烂了脊梁! “所以,你到底想要怎么做?”程明业神色郁郁。 其实他见场中不止他一人被程映雪噎了个哑口无言的时候,他这心情还挺舒畅的,但他不好意思把这情绪表现在脸面上。 “这好说,大伯。”小姑娘笑眯眯弯起眼睛,小狐狸似的咧出一口贝齿,“要么您即刻差人去请回云娘兄长,要么您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这种时间,他哪知道她那兄长跑到哪去了? 她这不是非要逼着他回答那劳什子的问题嘛! 程明业皱了眉头,满目犹疑地盯着那姑娘看了半晌,终竟阴沉着脸重重一摔袖子:“说!” 终于得了机会的程映雪见状也不含糊:“其一,您为何一定要给云娘选定这样的两门婚事?” “一则,除了那位沈公子外,我徽州尚有大好男儿无数;二则,程家在休宁,大小也算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基此两则,云娘大约还是不愁嫁的罢?” “您缘何非要让云娘现在便出嫁?” “我这……自然是为了程家着想。”被人问住的程明业面色忽然古怪起来,他在眼底挣扎了半晌,到底与小姑娘说了句实话,“且我并未真心想过要将你送给员外做填房。” ——那个确实是激她的。 自始至终,他就是想把她嫁进沈家。 “那又为何一定是沈家?”程映雪开口追问。 程明业被她逼的轻微打起了磕巴:“这……这自然……” “哎!”男人拍着大腿重重叹息一口,“因为沈家的产业,与我程家的营生正好相生相连,两家若可结为姻亲……对彼此都极为有利。” “且那沈家夫人说了,你若嫁过去了,她定将你视作亲女儿看待,你要有福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日沈家的家产也自会有你一份。” 程明业的目光稍显狼狈:“如此算来,除了夫君的身子比常人弱了一些……这门亲事还有哪里不好!” “然后等着那沈公子不幸病故,云娘留在沈家侍候公婆……”程映雪绷不住冷笑一声,“指不定哪一日,还能像映柔姐姐那样,给沈程两家再挣来块增光添彩的节孝坊(贞节牌坊)是!” “云娘,慎言!”程明业撑案怒喝,程映雪闭着眼平复了下心绪:“说到底,您选定了沈家,还是为了那一个‘利’字。” “那么,大伯。”冷静下来的小姑娘重新抬了眼睫,“云娘的第二个问题。” “其二,若云娘能给程家带来不亚于、甚至远超与沈家结亲的利益,您是不是就能准许云娘此番不嫁?” 第九章 哪一条律法写着,不许女子经商! 程映雪话毕直直望向男人的眉眼,程明业听罢却不禁陷入久久的沉默。 四下里众人皆被小姑娘这尤为胆大的一席话给震到了,一时竟无人敢张口应声。 良久后,端居主位上的中年男人幅度不大地翻了下衣袖,眼中带着十足的探询: “你……什么意思。” “我想经商。”程映雪单刀直入,“大伯,我想接管我爹之前的生意。” 此言一出便如水入油锅,霎时迸溅出满堂的泡沫。 有几个程氏族人当即坐不住了,不待主位上的程明业有所回复,便先迫不及待地对着小姑娘好一通破口怒斥:“胡闹!” “云娘,你一个姑娘家想要做什么生意?这世上几时许了女人经商!” “再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好好待在家里摆弄针线,成日想着那抛头露面的事像什么样子!” 一众族人七嘴八舌,试图用那直抵房梁的帽子压垮小姑娘的背脊:“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八叔这话却不对了。”程映雪的反应极快,转过头来,不假思索地便是张嘴回怼,“四伯方才所述也是毫无依据。” “昔年太祖开国之初,曾令刑部详定律法,于七年修成,颁行天下,凡三十卷六百零六条;二十二年又着六部重修,三十年新律始成,凡三十卷四百六十条。” “太祖之后,孝宗皇帝于十三年,着增订《问刑条例》共二百七十九条;世宗二十九年,增内三百七十六条。” “而当今圣上,去年又刚增内三百八十二条——凡此律例,总计一千四百九十七条。” 一口气算清了当今律法条目数的小姑娘眼中锋芒毕露:“诸位族叔族伯,云娘今日斗胆问在座的诸位一句——就当今我朝的这一千四百九十七条律例里面,又有哪条律法清清楚楚写着,不许天下女子经商?!” “不侍公婆者可以休,和奸刁奸者当处之以杖刑,然云娘阅尽律法一千四百九十七条,却仍未找见一条不许女子经商!” “何况,人生在世,老病无常,若律法当真不许女子经商,那这世上的孤儿寡母岂不尽危矣!”程映雪言讫重新转回脑袋,目不斜视,“云娘在此奉劝诸位族老,还是莫要胡乱歪曲了我朝律法为妙!” “什么叫歪曲律法,我看你这分明就是……” “行了。”见那几名族人还欲开口,程明业皱着眉头冷声喝断了这无止休的争论。 他抿唇觑着那在堂中跪了半日,瞧着却似越斗越精神的姑娘,无由来的便想起了他那早逝的弟弟。 ——先前程明恒在世的时候,好像确实说过云娘这妮子颇有些经商的天赋。 而她今日这副口齿伶俐又寸步不让的样子……也的确是十足像了她爹。 于是程明业不受控微微软下了眉眼,嗓音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平和:“无凭无据,云娘,我如何能够信你?” “大伯,您可以随意出题——云娘任您考校。”至此逐步掌握了主动权的小姑娘缓缓放松下来,她知道自己离着得胜几乎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左右即便云娘真愿出嫁,那一整套三媒六聘的流程走将下来,没有半年也得有个三月——时日尚久。” “而我程家名下又田铺无数,连年亏损的,少说亦能翻出不下两手之数。” 程映雪说着下颌微仰:“大伯,您觉着云娘这个提议如何?” 程映雪自前堂回来的时候,模样活似个刚打出个大捷的将军。 彼时程王氏刚彻底平复下心绪,眼圈边上尚还有着一线薄红,她扭头看见了那跨步赶回来的姑娘,忙不迭起身迎上了前去:“怎么样了,云娘?” “你大伯……他没有为难你罢?” “放心,娘,就大伯的那两下子,还算不上为难。”程映雪勾唇笑笑,遂转头对上少女微含问询的眼神,冲着她咧开了个灿烂又得意的笑,“苏姐姐,我成功啦!” “不错。”苏长泠赞许颔首,程王氏闻言却当场一头雾水:“云娘,你和仙子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叫‘你成功了’?” “意思就是,娘,女儿说服了大伯,并从他那要来了一个机会。”程映雪目光灼灼,“一个能证明女儿即便不嫁出去,也可以给程家带来利益的机会。” “大伯给我批了个近年一直亏损、马上就要被他关停了的脂粉铺子。” 小姑娘简明扼要地说了下她与程明业的约定:“他限我在五日之内找出这铺子常年无法盈利的原因,革除其间弊病,并给出个合适可行的修整办法。” “——只要我能在他给出的时限内,完成这任务,我从今往后,便不必担心会被他们强行嫁出去了。”程映雪眼瞳晶亮,“大伯答应我了,只要我做得到,他以后就愿意带我经商!” “苏姐姐,您说的对,我是早就该跟他们争取一下子的!” “经……经商?”从来没想过自家女儿竟还怀有这样心思的程王氏傻了眼,“云娘,你要去经商??” “对啊,”小姑娘点头说了个理所当然,“这有什么问题吗?娘。” “这世道上哪有……罢了。”程王氏叹息着止住前话——她倒是也不想让女儿嫁进沈家,把大好的年华都浪费在守节上——左不过一个脂粉铺子,这次就随她去了。 “不过,五日能够吗?这时间会不会太紧张了点?”程王氏满腹惴惴,程映雪思索着鼓了鼓脸:“有点压力,但应该够。” “毕竟那铺子又不大,而我也只需要找出他们亏损的原因,并给出个可行的法子。” “好了,娘,我不跟你说这些了——苏姐姐,您平日甚少下山,我今天先带您在附近玩玩?” 程映雪道,话说完立时抱着苏长泠的手臂,欢欢喜喜小跑着出了院子。 刚打赢一场的小姑娘显然兴奋异常,拉着苏长泠自街头逛到巷尾,穿过石桥,又绕过立满枯荷的小湖。 直到日暮时分,她方恋恋不舍地带着人回到程家大院,苏长泠看着那在她眼中,逐渐大变了模样的青瓦白墙—— 慢慢抚上了袖中的长剑。 第十章 哑鬼 仅剩的残阳坠下云海。 天边的暮色被夜色收尽。 蛰伏在那大院内的无数怨鬼,如同接收到什么讯号一般纷纷爬出墙角—— 袖中的乌青罗盘闹腾着几欲破封而出,紧收在剑鞘里的长剑不住嗡鸣。 苏长泠盯着那被煞气笼罩了的大院,缓缓绷紧了唇角,门罩下高悬着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动,烛影震颤着,在白墙上映出一片刺目血色。 “苏姐姐,您怎么了?”看不到那些出笼鬼气的小姑娘小心牵动了苏长泠的衣角,她眼中的程家大院与往日并没什么两样,只是天阴得好似比平常狠些。 凉飕飕的冷风穿过檐角,打在身上,激起她满身寒毛。 她哆嗦着下意识拢紧了衣裳,完全没注意到今夜的大院静得诡异,静到浑然听不到半点人的声响—— 没有呼吸,没有脚步,没有醉酒夜归的纨绔子们的吵闹,甚至连门外轮值守夜的小厮,也不曾与她问好。 “程姑娘,这里离你的住处还远吗?”苏长泠对此避而不答,只顾自提出了个新的问题。 程映雪闻言脑壳微懵,片刻方勉强转过了那个弯儿:“不远。” “再往前走个二三百尺……绕过前头的抄手游廊,再拐个弯上楼就差不多到了。” “那好。”苏长泠应声颔首,随手往小姑娘怀中塞了柄桃木刻成的半尺小剑——山上平常都拿这样的辟邪小法器来哄刚入门的弟子,她平日揣着它无甚大用,今日倒还派上了用场。 “你拿着它,一路前走别回头。”少女说着垂下眼睫,抬手抚摸小姑娘发顶的动作照旧笨拙而生疏,“回去后,锁紧了门窗,今夜不要再出来。” “好。”程映雪乖巧点头,话毕仍旧憋不住向少女报以浅浅的担忧,“那您呢?” “您要去做什么?您会没事的?” “放心,我只是打算……去捉个妖怪。”苏长泠安抚似的对她放缓了声线,“你忘了吗?程姑娘,我是个修士。” “——修士是不会平白无故跑下山来的。” “所以,你先回去,姑娘,回去后睡个好觉。” 少女轻声做着承诺:“我抓完了妖怪就会回来。” “好,那我们就这么说好了。”程映雪再度轻巧应了好,言讫头也不回地踏上游廊。 幽暗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既细且长,待到小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游廊深处——苏长泠骤然扬手,一剑毫无征兆地陡然劈上虚空! “铛——” 被长剑劈上的地方无端迸发出刺耳的金鸣声响,剑气与煞气如涟漪般向八方层层荡开,余波所到之处,刹那绞碎虚渺幻象。 上一息还一片莫不静好的程家大院,这一息被嘲哳狰狞如炼狱的鬼地取代。 自行翻出她袖口的乌青罗盘通身泛着青绿幽光,苏长泠踩上飞剑跃至半空,定定望向方才那与之对剑的一线单薄鬼影。 “会使剑,用的还是山上的剑法。”苏长泠面上难得晃过些许说道不清的复杂情绪,“你生前,是步云墟的修士?” “嗬……嗬嗬——”回应她的是一连串沙哑又难听的、教人丁点听不出音节的“嗬嗬”声响。 那鬼像是在生前便被人毒哑了嗓子,于是这会只能挤着喉咙,强行发出点破风箱似的古怪动静。 “嗬。”那鬼影垂手又“嗬”出一声,苏长泠莫名便觉着它唇边应该是牵出了道扎眼而讽刺的笑。 步云墟里……有出现过生前哑了嗓子、死后还变成了厉鬼,被人封印在鬼珠中的修士吗? 苏长泠思索着微微晃神,就手一剑猛一下横至身后。 由煞气凝结而成的三尺青锋倏然劈上剑身,剑风立时吹乱了她高束的长发。 阴云中潜藏着的无数小鬼喧闹着试图遮挡住她的视线,苏长泠见此微一蹙眉,继而毫不犹豫地翻手祭出那块乌青罗盘! “嗡——” 浮至空中的罗盘通身光芒大作,幽光笼罩之处,霎时收尽百鬼。 遮拦在她眼前的阴云煞气眨眼间被豁开了道口子,露出阴云后、那妄图逃窜开溜的单薄鬼影。 苏长泠至此不再有半点犹疑,剑器脱手若天际流星,瞬间便封死了那鬼影窜逃的前路! “让你就这么跑了,那我岂不是会很没面子。”苏长泠敛眉嗤笑一口,说话时剑尖扭转,调头直奔那鬼物命门。 那厉鬼躲闪不及,只得再次化出那由煞气凝结成的长剑。 须臾之间,一人一鬼已在虚空中接连交手不下十数,苏长泠觑着那鬼手中剑器,不由暗暗心惊。 ——这几个回合剑招对将下来,她确定了,这厉鬼所用出来的剑法,确乎是与她师出同路。 并且,它在剑法上的造诣并不在她之下——甚至还有可能高上她不少! 而它这会之所以还不曾占据上风……也不过是被鬼珠封印得久了,一时尚不得恢复罢了。 ——她最好赶在今夜就将它重新封印回鬼珠内,不然只怕越拖越难处理。 苏长泠眯了眯眼,又一剑将那厉鬼彻底逼进她所设下的剑围之后,抬手招来罗盘! “嗬……嗬!!”觉察到苏长泠意图的厉鬼凄声尖叫,遂拧身硬生生一头扎上那圈剑气围墙。 锋锐的剑气绞剐在身上,瞬息便将它的鬼影削得又单薄下两分,而那刚挣脱出剑围的厉鬼也不见迟疑,旋身化作一道黑风,直奔脚下的庭院砸去! “找死。”苏长泠收剑低啐一口,手中印诀一换,追着那鬼影便奔下虚空。 一黑一素的两道影子在院中追逐着蹿下照壁,踏上房檐又穿行过月门。 碍于此地本是凡人居所,被阴煞覆盖了的白墙后,指不定还安睡着几个活人。 落了地的苏长泠用剑显然比方才拘谨了不知凡几,而那鬼物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故意引着她穿过一处又一处的厅堂,一路钻进一方荒芜小院! 这是……什么地方? 看清了那满目断壁残垣的苏长泠拧了眉头,脚下的步伐也放得愈发小心。 方才那鬼甫一钻进这院子,便犹如滴水入海般当即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间不但她搜寻不到它的气息,就连她手中的乌青罗盘也彻底消停了下来。 这种感觉…… 第十一章 镜中人 这感觉,简直像她在不知觉间误入了什么异界。 就在刚才,在她跨过门槛的那个瞬间—— 苏长泠倒提着长剑小心打量起这院内的布局,借着比先前略清亮了些的月光,她能清楚地瞧见腐朽的房梁上,布满了尘埃的蛛网,和檐角下,掉了色、又脱了皮的彩拱雕花。 天井下摆着的两只水缸已缺了口,缸底里沉着捧泛着腥臭味的稀泥。 ——破败、荒芜,陈旧。 从门前半脱落了的匾额,再到小堂屋内蒙了尘的帛画,整个院落,四处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意。 ——程家这种人丁兴旺,又在休宁颇有些权势的大户之中,怎会出现这样荒败的院子? 苏长泠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手上始终捏着道能随时破煞的印诀。 被虫蛀出了洞的窗纱后隐约映照出一线人影,空中传来阵细细的、似女子又似婴孩的哭声,她低头掐着那诀思考了片刻,到底决定绕进屋去看看。 户枢都松已动了的木门并未上锁,被剑鞘推动时发出段“吱嘎嘎”的哀鸣。 木质地板上堆积了分许厚的尘灰昭示着这屋子已许久不曾住人,苏长泠循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一路拐上阁楼,却又在踏进那间门上贴了张褪色喜字的房间后,只瞧见了一方搁置在窗边小桌上的螺钿妆奁。 “嘭!” 原本大开着的房门突兀关合,木门碰撞着,迸出声“嘭”的巨响。 那雕着凰鸟又嵌了螺钿的大漆妆奁无端自启,露出盒内一顶嵌宝攒珠的点翠凤冠。 ——都是放在一处的东西,明明窗格子上的木头都快朽光了,可那凤冠里撑着的细竹篾架子却还完好无损着。 就着那点月色,苏长泠甚至看得清那点翠冠子缝隙里藏匿着的干涸血迹——好似那当年戴着它出嫁的姑娘曾不慎碰伤了指头;又好似那花丝太细,颤动时,恰巧曾夹死过一两只路过的蚊蚋。 又或者…… 苏长泠不自觉朝着那妆奁走去,行动间心脏跃动着,几乎要擂穿她的耳膜。 其实除了极个别生性便尤为胆小的“异类”外,修士们向来是不怕鬼的,可她今夜不知为何,总觉着那会使剑的厉鬼身上,处处透露着古怪。 ——靠近它会让她变得莫名兴奋。 且那厉鬼在对战时仿佛能看穿她的招式,每次都能巧妙又准确地化解她攻来的剑风。 已经很久……都没有什么东西,能这般轻易地逃脱她的剑围了。 包括今晨才与她交手过一次的妖王,包括她那不着调又爱听戏的师父。 这真是…… 苏长泠缓慢伸手虚抚上那妆奁的铜镜,未染尘埃的镜中清晰映照出她清秀姣好的眉眼。 某一瞬,她的面容在她眼中骤然扭曲,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张含羞带怯的、娇美又陌生的,新嫁娘的脸—— “你是……被困在这冠子里的怨鬼吗?” 少女喃喃出声,镜子里新妇的表情却在刹那变得无比惊恐。 她支着两只手臂,十指无措地在半空挥舞,瞧着似欲挣扎着穿出镜面。 苏长泠眼见着她身上大红的喜服转眼化为缟素,白绫绕过房梁,死死纠缠上她纤细的脖颈。 她看到她的眼底迸落出两行血泪,那血顺着颌尖儿,玉珠一样溅上了那华美的冠。 被勒死的女人死不瞑目,因想要呼吸而大张着的嘴里却空空的,浑瞧不见半点舌头的影子。 这人死前……被割了舌头? 苏长泠的眉头越皱越紧,想执剑劈开那面似困着冤魂的镜子,屋外却蓦然响起了一声晨钟。 一抹茫白自天尽头处缓缓升起,镜中的景象亦霎时散了个干净。 屋外阴煞鬼气如潮水般退回墙角,她眼前一花,再定睛便已然被人扔出了那方小院。 见鬼。 她记着她与那厉鬼最多只打了半个时辰,入院后也顶多翻找了不足七刻……居然这就要天亮了? 甚少因除妖捉鬼而感到苦恼的少女抬眼望向天际的初日,她觉着好像真被人扔进了什么异世。 ——一个以黄昏和平旦为界限的、暮死朝生的异界。 苏长泠再度抬头瞥了那荒院一眼,继而翻身上剑,沿着那小桃木剑上的气息,精准找见了程映雪的闺房。 她本欲在房顶上小憩片刻等候那姑娘晨起,不想她这头刚一站定,那头便听见了屋内小姑娘埋头苦读的翻书声响。 于是少女动作灵巧地翻下青瓦,就手轻轻敲响了窗棂:“程姑娘,你醒着吗?” 紧闭着的雕窗被人小心推出了一条小缝,缝隙后现出小姑娘漆黑澄明一粒眼瞳。 确认窗外站着的确乎是苏长泠,而非别的妖魔鬼怪后,程映雪满面欣喜地大开了窗子:“苏姐姐,您回来啦!” “怎么样,顺利抓到妖怪没有?” 小姑娘目光灼灼,苏长泠低头略微思索一番,还是撑手翻过了窗沿:“没,那妖怪的遁法比我预计得好上一些……我与它缠斗许久,还是没能一口拿下。” “啊??那好可惜呀。”程映雪目露惋惜,苏长泠闻言不甚在意地点点脑袋:“是有点可惜。” “不过,这次倒也不是全无所获。” ——她至少大致知道那厉鬼是因何而死的了。 苏长泠在心中默默补充一句,正想开口问问那荒院时,余光却不经意瞥见桌上一张写了字的洒金信笺。 小姑娘的字迹如她的性格一般,清丽娟秀中又带着点点的洒脱,苏长泠抱着欣赏好字的态度多看了那信笺一眼,才发现上头竟写着首语调颇为哀婉的《江月令》(通用名《西江月》): “池上瑶台易变, 春风万岁登楼。 伤情自古好逢秋, 半老青山如旧。 归燕寻梁已晚, 亭前菡萏方休。 流光随意把人囚, 试取当年新酒。”(啊对对又是狗作者自己填的,新韵,不用查了,平水不了一点。另:不许照搬!抓到一应拍死。) 流光随意……把人囚? 苏长泠无声念叨着将那小令放在舌尖滚了几圈,遂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转头对着程映雪牵了牵唇角:“看不出来啊,程姑娘。” “你这年纪不大,腹中倒还藏了不少愁思哀绪。” 第十二章 “命案” “嗨呀,那我这不是在遇到您之前填的嘛!”小姑娘说着不大好意思地抽过信笺。 其实她觉着她这首词填得还是可以的,就是想法确乎消极了点,情绪也更偏向哀怨。 “我那会哪里能有现在豁达——都想着去跳崖寻死啦!” “那确实。”苏长泠点点脑袋——她刚把这姑娘从峡谷崖顶救下来的时候,她身上瞧着是没多少生气。 远不如现在这样鲜活自在。 挺好的。 苏长泠眼见着小姑娘仔细收好那曾代表过她某一段日子心绪的小令,无端便想起了那会在镜中看到的那个的哑口女人。 她不知道这世上的女子是否都是这样。 但似乎被困在那重楼小阁之内的,大多是些姑娘。 “话说回来,程姑娘。”苏长泠垂眼望了望自己细长发白的指尖——那时它曾差一点便触及了镜面。 程映雪循声回眸:“嗳?” “你家里……有那种不住人的旧院子吗?” 少女思索着又给那院子添上了两句限定:“我是说,那种空置多时、都快荒废了的院子。” “空置多时的废院子……”程映雪应声喃喃,片刻后迟疑着拧了拧眉头,“苏姐姐……您说的应该是望春园?” “就,从这头出去,往那边走的那个。”小姑娘说着推开窗子,探出身去指了指,“在那里,您在这大约还能看那边小楼顶上的望兽。” “是这个。”苏长泠闻言跟着向外探了探身子——并一眼便瞧见了那楼顶上还未散尽的些微阴气。 正是困了她大半夜的那方小院。 “我昨夜追逐妖怪时,曾被那鬼物引入此地。”苏长泠转目对上小姑娘饱含好奇的眼,“发现那地方荒得很不寻常。” “程姑娘,贵府这座‘望春园’里,有藏着什么说不得的往事吗?” “要说‘说不得’,那倒也没有。”程映雪思忖着压了压眼睫,“不过这望春园,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住处。” “——它曾是程家观望春景视野最好的地方……却在百年内接连出了好几桩命案。” “命案?”苏长泠挑眉。 程映雪下颌微收:“对,命案——虽然大家都不这么认为,但我总觉着那几条人命丢得都甚是蹊跷。” “先是百年前,我曾祖那一代,有位公子娶妻。” “我也不知道我该如何称呼我曾祖的族兄,就先简称为‘祖宗’罢——据我祖父说,那位祖宗的学识相当渊博,年纪轻轻便成了秀才,娶妻前更是已然考中了举人。” “倘若不出意外,他许能一路考上进士,自此脱离商籍,也得一个官身。”小姑娘的眼神微微发散,“不过可惜,他在大婚当夜就暴毙了。” “我祖父他们说是酒喝多了,突然引发了体内的旧疾,也有几个族老说他是锋芒太露遭人记恨,被人下咒害死的。” “总之新婚之夜死人这事太过晦气,当时的族人报官后请来了仵作,仔细检查过一番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也就那么不了了之。” “毕竟这件事说到底,也就那刚嫁过来的新娘子,和那祖宗的母亲最是可怜。”程映雪说着禁不住长长叹息一口。 “——程家不过少了把能助人继续向上爬的梯子,可那两个女人却是确确实实的一个死了独子、一个没了丈夫。” “这是我所知道的、在望春园里暴毙了的第一条亡魂——第二条则是那个新妇。”小姑娘举目望向苏长泠,“那个姑娘在丈夫出殡的那一天忽然上吊死了,大家都说,她这是为了夫婿殉情而死,死的光荣,是天下难得的贞洁烈妇。” “可我总感觉那话奇怪。” “——苏姐姐,您说,正常人会为了一个在大婚前,连面甚至都没见上过几回的男人殉情吗?” 程映雪眉头紧蹙:“若换了您,您会吗?” “不可能。”苏长泠不假思索,“我又没疯。” ——就算是她师父和师兄,就算灵谌子他们立地被妖王打死了,她也至多只会提剑杀妖给他们几个报仇,绝对不会想不开自尽! “对啊,我也是这么觉得!”小姑娘连连抚掌,“若说那两人是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交情,这‘殉情’二字说来,或还有些可能。” “但那两人在成婚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呀!最多也就是在交换八字庚帖和下聘礼的时候,略微见过那么两次。” “即便我那位祖宗当年才名在外,引得不少闺阁女子在心中暗暗倾慕……当也不至于能让人给他殉情罢?” “正常人能给他守节就不错了——若是细究起来,那祖宗在洞房前就过了身,二人至多不过是刚拜过天地——连合卺酒都没能饮得,礼成不成还算两说,哪里就能‘情根深种’到这等田地!” 程映雪说着不由微感气恼:“但世人都那么说,假的也尽成了真的——程家与那位姑娘的娘家,为此还多得了块朝廷赏下的节孝坊。” “如今那黟县青(石料名)雕成的玩意,就立在程家前院左边的园子里,我每每看了,都觉着心下无端生寒!” “——拿女子性命硬浇出来的东西,也不知他们终竟有什么好得意的!” “简直就是……嗐,话扯远了。”小姑娘满心忿忿,提到程家立着的那几块“贞节牌坊”,她这心里总莫名能生出一腔的火气! “反正接连搭进去两条人命,后来那‘望春园’便被人以‘风水不佳’的理由给暂时空置了……直到二十年前,我堂姐映柔长到五岁,她觉着那院子的风景好,央着我大伯说要住进去。” 话至此处,程映雪的语调顿了顿:“……我大伯那时想着,那地方空置了几十年,至今也不见家中再出现什么无故暴毙了的后人,那院子的风水想来也没那么差劲,便准了。” “再后来……堂姐出嫁,没半年也死了丈夫,她留在夫家勤心侍候公婆、抚养小叔,等着几年后她公公病故,小叔长大成人……她竟亦留下一封遗书,跟着我那堂姐夫走了黄泉路。” “——于是那望春园就彻底被荒废掉了。” 第十三章 缠了足的女子去不了远方,但书可以 “说实话,苏姐姐,我是不相信我堂姐会是殉情死的。”小姑娘的面颊鼓了又鼓,“她不是那样性子的人。” “我们家这代的女孩少些,与我父亲同辈的那些叔伯家里,生的大多是儿子。” “女儿少,兼之我父亲与大伯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是以,即便堂姐她大了我足有八岁,我们两个的关系,也自幼就是同辈中最好的。” 程映雪说着似陷入了回忆:“堂姐是个看似柔弱,实则内里坚韧又颇有主见的姑娘。” “我五六岁时,时常被她搂在怀里一同看书,她会给我念那些我尚不认得的字,给我解释那些我尚听不懂的词。” “她跟我说过……‘阿雪,我们女儿家认字读书,是为了开阔视野,是为了明白这世间的许多道理,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她说我们看过的书,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成为我们遭遇不公时,去挣扎和反抗的勇气,说女孩子学习琴棋书画和打理中馈,是为了给自己增加立身的底气——我们所学过的东西,不该变成我们在内宅里向上‘献媚邀宠’的工具。” “……她还说,‘被缠了足的女子是去不了远方的’,”小姑娘的眼眶悄然泛了红,“‘但书可以将我们带到我们去不了的地方’。” “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民谚里常讲,‘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所以苏姐姐啊,我不相信。” “我真的不信……能说出‘女儿家认字读书,是为了开阔视野’这样话的我的映柔阿姐,最后能为了一个与她仅有几个月夫妻缘分的男人殉情——” “为之守节,并侍奉好公婆、照顾好小叔是有可能的。”程映雪的眼睫颤了又颤,“堂姐很有那股子责任感。” “但殉情——” 她后面的话没再继续说下去,可苏长泠却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会不知道该怎样安抚这个眼见着又陷入了悲恸情绪的姑娘,于是抠着指头,抬手给她变出来了朵由灵力凝结而成的、泛着点点星光的浅色小花——并直愣愣伸了胳膊,将之推到了她的眼下。 程映雪瞧着那突然出现在她眼底的花儿不禁失笑:“苏姐姐,之前有没有人说过您啊?” 苏长泠不明所以:“什么?” “您有的时候……真的有点傻乎乎的。”小姑娘咧了嘴,一面就手把那花别到了鬓上。 灵力结成的小东西离了人手,眨眼便在她鬓边化作了漫天流萤。 心绪已平复下了不少的程映雪撑着小桌望向窗外,被天井隔出来的苍穹四四方方,她站在这个角度朝外看去,只瞧得见对面高翘着的黛青色飞檐。 ——她被困在了这里。 但她又好似不曾真的被困在这里。 “来日若有机会,我大约会想法子重新彻查当年之事。”程映雪弯眼笑笑,“不为别的,只为一个真相……只为让堂姐她能在泉下心安。” “但很可惜,现在的我显然还不具备这个能力。” 小姑娘托着两腮长吁短叹,苏长泠闻言望着窗外缓慢的眨了下眼:“那就慢慢来嘛。” “所以,我们未来能名扬天下的女徽商程映雪程大老板——” “迈出家门第一步,咱们是不是该把脚先治了?” “诶?这就可以开始治了吗?”程映雪满面欣喜,“苏姐姐,您不用在准备些别的什么东西之类的吗?” “喔,那倒是不用。”苏长泠晃着指头说了个轻描淡写,“我虽然不清楚你们缠足时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操作……但昨日在山上那会,我依着你脚上伤处的新旧程度,大致也推出来了。” “治疗这样的老伤,无外乎是配合着我们山中灵药,将已经畸变了的骨头打断再续罢了。” “难度不大,就是得疼。” “程姑娘,您怕疼吗?”苏长泠说着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后者应声微微颤抖了嘴唇:“啊这……应该,应该还好……” 苏长泠闻言不由微一沉默。 “……要不咱先试试?”少女眼神一飘,“不行的话,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也、也行。”程映雪哆嗦着嘴皮点了点头,遂默默自箱子里翻出两条不带丁点花样的素帕子,“咱们这就开始吗?我坐哪合适?” “外间的那张睡榻上,断骨重续时难免流血,我怕把你床染脏了。”苏长泠思索着指了指帘幔外的小榻,“那边地方大些,你背后也能有个靠着的地方。” “行。”程映雪咬唇,言讫搬着她的软垫和帕子,动作煞是麻利地爬上小榻。 三尺白布下裹着的小脚看起来照旧扭曲而可怖,她在害怕的同时,心中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小小的期待。 ——她已经很久没有自由自在、毫无痛苦地在地上奔跑过了。 缠足的时日太久,久到她几乎要忘了拥有一双正常人的脚,该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小姑娘的心脏怦怦起了鼓,苏长泠转头看见她那模样,安抚似的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放心,我会尽量下手轻一点的。” “嗯嗯。”咬紧了手帕卷子的程映雪颔了首,孰料下一息,苏长泠便动作甚是利落地“嗙嗙”两鞘敲碎了她脚背上的骨头! 被人活活敲断骨头的剧痛传递至脑海,小姑娘刹那便白透了一张面皮。 不知是不是年岁较从前大了的缘故——她老觉着苏长泠敲她的这两下,比当年那专伺缠脚老嬷子掰她脚骨时都痛! ——她果然不能相信这帮修士嘴里的“轻一点”! 程映雪疼得连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嘴里咬着的帕子也被她啃了个不成样子。 早知道这帮修仙的动手都这么凶残,她就先着人给她去郎中那,给她买两副麻药回来好了——她宁愿先给自己麻死! 小姑娘欲哭无泪,虚汗几乎是瞬间便打透了她身上的几重衣裳。 苏长泠低头检查过她脚上的断骨、替她掰正了形状后,又抽出小刀仔细剜去了她脚上长年累月生出来的腐肉、剔了多余的碎骨。 做完了这些,她方起身摸出怀中的一只瓷瓶,对着程映雪轻皱了下眉头:“程姑娘,张嘴。” 第十四章 挣扎在笼门上的飞鸟 “啊?”快被那断骨之痛疼懵了的小姑娘下意识应声,嘴一张,立时有丹丸被人精准无误地弹进她口中。 上好的灵丹入口霎时化成股带着药味的暖流,程映雪只觉胸腹一烫,那暖意顺着十二经脉爬向她四肢百骸,脚上原本还渗着血的伤口飞速生长出新的血肉,她即刻通身都舒泰了起来。 “咦?好像不那么疼了。”小姑娘试探性地晃了晃脚踝,苏长泠见此立马皱眉轻拍了下她的小腿:“别乱动,骨头还没完全长好。” “嘤。”程映雪缩着脖子哼唧一嘴,闹完倒是当真不敢再乱动了。 在苏长泠手中灵力的辅助作用下,她那断骨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痊愈并复原如初。 小姑娘看着她几年都不曾见过的、平整而不带分毫伤疤与勒痕的脚背,这下是真哭出来了。 “真的长好了……还这么快就长好了!”程映雪杵着小榻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天我等了好几年啊,苏姐姐……我等了好几年啊!!” “我之前以为,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奔跑上树、随便爬坡翻墙了!” ——她曾以为自己终竟要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被困在一方不属于她的内宅大院里,被搁置在看不见天空的小阁楼里,从此蹉跎一生。 但现在……她的脚出现了恢复的希望,连大伯也答应她、给她了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有什么险些根深蒂固了的东西,在她心中悄然迸出了一条裂缝,那缝隙越扩越大,眨眼便要如蛛网一般,将那壁障布满—— 她觉着自己眼下简直就像那挣扎在笼门上的飞鸟,半片身子已探出了笼外,只消她再努力向前踏出一步……便能拥抱她所向往的自由。 缠了足的女子去不了远方,只能靠诗书去认识远方的世界。 而她现在,终于也要有机会亲自去到那远方看一看。 得了首肯、确认那脚骨已然彻底长好到可以触地的小姑娘欢欢喜喜蹦下小榻,赤足在那屋内又哭又笑地连续跑跳了不知多少个来回。 哪怕她刚长好的脚掌还不够强健,哪怕当下她那后四根趾头还被牢牢挤压在脚底,哪怕这样跑动起来,她足心处仍旧会不时传来阵钻心似的痛—— 但她依然能清晰感觉到,她如今的步子比之前稳固了不知凡几,她的身子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摇摇晃晃。 她已不再是个全然被框在规矩与礼法中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了。 她总算无需再演出那派世人眼中的“端庄”。 “真厉害……”疯了足近小半个时辰的程映雪“啪叽”一声瘫进软椅,目光仍旧一动不动落在自己好了一半的脚上。 “你们仙门的丹药真的好厉害呀,苏姐姐!” “毕竟是拿灵火和灵植炼出来的东西,药效自然非比寻常。”苏长泠随口应着,话毕突地调转了话锋,“不过程姑娘,你那还有现在能穿的鞋吗?” ——她记着她这好像都是那种尖得不行的小脚鞋来着。 正在兴头上的小姑娘闻声一愣:“呃……好像没有。” “……我就知道。”苏长泠对此丝毫不觉意外。 后来程映雪穿的,是苏长泠依着她脚的大致形状,手动给她改出来的鞋子。 折腾那绣鞋的少女一面庆幸自己学变化之术那会不曾溜号走神,一面又费解好好的变化之术,为啥最后会被她拿来给人改鞋。 所幸最后那绣鞋改出来的效果还算不错,程映雪上脚试了觉着颇为舒服,她便将东西留下又与人打了个招呼,顾自回山找灵谌子问事去了。 这时间山头的云海还未散尽,衬着满山青松,瞧着倒还颇有几分仙韵。 天入秋,峡谷里泛黄的枫树已染上了三分薄红,山巅处半裸的山岩照旧锋锐如刀剑劈就。 苏长泠踩着飞剑略微环视了下山中的三十六主峰,见是处阵法安稳依旧,道上也没再有要跳崖投湖的行人,这才定下心来,直奔灵谌子的住处,乘剑飞去。 彼时那不着调的正瘫在小院中的摇椅里吃着零嘴儿,余光瞥见她那从天而降的剑气,忙不迭起身蹦去了三丈开外。 剑锋落地,刹那将那竹木摇椅劈了个粉碎,灵谌子望着自己那快被他盘出包浆来了的椅子,面上不免滑过一线疼惜:“诶唷——瞧你这败家孩子!” “——我这椅子刚打出来还没用两年呢!” “没事,左右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大不了弟子赶明儿再赔您个新的。”苏长泠面无表情,对自己刚一剑劈了灵谌子椅子的事,并不想表任何抱歉态度。 主要这没正形的,打几年前将带领小弟子们入门的活计,分配给了他们这群倒霉徒弟,自己整个人便越发放浪造作起来——她每每瞧见他那悠闲的样子,心中都止不住地冒火生气! “那算了,你赔出来的,指定是没啥好货。”灵谌子瘪嘴摆手,说话间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翻出来张新椅子。 苏长泠看着摇椅便觉着手指无故发痒,觉察到她那小动作的灵谌子颇为警觉地瞪她一眼,自己认命一般,不情不愿坐正了身子:“说,长泠。” “你这才刚下山一天……今天便跑回来,是想干点啥事。” “问点问题。”苏长泠言简意赅,“顺便跟您要点麻药。” “麻药?”灵谌子狐疑皱眉,两眼上上下下把面前的少女来回打量了几通,“你用?” “不是,给一个姑娘用。”苏长泠摇头,“我下山那会,正好碰见她要跳崖……我把她救下来了,还想再顺手给她治一下脚。” “哦,你是要给别人用啊——不是你自己要用就好。”灵谌子听罢抚着胸口,长长输出口气,“吓死我了,为师刚才差点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 ——险些祭出来道驱邪法诀! “……那倒也不必如此。”苏长泠唇角微抽,灵谌子闻言假笑着摸鼻望天:“啊哈,那不重要。” “这种药,你直接跟着你二师姐要就行,她丹术最好,专门爱研究这个。” “得了,你接着讲,”灵谌子广袖一拂,“什么问题?” “好。”苏长泠干脆颔首。 “师父,咱们步云墟从前……” “出现过那种不幸殒命在外的修士吗?” 第十五章 历代弟子名录 灵谌子脸上的嬉笑之色,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陡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苏长泠只见自家那一向没多少正形的师父忽然收了满面笑影,对着她时难得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庄重肃穆:“长泠,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弟子在程家大院内发现了部分逃逸鬼珠的踪迹,”苏长泠垂眼说了个直截了当,“并碰上了个能使出我们步云墟独门剑法的厉鬼。” “它很强?” “修为不明,但剑法造诣恐犹在弟子之上。”苏长泠想了想轻声补充一句,“它能凭一己之力,强行突破弟子的剑围。” “这样。”灵谌子闻言突地放松下来,整个人眨眼便恢复了先前的那派吊儿郎当,“行,我知道了。” “所以,”苏长泠狐疑蹙眉,“它生前果真是我们步云墟的修士?” ——她从前倒没听说山上有过这样一号人物。 依着那厉鬼的剑术造诣来看……它生前总不该是籍籍无名才对。 “算是,但也算不上真是。”灵谌子挠着脑袋随口给了她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并赶在苏长泠怀中那柄灵剑再度震颤着欲脱鞘而出之前,飞速掐诀将之扔出了小院。 “长泠,若有什么疑问,你不妨去找来山内存着的山门年志看看。” “那里头或有你想要的答案。” 院内遥遥传来灵谌子多少带着点贱气的声线,苏长泠望着眼前不但锁紧、还被人就手撑起了尺厚结界的大门欲骂又止了半晌,到底强忍着,没冲动之下一剑硬破开那门。 ——只动剑在那门外挖出个足能装下十人的大坑,并借助阵法在其上铺了层极薄的沙土又设了禁制,确保未来五日之内,只要有人从这路过,便必定会跌下去摔一个狗啃泥—— 这才施然上剑,寻二师姐拿药去了。 二师姐平素是个菩萨心肠,一听说苏长泠是为了给一受族人逼迫、险些轻生寻死的姑娘拿药,忙不迭翻箱倒柜,给她凑足了一整套女儿家来日或能用得上的丹药丸子来。 苏长泠想着山下的药材大多不如山上的灵植好用,便果断把那些瓶瓶罐罐都尽收进了袖里,临走还不忘多谢了自家师姐一番,方扭头拐去书楼。 与放满了各式功法秘笈的藏经楼不同,只放了满楼年志的书楼一向甚少有人光顾。 苏长泠踩着飞剑落地那会,今日轮值守在书楼的小弟子尚趴在门内的小桌子上打着盹。 少女见状毫不留情,反手便是一鞘,那小弟子骤然吃痛,当即“嗷”的一声,立地蹦了三尺高。 “哪个不长眼的……咦?苏、苏师姐,您怎么来了?”冷不防被人扰了清梦的小弟子骂骂咧咧,一睁眼,瞧见刚敲他的那个竟是自家惯以“铁面无情”威震四方的师姐,连忙规矩矩站正了身子。 苏长泠打眼上下扫了他两遭,观他身上灵气浮动,隐隐有那么几分破境之相,惫懒贪睡多也是为了蕴养神魂,便不曾开口训他,只淡声抬指叩了叩桌案:“我来查阅历年山志。” “你这……可有现成的年志索引?” “啊?哦哦,索引!有的有的。”小弟子应声一愣,他像是没想到这年头竟还真有人上书楼翻查年志,半晌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手脚麻利地翻出本落了灰的簿子。 “苏师姐,咱们步云墟年志分开山纪、门规、历代掌门志,百年大事记……和历代弟子名录几部分,您看看,您是想查哪一部分?” “这……历代弟子名录里面,”苏长泠皱着眉头稍加思索,“可曾记载过弟子们的生卒年份及亡故缘由?” “有。”小弟子颔首,“弟子名录里面,除了生卒年份,还记有历代步云墟弟子们的生平简述。” “行,那我今日就先来查看这个。”苏长泠一锤定音,小弟子听罢低头翻了翻那簿子,转身引着人上了顶楼。 大约是弟子名录不时便得被人拿出去翻新,顶楼堆积的烟尘,瞧着倒是比书楼别处略微少些。 苏长泠瞅见那塞满了一整层楼的书架脑仁胀痛得险些晕厥——她怀疑她今天又被灵谌子骗了,且她还有充足的证据。 然而守值的小弟子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颇为热心地替她介绍起了这屋里的名录排布。 “师姐,劳您看下这里。”小弟子就近取过一册名录,伸手指向那名录书脊上的一处寸长标记,“咱们这里的每本册子上都有这么个标记,代表着不同名册的分类。” “——被记在绿色名录里的弟子们尚在人世;黑色里录着的尽是些寿终正寝、无疾而终;早年有幸飞升了的诸位大能都被记在金色册子里。” “那边那些打着红色标志的——被录进这里的弟子,便都是下落不明或死于非命的了。” “此外,架子上还刻着与名册内相对应的大致年份。”放好那名册的小弟子转身看了眼书架上的雕花,“就在这里。” “好了,弟子要说的就这么多——您且慢慢查着,弟子告退。” “有劳。”苏长泠点头目送着小弟子下楼,继而转头一脑袋扎进了书海。 其实名录内弟子们的生平写得并不枯燥,细读起来甚至还颇有几分野趣。 奈何对体内七魄只剩下一魄的苏长泠来讲,一页页往下翻看别人的生平,本就是人生第一等难事——再有趣的文字,也架不住她几乎体会不到其间藏着的喜怒哀乐,这大半个屋子的小传硬看下来,她觉着自己的脑袋简直都快炸了。 ——好在,也不完全是一无所获。 至少她把步云墟历年擅长用剑又死于非命、道行犹胜过她不少的弟子名号都找出来了。 强逼着自己翻阅完最后一卷红标名录的苏长泠长长呼出口气,遂闭着眼睛迅速回顾了下自己今日翻看过的东西。 确认她已然将每位弟子的剑术特点、殒命原因及姓名都牢牢刻进了脑子,苏长泠方才规整好屋内零星散落的书卷,与守值的弟子知会一声,重新掐诀上剑,动身下山。 第十六章 对不上名号 苏长泠御剑下山之时,日色已入黄昏。 得益于两天前的那场大雨,今日日落时仍旧看得见那满山海一样的流云。 只是苏长泠揣着满腹的心事,再看那云海自也没有了平常的味道——如今她瞧着那漫山的缥缈云雾,只觉得那山岚像极了妖魔鬼怪们身上缠绕着的阴邪煞气。 ——几近凝结为实质的浓雾沿着山脊向四方蜿蜒流散,覆过黟县,又眨眼遮掩了大半个休宁。 待苏长泠重新寻见程家大院的时候,街上打更的梆子刚巧才响过六声。 一更天,夜将黑,白日里院中潜藏着的妖魔喧嚣闹腾着占据天地。 马头墙上,消失了一整个白天的鬼物翘腿倚坐在那弯弯的檐角,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招手与她打了个招呼。 ……这玩意,今夜倒还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苏长泠见状甚是僵硬地牵牵唇角,遂反手一剑,重重朝那厉鬼的颈子劈去! 据她多年捉妖除鬼的经验来看。 厉鬼们通常更容易对曾杀死自己东西生出本能畏惧,比如,死于乱军之下的厉鬼更易畏惧刀兵与马蹄;被天雷劈死的鬼物则多会害怕雨天。 而在她今日所看过的、被她记进脑子里的那一百六十一位步云墟亡故弟子名录里面,有七十三名死于剑下。 而这七十三名死于他人剑下的弟子里面,又有十七名是被人一剑枭了首—— 如果这厉鬼是这十七人中的某一个的话。 乘剑踏上虚空了的苏长泠双眼紧紧注视着那马头墙上的瘦削鬼影,浑不愿放过它身上的丁点变化。 满载着杀意的剑锋倏然而至,那鬼物见此似有些惊讶,举动之间,却不见分毫恐惧。 少女只见它动作极为娴熟流畅地召来煞气剑,继而腰与手与腿相互配合,轻松抵挡住了那横飞的剑器! 短兵相接间,雪刃之上的火花噼啪作响,巨力袭来,苏长泠只觉自己的整条手臂竟都不住发了麻! ——好大的力道! 抿唇死抵着那长剑的少女皱了眉头,一颗心更是不受控地向下沉了三分——那一百六十一人里面,共有五十一人平素只用身形灵巧的轻盈细剑而不善使重力,加之它又不惧她那劈颈一剑…… 细细算来,她这怀疑范围竟在几息之间,便被缩小到了只剩百余—— 苏长泠的眉头越锁越紧,思量间索性趁那鬼物不备,猛地调转剑锋,令那杀意直直奔向它腰腹空门。 孰料那鬼物这时间却似一把看穿了她的意图一般,手中幻剑一拧,竟令那青峰刹那自腰后斜出,堪堪对挡上她的长剑! 只这一剑……便又下了她足近二十号……不,加上这种速度,三十号,这一剑便又下了她三十人! 还剩不到八十位。 苏长泠的唇角被她绷得隐约泛起霜白,手中剑却是越出越快。 她依着自己白天在山中读到的那些东西,顺着那鬼物身上的空门一一试探过去,剑光并着灵气闪烁当空,一人一鬼亦在转瞬间便彻底失了身形。 程家大院内,无数妖魔环伺着盯紧了半空的那两片残影,而正正身处其中的苏长泠却是越打越觉心惊! 步云墟第十六代弟子李鸿雪,利左手,善用长剑,动则剑势迅猛如雷,静则剑意内敛如飞鸿隐雪,空门在右。 步云墟第二十九代弟子孔令芙,利右手,善重剑,善守,剑势厚重若山,空门在足。 步云墟第三十七代弟子屠靖,无利手,善双手剑,强攻,其剑大开大合,宛若江奔川流,变化莫测,空门在背。 步云墟第四十一代弟子…… 一道道弟子生平走马灯般飞速自少女脑中转过,苏长泠的面色却是愈转愈是难看。 ——她明明已看过一整层山志中,全部一百四十四本红标名册内一万四千四百六十余人的生平,并自其间精挑细选出了一百六十一名最有可能含怨而死、化作厉鬼的剑术高手……如今竟是一个都对不上名号! ……是的,一个,都对不上名号! ——这鬼物的用剑风格,细究起来,竟与那一百六十一人都不相同! “你……生前到底是什么人?”又一次与那厉鬼对过一剑的少女拧眉暴退三丈有余,看向对面鬼影时的目光微有些迟疑,“我曾看过步云墟内一万四千四百余位死于非命的弟子生平。” “可这一万四千四百余名山中弟子里,偏生无一人与你相像。” “你生前……真的是我们步云墟的弟子吗?”苏长泠倏然抬眼,手中剑尖立时又对准了那三丈外垂手而立的鬼物。 “还是说,你当年不过是一介……连面都不敢露的偷师小贼?” 苏长泠语气一寒,剑芒乍起时乌青罗盘身上的幽光亦随之大作,可那厉鬼抬头直视着那分明能克尽世间万鬼的罗盘,却只张嘴发出了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嗬嗬”声响! “嗬……嗬嗬……”那鬼如是咧了嘴,苏长泠听着那动静,只莫名觉着它是在嘲笑她的天真稚嫩。 笑够了的鬼物状似轻描淡写地挥剑击退那直逼进它门面的可怖剑锋,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扎进重楼—— “又跑!”苏长泠错愕瞠目,一时竟被这厉鬼贱得险些张嘴吐出口老血。 枉她山中修行十七载,今夜倒还真头一次见到这般可恶的鬼物——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是跟谁学来的这等犯贱脾性! ——等她来日抓到了这厉鬼,她非得用雷法给它来回劈透上几遭不可! 苏长泠恨恨咬牙,腹中虽造将那厉鬼来回骂了个底朝天,腿上倒是半点都不敢耽误。 在程家大院内多休养了一日的鬼物对这大宅的构造,显然了解得越发清楚,一整夜都专带着人往最有可能出现人堆的地方蹿! 于是苏长泠一路既不敢胡乱出剑,又不愿就此放开这显而易见的“鬼头儿”,只得硬憋着一肚子火气,被它这样足足遛了半个晚上! 黎明时分,她眼睁睁看着那鬼在她眼皮子底下钻进望春荒园,苏长泠仰头瞧着那褪了色匾额,只觉着自己满腔的郁气,几乎要在瞬间炸出来! 第十七章 她也曾活泼明艳 望春园,望春园,又是望春园! 这望春园里到底都藏着些什么东西,这一天两天的,倒霉玩意怎么回回都想把她往这里头引! 被鬼当猫狗戏耍了一晚上的苏长泠立地炸了毛,险些一剑横摧了面前这破落院子。 好在步云墟的门规与理智,及时联手按住了她胸中的那股子冲动劲头,不然她昨日在山上挖出来的那个坑,今天就该留给她自己埋了。 不过说到这望春园…… 莫非那厉鬼便是程姑娘口中那个,百年前在亡夫出殡那日,上吊“殉夫”了的女子? 可那女子分明是个早早便出嫁了的凡人姑娘……又如何能与步云墟牵上了关系? 山中弟子不慎遗落在外了的血脉?家中亲眷? 但她也没在山上听说过哪位前辈的风流逸事啊,而且寻常亲眷若无法缘,能学得来这一手近乎出神入化的剑术吗? 不行,她得再好生观察两天。 要是实在没招了,那她就再回一趟步云墟,去把她师父薅下山来。 苏长泠如是在腹中拿定了主意,纠结完便跑回小院寻程映雪去也。 而今她既从她二师姐那求了药,替程姑娘继续治脚的事自然也该被提上日程。 倘若她昨日一天适应得都还不错,那她今、明两天,便差不离能将她那八根断趾给彻底治好了。 ——再后面,重新学着用一双完好的脚走路、奔跑,多半也还是个大任务。 只可惜,等到了那时,她恐怕就没法子再继续帮她了。 这只能靠着她自己慢慢去适应、一点一点的练。 苏长泠想着摇摇脑袋,遂动作甚是娴熟地蹲在房顶上听了一会,确认那屋中的姑娘这个点尚还醒着,方溜下来轻轻叩了叩窗。 “苏姐姐!”开了窗的小姑娘笑嘻嘻仰了脑袋,一面招呼人进屋,一面转身去取她给苏长泠特意留下的点心,“我娘昨日闲心下厨,做了两样点心,我吃着味道不错,便给您留了两碟。” “您快尝尝,看还合不合口味?” “……多谢。”翻过了窗的少女稍作迟疑,片刻方才在小姑娘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小心拈起碟子里的一小块乳糕。 入口的点心香滑细腻,教人吃得出满口香醇奶味的同时,又能品得出几分清爽而不腻的甜。 “好吃。”苏长泠拘谨颔首,开口给出了个十分直接又诚恳的评价。 程映雪闻言愈发亮了一双黑瞳,连忙催促着她去尝尝另外一碟:“再试试这个,苏姐姐。” “好。”苏长泠下颌微收,刚吃完便对上了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瞳:“怎么样?” “这个也不错。”——这碟点心像是拿果汁做的,细品只觉尽是花果香气,酸甜爽口,比她师父做出来的那什么绿茶胡椒配果泥一类的鬼玩意儿好吃多了。 苏长泠点头以示赞许:“夫人的手艺,比山上膳堂的大师傅还要好些。” “诶嘿!那当然了。”程映雪扬着下巴笑了个与有荣焉,“毕竟我娘亲她是特意钻研过怎么做点心的嘛!” “——我娘幼时贪嘴,惯喜甜食,一直梦想做一个点心铺子里的掌柜娘子。” “但甜食吃多了容易牙疼,我外祖他们不许她多吃,她便乔装打扮成府上小丫鬟的样子,偷着跟家里的厨娘学了好些个做点心的手艺——顺便解一解嘴馋——自己还没事琢磨着该如何改良那些点心方子。” “看来夫人当年,也曾是个活泼性子。”苏长泠微显感慨地叹出一句,脑中不自觉回想起程王氏如今那副温柔持重却又隐约带着几分沉沉暮气的样子。 也不知这世家的内宅大院,究竟有怎样的风霜,才能将曾经活泼贪嘴的少女,磋磨成那样恪守礼仪规矩的拘谨妇人。 ——她只觉自她下山以来,她所见到的凡人女子(包括女鬼)似乎无一不是在遭受着世人的规劝。 且他们又似乎是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规劝进同一个模子里才算彻底满意——可她却并不能理解那模子终竟有什么意义。 ——只开着同一种花的春天,还能被称作是春天吗? 苏长泠懵懵懂懂地低头瞥了眼面前的两只瓷碟,被人小心拿暖炉煨了大半夜的点心上尚还带着三分热意。 程映雪在听到那句“活泼”时,双瞳不受控地暗了一瞬:“是啊,她从前的确也曾是个活泼又明艳的姑娘。” “可惜后来……哎算了不提这个,”想到了什么的小姑娘重重挥了手,“苏姐姐,咱们说点别的——您昨日一切可还算顺利?” “算顺,但也没真顺。”苏长泠抿嘴,程映雪闻声一愣:“啊?” “……那怪物比我想的还要棘手一些。”少女说着蜷了蜷指头,语气里憋不住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昨天查到的东西没用——又让它给跑了。” “但我心中现在大致也有了个新的、更详细的搜查方向了,所以细论亦不算一无所获。” ——她至少确定了那鬼对着望春园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总之这东西么……嗐,无所谓,”又回忆起被鬼当猫狗遛了的苏长泠原地破罐子破摔,“大不了,我再回山把我师父逮下来。” “——左右步云墟这代守山人是他又不是我。” “说起来……程姑娘,你的脚适应得怎么样了,还有脂粉铺子那头的账,可都查明白了?” ——她记着她那大伯,好像就给她留了五天来着。 这时间可不宽裕。 少女摸着鼻僵硬转开话题,程映雪听罢沉吟着屈指叩了叩桌面:“账还差一点。” “但导致那铺子连年亏损的问题根源在哪,倒是基本查出来了。” “嚯!那你这速度还挺快。”苏长泠诧然扬眉,小姑娘闻言含蓄一笑:“还好还好。” “其实主要也是这问题还挺明显的……大伯他们没发现,也只不过是因着他们平日,根本不会在意这样一个小铺子里的生意罢了——这样的铺子,程家名下少说也得有百十个。” “来,苏姐姐。”程映雪边说边弯腰自桌子底下端来三只外表别无二致的小匣,打开来,里面放着三盒状似一样的胭脂,“您来看看这几盒胭脂。” “——能看出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第十八章 问题所在 “左边的那盒品质最好,右边稍次,中间最差。” 苏长泠不假思索,只瞥了那三只小盒一眼便张口给出了答案:“这是……你们程家铺子里有人偷着以次充好,砸你家的招牌?” 程映雪听罢颇为惊讶地高扬了眉梢:“咦?看不出来呀,苏姐姐。” “您竟还懂胭脂。” “没,其实我不大懂这些。”苏长泠摇头——修为涨到了一定境界,体内的灵力便会自动帮着躯壳排污除杂,提升气色。 是以,山上的师姐师妹们虽也爱美,却甚少有人会用得上胭脂——她自然亦不会了解这个。 “不过,你们程家的胭脂里面,似乎被添加了些能调理气血的草药?” “不错,这胭脂,确乎是我们程家铺子在四年前方推出来的药妆胭脂。”小姑娘含笑颔首,“里面也确实调配了几样能助女子调理气血的草药。” “而它当年甫一面世,便立刻被城中夫人小姐们哄抢一空——一度风靡整个徽州府,名声之盛,甚至传到了京师。” “那就对了。”苏长泠眉眼微垂,“上好的草药身上,是带有灵气的。” “我虽不懂胭脂,却能看到这些小物身上沾染着的灵气,嗅得见盒中传出来的药味。” “原来如此。”程映雪若有所思,“那你们修士平日上街买东西,还真是挺难被人骗到的——是好是坏这不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咳,差不多。”苏长泠飘着眼神攥拳一声假咳,“主要修士大多都会观气,分辨起货品好坏,速度自也快些。” “好方便的技能,我也想学。”小姑娘说着无不羡慕地巴巴瞅了少女一眼,遂理着袖口正了正色,“好了,苏姐姐,我接着给您讲,我昨儿是怎么发现的这胭脂出了问题。” “起先我并未急着上去露脸,只派人去大伯那边借了印信,以他的名义取来了铺中近三年的账簿,从头查校胭脂铺子内,各类胭脂的售卖情况。” “在对比账簿的时候,我发现,从前年的某一个月起,铺中原本售卖得如火如荼的‘药妆’系列胭脂水粉,销量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较大幅度的下滑,并在三到四个月后产生了断崖式下跌。” 提起铺中生意,程映雪的眼中都尽盛满了光亮:“与此同时,铺中其他普通胭脂水粉的售卖量,却并没出现过那么大的变化。” “苏姐姐,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呃……”冷不防被人问到了头上的苏长泠应声一愣,“药妆胭脂卖得少了?”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陡然一滞,取而代之的是一派一言难尽的复杂:“苏姐姐,答应我。” “您以后可千万别去做生意。” “不会的,”苏长泠讪讪,“我只练剑。” “……练剑好啊,练剑强身健体。”程映雪僵硬咧嘴,“其实那胭脂的销量下跌,是代表着铺中同系列、同品质商品的销路变少了。” “销路?”苏长泠似懂非懂。 “嗯,销路。”小姑娘重重点头,“不瞒您说,苏姐姐,在这药妆系列胭脂水粉初上市的时候,我们程家将它的售价定为了每盒四两银子,另推出售价仅为一两,但总量不足标准版四分之一的轻量版胭脂。” “四两银子一盒胭脂的概念,您可能不大明白,这样讲,当前市面上您能买到最贵的胭脂,大概六到七两白银一盒——四两一盒的胭脂,属于售价较高,但又没高到让人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 “这是个很讨巧的售价。”程映雪弯眼笑笑,“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每月一盒不觉心疼,寻常富户隔三差五拿上一个也能接受的价位。” “加之铺中还有少量价低的轻量版胭脂,手中稍有些闲钱的普通人家、或是大户人家的婢子们常日看着旁人使用,一年到头,总也能攒出个一两买上一盒回去试用。” “也就是说,先前这胭脂的销路,几乎能覆盖到铺子附近全部需要用妆品的人家。”苏长泠抬手搓搓下巴,她这会好像有点听明白了。 “是这个意思。”程映雪下颌轻点,一面拿眼神示意她去看桌上那三盒看似一模一样,实际品质却相差甚远的胭脂,“但现在,有人在背后玩那出‘以次充好’,活活断送了铺子原有的销路。” “这三盒胭脂,是我命我院中丫鬟,分别打扮成不同模样,拿着三两银子到店中买来的现货。” “左边那个带着我们程家的玉牌,中间打扮成了镇中的普通小贩,右边那个,则乔装成了城里的寻常富户。” “世家大族的夫人小姐们所拿到的胭脂固然没有什么变化,可城中的胭脂铺子那么多,每月新上的胭脂品类又不知凡几——”小姑娘连连摇头,“但满城的世家大户拢共才有几个?” “——说白了,除了药妆初初上市、还算新鲜的那几个月,那些夫人小姐们,显然不会月月都来买同样的玩意儿。” “胭脂铺子里利润的主要来源,原本还该是城中的那些寻常的富户。” “可眼下,他们拿到的东西却成了差一等的次品。”程映雪屈指“咣咣”敲了桌面,“他们或许想不通其间具体的原理,但能将生意做起来的,又有几个真是傻子?” “这胭脂既不如从前好用,那就干脆不用——至于那些偶尔才会来一两次的客人,那些自然更不必说。” “一两银子的胭脂,还比不上一钱银子的好用,那他们又何必去花那十倍的价钱?” “长此以往,胭脂铺子里价位较高系列妆品的口碑被人败了个精光,高价高利润的东西卖不出去,只靠最普通的胭脂走那薄利多销的路子……岁末又哪里能凭空变得出盈余?” “那……你接下来,是准备处理了铺子里偷着‘以次充好’的匠师和伙计?”苏长泠皱眉沉吟,她只觉做生意可比她捉鬼除妖的麻烦多了。 “不不,那些都只是表象。”程映雪晃头,“匠人和伙计们可没那么大胆子,敢自行偷着鱼目混珠、以次充好。” “他们这背后指定是另有其谋——否则,他们祸害那铺子招牌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点风声都不曾传出来?” “且在药妆胭脂的销量,近年分明已断崖式下滑的前提下,铺中每年用于制作这胭脂的成本支出,又为何丁点都不曾减少?” 第十九章 撒娇耍赖 “有人撺掇着匠人和伙计们以次代好,并趁机捞取了这部分的油水。” 苏长泠这下是真听明白了:“并且这人还极有可能就是你们程家的子弟!” “对,且他不但得是我们程家的子弟,还得是已入了商场,多少有点实权的那种直系子弟。”程映雪应声抚掌。 “这样的人,手中大多有点闲钱,还能有些相应的人脉——如此既能镇得住铺中的匠人伙计,又有法子能堵住那些被他坑骗了的富户们的嘴,不至于让他卖假货的消息,传到大伯他们耳朵里。” “但同时,他在族中的地位也不会太高,多半属于直系子弟里面,相对边缘的那伙——否则也不会盯上一个小小脂粉铺子里的油水。” ——程氏一族在休宁盘踞不下百年,任谁来看了,也免不了要称上一句“家大业大”。 这样的世家之中,直系子弟大多不会在意一个小铺子里的那点仨瓜俩枣,而旁系子弟的手又很难伸进离家如此之近的城中铺子里。 是以,放眼全族,能干出来这等鼠目寸光、自砸招牌之事的也不剩几个。 ——她只消查完了手头的这些账簿,再着两个得力人手,细心观察下平日都有哪一房的哪些人,常在铺中往来便好。 再之后,至于那些个害群之马究竟该如何处理……那就是她大伯他们该头疼的事了。 毕竟她的任务,就只是查清这铺子连年亏损的根本缘由,革除弊病,并给他们提供个切实可行的修整方法。 ——又没说让她立马教那铺子扭亏为盈。 自觉任务已完成了大半的小姑娘干劲儿十足,苏长泠抄手瞧着她那兴致勃勃、恨不能立马揪出“内鬼”的模样,不禁甚是轻巧地牵了下唇角:“看来你今天是要有的忙了,程姑娘。” “那我们这继续治脚的事……大约,也可以再往后推上个一天半天的了?” “喔,那看来确实是只能往后……等会,苏姐姐,您刚是说什么要往后推?”下意识顺嘴回话的程映雪忽然反应过来,一双黑瞳霎时瞪了个滚圆,“治脚?” “对啊,”苏长泠下颌一扬,拿眼神遥遥指了指小姑娘那刚好了一半的脚,故意拿话逗她,“治脚。” “我看你今天好像还挺忙的,要么我明早再来罢——或者明儿下午也行。” “不~行——不行,明天绝对不行,不可以!”程映雪闻言立马急了,忙不迭起身牵紧了少女的袖口,两手不住来回摇动,“好姐姐,别的我都能推推,但治脚这个,咱绝对不能推!” “——我还等着脚治好了,去闯遍天下到处经商呢!” “姐姐,好姐姐,咱就今儿治罢,您可别给人家再往后推啦——”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哼哼唧唧,苏长泠见她这撒娇耍赖的样子不禁莞尔:“好了放心,我刚那话是逗你的。” “且去那边小榻上坐着罢。” 少女唇角的弧度柔软而不带半点生硬的意味,这一笑,刹那便令她的整张脸都有如春风化冻,立马生动温柔了起来。 程映雪见状登时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越发睁大了眼:“哇,苏姐姐,原来您是会笑的呀!” “……瞧你这话说的。”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竟真笑出来了的苏长泠不大自在地伸手摸摸面颊,“我只是生来七情六欲较常人便迟钝淡漠了些,倒也不是全然没有感情。” “嗨呀,我知道的,但这不是头一回见您笑嘛!——怪稀奇的。”小姑娘嬉皮笑脸,经过这两日的相处了解下来,她早看透了面前人就是个外冷内热的良善性子,由是说起话来,自然也是越发大胆随性。 “好姐姐,要么您再笑一个给小的瞅瞅?” “笑没有,”苏长泠眨眼恢复了平常的那派面无表情,“从师父那顺来的打神鞭倒是还有一套。” “——程姑娘,你要看吗?” 苏长泠道,作势便欲伸手取出兜里揣着的赶神法器,程映雪见此连忙立地拱手告了饶:“不看不看,苏姐姐,我错了,咱还是先治脚!” ——笑话,她又没嫌过自己小命太长! 小姑娘滴溜溜转悠了一对眼珠,话说完立马跑到那小榻上等着人给她断骨重生去了。 有了二师姐精心炼制的丹药相助,这回接续断骨的过程显然不再似上回那样痛苦。 待到苏长泠动作娴熟地将那灵丹扔进小姑娘口中、等着那药力配合着灵力彻底愈合好程映雪脚上的大小伤口,从前囚困了这姑娘足近八年的“三寸金莲”,今日亦总算被人彻底破去了枷锁。 “好了,但你今天别急着下地——先在榻上多踩踩晃晃,等着一会适应得差不多了再说。” 收了东西的苏长泠淡声嘱咐,程映雪闻此稍显迷茫地歪歪脑袋:“咦?苏姐姐,这又是为何?” “走路时的发力不一样。”苏长泠简明扼要,“先前你的脚掌几乎是断的,走路全靠足跟和拇趾抓地。” “但现在,你要重新学着用整个脚掌和五根脚趾,一同发力走路了。” “这二者之间的差别极大——不好好适应一下子的话,你可能走不了两步就得摔那。” “这样。”程映雪面露沉思,“那为啥上回您没嘱咐我要先多适应一会?” “因为上次你那后四根趾头还是断着的,前脚掌仍旧几乎不能触地。”苏长泠面不改色,“发力基本还是只能靠着足跟和拇指——只是脚掌中央跟着略微多了些倚靠,像给你随身加了个小小的拐杖。” “这个区别就没那么大了。” “原来如此。”小姑娘听罢皱皱鼻子,心中不期然多生出来了些大胆的想法,“那苏姐姐,您说,假如我要是……” 苏长泠一眼看穿了面前这小妮子的念头:“如果你非要尝试挑战一下自己对四肢的驯服能力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 “但咱得先把话说在前头——待会站不稳摔了,你可不许哭鼻子。” “诶嘿!您放心,我就走两下试试,保证不会哭鼻子哒!”程映雪当即乐了,话说完便忙不迭撑身落地,站定后甫一松开那小榻床沿,就信心十足地甩开了步子—— 而后“啪叽”一声,当场摔了个马趴。 第二十章 白日奔逃 这……这居然真能摔啊? 勉强爬起身来的程映雪蒙叨叨抬起脑袋,眼中犹自憋着两包泪珠。 苏长泠见状浑然不觉有丝毫意外地耸耸肩:“你看,我就说了得摔。” “你现在的前脚掌基本没什么力气,被白布缠久了的筋肉也萎缩得厉害——想要重新如正常人一般走路,且得练着呢!” “好了,程姑娘,我先扶着你起来慢慢走两步试试——咱们这回就别着急了。”苏长泠道,话毕俯身抓住小姑娘的一只手臂,动作甚是轻巧地将之一把捞了起来,顺带又瞄了眼她刚恢复如初的脚。 其实这姑娘的天足本就不大,满打满算也就将将六寸有余(大约34码),也不知那群人非得给她缠个什么劲儿的足。 “程姑娘,注意脚下的发力,感受下整个脚掌都能吃得上力道的感觉,”腹诽够了的苏长泠垂着眼睛轻声提醒,“不要把重量都压到自己的足跟上。” “步子先小一点,手臂可以跟着轻轻摆动保持平衡——提大腿,膝盖要有缓冲……” 少女的声线惯来如往日那般清冷平静,在她的声音里,程映雪心中原本还存着的三分焦躁气莫名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她循着她口中所说的步骤,缓慢而坚定地抬了腿脚,一步一步,向着窗边的书桌行去—— 刚恢复过来的脚掌的确是虚软又无力的。 重新学着用整条腿去行走,也的确不如她一开始想象得那般轻松。 但无论这过程再怎么艰难,每每迈步,她仍旧能感受到那其间潜藏着的、与从前的,微小的不同。 有风钻入窗棂,带来清晨未散的雾气,点点的潮意萦绕上鼻端。 她知道,那是自由的味道。 ——是她曾梦寐以求的自由。 程映雪举目望向屋外那高翘着的檐角,这一回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目光竟能绕过那四方的天井,直直看见大院外的远山和远山下隐隐升起的炊烟。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着自己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正蹒跚学步着的孩童——远去的时光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溯洄流转……又在刹那之间,重入人间。 小姑娘不知道苏长泠是什么时间悄悄放开的手,她只知道自己足上的筋肉在渐渐复苏,脚下的步子也是一步稳过了一步。 曾经停留在旧时光里的孩童,于不知觉间飞速成长起来,而她迈着步子的双腿,亦在不知觉间交错得愈来愈快。 某一息,有风被落叶催促着穿过明堂,顺着门缝挤向了屋外,小姑娘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猛地推开屋门,于是楼梯上响起她几乎奔跑着的步伐声响—— 那赤着足的姑娘追逐着那商风跃过门槛,枯叶在半空化成只新绿的蝶。 院中有流烟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青砖上又有碎石硌痛了她细嫩的脚心。 然而她却并不想顾念脚上的那点点痛意,顾自奔逃着用力拉开那厚而重的院门。 初生的红日跨过群山为她镀上薄金,她张开双臂,终于拥抱住了这独属于她的朝阳—— “我做到了……苏姐姐。” “我做到了。”程映雪笑着转身仰起了脑袋,日色在背后为她勾勒出放光的翅膀。 苏长泠垂眸看着她眼角迸出来的泪花,不经意柔和下了她紧绷着的眉眼:“恭喜你啊——” “程姑娘。” 守在铺子那边的丫鬟说,她让她去做的事已有了眉目,被她派去搜查那商铺掌柜与族中人往来通信的小厮那也有了些进展。 如此,只要等她翻完了手头的账簿,仔细挑拣出这账目上的异常……脂粉铺子那头,便差不离可以收网。 希望明后两日的一切……都能顺利一些。 翻看完手中最后一页簿子的小姑娘伸手揉了揉眉心,顺带拿钗子拨弄了下窗边的烛火。 今晨她疯完过后便坐在这里继续翻阅起了账簿——连三餐都是在桌边用的——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入夜。 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已是几更天了。 程映雪想着举目望了望夜空,巷外的梆子不清楚已响过了几声,她只觉今晚的夜色,似乎要格外的浓。 “叩叩——” 屋外无端传出谁叩门的响动,窗前黑云悄然遮掩了半片白月。 小姑娘下意识扭头看向那紧闭着的木门,遂试探性地轻轻开了口:“谁呀?” “是娘……还是苏姐姐?” 回应她的却只有长而久的沉默,半晌后那门边甚至出现了绣鞋踏地的窸窣声响。 程映雪被那动静吓得倒竖起满身的寒毛,她本想立马吹灭烛火关窗装死,却又在指尖即将触及到那烛台的一刹,鬼使神差地变了主意。 她就……略微出去看那么一眼,就那么一眼,看完了便立马回来。 这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小姑娘如是在心下宽慰着自己,一面轻手轻脚地裹上大氅,揣好了苏长泠上回送给她的那柄桃木小剑。 其实她的本能正玩命阻拦着不让她打开屋门,可直觉却又疯狂催促着让她速速离开这里,否则她必将抱憾终生。 在本能与直觉极致矛盾的拉扯下,她只觉得自己像极了茫茫海上的一叶孤舟,整个人被某种叫不出名字的力量硬推着向前行走——直至她擎着那烛灯,一手推开了屋门。 “谁?” 程映雪高举了手中灯火,烛光幽暗,映照出两侧空空的长廊。 方才那窸窣的、如绣鞋擦过地面的响声似乎从楼上转去了院中,空院里有一线黑影一晃而过。 嘶—— 程映雪呲牙倒吸了一口冷气,遂近乎本能地愈发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人类对未知的恐惧迫使她当即打算转回屋内,孰料那门却在她眼前,“嘭”地一声,骤然关了个彻底。 “是谁,谁在里面!”小姑娘惊慌失措地抬手拍了木门,脚却不受控制地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下了小楼。 怀中的桃木小剑似在这时突然派上了用场,她只听得耳畔陡然传来“咯嘣”一声细响,先前还束缚着她的那股无名力量,立时散了个丁点不留。 ——只是她人已然带着烛灯,站在那院中的游廊上了。 第二十一章 吃人厉鬼 咦? 刚才拐着她走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程映雪茫然瞠目,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面,烛灯幽幽点亮一小片天地,她的脚确实是已不再受任何力量的控制。 看来苏姐姐留给她的小木剑还真好用诶? 小姑娘怔怔伸手摸了摸衣兜,不多时便找见了那柄桃木雕镂成的小剑。 那木剑剑身上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一线裂口,她摸着,微微有些扎手。 那现在,她是该直接上楼回屋呢—— 还是……来、来都来了? 程映雪甚是纠结地抬手挠了脑袋,举目时视线却不经意瞟到她今夜忘了阖死的窗。 黑洞洞的窗口莫名散发出三分鬼气,她回想起那扇无风自锁的木门……只觉她这会还是就留在这个地方最好。 反正她披了大氅又带了烛灯下来,九月的夜霜还不算太冷,她应该……也冻不死? 小姑娘如是想着,风一吹,她不受控地立地打了个哆嗦。 先前已消失了的步伐声有一次响彻在游廊尽头,她眼睁睁瞧着那黑影一闪而过,原本才安生下几分的心脏,霎时便又起了鼓。 啊这……这是闹鬼……还是闹贼? 或者……这就是苏姐姐接连追查了几日的那个,妖、妖怪? 程映雪的心脏怦怦跳上了嗓子眼,才恢复好的腿脚也跟着不住发了虚。 几经纠结之下,她到底选择远远地抬腿跟上那刚闪过去的黑影——关键,那游廊尽头都已然出现了异状,那她眼下待着的这个地方,还会一直是安全的吗? 更何况…… 不知是不是她在紧张下生出来的错觉。 但她的直觉的确是还在一直催促着她——催促着她快快追上前面的那个影子。 “谁啊?” 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的。 “谁?” ……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的! “谁在那里?” 这念头如惊雷般骤然炸响于她的脑海,她脚下的步子不自觉迈得愈发的快。 庭院里,原本崭新的回廊在不知觉间变得腐朽而老旧。 檐上的碎瓦翻滚着堕入湖面,“咚”地一声绞散了天上清月,程映雪倏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已出了小院,端正正站在了那眼熟而陌生的水边。 这……这是哪里? 她不是一直走在院中的游廊上吗? 什么时候就从那里面走出来了?! 小姑娘张皇无措地睁圆了眼珠,一张脸霎时变为了一片墙色。 然事已至此,她也只得擎着那烛火,硬着头皮沿着那游廊继续向前走去——长廊尽头的小厢房里不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磨牙声响,她小心翼翼,老半天方有勇气抬臂触及那满覆尘灰的窗。 “再不出来……我要派人去报官了!” 程映雪虚张声势一样扬高了声线,一面心下默数着,猛地动手推开了那破旧的壁障。 于是阴风倏然蹿出墙角,只一刹那便吹灭了她掌中的烛火。 未燃尽的白烟幽幽升腾着阻拦了她的视线,霜月惨白,映照出跌伏在那屋内,只剩半个头颅的狰狞鬼脸—— “啊!!!” 几乎被那鬼面吓懵了的小姑娘惊声尖叫,手中已熄灭了的烛台跌落在地,登时碎成了两截。 原本趴伏在地上的鬼影似被这动静惊动,野兽般动作迅猛地转过身来,直愣愣仰起了脑袋。 屋外凄惨惨的月光毫无遮掩地打照在它的面上,清晰显露出它那可怖的轮廓,程映雪直到这时方才发现,那鬼物口中竟还叼着根尺余长的森森白骨! ——她刚才听到的那种让人脊背生寒的磨牙声响,就是它咬啮人骨发出来的!! ——这是个……会吃人的厉鬼!!! “救、救命……救命!!”陡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程映雪叫了个声嘶力竭,慌不择路中,她险些一脚横绊上游廊的台阶。 怀中的桃木小剑像受到巨石撞击了一般轰然碎裂,锋锐的木茬扎穿了她的外衣,微微刺痛了她的手臂,她被那痛感激得回过神来,近乎本能地张口喊出那个近来最令她心安的名字:“苏姐姐……” “苏姐姐!!!” “锵——” 凭空出现的剑器倏地斩断了那厉鬼的去路,晃动的剑穗恰到好处地隔绝开了她与那鬼物之间的视线。 踩着飞剑跃下半空的苏长泠面上瞧着似隐约有两分的不悦,程映雪竟一时分不清那点不悦究竟是对着她,还是对着面前这像是要吃人的厉鬼。 “你今夜怎还跑出来了,程姑娘。”苏长泠回头浅望了小姑娘一眼,顺手摸出了袖中的乌青罗盘,“我记得我曾给过你一柄桃木剑——入夜后只要你关紧了门窗,那小东西便可保你那屋子不受邪祟侵犯。” 程映雪应声微愣,遂稍显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今日账本看得入迷,一时不察忘了时间,也就没来得及关窗。” “然后……然后就……” “喔,原来是忘了关窗,不小心被这鬼物蛊惑了……问题不大。”听出了她言外之意的苏长泠了然颔首,一面将那罗盘塞进了小姑娘怀中,“把这个拿好,程姑娘。” “这厉鬼和我近日一直追查着的那个并非同一个,想来也当是不难对付。” “你且站得稍远一些——仔细被剑气误伤。” “哦哦,好。”程映雪闻此连连点头,话毕便抱着那罗盘,乖乖又朝后小退了三尺,一双眼紧紧盯上了那破旧的厢房。 苏长泠见她早已退出了厢房三尺开外,当即不再迟疑,果断提剑对上了那刚爬过门口的吃人厉鬼—— “铛!” 雪锋撞上那骨头发出声清脆金鸣,剑刃翻转间,少女轻松一剑挑飞了被那鬼拿来充当武器用的森白人骨。 重物飞栽上地面溅起一小片的蒙蒙尘烟——面前这鬼正如苏长泠先前预料的那般,比那遛了她三天的鬼物好对付了不知凡几。 “分明只有这么浅的道行,你这又何必跑出来吓人呢?” 两剑便将那厉鬼制服了的苏长泠垂下眼睫,空置着的手上无声掐起道能渡魂的诀——似这样虚弱的鬼物,只消一道手诀便可教它们魂归地府,而她身为修行中人,倒也不必回回都讲求一个将人打得“魂飞魄散”。 “下一世,莫要再含着这满腹的仇怨了。”苏长泠轻声呢喃,渡魂印诀在她指尖迸发出柔和的灵光。 那鬼物在灵光的照耀下褪去了满身的煞气,露出女人原本纤细而柔美的面容。 杵在三尺开外的小姑娘定睛瞅清了她的模样,整个身子却都立时不可置信地战栗起来—— “阿、阿姐……” 第二十二章 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阿姐?” 小姑娘茫然地瞪大了眼珠,唇瓣不可自抑地不住哆嗦。 那女鬼循声缓慢抬起了脑袋,她只见她纤眉如画,两目含愁,不是他人,正是她那已亡故了多时的堂姐映柔。 “阿姐……阿姐!!”程映雪的脑子在这一瞬“轰”地一下炸了个彻底,不待她回过神来,整个人便已然一步上前,死死抓住了苏长泠的衣袖,“苏姐姐!” 后者早在听到她喃出那第一句“阿姐”的时候,就收住了掌中手诀,这会只神情稍显复杂地回头多看了小姑娘一眼。 “我知道的。”苏长泠道,目光不着痕迹地自那一人一鬼的面容上滑过——这二人细瞅起来确乎是有三分相像,只是气质实在天差地别。 如此,反倒教人很难一眼就想得到,她二人竟是有血缘关系的堂姐妹。 “谢……谢谢您,苏姐姐。”程映雪匆匆道了谢,话毕便颤抖着伸手臂,试图触碰她那苍白又瘦弱的姐姐。 奈何早已与她相隔了阴阳的鬼物,又哪里能有可供活人触碰的实体? 小姑娘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尖一次次穿过程映柔那虚幻的躯壳——什么也摸不到。 “阿姐……映柔姐姐……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啊?”程映雪的眼圈不受控红了个透底,开口时声线里也不自觉带上了哭腔,她在程映柔面前慢慢屈下了膝盖。 她那声“映柔姐姐”似乎终于唤醒了那女鬼的神智——空洞漆黑的眼瞳缓缓现出点点光色,她定定看着面前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姑娘,良久方微微翕合了嘴唇:“你是……” “……阿……雪?”女人皱眉艰难吐出四字,她像是已许久都没说过话了,嗓音干涩沙哑,早不复她生前时的清越动听。 小姑娘在听清了那句“阿雪”时的瞬间落下泪来,至此她像是再控制不住,捂着面皮放声大哭:“我是阿雪,姐姐……我是阿雪啊!” “阿雪……是阿雪……”那女鬼喃喃,边说边僵硬抬手,隔空一遍遍描摹了小姑娘的眉眼,“阿雪、阿雪长大了……” “长大了……也变漂亮了。”认出了自家小妹的程映柔半哭半笑着牵起唇角,视线满带不舍地在她面上寸寸流连。 “几年不见,姐姐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阿雪是长大了。”哭得愈发凶了的小姑娘抽抽噎噎,“可你怎么就成这样子了阿姐……你怎么就成这样子了!” “罗家不是说你是追了姐夫……是、是殉情而死的吗?”程映雪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说……还是说他们当年果真、果真是在骗人?” “罗家……”听到“罗家”二字,程映柔立地一怔,浑身霎时迸发出无尽的阴煞鬼气。 苏长泠见状长眉微拧,翻手一指点上她的眉心,灵光迸发间,墨色的煞气被那微茫拉扯着一分一分消停下来,那女鬼在原地愣了许久,半晌才再度恢复了几分神智。 “所以……他们果真是!”程映雪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巴,她的眼泪顺着掌心打湿了衣袖,瞳底刹那烧灼起焚天的怒火——看到程映柔这副模样,她又如何能猜不透当年的真相!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阿姐。”小姑娘猛地虚攥住女人枯瘦的手掌,手指因愤怒而遏制不住地轻轻颤栗,“告诉我,好不好?” “阿姐,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死法,才能让她自小天性温柔和善的姐姐,因怨气而变成如今这会吃人的厉鬼! 程映雪的瞳中满带了乞求,一双眼一动不动锁紧了女人的眼珠。 程映柔原不想再重复这些已快被尘封了的昔年往事,可当她触及到小姑娘那执着坚定又写尽了哀戚之意的眼神,她终竟忍不住低头松了口:“我是……被他们关在房中,活活饿死的。” “活活……饿死?”程映雪的瞳仁发了颤,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都听到了些什么。 女人的眼角悄然迸溅出些许泪花:“是,我是被他们活生生锁在房里饿死的。” “为……为什么?”小姑娘垮了眉头,这一句不知是在问女人还是在问头顶的明月,程映柔望着她的面庞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小叔他已中了举人,马上便有机会踏入仕途了。” “可他中了举人,与你又有何干系!”程映雪错愕瞠目,程映柔同样惨笑着举目望向头顶发朽了的木梁:“我也想知道他中了举人……与我,又有何干系!” “阿雪,你知道的。”女人目含凄楚。 “我虽然无意抗争礼法,却也一向认为,女子此生,不该只为了夫婿,不该将时光都蹉跎在后宅里面相夫教子。” “是以,延郎刚过身那会,我心中虽也悲痛,却到底不曾尽失了把好好活下去的力气。” “守寡,我是没异议的——左右我上有一对公婆,下还有个尚未长成的小叔,加之他们罗家名下多有绣坊……而我又恰巧颇爱研习女红。” “是以,纵使我膝下并无子女,每日侍奉公婆、教养下小叔,再去绣坊里带着绣娘们琢磨些市面上没有的新鲜花样……教刚开蒙的小丫鬟们认认字、读读书,看着绣坊的生意蒸蒸日上,看着原本不识字的姑娘们渐渐也通了文墨,这日子过得倒亦还算有趣。” “我曾认为,我这一辈子也就当是这个样了。”程映柔说着,长长叹出口气,“直到那日,公婆忽的将我请去了前堂。” “平素对我爱搭不理的公婆那天突然和颜悦色得厉害,我诚惶诚恐,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要遭他二人训斥,却不想,公婆竟只是让我上前,要与我唠一唠家常。” “他们与我讲起了延郎幼时的趣事。”女人抬指揩了揩自己眼角涌出来的水迹。 “讲他几岁时还爱爬树掏鸟,讲他几岁时才上了学堂……我听他们讲着那些往事,不由自主地悄悄放松下来……” “——我以为他们是终于从延郎病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想他们却忽然提起,我那刚及弱冠的小叔中了举。” 第二十三章 所以柔娘,你必须去死 “彼时我还不清楚他们提及这个究竟所为何事,只由衷的感到高兴,我说,好啊,这是顶好的事,小叔平素苦功,而今一朝中举,总算也不辜负这十几年来勤学的功夫……咱们今夜也合该痛饮一番,为他庆贺庆贺。” 程映柔定定重复着她当年说过的话,眼神微有些发愣。 “公婆回答我说,对,他们正有此意——只不过,他们今日叫我来这,却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我这样问了,可他二人却不曾开口答话,只挂着那副和蔼慈爱得令我心惊胆战的模样,笑眯眯盯紧了我的脸。”女人说着颤巍巍闭上了眼睛——她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恐惧,苏长泠二人待在一侧,能清晰看见她不住发抖的眼睫。 “‘柔娘,你知道的,安儿他的诗书并不算是顶好。’就在我几乎要受不住那种感觉,找借口离开前堂的时候,我婆母终于笑着开了口。” “‘我跟你公公商量过了,我们两个决定让安儿等年后便向吏部提交上入仕申请——看能不能搏一个中卷,就近做一个知县。’”(注:明代举人入仕前还需要经历一个小考试,考试成绩上卷授同知、知州,中卷知县,下卷通判) “‘所以,您二老的意思是……’我突然无端感到恐惧。” “‘我与你公公的意思是,柔娘,自延儿去后,这些年你操持着家中内外,终日劳碌,也该好生休息休息了。’我婆母笑得慈眉善目,我却总觉着她那笑容背后藏着某种说不出的、阴森又恐怖的恶念。” 程映柔紧闭着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她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便迫不及待地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的婆母对我说:‘何况,安儿如今已长大成人,也到了该议亲娶妻的年纪——家中再一直有你这么个与他年龄相仿又孀居多时了的嫂子在,叫外人看了,总归是不大合适。’” “我知道她这是想要逼着我去死的意思了。”两道水痕刹那贯穿了女人的面颊,衬得她整个人越发苍白瘦弱,“但我还不想死啊——” “年前我才答应了娘亲,年末要找个机会回家看她,上一回离开娘家的时候,才十岁的阿雪还抱着我的腰,跟我要街上点心铺子里的那份顶市酥。” “我不想死,于是我问婆母,倘若我愿意明日就上山寻个老庙,做一个不问世俗姑子,自此常伴青灯古佛……他们能不能放我条生路?” “左右若单单为了给小叔说一门与他家世匹配的亲事……那我只消离开了罗家便好。” “——只要我离开了罗家进了空门,那坊间就不再会有与小叔相关的风言风语……我那时满以为这样便足够令公婆满意了,孰料婆母听完了我的请求,却只面不改色地对我摇了摇头。” “‘不行啊,柔娘。’婆母原本还算慈祥的面容霎时变得狰狞,‘我们想要一块节孝坊。’” “‘一块能光耀我罗家门楣的、能为安儿未来仕途铺出一条路来的节孝坊。’” “‘所以柔娘,你必须死——’” “‘必须得以贞节烈妇的身份去死——’” “我是不想死的,由是我立马起身想要逃出那会吃人的罗家大院……但我婆母他们显然早早就做足了准备,不待我逃出堂屋,便立时有十数位家中粗使的丫鬟婆子将我围了个滚圆……” “后来我被她们捂晕了锁进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又被人强制断绝了水粮,我的求生欲还算强些,虽被人断绝了水粮,却也强行靠着身上那点衣衫,和雨天积在墙角里的污水多活了两日……我被他们如此磋磨十数个日夜,终竟饿死在了那间小木屋中。” “再后来,我死前的怨气太强,魂魄离体后却久久等不来地府的官差……我看着婆母命人将已死透的我带离那间屋子,命人给我梳妆打扮,并抱来了延郎的牌位。” 程映柔躯壳震颤着,几近泣不成声:“他们将我伪装成是自愿为了延郎绝食殉情的样子,又叫来了官府的大人……” “赶着那官爷既想要我小叔来日去做他的同僚,又想要境内多一位烈妇的功绩,即便仵作们验尸时也曾发现有些许的疑点,他亦不曾挑破,只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让罗家和程家,就这样多了块沾血的贞节牌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听罢了女人哭诉的程映雪目光发直,放在双膝上的两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怪不得阿姐你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那你头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刚才瞧着你的脑袋好像只剩了半个……” 小姑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向前倾了身子,伸出去的手又一次从女人那虚幻的身形上穿过:“还有大伯。” “大伯他知道你是被罗家活生生饿死的吗?” “知道。”程映柔应声苦笑,“可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想要那块贞节牌坊光耀门楣的不止罗家一个……他在家中虽有‘家主’之名,上头却还有不少的族老。” “阿雪,我的好妹妹,你且记住——”女人动手擦了擦自己眼角,面上隐约浮现了几分担忧,“程家不是‘家主’的一言堂,我父亲的权力也没那么大。” “不要相信族中的那些族老,他们只会为了程家的虚名和利益着想——” “至于我头上的伤。”程映柔面上的笑容愈发苦涩,“这是因为……罗家只急着要那块贞节牌坊,却并未给我准备什么像样的棺椁。” “那薄木的棺材带着三两金银下地之后,没多久就被盗墓贼偷着钻出了个窟窿,他偷走了棺中的陪葬,却没好生将那棺材上的孔洞补上,后来有老鼠顺着窟窿找进棺材……便将我的头颅啃啮成那个样子了。” “所以阿雪,我真恨呐……”女人咬牙切齿,眼眶里又扑簌簌滚下了泪来,“这你叫我怎么不恨……” “我如何能够不恨!!” 她低喝,通身的煞气在苏长泠的压制下却又一次凭空暴涨。 觉察到不对的少女反手抽剑猛地劈上虚空,老朽的房梁崩塌陷落,长剑嗡鸣,坠地的朽木登时溅起满地呛人的烟—— 与此同时,那藏匿了快半个夜晚的鬼物,亦终于现出了它的身形。 第二十四章 “小登科” 她等的就是这个! 苏长泠眉梢微扬,遂反手打出道灵风,动作甚是轻柔地将程映雪姐妹送出了这已崩塌了的游廊。 乌青罗盘悬浮在那一人一鬼头上,静静散发出泛青的幽光,小姑娘意外发现她这会竟能碰触到她那已成了厉鬼的堂姐,忙不迭伸手揽住了女人清瘦干枯的身形。 “程姑娘,劳你带着你姐姐在这多等一会,不要轻易离开那罗盘幽光的笼罩范围。”已然跃上了虚空的少女持剑回眸,瞳中难得晃过一线温和的笑影。 “今夜,我与这鬼物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望春园内鬼气横生,那罗盘能隔绝世间万恶,保住你和你堂姐的魂魄安然无恙。” “好,苏姐姐,您且去罢。”程映雪应声颔首,一面越发搂紧了怀中因怨气爆发而昏过去了的程映柔,“我不会随便乱跑的。” “我会尽快回来。”苏长泠微一点头,言讫一剑直直劈上那厉鬼命门。 那鬼物接连几日与她交手下来,早就熟透了她惯用的招式,这时间竟不躲不闪,只轻松抬臂,便拿煞气化尽了她来势汹汹的锋锐剑气! 这厉鬼……变得比前两日更厉害了。 苏长泠心下一沉,面上亦不由愈渐浮上了三分凝重。 孰料那化开她一击的鬼物却不急着还手,它只意味不明地对着她嗤笑两口,转身便一头扎进了那如墨夜色! “又跑!”苏长泠咬牙切齿,这功夫她心中竟无端生出了几分气急败坏。 盛怒之下她毫不犹豫地提剑追逐上那迅速逃窜的瘦削鬼影。 那厉鬼逗弄猫狗一样带着她自前院奔去了戏台,又从戏台几步蹿上了程家家祠,最终重新绕回了望春园东。 望春园。 又是这座……埋了不知道几条人命的望春园! 这倒霉玩意究竟是有多喜欢这地方? 苏长泠眉心狂跳,几番深呼吸后,终竟抬步跨进了那望春荒园。 小院前堂一如她初来的那日一般荒败老旧而空无一人,那厉鬼每每来此,便像是化进那砖缝墙隙一样,教她浑然再找不见丁点鬼影—— “接连三日,你日日煞费苦心地将我引诱至此——” 负手提剑的苏长泠冷声低呵,环望四方的眼瞳里潜藏着一层极浅的杀机:“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想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空旷的小院里蓦然荡起重重的回音,随之而来的便是那鬼物不知来处、却又无处不在的“嗬嗬”声响。 阁楼里,朽透的窗格陡然断裂,螺钿雕花的大漆妆奁无故跌下了小窗。 “哐啷——” 沾染了铜锈的锁扣碎裂,那破碎了的镜面,霎时割破了那顶掐丝点翠又嵌宝攒珠的冠。 无数细小的宝珠“叮叮当”跳跃着散了一地,滚至墙角便再不见了身形。 堕地的明珠在霜华下折射出莹润的光泽,未曾蒙尘的点翠花朵上流溢着华彩,那院外突地传来锣鼓与唢呐交奏出来的欢腾乐声—— 这喜乐又是从…… “哈哈,程兄!你头月前儿才高中了解元,今夜便又逢上了‘小登科’——近日来你这还真是人生得意,喜事不断,恭喜恭喜呐!” “嘿!谁说不是呢!先前秋闱那会,我便瞧着程兄的面相最好,如今一看,他果真是咱们兄弟几个里最有福气的那个!” “诶~来!喝酒喝酒!” 或真心或假意的贺喜声潮水一样涌入苏长泠的耳廓,少女捏着剑柄倏然回身,便见原本腐朽褪色的雕花木梁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入目只余一片红得骇人的上好红绸。 这是……当初发生在望春园里的那场婚礼? 苏长泠皱眉攥紧了手中长剑,提步小心观察起了这满院的喧嚣。 往来的丫鬟婆子们面上无不充斥着腾腾喜意,而那些宾客们眼中或是歆羡或是向往,偶尔亦能瞥见些许稍纵即逝的嫌恶与妒恨。 “来来来,程兄,难得遇上这么天大的喜事,我们可不会轻饶了你——喝!” “对对对,这可不能轻饶——赶着新娘子到场之前咱们可得多灌程兄两杯……喝!” 席间的劝酒声一茬高过了一茬,不少人面上已悄然多了两分不大明显的醺然之意。 旧日的景象在这一刻被那鬼物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法投射到了今时,而少女身着一件不带丁点花样的单薄素衣,与周围格格不入。 ——这是一场,用鬼气与怨念勾勒出的幻境。 也当是……那厉鬼死前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 苏长泠面无表情地看着满院宾客推杯换盏,灯烛长明间遮掩了天上明月,有偷溜进来的孩童蹦跳着伸手去抓桌上小瓷盘里的糖果点心,又在婢子们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了小院。 “新娘子来咯——” 院外忽响起报喜嬷子的高喝,不多时一面覆红绸、一身凤冠霞帔的女人就那样被人仔细牵引着接入堂中。 高堂上,新郎官的父母早便安稳列座两侧,墙角的小香炉里,正燃着幽幽的香。 “哟——新娘子来了,快看,新娘子!” 满座宾客嬉笑着向女人投以或好奇、或不怀好意的目光,高堂上的程氏夫妇同样端正正摆足了长辈的派头。 苏长泠听着那满耳闹哄哄的嘈杂喧嚷,只觉心中无由来地一阵烦躁—— 想拔剑。 想一剑把这喜堂都一应尽掀了去。 想把这群令她心烦的东西通通杀个精光—— 异样的、毫无来处的杀意自脊骨攀上她的脑海,震得少女脑仁止不住地突突发痛。 心脏在那新娘出现的那个瞬间狂跳如擂鼓,她站在那里,甚至能清晰听见她自己胸腔中,已全然失衡了的心跳—— 怦……怦—— 怦! 乍起的剑意猛地掀起狂风,那风绞刮了新娘头顶的大红盖头,刹那崩碎了她华美的冠。 簪钗与挑牌跌落在地,失去了束缚的青丝自她头上倾泻下来,立时遮住了女人姣好而柔美的眉眼。 苏长泠提着长剑步步逼近那穿着嫁衣的纤弱女人,瞳底清辉凛冽: “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五章 一生 “嗬……嗬……” 那鬼物吃吃笑着,声音嘶哑却又令苏长泠莫名觉着有几分说不出的耳熟。 她攥着那长剑小心翼翼向后退开半步,紧捏着剑柄的掌心里不自觉渗出层薄薄的汗珠。 孰料先前还一直躲避着她的厉鬼这会对着她却是浑然不退不让,它只猛然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而后开口吐出了这三日来,它的第一句人言! “你……说……呢?”那鬼物倏然抬头,原本覆在它门面上的发丝立时向着两侧微微晃动,墙角处陡生的阴风绞刮着吹卷起它面上的青丝……却只露出一张,与苏长泠一模一样的、清冷苍白的面容! “你这是……”看清了那厉鬼模样的苏长泠不自觉地轻轻颤抖,瞳中霎时掀起滔天的墨浪。 在此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过那厉鬼缠身阴煞之下遮掩着的面皮,究竟会是何种模样……可当今日,她真真切切剥开了它身前的层层遮挡,所见到的…… 竟然就是她自己??? 苏长泠的瞳仁不受控地发起了细细的哆嗦,眨眼间,面前的鬼物却又凭空尽失了身形。 她张皇失措地四处巡视着想要搜寻它的影子,一时天旋地转,星河倒悬,方才还被她一剑劈碎了的喜堂刹那恢复成了原状,而她却正正好站在那喜堂中央! 这究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哟,这新娘子在这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跟新郎官拜堂呐!” 耳畔蓦然响起报喜嬷子的尖声催促,双臂莫名被小丫鬟们搀扶着架在了半空,脚下三寸长的尖尖绣鞋几乎箍断了她的脚骨—— 苏长泠愕然低头,才发现她的剑不见了,自己竟不知何时被人换上了一身大红的嫁衣! ——只在须臾之间,她便成了这婚礼中的主角,成了那即将要与人拜堂了的新娘! “一拜天地——” “跪——” 礼生的声线尖锐而高亢,掀穿了房顶又直直钻荡了苏长泠的耳膜。 她只觉从某一息起,她的身躯似乎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半扶半压着与对面那看不清容貌的陌生男子行过大礼,又被人连拖带架地送上那高高的阁楼—— 疯了……疯了,她觉得这整个世界好似都疯了!! 苏长泠定定望着镜子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脑袋疼得几欲炸裂。 她浑噩回想着程映雪当日与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在心中默默计数起了当前的时辰。 于是在一阵尖得能震起林鸟的惊叫声过后,院中的喜乐转眼变成了丧钟——她那一身大红盘金的喜服被人强制剥离下来,缟素蜿蜒着裹紧了她的躯壳,厚重的木门“哐”地一声被人自外落锁,她亦终于走上了那一条既定的路。 ——她知道,他们是想将她活活饿死在这里,以为程家换来一块足以光耀门楣的“节孝坊”。 但—— 为什么会是她呢? 为什么,偏偏要是“她们”? 苏长泠对着铜镜怔怔瞪大了眼睛,她像是在一瞬间被人变作名刚出生的婴孩,眼前浮动着无数她看不懂的细碎光影—— “嗨呀!费了这么半天的力气,怎么还是个丫头!” “罢了,丫头便丫头——来日养大了寻门好亲,倒也不算全然没有用处!” 为什么她身为女子,来日唯一的出路便是去“寻一门好亲”? “去!天天翻墙爬树的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回屋把《女训》和《女诫》再去抄五十遍,抄不完就不许出来!”(我查了,这俩加起来大概两千七百字,五十遍能抄完就是抄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 为什么她身为女子,就不能任着性子翻墙爬树! “嘿!裹个脚而已你叫什么叫?疼又怎么样?你放眼到街上看看,哪个世家小姐小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大家都缠得,就你缠不得?” “忍着,不许哭!” 为什么她身为女子……便一定要被缠出一双丑陋的、畸形又痛苦的足! 那双脚……分明让她每行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啊!! 苏长泠抱着脑袋死死盯着那铜镜中不断变幻着的种种画面,她看到一个不被人期待的姑娘,是如何从天性爱玩的孩童,被人打压规训着成长为世人所“称赞”的、典范一样的世家女子,想嘶嚎吼叫,却又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你父亲着人给你说了门顶好的亲事——是程家的六郎,听说他天资聪颖又长得一表人才,今年刚参加了秋闱,极有可能高中。” 然而镜子中的画面丁点未停,她看着那日那衣着华美的妇人高居明堂,宣告式地诵读着她来日已定的命。 “嫁到程家以后,你要记得好好侍候公婆……趁早为你夫婿开枝散叶。” “喏,看到那边穿青衫子的那个了吗?那就是你未来的丈夫。” 初长成的少女隔着屏风觑着那青松般的挺拔身影,心中也曾升起过小小的期待。 “新娘子来咯——” 大红的锦缎铺天盖地。 “夫妻对拜——拜——起——送入洞房——” 礼生的唱词震贯了前堂。 “都怪你这个丧门星!” 突如其来的丧钟通彻天地,木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你才嫁过来一日,我儿便暴毙在了新婚之夜……这定是你这个丧门星命中带煞克了他!诶唷——我苦命的儿呐——你死得好生冤枉!” 须发花白的妇人嘤嘤哭诉,无尽的谩骂如潮水奔涌,将她的身子尽数裹挟。 “来人,把这娼妇锁在这阁楼里——不许给她水粮!我要用她的性命,再为我程家换来块节孝坊……如此,也算是告慰我儿的在天之灵!” 木门落锁,一切喧嚣被隔绝在外,喜堂眨眼化作灵堂。 所以—— 那程六郎是她害的吗? 她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呢? 苏长泠颤着手抚摸上面前落了灰的铜镜,她在方才那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便历遍了一个女子完整的一生——她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终竟是步云墟上的弟子,还是百年前那个苦命的女人。 ……所以。 她为什么一定…… “哐当!” 重物坠地的响动猛地打断她的神思,苏长泠回头,却只瞧见了那打翻了水盆、满面惶恐的年轻丫头。 “你……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那丫鬟的嘴唇不住轻颤,“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怪物……怪、怪物!” “老夫人……少夫人她是个饿不死的怪物!” 第二十六章 怨气丛生 什、什么? 什么怪物?? 苏长泠愕然瞠目,正欲张口辩解,便听得屋外忽传来老妇那含恨又不容人置喙的苍老声线:“妖怪?什么妖怪!不过是运气好被饿了七天还没死绝罢了。” “她既饿不死,那便赏她三尺白绫将她吊死好了——届时我们只消与官府的差爷说她是不忍我儿黄泉路上寂寞,不顾我等劝阻,也要为我儿自尽殉情就是!” “左右这是凭空掉下来的政绩……想来知县大人也不会在这种关头轻易拒绝了这个,实在不行,红翠,你且把我妆奁匣子里压着的那三千两银票好生送到大人府上——” “好了,你们几个还在这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准备白绫——可别耽误了我儿出殡的时辰!” “喏。”被点到了的小丫鬟们喏喏应声,不多时,便有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带着几个手捧白绫素衣的丫鬟,急匆匆挤进了阁楼。 本就狭小的空间被人挤得越发令人喘不过气来,苏长泠看着丫鬟们手中捧着的那些东西,几乎本能地便想夺路而逃! 奈何被禁锢在这一具凡人躯壳里的她力气小得厉害,早早就被人折断了的小脚亦让她压根就跑不了几步。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五大三粗的婆子恶狠狠钳住了她的手臂,她掌心粗糙的硬茧隔着衣衫刮痛了她的肌肤,尺余宽的白绫被人折成五叠,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肺腑中残余的空气被那收紧的白绫一厘一厘地绞刮了个干净,她双眼暴凸,面颊霎时被憋得紫红!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与那程六郎婚前拢共见了不到两面,他的死到底与她有何关系——他母亲为什么要这般恨她! 为什么他死了,她就一定要给她“殉情”? 为什么身为女子便一定要遵循那些《女诫》《女训》…… 为什么这世间的女子,生来就不能自己选择一条自己想要的活路!! 她只是想要活着而已……她们只是想要好好活出个人样而已! 苏长泠腹内不知来处的、不知积压了多少个时日的怨气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满腔怨恨离体,登时将天空映成了血红的一片。 魂魄离体的刹那,她看到那老妇以烈女烈妇之名,将她的名号上报给了朝廷——却又在仵作验过了尸首的那一天,命人开棺挖坟,硬生生割断了她的舌头! ——他们要让她有口不能言,要她即便去了阴曹地府,也不能与阎王申冤!! 凭什么啊……这到底凭什么啊!!! 苏长泠伸手抱紧了头颅,身上的缟素在不知觉间换回了她那身简单利落的轻便长衫,她捏紧剑柄,下意识一剑劈碎了这件满藏着罪恶的小楼! “轰——” 朽透了的木梁眨眼崩塌成满地废墟,褪了色的雕花斗拱四处迸溅,黛色的瓦片掩埋了曾经那描金镶银的匾。 幻境破碎,先前还闹哄哄的小楼须臾恢复成一片荒芜死寂,怀中的寻魄玉烫得几近能将她烧穿,她两目怔怔直视着前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那身着凤冠霞帔的亡命艳鬼。 “哟,醒过来了——你这一趟,感觉如何呀?”那厉鬼笑嘻嘻抬手抚了抚自己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表情说不出是妩媚还是满带讥讽。 苏长泠定定盯着她的眉眼,只觉她似乎长得像她,却又不尽像她。 于是她仿若梦呓一般恍惚着抬起了手中青锋,那剑上寒光冷冽,却又带着遏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所以你究竟……” “还看不出来吗?”那厉鬼闻言不大耐烦地打断了她未脱口的话,“还是说……你是到现在都不敢承认呢?” “我就是你啊——苏长泠。” “我是百年前的你,是未转生的你,是那个——被狠心婆母生生勒死在阁楼上的你!” “多可笑啊,长泠。”女鬼说着伸手虚虚抚摸上少女的面颊,目光如情人般缱绻,又似母亲样温柔,“你本是高居在那山巅之上的神女,却偏要为了那句可笑的‘救世’,硬要以身渡红尘。” “可你看看,就算你亲自走下了那万仞高峰又能如何呢?凡人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他们踩着你的血肉步步向上攀登,将你的骨头打造成了反能令他们‘光耀门楣’的贞节牌坊!” “你看看这样的尘世——你低头看看这样荒唐可笑的尘世!”那厉鬼说着猛地伸手指向那段已崩塌了的游廊。 那里,程映雪正小心揽着初初转醒的程映柔,一动不动缩在罗盘的幽光之下。 “一生悉心侍奉公婆、教养小叔,还为无数绣娘开蒙启智的程映柔最终被婆家关在房中活活饿死;满心宏图大志又颇具天赋的程映雪险些被族人逼到跳崖……就连曾经最爱吃点心的王夫人,如今也被磋磨成了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程王氏’!”那厉鬼扬声大喝,陡然之间,怨气丛生! “还有你——你忘了自己终竟是何等身份,我却还记得个清清楚楚——你为了这群凡人放弃了那通身的道行,最后却被人以‘妖物’之名勒断了喉咙!” “这样的人间还能渡吗?” “这样的人间,还值得你亲自来渡吗!!” 那鬼物这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苏长泠本就颤动了的心脏上。 她回想起她方才在那幻境中所经历的种种……发现自己竟不能斩钉截铁地回她一句“值得”。 她嘴唇不住哆嗦着缓缓苍白了一张面皮,当此时,那烫得快燃起来的寻魄玉自行钻出她的衣襟,猛地跃上虚空! “嗤——灵谌子弄出来的小东西。”厉鬼不屑低哂,抬手一指便将那玉轻松丢回了苏长泠怀中。 黑茫茫的天际悄然泛上一线银白,她遥遥瞥了那即将破空的晨曦一眼,遂对着苏长泠轻飘飘牵了唇角:“长泠……我们明日再见。” 那厉鬼话毕即刻失了影子,被罗盘幽光笼罩着的程映柔却不曾立马散了身形。 缠绕在罗盘外的阴煞悄然退去,程映雪见状忙不迭起身望向那提剑立在虚空中的清冷少女。 “苏姐姐,您没事罢!”小姑娘的眼中满是担忧,矗立于高空的苏长泠缓缓回头—— 面上却只流下俩行殷红的泪。 第二十七章 她不想放弃 “苏、苏姐姐……” 程映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脑子发了懵,一时呆呆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愣神中,那高居于虚空之上的少女忽地闭目软身栽下了长剑,小姑娘见状下意识便想起身去接。 孰料下一瞬,先前一直挂在苏长泠腕子上的碧玉镯子陡然间翠芒大作,程映雪被那光刺得不自觉眯起了眼睛,再定睛,却发现半空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位身着青衣的隽秀青年。 “您是……”小姑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半步,在挡紧了身后程映柔魂魄的同时,一双眼一动不动锁在了被人抱在怀中的苏长泠面上。 “山中人。”应无风言简意赅,程映雪听罢这才微微松出口气:“原来先生也是山上的仙长……那苏姐姐她——” “放心。”应无风应声低头多看了少女一眼,“她只是大悲大痛之下被又怒火冲了心脉,一时受不住昏死过去——长泠的道行一向不低,等她缓过了这股劲头,醒来便也无事了。” “对了,姑娘,您这有能休息的地方吗?她今天恐怕得先好生休养个个把时辰了。” “啊……有的,娘亲先前就已着人替苏姐姐拾掇好了客房,只是她一直不曾住进去……”程映雪闻声一愣,遂连忙抬手给人引了路,“先生,请随我来。” “有劳。”应无风颔首,甫一迈步,便先瞧见了之前被小姑娘死挡在身后的清瘦女人。 他看着程映柔那半虚半实的身影轻轻皱了下眉头,程映雪见此立马又紧张了起来。 “先生,我阿姐她是……她是……”小姑娘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解释面前的这番景象,想拉着女人迅速离去,却又发现她堂姐这会好似根本离不开那罗盘的幽光。 “这位姑娘身上好重的怨气。”应无风拧着眉心细细打量了程映柔一番,“当初想来当是无故枉死的。” “我虽不清楚当年您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不过长泠既留您在此,必然是有她的用意。” 应无风目光平静,边说边揽着少女倒出一只手来,屈指掐了道诀:“只是已亡故了的鬼魂没法子在白日行走……浑靠着那罗盘幽光亦总归是不大方便。” “这样,我先将您的魂魄暂时收寄在这罗盘上——一切等着长泠醒后再议。” “如此,便多谢您了!”程映雪闻言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应了下来——那会见到这仙长蹙眉时,她还怕他一言不合就反手打散了她阿姐的魂魄…… 不想,这位山上的仙长,倒是比她族中的族老们更好说话、更讲道理一些。 “无妨,小事一桩。”应无风微一摆手,话毕便利落地暂收了程映柔的魂魄,顺带将那罗盘好生塞回了苏长泠袖中。 小姑娘带着二人沿小门悄悄拐回了自己的住处,待应无风小心将人放上软榻,又仔细擦了她眼下那两道刺目血痕,他的影子已然虚幻下了三分。 “姑娘,应某不便在山下久留,长泠接下来,只怕还需您费心照顾了。”安置好了苏长泠的应无风回身对着程映雪拱手行过一礼,小姑娘闻此立时不大好意思地连连摇了脑袋:“不不不,不费心不费心,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且不说苏姐姐她昨日刚帮我救下了阿姐的魂魄……就单说她前不久才替我解决了束缚我数年的断骨,我照顾她便原就是应该的!” “仙长,您若有事便先去忙罢!苏姐姐这里万事有我——”程映雪满目诚恳,应无风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不禁低头对着榻上的苏长泠轻巧地牵了牵唇角。 于是又一阵青光闪烁过后,原本还立在床边的青年眨眼重新变回了那只碧玉镯子,端正正悬在了少女腕上。 小姑娘盯着昏睡在榻上的苏长泠看了半晌,只觉她自昨夜起到现在经历过的……简直浑似一场说道不清的梦。 ——映柔阿姐当初是被婆家人关在屋子里活活饿死的。 族老们明明知道其间内情,却为了那块贞节牌坊,丝毫不加以阻拦。 她大伯并不能一人决定下程家的所有事。 还有苏姐姐。 也不知道当时那厉鬼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才会让她变成这副样子…… 程映雪的脑仁突突发了胀,只冥冥中感觉自己似乎需要重新考量下自己与程家的关系——这两日的账本翻查下来,她已看出她大伯确乎是有了些想要松口的意思。 但——就算大伯愿意松口放她经商,族中那群老家伙们肯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与沈家结亲之后的种种利益吗? 万一族老们不愿放过她……而单凭大伯他一人又无法拗得过族中长辈们的话。 那她来日……究竟该何去何从? 小姑娘想着近乎本能地抓紧了苏长泠的掌心,一面转头望向窗外那渐亮的天。 被天井隔出来的苍穹照旧四四方方的,那飞檐高翘着,依然牢牢遮住了那初生的太阳。 ——她不想放弃。 不想放弃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不想放弃那眼看着便触手可及了的自由。 她不想做那一辈子只能被人锁在深宅大院里的笼中鸟,她想由着性子,任意奔跑在每一处她喜欢的山间和田上。 她想做名扬千古的女徽商。 “当然,就算争取不到也没关系。” “大不了跟他们一刀两断。” 程映雪的脑子里,不期然地回想起和苏长泠初见那日,她与她说过的话——少女的嗓音淡漠而果决,先前曾被她觉着多少有些荒谬的词句,这会竟莫名赋予了她无尽的勇气。 ——也好。 若是族老们真要逼迫着大伯让他食言。 那她从今往后……便与程家一刀两断罢。 只是有些对不起她娘……但不要紧,等她的生意做起来了,她也可以再想法子,将她从这个会吃人的地方接出来。 她不想在被囚困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了。 “阿姐,苏姐姐,你们也会支持我的……对?”小姑娘趴在榻边低声喃喃,不多时便闭目坠入了梦乡。 一整夜的惊吓与不安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 而现在,她也想要先睡一会了。 第二十八章 最会吃人的,是人呐 待到苏长泠缓过那股劲儿、幽幽转醒的时候,窗外的日色已然上了三竿。 无名的疲惫与倦意自脊骨处向四方传来,她下意识蜷了下自己的指尖,原本抓着她手掌安睡的小姑娘被这细微的变动惊醒,睁眼时瞳中尚带着三分未睡够的懵懂:“苏姐姐……” “诶?苏姐姐您醒了,您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太舒服?”回过神来的程映雪猛地坐正了身子,一面越发攥紧了苏长泠的手。 后者闻言对着她微微摇头:“无碍,就是有点累。” “对了,程姑娘,那会是你将我带回来的吗?” “苏姐姐,我哪有那么厉害!”小姑娘面皮一烫,“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山上仙长带您回来的……他好像是从您腕子上的镯子里变出来的。” “哦对,他还把我阿姐的魂魄暂时收寄在了您的那块罗盘上,说一切等您醒了再议。” “镯子……”苏长泠低声喃喃,顺带瞄了眼自己腕间的碧玉镯,“喔,那应当是应先生。” “如果是应先生,便不奇怪了。” 少女目光平静,就手掐诀放出了罗盘中程映柔的魂魄。 经过一番修整之后,这会女人的情绪显然早便稳定下来——面上亦不见了那派森森怨气。 “多谢仙子救命之恩。”站定了的程映柔盈盈福身,至此她已意识到若非有苏长泠帮她驱尽身上的怨煞之气,她这时间只怕还是个毫无神智的吃人怨鬼——且大半永世都再无转生的机会。 “客气了,程大姑娘。”苏长泠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过,这罗盘最多只能供姑娘你暂居三日——不管三日后会遇到什么,我都一定得将你的魂魄送回地府的。” “是以,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要去完成下吗?” “若说心愿……能看到阿雪长大还出落得这么出色,我好像便也没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在了。”程映柔闻此稍作沉吟,“非要说的话……我可能还是希望我当年的真正死因,能够公之于众。” “——我不太喜欢我那口蜜腹剑的婆母一家,踩在我的尸骨上去全他们的门楣荣耀……但这会不会太麻烦了些?有没有可能牵连到我父亲他们?” “唔,这个查起来倒是不难。”苏长泠思索着搓搓下巴,“我只管在将你送回地府之后,一剑劈了罗家的那块贞节牌坊就是。” “左右你刚过身尚不足五载,牌坊无故崩塌,势必代表着这背后另有冤情。” “至于你父亲他们……他们若能将自己摘干净了,自然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 “但若他们没本事将自己浑摘出去——那也算是合该倒霉。” “毕竟,你们程家大院内另一块节孝坊,来得也不光彩。”苏长泠面无表情,程映雪听罢霎时瞪大了眼睛:“苏姐姐,您是说……” “嗯,百年前那位新妇也是枉死的。”少女说着垂下眼睫,“昨夜我看到了她死前的景象……她是被婆家人饿了七日后,生生勒死的。” “什、什么?”小姑娘满面不可置信,“她竟是被人生生勒死的!” “……天,阿姐,苏姐姐,”程映雪微红着眼眶连连摇头,“我原以为这世上最会吃人的,一向是山中的豺狼虎豹!” “却不想,实际最会吃人的,从来不是什么林中虫豸……是人呐!” “——人才是这世上最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可能获得那节孝坊后所能带来的利益太多。”苏长泠应声微一沉默,片刻方缓缓给出个答案,“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宁愿舍弃良心与道义,也要换来那么块只看着光彩的玩意。” “好了,程姑娘,程大姑娘。”少女起身略微抚了下自己发皱的衣摆,对着那一人一鬼轻轻点了点头,“两位且先叙着旧,长泠今日得回黄山一趟……那乌青罗盘我便留在这了,咱们回头再见。” “好,苏姐姐,那祝您一路安顺。”程映雪颔首,话毕便目送着苏长泠乘剑飞上云端。 晴空下,少女的影子被那日色衬得又细又小,远远瞧着几乎要化在那灿金色的阳光里。 小姑娘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半晌方慢慢收回了视线。 “阿姐,其实我现下有一桩纠结事……”程映雪犹豫着与程映柔讲清了她自她大伯那里争取来的机会,顺嘴又细细讲了讲她当前的隐忧。 “……依着那群族老们的脾性。”女人思忖着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他们的确很有可能为了那近在眼前的利益食言。” “毕竟他们一向不认为女子能比得过族中男儿。” “对,我也是在担心这个。”程映雪重重一收下颌,“所以呀,阿姐,您说,倘若族老们真如我们担忧的那样食言……我能不能干脆狠心自请迁出族谱,从此与程家断亲?” “断亲不是一件小事。”程映柔闻声皱皱眉头,“但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主要是,阿雪,你想清楚了吗?” “——你想清断亲后,你要如何应对此事可能给你带来的种种后果吗?” 女人目露忧色:“你有没有将这个想法仔细讲给婶娘听?你来日会不会又突然感到后悔?” “还没有,我打算先在腹内打好个草稿再去与她细论——阿姐,您知道的,我娘她在这方面的性子一向比较柔弱,我不想突然吓到她。”程映雪挠头,“至于后悔——” “您放心,断亲这事,我是不会后悔的。” “我只怕没抓得住这难得的机会,浪费了这此生唯一一次的自由。”小姑娘满面诚恳,边说边稍稍提起了裙摆,“尤其是,苏姐姐都把我的脚治好了呀——” “我可不想浪费她这一番心意!” “咦?昨日我倒不曾注意——还真是!”程映柔目带惊奇,“那你既想好了,便只管一往无前的闷头去做就是。” “阿姐知道你不是个冲动的姑娘……无论你最终选择走哪一条路,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的!” 第二十九章 人间自会给你答案 “咦惹!你小子前两天不是才刚回来过一趟吗?今天咋又跑过来了!” 山中小院,灵谌子甫一开门便瞅见了那负手执剑、端正立在他摇椅边上的素衣少女,面上原本还洋溢着的轻松笑意霎时消了个无影无踪——脑仁亦开始止不住地突突发痛。 “你这是上次在藏书楼里没找到你想要的,还是跟那厉鬼打架又打输了啊?这怎么还有三天两头往山上跑的!”灵谌子垮着张老脸嘟嘟囔囔,一面偷摸打量起了苏长泠脸上的细微表情。 他见少女在听他提起“藏书楼”时,瞳底曾飞速晃过一线微妙的幽怨,又在听他说“打输了”那会多了几分不大自在,心下顿时生出了第三种推断—— “等、等会,”灵谌子狐疑拧眉,“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那玩意是啥了?” “……咳。”苏长泠假咳着不自觉飘移了眼神,“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是完了还。”灵谌子目露嫌弃,“那你都知道那玩意是啥了还回来干嘛?赶紧给它收了啊!” “这不是还收不了嘛!”苏长泠面无表情但理直气壮,“而且,师父,您明知道那厉鬼就是弟子遗失的六魄之一,为何还让弟子去翻阅山中年志?” ——听她那一魄的意思,百年前的她确乎是山中人,但却不见得是步云墟弟子,且如今的她又没死,也上不了那堆夭亡弟子名录…… 现在想想,她也不知道她那会翻山志到底翻出来了个什么。 “这有啥收不了的……让你翻年志,”这会的灵谌子简直被自家小徒弟问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肯定是因为那里头有你想要的东西呀。” “……等一下,你上次翻的是哪部分年志?” “步云墟历代弟子名录。”苏长泠面色平静,“不然还能有什么。” “谁让你翻这倒霉玩意……”灵谌子闻言霎时被人破了大防,并被气到在原地嗷嗷蹦高,“我是想让你看看开山纪和百年大事记!” “喔。”苏长泠面不改色,“那您没明说,弟子不知道。” 灵谌子看着她那模样顿时更生气了。 “逆徒,逆……算了。”灵谌子佯装出一派痛心疾首,胡乱嚎了一句便在苏长泠的注视下默默闭了嘴。 “直接说,长泠,你这次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算麻烦,只是有点疑惑。”苏长泠垂眼略微斟酌了下言辞,遂简明扼要地与灵谌子说过了她昨夜在那幻境中所亲历过的“前生”,最后方提出她的困扰。 “是以……当她问我,‘这人间还值得渡吗’的时候,我的确迟疑了。” “我回答不了她。”苏长泠面上不受控地晃过一线痛苦,“我总觉得我若回答了她——不管是哪种答案——都会是一种‘背叛’。” ——回答“值得”,那她似乎便是背叛了她当年被婆母生生勒死的仇,背叛了程映柔被活活饿死的恨,更是背叛了这世上本不该遭受苦难,却因身份或地位而平白经受无数苦难的人。 ——回答“不值得”,那她背叛的将是她踏入修行以来所学到的所有东西……背叛了她的信念。 “所以师父,您说,这人间究竟还值得渡吗?”苏长泠迷茫又挣扎地抬起眼睛,这问题要是想不明白,她感觉她的道心只怕都要出现点岔子。 灵谌子听罢面色忽地和蔼下来,他只抬手安抚似的拍拍少女的脑袋:“长泠,你没能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值得’。” “但也没毫不犹豫地说出‘不值得’三字,不是吗?” “对,因为您从小就教导弟子要救困扶危,普济群生。”苏长泠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而且弟子也总觉着人间好似还没差到那种地步……” “那你就……自己去人间找找答案,长泠。”灵谌子笑眯眯弯起眼睛,“今天的天气不错,你下山的时候,可以趁机在山里四处转转。” “不要御剑了,或者多停下来用腿走一走。” “你可以看看山中的草木,可以看看路上的行人……下山后,你还可以在沿途的小镇里随便逛逛。” “徽州府是个好地方。”灵谌子满目认真,“你的问题,人间自会给你最合适的答案——” “去,长泠。” “人间……自会给我答案?”苏长泠懵懂呢喃,再回神时人却已然站在了下山的石路上。 这个时辰的山中自然没有云海,但林木繁茂处,有时还见得到些许烟一样的流岚。 莲花峰边的百步云梯陡峭得厉害,可攀爬在其上的游人们面上却混不见丁点厌烦——她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几时上的山,看模样或许也就是五更前后。 有胆小些的,眼中分明还挂着压不去的恐惧,脚下却还坚定不移地向上走着。 她看到他们明明已发软发颤了的腿脚,会在踏及到下一级石阶的那个瞬间重新变得坚定,她从没见到过这样新奇的事,于是便也跟着踏上了那条状似能直入云霄的高耸石梯。 山间的秋风咝咝作凉,打在石壁上微有异响。 一向乘惯了飞剑的苏长泠自然不会如常人那般畏高,可当平素只御剑俯瞰过这条山路的她,真真切切攀爬上这被无数人称为“天梯”的石阶,当她伸手触到那比她高了不知凡几的危崖峭壁—— 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渺小。 跟这一整座山来比,她小得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感觉,跟她平日踩在剑上,自高处向下看时完全不一样。 那时她只知道黄山的占地颇为辽阔,但好像又没有历代文人骚客们写在诗里的那样大、那样险。 而现在…… 她只觉所有人都只不过是这莽莽红尘中的一粒粟米。 就像她手上沾染着的这点沙砾。 少了它们,山崖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山又偏生是无数砂石堆叠而成的。 ……人间也是。 她们仿佛不该因着部分人的苦难,而直接否认掉整个红尘。 苏长泠的迷糊着的脑子里隐约生出几分新的感受,正当她想静下心来仔细咂摸咂摸那感受到底是些什么,却忽的被人轻轻拍了下手臂。 “姑娘,嗯(你)要喝点水不?” 第三十章 名为“生”的希望 (注:方言部分,作者参考了太平话的部分语法和发音,但作者不是安徽人,不会说吴语,不保证全写对了,有错特别离谱的请戳我,没特别离谱的就凑合看) “阿(我)看嗯手空空的,从伊(这)到山下还要走好几个时辰,嗯没有水,会很难走。” 那人如是道,音量不高,语气中却隐隐含着几分关切。 苏长泠循着那动静诧然回头,只一眼便瞧见了那背着竹篓的中年农妇。 她像是要到山那边走戚访友去的,背上的竹篓顶上封着两层红布,身上穿了套农家人平日轻易不会拿出来外穿的绣花衣裳——满是老茧、五指粗壮的手掌中举着只装了清水的葫芦。 “啊……姑娘,嗯长得真漂亮!”那农妇仿佛被苏长泠的模样惊艳到了,由是眼中霎时满溢了浑然不加掩饰的欣赏与赞叹,“和画里的仙人一样。” “对咯,把(给)嗯水。”农妇说着将那葫芦又朝前递了递,面上绽开个苏长泠从未见过的、干净质朴而满含大地气息的笑。 其实年过不惑、又常年要在田头地里劳碌耕作的农妇,样貌自然不会太过好看——她的皮肤不够光滑细腻,头发也不似寻常小姑娘们一般的乌黑油亮。 但她脸上的那个笑容,却偏生像带着什么奇特的魔力——教人无端想起春雨过后满是潮意与泥土气息的大地,厚重,开阔,满带生机。 “……谢谢您,大娘。”苏长泠被那样的笑晃花了眼睛,半晌方慢悠悠转回过神来,“但水就不需要了——我还不渴,谢谢您的好意。” “别呀,嗯伊会不渴,等下渴咯就好找不到水咯。”那农妇闻言瞳中不禁闪过一线焦急。 她低头想了想,片刻忽拍着脑门作一派恍然大悟状:“哦——阿晓得咯,姑娘,嗯莫怕,伊个葫芦是阿上山前刚做出来的。” “阿没用它喝过水——是干净的,嗯就放心收着。” “不不,您误会了,大娘,我不是因为这个……”苏长泠摆手,想要解释自己是个修士,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叹息一声应承下来,顺带又跟着这农妇道了个谢,“罢了,多谢。” “不过,大娘,您把这水给了我,您那还能有水喝吗?” “有的,有的。”那农妇连连点头,一面耸肩晃动了竹篓边挂着的另一只发旧了的水葫芦,“嗯看,阿还有个葫芦。” “再个,阿常年走伊条路,阿晓得哪里的泉水人能喝得。” “姑娘,嗯莫忧心阿。”农妇边说边笑眯眯弯起眼睛,她眼尾的纹路被牵动着向上弯翘,恍惚如春日里田埂边刚冒头半寸的小草。 “好。”苏长泠颔首,难得因与一位萍水相逢的妇人多说了几句话,而拘谨且不知所措。 她本想伸手帮那农妇背一背身上的竹篓,孰料那农妇却只笑着说她早已习惯了这点重量。 百步云梯最险峻处陡得近乎像要直直垂在那万丈石壁上,寻常人过此天险往往需得手脚并用,轻巧踩上了那石阶的苏长泠回眸看了眼已然用上了双手的农妇,想了想,终竟足下一转,借力蹬上山壁,三两下便绕到了农妇后方。 ——并一把托举住了那瞧着就颇有些重量的竹背篓。 “嚯!姑娘,嗯有伊飞檐走壁的功夫,咋还要来爬伊百步云梯呀!”冷不防被少女这一手给震到了的妇人惊讶不已,苏长泠闻此对着她浅笑着牵了下唇角:“没爬过,想来试试。” “大娘,您继续往前走罢,篓子我帮您托着。” “好,好,谢谢嗯。”那农妇迭声道谢,有人帮着她在后头托着篓子,后半段石梯爬得竟是比前边还要快些。 待到那百步云梯攀到顶头,二人早已多上了三分熟络,苏长泠亦从农妇口中得知,她背着背篓翻山越岭,是为了探望她嫁去了山那头的女儿。 “阿女女(女儿)上个月刚生咯个小囡。”农妇提起女儿,眼中尽是慈爱与思念的光,“阿给她们拿咯家里做的烧饼……鸡蛋,红糖,腊肉,还得阿给她们新裁的衣裳。” “阿要去山那边看阿的女女和孙孙。” “也不晓得孙孙长得像阿女女,还是像佢(音‘渠’,第三人称‘ta’)爹爹。” “姑娘,谢谢嗯帮阿托着得篓子,阿要朝那边去了——嗯一路小心,注意山路!” 岔路口,要下山了的农妇挥手与苏长泠告别,少女看着她那并不年轻,却仍旧满是生气的面容,本就颤动了的心脏变得越发颤抖。 ——她还记得她讲到女儿时满目爱意的样子,记得她那双被劳作催得衰老却依然黑亮的眼珠。 最关键的,她在她提到孙女时眼睛里迸发出来的、先前她从未注意过的奇特光芒——那是人类对新生命最本能的向往,是一种名为“生”的希望。 “大娘,您也一路平安。”苏长泠的嘴唇微微翕合,又在那农妇转身时,于她身后凌空画下了两道小小的符文——它们中的一道能替她减轻些身上的重量,另一道则能保着她不会受到山中自有的阴煞困扰。 ……所以,人间还有些什么呢? 苏长泠漫无目的地在山中四处闲逛,不时东碰西碰地薅折下一两根泛了黄的草。 青狮石边上那株五百来岁的老松树已稍微有了些灵智,长得活似个支着胳膊迎人的跑堂小哥。 峡谷里的枫叶红了才刚两分,金绿橘赤四色相互错落着,望着倒也还挺赏心悦目。 始信峰那头山道崖壁上歪着棵才八十多岁的小树,枝干不粗,竟已隐约有了些想探海翻天的影子…… 所以,人间到底还有些什么呢? 下了山的苏长泠思索着走进附近的小镇,明明看着还没山中任一个山谷大的地方,街上却热闹得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定定抬眼望着巷子里奔跑嬉闹着的孩童和街头晒着太阳的老翁,听着耳畔不时传来的、小贩们高亢的叫卖声响。 她看妇人们围坐在家门口,一面闲聊,一面织补着手中的衣裳,看往来的男人们担子里装满了木柴或米粮…… 西斜的日头为整座小镇慢慢镀上鎏金的余晖,她看着眼前真切而不再虚幻的万家烟火—— 忽然便想通了。 第三十一章 给你苏姐姐做件衣裳 “娘,您有空吗?在干什么呢?” 申正时分(下午四点),在屋内翻看了大半日账簿的程映雪终于打好了腹稿,轻手轻脚地敲开了自家娘亲的房门。 彼时程王氏正坐在窗边的小桌子旁,借着屋外的日色缝补着什么东西。 天虽晴,但像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头,总归还是不够亮堂。 是以,除了那两段自门窗钻进屋中的日光,程王氏犹自命人点了两盏烛灯添亮。 “诶呦——你这孩子,走路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可吓死为娘了。”沉浸在自己女红世界中的程王氏冷不防被人吓了一跳,手下绣花小针一歪,险些扎到她的指尖。 她别开那针,微蹙着眉头嗔怪一嘴,遂抬起头来,对着那扒在门边、做贼一样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小姑娘招了手: “快进来——我这正做着衣裳呢。” “嘿嘿,来啦。”自觉理亏的程映雪呲牙傻笑,进屋时还不忘顺手带上了门。 博山炉里燃着的香快尽了,余烟幽幽绕过堆满了丝线的绣架,小姑娘抻着脖子瞟了眼那架子上那一连串清淡雅致的诸多浅色,笑嘻嘻伸手抱住了自家娘亲:“娘怎么突然又做起衣裳来了。” “是给云娘做的吗?” “去!你还缺衣裳呀?”程王氏半是嫌弃、半是宠溺地横了小姑娘一眼,顺带抬指点上了她的鼻尖,“我可都听说了,你那屋子里衣裳多的穿不完——好些都没等上身呢,就先在柜子里落上灰了。” “这衣裳,我是给长泠仙子做的。” “苏姐姐?”程映雪应声一愣,她脑子里方才闪过许多种可能——倒还真没想过这种。 “嗯,你苏姐姐。”程王氏点点脑袋,就手重新拈起了绣花小针,眉目间不自觉多上了几分疼惜与慈爱,“长泠仙子自小没有爹娘。” “娘想着,那她也定然没有穿过家人给她做的衣裳。” “虽说裁缝铺子里的衣裳做得也够精巧,他们仙人亦说不得还有什么特殊织造法术……但我觉着,这些总归是不一样的。” “何况……若单是把金银俗物一类的东西充做谢礼送给人家,那这未免太过敷衍,显得我们程家好像不识礼数。” “还是送套亲手做的衣裳罢,”程王氏弯眼笑笑,“刚好娘也觉着她穿得太单薄了些。” “——入秋了,天渐凉,姑娘家可是受不得冻的。” “也是哦,苏姐姐她穿得是挺单薄。”程映雪听罢思索着搓搓下巴,“但您不提,平常我还真没注意。” “你啊,”程王氏屈指敲了敲小姑娘的发顶,“你这小妮子整日心都飞到那天外头去啦——哪里能注意到这些。” “来,瞧瞧,这件大氅还差几针就绣好了,看它衬不衬得你苏姐姐?” “好看,这种浅云色的衣裳,最适合苏姐姐。”程映雪点头,“对了,娘,这大氅是浅云色的……那您裙子打算给她配一个什么色的呀?” “裙子的话,娘昨儿刚看好了一块稍深一点的东方既白色料子。”程王氏说着抽出了条新绣线,低头慢慢劈起了绒丝,“打算就做东方既白色的了。” “东方既白……也好,这颜色,苏姐姐也当喜欢。”小姑娘沉吟着拍了下掌心,程王氏听见她那话,却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对长泠仙子的事倒很是上心——平日娘可没见你对别人这样。” “好了,云娘,说说罢,今日这个时间过来,你这妮子是又打算做点什么?” “哦对,差点把正事忘了。”程映雪闻言故作懊恼地抬臂拍了下脑门,而后轻轻松开了自己尚环在程王氏身上的那只手,起身向她对面行去。 程王氏见状不由慢慢收起了唇边洋溢着的温软笑意——眉目间难得多出来几分凝重。 “云娘,你怎么了?”程王氏眉心微拧,她知道自家女儿自幼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如今自然也能觉得出她举手投足里的那股子不同寻常。 “是你大伯交给你的那个任务遇到了问题,还是……” “不,娘,不是因为那个。”站定了的小姑娘对着女人摇了摇头,“娘,我知道映柔阿姐当年的真正死因了。” “柔娘?”提及程映柔,程王氏的眼神不受控地闪烁起来,“柔娘能有什么‘真正死因’,她不是……” “她是被婆家人关进小黑屋子里活生生饿死的,娘。”程映雪红着眼眶轻声打断妇人的话,“苏姐姐昨夜在追捕妖怪时,恰巧抓到了已堕为厉鬼的阿姐……我什么都知道了,娘。” 程王氏忽的颓唐下来:“所以,你打算做些什么呢?云娘。” “我打算——若族老们这一回当真如阿姐猜测的那般食言了的话,”程映雪“扑通”一声双膝触了地,“那云娘,便要自此离开程家了。” “——娘,云娘想和程家断亲。” “嘶!”细如银丝的绣花针刺入指尖,疼得程王氏绷不住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殷红的血珠顺着指腹,在她袖口处染出一小片赤色的痕,程王氏捏着掌心忍了又忍,老半天方颤着嗓子开了口:“你……真的想好了吗?云娘。” “想好了,娘。”程映雪不假思索,“女儿今日敢来找您,自然是想好了的。” “……可是,为什么呢?”程王氏双目怔怔,有眼泪轻飘飘挣脱了她的眼眶,滴在那浅云色的衣裳上,霎时洇出两汪深色的泉。 “因为,我不喜欢。”小姑娘挺着腰杆,张口说了个大胆又直白,“娘,我不喜欢嫁人,不喜欢被人困锁在深宅大院,不喜欢被勒令去守那些繁冗又陈腐的规矩,更不喜欢变成一个整日只知道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我畏惧那样的人生,惊恐于那样压抑又让人迷失的环境,更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落得个与阿姐一般的下场——” “可你未必就会落得个与柔娘一般的下场!”程王氏近乎是哭着喊出这句话的,“云娘,要知道,城北的沈家与罗家不同,他们……” “可是您怎么就能确定女儿一定不会步阿姐的后尘?”程映雪扬声反驳,“沈家的家风固然是与罗家不同……但他们也是商人!” “——商人,都最是重利。” 第三十二章 多残忍呐 “尤其是在重利之下……没人能说得准,他们会不会变成下一个罗家。” 小姑娘连连摇头,边说边膝行至程王氏身侧,伸手小心扶上了她的膝头:“再说了,娘。”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条大路可走,女儿又为什么非得选择‘嫁人’这一条呢?” “可是……”程王氏被小姑娘问的脑子发了懵,“大家都是这么选的啊……” “那大家都选择的道路,就一定是对的吗?”程映雪一刻不歇地张口追问,“或者,就因为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都选择了‘嫁人’,女儿也就一定要像那大多数的女子一样,也跟着选择‘嫁人’吗?” “有没有人来问过我的想法……有没有人去问问她们的想法——这世上有没有人敢去问问这天下的女子,看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万,可尽都是想要嫁人的?” “娘,我也有我的理想,我们也可以有我们真心想要去做的事——就像您幼时只想去当点心铺子里的掌柜娘子,像阿姐她就喜欢教姑娘家们念书一样。” “凭什么身为女子,我们的选择就只剩下了做一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小姑娘定定仰起脑袋,一双眼紧盯着程王氏,半点不肯放松,“是《周礼》要求的吗?还是被圣人写进了四书里面?” “娘,汉代的吕后可以定国安邦,唐朝的武后更可以凭女儿身登上了那天下的至高之位;我朝太祖登基之时,朝中亦有半数兵马称得上是孝慈高皇后的嫁妆……且先不论这些你我连摸都摸不到的‘大人物’,就单论女儿房中,就论一论那方书架子上。” “我读过易安的《漱玉词》,看过幽栖(朱淑真)的《断肠诗》,藏卷里管仲姬(管道昇,元代女书法家、画家)的墨竹笔意清绝不逊男子,卫夫人的《笔阵图》传诵至今都犹能品得出新味——” “更别说,女儿妆奁里放着的胭脂水粉有不少便是姑娘们做出来的,衣裙上的花样多也出自绣娘之手,咱们院子里最会给人绾发的小丫头出了门,亦能当一位名响一方的梳头娘子……青柳养出来的花草,那更是连知县夫人都赞不绝口的漂亮。” “所以娘,除了不能让女子怀有身孕,这天下到底能有什么是我们女儿家丁点都做不得的?”程映雪一字一顿,“我为什么偏要为了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抛弃我的、关键时刻浑然不会顾及我死活的家族,将我自己的一生都困在一方一眼就望得到头的小院子里?” “外面的天地很大。”小姑娘说着,慢慢将自己的面颊贴进了女人的掌心,“娘。” “您放女儿由着自己的性子飞一飞,好不好?” 程王氏不曾答话。 她只颤动着嘴唇低头望着程映雪黑亮而含泪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她的掌心已被小姑娘焐得隐隐发了烫,她方嗫嚅着轻轻开了口:“你……究竟几时开始有的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程映雪摇头,“可能是在阿姐告诉我,程家并非大伯的一言堂的时候。” “也可能是在苏姐姐将我救下山头,问我为什么不去反抗的那个刹那。” “又或许更早……早在爹爹说来日要带我经商的那个清晨,早在听阿姐讲‘读书是为了明理’的那个午后。” “娘,您知道吗,有时我真庆幸自己生在徽州。”小姑娘咧了嘴,笑着笑着掉出了满眼的泪,“因为徽州人讲求‘诗礼传家’,所以即便我身为女子,除了女四书外,也还有幸能与兄长们读到一样的书。” “但同时,我也真痛恨自己竟生在了徽州——” “因为,他们只是让我有机会读书,却不曾给予我与男子们等同的、能走出家门的可能。” “多残忍呐,娘。”程映雪须臾便垮下了一张面皮,“这多残忍呐。” “那些书打开了我的眼界、增长了我的见识,拓宽了我的学识,却用‘礼法’、‘纲常’,‘规矩’这些世界上最残忍又恐怖的手段,将我死死囚禁在‘内宅’这一方狭窄的小牢笼里。” “纵使我的思绪能飞奔到千里之外,纵使我的天赋与才华足以支持我于世间行走,纵使我也有我满腔的抱负——” “我仍旧要被它们折磨、打压,规劝——直至我的血液干涸,我的力量枯竭,我的灵魂死去,直至我甘愿将自己困锁于它们一早便设好的囚笼之内,将我从书中得来的学识、眼界,见识乃至是那些书籍本身——通通变成养料。” “变成,可供我的丈夫和子女们不断向上攀爬的、可供他们汲取和索求的养料。” “而我则会变成一具死生无异的行尸走肉,变成他们脚下的一块、可有可无的垫路顽石——” “可是,凭什么呐?”哀哀低诉中的小姑娘忽然爆发,“我自己辛苦学习得来的东西,凭什么就那样随意便宜了他们!” “娘,我不否认这世上就是有那样高尚又伟大、甘愿付出而不求回报的贤妻良母。” “但我显然不是能干得出这样事的那种人——” “何况,贤妻良母可以是个人发自内心的喜好,可以是权衡利弊后的慎重抉择,它甚至可以是责任、可以是向往,但它偏生不可以是命令、不可以是规劝,不可以是压迫!” “不想成为贤妻良母的女子,合该有合乎自己心意的选择——” “我们不该因着世人都更喜欢‘贤妻良母’,便一味否定乃至扼杀了其他性情的存在。” “就像……娘,”程映雪缓缓攥紧了女人的手掌,“打从您嫁到程家以后,世人都只唤您‘程王氏’——” “谁还记得,城东王家,曾有个贪嘴又爱做点心的姑娘,叫王曼吟呢?” “别说了,云娘。”已快彻底将这名字抛诸脑后了的王曼吟突然掩面痛哭起来,“其实何止是他们……最先将这名字给彻底忘掉的,分明就是娘自己啊——” ——最先将她自己是什么个模样都给忘却了的。 分明惟她一人而已。 第三十三章 这世上再没什么能困住她们了 自始至终……都惟她一人而已! 王曼吟捂着面皮哭得几近昏厥,脑子里不期然便晃过了无数从前的景象。 当初程明恒还在世的时候,他每每自外地归家,除了现成的点心果脯,也总会给她带来不少他们休宁没有、要到别的地方才能买回来的点心花样。 她那时没想过别的,只知和他张口抱怨家里做点心的模子太多,小厨房都用不过来了,浑然没想过他明知道家中已有了够多的、做点心用的小工具,为什么还要给她带回来这个。 还有……还有她当年出嫁时,爹娘给她的那份嫁妆。 她隐约记着……那里面好像还真有两间点心铺子的房契地契来着,只是这么些年,她每日忙碌于内宅里的那点事,将铺子分发给手下信得过的下人管理,每年除了年尾时还记得要看一看账本……也就没再管过什么了。 所以啊。 其实她年少时的梦想……她女儿记得,她死去的丈夫记得,连早早送她出嫁了的爹娘也都记得。 只有她自己忘了。 只有她自己把什么都给忘到脑后去了。 是她先由着自己放弃了她“王曼吟”的本名,任由世人为她套上了那具名为“程王氏”的枷锁—— 是她自己,将自己困在那四方的天地之内,变成了一位暮气沉沉的深宅怨妇。 倘若她年轻时能再勇敢一点的话…… 倘若她那时能再多一点坚持,能不要那么快的放弃自己。 “你是对的,云娘……你是对的。”妇人压着嗓子,泄出几声低低的呜咽,“这世间有那么多条大路……女子确实不必非要都削尖了脑袋,去往‘贤妻良母’的那条小路上走。” “所以,你需要娘替你做些什么呢?云娘。” 哭够了的王曼吟缓缓抬起脑袋,露出掌心下,她哭得通红的一双眼睛:“或者说,眼下有什么是娘能帮到你的?” “没有了,娘。”程映雪应声摇头,一面将脑瓜小心贴在了妇人膝上,“您不需要帮我去做什么……您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女儿只要您平平安安的……等到女儿自己的生意起来了,我再找个机会,将您也接出去。” “娘,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程家……一起离开这个能困死人的地方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中满是希冀,王曼吟盯着她面上的表情看了许久,终究没能忍住,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于是已挣脱了囚笼的雏鸟终于劝服了她的母亲。 邀请她与之一同奔赴那名为“自由”的山林。 ——这世上再没什么能困住她们了。 “哟~一个白天不见,小长泠,你有没有想过我?” 调笑似的、耳熟又欠打的语调,和那毫无正形、没骨头一样仄歪在檐角的清瘦身姿。 月上中天之时,苏长泠在那坍塌了小半壁游廊的望春荒园之内,又一次见到了那身着大红嫁衣的艳丽女鬼。 且与从前的几次会面都不尽相同,这一回的她似乎全然懒得遮掩自己的模样,就那样大咧咧的,任自己与苏长泠像足了八分的面容,胡乱暴露于霜华中。 “怎么样,昨日问你的问题,你今夜可曾都想好了?”那厉鬼说着,笑眯眯屈肘托了两腮,“——这样的人间,究竟还值不值得你俯身去渡?” 提着长剑的苏长泠面不改色:“值得。” “咦?”这下却是轮到那厉鬼惊讶了,“你昨夜不还犹豫着咬不定主意,今晚便突然这么坚决?” “你想好了,真不打算再变变?” 女鬼似引诱般高高扬起声调:“人间可不是什么让人顺意的好地方。” “人间,确实不是什么让人顺意的好地方。”苏长泠闻声颔首,面上的表情却不见有丁点改变,“但也这并不是能令我放弃它的理由。” 那厉鬼闻言倏地转过头来,一双眼刹那变得血红:“为什么?” “因为人间太大了。”苏长泠目光平静,“我所经历和我所见到的苦难,并不足以概括它的全部——我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这样轻易放弃了整个人间。” “何况,人间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女鬼不可置信地瞪大鬼目:“……什么?” “它在变。”苏长泠不假思索,“没人能说清,来日的人间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它可能会变得更好,也有可能会变得比现在还要糟糕——” “但不管怎么样,它是会变的——这世上也一直会有人在尝试改变的。” “是以,只要还有人不曾放弃希望,只要还有人在尝试改变,并为此付出了切实的努力——”苏长泠说着步步逼进那仄歪在檐角边上的艳鬼,“那人间,就还是值得渡的。” “——它还值得我为它那尚不确定的未来赌上一把。” 哪怕结果可能会不尽如人意。 但无所谓,这些已经足够了。 少女想着微微垂下眼睫,那斜倚在檐角上的厉鬼闻此却像陡然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抱头尖叫起来:“不可能……你在骗我,你说的这些……这简直不可理喻!” “我知道你无法理解。”苏长泠的声线不急不缓,一人一鬼昨日的身份像是在这一瞬发生了彻底的倒置,她看着她的视线包容而温和,“毕竟,你的世界打从你当年第一回迈入这幢小楼时起,就已经全然封闭掉了。” “只被仇恨蒙住了双眼的你……当然不会注意到其他的东西。” “是以,你没看到过的人间,我替你记录下来了。”苏长泠道,顺手自怀中摸出只能记录影像的小法器。 白日里她所攀爬过的山崖、她所见识到的草木,与小镇里满富生机的景象一一展现在那厉鬼面前。 那厉鬼起先还颇为抗拒,渐渐竟也被那红尘影像给吸引去了全部注意。 “街角挂着红灯笼的那家酒楼竟还开着……”女鬼盯着影像里,往来食客最多的一家酒楼喃喃出声,“我那时最爱吃他们家糖蒸酥酪和煎毛豆腐。” “没想到……这都过了百年,他们家竟还有后继有人。” “有的,并且南北食客,络绎不绝。”苏长泠循声多瞅了眼那酒楼的招牌,遂转头静静看向那似已沉浸在回忆中的厉鬼。 “所以现在,你认为,人间还值得渡吗?” 第三十四章 查账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厉鬼受惊了一般不住向后瑟缩,面上带着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极端的恐惧。 ——苏长泠认得那种表情,那是人在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着的信念受到冲击、被人动摇时所会产生的,近乎于本能的恐惧与逃避。 正如她上次直接被那变故冲得厥过去了一样。 眼下这女鬼大约也很是想逃。 “不知道,那就慢慢去想,反正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苏长泠目色平静,只愈渐将那厉鬼逼上了檐角,“你可以明天再给我答案,或者后天。” “总之,在我离开程家大院以前的任何一天都可以——只要不拖到最后一天。” “毕竟,我这次下山就是为了捉回那些逃出山门了的鬼珠,顺带寻回包括你在内的、我那遗失了的六魄。”少女面无表情,说得直白又坦诚,“——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走的话,我会很难办的。” “那就只能继续动手了。” “听起来,”那女鬼闻言忽的失笑,“你似乎并不想和我动手。” “是的,”苏长泠应声颔首,“因为打不过。” “你的剑法显然比我纯熟太多——我又不能像砍妖王一样与你玩那一手出其不意。” ——这世上最了解她的,无外乎是她本人。 所以她先前才能将她遛成那副样子。 回想起自己被人当狗遛的那些时日,苏长泠禁不住抬手按了把自己发痛的眉心。 那厉鬼见此“噗嗤”一下大笑出了声:“我倒是甚少见你有这样好的脾性。” “那对着自己……总也该比对着旁人多一点耐心嘛。”苏长泠眼睫微垂,“不然我这脾气岂不是要坏透了。” “确实很坏。”那女鬼说着咧了嘴,“至少百年前的你脾气还坏着。” “假若当年的你,便能有如今的这副好性儿,那或许……罢了。” 厉鬼喃喃,片刻后又似回想起什么一样,长长叹出口气。 苏长泠听出了她隐在话外的未尽之意,正欲开口问询,那厉鬼却如游鱼入水一般,眨眼不见了身形。 “诶……” 好急啊。 她之前性子都这么急的吗? 连片鬼影都没能逮到的苏长泠伸手摸摸鼻子,转头去附近的老街上搜寻其他鬼珠的踪迹去也。 辰正(早八点)报时的铜钟响过一声,朝阳自楼外斜穿着钻入门户。 往日早早便已开门迎客了的脂粉铺子,今天的大门却还紧闭着——二丈见宽、三丈见深的小铺面后院,难得一身首饰头面样样不落的程映雪端坐桌前,对面站了一水儿蔫头耷脑、丁点大气不敢瞎喘的铺内伙计。 “二小姐,您的茶。”有眼色的小丫鬟麻利地端来茶水,小姑娘只捧起茶盏浅呷了一口,便随手撂下了那通体天青的挂釉茶碗。 瓷碗上桌发出一声细响,伙计们拿余光偷瞄着那碗内尚颤动着的水面,心中便不自觉地阵阵发了怵。 程映雪打眼瞅着那一溜站得跟鹌鹑似的铺内伙计,唇角不由绷得愈发平直。 她定定看着眼前这一群各怀鬼胎的倒霉玩意,直至队伍中有那胆小的马上就要被这死寂压得站不住了,她方缓声开了口:“知道……我今日是来干什么的吗?” 回应她的是一派比之方才更甚的死寂,她的目光刀子一样自众人面前逡巡而过,直到某个自以为聪明的小伙计嗡嗡着挤出两字:“查账。” “好。”程映雪循声多看了那出动静的小伙计一眼,瞳中悄然见了几分狠色,“那你们知道……我今日具体是来查什么账的吗?” 于是伙计们就又不说话了,院内一时静悄悄,没人敢出言应她。 小姑娘见状倒也不恼,只招手命丫鬟们送上她在家已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账簿,遂阎王点卯一般,从打头起,顺着掌柜一路点了过去。 “不知道,或是不想知道,那倒也不打紧——左右我今日出门带了账本。”程映雪慢条斯理,顺着标记翻开一页,张口便诵出了其上账目,“十一年三月初六,购得制胭脂用红蓝花百又三十石,合银两千零八十两;购得冰片十八石,香木、琥珀等各二十又七石,合银三千五百两。” “十一年三月初七,售药妆胭脂四盒,合银十二两;售药妆面脂三盒,合银十五两;售红花胭脂十盒,合银五钱。” “总计合银二十七两五钱,税十二,合税五两五钱。” “十一年三月初八……” “詹掌柜。”不紧不慢念完了一整页账簿的小姑娘倏然点上了铺中掌柜的名号,那掌柜两腿一软,险些原地跌倒在地上:“在。” “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在十一年元月铺内‘药妆’系列胭脂、面脂售卖量有大幅度下跌,先前囤积着的货物尚未售卖干净的前提下,十一年三月,铺内又购入了这么多制作药妆胭脂用的药材?” 程映雪说着慢悠悠放下了手中账本,詹掌柜应声伸手擦了擦额顶冒出来的虚汗:“啊这……这、这主要是为了研究新、新的胭脂。” “再说……二、二小姐,咱们铺子里可是有明文规定,制成后超过一个月的胭脂便不许售卖了。” “所、所以……所以小老儿命人继续购入制胭脂的原料也是正常的——十一年元月制出来的胭脂,到了三月就不能再卖了。” “哦?是吗,制成后超过一个月的胭脂就不能卖了。”程映雪冷笑,话毕抚掌命丫鬟端上来一只包装完好锦盒,“那詹掌柜,你来看看,这是我四日前命院内丫鬟咱咱铺子里买来的胭脂——那胭脂锦盒的内壁里头,落的又是几月的款?” “这……这上头……这上头,”詹掌柜接过那锦盒,背上不住冷汗涟涟,“这上头落、落的是十四年五月。” “那如今又是哪一年的哪一月?”小姑娘寸寸紧逼。 “十……十四年八月。”掌柜的的嗓音开始隐隐发抖。 “是了,如今都已是十四年八月了。”程映雪翻掌“嘭”的一声猛然拍上桌案,“五月制出来的胭脂,却被我的丫头在八月份买回了院中。” “詹掌柜,这就是你说的,制成后超过一个月的胭脂,便不再外售?!” 第三十五章 注意场合 小姑娘翻掌拍案的力度颇大,“嘭”的一下便将那茶盏里的水给震洒了大半。 尚冒着些许热气的茶水顺着桌沿儿,沥沥拉拉滴打在地上,眨眼浸湿了实木的地板。 詹掌柜本就发了软的腿脚这下软得更厉害了,但他嘴上却还硬着,绞尽脑汁也要硬编出两个蹩脚的借口:“这、这是咱们铺子里新来的小伙计不懂规矩,不知道胭脂制成后超过一个月便不能卖了……” “二小姐,您放心,等着今儿个回去,咱肯定要给伙计们重新好好讲一讲咱们店里的规矩!” “新来的伙计不懂规矩,不小心卖错了货?”程映雪闻言似笑非笑,慢悠悠吊起眼角,“行,那我这次便暂且当你这真是赶上了新来的伙计——” “那这两个呢?詹掌柜,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两盒胭脂,可还是你那‘不懂规矩’的新伙计‘不小心’卖出去的?” 小姑娘抬手抚掌,话毕立时有丫鬟呈上来另外两只锦盒。 被人装在那锦盒里的两盒子胭脂,一盒里面只带着点几乎让人辨不出味道的浅淡药香,另一盒则是甫一开盒,立刻便有一股令人险些睁不开眼睛的刺鼻香气,直冲着人门面迎风扑来—— “以次代好、鱼目混珠,欺下瞒上,制售假货——詹掌柜,这便是我们程家脂粉铺子立身的规矩?”程映雪拍着桌案扬声反问,一掌下去,原本还存在茶盏里的那小半碗水也跟着霎时震落在了地。 詹掌柜盯着被人随手扔到他眼底的那三只锦盒,先前便被冷汗浸透了的背脊立时蹿上了幽幽寒意——天地良心,他是真没想过,这年头,竟还有似这样的世家小姐,愿意变着花样地查他这一个小小的脂粉铺子! ——往常不都是大老爷他们随便派两个信得过的人,稍微检查一下就完事了吗? “这个……这个……”詹掌柜两股战战,背上的衣衫被汗水打湿了一重又一重。 挣扎之中,程映雪打眼觑着他随口泄出一声冷哼:“行了,詹掌柜,别在那费尽心思地找理由了——我这话可还没问完呢!” “店内药妆系列胭脂水粉的销量大幅度下跌,铺中为何不按规矩减产?三年前便嚷嚷着要面世的新品,为何至今都丁点不见踪迹?” “詹掌柜,你可别跟我说,你这新品胭脂迟迟不肯上市,是因着研究新款需要时间——同样要琢磨新的脂粉款式,同样是要向着全城售卖胭脂,人家隔壁白手起家的张娘子,怎得平均每三个月,便能在铺子里新添上一款胭脂花样!” “还有被你写在这簿子里的进货款项——”小姑娘边说边取出了今年的账簿,并将那簿子翻到了几天前的那一页,“十四年八月初三,购得制胭脂用红蓝花百又二十石,合银两千三百零四两。” “詹掌柜,我知道今年的雨水不丰,蜀地的红蓝花每石较往年贵了足有十分之二,但前天那送花货郎给隔壁张娘子送货时,我可派人与他仔细打听过了——你这月只在他那买了六十石红蓝花,选的还都是品相甚是平常的次等货,六十石胭脂花,总计合银不过八百六十四两。” “八百六十四两,跟账面上写着的两千三百零四两差足了一千四百四十两——所以詹掌柜,这账上明写这的、余下一千四百四十两白银,又都被你贪到了哪里?这笔账,还需要我请你去官府走一趟吗!” “那、那一千四百四十两……那一千四百四十两……”男人半趴跪在地上颤抖个不停,口中不住支吾着,半晌也没掰扯出个丁卯。 事到如今,他利用账簿假报货款、中饱私囊的事被翻出来已是板上钉钉——此等境况之下,他轻则要被人逐出程家,重则搞不好要面临牢狱之灾! 所以……他这到底该不该把那位供出来,尽大量争取一个宽大处理、从轻发落? 詹掌柜杵在地上,本就不大清醒的脑子越发起了黏。 纠结之时,他余光不经意扫过身侧,这才发现,方才还如鹌鹑似的在他身后站满了两排的伙计,这时间竟早便呼啦啦跪了一地。 ——甚至,有不少人面上还写着点他看不大懂的跃跃欲试。 就好像……就好像他要是不说,只待主位上的那位小姐一开口,他们便要立马帮他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一样。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陡然贯穿了他的脑海,詹掌柜被那念头吓得一个激灵,心中却刹那升起了某种明悟——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他这掌柜的位置多半是保不住了,且此事过后,铺内上下的人手,大概率也得经受一番大洗牌。 如此一来,之前不曾犯过什么原则性错误的伙计,只要能抓住眼前的这机会,想法子在小姐面前多露露脸、表现表现,那回头这胭脂铺掌柜的位置,保不齐就能落到他们手里了! ——是以,这回他瞻前顾后着不敢往外说的话……他们是真敢说啊! 但那位在程家扎根多年,原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脂粉铺掌柜随便能招惹得起的。 要不然……他先把他身边那个供了? 想通了其间关窍的詹掌柜伏在地上抖了又抖,正欲张口供出他背后的“主使之人”,孰料那端坐桌边的小姑娘却率先开了口:“詹掌柜,我劝你在说话之前,还是先仔细想想清楚。” “你猜,我今日既敢拿着这三盒胭脂,和这堆一看便知是有问题的账簿直接找上你来……我到底会不会知道一直以来在你背后的那位主使……” “他究竟姓甚名谁?” 詹掌柜闻言面上顿时一僵,好在他从商多年,至今倒也算是久经风浪:“那二小姐,您的意思是……” “按辈分算下来,一个都快出五服了的、稍有点小聪明的落魄子,还不值得被我放在眼里。”程映雪摆弄着指头慢条斯理,“但詹掌柜,有些话说起来,总也还要注意些场合。” “明日巳时,我会在程家大堂向大伯汇报此次查账的最终结果——” “詹掌柜,等到了那时,你再把这话说给最该听它的人听罢!” 第三十六章 回禀 “云娘,五日之期已到,先前让你查的铺中账簿,如今你可都已查明白了?” 程家前堂,端坐主位之上的程明业满目威仪,居高临下式的凝望着那跪于堂中的半大少女。 小姑娘的腰杆一如她上次来时的那般挺直,他看着她状似成竹在胸的眉眼,唇边不自觉泛上道他自己也不曾注意过的、浅淡的笑—— “若是已查清楚了,那便将结果呈上来罢。”程明业挥手,言讫又似故意恫吓她一般,骤然调转了话锋,“可若是你还不曾将那铺子的账簿查个清楚——那沈家提亲下聘的队伍,也就候在我们程府外头。” “——云娘,眼下便该看你的了。” 程明业慢条斯理的拖长了尾音,程映雪听罢面上倒是不见丁点急切。 她只不卑不亢地拱手与男人规规矩矩行过一礼,顺带抚掌令婢子呈上那三盒外观相同、品质却大相径庭的胭脂,并上她自己总结出来的两册账簿:“禀大伯,那账,云娘自是已查明了。” “列位请看,这三盒胭脂,是云娘命院中丫鬟打扮成不同模样、以不同身份,分别从脂粉铺子里购买回来的同款——” “其中,以我程家丫鬟的身份去铺内买来的胭脂,确乎为铺内三年前研发出来的药妆胭脂,只是已过了应许使用期限;而以寻常富商府中婢女身份买来的胭脂,其内药物含量不足正款的一半;最后以普通农女身份买回来的胭脂,则压根不是我程家制作的药妆胭脂。” “所以,你的意思是,造成我程家脂粉铺子连年亏损的罪魁祸首,便是有人在其间以次充好、贩卖阴阳货物?”程明业应声抖眉,在场的都是在商行中混迹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人了,这会见小姑娘搬出这三盒同款不同质的胭脂,自然能明白她想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程映雪闻言不紧不慢地点了下脑袋:“不错,以次代好,的确是造成我程家脂粉铺子连年亏损的重要原因之一,但真正令脂粉铺亏损至斯的,还远不止如此。” “首先,以次代好和制假贩假,极大消耗了脂粉铺中‘药妆’及与其同品质其他系列脂粉的口碑,致使原本势头正好的高品质脂粉销量断崖式下跌,而销量不曾受到较大影响的普通脂粉,其利润又不足以覆盖‘药妆’等高品质脂粉因销量下跌而产生的利润缺口,令脂粉铺内初步形成了倒利趋势。” “其次,在‘药妆’等高品质系列脂粉售卖不利的前提下,铺中掌柜非但不曾考虑缩减产量、研发新品带动销量,反倒一味提升该系列脂粉产量,致使铺内本就售卖不出去的货物产生了进一步的囤积,扩大了已经生成利润缺口,令脂粉铺子至此彻底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亏损。” “这一部分亏损成因,在铺内账簿上有着较为直观和明显的体现——”小姑娘说着抬手示意婢子捧着那两册账簿又向前走了走,“为方便列位复核账簿,云娘已将这部分账目集中整理、统一抄录下来了,大伯您随时可以查看。” “最后,铺内有人利用购入原料的机会,虚报假账,中饱私囊。”程映雪目光平静,“这一部分,云娘已从平日为我程家脂粉铺子提供红蓝花的货郎处得了相应口供。” “那份按了货郎手印的就在这里,列位心下若是仍有疑虑,也可稍待几日——半月后,那货郎还要来休宁,为隔壁同样开脂粉铺子的张娘子供货——云娘近日所言是真是假,届时列位只消将那货郎请来,一问便知。” “有人虚报假账……中饱私囊。”主位上的程明业翻看着小姑娘呈上来的几份证据,口中意味不明,“那云娘,若按你探查出来的结果……我们程家此番横遭此祸,是在外受了歹人挑唆,还是出了内鬼?” “回大伯,是出了内鬼。”小姑娘不假思索,“大伯,请您将账簿翻到最后一页。” “依账上所述,仅十四年八月初三一日,铺中便假借采买红蓝花为由,虚报账目共计白银一千四百四十两——” “大伯,先考在世时尝与云娘说过,‘水至清则无鱼’,掌柜和伙计们为我程家做事,偶尔遇到难处,虚报个两小账以全一全自己兜里的油水,一年下来,多拿个二三十两回去,亦算是人之常情。” “而那脂粉铺子的掌柜,他也算是我们程家的老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却仍旧敢为一己私利,在一日的账目上做下这么大的手脚,可见其背后定然有人授意、有人帮着他欺下瞒上,否则,我们程家年年查账,脂粉铺子的账目上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不至于耽搁了这么久,才被云娘一手查探出来!” “是以,云娘断定,程家此番并非是有人遭受外人挑唆收买,而是出了内鬼。”程映雪道,话毕又俯身给程明业行过一礼。 后者见状,面上的神情看着愈发让人难以捉摸起来:“那云娘,你这回……可曾查清那‘内鬼’究竟是谁?” “查清了,大伯。”小姑娘气定神闲,面色分毫未变,“只是此人在我程家商行扎根已久,颇有些名望,又较云娘年长了不下十岁。” “云娘人微言轻,不敢随意指认,故特请来了脂粉铺掌柜詹良才,命其拿好平日与那人往来书信、印鉴,账簿等物,于今日巳时赶来程家。” “大伯,而今那位詹掌柜就带着物证候在院外——您若想知道那内鬼终竟姓甚名谁,可随时命人传唤掌柜。” 程映雪下颌轻敛,此言一出,堂内霎时寂静成了一片。 程明业的目光,自那满堂神态各异的族人们面上缓缓扫过,到底长长叹息一口,抬臂挥了挥衣袖: “你这妮子,准备的倒是甚为齐全……把人带上来罢。” “喏。”婢女福身,快步离去后,那堂中立时又恢复了先前的那派死寂。 就在这片针落可闻的死寂之外,小花园里,王曼吟扒着亭柱,不住向那前堂的方向竭力抻长了脑袋。 碧色的湖水倒映出女人清瘦的影子,而她眉目间则充斥满了压不去的焦急之意:“快快,长泠仙子,那边堂内的情况怎么样了?” “大哥他没有故意为难云娘罢?” 第三十七章 胡搅蛮缠 “放心夫人,目前堂内一切安好,程姑娘还占着上风。”眼尖能瞅清那屋内情况的苏长泠低声宽慰着王曼吟。 “程姑娘已给程家主汇报完了她近来调查出来的结果……程家主正命人传詹掌柜进去回话。” “詹掌柜……哦哦,是脂粉铺子的那个掌柜。”王曼吟应声微作沉吟,“不过,那人一向油滑得很……他这回过来,能老老实实依着云娘的吩咐答话吗?” “这个……问题应该不大?”苏长泠思索着伸手挠挠脑袋,“毕竟程姑娘既敢让他来当那个‘人证’,先前必然已与他将利害关系都摊开说明白了?” “不然,她大约也不会让这掌柜出面……她又不傻。” “也是,也是。”王曼吟闻言连连拿手帕捂了胸口,少女见状忙不迭扶着她坐上了那亭中小椅。 二人坐立难安间,苏长泠忽听得临水红桂上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嗤笑,她循着那动静抬起脑袋,便见某厉鬼没骨头一般,软趴趴歪在了那树杈上。 “我往日可没见你几时紧张成这样。”一身大红华服的女鬼语调闲闲,“怎么,看人姑娘上堂受试,竟是比你捉鬼除妖还要艰难么?” “啧。”苏长泠闻声咂嘴,顺带没好气地赏了那女鬼一记白眼——打从前两日她与她说通之后,这鬼物近来便越发没个正形,不但入夜里经常打扰她搜寻鬼珠,而今便连白日里也敢时不时上她这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了! ——也不知她当年究竟是个什么根脚,怎的她这离体的六魄成鬼之后,非但比寻常厉鬼更加难缠……还浑然不惧日光和她兜里的那堆法器! “嗐,瞧你,一说就生气。”女鬼懒懒摆手,边说边起身向着那前堂挪去,“得了得了,闹不过你……我去前头给你看看,看你那小朋友这会怎么样了还不成嘛!” 嗤—— 这话听着好像更欠揍了。 苏长泠嫌弃万般地扯扯唇角,目光倒是很诚实地追着那鬼物一路去了前堂。 彼时詹良才刚站定一举告发了七叔的大儿——那老东西闻言立时坐不住了,当即拍案起身,冲着堂中那两人便是好一通破口大骂:“詹良才,你少在那血口喷人!” “我儿十七岁行商,至今为程家商行兢兢业业数载,又岂会做出这等不利程家之事?!” “你怕是被云娘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给收买了,竟敢在这程家大堂上信口雌黄——明业,你可莫要信他!” “噫!七老爷这话却是好没道理。”詹掌柜闻此也跟着不乐意了,反手一掏,一叠书信并着一块上好的玉佩,就那样“当啷”一声落到了婢子手中端着的托盘上。 “詹某人虽不是程家的家生奴才,可大老爷先前对詹某人有恩,细论也算是小老儿的救命恩人——此等境况之下,若非有人逼迫,詹某人岂敢在脂粉铺的账目上做出那么大的手脚?” “同样的,此番若非小老儿手中证据确凿,詹某人又岂敢空口白牙地污蔑程家的少爷?” “大老爷,映弘少爷平日与詹某人往来的书信,和小老儿此前自少爷手中要出来的信物就在这里,个中是非,还请大老爷您亲自过目评判!” 詹掌柜这一番话说了个冠冕堂皇,不知觉间便在程明业头顶扣上了两顶高帽,顺带将深陷其中的自己向外摘出去了大半。 众人都听得出他话中那点半真半假、意图将自己的过错降到最低的小伎俩,不过他方才说的有两句确乎是对的——若是身后无人撑腰,他不敢随随便便就贪下铺子里上千两的白银;若他手中无确切的、能将人锤死了的证据,他亦不敢这样光明正大地指认那城映弘。 所以这一回呀……这程明达父子指不定就真要栽啦! 众人如是想着,看向程明达的眼神里也止不住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 ——毕竟程家最核心、最能赚钱的商行铺子,拢共就那么几个,他程老七一家下去了让出位来,他们其他几户才能多一条出头的新门路不是? 自己出门另起炉灶,哪里能抵得上程家上百年积累下的好营生呀! 就是不知道程老大今日要如何处理这件事了。 众人视线思索着飘上堂中主位,主位上,程明业低头翻看过詹良才呈递上来的诸多信件,不禁一时陷入了沉默。 程明达见此作势便欲再开口为自己儿子辩解两句,孰料那程明业却只将手中信纸并上那玉佩,重重往那桌子上一拍,再抬头时,声线内藏满了说不出的复杂:“别再胡搅蛮缠了,明达。” “你是以为,我真不清楚映弘是个什么性子……还是想让我当真将这一叠见不得人的东西,一个不落地都送到宗祠那头?” 于是程明达霎时偃旗息鼓,只讷讷盯着程明业手头的书信,支吾着也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程明业见状叹息着抚了抚掌:“就这么样罢——映弘既然能力不足,先前分给他的那几家铺子,他便也不必再接着管了。” “云娘,你继续——方才你只说出了这脂粉铺里存着的弊病,却还没提来日又该如何整改。” “说说罢,云娘,依你所见——这脂粉铺子接下来,又当走哪一条路子?” “回大伯,这也好说。”在旁边眼见着七叔与詹掌柜互相攀咬的程映雪应声颔首,她几乎是刹那便重新整理好了自己面上的情绪,转身投入到对那脂粉铺子明朝去路的构想之中。 “我们程家一向以‘诚’立商,‘诚’为行商之本,如今这铺子既是‘诚’之一字上出了问题,那自然要想办法修补好口碑,树立好铺子对外的‘诚信’形象。” “首先,我们需要将脂粉铺内这几年出现的问题,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小姑娘说着深深望了眼身旁不知何时又出了一身冷汗的掌柜,“最好敲锣打鼓,做足了要‘昭告天下’的派头。” “敲锣打鼓……云娘,你这会不会闹得太大了些?”程明业听罢思索着搓了搓下巴,“铺内掌柜带着头虚报假账、中饱私囊还制假贩假……”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第三十八章 铺路造势 “您说得不错,大伯。”小姑娘说着轻点了下颌,“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名声……我闹的摊子也很大。” “但我们正是需要将这事摊开闹大,才能以此表达我们程家痛定思痛、诚意改过的决心。” “人总是会更信任自己曾亲身参与过的事情。”程映雪气定神闲,“是以,我们这次就是要闹大——并且闹得越大、越让大家越有参与感越好。” “同时,我们还要公开处理此番铺内涉事的伙计、掌柜,并向附近商户、百姓赠送一批先前出过事的‘药妆’系列胭脂水粉。” “哦?公开处理。”程明业闻言饶有兴致地抖了抖眉梢,“云娘,你打算怎么公开处理——是要当众报官吗?” “不,实际上,云娘并不打算报官的,大伯。”小姑娘眉眼含笑,果断将头摇成了个小拨浪鼓,“报官能有什么意思?左不过是将人押进大牢关上个一年半载,再偶尔被人拖出来按律赏个一两顿板子。” “如此雷霆手段虽能解了铺中问题,却也难免让人觉着我们程家行事太过刻薄狠厉。” “是以,若依云娘的意思,只要铺中涉事之人能当众还清他们从铺内贪出去的欠款,那么程家此番便可对其既往不咎——往后去留随意,若想就此离去者,那程家尚可为之额外发一笔银钱,充作遣散费用。” “而倘若他们选择留下——留下倒也无妨,只是留下的势必不可再行犯错,一旦犯错,那么下回,我程家亦必定报官。” “你这说的倒还有点意思。”听出了她话外之意的程明业若有所思,“那要是那群涉事伙计拿不出那么多银两、补不齐铺内的欠款呢?” “补不齐欠款,那便先继续留在铺中做事。”小姑娘面无表情,“只是以后每月的月钱均会被扣下两成——直至扣下的月钱足够偿还铺内的欠款为止。” “如此一来,我们既能最大限度减轻这脂粉铺子的损失,又能给世人留下我们程家宽厚大度、忠义诚信的仁商印象,还能让后续新来的伙计引以为鉴,免得来日再行差踏错,重蹈覆辙。” “一个……小小的一箭三雕。”程明业听罢随手摆弄了下指头上的玉质扳指,瞳中不自觉流露出三分欣赏,“那那个送胭脂呢?” “这不会扩大铺内已有的金钱损失吗?” “会,但这扩大的只是我们眼下这一时的损失。”程映雪面不改色,利落地接应上自家大伯的话,“行商之人,眼光需得放得长远,想要赚得一世,便不能只争一时之利。” “明面看,我们制作出一批高质高价的药妆胭脂送人是损失,但实际上,我们在外送这批胭脂水粉的过程,也是在重铸脂粉铺子和药妆胭脂的口碑。” “先前那胭脂的口碑已经烂了,最好、最快重铸这胭脂口碑的方法,自然便是让大家切实体会到它的妙处——往常要卖三两白银一盒的胭脂如今分文不要,世人不管是出于何等心理,大概率都不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便宜。” “——收下了这份胭脂,那便算是承了我们程家铺子的情,那么来日,不管他们认不认可这药妆胭脂、会不会愿意花大价钱买同样的物件儿,只要他们还记得起我们程家铺子的这份情,有了类似的需求,就必然会优先考虑程家的脂粉铺。”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我们可以合理利用的、能给脂粉铺创造出更长远利益的一个小关窍。”小姑娘话毕抬眼直视着高位上的男人,“大伯,您觉着云娘所述,如何?” “你对铺中的寻常买家倒是不错。”程明业把玩着扳指说了个意味深长,“那你对城中那些高门世家们,又待如何?” “他们可不是仅凭着你这一两盒胭脂便能收买得了的。” “这些,也好说。”程映雪张口说了个两眼眨也不眨,“我们可以给城中世家的夫人小姐们送去程家的特制礼盒——盒内不仅要有脂粉铺已有的高品胭脂,还要放上我们铺子接下来一段日子内即将主推的、尚未面世的新品胭脂水粉。” “同时,程家余下商行也可跟着往里面添加些未上市或常人很难买到的小东西。” “比如醉仙楼的点心,敬羽坊的茶叶和留春山庄的上品黄酒。”说到兴头上,小姑娘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比划,“主打的就是一个,要让收到礼盒的人觉着物超所值,要让这些世家夫人小姐们觉得自己受到了程家商行的重视。” “而后,我们便能利用这些夫人小姐乃至老爷们的门路,提前为我们程家铺子的商品铺路造势、创下口碑,用新品的势头,盖过旧日的不足。” “大伯,这便是云娘的全部想法了。”程映雪言讫对着男人深深俯首,“不知您以为,云娘的这一关可算过了?” “哈哈,好!好一个提前铺路造势、打好口碑的法子!”听过了小姑娘全部筹谋的程明业哈哈大笑,两手不住拍了大腿,“云娘,可惜你托生了个女儿身——依你这行商的脑子,你若但凡是个男儿,我程家的家业何愁无人继承?你父亲先前留下的那几家商行,又何至于被映怀造作成那副模样?” “好,好,这一关就算你圆满过了——那沈家你也不必嫁了,明日起,你便随着我到……” “不妥!” 笑够了的程明业开口欲吩咐程映雪明日随他去商行学习经商,孰料那话刚脱口一半,屋外便骤然响起一声苍老的暴喝。 屋内众人纷纷循着那声音传出的方向抬眼望去,便见程明业的父亲——程家从前的老家主——带着一众族中七老八十的年迈长者,大步赶来。 “爹,儿子这正处理着小辈们的事呢——您怎么来了?”程明业满面赔笑,目光一面不着痕迹地自那一群族老面上翩然掠过,半收在袖子里的手不受控地紧了又紧。 “竟还……惊扰到这么多族老。” 第三十九章 这是命! “快,您快请上座。”程明业笑着将老者迎上堂中主位,一面不着痕迹地给程映雪使了个眼色。 小姑娘见状本想胡乱寻个借口立刻离开此地,孰料不待她找出由子张开嘴来,那刚坐定了的程光耀就先开口泄出一记冷哼:“哼!老夫若是不来,这程家岂不是要被你们闹得反了天了?” “明业,我听人说,你已着人退了和沈家的亲事,还答应要带着云娘一同经商?” “啊……是,是,儿子是答应了云娘要带着她一同经商……”冷不防被人问了个正着的程明业脸上一僵,他两手一搓,嘴边立时便来了理由,“主要云娘她也确实是颇有天赋,还刚解决了……” “荒唐!”程光耀厉声冷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男人未说完的话,“我看你们这简直就是在倒反天罡!” “除了那要活不下去的寡妇,这世上几时轮到她们女人出门做这抛头露面的营生?云娘她一个闺阁小姐不好好在家中待嫁,居然吵着嚷着要去商行经商了——明业,你竟还惯着她,陪着她胡闹!” “可是……可是爹,儿子已答应过云娘,只要她能查得清令那脂粉铺连年亏损的根本缘由,日后便带着她教她经商。”程明业硬着头皮细声顶撞起了自家老父,“咱们程家祖训一向强调以诚为本……爹,您总不能让孩儿在小辈们面前就这样失了信罢?” “何况……云娘她的确是商场上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将来的成就许也不落于……” “那程家祖训上还明言不可随意听信妇人与小人之语呢!”程光耀牛目一瞪,“这话我看也没被你好生记到脑子里面!” “再说,她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将来?就算有,亦大半是便宜了她来日的夫家!” “我看沈家的那桩亲事便很好——程家的纸行正巧需要沈家的木材行帮衬……这可比等你说的那虚无缥缈的‘将来’可靠多了!” “行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我看也不必再议,来人……”程光耀挥手,作势便欲喊人将程映雪强制带下去,小姑娘见此霎时紧皱了一双细眉:“等等!” “祖父(我查了下,休宁话称爷爷为‘jioaojioao’,就是‘jio’或者‘zhio’后面还有个‘ao’的感觉,听了好几遍都是这个音,写出来大概是‘朝朝’或者类似的,太怪了,还是用祖父了),您做这决定之前,可曾问过云娘的意见?” “意见?”程光耀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般高高扬起眉梢,“自古婚姻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小辈,还是个女娃,配有什么意见?!” “难道因为是小辈……因为我是个女子,我便不能对我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任何想法了吗?”程映雪满目失望,“还是说,女子终其一生,便只能指望着‘嫁一个好人家’!” “那不然呢?”程光耀拍案反问,“古往今来的女子都是这样过的……怎的偏你一人离经叛道,偏你一人有这么多没用的想法!” “没用的想法……祖父,我为了我自己争取利益,我为了能做我想做的事……”小姑娘寸步不让,“这如何就成了没用的想法?!” 程光耀翘着胡子没什么耐心:“只要耽误了家里给你定下的好姻缘,那就是没用的想法!” “哪怕您所谓的‘好姻缘’,就是让云娘嫁给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二十岁的病秧子?”程映雪瞳中的失望寸寸化作绝望。 “是,哪怕是让你嫁给一个活不过二十岁的病秧子……甚至哪怕是那沈家二郎明日便死了,你就是要立地守寡,”程光耀不假思索,“也得给我安安生生嫁过去!” “那我的人生呢?”小姑娘仰头逼问,这一刻,她只觉得那高居于大堂主位、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祖父看起来是那样的迂腐、顽固又可笑,“那我人生的意义又变成了什么?” “你没有人生。”程光耀面无表情,“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生的意义。” “或者就算是有,那也是尽心侍候好公婆……倘若真不幸早早守寡,那便守着,直到你能为程、沈两家再换来一块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贞节牌坊,又是贞节牌坊!”程映雪闻言忽的忍无可忍,她想起她那被婆家生生饿死的阿姐,又想起了百年前那被人活活勒死的新妇。 她只觉那黟县青雕镂出来的石质牌坊的每一道缝隙里都沁着女子的鲜血……而那血味又顶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世间女子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她们活了一世,都只为了那块冷冰冰的贞节牌坊! “凭什么女人无论生死都只为了那块贞节牌坊,凭什么你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随意决定了我们的去留?!” 小姑娘几乎是吼着喊出了这句话来,眼眶顿时红了个透底。 程光耀随之骤然拔高了声线:“因为这就是命!云娘。” “——这就是你身为女子注定的命!是只要你还在程家一日,便得接受的命!” “那我离开程家好了!”程映雪撑着地面倏然起身,尺余宽的小琵琶袖愣生生被她摔出了猎猎风声,“倘若我身在程家便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那我就自此离开程家好了!” “你……你说什么?!”程光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上花白了的胡须被人气得不住发抖,“你再说一遍!” “我说——”小姑娘这时忽然冷静了下来,“云娘要与程家断亲。” “我不愿再做程家的人了。” “云娘,我看你是疯了!”程光耀捂着胸口作一派痛心疾首,“你的诗书礼仪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我是疯了。”程映雪面不改色,双目直视着那高堂上的老者,目光不曾有分毫的游移,“可这疯了的人,又岂是只有我自己一个?” “祖父,您不让云娘经商,究竟是怕云娘挑战了您的权威、超脱了您的掌控——” “还是怕云娘自此证明,女子,也能不逊于被你们一直以来寄予厚望了的男儿!” 第四十章 拜师 小姑娘话毕直直攫紧了老者的双眼不放,程光耀则被她气得浑身都不住起了哆嗦。 他恶狠狠盯着堂中那将将及笄的半大姑娘,开口时的嗓子几乎喊破了音:“混账!混账!!” “云娘,我看你真是得了失心疯了!” “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小姐带下去!”程光耀恨声怒吼,瞳底几不可察地纵过一线森冷杀意,“把她带下去关进祠堂!让她那死去的爹也好好看看……看他究竟教出来了个什么样的女儿!” “喏。”一直守在堂外的几个粗使婆子们如是应着,作势便欲进屋将程映雪强行拖去祠堂。 “我看谁敢!” 当此关头,屋外陡然传来一声震天暴喝,众人只见一线雪光自后院闪入堂中,半人多高的瓷瓶应声碎裂,四散迸溅的瓷片霎时刮花了老者的面容! “想带走她,先问过我手里的剑!”眼见着程映雪马上遭人欺负了的苏长泠执剑立在小姑娘面前,指尖微动,长剑脱鞘三寸,剑气刹那震碎了程光耀头顶高悬着的实木牌匾。 描金绘银的乌木碎屑顺着房梁洒了众人一头,程光耀看着面前那一望便知身手与气度皆是不凡高挑少女,眉间隐约窜过一线忌惮:“不知阁下是……” “黄山步云墟第四十七代弟子苏长泠,见过程老家主。”苏长泠满目霜色,她嘴上虽规规矩矩地称着“见过”,手上却连半点礼都不愿意行。 程光耀听见那“步云墟”三字,目中顿时升起些许了然,于是脸上也不见丁点愠色,只笑着——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与少女拱手行过一礼:“原来姑娘是山上的仙人。” “只是……若老朽没记错的话,您贵为山中仙人,好似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事务的罢?”程光耀老神在在,姿态安闲如若拿捏住了对面人的关键命门,“尤其……今日这事,似乎是我程家的家事。” “山中人,确乎不能随便干扰人间事物。”苏长泠面上表情全无,“但我今日偏生就要插手了,你又待如何?” “仙子便不怕老朽一纸诉状告上天门?”程光耀说着微微眯起眼睛。 “此事何须程老家主的一纸诉状。”苏长泠面不改色,“待此番事了,长泠自会回山与家师请罪。” “——十记打神鞭罢了,这点小伤,我还受得。” “何况——程老家主又如何能够确定,此事只是贵府的家事?” 程光耀闻此心头猛然一跳:“仙子,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程老家主,我与程姑娘一见如故,有意收她为我座下弟子——”苏长泠慢条斯理,言讫倏然转过身来,猛地拔出掌中长剑! “黄山步云墟第四十八代弟子程映雪,还不速速拜见师父!”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程映雪被少女那突如其来的话震得一个激灵,脑中灵光一闪,当即动作麻利不已地纳头便拜。 三尺雪锋在她眉心晃过,勾出一粒血珠,那血珠眨眼没进长剑,她只觉冥冥中自己面前便多了条通往那无上境界的通天大路! “好——从此你便是我步云墟的第四十八代亲传弟子。”眼看着拜师礼成的少女瞳底悄然多了些许笑影,遂旋身冷眼看向那高台上的老者,“程老家主,如此,这便不止是你程府的家事了罢?” “——我步云墟弟子的婚事,还轮不到尔等一介凡人做主!” “好,好,好一个山中弟子!”程光耀这下不止是被气得浑身发抖了,“云娘,程家养育你十数载……你当真要做到此等地步?!” “祖父,云娘从未忘记过程家对我的养育之恩。”小姑娘面色从容,起身伸手拦下了那又欲拔剑的少女,略微上前一步,“可是今日这般局面,不正是祖父您一手造成的吗?” ——她大伯已经松了口了。 而她起先也没准备就这样与程家断亲。 是她祖父一步步逼迫着她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他否认她、打压她、规劝她,泯灭她的个性,抹杀她存在的意义,妄图把她套进框子里,变成世人所欣赏的那种“贤妻良母”。 而她做不到。 她所读过的书、她所学过的知识,她胸中的理想,都不容许她在深宅大院里蹉跎一生。 她做不到,所以只能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对她而言,充满了束缚的地方。 “我,很敬佩那些甘愿为了夫家而奉献一生的女子。”程映雪的表情甚是诚恳,“也很佩服那些真能为亡夫守节一世的妇人。” “但很可惜,我并不是这样的女子。” “我也做不到如她们一般,一辈子都守在那一方看不见天日的小院子里。” “是以,断亲,祖父。”小姑娘的眼中隐约沁出了三分泪花,“这件事再争论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云娘,你想好了真要断亲吗?”程光耀的面色铁青,“你父亲已去世多时,想要断亲可不止是堂前三击掌那么简单了。” “断亲书,家法棍——这些,可一样都少不得!” “那就一样都不少罢。”程映雪目光平静如无波古井,“不过是些皮肉之苦,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你这简直是冥顽不灵!”程光耀被人噎得喉咙一堵,索性重重一摔衣袖,“好,那就如你所愿!” “明日巳时,我会请来知县大人帮忙做个见证——我们明日,就在程家祖祠那里断亲!” “一言为定!”程映雪利落颔首,程光耀听罢却是被人气得愈发喘不过气来。 他满目凶光地瞪着堂中两个姑娘看了许久,终竟一言不发,转身带着那一众族老匆匆离开了大堂。 “嗤!我当那程老家主能有多厉害,原来也就这点斤两。”斜斜歪在房梁上,亲眼看过了全程的女鬼不屑轻嗤,长裙遮掩下的一双细腿晃晃荡荡,笑中带着说不出的嘲弄。 苏长泠抬头瞥了眼她那与端庄截然无缘的坐姿,轻轻扯了扯唇角。 一旁对此浑然无知的程明业见状长长叹息一口,继而冲着少女拱了拱手:“仙子,今日之事,是我程家让您见笑了。” “还请您随家中婢子去后院稍稍歇息片刻——容程某与云娘说几句话。” 第四十一章 它只平等又蛮横地压迫了所有人 “那便有劳了。”苏长泠思索着点点脑袋,离去时顺手将手中长剑连同剑鞘,一起扔进了小姑娘怀里。 程映雪被那数斤重的长剑坠得微一踉跄,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默默抱紧了那三尺余长的凛冽青锋。 “仙子,您何必……哎,罢了。”程明业见状不禁仰头苦笑一口,但他想到自家老父及那群族中长者们的态度,又只得长长叹出口意味不明的气。 事到如今,他自是知晓此事已然再无转圜的余地,但他身为小姑娘唯一的亲大伯,又在商场中沉浮多年,亦是着实舍不得程映雪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生的行商材料。 “今日堂中发生的事,你们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否则,别怪明业不讲情面——一应家法伺候!” “云娘,你随我来。” 送走了苏长泠的程明业回首警告着堂中的一众族人,言讫遣散了众人,招手示意小姑娘跟着他走。 叔侄二人绕过前堂一路拐去后院,直到周围连随侍的丫鬟都不剩下几个了,程明业方在那小院游廊边缓缓驻了足。 “云娘,断亲的事……你真的想好了吗?”男人踌躇着低声开了口,眉间隐约挂着点点说不出的愁绪,程映雪闻言禁不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大伯,您清楚的。” “云娘从不会冲动行事。” “我知道的,所以才……嗐……这终究是我对不起你父亲。”程明业迭声叹息,眉目间藏着的愁意瞧着却似更厉害了。 小姑娘听罢微微低了下眼睫:“大伯,您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是云娘与程家的理念不合——没有缘分。” ——至少,她知道她那固执起来一向比之祖父他们亦不遑多让的大伯,到后面是真改变了主意。 只是她与程家的亲缘到底太浅,一辈子被老观念们沁入到骨子里的祖父他们不肯松口,大伯他也没什么办法。 ——她总不能让她大伯都到了要知天命的年岁,反凭空背上了“不孝”的骂名罢? 礼法这东西禁锢住的,从不止是女子。 它的不合理之处,只蛮横又平等地压迫了身在其下的所有人。 程映雪想着不自觉蜷了下指头,掌中剑鞘冷硬坚实的触感令她霎时定下了心神——不管怎样,她都已成功迈出了脱离那种无边束缚的第一步。 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究竟能走到哪里……但或许她的经历,无论如何也都能给后来者提供一个小小的参照。 这样,便足够了。 “……但我曾答应过你父亲,要替他照顾好你们。”程明业的嗓子隐隐发了哑,“结果竟要把你照顾到程家外面去了。” “早知道……我该早点让你跟着我一起经商的。” “那样的话,这时间的你大概已做出了足够令你祖父他们改变想法的成绩……你大约也不必再被迫走到断亲这一步了。” “是我错了,云娘。”男人说着抬手捂住了面皮,掌心下的一双眼眶悄然泛上了三分赤红,“我从前总以为姑娘家,能寻一个愿意尊重你、爱护你的夫家,一生平安顺遂,遇不到丁点风浪就是最好的。” “所以沈家的媒人上门的时候我动了心……我跟沈家的人打过交道,也知道他们家二郎的性子——除了身体差些,那的确是个难得的良人——但我从没想过你也可以如我们一般经商。” “其实……就算您早早带云娘入了商场,也并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大伯。”小姑娘稍显不知所措地紧了紧胳膊,她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面前这显然已陷入了自责情绪的中年人,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我们不是单纯在与祖父他们做抗争。”程映雪踢着石阶拧了拧脚尖,“是在跟影响了他们七八十年的老观念……跟那些在世间传唱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礼法’和‘规矩’。” “大伯,祖父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那样的老规矩里面。” “我们想贸然打破他们的这重念头,无异于是在否定他们过去生活的那几十年,是在否定存在的意义。” “那他们当然不会愿意啦——” “所以,就算云娘真在行商上做出了什么成绩……一切也都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且大伯,您也没错。” “这个世道,对眼下世上大多数的姑娘家而言,能有个愿意尊重她、爱护她的夫家,一生安平顺遂,确乎是顶好的事。” “只是我不在那个‘大多数’里头,我不喜欢这样罢了。” “可能我的书看多了,我的心也‘野’了。”程映雪半是自嘲、半是认真地笑了笑,“见过了山林的广袤,我就不想再做那安逸的笼中鸟了。” “我知道,我选了一条很难走的路。” “可我相信,我不会是世间最后一个选择了这条路的女子。” “大伯,我没想过要做谁的标杆或榜样,”小姑娘眼瞳澄澈,“但我想给她们留下些经验。” “是以,您不必担心我。” “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自会把它坚持到底——” “那……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大伯便也不跟你多说那些没用的了。”程明业望着远方缓慢地呼出口气来,他像是被小姑娘彻底说服了,于是全然打消了想再劝她两句的念头。 “不过云娘,你或许需要这个。”男人低垂下眉眼,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了一大叠拾掇整齐的银票。 程映雪看着那堆东西,不受控睁大了眼睛:“大伯,这是……” “你父亲留下的那几家商行今年的盈利。”程明业的语气分外平和,“我原本是想将那几家商行的房契和账本当做入行的礼物送给你的。” “但目前看,想绕开你祖父他们,把那几家商行直接给你怕是不大行了。” “那就把它们今年盈得的余利都拿给你罢,左右来日你离了程家,不论行商还是生活……也是处处都需要银钱。” “我会……命人在钱庄以你的名义,新开一个账户。”程明业慢慢拖长了语调,他迟疑了一下,终竟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 “往后这几家铺子每年的盈利,我都会让人分出一半,存挂进那个账户里。” “离开,云娘,离开这里也好。” “至少……你不会重走柔娘的老路。” 第四十二章 我没脸见她 提到他那短命的女儿,程明业的身形眼见着多出了几分佝偻:“云娘,其实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是你那苦命的姐姐。” “她当年……哎。”程明业叹气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程映雪见状低着脑袋稍加思索:“大伯,您想……见一见她吗?” “谁?” “映柔阿姐。” 程明业诧然瞠目:“你近来还曾见过她?” “可她不是……” “我见过她的魂魄。”小姑娘轻巧地打断了男人的话,“在苏姐姐……不,在我师父那里。” “因为死得太过冤枉,阿姐她的魂魄至今还停留在人间,不曾投胎转世。” “柔娘的魂魄……至今还不曾投胎?”程明业愣了愣,心中不可控地微微起了些念头——他有些心动。 “对,但师父明日就要将她送回地府了。”程映雪颔首。 “所以,您想见见她吗?”小姑娘迟疑着抠了抠指头,“想的话……云娘可以帮您问问师父。” “……还是算了,云娘。”只心动了一瞬的程明业忽的蔫耷下来,整个人像是在眨眼间便苍老了十岁,“我,我没脸见她。” “我没脸见你姐姐,云娘。” “——算了。”程明业再度伸手捂了捂脸,这下他掌心下的眼眶是彻底红了,“我只要知道她在长泠仙子的帮助下,能好好魂归地府就可以了。” “替我……谢谢你师父。” “好。”程映雪颔首,二人中并无一人提起过程映柔的真正死因——但彼此却已然对此心知肚明。 “另外,大伯,那些银票……云娘还是不要了。”小姑娘说着拿余光扫了眼男人手中的那叠银票,“您也不必替我在钱庄开什么号。” “——免得祖父他们知道了,族中又要生出许多的意见。” “不要紧的,云娘,大伯给你的银票你只管拿着便是。”程明业摇头,作势果断将银票塞去了小姑娘掌中,“在你父亲入行之前,程家并不曾涉及过这几样产业。” “是以这钱你拿着也不需要有什么负担——那是几家铺子,严格来讲都是你父亲一人的铺子,而不是程家的。” “明怀没本事守住它们。”男人平静万分地陈述着事实,“我还不如把这些银子都给了你。” “至少你拿着,能令它们发挥出它们应有的价值,而不是被人充作赌资,随随便便败坏在斗鸡场或牌桌上。” “……兄长他,”程映雪默了一瞬,“确实是不够争气。” “可能是长不大,也没什么担当。”程明业敛着眉眼轻嗤一口,“毕竟是恒弟生出来的种——你父亲当年可是商行里的一大奇才。” “我能感觉得到,明怀不是个十足的蠢人。” “但他身上总是少了一股说不出的劲头。” “如果运气好,他今生许还能开得了窍;若是运气不好……那程家也能就这样养他一辈子。”程明业闭了闭眼,“好了云娘,咱们不提他。” “先说说你——你想好了离开程家以后,你打算做些什么了吗?还有明天的祠堂断亲。” “虽说有仙子在,你祖父他们不敢真下那个死手……但那二十来道家法棍下去,你也免不了要狠狠受一番苦头。”男人瞳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分担忧,“这些,你可曾提前想好了对策?” “呃……老实讲,大伯,云娘没有对策。”抱着剑的姑娘边说边不大好意思地挠挠脑瓜,几斤重的长剑在怀中压得久了,令人不由手臂酸痛,她顺便又倒了个手。 “不过,有师父在,应该问题不大。” “他们修行人手里头总有些保命用的秘法妙药……我先前跳崖的那会就已体会过了,她这回应当也能再捞云娘一把。” “……你这回答还真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程明业的眼底不受控地跳了又跳,“那离开程家后的营生呢?你现在还有没有大伯能帮得上忙的?” “那个大致上有些想法,就是具体的还有待侄女实地考察考察。”程映雪抓头的速度越发快了,“说到您能帮上的忙……” “大伯,您知道制墨的邵格之先生住在哪里吗?” “或者您给我罗含章先生的住址也行。” “邵格之和罗含章……这两个都是当世制墨的大家啊。”程明业目色微诧,“你这是……想入手墨行?” “嘿……有一点想法,但还不太成型。”小姑娘嬉笑着呲了呲牙,“我想试试能不能在墨行开辟新的售卖销路,但在此之前,我得能先找到个愿意跟我合作的制墨名家。” “开辟个新销路……行,那你要的这些东西,我回去立马着人给你整理一份能用的物料出来。”程明业点头,他倒没多问小姑娘那个“新销路”具体是些什么,“你还有别的需要吗?” “没了,大伯,就这个住址最为麻烦。”程映雪诚恳摇头,“其余的我自己看着处理就行。” “好。”程明业甚为郑重地一收下颌,眼中不期然便有了几分泪意,“那云娘,从今往后,你多加保重。” 小姑娘应声微怔,半晌方回过那个神来。 ——她从前跟她大伯争锋相对得久了,这会叔侄二人冷不防静下来好好谈心,她竟还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我会的,大伯。” “您也多多保重。” 程映雪话毕抱剑逃也似的离开了游廊,血脉亲情一向是这世间最难解释的事情,而她亦不敢在这停留太久。 在刚得知阿姐的死讯,和初初听到她那门婚事的时候,她也曾真心实意地怨恨过她的大伯。 但这种怨恨,却又在她后来逐渐进一步了解了大伯、进一步了解程家后而变得土崩瓦解,最终只在她心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斫痕。 ——她说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 但那又着实令她感到痛苦而酸涩。 小姑娘想着拢紧了怀中长剑,一面闷头朝着她娘所在的那方小院跑去。 掌心渗出的汗水将那剑浸得湿漉漉的,而她浑然不曾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被那斜倚在墙头的女鬼尽数收在了眼底。 第四十三章 她是扎根在山崖里的黄山松 “啧。”女鬼看着小姑娘离去的背影轻轻牵了唇角,不多时苏长泠便像魂一样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她看着那今日竟连飞剑都懒得踩了,凭空杵在虚空中的少女,饶有兴致地抖了抖眉梢,开口时的语气惯来是那一派意味不明的轻佻:“今儿怎么就这么上来了。” “你的飞剑呢?不怕被那群凡人看到?” “我手中掐着诀,他们看不到的。”苏长泠紧绷着的面皮上瞧不见分毫表情,“至于飞剑——那东西我早就想扔了试试了。” “——有那带着把剑再把自己扔到半空中的力气……我不如把那无甚大用的飞剑留在兜里。” “不过这些原也不怎么重要。”少女说着抱胸抄起两手,“倒是你——你改变主意了吗?” ——那个有关“人间究竟还值不值得渡”的问题。 女鬼闻此忽的嗤笑出了声:“我凭什么要改变主意?” “就凭她。”苏长泠面不改色,就手一指那刚小跑出院子的程映雪。 “她?”女鬼循着少女指出来的方向抬眼望去,面上笑意顿时变得玩味起来,“这小丫头的选择确实很是出乎我的意料。” “但光凭这一点恐怕还不够罢……别忘了,她今日在这说了个言辞铿锵,那是因着她还不曾受过明日的那二十记家法棍。” 苏长泠瞳底微晃:“家法棍……很难熬吗?” “对你这样皮糙肉厚的修行人而言,当然无关痛痒。”女鬼边说边笑嘻嘻翻身托腮趴上了房顶——翘起的飞檐恰好撑住了她晃荡的小腿。 “但你那小徒弟可还只是个没入修行的娇娇姑娘——” “程家的家法棍我先前见过,那玩意虽不如衙门里的笞杖伤人,却也是实打实的上好木材削出来的——就算隔着几重衣裳,那二十棍下来,不说打一个筋骨俱断,起码也得有个皮开肉绽。” “小长泠,你确定一个将将及笄的小姑娘能受得住这样的刑罚而不改口?你不担心她的性命吗?” “如果真能打一个皮开肉绽,那倒正好。”苏长泠心平气和,女鬼闻言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什么?” “程姑娘的年岁大了点,现在再开蒙入道不免有些嫌晚。”苏长泠语调从容,“但依着你的说法,家法棍在打烂她皮肉的同时,气血流涌间,也能最大限度激发其体内沉寂十数年的经络。” “只要配合好二师姐炼出来的丹药和山中秘法,反倒能帮着她祛除经络内淤堵着的杂质,一举补齐了那点因开蒙太晚而造成的缺憾。” “——这不是正好吗?” “……这倒真是你这性子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女鬼的眼底猛地跳了两跳,原本都卡在唇边了的调笑之语突然就吐不出来了,“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跟了你……究竟该算是她好运,还是该说她倒霉。” ——但凡换一个人,都不至于想出这么丧心病狂的、疏通经络的法子。 可同样的,但凡换一个人,多半都狠不下心来去处理程映雪那个因入道太晚而造成的经络问题。 对修行人而言,经络无疑等同于他们的性命。 过分淤堵的经络,只会限制住修士们天赋的发挥和在“大道”一途上行路的远近……她做鬼的这些年,看到过太多明明悟性不错,却因经络问题而憾失大道的修士了。 “无所谓好运还是倒霉——只是修行,总归是要吃些苦头的。”苏长泠目光平静,随口将话题拐回了原处,“所以,你到底改变想法了没有。” “明日程姑娘与程家断亲之后,我送走了程大姑娘,就该带着这两枚鬼珠离开程府了。” “你呢?是跟我走,还是我们继续动手较量,直到彻底分出个胜负为止?” “今日到明日,中间不是还隔着一天么?”女鬼混不在意地屈指剔了剔指甲,“话说那么早又有什么意思?” “还是等着明天你那小徒弟能好好受了家法还不改口地从祠堂出来,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罢!” “——万一小姑娘扛不住毒打再临场变了卦,咱这决断也得跟着变一变不是?” 女鬼气定神闲:“别忘了,那会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祖父当时可是真生出杀意来了——他想把这小丫头直接打死,当成‘家丑’轻飘飘地掩盖过去。” “行,那就等到明日再议。”苏长泠不甚在意地一耸两肩,“只是你未免也有点太小看了程姑娘的决心——” “她不会改口变卦的。” 女鬼闻声来了兴趣:“为什么?” “这一点,我从前也不大理解。”苏长泠抬眼望了望头顶清凌凌的微凉日色,“但我上回从山上下来,徒步爬了一遭百步云梯的时候,我突地便有些明白了。” “已见识过山林的飞鸟,是不会愿意再回到那狭窄又闭塞的竹编笼子的。” “何况她从不只是飞鸟。”少女的瞳中隐约漾出了点笑影,眼底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欣赏,“程姑娘,她是一株扎根在山崖里的黄山松。” “她倔犟、顽强,又坚韧——那怕那秃石构成的山崖并无松软的泥土,也依旧能毫无畏惧、执着地生长下去。” “——她不会改口的。” “因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你确实对她很有信心。”女鬼边说边稍显古怪地看了苏长泠一眼,“并且,你好似也比从前瞧着要更像个‘人’了。” “……我从前,”苏长泠眉头一拧,目中浮现出些许困扰,“不像是……‘人’?” “要不然呢?”女鬼满面嫌弃,“你以为你很像人?” “你小子甚至根本就不是……咳。” “……那你就当我是在山下待久了好了。”苏长泠伸手揉了揉自己略有些发僵的面颊,转身踏下虚空,“得了,你自己挂房檐顶上晒着罢,我还得赶着教程姑娘背会山中心法……告辞。” “喂,我说你这人怎么一说就跑啊?歪?”眼瞅着少女走远了的女鬼歪着身子大呼小叫,直到那人已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她方起身抬手按上了胸口。 掌心下,鬼物一颗死去了多时的心脏早已不会跳动,可她看着黛青房瓦上,努力钻出瓦稍的嫩青野草。 ——无端有些动摇。 第四十四章 家法 “签过了断亲书,再受过家法棍,从此你的‘程’就不再是程家的程——” “云娘,你真的想好了吗?” 程家祖祠,程光耀冷面瞧着台下站得笔直的半大姑娘,瞳底不受控地晃过些许复杂。 ——从前他只嫌弃程映雪是个没用的女娃儿,却不想这个最不被他看好的孙女,竟误打误撞有了仙缘。 ——虽然不清楚他们步云墟的仙人究竟能有多少本事,但从那仙子昨日尚未出鞘、便能将那瓷瓶与匾额击得粉碎的一剑来看……山中仙人们的能耐,只怕是要超乎他们的想象。 可惜……他们程家难得出现了位有仙缘的后生,竟是个女儿——还张罗着要与程家断亲。 程光耀越想越觉憋屈,再看向程映雪的目光中便免不了又多了几分愤恨与压迫之意。 小姑娘见状浑不畏惧地仰头与那祠堂前的老者对视:“祖父,云娘早已想得不能再好。” “您还是不要再拖延时间——只管将断亲书与家法棍都抬上来罢!” “哼!无知小儿,老夫倒要看你今日二十记家法棍下去,可还能笑得出来!”被人当众顶撞了一番的程光耀霎时铁青了面色,当即挥手命人取出昨夜便已写好了的断亲书,和那比之笞杖也逊色不了多少的家法棍。 二寸来宽的棍子杵在地上,比程映雪的个头尚要高出两分,老者看着那在一众粗使婆子们包围之下,显得格外纤弱瘦小的姑娘,目中不由微现了一线得色。 “罗知县,家中小儿无状,今日便劳您在此为程某做个见证——”程光耀满面堆笑,转头冲着那身着知县官袍的青年拱手作了个揖,“待这小儿签过断亲书、受过家法,她程映雪从今往后,便不再是我程家的子女,自然也不再受程家庇护。” “不妨事,休宁地界内,本官每年处理过的断亲、分家的案子,没有上百也得有个十数——” “都是分内之事,程老家主,你只管当本官只是个寻常看客便好。”那罗姓知县笑眯眯弯起眉眼,一面挑剔物件似的将小姑娘上下打量过一番,口中带着点说道不明的可惜意味,“就是可怜贵府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姑娘——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你们程家的家法。” “不管受不受得住,那也都是她自找的!”程光耀应声冷喝,言讫挥手示意婢子将那份断亲书呈递到小姑娘面前。 程映雪的脸色早在听见那句“罗知县”的刹那便黑了个透底,这两日被苏长泠搁置在她袖中的罗盘不安地躁动起来,她知道,这便是那个曾间接害死她阿姐的“罗家二郎”。 ——这罗知县,果然和罗家剩下的那群人一样,看着便让人觉着浑身都不大爽利。 不过他们罗家大约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隔着衣袖,小姑娘安抚一般摸了摸袖内的乌青罗盘。 ——她记着,师父说过,会在送走阿姐的同时劈塌罗家的那座贞节牌坊。 阿姐过身至今还不到五年,节孝坊无故崩塌定然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她等着朝廷震怒,彻查此事的那一天。 或者,那怕朝廷不愿插手此事……她也可以利用民间的舆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流言蜚语是足以压死那一家根本就不够正的人的。 程映雪的眼神暗了又暗,遂提起毛笔利落地在那断亲书上签过大名、按过手印。 婢子们送走了那断亲书,立时便有粗使婆子们上前押着她趴上那尺来宽的长木板凳。 考虑到此番尚有外人在场,且程映雪并无其他过错,只是主动要求断亲,程光耀还算是考虑到了姑娘家的脸面,倒不曾命粗使婆子们扒了小姑娘的外裙。 但饶是如此,当众挨那二十棍的事,亦是足够让人难堪。 “云娘,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高台上的程光耀沉着嗓子压低了眉眼,他有些忌惮那边负剑倚在墙角处的高个子姑娘,“你,当真定好了要断亲吗?” “云娘,绝不改口。”程映雪目色坚毅,程光耀闻此只觉自己的家主威仪,一再受人挑战。 于是几次三番被人拒绝了的老者恨恨摔了衣袖,勒令那群婆子们即刻动用家法:“冥顽不灵,动手!” “喏!”婆子们齐声应是,高举的木杖霎时遮蔽了半片天日。 实木棍子击打在皮肉上发出声声闷响,血色不多时便浸透了小姑娘的衣衫——正如女鬼昨日所说,即便隔着几重布料,那二十记家法亦足以打得人皮开肉绽——被人按在长凳上的姑娘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一旁看着那血迹浸穿了长裙的王曼吟哭到几乎昏厥。 二十记家法敲下来费不了多少时间,只是待那沾血的木棍被人挪将开去,程映雪的额头早已被汗珠布满。 谨记着苏长泠昨夜教导的小姑娘甫一挣脱开婆子们的束缚,便立刻盘膝跌坐在了地上,入口的丹药眨眼化为暖流融进她的丹田,她忙不迭默诵了那稍显拗口的口诀。 “做得很好,程姑娘。”几息便闪身到她身边的苏长泠难得软下了眉眼,抬手以灵力温和地引导了程映雪体内四处奔窜的乱流,“现在,闭上眼睛,感受体内灵气的流动,记住我给你指引出来的周天路线——” “好。”小姑娘咬牙颔首,腰臀相互传来的剧痛,令她不自觉打起了阵阵的哆嗦。 其实先前苏长泠有问过她,要不要提前服用下上回使唤的那个麻药,但她想记住这股子足以令她铭心刻骨的痛楚,便不曾答应。 眼下看……这玩意真是比断骨还要疼啊。 程映雪如是腹诽,一面越发抓紧念诵起了那秘法口诀。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罗知县等人见此不禁大感震撼,程光耀更是踌躇着前行一步:“仙子,您这是……” “多言。”苏长泠冷冷抬眼,指尖微蜷间,霎时有无名的力量骤然封死了老者的喉咙。 罗知县见状正欲张口,脖子上便无端传来了某种滑腻而冰凉的触感。 女鬼蛇一样伸手缠绕上青年的咽喉,语调轻浮却杀意森然—— “要不要……我帮你捏碎这颗讨人厌的脑袋?” 第四十五章 白日见鬼 “不要妄造杀业。”苏长泠面色微冷,对着女鬼轻轻翕合了唇瓣,“但我不介意你让他稍微长点教训。” “好嘞~”女鬼弯着眉眼绽开了个如花笑靥,手下却甚是稳准狠地一把按住了青年的脑袋。 那罗姓知县只觉头皮一麻、膝盖一软,一股巨力霎时将他的脑袋狠狠掼到了地上! “嘭——” 头骨磕上青石地面的声音大得惊人,温热的血液眨眼淌过青年的半片面颊,众人惊愕万分地怔怔紧盯着那高台上“无故”将自己摔进石板里的知县,只觉得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似已超过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知、知县大人,您没事?”守在一边的程明业见此惶恐不安,下意识便想上前搀扶起那好像已摔懵了过去的青年。 奈何被厉鬼压了身的罗知县这会子躯壳沉得恍若重逾千斤,任凭他如何努力——哪怕是用力得几乎要将青年的胳膊整个拉扯下来——他也浑然扶不动那人分毫。 “嗬……嗬……”起不了身的罗知县挣扎着想要挤出句话来,孰料那被女鬼紧锁着的喉咙却只能支吾着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嗬嗬”声响。 这一瞬,他心中忽生出来无尽的绝望——无数他见过或未曾见过的景象,跑马灯一样在他面前转动起来,他看到光影里,尚未长成的幼童们被礼法与教条生生压弯了脊梁,看到世道将人愈渐变成那一副副狰狞又扭曲的模样…… 他看到数不尽的女子被一座又一座的节孝坊逼迫得香消玉殒,看到农人因天时与苛税而活活饿毙在田边路上。 他看到十数年前尚在温书的自己,一口一个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终竟在时光流转与推杯换盏中变作了一派利欲熏心…… ——他最终在那无穷的幻影之中,看到了他那已去世多时的、长嫂的面容。 ——那个曾被他的父母,以“光耀门楣”之名筹谋着害死的可怜女人。 “嗬……嗬!”罗安惊慌不已,那恐惧几乎让他浑身都皮肉都爆裂开来! “安儿……都这么大了。”幻觉中——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幻觉——女人笑着缓缓俯下身来,她面上的笑容一如他记忆里的那般温柔和蔼,可触及到他面皮上的指尖却冷得令他不由自主地疯狂战栗! “我记得……你曾经的梦想,是要做一个能惠及乡里的好官。”程映柔微笑着伸手拍上青年的脑瓜,手指所过之处,森凉的鬼气立时激起大片倒竖的寒毛。 “可你看看你如今……看你如今可还能算一个好官!” “你的官途……凭什么要拿我的性命铺垫!!” 女人倏然变脸,暴起怒喝间身上的血肉如树皮般寸寸剥脱。 脱落的腐肉转瞬便在她脚下堆积成了一座散发着腥臭气的小山,罗安的脑袋被迫以一种诡异的、几近折断的角度向上弯折——他眼球暴凸,总算看清了她那已作了白骨的躯壳,和她那被老鼠啃啮去了大半的脑袋! “啊——!!”恐惧向上蜿蜒着逼出青年喉咙里翻滚着的尖叫,那叫声穿透房梁,又震飞了树上的雀鸟。 罗安在惊叫一声过后便闭目彻底昏死了过去——然而这一切落在众人眼中,却成了他们那平常一向高高在上的知县大人,今日不知因何缘故,竟在自行摔倒后便惊叫着晕了过去! “这……这是白日见鬼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如是喃出一句,此言立刻激起了议论一片。 瞧见这等情状,程光耀本想大声呵斥着令众人安静下来,速速请郎中上门为知县诊治。 怎奈苏长泠方才那一记手诀打得太凶太狠,纵然老者使出了浑身解数,也依旧张不开半点嘴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光耀错愕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一时激动之下,竟也跟着两眼一翻,当场便失去了意识。 于是本就生了乱子的宗祠这下彻底乱了套,程明业见此不得不当机立断,立马接替他父亲的位置,着手主持了大局。 “宗祠重地,严禁喧哗!”程明业接过鼓手掌中的鼓槌,用力敲了把祭祖用的皮鼓。 动天的鼓声覆盖过众人的吵闹,场中登时寂静一片。 “你们几个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罗大人和老家主抬下去就医!”程明业恨声指挥着侍女小厮们将那已然昏厥过去的两人抬离宗祠,一面又着人迅速清理过台上台下的两片血迹。 待到那乱成一滩的宗祠渐渐消停下来,程映雪亦终于收尽了经络中的最后一丝药力,慢慢睁开了眼睛。 “程姑娘,现在感觉怎么样?”收了势的苏长泠垂下眼睫,就手掐诀去掉了小姑娘身上那片骇人的血迹,又召回了犹自杵在高台上的程映柔。 程映雪闻言认真感受了下自己当前的身体状况,唯觉适才还痛得不行的地方,这时间竟再觉不出半点痛意——且她整个身子都上下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舒爽。 “很轻松!”小姑娘满面喜意,当即一骨碌爬起身来,“一点都不痛了,师父!” “嗯,都恢复了就好。”苏长泠应声颔首,顺便招手喊回了还戳在那宗祠房梁上的女鬼,“那我刚教给你的周天运行路线呢?你可都记住了?” “都记住了,”程映雪循声点头,“滚瓜烂熟!” “好。”少女目色微缓,抬手示意她转头去看那边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王曼吟,“那去与夫人告个别罢,我们该走了。” “这就去。”小姑娘听罢重重一收下颌,遂转身便冲着那头的妇人去了。 从来不大乐意与人行大礼的姑娘这一回两膝跪了个飞快,王曼吟只感到自己眼前一花,耳畔便猛地传来“砰砰”两声响头。 “娘,女儿不孝,无缘侍奉在您左右,还望您从今往后——善自珍重!”程映雪一颗脑袋深深伏到了地面,说话时嗓子里都不受控地带上了几分哭腔。 王曼吟才刚止住的眼泪,见状倏地又滚了满脸。 她颤抖着身子低头想要扶起那地上的女儿,想开口,却早已是泣不成声: “起来……云娘,好孩子,你快起来——” 第四十六章 归去来兮 王曼吟双眼泪流不止,指尖颤抖着,一遍遍温柔又留恋地抚摸过小姑娘初初长开的眉眼。 先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竟会这么早便要彻底离开她身边——但她知道,她是对的,她女儿所选择的每一步都是对的。 从小就自由开阔的灵魂不受礼教的束缚,而现在,她要离开这座令她痛苦又挣扎的牢笼了—— 连同她曾经没能挣脱开的那一份。 “好孩子……娘懂的,娘都懂的。”王曼吟说着努力朝小姑娘牵出个笑脸,只是垮塌的眉目却又让那笑无端变得滑稽万分。 她招手唤来一早就守在一旁的婢子,一面将她抱着的两只包袱仔细递到了程映雪怀中。 “娘,这是……”手指上传来的触感宣软而温暖,小姑娘接过包袱,下意识便是一阵怔愣。 王曼吟闻言甚是慈爱又怜惜地抚了抚她鬓边散落的碎发:“这是娘这两天刚给你做出来的新衣裳。” “转过了秋天,冬日过后,就该过年了,云娘。” “娘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给你做衣裳了,所以娘想……娘至少得让你今年过年,还能穿得上娘给你做的新衣裳。” “还有长泠仙子。”王曼吟转目看向就站在程映雪身后不远处的高挑少女,上前两步,小心奉上一只造型精美的螺钿木匣,“民妇也给您做了一套……还望仙子您能不嫌弃民妇的手艺粗陋。” “啊……夫人,您原不必如此……”守在后方的苏长泠闻声一愣,她倒真没想过王曼吟竟还给她也做了一套衣裳。 入手螺钿匣子沉甸甸的,大漆的匣身冰凉,她却莫名觉着那木匣烫得简直让她几乎拿不稳当。 长这么大,她还真就从未穿过他人特意为她亲手制出来的衣裳——或许年幼时也曾穿过两日灵谌子做给她的围兜,但她师父的手艺又实在糙得让人不敢恭维。 “不不,应该的,仙子——这便是民妇给您准备的谢礼。”王曼吟含笑摇头,遂安抚似的按住了少女不知所措的手。 女人的掌心柔软滚烫,苏长泠被她按得缓缓定下了心神,一抬头便恰对上了妇人那双满是疼惜的眼:“民妇想着,您是山中人,许不爱凡间那些个金银俗物,又记起您与民妇说过……您生来并无父母。” “于是便自作主张地想要送您这个。” “收下,仙子——也不知道民妇粗粗拿眼睛估测出来的尺寸,能不能合您的身。” “会合身的,夫人。”苏长泠眼神轻晃,声线里隐约带上了一线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抖,“这是我这些年收到过的……最好的谢礼。” “您能喜欢就好。”王曼吟笑着笑着忽又微微红了眼眶,“从今往后,云娘就得托您多加照拂了,长泠仙子。” “我会的,夫人。”苏长泠郑重颔首,“她是我的弟子,长泠自当护佑她一世周全。” “也请您日后多多保重。” “好,好,有您这句话,民妇便安心了。”王曼吟后退着连连点头,话毕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一高一矮的两个姑娘,“去,云娘。” “跟着长泠仙子去——” “娘,您珍重。”程映雪再度与女人道了珍重,言讫率先头也不回地迈步冲着大门奔去。 王曼吟听着身后愈渐远去的脚步声响,终于忍不住又崩出了满脸的泪痕。 妇人一向挺直的腰杆,在这一瞬不受控地慢慢弯折了下去,她佝偻着身形,紧攥着胸前衣领的手,几近搅烂了她的前襟。 程映雪是跑着出的那宗祠大门——起初还是小跑,渐渐便化成了大步狂奔。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跑些什么,她只觉得她但凡再慢上一步,自己可能就再走不动了。 闯出宗祠院门的那一刹,她忽与那匆匆赶来的青年撞了个满怀,小姑娘听见痛呼的声音茫然抬眼,便瞅见了自家兄长那张因沉溺玩乐而变得憔悴虚弱的脸。 “云、云娘?”得了消息慌忙赶回来的程映怀错愕瞠目,他步伐虚浮,瞳中却藏着点遮掩不住的关切。 “他们、他们这回不曾骗我……你真要离开程家?”上下打量过程映雪模样的青年将眼瞪得愈发大了,“那、那娘呢?” “娘亲她可知道……” “是,我已签过了断亲书,受过家法,从此不再是程家的人了。”出了宗祠的小姑娘站直了身子,“至于娘——她知道,眼下她就在宗祠里头。” “那我、我先进去看看娘。”程映怀眼神躲闪,慌慌张张地便欲往那宗祠里跨步。 程映雪感受着青年与她擦肩而过时带起的细微风浪,突然望着青天出了声:“哥。” 程映怀的步子应声微顿。 “我知道爹病故的事对你的打击也很大。” 小姑娘死盯着白日的眼圈隐隐泛上薄红:“但你若还记得自己是个兄长,记得你还是爹娘的儿子——” “就别再这么醉生梦死地混日子下去了。” “逃避没有任何作用。”程映雪的嘴唇不住起了哆嗦,“它只会让人变得愈加软弱。” 程映怀闻声不语,只在跨过门槛时,被那木制的障碍绊得脚下一个踉跄。 小姑娘听见他磕绊离去的声响,眼尾不禁越发红了。 两行清泪遏制不住地冲破了她的眼眶,水迹顺着面颊流淌至下颌,她回过头来,对着苏长泠粲然一笑:“师父,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先……回一趟步云墟。”苏长泠微一沉默,继而转头看了眼那还磨磨蹭蹭闲坐在房檐上的女鬼。 后者冲着她笑嘻嘻一咧唇角,她放下心来,复又重新看向身侧的姑娘:“回去带你认一认人再好好打个基础,正巧我也有点要紧事想要问问你师祖。” “行,那咱们走!”程映雪点点脑袋,作势便欲奔着那山中方向行去。 苏长泠见状想了想,到底老老实实找了个角落掏出了袖中飞剑。 师徒二人踩着那飞剑行至半路,小姑娘忽牵着少女的衣角,哼唧着细声开了口:“师父,徒儿早就想问您了。” “这两日……您身边是不是还一直跟着个别的东西呀?” 第四十七章 可能老年妖思想不一样吧 程映雪犹犹豫豫:“我好几次都看着您好像是在跟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打招呼了。” “呃……算是。”苏长泠被小姑娘问得喉头一堵。 她看了眼身边上下乱窜随处晃荡着的女鬼,又回头瞅了瞅身后的弟子,挠着脑袋思索再三,见那飞剑已入了黄山地界,索性带着人就近寻了处人迹罕至的小竹林——贴边落了剑。 “这个……是这样的。”苏长泠抠抠指头,抬手掐诀暂时开了程映雪的眼识。 两张模样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面容出现在小姑娘眼前的时候,程映雪的脑子不受控地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她瞪着眼前两道影子看了半晌,老半天方才不确定地放直了目光:“两、两个师父?” “大概?”苏长泠挠头挠得更厉害了,“其实她是我从前丢失了的一魄,同时也是你们程家百年前那个被人勒死的新妇。” “这事……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少女搓手,遂简明扼要地与程映雪讲了讲她此次下山的缘由始末,和她那生来便丢失了的六魄。 小姑娘听罢认真思考了一遭,继而拍着脑袋作一派恍然大悟:“嗷~我懂了,也就是说,师父您前生便是山中的仙人。” “只是后来以身入世渡人的时候,不慎投了个错胎,还遇上了刻薄寡恩的婆母。” “怪不得您那天被刺激得直接晕过去了。”程映雪说着伸手搓搓下巴,“这确实难顶,正常人冷不防知道这个,甚至还是身临其境版的,都得受不了。” “尤其这事好像还超过您从前的认知了。” “虽然不是太想承认……”苏长泠唇角微抽,“但确实。” “哈哈。”一旁的女鬼不知道被牵扯到了哪根神经,突的花枝乱颤着栽倒在苏长泠身上,“小长泠,你这小徒弟可比你讨喜多了——” “知道了,闭嘴。”苏长泠没什么好气地一把捂住了女鬼的嘴巴,顺带招呼着小姑娘重新踩上飞剑。 越是临近步云墟,山中涌动着的灵气便越是浓郁。 某一瞬,方才看着还颇有兴致到处乱飘的女鬼忽满面不适地皱了皱眉头:“不行,你们这地方实在还是太让鬼难受了。” “小长泠,你先把我也收进罗盘里罢。” “啧,这倒是奇了。”苏长泠应声咂嘴,“你连日光和师父刻出来的法器都不怕……居然还会讨厌山中灵气!” “醒醒,换你被人炼成了鬼珠,”女鬼骂骂咧咧,“又封在大阵里百年有余……你也会和我一样讨厌这个倒霉地方。” 嗐,那倒也没错。 苏长泠耸了耸肩,手上动作很是麻利将女鬼收进那块乌青罗盘。 新弟子头一回上山不宜直接飞进炼丹峰,于是她将飞剑停在了山门外边,便引着小姑娘徒步朝墟中去了。 “苏师姐。” “苏师姐回来啦。”路过的小弟子们纷纷与苏长泠打了招呼,从没见过这景象的程映雪只觉得山中的一切都很是新鲜。 “哇,师父,”小姑娘拉着少女的袖子小声嘀咕,“这些都是我的师伯们吗?” “这个……算。”苏长泠目露纠结——主要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是等大师兄他们接手了师父的掌门位置,才正式开始收徒的,结果她这次情急之下…… 现在,程姑娘好像真成了山上唯一的第四十八代弟子了。 “哦~那那边徒儿上回见过的那位应先生呢?”程映雪眨眼。 “应先生?他当然不算了,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是咱们步云墟的人……等一下,‘那边’?”苏长泠说着说着发现了盲点,“你刚才看到应先生了?” “对啊,不就在那边。”小姑娘歪头,就手一指小路上正款步而来的青衣青年,眼中稍带了些不明所以,“我看遇到他的师伯们好像都很恭敬地跟他行礼来着。” “啊……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是山中年纪最大的一棵老树。 苏长泠伸手摸摸鼻子,正欲给程映雪偷摸解释两句,刚才还在那边不紧不慢散着步的应无风却一个闪身来到了二人面前。 少女看着那突然出现的青年,喉咙又一次被噎住了,倒是应无风瞧见了她,甚是开怀地弯起了眉眼。 “长泠,刚听弟子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他们顽皮看岔了眼……不是等会。”应无风笑眯眯与人唠着闲话,余光不经意扫过一旁小姑娘满是好奇意味的面颊。 由是他面上的笑容有着刹那几不可察的僵硬,他嘴皮抖了抖,片刻方重新组织好了语言:“这位程姑娘怎么也跟着上山了?” “山中不知年,她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对着眼前的情况,苏长泠莫名感到有些棘手,“这个……算是我一时冲动。” “总之,眼下程姑娘已彻底离开了程家,成了我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了。” “亲……亲传弟子。”应无风的瞳孔崩塌了一瞬,“你收程姑娘为徒了??” “嗯……这不带着她上山见我师父,顺便认认人。”苏长泠拧巴着眉头偷偷蜷了下指尖,“好了,应先生,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带程姑娘去后山见我师父了——免得等下他老人家犯起懒来,午觉又不知道要睡到哪个时辰。” “好,那你们先忙,长泠,我们等下再见。”应无风颔首,话毕静静为二人让出条路来。 “应先生,回见。”苏长泠下颌微敛,而后便带着程映雪拔腿溜了。 其实她也不大清楚他们等下有什么再见的必要,但考虑到面前这上万岁老树精的年龄——她觉着她还是不要随意反驳老人家的话比较好。 可能他们老年妖要考虑到的东西,和他们正常人不一样。 苏长泠如是腹诽,一面默默加快了脚步。 已带人翻过了小半截山头的少女并不知道,待她二人的身影全然消失在山路尽头,适才还杵在路边的青年立马便一头扎进了山林之内。 “张观主,我这有一桩能锻炼小虞胆量的差事……你要不要让他过来试试?”飞速拐到无人处的应无风做贼一般悄咪咪扒拉出张传音符箓,指诀一掐,一线流光霎时钻入天际。 “对,对,就在步云墟这边……放心,包的。” 第四十八章 姑娘你…… “师父,我回来了师父,您在屋里吗师父?” 后山掌门居处,苏长泠一踏上小路便开始面无表情地拉开了嗓门。 考虑到灵谌子那不靠谱的这时间极有可能在准备小憩,她甚至颇为“贴心”地一脚蹬开了那重院门。 门边老树上发黄的秋叶被少女这踹门的一脚震落落大半,程映雪看着自家师父那果断、利落,毫不犹豫的粗暴动作,不由微微打了下哆嗦。 “诶呀,听到了听到了,别叫唤!”耳闻到院门惨叫的灵谌子顶着个没梳顺的鸡窝头,步伐凌乱地钻出了小屋。 他看着那一身素衣、负剑杵在门外的高挑少女,脑仁顿时就是一痛,上次被门口大坑坑了一顿的“惨状”犹在眼前,他这会瞧见苏长泠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我说你这死孩子最近怎么一天到晚一惊一乍的,前两天不是刚回来过一趟吗?”灵谌子面目狰狞,“今天咋就又双叒叕回来了!” “这山上到底是啥玩意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你小子就不能让老夫脑瓜子清静两……咦惹,今儿还带了个小姑娘来啊。” 骂咧着的灵谌子甫一跑出小院,转头便瞅见了苏长泠身侧那满目好奇又稍显拘谨的半大姑娘,方才还尽是怨念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异样华光。 于是程映雪只见那疑似为自家师祖的小老头只用了一个转身的功夫,便立时将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收拾了个一丝不苟,原本不大整洁的衣裳也刹那变得丁点褶皱也无。 “咳咳,姑娘,贫道步云墟掌门灵谌子,”恢复了往日人前那派仙风道骨的灵谌子攥拳假咳,对着小姑娘微一稽首,“不知姑娘你家在何处,芳龄几何,有无婚配?” “我们山中还有好几个适龄弟子,貌端体健,性情温良,专一持重,勤俭顾家……实乃当世难得之良人,也不知姑娘……哎呀!!” “闭嘴师父。”被灵谌子那一连串骚话砸得脑壳发懵,到现在方才转过弯来并掏出长剑、一把敲在小老头脑瓜顶上的苏长泠额角青筋狂跳,“这是我新收的弟子……您老人家的亲传徒孙!” “再瞎嚷嚷,您就莫怪弟子顾不上尊师重道,要将您绑了挂去应先生本体最高那枝老树杈上了……正好新进门的师弟师妹们还不大了解您的秉性,弟子身为亲传师姐,也合该让他们长长见识!” “哇!你以为你刚才敲的那一下子就很尊师重道了吗?”被人当地鼠打了的灵谌子抱着脑袋愤慨万般,“你看为师的头顶,这都鼓出包来了!” “没直接掀飞了您的天灵盖,弟子已经很收敛了。”苏长泠心平气和,仿佛是在与人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实。 “何况这一剑本来就是您自找的。” “什么叫为师自找的?我又不知道那小姑娘是你新收的徒弟!”灵谌子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杆,“再说,这不是你那几个师兄,到现在都还是个没人要的孤家寡人,为师看着闹心嘛!” “要不然,你以为我爱抢他们媒婆的活计?” “而且,你这石头脑袋怎么还突然开窍要收徒弟了?”灵谌子目露狐疑。 ——他一直以为他这混蛋徒儿只会拔剑、拔剑,和拔剑来着! “得了,你们俩也别跟俩雕像似的在门口戳着了,进来坐着说话。”灵谌子招手,一面引着两人在院中的小茶桌边落了座。 “呵。”坐定了的苏长泠想着老道适才的话,不由扯嘴冷笑,“要不是您上个月才把山里的鸟雀都硬生生拉郎配成了对子,弟子就真信了您这鬼话了。” “至于收徒……这事的确算是个意外。” 少女眼神一飘,遂简单给灵谌子讲了下程家的那摊破事、说清了她这两日的遭遇,顺带又将尚休憩在罗盘内的她那一魄与程映柔两鬼拉出来了。 待那女鬼站定、灵谌子与她两厢对视,看清了对方模样之时,二者的面容曾不受控地有着刹那的扭曲。 只是这点扭曲来去得都实在太过匆匆,一时竟未尝激起屋内余下几人的注意。 等到苏长泠回忆着讲完最后一句,一旁沉默了半天的灵谌子亦终于沉吟着开了口:“你这两天的生活还真挺丰富,怪不得动不动要往山上跑。” “事有点多,这样,咱一个一个解决。” 灵谌子难得恢复了几分正经:“先说说你这个小徒弟。” “入门后,你都教给人啥了?” “心法、引气、周天,赶着受家法那会又给趁机简单洗经伐髓祛除了下经络内淤堵的杂质。”苏长泠思索着给出个答案,“别的还没来得及教。” “喔,那入门的功夫确实教差不多了,就是小丫头开蒙的年龄大了点,最好再去后山泡一泡灵泉,巩固下基础。”灵谌子说着伸手搓了搓下巴,“刚巧近来山中的丹砂泉开了。” “这样,我给你二师姐传个信儿——程丫头,你自己看着拿上套衣服再进屋拿点吃的,等待会你二师伯过来,让她带着你去灵泉泡泡。” “泡的时候记得持续引气运行周天,泡够了三天再出来——泡不住了就出来坐会,歇差不多了再重新进去泡着——余下具体该怎么做,等下到了泉眼,你二师伯自会教你。” “另外,你就住你师父旁边!”灵谌子抓抓脑袋。 “正好她隔壁那个院子还空着,我一会喊俩弟子去给你拾掇一下再拿两床厚被,山上一贯比山下冷些,姑娘家刚入门,别挨冻。” “诶,好,弟子遵命。”程映雪颔首,继而从善如流地扒拉她的衣裳去了。 不多时,眉目生来含愁的女丹修乘鹤而至。 灵谌子直待小姑娘坐着仙鹤与人消失在山林之中,方扭头似笑非笑地横了自家弟子一眼:“别说,你这死孩子收徒,还真有点水平。” 苏长泠闻声蹙眉:“怎么说?” “整个徽州府,就那么一块牌坊身上缠着的怨气多到成了精……”灵谌子嬉皮笑脸,“头一回转生便被你收到了门下。” “你说,长泠,你这是不是真有点水平?” 第四十九章 化怨 “牌坊怨气精。”苏长泠闻言若有所思,“怪不得一提起城中的那些节孝坊,程姑娘的火气就那么大。” “原是她……本就是自世间无故枉死的女子怨气中诞生出来的。” “不过,师父。”想到了什么的少女忽的皱了眉头,灵谌子应声抖眉:“咋?” “我看程姑娘她虽生来就带着满腹怨气……但她的父母亲人倒大多都还不错。”苏长泠语调微顿,余光下意识瞟了眼身旁正努力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的程映柔,“尤其是这位程大姑娘,和她早两年去世了的父亲。” “——程大姑娘教给她读书是为了辨事明理,她父亲当年更是说要带她经商,甚至动过不让她缠足的念头。” “还有她母亲和她大伯,”苏长泠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夫人虽然性子柔弱,人却很是温柔开明,最后她竟是程家眼下这些人,里最支持程姑娘离开的。” “至于她大伯,这人虽然固执,但也不是丁点不知道变通——他很重视承诺,也很惜才。” “所以师父,这又是因何缘故?”少女目带困惑,“是她运气够好,得天道偏爱,还是因着别的?” “行啊崽儿,难得见你有点这方面的困惑,还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灵谌子挤眉弄眼,“不过,那小丫头这情况可不是得了天道偏爱。” “——是为了化怨。” “化……怨?”苏长泠懵懵懂懂,一时不大能理解灵谌子的意思。 “对,化怨。”灵谌子含笑颔首,复又向少女提出了个新问题,“长泠,我问你,倘若换了你——你平日是如何对付那些身缠怨气的厉鬼的?” “弟子平日……”苏长泠踟蹰着又看了眼程映柔,“一般都是拿法诀或剑气强行剐尽他们身上的怨气,而后渡其魂归地府。” “那若换了现在呢?你还会这么做吗?”灵谌子笑眯眯发问。 “弟子……”少女低头,嗓音不自觉放得愈发小里,“弟子不知。” “不知道,那就是不想继续这么做了,但又不清楚该如何改进。”灵谌子不紧不慢,“这样,长泠,我给你举个例子。” “你知道世间最好的防洪水的法子是什么吗?” 苏长泠试探着给出个答案:“……修筑河堤?” “一味只知道修筑河堤可没什么用处,长泠。”灵谌子摇头,“再好、再坚实的河堤,也总有被水冲坏的那一天。” “且当遇到大水之时,一旦那水漫过了河堤造成决口,那这伤害只怕是比从前更大。” “——目前而言,预防洪水的最好法子,是在平日加固好河堤的同时,及时清理掉河内淤堵的污泥,挖好引水渠,提早分流,防止突然暴增的河水冲毁决口。” “所谓,‘堵不如疏’,就是这个道理——而我们对怨气的处理方式,也该跟这个防治洪水一样。” 灵谌子晃着脑袋说了个意味深长,苏长泠听罢却只觉得越加困惑:“可……师父,那我们就不能干脆想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吗?” “比如将河道修筑得极宽……确保它在上百年内都不会被冲毁之类的。”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一劳永逸’!”灵谌子突然被少女这偶然冒出来的天真想法给逗笑了,“何况,你若真修出来个上百年都不需要再去修补的河堤,也未必真是件好事——说能修得数千年都不损毁还差不多。” 苏长泠不明所以:“为什么?” “因为,人还得居安思危。”灵谌子抬手敲了敲少女的脑瓜,“太过长久的安逸,也容易让人失去对危险的本能警觉。” “嗯……要不然我再给你举个例子?”老道思索着咂了咂嘴,再看到少女点头之后,又随手指了指攀在对面悬崖上的一棵小松树苗。 “来,徒儿,咱们看看对面那棵小树。” “它现在刚长到婴儿手臂的长度,你说,倘若为师现在强行在它头顶压上一块水缸那么大的石头,又会发生什么?” “如果生命力不够旺盛的话,”苏长泠闻言眼神闪烁,“它可能会死。” “但如果生命力足够旺盛……它或许能顶开或绕开石头,强制长出枝杈。” “对了,如果我在它头顶压上石头,那它很可能便会就此死了,”灵谌子赞许颔首,“或者即便长出来,也大概率会被那石头压弯了树干。” “并且,如果我在它长出来后,又不时剪掉它新生的枝条,那么,即便它侥幸存活下来,也会落得个满身伤疤。” “与之相反,长泠,你说我若从一开始便对它小心呵护,每日给它浇水、施肥,铲除杂草——”灵谌子转头看向自家弟子的眼神甚是和蔼,“那它又会生长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苏长泠诚恳摇头,她没见过这样被人仔细呵护大的树会长成什么样子。 “那它会因为贪恋我每日给它的养料,误以为脚下是一片沃土,而将根系扎得很浅很浅。”灵谌子直截了当地给了她答案,“如果它生长在没有狂风暴雨的平地上,这样扎根,也许在它的有生之年,都不会有太多的坏处。” “但这里是黄山,是满是顽石的山崖。” “——任意一点的风吹雨打都有可能会毁了它。” “所以长泠啊,培育悬崖上一棵树最好的方法,不是一味的打压,也不是无休止地给它增添养料,而是要想法子让它的根系扎深,让它的枝干伸展,要让它经历适度的风雨,并拥有抵抗寒霜的能力。” 灵谌子边说边抬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像你那小徒弟那样生来便带着满腹怨气的人,或是因怨而成的厉鬼——就如同这长在了悬崖上的一棵小树。” “我们需要的,不是强制散去他们满身的怨气,也不是无限度给他们好处以期将他们‘感化’,而是要让他们自己意识到自己那满身的怨气……自己打开自己心中的那道‘结’。” “——这便是所谓的‘化怨’。” 第五十章 放下和放过 “可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前仇旧怨都值得被人放下和原谅。” 苏长泠的嗓子不自觉带起了细细的哆嗦,她目光游移着,下意识逡巡过身侧女鬼那与她相似的眉眼。 ——她想起了百年前那个,被人关在新房里饿了七天,最后又被活活勒死的自己。 想到那个喜欢蹦蹦跳跳、到处翻墙爬树,最终又被一双走起路来都会带着钻心剧痛的小脚硬生生束缚成“大家闺秀”的小小的姑娘。 她知道那一世她那个严苛的娘、她那个刻薄的婆母,和她那个不苟言笑的爹,她知道他们并非生来如此,只是礼法与规矩将他们规训成了那个模样。 ——但她无法原谅。 她无法原谅他们以各种理由——“为了她好”、“为了程家的门楣”,“为了家族的荣耀”——强行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伤害,否则当年她那一魄也不会就此怨气缠身,成了连她都无法战胜的厉鬼。 “如果有人即便被人这样引导着长大,即便已知晓了所有的事与理,仍旧无法原谅呢?”苏长泠双眼一动不动紧锁在了灵谌子面上,“师父……这种‘怨’,我们又该如何来化?” “放不下的就不放下,原谅不了的那就不要原谅。”灵谌子的心态甚是平和,“长泠,你误会了一件事。” “那就是,‘化怨’并非是让人将过去所受到的伤害一应抹除,我们讲求‘化怨’也并不是为了养出一批半点脾气没有的圣人——何况,就算是真圣人降世,她们也不会一丁点的脾气都没有——而且‘放下’和‘放过’原也是两种概念。” “已经受到过的伤害存在它就是存在,它不会因为你的心态和思维发生了改变,而全然消失,所以究竟要不要原谅,这是个人的选择——与他人无关,端看你一个人的心意。” “至说‘化怨’,为师刚才与你说过了,它出现的目的和意义,是让人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怨气——认识到它们从何而来,认识到它们会产生的根本原因。” 灵谌子说着抬指轻轻敲打了桌面,苏长泠听着那动静像极了牙板的节拍。 “而让人打开心中的那道‘结’,则是为了让人解救出被困囿于其中的自己。”灵谌子闭目微微晃动了脑袋,“这叫‘放过’,放过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被从前诸多情绪——消极的、痛苦的、惊恐的、哀恸的、癫狂的,愤怒的——被这些坏情绪阻拦在了原地的自己。” “至于你刚说的那个‘放下’。”灵谌子语调微顿,“这东西跟‘原谅’一样,你想放下就放下,你不想放下就不放下。” “咱们修仙的和他们吃斋念佛的不大一样,跟隔壁齐云山那群修道的倒是更相似一些——咱们不讲究那么多的‘放下’,不讲究什么‘执念’不‘执念’,‘着相’不‘着相’。” “实际上,我时常觉得他们那些强制人‘放下’的倒霉玩意才是最大的‘着相’——越强调要‘放下’,那本质上不就是越‘放不下’嘛!” “你受到的伤害是真实的,你感受到的痛苦也是真实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留下了伤疤,那为什么非要逼着人放下?” “要我说,这种事就不应该放下,应该记住了,刻进脑子里,”灵谌子撇撇嘴,“免得以后再上了同样的当,吃了同样的苦。” “能记住教训并不是件坏事,记不住教训的,要么是真豁达,要么那就纯有点傻。” “很显然,你师父我并不是什么天性豁达的货。”灵谌子耸肩,“为师超记仇的!尤其记了你很多在我门口挖坑的仇!” “……好的,一会就把您老人家院外那一圈土都挖了。”苏长泠冷酷无情地吐出一句,“保管让您一出门就掉坑里,爬都找不到能爬的地方。” “哎哎哎~这就有点过分了嘿!”灵谌子瞪着眼睛吱哇乱叫,“挖坑哪有挖一圈的……好歹给我留个好地啊!” “而且挖出来那么多的土和石头,你又准备放哪?” “等您掉进坑里,弟子就立马抄家伙回填,争取给您老人家埋坑底下——”苏长泠面不改色,“给您创造一个长久稳定的婴儿般睡眠。” “好家伙,直接活埋了是!”灵谌子大呼小叫,抬手赏了少女一个脑瓜崩,“你这死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欺师灭祖。” “得了,下个问题。”老道哼哼唧唧,“赶紧赶紧,没问题的话,我老人家就该睡午觉喽!” “有,并且还有两个。”苏长泠挠头,就手自怀中掏出两颗被阵法封印主的、灰蒙蒙的鬼珠,“一个是,弟子捉回来的这两颗鬼珠该怎么处理?” “是打开山中大阵,将它们重新封印回阵中吗?还是……” “那你想怎么处理呢?长泠。”灵谌子弯着眼睛温声反问。 苏长泠忽然被他问得脑袋发愣。 “……或许也可以,不把它们封印回阵法中?”少女犹疑着,试探性地偷偷盯紧了自家师父的面容,“毕竟强行的压制只是一时的……来日说不准什么时间又冒出来个什么妖王鬼王魔王,打破了阵法、放出了百鬼?” “那就不把它们重新封印回镇山大阵里面。”灵谌子赞许颔首,面上照旧挂着那派温和。 苏长泠盯着他的眉眼看了半晌,她回想着小老头方才跟她说过的那一串又一串的话,某一瞬脑子里忽纵过一线灵光。 “……我明白了,师父。”少女下颌微敛,“弟子等下便去请大师兄等人帮忙搭建出一道能容纳万鬼的幻境,并尽可能利用幻境化解掉群鬼们身上的怨气……再助其魂归地府。” “——您说得没错,‘化怨’确实是个好方法,遇到厉鬼便只动手封印,只会让山中镇压着的妖魔鬼怪越来越多。” “那……师父,弟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苏长泠假意沉吟着顿了又顿,遂伸手拉了把身边的女鬼,“就是,为什么弟子分明已寻到了弟子昔年遗失了的一魄……却还是无法将她收归体内?” “这家伙甚至根本不怕您造出来的那枚寻魄玉。” 第五十一章 余下五魄 午后山间的风微带上了三分凉意。 苏长泠薅着女鬼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清风吹拂其她高束的长发,少女的脑子里不由得乱成了一团浆糊。 那个能化怨的幻阵,她已拜托大师兄他们帮忙研究去了——那会她本想留下来也帮着做点什么,奈何师姐一句“长泠,你能搞得明白该如何化解厉鬼们身上的千种怨气吗”便将她打了回去。 后来经一众师兄师姐们的商讨,大家一致决定让她只管往山上逮回来那些已逃窜了的鬼珠便好。 于是为山中镇压着的百鬼化怨一事就这样解决了大半,而另一个困扰了她多时的问题,却到现在都还没瞅见什么转机。 “所以……”苏长泠迟疑着看向身旁的女鬼,她打从上山便换掉了那身红得吓人的绣花嫁衣,穿着没带多少花样的春芽色长裙,瞧着倒是与她越发像了。 “你心中还有怨气不曾被化解?” 少女皱着眉头,瞳中映着明晃晃的不解,那会尚在她师父院子里的时候,灵谌子听过了问题,便只哈哈大笑着说这些“都是一个道理”。 出了小院,她杵着下巴认真思索了许久,到最后也只能想到是这女鬼心下尚存有什么连她也不知道的怨气。 哪怕她的本能告诉她,这厉鬼腹内的那点残留着的怨念,应该早在她看见程姑娘迈出程家宗祠的那一刹便消弭了个八九不离……但她仍旧只能想出来这么个靠谱些的缘由。 “啊……你说那个。”女鬼应声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算是,不过也不能完全算是。” “……什么叫算是但也不能完全算是?”苏长泠费解万般地团了面皮,她怀疑这倒霉玩意在驴她,但她没有证据。 “意思就是,跟你想的差不多,我这会心中确实是没多少怨气了。”女鬼耸肩,“但这事……它又跟灵谌子说的差不多。” 少女懵懵懂懂:“啊?” “就,我自己不想回去呗。”女鬼故作无辜地两手一摊,“这不就属于‘个鬼选择’了嘛!” “那你……” “因为我想看看,你小徒弟她一个自请脱离了家族的姑娘,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女鬼眼神平静不已地回头看向苏长泠,“我很好奇,或者说,我很难不去好奇。” “我好奇她要如何在这数不清的限制内冲出重围,好奇她要如何去开创这一条古往今来都没多少人走成功了的路,更好奇当年的我到底错在了何处——” “小长泠啊,你常年生活在山中,可能还不大清楚。” 女鬼说着转目望向山谷中那已燃透了小半的红枫:“君对臣,父对子,夫对妻……乃至掌柜对着伙计,乡绅对着佃农,小姐对着下人——” “下位者拼了命的想往上爬,上位者绞尽脑汁地严防死守……人间到处充斥着权力的让渡与盘剥,有人能如乘上扶摇直入云端,就有人能刹那从山巅跌入谷底。” “阴谋、算计,潜移默化的规训劝导,和一叶障目式的愚弄蒙骗——人性之善似乎一向很容易被人发现,可人性之恶却从来恶在你想不到的地方……” “从前你那小徒弟倚靠着的程家,可以帮她去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现在,她却恰恰选中了其间路最远、道最难,前途最是捉摸不定的那一条。” 女鬼倏然转头:“所以我真的很难不去好奇。” “而且,小长泠,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我是因着被婆母无故勒死的怨气而变成的厉鬼。”女鬼缓慢地眨了眼睛,蝶翅一样的眼睫扑闪着,留下点点日光的细碎的影,“那你那余下五魄,又会是个什么情况?” “你的意思是……”顺着她的思路,陡然想起些什么的苏长泠面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他们身上存着的怨气,并不会比你少?” “准确来讲,是很有可能比我更多,只不过未必能有我固执。”女鬼应声轻嗤,“别忘了,小长泠,你如今体内只剩下了三魂一魄。” “——当年你还是‘我’的时候,体内尚有三魂两魄。” “但纵然如此,当年的你也依旧无法除尽自己心中的怨气,只能选择将我连同着那股情绪一同剥离并炼制成一枚鬼珠——最终封印在镇山大阵之中。” “眼下凭你一人,还解决不了那五个脾气比我还坏的家伙。”女鬼目中毫无波澜地陈述着事实,“我不知道灵谌子会不会再额外给你配备几个帮手,但至少目前,就当下,我还想多帮你一阵,顺带看小程丫头能折腾出点什么样的成绩。” “已化成厉鬼的魄,一旦散尽鬼气回归本体,就再出不来了。” “可只有三魂两魄的你很难压得住另外五魄……我们也会少掉很多便利。”女鬼晃悠着轻巧跃上树干,“最关键的,我虽成了鬼,却到底与你本命相连。” “你死了我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是以,在这方面,你倒是可以完全相信我不会害你。” “相当于……我多了一个绝对可靠且不会叛离,修为与剑法更胜于我的‘盟友’?”苏长泠挑眉。 “你想这么理解,那也没什么毛病。”女鬼点头,“反正我的确不会叛离自己。” “那……方便给我讲讲,你到底是哪一魄吗?”少女沉吟着低头踢了下脚边石子,“还有剩下的那五魄。” “——你总得让我知道我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是……非毒。”女鬼慢慢拖长了腔调,“怒魄,非毒。” “你体内尚存的是喜魄尸狗——只可惜你的七魄缺得太狠,仅剩下的这一魄,也没能给你带来多少能切实体会到的情绪。” “剩下五魄分别为哀魄伏矢,惧魄除秽,爱魄雀阴,恶魄臭肺和欲魄吞贼。” “这几个对付起来,可是一个比一个棘手。” (注:七情有好多种说法,这里选择的是道家的喜怒哀惧爱恶欲,没别的,因为好写;但是和七魄对应那个,我查到的一般是中医的喜怒忧思悲恐惊,所以文中出现的很多对应是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按上的,如有错误请及时留言。) 第五十二章 她已彻底解脱了 ……别说,这几个确实棘手。 尤其是她到现在都很难理解的“爱恶欲”。 ——她似乎生来便没有这三种能力,喜怒哀乐偶尔在情绪波动极大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些许,但爱恶欲这种东西…… 她最大的“欲”是早日突破瓶颈,修为精进以便更好的镇守炼丹峰。 最大的“恶”大约就是在灵谌子房门外挖出几个两人来高的坑,并真心实意地祝愿她不靠谱的师父能一出门就掉下去。 而“爱”。 很抱歉,她全然不懂这个。 同样也更没办法思考因这几种情绪而生成的厉鬼……又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 苏长泠思索着近乎本能地瞟了眼树上的女鬼,她记得她说过,她是怒魄非毒。 ——先前在那由她构筑出的幻境里面,她亦确乎是曾感受到过那贯穿了她一生的、在她死前骤然爆发出来的、极致的不甘与愤怒。 那愤怒如滔天巨浪,似乎在顷刻之间,便能将整个世界都尽数吞没。 ……而她后面将要面对的,极致的哀、极致的惧,极致的爱与恶与欲。 嘶……光想想她的头就已经开始疼起来了。 苏长泠痛苦万般地抱了脑袋,本能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两分的逃避心理。 一旁的女鬼见状轻飘飘跃下树梢,她抬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一开口便是一派说不出的老气横秋:“好了,小长泠,你也不要太过苦恼。” “至少还有我在帮你不是?再加上你那个牌坊怨气精投胎的小徒弟。” “虽然我现在也不是很能理解这具体是个什么原理……但她在的时候,你的情绪好似确乎要比平常更活跃一点。” 女鬼思索着搓了搓下巴:“会更像是个活人。” “或许是她本身的情绪足够浓烈……也或许是她后来迸发出的生命力足够旺盛,总之,那小丫头说不定真能帮上你大忙——毕竟,想要‘化怨’,你得先能了解每种情绪和每样怨气是怎么生出来的不是?” “……你说的这些,我之前确实也曾注意过。”苏长泠沉默一瞬,慢慢放下了抱着脑袋的手,“或许是……我在程姑娘身上看到了某种奇怪的希望。” “——我偶尔看着她,会感觉说不定某一日,曾经困扰了你、困扰了她,困扰了这世间千万人的问题,真的能被时代解决。” “嗐……这我就不知道了。”女鬼摊手,“不过,你怎么到现在都还喊你小徒弟为‘程姑娘’。” “不觉着有点生分?” “……习惯了,一时半会还改不了。”苏长泠嘴唇微抿,遂活动了下方才有些站僵了的脚踝,率先大步下了山,“走,去看看大师兄他们的阵法搭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让程大姑娘先进去试一试效果……然后我该送她魂归地府,并顺手劈了罗家和程家的那块贞节牌坊去了。” “嚯,那你这日程排得还挺满。”女鬼挤眉弄眼,边走边不住在少女耳边叽叽喳喳地讲她之前在镇山大阵里当鬼的那些年,所听到过的种种杂七杂八的琐碎小事。 什么哪个小妖怪好容易辛辛苦苦修出了点道行,结果刚下山就被农户当成野物两锄头打死了,最后怨气缠身还被步云墟的倒霉修士收进了鬼珠。 什么哪个大婶家的小孙子是贪玩不小心跌进茅坑溺死的…… 苏长泠听得脑仁嗡嗡,索性动手暂时掐了自己的耳识,后来一人一鬼赶去前山,发现众人已将那大阵初步搭出了个可试行的形状,便请来程映柔帮忙试阵。 ——最终出了那阵法的程大姑娘通身气度果然已与从前不同,众人仔细问询过她在那阵中的感受,又详细列下了大把的改进方向,就将她的魂魄好生送归了地府。 不同于她平日强渡厉鬼时的不安与躁动,这回那鬼门开了个分外平静,在跟着地府鬼差离去前,程映柔甚至还十分有兴致地托苏长泠给她向小姑娘带去了个话:“长泠仙子,劳您替民女知会云娘一句。” “就说我已彻底解脱了,马上便会重入轮回,教她不必担心——记得照顾好自己。” “好,我记得了。”苏长泠颔首,程映柔闻言不禁对着少女温柔一笑:“多谢。” 待到那鬼门随着女人的离去而关闭,苏长泠亦如约赶去程、罗两家劈了那块修筑在程映柔血泪之上的石质牌坊。 那夜的休宁落了大雨,雷霆之下,崩碎的牌坊压塌了花草,又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或浅或深痕迹。 第二日,朝廷赏赐下来的贞节牌坊崩碎一事,眨眼便如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大半个徽州,众人纷纷议论说这是无辜枉死了的程家小姐在借天雷讨命。 听闻了此事的知府震怒,即刻下令彻查当年程映柔殉情而死的背后实情,曾经受了贿赂的休宁知县、如今的徽州同知,并上行贿的罗家一众老小被一齐下了大狱。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师父师父!您看,弟子在灵泉里泡了三天之后,筋骨有没有变得结实一点呀?” 山中小院,好不容易自丹砂泉内爬出来的小姑娘兴奋万般地在苏长泠面前连续转了数个圈圈。 打从出了灵泉,她便觉着自己是真脱胎换骨了——不仅身子不再如往日那般沉重,精力也比从前足了不知凡几。 她现在感觉,自己如今就算是来了月信,也能一口气爬它两个山头! “看看看,是不是跟之前不一样了!” 程映雪越说越觉兴奋,兴致上头还兔子似的原地蹦了两下。 苏长泠应声抬头细细瞅了她一眼,继而颇为郑重地收了下下颌:“不错,通身灵气氤氲,经络顺畅,丹田丰盈,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 “诶嘿!那必须哒!”小姑娘笑嘻嘻弯起眉眼,不多时忽又想起了她那暂居在罗盘中的姐姐,“对了师父,我阿姐呢?” “您已经送她回地府了吗?” “嗯,她在两日前便离开了。”苏长泠点头,“临走还托我转告你一句话。” “她说她已彻底解脱了,马上就会重入轮回——她让你照顾好自己。” “好,好,解脱了就好。”程映雪听罢瞳底不禁盈上了点点泪光,“阿姐她,这一世过得确实太苦了些。” “——我也希望她来世不要再遇到这样的人家了。” 第五十三章 以商入道,也很好 “嗯。” 苏长泠颔首轻嗯了一声,师徒二人旋即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山风偶尔带来些许雾气,吹在面上柔得像是亲人的轻抚,半晌后程映雪方才勉强克服住胸中无端涌起的那股情绪,半垂着眼睫长长呼出口气。 “……罢了,阿姐解脱了也是件好事,不提她了。”小姑娘伸手搓了搓面颊,转而故作轻松地转移开了话题,“所以师父,徒儿接下来又该修些什么呀?” “二师伯说,弟子的经络如今已经被冲刷得很完美了,可以正式入道修行了——” “唔,这个。”苏长泠应声稍作沉吟,“我们步云墟一向讲求‘有教无类’,并不强求弟子一定要和师父修习同种道法……是以,你的选择有很多。” “你可以选择和为师一起修习剑道,也可以像你二师伯那样做个悬壶济世的医修丹修,或者去学阵法、乐器什么的也很不错。” “总而言之,这要看你究竟喜欢些什么、想做些什么——程姑娘,你只管去选你最擅长最想做的东西就好。” “我最擅长……最想做的。”程映雪听罢歪着脑袋认真思索了片刻,终竟满目诚恳地抬眼望向面前的素衣少女,“那……师父,云娘最想做的,还是经商。” “那就经商。”苏长泠不假思索,“以商入道,也很好。” “咦?”这下子轮到程映雪惊讶了,“这世上还有‘以商入道’这样的好事吗?” “有啊,为什么没有。”苏长泠不明就里地挠挠脑瓜,“世上大道三千,不分高低贵贱,凡尔存在者,皆可入道。” “别说以商入道了,你要是乐意的话,以吃入道、以睡入道,以玩入道也不是不行啊。” “噗,以吃入道,以睡入道,这些听起来好像还挺舒服的。”小姑娘憋不住乐了,“那师父啊,‘吃道’和‘睡道’修习起来,是不是都很简单?” “那倒也没有。”苏长泠很是郑重地认真回答,“修行不是你单纯按照选定的路子去‘做’了就可以,要动脑子。” “比方说,修剑的,并不是你每天随便挥剑一千次就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剑修——如果你这一千次里,没有一次的动作是正确的,那你做的就成了无用功,到最后仍旧会一事无成。” “要思考怎样挥剑才能将力道发挥到极致,要思考什么样的动作最连贯丝滑,迅猛灵动,又不失杀伤力。” “同时,你还要去想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那就是,你修剑到底是为了什么。” 少女的眼神澄明:“是为了扫尽天下不平事,还是为了攀登那无尽的剑术大道,是只为了让自己快意风流、潇洒自在,还是为了拥有力量,并以此守护你最珍视的人或物。” “——这就是我们修行人常挂在嘴边的‘道心’。” “与之相类似的,‘吃道’与‘睡道’同样需要道心,修习此道的人,要知道自己为何而吃,为何而睡。” “道心不在大小、不分高低贵贱,端看够不够坚定、够不够明确,是不是真正发自你本心。” “这就像你那日在程家大堂上说的,”苏长泠想了想,给小姑娘轻声举了个例子,“你很敬服那些能为了子女和丈夫奉献了一辈子的女子,但你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这些都是一个道理——我很敬佩那些胸怀大志、道心崇高而无私的修士;但我同样也并不认为那些道心就是想舒舒服服、安心做个小米虫,能保护好自己在意的人就很好了的同道。” “只要他们能始终如一,不会因见到别人获得了什么成就名利而心生动摇,只要他们不会妨碍到其他人正常的修行和生活——” “那就没有问题,不可能每个人都做得成那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能当好一名闲人,不贪不怨不恨不妒,独自逍遥,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所以,程姑娘,你尽可去以商入道。”苏长泠眉眼温和,“只要你能想得明你的道心。” “我的……道心。”程映雪低着脑袋支支吾吾,脚尖不住在地上拧晃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她起初想要经商,是因为她爹夸奖她有经商的天赋,而她又恰好很喜欢摆弄账本、琢磨能帮货物卖出去的法子。 后来她再想要经商,则是因为她感到世事不公,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自己分明有那样的才华,却一辈子注定只能在后宅里面相夫教子。 不甘心从小到大被寄予厚望的,都是族中那些天赋分明比不过她的男孩。 她想证明她并不比祖父他们看好的男孩子差,想名扬天下,想青史留名,想让曾经看不起她的、打压她的,束缚她教训她的人通通后悔。 而她现在…… “世人都说,徽州的女人是山,是水,是男人们身后温柔又坚韧的依靠。”程映雪说着颇有两分自嘲地咧了咧嘴。 “可他们忘了,水不止有温柔平和的溪流,山也不止有沉默宽厚的小山丘。” “徽州的女人,也可以是滚滚长流的大江大河,是巨浪滔天又宽广无际的海,是巨石巍峨的崇山峻岭,是直冲长天的万仞高峰。” “师父,我想为世间千千万万与我一样的女子——抑或许不止是女子——闯出一条路来。”小姑娘抬了头,眼神蓦然变得无比坚定。 “我想让世人都看看,女子也可以经商,被困锁在笼中的鸟儿,也能凭自己奋力掰断笼子的枝条。” “我想为后来者留下些经验,我想做他们的引路人。” “我可以不站在那条路的终点……但我想告诉所有被压迫、被盘剥,被禁锢的人们,我们自己的命运,合该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好,那你就去做那个引路人。”苏长泠的面色温和依旧,“就去开那条还没有多少人走过的路——” “这就是你的道心,也是激励你在来日的修行中,不断前行的动力源泉。” “现在,程姑娘,你已有了道心,可以正式踏入修行了。” 第五十四章 修为和心境 “诶?这就可以了吗?”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徒儿还以为要很复杂呢!” “对呀,这就可以了。”苏长泠轻巧颔首,“对于新入门的修士而言,认清并找准自己的道心,才是修行的第一等要事。” “——只要找准了道心,就可以开始初步的修行。” “初、初步的修行……”程映雪懵懵懂懂,她师父教给她的、有关修行的概念,好似和她从前在书中了解到的不大一样,“那弟子接下来是应该……” “以商入道,自然是该好好经商呀。”苏长泠不假思索,小姑娘闻言倒是越发懵了:“就、就一个好好经商?” “唔,基本上。”少女挠头,她余光瞥见程映雪面上那股子迷茫之色,稍显迟钝的脑瓜里忽纵过一线恍然。 “哦对,差点忘了,你从前一直生在内宅,也没机会接触过这些,好像还不大了解修行的具体概念。” “是我的错……来,程姑娘,过来坐,我给你好好讲讲我们修士的修行。”苏长泠转过了那个弯儿来,忙不迭抬手招呼小姑娘在石桌前坐好,顺便又给她准备了点平日山上用来哄小弟子们用的果汁和包馅儿点心。 “修士的修行,大致上可被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修为的提升,一个是心境的提升。”少女声线平缓,就手端起桌上装了果汁的小茶盏,并将之递到了程映雪面前。 “修为和心境的关系,就像我这手里的杯与水。” “嗯……修为是水,心境是杯?”小姑娘思索着细声提出自己的想法,“修为越高,杯子里的水越满;但心境越好,杯子越大,杯子里所能装下的水也就越多?” “对,正是这样。”苏长泠含笑点头,“程姑娘,你的悟性很是不错。” “修为与心境相互依存,同时又会相互制约——有些人的心境上佳,但入道修行的时日太短,所以杯子宽广,可杯中的水却只有浅浅一层,于是潜力十足,却要时常受到自己尚且浅薄的道行掣肘。” “这样的修士,前期修行起来大多都十分顺利,因为他们的心境本身早已大大超过了自己当前的境界,只是囿于积累不够而尚且不能晋升——一旦修为补齐,那他们的进境速度便会如大鹏乘风,一日所行,不下千里。” “与之相对的,有些修士的修为虽已在同境界内罕逢敌手,却因心境问题迟迟得不到提升——这样的修士,他们心中若无特殊执念,便多半是品行不佳,来日你若见了,记得尽量绕着些走。”少女面色微冷,那模样瞧着似回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噗,品、品行不佳!”小姑娘被自家师父这直白又简单粗暴的话逗得险些喷出一口果汁。 “有些人心眼小又生性刻薄,时常因贪生妒,因妒生怨,最后那怨在心中横亘久了就成了恨意——恨意缠身,最易心生魔障。”苏长泠面不改色,她其实不太明白面前这小丫头在笑些什么。 “如此因贪妒而生出满身魔障的人,他们的品行又能好到哪里去?” “唔……这么一说倒很有道理。”程映雪若有所思,“那师父啊,如果说,心境决定了修为的上限……那么修行境界又是怎么回事啊?” “喔,那个相当于是杯子和杯内水的高度。”苏长泠抬指敲了敲杯沿儿,“修行境界这东西,实际上更偏向于是人为划分出来的。” “——修士们为了区分彼此之间境界的高低,从修为、心境和能力上,综合划分出了几重修行境界,只要你在这三者上均符合下一境界的要求,并渡了天劫,那就算是境界已得到了提升。” “所以有的人修行的境界虽高,但实际上,他每重境界都只是擦着边过的,相当于杯子长得高,但是比较细,杯中水倒出来,有可能还赶不上比他低一个境界、但心境远胜于他的人多。”小姑娘举一反三式的提出个新猜想,“所以,实战起来,他就有可能比拼不过后者?” “对,有这种可能。”苏长泠甚是赞许地点点脑袋,眼中是浑然不加掩饰的欣赏,“毕竟同样的一道术法,心境越好、基础越牢,修为越扎实的人使用出来,威力便越强。” “倘若另一人除了境界之外并无半点长处,那他因境界的差距而造成的这点优势,很容易就被另外三者抹平甚至超越了。” “这就是我们所谓‘跨阶战斗’产生的根本原因。” “不过,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追求基础的坚实,也有不少追求不断提升境界,试图以远超他人数重的境界,强行压制同道的。” 苏长泠想了想给小姑娘补充一句:“这种行为我们很难评判它的对错,毕竟人各有志,且境界提升之后,修士在寿命及对某些功法心法的掌握上,确实有些益处。” “只能说,选择了广度的人大多很难迅速提升自己的修行境界;而选择了长度的人,基础多半都不会太过扎实,一旦遇到了修行瓶颈就会比较艰难。” “是以,程姑娘,你想选择先扎实基础、提升心境呢?还是想先选择提升境界?” 苏长泠目含鼓舞,将选择权全然放到了小姑娘掌中。 “那当然……是选择先提升心境呀!”程映雪应声答得干脆利落,“我们经商的初始阶段,也是要先积累家资、广结善缘,只有手中积攒的讯息、人脉和本钱足够了,才能继续扩大规模。” “否则,若稍有点本钱就开始随意放纵,那但凡碰上个沟沟坎坎,不就要栽啦?” “经商尚且如此,那徒儿修行时自然也要如此。” “好,那你便好好经商去罢。”苏长泠甚是镇定地将话题拐了回去,并贴心地给小姑娘多解释了一句。 “——修士心境的提升,来源于修士们对自己所选之道的理解和感悟;而修为的提升,则来自于你日常的积累。” “嗷!怪不得师父一开始就说让弟子去好好经商!”程映雪恍然大悟,当即兴奋万般地蹦起了身子,“明白了明白了!” “师父,您等着,徒儿这就去做两份靠谱的计划书来!” 第五十五章 做个算盘 小姑娘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一边转悠,嘴里一边念叨着自己未来一段日子的大致计划。 苏长泠看着她那异常兴奋的样子不由稍感无奈:“……程姑娘,你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诶?”程映雪诧异不已,“师父,修行和经商的事,这怎么能不着急呢?” “因为空有修为和心境,你不学点别的能傍身的本事,遇到些厉害点的妖魔古怪,也还是会束手无策呀。”苏长泠心情复杂地咂咂嘴,“除非你想像四师兄一样,做个纯粹的理论研究者。” “……何至于此。”小姑娘嘴角一僵,果断否决了自家师父这个“纯理论研究”的提议——她觉着相对于理论,她更像是个实践派。 “对嘛。”少女应声摆手,她也觉得这姑娘不像是个能做得来理论的。 “要不然……这样,程姑娘。”苏长泠沉吟着搓搓下巴,“我等下先带你在山中找点适合做法器的趁手材料——咱们做完了法器,再去藏经阁扒拉点适合你现在学的功法。” “这些功法你就不用着急非得多长时间练出来了——每天清晨傍晚逮着空看点,就当是做了早晚课,慢慢学,等着都学会了,我再教你其他稍难一些的东西。” “你看怎么样?”苏长泠转目,程映雪闻言顿时亮了眼睛:“这个可以诶!” “那……师父,您打算给弟子做个什么样的法器呀?” “法器这玩意,最好做成能天天带在身边的东西。”少女思索着皱了皱眉头,“你这选定的还是商道……” “要不然……给你做个算盘?正好山上有不少已开了灵智的老树,我可以跟他们要两截树枝。” “算盘?这感情好呀!”小姑娘的眼神愈发亮了,“这个实用,我能日日用上!” “不过,有什么功法是能用算盘使出来的?” “嗯……山中存有从前某位修习‘钱道’的前辈留下来的算盘功法。”苏长泠慢吞吞吐出几字,“所以,这个你不用担心。” “钱、钱道。”程映雪目瞪口呆,“这个和商道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有点相似,据说那位前辈当初确实也是个经商好手。”提起那位钱道前辈,少女的面色不受控地古怪起来,“不过,他是只管赚钱的主儿,不是很讲道义,比较缺德。” “除了不骗寻常百姓,各路王侯将相和乡绅富商——尤其平常就黑心的那种——几乎都被他坑蒙拐骗了个遍。” “再就,抬价、赌坊,敲竹杠,总之,若非他的道心始终如一又不曾入魔,且赚来的钱大多用于济世救灾去了……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个假的步云墟修士。” “那这位前辈……还真是个神人呐。”小姑娘听了个一愣一愣,一时惊得连嘴巴都闭不上了。 恕她见识太少,他们徽州的商人一向讲求重质重信,仁义经营。 而她在程家长大,所见过最过分的手段,无外乎也就是程映弘撺掇詹良才以次充好还贩卖假货——再就是两家商行对上,互相比价、断人货源一类说不上有多光明磊落,但也不至于太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至说什么坑蒙拐骗敲竹杠……那不是下九流才能干得出来的吗? “嗯,的确挺神人的。”苏长泠深感认同,话毕起身招呼着小姑娘上剑,“好了,程姑娘,上来,我们该去找木料了。” “好,来啦!”程映雪利落应着,脚下一刻不停踏上了飞剑。 师徒二人踩着那剑在山中转了半晌,最后还是挑中了玉屏楼边、文殊洞上,那棵神似招手小二的五百年老松树。 ——主要,这是山中目前除了应无风外,唯一年龄又够又开了灵智的松树了。 其他的树,要么年岁差些,木质不足以被做成法器;要么年岁虽够,却不曾开过多少灵智,黄山松的天寿拢共也就五百来载,苏长泠也不大好意思问那些快寿尽又没开智的树要木材。 还是文殊洞上的这棵好,它开了智,少说还能再活个千八百岁,五百岁对它而言正值壮龄,树杈子说掰就能掰。 少女打定了主意,转头就带着人直奔那文殊洞去了。 洞上的小树精听过了二人的来意,倒也不曾含糊,快两人合抱的树干一抖,不多时便给苏长泠折腾下一截足够打出算盘的小树枝。 “谢了,等着算盘做完,我帮你问三师姐要来壶她新酿的灵浆。”少女安抚似的摸了摸那松树粗糙的枝干,顺口给其许诺了个小小的好处。 ——他们步云墟的三师姐是个爱研究酒酿的好脾气乐修,她酿出来的灵浆灵气十足,山中的道行不高的小精怪们大多都喜欢这个。 “簌簌——” 松树听罢颇有两分手舞足蹈,当即摇着枝干,送了二人一段松风。 久居山下的程映雪没见识过这等场景,登时发现了宝贝一样,央着那树再给她表演一段。 开智不久、心性还如同小孩一般的松树扛不住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只得晃着枝干又给她演了一遍。 由是得偿所愿了的姑娘这下心满意足地放过了它,师徒二人正欲启程回院,却又转头便碰见了拿着卷经书直奔此地的应无风。 “咦?长泠,你们两个怎么在这,还拖着这么长一截树枝。”应无风眨着眼睛与人打了个招呼。 “应先生。”苏长泠闻此稍作迟疑,纠结一番,到底老老实实回答了青年的话,“来向松树讨一截枝条,给程姑娘做个趁手的算盘当法器。” “先生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给这松树讲道。”应无风笑眯眯扬了扬手中拿着的那卷经文,气定神闲。 “怪不得这树近来修为精进得这般迅速,原是有先生在一旁讲道。”苏长泠故作恍然,顺势给程映雪介绍了下应无风的身份,“程姑娘,这位是应先生,他本体是我们山中年岁最大、资历最长的黄山松。” “今年都上万岁了。”少女压着嗓子偷摸在小姑娘耳边嘀咕一句,同时冲着她飞速挤了挤眼睛。 程映雪见状意会,再看向应无风的眼神里,立时充满了对老人家的敬畏。 ——上万岁的老松树哇。 这比他们程家开族谱的老祖岁数都大! 第五十六章 速薅,手慢无 “应先生好。”程映雪乖乖巧巧地拱手与人行过一礼,想到应无风的年纪,她看向对面那青衣青年的眼神便不由得更敬畏了。 应无风被小姑娘这莫名肃穆的表情闹了个满头雾水,但好在他这会还不曾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于是只笑吟吟地对着师徒二人点了点头:“程姑娘多礼了。” “对了,长泠,我方才听你说……你拿这树枝,是为了给程姑娘做个趁手的算盘当法器?” “怎么说,莫非姑娘这才刚上山几天,就已选好了自己来日所要修的道了吗?”应无风饶有兴致地微扬了眉梢,苏长泠应声颔首:“是的,应先生。” “小徒已选了以商入道。” “喔,以商入道,那很好呀。”青年两眉轻抬,手中攥着的经卷敲打在腕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转头看了看那立志要以商入道的姑娘,复又将目光重新调转回了苏长泠身上,假意沉吟着半敛了敛眼睫:“不过,用只五百岁的松枝做出来的法器,大约不会太过耐用。” “这样,长泠,刚巧我那还攒了些从前自我本体上脱落下来的零碎枝条,个头虽比不上这个大,却胜在量多,年岁更久、灵气更足一些。” “你等下随我去挑两根合适的木头来——便拿那个给你徒弟做法器罢,想来也会更趁手点。” “这……应先生,这会不会太贵重了些?”苏长泠目露犹疑——拿数千乃至上万岁的老树精枝条做法器这事,的确是令她颇为心动,毕竟一件好的法器对修士们的能力本身就有着极大的裨益,且法器这玩意又一向是越用越顺手。 若说五百岁老树枝条做出来的算盘,只够程映雪用上个百年有余,那近万岁老松树枝条做就的算盘,便足够她用到驾鹤归西甚至还能再往下传个几代了——只是她师徒二人细算起来,与应先生最多也就是个刚混脸熟的点头之交,他老人家这出手会不会有点太阔绰了些? 就算长者赐不可辞……这也有点超纲。 “放心,不过是几块用不上的小树枝罢了,哪里就能算是‘贵重’。”应无风说着不甚在意地一挥衣袖,“左右那堆木材压在我那住处也是无甚大用,之所以收集起来,也只是怕被有心之人捡去做了什么恶事——这倒不如送给你们,做点法器。” “这样……也好。”苏长泠听罢迟疑着微一点头——考虑到自家徒弟的修行前路,她还是安生应下了面前这万年老树突如其来的善意。 “那长泠便提前谢过先生了。” “客气了。”应无风弯起眼睛,言讫竟是连道也顾不上讲了,只动身引着苏长泠师徒朝他平日居住的小院子走。 路上程映雪憋不住捏着少女的衣角小声蛐蛐:“师父啊,咱就这么平白无故拿了应先生他老人家的树枝……这样真的好吗?” “讲道理,我也觉得不太好。”苏长泠翕合着嘴唇细声嗡嗡,“但用几千岁老树枝做出来的法器,威力是那根五百年老木材的百倍不止,用得好都够你传家。” “——再说,百年的木头易得,上万岁的你到哪找去?法器这玩意的威力跟着材料年岁它又不成正比。” “所以,为了你的前途考虑……咱俩得趁着应先生年纪大脑壳发昏的时候,能多薅点就多薅点,免得他老人家回过味来……过了这村没这店。” “妈耶!好有道理!”小姑娘压着嗓子低低惊呼,遂打定了主意一会要跟着自家师父努力薅个大的。 不多时,二人随着应无风七拐八拐,拐到了翠微峰上,苏长泠看着屋后那堆积了快大半个院子的、落了灰的大小枝杈,不禁错愕万分地睁大了眼睛:“应先生,您确定这堆只是‘零碎枝条’?” “咳,树活久了,脱落下来的枝杈难免会多一些嘛。”应无风飘着眼神攥拳假咳,“主要我之前也跟灵谌子说过,他没事可以来我这拿点木料回去给弟子们做做法器……但他人懒不想动弹,别人又基本炼不动这木头,就耽搁了。” “好了,这些都不重要——长泠,你随便挑,要是炼化不了,我也可以帮你。” “这就不劳烦先生您了,弟子可以去寻师父帮忙,反正眼下他就这么一个亲传徒孙,也合该出点劳力。” 苏长泠开口婉拒了青年想帮着她连算盘都一起炼了的念头,转而带着程映雪仔细挑选起了院中木料。 在见到那一地树杈之后,她便决定不跟这老树客气了,上去就直直挑中了年岁最大的那几根枝条。 由是不到半刻的时间,师徒二人便选好了合适的材料,继而抬手“虚情假意”地与应无风客套了一番,就喜滋滋上剑找灵谌子去也。 身着青衣的清隽青年眉眼带笑地目送着二人渐渐走远,直到姑娘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群山之中,他方脸色突变地进屋摸出来传声符:“老张老张!小虞那事你安排好了没有?急急急急……我这真的很急啊!马上就快十万火急了!” “啊?哦哦,人已经在路上了,今天差不离就能到。” “好,好,那好,那我便放心了。” 收了符的应无风长长舒出口气,复又紧绷着唇角,自袖中掏出面半绿半黑的雕花铜镜。 一片雾蒙蒙的镜面里头映不出半点人影,他盯着那空无一物的镜子看了半晌,良久发出声沉沉的叹息。 “哎——” 飞剑上,苏长泠提着那堆木头止不住地唉声叹气,程映雪见状甚是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脑袋:“师父,您咋突然叹起气来了?” “可是想起了烦心事?” “没,就是觉得刚才一时冲动……木料好像有点拿多了。”少女边说边望向手边那加起来快赶半个人高的木料——她觉得她们刚才不是去挑做法器的材料的,倒像是去打秋风的。 “这闹得有些不好意思再见应先生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生气没有。” “啊这,这这这,那要不然,”小姑娘闻言跟着略微慌了神,并试探性提出了毫无建设性的意见,“咱们偷摸送回去点?” “送回去?那看起来岂不是更心虚吗?”苏长泠有气无力地咧咧嘴,“算了,就这样。” “咱们先去炼丹峰后找师父,你那算盘重要……至于剩下的,大不了,咱俩最近绕着点应先生走。” 第五十七章 张观主给了多少? 别说,这也是个好思路。 正好她每回看着应先生也老觉得有点别扭……也不知道是他老人家年纪太大,还是她其实不太会跟这种老年妖打交道的问题。 程映雪深感赞同地点点脑袋,师徒二人如是打定了主意,并埋头朝着炼丹峰后的掌门住处去了。 “师父,师父,您在吗?弟子想请您帮个小忙。”落了地的苏长泠照旧毫不留情地一脚蹬了院门,进院前还不忘顺手检查了下那大门上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零碎陷阱,免得程映雪被那些小东西误伤。 “咦?长泠,你来得正好,我方才还正想着人请你——咱们山上来客人了。”坐在院子里的灵谌子应声回头,望向苏长泠师徒的面色稍显古怪。 他对着门边的两个姑娘招了招手,顺带又瞟了眼那常年被人蹬来踹去、多少有点变形了的大门。 其实他也不是很理解他这倒霉徒儿为什么每回都非要踹门——她明明可以更不客气一点地直接御剑落进院子里,却非要装模作样地再在外面敲敲门。 ——尊师重道了,但也没完全尊。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如·尊。 灵谌子偷摸腹诽,一面伸手示意二人看向对面:“来,我给你们两个介绍一下。” “这位是隔壁齐云山玄天太素宫老张……咳,张观主门下首徒,太素宫的大师兄虞修竹,小虞道长。” “小虞啊,这边这两个,高的那个便是我徒儿长泠,矮的那个是长……呃。” “小虞?人呢?”灵谌子盯着那空无一人的桌对面茫然睁大了眼睛,并下意识回身向苏长泠投以求救的眼神。 隔壁老张要是知道……他那么大个一个弟子上了趟黄山便丢了个没影,那他还不得生吞活剥了他!(bhi) “咳,师父。”亲眼目睹了“案件”全程的苏长泠提着木头默默别开了目光,“桌子,在桌子下面。” ——她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这头刚一踹开大门,那边的小虞道长就像兔子一样“嗖”地钻去了桌下。 那反应,那速度,那姿态。 简直比大师兄预判二师姐要炸炉,并抄起锅盖抵挡的动作都要娴熟。 “嗷!”灵谌子恍然,当即弯腰低下脑袋,猫着身子便欲去找那躲到桌子下头了的虞修竹。 后者冷不防瞧见他背光还陡然放大了的脸,霎时被吓得“啊”一嗓子,果断后跳着钻出了桌洞——这下倒是不用灵谌子上手逮他了。 “……不好意思,忘了说,小虞他有点怕生。”灵谌子黑着面皮假笑找补,就手偷偷掐了个法诀,拿结界封死了桌下的空间。 虞修竹见状甚是不安地瑟缩了一下,微有些下垂的圆眼不自觉隐隐泛了红:“对对对……对不起!灵谌子前辈。” “小道、小道刚刚有、有点紧张……” “一紧张就……” “……没事,你的情况,你师父都跟我说过了。”灵谌子沉默一瞬,遂颇为大度地抬手拍了拍十八||九岁少年人的肩膀。 虞修竹的身形立时被他拍得矮了几分——他转头重新与他介绍起了那两个姑娘:“这位是我徒儿长泠。” “旁边是她的弟子程映雪。” “长泠,这位小虞道长,是隔壁张观主听闻我们步云墟前阵子遇到的麻烦后,特意派来帮你收服在逃鬼珠的。”灵谌子说着乐呵呵捋了把脸前的长须,“你们俩过两天下山的时候,记得把他带上。” “过来帮我收服鬼珠?”苏长泠狐疑蹙眉,仔细放好了手中的几块木料,继而快步走到灵谌子身边,略微压低了自己的声线,“师父,您确定虞道长这样的……真能帮得上忙?” “他能不拖后腿就不错了?”少女边说边隐含嫌弃地上下打量了虞修竹一番——少年模样俊朗,身形颀长,道袍一穿,也颇有那么几分的仙风道骨。 就是可惜,他眼中压着的惧色太过明显,举手投足间处处带着点说不出的畏缩与拘谨——反倒坏了他那身出尘的仙气。 “拖后腿倒不至于,好歹是太素宫的大师兄,天赋高,肯定有两把刷子。” 灵谌子咂嘴,眼看着那边程映雪都快因好奇将眼珠子凑到虞修竹脸前了,逼得小道士止不住地连连后退,于是放心大胆地跟着自家徒弟压着嗓子继续蛐蛐。 “不过,你说的有句话是对的。” “他确实帮不上你啥大忙——顶多也就道行深,能帮着你保护下小程,但老张派他过来,原本也就没指望能让他真干成点啥事。” 苏长泠闻声挑眉:“这又……怎么说?” “这孩子胆小,不仅怕生,还怕鬼,爱哭。”灵谌子努嘴,“一个正儿八经的正一出身小道士,十九岁都快摸到炼神还虚的边儿了,还是观里大师兄,却偏偏怕鬼。” “长泠,你说这老张能不急吗?” “……弟子若是他的师父,”苏长泠沉默一瞬,面色冷酷,“弟子会选择将他直接逐出师门。” “诶~那不行,咱不兴随便给人逐出师门的哈。”灵谌子摇头,“那太不人道啦!” “——按老张的意思,他给小虞扔过来,是叫你出门的时候带着他一起去多长长见识、练练胆子。” “毕竟怕鬼这个东西也不是永远的,万一看多了人麻了,那不就不怕了不是?” “所以长泠,你就把他当个小挂件、小玩具,平常带身边就得了,反正他有能力自保,一般也添不上啥大乱。” 灵谌子循循善诱,苏长泠听完却越发觉着这里头得有点那什么“惊天阴谋”。 由是她甚是怀疑地拧眉盯紧了灵谌子的眼睛,开口单刀直入:“张观主给了您多少?” “哎呀,你看你这孩子,你看看你这话!”骤然被人戳了痛脚的灵谌子心虚起来,登时冲着少女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试图揭过这要他老命的话题。 “什么叫他‘给了我多少’,你想到哪去了——为师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 “师父,弟子想听实话。”苏长泠心平气和(核),并回给小老头一个开(y)朗(an)的笑,“您不说的话,弟子是不会带着虞道长一起走的。” “——到时候,您就等着隔壁给张观主退钱退货!” “诶呀,诶呀!”被人拿捏住了七寸的灵谌子原地跳脚,破罐破摔。 “我就收了他一万灵石……还有一年份戏园子的票!” 第五十八章 非毒吓小孩啦! 呵。 她就知道。 苏长泠听罢绷不住翻了个快上天的白眼,她就知道她师父这老泼皮,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答应下张观主的请求。 除非给了贿赂,还得是正正好到他心坎上的那种。 而她师父,他老人家平生没什么别的优良爱好,就是乐意听戏,且去戏园子不给茶钱! 天知道他们这几个倒霉徒弟都帮着他老人家给戏园子交了多少次茶钱了……去次数最多的大师兄,都快被那戏园子的园主供起来啦! ……罢了,给包了一年的票就包了一年的,好赖也不用他们几个冤种再来回下山。 苏长泠眼底微跳,遂果断将“又要带着个爱哭胆小鬼一起下山”的事抛去了脑后,转而讲起她带过来的那堆木料。 灵谌子在得知那木料是自应无风处薅来,且是打算给程映雪做个趁手的算盘法器后,倒也不曾含糊,只爽快地点头应了。 他嘱咐苏长泠师徒明日再来找他拿那算盘,他再顺便把其他几根木头——包括那株五百岁小树精的枝条和余下的老树杈子——一齐雕点给人保命用的木牌木剑木手串一类的小玩意,让她一起带上。 少女闻言点点脑袋,作势便欲招呼小姑娘跟着她打道回府,孰料不待她这边开口,先前一直缩在罗盘里的女鬼就率先出了声。 硕大的一颗鬼头就那样直愣愣突然出现在苏长泠袖口,吓得灵谌子都不受控往后退了两步。 “我听说,你们这好像有人怕鬼?”非毒仰头,扒着少女的袖子又往外探出来小半截身子。 在苏长泠那不算太过宽阔的直袖衫子的加成下,女鬼现在这造型,活似被人提在手中的半片尸首,灵谌子见状颇为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再张嘴便难免多了点骂咧意味。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之前只有小虞一个人怕鬼来着,你这闹得我都要怕鬼了。”灵谌子额角蹦起青筋,“谁家好鬼能在人袖子里往外探脑袋!” “哦?是吗,那我还挺‘荣幸’。”非毒似笑非笑着阴阳怪气,一面晃着将身子抽离罗盘。 落地的那一刹,她又循着自己出嫁的样子换上了大红的嫁衣——几近及地的长发披散下来,脸上也挂上了骇人的血泪。 “行了,不跟你这老东西掰扯,我去吓吓那怕鬼的小孩。”女鬼细腰一拧,旋身便冲着那头的虞修竹去了。 彼时小道士刚被好奇心过剩的程映雪一步追一步逼到了院中的老树边上,感受到扑面阴风,一抬头便瞅见了那看着就鬼气阴森、怨气十足的女鬼,险些被吓掉了半条小命。 “啊!!救、救命,有鬼,有鬼啊!!!”虞修竹白着张面皮扬声惊叫,这下他连“太素宫大师兄”在外应该端着的风度都不要了,撒开腿便跟被人追魂索命了似的一路围着那院子转圈猛逃。 “灵、灵谌子前辈,您不是说您这没有的鬼的吗?” 虞修竹被非毒吓得快哭出来了——他要早知道有鬼,给他一百个胆子、打死他,他也不敢来啊!! “那……我这里确实没有鬼啊。”灵谌子下巴往后一缩,叉腰说了个理直气壮,“但我又没说我徒弟身边没有鬼啊。” ——鬼是他亲亲好徒儿带来的,跟他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对,没错,就是这样。 灵谌子想着不由为自己严密的逻辑骄傲不已,顺带扬着鼻子朝非毒递去个眼神:“不过那个谁啊。” “你玩差不多得了,别真给小孩吓出个好歹……我跟老张没法交代。” “放心,我心里有数。”女鬼头也不抬地挥手拒绝了他的提议,转头给自己换了个更吓人的造型,“难得碰上个怕鬼的小道士……你让我再玩会。” “……行,那你注意点分寸。”灵谌子闻此蔫下来,只盯着非毒多看了一会便由她去了。 这边苏长泠没大在意虞修竹被女鬼吓到的事,她只见程映雪得闲,便招呼着她过来预备开溜——在她看来,练胆这玩意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早练早好,省得下山了反倒闹出乱子。 ——至少非毒心里是这有数,她最多吓人,又不会一把大剑直接敲虞修竹脸上。 “程姑娘,走了。”少女掏着袖子摸出飞剑,小姑娘应声即刻小跑着赶了过来:“来啦!” “但那个啥,师父啊,咱们不用等等女鬼师父吗?” 程映雪眨着眼睛歪歪脑袋,苏长泠应声耸肩:“不用,她玩够了自己会回来——你那个法器的事,我跟你师祖说了,咱俩现在回去,刚好你还能和我嘀咕嘀咕你那什么经商计划。” “诶?这个可以!”小姑娘听罢顿时来了兴致,当即叽叽喳喳牵紧了自家师父的衣袖,“师父师父,我跟您讲哦,我们经商呢,当前利润最大的行当拢共有四个——分别是盐、典、茶,木。” “所以……你要进军盐业?”苏长泠随口应了一嘴,手上诀子一掐,顺势跃上飞剑。 “那不能,盐业得跟着官府一同合作——这行当,弟子还没本事能沾得了那个边。”程映雪认真摇头,“但您等弟子把家业做大,未来的某一日说不定真能试试——到时候,弟子可就是天下第一的女盐商了,嘿嘿~” “嗯,想法很美好。”苏长泠如是点评,“就是路程好像还有点遥远。” “遥远,那就一点一点的来嘛!”程映雪不甚在意,只兴冲冲继续与苏长泠说着她的心中的大致规划。 被人拉开了话匣子的小姑娘边说边不自觉地手舞足蹈起来,少女怕她一会会从那剑上栽下去,索性又将刚悬空了的剑给放下了。 “反正典业这行,弟子是不打算沾了,这玩意的利润虽高,做起来却多少让我有点不大舒服。”程映雪眼神澄明,“木业的盘子也不大好掺和。” “——师父,弟子打算先闯一闯茶业和次一档的墨业。” “这两行,从前家父在世时也多有涉猎,弟子跟着他去看过茶园和墨厂,该如何运营、哪有销路,心中大抵也有些概念。” “唔,那很好啊。”苏长泠沉吟着微一颔首,“刚好九龙峰和探头峰那边也有茶园,你需要的话,我们下山时可以拐去那头看看。” “左右御剑飞行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那倒不必了,师父。”程映雪弯眼笑笑,“弟子看好的,其实是祁门县的茶山。” “只是在去那之前……弟子想先去一趟沈家。” 第五十九章 公平交易 “沈家?”苏长泠应声微怔,她倒没想过自己能从小姑娘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是……之前差点与你有了婚约的那个沈家吗?” “对,正是那个。”程映雪颔首,“师父,弟子想去沈家门下的造纸坊看看——” “造纸坊?”少女不明所以,懵懂眨眼,“我听你们上回在程家前堂的那个意思……沈家不是主营木材生意的吗?” “是的,主营木材——沈家的木材行是我们休宁最好、最大的木材行,甚至在整个徽州府都排得上名号。”小姑娘笑着弯起了眼睛,“但除了木材行,他家名下也有两家规模不算太大的造纸坊。” “跟程家的纸行不同,他们沈家的纸行不卖我们平常书画用的素色净面生熟宣纸和竹纸草纸,沈家的纸行只卖价贵量少又成本高的粉彩宣——且犹以色暗青若鸦羽的瓷青纸卖得最好。” “所以……你想大批量购入一些瓷青纸?”苏长泠艰难揣摩着小姑娘的想法,“你要改行卖纸?” 她觉着自己大概是个假徽州人——她好像没有半点那个经商的脑子,一时也想不通她这小徒儿肚子里又在打些什么样的鬼主意。 “那倒未必是要多大批量购入……并且徒儿也不打算改行卖纸。”程映雪抿唇但笑。 “弟子只是想先简单了解一下沈家造纸坊的具体情况,来日若有机会能一起合作自然最好,若没那个机会,倒也无妨。” “当然,最重要的,是弟子知道,那两家造纸坊,一向都是那位生来体弱的沈二公子管着——弟子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想法子治一治那沈二身上的病。” “咦?这话倒是奇了。”苏长泠越听越是迷糊,“你前两日才刚推拒了沈家的婚事,这怎么转头还关心上沈二公子的病情了?” “那是因为,弟子要想在商界里快速站稳了脚跟,就最好要先给自己找一个稳妥的靠山啊!”小姑娘叉着腰说了个理直气壮,“不然阎王易送,小鬼难缠,谁知道那些缺德又小心眼子的同行在弟子起步之初,能给弟子硬添上多少麻烦!” “而那城北沈家成日最头疼的便是他们家二郎那一具病体,弟子若有本事能缓解他的病情、延续他的寿命,乃至直接将他给治好了,岂不是要被那沈家老夫人奉为座上宾?” “再说了,弟子不想嫁人是不想嫁人——但弟子跟着那沈二公子本身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左不过是两个险些被家中长辈一手操持了婚姻的陌生人,那弟子想找个法子给他治病,以换他们沈家助弟子在商海站稳,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这可是公平交易!” 程映雪小下巴一扬:“弟子是要经商不假,但也没傻到放着好好的人脉资源不用,非要死倔着全靠自己白手起家——那些世家弟子们刚入行入朝时,不也用了自家的路子?” “唔,你要这么说,那确实。”苏长泠满面诚恳,“不过程姑娘啊,按你这个形容,那沈二得的大概率是先天不足之症——这种病,按一般医师的法子,只能慢慢用药调养。” “而沈家又显然不是那种缺钱请不来郎中、买不来好药的人家——你这又得去哪找来医术远胜于地方名医的杏林圣手?” “矮油~那种水平的名医,人家当然不认识啦~”程映雪黏黏糊糊,眼中飞快纵过一线狡黠,“但二师伯前两天刚给了弟子好多能治病救命的丹药,让弟子留着慢慢嗑——万一那里面就有能帮沈二稳定病情的丸子呢?” “而且,这不是还有师父父您嘛~~~” “师父父~~~”小姑娘的嗓音越发拐起能上天的弯儿来,苏长泠听罢身上顿时一阵恶寒:“诶呀,呀,呀!这事你磨我也没用啊,你得找你二师伯五师伯——为师不通丹道、医术稀烂!” “但是人家不好意思。”程映雪哼哼唧唧,边说边努力眨巴圆了一双眼睛,“您帮帮人家嘛~~” 苏长泠晃着手臂试图将自己的衣袖从小姑娘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奈何试了几次却都以失败而告终,只得万般无奈地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行行行,那到时候我先凑合着帮你看看。” “二师姐给你的那堆丸子里,有能对症的咱就先治——对不上症我再帮你传音请人。” “左右治病救人乃是功德,他们多半不会推脱。” “好了,你先把为师的袖子放开!”苏长泠皱巴巴团紧了一张脸,程映雪见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忙不迭笑吟吟放过了自家师父的衣袖。 得了“自由”的少女表情稍显复杂地回头望了小姑娘一眼,遂重新架起了飞剑。 正当师徒两个收拾妥当预备启程回府之时,那边被非毒追了个满院子乱逃的虞修竹却忽然扒着门框硬生生插了句嘴:“等、等等,苏、苏师妹!” 苏长泠捏着剑诀的指尖微顿:“虞师兄有何见教?” “贫、贫道刚听你们说打算去沈家的造纸坊。”虞修竹磕磕巴巴,他大约是真的很怕生人,兼之又被女鬼当耗子一样捉弄了半天——光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下去,整个人便已红透了眼圈,一副马上就能哭出来的样子。 “是、是家在休宁城北的那个、那个沈家吗?” “对啊,就是那个沈家。”程映雪点点脑袋,满目的好奇顿时又溢了出来,“小虞道长,沈家的造纸坊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要去那里——”虞修竹的脸都要涨红了,片刻方勉强挤出后面几个字,“那里危险,在闹鬼!” “——他们沈家的造纸坊,最近、最近闹鬼!” “闹鬼?”苏长泠皱眉,闻言立即干脆利落地翻身下剑,面上隐隐多了几分凝重,“哪种闹鬼,闹什么样的鬼——虞师兄,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 “是、是他们沈家……啊!!!”冷不防回头对上非毒一张渗血鬼面的小道士扬声尖叫,刚出口的半句话霎时断了。 少女见状甚是不悦地放沉了声线:“非毒!” “好嘛,你们聊,我不闹了。”女鬼耸肩,摇身一变,又换回了那身清爽的芽绿色衣裳。 待到非毒拧着腰身钻回罗盘,苏长泠亦终于缓和下了面色,对着面前的小道士抬手比了个“请”: “来,虞师兄,我们坐下慢慢说——” 第六十章 造纸坊鬼事 “是他们沈家的人自己找到我们山上来的。” 落了座又捧上了杯热茶的虞修竹细声嗫嚅,他的眼眶尚且红着,瞳底也带着显而易见的惊魂未定。 但好在非毒离去之后,他的状态明眼见着比之前稳定了不少,至少这会面对着院中余下三人,他说话不会再如先前那样结巴。 “他们造纸坊的坊主说近来坊中闹鬼——那造纸坊白日看着还算正常,可一旦入夜,坊中便处处能听到奇怪的脚步,和不时传来的鬼嚎声响……” “奇怪的脚步?”程映雪应声皱皱眉头,“小虞道长,这会不会是他们造纸坊内留下值夜的工人们弄出来的呀?” “不,不会,动静不一样。”小道士缩着脖子摇摇脑袋,“听那坊主的形容,那脚步不是正常人走路时发出来的动静——倒更像是什么人背着重物在地上单脚跳。” “嘭,嘭——一下一下,有时候地面都会被那玩意震得发抖……却偏生没人见到过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而且,最关键的是,在坊中轮值守夜的工人们次日醒来,身上还必定会出现前一夜妖魔鬼怪们留下咬痕和刮伤——有些工人扛不住这种刺激,甚至连月钱都不要便连夜离开造纸坊了……现在整个坊中上下人心惶惶,人手又不够齐全,那坊主讲,好些订纸的单子都要逾期了。” “——情急之下,他们就求到了我们玄天太素宫来。”虞修竹半垂着眼睫轻声嗡嗡,“我师弟前日已跟着他们下山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所以,苏师妹,为了你和这位程师侄的安全着想,你们最近最好不要去沈家的造纸坊了——实在需要卖纸,可以考虑考虑换个地方,往临府的宛陵那边走走。” “白日看着还正常,但入夜会闹鬼。”苏长泠听罢不受控高吊了眉梢,一面迅速与身侧的灵谌子二人交换了下眼神。 程映雪见状假意清了清嗓子,遂果断顺着自家师父的话继续往下问去:“那……小虞道长,那位造纸坊的坊主在访问贵观的时候,可曾说了自家造纸坊是从哪一日开始的闹鬼?” “说了,说闹了有段日子,但也没太久。”虞修竹蜷着指头算了算,“——算算时间,坊中最开始出现异响的时日到现在,大约有个九天上下,还没到一旬。” “并且,那坊主说了,他们那闹鬼,起初还只是一点零零碎碎的怪声,或是隔三差五丢一点不大重要的零碎小物什——那会也没人把这点异常真放在心上。” 小道士揪着袖子想了想,开口细心补充:“是最近几天闹出来的鬼号声越来越大,且工人们身上也都出现不明血痕了,这事才彻底闹开,大家也都纷纷乱了阵脚。” “哦~刚闹了才一旬啊——”听过了虞修竹叙述的灵谌子摇头晃脑,面带了然。 “噫~开始还没人把这点异常放在心上啊——”小姑娘跟着意味不明地扬高了声调。 “嗯,时间是对得上的,基础表现也能对上。”苏长泠若有所思,颔首做了个小小的总结,“如无意外,应该就是咱们猜的那种情况了。” “那要真是那种情况的话,小虞道长的师弟应该解决不了造纸坊的问题?”程映雪满面诚恳,“弟子当时就觉着程家的那个都不像正经闹鬼。” “嗤,那肯定的。”灵谌子抱胸撇嘴一声轻嗤,“好歹也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妖怪了,哪能这么容易就被个入道刚十几年的小毛孩子给收拾了。” “换老张来还差不多……不过老张也不可能掺和这种事的。” ——什么造纸坊呀闹鬼呀血痕呀,联系到前阵子黄山鬼珠逃逸,那老家伙一听就得知道是他们这边的活计,决计不可能插手半点。 “那……现在怎么说?”苏长泠抖抖眉梢,“师父,那算盘您明早之前能炼好不?情况好像有点紧急,弟子想早些下山。” “放心,包的。”灵谌子吊儿郎当竖起一根拇指,“为师下午就给你把炼好的算盘送院子里去。” “行,那就这样说定了。”少女点头,遂转目看向程映雪,“那你下午收拾下行李,我待会教你如何使用那个能装东西的袖里乾坤。” “好嘞!”小姑娘利落应着,眼中不时有异彩闪过——只是这下却轮到虞修竹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是,等会,”小道士睁着眼睛,蒙叨叨歪了脑瓜,“灵谌子前辈,苏师妹,你们方才在打什么哑谜呢?” “嗨呀,其实也没什么。”灵谌子哼着小调举目望天——今天这云长得可真云。 “就是讨论了下有关那造纸坊的问题。” “啊……苏师妹,”虞修竹闻言蓦地双眼一亮,“你们终于决定放弃沈家的造纸坊了吗?” “不,恰恰相反。”苏长泠微笑着在小道士头顶施以重击,“我们打算明日便启程赶往沈家的造纸坊。” “虞师兄,你也早做准备罢。” 少女话毕便带着自家徒弟起身离了小院,全然没顾及桌边那小道士已然愣成了半片石雕似的脸。 这一日众人过了个忙碌异常,苏长泠除了要教会程映雪掐诀运气开启那袖里乾坤阵,还不忘多去了文殊洞一趟,给那五百来岁的小树精浇了她三师姐新酿出来的灵浆。 ——虽说从它那里得来的树杈子是做不成算盘了,但她先前许诺给人家小树精的东西,还是该说到做到。 折腾过这一圈下来,山巅的日头早已跌下了谷底。 待到第二日,拾掇整齐了的苏长泠师徒强行薅着那要死不活、半死半活还哭丧着脸的虞修竹踏上了下山的路,几人却意外在大门边上瞅见了个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物。 “早啊,长泠。”照旧一身素雅青衣的应无风笑了个和煦万般,“昨日便听灵谌子说你们今日要动身前往休宁。” “此行一路未必坦荡,而应某又刚好近来无事,想出山转转。” “长泠,你们几位这回下山带我一个,如何?” 第六十一章 这么强的怨气能是哪个? 应无风话毕弯起眼睛,那样子像是早已便做好了要下山的准备。 苏长泠闻此目中不受控地现出一线迟疑——依着应先生的修为和能耐,他若愿意跟着他们同路下山捉鬼自然是好的,毕竟她是真没把握能收拾得了非毒口中的那个“爱恶欲”。 但问题是…… “应先生,您确定您能离得开黄山地界吗?”少女说着下意识抠了把袖口——有关面前这老树精的事,她从前也曾听自家不靠谱的师父隐约提过两嘴。 按着他老人家嘴里那个意思,应先生是当初人间第一棵黟山松——那会黄山还不曾被明皇改名,尚叫着黟山——诞下的一枚种子,后被山神带回山中悉心栽种,方得以入道修行,得了道体。 山神留着他,便是要他辅佐山神管理这山中上下不计其数的林间草木的。 是以,即便山神如今已失踪多年,应先生仍旧要日日守在山内,轻易不得外出。 ——就按这种情况,她真的很怀疑他老人家到底能不能迈出山脚下那个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无形结界。 “放心,没问题的。”应无风面上挂着的笑意丁点未变,“一则,休宁全县都离着山上不远,还算不上‘彻底出了黄山地界’;二则,长泠,你没发现吗?” “这不是我的道体——这只是我拿一截比较大的老树枝做出来的分身。” “我的本体还留在山上的,只劈出来一具分身随着你们下山逛逛,到也无妨。” “这样。”苏长泠若有所思。 考虑到他们未来一路上将要面对的那些个难缠厉鬼,她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便果断对着青年拱了手:“如此,晚辈等人便有劳先生多加照拂了。” “应该的。”青年轻巧应着,话毕便大咧咧加入了三人的出行队伍。 一旁的程映雪抓着算盘,偷摸打量着这年近万岁的老树。 她总觉着哪里好像不大对劲,但又说不清究竟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而且,看着应先生那副坦然模样,在看看她师父一脸的正得发邪,以及小虞道长压力过大、要哭不哭的兔子表情…… ……算了,可能是她想多了,还是先去造纸坊。 小姑娘默默收回了目光,转头便被苏长泠喊着上剑去也。 经过三人一妖几轮“缜密周全”的商讨,最后众人一致决定,下了山便先直奔县郊的沈氏造纸坊去寻虞修竹的师弟宋常应。 ——常年居住在自家山上的苏长泠等人自然是不认得沈家人的,与沈家夫人有过几面之缘的程映雪前不久又才退了人家的婚。 相比之下,他们还是经由被人请下山抓鬼的宋常应处引荐拜访才最为合宜,也免得彼此见了,反倒徒增尴尬。 “话说回来,小虞道长,您那师弟是个什么性子呀?”小姑娘的好奇心又起来了,“跟您一样吗?好相处不?” “他……他的脾气有点直,性子有点急。”虞修竹压着嗓子细声嗡嗡,“总体还算好相处……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他。” “具体的,程师侄,你等下见了他就知道了。” “也是。”程映雪点点脑袋,顺带指挥着帮自家师父纠正了下前行的方向。 不多时,隐约为一层黑煞笼罩了的造纸坊骤然出现在众人眼底,收剑落地了的几人抬头看着那在白日下亦分外明显的森然鬼气,不由纷纷凝重了面色。 “怨气……鬼气,还有刚发出来一点的血气。”应无风盯着那团分不出形状的煞气轻轻开口,“长泠,你这次好像碰上了个大的。” “何止。”苏长泠紧绷着唇角垂下眼睫,遂蜷指掐了道诀子——这时间,不但她袖中的乌青罗盘躁动得厉害,就连怀中揣着的寻魄玉也快将她胸腔给烫化了。 “非毒,你看出这里面待着的,又是哪一魄吗?”少女对着女鬼放低了声线,非毒闻言扒着她袖子,略微朝外探了探身子。 冲天的怨煞震得她瞳仁不受控地赤了一瞬,她甩甩脑袋,忙不迭重新缩回苏长泠袖中。 “这么强的怨气,能是哪个?”非毒的面色罕见地难看起来,“不是恶魄臭肺就是欲魄吞贼……小长泠,你这运气也真是绝了。” “剩下那五魄里,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两个——便连爱魄雀阴都搞不出这等阵仗……” “不说了,我先回罗盘压一下被怨气冲出来的杀意……你们且自求多福着。” 非毒扔下两句就利落溜了,唯恐再耽搁一阵,自己又被怨气逼得变成了先前那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口厉鬼。 “……所以,眼下怎么说?”应无风见状沉默一瞬,继而转头询问起了苏长泠的意见。 后者闻言率先上前一步叩响了造纸坊的大门:“先把那位宋师兄喊出来再说。” “叩叩——” 稍显空旷的叩门声突兀彻响,那坊内却死寂一片,半晌都不曾传出丁点活人该有的动静。 虞修竹见状近乎本能地往小姑娘身后缩了缩,程映雪感知到那点异动,表情甚是复杂地转过了脑瓜:“小虞道长,您干嘛呢?” “我、我有点害怕。”虞修竹瘪着嘴瑟缩了一下,“程师侄,你帮贫道挡挡。” “……我拜托您了好,小虞道长。”小姑娘快被那小道士给气笑了,“弟子才刚入门不到五天,连袖里乾坤掌握得都不熟练——” “您要是害怕,应该去找我师父和应先生好?我能帮您挡着点啥!” “但是他们两个,我打不过。”虞修竹莫名感到有几分委屈,“而且他俩一个是妖,一个身上揣鬼。” “贫道本来就很害怕了。” ——找那俩得更害怕。 小道士怂了唧但理直气壮,边说边愈发将自己的身子缩去了小姑娘身后。 程映雪听过他那一番歪理,便懒得再跟他计较了,只顾自抄手抱胸,努力将身子挺得更直了些。 “没人?”半天都等不到回应的苏长泠皱了眉头,应无风闻此随之团起眉心:“再敲。” “——这回再没人就直接破门进去。” “也行。”少女颔首,而后举手又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门扉。 这下那坊中总算传出了些许稍显凌乱的脚步声响,片刻后那木门“吱嘎”一声被人拉开了个寸宽小缝,缝内透出黑洞洞的一只眼睛: “谁呀?” 第六十二章 妖物 “你们找谁?” 门后那人小心翼翼地朝外看着,他见坊外似乎只站了四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半晌方大着胆子略微又多拉开道三寸来宽的缝。 于是一张白得几无血色、瞧着神似已故去多时的死人的面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苏长泠二人面前。 ——眉心泛青,瞳仁涣散,唇色墙白还眼下紫黑……这分明就是!‘ 少女的眼底不受控地狠狠一跳,半缩在袖子里的手,几乎是本能地便掐出道随时可以脱手的诀。 “我等是山中人,前来寻找早两日来此的宋常应道长。”应无风含笑上前半步,一面借着广袖的遮掩,悄悄给苏长泠打了个不起眼的手势。 后者见状霎时意会,原本还被安生搁置在袖子里的剑柄即刻落入了掌心。 铁钮上带着的冰凉触感,极大安抚了她略显焦躁的情绪,她定了定心神,重新举目看向门内。 “原来几位也是山上的仙人。”那造纸坊伙计听罢了青年的介绍,原本紧锁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舒。 他转着眼珠细细打量了几人半晌,见众人身上确乎仙气飘渺不似在说假话,这才敢轻手轻脚地拉开那大门。 “恕小人眼拙,未能识得仙人……几位仙长,请随小人来,宋道长眼下就在坊内。” “好,那就有劳小兄弟了。”应无风颔首,顺带回头招呼门外那已落后的两人赶紧跟上他们这边的脚步。 虞修竹本就缩起来大半的脖子这下缩得愈发厉害了,程映雪站在他身前,甚至感受得到他身子在不住发着细细的抖。 “……鬼而已,有那么可怕吗?”觉察到小道士身上变化的小姑娘轻声嘟囔,“这还大白天的呢。” “有啊……有,呜呜,程师侄,真的有。”虞修竹垮了眉眼,嘴一张,嗓子里就带上了两分哭腔。 程映雪听见那动静,面上顿时浮起一阵恶寒,由是她懒得再顾及小道士了,只搓着膀子,径自大步追上了自家那已进了造纸坊的师父。 独自被人留在原处的虞修竹见此立时着了急,连忙追上去,一把捏紧了小姑娘衣裳云肩上的一根飘带:“程师侄,你等等贫道!” “我我我、我害怕,你别把我一个人留下呜呜……”小道士哼哼唧唧,边说边抖得愈发狠了。 就在他们一同跨过门槛的那个刹那,一股不知从哪蹿出来的阴风,猛地便摔死了他们身后的木门。 巨响吓得虞修竹原地打了个激灵,空中传来六尺外,那小伙计有一搭没一搭与应无风对话的声音。 “仙长们是从哪座山上来的呀?”那状若行尸的小伙计谄笑着开口,涣散的瞳仁佯装不经意地瞟上了青年的眉眼,“黄山,还是齐云山,或是……再远一些的牯牛降?” “能来此处寻宋道长的,自然是齐云山。”应无风面不改色地撒了个小谎,就手拂弄了下自己发皱了的广袖。 那小伙计闻言面上的笑意微僵,遂前言不搭后语的顾自发出一声感慨:“那看来,齐云山还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那山上一定汇聚了天下群英。” “哦?小兄弟怎的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应无风面皮上悬着的笑意丁点未变,只渐渐沉透了一双眼瞳。 “啊……这主要是小人见几位仙长身上的气度,似乎与小宋道长并不大相同。”小伙计重新谄笑起来,本就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愈发狰狞。 应无风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那是因为……”那小伙计慢吞吞地拖长了尾音,旋即似野兽般,微微压低了腰身。 某一瞬,他如虎豹一样倏然暴起,孰料迎接他的,却不是预料中青年惊慌失措的表情,而是一柄自应无风身后斜钻出来的、裹挟着无上剑意的凛冽青锋! “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小伙计”厉声尖叫,他扭动着身子想要避开那兜头而来的雪刃,却照旧被剑锋劈了个正着! “噗哧——” 锋锐的剑刃轻而易举地割穿了他的躯壳,利器入体的闷响声传来,那皮囊当即如橘皮般向两侧剥脱! “啊!!!” 那妖物痛呼,被剥落的人|皮枯萎如同憔悴秋叶,露出其下隐藏着的、妖物辨不清形状的一团血肉,缩在小姑娘身后的虞修竹登时被吓得掉出了泪珠! 苏长泠不为所动,她只面无表情地翻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继而借着那屈肘之势,又一剑骤然攻上—— “当然是从……一开始啊。”少女哂笑着算是给出了个答案,手下长剑一转,轻松封尽了妖物的退路。 她出剑一向既稳且狠,脱手的剑势迅若雷霆,眨眼便又削去了那妖物的小半截躯壳! “说!太素宫的小宋道长被你们骗到哪里去了!”苏长泠沉声逼问,掌下剑遥遥对准了妖物命门。 被人打了个半死不活的妖物自知不敌,只虚晃一招便欲转身逃跑,哪成想,凭空生出来的无数松树枝杈,仅刹那间,就将它牢牢困锁在了方寸之地! “我再问一遍。”苏长泠提着剑器步步逼近那树枝交错形成的牢笼,每一步都像是在那妖物心上敲下的一记重锤! “宋常应道长被你们骗去了哪里。” “他嗬……他……”妖物嘶嗬着嗓子憋不出一个整句。 少女逼问间,突如其来的黑风绳一样缠绕上那妖物的脖颈,苏长泠见此立时横剑攻出一道剑风,不想那妖物却终竟被那黑风勒断了脖子! “王……上……”妖物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呢喃着崩散成一滩飞灰,苏长泠闻声猛地蹙起长眉。 没听错的话,那妖物死前似隐约叫了句“王上”。 所以刚才那段黑风…… “妖王景韶。”少女面色陡然一变,提剑掐诀便朝着那黑风消失的方向飞身追去。 “长泠,往东!”飞速询问过坊中野草的应无风扬声高喝,当此时节,随身带着个树精的优势顿时显露无疑。 待到两人追着那黑风的踪迹跑出百丈有余,一直被迫哄着哭包小道士的程映雪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问题:“小虞道长,您有没有发现。” “我们好像跟师父他们走散了啊……” 第六十三章 妖怪啊!! “啊?”虞修竹抽泣着抬了脑袋,眼下犹自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 虽然程映雪也不明白,自己看着个大男人哭脑子里为什么会晃过“晶莹”二字,但实际上她瞧着小道士哭得梨花带雨的那副模样,脑袋里确实只冒出来了这个词。 ……见鬼,她的思维不会被小虞道长荼毒了!! 小姑娘的面容不受控地扭曲了一下,瞳中绷不住多了点一言难尽。 她盯着面前那满目懵懂、似乎还未从方才那股子惊吓中回过神来的虞修竹,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她刚刚的问题:“我说——” “小虞道长,您没发现我们好像和师父他们走散了吗?” “诶?对哦。”小道士满面怔忪,眼一眨,立时便有水珠自他鸦色的眼睫上滚落下来。 坠下眼睫的泪珠子带着点点剔透的亮色,配合着他微垂的眼角和俊逸的容貌,顿时显得虞修竹愈发无辜可怜,惹人疼惜。 然而程映雪见此,本就发痛了的脑仁登时越发疼了。 ——美人落泪诚然令人赏心悦目,但问题是,眼下他们不但身处一座正在闹鬼的造纸坊内,适才她师父和应先生还刚劈出来一只妖怪。 并且,师父他们追着那劳什子的妖王踪迹跟他们走散了,这会被留在了那自锁的大门边上的,只有他们两个! ——一个刚入道不足五天、啥都不会的小菜鸡,和一个不知道本事如何、但胆子明显小得都不敢直视妖怪的爱哭鬼! 就当前的这种情况……他们俩还有机会能出得去吗? 小姑娘眼中不由露出了深深的绝望,有那么几个瞬间,她脑内甚至已想好了该留点什么样的遗言。 一旁的虞修竹抽噎着慢慢恢复了理智,他举目四顾了下周围那堆充斥着妖气鬼气与怨煞之气的诸多建筑,半晌嗡嗡着开了口:“好像真的找不到苏师妹他们了。” “那我们先去找宋师弟,程师侄。”小道士道,言讫便伸手抓向了自己的衣袖。 程映雪看着他手爪子在那肚子里努力抠啊抠啊,老半天终于抠出来个看起来脏兮兮、灰扑扑的石雕小罗盘,瞳底刚生出来的三分期待即刻灭了。 “……小虞道长,您确定您能找得到小宋道长吗?”小姑娘无不怀疑地皱了眉头,她打从看到这小道士起,就没见他几时靠过那个谱。 孰料掏出了那罗盘的虞修竹这会却信心满满地点了脑袋:“放心,程师侄,这次一定找得到的。” “毕竟贫道是太素宫的大师兄嘛!手中总归得有点在外能找得到观中弟子们的手段……来,咱们走这边。” 小道士眨了眨眼,手上印诀一打、灵气一灌,那罗盘上竟还真显出个清晰的方向来。 程映雪见状不禁沉默得更厉害了:“……小虞道长。” “您早有这罗盘咋不早点拿出来?” ——早拿出来她师父他俩何必非逼着那倒霉妖怪开口啊!! 直接把妖剁了,他们先冲过去救人不香吗? 这不香吗?? 何至于让他俩落到现在这个没人管的凄惨下场? 苦,好苦,她心好苦! 小姑娘扼腕抚胸、痛心疾首,虞修竹闻言面上难得地冒出来些许不好意思。 程映雪只见他怯怯地低下了脑瓜,开口那动静比蚂蚁爬过的声音还要小些:“我、我当时太害怕了,忘了。” “你说你还能……算了。”小姑娘被人气得喉咙发堵,一句话刚涌到嘴边,却又转瞬便被她强行吞回了肚子。 在真正找到小宋道长或她师父他们之前,这哭包小道士还有点用处,她得收着点,别又把人吓哭了,到时候耽误了赶路进度不说,她还得想法子哄! 想通了的程映雪心态忽的平静下来,并眼见着便要有那股子爆发之后、彻底放弃趋势。 于是她转头,和颜悦色地对着虞修竹牵起了个温柔和(核)蔼的笑,顺带颇为镇定从容地抬手拍了拍小道士的肩:“我们走,小虞道长。” “先去找您师弟。” “嗯嗯。”虞修竹连连点头,他也不知道程师侄的表情为什么在突然间就变温柔了,但她这个笑脸显然比先前沉着脸的模样要亲切多了。 ——至少不凶。 小道士如是想着,一面默默松开了一直被他攥在掌心里的那根云肩飘带。 上好蚕丝绣花带子被他攥了个皱巴巴的,好几处还被他掌心的汗水浸得微微发了潮。 他瞧着那带子的“惨状”,表情甚是局促地拿手抚平了其上褶皱,又连着掐了数道能净尘的诀子。 直到那飘带恢复原状,他方放心大胆地换了根带子牵着。 “……小虞道长,您就不能自己走前面吗?”刚在心下叮嘱过自己不能生气的小姑娘又扭曲了面皮,虞修竹应声习惯性地缩起脖子:“贫、贫道不敢。” “而且这地方太吓人了……我老觉得这附近一定还有什么妖怪。” “有妖怪的话,您不是更应该往前面站站吗?”程映雪走不动了,转身气鼓鼓瞪紧了小道士的面容。 他想不通他那个逻辑——让她站前面干啥,她又不会打妖! “在前面的话,贫道会有点不敢走路,”虞修竹小声辩解,“而且程师侄,你的感知能力好像有点差。” “让你走在后面的话,你可能感觉不到身后有妖……妖……妖、妖怪啊!!!!” “嘭——” 震耳的巨响倏地自后方传来,小姑娘木然回头,愕然发现自己身后竟不知何时窜上来了只青面獠牙的紫皮豹妖。 此刻那豹妖正向前直愣愣支楞着两只半人化的爪子,它最锋锐的那根利爪已然逼近了她的脖颈,而头顶却赫然顶着个被什么重物硬敲出来的大洞! 瞧它这样子,它方才似是想突然跃出来撕碎她的喉咙,而那个立马出手拦下了它的人…… 程映雪僵着身子缓慢转过了脑袋,一回头便正对上了那根满身符文、顶端正沾着几分腥臭血色的二尺长棍。 她循着那大棍支出来的方向缓缓向下挪移了目光—— 视线最终落到了小道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状似随时能昏死过去的面上。 第六十四章 被耍 刚、刚刚那能把那豹妖脑袋戳出来个大洞的一棍子—— 是小虞道长打出来的??? 可她看着他哭得都要厥过去了啊! 程映雪心下惊疑不定,再望向虞修竹的眼神里亦不由得多上了些许悚然。 她看着小道士手中攥着的那根尚往下滴答着零星血迹的二尺大棍,转而又瞄了眼他面上那浑然不见丁点收闸意思的两行水迹,莫名就感到了几分幻灭—— “小虞道长,您刚才……” 是他喵的一棍子给那妖物爆头了没错? 小姑娘甚是艰难地努力组织了下语言,老半天方勉强吐出来半句话。 “程师侄,刚才、刚才吓死贫道了呜呜呜——”虞修竹闻言立马哭得更厉害了,且瞧着便有要跟小姑娘诉苦的架势。 程映雪只见他连哭带抽地抹了眼睛,顺带用力甩了他方才握着棒子的那只手:“那个妖怪的脑袋好硬,打得我胳膊都酸了呜呜……”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呜……” ……不是,在说“好可怕”之前。 咱能先把手里的那根沾血的棍子扔下吗? 小虞道长,您这样看起来真的很没有说服力啊! 宁这造型瞅着可比妖怪可怕——这得是它们怕宁才对! 小姑娘欲言又止地皱巴了脸,对着小道士眼下那两串泪珠子一时不知道该说点啥。 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憋不住低声转移了话题:“所以,小虞道长——” “咱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接、接下来,自然还是去找宋师弟。”虞修竹用力吸了吸鼻子,话毕重新掏出那只灰扑扑的小石雕罗盘。 罗盘上显示出的方向清晰如旧,小道士见状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出口气来,遂自袖中摸来两块素面手帕,对着那大棍上的血迹就是一顿猛擦。 “脏死了,脏死了……这丑妖怪平常肯定不爱洗澡……它还掉毛!”虞修竹边走边擦边嘀咕,一面不忘给程映雪指着路,“呜呜,可怜贫道的特制打鬼棒……程师侄,前面右拐。” 后者听见他咕哝的声响,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小道士一眼。 他这会倒是不怎么哭了,只是面上瞧着仍旧怯怯的,教人一点都没办法能将他与适才一棒子解决了那豹妖的人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师祖那会说小虞道长胆子虽小,却不会拖师父的后腿。 原来竟是真的啊。 程映雪满腹感慨,腹诽完便循着虞修竹指出来的方向大胆去了。 彼时苏长泠二人追着那黑风一路飞身赶至造纸坊的某一角落,却又在那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那煞气凭空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地上横七竖八堆叠着的杂物覆了层厚厚的灰,袖风过境便能激起满天呛人的烟尘。 墙角里仄歪着的旧帘床斜着口子,似在张嘴嘲弄他们做了一场白工。 苏长泠见状缓缓绷紧了唇角,继而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那小院。 “长泠。”应无风下意识出言拦了少女一句,苏长泠闻声略微顿了下脚步:“应先生,我知道我们没有追错。” “是妖王利用了我如今的急切……用着一道神识,特意摆了我们一道。” ——因鬼珠窜逃而对人间造成的影响还在不断扩大。 可除了她上次在程家大院找到的非毒和那两枚鬼珠,至今还有五魄,不……算上这造纸坊中的应该是四魄——还有四魄并上十来枚鬼珠下落不明。 她忧心那已成了厉鬼的四魄及鬼珠之事,兼之又想尽快找到妖王的踪迹,心中难免会有些急切…… 于是那妖王景韶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先是以手下小妖为诱饵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而后又用一道神识,逗弄猫狗一样引着他们在这造纸坊内浪费了半天时间,最后故意当着他们的面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此举,既是挑衅,又是一种变相的宣战。 他想玩弄他们的心态……想让她在真正找到他藏身之地之前,便先被自己胸中的压力逼得彻底失去了理智。 但很可惜,他这注定是要失败的。 “无所谓,这都不重要。”转瞬就想通了前因后果的苏长泠甩了甩脑袋,而后毫不犹豫地继续迈开步子,“重要的是,应先生,劳您问一下坊中草木——” “我们得先找到小宋道长。” “刚发现景韶在耍我们时就已经问过了。”应无风不假思索,“宋常应应该被关在造纸坊南面一间堆满青檀皮料的小院子里。” “它们说,院里除了宋常应外,还有几个道行比刚才那妖物略高一些的妖怪——小宋道长被他们缠住了。” “堆满青檀皮料的小院子……”苏长泠若有所思,“只有青檀皮?” 应无风闻声微怔,他低头沉默少顷,旋即重重一点脑袋:“对,只有青檀皮。” “桑皮一类的用量稍少些,被堆在了别处。” “好,那我们动起手来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少女颔首,作势抬脚踏上虚空,裹着煞气的冷风在她耳畔刮出阵阵凄厉鬼号,她垂下眼睫,逼着自己从头复盘起今日之事。 首先,她确定这造纸坊中至少潜藏了一枚鬼珠,且在此处兴风作浪的厉鬼,不是恶魄臭肺,便是欲魄吞贼。 其次,妖王景韶和他那堆妖物手下,也绝不会是第一天来到的造纸坊,否则那些连形都化不稳的小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出那么多既合身好用、又骗得过宋常应的人||皮。 加之,依着虞修竹的意思……那造纸坊坊主求上玄天太素宫的时候,只说了坊中闹鬼,并未提及有伙计失踪。 且坊中出现异响到现在,已足有近一旬的时间。 也就是说,妖王景韶——至少他手下的那些妖物和妖物头子——大概率是已经见过面的。 就是不知道那些被妖物替代了的伙计,被他们扔到了哪里;更不知道厉鬼与妖王之间,又是否有什么他们还不清楚的交易。 如果,她那已化鬼了的一魄,真的和妖王有某些说道不清的关联的话。 那这次这事只怕是要麻烦大了。 想到了此处的苏长泠脑仁骤痛,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落虚空。 好在脚下不远处那间妖气四溢的小院及时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她眯起眼睛,盯着那院里正胶着着的一人四妖多看了几眼,随即果断提剑冲入了院中。 第六十五章 步云墟到底教了啥啊!! “小宋道长,后退一步!” 苏长泠扬声冷喝,身处群妖包围之中的宋常应身子反应地比脑子快些——不待他发钝了的脑瓜好生转过那个弯儿,躯壳便先被本能牵动着向后暴退了三尺! “轰——” 强横的剑气倏然炸开,剑风扫飞了那些妖物,又炸散了满院堆叠成了一座座小山的青檀皮。 院墙上的青瓦被那剑气震得跌落了些许,破碎的瓦片跌在地上,顿时又是一片细碎的鸣响。 “小宋道长,你没事?”站定了的苏长泠匆匆回头望了宋常应一眼,话毕翻手一剑劈在了那正欲爬起身来的妖物头上。 剑锋轻易破开了妖物还算坚实的皮甲,红白二色霎时喷涌了一地。 原本还怒气冲冲、想要起身予以苏长泠二人致命一击的妖怪这下彻底动不了了,若非仅剩的道行至今还强吊着它最后那口气,它这会只怕早便驾鹤归了西! “咕——” 宋常应见状近乎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再转眸看向苏长泠时那眼神不自觉便多上了三分敬畏。 “没、没什么事。”身着藏青道袍的小道士半缩着脖子连连摇头,“那几个妖怪本身的道行并不算高,只是默契太过……格外难缠。” “所以小道才被它们绊住了脚步……不知阁下是?” “黄山步云墟弟子,苏长泠。”苏长泠言简意赅,就手又一剑斩断了另一意图逃跑的妖物双腿,“奉师命下山捉鬼除妖的。” “哦哦,原来是步云墟的苏师妹。”听见了与自家道观平素交好的仙门名号,宋常应原本悬着的心顿时安下了不少。 “对了,苏师妹,你小心……呃。” 他抚着胸口慢慢松出口气,正欲开口叮嘱苏长泠仔细妖物们阴损毒辣的偷袭伎俩,一扭头便发现那少女竟不知在何时冲出了身去,泄愤一样,三两下就将那些尚挣扎着的妖怪们一一捶进了地里——方才已涌到了嘴边的话,登时又被他咽回肚子。 好……好家伙。 这就是他们修仙的和他们修道的之间的差距吗? 他们步云墟的修士现在都这么凶的? 宋常应不受控地原地凌乱了一下,愣神中忽又被人不轻不重掐了把脉搏。 后赶到的应无风捏着藏青袍子小道士的手腕细细探查了半晌,良久面上缓缓绽开个温和的笑:“还好。” “从脉象来看,小宋道长并无妖气入体的迹象,只是略微受到了些惊吓——回头稍加休息下便好。” “啊……多谢。”全然没觉察到青年是何时近身的宋常应怔怔道谢,瞳中刚压下去的惊疑即刻又溢了满眼,“先生又是……” 应无风面上的笑意丝毫未改:“黄山,应无风。” “原来是应先生。”小道士应声肃然,两手一端,作势便要给青年行礼。 “无需多礼——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应无风见此浅笑着压住他刚抬起来的手臂,遂转身看向那边,“长泠,别都打死了,记得留个活口。” “知道的,应先生。”苏长泠面无表情,只稳准狠地一剑震碎了手下妖物的心脉——像这样被血煞缠身、妖气剥都剥不去的妖怪,手头还不知道沾染过多少人命。 此等妖孽,他们步云墟向来得而诛之,她没狠心给它们打一个魂飞魄散,都已算是手下留情。 “就留这个……胆子最小的罢。”少女踩着那妖怪慢条斯理,掌心雪光一闪,那剑刃斩断了妖物的手筋脚筋,又顺势封死了它的丹田。 彼时那妖怪早被苏长泠这套杀起妖来、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的手法骇破了胆子,这会不待几人出言逼问,便张嘴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尽数吐了个干净。 ——从来之前妖王吩咐它们要如何混入造纸坊,再到那些失踪了的造纸坊伙计们被群妖关押在了哪里…… 许是那一心想要飞升成仙的妖王景韶顾念着天道限制,兼之此次被他派来探人虚实的小妖怪们道行委实也不算太高,它们这几妖手头虽不干净,这会得了景韶的授意,倒没刻意动手伤及坊中伙计们的性命。 在得知伙计们只是被妖怪们迷晕并关进地窖之后的宋常应彻底安下心来,苏长泠则在确认这小妖怪已将肚子里的话都吐干净了,转手送它上了西天。 那妖怪死前还甚是不可思议地死死瞪大了一对眼珠,那模样似在控诉着少女的“不讲道义”。 苏长泠盯着它那死不瞑目的模样,只冷笑着抖了抖剑上的血珠: “我跟你们这些恶妖有什么道义可讲。” ——和这些会肆意残害无辜的妖怪们讲道义,那不就是在间接帮着它们杀|人吗? 收了剑的少女起身吐出口浊气,继而摸符掐诀,将地上已化作原形了的妖物尸首们烧了个渣都不剩。 刚想张口诵一段《太上救苦往生咒》的宋常应瞅着她那利落倒不能再利落的动作,默默又把自己才张开一半的嘴给闭上了。 ——看起来,苏师妹她并不需要《往生咒》。 但瞧苏师妹毁尸灭迹起来、这娴熟的手法…… 你们步云墟平常到底都教了些啥啊? 蓝袍小道士的面容绷不住地扭曲起来,目中亦不由多了点一言难尽。 秋日的凉风轻飘飘吹散了地上仅剩的那点余灰,苏长泠简单归拢了下被她那一剑扫乱了的青檀皮,复回身看向身后的一人一妖: “走罢,我们先看看这坊中还有没有余下的恶妖,然后再去将地窖里的伙计们救出来。” “至于其他的,宋师兄。”少女对着宋常应微一颔首,“我们等安顿好了坊中伙计,再详细商谈。” “啊好、好的!”宋常应闻此连连点头,半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面前的少女年岁不大,却总能莫名让他幻视到自家那为人最是严厉的师叔—— 当然,就算是师叔他老人家,动起手来也没苏师妹这么凶残就是了。 小道士偷摸腹诽一口,旋即眼观鼻、鼻观心地随着苏长泠出了小院。 先前弥漫在空中的妖气这时间已散了大半,但那浓稠如墨的鬼气却照旧不见有什么变化。 空旷寂静的造纸坊内到处是一片肃杀,众人商议着正欲向北侧搜寻一番,却忽听得西面大路上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冲天尖叫: “别、别过来!!” “妖怪、妖怪!!!!” 第六十六章 胆小缘由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你们这些妖怪都离贫道远一点啊啊啊!!!” 那叫声昂扬个不停,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路那头两道正冲着他们狂奔而来的细长人影。 哭包小道士手里一根特制打鬼棒被他舞了个密不透风,各色术法与法器不要钱似的被他一股脑扔到了那些妖物身上。 于是苏长泠等人只看到满天光色里不时绽开一丛丛暗红的血花,间或有成团成股的灵气胡乱敲打上妖怪们的脑袋。 小姑娘跑得脸都白了,虞修竹则是眼下挂着两大串开闸洪水一样狂飙个不停的泪珠。 不过,相较于这两人的看似狼狈、实则至多只脏了两件衣裳相比,那些妖物们的处境反倒是要更为凄惨。 ——小道士边哭边跑边抡出来的棍子本就全无章法,加之年轻力壮又颇有些道行,所打出的招式同样也是又凶又猛又没有分寸。 离得远些的妖怪看不出前头的状况,只知一味拥挤着试图上前;离得近些的妖怪们又躲无可躲,只得硬着头皮,以肉身迎接虞修竹那特制加长还明显开了光的法器。 ——由是一时之间,缺胳膊的、断腿的,脑袋凹下去个大坑和眼珠子被人捶飞一个的,两人一妖盯着那边那奔跑着的妖流看了半晌,竟愣是没能在其中找到一只全须全尾的妖。 苏长泠觑着小道士那模样,不受控地微微扭曲了面容:“……宋师兄。” “虞师兄他平常在齐云山上,就是这么副德行吗?” ——谁家好道士会哭着拿法器砸妖,张观主到底为啥还没给他逐出师门! “呃……也没有。”宋常应闻言面色稍显尴尬,“毕竟太素宫附近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多的妖?” “其实相对于小虞打妖怪的姿势……我倒是更好奇他究竟哪来的这么多法器。”应无风木着表情顺口接话,“没查错的话,就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扔出来最少六个法器并上八道能驱魔除妖的符了。” ——现在太素宫道士都变这么有钱的了吗? 他看灵谌子好像轻易都不敢这么浪费法器啊! “喔……那个倒正常。”宋常应挠头,“大师兄做得一手好竹雕,木雕的手艺也还不错——那些零碎小法器,大多是他一手雕刻、开光并温养出来的。” “且他平日就喜欢带一兜子的法器到处乱逛——出门更是要把衣裳里所有的空地塞满了法器符箓,这会能掏出来这些,也正常。” “……那小虞道长的爱好还挺特别的。”苏长泠甚是艰难地给出个评价,遂挽着剑花朝着那二人挪了挪步,“我去接他们一下。” “记得留点活口——这群妖,和咱们先前遇上的那两批好像不大一样。” 应无风含笑叮嘱,少女应声微偏了脑袋:“知道。” ——她只是讨厌麻烦,又不是真那么嗜杀。 苏长泠闲闲想着,一面弹指逼出鞘中长剑。 “叮——” 骇人的雪锋出鞘半尺,剑风倏地在空中荡出涟漪。 众人只觉那满天阴煞无端顿了一瞬,好似时空都被斩出了片刻的迟滞。 原本尚不懈纠缠于程映雪二人身侧的妖物被那剑气扫成了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群妖猛地砸落在地,霎时震起丈高散碎的点点黄泥。 “呜呜,师父!!”小姑娘在瞅清了自家师父的瞬间便“汪”的一下哭出来声来——只是她倒不是被那些妖怪们吓的,她这纯是被虞修竹那边跑边哭发出来的灌脑魔音给气的! ——被一群奇形怪状的妖怪们追着满地逃窜已经够让她心累了。 听着小虞道长在她身后推着她(且抓着她云肩带子)鬼哭狼嚎无疑是让她累上加累! 呜呜,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 程映雪越想越是心累,一委屈,顿时哭得越发大声。 “好了好了别担心,没事了啊云娘,没事了。” “妖怪都被为师打败了。”听见那哭声的苏长泠头皮微麻,忙不迭安抚似的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瓜。 孰料那姑娘闻言哭得竟愈狠了:“呜呜,师父,弟子才没有被妖怪吓到!” “弟子这是……” “哇——苏师妹,你们可算来了!!”原地傻愣了半天的虞修竹猝然放开了嗓门,那哭声震得造纸坊房梁都受不住哆嗦了三下。 苏长泠很快就知道自家徒弟究竟是为何哭的了——她先前只听说太素宫大师兄胆小爱哭,但她也想不到这小道士能哭成这样啊!! ——他但凡去学个以音入道,他这哭声都能立地变成密不外传的绝世杀招! 这真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动静? “你们再不来,贫道、贫道就要被吓死了呜——”虞修竹吸着鼻子抽抽搭搭。 他那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配合着他手里被妖血染得都辨不出颜色的二尺大棒,莫名便让人觉着背脊发凉。 众人真心实意地认为这小道士其实比妖怪们更为可怕——奈何他本人显然不会这么想。 “……所以,小虞到底为啥这么胆小?”应无风不无感慨地替众人问出心中疑惑,宋常应听罢沉默片刻:“……可能,因为大师兄是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师父说,他当年是在徽州附近一座乱葬岗里捡到的大师兄——具体是在哪座山头他也忘了——他只记得那地方阴森森的,到处堆放着没人要的尸首。” “当时大师兄已不清楚在那死人堆里待多久了,浑身都爬满了各色的蛆——三两岁连话都说不好的孩子,走不出大山又找不到吃食,秋末的天凉,他只能凭着本能尽可能让自己待在暖和点的地方。” 宋常应说着缓缓垂下眼睫:“可乱葬岗里又有什么能暖和的?除了刚被人丢过来的、余温还没散尽的死人怀里,就是那已被沤烂了的腐肉堆中还能稍有些温度。” “师父说,他看到大师兄那会心疼得直掉眼泪——更要命的是,他小心把那孩子自那死人怀中抱出来时,他发现他那一双眼睛,生来便看得透阴阳。” 第六十七章 求大仙饶叽一命! “没人知道他那几日在乱葬岗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小道拜入山门的那会,大师兄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宋常应的嗓音愈渐低沉:“另外,听他们讲,大师兄刚到太素宫的时候还生了场大病,险些就此丢了一条性命……若非师父的医术向来精湛,又去贵宗请了灵谌子前辈前来帮忙,他大半当日便得尽终其寿了。” “——应先生,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原来如此。”应无风听罢若有所思,再看向虞修竹的眼神里难得带上了两分悲悯——他从前只知道小虞是老张自山外捡到的徒弟,还真不知道他竟是被人从死人堆里捡回去、已“死”过了一次的小倒霉。 怪不得他这胆子能小成这幅样子……常日羁留在乱葬岗附近那群厉鬼生前的死相凄惨,死后的仪容大多也是不堪入目,这对一个刚三两岁、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幼儿来讲,的确足称得上是“毁灭性”的冲击。 ……就是即便知道了这个,也并不影响他们本能嫌弃小虞的哭相罢了。 余光猝不及防瞥见了小道士“梨花带雨”模样的青年忙不迭收回了目光,转而对着宋常应稍作沉吟:“那听你这形容……” “小虞这应当是心病。” “对对,是心病。”宋常应连连点头,“之前师父同小道等提起大师兄的胆气时,也说过他这属于心病。” “只是这病因留下的时日太久,他当年又岁数太小上不能理事,‘胆小’二字成了他的本能,已不大好治了。” “这倒无妨,不好治又不是不能治——慢慢来。”应无风摆手,话毕带着宋常应上前去帮苏长泠收拾那堆已被她剑风震晕了大小妖怪。 “长泠,绑好的小妖先堆到哪里?” 这批妖物们确乎与他们先前遇到的那几个不甚相同,许是看在有不少妖怪的道行尚浅、身上妖气也还算干净的份儿上,苏长泠这回亦不曾无所顾忌地大开杀戒。 “身上没什么血煞气的放北,”少女闻言倒也没跟他们客气,只循声瞟了他二人一眼,随手指了指地上两座妖怪堆成的小山,“剩下的扔南。” “——血煞气最浓厚的那几只,已经被我栽地里了,一时半会出不来。” “好嘞。”青年笑眯眯应着,果断无视了她那句“栽地里了”,顾自摸出大把捆仙索,将那些小妖怪们像穿鞭炮串子一样穿成了长串。 “行了,小虞道长,您也别嚎了——赶紧把您那大棒擦擦,咱也帮着师父他们绑两只妖去。”一向眼里有活的程映雪抬手拍拍小道士的肩膀,言讫作势要去拿应无风手里多出来的捆仙索,孰料她这头步子才迈开半截,就又被人哼哼唧唧捏住了云肩带子。 “那不是大棒,是打鬼棒,或者你叫赶鬼棒也行。”虞修竹红着双眼睛细声嗫嚅,眼中残泪半掉不掉,“而且,程师侄,贫道能选择只帮你们拿捆仙索吗?” “那些妖怪……实在太可怕了。” “……” 小姑娘听罢忽地沉默下来,转而冲着自家师父扬声高举了手:“师父。” “您刚刚是怎么种妖怪的来着?能教徒儿一下吗?” “——弟子想把小虞道长也栽地里!” 后来,在宋常应的死命劝阻下,程映雪还是没能成功将小道士栽种进坊中空地,只捏着鼻子任由他在一旁打打下手,顺带修复下方才被苏长泠一剑掀飞了的房瓦。 少女在确认他们自那几只身缠血煞的妖怪口中问不出新鲜事后,便将那几妖利落地送上了路,转头耐心等待起余下小妖怪们慢慢恢复意识。 ——在确认这坊内群妖都被他们抓尽以前,他们并不打算立刻去地窖寻人,免得半路一个不慎被什么善于匿踪的恶妖尾随……反倒麻烦。 “……所以,你说你们本来是在山上待的好好的,只是突然被造纸坊中传来的特殊香味吸引了,赶到坊中后不久就失了意识,再醒便已经被我们绑起来了?” 造纸坊空地,苏长泠盘膝听着面前一只尚未化形、连人话都说不大好的白颈长尾雉精叽叽喳喳,脑仁无由来地就是一阵剧痛。 他们眼下已陆续审问过八||九个无甚血气的小妖怪了,所得到的回答也都大同小异。 ——除了个别没搞清楚情况、看到大家都往山下走便跟着跑来的迷糊小妖,剩下的妖怪,无一不是被那股能令它们血液躁动不堪的奇特异香给骗过来的。 但问了这么半天,还没有一个小妖能将那味道形容明白——有的说像是春天的杜鹃,有的说像秋天的梨子。 还有那离谱点的,说那味道闻着像是灵气氤氲的美食。 ——说这话的是只刚开智没多久的小土狗,小姑娘听过自家师父的翻译原地忍了半晌,到底没好意思问它闻到的终竟是哪种“美食”的味道。 “也就是说,你们下山前也没考虑过那香气会不会是有心之人特意设下的陷阱,”苏长泠的表情稍显复杂,“只是觉得血液沸腾,又看着大家都跑下来,就跟着来了?” “叽!是,叽……叽没、没想过叽……”那长尾雉闻此垂下了脑袋,片刻后又连忙扑扇着翅膀努力为自己辩解——那模样活似恨不能给众人当场来一出“剖心自证”。 “但、但是叽不是坏叽!叽叽叽……不想伤人叽!” “叽呜呜……不要杀叽——叽错了,求、求大仙饶叽一命叽!” “求大仙饶小妖一命——”那长尾雉一叫,已转醒了的群妖立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忙不迭跟着它一同向苏长泠等人告了饶。 一时间坊中各色辨得出、辨不出的动物叫声乱糟糟响成了汪洋一片。 “停,别叫了!我没打算杀了你们。”苏长泠被它们吵得脑袋越发疼了,当即猛地弹开手中剑鞘。 青锋出鞘的慑人金鸣骇得群妖立时闭上了嘴巴,唯恐自己再多漏一声,就被少女抓去开剑祭了旗。 ——那会那爱哭的小道士拿打鬼大棒捶在它们身上的痛感还没过去呢……面前这女修看着却是比那小道士还要厉害。 它们若是真惹恼了她,这岂不是得被人立地剁成包荠菜圆子的馅儿? 于是小妖怪们顿时不敢再乱动了,各个将自己板成了一尊徽州石雕。 苏长泠见此颇感无奈地揉揉眉心,继而旋身望向宋常应: “小宋道长,你是几时下的白岳(齐云山古称),又是几时遇上的那几个妖怪?” 第六十八章 应先生,您得先回山一趟了 “小道是……三天前临近晌午时分下的山。” 宋常应沉吟着给出个答案,而后又半托着下巴仔细回忆了下他初来造纸坊时的情况。 “当时坊中看着还没这么多鬼气,空中更无半点妖气,只是坊主和伙计们的状态的确不算太好——许多人都熬得气血双亏,瞧着跟有点中邪了似的。” “至于那会那四个绊住了小道手脚的妖怪——它们是小道在昨夜二更天后遇上的,那功夫小道正追逐着两只意图附上人身的厉鬼,跑着跑着便被骗进那堆料用的小院了。” “那四个妖怪就是那时候来的——”宋常应目带惆怅,“夜色深,他们学那几个纸坊伙计的举动像极,身上又披着特制画皮,小道一时没能认出他们的真身,还以为是坊中被小道追鬼的动静吵醒的值夜伙计。” “小道那会还蛮不好意思的,想赶紧收了法器送他们回去,一扭头就撞上了兜头一记。” “后面就一直没能出得去院子。” “三天前的晌午……和昨夜二更。”苏长泠轻声呢喃,脑子里飞速复盘着那时自妖物们嘴里逼出来的各式消息,良久缓慢的眨了眼,“那……你来时。” 少女一指地上群妖:“可曾瞧见过它们。” 宋常应抬头望了眼妖群:“没,小道初来时,甚至都没想过这坊中还藏有妖怪。” “不过,这些小妖收敛气息的本事比那几个还差,它们那时若就藏在这造纸坊中,小道应该没理由觉察不到它们的存在。” ——这些妖,应该是后跑过来的。 藏青袍子的小道士话毕朝着苏长泠颔首示意,后者闻言不着痕迹地点点下巴:“我知道。” “那,你们有没有记得自己是几时跑下山的?”少女说着调转了目光,两眼一动不动攫紧了面前群妖。 小妖怪们听罢不禁面面相觑——被那香气蛊惑之后,它们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躁得几欲冲出躯壳,哪里还能记得住什么下山的时辰? 于是一群小妖摇头晃脑着胡乱交换了半天眼神,良久方有两个道行稍高一点的,支支吾吾挤出那么几个笼统又模糊的时辰。 “叽……叽是五更天来的。” “早上,太阳、太阳都出来的时候嗷嗷!” “我们、差不多、刚到没、没多久……” “喵是……” 小妖怪们七嘴八舌,苏长泠侧着耳朵认真听了半晌,发现除了个别离得远的妖怪,这群小妖大多是今早日出以后才被引到的造纸坊——最早下山的也不过将五更天(早3-5点),再早的一个没见。 而这个时间…… 好像有些刻意。 就仿佛那引来的妖群的人,是在听到了她临时起意的计划后,连夜准备出的东西,又故意引过来了这么一大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精小怪。 少女想着下意识抬头看了应无风一眼,后者觉察到她的视线,转目对着她轻轻牵起唇角。 苏长泠回忆着昨日她临时敲定那计划时的种种……少顷脑内忽纵过一线灵光。 “应先生。”素衣少女的语气稍显低缓,“在不以代价换神通的前提下,您有法子能监听监看到千万里外正发生着的事吗?” “如果我曾到过那个地方,并在当地留下过些许活枝,自然是可以的。”应无风不假思索。 苏长泠蹙眉追问:“那您动手种下一株活枝,又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这要看具体地点。”青年思索着给出答案,“倘若是在沃土平原,那只消瞬息即可。” “但如若是在一毛不生的荒地,恐怕需得耗费一两刻。” “另外,单株好留,想将某一大片区域不留死角的全面覆盖,还得颇消耗一番功夫……不过我可以选择先留下一株较大的活枝,再利用它慢慢拆分出新的嫩芽。” “嗯。”苏长泠点着脑袋不动声色,“那,什么样的枝条才能算是活枝?” “从我本体上掰下来的、保存有灵力,且落土后还能继续生长的就算。”应无风抿嘴给苏长泠举了个例子。 “比如我这具分身,倘若回山后我没将它收归本体,反把它种在灵谌子院外,那它就会变成一株大号‘活枝’。” “说起来,长泠,你怎会突然……等等,你是怀疑……”应无风忽的转过了那个弯来,面色霎时凝重开来,“妖王?” “当日妖王上山窃药之时,长泠曾斩下过他的一条手臂。”苏长泠轻轻垂下眼睫,“应先生,看来您要先回山上一趟了。” “此番是我疏忽……我会尽快处理好此事。”青年郑重承诺,作势动身与众人告辞,“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千万保重自己……” “若那一魄实在太难对付,长泠,莫要逞能。” “先生放心,长泠自有分寸。”少女起身拱手,顺势收了那尚捆在小妖怪们身上的捆仙索。 应无风得了她的许诺便匆匆离了此地,苏长泠见状,也对着那群妖微一挥手:“你们也走罢,以后轻易莫要再下山来了。” “否则,下次遇见,我定不轻饶。” “不敢了不敢了,小的们再也不敢乱下山来了!” “——多谢大仙不杀之恩,多谢大仙不杀之恩!” 小妖怪们闻此立马千恩万谢地跑了个利索,唯恐自己多耽搁一会,那杀神一样的大仙就又改了主意。 待到空地上的群妖散尽,四人围着造纸坊又细细搜寻了一遭,确认坊内再无半只妖物了,这才敢去地窖解救出那些伙计。 彼时伙计们已被关在那地窖里大半日了,许多人受那迷烟的影响,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竟莫名被挪了地方。 所幸苏长泠等人去的及时,刨除几个被妖怪们不慎磕碰了筋骨、身负青紫淤痕的倒霉鬼,余下人至多只是略略受到了些惊吓。 虽说因着这阵子坊中闹鬼一事,此次横遭妖物于众人而言无异于是惊上加惊。 但等坊中伙计看过了那些死状狰狞的妖物原形,心下却又莫名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第六十九章 猛人啊—— ——倘若他们先前没去太素宫请来小宋道长,或是苏仙子等人再晚些赶到的话…… 那他们恐怕就要被这些恶妖撕成碎片了? 好容易方缓过两口气来的伙计们如是想着,本已攒了些力气的腿,这会子无端便又软下三分。 年逾半百、头发都已花白了的造纸坊老坊主见状忍不住当场跪下来给四人磕了几个响头——那动静大得险些将虞修竹吓厥过去——再抬头时,他面上竟已然纵横了几行老泪。 “多谢几位仙人仗义伸援,救我等性命于水火!” “沈老坊主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同样被这两个响头吓了一跳的宋常应连忙伸手去扶地上的老者,瞳底不受控地浮上了点点惭愧,“当日小道既领了师命下山,自当全力以赴为贵府铲除坊内妖魔,何况眼下才刚捉了妖,坊中尚有鬼物未除……” “老坊主,您实在不必行此大礼!” “不不,应该的,”老坊主摇头,已叩在地上的膝盖宁死不肯挪开半点,“小宋道长,您有所不知,那地窖原本是坊中堆放杂物用的,后因不时渗水,已被坊中废弃多时。” “——此番您与几位仙人若再晚到上三两个时辰,那几个先前便已害病了的孩子只怕就真要丢了性命了。” “届时,老朽不但愧对于老爷夫人的信任……更是无颜面对伙计们家中的妻儿老母!是以,还请几位仙长莫要推辞,再受小老儿一拜!” 那老坊主话毕便真又俯身低下了脑袋,一头一头磕得不见有分毫犹豫。 宋常应平日甚少能遇上这种情况,一时手足无措地原地自乱了阵脚。 苏长泠见此悄声上前一步,遂不动声色,抬手打出一道扶人的灵风:“老坊主,您的意思我等明白,但方才宋师兄所言也不无道理。” “——如今坊中厉鬼尚存,总归还不安生地方,您若要谢,原也不急于这一时;加之您与伙计们又才受了一番惊吓……不如,您先带伙计们下去休息一番,养养精神?” “刚巧,我等也需要寻个安静地方,仔细商量下后续之事。” “哦对,对,仙子您瞧小人这个记性,险些就耽误了仙长们的大事。”站定了的老坊主猛地伸手一拍脑门,继而转身引着四人来到一处拾掇得颇为整齐的干净小院。 那院子平日大约是给伙计们喝茶休息用的——院边坐着两个烹酒煮茶用的小灶,院中又摆着几张带着圈石凳的大圆石桌,铺了青砖的院子里没生什么杂草,只长着两棵看着不下百年的老树。 “几位仙长,这便是我们坊中最适合说话的地方了——还请仙长们慢聊,待会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与小老儿说。” 那老坊主道,话毕便颇为识趣地轻巧退出了院子。 “有劳。”苏长泠颔首,直待目送着那老者走远,方关上院门随便挑了个座位。 虞修竹瞅着她身上那愈渐低沉凝重的气息,默默将自己缩进了墙角。 程映雪扭头看见那又快把自己藏进桌子底下的小道士,果断硬薅着他往前挪了两个座位。 “再坐那么靠后,您下次就自己想办法躲师父和应先生身后,小虞道长!”小姑娘瞪着眼睛冷声威胁,虞修竹听罢,原本还想挣扎两下的心思顿时被他吞回了肚子。 程映雪拖着小道士换完了座位,转而看向自家那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的师父:“师父,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急,目前这情况比我想的要麻烦一些。”苏长泠紧锁着眉头微一摆手,顺势摸出袖中罗盘,“有件事我还没大想得明白……非毒,你心中的杀意这会都压下去没有?” “压下去了……压下去啦!”乌青罗盘里隐隐传来女鬼的骂骂咧咧的声响,她大约是碍于空中那股子没散尽的血煞气,这时间倒不曾直接露头,“一天到晚,就你这小东西的事最多!” “什么叫事多,我这分明是行事小心。”少女咂嘴,原已皱成了一团的眉心,在听见女鬼声音的一瞬,几不可察地松下些许。 宋常应搞不大清那正跟苏长泠拌嘴的是哪位神仙,于是悄咪咪挪步跑到了小姑娘身边。 待从程映雪口中了解到那六魄失散、苏长泠体内实则只剩三魂一魄的实情后,两个小道士再望向少女的眼神里不由得便多出了几分敬畏。 ——单魄离体异化成鬼的这事还不算少见,但失了六魄,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满地乱跑乱窜、捉鬼除妖如切瓜砍菜的,这姐绝对是他们见过的独一份儿。 猛人,猛人呐—— 感慨完了的三人围着那桌子乖乖缩成了一排不露头的鹌鹑,一旁苏长泠与非毒拌过了嘴,也迅速拐回了话题: “对了,非毒,你认得妖王吗?可曾与他打过交道?” “妖王?哪个妖王,景韶那棵老树?”女鬼应声嗡嗡,她嫌那罗盘里太闷,索性将自己缩成了成人巴掌大小,杵着那罗盘上刻着的干支八方,晃头跃上了石面。 “当初下山前认得,但没怎么打过交道——那老妖是个一心想要成仙飞升的癫子,平日压根不出他那老巢!” “小长泠,你突然提起他来做什么?”非毒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少女一眼,“我与你们断开联系的这段时间,你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们在坊中遇到了打量被不明香气引下山来的小妖。”苏长泠言简意赅,“还杀了几个景韶手下的恶妖。” “我现在怀疑妖王与这坊中厉鬼有什么关系,甚至怀疑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合作。” “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这二者间真有合作——”少女说着向前压了压身子,“依你对余下五魄的了解,谁最有可能被妖王哄住?” “你这‘哄’字用的倒好。”非毒闻言意味不明地抬抬眼角,“别的我也不敢确定,但恶魄是幼儿心性;欲魄是谁能满足了它的欲望,它就愿意与谁暂时达成合作——” “非要说谁能被妖王‘哄’住,那我也只能想到这两个家伙——长泠,我知道这跟我们在坊外得出的结论别无二致,但你先不要着急。” 女鬼言讫猝然转头望向宋常应:“那边那个穿藏蓝道袍的小道士。” “你来说说,你这两日在造纸坊里都看到什么了?” 第七十章 最接近本能的恶 “啊?我吗?”宋常应闻声一懵,他没想到这会居然还能有他的事。 ——他以为自己只能跟着大师兄他俩在旁边听着来着。 “对,你。”非毒颔首,一面晃着自己那缩小了十数倍的爪爪招了手,“小道士,你过来。” “来给我们仔细讲讲,你这两日夜里在坊中都看到了些什么。” “比如……你查清楚那些伙计们身上的奇怪伤痕都是怎么来的了吗?或是,你有没有见到那个能‘操控’其余百鬼的厉鬼?” “说清楚点,我或许能借着你的形容,猜出那鬼物的身份。”非毒摇头晃脑,这会似她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厉鬼,直呼那一魄为“鬼物”。 “哦哦,好,来了来了。”宋常应拘谨点头,话毕一路小跑着赶到苏长泠对面,两膝并拢、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浑身僵硬又小心地落了座。 “嚯,小宋道长看起来好紧张啊。”程映雪戳在小道士身边小声蛐蛐。 后者闻言同样缩着脖子偷摸压低了嗓音:“毕竟苏师妹那已厉鬼化了的一魄是真挺可怕的。” “这世上应该很难有人不怕她?” “确实,我头回见到非毒师父的那会……也被她吓了一跳。”小姑娘下颌一收,遂学着虞修竹的样子,将自己大半个身子仔细藏在了桌下。 两人扒着桌沿,贼一样在外留下半截脑袋,彼时宋常应刚组织好腹内的语言,踟蹰着轻轻开了口:“非毒前辈,小道不曾见过您刚说的那个厉鬼……但确乎探明了纸坊伙计们身上伤痕的来因。” “——那些奇怪的抓痕与咬痕,都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 “自己?”苏长泠应声扬眉,神色微凝。 “对,他们自己。”宋常应抿唇,“这两日,除了昨夜那两只试图附上人身的恶鬼,小道再未遇见其他意图伤人的鬼物。” “但留守在坊中值夜的伙计们每到三更便会如被厉鬼上身了一般,整个人毫无意识地走出房间在坊中游荡……并本能攻击其他游荡到了他们身边的坊中伙计。” “所以,伙计们身上的那些血痕,确实是他们自己相互抓挠啃咬出来的。”藏青袍子的小道士说着下意识蹙了蹙眉,“是那种像野兽一样、完全出于本能的厮打和啃咬……每个人看起来都似已失了心智。” “小道曾尝试着想要令他们恢复神智,但不管是法诀、经文,符箓还是法器,小道这两夜用尽了我所知的所有方法,仍旧不能为他们保留那最后的一线清明,只能尽量捆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法动弹。” “然而即便如此,每夜仍旧会有不少伙计莫名挣脱开那些绳索,跌跌撞地跑出住处——” “一到入夜,坊中便会被那种浓稠黏腻、墨一样让人窒息的鬼气彻底包围;一过三更,留在坊中值夜的伙计们就会化身为失智的凶兽。” “唯二令小道颇感庆幸的,”宋常应唇色微白,“一则,是这造纸坊的占地够大,值夜的伙计们并不会都住在一处。” “二则,是心神不宁、受惊已久的伙计们身体情况早已大不如前……真厮打起来,也不至止不住、拉不开,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伤害。” “非毒前辈,小道这两日所探知到的,就是这些了。” 宋常应话毕长长呼出口气来,仿佛方才在非毒面前一口气吐出这么多的话,也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女鬼听罢愈渐凝重了面色,苏长泠见此瞳底轻晃:“恶魄?” “是恶魄。”非毒没什么好气地将头重重一点,“这种小孩玩闹一样毫无用处又恶趣味的事,也只有它才干得出来。” 少女敏锐地觉察出她话中隐藏着的点点异常:“怎么说?” “……虽然我现在的记忆也不是很全。”女鬼稍加沉默,“但我隐约记得,你那一世死前还只是个三两岁刚记事的幼儿。” “加上那又是恶魄——” “小长泠,你知道这世间什么样的‘恶’才能被称作是最纯粹、最极致的‘恶’吗?” 非毒自言自语式的抛出个问题,话说完不待苏长泠开口,便顾自打着圈圈给了答案:“是小孩子的——或是像小孩子一样的恶。” “就是那种天真的、单纯的,不以为‘恶’的‘恶’。” “‘善恶’是个有标准的东西。”转悠累了的女鬼“咣叽”一下坐上罗盘,两手杵着膝盖托了腮。 “人在不断长大的过程中,家人、环境,乃至道德与律法——这些存在于你周围所有的人、所有的物,所有的东西都会一遍遍地教给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何为‘善’,何为‘恶’。” “而所谓的‘成长’,也正是人在学会明辨‘是非善恶’,学会抵抗并控制住自己与生俱来的、与禽兽们别无二致的‘本能’的过程。” “是以,成人的‘恶’大多带有目的,或者说,成人在作恶时,多半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恶’的。” “但孩子们不同,尤其是那些将将开蒙、还不大懂事的孩子不同。”非毒举目直直对上了苏长泠的眼睛,“他们还不清楚什么是道德,什么是律法,同样也不明白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善恶’。” “正因为不懂,所以他们才不会认为自己做的事是‘错’的,自己的行为是‘恶’的。” “——他们只会在乎自己的感受,只会知道自己究竟开不开心。” “这很可怕,长泠。”女鬼缓慢地拉长了语调,“一个小孩子,尤其是一个‘有能力’的‘小孩子’——” “他真的会为了自己感到舒坦,而犯下许多常人难以理解、更无法接受的‘恶’。” “——那正是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最质朴也是最接近本能的‘恶念’。” “恶魄的存在,本该是用来克制住这股恶念的。” “但现在,它自己就被那恶念驱使,异化成了鬼。”苏长泠垂下眼睫,轻声接过了非毒的话。 “这么讲,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目前恶魄搞出来的这些,还都只是试探性的小打小闹。” “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 第七十一章 沈家别苑 苏长泠话音一落,院中霎时归于一片寂静。 原本还在偷摸跟小姑娘蛐蛐,“自家师弟今天怎么胆小成这样子”的虞修竹这下也不敢出声了,四个人,八只眼睛,一应直勾勾锁紧了闲坐在罗盘上的女鬼,唯恐自己一个不慎,便错过了她面上的表情。 “喔,那显然啊。”非毒耸肩说了个轻描淡写,苏长泠莫名便在她脸上瞧出来两分“不行大家就都等着死”的自暴自弃,“不过它后面具体还能干出些什么,这就不是我能猜到的了。” “——恶魄行事一向随心所欲,它极有可能上一息还想大开杀戒,下一息就只想找个什么人都没有的地方蹲着。” “所以你们若非要问我,那我也只能给一句‘见招拆招’。”女鬼摊手,“但这话说了跟没说好像也差不多。” “——小长泠,你怎么看?” “我?”苏长泠闻声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口,“我自然是睁着眼睛看。” “既然大家都猜不出那恶魄下一步的行动,那便索性不猜,左右受那鬼珠的制约,除了那五魄,余下百鬼白日里也出不来。” “——那还不如趁机把别的正事也一同做了。”少女当机立断,转头看向那边将身子缩得只剩半截脑袋和两只手的姑娘,“程姑娘。” “哎,师父,在呢在呢。”程映雪应声朝外探了探头,“您有啥吩咐?” “我记得你那会说过,若有机会,你还想跟沈家做个交易来着。”苏长泠抬指循着某种奇特的节拍,轻轻击打了桌面,“正巧这会晌午刚过,离着黄昏还早。” “一个下午的时间,够不够你与沈家的人谈完?” “嗯……好像有点匆忙。”小姑娘拄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毕竟像这样的人家,正经登门都是需要提前呈递拜帖的——不能说去就去,那样容易教主人家尴尬,于礼不合。” “不过,徒儿记得,沈家在这造纸坊附近建有一处别苑——沈二公子的身子不好,常年待在那别苑里养病。” “去别苑拜访,算不上正经登门,咱们今儿若能有机会在那见到沈二公子或是沈夫人、沈老夫人的话,这事倒也能凑合谈一个大概。” “行,那咱们就先去别苑拜访一趟。”苏长泠颔首,作势起身便要出门,“宋师兄,还得劳烦你去请那老坊主前来帮忙引见引见。” “诶诶,小意思,小意思,我这就去。”宋常应闻言当场将头点成了蒜捣子,继而像是被火烧屁股一样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少女见状,下意识低头扫了眼桌上的非毒,后者则鼓着脸回给她个无辜又可怜的眼神。 天地良心,打从那日“扮”成厉鬼,追着虞修竹满院疯跑过半下午后,她便已过足了那想把小孩立地吓哭的干瘾——她今天真没刻意吓唬孩子! ……行,那看来可能是他们太素宫祖传胆小。 苏长泠如是腹诽,一面把罗盘连同非毒一起收回了袖中。 那边厢,宋常应已然找上了造纸坊坊主,并简单表达了下几人想去沈家别苑拜会下主家的意思。 老坊主听罢他们的请求,当即大喜过望地安排伙计备好了车马——早先这位小宋道长刚下山时,他便有意想请他去看看自家常年缠绵于病榻的二公子。 奈何当日坊中闹鬼一事实在闹腾得太过厉害,人心惶惶之下,宋常应一人处理起来,又不免分身乏术,一来二去,竟就将这事拖到了今日。 木质的车轮吱吱嘎嘎,碾过小路,带起三两粒碎而微的细小石砾。 道两旁的林木不紧不慢地向后退去,苏长泠看着那车窗外的半凉秋景,只觉这马车赶起路来,果然不如她平日御剑飞行来得痛快。 好在那沈家别苑离着纸坊确乎没有多少路程,四人只在那马车上听着车轱辘吱悠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在不远处瞧见了那别苑的轮廓。 得益于有那纸坊的老坊主陪伴在侧,众人没费多少功夫,便在别苑婢子们的指引下入得了别苑前堂。 ——门两边的木窗上挂着两席还未撤下去的细编苇帘,主座后的竹制屏风内雕镂着山中云鹤,案子边的小铜炉里燃着一线幽幽沉香。 内门匾上泼墨飞白着“怡然自乐”,墙上悬着的那幅扇面上又画着株攀崖而生的松。 小茶桌上摆着的净色天青冰裂细瓷瓶里没插什么奇花异草,只松落落斜搭着两片山中初染了红的枫。 不同于程家大院的富丽堂皇,沈家别苑前堂内装饰得既显清雅又不失大气。 ——甚至还隐隐有那么两分说不出的道韵。 宋常应等人落座后暗暗打量着那屋内装潢,心中亦不由感叹那位常年居住在此地的沈二公子,还真有几分与常人不同的别样眼光。 就是不知道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 众人想着转目望向坊主,后者见此忙拱手陪出个笑来:“仙长见谅,小人已着人前去请了公子,只是我家公子常年体弱,平日甚少外出见人——这会许还不曾收拾好仪容。” “是以,还请几位仙长稍等片刻——先尝尝我沈府今年新得的上好松萝。” “沈坊主多虑了,此番我等本就是贸然来访,要少待公子一时半刻,原也是应该的。”宋常应端着那副“世外高人”的架子,含笑说了句场面话,遂捧起茶盏,浅尝了口婢子们送上来的茶。 入口的茶汤清爽甘洌,让人咂起嘴来,犹觉口有余香。 小半盏茶汤下肚,平素便爱喝茶的藏青袍子小道士登时亮起了一双眼睛。 正当他想问问那老坊主沈家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好茶,离开前他也想去买点回山孝敬师父之时,屋外却忽传来阵车轮行过的辘辘细响。 众人循着那动静转头朝屋外望去,便见一护卫垂头推着张样式精巧的桐木素舆,自门外缓步而来。 ——而端坐在那素舆上,身形清瘦的病弱少年,正是传闻中沈家那位常年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了的沈二公子。 第七十二章 沈初星 “沈某迟来,险些怠慢了山上贵客——” “在下沈初星,因久在病中,不常见客,故而才疏学浅、礼仪粗陋,府上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仙长莫怪。” 少年他的嗓音干净清越,只是无甚中气,教人一听便知道他是个气血两亏的久病之人。 苏长泠转目看着那端坐轮椅之上的沈二,片刻后几不可察地轻轻皱了皱眉心。 逆光之下,少年的面色苍白犹如新纸,原本清朗的面容却因久病而不受控缠上了一层发暗的郁气。 那一袭浅雪青色的袍子挂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猛眼一瞧,竟好似是一只没能装得多少东西的宽大布袋。 当然,最让人倍觉心惊的,竟还不是沈二公子这副眼瞧着似无多少寿数的病容。 静静收回了目光的苏长泠不着痕迹地绷紧了唇角,遂微微偏头朝对面的虞修竹望去。 彼时,怕生的小道士正瑟缩着努力将自己躲进大椅,她看着他的样子,禁不住愈发蹙紧了眉头。 ——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在那沈二公子的面上,看到了一线若有若无的…… ……妖气? 而且,他这面相竟也不像是活人该有的模样。 ——倒更像是个早就该气绝了的已死之人。 少女想着,指尖下意识触上了袖中长剑。 由玄铁制成的长剑既冷且硬,那触感令她略略定下了心神。 她抬指细细摩挲着剑柄上繁复而细密的错金雕花……某一瞬,她几乎想要弹指拔出那鞘中长剑! “啪——” 突如其来的碎瓷声响陡然拖拽回她的神智,屋内几人循声转头,便见不慎打了茶盏的小道士不知所措地微红了一对眼圈。 “对、对不起,贫……贫道没、没拿稳,贫道、贫道莫名有点紧张——”虞修竹揪着指头说了个语无伦次,眼中的恐慌浓得几近满溢。 沈初星见状不甚在意地示意护卫唤来婢子收拾残局,继而好脾气地对着小道士安抚一笑:“仙长莫要挂心,一只茶盏罢了——您没受着惊吓就好。” “对了,仙长,方才那碎瓷片不曾伤着您罢?” “没、没事,就是可怜了那一杯好茶……”虞修竹声线细细,视线丁点不敢往那沈二身上飘,“还有这被水泡了的乌木桌子。” “无妨,那桌子也都是些家中旧物,不值一提。”病弱少年坐着素舆,在护卫的推行下缓缓入了座位。 他的身子大约是真虚弱得厉害,这会才只说了几句话,就已隐隐见了疲态。 于是自知体弱的沈初星倒也不再与众人兜那个无用的圈子,索性顺嘴随意客套了一句,便大大方方问起了几人的来意:“何况世人都说,‘碎碎平安’,这茶盏碎在今日,想来也是想在仙长们面前,为在下求一个的安平顺遂。” “——只是沈某不太知晓,几位仙长今日驾临寒舍,终竟所为何事?” 少年话毕含笑望向众人,这般直截了当的问法,反令苏长泠等人略微不自在了一瞬。 一早便将说辞准备了个八九不离的程映雪近乎本能的回头望了眼自家师父,见她借着袖子的遮掩,偷摸对她比出个“八”字,确认这事她做起来有八成把握,方敢起身清了清喉咙。 “沈二公子是个爽快人。”小姑娘眉眼噙笑,“那我等便也不跟公子继续绕弯子了。” “沈二公子,我想同您——或者说是沈家——做个交易。” “交易?”沈初星闻言稍感意外地扬了扬眉梢,“仙子是山中仙人,为何还会想要与沈某一介凡夫俗子……做交易?” “因为,我虽已入了仙门,却还不是真正的修行中人。”程映雪浅笑着对少年轻巧地点了下脑袋,“沈二公子,我不妨同您多说一句。” “我姓程。” “您姓程……”沈初星茫然喃喃,他盯着面前比他还要略小上两岁的姑娘看了片刻,脑内忽纵过一线灵光,“啊……您就是程家前些日子那位……” “不错,”小姑娘弯着眼睛假意自嘲,“我就是前阵子程家那个胆大包天敢自请离家断亲、差点与沈二公子您有了婚约的程云娘。” “您大约也曾听人说过我想要离开程家的原因。” “是的,当日赶去程府提亲的管家回来后尝与在下提过一嘴,”少年颔首,目色温和,“他说姑娘您一心只想投身商海,不愿草草成亲。” “他还说,程世伯已经应下了您的请求,但程家那位老太爷不肯同意——” “后来沈某再听到有关程姑娘您的消息,便是家母说的,您在程家祖祠咬牙吃了二十记家法,险些被人打掉了半条性命——同时您也因祸得福,一举触及大道门槛,得了黄山的仙人青睐,就此觅得仙缘,随仙人归山修行去了。” “在下起初听见这些话,还以为是家母在同沈某开玩笑。”沈初星咧嘴笑笑,神色中稍带着三分打趣,“不想程老太爷一时顽固,竟真让程家平白错失了这样大的机缘——” “老实讲,在下很佩服姑娘您的胆量,也很羡慕您能拥有这样的勇气和机会——” “不似沈某,余下终生只怕都要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素舆上了。”少年闭目,长睫轻易遮掩去了他瞳底的那点落寞。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人胸中是真连丁点的志气都不曾有的呢? “那么,已脱离了樊笼的程映雪姑娘。”重新抬了眼的沈初星脑袋歪了歪,他有些累了,干脆向后倚着,将背脊完全贴靠在了素舆上,“您今日又想与沈某做些什么样的生意?” “沈二公子,咱们开门见山。”程映雪面上噙着的笑意丁点未变,气定神闲,“云娘如今已确定了要‘以商入道’——来日我定然是要继续经商的。” “只是云娘已与程家彻底绝了亲缘,没了靠山,所以,沈二公子,我想请贵府来做我的倚仗,助云娘在初入商海时立足扎根。” “作为交换条件,云娘愿意襄助公子您治好这一身的弱症——” 第七十三章 活死人脉 “当啷!” 熟悉的碎瓷声再度传来,只是这回打碎了那茶盏的却不再是虞修竹,而是才捧起茶杯、还未来得及饮上一口的沈初星。 少年苍白的病容因激动而隐约泛起三分红晕,他眼神恍惚,半晌方甚是不确定地微微哆嗦了嘴唇:“这、程、程姑娘,您说的是真的吗?” ——就他这一身陈年旧疾,莫说是寻常名医……便是连那沈家三年前花重金自京中请来的国医圣手,在看过了他的脉案之后,也只摇头叹息着说,哪怕用尽世间奇珍,他此生也决计活不过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 可他过了年就已经要十八岁了。 算算日子,依着那位老杏林圣手的说法,他至多也只剩下七年可活。 甚至都很有可能会活不到七年……三年,两年,他指不定哪一天便会两眼一闭,与世长辞。 ——这已令他近年愈发恐惧黑夜了。 但眼下……面前这比他还要小上两岁的姑娘居然说,她能治得好他这一身的病。 “您真有法子能治得好沈某的这一身弱症?”沈初星的嗓子越发颤抖,连带着瞳中也止不住地生出了小小的希冀。 程映雪闻此稍显不大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嘿嘿……其实主要也不是我啦,是我师父。” “沈二公子,为了搭上你们沈家这个大靠山,云娘这次可是都死皮赖脸地把我师父求过来了。” “您说对?师父。”小姑娘嬉皮笑脸,话毕隔着张小茶案,乐颠颠伸手抱住了少女的手臂。 后者见状佯装嗔怪地乜了她一眼,遂起身对着沈初星微一颔首:“小徒顽劣,让沈二公子见笑了。” “不不,仙长言重了。”少年连连摆手,他这会剩下的体力虽不多了,精神瞧着倒似是比刚到的时候还要好些,“若非有程姑娘引荐,沈某怕是也无缘面见仙长的真容。” “只是仙长,恕在下冒昧多问一句——有关沈某这一身弱症,您约莫能有几分把握?” “独我一人的话,大概八成。”苏长泠不假思索,随口答了个干脆利落。 沈初星听完霎时更激动了:“什么?居然能有八成!” ——就连当初那位宫中退下来的老太医,尝试为他开药调理、以减弱病痛的时候,都没说过自己能有八成把握! “是的,八成。”苏长泠点头。 七情不全的石头修士没听出来少年语气中藏着的那点点雀跃,只当他是不满意于她的答复,觉着那八成的把握不够稳妥,于是思索着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若我能查明公子身上的病因,换我那专伺医药的师兄师姐们过来,多半能将这把握提到十成。” “什么??十、十成???”沈初星瞠目失声,在那难以言喻的巨大喜悦的冲击下,他险些激动得当场昏厥过去。 ——十七八岁的少年到底还是个尚未长成的孩子,他看着眼前那气定神闲、恍若成竹在胸的仙家少女,只觉从前摧城浓云一样死死压在他头顶绝命魔咒,在今日忽地便被人以某种不可抵挡之势强横地撕开了个口子。 被抵挡在黑云外的日光顺着那口子倾泻下来,几乎瞬间便照亮了他囚困在那素舆上十数年的灰暗世界。 ——上天对他……还真是眷顾。 沈初星的眼眶不受控地泛了红,勉强搭扶在那素舆扶手上的十指也止不住地抖。 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才略略和缓下了心绪,可开口时他声线里那发颤的尾音,仍旧暴露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情绪:“那……敢问仙长。” “我等何时可以开始诊治?”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苏长泠说着转头望了眼窗外还早的天色,“我现在就可以帮您初步诊治一番。” “不介意不介意,沈某怎会介意这个?”少年闻此忙不迭着人安排下去,“快,快,沈叔,快差人去后院拾掇个宽敞房间——千万别怠慢了几位贵客!” “诶,诶,老奴这就去!”老坊主点头如捣蒜,话毕竟是不顾身体情况,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 他本是沈家的家生子,因颇有经营天赋才得了沈家家主的青眼,从寻常管事一步步做到如今地位,心中自然对沈家感念非常。 兼之沈初星又是被他自幼看着长大的,今日骤然听闻有人能治好少年这一身病症,他亦自是兴奋得不亚于沈初星本人。 “还请几位仙长小候片刻!”院外遥遥传来老坊主变形了的嗓音,不多时他就真又小跑着来此请人。 大约这位沈二公子平日对府内的侍从婢子们也足够宽厚,众人在得知程映雪请了山中仙人来为他诊治之后,前后竟只用了两刻不到,便清扫出了一整间客房! “看不出来啊,沈二公子,您这还挺御下有方的。”坐进客房圈椅内的小姑娘看着那屋子满目新奇,顺嘴半是打趣、半是调笑地挤兑了沈初星一句。 先前尚在程家时,她娘也算是顶好的主家了,但纵然如此,她也没见家中婢子的干活效率能高到这个程度! “程姑娘过奖了,算不上。”少年弯眼,唇边含笑,“只是沈某从前总觉着自己时日无多,由是也不忍心看他们因着我而吃苦受罪。” “懂了,您这主打的就是一个宽和大度。”程映雪煞有介事,言讫便顾自转着眼珠琢磨起她生意起步的事去了。 那边苏长泠坐定后自袖中摸出个迎枕,冲着沈初星略略一收下颌:“那,沈二公子,咱们这就开始?” “好,有劳仙长了。”少年应声,旋即规规矩矩地伸出了手腕。 常年缠绵于病榻的他对诊脉之事早便熟得不能再熟——若非身体所限,他说不定一早就自学成那街上行医的郎中了。 想到了什么的沈初星低头笑笑,继而缓缓定下了心神,静静等候起对面仙人的诊断结果。 苏长泠的眉头在指尖搭上少年腕脉的那一瞬便已团了个彻底,这沈二公子不单面色瞧着像是个天寿将尽的…… 这脉怎么掐着也像是个早死透多时的活死人啊! 第七十四章 四柱八字 她医术不精……掐错了? 问题不至于啊,她好歹也是修行中人,诊脉时又有灵气相助,医术再差也不至连个脉象都看不准! 苏长泠越发皱紧了眉头,切在少年腕脉上的指头下意识又多加上了几分力道。 细弱而不稳定的脉搏自她指尖处隐隐传来,她垂眼细细诊了半晌,还是觉着沈二这脉,切着像是个活死人。 ——并且,还得是早十多年前就死了,不知道被人用什么邪法硬养大的那种。 但关键是……她并未在这位沈二公子身上寻见过什么动用了邪法痕迹,他体内也不曾出现过劳什子的邪煞鬼气。 ——唯一的异常,是他体内有一股子很微弱的、来自某种草木的,带着些许生命力的妖气。 可这妖气对他的身体却并无甚害处,非要讲的话,她倒觉着这沈二能有命活到今日,全靠着那股子妖气在不断给他传输生命力。 怪不得那些圣手名医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他这脉本身就是个死人脉象——自死脉里诊出的东西,又能诊出来点什么好的? 苏长泠想着慢慢绷紧了唇角,沈初星见她切脉半晌都不曾言语,心下不由得多了几分忐忑:“仙长,您切脉的情况怎么样?” “沈某这病……还有的治吗?” 少女闻声不曾言语,只顾自捏着那腕子上的脉搏来回切诊了数次。 反应一向有些迟钝的宋常应至此亦终于觉察出了异常,忙不迭上前扶住了桌沿:“苏师妹,怎么了?” “——沈二公子这脉象有异?” “……现在已经不是单纯异不异的问题了。”苏长泠默了一瞬,转而收起手指,抬头直直对上少年的眉眼,“沈二公子,您能先让其他人都出去吗?咱们今日恐怕得借一步说话。” “好。”沈初星颔首,转头对着身后护卫和门边的婢子微一扬眉,“你们都先下去罢。” “喏。”护卫拱手,方才还留侍在屋内的婢子们霎时散了个干净。 少年见状回身将目光重新投到对面的素衣少女身上:“仙长,您请讲。” 苏长泠言简意赅:“您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生辰八字?”沈初星闻言不受控地怔愣一瞬,但好在他反应的速度还算快,少顷便转过弯来,开口报出了自己的四柱干支。(这个八字我实在懒得扒日子算了就不编了,让我看盘比让我爆更都烦) “稍等,我算算。”苏长泠匆匆回了一嘴,话毕便低头飞速掐起了指头。 同样懂得八字排盘的两个小道士见此也跟着伸手低头加入了掐算的队伍,只是宋常应就杵在桌边,而虞修竹则像是害怕沈初星似的,独自一人坐得离少年隔了个老远。 屋内一时安静得过分,程映雪这下也不继续想着她脑子里那堆生意规划了,沈初星更是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嘶——” 半晌后屋内忽传来倒抽冷气的“嘶嘶”声响,小姑娘循声转头,便见宋常应不住捏着指头龇牙咧嘴:“别说,苏师妹,小道入道这么多年,还这没见过几回这么棘手的命格——” “沈二公子,您这八字真是够可以的。” 藏青袍子的小道士脸都皱了:“您这八字要是放我们观里,高低得被师叔他们拿出来当例子讲了!” “这……仙、仙长,”沈初星结结巴巴,一颗心被人吓了个砰砰直跳,“您这话,这话又该作何解释?” “这意思就是……” “宋师兄,你先等会。” 宋常应张嘴便欲好生给少年讲讲他这难得一遇的八字,孰料那话刚出头,就被苏长泠猛地出言打断在了肚子。 小道士迷茫万般地眨了眼睛,便见那素衣劲装的少女紧绷着面容,扭头看向了角落里的自家大师兄:“虞师兄,你感觉到了吗?” 虞修竹应声怯怯低下了脑袋:“早就发现了。” “就是那个不坏,跟上午遇到的那几只小鸡小狗小兔子差不多,不然贫道早跑出去了。” “嗯。”苏长泠抿着嘴巴微一点头,遂朝宋常应打了个手势,“宋师兄,你继续。” “……你们这俩道行高的,一天到晚都在打啥哑谜呢。”宋常应十分不满地嘟囔一嘴,抱怨完了照旧任劳任怨地给人接着讲那八字,“是这样的,沈二公子。” “从八字上看,您在六岁那年,命中注定有一道大劫。” “六岁……”沈初星听罢喃喃,片刻后猛地拍了下大腿,“对对,六岁那年,沈某同邻家小孩在湖边游玩,打闹间不慎被同伴推进了水中。” “当时是在冬天,同行的孩子们都吓坏了,呆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要去请大人来救人。” “在下那日在水里泡了差不离半个时辰,冬日的湖水寒得刺骨,回来后在下便生了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 “对,是这样。”宋常应面带感慨,“大劫这东西就是这样,过不去的,多半就当场死了,过得去的,那也得被它扒下来一层皮。” “但您八字中的奇特之处还不止于此。”道袍小道士摇头晃脑,“除了六岁的这场大劫外,您在十二岁那年,还有一道死劫。” “死劫?”少年懵懵懂懂,“也是会死的那种大劫难吗?” “……是十个人里,少说得有九个人折在这上头的命劫。”宋常应的语气稍显沉重,“换言之,碰上死劫,九死一生。” “但死劫这玩意,倒也不是全无益处。” “有幸能度过死劫的人,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过得相当顺遂——基本称得上是无病无灾。” “可沈某这……”沈初星目露迟疑,苏长泠闻此顺势接过话头:“对,问题就在这里。” “沈二公子,看八字,您在十岁那年便已度了命中一大死劫,这时间本应过得颇为如意,但眼下您不但常年拖着那一身沉疴,您的脉象还告诉我,按理,您早就该是个已死之人了。” “所以,沈二公子,我现在需要您仔细回忆回忆,十岁那年,您究竟都曾碰着过什么样的大难。” “还有,在那一难来临之时、过去之后,您又可曾遇着过什么怪事?” 第七十五章 石斛 “十、十岁那年……”沈初星呢喃着陷入沉思。 他这身子打从六岁那年落水之后便留下了病根,后来更是差得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冷不防让他回忆十岁那年都遇着了什么样的“大难”,还真有点困难,他且得仔细想想。 “容沈某想想……”少年垂眼,片刻后恍惚着轻拍了下素舆扶手,“啊……我想起来了。” “十岁那年,沈某随家母上山祈福,下山时因山中前夜下雨,山路湿滑陡峭,不幸一脚踩空,跌下了山去。”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沈某从那么高的山路上摔跌下去,这次必然是凶多吉少——不想待到家丁匆忙赶至山底,才发现除了满身不太重的擦伤外,在下竟只摔断了一一条小腿。” “想来,这就是仙长口中的那个‘死劫’罢?”沈初星说着轻轻碾了下袖口,“毕竟除此之外,沈某也不记得自己十岁那年还曾遭遇过什么样的大难了。” “若依正常情况,从湿滑陡峭的山路上跌下去,寻常人的确该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苏长泠思索着给出个答案,“是以,这应当就是沈二公子您八字命盘中提到的那个‘死劫’。” “那,在那之后呢?” “在您回家后,您又都遇到了什么?”少女追问,宋常应等人跟着悄咪咪竖起了耳朵。 “在我回家之后……”沈初星皱着眉头细细回忆起当年之事,“回家……哦对,对对,有,那年沈某回家以后,确乎还碰上过两件比较怪的事。” “其一是,沈某当日虽只摔断了一条小腿,到家后却在榻上接连躺了三个月都未能下地——那腿不知怎的,只要沾上地面,腿骨便如针扎火燎一般的痛,还浑生不出丁点力气。” “家母为此曾替在下请来了整个徽州府的十数位名医,仍旧无一人能说得清个中缘由——都只囫囵着说,沈某这许是伤到了经络。” “并且,也就是自那时起,沈某出行便再未离开过素舆,身子更是没两年就熬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的腿好似从他跌落山路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失去了如常人般行走跑跳的能力。 他已有快八年没体会过自行下地走动的滋味了。 “其二,则是沈某自幼养着的一株石斛,”少年边说边禁不住长长呼出口浊气,“它忽然在一夜之间就枯死了大半,仅剩的那一小截花枝,瞧着也是要死不活。” “石斛?”苏长泠应声挑眉,原本自然端坐的身子下意识向前倾了些许,“什么样的石斛?” ——这花倒是与沈二公子体内的那股子草木妖气应上了。 “是一株金钗石斛,跟徽州本土养出来的铁皮石斛还不大一样。”沈初星颔首,提到他自幼养着的花,他瞳中眼见着多出了些许暖意。 “那花是在下四岁时,家父自岭南带回来的,常年被沈某悉心养护着,先前也没见它生出过几片黄叶。” “——家中的花匠也不清楚那花究竟遭了什么病害,只说许是休宁的天寒,冻着了那从岭南来的娇贵物,教沈某将它搬进内间,拿暖炉不远不近地暖着。” “后来那石斛便一直被沈某养在了屋内……只是那已枯死的叶子再没复过绿,而它也所剩无几的枝条,也没再长出什么新芽。” 少年微默:“……就那么一直半死不活。” “一盆到现在都半死不活的金钗石斛。”苏长泠的瞳底倏然涌点光色——这听着更像是那个偷着给沈二公子传渡妖气的小妖怪了。 “那么,沈二公子,您那盆石斛眼下又被您放在了何处?是就在别苑里吗?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能不能拿过来给我等看看?” “是在别苑,且就在沈某住着的那间屋子里。”沈初星目带懵懂,他不大明白面前的仙人为何突然要看他那盆要活不活、要死不死的花,但还是乖乖点了头。 “沈某这些年长期待在别苑里养病,便着人将那花也一并挪了过来……仙长,还请您稍安勿躁,在下这就差人去我屋里取花。” 少年话毕自怀中摸出个特制银哨,吹响后不多时便有护卫循声找上门来。 得了沈初星命令的护卫手脚照旧麻利得令人咋舌,不出半刻,那盆石斛就已然出现在了屋中。 “仙长,这就是在下常年养着的那盆花了。”少年抬手示意,众人闻声,顺势看了眼那花盆。 ——上好的陶盆里种着株一眼过去分不出品种细弱小花,那花寸来高的茎子上,又插着几根焦透了的长叶。 若非沈初星提早说了这是盆金钗石斛,且那枯黄茎底还隐约带着那么三两分的绿意——几人险些真要以为那盆中栽着的,不过是棵已死绝了的路边杂草! “喔,这瞧着还真挺半死不活的。”看过了那石斛模样的苏长泠微一挑眉,遂似笑非笑地转眸望向虞修竹,“虞师兄,你觉着这花生得怎么样?” “苏师妹,没看到我都快躲出门去了吗?”早在那花盆进屋的刹那,便已将身子麻利缩进角落里的小道士龇牙咧嘴。 “这种要人命的问题,你就不要总问我啦!” “嗯,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的少女心满意足,浮在唇边的笑意微敛,转而颇显郑重地对上沈初星的眉眼,“沈二公子,冒昧问您一句——” “您怕妖怪吗?” “妖、妖怪?”甚少听到这称呼的病弱少年闻言一怔,背脊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什么样的妖怪?” “小妖,”苏长泠气定神闲,“道行没多少,话可能都说不大明白——也不伤人的那种。” 沈初星听罢霎时松下了他那高悬着的心:“那不怕,沈某的胆子还没那么小。” “成,那长泠也便放心大胆地不与您兜圈子了。”苏长泠含笑轻收了下颌,旋即抬指轻叩上陶盆,对着那花猛地沉下了一张脸来。 “你是自己出来,还是等我亲自‘请’你出来?!” 第七十六章 化形 “仙长这是……”冷不防瞧见苏长泠这副模样的少年一愣,下意识便想开口询问。 孰料不待他将那话完整说出口来,陶盆中那已半死不活了七八年的金钗石斛内,就先传来一到细弱磕绊的、恍惚如岁幼儿的稚嫩声线: “别、别别别——我、我自己,自己出来,大、大仙,您别打我,别打!” 那小花妖哼哼唧唧,边说边卖力晃动了它那两根枯死多年、却还不曾掉下来的焦叶。 苏长泠看着它那动作禁不住沉默了半晌,良久方意味不明地略略抬了眼:“你能化形吗?” “啊?化、化形?”小石斛呆了又呆,身上那几根焦透了的叶子傻愣愣在原地戳成了小棍,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您,您是在问小的能不能临时幻化出人形吗?” “对,说的就是那种。”少女皱着眉头低声补充一句,“就你这道行,怎么看也都不可能真修出来道体……我又没疯。” “哦哦,那个,那个小的曾经是可以的。”小花妖歪着枝干挠了挠头,焦叶磕碰在半枯的花枝上,窸窣窣的响,“现在、不行了。” “成,会就行,听你这么说话太费劲了。” ——声音又小又细还直打磕巴。 苏长泠颔首,话毕随手自袖中摸出瓶她三师姐新酿的灵浆,塞子一拔,对着那花盆就是一阵猛倒。 ——上回帮那小松树精讨要灵浆的时候,她想着这东西一向遭受小妖喜欢,她多拿一些随身带着,来日许能有用,便顺带跟她亲亲师姐多饶了两瓶。 不想竟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咦?大、大仙,您给小的浇的这是什么……哇!好浓郁的灵气!”小石斛抖着叶子吱哇乱叫。 在那灵浆的浇灌下,不但它那已枯黄了的枝条瞬间返了青,就连它那几根焦透多年、全靠一线灵韵硬撑着没掉下去的叶子都隐隐复了绿! “好厉害,小的好像真的可以重新化形了吔!”小花妖兴奋不已,说着竟真的“噗叽”一声化出来个与那花盆差不多大小、通身虚幻的幼童身形。 临时得了人形的石斛精说话显然比先前更顺畅了,连带着坐在一旁的沈初星也觉着自己似莫名多恢复了几分力气。 不过…… “没想到这世界上还真有妖怪。”病弱少年无不感慨,一面好奇不已地盯着那小花妖上下打量。 苏长泠闻言憋不住泻出一声冷笑:“可不?而且这世上还不光真有妖怪——” “沈二公子,您如今这身体状况,也跟面前这小妖怪逃不了关系。” “仙长,您这话又是……”沈初星茫然抬头,他觉着自己好像突然就有点听不懂人话了。 “意思就是,沈二公子,依常理,您恐怕早在七八年前,乃至十几年前就死了。”少女怅然叹息一口,随手一指桌上那身形虚幻的小妖怪,“一直以来,都是这小石斛精在用自己的生命力和道行给您续着命。” “哎……别说了大仙,您别说了。”小妖怪故作惆怅,掩面作一副“高风亮节、不求功名利禄”之状,“人家做这些,倒也不是为了要主人的感动什么的……人家是为了报恩。” “——当年要不是主人及时给我浇了水,我就……” “闭嘴。”苏长泠冷声喝断小妖怪的话,面色微沉,“你还真以为我是在夸你啊?” “啊?那那那……那……不、不是吗?”石斛精委委屈屈缩了脖子,一时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当然不是啊。”宋常应的面容稍显复杂,“小妖怪,都这会了,你还没想通吗?——沈二公子是人,而你却是个花精。” “你偷偷传渡进沈二公子体内的妖气,的确是给他带来了生命力、延续了他的寿命,可你想过没有,那些入得他体内、久散不去的妖气,同样也会成为他经络内一道阻碍,成为他体内的某种负担。” “负、负担?”石斛精懵懵懂懂,它开智至今也没多少时日,对凡人的经络体质了解得亦不算明白。 “因为没修行过的医师,大都分不清妖气和正常脉搏的区别。”躲进墙角里的虞修竹嗡嗡着解释,“他们会把你传进去的妖气当成沈二公子的正常脉搏,从而查不清他真正的病因……只当他是生来体弱,是从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实际上,打从沈二公子刚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小道士声音细细,“除了妖气外,他经络内还淤堵着几道陈年寒气——那东西都快把他十二经给堵废了。” “结合沈二公子自己说过的那些经历……那些寒气,应该就是他六岁那年落水时留下的‘病根’。” “多年寒气滞涩经络,加之妖气久萦不去,这样的身子,要还能好,那真就是祖师爷显灵了。”虞修竹言讫缩了脑袋,努力将自己又变回了那个透明人。 小花妖听完他的话,整盆花都立时傻了:“大仙,你们的意思是……主人的身体沦落到今天这副病弱样子,都是我害出来的?” “可是……可是主人六岁那年落水,若非小的感知到他的情况,及时传渡过去一道妖气,他早就死在那寒冬腊月刺骨的湖水里了呀!” 小石斛倍感委屈——别说是个刚六岁的孩子,就算是成年人,若无特殊训练,骤然被人推进冬日的湖水中硬泡上半个时辰,也得被冻出点治不好的毛病。 何况,沈初星那身子,平日还赶不上同龄人强健! “没人说你当时做错了。”苏长泠面不改色,“你说得没错,当年若非是有你那一道妖气护体,沈二公子确实早该死在那湖水里了。” “但问题在于——” “问题在于,等着其他人把沈二公子救回沈府以后,你咋就忘了把妖气收回去呀?”一旁看了不知道多久的程映雪憋不住了,叽叽喳喳动手捏把小花妖刚长出来的翠绿嫩芽。 “你那会要是及时把妖气收回去,郎中们把脉诊断出了沈二公子的真正病因,不就早把他给治好了?” “何至于让这点寒症在他体内拖沓了这么些年……而且你们石斛在做药材的时候,还本来就有点性寒!” 小姑娘两手叉腰:“这不是寒上加寒了嘛!” 第七十七章 它命苦哟! “我我我……之前这也没斛跟我说过呀!”小石斛精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呜呜,我以为就那么一点点妖气不要紧的。” “谁知道……呜……小的眼下该怎么办?” “要立马把已打进主人体内的妖气都收回来吗?”小花妖不住伸手比划,一着急,竟还抖掉了一截半枯的叶。 苏长泠闻言面色沉得更厉害了:“你是打算让沈二公子即刻死在这吗?” 小石斛精应声一懵:“啊?” “啊什么啊。”苏长泠没什么好气,“我刚都说了,沈二公子如今的性命是靠着你的道行和生命力续着——” “你若贸然收回自己的妖气,没了外来的生命力压制,他体内残存着的经年寒气与旧疾一齐爆发……那可不得当场要了他的命吗?” “再说,你当命劫那东西有那么好过?”少女皱着眉头抄手抱胸。 “四年之内连拦两大劫难,还个个都没扫得干净尾巴……得亏了沈家的祖荫够厚,加之沈二公子平素温和又没少行善,不然,你这主动替人拦劫的小妖怪早死好几回了!” “呜呜,那那那这些之前真的没有斛跟人家讲过嘛!”小妖怪这下是真哭出来了,“大仙,那咱接下来到底得咋办呀?” “这妖气您也不让小的收……但要留着还会继续伤害主人的身体。” “嘤……早知道人类的世界有这么多麻烦,人家当初就在山上多待两年,不急着从山里跑出来到处乱开花了。” “结果现在倒好,不但刚露头就被那卖花的贩子给挖了,一路颠沛流离的被人带到这边,叶子都碎了两片不说,还差点被主人他爹渴死……如今好容易捞上个好脾气的主人,他还快被我自己给害死了!” “呜呜呜呜呜……好苦,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小石斛精越哭越觉着自己命苦,到最后竟真“呜哇”一声嚎了个满盆是泪。 ——其实它与沈初星之间的故事没什么可说的,左不过是刚成精未满百年的小妖怪匆忙下了山,被人当寻常花草买回了家去,又碰上了这么个生性温和、爱护花草的小小少年。 这是刚刚入世的小妖怪,总会对第一个向它释放善意的人类报以最大的眷念,它不忍心看那才六岁的孩子死于非命,于是甘愿冒着自己也会就此魂飞魄散的风险渡去了妖气—— 并好心办了错事。 ——坏,它现在已经不觉着自己这是命苦了。 它感觉它这是惨,纯惨。 小石湖哭得全身叶子都发抖打了卷,从没见过这一阵仗的沈初星与程映雪二人呆呆看着那盆中正不住往外冒水的金钗石斛,一时被迷得浑然挪不开眼珠。 “哇……原来妖怪也是会哭的啊。”沈初星怔怔呢喃,一双眼都直得恨不能直接贴去盆上。 一旁的小姑娘反应更是夸张,她歪头盯着那小妖怪看了半晌,而后果断翻箱倒柜地自袖里乾坤中扒拉出个用空了的丹药瓶子——作势便动手接起了石斛身上冒出来的水珠。 “……程师侄,你突然接人家的眼泪干啥?”宋常应百思不得其解,墙角处的小道士闻此亦不禁抬眼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望。 程映雪听罢头也不抬地一甩头顶的攒珠小钗:“嗐,这不难得见有妖怪掉一次眼泪嘛!” “而且他们石斛的根茎原本就是一味药材,这会淌出来的眼泪指不定也能有点药性……万一除了药性,它这眼泪还能有点别的作用,那我岂不是要给咱们修士界发现新东西啦?” “所以,小宋道长,您别管,且让弟子接两瓶拿回去给我二师伯试试能不能炼丹去!” “……好想法,不愧是当世唯一的步云墟第四十八代弟子!”宋常应目瞪口呆,嘴巴张了半天,也只能定定吐出这么句话。 彼时那盆里的小妖怪犹自哭得上头,苏长泠面无表情地等着小姑娘接足了两大瓶石斛眼泪,这才响指一打,猛地封上了那小花妖的嘴:“行了,别哭了。” “哭又能有什么用处。” “沈二公子还没死呢——我又没说救不了他。” “只不过,救人不是你把妖气一撤,我把他体内的寒气一驱就能了的事——你先把你那泪珠子收收,收完了咱们从长计议。” “听懂了吗?”素衣少女抬指点了点盆沿,“听懂点头。” “唔唔。”被人封住了嘴巴的小妖怪努力点头——它幻化出来的虚幻人影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刚长出来几粒嫩芽的花枝也跟着努力鞠了一躬。 “成,那我给你解开了——不许再哭。”苏长泠眼神轻晃,话毕果真十分守信地收了那道小小法术。 得了自由的小妖怪深深呼吸一口,便消停缩成了一只小号鹌鹑,少女见状稍显满意地收了下下巴,遂假意清了清喉咙:“先说结论,能救,而且犯不上请我师姐他们出马。” “首先,虽说沈二公子当年从山上摔下去却只断了一条小腿,确乎是有这小妖怪帮忙,但命劫这东西,一向是只要能过,那就是命不该绝——就算是有妖怪襄助,也是命数。” “是以,沈二公子,您这情况,救指定是能救的,就是当年那湖中的寒气,和这小妖近年陆续传渡给您的妖气在您体内停留得太久,而您本人的身体又因常年卧病,导致气血双虚、生机不足,处理起来会稍显麻烦。” “咱们第一步,需要先拔除您体内淤堵在十二经中的寒气。”苏长泠条理清明,“这一点不难——寒气说到底,也是‘气’的一种。” “我可以用灵气帮您引出体内滞涩着的寒气。” “这过程可能会不太舒服,但这样做的速度最快,风险最小——毕竟经络堵着,就算让您服药,恐也极难归经——这么做,我还能顺带帮您重新通一下体内的经络。” “沈二公子,您看您能接受吗?”少女满目诚恳,沈初星闻声思索着提出个小小的问题:“旁的,沈某都没什么意见的,仙长。” “唯独一点,在下想冒昧的问您一句——那个‘不太舒服’……是哪种不太舒服?” 第七十八章 什么放心,放什么心 少年目露好奇,瞳底压着点不大分明的求知欲。 其实他本人本身是并不怕痛的,奈何他如今这把身子骨委实是不大结实。 他怕苏长泠口中的那点“不大舒服”一个不慎便超乎了他的身体承受上限——他怎么也得提前做好些准备。 “是疼,还是其他什么……”沈初星慢慢放缓了尾音,一面小心观察起了少女的表情。 苏长泠闻言甚是不大在意地挥挥衣袖:“喔,拿灵气冲刷经络嘛,那肯定是会有点疼的。” “不过沈二公子,请您放心,在下对灵气运用的掌控程度还算不错——就算疼也只是有一点罢了。” “哦哦,这样。”沈初星听罢略略安下心来,整个人随之甚是放松地靠上了素舆椅背,“听仙长这样讲,那沈某便也放心了。” “不是,等等,什么放心,放什么心?”听见了自家师父那句“有点疼”,冷不防回想起当日断骨的恐惧的程映雪满面惊恐,当即一把捏住了素舆扶手,并掏兜翻找起了那瓶麻药。 “沈二公子,我劝您先别那么急着放心——我师父对痛觉的认知跟我们正常人不一样的,您可千万别信了她的鬼话!” “好家伙,她上回给我治脚,断骨的时候也说会疼,动手之前还告诉我她会‘轻一点’,结果咔咔两下,就把我脚掌骨头都给敲断了——疼得我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所以,沈二公子,您知道我师父嘴里的‘有一点疼’得是什么样的了?那根本就不是‘一点点’,是‘亿点点’还差不多!” 小姑娘迭声抱怨,话毕总算摸到了那装有特制麻药的瓷瓶,并果断拧开瓶子,倒出两颗豆粒大小的褐色丹丸——一把将之塞进了沈初星口中。 “喏,送您两粒麻药——师父,我说您等下可别一高兴,就把弟子的未来大靠山给治死了,弟子可没法去别处找来这么稳定又好说话的倚仗!” 程映雪幽幽怨怨,给人塞完药便重新缩回桌下,盯着那小石斛精,继续当起了只听不说的鹌鹑。 小姑娘掌心贴近面颊的触感稍纵即逝,隐约带着点点说道不清的清浅花香。 口中浓重但并不苦涩的药味传来,闹得少年禁不住在原地怔忪了片刻—— “程、程姑娘刚给在下喂的是……”沈初星呆呆木木,耳根子悄然爬上一线几不可察的薄红——他刚突然走神了。 “能暂时令您痛觉麻痹的麻药。”苏长泠叹息一口,说着忍不住佯装嗔怪地横了小姑娘一眼,“这丫头,为师平日下手哪里就有那么重!” “只不过,沈二公子,云娘既已给您喂了麻药,那我便先开始把您体内的寒气引出来罢——余下的,咱们边引边说。” “也好。”强装镇定的少年矜持颔首,“那您看,沈某需要如何配合您?” “您只消把手腕安生搭上迎枕即可。”苏长泠抬手示意,言讫再度并指搭上了少年瘦弱而无甚血色的腕子。 “沈二公子,若说横亘在您经络内的寒气,与这小妖怪传渡到您体内而挥散不去,是您这一身弱症的病根,那么,‘精气两虚’,就是造成那年身子愈渐虚弱下去的直接病因了。” 苏长泠一本正经,就手分出两小绺灵气撕扯了沈初星体内淤堵着的寒气。 后者只觉两腿筋骨处无端一暖,而后便传来阵说不出的微麻痒意。 ——似乎有某种盘踞于他体内多时的无形阻碍,被那暖意拉扯着强行出了他的躯体,而他那无力了多时的双腿似乎也真恢复了些许力气。 “精气……两虚?”来不及惊叹仙家治病手段的少年先被苏长泠的说法吸引了注意,瞳中眼见着浮上些许困惑,“什么叫精气两虚?” “在下先前只听说过‘气血两虚’。” “您的气血自然也都是亏空的。”素衣少女面不改色,“但精气神亦同样差得厉害。” “——沈二公子,您很容易感到疲倦,平日也甚少能生出额外的精力。” “这是因为,您的躯壳已被这小妖怪自外界输进来的生命力给喂养惯了,形成了依赖。” 少女说着微抬了眉眼,瞳色清明:“换言之,您的身体目前是无法自主维持生机的。” “无法……自主维持生机?”沈初星照旧懵懂,他总觉着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似已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 “对。”苏长泠颔首,“沈二公子,您还没发现吗?您的身体状态极其容易受到这小妖怪自身情况影响。” “——长泠方才在给它浇灌灵浆的时候,您的身体便明显有了些许好转。” “咦?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沈初星回顾着自己刚才的表现,下意识点点脑袋,“怪不得您不让这小石斛精立马收回残存在在下体内的妖气……” “是这样的。”见这少年颇为聪颖上道,苏长泠顿时倍感欣慰,“您的生机,多年以来一直靠着这小妖怪的妖气维系,如今躯壳已然虚弱得跟那些活死人无甚大异。” “所以,咱们下一步,就该想法子激活您沉寂了多时的生机了。” “当然,这一步,也不是很难。”少女弯眼,遂转头撇向那正跟着小石斛精大眼瞪小眼的程映雪,“云娘,把你二师伯给你逃命保命用的那瓶丹药拿出来,分沈二公子两粒。” “诶,好嘞。”小姑娘从善如流,只是在翻药时憋不住多问上一嘴,“但那什么,师父啊。” “二师伯把这药给弟子的时候,好像说这药是让弟子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仍旧能拔腿逃命用的——您把这个给沈二公子,能对症吗?” “包的。”苏长泠镇定如常,“云娘,你自己想想,如何才能让人在身负重伤的前提下,仍旧能拥有逃命的力气?” “呃……压、压榨重伤之人体内残存的生命力?”程映雪面带迟疑。 “回答正确。”苏长泠循循善诱,“那沈二公子如今面临的问题呢?” “需……需要被激活生命力?”小姑娘这下连瞳孔都震颤了。 少女耸肩:“嗯哼。” “那这……这疼不疼啊?”程映雪哆嗦着嘴皮发出灵魂一问,苏长泠应声低头沉吟片刻,而后给予小姑娘肯定的目光:“疼。” 程映雪闻此立时翻出药瓶,认命似的将之往前一推: “沈二公子,您还是把这瓶麻药一口闷了!” 第七十九章 唯一机会 ——众所周知,她师父嘴里的“有一点痛”等于“有亿点痛”。 那么,能被她师父斩钉截铁称为“疼”的,定然得是超级无敌极其剧痛!! 为了避免她好容易从休宁那么多经商世家里扒拉出来的、唯一一个靠谱稳重且好说话的靠山就这样被她师父给疼死了,程映雪忍痛割爱,狠心奉上了自己那仅剩的半瓶麻药—— 并衷心祈求这麻药能真起到它们应有的作用。 不然……就沈二公子这把比她还弱的小身子骨,指定得被她师父立地扬了? 小姑娘想着团了一张面皮,作势又将那药瓶向前推了推。 沈初星见状瞳中也禁不住晃过了一线不大确定:“啊这……程、程姑娘,这不至于……” “吃,吃,沈二公子。”程映雪迭声哀叹,顺带甚是老气横秋地抬手拍拍少年的臂膀,“云娘可能的确不懂得要如何治病——但您显然也不怎么了解我那温·柔美丽英明神武的师父。” “能被她都称作‘疼’的玩意,那包能把您疼得活来死去再死去活来的——哪怕您真不想为了您那一条小命,就当是为了小的那还没展开的商途,我也求您多塞两颗药下去,乖,听劝。” “那这……这、这好。”沈初星不自觉又红透了半截耳根,他没能扛住小姑娘的忽悠,终竟又多吞了两粒丹药丸子下去。 苏长泠见此不由甚是嫌弃地微翻了个白眼:“差不多得了徒弟,丹药这玩意,吃多了也没什么用处。” “——顶多求一个心安。” “没事,那您就当弟子是在求心安罢。”程映雪理直气壮,话毕便又跑去磋磨那小石斛精去了。 才刚复苏没两片叶子的小花妖被人烦了个苦不堪言,最后索性将幻形一收,立地装了死——小姑娘见此情状不仅不曾感到有分毫失望,反倒越发欢欢喜喜地捏起了石斛新生出来的那几片小叶。 “行,左右也不影响。”苏长泠似笑非笑,挤兑完了自家徒弟,转而看向对面的病弱少年,“沈二公子,我来给您简单重述一下那丹药的作用原理——确实是通过强行压榨重伤之人的生命力,从而令他们拥有能继续逃命且暂时不死的能力。” “而现在,我需要利用这丹药的特性强制激活您应有的生命力。” “这个过程本身是不会疼的——痛的是当那药力过去之后。”少女目色肃穆,“长久以来,一直习惯于被动接受外来生命力的筋肉冷不防自行发了力,那必然是会痛的。” “但这种痛必须要忍,一旦您忍不住还是想要借助外力——不管是妖气还是您座下的素舆——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而我也必然不会给您第二次机会。” ——她当日能接二连三出手救下程映雪,已经算是命中注定有这师徒缘分的特例,如今自然不会再反复救这与她本也无甚交情的沈初星。 是以,他只有这一次机会,此生唯一的一次机会。 “仙长放心,这点痛,沈某还是能忍得的。”沈初星含笑颔首,那模样似是浑然不惧他所要面临的、未知的痛苦。 “您能有这种觉悟就好。”苏长泠面无表情,只静静剥离掉少年人经络内的最后一线寒气,顺势收回了搭在他腕子上的手,“此外,因着压榨式激活生命力这事,对您的身体确乎会有所损伤。” “所以,再服用过那粒保命丹药后,长泠会另外给您服用一味能修复躯壳的药,不过再剩下的——譬如那些零散琐碎的气虚血虚之类,这些就要靠您自行请几位医术精湛的郎中慢慢调理了。” “毕竟这些都算不上真实的‘病症’,而是您体内十二经在滞涩的情况下,经年累月形成的亏空。”少女说着语调微顿,“仙门确实有法子能较快填补好这些亏空,但那并不适合您。” ——只适合已开蒙入道、洗经伐髓了的修士。 譬如之前被她师父丢去泡上了三天三夜灵泉的程映雪。 “沈某知道的,仙长。”沈初星郑重点头,对着少女给出来的吩咐只一味的全盘接收。 方才在苏长泠收回指尖的那一刹他就发现了——从前一直萦绕在他四肢百骸里的那股子寒意突然间便消失了个无踪无际,而他无力了多时的双腿,也不再似往常那样,整日寒浸浸的。 “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少女下颌一收,遂抵着桌案撑起了身子,“这样赶在酉时之前也差不多能结束……我等还得在日落前重新赶回造纸坊。” ——她今晚入夜,与那恶魄臭肺尚有一场硬仗要打,这会子全然耽误不起半点时间。 一直蹲在小桌两侧的程映雪二人见状,立马极有眼力见地跑到墙角跟虞修竹挤着去了,苏长泠则在准备好所有丹药后低头瞄了眼桌上的陶盆:“你等沈二公子吃下了这几粒丹药,便立马收回妖气。” “诶,好。”小妖怪冒着个脑袋讷讷应着,应完了又憋不住偷摸拿眼去瞟桌上的那几粒丹药。 少女见它对这些东西实在好奇,干脆挑挑拣拣找了瓶草木精怪能吃的丹药丸子,拿灵浆化开,扔到了盆里。 小石斛精被这突如其来的灵气灌了个晕头转向,当即不再看桌上那两粒药,匆匆忙忙品鉴起了仙人刚赐给它的“无上美味”。 “行了,你别误了收妖气的时辰。”苏长泠抬指敲了敲盆边,言讫反手将丹药递到了少年掌中。 沈初星服下那两粒丹药,只觉陪伴了他十数年的浑身疲惫,只在一夕之间便一扫而空。 从未有过活力眨眼充斥了他整个躯壳,心脏的跃动声清晰沉重,一下一下震颤了他的鼓膜,那感觉不断躁动着在他胸腔内叫嚣,驱使着他推离素舆……推离这困锁了他十数年的壁障—— 于是,他当真近乎本能地推开身后素舆,扶着桌沿向前缓慢又蹒跚地挪动了步子。 “啊——仙长,这……这——”少年惊喜不已,情绪起伏之下一时口舌竟起了磕巴。 第八十章 站起来! “你,动手收妖气。”苏长泠闻声却并未搭理那正沉浸在惊喜之中的病弱少年,顾自动手推了把桌上的陶盆。 小妖怪被人推得不住晃了叶子,下意识仰头多看了那满面严肃的少女一眼,神情微显慌乱:“啊?大、大仙,咱们这就收妖气吗?” “不是说要先等主人吃完了所有药……” “不用等了,立马就收。”苏长泠斩钉截铁,低声催促。 小石斛精见状自是不敢再多耽搁,忙不迭动手抽离了它先前遗落在沈初星体内的所有妖气。 “大、大仙,小的收完了!”小妖怪说着仰了脑袋,几片半黄半绿的叶子禁不住紧缩成了几个小卷。 桌边那扶着桌沿摇晃站立的清瘦少年只觉原本轻飘飘、恍若下一息就能飞起来的躯壳无端重了一瞬,而后体内莫名便传来某种说不出的畅快。 这样一重一通、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却仅让他的眉头短暂地起了下皱——方才服下的丹药药力尚还起着,他这会只觉体内好似源源不断地生出来了用不完的力气,浑然不在意由妖气带来的那点生命力。 “好,这暂时没你的事了。”苏长泠颔首,紧锁着的眉心却是半点不舒。 她一面仔细观察着少年人的状态,一面难得好性子地抽空给那小石斛精解释了两句:“你主人躯壳的耐性比我想得还要差上一些……这药效过得恐怕要比我们预计的快。” “我若仍旧要你等他吃完了药再收妖气,只怕会来不及。” “喔喔,原来如此。”小妖怪唯唯诺诺,话毕便两眼一动不动望着沈初星,不再吭声了。 彼时少年人体内的药力似已见了颓势,原本瞧着还颇有力气的双腿也隐隐打了颤。 苏长泠全神贯注盯着沈初星经络内那股还未消退的药气,继而赶在那东西散尽的前一刻,眼疾手快屈指弹出一枚新丹——顺势又在桌边香炉里点上了一根线香。 “沈二公子,在这炷香燃尽之前,烦请您保持住当前的站立姿势——可以走动,实在累了也可以酌情扶住桌面,但不可以蹲不可以坐,更不可以尝试躺下。” “您记住了吗?”少女的声线清凌凌的,言讫便后退一步,挥手扫开了桌边那一圈的座椅。 沈初星听罢白着脸色微一点头,却闭口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刚才那药在落进他口中后立时就化了,细小的灵流穿行过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丝能压住那躁动的凉意。 但与此同时,之前因药力而被强行聚起的力道,也随着那股躁动感的消逝而不断退去——起初他还只感到有点点说不清的疲惫,渐渐便体会到了苏长泠从一开始就与他反复强调过的那种“疼”。 那是一种连绵而亘古,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次累加的痛感,最初像有小虫自他体内缓缓爬过,慢慢便如同千万只蚂蚁在一同啃咬。 那痛钻过他的关节又爬入骨缝,像针扎又像火燎,不时涌起的短暂剧痛的背后是绵延又缓慢的、让人逃不脱的隐痛—— 那隐痛若山林一般层层累累,犹如初春雨点,密密麻麻。 程姑娘喂给他的麻药是不起作用的,这痛意似乎只能靠着他的意志力去强行压制。 发冷的黏腻汗珠不知何时攀满了他的背脊,他两股战战,身子不由自主筛糠一样的抖。 他杵在桌子上、勉强维持着他身体平衡的双臂已痛到麻木,他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视野被汗水浸的昏花而模糊——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真的生出过想要就此放弃的念头——左右他体内的寒气已被仙长彻底剥离,左右他已在那素舆上浑噩着渡了四千多个日夜…… 左右他早便接受了自己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坚持不住那就至此放弃,大不了他重新舍了这一双腿,重新将自己困锁进那名为“废人”的牢笼。 ……他早在七八年前就已认命了,不是吗? 沈初星眼中遏制不住地升起一线恍惚,他掌下一松,本就乏力了的腿脚立时软趴趴的跌跪下去。 瘦到几近皮包骨的膝盖触地发出一声巨响,缩在墙角里的程映雪三人被那动静闹得浑身一颤,平素心软的藏青袍子小道士更是近乎本能地想要起身扶人—— “让他自己起来,谁都不许帮他!”觉察到那点异动的苏长泠倏然抬眼,目光冷冽锋锐,宛如她手中的三尺青锋。 宋常应被她这一句生生喝定在原地,他踟蹰着看了看远处的少女,又转头瞅了瞅那磕跪在地上,不知究竟放没放弃的瘦弱少年,终竟咬着牙,重新坐回了原地。 ——他知道苏师妹是对的。 想救像沈二公子这样体弱多时、早早就“认命”的患者,从来躯壳易治,心障难医。 且他那已滞涩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的经络,也确乎是需要多动多通。 能帮他渡得了这一关的,唯有他自己。 宋常应想着抿嘴抱紧了双膝,目光死死落在了少年人那单薄又瘦弱的背上。 虞修竹见此默默捏紧了自家师弟的衣角,小姑娘拧眉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到底没能忍住,开口泻出一声暴喝:“起来啊!沈二公子!!” “你在病榻缠绵了十数年、又被困在那素舆里七八年是不假,可我的脚在被师父断骨治好之前,也被束缚在那双一走就会冒出钻心剧痛的三寸小鞋里了整八年啊!” “现在不过是让你多疼那么一炷香的时间又如何?比得上我在程家祠堂被家法棍活活打烂了半身筋骨吗?” “何况,你生是男儿,又长在沈家这样的富庶人家——” 程映雪越说越是激动:“你身边没有时时刻刻都算计着要把你卖了换来利益的虚伪族亲!没有山一样压得你喘不来气的三从四德!没有人限制你读书写字,没有人逼着你闭上眼睛,将已迈出了家门的腿重新缩回那丁点大的园子里!” “不过是一点痛罢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给我站起来!沈初星!站起来去看窗外的雪,去看山巅的月!” “我不知道你心中究竟都藏了些什么样的抱负。”小姑娘霍地站起身来,“但我不信一个能得家中那么多侍女小厮真心爱护的人,不信一个能被休宁那么多张嘴都夸一句‘温和纯良’的人,心中能半点理想都没有!” “站起来!你的抱负,总不能指望着别人替你实现!!” 第八十一章 我好像……真的做到了吔 “站起来!!” 程映雪柳眉倒竖,眉眼间充斥着磅礴又鲜活的怒意。 她的嗓音高亢却并不尖锐,字句清晰而不带半点含糊。 她像是在开口怒骂着那委地不起的少年,更像是在提醒尚在途中的自己。 她将她曾因女子身份而遭受到的不公,以另一种形式宣泄式地通通诉诸于口,那话中带着她满腹的不甘,带着她满腔能将人烧灼了的情绪——剑一样一把劈穿沈初星面前的重重迷雾,骤然响彻在他耳畔! “程、程姑娘……”被惊醒了的少年人细声喃喃,下意识回头凝望了眼那迎光站在墙角处的姑娘。 支着一对发花起昏了的眼珠,他只隐约看见了她颊侧因愤怒而涌起的点点绯红。 渐西斜阳下,小姑娘的腰杆挺直如初生新竹,漆黑的眼瞳清澈明亮——她身上爆发出的、巨大的生机,让他无端联想起山崖上迎风而立的野草,抑或是鸿雪下愈渐耸然的青松。 她坚韧、顽强,永不服输且朝气蓬勃,让人只看一眼便能被那光色刺得生出满眼的泪—— ……他也好想像她一样,全心全意、无所畏惧的活上一次。 至少……至少他不想被她,被他们浑然落下。 沈初星发花了的目光,缓慢又执着地自屋中那一张张年轻的、与他差不了几岁的面庞上逡巡而过,脑内往事闪烁着,汇聚成一条奔涌的溪。 他想起六岁时卧病在床,从前的伙伴们满面失落地离开沈府的样子。 想起十岁时跌落山崖,回府后娘亲和祖母哭肿的那一双双眼睛。 想起十三岁的高烧后,父亲与兄长摸着他的发顶,在他床头遗落下的那一声声叹息。 他想站起来,想好起来,想从此做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想追上所有人前进的步伐—— 他不想再看到娘亲和祖母哭肿的眼睛,不想再听到父亲与兄长接连不断的叹息,不想在被困在那方寸之地,锁在这一室之间。 现在,所有人都在帮他,所有人都在试图帮着他战胜那名为“心魔”的天堑。 包括与他仅有这一面之缘的几位仙长,包括险些被他绊了姻缘的程姑娘,也包括那盆傻乎乎的金钗石斛。 ——不过是一点疼罢了。 不过是一点销骨磨髓的疼罢了。 他都已经在这别苑里浑浑噩噩地过上快八年了……还有什么能熬不过去的。 少年的瞳底隐隐恢复了一线清明,他收回视线,双手颤抖着撑上桌案,竭力想要支撑起那几乎不剩丁点力气的双腿—— 他已经站过半炷香的时间了。 只要站起来,再熬过剩下那半炷香的时间就可以了。 他……他站得起来的。 他一定能站得起来的。 沈初星死死咬紧了牙根,上下的两排臼齿相互磋磨着,硌得他两腮生了痛。 想要站起来的念头执念一样在他心底扎了根,迎着窗棂缝子里钻进来的一线秋风,野火一般,刹那燎原。 就把他的腿,先当成两截毫无知觉的木头桩子。 他需要想办法让这两节木头桩子在他手臂的支撑下,立起来。 他得……先让他的大腿尽量撑起身子,然后让他的胳膊找得到那个能发力的姿势,再带起他那已然力竭了的小腿。 少年人哆嗦着拼命撑了身子,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衫湿哒哒贴在身上,显露出他瘦得近乎于只包了两层皮的躯壳。 众人眼看着他颤巍巍悬挪起了那已磕在了地上的两膝,又在下一瞬双手失力地重重摔跌回去。 只是这次重新摔跪回桌下的沈初星却不再似上次那般迷茫而绝望,他只短暂的懵了一瞬,随即便小心调整了姿势,一面总结着方才失败的经验,一面尝试着再度撑起了身子! “努力啊!沈二公子,你一定可以的!”平素还有几分少年心性的宋常应忍不住出言为他鼓劲,一旁的虞修竹亦憋不住怯怯地喊了声“不要放弃”。 苏长泠师徒二人不语,只一双眼定定盯紧了少年人的双膝——他接连几次的尝试均以失败而告终,上好的丝绸料子经不起这样的折磨,早已被地面磨蹭出了几个小洞,而沈初星双腿,也早布满了或青或紫的淤痕。 ——有几处还隐隐见了血迹。 “我……可以的。”少年低声呢喃,几近涣散了的眼瞳努力聚起些许微弱的光,“一定……可以的。” 他已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多少次失败了,众人也早忘记了那膝盖骨磕在地上究竟响了几响。 他只知道自己每一次的试探,都会比上一次更接近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此时此刻,他的双臂早便麻得再感受不到丁点疼痛——甚至不光双臂,先前那股子虫蚁般咬啮在他每一道骨头缝里的痛感,也不知在何时悄然退了个一干二净。 眼下他只着了魔一样地想将自己从那地面上支撑而起,刚才他的脚掌已经能触及地面了,下一次,下一次他定然站得起来—— 沈初星拼了命拧榨出体内残存着的最后一点力气,麻木了多时的腿脚在这一瞬竟莫名恢复了些许知觉。 成功凭借着自己的本事重新站起的那一刻,少年的脑内炸成了一片空无一物的白。 过去的时光飞速倒流着,未来的时光江河一般向他奔跑而来。 他的耳朵嗡嗡鸣响着听不清半点声音,他的视野天旋地转着分不清黑白昼夜。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他全然本能地费力转过了脑袋,混乱又颠倒的世界里他看不清一切……只望见了一双干净的、满含泪光的眼。 “我好像……真的做到了吔。”沈初星傻兮兮的咧了嘴,扯出个说不上难看,但一定狼狈非常的、灿烂过头了的笑。 程映雪被他这一笑闹得险些真掉出了眼泪——她看着那执着又瘦弱的少年,恍惚像是看到了从前的那个执拗而至死不肯低头的自己。 ——像她第一次赤着脚狂奔下绣楼时一样。 小姑娘转目看向那被人设在桌边的小小香炉,彼时那线香正好燃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尾巴。 她惊喜万般地循着那升腾的白烟搜寻上了自家师父的面容,待她看到后者满含欣慰的眉眼,她终于还了他曾恭贺她的那句话—— “恭喜你啊,马上便能重入山林了的沈二公子。” 第一章 阵破出百鬼 “咚——咚!”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青石巷中,落更的梆子嚷过六声。 节孝坊上,最后一线暮色被长夜吞没。 疏星拉扯着吻兽的影子攀过檐角,于天井下汇成一小团墨色的水洼。 空寂庭院内,无端传来绣鞋擦过地面的细碎响动,照壁上映出半片瘦削凹陷的干枯面颊—— “谁啊?谁?”披着氅衣的姑娘擎着烛灯,小心翼翼地穿行过那空无一物的老旧回廊,“谁在那里?” 檐上的瓦砾堕入湖面,涟漪瞬间绞碎天上银月。 长廊尽头的小厢房里不时发出“喀嚓”酸耳的磨牙声响,那动静既像是生锈了的锯子磋磨上了老树,又像是腐旧了的唇齿咬啮上了腿骨。 ——无由来地令人胆寒。 “再不出来……我要派人去报官了!”紧拢了氅衣的姑娘壮起胆子,颤巍巍伸手推开了那扇满覆尘灰的窗,一面高高扬起声线。 于是墙角里蹿出的阴风倏然吹灭烛灯,蜿蜒升起的白烟下,露出一张干瘦腐朽的、只剩下半只脑袋的狰狞鬼面—— “救、救……救命!” “苏姐姐……苏姐姐!!” 三日前。 黄山炼丹峰。 “大胆妖王,竟敢擅闯我步云墟丹室禁地!” 紫石台上,丹室门前。 一众身着步云墟弟子制服的小修士们手执刀兵,借着一面山崖之势,团团围住了那道隐身于阴煞中如墨妖影。 “我已派人前去后山请了师父,他老人家不出片刻便能来此增援——”为首的修士硬着头皮厉声开口,攥着剑柄的掌心不自觉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几番交手下来,他们非但不曾讨得半点好处,反被人折进去了不少战力。 这种时间,他们自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可对面那一击未成的妖王亦显然是不肯就此退却。 临近末法时代,人间灵气日益枯竭,时至今日,传说中被上古大神黄帝轩辕遗留在黄山之上、由他们步云墟时代守着的“不死长生丹”,竟已然成了能助万千修士们羽化登仙的最佳“捷径”。 ——他们前两日才解决了几个意图上山偷药的小妖,今儿居然就倒霉碰上了妖王。 这会他这简直像是被人架在火上一般进退维谷,也不知道先前赶去报信了的师弟,究竟几时才能带着援兵回来。 若他们再不回来,那他只能…… “妖王,我步云墟一向只守山门,不愿妄造杀孽,识相的话,你最好速速束手……” “大师兄,你跟一个妖物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凌空而至的剑风倏然击碎了双方间紧绷着的微妙平衡,剑气裹挟着山岚,刹那劈开了那妖物的满身迷瘴。 浓近滴墨的煞气下现出青年一张苍白而全无血色的脸,跃下云头的少女手中剑花一挽,翻手立腕,对着那妖王,兜头便又是一剑! “管他妖王鬼王还是魔主……一应先打了再说!” 苏长泠沉声冷喝,说话间早已与妖王接连过手了数个回合。 炼丹台上,一时剑气与煞气交错着横出斜飞,守在外围的弟子们见状,憋不住重重咽了下口水。 “这……大师兄,我们要不要上去帮个忙?” 小弟子揪着袖口犹疑不定,大师兄听罢当场团紧了一张面皮:“帮忙?别了,就这架势,我们上去添乱还差不多。” “——在外面结阵守着罢,别等下师父到了,再让那妖王跑了。” “喏。”小弟子颔首,言讫默默随着众人在那炼丹台外结出了个防御阵法。 阵成之时,石台中央的一人一妖尚胶着着难分胜负,僵持中天边又忽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长泠”。 苏长泠闻此即刻提着剑器暴退百尺,立时有灵气匹练重重击打上那妖物的背脊。 “嘭——” 躲闪不及的妖王被那灵团锤了个正着,巨响之下碎石飞沙飙射四溅,苏长泠眯着眼睛盯着那乱流正中看了片刻,遂陡然转身,冲着那阵外某处,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灵谌子……苏长泠!!” 云海内乍起的叫喊凄厉而尖锐,众人定睛,这才发现苏长泠刚刚那一剑,竟是已齐根断去了妖王的一只臂膀。 被宽袍大袖裹着的手臂堕地化作飞灰,妖王景韶至此也被人逼得不得不再度现了身形。 只是这时的他,模样早不似先前那般从容清爽,苏长泠见此微蹙起眉心飞身迎剑,作势便欲再给那妖物补上一记! “尔等简直——欺妖太甚!”眼瞧着那剑锋寸寸逼近了的妖王亢声尖叫,袍袖翻飞间霎时涌出万顷浓云。 被少女把持在掌中的剑器轻巧翻转,雪锋跃动撕裂妖云,她目光却不自觉紧紧落在了妖王那光洁如新、浑不见丁点伤痕的裸臂上。 她记着方才那一剑……她分明已削去了他一只手臂。 他破碎了的墨色袍子上,甚至还残存着她的剑气。 但这胳膊…… 苏长泠的瞳底几不可察地晃过一线晦涩暗光,思索间手上剑诀早就掐了大半。 孰料这回不待她将手中长剑对准了那妖物的脖颈,身后便骤然响起一连串阵法破碎的巨大嗡鸣! 这动静是……他们步云墟历代守山人修筑在山中三十六主峰之下、镇压徽州百鬼的镇山阵法! ——倘若任着那些鬼珠逃出了山中地界,那整个徽州便只怕是要毁了! “该死。”意识到那后果的苏长泠恨恨咬牙,至此却也只得先行放弃了继续追击妖王的念头,转而拦截那些试图破封而出、其内封印着不知多少邪魔妖鬼的万千鬼珠。 奈何这镇山大阵被人毁坏得太过突然,事发时山中人大半又都聚在了炼丹峰上。 任凭苏长泠等人俱生出三头六臂,也抓不尽这窜逃了满山的鬼珠,由是等着山上众人勉强修补好了这山中大阵,仍旧有不少漏网之鱼趁势逃出了山门。 “弟子无能,一未能活捉妖王,二未能阻拦其毁坏镇山阵法——还请师父责罚。” 着手修好了最后一处阵法的苏长泠收剑叩地,灵谌子闻声垂眸注视着那低头请罪的弟子,良久不禁长长叹出口气: “罢了,那妖物有备而来,原也不是能被我等轻易留下的东西,此事错不在你。” “其他人先搜查下山内还有无窜逃了的百鬼——长泠,你随我来。” 第二章 三魂一魄 秋风吹卷苇帘,雾气穿过明堂。 进了屋的灵谌子眼见着没了在外的那股子拘束气,整个人软泥般晃悠悠缩进了摇椅。 他这会瞧着倒像是没那么急了,落座后非但不曾再与苏长泠多说过话,反倒还颇有闲心地顾自闭目哼起了一支小曲儿。 苏长泠侧着耳朵仔细辨了辨自家师父嘴里不大成形的曲调,隐约认出来那是段《八阵图》。 “……师父。”听清了那曲子的苏长泠敛眉沉默一瞬,到底绷不住率先开了口,“您是故意放妖王离开的罢?” 灵谌子口中哼着的小调戛然而止。 “小孩子家家年纪不大,倒是学会怀疑起你师父来了。”灵谌子缓缓掀起眼皮,稍显嫌弃地斜了少女一眼。 苏长泠垂头:“弟子不敢。” “弟子只是觉得……您今日似乎让妖王走得太容易了些。” “放心,长泠。”灵谌子语调轻松,“为师没有故意放他离开——只是也没有多刻意动手拦他罢了。” “为什么?”苏长泠不甘追问。 “因为,该来的总会来。”灵谌子面上的表情分毫未变,只不紧不慢地给苏长泠抛出了个新问题,“长泠,这个月我们已经打退多少想来山上偷药的了?” 苏长泠应声默默做了个心算:“从月初到现在,大概八批。” “喏,你看,没完没了。”灵谌子努嘴,“而妖王是一只很好的‘鸡’。” “咱们得先把他手里的底牌都逼尽了,才好抓来杀。” “可那些鬼珠……”苏长泠迟疑拧眉。 “那个肯定是要处理的。”灵谌子嬉笑着咧了下嘴角,少女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师——父。”苏长泠抄手抱胸,被她夹在臂弯中的长剑不住颤动,隐隐有了几分脱鞘之势,灵谌子见状忙不迭起身蹦离了躺椅:“别急呀,好徒儿,你不觉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苏长泠不动声色:“什么机会?” 灵谌子答非所问:“长泠,没记错的话,自从上回你在天都峰上引动雷劫之后,至今已有约莫十年,修为不得寸进了?” 少女抿唇:“……弟子愚钝。” “不不不,这不是你愚钝,好徒儿。”灵谌子连连摆手,“你很聪明,修行的天赋也很好,但你的魂魄与常人不同。” “当初老应刚把你捡回山上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你生来只有三魂一魄。” “三魂……一魄。”苏长泠定定重复,“少了六魄?” “对,少了六魄。”灵谌子颔首,“换言之,眼下你的魂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带有六只孔洞的木桶——早早便遇到修行瓶颈是必然的,你的情绪也因此比常人迟缓麻木了不少。” “所以我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灵谌子边说边自身旁小架子上,取下一只被麻布包裹了几层的雕花木盒——打开来,里头放着只雕镂成七瓣杜鹃状的暖白玉佩。 “就在刚刚——妖王景韶强行引破山中三十六峰阵法的时候,这块沉寂了多时的寻魄玉突然有了反应。” “下山去,长泠。”灵谌子笑眯眯地将那白玉杜鹃塞进苏长泠手里,顺带又递给她块搜寻鬼珠用的乌青石雕罗盘,“除了那些逃窜了的鬼珠和妖王的踪迹——” “你也该去把自己遗失的六魄找回来了。” 从灵谌子处走出来的时候,苏长泠还怔怔的不大能回过神来。 她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喜怒与山中余下的师兄妹们不同,从前还以为是她天性持重,不想竟是因生来缺少了六魄。 六魄…… 只余三魂一魄,她这究竟是怎么安生长到这么大的? 苏长泠下意识蜷了下指尖,思索中忽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少女循声回头,一眼便瞧见了山中那棵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老松树。 他奔下石台的步履匆匆,眉间尚染着三分早结的霜。 “长泠。”大步赶来的青年含笑弯眼,声线温和如春日清风。 “应先生。”苏长泠下颌微敛,拱手行过一礼。 “听灵谌子说,你要下山寻魄。”应无风语调稍顿,抬手摸上自己左小指,“如今妖王现世,徽州动荡,你一人下山恐怕不大安全。” “把这个带上,长泠。” “关键时刻,它或能救你一命。”青年手下微一用力,轻松便掰下了自己的那截小指。 入手的指头眨眼化成尺长的松枝,他垂眼掐了个诀子,又随手将之变成了只通身翠色的碧玉镯子。 “给。” 苏长泠不曾动手去接那镯子,她只静静盯紧了青年转瞬间便恢复如初了的那截小指。 “原来是树妖啊……”苏长泠轻声呢喃,应无风托着镯子的手霎时一僵:“什么?” “妖王景韶。”少女言简意赅,“他是个树妖。” “怪不得他能绕开山中那么多防线摸到炼丹峰上来……还能同时引动三十六主峰下的镇山阵法。” “原来是和山中草木同气同源的树妖。” 苏长泠低哂:“这样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能那么快复原好自己的断臂了。” “不过说到树妖……”苏长泠意味不明地抬头望了眼面前的青年。 应无风脑仁骤然一痛:“长泠,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化形那会,那山头还不叫炼丹峰?” 苏长泠默了一息:“抱歉,是长泠多虑了。” “无妨,我知你一贯是这个脾气。”应无风摆手,说着再度递上了那只玉镯,“把这个拿好,回头若遇到什么麻烦,记得随时与……山上联系。” “却之不恭。”认真掂量过自己道行的少女见此倒也不曾含糊,“那这镯子,晚辈便斗胆收下了。” “应先生,长泠先走一步。”苏长泠垂了脑袋,言讫头也不回地踏下石阶。 秋日的山岚带着水汽,扑在脸上便是一阵细密的凉,商风吹皱衣襟,云海深处偶尔泄出两声清远的猿啼。(注:商风是秋风,没写错,避免重复) 出了炼丹峰的苏长泠重新踩上飞剑,路过白云溪时,余光不经意瞥了眼山中峡谷。 昨日刚下过两场大雨,山中的小路这时间还泞得厉害。 山上的行人不多,由是她的目光,几乎是刹那便落到了那颤巍巍爬上断崖、对着崖下张开了双臂的姑娘身上。 第三章 我早就没有爹了 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橘红长袄,下头衬着条秋香色的绣花褶裙。 她像是一路靠自己徒手爬上来的,苏长泠眼尖,看得清她袄子上沾染着的那几处脏污泥泞。 ——就是不知道,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半大姑娘,大清早跑到这断崖顶上来做什么。 瞅着也不像是来观景的。 苏长泠下意识回头多看了那姑娘一眼,这一眼恰瞥见那姑娘对着悬崖,哆哆嗦嗦地向外探出了大半截身子。 被雨水打松了的碎石扑簌簌坠下山崖,在她脚下响成一片。 她面色惨白,脸上虽然怕极,却又在下一息咬牙闭眼,任自己如那碎石一般,猛地栽下山头。 见鬼,这竟真是个来跳崖的! 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跳! 苏长泠诧然瞠目,手中剑诀却掐得比她脑子还要快上一步,眨眼便窜上了前去,一把将人捞离了半空。 “咦?”想象中的剧痛并未传来,那轻了生的姑娘蒙叨叨睁开眼睛,一抬头,只瞧见了少女紧绷着的唇角。 “为什么要寻短见?”苏长泠望着云海轻声发问,脚下飞剑穗子一甩,调头拐去了紫石峰南。 山中温泉在那头半山腰上有两处泉眼——秋日的山风太冷,这姑娘的衣着又着实单薄,不宜在这里多待。 “什、什么?”一时还没能缓过神来的姑娘怔怔应声,眼中写着的情愫说不清是惊恐还是麻木。 方才跃下悬崖时的那一跳似乎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时间她只呆呆缩在苏长泠怀里,双手一动也不敢动。 “哎……”苏长泠见状低低叹息一口,遂一言不发地带着人去了山南的朱砂泉。 泉上蒸腾的雾气带着暖意,寸寸焐软了小姑娘发僵的面皮,苏长泠在泉边就近寻了个平整些的干净山石,这才小心放下了怀中的姑娘。 “所以,现在能同我说说,你为什么会想不开要寻死了吗?”将人安置好的少女垂下眼睫,就手摸出帕子和清水,矮身替人处理起手上因爬上而磕碰出来的血污。 虽说除了炼丹峰外,余下三十五峰向来是许游人随意攀爬赏玩的,但像这种费了不知多少功夫,只为了上山寻死的,她还真是头一回碰见。 也不知是何苦。 苏长泠想着越发压低了眉眼,瓷瓶中止血的药粉触及伤口,泛起一小片细而密的泡沫。 尖锐的痛感自那伤处顺着她的手指向上蜿蜒,小姑娘被那痛激得一个激灵,咧嘴抽气间,面上总算多了点活人气,不再似之前那般,像一尊空洞而无灵魂的木偶。 “仙、仙子,您是天上的仙人吗?”小姑娘眼神怯怯,“我、我叫程映雪,是休宁人。” “我不是仙人,只是这山上的修士。”苏长泠软下语气,对着那姑娘微微摇了头,“我姓苏,名长泠——我年纪比你大些,姑娘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 “苏姐姐。”程映雪乖巧应声,转眼谈及她一早跳崖之事,却又霎时犹豫起来,“我、我今天……我今天。” “……其实,我今天没有想不开的,苏姐姐。” 小姑娘破罐破摔似的捏紧衣角:“我就是想开了,才会想着寻死。” “想开了,”苏长泠皱着眉头不明所以,“然后寻死?” “对,我是想开了打算寻死的。”程映雪咬着嘴巴重重颔首,边说边不自觉红了眼眶,“我不想嫁人,苏姐姐。” “但他们要把我嫁给城北活不过两年的病秧子冲喜——还说要是我不愿意的话,就把我送到员外家里做填房。” “可那员外年纪大得都快能当我祖父了,我不愿嫁,他们就说要把我打晕了绑上花轿。” “苏姐姐,我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又不想死在家里,让我娘为难,”小姑娘嗒嗒掉了眼泪,“这才想着来跳崖的。” “我寻思山里好,人少,能让我走得干净一点,哪怕尸首被野兽们啃食了也不要紧——至少不用担心会被人拿去配阴|婚。” “阴|婚??”苏长泠本就紧皱着的眉头拧得愈发紧了,“他们是谁,你的父兄吗?” “他们是我族中的叔伯。”程映雪说了个泪水涟涟,一缕稀薄但又足够分明的鬼气在她眉间稍纵即逝,“苏姐姐,我爹三年前就死了,我早就没有爹了。” “若是他在,我也不会……至于我兄长,他是个不成器的,他护不住我。” “这会子,还不知道他又蹲在哪个小巷子里,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斗蛐蛐呢!” 程映雪说着心中来了火气,不自觉抬腿狠狠跺了下脚下山石。 早被山路磨破了的鞋底跺在那石头上,霎时留下道两寸来长的尖细血印,剧痛钻心,她憋不住扭着脸倒抽了口凉气。 “嘶——” “你脚磨破了?我看看。”觉察到异常的苏长泠伸手去提小姑娘沾血的裙摆,程映雪躲闪不及,被人猛一下逮了个正着。 被重重白布和云袜强行勒成拱形、尚在滴血的小脚,就那样暴露在她的眼下。 少女的瞳中先是涌出一线迷茫,而后便写上了满目的错愕与不可置信。 “你的脚……”苏长泠的喉咙发了堵,除了这三个字外,一时竟再挤不出旁的话。 她不知道山下一个寻常姑娘的脚到底该是怎样的大小,她只知道面前这姑娘的脚,看着还没山中最年幼的小弟子的脚来得大——一眼上去,甚至都不曾长过她的手心! 这得要经历多少折磨,那脚才能被勒成那副样子? 苏长泠瞳孔震颤,程映雪见状不大自在地向后缩了缩,遂垂着眼睫捏紧了裙摆:“苏姐姐,您是出了世的修行人,可能不大清楚。” “当世女子,大多需得缠足的。” “缠足?”苏长泠定定重复,她活了这么久,从未在山上听说过这个词汇,更没见有哪个步云墟的师姐妹需得“缠足”。 “就是趁女子小的时候,将后四根脚趾掰断压进脚底,再折了脚掌,将整只脚用布帛裹成马蹄状。”程映雪语调轻得几近飘忽,“裹好的脚,长约三寸上下。” “俗称‘三寸金莲’。” 第四章 所以,你想治好它吗? “算了,左右这绣鞋磨烂了也不能再穿,我索性把它脱下来给您看看。” 见少女眼中仍带着几分懵懂,程映雪干脆弯下腰来,动手剥上了脚下的鞋袜。 血半干后,死死粘黏在皮肉上的布帛每每剥离,都会带来一阵新的、近乎于剜肉的痛楚。 待到小姑娘忍痛将那三尺余长的布帛剥离殆尽,她鬓间早已是湿漉一片。 “它就是……这样子的。”剥净了裹脚布的程映雪仰头叹息一口,顺带狠狠吸了两把带着水汽的新鲜空气。 方才剥那布帛时,自她脚骨上扑面而来的血腥与腐臭气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也不知外头那群贯好赏玩女子小脚的人,脑子里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抑或说……他们所迷恋的从不只是小脚。 而是一群人居高临下式的、自身心与礼法上,对另一群人的……束缚与管控? ——她听说,有些戏班子里唱旦角的男孩也得裹脚了。 程映雪的眼神暗了又暗,她这会无比庆幸自己赶在脚上血干透前,就先撕了那堆裹脚布。 不然等下血液干透,那布帛粘进血肉里,撕下来只会更痛。 “这种事情……这种事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看清了小姑娘足上惨状的苏长泠压了嗓子,收在身侧的指骨无意识被她捏得泛起霜白。 刚才她只看了两眼便受不住地别开了目光——几个时辰的山路不但磨穿了小姑娘的鞋底,更将她已被掰断、畸形了的足趾磋磨得几处见了骨头…… 在此之前,苏长泠从未想过有人的脚能被缠拧成这样! 这是酷刑……这全然就是一种持续到、能贯穿人一生的酷刑! 苏长泠锁了眉头,心中毫无征兆地升腾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愤怒。 她不清楚那怒火究竟从何而来,她只知道它甫一出现便有了燎原之势,眨眼占据了她整个胸腔——甚至有了些烧断她理智的倾向。 这般清晰又激烈的情绪,于她而言显然是不大寻常,奈何不等她想清自己身上为何会出现这种异变,被她贴身收在怀中的七瓣玉杜鹃便先陡然一烫。 ——这一烫倒是让她瞬间清醒过来了。 “啧。”苏长泠见状轻轻扯了下唇角,原来她只是打算将这姑娘安抚好了送回家去便算了事,如今看来,她恐怕是要多与她同路一阵子了。 不过,这倒也无妨。 刚刚程姑娘说话时,她就已看见了她眉间隐约藏着的那一线阴煞鬼气——想来她家中多半也得囚着不少冤魂。 而这样的地方,又最是容易吸引到那封有百鬼的鬼珠。 说不得,这一行她不光能寻回一魄,还能再抓回几颗逃窜了的鬼珠。 顺便还能帮程姑娘治好她这双断脚——如果她愿意。 于是打定了主意的少女不再迟疑,当即蹲下身来,尽量将视线放得与那姑娘平齐。 “程姑娘,你想治好它吗?” 程映雪闻声微怔:“治好……什么?” “你的脚。”苏长泠不假思索,“我有法子能治得好它。” “我、我可以吗?”小姑娘霎时语无伦次,“我这脚断了都快八年……” “可以的,姑娘。”苏长泠满目认真,“只要你想。” “只要你想,我便能治得好它——就是你这脚确实断得久了,要稍微费点时间。” 少女说着笨拙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她记得这是山上的师兄师姐平日安抚小弟子们时,最常用的动作。 “所以,你想治好它吗?程姑娘。” 苏长泠半是问询半是鼓励地开了口,她眼中含着一线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温柔,程映雪看着她的眼睛,原本都已止住了的眼泪,忽然便又决了堤。 “想,”小姑娘凶狠点头,“我做梦都想!” “如果不是被缠了足,谁会喜欢成日待在那打开窗子都见不到多少阳光的小阁楼里?” “可是苏姐姐……脚被治好以后,我能去做些什么呢?”程映雪朦胧泪眼下晃过一线茫然。 她好像被人关在阁子里锁得太久了,脑子都变作了生锈的锁芯,这会子冷不防瞧见了自由的可能,竟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往何方。 “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苏长泠慢慢回忆着灵谌子从前教给她的、那些她曾不理解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 “我……我喜欢春天湖上的风,喜欢冬天山里的雪。”程映雪顺着少女的话低声呢喃,“我还喜欢看我阿爹架子上摆着的书,喜欢听他讲他四处经商时的那些趣事。” “……苏姐姐。” “我想经商。”小姑娘眼中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光亮,“我想做个能名扬千古的女徽商!” “那就去努力做个能名扬千古的女徽商。”苏长泠郑重颔首,毫不犹豫地对着小姑娘的想法报以十足的肯定。 “可、可那个……我族里的叔伯们怎么办?”程映雪的目光局促起来,“那个婚事……” “老实讲,我不太懂这些。”苏长泠起身稍作沉吟,“但我师父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说不管有意无意,世人在做决定的时候,总会考虑到他们想要的利益。” “是以,你或许可以试着从这个角度入手,看能不能给自己争取来一个机会。” “当然,就算争取不到也没关系。”苏长泠面无表情,这时间她倒展现出了修士独有的干脆果决,“大不了跟他们一刀两断。” “利益……和机会。”程映雪细声喃喃,她先果断忽视了少女的那句“一刀两断”,眼神逐渐由迷茫变得清明。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他们想要将她嫁给城北的病秧子冲喜,无外乎是为了两姓结成姻亲后的利益。 那么,倘若她能证明自己一人就能给程家带来不亚于结一桩姻亲的利益的话…… 她说不定真能争取到一个机会! “苏姐姐,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想通了的姑娘拍着大腿倏然起身,磨破了的脚触及地面,疼得她“嗷”一嗓子又重新坐回巨石。 苏长泠见此颇感无奈:“程姑娘,你总这样,伤口是长不好的。” ——她知道她很急。 但她先别急! 第五章 我不怨她的 后来程映雪是被苏长泠背下山的。 缓过了那股悲愤劲儿的姑娘死活不再让抱,苏长泠又不可能任她一个伤患自行下山,便索性让她伏在了自己背上。 再度被人用飞剑带上了天的小姑娘满目新鲜,望着头顶的雾气和身旁不时蹿过的飞鸟,口中止不住地发出阵阵哇哇啊啊的惊叹声响,一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子挂在足尖,小船一样晃晃荡荡。 “看那边荡过去的那只猴子!”冷不防一眼瞧见远处山猿踪迹的姑娘失声惊叫,“哇——它的动作好灵活呀!” “苏姐姐,你们修士平常的生活好玩吗?每天踩着剑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感觉是不是特别棒!” “没有,平常师父是不会让我们随便御剑在天上飞的,主要是怕吓到了往来的游人。”苏长泠一本正经地摇摇脑袋,“并且修士每天还要诵经修行和巡山……细细说来,也不算好玩。” “那你呢,你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嗐,被拘在阁子里的小姐,每日能做些什么。”程映雪的语气稍显失落,“也就绣没用的花,喂没用的鱼……看没用的‘女四书’一类。” “对了,苏姐姐,我告诉你个小秘密。”小姑娘说着扒紧了苏长泠的肩膀,“我小时候,我爹一开始是不打算给我缠足的。” “他觉得我很有经商的天赋……想把我留在身边,跟着他一起经营铺子里的生意。” “那后来呢?”苏长泠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后来啊……后来在我七岁那年,我娘先扛不住族中姑婆和街坊邻居的议论,赶着我爹出远门的时候,请人来给我缠了足。”程映雪的声线放得很轻很轻,“我不怨她的,苏姐姐。” “因为我娘只是个性子柔弱的普通女人,她小的时候,她的爹不会给她讲经商的趣事,不会教她看铺子里的账簿……她读的是《女训》,学的是女红。” “她只是在做她觉得对女儿好的、她以为对的事。” “可是苏姐姐,您说,世人都觉得的好的、对的东西,”小姑娘瞳底光色微暗,“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苏长泠不着痕迹地向后偏了偏脑袋:“我不知道。” ——她仅剩的那一魄,还不容许她理解这样复杂的情绪;她对“红尘”浅薄的认知,也阻止了她迅速做出最“合时宜”的判断……她好像只能回她这个。 哪怕她清楚,她理论上应该给她个答案的。 随便什么都好。 “是了,您是修士,”程映雪面上的笑意一苦,“当然是不知……” “但我在这种事上,一向不喜欢听别人的判断。”苏长泠到底没忍住低声补充一句。 “嗳?”程映雪甚是诧异地瞪大眼睛。 “……我喜欢听我自己的。”——她才不管其他人觉得应不应该、正不正确。 她自己觉得对了就行。 “就比如当初……全山的人都不建议我去学那个雷法。”苏长泠盯着山下愈渐清晰的凡人村镇目不转睛,“但我最后还是咬着牙硬给它啃下来了。” “所以,姑娘。”飞剑在树梢上微微驻足,“按着你想的来,不必管它。” “——你又没碍着旁人。” “不过话说回来,程姑娘,你家在哪边?我们马上到山脚下了。” “嗷,我看看……您飞低一点,我给您指路!”程映雪伸手抻长了脖子,苏长泠应声默默降低了飞剑的高度,又偷摸掐了道能隐身的法诀。 “往左……再往右,到了,前面那个有四叠马头墙的大院子就是。”丝毫没觉察到少女小动作的姑娘支着手比比划划,片刻后便带着人成功找见了自家大院。 她是今早鸡鸣前偷跑出来的,这会回家自然也不敢大咧咧地走什么正门——于是便带着苏长泠自侧门悄悄绕进去了。 苏长泠本想背着她直接翻墙进屋的,奈何这姑娘不肯,她只得迁就着随人从小侧门过了门槛,顺带还体验了把大户人家的“通传”。 “夫人,夫人,小姐回来了——”眼见着程映雪回了家的小丫头慌慌张张,进屋去请程王氏时还险些原地跌一个踉跄,“夫人,小姐回来了。” 原本因女儿失踪,而在屋内急了个团团转的程王氏闻此立马小跑着出了里间,一出门,恰对上了那刚被人仔细放到地上的姑娘。 “娘——娘,我回来了,娘。”落了地的程映雪三两步飞扑进妇人怀里,双手死死攥紧了她的衣襟。 双脚重新触及了地面的姑娘,终于对自己方才差点跳崖成功的事生出了些许实感,由是这会她眼中不由满带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再开口时亦不禁多上了两分哭腔:“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娘。” “哎唷!你这丫头。”程王氏被她那几嗓子“娘”喊得莫名红了眼眶,“瞧你这身衣裳破的……你这一大早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今早丫鬟起时没见着你人影,为娘急得都想差人去报官了!”程王氏拍着小姑娘的背脊,边说边连嗔带怪地狠狠剜了她两眼,话毕才想起那被她晾在了门口的少女——忙不迭松手放开了怀中的女儿。 “对了,这位姑娘是?” “我,我这不是因着昨天大伯他们硬要给我说亲的事窝火,一早出门爬黄山撒气去了嘛。”程映雪讪讪抠手,究竟没好意思说她那是寻死去了。 “结果爬到山顶以后……一个没注意差点跌下山崖,幸好得路过的仙子搭救,这才侥幸捞回来一条小命。” “喏,您看,我这裙摆上还沾着血,脚上还穿着仙子的绣鞋呢!”小姑娘哼哼唧唧,抬腿给程王氏看她身上的血迹。 程王氏的脸,当场就被吓成了一片雪白。 “娘,这位就是救了女儿的仙子。”程映雪笑嘻嘻拉起苏长泠的一只手,“若非有她及时伸出援手,女儿今日恐怕就没命回来见您啦!” “喔喔,原来是山上的仙人……仙子,还请您饶恕民妇眼拙,未能识得仙子法身,一时竟怠慢了仙人。”程王氏连连颔首,身子一福,张口便是告罪。 继而不待苏长泠有所反应,二话不说,上前便屈膝叩地,给她行了个大礼—— “此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仙子受民妇一拜!” 第六章 我生来并无父母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苏长泠被女人那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半步侧过了身去,一面不着痕迹地压死了袖内闹腾个不停的乌青罗盘。 ——这家伙自从进了这程家大院起,便一直蹦跶得厉害。 她知道它这是感受到了鬼珠们的气息,却也不敢在这大青|天|白|日的随意摆开架势捉鬼。 ——上来一个照面,开口便跟人夫人说“您家里头有鬼”,她还不得被人当那招摇撞骗的立时赶出去? 再说……若真平白吓到了人,回山后,她又该被师父责罚了。 这种事,怎么都得等到夜深人静了,才好偷着动手。 “何况,步云墟平素镇守黄山,济世救民原也是我等分内之事。”苏长泠避着众人的视线悄悄捏了道指诀,就手试图扶起那伏在地上的妇人,“夫人您实在不必如此——还是快快请起罢。” “不不,值得的。”孰料程王氏听罢却并不打算起身,反倒示意程映雪跟着她一同双膝触了地,“仙子,您有所不知,外子早亡,民妇膝下只余这一双儿女——倘若云娘(小字)今天真有个三长两短,民妇怕是也不想活了!” “是以,今日被您救下的又何止是云娘?您今日这也是救了民妇的一条性命呐!” “仙子,民妇虽是个不通文墨的妇道人家,却也知晓救命大恩,非比寻常——还请仙子莫要推辞,再受民妇一拜!” 程王氏言辞恳切,话毕带着程映雪对着少女便又是一记大礼。 苏长泠被她那一大段的道理堵了个毫无退路,至此也只得略微侧了身子,勉强收了半礼。 “多谢仙子体谅。”行了礼的程王氏略略安下了心来,遂起身请苏长泠进屋内喝茶,顺带试探着邀她在程家小住两日,她好再正式给人筹备份像样的谢礼。 苏长泠对程王氏口中的谢礼并不在意,但她本就打算在附近寻个住处,这会既赶上了程王氏主动开口,便假意思索一番,顺水推舟应下了。 程王氏见状大喜过望,连忙差婢子们下去准备茶水点心,转头又呵斥着赶了自家闺女:“去!云娘,还不快把你那身衣裳换了,好歹也算是个大家小姐,成日穿这么破破烂烂的成何体统?” “也不怕教人笑话!” “噫~苏姐姐才不会笑话我呢!”程映雪咧嘴做了个鬼脸,言讫方回屋换了衣裳。 “让仙子见笑了,云娘一向是这个活泼性子。”程王氏抬手请苏长泠入了上座,继而亲手替人奉上了茶水。 上好的黄山松萝色绿香高,茶气蒸腾间柔和了少女微显清冷的眉眼,也让程王氏心下不由对其生出了几分亲近。 “苏仙子,请恕民妇冒昧——”坐定了的妇人小心伸手抚上了茶案,“民妇见您芳华灼灼,不似寻常仙人,不知仙子今年……芳龄几何呀?” “十九。”苏长泠言简意赅,“不过,夫人您原是长辈,倒也无需这般客气——唤我‘长泠’便是。” “喔喔,才十九岁——怪不得瞧着这般年轻。”程王氏若有所思,“那,长泠仙子,您家中二老身子可好?” “您这么小便去上山跟了仙人,他二人可还舍得?” 妇人说着,身子微微前倾:“他们可是咱们徽州府的人吗?” 她眼中含着些许热切,苏长泠知道她这多半是不知该如何谢她,便想将那谢礼送到她俗世的“家”里面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于是苏长泠沉默下来,程王氏等了片刻也未见回应,禁不住小声唤了少女一句:“长泠仙子?” “夫人,在下生来并无父母。” “啊……抱歉,是民妇口舌无状,失礼了。”程王氏闻声一愣,而后瞬间挂上了满面的歉意。 “无妨,修行人本不在意这个。”苏长泠望着她悄然晃动了眼神——方才她怀中的寻魄玉好似又烫了一下。 “苏姐姐,娘,你们两个趁我不在,都聊什么好玩的呢?”换好了衣裳的程映雪及时打破了即将到来的尴尬气氛,进屋便先对着程王氏撒了个娇,“我也要听!” 程王氏见此赶忙招手将人拉到了身边:“你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怎的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来,过来让娘瞅瞅,都伤到哪了?” “没事,就是爬山时不小心磨破了手脚——都被苏姐姐拿仙药给治好了。”程映雪笑吟吟伸出双手,在娘亲眼皮子底下翻了又翻。 “您看,这会是不是都快没什么痕迹了?” “瞧着倒是还好,多亏了长泠仙子的神药。”程王氏抓着小姑娘的胳膊仔细看了两圈,“只是以后可不许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放心,娘,女儿有分寸的。”程映雪故作夸张地打着包票,“以后保证不再犯了。” “你最好是。”程王氏嗔了她一眼,母女二人叙话间,院外忽进来个通传的丫鬟。 那丫鬟面色稍显匆忙,进了屋便福身低下了脑袋:“夫人,小姐。” “大爷听说小姐平安回来了,请小姐即刻去前堂一趟——府中的几位老爷都在前堂,等着与小姐问话。” “小姐今日险些跌下山崖,眼下又才刚回府,这会子哪能去回什么话?”程王氏闻言重重蹙了眉头,“你去回禀府中几位老爷,就说小姐今儿受了惊吓……” “不必了,娘。”程映雪应声摇头,安抚似的拍了拍妇人的手背,“问个话而已,大伯他们又不至于给我生吞活剥了。” “可是……”程王氏犹自迟疑,小姑娘却先回眸冲着那丫鬟清浅一笑:“你先去前头回复大爷他们罢,就说容我整理下仪容,云娘稍后便到。” “喏。”那丫鬟行过礼便快步退了,程映雪亦与苏长泠交换过眼神,旋身招来了自己的贴身婢子。 直待小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院门外,程王氏方满目忧虑地转过头来,起身对着少女深深作了一揖: “长泠仙子,容民妇斗胆,想再问您一句——还请您能看在民妇为母心切的份儿上,慈心同民妇说句实话。” 妇人蹙着眉头抬了抬眼:“云娘她今日上山……” “真的只是为了泄愤撒气吗?” 第七章 她非得嫁人不可吗? “还是说……” 程王氏欲言又止,苏长泠却已然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 她静静对着面前妇人满含忧虑的眼睛看了许久,老半天方浅浅叹出口气来:“夫人,这种问题,您不妨直接去问一问程姑娘。” “看来……看来云娘她果真是!”程王氏听罢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不受控地向后跌退半步,软塌塌倚在那置放着粉彩瓷瓶的小方桌上,刹那红透了一双眼眶。 她眼中蕴着极致的悲戚,那模样让苏长泠怀疑她会不会下一息便堕下泪来。 “这孩子……仙子,您说这孩子怎么就会想到要走这一步呢?”妇人张皇又无措地抬眼望向面前的少女,声线哑得不成样子,“她这不是在活活剜我的心吗!” ——知女莫若母。 若说起初见到程映雪回来的时候,程王氏还能有几分信她当真只是爬山撒气去的,可当她看见她衣裳上密布着的泥污与破洞,看见她裙摆上沾染着的那一片片血污…… 她如何能猜不到这孩子上山,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只有想要寻死的人,才会那般不顾性命地将自己折腾成那副样子! 程王氏的双脚软得几乎撑不住她的身子,苏长泠半敛着眉眼轻轻摇了下头:“夫人,在我刚救下程姑娘的那会,我也曾问过她相似的问题。” “我原以为她是想不开,但她却说她是想开了才会如此的——她说她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她说她不想嫁人。” “我不理解,为什么她不想嫁人便得要选这条路子。”苏长泠抬袖挥出一道灵风,那风动作轻柔地将妇人仔细扶回软椅,“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夫人,您能替我解答下吗?” 程王氏应声一怔:“什么?” “为什么不想嫁人就只能寻死。”苏长泠轻轻重复,“或者说,程姑娘,她非得嫁人不可吗?” 程王氏面色惨白,眼中不由自主地现出一缕茫然:“她……非得嫁人不可吗?” “可是,若不嫁人的话,她……” 还能做些什么呢? 程王氏的脑袋起了糨糊,她好像被少女这浑然不合常理的问题问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妇人迷茫地张了张嘴,恰此时,花园内报时的钟声陡然掐断了她纷扰的思绪。 那口被人悬挂在园中不知多少岁月的老钟稳稳响过五声,钟声洪浑而震如雷霆。 被惊起的飞鸟扑棱棱越过小湖,落在檐上,与脊兽们停成了一行。 大院前堂,换了衣衫的姑娘端正正跪在那堂子中央。 她腰杆挺直,目光毫不胆怯地落在正前方那高居主位的男人脸上,半缩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攥紧了掌心的手绢。 “听守在小门边上的下人来禀,云娘,你今儿一早出门爬山去了?”程明业半收着眼睫端起盖碗,一面拿碗盖漫不经心地撇了撇水上浮沫。 茶香顺着那小碗向四周流溢,他低头浅啜一口润了喉咙,总算舍得吐出了下一句话:“还带回来位山上的仙人?” “回大伯,事实的确如此。”程映雪姿态不卑不亢,“云娘昨日骤然得知了您替侄女相看的两门婚事,不由心中陡生郁气,于是于今晨三更之后,离家散心。” “只是云娘的运气不好,黄山昨日刚下过两场大雨,这时间山路尚且湿滑泥泞——”小姑娘将自己先前搪塞程王氏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说给了程明业听,“侄女登山时险些因足下不稳跌落山崖,幸得仙人搭救,方才捡回性命。” “今日送云娘回府的仙人,便是在山上救了侄女的那位。” “哦?山路湿滑,险些跌落山崖……又幸得仙人搭救?”程明业眼皮微掀,唇边勾起道满带嘲讽意味的笑,“云娘,你可别是被人给骗了。” “若是大伯您也能凭剑腾空三百丈的话,”程映雪面上不见丁点恼意,“那仙子自然也是招摇撞骗之辈。” “哼!牙尖嘴利。”程明业“嘭”的一声撂下盖碗,霎时有浅碧的茶水溅上他的指尖,“也不知道恒弟生前怎就将你养成了这副性子!” 男人话毕死死攫紧了小姑娘的双目,常年身居家中主位的气势这会放了个丝毫不留。 程映雪浑不畏惧地与之回瞪,他盯着堂中的姑娘看了片刻,少顷慢慢缓和下面色:“不过,既真是山上的仙人,又曾救了你的性命,那便好生招待着罢——我程家,从来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辈。” “这是自然。”程映雪眼眉微低,开口照旧是那派寸步不让,“此事无需大伯您吩咐,我母女二人也自会招待好仙人。” “啧,今日倒让你一个半大丫头拿上乔了。”程明业指腹摩挲着座椅扶手,半扬着下颌轻声一哂,“也罢,那眼下这杂事说完了,咱们也该反过来谈一谈正事。” “云娘,我不想计较你今早上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左右你既已安然下了山,想来心中也当是有了确切的决断。” “如何,城北沈公子的正妻和隔街罗员外的填房——这两桩婚事,你,打算要选哪一桩?”程明业道,话毕稍稍向前倾了身子,故作一派倾听之势。 程映雪听罢面不改色地仰起脑袋:“禀大伯,云娘,一个都不选。” 程明业虎目一瞠,眼中明晃晃现出三分错愕,随即面色勃然:“你,再说一遍?” “大伯,”小姑娘瞳底澄澈,字字咬得又清又明,“云娘不愿出嫁。” “混账!”程明业这下彻底动了怒,手掌猛地拍上茶桌,险些震翻了案子上的茶盏。 四下里围坐着的程氏叔伯们见状也尽是一派哗然。 听见众人议论声响的程明业顿时气极,猛地伸手指向那堂中的姑娘:“婚姻大事岂由你儿戏!你若说不嫁就不嫁,那旁人要把我们程家当成什么?” “云娘,我看你还真是爬山摔坏了脑子!”程明业冷笑,作势便欲唤人,“来人,还不快把小姐……” “大伯,您又何必急着动怒?”程映雪不紧不慢,其实她心下紧张得都快把帕子抓烂了,面皮上却照样端着那股子从容自若。 “在发火之前,您可否先回答侄女两个问题?” 第八章 舌战群儒 “荒唐!云娘,你看看这堂子上何时有了你一个女儿家说话的地方!”程明业被人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我又凭什么非要回答你一个小辈提出来的问题!” “大伯,那您又是凭什么自作主张决定了侄女婚事?”程映雪张口反问,程明业闻言霎时怒极反笑:“就凭我是你大伯!” “我是你长辈!” “咦?这倒奇了,若是按照礼法,却好似没这个道理。”小姑娘咧了嘴,先是慢条斯理地举目环顾了下四周,而后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紧了高位上的男人。 “且不论‘三从四德’中的‘从’在《礼仪》里,本更偏重‘辅佐’之意,就单论而今世人常翻弄在嘴里的那几句‘三从四德’——” “那三从也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程映雪的腰杆越发挺直,“这‘三从’里头,何曾出现过‘从叔’‘从伯’?” “你、你这根本就是歪理!”程明业怒目圆睁。 程映雪分毫不退:“圣人《礼仪》里明明白白写着的东西,这如何便成了歪理?” “退一万步讲,即便云娘生父早亡又未曾出嫁,可家中兄长犹在——常言道,‘长兄如父’,无论从血脉亲疏,还是纲法伦常上讲,云娘要么‘不从’,若必要‘从’,也定然是得先‘从’一‘从’家中长兄!” “何况,婚姻大事,一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既无媒妁,家母又不便随意出入前堂,那么大伯您若非要插手云娘的婚事,无论如何也得先请我兄长到场!” “哼!你那兄长就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叫他来这又能有什么用处?”程明业狠狠攥紧了掌下扶手,“到头来,万事不还得由我做主!” “这无所谓。”小姑娘面不改色,“不管是烂泥也好,还是朽木也罢——他只要一日还姓‘程’,那便一日是云娘的亲兄长。” 程映雪说话时故意咬重了那个“亲”字,程明业听罢,只觉脑仁止不住地就是一阵胀痛。 他活了大半辈子,这好像还是他头一次被一个将将及笄的姑娘家给气成这个样子——这丫头简直就像是被人留在锅中的那最后一块骨头,又倔又硬,还丁点不进咸淡! “胡搅蛮缠,也不知你娘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一旁一眼睁睁看着这一对叔侄,唇枪舌剑争论了大半刻的程家人坐不住了,立地拍案怒斥程映雪,企图在礼法道义上占据高峰。 “就算你大伯一人做不了主——我们这么多长辈在这,还决定不了你一个小辈女娃儿的婚事吗?” “七叔这话却是更不合道理了。”小姑娘应声转头看向那已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眉梢微挑,“若按族中辈分,云娘确乎是得恭恭敬敬的唤您一声‘七叔’。” “可若按照自高祖父那一代的血脉亲缘来讲,您的祖父与云娘的曾祖乃是堂亲,您与先考细论起来,中间已然隔了三代。” “再怎么计算,您与云娘也不过是族亲而已——连堂亲都算不上,再往下传个两代,甚至都能出了五服。” “而云娘家中尚有亲生兄长,堂上又还坐着与我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大伯——依着我朝礼法,大伯犹自不能越过兄长,强行替云娘定下婚事,诸位族叔若想擅自做主,那岂不是更为逾礼?” “这种事要真是传出去了,旁人只怕要笑话我们程家这么大个家族,竟全然不通礼仪!”程映雪角度甚是刁钻地驳斥了那开口的族叔,顺带从礼法的角度,全方位断绝了他们再想贸然在她婚事上插手的念头。 毕竟惟今世人最是注重礼法,“逾礼”这样可怖的名声若真传出散开了,他们以后出门,恐怕要被人戳烂了脊梁! “所以,你到底想要怎么做?”程明业神色郁郁。 其实他见场中不止他一人被程映雪噎了个哑口无言的时候,他这心情还挺舒畅的,但他不好意思把这情绪表现在脸面上。 “这好说,大伯。”小姑娘笑眯眯弯起眼睛,小狐狸似的咧出一口贝齿,“要么您即刻差人去请回云娘兄长,要么您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这种时间,他哪知道她那兄长跑到哪去了? 她这不是非要逼着他回答那劳什子的问题嘛! 程明业皱了眉头,满目犹疑地盯着那姑娘看了半晌,终竟阴沉着脸重重一摔袖子:“说!” 终于得了机会的程映雪见状也不含糊:“其一,您为何一定要给云娘选定这样的两门婚事?” “一则,除了那位沈公子外,我徽州尚有大好男儿无数;二则,程家在休宁,大小也算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基此两则,云娘大约还是不愁嫁的罢?” “您缘何非要让云娘现在便出嫁?” “我这……自然是为了程家着想。”被人问住的程明业面色忽然古怪起来,他在眼底挣扎了半晌,到底与小姑娘说了句实话,“且我并未真心想过要将你送给员外做填房。” ——那个确实是激她的。 自始至终,他就是想把她嫁进沈家。 “那又为何一定是沈家?”程映雪开口追问。 程明业被她逼的轻微打起了磕巴:“这……这自然……” “哎!”男人拍着大腿重重叹息一口,“因为沈家的产业,与我程家的营生正好相生相连,两家若可结为姻亲……对彼此都极为有利。” “且那沈家夫人说了,你若嫁过去了,她定将你视作亲女儿看待,你要有福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日沈家的家产也自会有你一份。” 程明业的目光稍显狼狈:“如此算来,除了夫君的身子比常人弱了一些……这门亲事还有哪里不好!” “然后等着那沈公子不幸病故,云娘留在沈家侍候公婆……”程映雪绷不住冷笑一声,“指不定哪一日,还能像映柔姐姐那样,给沈程两家再挣来块增光添彩的节孝坊(贞节牌坊)是!” “云娘,慎言!”程明业撑案怒喝,程映雪闭着眼平复了下心绪:“说到底,您选定了沈家,还是为了那一个‘利’字。” “那么,大伯。”冷静下来的小姑娘重新抬了眼睫,“云娘的第二个问题。” “其二,若云娘能给程家带来不亚于、甚至远超与沈家结亲的利益,您是不是就能准许云娘此番不嫁?” 第九章 哪一条律法写着,不许女子经商! 程映雪话毕直直望向男人的眉眼,程明业听罢却不禁陷入久久的沉默。 四下里众人皆被小姑娘这尤为胆大的一席话给震到了,一时竟无人敢张口应声。 良久后,端居主位上的中年男人幅度不大地翻了下衣袖,眼中带着十足的探询: “你……什么意思。” “我想经商。”程映雪单刀直入,“大伯,我想接管我爹之前的生意。” 此言一出便如水入油锅,霎时迸溅出满堂的泡沫。 有几个程氏族人当即坐不住了,不待主位上的程明业有所回复,便先迫不及待地对着小姑娘好一通破口怒斥:“胡闹!” “云娘,你一个姑娘家想要做什么生意?这世上几时许了女人经商!” “再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好好待在家里摆弄针线,成日想着那抛头露面的事像什么样子!” 一众族人七嘴八舌,试图用那直抵房梁的帽子压垮小姑娘的背脊:“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八叔这话却不对了。”程映雪的反应极快,转过头来,不假思索地便是张嘴回怼,“四伯方才所述也是毫无依据。” “昔年太祖开国之初,曾令刑部详定律法,于七年修成,颁行天下,凡三十卷六百零六条;二十二年又着六部重修,三十年新律始成,凡三十卷四百六十条。” “太祖之后,孝宗皇帝于十三年,着增订《问刑条例》共二百七十九条;世宗二十九年,增内三百七十六条。” “而当今圣上,去年又刚增内三百八十二条——凡此律例,总计一千四百九十七条。” 一口气算清了当今律法条目数的小姑娘眼中锋芒毕露:“诸位族叔族伯,云娘今日斗胆问在座的诸位一句——就当今我朝的这一千四百九十七条律例里面,又有哪条律法清清楚楚写着,不许天下女子经商?!” “不侍公婆者可以休,和奸刁奸者当处之以杖刑,然云娘阅尽律法一千四百九十七条,却仍未找见一条不许女子经商!” “何况,人生在世,老病无常,若律法当真不许女子经商,那这世上的孤儿寡母岂不尽危矣!”程映雪言讫重新转回脑袋,目不斜视,“云娘在此奉劝诸位族老,还是莫要胡乱歪曲了我朝律法为妙!” “什么叫歪曲律法,我看你这分明就是……” “行了。”见那几名族人还欲开口,程明业皱着眉头冷声喝断了这无止休的争论。 他抿唇觑着那在堂中跪了半日,瞧着却似越斗越精神的姑娘,无由来的便想起了他那早逝的弟弟。 ——先前程明恒在世的时候,好像确实说过云娘这妮子颇有些经商的天赋。 而她今日这副口齿伶俐又寸步不让的样子……也的确是十足像了她爹。 于是程明业不受控微微软下了眉眼,嗓音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平和:“无凭无据,云娘,我如何能够信你?” “大伯,您可以随意出题——云娘任您考校。”至此逐步掌握了主动权的小姑娘缓缓放松下来,她知道自己离着得胜几乎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左右即便云娘真愿出嫁,那一整套三媒六聘的流程走将下来,没有半年也得有个三月——时日尚久。” “而我程家名下又田铺无数,连年亏损的,少说亦能翻出不下两手之数。” 程映雪说着下颌微仰:“大伯,您觉着云娘这个提议如何?” 程映雪自前堂回来的时候,模样活似个刚打出个大捷的将军。 彼时程王氏刚彻底平复下心绪,眼圈边上尚还有着一线薄红,她扭头看见了那跨步赶回来的姑娘,忙不迭起身迎上了前去:“怎么样了,云娘?” “你大伯……他没有为难你罢?” “放心,娘,就大伯的那两下子,还算不上为难。”程映雪勾唇笑笑,遂转头对上少女微含问询的眼神,冲着她咧开了个灿烂又得意的笑,“苏姐姐,我成功啦!” “不错。”苏长泠赞许颔首,程王氏闻言却当场一头雾水:“云娘,你和仙子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叫‘你成功了’?” “意思就是,娘,女儿说服了大伯,并从他那要来了一个机会。”程映雪目光灼灼,“一个能证明女儿即便不嫁出去,也可以给程家带来利益的机会。” “大伯给我批了个近年一直亏损、马上就要被他关停了的脂粉铺子。” 小姑娘简明扼要地说了下她与程明业的约定:“他限我在五日之内找出这铺子常年无法盈利的原因,革除其间弊病,并给出个合适可行的修整办法。” “——只要我能在他给出的时限内,完成这任务,我从今往后,便不必担心会被他们强行嫁出去了。”程映雪眼瞳晶亮,“大伯答应我了,只要我做得到,他以后就愿意带我经商!” “苏姐姐,您说的对,我是早就该跟他们争取一下子的!” “经……经商?”从来没想过自家女儿竟还怀有这样心思的程王氏傻了眼,“云娘,你要去经商??” “对啊,”小姑娘点头说了个理所当然,“这有什么问题吗?娘。” “这世道上哪有……罢了。”程王氏叹息着止住前话——她倒是也不想让女儿嫁进沈家,把大好的年华都浪费在守节上——左不过一个脂粉铺子,这次就随她去了。 “不过,五日能够吗?这时间会不会太紧张了点?”程王氏满腹惴惴,程映雪思索着鼓了鼓脸:“有点压力,但应该够。” “毕竟那铺子又不大,而我也只需要找出他们亏损的原因,并给出个可行的法子。” “好了,娘,我不跟你说这些了——苏姐姐,您平日甚少下山,我今天先带您在附近玩玩?” 程映雪道,话说完立时抱着苏长泠的手臂,欢欢喜喜小跑着出了院子。 刚打赢一场的小姑娘显然兴奋异常,拉着苏长泠自街头逛到巷尾,穿过石桥,又绕过立满枯荷的小湖。 直到日暮时分,她方恋恋不舍地带着人回到程家大院,苏长泠看着那在她眼中,逐渐大变了模样的青瓦白墙—— 慢慢抚上了袖中的长剑。 第十章 哑鬼 仅剩的残阳坠下云海。 天边的暮色被夜色收尽。 蛰伏在那大院内的无数怨鬼,如同接收到什么讯号一般纷纷爬出墙角—— 袖中的乌青罗盘闹腾着几欲破封而出,紧收在剑鞘里的长剑不住嗡鸣。 苏长泠盯着那被煞气笼罩了的大院,缓缓绷紧了唇角,门罩下高悬着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动,烛影震颤着,在白墙上映出一片刺目血色。 “苏姐姐,您怎么了?”看不到那些出笼鬼气的小姑娘小心牵动了苏长泠的衣角,她眼中的程家大院与往日并没什么两样,只是天阴得好似比平常狠些。 凉飕飕的冷风穿过檐角,打在身上,激起她满身寒毛。 她哆嗦着下意识拢紧了衣裳,完全没注意到今夜的大院静得诡异,静到浑然听不到半点人的声响—— 没有呼吸,没有脚步,没有醉酒夜归的纨绔子们的吵闹,甚至连门外轮值守夜的小厮,也不曾与她问好。 “程姑娘,这里离你的住处还远吗?”苏长泠对此避而不答,只顾自提出了个新的问题。 程映雪闻言脑壳微懵,片刻方勉强转过了那个弯儿:“不远。” “再往前走个二三百尺……绕过前头的抄手游廊,再拐个弯上楼就差不多到了。” “那好。”苏长泠应声颔首,随手往小姑娘怀中塞了柄桃木刻成的半尺小剑——山上平常都拿这样的辟邪小法器来哄刚入门的弟子,她平日揣着它无甚大用,今日倒还派上了用场。 “你拿着它,一路前走别回头。”少女说着垂下眼睫,抬手抚摸小姑娘发顶的动作照旧笨拙而生疏,“回去后,锁紧了门窗,今夜不要再出来。” “好。”程映雪乖巧点头,话毕仍旧憋不住向少女报以浅浅的担忧,“那您呢?” “您要去做什么?您会没事的?” “放心,我只是打算……去捉个妖怪。”苏长泠安抚似的对她放缓了声线,“你忘了吗?程姑娘,我是个修士。” “——修士是不会平白无故跑下山来的。” “所以,你先回去,姑娘,回去后睡个好觉。” 少女轻声做着承诺:“我抓完了妖怪就会回来。” “好,那我们就这么说好了。”程映雪再度轻巧应了好,言讫头也不回地踏上游廊。 幽暗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既细且长,待到小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游廊深处——苏长泠骤然扬手,一剑毫无征兆地陡然劈上虚空! “铛——” 被长剑劈上的地方无端迸发出刺耳的金鸣声响,剑气与煞气如涟漪般向八方层层荡开,余波所到之处,刹那绞碎虚渺幻象。 上一息还一片莫不静好的程家大院,这一息被嘲哳狰狞如炼狱的鬼地取代。 自行翻出她袖口的乌青罗盘通身泛着青绿幽光,苏长泠踩上飞剑跃至半空,定定望向方才那与之对剑的一线单薄鬼影。 “会使剑,用的还是山上的剑法。”苏长泠面上难得晃过些许说道不清的复杂情绪,“你生前,是步云墟的修士?” “嗬……嗬嗬——”回应她的是一连串沙哑又难听的、教人丁点听不出音节的“嗬嗬”声响。 那鬼像是在生前便被人毒哑了嗓子,于是这会只能挤着喉咙,强行发出点破风箱似的古怪动静。 “嗬。”那鬼影垂手又“嗬”出一声,苏长泠莫名便觉着它唇边应该是牵出了道扎眼而讽刺的笑。 步云墟里……有出现过生前哑了嗓子、死后还变成了厉鬼,被人封印在鬼珠中的修士吗? 苏长泠思索着微微晃神,就手一剑猛一下横至身后。 由煞气凝结而成的三尺青锋倏然劈上剑身,剑风立时吹乱了她高束的长发。 阴云中潜藏着的无数小鬼喧闹着试图遮挡住她的视线,苏长泠见此微一蹙眉,继而毫不犹豫地翻手祭出那块乌青罗盘! “嗡——” 浮至空中的罗盘通身光芒大作,幽光笼罩之处,霎时收尽百鬼。 遮拦在她眼前的阴云煞气眨眼间被豁开了道口子,露出阴云后、那妄图逃窜开溜的单薄鬼影。 苏长泠至此不再有半点犹疑,剑器脱手若天际流星,瞬间便封死了那鬼影窜逃的前路! “让你就这么跑了,那我岂不是会很没面子。”苏长泠敛眉嗤笑一口,说话时剑尖扭转,调头直奔那鬼物命门。 那厉鬼躲闪不及,只得再次化出那由煞气凝结成的长剑。 须臾之间,一人一鬼已在虚空中接连交手不下十数,苏长泠觑着那鬼手中剑器,不由暗暗心惊。 ——这几个回合剑招对将下来,她确定了,这厉鬼所用出来的剑法,确乎是与她师出同路。 并且,它在剑法上的造诣并不在她之下——甚至还有可能高上她不少! 而它这会之所以还不曾占据上风……也不过是被鬼珠封印得久了,一时尚不得恢复罢了。 ——她最好赶在今夜就将它重新封印回鬼珠内,不然只怕越拖越难处理。 苏长泠眯了眯眼,又一剑将那厉鬼彻底逼进她所设下的剑围之后,抬手招来罗盘! “嗬……嗬!!”觉察到苏长泠意图的厉鬼凄声尖叫,遂拧身硬生生一头扎上那圈剑气围墙。 锋锐的剑气绞剐在身上,瞬息便将它的鬼影削得又单薄下两分,而那刚挣脱出剑围的厉鬼也不见迟疑,旋身化作一道黑风,直奔脚下的庭院砸去! “找死。”苏长泠收剑低啐一口,手中印诀一换,追着那鬼影便奔下虚空。 一黑一素的两道影子在院中追逐着蹿下照壁,踏上房檐又穿行过月门。 碍于此地本是凡人居所,被阴煞覆盖了的白墙后,指不定还安睡着几个活人。 落了地的苏长泠用剑显然比方才拘谨了不知凡几,而那鬼物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故意引着她穿过一处又一处的厅堂,一路钻进一方荒芜小院! 这是……什么地方? 看清了那满目断壁残垣的苏长泠拧了眉头,脚下的步伐也放得愈发小心。 方才那鬼甫一钻进这院子,便犹如滴水入海般当即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间不但她搜寻不到它的气息,就连她手中的乌青罗盘也彻底消停了下来。 这种感觉…… 第十一章 镜中人 这感觉,简直像她在不知觉间误入了什么异界。 就在刚才,在她跨过门槛的那个瞬间—— 苏长泠倒提着长剑小心打量起这院内的布局,借着比先前略清亮了些的月光,她能清楚地瞧见腐朽的房梁上,布满了尘埃的蛛网,和檐角下,掉了色、又脱了皮的彩拱雕花。 天井下摆着的两只水缸已缺了口,缸底里沉着捧泛着腥臭味的稀泥。 ——破败、荒芜,陈旧。 从门前半脱落了的匾额,再到小堂屋内蒙了尘的帛画,整个院落,四处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意。 ——程家这种人丁兴旺,又在休宁颇有些权势的大户之中,怎会出现这样荒败的院子? 苏长泠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手上始终捏着道能随时破煞的印诀。 被虫蛀出了洞的窗纱后隐约映照出一线人影,空中传来阵细细的、似女子又似婴孩的哭声,她低头掐着那诀思考了片刻,到底决定绕进屋去看看。 户枢都松已动了的木门并未上锁,被剑鞘推动时发出段“吱嘎嘎”的哀鸣。 木质地板上堆积了分许厚的尘灰昭示着这屋子已许久不曾住人,苏长泠循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一路拐上阁楼,却又在踏进那间门上贴了张褪色喜字的房间后,只瞧见了一方搁置在窗边小桌上的螺钿妆奁。 “嘭!” 原本大开着的房门突兀关合,木门碰撞着,迸出声“嘭”的巨响。 那雕着凰鸟又嵌了螺钿的大漆妆奁无端自启,露出盒内一顶嵌宝攒珠的点翠凤冠。 ——都是放在一处的东西,明明窗格子上的木头都快朽光了,可那凤冠里撑着的细竹篾架子却还完好无损着。 就着那点月色,苏长泠甚至看得清那点翠冠子缝隙里藏匿着的干涸血迹——好似那当年戴着它出嫁的姑娘曾不慎碰伤了指头;又好似那花丝太细,颤动时,恰巧曾夹死过一两只路过的蚊蚋。 又或者…… 苏长泠不自觉朝着那妆奁走去,行动间心脏跃动着,几乎要擂穿她的耳膜。 其实除了极个别生性便尤为胆小的“异类”外,修士们向来是不怕鬼的,可她今夜不知为何,总觉着那会使剑的厉鬼身上,处处透露着古怪。 ——靠近它会让她变得莫名兴奋。 且那厉鬼在对战时仿佛能看穿她的招式,每次都能巧妙又准确地化解她攻来的剑风。 已经很久……都没有什么东西,能这般轻易地逃脱她的剑围了。 包括今晨才与她交手过一次的妖王,包括她那不着调又爱听戏的师父。 这真是…… 苏长泠缓慢伸手虚抚上那妆奁的铜镜,未染尘埃的镜中清晰映照出她清秀姣好的眉眼。 某一瞬,她的面容在她眼中骤然扭曲,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张含羞带怯的、娇美又陌生的,新嫁娘的脸—— “你是……被困在这冠子里的怨鬼吗?” 少女喃喃出声,镜子里新妇的表情却在刹那变得无比惊恐。 她支着两只手臂,十指无措地在半空挥舞,瞧着似欲挣扎着穿出镜面。 苏长泠眼见着她身上大红的喜服转眼化为缟素,白绫绕过房梁,死死纠缠上她纤细的脖颈。 她看到她的眼底迸落出两行血泪,那血顺着颌尖儿,玉珠一样溅上了那华美的冠。 被勒死的女人死不瞑目,因想要呼吸而大张着的嘴里却空空的,浑瞧不见半点舌头的影子。 这人死前……被割了舌头? 苏长泠的眉头越皱越紧,想执剑劈开那面似困着冤魂的镜子,屋外却蓦然响起了一声晨钟。 一抹茫白自天尽头处缓缓升起,镜中的景象亦霎时散了个干净。 屋外阴煞鬼气如潮水般退回墙角,她眼前一花,再定睛便已然被人扔出了那方小院。 见鬼。 她记着她与那厉鬼最多只打了半个时辰,入院后也顶多翻找了不足七刻……居然这就要天亮了? 甚少因除妖捉鬼而感到苦恼的少女抬眼望向天际的初日,她觉着好像真被人扔进了什么异世。 ——一个以黄昏和平旦为界限的、暮死朝生的异界。 苏长泠再度抬头瞥了那荒院一眼,继而翻身上剑,沿着那小桃木剑上的气息,精准找见了程映雪的闺房。 她本欲在房顶上小憩片刻等候那姑娘晨起,不想她这头刚一站定,那头便听见了屋内小姑娘埋头苦读的翻书声响。 于是少女动作灵巧地翻下青瓦,就手轻轻敲响了窗棂:“程姑娘,你醒着吗?” 紧闭着的雕窗被人小心推出了一条小缝,缝隙后现出小姑娘漆黑澄明一粒眼瞳。 确认窗外站着的确乎是苏长泠,而非别的妖魔鬼怪后,程映雪满面欣喜地大开了窗子:“苏姐姐,您回来啦!” “怎么样,顺利抓到妖怪没有?” 小姑娘目光灼灼,苏长泠低头略微思索一番,还是撑手翻过了窗沿:“没,那妖怪的遁法比我预计得好上一些……我与它缠斗许久,还是没能一口拿下。” “啊??那好可惜呀。”程映雪目露惋惜,苏长泠闻言不甚在意地点点脑袋:“是有点可惜。” “不过,这次倒也不是全无所获。” ——她至少大致知道那厉鬼是因何而死的了。 苏长泠在心中默默补充一句,正想开口问问那荒院时,余光却不经意瞥见桌上一张写了字的洒金信笺。 小姑娘的字迹如她的性格一般,清丽娟秀中又带着点点的洒脱,苏长泠抱着欣赏好字的态度多看了那信笺一眼,才发现上头竟写着首语调颇为哀婉的《江月令》(通用名《西江月》): “池上瑶台易变, 春风万岁登楼。 伤情自古好逢秋, 半老青山如旧。 归燕寻梁已晚, 亭前菡萏方休。 流光随意把人囚, 试取当年新酒。”(啊对对又是狗作者自己填的,新韵,不用查了,平水不了一点。另:不许照搬!抓到一应拍死。) 流光随意……把人囚? 苏长泠无声念叨着将那小令放在舌尖滚了几圈,遂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转头对着程映雪牵了牵唇角:“看不出来啊,程姑娘。” “你这年纪不大,腹中倒还藏了不少愁思哀绪。” 第十二章 “命案” “嗨呀,那我这不是在遇到您之前填的嘛!”小姑娘说着不大好意思地抽过信笺。 其实她觉着她这首词填得还是可以的,就是想法确乎消极了点,情绪也更偏向哀怨。 “我那会哪里能有现在豁达——都想着去跳崖寻死啦!” “那确实。”苏长泠点点脑袋——她刚把这姑娘从峡谷崖顶救下来的时候,她身上瞧着是没多少生气。 远不如现在这样鲜活自在。 挺好的。 苏长泠眼见着小姑娘仔细收好那曾代表过她某一段日子心绪的小令,无端便想起了那会在镜中看到的那个的哑口女人。 她不知道这世上的女子是否都是这样。 但似乎被困在那重楼小阁之内的,大多是些姑娘。 “话说回来,程姑娘。”苏长泠垂眼望了望自己细长发白的指尖——那时它曾差一点便触及了镜面。 程映雪循声回眸:“嗳?” “你家里……有那种不住人的旧院子吗?” 少女思索着又给那院子添上了两句限定:“我是说,那种空置多时、都快荒废了的院子。” “空置多时的废院子……”程映雪应声喃喃,片刻后迟疑着拧了拧眉头,“苏姐姐……您说的应该是望春园?” “就,从这头出去,往那边走的那个。”小姑娘说着推开窗子,探出身去指了指,“在那里,您在这大约还能看那边小楼顶上的望兽。” “是这个。”苏长泠闻言跟着向外探了探身子——并一眼便瞧见了那楼顶上还未散尽的些微阴气。 正是困了她大半夜的那方小院。 “我昨夜追逐妖怪时,曾被那鬼物引入此地。”苏长泠转目对上小姑娘饱含好奇的眼,“发现那地方荒得很不寻常。” “程姑娘,贵府这座‘望春园’里,有藏着什么说不得的往事吗?” “要说‘说不得’,那倒也没有。”程映雪思忖着压了压眼睫,“不过这望春园,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住处。” “——它曾是程家观望春景视野最好的地方……却在百年内接连出了好几桩命案。” “命案?”苏长泠挑眉。 程映雪下颌微收:“对,命案——虽然大家都不这么认为,但我总觉着那几条人命丢得都甚是蹊跷。” “先是百年前,我曾祖那一代,有位公子娶妻。” “我也不知道我该如何称呼我曾祖的族兄,就先简称为‘祖宗’罢——据我祖父说,那位祖宗的学识相当渊博,年纪轻轻便成了秀才,娶妻前更是已然考中了举人。” “倘若不出意外,他许能一路考上进士,自此脱离商籍,也得一个官身。”小姑娘的眼神微微发散,“不过可惜,他在大婚当夜就暴毙了。” “我祖父他们说是酒喝多了,突然引发了体内的旧疾,也有几个族老说他是锋芒太露遭人记恨,被人下咒害死的。” “总之新婚之夜死人这事太过晦气,当时的族人报官后请来了仵作,仔细检查过一番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也就那么不了了之。” “毕竟这件事说到底,也就那刚嫁过来的新娘子,和那祖宗的母亲最是可怜。”程映雪说着禁不住长长叹息一口。 “——程家不过少了把能助人继续向上爬的梯子,可那两个女人却是确确实实的一个死了独子、一个没了丈夫。” “这是我所知道的、在望春园里暴毙了的第一条亡魂——第二条则是那个新妇。”小姑娘举目望向苏长泠,“那个姑娘在丈夫出殡的那一天忽然上吊死了,大家都说,她这是为了夫婿殉情而死,死的光荣,是天下难得的贞洁烈妇。” “可我总感觉那话奇怪。” “——苏姐姐,您说,正常人会为了一个在大婚前,连面甚至都没见上过几回的男人殉情吗?” 程映雪眉头紧蹙:“若换了您,您会吗?” “不可能。”苏长泠不假思索,“我又没疯。” ——就算是她师父和师兄,就算灵谌子他们立地被妖王打死了,她也至多只会提剑杀妖给他们几个报仇,绝对不会想不开自尽! “对啊,我也是这么觉得!”小姑娘连连抚掌,“若说那两人是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交情,这‘殉情’二字说来,或还有些可能。” “但那两人在成婚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呀!最多也就是在交换八字庚帖和下聘礼的时候,略微见过那么两次。” “即便我那位祖宗当年才名在外,引得不少闺阁女子在心中暗暗倾慕……当也不至于能让人给他殉情罢?” “正常人能给他守节就不错了——若是细究起来,那祖宗在洞房前就过了身,二人至多不过是刚拜过天地——连合卺酒都没能饮得,礼成不成还算两说,哪里就能‘情根深种’到这等田地!” 程映雪说着不由微感气恼:“但世人都那么说,假的也尽成了真的——程家与那位姑娘的娘家,为此还多得了块朝廷赏下的节孝坊。” “如今那黟县青(石料名)雕成的玩意,就立在程家前院左边的园子里,我每每看了,都觉着心下无端生寒!” “——拿女子性命硬浇出来的东西,也不知他们终竟有什么好得意的!” “简直就是……嗐,话扯远了。”小姑娘满心忿忿,提到程家立着的那几块“贞节牌坊”,她这心里总莫名能生出一腔的火气! “反正接连搭进去两条人命,后来那‘望春园’便被人以‘风水不佳’的理由给暂时空置了……直到二十年前,我堂姐映柔长到五岁,她觉着那院子的风景好,央着我大伯说要住进去。” 话至此处,程映雪的语调顿了顿:“……我大伯那时想着,那地方空置了几十年,至今也不见家中再出现什么无故暴毙了的后人,那院子的风水想来也没那么差劲,便准了。” “再后来……堂姐出嫁,没半年也死了丈夫,她留在夫家勤心侍候公婆、抚养小叔,等着几年后她公公病故,小叔长大成人……她竟亦留下一封遗书,跟着我那堂姐夫走了黄泉路。” “——于是那望春园就彻底被荒废掉了。” 第十三章 缠了足的女子去不了远方,但书可以 “说实话,苏姐姐,我是不相信我堂姐会是殉情死的。”小姑娘的面颊鼓了又鼓,“她不是那样性子的人。” “我们家这代的女孩少些,与我父亲同辈的那些叔伯家里,生的大多是儿子。” “女儿少,兼之我父亲与大伯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是以,即便堂姐她大了我足有八岁,我们两个的关系,也自幼就是同辈中最好的。” 程映雪说着似陷入了回忆:“堂姐是个看似柔弱,实则内里坚韧又颇有主见的姑娘。” “我五六岁时,时常被她搂在怀里一同看书,她会给我念那些我尚不认得的字,给我解释那些我尚听不懂的词。” “她跟我说过……‘阿雪,我们女儿家认字读书,是为了开阔视野,是为了明白这世间的许多道理,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她说我们看过的书,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成为我们遭遇不公时,去挣扎和反抗的勇气,说女孩子学习琴棋书画和打理中馈,是为了给自己增加立身的底气——我们所学过的东西,不该变成我们在内宅里向上‘献媚邀宠’的工具。” “……她还说,‘被缠了足的女子是去不了远方的’,”小姑娘的眼眶悄然泛了红,“‘但书可以将我们带到我们去不了的地方’。” “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民谚里常讲,‘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所以苏姐姐啊,我不相信。” “我真的不信……能说出‘女儿家认字读书,是为了开阔视野’这样话的我的映柔阿姐,最后能为了一个与她仅有几个月夫妻缘分的男人殉情——” “为之守节,并侍奉好公婆、照顾好小叔是有可能的。”程映雪的眼睫颤了又颤,“堂姐很有那股子责任感。” “但殉情——” 她后面的话没再继续说下去,可苏长泠却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会不知道该怎样安抚这个眼见着又陷入了悲恸情绪的姑娘,于是抠着指头,抬手给她变出来了朵由灵力凝结而成的、泛着点点星光的浅色小花——并直愣愣伸了胳膊,将之推到了她的眼下。 程映雪瞧着那突然出现在她眼底的花儿不禁失笑:“苏姐姐,之前有没有人说过您啊?” 苏长泠不明所以:“什么?” “您有的时候……真的有点傻乎乎的。”小姑娘咧了嘴,一面就手把那花别到了鬓上。 灵力结成的小东西离了人手,眨眼便在她鬓边化作了漫天流萤。 心绪已平复下了不少的程映雪撑着小桌望向窗外,被天井隔出来的苍穹四四方方,她站在这个角度朝外看去,只瞧得见对面高翘着的黛青色飞檐。 ——她被困在了这里。 但她又好似不曾真的被困在这里。 “来日若有机会,我大约会想法子重新彻查当年之事。”程映雪弯眼笑笑,“不为别的,只为一个真相……只为让堂姐她能在泉下心安。” “但很可惜,现在的我显然还不具备这个能力。” 小姑娘托着两腮长吁短叹,苏长泠闻言望着窗外缓慢的眨了下眼:“那就慢慢来嘛。” “所以,我们未来能名扬天下的女徽商程映雪程大老板——” “迈出家门第一步,咱们是不是该把脚先治了?” “诶?这就可以开始治了吗?”程映雪满面欣喜,“苏姐姐,您不用在准备些别的什么东西之类的吗?” “喔,那倒是不用。”苏长泠晃着指头说了个轻描淡写,“我虽然不清楚你们缠足时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操作……但昨日在山上那会,我依着你脚上伤处的新旧程度,大致也推出来了。” “治疗这样的老伤,无外乎是配合着我们山中灵药,将已经畸变了的骨头打断再续罢了。” “难度不大,就是得疼。” “程姑娘,您怕疼吗?”苏长泠说着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后者应声微微颤抖了嘴唇:“啊这……应该,应该还好……” 苏长泠闻言不由微一沉默。 “……要不咱先试试?”少女眼神一飘,“不行的话,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也、也行。”程映雪哆嗦着嘴皮点了点头,遂默默自箱子里翻出两条不带丁点花样的素帕子,“咱们这就开始吗?我坐哪合适?” “外间的那张睡榻上,断骨重续时难免流血,我怕把你床染脏了。”苏长泠思索着指了指帘幔外的小榻,“那边地方大些,你背后也能有个靠着的地方。” “行。”程映雪咬唇,言讫搬着她的软垫和帕子,动作煞是麻利地爬上小榻。 三尺白布下裹着的小脚看起来照旧扭曲而可怖,她在害怕的同时,心中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小小的期待。 ——她已经很久没有自由自在、毫无痛苦地在地上奔跑过了。 缠足的时日太久,久到她几乎要忘了拥有一双正常人的脚,该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小姑娘的心脏怦怦起了鼓,苏长泠转头看见她那模样,安抚似的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放心,我会尽量下手轻一点的。” “嗯嗯。”咬紧了手帕卷子的程映雪颔了首,孰料下一息,苏长泠便动作甚是利落地“嗙嗙”两鞘敲碎了她脚背上的骨头! 被人活活敲断骨头的剧痛传递至脑海,小姑娘刹那便白透了一张面皮。 不知是不是年岁较从前大了的缘故——她老觉着苏长泠敲她的这两下,比当年那专伺缠脚老嬷子掰她脚骨时都痛! ——她果然不能相信这帮修士嘴里的“轻一点”! 程映雪疼得连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嘴里咬着的帕子也被她啃了个不成样子。 早知道这帮修仙的动手都这么凶残,她就先着人给她去郎中那,给她买两副麻药回来好了——她宁愿先给自己麻死! 小姑娘欲哭无泪,虚汗几乎是瞬间便打透了她身上的几重衣裳。 苏长泠低头检查过她脚上的断骨、替她掰正了形状后,又抽出小刀仔细剜去了她脚上长年累月生出来的腐肉、剔了多余的碎骨。 做完了这些,她方起身摸出怀中的一只瓷瓶,对着程映雪轻皱了下眉头:“程姑娘,张嘴。” 第十四章 挣扎在笼门上的飞鸟 “啊?”快被那断骨之痛疼懵了的小姑娘下意识应声,嘴一张,立时有丹丸被人精准无误地弹进她口中。 上好的灵丹入口霎时化成股带着药味的暖流,程映雪只觉胸腹一烫,那暖意顺着十二经脉爬向她四肢百骸,脚上原本还渗着血的伤口飞速生长出新的血肉,她即刻通身都舒泰了起来。 “咦?好像不那么疼了。”小姑娘试探性地晃了晃脚踝,苏长泠见此立马皱眉轻拍了下她的小腿:“别乱动,骨头还没完全长好。” “嘤。”程映雪缩着脖子哼唧一嘴,闹完倒是当真不敢再乱动了。 在苏长泠手中灵力的辅助作用下,她那断骨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痊愈并复原如初。 小姑娘看着她几年都不曾见过的、平整而不带分毫伤疤与勒痕的脚背,这下是真哭出来了。 “真的长好了……还这么快就长好了!”程映雪杵着小榻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天我等了好几年啊,苏姐姐……我等了好几年啊!!” “我之前以为,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奔跑上树、随便爬坡翻墙了!” ——她曾以为自己终竟要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被困在一方不属于她的内宅大院里,被搁置在看不见天空的小阁楼里,从此蹉跎一生。 但现在……她的脚出现了恢复的希望,连大伯也答应她、给她了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有什么险些根深蒂固了的东西,在她心中悄然迸出了一条裂缝,那缝隙越扩越大,眨眼便要如蛛网一般,将那壁障布满—— 她觉着自己眼下简直就像那挣扎在笼门上的飞鸟,半片身子已探出了笼外,只消她再努力向前踏出一步……便能拥抱她所向往的自由。 缠了足的女子去不了远方,只能靠诗书去认识远方的世界。 而她现在,终于也要有机会亲自去到那远方看一看。 得了首肯、确认那脚骨已然彻底长好到可以触地的小姑娘欢欢喜喜蹦下小榻,赤足在那屋内又哭又笑地连续跑跳了不知多少个来回。 哪怕她刚长好的脚掌还不够强健,哪怕当下她那后四根趾头还被牢牢挤压在脚底,哪怕这样跑动起来,她足心处仍旧会不时传来阵钻心似的痛—— 但她依然能清晰感觉到,她如今的步子比之前稳固了不知凡几,她的身子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摇摇晃晃。 她已不再是个全然被框在规矩与礼法中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了。 她总算无需再演出那派世人眼中的“端庄”。 “真厉害……”疯了足近小半个时辰的程映雪“啪叽”一声瘫进软椅,目光仍旧一动不动落在自己好了一半的脚上。 “你们仙门的丹药真的好厉害呀,苏姐姐!” “毕竟是拿灵火和灵植炼出来的东西,药效自然非比寻常。”苏长泠随口应着,话毕突地调转了话锋,“不过程姑娘,你那还有现在能穿的鞋吗?” ——她记着她这好像都是那种尖得不行的小脚鞋来着。 正在兴头上的小姑娘闻声一愣:“呃……好像没有。” “……我就知道。”苏长泠对此丝毫不觉意外。 后来程映雪穿的,是苏长泠依着她脚的大致形状,手动给她改出来的鞋子。 折腾那绣鞋的少女一面庆幸自己学变化之术那会不曾溜号走神,一面又费解好好的变化之术,为啥最后会被她拿来给人改鞋。 所幸最后那绣鞋改出来的效果还算不错,程映雪上脚试了觉着颇为舒服,她便将东西留下又与人打了个招呼,顾自回山找灵谌子问事去了。 这时间山头的云海还未散尽,衬着满山青松,瞧着倒还颇有几分仙韵。 天入秋,峡谷里泛黄的枫树已染上了三分薄红,山巅处半裸的山岩照旧锋锐如刀剑劈就。 苏长泠踩着飞剑略微环视了下山中的三十六主峰,见是处阵法安稳依旧,道上也没再有要跳崖投湖的行人,这才定下心来,直奔灵谌子的住处,乘剑飞去。 彼时那不着调的正瘫在小院中的摇椅里吃着零嘴儿,余光瞥见她那从天而降的剑气,忙不迭起身蹦去了三丈开外。 剑锋落地,刹那将那竹木摇椅劈了个粉碎,灵谌子望着自己那快被他盘出包浆来了的椅子,面上不免滑过一线疼惜:“诶唷——瞧你这败家孩子!” “——我这椅子刚打出来还没用两年呢!” “没事,左右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大不了弟子赶明儿再赔您个新的。”苏长泠面无表情,对自己刚一剑劈了灵谌子椅子的事,并不想表任何抱歉态度。 主要这没正形的,打几年前将带领小弟子们入门的活计,分配给了他们这群倒霉徒弟,自己整个人便越发放浪造作起来——她每每瞧见他那悠闲的样子,心中都止不住地冒火生气! “那算了,你赔出来的,指定是没啥好货。”灵谌子瘪嘴摆手,说话间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翻出来张新椅子。 苏长泠看着摇椅便觉着手指无故发痒,觉察到她那小动作的灵谌子颇为警觉地瞪她一眼,自己认命一般,不情不愿坐正了身子:“说,长泠。” “你这才刚下山一天……今天便跑回来,是想干点啥事。” “问点问题。”苏长泠言简意赅,“顺便跟您要点麻药。” “麻药?”灵谌子狐疑皱眉,两眼上上下下把面前的少女来回打量了几通,“你用?” “不是,给一个姑娘用。”苏长泠摇头,“我下山那会,正好碰见她要跳崖……我把她救下来了,还想再顺手给她治一下脚。” “哦,你是要给别人用啊——不是你自己要用就好。”灵谌子听罢抚着胸口,长长输出口气,“吓死我了,为师刚才差点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 ——险些祭出来道驱邪法诀! “……那倒也不必如此。”苏长泠唇角微抽,灵谌子闻言假笑着摸鼻望天:“啊哈,那不重要。” “这种药,你直接跟着你二师姐要就行,她丹术最好,专门爱研究这个。” “得了,你接着讲,”灵谌子广袖一拂,“什么问题?” “好。”苏长泠干脆颔首。 “师父,咱们步云墟从前……” “出现过那种不幸殒命在外的修士吗?” 第十五章 历代弟子名录 灵谌子脸上的嬉笑之色,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陡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苏长泠只见自家那一向没多少正形的师父忽然收了满面笑影,对着她时难得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庄重肃穆:“长泠,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弟子在程家大院内发现了部分逃逸鬼珠的踪迹,”苏长泠垂眼说了个直截了当,“并碰上了个能使出我们步云墟独门剑法的厉鬼。” “它很强?” “修为不明,但剑法造诣恐犹在弟子之上。”苏长泠想了想轻声补充一句,“它能凭一己之力,强行突破弟子的剑围。” “这样。”灵谌子闻言突地放松下来,整个人眨眼便恢复了先前的那派吊儿郎当,“行,我知道了。” “所以,”苏长泠狐疑蹙眉,“它生前果真是我们步云墟的修士?” ——她从前倒没听说山上有过这样一号人物。 依着那厉鬼的剑术造诣来看……它生前总不该是籍籍无名才对。 “算是,但也算不上真是。”灵谌子挠着脑袋随口给了她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并赶在苏长泠怀中那柄灵剑再度震颤着欲脱鞘而出之前,飞速掐诀将之扔出了小院。 “长泠,若有什么疑问,你不妨去找来山内存着的山门年志看看。” “那里头或有你想要的答案。” 院内遥遥传来灵谌子多少带着点贱气的声线,苏长泠望着眼前不但锁紧、还被人就手撑起了尺厚结界的大门欲骂又止了半晌,到底强忍着,没冲动之下一剑硬破开那门。 ——只动剑在那门外挖出个足能装下十人的大坑,并借助阵法在其上铺了层极薄的沙土又设了禁制,确保未来五日之内,只要有人从这路过,便必定会跌下去摔一个狗啃泥—— 这才施然上剑,寻二师姐拿药去了。 二师姐平素是个菩萨心肠,一听说苏长泠是为了给一受族人逼迫、险些轻生寻死的姑娘拿药,忙不迭翻箱倒柜,给她凑足了一整套女儿家来日或能用得上的丹药丸子来。 苏长泠想着山下的药材大多不如山上的灵植好用,便果断把那些瓶瓶罐罐都尽收进了袖里,临走还不忘多谢了自家师姐一番,方扭头拐去书楼。 与放满了各式功法秘笈的藏经楼不同,只放了满楼年志的书楼一向甚少有人光顾。 苏长泠踩着飞剑落地那会,今日轮值守在书楼的小弟子尚趴在门内的小桌子上打着盹。 少女见状毫不留情,反手便是一鞘,那小弟子骤然吃痛,当即“嗷”的一声,立地蹦了三尺高。 “哪个不长眼的……咦?苏、苏师姐,您怎么来了?”冷不防被人扰了清梦的小弟子骂骂咧咧,一睁眼,瞧见刚敲他的那个竟是自家惯以“铁面无情”威震四方的师姐,连忙规矩矩站正了身子。 苏长泠打眼上下扫了他两遭,观他身上灵气浮动,隐隐有那么几分破境之相,惫懒贪睡多也是为了蕴养神魂,便不曾开口训他,只淡声抬指叩了叩桌案:“我来查阅历年山志。” “你这……可有现成的年志索引?” “啊?哦哦,索引!有的有的。”小弟子应声一愣,他像是没想到这年头竟还真有人上书楼翻查年志,半晌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手脚麻利地翻出本落了灰的簿子。 “苏师姐,咱们步云墟年志分开山纪、门规、历代掌门志,百年大事记……和历代弟子名录几部分,您看看,您是想查哪一部分?” “这……历代弟子名录里面,”苏长泠皱着眉头稍加思索,“可曾记载过弟子们的生卒年份及亡故缘由?” “有。”小弟子颔首,“弟子名录里面,除了生卒年份,还记有历代步云墟弟子们的生平简述。” “行,那我今日就先来查看这个。”苏长泠一锤定音,小弟子听罢低头翻了翻那簿子,转身引着人上了顶楼。 大约是弟子名录不时便得被人拿出去翻新,顶楼堆积的烟尘,瞧着倒是比书楼别处略微少些。 苏长泠瞅见那塞满了一整层楼的书架脑仁胀痛得险些晕厥——她怀疑她今天又被灵谌子骗了,且她还有充足的证据。 然而守值的小弟子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颇为热心地替她介绍起了这屋里的名录排布。 “师姐,劳您看下这里。”小弟子就近取过一册名录,伸手指向那名录书脊上的一处寸长标记,“咱们这里的每本册子上都有这么个标记,代表着不同名册的分类。” “——被记在绿色名录里的弟子们尚在人世;黑色里录着的尽是些寿终正寝、无疾而终;早年有幸飞升了的诸位大能都被记在金色册子里。” “那边那些打着红色标志的——被录进这里的弟子,便都是下落不明或死于非命的了。” “此外,架子上还刻着与名册内相对应的大致年份。”放好那名册的小弟子转身看了眼书架上的雕花,“就在这里。” “好了,弟子要说的就这么多——您且慢慢查着,弟子告退。” “有劳。”苏长泠点头目送着小弟子下楼,继而转头一脑袋扎进了书海。 其实名录内弟子们的生平写得并不枯燥,细读起来甚至还颇有几分野趣。 奈何对体内七魄只剩下一魄的苏长泠来讲,一页页往下翻看别人的生平,本就是人生第一等难事——再有趣的文字,也架不住她几乎体会不到其间藏着的喜怒哀乐,这大半个屋子的小传硬看下来,她觉着自己的脑袋简直都快炸了。 ——好在,也不完全是一无所获。 至少她把步云墟历年擅长用剑又死于非命、道行犹胜过她不少的弟子名号都找出来了。 强逼着自己翻阅完最后一卷红标名录的苏长泠长长呼出口气,遂闭着眼睛迅速回顾了下自己今日翻看过的东西。 确认她已然将每位弟子的剑术特点、殒命原因及姓名都牢牢刻进了脑子,苏长泠方才规整好屋内零星散落的书卷,与守值的弟子知会一声,重新掐诀上剑,动身下山。 第十六章 对不上名号 苏长泠御剑下山之时,日色已入黄昏。 得益于两天前的那场大雨,今日日落时仍旧看得见那满山海一样的流云。 只是苏长泠揣着满腹的心事,再看那云海自也没有了平常的味道——如今她瞧着那漫山的缥缈云雾,只觉得那山岚像极了妖魔鬼怪们身上缠绕着的阴邪煞气。 ——几近凝结为实质的浓雾沿着山脊向四方蜿蜒流散,覆过黟县,又眨眼遮掩了大半个休宁。 待苏长泠重新寻见程家大院的时候,街上打更的梆子刚巧才响过六声。 一更天,夜将黑,白日里院中潜藏着的妖魔喧嚣闹腾着占据天地。 马头墙上,消失了一整个白天的鬼物翘腿倚坐在那弯弯的檐角,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招手与她打了个招呼。 ……这玩意,今夜倒还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苏长泠见状甚是僵硬地牵牵唇角,遂反手一剑,重重朝那厉鬼的颈子劈去! 据她多年捉妖除鬼的经验来看。 厉鬼们通常更容易对曾杀死自己东西生出本能畏惧,比如,死于乱军之下的厉鬼更易畏惧刀兵与马蹄;被天雷劈死的鬼物则多会害怕雨天。 而在她今日所看过的、被她记进脑子里的那一百六十一位步云墟亡故弟子名录里面,有七十三名死于剑下。 而这七十三名死于他人剑下的弟子里面,又有十七名是被人一剑枭了首—— 如果这厉鬼是这十七人中的某一个的话。 乘剑踏上虚空了的苏长泠双眼紧紧注视着那马头墙上的瘦削鬼影,浑不愿放过它身上的丁点变化。 满载着杀意的剑锋倏然而至,那鬼物见此似有些惊讶,举动之间,却不见分毫恐惧。 少女只见它动作极为娴熟流畅地召来煞气剑,继而腰与手与腿相互配合,轻松抵挡住了那横飞的剑器! 短兵相接间,雪刃之上的火花噼啪作响,巨力袭来,苏长泠只觉自己的整条手臂竟都不住发了麻! ——好大的力道! 抿唇死抵着那长剑的少女皱了眉头,一颗心更是不受控地向下沉了三分——那一百六十一人里面,共有五十一人平素只用身形灵巧的轻盈细剑而不善使重力,加之它又不惧她那劈颈一剑…… 细细算来,她这怀疑范围竟在几息之间,便被缩小到了只剩百余—— 苏长泠的眉头越锁越紧,思量间索性趁那鬼物不备,猛地调转剑锋,令那杀意直直奔向它腰腹空门。 孰料那鬼物这时间却似一把看穿了她的意图一般,手中幻剑一拧,竟令那青峰刹那自腰后斜出,堪堪对挡上她的长剑! 只这一剑……便又下了她足近二十号……不,加上这种速度,三十号,这一剑便又下了她三十人! 还剩不到八十位。 苏长泠的唇角被她绷得隐约泛起霜白,手中剑却是越出越快。 她依着自己白天在山中读到的那些东西,顺着那鬼物身上的空门一一试探过去,剑光并着灵气闪烁当空,一人一鬼亦在转瞬间便彻底失了身形。 程家大院内,无数妖魔环伺着盯紧了半空的那两片残影,而正正身处其中的苏长泠却是越打越觉心惊! 步云墟第十六代弟子李鸿雪,利左手,善用长剑,动则剑势迅猛如雷,静则剑意内敛如飞鸿隐雪,空门在右。 步云墟第二十九代弟子孔令芙,利右手,善重剑,善守,剑势厚重若山,空门在足。 步云墟第三十七代弟子屠靖,无利手,善双手剑,强攻,其剑大开大合,宛若江奔川流,变化莫测,空门在背。 步云墟第四十一代弟子…… 一道道弟子生平走马灯般飞速自少女脑中转过,苏长泠的面色却是愈转愈是难看。 ——她明明已看过一整层山志中,全部一百四十四本红标名册内一万四千四百六十余人的生平,并自其间精挑细选出了一百六十一名最有可能含怨而死、化作厉鬼的剑术高手……如今竟是一个都对不上名号! ……是的,一个,都对不上名号! ——这鬼物的用剑风格,细究起来,竟与那一百六十一人都不相同! “你……生前到底是什么人?”又一次与那厉鬼对过一剑的少女拧眉暴退三丈有余,看向对面鬼影时的目光微有些迟疑,“我曾看过步云墟内一万四千四百余位死于非命的弟子生平。” “可这一万四千四百余名山中弟子里,偏生无一人与你相像。” “你生前……真的是我们步云墟的弟子吗?”苏长泠倏然抬眼,手中剑尖立时又对准了那三丈外垂手而立的鬼物。 “还是说,你当年不过是一介……连面都不敢露的偷师小贼?” 苏长泠语气一寒,剑芒乍起时乌青罗盘身上的幽光亦随之大作,可那厉鬼抬头直视着那分明能克尽世间万鬼的罗盘,却只张嘴发出了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嗬嗬”声响! “嗬……嗬嗬……”那鬼如是咧了嘴,苏长泠听着那动静,只莫名觉着它是在嘲笑她的天真稚嫩。 笑够了的鬼物状似轻描淡写地挥剑击退那直逼进它门面的可怖剑锋,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扎进重楼—— “又跑!”苏长泠错愕瞠目,一时竟被这厉鬼贱得险些张嘴吐出口老血。 枉她山中修行十七载,今夜倒还真头一次见到这般可恶的鬼物——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是跟谁学来的这等犯贱脾性! ——等她来日抓到了这厉鬼,她非得用雷法给它来回劈透上几遭不可! 苏长泠恨恨咬牙,腹中虽造将那厉鬼来回骂了个底朝天,腿上倒是半点都不敢耽误。 在程家大院内多休养了一日的鬼物对这大宅的构造,显然了解得越发清楚,一整夜都专带着人往最有可能出现人堆的地方蹿! 于是苏长泠一路既不敢胡乱出剑,又不愿就此放开这显而易见的“鬼头儿”,只得硬憋着一肚子火气,被它这样足足遛了半个晚上! 黎明时分,她眼睁睁看着那鬼在她眼皮子底下钻进望春荒园,苏长泠仰头瞧着那褪了色匾额,只觉着自己满腔的郁气,几乎要在瞬间炸出来! 第十七章 她也曾活泼明艳 望春园,望春园,又是望春园! 这望春园里到底都藏着些什么东西,这一天两天的,倒霉玩意怎么回回都想把她往这里头引! 被鬼当猫狗戏耍了一晚上的苏长泠立地炸了毛,险些一剑横摧了面前这破落院子。 好在步云墟的门规与理智,及时联手按住了她胸中的那股子冲动劲头,不然她昨日在山上挖出来的那个坑,今天就该留给她自己埋了。 不过说到这望春园…… 莫非那厉鬼便是程姑娘口中那个,百年前在亡夫出殡那日,上吊“殉夫”了的女子? 可那女子分明是个早早便出嫁了的凡人姑娘……又如何能与步云墟牵上了关系? 山中弟子不慎遗落在外了的血脉?家中亲眷? 但她也没在山上听说过哪位前辈的风流逸事啊,而且寻常亲眷若无法缘,能学得来这一手近乎出神入化的剑术吗? 不行,她得再好生观察两天。 要是实在没招了,那她就再回一趟步云墟,去把她师父薅下山来。 苏长泠如是在腹中拿定了主意,纠结完便跑回小院寻程映雪去也。 而今她既从她二师姐那求了药,替程姑娘继续治脚的事自然也该被提上日程。 倘若她昨日一天适应得都还不错,那她今、明两天,便差不离能将她那八根断趾给彻底治好了。 ——再后面,重新学着用一双完好的脚走路、奔跑,多半也还是个大任务。 只可惜,等到了那时,她恐怕就没法子再继续帮她了。 这只能靠着她自己慢慢去适应、一点一点的练。 苏长泠想着摇摇脑袋,遂动作甚是娴熟地蹲在房顶上听了一会,确认那屋中的姑娘这个点尚还醒着,方溜下来轻轻叩了叩窗。 “苏姐姐!”开了窗的小姑娘笑嘻嘻仰了脑袋,一面招呼人进屋,一面转身去取她给苏长泠特意留下的点心,“我娘昨日闲心下厨,做了两样点心,我吃着味道不错,便给您留了两碟。” “您快尝尝,看还合不合口味?” “……多谢。”翻过了窗的少女稍作迟疑,片刻方才在小姑娘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小心拈起碟子里的一小块乳糕。 入口的点心香滑细腻,教人吃得出满口香醇奶味的同时,又能品得出几分清爽而不腻的甜。 “好吃。”苏长泠拘谨颔首,开口给出了个十分直接又诚恳的评价。 程映雪闻言愈发亮了一双黑瞳,连忙催促着她去尝尝另外一碟:“再试试这个,苏姐姐。” “好。”苏长泠下颌微收,刚吃完便对上了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瞳:“怎么样?” “这个也不错。”——这碟点心像是拿果汁做的,细品只觉尽是花果香气,酸甜爽口,比她师父做出来的那什么绿茶胡椒配果泥一类的鬼玩意儿好吃多了。 苏长泠点头以示赞许:“夫人的手艺,比山上膳堂的大师傅还要好些。” “诶嘿!那当然了。”程映雪扬着下巴笑了个与有荣焉,“毕竟我娘亲她是特意钻研过怎么做点心的嘛!” “——我娘幼时贪嘴,惯喜甜食,一直梦想做一个点心铺子里的掌柜娘子。” “但甜食吃多了容易牙疼,我外祖他们不许她多吃,她便乔装打扮成府上小丫鬟的样子,偷着跟家里的厨娘学了好些个做点心的手艺——顺便解一解嘴馋——自己还没事琢磨着该如何改良那些点心方子。” “看来夫人当年,也曾是个活泼性子。”苏长泠微显感慨地叹出一句,脑中不自觉回想起程王氏如今那副温柔持重却又隐约带着几分沉沉暮气的样子。 也不知这世家的内宅大院,究竟有怎样的风霜,才能将曾经活泼贪嘴的少女,磋磨成那样恪守礼仪规矩的拘谨妇人。 ——她只觉自她下山以来,她所见到的凡人女子(包括女鬼)似乎无一不是在遭受着世人的规劝。 且他们又似乎是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规劝进同一个模子里才算彻底满意——可她却并不能理解那模子终竟有什么意义。 ——只开着同一种花的春天,还能被称作是春天吗? 苏长泠懵懵懂懂地低头瞥了眼面前的两只瓷碟,被人小心拿暖炉煨了大半夜的点心上尚还带着三分热意。 程映雪在听到那句“活泼”时,双瞳不受控地暗了一瞬:“是啊,她从前的确也曾是个活泼又明艳的姑娘。” “可惜后来……哎算了不提这个,”想到了什么的小姑娘重重挥了手,“苏姐姐,咱们说点别的——您昨日一切可还算顺利?” “算顺,但也没真顺。”苏长泠抿嘴,程映雪闻声一愣:“啊?” “……那怪物比我想的还要棘手一些。”少女说着蜷了蜷指头,语气里憋不住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昨天查到的东西没用——又让它给跑了。” “但我心中现在大致也有了个新的、更详细的搜查方向了,所以细论亦不算一无所获。” ——她至少确定了那鬼对着望春园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总之这东西么……嗐,无所谓,”又回忆起被鬼当猫狗遛了的苏长泠原地破罐子破摔,“大不了,我再回山把我师父逮下来。” “——左右步云墟这代守山人是他又不是我。” “说起来……程姑娘,你的脚适应得怎么样了,还有脂粉铺子那头的账,可都查明白了?” ——她记着她那大伯,好像就给她留了五天来着。 这时间可不宽裕。 少女摸着鼻僵硬转开话题,程映雪听罢沉吟着屈指叩了叩桌面:“账还差一点。” “但导致那铺子连年亏损的问题根源在哪,倒是基本查出来了。” “嚯!那你这速度还挺快。”苏长泠诧然扬眉,小姑娘闻言含蓄一笑:“还好还好。” “其实主要也是这问题还挺明显的……大伯他们没发现,也只不过是因着他们平日,根本不会在意这样一个小铺子里的生意罢了——这样的铺子,程家名下少说也得有百十个。” “来,苏姐姐。”程映雪边说边弯腰自桌子底下端来三只外表别无二致的小匣,打开来,里面放着三盒状似一样的胭脂,“您来看看这几盒胭脂。” “——能看出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第十八章 问题所在 “左边的那盒品质最好,右边稍次,中间最差。” 苏长泠不假思索,只瞥了那三只小盒一眼便张口给出了答案:“这是……你们程家铺子里有人偷着以次充好,砸你家的招牌?” 程映雪听罢颇为惊讶地高扬了眉梢:“咦?看不出来呀,苏姐姐。” “您竟还懂胭脂。” “没,其实我不大懂这些。”苏长泠摇头——修为涨到了一定境界,体内的灵力便会自动帮着躯壳排污除杂,提升气色。 是以,山上的师姐师妹们虽也爱美,却甚少有人会用得上胭脂——她自然亦不会了解这个。 “不过,你们程家的胭脂里面,似乎被添加了些能调理气血的草药?” “不错,这胭脂,确乎是我们程家铺子在四年前方推出来的药妆胭脂。”小姑娘含笑颔首,“里面也确实调配了几样能助女子调理气血的草药。” “而它当年甫一面世,便立刻被城中夫人小姐们哄抢一空——一度风靡整个徽州府,名声之盛,甚至传到了京师。” “那就对了。”苏长泠眉眼微垂,“上好的草药身上,是带有灵气的。” “我虽不懂胭脂,却能看到这些小物身上沾染着的灵气,嗅得见盒中传出来的药味。” “原来如此。”程映雪若有所思,“那你们修士平日上街买东西,还真是挺难被人骗到的——是好是坏这不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咳,差不多。”苏长泠飘着眼神攥拳一声假咳,“主要修士大多都会观气,分辨起货品好坏,速度自也快些。” “好方便的技能,我也想学。”小姑娘说着无不羡慕地巴巴瞅了少女一眼,遂理着袖口正了正色,“好了,苏姐姐,我接着给您讲,我昨儿是怎么发现的这胭脂出了问题。” “起先我并未急着上去露脸,只派人去大伯那边借了印信,以他的名义取来了铺中近三年的账簿,从头查校胭脂铺子内,各类胭脂的售卖情况。” “在对比账簿的时候,我发现,从前年的某一个月起,铺中原本售卖得如火如荼的‘药妆’系列胭脂水粉,销量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较大幅度的下滑,并在三到四个月后产生了断崖式下跌。” 提起铺中生意,程映雪的眼中都尽盛满了光亮:“与此同时,铺中其他普通胭脂水粉的售卖量,却并没出现过那么大的变化。” “苏姐姐,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呃……”冷不防被人问到了头上的苏长泠应声一愣,“药妆胭脂卖得少了?”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陡然一滞,取而代之的是一派一言难尽的复杂:“苏姐姐,答应我。” “您以后可千万别去做生意。” “不会的,”苏长泠讪讪,“我只练剑。” “……练剑好啊,练剑强身健体。”程映雪僵硬咧嘴,“其实那胭脂的销量下跌,是代表着铺中同系列、同品质商品的销路变少了。” “销路?”苏长泠似懂非懂。 “嗯,销路。”小姑娘重重点头,“不瞒您说,苏姐姐,在这药妆系列胭脂水粉初上市的时候,我们程家将它的售价定为了每盒四两银子,另推出售价仅为一两,但总量不足标准版四分之一的轻量版胭脂。” “四两银子一盒胭脂的概念,您可能不大明白,这样讲,当前市面上您能买到最贵的胭脂,大概六到七两白银一盒——四两一盒的胭脂,属于售价较高,但又没高到让人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 “这是个很讨巧的售价。”程映雪弯眼笑笑,“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每月一盒不觉心疼,寻常富户隔三差五拿上一个也能接受的价位。” “加之铺中还有少量价低的轻量版胭脂,手中稍有些闲钱的普通人家、或是大户人家的婢子们常日看着旁人使用,一年到头,总也能攒出个一两买上一盒回去试用。” “也就是说,先前这胭脂的销路,几乎能覆盖到铺子附近全部需要用妆品的人家。”苏长泠抬手搓搓下巴,她这会好像有点听明白了。 “是这个意思。”程映雪下颌轻点,一面拿眼神示意她去看桌上那三盒看似一模一样,实际品质却相差甚远的胭脂,“但现在,有人在背后玩那出‘以次充好’,活活断送了铺子原有的销路。” “这三盒胭脂,是我命我院中丫鬟,分别打扮成不同模样,拿着三两银子到店中买来的现货。” “左边那个带着我们程家的玉牌,中间打扮成了镇中的普通小贩,右边那个,则乔装成了城里的寻常富户。” “世家大族的夫人小姐们所拿到的胭脂固然没有什么变化,可城中的胭脂铺子那么多,每月新上的胭脂品类又不知凡几——”小姑娘连连摇头,“但满城的世家大户拢共才有几个?” “——说白了,除了药妆初初上市、还算新鲜的那几个月,那些夫人小姐们,显然不会月月都来买同样的玩意儿。” “胭脂铺子里利润的主要来源,原本还该是城中的那些寻常的富户。” “可眼下,他们拿到的东西却成了差一等的次品。”程映雪屈指“咣咣”敲了桌面,“他们或许想不通其间具体的原理,但能将生意做起来的,又有几个真是傻子?” “这胭脂既不如从前好用,那就干脆不用——至于那些偶尔才会来一两次的客人,那些自然更不必说。” “一两银子的胭脂,还比不上一钱银子的好用,那他们又何必去花那十倍的价钱?” “长此以往,胭脂铺子里价位较高系列妆品的口碑被人败了个精光,高价高利润的东西卖不出去,只靠最普通的胭脂走那薄利多销的路子……岁末又哪里能凭空变得出盈余?” “那……你接下来,是准备处理了铺子里偷着‘以次充好’的匠师和伙计?”苏长泠皱眉沉吟,她只觉做生意可比她捉鬼除妖的麻烦多了。 “不不,那些都只是表象。”程映雪晃头,“匠人和伙计们可没那么大胆子,敢自行偷着鱼目混珠、以次充好。” “他们这背后指定是另有其谋——否则,他们祸害那铺子招牌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点风声都不曾传出来?” “且在药妆胭脂的销量,近年分明已断崖式下滑的前提下,铺中每年用于制作这胭脂的成本支出,又为何丁点都不曾减少?” 第十九章 撒娇耍赖 “有人撺掇着匠人和伙计们以次代好,并趁机捞取了这部分的油水。” 苏长泠这下是真听明白了:“并且这人还极有可能就是你们程家的子弟!” “对,且他不但得是我们程家的子弟,还得是已入了商场,多少有点实权的那种直系子弟。”程映雪应声抚掌。 “这样的人,手中大多有点闲钱,还能有些相应的人脉——如此既能镇得住铺中的匠人伙计,又有法子能堵住那些被他坑骗了的富户们的嘴,不至于让他卖假货的消息,传到大伯他们耳朵里。” “但同时,他在族中的地位也不会太高,多半属于直系子弟里面,相对边缘的那伙——否则也不会盯上一个小小脂粉铺子里的油水。” ——程氏一族在休宁盘踞不下百年,任谁来看了,也免不了要称上一句“家大业大”。 这样的世家之中,直系子弟大多不会在意一个小铺子里的那点仨瓜俩枣,而旁系子弟的手又很难伸进离家如此之近的城中铺子里。 是以,放眼全族,能干出来这等鼠目寸光、自砸招牌之事的也不剩几个。 ——她只消查完了手头的这些账簿,再着两个得力人手,细心观察下平日都有哪一房的哪些人,常在铺中往来便好。 再之后,至于那些个害群之马究竟该如何处理……那就是她大伯他们该头疼的事了。 毕竟她的任务,就只是查清这铺子连年亏损的根本缘由,革除弊病,并给他们提供个切实可行的修整方法。 ——又没说让她立马教那铺子扭亏为盈。 自觉任务已完成了大半的小姑娘干劲儿十足,苏长泠抄手瞧着她那兴致勃勃、恨不能立马揪出“内鬼”的模样,不禁甚是轻巧地牵了下唇角:“看来你今天是要有的忙了,程姑娘。” “那我们这继续治脚的事……大约,也可以再往后推上个一天半天的了?” “喔,那看来确实是只能往后……等会,苏姐姐,您刚是说什么要往后推?”下意识顺嘴回话的程映雪忽然反应过来,一双黑瞳霎时瞪了个滚圆,“治脚?” “对啊,”苏长泠下颌一扬,拿眼神遥遥指了指小姑娘那刚好了一半的脚,故意拿话逗她,“治脚。” “我看你今天好像还挺忙的,要么我明早再来罢——或者明儿下午也行。” “不~行——不行,明天绝对不行,不可以!”程映雪闻言立马急了,忙不迭起身牵紧了少女的袖口,两手不住来回摇动,“好姐姐,别的我都能推推,但治脚这个,咱绝对不能推!” “——我还等着脚治好了,去闯遍天下到处经商呢!” “姐姐,好姐姐,咱就今儿治罢,您可别给人家再往后推啦——”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哼哼唧唧,苏长泠见她这撒娇耍赖的样子不禁莞尔:“好了放心,我刚那话是逗你的。” “且去那边小榻上坐着罢。” 少女唇角的弧度柔软而不带半点生硬的意味,这一笑,刹那便令她的整张脸都有如春风化冻,立马生动温柔了起来。 程映雪见状登时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越发睁大了眼:“哇,苏姐姐,原来您是会笑的呀!” “……瞧你这话说的。”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竟真笑出来了的苏长泠不大自在地伸手摸摸面颊,“我只是生来七情六欲较常人便迟钝淡漠了些,倒也不是全然没有感情。” “嗨呀,我知道的,但这不是头一回见您笑嘛!——怪稀奇的。”小姑娘嬉皮笑脸,经过这两日的相处了解下来,她早看透了面前人就是个外冷内热的良善性子,由是说起话来,自然也是越发大胆随性。 “好姐姐,要么您再笑一个给小的瞅瞅?” “笑没有,”苏长泠眨眼恢复了平常的那派面无表情,“从师父那顺来的打神鞭倒是还有一套。” “——程姑娘,你要看吗?” 苏长泠道,作势便欲伸手取出兜里揣着的赶神法器,程映雪见此连忙立地拱手告了饶:“不看不看,苏姐姐,我错了,咱还是先治脚!” ——笑话,她又没嫌过自己小命太长! 小姑娘滴溜溜转悠了一对眼珠,话说完立马跑到那小榻上等着人给她断骨重生去了。 有了二师姐精心炼制的丹药相助,这回接续断骨的过程显然不再似上回那样痛苦。 待到苏长泠动作娴熟地将那灵丹扔进小姑娘口中、等着那药力配合着灵力彻底愈合好程映雪脚上的大小伤口,从前囚困了这姑娘足近八年的“三寸金莲”,今日亦总算被人彻底破去了枷锁。 “好了,但你今天别急着下地——先在榻上多踩踩晃晃,等着一会适应得差不多了再说。” 收了东西的苏长泠淡声嘱咐,程映雪闻此稍显迷茫地歪歪脑袋:“咦?苏姐姐,这又是为何?” “走路时的发力不一样。”苏长泠简明扼要,“先前你的脚掌几乎是断的,走路全靠足跟和拇趾抓地。” “但现在,你要重新学着用整个脚掌和五根脚趾,一同发力走路了。” “这二者之间的差别极大——不好好适应一下子的话,你可能走不了两步就得摔那。” “这样。”程映雪面露沉思,“那为啥上回您没嘱咐我要先多适应一会?” “因为上次你那后四根趾头还是断着的,前脚掌仍旧几乎不能触地。”苏长泠面不改色,“发力基本还是只能靠着足跟和拇指——只是脚掌中央跟着略微多了些倚靠,像给你随身加了个小小的拐杖。” “这个区别就没那么大了。” “原来如此。”小姑娘听罢皱皱鼻子,心中不期然多生出来了些大胆的想法,“那苏姐姐,您说,假如我要是……” 苏长泠一眼看穿了面前这小妮子的念头:“如果你非要尝试挑战一下自己对四肢的驯服能力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 “但咱得先把话说在前头——待会站不稳摔了,你可不许哭鼻子。” “诶嘿!您放心,我就走两下试试,保证不会哭鼻子哒!”程映雪当即乐了,话说完便忙不迭撑身落地,站定后甫一松开那小榻床沿,就信心十足地甩开了步子—— 而后“啪叽”一声,当场摔了个马趴。 第二十章 白日奔逃 这……这居然真能摔啊? 勉强爬起身来的程映雪蒙叨叨抬起脑袋,眼中犹自憋着两包泪珠。 苏长泠见状浑然不觉有丝毫意外地耸耸肩:“你看,我就说了得摔。” “你现在的前脚掌基本没什么力气,被白布缠久了的筋肉也萎缩得厉害——想要重新如正常人一般走路,且得练着呢!” “好了,程姑娘,我先扶着你起来慢慢走两步试试——咱们这回就别着急了。”苏长泠道,话毕俯身抓住小姑娘的一只手臂,动作甚是轻巧地将之一把捞了起来,顺带又瞄了眼她刚恢复如初的脚。 其实这姑娘的天足本就不大,满打满算也就将将六寸有余(大约34码),也不知那群人非得给她缠个什么劲儿的足。 “程姑娘,注意脚下的发力,感受下整个脚掌都能吃得上力道的感觉,”腹诽够了的苏长泠垂着眼睛轻声提醒,“不要把重量都压到自己的足跟上。” “步子先小一点,手臂可以跟着轻轻摆动保持平衡——提大腿,膝盖要有缓冲……” 少女的声线惯来如往日那般清冷平静,在她的声音里,程映雪心中原本还存着的三分焦躁气莫名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她循着她口中所说的步骤,缓慢而坚定地抬了腿脚,一步一步,向着窗边的书桌行去—— 刚恢复过来的脚掌的确是虚软又无力的。 重新学着用整条腿去行走,也的确不如她一开始想象得那般轻松。 但无论这过程再怎么艰难,每每迈步,她仍旧能感受到那其间潜藏着的、与从前的,微小的不同。 有风钻入窗棂,带来清晨未散的雾气,点点的潮意萦绕上鼻端。 她知道,那是自由的味道。 ——是她曾梦寐以求的自由。 程映雪举目望向屋外那高翘着的檐角,这一回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目光竟能绕过那四方的天井,直直看见大院外的远山和远山下隐隐升起的炊烟。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着自己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正蹒跚学步着的孩童——远去的时光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溯洄流转……又在刹那之间,重入人间。 小姑娘不知道苏长泠是什么时间悄悄放开的手,她只知道自己足上的筋肉在渐渐复苏,脚下的步子也是一步稳过了一步。 曾经停留在旧时光里的孩童,于不知觉间飞速成长起来,而她迈着步子的双腿,亦在不知觉间交错得愈来愈快。 某一息,有风被落叶催促着穿过明堂,顺着门缝挤向了屋外,小姑娘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猛地推开屋门,于是楼梯上响起她几乎奔跑着的步伐声响—— 那赤着足的姑娘追逐着那商风跃过门槛,枯叶在半空化成只新绿的蝶。 院中有流烟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青砖上又有碎石硌痛了她细嫩的脚心。 然而她却并不想顾念脚上的那点点痛意,顾自奔逃着用力拉开那厚而重的院门。 初生的红日跨过群山为她镀上薄金,她张开双臂,终于拥抱住了这独属于她的朝阳—— “我做到了……苏姐姐。” “我做到了。”程映雪笑着转身仰起了脑袋,日色在背后为她勾勒出放光的翅膀。 苏长泠垂眸看着她眼角迸出来的泪花,不经意柔和下了她紧绷着的眉眼:“恭喜你啊——” “程姑娘。” 守在铺子那边的丫鬟说,她让她去做的事已有了眉目,被她派去搜查那商铺掌柜与族中人往来通信的小厮那也有了些进展。 如此,只要等她翻完了手头的账簿,仔细挑拣出这账目上的异常……脂粉铺子那头,便差不离可以收网。 希望明后两日的一切……都能顺利一些。 翻看完手中最后一页簿子的小姑娘伸手揉了揉眉心,顺带拿钗子拨弄了下窗边的烛火。 今晨她疯完过后便坐在这里继续翻阅起了账簿——连三餐都是在桌边用的——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入夜。 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已是几更天了。 程映雪想着举目望了望夜空,巷外的梆子不清楚已响过了几声,她只觉今晚的夜色,似乎要格外的浓。 “叩叩——” 屋外无端传出谁叩门的响动,窗前黑云悄然遮掩了半片白月。 小姑娘下意识扭头看向那紧闭着的木门,遂试探性地轻轻开了口:“谁呀?” “是娘……还是苏姐姐?” 回应她的却只有长而久的沉默,半晌后那门边甚至出现了绣鞋踏地的窸窣声响。 程映雪被那动静吓得倒竖起满身的寒毛,她本想立马吹灭烛火关窗装死,却又在指尖即将触及到那烛台的一刹,鬼使神差地变了主意。 她就……略微出去看那么一眼,就那么一眼,看完了便立马回来。 这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小姑娘如是在心下宽慰着自己,一面轻手轻脚地裹上大氅,揣好了苏长泠上回送给她的那柄桃木小剑。 其实她的本能正玩命阻拦着不让她打开屋门,可直觉却又疯狂催促着让她速速离开这里,否则她必将抱憾终生。 在本能与直觉极致矛盾的拉扯下,她只觉得自己像极了茫茫海上的一叶孤舟,整个人被某种叫不出名字的力量硬推着向前行走——直至她擎着那烛灯,一手推开了屋门。 “谁?” 程映雪高举了手中灯火,烛光幽暗,映照出两侧空空的长廊。 方才那窸窣的、如绣鞋擦过地面的响声似乎从楼上转去了院中,空院里有一线黑影一晃而过。 嘶—— 程映雪呲牙倒吸了一口冷气,遂近乎本能地愈发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人类对未知的恐惧迫使她当即打算转回屋内,孰料那门却在她眼前,“嘭”地一声,骤然关了个彻底。 “是谁,谁在里面!”小姑娘惊慌失措地抬手拍了木门,脚却不受控制地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下了小楼。 怀中的桃木小剑似在这时突然派上了用场,她只听得耳畔陡然传来“咯嘣”一声细响,先前还束缚着她的那股无名力量,立时散了个丁点不留。 ——只是她人已然带着烛灯,站在那院中的游廊上了。 第二十一章 吃人厉鬼 咦? 刚才拐着她走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程映雪茫然瞠目,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面,烛灯幽幽点亮一小片天地,她的脚确实是已不再受任何力量的控制。 看来苏姐姐留给她的小木剑还真好用诶? 小姑娘怔怔伸手摸了摸衣兜,不多时便找见了那柄桃木雕镂成的小剑。 那木剑剑身上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一线裂口,她摸着,微微有些扎手。 那现在,她是该直接上楼回屋呢—— 还是……来、来都来了? 程映雪甚是纠结地抬手挠了脑袋,举目时视线却不经意瞟到她今夜忘了阖死的窗。 黑洞洞的窗口莫名散发出三分鬼气,她回想起那扇无风自锁的木门……只觉她这会还是就留在这个地方最好。 反正她披了大氅又带了烛灯下来,九月的夜霜还不算太冷,她应该……也冻不死? 小姑娘如是想着,风一吹,她不受控地立地打了个哆嗦。 先前已消失了的步伐声有一次响彻在游廊尽头,她眼睁睁瞧着那黑影一闪而过,原本才安生下几分的心脏,霎时便又起了鼓。 啊这……这是闹鬼……还是闹贼? 或者……这就是苏姐姐接连追查了几日的那个,妖、妖怪? 程映雪的心脏怦怦跳上了嗓子眼,才恢复好的腿脚也跟着不住发了虚。 几经纠结之下,她到底选择远远地抬腿跟上那刚闪过去的黑影——关键,那游廊尽头都已然出现了异状,那她眼下待着的这个地方,还会一直是安全的吗? 更何况…… 不知是不是她在紧张下生出来的错觉。 但她的直觉的确是还在一直催促着她——催促着她快快追上前面的那个影子。 “谁啊?” 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的。 “谁?” ……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的! “谁在那里?” 这念头如惊雷般骤然炸响于她的脑海,她脚下的步子不自觉迈得愈发的快。 庭院里,原本崭新的回廊在不知觉间变得腐朽而老旧。 檐上的碎瓦翻滚着堕入湖面,“咚”地一声绞散了天上清月,程映雪倏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已出了小院,端正正站在了那眼熟而陌生的水边。 这……这是哪里? 她不是一直走在院中的游廊上吗? 什么时候就从那里面走出来了?! 小姑娘张皇无措地睁圆了眼珠,一张脸霎时变为了一片墙色。 然事已至此,她也只得擎着那烛火,硬着头皮沿着那游廊继续向前走去——长廊尽头的小厢房里不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磨牙声响,她小心翼翼,老半天方有勇气抬臂触及那满覆尘灰的窗。 “再不出来……我要派人去报官了!” 程映雪虚张声势一样扬高了声线,一面心下默数着,猛地动手推开了那破旧的壁障。 于是阴风倏然蹿出墙角,只一刹那便吹灭了她掌中的烛火。 未燃尽的白烟幽幽升腾着阻拦了她的视线,霜月惨白,映照出跌伏在那屋内,只剩半个头颅的狰狞鬼脸—— “啊!!!” 几乎被那鬼面吓懵了的小姑娘惊声尖叫,手中已熄灭了的烛台跌落在地,登时碎成了两截。 原本趴伏在地上的鬼影似被这动静惊动,野兽般动作迅猛地转过身来,直愣愣仰起了脑袋。 屋外凄惨惨的月光毫无遮掩地打照在它的面上,清晰显露出它那可怖的轮廓,程映雪直到这时方才发现,那鬼物口中竟还叼着根尺余长的森森白骨! ——她刚才听到的那种让人脊背生寒的磨牙声响,就是它咬啮人骨发出来的!! ——这是个……会吃人的厉鬼!!! “救、救命……救命!!”陡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程映雪叫了个声嘶力竭,慌不择路中,她险些一脚横绊上游廊的台阶。 怀中的桃木小剑像受到巨石撞击了一般轰然碎裂,锋锐的木茬扎穿了她的外衣,微微刺痛了她的手臂,她被那痛感激得回过神来,近乎本能地张口喊出那个近来最令她心安的名字:“苏姐姐……” “苏姐姐!!!” “锵——” 凭空出现的剑器倏地斩断了那厉鬼的去路,晃动的剑穗恰到好处地隔绝开了她与那鬼物之间的视线。 踩着飞剑跃下半空的苏长泠面上瞧着似隐约有两分的不悦,程映雪竟一时分不清那点不悦究竟是对着她,还是对着面前这像是要吃人的厉鬼。 “你今夜怎还跑出来了,程姑娘。”苏长泠回头浅望了小姑娘一眼,顺手摸出了袖中的乌青罗盘,“我记得我曾给过你一柄桃木剑——入夜后只要你关紧了门窗,那小东西便可保你那屋子不受邪祟侵犯。” 程映雪应声微愣,遂稍显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今日账本看得入迷,一时不察忘了时间,也就没来得及关窗。” “然后……然后就……” “喔,原来是忘了关窗,不小心被这鬼物蛊惑了……问题不大。”听出了她言外之意的苏长泠了然颔首,一面将那罗盘塞进了小姑娘怀中,“把这个拿好,程姑娘。” “这厉鬼和我近日一直追查着的那个并非同一个,想来也当是不难对付。” “你且站得稍远一些——仔细被剑气误伤。” “哦哦,好。”程映雪闻此连连点头,话毕便抱着那罗盘,乖乖又朝后小退了三尺,一双眼紧紧盯上了那破旧的厢房。 苏长泠见她早已退出了厢房三尺开外,当即不再迟疑,果断提剑对上了那刚爬过门口的吃人厉鬼—— “铛!” 雪锋撞上那骨头发出声清脆金鸣,剑刃翻转间,少女轻松一剑挑飞了被那鬼拿来充当武器用的森白人骨。 重物飞栽上地面溅起一小片的蒙蒙尘烟——面前这鬼正如苏长泠先前预料的那般,比那遛了她三天的鬼物好对付了不知凡几。 “分明只有这么浅的道行,你这又何必跑出来吓人呢?” 两剑便将那厉鬼制服了的苏长泠垂下眼睫,空置着的手上无声掐起道能渡魂的诀——似这样虚弱的鬼物,只消一道手诀便可教它们魂归地府,而她身为修行中人,倒也不必回回都讲求一个将人打得“魂飞魄散”。 “下一世,莫要再含着这满腹的仇怨了。”苏长泠轻声呢喃,渡魂印诀在她指尖迸发出柔和的灵光。 那鬼物在灵光的照耀下褪去了满身的煞气,露出女人原本纤细而柔美的面容。 杵在三尺开外的小姑娘定睛瞅清了她的模样,整个身子却都立时不可置信地战栗起来—— “阿、阿姐……” 第二十二章 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阿姐?” 小姑娘茫然地瞪大了眼珠,唇瓣不可自抑地不住哆嗦。 那女鬼循声缓慢抬起了脑袋,她只见她纤眉如画,两目含愁,不是他人,正是她那已亡故了多时的堂姐映柔。 “阿姐……阿姐!!”程映雪的脑子在这一瞬“轰”地一下炸了个彻底,不待她回过神来,整个人便已然一步上前,死死抓住了苏长泠的衣袖,“苏姐姐!” 后者早在听到她喃出那第一句“阿姐”的时候,就收住了掌中手诀,这会只神情稍显复杂地回头多看了小姑娘一眼。 “我知道的。”苏长泠道,目光不着痕迹地自那一人一鬼的面容上滑过——这二人细瞅起来确乎是有三分相像,只是气质实在天差地别。 如此,反倒教人很难一眼就想得到,她二人竟是有血缘关系的堂姐妹。 “谢……谢谢您,苏姐姐。”程映雪匆匆道了谢,话毕便颤抖着伸手臂,试图触碰她那苍白又瘦弱的姐姐。 奈何早已与她相隔了阴阳的鬼物,又哪里能有可供活人触碰的实体? 小姑娘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尖一次次穿过程映柔那虚幻的躯壳——什么也摸不到。 “阿姐……映柔姐姐……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啊?”程映雪的眼圈不受控红了个透底,开口时声线里也不自觉带上了哭腔,她在程映柔面前慢慢屈下了膝盖。 她那声“映柔姐姐”似乎终于唤醒了那女鬼的神智——空洞漆黑的眼瞳缓缓现出点点光色,她定定看着面前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姑娘,良久方微微翕合了嘴唇:“你是……” “……阿……雪?”女人皱眉艰难吐出四字,她像是已许久都没说过话了,嗓音干涩沙哑,早不复她生前时的清越动听。 小姑娘在听清了那句“阿雪”时的瞬间落下泪来,至此她像是再控制不住,捂着面皮放声大哭:“我是阿雪,姐姐……我是阿雪啊!” “阿雪……是阿雪……”那女鬼喃喃,边说边僵硬抬手,隔空一遍遍描摹了小姑娘的眉眼,“阿雪、阿雪长大了……” “长大了……也变漂亮了。”认出了自家小妹的程映柔半哭半笑着牵起唇角,视线满带不舍地在她面上寸寸流连。 “几年不见,姐姐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阿雪是长大了。”哭得愈发凶了的小姑娘抽抽噎噎,“可你怎么就成这样子了阿姐……你怎么就成这样子了!” “罗家不是说你是追了姐夫……是、是殉情而死的吗?”程映雪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说……还是说他们当年果真、果真是在骗人?” “罗家……”听到“罗家”二字,程映柔立地一怔,浑身霎时迸发出无尽的阴煞鬼气。 苏长泠见状长眉微拧,翻手一指点上她的眉心,灵光迸发间,墨色的煞气被那微茫拉扯着一分一分消停下来,那女鬼在原地愣了许久,半晌才再度恢复了几分神智。 “所以……他们果真是!”程映雪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巴,她的眼泪顺着掌心打湿了衣袖,瞳底刹那烧灼起焚天的怒火——看到程映柔这副模样,她又如何能猜不透当年的真相!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阿姐。”小姑娘猛地虚攥住女人枯瘦的手掌,手指因愤怒而遏制不住地轻轻颤栗,“告诉我,好不好?” “阿姐,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死法,才能让她自小天性温柔和善的姐姐,因怨气而变成如今这会吃人的厉鬼! 程映雪的瞳中满带了乞求,一双眼一动不动锁紧了女人的眼珠。 程映柔原不想再重复这些已快被尘封了的昔年往事,可当她触及到小姑娘那执着坚定又写尽了哀戚之意的眼神,她终竟忍不住低头松了口:“我是……被他们关在房中,活活饿死的。” “活活……饿死?”程映雪的瞳仁发了颤,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都听到了些什么。 女人的眼角悄然迸溅出些许泪花:“是,我是被他们活生生锁在房里饿死的。” “为……为什么?”小姑娘垮了眉头,这一句不知是在问女人还是在问头顶的明月,程映柔望着她的面庞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小叔他已中了举人,马上便有机会踏入仕途了。” “可他中了举人,与你又有何干系!”程映雪错愕瞠目,程映柔同样惨笑着举目望向头顶发朽了的木梁:“我也想知道他中了举人……与我,又有何干系!” “阿雪,你知道的。”女人目含凄楚。 “我虽然无意抗争礼法,却也一向认为,女子此生,不该只为了夫婿,不该将时光都蹉跎在后宅里面相夫教子。” “是以,延郎刚过身那会,我心中虽也悲痛,却到底不曾尽失了把好好活下去的力气。” “守寡,我是没异议的——左右我上有一对公婆,下还有个尚未长成的小叔,加之他们罗家名下多有绣坊……而我又恰巧颇爱研习女红。” “是以,纵使我膝下并无子女,每日侍奉公婆、教养下小叔,再去绣坊里带着绣娘们琢磨些市面上没有的新鲜花样……教刚开蒙的小丫鬟们认认字、读读书,看着绣坊的生意蒸蒸日上,看着原本不识字的姑娘们渐渐也通了文墨,这日子过得倒亦还算有趣。” “我曾认为,我这一辈子也就当是这个样了。”程映柔说着,长长叹出口气,“直到那日,公婆忽的将我请去了前堂。” “平素对我爱搭不理的公婆那天突然和颜悦色得厉害,我诚惶诚恐,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要遭他二人训斥,却不想,公婆竟只是让我上前,要与我唠一唠家常。” “他们与我讲起了延郎幼时的趣事。”女人抬指揩了揩自己眼角涌出来的水迹。 “讲他几岁时还爱爬树掏鸟,讲他几岁时才上了学堂……我听他们讲着那些往事,不由自主地悄悄放松下来……” “——我以为他们是终于从延郎病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想他们却忽然提起,我那刚及弱冠的小叔中了举。” 第二十三章 所以柔娘,你必须去死 “彼时我还不清楚他们提及这个究竟所为何事,只由衷的感到高兴,我说,好啊,这是顶好的事,小叔平素苦功,而今一朝中举,总算也不辜负这十几年来勤学的功夫……咱们今夜也合该痛饮一番,为他庆贺庆贺。” 程映柔定定重复着她当年说过的话,眼神微有些发愣。 “公婆回答我说,对,他们正有此意——只不过,他们今日叫我来这,却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我这样问了,可他二人却不曾开口答话,只挂着那副和蔼慈爱得令我心惊胆战的模样,笑眯眯盯紧了我的脸。”女人说着颤巍巍闭上了眼睛——她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恐惧,苏长泠二人待在一侧,能清晰看见她不住发抖的眼睫。 “‘柔娘,你知道的,安儿他的诗书并不算是顶好。’就在我几乎要受不住那种感觉,找借口离开前堂的时候,我婆母终于笑着开了口。” “‘我跟你公公商量过了,我们两个决定让安儿等年后便向吏部提交上入仕申请——看能不能搏一个中卷,就近做一个知县。’”(注:明代举人入仕前还需要经历一个小考试,考试成绩上卷授同知、知州,中卷知县,下卷通判) “‘所以,您二老的意思是……’我突然无端感到恐惧。” “‘我与你公公的意思是,柔娘,自延儿去后,这些年你操持着家中内外,终日劳碌,也该好生休息休息了。’我婆母笑得慈眉善目,我却总觉着她那笑容背后藏着某种说不出的、阴森又恐怖的恶念。” 程映柔紧闭着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她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便迫不及待地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的婆母对我说:‘何况,安儿如今已长大成人,也到了该议亲娶妻的年纪——家中再一直有你这么个与他年龄相仿又孀居多时了的嫂子在,叫外人看了,总归是不大合适。’” “我知道她这是想要逼着我去死的意思了。”两道水痕刹那贯穿了女人的面颊,衬得她整个人越发苍白瘦弱,“但我还不想死啊——” “年前我才答应了娘亲,年末要找个机会回家看她,上一回离开娘家的时候,才十岁的阿雪还抱着我的腰,跟我要街上点心铺子里的那份顶市酥。” “我不想死,于是我问婆母,倘若我愿意明日就上山寻个老庙,做一个不问世俗姑子,自此常伴青灯古佛……他们能不能放我条生路?” “左右若单单为了给小叔说一门与他家世匹配的亲事……那我只消离开了罗家便好。” “——只要我离开了罗家进了空门,那坊间就不再会有与小叔相关的风言风语……我那时满以为这样便足够令公婆满意了,孰料婆母听完了我的请求,却只面不改色地对我摇了摇头。” “‘不行啊,柔娘。’婆母原本还算慈祥的面容霎时变得狰狞,‘我们想要一块节孝坊。’” “‘一块能光耀我罗家门楣的、能为安儿未来仕途铺出一条路来的节孝坊。’” “‘所以柔娘,你必须死——’” “‘必须得以贞节烈妇的身份去死——’” “我是不想死的,由是我立马起身想要逃出那会吃人的罗家大院……但我婆母他们显然早早就做足了准备,不待我逃出堂屋,便立时有十数位家中粗使的丫鬟婆子将我围了个滚圆……” “后来我被她们捂晕了锁进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又被人强制断绝了水粮,我的求生欲还算强些,虽被人断绝了水粮,却也强行靠着身上那点衣衫,和雨天积在墙角里的污水多活了两日……我被他们如此磋磨十数个日夜,终竟饿死在了那间小木屋中。” “再后来,我死前的怨气太强,魂魄离体后却久久等不来地府的官差……我看着婆母命人将已死透的我带离那间屋子,命人给我梳妆打扮,并抱来了延郎的牌位。” 程映柔躯壳震颤着,几近泣不成声:“他们将我伪装成是自愿为了延郎绝食殉情的样子,又叫来了官府的大人……” “赶着那官爷既想要我小叔来日去做他的同僚,又想要境内多一位烈妇的功绩,即便仵作们验尸时也曾发现有些许的疑点,他亦不曾挑破,只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让罗家和程家,就这样多了块沾血的贞节牌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听罢了女人哭诉的程映雪目光发直,放在双膝上的两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怪不得阿姐你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那你头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刚才瞧着你的脑袋好像只剩了半个……” 小姑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向前倾了身子,伸出去的手又一次从女人那虚幻的身形上穿过:“还有大伯。” “大伯他知道你是被罗家活生生饿死的吗?” “知道。”程映柔应声苦笑,“可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想要那块贞节牌坊光耀门楣的不止罗家一个……他在家中虽有‘家主’之名,上头却还有不少的族老。” “阿雪,我的好妹妹,你且记住——”女人动手擦了擦自己眼角,面上隐约浮现了几分担忧,“程家不是‘家主’的一言堂,我父亲的权力也没那么大。” “不要相信族中的那些族老,他们只会为了程家的虚名和利益着想——” “至于我头上的伤。”程映柔面上的笑容愈发苦涩,“这是因为……罗家只急着要那块贞节牌坊,却并未给我准备什么像样的棺椁。” “那薄木的棺材带着三两金银下地之后,没多久就被盗墓贼偷着钻出了个窟窿,他偷走了棺中的陪葬,却没好生将那棺材上的孔洞补上,后来有老鼠顺着窟窿找进棺材……便将我的头颅啃啮成那个样子了。” “所以阿雪,我真恨呐……”女人咬牙切齿,眼眶里又扑簌簌滚下了泪来,“这你叫我怎么不恨……” “我如何能够不恨!!” 她低喝,通身的煞气在苏长泠的压制下却又一次凭空暴涨。 觉察到不对的少女反手抽剑猛地劈上虚空,老朽的房梁崩塌陷落,长剑嗡鸣,坠地的朽木登时溅起满地呛人的烟—— 与此同时,那藏匿了快半个夜晚的鬼物,亦终于现出了它的身形。 第二十四章 “小登科” 她等的就是这个! 苏长泠眉梢微扬,遂反手打出道灵风,动作甚是轻柔地将程映雪姐妹送出了这已崩塌了的游廊。 乌青罗盘悬浮在那一人一鬼头上,静静散发出泛青的幽光,小姑娘意外发现她这会竟能碰触到她那已成了厉鬼的堂姐,忙不迭伸手揽住了女人清瘦干枯的身形。 “程姑娘,劳你带着你姐姐在这多等一会,不要轻易离开那罗盘幽光的笼罩范围。”已然跃上了虚空的少女持剑回眸,瞳中难得晃过一线温和的笑影。 “今夜,我与这鬼物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望春园内鬼气横生,那罗盘能隔绝世间万恶,保住你和你堂姐的魂魄安然无恙。” “好,苏姐姐,您且去罢。”程映雪应声颔首,一面越发搂紧了怀中因怨气爆发而昏过去了的程映柔,“我不会随便乱跑的。” “我会尽快回来。”苏长泠微一点头,言讫一剑直直劈上那厉鬼命门。 那鬼物接连几日与她交手下来,早就熟透了她惯用的招式,这时间竟不躲不闪,只轻松抬臂,便拿煞气化尽了她来势汹汹的锋锐剑气! 这厉鬼……变得比前两日更厉害了。 苏长泠心下一沉,面上亦不由愈渐浮上了三分凝重。 孰料那化开她一击的鬼物却不急着还手,它只意味不明地对着她嗤笑两口,转身便一头扎进了那如墨夜色! “又跑!”苏长泠咬牙切齿,这功夫她心中竟无端生出了几分气急败坏。 盛怒之下她毫不犹豫地提剑追逐上那迅速逃窜的瘦削鬼影。 那厉鬼逗弄猫狗一样带着她自前院奔去了戏台,又从戏台几步蹿上了程家家祠,最终重新绕回了望春园东。 望春园。 又是这座……埋了不知道几条人命的望春园! 这倒霉玩意究竟是有多喜欢这地方? 苏长泠眉心狂跳,几番深呼吸后,终竟抬步跨进了那望春荒园。 小院前堂一如她初来的那日一般荒败老旧而空无一人,那厉鬼每每来此,便像是化进那砖缝墙隙一样,教她浑然再找不见丁点鬼影—— “接连三日,你日日煞费苦心地将我引诱至此——” 负手提剑的苏长泠冷声低呵,环望四方的眼瞳里潜藏着一层极浅的杀机:“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想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空旷的小院里蓦然荡起重重的回音,随之而来的便是那鬼物不知来处、却又无处不在的“嗬嗬”声响。 阁楼里,朽透的窗格陡然断裂,螺钿雕花的大漆妆奁无故跌下了小窗。 “哐啷——” 沾染了铜锈的锁扣碎裂,那破碎了的镜面,霎时割破了那顶掐丝点翠又嵌宝攒珠的冠。 无数细小的宝珠“叮叮当”跳跃着散了一地,滚至墙角便再不见了身形。 堕地的明珠在霜华下折射出莹润的光泽,未曾蒙尘的点翠花朵上流溢着华彩,那院外突地传来锣鼓与唢呐交奏出来的欢腾乐声—— 这喜乐又是从…… “哈哈,程兄!你头月前儿才高中了解元,今夜便又逢上了‘小登科’——近日来你这还真是人生得意,喜事不断,恭喜恭喜呐!” “嘿!谁说不是呢!先前秋闱那会,我便瞧着程兄的面相最好,如今一看,他果真是咱们兄弟几个里最有福气的那个!” “诶~来!喝酒喝酒!” 或真心或假意的贺喜声潮水一样涌入苏长泠的耳廓,少女捏着剑柄倏然回身,便见原本腐朽褪色的雕花木梁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入目只余一片红得骇人的上好红绸。 这是……当初发生在望春园里的那场婚礼? 苏长泠皱眉攥紧了手中长剑,提步小心观察起了这满院的喧嚣。 往来的丫鬟婆子们面上无不充斥着腾腾喜意,而那些宾客们眼中或是歆羡或是向往,偶尔亦能瞥见些许稍纵即逝的嫌恶与妒恨。 “来来来,程兄,难得遇上这么天大的喜事,我们可不会轻饶了你——喝!” “对对对,这可不能轻饶——赶着新娘子到场之前咱们可得多灌程兄两杯……喝!” 席间的劝酒声一茬高过了一茬,不少人面上已悄然多了两分不大明显的醺然之意。 旧日的景象在这一刻被那鬼物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法投射到了今时,而少女身着一件不带丁点花样的单薄素衣,与周围格格不入。 ——这是一场,用鬼气与怨念勾勒出的幻境。 也当是……那厉鬼死前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 苏长泠面无表情地看着满院宾客推杯换盏,灯烛长明间遮掩了天上明月,有偷溜进来的孩童蹦跳着伸手去抓桌上小瓷盘里的糖果点心,又在婢子们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了小院。 “新娘子来咯——” 院外忽响起报喜嬷子的高喝,不多时一面覆红绸、一身凤冠霞帔的女人就那样被人仔细牵引着接入堂中。 高堂上,新郎官的父母早便安稳列座两侧,墙角的小香炉里,正燃着幽幽的香。 “哟——新娘子来了,快看,新娘子!” 满座宾客嬉笑着向女人投以或好奇、或不怀好意的目光,高堂上的程氏夫妇同样端正正摆足了长辈的派头。 苏长泠听着那满耳闹哄哄的嘈杂喧嚷,只觉心中无由来地一阵烦躁—— 想拔剑。 想一剑把这喜堂都一应尽掀了去。 想把这群令她心烦的东西通通杀个精光—— 异样的、毫无来处的杀意自脊骨攀上她的脑海,震得少女脑仁止不住地突突发痛。 心脏在那新娘出现的那个瞬间狂跳如擂鼓,她站在那里,甚至能清晰听见她自己胸腔中,已全然失衡了的心跳—— 怦……怦—— 怦! 乍起的剑意猛地掀起狂风,那风绞刮了新娘头顶的大红盖头,刹那崩碎了她华美的冠。 簪钗与挑牌跌落在地,失去了束缚的青丝自她头上倾泻下来,立时遮住了女人姣好而柔美的眉眼。 苏长泠提着长剑步步逼近那穿着嫁衣的纤弱女人,瞳底清辉凛冽: “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五章 一生 “嗬……嗬……” 那鬼物吃吃笑着,声音嘶哑却又令苏长泠莫名觉着有几分说不出的耳熟。 她攥着那长剑小心翼翼向后退开半步,紧捏着剑柄的掌心里不自觉渗出层薄薄的汗珠。 孰料先前还一直躲避着她的厉鬼这会对着她却是浑然不退不让,它只猛然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而后开口吐出了这三日来,它的第一句人言! “你……说……呢?”那鬼物倏然抬头,原本覆在它门面上的发丝立时向着两侧微微晃动,墙角处陡生的阴风绞刮着吹卷起它面上的青丝……却只露出一张,与苏长泠一模一样的、清冷苍白的面容! “你这是……”看清了那厉鬼模样的苏长泠不自觉地轻轻颤抖,瞳中霎时掀起滔天的墨浪。 在此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过那厉鬼缠身阴煞之下遮掩着的面皮,究竟会是何种模样……可当今日,她真真切切剥开了它身前的层层遮挡,所见到的…… 竟然就是她自己??? 苏长泠的瞳仁不受控地发起了细细的哆嗦,眨眼间,面前的鬼物却又凭空尽失了身形。 她张皇失措地四处巡视着想要搜寻它的影子,一时天旋地转,星河倒悬,方才还被她一剑劈碎了的喜堂刹那恢复成了原状,而她却正正好站在那喜堂中央! 这究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哟,这新娘子在这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跟新郎官拜堂呐!” 耳畔蓦然响起报喜嬷子的尖声催促,双臂莫名被小丫鬟们搀扶着架在了半空,脚下三寸长的尖尖绣鞋几乎箍断了她的脚骨—— 苏长泠愕然低头,才发现她的剑不见了,自己竟不知何时被人换上了一身大红的嫁衣! ——只在须臾之间,她便成了这婚礼中的主角,成了那即将要与人拜堂了的新娘! “一拜天地——” “跪——” 礼生的声线尖锐而高亢,掀穿了房顶又直直钻荡了苏长泠的耳膜。 她只觉从某一息起,她的身躯似乎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半扶半压着与对面那看不清容貌的陌生男子行过大礼,又被人连拖带架地送上那高高的阁楼—— 疯了……疯了,她觉得这整个世界好似都疯了!! 苏长泠定定望着镜子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脑袋疼得几欲炸裂。 她浑噩回想着程映雪当日与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在心中默默计数起了当前的时辰。 于是在一阵尖得能震起林鸟的惊叫声过后,院中的喜乐转眼变成了丧钟——她那一身大红盘金的喜服被人强制剥离下来,缟素蜿蜒着裹紧了她的躯壳,厚重的木门“哐”地一声被人自外落锁,她亦终于走上了那一条既定的路。 ——她知道,他们是想将她活活饿死在这里,以为程家换来一块足以光耀门楣的“节孝坊”。 但—— 为什么会是她呢? 为什么,偏偏要是“她们”? 苏长泠对着铜镜怔怔瞪大了眼睛,她像是在一瞬间被人变作名刚出生的婴孩,眼前浮动着无数她看不懂的细碎光影—— “嗨呀!费了这么半天的力气,怎么还是个丫头!” “罢了,丫头便丫头——来日养大了寻门好亲,倒也不算全然没有用处!” 为什么她身为女子,来日唯一的出路便是去“寻一门好亲”? “去!天天翻墙爬树的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回屋把《女训》和《女诫》再去抄五十遍,抄不完就不许出来!”(我查了,这俩加起来大概两千七百字,五十遍能抄完就是抄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 为什么她身为女子,就不能任着性子翻墙爬树! “嘿!裹个脚而已你叫什么叫?疼又怎么样?你放眼到街上看看,哪个世家小姐小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大家都缠得,就你缠不得?” “忍着,不许哭!” 为什么她身为女子……便一定要被缠出一双丑陋的、畸形又痛苦的足! 那双脚……分明让她每行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啊!! 苏长泠抱着脑袋死死盯着那铜镜中不断变幻着的种种画面,她看到一个不被人期待的姑娘,是如何从天性爱玩的孩童,被人打压规训着成长为世人所“称赞”的、典范一样的世家女子,想嘶嚎吼叫,却又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你父亲着人给你说了门顶好的亲事——是程家的六郎,听说他天资聪颖又长得一表人才,今年刚参加了秋闱,极有可能高中。” 然而镜子中的画面丁点未停,她看着那日那衣着华美的妇人高居明堂,宣告式地诵读着她来日已定的命。 “嫁到程家以后,你要记得好好侍候公婆……趁早为你夫婿开枝散叶。” “喏,看到那边穿青衫子的那个了吗?那就是你未来的丈夫。” 初长成的少女隔着屏风觑着那青松般的挺拔身影,心中也曾升起过小小的期待。 “新娘子来咯——” 大红的锦缎铺天盖地。 “夫妻对拜——拜——起——送入洞房——” 礼生的唱词震贯了前堂。 “都怪你这个丧门星!” 突如其来的丧钟通彻天地,木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你才嫁过来一日,我儿便暴毙在了新婚之夜……这定是你这个丧门星命中带煞克了他!诶唷——我苦命的儿呐——你死得好生冤枉!” 须发花白的妇人嘤嘤哭诉,无尽的谩骂如潮水奔涌,将她的身子尽数裹挟。 “来人,把这娼妇锁在这阁楼里——不许给她水粮!我要用她的性命,再为我程家换来块节孝坊……如此,也算是告慰我儿的在天之灵!” 木门落锁,一切喧嚣被隔绝在外,喜堂眨眼化作灵堂。 所以—— 那程六郎是她害的吗? 她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呢? 苏长泠颤着手抚摸上面前落了灰的铜镜,她在方才那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便历遍了一个女子完整的一生——她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终竟是步云墟上的弟子,还是百年前那个苦命的女人。 ……所以。 她为什么一定…… “哐当!” 重物坠地的响动猛地打断她的神思,苏长泠回头,却只瞧见了那打翻了水盆、满面惶恐的年轻丫头。 “你……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那丫鬟的嘴唇不住轻颤,“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怪物……怪、怪物!” “老夫人……少夫人她是个饿不死的怪物!” 第二十六章 怨气丛生 什、什么? 什么怪物?? 苏长泠愕然瞠目,正欲张口辩解,便听得屋外忽传来老妇那含恨又不容人置喙的苍老声线:“妖怪?什么妖怪!不过是运气好被饿了七天还没死绝罢了。” “她既饿不死,那便赏她三尺白绫将她吊死好了——届时我们只消与官府的差爷说她是不忍我儿黄泉路上寂寞,不顾我等劝阻,也要为我儿自尽殉情就是!” “左右这是凭空掉下来的政绩……想来知县大人也不会在这种关头轻易拒绝了这个,实在不行,红翠,你且把我妆奁匣子里压着的那三千两银票好生送到大人府上——” “好了,你们几个还在这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准备白绫——可别耽误了我儿出殡的时辰!” “喏。”被点到了的小丫鬟们喏喏应声,不多时,便有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带着几个手捧白绫素衣的丫鬟,急匆匆挤进了阁楼。 本就狭小的空间被人挤得越发令人喘不过气来,苏长泠看着丫鬟们手中捧着的那些东西,几乎本能地便想夺路而逃! 奈何被禁锢在这一具凡人躯壳里的她力气小得厉害,早早就被人折断了的小脚亦让她压根就跑不了几步。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五大三粗的婆子恶狠狠钳住了她的手臂,她掌心粗糙的硬茧隔着衣衫刮痛了她的肌肤,尺余宽的白绫被人折成五叠,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肺腑中残余的空气被那收紧的白绫一厘一厘地绞刮了个干净,她双眼暴凸,面颊霎时被憋得紫红!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与那程六郎婚前拢共见了不到两面,他的死到底与她有何关系——他母亲为什么要这般恨她! 为什么他死了,她就一定要给她“殉情”? 为什么身为女子便一定要遵循那些《女诫》《女训》…… 为什么这世间的女子,生来就不能自己选择一条自己想要的活路!! 她只是想要活着而已……她们只是想要好好活出个人样而已! 苏长泠腹内不知来处的、不知积压了多少个时日的怨气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满腔怨恨离体,登时将天空映成了血红的一片。 魂魄离体的刹那,她看到那老妇以烈女烈妇之名,将她的名号上报给了朝廷——却又在仵作验过了尸首的那一天,命人开棺挖坟,硬生生割断了她的舌头! ——他们要让她有口不能言,要她即便去了阴曹地府,也不能与阎王申冤!! 凭什么啊……这到底凭什么啊!!! 苏长泠伸手抱紧了头颅,身上的缟素在不知觉间换回了她那身简单利落的轻便长衫,她捏紧剑柄,下意识一剑劈碎了这件满藏着罪恶的小楼! “轰——” 朽透了的木梁眨眼崩塌成满地废墟,褪了色的雕花斗拱四处迸溅,黛色的瓦片掩埋了曾经那描金镶银的匾。 幻境破碎,先前还闹哄哄的小楼须臾恢复成一片荒芜死寂,怀中的寻魄玉烫得几近能将她烧穿,她两目怔怔直视着前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那身着凤冠霞帔的亡命艳鬼。 “哟,醒过来了——你这一趟,感觉如何呀?”那厉鬼笑嘻嘻抬手抚了抚自己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表情说不出是妩媚还是满带讥讽。 苏长泠定定盯着她的眉眼,只觉她似乎长得像她,却又不尽像她。 于是她仿若梦呓一般恍惚着抬起了手中青锋,那剑上寒光冷冽,却又带着遏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所以你究竟……” “还看不出来吗?”那厉鬼闻言不大耐烦地打断了她未脱口的话,“还是说……你是到现在都不敢承认呢?” “我就是你啊——苏长泠。” “我是百年前的你,是未转生的你,是那个——被狠心婆母生生勒死在阁楼上的你!” “多可笑啊,长泠。”女鬼说着伸手虚虚抚摸上少女的面颊,目光如情人般缱绻,又似母亲样温柔,“你本是高居在那山巅之上的神女,却偏要为了那句可笑的‘救世’,硬要以身渡红尘。” “可你看看,就算你亲自走下了那万仞高峰又能如何呢?凡人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他们踩着你的血肉步步向上攀登,将你的骨头打造成了反能令他们‘光耀门楣’的贞节牌坊!” “你看看这样的尘世——你低头看看这样荒唐可笑的尘世!”那厉鬼说着猛地伸手指向那段已崩塌了的游廊。 那里,程映雪正小心揽着初初转醒的程映柔,一动不动缩在罗盘的幽光之下。 “一生悉心侍奉公婆、教养小叔,还为无数绣娘开蒙启智的程映柔最终被婆家关在房中活活饿死;满心宏图大志又颇具天赋的程映雪险些被族人逼到跳崖……就连曾经最爱吃点心的王夫人,如今也被磋磨成了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程王氏’!”那厉鬼扬声大喝,陡然之间,怨气丛生! “还有你——你忘了自己终竟是何等身份,我却还记得个清清楚楚——你为了这群凡人放弃了那通身的道行,最后却被人以‘妖物’之名勒断了喉咙!” “这样的人间还能渡吗?” “这样的人间,还值得你亲自来渡吗!!” 那鬼物这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苏长泠本就颤动了的心脏上。 她回想起她方才在那幻境中所经历的种种……发现自己竟不能斩钉截铁地回她一句“值得”。 她嘴唇不住哆嗦着缓缓苍白了一张面皮,当此时,那烫得快燃起来的寻魄玉自行钻出她的衣襟,猛地跃上虚空! “嗤——灵谌子弄出来的小东西。”厉鬼不屑低哂,抬手一指便将那玉轻松丢回了苏长泠怀中。 黑茫茫的天际悄然泛上一线银白,她遥遥瞥了那即将破空的晨曦一眼,遂对着苏长泠轻飘飘牵了唇角:“长泠……我们明日再见。” 那厉鬼话毕即刻失了影子,被罗盘幽光笼罩着的程映柔却不曾立马散了身形。 缠绕在罗盘外的阴煞悄然退去,程映雪见状忙不迭起身望向那提剑立在虚空中的清冷少女。 “苏姐姐,您没事罢!”小姑娘的眼中满是担忧,矗立于高空的苏长泠缓缓回头—— 面上却只流下俩行殷红的泪。 第二十七章 她不想放弃 “苏、苏姐姐……” 程映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脑子发了懵,一时呆呆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愣神中,那高居于虚空之上的少女忽地闭目软身栽下了长剑,小姑娘见状下意识便想起身去接。 孰料下一瞬,先前一直挂在苏长泠腕子上的碧玉镯子陡然间翠芒大作,程映雪被那光刺得不自觉眯起了眼睛,再定睛,却发现半空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位身着青衣的隽秀青年。 “您是……”小姑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半步,在挡紧了身后程映柔魂魄的同时,一双眼一动不动锁在了被人抱在怀中的苏长泠面上。 “山中人。”应无风言简意赅,程映雪听罢这才微微松出口气:“原来先生也是山上的仙长……那苏姐姐她——” “放心。”应无风应声低头多看了少女一眼,“她只是大悲大痛之下被又怒火冲了心脉,一时受不住昏死过去——长泠的道行一向不低,等她缓过了这股劲头,醒来便也无事了。” “对了,姑娘,您这有能休息的地方吗?她今天恐怕得先好生休养个个把时辰了。” “啊……有的,娘亲先前就已着人替苏姐姐拾掇好了客房,只是她一直不曾住进去……”程映雪闻声一愣,遂连忙抬手给人引了路,“先生,请随我来。” “有劳。”应无风颔首,甫一迈步,便先瞧见了之前被小姑娘死挡在身后的清瘦女人。 他看着程映柔那半虚半实的身影轻轻皱了下眉头,程映雪见此立马又紧张了起来。 “先生,我阿姐她是……她是……”小姑娘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解释面前的这番景象,想拉着女人迅速离去,却又发现她堂姐这会好似根本离不开那罗盘的幽光。 “这位姑娘身上好重的怨气。”应无风拧着眉心细细打量了程映柔一番,“当初想来当是无故枉死的。” “我虽不清楚当年您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不过长泠既留您在此,必然是有她的用意。” 应无风目光平静,边说边揽着少女倒出一只手来,屈指掐了道诀:“只是已亡故了的鬼魂没法子在白日行走……浑靠着那罗盘幽光亦总归是不大方便。” “这样,我先将您的魂魄暂时收寄在这罗盘上——一切等着长泠醒后再议。” “如此,便多谢您了!”程映雪闻言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应了下来——那会见到这仙长蹙眉时,她还怕他一言不合就反手打散了她阿姐的魂魄…… 不想,这位山上的仙长,倒是比她族中的族老们更好说话、更讲道理一些。 “无妨,小事一桩。”应无风微一摆手,话毕便利落地暂收了程映柔的魂魄,顺带将那罗盘好生塞回了苏长泠袖中。 小姑娘带着二人沿小门悄悄拐回了自己的住处,待应无风小心将人放上软榻,又仔细擦了她眼下那两道刺目血痕,他的影子已然虚幻下了三分。 “姑娘,应某不便在山下久留,长泠接下来,只怕还需您费心照顾了。”安置好了苏长泠的应无风回身对着程映雪拱手行过一礼,小姑娘闻此立时不大好意思地连连摇了脑袋:“不不不,不费心不费心,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且不说苏姐姐她昨日刚帮我救下了阿姐的魂魄……就单说她前不久才替我解决了束缚我数年的断骨,我照顾她便原就是应该的!” “仙长,您若有事便先去忙罢!苏姐姐这里万事有我——”程映雪满目诚恳,应无风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不禁低头对着榻上的苏长泠轻巧地牵了牵唇角。 于是又一阵青光闪烁过后,原本还立在床边的青年眨眼重新变回了那只碧玉镯子,端正正悬在了少女腕上。 小姑娘盯着昏睡在榻上的苏长泠看了半晌,只觉她自昨夜起到现在经历过的……简直浑似一场说道不清的梦。 ——映柔阿姐当初是被婆家人关在屋子里活活饿死的。 族老们明明知道其间内情,却为了那块贞节牌坊,丝毫不加以阻拦。 她大伯并不能一人决定下程家的所有事。 还有苏姐姐。 也不知道当时那厉鬼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才会让她变成这副样子…… 程映雪的脑仁突突发了胀,只冥冥中感觉自己似乎需要重新考量下自己与程家的关系——这两日的账本翻查下来,她已看出她大伯确乎是有了些想要松口的意思。 但——就算大伯愿意松口放她经商,族中那群老家伙们肯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与沈家结亲之后的种种利益吗? 万一族老们不愿放过她……而单凭大伯他一人又无法拗得过族中长辈们的话。 那她来日……究竟该何去何从? 小姑娘想着近乎本能地抓紧了苏长泠的掌心,一面转头望向窗外那渐亮的天。 被天井隔出来的苍穹照旧四四方方的,那飞檐高翘着,依然牢牢遮住了那初生的太阳。 ——她不想放弃。 不想放弃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不想放弃那眼看着便触手可及了的自由。 她不想做那一辈子只能被人锁在深宅大院里的笼中鸟,她想由着性子,任意奔跑在每一处她喜欢的山间和田上。 她想做名扬千古的女徽商。 “当然,就算争取不到也没关系。” “大不了跟他们一刀两断。” 程映雪的脑子里,不期然地回想起和苏长泠初见那日,她与她说过的话——少女的嗓音淡漠而果决,先前曾被她觉着多少有些荒谬的词句,这会竟莫名赋予了她无尽的勇气。 ——也好。 若是族老们真要逼迫着大伯让他食言。 那她从今往后……便与程家一刀两断罢。 只是有些对不起她娘……但不要紧,等她的生意做起来了,她也可以再想法子,将她从这个会吃人的地方接出来。 她不想在被囚困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了。 “阿姐,苏姐姐,你们也会支持我的……对?”小姑娘趴在榻边低声喃喃,不多时便闭目坠入了梦乡。 一整夜的惊吓与不安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 而现在,她也想要先睡一会了。 第二十八章 最会吃人的,是人呐 待到苏长泠缓过那股劲儿、幽幽转醒的时候,窗外的日色已然上了三竿。 无名的疲惫与倦意自脊骨处向四方传来,她下意识蜷了下自己的指尖,原本抓着她手掌安睡的小姑娘被这细微的变动惊醒,睁眼时瞳中尚带着三分未睡够的懵懂:“苏姐姐……” “诶?苏姐姐您醒了,您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太舒服?”回过神来的程映雪猛地坐正了身子,一面越发攥紧了苏长泠的手。 后者闻言对着她微微摇头:“无碍,就是有点累。” “对了,程姑娘,那会是你将我带回来的吗?” “苏姐姐,我哪有那么厉害!”小姑娘面皮一烫,“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山上仙长带您回来的……他好像是从您腕子上的镯子里变出来的。” “哦对,他还把我阿姐的魂魄暂时收寄在了您的那块罗盘上,说一切等您醒了再议。” “镯子……”苏长泠低声喃喃,顺带瞄了眼自己腕间的碧玉镯,“喔,那应当是应先生。” “如果是应先生,便不奇怪了。” 少女目光平静,就手掐诀放出了罗盘中程映柔的魂魄。 经过一番修整之后,这会女人的情绪显然早便稳定下来——面上亦不见了那派森森怨气。 “多谢仙子救命之恩。”站定了的程映柔盈盈福身,至此她已意识到若非有苏长泠帮她驱尽身上的怨煞之气,她这时间只怕还是个毫无神智的吃人怨鬼——且大半永世都再无转生的机会。 “客气了,程大姑娘。”苏长泠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过,这罗盘最多只能供姑娘你暂居三日——不管三日后会遇到什么,我都一定得将你的魂魄送回地府的。” “是以,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要去完成下吗?” “若说心愿……能看到阿雪长大还出落得这么出色,我好像便也没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在了。”程映柔闻此稍作沉吟,“非要说的话……我可能还是希望我当年的真正死因,能够公之于众。” “——我不太喜欢我那口蜜腹剑的婆母一家,踩在我的尸骨上去全他们的门楣荣耀……但这会不会太麻烦了些?有没有可能牵连到我父亲他们?” “唔,这个查起来倒是不难。”苏长泠思索着搓搓下巴,“我只管在将你送回地府之后,一剑劈了罗家的那块贞节牌坊就是。” “左右你刚过身尚不足五载,牌坊无故崩塌,势必代表着这背后另有冤情。” “至于你父亲他们……他们若能将自己摘干净了,自然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 “但若他们没本事将自己浑摘出去——那也算是合该倒霉。” “毕竟,你们程家大院内另一块节孝坊,来得也不光彩。”苏长泠面无表情,程映雪听罢霎时瞪大了眼睛:“苏姐姐,您是说……” “嗯,百年前那位新妇也是枉死的。”少女说着垂下眼睫,“昨夜我看到了她死前的景象……她是被婆家人饿了七日后,生生勒死的。” “什、什么?”小姑娘满面不可置信,“她竟是被人生生勒死的!” “……天,阿姐,苏姐姐,”程映雪微红着眼眶连连摇头,“我原以为这世上最会吃人的,一向是山中的豺狼虎豹!” “却不想,实际最会吃人的,从来不是什么林中虫豸……是人呐!” “——人才是这世上最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可能获得那节孝坊后所能带来的利益太多。”苏长泠应声微一沉默,片刻方缓缓给出个答案,“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宁愿舍弃良心与道义,也要换来那么块只看着光彩的玩意。” “好了,程姑娘,程大姑娘。”少女起身略微抚了下自己发皱的衣摆,对着那一人一鬼轻轻点了点头,“两位且先叙着旧,长泠今日得回黄山一趟……那乌青罗盘我便留在这了,咱们回头再见。” “好,苏姐姐,那祝您一路安顺。”程映雪颔首,话毕便目送着苏长泠乘剑飞上云端。 晴空下,少女的影子被那日色衬得又细又小,远远瞧着几乎要化在那灿金色的阳光里。 小姑娘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半晌方慢慢收回了视线。 “阿姐,其实我现下有一桩纠结事……”程映雪犹豫着与程映柔讲清了她自她大伯那里争取来的机会,顺嘴又细细讲了讲她当前的隐忧。 “……依着那群族老们的脾性。”女人思忖着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他们的确很有可能为了那近在眼前的利益食言。” “毕竟他们一向不认为女子能比得过族中男儿。” “对,我也是在担心这个。”程映雪重重一收下颌,“所以呀,阿姐,您说,倘若族老们真如我们担忧的那样食言……我能不能干脆狠心自请迁出族谱,从此与程家断亲?” “断亲不是一件小事。”程映柔闻声皱皱眉头,“但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主要是,阿雪,你想清楚了吗?” “——你想清断亲后,你要如何应对此事可能给你带来的种种后果吗?” 女人目露忧色:“你有没有将这个想法仔细讲给婶娘听?你来日会不会又突然感到后悔?” “还没有,我打算先在腹内打好个草稿再去与她细论——阿姐,您知道的,我娘她在这方面的性子一向比较柔弱,我不想突然吓到她。”程映雪挠头,“至于后悔——” “您放心,断亲这事,我是不会后悔的。” “我只怕没抓得住这难得的机会,浪费了这此生唯一一次的自由。”小姑娘满面诚恳,边说边稍稍提起了裙摆,“尤其是,苏姐姐都把我的脚治好了呀——” “我可不想浪费她这一番心意!” “咦?昨日我倒不曾注意——还真是!”程映柔目带惊奇,“那你既想好了,便只管一往无前的闷头去做就是。” “阿姐知道你不是个冲动的姑娘……无论你最终选择走哪一条路,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的!” 第二十九章 人间自会给你答案 “咦惹!你小子前两天不是才刚回来过一趟吗?今天咋又跑过来了!” 山中小院,灵谌子甫一开门便瞅见了那负手执剑、端正立在他摇椅边上的素衣少女,面上原本还洋溢着的轻松笑意霎时消了个无影无踪——脑仁亦开始止不住地突突发痛。 “你这是上次在藏书楼里没找到你想要的,还是跟那厉鬼打架又打输了啊?这怎么还有三天两头往山上跑的!”灵谌子垮着张老脸嘟嘟囔囔,一面偷摸打量起了苏长泠脸上的细微表情。 他见少女在听他提起“藏书楼”时,瞳底曾飞速晃过一线微妙的幽怨,又在听他说“打输了”那会多了几分不大自在,心下顿时生出了第三种推断—— “等、等会,”灵谌子狐疑拧眉,“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那玩意是啥了?” “……咳。”苏长泠假咳着不自觉飘移了眼神,“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是完了还。”灵谌子目露嫌弃,“那你都知道那玩意是啥了还回来干嘛?赶紧给它收了啊!” “这不是还收不了嘛!”苏长泠面无表情但理直气壮,“而且,师父,您明知道那厉鬼就是弟子遗失的六魄之一,为何还让弟子去翻阅山中年志?” ——听她那一魄的意思,百年前的她确乎是山中人,但却不见得是步云墟弟子,且如今的她又没死,也上不了那堆夭亡弟子名录…… 现在想想,她也不知道她那会翻山志到底翻出来了个什么。 “这有啥收不了的……让你翻年志,”这会的灵谌子简直被自家小徒弟问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肯定是因为那里头有你想要的东西呀。” “……等一下,你上次翻的是哪部分年志?” “步云墟历代弟子名录。”苏长泠面色平静,“不然还能有什么。” “谁让你翻这倒霉玩意……”灵谌子闻言霎时被人破了大防,并被气到在原地嗷嗷蹦高,“我是想让你看看开山纪和百年大事记!” “喔。”苏长泠面不改色,“那您没明说,弟子不知道。” 灵谌子看着她那模样顿时更生气了。 “逆徒,逆……算了。”灵谌子佯装出一派痛心疾首,胡乱嚎了一句便在苏长泠的注视下默默闭了嘴。 “直接说,长泠,你这次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算麻烦,只是有点疑惑。”苏长泠垂眼略微斟酌了下言辞,遂简明扼要地与灵谌子说过了她昨夜在那幻境中所亲历过的“前生”,最后方提出她的困扰。 “是以……当她问我,‘这人间还值得渡吗’的时候,我的确迟疑了。” “我回答不了她。”苏长泠面上不受控地晃过一线痛苦,“我总觉得我若回答了她——不管是哪种答案——都会是一种‘背叛’。” ——回答“值得”,那她似乎便是背叛了她当年被婆母生生勒死的仇,背叛了程映柔被活活饿死的恨,更是背叛了这世上本不该遭受苦难,却因身份或地位而平白经受无数苦难的人。 ——回答“不值得”,那她背叛的将是她踏入修行以来所学到的所有东西……背叛了她的信念。 “所以师父,您说,这人间究竟还值得渡吗?”苏长泠迷茫又挣扎地抬起眼睛,这问题要是想不明白,她感觉她的道心只怕都要出现点岔子。 灵谌子听罢面色忽地和蔼下来,他只抬手安抚似的拍拍少女的脑袋:“长泠,你没能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值得’。” “但也没毫不犹豫地说出‘不值得’三字,不是吗?” “对,因为您从小就教导弟子要救困扶危,普济群生。”苏长泠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而且弟子也总觉着人间好似还没差到那种地步……” “那你就……自己去人间找找答案,长泠。”灵谌子笑眯眯弯起眼睛,“今天的天气不错,你下山的时候,可以趁机在山里四处转转。” “不要御剑了,或者多停下来用腿走一走。” “你可以看看山中的草木,可以看看路上的行人……下山后,你还可以在沿途的小镇里随便逛逛。” “徽州府是个好地方。”灵谌子满目认真,“你的问题,人间自会给你最合适的答案——” “去,长泠。” “人间……自会给我答案?”苏长泠懵懂呢喃,再回神时人却已然站在了下山的石路上。 这个时辰的山中自然没有云海,但林木繁茂处,有时还见得到些许烟一样的流岚。 莲花峰边的百步云梯陡峭得厉害,可攀爬在其上的游人们面上却混不见丁点厌烦——她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几时上的山,看模样或许也就是五更前后。 有胆小些的,眼中分明还挂着压不去的恐惧,脚下却还坚定不移地向上走着。 她看到他们明明已发软发颤了的腿脚,会在踏及到下一级石阶的那个瞬间重新变得坚定,她从没见到过这样新奇的事,于是便也跟着踏上了那条状似能直入云霄的高耸石梯。 山间的秋风咝咝作凉,打在石壁上微有异响。 一向乘惯了飞剑的苏长泠自然不会如常人那般畏高,可当平素只御剑俯瞰过这条山路的她,真真切切攀爬上这被无数人称为“天梯”的石阶,当她伸手触到那比她高了不知凡几的危崖峭壁—— 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渺小。 跟这一整座山来比,她小得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感觉,跟她平日踩在剑上,自高处向下看时完全不一样。 那时她只知道黄山的占地颇为辽阔,但好像又没有历代文人骚客们写在诗里的那样大、那样险。 而现在…… 她只觉所有人都只不过是这莽莽红尘中的一粒粟米。 就像她手上沾染着的这点沙砾。 少了它们,山崖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山又偏生是无数砂石堆叠而成的。 ……人间也是。 她们仿佛不该因着部分人的苦难,而直接否认掉整个红尘。 苏长泠的迷糊着的脑子里隐约生出几分新的感受,正当她想静下心来仔细咂摸咂摸那感受到底是些什么,却忽的被人轻轻拍了下手臂。 “姑娘,嗯(你)要喝点水不?” 第三十章 名为“生”的希望 (注:方言部分,作者参考了太平话的部分语法和发音,但作者不是安徽人,不会说吴语,不保证全写对了,有错特别离谱的请戳我,没特别离谱的就凑合看) “阿(我)看嗯手空空的,从伊(这)到山下还要走好几个时辰,嗯没有水,会很难走。” 那人如是道,音量不高,语气中却隐隐含着几分关切。 苏长泠循着那动静诧然回头,只一眼便瞧见了那背着竹篓的中年农妇。 她像是要到山那边走戚访友去的,背上的竹篓顶上封着两层红布,身上穿了套农家人平日轻易不会拿出来外穿的绣花衣裳——满是老茧、五指粗壮的手掌中举着只装了清水的葫芦。 “啊……姑娘,嗯长得真漂亮!”那农妇仿佛被苏长泠的模样惊艳到了,由是眼中霎时满溢了浑然不加掩饰的欣赏与赞叹,“和画里的仙人一样。” “对咯,把(给)嗯水。”农妇说着将那葫芦又朝前递了递,面上绽开个苏长泠从未见过的、干净质朴而满含大地气息的笑。 其实年过不惑、又常年要在田头地里劳碌耕作的农妇,样貌自然不会太过好看——她的皮肤不够光滑细腻,头发也不似寻常小姑娘们一般的乌黑油亮。 但她脸上的那个笑容,却偏生像带着什么奇特的魔力——教人无端想起春雨过后满是潮意与泥土气息的大地,厚重,开阔,满带生机。 “……谢谢您,大娘。”苏长泠被那样的笑晃花了眼睛,半晌方慢悠悠转回过神来,“但水就不需要了——我还不渴,谢谢您的好意。” “别呀,嗯伊会不渴,等下渴咯就好找不到水咯。”那农妇闻言瞳中不禁闪过一线焦急。 她低头想了想,片刻忽拍着脑门作一派恍然大悟状:“哦——阿晓得咯,姑娘,嗯莫怕,伊个葫芦是阿上山前刚做出来的。” “阿没用它喝过水——是干净的,嗯就放心收着。” “不不,您误会了,大娘,我不是因为这个……”苏长泠摆手,想要解释自己是个修士,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叹息一声应承下来,顺带又跟着这农妇道了个谢,“罢了,多谢。” “不过,大娘,您把这水给了我,您那还能有水喝吗?” “有的,有的。”那农妇连连点头,一面耸肩晃动了竹篓边挂着的另一只发旧了的水葫芦,“嗯看,阿还有个葫芦。” “再个,阿常年走伊条路,阿晓得哪里的泉水人能喝得。” “姑娘,嗯莫忧心阿。”农妇边说边笑眯眯弯起眼睛,她眼尾的纹路被牵动着向上弯翘,恍惚如春日里田埂边刚冒头半寸的小草。 “好。”苏长泠颔首,难得因与一位萍水相逢的妇人多说了几句话,而拘谨且不知所措。 她本想伸手帮那农妇背一背身上的竹篓,孰料那农妇却只笑着说她早已习惯了这点重量。 百步云梯最险峻处陡得近乎像要直直垂在那万丈石壁上,寻常人过此天险往往需得手脚并用,轻巧踩上了那石阶的苏长泠回眸看了眼已然用上了双手的农妇,想了想,终竟足下一转,借力蹬上山壁,三两下便绕到了农妇后方。 ——并一把托举住了那瞧着就颇有些重量的竹背篓。 “嚯!姑娘,嗯有伊飞檐走壁的功夫,咋还要来爬伊百步云梯呀!”冷不防被少女这一手给震到了的妇人惊讶不已,苏长泠闻此对着她浅笑着牵了下唇角:“没爬过,想来试试。” “大娘,您继续往前走罢,篓子我帮您托着。” “好,好,谢谢嗯。”那农妇迭声道谢,有人帮着她在后头托着篓子,后半段石梯爬得竟是比前边还要快些。 待到那百步云梯攀到顶头,二人早已多上了三分熟络,苏长泠亦从农妇口中得知,她背着背篓翻山越岭,是为了探望她嫁去了山那头的女儿。 “阿女女(女儿)上个月刚生咯个小囡。”农妇提起女儿,眼中尽是慈爱与思念的光,“阿给她们拿咯家里做的烧饼……鸡蛋,红糖,腊肉,还得阿给她们新裁的衣裳。” “阿要去山那边看阿的女女和孙孙。” “也不晓得孙孙长得像阿女女,还是像佢(音‘渠’,第三人称‘ta’)爹爹。” “姑娘,谢谢嗯帮阿托着得篓子,阿要朝那边去了——嗯一路小心,注意山路!” 岔路口,要下山了的农妇挥手与苏长泠告别,少女看着她那并不年轻,却仍旧满是生气的面容,本就颤动了的心脏变得越发颤抖。 ——她还记得她讲到女儿时满目爱意的样子,记得她那双被劳作催得衰老却依然黑亮的眼珠。 最关键的,她在她提到孙女时眼睛里迸发出来的、先前她从未注意过的奇特光芒——那是人类对新生命最本能的向往,是一种名为“生”的希望。 “大娘,您也一路平安。”苏长泠的嘴唇微微翕合,又在那农妇转身时,于她身后凌空画下了两道小小的符文——它们中的一道能替她减轻些身上的重量,另一道则能保着她不会受到山中自有的阴煞困扰。 ……所以,人间还有些什么呢? 苏长泠漫无目的地在山中四处闲逛,不时东碰西碰地薅折下一两根泛了黄的草。 青狮石边上那株五百来岁的老松树已稍微有了些灵智,长得活似个支着胳膊迎人的跑堂小哥。 峡谷里的枫叶红了才刚两分,金绿橘赤四色相互错落着,望着倒也还挺赏心悦目。 始信峰那头山道崖壁上歪着棵才八十多岁的小树,枝干不粗,竟已隐约有了些想探海翻天的影子…… 所以,人间到底还有些什么呢? 下了山的苏长泠思索着走进附近的小镇,明明看着还没山中任一个山谷大的地方,街上却热闹得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定定抬眼望着巷子里奔跑嬉闹着的孩童和街头晒着太阳的老翁,听着耳畔不时传来的、小贩们高亢的叫卖声响。 她看妇人们围坐在家门口,一面闲聊,一面织补着手中的衣裳,看往来的男人们担子里装满了木柴或米粮…… 西斜的日头为整座小镇慢慢镀上鎏金的余晖,她看着眼前真切而不再虚幻的万家烟火—— 忽然便想通了。 第三十一章 给你苏姐姐做件衣裳 “娘,您有空吗?在干什么呢?” 申正时分(下午四点),在屋内翻看了大半日账簿的程映雪终于打好了腹稿,轻手轻脚地敲开了自家娘亲的房门。 彼时程王氏正坐在窗边的小桌子旁,借着屋外的日色缝补着什么东西。 天虽晴,但像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头,总归还是不够亮堂。 是以,除了那两段自门窗钻进屋中的日光,程王氏犹自命人点了两盏烛灯添亮。 “诶呦——你这孩子,走路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可吓死为娘了。”沉浸在自己女红世界中的程王氏冷不防被人吓了一跳,手下绣花小针一歪,险些扎到她的指尖。 她别开那针,微蹙着眉头嗔怪一嘴,遂抬起头来,对着那扒在门边、做贼一样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小姑娘招了手: “快进来——我这正做着衣裳呢。” “嘿嘿,来啦。”自觉理亏的程映雪呲牙傻笑,进屋时还不忘顺手带上了门。 博山炉里燃着的香快尽了,余烟幽幽绕过堆满了丝线的绣架,小姑娘抻着脖子瞟了眼那架子上那一连串清淡雅致的诸多浅色,笑嘻嘻伸手抱住了自家娘亲:“娘怎么突然又做起衣裳来了。” “是给云娘做的吗?” “去!你还缺衣裳呀?”程王氏半是嫌弃、半是宠溺地横了小姑娘一眼,顺带抬指点上了她的鼻尖,“我可都听说了,你那屋子里衣裳多的穿不完——好些都没等上身呢,就先在柜子里落上灰了。” “这衣裳,我是给长泠仙子做的。” “苏姐姐?”程映雪应声一愣,她脑子里方才闪过许多种可能——倒还真没想过这种。 “嗯,你苏姐姐。”程王氏点点脑袋,就手重新拈起了绣花小针,眉目间不自觉多上了几分疼惜与慈爱,“长泠仙子自小没有爹娘。” “娘想着,那她也定然没有穿过家人给她做的衣裳。” “虽说裁缝铺子里的衣裳做得也够精巧,他们仙人亦说不得还有什么特殊织造法术……但我觉着,这些总归是不一样的。” “何况……若单是把金银俗物一类的东西充做谢礼送给人家,那这未免太过敷衍,显得我们程家好像不识礼数。” “还是送套亲手做的衣裳罢,”程王氏弯眼笑笑,“刚好娘也觉着她穿得太单薄了些。” “——入秋了,天渐凉,姑娘家可是受不得冻的。” “也是哦,苏姐姐她穿得是挺单薄。”程映雪听罢思索着搓搓下巴,“但您不提,平常我还真没注意。” “你啊,”程王氏屈指敲了敲小姑娘的发顶,“你这小妮子整日心都飞到那天外头去啦——哪里能注意到这些。” “来,瞧瞧,这件大氅还差几针就绣好了,看它衬不衬得你苏姐姐?” “好看,这种浅云色的衣裳,最适合苏姐姐。”程映雪点头,“对了,娘,这大氅是浅云色的……那您裙子打算给她配一个什么色的呀?” “裙子的话,娘昨儿刚看好了一块稍深一点的东方既白色料子。”程王氏说着抽出了条新绣线,低头慢慢劈起了绒丝,“打算就做东方既白色的了。” “东方既白……也好,这颜色,苏姐姐也当喜欢。”小姑娘沉吟着拍了下掌心,程王氏听见她那话,却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对长泠仙子的事倒很是上心——平日娘可没见你对别人这样。” “好了,云娘,说说罢,今日这个时间过来,你这妮子是又打算做点什么?” “哦对,差点把正事忘了。”程映雪闻言故作懊恼地抬臂拍了下脑门,而后轻轻松开了自己尚环在程王氏身上的那只手,起身向她对面行去。 程王氏见状不由慢慢收起了唇边洋溢着的温软笑意——眉目间难得多出来几分凝重。 “云娘,你怎么了?”程王氏眉心微拧,她知道自家女儿自幼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如今自然也能觉得出她举手投足里的那股子不同寻常。 “是你大伯交给你的那个任务遇到了问题,还是……” “不,娘,不是因为那个。”站定了的小姑娘对着女人摇了摇头,“娘,我知道映柔阿姐当年的真正死因了。” “柔娘?”提及程映柔,程王氏的眼神不受控地闪烁起来,“柔娘能有什么‘真正死因’,她不是……” “她是被婆家人关进小黑屋子里活生生饿死的,娘。”程映雪红着眼眶轻声打断妇人的话,“苏姐姐昨夜在追捕妖怪时,恰巧抓到了已堕为厉鬼的阿姐……我什么都知道了,娘。” 程王氏忽的颓唐下来:“所以,你打算做些什么呢?云娘。” “我打算——若族老们这一回当真如阿姐猜测的那般食言了的话,”程映雪“扑通”一声双膝触了地,“那云娘,便要自此离开程家了。” “——娘,云娘想和程家断亲。” “嘶!”细如银丝的绣花针刺入指尖,疼得程王氏绷不住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殷红的血珠顺着指腹,在她袖口处染出一小片赤色的痕,程王氏捏着掌心忍了又忍,老半天方颤着嗓子开了口:“你……真的想好了吗?云娘。” “想好了,娘。”程映雪不假思索,“女儿今日敢来找您,自然是想好了的。” “……可是,为什么呢?”程王氏双目怔怔,有眼泪轻飘飘挣脱了她的眼眶,滴在那浅云色的衣裳上,霎时洇出两汪深色的泉。 “因为,我不喜欢。”小姑娘挺着腰杆,张口说了个大胆又直白,“娘,我不喜欢嫁人,不喜欢被人困锁在深宅大院,不喜欢被勒令去守那些繁冗又陈腐的规矩,更不喜欢变成一个整日只知道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我畏惧那样的人生,惊恐于那样压抑又让人迷失的环境,更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落得个与阿姐一般的下场——” “可你未必就会落得个与柔娘一般的下场!”程王氏近乎是哭着喊出这句话的,“云娘,要知道,城北的沈家与罗家不同,他们……” “可是您怎么就能确定女儿一定不会步阿姐的后尘?”程映雪扬声反驳,“沈家的家风固然是与罗家不同……但他们也是商人!” “——商人,都最是重利。” 第三十二章 多残忍呐 “尤其是在重利之下……没人能说得准,他们会不会变成下一个罗家。” 小姑娘连连摇头,边说边膝行至程王氏身侧,伸手小心扶上了她的膝头:“再说了,娘。”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条大路可走,女儿又为什么非得选择‘嫁人’这一条呢?” “可是……”程王氏被小姑娘问的脑子发了懵,“大家都是这么选的啊……” “那大家都选择的道路,就一定是对的吗?”程映雪一刻不歇地张口追问,“或者,就因为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都选择了‘嫁人’,女儿也就一定要像那大多数的女子一样,也跟着选择‘嫁人’吗?” “有没有人来问过我的想法……有没有人去问问她们的想法——这世上有没有人敢去问问这天下的女子,看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万,可尽都是想要嫁人的?” “娘,我也有我的理想,我们也可以有我们真心想要去做的事——就像您幼时只想去当点心铺子里的掌柜娘子,像阿姐她就喜欢教姑娘家们念书一样。” “凭什么身为女子,我们的选择就只剩下了做一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小姑娘定定仰起脑袋,一双眼紧盯着程王氏,半点不肯放松,“是《周礼》要求的吗?还是被圣人写进了四书里面?” “娘,汉代的吕后可以定国安邦,唐朝的武后更可以凭女儿身登上了那天下的至高之位;我朝太祖登基之时,朝中亦有半数兵马称得上是孝慈高皇后的嫁妆……且先不论这些你我连摸都摸不到的‘大人物’,就单论女儿房中,就论一论那方书架子上。” “我读过易安的《漱玉词》,看过幽栖(朱淑真)的《断肠诗》,藏卷里管仲姬(管道昇,元代女书法家、画家)的墨竹笔意清绝不逊男子,卫夫人的《笔阵图》传诵至今都犹能品得出新味——” “更别说,女儿妆奁里放着的胭脂水粉有不少便是姑娘们做出来的,衣裙上的花样多也出自绣娘之手,咱们院子里最会给人绾发的小丫头出了门,亦能当一位名响一方的梳头娘子……青柳养出来的花草,那更是连知县夫人都赞不绝口的漂亮。” “所以娘,除了不能让女子怀有身孕,这天下到底能有什么是我们女儿家丁点都做不得的?”程映雪一字一顿,“我为什么偏要为了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抛弃我的、关键时刻浑然不会顾及我死活的家族,将我自己的一生都困在一方一眼就望得到头的小院子里?” “外面的天地很大。”小姑娘说着,慢慢将自己的面颊贴进了女人的掌心,“娘。” “您放女儿由着自己的性子飞一飞,好不好?” 程王氏不曾答话。 她只颤动着嘴唇低头望着程映雪黑亮而含泪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她的掌心已被小姑娘焐得隐隐发了烫,她方嗫嚅着轻轻开了口:“你……究竟几时开始有的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程映雪摇头,“可能是在阿姐告诉我,程家并非大伯的一言堂的时候。” “也可能是在苏姐姐将我救下山头,问我为什么不去反抗的那个刹那。” “又或许更早……早在爹爹说来日要带我经商的那个清晨,早在听阿姐讲‘读书是为了明理’的那个午后。” “娘,您知道吗,有时我真庆幸自己生在徽州。”小姑娘咧了嘴,笑着笑着掉出了满眼的泪,“因为徽州人讲求‘诗礼传家’,所以即便我身为女子,除了女四书外,也还有幸能与兄长们读到一样的书。” “但同时,我也真痛恨自己竟生在了徽州——” “因为,他们只是让我有机会读书,却不曾给予我与男子们等同的、能走出家门的可能。” “多残忍呐,娘。”程映雪须臾便垮下了一张面皮,“这多残忍呐。” “那些书打开了我的眼界、增长了我的见识,拓宽了我的学识,却用‘礼法’、‘纲常’,‘规矩’这些世界上最残忍又恐怖的手段,将我死死囚禁在‘内宅’这一方狭窄的小牢笼里。” “纵使我的思绪能飞奔到千里之外,纵使我的天赋与才华足以支持我于世间行走,纵使我也有我满腔的抱负——” “我仍旧要被它们折磨、打压,规劝——直至我的血液干涸,我的力量枯竭,我的灵魂死去,直至我甘愿将自己困锁于它们一早便设好的囚笼之内,将我从书中得来的学识、眼界,见识乃至是那些书籍本身——通通变成养料。” “变成,可供我的丈夫和子女们不断向上攀爬的、可供他们汲取和索求的养料。” “而我则会变成一具死生无异的行尸走肉,变成他们脚下的一块、可有可无的垫路顽石——” “可是,凭什么呐?”哀哀低诉中的小姑娘忽然爆发,“我自己辛苦学习得来的东西,凭什么就那样随意便宜了他们!” “娘,我不否认这世上就是有那样高尚又伟大、甘愿付出而不求回报的贤妻良母。” “但我显然不是能干得出这样事的那种人——” “何况,贤妻良母可以是个人发自内心的喜好,可以是权衡利弊后的慎重抉择,它甚至可以是责任、可以是向往,但它偏生不可以是命令、不可以是规劝,不可以是压迫!” “不想成为贤妻良母的女子,合该有合乎自己心意的选择——” “我们不该因着世人都更喜欢‘贤妻良母’,便一味否定乃至扼杀了其他性情的存在。” “就像……娘,”程映雪缓缓攥紧了女人的手掌,“打从您嫁到程家以后,世人都只唤您‘程王氏’——” “谁还记得,城东王家,曾有个贪嘴又爱做点心的姑娘,叫王曼吟呢?” “别说了,云娘。”已快彻底将这名字抛诸脑后了的王曼吟突然掩面痛哭起来,“其实何止是他们……最先将这名字给彻底忘掉的,分明就是娘自己啊——” ——最先将她自己是什么个模样都给忘却了的。 分明惟她一人而已。 第三十三章 这世上再没什么能困住她们了 自始至终……都惟她一人而已! 王曼吟捂着面皮哭得几近昏厥,脑子里不期然便晃过了无数从前的景象。 当初程明恒还在世的时候,他每每自外地归家,除了现成的点心果脯,也总会给她带来不少他们休宁没有、要到别的地方才能买回来的点心花样。 她那时没想过别的,只知和他张口抱怨家里做点心的模子太多,小厨房都用不过来了,浑然没想过他明知道家中已有了够多的、做点心用的小工具,为什么还要给她带回来这个。 还有……还有她当年出嫁时,爹娘给她的那份嫁妆。 她隐约记着……那里面好像还真有两间点心铺子的房契地契来着,只是这么些年,她每日忙碌于内宅里的那点事,将铺子分发给手下信得过的下人管理,每年除了年尾时还记得要看一看账本……也就没再管过什么了。 所以啊。 其实她年少时的梦想……她女儿记得,她死去的丈夫记得,连早早送她出嫁了的爹娘也都记得。 只有她自己忘了。 只有她自己把什么都给忘到脑后去了。 是她先由着自己放弃了她“王曼吟”的本名,任由世人为她套上了那具名为“程王氏”的枷锁—— 是她自己,将自己困在那四方的天地之内,变成了一位暮气沉沉的深宅怨妇。 倘若她年轻时能再勇敢一点的话…… 倘若她那时能再多一点坚持,能不要那么快的放弃自己。 “你是对的,云娘……你是对的。”妇人压着嗓子,泄出几声低低的呜咽,“这世间有那么多条大路……女子确实不必非要都削尖了脑袋,去往‘贤妻良母’的那条小路上走。” “所以,你需要娘替你做些什么呢?云娘。” 哭够了的王曼吟缓缓抬起脑袋,露出掌心下,她哭得通红的一双眼睛:“或者说,眼下有什么是娘能帮到你的?” “没有了,娘。”程映雪应声摇头,一面将脑瓜小心贴在了妇人膝上,“您不需要帮我去做什么……您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女儿只要您平平安安的……等到女儿自己的生意起来了,我再找个机会,将您也接出去。” “娘,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程家……一起离开这个能困死人的地方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中满是希冀,王曼吟盯着她面上的表情看了许久,终究没能忍住,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于是已挣脱了囚笼的雏鸟终于劝服了她的母亲。 邀请她与之一同奔赴那名为“自由”的山林。 ——这世上再没什么能困住她们了。 “哟~一个白天不见,小长泠,你有没有想过我?” 调笑似的、耳熟又欠打的语调,和那毫无正形、没骨头一样仄歪在檐角的清瘦身姿。 月上中天之时,苏长泠在那坍塌了小半壁游廊的望春荒园之内,又一次见到了那身着大红嫁衣的艳丽女鬼。 且与从前的几次会面都不尽相同,这一回的她似乎全然懒得遮掩自己的模样,就那样大咧咧的,任自己与苏长泠像足了八分的面容,胡乱暴露于霜华中。 “怎么样,昨日问你的问题,你今夜可曾都想好了?”那厉鬼说着,笑眯眯屈肘托了两腮,“——这样的人间,究竟还值不值得你俯身去渡?” 提着长剑的苏长泠面不改色:“值得。” “咦?”这下却是轮到那厉鬼惊讶了,“你昨夜不还犹豫着咬不定主意,今晚便突然这么坚决?” “你想好了,真不打算再变变?” 女鬼似引诱般高高扬起声调:“人间可不是什么让人顺意的好地方。” “人间,确实不是什么让人顺意的好地方。”苏长泠闻声颔首,面上的表情却不见有丁点改变,“但也这并不是能令我放弃它的理由。” 那厉鬼闻言倏地转过头来,一双眼刹那变得血红:“为什么?” “因为人间太大了。”苏长泠目光平静,“我所经历和我所见到的苦难,并不足以概括它的全部——我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这样轻易放弃了整个人间。” “何况,人间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女鬼不可置信地瞪大鬼目:“……什么?” “它在变。”苏长泠不假思索,“没人能说清,来日的人间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它可能会变得更好,也有可能会变得比现在还要糟糕——” “但不管怎么样,它是会变的——这世上也一直会有人在尝试改变的。” “是以,只要还有人不曾放弃希望,只要还有人在尝试改变,并为此付出了切实的努力——”苏长泠说着步步逼进那仄歪在檐角边上的艳鬼,“那人间,就还是值得渡的。” “——它还值得我为它那尚不确定的未来赌上一把。” 哪怕结果可能会不尽如人意。 但无所谓,这些已经足够了。 少女想着微微垂下眼睫,那斜倚在檐角上的厉鬼闻此却像陡然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抱头尖叫起来:“不可能……你在骗我,你说的这些……这简直不可理喻!” “我知道你无法理解。”苏长泠的声线不急不缓,一人一鬼昨日的身份像是在这一瞬发生了彻底的倒置,她看着她的视线包容而温和,“毕竟,你的世界打从你当年第一回迈入这幢小楼时起,就已经全然封闭掉了。” “只被仇恨蒙住了双眼的你……当然不会注意到其他的东西。” “是以,你没看到过的人间,我替你记录下来了。”苏长泠道,顺手自怀中摸出只能记录影像的小法器。 白日里她所攀爬过的山崖、她所见识到的草木,与小镇里满富生机的景象一一展现在那厉鬼面前。 那厉鬼起先还颇为抗拒,渐渐竟也被那红尘影像给吸引去了全部注意。 “街角挂着红灯笼的那家酒楼竟还开着……”女鬼盯着影像里,往来食客最多的一家酒楼喃喃出声,“我那时最爱吃他们家糖蒸酥酪和煎毛豆腐。” “没想到……这都过了百年,他们家竟还有后继有人。” “有的,并且南北食客,络绎不绝。”苏长泠循声多瞅了眼那酒楼的招牌,遂转头静静看向那似已沉浸在回忆中的厉鬼。 “所以现在,你认为,人间还值得渡吗?” 第三十四章 查账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厉鬼受惊了一般不住向后瑟缩,面上带着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极端的恐惧。 ——苏长泠认得那种表情,那是人在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着的信念受到冲击、被人动摇时所会产生的,近乎于本能的恐惧与逃避。 正如她上次直接被那变故冲得厥过去了一样。 眼下这女鬼大约也很是想逃。 “不知道,那就慢慢去想,反正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苏长泠目色平静,只愈渐将那厉鬼逼上了檐角,“你可以明天再给我答案,或者后天。” “总之,在我离开程家大院以前的任何一天都可以——只要不拖到最后一天。” “毕竟,我这次下山就是为了捉回那些逃出山门了的鬼珠,顺带寻回包括你在内的、我那遗失了的六魄。”少女面无表情,说得直白又坦诚,“——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走的话,我会很难办的。” “那就只能继续动手了。” “听起来,”那女鬼闻言忽的失笑,“你似乎并不想和我动手。” “是的,”苏长泠应声颔首,“因为打不过。” “你的剑法显然比我纯熟太多——我又不能像砍妖王一样与你玩那一手出其不意。” ——这世上最了解她的,无外乎是她本人。 所以她先前才能将她遛成那副样子。 回想起自己被人当狗遛的那些时日,苏长泠禁不住抬手按了把自己发痛的眉心。 那厉鬼见此“噗嗤”一下大笑出了声:“我倒是甚少见你有这样好的脾性。” “那对着自己……总也该比对着旁人多一点耐心嘛。”苏长泠眼睫微垂,“不然我这脾气岂不是要坏透了。” “确实很坏。”那女鬼说着咧了嘴,“至少百年前的你脾气还坏着。” “假若当年的你,便能有如今的这副好性儿,那或许……罢了。” 厉鬼喃喃,片刻后又似回想起什么一样,长长叹出口气。 苏长泠听出了她隐在话外的未尽之意,正欲开口问询,那厉鬼却如游鱼入水一般,眨眼不见了身形。 “诶……” 好急啊。 她之前性子都这么急的吗? 连片鬼影都没能逮到的苏长泠伸手摸摸鼻子,转头去附近的老街上搜寻其他鬼珠的踪迹去也。 辰正(早八点)报时的铜钟响过一声,朝阳自楼外斜穿着钻入门户。 往日早早便已开门迎客了的脂粉铺子,今天的大门却还紧闭着——二丈见宽、三丈见深的小铺面后院,难得一身首饰头面样样不落的程映雪端坐桌前,对面站了一水儿蔫头耷脑、丁点大气不敢瞎喘的铺内伙计。 “二小姐,您的茶。”有眼色的小丫鬟麻利地端来茶水,小姑娘只捧起茶盏浅呷了一口,便随手撂下了那通体天青的挂釉茶碗。 瓷碗上桌发出一声细响,伙计们拿余光偷瞄着那碗内尚颤动着的水面,心中便不自觉地阵阵发了怵。 程映雪打眼瞅着那一溜站得跟鹌鹑似的铺内伙计,唇角不由绷得愈发平直。 她定定看着眼前这一群各怀鬼胎的倒霉玩意,直至队伍中有那胆小的马上就要被这死寂压得站不住了,她方缓声开了口:“知道……我今日是来干什么的吗?” 回应她的是一派比之方才更甚的死寂,她的目光刀子一样自众人面前逡巡而过,直到某个自以为聪明的小伙计嗡嗡着挤出两字:“查账。” “好。”程映雪循声多看了那出动静的小伙计一眼,瞳中悄然见了几分狠色,“那你们知道……我今日具体是来查什么账的吗?” 于是伙计们就又不说话了,院内一时静悄悄,没人敢出言应她。 小姑娘见状倒也不恼,只招手命丫鬟们送上她在家已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账簿,遂阎王点卯一般,从打头起,顺着掌柜一路点了过去。 “不知道,或是不想知道,那倒也不打紧——左右我今日出门带了账本。”程映雪慢条斯理,顺着标记翻开一页,张口便诵出了其上账目,“十一年三月初六,购得制胭脂用红蓝花百又三十石,合银两千零八十两;购得冰片十八石,香木、琥珀等各二十又七石,合银三千五百两。” “十一年三月初七,售药妆胭脂四盒,合银十二两;售药妆面脂三盒,合银十五两;售红花胭脂十盒,合银五钱。” “总计合银二十七两五钱,税十二,合税五两五钱。” “十一年三月初八……” “詹掌柜。”不紧不慢念完了一整页账簿的小姑娘倏然点上了铺中掌柜的名号,那掌柜两腿一软,险些原地跌倒在地上:“在。” “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在十一年元月铺内‘药妆’系列胭脂、面脂售卖量有大幅度下跌,先前囤积着的货物尚未售卖干净的前提下,十一年三月,铺内又购入了这么多制作药妆胭脂用的药材?” 程映雪说着慢悠悠放下了手中账本,詹掌柜应声伸手擦了擦额顶冒出来的虚汗:“啊这……这、这主要是为了研究新、新的胭脂。” “再说……二、二小姐,咱们铺子里可是有明文规定,制成后超过一个月的胭脂便不许售卖了。” “所、所以……所以小老儿命人继续购入制胭脂的原料也是正常的——十一年元月制出来的胭脂,到了三月就不能再卖了。” “哦?是吗,制成后超过一个月的胭脂就不能卖了。”程映雪冷笑,话毕抚掌命丫鬟端上来一只包装完好锦盒,“那詹掌柜,你来看看,这是我四日前命院内丫鬟咱咱铺子里买来的胭脂——那胭脂锦盒的内壁里头,落的又是几月的款?” “这……这上头……这上头,”詹掌柜接过那锦盒,背上不住冷汗涟涟,“这上头落、落的是十四年五月。” “那如今又是哪一年的哪一月?”小姑娘寸寸紧逼。 “十……十四年八月。”掌柜的的嗓音开始隐隐发抖。 “是了,如今都已是十四年八月了。”程映雪翻掌“嘭”的一声猛然拍上桌案,“五月制出来的胭脂,却被我的丫头在八月份买回了院中。” “詹掌柜,这就是你说的,制成后超过一个月的胭脂,便不再外售?!” 第三十五章 注意场合 小姑娘翻掌拍案的力度颇大,“嘭”的一下便将那茶盏里的水给震洒了大半。 尚冒着些许热气的茶水顺着桌沿儿,沥沥拉拉滴打在地上,眨眼浸湿了实木的地板。 詹掌柜本就发了软的腿脚这下软得更厉害了,但他嘴上却还硬着,绞尽脑汁也要硬编出两个蹩脚的借口:“这、这是咱们铺子里新来的小伙计不懂规矩,不知道胭脂制成后超过一个月便不能卖了……” “二小姐,您放心,等着今儿个回去,咱肯定要给伙计们重新好好讲一讲咱们店里的规矩!” “新来的伙计不懂规矩,不小心卖错了货?”程映雪闻言似笑非笑,慢悠悠吊起眼角,“行,那我这次便暂且当你这真是赶上了新来的伙计——” “那这两个呢?詹掌柜,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两盒胭脂,可还是你那‘不懂规矩’的新伙计‘不小心’卖出去的?” 小姑娘抬手抚掌,话毕立时有丫鬟呈上来另外两只锦盒。 被人装在那锦盒里的两盒子胭脂,一盒里面只带着点几乎让人辨不出味道的浅淡药香,另一盒则是甫一开盒,立刻便有一股令人险些睁不开眼睛的刺鼻香气,直冲着人门面迎风扑来—— “以次代好、鱼目混珠,欺下瞒上,制售假货——詹掌柜,这便是我们程家脂粉铺子立身的规矩?”程映雪拍着桌案扬声反问,一掌下去,原本还存在茶盏里的那小半碗水也跟着霎时震落在了地。 詹掌柜盯着被人随手扔到他眼底的那三只锦盒,先前便被冷汗浸透了的背脊立时蹿上了幽幽寒意——天地良心,他是真没想过,这年头,竟还有似这样的世家小姐,愿意变着花样地查他这一个小小的脂粉铺子! ——往常不都是大老爷他们随便派两个信得过的人,稍微检查一下就完事了吗? “这个……这个……”詹掌柜两股战战,背上的衣衫被汗水打湿了一重又一重。 挣扎之中,程映雪打眼觑着他随口泄出一声冷哼:“行了,詹掌柜,别在那费尽心思地找理由了——我这话可还没问完呢!” “店内药妆系列胭脂水粉的销量大幅度下跌,铺中为何不按规矩减产?三年前便嚷嚷着要面世的新品,为何至今都丁点不见踪迹?” “詹掌柜,你可别跟我说,你这新品胭脂迟迟不肯上市,是因着研究新款需要时间——同样要琢磨新的脂粉款式,同样是要向着全城售卖胭脂,人家隔壁白手起家的张娘子,怎得平均每三个月,便能在铺子里新添上一款胭脂花样!” “还有被你写在这簿子里的进货款项——”小姑娘边说边取出了今年的账簿,并将那簿子翻到了几天前的那一页,“十四年八月初三,购得制胭脂用红蓝花百又二十石,合银两千三百零四两。” “詹掌柜,我知道今年的雨水不丰,蜀地的红蓝花每石较往年贵了足有十分之二,但前天那送花货郎给隔壁张娘子送货时,我可派人与他仔细打听过了——你这月只在他那买了六十石红蓝花,选的还都是品相甚是平常的次等货,六十石胭脂花,总计合银不过八百六十四两。” “八百六十四两,跟账面上写着的两千三百零四两差足了一千四百四十两——所以詹掌柜,这账上明写这的、余下一千四百四十两白银,又都被你贪到了哪里?这笔账,还需要我请你去官府走一趟吗!” “那、那一千四百四十两……那一千四百四十两……”男人半趴跪在地上颤抖个不停,口中不住支吾着,半晌也没掰扯出个丁卯。 事到如今,他利用账簿假报货款、中饱私囊的事被翻出来已是板上钉钉——此等境况之下,他轻则要被人逐出程家,重则搞不好要面临牢狱之灾! 所以……他这到底该不该把那位供出来,尽大量争取一个宽大处理、从轻发落? 詹掌柜杵在地上,本就不大清醒的脑子越发起了黏。 纠结之时,他余光不经意扫过身侧,这才发现,方才还如鹌鹑似的在他身后站满了两排的伙计,这时间竟早便呼啦啦跪了一地。 ——甚至,有不少人面上还写着点他看不大懂的跃跃欲试。 就好像……就好像他要是不说,只待主位上的那位小姐一开口,他们便要立马帮他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一样。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陡然贯穿了他的脑海,詹掌柜被那念头吓得一个激灵,心中却刹那升起了某种明悟——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他这掌柜的位置多半是保不住了,且此事过后,铺内上下的人手,大概率也得经受一番大洗牌。 如此一来,之前不曾犯过什么原则性错误的伙计,只要能抓住眼前的这机会,想法子在小姐面前多露露脸、表现表现,那回头这胭脂铺掌柜的位置,保不齐就能落到他们手里了! ——是以,这回他瞻前顾后着不敢往外说的话……他们是真敢说啊! 但那位在程家扎根多年,原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脂粉铺掌柜随便能招惹得起的。 要不然……他先把他身边那个供了? 想通了其间关窍的詹掌柜伏在地上抖了又抖,正欲张口供出他背后的“主使之人”,孰料那端坐桌边的小姑娘却率先开了口:“詹掌柜,我劝你在说话之前,还是先仔细想想清楚。” “你猜,我今日既敢拿着这三盒胭脂,和这堆一看便知是有问题的账簿直接找上你来……我到底会不会知道一直以来在你背后的那位主使……” “他究竟姓甚名谁?” 詹掌柜闻言面上顿时一僵,好在他从商多年,至今倒也算是久经风浪:“那二小姐,您的意思是……” “按辈分算下来,一个都快出五服了的、稍有点小聪明的落魄子,还不值得被我放在眼里。”程映雪摆弄着指头慢条斯理,“但詹掌柜,有些话说起来,总也还要注意些场合。” “明日巳时,我会在程家大堂向大伯汇报此次查账的最终结果——” “詹掌柜,等到了那时,你再把这话说给最该听它的人听罢!” 第三十六章 回禀 “云娘,五日之期已到,先前让你查的铺中账簿,如今你可都已查明白了?” 程家前堂,端坐主位之上的程明业满目威仪,居高临下式的凝望着那跪于堂中的半大少女。 小姑娘的腰杆一如她上次来时的那般挺直,他看着她状似成竹在胸的眉眼,唇边不自觉泛上道他自己也不曾注意过的、浅淡的笑—— “若是已查清楚了,那便将结果呈上来罢。”程明业挥手,言讫又似故意恫吓她一般,骤然调转了话锋,“可若是你还不曾将那铺子的账簿查个清楚——那沈家提亲下聘的队伍,也就候在我们程府外头。” “——云娘,眼下便该看你的了。” 程明业慢条斯理的拖长了尾音,程映雪听罢面上倒是不见丁点急切。 她只不卑不亢地拱手与男人规规矩矩行过一礼,顺带抚掌令婢子呈上那三盒外观相同、品质却大相径庭的胭脂,并上她自己总结出来的两册账簿:“禀大伯,那账,云娘自是已查明了。” “列位请看,这三盒胭脂,是云娘命院中丫鬟打扮成不同模样、以不同身份,分别从脂粉铺子里购买回来的同款——” “其中,以我程家丫鬟的身份去铺内买来的胭脂,确乎为铺内三年前研发出来的药妆胭脂,只是已过了应许使用期限;而以寻常富商府中婢女身份买来的胭脂,其内药物含量不足正款的一半;最后以普通农女身份买回来的胭脂,则压根不是我程家制作的药妆胭脂。” “所以,你的意思是,造成我程家脂粉铺子连年亏损的罪魁祸首,便是有人在其间以次充好、贩卖阴阳货物?”程明业应声抖眉,在场的都是在商行中混迹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人了,这会见小姑娘搬出这三盒同款不同质的胭脂,自然能明白她想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程映雪闻言不紧不慢地点了下脑袋:“不错,以次代好,的确是造成我程家脂粉铺子连年亏损的重要原因之一,但真正令脂粉铺亏损至斯的,还远不止如此。” “首先,以次代好和制假贩假,极大消耗了脂粉铺中‘药妆’及与其同品质其他系列脂粉的口碑,致使原本势头正好的高品质脂粉销量断崖式下跌,而销量不曾受到较大影响的普通脂粉,其利润又不足以覆盖‘药妆’等高品质脂粉因销量下跌而产生的利润缺口,令脂粉铺内初步形成了倒利趋势。” “其次,在‘药妆’等高品质系列脂粉售卖不利的前提下,铺中掌柜非但不曾考虑缩减产量、研发新品带动销量,反倒一味提升该系列脂粉产量,致使铺内本就售卖不出去的货物产生了进一步的囤积,扩大了已经生成利润缺口,令脂粉铺子至此彻底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亏损。” “这一部分亏损成因,在铺内账簿上有着较为直观和明显的体现——”小姑娘说着抬手示意婢子捧着那两册账簿又向前走了走,“为方便列位复核账簿,云娘已将这部分账目集中整理、统一抄录下来了,大伯您随时可以查看。” “最后,铺内有人利用购入原料的机会,虚报假账,中饱私囊。”程映雪目光平静,“这一部分,云娘已从平日为我程家脂粉铺子提供红蓝花的货郎处得了相应口供。” “那份按了货郎手印的就在这里,列位心下若是仍有疑虑,也可稍待几日——半月后,那货郎还要来休宁,为隔壁同样开脂粉铺子的张娘子供货——云娘近日所言是真是假,届时列位只消将那货郎请来,一问便知。” “有人虚报假账……中饱私囊。”主位上的程明业翻看着小姑娘呈上来的几份证据,口中意味不明,“那云娘,若按你探查出来的结果……我们程家此番横遭此祸,是在外受了歹人挑唆,还是出了内鬼?” “回大伯,是出了内鬼。”小姑娘不假思索,“大伯,请您将账簿翻到最后一页。” “依账上所述,仅十四年八月初三一日,铺中便假借采买红蓝花为由,虚报账目共计白银一千四百四十两——” “大伯,先考在世时尝与云娘说过,‘水至清则无鱼’,掌柜和伙计们为我程家做事,偶尔遇到难处,虚报个两小账以全一全自己兜里的油水,一年下来,多拿个二三十两回去,亦算是人之常情。” “而那脂粉铺子的掌柜,他也算是我们程家的老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却仍旧敢为一己私利,在一日的账目上做下这么大的手脚,可见其背后定然有人授意、有人帮着他欺下瞒上,否则,我们程家年年查账,脂粉铺子的账目上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不至于耽搁了这么久,才被云娘一手查探出来!” “是以,云娘断定,程家此番并非是有人遭受外人挑唆收买,而是出了内鬼。”程映雪道,话毕又俯身给程明业行过一礼。 后者见状,面上的神情看着愈发让人难以捉摸起来:“那云娘,你这回……可曾查清那‘内鬼’究竟是谁?” “查清了,大伯。”小姑娘气定神闲,面色分毫未变,“只是此人在我程家商行扎根已久,颇有些名望,又较云娘年长了不下十岁。” “云娘人微言轻,不敢随意指认,故特请来了脂粉铺掌柜詹良才,命其拿好平日与那人往来书信、印鉴,账簿等物,于今日巳时赶来程家。” “大伯,而今那位詹掌柜就带着物证候在院外——您若想知道那内鬼终竟姓甚名谁,可随时命人传唤掌柜。” 程映雪下颌轻敛,此言一出,堂内霎时寂静成了一片。 程明业的目光,自那满堂神态各异的族人们面上缓缓扫过,到底长长叹息一口,抬臂挥了挥衣袖: “你这妮子,准备的倒是甚为齐全……把人带上来罢。” “喏。”婢女福身,快步离去后,那堂中立时又恢复了先前的那派死寂。 就在这片针落可闻的死寂之外,小花园里,王曼吟扒着亭柱,不住向那前堂的方向竭力抻长了脑袋。 碧色的湖水倒映出女人清瘦的影子,而她眉目间则充斥满了压不去的焦急之意:“快快,长泠仙子,那边堂内的情况怎么样了?” “大哥他没有故意为难云娘罢?” 第三十七章 胡搅蛮缠 “放心夫人,目前堂内一切安好,程姑娘还占着上风。”眼尖能瞅清那屋内情况的苏长泠低声宽慰着王曼吟。 “程姑娘已给程家主汇报完了她近来调查出来的结果……程家主正命人传詹掌柜进去回话。” “詹掌柜……哦哦,是脂粉铺子的那个掌柜。”王曼吟应声微作沉吟,“不过,那人一向油滑得很……他这回过来,能老老实实依着云娘的吩咐答话吗?” “这个……问题应该不大?”苏长泠思索着伸手挠挠脑袋,“毕竟程姑娘既敢让他来当那个‘人证’,先前必然已与他将利害关系都摊开说明白了?” “不然,她大约也不会让这掌柜出面……她又不傻。” “也是,也是。”王曼吟闻言连连拿手帕捂了胸口,少女见状忙不迭扶着她坐上了那亭中小椅。 二人坐立难安间,苏长泠忽听得临水红桂上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嗤笑,她循着那动静抬起脑袋,便见某厉鬼没骨头一般,软趴趴歪在了那树杈上。 “我往日可没见你几时紧张成这样。”一身大红华服的女鬼语调闲闲,“怎么,看人姑娘上堂受试,竟是比你捉鬼除妖还要艰难么?” “啧。”苏长泠闻声咂嘴,顺带没好气地赏了那女鬼一记白眼——打从前两日她与她说通之后,这鬼物近来便越发没个正形,不但入夜里经常打扰她搜寻鬼珠,而今便连白日里也敢时不时上她这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了! ——也不知她当年究竟是个什么根脚,怎的她这离体的六魄成鬼之后,非但比寻常厉鬼更加难缠……还浑然不惧日光和她兜里的那堆法器! “嗐,瞧你,一说就生气。”女鬼懒懒摆手,边说边起身向着那前堂挪去,“得了得了,闹不过你……我去前头给你看看,看你那小朋友这会怎么样了还不成嘛!” 嗤—— 这话听着好像更欠揍了。 苏长泠嫌弃万般地扯扯唇角,目光倒是很诚实地追着那鬼物一路去了前堂。 彼时詹良才刚站定一举告发了七叔的大儿——那老东西闻言立时坐不住了,当即拍案起身,冲着堂中那两人便是好一通破口大骂:“詹良才,你少在那血口喷人!” “我儿十七岁行商,至今为程家商行兢兢业业数载,又岂会做出这等不利程家之事?!” “你怕是被云娘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给收买了,竟敢在这程家大堂上信口雌黄——明业,你可莫要信他!” “噫!七老爷这话却是好没道理。”詹掌柜闻此也跟着不乐意了,反手一掏,一叠书信并着一块上好的玉佩,就那样“当啷”一声落到了婢子手中端着的托盘上。 “詹某人虽不是程家的家生奴才,可大老爷先前对詹某人有恩,细论也算是小老儿的救命恩人——此等境况之下,若非有人逼迫,詹某人岂敢在脂粉铺的账目上做出那么大的手脚?” “同样的,此番若非小老儿手中证据确凿,詹某人又岂敢空口白牙地污蔑程家的少爷?” “大老爷,映弘少爷平日与詹某人往来的书信,和小老儿此前自少爷手中要出来的信物就在这里,个中是非,还请大老爷您亲自过目评判!” 詹掌柜这一番话说了个冠冕堂皇,不知觉间便在程明业头顶扣上了两顶高帽,顺带将深陷其中的自己向外摘出去了大半。 众人都听得出他话中那点半真半假、意图将自己的过错降到最低的小伎俩,不过他方才说的有两句确乎是对的——若是身后无人撑腰,他不敢随随便便就贪下铺子里上千两的白银;若他手中无确切的、能将人锤死了的证据,他亦不敢这样光明正大地指认那城映弘。 所以这一回呀……这程明达父子指不定就真要栽啦! 众人如是想着,看向程明达的眼神里也止不住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 ——毕竟程家最核心、最能赚钱的商行铺子,拢共就那么几个,他程老七一家下去了让出位来,他们其他几户才能多一条出头的新门路不是? 自己出门另起炉灶,哪里能抵得上程家上百年积累下的好营生呀! 就是不知道程老大今日要如何处理这件事了。 众人视线思索着飘上堂中主位,主位上,程明业低头翻看过詹良才呈递上来的诸多信件,不禁一时陷入了沉默。 程明达见此作势便欲再开口为自己儿子辩解两句,孰料那程明业却只将手中信纸并上那玉佩,重重往那桌子上一拍,再抬头时,声线内藏满了说不出的复杂:“别再胡搅蛮缠了,明达。” “你是以为,我真不清楚映弘是个什么性子……还是想让我当真将这一叠见不得人的东西,一个不落地都送到宗祠那头?” 于是程明达霎时偃旗息鼓,只讷讷盯着程明业手头的书信,支吾着也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程明业见状叹息着抚了抚掌:“就这么样罢——映弘既然能力不足,先前分给他的那几家铺子,他便也不必再接着管了。” “云娘,你继续——方才你只说出了这脂粉铺里存着的弊病,却还没提来日又该如何整改。” “说说罢,云娘,依你所见——这脂粉铺子接下来,又当走哪一条路子?” “回大伯,这也好说。”在旁边眼见着七叔与詹掌柜互相攀咬的程映雪应声颔首,她几乎是刹那便重新整理好了自己面上的情绪,转身投入到对那脂粉铺子明朝去路的构想之中。 “我们程家一向以‘诚’立商,‘诚’为行商之本,如今这铺子既是‘诚’之一字上出了问题,那自然要想办法修补好口碑,树立好铺子对外的‘诚信’形象。” “首先,我们需要将脂粉铺内这几年出现的问题,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小姑娘说着深深望了眼身旁不知何时又出了一身冷汗的掌柜,“最好敲锣打鼓,做足了要‘昭告天下’的派头。” “敲锣打鼓……云娘,你这会不会闹得太大了些?”程明业听罢思索着搓了搓下巴,“铺内掌柜带着头虚报假账、中饱私囊还制假贩假……”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第三十八章 铺路造势 “您说得不错,大伯。”小姑娘说着轻点了下颌,“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名声……我闹的摊子也很大。” “但我们正是需要将这事摊开闹大,才能以此表达我们程家痛定思痛、诚意改过的决心。” “人总是会更信任自己曾亲身参与过的事情。”程映雪气定神闲,“是以,我们这次就是要闹大——并且闹得越大、越让大家越有参与感越好。” “同时,我们还要公开处理此番铺内涉事的伙计、掌柜,并向附近商户、百姓赠送一批先前出过事的‘药妆’系列胭脂水粉。” “哦?公开处理。”程明业闻言饶有兴致地抖了抖眉梢,“云娘,你打算怎么公开处理——是要当众报官吗?” “不,实际上,云娘并不打算报官的,大伯。”小姑娘眉眼含笑,果断将头摇成了个小拨浪鼓,“报官能有什么意思?左不过是将人押进大牢关上个一年半载,再偶尔被人拖出来按律赏个一两顿板子。” “如此雷霆手段虽能解了铺中问题,却也难免让人觉着我们程家行事太过刻薄狠厉。” “是以,若依云娘的意思,只要铺中涉事之人能当众还清他们从铺内贪出去的欠款,那么程家此番便可对其既往不咎——往后去留随意,若想就此离去者,那程家尚可为之额外发一笔银钱,充作遣散费用。” “而倘若他们选择留下——留下倒也无妨,只是留下的势必不可再行犯错,一旦犯错,那么下回,我程家亦必定报官。” “你这说的倒还有点意思。”听出了她话外之意的程明业若有所思,“那要是那群涉事伙计拿不出那么多银两、补不齐铺内的欠款呢?” “补不齐欠款,那便先继续留在铺中做事。”小姑娘面无表情,“只是以后每月的月钱均会被扣下两成——直至扣下的月钱足够偿还铺内的欠款为止。” “如此一来,我们既能最大限度减轻这脂粉铺子的损失,又能给世人留下我们程家宽厚大度、忠义诚信的仁商印象,还能让后续新来的伙计引以为鉴,免得来日再行差踏错,重蹈覆辙。” “一个……小小的一箭三雕。”程明业听罢随手摆弄了下指头上的玉质扳指,瞳中不自觉流露出三分欣赏,“那那个送胭脂呢?” “这不会扩大铺内已有的金钱损失吗?” “会,但这扩大的只是我们眼下这一时的损失。”程映雪面不改色,利落地接应上自家大伯的话,“行商之人,眼光需得放得长远,想要赚得一世,便不能只争一时之利。” “明面看,我们制作出一批高质高价的药妆胭脂送人是损失,但实际上,我们在外送这批胭脂水粉的过程,也是在重铸脂粉铺子和药妆胭脂的口碑。” “先前那胭脂的口碑已经烂了,最好、最快重铸这胭脂口碑的方法,自然便是让大家切实体会到它的妙处——往常要卖三两白银一盒的胭脂如今分文不要,世人不管是出于何等心理,大概率都不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便宜。” “——收下了这份胭脂,那便算是承了我们程家铺子的情,那么来日,不管他们认不认可这药妆胭脂、会不会愿意花大价钱买同样的物件儿,只要他们还记得起我们程家铺子的这份情,有了类似的需求,就必然会优先考虑程家的脂粉铺。”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我们可以合理利用的、能给脂粉铺创造出更长远利益的一个小关窍。”小姑娘话毕抬眼直视着高位上的男人,“大伯,您觉着云娘所述,如何?” “你对铺中的寻常买家倒是不错。”程明业把玩着扳指说了个意味深长,“那你对城中那些高门世家们,又待如何?” “他们可不是仅凭着你这一两盒胭脂便能收买得了的。” “这些,也好说。”程映雪张口说了个两眼眨也不眨,“我们可以给城中世家的夫人小姐们送去程家的特制礼盒——盒内不仅要有脂粉铺已有的高品胭脂,还要放上我们铺子接下来一段日子内即将主推的、尚未面世的新品胭脂水粉。” “同时,程家余下商行也可跟着往里面添加些未上市或常人很难买到的小东西。” “比如醉仙楼的点心,敬羽坊的茶叶和留春山庄的上品黄酒。”说到兴头上,小姑娘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比划,“主打的就是一个,要让收到礼盒的人觉着物超所值,要让这些世家夫人小姐们觉得自己受到了程家商行的重视。” “而后,我们便能利用这些夫人小姐乃至老爷们的门路,提前为我们程家铺子的商品铺路造势、创下口碑,用新品的势头,盖过旧日的不足。” “大伯,这便是云娘的全部想法了。”程映雪言讫对着男人深深俯首,“不知您以为,云娘的这一关可算过了?” “哈哈,好!好一个提前铺路造势、打好口碑的法子!”听过了小姑娘全部筹谋的程明业哈哈大笑,两手不住拍了大腿,“云娘,可惜你托生了个女儿身——依你这行商的脑子,你若但凡是个男儿,我程家的家业何愁无人继承?你父亲先前留下的那几家商行,又何至于被映怀造作成那副模样?” “好,好,这一关就算你圆满过了——那沈家你也不必嫁了,明日起,你便随着我到……” “不妥!” 笑够了的程明业开口欲吩咐程映雪明日随他去商行学习经商,孰料那话刚脱口一半,屋外便骤然响起一声苍老的暴喝。 屋内众人纷纷循着那声音传出的方向抬眼望去,便见程明业的父亲——程家从前的老家主——带着一众族中七老八十的年迈长者,大步赶来。 “爹,儿子这正处理着小辈们的事呢——您怎么来了?”程明业满面赔笑,目光一面不着痕迹地自那一群族老面上翩然掠过,半收在袖子里的手不受控地紧了又紧。 “竟还……惊扰到这么多族老。” 第三十九章 这是命! “快,您快请上座。”程明业笑着将老者迎上堂中主位,一面不着痕迹地给程映雪使了个眼色。 小姑娘见状本想胡乱寻个借口立刻离开此地,孰料不待她找出由子张开嘴来,那刚坐定了的程光耀就先开口泄出一记冷哼:“哼!老夫若是不来,这程家岂不是要被你们闹得反了天了?” “明业,我听人说,你已着人退了和沈家的亲事,还答应要带着云娘一同经商?” “啊……是,是,儿子是答应了云娘要带着她一同经商……”冷不防被人问了个正着的程明业脸上一僵,他两手一搓,嘴边立时便来了理由,“主要云娘她也确实是颇有天赋,还刚解决了……” “荒唐!”程光耀厉声冷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男人未说完的话,“我看你们这简直就是在倒反天罡!” “除了那要活不下去的寡妇,这世上几时轮到她们女人出门做这抛头露面的营生?云娘她一个闺阁小姐不好好在家中待嫁,居然吵着嚷着要去商行经商了——明业,你竟还惯着她,陪着她胡闹!” “可是……可是爹,儿子已答应过云娘,只要她能查得清令那脂粉铺连年亏损的根本缘由,日后便带着她教她经商。”程明业硬着头皮细声顶撞起了自家老父,“咱们程家祖训一向强调以诚为本……爹,您总不能让孩儿在小辈们面前就这样失了信罢?” “何况……云娘她的确是商场上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将来的成就许也不落于……” “那程家祖训上还明言不可随意听信妇人与小人之语呢!”程光耀牛目一瞪,“这话我看也没被你好生记到脑子里面!” “再说,她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将来?就算有,亦大半是便宜了她来日的夫家!” “我看沈家的那桩亲事便很好——程家的纸行正巧需要沈家的木材行帮衬……这可比等你说的那虚无缥缈的‘将来’可靠多了!” “行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我看也不必再议,来人……”程光耀挥手,作势便欲喊人将程映雪强制带下去,小姑娘见此霎时紧皱了一双细眉:“等等!” “祖父(我查了下,休宁话称爷爷为‘jioaojioao’,就是‘jio’或者‘zhio’后面还有个‘ao’的感觉,听了好几遍都是这个音,写出来大概是‘朝朝’或者类似的,太怪了,还是用祖父了),您做这决定之前,可曾问过云娘的意见?” “意见?”程光耀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般高高扬起眉梢,“自古婚姻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小辈,还是个女娃,配有什么意见?!” “难道因为是小辈……因为我是个女子,我便不能对我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任何想法了吗?”程映雪满目失望,“还是说,女子终其一生,便只能指望着‘嫁一个好人家’!” “那不然呢?”程光耀拍案反问,“古往今来的女子都是这样过的……怎的偏你一人离经叛道,偏你一人有这么多没用的想法!” “没用的想法……祖父,我为了我自己争取利益,我为了能做我想做的事……”小姑娘寸步不让,“这如何就成了没用的想法?!” 程光耀翘着胡子没什么耐心:“只要耽误了家里给你定下的好姻缘,那就是没用的想法!” “哪怕您所谓的‘好姻缘’,就是让云娘嫁给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二十岁的病秧子?”程映雪瞳中的失望寸寸化作绝望。 “是,哪怕是让你嫁给一个活不过二十岁的病秧子……甚至哪怕是那沈家二郎明日便死了,你就是要立地守寡,”程光耀不假思索,“也得给我安安生生嫁过去!” “那我的人生呢?”小姑娘仰头逼问,这一刻,她只觉得那高居于大堂主位、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祖父看起来是那样的迂腐、顽固又可笑,“那我人生的意义又变成了什么?” “你没有人生。”程光耀面无表情,“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生的意义。” “或者就算是有,那也是尽心侍候好公婆……倘若真不幸早早守寡,那便守着,直到你能为程、沈两家再换来一块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贞节牌坊,又是贞节牌坊!”程映雪闻言忽的忍无可忍,她想起她那被婆家生生饿死的阿姐,又想起了百年前那被人活活勒死的新妇。 她只觉那黟县青雕镂出来的石质牌坊的每一道缝隙里都沁着女子的鲜血……而那血味又顶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世间女子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她们活了一世,都只为了那块冷冰冰的贞节牌坊! “凭什么女人无论生死都只为了那块贞节牌坊,凭什么你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随意决定了我们的去留?!” 小姑娘几乎是吼着喊出了这句话来,眼眶顿时红了个透底。 程光耀随之骤然拔高了声线:“因为这就是命!云娘。” “——这就是你身为女子注定的命!是只要你还在程家一日,便得接受的命!” “那我离开程家好了!”程映雪撑着地面倏然起身,尺余宽的小琵琶袖愣生生被她摔出了猎猎风声,“倘若我身在程家便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那我就自此离开程家好了!” “你……你说什么?!”程光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上花白了的胡须被人气得不住发抖,“你再说一遍!” “我说——”小姑娘这时忽然冷静了下来,“云娘要与程家断亲。” “我不愿再做程家的人了。” “云娘,我看你是疯了!”程光耀捂着胸口作一派痛心疾首,“你的诗书礼仪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我是疯了。”程映雪面不改色,双目直视着那高堂上的老者,目光不曾有分毫的游移,“可这疯了的人,又岂是只有我自己一个?” “祖父,您不让云娘经商,究竟是怕云娘挑战了您的权威、超脱了您的掌控——” “还是怕云娘自此证明,女子,也能不逊于被你们一直以来寄予厚望了的男儿!” 第四十章 拜师 小姑娘话毕直直攫紧了老者的双眼不放,程光耀则被她气得浑身都不住起了哆嗦。 他恶狠狠盯着堂中那将将及笄的半大姑娘,开口时的嗓子几乎喊破了音:“混账!混账!!” “云娘,我看你真是得了失心疯了!” “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小姐带下去!”程光耀恨声怒吼,瞳底几不可察地纵过一线森冷杀意,“把她带下去关进祠堂!让她那死去的爹也好好看看……看他究竟教出来了个什么样的女儿!” “喏。”一直守在堂外的几个粗使婆子们如是应着,作势便欲进屋将程映雪强行拖去祠堂。 “我看谁敢!” 当此关头,屋外陡然传来一声震天暴喝,众人只见一线雪光自后院闪入堂中,半人多高的瓷瓶应声碎裂,四散迸溅的瓷片霎时刮花了老者的面容! “想带走她,先问过我手里的剑!”眼见着程映雪马上遭人欺负了的苏长泠执剑立在小姑娘面前,指尖微动,长剑脱鞘三寸,剑气刹那震碎了程光耀头顶高悬着的实木牌匾。 描金绘银的乌木碎屑顺着房梁洒了众人一头,程光耀看着面前那一望便知身手与气度皆是不凡高挑少女,眉间隐约窜过一线忌惮:“不知阁下是……” “黄山步云墟第四十七代弟子苏长泠,见过程老家主。”苏长泠满目霜色,她嘴上虽规规矩矩地称着“见过”,手上却连半点礼都不愿意行。 程光耀听见那“步云墟”三字,目中顿时升起些许了然,于是脸上也不见丁点愠色,只笑着——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与少女拱手行过一礼:“原来姑娘是山上的仙人。” “只是……若老朽没记错的话,您贵为山中仙人,好似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事务的罢?”程光耀老神在在,姿态安闲如若拿捏住了对面人的关键命门,“尤其……今日这事,似乎是我程家的家事。” “山中人,确乎不能随便干扰人间事物。”苏长泠面上表情全无,“但我今日偏生就要插手了,你又待如何?” “仙子便不怕老朽一纸诉状告上天门?”程光耀说着微微眯起眼睛。 “此事何须程老家主的一纸诉状。”苏长泠面不改色,“待此番事了,长泠自会回山与家师请罪。” “——十记打神鞭罢了,这点小伤,我还受得。” “何况——程老家主又如何能够确定,此事只是贵府的家事?” 程光耀闻此心头猛然一跳:“仙子,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程老家主,我与程姑娘一见如故,有意收她为我座下弟子——”苏长泠慢条斯理,言讫倏然转过身来,猛地拔出掌中长剑! “黄山步云墟第四十八代弟子程映雪,还不速速拜见师父!”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程映雪被少女那突如其来的话震得一个激灵,脑中灵光一闪,当即动作麻利不已地纳头便拜。 三尺雪锋在她眉心晃过,勾出一粒血珠,那血珠眨眼没进长剑,她只觉冥冥中自己面前便多了条通往那无上境界的通天大路! “好——从此你便是我步云墟的第四十八代亲传弟子。”眼看着拜师礼成的少女瞳底悄然多了些许笑影,遂旋身冷眼看向那高台上的老者,“程老家主,如此,这便不止是你程府的家事了罢?” “——我步云墟弟子的婚事,还轮不到尔等一介凡人做主!” “好,好,好一个山中弟子!”程光耀这下不止是被气得浑身发抖了,“云娘,程家养育你十数载……你当真要做到此等地步?!” “祖父,云娘从未忘记过程家对我的养育之恩。”小姑娘面色从容,起身伸手拦下了那又欲拔剑的少女,略微上前一步,“可是今日这般局面,不正是祖父您一手造成的吗?” ——她大伯已经松了口了。 而她起先也没准备就这样与程家断亲。 是她祖父一步步逼迫着她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他否认她、打压她、规劝她,泯灭她的个性,抹杀她存在的意义,妄图把她套进框子里,变成世人所欣赏的那种“贤妻良母”。 而她做不到。 她所读过的书、她所学过的知识,她胸中的理想,都不容许她在深宅大院里蹉跎一生。 她做不到,所以只能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对她而言,充满了束缚的地方。 “我,很敬佩那些甘愿为了夫家而奉献一生的女子。”程映雪的表情甚是诚恳,“也很佩服那些真能为亡夫守节一世的妇人。” “但很可惜,我并不是这样的女子。” “我也做不到如她们一般,一辈子都守在那一方看不见天日的小院子里。” “是以,断亲,祖父。”小姑娘的眼中隐约沁出了三分泪花,“这件事再争论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云娘,你想好了真要断亲吗?”程光耀的面色铁青,“你父亲已去世多时,想要断亲可不止是堂前三击掌那么简单了。” “断亲书,家法棍——这些,可一样都少不得!” “那就一样都不少罢。”程映雪目光平静如无波古井,“不过是些皮肉之苦,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你这简直是冥顽不灵!”程光耀被人噎得喉咙一堵,索性重重一摔衣袖,“好,那就如你所愿!” “明日巳时,我会请来知县大人帮忙做个见证——我们明日,就在程家祖祠那里断亲!” “一言为定!”程映雪利落颔首,程光耀听罢却是被人气得愈发喘不过气来。 他满目凶光地瞪着堂中两个姑娘看了许久,终竟一言不发,转身带着那一众族老匆匆离开了大堂。 “嗤!我当那程老家主能有多厉害,原来也就这点斤两。”斜斜歪在房梁上,亲眼看过了全程的女鬼不屑轻嗤,长裙遮掩下的一双细腿晃晃荡荡,笑中带着说不出的嘲弄。 苏长泠抬头瞥了眼她那与端庄截然无缘的坐姿,轻轻扯了扯唇角。 一旁对此浑然无知的程明业见状长长叹息一口,继而冲着少女拱了拱手:“仙子,今日之事,是我程家让您见笑了。” “还请您随家中婢子去后院稍稍歇息片刻——容程某与云娘说几句话。” 第四十一章 它只平等又蛮横地压迫了所有人 “那便有劳了。”苏长泠思索着点点脑袋,离去时顺手将手中长剑连同剑鞘,一起扔进了小姑娘怀里。 程映雪被那数斤重的长剑坠得微一踉跄,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默默抱紧了那三尺余长的凛冽青锋。 “仙子,您何必……哎,罢了。”程明业见状不禁仰头苦笑一口,但他想到自家老父及那群族中长者们的态度,又只得长长叹出口意味不明的气。 事到如今,他自是知晓此事已然再无转圜的余地,但他身为小姑娘唯一的亲大伯,又在商场中沉浮多年,亦是着实舍不得程映雪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生的行商材料。 “今日堂中发生的事,你们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否则,别怪明业不讲情面——一应家法伺候!” “云娘,你随我来。” 送走了苏长泠的程明业回首警告着堂中的一众族人,言讫遣散了众人,招手示意小姑娘跟着他走。 叔侄二人绕过前堂一路拐去后院,直到周围连随侍的丫鬟都不剩下几个了,程明业方在那小院游廊边缓缓驻了足。 “云娘,断亲的事……你真的想好了吗?”男人踌躇着低声开了口,眉间隐约挂着点点说不出的愁绪,程映雪闻言禁不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大伯,您清楚的。” “云娘从不会冲动行事。” “我知道的,所以才……嗐……这终究是我对不起你父亲。”程明业迭声叹息,眉目间藏着的愁意瞧着却似更厉害了。 小姑娘听罢微微低了下眼睫:“大伯,您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是云娘与程家的理念不合——没有缘分。” ——至少,她知道她那固执起来一向比之祖父他们亦不遑多让的大伯,到后面是真改变了主意。 只是她与程家的亲缘到底太浅,一辈子被老观念们沁入到骨子里的祖父他们不肯松口,大伯他也没什么办法。 ——她总不能让她大伯都到了要知天命的年岁,反凭空背上了“不孝”的骂名罢? 礼法这东西禁锢住的,从不止是女子。 它的不合理之处,只蛮横又平等地压迫了身在其下的所有人。 程映雪想着不自觉蜷了下指头,掌中剑鞘冷硬坚实的触感令她霎时定下了心神——不管怎样,她都已成功迈出了脱离那种无边束缚的第一步。 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究竟能走到哪里……但或许她的经历,无论如何也都能给后来者提供一个小小的参照。 这样,便足够了。 “……但我曾答应过你父亲,要替他照顾好你们。”程明业的嗓子隐隐发了哑,“结果竟要把你照顾到程家外面去了。” “早知道……我该早点让你跟着我一起经商的。” “那样的话,这时间的你大概已做出了足够令你祖父他们改变想法的成绩……你大约也不必再被迫走到断亲这一步了。” “是我错了,云娘。”男人说着抬手捂住了面皮,掌心下的一双眼眶悄然泛上了三分赤红,“我从前总以为姑娘家,能寻一个愿意尊重你、爱护你的夫家,一生平安顺遂,遇不到丁点风浪就是最好的。” “所以沈家的媒人上门的时候我动了心……我跟沈家的人打过交道,也知道他们家二郎的性子——除了身体差些,那的确是个难得的良人——但我从没想过你也可以如我们一般经商。” “其实……就算您早早带云娘入了商场,也并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大伯。”小姑娘稍显不知所措地紧了紧胳膊,她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面前这显然已陷入了自责情绪的中年人,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我们不是单纯在与祖父他们做抗争。”程映雪踢着石阶拧了拧脚尖,“是在跟影响了他们七八十年的老观念……跟那些在世间传唱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礼法’和‘规矩’。” “大伯,祖父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那样的老规矩里面。” “我们想贸然打破他们的这重念头,无异于是在否定他们过去生活的那几十年,是在否定存在的意义。” “那他们当然不会愿意啦——” “所以,就算云娘真在行商上做出了什么成绩……一切也都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且大伯,您也没错。” “这个世道,对眼下世上大多数的姑娘家而言,能有个愿意尊重她、爱护她的夫家,一生安平顺遂,确乎是顶好的事。” “只是我不在那个‘大多数’里头,我不喜欢这样罢了。” “可能我的书看多了,我的心也‘野’了。”程映雪半是自嘲、半是认真地笑了笑,“见过了山林的广袤,我就不想再做那安逸的笼中鸟了。” “我知道,我选了一条很难走的路。” “可我相信,我不会是世间最后一个选择了这条路的女子。” “大伯,我没想过要做谁的标杆或榜样,”小姑娘眼瞳澄澈,“但我想给她们留下些经验。” “是以,您不必担心我。” “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自会把它坚持到底——” “那……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大伯便也不跟你多说那些没用的了。”程明业望着远方缓慢地呼出口气来,他像是被小姑娘彻底说服了,于是全然打消了想再劝她两句的念头。 “不过云娘,你或许需要这个。”男人低垂下眉眼,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了一大叠拾掇整齐的银票。 程映雪看着那堆东西,不受控睁大了眼睛:“大伯,这是……” “你父亲留下的那几家商行今年的盈利。”程明业的语气分外平和,“我原本是想将那几家商行的房契和账本当做入行的礼物送给你的。” “但目前看,想绕开你祖父他们,把那几家商行直接给你怕是不大行了。” “那就把它们今年盈得的余利都拿给你罢,左右来日你离了程家,不论行商还是生活……也是处处都需要银钱。” “我会……命人在钱庄以你的名义,新开一个账户。”程明业慢慢拖长了语调,他迟疑了一下,终竟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 “往后这几家铺子每年的盈利,我都会让人分出一半,存挂进那个账户里。” “离开,云娘,离开这里也好。” “至少……你不会重走柔娘的老路。” 第四十二章 我没脸见她 提到他那短命的女儿,程明业的身形眼见着多出了几分佝偻:“云娘,其实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是你那苦命的姐姐。” “她当年……哎。”程明业叹气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程映雪见状低着脑袋稍加思索:“大伯,您想……见一见她吗?” “谁?” “映柔阿姐。” 程明业诧然瞠目:“你近来还曾见过她?” “可她不是……” “我见过她的魂魄。”小姑娘轻巧地打断了男人的话,“在苏姐姐……不,在我师父那里。” “因为死得太过冤枉,阿姐她的魂魄至今还停留在人间,不曾投胎转世。” “柔娘的魂魄……至今还不曾投胎?”程明业愣了愣,心中不可控地微微起了些念头——他有些心动。 “对,但师父明日就要将她送回地府了。”程映雪颔首。 “所以,您想见见她吗?”小姑娘迟疑着抠了抠指头,“想的话……云娘可以帮您问问师父。” “……还是算了,云娘。”只心动了一瞬的程明业忽的蔫耷下来,整个人像是在眨眼间便苍老了十岁,“我,我没脸见她。” “我没脸见你姐姐,云娘。” “——算了。”程明业再度伸手捂了捂脸,这下他掌心下的眼眶是彻底红了,“我只要知道她在长泠仙子的帮助下,能好好魂归地府就可以了。” “替我……谢谢你师父。” “好。”程映雪颔首,二人中并无一人提起过程映柔的真正死因——但彼此却已然对此心知肚明。 “另外,大伯,那些银票……云娘还是不要了。”小姑娘说着拿余光扫了眼男人手中的那叠银票,“您也不必替我在钱庄开什么号。” “——免得祖父他们知道了,族中又要生出许多的意见。” “不要紧的,云娘,大伯给你的银票你只管拿着便是。”程明业摇头,作势果断将银票塞去了小姑娘掌中,“在你父亲入行之前,程家并不曾涉及过这几样产业。” “是以这钱你拿着也不需要有什么负担——那是几家铺子,严格来讲都是你父亲一人的铺子,而不是程家的。” “明怀没本事守住它们。”男人平静万分地陈述着事实,“我还不如把这些银子都给了你。” “至少你拿着,能令它们发挥出它们应有的价值,而不是被人充作赌资,随随便便败坏在斗鸡场或牌桌上。” “……兄长他,”程映雪默了一瞬,“确实是不够争气。” “可能是长不大,也没什么担当。”程明业敛着眉眼轻嗤一口,“毕竟是恒弟生出来的种——你父亲当年可是商行里的一大奇才。” “我能感觉得到,明怀不是个十足的蠢人。” “但他身上总是少了一股说不出的劲头。” “如果运气好,他今生许还能开得了窍;若是运气不好……那程家也能就这样养他一辈子。”程明业闭了闭眼,“好了云娘,咱们不提他。” “先说说你——你想好了离开程家以后,你打算做些什么了吗?还有明天的祠堂断亲。” “虽说有仙子在,你祖父他们不敢真下那个死手……但那二十来道家法棍下去,你也免不了要狠狠受一番苦头。”男人瞳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分担忧,“这些,你可曾提前想好了对策?” “呃……老实讲,大伯,云娘没有对策。”抱着剑的姑娘边说边不大好意思地挠挠脑瓜,几斤重的长剑在怀中压得久了,令人不由手臂酸痛,她顺便又倒了个手。 “不过,有师父在,应该问题不大。” “他们修行人手里头总有些保命用的秘法妙药……我先前跳崖的那会就已体会过了,她这回应当也能再捞云娘一把。” “……你这回答还真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程明业的眼底不受控地跳了又跳,“那离开程家后的营生呢?你现在还有没有大伯能帮得上忙的?” “那个大致上有些想法,就是具体的还有待侄女实地考察考察。”程映雪抓头的速度越发快了,“说到您能帮上的忙……” “大伯,您知道制墨的邵格之先生住在哪里吗?” “或者您给我罗含章先生的住址也行。” “邵格之和罗含章……这两个都是当世制墨的大家啊。”程明业目色微诧,“你这是……想入手墨行?” “嘿……有一点想法,但还不太成型。”小姑娘嬉笑着呲了呲牙,“我想试试能不能在墨行开辟新的售卖销路,但在此之前,我得能先找到个愿意跟我合作的制墨名家。” “开辟个新销路……行,那你要的这些东西,我回去立马着人给你整理一份能用的物料出来。”程明业点头,他倒没多问小姑娘那个“新销路”具体是些什么,“你还有别的需要吗?” “没了,大伯,就这个住址最为麻烦。”程映雪诚恳摇头,“其余的我自己看着处理就行。” “好。”程明业甚为郑重地一收下颌,眼中不期然便有了几分泪意,“那云娘,从今往后,你多加保重。” 小姑娘应声微怔,半晌方回过那个神来。 ——她从前跟她大伯争锋相对得久了,这会叔侄二人冷不防静下来好好谈心,她竟还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我会的,大伯。” “您也多多保重。” 程映雪话毕抱剑逃也似的离开了游廊,血脉亲情一向是这世间最难解释的事情,而她亦不敢在这停留太久。 在刚得知阿姐的死讯,和初初听到她那门婚事的时候,她也曾真心实意地怨恨过她的大伯。 但这种怨恨,却又在她后来逐渐进一步了解了大伯、进一步了解程家后而变得土崩瓦解,最终只在她心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斫痕。 ——她说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 但那又着实令她感到痛苦而酸涩。 小姑娘想着拢紧了怀中长剑,一面闷头朝着她娘所在的那方小院跑去。 掌心渗出的汗水将那剑浸得湿漉漉的,而她浑然不曾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被那斜倚在墙头的女鬼尽数收在了眼底。 第四十三章 她是扎根在山崖里的黄山松 “啧。”女鬼看着小姑娘离去的背影轻轻牵了唇角,不多时苏长泠便像魂一样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她看着那今日竟连飞剑都懒得踩了,凭空杵在虚空中的少女,饶有兴致地抖了抖眉梢,开口时的语气惯来是那一派意味不明的轻佻:“今儿怎么就这么上来了。” “你的飞剑呢?不怕被那群凡人看到?” “我手中掐着诀,他们看不到的。”苏长泠紧绷着的面皮上瞧不见分毫表情,“至于飞剑——那东西我早就想扔了试试了。” “——有那带着把剑再把自己扔到半空中的力气……我不如把那无甚大用的飞剑留在兜里。” “不过这些原也不怎么重要。”少女说着抱胸抄起两手,“倒是你——你改变主意了吗?” ——那个有关“人间究竟还值不值得渡”的问题。 女鬼闻此忽的嗤笑出了声:“我凭什么要改变主意?” “就凭她。”苏长泠面不改色,就手一指那刚小跑出院子的程映雪。 “她?”女鬼循着少女指出来的方向抬眼望去,面上笑意顿时变得玩味起来,“这小丫头的选择确实很是出乎我的意料。” “但光凭这一点恐怕还不够罢……别忘了,她今日在这说了个言辞铿锵,那是因着她还不曾受过明日的那二十记家法棍。” 苏长泠瞳底微晃:“家法棍……很难熬吗?” “对你这样皮糙肉厚的修行人而言,当然无关痛痒。”女鬼边说边笑嘻嘻翻身托腮趴上了房顶——翘起的飞檐恰好撑住了她晃荡的小腿。 “但你那小徒弟可还只是个没入修行的娇娇姑娘——” “程家的家法棍我先前见过,那玩意虽不如衙门里的笞杖伤人,却也是实打实的上好木材削出来的——就算隔着几重衣裳,那二十棍下来,不说打一个筋骨俱断,起码也得有个皮开肉绽。” “小长泠,你确定一个将将及笄的小姑娘能受得住这样的刑罚而不改口?你不担心她的性命吗?” “如果真能打一个皮开肉绽,那倒正好。”苏长泠心平气和,女鬼闻言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什么?” “程姑娘的年岁大了点,现在再开蒙入道不免有些嫌晚。”苏长泠语调从容,“但依着你的说法,家法棍在打烂她皮肉的同时,气血流涌间,也能最大限度激发其体内沉寂十数年的经络。” “只要配合好二师姐炼出来的丹药和山中秘法,反倒能帮着她祛除经络内淤堵着的杂质,一举补齐了那点因开蒙太晚而造成的缺憾。” “——这不是正好吗?” “……这倒真是你这性子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女鬼的眼底猛地跳了两跳,原本都卡在唇边了的调笑之语突然就吐不出来了,“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跟了你……究竟该算是她好运,还是该说她倒霉。” ——但凡换一个人,都不至于想出这么丧心病狂的、疏通经络的法子。 可同样的,但凡换一个人,多半都狠不下心来去处理程映雪那个因入道太晚而造成的经络问题。 对修行人而言,经络无疑等同于他们的性命。 过分淤堵的经络,只会限制住修士们天赋的发挥和在“大道”一途上行路的远近……她做鬼的这些年,看到过太多明明悟性不错,却因经络问题而憾失大道的修士了。 “无所谓好运还是倒霉——只是修行,总归是要吃些苦头的。”苏长泠目光平静,随口将话题拐回了原处,“所以,你到底改变想法了没有。” “明日程姑娘与程家断亲之后,我送走了程大姑娘,就该带着这两枚鬼珠离开程府了。” “你呢?是跟我走,还是我们继续动手较量,直到彻底分出个胜负为止?” “今日到明日,中间不是还隔着一天么?”女鬼混不在意地屈指剔了剔指甲,“话说那么早又有什么意思?” “还是等着明天你那小徒弟能好好受了家法还不改口地从祠堂出来,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罢!” “——万一小姑娘扛不住毒打再临场变了卦,咱这决断也得跟着变一变不是?” 女鬼气定神闲:“别忘了,那会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祖父当时可是真生出杀意来了——他想把这小丫头直接打死,当成‘家丑’轻飘飘地掩盖过去。” “行,那就等到明日再议。”苏长泠不甚在意地一耸两肩,“只是你未免也有点太小看了程姑娘的决心——” “她不会改口变卦的。” 女鬼闻声来了兴趣:“为什么?” “这一点,我从前也不大理解。”苏长泠抬眼望了望头顶清凌凌的微凉日色,“但我上回从山上下来,徒步爬了一遭百步云梯的时候,我突地便有些明白了。” “已见识过山林的飞鸟,是不会愿意再回到那狭窄又闭塞的竹编笼子的。” “何况她从不只是飞鸟。”少女的瞳中隐约漾出了点笑影,眼底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欣赏,“程姑娘,她是一株扎根在山崖里的黄山松。” “她倔犟、顽强,又坚韧——那怕那秃石构成的山崖并无松软的泥土,也依旧能毫无畏惧、执着地生长下去。” “——她不会改口的。” “因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你确实对她很有信心。”女鬼边说边稍显古怪地看了苏长泠一眼,“并且,你好似也比从前瞧着要更像个‘人’了。” “……我从前,”苏长泠眉头一拧,目中浮现出些许困扰,“不像是……‘人’?” “要不然呢?”女鬼满面嫌弃,“你以为你很像人?” “你小子甚至根本就不是……咳。” “……那你就当我是在山下待久了好了。”苏长泠伸手揉了揉自己略有些发僵的面颊,转身踏下虚空,“得了,你自己挂房檐顶上晒着罢,我还得赶着教程姑娘背会山中心法……告辞。” “喂,我说你这人怎么一说就跑啊?歪?”眼瞅着少女走远了的女鬼歪着身子大呼小叫,直到那人已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她方起身抬手按上了胸口。 掌心下,鬼物一颗死去了多时的心脏早已不会跳动,可她看着黛青房瓦上,努力钻出瓦稍的嫩青野草。 ——无端有些动摇。 第四十四章 家法 “签过了断亲书,再受过家法棍,从此你的‘程’就不再是程家的程——” “云娘,你真的想好了吗?” 程家祖祠,程光耀冷面瞧着台下站得笔直的半大姑娘,瞳底不受控地晃过些许复杂。 ——从前他只嫌弃程映雪是个没用的女娃儿,却不想这个最不被他看好的孙女,竟误打误撞有了仙缘。 ——虽然不清楚他们步云墟的仙人究竟能有多少本事,但从那仙子昨日尚未出鞘、便能将那瓷瓶与匾额击得粉碎的一剑来看……山中仙人们的能耐,只怕是要超乎他们的想象。 可惜……他们程家难得出现了位有仙缘的后生,竟是个女儿——还张罗着要与程家断亲。 程光耀越想越觉憋屈,再看向程映雪的目光中便免不了又多了几分愤恨与压迫之意。 小姑娘见状浑不畏惧地仰头与那祠堂前的老者对视:“祖父,云娘早已想得不能再好。” “您还是不要再拖延时间——只管将断亲书与家法棍都抬上来罢!” “哼!无知小儿,老夫倒要看你今日二十记家法棍下去,可还能笑得出来!”被人当众顶撞了一番的程光耀霎时铁青了面色,当即挥手命人取出昨夜便已写好了的断亲书,和那比之笞杖也逊色不了多少的家法棍。 二寸来宽的棍子杵在地上,比程映雪的个头尚要高出两分,老者看着那在一众粗使婆子们包围之下,显得格外纤弱瘦小的姑娘,目中不由微现了一线得色。 “罗知县,家中小儿无状,今日便劳您在此为程某做个见证——”程光耀满面堆笑,转头冲着那身着知县官袍的青年拱手作了个揖,“待这小儿签过断亲书、受过家法,她程映雪从今往后,便不再是我程家的子女,自然也不再受程家庇护。” “不妨事,休宁地界内,本官每年处理过的断亲、分家的案子,没有上百也得有个十数——” “都是分内之事,程老家主,你只管当本官只是个寻常看客便好。”那罗姓知县笑眯眯弯起眉眼,一面挑剔物件似的将小姑娘上下打量过一番,口中带着点说道不明的可惜意味,“就是可怜贵府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姑娘——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你们程家的家法。” “不管受不受得住,那也都是她自找的!”程光耀应声冷喝,言讫挥手示意婢子将那份断亲书呈递到小姑娘面前。 程映雪的脸色早在听见那句“罗知县”的刹那便黑了个透底,这两日被苏长泠搁置在她袖中的罗盘不安地躁动起来,她知道,这便是那个曾间接害死她阿姐的“罗家二郎”。 ——这罗知县,果然和罗家剩下的那群人一样,看着便让人觉着浑身都不大爽利。 不过他们罗家大约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隔着衣袖,小姑娘安抚一般摸了摸袖内的乌青罗盘。 ——她记着,师父说过,会在送走阿姐的同时劈塌罗家的那座贞节牌坊。 阿姐过身至今还不到五年,节孝坊无故崩塌定然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她等着朝廷震怒,彻查此事的那一天。 或者,那怕朝廷不愿插手此事……她也可以利用民间的舆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流言蜚语是足以压死那一家根本就不够正的人的。 程映雪的眼神暗了又暗,遂提起毛笔利落地在那断亲书上签过大名、按过手印。 婢子们送走了那断亲书,立时便有粗使婆子们上前押着她趴上那尺来宽的长木板凳。 考虑到此番尚有外人在场,且程映雪并无其他过错,只是主动要求断亲,程光耀还算是考虑到了姑娘家的脸面,倒不曾命粗使婆子们扒了小姑娘的外裙。 但饶是如此,当众挨那二十棍的事,亦是足够让人难堪。 “云娘,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高台上的程光耀沉着嗓子压低了眉眼,他有些忌惮那边负剑倚在墙角处的高个子姑娘,“你,当真定好了要断亲吗?” “云娘,绝不改口。”程映雪目色坚毅,程光耀闻此只觉自己的家主威仪,一再受人挑战。 于是几次三番被人拒绝了的老者恨恨摔了衣袖,勒令那群婆子们即刻动用家法:“冥顽不灵,动手!” “喏!”婆子们齐声应是,高举的木杖霎时遮蔽了半片天日。 实木棍子击打在皮肉上发出声声闷响,血色不多时便浸透了小姑娘的衣衫——正如女鬼昨日所说,即便隔着几重布料,那二十记家法亦足以打得人皮开肉绽——被人按在长凳上的姑娘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一旁看着那血迹浸穿了长裙的王曼吟哭到几乎昏厥。 二十记家法敲下来费不了多少时间,只是待那沾血的木棍被人挪将开去,程映雪的额头早已被汗珠布满。 谨记着苏长泠昨夜教导的小姑娘甫一挣脱开婆子们的束缚,便立刻盘膝跌坐在了地上,入口的丹药眨眼化为暖流融进她的丹田,她忙不迭默诵了那稍显拗口的口诀。 “做得很好,程姑娘。”几息便闪身到她身边的苏长泠难得软下了眉眼,抬手以灵力温和地引导了程映雪体内四处奔窜的乱流,“现在,闭上眼睛,感受体内灵气的流动,记住我给你指引出来的周天路线——” “好。”小姑娘咬牙颔首,腰臀相互传来的剧痛,令她不自觉打起了阵阵的哆嗦。 其实先前苏长泠有问过她,要不要提前服用下上回使唤的那个麻药,但她想记住这股子足以令她铭心刻骨的痛楚,便不曾答应。 眼下看……这玩意真是比断骨还要疼啊。 程映雪如是腹诽,一面越发抓紧念诵起了那秘法口诀。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罗知县等人见此不禁大感震撼,程光耀更是踌躇着前行一步:“仙子,您这是……” “多言。”苏长泠冷冷抬眼,指尖微蜷间,霎时有无名的力量骤然封死了老者的喉咙。 罗知县见状正欲张口,脖子上便无端传来了某种滑腻而冰凉的触感。 女鬼蛇一样伸手缠绕上青年的咽喉,语调轻浮却杀意森然—— “要不要……我帮你捏碎这颗讨人厌的脑袋?” 第四十五章 白日见鬼 “不要妄造杀业。”苏长泠面色微冷,对着女鬼轻轻翕合了唇瓣,“但我不介意你让他稍微长点教训。” “好嘞~”女鬼弯着眉眼绽开了个如花笑靥,手下却甚是稳准狠地一把按住了青年的脑袋。 那罗姓知县只觉头皮一麻、膝盖一软,一股巨力霎时将他的脑袋狠狠掼到了地上! “嘭——” 头骨磕上青石地面的声音大得惊人,温热的血液眨眼淌过青年的半片面颊,众人惊愕万分地怔怔紧盯着那高台上“无故”将自己摔进石板里的知县,只觉得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似已超过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知、知县大人,您没事?”守在一边的程明业见此惶恐不安,下意识便想上前搀扶起那好像已摔懵了过去的青年。 奈何被厉鬼压了身的罗知县这会子躯壳沉得恍若重逾千斤,任凭他如何努力——哪怕是用力得几乎要将青年的胳膊整个拉扯下来——他也浑然扶不动那人分毫。 “嗬……嗬……”起不了身的罗知县挣扎着想要挤出句话来,孰料那被女鬼紧锁着的喉咙却只能支吾着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嗬嗬”声响。 这一瞬,他心中忽生出来无尽的绝望——无数他见过或未曾见过的景象,跑马灯一样在他面前转动起来,他看到光影里,尚未长成的幼童们被礼法与教条生生压弯了脊梁,看到世道将人愈渐变成那一副副狰狞又扭曲的模样…… 他看到数不尽的女子被一座又一座的节孝坊逼迫得香消玉殒,看到农人因天时与苛税而活活饿毙在田边路上。 他看到十数年前尚在温书的自己,一口一个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终竟在时光流转与推杯换盏中变作了一派利欲熏心…… ——他最终在那无穷的幻影之中,看到了他那已去世多时的、长嫂的面容。 ——那个曾被他的父母,以“光耀门楣”之名筹谋着害死的可怜女人。 “嗬……嗬!”罗安惊慌不已,那恐惧几乎让他浑身都皮肉都爆裂开来! “安儿……都这么大了。”幻觉中——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幻觉——女人笑着缓缓俯下身来,她面上的笑容一如他记忆里的那般温柔和蔼,可触及到他面皮上的指尖却冷得令他不由自主地疯狂战栗! “我记得……你曾经的梦想,是要做一个能惠及乡里的好官。”程映柔微笑着伸手拍上青年的脑瓜,手指所过之处,森凉的鬼气立时激起大片倒竖的寒毛。 “可你看看你如今……看你如今可还能算一个好官!” “你的官途……凭什么要拿我的性命铺垫!!” 女人倏然变脸,暴起怒喝间身上的血肉如树皮般寸寸剥脱。 脱落的腐肉转瞬便在她脚下堆积成了一座散发着腥臭气的小山,罗安的脑袋被迫以一种诡异的、几近折断的角度向上弯折——他眼球暴凸,总算看清了她那已作了白骨的躯壳,和她那被老鼠啃啮去了大半的脑袋! “啊——!!”恐惧向上蜿蜒着逼出青年喉咙里翻滚着的尖叫,那叫声穿透房梁,又震飞了树上的雀鸟。 罗安在惊叫一声过后便闭目彻底昏死了过去——然而这一切落在众人眼中,却成了他们那平常一向高高在上的知县大人,今日不知因何缘故,竟在自行摔倒后便惊叫着晕了过去! “这……这是白日见鬼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如是喃出一句,此言立刻激起了议论一片。 瞧见这等情状,程光耀本想大声呵斥着令众人安静下来,速速请郎中上门为知县诊治。 怎奈苏长泠方才那一记手诀打得太凶太狠,纵然老者使出了浑身解数,也依旧张不开半点嘴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光耀错愕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一时激动之下,竟也跟着两眼一翻,当场便失去了意识。 于是本就生了乱子的宗祠这下彻底乱了套,程明业见此不得不当机立断,立马接替他父亲的位置,着手主持了大局。 “宗祠重地,严禁喧哗!”程明业接过鼓手掌中的鼓槌,用力敲了把祭祖用的皮鼓。 动天的鼓声覆盖过众人的吵闹,场中登时寂静一片。 “你们几个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罗大人和老家主抬下去就医!”程明业恨声指挥着侍女小厮们将那已然昏厥过去的两人抬离宗祠,一面又着人迅速清理过台上台下的两片血迹。 待到那乱成一滩的宗祠渐渐消停下来,程映雪亦终于收尽了经络中的最后一丝药力,慢慢睁开了眼睛。 “程姑娘,现在感觉怎么样?”收了势的苏长泠垂下眼睫,就手掐诀去掉了小姑娘身上那片骇人的血迹,又召回了犹自杵在高台上的程映柔。 程映雪闻言认真感受了下自己当前的身体状况,唯觉适才还痛得不行的地方,这时间竟再觉不出半点痛意——且她整个身子都上下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舒爽。 “很轻松!”小姑娘满面喜意,当即一骨碌爬起身来,“一点都不痛了,师父!” “嗯,都恢复了就好。”苏长泠应声颔首,顺便招手喊回了还戳在那宗祠房梁上的女鬼,“那我刚教给你的周天运行路线呢?你可都记住了?” “都记住了,”程映雪循声点头,“滚瓜烂熟!” “好。”少女目色微缓,抬手示意她转头去看那边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王曼吟,“那去与夫人告个别罢,我们该走了。” “这就去。”小姑娘听罢重重一收下颌,遂转身便冲着那头的妇人去了。 从来不大乐意与人行大礼的姑娘这一回两膝跪了个飞快,王曼吟只感到自己眼前一花,耳畔便猛地传来“砰砰”两声响头。 “娘,女儿不孝,无缘侍奉在您左右,还望您从今往后——善自珍重!”程映雪一颗脑袋深深伏到了地面,说话时嗓子里都不受控地带上了几分哭腔。 王曼吟才刚止住的眼泪,见状倏地又滚了满脸。 她颤抖着身子低头想要扶起那地上的女儿,想开口,却早已是泣不成声: “起来……云娘,好孩子,你快起来——” 第四十六章 归去来兮 王曼吟双眼泪流不止,指尖颤抖着,一遍遍温柔又留恋地抚摸过小姑娘初初长开的眉眼。 先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竟会这么早便要彻底离开她身边——但她知道,她是对的,她女儿所选择的每一步都是对的。 从小就自由开阔的灵魂不受礼教的束缚,而现在,她要离开这座令她痛苦又挣扎的牢笼了—— 连同她曾经没能挣脱开的那一份。 “好孩子……娘懂的,娘都懂的。”王曼吟说着努力朝小姑娘牵出个笑脸,只是垮塌的眉目却又让那笑无端变得滑稽万分。 她招手唤来一早就守在一旁的婢子,一面将她抱着的两只包袱仔细递到了程映雪怀中。 “娘,这是……”手指上传来的触感宣软而温暖,小姑娘接过包袱,下意识便是一阵怔愣。 王曼吟闻言甚是慈爱又怜惜地抚了抚她鬓边散落的碎发:“这是娘这两天刚给你做出来的新衣裳。” “转过了秋天,冬日过后,就该过年了,云娘。” “娘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给你做衣裳了,所以娘想……娘至少得让你今年过年,还能穿得上娘给你做的新衣裳。” “还有长泠仙子。”王曼吟转目看向就站在程映雪身后不远处的高挑少女,上前两步,小心奉上一只造型精美的螺钿木匣,“民妇也给您做了一套……还望仙子您能不嫌弃民妇的手艺粗陋。” “啊……夫人,您原不必如此……”守在后方的苏长泠闻声一愣,她倒真没想过王曼吟竟还给她也做了一套衣裳。 入手螺钿匣子沉甸甸的,大漆的匣身冰凉,她却莫名觉着那木匣烫得简直让她几乎拿不稳当。 长这么大,她还真就从未穿过他人特意为她亲手制出来的衣裳——或许年幼时也曾穿过两日灵谌子做给她的围兜,但她师父的手艺又实在糙得让人不敢恭维。 “不不,应该的,仙子——这便是民妇给您准备的谢礼。”王曼吟含笑摇头,遂安抚似的按住了少女不知所措的手。 女人的掌心柔软滚烫,苏长泠被她按得缓缓定下了心神,一抬头便恰对上了妇人那双满是疼惜的眼:“民妇想着,您是山中人,许不爱凡间那些个金银俗物,又记起您与民妇说过……您生来并无父母。” “于是便自作主张地想要送您这个。” “收下,仙子——也不知道民妇粗粗拿眼睛估测出来的尺寸,能不能合您的身。” “会合身的,夫人。”苏长泠眼神轻晃,声线里隐约带上了一线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抖,“这是我这些年收到过的……最好的谢礼。” “您能喜欢就好。”王曼吟笑着笑着忽又微微红了眼眶,“从今往后,云娘就得托您多加照拂了,长泠仙子。” “我会的,夫人。”苏长泠郑重颔首,“她是我的弟子,长泠自当护佑她一世周全。” “也请您日后多多保重。” “好,好,有您这句话,民妇便安心了。”王曼吟后退着连连点头,话毕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一高一矮的两个姑娘,“去,云娘。” “跟着长泠仙子去——” “娘,您珍重。”程映雪再度与女人道了珍重,言讫率先头也不回地迈步冲着大门奔去。 王曼吟听着身后愈渐远去的脚步声响,终于忍不住又崩出了满脸的泪痕。 妇人一向挺直的腰杆,在这一瞬不受控地慢慢弯折了下去,她佝偻着身形,紧攥着胸前衣领的手,几近搅烂了她的前襟。 程映雪是跑着出的那宗祠大门——起初还是小跑,渐渐便化成了大步狂奔。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跑些什么,她只觉得她但凡再慢上一步,自己可能就再走不动了。 闯出宗祠院门的那一刹,她忽与那匆匆赶来的青年撞了个满怀,小姑娘听见痛呼的声音茫然抬眼,便瞅见了自家兄长那张因沉溺玩乐而变得憔悴虚弱的脸。 “云、云娘?”得了消息慌忙赶回来的程映怀错愕瞠目,他步伐虚浮,瞳中却藏着点遮掩不住的关切。 “他们、他们这回不曾骗我……你真要离开程家?”上下打量过程映雪模样的青年将眼瞪得愈发大了,“那、那娘呢?” “娘亲她可知道……” “是,我已签过了断亲书,受过家法,从此不再是程家的人了。”出了宗祠的小姑娘站直了身子,“至于娘——她知道,眼下她就在宗祠里头。” “那我、我先进去看看娘。”程映怀眼神躲闪,慌慌张张地便欲往那宗祠里跨步。 程映雪感受着青年与她擦肩而过时带起的细微风浪,突然望着青天出了声:“哥。” 程映怀的步子应声微顿。 “我知道爹病故的事对你的打击也很大。” 小姑娘死盯着白日的眼圈隐隐泛上薄红:“但你若还记得自己是个兄长,记得你还是爹娘的儿子——” “就别再这么醉生梦死地混日子下去了。” “逃避没有任何作用。”程映雪的嘴唇不住起了哆嗦,“它只会让人变得愈加软弱。” 程映怀闻声不语,只在跨过门槛时,被那木制的障碍绊得脚下一个踉跄。 小姑娘听见他磕绊离去的声响,眼尾不禁越发红了。 两行清泪遏制不住地冲破了她的眼眶,水迹顺着面颊流淌至下颌,她回过头来,对着苏长泠粲然一笑:“师父,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先……回一趟步云墟。”苏长泠微一沉默,继而转头看了眼那还磨磨蹭蹭闲坐在房檐上的女鬼。 后者冲着她笑嘻嘻一咧唇角,她放下心来,复又重新看向身侧的姑娘:“回去带你认一认人再好好打个基础,正巧我也有点要紧事想要问问你师祖。” “行,那咱们走!”程映雪点点脑袋,作势便欲奔着那山中方向行去。 苏长泠见状想了想,到底老老实实找了个角落掏出了袖中飞剑。 师徒二人踩着那飞剑行至半路,小姑娘忽牵着少女的衣角,哼唧着细声开了口:“师父,徒儿早就想问您了。” “这两日……您身边是不是还一直跟着个别的东西呀?” 第四十七章 可能老年妖思想不一样吧 程映雪犹犹豫豫:“我好几次都看着您好像是在跟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打招呼了。” “呃……算是。”苏长泠被小姑娘问得喉头一堵。 她看了眼身边上下乱窜随处晃荡着的女鬼,又回头瞅了瞅身后的弟子,挠着脑袋思索再三,见那飞剑已入了黄山地界,索性带着人就近寻了处人迹罕至的小竹林——贴边落了剑。 “这个……是这样的。”苏长泠抠抠指头,抬手掐诀暂时开了程映雪的眼识。 两张模样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面容出现在小姑娘眼前的时候,程映雪的脑子不受控地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她瞪着眼前两道影子看了半晌,老半天方才不确定地放直了目光:“两、两个师父?” “大概?”苏长泠挠头挠得更厉害了,“其实她是我从前丢失了的一魄,同时也是你们程家百年前那个被人勒死的新妇。” “这事……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少女搓手,遂简明扼要地与程映雪讲了讲她此次下山的缘由始末,和她那生来便丢失了的六魄。 小姑娘听罢认真思考了一遭,继而拍着脑袋作一派恍然大悟:“嗷~我懂了,也就是说,师父您前生便是山中的仙人。” “只是后来以身入世渡人的时候,不慎投了个错胎,还遇上了刻薄寡恩的婆母。” “怪不得您那天被刺激得直接晕过去了。”程映雪说着伸手搓搓下巴,“这确实难顶,正常人冷不防知道这个,甚至还是身临其境版的,都得受不了。” “尤其这事好像还超过您从前的认知了。” “虽然不是太想承认……”苏长泠唇角微抽,“但确实。” “哈哈。”一旁的女鬼不知道被牵扯到了哪根神经,突的花枝乱颤着栽倒在苏长泠身上,“小长泠,你这小徒弟可比你讨喜多了——” “知道了,闭嘴。”苏长泠没什么好气地一把捂住了女鬼的嘴巴,顺带招呼着小姑娘重新踩上飞剑。 越是临近步云墟,山中涌动着的灵气便越是浓郁。 某一瞬,方才看着还颇有兴致到处乱飘的女鬼忽满面不适地皱了皱眉头:“不行,你们这地方实在还是太让鬼难受了。” “小长泠,你先把我也收进罗盘里罢。” “啧,这倒是奇了。”苏长泠应声咂嘴,“你连日光和师父刻出来的法器都不怕……居然还会讨厌山中灵气!” “醒醒,换你被人炼成了鬼珠,”女鬼骂骂咧咧,“又封在大阵里百年有余……你也会和我一样讨厌这个倒霉地方。” 嗐,那倒也没错。 苏长泠耸了耸肩,手上动作很是麻利将女鬼收进那块乌青罗盘。 新弟子头一回上山不宜直接飞进炼丹峰,于是她将飞剑停在了山门外边,便引着小姑娘徒步朝墟中去了。 “苏师姐。” “苏师姐回来啦。”路过的小弟子们纷纷与苏长泠打了招呼,从没见过这景象的程映雪只觉得山中的一切都很是新鲜。 “哇,师父,”小姑娘拉着少女的袖子小声嘀咕,“这些都是我的师伯们吗?” “这个……算。”苏长泠目露纠结——主要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是等大师兄他们接手了师父的掌门位置,才正式开始收徒的,结果她这次情急之下…… 现在,程姑娘好像真成了山上唯一的第四十八代弟子了。 “哦~那那边徒儿上回见过的那位应先生呢?”程映雪眨眼。 “应先生?他当然不算了,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是咱们步云墟的人……等一下,‘那边’?”苏长泠说着说着发现了盲点,“你刚才看到应先生了?” “对啊,不就在那边。”小姑娘歪头,就手一指小路上正款步而来的青衣青年,眼中稍带了些不明所以,“我看遇到他的师伯们好像都很恭敬地跟他行礼来着。” “啊……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是山中年纪最大的一棵老树。 苏长泠伸手摸摸鼻子,正欲给程映雪偷摸解释两句,刚才还在那边不紧不慢散着步的应无风却一个闪身来到了二人面前。 少女看着那突然出现的青年,喉咙又一次被噎住了,倒是应无风瞧见了她,甚是开怀地弯起了眉眼。 “长泠,刚听弟子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他们顽皮看岔了眼……不是等会。”应无风笑眯眯与人唠着闲话,余光不经意扫过一旁小姑娘满是好奇意味的面颊。 由是他面上的笑容有着刹那几不可察的僵硬,他嘴皮抖了抖,片刻方重新组织好了语言:“这位程姑娘怎么也跟着上山了?” “山中不知年,她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对着眼前的情况,苏长泠莫名感到有些棘手,“这个……算是我一时冲动。” “总之,眼下程姑娘已彻底离开了程家,成了我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了。” “亲……亲传弟子。”应无风的瞳孔崩塌了一瞬,“你收程姑娘为徒了??” “嗯……这不带着她上山见我师父,顺便认认人。”苏长泠拧巴着眉头偷偷蜷了下指尖,“好了,应先生,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带程姑娘去后山见我师父了——免得等下他老人家犯起懒来,午觉又不知道要睡到哪个时辰。” “好,那你们先忙,长泠,我们等下再见。”应无风颔首,话毕静静为二人让出条路来。 “应先生,回见。”苏长泠下颌微敛,而后便带着程映雪拔腿溜了。 其实她也不大清楚他们等下有什么再见的必要,但考虑到面前这上万岁老树精的年龄——她觉着她还是不要随意反驳老人家的话比较好。 可能他们老年妖要考虑到的东西,和他们正常人不一样。 苏长泠如是腹诽,一面默默加快了脚步。 已带人翻过了小半截山头的少女并不知道,待她二人的身影全然消失在山路尽头,适才还杵在路边的青年立马便一头扎进了山林之内。 “张观主,我这有一桩能锻炼小虞胆量的差事……你要不要让他过来试试?”飞速拐到无人处的应无风做贼一般悄咪咪扒拉出张传音符箓,指诀一掐,一线流光霎时钻入天际。 “对,对,就在步云墟这边……放心,包的。” 第四十八章 姑娘你…… “师父,我回来了师父,您在屋里吗师父?” 后山掌门居处,苏长泠一踏上小路便开始面无表情地拉开了嗓门。 考虑到灵谌子那不靠谱的这时间极有可能在准备小憩,她甚至颇为“贴心”地一脚蹬开了那重院门。 门边老树上发黄的秋叶被少女这踹门的一脚震落落大半,程映雪看着自家师父那果断、利落,毫不犹豫的粗暴动作,不由微微打了下哆嗦。 “诶呀,听到了听到了,别叫唤!”耳闻到院门惨叫的灵谌子顶着个没梳顺的鸡窝头,步伐凌乱地钻出了小屋。 他看着那一身素衣、负剑杵在门外的高挑少女,脑仁顿时就是一痛,上次被门口大坑坑了一顿的“惨状”犹在眼前,他这会瞧见苏长泠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我说你这死孩子最近怎么一天到晚一惊一乍的,前两天不是刚回来过一趟吗?”灵谌子面目狰狞,“今天咋就又双叒叕回来了!” “这山上到底是啥玩意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你小子就不能让老夫脑瓜子清静两……咦惹,今儿还带了个小姑娘来啊。” 骂咧着的灵谌子甫一跑出小院,转头便瞅见了苏长泠身侧那满目好奇又稍显拘谨的半大姑娘,方才还尽是怨念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异样华光。 于是程映雪只见那疑似为自家师祖的小老头只用了一个转身的功夫,便立时将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收拾了个一丝不苟,原本不大整洁的衣裳也刹那变得丁点褶皱也无。 “咳咳,姑娘,贫道步云墟掌门灵谌子,”恢复了往日人前那派仙风道骨的灵谌子攥拳假咳,对着小姑娘微一稽首,“不知姑娘你家在何处,芳龄几何,有无婚配?” “我们山中还有好几个适龄弟子,貌端体健,性情温良,专一持重,勤俭顾家……实乃当世难得之良人,也不知姑娘……哎呀!!” “闭嘴师父。”被灵谌子那一连串骚话砸得脑壳发懵,到现在方才转过弯来并掏出长剑、一把敲在小老头脑瓜顶上的苏长泠额角青筋狂跳,“这是我新收的弟子……您老人家的亲传徒孙!” “再瞎嚷嚷,您就莫怪弟子顾不上尊师重道,要将您绑了挂去应先生本体最高那枝老树杈上了……正好新进门的师弟师妹们还不大了解您的秉性,弟子身为亲传师姐,也合该让他们长长见识!” “哇!你以为你刚才敲的那一下子就很尊师重道了吗?”被人当地鼠打了的灵谌子抱着脑袋愤慨万般,“你看为师的头顶,这都鼓出包来了!” “没直接掀飞了您的天灵盖,弟子已经很收敛了。”苏长泠心平气和,仿佛是在与人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实。 “何况这一剑本来就是您自找的。” “什么叫为师自找的?我又不知道那小姑娘是你新收的徒弟!”灵谌子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杆,“再说,这不是你那几个师兄,到现在都还是个没人要的孤家寡人,为师看着闹心嘛!” “要不然,你以为我爱抢他们媒婆的活计?” “而且,你这石头脑袋怎么还突然开窍要收徒弟了?”灵谌子目露狐疑。 ——他一直以为他这混蛋徒儿只会拔剑、拔剑,和拔剑来着! “得了,你们俩也别跟俩雕像似的在门口戳着了,进来坐着说话。”灵谌子招手,一面引着两人在院中的小茶桌边落了座。 “呵。”坐定了的苏长泠想着老道适才的话,不由扯嘴冷笑,“要不是您上个月才把山里的鸟雀都硬生生拉郎配成了对子,弟子就真信了您这鬼话了。” “至于收徒……这事的确算是个意外。” 少女眼神一飘,遂简单给灵谌子讲了下程家的那摊破事、说清了她这两日的遭遇,顺带又将尚休憩在罗盘内的她那一魄与程映柔两鬼拉出来了。 待那女鬼站定、灵谌子与她两厢对视,看清了对方模样之时,二者的面容曾不受控地有着刹那的扭曲。 只是这点扭曲来去得都实在太过匆匆,一时竟未尝激起屋内余下几人的注意。 等到苏长泠回忆着讲完最后一句,一旁沉默了半天的灵谌子亦终于沉吟着开了口:“你这两天的生活还真挺丰富,怪不得动不动要往山上跑。” “事有点多,这样,咱一个一个解决。” 灵谌子难得恢复了几分正经:“先说说你这个小徒弟。” “入门后,你都教给人啥了?” “心法、引气、周天,赶着受家法那会又给趁机简单洗经伐髓祛除了下经络内淤堵的杂质。”苏长泠思索着给出个答案,“别的还没来得及教。” “喔,那入门的功夫确实教差不多了,就是小丫头开蒙的年龄大了点,最好再去后山泡一泡灵泉,巩固下基础。”灵谌子说着伸手搓了搓下巴,“刚巧近来山中的丹砂泉开了。” “这样,我给你二师姐传个信儿——程丫头,你自己看着拿上套衣服再进屋拿点吃的,等待会你二师伯过来,让她带着你去灵泉泡泡。” “泡的时候记得持续引气运行周天,泡够了三天再出来——泡不住了就出来坐会,歇差不多了再重新进去泡着——余下具体该怎么做,等下到了泉眼,你二师伯自会教你。” “另外,你就住你师父旁边!”灵谌子抓抓脑袋。 “正好她隔壁那个院子还空着,我一会喊俩弟子去给你拾掇一下再拿两床厚被,山上一贯比山下冷些,姑娘家刚入门,别挨冻。” “诶,好,弟子遵命。”程映雪颔首,继而从善如流地扒拉她的衣裳去了。 不多时,眉目生来含愁的女丹修乘鹤而至。 灵谌子直待小姑娘坐着仙鹤与人消失在山林之中,方扭头似笑非笑地横了自家弟子一眼:“别说,你这死孩子收徒,还真有点水平。” 苏长泠闻声蹙眉:“怎么说?” “整个徽州府,就那么一块牌坊身上缠着的怨气多到成了精……”灵谌子嬉皮笑脸,“头一回转生便被你收到了门下。” “你说,长泠,你这是不是真有点水平?” 第四十九章 化怨 “牌坊怨气精。”苏长泠闻言若有所思,“怪不得一提起城中的那些节孝坊,程姑娘的火气就那么大。” “原是她……本就是自世间无故枉死的女子怨气中诞生出来的。” “不过,师父。”想到了什么的少女忽的皱了眉头,灵谌子应声抖眉:“咋?” “我看程姑娘她虽生来就带着满腹怨气……但她的父母亲人倒大多都还不错。”苏长泠语调微顿,余光下意识瞟了眼身旁正努力降低着自己存在感的程映柔,“尤其是这位程大姑娘,和她早两年去世了的父亲。” “——程大姑娘教给她读书是为了辨事明理,她父亲当年更是说要带她经商,甚至动过不让她缠足的念头。” “还有她母亲和她大伯,”苏长泠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夫人虽然性子柔弱,人却很是温柔开明,最后她竟是程家眼下这些人,里最支持程姑娘离开的。” “至于她大伯,这人虽然固执,但也不是丁点不知道变通——他很重视承诺,也很惜才。” “所以师父,这又是因何缘故?”少女目带困惑,“是她运气够好,得天道偏爱,还是因着别的?” “行啊崽儿,难得见你有点这方面的困惑,还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灵谌子挤眉弄眼,“不过,那小丫头这情况可不是得了天道偏爱。” “——是为了化怨。” “化……怨?”苏长泠懵懵懂懂,一时不大能理解灵谌子的意思。 “对,化怨。”灵谌子含笑颔首,复又向少女提出了个新问题,“长泠,我问你,倘若换了你——你平日是如何对付那些身缠怨气的厉鬼的?” “弟子平日……”苏长泠踟蹰着又看了眼程映柔,“一般都是拿法诀或剑气强行剐尽他们身上的怨气,而后渡其魂归地府。” “那若换了现在呢?你还会这么做吗?”灵谌子笑眯眯发问。 “弟子……”少女低头,嗓音不自觉放得愈发小里,“弟子不知。” “不知道,那就是不想继续这么做了,但又不清楚该如何改进。”灵谌子不紧不慢,“这样,长泠,我给你举个例子。” “你知道世间最好的防洪水的法子是什么吗?” 苏长泠试探着给出个答案:“……修筑河堤?” “一味只知道修筑河堤可没什么用处,长泠。”灵谌子摇头,“再好、再坚实的河堤,也总有被水冲坏的那一天。” “且当遇到大水之时,一旦那水漫过了河堤造成决口,那这伤害只怕是比从前更大。” “——目前而言,预防洪水的最好法子,是在平日加固好河堤的同时,及时清理掉河内淤堵的污泥,挖好引水渠,提早分流,防止突然暴增的河水冲毁决口。” “所谓,‘堵不如疏’,就是这个道理——而我们对怨气的处理方式,也该跟这个防治洪水一样。” 灵谌子晃着脑袋说了个意味深长,苏长泠听罢却只觉得越加困惑:“可……师父,那我们就不能干脆想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吗?” “比如将河道修筑得极宽……确保它在上百年内都不会被冲毁之类的。”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一劳永逸’!”灵谌子突然被少女这偶然冒出来的天真想法给逗笑了,“何况,你若真修出来个上百年都不需要再去修补的河堤,也未必真是件好事——说能修得数千年都不损毁还差不多。” 苏长泠不明所以:“为什么?” “因为,人还得居安思危。”灵谌子抬手敲了敲少女的脑瓜,“太过长久的安逸,也容易让人失去对危险的本能警觉。” “嗯……要不然我再给你举个例子?”老道思索着咂了咂嘴,再看到少女点头之后,又随手指了指攀在对面悬崖上的一棵小松树苗。 “来,徒儿,咱们看看对面那棵小树。” “它现在刚长到婴儿手臂的长度,你说,倘若为师现在强行在它头顶压上一块水缸那么大的石头,又会发生什么?” “如果生命力不够旺盛的话,”苏长泠闻言眼神闪烁,“它可能会死。” “但如果生命力足够旺盛……它或许能顶开或绕开石头,强制长出枝杈。” “对了,如果我在它头顶压上石头,那它很可能便会就此死了,”灵谌子赞许颔首,“或者即便长出来,也大概率会被那石头压弯了树干。” “并且,如果我在它长出来后,又不时剪掉它新生的枝条,那么,即便它侥幸存活下来,也会落得个满身伤疤。” “与之相反,长泠,你说我若从一开始便对它小心呵护,每日给它浇水、施肥,铲除杂草——”灵谌子转头看向自家弟子的眼神甚是和蔼,“那它又会生长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苏长泠诚恳摇头,她没见过这样被人仔细呵护大的树会长成什么样子。 “那它会因为贪恋我每日给它的养料,误以为脚下是一片沃土,而将根系扎得很浅很浅。”灵谌子直截了当地给了她答案,“如果它生长在没有狂风暴雨的平地上,这样扎根,也许在它的有生之年,都不会有太多的坏处。” “但这里是黄山,是满是顽石的山崖。” “——任意一点的风吹雨打都有可能会毁了它。” “所以长泠啊,培育悬崖上一棵树最好的方法,不是一味的打压,也不是无休止地给它增添养料,而是要想法子让它的根系扎深,让它的枝干伸展,要让它经历适度的风雨,并拥有抵抗寒霜的能力。” 灵谌子边说边抬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像你那小徒弟那样生来便带着满腹怨气的人,或是因怨而成的厉鬼——就如同这长在了悬崖上的一棵小树。” “我们需要的,不是强制散去他们满身的怨气,也不是无限度给他们好处以期将他们‘感化’,而是要让他们自己意识到自己那满身的怨气……自己打开自己心中的那道‘结’。” “——这便是所谓的‘化怨’。” 第五十章 放下和放过 “可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前仇旧怨都值得被人放下和原谅。” 苏长泠的嗓子不自觉带起了细细的哆嗦,她目光游移着,下意识逡巡过身侧女鬼那与她相似的眉眼。 ——她想起了百年前那个,被人关在新房里饿了七天,最后又被活活勒死的自己。 想到那个喜欢蹦蹦跳跳、到处翻墙爬树,最终又被一双走起路来都会带着钻心剧痛的小脚硬生生束缚成“大家闺秀”的小小的姑娘。 她知道那一世她那个严苛的娘、她那个刻薄的婆母,和她那个不苟言笑的爹,她知道他们并非生来如此,只是礼法与规矩将他们规训成了那个模样。 ——但她无法原谅。 她无法原谅他们以各种理由——“为了她好”、“为了程家的门楣”,“为了家族的荣耀”——强行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伤害,否则当年她那一魄也不会就此怨气缠身,成了连她都无法战胜的厉鬼。 “如果有人即便被人这样引导着长大,即便已知晓了所有的事与理,仍旧无法原谅呢?”苏长泠双眼一动不动紧锁在了灵谌子面上,“师父……这种‘怨’,我们又该如何来化?” “放不下的就不放下,原谅不了的那就不要原谅。”灵谌子的心态甚是平和,“长泠,你误会了一件事。” “那就是,‘化怨’并非是让人将过去所受到的伤害一应抹除,我们讲求‘化怨’也并不是为了养出一批半点脾气没有的圣人——何况,就算是真圣人降世,她们也不会一丁点的脾气都没有——而且‘放下’和‘放过’原也是两种概念。” “已经受到过的伤害存在它就是存在,它不会因为你的心态和思维发生了改变,而全然消失,所以究竟要不要原谅,这是个人的选择——与他人无关,端看你一个人的心意。” “至说‘化怨’,为师刚才与你说过了,它出现的目的和意义,是让人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怨气——认识到它们从何而来,认识到它们会产生的根本原因。” 灵谌子说着抬指轻轻敲打了桌面,苏长泠听着那动静像极了牙板的节拍。 “而让人打开心中的那道‘结’,则是为了让人解救出被困囿于其中的自己。”灵谌子闭目微微晃动了脑袋,“这叫‘放过’,放过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被从前诸多情绪——消极的、痛苦的、惊恐的、哀恸的、癫狂的,愤怒的——被这些坏情绪阻拦在了原地的自己。” “至于你刚说的那个‘放下’。”灵谌子语调微顿,“这东西跟‘原谅’一样,你想放下就放下,你不想放下就不放下。” “咱们修仙的和他们吃斋念佛的不大一样,跟隔壁齐云山那群修道的倒是更相似一些——咱们不讲究那么多的‘放下’,不讲究什么‘执念’不‘执念’,‘着相’不‘着相’。” “实际上,我时常觉得他们那些强制人‘放下’的倒霉玩意才是最大的‘着相’——越强调要‘放下’,那本质上不就是越‘放不下’嘛!” “你受到的伤害是真实的,你感受到的痛苦也是真实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留下了伤疤,那为什么非要逼着人放下?” “要我说,这种事就不应该放下,应该记住了,刻进脑子里,”灵谌子撇撇嘴,“免得以后再上了同样的当,吃了同样的苦。” “能记住教训并不是件坏事,记不住教训的,要么是真豁达,要么那就纯有点傻。” “很显然,你师父我并不是什么天性豁达的货。”灵谌子耸肩,“为师超记仇的!尤其记了你很多在我门口挖坑的仇!” “……好的,一会就把您老人家院外那一圈土都挖了。”苏长泠冷酷无情地吐出一句,“保管让您一出门就掉坑里,爬都找不到能爬的地方。” “哎哎哎~这就有点过分了嘿!”灵谌子瞪着眼睛吱哇乱叫,“挖坑哪有挖一圈的……好歹给我留个好地啊!” “而且挖出来那么多的土和石头,你又准备放哪?” “等您掉进坑里,弟子就立马抄家伙回填,争取给您老人家埋坑底下——”苏长泠面不改色,“给您创造一个长久稳定的婴儿般睡眠。” “好家伙,直接活埋了是!”灵谌子大呼小叫,抬手赏了少女一个脑瓜崩,“你这死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欺师灭祖。” “得了,下个问题。”老道哼哼唧唧,“赶紧赶紧,没问题的话,我老人家就该睡午觉喽!” “有,并且还有两个。”苏长泠挠头,就手自怀中掏出两颗被阵法封印主的、灰蒙蒙的鬼珠,“一个是,弟子捉回来的这两颗鬼珠该怎么处理?” “是打开山中大阵,将它们重新封印回阵中吗?还是……” “那你想怎么处理呢?长泠。”灵谌子弯着眼睛温声反问。 苏长泠忽然被他问得脑袋发愣。 “……或许也可以,不把它们封印回阵法中?”少女犹疑着,试探性地偷偷盯紧了自家师父的面容,“毕竟强行的压制只是一时的……来日说不准什么时间又冒出来个什么妖王鬼王魔王,打破了阵法、放出了百鬼?” “那就不把它们重新封印回镇山大阵里面。”灵谌子赞许颔首,面上照旧挂着那派温和。 苏长泠盯着他的眉眼看了半晌,她回想着小老头方才跟她说过的那一串又一串的话,某一瞬脑子里忽纵过一线灵光。 “……我明白了,师父。”少女下颌微敛,“弟子等下便去请大师兄等人帮忙搭建出一道能容纳万鬼的幻境,并尽可能利用幻境化解掉群鬼们身上的怨气……再助其魂归地府。” “——您说得没错,‘化怨’确实是个好方法,遇到厉鬼便只动手封印,只会让山中镇压着的妖魔鬼怪越来越多。” “那……师父,弟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苏长泠假意沉吟着顿了又顿,遂伸手拉了把身边的女鬼,“就是,为什么弟子分明已寻到了弟子昔年遗失了的一魄……却还是无法将她收归体内?” “这家伙甚至根本不怕您造出来的那枚寻魄玉。” 第五十一章 余下五魄 午后山间的风微带上了三分凉意。 苏长泠薅着女鬼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清风吹拂其她高束的长发,少女的脑子里不由得乱成了一团浆糊。 那个能化怨的幻阵,她已拜托大师兄他们帮忙研究去了——那会她本想留下来也帮着做点什么,奈何师姐一句“长泠,你能搞得明白该如何化解厉鬼们身上的千种怨气吗”便将她打了回去。 后来经一众师兄师姐们的商讨,大家一致决定让她只管往山上逮回来那些已逃窜了的鬼珠便好。 于是为山中镇压着的百鬼化怨一事就这样解决了大半,而另一个困扰了她多时的问题,却到现在都还没瞅见什么转机。 “所以……”苏长泠迟疑着看向身旁的女鬼,她打从上山便换掉了那身红得吓人的绣花嫁衣,穿着没带多少花样的春芽色长裙,瞧着倒是与她越发像了。 “你心中还有怨气不曾被化解?” 少女皱着眉头,瞳中映着明晃晃的不解,那会尚在她师父院子里的时候,灵谌子听过了问题,便只哈哈大笑着说这些“都是一个道理”。 出了小院,她杵着下巴认真思索了许久,到最后也只能想到是这女鬼心下尚存有什么连她也不知道的怨气。 哪怕她的本能告诉她,这厉鬼腹内的那点残留着的怨念,应该早在她看见程姑娘迈出程家宗祠的那一刹便消弭了个八九不离……但她仍旧只能想出来这么个靠谱些的缘由。 “啊……你说那个。”女鬼应声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算是,不过也不能完全算是。” “……什么叫算是但也不能完全算是?”苏长泠费解万般地团了面皮,她怀疑这倒霉玩意在驴她,但她没有证据。 “意思就是,跟你想的差不多,我这会心中确实是没多少怨气了。”女鬼耸肩,“但这事……它又跟灵谌子说的差不多。” 少女懵懵懂懂:“啊?” “就,我自己不想回去呗。”女鬼故作无辜地两手一摊,“这不就属于‘个鬼选择’了嘛!” “那你……” “因为我想看看,你小徒弟她一个自请脱离了家族的姑娘,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女鬼眼神平静不已地回头看向苏长泠,“我很好奇,或者说,我很难不去好奇。” “我好奇她要如何在这数不清的限制内冲出重围,好奇她要如何去开创这一条古往今来都没多少人走成功了的路,更好奇当年的我到底错在了何处——” “小长泠啊,你常年生活在山中,可能还不大清楚。” 女鬼说着转目望向山谷中那已燃透了小半的红枫:“君对臣,父对子,夫对妻……乃至掌柜对着伙计,乡绅对着佃农,小姐对着下人——” “下位者拼了命的想往上爬,上位者绞尽脑汁地严防死守……人间到处充斥着权力的让渡与盘剥,有人能如乘上扶摇直入云端,就有人能刹那从山巅跌入谷底。” “阴谋、算计,潜移默化的规训劝导,和一叶障目式的愚弄蒙骗——人性之善似乎一向很容易被人发现,可人性之恶却从来恶在你想不到的地方……” “从前你那小徒弟倚靠着的程家,可以帮她去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现在,她却恰恰选中了其间路最远、道最难,前途最是捉摸不定的那一条。” 女鬼倏然转头:“所以我真的很难不去好奇。” “而且,小长泠,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我是因着被婆母无故勒死的怨气而变成的厉鬼。”女鬼缓慢地眨了眼睛,蝶翅一样的眼睫扑闪着,留下点点日光的细碎的影,“那你那余下五魄,又会是个什么情况?” “你的意思是……”顺着她的思路,陡然想起些什么的苏长泠面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他们身上存着的怨气,并不会比你少?” “准确来讲,是很有可能比我更多,只不过未必能有我固执。”女鬼应声轻嗤,“别忘了,小长泠,你如今体内只剩下了三魂一魄。” “——当年你还是‘我’的时候,体内尚有三魂两魄。” “但纵然如此,当年的你也依旧无法除尽自己心中的怨气,只能选择将我连同着那股情绪一同剥离并炼制成一枚鬼珠——最终封印在镇山大阵之中。” “眼下凭你一人,还解决不了那五个脾气比我还坏的家伙。”女鬼目中毫无波澜地陈述着事实,“我不知道灵谌子会不会再额外给你配备几个帮手,但至少目前,就当下,我还想多帮你一阵,顺带看小程丫头能折腾出点什么样的成绩。” “已化成厉鬼的魄,一旦散尽鬼气回归本体,就再出不来了。” “可只有三魂两魄的你很难压得住另外五魄……我们也会少掉很多便利。”女鬼晃悠着轻巧跃上树干,“最关键的,我虽成了鬼,却到底与你本命相连。” “你死了我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是以,在这方面,你倒是可以完全相信我不会害你。” “相当于……我多了一个绝对可靠且不会叛离,修为与剑法更胜于我的‘盟友’?”苏长泠挑眉。 “你想这么理解,那也没什么毛病。”女鬼点头,“反正我的确不会叛离自己。” “那……方便给我讲讲,你到底是哪一魄吗?”少女沉吟着低头踢了下脚边石子,“还有剩下的那五魄。” “——你总得让我知道我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是……非毒。”女鬼慢慢拖长了腔调,“怒魄,非毒。” “你体内尚存的是喜魄尸狗——只可惜你的七魄缺得太狠,仅剩下的这一魄,也没能给你带来多少能切实体会到的情绪。” “剩下五魄分别为哀魄伏矢,惧魄除秽,爱魄雀阴,恶魄臭肺和欲魄吞贼。” “这几个对付起来,可是一个比一个棘手。” (注:七情有好多种说法,这里选择的是道家的喜怒哀惧爱恶欲,没别的,因为好写;但是和七魄对应那个,我查到的一般是中医的喜怒忧思悲恐惊,所以文中出现的很多对应是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按上的,如有错误请及时留言。) 第五十二章 她已彻底解脱了 ……别说,这几个确实棘手。 尤其是她到现在都很难理解的“爱恶欲”。 ——她似乎生来便没有这三种能力,喜怒哀乐偶尔在情绪波动极大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些许,但爱恶欲这种东西…… 她最大的“欲”是早日突破瓶颈,修为精进以便更好的镇守炼丹峰。 最大的“恶”大约就是在灵谌子房门外挖出几个两人来高的坑,并真心实意地祝愿她不靠谱的师父能一出门就掉下去。 而“爱”。 很抱歉,她全然不懂这个。 同样也更没办法思考因这几种情绪而生成的厉鬼……又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 苏长泠思索着近乎本能地瞟了眼树上的女鬼,她记得她说过,她是怒魄非毒。 ——先前在那由她构筑出的幻境里面,她亦确乎是曾感受到过那贯穿了她一生的、在她死前骤然爆发出来的、极致的不甘与愤怒。 那愤怒如滔天巨浪,似乎在顷刻之间,便能将整个世界都尽数吞没。 ……而她后面将要面对的,极致的哀、极致的惧,极致的爱与恶与欲。 嘶……光想想她的头就已经开始疼起来了。 苏长泠痛苦万般地抱了脑袋,本能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两分的逃避心理。 一旁的女鬼见状轻飘飘跃下树梢,她抬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一开口便是一派说不出的老气横秋:“好了,小长泠,你也不要太过苦恼。” “至少还有我在帮你不是?再加上你那个牌坊怨气精投胎的小徒弟。” “虽然我现在也不是很能理解这具体是个什么原理……但她在的时候,你的情绪好似确乎要比平常更活跃一点。” 女鬼思索着搓了搓下巴:“会更像是个活人。” “或许是她本身的情绪足够浓烈……也或许是她后来迸发出的生命力足够旺盛,总之,那小丫头说不定真能帮上你大忙——毕竟,想要‘化怨’,你得先能了解每种情绪和每样怨气是怎么生出来的不是?” “……你说的这些,我之前确实也曾注意过。”苏长泠沉默一瞬,慢慢放下了抱着脑袋的手,“或许是……我在程姑娘身上看到了某种奇怪的希望。” “——我偶尔看着她,会感觉说不定某一日,曾经困扰了你、困扰了她,困扰了这世间千万人的问题,真的能被时代解决。” “嗐……这我就不知道了。”女鬼摊手,“不过,你怎么到现在都还喊你小徒弟为‘程姑娘’。” “不觉着有点生分?” “……习惯了,一时半会还改不了。”苏长泠嘴唇微抿,遂活动了下方才有些站僵了的脚踝,率先大步下了山,“走,去看看大师兄他们的阵法搭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让程大姑娘先进去试一试效果……然后我该送她魂归地府,并顺手劈了罗家和程家的那块贞节牌坊去了。” “嚯,那你这日程排得还挺满。”女鬼挤眉弄眼,边走边不住在少女耳边叽叽喳喳地讲她之前在镇山大阵里当鬼的那些年,所听到过的种种杂七杂八的琐碎小事。 什么哪个小妖怪好容易辛辛苦苦修出了点道行,结果刚下山就被农户当成野物两锄头打死了,最后怨气缠身还被步云墟的倒霉修士收进了鬼珠。 什么哪个大婶家的小孙子是贪玩不小心跌进茅坑溺死的…… 苏长泠听得脑仁嗡嗡,索性动手暂时掐了自己的耳识,后来一人一鬼赶去前山,发现众人已将那大阵初步搭出了个可试行的形状,便请来程映柔帮忙试阵。 ——最终出了那阵法的程大姑娘通身气度果然已与从前不同,众人仔细问询过她在那阵中的感受,又详细列下了大把的改进方向,就将她的魂魄好生送归了地府。 不同于她平日强渡厉鬼时的不安与躁动,这回那鬼门开了个分外平静,在跟着地府鬼差离去前,程映柔甚至还十分有兴致地托苏长泠给她向小姑娘带去了个话:“长泠仙子,劳您替民女知会云娘一句。” “就说我已彻底解脱了,马上便会重入轮回,教她不必担心——记得照顾好自己。” “好,我记得了。”苏长泠颔首,程映柔闻言不禁对着少女温柔一笑:“多谢。” 待到那鬼门随着女人的离去而关闭,苏长泠亦如约赶去程、罗两家劈了那块修筑在程映柔血泪之上的石质牌坊。 那夜的休宁落了大雨,雷霆之下,崩碎的牌坊压塌了花草,又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或浅或深痕迹。 第二日,朝廷赏赐下来的贞节牌坊崩碎一事,眨眼便如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大半个徽州,众人纷纷议论说这是无辜枉死了的程家小姐在借天雷讨命。 听闻了此事的知府震怒,即刻下令彻查当年程映柔殉情而死的背后实情,曾经受了贿赂的休宁知县、如今的徽州同知,并上行贿的罗家一众老小被一齐下了大狱。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师父师父!您看,弟子在灵泉里泡了三天之后,筋骨有没有变得结实一点呀?” 山中小院,好不容易自丹砂泉内爬出来的小姑娘兴奋万般地在苏长泠面前连续转了数个圈圈。 打从出了灵泉,她便觉着自己是真脱胎换骨了——不仅身子不再如往日那般沉重,精力也比从前足了不知凡几。 她现在感觉,自己如今就算是来了月信,也能一口气爬它两个山头! “看看看,是不是跟之前不一样了!” 程映雪越说越觉兴奋,兴致上头还兔子似的原地蹦了两下。 苏长泠应声抬头细细瞅了她一眼,继而颇为郑重地收了下下颌:“不错,通身灵气氤氲,经络顺畅,丹田丰盈,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 “诶嘿!那必须哒!”小姑娘笑嘻嘻弯起眉眼,不多时忽又想起了她那暂居在罗盘中的姐姐,“对了师父,我阿姐呢?” “您已经送她回地府了吗?” “嗯,她在两日前便离开了。”苏长泠点头,“临走还托我转告你一句话。” “她说她已彻底解脱了,马上就会重入轮回——她让你照顾好自己。” “好,好,解脱了就好。”程映雪听罢瞳底不禁盈上了点点泪光,“阿姐她,这一世过得确实太苦了些。” “——我也希望她来世不要再遇到这样的人家了。” 第五十三章 以商入道,也很好 “嗯。” 苏长泠颔首轻嗯了一声,师徒二人旋即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山风偶尔带来些许雾气,吹在面上柔得像是亲人的轻抚,半晌后程映雪方才勉强克服住胸中无端涌起的那股情绪,半垂着眼睫长长呼出口气。 “……罢了,阿姐解脱了也是件好事,不提她了。”小姑娘伸手搓了搓面颊,转而故作轻松地转移开了话题,“所以师父,徒儿接下来又该修些什么呀?” “二师伯说,弟子的经络如今已经被冲刷得很完美了,可以正式入道修行了——” “唔,这个。”苏长泠应声稍作沉吟,“我们步云墟一向讲求‘有教无类’,并不强求弟子一定要和师父修习同种道法……是以,你的选择有很多。” “你可以选择和为师一起修习剑道,也可以像你二师伯那样做个悬壶济世的医修丹修,或者去学阵法、乐器什么的也很不错。” “总而言之,这要看你究竟喜欢些什么、想做些什么——程姑娘,你只管去选你最擅长最想做的东西就好。” “我最擅长……最想做的。”程映雪听罢歪着脑袋认真思索了片刻,终竟满目诚恳地抬眼望向面前的素衣少女,“那……师父,云娘最想做的,还是经商。” “那就经商。”苏长泠不假思索,“以商入道,也很好。” “咦?”这下子轮到程映雪惊讶了,“这世上还有‘以商入道’这样的好事吗?” “有啊,为什么没有。”苏长泠不明就里地挠挠脑瓜,“世上大道三千,不分高低贵贱,凡尔存在者,皆可入道。” “别说以商入道了,你要是乐意的话,以吃入道、以睡入道,以玩入道也不是不行啊。” “噗,以吃入道,以睡入道,这些听起来好像还挺舒服的。”小姑娘憋不住乐了,“那师父啊,‘吃道’和‘睡道’修习起来,是不是都很简单?” “那倒也没有。”苏长泠很是郑重地认真回答,“修行不是你单纯按照选定的路子去‘做’了就可以,要动脑子。” “比方说,修剑的,并不是你每天随便挥剑一千次就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剑修——如果你这一千次里,没有一次的动作是正确的,那你做的就成了无用功,到最后仍旧会一事无成。” “要思考怎样挥剑才能将力道发挥到极致,要思考什么样的动作最连贯丝滑,迅猛灵动,又不失杀伤力。” “同时,你还要去想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那就是,你修剑到底是为了什么。” 少女的眼神澄明:“是为了扫尽天下不平事,还是为了攀登那无尽的剑术大道,是只为了让自己快意风流、潇洒自在,还是为了拥有力量,并以此守护你最珍视的人或物。” “——这就是我们修行人常挂在嘴边的‘道心’。” “与之相类似的,‘吃道’与‘睡道’同样需要道心,修习此道的人,要知道自己为何而吃,为何而睡。” “道心不在大小、不分高低贵贱,端看够不够坚定、够不够明确,是不是真正发自你本心。” “这就像你那日在程家大堂上说的,”苏长泠想了想,给小姑娘轻声举了个例子,“你很敬服那些能为了子女和丈夫奉献了一辈子的女子,但你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这些都是一个道理——我很敬佩那些胸怀大志、道心崇高而无私的修士;但我同样也并不认为那些道心就是想舒舒服服、安心做个小米虫,能保护好自己在意的人就很好了的同道。” “只要他们能始终如一,不会因见到别人获得了什么成就名利而心生动摇,只要他们不会妨碍到其他人正常的修行和生活——” “那就没有问题,不可能每个人都做得成那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能当好一名闲人,不贪不怨不恨不妒,独自逍遥,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所以,程姑娘,你尽可去以商入道。”苏长泠眉眼温和,“只要你能想得明你的道心。” “我的……道心。”程映雪低着脑袋支支吾吾,脚尖不住在地上拧晃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她起初想要经商,是因为她爹夸奖她有经商的天赋,而她又恰好很喜欢摆弄账本、琢磨能帮货物卖出去的法子。 后来她再想要经商,则是因为她感到世事不公,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自己分明有那样的才华,却一辈子注定只能在后宅里面相夫教子。 不甘心从小到大被寄予厚望的,都是族中那些天赋分明比不过她的男孩。 她想证明她并不比祖父他们看好的男孩子差,想名扬天下,想青史留名,想让曾经看不起她的、打压她的,束缚她教训她的人通通后悔。 而她现在…… “世人都说,徽州的女人是山,是水,是男人们身后温柔又坚韧的依靠。”程映雪说着颇有两分自嘲地咧了咧嘴。 “可他们忘了,水不止有温柔平和的溪流,山也不止有沉默宽厚的小山丘。” “徽州的女人,也可以是滚滚长流的大江大河,是巨浪滔天又宽广无际的海,是巨石巍峨的崇山峻岭,是直冲长天的万仞高峰。” “师父,我想为世间千千万万与我一样的女子——抑或许不止是女子——闯出一条路来。”小姑娘抬了头,眼神蓦然变得无比坚定。 “我想让世人都看看,女子也可以经商,被困锁在笼中的鸟儿,也能凭自己奋力掰断笼子的枝条。” “我想为后来者留下些经验,我想做他们的引路人。” “我可以不站在那条路的终点……但我想告诉所有被压迫、被盘剥,被禁锢的人们,我们自己的命运,合该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好,那你就去做那个引路人。”苏长泠的面色温和依旧,“就去开那条还没有多少人走过的路——” “这就是你的道心,也是激励你在来日的修行中,不断前行的动力源泉。” “现在,程姑娘,你已有了道心,可以正式踏入修行了。” 第五十四章 修为和心境 “诶?这就可以了吗?”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徒儿还以为要很复杂呢!” “对呀,这就可以了。”苏长泠轻巧颔首,“对于新入门的修士而言,认清并找准自己的道心,才是修行的第一等要事。” “——只要找准了道心,就可以开始初步的修行。” “初、初步的修行……”程映雪懵懵懂懂,她师父教给她的、有关修行的概念,好似和她从前在书中了解到的不大一样,“那弟子接下来是应该……” “以商入道,自然是该好好经商呀。”苏长泠不假思索,小姑娘闻言倒是越发懵了:“就、就一个好好经商?” “唔,基本上。”少女挠头,她余光瞥见程映雪面上那股子迷茫之色,稍显迟钝的脑瓜里忽纵过一线恍然。 “哦对,差点忘了,你从前一直生在内宅,也没机会接触过这些,好像还不大了解修行的具体概念。” “是我的错……来,程姑娘,过来坐,我给你好好讲讲我们修士的修行。”苏长泠转过了那个弯儿来,忙不迭抬手招呼小姑娘在石桌前坐好,顺便又给她准备了点平日山上用来哄小弟子们用的果汁和包馅儿点心。 “修士的修行,大致上可被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修为的提升,一个是心境的提升。”少女声线平缓,就手端起桌上装了果汁的小茶盏,并将之递到了程映雪面前。 “修为和心境的关系,就像我这手里的杯与水。” “嗯……修为是水,心境是杯?”小姑娘思索着细声提出自己的想法,“修为越高,杯子里的水越满;但心境越好,杯子越大,杯子里所能装下的水也就越多?” “对,正是这样。”苏长泠含笑点头,“程姑娘,你的悟性很是不错。” “修为与心境相互依存,同时又会相互制约——有些人的心境上佳,但入道修行的时日太短,所以杯子宽广,可杯中的水却只有浅浅一层,于是潜力十足,却要时常受到自己尚且浅薄的道行掣肘。” “这样的修士,前期修行起来大多都十分顺利,因为他们的心境本身早已大大超过了自己当前的境界,只是囿于积累不够而尚且不能晋升——一旦修为补齐,那他们的进境速度便会如大鹏乘风,一日所行,不下千里。” “与之相对的,有些修士的修为虽已在同境界内罕逢敌手,却因心境问题迟迟得不到提升——这样的修士,他们心中若无特殊执念,便多半是品行不佳,来日你若见了,记得尽量绕着些走。”少女面色微冷,那模样瞧着似回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噗,品、品行不佳!”小姑娘被自家师父这直白又简单粗暴的话逗得险些喷出一口果汁。 “有些人心眼小又生性刻薄,时常因贪生妒,因妒生怨,最后那怨在心中横亘久了就成了恨意——恨意缠身,最易心生魔障。”苏长泠面不改色,她其实不太明白面前这小丫头在笑些什么。 “如此因贪妒而生出满身魔障的人,他们的品行又能好到哪里去?” “唔……这么一说倒很有道理。”程映雪若有所思,“那师父啊,如果说,心境决定了修为的上限……那么修行境界又是怎么回事啊?” “喔,那个相当于是杯子和杯内水的高度。”苏长泠抬指敲了敲杯沿儿,“修行境界这东西,实际上更偏向于是人为划分出来的。” “——修士们为了区分彼此之间境界的高低,从修为、心境和能力上,综合划分出了几重修行境界,只要你在这三者上均符合下一境界的要求,并渡了天劫,那就算是境界已得到了提升。” “所以有的人修行的境界虽高,但实际上,他每重境界都只是擦着边过的,相当于杯子长得高,但是比较细,杯中水倒出来,有可能还赶不上比他低一个境界、但心境远胜于他的人多。”小姑娘举一反三式的提出个新猜想,“所以,实战起来,他就有可能比拼不过后者?” “对,有这种可能。”苏长泠甚是赞许地点点脑袋,眼中是浑然不加掩饰的欣赏,“毕竟同样的一道术法,心境越好、基础越牢,修为越扎实的人使用出来,威力便越强。” “倘若另一人除了境界之外并无半点长处,那他因境界的差距而造成的这点优势,很容易就被另外三者抹平甚至超越了。” “这就是我们所谓‘跨阶战斗’产生的根本原因。” “不过,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追求基础的坚实,也有不少追求不断提升境界,试图以远超他人数重的境界,强行压制同道的。” 苏长泠想了想给小姑娘补充一句:“这种行为我们很难评判它的对错,毕竟人各有志,且境界提升之后,修士在寿命及对某些功法心法的掌握上,确实有些益处。” “只能说,选择了广度的人大多很难迅速提升自己的修行境界;而选择了长度的人,基础多半都不会太过扎实,一旦遇到了修行瓶颈就会比较艰难。” “是以,程姑娘,你想选择先扎实基础、提升心境呢?还是想先选择提升境界?” 苏长泠目含鼓舞,将选择权全然放到了小姑娘掌中。 “那当然……是选择先提升心境呀!”程映雪应声答得干脆利落,“我们经商的初始阶段,也是要先积累家资、广结善缘,只有手中积攒的讯息、人脉和本钱足够了,才能继续扩大规模。” “否则,若稍有点本钱就开始随意放纵,那但凡碰上个沟沟坎坎,不就要栽啦?” “经商尚且如此,那徒儿修行时自然也要如此。” “好,那你便好好经商去罢。”苏长泠甚是镇定地将话题拐了回去,并贴心地给小姑娘多解释了一句。 “——修士心境的提升,来源于修士们对自己所选之道的理解和感悟;而修为的提升,则来自于你日常的积累。” “嗷!怪不得师父一开始就说让弟子去好好经商!”程映雪恍然大悟,当即兴奋万般地蹦起了身子,“明白了明白了!” “师父,您等着,徒儿这就去做两份靠谱的计划书来!” 第五十五章 做个算盘 小姑娘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一边转悠,嘴里一边念叨着自己未来一段日子的大致计划。 苏长泠看着她那异常兴奋的样子不由稍感无奈:“……程姑娘,你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诶?”程映雪诧异不已,“师父,修行和经商的事,这怎么能不着急呢?” “因为空有修为和心境,你不学点别的能傍身的本事,遇到些厉害点的妖魔古怪,也还是会束手无策呀。”苏长泠心情复杂地咂咂嘴,“除非你想像四师兄一样,做个纯粹的理论研究者。” “……何至于此。”小姑娘嘴角一僵,果断否决了自家师父这个“纯理论研究”的提议——她觉着相对于理论,她更像是个实践派。 “对嘛。”少女应声摆手,她也觉得这姑娘不像是个能做得来理论的。 “要不然……这样,程姑娘。”苏长泠沉吟着搓搓下巴,“我等下先带你在山中找点适合做法器的趁手材料——咱们做完了法器,再去藏经阁扒拉点适合你现在学的功法。” “这些功法你就不用着急非得多长时间练出来了——每天清晨傍晚逮着空看点,就当是做了早晚课,慢慢学,等着都学会了,我再教你其他稍难一些的东西。” “你看怎么样?”苏长泠转目,程映雪闻言顿时亮了眼睛:“这个可以诶!” “那……师父,您打算给弟子做个什么样的法器呀?” “法器这玩意,最好做成能天天带在身边的东西。”少女思索着皱了皱眉头,“你这选定的还是商道……” “要不然……给你做个算盘?正好山上有不少已开了灵智的老树,我可以跟他们要两截树枝。” “算盘?这感情好呀!”小姑娘的眼神愈发亮了,“这个实用,我能日日用上!” “不过,有什么功法是能用算盘使出来的?” “嗯……山中存有从前某位修习‘钱道’的前辈留下来的算盘功法。”苏长泠慢吞吞吐出几字,“所以,这个你不用担心。” “钱、钱道。”程映雪目瞪口呆,“这个和商道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有点相似,据说那位前辈当初确实也是个经商好手。”提起那位钱道前辈,少女的面色不受控地古怪起来,“不过,他是只管赚钱的主儿,不是很讲道义,比较缺德。” “除了不骗寻常百姓,各路王侯将相和乡绅富商——尤其平常就黑心的那种——几乎都被他坑蒙拐骗了个遍。” “再就,抬价、赌坊,敲竹杠,总之,若非他的道心始终如一又不曾入魔,且赚来的钱大多用于济世救灾去了……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个假的步云墟修士。” “那这位前辈……还真是个神人呐。”小姑娘听了个一愣一愣,一时惊得连嘴巴都闭不上了。 恕她见识太少,他们徽州的商人一向讲求重质重信,仁义经营。 而她在程家长大,所见过最过分的手段,无外乎也就是程映弘撺掇詹良才以次充好还贩卖假货——再就是两家商行对上,互相比价、断人货源一类说不上有多光明磊落,但也不至于太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至说什么坑蒙拐骗敲竹杠……那不是下九流才能干得出来的吗? “嗯,的确挺神人的。”苏长泠深感认同,话毕起身招呼着小姑娘上剑,“好了,程姑娘,上来,我们该去找木料了。” “好,来啦!”程映雪利落应着,脚下一刻不停踏上了飞剑。 师徒二人踩着那剑在山中转了半晌,最后还是挑中了玉屏楼边、文殊洞上,那棵神似招手小二的五百年老松树。 ——主要,这是山中目前除了应无风外,唯一年龄又够又开了灵智的松树了。 其他的树,要么年岁差些,木质不足以被做成法器;要么年岁虽够,却不曾开过多少灵智,黄山松的天寿拢共也就五百来载,苏长泠也不大好意思问那些快寿尽又没开智的树要木材。 还是文殊洞上的这棵好,它开了智,少说还能再活个千八百岁,五百岁对它而言正值壮龄,树杈子说掰就能掰。 少女打定了主意,转头就带着人直奔那文殊洞去了。 洞上的小树精听过了二人的来意,倒也不曾含糊,快两人合抱的树干一抖,不多时便给苏长泠折腾下一截足够打出算盘的小树枝。 “谢了,等着算盘做完,我帮你问三师姐要来壶她新酿的灵浆。”少女安抚似的摸了摸那松树粗糙的枝干,顺口给其许诺了个小小的好处。 ——他们步云墟的三师姐是个爱研究酒酿的好脾气乐修,她酿出来的灵浆灵气十足,山中的道行不高的小精怪们大多都喜欢这个。 “簌簌——” 松树听罢颇有两分手舞足蹈,当即摇着枝干,送了二人一段松风。 久居山下的程映雪没见识过这等场景,登时发现了宝贝一样,央着那树再给她表演一段。 开智不久、心性还如同小孩一般的松树扛不住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只得晃着枝干又给她演了一遍。 由是得偿所愿了的姑娘这下心满意足地放过了它,师徒二人正欲启程回院,却又转头便碰见了拿着卷经书直奔此地的应无风。 “咦?长泠,你们两个怎么在这,还拖着这么长一截树枝。”应无风眨着眼睛与人打了个招呼。 “应先生。”苏长泠闻此稍作迟疑,纠结一番,到底老老实实回答了青年的话,“来向松树讨一截枝条,给程姑娘做个趁手的算盘当法器。” “先生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给这松树讲道。”应无风笑眯眯扬了扬手中拿着的那卷经文,气定神闲。 “怪不得这树近来修为精进得这般迅速,原是有先生在一旁讲道。”苏长泠故作恍然,顺势给程映雪介绍了下应无风的身份,“程姑娘,这位是应先生,他本体是我们山中年岁最大、资历最长的黄山松。” “今年都上万岁了。”少女压着嗓子偷摸在小姑娘耳边嘀咕一句,同时冲着她飞速挤了挤眼睛。 程映雪见状意会,再看向应无风的眼神里,立时充满了对老人家的敬畏。 ——上万岁的老松树哇。 这比他们程家开族谱的老祖岁数都大! 第五十六章 速薅,手慢无 “应先生好。”程映雪乖乖巧巧地拱手与人行过一礼,想到应无风的年纪,她看向对面那青衣青年的眼神便不由得更敬畏了。 应无风被小姑娘这莫名肃穆的表情闹了个满头雾水,但好在他这会还不曾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于是只笑吟吟地对着师徒二人点了点头:“程姑娘多礼了。” “对了,长泠,我方才听你说……你拿这树枝,是为了给程姑娘做个趁手的算盘当法器?” “怎么说,莫非姑娘这才刚上山几天,就已选好了自己来日所要修的道了吗?”应无风饶有兴致地微扬了眉梢,苏长泠应声颔首:“是的,应先生。” “小徒已选了以商入道。” “喔,以商入道,那很好呀。”青年两眉轻抬,手中攥着的经卷敲打在腕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转头看了看那立志要以商入道的姑娘,复又将目光重新调转回了苏长泠身上,假意沉吟着半敛了敛眼睫:“不过,用只五百岁的松枝做出来的法器,大约不会太过耐用。” “这样,长泠,刚巧我那还攒了些从前自我本体上脱落下来的零碎枝条,个头虽比不上这个大,却胜在量多,年岁更久、灵气更足一些。” “你等下随我去挑两根合适的木头来——便拿那个给你徒弟做法器罢,想来也会更趁手点。” “这……应先生,这会不会太贵重了些?”苏长泠目露犹疑——拿数千乃至上万岁的老树精枝条做法器这事,的确是令她颇为心动,毕竟一件好的法器对修士们的能力本身就有着极大的裨益,且法器这玩意又一向是越用越顺手。 若说五百岁老树枝条做出来的算盘,只够程映雪用上个百年有余,那近万岁老松树枝条做就的算盘,便足够她用到驾鹤归西甚至还能再往下传个几代了——只是她师徒二人细算起来,与应先生最多也就是个刚混脸熟的点头之交,他老人家这出手会不会有点太阔绰了些? 就算长者赐不可辞……这也有点超纲。 “放心,不过是几块用不上的小树枝罢了,哪里就能算是‘贵重’。”应无风说着不甚在意地一挥衣袖,“左右那堆木材压在我那住处也是无甚大用,之所以收集起来,也只是怕被有心之人捡去做了什么恶事——这倒不如送给你们,做点法器。” “这样……也好。”苏长泠听罢迟疑着微一点头——考虑到自家徒弟的修行前路,她还是安生应下了面前这万年老树突如其来的善意。 “那长泠便提前谢过先生了。” “客气了。”应无风弯起眼睛,言讫竟是连道也顾不上讲了,只动身引着苏长泠师徒朝他平日居住的小院子走。 路上程映雪憋不住捏着少女的衣角小声蛐蛐:“师父啊,咱就这么平白无故拿了应先生他老人家的树枝……这样真的好吗?” “讲道理,我也觉得不太好。”苏长泠翕合着嘴唇细声嗡嗡,“但用几千岁老树枝做出来的法器,威力是那根五百年老木材的百倍不止,用得好都够你传家。” “——再说,百年的木头易得,上万岁的你到哪找去?法器这玩意的威力跟着材料年岁它又不成正比。” “所以,为了你的前途考虑……咱俩得趁着应先生年纪大脑壳发昏的时候,能多薅点就多薅点,免得他老人家回过味来……过了这村没这店。” “妈耶!好有道理!”小姑娘压着嗓子低低惊呼,遂打定了主意一会要跟着自家师父努力薅个大的。 不多时,二人随着应无风七拐八拐,拐到了翠微峰上,苏长泠看着屋后那堆积了快大半个院子的、落了灰的大小枝杈,不禁错愕万分地睁大了眼睛:“应先生,您确定这堆只是‘零碎枝条’?” “咳,树活久了,脱落下来的枝杈难免会多一些嘛。”应无风飘着眼神攥拳假咳,“主要我之前也跟灵谌子说过,他没事可以来我这拿点木料回去给弟子们做做法器……但他人懒不想动弹,别人又基本炼不动这木头,就耽搁了。” “好了,这些都不重要——长泠,你随便挑,要是炼化不了,我也可以帮你。” “这就不劳烦先生您了,弟子可以去寻师父帮忙,反正眼下他就这么一个亲传徒孙,也合该出点劳力。” 苏长泠开口婉拒了青年想帮着她连算盘都一起炼了的念头,转而带着程映雪仔细挑选起了院中木料。 在见到那一地树杈之后,她便决定不跟这老树客气了,上去就直直挑中了年岁最大的那几根枝条。 由是不到半刻的时间,师徒二人便选好了合适的材料,继而抬手“虚情假意”地与应无风客套了一番,就喜滋滋上剑找灵谌子去也。 身着青衣的清隽青年眉眼带笑地目送着二人渐渐走远,直到姑娘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群山之中,他方脸色突变地进屋摸出来传声符:“老张老张!小虞那事你安排好了没有?急急急急……我这真的很急啊!马上就快十万火急了!” “啊?哦哦,人已经在路上了,今天差不离就能到。” “好,好,那好,那我便放心了。” 收了符的应无风长长舒出口气,复又紧绷着唇角,自袖中掏出面半绿半黑的雕花铜镜。 一片雾蒙蒙的镜面里头映不出半点人影,他盯着那空无一物的镜子看了半晌,良久发出声沉沉的叹息。 “哎——” 飞剑上,苏长泠提着那堆木头止不住地唉声叹气,程映雪见状甚是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脑袋:“师父,您咋突然叹起气来了?” “可是想起了烦心事?” “没,就是觉得刚才一时冲动……木料好像有点拿多了。”少女边说边望向手边那加起来快赶半个人高的木料——她觉得她们刚才不是去挑做法器的材料的,倒像是去打秋风的。 “这闹得有些不好意思再见应先生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生气没有。” “啊这,这这这,那要不然,”小姑娘闻言跟着略微慌了神,并试探性提出了毫无建设性的意见,“咱们偷摸送回去点?” “送回去?那看起来岂不是更心虚吗?”苏长泠有气无力地咧咧嘴,“算了,就这样。” “咱们先去炼丹峰后找师父,你那算盘重要……至于剩下的,大不了,咱俩最近绕着点应先生走。” 第五十七章 张观主给了多少? 别说,这也是个好思路。 正好她每回看着应先生也老觉得有点别扭……也不知道是他老人家年纪太大,还是她其实不太会跟这种老年妖打交道的问题。 程映雪深感赞同地点点脑袋,师徒二人如是打定了主意,并埋头朝着炼丹峰后的掌门住处去了。 “师父,师父,您在吗?弟子想请您帮个小忙。”落了地的苏长泠照旧毫不留情地一脚蹬了院门,进院前还不忘顺手检查了下那大门上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零碎陷阱,免得程映雪被那些小东西误伤。 “咦?长泠,你来得正好,我方才还正想着人请你——咱们山上来客人了。”坐在院子里的灵谌子应声回头,望向苏长泠师徒的面色稍显古怪。 他对着门边的两个姑娘招了招手,顺带又瞟了眼那常年被人蹬来踹去、多少有点变形了的大门。 其实他也不是很理解他这倒霉徒儿为什么每回都非要踹门——她明明可以更不客气一点地直接御剑落进院子里,却非要装模作样地再在外面敲敲门。 ——尊师重道了,但也没完全尊。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如·尊。 灵谌子偷摸腹诽,一面伸手示意二人看向对面:“来,我给你们两个介绍一下。” “这位是隔壁齐云山玄天太素宫老张……咳,张观主门下首徒,太素宫的大师兄虞修竹,小虞道长。” “小虞啊,这边这两个,高的那个便是我徒儿长泠,矮的那个是长……呃。” “小虞?人呢?”灵谌子盯着那空无一人的桌对面茫然睁大了眼睛,并下意识回身向苏长泠投以求救的眼神。 隔壁老张要是知道……他那么大个一个弟子上了趟黄山便丢了个没影,那他还不得生吞活剥了他!(bhi) “咳,师父。”亲眼目睹了“案件”全程的苏长泠提着木头默默别开了目光,“桌子,在桌子下面。” ——她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这头刚一踹开大门,那边的小虞道长就像兔子一样“嗖”地钻去了桌下。 那反应,那速度,那姿态。 简直比大师兄预判二师姐要炸炉,并抄起锅盖抵挡的动作都要娴熟。 “嗷!”灵谌子恍然,当即弯腰低下脑袋,猫着身子便欲去找那躲到桌子下头了的虞修竹。 后者冷不防瞧见他背光还陡然放大了的脸,霎时被吓得“啊”一嗓子,果断后跳着钻出了桌洞——这下倒是不用灵谌子上手逮他了。 “……不好意思,忘了说,小虞他有点怕生。”灵谌子黑着面皮假笑找补,就手偷偷掐了个法诀,拿结界封死了桌下的空间。 虞修竹见状甚是不安地瑟缩了一下,微有些下垂的圆眼不自觉隐隐泛了红:“对对对……对不起!灵谌子前辈。” “小道、小道刚刚有、有点紧张……” “一紧张就……” “……没事,你的情况,你师父都跟我说过了。”灵谌子沉默一瞬,遂颇为大度地抬手拍了拍十八||九岁少年人的肩膀。 虞修竹的身形立时被他拍得矮了几分——他转头重新与他介绍起了那两个姑娘:“这位是我徒儿长泠。” “旁边是她的弟子程映雪。” “长泠,这位小虞道长,是隔壁张观主听闻我们步云墟前阵子遇到的麻烦后,特意派来帮你收服在逃鬼珠的。”灵谌子说着乐呵呵捋了把脸前的长须,“你们俩过两天下山的时候,记得把他带上。” “过来帮我收服鬼珠?”苏长泠狐疑蹙眉,仔细放好了手中的几块木料,继而快步走到灵谌子身边,略微压低了自己的声线,“师父,您确定虞道长这样的……真能帮得上忙?” “他能不拖后腿就不错了?”少女边说边隐含嫌弃地上下打量了虞修竹一番——少年模样俊朗,身形颀长,道袍一穿,也颇有那么几分的仙风道骨。 就是可惜,他眼中压着的惧色太过明显,举手投足间处处带着点说不出的畏缩与拘谨——反倒坏了他那身出尘的仙气。 “拖后腿倒不至于,好歹是太素宫的大师兄,天赋高,肯定有两把刷子。” 灵谌子咂嘴,眼看着那边程映雪都快因好奇将眼珠子凑到虞修竹脸前了,逼得小道士止不住地连连后退,于是放心大胆地跟着自家徒弟压着嗓子继续蛐蛐。 “不过,你说的有句话是对的。” “他确实帮不上你啥大忙——顶多也就道行深,能帮着你保护下小程,但老张派他过来,原本也就没指望能让他真干成点啥事。” 苏长泠闻声挑眉:“这又……怎么说?” “这孩子胆小,不仅怕生,还怕鬼,爱哭。”灵谌子努嘴,“一个正儿八经的正一出身小道士,十九岁都快摸到炼神还虚的边儿了,还是观里大师兄,却偏偏怕鬼。” “长泠,你说这老张能不急吗?” “……弟子若是他的师父,”苏长泠沉默一瞬,面色冷酷,“弟子会选择将他直接逐出师门。” “诶~那不行,咱不兴随便给人逐出师门的哈。”灵谌子摇头,“那太不人道啦!” “——按老张的意思,他给小虞扔过来,是叫你出门的时候带着他一起去多长长见识、练练胆子。” “毕竟怕鬼这个东西也不是永远的,万一看多了人麻了,那不就不怕了不是?” “所以长泠,你就把他当个小挂件、小玩具,平常带身边就得了,反正他有能力自保,一般也添不上啥大乱。” 灵谌子循循善诱,苏长泠听完却越发觉着这里头得有点那什么“惊天阴谋”。 由是她甚是怀疑地拧眉盯紧了灵谌子的眼睛,开口单刀直入:“张观主给了您多少?” “哎呀,你看你这孩子,你看看你这话!”骤然被人戳了痛脚的灵谌子心虚起来,登时冲着少女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试图揭过这要他老命的话题。 “什么叫他‘给了我多少’,你想到哪去了——为师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 “师父,弟子想听实话。”苏长泠心平气和(核),并回给小老头一个开(y)朗(an)的笑,“您不说的话,弟子是不会带着虞道长一起走的。” “——到时候,您就等着隔壁给张观主退钱退货!” “诶呀,诶呀!”被人拿捏住了七寸的灵谌子原地跳脚,破罐破摔。 “我就收了他一万灵石……还有一年份戏园子的票!” 第五十八章 非毒吓小孩啦! 呵。 她就知道。 苏长泠听罢绷不住翻了个快上天的白眼,她就知道她师父这老泼皮,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答应下张观主的请求。 除非给了贿赂,还得是正正好到他心坎上的那种。 而她师父,他老人家平生没什么别的优良爱好,就是乐意听戏,且去戏园子不给茶钱! 天知道他们这几个倒霉徒弟都帮着他老人家给戏园子交了多少次茶钱了……去次数最多的大师兄,都快被那戏园子的园主供起来啦! ……罢了,给包了一年的票就包了一年的,好赖也不用他们几个冤种再来回下山。 苏长泠眼底微跳,遂果断将“又要带着个爱哭胆小鬼一起下山”的事抛去了脑后,转而讲起她带过来的那堆木料。 灵谌子在得知那木料是自应无风处薅来,且是打算给程映雪做个趁手的算盘法器后,倒也不曾含糊,只爽快地点头应了。 他嘱咐苏长泠师徒明日再来找他拿那算盘,他再顺便把其他几根木头——包括那株五百岁小树精的枝条和余下的老树杈子——一齐雕点给人保命用的木牌木剑木手串一类的小玩意,让她一起带上。 少女闻言点点脑袋,作势便欲招呼小姑娘跟着她打道回府,孰料不待她这边开口,先前一直缩在罗盘里的女鬼就率先出了声。 硕大的一颗鬼头就那样直愣愣突然出现在苏长泠袖口,吓得灵谌子都不受控往后退了两步。 “我听说,你们这好像有人怕鬼?”非毒仰头,扒着少女的袖子又往外探出来小半截身子。 在苏长泠那不算太过宽阔的直袖衫子的加成下,女鬼现在这造型,活似被人提在手中的半片尸首,灵谌子见状颇为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再张嘴便难免多了点骂咧意味。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之前只有小虞一个人怕鬼来着,你这闹得我都要怕鬼了。”灵谌子额角蹦起青筋,“谁家好鬼能在人袖子里往外探脑袋!” “哦?是吗,那我还挺‘荣幸’。”非毒似笑非笑着阴阳怪气,一面晃着将身子抽离罗盘。 落地的那一刹,她又循着自己出嫁的样子换上了大红的嫁衣——几近及地的长发披散下来,脸上也挂上了骇人的血泪。 “行了,不跟你这老东西掰扯,我去吓吓那怕鬼的小孩。”女鬼细腰一拧,旋身便冲着那头的虞修竹去了。 彼时小道士刚被好奇心过剩的程映雪一步追一步逼到了院中的老树边上,感受到扑面阴风,一抬头便瞅见了那看着就鬼气阴森、怨气十足的女鬼,险些被吓掉了半条小命。 “啊!!救、救命,有鬼,有鬼啊!!!”虞修竹白着张面皮扬声惊叫,这下他连“太素宫大师兄”在外应该端着的风度都不要了,撒开腿便跟被人追魂索命了似的一路围着那院子转圈猛逃。 “灵、灵谌子前辈,您不是说您这没有的鬼的吗?” 虞修竹被非毒吓得快哭出来了——他要早知道有鬼,给他一百个胆子、打死他,他也不敢来啊!! “那……我这里确实没有鬼啊。”灵谌子下巴往后一缩,叉腰说了个理直气壮,“但我又没说我徒弟身边没有鬼啊。” ——鬼是他亲亲好徒儿带来的,跟他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对,没错,就是这样。 灵谌子想着不由为自己严密的逻辑骄傲不已,顺带扬着鼻子朝非毒递去个眼神:“不过那个谁啊。” “你玩差不多得了,别真给小孩吓出个好歹……我跟老张没法交代。” “放心,我心里有数。”女鬼头也不抬地挥手拒绝了他的提议,转头给自己换了个更吓人的造型,“难得碰上个怕鬼的小道士……你让我再玩会。” “……行,那你注意点分寸。”灵谌子闻此蔫下来,只盯着非毒多看了一会便由她去了。 这边苏长泠没大在意虞修竹被女鬼吓到的事,她只见程映雪得闲,便招呼着她过来预备开溜——在她看来,练胆这玩意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早练早好,省得下山了反倒闹出乱子。 ——至少非毒心里是这有数,她最多吓人,又不会一把大剑直接敲虞修竹脸上。 “程姑娘,走了。”少女掏着袖子摸出飞剑,小姑娘应声即刻小跑着赶了过来:“来啦!” “但那个啥,师父啊,咱们不用等等女鬼师父吗?” 程映雪眨着眼睛歪歪脑袋,苏长泠应声耸肩:“不用,她玩够了自己会回来——你那个法器的事,我跟你师祖说了,咱俩现在回去,刚好你还能和我嘀咕嘀咕你那什么经商计划。” “诶?这个可以!”小姑娘听罢顿时来了兴致,当即叽叽喳喳牵紧了自家师父的衣袖,“师父师父,我跟您讲哦,我们经商呢,当前利润最大的行当拢共有四个——分别是盐、典、茶,木。” “所以……你要进军盐业?”苏长泠随口应了一嘴,手上诀子一掐,顺势跃上飞剑。 “那不能,盐业得跟着官府一同合作——这行当,弟子还没本事能沾得了那个边。”程映雪认真摇头,“但您等弟子把家业做大,未来的某一日说不定真能试试——到时候,弟子可就是天下第一的女盐商了,嘿嘿~” “嗯,想法很美好。”苏长泠如是点评,“就是路程好像还有点遥远。” “遥远,那就一点一点的来嘛!”程映雪不甚在意,只兴冲冲继续与苏长泠说着她的心中的大致规划。 被人拉开了话匣子的小姑娘边说边不自觉地手舞足蹈起来,少女怕她一会会从那剑上栽下去,索性又将刚悬空了的剑给放下了。 “反正典业这行,弟子是不打算沾了,这玩意的利润虽高,做起来却多少让我有点不大舒服。”程映雪眼神澄明,“木业的盘子也不大好掺和。” “——师父,弟子打算先闯一闯茶业和次一档的墨业。” “这两行,从前家父在世时也多有涉猎,弟子跟着他去看过茶园和墨厂,该如何运营、哪有销路,心中大抵也有些概念。” “唔,那很好啊。”苏长泠沉吟着微一颔首,“刚好九龙峰和探头峰那边也有茶园,你需要的话,我们下山时可以拐去那头看看。” “左右御剑飞行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那倒不必了,师父。”程映雪弯眼笑笑,“弟子看好的,其实是祁门县的茶山。” “只是在去那之前……弟子想先去一趟沈家。” 第五十九章 公平交易 “沈家?”苏长泠应声微怔,她倒没想过自己能从小姑娘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是……之前差点与你有了婚约的那个沈家吗?” “对,正是那个。”程映雪颔首,“师父,弟子想去沈家门下的造纸坊看看——” “造纸坊?”少女不明所以,懵懂眨眼,“我听你们上回在程家前堂的那个意思……沈家不是主营木材生意的吗?” “是的,主营木材——沈家的木材行是我们休宁最好、最大的木材行,甚至在整个徽州府都排得上名号。”小姑娘笑着弯起了眼睛,“但除了木材行,他家名下也有两家规模不算太大的造纸坊。” “跟程家的纸行不同,他们沈家的纸行不卖我们平常书画用的素色净面生熟宣纸和竹纸草纸,沈家的纸行只卖价贵量少又成本高的粉彩宣——且犹以色暗青若鸦羽的瓷青纸卖得最好。” “所以……你想大批量购入一些瓷青纸?”苏长泠艰难揣摩着小姑娘的想法,“你要改行卖纸?” 她觉着自己大概是个假徽州人——她好像没有半点那个经商的脑子,一时也想不通她这小徒儿肚子里又在打些什么样的鬼主意。 “那倒未必是要多大批量购入……并且徒儿也不打算改行卖纸。”程映雪抿唇但笑。 “弟子只是想先简单了解一下沈家造纸坊的具体情况,来日若有机会能一起合作自然最好,若没那个机会,倒也无妨。” “当然,最重要的,是弟子知道,那两家造纸坊,一向都是那位生来体弱的沈二公子管着——弟子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想法子治一治那沈二身上的病。” “咦?这话倒是奇了。”苏长泠越听越是迷糊,“你前两日才刚推拒了沈家的婚事,这怎么转头还关心上沈二公子的病情了?” “那是因为,弟子要想在商界里快速站稳了脚跟,就最好要先给自己找一个稳妥的靠山啊!”小姑娘叉着腰说了个理直气壮,“不然阎王易送,小鬼难缠,谁知道那些缺德又小心眼子的同行在弟子起步之初,能给弟子硬添上多少麻烦!” “而那城北沈家成日最头疼的便是他们家二郎那一具病体,弟子若有本事能缓解他的病情、延续他的寿命,乃至直接将他给治好了,岂不是要被那沈家老夫人奉为座上宾?” “再说了,弟子不想嫁人是不想嫁人——但弟子跟着那沈二公子本身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左不过是两个险些被家中长辈一手操持了婚姻的陌生人,那弟子想找个法子给他治病,以换他们沈家助弟子在商海站稳,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这可是公平交易!” 程映雪小下巴一扬:“弟子是要经商不假,但也没傻到放着好好的人脉资源不用,非要死倔着全靠自己白手起家——那些世家弟子们刚入行入朝时,不也用了自家的路子?” “唔,你要这么说,那确实。”苏长泠满面诚恳,“不过程姑娘啊,按你这个形容,那沈二得的大概率是先天不足之症——这种病,按一般医师的法子,只能慢慢用药调养。” “而沈家又显然不是那种缺钱请不来郎中、买不来好药的人家——你这又得去哪找来医术远胜于地方名医的杏林圣手?” “矮油~那种水平的名医,人家当然不认识啦~”程映雪黏黏糊糊,眼中飞快纵过一线狡黠,“但二师伯前两天刚给了弟子好多能治病救命的丹药,让弟子留着慢慢嗑——万一那里面就有能帮沈二稳定病情的丸子呢?” “而且,这不是还有师父父您嘛~~~” “师父父~~~”小姑娘的嗓音越发拐起能上天的弯儿来,苏长泠听罢身上顿时一阵恶寒:“诶呀,呀,呀!这事你磨我也没用啊,你得找你二师伯五师伯——为师不通丹道、医术稀烂!” “但是人家不好意思。”程映雪哼哼唧唧,边说边努力眨巴圆了一双眼睛,“您帮帮人家嘛~~” 苏长泠晃着手臂试图将自己的衣袖从小姑娘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奈何试了几次却都以失败而告终,只得万般无奈地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行行行,那到时候我先凑合着帮你看看。” “二师姐给你的那堆丸子里,有能对症的咱就先治——对不上症我再帮你传音请人。” “左右治病救人乃是功德,他们多半不会推脱。” “好了,你先把为师的袖子放开!”苏长泠皱巴巴团紧了一张脸,程映雪见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忙不迭笑吟吟放过了自家师父的衣袖。 得了“自由”的少女表情稍显复杂地回头望了小姑娘一眼,遂重新架起了飞剑。 正当师徒两个收拾妥当预备启程回府之时,那边被非毒追了个满院子乱逃的虞修竹却忽然扒着门框硬生生插了句嘴:“等、等等,苏、苏师妹!” 苏长泠捏着剑诀的指尖微顿:“虞师兄有何见教?” “贫、贫道刚听你们说打算去沈家的造纸坊。”虞修竹磕磕巴巴,他大约是真的很怕生人,兼之又被女鬼当耗子一样捉弄了半天——光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下去,整个人便已红透了眼圈,一副马上就能哭出来的样子。 “是、是家在休宁城北的那个、那个沈家吗?” “对啊,就是那个沈家。”程映雪点点脑袋,满目的好奇顿时又溢了出来,“小虞道长,沈家的造纸坊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要去那里——”虞修竹的脸都要涨红了,片刻方勉强挤出后面几个字,“那里危险,在闹鬼!” “——他们沈家的造纸坊,最近、最近闹鬼!” “闹鬼?”苏长泠皱眉,闻言立即干脆利落地翻身下剑,面上隐隐多了几分凝重,“哪种闹鬼,闹什么样的鬼——虞师兄,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 “是、是他们沈家……啊!!!”冷不防回头对上非毒一张渗血鬼面的小道士扬声尖叫,刚出口的半句话霎时断了。 少女见状甚是不悦地放沉了声线:“非毒!” “好嘛,你们聊,我不闹了。”女鬼耸肩,摇身一变,又换回了那身清爽的芽绿色衣裳。 待到非毒拧着腰身钻回罗盘,苏长泠亦终于缓和下了面色,对着面前的小道士抬手比了个“请”: “来,虞师兄,我们坐下慢慢说——” 第六十章 造纸坊鬼事 “是他们沈家的人自己找到我们山上来的。” 落了座又捧上了杯热茶的虞修竹细声嗫嚅,他的眼眶尚且红着,瞳底也带着显而易见的惊魂未定。 但好在非毒离去之后,他的状态明眼见着比之前稳定了不少,至少这会面对着院中余下三人,他说话不会再如先前那样结巴。 “他们造纸坊的坊主说近来坊中闹鬼——那造纸坊白日看着还算正常,可一旦入夜,坊中便处处能听到奇怪的脚步,和不时传来的鬼嚎声响……” “奇怪的脚步?”程映雪应声皱皱眉头,“小虞道长,这会不会是他们造纸坊内留下值夜的工人们弄出来的呀?” “不,不会,动静不一样。”小道士缩着脖子摇摇脑袋,“听那坊主的形容,那脚步不是正常人走路时发出来的动静——倒更像是什么人背着重物在地上单脚跳。” “嘭,嘭——一下一下,有时候地面都会被那玩意震得发抖……却偏生没人见到过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而且,最关键的是,在坊中轮值守夜的工人们次日醒来,身上还必定会出现前一夜妖魔鬼怪们留下咬痕和刮伤——有些工人扛不住这种刺激,甚至连月钱都不要便连夜离开造纸坊了……现在整个坊中上下人心惶惶,人手又不够齐全,那坊主讲,好些订纸的单子都要逾期了。” “——情急之下,他们就求到了我们玄天太素宫来。”虞修竹半垂着眼睫轻声嗡嗡,“我师弟前日已跟着他们下山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所以,苏师妹,为了你和这位程师侄的安全着想,你们最近最好不要去沈家的造纸坊了——实在需要卖纸,可以考虑考虑换个地方,往临府的宛陵那边走走。” “白日看着还正常,但入夜会闹鬼。”苏长泠听罢不受控高吊了眉梢,一面迅速与身侧的灵谌子二人交换了下眼神。 程映雪见状假意清了清嗓子,遂果断顺着自家师父的话继续往下问去:“那……小虞道长,那位造纸坊的坊主在访问贵观的时候,可曾说了自家造纸坊是从哪一日开始的闹鬼?” “说了,说闹了有段日子,但也没太久。”虞修竹蜷着指头算了算,“——算算时间,坊中最开始出现异响的时日到现在,大约有个九天上下,还没到一旬。” “并且,那坊主说了,他们那闹鬼,起初还只是一点零零碎碎的怪声,或是隔三差五丢一点不大重要的零碎小物什——那会也没人把这点异常真放在心上。” 小道士揪着袖子想了想,开口细心补充:“是最近几天闹出来的鬼号声越来越大,且工人们身上也都出现不明血痕了,这事才彻底闹开,大家也都纷纷乱了阵脚。” “哦~刚闹了才一旬啊——”听过了虞修竹叙述的灵谌子摇头晃脑,面带了然。 “噫~开始还没人把这点异常放在心上啊——”小姑娘跟着意味不明地扬高了声调。 “嗯,时间是对得上的,基础表现也能对上。”苏长泠若有所思,颔首做了个小小的总结,“如无意外,应该就是咱们猜的那种情况了。” “那要真是那种情况的话,小虞道长的师弟应该解决不了造纸坊的问题?”程映雪满面诚恳,“弟子当时就觉着程家的那个都不像正经闹鬼。” “嗤,那肯定的。”灵谌子抱胸撇嘴一声轻嗤,“好歹也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妖怪了,哪能这么容易就被个入道刚十几年的小毛孩子给收拾了。” “换老张来还差不多……不过老张也不可能掺和这种事的。” ——什么造纸坊呀闹鬼呀血痕呀,联系到前阵子黄山鬼珠逃逸,那老家伙一听就得知道是他们这边的活计,决计不可能插手半点。 “那……现在怎么说?”苏长泠抖抖眉梢,“师父,那算盘您明早之前能炼好不?情况好像有点紧急,弟子想早些下山。” “放心,包的。”灵谌子吊儿郎当竖起一根拇指,“为师下午就给你把炼好的算盘送院子里去。” “行,那就这样说定了。”少女点头,遂转目看向程映雪,“那你下午收拾下行李,我待会教你如何使用那个能装东西的袖里乾坤。” “好嘞!”小姑娘利落应着,眼中不时有异彩闪过——只是这下却轮到虞修竹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是,等会,”小道士睁着眼睛,蒙叨叨歪了脑瓜,“灵谌子前辈,苏师妹,你们方才在打什么哑谜呢?” “嗨呀,其实也没什么。”灵谌子哼着小调举目望天——今天这云长得可真云。 “就是讨论了下有关那造纸坊的问题。” “啊……苏师妹,”虞修竹闻言蓦地双眼一亮,“你们终于决定放弃沈家的造纸坊了吗?” “不,恰恰相反。”苏长泠微笑着在小道士头顶施以重击,“我们打算明日便启程赶往沈家的造纸坊。” “虞师兄,你也早做准备罢。” 少女话毕便带着自家徒弟起身离了小院,全然没顾及桌边那小道士已然愣成了半片石雕似的脸。 这一日众人过了个忙碌异常,苏长泠除了要教会程映雪掐诀运气开启那袖里乾坤阵,还不忘多去了文殊洞一趟,给那五百来岁的小树精浇了她三师姐新酿出来的灵浆。 ——虽说从它那里得来的树杈子是做不成算盘了,但她先前许诺给人家小树精的东西,还是该说到做到。 折腾过这一圈下来,山巅的日头早已跌下了谷底。 待到第二日,拾掇整齐了的苏长泠师徒强行薅着那要死不活、半死半活还哭丧着脸的虞修竹踏上了下山的路,几人却意外在大门边上瞅见了个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物。 “早啊,长泠。”照旧一身素雅青衣的应无风笑了个和煦万般,“昨日便听灵谌子说你们今日要动身前往休宁。” “此行一路未必坦荡,而应某又刚好近来无事,想出山转转。” “长泠,你们几位这回下山带我一个,如何?” 第六十一章 这么强的怨气能是哪个? 应无风话毕弯起眼睛,那样子像是早已便做好了要下山的准备。 苏长泠闻此目中不受控地现出一线迟疑——依着应先生的修为和能耐,他若愿意跟着他们同路下山捉鬼自然是好的,毕竟她是真没把握能收拾得了非毒口中的那个“爱恶欲”。 但问题是…… “应先生,您确定您能离得开黄山地界吗?”少女说着下意识抠了把袖口——有关面前这老树精的事,她从前也曾听自家不靠谱的师父隐约提过两嘴。 按着他老人家嘴里那个意思,应先生是当初人间第一棵黟山松——那会黄山还不曾被明皇改名,尚叫着黟山——诞下的一枚种子,后被山神带回山中悉心栽种,方得以入道修行,得了道体。 山神留着他,便是要他辅佐山神管理这山中上下不计其数的林间草木的。 是以,即便山神如今已失踪多年,应先生仍旧要日日守在山内,轻易不得外出。 ——就按这种情况,她真的很怀疑他老人家到底能不能迈出山脚下那个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无形结界。 “放心,没问题的。”应无风面上挂着的笑意丁点未变,“一则,休宁全县都离着山上不远,还算不上‘彻底出了黄山地界’;二则,长泠,你没发现吗?” “这不是我的道体——这只是我拿一截比较大的老树枝做出来的分身。” “我的本体还留在山上的,只劈出来一具分身随着你们下山逛逛,到也无妨。” “这样。”苏长泠若有所思。 考虑到他们未来一路上将要面对的那些个难缠厉鬼,她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便果断对着青年拱了手:“如此,晚辈等人便有劳先生多加照拂了。” “应该的。”青年轻巧应着,话毕便大咧咧加入了三人的出行队伍。 一旁的程映雪抓着算盘,偷摸打量着这年近万岁的老树。 她总觉着哪里好像不大对劲,但又说不清究竟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而且,看着应先生那副坦然模样,在看看她师父一脸的正得发邪,以及小虞道长压力过大、要哭不哭的兔子表情…… ……算了,可能是她想多了,还是先去造纸坊。 小姑娘默默收回了目光,转头便被苏长泠喊着上剑去也。 经过三人一妖几轮“缜密周全”的商讨,最后众人一致决定,下了山便先直奔县郊的沈氏造纸坊去寻虞修竹的师弟宋常应。 ——常年居住在自家山上的苏长泠等人自然是不认得沈家人的,与沈家夫人有过几面之缘的程映雪前不久又才退了人家的婚。 相比之下,他们还是经由被人请下山抓鬼的宋常应处引荐拜访才最为合宜,也免得彼此见了,反倒徒增尴尬。 “话说回来,小虞道长,您那师弟是个什么性子呀?”小姑娘的好奇心又起来了,“跟您一样吗?好相处不?” “他……他的脾气有点直,性子有点急。”虞修竹压着嗓子细声嗡嗡,“总体还算好相处……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他。” “具体的,程师侄,你等下见了他就知道了。” “也是。”程映雪点点脑袋,顺带指挥着帮自家师父纠正了下前行的方向。 不多时,隐约为一层黑煞笼罩了的造纸坊骤然出现在众人眼底,收剑落地了的几人抬头看着那在白日下亦分外明显的森然鬼气,不由纷纷凝重了面色。 “怨气……鬼气,还有刚发出来一点的血气。”应无风盯着那团分不出形状的煞气轻轻开口,“长泠,你这次好像碰上了个大的。” “何止。”苏长泠紧绷着唇角垂下眼睫,遂蜷指掐了道诀子——这时间,不但她袖中的乌青罗盘躁动得厉害,就连怀中揣着的寻魄玉也快将她胸腔给烫化了。 “非毒,你看出这里面待着的,又是哪一魄吗?”少女对着女鬼放低了声线,非毒闻言扒着她袖子,略微朝外探了探身子。 冲天的怨煞震得她瞳仁不受控地赤了一瞬,她甩甩脑袋,忙不迭重新缩回苏长泠袖中。 “这么强的怨气,能是哪个?”非毒的面色罕见地难看起来,“不是恶魄臭肺就是欲魄吞贼……小长泠,你这运气也真是绝了。” “剩下那五魄里,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两个——便连爱魄雀阴都搞不出这等阵仗……” “不说了,我先回罗盘压一下被怨气冲出来的杀意……你们且自求多福着。” 非毒扔下两句就利落溜了,唯恐再耽搁一阵,自己又被怨气逼得变成了先前那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哑口厉鬼。 “……所以,眼下怎么说?”应无风见状沉默一瞬,继而转头询问起了苏长泠的意见。 后者闻言率先上前一步叩响了造纸坊的大门:“先把那位宋师兄喊出来再说。” “叩叩——” 稍显空旷的叩门声突兀彻响,那坊内却死寂一片,半晌都不曾传出丁点活人该有的动静。 虞修竹见状近乎本能地往小姑娘身后缩了缩,程映雪感知到那点异动,表情甚是复杂地转过了脑瓜:“小虞道长,您干嘛呢?” “我、我有点害怕。”虞修竹瘪着嘴瑟缩了一下,“程师侄,你帮贫道挡挡。” “……我拜托您了好,小虞道长。”小姑娘快被那小道士给气笑了,“弟子才刚入门不到五天,连袖里乾坤掌握得都不熟练——” “您要是害怕,应该去找我师父和应先生好?我能帮您挡着点啥!” “但是他们两个,我打不过。”虞修竹莫名感到有几分委屈,“而且他俩一个是妖,一个身上揣鬼。” “贫道本来就很害怕了。” ——找那俩得更害怕。 小道士怂了唧但理直气壮,边说边愈发将自己的身子缩去了小姑娘身后。 程映雪听过他那一番歪理,便懒得再跟他计较了,只顾自抄手抱胸,努力将身子挺得更直了些。 “没人?”半天都等不到回应的苏长泠皱了眉头,应无风闻此随之团起眉心:“再敲。” “——这回再没人就直接破门进去。” “也行。”少女颔首,而后举手又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门扉。 这下那坊中总算传出了些许稍显凌乱的脚步声响,片刻后那木门“吱嘎”一声被人拉开了个寸宽小缝,缝内透出黑洞洞的一只眼睛: “谁呀?” 第六十二章 妖物 “你们找谁?” 门后那人小心翼翼地朝外看着,他见坊外似乎只站了四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半晌方大着胆子略微又多拉开道三寸来宽的缝。 于是一张白得几无血色、瞧着神似已故去多时的死人的面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苏长泠二人面前。 ——眉心泛青,瞳仁涣散,唇色墙白还眼下紫黑……这分明就是!‘ 少女的眼底不受控地狠狠一跳,半缩在袖子里的手,几乎是本能地便掐出道随时可以脱手的诀。 “我等是山中人,前来寻找早两日来此的宋常应道长。”应无风含笑上前半步,一面借着广袖的遮掩,悄悄给苏长泠打了个不起眼的手势。 后者见状霎时意会,原本还被安生搁置在袖子里的剑柄即刻落入了掌心。 铁钮上带着的冰凉触感,极大安抚了她略显焦躁的情绪,她定了定心神,重新举目看向门内。 “原来几位也是山上的仙人。”那造纸坊伙计听罢了青年的介绍,原本紧锁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舒。 他转着眼珠细细打量了几人半晌,见众人身上确乎仙气飘渺不似在说假话,这才敢轻手轻脚地拉开那大门。 “恕小人眼拙,未能识得仙人……几位仙长,请随小人来,宋道长眼下就在坊内。” “好,那就有劳小兄弟了。”应无风颔首,顺带回头招呼门外那已落后的两人赶紧跟上他们这边的脚步。 虞修竹本就缩起来大半的脖子这下缩得愈发厉害了,程映雪站在他身前,甚至感受得到他身子在不住发着细细的抖。 “……鬼而已,有那么可怕吗?”觉察到小道士身上变化的小姑娘轻声嘟囔,“这还大白天的呢。” “有啊……有,呜呜,程师侄,真的有。”虞修竹垮了眉眼,嘴一张,嗓子里就带上了两分哭腔。 程映雪听见那动静,面上顿时浮起一阵恶寒,由是她懒得再顾及小道士了,只搓着膀子,径自大步追上了自家那已进了造纸坊的师父。 独自被人留在原处的虞修竹见此立时着了急,连忙追上去,一把捏紧了小姑娘衣裳云肩上的一根飘带:“程师侄,你等等贫道!” “我我我、我害怕,你别把我一个人留下呜呜……”小道士哼哼唧唧,边说边抖得愈发狠了。 就在他们一同跨过门槛的那个刹那,一股不知从哪蹿出来的阴风,猛地便摔死了他们身后的木门。 巨响吓得虞修竹原地打了个激灵,空中传来六尺外,那小伙计有一搭没一搭与应无风对话的声音。 “仙长们是从哪座山上来的呀?”那状若行尸的小伙计谄笑着开口,涣散的瞳仁佯装不经意地瞟上了青年的眉眼,“黄山,还是齐云山,或是……再远一些的牯牛降?” “能来此处寻宋道长的,自然是齐云山。”应无风面不改色地撒了个小谎,就手拂弄了下自己发皱了的广袖。 那小伙计闻言面上的笑意微僵,遂前言不搭后语的顾自发出一声感慨:“那看来,齐云山还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那山上一定汇聚了天下群英。” “哦?小兄弟怎的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应无风面皮上悬着的笑意丁点未变,只渐渐沉透了一双眼瞳。 “啊……这主要是小人见几位仙长身上的气度,似乎与小宋道长并不大相同。”小伙计重新谄笑起来,本就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愈发狰狞。 应无风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那是因为……”那小伙计慢吞吞地拖长了尾音,旋即似野兽般,微微压低了腰身。 某一瞬,他如虎豹一样倏然暴起,孰料迎接他的,却不是预料中青年惊慌失措的表情,而是一柄自应无风身后斜钻出来的、裹挟着无上剑意的凛冽青锋! “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小伙计”厉声尖叫,他扭动着身子想要避开那兜头而来的雪刃,却照旧被剑锋劈了个正着! “噗哧——” 锋锐的剑刃轻而易举地割穿了他的躯壳,利器入体的闷响声传来,那皮囊当即如橘皮般向两侧剥脱! “啊!!!” 那妖物痛呼,被剥落的人|皮枯萎如同憔悴秋叶,露出其下隐藏着的、妖物辨不清形状的一团血肉,缩在小姑娘身后的虞修竹登时被吓得掉出了泪珠! 苏长泠不为所动,她只面无表情地翻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继而借着那屈肘之势,又一剑骤然攻上—— “当然是从……一开始啊。”少女哂笑着算是给出了个答案,手下长剑一转,轻松封尽了妖物的退路。 她出剑一向既稳且狠,脱手的剑势迅若雷霆,眨眼便又削去了那妖物的小半截躯壳! “说!太素宫的小宋道长被你们骗到哪里去了!”苏长泠沉声逼问,掌下剑遥遥对准了妖物命门。 被人打了个半死不活的妖物自知不敌,只虚晃一招便欲转身逃跑,哪成想,凭空生出来的无数松树枝杈,仅刹那间,就将它牢牢困锁在了方寸之地! “我再问一遍。”苏长泠提着剑器步步逼近那树枝交错形成的牢笼,每一步都像是在那妖物心上敲下的一记重锤! “宋常应道长被你们骗去了哪里。” “他嗬……他……”妖物嘶嗬着嗓子憋不出一个整句。 少女逼问间,突如其来的黑风绳一样缠绕上那妖物的脖颈,苏长泠见此立时横剑攻出一道剑风,不想那妖物却终竟被那黑风勒断了脖子! “王……上……”妖物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呢喃着崩散成一滩飞灰,苏长泠闻声猛地蹙起长眉。 没听错的话,那妖物死前似隐约叫了句“王上”。 所以刚才那段黑风…… “妖王景韶。”少女面色陡然一变,提剑掐诀便朝着那黑风消失的方向飞身追去。 “长泠,往东!”飞速询问过坊中野草的应无风扬声高喝,当此时节,随身带着个树精的优势顿时显露无疑。 待到两人追着那黑风的踪迹跑出百丈有余,一直被迫哄着哭包小道士的程映雪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问题:“小虞道长,您有没有发现。” “我们好像跟师父他们走散了啊……” 第六十三章 妖怪啊!! “啊?”虞修竹抽泣着抬了脑袋,眼下犹自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 虽然程映雪也不明白,自己看着个大男人哭脑子里为什么会晃过“晶莹”二字,但实际上她瞧着小道士哭得梨花带雨的那副模样,脑袋里确实只冒出来了这个词。 ……见鬼,她的思维不会被小虞道长荼毒了!! 小姑娘的面容不受控地扭曲了一下,瞳中绷不住多了点一言难尽。 她盯着面前那满目懵懂、似乎还未从方才那股子惊吓中回过神来的虞修竹,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她刚刚的问题:“我说——” “小虞道长,您没发现我们好像和师父他们走散了吗?” “诶?对哦。”小道士满面怔忪,眼一眨,立时便有水珠自他鸦色的眼睫上滚落下来。 坠下眼睫的泪珠子带着点点剔透的亮色,配合着他微垂的眼角和俊逸的容貌,顿时显得虞修竹愈发无辜可怜,惹人疼惜。 然而程映雪见此,本就发痛了的脑仁登时越发疼了。 ——美人落泪诚然令人赏心悦目,但问题是,眼下他们不但身处一座正在闹鬼的造纸坊内,适才她师父和应先生还刚劈出来一只妖怪。 并且,师父他们追着那劳什子的妖王踪迹跟他们走散了,这会被留在了那自锁的大门边上的,只有他们两个! ——一个刚入道不足五天、啥都不会的小菜鸡,和一个不知道本事如何、但胆子明显小得都不敢直视妖怪的爱哭鬼! 就当前的这种情况……他们俩还有机会能出得去吗? 小姑娘眼中不由露出了深深的绝望,有那么几个瞬间,她脑内甚至已想好了该留点什么样的遗言。 一旁的虞修竹抽噎着慢慢恢复了理智,他举目四顾了下周围那堆充斥着妖气鬼气与怨煞之气的诸多建筑,半晌嗡嗡着开了口:“好像真的找不到苏师妹他们了。” “那我们先去找宋师弟,程师侄。”小道士道,言讫便伸手抓向了自己的衣袖。 程映雪看着他手爪子在那肚子里努力抠啊抠啊,老半天终于抠出来个看起来脏兮兮、灰扑扑的石雕小罗盘,瞳底刚生出来的三分期待即刻灭了。 “……小虞道长,您确定您能找得到小宋道长吗?”小姑娘无不怀疑地皱了眉头,她打从看到这小道士起,就没见他几时靠过那个谱。 孰料掏出了那罗盘的虞修竹这会却信心满满地点了脑袋:“放心,程师侄,这次一定找得到的。” “毕竟贫道是太素宫的大师兄嘛!手中总归得有点在外能找得到观中弟子们的手段……来,咱们走这边。” 小道士眨了眨眼,手上印诀一打、灵气一灌,那罗盘上竟还真显出个清晰的方向来。 程映雪见状不禁沉默得更厉害了:“……小虞道长。” “您早有这罗盘咋不早点拿出来?” ——早拿出来她师父他俩何必非逼着那倒霉妖怪开口啊!! 直接把妖剁了,他们先冲过去救人不香吗? 这不香吗?? 何至于让他俩落到现在这个没人管的凄惨下场? 苦,好苦,她心好苦! 小姑娘扼腕抚胸、痛心疾首,虞修竹闻言面上难得地冒出来些许不好意思。 程映雪只见他怯怯地低下了脑瓜,开口那动静比蚂蚁爬过的声音还要小些:“我、我当时太害怕了,忘了。” “你说你还能……算了。”小姑娘被人气得喉咙发堵,一句话刚涌到嘴边,却又转瞬便被她强行吞回了肚子。 在真正找到小宋道长或她师父他们之前,这哭包小道士还有点用处,她得收着点,别又把人吓哭了,到时候耽误了赶路进度不说,她还得想法子哄! 想通了的程映雪心态忽的平静下来,并眼见着便要有那股子爆发之后、彻底放弃趋势。 于是她转头,和颜悦色地对着虞修竹牵起了个温柔和(核)蔼的笑,顺带颇为镇定从容地抬手拍了拍小道士的肩:“我们走,小虞道长。” “先去找您师弟。” “嗯嗯。”虞修竹连连点头,他也不知道程师侄的表情为什么在突然间就变温柔了,但她这个笑脸显然比先前沉着脸的模样要亲切多了。 ——至少不凶。 小道士如是想着,一面默默松开了一直被他攥在掌心里的那根云肩飘带。 上好蚕丝绣花带子被他攥了个皱巴巴的,好几处还被他掌心的汗水浸得微微发了潮。 他瞧着那带子的“惨状”,表情甚是局促地拿手抚平了其上褶皱,又连着掐了数道能净尘的诀子。 直到那飘带恢复原状,他方放心大胆地换了根带子牵着。 “……小虞道长,您就不能自己走前面吗?”刚在心下叮嘱过自己不能生气的小姑娘又扭曲了面皮,虞修竹应声习惯性地缩起脖子:“贫、贫道不敢。” “而且这地方太吓人了……我老觉得这附近一定还有什么妖怪。” “有妖怪的话,您不是更应该往前面站站吗?”程映雪走不动了,转身气鼓鼓瞪紧了小道士的面容。 他想不通他那个逻辑——让她站前面干啥,她又不会打妖! “在前面的话,贫道会有点不敢走路,”虞修竹小声辩解,“而且程师侄,你的感知能力好像有点差。” “让你走在后面的话,你可能感觉不到身后有妖……妖……妖、妖怪啊!!!!” “嘭——” 震耳的巨响倏地自后方传来,小姑娘木然回头,愕然发现自己身后竟不知何时窜上来了只青面獠牙的紫皮豹妖。 此刻那豹妖正向前直愣愣支楞着两只半人化的爪子,它最锋锐的那根利爪已然逼近了她的脖颈,而头顶却赫然顶着个被什么重物硬敲出来的大洞! 瞧它这样子,它方才似是想突然跃出来撕碎她的喉咙,而那个立马出手拦下了它的人…… 程映雪僵着身子缓慢转过了脑袋,一回头便正对上了那根满身符文、顶端正沾着几分腥臭血色的二尺长棍。 她循着那大棍支出来的方向缓缓向下挪移了目光—— 视线最终落到了小道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状似随时能昏死过去的面上。 第六十四章 被耍 刚、刚刚那能把那豹妖脑袋戳出来个大洞的一棍子—— 是小虞道长打出来的??? 可她看着他哭得都要厥过去了啊! 程映雪心下惊疑不定,再望向虞修竹的眼神里亦不由得多上了些许悚然。 她看着小道士手中攥着的那根尚往下滴答着零星血迹的二尺大棍,转而又瞄了眼他面上那浑然不见丁点收闸意思的两行水迹,莫名就感到了几分幻灭—— “小虞道长,您刚才……” 是他喵的一棍子给那妖物爆头了没错? 小姑娘甚是艰难地努力组织了下语言,老半天方勉强吐出来半句话。 “程师侄,刚才、刚才吓死贫道了呜呜呜——”虞修竹闻言立马哭得更厉害了,且瞧着便有要跟小姑娘诉苦的架势。 程映雪只见他连哭带抽地抹了眼睛,顺带用力甩了他方才握着棒子的那只手:“那个妖怪的脑袋好硬,打得我胳膊都酸了呜呜……”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呜……” ……不是,在说“好可怕”之前。 咱能先把手里的那根沾血的棍子扔下吗? 小虞道长,您这样看起来真的很没有说服力啊! 宁这造型瞅着可比妖怪可怕——这得是它们怕宁才对! 小姑娘欲言又止地皱巴了脸,对着小道士眼下那两串泪珠子一时不知道该说点啥。 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憋不住低声转移了话题:“所以,小虞道长——” “咱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接、接下来,自然还是去找宋师弟。”虞修竹用力吸了吸鼻子,话毕重新掏出那只灰扑扑的小石雕罗盘。 罗盘上显示出的方向清晰如旧,小道士见状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出口气来,遂自袖中摸来两块素面手帕,对着那大棍上的血迹就是一顿猛擦。 “脏死了,脏死了……这丑妖怪平常肯定不爱洗澡……它还掉毛!”虞修竹边走边擦边嘀咕,一面不忘给程映雪指着路,“呜呜,可怜贫道的特制打鬼棒……程师侄,前面右拐。” 后者听见他咕哝的声响,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小道士一眼。 他这会倒是不怎么哭了,只是面上瞧着仍旧怯怯的,教人一点都没办法能将他与适才一棒子解决了那豹妖的人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师祖那会说小虞道长胆子虽小,却不会拖师父的后腿。 原来竟是真的啊。 程映雪满腹感慨,腹诽完便循着虞修竹指出来的方向大胆去了。 彼时苏长泠二人追着那黑风一路飞身赶至造纸坊的某一角落,却又在那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那煞气凭空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地上横七竖八堆叠着的杂物覆了层厚厚的灰,袖风过境便能激起满天呛人的烟尘。 墙角里仄歪着的旧帘床斜着口子,似在张嘴嘲弄他们做了一场白工。 苏长泠见状缓缓绷紧了唇角,继而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那小院。 “长泠。”应无风下意识出言拦了少女一句,苏长泠闻声略微顿了下脚步:“应先生,我知道我们没有追错。” “是妖王利用了我如今的急切……用着一道神识,特意摆了我们一道。” ——因鬼珠窜逃而对人间造成的影响还在不断扩大。 可除了她上次在程家大院找到的非毒和那两枚鬼珠,至今还有五魄,不……算上这造纸坊中的应该是四魄——还有四魄并上十来枚鬼珠下落不明。 她忧心那已成了厉鬼的四魄及鬼珠之事,兼之又想尽快找到妖王的踪迹,心中难免会有些急切…… 于是那妖王景韶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先是以手下小妖为诱饵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而后又用一道神识,逗弄猫狗一样引着他们在这造纸坊内浪费了半天时间,最后故意当着他们的面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此举,既是挑衅,又是一种变相的宣战。 他想玩弄他们的心态……想让她在真正找到他藏身之地之前,便先被自己胸中的压力逼得彻底失去了理智。 但很可惜,他这注定是要失败的。 “无所谓,这都不重要。”转瞬就想通了前因后果的苏长泠甩了甩脑袋,而后毫不犹豫地继续迈开步子,“重要的是,应先生,劳您问一下坊中草木——” “我们得先找到小宋道长。” “刚发现景韶在耍我们时就已经问过了。”应无风不假思索,“宋常应应该被关在造纸坊南面一间堆满青檀皮料的小院子里。” “它们说,院里除了宋常应外,还有几个道行比刚才那妖物略高一些的妖怪——小宋道长被他们缠住了。” “堆满青檀皮料的小院子……”苏长泠若有所思,“只有青檀皮?” 应无风闻声微怔,他低头沉默少顷,旋即重重一点脑袋:“对,只有青檀皮。” “桑皮一类的用量稍少些,被堆在了别处。” “好,那我们动起手来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少女颔首,作势抬脚踏上虚空,裹着煞气的冷风在她耳畔刮出阵阵凄厉鬼号,她垂下眼睫,逼着自己从头复盘起今日之事。 首先,她确定这造纸坊中至少潜藏了一枚鬼珠,且在此处兴风作浪的厉鬼,不是恶魄臭肺,便是欲魄吞贼。 其次,妖王景韶和他那堆妖物手下,也绝不会是第一天来到的造纸坊,否则那些连形都化不稳的小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出那么多既合身好用、又骗得过宋常应的人||皮。 加之,依着虞修竹的意思……那造纸坊坊主求上玄天太素宫的时候,只说了坊中闹鬼,并未提及有伙计失踪。 且坊中出现异响到现在,已足有近一旬的时间。 也就是说,妖王景韶——至少他手下的那些妖物和妖物头子——大概率是已经见过面的。 就是不知道那些被妖物替代了的伙计,被他们扔到了哪里;更不知道厉鬼与妖王之间,又是否有什么他们还不清楚的交易。 如果,她那已化鬼了的一魄,真的和妖王有某些说道不清的关联的话。 那这次这事只怕是要麻烦大了。 想到了此处的苏长泠脑仁骤痛,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落虚空。 好在脚下不远处那间妖气四溢的小院及时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她眯起眼睛,盯着那院里正胶着着的一人四妖多看了几眼,随即果断提剑冲入了院中。 第六十五章 步云墟到底教了啥啊!! “小宋道长,后退一步!” 苏长泠扬声冷喝,身处群妖包围之中的宋常应身子反应地比脑子快些——不待他发钝了的脑瓜好生转过那个弯儿,躯壳便先被本能牵动着向后暴退了三尺! “轰——” 强横的剑气倏然炸开,剑风扫飞了那些妖物,又炸散了满院堆叠成了一座座小山的青檀皮。 院墙上的青瓦被那剑气震得跌落了些许,破碎的瓦片跌在地上,顿时又是一片细碎的鸣响。 “小宋道长,你没事?”站定了的苏长泠匆匆回头望了宋常应一眼,话毕翻手一剑劈在了那正欲爬起身来的妖物头上。 剑锋轻易破开了妖物还算坚实的皮甲,红白二色霎时喷涌了一地。 原本还怒气冲冲、想要起身予以苏长泠二人致命一击的妖怪这下彻底动不了了,若非仅剩的道行至今还强吊着它最后那口气,它这会只怕早便驾鹤归了西! “咕——” 宋常应见状近乎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再转眸看向苏长泠时那眼神不自觉便多上了三分敬畏。 “没、没什么事。”身着藏青道袍的小道士半缩着脖子连连摇头,“那几个妖怪本身的道行并不算高,只是默契太过……格外难缠。” “所以小道才被它们绊住了脚步……不知阁下是?” “黄山步云墟弟子,苏长泠。”苏长泠言简意赅,就手又一剑斩断了另一意图逃跑的妖物双腿,“奉师命下山捉鬼除妖的。” “哦哦,原来是步云墟的苏师妹。”听见了与自家道观平素交好的仙门名号,宋常应原本悬着的心顿时安下了不少。 “对了,苏师妹,你小心……呃。” 他抚着胸口慢慢松出口气,正欲开口叮嘱苏长泠仔细妖物们阴损毒辣的偷袭伎俩,一扭头便发现那少女竟不知在何时冲出了身去,泄愤一样,三两下就将那些尚挣扎着的妖怪们一一捶进了地里——方才已涌到了嘴边的话,登时又被他咽回肚子。 好……好家伙。 这就是他们修仙的和他们修道的之间的差距吗? 他们步云墟的修士现在都这么凶的? 宋常应不受控地原地凌乱了一下,愣神中忽又被人不轻不重掐了把脉搏。 后赶到的应无风捏着藏青袍子小道士的手腕细细探查了半晌,良久面上缓缓绽开个温和的笑:“还好。” “从脉象来看,小宋道长并无妖气入体的迹象,只是略微受到了些惊吓——回头稍加休息下便好。” “啊……多谢。”全然没觉察到青年是何时近身的宋常应怔怔道谢,瞳中刚压下去的惊疑即刻又溢了满眼,“先生又是……” 应无风面上的笑意丝毫未改:“黄山,应无风。” “原来是应先生。”小道士应声肃然,两手一端,作势便要给青年行礼。 “无需多礼——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应无风见此浅笑着压住他刚抬起来的手臂,遂转身看向那边,“长泠,别都打死了,记得留个活口。” “知道的,应先生。”苏长泠面无表情,只稳准狠地一剑震碎了手下妖物的心脉——像这样被血煞缠身、妖气剥都剥不去的妖怪,手头还不知道沾染过多少人命。 此等妖孽,他们步云墟向来得而诛之,她没狠心给它们打一个魂飞魄散,都已算是手下留情。 “就留这个……胆子最小的罢。”少女踩着那妖怪慢条斯理,掌心雪光一闪,那剑刃斩断了妖物的手筋脚筋,又顺势封死了它的丹田。 彼时那妖怪早被苏长泠这套杀起妖来、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的手法骇破了胆子,这会不待几人出言逼问,便张嘴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尽数吐了个干净。 ——从来之前妖王吩咐它们要如何混入造纸坊,再到那些失踪了的造纸坊伙计们被群妖关押在了哪里…… 许是那一心想要飞升成仙的妖王景韶顾念着天道限制,兼之此次被他派来探人虚实的小妖怪们道行委实也不算太高,它们这几妖手头虽不干净,这会得了景韶的授意,倒没刻意动手伤及坊中伙计们的性命。 在得知伙计们只是被妖怪们迷晕并关进地窖之后的宋常应彻底安下心来,苏长泠则在确认这小妖怪已将肚子里的话都吐干净了,转手送它上了西天。 那妖怪死前还甚是不可思议地死死瞪大了一对眼珠,那模样似在控诉着少女的“不讲道义”。 苏长泠盯着它那死不瞑目的模样,只冷笑着抖了抖剑上的血珠: “我跟你们这些恶妖有什么道义可讲。” ——和这些会肆意残害无辜的妖怪们讲道义,那不就是在间接帮着它们杀|人吗? 收了剑的少女起身吐出口浊气,继而摸符掐诀,将地上已化作原形了的妖物尸首们烧了个渣都不剩。 刚想张口诵一段《太上救苦往生咒》的宋常应瞅着她那利落倒不能再利落的动作,默默又把自己才张开一半的嘴给闭上了。 ——看起来,苏师妹她并不需要《往生咒》。 但瞧苏师妹毁尸灭迹起来、这娴熟的手法…… 你们步云墟平常到底都教了些啥啊? 蓝袍小道士的面容绷不住地扭曲起来,目中亦不由多了点一言难尽。 秋日的凉风轻飘飘吹散了地上仅剩的那点余灰,苏长泠简单归拢了下被她那一剑扫乱了的青檀皮,复回身看向身后的一人一妖: “走罢,我们先看看这坊中还有没有余下的恶妖,然后再去将地窖里的伙计们救出来。” “至于其他的,宋师兄。”少女对着宋常应微一颔首,“我们等安顿好了坊中伙计,再详细商谈。” “啊好、好的!”宋常应闻此连连点头,半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面前的少女年岁不大,却总能莫名让他幻视到自家那为人最是严厉的师叔—— 当然,就算是师叔他老人家,动起手来也没苏师妹这么凶残就是了。 小道士偷摸腹诽一口,旋即眼观鼻、鼻观心地随着苏长泠出了小院。 先前弥漫在空中的妖气这时间已散了大半,但那浓稠如墨的鬼气却照旧不见有什么变化。 空旷寂静的造纸坊内到处是一片肃杀,众人商议着正欲向北侧搜寻一番,却忽听得西面大路上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冲天尖叫: “别、别过来!!” “妖怪、妖怪!!!!” 第六十六章 胆小缘由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你们这些妖怪都离贫道远一点啊啊啊!!!” 那叫声昂扬个不停,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路那头两道正冲着他们狂奔而来的细长人影。 哭包小道士手里一根特制打鬼棒被他舞了个密不透风,各色术法与法器不要钱似的被他一股脑扔到了那些妖物身上。 于是苏长泠等人只看到满天光色里不时绽开一丛丛暗红的血花,间或有成团成股的灵气胡乱敲打上妖怪们的脑袋。 小姑娘跑得脸都白了,虞修竹则是眼下挂着两大串开闸洪水一样狂飙个不停的泪珠。 不过,相较于这两人的看似狼狈、实则至多只脏了两件衣裳相比,那些妖物们的处境反倒是要更为凄惨。 ——小道士边哭边跑边抡出来的棍子本就全无章法,加之年轻力壮又颇有些道行,所打出的招式同样也是又凶又猛又没有分寸。 离得远些的妖怪看不出前头的状况,只知一味拥挤着试图上前;离得近些的妖怪们又躲无可躲,只得硬着头皮,以肉身迎接虞修竹那特制加长还明显开了光的法器。 ——由是一时之间,缺胳膊的、断腿的,脑袋凹下去个大坑和眼珠子被人捶飞一个的,两人一妖盯着那边那奔跑着的妖流看了半晌,竟愣是没能在其中找到一只全须全尾的妖。 苏长泠觑着小道士那模样,不受控地微微扭曲了面容:“……宋师兄。” “虞师兄他平常在齐云山上,就是这么副德行吗?” ——谁家好道士会哭着拿法器砸妖,张观主到底为啥还没给他逐出师门! “呃……也没有。”宋常应闻言面色稍显尴尬,“毕竟太素宫附近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多的妖?” “其实相对于小虞打妖怪的姿势……我倒是更好奇他究竟哪来的这么多法器。”应无风木着表情顺口接话,“没查错的话,就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扔出来最少六个法器并上八道能驱魔除妖的符了。” ——现在太素宫道士都变这么有钱的了吗? 他看灵谌子好像轻易都不敢这么浪费法器啊! “喔……那个倒正常。”宋常应挠头,“大师兄做得一手好竹雕,木雕的手艺也还不错——那些零碎小法器,大多是他一手雕刻、开光并温养出来的。” “且他平日就喜欢带一兜子的法器到处乱逛——出门更是要把衣裳里所有的空地塞满了法器符箓,这会能掏出来这些,也正常。” “……那小虞道长的爱好还挺特别的。”苏长泠甚是艰难地给出个评价,遂挽着剑花朝着那二人挪了挪步,“我去接他们一下。” “记得留点活口——这群妖,和咱们先前遇上的那两批好像不大一样。” 应无风含笑叮嘱,少女应声微偏了脑袋:“知道。” ——她只是讨厌麻烦,又不是真那么嗜杀。 苏长泠闲闲想着,一面弹指逼出鞘中长剑。 “叮——” 骇人的雪锋出鞘半尺,剑风倏地在空中荡出涟漪。 众人只觉那满天阴煞无端顿了一瞬,好似时空都被斩出了片刻的迟滞。 原本尚不懈纠缠于程映雪二人身侧的妖物被那剑气扫成了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群妖猛地砸落在地,霎时震起丈高散碎的点点黄泥。 “呜呜,师父!!”小姑娘在瞅清了自家师父的瞬间便“汪”的一下哭出来声来——只是她倒不是被那些妖怪们吓的,她这纯是被虞修竹那边跑边哭发出来的灌脑魔音给气的! ——被一群奇形怪状的妖怪们追着满地逃窜已经够让她心累了。 听着小虞道长在她身后推着她(且抓着她云肩带子)鬼哭狼嚎无疑是让她累上加累! 呜呜,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 程映雪越想越是心累,一委屈,顿时哭得越发大声。 “好了好了别担心,没事了啊云娘,没事了。” “妖怪都被为师打败了。”听见那哭声的苏长泠头皮微麻,忙不迭安抚似的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瓜。 孰料那姑娘闻言哭得竟愈狠了:“呜呜,师父,弟子才没有被妖怪吓到!” “弟子这是……” “哇——苏师妹,你们可算来了!!”原地傻愣了半天的虞修竹猝然放开了嗓门,那哭声震得造纸坊房梁都受不住哆嗦了三下。 苏长泠很快就知道自家徒弟究竟是为何哭的了——她先前只听说太素宫大师兄胆小爱哭,但她也想不到这小道士能哭成这样啊!! ——他但凡去学个以音入道,他这哭声都能立地变成密不外传的绝世杀招! 这真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动静? “你们再不来,贫道、贫道就要被吓死了呜——”虞修竹吸着鼻子抽抽搭搭。 他那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配合着他手里被妖血染得都辨不出颜色的二尺大棒,莫名便让人觉着背脊发凉。 众人真心实意地认为这小道士其实比妖怪们更为可怕——奈何他本人显然不会这么想。 “……所以,小虞到底为啥这么胆小?”应无风不无感慨地替众人问出心中疑惑,宋常应听罢沉默片刻:“……可能,因为大师兄是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师父说,他当年是在徽州附近一座乱葬岗里捡到的大师兄——具体是在哪座山头他也忘了——他只记得那地方阴森森的,到处堆放着没人要的尸首。” “当时大师兄已不清楚在那死人堆里待多久了,浑身都爬满了各色的蛆——三两岁连话都说不好的孩子,走不出大山又找不到吃食,秋末的天凉,他只能凭着本能尽可能让自己待在暖和点的地方。” 宋常应说着缓缓垂下眼睫:“可乱葬岗里又有什么能暖和的?除了刚被人丢过来的、余温还没散尽的死人怀里,就是那已被沤烂了的腐肉堆中还能稍有些温度。” “师父说,他看到大师兄那会心疼得直掉眼泪——更要命的是,他小心把那孩子自那死人怀中抱出来时,他发现他那一双眼睛,生来便看得透阴阳。” 第六十七章 求大仙饶叽一命! “没人知道他那几日在乱葬岗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小道拜入山门的那会,大师兄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宋常应的嗓音愈渐低沉:“另外,听他们讲,大师兄刚到太素宫的时候还生了场大病,险些就此丢了一条性命……若非师父的医术向来精湛,又去贵宗请了灵谌子前辈前来帮忙,他大半当日便得尽终其寿了。” “——应先生,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原来如此。”应无风听罢若有所思,再看向虞修竹的眼神里难得带上了两分悲悯——他从前只知道小虞是老张自山外捡到的徒弟,还真不知道他竟是被人从死人堆里捡回去、已“死”过了一次的小倒霉。 怪不得他这胆子能小成这幅样子……常日羁留在乱葬岗附近那群厉鬼生前的死相凄惨,死后的仪容大多也是不堪入目,这对一个刚三两岁、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幼儿来讲,的确足称得上是“毁灭性”的冲击。 ……就是即便知道了这个,也并不影响他们本能嫌弃小虞的哭相罢了。 余光猝不及防瞥见了小道士“梨花带雨”模样的青年忙不迭收回了目光,转而对着宋常应稍作沉吟:“那听你这形容……” “小虞这应当是心病。” “对对,是心病。”宋常应连连点头,“之前师父同小道等提起大师兄的胆气时,也说过他这属于心病。” “只是这病因留下的时日太久,他当年又岁数太小上不能理事,‘胆小’二字成了他的本能,已不大好治了。” “这倒无妨,不好治又不是不能治——慢慢来。”应无风摆手,话毕带着宋常应上前去帮苏长泠收拾那堆已被她剑风震晕了大小妖怪。 “长泠,绑好的小妖先堆到哪里?” 这批妖物们确乎与他们先前遇到的那几个不甚相同,许是看在有不少妖怪的道行尚浅、身上妖气也还算干净的份儿上,苏长泠这回亦不曾无所顾忌地大开杀戒。 “身上没什么血煞气的放北,”少女闻言倒也没跟他们客气,只循声瞟了他二人一眼,随手指了指地上两座妖怪堆成的小山,“剩下的扔南。” “——血煞气最浓厚的那几只,已经被我栽地里了,一时半会出不来。” “好嘞。”青年笑眯眯应着,果断无视了她那句“栽地里了”,顾自摸出大把捆仙索,将那些小妖怪们像穿鞭炮串子一样穿成了长串。 “行了,小虞道长,您也别嚎了——赶紧把您那大棒擦擦,咱也帮着师父他们绑两只妖去。”一向眼里有活的程映雪抬手拍拍小道士的肩膀,言讫作势要去拿应无风手里多出来的捆仙索,孰料她这头步子才迈开半截,就又被人哼哼唧唧捏住了云肩带子。 “那不是大棒,是打鬼棒,或者你叫赶鬼棒也行。”虞修竹红着双眼睛细声嗫嚅,眼中残泪半掉不掉,“而且,程师侄,贫道能选择只帮你们拿捆仙索吗?” “那些妖怪……实在太可怕了。” “……” 小姑娘听罢忽地沉默下来,转而冲着自家师父扬声高举了手:“师父。” “您刚刚是怎么种妖怪的来着?能教徒儿一下吗?” “——弟子想把小虞道长也栽地里!” 后来,在宋常应的死命劝阻下,程映雪还是没能成功将小道士栽种进坊中空地,只捏着鼻子任由他在一旁打打下手,顺带修复下方才被苏长泠一剑掀飞了的房瓦。 少女在确认他们自那几只身缠血煞的妖怪口中问不出新鲜事后,便将那几妖利落地送上了路,转头耐心等待起余下小妖怪们慢慢恢复意识。 ——在确认这坊内群妖都被他们抓尽以前,他们并不打算立刻去地窖寻人,免得半路一个不慎被什么善于匿踪的恶妖尾随……反倒麻烦。 “……所以,你说你们本来是在山上待的好好的,只是突然被造纸坊中传来的特殊香味吸引了,赶到坊中后不久就失了意识,再醒便已经被我们绑起来了?” 造纸坊空地,苏长泠盘膝听着面前一只尚未化形、连人话都说不大好的白颈长尾雉精叽叽喳喳,脑仁无由来地就是一阵剧痛。 他们眼下已陆续审问过八||九个无甚血气的小妖怪了,所得到的回答也都大同小异。 ——除了个别没搞清楚情况、看到大家都往山下走便跟着跑来的迷糊小妖,剩下的妖怪,无一不是被那股能令它们血液躁动不堪的奇特异香给骗过来的。 但问了这么半天,还没有一个小妖能将那味道形容明白——有的说像是春天的杜鹃,有的说像秋天的梨子。 还有那离谱点的,说那味道闻着像是灵气氤氲的美食。 ——说这话的是只刚开智没多久的小土狗,小姑娘听过自家师父的翻译原地忍了半晌,到底没好意思问它闻到的终竟是哪种“美食”的味道。 “也就是说,你们下山前也没考虑过那香气会不会是有心之人特意设下的陷阱,”苏长泠的表情稍显复杂,“只是觉得血液沸腾,又看着大家都跑下来,就跟着来了?” “叽!是,叽……叽没、没想过叽……”那长尾雉闻此垂下了脑袋,片刻后又连忙扑扇着翅膀努力为自己辩解——那模样活似恨不能给众人当场来一出“剖心自证”。 “但、但是叽不是坏叽!叽叽叽……不想伤人叽!” “叽呜呜……不要杀叽——叽错了,求、求大仙饶叽一命叽!” “求大仙饶小妖一命——”那长尾雉一叫,已转醒了的群妖立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忙不迭跟着它一同向苏长泠等人告了饶。 一时间坊中各色辨得出、辨不出的动物叫声乱糟糟响成了汪洋一片。 “停,别叫了!我没打算杀了你们。”苏长泠被它们吵得脑袋越发疼了,当即猛地弹开手中剑鞘。 青锋出鞘的慑人金鸣骇得群妖立时闭上了嘴巴,唯恐自己再多漏一声,就被少女抓去开剑祭了旗。 ——那会那爱哭的小道士拿打鬼大棒捶在它们身上的痛感还没过去呢……面前这女修看着却是比那小道士还要厉害。 它们若是真惹恼了她,这岂不是得被人立地剁成包荠菜圆子的馅儿? 于是小妖怪们顿时不敢再乱动了,各个将自己板成了一尊徽州石雕。 苏长泠见此颇感无奈地揉揉眉心,继而旋身望向宋常应: “小宋道长,你是几时下的白岳(齐云山古称),又是几时遇上的那几个妖怪?” 第六十八章 应先生,您得先回山一趟了 “小道是……三天前临近晌午时分下的山。” 宋常应沉吟着给出个答案,而后又半托着下巴仔细回忆了下他初来造纸坊时的情况。 “当时坊中看着还没这么多鬼气,空中更无半点妖气,只是坊主和伙计们的状态的确不算太好——许多人都熬得气血双亏,瞧着跟有点中邪了似的。” “至于那会那四个绊住了小道手脚的妖怪——它们是小道在昨夜二更天后遇上的,那功夫小道正追逐着两只意图附上人身的厉鬼,跑着跑着便被骗进那堆料用的小院了。” “那四个妖怪就是那时候来的——”宋常应目带惆怅,“夜色深,他们学那几个纸坊伙计的举动像极,身上又披着特制画皮,小道一时没能认出他们的真身,还以为是坊中被小道追鬼的动静吵醒的值夜伙计。” “小道那会还蛮不好意思的,想赶紧收了法器送他们回去,一扭头就撞上了兜头一记。” “后面就一直没能出得去院子。” “三天前的晌午……和昨夜二更。”苏长泠轻声呢喃,脑子里飞速复盘着那时自妖物们嘴里逼出来的各式消息,良久缓慢的眨了眼,“那……你来时。” 少女一指地上群妖:“可曾瞧见过它们。” 宋常应抬头望了眼妖群:“没,小道初来时,甚至都没想过这坊中还藏有妖怪。” “不过,这些小妖收敛气息的本事比那几个还差,它们那时若就藏在这造纸坊中,小道应该没理由觉察不到它们的存在。” ——这些妖,应该是后跑过来的。 藏青袍子的小道士话毕朝着苏长泠颔首示意,后者闻言不着痕迹地点点下巴:“我知道。” “那,你们有没有记得自己是几时跑下山的?”少女说着调转了目光,两眼一动不动攫紧了面前群妖。 小妖怪们听罢不禁面面相觑——被那香气蛊惑之后,它们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躁得几欲冲出躯壳,哪里还能记得住什么下山的时辰? 于是一群小妖摇头晃脑着胡乱交换了半天眼神,良久方有两个道行稍高一点的,支支吾吾挤出那么几个笼统又模糊的时辰。 “叽……叽是五更天来的。” “早上,太阳、太阳都出来的时候嗷嗷!” “我们、差不多、刚到没、没多久……” “喵是……” 小妖怪们七嘴八舌,苏长泠侧着耳朵认真听了半晌,发现除了个别离得远的妖怪,这群小妖大多是今早日出以后才被引到的造纸坊——最早下山的也不过将五更天(早3-5点),再早的一个没见。 而这个时间…… 好像有些刻意。 就仿佛那引来的妖群的人,是在听到了她临时起意的计划后,连夜准备出的东西,又故意引过来了这么一大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精小怪。 少女想着下意识抬头看了应无风一眼,后者觉察到她的视线,转目对着她轻轻牵起唇角。 苏长泠回忆着昨日她临时敲定那计划时的种种……少顷脑内忽纵过一线灵光。 “应先生。”素衣少女的语气稍显低缓,“在不以代价换神通的前提下,您有法子能监听监看到千万里外正发生着的事吗?” “如果我曾到过那个地方,并在当地留下过些许活枝,自然是可以的。”应无风不假思索。 苏长泠蹙眉追问:“那您动手种下一株活枝,又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这要看具体地点。”青年思索着给出答案,“倘若是在沃土平原,那只消瞬息即可。” “但如若是在一毛不生的荒地,恐怕需得耗费一两刻。” “另外,单株好留,想将某一大片区域不留死角的全面覆盖,还得颇消耗一番功夫……不过我可以选择先留下一株较大的活枝,再利用它慢慢拆分出新的嫩芽。” “嗯。”苏长泠点着脑袋不动声色,“那,什么样的枝条才能算是活枝?” “从我本体上掰下来的、保存有灵力,且落土后还能继续生长的就算。”应无风抿嘴给苏长泠举了个例子。 “比如我这具分身,倘若回山后我没将它收归本体,反把它种在灵谌子院外,那它就会变成一株大号‘活枝’。” “说起来,长泠,你怎会突然……等等,你是怀疑……”应无风忽的转过了那个弯来,面色霎时凝重开来,“妖王?” “当日妖王上山窃药之时,长泠曾斩下过他的一条手臂。”苏长泠轻轻垂下眼睫,“应先生,看来您要先回山上一趟了。” “此番是我疏忽……我会尽快处理好此事。”青年郑重承诺,作势动身与众人告辞,“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千万保重自己……” “若那一魄实在太难对付,长泠,莫要逞能。” “先生放心,长泠自有分寸。”少女起身拱手,顺势收了那尚捆在小妖怪们身上的捆仙索。 应无风得了她的许诺便匆匆离了此地,苏长泠见状,也对着那群妖微一挥手:“你们也走罢,以后轻易莫要再下山来了。” “否则,下次遇见,我定不轻饶。” “不敢了不敢了,小的们再也不敢乱下山来了!” “——多谢大仙不杀之恩,多谢大仙不杀之恩!” 小妖怪们闻此立马千恩万谢地跑了个利索,唯恐自己多耽搁一会,那杀神一样的大仙就又改了主意。 待到空地上的群妖散尽,四人围着造纸坊又细细搜寻了一遭,确认坊内再无半只妖物了,这才敢去地窖解救出那些伙计。 彼时伙计们已被关在那地窖里大半日了,许多人受那迷烟的影响,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竟莫名被挪了地方。 所幸苏长泠等人去的及时,刨除几个被妖怪们不慎磕碰了筋骨、身负青紫淤痕的倒霉鬼,余下人至多只是略略受到了些惊吓。 虽说因着这阵子坊中闹鬼一事,此次横遭妖物于众人而言无异于是惊上加惊。 但等坊中伙计看过了那些死状狰狞的妖物原形,心下却又莫名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第六十九章 猛人啊—— ——倘若他们先前没去太素宫请来小宋道长,或是苏仙子等人再晚些赶到的话…… 那他们恐怕就要被这些恶妖撕成碎片了? 好容易方缓过两口气来的伙计们如是想着,本已攒了些力气的腿,这会子无端便又软下三分。 年逾半百、头发都已花白了的造纸坊老坊主见状忍不住当场跪下来给四人磕了几个响头——那动静大得险些将虞修竹吓厥过去——再抬头时,他面上竟已然纵横了几行老泪。 “多谢几位仙人仗义伸援,救我等性命于水火!” “沈老坊主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同样被这两个响头吓了一跳的宋常应连忙伸手去扶地上的老者,瞳底不受控地浮上了点点惭愧,“当日小道既领了师命下山,自当全力以赴为贵府铲除坊内妖魔,何况眼下才刚捉了妖,坊中尚有鬼物未除……” “老坊主,您实在不必行此大礼!” “不不,应该的,”老坊主摇头,已叩在地上的膝盖宁死不肯挪开半点,“小宋道长,您有所不知,那地窖原本是坊中堆放杂物用的,后因不时渗水,已被坊中废弃多时。” “——此番您与几位仙人若再晚到上三两个时辰,那几个先前便已害病了的孩子只怕就真要丢了性命了。” “届时,老朽不但愧对于老爷夫人的信任……更是无颜面对伙计们家中的妻儿老母!是以,还请几位仙长莫要推辞,再受小老儿一拜!” 那老坊主话毕便真又俯身低下了脑袋,一头一头磕得不见有分毫犹豫。 宋常应平日甚少能遇上这种情况,一时手足无措地原地自乱了阵脚。 苏长泠见此悄声上前一步,遂不动声色,抬手打出一道扶人的灵风:“老坊主,您的意思我等明白,但方才宋师兄所言也不无道理。” “——如今坊中厉鬼尚存,总归还不安生地方,您若要谢,原也不急于这一时;加之您与伙计们又才受了一番惊吓……不如,您先带伙计们下去休息一番,养养精神?” “刚巧,我等也需要寻个安静地方,仔细商量下后续之事。” “哦对,对,仙子您瞧小人这个记性,险些就耽误了仙长们的大事。”站定了的老坊主猛地伸手一拍脑门,继而转身引着四人来到一处拾掇得颇为整齐的干净小院。 那院子平日大约是给伙计们喝茶休息用的——院边坐着两个烹酒煮茶用的小灶,院中又摆着几张带着圈石凳的大圆石桌,铺了青砖的院子里没生什么杂草,只长着两棵看着不下百年的老树。 “几位仙长,这便是我们坊中最适合说话的地方了——还请仙长们慢聊,待会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与小老儿说。” 那老坊主道,话毕便颇为识趣地轻巧退出了院子。 “有劳。”苏长泠颔首,直待目送着那老者走远,方关上院门随便挑了个座位。 虞修竹瞅着她身上那愈渐低沉凝重的气息,默默将自己缩进了墙角。 程映雪扭头看见那又快把自己藏进桌子底下的小道士,果断硬薅着他往前挪了两个座位。 “再坐那么靠后,您下次就自己想办法躲师父和应先生身后,小虞道长!”小姑娘瞪着眼睛冷声威胁,虞修竹听罢,原本还想挣扎两下的心思顿时被他吞回了肚子。 程映雪拖着小道士换完了座位,转而看向自家那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的师父:“师父,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急,目前这情况比我想的要麻烦一些。”苏长泠紧锁着眉头微一摆手,顺势摸出袖中罗盘,“有件事我还没大想得明白……非毒,你心中的杀意这会都压下去没有?” “压下去了……压下去啦!”乌青罗盘里隐隐传来女鬼的骂骂咧咧的声响,她大约是碍于空中那股子没散尽的血煞气,这时间倒不曾直接露头,“一天到晚,就你这小东西的事最多!” “什么叫事多,我这分明是行事小心。”少女咂嘴,原已皱成了一团的眉心,在听见女鬼声音的一瞬,几不可察地松下些许。 宋常应搞不大清那正跟苏长泠拌嘴的是哪位神仙,于是悄咪咪挪步跑到了小姑娘身边。 待从程映雪口中了解到那六魄失散、苏长泠体内实则只剩三魂一魄的实情后,两个小道士再望向少女的眼神里不由得便多出了几分敬畏。 ——单魄离体异化成鬼的这事还不算少见,但失了六魄,还能像没事人一样满地乱跑乱窜、捉鬼除妖如切瓜砍菜的,这姐绝对是他们见过的独一份儿。 猛人,猛人呐—— 感慨完了的三人围着那桌子乖乖缩成了一排不露头的鹌鹑,一旁苏长泠与非毒拌过了嘴,也迅速拐回了话题: “对了,非毒,你认得妖王吗?可曾与他打过交道?” “妖王?哪个妖王,景韶那棵老树?”女鬼应声嗡嗡,她嫌那罗盘里太闷,索性将自己缩成了成人巴掌大小,杵着那罗盘上刻着的干支八方,晃头跃上了石面。 “当初下山前认得,但没怎么打过交道——那老妖是个一心想要成仙飞升的癫子,平日压根不出他那老巢!” “小长泠,你突然提起他来做什么?”非毒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少女一眼,“我与你们断开联系的这段时间,你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们在坊中遇到了打量被不明香气引下山来的小妖。”苏长泠言简意赅,“还杀了几个景韶手下的恶妖。” “我现在怀疑妖王与这坊中厉鬼有什么关系,甚至怀疑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合作。” “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这二者间真有合作——”少女说着向前压了压身子,“依你对余下五魄的了解,谁最有可能被妖王哄住?” “你这‘哄’字用的倒好。”非毒闻言意味不明地抬抬眼角,“别的我也不敢确定,但恶魄是幼儿心性;欲魄是谁能满足了它的欲望,它就愿意与谁暂时达成合作——” “非要说谁能被妖王‘哄’住,那我也只能想到这两个家伙——长泠,我知道这跟我们在坊外得出的结论别无二致,但你先不要着急。” 女鬼言讫猝然转头望向宋常应:“那边那个穿藏蓝道袍的小道士。” “你来说说,你这两日在造纸坊里都看到什么了?” 第七十章 最接近本能的恶 “啊?我吗?”宋常应闻声一懵,他没想到这会居然还能有他的事。 ——他以为自己只能跟着大师兄他俩在旁边听着来着。 “对,你。”非毒颔首,一面晃着自己那缩小了十数倍的爪爪招了手,“小道士,你过来。” “来给我们仔细讲讲,你这两日夜里在坊中都看到了些什么。” “比如……你查清楚那些伙计们身上的奇怪伤痕都是怎么来的了吗?或是,你有没有见到那个能‘操控’其余百鬼的厉鬼?” “说清楚点,我或许能借着你的形容,猜出那鬼物的身份。”非毒摇头晃脑,这会似她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厉鬼,直呼那一魄为“鬼物”。 “哦哦,好,来了来了。”宋常应拘谨点头,话毕一路小跑着赶到苏长泠对面,两膝并拢、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浑身僵硬又小心地落了座。 “嚯,小宋道长看起来好紧张啊。”程映雪戳在小道士身边小声蛐蛐。 后者闻言同样缩着脖子偷摸压低了嗓音:“毕竟苏师妹那已厉鬼化了的一魄是真挺可怕的。” “这世上应该很难有人不怕她?” “确实,我头回见到非毒师父的那会……也被她吓了一跳。”小姑娘下颌一收,遂学着虞修竹的样子,将自己大半个身子仔细藏在了桌下。 两人扒着桌沿,贼一样在外留下半截脑袋,彼时宋常应刚组织好腹内的语言,踟蹰着轻轻开了口:“非毒前辈,小道不曾见过您刚说的那个厉鬼……但确乎探明了纸坊伙计们身上伤痕的来因。” “——那些奇怪的抓痕与咬痕,都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 “自己?”苏长泠应声扬眉,神色微凝。 “对,他们自己。”宋常应抿唇,“这两日,除了昨夜那两只试图附上人身的恶鬼,小道再未遇见其他意图伤人的鬼物。” “但留守在坊中值夜的伙计们每到三更便会如被厉鬼上身了一般,整个人毫无意识地走出房间在坊中游荡……并本能攻击其他游荡到了他们身边的坊中伙计。” “所以,伙计们身上的那些血痕,确实是他们自己相互抓挠啃咬出来的。”藏青袍子的小道士说着下意识蹙了蹙眉,“是那种像野兽一样、完全出于本能的厮打和啃咬……每个人看起来都似已失了心智。” “小道曾尝试着想要令他们恢复神智,但不管是法诀、经文,符箓还是法器,小道这两夜用尽了我所知的所有方法,仍旧不能为他们保留那最后的一线清明,只能尽量捆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法动弹。” “然而即便如此,每夜仍旧会有不少伙计莫名挣脱开那些绳索,跌跌撞地跑出住处——” “一到入夜,坊中便会被那种浓稠黏腻、墨一样让人窒息的鬼气彻底包围;一过三更,留在坊中值夜的伙计们就会化身为失智的凶兽。” “唯二令小道颇感庆幸的,”宋常应唇色微白,“一则,是这造纸坊的占地够大,值夜的伙计们并不会都住在一处。” “二则,是心神不宁、受惊已久的伙计们身体情况早已大不如前……真厮打起来,也不至止不住、拉不开,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伤害。” “非毒前辈,小道这两日所探知到的,就是这些了。” 宋常应话毕长长呼出口气来,仿佛方才在非毒面前一口气吐出这么多的话,也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女鬼听罢愈渐凝重了面色,苏长泠见此瞳底轻晃:“恶魄?” “是恶魄。”非毒没什么好气地将头重重一点,“这种小孩玩闹一样毫无用处又恶趣味的事,也只有它才干得出来。” 少女敏锐地觉察出她话中隐藏着的点点异常:“怎么说?” “……虽然我现在的记忆也不是很全。”女鬼稍加沉默,“但我隐约记得,你那一世死前还只是个三两岁刚记事的幼儿。” “加上那又是恶魄——” “小长泠,你知道这世间什么样的‘恶’才能被称作是最纯粹、最极致的‘恶’吗?” 非毒自言自语式的抛出个问题,话说完不待苏长泠开口,便顾自打着圈圈给了答案:“是小孩子的——或是像小孩子一样的恶。” “就是那种天真的、单纯的,不以为‘恶’的‘恶’。” “‘善恶’是个有标准的东西。”转悠累了的女鬼“咣叽”一下坐上罗盘,两手杵着膝盖托了腮。 “人在不断长大的过程中,家人、环境,乃至道德与律法——这些存在于你周围所有的人、所有的物,所有的东西都会一遍遍地教给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何为‘善’,何为‘恶’。” “而所谓的‘成长’,也正是人在学会明辨‘是非善恶’,学会抵抗并控制住自己与生俱来的、与禽兽们别无二致的‘本能’的过程。” “是以,成人的‘恶’大多带有目的,或者说,成人在作恶时,多半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恶’的。” “但孩子们不同,尤其是那些将将开蒙、还不大懂事的孩子不同。”非毒举目直直对上了苏长泠的眼睛,“他们还不清楚什么是道德,什么是律法,同样也不明白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善恶’。” “正因为不懂,所以他们才不会认为自己做的事是‘错’的,自己的行为是‘恶’的。” “——他们只会在乎自己的感受,只会知道自己究竟开不开心。” “这很可怕,长泠。”女鬼缓慢地拉长了语调,“一个小孩子,尤其是一个‘有能力’的‘小孩子’——” “他真的会为了自己感到舒坦,而犯下许多常人难以理解、更无法接受的‘恶’。” “——那正是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最质朴也是最接近本能的‘恶念’。” “恶魄的存在,本该是用来克制住这股恶念的。” “但现在,它自己就被那恶念驱使,异化成了鬼。”苏长泠垂下眼睫,轻声接过了非毒的话。 “这么讲,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目前恶魄搞出来的这些,还都只是试探性的小打小闹。” “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 第七十一章 沈家别苑 苏长泠话音一落,院中霎时归于一片寂静。 原本还在偷摸跟小姑娘蛐蛐,“自家师弟今天怎么胆小成这样子”的虞修竹这下也不敢出声了,四个人,八只眼睛,一应直勾勾锁紧了闲坐在罗盘上的女鬼,唯恐自己一个不慎,便错过了她面上的表情。 “喔,那显然啊。”非毒耸肩说了个轻描淡写,苏长泠莫名便在她脸上瞧出来两分“不行大家就都等着死”的自暴自弃,“不过它后面具体还能干出些什么,这就不是我能猜到的了。” “——恶魄行事一向随心所欲,它极有可能上一息还想大开杀戒,下一息就只想找个什么人都没有的地方蹲着。” “所以你们若非要问我,那我也只能给一句‘见招拆招’。”女鬼摊手,“但这话说了跟没说好像也差不多。” “——小长泠,你怎么看?” “我?”苏长泠闻声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口,“我自然是睁着眼睛看。” “既然大家都猜不出那恶魄下一步的行动,那便索性不猜,左右受那鬼珠的制约,除了那五魄,余下百鬼白日里也出不来。” “——那还不如趁机把别的正事也一同做了。”少女当机立断,转头看向那边将身子缩得只剩半截脑袋和两只手的姑娘,“程姑娘。” “哎,师父,在呢在呢。”程映雪应声朝外探了探头,“您有啥吩咐?” “我记得你那会说过,若有机会,你还想跟沈家做个交易来着。”苏长泠抬指循着某种奇特的节拍,轻轻击打了桌面,“正巧这会晌午刚过,离着黄昏还早。” “一个下午的时间,够不够你与沈家的人谈完?” “嗯……好像有点匆忙。”小姑娘拄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毕竟像这样的人家,正经登门都是需要提前呈递拜帖的——不能说去就去,那样容易教主人家尴尬,于礼不合。” “不过,徒儿记得,沈家在这造纸坊附近建有一处别苑——沈二公子的身子不好,常年待在那别苑里养病。” “去别苑拜访,算不上正经登门,咱们今儿若能有机会在那见到沈二公子或是沈夫人、沈老夫人的话,这事倒也能凑合谈一个大概。” “行,那咱们就先去别苑拜访一趟。”苏长泠颔首,作势起身便要出门,“宋师兄,还得劳烦你去请那老坊主前来帮忙引见引见。” “诶诶,小意思,小意思,我这就去。”宋常应闻言当场将头点成了蒜捣子,继而像是被火烧屁股一样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少女见状,下意识低头扫了眼桌上的非毒,后者则鼓着脸回给她个无辜又可怜的眼神。 天地良心,打从那日“扮”成厉鬼,追着虞修竹满院疯跑过半下午后,她便已过足了那想把小孩立地吓哭的干瘾——她今天真没刻意吓唬孩子! ……行,那看来可能是他们太素宫祖传胆小。 苏长泠如是腹诽,一面把罗盘连同非毒一起收回了袖中。 那边厢,宋常应已然找上了造纸坊坊主,并简单表达了下几人想去沈家别苑拜会下主家的意思。 老坊主听罢他们的请求,当即大喜过望地安排伙计备好了车马——早先这位小宋道长刚下山时,他便有意想请他去看看自家常年缠绵于病榻的二公子。 奈何当日坊中闹鬼一事实在闹腾得太过厉害,人心惶惶之下,宋常应一人处理起来,又不免分身乏术,一来二去,竟就将这事拖到了今日。 木质的车轮吱吱嘎嘎,碾过小路,带起三两粒碎而微的细小石砾。 道两旁的林木不紧不慢地向后退去,苏长泠看着那车窗外的半凉秋景,只觉这马车赶起路来,果然不如她平日御剑飞行来得痛快。 好在那沈家别苑离着纸坊确乎没有多少路程,四人只在那马车上听着车轱辘吱悠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在不远处瞧见了那别苑的轮廓。 得益于有那纸坊的老坊主陪伴在侧,众人没费多少功夫,便在别苑婢子们的指引下入得了别苑前堂。 ——门两边的木窗上挂着两席还未撤下去的细编苇帘,主座后的竹制屏风内雕镂着山中云鹤,案子边的小铜炉里燃着一线幽幽沉香。 内门匾上泼墨飞白着“怡然自乐”,墙上悬着的那幅扇面上又画着株攀崖而生的松。 小茶桌上摆着的净色天青冰裂细瓷瓶里没插什么奇花异草,只松落落斜搭着两片山中初染了红的枫。 不同于程家大院的富丽堂皇,沈家别苑前堂内装饰得既显清雅又不失大气。 ——甚至还隐隐有那么两分说不出的道韵。 宋常应等人落座后暗暗打量着那屋内装潢,心中亦不由感叹那位常年居住在此地的沈二公子,还真有几分与常人不同的别样眼光。 就是不知道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 众人想着转目望向坊主,后者见此忙拱手陪出个笑来:“仙长见谅,小人已着人前去请了公子,只是我家公子常年体弱,平日甚少外出见人——这会许还不曾收拾好仪容。” “是以,还请几位仙长稍等片刻——先尝尝我沈府今年新得的上好松萝。” “沈坊主多虑了,此番我等本就是贸然来访,要少待公子一时半刻,原也是应该的。”宋常应端着那副“世外高人”的架子,含笑说了句场面话,遂捧起茶盏,浅尝了口婢子们送上来的茶。 入口的茶汤清爽甘洌,让人咂起嘴来,犹觉口有余香。 小半盏茶汤下肚,平素便爱喝茶的藏青袍子小道士登时亮起了一双眼睛。 正当他想问问那老坊主沈家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好茶,离开前他也想去买点回山孝敬师父之时,屋外却忽传来阵车轮行过的辘辘细响。 众人循着那动静转头朝屋外望去,便见一护卫垂头推着张样式精巧的桐木素舆,自门外缓步而来。 ——而端坐在那素舆上,身形清瘦的病弱少年,正是传闻中沈家那位常年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了的沈二公子。 第七十二章 沈初星 “沈某迟来,险些怠慢了山上贵客——” “在下沈初星,因久在病中,不常见客,故而才疏学浅、礼仪粗陋,府上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仙长莫怪。” 少年他的嗓音干净清越,只是无甚中气,教人一听便知道他是个气血两亏的久病之人。 苏长泠转目看着那端坐轮椅之上的沈二,片刻后几不可察地轻轻皱了皱眉心。 逆光之下,少年的面色苍白犹如新纸,原本清朗的面容却因久病而不受控缠上了一层发暗的郁气。 那一袭浅雪青色的袍子挂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猛眼一瞧,竟好似是一只没能装得多少东西的宽大布袋。 当然,最让人倍觉心惊的,竟还不是沈二公子这副眼瞧着似无多少寿数的病容。 静静收回了目光的苏长泠不着痕迹地绷紧了唇角,遂微微偏头朝对面的虞修竹望去。 彼时,怕生的小道士正瑟缩着努力将自己躲进大椅,她看着他的样子,禁不住愈发蹙紧了眉头。 ——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在那沈二公子的面上,看到了一线若有若无的…… ……妖气? 而且,他这面相竟也不像是活人该有的模样。 ——倒更像是个早就该气绝了的已死之人。 少女想着,指尖下意识触上了袖中长剑。 由玄铁制成的长剑既冷且硬,那触感令她略略定下了心神。 她抬指细细摩挲着剑柄上繁复而细密的错金雕花……某一瞬,她几乎想要弹指拔出那鞘中长剑! “啪——” 突如其来的碎瓷声响陡然拖拽回她的神智,屋内几人循声转头,便见不慎打了茶盏的小道士不知所措地微红了一对眼圈。 “对、对不起,贫……贫道没、没拿稳,贫道、贫道莫名有点紧张——”虞修竹揪着指头说了个语无伦次,眼中的恐慌浓得几近满溢。 沈初星见状不甚在意地示意护卫唤来婢子收拾残局,继而好脾气地对着小道士安抚一笑:“仙长莫要挂心,一只茶盏罢了——您没受着惊吓就好。” “对了,仙长,方才那碎瓷片不曾伤着您罢?” “没、没事,就是可怜了那一杯好茶……”虞修竹声线细细,视线丁点不敢往那沈二身上飘,“还有这被水泡了的乌木桌子。” “无妨,那桌子也都是些家中旧物,不值一提。”病弱少年坐着素舆,在护卫的推行下缓缓入了座位。 他的身子大约是真虚弱得厉害,这会才只说了几句话,就已隐隐见了疲态。 于是自知体弱的沈初星倒也不再与众人兜那个无用的圈子,索性顺嘴随意客套了一句,便大大方方问起了几人的来意:“何况世人都说,‘碎碎平安’,这茶盏碎在今日,想来也是想在仙长们面前,为在下求一个的安平顺遂。” “——只是沈某不太知晓,几位仙长今日驾临寒舍,终竟所为何事?” 少年话毕含笑望向众人,这般直截了当的问法,反令苏长泠等人略微不自在了一瞬。 一早便将说辞准备了个八九不离的程映雪近乎本能的回头望了眼自家师父,见她借着袖子的遮掩,偷摸对她比出个“八”字,确认这事她做起来有八成把握,方敢起身清了清喉咙。 “沈二公子是个爽快人。”小姑娘眉眼噙笑,“那我等便也不跟公子继续绕弯子了。” “沈二公子,我想同您——或者说是沈家——做个交易。” “交易?”沈初星闻言稍感意外地扬了扬眉梢,“仙子是山中仙人,为何还会想要与沈某一介凡夫俗子……做交易?” “因为,我虽已入了仙门,却还不是真正的修行中人。”程映雪浅笑着对少年轻巧地点了下脑袋,“沈二公子,我不妨同您多说一句。” “我姓程。” “您姓程……”沈初星茫然喃喃,他盯着面前比他还要略小上两岁的姑娘看了片刻,脑内忽纵过一线灵光,“啊……您就是程家前些日子那位……” “不错,”小姑娘弯着眼睛假意自嘲,“我就是前阵子程家那个胆大包天敢自请离家断亲、差点与沈二公子您有了婚约的程云娘。” “您大约也曾听人说过我想要离开程家的原因。” “是的,当日赶去程府提亲的管家回来后尝与在下提过一嘴,”少年颔首,目色温和,“他说姑娘您一心只想投身商海,不愿草草成亲。” “他还说,程世伯已经应下了您的请求,但程家那位老太爷不肯同意——” “后来沈某再听到有关程姑娘您的消息,便是家母说的,您在程家祖祠咬牙吃了二十记家法,险些被人打掉了半条性命——同时您也因祸得福,一举触及大道门槛,得了黄山的仙人青睐,就此觅得仙缘,随仙人归山修行去了。” “在下起初听见这些话,还以为是家母在同沈某开玩笑。”沈初星咧嘴笑笑,神色中稍带着三分打趣,“不想程老太爷一时顽固,竟真让程家平白错失了这样大的机缘——” “老实讲,在下很佩服姑娘您的胆量,也很羡慕您能拥有这样的勇气和机会——” “不似沈某,余下终生只怕都要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素舆上了。”少年闭目,长睫轻易遮掩去了他瞳底的那点落寞。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人胸中是真连丁点的志气都不曾有的呢? “那么,已脱离了樊笼的程映雪姑娘。”重新抬了眼的沈初星脑袋歪了歪,他有些累了,干脆向后倚着,将背脊完全贴靠在了素舆上,“您今日又想与沈某做些什么样的生意?” “沈二公子,咱们开门见山。”程映雪面上噙着的笑意丁点未变,气定神闲,“云娘如今已确定了要‘以商入道’——来日我定然是要继续经商的。” “只是云娘已与程家彻底绝了亲缘,没了靠山,所以,沈二公子,我想请贵府来做我的倚仗,助云娘在初入商海时立足扎根。” “作为交换条件,云娘愿意襄助公子您治好这一身的弱症——” 第七十三章 活死人脉 “当啷!” 熟悉的碎瓷声再度传来,只是这回打碎了那茶盏的却不再是虞修竹,而是才捧起茶杯、还未来得及饮上一口的沈初星。 少年苍白的病容因激动而隐约泛起三分红晕,他眼神恍惚,半晌方甚是不确定地微微哆嗦了嘴唇:“这、程、程姑娘,您说的是真的吗?” ——就他这一身陈年旧疾,莫说是寻常名医……便是连那沈家三年前花重金自京中请来的国医圣手,在看过了他的脉案之后,也只摇头叹息着说,哪怕用尽世间奇珍,他此生也决计活不过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 可他过了年就已经要十八岁了。 算算日子,依着那位老杏林圣手的说法,他至多也只剩下七年可活。 甚至都很有可能会活不到七年……三年,两年,他指不定哪一天便会两眼一闭,与世长辞。 ——这已令他近年愈发恐惧黑夜了。 但眼下……面前这比他还要小上两岁的姑娘居然说,她能治得好他这一身的病。 “您真有法子能治得好沈某的这一身弱症?”沈初星的嗓子越发颤抖,连带着瞳中也止不住地生出了小小的希冀。 程映雪闻此稍显不大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嘿嘿……其实主要也不是我啦,是我师父。” “沈二公子,为了搭上你们沈家这个大靠山,云娘这次可是都死皮赖脸地把我师父求过来了。” “您说对?师父。”小姑娘嬉皮笑脸,话毕隔着张小茶案,乐颠颠伸手抱住了少女的手臂。 后者见状佯装嗔怪地乜了她一眼,遂起身对着沈初星微一颔首:“小徒顽劣,让沈二公子见笑了。” “不不,仙长言重了。”少年连连摆手,他这会剩下的体力虽不多了,精神瞧着倒似是比刚到的时候还要好些,“若非有程姑娘引荐,沈某怕是也无缘面见仙长的真容。” “只是仙长,恕在下冒昧多问一句——有关沈某这一身弱症,您约莫能有几分把握?” “独我一人的话,大概八成。”苏长泠不假思索,随口答了个干脆利落。 沈初星听完霎时更激动了:“什么?居然能有八成!” ——就连当初那位宫中退下来的老太医,尝试为他开药调理、以减弱病痛的时候,都没说过自己能有八成把握! “是的,八成。”苏长泠点头。 七情不全的石头修士没听出来少年语气中藏着的那点点雀跃,只当他是不满意于她的答复,觉着那八成的把握不够稳妥,于是思索着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若我能查明公子身上的病因,换我那专伺医药的师兄师姐们过来,多半能将这把握提到十成。” “什么??十、十成???”沈初星瞠目失声,在那难以言喻的巨大喜悦的冲击下,他险些激动得当场昏厥过去。 ——十七八岁的少年到底还是个尚未长成的孩子,他看着眼前那气定神闲、恍若成竹在胸的仙家少女,只觉从前摧城浓云一样死死压在他头顶绝命魔咒,在今日忽地便被人以某种不可抵挡之势强横地撕开了个口子。 被抵挡在黑云外的日光顺着那口子倾泻下来,几乎瞬间便照亮了他囚困在那素舆上十数年的灰暗世界。 ——上天对他……还真是眷顾。 沈初星的眼眶不受控地泛了红,勉强搭扶在那素舆扶手上的十指也止不住地抖。 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才略略和缓下了心绪,可开口时他声线里那发颤的尾音,仍旧暴露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情绪:“那……敢问仙长。” “我等何时可以开始诊治?”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苏长泠说着转头望了眼窗外还早的天色,“我现在就可以帮您初步诊治一番。” “不介意不介意,沈某怎会介意这个?”少年闻此忙不迭着人安排下去,“快,快,沈叔,快差人去后院拾掇个宽敞房间——千万别怠慢了几位贵客!” “诶,诶,老奴这就去!”老坊主点头如捣蒜,话毕竟是不顾身体情况,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 他本是沈家的家生子,因颇有经营天赋才得了沈家家主的青眼,从寻常管事一步步做到如今地位,心中自然对沈家感念非常。 兼之沈初星又是被他自幼看着长大的,今日骤然听闻有人能治好少年这一身病症,他亦自是兴奋得不亚于沈初星本人。 “还请几位仙长小候片刻!”院外遥遥传来老坊主变形了的嗓音,不多时他就真又小跑着来此请人。 大约这位沈二公子平日对府内的侍从婢子们也足够宽厚,众人在得知程映雪请了山中仙人来为他诊治之后,前后竟只用了两刻不到,便清扫出了一整间客房! “看不出来啊,沈二公子,您这还挺御下有方的。”坐进客房圈椅内的小姑娘看着那屋子满目新奇,顺嘴半是打趣、半是调笑地挤兑了沈初星一句。 先前尚在程家时,她娘也算是顶好的主家了,但纵然如此,她也没见家中婢子的干活效率能高到这个程度! “程姑娘过奖了,算不上。”少年弯眼,唇边含笑,“只是沈某从前总觉着自己时日无多,由是也不忍心看他们因着我而吃苦受罪。” “懂了,您这主打的就是一个宽和大度。”程映雪煞有介事,言讫便顾自转着眼珠琢磨起她生意起步的事去了。 那边苏长泠坐定后自袖中摸出个迎枕,冲着沈初星略略一收下颌:“那,沈二公子,咱们这就开始?” “好,有劳仙长了。”少年应声,旋即规规矩矩地伸出了手腕。 常年缠绵于病榻的他对诊脉之事早便熟得不能再熟——若非身体所限,他说不定一早就自学成那街上行医的郎中了。 想到了什么的沈初星低头笑笑,继而缓缓定下了心神,静静等候起对面仙人的诊断结果。 苏长泠的眉头在指尖搭上少年腕脉的那一瞬便已团了个彻底,这沈二公子不单面色瞧着像是个天寿将尽的…… 这脉怎么掐着也像是个早死透多时的活死人啊! 第七十四章 四柱八字 她医术不精……掐错了? 问题不至于啊,她好歹也是修行中人,诊脉时又有灵气相助,医术再差也不至连个脉象都看不准! 苏长泠越发皱紧了眉头,切在少年腕脉上的指头下意识又多加上了几分力道。 细弱而不稳定的脉搏自她指尖处隐隐传来,她垂眼细细诊了半晌,还是觉着沈二这脉,切着像是个活死人。 ——并且,还得是早十多年前就死了,不知道被人用什么邪法硬养大的那种。 但关键是……她并未在这位沈二公子身上寻见过什么动用了邪法痕迹,他体内也不曾出现过劳什子的邪煞鬼气。 ——唯一的异常,是他体内有一股子很微弱的、来自某种草木的,带着些许生命力的妖气。 可这妖气对他的身体却并无甚害处,非要讲的话,她倒觉着这沈二能有命活到今日,全靠着那股子妖气在不断给他传输生命力。 怪不得那些圣手名医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他这脉本身就是个死人脉象——自死脉里诊出的东西,又能诊出来点什么好的? 苏长泠想着慢慢绷紧了唇角,沈初星见她切脉半晌都不曾言语,心下不由得多了几分忐忑:“仙长,您切脉的情况怎么样?” “沈某这病……还有的治吗?” 少女闻声不曾言语,只顾自捏着那腕子上的脉搏来回切诊了数次。 反应一向有些迟钝的宋常应至此亦终于觉察出了异常,忙不迭上前扶住了桌沿:“苏师妹,怎么了?” “——沈二公子这脉象有异?” “……现在已经不是单纯异不异的问题了。”苏长泠默了一瞬,转而收起手指,抬头直直对上少年的眉眼,“沈二公子,您能先让其他人都出去吗?咱们今日恐怕得借一步说话。” “好。”沈初星颔首,转头对着身后护卫和门边的婢子微一扬眉,“你们都先下去罢。” “喏。”护卫拱手,方才还留侍在屋内的婢子们霎时散了个干净。 少年见状回身将目光重新投到对面的素衣少女身上:“仙长,您请讲。” 苏长泠言简意赅:“您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生辰八字?”沈初星闻言不受控地怔愣一瞬,但好在他反应的速度还算快,少顷便转过弯来,开口报出了自己的四柱干支。(这个八字我实在懒得扒日子算了就不编了,让我看盘比让我爆更都烦) “稍等,我算算。”苏长泠匆匆回了一嘴,话毕便低头飞速掐起了指头。 同样懂得八字排盘的两个小道士见此也跟着伸手低头加入了掐算的队伍,只是宋常应就杵在桌边,而虞修竹则像是害怕沈初星似的,独自一人坐得离少年隔了个老远。 屋内一时安静得过分,程映雪这下也不继续想着她脑子里那堆生意规划了,沈初星更是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嘶——” 半晌后屋内忽传来倒抽冷气的“嘶嘶”声响,小姑娘循声转头,便见宋常应不住捏着指头龇牙咧嘴:“别说,苏师妹,小道入道这么多年,还这没见过几回这么棘手的命格——” “沈二公子,您这八字真是够可以的。” 藏青袍子的小道士脸都皱了:“您这八字要是放我们观里,高低得被师叔他们拿出来当例子讲了!” “这……仙、仙长,”沈初星结结巴巴,一颗心被人吓了个砰砰直跳,“您这话,这话又该作何解释?” “这意思就是……” “宋师兄,你先等会。” 宋常应张嘴便欲好生给少年讲讲他这难得一遇的八字,孰料那话刚出头,就被苏长泠猛地出言打断在了肚子。 小道士迷茫万般地眨了眼睛,便见那素衣劲装的少女紧绷着面容,扭头看向了角落里的自家大师兄:“虞师兄,你感觉到了吗?” 虞修竹应声怯怯低下了脑袋:“早就发现了。” “就是那个不坏,跟上午遇到的那几只小鸡小狗小兔子差不多,不然贫道早跑出去了。” “嗯。”苏长泠抿着嘴巴微一点头,遂朝宋常应打了个手势,“宋师兄,你继续。” “……你们这俩道行高的,一天到晚都在打啥哑谜呢。”宋常应十分不满地嘟囔一嘴,抱怨完了照旧任劳任怨地给人接着讲那八字,“是这样的,沈二公子。” “从八字上看,您在六岁那年,命中注定有一道大劫。” “六岁……”沈初星听罢喃喃,片刻后猛地拍了下大腿,“对对,六岁那年,沈某同邻家小孩在湖边游玩,打闹间不慎被同伴推进了水中。” “当时是在冬天,同行的孩子们都吓坏了,呆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要去请大人来救人。” “在下那日在水里泡了差不离半个时辰,冬日的湖水寒得刺骨,回来后在下便生了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 “对,是这样。”宋常应面带感慨,“大劫这东西就是这样,过不去的,多半就当场死了,过得去的,那也得被它扒下来一层皮。” “但您八字中的奇特之处还不止于此。”道袍小道士摇头晃脑,“除了六岁的这场大劫外,您在十二岁那年,还有一道死劫。” “死劫?”少年懵懵懂懂,“也是会死的那种大劫难吗?” “……是十个人里,少说得有九个人折在这上头的命劫。”宋常应的语气稍显沉重,“换言之,碰上死劫,九死一生。” “但死劫这玩意,倒也不是全无益处。” “有幸能度过死劫的人,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过得相当顺遂——基本称得上是无病无灾。” “可沈某这……”沈初星目露迟疑,苏长泠闻此顺势接过话头:“对,问题就在这里。” “沈二公子,看八字,您在十岁那年便已度了命中一大死劫,这时间本应过得颇为如意,但眼下您不但常年拖着那一身沉疴,您的脉象还告诉我,按理,您早就该是个已死之人了。” “所以,沈二公子,我现在需要您仔细回忆回忆,十岁那年,您究竟都曾碰着过什么样的大难。” “还有,在那一难来临之时、过去之后,您又可曾遇着过什么怪事?” 第七十五章 石斛 “十、十岁那年……”沈初星呢喃着陷入沉思。 他这身子打从六岁那年落水之后便留下了病根,后来更是差得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冷不防让他回忆十岁那年都遇着了什么样的“大难”,还真有点困难,他且得仔细想想。 “容沈某想想……”少年垂眼,片刻后恍惚着轻拍了下素舆扶手,“啊……我想起来了。” “十岁那年,沈某随家母上山祈福,下山时因山中前夜下雨,山路湿滑陡峭,不幸一脚踩空,跌下了山去。”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沈某从那么高的山路上摔跌下去,这次必然是凶多吉少——不想待到家丁匆忙赶至山底,才发现除了满身不太重的擦伤外,在下竟只摔断了一一条小腿。” “想来,这就是仙长口中的那个‘死劫’罢?”沈初星说着轻轻碾了下袖口,“毕竟除此之外,沈某也不记得自己十岁那年还曾遭遇过什么样的大难了。” “若依正常情况,从湿滑陡峭的山路上跌下去,寻常人的确该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苏长泠思索着给出个答案,“是以,这应当就是沈二公子您八字命盘中提到的那个‘死劫’。” “那,在那之后呢?” “在您回家后,您又都遇到了什么?”少女追问,宋常应等人跟着悄咪咪竖起了耳朵。 “在我回家之后……”沈初星皱着眉头细细回忆起当年之事,“回家……哦对,对对,有,那年沈某回家以后,确乎还碰上过两件比较怪的事。” “其一是,沈某当日虽只摔断了一条小腿,到家后却在榻上接连躺了三个月都未能下地——那腿不知怎的,只要沾上地面,腿骨便如针扎火燎一般的痛,还浑生不出丁点力气。” “家母为此曾替在下请来了整个徽州府的十数位名医,仍旧无一人能说得清个中缘由——都只囫囵着说,沈某这许是伤到了经络。” “并且,也就是自那时起,沈某出行便再未离开过素舆,身子更是没两年就熬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的腿好似从他跌落山路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失去了如常人般行走跑跳的能力。 他已有快八年没体会过自行下地走动的滋味了。 “其二,则是沈某自幼养着的一株石斛,”少年边说边禁不住长长呼出口浊气,“它忽然在一夜之间就枯死了大半,仅剩的那一小截花枝,瞧着也是要死不活。” “石斛?”苏长泠应声挑眉,原本自然端坐的身子下意识向前倾了些许,“什么样的石斛?” ——这花倒是与沈二公子体内的那股子草木妖气应上了。 “是一株金钗石斛,跟徽州本土养出来的铁皮石斛还不大一样。”沈初星颔首,提到他自幼养着的花,他瞳中眼见着多出了些许暖意。 “那花是在下四岁时,家父自岭南带回来的,常年被沈某悉心养护着,先前也没见它生出过几片黄叶。” “——家中的花匠也不清楚那花究竟遭了什么病害,只说许是休宁的天寒,冻着了那从岭南来的娇贵物,教沈某将它搬进内间,拿暖炉不远不近地暖着。” “后来那石斛便一直被沈某养在了屋内……只是那已枯死的叶子再没复过绿,而它也所剩无几的枝条,也没再长出什么新芽。” 少年微默:“……就那么一直半死不活。” “一盆到现在都半死不活的金钗石斛。”苏长泠的瞳底倏然涌点光色——这听着更像是那个偷着给沈二公子传渡妖气的小妖怪了。 “那么,沈二公子,您那盆石斛眼下又被您放在了何处?是就在别苑里吗?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能不能拿过来给我等看看?” “是在别苑,且就在沈某住着的那间屋子里。”沈初星目带懵懂,他不大明白面前的仙人为何突然要看他那盆要活不活、要死不死的花,但还是乖乖点了头。 “沈某这些年长期待在别苑里养病,便着人将那花也一并挪了过来……仙长,还请您稍安勿躁,在下这就差人去我屋里取花。” 少年话毕自怀中摸出个特制银哨,吹响后不多时便有护卫循声找上门来。 得了沈初星命令的护卫手脚照旧麻利得令人咋舌,不出半刻,那盆石斛就已然出现在了屋中。 “仙长,这就是在下常年养着的那盆花了。”少年抬手示意,众人闻声,顺势看了眼那花盆。 ——上好的陶盆里种着株一眼过去分不出品种细弱小花,那花寸来高的茎子上,又插着几根焦透了的长叶。 若非沈初星提早说了这是盆金钗石斛,且那枯黄茎底还隐约带着那么三两分的绿意——几人险些真要以为那盆中栽着的,不过是棵已死绝了的路边杂草! “喔,这瞧着还真挺半死不活的。”看过了那石斛模样的苏长泠微一挑眉,遂似笑非笑地转眸望向虞修竹,“虞师兄,你觉着这花生得怎么样?” “苏师妹,没看到我都快躲出门去了吗?”早在那花盆进屋的刹那,便已将身子麻利缩进角落里的小道士龇牙咧嘴。 “这种要人命的问题,你就不要总问我啦!” “嗯,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的少女心满意足,浮在唇边的笑意微敛,转而颇显郑重地对上沈初星的眉眼,“沈二公子,冒昧问您一句——” “您怕妖怪吗?” “妖、妖怪?”甚少听到这称呼的病弱少年闻言一怔,背脊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什么样的妖怪?” “小妖,”苏长泠气定神闲,“道行没多少,话可能都说不大明白——也不伤人的那种。” 沈初星听罢霎时松下了他那高悬着的心:“那不怕,沈某的胆子还没那么小。” “成,那长泠也便放心大胆地不与您兜圈子了。”苏长泠含笑轻收了下颌,旋即抬指轻叩上陶盆,对着那花猛地沉下了一张脸来。 “你是自己出来,还是等我亲自‘请’你出来?!” 第七十六章 化形 “仙长这是……”冷不防瞧见苏长泠这副模样的少年一愣,下意识便想开口询问。 孰料不待他将那话完整说出口来,陶盆中那已半死不活了七八年的金钗石斛内,就先传来一到细弱磕绊的、恍惚如岁幼儿的稚嫩声线: “别、别别别——我、我自己,自己出来,大、大仙,您别打我,别打!” 那小花妖哼哼唧唧,边说边卖力晃动了它那两根枯死多年、却还不曾掉下来的焦叶。 苏长泠看着它那动作禁不住沉默了半晌,良久方意味不明地略略抬了眼:“你能化形吗?” “啊?化、化形?”小石斛呆了又呆,身上那几根焦透了的叶子傻愣愣在原地戳成了小棍,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您,您是在问小的能不能临时幻化出人形吗?” “对,说的就是那种。”少女皱着眉头低声补充一句,“就你这道行,怎么看也都不可能真修出来道体……我又没疯。” “哦哦,那个,那个小的曾经是可以的。”小花妖歪着枝干挠了挠头,焦叶磕碰在半枯的花枝上,窸窣窣的响,“现在、不行了。” “成,会就行,听你这么说话太费劲了。” ——声音又小又细还直打磕巴。 苏长泠颔首,话毕随手自袖中摸出瓶她三师姐新酿的灵浆,塞子一拔,对着那花盆就是一阵猛倒。 ——上回帮那小松树精讨要灵浆的时候,她想着这东西一向遭受小妖喜欢,她多拿一些随身带着,来日许能有用,便顺带跟她亲亲师姐多饶了两瓶。 不想竟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咦?大、大仙,您给小的浇的这是什么……哇!好浓郁的灵气!”小石斛抖着叶子吱哇乱叫。 在那灵浆的浇灌下,不但它那已枯黄了的枝条瞬间返了青,就连它那几根焦透多年、全靠一线灵韵硬撑着没掉下去的叶子都隐隐复了绿! “好厉害,小的好像真的可以重新化形了吔!”小花妖兴奋不已,说着竟真的“噗叽”一声化出来个与那花盆差不多大小、通身虚幻的幼童身形。 临时得了人形的石斛精说话显然比先前更顺畅了,连带着坐在一旁的沈初星也觉着自己似莫名多恢复了几分力气。 不过…… “没想到这世界上还真有妖怪。”病弱少年无不感慨,一面好奇不已地盯着那小花妖上下打量。 苏长泠闻言憋不住泻出一声冷笑:“可不?而且这世上还不光真有妖怪——” “沈二公子,您如今这身体状况,也跟面前这小妖怪逃不了关系。” “仙长,您这话又是……”沈初星茫然抬头,他觉着自己好像突然就有点听不懂人话了。 “意思就是,沈二公子,依常理,您恐怕早在七八年前,乃至十几年前就死了。”少女怅然叹息一口,随手一指桌上那身形虚幻的小妖怪,“一直以来,都是这小石斛精在用自己的生命力和道行给您续着命。” “哎……别说了大仙,您别说了。”小妖怪故作惆怅,掩面作一副“高风亮节、不求功名利禄”之状,“人家做这些,倒也不是为了要主人的感动什么的……人家是为了报恩。” “——当年要不是主人及时给我浇了水,我就……” “闭嘴。”苏长泠冷声喝断小妖怪的话,面色微沉,“你还真以为我是在夸你啊?” “啊?那那那……那……不、不是吗?”石斛精委委屈屈缩了脖子,一时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当然不是啊。”宋常应的面容稍显复杂,“小妖怪,都这会了,你还没想通吗?——沈二公子是人,而你却是个花精。” “你偷偷传渡进沈二公子体内的妖气,的确是给他带来了生命力、延续了他的寿命,可你想过没有,那些入得他体内、久散不去的妖气,同样也会成为他经络内一道阻碍,成为他体内的某种负担。” “负、负担?”石斛精懵懵懂懂,它开智至今也没多少时日,对凡人的经络体质了解得亦不算明白。 “因为没修行过的医师,大都分不清妖气和正常脉搏的区别。”躲进墙角里的虞修竹嗡嗡着解释,“他们会把你传进去的妖气当成沈二公子的正常脉搏,从而查不清他真正的病因……只当他是生来体弱,是从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实际上,打从沈二公子刚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小道士声音细细,“除了妖气外,他经络内还淤堵着几道陈年寒气——那东西都快把他十二经给堵废了。” “结合沈二公子自己说过的那些经历……那些寒气,应该就是他六岁那年落水时留下的‘病根’。” “多年寒气滞涩经络,加之妖气久萦不去,这样的身子,要还能好,那真就是祖师爷显灵了。”虞修竹言讫缩了脑袋,努力将自己又变回了那个透明人。 小花妖听完他的话,整盆花都立时傻了:“大仙,你们的意思是……主人的身体沦落到今天这副病弱样子,都是我害出来的?” “可是……可是主人六岁那年落水,若非小的感知到他的情况,及时传渡过去一道妖气,他早就死在那寒冬腊月刺骨的湖水里了呀!” 小石斛倍感委屈——别说是个刚六岁的孩子,就算是成年人,若无特殊训练,骤然被人推进冬日的湖水中硬泡上半个时辰,也得被冻出点治不好的毛病。 何况,沈初星那身子,平日还赶不上同龄人强健! “没人说你当时做错了。”苏长泠面不改色,“你说得没错,当年若非是有你那一道妖气护体,沈二公子确实早该死在那湖水里了。” “但问题在于——” “问题在于,等着其他人把沈二公子救回沈府以后,你咋就忘了把妖气收回去呀?”一旁看了不知道多久的程映雪憋不住了,叽叽喳喳动手捏把小花妖刚长出来的翠绿嫩芽。 “你那会要是及时把妖气收回去,郎中们把脉诊断出了沈二公子的真正病因,不就早把他给治好了?” “何至于让这点寒症在他体内拖沓了这么些年……而且你们石斛在做药材的时候,还本来就有点性寒!” 小姑娘两手叉腰:“这不是寒上加寒了嘛!” 第七十七章 它命苦哟! “我我我……之前这也没斛跟我说过呀!”小石斛精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呜呜,我以为就那么一点点妖气不要紧的。” “谁知道……呜……小的眼下该怎么办?” “要立马把已打进主人体内的妖气都收回来吗?”小花妖不住伸手比划,一着急,竟还抖掉了一截半枯的叶。 苏长泠闻言面色沉得更厉害了:“你是打算让沈二公子即刻死在这吗?” 小石斛精应声一懵:“啊?” “啊什么啊。”苏长泠没什么好气,“我刚都说了,沈二公子如今的性命是靠着你的道行和生命力续着——” “你若贸然收回自己的妖气,没了外来的生命力压制,他体内残存着的经年寒气与旧疾一齐爆发……那可不得当场要了他的命吗?” “再说,你当命劫那东西有那么好过?”少女皱着眉头抄手抱胸。 “四年之内连拦两大劫难,还个个都没扫得干净尾巴……得亏了沈家的祖荫够厚,加之沈二公子平素温和又没少行善,不然,你这主动替人拦劫的小妖怪早死好几回了!” “呜呜,那那那这些之前真的没有斛跟人家讲过嘛!”小妖怪这下是真哭出来了,“大仙,那咱接下来到底得咋办呀?” “这妖气您也不让小的收……但要留着还会继续伤害主人的身体。” “嘤……早知道人类的世界有这么多麻烦,人家当初就在山上多待两年,不急着从山里跑出来到处乱开花了。” “结果现在倒好,不但刚露头就被那卖花的贩子给挖了,一路颠沛流离的被人带到这边,叶子都碎了两片不说,还差点被主人他爹渴死……如今好容易捞上个好脾气的主人,他还快被我自己给害死了!” “呜呜呜呜呜……好苦,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小石斛精越哭越觉着自己命苦,到最后竟真“呜哇”一声嚎了个满盆是泪。 ——其实它与沈初星之间的故事没什么可说的,左不过是刚成精未满百年的小妖怪匆忙下了山,被人当寻常花草买回了家去,又碰上了这么个生性温和、爱护花草的小小少年。 这是刚刚入世的小妖怪,总会对第一个向它释放善意的人类报以最大的眷念,它不忍心看那才六岁的孩子死于非命,于是甘愿冒着自己也会就此魂飞魄散的风险渡去了妖气—— 并好心办了错事。 ——坏,它现在已经不觉着自己这是命苦了。 它感觉它这是惨,纯惨。 小石湖哭得全身叶子都发抖打了卷,从没见过这一阵仗的沈初星与程映雪二人呆呆看着那盆中正不住往外冒水的金钗石斛,一时被迷得浑然挪不开眼珠。 “哇……原来妖怪也是会哭的啊。”沈初星怔怔呢喃,一双眼都直得恨不能直接贴去盆上。 一旁的小姑娘反应更是夸张,她歪头盯着那小妖怪看了半晌,而后果断翻箱倒柜地自袖里乾坤中扒拉出个用空了的丹药瓶子——作势便动手接起了石斛身上冒出来的水珠。 “……程师侄,你突然接人家的眼泪干啥?”宋常应百思不得其解,墙角处的小道士闻此亦不禁抬眼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望。 程映雪听罢头也不抬地一甩头顶的攒珠小钗:“嗐,这不难得见有妖怪掉一次眼泪嘛!” “而且他们石斛的根茎原本就是一味药材,这会淌出来的眼泪指不定也能有点药性……万一除了药性,它这眼泪还能有点别的作用,那我岂不是要给咱们修士界发现新东西啦?” “所以,小宋道长,您别管,且让弟子接两瓶拿回去给我二师伯试试能不能炼丹去!” “……好想法,不愧是当世唯一的步云墟第四十八代弟子!”宋常应目瞪口呆,嘴巴张了半天,也只能定定吐出这么句话。 彼时那盆里的小妖怪犹自哭得上头,苏长泠面无表情地等着小姑娘接足了两大瓶石斛眼泪,这才响指一打,猛地封上了那小花妖的嘴:“行了,别哭了。” “哭又能有什么用处。” “沈二公子还没死呢——我又没说救不了他。” “只不过,救人不是你把妖气一撤,我把他体内的寒气一驱就能了的事——你先把你那泪珠子收收,收完了咱们从长计议。” “听懂了吗?”素衣少女抬指点了点盆沿,“听懂点头。” “唔唔。”被人封住了嘴巴的小妖怪努力点头——它幻化出来的虚幻人影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刚长出来几粒嫩芽的花枝也跟着努力鞠了一躬。 “成,那我给你解开了——不许再哭。”苏长泠眼神轻晃,话毕果真十分守信地收了那道小小法术。 得了自由的小妖怪深深呼吸一口,便消停缩成了一只小号鹌鹑,少女见状稍显满意地收了下下巴,遂假意清了清喉咙:“先说结论,能救,而且犯不上请我师姐他们出马。” “首先,虽说沈二公子当年从山上摔下去却只断了一条小腿,确乎是有这小妖怪帮忙,但命劫这东西,一向是只要能过,那就是命不该绝——就算是有妖怪襄助,也是命数。” “是以,沈二公子,您这情况,救指定是能救的,就是当年那湖中的寒气,和这小妖近年陆续传渡给您的妖气在您体内停留得太久,而您本人的身体又因常年卧病,导致气血双虚、生机不足,处理起来会稍显麻烦。” “咱们第一步,需要先拔除您体内淤堵在十二经中的寒气。”苏长泠条理清明,“这一点不难——寒气说到底,也是‘气’的一种。” “我可以用灵气帮您引出体内滞涩着的寒气。” “这过程可能会不太舒服,但这样做的速度最快,风险最小——毕竟经络堵着,就算让您服药,恐也极难归经——这么做,我还能顺带帮您重新通一下体内的经络。” “沈二公子,您看您能接受吗?”少女满目诚恳,沈初星闻声思索着提出个小小的问题:“旁的,沈某都没什么意见的,仙长。” “唯独一点,在下想冒昧的问您一句——那个‘不太舒服’……是哪种不太舒服?” 第七十八章 什么放心,放什么心 少年目露好奇,瞳底压着点不大分明的求知欲。 其实他本人本身是并不怕痛的,奈何他如今这把身子骨委实是不大结实。 他怕苏长泠口中的那点“不大舒服”一个不慎便超乎了他的身体承受上限——他怎么也得提前做好些准备。 “是疼,还是其他什么……”沈初星慢慢放缓了尾音,一面小心观察起了少女的表情。 苏长泠闻言甚是不大在意地挥挥衣袖:“喔,拿灵气冲刷经络嘛,那肯定是会有点疼的。” “不过沈二公子,请您放心,在下对灵气运用的掌控程度还算不错——就算疼也只是有一点罢了。” “哦哦,这样。”沈初星听罢略略安下心来,整个人随之甚是放松地靠上了素舆椅背,“听仙长这样讲,那沈某便也放心了。” “不是,等等,什么放心,放什么心?”听见了自家师父那句“有点疼”,冷不防回想起当日断骨的恐惧的程映雪满面惊恐,当即一把捏住了素舆扶手,并掏兜翻找起了那瓶麻药。 “沈二公子,我劝您先别那么急着放心——我师父对痛觉的认知跟我们正常人不一样的,您可千万别信了她的鬼话!” “好家伙,她上回给我治脚,断骨的时候也说会疼,动手之前还告诉我她会‘轻一点’,结果咔咔两下,就把我脚掌骨头都给敲断了——疼得我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所以,沈二公子,您知道我师父嘴里的‘有一点疼’得是什么样的了?那根本就不是‘一点点’,是‘亿点点’还差不多!” 小姑娘迭声抱怨,话毕总算摸到了那装有特制麻药的瓷瓶,并果断拧开瓶子,倒出两颗豆粒大小的褐色丹丸——一把将之塞进了沈初星口中。 “喏,送您两粒麻药——师父,我说您等下可别一高兴,就把弟子的未来大靠山给治死了,弟子可没法去别处找来这么稳定又好说话的倚仗!” 程映雪幽幽怨怨,给人塞完药便重新缩回桌下,盯着那小石斛精,继续当起了只听不说的鹌鹑。 小姑娘掌心贴近面颊的触感稍纵即逝,隐约带着点点说道不清的清浅花香。 口中浓重但并不苦涩的药味传来,闹得少年禁不住在原地怔忪了片刻—— “程、程姑娘刚给在下喂的是……”沈初星呆呆木木,耳根子悄然爬上一线几不可察的薄红——他刚突然走神了。 “能暂时令您痛觉麻痹的麻药。”苏长泠叹息一口,说着忍不住佯装嗔怪地横了小姑娘一眼,“这丫头,为师平日下手哪里就有那么重!” “只不过,沈二公子,云娘既已给您喂了麻药,那我便先开始把您体内的寒气引出来罢——余下的,咱们边引边说。” “也好。”强装镇定的少年矜持颔首,“那您看,沈某需要如何配合您?” “您只消把手腕安生搭上迎枕即可。”苏长泠抬手示意,言讫再度并指搭上了少年瘦弱而无甚血色的腕子。 “沈二公子,若说横亘在您经络内的寒气,与这小妖怪传渡到您体内而挥散不去,是您这一身弱症的病根,那么,‘精气两虚’,就是造成那年身子愈渐虚弱下去的直接病因了。” 苏长泠一本正经,就手分出两小绺灵气撕扯了沈初星体内淤堵着的寒气。 后者只觉两腿筋骨处无端一暖,而后便传来阵说不出的微麻痒意。 ——似乎有某种盘踞于他体内多时的无形阻碍,被那暖意拉扯着强行出了他的躯体,而他那无力了多时的双腿似乎也真恢复了些许力气。 “精气……两虚?”来不及惊叹仙家治病手段的少年先被苏长泠的说法吸引了注意,瞳中眼见着浮上些许困惑,“什么叫精气两虚?” “在下先前只听说过‘气血两虚’。” “您的气血自然也都是亏空的。”素衣少女面不改色,“但精气神亦同样差得厉害。” “——沈二公子,您很容易感到疲倦,平日也甚少能生出额外的精力。” “这是因为,您的躯壳已被这小妖怪自外界输进来的生命力给喂养惯了,形成了依赖。” 少女说着微抬了眉眼,瞳色清明:“换言之,您的身体目前是无法自主维持生机的。” “无法……自主维持生机?”沈初星照旧懵懂,他总觉着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似已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 “对。”苏长泠颔首,“沈二公子,您还没发现吗?您的身体状态极其容易受到这小妖怪自身情况影响。” “——长泠方才在给它浇灌灵浆的时候,您的身体便明显有了些许好转。” “咦?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沈初星回顾着自己刚才的表现,下意识点点脑袋,“怪不得您不让这小石斛精立马收回残存在在下体内的妖气……” “是这样的。”见这少年颇为聪颖上道,苏长泠顿时倍感欣慰,“您的生机,多年以来一直靠着这小妖怪的妖气维系,如今躯壳已然虚弱得跟那些活死人无甚大异。” “所以,咱们下一步,就该想法子激活您沉寂了多时的生机了。” “当然,这一步,也不是很难。”少女弯眼,遂转头撇向那正跟着小石斛精大眼瞪小眼的程映雪,“云娘,把你二师伯给你逃命保命用的那瓶丹药拿出来,分沈二公子两粒。” “诶,好嘞。”小姑娘从善如流,只是在翻药时憋不住多问上一嘴,“但那什么,师父啊。” “二师伯把这药给弟子的时候,好像说这药是让弟子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仍旧能拔腿逃命用的——您把这个给沈二公子,能对症吗?” “包的。”苏长泠镇定如常,“云娘,你自己想想,如何才能让人在身负重伤的前提下,仍旧能拥有逃命的力气?” “呃……压、压榨重伤之人体内残存的生命力?”程映雪面带迟疑。 “回答正确。”苏长泠循循善诱,“那沈二公子如今面临的问题呢?” “需……需要被激活生命力?”小姑娘这下连瞳孔都震颤了。 少女耸肩:“嗯哼。” “那这……这疼不疼啊?”程映雪哆嗦着嘴皮发出灵魂一问,苏长泠应声低头沉吟片刻,而后给予小姑娘肯定的目光:“疼。” 程映雪闻此立时翻出药瓶,认命似的将之往前一推: “沈二公子,您还是把这瓶麻药一口闷了!” 第七十九章 唯一机会 ——众所周知,她师父嘴里的“有一点痛”等于“有亿点痛”。 那么,能被她师父斩钉截铁称为“疼”的,定然得是超级无敌极其剧痛!! 为了避免她好容易从休宁那么多经商世家里扒拉出来的、唯一一个靠谱稳重且好说话的靠山就这样被她师父给疼死了,程映雪忍痛割爱,狠心奉上了自己那仅剩的半瓶麻药—— 并衷心祈求这麻药能真起到它们应有的作用。 不然……就沈二公子这把比她还弱的小身子骨,指定得被她师父立地扬了? 小姑娘想着团了一张面皮,作势又将那药瓶向前推了推。 沈初星见状瞳中也禁不住晃过了一线不大确定:“啊这……程、程姑娘,这不至于……” “吃,吃,沈二公子。”程映雪迭声哀叹,顺带甚是老气横秋地抬手拍拍少年的臂膀,“云娘可能的确不懂得要如何治病——但您显然也不怎么了解我那温·柔美丽英明神武的师父。” “能被她都称作‘疼’的玩意,那包能把您疼得活来死去再死去活来的——哪怕您真不想为了您那一条小命,就当是为了小的那还没展开的商途,我也求您多塞两颗药下去,乖,听劝。” “那这……这、这好。”沈初星不自觉又红透了半截耳根,他没能扛住小姑娘的忽悠,终竟又多吞了两粒丹药丸子下去。 苏长泠见此不由甚是嫌弃地微翻了个白眼:“差不多得了徒弟,丹药这玩意,吃多了也没什么用处。” “——顶多求一个心安。” “没事,那您就当弟子是在求心安罢。”程映雪理直气壮,话毕便又跑去磋磨那小石斛精去了。 才刚复苏没两片叶子的小花妖被人烦了个苦不堪言,最后索性将幻形一收,立地装了死——小姑娘见此情状不仅不曾感到有分毫失望,反倒越发欢欢喜喜地捏起了石斛新生出来的那几片小叶。 “行,左右也不影响。”苏长泠似笑非笑,挤兑完了自家徒弟,转而看向对面的病弱少年,“沈二公子,我来给您简单重述一下那丹药的作用原理——确实是通过强行压榨重伤之人的生命力,从而令他们拥有能继续逃命且暂时不死的能力。” “而现在,我需要利用这丹药的特性强制激活您应有的生命力。” “这个过程本身是不会疼的——痛的是当那药力过去之后。”少女目色肃穆,“长久以来,一直习惯于被动接受外来生命力的筋肉冷不防自行发了力,那必然是会痛的。” “但这种痛必须要忍,一旦您忍不住还是想要借助外力——不管是妖气还是您座下的素舆——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而我也必然不会给您第二次机会。” ——她当日能接二连三出手救下程映雪,已经算是命中注定有这师徒缘分的特例,如今自然不会再反复救这与她本也无甚交情的沈初星。 是以,他只有这一次机会,此生唯一的一次机会。 “仙长放心,这点痛,沈某还是能忍得的。”沈初星含笑颔首,那模样似是浑然不惧他所要面临的、未知的痛苦。 “您能有这种觉悟就好。”苏长泠面无表情,只静静剥离掉少年人经络内的最后一线寒气,顺势收回了搭在他腕子上的手,“此外,因着压榨式激活生命力这事,对您的身体确乎会有所损伤。” “所以,再服用过那粒保命丹药后,长泠会另外给您服用一味能修复躯壳的药,不过再剩下的——譬如那些零散琐碎的气虚血虚之类,这些就要靠您自行请几位医术精湛的郎中慢慢调理了。” “毕竟这些都算不上真实的‘病症’,而是您体内十二经在滞涩的情况下,经年累月形成的亏空。”少女说着语调微顿,“仙门确实有法子能较快填补好这些亏空,但那并不适合您。” ——只适合已开蒙入道、洗经伐髓了的修士。 譬如之前被她师父丢去泡上了三天三夜灵泉的程映雪。 “沈某知道的,仙长。”沈初星郑重点头,对着少女给出来的吩咐只一味的全盘接收。 方才在苏长泠收回指尖的那一刹他就发现了——从前一直萦绕在他四肢百骸里的那股子寒意突然间便消失了个无踪无际,而他无力了多时的双腿,也不再似往常那样,整日寒浸浸的。 “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少女下颌一收,遂抵着桌案撑起了身子,“这样赶在酉时之前也差不多能结束……我等还得在日落前重新赶回造纸坊。” ——她今晚入夜,与那恶魄臭肺尚有一场硬仗要打,这会子全然耽误不起半点时间。 一直蹲在小桌两侧的程映雪二人见状,立马极有眼力见地跑到墙角跟虞修竹挤着去了,苏长泠则在准备好所有丹药后低头瞄了眼桌上的陶盆:“你等沈二公子吃下了这几粒丹药,便立马收回妖气。” “诶,好。”小妖怪冒着个脑袋讷讷应着,应完了又憋不住偷摸拿眼去瞟桌上的那几粒丹药。 少女见它对这些东西实在好奇,干脆挑挑拣拣找了瓶草木精怪能吃的丹药丸子,拿灵浆化开,扔到了盆里。 小石斛精被这突如其来的灵气灌了个晕头转向,当即不再看桌上那两粒药,匆匆忙忙品鉴起了仙人刚赐给它的“无上美味”。 “行了,你别误了收妖气的时辰。”苏长泠抬指敲了敲盆边,言讫反手将丹药递到了少年掌中。 沈初星服下那两粒丹药,只觉陪伴了他十数年的浑身疲惫,只在一夕之间便一扫而空。 从未有过活力眨眼充斥了他整个躯壳,心脏的跃动声清晰沉重,一下一下震颤了他的鼓膜,那感觉不断躁动着在他胸腔内叫嚣,驱使着他推离素舆……推离这困锁了他十数年的壁障—— 于是,他当真近乎本能地推开身后素舆,扶着桌沿向前缓慢又蹒跚地挪动了步子。 “啊——仙长,这……这——”少年惊喜不已,情绪起伏之下一时口舌竟起了磕巴。 第八十章 站起来! “你,动手收妖气。”苏长泠闻声却并未搭理那正沉浸在惊喜之中的病弱少年,顾自动手推了把桌上的陶盆。 小妖怪被人推得不住晃了叶子,下意识仰头多看了那满面严肃的少女一眼,神情微显慌乱:“啊?大、大仙,咱们这就收妖气吗?” “不是说要先等主人吃完了所有药……” “不用等了,立马就收。”苏长泠斩钉截铁,低声催促。 小石斛精见状自是不敢再多耽搁,忙不迭动手抽离了它先前遗落在沈初星体内的所有妖气。 “大、大仙,小的收完了!”小妖怪说着仰了脑袋,几片半黄半绿的叶子禁不住紧缩成了几个小卷。 桌边那扶着桌沿摇晃站立的清瘦少年只觉原本轻飘飘、恍若下一息就能飞起来的躯壳无端重了一瞬,而后体内莫名便传来某种说不出的畅快。 这样一重一通、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却仅让他的眉头短暂地起了下皱——方才服下的丹药药力尚还起着,他这会只觉体内好似源源不断地生出来了用不完的力气,浑然不在意由妖气带来的那点生命力。 “好,这暂时没你的事了。”苏长泠颔首,紧锁着的眉心却是半点不舒。 她一面仔细观察着少年人的状态,一面难得好性子地抽空给那小石斛精解释了两句:“你主人躯壳的耐性比我想得还要差上一些……这药效过得恐怕要比我们预计的快。” “我若仍旧要你等他吃完了药再收妖气,只怕会来不及。” “喔喔,原来如此。”小妖怪唯唯诺诺,话毕便两眼一动不动望着沈初星,不再吭声了。 彼时少年人体内的药力似已见了颓势,原本瞧着还颇有力气的双腿也隐隐打了颤。 苏长泠全神贯注盯着沈初星经络内那股还未消退的药气,继而赶在那东西散尽的前一刻,眼疾手快屈指弹出一枚新丹——顺势又在桌边香炉里点上了一根线香。 “沈二公子,在这炷香燃尽之前,烦请您保持住当前的站立姿势——可以走动,实在累了也可以酌情扶住桌面,但不可以蹲不可以坐,更不可以尝试躺下。” “您记住了吗?”少女的声线清凌凌的,言讫便后退一步,挥手扫开了桌边那一圈的座椅。 沈初星听罢白着脸色微一点头,却闭口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刚才那药在落进他口中后立时就化了,细小的灵流穿行过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丝能压住那躁动的凉意。 但与此同时,之前因药力而被强行聚起的力道,也随着那股躁动感的消逝而不断退去——起初他还只感到有点点说不清的疲惫,渐渐便体会到了苏长泠从一开始就与他反复强调过的那种“疼”。 那是一种连绵而亘古,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次累加的痛感,最初像有小虫自他体内缓缓爬过,慢慢便如同千万只蚂蚁在一同啃咬。 那痛钻过他的关节又爬入骨缝,像针扎又像火燎,不时涌起的短暂剧痛的背后是绵延又缓慢的、让人逃不脱的隐痛—— 那隐痛若山林一般层层累累,犹如初春雨点,密密麻麻。 程姑娘喂给他的麻药是不起作用的,这痛意似乎只能靠着他的意志力去强行压制。 发冷的黏腻汗珠不知何时攀满了他的背脊,他两股战战,身子不由自主筛糠一样的抖。 他杵在桌子上、勉强维持着他身体平衡的双臂已痛到麻木,他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视野被汗水浸的昏花而模糊——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真的生出过想要就此放弃的念头——左右他体内的寒气已被仙长彻底剥离,左右他已在那素舆上浑噩着渡了四千多个日夜…… 左右他早便接受了自己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坚持不住那就至此放弃,大不了他重新舍了这一双腿,重新将自己困锁进那名为“废人”的牢笼。 ……他早在七八年前就已认命了,不是吗? 沈初星眼中遏制不住地升起一线恍惚,他掌下一松,本就乏力了的腿脚立时软趴趴的跌跪下去。 瘦到几近皮包骨的膝盖触地发出一声巨响,缩在墙角里的程映雪三人被那动静闹得浑身一颤,平素心软的藏青袍子小道士更是近乎本能地想要起身扶人—— “让他自己起来,谁都不许帮他!”觉察到那点异动的苏长泠倏然抬眼,目光冷冽锋锐,宛如她手中的三尺青锋。 宋常应被她这一句生生喝定在原地,他踟蹰着看了看远处的少女,又转头瞅了瞅那磕跪在地上,不知究竟放没放弃的瘦弱少年,终竟咬着牙,重新坐回了原地。 ——他知道苏师妹是对的。 想救像沈二公子这样体弱多时、早早就“认命”的患者,从来躯壳易治,心障难医。 且他那已滞涩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的经络,也确乎是需要多动多通。 能帮他渡得了这一关的,唯有他自己。 宋常应想着抿嘴抱紧了双膝,目光死死落在了少年人那单薄又瘦弱的背上。 虞修竹见此默默捏紧了自家师弟的衣角,小姑娘拧眉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到底没能忍住,开口泻出一声暴喝:“起来啊!沈二公子!!” “你在病榻缠绵了十数年、又被困在那素舆里七八年是不假,可我的脚在被师父断骨治好之前,也被束缚在那双一走就会冒出钻心剧痛的三寸小鞋里了整八年啊!” “现在不过是让你多疼那么一炷香的时间又如何?比得上我在程家祠堂被家法棍活活打烂了半身筋骨吗?” “何况,你生是男儿,又长在沈家这样的富庶人家——” 程映雪越说越是激动:“你身边没有时时刻刻都算计着要把你卖了换来利益的虚伪族亲!没有山一样压得你喘不来气的三从四德!没有人限制你读书写字,没有人逼着你闭上眼睛,将已迈出了家门的腿重新缩回那丁点大的园子里!” “不过是一点痛罢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给我站起来!沈初星!站起来去看窗外的雪,去看山巅的月!” “我不知道你心中究竟都藏了些什么样的抱负。”小姑娘霍地站起身来,“但我不信一个能得家中那么多侍女小厮真心爱护的人,不信一个能被休宁那么多张嘴都夸一句‘温和纯良’的人,心中能半点理想都没有!” “站起来!你的抱负,总不能指望着别人替你实现!!” 第八十一章 我好像……真的做到了吔 “站起来!!” 程映雪柳眉倒竖,眉眼间充斥着磅礴又鲜活的怒意。 她的嗓音高亢却并不尖锐,字句清晰而不带半点含糊。 她像是在开口怒骂着那委地不起的少年,更像是在提醒尚在途中的自己。 她将她曾因女子身份而遭受到的不公,以另一种形式宣泄式地通通诉诸于口,那话中带着她满腹的不甘,带着她满腔能将人烧灼了的情绪——剑一样一把劈穿沈初星面前的重重迷雾,骤然响彻在他耳畔! “程、程姑娘……”被惊醒了的少年人细声喃喃,下意识回头凝望了眼那迎光站在墙角处的姑娘。 支着一对发花起昏了的眼珠,他只隐约看见了她颊侧因愤怒而涌起的点点绯红。 渐西斜阳下,小姑娘的腰杆挺直如初生新竹,漆黑的眼瞳清澈明亮——她身上爆发出的、巨大的生机,让他无端联想起山崖上迎风而立的野草,抑或是鸿雪下愈渐耸然的青松。 她坚韧、顽强,永不服输且朝气蓬勃,让人只看一眼便能被那光色刺得生出满眼的泪—— ……他也好想像她一样,全心全意、无所畏惧的活上一次。 至少……至少他不想被她,被他们浑然落下。 沈初星发花了的目光,缓慢又执着地自屋中那一张张年轻的、与他差不了几岁的面庞上逡巡而过,脑内往事闪烁着,汇聚成一条奔涌的溪。 他想起六岁时卧病在床,从前的伙伴们满面失落地离开沈府的样子。 想起十岁时跌落山崖,回府后娘亲和祖母哭肿的那一双双眼睛。 想起十三岁的高烧后,父亲与兄长摸着他的发顶,在他床头遗落下的那一声声叹息。 他想站起来,想好起来,想从此做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想追上所有人前进的步伐—— 他不想再看到娘亲和祖母哭肿的眼睛,不想再听到父亲与兄长接连不断的叹息,不想在被困在那方寸之地,锁在这一室之间。 现在,所有人都在帮他,所有人都在试图帮着他战胜那名为“心魔”的天堑。 包括与他仅有这一面之缘的几位仙长,包括险些被他绊了姻缘的程姑娘,也包括那盆傻乎乎的金钗石斛。 ——不过是一点疼罢了。 不过是一点销骨磨髓的疼罢了。 他都已经在这别苑里浑浑噩噩地过上快八年了……还有什么能熬不过去的。 少年的瞳底隐隐恢复了一线清明,他收回视线,双手颤抖着撑上桌案,竭力想要支撑起那几乎不剩丁点力气的双腿—— 他已经站过半炷香的时间了。 只要站起来,再熬过剩下那半炷香的时间就可以了。 他……他站得起来的。 他一定能站得起来的。 沈初星死死咬紧了牙根,上下的两排臼齿相互磋磨着,硌得他两腮生了痛。 想要站起来的念头执念一样在他心底扎了根,迎着窗棂缝子里钻进来的一线秋风,野火一般,刹那燎原。 就把他的腿,先当成两截毫无知觉的木头桩子。 他需要想办法让这两节木头桩子在他手臂的支撑下,立起来。 他得……先让他的大腿尽量撑起身子,然后让他的胳膊找得到那个能发力的姿势,再带起他那已然力竭了的小腿。 少年人哆嗦着拼命撑了身子,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衫湿哒哒贴在身上,显露出他瘦得近乎于只包了两层皮的躯壳。 众人眼看着他颤巍巍悬挪起了那已磕在了地上的两膝,又在下一瞬双手失力地重重摔跌回去。 只是这次重新摔跪回桌下的沈初星却不再似上次那般迷茫而绝望,他只短暂的懵了一瞬,随即便小心调整了姿势,一面总结着方才失败的经验,一面尝试着再度撑起了身子! “努力啊!沈二公子,你一定可以的!”平素还有几分少年心性的宋常应忍不住出言为他鼓劲,一旁的虞修竹亦憋不住怯怯地喊了声“不要放弃”。 苏长泠师徒二人不语,只一双眼定定盯紧了少年人的双膝——他接连几次的尝试均以失败而告终,上好的丝绸料子经不起这样的折磨,早已被地面磨蹭出了几个小洞,而沈初星双腿,也早布满了或青或紫的淤痕。 ——有几处还隐隐见了血迹。 “我……可以的。”少年低声呢喃,几近涣散了的眼瞳努力聚起些许微弱的光,“一定……可以的。” 他已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多少次失败了,众人也早忘记了那膝盖骨磕在地上究竟响了几响。 他只知道自己每一次的试探,都会比上一次更接近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此时此刻,他的双臂早便麻得再感受不到丁点疼痛——甚至不光双臂,先前那股子虫蚁般咬啮在他每一道骨头缝里的痛感,也不知在何时悄然退了个一干二净。 眼下他只着了魔一样地想将自己从那地面上支撑而起,刚才他的脚掌已经能触及地面了,下一次,下一次他定然站得起来—— 沈初星拼了命拧榨出体内残存着的最后一点力气,麻木了多时的腿脚在这一瞬竟莫名恢复了些许知觉。 成功凭借着自己的本事重新站起的那一刻,少年的脑内炸成了一片空无一物的白。 过去的时光飞速倒流着,未来的时光江河一般向他奔跑而来。 他的耳朵嗡嗡鸣响着听不清半点声音,他的视野天旋地转着分不清黑白昼夜。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他全然本能地费力转过了脑袋,混乱又颠倒的世界里他看不清一切……只望见了一双干净的、满含泪光的眼。 “我好像……真的做到了吔。”沈初星傻兮兮的咧了嘴,扯出个说不上难看,但一定狼狈非常的、灿烂过头了的笑。 程映雪被他这一笑闹得险些真掉出了眼泪——她看着那执着又瘦弱的少年,恍惚像是看到了从前的那个执拗而至死不肯低头的自己。 ——像她第一次赤着脚狂奔下绣楼时一样。 小姑娘转目看向那被人设在桌边的小小香炉,彼时那线香正好燃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尾巴。 她惊喜万般地循着那升腾的白烟搜寻上了自家师父的面容,待她看到后者满含欣慰的眉眼,她终于还了他曾恭贺她的那句话—— “恭喜你啊,马上便能重入山林了的沈二公子。” 第八十二章 谁家好道士满天飞! “好了,沈二公子,如今您体内的顽疴已去,剩下的,便是请您自行寻个医术精湛且信得过的郎中,为您开两剂能调理气血的方子,仔细将养一段时日就好。” 别苑客房,为少年重新查探过一番脉搏了的苏长泠慢慢松了指头,顺手收好了桌上摆着的瓷瓶和迎枕。 沈初星闻言,原本因疲倦而不住涣散的眼神倏然亮了一瞬,他稍显局促地蜷了蜷指头,遂小心翼翼试探着出了声:“那,仙长,依您所言……” “沈某从今往后,是不是就能如常人一般行走跑跳,再不用受那素舆拘束了?” “唔,那个理论上是的。”苏长泠面不改色,只是在起身时多看了对面那身形瘦削的少年一眼,“不过您的话,还是不要太操之过急——循序渐进些为妙。” “毕竟您这身子骨……” ——那可禁不起多少折腾。 少女慢悠悠拖长了尾音,她的后半句话不曾说完,屋内人却已然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沈初星听罢,面上不受控的便是一烫,连带着声线也愈渐低了几分:“抱、抱歉,仙长,是在下太心急了些,一时失了分寸。” “无妨,人之常情罢了。”苏长泠唇角微勾——久病之人骤然痊愈,大抵都会是这么副欢欣过度的模样。 她小徒弟刚治好双脚的那天,不也是赤着脚在院子里来回跑跳,直至两腿酸麻得再榨不出半点力气了才算完? “只是欣喜之余,还是得请您多多注意点自己的身子才好——别我等这头刚帮您治好了这一身弱症,转过头来,您就又把自己给累病了。” “尤其如今,您那一身经络已然通畅,往后也不必再似今日这般勉强自己非要站够多少个时辰——还是量力而行罢!” 苏长泠语重心长,话毕安抚似的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又一次得了嘱咐的沈初星闻言越加不好意思了起来,他挠着脑袋支吾了半晌,良久方再度组织好了语言:“沈某……沈某都记得了,多谢仙长教诲。” “对、对了,程姑娘,您先前说作为交换条件,在您帮沈某治好这一身的弱症之后,需要沈家来日在您正式踏入商海时,为您保驾护航——” 忽想起这一茬事的少年匆忙转移了话题:“那眼下,您都需要沈家为您做些什么?” “啊哈,这个嘛……这就先不要太着急了,沈二公子。”程映雪应声伸手抓了抓耳边的碎发,笑意微赧,“主要那个什么……下山后我们直奔您家的造纸坊就来了,云娘还没来得及去茶山墨坊那边谈生意呢。” “所以您还是先养着身体——咱们有关生意合作的那些个问题,等着云娘谈好了剩下的营生,预备开拓销路了,再聊也不为迟。” “如此……也好。”沈初星思索着点点脑袋,遂拱手甚是郑重地朝着众人行过一礼——若非眼下他这身子尚且虚着,苏长泠甚至怀疑这厮是打算立地给他们磕两个大的。 好在少年大病初愈,体内仅剩的那点力气也不支持他有这样大的动作——他最终也只是将手推得与肩平齐。 “那沈某,便在此恭候程姑娘和几位仙长,来日再驾临寒舍了。” “沈二公子客气了。”苏长泠摆手,言讫便带着几人起身告了辞。 沈初星见状原想着老坊主再派上两个小厮,几人驾车送苏长泠等人赶回纸坊。 孰料出了屋的素衣少女仰头看了眼天色,最后竟径自从袖中摸出飞剑,手诀一掐,作势便欲上剑开飞。 “哦对,忘了问。”眼见人已带着徒弟踩在剑上了的苏长泠回头瞥了眼地上的两个小道,“宋师兄,虞师兄,你们两个会御剑飞行的?” “……苏师妹,有没有一种可能,”宋常应眼底微抽,面目狰狞,“御剑飞行是你们仙门的手段——小道和师兄是道士啊!!” ——谁家好道士整日踩着个剑满天飞!能上天的道士,道行起码也得有他师叔们的那个境界! ——比他高一大截! “唔……那就有点麻烦了。”苏长泠皱眉,“我这飞剑最多只能载上两人。” “要不,云娘你先随着虞师兄在此稍待片刻——为师先带着宋师兄过去,等到了纸坊附近再折回来接人?” ——她这会想得极为明白,虞修竹道行不低,胆子小得尤为厉害;而她徒弟胆子虽大,却又无甚自保能耐。 当此情况,还是先把胆气与道行均尚可的宋常应捎过去才最为合适,不然她也不敢让虞修竹或是程映雪二人中的任何一个独自待在那鬼气弥漫的造纸坊。 ……这种时候,就突然很想念应先生了。 至少他老人家在的话,指定能把太素宫的那两个小道士一齐捎带过去。 苏长泠的思绪诡异地歪了一瞬,宋常应闻此赧笑着搓了搓手:“啊这……这不好,苏师妹。” “没事,这样最快。”少女怅然叹息一口,挥手便欲将宋常应先拉上飞剑,哪想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虞修竹这时间却弱弱举了爪子:“那个……苏师妹,其实贫道会飞来着。” “就是贫道不会御剑,只会御一个我自己做的竹雕法器,而且带不了人。” “?不对劲,大师兄!”宋常应本就扭曲的面目愈发扭曲了,“大家都是太素宫出来的道士……为啥你会飞但我不会?” “呃……可能宋师弟你平常没有好好听师父讲道。”小道士小声蛐蛐,边说边当真摸出了艘竹木雕成的寸宽小筏。 那小筏迎风见长,不多时便已化作了寻常板凳大小——刚好够虞修竹一人盘膝而坐,的确带不了别人。 “不是,那你们三个都能飞——”宋常应傻了眼,“我咋办?” “我爬吗?” ——他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放程师侄一个小辈姑娘家留在原地等人! 那要传出去了,他还不得被太素宫和步云墟的师兄弟们一起拿指头戳死! “爬……那倒大可不必。”苏长泠转目看了看虞修竹座下小凳,“虞师兄,你那法器载不了人,但能稍微承上点重量吗?” “比如一根拴了……五六十斤重物的麻绳之类。” “拴着重物的麻绳……应该可以。”小道士沉吟着点了下颌,“不过这和解决宋师弟出行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啊。”少女森森呲牙。 “或许……你们有人曾放过纸鸢?” 第八十三章 “人鸢” 纸……纸鸢。 冷不防听见这俩字的程映雪唇角的笑容一僵,她几乎是瞬间便猜到了自家师父究竟在打些什么样的主意,忍不住偷摸对宋常应投以饱含同情的目光。 然而那尚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了的宋常应这会却浑然没能搞得清状况,他只蒙叨叨又傻乎乎的抬了脑袋,眼中充斥着与他年龄截然不相符的天真:“纸鸢?什么纸鸢?” “苏师妹,你要做一个能载得动小道的纸鸢吗?” “那好像……” 有点费竹子? 宋常应四处张望着挠了脑袋,孰料下一瞬便有麻绳骤然甩上了他的腰肢。 苏长泠扔过了那捆仙索,还甚为“贴心”的使劲拉了两把——确保那绳子确乎已将那藏青袍子的小道士拴了个结实,这才把一侧的绳头扔去了虞修竹手中。 “虞师兄,抓好。”将另一侧捆仙索随手挂上剑柄的少女面无表情,“咱们该起飞了。” “——宋师兄,你想多了,我并没打算做什么能载得动你的纸鸢。” ——她只是想把宋常应当纸鸢放了而已。 苏长泠偷摸在心下腹诽一句,一面抬手向虞修竹打了个手势,抿唇对宋常应露出个和(核)善的笑。 得了信号的小道士果断掐诀带着那竹雕法器窜上虚空,宋常应只觉被捆仙索拴紧了的腰陡然一痛,而后脚下便霎时腾了空。 “啊啊啊啊苏师妹你飞慢一点啊啊啊啊!!!” “还有大师兄你不要随便乱拉那个绳子——小道的脑袋朝下了啊啊啊啊啊!!!” “师父……师父救命!!哕——小道突然有点晕飞,哕——祖师爷!弟子马上便能来找您了哕——” 某宋姓小道士边哕边叫着化作了天际的一颗流星,晚霞中不时飘飞过一线白沫。 “仙长们……还真是厉害啊。”从未见识过此等阵仗的沈初星仰头喃喃。 他平素只看惯了孩童们爱趁春风放那竹扎的纸鸢,这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放这“人鸢”。 ——万般惊奇之下,他竟撑着自己那力气尚未恢复几分的双腿,扶着廊柱,无意识徒步到了小院。 守在院外的老坊主等人猝不及防见到他这副模样,又惊又喜之间,险些当场给苏长泠等人遥供上几炷长生香。 当然,远在虚空之上的苏长泠等人并不清楚沈家众人那一肚子的想法,他们只专心致志地赶着脚下的路。 乘马车需要吱悠上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御剑飞行却只需要不出一刻。 待到苏长泠与虞修竹二人各自操纵着法器平稳落地,那被他二人当成了风筝“放”了一路的宋常应,早已昏了个不知道此处到底是天南还是海北。 “哕——谋杀,小道怀疑你们这是明晃晃的谋杀!”沾地后第一件事便是先吐一个天昏地暗的小道士支着爪子艰难控诉,自他不住颤动的指尖上,隐约可看出他此一行过得是如何辛苦。 奈何作为一手促成他沦落此地的“罪魁祸首”,苏长泠却并不想对他的下场报以哪怕万分之一的同情,她只静静抬头望着天边愈渐西沉的落日,良久方呢喃着轻轻叹息一口:“要开始了。” 宋常应被她这一声叹息吓得当场止了吐:“什、什么?” “日暮西垂——出百鬼。”少女面不改色,话毕翻手摸出了袖中长剑。 冰冷的剑鞘在入手的那一刹那,总能给她带来余下世间万物都无法匹敌的安全感——黑夜将地平线上最后一线日色尽数吞没,皎月入云、星河流转,白日里本就被那一线阴森鬼气所笼罩了的造纸坊,霎时被那阴煞缠裹了个彻底。 无数细碎的、说道不明的窸窣异响自四面八方处寸寸传来,虞修竹近乎本能地猛一把抓紧了小姑娘的云肩飘带。 “……小虞道长,我真不会捉鬼。”程映雪瘪着嘴与小道士又强调了一次,顺手翻出了下山前,她师祖炼给她的那把松木算盘。 由近万岁成精老松木炼制而成法器威力果然非比寻常,小姑娘这头刚拿出这萦绕着浅淡金光的算盘,方才还在她身前蠢蠢欲动着的鬼气立时便散了大半。 “我知道,但你是你们山上辈分最小的那个,身上肯定有很多保命的宝贝。”虞修竹细声细气,“而且宋师弟刚才把自己的袍子吐脏了……贫道不想跟他一起。” ——他有点洁癖! “您这事还挺多。”程映雪似笑非笑微偏了下脑袋,遂紧跟在自家师父身后,缓步再入了纸坊。 白日里甚少离开那罗盘的非毒,这时间难得在众人面前现出了本体——染着血的大红嫁衣在夜空中翩飞成一只只浴火的蝶,失了冠钗束缚的青丝柔顺如瀑,她手中那柄由鬼气凝结而成长剑似乎变得更厉害了。 “云娘,”唇角紧绷着的苏长泠倏然回头,时至今日,她终于习惯了开口去唤自家徒弟的小字,“等下我们若是打起来了,你只管带着你那算盘寻一个角落站好——不要随便乱跑。” “好,师父,”小姑娘抱着那算盘乖巧颔首,“弟子明白。” “此外——”素衣少女不大放心地微蹙了眉心,“倘若那恶魄实在太难对付。” “明日之后,我会暂时将你送到沈二公子处,托他代我照顾你两日。” “下午我们造访那别苑时,我便仔细查探过了——那地方的地气尚清,不曾藏有鬼珠。” “……好。”程映雪应声微怔,嘴唇嗫嚅着翕合了半晌,终竟只吐出个低低的好。 ——应先生回了山,太素宫的那两位“师伯”瞧着也都不算靠谱。 这种时间,她其实不大喜欢将师父和非毒师父一人一鬼独自扔在这里,却也知道依着她这刚入门的、连三脚猫功夫都不算有的道行,留在此地,也只会平白给他们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要是她能再早一些入道就好了。 小姑娘的情绪不由低落,游神间远处忽响起那种似有人背着重物、单脚在地上持续蹦跳的巨响。 那响声重若擂鼓,一下一下敲击着震得人心中不住发慌。 程映雪被那动静闹得激起了满背的寒毛,她循着那声音传出的方向下意识转过了脑袋—— 一眼便撞见了那令她终生都难以忘怀的可怖景象。 第八十四章 是人是鬼 来人衣衫褴褛,背上背着只百来斤的石臼,一条腿以一种扭曲的、近乎被拧断的方式,向后翻折到了肩头。 他赤着脚,姿态可怖却又异常执着地不住向前蹦跳,未着鞋袜的足底被路上散落着的碎石砾割了个鲜血淋漓——那人却好似浑然不觉,顾自张嘴呜咽低嚎着,唇边淌落三尺的涎水。 这模样……他这模样简直像是那真正的、自传闻中爬出来的吃人饿鬼!! “师、师父……”小姑娘白了脸,面上的血色在看到那人瞅不见丁点瞳仁的纯白眼珠的刹那,便褪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间她已全然不记得胸中方才憋着的那点郁气了……她只恨自己现下为何还不能闭上她那一双眼睛! “别慌,这是造纸坊内的伙计。”苏长泠循声回头宽慰她一句,掌中剑却悄然出鞘了约有三分。 她不着痕迹地向前挪了半步,微散的衣袖霎时遮去了程映雪大半的视线。 本就缩去小姑娘身后的虞修竹见状将自己的头缩得愈发低了些,只是先前还垂落在身侧的手臂,不知何时虚虚覆上了腰间的枣木法尺。 “这、这是造纸坊的伙计?”程映雪闻言瞪着眼睛惊疑不定,捏着那算盘的指头不自觉发了细细的抖,“这是人?!” “是人,不过是被厉鬼缠身了的人。”苏长泠下颌轻敛,已出鞘了三分的长剑又略略铮出一寸,“俗称,‘鬼上身’。” “那那那我们现在……”小姑娘的舌头打了结,一句话结巴着说了半天。 素衣少女面不改色,甚至有闲心拨弄开那像没骨头一样快歪在她身上了的红衣女鬼:“按兵不动,先静观其变。” 扑了个空的非毒甚是不满地轻哼一声,转头把玩她那煞气化成的长剑去了。 “这……这还要先静观其变??”程映雪结巴得愈发厉害——若非她的道行实在低得足以让人忽略不计……她也好想像她师父之前一样,一算盘把那被鬼上身了的伙计抽飞过去! 大晚上的不要随便吓人啊!! “嗯。”苏长泠气定神闲,“左右他背着那么重一个石臼,一时半会也蹦不到我们眼前。” “而且徒弟,你忘了宋师兄那会说的了吗——每到入夜,留守在造纸坊内的值夜的伙计们,总会在厉鬼的操纵下‘自相残杀’。” “——眼下我们这才刚看见一个伙计,但观这造纸坊的占地大小,每日留在这坊中值夜的,想来少说也有不下十人。” “等人齐一齐,咱们再把他们一网打尽算了——免得打到一半,别处再来了人,手忙脚乱的,容易顾得了东顾不了西。” “当然,还有一点也很要命。”少女说着,面上难得现出几分赧意,“……为师平日捉妖除鬼习惯了,不是很能掌握得好打人的分寸。” ——让她一个一个的打,她容易一剑鞘给人脑袋拧成麻花。 还是一群人同时站她面前好控制点,就像她那时一剑荡飞那一群小妖一样。 “再加上……宋师兄他仿佛也还没缓过乏来。”苏长泠抬手摸了摸鼻子,余光甚是不自在的扫过身后那尚吐得昏天黑地的小道士。 宋常应打从天上下来就一直在吐,这会吐得连肠子都快从嘴里翻出来了……也还不见个停。 ——虞修竹这个胆小的她是指望不上了,他今晚能不被吓哭,她都觉着是他们道门的祖师爷慈悲显了灵。 至于非毒? 这厮显然还比不上那哭包小道士靠谱,她留着她是等着揍恶魄的。 “云娘,还记得下山前我教你的、能驱使捆仙索的口诀吗?”苏长泠捏着剑鞘压低了声线。 她的五感比这刚入门的姑娘更为敏锐,自然能听得到自远处传来的、有人爬行出院落的细响。 ——他们今夜的第一场战役,马上便要来了。 程映雪闻言忙不迭小幅度地点了脑袋:“记得。” “好,”少女垂眼,“那要是一会宋师兄还没能缓过乏来,等着为师放倒了这些伙计……便得麻烦你来帮忙捆扎一下他们的手脚了。” “切记捆牢一些……别给他们能逃跑或是能再厮打起来的机会。” “……是。”小姑娘拘谨颔首,捏着算盘的掌心无端打了滑。 身后,宋常应听到二人商量的声响忍不住强撑着抬了脑袋:“不、不必——” “苏师妹,小道再吐上一会就好了,不必麻烦哕——不必麻烦程师侄动手!” “呃……小宋道长,要不您还是继续找墙角吐会。”程映雪唇角微抽,心下刚生出来的那点紧张立时便被驱散了大半。 孰料不等她彻底定下心神,纸坊四方边角里就先攀爬出十数道鬼一样的狰狞人影。 他们或是身负着百十斤的重物,或是将一臂或一腿掰拧着盘挂在了身上。 更有甚者,双腿均交叉着生生折在颈旁,浑靠双臂支撑着向前挪动—— 众人朝着那些被鬼上身了的伙计们一眼看去,竟全无一个囫囵人形! “这、这这……师父,您确定他们还都是人吗!!”程映雪的齿关发了哆嗦,这会她竟莫名体会了到几分虞修竹平日怕鬼的心情。 ——倘若这世间厉鬼均生得像是这群被鬼物操控了的伙计们一样骇人,那她大约也要开始怕鬼了! “确定,不过他们这姿态的确有点不同寻常。”苏长泠双眉紧锁,“一般被厉鬼附身了的人,大都会呈现出鬼物们生前——尤其是死前的样子。” “但这些伙计……啧,宋师兄,你还撑得住吗?” “放心,哕——好得很。”宋常应颤巍巍举手比出根拇指,“苏师妹,你上——再等会这群人又该莫名其妙打起来了。” “已经打起来了。”苏长泠挑了下眉梢,望向那群伙计们的眼神隐隐发了凉。 她掌中的长剑只出鞘了不足两寸,挥动时所带起的剑风却已然够荡开那些无端撕咬在一起的纸坊伙计。 沉重的石臼落地碎作了两截,与之一同被摔碎的,还有那伙计被鬼物盘折在背上的胫骨。 原本爬行在大路中央的伙计们被剑风扫飞,噼里啪啦的像下了一地的饺子。 程映雪一边帮宋常应递送着捆仙索,一边盘算着这回他们得白送出去多少伤药,苏长泠却只盯着那些状似被她暂时“制服”了的纸坊伙计,深深拧起了眉头。 第八十五章 惊变 不对劲。 哪里都不太对劲。 这些伙计们被她制服得好似太容易了些,而且寻常人被鬼物上身之后,通常都会更皮实耐揍一些……鬼气会暂时蒙蔽他们正常的五感六识,而失了痛觉的人,大多又只会受本能驱使—— 但这些伙计,居然这么快就躺在地上,浑不想再继续挣扎下去了? 苏长泠想着慢慢绷紧唇角,目光一动不动紧锁在了那躺了满地的纸坊伙计们身上。 某一瞬,她忽看见某个倒下多时的纸坊伙计骤然蜷缩了指头,下一息,那方才还被剑气荡的动弹不得的折腿男子,便猛地跃起身来,直直掏向小姑娘的心窝! “小心!”苏长泠扬眉怒喝,手中剑比脑子更快地狂飙去了百尺开外! “当啷——” 利器入肉却不见半点血痕,夜空中只无端传来一声清脆金鸣。 被那鸣声震回了神思的少女蹙眉定神,便见原本该齐根斩去那男子手臂的剑器,如今却被一二尺余长的枣木法尺,稳当当拦截在了那人臂外一寸! “苏、苏师妹——” 眼中尤自漾着两汪清泪、一手死死抓着那已被人劈折大半的法尺,一手捏这张朱砂黄符、稳准狠地拍上那伙计眉心的虞修竹大力吸了吸鼻子,一开口便带着十足的哭腔:“你那么一剑下去,是真的会死人的啊啊啊!!!” “虽、虽然被恶鬼附身了的伙计们看着是很丑——但、但他们好像也还罪、罪不至……啊啊啊啊好可怕!!!” 小道士哼哼唧唧,说话间他余光不经意扫过那已狰狞得不见人形的伙计面庞,先前还留在眼眶子里打转的泪珠,立时被骇得滚到了地上。 苏长泠眼看着他像摸到什么脏东西一般,猛然将那头顶黄符的纸坊伙计一把丢出了周身三尺,重物入地烟尘四起,那人不偏不倚,正巧被虞修竹这一丢砸在了那碎成两半了的大石臼上。 她一时竟不知道究竟是她刚才那一剑狠些,还是虞师兄这本能一扔要更为要命。 ……总感觉那伙计这下恐怕是连另一条腿也保不住了。 想到了这一点的少女嘴皮子不受控地微微一抖,遂动手掐诀召回了自己的本命长剑,对着小道士轻巧地点了点头:“多谢师兄及时出手。” “不过,虞师兄,你那法尺不要紧?被山君伤成了这样可还能用?” “需不需要我想个法子帮你重新炼化一下之类的……” 苏长泠迟疑着提出个不大靠谱的补救方案,一面下意识蜷指摸了把剑鞘。 这剑原是山中天生地养出来的一把灵物,被人取名“山君”,也是意指它或有山君之能。 而这剑在她六岁那年认她为主后,她与它共事近十三载,还从未见有哪样法器被它劈中之后还能侥幸为人修复——也不知道她若将那法尺拿来囫囵炼化了,到底有没有用。 “用肯定是用不了了。”虞修竹抽噎着摸了摸那法尺上寸余长的斫痕,“而且这法尺都快被劈穿成烂柴火了,还炼化个什么劲。” “但问题不大,左右都是贫道闲暇时做出来的小玩意,废了这一个倒也不怕——我兜里还有许多。” “你看,还有这么多。”小道士说着伸手拉了把自己身上的鹤氅,之前被他藏在衣衫之内的各式法器登时齐刷刷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苏长泠看着他那身绑起来都快能凑出一整件罩甲的大堆法器,只觉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顿时疼痛得愈发厉害! ——她那会只听宋常应说过他身上的法器很多,但宋师兄也没说能这么多啊! 他们道士平日又不用什么袖里乾坤,身上揣了这么多法器……他真不觉着坠得慌吗! 素衣少女一时间失了言语,虞修竹则在给众人展示过自己那一兜子存货后,又默默理好衣裳,蹲程映雪和自家师弟脚边抹泪去了。 十来号纸坊伙计一齐绑将起来不算麻烦,只是被厉鬼附身了的伙计抗性不同以往,中途不时便会冒出来几个幽幽转醒、想挣扎着站起来身来,继续攻击宋常应等人的。 ——害得苏长泠的神思片刻都不敢松懈,三不五时就得出手再拿剑鞘给人补上一记。 于是,原本只消耗费片刻时光的活计,硬生生被那些拧了形的纸坊伙计们拖到了半个时辰,待到藏青袍子的小道士绑好最后一位纸坊伙计,那夜色已然入了二更。 “祖师在上——从前也没人告诉小道,绑个人能有这么累啊!”总算放下了那捆仙索的宋常应气喘吁吁,起身时顺手擦了把额顶渗出的一层薄汗。 今日被当“人鸢”放了一路,又吐了半晚上的他本就腿脚发了虚,这下更是被累得几乎要到了躯壳的极限。 “不行了,苏师妹,下回小道还是自己骑马或是坐马车!” 小道士如是嚷嚷,那话说着多少有点在控诉苏长泠的意思,后者闻此只假笑着略微别开了眼珠。 宋常应见状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那沉默了半晌的程映雪却突然伸手指向身躯拧巴得最为厉害、被他们暂且搁置在了最远处的两名伙计—— “等等,师父,小宋道长,你们快看那两个人在做什么!” 小姑娘声线内满带惊恐,众人循声回头,便只见那两个半昏半醒的伙计正翻腾拧动着,试图去拿嘴去啃咬身旁的同伴! 有个双腿均被盘在自己颈侧的男子形状大致规整一些,他腰肢用力,借着地上那堆稀碎石子,竟真翻滚着率先将嘴触碰上了身旁人的手臂。 只是与此同时,他的小腿也不可避免地伸到了另一人脸侧——而后,在众人悚然的暮光之下,他二人居然真一口咬上了对方的筋肉! “快把他俩分开!”最先回神的非毒大喝,苏长泠应声一掌将那两人立地拍晕。 然而纵使如此,这两名伙计身上仍旧留下了两道深几见骨的带血齿痕,甚至那血气一出,适才分明已安生下来的余下诸人,即刻便又闹腾着挣扎起来! 第八十六章 菜人 见鬼……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苏长泠错愕瞠目,刚收回来的手僵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继续出掌。 “宋师兄,他们前两日闹得也有这么厉害”又一掌强制拍晕了两人的素衣少女匆匆抬眼,眉目间难得多出了几分无措。 宋常应听罢同样回以她懵懂又迷茫的眼神:“没有啊,前两日他们最多就是抱一起互掐 “不知道,这里地势平坦,不知道他会往哪里倒,大概是风的方向!”曹博士道。 红红的晚霞慢慢融化,便像是鲜血,慢慢将画纸浸透,不知何时在画纸上多了一位高高青年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手里提着一盏冒着白烟的油灯。 互联网,以及七大门派山门外,许多修士徘徊,他们想进去参加婚礼,却发现没有收到请柬的,进去的,无一不是圣人级别的大人物。 两个年轻人掰手腕的同时,足够双方幕后的强者来一场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凶狠争斗了。 再由淘汰的十名网络作者中决出五名补入二十名内。这样的决定,无疑会让这些网络作者疯狂。 青落、黑蒙、白珀万万没想到,表面上只有十二级中期之境的林云、夏青青,竟然有这么强的实力。 总之,事实摆在眼前,管他呢,即使是上帝写的也用不着理他,按照测试的结果使用火枪,明军使用火器,只顾射程,不管命中率,军队竟然僵化到了如此的地步。 苏辰紧张了起来,神情变得无比的凝重,周围的海水激荡的越来越多,出现了一套道大裂痕。 她出世也有不少年头了,这些年她行走各大密境,寻找机遇和造化,可是她却没有主动掺合修士之间的纷争,能让就让这是她的原则。 好半天,紫杉人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控制,从树上溜了下来。 光头赶紧收脚,板砖擦着他的裤子飞了过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块板砖迎面飞来,堪堪避过,腿间却是猛然一疼,疼得他顿时松开了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沈飞没有回与一语,负剑凌空而起,身上剑意摄人,剑意越盛,剑风越大,形成剑之飓风,比刚刚的沙风不知强大多少倍,不觉间,竟然也将翼魔周边覆盖住,冲击四方。 “搞开发,找我搞开发,我真是想不出来能开发什么东西。”叶白觉得陈法的话有些说笑了,他现在手头上那点钱还搞开发,就算是扩大一线岭的规模都嫌有些不够,搞开发那就是扯淡。 炽光过后,一道修长身影凌立半空,眼眸犀利,直视高空,一头黑发飘散,一身气息散透出来,压迫四方。 叶白继续疯狂的码字,张馨予和刘心幽聊了一会儿,就都犯困睡着了。 “这么说的话,这些五颜六色的朱果,全都是”夏子轩听得也感到惊讶,看着头上那些朱果,足有十颗,难道代表的是十种不同的属性吗 “自然是为你换药”,慕容悠抬起头浅笑着说道,手中的动作并未停止,轻盈的解开了慕容倾苒的衣衫。 管无双并没有在杨奇以前的交战之中观察到什么,因为杨奇出手击败对手的时间太过迅速,至于最后的这几个勉强称得上是杨奇对手的人,最终都是主动认输,根本没有给杨奇造成什么威胁,也没有让杨奇使出全力。 几人曾研究过,师父正常时候的脸是和刚刚熟的苹果一个颜色,是淡红色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是熟透了的苹果颜色,干红干红的。而生气的时候,是西瓜瓤的颜色,深红深红的。 第八十七章 徽商起源 “菜……人”程映雪听完两目怔怔,脑子里似一时没能消化得了这个陌生又莫名令人倍觉阴森可怖的词汇。 非毒转眸斜乜了小姑娘一眼:“这东西,顾名思义,就是被人当做了‘菜’的人。” “换言之,已经成为了‘菜人’的人,基本就不再是‘人’了。” “——在那些买主与食客们眼中,他们与桌子上摆着的 “菜……人”程映雪听完两目怔怔,脑子里似一时没能消化得了这个陌生又莫名令人倍觉阴森可怖的词汇。 非毒转眸斜乜了小姑娘一眼:“这东西,顾名思义,就是被人当做了‘菜’的人。” “换言之,已经成为了‘菜人’的人,基本就不再是‘人’了。” “——在那些买主与食客们眼中,他们与桌子上摆着的 “没有人觉得我们会创造好成绩,像是在年初,法国里昂的室内田径大奖赛上,一共有6名选手进入了60米栏的决赛,其中有3人是美国选手,刘飞站在第五跑道,他身边第6跑道的,就是一位美国选手。 众士子大声喝采,他们自来这上河城,也是被压得狠了,现在总算找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如何不涌跃争胜 王贵愣了一下后,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连忙退了回来,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 中年大叔多卡门对土居忍士下达躲避命令的时候,露力丽飞跃在空中,距离土居忍士已经不到五米远了。 前田花子却面色如常,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般,不急不缓地拖着被吓昏过去的武能,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向了一直被冷落在角落里的三个青年训练师。 旱魃说完,高高跳起,也学着通天大圣的样子一口气吞下了五六只阴魂。 陈连升这番话听得贾府众人都是不由神情激动,高兴非常。尤其是对贾母、贾赦、贾政来说,这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这也就是说,除了徐晃的部队,以及在陈留城内,由于禁所率领的部队之外,在濮阳战场上,他们就不可能再有其他的援军了。 走到近处,浓郁的香气刺激着唾液加速分泌,令人有种忍不住买下一个剥皮吃掉的冲动。 “老大确实是没沾到什么便宜!可是,本宫却多了两伙敌人!……”胤礽沉声说道。 在刚刚思索了那么久,在想到楚煜的时候,沈清歌终于决定住了自己要做什么——那就是做面。 然而就在那道长鞭即将要落在夏重华的背上时,无涯仙尊手中的拂尘忽的伸长,直接缠住了那道长鞭,瞬间使得长鞭动弹不得。 酸溜溜的话一出口,沈清歌明白过来了,这是抱怨她接人接晚了,让她加班,想拿点好处费的意思 她曾经和西语约定,等西语出任务回来,两人互带着对方去自己发现的地方吃好吃的东西。 他望着她的背影,竟是也还莫名的生出了几分紧张来,她听到那个旨意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知道许泽和解益之间有巨大的矛盾,不然也不会在一开始,许泽就提出了不和解益见面的事,也正是因为这个事,沈清歌一直就没想着去求许泽出面,只想着自己怎么解决。 解益想看看这次是谁来试镜,一抬头,正好看到了笑颜如花的沈清歌。 结球星学早太通结所太吉术孤而发牌前,佛爷捞起扑克牌麻利的洗了下,然后才让荷官发。 “睡,到了我叫你,可能要坐的久一点。”唐醉将她抱进怀中,拿过一旁的毯子给她盖上。 但是想明白了是一回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季晚就是另一回事了。 “总统先生,不得不说,我从没想到您是如此的……高大英武。”落座后的寒暄时,詹姆斯的第一句话着实有些失礼,但这的确因为他太讶异了。 第八十八章 恶魄 “不过,难得遇到这么几个好玩的玩意儿,我可不会随便放你们离开——” 那小鬼笑眯眯地弯了眼睛,话毕倏然自檐上蹿至非毒面前。 苏长泠见此头皮一紧,下意识便想掐诀先将宋常应三人扔出纸坊。 孰料待她这边到诀子掐尽,那头的程映雪等人却仍旧脚下生根了一般定在原地。 觉察到这异常的宋常应颜 眼见所有人无声示威,二长老冷酷的面容布满寒光,如同狂刀般凌厉的浓眉下,枯老的双眼中凶光大盛,当即又是一声暴喝。 电影中的反派需要用八仙过海的功法才能打败,但是主角嫌弃何仙姑的功夫太过柔媚,就马马虎虎的学了学。结果在和反派对打的时候,就吃了大亏。 还把人带入军营,祝思云,你可知你正在做什么幸好半月后预备突袭吴城的军令还未下达,否则……便是陷数千将士于水火,抬手揉捏起眉心,黑眸内失望、自嘲一览无余。 “等待各部门和调查组都确认可以抓人了,那我们就动手。最晚明天就必须要动手了,要不然魏冷山的命,我怕有些人等不及要拿走了。”夏元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夏侯元彤可是给了最后期限的。 与孙曾的一战,即使是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能感到明心担心,毕竟当时她和安菲雪联手才将其击溃,当时安菲雪的实力尚在杨浩之上。 听师尊说虚无秘境能够碰到其他大陆的弟子,沐以辰想然后能够遇到娘亲和爹爹他们,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很想念他们了。还有就是即使他们相遇了,也只能短暂地相聚,因为他们都要回各自的门派。 “我去!那是布加迪威航么”没多一会儿,从车上坐下来,那帅气的样子立即引来了很多人的注意。夏元本来看起来就年轻,尤其是身上充满了阳刚的味道。 “老大,别急,慢慢运球,耗时间。”一个球员轻轻走过王俊杰身旁。 “李强兄弟!你说要怎么处理!”莲花男在一旁堆着笑容对身边的刺青男道。 镇长眉头一蹙,抄起铜锣狠狠一敲。往出走的人停下脚步,沉默着走了回来。 虎皮鹦鹉哼哼唧唧在沙发另一头窝下,房间里面安安静静也没人陪它说话。 虽然命劫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什么效果,但该渡的还是要渡的,总不可能撑到灵劫和命劫一起渡 想要让九阴真经和九阳神功在未来的高武阶段都属上乘,他将两种心法融合,应该是最好的。 篮球比赛上,很多时候防守球员像木桩子一样被过,就是这个原因。 日用百货那边是不会有这个担忧的,因为日用百货的保质期都是没有保质期时效的,可以直接填10年都行。 至于原因,则是在得知只有三头骆驼后,一直跟在他身后,用凌厉到几乎刺穿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吉安娜和泰蕾苟萨。 “……”乔巴愣愣的看着亚伦,他的手上拿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眼珠正直勾勾的望着自己,脸上带着温暖的笑,若不是因为没有了一个眼球,那这张脸绝对是让人心生愉悦的一张俏脸。 郑鹏把吕休送来的肥羊还有各种食材都捐了出来,以曹奉为首的几个什长,也出了不少,那些士兵你出一块肉我出一只鸡,东拼西凑,份子钱都不用收就置了一顿不错的宴席。 第八十九章 为什么你们都在骗我! “我们……”非毒眉心微蹙,下意识便想张嘴先编出个能暂时安抚住这小鬼的借口。 毕竟眼下恶魄的状态看着着实算不上好,届时她若真发起疯来,在带着旁边那三个小兔崽子的情况下,她与苏长泠加起来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加之这小鬼脾性一向捉摸不定……万一等下她趁机逃离此地,他们再想逮着这恶魄,还不知道要 花仙子本就不是外面世界的人,她原本就是此地的一株带有剧毒的彼岸花,后修炼有成化为人形,故此对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她现在知道的一些事情,还是从以往参加试炼的那些人当中听来的。 跟着,只见姬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了一步,然后一把抓住乞丐的拳头,然后扣住了乞丐的胳膊,接着一用力,就给乞丐来了个重重的过肩摔。 段染将呼吸法和灵石摆在床铺上,思忖了片刻,便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呼吸法。 今天要不是他自己够机灵,估计现在已经被击杀,并且在接受任务的惩罚了,不过,他在怎么骂,那也是无济于事,因为这个任务接取之后,他发现根本无法放弃,就算强制放弃,那也是被认定任务失败。 “不,不!芊儿!”楚泽瞬间叫喊出声,而后便是一掌拍在地面之上,瞬间弹射而出,将那急速下坠的芊儿,拥入了怀中。 当刘玄攻下天牛郡的时候,不仅符邦的追军到了,就连判官的守军支援也到了。 二人皆是对着韩千雨抱拳,同时离去,一路上,这两人又开始争执起来。 而全球的玩家们,也在听见了系统消息之后,开始沸腾了,开放转职那就代表什么,那就代表他们的实力可以更加强大了,同时,通过选择不同的职业,还能有着不一样的效果。 可刚喊完,顿时飞出一块抹布直接封住了白涟的嘴巴,金丝布囊悄悄那拿开,却一下被一股狂风吹落在地,而一个巨大炼丹炉“铛”的一声,压在了金丝布囊上。 因为段染发现,已他现阶段掌控的天劫,都不能再让其品质寸进一步。 真的就是岑祖泽那个没有进族谱的男人。“过去看看。”他说道。 夏启的身份,让今日汇聚而来的不少修士,都是心中惊讶,讨好夏启,与之同时,古冲天也因此沾了一点光,得到了不少的好处。 不过,在得知有分协会作战部队围攻代表团下榻酒店的时候,海默?布鲁克斯还是感到了极大的震惊。 即使是在殖民地内部,知道这个功能的,能使用这类完全版鬼魂转换器的人,也在绝对少数,不是百分之百可靠的员工,根本就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这个机密。 “那可不,早上六点钟就把我给吵醒,两句话离不开林凡要来了,我都听耳鸣了,你说我这养了二十多年的妹妹,怎么到你手里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呢,这不科学。”李毅拍了拍刚才李昕踢他的地方,哀怨道。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我敢打赌,林凡这只下半身动物这个时候铁定在祸害昕昕,没准人家就在这浴室里百年好合了何雯嗑着瓜子,瓜子皮吐得到处都是,其他人很明显能从她脸上感受到幸灾乐祸的意思。 如果是平时,我还能脸红一下,骂她几句,我现在就是连脸红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是,她一直没有等到火焰燃起,却听到打火机落在地上的声音,同时感觉到有一只很熟悉的手摸在了她的脸颊上。 第九十章 你们都来陪陪我,好不好? 恶魄口中发出阵极致凄厉的悲鸣,苏长泠见状正欲试探着出言安抚她两句,孰料那小鬼却倏地伸手指向了她—— “还有你。”恶魄眼神凶狠,“我花费上百年的时光,总算在二百年前挣脱了那枚该死的鬼珠,侥幸逃离了石刻下的镇山阵法。” “为了逃出那个昏昏沉沉又不见天日的地方,我使出了浑身解数——结果我才刚跑 一只巨大的虎兽突然出现在院子中间,看到坐在台阶上的乔明,歪着头细细打量着。 如果胡须男出的钱足够多的话,那林卫东还是舍得卖的,可惜他出不起这样的价钱。 兴许是感觉到了林卫东的意图,谢思思身体变得紧绷,眼睛和嘴巴也紧紧闭着,波动更是起伏不定。 韩寻玉见丈夫铁了心的想这么错下去,不由得肝肠寸断,她哽咽着问道。 乔明纠结的皱起眉,也不知温昕是怎么联系上的,“可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她总怕会出事儿。 上了二楼,刚一进门,林卫东就闻到厨房里,飘出来一阵鸡汤的香味。 浅野亚梨子已经换上了夏装,白色及膝的百褶裙,红色的开襟衫,带有蕾丝花边的衬衣,长发用檀纸在一侧扎起,发梢绕到肩膀垂下,显出几分成熟的感觉。 虽然痴长数百岁,但在交战了数个回合之后,沈冰也不得不心中承认,再继续下去的话,自己也未见得能够压燕云生一头。 顾璟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来这儿找齐云之前,顾璟就已经想到了齐云不会这么轻易认罪。 林卫东和霍思艳就这样边走边聊,仿佛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又像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这便是皇权,皇家人讲理,那是你的福气,若是不讲理,除非你有本事令江山倾覆,昔日皇子王孙,今日刀下之鬼。否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只能受着。 对了,待会儿我们还要走到天都峰上的鲫鱼背,这也有个好听的传说故事,不过大家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扶着铁索栏杆,沿天梯攀登1564级台阶,即至海拔1770米处的石矼,这里是登峰顶的必经之处。 “那就跟隐门硬碰硬,把手下的这些人全部都砸进去!”林风没好气道。 陈默眯着眼看向慕南华,她的人是谁那肯定不是董卓,能够被说成利用的唯有吕布。 柴豫没用络腮胡子掩饰外貌,虽说风霜打磨,略有些变化,但他的长相气度太过出挑,只要见了一面就忘不掉。即便别人已经不记得昔日扬名天下的少年将军,郑国公穆家还是有老人在,能认出他是谁的。 如今正是新天子登基的第一年,改元永隆。饶是吴老三不识字,也觉得这名字不错,通俗易懂,永世昌隆,谁不希望 “庄旗主不用多虑,这位杨姑娘是杨右使千金,应该只是和你说的那个什么张无忌熟悉罢了。 “哈哈——请!别说我欺负你们,现在是下午三点,只要你们在天黑之前吃完,就算!”胖经理一脸大笑着说道。 “你没事就带着赤丸出来溜达,对火之国的地形比我们都还要了解更多。而且你的鼻子很灵,可以靠气味来追踪佐助;志乃的虫子可以感应到查克拉,能以此来发现敌人布下的陷阱。所以,有你们两人打头阵。”鹿丸分析道。 “五代火影曾经杀死过两个十影和多个大名,尸体皆被我们组织所得,根据对尸体的解剖分析,发现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相同的大咒印……”佳子。 第九十一章 新幻境 “呕——” 本就吐了大半晚上的宋常应最先忍不住又呕了出来,紧随其后的便是之前便已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包小道士。 同样没怎么见识过这场面的程映雪倒没有真吐,只是小姑娘那白到有些发惨的面皮,终竟昭示着她腹内的不大舒服。 苏长泠与非毒沉默不语,这一人一鬼看完只绷着唇角,静静转头望向恶魄。 道具组的人拿着消防器立刻赶了过来,他们对着司徙怔的身上不停的喷射着。 基础的支持目前已经足够,高端的支持县里市里都给不了,还是得自力更生。 几乎所有村民都看到了改变,本来对紫藤花开公司多设立一个安保团队觉得多此一举的人也闭嘴了。 伊泽听见了亡灵的话,虽然不清楚主角是什么意思,但他能听懂前面的那一句。 “差点丢人了,长夜漫漫不急,你等我一下!”黄公子忍痛离开温柔乡,走向林凡这边。 百姓们感谢过后,县令就将百姓疏散,对着苏融融提议,“另一口井要不要去看一看情况那口井还没有开发成功,会不会是有什么困难”苏融融点头同意了,她也想去看看。 因为她记得那是处于空中的一个地方,她是否还在那里,或者有办法逃离了 就这么一句话,一下子就让县官变得心软了起来,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随后把手上的藤条扔到了一旁,坐了下来。 他们脸色苍白,长相难看,看着胡鹿鸣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林凡不屑的哼了一声,以他现在的状态,五气朝元境界的人都扛不住他一剑。 “冰奇灵兄说的对,就算我们可以事先疏散所有的联盟居民,将伤亡降到最低,但重建家园,也是避免不了的。”虎百河再次提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原因。 当然也有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其中就包括三河的院长原通,以及飘渺峰大师姐丁吟。 陆云飞拿出手机将林慕瑶和傅晓妍的电话都打了一遍,全部关机。 晓萍姐说:“他给我说,孩子被地藏王抱走了,是真的吗”无错不跳字。 他们坐进汽车,一路驶向汉城国际机场,乘坐当天晚上的飞机返回华夏。 众人闻言都有些不解。愣愣地盯着李致远。不知道他所谓的危险,是指什么 “没有了,没有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办。”对于张昊天的计划,全阳子是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龙长度都超过了十米,却被一个个老老实实地,锁在大铁柱上。 一行五人走在四处枯草焦黄的大地上,背后的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长老长的。 即便是他们,此地也不可能这般轻松,必定是困难重重甚至有生命危险。 杨萱情说着,退出了房间,而杜嫣则是一把拉上她钻进自己房间里去,估计是去嘀咕晚上发生的事情了。 杨枫赶紧拿出鬼针给慕容晴止血,他从怀里取出药帮慕容晴清理了一下伤口,没有麻药只能这样简单的先处理了。 他献上的古物不可谓不珍贵,但即便他将所有的古物都献上,也只是从那金色大门之中获得了四块石头。 易连连一下飞机就忙着手机上的事情,连个眼神都不给同行的人一个,弄得几个男人心里都非常不是滋味儿,不知道易连连在跟谁聊天,万一要是有什么正事儿又不好制止,于是都只能安静的等她聊完。 “宝宝,今天你跟爸爸去哪里了呀”蓝彩衣把东西重新收拢到包里问道。 真正的将她找了回来,护在了怀里,他才放任自己放松下来,后怕,颤抖。 赵恒等人也没驱逐他们离开,似乎也觉得需要有些人打探情况,现在这情况大家都是一抹黑,不了解这里的形式。 “哼!”杨明也是冷哼一声,眸中神光乍现,足以击穿顽石。双拳紧握,那霸道的天荒拳意不断涌动。肉身璀璨发光,金刚法身耀眼夺目。浑身气血涌动,威能骇人,震慑八方。 “中秋节是不是要买几个月饼吃一下。”周易阳率先打破沉默,跟在李青身后说道。 黄毛对着身后说了一句,一个身材高大,浑身肌肉将短袖t恤衫撑的鼓鼓囊囊的光头男子停了下来,转过头拦在周易阳追击的路。周易阳在那名叫铁臂的壮硕男子几米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此时的唐宇和云梦已然无法继续追寻楚流雨的下落,那个变化极大的男人楚流雨。早已逃之夭夭,而且那等度,即便是唐宇也是暗自咋舌。 第二次来到重庆,心情却和上次差了很多,虽然天气比上次好了很多。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高远觉得一头茫然,他此时也能体会到叶君瑶的心情了,那就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下手。 姐姐强忍着仍未消退的痛楚,将双手重新探入刚刚给予自己那般痛苦的舰桥之内,试图重新夺回澜若的控制权。 那头沉睡已久的巨龙,突然睁开了眼睛,鼻息沉重,如同喷射出硫酸,水气升腾。 巨声响彻,雷霆与光芒撞击的霎那,猛然席卷开来,周围一座座高耸的武岩石竟然是几乎是在顷刻间被横扫成平地。 剩下的人虽然个个面含担忧的看着慕容嫣然,但惧于刘添家的之威,又听说这是贾清的意思,一个个也早就慌了神,却是半点不敢阻拦。 高远窝了一肚子火,操!要不是打比赛,老子怎么会搭理你这种人,真没教养,待会有你好看。 难不成,传说中有人在这里进入了时间加速的空间,外界数天,里面却过了近千年,也是一个类似的诡异空间 叶秋扫了一眼石魔君,他的天地法相,被石魔君击散,叶秋没有再凝聚,直接收了回去。 第九十二章 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恶魄死时还不到六岁,而眼下她在幻境中的这具躯壳却已过了三岁的生辰。 也就是说,那一世恶魄在短短三年内先后经历了父亲失踪、阿姐惨死,天灾人祸引发的饥荒逼得母亲服毒自尽,自己则惨死在了他人刀下……而如今,却是乱世已起,但战火还不曾彻底烧穿这片山地。 换言之,她大约还有些时间,够她做一些旁人想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不过都会好的。”程思颖握了握她的手。 莫一凡被权逸寒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着了,如果不是自己和权逸寒认识那么长时间,可能会以为他是一个疯子了。 说做就做,她充满自信地三秒钟拿下了第一个环。同样的道理,第二个环也被她轻而易举地拿了下来。可是,第三个环就不那么容易了,她摆弄来摆弄去,就是解不开,气得她使劲地拽,想把它硬拽下来。 安夏知道那些照片不会自己跑到纪老太太手里,而能这么干的,除了这两人也没有其他人。 凤璃毓说什么证据不足,予以驳回,可是九王府利风与鬼市交易的证据就摆在面前。 现在天希处于危险时期,自己是应该回来帮忙,林氏一直扩大宣传,和天希争夺市场,而且经过上次商场的事情,自己也很害怕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剩下的人本来是要看纳兰玉的,怎么可能他们听一个炼气六层的花枝的话。 底下一阵哄乱,楚云轻僵了一下,却见着那双纤细的手指,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 李奇生在一个法治社会,又去过一个封建社会,所以不管你是玩民主,还是玩专制,他都能够如鱼得水。 王金枝虽然看不惯儿子和王安妮腻腻歪歪的模样,却也知道,王安妮有多喜欢自己儿子。 喵喵爹娘各自看了对方了一眼,他俩缓缓的放下筷子,看着这四个孩子吃饭。 风远楼是战学院之中风系异能者的修炼地界,宋燕然就是其中的翘楚人物。 这时,一个士兵到来看见后说了一句,显然,都是知道罗永华去干嘛的。 等凤九月再回过神时,她已在了房顶,满脸欢喜,激动的差点惊呼出声。 柒柒粗略的扫了一眼,大概有二三十个,而且,这些人在她的视野中,胸口都是一片黑色。 他担心凤九月,而此时的凤九月被府中老少团团围住,害怕的蜷缩成一团。 “落辰,你能让你飞船的人再来一次吗”云无月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向落辰。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当人们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程若雪没嫁人之前征战沙场多年,在战场上结识数位过命的兄弟,慕月白便是其中之一。 落辰满脸被冰水染湿,头发湿漉漉的,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冰堆下的云无月拽了出来,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疲惫的喘息着。 “我们也动身”穆天宸感受到身后之人已是前仆后继的赶来,低声说了一声,便是朝着山谷之地掠去。 也正是这金光气息的泄露,以及森蚺的身体变化,周阳一眼看出,那森蚺正是在服用神晶。 这黑色不同于一般的黑,而似乎带有某种诡异的光泽,更像是活过来似的,那光泽竟然在流动。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可火焰刚起,四周的墙壁和地面就像是受热的蜡烛一般,慢慢变软,甚至开始融化。 而在她的手心里,那个没有被打开的纸团,却是安静的躺在那里。她是愤怒的,她是绝望的,她是悲伤的,但她却仍然理智,仍然坚强。 一旁的江容把这一切看着眼里,没有什么,她也疑惑,短短几天不见,这个土包子都变成百万富翁了 顾熙年面色变幻不定,依旧什么也没说。可熟悉他人,都能看得出他此刻挣扎和矛盾。 李坤‘义正言辞’的呵斥道,眼底深处有着的却是一抹令人捉摸不透,同样也看不到的阴谋笑意。 “哈哈!是火焰城的城主穆天宸,我们城主流风大人已经准备好了酒席为各位接风了”就在穆天宸考虑今晚的住宿问题时,一道大笑之声从不远处传来,转过头便是发现一位粗壮的男子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他弯着嘴角叹了口气。可笑他之前还笑刚才那个男的是傻冒。原来。他才是那个傻冒。 这一次,老板没有再夸林逸风的运气好,而是默默地再次从箱子里将第三个相同的玩偶拿出来摆了上去。 天宇迟幽姬那碧玄烛灵簪本就是火系法宝,只见梦璃一剑将那雪兽劈为一滩雪水,天宇幽姬那碧玄烛灵簪一划,一道一片火浪将那雪水包裹,霎时间雪兽消失无影无踪不再出现。 看见陷阵军退了下去,守军士卒都是一个神色,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自从他们开始攻击之后神经就永远处在一种高度的紧绷之中,现在松下来那种巨大的疲劳感立刻席卷上来,不少人都坐倒地上呼呼喘气。 “师父你怎么在这”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师父,刘星皓兴奋不已的问道。 龙青青没有想到龙芷茹居然想收自己为徒,说实话到了她这个境界已经不可能再拜师了,龙青青道:“前辈乃是一方势力之主,实力通天,为何想要收我为徒”。 夏米听到林逸风的话,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这个家伙,什么叫我长的又不漂亮谁长的不漂亮了 方芳的脾气一犯上来,没有人能够说服她。现瓶白酒上桌,她干脆全打了开来。意思很清楚,这酒必须喝完才能走。 尸魂与精血相继飞入叶寒体内,他突然俯冲而下,朝那片被夜风拂去的大地间落下,那柄已然失去冰层包裹的魂器长枪正静趟在一旁。 上官碧霄看到阳云汉停住手,神情凝重站在那里,就想迈步走过去询问个究竟。 一个强大到时不时蹦出来明目张胆的跟龙国官方对着干,与龙国近一年以来诸多剧变有所牵连的神秘黑恶势力,地下世界怎么可能不做关注 晋王殿下究竟在想什么,上官芊满是疑惑,下一秒南宫漠的话拉回了她的思绪。 最令薛综感到高兴的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竟然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安兰。 第九十三章 你这个恶魄,还不够“恶” “哦这又怎么说”恶魄挑眉,黑成了一潭浓墨的眼珠缓缓恢复了三分光色。 “……因为,你这相当于是把他们本来将要面对的‘未知’,通通变成了‘已知’。”非毒微默,“人在全然未知的情况下,才更愿意维持现状、选择保守。” “可一旦那‘未知’变成了‘已知’——其间就会凭空冒出来许多可操作的余地。” 因此萧晚晴刚才那句话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否定,这让她俏脸微微一热。 无人看得清林若儿的表情,可她眼中透出的精光,却让人不敢直视。 水榭旋即盘膝闭目,炽热的火属性内力从其身体之上缓缓透出,房间内的温度在这一瞬间都仿佛上升不少。 杨帅心中一算,三千,上次自己从广州都带回来三千多,出去直接被李宗仁等人抢走的,剩下来送去兵工厂的也有两千余,这么说来,兵工厂其实也没有生产多少。 有道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杨玉环言辞凿凿间,看似确是在有求于江采苹,示请其就适才之事替己守口如瓶。但之于江采苹而言,那感觉,却不一般的迥诡。 身在皇家,自有他的无奈。薄野信曾经愧对过慕向晚,所以毫不保留地将全部感情倾注到了花溪身上。 丹灵守在殿门处,望见圣驾远远地朝这边行来,赶忙冲娟美使了个眼色。娟美遂扶了杨玉环躺回榻上,与丹灵一块儿落下帷幔,待听见“圣人至!”的通传由殿外传入,二人才又恭迎上前。 “才不要呢,省得你后半夜又要折腾人。”林淡妆红着脸啐了声,说了声晚安后便是走了出去,返回欧阳菲菲的房间里面休息去了。 自己死了那仇人还逍遥自在的或者,这是白衣男子永远都没有办法接受的事情,何况此时的萧寒确实有能力吓自己不受一点伤害的情况之下杀掉自己 卢定勇眉头紧皱,倘若没有有价值的证据,在皇上的面前又如何能将许华昭的罪行公之于众 顿时一阵刀光枪影,二人瞬间就硬碰了十多招后倒退了下来,李龙直接稳稳的落到了地上,而猪无能侧倒退了好几步,实力强弱立见分晓。 “哼、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要是被她给害死了你叫我们怎么办,”胡媚儿冷哼了一声后转过身去不在说话。 “呼”进去只看见冰千澈抱着夕的相片躺在床上,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在又走了几十米后终于来到了这个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入口处被人用水泥和砖给封住了,中间还留着一道超厚的铁门,显然这是为了阻挡丧尸和妖兽用的,可是要是妖王级妖兽来了的话这里根本不堪一击。 而是因为刘奭的身体太差,成天病怏怏的,一点都不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第四则,将原本由宋义亲自统率的中军主力,即吕臣旧部与陈婴旧部,改为护持粮草修葺兵器的后军,由吕臣旧部的苍头军老将统率。 “撕拉、”话音未落门庆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剧痛,一道热流从身体内s了出来。 “那你们知道这兰州总共有多少个幸存者基地吗”这是门庆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有一个大型基地的话自己就省事了。 再怎么说这份食谱也算是厨师界瑰宝了,承载这些知识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作业本,这也太对不起里面的内容了。 第九十四章 合·四·为·一 “喵的,受不了了,神经病……一群神经病!!” 看过了几人表现的恶魄骂骂咧咧,一面逃也似的离开了幻境,手中还不忘接连掐诀引来数道鬼气,意图将那已隐约漏了光的幻境再裹严实一些。 非毒见此不由得惊奇万般地闲闲吊起眉梢:“怎么,他们几个在里面闹得很大吗你这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这玩 而安夷对于地下的东西视而不见,好像丢的不是她的,她依旧去了自己的床,她打了个电话。 “嘴硬着呢,一问三不知,看来不拿出一点证据是不会开口了。”汤鸣说。 而大多数新生实力不高,遇到这种事情,都敢怒不敢言,即便是学院知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所有事情都要管,新生还怎么成长 “好了,你准备好了么”关晚晚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在客厅里整理东西,然后看到靳辰下来,然后对靳辰说。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段睿骅气愤的把手机狠狠的砸到了地上,手机质量很好,虽然没有四分五裂,不过屏幕全部碎了。 有几个爱凑热闹的,来到他们桌上,和李大年划开了拳。有人唱开了酒歌。 别说这世没老天爷,因为她前世不信,但今生却相的,毕竟她都已经穿越了不是 在各方宁家之人的有意撮合下,两人渐渐对对方产生了爱慕之意,并逐渐走到了一起。 李大年一伸手,扯住了捆他们三个的绳头,使劲一拉,没有拉开。 陆明轩是陆家的私生子,这一点关晚晚很早就知道了,只是明轩一直不愿回去与陆家相认,个中原因,关晚晚多少是清楚的。 杨震顿时就清醒过来,拥被道:“且把人带去厅内等候,我这就过去相见。”同时,他的心里那种不安的情绪是越发的明显了,难道战事真个坏到无可挽回的境地了么 相比于前两件,要低上一些。但真论价值而言,此丹其实是要比前两件东西更珍贵的。只是因为前两件东西的偏重性,让对他们势在必得的人,强行拔高了价格。 两人商定好了之后,便立刻行动了起来,夏阳在前雪玲珑在后,两人一先一后的就朝着洞底深处走去。 但越是这样,一切看上去便显得越是平静。这都进入午时了,除了等待用刑的百姓多了一些,一切却依然显得那么的平静,似乎并没有人会来搭救这些犯人一般。 大殿之上,忽然出现了一阵静寂,只余巨蟒之上传出的那恐怖万分的毁灭气息,依旧不断回荡不去,摄人心扉。 只见在这么不到片刻之间,梦风已然潜到了海底深处,那里一片漆黑。不过在青年的画面中,却能看清其内的一切。 屈指往刀身一弹,短刀顿时是发出了一道悦耳的响声,并且在同一时间内,由刀身之上迸发出斑斑的荧光。 此刻在这里,聚集了十多道身影。其中有一人,脸上戴着一张紫色面具,正抱着手臂盘膝坐在垫子上。 而根据白合一手中的地图提示,那奔雷果树似乎便是在眼前的森林之中,至于具体的方位不是很容易的确定,只能进入森林之中,方才能够找到方向。 成熟之后的天音火鸟速度不慢,并且飞逝而过的瞬间,带着一片火焰。 心中安定的罗斌这时候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南宫璃局促不安的姿态,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有些畏惧。 我也察觉异样,点头示意,我和曹三还有许松来到了房门前,我顺着房门上的猫眼向外面望去,但是猫眼里面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外界的环境,难道余淮家房门的猫眼坏了 不管噘着嘴生气的吕素,罗斌带着手下越过面前的这道山梁,眼前的场景让罗斌倒吸了一口凉气,罗斌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情况。 可是一想到要面对江意那个贱人的嘲笑,还有住在乡下江家过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本来怕得满脸眼泪的江佳音突然定住。 比如,就这个队伍的发起者说花价钱来请他林朝风,他林朝风估计就不会答应。 今日,掌门不在,而高座上的大长老却是不是他们企及的存在,一只手足够打败这些“元婴期老怪”了。 “那行,再见。等等……”方远笑着点头,随即似乎想起什么急忙一摸裤兜,却发现那支花不见了,低头一看,发现王媛媛手里正拿着一枝花,不正是他那支吗 众将士看到元丹境五重的凌尘,竟然敢参与队长之争,一个个忍不住大笑起来。 秦枫也一跃而上,上两次去大荒深处,都是惊险无比,这次有了元婴期的师尊帮忙,秦枫心里可是乐开花了,一定可以更深入。 沿途百姓均自低下头去不敢抬起,哪怕是偷偷的瞄上一眼亦不敢为之,天子之威不可犯,有谁又敢招惹祸事,虽然这是一个圣明的君主。 凌莉紧张到不能自己,她其实还没有做好与他圆房的心理准备,就在刚才,她整个神经绷得紧紧的,前所未有的紧张。 其上还有“鬼神判官!鬼神阎罗!”只有十层地狱以下,才可以出现的存在。 两人已经回房间了,楚慕风把怀里的人放下,拿了钱包,要下楼去买些消毒水创可贴这类的东西。 走在前面的冷寒夜好不容易才忍下唇角扬起的笑意,这个傻瓜难道没发现电梯的墙面已经把她刚刚蠢蠢的举动都告诉他了么 平如里,他们可是不停的拿这个完全不在朝廷的摄政王说事,此时见到了真人,才知道前辈们为什么从来不提,原来摄政王的气场这般恐怖。 凌母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盘美味佳肴,这些都是她的拿手好菜,对她而已,只要吃自己做的菜的会感觉好吃、高兴,她就开心。 第九十五章 另类制衡 苏长泠转目看向身旁三人:“我看你们几个过得似乎也还不错。” “啊这……也就,还、还好。”虞修竹应声愈发缩了脖子,宋常应闻言只默不作声地捏着袖口略微往后小退了半步。 程映雪见状禁不住怅然叹息一口,继而对着自家师父微笑着牵了唇角:“还是弟子先来说说自己情况,师父。” “——小虞道长 车轱辘离白泽龙只剩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睿睿停下了车,打开车门跳下车,护在白泽龙身前。 这次出门夏至拿了个特别大的布袋子,让夏爱国把所有东西都放到布袋子里,然后安置在自行车后座上。 杨啸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同时,他为了撒气,言辞之中也是对姜禹一顿羞辱。 “先吃饭!”杜德伟见乔健那股子装逼的劲儿,没有搭理乔健,扭头冲着谢诚问道。 而陪他一起来的那几个兄弟,则被人五花大绑,闭着眼睛,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我直接坐在地上,慧荣坐在我身边,我扫了一眼已经疲惫不堪的耗子等人,扯动着嘴角笑了笑。 “咦老公,你做什么呢”看见景厉琛突然抱着一束火红玫瑰,九儿一脸的迷茫。 对于普通职修者来说,修炼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所以安郿也不在乎耽搁这点时间,而对方在这段时间能通过修炼提升多少,也是可以忽略的。 对于职业者来说,除非是到了接近传奇的境界,才会摆脱金钱的困扰,在此之前,无论做什么都离不开金币,其中表现最为突出的便是购买装备上。 两个大酋长见恶风突然退出战场,心里很是不悦,南诏两大高手却战不下这黑大汉。又见红线胜了浪穹诏和时傍诏两大酋长,心里更是不服气。 “也是该了结一切的时候了!苍陵派,我尹俊枫今天就要你们不复存在!我要向天地证明,你们不是主宰,我尹俊枫定要亲手改变命运,把一切不公铲除殆尽!”然后,尹俊枫含着悲愤的心情,身影闪动,朝着苍陵派而去。 这一刻,习择依旧嗅到了死亡的味道。迎面吹来的拳风甚至让他的眼睛都无法睁开。而在外人看来,他这做的完全就是无用功,就算他向后闪避,也仍然逃不了粉身碎骨的解决。 “行,既然前辈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去一趟!倾城前辈,谢谢你的邀请,我真的感到非常的荣幸!”刘川道。 “算你狠!你这只鸟,今天爷爷算是领教你的厉害了,想烤了我不成吗不可能,把你的翅膀烤了,还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刘川一边逃,一边骂道。 原本余明的尸体没有找到,虽然警察那边也下了余明已经被害的信息,但只要找不到尸体,其实人的心中多少是有点期待的。 陆宽也是醉了,倾城傲雪,想不到你是如此的不要脸,虚伪,一口一个为了刘川好,会保护刘川,要是你真要保护刘川的话,会让赵伯权和刘川切磋吗 魄烈撞见不该撞见的画面,竟然还有着掩耳盗铃的心态,撞出那么大的动静,竟然还想着要蹑手蹑脚的溜出大帐之外去。 不过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么,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只是,这危机关头,你去找林无道他们,虽然计划是可行的,但是,以后怎么办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是不会伤害你的!绝对不会的!不然,我会给你东西吃吗”刘川安慰道。 诸葛亮正在会议室跟将领研究战术,郑枫突然闯进来,把他们吓得人仰马翻。 “本来就是我们先来的,你有啥不服气的!再说了,按照先来后到,我们有权力带着她走,你管不着!”年轻人说的,深得老头的心意,频频点头。 夏子衿没搭话直接挂了电话。不与傻瓜论长短,见面直接上手就好了嘛。 厉子霆无奈地盯着她,胸口莫名地悸动了下,在她眼里,不能结婚远比毕不了业可怕。 秦宁之所以帮他们一家,是看在之前的交情,不过人家秦宁和这个村里又没任何交集,凭什么要求秦宁照顾一二。 “来叔,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我能帮忙的就一定尽量帮。”我见老来迟迟不进入正题,就首先打破了沉默。 王赢似乎也特别喜欢这种喜欢闹事的人,因为有点找他闹事,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装逼了呀,因此,为了能装好逼,王赢故意隐逸了修为,使得他人根本看不穿他的修为究竟几何。 能够让修士、武者交易的坊市,自然也是一股不能忽视的势力,甚至比一般修行门派、古武家族还要强大,不然根本就镇不住场子。 这下连那年轻人也愕然了,傅市长也是无语,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但是,听到改日王赢会送给他们更好的礼物,众人双眼都是一亮,脸上都是堆满了笑容,纷纷向前朝着王赢拍起马屁来。 “我不管你和赵莫发展到什么程度,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再见他。”厉子霆从房车里走下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语气严肃而强势。 第九十六章 你俩一起造反得了 “噫小道算是听明白了,你们师徒两个,都是打算举兵造反的货!” 听小姑娘慢悠悠讲完了心中想法的宋常应原地打了个哆嗦,原本干干爽爽的道袍不知何时便浸上了一层冷汗。 跟这两个又是大兴起义、又是四处经商的相比,他这早早带着一家老小遁入山门的小道士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就是不知道他大师 看了看那漫山遍野的尸首,再看了看侥幸存活下来,但依然满腔战意的各界联军,蓉蓉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的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看着独孤舒琴那决绝的眼神,光头男魂都吓飞了,双手抱着脑袋不要命的大叫到。 “你饿不糊自己做饭出吗,不过到外面找东西吃吗”李新回头看着对方说道。 那个精灵的双手双脚,被铁链绑在十字柱上,橙色的头发及肩,身穿橙色长袍,皮肤微微的带点橙色,一双橙色的眼眸中带着玩世不恭之色,嘴角微勾,正歪着头打量着迪恩。 东风刚要回答,他的手机叮的响了一下。一般他们的手机不会无缘无故地响,响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所以,当下,他停下话,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真是好孩子,任务这么重,都想着看看我这个老头儿。。”老汤拍了拍左轮。 “咳咳。”盖亚假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走到布莱克身边,学着布莱克,抬头仰望着地依杰拉的雕像。 看了看已经所剩无几的魔军,逆天叹了口气,道:“停战,我们回魔界。”说着,逆天掉头便走,向着空间之门飞了过去。 “开玩笑,青兄,你确定就算青跃长老他天天给此子服用灵丹妙药、天材地宝也要考虑他的身体承受能力!”白长老一脸不相信的模样。 感觉到胡傲那血红的眼神,被胡傲扫过的罗汉都是心底一颤,但如来就在自己等人身后,命令着自己等人结阵对敌,众罗汉只好无奈的聚在了一起,将胡傲团团包裹了起来。 其它一些昆虫,诸如蟋蟀、蚱蜢、蚊狮等也有类似的现象,不过没有母螳螂那样性急,而是等到交配完毕之后才将配偶吃掉。 见到吴庸脚下的青龙突然消失,电视机前和电脑前的观众们,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在分岔路的说明光幕之上,清楚地写着五个目的地所可以传送的地点。 “只要实力足够强,你便能制定规则,规则能奈你何”上官南风淡淡道。 琉香翻身下马一看,箭穿体而过雪鹰已经断气,可是这茫茫大漠之还要靠它将他们带去精绝城,如今雪鹰死了她们就等于失去了方向,到底是何人下的手 现在的我似乎有点混乱了,事情的发展完全不是我所想要的,到底谁才是婆须蜜的宿命之人是那摩罗,还是那个画中人就算是那摩罗的话,婆须蜜似乎也不会跟他赚那么该怎么办 吃饱喝足之后,星光宁静,我以绿藤结成一张大大的吊床,作为今晚的栖息之所。 白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看到蚩尤地宫被陆远打开,神色也是激动不已。 她还沉迷在叶凌轩的盛世美颜中不可自拔,观众席上的迷妹们一拥而上将出口围的水泄不通,只为一睹叶凌轩芳颜。 两人朝着这边走过来之际。云浅甚至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而又急促了起来。 听到开门声,人都还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就已经飞奔到门口,直接将她拉进来。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魏宴不帮着自家大哥说话,反而是帮着贺宗说话,这还不就更是得阮瑀的心 他轻喊一声,又指了指熟睡的简月岚,示意他动作轻点,别把人吵醒了。 对陈凡而言,已经没有陈家少爷的身份而且还顶着强奸犯的骂名,想要在华川生存下去恐怕都会很困难,现在有一个什么也不用做只是演戏就能得到五百万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要知道,叛党作乱的起源,便是官职人员,贪赃枉法,逼得民众起义,所以最近这些年,朝廷对贪官的惩治,极为严厉。 赵杰是目前对她来说最合适的人选,年轻有为,职位也过得去,比家里给她选的对象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从她动时候阮娇娇就准备好等她了,精致的绣花鞋踹在她肩膀上,不仅是让她近不了身,还直接就踹了半丈远去。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接,像这种号码一般都是推销保险或者是诈骗。 这是个孝顺孩子,他嘴里的爷爷不是亲爷爷,而是他爷爷的亲兄弟,算堂爷爷。 柳飞将手指开了个缝,瞥了瞥握着的貔貅吊坠,又看向了云落寒。 周围是大片大片整齐石块铺就的地面,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足足有数十层楼高的巨大立柱,此刻李和弦感觉自己仿佛是身处一个巍峨的巨大宫殿内部。 席湛不理他,闷闷的挤了个缝自己进了屋,顺带还关了门,走了几步趴在了床上,拉上旁边的被子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连个脑袋都没露。 过了大半个时辰,倪家的船就靠岸了,早就准备好的族人,开始忙碌地卸货,李和弦在倪思晴的引领下,等候片刻,数量马车,疾驰而来。 “从那个方向。”朗天涯指向一个方向,他自认为那应该是东边,因为刚才太阳是从另一边落下去的。 “天尊,我们不用下去吗”绯衣男子一双慈悲的眉眼总是淡然含笑,此刻他忧心忡忡地看向下面。 猛犸巨象反应过来,长鼻甩出一击,裹挟着恐怖气势,一鼻子将之轰飞出去,重重的撞进山岳里,软成一滩烂泥,死的不能再死。 第九十七章 装神弄鬼 “贫道想着,这年头需要旁人帮忙收尸的人还真不少,加之哭丧队平日走南闯北,到处给人送丧出殡、拾掇后事,一般人嫌他们晦气,通常还真不见得愿意找他们的麻烦,就答应下来了。” “哭嘛,这个贫道最擅长了。”虞修竹赧笑着低了低脑袋,“若有那个需要,贫道还能帮他们念一念《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正在祁凌左右张望的时候,闪电队的其他四人也到了,不出意外的,几人今天都穿着统一的闪电队队服。 “兰儿,你听我说,你在这里帮不了什么忙,你还是先打个电话回去,向我爷爷报个平安,然后,就回去!”此刻,杨媚根本就没有心情和木兰儿墨迹,只想早点打发她走。 至于最后一层区域,也就是最里面的区域,中央区域。这个区域里面有什么,很少有人进去过,这么多年来,即使有人进去了这个区域,最后也留在了这个区域,再也没有出来。 我气机此时已经彻底溃散,我开始运转气机将自己给护住,护住后,就看见东岳大帝操控着陶罐对付着他。 她曾经不止一次见识过贪狼刀的威力,虽然惊叹,但还没有到震惊的地步。毕竟在她的认知里,贪狼刀是他们伊贺的十大宝刀之一,厉害也是正常的。 仙人所做的事,其实大多和凡人一样。一样需要睡觉,一样需要修炼。 没过多久,夜星辰远远就看到了那城主府中心一个巨大的练武场,上面已经等上了不少人,一个个实力都是不弱的。 所以,罗亮一说让大家不要忘记了这次的任务,大家立即不敢再多说别的。 “臭道士,你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妥之处”随着这股癫狂渐渐涌上,连墨的心猛的沉了下来。 道士说着话,身上还发出强大的气机来,一时旁边的人都不敢说话。 可戚爷的脸色没有变化,不知道是他的心计太深,还是他根本就对这件事没有上心。 “后裔贤弟,这样的脚印,你以前可曾见过”悟空紧锁眉头,满腹狐疑地问道。 “如花呀,你长出息了,竟敢在人前卖弄,看来是道业已成,以后姐姐不用再教你了……”不知为何,柳如雪略带讥讽的话里竟然有些许伤感。 相对于人声鼎沸的广场,太庙内要安静许多。沿着靠右侧的甬道穿过三层大殿,再过了一个角门后,便来到娘娘宫中。 上管紫苏挨着林媚娩,肩头碰碰林媚娩的肩膀,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和道歉。你知道吗,我最大的幸运就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身边有你,真的。”所以我怎会伤害你心里装的人呢 “既然你如此灵顽不灵,就别怪我了。”恋蝶放下一句狠话就离开,若不离开,她会忍不住杀了无茗。 上管紫苏温柔的擦拭这林媚娩残破的身体,轻轻为她上药,穿好衣服,坐在她身边,手附在她的额头,继续为她补充灵气。 一挺九二式重机枪阵地的几个机枪手,也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炮轮给砸死、砸昏迷好几个。后边集结的步兵也跟着遭了殃,近百人被炸死、炸伤。更有几个日军士兵,则被从天而降的尸体碎块,硬生生的给吓傻。 杨志为当事人狂龙感到同情,也为自己的生还感觉到庆幸!但是他毕竟占据了狂龙的身体。 第九十八章 程老板的计划 “并且,倘若这计划能够成功,那我们至少能提前五年……不,十年,”小姑娘越说越是兴奋,两颊上甚至因激动而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我们说不得至少能提前十年时间,终结这要人命的乱世!” “提前十年”苏长泠应声皱眉,“云娘,你这话说来能有几成把握” “说十成,肯定不敢。”程映雪抓着算盘不假思索, 活生生的大圣境界修士,灵魂之力,远远超出他的灵魂韧性和强度。 去年,也就是公元前583年,晋国不但发生了赵氏主宗覆灭的大事,中行氏的智氏家主荀首也病逝了。 接下来的日子岳建辉和李国瑞白天都会在云星竹家学习。罗时安也跟着一起认字。 “三叔,你怎么在这里这不是副校长办公室吗”陆夏心里一大堆的疑问。她明明记得三叔在左氏集团下属的公司上班,现在怎么会跑到学校来 许褚闻听自己老爹已然应允,于是接过仆役呈上的枪剑,并向刘天浩道了声谢。 魏明想要阻止,这个方男若真是跟王乐打一场那绝对是单方面的挨揍,所以为了晚上的行动,还是不要了。 最关键的是,他们这一次做足了准备,武器装备什么的要比上一次更加的先进,但是结果却还是那样。 在获得奇遇后,就肆无忌惮、毫无愧疚的毁了那个让他嫉妒的人。 不过因为两人都是内向的性格,即便是出门旅游,他们也不会在朋友圈晒纪念合照。 之前摆在面前的证据突然就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了,就像是有种很猛烈强烈的撞击将他们在脑海中建立的城墙堡垒,从中间强势的破开了。 当两者的精神力双双达到最高的共鸣点时,一道虚空之力连接了两人!代表王权的王之刃出现在了云启的手中。 而失衡带来的就是饥荒和战乱,直到整个社会财富重新分配以后,国家才会重新回到一个稳定的状态。 这段时间始终没有马军师他们的消息,也无法联系到,他们应该跟刘万勇想的一样,真正的秘密都是隐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属于未被探索过的丛林。 “我这老爹做事的方式总是让人觉得那么舒服,说实话,我或许被他影响了很多男人间的交流方式。”艾迪生微笑着耸耸肩膀,给自己的养父回了信息,告诉他自己的伤势并不严重,冰敷休息一天就会康复。 然后发一张照片,继续问一个问题,而且,因为是有偿的原因,问题也是越来越刁钻。 “让我猜一猜,第一节的形势一定让你自信起来了,对吗你觉得你能够限制住我,能够让我缄默无声,是不是”艾迪生那略显喑哑的嗓音钻入德拉维多瓦的耳中,满是戏谑与不以为意的语气。 “巨剑圣地封派”这一个个大人物目光何其锐利,一眼就望穿了事情的本质。 “这个地方太诡异了,阴风瑟瑟,让人难受。”陆云依微微邹眉,忍不住嘀咕道。 毕竟,‘大黑’也有长大的一天。现在对外人隐瞒着它的身份,但等它长大,不还是一样曝光 柯睿思也用难以置信眼光呆呆地看着苏俊华,她根本没看清苏俊华究竟是使用什么神奇的功夫把这个歹徒给制服的,为自己爱上一个跟布鲁斯李一样厉害,又英俊又有担当,有正义感的英雄而感到无比自豪。 第九十九章 非我族类 “弟子十分相信师父父的本事” 小姑娘嬉笑着再度抱紧了少女的手臂,宋常应听罢后知后觉地伸手抓了下头顶单髻:“直接从别人手里抢粮草也确实是个办法。” “但程师侄,你确定你能劝得动岭南其他富商吗” “咱们要干的可是造反——甚至造的还不止一家的反——这是纯一个不慎就要掉脑袋乃至被诛九族 他一定会带着主人出去的,既然她已不认识自己,那只有用怀柔手段了。 洪俊贤将叶沫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在眼中,见叶沫并没有任何撒谎的意味,他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还说没事你们两大半夜的偷偷摸摸相约出来,还说没事”饮墨听得出来,东方秋寒语气里满是醋意,而剑泉似乎并没有发觉。 这客栈里面的人可曾见过这样面貌秀美精致的美人,尤其是那容貌之下散出来的淡淡柔媚之意,一瞬间就让这客栈里头静了下去。 孙一凡被说得是一脸懵逼,不太明白岳毅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用的!”努比斯的脑袋迅速又复原了,一把恶狠狠的抓住龙飞的脖颈,光芒一闪,龙飞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顶在了废楼的墙壁之中,迅猛的力道立刻将身后的废楼撞出了一道裂纹。 华烙立刻就判断了出来,但这两人,肯定就是他的上一代,也就是十年前出师,现在正好还在外界游离,来无双城观看夺号战。 剑泉一低头果然如此,他的手心,那个仙字真的一闪一闪了起来。 真的是让岳毅感到哭笑不得,不过也是拿自己的母亲完全没办法。 自创佛门神通罩体,奔驰当中,整个身躯见风而涨,眨眼之间,化作身高五丈,金身赤足,光芒万丈的护法金刚像,当然不让的与巨犬对撞。 也没有觉得丢人,因为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心里是强大的,我已经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爱面子了。我只是在用心的对待甄姬,只要我做的事不被她讨厌就好了。她不喜欢我打架,那么我就干脆不打。 “我明白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雷瑟。”基拉有些愧疚的低下头。 虽然在从属于zaft军的时候已经听过那个歌声几次不过没有在这里如此刻骨铭心。 此时此刻,这些映入他们眼帘的场景和画面,将会伴随着“徐元兴”这个名字,永永远远地印刻在他们的脑海中,永远也挥之不去了。 这句话,就是提点了。聂振邦的喜好,洪峰是不清楚的,许红专这么一说,就能让洪峰有一个底。另外,也让洪峰知道,这次把你推荐上去,自己是冒了一定风险的。 天sè渐晚风吹来有些刺骨去监视张贤的江湖朋友并没有传回任何的消息而张齐和张天福两人已死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来安县。 强大的杀气竟然使的猛烈的龙炎都变大了一圈,这当然不是龙炎变强了,正相反,这是龙炎之中有东西无法烧毁,把龙炎撑开了。 “这他娘的也叫剑送废品收购站人都不一定收。”渠胖头把长剑扔到一边骂骂咧咧道。 竟然是刘倩说的,刘倩你,你真行,你不是故意的吗你就担心我在这里。 站了起来,周朝国将桌面上的件都收拾了一下,推开椅,正准备出门下楼。突然,桌面上,红色的保密电话。却是叮铃铃响了起来。 第一百章 在意的鬼才会生气 她怎么觉着这个发展走向哪里都不太对啊!! 说好的乱世呢 说好的十室九空、哀鸿遍野,饿殍无数和生灵涂炭呢 这怎么就被他们搞成逐鹿天下的征战剧本了啊 而且自从非毒把那四个倒霉幻境合四为一之后……这群人造反的路子好像还更顺畅了! ——好歹先前长泠手头还缺点银钱,她那小徒 否则的话在西游穿越直播间之内众多的吃瓜观众们也不可能对于柿子如此的看重。 “怎么样雪艺,没事了”叶星单膝跪在君雪艺的身边,柔声的问道。 走出洞门的叶星,仰天一声大吼,声音之大,连天空之上的白云都是被吼散了,他身边的山体,都是在此刻不住的颤抖。 光剑对着巨蛇的大嘴便是射了过去,接着,从嘴到尾,直接来了个透穿,巨蛇的大眼睛,顿时没了生机,“嘭”的一声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所以,王霸以999亿金币的价格,将那逆天级的戒指跟项链,都挂到了天下官方交易平台里面。 “谁会把这么尊贵的制墨之传出去,原子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说出去的,就是你婶娘他们,我们都不告诉他们。”三伯赵元筠赞同的说道。 对了,一定是这样!吕枫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叶婉儿拉着自己的手,所以没有分开,而其他人却没有这样,所以分开了。 想起之前怜芸那姑子和火炼谷莲花域还有五虎盟那几人,几人的武功在他看来都不是特别高,可即使这样,在面对付他时也是轻而易举地。 “燕儿,你也别苦了,我看枫儿该醒了,别让他看出来了”吕父劝吕枫母亲说道。 道爷显然没有想到王老黑会惹出这样的事情,忙上前拉住王老黑拼命的向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和眼前的黑袍人起冲突。 这个收据一定不能签,要是签了,必定会成为他们手里的证据,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玩。 “主任,你看看,收了一个病号,周末收住的,以为是个肺部感染,让他去做x片,脾气大的不做,抽血化验单今天才收到。不成想是个tb患者。”她知道,主任留洋回来的,喜欢听英语。 “您不问为什么会贵一些”袁经理也傻眼了,怎么遇到的客人居然不讲价 陈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跟在火箭队三人组身后进入了黑黝黝的下水道。 突然十几道弩箭之声在沐阳身后响起,沐阳手指在空中不断的翻飞,一道道剑芒发出,如同利剑一般,精准无比的将箭矢斩断,余劲不减的向藏在暗处之人刺去。 沐阳从进入到宗门开始得罪了谁,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再说了魏无名的为人大家都是很清楚,做出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 而此刻的白月魁却是有些惊讶的发现,洛天的不死帝炎竟然没有对这只噬极兽造成任何的伤害,反而洛天竟然在不断的攻击着这只超大型的噬极兽。 但他也知道刘可然肯定不会等那么长时间,才在犹豫之后,将牵魂玉其中的一块暂时先交给她。 瞅了眼系统,发现这头有着迷彩花纹的豹子味道不怎么好,虽然现在肚子没什么油水,但郑源也不行亏待了自己。 在看到那副画面时,他像是身临其境一般,变成了那正在吞食月亮的天狗,不仅是感受到了一股磅礴的力量感,而且还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于太阴月的独有寒冷感,十分的真实。 第一百零一章 我在改变 “你们……玩得还挺开心呐” 恶魄咬着牙说了个一字一顿,气圆了的脸上不住冒起了森森黑气。 冷不防自那幻境中脱出身来的苏长泠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幻境内常年的征战生涯令她本就已足够敏锐的修士本能越发被锻炼到了极致。 山君几乎是刹那脱鞘横在了身前,她半眯着眼睛盯着面前那一团已成实质的黑气看 吃过早点以后,王钰驾车去公司了。曲志恒在王钰走后才下楼驱车远远的跟着王钰的车子。曲志恒之所以不回广源市,完全是因为他想保护好王钰,让肖老爷子少分一点心。也好还肖老爷子一份人情。 似乎那头藏獒能听得懂我说话一般,以咆哮声表达着心中的不满。 时间不长,王钰的甲壳虫停在了自己的楼下。锁好车,王钰与佐藤美子一起上楼去了。 二百名铁血镇战士正面容坚定地望着自己,他们似乎也知道,未来的路,正在离回家的目标越来越远,却没有任何的动摇。 “妈!你不了解他,就算结了婚到时候这些财产他也不会要,全都会退还给你们,你们收不收他都会放手不要。 不多时我们便来到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从这里的布局来看,这里应该是僵尸洞一层的中心所在,尽管周围的建筑已经面目全非,但明显可以看出那些建筑是围绕着这个空场所建造的。 “咔啦”一阵令我心惊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手中的木棍承受不了这样的使用,从中断裂。 宁儿和素儿听少主说出这话,一时没明白,互相看了眼,再一齐莫名的看着少主。 好了,就谈这么多,感谢老李为我带来了一道都市大餐,我更期待故事的走势,并时刻关注。 眼看着车队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一咬牙,直接从驴子上跳了下来,运足内力竟生生将跨下的毛驴举起,仿佛举起一块大石般,轰的一下向对方抛掷过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粗厚的弧线,若流星撞日般冲向那马车。 担任雷音寺掌教这些年来,渡厄不知见识过多少位列绝巅峰级别的大能,甚至他自己就属于世间最强者之一,可这一刻在冷冽杀意渗透下,他只觉得背后的寒毛根根倒竖而起,强烈的致命危机感从心底涌现。 “差不多,明天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活动了,而且人数也会比第一天少很多。”苏欣欣点点头说道。 虽然整体双眸还是金红混杂,甚至其中红色的部分居多,但起码现在已经有了基本的神智了。 三宝和四宝倒是想上前去,不过云芳华没让,带着他们去另一边玩去了。 但至少算个好汉,而这种男人在晚年时竟然落得一副要变卖家当来度日的窘境,实在是让人有些唏嘘,他不是没想过去帮李一德一手,以他现在的地位,随便为李一德做点什么。 秦洛暗自惊奇,把被褥当作毛巾,用力擦干脸上的泪迹,翻身而起。 时间不早了,云芳华也没有在村口多呆,和刘红军以及二婶说了几句话,就推着推车离开了。 “下次做龙虾时你跟着我看我怎么做,要认真学,我可只教这一次的,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李乔木跟他说道。 按照那名火神派弟子所说,此处只有火神派帮主火凤凰可以入内,那么此人多半便是火凤凰,熊倜不敢相信,因为此人若是火凤凰,他便正是熊倜的亲生父亲。 第一百零二章 动摇与逃离 “我不记得两百年前的我是副什么样子。”苏长泠的语气放得既平又缓,“但我敢确定的是,现在的我,决计不再与从前全然相同。” “两百年前的‘苏长泠’或许真的只能选择将你强行封印回鬼珠中——但两百年后的苏长泠不会了。” “就像……你曾切身经历过的、三百年前的那场乱世死劫,在三百年后的今天,也被我 "无涯说得没错!此处巳非死地,只是绝境而巳。南宫飞星自以为智珠在握,却犯了一个无知的错误。"云无影若有所思地道。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人多,现在的他们足有二十多人,也许在他们心里,不是不可以跟陆辰一战。 韦昊怅然若失的呆在原地很久很久,冰月公主的离开,对他的打击,何止是损失了一个超强打手那么简单呢 已经重回seed世界的雷诺依靠着周围的景物判断着自己的位置,应该是在殖民卫星上。 要得到白生那种人的尊敬,其实上是很难的,白生的孤傲,并不比姬玄风少。所以他对公羊宇寒也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由于钱汝君的四铢钱大部分来自薄家、胡家,还有一些大户人家,成色都还可以。钱汝君还不知道,有得人乾脆把钱做成三铢钱了。铢是一种颗粒状的谷物,被用来计算重量。至于为什么选择它,钱汝君也不了解。 原着中,虽然阿克西斯在潜伏期间开了大量式s,战斗力完全凌驾于联邦数倍之上,但过于倾向于高火力、重装甲的突进性思想使得主要军费都用在那么些试验机上,强力的量产机开一度陷入停滞。 话虽这样说,不过雷诺反而放松了下来,对方应该并不知道自己的确切位置。 战争影响的只是穷孩子,瞫梦龙兄妹在战时环境中照样是无忧无虑地成长。 “呀,这么珍贵的茶”听到艾瑞纳的话,李立天也知道了这茶的珍贵,在望向被他吐了一地的茶水,顿时有些尴尬。 最后他还是扯出微笑说“大姐,我没事,嘿嘿”,每次他头疼,明镜总会守着他,心疼得摸着他的脸,她舍不得。 “你来第一班,我先休息一会儿,不然我爬都爬不起来了。”圣尊说着,叶振点点头,同意了。因为晚上比较晚,医院十分的安静,所以最好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吵到别病房的病人。圣尊就去躺床上睡觉了,叶振就靠着。 今天诸位佳丽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原因自然是想要博取皇子们的关注了。 东方玉对周惠很是照顾,一切都帮着做,生怕周惠因为不熟悉而感觉到不习惯。 “喂喂,那个你不是安琪拉”大叔看着突然出现的苏珺,试探性的问道。 在熊经理极热情的相劝下,二人推不掉都喝了少量的日本清酒。史晓峰还好,周笑依已是粉颊微红,更显得佳人面色红润,分外动人。熊经理的眼睛都看直了,史晓峰暗暗好笑。 与此同时,就在苏珺的所在州格里图克里,斯图城的邻城——斯里兰卡城。 很明显叶振这边处于下风,如果没有好的厉害的老高手,叶振这局是没啥希望了。“就你嘴硬,我还真不知道你玩啥破烂,看我的。”卓鑫挤开叶振,自己坐了下来,叶振就坐到卓鑫的位置,看着他玩。 第一百零三章 她想多做些准备 ——她不想再做师父他们的拖累了。 所以,她要尽快经营出自己的生意,尽快以商入道。 实际上,先前在恶魄师父构建出来的那个宋末幻境里,她便已隐隐触摸到了以商入道的门槛。 只是乱世经商发家还助人一统天下这事,终归并非全然是她的求道本心,由是她那会不曾急着入道……这时间自然也需要从零起始, 谢安一脸纳闷的望着眼前的末婚妻,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席话下来,对方是这样一副表情。这表情,怎地一个怪字了得 喜婆出来,把迎亲的人接进去,‘门’外放起了长长一串喜炮。金菊的心,随着喜炮的炸响,总算落回肚子里。 自己一心收留她,还用心为她打算给她找了个好归宿,她就这么报答自己的 ……好,也有可能真的是她想多了,这么说来,去京都好像——也没有大不了 打野一开始是不知道ai策略变更的血量节点的……因为他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在自己面前扔地雷,试了十多只怪之后才开始这么玩。 “劳烦了。”叶夫人对着百会微微点头。乔清的话她们自然不会怀疑。 其他人这时也都反应过来,肯定是‘玉’晓天出了什么意外,可是这么大的动静,到底会是什么事 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即便是再愤怒,安室透依旧没有让私情战胜了理智。 或许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他必须马上打烂那面墙,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车队转身向京城方向缓缓离去,围观着的众人也在慢慢散去。楚思望着那越去越远的马车,心中突然酸苦交加,那一点点解脱的喜悦早就淹没不见了。 烟尘渐渐散去,一团黑影从烟尘中缓缓走来,正是拓跋焘和他准备进攻钱塘的主力部队。 楼下因为被封得严严实实而光线昏暗,可她们此时已经有了道体,耳聪目明,还是将楼下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只见那洞口下面的地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皮包骨头的干尸。 方言闪出一个空档,一个假动作,假装射门,段冲身前的一个后卫冲到禁区封堵,而方言却是一个过顶挑传。 经过几个月的修炼,终于在几天之前,刘惜雪的修为来到了七星。灵气运转之间,寒暑不清,些许的温度根本就不能影响得到刘惜雪了。 这时候的北冥,摇摇晃晃站起来身子,开口说道,北冥说的没有错,匾额上的字,一般都是等完工之后,庆祝之时,会请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提字。 天择道了声谢,刚要带着陆楼两人过去,那守塔人喝道:“你们两个不能去!”吓了陆楼两人一跳。 只不过他还没有接近对方,却又感觉倭国人把自己抱住了。他想要挣脱,然而却根本就动弹不了,反而对方抱得越来越紧,甚至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起来。 豆腐里含有氯化镁、硫酸钙这两种物质,和菠菜中含有的草酸,遇到一起可生成草酸镁和草酸钙。这两种白色的沉淀物不能被人体吸收,不仅影响人体吸收钙质,而且还容易患结石症。 方言离开餐厅,回到公寓,收拾好行礼,如果下个赛季不在里斯本竞技了,这幢公寓也交给白含烟处置了,毕竟这是她三叔白九买给她的。 柳钢很是欣慰地看了看孙旭,他与孙斌的交情不浅,多是在科举后翰林院共事的那段时间有交集。 第一百零四章 物以稀为贵 “程姑娘,您就这般轻易地将自己的筹谋和底细一应说给了沈某——”听过了小姑娘想法的沈初星好脾气的弯起眼睛。 “就不怕在下反过来会对您不利吗” “不怕。”程映雪目光灼灼,气定神闲,“云娘信得过沈二公子的人品。” “好,那看来,为了不辜负姑娘的这一番信任,”少年人抿嘴但笑,“沈某还真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紫雀和萧落自己,一个个都是瞪大了双眼,喉咙中“嗬嗬嗬”的,却是一句正确的话都说不出来。 瘦喇嘛倒是没考虑这些,因为他本身就顶着无数的光环,根本不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实力,相反,还能到处宣扬自己的佛法,为自己增加信徒。 当秦斌从古画空间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秦斌犹如一个野人一般,长发及腰,身上的衣服也早就变得破烂不堪,比乞丐还惨,只是一双眼睛中射出的精光显示着他此刻的修为已经更上一层楼了。 “不帮!”想了一刻,苍雷才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他亲眼见过星临帝国的超级武器,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损耗!这星临帝国也不是善茬,自然也有阴谋。 原本还是在地上捂着脑袋的姚醉一脸警惕地在地上用脚将自己身体推后一米,眼见萧落没再看,于是再退一米……那满身的酒气还在,但是那一脸潮红色甚至不需要用灵力逼出,就已经自行消散。 现在,她发现,她和南瑾风之间,总有一个莫名的尴尬存在着,就算她不愿去面对这个问题,可这个问题还是存在着。 原来,刚才土地所指的土坎已然不见,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方圆丈八的坟坑。 收敛起了笑容,抬起头来,眼角已经无任何泪痕,萧落恢复了冷漠的神色,缓缓将那圆形的冰心拿起,开始了吞噬。 一个月之内,粟志珍的部队就渡过了斯内克河,攻占了伯伊西城,兵峰直指密苏里河。另外一支被粟志珍派出去负责掩护主力侧翼的部队,在渡过斯内克河之后沿河逆流而上,向着阿莱恩斯城的方向前进。 一双瞪圆了的双眼颜色便是那笼罩了妖气的血月,血红色的双眸被不存在的迷雾遮住,难以看清,却在模糊后面有着一点精芒,那点精芒,便是天下间最为锋锐的剑尖。 林晓沫这是第一次听别人用心理障碍来说她,心里虽受冲击,不过似乎也是事实,面对钢琴,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莫名其妙就会眩晕。 “起来洗漱,早饭已经准备好了,用过早膳咱们就上山!”楚苍焱拿起一旁的毛巾递给她。 他想到浮山堰,想到两辈子最后都沦为独子的傅歧,想到那些本应该改变最后却都又回到原本脉络上的事情。 而且元显是擅长修筑城墙,将荥阳城修建的异常坚固,城高五米不提,城池上各种守城器械也玩呗,只能强攻。 林晓沫依旧咬着牙齿,泪水纵横,她感到无助,她想开口叫喊,可是她不敢,也不能。 澳门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夜晚里你总可以看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高档的娱乐场所与赌场混杂着。 眼下,封登被重兵包围自不可脱困,然其子封翊却浴血红眼,拼着一身刻骨血仇杀出重围,准备破城而出,陈白起于城外考虑了一下,决定救下此人。 听着耳边一声声赞美的声音,刘元会心下感叹,看着后面还剩下的一大块尚未解开的翡翠原石,也顾不上多欣赏,赶忙又拿起磨条接着打磨。 是夜,陈白起带了巨与封翊,于铺满白砂石的官道上静候等待,直到不远处疾飞冲刺下来一道白影,陈白起手臂一张,它便恰恰落于陈白起臂腕处,敛羽收势亲眤停靠。 她之前其实也有想过打算偷偷将孟尝君给关押的弟子给救出来,可这到底有悖她谋士职业的忠诚性,能明着解决便明着解决掉,若最后实在不行……她再偷偷谋划好了。 贺川说完话后,这才想到赵雅雅的东西自己并没有装在身边,貌似是在李安那里,想到这里,贺川是更加的头大了,希望这个时候不能露馅。 不得不说零式战斗机是水平缠斗的王者,当大野隆治回过身来的时候,零式战斗机以它卓越的灵活性,直接在张正的机翼上咬了两口。 “索比斯,今天你们在旅馆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泰格随口问道,实际上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索比斯的性格,肯定早就说出来了,索比斯可不是个可以憋住话的人。 “什么”二人皆是脸色一变,难道是被人发现了来自人界不成 “这……”悠的眼中露出一丝犹豫之色,他也是明白恐怕是圣灵王国的事情已经被学院知道了。 “能不能不走了,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个家。”李海洋紧紧地拥着晨馨,这只经自己撞得千疮百孔的飞蛾。 “手,瞎说什么大实话呢。老队长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我怎么不记得。”一旁的爆头见贺川的脸很是古怪,连忙改口说道。 他是戏班班主,凭借他多年来唱戏的经验,他知道这一关他们算是过了。 王青听闻这句话,上场时的气场明显比其他选手高出一截,首先朝着第一排的评委鞠躬,进而对着自己的粉丝挥了挥手,立马引来了一片尖叫声。 只是还没来得及缓口气,随着那团影子的再度凝聚,那股恶臭味重新将这里再次彻底淹没了。 之后,随着历史的更迭,时间的演化,道教将其推举为一代道尊,号称正一真人、祖天师等,更是为其名号中加入道字,以示其道教开山祖师之威。 铁环寻遍天涯海角,终不得东方剑半点踪影。懊恼之下,他只好凭着当时的记忆拼凑起了天罗刀谱的刀法。 不论芙蕾雅是强作镇定还是真的游刃有余,这种情况下还能露出笑容实在是坚强,这令李察升起了强烈的征服欲望。 草地上的花花草草依然生机盎然,因为怪癖教授的屁并不会破坏环境。 “别着急嘛,这个程序,该走还是要走的,我总不能刚抓住人就给咔擦了,那我这个警察局局长还怎么当。”另一个穿着警服的肥胖男人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宗族与官府 “这……”沈初星无端哑了嗓子,老半天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线。 “……这种事,沈某也说不准。” 少年人满面颓唐,瞳底不经意带上了三两分不大明显的羞愧。 早年因那病体而被困囿于这方寸之地的少年从前显然不曾思考过这些问题。 ——沈家优渥的生活条件,足令他将自己的全部注意都放在他那病 “真是不错的念呢!姐姐越来越喜欢你了!”爱丽舍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虽然语言仍旧轻佻,但肉眼可见的,一道道危险的猩红色气劲开始围绕着她的身体游动。 “先天灵宝!那很厉害了”君一笑既兴奋又怀疑,因为五行镯固然不凡,但在君一笑的感觉里,并未达到变态的程度。 兴奋了,后面火族的家伙们,全都兴奋了,认为长空无忌将彻底的完蛋。 只是月清绮畏惧父亲,埋怨几句,却不敢真的发作,只能当做不知道。 纠其主要原因,是因为他们没有与自身阶位相等的战力,他们都是直接被喂到三阶的,丝毫没有战斗经验,没有战斗经验哪来的战斗力。 毒丹如果让常人服用,可以让人立即邪气入体,当场暴毙。如果是武者服下,可能仗着自己身体强健,能多撑一会儿,但是极有可能武功尽废的。 “拿来!”君一笑对着金门摊开了手掌。金门吐出一口浊气,头顶上的金帝箍先是虚化,继而出现在手中。金门双手捧着金帝箍,走向了君一笑。 林冲不由大喜,心说自己穿越至今,总算也王霸之气爆发一次,只凭一席话就说得陈箍桶心向梁山。 鬼炎不可思议地看着陆鬼王的背影,他用力向他伸手,但是他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由于仙帝众多,再加上抛飞的骨骼分散较开,因此大战只是持续了一会儿就结束。十几位高阶仙帝,看着抢到手的‘强者’骨骼,脸色却是沉了下去。 哪怕王游川真的爱她,叶督军也不可能让她嫁给王游川,何况王游川压根儿就没这心思,甚至没察觉到叶姗的爱慕。 “没,没什么,我看到你在新宿的视频,真的是”司机吞吞吐吐的回答,神色更是有些紧张,原本放松的双手此刻将方向盘紧紧握在手中。 “我说真的,我真喜欢,你看看,那腿那屁股,多适合我!”王博贱嗖嗖的说道。 真棒,她还真怕他们等到婚礼开始才行动呢,她可受不了和宋堇言牵手接受众人的祝福。 “看来只能通过媒体找找看,电视台,广播电台都发通报。看打扮,死者身份不是普通老百姓,应该不难找。”吴建国说。 “栽培谈不上,只不过觉得是凌王的人,也不能亏待了不是”言下之意就是我早就知道那是你们的人,只是想看看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而已。 说完不等陈斌点头,柯枉便化成一缕微风从半开的窗户缝中飘了出去。 然后更没什么好说的,在将整个先遣队连人带飞船全都打包弄到手后,托尼更是冒充罗格给罗南发了个定位坐标。 虽然兴致勃勃要骑马,可真坐到了马背上,康晗还是很害怕的,紧张兮兮抓住了马鞍,并没有乱动。 随着那血液喝到口中,伊芙的嘴巴轻轻地抿了抿之后,便又叹了口气,然后又将只是喝了一口的被子放回了托盘上,轻轻地挥了挥手。 阻挡马凡这边的却以普通龙族和蛟龙居多,只是旁支分支,跟四海龙王这等龙族嫡系关系本就不密切,只是听命行事,受奴役罢了。。。 李子雄和白贼的将计就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会攻占安州,而安州一旦落入中土之手,先就会改变中土在南北对峙中的劣势,这将帮助中土在即将爆的南北战争中抢得先机,赢得更多胜算。 天目晶体的属性让吴依大吃一惊,没想到这颗有些像人眼的晶体居然是可以服用的药物。 换句话说,齐王戍边的真实目的,可能是要引爆南北战争。那么,如何引爆战争 李天是仁慈的,但是前提是不能涉及到他在乎的人,而琪琪恰巧就是李天最为在乎的人。 “军师这!”边上葛军第一个就不答应了,但是他也不敢直接反驳刘莽,因为他们现在是作为砧板上的鱼肉的,一旦有丝毫反叛,那就是死路一条。 马凡转身回去,只见一道人影已经凌空飞至,一道金色剑彩绚丽而出。 然而,改革和保守这对核心矛盾已经让两京走向决裂,而这个决裂影响巨大,正在飞速破坏中土统一大业,其中卫府更是深受其害。 随着高高飞散至半空的手指,手摇铃也摔在地面上裂成了许多碎片,左轮手枪也掉落在地,避火戒指也滚落到琉星的手中。 因为男性尤其是周明弈这种有神秘感的男性,是天生麻烦吸引源。 意外的是,林苒接到了林太太的电话,是邀请她去参加林希颜的升学宴的。 此时,方阳凑到方清影耳边,低声沉吟着些什么,方清影表情阴晴变化着。 过了好一阵,红烟散去,那数十影卫已经不见踪影,地面上只有留下数十副完整的龙鳞战甲,战甲内,竟然露出一副副阴森森的白骨。 看到冒着浓浓黑烟的机车追来,江皓只能舍弃大路,朝路边荒地跑。 “砰”,蓝摩剑砍在如猿臂上,再次砍出一道剑痕,而且比刚才还深三分。 与原主一起生活过的简罡已经死了,对她毫无威胁。而原主母亲陈玉芳依靠原主身份才能在留着简家下半辈子吃穿不愁,即使发现她不是原主也不能拆穿。 变异兽化人数次抢攻,江皓只能数次闪避,显得极为狼狈,好几次船锚都是贴着他的身体擦身而过,船锚带动的空气压迫感让他不禁一阵胸闷。 脚步下意识顿住,她回过头去就看见蒋驰期用他那一双,据说是麻了不能动的手轻松抬起餐盘。 一连三日,突然这一日灵气旋涡逐渐消散,不少有经验的修士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筑基成功了。 他又看了看准备好的食材,还有各种调料,准备开始制作无人能拒绝的蛋炒饭。 当时他也这么说,何止然却说,方画眉的这个名字,其实还有一段来历。 眼看尤簌又要陷入无望的漩涡,秦琳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第一百零六章 他也想去做些什么了 “喔,云娘这不是想着,来日不管是建仓存粮,还是等真遇到了灾年荒年预备开仓,都免不了要与官府的人打些交道嘛——” 小姑娘应声笑嘻嘻弯起眼睛:“趁着这会有闲,我也好提前打探打探官府大人们的脾性,免得来日对上了毫无准备,慌乱中再不慎冒犯到了人。” “原来如此,姑娘想的周到。”沈初星听罢,扬眉作 “是”黑衣人和宫雨瑶迅速的退出来卧室,然后关上了房门,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 “要不让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岳剑看着左右为难的邹不凡,不禁开口说道。 无比激烈的一次碰撞,强大的气流让羽邪等人不禁微微闭上了眼睛,最靠近郝邪和邹不凡的几棵树直接震断,可见两人实力之可怕。 它们最大的特点是,随时随地可以隐藏起来,钻入地下,飞上天去,只要是比自己更黑的物体就可以躲进去,甚至一个生物可以躲进另一个生物体内,只要它没它黑。 这半个月,他是看着弥彦证明什么叫“妖孽”的,实力几乎一天一个变化。 他特意让司礼监大太监黄锦统帅东厂,却让御马监大太监陈洪掌控禁军,就是为了制衡分权。却想不到关键时刻,这位统帅禁军的陈洪大太监骤然反水,如此一来,事情就十分棘手了。 李明在这地方很有威望,这一声滚,直接把这人给说懵了,捂着脸走了。 第二个疑点,消失的时候掌握的很好,刚好是在疯子进去的一瞬间,但是为什么不等我一起进去再消失呢这次的消失到底是针对我,还是针对的是队伍中的某一人,还是时间问题,只来得及等到疯子。 大长老说完之后,仔细的观看着雷杰尔的表情,这回雷杰尔确实是皱起了眉头,表现出了一副这怎么会怎么麻烦的模样。 特别是太子违反祖制,瞒着他,去西南滥采滥挖,弄了这么金银,也引起了嘉靖的猜忌。 哪怕她只是尊境也不会轻易被音波力量伤到才对,可是此刻元神撕裂般的难受,这是真切感觉得到的疼痛,雪清妙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本气得不行,却不敢反驳,没搭理络腮胡,直接、很没节操的说道。 许云天把写完的饮料成分递给了科伦多斯,科伦多斯看到上面的成分,顿时目瞪口呆。 百里西看着她的动作,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那可是他的衣服……算了,就当丢了,还回来他也不穿了。 台上只剩下最后两名选手,最后的冠、亚军选将从两人之中产生。 池梦或许神智有残缺,但是拥有神脉之后,池梦应该有了更多的领悟,何况池梦没拥有神脉之前,家里条件不行,也时常外出猎杀魔兽还钱,既然历练怎么可能永远没危险不遇到人呢 双掌的四色漩涡飞了出去,那些保镖感觉到寒气逼人,寒气把他们笼罩了,他们感觉到很冷。 许云天走到戴绿茂身边,一脚踩在戴绿茂的手掌上,咔一声,戴绿茂的手掌骨碎裂了,痛得他惨叫起来。 一直往前走去,日落夕阳之际两人终于靠近了古魔林的深处,远远已经能看见一座山脉就如坟墓一般。 随着大铁门“咣”的一声又一次重新关上,房间里再次变的无比寂静起来,穆辰浩缓缓挪到了墙边,侧耳靠着墙壁,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那几个绑匪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第一百零七章 惺惺相惜 沈初星循着教习先生的指示乖乖站直了身子,一面不着痕迹地慢慢绷紧了唇角。 秋日的阳光早已不再似盛夏那般晃眼灼人,可少年立在那样晴朗的日色下站了不到一刻,头顶仍旧被晒出一层薄薄的汗。 程映雪满目好奇的围着沈初星左转右转,视线不时打量着落上他腿间的护膝。 一旁武馆的教习先生笑眯眯盯着那明 身陷于无边水域的光启,盘坐在虚假的水面之上,非常安静,毫无动作,看不出任何的可疑之处。 一行四五辆车,立即离开了燕京郊区,四十分钟之后回到了杨家别墅。 慕容燕儿不再言语了,甚至不再去看那三个让她痛心的,只是把目光看向远方。 “看来穿着作战服虽然方便装东西,但是样子的确是古怪了一些。”孙言从镜子中望着自己的模样,黑色的作战服并不像游戏中显露的那么难看,而是透露着一股杀伐与铁血的韵味。 侯君集也马上站起身,大声地表示自己的决心,向李靖保证,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玉煌天目光冷冽,操控着神魔道境的光门,似乎,只需要一个瞬间就能把苏彻吞噬进去。 进入房间后,凯撒第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白夜,她气若游丝,身上有数十道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是翻卷的皮肉呈现出一片青白色,看上去十分恐怖。 更加能够确定的是,刚才这一波冰刺打击,若没有老黑几个的保护,自己肯定是活不下来的。 而前方的孙言则是面不改色,仍旧冷笑着向前方的钢甲生化幽灵靠近。 “受死。”凌轻舞脚踩地面,猛地后蹬,身体凌空一跃手中长剑霍然前刺,直向萧云轩胸口而去。 江逸然闻言一惊,赶紧闭上眼,还来不及运转血红色气流,血红色气流就如同受到了刺激一般,暴动了起来。 那名老者听闻,弯腰拿起胳膊就逃离了。众人也吓得全都散开了。 打开大门后,周俭诧异地发现,别墅里面应有尽有,甚至连外出的车子都给他准备了两辆,而且价格不菲。 “可我并没有感到失望,反而很期待,她的灵魂虽然没有回来,但是心已经回来了,这就足够了。”林枫释怀的笑道。 他正要放松警惕,又发现那柄木剑不曾继续往前飞驰,而是骤然绕了一个大圈,又朝着他而来。 安晓跟着景舒盈他们来到了花园,再向里走,安晓看到前面竟然停着一架私人飞机,顿时安晓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天赋,谁还留在地宗,早就迫不及待的飞天宗去了!”年轻人一脸冷笑,斜睨着江逸然道。 甚至就连萧尘做梦都不会想到,大汉子得知他被刺杀的消息后,竟然不惜得罪听雨楼,派人血洗了听雨楼在皇城的总部。 念慈越是虚弱,猩红收割者就越卖力狂攻,各种超乎想象的奇异攻击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现在的念慈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人,反而倒是自己陷入了绝境。 只是这些钱,王琳要留着自己用。修炼之路耗费巨大。怎么能便宜了纠无败 洛夏无奈的摇了摇头,出去把院门关上,又回到屋子里把别墅大门关上,回到了客厅内。 “厄好,我留在四维空间。”说真的,大威德还真有些惧怕。它的修为还不到长生境,要面对那么多的危险,的确是一种折磨,而且帮不了赵昊,只能成为拖累。 姬琳还真是对洛夏没有什么信心,但也不想伤到他的自尊心,因此语气有些欲言又止。 而其他的法相境强者呢,虽然不至于被烧死,但那种被烈火焚烧的疼痛,却不是普通人能忍的。 此外至少大部分的建筑墙角上,都已经长出了一些爬山虎,虽然没有议政厅那么夸张,但也已经长到了两米左右的高度。 因此,凌云燕越陷越深,已无法自拨。那个所谓的国际基金会,实际上就是罗伯特一伙在境外设立的组织,那些汇入他帐户的钱,正是这些年来支付给他非法盗取死者器官的报酬。 在心里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以后,张伟不由松了口气,不过,这些话他可不敢直接说出来。 武玲珑抬头看向这个男人,他好像一点都不关心他的孩子,他难道就不怪她吗 还没有等到许薇的电话,花无语又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还是那个少年接的电话,说他妈妈还没有回来。没有相约,也不知道许薇的具体位置,花无语是迷茫的,就只按凌熙所查信息上的地址走去,那是许薇的住址。 在场的明珠市商会成员中,有不少和叶中盛走的不是那么近的成员,此刻看他也不是特别的顺眼。 全部折腾完已经五点多了,今天又回不去,陈乔山只得给二伯打了个电话,交待说明天回家。 帝俊听到天邪老人的话以后就感觉有些不妙,不过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下一刻紫气就打在了罗盘身上。 第一百零八章 那太苦了 今夜的晚风比昨夜还要凉些。 一脚踏上了那竹梯的小姑娘定了定心神,遂试探着晃了两下那已搭上了屋檐的梯子。 白日里,那近一整个下午的训练着实累透了她的躯壳——这时间,她的脚发了酸,腿也因久站而变得有些麻木。 只是这些外在的困苦,并不影响她想爬上那屋顶——她可以在爬梯子的时候多仔细一些, 望着这条长龙,陈晚荣真有些惊异,想起当初连饭都没得吃,真不敢相信有如此大的变化。沓沓马蹄,辚辚车声,汇成一悦耳的乐章,陈晚荣听在耳里特别动听。一拉马缰,立在道旁,任由车队走到头里去。 这一次,那东皇神鼠没能成功逃脱,一声惨呼。整个身体倒落下来,脑袋已经被炸开,红的白的东西流了一地。 这些种种原因让余青只能自己干着急,但是她想,起码在南征之前就不要出门了,可以减少误伤的机会。 前两日朱瑙安排好了这出戏来找谢无疾,谢无疾本是不情愿的。他做事一贯严肃,哪里干过这样的是 十月初,陈璘在海上截击了倭军的运粮船队,并且一把大火,烧光了倭军的各种补给。 “这么肯定”皇帝没想到钟南的回答如此笃定,完全不像那些官场油子,他们只会说着模凌两可的话,什么都不敢确定。 只是有一样,造化弄人,因为皇位的关系,把原本相互钦佩的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推到了对立面,成了冤家。太平公主对李隆基下手,虽是为了大位,心里也在滴血。 这火丝外围的火焰还差些,独独这条火丝,无论是树枝、草叶,甚至是地上那些潮湿腐烂不易着的树叶也是沾之即着,这才让这片山林淹没在火海之中。 华玉夜可不会考虑这些有的没的,闪身其后,不给叶红珠任何机会反击,抓住叶红珠的两条手臂,向后一扭,用力下压,动作就像是推后背前曲上身拉伸韧带的柔软体操一样,同时防止叶红珠任何可能起身的动作。 就好象当初她在轩辕洞那个古仙人试练弟子的洞穴内,安装了隐形之眼,靠着隐形之眼对修士的监视来启动事先埋伏好的机关兽。 “呼……”一声奇怪的声响,原本还在亮着的三盏蜡烛又熄灭了一支,而其底下的石座发出了淡淡的光芒。 “大风起兮,云飞扬,赫赫战袍狂风里响,威威神力兮,钢钗在手谁可以敌之呼 此时岳浩东特别的激动,岳彩运伸手抓住岳浩东的衣服,一拳就给招呼了下去,直接就把岳浩东给打在床上了,这下,岳浩东安静了不少。 “陛下,您怎么样了”就在这时候,几位全副武装的将领冲了进来。 轩辕承诺的怒气和不耐烦,在转过身看向李青青的时候,都统统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他脸上一样。看的朝汐舞不禁咋舌,这不知道轩辕承诺是如何调控自己的情绪的,和朝汐梦真的有一拼了。 轩辕神迹没有任何情绪,对他来说不管是生活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更何况是那么久的事情了,他就算记得也只是一层单薄的记忆而已,在他的心里并不会引起什么波澜,他就是天性如此薄凉的人。 “是谁到底是谁不要被我冥皇知道你是谁,否则,我必杀了你……”冥皇全身爆发出一股庞大无比的杀气来。 第一百零九章 教人读书,也很了不起 “可……可我这个人的欲望是很低的。” 收回了目光的沈初星跟着她举目望向天穹,夜幕中的星子闪烁着,偶尔飘来几线丝一样的云:“万一沈某走遍了四海山川,依然没能找得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怎么办” “那就利用好自己已学会的本事,做您能做到的、您觉得有意义的事。”程映雪照旧答了个两眼眨也不眨,“比 再次回到这栋别墅,黄少华一时间也是感概万千,离开这栋别墅,八个多月,也表示着自己接管丐帮、玄门八个多月,与闲云、黄老头、不禅三个老头也有八个多月没有见过面了,心里也不禁有些思念这三个老头。 陈玄说的这种感觉,我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有时候,我也会在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产生这样的感觉——那种感觉跟陈玄描述的,甚至相差无几,但是太阳穴突突突的一个劲儿狂跳。 即使他现在还没有追的上他们,但是再给对方一段时间,超越他们这些人是迟早的事,这是所有神州‘门’弟子都公认的。 法麻痹对方,这样才能够创造可乘之机,于是冈村正树垂头丧气的低下了头,佯装意志消沉,昏昏欲睡的样子。 这般说着,鸿钧话语中似带着一股不可抗拒之意一般。仿佛他的话,便是天地意志,不允许任何人违背,否则便是违抗天意。 林峰没有心动,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仅仅是看上我的资质吗”他心中隐隐有点预感,这老者似乎不会放过自己。 上官云微微有些失望的,将礼服摆了回去,这已经不知道是自己为方雨晴挑选的第几套了,每一套方雨晴都是如此,还没试过,就说不好,暗暗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难道自己的审美观,就真的这么差。 天意门内,此刻气氛空前紧张,各大弟子、护法、长老,强者纷纷睁目,一个个脸色沉重的走出修炼之地,沉默的仰望苍天。 这让毕川内心狠狠的挣扎了一番,苏合香丸的确是他的宝贝不假,但相对于自己家族的命运,似乎更应该选择后者。 便再孔丘开始讲道之际,鲁国高空之上风云汇聚,道音响彻之中,一股股浩然正气不断自孔丘体内散开,直冲云霄,这浩然正气似一种沛然莫御的力量,撼动了人间界天地。 对于须弥理直气壮的询问,花上雪也答不上来,只觉得刚才那问题问得自己心里头堵得慌。 虽说事后花上雪根本对那时的记忆没有一分一毫,可是一想到那天之后云瑾泽态度上明显的转变,锦瑟神色不由一阵恍惚中。 哭闹对她如今的境遇一点帮助都没有,明知是徒劳无功,花上雪自然懒得在这样无谓的事情上消耗自己的体力。 两人的这盘棋,已不是争斗,而是……名副其实的手谈,只不过,一人是先生,一人,是学生。 张昭举目远望,细细地观察这一切,也在沉思着。孙权紧闭,也在寻思着敌方的目的何在。吴军士兵见到我下马坐于桥面,惊讶之情尽写于脸上。 “有劳敏儿姐了。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我的酒量那么差,居然只是一杯果酒就让我醉了。昨晚是你们照顾我的。真是谢谢了。”花上雪笑着说道,没事人一般绝口不提醉后发生的事情。 第一百一十章 好可惜啊,程姑娘 “他怕我日后会成长得比我兄长更为优秀,怕我的存在会打破了他的固有认知。” 程映雪踢踏着屋檐晃了晃小腿:“毕竟在他过去几十年的观念里面,‘女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比得过‘男儿’的。” “他的震怒与惊惧,本质上是一种逃避与固执——他不想承认自己想法是错误的,于是转而选择打压我,选择用他自己的方 也有少数人猜测,秦王是躲在府里憋大招,秦王毕竟威名在外,不像是那么容易轻易认输之人。 那药无色无味,是出自江湖人之手,并且吃下去之后不会立刻发作,等到当天晚上才会见效,这样中招的人也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儿吃了什么东西导致的拉肚子。 但,为了避免欧阳彭还能够再起来,上官宇控制着那巨型四棱飞镖,直接向地面上的欧阳彭飞斩了下去。 林萧和火如烟跟上,若不是青颜故意留了速度,林萧元力加灵力都有些吃力,毕竟,他并非真正的武圣境界。 李大龙这么做,自然是想要对方意识中对于无极圣尊心之本源的修行之法,虽然李大龙不会照着修炼,但是至少可以作为一个参考。 “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邹知寒有些不悦的问了一句,才在尚夫人对面坐下。 却说秦恪在别院,正拿着木杯子发呆,他的先生兼幕僚昌义请见。 整个战争形态都在改变,甚至是颠覆,第五紫月不适应的同时,又隐隐有点兴奋,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你过来,赶紧过来,有点急,我在家等你。”王旭东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苏秦道:“所以,贵宗即便出手,最多也只能牵制西南兵团的一点兵力,怕是连招摇郡的地界都踏不上,对整个战局并不能取到什么决定性作用,反而会恶化双方的关系,殊为不智。 一脸的风尘仆仆,花夷此番也是从宫中归来。每次有重要的演出,三家宫制戏班都得进去先碰碰头,听从内务府的各项安排,这才好回来制定自己的计划。 “若论最美,不过落shen。其形如何,且听我表。”子妤念白了这一段,紧接着唐虞也吹起了柔缓的笛音,敲到好处的配合,就好像是浑然天成一般,任谁也无法想象他们直到头一天才开始合练。 一餐饭到后面都只剩下笑声,莫北焱喝了点酒,难得的和他们聊了聊,虽然都是些皮笑肉不笑的话,但他能开口,实属不易。 这个声音比较稚嫩。显然不是一个年人能发出来地。貌似这个年人怀还抱着个什么。 “还有说什么!”刘晓星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杀气释放了出去。 “吕秀莲,你干什么”说话间,茗月已经拦到了子妤的面前。不远处的刘惜惜陈芳还有胡杏儿也赶紧聚了过来。 因此。再次来到江承逸的墓园时。林美丽彻彻底底没有了上一回的歇斯底里。而现在注视着江承逸的眼神是十分的专注。温柔。那样的眸色只有在见到“江承逸”时才会显露出来的浓浓爱恋。 说起来好像神殿有什么事。斐拉尔作为执行者被派出去了,这是斐拉尔通过掌上机告诉她的,不然魅兰莎都回来好一阵了,不可能看不到他的身影。 根据赛露娜所述,要举行吸引地鲳的仪式最好是一具完整的带肉尸体,而不是那些被地鲳啃食只剩下骨头的东西,这看起来些难办。 第一百一十一章 撒个娇 今夜的造纸坊安静得厉害。 没有漫天弥散的鬼气,没有遮天闭月的黑云,更没有被厉鬼附身失了意识、模样变得狰狞扭曲,还要相互啃咬着的纸坊伙计。 甚至,连昨夜那哭嚎尖叫着将他们扔进幻境中的恶魄也不见了身影。 负剑立在虚空之中的苏长泠垂了两手,坊中两个小道士正百无聊赖地拿各式小法器转悠着评判 此时还不是暴露的时机,既然如此,就利用这些人拖延时间,也能降低其他人对她的警惕。 “真是不要脸!”待到客人走了十多秒后,王梅忽然轻轻的呸了声。 她叫安薇,迎着当前的血魔就使出了自己的灵剑,将前几个灵窍境的血魔捅成了肉泥。 方冷悄悄地跟着紫衣,眼看着她遇到了一个强大的敌人,这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怪兽,它长着六只脚,但只有两只脚是着地的,准确地说,这里是没有地的,但却有上下之分。 “反正不管怎么说,现在江东那些所谓的大哥,见了你,都得客客气气的,呵呵。”胖五呲牙说道。 失败是注定的,魔兽一族最庆幸的是,即便人类一方有了第二个星辰阶修者,依旧没有攻击他们。 他明明已经停止了修炼了,甚至一直自动运转的“无上玄冥功”都被他暂停了运转。但就在方才,镇魔圣经竟然自动运转了起来。 搬山鼠和大脸猫并没有轻举妄动,却也没有下令让妖族军队停止攻击。 看着王卓的眼神就像看外星人一样,这得多大的劲,才能将一根钢管踩进地里面。 可是有一个聒噪的声音一直吵着他,令他不得不睁开眼看看到底是谁。 “我叫孙珞。”孙珞虽然是在回答季晓茹的问题,可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正给自己包扎的唐笑。 细看之下,形状居然和龙血鳞刀一模一样,但这不是真正的龙血鳞刀,而是由一股很是精纯的血系能量组合而成的赤红战刀。 如果别人说这话,谢浪不免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但是诸葛明是他信得过的朋友,这就不得不让他掂量掂量这番话了。 的确,作为亡灵法师的他们,在神殿的大力宣传下,他们一般给人的印象都是与邪恶挂钩的,仿若过街老鼠,人人追打。 羿锋望着坐落湖心中央的建筑,他想了想还是缓缓的落在建筑之上。看着那古朴的铁én,已经到处布满锈痕,羿锋也没有管这么多,脚狠狠的向着满是锈痕铁én踹了过去。 兰克忽然一抬手,‘咻’的一声,紫炎城中,一枚青色的风箭冲天而起,带起尖锐的啸声,声音的穿透力很强。 “云姑娘,我们万和堂也想买一些,你有多少,我们买多少,多多益善。”万和堂的掌柜秦五也赶紧抢道。 云沫感觉脖子有些疼,她怀疑,燕璃这厮是用牙齿在咬,而且当着何向前的面,他竟然来这么一出,她真有些想揍他一拳。 “你要什么殷雪,去把‘缘升’给本宫拿出来!”沐筱萝二话没说,当即命殷雪将彼时她‘敲诈’的物件拿出来。 要是这会儿有病人家属在,看到他这么细心的照顾她妈妈,肯定又会交口称赞的。 “这件事,邵锋自己本身并不知情,所以,临死他还想要把眼角膜赠给我。 这个结果也算是在王默预料之中了,不过王默之前虽然已经预料到这王冥应该是和太子党有关系,却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是太子党的老大。 第一百一十二章 活捉苏长泠(bushi) “开什么玩笑!谁要跟她撒娇!” 小鬼掩饰性地鼓着脸扬高了声调,大眼瞪成了两粒滚圆的黑芝麻丸子:“我刚才那分明是一时紧张,忘了自己还能这么脱困了好” “非毒,我警告你不要乱造谣哦,不然……” “不然你就要蹦起来打我膝盖。”非毒慢条斯理地接上恶魄的话,一面懒洋洋屈膝提起一条小腿,“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血脉之力逐渐稀薄,李家老一批的高手纷纷立世。 密室外,一具巨大的白骨被吸干的血气,这是一具鸟骨,而在他身上穿的衣服正是天妖国的服饰,他化作白骨的手上还拿着一张纸。 “我限你十息进去通报,让这顶头的杂碎出来见我,否则诛九族!!”,魏穆远负立而行,冷声道。 然后刚一进去,十几个大胸姐姐,就穿着暴露的衣服,纷纷贴在了红月如的身上,各种摸法都了一边……。 看过诛仙的姜邪当然知道,苍松会用昏迷的林惊羽,当人质来套路普智,其实林惊羽袖里早就藏下了七尾蜈蚣,只要被普智一救就会被其咬到必死无疑,然后在让普智交出噬血珠。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囊括了一切脏话的精要,和戳着脊梁骨骂没有了什么区别,即使梁景山在来之前就已做出了退让妥协的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禁眉头一皱,袖袍里的拳头紧握,有些发怒的迹象。 一夜无话,雪峰之巅厚重的积雪一望无垠,突然一处积雪开始耸动,出现裂隙,一个身形自其中暴露了出来,正是燕云城。 面对几位妖圣和一位妖尊的视线,下边的四个巅峰妖王战战兢兢,立即出声将城池的情况娓娓道来,不敢有丝毫的隐瞒,从兽潮的退散,到苏未平的判出,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陈潇面前的中年人却是变为了虚影,却是这个中年人再看见陈潇的一瞬就知道了陈潇的恐怖,第一时间就开始施展幻境逃窜,之前的惊恐之色和问话,都只是一种迷惑手段。 罗玉婷一把抢过左丘手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嗔怪道:“想死吗,抽这么多烟”。 如此狂暴的力量融入进入李毅体内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用一种粗暴而强硬的方式彻底的融入到了李毅的体内。 nbsp;洪峰礼貌的点点头,就和乌程山二人走了进来,可这刚一进大门,就听那长男子吹了一声很长的口哨。 得益于四个极点的压力同时减轻,要不然的话,三界六道的通道也不可能重开,位于其他三界六道中的仙神也不能够回到仙界来。 连鹰王都败给他,妖兽山脉估计没人对付得了他,除非是多人围攻萧晨。 这一道银光,代表着雷电石的灵力正在一点点覆盖雷电戟,但要想全部覆盖上,那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同时真气的力量还不能减弱分毫,甚至还得不断的增加才可以。 龙驭逡一句话,傅重也不敢再说什么,路上注意了下身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隐约间仿佛还真的有一辆车子似乎跟在了身后许久。 其实,丹帝却根本想不到,对于夏天宇来说,给他当二十年丹童,绝对是一桩非常赚的事情。 而且我们都是一样的卵子出来的,怎么我总是觉得我有些时候,不如她呢 锁魂兽之所以要锁魂,就是需要生命气息的支撑,这次因为萧晨的吸食,才不得不离开金夫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她那是大剑劈执念 【注:今天仔细查后续资料发现前面写罗、邵两位制墨家的那会不慎看错了罗的生卒年(邵生卒年不详,罗是生年不详卒于1560,我看成卒年不详)错把嘉靖年间的算成万历年间了,前面的错误,已向编辑要了权限修正,将原本的邵改成了万历年间制墨家程君房,罗改成了方建元(方于鲁)。在今日的更新中看到方觉得陌生的读者请不 林水心皱了皱眉,这才发现自己被放置在一个剔透的水晶棺里,周围铺满了不知名的奇异花朵,充斥着一股异香。 后来吃了面,还没有做什么,就已经遇到那对母子,再之后便是被仙门客栈邀请,然后重新来到了这仙门镇,重新吃下了那碗面。 这家伙,倒是把先前那些选择和平的大妖,怼的一个个没有话说了。 去过兜率宫的人都知道,那风火蒲团跟个破坐垫一样,常年在那放着,毕竟他不能每次起身,都给收起来 但是暂时,必须要握住别人的手,或者足够的身体接触,才能感悟角色的真意,成功演化而成。 她曾说过,那一晚的事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可能,乐观的她习惯性地选择忽视,但人的身体是诚实的,即使主人刻意淡忘,感官细胞却擅自记下了当时的痛楚和折磨。 孙海生几次向前阻拦,但却都被我打退了,我没有杀他,我就是要他亲眼看着,我就是要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如我刚才一般。 空玲的声音有着童声的稚嫩,但却蕴含着浓烈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就像孩子因为心爱的玩具被人夺走一样。 纪叡无意作弄乐彤,刚才,不过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那位大妈这么机智,帮着他狠狠地调侃了乐彤一把。 浅仓琳逃走的行为,也进一步表示了她对谢夜雨的信任,她信任他绝对可以活下来,她绝对不可以做猪一般的队友。 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咱们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真正的寻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种状态和程度,这非常重要。 “他们说要娘或老婆帮着念才灵验。”清让手放在衣服上,尽管知道不过是传说而已,可她却很想试试,只求他此行能平安归来。 为什么要怀疑他的话,这个男人将她看得有多重要,难得她自己还不清楚吗 王蕾叹了口气,说贴心也罢,不贴心也罢,如今再说这些反正也没用了。不过,有几句话,我还真想跟你说说。 她气冲冲的哭着找手机,她要给楚傲天打电话,看他要如何解释。 在坟墓的后头是一池青莲,莲池的后头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锦娘常来修葺,而每年她娘忌日前几日端木安瑞都要过来住几日。 这片空间由满了一团浓浓大雾,谢夜雨把魔气集中到双眼,也只能看到大约十几米远。 众人不自然的四处乱瞥,只有季熙妍仔细的观察着他们接吻,她跟楚傲天接吻的时候,也是这样 罗猎率先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气,他吸了吸鼻子确定自己没有闻错,其余三人也先后闻到,他们都感到非常诧异,在这黑暗的地下,怎会有烤肉的味道可越是前行,肉香的味道越是浓烈。 如果菲尔克先生和自己的关系和年纪再相近一点,陆希说不定还真的会用上述的嘴炮把人家给骂醒。然而仔细琢磨了一下,自己一个二十岁的青少年却给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大叔灌心灵j汤。只要一想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呢。 陈家府邸里,除了主院大厅里的人不知外,全都被卫庄弄出来的动静给惊动了,都好奇主院那边发生了什么,都纷纷的动身。 陈帆之前并不想参与,是因为他对马家的印象不太好,现在,既然有让他动心的东西,没理由不取,再藏拙,完全没意义。 宁雨又是婴宁了一声,只感觉浑身酥麻,嘴里用力的吸允着紫凌天的舌头,挺翘浑圆的玉臀,不安的扭动着,因为宁雨只感觉一个个大大的,硬邦邦的东西正顶着自己的玉臀。 顺位排名前十之列,实力排名前五之列,上下关系最为融洽,便是这位皇者立身之本。 肖悦双手环胸靠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顾漫漫,无形之中让人有一种压迫感。 除了刘封两人,还有不少应战者也到了擂战场,此时全都是一脸苦色。 而轩辕戈等人,却是欣喜若狂,卢鑫竟然胜了年牧云,实在是太令人惊喜了。 听完这个数据,紫凌天差点没杀了他,一万五千团,这绝对可以让他升一级。 面对程冲的责备王泽也是很歉意,毕竟在古代的时候子嗣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一个国家而言更是如此,如果没有合适的接班人很容易造成国家的动荡不安,这些不仅是王泽家人关心,连大臣也是很关心的。 由于超重力的缘故,即使被作用者躯体能够承受,体内的血液也会向身体下方积聚,导致大脑失血缺氧,被作用者通常需要用低头叩拜的姿势来避免大脑失血,因而得名“王权”。 强行偷换概念的福吉说的话乍一听好像有几分道理,但完全经不起推敲,可作为一个借口也勉强够用了。 朱老板说话的时候,司机把车已开到南山中心区五星级酒店凯华酒店的大堂门口,然后放慢了速度。 “是了,她怀赤诚之心,想还中广域一个朗朗乾坤,你私通北氓域,看似人模人样,其实早已人面兽心,就算鱼倦容确实阴差阳错,成了你的帮凶,那她跟你也是有质的差距!”郑州道。 樊茂均早有异心,觉得自己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而她黄雅莉倒是舒服,毫不犹豫的拿过去自住了。 在伊莉雅她们的未来中,幼闪曾亲自给她们表演过,如何‘策反’被别人用出来对付他的‘天之锁’。 他支支吾吾的说,老板已经回到了家里,估计手机没电没发现,明天他过来上班让他给你回过去。或者你有啥事跟我说也行。 解剖室外,陈晓已经来到了这里,见门没关,他就直接走了进去,并顺便拿了一套衣服套在了身上。 三分线外两米的陈墨根本不顾距离,对着篮筐就扔了出去。一段华丽的抛物线过去,篮球精准的落进了篮筐之内。 第一百一十四章 咱娘俩要不拜个把子? 非毒笑完了又蛇一样瘫回了庭树,眯着眼晃悠悠晒起了太阳。 他们原打算今晨接了程映雪,便动身赶往小姑娘心心念念的歙县墨坊,寻访那几位当世制墨名家的。 孰料等到了沈家别苑方才知晓,这姑娘昨日刚被沈初星请来的教习先生逮住,今儿还约定好了,要跟着人重新矫正一遍走姿——索性便同那沈二公子要了个清静些 连生将熊皮彻底翻开,里里外外用慧眼查看着,所谓的那缕残魂早已消散得无踪无影,略略推算,才大概知晓二三,原来跟自己争斗的仅仅是檀君的一张兽皮,要是对阵的是真正的檀君,后果不堪设想。 他知道,叶婷末之所以抢走他的手机说那些,是怕某些图谋不轨的人拿到了这份通话录音威胁他,所以那些重要的话叶婷末替她说了,即使有人要做什么,也查不到尹若君犯了啥事儿。 护法八神将一出,大大缓解了连生的压力,如车轮一般反复围打姚曦,让他分身乏术,自己则飞向一边,运功疗伤。 “以后再告诉你可以吗”征求的语气,那是将他看成队友的象征。 满是歉疚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在明亮的手电下,愈发地惹人怜爱。 灰袍尊者对于破灭水晶的坚固,可是最清楚,要知道,她手中的破灭水晶可是作为主战兵器,参与了当年仙人大战而不毁的仙器,可见其威力。 他知道杨队对自己很不满,一路上不停地呵斥自己,甩脸色看。他也知道自己懦弱,笨拙,可他并不想一味地躲在沈呓卿身后。但局限于能力的有限和内心的恐惧,手脚畏缩,一路上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连生继续观察着,看见那棺椁旁边的地上,还躺着一具尸体,不过早已腐烂成了一句骷髅,地面上遍布着被泥土轻掩住的各类珠宝金银,以及古代的各种武器,不过早已长满了铜锈。 黑暗原力就是精纯的能量,如同无孔不入的气体一样,在恶魔抵抗,妄图攻击杨冲之前,已经完全渗透进入到了恶魔的身体当中。 彭遇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脸色才恢复正常,病怏怏的转过脑袋,结果就看见莫溪惋惜的看着他。 这个君子兰包间在六号楼的最东侧,装饰得极为奢华,地上铺着软软的地毯、巨型水晶吊灯、大屏幕的电视正在播放时装节目。 “是。”此时,琳也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然后对唐帅说道:“跟我来。”她只是对唐帅说而已,而根本就没有去理会莉莉丝二十四世。不过,莉莉丝二十四世也是跟在唐帅的身边。 朱峰这段时间,跟李南跟得很紧,对李南充满了无比的信心。从一开始的举步维艰,到现在逐渐取得优势,李南已经充分展示出其强大的能量来,朱峰相信,跟着李南好好干,一定可以干出不错的成绩来的。 “哥哥。放心!我很好!”苏锦洛笑容明媚而灿烂,带着浓浓的思念。虽然上学后两人依然少又见面。但身处异国他乡,感觉是不一样的。 回来的话。好歹暂时有片瓦遮头。再往前走,既没吃的,又没了去处,只能死路一条了。 而且李南相信,只要自己稳步走下去,三十多岁达到副处级,那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 “赌三局,每人选三块毛料,最后谁切出来的价值高谁就胜!”张立达要真想玩,一次就能玩死他,不过就算已经如此愤怒他还是觉得自己表现的低调点为好,赌垮两次再来一次大涨就行。 第一百一十五章 嗐,人之常情 “那当然是方建元啦。”程映雪不假思索。 “其实一开始最先被弟子盯上的是程先生,但我这两日闲下心来,仔细琢磨着想了想,还是先找方先生比较合适。” “诶这又为啥”小道士懵懵懂懂抖了下眉梢,“贫道记着程君房先生名下的‘还朴斋’,应当才是当世最有名气的墨坊” “那位方建元先生似乎是 不然也不可能二十七八干上市局路阳区分局的刑侦支队大队长这个位置。 艾克和黄猿两个摸鱼之王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突然,艾克的耳朵一扑棱,然后便抬起了头。 川崎h2r不亏是直线王者,在第二帧视角时就已经一骑绝尘将铃木隼甩在了身后。 毕竟她没有修行,并不知道怎么感应这里面的灵气和元素,不过看着流光溢彩的确实很好看,比那些玉石,水晶,钻石的可要好看多了,而且更加温润,并不是很刺眼的那种。 “你想退圈”段衾屿手下不受控的用力,将刚剥出来的虾肉捏了个粉碎。 向应忠夫妻俩本来不想要的,那床倾妍要就拿走,根本不必用东西换,还是倾妍又搬出了因果论,还强调这对玉佩经常戴着可以调理身体,延年益寿,这才收下的。 倾妍把马车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把灵石灯放在里面照明,丑丑在前面赶车,她就直接坐在车厢里面继续织袜子,准备今天就把这双也给织出来。 陆言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借着街巷的掩体,寻了处干净的地面坐下。 地面上出现一条庞大修长的阴影,一条足足二十九米的巨蟒,蟒身伸直九米,仰着头缓缓游来,围住光柱附近的进化者见此纷纷低下头。 孙梅刚想再说什么,却发现老伴已经领着学兵回来了。她只好暂时住口。 “一言为定!”这对于林雪来说可是大好事,毕竟这个队友失忆了,找回记忆也是需要机会的。 这次邀请过来参赛的学员,全都是以往的选秀出来的爱豆,而且实力一个比一个强。 徐海松已经热好了饭菜,老二徐子安早就饿坏了,忙不迭的狼吞虎咽起来。 “祁王也不会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没人看到你被我带走了。”太子说着就要下狠手。 叶凡坐在副驾上,手半撑在窗边,这里的星空看起来要比在京城的时候近得多,仿佛就在头顶。 挂断电话,他转过身看向外头璀璨的灯火,调了个号码出来拨过去。 “倾倾……”这种家事他不方便介入,不论帮谁,他到头都讨不了好。 不管花多少钱,也要硬生生的砸出一个能够保护老板,保护老板家人的团队。 她堂堂修炼堂副堂主,竟然被一个比自己境界还要低的仙人扔了出去。 欲哭无泪的冥渊一哥一路引着韩坤等人来到恶魔祭坛附近,却见这里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 或许他来得晚一点,没有看到刚才激烈的打斗场面,不然让他知道那条看似温柔的美腿爆发出的恐怖力量,恐怕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而旁边的莉安娜同样是元神有成的大修士,气息透过空间壁障竟然没有任何阻碍!这特么不是区别对待吗难道神州秘境有自己的意识,还特么搞种族歧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龙国有吴天这位武帝在,他们就算不想和龙国交恶,也必须讨论出如何对付吴天。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姓邵名寂字无名 妖气 什么妖气 冷不防听见这俩字的小道士脑壳怔了一瞬,遂连忙循着苏长泠视线所在的方向调转了目光。 “嘶——还真是好浓郁的妖气!”低头瞅清了那片竹林,虞修竹控制不住地抚着胸口,狠狠倒抽了把凉气。 往日|本该萦绕着草木灵气的苍翠竹林,不知何时被一片腥臭的妖气所覆盖,原本林间令 云遮月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是忌讳,觉醒者世家的秘闻不是随便就能打听的,那都是各家的不传之密。想当初,通玄大师不过就是试探着找柳老要黑铁秘方,就已经让柳老勃然大怒了,现在你打听李家的私密,这实在是很过分。 一问才知道竟然有变异兽出现,而且还是个变异的大狼狗,那时它已经初步进化,所以宿舍中跑出的众人大多都没脱离它的毒爪丧身兽腹,现在薛云心里最担心的就是它了。 如此的你,希望不会在见面的时候让我失望,不然游戏可不好玩了。 面对九凰如此的身份以及话中的威胁,两个官兵无奈,只得让九凰进入了大牢探监徐阳。 吹冲锋号开饭,这倒新鲜!鲁雪华不由得心里暗笑。但他还是和别人一样,拿着碗勺冲了过去。 暮色笼罩住大地,客栈中来满了客人,徐阳几人在要了几间上房之后,下楼用膳。几人坐在一处比较偏静的位置上,听着大堂里一些人讲述着边境之事。 昏暗中,任何一个微弱的声音都会放大很多倍,视觉的丧失给人造成的心理影响也是非常大的。南流墨他们现在唯一能用眼睛看到的,只有那团还不是很确定到底是不是北冥之火的火焰。 清可见底的湖水,简直像个天然的游泳池。罗宾见之不由心中一动,立即脱掉下身的兽皮裙,赤身步入了湖里。 “这话题别讨论!”东子朝莫扶桑抱抱拳,引得莫扶桑连连摇头。 流火的思索不过就是一瞬间,当他双眼炯炯有神闪着光芒之时,他已经想好了攀爬的路线了。 拿到失而复得兵器的神子,还有被凌宇救出来的神子,顿时间一个个眼睛都红了,心情非常感动,就差点扑上来拉着凌宇要结拜了。 若是到了明日太子还未醒过来的话,这宫里的事怕是与他们无关了,他来到凡尘助若离和冥尊渡劫本就不该使用神力,一切都得按照凡尘里的规则而行。 章邯不是脾气冒失的王离,当然不会轻易弄险和反秦联军正面决战,项羽带着反秦联军的主力在下午时才刚追上秦军主力,章邯马上就让秦军主力摆下圆阵,以防御力最强的阵式抵御反秦联军的进攻。 “吃呀吃呀!璃丫头,我可是几年都没有吃到你做的菜了,你要是不让我吃好,我就不管墨宇惊尘了。”独孤苍然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听得寒雨寒雪、寒风寒霜脸上一阵黑线直掉。 “云王爷,很感谢这些天你对我们母子的照料,今天我们过来是告辞的。”季子璃一身白衣依旧蒙着面纱,看见墨宇惊云后开门见山,毕竟他跟她们又不是很熟,不便长久打扰他,况且她早就有离开的想法。 一出门就看到匆忙赶来的苏眉,她脸色有些苍白,额头渗出了些许薄汗,想来也是很担心锦枫。 “这不叫卖队友,叫合理利用资源。”叶离理直气壮的申辩,转头解除屏蔽,开始和赵信沟通:“兄弟,对不起,刚才那波是我的问题。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游商” “称呼不称呼的,倒不着急。” 方才还在远处擦着掌中长剑的苏长泠循声而来,就手扔下只尚余下小半口气、犹自能蹬蹬腿脚的斑斓花豹。 “邵公子,您不妨先给我等讲一讲,您是如何在半路上遇到的这些妖物……又是如何做到,在被这妖物们追了这么久的前提下,还不曾丧命。” “——这等修为的豹妖,可不像 “船长无敌,船长无敌!”一号岛内众人惊愕一瞬,接着便是一声声加油声震天。 甚至连火焰燃烧所消耗的氧气以及能量,都在丁麒的控制下以固定的数量补充。 当楚云正在处理军务的时候,刘犬不声不响的潜了进来,楚云身边的暗卫立刻就察觉出来了,他们把楚云围在中间,全都进入了一级戒备。 船坚箭利的罗马城海军将士们,用自身的实力给达特部落的侦察部队好好上了一课;还没有等被打懵的敌军组织好防御,另外一队由三艘双列战舰组成的巡逻舰队也赶到了此处水面。 那团金光仍旧在疯狂的挣扎,叫喊着,但在丁麒将空间关闭之后,声音便戛然而止。 元湘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了多久,直至有一天她感觉自己的头脑突然清醒了,可是眼睛还是睁不开,她拼命的想要睁开眼睛,想要开口大叫,可是眼皮死死的粘在了一起,就是睁不开。 雷利话还没说完,江立的电话虫却突然响起来,雷利到嘴的话停下,江立歉意的一笑,便是接通电话。 议政大臣会议上,以多尔衮为代表的正黄旗势力,与以皇太极为代表的两蓝旗势力,展开了异常激烈的交锋;等到会议进入最关键的投票选举时间,却是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 “你们玩剑的都去了好几个,我这个玩枪的也去一下,说不得一枪就完全搞定了所有事情!”满脸络腮胡的胖子船长,手中银色长枪旋转成风,一脸人畜无害笑容。 他的手指着景晔,几个官差当即便拿着剑奔到景晔的身边,四周顿时一片混乱。 一名心怀正义的少年游走于各个县町,花掉巨额路费只为打击邪恶势力……出租车是他的乘坐方式,也是他的旅途伙伴,品川区至港区,不断变换的是出租车,但不变的是热血的心……他的名字就是……你们编。 汪老四一听,顿时凶狠的看向对方,方正冷哼一声,汪老四的凶光顿时全无,面对这个恐怖的和尚,他是真服了。 李从厚兵力有限,最终不敌,自己也落入石敬瑭手中,被囚卫州。 乐伦三兄妹真是出于好心迎客就算了,那东西拿下来直接放自己那边,谁想过去收东西,立即瞪眼冷视,一副占为已有样,还要做的更明显吗。 尽管生意做成,朱达却没急着离开,他这次抓住机会投机赚钱,从某种意义上是赚了别人能赚到的暴利,现在大家正处在生意做成的兴奋期中,可这劲头一过,万一生出几分怨恨来,那就有后患,所以朱达留下来聊了几句。 影界生物会试图占据一切生命体的身体来躲避外界光线的伤害,并在这一过程中对被占据者造成难以逆转的破坏,同时吸收生命体内的一切能量,最终彻底杀死该生命体,使其成为一件无生命特征的【载体】。 赵子龙在筑基成功后,力量大涨,其元气刀也获得了超强的穿透力。 “所以他很迁就的,每次都俯下来同我说话,生怕我太累着。”孙世宁经他提醒,细想下,沈念一果然是身材颀长挺拔,很是俊秀。 轰鸣渐弱,随着这股拼上所有而后继无源的力量削弱下来,冲击所带来的推动速度也变慢了。 秦炎怒喝,将体内仅剩的灵气调动,灌注入短剑中,微微上举过后,再次劈斩而下,剑刃暗淡下去的光芒再度恢复,威势再涨。 单论长相,楚狄也不得不承认白天宇是个美男子,只是这身高太高了,不符合自己的审美,若是搁在地球上想找一个真心爱他的妻子绝无可能,最多只能拿钱买。 刀疤脸再也不敢和莫寒狂妄了,这个时候,莫寒也是露出了笑容来。 她来云城的第一天就听见过云河画舫里面传来的歌声,想来也是这些人在寻欢作乐。 几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的来说,这一次内战没有发生任何战力损失。 黑熊熊暴怒,一爪子拍飞箭矢,毛都没掉一根,龇牙咧嘴恶狠狠地看向聚集点中央的箭楼,咆哮几声后,竟笨拙的转身狂奔离去。 昨天的摊位被人占了,苏拾就重新找了一个,依旧是和昨天一样的东西。 秦炎点点头,他也知道如果赤阳金纹兔真在老窝的话,他跟进去反倒成了秦洛的累赘,秦洛虽不是那兔子的对手,但一心想要退走,那兔子也很难留住。 苏伏之前就被雪团收拾过,此时看到它们,自然是害怕的,身体瞬间发抖,下意识的往后退。 到了最后,方离不得不只兑换了2万元的黄金,他誓,在回去之前,无论如何得找到办假证的给办张身份证,要不,这太不方便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帮人帮到底” 苏长泠微抿着嘴巴,轻轻把玩了下那块尚未被人仔细清洗打磨的绿松石矿料,遂随手将那堆东西尽数递还给了邵无名。 “邵公子的运气还真是好。”负剑少女的语气不咸不淡,“一上山就找见了这么大一块满是灵气的松石原矿。” “——怪不得那几个妖物要追着公子不放,还不曾直接痛下杀手,原是怕血气污了这石矿,反 罗宾王子和罗杰对视了一眼,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影魔所说出来的这些情报,很明显会直接的影响到他们的计划。 十余名警惕又恼羞,这件神兵的强大还要超过他们的预想,他们未曾想到屠神枪的强横,但是愈是这般愈是令他们贪婪难忍,如果能够将这屠神枪牢牢紧抓在手中,在这下界中那就是无敌的存在了。 有三十名冥界中最为顶尖的强者坐镇,难道他们还有输的道理这是所有人心中的想法,而地狱大军方面,五十余名狱鬼分列在地府塔顶层大殿之中。 礼堂里面也是布置得喜气洋洋,只不过在主位的桌上上,放置了两个蒙了红绸的牌位。 当初先帝去世,楚瑜也是用的这个理由,现在倒是正好用在他自个身上。 弘治和朱厚照不同,朱厚照是从奉天殿的大门进来的,而弘治则是要从后殿出来,这个通道一般来说只能他走。 而他们死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受到任何的威胁,死的莫名其妙,实在是太过古怪了,而且这还并不仅仅限于外来的魔王。 失败后的刀仔回到家里淋雨,龙九也陪着淋雨,大雨淋在龙九身上,那种朦胧美感让不少观众大饱眼福。 现在这个世界的古迹正在陆续出现,里面都有阵法保护,因此,这个吊坠有多么实用 江铭,a市排名第一的富二代,人称江少,或者铭少,长住美国,这次回国据说是准备接手江氏ceo的位子。 “你让我如何冷静”胥尘已经不耐烦了,他当初把绮罗送走,下场就是他饱经了几千年的相思之苦,如今他终于找到,又不见了,他不知道这一次他又要到何时再能见到花晚以。 没过太久,守门人便得到了王家家主的传讯回复,看向张依依的眼神自然也更加热络起来。 杨戬听到李乾的话后,又拿起一颗银杏塞进嘴里,他不好意思全部拿走。 大佬做完主要部分,剩下的工作全都交给那双纤细娇巧的手来做。 盘古面向东方立在峰顶之上,把精神力像扇子一样铺开,朝着脚下的山林涌去,一寸一寸的仔细搜索着。 另外现在蜂鸟家族实力大损,保留太多财富反而会招灾惹祸,还不如花钱消灾,而且颜旭的所作所为也获得了她的信任。 “臆想我了”慕云宣突然撑起双臂,结实的上半身往她身上一倾压,薄唇就在她的耳边,低哑着问。 说完,苍南便飞身下了擂台回到了自己宗门位置处,压根没再管精元甚至于整个九宵门的人因这补刀之言而难堪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野史王,其实你一直都知道他们是无心之过,只是神树的损伤已经成为了始料未及的定局,没有挽回的余地,所以你才想杀了他们,来平息民怒,从而给神树一个陪葬的交代对。”上官珏望着高高的神树,神色复杂。 他是一早就盯上了人家的功德,也知晓随便张口问人家讨要功德当然不是那么容易之事,所以这才会先有意让张依依占了他家神河之水的便宜,又故意白白让其收集采集了那么多的天才地宝之后,这才现身。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那是锻炼关节 “真的!苏师妹,不信你看看贫道,贫道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虞修竹的动作甚是夸张,一边比划,一边不忘给苏长泠看他那当真已蕴上了两包泪珠子的、泛红了的眼睛。 “我马上就能哭给你们看!” 小道士怨念万般,他最后挥动手指时的动作幅度不慎过大了一点,终竟引起了身后邵无名的注意。 “小虞 然而,来至下方,更诡异的是,由于那雾气变成了黑色,冰寒冷冻的诡异雾气,看着比那中没有固定方向感的犀利妖风,更显得诡异而可怕。 这么多年的战斗直觉告诉她,后来进来的这七个男人,包括此刻正在给秋灵喂饭的这个家伙,他们的战斗力绝对不是一般的强大,就算是她自己,都有种遇到同类,惺惺相惜的感觉。 不过刘全一向很沉得住气,现在大家士气高涨,并不是整治纹身男的好时机。 为了压制住江逸舟,此时林千羽还坐在江逸舟伸手,双手按着他。 他们给宁啸使绊子他不是特别在意,但是那个杜晓怜是绝对不能动的。 慕橙雪他们还在一百二十层的楼层紧紧地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这乍然听到脚步声,他们连忙往楼上看去。 “八嘎!你阴我们!”首领算是知道了,自己这次是实打实被这个丫头片子给忽悠了一把,而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以前在寺庙里的时候,宁静便成人形之后,看着自己居住了好几年的鱼缸,同明悟开玩笑,说他以后要是没地方住了,可以抱着鱼缸来投奔她,她会看在他这么多年的帮助之恩上,好好的养育他的。 “因为他要闭关呀。闭关都是要很长时间的,你不见爹经常也是这样吗。都是尹俊夕他们五个的错,你哥哥怎么会被家主惩罚呢。”尹剑尘只得再次说道。 这才惹怒了体育圈,体育圈两大战斗力,一个是篮球,另一个就是足球了。 王林从遥远的虚空降临这里的意义就是在王霖彻底消散的刹那,以新生的灵魂为载体,再次凝聚一个新的王霖灵魂。 聚餐,这是剧情内发生的,是宁穆风查到了林柔,特地举办的,至于目的么大概就是吓唬她。 他比起吟风鹤,更懂得如何收敛自己的脾气与怒火。他倒是想要听听,当年整件事情因她而起,现在她又要如何为自己辩护。 那动作,看的魏晴眼角不自觉的抽搐。就段枭这做派这架势,不像是救人的,倒像是去干仗的。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看顾历南的眼神平静而淡定。也不过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视对方为空气。 “它之前融合在一起过,那就说明是可以做到的。”从明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之色。 但是她这巨大的损失,她必须说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省得那个王八蛋随便给几个魂力,就好像天大的恩赐,似乎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还要感恩戴德。 莫言辞他们露出极为不舍的表情,但是许多心痛都只能放在心里,他们只能看着龙仙他们一点点的远离。 一切都想不通,茅正索性也不去想那么多,静静地观赏着颜冰的舞蹈。 阮华光开始四下里打量着,企图找到那个赠他画的家伙,当初那人送他画的家伙,自称是古画鉴赏专家,想要请他帮帮忙,能一同参加九曲回廊的画展一饱眼福。 第一百二十章 问路猫狗 众人在小姑娘的指引下穿过竹林、抵至潜口的时候,日头还不曾爬上中天。 秋日里,巳时的太阳已有些热了,落在水上,映照出一层粼粼的波澜。 程映雪眺望着远处松樟枫香连缀交结下现出的那一片片、飞檐角兽群立着的粉墙黛瓦,弯着眼踢跑了脚下的一枚石子。 “众山之口,有万峰潜伏于后,是谓之‘潜川’或 回到府里,钟南原本以为秋香已经到家了,哪知并没有发现她的人影。反而是一进后院,就看到了久未露面的廖青儿。 他四处看了看,见法学院门口右边的拐角处,露出来一片衣衫,嘴角浮现了一丝嘲弄的微笑。 出了门,钟南便安排人马,将皇帝苏醒的消息,禀报给了李太后。 难道说……索菲娅被绑架的事情走漏了风声,眼看着就要流言四起,名声尽毁,所以赶紧给她找一个婆家 张必武是斩钉截铁说出这一番话的,他是带着严厉的要求直视着诸将。 而且他徐辰骏就算是真的恶意缺席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只是没有什么必要的话,徐辰骏也不会去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 黄起所带来的一百死士,他们并没有离开,因为他们接到了确切的消息,张必武和黄起被东厂给捉了起来,他们就隐藏起来了,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去救张必武和黄起的。 “你才是‘同志’呢,你们全家都是‘同志’!”孟星辉摇开了车窗,对着洛冰那张俏脸飙出了一坨唾沫星子。 “你说的,我们早就知道了,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只是没有想到他这个时候,对你下手!”西卡看向自己的老公,难道他真的打算把sunny晾在那边。 是的,不得不说一句,巨灵神在这方面的应对还真是巧妙,克他的力量就算再强又如何若是打不到人,终究没用。 这也是她认出来了这几人的身份,打算抓回去交给鸣人调教,所以下手轻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能力,但是终归是他无法抵抗的力量,就好像阿龙和鱼人们一样。 这一日,各府都在有序的忙碌着,愉王府的夏言三人连夜将事情办好了,一大早就回禀了景钰。 这等能为,几乎已经超越了元老会和上议会超过大半的宗师级高手了。 “怎么……了”季安夏马上站起来朝后边后退了几步,艰难的咽了下唾沫,神色有些慌张。 客厅中,穿上了七分裤的弗兰奇和包着黑色头巾的冰山坐在一旁,有些拘谨地看着到访的客人们。 张芊很是欣慰,这么多年了,永乐侯在顾嫣和顾晓的身上下了许多的功夫,不管是作为儿子,还是丈夫抑或是父亲,都是非常合格的,这才有了顾嫣和顾晓这样性格好的人儿。 虽然齐府的水很深,似乎阖府上下许多人都是拥有武功的“江湖大佬”,不过典华倒也不惧,毕竟他是拥有金手指的穿越者。 恒亲王妃和景然的对话让顾嫣还是很开心的,这些草莓都是她辛辛苦苦采摘的,能合了景然的胃口,心里自然开心,这时候的顾嫣完全忘了,摘草莓还有方黛的份儿呢。 其实,东华帝君说这些,是因为他知道,官府的人和黑鹰会的人,要进攻虎狼山了。怕玛尼娅现在不回去,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天气‘挺’冷的,所以盖的是棉被,陈一刀脱了衣服装进被窝,陈一刀脱衣服倒正常,可李宝儿也脱,不过好在没全部脱光。但是在被窝里,陈一刀就感觉她没穿衣服一样,对方发出的体温他能很清楚的感受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墨坊 “咦?小三花,你拉我的裙子做什么?” 被小猫牵了裙摆的小姑娘伸手拄着两膝,笑眯眯将腰弯得更深了些:“好猫儿,你是想带着我们去找墨坊吗?” “喵~”那猫儿的叫声越发软了,边叫还边似怕众人不信它一般,稍显笨拙却又十分用力的点了点脑袋。 程映雪见此甚是惊喜,不禁连呼带笑着回头多望了自家师父一眼:“师父,这只三花妹妹好像能听得懂我说话吔!” “咱们要不要跟着小猫们走一走呀?” “云娘,你忘了,咱们山中的草木尚能修炼成精,何况是这些猫狗?”苏长泠含笑回应了小姑娘一句,遂抬手捞下了那只犹自抱着枫香树干不肯撒手的“四时好(纯色猫)”。 “——它们在村子里与人待久了,能听得懂人言倒也不足为奇。”少女垂眼说了个漫不经心,就手捋了捋怀中猫儿柔软的毛。 程映雪看着她那动作,心下不由愈发惊奇:“奇了,师父,弟子看这猫方才还怕人得厉害——都被吓得跑到那树上去了——它这会怎么一点都不怕您?” ——天地良心,她当初第一回见到她师父的时候,心里都憋不住有点发怵,这猫这功夫怎还胆子还变得比人都大起来了! “唔,可能是为师从小就比较有动物缘?”苏长泠半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一下,“之前在山上那会,山里的各种动物就都挺喜欢跟着我的——尤其是春秋和长夏,其他时间倒还差些。” “好了,云娘,咱们走罢——你刚不是还说要让这小三花给我们引路吗?”放了猫的少女轻巧拂落自己袖子上粘着的几根猫毛,那纯白色的小猫落地,便跟着同伴们去扒拉那傻乎乎的小黄狗去了。 “左右这会农忙,咱们想与稻田里的农人们搭上话,少说也得等到晌午吃饭的时候——时间还来得及,就算随这群狸奴们走错路了也不打紧。” “诶,好嘞!”程映雪颔首,转而蹲下身来,对着那小三花又是好一阵的嘀嘀咕咕。 猫儿支着耳朵细细听她说了半晌,不时“咪呜”轻叫着应着她的话。 最后那漂亮的小三花冲着尚挠打着傻黄狗的小猫们娇娇气气拖出声极长的猫叫,狸奴们收到了什么指示似的纷纷停下爪子。 为首那只戴着白手套的狸花走上前来,仰头对着众人中气十足地“喵”了一声,而后便顾自在前头带了路。 “喵!”走出了数步的狸花猫高竖着尾巴回了头,那模样像是在招呼着众人赶紧跟上它的脚步。 小姑娘见状连忙提着裙摆率先迈开了步子,苏长泠紧随其后。 被遗留在原地的二人下意识相互对视了一眼,缓过神来的虞修竹脖子一缩,偷摸捏上兜里揣着的五雷符便麻溜小跑着追人去也。 邵无名望着那小道士逃命一般跑出去的背影,禁不住轻哂着掀了掀唇角。 跟着这群人演起来真是…… 碧衣青年无声腹诽,面上却又转瞬便扬起了那副温和知礼的笑:“几位仙长,你们走得慢些——等等邵某!” 小狸奴带着众人在村中七拐八拐,跨过小溪,又翻过了拱桥。 老树下,孩子们围着那架麻绳和木板搭出来的秋千笑笑闹闹,早开的桂花在墙外幽幽放着香,偶尔池中也有一两朵还未落尽的菡萏梗了茎子,倔强地擎着她那尚泛着些许金色的蕊。 入秋后的豆娘大抵老了,两翅震颤着,身姿却已然不再似春夏时节的那般轻盈。 众人眼看着那小虫被风推着钻入山林,而那墨坊,就是在这样自半暖不凉的清风里,骤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帘中的。 ——那悬挂着“方氏墨坊”匾额的大门两边种着几丛枝叶干瘦硬挺、如枯墨画就的方竹,院中却又生着不少村中随处可见的苦竹。 尽远处,墨坊边上的刚竹林直冲入天,与山上的大片毛竹悄然间混成了一片。 小姑娘举目望过了那大把的、她或叫得出名号,或浑然分不清种类的竹林,复又定睛看了看那支着一条手臂、坐在门槛上点头昏睡着的守门童子。 将众人引到此处的狸奴们喵喵叫着高傲地扬了下巴,似在等候着他们这群“两脚兽”们最衷心的、满含惊叹的夸奖。 于是程映雪故作喜出望外地连连抚掌,一面夸着那群聪明的猫儿,一面伸手挠了挠那小狸花的下巴。 猫群离去时,那只小三花还甚为不舍的拿头蹭了蹭小姑娘的裙摆——狸奴们走得与它们来时一般潇洒又随意。 程映雪动手理了理她那被风吹皱了的衣衫,上前轻轻拍了拍那正打着瞌睡的看门小童。 “嘿,醒醒,醒醒。”小姑娘尽量将嗓音放得和婉,“你们家先生在不在呀?我想找他做桩生意。” “先生……什么先生?”那小童子睡了个迷迷糊糊,初初被人拍醒时,脑子还没能绕过那个坎儿。 程映雪见此甚是好脾气地与那小童继续搭着话:“你们墨坊的方先生呀,方建元先生——他眼下在坊里吗?能不能带我们去见见他?” “方、方先生……方建元……好熟悉的名……啊,您是想见我家先生!”那小童嘟囔着揉了眼睛,不多时却又绷不住攥着裤筒,尖叫着“嚯”一下站起身来。 ——刚才没睡醒时,他只觉着这名字耳熟的厉害,这会脑袋慢慢缓过了味来,他才意识到,先生走前让他守着大门,他竟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对,我想与他谈桩生意。”小姑娘安抚似的对着那童子颔了首,“他这会人在吗?” “不、不在。”意识到自己偷懒被人发现了的童子不受控涨红了一张圆脸,“先生今日进城买药去了,大约要午后才能回来。” “姑娘,您既是要与先生谈生意的,若不忙,便先进坊等一会儿。” “——小童去请人给几位备些茶水。” “好,那便劳烦你了。”程映雪含笑弯眼,继而招呼着余下几人同她一起进院。 墨坊内的环境不似坊外那般清幽,院中随处能看得到那些往来忙碌着的墨工。 就在跨过那墨坊门槛的一瞬,一直藏匿在苏长泠衣袖内的乌青罗盘,突然闹腾着几欲洞穿她的袖里乾坤。 少女不动声色地伸手按住那罗盘,遂慢慢黑沉了一对眼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疯子和癫子 这地方……不太对劲。 苏长泠下意识回头望了那贴着楹联的大门一眼,掌下愈发按紧了那躁动不安的乌青罗盘。 在刚才踏过门槛的那个瞬息她也发现了——这墨坊从外看来全然称得上是毫无异常,其院上方偶尔飘荡过去的那点零星煞气,甚至还比不上程家大院与被除净了鬼物后的沈家造纸坊来得浓郁。 可一旦跨过了方才那道院门门槛,她便立时能觉察到这空气中随处飘荡着的、似有若无的淡淡鬼息。 ——且释放出了这些鬼气的厉鬼们性子还尤为狡猾,她只能感觉得到它们的存在,却浑然寻不见它们藏身的地方。 它们既不像是当日不但喜欢主动现身挑衅于她,还每夜都执着着要将她引入那方望春荒园的非毒;又不像是孩子心性、指挥着群鬼附身众人自相残杀,最终也不过是想抒发自己那满腔的怨气与恨意、想求人将她拉离其间的恶魄。 ——它们像是蛰伏于暗中的凶兽。 而他们,则更像是已在不知觉间便被凶兽们悄悄包围了的待宰羔羊。 这认知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并且,怀中揣着的那块寻魄玉烫得快燃起来了——它今日的反应,似乎也比从前的每一次都更要厉害! 这情况…… 苏长泠思索着皱了皱眉头,遂隔着衣袖,拿大半个手掌挡着,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叩击了两下那已被她强制压制住了的乌青罗盘。 接收到讯号的非毒将自己变成拇指大小,顺着箭袖偷偷爬上了少女的领缘。 ——彼时虞修竹早被这墨坊中无处不在的鬼气顶得无声哆嗦着白透了一张脸,这会没能立地滚出泪来,都已算是被恶魄前两日支出来的那道乱世幻境,给生练出来了。 至说另一边的邵无名。 ……这人面上瞧着是如寻常人一般,丝毫不曾觉察出这坊中的异常,但她总觉着他身上似隐隐带着股说不出的不大自在。 ——像是有些拘束,又莫名有点像是学堂里,被夫子捉到正打着瞌睡的学生。 ——满面的故作轻松里,又藏着一线张皇的怯。 “嚯!这地方的鬼气可真够浓的——小长泠你那捉鬼用的罗盘,今儿个简直像发了疯一样!”好容易爬上苏长泠肩头的女鬼压着嗓子细声抱怨,一面伸手扶住了她那缩得还不如指甲大的脑瓜,“——满袖子跌荡,差点没给我脑浆子都摇匀了!” “嗯,那是因为,它在这制墨坊里觉察到了许多颗鬼珠的气息。”苏长泠不着痕迹地点点脑袋,嘴唇微动着给非毒传了道音,“——但我们这会又找不到它们具体藏身的地方……它就急了。” “而且寻魄玉也正闹得紧。” “所以……” 少女欲言又止,女鬼见状慢条斯理开口掐断了她的尾音:“小长泠,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可眼下这种情况,我只能告诉你这墨坊里指定藏了你不止一魄,且最少也得有爱、欲两魄的其中之一。” “但再详细的,比如,是两魄、三魄,还是四魄俱全;如果仅有两魄或三魄,那哪两魄在两魄不在、哪三魄在一魄不在,我就真没本事猜清楚了。” “你想知道这些,起码也得等日落后,看坊内的实际状态才能分辨。”非毒摇头,话毕摊着两手冲她摆出了副“爱莫能助”。 苏长泠听罢沉吟着蜷了下指尖:“也就是说……不管怎样,这地方都得有一场比造纸坊那会还麻烦的硬仗要打?” “唔,那也未必。”非毒抿嘴,“其实,如果这小小一个方氏墨坊里藏匿了你两道以上的魂魄,我们反倒不容易真打起来。” 少女应声转眸:“怎么说?” “因为,爱魄是个癫子,欲魄则是个疯子——这一疯一癫的两魄脑子不大正常,却意外惜命得厉害。”女鬼不屑轻嗤,“我们这些厉鬼之间,自有一套传讯的法门,他们这会多半已经知道你劝服了恶魄又收服了我的消息了。” “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虽一同对付不了他们四个,可他们就这样与我们对上,同样也落不到什么好。” “加上……恶魄那厮,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玩够回来找你了。” “——就凭雀阴吞贼那俩玩意的惜命程度,他们轻易是不会愿意跟我们动起手来的,你若想指望着跟他们打上一架,还不如指望恶魄心情好了再给你来个其他形式的乱世幻境。” “惜命?”苏长泠稍显惊诧地扬了眉梢,“他们两个,一个疯子、一个癫子,怎么还会惜命?” “嗤——一个终生懂不了‘爱’,却偏要什么‘爱’都求上一求的癫子;一个挣扎半生最终被欲望吞噬,现在只想吞了我们余下五魄好成就他‘大业’的疯子。”女鬼唇边挂着到笑容愈发讽刺。 “这样的两号人物,能不惜命吗?” “至于剩下的哀、惧两魄。”非毒面无表情,“那俩不足为惧,你自己就能对付,在这留着,多半也就是给吞贼当个挂件储备粮。” “吞贼……想要将你们剩下五魄都吞了,好成就他的‘大业’?”苏长泠听罢,本就打拧的眉心登时团得愈发紧了,“他这是想成就什么‘大业’?” “就……他死前的一些执念呗。”变成了“拇指非毒”的女鬼摸着鼻子顾左右而言他,“好了,小长泠,我今天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该回去了。” “其他的,你等见了那几只老货,心中自然就有数了。” 非毒哼哼着与少女打了个哑谜,话毕便又顺着她的衣袖,一溜烟钻回了罗盘。 适才还多少有那么点不安生的乌青罗盘,这会莫名消停得像只鹌鹑,正前方,那看门童子已然与坊内一位管事模样的老者打了招呼,引众人拐进了一方会客小厅。 那厅里挂着两幅墨迹潇洒又不失风骨的字画,架子上则摆着一排排造型精巧、形状各异的木雕墨模。 屋两侧的客座小桌上,已备好了冒着热气的点心茶水,那童子请着几人落了座,转头对众人拱手作了个规规矩矩的揖:“劳请诸位先在这里小坐片刻了。” “等我家先生回来,小童即刻便请他来会见几位客人——” (墨模:压制墨块花纹的模具,由几部分分开组成,我在制墨厂和博物馆拍了照片,过两天整理一下发评论区。)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方建元其人 (注:方于鲁的生卒年份我查到的有两个说法,一个是不详,一个查到说是1541-1608,但无论哪种史料都不是很多,也没有具体模样画像,为了剧情顺畅度考虑,文中就将此时的方建元设定为三十来岁,不到四十了。) 方建元是在正午时分,顶着晴日,踩着满地愈渐稀疏了的林影赶回来的。 八月中,晌午的日头还隐约残有两分长夏时的烈意,他赶着牛车,自那田埂上头的小泥巴道上走了一路,额间已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守在大门边上、心中揣了事的看门小童远远瞧见了他的身影,霎时欣喜万分的亮了眼睛。 “先生,先生,您可回来啦——”跑下了门槛的小童蹦跳着迎上前去,就手接过男人拎在手中的一只小包。 递了包袱,方建元又习惯性地自兜里摸出包新买的酥糖,那童子领了糖,仰头愈发睁圆了一双黑瞳:“先生先生,您今日出门,一切都还顺利吗?” “还好,只是有几味制墨时能用的药材,近来越发难买了。”方建元言简意赅,话毕禁不住怅然万般地长长吐出口气来。 打从他自程君房的制墨坊里脱离出来,自立了这“方氏墨坊”,他那位教了他这一手制墨本领的老东家,便似愈发看他不过眼了起来——起先,他还只是言辞间对着他颇有些不满,后来偶尔也会出手略微干扰下他墨坊的生意。 但近些日子,也不知那程君房是不是从别处打听来了他正打算琢磨着改良下他程君房墨法的消息……他竟不时与他争买起药材铺里的药材来了!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那改良后的制墨法还没琢磨出来,就先要被人挤兑得撑不住墨坊里的正常生意了。 方建元想着眉间禁不住挂上了一线愁云,身旁对此浑然不知的小童却只傻笑着,目光直勾勾像是掺了糨糊一样,尽数粘在了他怀里抱着那包酥糖上。 余光瞥见了童子那副没出息模样的方建元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于是抬手没大分轻重地敲了敲童子的脑瓜:“别看了,这包糖你得省着吃到下个月——人家药材铺的掌柜说了,我这回缺的那几味药材,他要等到下个月,才能进够足量的货。” ——也就是说,他这个月不会再出那么远的门,自然也不会再给这小童子继续买他爱吃的糖。 “啊?就这么大点的一包酥糖,要吃到下个月啊?”骤然闻此噩耗的守门童子登时垮下了一张小脸,心中原本因得了糖而生出来的喜意也眨眼散了大半。 “悲喜交加”中他,掰着指头认真细数起了到“下个月”究竟还有几日,方建元见状,手指一痒,憋不住又敲上了他的发顶:“别算了,今天八月十八,离着下个月还有十二天。” “——但那药铺掌柜每月初五才会陆续收到自其他地方送来的新药材,这包糖你至少还得吃上十七……不,十八天!” “十、十八天……”总算扒拉明白账了的小童子欲哭无泪,“先生,您可难为死小童了——这点糖,哪能够吃十八天!” ——别说十八天了,他三天就能把这酥糖吃得连芝麻渣子都不剩半点! “那没办法,墨坊缺的药材,药铺里一时半会的都没有,我总不能单为了给你买糖,空着手进城,再空着手回来?”方建元故作无辜地摊了两手,瞳中浮出些许与之年龄不符的、孩子般的狡黠与稚气。 那看门童子被他说得小脸当场皱成了窝瓜,眼圈也因急切而略略泛上了一缕红。 快把小孩气哭了的方建元见此心情大好,当即又从兜里翻找出来一包新糖,放在他眼底晃了两晃:“诶~好了好了,你可别真哭——我骗你的,其实我给你买了两包糖。” “不过,小孩子家家不好一口气吃那么多糖——这包糖我回头会先放在刘叔那,让他暂且帮你存着,等你吃完了手中这包,再同他要。” “免得你再吃坏了一口牙。”方建元一本正经,言讫顶着小童子那眼巴巴的表情,郑重其事将糖重新收回了袖中,带着人迈过了门槛,“得咯,别看了,看了我也不会现在就把糖给你——来,阿煦,给我讲讲,上午我不在的时候,咱们墨坊又发生什么好玩事了?” “可曾有过什么客人?” “好玩的事……客人……”勉强将注意力自那两包酥糖上拆回来的童子皱眉嘀咕着重复了方建元的话,少顷忽地一个激灵,陡然想起那被他留在会客厅中的一行四人,“啊!对!先生,咱们墨坊上午是有客人到访来着!” “而且眼下就在咱们厅里坐着呢!” “咦?还真有客人。”方建元应声拧眉——他那话原本是随便说来转移下这小家伙的注意力的,不想还真误打误撞问出了来客。 “那,阿煦,今儿一共来了几位客人,几时来的?他们瞧着大约都是些什么模样?” 男人温声追问,那看门童子听罢,杵着脑袋认真思索了片刻:“嗯……今天一共来了四位客人,应该是在巳时一起来的,巳正前后。” “模样的话……先生,他们几个瞧着都挺年轻的——最小的看着像是跟阿兰姐姐差不多的年纪;岁数最大的那位大哥哥,好像也比您还小上几岁。” “跟阿兰年纪差不多大……刘叔家的阿兰,今年才刚十五岁啊。”方建元低声琢磨着越发皱巴了一张面皮——他实在想不通一群二十岁上下、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找到他这墨坊是想做些什么。 ——也没听说过程君房家还有这样一群亲戚呀! 而且,就他那性子,跟小孩斗气一样提前买空他要用的药材,便已经算得上是极限了,他能想着派自家小辈来他这“偷家”吗? “那目的呢?”方建元越想越觉头脑发蒙,“阿煦,他们说过自己来这是要干什么的没有?” “至于目的的话……”小童子稍显苦恼地抱了脑瓜,他戳在原地冥思苦想了许久,半天才记起程映雪那时与他说过的话,“啊!我想起来了,先生!” “那个年纪最小的漂亮姐姐说,她是要来与您谈生意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方竹 “对!她是说要来与您谈生意的!”小童子煞有介事地点头重复了一遍,仰头给男人递去了个坚定不已的眼神。 方建元闻言却是越发皱紧了发拧的眉头:“谈生意?” ——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能跟他些谈什么生意? 买墨吗? 可如今,歙县内谁人不知道他程君房的还朴斋,才是当世徽州府内的第一墨行,想做生意的为什么不去他那,偏要这般费劲巴力地来寻他方建元呢? ——只怕……谈生意是假,寻他来找个乐子,才是真罢? ……可笑,不想有一日,他方建元居然也沦落到能被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们寻乐子的地步了。 男人如是想着,瞳底亦不由现出三分沮丧。 他这会头上的汗已消了,风打在鬓边,咝咝的凉。 正晌午,坊中的墨工们大多吃饭休息去了,仅剩几个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的,这时间也多半是留在尽远处的烟房里,守着那正炼着油烟的窑。 谈生意…… 他眼下倒是真希望能有人与他谈一桩正经生意,好帮他谋一条新生路。 不然,他恐怕真就只能考虑避开徽州,换个地方重新起业了。 可若说到换个地方。 他不愿与那程君房发生过多的正面交锋,自是可以带着一家老小远走他乡,但他坊中的这些伙计们又该如何安排? 他们是同他学的墨法,又已在他这墨坊里工作了不知多少时日。 他走了倒不要紧,但他走后,这些曾在他墨坊里生活过的伙计们,能全然不受到程氏墨坊那群人的嫌恶和排挤吗? 但他要是想带着他们一起离开…… ——这年头,若能守着自家父母妻儿安生度日,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成日做那漂泊在外的“他乡客”呢? “……罢了。”想着想着又将自己逼进了思维死角的男人怅然叹息一口,遂抬手戳了戳小童子的背脊,“去,阿煦,把糖收好,前头带路!” “——我要去见见那几个说要与我谈生意的孩子。” “诶,好嘞!”又一次被人催促了的童子应得利落,一面小心翼翼地将那还未拆封的酥糖揣进了怀里。 他上午瞌睡打得久了,这功夫竟浑然不受午饭后的“秋乏”影响,引路时还不时能踮脚小跳着去抓下两片斜支在道旁的树叶。 等到这一大一小赶至了小厅,正巧碰上刘叔刚指挥着几名闲下来的墨工为屋中人换过了一遭点心茶水。 ——半敞着的厅门,足令他在厅外看清屋内的诸般景象,于是他贴着廊柱驻了足,先细细观察过一番几人的衣着谈吐,方稍显拘谨地叩了叩门框。 “哈哈,几位客人,在下今日有杂务缠身,上午不在坊中。” “这……未能及时赶回来迎客,又逢坊中童子年幼,不慎怠慢了贵客,还望几位莫怪莫怪。”推门入了厅的男人朗笑着拱了两手,甫一站定,便忙不迭与众人先告了声罪。 彼时程映雪恰观摩完他架子上摆着的最后一方木雕墨模,循声回头,正正好瞅见了那刚入屋的来人。 ——这位名声已然初动徽州了的制墨名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略年轻一些,三十出头的年纪,瞧着眼底似仍压着两分少年人方有的轻狂意气。 他穿着身不显脏的青灰色长衫,唇边留着圈打理得当、半短不长的漆黑髭须。 他生得不胖,一身瘦骨清癯,却又不似曾经的沈初星那般羸弱得经不起丁点风吹雨打。 若非要为他这模样找出来个合适的形容,小姑娘只觉,他瞧着,莫名便像这墨坊门口种着的那两丛方竹。 ——通身一番带着棱角的风骨。 而这,也正是她理想中最佳合作盟友的模样。 ——她需要一位技艺纯熟、又颇有些名气的制墨名家。 但她并不希望这位“名家”身上有太多如那些富商巨贾一般的油滑老练。 太油滑老练的人,凭她现在的本事,还驾驭不住,而她又不喜欢在合作里,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啊,她选择先来潜口寻这位方建元先生,还真是来对了。 脑内飞速想过了一圈的小姑娘笑眯眯弯起眼睛,拱手对着男人同样回过一记揖礼:“先生言重了。” “此番我等贸然来访,原也不曾与先生提前打过招呼,加之眼下我等亦并无要事——稍稍多等先生个一时半刻,也是应当。” “姑娘大度。”方建元含笑赞了程映雪一句,遂顺着她这话,不着痕迹地将他迟来这事轻轻揭过去了。 告完了罪的男人姿态甚是从容地踱至厅中、坐上主位,遂斟酌着开了口:“说来……小童方才回禀说,客人们今日来访小苑,是为了与方某做生意的。” “却不知,具体是哪位客人想要与在下做生意、做的又是何种的生意?” “哦,当然,在下说出这话也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在下瞧着客人们的衣着样貌,有几位,似乎不大像是会做生意的。”两句话毕,注意到自己言辞中似乎颇有歧义、唯恐惹恼了来客的男人飞速补充上一句,余光不自觉便飘上了小道士与苏长泠的面颊。 “——到更像是咱们山中的道长或仙人。” “是以……”方建元拘谨不已,迟疑片刻,方对着邵无名与程映雪二人略略向前倾了些身子,“这位公子,和方才那位姑娘,两位,究竟哪个才是今日要与在下谈生意的?” 他满目疑虑,目光在那二人之间来回流窜着游移不定,邵无名听罢抿唇但笑,小姑娘见状却只越发弯起一双眼睛:“先生好眼力。” “家师与小虞道长确非凡尘中人,邵公子与我也的确都是商人。” “只不过,公子家中做的是珠宝营生——今日想来与您谈生意的,不是他人,正是小女。” “方先生,容小女先与您介绍一下。”才落座不久的程映雪起身正了正衣摆,“我姓程,名映雪,休宁人士——” “今日来此,是想邀您与我共同新开一个墨行。” 第一百二十五章 讨一个机会 “不知先生您意下如何?” 程映雪话毕便笑盈盈等候起了方建元的答复。 “程……姓程……休宁人……程……”后者听罢,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怔怔重复着小姑娘的话,半晌方如梦初醒般猛地拍了下手。 “啊!你是休宁程家那位前些日子刚与程氏断亲了的小姐!” “不错。”于是程映雪唇边漾着的笑意越发大了,“方先生,小女确乎就是休宁那位刚与家族断亲了的程氏女。” “所以,您的意见呢?方建元先生。” “您觉着小女这个打算与您一同开墨行的提议如何?” 又一次重申了自己想法的小姑娘泰然自若,那边的方建元却在那短短一瞬的激动后,神情蓦地颓废下来。 “老实讲,程姑娘,眼下方某的墨行遇到了一些问题,在下的确很希望能有机会与人达成一桩什么样的生意……来为我们墨坊寻一线新的生机。” “但我不想害您,程姑娘。”身骨清癯的男人怅然叹息一口,“您一个姑娘家,能狠心与自家断亲,脱离了那深宅大院便已实属不易——在下实在不忍心让您同我在‘墨商’这一行当里,再狠狠跌一记跟斗。” “先生,”程映雪面上挂着的笑影微敛,“您这话是何意?” “是……不相信小女经商的本事吗?还是说,您觉着小女年幼,许拿不出那么多供您使用的资源和本钱,心中有所疑虑?” “不不,姑娘您误会了。”方建元的面色稍显复杂,“方某绝对信任您的经商天赋——方某虽身在歙县,但您当日宁可忍受家法,也要同程家断亲的缘由,在下亦曾有所耳闻。” “方某知道,您今日在这同我说出来的都是真的,想要入手墨行的心思也不假。” “但方某怕的是程君房和他名下的还朴斋。” “程姑娘,您是休宁人,恐怕还不大理解程君房和他的还朴斋在我们歙县这里,究竟都代表着什么。”男人说着,面上禁不住露出一线苦笑,“同样的,您大半也不会清楚,方某如今被他盯上了,这又将意味着些什么……” “我知道的,方先生。”小姑娘面色平静地轻轻打断了墨工的话,“程氏墨坊,是如今歙县,乃至整个徽州府内,规模最大的墨坊。” “而程君房先生名下的还朴斋,则是整个徽州府内最为出名的墨行。” “还朴斋内,常驻墨品共计一百七十余款,每逢年节,程君房先生还会额外推出几款限时限量的新墨。” “并且,您从前初返乡里时,曾受过程君房先生的恩惠,您这一手制墨的本事,也是从他那习来的。” “眼下您已脱离程氏自立门户,程先生心下会有所愤懑也属寻常……方先生,这些东西,小女早在先前便都已查清楚了。” 程映雪颜色不改:“而我也并不认为,这些能是什么麻烦事。” “所以,您要不要试着给我个机会?小女无意探寻您与程君房先生之间的恩恩怨怨。”小姑娘眼神真挚,“——我只是单纯觉得,‘墨’,这是个好行当。” “可是,程姑娘,制墨是一件很累的事呀。”方建元目色幽幽,“您想经营墨行,那必然也是要先跟着方某一起仔细学一下制墨的。” “——即便您是商人,不需要学得似我们墨工一般,对制墨的每个步骤都要记得烂熟于心,起码也要清楚筛烟和搜烟的区别、入灰与出灰的办法……而这太累了——许多环节都是体力活。” “您的身子,恐怕经受不住。” “您对经营墨行的热情,也很有可能会在学习制墨法时的操劳中,被日复一日的消磨殆尽。” “——这对您而言,很可能只是在无谓的浪费时间。”方建元下意识转头望了眼窗外晴和的日色,继而起身同小姑娘规规矩矩又恭恭敬敬地行过一礼,“是以,程姑娘,恕程某并不能答应您的合作请求。” 程映雪闻此不语,她只盯着自己眼前的地面静静看了许久——其间苏长泠几次都快坐不住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都被缩着脖子坐在她隔桌的虞修竹偷摸拿法尺尖尖给按下去了。 半晌那思索够了的小姑娘终于半垂着眼睫开了口,她声线微沉,面色却从容如旧:“方先生,您与小女今日乃是第一次会面,您对小女的性情品行不大了解,对小女提议之事心存疑虑,也属寻常。” “您不必为了拒绝了小女而心生歉意,同样的,我也请您不要立马就将这话说得太死——” “我想请您给小女个尝试的机会。” 方建元闻声皱眉:“姑娘说的机会是指……”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小女若得空便会来此处帮忙并尝试说服先生。”程映雪笑吟吟的咧了嘴,“您可以选择坚持您当前的想法,也可以选择改变心意。” “一个月内,倘若您能被小女劝动得改变了心意,那我们便坐下来好好去谈我想做的那个生意。” “反之,一个月后,若您仍不曾被小女打动、仍旧坚持您现在的想法,那我就放弃与您和合作的念头,离开这里,另寻他人。” “先生,您看这样可好?” 小姑娘气定神闲,方建元被她这话堵了个全无办法,只得长叹着点头应了下来。 程映雪见自己今日的目的已然达到,当即带着苏长泠等人与方建元辞行。 后者心中不大好意思,本想留众人在坊内多小坐上片刻,奈何他这会的心绪实在复杂得厉害,便只胡乱与小姑娘多客套了两句,就由着她去了。 出了墨坊的程映雪霎时卸下了满面笑影,整张脸半绷着看不出半点表情。 一旁的虞修竹盯着她的面容欲言又止了半晌,小姑娘觉察到他行为中的异常,禁不住皱着眉横了横眼珠:“别在那做鬼脸了,小虞道长。” “再这么下去,您那脸都快皱成个包子了。”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什么,别憋着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函翁 “贫道……贫道就是想说,程师侄,这次好像就算你到最后真不打算再帮着那方建元,他这回也凉不了。” 回忆着男人面容的小道士抿着嘴巴皱了皱鼻子:“我观他面相上财气未消、运势尚盛,按理也不当沦落到这种被人挤兑得眼见就要撑不下去的地步……” “贫道的相术学得还算不错,此番亦当不曾瞧岔了眼——那他眼下能被人排挤到此等田地,便只能说明,这会子离着他要翻身的时间,多半也差不远了。” “所以……”虞修竹目露迟疑,“程师侄,你确定还要继续尝试着与他合作吗?” “——这情况,贫道总感觉他仿佛也没那么需要别人帮忙的样子。” “搞不好你再在这跟他拖个十天半个月的……他自己就找见能东山再起的法子了。” ——如此一来,他们这不就是在做无用功了么! 小道士犹犹豫豫,程映雪闻言却不假思索地重重点了脑袋:“要啊,当然要啊,我好容易才找见这么个能好好合作的盟友,为什么不要?” “——讲道理啊,小虞道长,您知道这年头挖着个像方建元这样技艺纯熟还靠谱稳重的墨工有多难嘛!” “可是……可是他这个命中运势……”虞修竹细声哼唧,越想越觉着心下没底。 “那不要紧。”小姑娘挥手截断了小道士口中还未说完的话,“一则,小虞道长,您怎么就能确定,那位方先生命中未散的‘财气’,定然不是由弟子带来的?” “二则,就算那财真与弟子无关,只要弟子这回能劝动方建元与我合作,那财‘无关’也自会变成‘有关’——何况,小虞道长,您嘴里说的那个,方先生命中原有的‘翻身’契机,大约会是个什么,我这里大致亦有些猜测。” “咦?”虞修竹诧然瞠目,言辞间尽是一股子压不住的惊奇,“这种东西贫道都还没来得及动手算出来,程师侄,你那怎么还先有上猜测来了?” “喔,”程映雪不甚在意地摊了两手,“因为像这样的‘凡俗事’,我们这些‘凡俗人’,总归也有我们‘凡俗人’自己的打探门路和解决方法嘛!” “小虞道长,您和我师父久居深山,应该不大能搞得明白人间的这些弯弯绕绕。” “——方建元先生,少时曾被汪函翁(汪道昆)招入丰干社学习诗词。”小姑娘浅笑着说出自己先前查到的种种消息,就手自路边揪下来一枝正翠绿着的竹叶尖,“且方先生当日尚在丰干社时,便颇受函翁赏识。” “函翁于世宗二十六年考中进士,先后做过义乌县令、户部主事、兵部武库司员外郎,后迁郎中,又十年,擢升襄阳知府,并于世宗四十年,出任福建按察司副使。” “这位汪老先生在出任福建,与胡汝贞(胡宗宪)、戚元敬(戚继光)两位大人一同平息倭乱后被升为福建按察使、福建巡抚,最终官至湖广巡抚、兵部右侍郎——一生可谓文韬武略兼具,自幼颇负才名。” “这样的人,如今虽已告老还乡、重返故里,可他在官||场上——尤其是地方官||场内的影响力都还是在的。” “那,小虞道长。”程映雪笑吟吟弯起眼睛,“您说,在他从前便十分赏识方建元先生、不时要为他写两首赠诗的前提下,他能不日常关注着方先生这头的生意、能就这般放任着程君房先生将他打压排挤出徽州府吗?” “——那位程先生虽也算是官身,但他的官做得可不如汪函翁大!” “这……那依你这么说,汪函翁定然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方建元被人排挤出徽州府了——如此也能解释得清为什么那方建元分明已沦落至斯,面相内的‘财气’也仍不曾断。”虞修竹挠着脑袋若有所思。 “不过这样一来,程师侄,贫道这就又有一个想不明白的新问题了。” “既然那位汪函翁有本事能捞得动方建元,为何又要看着他身陷囹圄?”小道士说着提腿踢了下脚边的一粒碎石,那石子“扑棱棱”的跳动了几番,眨眼翻滚下了田畦。 “先看着人被逼到快走投无路了……再出面捞人。” “——这行为,不矛盾吗?” “不算矛盾。”程映雪面不改色,“之所以会出现这个情况,大抵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函翁虽为商人之后,本身却并非商贾,对商场上的种种许不够敏感,加之他如今年纪也大了,一时没注意到方建元先生当前正面临着的困苦,倒也寻常。” “其二是,他是故意的。”小姑娘摇着脑袋分析了个头头是道,“这也没什么毛病——这就还是那句老话,‘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他若在方先生初露颓相时,便立即插手帮他挽救了败势,那,小虞道长,您觉着此事过后,方建元心中对他还能留下多少感激之情呢?” “这个……”虞修竹听罢低头认真思索了半晌,终竟叹息着晃了脑袋,“贫道不知。” “我也不敢乱猜。”程映雪咧嘴笑笑,“不过一般来讲,这种感激都不会残留得太深。” “毕竟,没切实经历过那种求助无门的痛苦的人,是很难真心实意地感谢帮他们渡过难关的朋友的。” “这样……”小道士嘀咕着再度挠了挠脑袋,“那程师侄,眼下你是打算……” “赶在汪函翁出手之前,先截了他的‘胡’咯~”小姑娘耸肩,“然后等着他再想帮着方建元走动疏通,我不就能借着‘墨坊合作人’的身份,也搭上函翁的‘线’了嘛。” “——光一个沈家,哪就能那么容易的帮我站稳脚跟呐。” “咱们徽州的商人,从来都得搭着他们官府的边边,才方便行事的好!” 程映雪蹦跶着说了个轻描淡写,话毕随手将那节小竹叶尖尖叼去了嘴边。 秋日的竹叶嚼来不似春时鲜嫩,却也自带有一股半苦不甜的清爽风味。 小姑娘叼着那竹叶,一步三晃悠地跑到了苏长泠身边,遂一把抓住了自家师父的手臂。 少女循着被人逮住的方向顺势回头,便见程映雪嬉笑着呲出一口白牙: “走,师父,咱们上村子前头的小集市里找家客栈住住!”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要再买了云娘! 潜川毗邻黄山南麓,称得上是徽州诸地赶往山中往来经商的通商要衢。 是以,即便今日附近的镇子里并未开过什么大集,那村口小集市上也照旧是一派满怀生气的热热闹闹。 小姑娘甫一上集便像是被人打开了封印一般,浑身上下都泛着股说道不明的异样兴奋。 赶着众人一路走走停停找合适客栈的空档,她莫一会上东边买一包铺子里新制的蜜腌甜枣,莫一会又跑北边摊子上薅来根细杆子兔毫。 于是等到几人终于在那人流多得几乎快无处下脚的小集市上,寻见了能装得下他们四人的客栈,程映雪怀中早便塞满了各式各样众人或叫得出名号、或全然不认得的零碎商品——有不少她自己已然拎不过来了,索性自那小摊上买了只竹编提篮,光明正大欺负着小道士替她提溜了那一整篮子的玩意儿。 “嚯!云娘,你几时买了这么多东西!”冷不防回头瞅见自家徒弟“光荣战绩”的苏长泠眼底猛然一阵突突,一线稍显微妙的不好的预感,霎时便爬上了她的额角。 ——小姑娘眼下这副模样,让她不受控地回忆起了年幼时被自家师姐们疯狂支配的恐惧。 ——她们当年似乎也很喜欢像她小徒弟这样随便乱买…… 关键她们冲动之下买回去的东西大多又无甚用处,最后多半都被她们以“礼物”之名,随机且全然不顾人死活地塞进了山中每位弟子们的院子! ——她那院子的小杂物间里,现在还堆着她二师姐当年买多了的绣花屏风呢! 这些东西……纯属她想丢还不大舍得,想用又着实无处可用……她徒弟该不会也要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真要这样的话…… 那她院子里的杂物间还能够用吗? 苏长泠的眼瞳颤了又颤,程映雪闻言不甚在意地回头多瞄了小道士一眼:“就刚刚啊,师父。” “您和邵公子忙着到处找客栈的时候,弟子瞧着那些小摊小铺里的小玩意还蛮有意思,就顺手多买了两个。” 多买了……两个? 少女满目狐疑,目光不受控地自那堆小玩意上一一扫过,最后又重新停留上了小姑娘的眉眼:“可是云娘,你买了这么多东西……这能用得完吗?” “嗐,问题不大,用不完徒儿就找个理由随便找两个人送送嘛!”程映雪摇头晃脑,面不改色地吐出了苏长泠自小便觉着最为恐怖的一句话。 “再说了,师父父,徒儿买这些东西,原也不全是为了用的。” “——人家是想顺便了解下他们歙县的市场情况,看这头的商品跟我们休宁那边都有什么异同,推测下当地人的喜好。” “就比方说……喏,师父,您看这个刺绣小荷包,同样的花样在我们休宁也有,但配色就会跟这个稍微有些差异——弟子在潜口村这边买到的荷包配色更明艳一些,而休宁那就偏清雅一点。” 小姑娘拎着个刺绣荷包说了个头头是道:“且弟子在逛摊子的时候就仔细观察过了,这种配色风格倾向差异并非偶然,而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这可能就说明,相较于休宁,歙县人对明艳鲜亮的配色的喜爱程度,更甚于清浅淡雅的。” “那在这种情况下,徒儿来日就可以考虑为自己手下商行所产出的商品们做出详细的划分——配色淡雅的送去休宁,配色鲜亮的留在歙县。” “当然,配色只是很小的一个点——更多的,譬如墨的形状,刺绣的针法,锦缎上的花式,蜜饯的腌制配方……这些都很有参考意义。” “另外还有……”程映雪越说越是兴奋,苏长泠只觉自己听她说这些跟经商有关、又零碎又复杂的东西听得头都大了,忙不迭出言打断了小姑娘那犹自滔滔不绝着的话。 “停、停停,云娘,别说了,你别说了。”少女痛苦扶额,“你再说下去,为师的脑子都要炸了。” “你先把你手里那些东西都放下——最好再解救解救虞师兄,我看他好像被你买的那堆小玩意堆得就剩下个脑袋还露在外面了。” 苏长泠表情复杂,话毕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虞修竹——在被迫陪着小姑娘逛完了一整座集市后,小道士已然摇身变为了程大老板的“专属”提包童子。 满篮冒尖的零散物件险些将他埋了个囫囵——若非虞修竹的个够高,这会多半已看不见前路了。 “然后……咱们再去找个地方吃点饭,我记着你和虞师兄今天除了墨坊里的那点点心,就没吃过别的东西。” ——虽然她的修为早便高到足以辟谷,但她小徒弟和虞师兄他们却还不够,出门在外,可不能让人连饭都吃不饱。 且她还想顺带再给非毒弄来些她当年待字闺中时喜欢吃的菜品。 苏长泠想着抬手捏了把袖中罗盘,遂取了门牌,转身寻了自己的房间。 “诶,好,这就来!”听到“吃饭”二字的程映雪霎时亮了眼珠,当即动作麻利地小跑上了楼。 打从拜入步云墟后,好似除了在沈家别苑小住的那两天外,她就没怎么吃过几顿像样的饭食——每日不是在拿各式点心凑合着溜缝,就是在吃二师伯给她准备的加量辟谷丸。 再不让她吃两顿热的、好的,正经的饭,她就该对着那辟谷丸子生出阴影来了——天地良心,这世上应该真没有人愿意每天都吃那堆又苦又涩的丹药丸子! 小姑娘哼哼唧唧,拾掇好东西便立时蹦跶着跑下来环住了自家师父的臂弯。 早在他们寻住处的那会,她就已瞄准了这小集市里人气最为旺盛的几家酒楼,重新上了街的四人对着那几块招牌挑挑拣拣,终竟选定了一家看起来最有年头、装潢最为顺眼的,入内要了个临着窗的雅间。 “小二,来一道黄山炖鸽,炒山笋,臭鳜鱼……咦?你家还有一品锅。”扭头搜寻着墙上菜品板子的程映雪眨了眨眼,“那就再加上一个一品锅。” “另要一份……糖蒸酥酪和虎皮毛豆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另有外援 “好嘞!客官,您稍等,饭菜一会就来!” 麻溜记下小姑娘所点菜品的小二答得利落,话毕拾掇好桌上茶盘,布巾子往肩上一搭,转头便“蹬蹬蹬”地跑下了楼去。 待到跑堂小二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拐角,程映雪终于忍不住回头向苏长泠投以问询的眼神——她原以为自家师父这个辟谷多年的老修行是不会在意吃什么的,不想她竟在她点菜的最后关头,拿手势示意着让她多添上了那份糖蒸酥酪和煎毛豆腐。 ——这还挺新奇的,她之前在山上和程家那会,可没发现她师父还有什么饮食喜好。 “师父……”唯恐苏长泠没注意到她的小姑娘细声哼唧,前者闻言却只默不作声地掏出了袖中罗盘。 石雕的罗盘落上木桌,脱手便是不大不小的一声脆响,程映雪盯着那乌青色的罗盘细细看了片刻,少顷脑袋里忽转过了那个弯儿。 ——懂了。 这不是她师父想吃,是她非毒师父爱吃。 那两道菜,是师父给非毒师父点的。 嗯……虽然这话说起来仿佛有点像绕口令一般拗口,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得到了问题答案的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专心致志的等起了上菜。 趁这功夫,化作常人拇指大小的非毒悄声自那罗盘里探出了脑袋,一面扒着碗沿,小心翼翼打量过酒楼内的装潢与对面碧衣青年的模样,一面与苏长泠偷偷咬了耳朵。 “刚在墨坊的时候我仔细观察过了,没在我们所在的那几个地方发现到什么异常……甚至连那几枚鬼珠的气息都有些感觉不到了。” 借着茶碗遮挡,三两下爬入少女鬓发之中的女鬼轻声嘟囔:“小长泠,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我想,我们恐怕要重新估量下眼前事态的严峻程度了。” 苏长泠应声转眸:“怎么说?” “我没本事全然遮掩住鬼珠的气息。”非毒叉腰说了个直白而又理直气壮,“恶魄那厮也不行。” “但那会那些鬼珠们的气息的的确确是短暂的消失了一段时间——这就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第一,如无意外,剩下那四个老货大概率是齐聚在那方氏墨坊了。” “第二,要么是欲魄那厮已经在尝试吞噬其他几魄了,要么是有个‘强有力’的外援在偷着帮助吞贼几鬼。” “而这两种情况,”非毒揪着苏长泠的耳朵,认真掰了指头,“不管我们遇到哪种,都会很棘手。” “呃……”暂时还没体验过当鬼是种什么感受到少女努力理解着女鬼刚才说的那一大段话的意思,平素无甚表情的面上罕见地多出几分费解。 “但我现在不大明白,非毒。”苏长泠跟着女鬼悄悄咪咪压低了嗓子,“你说他们四个很有可能都在这点我能理解,说可能还有外援从旁帮助这一点我也能理解。” “但为什么如果没有外援,那就是欲魄在尝试吞噬其他几魄?” “——他们四个就不能一起动手,同时遮掩鬼珠的痕迹吗?” “醒醒,怨气上面加怨气,和怨气大的动手吞了怨气小的,这两件事本质上能一样吗?”非毒难得拿出了看“大聪明”的眼神瞅了少女一眼,“四个厉鬼再怎么一起动手,那也是四个鬼,数量一多,总有能出破绽的地方。” “——那样咱们就不需要急着找鬼珠了,先把哀惧两魄逮出来,让你恢复点能力再说。” “……别这样,哀惧两魄好歹也算是你‘同僚’,别把‘逮他们俩出来’这话说这么容易。”苏长泠被非毒那话说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总觉着若非她三魂俱全……非毒搞不好哪天生气也会把她“逮了”。 “得,大家这可算不上什么‘同僚’,撑死了说一句‘同道中鬼’。”非毒瘪嘴,言讫“啪叽”一下坐上了少女的肩头,“再有,小长泠呐。” “讲。”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对面那玩意的底细?”女鬼晃荡着两腿示意了下端坐对边、状似浑然不曾觉察到这头异常的邵无名,“这人瞧着可不怎么正常。” “——虽说没有鬼气,但他身上也着实是没什么活人的生气。” 苏长泠霎时警觉:“你的意思,是觉着他像个死人?” “那也不是。”非毒皱眉,“行尸不长这样,但他这情况我还有点形容不出来,又像是什么玩意的分身,又像是谁造出来的傀儡,但偏偏身上不见什么‘气’。” “喔,你要是这么说,那就没事了——那跟我一开始猜测的差不多。”少女听罢重新微微松懈下神经,“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新东西……说我猜错了哩。” “……啧,合着你小子有猜测。”女鬼闻声立时咂嘴垮下了一张脸,当即蹦跶着重新立上罗盘,“不早说。” “得了,我回去了,一会吃饭再出来——记得在碗里给我留个地方,不然鬼吃过的东西,你再吃没味。” “诶~等会。”苏长泠捂着罗盘不让非毒往里面钻,顺带佯装无辜地对着女鬼眨了眨眼,“我还有个问题没问完呢。” “——那个‘外援’。” “……你可真会问呐,小长泠。”冷不防又被人问住了的非毒咬牙切齿,“你猜我要是知道的话,刚还能跟着你卖那个关子吗?” ——那她早就该跟着这死孩子说清楚啦! “那不能。”苏长泠乖乖松手,女鬼见状扯扯嘴皮,到底恨声给她添了个新思路:“不过也不是一点方向没有。” “小长泠,你仔细琢磨下那墨坊所处的地角——它身后就是黄山,方圆小二里内又没旁的人烟,能在这种地方,那般完美地帮着这群老货们遮掩住他们通身的鬼气的,多半还是从山里跑出来的东西,并且道行不浅。” “你可以抽空回忆回忆,看近来山上有没有什么跑丢了的灵物精怪,或是修走火入魔了的前代弟子。” 非毒骂骂咧咧:“想不清就给灵谌子传音,或者找上回跟着你揍妖怪的那棵老树——好了,我先回去了,告……” “诶~来嘞——客官,这是您点的黄山炖鸽、一品锅,煎毛豆腐、臭鳜鱼……炒山笋和糖蒸酥酪。”突如其来的报菜名声陡然打断了女鬼想要往罗盘里钻的动作。 “另有白饭四碗——好了,客官,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第一百二十九章 “鲜” “待会您若有什么需要,还请随时吩咐小的。” 跑堂小二笑眯眯放下食盘里摆着的几只瓷碗,话毕便甩着布巾快步出了雅间。 几次三番被人打断了动作、至今不曾成功回到罗盘内的非毒半边身子僵在了罗盘之外,她转头看了眼身前正腾着热气的几碟好菜,复又举目瞅了瞅在那佯装无辜的某苏姓剑修—— 最终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了那罗盘中央,脚踏八方、身主阴阳,对着少女发号施令一般,慢条斯理地微抬了下巴。 “我要吃煎毛豆腐!”女鬼憋鼓了一张脸,余光却一动不动紧锁在那盘被人煎制得火候得宜、外皮金黄的毛豆腐上。 苏长泠应声垂了垂眼睛,遂不动声色地自那盘子里夹来了两块饱蘸了酱汁的豆腐——一块被她搁进里一旁空置着的小碟子里,另一块则被她顺手送去口中。 豆腐表皮上生着的一层长毛,被热油煎炸后化成了一层外酥里韧的壳,其内又包裹着一团口感绵密软嫩、教人浑然吃不出半点豆腥气的豆腐。 齿尖处传来酥壳被利器撞碎的细微脆响,一口下去,花椒酱稍显柔和的微辣麻意与毛豆腐的浓郁咸鲜混在一起,即刻便溢了她满嘴极致鲜香。 别说…… 这还真挺好吃的。 苏长泠的瞳底不受控地亮了又亮,下意识低头瞄了眼那正与豆腐努力搏斗着的非毒。 彼时女鬼刚费力吃完眼前最后一点豆腐,盘桓在菜品上的扑鼻香气,亦随着她的动作霎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咦? 原来被鬼吃过的东西真的会变得没有味道啊? 冷不防发现了“新世界”的少女抖了抖眉头,觉察到她目光的非毒扭头对着她又是一声轻哼:“看什么看,下一道我要吃那边的炖鸽!” “好好好,炖鸽炖鸽。”苏长泠连连颔首,端碗盛鸽子前,还不忘把那块冷透了的、早已没了半点味道的毛豆腐塞进了嘴里。 失了咸淡滋味的毛豆腐显然不再像先前那么好吃,所幸那被热油煎炸出来的、外酥里嫩的绵密口感尚在,倒让它也没有似寻常贡品那般难以下咽。 ——至少比辟谷丹那个倒霉玩意好吃。 苏长泠无声咂嘴,一面给那嘴挑的女鬼盛来了她想吃的鸽汤——微微泛白的清汤上飘着层明黄透亮的荤油,她盯着碗中正上下沉浮着的一粒枸杞看了半晌,终竟没能忍住,抄起小勺,满舀了一勺带枸杞的鸽汤。 “哇,你这盛了好大一碗——都够给我泡澡的了。”扶着碗沿的女鬼轻声抱怨,边说边竭力踮脚,尝试着去碰触那飘着油的汤面。 “……问题不大,你喝不完的我可以喝。”空了勺子的少女随口传音,而后趁众人不备,偷摸将那汤勺挪去了非毒面前。 方才那一勺既鲜又香的鸽汤喝得她身心甚是熨帖,甚至现在嘴里还留有几分满带着清甜气的清爽回甘。 且被文火慢炖了一两个时辰后的鸽肉软烂入味却不失韧性,细嫩而并不发柴的口感又极易令人食指大动。 ——不开玩笑,虽说她修行至今早已无了那等口腹之欲,但就凭她好徒弟今儿点的这一桌子菜,她也是真能被哄得再多吃下去两碗的饭。 “那你喝,我还想留着肚子吃糖蒸酥酪和臭鳜鱼。”非毒闻言果断推回了那还剩下大半的汤碗,并张望着点名要吃鳜鱼胸鳍下两寸肚子上那块没刺的净肉。 苏长泠被这祖宗磨得没有办法,只得匆忙解决了碗里的鸽子,抬箸去夹鱼肉。 在阴凉处历经两日发酵后的鱼肉带着股风味独特的臭味,从未品尝过这种味道的剑修近乎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却还是在那满腹好奇的支配之下,将剩余一小筷头的臭鳜鱼送入了五脏府。 ——那臭味在入嘴后便立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浓郁至极的鲜。 吃到这会,少女已然发现徽州的百姓们是真爱各式食材体内藏着的那股本味的“鲜”。 放眼瞧着这满桌的山笋、鳜鱼、乳鸽,豆腐,和那鲜虾火腿并上鸡肉猪肉、香菇冬笋一类一齐分层慢炖出来的一品锅,这么多的菜品,无一不应了那个究极的“鲜”。 ——早知道人间的饭食这么好吃,她小时候就不那么着急忙慌地提升修为、飞速辟谷了。 她突然感觉自己这十九年活得好亏啊—— 处理完非毒吃剩的那点饭菜、彻底吃饱了的苏长泠无不可惜地撂了筷子,顺带又给女鬼拿来了她心心念念不知道多少日子了的糖蒸酥酪。 像这样甜滋滋、滑溜溜的小甜品她与程映雪都不大喜欢,但虞修竹和非毒这一道一鬼倒吃得甚是欢快。 小姑娘看着小道士那吃得快将脸都埋进盘子里的模样甚是稀奇:“咦惹,小虞道长,没想到您竟然还这么喜欢吃甜食呐?” ——之前吃茶点的那会她还真没注意! “还好。”勉强拔出半截脑袋来的虞修竹闻声慢慢吞吞,“主要这家酒楼做的桂花酱口味好,甜,但不腻,吃着就挺上头。” “而且贫道年纪小一些的时候,也确实是挺喜欢吃甜食的——就是师父总说小孩子吃甜的会掉牙齿,不让吃。” “结果后来我没吃甜的,牙该掉也还是掉了——到了那时才发现,师父不愿意让我们吃甜食,是因为他老人家自己爱吃。” “噗,把该给徒弟们的那份扣下来,自己就能多吃两口了。”程映雪一个没能憋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好风骚的操作,好合理的理由。” “好,不愧是为了把您扔出来锻炼胆子,连我师祖都能狠心‘贿赂’的张老观主。” “那是这样的。”小道士点头,“别说‘贿赂’灵谌子前辈了,没记错的话,师父他老人家好像连祖师爷都‘贿赂’过——” “但没人知道他那天到底给祖师爷上供了些什么,听我师叔他们讲,当夜师父就做梦被祖师爷们追着胖揍了一个晚上。” “想来,应当是供了些非常‘了不得’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章 盘道 毕竟这年头,能把已得道飞升多时了的祖师爷们气到梦里追着人胖揍的东西也不多。 虞修竹想着耸了下肩,遂继续埋头苦吃他那份糖蒸酥酪去了。 认真回想了下张老观主的为人、绷不住短暂沉默了一瞬的苏长泠见状飘了飘眼神,继而果断低头看相那犹自抱着小碗啃得欢快的女鬼:“你吃好了吗?非毒。” “吃好了我们收拾收拾准备开溜。” “马上最后一口……得,剩下的你吃,我吃不动了。”吃得肚皮滚圆的拇指非毒瘫在罗盘上打了个细细的饱嗝,顺带将剩下的那小半碗酥酪推去了苏长泠面前。 少女见状倒也不觉嫌弃,只完成任务一般两眼眨也不眨地将那半碗没了味的糖蒸酥酪吞进了肚子,又在撂下碗筷时禁不住拿指尖轻轻戳了戳那状似已吃撑了的女鬼:“非毒。” “干嘛?” “合心意吗?”苏长泠没头没脑地扔出四字。 女鬼应声微默,片刻后慢腾腾地翻了个身:“没有休宁老街的那家好吃。” ——主要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味道。 “那等回头有空再带你去休宁老街那家吃一遍。”苏长泠不假思索。 非毒听罢半垂着眼睫,随口泄出道意味不明的轻嗤,扭头便自己一鬼默默爬回了罗盘。 几人结过饭钱,又在那小集市上由着性子四处乱逛了一番,狠狠体会了一把潜川本地的风土人情,方才意犹未尽地打道回了府。 回了客栈,程大老板第一时间便赶回去接着琢磨她那没研究完的“歙县与休宁两地百姓的喜好差异”去了。 小道士不大愿意与邵无名共处一室,想了想也跟着回了自己的住处,关门练起了他的静功。碧衣青年见此倒也不觉尴尬,只顾自在客栈大堂僻静处落座点上了一壶茶水。 苏长泠在一旁盯着他静静看了半晌,见他一时半会似不打算上楼,敛眉思索一番,终竟提剑拉开了青年对面的那张椅子。 “苏仙长,这家客栈的松萝云雾气清香幽,汤色澄亮,是这时节难得的佳品——您可要尝尝?” 听到了响动的邵无名头也不抬,只含笑推过去盏半满的新绿。 松萝茶雾气升腾间泛着点浅淡悠长的兰馥香,少女闻声垂眸瞥了那茶汤一眼,旋即不动声色地将之向前略略抵出去三寸:“不必。” “邵公子,在下可不是来与您讨茶吃的。” “哦?不是来吃茶。”碧衣青年循声但笑,半眯起的眼瞳中泛着重重潋滟水光,“那您是来做什么的?” “是对邵某仍旧心有疑虑,想要来盘盘道?” “在下是见您一人在此,怕您孤身寂寞,特来与您说说闲话的。”苏长泠不假思索,说话间不忘慢条斯理地把玩了一番鞘上剑穗。 春芽色的玉线流苏,在日色下显出两分如瓷似玉的温润华光,隐约遮挡去了山君身上的一线雪芒——她顺势将那剑器架在了柳木圈椅的两侧扶手上。 “不喝茶,但打算与邵某闲聊。”邵无名听罢将眼睛弯得更厉害了,“可是仙长,您话说久了以后,不会觉着口渴吗?” “无妨,想来也说不到那个时候。”苏长泠唇角微绷,本就略略发沉了的面色愈发向下多沉出一分。 “看来,今日我是无缘请仙长喝下这杯茶了。”青年闻此无不可惜地收回那半满的茶盏,眉间却悄然藏着些许盎然兴味,“——却不知,仙长眼下打算与邵某说些什么样的闲话?” “随便聊聊。”少女眼睫一垂,开口直逼青年命门,“比方说……邵公子,您这些年来,在京城的玉石生意可还好?” “——那边贵人们的喜好,当与我徽州诸多官|民,大不相同?” “尚可。”邵无名端起茶盏,慢悠悠观察着其内漾着的一捧茶汤,唇角牵着的笑意分毫不变,“不过京中贵人们的喜好,倒也确乎是与我江淮等地不同。” “——京城内的贵人们大多喜好奢华,器物非镶金嵌玉者不用,是以,小生在那地方经营珠宝玉石,倒也还算能养得起商队里的那一众老少。” “喔,原来这样。”苏长泠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睛,“那邵公子,京中近来又都时兴些什么品种的宝石?” “鸽血红,回回绿(祖母绿),和田羊脂玉,还有近些年刚时兴起来不久的、自缅国买来的翡翠。”邵无名眉眼噙笑,张口答了个滴水不漏,“当然,除了这些以外,像松石、南红,稍寻常些的海珠一类的销路也还不错。” “——达官贵人们不见得有多待见这些东西,但京中稍富庶些的商户们不时也会买回去些珠宝充充门面。” “这倒不像我们徽州人——江淮文人多爱藏墨,于珠宝玉器,反倒不如京中贵人们那般狂热。” “至少,邵某在别的地方,还没见到过几桩‘一墨堪抵千金’的美事。” “听起来,邵公子铺内经营的宝石种类可还不少呢。”苏长泠眉梢轻扬,五指虚虚搭在了剑上,“对徽地的墨业也颇有研究。” “算不上。”碧衣青年面不改色,“只是邵某常年在外游商,每行至一地,便难免要多听到些当地的逸闻趣事罢了。” “再者说,苏仙长,您别忘了。” “邵某本是黟县人——那地方虽不大产墨,却也仍旧在徽州府内——离着歙县、休宁两地可不算远。” “是吗?这在下倒还真差点忘了。”与人莫名聊出了满腹火气的苏长泠掀唇冷笑,话毕起身抓过身前山君,“好了,邵公子你我今日便先聊到这里罢——” “在下手头还有些杂事要做,就不与您多说了——您且自己慢慢品着茶水,告辞!” “仙长慢走。”邵无名面上的笑意更甚,他余光随着少女的身影向楼梯口处转动,微微偏过了脑袋,“只是秋日天燥,易生肝火。” “仙长,您今儿与小生说了这么多的话,回去别忘了与掌柜的讨杯新泡的秋菊——” “降火安神,润润嗓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念诗人 苏长泠应声陡然顿住了身形,才抬起来半步的足尖霎时抵上了阶面。 她回头,面无表情地重重瞪了那犹自在桌前摆弄着茶盏的碧衣青年,遂一言不发地大步跨上了楼去。 ——今日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口舌交锋试探下来,她非但没能从这倒霉玩意嘴里套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反被人无端气出了满腹的火气。 ——眼下她若还留在那继续与他掰扯,她觉着自己今天非得被人气出个好歹不可! 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的少女骂骂咧咧,入屋后立时翻来茶杯,先给自己灌上了一整壶凉透了的冷水。 觉察到她这边异动、终于消了食的非毒悄悄咪咪自她衣衫里探出了半截脑袋。 冷不防被女鬼身上的阴风灌了脖子的苏长泠循着那股寒意传来的方向,下意识调转了视线,一低头便正对上非毒那双乌溜溜的眼。 “怎么了。”少女面色不大自然地假咳一声,刚对上女鬼面容的目光霎时飘远。 “没,就是突然感觉到你好像挺暴躁的,赶着这会肚子不撑了,出来看看怎么个情况。”非毒眨眼,“——咋样,小长泠,问出来你想知道的消息了没?” “没有,那家伙嘴严得很,句句都答得滴水不漏。”苏长泠的面上微显苦恼,眉间隐着一线难看的郁色,“不过,他这话答得太过周详,反倒让我确定下了自己的猜想。” ——她这下是真知道这姓邵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了。 “……就是找不出其他证据,不好光明正大地与人撕破脸面。” ——这就很烦。 少女恨声抬手捶了桌面,那模样似是想借着这动作狠狠抒发下胸中那股子憋闷郁气。 非毒见此,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这被人气狠了的倒霉孩子——索性动手将自己整个拔离了罗盘,落地化成那身着青衫的高挑女人。 “好啦,小长泠,现在不好撕破脸面那就先不撕,左右你眼下最重要的,是得尽快逮住那些逃逸了的鬼珠,再把剩下的四魄也都找回来不是?” 非毒安抚似的抬手揉了揉苏长泠的脑袋,少女的发丝从来如她本人的脾气一般又直又硬,摸在手里并不算柔软,甚至还有些直愣愣的发刺。 “毕竟,那些没多少理智的怨鬼们可不与你讲什么道理……沈家造纸坊内那群被厉鬼附身了的伙计会有什么惨样你也看到了——步云墟一向以维护徽州府安稳太平为己任,咱们……咱们可不能放任着那些厉鬼在外面浪荡太久。” “好了好了,不想那个倒霉邵无名——咱们先琢磨下晚上该怎么夜探墨坊。”非毒说着,“啪叽”一声两手拍上了少女的面颊,并顺势捧起了她的脸。 “顺带再考虑考虑,万一碰上了雀阴和吞贼那两个老货……又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苏长泠闻声冷笑,被她搁置在小榻上的山君立时蹦起来,凌空转了个圈。 五指触碰到山君剑鞘的少女森森咧嘴,一口白牙在日光下莫名闪烁起寒光:“管它伏矢、雀阴还是吞贼……一应先打了再说!” ——刚好还能让她出一出她这一肚子的鸟气! 苏长泠与非毒一人一鬼,是赶在二更时分,悄悄潜进的墨坊。 彼时那天早已黑得透了,白日里留在烟房内守窑炼烟的墨工们也纷纷下了工。 整座墨坊内,除了草窠子内会偶尔传来两声低哑的虫鸣,与风吹过竹林带来的“簌簌”声外,便再无了别的响动。 矮身趴伏在房顶、小心观察着坊内动静的苏长泠伸手戳了戳女鬼的衣角:“非毒,你说咱俩今晚真能抓到那几个老货的踪迹吗?” “这都二更天了……这坊里的鬼气怎么还跟着白天一样,似有若无的教人辨不分明。”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女鬼面带迟疑,“但依着常理来讲,我们白天来过墨坊,他们这会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你我二人的动向——” “按说,也不会丁点反应也无。” ——起码得像她当初那样,恶意冒出来逗弄小长泠一番才对! 非毒思索着拧了拧眉头,近乎本能地蜷指抠紧了掌下的瓦缝。 夜风穿过竹丛,被细叶绞刮成了纤薄的刀子,扑在面上隐隐生痛——她忽然听见了潜藏在那晚风里的、极致哀婉又鸣声细细的,女人的哭诉。 “惜我女儿时,芳名天下知……”(注:啊对这破诗还是狗作者瞎编的,不可以借鉴,古体诗,有换韵,部分平仄问题见章末作话!) 这个声音…… 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的女鬼眉头霎时紧锁成了一团,耳畔风中传来的啜泣声,却随着她的精神集中而变得愈发清晰—— “才闻宫墙里,貌可赢万枝。” “鸿雁堆门满,往来踏槛低。” “闺中十七载,始作谢郎妻……” “怎么了?非毒。”意识到身侧女鬼形容不大对劲的少女压低了嗓子,非毒闻言却对着她轻轻摇了脑袋:“嘘——” “小长泠,你仔细听,”紧急止住了少女满腹疑惑的女鬼轻轻挪开自己竖在了唇边的那根手指,转手指了指那状似空无一人的墨坊,“听风里的声音。” 风里的……声音? 苏长泠无声呢喃着重复一句,而后勉强逼着自己,暂且放下了那一肚子的杂念。 那种用语言难以形容的、似哭泣又似低吟的唱诗声,在她定神后便登时充斥满了她整个耳廓。 于是她颜色大变,浑身的筋肉也随之缓缓紧绷。 “谢郎与我俱才名,折花赌酒醉兰汀。” “红烛照镜韶光好,夜半剪灯惹流萤……” 那正哭诉着的女人似对她们这边的警觉浑然不知,只顾自哀声念着她那满带愁思的自叙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苏长泠只觉这会那女人的哭声似乎比方才更大了些。 犹疑中她转头向着非毒递去个问询的眼神,后者见状默了一瞬,继而凉飕飕半垂下眼睫:“能作出这种东西来的,应该是爱魄雀阴。” “爱魄?”苏长泠眉梢轻挑,她有点想象不出曾经的自己当闺中怨妇、还能作出这种满怀女儿家心事的闺怨诗时的模样。 ——关键,她这样的人,竟也能当成怨妇? “嗯,爱魄……这东西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一会见到了她,大约就能明白了。”非毒咂嘴,她像是不大想提起雀阴的样子,率先起身,细细辨认了下方向。 “走了,小长泠,左边!” 第一百三十二章 爱魄雀阴 “好。”苏长泠眉心微拧,言讫起身追上了女鬼的步伐。 其实她这会仍旧分辨不出那哭诉终竟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但当此关头,她觉着她最好还是相信非毒。 “奈何春尽人易改,从来死病老无常。” “郎君已随清角去,徒留贱妾守空窗……” 匿身于暗处的女人嘤嘤啜泣着,那念诗声似经咒又似空谷回音,一轮轮震颤着回响在她们耳畔。 苏长泠紧张得连掌中利刃都已出鞘快三分了,短短几息之间,她们这一人一鬼亦已从那方会客小厅的房顶赶至了烟房——细细长长的烟囱被窑内飘出来的油烟浸染成了漆黑一片。 她脚下踩着那早便看不清模样了的烟囱,却仍旧不曾瞅见那唱诗人的半点踪迹。 “……予从池中映朱颜,两鬓结尘衣带宽。” “家童劝我驱南域,趁马薄衫入潜川——” 那哀哀悲泣在这一瞬无端变得更长更响,且苏长泠悚然发现,至此她们竟已彻底失去了那能找得到这女人的方向! 那哭声魔音一般盘旋着绕过房梁,又从竹丛和烟窑的每一个缝隙里,如飞刀又如丝线一般,连绵不绝地串连、缠绕,贯透了她的耳廓。 一时之间,无数异样的响动,从世间各处钻出来交融着迸成了一片…… ——四面八方……四面八方都回荡着那人哭着念诗的声响!! “褪我金缕裙,拭尔唇上妆……” 该死…… “云遮明月洇,身藏绮罗光……” 该死!! “朝为千金客,暮成浣纱娘……” 这厉鬼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被那哭声震荡得几近眩晕的苏长泠绷不住大口大口喘了粗气,胸腔中一颗心脏“砰砰”跳动得如擂战鼓。 滑腻发凉的细密汗珠悄然浸透她的掌心,天旋地转之间,山君雕镂了花纹的剑柄,在这一刹无端重逾千钧! “八月城破山河倾……” 在哪…… “昨日风定縠澜平……” 究竟在哪…… “卿若谓君何所有……” 这厉鬼究竟—— “小长泠,月亮!” 非毒的怒喝猛地在她脑内炸响,苏长泠近乎本能的随着她吼出来的方向陡然出了剑。 已生了灵的剑锋脱鞘迅如游龙,只一息便重重击碎了空中那一轮虚幻的圆月! “喀啦——” 不知何时被人高高撑起在半空的幻境轰然碎裂,无形的结界迸散时鸣声脆如琉璃。 强横的剑气向四下流窜着一次次割裂虚空,微残的明月之下,那念诗人终于在二人面前现了身形! “——喜怒,生死,两相轻。”女人慢条斯理地念诵完了整首诗的最后一句,潋滟而形同桃花的黑瞳内悄然涌起了一线意味不明的温柔笑影。 她闲闲倚坐虚空,纺了金丝、裙摆上缀满一圈米粒珍珠的大红石榴裙,在月色下散发出一道道柔和的光晕。 “好久不见呐——非毒。”爱魄雀阴懒洋洋屈肘撑了下巴,夹缬着四色宝相花的墨绿色褙子广袖自她腕上松松滑落,露出一截挂着手钏、莹润如玉的纤长小臂。 “没想到我藏到这里……竟还是被你们给找出来了。”女人笑吟吟地微微弯起一双眼睛,额间贴着的红宝花钿衬得面容愈发明艳勾魂。 苏长泠的背脊几乎是在瞬间便紧绷成了铁板一块——面前这女鬼面上看着虽无甚杀气,可她给她带来的压迫感……却丝毫不亚于当日挥袖操控了十数只厉鬼、还徒手打散了妖王景韶一道分身的恶魄! “这位就是……今世那个……”爱魄慢悠悠调转过目光,嗓音内犹自透着股说不出的闲适慵懒。 她漫不经心地抬手屈了屈指头,苏长泠的身子登时如被什么无色细线牵引了一般,不受控地朝她面前飘去。 非毒见状霎时黑透了一张姣好的鬼面,掌中利剑亦刹那成型:“雀阴,你别太过分!” “怕什么,我又没打算动手伤人。”雀阴似嗔似怪地乜了非毒一眼,眼波流转间瞳底漾开一泓莹莹的水光。 “我只是想看看……”爱魄微哑着嗓子轻声呢喃,一面伸手虚虚抚上了少女的面颊。 染着蔻丹、嫩如削葱的五指满带怜惜地自苏长泠鬓边滑上了颊侧,她眼中隐隐带着一分说不出的缱绻与怀念。 “你说说你,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怎还总作着这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啊。” 雀阴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替少女理了理额角散落下的一缕碎发,回应她的,却只有一黑一白、先后直奔着她门面狂飙而至的两刃青锋。 被人强制压缩到极致的剑气在她额前倏然爆发,余波震碎了她腕上的金钏,又毫不留情地击穿了她头顶的簪花玉冠。 骤然失了束缚的青丝流泻如瀑,一粒血珠自她眼下蜿蜒滑落,平白又为那本就足够惑人了的面容横添上了三分媚色。 “看,我就说你总是这么冷冰冰的。”雀阴不甚在意地拂去她面上多出来的那一粒血珠,顺带将染了薄红的指尖送去了口中。 不知何时挣脱了她的把控、此刻正冷脸擦拭着手中长剑的苏长泠绷着唇角后退了一步——方才那两剑,正是她与非毒一起放出来的。 “性子不冷清一些,难道还要学你整日纠结着那些毫无用处的‘情情爱爱’么?”同样收回了煞气剑的非毒冷笑,只那被她藏在袖中、紧攥到不住发了颤的手臂仍旧暴露出了她心中的不安与紧张。 觉察到她情绪异常的少女隔着衣袖,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手腕,那边的爱魄闻此却“噗嗤”一下,托腮笑出了声。 “‘情爱’之事——如何就成了‘毫无用处’?”雀阴笑着轻轻歪了脑袋,“小非毒,且不说这世上整日纠缠于‘情爱’的向来并非独我一人——就单说,我所纠结的那个‘情爱’。” “没记错的话,我所纠结的‘情爱’,好像从来都不止是男女之间的那点‘情爱’?” “爱国,爱家,爱亲,爱友,乃至于我想爱道边的野草、山头的野花,和田间奔跑的小狸奴——这不都是‘爱’?” “——就包括……从前的我、当年的你,和今日的她。”爱魄说着随手一指一言不发的苏长泠。 “我们对我们生来便肩负着的责任的‘爱’,不也是‘爱’的一种?”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无根之鬼 “那不一样!”非毒骤然拔高了声线,雀阴闻此,面上悬着的笑意却不禁变得愈发温柔玩味:“那怎么就不一样了?” “小非毒,难道在你眼中,这世间唯有男女之间的‘情爱’才算是‘爱’——世人由‘爱’之一字向外延伸出来的其他情绪,便称不上是‘爱’了吗?” “那是‘爱’没错。”非毒不假思索,她的眼神坚定而清明,只那缩在袖子里的一双手不住抖得愈发厉害。 爱恶欲三魄对他们余下四魄的压制从来不止于修为……实际上,让她单独一鬼直面雀阴,那压力简直不亚于让她面对着曾经那个还未尝遗失过多少魂魄的山中神女! “但那……决计不是你认知中的那种‘爱’!”非毒顶着那股自她鬼魄深处向外散发出的无名恐惧,踏着虚空略略向前一步,抬手微挡住了她身后尚未能完全摆脱爱魄影响、手脚犹自有些不大听使唤的素衣少女。 “哦?这又何以见得?”雀阴饶有兴致地放下小臂,稍稍超前倾了身。 “因为……倘若你对‘爱’的认知,真的已经到了你方才说出来的那般地步的话——”非毒的额角隐隐渗出一片细而密汗,“你如今又岂会仍旧保留着这副鬼身?!” ——她但凡能做得与她说得一般好听……那当年的她也就不会被异化成鬼……更不会被人封在鬼珠里,足足度过了快八百年! “……” 爱魄眉间蕴着的笑意倏然一敛,满面勾魂夺魄的慵懒媚色亦随着那笑影的收尽而散了个一干二净。 缺月之下,雀阴叹息着缓缓垂下眼睫,霜华在她身上镀下一层泛冷的银辉,她抬手静静凝望了那乱成了一团糙麻的掌心:“是啊……” “我若真勘透了那‘爱’之一字,也就不必再继续做这无根的鬼了。” “所以啊,小非毒。”爱魄缓而慢地拖长了尾音,有森白惨淡的鬼气自她掌中缓缓成形——化作高山又化作奔流,变幻着的雾气里隐约映出了谁的影子——却又眨眼便散成了一团朦胧的烟。 “你说,‘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它……怎的就这般难以勘破?”雀阴倏地转过头来,她呢喃着,那声音既像是在询问非毒,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某一瞬,她像是玩倦了一般放开了那与寻常鬼气全然不同的、惨白的气团,继而松松摊开双臂——陡然后仰着坠下那万丈虚空! “今夜我玩得有些累了,非毒。” “我们明日再见。” “还有……”爱魄意味不明地转头多看了矗立在非毒身后的少女一眼,遂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体霎时如碎瓷一般布满了裂隙,躯壳寸寸剥脱着,须臾散成了漫空尘烟。 “等等,雀阴,谁允许你现在就走的!”非毒见状,瞳孔不受控地有着刹那的骤缩,手中长剑脱鞘速度比她的脑子更快。 缠绕着无尽煞气的墨色长剑几乎是一息便抵至了爱魄喉前,但那利刃至此却再不得半分寸进。 连面皮都眼见着要散作飞灰了的雀阴见此对着女鬼温婉一笑,熟悉的媚色攀上眉眼,她向着她无声比了口型:“你拦不住我的,小非毒。” “接下来……就由‘它’来陪你们玩一玩罢。” ……“它”? 什么“它”?! 看清了她在说些什么的非毒颜色骤变,本就已经发颤了的瞳仁登时震颤得犹如地动。 就在爱魄身影彻底消失的那个刹那,她背后蓦地传来一阵蚀骨阴风,本能嘶嚎喧闹着催促她速速躲避,她耳畔猛地响起剑器撞击上石壁的巨大轰鸣! “嘭——!” “别愣着了非毒,这妖怪的力气太大,我一个人抵挡不过来!”好容易挣脱开雀阴控制的苏长泠疾声大喝,非毒应声微怔,忙不迭翻手抽剑,举臂迎上来人。 坚如磐石又重逾万钧的蛮横力量透过剑器,生生压了在她的身上,令她觉着自己简直像是在与苏长泠一同尝试着撼动什么山岳! 慌乱中她下意识转眸瞅了眼身侧面色已然发了白的素衣少女,一面蜷指掐诀,强制提升了那剑上的力道! “小长泠,你几时恢复过来的?” ——她记着她赶上去拦截爱魄的时候,这姑娘的脑袋好似尚还晕乎着! “就刚刚,雀阴消失的时候。”苏长泠语调匆匆,“一转头就看见这妖怪举着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冲你来了——便没来得及喊你,只先拔剑挡了它一下!” “这样。”女鬼皱眉,臂上不住传来的酸麻触感昭示着她的力气眼见着便要被人耗到了尽头,她绷了唇角,旋即试探性地翕合了嘴唇,“小长泠,你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半点,谢谢。”被爱魄折腾了大半晚上的少女没什么好气地横了非毒一眼,顺便冲着她飞速递去个眼色。 ——方才那剑磕上这妖怪的那一击,震得她整条手臂都绷不住一阵阵地发麻发软,若非非毒及时回神帮了她一把,她俩今晚恐怕都要被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妖物给拍地里去了! “这样,我数到一,咱俩一起撤。” “好。”非毒毫不犹豫,苏长泠见状亦丁点都不曾含糊地开始倒数。 “三……二!” 就在她数到“二”的瞬间,一人一鬼十分默契地收剑闪身疾退去数丈。 而对面那仿佛才开智不久、脑子犹自不大灵光的无名妖物,却似浑然没想到她们会提前抽身一般,带着那无可匹敌的万钧力道,猛然坠落在地! “轰——” 震耳巨响在一息之间贯彻天地,那山岳一般的重量立时在地上砸出个丈深巨坑,地动山摇间,有碎石扑簌着自山腰滚落,被人搁置在院中的竹梯木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苏长泠遥遥望着地上的那一片狼藉,只觉脑仁是前所未有的痛! “也不知道明早那方建元睡醒起来……看到这满院子的打斗痕迹,心中又会是个什么想法……” 少女咕哝着皱巴了面皮,继而甩着自己已麻透了的胳膊,提剑追上了那将将爬起身来的无名妖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匿身之妖 眼下爱魄雀阴已然没了踪迹。 但显而易见的,面前这妖物与雀阴等魄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倘若她能活捉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妖怪,说不得还能逼问出爱魄的下落……顺带再问清楚,他们究竟是从何处来的,这样一个小小的、潜藏于潜口边缘的墨坊,缘何能吸引来这么多厉鬼! ——今夜,很可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苏长泠眯了眼,遂提腕将掌中剑势逼到了极致。 她原想这一剑解决了那无名的妖怪,孰料那看不清模样、浑身似被一层石板包裹住了的妖物只抬头看了她一眼,转头便骤然消失在了那茫茫夜色中! 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愕然瞪大了一双眼睛,手中才刚聚至十分的剑意亦被她强制打散。 四下奔窜的剑气击打过地面带来道道尺余深的斫痕,她提着长剑站在那大坑中央茫然四顾,却发现她竟真半点寻不到了那妖怪的气息! ——这妖怪……简直像是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了一样! 不,不对,这不该说是像……它就是凭空消失在这墨坊中的! 这究竟是…… 苏长泠下意识锁紧了眉头,继而起身去寻了那尚立在虚空之上的非毒。 今夜所发生的种种无一不超出了她从前的认知……先是那莫名能让人失去反抗能力、被动听从她指使,任她摆布的爱魄雀阴;其次是后面这个道行分明没有多少、空有一身蛮力却又能凭空消失在墨坊内的无名妖怪。 少女想着缓缓绷紧了唇角,本就被那妖物一身石皮震得发了麻的手臂这时间更是酸麻得愈发厉害。 适才与那妖怪交手的时候,她明明感觉到那妖怪身上并无多少道行——至少那道行还比不过山上那两棵已有五六百岁修为的小树——但它那一身筋骨皮肉却着实结实得像山石一般。 匆忙迎战、失了先机的条件之下,无论她如何改变掌下剑诀,都全然破不开它那一身的盾防! 还有,它这……堪称是“出神入化”的匿身本事。 苏长泠的指骨被她攥得喀喀作响,关节处亦已隐隐泛上了一层霜白。 在与那妖怪交手一合之后,她便已详细估测过这妖物的能耐,方才那一剑,她也有十足的把握能将之一举拿下。 哪成想……它竟在她眼皮子底下毫无征兆地跑了个丁点痕迹不留——她现在只觉自己腹内本就旺盛至极的火气,眼见着就要更旺盛了! “怎么说……小长泠,那妖怪跑了?”回神缓过那股被爱魄压制死的压力后、匆忙赶来的非毒不受控凝重了面色,苏长泠闻言闷闷垂下了眼睫:“嗯。” “我那一剑原本是奔着它命门去的……谁知道那妖怪突然就原地消失了。” “——干干净净,一点妖气不剩,此事若非是我亲眼所见,我几乎要怀疑我们刚才是不是从没遇上过那样的妖怪!” 少女说着,眉间不禁现出了三分恼色:“非毒,你清楚那妖怪的底细吗?” “别闹了,小长泠,”快被人当成“妖界百晓生”的非毒哭笑不得,“就刚刚那么一个照面,我哪里能看得出那家伙的底细!” “不过,你若说它能立地匿形,还能将自己的气息藏一个干干净净,那我倒是有些别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这妖怪便是藏身于爱魄等鬼身后的那个‘帮手’,”苏长泠听罢霎时意会,“是本身就久居于这山中的妖物或灵物?” “不然也没别的解释了。”女鬼无辜摊手,“那妖怪的一身蛮力是大,但道行却是显然见的浅,加上它那呆呆傻傻、瞧着也不像开智太久的样子。” “——你总不会是想跟我说,你堂堂步云墟第四十七代亲传弟子,真连这种小妖都打不过?” “那必然不能。”少女眉间藏着的恼意更甚,“都说了我有把握一招制敌,但是……啧。” “对啊,所以说,除了本就长在山中,随时能借着山气匿身的山中妖物,其他妖也不可能在你眼前逃得这般干净。”非毒边说边绷不住怅然叹息一口,“说起来,小长泠。” “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别的发现……”苏长泠无意识喃喃,半晌方犹疑着给出个答复,“我似乎……在那妖怪身上觉察到了一点很奇怪的、总让我觉着有那么点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气息?”非毒闻此猛地转过头来,她忽然有些紧张,“哪种熟悉?” “就……那种,我说不上来。”少女面带迷茫,“非要说的话……可能本能?” “本能……”女鬼若有所思,少顷抬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小长泠,你若这么说,那我大概就能有些方向了。” 苏长泠听罢登时竖了耳朵:“此话怎讲?” “如无意外,那妖怪的根脚应该是与山中的顽石相关。”非毒耸肩,“比如,某些山中奇石、刻字石碑和摩崖石刻一类的玩意。” “奇石……或是山中石刻。”少女沉吟着抬指搓了搓下巴,“你要是单说这两类,那能成精的可就多了。” “比如什么平江矼的飞来石、狮子峰的猴子观海,和天门坎的金鸡……摩崖石刻和刻字石碑,那更是得自唐代李太白刻在醉石边的‘鸣弦泉’数起。” “这些林林总总又散散碎碎的东西累加起来……没有百处,起码也得有二三百。” “而且,非毒。”苏长泠皱着眉头满目纠结,“你为什么能确定下那玩意的根脚应该是石头?” “这你就别管了,问就是山人自有妙计。”非毒假咳一声微微移开了视线,作势抬腿冲着地上那一片狼藉走去,“反正我知道的、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其他等着过两天看能不能逮着其他几个老货再……” “非毒。” 女鬼脚下的步子闻声滞在半空。 “你……”苏长泠欲言又止,良久才慢慢吐出那险些被她吞进肚子里的后半截话,“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五章 要不咱整块石头下来吧 “……算不上瞒着。”非毒默了一瞬,转而继续大步向着那地上大坑行去,“充其量是你还没想起来罢了。” “——小长泠,我说过的,你不记得你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却都还记得。” ——包括她,包括恶魄与爱魄,包括灵谌子和上次那个老树精,甚至有可能包括那位整日只想着窃药长生的妖王。 一切与旧年岁相关的人等都还记得,只独独那处在漩涡中心的神女因失魄太多,在一次次的转生之中……将自己忘了罢了。 “或许等到其他几魄正式归位的时候,你自己会慢慢想起来的。”非毒垂眼,一面挥袖甩出一道阴风,整理好那散了满地竹梯木架。 “但那显然不是现在。” “好了,小长泠,别纠结这个了,”拾掇好一侧竹梯的非毒语调甚是生硬地转移开话题,“咱们先尽量把地上这堆东西都收拾起来——顺便看能不能填好那妖怪砸出来的那处大坑。” “省得明早这墨坊里的晨起发现院子里突然多出来个这么大的坑……再被吓出来个好歹。” “……知道了。”苏长泠闷头应声,话毕随之跃下虚空。 跟她之前与非毒在程家望春园里打过的那场不同,这次那妖怪在地上砸出来的深坑十分难以处理。 一则她们那次交手时本就身在一处年久失修、无论何时崩塌都不算反常的无人荒园;二则那回非毒亦显然见地提前在园中撑起了结界幻境。 是以那回她们接连几日的打斗下来,损毁最多,不过是望春园中那条房瓦碎裂多时的游廊,和那房梁早都腐朽了大半的偏僻阁楼。 而这次…… 卖力掐诀尝试修复着地面的苏长泠想着低头看了一眼,被万钧巨力砸得向下凹陷了丈深的泥土,这会夯实得简直像是一块敲都敲不动的大号石碗。 原本平铺在地面上的青石板这时间更是被人锤成了一层青石渣子,细而密的碎石紧紧镶嵌在已近乎成了石头的土地里——别说将它们修复成原样了,她现在想把那堆碎石从土里抠出来都要费上好大的力气! ——这总不能让她拿剑动手硬抠? 山君是已生了灵的剑器……剑灵知道她拿它抠土挖石头,真的会与她闹脾气的! “……我说,非毒。”实在掐诀挖土掐到手指头都开始抽筋了的素衣少女绷不住轻轻拉了把女鬼的衣角,“咱们今天非得把这土坑给它恢复成原状吗?” 同样掐诀掐到快鬼体抽搐了的非毒应声转眸:“……你什么意思。” “我们能不能直接从山上搬下来块个头够大的石头,把这坑伪装成是被那自山头滚落的石头砸成这样子的?”苏长泠大胆提议。 非毒听罢,登时沉默得更厉害了。 “……你是说,有一块足能将铺了青石板的地面硬砸出个一丈来深、二丈见垣的巨石从山顶滚落,”女鬼的面色一言难尽,说着向少女投以看小傻子的眼神,“却没毁坏坊内其他房屋,也没惊起今晚住在这的值夜墨工?” “那……实在不行就当他们睡得死呗。”苏长泠梗着脖子强行狡辩,“不然怎么办,非毒,你修复得好这破坑吗?” “……如果是当初全盛状态的你我的话,想复原这东西,最多只消挥挥衣袖、动动指头。”非毒说着不受控飘了眼神,“但现在嘛……” ——她俩现在一个是已被怨气异化成鬼的魄,一个是体内只剩下三魂一魄、入道还不足二十载的黄毛丫头。 凑在一起,活脱脱一个完整的“老弱病残幼”。 “对啊,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换种思路?”苏长泠没什么好气地提腿踢了踢那坑壁,却又被那石块一样的倒霉玩意硌得不住龇牙咧嘴。 “我现在就上山搬一块大点的石头下来算了。” “但那实在是有点……”不大合理。 非毒犹犹豫豫,纠结中东方尽头处悄然跃上了一抹青白。 不远处村落里的鸡鸣参差起伏着响彻天地,残存着的零星鬼气缓缓散去,晨风唤醒山中连缀成片的翠竹,而那坊中亦隐约传来了木门户枢转动时发出的“吱嘎”声响。 “糟糕,这坊里好像有人睡醒了……非毒,咱们撤!”冷不防听见那动静的少女颜色大变,当即果断利落地拐着女鬼窜出墨坊、就近找了棵枝冠足够茂密的老树。 一夜好眠、浑然不曾听到外头半点打斗声的方建元叼着刷牙子(古代牙刷)出门伸了个懒腰,一扭头便远远瞅见了地上那无端出现的、二丈见圆的巨大深坑,登时被吓圆了一双眼睛。 “好……好家伙!”走近两步、看清那大坑,确认这东西确乎并非他生了幻觉的男人哆嗦了嘴皮,原本被他叼在口中的刷牙子也顿时跌去了地上。 然而他却像是全然没发现那东西掉了一般,只扭头疯了似的狂奔进了屋。 他趿在脚上的草鞋被他跑得原地掉下一只,口中还不忘连连高呼着叫唤起了院中还未睡醒的余下众人:“刘叔……阿煦,嘉树(他崽)!!” “你们都快醒醒——咱们墨坊里头……突然见鬼啦!!!” 得,到底被人当成是见鬼了。 不过,这也还好是被人当成见鬼。 不然她还有点头疼过两天得怎么委婉的劝方建元他们晚上先不要继续在墨坊中留宿。 眼瞅着男人回院喊来一大堆人的苏长泠抿了嘴巴,遂趁众人不备,推着非毒飞速溜回了村头客栈。 彼时程映雪等人尚在安睡,街上亦空荡荡的无甚人烟。 少女入屋后又抄起茶杯给自己灌下了一肚子的冷水,老半天方冷静下来,斟酌着重新开了口:“非毒。” 女鬼眉眼微倾:“说。” “从前的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苏长泠张了张嘴,她原本是想问非毒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的来着,但那话到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转过了个弯儿。 “……灵谌子没告诉过你吗?”非毒答非所问,少女闻言诧然扬眉:“我师父?” “他老人家还能知道这个?”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怒气 她师父……那不就是个整日好吃懒做、下山听戏记不住要给茶钱,天天在山里研究黑暗食谱荼毒全墟弟子的不着调老修士吗? 莫非他除了步云墟掌门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身份? 而且,听非毒和恶魄她们的意思,她从前就应该是生活在山中、身负某种特殊使命(貌似大概率是守护徽州安定)的,以缺魄之身转生六次都能存活的大能的修士。 那她这今年“芳龄”将过百岁的师父……又是怎么能知晓的她从前究竟是副什么样子? “……嗐,这又有什么知道不了的。”非毒往窗边一坐,晃悠着小腿说了个语焉不详,“小长泠,你也别当灵谌子那老货能有多正常。” “再说……有关你的问题,我记着步云墟那个开山志里好像也有些相关的记录……灵谌子先前没让你看过山志?” “……看过。”回忆起当初那在藏书楼闷头奋斗、最后还做了一堆无用功的那个下午,苏长泠面上禁不住浮现出一线小小的尴尬,“就是我当时以为你是之前含冤而死的前代弟子,没看别的,只着重翻看了《历代弟子名录》。” “后来……后来的东西你就都知道了,师父说我看岔了页码,他想让我看的是开头那两卷,但我已经清楚你的身份了,就没再抽得出空去重新翻阅山志。” “你看,那这机会都相当于被人送到你脸上了,”非毒摊手,“——你自己没看,这又能怨得了谁?” “所以那个……”少女哼唧着举目望天——她知道她有错,但她不打算改。 “所以就没有所以了——”非毒冷酷无情,“时候不到,你非那么好奇便抽空回去翻山志去罢!” “啧。”冷不防碰了一鼻子灰的苏长泠讪讪咂嘴——她发现像她小徒弟那样,光凭撒娇就能让人心软改口,还真是一种了不得的天赋,反正她不行,她做不来。 “那我还是换个问题,非毒。”少女攥拳假咳,终竟憋不住问出了那个横亘于她胸口多时的问题,“你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东西?” “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你对于余下五魄——甚至并不止于这五魄——你对那五魄,休宁,黄山,乃至整个徽州的了解程度都远甚于其他诸鬼。” “可按理而言,你是在百年前才因怨气而被异化成的鬼……在此之前,应当与现在的喜魄一样不曾离开过‘我’体内才对。” “且看恶魄和爱魄她们的表现……被怨气异化为鬼的魄,除了能记住自己化鬼前那一生所经历的种种往事,便只能知道自己成鬼之后遇到的东西了。” 一口气说出腹内一大串猜测的苏长泠语调微顿:“但你却显然是与她们不同。” “你虽只将将做了百余年的鬼,却明显不止知道这百年的事——你清楚爱魄生前为何所困,也知道恶魄生在乱世、死前还只是个没几岁的半大孩童……” “我知道你们厉鬼之间自有一套你们自己通音传信的方法,可除你之外,余下几魄对彼此也显然没有那么熟稔与热络。” ——她记得很清楚,非毒称其他几魄一向是“那群老货”,而恶魄与爱魄见到非毒的第一眼,开口也是先唤了她一句“小非毒”。 ——那称呼不大像是在唤与自己同为厉鬼的“同僚”,反倒更像是在招呼一位已相识多年了的友人。 可依照她已知的、这些“魄”们的成鬼时间。 爱魄不应该是与恶魄更熟悉才对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又到底为何……” “我说是我话多脾气好,总爱凑上去与其他‘前辈’厉鬼们唠嗑,时间长了就混熟了你信吗?”非毒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少女的发问,自嘴里蹦出来的假话连她自己都不愿相信。 苏长泠闻声不语,她只静静攫紧了面前女鬼的眼睛。 非毒很快被她目光盯得败下阵来:“好,我知道这种假话糊弄不了你。” “我能知道这么多是因为……曾经的神女,时常感觉到愤怒。” ——自幼便生在山中的神女不大懂常人应有的悲喜爱欲,却时常能因世间的种种不公,而感受到那股由内而外的、自心底向外迸发出来的出离愤怒。 她恼怒于昏君误国,痛恨于奸佞当道。 她听着天灾人祸之下,徽州大地内各处响彻着的、百姓们的哭声与呻||吟,会因怒火与痛苦而被折腾得彻夜难眠。 她看到那无数被铁链绑缚、随时会在“贵人”们的玩乐中丢失性命的奴仆,被苛税压迫得几欲无法喘息的农人,和近三百年来,愈发被一条裹脚布强制困锁于深宅大院内的女子,会由衷感到不甘与不平。 她那关连了不知道多少个岁月的怒火实在太盛,于是最初险些被那火气逼得异化成鬼——或者说,一向游走在化鬼边缘的——从来是她。 怒魄非毒,本就是最先脱离出神女本体的那一个。 ——她心中积压着的怒气着实太多太多。 生来刚正良善的神女不通七情又未生六欲,却近乎孩童般天真的,想消除辖下一切的不公不平。 她身在山中,不能时常离山太远,由是便指派着她这随时能被异化成鬼、早就能脱离开她本体的怒魄出面,替她处理那些她不大能亲身到场处理的大小事宜。 她与爱魄交过手,曾眼睁睁看着欲魄是如何一步一步跌下深渊……恶魄挣脱开镇山大阵的那一日是她请来的神女,她还记得自己替惧魄收尸时,那已僵硬了的尸首的触感。 她的确与每一位由魄异化成的厉鬼都相熟,因为实际上,她才是最早“成了鬼”的那一个。 只是神女胸中的压着的愤怒多了,反倒不容易生出执念。 她也以为,她会一直游走在化鬼的边缘,一直那么不魄不鬼地随着神女走下去。 直到百年前,徽州境内因“贞节牌坊”而生出来的怨气直冲着奔上云端,哀嚎泣血声哭闹着响成了一片,心软的神女走下山来,想要化去那无边的怨煞—— 而她那满腔的怒火,亦终于在被人活活勒死、割去舌头的那一刹,熊熊烧灼着燃断了她曾管控着自己不化为鬼的底线。 ——她终竟也被人封进那枚小小的鬼珠中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你的确不一样了 而她体内亦终竟只剩下了那三魂一魄。 非毒想着下意识抬手轻抚上少女的眉眼,瞳中照旧弥漫着那股似情人又似母亲般的疼惜与爱怜。 当年在她也被人强行封锁进鬼珠的那个刹那,所有人都以为那已尽失了六魄的神女此番恐也难逃一劫。 低垂沉郁的夜幕之下,山石草木的悲鸣哀泣近乎响彻了整个长天。 她满面血泪的看着那上一息才将她镇压在鬼珠内的人,下一息便如飞烟散于当空—— 她以为他们都要死了,不想自己竟就那样安稳异常地在鬼珠中度过了一个百年。 直到那日——妖王景韶那一身令他们倍觉熟识却又着实带着股陌生阴寒的木行妖气,强制崩碎了那近乎覆盖了全部山头的镇山大阵,她随着余下百鬼、循着记忆找见了那曾埋葬了她一条性命的程家大院—— 她终于又见到了那只剩下三魂一魄、已然转生了的山中神女。 她不记得那时她心下究竟是种什么感觉,也不清楚究竟是谁有那么大本事,能保着那仅剩了三魂一魄的人安然转世。 她只记得就在那个瞬间,她脑海里那已死透多时了的记忆突然似未燃尽的香灰刹那复燃,眨眼如野火疯长着将她烧穿。 面前人尚带着几分青涩之意的稚嫩眉眼,与回忆中那常日满面怒容的神女渐渐重合—— 她本是不理解她口中那句“对于‘生’的希望”的。 但那个瞬间,就在那短短的一个瞬间,她忽然便理解了两分。 于是她甘愿散尽她那满身的怨气,陪着她重新回看一遍那个她以为早就烂透了的人间。 “……小长泠,那日你与恶魄说的那句话是对的。”非毒极力压抑着胸中那股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一面不住颤抖了那虚虚搁置在少女眉心的指尖。 “你在改变。” “现在的你,和从前‘她’,的的确确是不一样的了。” 从前的神女是公正而无情的、高居山中不谙世事,天真却又如孩童般莽撞。 现在的苏长泠面上仍旧没有太多表情,身上却早已沾上了人间的烟火。 ——她开始褪去那股孩子一样的天真莽撞,真正在红尘日复一日的前行里慢慢成长。 而他们这些老东西亦随之意外寻回了自己的本来模样。 “那……曾经的‘我’,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苏长泠应声歪了歪脑袋,她听出了非毒话中的未尽之音,却仍控制不住地好奇了她的曾经。 “……就像恶魄那夜说的。”女鬼闻言微默,“强大,固执,为了你与生肩负着的那份‘责任’,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浑然不顾——丝毫不懂变通。” “嚯!你这话听着可不像什么好词呐。”苏长泠连连咂嘴,边说边不住对着非毒摇了脑袋,“听起来我之前好像是山中那些石头或木头一样……硬邦邦的傻愣愣。” “啧,你还当你不是呢?”非毒闻声撇嘴,收手时她的情绪亦随之立时收了个干净——她不禁向她投去个嫌弃的眼神,“要不然你以为那些鬼珠都是怎么来的?” ——谁家好人处理辖下怨气横生、鬼怪横行不琢磨着想法子解煞化怨,反倒直接上手炼鬼珠、给人一应收押关山底下的? “咳,那这……这可能是我当年还比较年少无知不懂事。”苏长泠尬笑着摸摸鼻子,“年轻,年轻。” 嗯,能拥有几个光死都死了上千年的魄的老货,那确实是有够“年轻”。 非毒无声腹诽,这会却也不打算再出言拆穿她。 一人一鬼掰扯完了这些有的没的,复又坐下来仔细盘复了下今日与爱魄及那无名妖怪交手时的种种细节。 ——目前她们对上雀阴时最大的麻烦有两个,其一是恶魄不在,爱魄本身对喜怒哀惧四魄的压制力过强;其二,则是体内仅剩三魂一魄、修行遭遇瓶颈了的苏长泠眼下道行着实太低,躯壳和神魂均过于容易受到爱魄的影响和控制。 “行为容易受爱魄的影响和控制这个问题,我们暂时没有解法。”认真将战况全然拆解、详细分析过的非毒面色微凝,“要是实在不行,必要时刻我们可以选择先绕过爱魄雀阴,转而将常年躲在她身后的哀魄伏矢,和那个喜欢跟着欲魄吞贼的惧魄除秽逼出来。” “你先收了好对付的哀惧两魄,以三魂三魄的状态再去面对雀阴,大约就不会再受到那么大的影响了。” “先收了哀惧两魄……也不是不行。”苏长泠闻言思索着搓搓下巴,“不过有一点,我听得不是太明白,非毒。” “哀魄为什么会常年躲在爱魄身后,惧魄又为什么会喜欢跟着欲魄?” “——雀阴瞧着也不像是喜欢让谁躲在自己身后的性子,而吞贼,他不是一直计划着要吞了其他几魄来成就他那什么‘大业’吗?” 少女听得迷迷糊糊:“除秽跟着他,不怕被吞?” “怕啊,但除了吞贼那个成天打算吞人的,其他人也不会容忍得了那个胆子比小虞还小的惧魄啊。”非毒面无表情,“那小道士不过是在乱坟岗里被死人和怨鬼吓了几日,便成了那个样子——惧魄那一世可是活活被吓死的。” “小长泠,你猜如今的除秽胆子能有多大?” “呃……”苏长泠听罢喉咙无端一堵——光一个动不动就能被吓哭了的虞修竹就已经够让人头疼了的,而惧魄的情况仿佛比他还要更严重一些。 这种事…… 她只要想想,就忽然不大想说话了。 “所以嘛……”非毒摊手,“也不怪惧魄整日跟着吞贼……至于哀魄与爱魄。” “这怎么说呢,我先前与你讲过了,小长泠,爱魄是个终日纠结于‘爱’的癫子。” “而哀魄,则恰好是个很容易情感泛滥、却始终难以得到他人真心对待的‘老好人’。” “这俩老货的需求恰好互补。”说倦了的女鬼懒懒低头打了个哈欠,“会粘在一块也不足为奇。” “好了,小长泠,这下我是把我知道的、能说的,真都一点不落的说给你了。” “你且自己先盘算一会,我得回罗盘休息一阵了。” “还有那个根脚与山石相关的妖物——这你要着实太没有头绪,不妨问问山上的那些老熟人。” 半边身子陷进罗盘里的非毒补充:“他们在山上待着的年头久,说不得能有几分头绪。”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树怕是鸭子吧! 非毒话毕便一头扎进了罗盘。 冷不防又接收到一大堆新消息的苏长泠杵在桌边想了又想,到底试探性地自袖中摸出道符箓,抬手给那回山处理妖王遗留下的“活枝”一事已有几日了的应无风。 ——其实这东西交给她师父去做也不是不行,但师父他老人家一向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她若是去找灵谌子,保不齐还得给人承诺个三年的戏园子票或五年的点心茶水。 加之他们步云墟守山人最重要的责任,本就只有守住轩辕大神当年遗留在炼丹峰内的“不死长生丹”并维护好山中阵法……她估计她师父对山中奇石、石刻的了解程度,恐怕也没比她高到哪去。 ——让他找,多半速度慢、麻烦多,她还得荷包狠狠出次血。 这就不如找应先生——他是山中最老的那棵松树,漫山的草木都可成为他的眼线,查起这种事来,自然是速度又快又方便。 并且,最重要的,他都是个年近万载的老人家了,这种举手之劳……应该不会跟她这个年纪还不如他零头大的小辈要报酬? 苏长泠如是想着,一面愈发捏紧了手中的传音符箓。 不多时,纸符内传来青年惯来干净平和的声线,她敛眉微一迟疑,转头便利落地将自己近来遇到的麻烦一一简述给了应无风听。 “也就是说,你需要我帮你查一下山中目前有多少奇石或石刻已生了灵智,又有哪些精怪擅长匿形且眼下很可能不在山中——至少不在它的老巢?” “是这样吗?长泠。” 应无风沉吟着三两句做了个总结,苏长泠听罢忙不迭的点了脑袋:“对,是这样的,应先生,麻烦您了。” “无妨,都是小事。”万岁老树温和笑笑,“长泠,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妖王上回趁机遗留在山中的活枝已被我清下大半了,还剩些潜藏在石缝山坳子里的,拔除起来会稍微麻烦一点。” “——约莫还得花费我五日的时间。” “不过,这倒不影响我请那几个小树精帮我查查山中石头小妖们的踪迹。” “再算上山中当前已有的奇石树木一类……”传音符中,应无风的语调微顿,“这样,长泠,我等下立刻着妖去查——两日后再给你确切的答复。” “你看如此安排,可以吗?” “可以的,应先生,或者您不用这么紧张也可以。”苏长泠说着不受控地偷摸抠了下指头——她猜料到应无风是能愿意帮她这个忙的,却没想过他能答应得这般利落。 竟是丁点价都不饶,甚至他给定下的那办事效率,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上不少。 “此番便麻烦您了。” 少女干干巴巴的补充一句,回应她的是对面人听来像是心情颇好的一阵轻笑。 苏长泠被人笑得后脖颈子无端发了毛——这时间她倒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了,随口与人告罪一声,作势就要掐断传声。 “等等,长泠。”在她动手掐断那符的前一息,应无风陡然出言制止了她的动作,“等我处理好了妖王的这些活枝,会即刻下山。” “在此之前,你若实在挣不开雀阴的控制,便不必与她交手——我最多六日,就能赶去帮你。” “好,我知道了。”苏长泠颔首,话毕立马跟被火烧了屁股似的一把断了手中纸符。 ——也不知这老树近来是不是年纪大了,脑袋亦出了什么他们正常人不能理解的问题,她总觉着应先生最近与她说话的时候怪怪的,嗓子里偶尔还跟夹了只鸭子一样! 噫~恐怖,越想越觉着恐怖。 难不成……其实这么多年他们都搞错了,应先生根本就不是什么陈年老松,而是一只造型奇特、看起来长得像一棵松树的鸭子? 嘶—— 这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少女叩着桌面胡思乱想,游神中屋外忽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小姑娘的脑袋自那门缝里挤进来时,头顶尚戳着两根翘上了天去的碎发。 然而那一心独想早日说服了方建元与她合作的程映雪对此却一无所知,她只贼兮兮傻笑着与苏长泠咧了嘴:“师父,今儿您还陪着徒儿去墨坊逛逛不?” 后来本想瘫在客栈、避开直面墨坊地面那只巨坑的苏长泠还是没能敌得过小姑娘的撒娇,兼之她本身对虞修竹“能否照顾好她小徒弟”一事又秉持了怀疑态度,终竟爬起身来,认命似的陪着人多跑了一趟方氏墨坊。 彼时方建元正带着墨坊中的一众伙计,扎堆围在坊中那大坑边缘研究着这东西的成因,个别胆子大的,甚至已在绳索和小铁镐的帮助下溜去了坑底,四处敲敲探探。 三人并排跨进那墨坊的阵仗不小,杵在坑边、身骨清癯的男人循声转头看见来人,不由得当场亮了一双眼睛。 “程姑娘和两位仙长来了。”方建元抬手示意伙计们为几人让路,嗓音内潜藏着一线近乎压不住的紧张与亢奋,“程姑娘,仙长,你们来得正好。” “刚巧方某这遇到了桩解不明白的棘手事……正想请仙长们帮忙看看。” “这里,就这里——”男人边说边小心抬手做出个“请”的手势,“仙长,请两位帮方某瞅瞅,方某这墨坊里的这道深坑……究竟是怎么来的?” “……坑?”虞修竹应声霎时一懵,下意识随着方建元指出来的方向调转了目光。 待他定睛的那一瞬,那坑中残存着的、尚未散尽的妖气鬼气与灵气几乎刹那晃瞎了他的眼睛——突如其来又五彩斑斓的光色,刺得他眼珠痛的险些当场飙出两行清泪。 他狰狞着面皮拧过头来,立地对着苏长泠转投以控诉的眼神:苏师妹!! ——那个妖气他是不知道从哪来的,但那个灵气和鬼气绝对是打苏师妹和非毒前辈身上冒出来的! 他见过!! 他最近天天见!! 虞修竹的手指比划着打出了残影,苏长泠见此自觉理亏,便只抠着面颊举目望了天。 一旁眼识不如二人敏锐的程映雪一时瞧不清坑中气息,但她瞅了瞅小道士那快抽了筋的手指,又转头看了看自家师父面上的那一派心虚,果断偷摸掐诀,对着那坑抻长了脖子—— 而后快被闪瞎的就不止虞修竹一人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仙迹” 师父!! 您昨天晚上不睡觉,跟着非毒师父跑墨坊刨坑来了? 小姑娘挥舞着指头加入了“讨伐”苏长泠的大军,那比划句子的动作浑然不比虞修竹慢上多少。 少女见此只得硬着头皮望天强制甩了个锅——不要瞎说,她才没闲到要跟着非毒出来给人墨坊空地里刨出这么大个坑哩! 她们那是正经跑出来捉鬼除妖来的——那大坑也不是她刨的,是妖怪! 一个不知名的石头妖怪硬给那地面砸成那个样子的! ——绝~对! 绝对跟她无关! 苏长泠理不直气也不是很壮,却还死犟着坚决不肯松口。 程映雪看完了自家师父不靠谱的解释,当场一言难尽地眯起了双眸,顺带她投以怀疑的眼神: 是……吗? 她怎么没见过能砸出这么大个坑的妖怪? 这巨坑方圆二丈深一丈,内壁坚实紧密,瞅着都像是被人用重锤一点一点夯实过了的——这种坑,这能是妖怪砸出来的? ——还是说,那妖怪不是别的,正好就是那夯土锤成精? 小姑娘张牙舞爪,控诉中那边正滔滔不绝与三人介绍着他们是如何发现的那大坑、发现大坑后他们心中都有了哪些感触的方建元久久等不到回复,下意识转头看了众人一眼。 彼时程映雪的爪子恰挥舞着比到了苏长泠眼前,方建元见状,目光霎时一滞。 “呃……”一身青灰的男人抠着袖口犹犹豫豫,片刻方试探着向小姑娘投以满带关怀之意的、问询的眼神,“程姑娘,您的手还好?” ——他看着好像是有点那个……鸡爪疯? “咳,没事的,方先生,我这只是手有点抽筋了不大舒服,想着活动一下能缓缓。”冷不防被人当场抓了包的小姑娘攥拳假咳,一面装模作样地又在方建元面前胡乱晃动了一番指头。 ——好在今早来时,他们并未打算叫上隔壁自称游商的邵无名,不然同样的一套说辞,落在不同的人身上说了两次,他们这背着人打密语的事非得露馅了不可。 “哦哦,原来是抽筋了啊,那确实是得多动动才能好,程姑娘,方某不耽误您了。”方建元听罢面上霎时作一派恍然大悟,言讫便转头将那饱含期待的目光落到了苏长泠与虞修竹二人身上,“那……两位仙长,您看这坑……” “这、这坑……”小道士闻言脑袋一麻,近乎本能地便想回头向那身为始作俑者之一的苏长泠求救。 孰料后者见状非但没打算帮他解围,反倒默不作声地带着自家徒弟,偷偷向后退开了半步。 于是原本还勉强算是置身于人群中的虞修竹立时成了“一枝独秀”,方建元望向他的视线内也愈发悬满那股说不出的殷殷期盼。 “这坑……这这这坑很显然绝非人力所为!”小道士僵麻着半边身子、硬着头皮自肚子里咕噜着憋出句废话,哪想那墨工闻此非但不觉有半分懊恼,反倒愈渐亮起了一双眼睛:“是!非人力!” “仙长,不瞒您说,方某也觉着这坑不像是人能弄出来的。” “——凡人哪能在一夜之间挖出这么大个坑来,还能不惊动起留守在坊中的墨工呐!” “在下睡觉又没那么死!”方建元张嘴秃噜出了一大串猜测,话毕禁不住满目兴奋地同虞修竹求证,“仙长,您说是?” “啊这……是……是,应该是这样的。”小道士眼底一跳,当即咬着牙跟强制压住了他那一后背马上便要倒竖起来了的寒毛,对着墨工面色颇为沉痛地颔了首。 “对,方某也觉着是这样。”方建元点头,继而转身冲着那大坑对面方向叉腰作眺望状,语气内隐隐含着三分感慨,“所以仙长,您说——” “这大坑会不会就是传说中‘仙迹’?” “?仙迹?”虞修竹突然被男人说得不大会了——什么仙迹,那分明就是“妖迹”! “对啊,仙迹。”方建元眨着眼说了个理所应当,“那这东西既非人力所致,可不就是‘仙迹’?” “……您要是这么理解,那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小道士的喉咙应声一堵,他余光飘忽着落到了苏长泠身上。 ——既然这其中有苏师妹和非毒前辈的手笔的话……那说成是“仙迹”好像也的确是能勉勉强强。 “是,方某也感觉这像是仙迹——”只听见了那句“没什么问题”的男人顾自讲着他今早看到这坑前后的心理变化。 “嗨唷!仙长,您是不知道,今早起来在下刚看到这东西的时候,险些被吓了一跳!开始还以为是村子里皮猴子们的恶作剧咧……结果离近了才发现那坑是真的,咱坊里原本铺着的石板也是真碎了。” “——刘叔他那会不信邪,非拿镐子和铁锹去挖,还掰断了两把大铁锹!”男人说着抬手指了指躺在那坑边的两把断锹。 “方某是在这时才意识到的,那不是谁开的玩笑,是仙迹。” “——是仙人给我们留下的什么预兆,预兆着我们的墨坊眼下其实还没有被人逼到绝路,只是需要在下去换一种思维、换一种角度……” “就像是仙人们动用仙法,将这平地给硬生生砸成了大坑一样。”方建元越说越是上头,兴致来了,还不忘手舞足蹈着给小道士讲解他自那“仙迹”中得到的种种感悟。 “或许……方某也可以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用一种程君房都意想不到的法子,重新盘活这墨坊?” “——仙长,您说,在下感受到的这些是不是很有道理?” “……是的,很有道理,非常有,方先生,您的想法简直是太棒了!”虞修竹半僵着面皮尬笑着抚了掌。 这会他算是彻底看透了,其实这老小子根本就不需要他们给他解释这坑是怎么来的——他在他们今日来前便已在心中给这东西的由来编好了合适的、他喜欢的借口。 这时间他嘴上说着是请他们帮忙过来“看看”,实则就是想要随便“求证”一下,增强增强他的信心罢了! 第一百四十章 烧烟 呵……男人。 你的名字是虚伪。 看穿了方建元心思的小道士耷下眼皮,一边听着墨工在胸中依着那大坑计划出的“宏图大业”,一边不时点头迎合着给人捧两句哏。 不多时,那无名妖物砸出来的土坑便在方建元口中自“仙迹”变成了“浑然天成的大水池”。 他计划着请人从山上引下来条溪水,或是干脆自己动手改造一下,围着这坑再开上两道活渠,将之变成个用来清洗制墨原材料、修整模块的大池。 ——左右那坑如今是已经存在了,他与其花那个大价钱,另外买石买土、请人把这地方恢复如初,倒不如省点钱,顺着它改造一番,将这常人夯都夯不出来的坑洞给利用上。 如此,还省得他们每每想要清洗那堆制墨用的药材鱼胶,都要跑到那么远的山里寻溪水去呢! 有了这样一方活水池子,这不省事? 方建元心下美美盘算着那坑的利用方案,不出两刻,便已招呼着墨工们,要他们先往里面加上些水试试了。 丈来深的池子填起水来还不算太难,苏长泠见自己和那妖怪不慎给这墨坊地面砸烂的事就这么莫名其妙过去了,亦不禁悄悄松出口气。 程映雪看方建元带着一干赋闲的墨工们填池填了个热火朝天,自觉没什么意思,便与那满脑子都在想着“即将能有用一个大号活渠水池”的男人打了个招呼,扭头带着余下二人,直奔了坊中烧烟取烟的烟房。 “走走走,师父,咱不在这看他们这些……折腾池子了——咱们去烟房学烧烟去!”小姑娘咧了咧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才把那句都要涌到唇边了的“二傻子”给重新吞回了肚子。 砖石搭砌而成的烟房密而无窗,四下里唯有一道挡了竹帘的半开小门、和能控制开合的斜口小烟囱能被用以通风。 尚留守在烟房内烧着烟的墨工们是早被方建元知会过的,故而这会看见一瞅便觉是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程映雪三人出现在烟房门口,面上倒也不见诧容。 整个屋中年岁最长、干起活来姿态最为从容的老墨工在扫烟之余,甚至还颇有闲心地对着几人和蔼笑笑:“姑娘,您便是我们东家提到过的那位、想要与他谈生意的‘程掌柜’罢?” “对,我是那个想与你们东家谈生意的后生,就是可惜,我被你们东家给拒绝了——只好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四处走走转转,到处帮帮忙,”小姑娘笑眯眯弯起眼睛,“看能不能磨得你们东家改变了心意。” “对了,老先生,我们就这么进来可以吗?会不会打扰到你们烧烟,或者用不用做些别的准备?” 程映雪说着小心翼翼向内探了探脑袋,唯恐自己不慎影响了墨工们手下扫烟的动作。 老墨工闻言浅笑着微一摆手:“没关系的,姑娘,您想进来就这么进来便可以了。” “——我们每半个时辰才会动手扫一遍这烟椀(音‘碗’)里的油烟,您来的时间恰好,我等才刚扫过一遍,这功夫也不会开椀。” “非要说的话……姑娘,您和两位仙长最好是先换一套耐脏些的衣裳过来。”老墨工思索着微抬了下下巴,转头示意他们看向那早便黑得辨不清本来模样的烟房四壁。 “咱们取烟的地方,到处都有飘散出来的烟黑——容易把您那衣裳和头发染脏。” “哦~这个,没事,这不要紧。”程映雪应声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已足够利落的箭袖直身——她知道烟房这地方注定不会有多干净,特意央着她师父出门前在她的衣服上画了道小小的避尘符。 “这衣裳不沾灰的,染不脏。” “至于头发……这我可以包起来!”小姑娘笑吟吟的,话毕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抽出一大块头巾,三两下飞速将自己的发顶包了个严实——那模样活似个西域卖羊肉串的贩子。 老墨工被她这一连串的动作逗了个嘎嘎直乐,禁不住迭声笑着点了脑袋:“好,好,那您请进,仔细别碰翻了水盆里摆着的油盏就好。” “放心,我走路会很轻哒!”程映雪鼓着脸滴溜溜转了眼珠,言讫果真轻手轻脚地跨进了那方几乎是被人密闭起来了的烟房。 一向对手工颇感兴趣的小道士抬腿跟着她溜进了屋内,略有些许洁癖的苏长泠杵在门边稍一犹豫,终竟收着山君,慎之又慎地踩上那块早成了墨色的地板砖。 ——四面都不曾设过窗子的烟房里昏暗暗的,屋内只燃着两盏耐烧的油灯取亮。 墨工们守着的烟椀下,不时露出几粒豆大的微弱火光——那火焰微微颤动着一闪一闪,映得那到处皆是墨色的烟房,无端像是天上疏落的星。 “老先生,你们今日这烧的是什么油呀?”随手搬来个小马扎的程映雪好奇万分地弯腰去看那油盏里点着的油料,灯草编就的灯芯又粗又韧,带着圈墨色的火舌舔舐着烟椀,眨眼又在那椀底添上了一道黑烟。 “桐油,”老墨工不假思索,“我们今天这一批烧的,都是加了芝麻油和生漆的桐油。” “咦?油烟墨取烟用的是桐油,这我是知道的——”小姑娘诧然瞠目,“但……原来这桐油里,还要加上几分芝麻油和大漆的吗?” “要加的,姑娘。”老墨工点点脑袋,继而好脾气地给人解释起那芝麻油和大漆的用处,“大漆是给墨添色增亮用的。” “加了大漆的桐油,烧烟后制出墨色泽更为浓郁,且墨上能隐隐泛出紫光。” “当然,直接用大漆烧烟制墨也可以,光泽会更加明亮,不过那个制墨成本太高啦——东家也很少会做纯漆烟的墨。” “至于芝麻油——这主要是浸油用的。”老墨工咧嘴笑了笑,说起制墨浸油的过程那是如数家珍,“五斤的芝麻油,配上二两的苏木,一两半的黄连,另有一两的海桐皮、杏仁、紫草,檀香,半两的栀子白芷,最后再加六枚捣碎的木鳖子仁。” “这些东西混在一起,泡上个半月左右,放到炉火上,将其内泡着的香料熬焦炸透,等凉下来再滤了渣子——” “如此,临烧烟前,我们再将这样浸熬透了的芝麻油每五斤配上十五斤的桐油搅和均匀,烧出来的油烟才足够细腻黑亮。” 第一百四十一章 行走人间 “嚯!原来制墨取烟时所用的油做起来也这么复杂哇——” 小姑娘半掩着嘴唇小声惊呼:“我先前还以为,油烟墨里的烟,就是直接把桐油拿过来烧的哩!” “哈哈,桐油烧烟的产烟量虽然够高,但光有桐油可不行。”老墨工被人逗得憋不住哈哈大笑,“那样产出来的墨,色泽和质地都不够好,是很难制出品质上乘的墨锭来的。” “——起码也得在桐油里掺上些猪油、菜籽油之类的油料,好提升下墨的质感和层次。” “那倒也是。”仔细回忆了下自己从前用过的不同墨锭的程映雪眨了眨眼,“不过,老先生,你们每次制墨时都要这么费劲的配药、熬油,不会觉着这么些工序做起来太麻烦了吗?” “不会呀,制墨本身就会有这么多工序——我们墨工又是以此为生的,为什么会觉得麻烦?”老墨工神态坦然,就手试了试身旁盆中水的温度。 ——五六只油盏在石制的水盆里一齐烧烟,那用来给油盏降温的盆中水要不了两个时辰,便会被盏中灯火烤得温热,待到那水摸着微有些烫手了,他们也就该动手给盆子里的水换上一批了。 “非要说的话,或许年轻初初学会制墨的那会,会容易因着整日守在这水盆和油盏的边上,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而感到厌烦——但等过了那段年轻气盛又浮躁的日子,慢慢也便好了。” “圣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老墨工目色温和,注视着那油盏的模样,浑似是在欣赏着自己手下最精妙的作品,“我们饮食尚且如此,何况制墨呢?” “那确实。”小姑娘应声颔首,目中露出一线隐含着惊讶的赞许与羞愧。 ——听老墨工说过那炼烟桐油的调制方法,她脑子里最先晃过的竟然是“麻烦”,反倒是那终年工于此物的老墨工半点都不觉繁琐,甚至还与她提了那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咱们徽州的墨锭一向与他处不同。”程映雪说着垂下眼睫,于无人注意处悄悄微红了一下耳尖。 ——就在刚刚,她忽然意识到,或许头十五年一直被程家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在深闺大院中的她,从前也不曾真正地“看”过人间。 曾经的她,眼界终竟还是太短浅了一些。 她自诩目光已能随着书籍走向四方天地,可心中纠结痛恨着的、视线所及之处,终竟还只有她那一方出不去的小院。 ——她有些忘了,人间不止由她这样被束缚住了的女子,和她祖父那样状似占尽了风光,实则同样被礼教深深困锁了的“父辈”构成。 还有……山川湖海、飞禽走兽,虫鱼草木和日月星辰,风云雨雪。 以及数不清的、正努力生活着的“人”。 ——她忘了,剥离开礼教纲常的束缚与压迫,她与大伯与祖父,与她这一路上遇到的每位农人、每个墨工,每个客栈里的杂役跑堂,都是一样的。 都一样是活生生的、在认真尝试行走于“人间”的“人”。 “……世人多赞我们徽州的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小姑娘有些出神地望着那摆满了大半个屋子的石制水盆,油盏里摇晃着的、豆粒大小的灯火映照进她的眼瞳,恍惚真如同天上的星。 ——她无端想起她所看到的一切“曾经”。 她喜欢教姑娘们认字读书的阿姐,她爱做点心的娘,被师父那一剑吓得不住“叽叽”求饶的山上小妖,和那跌倒了无数次、又无数次挣扎着站起来的沈二公子。 水田里,农人们掌下收割着的稻子沉甸甸的,勾住她裙摆的小三花跑起来会不时掉下两根绒绒的毛。 她回忆起墨坊会客厅墙上悬着的那副带着铮铮铁骨的方竹,回忆起老墨工提起制墨时那派坦然的神色。 于是无数画面呼啸着在她眼前狂奔而过,化作灵流汇聚于她的灵台。 一直将她推拒于“入道”之外的门槛毫无征兆地崩开了一个裂隙,她只觉身上一轻,原本运转起来还有些迟滞的周天,这会亦霎时流畅了起来。 “这样一想,我们若欲将一块小小的墨制成那副誉满天下的模样……那工序复杂些也是应该的。”程映雪近乎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她心头陡然浮上了些一时还说道不清的明悟——稍纵即逝,却又似已然在无形中改了她的什么路。 “哈哈哈,对,是这样的,姑娘,您是读过书的人,您想到的东西或许更多。”老墨工笑眯眯低头瞄了眼那长了长柄的烟椀,“我们没有那么多想法——” “我们只是知道,当外人来买东家的墨、还夸他墨做得好的时候,我们也会感到与有荣焉。” “——这就够了,这已足够让我们坚持着每日守在这油盏边。” “好了,姑娘,时间快到了,我们得动手扫一遍烟椀内壁粘着的油烟了——劳您稍稍离远一些,免得被那烟尘脏了脸。” 估算着时辰的老墨工抬头瞅了瞅小门外日色,话毕起身拿过墙上悬着的一只特制小帚。 “诶好,”小姑娘闻言忙不迭起身后退半步,一面又跃跃欲试地抻长了脖子,“但那什么,老先生。” “您介意我在旁边看着,再顺便教教我如何扫烟吗?——我也想学学制墨。” “可以呀,”老墨工答得干脆,说着果真往旁边让了让,确保能让小姑娘看清他手上的动作,“就是扫烟筛烟之类的,可都不是什么干净活儿,您学完了千万也别嫌脏。” “这没事,大不了回去后,我多洗几次脸就好了!”小姑娘摩拳擦掌,作势眼巴巴盯紧了老墨工拿着烟扫子的手。 老墨工听罢下颌一收:“好,那您看好了。” “烧了半个时辰后的烟椀内壁,基本就已被油烟覆盖满了——” “烟是很轻的东西,所以我们上手拿椀、把他取到瓮前时的动作要轻,但扫烟的动作却要快——”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扫烟 “像这样。”老墨工说着上手示意,动作轻柔却又不失速度地三两下扫净了一碗油烟。 盛烟的翁子底下眼见着多了几片黑点,程映雪发现新世界一般紧盯着老墨工手头的扫子不放,双眼因兴奋而涌起了点点亮光:“好厉害!” “嗐,这有什么厉害的,都是熟能生巧罢了。”老墨工谦虚咧嘴,话毕抓过一旁小桌上摆着的几块生姜在椀口擦了擦,放回烟椀时还不忘继续给小姑娘解释。 “我们这里给椀口涂上一层姜汁呢,主要是为了防止油烟外溢,减少浪费,并帮助我们更好的收集油烟。” “另外,在换水、拿放烟椀,以及烧烟的过程中,偶尔会有桐油迸溅出来,沾上烟椀。”将椀心对准了灯芯、小心放好了烟椀的老墨工努嘴指了指不远处一位正擦着烟椀的小墨工。 “一旦有油沾染上了烟椀内外,我们便得最快速度地擦干净油污,以防它进一步污染了烟煤。” “来,小人再给您扫几只烟椀看看。”讲完了扫烟时种种要点的老墨工闭了嘴巴,遂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地重复了他方才扫烟的步骤。 直至那水盆中只剩下最后一只烟椀尚未被人扫净,他方含笑抬眼,伸手递上了手中的细毛小帚。 “好了,姑娘,扫烟时需要注意的东西大约也就这些了——您要自己尝试着动手扫扫看吗?” “诶?我也可以吗?”程映雪受宠若惊,她没想到这老墨工不但肯教她如何扫烟,竟还会愿意让她这个先前从来未接触过制墨工艺的新手直接上手尝试。 老墨工应声浅笑着点点脑袋:“可以的,反正就这一只,小人还在旁边看着——就算您扫坏了也不要紧。” “好,那我便‘却之不恭’啦!”小姑娘嘿嘿笑咧了嘴,当即也不矫情,上手接了那扫子,学着老墨工适才扫烟的样子,便扫起了椀内壁上粘着的那一层黑烟。 首次尝试干这等活计的程大老板动手时尚不大得要领——第一下的动作轻了,教那椀壁内还余下了不少没进瓮的油烟。 第二下的手劲儿却又重了,“唰”的一下,那烟下得倒是干净,就是有大半都顺着那力道,扑喇喇地糊了她一手一胳膊一衣摆。 “喔……别说,光看着您扫烟的那会,我觉着这扫烟还挺容易——等到真自己也动上手了,才发现这还真是个技术活儿。” 两扫子都没扫明白油烟的小姑娘伸手挠了挠面皮,手上粘着的油黑顿时花了她的半张脸颊。 然而沉浸在扫烟之中的程映雪却并未发现这个问题——她只鼓着脸,固执又稍带气哼哼地重新抄了那小烟扫,对着烟椀内仅剩下的那点油烟,再度尝试着换了种扫烟的力道。 “哈哈,刚开始学扫烟的时候,是会变成这样子的。”老墨工抿嘴但笑——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十分不错,时不时便能对着小姑娘甚是开怀地笑出声来。 “要不小人那会怎么说让您先换一套衣裳呢!” 老墨工话毕意有所指地瞅了眼程映雪的衣摆,被人扫飞了的油烟沾在布上,一动便能随着那衣摆褶子染黑一片。 “嗐,没事,我今天出门前磨着我师父在衣裳上画了避尘符了——这点脏,拍拍就掉。”后者应声呲牙,作势伸手掸了衣摆。 在仙门符箓的加持下,那点油烟果然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老墨工见此不由连连惊叹着点了脑瓜:“仙人的术法果真是厉害,怪不得您敢就这么进来呢!” “那小人也就不必担心您的衣裳了。” “——姑娘,您还想再扫两只烟椀试试吗?想的话,小人等下再给您留上几只。” “咦?我还可以继续扫呐?”小姑娘大张着嘴巴,双眼因惊讶瞪得溜圆,“您不嫌弃我稀烂的手艺吗?” “还有,我这会不会耽误您正常干活呀?” “不要紧的,姑娘,”老墨工语调轻松,“多了那自然不行,但就给您略微留下三两只烟椀还是可以的。” “您这两日要来墨坊学制墨、‘帮忙’的事,东家昨夜便跟着我们说了——他嘱咐过我们,在不拆了整座墨坊的前提下,您想做什么,我们便由着您去做就是了。” “——他那时大约是以为您想学墨、想与他合作是一时兴起,想着让您见识过制墨有多累多麻烦,您自己大抵就会知难而退了。” “但这回,小人瞧着,我们东家多半是猜错啦!”老墨工边说边冲小姑娘很是狡黠地挤了挤眼睛,那笑中隐约带着几分对乐子的期待,“您这不像是一时兴起——您是认真的。” “您至多只是不打算像东家那样,做一个纯粹的墨商、手下只经营‘墨’这一个行当罢了。” “——这一点,小人已活了大半辈子,自还是看得出来。” “那确实,我想做的东西的确还挺多的哩,是不打算只当一个墨商。”程映雪闻此不大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言讫又掩饰性地催促着老墨工给她讲一讲烧烟工序中的其他要点。 好脾气的老墨工不但给她详细讲解了油盏摆放时需要注意到种种细节——什么盏里的油不能放得太满、正八分便恰巧合宜啦,什么放油盏、盏口要比水盆口略微低下三分。 除此之外,老墨工还甚是守信的每逢扫烟,都要为小姑娘特意留下两只烟椀。 等到一上午的烟椀扫将下来,程映雪扫烟的动作已然由最开始的生疏渐渐变得娴熟流畅。 与此同时,她那一双抓烟椀、扫油烟的手,亦已黑得和刚挖完两笸箩石炭(煤)没什么两样了。 “师父!您看弟子现在已经不会再把油烟扫到瓦瓮外面了!” 能完美扫净一只烟椀了的小姑娘兴奋不已,苏长泠看着她那一张黑一块、白一块,花得跟猫儿似的小脸,原本都涌到嘴边了的夸赞顿时便有些说不下去了。 ——算了,这徒弟脏得没法要了。 她还是等她回去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夸!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鬼风 除了地上突然多出来的丈深水池,今夜的方氏墨坊,看着与昨夜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凄惨惨的霜华凛冽着染上林梢,肃风瑟瑟穿过竹丛,摧折断大片黄透了的老叶。 苏长泠踩在房檐顶上静静举目凝望着头上虚空——不该满的月亮被幻境补成了一轮无瑕的玉盘,白月之下,隐约映照出女人慵然懒坐的窈窕身形。 ——爱魄雀阴,真的很喜欢懒洋洋地戳哪一坐一倚。 少女眼神一偏,手中剑花一挽,思绪无端便诡异地飘了一瞬。 虽说非毒这厮平日也好没骨头似的往树冠、檐角之类的地方一挂一躺,但她斜挂在树冠上的感觉瞧着莫名就与雀阴不同。 同样的姿态下,爱魄举手投足间似乎生来便带着那股子浑然天成的媚态,而怒魄则像是一方暂时休憩下来的炽热岩浆——不一定何时便会骤然掀翻起滔天巨浪。 ……当然,真正令她如此在意的,反倒不是雀阴身上与生俱来的媚骨。 苏长泠眼神的微黯——她在意的,是她那坐姿背后,是否隐藏着别的什么她暂且未知的原因。 ——非毒生前是被人活活勒死的,死后又被人剜去了一条舌头,是以她与她初见时从未开口说过话,每每张嘴,也只能发出那等嘶哑不已的“嗬嗬”声响。 而恶魄,她生前经历过战乱与饥荒,最后又是被恶人充作“菜人”亡命于案板屠刀之下,于是她才露面时亦一直穿着那件破烂不堪的、布袋一样的宽大旧衫,身骨嶙峋如若骷髅,毛发枯黄似稻。 也就是说,这六魄们死前经受过的折磨会成为伤痕烙印在他们的鬼形上—— 那么,爱魄这位瞧着像是生在大户人家、遭逢过乱世又最终看淡了生死喜怒的世家千金,在临终之时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让她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 苏长泠瞳底遏制不住地晃过一线恍惚,攥着山君剑柄的手下意识地紧了又紧。 爬出了罗盘的非毒见状裙摆一提,足下用力,果断狠狠一脚踢出了只被她团作了人头大小的煞气团子。 她那踹东西的动作称不上雅观,但成效却是颇为显着。 黑漆漆的气团崩在那圆月上轰然炸开,逸散的煞气霎时击碎了那虚幻的月影。 森寒鬼风吹乱了雀阴那头长近曳地的如瀑青丝,有碎发懒懒轻拂了她的眉眼。 打从昨夜被苏长泠一剑打落了玉冠之后,她今日便似再未细绾过墨发,由是那被人随意披拂在肩头的鸦色,悄然削减了她面上那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雍容艳色——反无端多了两分下了云端的、可触碰的烟火气。 “这么多年过去……你的火气怎么还是这么大啊,小非毒。”爱魄轻笑着屈肘托了雪腮,眼尾的一线薄红斜飞着钻入云鬓。 非毒闻此,本就泛了青的面色顿时越发阴沉:“别说这些废话了,雀阴。” “我今日可不是来陪你玩闹的!” “嗯,我知道的。”女人懒懒颔首,一面抬指剔了剔自己指上殷红的指甲,“你是来陪着小长泠来抓我们的嘛!” “——这一点,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亏得吞贼那疯子之前还以为,你在经历过百年前的那一遭后,能变得跟我们一样呢——” 爱魄说着噙笑半弯了一双眼睛,瞳色潋滟形同春水:“看来,他的计划,这一回也要落空了。” “变得跟你们一样?”非毒应声冷笑,“一样什么,一样的又疯又癫又满脑子妄想吗?” “诶~小非毒,你要说这话,那我可就不爱听了。”雀阴半努着嘴微蹙了眉梢,顺带广袖一拂,对着苏长泠轻飘飘横了下指头,“我们不过是想追寻下我们当年终其一生都没能探求明白的问题罢了——” ——这怎么能算是“又疯又癫又满脑子妄想”呢? 爱魄半垂下眼睫痴然一笑,弥散了小半个墨坊的煞气瞬间被她逼迫着化为阴风。 强横又夹杂着不可匹敌之势的鬼风锋锐如剑,刹那在空中划出几道黑洞洞的狰狞裂痕。 少女见此,连忙拧着腰身拔出山君,脱鞘半尺的灵剑中脊撞上那鬼风,半空中顿时迸发出一阵刺耳的爆鸣! “咦?居然硬扛过去了。”爱魄稍显诧异的扬了扬眉,遂又屈指弹出道新的鬼风,“那你再试试这个。” ——这回那煞气攒就的鬼风不再如先前那道那般横冲直撞,反而像是生了灵智一般,围着苏长泠便是好一通狠转猛绕,直至少女被它绕得不受控分散了神思,它方自某个极为刁钻的角度,骤然发难! “铛——!” 鬼风斜斜抽上剑锋,立时有清鸣震颤着贯上天幕。 这一回被那绕圈鬼风分散了心神的苏长泠出剑略微慢下了一分,那巨力有三成落在了她的腕上,登时将她击打得不住向后暴退出百尺有余! 被鬼风击中了的手腕软麻得恍若被人捏碎了整条臂骨,苏长泠握着剑柄的力道一松,险些令山君当场脱出手去! “雀阴!你又在发什么癫!”觉察到这一点的非毒陡然回身对着女人一声暴喝,掌下阴煞化就的三尺长剑眨眼抵上了爱魄的咽喉。 至此她已不想再顾忌爱恶欲三魄对他们余下四魄生来便有的那股子压制与威慑了——她只担心这下手没轻重的真会一个不慎把人打死! ——天知道就她那只剩下三魂一魄的残魂,到底还能不能再禁受住一次转生! 非毒咬牙发了狠,这一剑被已然她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 孰料那倚坐虚空之上的雀阴见此情状,却只不急不缓地闲闲抽开那只托在她腮边的手。 通身冒着黑烟的利刃就那样被她用两根指头,轻飘飘截停在了她的喉前,那剑风甚至都不曾卷动她纱质的广袖。 捏了剑的爱魄慢条斯理地转眸嗔了非毒一眼,她并着的指尖微一用力,那剑器倏地便被人震成了一滩飞溅的煞气碎片! “呐,你看,我就说你一天天的火气太大。” 第一百四十四章 “死” “急什么,我又不会真下手那么冒失没分寸。” “——来,小非毒,过来坐坐,一天到晚别那么大火气。” 震断了煞气长剑的雀阴抬手理了理耳边散乱的长发,遂对着非毒轻轻巧巧地招了招手。 无形的锁链温柔却又丝毫不容反抗地缠绕上她的四肢,非毒霎时不受控制地、被人拉扯着直冲爱魄飞去! “雀阴,你做了什么!”非毒厉色疾声,纵然她早便知晓爱魄有这等能控人心魂的能耐,可当她的躯壳当真彻底失了管控,她仍旧会由内而外、遏制不住地感到恐慌! “放心,我没做什么,只是想请你过来陪我坐坐罢了。”雀阴弯眼笑笑,“我一个人在这,好寂寞的啊——” “寂寞那你就找其他几个人陪着你啊!”非毒沉着脸骂骂咧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墨坊里藏了不止你一个鬼!” “嗯,那确实是不止我一个鬼。”爱魄颔首,顺势支着指头又打出道森寒鬼风,“但我不喜欢他们。” “——吞贼那个疯子病得实在太过厉害,惧魄那小孩又只喜欢黏着吞贼。” “伏矢的脾气倒是不错,可她老人家的年纪也忒大了点——太爱唠叨。” “跟她一起,我的耳朵都会生出茧子来的。”雀阴故作委屈,边说边可怜巴巴地嗔望了非毒一眼,手下攒鬼风的速度倒不见有半点迟滞。 “也就是说,这墨坊里果真是……”四魄俱全! “轰!” 巨响猛地打断了非毒的思绪,她循声回头,便见那边好容易方驱散了那道钻进她骸骨的鬼气、勉强缓过了那股麻劲儿的苏长泠才将将起身,立时又被那新来的鬼风陡然逼落了虚空! “雀阴!”非毒双眉紧锁,想试探着挣脱开爱魄的钳制,却又被那无形的锁链捆缚了个丁点的都挣扎不得。 “放心,没事。”雀阴面上噙着的笑意分毫未改,“那家伙皮实着呢,这点力道还伤不到她的。” “而且,你没发现吗?因着体内六魄尽失,她今生修行时早早便遇上了瓶颈——如今的道行,恐怕是还比不上她从前的十分之一。” “你……什么意思?”非毒攥拳,五指无意识紧蜷着近乎抠烂了衣摆。 她唇色微白,爱魄闻言却只漫不经心地抚平了自己广袖上的一道折痕:“字面上的意思。” “——她现在的修为,太差了。” “差得简直让人都没法将她和那从前的山上仙联系起来。” “所以啊,小非毒,你且看着罢,”雀阴伸手摸了摸女鬼的面颊,就手拂去她眼下粘着的一粒黑烟,“看今夜过后……我能将她的修为恢复到从前的几成。” “你是说……”非毒的瞳仁隐隐发了颤,开口时嗓子里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颤音。 奈何爱魄这一句话毕便不再理她,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才刚爬起来的身形下一瞬就被鬼风打得坠落在地。 被重物溅起足有丈余高的烟尘刹那吞噬了那从低矮的方竹,竹影摇晃间窸窣声不绝于耳,几息后,那林中陡然迸发出千万道夺目的雪光! “嘭——” 冲天剑气拔地而起,立时白影暴起着直奔天际,四下的竹海呈摧枯拉朽之势眨眼被人摧折了个彻底——那剑风所过之处,草木尽数化作一片枯黄之色! “这是……”非毒满面愕然,盯着那负剑立于虚空之上的少女一时说不出句囫囵话。 雀阴看着苏长泠那模样,稍感惊讶地微吊了眉梢:“是‘死’剑,她竟先悟出来了这个。” “我还以为她最先悟到的,能是八卦中的‘艮’字或‘坤’字呢——这个‘死’字可不符合她从前的性格。” “看来……恶魄之前也没少闹腾。”爱魄轻笑着牵了唇角,“这还真是给我了个好大的惊喜。” “恶魄……”回想起恶魄先前造出来的那道乱世幻境,非毒的面色不自觉地凝重起来。 想着苏长泠那时在那幻境中的遭遇——饥荒,起义,征战四方和一统天下。 她忽然又觉着,她能在这等“生死之间”率先悟到那个“死”字,简直是在正常不过。 ——这一世的苏长泠原本是没见识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的。 却又偏生在恶魄构造出的那道乱世幻境中亲眼见证过了太多的“死”。 战场上的“生死”从来带着股浓重的杀伐气,就像她刚刚无意识用出来的那道、能掠夺万物生机的一剑一样—— 非毒愈发盯紧了那这会才慢慢回过神来的素衣少女,她鬓发微乱,形容看着亦稍显狼狈,面上悬着的那双两丸黑水银一样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再来。”重新攥好了山君的苏长泠缓缓吐出口浊气,掌中肩上骤然闪烁过一线寒光。 那点隐藏在她骨子里的、从前一向被她压制得甚为合宜的滔天战意不经意被人激发了个彻底。 她从未有哪一日如今日这般渴望与人战斗,且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先前困扰了她几近十年的瓶颈,在她方才使出那满含夺生定死之意的一剑时,竟突然有了几分真切的松动! “果然还是那个越打越精神的小长泠啊……好——那就……如你所愿。” 雀阴启唇轻笑,遂又挥指弹出了十数道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墨色鬼风。 十数道鬼风团绕着将人眨眼包成巨茧,非毒被她那出招的阵仗震得心头一突,险些坐不住又想挣脱开爱魄的钳制! “雀阴,你这个癫子!那么多鬼风……这招连我都未必能安然接住,你竟拿来练她!”非毒目眦欲裂,“你疯了吗?!” “你看看,说急你这就又急了。”雀阴歪头,轻飘飘一指抵上了非毒的眉心,“我说了,我有分寸的。” “依你现在的状态,接不来这招是不假,但她可未必。” “小非毒,你看看,你来看看这个——”爱魄翘着小指,搭手点向那片状似已然枯死了的翠竹。 “你不觉着……眼下她身上还少了些东西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哀爱惧,欲恶怒 “少了……东西?” 冷不防听见这问题的非毒立时被人问住了,她盯着那边犹自与鬼风们缠斗着的少女,脑袋竟一时没能转过那个弯儿来。 “少了什么东西?”非毒下意识出言发问,爱魄闻此闲闲懒笑着收了指头——那笑意里甚至带着两分说不出的轻松与开怀:“少了‘生’啊。” “小非毒,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世间万物惯来皆是如此,遑论生死?” “——而今她已悟得‘死’之一剑,却又迟迟未能使得出‘生’剑,”雀阴说着懒懒抚掌,“那她身上少了的,可不就是‘生’嘛!” “小非毒,你知道的,我那鬼风是由煞气与鬼气连缀构成——” “这些都是满怀‘死’志的东西。”爱魄道,一面抬手半掩着嘴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死’剑只能打得散它们中的一道两道,却不能打散所有。” “甚至,因着‘死’剑的剑意与那鬼风大类,打到后面,那剑意很有可能会反过来助长鬼风的威势。” “但‘生’剑却与之截然不同。”雀阴语调懒散,整个人也越发没骨头似的斜倚在虚空——半截火一样大红石榴裙被夜风翻卷着漫上非毒的双膝,却又被后者满面嫌弃地撇去了一边。 爱魄浑然未将她的小动作放在心上:“阴阳相生,生死相克,‘生’剑中蕴含着的生意,便是克制那些鬼风最好的武器。” “所以啊,小非毒,你全然不必担心。” 雀阴眉间藏着的懒散笑意分毫未变:“只要她能在这十数道鬼风的包围下悟得‘生’剑,一切便自会迎刃而解——” “谁能在漫天‘死’志里悟得‘生’!”非毒听罢陡然铁青了面容,“而且……你是想让她在一夜之间悟得死生?!” “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吗?”爱魄长眉微吊,一面漫不经心地剔了剔自己纤长的指甲,“还是那句话,小非毒。” “你我做不到的东西,未必她就做不到。” “何况,你别忘了,‘生死’二字,本就是她身为……早早便该明白的东西。” 话至此处,雀阴一向懒洋洋的嗓音陡然一沉:“你还没意识到吗?非毒。” “当年正是因为她从来都没能真正勘透这两字,才让我们变成了而今的这副样子——” “或者说,也不止生死。” “老、病、爱,恨,人世间的六欲七情她曾经一窍不通,是故她方在每每遇到世间怨煞泛滥之时,只会用蛮力去压制——” “她这与怀抱千金却不知晓该如何使用的街上乞儿有什么区别!” 爱魄难得声色俱厉地挺直了背脊,原本搭在空中的十指也被她蜷缩着钻成了拳。 非毒一时之间被她质问了个脑壳发懵,面上不自觉便流露出了一派稍显无措的惊讶懵懂。 雀阴看着她面上的表情,缓缓吐出口发白的浊气,她软了腰杆,重新瘫坐回原地,半晌方轻轻闭上了眼睛:“上千年了,非毒。” “打从哀魄伏矢最先被怨气异化成鬼,又被她炼成鬼珠镇压在群山之下后至今,已经上千年了。” “这千年来,我们六个相继脱离本体被怨气缠绕着异化成鬼,又被她依次封印进鬼珠之内……” 爱魄转眸乜了非毒一眼:“小非毒,你之前就没想过,我们六魄成鬼又被人剥离封印的顺序,为什么会是这个吗?” “……六魄剥离的顺序。”非毒不受控白了嘴唇,她迷茫万般地低头凝望了自己掌心,良久方嗫嚅着翕合了嘴唇,“在你之后……被压入阵中的是谁来着?” 雀阴不假思索:“惧魄除秽。” “紧随其后的是欲魄吞贼。” “……在我之前那个是恶魄臭肺。”非毒张了张嘴,她喉咙忽然间便堵得厉害。 ——先哀后爱,而后惧欲,最后方是恶怒。 ——眼下还未能脱离那三魂管控的,已然只剩一个喜魄尸狗。 哀爱惧,欲恶怒。 哀爱…… “……我不知道。”非毒面色灰白,眉目间带着股说不出的难堪与狼狈。 爱魄闻言却只面无表情地回头攫紧了她的双眼——她瞳底写着一派近乎偏执的认真。 “不,你知道。”雀阴一字一句说得甚是缓慢,“个中缘由,你分明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清楚。” “——可以说,你正是因为太明白那缘由了,才会一直这般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不遗余力地帮着本体。” “难道,不是吗?”爱魄慢条斯理拖长了尾音,双眼半点不移地攫紧了面前的女鬼。 非毒被她的目光逼了个无所遁形,她错愕又僵硬地屈了下指头,片刻后终竟满面挫败地输下阵来:“好,我确实知道。” ——她说过,在当年,她才是险些最早被异化成鬼的那个。 身居高山之上的神女时常能感受到愤怒。 但那种愤怒从不是因“人”而起,她恼恨于世道的无常,愤怒于礼教的不公…… 她嫌恶天下一切不公不平不干不净,却又从未怨恨过某个真切的“人”。 是以,在她最初走下山来、踏入红尘时,她曾对着这人世间的所有人、乃至所有生灵,都抱有那股天成的、浑然不加分毫杂念的悲悯。 神女是不懂生死的。 但她平等地怜悯着世间的每一条性命。 后来这种悲悯,在她第一次因忽略人心,而被人残忍地夺取生命的那一瞬变幻成了无尽的悲哀——从来不通七情的神女终于有了“哀”,可那“哀”又眨眼便被满腔不甘的怨气给异化成了鬼。 她成了鬼一魄威力非比寻常,带着游荡在那世间的无数怨鬼险些掀翻了整个徽州。 于是牢记着自己使命的神女狠心剥离了她才刚懂的那股情绪——她将亲自动手将自己躯壳的一部分,连同哀魄炼化成了鬼珠,关押了伏矢的同时,又收尽了那无数怨鬼。 回了山的神女大病一场,避世不出,直到徽州各地积攒着的怨煞又足以穿透云霄——她看着地上那因战事频起而生出的满目疮痍,她想,日月会更替,山河会转移,生老病死与不公不平本来就是人间会存在的东西…… 或许她不该揣着那种不合宜的悲悯。 她或许该学着去换一种情绪。 第一百四十六章 她好像真的麻木了 比如说……爱? 虽然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爱”。 但她或许可以尝试着去爱世人。 神女如是想着,她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又一次踏入了红尘。 可惜终其一生都在尝试着去“爱”周围的每一个人的她,终竟为所“爱”害死。 她在一片绝望中咽了气,雀阴随之化为第二只能为祸世间的鬼。 她再处理起爱魄时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 首次剥离哀魄时,那痛楚曾令她遏制不住地掉了眼泪,可在剥离爱魄时,那痛楚却只令她微微皱了皱眉。 她命她——命她这早便能离了体的怒魄,去牵制住那正发了癫一样想报复世人的雀阴。 她从容、娴熟却又隐隐带着一线麻木地炼化出新的一批鬼珠——而后将自己的另一部分,连同那数不尽的怨鬼再度镇压在了山下。 接连失了爱与哀,她心中终于对人心生出了那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恐惧让她近乎本能地在山中逃避了百年,但乱世的号子却一次次催促着她去解决那些她尚未解决的问题。 她始终记着她身为神女的责任——她要镇守黄山,要守护徽州,要爱护辖下的万千百姓。 她要…… 压在她身上的要求太多了。 人间的哭闹声吵得她整夜都无法安寝。 于是她第三次走下人间。 ……除秽便是这样变成的他们中的一员。 冬日的雪是很冷的,寒意能浸透皮肉,直直剜进人的骨髓。 夜里山中的树影随风摇曳,混着那是不是贯彻山林的狼嚎虎啸,瞧着像是无数条扭动的鬼影。 被人抛弃的恐惧和对虎狼妖鬼的恐惧像是刀子,一刀一刀剐净了她的性命。 神女伸手掏向自己的神魂时,已不再会觉得痛了。 ——她好像真的在逐渐变得麻木。 再后来,失了“惧”的束缚,“欲”便彻底得以脱缰。 人只有在心怀敬畏时,才能管控得住欲望。 ——神仙也是一样。 是以那甩脱了枷锁的欲望,很快就膨胀得几乎能将世界都吞噬。 而吞贼,也终竟亡命于他失了控的欲望之下。 神女斩断这一魄的手法是前所未有的干净利落。 她体内只剩下喜恶两魄,而她还是怒魄,那个随时游离在外的怒魄。 她能感觉得到,神女胸中潜藏着的愤怒,已不再只是对着世间数不尽的不公不平。 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间发生了改变,而她说不出来。 生来本无生死、却在人间接连丧命了四次的神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究竟是她不懂人心……还是人心本就是“恶”的? 或者她本就不该走下山去,留在山中她照样能镇压住那些“凶穷极恶”的怨鬼。 但…… 又一次听到了哭声的神女犹疑着望向人间,那四次的转生几乎让她尝尽了人世的“恶”。 可她却又偏生贪念着那点永远顽强存在于各个角落里的“善”。 她记得谢郎待她是极好的,记得荒年来之前,隔壁大娘曾给她分过一只热气腾腾的、喷香的饼子。 她记得鸟儿自树上飞落时,绒毛触碰到她额前的柔软。 记得她也曾期待着山中冬雪——被雪冻过的果子会格外的甜。 ……再给人间一次机会。 也再给她自己一次机会。 她想着,念着,踏入轮回前不住回头看向另一边的忘川—— 而后她便只能记得恶魄那一张哭得满是血泪的脸了。 ——她胸中的愤怒又一次向“人”身上发生了转移。 并最终,在被人勒死的那个瞬间高涨着迸发到了极致。 是了,她分明是他们六个中,最知道缘由的那一个。 非毒缓而慢地垂下眼睫,开口时声线沙哑得好似塞了大团大团的棉:“因哀而求爱……因爱而成惧。” “失惧故欲生,欲死余恶怒,恶尽怒终成。” “我知道的,我知道她究竟为何一步一步沦落到的如今这般田地——” “所以呢?”非毒颤着嗓子攥紧了衣角,“这与你今日的行为又……” “因为我们马上就没有机会了。”爱魄容色微肃,“这已经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小非毒,你总不能等到连喜魄尸狗也要被异化成鬼了才想起来着急。” “那就太晚了——只余三魂,不管是谁都会活不下去的。” “想要挣脱开这几近必死的局,”雀阴瞳中乍现出一道执拗的癫狂之色,“就必须在这漫天的‘死’志里,找到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连生死都不明白的神女,哪里能理解得了人世间正常的六欲七情? 她今夜原本是想让她先悟一悟八方八卦,而后再慢慢引导着带着她迈入“生死”的门槛。 不想恶魄在此前便已让她先行遇上了“死”,那她又岂会这般轻易的由着她错过“生”? ——哪怕是逼,她今夜也要逼着她跨进那道“生”门里面! 雀阴眼底映着的癫狂愈深,非毒瞅见她那副模样,不受控地狠狠打了个寒噤。 情绪失控之下,爱魄那一身对着他们余下几魄独有的威势压得她几乎坐不正身板——她转头看了眼雀阴,复又举目望向那由鬼风包裹而成的“茧”,眼中禁不住浮动起大片的犹疑。 ——她记起苏长泠尝试着劝服她那日时说过的,“它还值得我为它那尚不确定的未来赌上一把”。 ……她总觉得,她那时其实就已隐约触及到世间“生”的奥义了。 也许……她们本不需要选择这么极端的方法。 非毒犹豫着咬了咬嘴唇,片刻后终竟扛不住心头的那股疑惑与折磨,挣扎着试图让那满面癫色的爱魄改变主意:“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了,非毒。”雀阴冷着脸打断她未说完的话,“再拖下去,一切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你且在一旁看着罢……看我如何带着她迈过那道门槛,看她如何破开这十数道鬼风!” 爱魄面上的笑意发了佞,话毕便骤然收手,逼着那鬼风猛地向内压缩了不下十尺。 先前看着还似能容纳下十来个成人的“茧”,顿时缩得仅容得下一人勉强转身,非毒瞅见了她的动作,霎时暴缩了瞳孔!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生” “雀阴!!” 非毒惊声,她已不记得这是她今夜第几次嘶吼尖叫出爱魄的名字了,但那癫子似乎每一次都不打算停手! “怕什么,我说了,她死不了的。”雀阴森森咧嘴,一口白牙在月色下恍惚利如刀锋。 于是非毒只能眼睁睁看着爱魄动手将那满怀“死”志的鬼风黑茧一缩再缩……那茧很快便由尚能容得一人勉强转身,被缩小到连站立都颇为艰难—— 待到最后,那鬼风茧已然被缩到看起来似只能让人蜷缩着蹲在其中——她化鬼后,早已不会再跳动的心脏在这一瞬猛地蹦进了她的嗓子眼里……下一瞬,却又有一线隐隐泛着浅淡芽绿的白芒,骤然贯穿了那浓墨一样的茧!! “这又是……”非毒震颤着瞳孔失声喃喃,雀阴冷眼望着那被白芒击穿了的黑茧,脸上癫色微褪:“是‘生’剑。” “我说过的,小非毒。”收敛了瞳中癫狂之色的爱魄面无表情,“你我皆做不到的事情,换做她来,未必就也做不到。” “何况‘生死’二字,本就是她最该明白的东西——” 她若在当日便能明白何为“生”与“死”,大约也就不会遇上后面那么多事了。 至少不会沦落到如今这六魄尽失的地步。 ——人在生死面前时常会作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诸多选择,有的甚至会展现出他们先前从未展现过的“另一面”。 那一面或善或恶,或是狂躁或是安平……但无论哪一种,皆会是一个全然不懂得“生”与“死”的山上仙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一点,她也是在死后五百年,亲眼见证了恶魄堕怨成鬼时方才明白。 但这一世的苏长泠显然不会有那五百年。 所以她才会急着剑走偏锋—— 爱魄想着缓慢地眯起眼睛,自第一道芽绿白芒贯透黑茧之后,便有裂隙悄然顺着那贯穿处向四方蜿蜒着攀爬而出—— 而今那裂痕已如蛛网般覆满了整只黑茧……带着那芽绿色晕的白芒亦似陡然挣脱了什么束缚一样,争先恐后地自那无数条裂隙里挣扎着向八方奔逃而去。 点点泛了绿的白芒零星洒入那状似已死透了的竹丛林海,光色所过之处,焦枯的竹叶刹那复了绿,原本只剩下漫天死意的竹林,竟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无尽的生机! “这竟……这竟还真是‘生’剑!”非毒错愕瞠目,被那饱含“生”志的一剑闹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雀阴见此面不改色,只抱胸静静注视起百丈外虚空中悬着的那只半人高的鬼风黑茧。 不多时,十数道鬼风终于被那“生”剑的光色消耗殆尽,浓墨一般的怨煞缓缓散去,慢慢露出被裹挟其内的少女的影子。 负手提剑的苏长泠静默矗立于虚空之上,因失神而不受控涣散了些许的瞳内隐约晃过一线说道不明的怅惘茫然。 适才被那鬼风团团包围之时,她心中也曾感受到过那种前所未有的张皇与无措。 ——四下里蔓延着的怨煞之气攀援着扼住了她的咽喉,那怨煞中蕴藏着的无尽死意,又逼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绝望就是在那时间顺着她的脊骨悄然爬上的她的脑海,她回想起白绫绑缚住她喉咙的冰凉触感,回想起战场上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遍地哀鸿。 昨日还在军中与众人嬉笑打闹着的少年,今日就变成荒地里躺着的一具丢了胳膊的尸首……风钻过胸膛,会剜出只拳大的空洞,散落了一地的铠甲躺在枯草间,会散发出血色的、冷冽的光。 泪被鬼风卷拂着呼啦啦糊了一脸,她耳畔无端彻响起凄厉又连绵的哭声。 她认出那哭声来源于被婆母勒死的非毒,来源于被游商坑害的恶魄,村尽头儿孙皆被强|征|入|伍了的阿嬷哭瞎了一只眼睛,失了怙的孩子的哀泣声响至天明。 这样的人间…… 这样的人间,好似真的不再值得她去度了。 她那时如是想着,绝望催促着她速速丢下她手里的剑。 “死……活着已经没意思了,快随我们共赴极乐——” 那黑茧寸寸缩小时,那怨气会如人的呼吸一样扑上她的眉眼,死意翻滚着环抱住她的头颅……她险些真要就此举手投降,任那怨煞将她溺毙于这满目的绝望之中。 ——直至一道乡音倏然将那哭声洞穿。 “阿女女上个月刚生咯个小囡。” “阿要去山那边看阿的女女和孙孙。” “姑娘,谢谢嗯帮阿托着得篓子,阿要朝那边去咯——” 这是……她那日在百步云梯上偶然遇见过的大娘。 她记得她……她记得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珠,记得她那开阔、厚重,如春雨过后,充斥着潮意与泥土气的大地一般,满带生机的笑。 也记得……她眼中那种,对“生”的希望与向往。 ……是了,她本不该这么绝望才对。 她明明在那日就已下定了决心,要为人间那不确定的未来赌上一场……又怎会在这时突然就将一切尽忘? 她分明……已经答应过非毒,要带着她去重新回看人间,还答应过恶魄,要让她看到了她的改变了啊!! 现在就开始轻言放弃……那她又与两百年前,那个引来四十九道天雷、意图将她与恶魄他们一应劈得神形俱灭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她忽的回过神来,猛一把重新攥紧了掌中剑,体内的灵力被她疯了一样尽数灌进了山君体内,剑刃在鬼风中不住迸发出夺目的纯白莹光。 大娘那满含乡音的话像是将她面前的绝望倏地撕开了个口子,无数满含生气的光影争抢着涌入其内。 她想起光秃裸崖上生着的、枝干虬曲的小松树……想起被血浸透了的泥土,在停战后照旧开得出春日最艳丽的花。 她想起与哭声相关连着的不止有死亡——婴孩出世时同样会伴随着一声啼哭。 是了,“死”的确是这世间最常见不过的东西。 可与之相对的…… “生”也是。 第一百四十八章 破境 ——“生”也是这世间最常见不过的东西之一。 是以……不过是生死罢了,这又有什么可令她感到绝望的? 难道是这世上除了“死”外,便再没了“生”吗? 顿悟似乎就是这一瞬间的事,她想通了,于是更多的灵气顺着那鬼风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她的体内。 她眼前浮现着的不再是战场荒地上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断枪残戟,耳畔响着的,也不再是那连绵不绝的、或凄厉或哀婉的哭声。 她看到山外春时的雨,山中夏时的花,秋日峡谷里的枫香会烧灼成一片艳红的海,雪落下来的时候,雾凇林子里会藏着明年春日才能生出来的芽儿。 猫儿追赶着豆娘、跑过拱桥时的叫声又细又软,小姑娘赤足跑下楼梯时的笑声则满是清脆。 刚煎出来的毛豆腐被人盛进碟子里,其上挂着的热油会发出滋滋的响…… 若说“死”是“生”的终结。 那这一代一代的“生”又如何不能被算作是“死”的承续? “生”因“死”的存在而显得尤为可贵。 “死”亦同样因“生”的不绝而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她全然不必绝望。 她全然没必要因为“死”而感到有一丝一毫的绝望! 她如是想着,剑上白芒涌动间不经意染上了一线新芽一般的绿。 而后那绿便如野草似春风,悄然贯透那已然将她包围了的死意,又以某种无可匹敌之势,温柔却不容人反抗地撕裂了那整只鬼风缠就的茧! 由是那十数道鬼风渐渐为“生”剑吞噬,剑意所至之处,生机复荣了那大片状似已枯死了的竹丛林海…… ——一剑定死,一剑赋生! 伫立在半空中的苏长泠眼神闪了又闪,下意识低头望了眼自己那已被山君剑柄硌了个通红的掌心。 方才那两道截然不同的剑意先后自她掌下发出时,她手心曾有过一瞬间的酥痒……至此她终于掌握了那如阴阳二气一样相克相生的“生死”二剑,而曾经困囿了她近十年的瓶颈,亦在这个刹那,轰然碎裂。 ……没想到这困扰了她这么多年的瓶颈,在今夜居然这么简单就碎了。 简直突然的像是在做梦。 苏长泠微蹙着眉心在原地怔愣半晌,良久方满面复杂地举目看向那边闲倚虚空的爱魄雀阴。 彼时非毒尚被人强制困锁在身侧,无形的锁链松懈时隐有细响,女鬼得了自由,立时活动着手脚几步狂奔至少女面前。 她像检查什么易碎琉璃一般,拉着苏长泠上上下下仔细看过一圈,一面目藏担忧地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长泠,你没事罢?” ——刚那鬼风可是缩到只剩半个人大小了……险些给她看得当场犯个心疾。 “……没事,甚至修为还比从前又高出了一个境界。”少女抿唇,说着抬头望了望头顶暗色的天幕,“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都不曾触发天劫。” ——按说,修为到了她这个境界,每每晋境,都当再触发一次天劫才是。 不知道今夜那天道为何会这般消停……她都使出“生”剑这么久了,天上竟还连半点劫云都不曾出现。 “因为……”爱魄语调闲闲,一抬指,顿时又有鬼风拉扯着,将苏长泠与非毒一人一鬼强制带到了她的身前。 少女愕然发现,哪怕她的修为已提升了足足一个境界,她竟仍旧挣脱不开雀阴的控制! “放弃,长泠——”觉察到她抗拒意味的爱魄懒懒开口,语气从容中又带着一线几不可察的幸灾乐祸,“你若想逃开我的控制,修为起码得比现在再高上一个境界。” “但那好像难了点,至少在你体内仅有三魂一魄的前提下几乎不可能达成。” “至说天道这一次为什么不曾降下天雷——” 雀阴撑手托了下巴:“那是因为,这境界对你而言,本身就算不上是‘有所突破’。” “顶多能称一句‘恢复修为’。” ——并且还不是恢复全部的,撑死三成。 “……那我从前突破时为何曾引动过天劫?”苏长泠满面狐疑,一时分不清是她记忆出了岔子,还是这女鬼压根就是在骗她。 爱魄闻言面不改色地抬手把玩起自己身侧散落的一缕长发,长近曳地的青丝被她绕在指尖打了个转,她慢悠悠垂下眼睫:“那是你以残魂之身入道时,天道降下的警告。” “——小长泠,你不会真以为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与你一样,能以三魂一魄的残魂之身顺利转生不说,还能入道修行?” “而且,就你先前那点修为,哪里便到了能引动天劫的地步。” ——寻常人丢了一魄尚会觉着通身倦怠、精力不济,若丢了六魄,那多半就得变成另一种常日神思恍惚麻木的“活死人”了。 像她这样丢了六魄还能整日活蹦乱跳的,除了山中地气护佑,她也只能夸她一句“天赋异禀”。 “那我后来遇到的那个修行瓶颈又是……”苏长泠傻了眼,她还以为那样的天劫,是所有修士修为有所晋境时必须经受的呢,不想竟只是天道对她的一种警告。 “喔,那是因你修为和心境的不对等,而造成的自然停滞。”爱魄气定神闲,“虽说不懂人间七情六欲,确乎是让你修行时的心思变得更为简单纯粹……但七情六欲本就是世间生灵与生俱来的东西。” “不懂它们,那便意味着无法将之勘破,无法将之勘破,那你自然也无法触及大道真谛。” “——你在打破某扇‘门’之前,总得先接近它?” “……所以,你今夜是故意捏出的那么多道鬼风。”苏长泠听罢神色顿时变得更复杂了。 “故意想帮我突破瓶颈——或是解决了那个‘修为与心境不对等’的问题?” 雀阴的身形应声微僵,遂眨眼恢复了从前那派慵懒。 “你可以当我是故意想帮你解决问题,也可以当我是闲来无事想捉弄着你玩……或者干脆当作是我觉着你的修为太低了。” “这么低的修为,还不配与我交手……这些,随便你怎么理解都好。” “——无所谓。” 第一百四十九章 很难不怨 左右她在那鬼风黑茧里又听不到她们在外的交谈声……她才不在乎她怎么想。 爱魄眼神幽幽,胡思乱想间下意识抬眸凝望了苏长泠一眼。 她不确定余下几魄是怎么想的,但至少她,还有恶魄——她知道,她们心下最大的怨念从来不只来源于人间。 ——除了当日害死她的那几只白眼狼,她最怨的其实是她,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山中神女。 ……倘若她能早些走下山来。 倘若她能对人间再了解得多一些。 倘若她能早点明白人世间的六欲七情…… 那他们浑然不必沦落到如今的这般下场。 更不会……被自己亲手剥离、炼化,封印并压制在群山之下。 被万山掩埋了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地底黑漆漆的,除了同样被封锁进了鬼珠里的厉鬼们的聒噪,她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那样的日子,恶魄过了不过百年,便忍不住的想要逃出天去。 可她比她理智一些……她记得从前自己身上的责任,她不愿让她为难,硬生生在那暗无天日的永夜里熬了几近八个百年。 ……都说自己才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那一个。 可在他们这,自己才是最后“背叛”,且“背叛”得最深的那一个。 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她无法恨她,于是便只能怨她。 或者说……被她亲手剥离下的每一魄都没法子不去怨她。 ——他们很难不怨。 “……你且自己琢磨着罢,小长泠。”雀阴呢喃着微微翕合了嘴唇,遂毫不犹豫地后仰着将自己再度坠下虚空,“走,两位。” “今夜——我玩够了。” ——天快亮了。 她怕再留在这,她又会做出什么癫子事。 爱魄闭了眼,任自己虚幻的躯壳化作漫天烧灼着的赤色火焰。 泛着红的焰烬随风升上天际,眨眼散为一阵捉摸不住的烟。 “等等……你这又来!”苏长泠看着她的动作近乎本能地瞪大了眼睛,她足下点着虚空飞身上前,伸手却连半点灰烬都不曾摸到。 ——她只摸到一手冰冷、坚硬,如若山上悬石的奇特触感。 这好像是…… 妖怪! 少女的脑子猛然一个激灵,掌中剑比思绪更快一步,骤然击上了那状似空无一物的虚空! “嘭——” 某种熟悉的、利刃敲击在山石上的巨响应势乍响,那妖怪被那威力比昨夜提升了不知凡几的剑风逼得被迫现了身形! 至此苏长泠与非毒二人方才得以看清那妖物的真实模样——昨夜那在她俩眼皮子底下遁逃了个无影无踪的可恶妖怪……瞧着竟像是个八||九岁的半大孩童! ……这年头,妖怪们有那么好修炼出道体来么? 瞅清了那妖物长相的少女皱了眉头——与生来便拥有道体的人族不同,其他妖魔鬼怪无论根脚如何,想要真正跨进大道门槛,那便需得先行修出个人身道体。 是以,在人间能大致修出人身来的妖怪,少说也得有个百年的道行;且它们若想将道体修得一眼望过去破绽全无,那更是得用上个千八百年! 而眼前这妖怪…… 苏长泠捏着剑柄,视线不着痕迹地悄悄落在了那妖物身上。 化作童子的小妖瞧着与村中这年岁的孩童并无两样,若非眼下他手上正套着只比他人还高出一截、其上隐约似刻画了什么符文的寸厚花石大盾,且身上还隐约泛着股压不住的、似有若无的妖气,她几乎真要以为他只是个寻常孩子! ——关键……山上的摩崖石刻,有超过千年的吗? 不是最早的一个,至今也才八百余岁? “你是……”少女想着越发锁紧了眉心,一面试探性地轻声开了口。 孰料那妖怪听见了她的动静,却又陡然苍白了面色:“你、你……我……我——” “我什么,你又什么?”苏长泠唇角微绷,山君剑上光色明灭闪烁,几次险些脱手砸上那妖怪的面容。 ——如非必要,她是真不想直接与这妖怪动起手来。 毕竟,这家伙跑得实在是有些太快了。 苏长泠寸寸逼近着愈渐攥紧了剑柄,指尖诀悄悄封死住了大半个墨坊,那幼童闻此却只支吾着步步后退。 他像是没大学会说话,每每张嘴都吐不出什么囫囵句子——只被人逼着压着,胡乱退着,眼见着便要被逼离墨坊的范围。 原本候在少女身后、想让她借机多练练手的非毒见状顿觉不妙,她正欲动身赶去帮人截断那妖怪的退路,不想后者却在一只脚踏出墨坊院墙的瞬间,倏然抱头发出声尖叫:“我……我……抱歉!” “什么?不是,你们就都只会跑吗?!”苏长泠被那尖叫震得脑子一懵,回神时却发现那妖物已然奔窜着逃出了百尺。 快被气笑了的少女果断掐着诀子,动手唤起那方才被她匆忙覆盖了大半个墨坊的阵法。 哪成想,那妖物竟像是浑然不受那结界影响一般,徒手一掀,猛地便钻出了那无形的结界! ……? 她过了个假的瓶颈? 苏长泠瞳孔骤缩,抽身便奔着那妖怪逃跑的方向狂追而去。 好在她那阵法似也并非对那妖物毫无影响——至少他今夜跑到此时,也还未能用出他昨夜用到的那个能将自己凭空隐匿了的遁法。 且这会这妖怪逃跑时的速度,亦显然比一开始那会慢了不下一半,照这样子消磨下去,要不了片刻她就能活捉了这可恨的小石妖了! 想到昨日被妖摆了一道的少女恨恨磨牙,追逐中,那妖怪似发现了自己体能不济,再拉扯下去恐怕饶不得好,当即毫不犹豫地调头钻向那几处住着人的小院。 苏长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向闹得生生滞在了半空——就在她愣神的这短短几息之间,那妖怪居然已经去而复返,且还拖出了正酣睡着的方建元! “?等会——” ——你大晚上的把他拖出来干嘛? 少女惊恐万分地瞪圆了一对眼珠,那妖怪见此对着她赧然一笑—— 扭头跟扔炮仗一样,猛一下将人丢进了坊中新改出来的池子里面! 第一百五十章 东家梦游掉水里啦 “嗙——” 重物落水,溅起的水花高于二丈,原本本能伸手想要捞住那倒霉墨工的非毒木愣愣收回爪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早成了那没有实体、也抓不住活人的鬼。 在脑袋即将触及水面的前一个刹那,方建元曾短暂地惊醒过一瞬,奈何下一息,水面传来的巨力陡然冲上头顶,他眨眼便又彻底昏死了过去。 “抱、抱歉,我家主、主人不让我现在就跟着您走——” 扔了人的妖怪垂着脑袋低声解释,转瞬涨红了一张面皮。 苏长泠盯着他那副不大好意思的羞赧模样,不受控哆嗦了抠着剑柄的指尖——不让跟着她走你倒是自己跑啊,你没事闲的扔方建元干啥!! 那就会个制墨写诗的倒霉玩意他又做错了什么! 错在八字缺水,流年不利吗? 少女被他这行为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躯壳却先脑子一步,带着她飞速赶到了那池水边上。 化作幼童模样的无名小妖趁机逃了个丁点痕迹不剩,苏长泠低头瞅着那已然昏死、正随水波胡乱在池中沉浮着的那一把清癯瘦骨,作势便要动手捞人。 “等一下,长泠。”非毒皱眉制止了她的动作,“马上日出天明了,他们整日住在这墨坊里的多半会早起——你眼下还来得及在不惊醒任何人的前提下,把方建元捞出来烘干衣裳,再毫无痕迹地塞回屋子里吗?” “呃……”少女应声沉默——相较于把人毫发无损地自水里捞出来烘干,还是让她一剑一只鬼比较简单。 “你看我就知道!”非毒捶着掌心恨铁不成钢,“算了,还是让他就在水里待着,咱顺便再去把他那院门打开——” “左右秋天的水还没那么凉,加上眼瞅着天也要亮了,他一个大男人在水里多泡一会也死不了……咱就当他是梦游,自己把自己跌进池子里好了。” “可是……”苏长泠犹犹豫豫,“梦游掉水里会立马醒的?” “而且他眼下这看着好像一点意识没有……他真不会把自己淹死吗?” “怕淹死,你就给他加点什么东西,让他能维持着这个漂在水面上的状态好了。”非毒不假思索,“至于为什么没有立马醒……” “喏,你看见他头顶那个大包没有?”女鬼边说边指向方建元额前的一片红肿,“那是他刚被人扔下来的时候,脑袋撞在水面上砸出来的。” “我们可以当他是自己梦游掉下来那会,头磕在池壁上摔晕的。” 非毒一本正经地给人找着理由,苏长泠隐隐被这鬼说动了,当即憋不住呲牙倒抽了一口冷气:“嘶……你这么解释好像也不是不行。” “那,咱们就这么办了?” “对,就这么办!”非毒颔首,话毕还不忘重重一拍少女的肩膀,蛊(hu)惑(you)一般多给她补充了一句,“否则,咱们也没法解释自己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在客栈睡觉,反而会出现在这里。” ——这墨坊又不像纸坊似的,在他们来前就已经开始闹鬼了! “是哦,这也是个问题。”苏长泠垂眼咕哝着挠了挠头,少顷忽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样,用力攥了拳,“好,那我这就给他加一道不会被淹死冻死的诀,然后咱们立马走!” 她彻底动摇了心思,果断对着水中人打出两道法诀,便带着非毒溜回了客栈。 后来方建元是在一片微微沁肉的凉意中醒的,他头顶是一片隐有亮色、却还未曾满布过日光的天,身下则是那片才灌了六尺来深的“仙迹”池水。 发呆半晌,也没能回想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跑到这地方来的男人蒙叨叨举目望向长空——他只记着自己昨夜在梦中似乎确乎曾不慎跌坠了悬崖…… 可是醒后,他为什么又会躺在这还没灌满的大池子里? ——他这是梦游了?还是这墨坊突然闹了鬼? 最关键的是…… “救命——” “有人吗?这有没有人能拉我一把——” 方建元满目绝望地哀嚎着拖长了声线,作为一个水性不佳的旱鸭子,纵使老天给他加上八百个胆子,他这会也不敢在这比他个子还深的池水里随便乱扑乱动。 奈何天还未出五更,阿煦和刘叔他们尚未晨起,就连坊中的其他墨工,少说也得在半个时辰之后,才能陆续到工。 嘶~这么一想,他的心忽然好痛。 仰躺在池中“随波逐流”的方建元龇牙咧嘴。 ——就连他屁股底下的池水。 也他喵好冷。 “咦?老先生,今日墨坊里怎么不见方先生呀?” “你们东家呢?他今天是又出门了吗?” 次日辰正,小姑娘动作娴熟地接过老墨工递来的细杆扫子,三两下清空了一只覆满了油烟的烟椀。 烧烟一向是制墨最重要的步骤之一,是以她打算在烟房这边多待上两天,等着她对浸油、搓灯芯,上下烟椀加水盆一类小细节都了解透了,接着往后去叨扰其他墨工。 只是今日她来墨坊时去意外发现,往常如非上街买药便甚少出门的方建元,这会子竟似不在墨坊,于是忍不住在扫烟时悄咪咪与人开了口。 那老墨工闻此,原本悬在面上的笑意顿时就是一僵,他垂头盯着自己又开始泛黑了的手掌心瞄了半晌,老半天方假咳着出了声:“咳,我们东家……我们东家他,他今天不小心感染了风寒。” “风寒?”程映雪茫然眨眼,“但近来这天气也不算冷呀……方先生他那体质看着也不算差。” “——怎就还感染上风寒来了。” “嗐!谁说不是呢。”老墨工摇着脑袋连连叹气,“按说东家虽长得瘦,身体倒还真没那么差……所以小的那会也没明白东家到底是怎么病的……跟您一样,也正到处逮着人问呢。” “但是知道内情的那会不大乐意开口,不知道的也都跟小人一样——小人那会抓心挠肺了好半天功夫,直到刘管事出来仔细与我们说了。” 话至此处,老墨工故意与人卖了个小小的关子:“——姑娘,您猜怎么着?” “东家他啊,梦游掉水里啦!”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有仙法! 梦……梦游掉水里了? 程映雪听罢登时僵硬了本就隐隐发了僵的面皮,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问题。 恍惚之中,她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老墨工的话:“梦、梦游?” “我这还真没看出来方先生竟也是会梦游的人哈……” “唔,东家他平日的确是没这个毛病。”老墨工颔首,顺势调整了下水盆中油盏摆放的间距,又就手试了下盆中水温。 ——今日这油盏是来早了的几个年轻孩子们动手摆下的,他们制墨的经验浅些,有几只油盏摆放得不大到位,盆中水也放得稍稍少了一点。 ——他等下还得给他们都喊过来,着重强调一下这些零零碎碎的细节问题。 “但今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愣就从他日常起居的院子里,走到坊中新得来的水池子边上……”老墨工摇头晃脑,复又神神秘秘压低了嗓音,“说来,姑娘,小的跟您讲——那池子啊,说不准还真是仙迹!” 小姑娘应声悄悄竖起耳朵:“怎么说?” “它好像淹不死人!”处理好了水盆的老墨工两眼发亮,“听来得早的人讲,他们今早到墨坊的时候,发现东家正仰面飘在那池面上发呆呢!” “要知道,我们东家可是丁点水都不会的旱鸭子,加上他人生得又瘦……按说在水池里泡那么久,他早就该沉底了,不想今儿居然能一直飘在那——也不下沉,但他也没学会扑腾上岸。” “现在大家都在怀疑那池子是不是真是仙人们留下的仙迹……有的甚至猜测那里头留有什么我们感受不到的仙法。” 老墨工越说越是起劲,片刻后面上忽又多出来三分惋惜:“就是可惜……打从东家自那池子里被人捞出来后,他便不许我们离着那水池太近了,说是在栏杆和梯子修好之前,让我们先都离那远点——省得再有人和他一样,一不小心掉进水里。” “新得来的水池……仙迹……还‘淹不死人’……”小姑娘听罢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嘴,一旁一直听着闲话的虞修竹闻言霎时转过了头去。 被他这动静惊得缓过神来的程映雪循着他视线所注视的方向,跟着扭过了脑袋,一回身便瞧见了自家那素衣劲装、瞅着与整座烟房都格格不入的师父。 ……对哦,那池子本来就是师父和妖怪打架弄出来的。 这么一想…… 那所谓的“淹不死人的仙法”,也该是师父她老人家的手笔了呗? 所以师父…… 您没事闲的把方建元扔进水里干啥!! 想通了其间关窍的小姑娘眉头一皱,立刻便对苏长泠投以满怀控诉的眼神,小道士跟着向其递去嫌弃的目光…… 少女见状,当即后退一步,背着两手举目望了房梁。 ——她本想学着爱魄和非毒的样子,佯装出一派无辜,不想努力了半天,却也只装出了个面皮子发拧的四不像。 于是彻底放弃了装模作样的苏长泠稍显尴尬地攥拳假咳一声,遂略有些僵硬地开口问了那墨工:“老先生,那你们东家的病情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回仙长,来给他看诊的郎中说,他在水里跑得久了,有点寒气入体,”老墨工闻言很是认真地侧过身子,“给开了不少的药。” “阿煦这会应该在前头帮东家熬药呢……就是不知道这些药,他这次又得吃上几天。” “这样……”少女下颌微敛,垂眉静静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片刻后她伸手摸向衣袖,两只拇指大小、各装了一枚丹药丸子的瓷瓶眨眼出现在她掌中——她抬手将那瓶子递到了老墨工面前。 “那,老先生,劳您帮忙把这东西转交给你们东家罢。”在主动承认错误和变着花弥补方建元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的苏长泠脸上悬着的笑意发讪。 “这是能治疗风寒和驱除体内寒气的丹药……想来当比郎中们开的那些个方子略微好用一些。” “另外,那池子在真正被人修好之前,你们也最好还是听方先生的,莫要离那地方太近了。” “毕竟……就算那池子附近当真留有‘仙人’设下的‘仙法’,那‘仙法’也是会被消耗的。”少女假笑着闭眼解释,“今日掉进去一个方先生没出问题……这并不能意味着明日你们再掉进去也不会出现问题——届时,万一真有谁碰出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才叫得不偿失。” “是啊,老先生。”一旁跟着小姑娘学扫烟的虞修竹顺口接话,“‘仙法’这东西,的确是没那么靠谱,您回头还是帮着方先生多多提醒着大伙,让他们也别对着那池子太好奇。” “这年头,撑死的都是胆大,淹死的也都是会水的,咱们人生在世,平常还是谨慎些为妙。”小道士话毕意味深长地拖了尾音,那模样反倒令先前心下还有那么点蠢蠢欲动的老墨工顿时冷静了下来。 他捏着竹杆扫子,抿着嘴细细咂摸了半晌,背后冷不防便渗满了一层凉汗——现在想想,那池子好似确乎只是防着人沉底,却并未能防着不让人得个什么风寒。 这也就是他们东家全然不识水性,也不敢瞎动——倘若换个会水的,一顿乱翻腾下,那还指不定会不会闹出点别的乱子呢! ——万一被溅起来的水花呛到了什么的…… 噫~ 想到了这一点的老墨工浑身恶寒,忙不迭拱手与虞修竹二人道了谢:“是,是,两位仙长提点得是!” “小的这就去给东家送药……顺便再好生警告警告那些对什么都好奇的皮猴子!” “对了,两位仙长,程姑娘,”起身擦干净手的老墨工转身多看了三人一眼,“几位要不要也随着小人去看一看东家呀?” “小人觉着……有些话,还是仙长们说来最有效果——我等说了,那些年轻心大的孩子们八成不会把这些都放在心上。” “正巧,也还能捎带着让姑娘与东家,再讨论讨论那个生意的问题……”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别真闹鬼了吧? 老墨工言讫满面期待地盯紧了那被他这话闹得面上微怔的姑娘——平心而论,相较于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手中亦颇有人脉的汪函翁,他更喜欢眼前这位初出茅庐的程姑娘。 作为合作盟友,汪老先生自然也是位极佳的选择,但考虑到他们东家当前的心思和状态,他还是觉着与程姑娘合作要更适合他一些。 ——他也不清楚十年后的东家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作为一个打从方氏墨坊建立,便一直跟着东家制墨的坊中老人,他知道刚过而立之年不久的东家,眼下心中尚住着个还满带书生意气与热血赤诚的少年。 ——他制墨,是因为他喜欢制墨;他写诗,也是因为他喜欢写诗。 这年纪的东家,许还不大喜欢被近似于官|场上的那些条条框框们束缚……相较于能令他立地翻盘乃至能直接盖过还朴斋风头的人脉,他当前大约更需要自由。 ——那种不受管控的、可以随意创作自己想要的样式花型的自由。 从这一点上看,显然目光不止放在“墨”一行当上、年纪更小,思维更活跃些的程姑娘更能匹配他的合作需求。 尤其是,程姑娘这明显也不是像他们东家以为的“心血来潮”。 老墨工越想越觉着这思路合适,再望向程映雪时,那眼中亦不由微多了两分热切。 后者听罢略带迷茫的眨了眨眼,遂转过弯来,果断又利落地点了脑袋:“可以啊,老先生。” “那就劳您为我等带路了。” ——她这就真不知道方建元平常住在什么地方了。 “好说好说,几位,请随我来——”得了答复的老墨工喜庆之色溢于言表,当即简要叮嘱了留在烟房里盯烟椀的墨工们几句,而后动身引了三人赶往方建元在坊中的住处。 彼时刚被人硬灌下两大碗苦药的清癯男人,正裹着被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那郎中说他寒气入体,不能成日窝在屋子里不见阳光,要他每日巳正前后,去院子里多晒晒太阳。 “哎唷——我这比黄连还苦的小命唷——” 连喝药带晒太阳折腾了个生无可恋的方建元拖腔拉调,这会他觉着自己简直条要被人腌成菜的鳜鱼。 ——先是泡水,后又是灌药(加盐加料),等着那么两大海碗的苦药都进了肚子,他还得裹着棉被(保温),再被人扔进院子里曝晒。 ——他跟鳜鱼唯一的区别,也就是那玩意发酵得被放在背光阴凉处,而他需要被日头晾晒成“人干”。 ……也不知道他睡觉那会到底是怎么跑到的池子里。 别是这坊里真闹鬼了? 方建元忧心忡忡,人心中一旦有了怀疑,那便会看啥都觉着像是证据。 除了那凭空出现的、差点没把他泡死的倒霉池子,他无端还想起隔壁休宁近来盛传的几件鬼事——什么前任知县罗安在程家宗祠里白日见鬼啦……什么城北沈家名下的造纸坊接连出现鬼影。 仔细一想……他们歙县离着休宁好像也没多远,该不会是那群鬼闹完了休宁,转头就跑到他们歙县来了? ……不要哇!!! 歙县那么大,它们怎么偏生来到潜口? 而且潜川的占地也不小……它们为啥偏盯着他这么小一个墨坊看! 方建元捶胸顿足,他越想越觉着自己的猜测合理,一激动竟是连那棉被也顾不上要了,胡乱拍着躺椅负手,作势便欲撑着起身。 ——他记着白岳上的玄天太素宫好像颇为灵验,身后黄山炼丹峰上据说也有仙人痕迹…… 哦对,上回程姑娘也说过,她师父和那位年纪轻轻的小道长亦都是修行人士…… 他要不赶紧请仙长们来给他看看,别这坊里真进来不少妖魔鬼怪……他自己还一无所知! 快把自己吓厥过去的男人炸了毛,他这人还没能出得去小院呢,思绪便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胡思乱想间,院外忽传来有人叩门的声响,他闻此连忙重新拾起棉被,而后假咳着朝外清了清喉咙:“进——” “咦?东家,您醒了呀。”老墨工推门入院,一眼便瞅见了那快将自己裹成了蛹的方建元,面上不由略略带上了些许惊讶,“我记着大夫给您开完药不久,您就又昏过去了,以为您这会还睡着呢。” “不过醒着也是正好。” “两位仙长听说了您生病的事,特意给您带了两瓶能治病驱寒的药……另外程姑娘也来了,想再与您仔细讨论讨论那个生意的事。” “好了,东家,人我给您带到了,您几位自己唠罢——小人先回去继续盯着烟椀去了。”简明扼要说过了几人来意的老墨工拔腿开溜,徒留把自己裹得快“人畜不分”的方建元与原地跟着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虞修竹实在受不了这种尴尬,无声催促着苏长泠这位“罪魁祸首”上前打破这派令人窒息的沉默。 后者顶不住自家徒弟与小道士双重控诉的视线压迫,终竟硬着头皮率先将那两只瓷瓶轻轻放上了院中小桌:“方先生,我听说您不幸得了风寒……这药吃着应该比寻常方子好用一点,您快把这药……噫!” 猝不及防被人揪了衣袖的少女惊呼,造成了这小小骚乱的程映雪扯着苏长泠的袖子,凶巴巴皱了眉头:“师父,不要把话说得像是在哄大郎吃药!” ——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她是打算来给方建元送终的呢! “不这么说的话……那该怎么说?”苏长泠皱巴着面皮真诚发问,这一问反倒给小姑娘问住了。 她原地思索着支吾了半晌,良久自暴自弃式的与自家师父咬了耳朵:“见鬼,我也不知道了。” “要不算了师父,您还是继续按着之前的话来……但是语气放得自然点,别听着像瓶子里放的不是药,而是二两砒霜似的。” “呃……那我刚刚说到哪来着?”苏长泠真诚发问。 师徒二人嘀咕着组织语言间,对面被眼前这情况撞懵了脑子的方建元总算缓缓回过了神来。 他看看面前两个比他小了一轮不止的三人,又低头瞅了瞅桌上的两只瓷瓶,少顷忽地眼眶一湿—— 汪地哭出了声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这玩意能做药墨不? “呜呜,想不到方某风寒之后,居然是两位仙长和程姑娘最先来看的在下……” 方建元裹着被子,一面蛆一样扭动了身子,一面嚎了个满面是泪,这让他瞧着本就像极了一只大蛹的造型,这下子看起来更像蛹了。 “呜呜呜……仙长,程姑娘,请恕方某身子不便,无法起身相迎……几位请随意找个地方坐罢,方某即刻叫阿煦着人去备来点心茶水……阿煦——” 嚎够了的男人吸吸鼻子,作势便要扭头去唤那帮他拾掇药碗去了的童子,苏长泠见状忙不迭出言制止。 ——开玩笑,方建元今日这风寒本就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她哪里还好意思看着他把他们当贵客招待,还得使唤那也就跟他们山上小师弟小师妹们一般大小的阿煦! “诶~别了别了,方先生,不必这般麻烦,我等只是听说您身子不适,想着手头还有些能对症的丹药,这才顺路过来看看您——不打算久坐,您也犯不上还着人备什么点心茶水。” 少女难得对人一口气说出这样长的一串话来:“您还是赶紧把那药吃了罢——我们待会就走了,别再耽误了您养病。” “呜呜,这有什么能耽误的。”方建元说着说着嗓子里又带上了几分哭腔,“左右风寒么——方某每年都要得上两次。” “就是今年这次得病的原因尤为奇怪罢了……” ——梦游掉水里硬泡一两个时辰,没噶但风寒,这玩意出门他找谁说理去! 方建元闷声哼哼着抓起那小桌案上摆着的两只瓷瓶,盖子一拔,随手倒出两枚尚不足人指甲大小的丹药丸子。 淡淡的药香即刻逸散着扑了他一脸,他眼瞳一亮,目中霎时现出了几分欣喜:“咦?好清爽的药味!” “仙长,您这药是怎么炼出来的?你们仙人炼药时处理药材的手法和我们凡人一样不?哦当然,您别误会,方某没有想偷学山上药方的意思……” “方某就是觉着这药味挺好闻的,比我们平常见着的那些药闻起来都清爽一些,既不苦,也没那么腻人呛人。”两句话脱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述颇有歧义的方建元连忙开口补充,“——这种处理药材的方法,感觉好像挺适合被拿去改良药墨。” 除了正经写字用的那种墨锭,他们墨坊时不时也会做上批适宜随身携带、能被用来治疗皮肤瘙痒或咽喉肿痛的药墨。 只是制药墨时,原料内添加的药材更多,制成后的墨锭闻起来便难免会带着些清苦药味——有喜欢这药味的,会觉着那药墨的味道闻起来相当不错;但若碰上不喜欢的,那闻着可就有点不大舒服了。 他之前有段时间也曾相当纠结这一点,为此还尝试过在制墨时时加入比平日更多的香料——什么麝香、乳香,冰片檀皮一类——以期遮盖住那股子挥不去的、发苦的药气,奈何香料加多了,那墨味要么会变得尤为呛人,要么反倒衬得那一点点的清苦变得更苦了。 ……有时候甚至会变成又甜又苦。 但这丹药丸子里带着的药味却不苦。 他这要是能把这处理药材的法子给学过来…… 方建元越想越觉着这法子可靠,于是眼中映着的光色也不有愈亮。 从未想过竟有人能提出这样问题的苏长泠应声微墨,她抿着嘴唇,半晌方跳着眼底,掀了掀眼皮:“……我们炼药用的是丹火。” “就是……以灵气为木柴,令气涌于掌心而汇于鼎下,以此借天地之势,引来本就存在于八方之内的火行灵气,再让它们化成丹火,用以焚炼草药,祛除它们体内的杂质污秽,只保留精华。” “另外……我们炼丹时,除了常见的药材,也会添上一些山上特意培育出来的灵植。” “灵植这个……方先生,您可以近似理解成是那种少说也有百年份的新鲜药材。”少女微微比划着委婉提醒,“放你们这,好像有点贵。” “……喔,那这确实学不了一点。”方建元听罢当场萎了,“方某还是继续琢磨那个香料配比。” “或许我也可以试着换种胶……”男人如是嘀嘀咕咕,边说边顺手把那两粒丸子扔进了嘴中。 经由丹火炼制而成的药丸入口边化作两小股清润的灵流,眨眼便散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方建元只觉那丹药下腹,他方才还不时感到寒浸浸的背脊立时热乎了起来——那在他体内盘亘了数个时辰的寒气,好似在一瞬间便被那丹丸驱散了个大半,他那发沉发重的身子也顿时跟着轻快了起来。 咦?他的风寒好像真的好了诶! 一时没大敢相信自己感觉的方建元蒙叨叨眨巴了眼睛,少顷却又“嗷”一嗓子猛地抖开棉被蹦了个高。 山脚穿林而至的秋风吹得他身上阵阵发凉,他却半点觉不到冷——甚至这小风一吹,还挺舒服! “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丹吗?风寒还能这么好治的啊!”方建元瞪着那俩空瓶大呼小叫,顺带又原地连蹦带跳蹿了两下,确认了一番自己的身体状态。 “咳,那山中医人的法子自然是和你们人间不同嘛。”苏长泠攥拳假咳,“方先生,眼下您既好了,那我与虞师兄便可以准备告辞了……云娘,你且先与先生谈着生意,为师在院外等你。” 少女话毕便欲转头开溜——虽说她徒弟还要在这与人谈谈生意,按理她也该留在院中等等自家崽子。 但考虑到墨坊中那个填不平坑,和眼前这风寒初愈、被她坑了还要感谢她的倒霉玩意…… 为了她良心的健康着想,她觉着还是出门等人比较好。 “诶,好。”一眼便猜出了少女心下所想的程映雪似笑非笑地点了脑袋,扭头又给小道士悄么声递去个眼色。 眼下她就很痛恨自己为啥入门这么晚了——但凡她道行能再高点,这会她必定翻出来点什么能留影记音的东西,好好把师父这副亏心的模样给记录下来! 她这边答应得甚是顺溜,那边苏长泠转头欲走,不想那步子才刚迈开半截,身后便骤然传来男人急慌慌的叫喊: “等等,还请仙长留步!”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妨再给她个机会 苏长泠刚迈出半步的腿脚循声一顿,回身不明所以地望了方建元一眼:“方先生,您还有什么事吗?” “嗯……是这样的,仙长,方某有个不情之请……”方建元支支吾吾,一时将自己忸怩成了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苏长泠见状顿时沉默得更厉害了:“……先生请讲。” “就是……那个……”方建元哼哼唧唧,情难自抑中下意识又抄起了躺椅上的棉被,“您说……” “我们这墨坊会不会闹鬼了啊?在下能不能请您帮着看看?” ……闹,鬼? 他昨儿不是还嚷嚷说那大坑是“仙迹”,是什么仙人们给他留下的预兆吗? 今天这就猝不及防被打成闹鬼了? 苏长泠稍显茫然地一眯两眼,半晌方才哑着嗓子问出了心中疑惑:“方先生……您怎会突然有了这样的怀疑?” “因为……因为在下觉着我今早梦游的那件事很不合理啊!”方建元挠头,“等郎中开药的那会方某仔细想了想,觉着我们这小院离着那池子也还算是有段距离……” “倘若真是梦游,那在下为啥没在半路就撞树上昏死过去,或是一脚踩歪了跌倒在别的地方?” “——那方某睡着了又不认路,总不能真就正正好好跑到池子边上还要跳水自尽?” “所以……”方建元眉间藏着的犹疑稍纵即逝——他转眼换上了满目坚定。 “您说,我这坊里会不会是真闹鬼了?” “……理论上讲,也不是没有可能。”苏长泠面无表情,心下却绷不住悄悄松出口气——昨日听着虞修竹和她小徒弟二人编了这么久的瞎话,今天可算是逮着了能将那假话收回的契机。 不然谎撒太久了,再想拉线反倒是容易露馅——她不如趁此机会,一朝讲事情说个明白,也好让坊中人早早做些准备。 “方先生,实不相瞒。”少女微绷着唇角一本正经,“其实早在长泠与小徒第一次进得您这墨坊的时候,我便发现了。” “您这墨坊里带着股似有若无的鬼气——但我找不见那鬼气的具体来源,又怕贸然与您提起,您会担惊受怕。” “就没说。” 苏长泠板着脸说了个理直气壮,方建元听罢愈发颤巍巍哆嗦了一双眼瞳:“是以,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您这坊里的确有可能闹鬼。”少女故作神秘地略略压下嗓音,“您要是很担心这个且不介意的话,长泠这两日可以趁夜帮您看看。” “——三更时分鬼气最重,倘若您这墨坊里当真藏有什么妖魔鬼怪,那他们到了三更时,也必然会现出身形。” “担心!非常担心!并且完全不会介意!”方建元连连颔首,那速度快得浑似要将脑袋都给点下来。 他像担心苏长泠会突然反悔一般,点头应完又忙不迭揣着两手上前一步:“对了,那个什么啊……仙长。” “您看供奉这事咱们怎么算?您和这位道长帮忙驱除我们墨坊里藏着的鬼怪,在下是不是该给您修一个金身或者多加些供奉什么的……” “还有那个供奉,咱是该送到山上,还是送去隔壁齐云山的玄天太素宫?” “……降妖除魔本是我们步云墟弟子的职责所在。”苏长泠面不改色,“供奉便算了罢,方先生。” “您若当真心怀感念,不如来日力所能及,多做些有利人间的善事。” “此外,云娘这孩子并非‘心血来潮’——她是真想与您一同合计合计那制墨贩墨的生意……您今日要是得空,不妨再好生给她个机会,与她仔细聊一聊。” “好了,虞师兄,我们还是出门等人罢。”苏长泠长长叹息一口,言讫再度转身朝着那门外走去。 小道士临出门前又与小姑娘对了对眼神,确保一切均在他们三人的可控范围之类,方跟着前头的素衣少女快步离了小院。 整座院中须臾便只剩下方建元与程映雪两个差了辈的商贾。 风寒初愈的男人打眼望着不远处的姑娘,面上稍有些惆怅:“程姑娘,两天过去,您的心思还是不曾变过,是吗?” “是的,先生。”小姑娘下颌轻敛,“程某还是很想请您与我合作,我们来一起开一家墨行。” “……在下听闻,您已在烟房跟着工人们一同扫了两天的烟煤了。”方建元半垂着眼睫答非所问,“您真的不觉着累吗?” “不累,还挺有意思的。”程映雪不假思索,“实际上,程某在刚了解完烧烟流程的时候,也曾问过烟房那位老先生这个问题。” “他那时回答说不累,我还不大能理解。” “但等程某真正自己上了手……才发现这东西的确称不上累。” ——顶多有点麻烦,且熟练后干久了可能会有一点点的枯燥。 但就像那个老墨工说的,想到他们制出来的烟煤会被人拿去做成各式各样、外形精巧的墨锭,再想到那些墨锭来日又会得到人们多少的惊叹与赞美…… 她也会在突然之间,莫名感受到那股子与有荣焉。 她会期待那墨最终成形时的样子,也会在幻想中为它摹画上金银的图纹。 这种踏实感与成就感,是她先前从未体会过的——比处理脂粉铺子里的假账时更让她觉着安心,又比平日绣花写字时更让她感到自在。 而这则可能又是因为……那脂粉铺子是程家的,女红又非她心头所好。 但那几只烟椀是她扫出来的,就是她扫出来的——等着她扫好的烟煤被人揉进墨锭,那墨中也就有了她辛苦劳作时而凝结出的心血。 是无法被人抹除的、不会轻易为他人夺去的,不带任何束缚与归训意味的,她付出的见证。 ——她很喜欢这种令她心安的踏实。 “……那可能也是因为,您才刚刚试了两天。”方建元固执地坚信着自己的认知,且一时半会并不打算更改,“不若您再继续向后看看罢。” “筛烟、镕(音‘溶’)胶、用药……杵捣。” “想要制出墨来,除了烧烟,后面的工序还有很多。” 墨工说着转头望向山头影绰着的秋日:“——等您走完了这一圈,要是还心思不改。” “那届时,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这生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 筛烟 “今日谈得怎么样?” 程映雪走出院门时,苏长泠正百无聊赖地拿脚尖轻轻踢踏着草窠边的细碎石子。 她回头瞅见了那刚出门的、尚教人看不出面上神情的姑娘,下意识随口问出一句。 后者闻言稍显不大着调地对着她微一耸肩:“还行,就那样。” “反正方先生的意思还跟上次没什么两样——我也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现在确实是还觉着我像是在玩。” “——他觉得我这会还没改变心意……是因为我次奥刚扫了两天的烟煤,还在兴头上,对‘制墨’这工艺也还不甚了解。”程映雪说着伸手摸了把鼻头,“他让我等看过了后续的工艺流程,若还不更改想法再来与他聊这个。” “——也不知道我这究竟是从何处给人带来的错觉……人家哪里像是心血来潮了啦!” 呃。 那你要这么讲,可能是哪里都像罢。 苏长泠眉心一跳,眼神本能飘忽着转向了一侧。 一旁的虞修竹打眼盯着小姑娘气鼓了的脸颊、和那见不着丁点倦色的面容瞅了半晌,良久方怯怯低下了脑袋:“主要是程师侄你这看起来真的很像是在玩……” “虽说我们这些了解你脾性的,知道你的确是认真的,没有半点玩闹的意思……但方先生他又不清楚你这终竟是副什么性子。” ——谁家要办实事的正经人在烟房里干了整两天的活,那脸上瞧着还像是跟人出门野炊了一样呐? 又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么旺盛的精力! 小道士搓着指头暗自腹诽,程映雪听罢只面无表情地朝他扔去了一记眼刀。 巳时的天日还不算刺眼,三只脑袋凑在一块蛐蛐了半天,最后众人一致决定先回烟房继续扫上半天的烟煤,等着晌午饭后再转去旁边专门留以筛烟的屋子看看。 平素没那个耐心劲儿的苏长泠照旧是不跟着他们动手扫烟的,她只抄手抱剑,两眼一闭,倚上墙面便不动声色放出了自己的神识。 离体的神识刹那覆盖住了小半个墨坊,她指尖轻轻巧巧在山君剑柄上点了节拍,一面细细搜查起坊内残留着的妖鬼踪迹。 ——都两天了。 她们也与爱魄雀阴连着交手了两次。 这么大的阵仗……想来任是那妖怪的匿身之法修习得再是精妙、再能利用得来脚下的黄山地气,也当没法子将那那么多的鬼气皆藏得分毫不露。 ——她要找的就是那一线可能被它遗落的“气”。 苏长泠如是想着,遂愈渐放沉了心思,而一边跟着小姑娘看了快两日的小道士则是手痒难耐,今天亦随着程大老板学着试着,拿起了那细杆的烟扫。 向来雕得一手小摆件的虞修竹动手与观察的能力都颇为不错,才上手摸上了两只烟椀,那扫烟的动作瞧着便已甚是似模似样。 于是等到那抱剑倚墙、正闭目假寐着的苏长泠收回她那外放的神识,余下两人已然将自己练成了位娴熟的扫烟工。 午后三人与那老墨工辞别时,后者面上还颇有几分不舍。 奈何他那烧烟的水盆油盏一日都离不开人——纵使他心中有再多的不舍,仍旧要送人出门。 ——这时候就只能希望他们东家早点和程姑娘达成合作了。 老墨工想着晃悠悠摇了脑袋,他们东家的人还不错,但做生意却着实是差了那么两把刷子。 这会若能有个聪慧稳妥的生意伙伴在一旁帮衬着他料理墨行,他们墨坊的墨锭脱手速度能更快些不说……他们这些墨工也说不得能跟着涨涨月钱。 细想想……他们好像也得有个三年五载的都没涨过月钱了! 怀揣着“涨月钱”这样最朴素的愿景,老墨工静静目送着三人消失在那挡了竹帘、半开着的小门之外。 接替他来带着小姑娘继续了解工艺的墨工生得比常人胖些,脸盘白白圆圆,像个刚发好的精面团子——看着颇为喜庆。 胖墨工是个爱笑的和善性子,说不了两句,喉咙里便得咕噜出两道开怀的笑。 筛烟的步骤瞧着比烧烟少些,实际动起手来却要比扫烟更为考验人的耐性。 将隔壁烟房盛满了烟煤的瓦瓮取来,油烟倒进糊了细布的筛子里缓慢抖动—— 细腻的烟煤会顺着那布料窄小的缝隙跌进其下摆着的纸笼子里,这一步的动作要轻,还要避开会将烟煤吹跑吹散的风口。 筛好了的油烟再被人连同那纸笼一起悬挂上房梁——记得远离可能会沾染到潮气的墙壁——等着用时才会被人取来送到他们搜烟处。 “嚯……原来筛个烟也有这么多的讲究。”又一次被人大开了眼界的小姑娘掩唇轻呼,“那胖先生,我们筛烟是用的那个筛子是拿什么糊出来的啊?” “您这筛子用得久了,我有点认不出这是个什么料子了。” “细生绢。”胖墨工咧嘴笑笑,对小姑娘称呼他为“胖先生”的问题浑不在意,“细生绢的质地够密,孔又足够的细,能在筛过油烟的同时,分离出烟煤内诸如纸屑一类的杂物。” “加之这东西耐用、好清洗又不易起毛——不会像细棉细麻那样,动不动就花了,教烟煤堵塞了筛孔,用着更趁手,也不必经常换来换去。” “喔,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是。”程映雪若有所思,“棉麻布用久了,摸着的确是有点毛毛绒绒的,沾灰。” “对,是这个道理。”筛好了一捧油烟的胖墨工点头示意,作势便要将手中的筛子递到小姑娘手里,“来,程姑娘,您也来试试筛烟的感觉。” “诶~来啦来啦!”程映雪欢快应声,两只衣袖一挽,雀跃着接过胖墨工递来的那只绢布筛子。 七寸来宽的小烟筛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小姑娘的面色却在瞬间便由轻佻嬉闹变得分外肃穆。 胖墨工被她这变化惊得不禁微微扬了眉梢,但他转眼就定下心来,温声教着程映雪该如何使用那只小绢筛: “程姑娘,请您将筛子搁置在纸笼上,向其内先加入些未筛的烟煤。” 第一百五十六章 镕胶 “加烟的时候注意……速度不要太快,也不要加得太满——烟是很轻的东西,加快了,最细的那一部分烟容易被吹散晃飞;加满了,过量的烟煤在抖动时也容易逸出去造成浪费。” “抖筛子时的幅度也不要太大,程姑娘,您的手可以放轻一些——当然,若遇到抖不动的烟煤,我们也可以单手持筛,一手轻轻拍打筛子边缘……” 胖墨工的声线不高不低,教导着小姑娘用筛子的语气也是不急不缓。 程映雪起初不大能掌控得好拍筛子的力道,莫一会轻得浑筛不下多少油烟,莫一会重得教那黑烟扑了一脸。 但有先前在隔壁烟房扫烟的经验,她这会上手的速度显然比昨日快了不知凡几。 筛到最后,胖墨工都禁不住连连称赞她的确颇有学制墨的天赋——倒让小姑娘听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了起来。 “嗐……我这哪算有什么天赋,真要说天赋,那还是得看小虞道长,”程映雪赧笑着伸手抓抓脑袋,一面转头瞅了眼身边抓过绢筛就立时上手了的小道士,“他这才叫真正的‘有制墨的天赋’呢!” “——胖先生,我这就纯属是早年在家被我娘按着学女红时,硬多磨出来了几分耐性。” ——不然,她多半也得跟她师父那般,全然没耐心做这等瞧着多少有些麻麻烦烦的东西。 “虞道长的确生了双巧手。”胖墨工颔首以示认同,转而对着小姑娘慈眉善目地扬起个笑脸,“但程姑娘,您也不必太过谦虚。” “筛烟的工序本身不难,其精髓却恰在一个‘静’字——心不够静的人,做起这活计难免要揣上满腹的火气,您能这么快便上手并掌握其间要领,原也是着实不易了。” “好啦,姑娘,筛烟您已经了解完了,接下来咱们洗洗手,让小人带您去他们镕胶用药的地方看看罢!”胖墨工笑眯眯弯起眼睛,作势便欲请着几人往坊中的井边走。 程映雪闻此眨着眼睛歪了歪脑壳:“诶?胖先生,除了筛烟之外,您平常还得兼顾着镕胶用药吗?” “偶尔。”胖墨工抿着嘴说了个轻描淡写,“毕竟我们筛烟的压力要小些嘛——他们烧烟处的烟烧不完,我们这也没得烟煤可筛,有时闲来无事,便会先去后头帮帮忙了。” “这样,”小姑娘抚掌恍然,“也是,烧烟那事急不来,咱们是没事可以去后面转转。” “那胖先生,等下也要麻烦您了。” “无妨,只要姑娘您不嫌我话多就好。”胖墨工随口打趣,话毕率先在前头引了路。 几人拐出筛烟的小屋去到院子里洗了把手和脸——苏长泠实在看不下去小姑娘那身被烟煤染花了的衣裳,顺带还给她掐诀净了遍身——而后方才转去他们镕胶用药的地方。 与烧烟筛烟时需要的那种四壁不透风的小密室不同,镕胶用药的操作场地,显然是要比烟房那边开阔多了。 四人赶到地方时,刚巧赶上晌午休息够了的墨工们预备着上工。 半露天的炉灶里烧着的两大锅胶液顿时吸引了程映雪的注意,小姑娘像个误入了花丛的蝴蝶似的,四处叽喳惊叹着来回转悠。 “好大一盆鱼鳔!这是我们刚泡发好的吗?” “这怎么还泡着几只鹿角哇?” “嚯!这么多药材……我早前听人提起过,制墨镕胶要一两鱼鳔配上五枚巴豆仁——我们镕胶时难道不是只加巴豆仁的吗?” “还有这些……这些药材都是做什么用的哇?胖先生。” 程映雪嘴皮子上下一碰,噼里啪啦便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苏长泠听完她这堆话,只觉自己脑仁不住地一阵突突,反倒那胖墨工照旧能端着他那派慈善和蔼,慢条斯理地为小姑娘一一解答着她的疑惑:“鱼鳔是今早刚泡下来的,这时间还要多泡上一会。” “那个鹿角是拿来熬鹿角胶的——除了常见的鱼鳔胶,东家有时也会用鹿角胶搜烟制墨,不过制作鹿角胶的成本太高,只有很少一批极品墨,才能用得上这个。” “程姑娘,您说得没错,我们镕胶时的确是一两鱼鳔配上五枚巴豆仁,但这只是最基础胶的做法,除了巴豆,咱们有时还得添上海桐皮、梣(音‘沉’)树皮、苏木,黄连一类。” “海桐皮和梣树皮都是加胶用的——这种树皮胶能增强鱼鳔胶的韧性,改良成品墨的品质。” “苏木可以调节胶的色泽,避免成墨暗沉发灰——” “至于黄连,这可延缓成胶腐败的时间——程姑娘,您猜猜,我们微‘镕胶’这一步取名时,为何要择一个‘镕’字?” 胖墨工含笑反问,程映雪拧着鞋尖稍作沉吟:“嗯……因为我们经常是需要把已经熬好、凝固了的胶,再掰下来重新加热融化?” “除此之外,我也实在是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哈哈,对,您说得没错。”胖墨工哈哈大笑,“的确是因着我们时常需要重新加热已经熬好了的胶。” “——毕竟熬胶是件麻烦事嘛,咱不可能每次制墨都要现熬出两盆子胶来,那指定得一次多熬一息,再依着熬胶时用到的原料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好存好,随用随取。” “加上墨这东西,制好后头几年用来是不趁手的,怎么也得先放上个三年五载,才能取出来上砚。” 胖墨工眉眼噙笑:“那防腐自然也很重要啦。” “所以,除了要制作药墨,咱们镕胶用药时添进去的药材,细论起来也就这三种用途——” “一为增强胶性,令胶质变得更韧或是更黏;二为改变胶色,令成品墨色泽变得更为明亮,防止其发暗发灰或直接变色。” “三嘛,则是防腐提香——防腐小人已与您说过了,提香则更好理解,鱼鳔胶和他们有些墨坊好用的牛骨胶、牛皮胶一类,闻起来实在让人有些不敢恭维,必要时增添些冰片、麝香,有利祛除异味。” “——程姑娘,现在您没别的问题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体!力!活! “没有了。”认真听完了胖墨工讲解的小姑娘摇摇脑袋,少顷复又纠结万般地抠了抠指头,“就是觉着,这两步好像也没什么我能掺和的地方。” ——熬胶除了要掌控火候和配比原料,余下几乎称得上是体力活。 她的体质虽还算是不错,但腿脚刚恢复过来的体能却也着实没剩多少。 想让她如那群墨工们一般,一站便在灶边站上个几个时辰……那她这套小胳膊小腿基本就要废在这了,细论好像是有点那个得不偿失。 “唔,那确实,熬胶和熬药,相对算是我们制墨法中比较容易的两个步骤了,就是对守炉子的人体能要求高些——尤其镕胶,要不时翻拌下锅子,免得胶质沉底糊锅,坏了一整锅的胶液。”胖墨工咂嘴颔首,“不过,姑娘您要是想尝试的话,也可以去跟着他们翻两下胶锅。” “这不要紧的,就翻那么两下,还不至于会教那锅子糊底。” “诶?这也可以呀?”程映雪闻声立马来了精神,“胖先生,那我就真想试试了!” ——她在家只盯着侍女们熬过药,自己则是只尝试过年节时熬上点糊花灯和风筝、对联一类小东西用的浆糊,还真没试过熬这种鱼鳔或鹿角的胶呢! “可以的,姑娘,您等小人去与那边的墨工商量一下。”胖墨工慈眉善目,言讫当真拐到了锅子边上,与那守着锅的墨工小声诉了几句耳语。 不多时,那胖墨工去而复返,继而笑着朝程映雪三人招了招手:“请,姑娘——小人已和他们都商量好了,小虞道长,苏仙长,两位若有兴趣,也可以来一同试试。” “多谢,但我还是不必了。” ——她怕一不小心给那胶锅翻漏。 毕竟那大铁锅看着好似还没她二师姐炼药用的丹鼎结实……她是连丹鼎都能一不小心扎漏的主儿,这会还是别随便碰人家熬胶的锅比较好。 苏长泠心下腹诽,一面扭头瞥了余下的二人一眼:“还是让小徒和虞师兄过去便好。” “好的仙长,那您请便。”胖墨工从善如流,闻言果断不再继续邀请苏长泠,只顾自上手教小姑娘与小道士二人翻胶铲子去了。 程映雪瞅着他那动作打眼一瞧,似是与炒菜或翻地无异,当即信心满满地自他手中接来了那比锅铲大了几圈、大小堪比小号铁锨的铲子,一铲——戳进锅底。 然后……翻不动。 ……这胶看着还挺轻巧的,怎的一戳这么沉。 小姑娘额角冷汗狂冒,手下铲子已然插进锅底,却是半点都翻动不得。 那将化未化、似流非流的胶液压在那铲子上,无端便让她觉着有个千斤之重,加之她本身的力气又着实不大…… ……真的,根本就翻不动一点。 程映雪额上覆着的冷汗越冒越快,攥着铲柄的掌心亦禁不住渗出层极薄的水珠。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尝试着翻动那大个铁铲——片刻后那化了一半的胶液终于有所松动,而她亦总算成功翻出了一铲。 “我就不信……嚯!胖、胖先生,您别说,这熬胶还真是挺费力气的!”翻过一铲、试图再来几铲的小姑娘扶着铲柄连连喘了粗气。 ——她倒是很想继续搅和,但手下铲子却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死活不听她的使唤。 两铲子下去,她这胳膊已隐隐发了酸;等她逼着自己勉强翻出第三铲,她那腰都开始微微发痛了。 ……她确认了,熬胶这玩意真不是她能干来的活。 她还是适合干点需要耐心或者要动脑子的。 程映雪认了命,作势便欲将那铲子重新交递回一旁笑着看她围着锅子上蹿下跳的墨工手里。 孰料一只指尖微带着些许薄茧的手却先人一步接过了铲子。 ——看着那茧子的形状与位置,它们像是被刻刀、锉刀一类的小工具给磨出来的。 小姑娘胡思乱想着眨了眨眼,下一息,身侧陡然响起少年含着三两分怯意的声线:“程师侄,贫道也想试试。” “好嘞。”程映雪应声点头,却又在松手时禁不住小小地表达了下自己的担忧,“不过……小虞道长,这胶半化不化的是真难翻。” “您确定您能翻得动吗?要不我们先让墨工先生们翻两下再试……免得真让这胶糊锅了。” ——尤其是,她刚才翻腾那两下,好像还挺耗费时间。 “没关系的,程师侄。”虞修竹低着脑袋细声嗡嗡,“贫道翻得动的——贫道的力气比你想得大。” “那……也行。”小姑娘犹犹豫豫,但她想到胖墨工和先前那守锅的墨工就在身侧,想来真要遇到了什么问题,他二人大约也来得及从旁插手,便不曾继续劝他,只静静看小道士翻锅子去了。 “放心。”虞修竹缓缓呼吸一口,遂学着墨工们那时的动作,抓稳了铁铲便开始翻胶。 有平日里修行的底子和体能优势在,他这几铲翻的竟甚是轻松。 程映雪歪头盯着他的动作看了半晌,这才发现这哭包小道士的一双手,居然生得十分漂亮。 ——十指修长,指甲圆润干净,骨节分明却又不显过分干瘦。 她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过这个? 小姑娘的思绪诡异一歪,心中只觉胆小还爱哭这事真是极大毁坏了小虞道长的形象。 ——今日若非他站出来主动要求去翻胶锅,她几乎要忘了这小道士是正八经山上出来的练家子。 ——她隐约记着从前好像有谁与她提过一嘴,说他们当道士的,平日除了诵经修行,也要修习些能淬炼筋骨、强身健体的外家功夫。 她那会对着东西尚不大能理解那是个什么概念,直到而今亲眼看到了虞修竹的表现,她方后知后觉、凑合着体会到了几分。 ……对哦。 说起来,之前小宋道长的身子骨好像也相当不错。 至少能被人当“人鸢”放上一圈,除了想吐外就没啥大问题了的,迄今她也就看到了这一个。 ……虽然当过“人鸢”的本来便亦只有这一个就是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和胶 但同样的事要放在了她身上…… 程映雪的思绪越跑越偏——嗯,那她指定得原地折那儿。 嘶~这么一想,她从前还真是低估了小虞道长啊。 小姑娘思索着禁不住又打量了虞修竹两眼,那边小道士翻够了胶锅,转而将铁铲重新交递给了墨工:“这锅翻起来是不大容易,但还好,比贫道预料中的好翻一些。” “可能是后面那胶液也都要化了的缘故。” “哈哈哈,是,胶化尽了是会比要化不化那会翻起来轻松,不过虞道长,您也真是挺有学制墨的天赋的。”胖墨工大笑着点了点头。 “——小人在墨坊工作了数载,这还真是头一次见有人能这么快上手!” “嗯……可能因为,这胶翻起来,跟我们平常在山里生活生火烧饭也差不多。”小道士赧笑着搓了搓后脑勺,“我们道士可不像苏师妹他们那群山上修士们一样能长期辟谷……道士还是得吃饭睡觉的。” ——并且吃的都是大锅饭,一次做完全道观上下的。 他们这些年龄和辈分小一点的弟子们需得轮番掌勺,不会做饭的,还会被师兄弟们带着在旁边学。 “喔喔,那种一次做几十人份的大锅土灶?那东西翻起来是跟这胶锅差不多,就是没这么黏。”胖墨工面上笑意盈盈,“所以当我们忙到分不开身的时候,镕胶处的,也会兼职给大家做两顿午饭晚饭。” “确实。”虞修竹颔首以示认同。 胖墨工见小姑娘快将那镕胶熬药的地方给都逛透了,且这会子的天色尚早,不由提议说要带着三人继续朝后边走走。 今日只扫了四只烟椀、筛了半瓦瓮烟煤,并翻了三下胶锅的小姑娘只觉意犹未尽,当即点头应下了胖墨工的提议。 一行四人离了这熬胶用药的小院,没两步便又拐进了那混合烟料与胶液的“搜烟处”。 程映雪看着那匾额上写着的大字,又扭头望了望他们来时的地方,禁不住摇头晃脑地轻轻感慨一句:“胖先生,这两处离得好近呐。” ——她记得那会从烟房到镕胶处,他们走了可有个小一刻呢。 不想这会来回竟只有几步的路。 “那是自然,毕竟无论是胶液还是药液,咱们都得趁热将它倾倒进烟料里,与油烟混合嘛!”胖墨工含笑解释,“不然咱好容易熬化了的胶,岂不是又要放硬啦?” “也是哦,”想到了那胶液特点的小姑娘若有所思,“距离远点的话,赶上夏天还好,但如果等到了冬天,山里降温下了雪,那胶说不准就被冻上个一层半层的了。” “嗯……那么一大盆子的胶,倒也不至于真被冬雪冻上。”胖墨工认真思索着纠正了姑娘话中的小小错误,“但被吹凉了指定是在所难免的。” “——温度不够的胶和起来也比较麻烦,加上搜烟处里大概率也是不生明火的,还是近点方便。” “那肯定。”程映雪点点脑袋,闲谈间四人已先后跨过了门槛,“那胖先生,咱们制墨时胶和烟和药的比例又都是什么样的哇?” “这个不大好说。”胖墨工晃头,“不同种类的烟炱和不同种类的胶液,所需要搭配的比例都不大相同。” “——您比方说,松烟质地偏轻,那就得多加些胶,不然和不住;油烟质地发沉一点,少放点胶也无妨。” “再有,鱼鳔胶粘性强,干透后软硬适中,那依着烟炱配,稍多一点少一点的差异不太大;牛皮胶干了容易发硬,这就不适合放多——放多了,成品的墨就该磨不动了。” “不过我们这个也有个大致的比例,”胖墨工说着对小姑娘挤挤眼睛,“一般一斤的净烟配上四到六两的胶液,另搭一至二两的药汁。” “——咱们方氏墨坊内产出的大部分墨,是一斤净烟配五两左右的胶,另配上一两半的药。” “一斤烟配五两胶和一两半的药……”程映雪嘀咕着粗粗一算,少顷轻轻一拍两手,“这么算来,我们制出来的墨里,还是烟炱放的最多呀。” “当然了,您在家里和做馒头包子的面,不也是面放得比水多?”胖墨工弯眼,“水多了面会成糊糊,胶多了,墨就好成胶团子啦!” “嗯……是这个道理。”小姑娘若有所思,“那这样讲,和面时水少了会发硬,再少容易出现没揉开的死面疙瘩——那制墨时胶少了会怎么样?” “烟煤是也会和不开,变成一坨一坨的吗?药汁呢?这东西加多加少,除了影响胶的粘性,还会有什么区别?” “胶少了,墨会变得质地松散、不易成型。”胖墨工好脾气地一一回答着程映雪的问题,“太多会让墨硬成镇纸。” “至于药汁,这个加少了起不到它应有的作用,加多了则的确会影响到胶的粘性。” “——那里面是水嘛,水会让胶变稀的。” “来,程姑娘,您看,那几个墨工正在做着的就是搜烟。”胖墨工伸手指向廊下几名正扯着白布、向净白瓷盆内倒着胶液与药汁的墨工。 “刚熬好的胶和药里可能还残有没滤出去的药渣,所以我们在和墨前还得让它们先经一道细绵网子——” “药胶加完便开始要拌和烟胶了——这一步也得耗费不少体力,且那混了烟的胶,比熬胶那会还容易粘上盆底。” “这就得用小刀铲,铲完捻进烟胶里继续揉搓混合——这像和面一样,很有意思,就是搜烟处的大家,手上好似就没怎么白过。” “嗯,就算之前是白的,一沾上烟胶也都得变成黑的。”程映雪乐了,听罢当即小跑上去观察起了墨工们动手和胶。 “姑娘您还真是个急性子。”胖墨工见状笑着摇了脑袋,动身时余下二人亦跟着向那长廊走去。 只是临到廊下,苏长泠却忽然不受控地微皱了眉头——这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搜烟处的屋后,似正发着股与前两日那妖怪截然不同的异样妖气。 同时,若她没有看错,方才长廊边上,仿佛也曾窜过一道瘦小的、模糊的人影。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追问 这是……潜藏在坊内的其他妖怪? 苏长泠皱着眉头下意识朝着那妖怪出没的方向走了一步,掌中山君几乎是刹那便脱鞘了三分。 凛冽雪光在那日色下稍纵即逝,原本还因劳作而被日光烧灼出了一层薄汗的众人只觉这院内的温度无端便跌下了两分。 对妖气鬼气一向极为敏感的小道士是最先发现问题的,他在苏长泠摸上山君的那个瞬间就立时皱眉转过了脑袋。 少女见状不动声色地多望了他一眼,后者却只对着她轻轻摇了下脑袋。 ——小妖,对常人的危害不大,连他都不会觉着害怕,她迟些再去处理也没有关系。 并且,最为关键的是,它这会都已经跑了。 虞修竹无声叹息一口,顺带又静静给素衣少女递去了个安抚性的眼神。 ……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种分明看到了妖怪,却不能直接动手的感觉还真让她怪不爽的。 看明白小道士意思的苏长泠甚是不满地掀了掀嘴皮,只是碍于这院中眼下尚有不少凡人在,她终竟放弃了脑内那个“千里追妖”的念头,转而面无表情抄手抱胸,借势收好了山君。 觉察到身后气氛陡然多了些微妙转变的程映雪后知后觉回了头,一定睛便对上了自家师父那决计称不上有多美妙的脸色。 小姑娘见此思索着转目看了眼略落后胖墨工半步的小道士——并顺利自他眉目间闪烁着的神情内,找见了她想知道的东西。 喔……原来是师父她又发现了新的妖怪啊。 不过问题不大,看小虞道长的状态,那妖怪应该是没多少道行。 ——不然,这小道士早找个地方闷头掉眼泪去了。 程映雪甚是缓慢地眨了下眼,遂慢悠悠举目望了眼头顶的天。 不知从何时起,她竟也对自家师父时不时“捡”到新妖怪的事习以为常了,或许……这就是身为一名修士成长起来时的“必经之路”? ……呵,天地良心。 她在半个月前,还是个“敬鬼神而不信鬼神”的正经人啊!! 小姑娘的思绪诡异地歪了一瞬,而后便一门心思地看墨工们搜烟和胶去了。 胶液经过绵网,落进瓷盆里摔打出大片细而密的泡沫。 被那胶激起的轻盈烟炱在盆中逸散着,却又眨眼便被落下的药胶裹挟着吞食入腹。 几位墨工在撑着绵网滤胶的同时,还有另一位墨工在不住用手搅和着盆中的胶烟。 于是待到五两的鱼鳔胶并上一两半的药汁被墨工们尽数滤进盆中,那一斤净烟,已然被人搅拌成了一盆湿漉漉的细砂。 “程姑娘,您看,”胖墨工笑着继续与程映雪讲解着制墨的流程,“等到胶烟被搅拌得质地均匀,我们就可以把它包进耐热透气的棉布或细麻布里,置进甑子里蒸透,而后拿去杵捣了。” “咦?甑子。”小姑娘懵懵懂懂,“为什么要用甑子,我们就用普通的蒸笼,或者别的锅什么的不行吗?” “不太行。”胖墨工不假思索地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蒸笼里的孔太大太多,水汽上升得快,很容易就将墨团浸得过湿过软,升温还不均匀,会降低墨的品质,甚至直接损坏掉整团好墨。” “甑子的孔更细小一些,能隔水,可以让墨团受热更匀,也不至于轻易被浸得软塌塌的。” “原来如此。”程映雪面露恍然,继而打破砂锅璺到底式地,盯着胖墨工好一通追问,“那那那,胖先生,我们为什么还要把胶烟放到甑子上去蒸呐?” “还有,几位先生滤胶滤药的时候,我看到盆子里多出来了许多泡泡——这些泡泡又该怎么处理,是就任它们被和进墨团里吗?还是咱们后续还得有别的流程专门消除这些气泡?” “我记着我从前用过的那些墨锭好像都是没有泡泡的……另外,杵捣是跟我们平常舂米、捣年糕时差不多吗?它有消泡的作用吗?” “还有还有……”小姑娘的好奇心起来了,嘴一张,上下嘴皮子轻轻那么一碰,便像那被打翻了的豆盆米缸一般,噼里啪啦倒出来一大堆的话。 胖墨工起先还甚有耐心地听着她的话,后面面上亦禁不住浮上了些许痛苦。 待到那两句有关“气泡”的问题一丢出来,他眉目间洋溢着的那股子痛苦已然被化成了实质。 可怜的胖墨工苍蝇似的连连搓着两手,一面苦笑着与程映雪告了饶:“诶唷,诶唷,姑娘您慢点问——小人的耳朵有点听不过来啦!” ——脑袋也要记不住她都问了些什么问题啦! “啊……抱歉哦,胖先生。”骤然被人打断了满腹疑惑的小姑娘眨着眼睛,半晌方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的确是忒密了点,连忙赧笑着与胖墨工细声道了句歉,“那您且先帮我解这几个惑,其余的,等您说完我再看看还想不想问。” “好的,姑娘。”胖墨工点头,遂仔细回忆着捋了捋程映雪那一大堆的问题,斟酌着挑了几个自己还记得清的回答了一番,“杵捣的确有一定的消除墨团内气泡的作用。” “并且我们在上甑子蒸剂的时候,也会有部分气泡随着墨团内温度的升高而消失。” “杵捣跟着捣年糕一类有点像,但也不完全一样,这个等您明后天再来墨坊,我们直接去他们杵捣处看看就能明白了。” “至于眼下,”胖墨工伸手抓头,“因为我们搜烟这一步主要是为了趁着尚有余温、胶液还比较能流动的时候,迅速混合好胶烟,所以搜烟时我们是不会分出心思特意去祛除那些气泡的。” “同时,拌和药胶和净烟的时候,本身也会产生不少新的泡泡。” “——程姑娘,不信的话,您仔细看一眼盆子里的胶烟。”胖墨工抬手示意,程映雪循声跟着抻长了脖子。 彼时那素白瓷盆已然被油烟和胶液染成了黑不溜秋的一片,而那湿软如细砂似的胶烟里面,也确实是带着不少刚拌和出来的泡泡——甚至还有几个胶泡都已被那混合好了的、发沉的胶烟挤成了拇指大小,不多时又“啵”一声破碎在了盆中。 “诶?还真是。”听见那胶泡碎裂声的小姑娘登时乐了,“您别说,这东西还挺好玩的。” “那,胖先生,我们蒸剂是做什么用的呀?您还没回答我这个问题呢!” 第一百六十章 抓妖 坏了,他怎么把这么重要的问题都给忘了。 胖墨工应声禁不住伸手拍了把自己的脑门,继而忙不迭开口满足了小姑娘的满腹好奇:“蒸剂主要是有两个作用。” “一为,更好的混合墨团中的油烟、药液与胶液;二为,让墨团质地变得更加细腻,总体变得更为光滑柔软,便于后面入模塑形。” “程姑娘,您看到了,我们的胶烟刚混合好时,质地瞧着像是细砂,是不够均匀,也没法被拿去直接书写绘画用的。”胖墨工面上挂着的笑容甚是和蔼,“这时间墨团内的胶与烟与药,融合得还不够完美。” “上甑蒸剂,可以的极大改善这个问题。” “同时,镕好的胶液和熬出来的药液,经过搬运、过滤,拌和,再被搬上甑子时那温度已经不太高了,初步拌好的墨团也已不够软和。” 胖墨工说着上手戳了把墨工们刚包进细棉布里的那团墨,在其上留下个浅浅的指头坑坑:“您看它有点硬邦邦的。” “这样的墨团,有点类似我们放干了些的面团——倘若把它直接扔进臼子或墨模中,很容易翻出来个质地粗糙不堪、阴干后还会开裂的糙墨胚子。” “所以要蒸剂,通过提高温度并让它适量稍微沾染些水汽,来变得更柔软可塑。”程映雪顺着他的话总结了一句,“这么一说也是,怪不得我老看着刚混好的那团胶烟怪怪的。” “还没处理好的东西,看着当然会有些怪。”胖墨工咧嘴笑笑,“此外还有一点——虽然大家也不是很明白这具体是个什么道理。” “但上甑蒸过的墨团的确更不容易发霉——没蒸透,或是加药不对的墨,有许多在阴干时莫名其妙就自己发霉了。” “可能……升高的温度把会让胶液发霉的东西杀死了。”小姑娘思索着蹙眉嘀咕,“这东西我就也不大清楚了。” “嗯,有可能是,反正这么多年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我们也就跟着这么做了。”胖墨工挠头挠得愈发狠了,“——这东西,好用也是真好用。” “那确实,前人总结下的经验,自然有他们的用处,我们在搞不懂原理到时候只消跟着学就是了。”程映雪点头,“不过这一点也的确令人好奇……感觉以后若有机会,或许可以请郎中们研究一下?” “咦?为什么是郎中?”这下轮到胖墨工好奇发问了,小姑娘闻言只扁着嘴将眉头皱得越紧:“因为他们给人治病时,总能碰到腐肉?” “要不就仵作们也行……他们验尸遇到的腐肉更多——毕竟咱们平常吃的用的的东西,发霉之后的下一步就是腐坏了嘛!” “那为啥不请菜馆里的厨子?”胖墨工纠结着抠了指头,“厨子接触到的食材更多……” “对哦……” 这边的一胖一瘦问答间莫名拐跑了话题,那头正不着痕迹地四处张望、以期找见其他妖物痕迹的苏长泠只觉眼尾余光一闪,方才晃过的那道瘦小人影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内。 ……还敢来! 苏长泠眉心微蹙,这会倒也顾不上院中墨工们的感受了,足下一蹬,当即如箭矢离弦般,奔着那妖物闪现的方向飞身追去。 正沉迷讨论“发霉这东西到底该让谁去研究一下比较好”的程映雪与胖墨工二人,被少女弄出来的这动静吓得本能打了个哆嗦,回头时却又只见着了那眨眼便消失在长廊尽头的一线衣角。 胖墨工望着苏长泠的背影怔忪非常地张了张嘴:“……程姑娘,苏仙长这是怎么了?” “喔,师父她啊。”回了神的小姑娘眼皮一耷,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可能叛逆期到了罢……没事,胖先生,我们不用管她。” “叛……叛逆?” ——哪个叛什么逆,他刚刚……没听错?! 胖墨工茫然瞠目——他突然就有点搞不清面前的情况了。 “嗯对,简单讲,就是师父她老人家有她老人家的想法,我们管也没啥大用。”程映雪耸肩,话毕便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顾自眼巴巴盯着墨工们包刚和好的粗墨团子去了。 被小姑娘这两句话搞得越发迷糊了的胖墨工原地挠头,最后终竟是一旁盯着墨工们滤胶和墨的虞修竹忍不住了,上前语重心长地伸手拍了拍那墨工的肩膀:“胖先生,您别忘了,苏师妹她是山中的修士。” “——修士们眼中的世界,往往与我们这些肉体凡胎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 “您懂?” 修士们眼中的世界…… 胖墨工听罢似懂非懂地认真思量了半晌,良久方才勉强理解小道士话中潜藏着的那股子“深意”。 但在觉察到虞修竹话中含义的一刹,他心中忽又生出了一阵说道不明的忧惧与紧张:“那那那,虞道长,您说,我们用不用赶去帮帮苏仙长呐?” “放心,不必。”小道士背着两手老神在在,“他们修士的事还是得由他们修士自己解决——苏师妹的道行深着,咱们过去了,反而容易添乱。” “且让她自己看着处理便是——咱忙咱们的,她折腾完她那里的活计,也自会赶回来寻我们的。” “诶诶,好,虞道长,有您这句话,小人就安心多了。”胖墨工连连点头,言讫亦跟着小姑娘重新看人制墨去了。 那边的苏长泠离了小院,追着那妖怪遗留下的些微妖气,一路狂奔了足近六里,总算在那方氏墨坊尽边缘贴着山中竹林的一方角落,一剑将那妖怪截停在了方寸之地。 被人当场逮住的小妖怪努力瑟缩着试图将自己蜷进墙角,苏长泠见状面无表情地收了长剑,遂细腕一捞,一把提溜住了那妖怪的衣领——指尖诀子微动,轻松将之抓离了地面。 “刚才跑的时候,腿脚不是还挺麻利的吗?”少女半绷着唇角一垂眉眼,“这会倒是一点都不敢乱动了。” “——来,说说,小鬼。” “你又是被谁派来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墨妖 “是妖王景韶,爱魄雀阴,还是欲魄吞贼……或是其他的什么厉鬼?” 苏长泠眉梢轻挑,一面慢条斯理地低声念诵出那几个可能会故意派妖物来打搅她的可恨妖鬼。 孰料那妖怪听罢,却只挣扎着发出了几声不大明显的呜咽——它嗓音含糊着,喉咙里像是被人塞进了大团大团的棉。 “呜——呜呜唔唔……” “……你,不会说话?”少女见状不自觉皱起眉头,遂抬手一剑柄不轻不重地叩击上那妖物颊侧的麻穴。 小妖怪被她这一剑敲得不受控张大了嘴巴,苏长泠拧着眉头,盯着它的喉咙细细瞅了半晌,见它口内唇舌齐备,也不像是被人割断了舌头、毒哑了喉咙的样子,本就皱巴起来的眉心顿时团得愈发紧了。 “这瞧着也不像是该一点话都说不了的模样啊……” ——难不成是还没学会口吐人言? ……依着它身上剩着的这点道行来看,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问题在于,这世上有道行浅浅便先修成了道体,却还并未学会说话的妖怪吗? 苏长泠半垂着眼睫如是腹诽,就手摸出袖内装着的两根捆仙索,将那妖怪五花大绑了,又动手掐诀匿去了这小妖怪在常人眼中的身形,继而如牵着风筝一般,半拖半放着,薅着那妖怪继续向着来处行去——她还有话想要问它。 “这样,我问你答,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不准有所隐瞒,否则,我一剑就能让你魂飞魄散。” “——你,听明白了吗?”少女绷着张脸,面无表情地沉声威胁,作势还晃了把手中山君。 剑上雪光凛冽着映照出少女那覆着寒意的冰冷眉眼,小妖怪闻言,立时捣蒜般,卖力点了头:“呜、呜呜!” “能听明白就行——放心,我这人很讲理的,你只要肯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并没有那个胡乱伤妖的兴致。”苏长泠颔首,而后微晃着手臂骤然厉了声线,“第一个问题,你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墨坊搜烟处,是受人指使吗?” “呜?唔唔唔唔!!”那小妖怪应声一懵,随即玩了命似的疯狂摇了脑袋。 这回答反倒令那提溜着捆仙索的少女瞳中不住浮出了两分惊讶——她那时见这妖物鬼鬼祟祟的,又三番两次地非要往那搜烟处的人堆里凑,还以为它是受了那几个不省心的厉鬼或妖王的指使…… 结果没想到,它居然是自己来的? “你确定?”苏长泠满目狐疑,下意识追问了那妖物一嘴,落在它面皮子上的目光也有着一瞬的迟滞。 说来这妖怪的身形看着矮小干瘦,跑起路来那步子又能捣腾个飞快。 起初她还以为它道体当是个与恶魄差不多的七八岁孩童,不想这会瞧着脸,倒更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 ——脸甚至还是个花的,黑一块白一块,也不知是从哪蹭来那么多的污物,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脏兮兮、灰扑扑的。 “呜!!呜呜呜呜呜!”小妖怪连连点头。 它像是担心苏长泠不信自己一般,点着点着,面上竟突然掉下来了两大串子泪。 “嘤……”小妖怪嘤嘤啜泣,那泪滚出眼眶却化作了两滩黑水,霎时在他面上留下两串墨一样的痕。 某种浅淡的、隐约带着些微药气的墨味自那小妖面上缓缓逸散而出,五感一向敏锐非常的修士冷不防嗅到那股子味道,眼底登时泛起阵翻涌的澜。 “你……是墨妖?”苏长泠试探性地问出一句,“是由某种古墨修炼而成的妖?” “嗯嗯嗯嗯嗯!!”那小妖怪闻此立时将脑瓜点成了小鸡啄米,脸上滴淌出的墨泪在空中飞溅起零星暗色的点。 ——它竭力挪动了指头,试图比划着给苏长泠解释清它今日来此的真正原因,奈何剑修捆缚在它身上的那两根捆仙索着实结实得厉害,它越想有所动弹,那绳子反倒捆得越紧。 万般无奈之下,它只得含恨放弃了这自辩的想法,转而死鱼一样原地一瘫,由着少女牵着它大步前行。 “你要是个墨妖的话……”至此苏长泠也陡然发现了个中盲点,“那你今天跑来墨坊,纯粹是被坊中墨味吸引来的,想看看今人是如何制墨?” “——你才刚修炼成妖不久?” “嗯,嗯嗯呜呜呜!!”听见这话,那小妖怪禁不住将自己的脑袋点出了残影,本就淌了一面皮子的泪也掉得越发的快。 坊内青石铺就的地面,很快便被它哭得多出来了两行沥沥拉拉、黑黢黢的墨色水痕——好在坊内制墨,那地面本就算不得干净,到处都找得见黑不溜秋的墨痕。 不然,即便众人看不见那被剑修隐去了身形的妖怪,也照样得被地上突然出现的痕迹给吓半条小命。 “……那你这道体,是正经靠着自己修出来的吗?”苏长泠的面色稍显复杂,押着那小妖怪审问到现在,这会她心下莫名便觉出来了几分尴尬。 ——细想想,这小墨妖今天也是够倒霉的。 它这说不定是才刚修出来点东西,好容易能离开那个困了它不知道多少时日的地方——看衣裳,这大半是被人送进墓中当陪葬,或是早就不慎为人遗弃在什么犄角旮旯里了的古墨——甫一溜进墨坊偷看工人们制墨,就被她当场逮了个正着。 嗯……甚至逃都没逃掉,愣被她追着堵了快六里地。 少女想着不由沉默一瞬,那小妖怪听完细细思考了下她的问题,片刻后犹豫着晃了脑瓜:“唔——” “道体不是自己修出来的……怪不得,个子小脸却老点,喉咙没出问题,但还不会说话。”苏长泠思索着摩挲了下巴,“那,帮你修出了道体的又是什么人呐?是这山中住着的其他精怪?” “呜。”不是。 “……路过的其他大能妖怪或修士?” “呜,呜。”也不是。 “……居然连着两个都不是。”问话问多了的少女突然失了几分耐性,她冷了脸,嗓子里不受控地多出来破罐破摔一样的恼意。 “你可别告诉我,那个助你从墨修成人的,不是妖也不是修士——反而是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厉鬼!”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微妙啊 “……” 那话其实是苏长泠在心情焦躁下顺嘴随便胡说出来的,不想那小妖怪闻言却一声不吭地陡然沉默下来。 它垂着眼,之前还不时晃上两下的指头,这会也规规矩矩地贴在身体两侧分毫都不敢动了。 觉察到这异常的少女诧然万般地低下脑袋,却只见那妖物扭捏着,缓慢却又坚定地对着她点了点头。 ——帮着它化形的那个,好像还真是个鬼。 并且是一身怨气瞧着都吓妖的厉鬼。 “……”这年头,连鬼都能帮着妖怪们化形修出道体了吗? 苏长泠憋不住迅速怀疑了下人生,她有些想闹,但没两息,那隐隐发了烫的脑子却又倏地毫无征兆地冷静了下来。 她抿着嘴,低头仔细回顾了一番方才小妖怪给她的那些答复——它是墨妖,道行不深,刚刚修炼成型,且帮助它幻化出人形的,还是个厉鬼。 同时,没人指使它过来添堵,它是自己好奇今人的制墨手段才跑过来的。 ……把这些已知条件都放在一起,听起来有些微妙啊。 “那么……那个帮你幻化出人形的厉鬼,你之前有在哪里见到过它,”苏长泠斟酌着抛出了个新问题,“或者感受到过它身上的气息吗?” 小妖怪点头:“嗯嗯!” “那是在你开智踏入修行之前,还是踏入修行之后?”少女扬眉,“开智之前?” 小墨妖继续点头:“嗯嗯嗯!!” “那当时,那鬼就已经是鬼了,还是个尚未变成鬼的人?”苏长泠不动声色,“已经是鬼了?” 小妖怪听罢稍加迟疑,终竟犹豫着摇了头:“唔。” “那也就是说,‘它’当时还是个活着的人咯?”剑修补充着继续追问,这会她心下已然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唔……呜?”这次那小墨妖迟疑得比方才更久了,老半天才不大确定地点了下脑瓜——而后飞速晃了晃头。 ……不是鬼,但也不太像是活人。 得到了小妖怪答复的苏长泠略感惊讶——这么说,那就应当是个命不久矣的将死之人,或是具已然咽气、魂魄却还不曾彻底离体的尸首。 ……这就不大好确定了。 少女不自觉微蹙了眉心:“你当年得以侥幸开智、踏入修行也与这人有关?” “你从前并未生活在谁家的墓里,而是被人——制造你或者将你买回家去的人——遗落在了什么偏僻不易发现的地方?” 这下她似总算问到什么点上了,那小妖怪十分卖力地接连点了两次头——那动作幅度大得,令它整只妖都像是什么虫子一样,向内弯折成了个大号的钩子。 “那好,现在我只剩下了最后两个问题。”苏长泠面色沉静,“其一,你这次见到那个助你开智、修出道体的人,与上次之间间隔了很长时间吗?” “其二,那人上次消失的是否是十分突然?” ——点头,点头,两个问题的答复都是“是”。 ——那鬼当初是忽然便失踪的,而今又是像当年那样忽然出现。 而据她所知,厉鬼们如非附上人身,便多半没法子离开自己生前待过的地方——尤其是他们气绝之地,与令他们印象深刻、至死都不肯忘怀的地方太远。 那这鬼如无意外…… “非毒。”苏长泠压着嗓子,隔着衣袖扣上罗盘,“你觉着点了这妖怪入道,还能帮着它成功化形的能是哪个?” “烦死了,小长泠。”袖内不多时传来女鬼不大耐烦的嗔怪声响,又将自己缩小成拇指大小的非毒扑棱着爬上少女的领口,“你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又何苦非要来问我。” “那毕竟……我不如你那般了解他们几个。”苏长泠说着佯装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可不敢妄下什么定论。” “啧。”女鬼应声砸嘴,边说边慢条斯理地打量了那面上犹自挂着几道干涸墨痕的妖怪——眼泪一干,它这脸看起来也好像是更花了。 “要么哀魄伏矢,要么惧魄除秽。”收回了目光的非毒语调懒懒,“前者是个上了年纪还爱唠叨的小老太太,看到这样的小妖指不定会想着捞上一把。” “但她死得早,我不确定那会的墨业有没有发展到能做出上千年而不腐不坏的墨的程度……所以除了伏矢,除秽也有可能。” “——至于除秽……小长泠,我记着我好像与你提起过,惧魄除秽是在那种极致的恐惧里,被连饿带吓耗死的。”女鬼抿着嘴,微微别开了视线。 “现在细想想,她那会好像还真就死在这潜川附近的山道上,但具体是哪个峰、哪跳路,这我是半点都不记得了。” “——偌大个黄山南麓,在乱世想要困死个十几岁的孩子,那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且,这小墨妖的胆子小得,也着实有点像是受到了除秽的亲传。” “当然,具体是哪个,你等入夜逮住了雀阴再问也可以。”非毒背手拿脚尖轻轻踢踏了少女衣缘上的褶皱,“以及,不管点着这小妖怪入道化形的究竟是哪一魄,他们肯引它修行,想来也不会真对着它置之不理。” “——这亦算得上是你今天的意外收获了。” “的确是个意外收获。”苏长泠颔首,遂佯装着无事发生一般,神情自若地重新跨入那搜烟的小院。 在看到这妖怪的第一个刹那,她便怀疑过它是被那几魄或妖王派来的,没成想,最后却问出它是自己闲来无事偶然撞到了她的手上。 在得知它是自己偷溜进来的墨坊时,她心中又曾遗憾过没能寻到更多的、与那四魄或妖王相关的关键讯息,孰料峰回路转,她竟又发现这妖怪当年入道,有着哀魄或惧魄的手笔。 ——如此算来,她这妖怪也算没白逮。 苏长泠眉眼微松,入得小院后还不忘替人好生关了个门。 彼时程映雪与虞修竹二人,恰才在胖墨工的指导下,亲自上手体验了一把扯着绵网滤胶的感受。 小道士觉察到那股细弱的妖气顺势回过头来,小姑娘则在看清了自家师父的身形后,笑嘻嘻吊高了眉梢: “哟,师父,您逛一圈玩够回来啦?” 第一百六十三章 鬼魅 ……这死孩子上下嘴皮子一碰,准没好话。 听清了自家小徒弟调笑之语的苏长泠应声沉默,半天方不轻不重地发出个飘忽忽的“嗯”。 她倒是很想给她纠正她方才并非是“跑出去玩”的,但看着小姑娘身旁那眼见着就要控制不住满目好奇的胖墨工,她终竟还是歇了那个打算当场给孩子补全下童年的心思。 ——算了。 徒弟么,啥时候动手锤她都差不多。 关键是别再把旁边那几个墨工吓着了。 苏长泠如是想着,遂长长叹息一口,摆手示意那边那几个继续干活,不必管她。 胖墨工见此自是不敢再多好奇,于是只带着程映雪二人又跟着上手抓了把胶烟、帮着余下墨工们包了包细布,便带着这俩纯来体验下制墨感受的洗手去也。 几人打从搜烟处出来,那日头已然斜斜堕下了山腰,众人见天色不早,索性与胖墨工等人拱手辞别——顺带约定好了,等着明日再会。 心中多少揣了事的苏长泠甫一离开墨坊,立时便将脚下步伐迈了个飞快。 而那道行尚低、犹自看不见少女身侧那被人匿了身形的小妖怪的姑娘,皱眉瞅着自家师父那近乎能赶上她小跑的走路速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师父刚才窜出去的那一小会,好像真逮着什么大的了。 ……可恶啊! 早知道师父大白天也能逮到妖怪,她那会就找借口跟着她一起去了! 虽然学制墨这也很重要……但这能和亲眼看到师父捉妖、审问妖怪比吗? 呜呜,她错了,她不该怀疑自家师父的捉妖水平的! 程映雪欲哭无泪,由是硬憋着那一肚子花里胡哨的情绪,竭力迈大了步子。 闷头赶路间,她余光忽瞥见那始终不远不近、略微落后她师徒二人一步多点的小道士,新生的疑惑刹那取代了腹内那股想要见到新妖怪的急切。 她思索着悄悄顿了下脚,顺势拿手肘杵了杵虞修竹的衣袖:“小虞道长,你咋一直落这么远呐。” “师父这次捉回来的妖怪长得很恐怖吗?” “……不算恐怖。”就是看着有点脏脏的,不但眼下挂着两道黑乎乎的大水印子,身上也灰扑扑、黑黢黢,跟刚进胶烟堆里打过滚一样。 抬头飞速瞅了眼那小墨妖模样的小道士慢吞吞回了话,小姑娘闻言不禁愈发不明所以:“不恐怖的话……那是它的道行很是高深?” “呃……这妖怪的道行也并不高深。”虞修竹面上微微晃过一线尴尬——他瞧着感觉……这妖怪的道行,好像还赶不上他们上回在沈家造纸坊里碰到的那只只会“叽叽叽”的白颈长尾雉。 ——就是不清楚这又是那位前辈大能的手笔,能把道行这样浅薄的小妖怪给硬度化得修出了人形。 “那它长得既不恐怖,道行也不高深,您这么怕它干嘛?”程映雪说着向虞修竹递以嫌弃的眼神,“还特意落后了两步……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那妖怪长得有多吓人、道行有多深呢!” ——至少她开始看着小道士的状态,是真以为那妖怪要么模样凶神恶煞,要么十分凶残,满身血气。 结果居然都不是……也不知道他这一天天的,到底在怕些什么。 “那那那,再小的妖怪也是妖怪嘛!”虞修竹理不直气也壮,边说还边振振有词地抄了两手,“这种妖怪虽不至于让贫道感到害怕……那也会让人颇感不适,贫道不愿意走在前面跟那妖怪并肩,这不也是很寻常的?” 啧,这小虞道长怎么整天就知道强词夺理。 小姑娘被小道士的答复气得有些想笑,干脆不再搭理那非要落后两步的哭包道士,顾自小跑着上前追了她家师父。 三人赶回客栈时恰撞见邵无名又坐在窗边饮茶,黄山松萝独有的香气被那水汽烘得暖融融的,散开却又隐约泛着线竹影松风似的清爽。 刚斟出来半盏茶水的碧衣青年转目对上几人面上匆匆的神色,本欲起身与众人打个招呼,孰料腰杆还没能站直,便先收到了剑修横甩过来的、意味不明的一记眼刀。 邵无名冷不防被那刀子一样的目光震愣在了原地,眉间刚挂上的几分温软笑意,也跟着霎时僵在了面上。 他定睛瞅了瞅少女瞳中翻涌着的、不甚明显的一团暗流,复又扭头瞄了眼那大号挂件一样半压在她身上的姑娘,和她二人身后跟着哭包道士,片刻后默默将屁股重新塞进了圈椅。 ——不让他说话,那他就不说好了。 左右也没他什么损失。 坐定了的青年闲闲耸肩,一面若无其事地自盘子里拈起块切得整齐的顶市酥。 茶叶中自带的浅浅甘苦恰如其分地冲淡了麻酥糖的甜腻,他两口茶水配上一小口的糖,吃得倒是十分悠闲自在。 ……就是现在小孩子的脾气可是真不好呐。 情绪也比从前那个直白外露多了。 邵无名腹诽着抬眼一望窗外暮色,夕阳穿过山林打上长街,避无可避地拖出大片半明半暗、狭长纤细的影。 整个潜川在这一瞬,似被那斜阳生生分割成了两个世界——暴露在霞光之下一半的尚是人间,而那拖曳在地上的千万道影子,却形同自地下攀爬出的狰狞鬼魅。 当然……也说不得那堆影子在夜里真会变成慑人的鬼魅。 碧衣青年乱想着微微拉扯了唇角,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一道道杂乱又凄厉的哀鸣。 他曾在至阴之地见到过无数游荡在世间冤魂厉鬼——他们有的忘却了前生,有的却仍旧要执着地咀嚼着那分明不会令他们感到愉快的可怖回忆。 自山巅淌进坳子里的小溪不时会冲带下两块品相极佳的美玉,但那玉却又在流水的裹挟内,被厉鬼们的怨气一遍遍浸染得失去了它应有的莹润光色。 这样的玉石是做不成冠子的,非要拿来使唤,便只能被敲击碎了,搅进泥里去做那铺地的砖。 而他在那些山林之间穿行多时…… 邵无名低了低眉眼,随手自袖中摸出块半阴半阳的玉。 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异色玉佩上雕镂着繁复又华美的花纹,躺在他掌心里几不可察地阵阵颤抖。 他收紧了五指,继而垂头对着那玉冷冷压了声线—— “闭嘴。”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它会制墨吗 “师父师父师父!您今天在墨坊又逮到了个什么样的妖怪呀?” 勉强憋了一路的小姑娘甫一进屋,便迫不及待哼唧着摇晃了少女的手臂。 苏长泠照例对她这撒娇的样子毫无抗力,只得叹息着动手收去设在那小墨妖身上的匿形诀。 小妖怪瘦小、邋遢,仿若才在黑泥水里滚过一遭,又被两条捆仙索五花大绑了的狼狈模样霎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程映雪被那妖物染了墨的斑驳面容吓了一跳,险些立地蹦出门去。 “噫~师父,这妖怪身上怎么这么脏呐?”小姑娘皱着眉头,向后挪动着离那妖怪稍远了一些,“它们妖怪是不知道要洗澡的吗?” “喔,那倒是与洗不洗澡的无关。”苏长泠闻言讪笑着伸手摸了摸鼻尖,“这妖怪我估计得越洗越脏,而且他脸上那堆黑乎乎的痕迹……说来也得怪我。” “?怪您?”程映雪不明所以,“这为什么怪您?” “呃……主要因为,那是我那会把它吓哭了后弄出来的?”苏长泠挠头。 小姑娘这下懵懂得更厉害了:“?它脸脏,跟它被吓哭了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掉下来的眼泪,理论上难道不是该能冲掉他脸上部分的黑煤灰吗? “因为它是只墨妖。”苏长泠老老实实,“我也不清楚具体是在哪个朝代被人造出来的墨妖。” ——泡哪哪黑,连眼泪都是墨汁的那种。 “好么,这年头脸墨都能成妖了。”小姑娘听罢下意识嘟嘴嘀咕一句,半晌脑内却又陡然炸过了一响惊雷,“等等,师父,您刚说它是墨妖?” “墨锭修炼成的妖?” “嗯,对啊,而且我那会跟着非毒仔细讨论了一下……觉着这小妖怪还很有可能与惧魄除秽或者哀魄伏矢有关。”少女稍显茫然地眨了眨眼,“我们正打算晚上押着它再去一趟墨坊,看能不能多诈出一魄厉鬼。” “怎么了?云娘。” ——她感觉她徒弟好像突然间就变得挺兴奋的。 甚至隐约都有点要兴奋过度的意思了。 “不不不,师父,今晚您要带着它去哪这事并不重要。”程映雪满目闪烁着那股激动至极的异样光芒——激动中她憋不住连连搓了两手。 “重要的是,它是墨妖,那它是不是该对制墨非常了解?” “或者说……它是不是应该特别擅长制墨?” “这个,为师就不大清楚了。”苏长泠应声倏地垮下唇角,她已经猜到她倒霉徒弟的意思了,“这你得问它。” “不过它还不会说话,你只能让它回答‘是’或‘否’——‘是’是点头,‘否’是摇头。” “别的暂且问不了。” “啊~它还不会说话呀,真可惜。”听见这话,小姑娘那眼瞅着都要冲上头了的兴致瞬间少了一半,“我还以为……哎,算了,凑合问。” “说起来,师父,这妖怪都化成人形了,怎么还能不会说话?” 程映雪说着大胆假设:“是墨块本身没有长嘴的问题吗?” “那不会。”苏长泠不假思索,“它这是道行太低,道体都是被人帮着硬化出来的问题……与长没长嘴无关。” “除非是被人毒哑割了舌头,否则就算,它根脚原本是块石头——只要道行到位,那也是能开口说话的。” “这样……行,那徒儿先问问它。”小姑娘瘪了嘴,纠结半晌方不大高兴地重新向前走了半步。 苏长泠见她那神情里颇有几分嫌弃,干脆动手掐诀,除去了小妖怪那一身黑不溜秋的深浅墨迹。 没了那堆花得不成样子的墨痕,这妖怪的样貌看着果然顺眼了几分,程映雪见状慢悠悠吐出口微浊的气,继而耐着性子矮下身来,屈膝蹲在了小墨妖面前,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来,小妖怪,我问问你,你是墨妖,那会制墨吗?” “嗯嗯!”不会说话的小妖怪闻声连连颔首——它的脑子虽不大灵光,这会却也能感觉得到,那凶巴巴的素衣剑修对眼前人的包容与重视。 它的回答若能让这年纪不大的姑娘满意,说不定还能侥幸借着人的势,保下自己的小命。 反之,它要是不慎惹恼了这小姑娘,它估计它得死得比秋后的蚂蚱都快。 想通了其间微妙关窍的小墨妖来了精神,当即越发扭动着坐正了自己的身子。 捆仙索磨得它腕子上不住发痛,但饶是如此,它仍旧竭力端正了姿势,力图让程大老板感受到它的诚心—— 快问,快问! 制墨它最在行的!不会的它都能学! 实在不行,它还可以朝他们需要的胶烟里搓点它身上成精了的墨块渣渣! 小墨妖想着放亮了一双眼睛,程映雪瞧出了它身上那股子溢于言表的求生欲,不由轻笑一声,而后顺着她方才的问题继续问了下去:“那你会的那种制墨法子是什么时间的?” “我们现在的,还是当初将你制出来的那种?” “是你的那种?我看你那会脸上渗出来的那些墨色……你有点像是,唐末之后的墨?” “嗯……唔?”小妖怪听着那堆问题不受控地懵了懵,遂斟酌着先点了下脑袋,复又满眼迷茫地歪了头。 程映雪突然意识到,让一个刚成精没多久的小妖怪去分辨自己曾经所在的朝代,着实是件半点调都不着的离谱事,于是她想了想,索性放弃了这问题。 “罢了,让你分朝代是有点为难妖,而且这也不重要。”小姑娘摇头晃脑,“关键在于,你能分辨出今墨的好坏,并能学会我们今人的制墨法子不?” “嗯嗯嗯嗯嗯!!!”小妖怪听罢忙不迭将脑壳点成了捣墨的杵子,甚至想告诉程映雪,它今天会被抓到,就是因为它那会跑去偷学人制墨。 小姑娘见它又一次点了脑瓜,当即眉开眼笑着重重抚了掌:“好!能分得出墨品好坏,还能学会现在的制墨法子就好!” “师父,等您和非毒师父处理过余下几魄的问题……您能不能把这小墨妖交给弟子管理呀?” “徒儿想等谈完了墨坊的生意后,把它拐进墨坊制墨!” 第一百六十五章 签契约吧小妖怪 几分钟后,她一气呵成,安全的爬了过去,完全要比想象的顺利,陈晨知道这姑娘一向勇敢果断,也不能掉了面子,二话不说,接着她身后开始上桥。 就见得在波光嶙峋之中,有一道格外碧绿色的水流,缓缓的晃动着。 李哲宇猛地一个激灵,连忙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唐以沫打过来的。 “那你哥这次去梁国,你会担心他路上遇到坏人吗”冬凌顺着她的话问,她这个妹妹呀,真不知道在抗拒什么 “你不要再胡言乱语,根本没有那样的事!”秦公子无力的反驳着。 幸好家里的占地够大,房间也多,三四个雇佣兵一个房间也是足够了。 走在前面的就是身材高大肥胖,光头带着铜环,看上去有点像个大和尚的袁成刚。 清玉不搭理抽风的风光,和师父打了声招呼,他回屋去了,因为他赶着做饭。 严俊熙打开手机照明看了看,车窗是电动的,没有车钥匙,是没法发动汽车的。 只见虚影中有一个呈人形的巨大蜥蜴,双手双脚直立行走,这蜥蜴浑身青光闪闪,密布鳞甲,背后巨尾绵延数十米,并且最主要的是,它竟有两个硕大的狰狞头颅。 在众人的注视目光中,聂符轩却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直接暴怒,将唐憎暴打一顿人,然后像一条野狗一样拖走。 我喊都喊不住,能够追赶牲畜,让熊二和妞妞如此紧绷的一定是凶猛异常的野兽,黑白即便再厉害,它也只是一只羚羊,如何能参与到战斗中去。 太乙金仙境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齐天寿不太清楚,可是不用说也知道,这绝对是超出了他的极限的。 我心里烦躁的很,总觉得那两个土着不靠谱,好像在故意绕我们一样,脚下的路都是一个样,这样走下去,口干舌燥的,呼吸不畅,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后来,他终于有些按耐不住地将那盆蓝石莲给丢出门去,那时候刚好砸中了门外一条狗,那条狗二话不说就叼着那蓝石莲走了。 经过几分钟行程,那个和尚竟然带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山洞之外,山洞极其幽深,似乎在那里头,随时都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最终,朱可夫在告别了斯大林后火速乘坐专机飞往了诺门坎一带,见到了早就在诺门坎后方集结等候多时的苏联远东第一集团军。 见他这幅模样,柳云芳眼神中迅速闪过一片阴霾,暗暗叹了口气后,也不再说话,只是,摸出手机不知道给谁发了条微信。 剑侠客愣住了,原本剑侠客只是想要让变异黑山老妖帮他扫除障碍,但是没想到变异黑山老妖做的更绝,直接把干扁的动物尸体给吞了下去。 “好的师父!”沈永皮没想到唐风竟然会同意,让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此时都没了用武之地。 “好一个降魔柱,内有乾坤,想不到世人都被骗了如此之久。”经过时光的洗礼,不少阵法已经残缺破碎,可仍然有足够的力量镇压着黄泉大蛇,而在那黄泉气息最盛的地方,应该就是降魔柱本体的存放之处。 这一点,他们实在想不通,数十万尸族大军,只有在尸族战场才会出现,可那里距蓉城很远,中间还隔着好几座城池,他们不可能无声无息的到这。 而斩杀方天青之后,纪元的脸颊惨白如纸,体内的气息也变得虚浮起来。 这个八皇子是什么人,唐风并不清楚,但想必和那太子是一路货色。 洗漱完毕的罗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还在想着马车内发生的一幕幕,联想到自己看过的动漫中各种精灵形象角色,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赛莲娜比起作品中要完美多了。 其实,唐风很不乐意和这些人扯上关系,如果可以的话,他只想过自己那安稳幸福的生活。 以前的时候,杨长老在所有长老当中,没什么存在感,在今天全都爆发出来了,一举成为副宗主这个派系的一柄尖刀,若是可以熬过这个劫难,肯定会得到副宗主这个派系的器重。 当然,偶尔也有独行者,不过这种人,要么就是实力高强,有绝对的自信,要么就是脑子有病。 然而当他们一靠近那溪涧,那些蛇便都停下了追赶的步伐,只昂起上半身,朝着他们吐着猩红的蛇信,怨毒的蛇眼盯得四人皆是心中发麻。一片“嘶嘶”声更是让人听得难受。 眼前的男子就是化成灰我都还能认得他!之前收到短信让我别丢嫁衣看到的身影应该就是他的。 五组组长那边脸色则阴沉的都要滴出水来了,这对五组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耻辱。赛进行了一半,他们竟然还在落后当。 好,各大家长亲自来到学校,要找莲安算账,也纠缠老师甚至校方,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澹台璃噤声不语把我紧紧拥入怀中良久,直到老马和王大郎在边上咳嗽几声,澹台璃才终是松开我。 铭俊现有的属于家里给他的房产、轿车以及部分资金都被家里收走补充到了家里紧缺的资金裤里,这等于斩断了铭俊的作弊右膀没法出去潇洒了呀。所以他就过来想利用王雪琪来做点什么。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太少,得加 “立雇约人程映雪,今雇到墨妖____在坊造墨。 “议定: “其一,工银每日三十文,按月支取,不欠少分文。 “其二,工期五年以为限,未满期不得辞工或转投他处,东家亦不得无故逐客。 “其三,工匠做活须尽心竭力,如有怠工或损料,当照价赔补。 “其四,书契存续期间,若工匠有遇死 她猜想,陆明宇送她化妆品是怕她没化妆对店里的生意有影响,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可怜她,有钱人嘛,物质生活充足了我也想着追求一下精神生活。 郑鸣摊开右掌向那个落在自己脚边的雏鸟招了招手。那只歪着头打量它的雏鸟倒是不怕生,扑棱了几下翅膀飞到了它的掌心。 林媛低下头,眼泪夺眶而出,从脸上,滚落到衣服上,依旧没有出声。 特别嘲笑林为民是个傻子,自己有出息的孩子不养,养大房和三房几个好吃懒做的孩子。 其实苏欣也不明白她到底该伤心还是该开心,她的性格个性到底是怎样的,算好吗为什么亲戚觉得自己脾气差,但是慕辰却与他们不同,纠结,纠结……算了,还是先做任务。 但还没有搞清楚什么状况,便再一次要掉入那个黑暗的空间中,沈风凌怕极了。 “兽宗考核首先要通过一层光幕,想要通过光幕,首先身体内拥有灵气。 还有,山魈老大的战斗力也太恐怖了,他们那么多人施展法则力量都对它不起到作用。 但也因此,山魈统领的视线似乎被模糊了,不断地横冲直撞,不停地啼叫,似怒气宣泄,又像疼痛得叫唤。 绛霄咬了下樱唇,自己给自己打气道:我觉得不管怎样他都能扛过去,没他做不成的事。 “哼!你说那里面被黄泉门的人封锁,谁能给你证明!”坐在中间的塌鼻梁再度冷哼说道。 “我说……我说……”法拉姆不由的打了一个冷战,落在了凯撒的手里,真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亡都是一种奢侈。 恐怖的剑光浩浩荡荡,宛如一条条的彩虹匹链,横贯天穹。须臾间便直接撕裂了长空,空间再度裂碎开来,两把剑一头便扎进了虚空裂缝当中,瞬间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后来说话的那个男人,则是一个身躯圆滚,足有数百斤的大胖子。他脸上带着一丝笑容,远远看去,就如弥勒佛一般,只是说话的声音,却显得阴冷无比。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意,让这殿中的温度,似下降了几分。 勋贵之家争先恐后要尚公主,那是因为他们想传承爵位,富贵绵延,若论自身本事,就有些不够看了。 柳冠南并没有回巡捕房,和叶严交代了几句就急匆匆的来到了委员会,两个委员会的委员正在会议室里开碰头会。 恩里克用自己的头猛烈撞击着墙壁,他希望头部的撞伤可以让他忽略掉身体的疼痛,或者干脆撞晕自己都行,只要不疼。 狐疑地瞥了这人一眼,她放下录音机,不大的四星级双人房内瞬间充斥着b哥浑厚的歌声。 一想到以前郭若对付人的手段,一时间,郭颖心跳加速,头皮发麻,一时愣在原地。脑中浮现了一个念头:完了。 【系统启动无需征得宿主同意。】系统却一点也没打算给林迪犹豫的机会。 在蔡旭的眼中,金一等人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他们是苍狼卫的第一批成功训练出来的狼卫。 第一百六十七章 工钱问题 “怎么样,你对此没什么意见罢?”程映雪说着转目乜了那小妖怪一眼,手中改着契书的笔却半点不停。 小墨妖听罢不明所以地歪了脑瓜,幅度之大,瞧着像是几乎将头抵在了自己肩上。 “噫~你这看着像脖子断了似的——快把脑袋正过来!”小姑娘见状连忙龇牙咧嘴地上手扶正了那小妖怪的头颅。 她知道他们妖怪的脑内思路与他们凡人不大一样,躯壳构造大约亦是很不相同……但再怎么不同,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摆弄自己的脑袋呀! 会吓到人的! “不行,你这习惯太危险了,稍有不慎就会把其他人都吓死的!”程映雪不满嘟囔,作势又舔墨在那宣纸的空白处补上了几行小字。 “得再添上两句……平常不能没事闲的乱玩自己的躯体部件,尤其脑袋脖子这种——不能吓到其他墨工!” “吓到的话……第一次罚银五钱,没钱那就用工钱抵,第二次罚银一两,第三次二两……行,就按照这个倍数来翻,等后面翻到十几两赔不起了,那就延长在墨坊做活的工期!” “一次……怎么也得延长个五年十年的罢?”小姑娘嘀咕着又瞥了小墨妖一眼,“左右你们妖怪也是一个赛一个的能活。” “考虑到这点……那等翻到十六两后,再犯,第一次延长工期五年,第二次十年,往后每多犯一次,所要延长的工期就得在上一次的基础上再多加五年……好,就这么定了!” 程映雪比划着愉快拍了板,改过那契书,她方记起小墨妖适才面上似带着无尽疑惑。 于是她撂下毛笔,转而假咳着问询起那看着像是比刚才还困惑了的小妖怪:“咳,你刚才是没懂我为什么要问你有没有意见,或者你不知道你该有什么意见是?” “唔……”小墨妖眨眼摇头,遂冲着那契书竭力伸长了脖子——它是不太懂工钱做什么的,留给它又能有什么用。 “咦?你居然不懂什么是工钱。”程映雪稍显惊讶地抬了抬眉梢——她猜料过这初入人世的小妖怪可能会不大清楚工钱的多少,但她没想过它竟连工钱是什么都不知道。 “工钱呢,就是你认真干活做工后,旁人支付给你的报酬。”小姑娘清着嗓子一本正经地给它解释,“这相当于,你售卖了你的时间和劳动,而我付出一定的代价来购买你的时间和劳动——工钱就是我付出的代价,同样也是你应得的东西。” “在人间,我们习惯用‘钱’来充当基础标准,并用以衡量事物的价值,价值高的东西更‘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就价值偏低。” “当然,这里的‘价值’指的是事物在市面上的价值,并不包含太多主观因素——这个可能不大好理解,我给你举个你能明白的例子。” “嗯……我想想……啊,有了!”程映雪胡乱张望着在四下搜寻,不多时她盯着桌上摆着的一小盘茶点,忽地亮了眼睛,“我们就以这盘桂花糕为例。” “这盘糕点的制作原料主要是糕粉、松仁,蜂蜜和糖桂花,眼下正是秋季,桂花盛放的季节,糖桂花的价格较之其他季节相对会更便宜一些。” “考虑到所有的原料成本……和我们居住的这件客栈本身的定位与运营成本,可以估算出来这样一盘一份六块的桂花糕,对外售价大致应该是在六十文上下。” “那这个六十文,就是这盘桂花糕在市面上的价值。”小姑娘虚空敲打着算盘说了个头头是道,“当然,我说了,这是它在市面上的价值,没算别的。” “那么,如果这盘桂花糕并非是我从客栈、酒楼或点心铺一类的地方买来的,而是我娘亲手做给我吃的,那它在市面上的价值虽然还是只有区区的六十文钱,但它在我心中的价值,便会无限趋近于无价。” “这是因为,‘娘亲做的’对我而言会有特殊的意义,但倘若面对其他人——其他全然不认识我娘的陌生人,那它就还是只值六十文,甚至会因为它并非出自什么知名酒楼,连六十文都值不上,只能卖到四十文或五十文。” “这就是主观和市面上,人们对同种事物不同价值的定义区别——市面价值会更偏向于客观一些。” “然后等你拿到工钱之后,就可以用这些钱去买你自己的喜欢的东西——什么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反正只要别拿去赌或者烧杀抢掠,我是不会管你拿钱干什么的。” 程映雪几句话说了个两眼眨也不眨:“而我现在开给你的工钱呢,是每月三十文——相当于每天一文钱。” “不是很多,大概只够你上街买个没有馅的白面烧饼,但这是因为,你在真正掌握好制墨手艺之前,只能算是坊中的墨工学徒。” “这一点,我刚刚也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小姑娘着重强调着重申了一遍“学徒”的含义和待遇,“学徒意味着你是一点钱都没花,纯在坊里白吃白住学手艺的。” “你们用着都是墨坊的材料,做出来的东西无论能否售卖,也都归墨坊所有——所以学徒在理论上通常是没有工钱的。” “如果有,那也只是按年发放的、象征性的一点点,算零花钱——我是考虑到你是墨妖,学制墨应该比一般人快,才给你按月算的一月三十文。” “这量的确不多,但你要是学得快,说不定要不了两个月,就能转为正式墨工了。”程映雪面不改色地张嘴画着大饼,“——那时候,你的工钱待遇,自也会向着其他人看齐。” “是以,你这会都听明白了吗?” “嗯嗯。”小妖怪卖力点头——其实它还是觉着那个三十文的工钱有点怪怪的,但它说不上来,又被程大老板的那一大串子话给说了个迷迷糊糊……索性就不问了。 反正它一个不需要吃饭喝水的妖怪,工钱少一点好像也影响不了它什么。 “成,听明白了就行。”小姑娘颔首,就手仔细叠好了那张契书,将之好生收进了衣袖,“那……你眼下也没别的问题了?” “嗯……”小墨妖哼唧着下意识点了半截脑袋,孰料它下颌刚碰上脖子,便陡然想起个新问题——忙不迭用力甩了脑瓜。 ——不,它还有一个! 第一百六十八章 摩崖石刻 ——她还没给它解释那个“中见保人”的位置,为什么要写“皇天后土”呢! 虽然它只是个啥都不懂的妖怪……但这太离谱了!离谱到它这个妖怪都觉得很离谱了! ——正经人不可能会在契书上写“皇天后土”这种怪东西! 小妖怪着了急,呜呜啊啊地拧了身子,程映雪见状皱着眉头盯着它看了半晌,良久猛地回想起它那会的问题:“哦对,你还问过我为什么要写‘皇天后土’。” “嗐,这东西说起来不是更简单。”小姑娘理直气壮,晃悠悠双手叉了腰,“因为你是妖怪啊!” “我要是找寻常人做保人,那他能不能活过你还两说哩!” “万一你这工才上到一半,那个保人先尽了阳寿一命呜呼了可怎么是好?” “所以,像雇佣其他人那样请个寻常保人肯定是不行的,要找自然得找个能活得过你的。”程映雪在屋内提着裙摆来回踱步,一边踱,一边絮絮叨叨与小妖怪倾诉着她的顾虑,“要单论能活过你的……师父她老人家应该可以,但师父处理完鬼珠逃逸和妖王祸世的事,多半就回山上去了,不可能长期留在人间。” “我嘛,自己选的以商入道,自己要求的下山经商——我也不愿意总因为这点小事而天天麻烦师父。” “这又不是什么修行上的问题。”纯经商的。 “那,师父不行,小虞道长他们当然也是同理咯。”小姑娘耸肩,话毕倏然调转了语锋,“我得找个更稳妥的……比如,天道——也就是你看到的,我写的那个‘皇天后土’。” “这很合适,左右我们定下这份契约,其效果也跟着发个天道誓言没什么差别,加上世间万物皆在天道之下——那我请它来当个保人,这也很合理?” “是是,很合理?”程映雪嬉皮笑脸,说着朝苏长泠等人飞速挤了挤眼睛。 眼见着她好一通连哄带骗,愣是将这脑袋瓜本身就不大灵光的小妖怪给绕懵了的几人只觉心下无端复杂的厉害——苏长泠抿着嘴巴举目望天,虞修竹则飘着眼神默默别开了脑袋。 至于非毒。 这厮实在看不下去,逃也似的一溜烟钻回了罗盘。 啧,什么嘛,何至于此。 没能得到积极回应的小姑娘悻悻摸鼻,复又凶巴巴地对着那小妖怪倒竖了柳眉:“这下你总该没什么疑问了?” 小妖怪闻此赶忙将脑壳又摇出了残影——没有没有,它这下是半点都不敢有了。 “嗯,没有就行,那契约已定,咱们这事就这么说好了。”程映雪心满意足,遂动手收拾好那把被她拿出来的笔墨,顺带偷摸擦掉了自己指尖不小心沾染上几粒墨点。 ——写字蹭指头上算是她的老手艺了,得亏这会她娘不在,不然她指定得吃上个两顿的收拾。 “成,师父,那没别的事的话,徒儿……” 就先回去继续研究怎么说服方先生去了。 小姑娘笑眯眯背了两手,作势便欲拔腿开溜。 孰料不待她与自家师父打过招呼、迈开步子,一直悬在苏长泠腕上、隐在她衣袖内的玉镯就先陡然大作了一阵翠芒。 那突如其来的光色晃得屋中人近乎本能地闭了闭眼睛——素衣少女见此蹙眉,继而抬手掐诀,一指轻轻点上了那玉镯镯身。 “……长泠。”青年惯来如风温和的声线霎时响彻,冷不防听见那嗓音的苏长泠原地怔愣半晌,良久方意识到那镯子竟然也能被用于传音。 ……不是,所以她上回浪费那张传音符是干啥? 是因为她兜里揣着的符很多吗? 而且应先生今天嗓子里怎么又开始夹上鸭子了?甚至他今天夹的比上次还多! ——这老精怪的嗓子真的没问题吗? 正经妖谁往喉管里放那么多鸭子! 苏长泠瞳底不受控地晃过一线惊恐,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她假意正色,对着那玉镯清了清喉咙:“在的,应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咦?你那听着似乎不止一人……哦,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些,没注意竟用上了镯子。”应无风小声道着歉,那语气听起来像极了不慎做错了事的孩童。 程映雪听到这动静,绷不住狠狠团了把眉心——怪怪的,她果然还是觉着应先生有点怪怪的! “没吓到你?之前一忙就忘了跟你说,这镯子也能被用于传音传影来着……”青年故作懊恼地喃出一句,随即若无其事地拐正了话题,“对了长泠,你前两日托我去查的那件事,我已经都查清楚了。” “山中近来确实‘走失’一位根脚与山石有关的妖怪……是一方摩崖石刻。” “那石刻妖今年差不离有六百岁了,就在丹霞峰上,倒推过去,应当是五代十国那会出现的妖。” “这样……怪不得那妖怪的匿身术能修得那样厉害,打起来也像一点都感受不到痛一样,还能把墨坊地面砸出那么大一个坑。”苏长泠若有所思,“合着它本来真就是山里的东西——还是方摩崖石刻。” ——那这的确是很能引动山气了,石头嘛,也的确感受不到多少痛。 “那,应先生,您查到那妖怪的来处了吗?”想到了什么的少女蹙眉追问,“就是……您知道这石刻当初是谁留下来的,或是知道它身上刻着的内容都是什么吗?” “我们昨夜看到了它的道体,但它衣裳上的花纹不太清楚,一眼过去认不出几个字。” “喔,这我正要与你说呢,长泠。”应无风闻声笑笑,“谁刻下的,这大家都不清楚,但还有几棵树记得那上面的内容。” “是几句写丹霞峰落日景色的诗——但我瞧着那四句没头没尾的,也没个正经落款,想来全诗应当是不止这四句,你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继续往下查查。” 话至此处,应无风有意顿了下语调:“毕竟,能写出这样四句诗来的人,在地方县志那里多半也不会是全然查无此人……长泠,你那需要准备下纸笔吗?还是我直接说?” “啊……应先生,您直接念诗就好了,弟子就在师父边上——弟子有拿纸笔。” “嚯,原来小程姑娘也在,”玉镯对面的青年微一感慨,“那便劳烦姑娘记一下了。” “那四句诗是:‘朔气长吟已,丹霞半日存。游霭松间挂,飞焰锦上焚。’” (注:我书里没备注是从哪摘抄的诗都是狗作者自己瞎写的,看行不兴抄,也不兴写作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襄王都快把自己扭成牡丹花啦! 朔气长吟已,丹霞半日存。 游霭松间挂,飞焰锦上焚。 苏长泠听罢近乎本能地将这四句诗置放在舌尖上咂摸了几遭,少顷微微蹙了眉:“这诗好大的气象。” “应先生,您确定没人知道这诗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的吗?” “至少山上的这些飞禽走兽与草木是确实都不清楚。”玉镯内应无风的声线分毫未变,“不过你在人间问问,说不定还有人记得。” “毕竟,就像你说的——这诗好大的气象。” “能写出这样气象诗的人、能被这样镌刻在崖壁上的诗……那定然不会在地方县志里丁点痕迹都无。” “的确,且不论别的,哪怕就单论这几句诗——大约也够那人在什么诗编文集里略微留下个名号了。”苏长泠颔首以示认同,“成……应先生,那这几句诗我就先记下了——今日天色稍晚了些,明日我再出门逮两个年长些的老人问问。” “您那忙完了吗?没忙完的话……这传音晚辈就先挂了?”素衣少女试探性地问询了一嘴,那掐着决的手却已然蠢蠢欲动地想要直接掐断了这段传音。 关键这棵万年老松今儿委实像是不慎吃错了什么药——他这会这嗓子简直已经不能用“夹了两只鸭子”来形容了。 她觉着他更像是吞了二斤蜂蜜又狂塞了五斤米糖——他齁着了! 不行,再听见应先生这古里古怪的动静,她得疯。 苏长泠趁着众人不备,飞速抿嘴咬了下下唇,继而不动声色地将那掐诀的指头朝着那镯子挪近了些。 玉镯对面的青年应声一愣,遂像被人逗乐了似的,憋不住泄出一阵轻笑:“没,景韶上回趁机在山中安插下的活枝实在忒多了点,我排查到了现在,还剩下十二座大峰和十八座小峰没能查完。” “但这也没多少了——剩了不到三分之一。” “我抓紧一些,大概再有个两到三天便能全部排查完毕了……长泠,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唔……就那样,反正这两天险些把人家墨坊都砸了,也只见到了爱魄雀阴。”苏长泠说着下意识伸手抠了抠头,“但今天误打误撞多逮着了个才会化形的小墨妖,非毒说它应该与哀魄伏矢或是惧魄除秽有关,我们打算今夜再带着它进墨坊逛一圈。” “另外……”少女犹疑着转头看了身旁的小徒弟一眼,“呃,云娘与那小墨妖签下了份……雇佣文书,她打算在我们这处理完那几魄的事之后,把这小妖怪带到墨坊帮她制墨。” “……目前工钱暂定的是三十文。” “哦哦,每日三十文是吗?这价对他们墨工而言不算高,但考虑到就算是墨妖,也是要从头学习今人的制墨法的——这工钱亦不算低了。”应无风的声线听起来似乎隐隐藏着三分赞许,“不错,小程姑娘果真是个有想法、会经商的。” “长泠,你这回下山倒真捡了个好徒……” “额……应先生,我想您可能误会了。”苏长泠尴尬万般地出言打断了青年的话,“不是每日三十文,是每月。” ——每月三十文,一年三百六十文。 这跟每日三十可差着三十倍呢。 “每……每、每月,是每月三十文啊——”应无风这下也尴尬了,张嘴支吾着结巴了半晌,方才勉强吐出那句话来。 ——原本涌到嘴边、想夸那小姑娘两句的奉承词也霎时被他卡进了喉咙、咽回了肚子。 青年想了又想,终竟只是讪笑着赞了程映雪一句“善于经营”。 “咳,长泠,既然如此,那我就先继续搜寻那些活枝去了——我再有三天便会重新下山,你……你们几个,千万照顾好自己。” “好的,应先生,多谢您的关心了。”苏长泠嗓音微显僵硬地回了青年一句,言讫便像被鬼追了一般,忙不迭一把掐断了传音。 “噫~师父,您这传声挂得怎么跟要出门跟人打一架似的,这么利落。”程映雪幽幽咂嘴,对着少女默默摆出个“看穿”的眼神,“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您和应先生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两句话都不想多说的。” “……那倒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苏长泠颇为纠结地将眉心皱出了个“川”字,“但云娘,你不觉着应先生近来好像嗓子不大好吗?” “听着仿佛夹了东西,或者被啥玩意齁着了一样。” “为了他老人家的身体着想,我觉着我还是别跟他接着说话了比较好——全山就这么一棵上万年的老树,他要是出问题了,我估计你师祖都得满地闹腾。” 苏长泠说了个神色郁郁,程映雪听完却只觉自己仿佛是突然被人在头上砸下了一块拳头那么厚的大钢板。 那板子不但砸得她脑壳生疼,更砸得她脑瓜仁都不住地一阵嗡嗡。 她目瞪口呆,盯着自家师父怔怔看了半晌,最终到底是在小道士的偷摸拉扯下,放弃了那个要跟她好好掰扯一番的心思。 ——算了,就这么样。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已经都不叫“襄王有意,神女无梦”了。 这是襄王都快把自己拧成一朵大牡丹花了,神女还压根没意识到他在干啥。 甚至以为他有病,那种真正意义上需要吃药静养的病。 哈、哈。 “好的,师父。”小姑娘瘪了嘴,心情复杂不已,“您和非毒师父且先准备着入夜去墨坊的事罢……弟子先回屋消化下今天在墨坊学到的新东西去了。” “行,那你也别熬太晚了,云娘。”苏长泠下颌轻敛,“记得早些休息。” “嗯嗯嗯,知道了师父。”程映雪点着脑袋胡乱敷衍,话毕果断立地开溜,出门前还不忘顺带薅上了门边杵着的虞修竹。 少女望着她那背影,莫名便觉她徒弟今日似乎有些怪怪的,但具体怪在哪里,她却说不出来。 纠结一番仍旧想不出个丁卯的苏长泠索性选择了放弃,而后又在二更天时,带着非毒第三次潜入了墨坊—— 第一百七十章 惧魄除秽 今夜的爱魄没再像往常那样,将自己藏匿在了半空中的满月幻象里。 她似浑然不想再逗弄这一人一鬼一般,就那么没骨头似的,软趴趴斜倚上了虚空上。 待到苏长泠二人提溜着那小墨妖赶到墨坊时,她们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雀阴石榴色的大红裙摆火一样漫卷烧灼,被风吹拂着,不经意燃上广袖——像浓绿的山林中骤然绽放的一捧天外花。 她便那样懒洋洋的倚着,眉眼雍容而满带贵气。 她遥遥望着那一面提着只被人包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妖怪,一面匆匆赶进墨坊的一人一鬼闲闲吊了眉梢——斜飞入鬓的长眉尾端散着一线雾蒙蒙的墨色,她瞳中潋滟如若春池:“小非毒——” “你们今夜……来得可是晚了。” “哪里晚了,这不还是才二更的天。”——她们前两日,分明也是二更才来得墨坊。 苏长泠面无表情地回着爱魄的话,就手捣腾着将那小妖换进了左手——被她藏入袖里乾坤内的山君霎时向外多探出了寸长的剑柄。 她摸着那剑顶端柔软却又冰一般沁凉的流苏穗子——这是个她随时都能拔得出剑的姿势。 ……虽说,她前两夜,压根就没碰上过什么真能与爱魄雀阴正儿八经动手的机会。 苏长泠想着不受控地有着瞬间的沉默,雀阴昨夜召出那十数道鬼风的时候,瞧着像是与她动了手,实则,她总觉着自己那是被鬼耍了。 ——她根本就没认真,甚至连出招都是带了要给她喂招、想助她突破瓶颈的意思。 那感觉……简直是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要让人糟心。 少女不由自主悄悄别开了眼神,那边的爱魄应声轻哂:“但前两日都是你们先到的。” “今夜却正好反过来了。” “所以,这难道不能算是你们来迟了吗?”女人说着好整以暇地曲肘撑了下巴,指尖半蜷着搭在唇边,在月色下映出一小团朦胧青影。 苏长泠没耐性与她掰扯这些有的没的,于是比划着挥剑斩断了雀阴那犹自想与她闲聊两句的心思,山君的剑锋在空中划过会,带出段令人心神俱颤的猎猎风声。 她看着那倚座着的爱魄,面上浑不见有丝毫表情:“行了,别再说这些没用的了,雀阴。” “有这时间,倒不如省去了那些弯弯绕绕——我们索性干脆利落一些。” “干脆利落……”雀阴闻言无来由地痴痴轻笑起来,那笑晃得她本就足够惑人了的容貌越发妖冶,“不错,你倒确实一直是这么个干脆利落的急性子。” “好,那我今夜也跟你学着干脆一些——小长泠,看到我身后那个人了吗?” “今天想要与你们商量点东西的可不是我——而是她。” “……人?”苏长泠循声立时睁大了眼睛,不住张望着朝雀阴身后看去,半晌狐疑蹙眉,“哪里有人?” “雀阴,你该不会是故意编了个‘人’来诓我玩罢?” ——她那身后分明空空如也,别说人了,就连半只妖的影子,她都没有看见! “怎么可能!”爱魄诧然瞠目,边说边作势回了头,“我这人的性子虽然的确是有些恶劣……但也没恶劣到会跟自己开玩笑……等等,除秽呢?” “她刚刚不是还跟在我身后??” 定睛仔细搜查过身后一番的雀阴傻了眼,她怎么也没想过,除秽这厮居然胆子已经小到了这等地步。 今晚出来前她还对着那倒霉玩意好一通千叮万嘱……哪成想,她这才刚到墨坊没出两刻呢,这鬼就又藏没影了! ……天杀的,惧魄到底跑哪去了?! 女人的面容不受控地有着瞬间的扭曲,非毒则在听清“除秽”二字后,便狠狠皱了眉头。 依她对除秽这胆子多半比虞修竹还要小些的倒霉玩意的了解,她这会多半是藏在…… “找到了。”余光瞥见那树中一线鬼鬼祟祟的、正欲蹑手蹑脚逃出去的鬼影的非毒眼神骤然一凝,遂毫不犹豫地翻掌凝出煞气长剑,劈手直奔那树丛而去。 泛着黑风的剑气呼啸着结成密网,眨眼便在空中将那枝繁叶茂的老树包了个囫囵。 “等等,非毒,你这么打可别把那树都削秃了。”——她这可没有能帮老树长叶子的丹药! 苏长泠眉心一团,下意识抬手牵了把非毒虚幻的衣袖。 后者闻言几不可察地略略转过眼珠:“放心,我心里有数。” “——除秽,我看你还想往哪里逃!” 用剑气包围了整只树冠的非毒厉声大喝,话毕立时猛地收紧了那剑风大网。 细网骤缩着陡然将那藏匿于树梢中的人影捕捉,她牵动着剑风,几乎毫不费力地便将那同样被捆成了粽子的小鬼拉扯着拖离了那棵老树。 “……好久不见呐除秽。”非毒阴恻恻冷笑着耷下眼皮,瞳中光色凛冽,刀一般将那半大小鬼上下剐了个遍。 能带出小墨妖那样干瘦小妖怪的惧魄除秽,果然生得也像根没长开的细长豆芽。 苏长泠站在非毒身旁低眉瞅了那小鬼一眼,只觉除秽的模样,比她预想中的要稍稍好上一点。 ——她至少没有和那小墨妖一样,十三四岁的面容却配了个七八岁的身子。 她的身形和年龄大致还是相匹配的,都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就是头大,身子又瘦又窄,宛若骨头上只包了层稍厚一点的皮。 “好、好久不见,非毒。”除秽形容怯怯,整只鬼瑟缩着,无端便让人幻视起了那头回见到非毒的虞修竹——除了年龄性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看到非毒时并未急着逃跑,只越发抱紧了自己的两臂。 “啧,还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非毒扯着嘴皮轻啐一口,张嘴便是句阴阳怪气,“这么久了,你竟然还没被吞贼那货给两口吞噬了,也真是够不容易的。” “没……没,他想吞来着,但雀阴不让。”惧魄连连摇头,声线越说越低的同时,脑袋也快被她缩进了自己怀里,“她说不准我们自相残杀。” “我、我,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第一百七十一章 “死鬼” 对像她这样胆小怕事又一无是处的鬼而言,死了活还是活了死,这二者之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左右她早活够了,只是还没到那么想死的地步。 倘若吞贼想吞噬了她来壮大自身,那她便由着他这样去吞;倘若雀阴不准他们自相残杀,那她也可以就这样凑合着活。 她和……其他的鬼是不一样的。 她一早就知道她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没那么多想法,也不像他们那样执着。 雀阴至今仍旧在追寻着她自始至终从未真正弄明白过的“爱”;吞贼一心只想把他们通通吞噬了,好复活再去完成他当年那未完成的“大业”。 哀魄平日瞧着像是个慈祥和蔼的阿婆,可她知道她最恨世间忘恩负义之辈;恶魄的病大约是他们中仅次于欲魄的深。 ——她有一阵子总想拉着这世上的所有人陪她一起死上一遭,后来又总纠结着想要去寻他们的本体……她总想质问她一句,问她二百年前,究竟为什么能狠心招来那四十九道的天雷。 而非毒…… 惧魄想着下意识怯怯地望了面前犹自带着满面怒容的女鬼一眼,复又拿余光瞟了瞟她身侧的苏长泠。 她看到剑修手中那随时能脱鞘而出的灵剑山君,看着那粽子似的被她随意提在手上的小墨妖——只须臾便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颤抖着避开了非毒的目光。 ——很显然,非毒也和从前一样。 她也依旧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了“神女”那边。 她不一样,她只是很恐惧。 恐惧饥饿,恐惧寒冷,恐惧被抛弃……她恐惧世间一切能恐惧的东西,却独独没恐惧过“死”。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死掉了,已经变成了鬼,并不介意自己再变成个“死鬼”? 除秽缓而慢地眨了眼睛,而后憋不住“噗嗤”一下轻轻笑出了声——开玩笑的,她知道鬼死为聻,但变成“死鬼”的这个说法真的很有意思。 惧魄的思绪不受控地开了个小小的差,非毒看着她脸上莫名挂出来的那道笑,禁不住越发紧锁了眉头:“除秽,你突然笑什么?” “没……我只是忽然想起个不大合时宜的笑话。”惧魄慢吞吞地张了张嘴——她只是忽然记起来,从前她最畏惧的,其实是“生”。 是如现在这般,成了鬼,却又被迫以“鬼”的形式而继续“生”。 因为……这太痛苦了,她总会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细小至极的瞬间,陡然回想起她死前经历过的那些恐惧。 所以她想要“死”,并一度恨不能央求着吞贼赶快将她吞了。 奈何雀阴不让,而他们又没人能真正打得过爱魄雀阴。 于是她只能这样浑噩又挣扎地“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一直到恶魄臭肺想尽了法子,终于趁着山上守备懈怠、镇上封印有所松动,一口气逃出了鬼珠。 恶魄被雷劈得险些灰飞烟灭的那日,她尚安安静静地缩在鬼珠里,只是他们六个……不,七个,他们七个本为一体,是以,当恶魄被雷劈得只剩一线游丝之气,他们亦同样感受到了那股烧灼在魂魄上的、极致的痛意。 那是种用语言形容不出来的痛楚,有一瞬甚至盖过了曾经她被生生冻吓至死的恐惧。 她在鬼珠中翻腾着满地打滚,最后蜷缩着将自己深埋进无边的黑暗之间。 她也不清楚那鬼珠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记得那痛来得毫无征兆,去时却犹如茧上抽丝。 ——它是被人一丝一丝的抽离出去的,舒缓来得不快,麻木中她甚至都没意识到那痛竟已然被人抽离出了她的鬼体。 待她回神之时,她胸中便只剩下了那种与痛楚一般说不清的、微妙的畅快,她长长舒出口气,仿佛刚刚挣脱开什么恼人的梦魇。 ……她那时莫名便想起了许多曾被她遗忘了的事。 她想起襁褓中阿娘哄她入睡时哼唱的歌谣;想起风吹过,田中翻涌的麦浪。 在没有战争的那些年岁,邻家婶婶养着的小猫是会钻过墙洞、踩在发旧了的黛青瓦沿上巡视它们的“领地”的。 ——她还记得那猫儿的模样,一只通体纯白,嘴上却带着两片棕黄的泥金;一只黑黑黄黄,毛发斑驳得像是日头在小池上映出的涟漪。 邻家婶子说,那只白的叫“衔蝉奴”,花的是“滚地锦”,很好听的名字,但她那时总会固执地将它们称呼为“小白”和“小花”。 ……小白的脾气好些,它听她这么唤它也不会生气,只是咪呜叫着低下头来,任她踮脚去挠它的下巴。 但那只花乎乎的滚地锦脾气不大好,每次听见了“小花”,它总要站在那白墙上骂她个把炷香的时间才够解气,而后还要旁人拿着新钓上来的小鱼哄它。 ——她想起了这些,无端就没那么想去当个“死鬼”了。 ——“活着”好像’也没那么差。 至少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可供她咀嚼和回忆的东西,不再需要一直重复回想着那该死的恐惧。 哪怕这些回忆,是足够的零碎与短暂。 “我想起来……人死了会被称作是‘死人’,那鬼死了岂不就变成了‘死鬼’?”除秽细声答出一句,话毕绷不住又是一串痴痴的笑。 非毒盯着她的笑容看了半晌,终竟没能忍住,回头对着雀阴与苏长泠二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她觉着今夜的惧魄好似被什么人给传染了,她看着傻傻的,细瞅还有点说不出的癫。 她怀疑过是不是恶魄那个贪玩没数的不慎抽飞了她的脑子,但恶魄分明前两日还是与他们蹲在一处的——她没那个时间,更没那个能在雀阴眼皮子底下抽飞除秽脑子的能耐。 “会不会变成‘死鬼’,我不知道,”由是非毒冷哼着绷了面容,故意吓唬着惧魄,慢慢放沉了面色,“但你再在这磨磨蹭蹭,我就真要让你切身感受下再死一次的感觉了。” “——说,除秽,你我也不要再兜圈子了。” 操纵着那剑气密网的女鬼慢悠悠把玩起手中墨色的剑:“你这次跟着雀阴出来,却又想着半路逃走……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你们能不能放了它呀? “我……我才没有想要逃走。”除秽抗议着小声辩解,一面在那剑气束缚中不自在地扭动了身子,“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害怕。” 非毒闻言不自觉被她气得发了笑:“怕?你怕什么。” “怎么,难不成你如今的胆子已经小到连自己都要害怕了?” ——她身为鬼却怕鬼,本身就已经够不合理的了……她可别告诉她,她现在连自己都怕! “那、那也没有。”惧魄神色怯懦,“我是怕你动手打我。” ——她就是那个全家最弱的,既没有恶魄的天生神力,也没有非毒那样丰富的作战经验,更没有爱魄那对鬼气精妙至极的控制能力,她谁都打不过。 “你若打算乖乖跟我们回去,我又为何要动手打你?”非毒皱眉,“除秽,咱们好歹也算是旧相识——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那么个不讲理的鬼?” “不……不不不,你很讲理,非毒,我知道的,你其实比雀阴都要更讲理一些。”除秽满面诚恳——爱魄那癫子只是不准他们自相残杀,却没对他们设下过其他管制,平常更不会有心情与他们讲什么道理。 她一向是肆意妄为,想到哪做到哪的那种……细论起来,当然还是脾气看似最为暴躁的非毒最讲道理。 “但是……我这不是没打算现在就要跟你们回去么。”惧魄的嗓音越说越小,“而、而且,我今晚来还主要是为了它——” “长泠手里的那个小墨妖。”除秽低头,哼哼唧唧,“那个小墨妖是我不小心带出来的东西,它道行很低,胆子又小,既没什么本事……也不会伤人。” “它没做过什么恶事,以后也不会做恶事的。” “所以……你们能不能放了它呀?” “或、或者不放也行,但别杀它。”惧魄仰头飞速望了下非毒的眼睛,颤巍巍开口补充了一句。 说完了这些,她便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啪叽”一声,直挺挺瘫倒在了那剑气网里。 在场五感都十分敏锐的一人二鬼听罢,只觉自己的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爱魄当场嗤笑着撑了下颌举目望天,苏长泠则在短暂的沉默后,收了山君,抬步上前。 “……除秽,在你眼中,我是个什么很滥杀的人吗?”苏长泠提着那小墨妖认真发问,表情一时有些像刚被人在她脸上拍了盘灵谌子做出来的点心。 ——又加花椒又加盐又加糖,还加了一堆苦菜臭菜的那种。 “呃……也、也不是。”勉强凑合着爬起身来的惧魄细声嗡嗡,她面上闪过些许迟疑,瞳中则映着三分畏惧,“你从前也没滥杀过什么无辜之辈的……但你每次捉妖除鬼动手都挺利落。” “追着恶魄揍的那会更利落……我这是有点怕你误会了那小墨妖,再一个没注意,给它也当恶妖除了。”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苏长泠这下也被惧魄气笑了,她咧了咧嘴,对着那状似要被吓晕过去的小鬼恨恨磨了一口白牙,“我能看得见妖怪们身上的血气。” “——它要是做过恶事、害过人命,那身上自然是会有血煞缠身;反之它手上若是干干净净,周身也没有血煞,那我平白无故,杀它作甚?” “而且。”少女说着,甚是气恼烦躁地伸手抓了把头,“……我徒儿看上了这小妖怪的制墨能力,已与它定了契书,等着我们这里的事都了了以后,她要把这小墨妖收进墨坊里继续学制墨。” “……它如今已算是我徒儿手下的妖了,自己妖,我轻易不会杀它。” “诶?也是哦。”除秽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一面稍显茫然地对着面前人眨了眨眼,“对不起啊长泠,我忘了,你是能看到妖怪们身上缠着的血气的。” “那成了,它死不了就行,墨坊那地方原也适合它的修行……如此,我亦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那会之所以会担心,也不过是挂念着那点她点拨过它、带它入道了的因缘罢了。 眼下既知道它有了更合适的去处,她自然也不会拦着。 “好了,非毒,你把这剑气网收了。”惧魄抱着两臂抬了抬眼,“我没事了,我要走了。” “走?”非毒轻哂一口,粗声恶气地狠狠拉扯了把那剑气织就的大网,强行薅着除秽,让她离自己又近了一些,“你都被我捉到手里了,这会又想逃到哪去?” ——她瞧着像是愿意随便放弃到嘴的肥……到手的小鬼的鬼吗? “可可可可是我今天不能跟你走啊!”除秽结巴着晃晃悠悠,她齿关不住打了颤,“吞贼不会让的,雀阴应该也不允许。” “吞贼?”非毒挑眉,佯装一派浑不在意,“他又不在,他怎么会知道你是跟着我们跑了的?” “至于雀阴——” 非毒说着回身乜了那边的女人一眼,开口时的语气硬邦邦的:“我要带走除秽,你有意见吗?” “嗯……”爱魄应声抬指抚了抚自己肩头披散着的长发,一缕青丝缠绕着跃上施了火色的指尖,她声线是惯来的随意慵懒,“这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心情好了,万一一时兴起,就那么允许了也说不定呢。” “那我就当你是允许了。”非毒嘴角一掀,作势便要带着除秽打道回府。 情急之下,惧魄陡然挣扎着扬高了声线:“谁、谁说吞贼不在的!” “他分明就在……再说了,雀阴,你忘了伏矢吗?” 除秽抱头尖叫:“——我要是不在的话,吞贼下一个要吞噬的定然就是伏矢了!!” “我倒要看他今天敢动哪个!”爱魄闻言陡然大变了颜色,她广袖一甩,一大片袖风立时狂飙出去,骤然割碎了那剑气凝就的网。 苏长泠瞧见那袖风脱手的刹那,亦跟着立时出了剑。 孰料雀阴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她那一剑这勉强挡去了不到三分的袖风——余下七分,照旧一把绞断了那剑气大网! 嘶—— 这才是爱魄雀阴的真正实力? 接过一剑、手臂都被震麻了半条的少女回身之时,满目凝重。 ——怪不得……前两日的爱魄会嫌她的修为太低,道行太差! 第一百七十三章 斗志 原来……居然是真的。 枉她从前还以为……自己的修为在同辈修士中算是不错的了。 苏长泠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沉下一分。 细想想,打从妖王景韶能安然自她眼皮子底下逃脱,还震碎了全山压制无数鬼珠的守山大阵时起,她就该意识到,自己的修为……在这些真正的大能们面前,已经是不够看的了。 并且……倘若光爱恶两魄便已强到了这个地步,那曾经的她,道行又已然深到了何等程度? ……眼下,她果然还是需要继续努力修行呐。 少女想着,无端被人激发出了满腔斗志。 她收拢五指,掌中山君因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而跟着不住颤动起来。 那剑嗡鸣着几欲挣脱她的掌控,她抿唇回身,翻手对着爱魄毫不迟疑地劈腕一剑! 雀阴抬指驱使鬼风去捉惧魄的动作,被这剑挡得微微滞了一瞬,非毒则趁机一把按住了那险些又要立地遁逃了的除秽。 爱魄见状冷笑着扯了扯唇角:“长泠,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我罢?” “我说了,如今的你——想与我交手,只怕还不够格。” “……够格不够格的,”苏长泠应声微默,遂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瞳底翻涌着一线滔天墨色,“总要试过了再说。” “何况——雀阴,我们昨夜打得,本身就还不够痛快!”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爱魄似笑非笑,一面慢条斯理地蜷指绕上了胸前垂落的一缕青丝,“毕竟,我今夜可没有那个想让你有机会‘痛快’的心思。” “让开!”雀阴的声线陡然一厉,下一息,无数鬼风循声而起,眨眼包围了那场中的一人一鬼! “……这么多年了,除了鬼风你就不能玩点别的吗?雀阴!”冷不防被卷进鬼风中的非毒咬牙切齿,风外随手解救出了除秽的爱魄闻言慢条斯理垂下了眼睫:“玩别的?也可以啊。” “那就……再给你随便加点有趣的东西,小非毒。” “——只要你待会别突然后悔了就好。”雀阴低笑,话毕挥袖召唤出潜伏在坊中的千万鬼物,转身便带着除秽消失在了虚空。 被众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小墨妖呆呆仰头望着天上那有如实质的道道黑风——不一定伤得到人、但一定足够骇人的鬼怪们嘶嚎蹦跳着将那一人一鬼团团包围,瞧不见人影的重围中不时传来非毒的尖叫:“啊啊啊啊啊谁家好鬼会把鬼都变成虫子!雀阴,你有病!!!” “救命……你们都离我远点!!” 后来苏长泠与非毒费了大半个晚上的功夫,总算收拾尽了爱魄召出的数千厉鬼,并上那二十余道鬼风。 其实光论这些道行顶多与宋常应相当的鬼物并不难对付,在苏长泠已参悟了“生”剑的前提下,想要化解掉那二十余道鬼风也不算太过艰难。 关键在于,那些厉鬼在鬼风的加持下窜逃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不知凡几,即便苏长泠手中有“生”剑的剑意助阵,想要克服那成千上万条厉鬼,仍旧是有些麻烦。 加之,非毒又不幸中了爱魄的幻术,会将身侧一切鬼物都看成是正蠕动或爬行着的、通身长毛带刺的虫子。 ——这厮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偏生厌恶极了那些生了满身怪毛的虫,每每见了,必定要原地胡乱抖上一阵。 今夜被那些“怪虫”包围后,她更是被恶心得差点当场吐出来。 ……就是不知道一个鬼要是真吐了,她都能吐出些啥。 挥剑扣住坊内最后一枚鬼珠的素衣少女思路不受控地诡异一歪,继而假咳着将那些鬼珠尽数扔进了乌青罗盘。 考虑到这墨坊内犹自藏着她余下四魄,且恶魄离开至今尚未归来,客栈那头又还有个邵无名坚持不懈地非要跟在他们身边……她决定暂且迟些再回山送走这些鬼珠——免得有什么“不长眼睛”的妖妖鬼鬼趁她不在,再冒出来作乱。 并且,她觉着她也需要借这个机会,好生琢磨下她后面一段日子又该如何修行。 苏长泠思索着飞速整理了下自己沾了灰的衣衫,继而一手提溜上那快睡过去的小墨妖,一手又扛起一旁欲吐未吐、脸色难看至极的非毒。 也不知道这会爱魄雀阴给非毒设下的幻术都尽了没有,且乌青罗盘里的鬼珠们还闹腾着,她要是立马就把非毒收回鬼珠,这姐姐多半得真疯在里面——保险起见,她果然还是就这么扛着她回客栈比较好。 左右才四更天,夜还浓着,这个点也撞不见几个活人。 连提带扛的少女回程时不自觉放慢了步子,等到她悄无声息地溜回客栈,天上月亦刚巧跨过了五更的门槛,歪斜着爬下山去。 秋时夜渐长,即便五更过了,那天也未必能见有几分的亮。 而这会的五更初,亦是日出之前,夜色最为浓沉的那段时间。 ——这种时候,包不可能有几个还醒着的人的。 苏长泠自信上楼,孰料她这边刚翻过客房内半开半掩的小窗,那边便先被人一把拉扯住了衣摆。 突如其来的拉扯感令少女几乎是本能地召出了山君,剑锋映着星辰纵过刺目的雪光,那光色照亮了小姑娘满带怨气的眉眼,亦照出了她眼下两道指宽的乌青墨色。 苏长泠见状忙不迭抬手收了剑,顺势又点亮了桌上的灯盏。 “……云娘,你怎么在这?”——这崽子大晚上的不睡觉,蹲在窗边等着吓唬她玩? 她真不怕她一个没收住,一剑给她戳个脑门对穿吗! 少女皱眉,瞳中尚带着点险些伤了人的惊魂未定。 程映雪闻此森森阴笑着咧了咧嘴——那模样简直比厉鬼还像厉鬼:“没事,师父,徒儿就是在快睡着的那会突然想起来……自己和那小墨妖定下的契约里还有几条细则需要修改。” “契约要改……这事是挺重要,但也没那么紧急?”苏长泠的眉心越蹙越紧,“你为什么不等天亮后再来?” “嗐……我这不是心里装了事,忽然睡不着了嘛。”小姑娘摆手,边说边起身摸出了那份契书,对着灯火,仔细将之展平开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禁止使用妖法 “左右睡都睡不着了,倒不如出来等等——早点把这事了了,也算早点去一个心结。” 程映雪说着不受控张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当然,弟子原本也是想在门口等您的,但想到大半夜蹲人门口,万一碰上谁起夜什么的……那瞧着好像更吓人。” 小姑娘嘟嘟囔囔:“而且……依着您老人家的习惯,徒儿猜您多半也不会想着要走正门,等在门外跟没等也没什么区别,就干脆跑到您屋里来了。” “哦,对了您那边的进度怎么样?今晚见到您想要见到的鬼了没有?弟子看非毒师父好像是被您扛回来的……她咋了?” “……见到了,带着这小妖怪入道的是惧魄。”刚站定,就又被人问出一脑袋问题的苏长泠循声一默,“我们本来打算先带着惧魄除秽回来,但没能打得过爱魄。” “——雀阴将除秽带走了,另外,我们基本能确定,剩下的那四魄眼下都藏在那墨坊里。” “至于非毒……”提到那地上那神情恹恹、要晕不晕的女鬼,少女面上罕见的多了几分犹疑,“她……她中了雀阴的幻术,这会精神不济,需要稍事休息一下。” “咦?雀阴师父怎的这样厉害。”程映雪目带惊讶,“弟子还以为,恶魄师父就已经是最厉害的了。” “——但她好像也没能把非毒师父折腾成这个样子过。” “嗯……恶魄主要是年纪太小,空有一身蛮力,却不大会合理使用。”苏长泠斟酌着给小姑娘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你把同样的十两银子分别送给一名五六岁的幼童,和一位颇有些生活经验的成人。” “幼童多半会选择把这十两银子通通换成他喜欢吃的糖果点心,吃没了就没了,还根本不会考虑到这些点心糖果对他而言,究竟有没有那么必要。” “而成人,只要稍聪明一些的,则都会根据自己的情况,尽量将这十两银子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喔,所以不是恶魄师父不够厉害,是她根本不懂得要如何使用自己的能力、展现自己的厉害。”程映雪不假思索,“而雀阴师父显然更为成熟老练,更能发挥出自己的优势。” “对,是这个意思,并且爱恶欲三魄……本身就对余下四魄有着压制性的威胁。”苏长泠怅然叹息一口,“你是不知道……头回跟爱魄雀阴交手的那会,我都差点被她控制住。” “——那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向姿态从容的非毒师父今夜也能被打成这个样子。”小姑娘挑眉做恍然大悟状,遂重新将目光转投回手中的契书上,“徒儿明白了,师父。” “那我们还是接着讲这个契约的事——那个小墨妖这会还醒着不?” “醒着。”少女颔首——自然,就算它睡了,她也能把它打醒。 “想修改什么,你便直接与它商量罢,需不需要为师把它身上的捆仙索解开一道?” “那就解开一道罢,彼此说话也方便一些。”程映雪摆弄着契书回了个轻描淡写,“刚巧徒儿也还有不少话要问它。” 苏长泠对此不置可否,只垂眼掐诀撤去了一道绳索,被人绑得快僵了身子的小妖怪立时不大自在地扭动了四肢。 “好,那我们先来谈我已经想好要增添上的那一则条例——”小姑娘笑意盈盈,“小墨妖,以后你在坊中制墨的时候,不可以使用你的妖术。” “包括从本体上刮下部分墨屑,扔到没混合好的胶烟里;包括动用其他能使墨的品质不正常提升的妖法。” “——你听明白了吗?” “……呜?”小妖怪歪着脑袋两目怔怔,似是一时没明白小姑娘为什么会禁止它使用妖法。 在它看来,能利用妖术解决的问题,自然要比他们苦哈哈一步一步地改良制墨方法、小心翼翼检查每一个步骤是否有什么潜在错误要来得更为方便。 ——这分明是能节约时间、提升效率的好事,她为什么会禁止它这么做? 是担心它本体刮多了会出问题吗? 但是它的恢复能力会随着它修为的提升而变强……刮掉那么一点点的墨屑,就和他们凡人时不时剪掉自己的指甲一样。 “不,我并没有担心你的本体。”一眼看穿了小墨妖心中所想的程映雪面无表情,“我担心的时候其他墨工,乃至整个‘制墨’的行当。” “——用妖术制墨,其效率固然是快,产出的墨锭质量也固然是好。” “但这是捷径,还是全然不顾及他人能力上下限制的捷径。” “捷径走多了,人会变得懒惰。”小姑娘的声线微厉,“原本所具有的那些能力——制墨的手艺、改良制墨方法的思维与勇气,还有绘制出新的墨谱图案的创新能力——这些都会随着日复一日的偷懒放纵而逐渐消失。” “诚然,你是墨妖,你自然可以一直具备这种使用妖术的能力——或者说,妖术就与工人们制墨时学到的手艺一样,本身便是你所拥有的能耐之一。” “但墨坊中并不会只有你一个墨妖。”程映雪平心静气,“未来,我的手下只会有更多的凡人。” “我不能让你凭一妖之力去带坏了他们。” “当然,如果不在坊中——私底下,你想用妖术对着我们现有的制墨方法进行合理的优化和改良是可以的。” 程映雪说着微微和缓下语气:“我们可以把改良后的墨锭拿出来,并以此为标准,激励大家琢磨着进一步修改制墨法,争取早日凭人力制造出那样的墨。” “简而言之,你的妖术,可以成为推动大家前进的动力和工具,却决计不能变成为大家托底、让大家能肆无忌惮任意偷懒的原因。” “——被我发现你偷偷用妖术在坊里制墨,我会直接扣你工钱的!”小姑娘突然凶巴巴团起眉头,“一次二百两!交不起那就延长工期,逢年过节也不用放假了!留坊里给我继续制墨,全年无休!” “——这回你听明白了没?” 第一百七十五章 墨妖是不需要吃饭哒! “呜……”小墨妖哭丧着脸哼哼唧唧点了头——它这下倒是听懂了,但它怀疑自己好像是不慎进了什么“黑店”! ——谁家好人会让妖全年无休地留在墨坊制墨呀?! 关键被抓到一次使用妖法,还要罚银二百两! 二百两……二百两那又该是多少枚铜板? 小妖怪晕晕乎乎犯了难,掰着指头数了半天,也终竟没能数明白那二百两白银到底等于多少铜板。 纠结中,那边抓着那契书的姑娘率先开口打断了它的思绪:“得,你能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就好。” “咱们先继续讨论下一个问题——小墨妖,你平常需要吃饭吗?” “或者……倘若不用吃饭的话,你平日会喜欢吃些什么东西吗?” “唔?”小妖怪应声懵懂歪头,像一时没大能理解程映雪口中说的那个“需要吃饭”又是个什么玩意。 小姑娘见状皱着眉头盯着它看了半晌,良久方意识到,墨这东西,惯来不是被人摆在案头,便是要放在书房的抽屉里、柜子中,或架子上的。 常人能在书房吃些点心都算贪嘴了,若非忙到了极致,那定然不可能连三餐都要放在书房中解决。 ——是以,这小墨妖说不得还真不大明白“吃饭”是个何种概念。 “……就是说,你会不会感到肚子饿,或是必须要通过吞食某些东西来维持你现在的样子。”小姑娘斟酌着给出个解释,话毕她立在原地稍一犹豫,索性自兜里摸出枚蜜饯,打开来,放在那小墨妖眼下晃了晃。 “喏,你看,这是枚蜜饯,我把它扔嘴里、嚼碎了咽下去,这就叫‘吃’,人一般会在饿了的时候吃饭,没太饱且嘴比较闲的时候,吃点自己爱吃的零嘴。” “我问的就是,你平常也有这个吃饭或者吃零嘴的需求吗?你都需要吃些什么?” 收了蜜饯的程映雪皱眉叉腰,向前压着脑袋,直直逼视着面前怂了唧的小妖怪。 她问这个,主要是怕有些妖怪平日习惯了吃一点都不需要处理的生食。 万一这小墨妖也喜欢吃些生肉木屑炭渣子一类,那她可得跟它提前说好,吃行,但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吃——它得先找个没人的地方。 “唔……”经小姑娘这么一亲身演示,小妖怪这下是真听懂了。 它眨着眼睛,对着程映雪方才收起蜜饯的方向定定愣神了一阵,少顷抿着嘴用力摇了摇头。 ——它是墨妖,有灵气供它继续修行就行,可以不吃东西。 非要说吃点什么的话……那它对她刚拿出来的那个小蜜饯还是挺感兴趣的。 “喔……不需要吃东西啊,那就好。”得了答复的小姑娘含笑颔首,“那我还能少管一个妖的饭,也不用担心你吃写稀奇古怪的玩意会吓到人。” “成,你既无需饮食,那咱们就这么商量好了,来日坊中烧饭便不带你的份了——你若哪天突然想要尝试,需得提前与坊中厨子打声招呼,并且要了多少吃多少,不能浪费。” 程映雪想着给它补充了一句:“另外,无论在坊中还是坊外,你都不能乱吃活物,更不能随意伤人。” “这一点,你没什么异议?” 小姑娘一本正经,那墨妖听完忙不迭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开玩笑,它就是个小小的墨妖,它哪里还敢伤人! ——它觉着,就它眼下这水平,别人要是冲着它多泼一盆水,它都能原地化咯! 小墨妖畏畏缩缩,摇过头便将身子塞进墙角里不敢动了。 程大老板对它这十分上道的态度满意非常,提笔在那纸上修改、涂画完,还不忘把那改好了的雇约递到它面前,容它仔仔细细地现场览阅过一番。 在确认这小妖怪对那契书上的内容也并无任何疑议之后,程大老板方重新收好那纸页,转头回屋补眠去也。 ——她的修为远不如虞修竹、苏长泠等人深厚,接连几日的奔波劳碌,加上大半个晚上都不曾安寝,早便令她眼下的乌青堆了有个指宽,再不睡,只怕她马上便能跑去蜀地与食铁兽们相互作伴了。 “徒儿得先回去睡会了,师父——咱们辰时再见。”小姑娘打着哈欠招了手,走前还不忘贴心地替人关好了门窗。 苏长泠望着天边隐约泛起的一线灰蒙蒙的白,只觉她小徒儿今日多半睡了也是白睡。 ——一个半时辰以后,众人卡着时间整整齐齐出现在墨坊门前,而那一整夜才睡了不到俩时辰的姑娘,这会亦果然是困了个哈欠连天。 “早——啊……胖先生。”程映雪睡眼惺忪,一句“早啊”之间硬生生被她插进去个拖腔拉调的呵欠,“我们今天哈——今天要去学些什么?” “对了,方先生他身体怎么样……了,风寒好了没有?” “多亏了仙长赐下的仙药,东家的病已然大好了,这时间正在坊中指导着学徒们蒸剂和杵捣。”胖墨工循声挂出个和善的笑,“这刚好也是我们今日要继续学习的内容……不过,程姑娘,您昨夜是没休息好吗?” “小人见您这会好像已接连打过四五个哈欠了——要不要先去坊内客房稍事休息一番?” “啊……没关系的,胖先生,我这就是昨夜想事想久了,睡得晚了点。”程映雪蔫蔫摆手,“这种程度的犯困还耽误不了什么,我等下多运行几遍周天,今晚早点睡就好了。” “胖先生,您还是先带我们去找方先生——我等不及想学蒸剂和杵捣了。” “好,您确定没什么大碍就好了——程姑娘,两位仙长,请随小人来。”胖墨工点点脑袋,言讫引着几人朝着搜烟处的那个方向行去了。 负责蒸剂与杵捣两伙墨工似被置放在了同个院中,而那小院又与搜烟处之间并未隔上多少距离。 于是众人拐去蒸捣处的时,便不可避免地路过了昨日刚去过一遭的镕胶处与搜烟处,小姑娘瞧着院中墨工们活干了个热火朝天,没忍住又溜进去跟着人掺和了一把。 待到程映雪过完了称药、滤胶和包胶烟的瘾,赶到蒸捣处时,恰撞见了方建元指挥着学徒墨工们包好了两甑子的胶烟,她看着他们上甑加水的动作,立时亮透了一双眼睛: “正好正好,快快快,胖先生,您快趁机给我讲讲,你们蒸剂的时候,又有哪些讲究!” 第一百七十六章 蒸剂 “哈哈程姑娘,蒸剂时的讲究,那可就多了。” 胖墨工闻言笑眯眯弯起眼睛:“毕竟,这墨团蒸得好不好,可是直接关系到我们后续这墨能不能做好、能不能成型呢!” “不过,今日刚巧赶着东家也在这,您看,要不让咱们东家仔细给您讲讲?” “——他讲的,指定要比小人更加细致。” “啊这……让、让方先生给我讲哇……”程映雪听罢犹犹豫豫,半晌方别扭着细声拒绝了胖墨工的好意,“这、这还是不了,胖先生。” “您还是让方先生安生给学徒们讲课比较好——左右我只是想开个墨行并认真了解一下制墨流程,又不是真想当个正经墨工。” “我觉着您讲得就挺好的,还是不要打扰方先生了,他那边的活计更要紧一些。” ——尤其,万一她能说服方建元与她合作共事,那他现在正培养着的,未来不也都会变成她的人? 她可不想因为一时任性,反让自己来日少了这么一把子的得力好手! “唔……这么说来,也是。”胖墨工应声若有所思,他只略微纠结了那么一点功夫,几息后便利利索索地抚了掌,“那成,还是由小人给您讲一下我们蒸剂时需要注意的这些细节罢!” “至说东家那边,我们等他忙完了,小人再把他喊过来给您解惑,想来也是无妨。” “对对,是这样,胖先生,您快请——”程映雪连连点头,当即催促着赶快给她讲解。 彼时那边的方建元刚细细叮嘱过学徒们该用何种火候将那墨团蒸上多长时间,一回头见着胖墨工带着三人自院外赶来,面上先是一愣,而后便着急忙慌地作势端了两手: “方某见过……” “先生不必多礼,云娘正听着贵坊墨工讲蒸剂呢——您且先去忙您的罢。”不远不近跟在小姑娘身后的苏长泠微一摆手,“其余的,等您忙完了再说。” 她眼见着男人欲与他们上前见礼,立马掐诀制止了方建元的动作,顺带给他传了个音。 后者冷不防听见那响在耳畔的、少女的声线,心下曾不受控地有着一瞬的突突。 但他想到这许就是他们仙人超乎寻常的手段,当即不再多犹疑,只对着那身着素衣、怀抱长剑的剑修略带感激地微一颔首,扭头便拐过一角,继续教院那头的学徒们捣墨去也。 没了自家东家杵在身侧,快步走上甑边的胖墨工状态显然比之前轻松了不知凡几,他指着灶台上烧着的那只大号陶甑,对着小姑娘又带上了他那惯有的和蔼笑意:“程姑娘,您看,我们平日制墨蒸剂呢,从加水开始,就要时时注意了。” “蒸剂讲求两个字,其一为‘匀’,其二为‘透’,同时还要保持蒸剂和杵捣的过程中,我们所用到的每一样器物,都是洁净而不曾沾染过油污的。” “这个‘透’字很好理解,就是要让那墨被水汽蒸得透彻,不能留有硬芯。”胖墨工面容微肃,支着指头在小姑娘面前比划出了个指甲大小的圆,“哪怕那硬芯子只有这么一点点——那也不行。” “有硬芯的墨,后面杵起来就很麻烦了,一个不慎,便很有可能会让整团墨都被打回去回炉重造,且重造后,我们还不能保证墨的质量始终如一——万一某些胶和药被反复蒸煮蒸坏了,或是耽搁太久,莫谈墨团变质——所以蒸剂,必须要蒸得‘透’。” “而这个‘匀’则是指,我们要将墨团蒸得内外受热均匀,不能表层的墨摸着都烫手了,内里芯子却还是冷的——咱们昨日那会说过了,蒸墨,实际就是个促进墨团中胶与药与烟炱混合均匀、细腻的过程,那么受热不匀,自然会导致墨团内的原料拌合不匀,这当然也没法子制出好墨。” “除此之外,‘匀’也指水汽在墨中浸得匀称、适宜,让那墨团柔软而又充满韧性。”一口气说完了一大串话的胖墨工略略一顿。 “蒸好的墨,我们讲求一个‘软而不烂’——要求它的质地便于杵捣,却又不会太过松散。” “想要达到这一点,我们便得从往甑中加水时就处处注意——水要加至七分满,还要细细将甑口以布巾覆盖,防止水汽逸散。” “——水太少了,墨团难以被水汽蒸透;水加多了,烧滚了的水就很容易打湿整个墨团。” “并且,烧水时我们也很有些讲究。”胖墨工眨眼,边说边招手示意小姑娘凑近一些,详细观察下墨工们手中把持着的蒲扇和火镰。 “程姑娘,您注意到了吗?我们蒸剂时主要用到的都是文火。” “嗯……确实,这火小得跟我从前在家看侍女们煎药时的差不多。”歪头对着那灶火瞅了半晌的程映雪点点脑瓜,遂试探性地给出了个她猜测的答案,“这是为防水温升得太快太突然,以致墨团内外、上下升温不匀?” “对咯,防的就是这个。”胖墨工喜笑颜开,“程姑娘,您果然很有学制墨的天赋。” “当然,虽说都是文火,但在水开前,我们也可以让火烧得稍稍大上一点——但也不能太大,火太大,照旧会让墨的内外温度出现问题。” “那是自然,火大了就该跟咱们平常炸丸子一样了。”小姑娘点着下颌深表认同,“——外面熟的时候,里头还是生的;等着里头熟了,外面那层都焦透了。” “哈哈哈,是这样,别说,您这例子举得还挺生动。”胖墨工抚掌大笑,“小人学会了,以后也这么给学徒举例。” “完全没问题的,胖先生,我也觉着我这例子举得简直天才!”程映雪说着颇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胖先生,蒸剂时要如何加水、如何烧水,我这会都听明白了。” “但蒸呢?咱们要蒸多长时间,怎么才能确认那甑中的墨团已经被蒸好了?” “——这有没有个具体的、可被拿来判断用的标准呐?” 第一百七十七章 哪个不是门道满满? “有的,”胖墨工颔首,“我们需要将墨团蒸到‘甑内水汽滴落如雨’,这会那墨就差不多透了。” “‘甑内水汽滴落如雨’……那这要怎么看呐?”程映雪思索着随之呢喃,少顷微蹙着眉头搓了搓下巴,“我们是得打开盖子?” “嗯……有经验的墨工,依着墨团大小掐着时间,听着甑子内沸水翻滚和盖子上水汽滴落的声音,差不多就能知道火候了。”胖墨工认真思考了下给出个答复,“小一些的墨团要蒸上半个时辰,大的墨团则须在那甑子里坐一个时辰以上,当然,具体多少还是要看墨的大小——这些都是墨工们经年摸索、总结出来的经验。” “学徒墨工或才入行没多久的新人的话,经验不足,那也确实是不太能凭借这些判断那墨被水汽蒸制透彻的程度。” “所以,有不少墨工的确是估摸着时间差不离够了之后,通过不时开盖看上一眼,来确认自己是否需要停火的。” “——当然,开盖看的这个动作一定要快,慢了,甑子内的水汽与热气均逸散在外,墨团表面骤冷,那墨便很容易因受热不匀而被蒸坏了。” “唔……这样,怪不得行当里都说老墨工才吃香呢!”小姑娘应声咂嘴,“想不到这里面竟有这么多的门道。” “那是自然——程姑娘,其实不光制墨,制砚、造纸,制笔,乃至姑娘家惯来要学习的缝纫、女红,和酒楼厨子们的那一手做菜的本事,这些,哪个里面不是门道满满?”胖墨工笑眯眯背起两手。 “小人年幼时还不大理解……后来是等着长大成人,又跟着东家在坊中制了这么多年墨了,方才隐约明白过来——能让人借之而在这世上拥有一席立足之地的手艺,谁那能没着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独门诀窍呢?” “诶~对了,说到这其他的行当,程姑娘,咱们歙县的制砚也是天下一绝——您有没有考虑过顺带手跟着掺和下砚行呐?”记起程映雪商贾身份的胖墨工伸手挠挠脑袋,“正好还能和咱们的制墨搭配着来。” “嗯……砚行的话,之前的确是有考虑过一阵,但短期内还暂时没有这方面的计划。”小姑娘稍带赧意地咧嘴笑笑,“这两年应该是不打算插手制砚的——过两年还说不定可以尝试。” “近期嘛……除了制墨,另一个比较被我看好的就是炒茶了——我见咱们歙县和隔壁祁门多有茶山,打算等这边的事差不多安定下来,再去那头看看。” “——黄山松萝一向声名远扬,不愁卖,想来,我若能顺利盘下一两座茶山,不出半年便应当是能有个还不错的收获。” “那确实,开茶行,这也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生意。”胖墨工认同颔首,他虽不大爱喝茶水,却也清楚外界人对他们徽州松萝茶的评价——什么“气韵凌厉,如松风过涧”(明·冯时可《茶录》)啦,什么形似鹰爪啦…… 提起茶、墨、笔、砚,他们老徽州人的腰杆总会不自觉地多挺直一些——这大约就是那些文人墨客们时不常愿意挂在嘴边的,“与有荣焉”。 “不过有一点,姑娘,小人不大明白。”胖墨工稍显费解地抓抓脑后,原本被梳拢整齐的头发顿时被他抓挠出了花,“我记着您是休宁人,而休宁的松萝山,又实打实的是松萝茶的发源地。” “——您怎么没想过要在自己老家那边盘两座茶山,而跑到我们歙县或是隔壁祁门来了呀?” ——按说,休宁的松萝茶,不才该是“色最正、味最浓”,最能“要得上价”的茶中上品吗? “喔,那是因为,我觉着制茶这东西跟制墨一样,其方法不可能是一直稳固不变的。”程映雪闻声讪笑,说着不大好意思地抠了脖颈,“我想看能不能跟着炒茶匠人们试着弄出点新的焙茗法子……而且想要盘下松萝山,那又实在是费钱啦!” “左右‘炒青法’又不是只有松萝山上产出来的茶叶才能用,祁门等地的茶叶质量同样不差,同样可以利用炒青松罗法,制出品质还不错的松萝茶……加上自松罗名扬天下后,松萝山上茶园的价值也跟着水涨船高,这实非我等初入商场的人能盘得起的。” “——那便还不如先在祁门或是歙县这边盘俩山头试试,顺带瞅瞅能否折腾出点新玩意。” “推陈出新,这总比一味墨守成规、花大价钱盘已成名了的茶园来得更划算一些?万一我哪天真琢磨出来个品质不亚于松萝茶的新茶……那这赚的不得比盘茶园、卖松萝多?” ——她又不傻! 小姑娘理直气壮,边说边鼓着脸叉起小腰。 胖墨工忍俊不禁,当场被人逗得笑出了声来,他见程大老板面上似微有些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的迷茫,忙不迭连连颔了首:“是,是,程姑娘您说得是。” “——研究新茶,这花费是不如高价买茶园、盘茶山多,而且我们这边的茶,炒出来的味道也不差!” “对嘛!”程映雪一本正经点了脑袋,“好了,胖先生,咱们不聊这些八字还没一撇的东西了——您先继续讲制墨罢!” “蒸剂这东西,我是不是就没法上手了呀?那咱们接下来怎么说?直接去看杵捣?” 小姑娘跃跃欲试,说话间还不住兴奋万般地搓了两手。 胖墨工瞧着她那搓成了小苍蝇腿两只爪子略一迟疑,片刻方满怀歉意地与她摇了摇头:“嗯……杵捣只怕是要稍等一会才能好了——因为咱们今天这才刚上工不久,还没有已经蒸好了的墨。” “最快的……瞧火候,估计也还得再稍微等上一刻左右的时间罢,您要不先在院里找个地方坐着等会?” “诶?这样啊……看来是我们今儿来得早了。”小姑娘搓得快出火星子了的手闻言立时一顿,她刚刚光顾着兴奋了,一时还真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制墨进度。 这会一想,这头的墨团才刚上甑不久,那边等着杵墨团的墨工们,还真是没东西可杵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温臼 不过,要是后面的墨工们无墨可杵的话…… 那方先生是过去教他们干啥的? 杵捣空气、锻炼手感吗? 程映雪扭着眉头下意识转头望向小院的另一边按,一定睛便瞧见方建元正带着墨工们不断在一只烧着沸水的大锅附近,拿热汤不住浇煮着几只石臼。 小姑娘见状不由颇感惊诧地扬了眉梢:“咦?胖先生,那方先生他们在那边做什么呢?” “清洗杵捣用的臼子,用沸水给石臼和杵子预热?” “对,的确是在给石臼和杵子预热,顺便用沸水清洗一下臼子内的落灰和污垢。”胖墨工点头,“这是为了给墨团保温,延长它可被人不断杵捣的时间,防止待会蒸好的墨团落温太快、胶质变硬,以致那墨不能被杵捣充分。” “毕竟我们制墨时是‘捣不厌多,愈捣愈坚’嘛!” 胖墨工摇头晃脑,说着略微扬了扬下颌:“程姑娘,您想去那头看看吗?要不咱们先去瞧瞧他们是怎么给石臼预热的?” “诶?也行啊,左右闲着也是闲着!”程映雪的瞳仁霎时放了光,当即催促着胖墨工赶快带着她往那边走,“走走走,胖先生,咱们快去——免得待会他们预热完了,咱们没得看!” “哈哈,那不会的,程姑娘——这一块墨得被捣上个千百次,七八团就差不离能捣上一天了,他们那臼子,也得跟着来回被温上个好多次呢!”胖墨工笑意盈盈,小姑娘甚至莫名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么点的“幸灾乐祸”。 “这可是个体力活,讲求‘快,匀,稳’——出杵子的速度要快,慢了墨凉硬下来就不好接着杵了;落杵子时的位置要匀,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能左边墨都快被擀成薄片了,右边的墨连还是黏糊糊的一团;同时,每一次使用杵子时的力道还要稳定匀称,不能让那墨团有地方受力不匀。” “有时,我们那杵墨的臼子都快凉了,墨还不曾捣完,便得中途将那墨团取出来,先拿细布包好放进甑子里用余温烘着,转头换个已预热好了的臼子,或者将那凉臼子再温上一次。” “嚯!这么麻烦!”程映雪不住咋舌,“这听着怎么感觉像是比烧烟扫烟那边还要麻烦呀!” “唔……那也不算,其实烧烟和杵捣都是我们制墨中,前后两个近乎能关键性决定成品墨质量的步骤。”胖墨工满面诚恳,“是以,这俩玩意都挺麻烦的,就是麻烦的点不大一样。” ——烧烟麻烦在浸油,和蹲在那个黑黢黢的小烟房里一天下来持续不断地观察盆里水温、盏中油量,以及椀上烟炱。 而杵捣的麻烦则在于墨团温度的掌控,和杵捣时速度、力道的分配。 且胶这东西,有时就那么一个来时辰是真蒸不透的——尤其像是牛皮胶、牛骨胶一类的偏硬的胶质,这样的胶蒸不透,有硬屑,负责杵捣的墨工们还要在捣墨的同时,将这些没混合好的烟屑、胶块给分离出来。 哦,还不能让那墨团里混进去气泡。 胖墨工越想越觉着负责杵捣的这些兄弟们实在是太惨了,怪不得每到开饭的点儿,就数他们杵捣处的墨工们吃得最狠。 像这样又要力气、又要精力去小心把控的麻烦活儿要是落到了他头上,他觉着自己最多干上两天,就得瘫在那臼子边上。 ——这么一想,东家让他去负责筛烟,还真是十分了解他这个人的体能和体质情况呐。 胖墨工如是想着,眼中藏着的“幸灾乐祸”不自觉便又略微明显了两分。 小姑娘听罢,对照着眼前墨工们浇洗臼子的动作认真想了想,半晌后话中不无感慨地点了脑瓜:“也是。” “我刚好好回顾了一下,发现烧烟处他们那又是浸油又是水盆又是油盏烟椀的,动不动还要拿灯草手搓灯芯——这些是也没比杵捣好到哪去,一样都很麻烦。” “不过咱们这话又说回来了,胖先生。”程映雪咂着嘴嗖嗖搓了下巴,“拿沸水浇洗石臼……你们不觉得这速度有点忒慢了些吗?” “咱们为啥不能直接上火烤臼子?” “嗯……这个问题,小人在刚进墨坊做学徒的时候,也问过东家。”胖墨工回忆着细细给出个答复,“他当日是这样回我的,说主要有两个原因。” “其一,我们杵捣时的臼子大多是石制的,比较厚,直接放火上烤的时候,很容易底板都被烧烫手了,里面还是凉飕飕的。” “里外的温度差太大的话,石臼子很容易出现裂隙,乃至整个裂开——这样的臼子自然是没办法被拿来杵捣的。” “这就不如用热水了——再热的水,那水温也不会比木柴烧出的火还高,加上我们可以几人拿着瓢,同时浇洗石臼内外,让温度一层一层升上去,这就不会令它因温差过大而开裂。” “其二则是,用火烤的话,臼子上很容易附着上不少烟灰炭屑。”胖墨工皱眉,“这是万万不可的,我们制墨,全程都讲究一个‘净’字——要求所用的种种器物,都必须要保持干净,不能沾染污垢,弄脏墨团。” “这样啊……”小姑娘沉吟着若有所思,“这么一想,那的确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了一点。” “不不,算不上,会有这种问题很正常,您没听小人说嘛!小人当初也问过这个,并且东家当时也并未因此感到不快或是来开口训斥小人。”胖墨工呲牙,“再有,其实我们在给石臼预热的过程中,也不是完全用不上炭火的。” “偶尔用沸水都赶不及,或者臼子上水太多,亟需用火烘一烘的时候,也会用上火——就是得离远一点,像咱们平常临时用篝火烘衣服一样,注意别真让臼子贴在火焰上。” “原来如此……成,那我明白了。”程映雪抿嘴点头,话毕蹦蹦跳跳跑到那边看人浇水热臼子去也。 墨工们见是这个好奇心颇为旺盛的姑娘过来,纷纷对她露出个甚是友善的笑。 一旁刚指挥着学徒们清理过杵子的方建元见此,则颇感惊讶地吊了眉梢:“咦?程姑娘。” “您这么快就弄明白蒸剂时需要注意的诸多事项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对答如流 “嗯,差不多。” 程映雪应声颔首,一面颇为矜持地微敛着下颌:“方才听胖先生从头至尾细细讲解过一次,这会差不离记了能有个十之八||九。” “不算多,剩下的一点细节,我觉着若能给我个机会,让我亲自上手实操一下大致就能记得了——只是程某平日实在无那等烧火守灶的经验……一时还不大敢上手。” 小姑娘话毕赧笑着呲了牙,顺手颇为不好意思地抓了把脑瓜。 她这一番话说得既狂妄又谦逊,方建元听罢略歪着脑袋盯着她瞅了半晌,终竟还是没能忍住,微皱着眉头,沉吟着开了口:“……程姑娘。” “您介意方某给您出两个问题,略微考校您一下不?” ——说实话,他有点不太敢相信这姑娘学东西的速度能有这么快。 毕竟他当年跟着程君房学制墨的那会……单一个蒸剂,光背流程和需要注意的那些细节,也足足背了快一天呢。 “不介意的,还请先生随意出题便是。” 程映雪信心满满,两手一背,作势便挺直了自己的腰杆。 ——从前还在程家私塾内,跟着她族中那一众兄弟姐妹们一起听着夫子讲课的时候,她便一直是同龄人中将书背得最快、背得最好的那一个。 只是祖父每每觉察到她学得比兄长更好,总要无缘无故地大发一顿脾气——长此以往,她索性便不再在人前展露自己的能力了。 是以,当听到方建元主动开口说要考校她的那会,她非但不觉紧张,反倒还颇为激动、颇有那么几分的跃跃欲试。 ——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方先生在发现她竟真把那些东西都背下来后的样子了。 一定会十分有趣。 小姑娘如是想着,眼中亦不由悄然汇聚了一线耀目光色。 方建元听她回答得如此干脆不由稍感惊讶——之前他倒也不是没见过那种只跟着人走了一圈,便号称自己把所有该注意的步骤都记下来的人,但他们大多都是些眼高手低之辈,一听“考校”俩字,原本还硬挺着的身板,顿时就虚下去了。 ——像面前这姑娘一样,听到“考校”,反而比先前更精神的,还真是少见。 一身瘦骨清癯的男人眨了眼睛,遂思忖着先挑了两个常规些的问题。 待确认程映雪当真将这些基本都记下之后,他又大着胆子问了两个稍显刁钻的——甚至干脆倒回去,揪着前头的烧烟、镕胶,用药和搜烟一类的跳脱着随机抓了点细节来问。 孰料最后小姑娘不但张口应了个对答如流,不少地方还回答得颇有两分自己的见解。 ——哪怕那些见解,有许多都因她本身并非墨工,而提得稍显稚拙,却也是很了不得的思维了。 ——连他都被人说得略略生出来一两分从没试过的新想法。 “……好么,我今儿算是真见到天才了!”被程大老板彻底答哑了嗓子的方建元两目怔怔,呢喃完又甚是无措地搓了把袖口。 跟人对答过一遍近来所学、顺带又好生复习了一番制墨要领的程映雪神清气爽。 她只觉那些知识在脑子里滚过一遭,她原本还稍稍有些迷糊的脑瓜顿时变得愈发清醒——那会还有点搞不大明白的问题,也立时变得条例甚为分明。 ——如今,就剩让她亲自上手挨个体验一番了! 小姑娘想着越发燃起了满心斗志,当即不再犹疑,果断提出来要尝试着与墨工们一起试着预热墨臼。 找不出半点可阻挠她的理由的方建元闻言只得讷讷应了,程映雪听罢抚掌欢呼一声,而后衣摆一提,开开心心地便跑去与人讨水瓢去也。 “……年轻人,还真是活力满满哈……” 男人望着小姑娘的背影,长长叹息着感慨万千,开始他还以为这姑娘纯是抱着玩闹的态度来寻他“合作”的,现在一看,她许还当真是和仙长及他坊中安歇墨工们说得一样,是认真的。 ——她只是那种很少见的,会把干活、做生意一类正经事,真真切切地当成自己人生乐趣的人罢了。 就是这种人瞧着也怪让人心里头发堵的。 想到了某些怪东西的方建元面容不受控地扭曲了一瞬,表情里无端便带上了两分狰狞。 在一旁眼瞅着男人出题考校了自家徒弟一圈、最后又被她小徒弟生生答破了大防的苏长泠眉梢轻抖,直待她估摸着方建元应该已缓过神来了,方才缓步踱上前去:“方先生。” “哦,苏仙长。”方建元循声回头,瞧见那素衣抱剑的少女,忙不迭与之拱手作了个揖,“还未谢过仙长不吝赐药之恩——” “对了,苏仙长,听您那会的意思,您今日似乎是有事想问——也不知,方某有什么能帮到仙长您的?” “唔,是的,苏某的确是有事想与先生您打听一下。”苏长泠颔首,说着余光不经意飘到了旁边正温臼子温了个热火朝天的一众墨工身上,“先生,这会您忙完了?” “忙完了,忙完了!”方建元这下头点得更利落了,“——仙长,有什么您尽管问罢,在下但愿能为仙长解惑!” “好说,就是我昨日偶然听人提起过前人所作的两句诗。”少女下颌一点,“我想知道那诗究竟为何人所作,全诗又是什么——想着先生您好似对着这诗词之道也颇有研究,便打算先来问问您。” “那几句诗是‘朔气长吟已,丹霞半日存。游霭松间挂,飞焰锦上焚’。” “——这诗听着颇有些气象,也不知能写得出这等气魄的词句的,又能是何许人也。” “喔……‘朔气长吟已,丹霞半日存。游霭松间挂,飞焰锦上焚’……”方建元下意识将那诗句放在舌尖上来回滚动了两圈,瞳底悄然浮现出几分疑惑,“别说,这诗听着还真挺耳熟的,就是在下一时还有点想不起来终竟是在哪听过。” “您让我想想……朔气,丹霞……游霭,飞焰……这我在哪听过的来着?朔气……丹霞……” “丹霞……丹……诶,等会,方某想起来啦!” 第一百八十章 崖上诗 “‘朔气长吟已,丹霞半日存。游霭松间挂,飞焰锦上焚’这不是丹霞峰那个摩崖石刻上的诗嘛!” 方建元目光灼灼,说到他曾经苦学数年之久的诗词,他这会也颇有两分说道不明的高昂兴致——可能是被程映雪传染的。 “这是南唐的一位诗人……哎,其实说是诗人也不大合适,总之我们姑且把他算作是诗人。” “——这诗是那位南唐诗人登丹霞峰的时候写下的,全诗在下还隐约记得,读起来颇有些意思。”方建元连连咂嘴,再开口时神情微有些复杂,“这样,仙长,方某先把全诗都背下来给您听听——您可以趁机猜测下那位诗人写诗时的前后遭遇和情绪?” “可以的,先生。”苏长泠不动声色,“只是苏某常年久居山中,许对诗词不大了解——若是待会猜错了,还请方先生莫要嘲笑于我。” “仙长多虑——诗词这东西,惯来千人读来能品出千种思绪,在下又岂敢因此便嘲笑仙长?”方建元拱着手略微后退半步,“还请仙长宽心。” “有了先生这话,苏某便放心了。”少女点着脑袋与人随口客套一句,“先生,请。” “好——仙长,那诗全诗是这样的。”墨工顿着语调微垂下眼睫,少顷方沉吟着念诵出那首在无人处悄悄流传了数百年的小诗,“郁郁居病里,闻山有上真。” “我今羁闲志,信步登天门。” “足轻惊岚屑,衣宽卷玉尘。” “萧风追素羽,向晚渡乡津。” “朔气长吟已,丹霞半日存。” “游霭松间挂,飞焰锦上焚。” “锦焰归烬处,孤鸿携月深。” “鸿去家书至,不敢问来人。” “——仙长,那诗全诗大约就是如此了。”缓速背完了整首诗的方建元长长吐气,似乎背下这诗于他而言是件颇有几分难处的事。 苏长泠听完全诗,只觉原本还算清明的脑子这会无由来地便发了阵阵的痛。 ——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在挣扎着几欲破封而出,而她怀中揣着的、已沉寂了多时的寻魄玉,这会竟在全然没见有其他几魄现身的前提下,莫名便发了烫。 且那灼热感,全然不逊于她初初在造纸坊发现恶魄踪迹的那一次……甚至比那还烫! 见鬼……她有猜到过这诗会与她那遗失了的六魄大有关联,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出自某一魄之手……但那关联也不至于让寻魄玉起这么大的反应! 还是说……有什么鬼物被方建元背诗的声音吸引过来了? 但她分明又不曾觉察到过什么鬼气—— 苏长泠的脑袋嗡嗡发了懵,某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不甘叫嚣着骤然将她席卷,她脑海里一时尽回荡着什么人念诗的声响! ——足轻惊岚屑,衣宽卷玉尘。 ——萧风追素羽,向晚渡乡津。 ——朔气长吟已,丹霞半日存。 ——游霭松间挂,飞焰锦上焚…… 锦上焚……焚……焚? 那日天上焚着的,究竟是些什么? 是如火般翻涌烧灼着的晚霞…… 还是什么……人? 亦或是,那人最初近乎无瑕的……天真? 苏长泠茫然而无措地睁大双眼,无数她看不清又辨不分明的景象,以某种极快的速度,呼啸着在她脑中盘旋。 某一瞬她似乎在那跑马灯一样、轮番颠倒旋转着的光影里看到了那被熊熊大火吞噬了的一线人影,下一息却又像陡然瞧见了什么人步伐轻巧松快地登上山巅—— 她看到那人被人自山腰一脚蹬去了谷底,又从那万丈深渊之下一步步爬上山头,而后山石倾泻、高楼倒悬,万千风光一息化作眼前云烟。 那强烈的不甘不愿在这个瞬间爆发到了极致,刹那而来的情绪激得她险些仰头迸出声贯天的尖叫! ——要命! 勉强憋下了那股冲动的苏长泠双手扼死了自己的喉咙,弓腰蜷缩着不住地大口呼吸。 她的面色随着空气钻过肺腑而变得愈渐苍白,觉察到她情绪不对的方建元见此连忙上前一步,半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问询起了她的状态:“……苏仙长,您没事?” “……无碍,就是这诗中的情绪实在太过复杂……让我一时有些无法消化。”素衣少女惨白着一张面皮,哑声与人摆了摆手,示意方建元不必对她的情况太过担忧。 后者闻言自是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得满带忧色的重新退回原位,静静等候起那面色不佳的少女自行恢复。 为了消耗掉那股子无名却又过分强横的情绪,苏长泠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于是等到她终于能控制好自己面上的表情而直起身来时,那边的程映雪与虞修竹二人,竟已然跟着墨工们杵捣起了新鲜出甑的墨。 犹自泛着八分热意的墨味幽幽荡了她一脸,那香气竟无端让她多感受到了一线心安。 总算彻底平复下来了的少女蜷着指头用力攥了攥掌心——开口时的声线早已恢复了她惯来的那一派淡漠平静。 “我不清楚这人在写下这首诗的前后都经历过些什么。”苏长泠的语速稍显缓慢——细听隐约能听见她尾音里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抖。 “但此诗首段乍听颇有些隐逸之态,细品却更像是强颜欢笑——时装出来的。” “此外,这诗的中间两段——尤其第三段气象甚是开阔,足见得写诗人胸中亦当很有些志向。” “但从第四段的开头——也就是第十三句起,这种开阔的气象却倏然被人跳转开了。”苏长泠敛眉稍作沉吟,“其后接着的三句,猛耳朵一听,甚至像是在表达什么‘思乡之情’。” “但苏某不这么认为。” 少女面容微肃:“苏某觉着,与其说是在思乡,倒不如说那人在逃避。” “这诗通篇都充斥着某种不大明显但又极为纵深的郁气。” “且我猜测,这种郁气不单来源于‘病’,更多的应当是别的——比如不得志、被排挤,遇小人——抑或那‘病’,本身就是先被那股子‘郁气’引发来的。” “至说,最后一句。‘不敢见来人’。”苏长泠蹙眉,“能让人做到‘不敢见人’的,除了‘近乡情怯’——” “也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式的自觉丢脸。” (老规矩,诗狗作者自己瞎写的,兴看,不兴拿去写作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舞弊 “……别说,苏仙长,若非方某知道您在此之前是真没读到过这首诗,且这诗的名气也的确是足够的小……” 方建元面上的表情甚是复杂:“在下几乎要以为您是早就细细品鉴过这首诗的人。” “——那位‘诗人’写诗时故意耍了些心眼,令那诗——尤其是最后一段——乍一眼看上去,确乎非常像是在思乡,甚至有不少读过这诗的人至今都是这样认为的。” “但实际上并不是,当初在丰干社的书房里读到这首诗后,方某费心找来了无数史料,细细研究过有关这位‘诗人’的事——后来在下发现,那诗里写着的不是思乡。” “而是不甘,是痛苦,是像您说的那种‘无颜面对’式的逃避。”方建元说着抬头望了苏长泠一眼,眼中藏着的情绪似乎比之前还要复杂,“说来,此事也很是凑巧,仙长。” “那位‘诗人’也姓‘苏’——您两位在当年,指不定还真是本家。” “也姓……‘苏’?”少女眉心轻皱,下意识拖长了尾音。 她抿着嘴巴低眸思索良久,半晌方拧着眉继续向下追问:“那……这位苏姓‘诗人’,当年在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又曾经历过些什么?” “科考。”墨工轻轻放缓了声调,“准确些来讲,他是刚亲身经历过一场科考舞弊。” “南唐那会的科考流程可不似我们现在这般完备成熟。” “就算是科考制度成熟至斯的我朝,在太祖开国后也曾出现过几回舞弊之事——何况是科考初立不过二三百年的南唐?” 话至此处,方建元叹息着微微一顿:“那位苏姓‘诗人’,是南唐那一年科考的第二人——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榜眼’。” “这是个很厉害的名次不是?若按常人的想法,甭管是第一还是第二,能在这‘千军万马’里厮杀出来并成功夺得科考头三甲的,那都无异于是‘文曲星’下凡。” “实际上,他起初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殿试之后、正式放榜之前,他偶然发现当时与他一同入殿接受君王殿试的某位考生,与君王身侧的某位近臣颇有些渊源——彼时二人正私相授受,恰被他撞了个正着。” “也就是说,那位考生行贿了,并极有可能经由那位天子近臣之手,提前得知了君王许能考校的内容范围并加以精心准备——这才是那位考生能在殿试那样紧张的状态下,仍旧气定神闲地答一个滴水不漏的真正原因。” “这是行贿,是舞弊,但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手中又无其他有力物证,且南唐朝中朋党之争一向激烈,南北两派各占据朝中半壁江山,扎根深远——他若贸然出头,定会被一方竖成靶子,再被另一方充作‘马前卒’给压榨、利用个彻底。” “加之……就算他悄悄将此事汇报给朝中天子,君王也不可能仅凭他这一面之词,便随意处置了朝中要员,于是他便暂且隐忍了下来,不曾发声,也不曾上前,只当自己是没看到那两人行贿受贿,悄悄离开了那里——” “但遭遇不公这种事,定然是不会有多好受的。”方建元转头望向墨坊后连绵的群山,风穿过竹丛带来阵阵鸟鸣,他缓慢地眨了下眼,“他可以接受自己没能拿下魁首,却不愿意接受自己是因为不曾行贿而屈居于人下。” “所以他那日回到住处后不久便大病了一场。” “这才是这诗开头那句‘郁郁居病里’的真正来源——他是病了,且是心病,是险些要了他小半条性命的心病。” “而那诗最后,他所‘不敢见’的,不止是家中父母亲友的期待,方某觉着,或许同样也有他自己的抱负和初心。”方建元沉吟着垂下眼皮。 “——想在这样一个科考舞弊成风、朋党争斗无止无休的朝堂上,安安心心地施展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明显是件很难的事。” “苏仙长,您知道吗?方某那会之所以会说姑且将这位称之为‘诗人’,是因为他并不能被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我们现在能读到的、他自当初流传下来的诗只有这一首。”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文采。”墨工皱着鼻子轻咳了一声,“能在南唐科考中一举拿下第二人的,才思又能差到哪去?只是除了这被人刻在丹霞峰上的几句诗外,我们再找不到余下出自他手的文字罢了。” “——甚至不光是诗词,包括这个人的生卒年月、包括他在后续进入仕途后都曾有过哪些政绩……种种与他相关的事像是被人硬生生用刀子剜了去似的,我们很难在正史上发现多少有关他的痕迹。” “实际上,苏仙长,方某方才与您说的那些,大部分也是在下通过来回查阅无数野史杂卷,一点一点勉强拼凑出来的东西。” 方建元说着对少女咧了咧嘴:“因为在下与您一样,在读到那首诗后,总觉着那写诗人想表达的,并非是那劳什子的‘思乡’。” “……那您还真是颇为用功,也是足够执着。”苏长泠听罢怅然感慨一句,遂对着男人抬了抬手,“请继续讲罢,方先生——那位苏姓‘诗人’在这场极度不公平的科考后,还有些什么样的经历?” “那就更多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方建元惨笑一声摇了头,“什么因着自己为官清廉正直而不断被人排挤,什么被夹在两三个朝中党||派之间无处安身……” “虽说正史里已无多少有关他的描述了,但仅凭其间偶尔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加上野史里零星被人遗漏下来,不曾来得及擦除、剜去的记录,我们仍旧能大致猜测得到,当初的他都经历过些什么。” “——后来,这位有理想又带着满身傲骨的‘第二人’,终竟被现实激凉了一腔热血、磨碎了一身骨头,重压之下,他学会了曲意逢迎,学会了趋炎附势,学会了玩弄权术——” “……他,最终变成了个奸臣,一个真正手握实权的佞臣。”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反臣 “——一代宁折不弯的清流,最终被官|场磋磨得生生变成了一届佞臣……此事说来,也真是令人倍觉可叹、倍感可惜。” 方建元摇头晃脑,长吁短叹,那模样像是真打心底里为那堕落了的文士而感到可惜。 苏长泠听罢,只觉自己的心脏砰砰撞成了一阵马上便欲自嗓子里挤出的无影狂雷——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仿佛捉到了什么关键,却又一时说不清那东西究竟关键在了何处。 “那……再之后呢?”少女眉心紧锁,不自觉放轻了呼吸,“这一代佞臣的最终结局又是个什么?” “结局?”方建元循声略略抬了脑袋,半垂着的眼皮不受控地滞了一瞬,“方某自那零碎史料里勉强拼凑出来的结局就是……那位已手握实权、成了一代佞臣的‘第二人’并不满足,他还想要更多。” “他还想要得到更多——要么财,要么权,要么是人前的地位,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似乎是在南唐灭马楚的期间趁机做了些什么……总之,最后他被君王以‘犯上谋反’为由,凌迟处死了。” “再后来,史书中就再找不见这位苏姓佞臣的身影了。”墨工怅然万般地长长呼出一口,半晌方略略放哑了声线——他的情绪无端有些低落。 “——这好像就是他被人从正史里尽数剜去的原因之一。” “犯上……谋反……凌……迟?”苏长泠无意识呢喃着轻声重复,瞳仁不自觉变得旷远而空洞。 有什么东西流星般自她脑内稍纵即逝——她的脑仁忽然震痛地愈发厉害。 犯上……谋反……凌迟。 因行贿舞弊而恨失首席的第二人。 因宁折不弯而被人生生磋磨断了一身傲骨的清流。 因向现实屈服、学会了曲意逢迎与献媚讨好,一路爬上去、手握实权了的奸佞。 因不甘不愿不满而意图谋反的反贼。 而她所知道的、能做出这些事的唯有…… “欲魄……” “吞贼。” 少女的心跳猛地空下一拍,她近乎本能地张了嘴,嗓音飘忽几不可闻。 方建元只听得一阵嗡嗡细响,他原想回头再过问少女一句,一定睛却只瞧见了她又一次“无故”苍白起来的面皮——想了想,终竟默默闭上了嘴。 ——算了,他还是不要随意打扰了苏仙长比较好。 万一问出来什么不该知道的……他今晚指不定就该被吓得没觉可睡了。 墨工想着不受控地打了个哆嗦,就手隔着衣裳,摩挲了两把自己倒竖了大把寒毛的手臂。 苏长泠空着眼瞳在原地怔愣良久,半晌才如梦初醒般慢慢缓过神来。 “……方先生,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多谢。”回了魂的少女拱手与人行过一礼,方建元见状连忙连摇头带摆手地对她称了“客气”。 ——开玩笑,不过是给仙长背一首他老早便细细品鉴过的诗罢了,又不是替人上了什么刀山、下了什么火海,他哪里就敢收人家这一声的谢! “不过,还有一点,苏某略微有些不大明白。”苏长泠斟酌着组织了下语言,“我适才听您讲解那位南唐反臣的生平时发现……您似乎颇能与他共情?” “——这又是因何缘故?” “共情……喔哦,那的确是还挺能共情的,嘿嘿。”方建元不大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把脑袋,面上隐约带着三分羞赧,“至少在下是挺能理解南唐反臣当初被人排挤、打压时的心态的。” “毕竟,方某眼下的处境,跟他也还是挺类似的嘛……” ——他那墨行不就在受着人明里暗里的排挤打压? 压得他都有点想撒丫子跑路,换个地方重新起业去了。 “您要这么一说……那确实。”突然想起这茬来了的少女点点脑袋,遂朝着自家小徒弟所在的方向微扬了下下巴,“劳烦您了,方先生——苏某这下是彻底没问题了,咱们且去看看云娘他们杵捣得如何了罢!” “诶,好。”方建元应声答了个飞快,话毕便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麻溜窜回了人堆。 重新回到了自己熟悉且十分擅长的领域,墨工不由如释重负般,缓缓呼出口微浊的气——讲上头的那会他还不曾注意,这时间倒过来再仔细一想…… 喵喵的,苏仙长刚问他的那话是个啥意思?她不会以为他与那南唐反臣之间,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微妙关系! ……不要啊! 他是正经人!正正经经的大活人! 他跟六百多年前的那位老祖宗绝对没有半点关系,绝~对! 方建元惊悚瞠目,胡思乱想间没忍住回头又多瞄了苏长泠几眼。 好在后者除了面色看着仍旧稍显苍白外,瞳眸内倒亦不曾藏着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悄悄咪咪地盯着少女看了一会,见她也没有那个想提剑暴起、当场收了他的意思,渐渐放下了心。 ——嗯……看来仙长并没打算把他当做那劳什子的妖魔鬼怪。 那他也就安心了,诶嘿! 墨工心下暗自窃喜,继而姿态轻松地扭头去看众人的杵捣进程。 彼时尝试着跟着捣了两下墨团的程大老板,刚满怀遗憾地把那杵子交递到虞修竹手里——那道袍束发的小道士接了杵子,当即片刻也不曾耽搁,略一适应了下手感,闷头便跟上了墨工们杵捣胶墨的节奏。 “咦?程姑娘,您咋不跟着一起捣腾了?”觉察到小姑娘面上失落的方建元挤眉弄眼,那模样瞧着颇有两分嗖嗖的贱。 程映雪闻言不无遗憾地转眸一乜:“我倒是也很想跟着大家一起捣啊……但这不是力有不逮了嘛!” “——胖先生刚开始与我说杵捣是个力气活的那会,我还没太当一回事,以为就那么一两斤重的墨团,打起来在再怎么吃力,至多也就跟过年捣的那个年糕差不多……再难,我应该也还是能跟着稍微打那么几下子的。” “哪想到……那杵子比我想得还要难控制多了,并且大家下杵子的时候的力道也比我先前预料得要大得多!” “——我依着大家的力道、速度,和下杵的角度努力试了试,别说几杵子了……光两杵子,我这胳膊就开始抖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颗好头 打不了,打不了。 这她是真一点都打不了。 程映雪连连摇头,一面惆怅万般又满带歆羡的盯着那轻松便跟上了众人节奏的小道士。 ——也不知这看起来多少有点弱不禁风还极其能哭的小虞道长究竟是什么做的……她方才刚捶了俩下就快脱力了,他倒好,杵子挥得跟玩似的! “这么一想……真羡慕小虞道长啊。”小姑娘幽幽咂嘴,“光是个子高、力气大也就算了,关键手还巧。” “我要是能有他那两下子……当初学女红的时候,就不会天天被我老娘训斥线迹不匀还针脚粗了。” “唔……虞道长的确是天赋异禀。”方建元闻言禁不住随之点着脑壳轻声感慨,话中藏着一线说不出的惆怅,“在下也是许久都没见过,这么快便能将墨团杵捣得这么匀称又恰到好处的新手墨工了。” “说起来,程姑娘,您那会不是还跟着他们一起给臼子预热来着吗?” “——那个感觉怎么样?” “嗯……预热臼子指定是比杵捣要简单不少。”程映雪稍加思索,“不过预热的时候,也有挺多我没上手前根本就没想过的小窍门和小细节的。” ——比如,浇洗沸水时,水瓢不宜拿得太高、翻得太猛。 太高太猛,那瓢中水击在臼面上,便很容易飞溅出大量的水花,届时浇洗起来十分费水不说,还很容易一个不慎就烫到了附近的人。 是以,为防那沸水迸溅,瓢要拿得稍低一些,翻瓢浇水时的动作也要稍稍轻柔缓慢一点——让那瓢中热水均匀流淌过整只石臼,如此才能让那臼子预热得透彻。 再比如,除了要预热杵捣用的臼子和杵子,他们还得再提前备上两块厚实些的热棉布,用以在杵捣时包裹臼口,尽量减缓臼内墨团的降温速度—— 总之,制墨比她想得麻烦多了。 ——她之前的见识果然浅薄。 又一次在脑内修正了自己认知的小姑娘煞有介事,方建元听过了她的想法,却不由哈哈大笑着拍了手:“哈哈,程姑娘,这可不是您的见识浅薄。” “常言道,‘隔行如隔山’,您之前又从未接触过制墨,自然不会知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但平心而论,您能这么快便注意到了这些细枝末节——这证明姑娘您也还是很有学习制墨的天赋的嘛!”方建元笑眯眯的,“这可比阿煦那个小家伙要强多了。” “——那小东西在我坊里都待了快三年了,却至今都还没能记得下镕胶的时候该放哪几味药、每味又得放下多少。” “他那小脑袋瓜,整日就知道与我讨糖吃!” “嗐,阿煦他毕竟年纪还比较小嘛,玩心大,记不下这些也正常。”小姑娘被人夸得突然有些不大好意思,“等他过两年再收收心思就好了。” “对了,方先生,刚刚跟着大家捣墨的那会,我突然想起来个小问题。”程映雪假咳着转移了话题,“若说咱们预热臼子,是为了用臼内残留的余温给墨团保温、帮助墨团保持柔软可杵捣的状态的话。” “那我们春夏两季和长夏时节,天暖,日头足,尚能让那臼子如现在这般露天摆放——深秋和冬日天寒就不行了?” “咱们等到秋深之后,是不是就该将臼子挪到屋里去了?”小姑娘半皱着眉头提出疑惑,“那咱屋内的陈设又都是怎么排布的?还有没有其余更为有效的保温措施?” “喔,等到了秋冬……天气再冷一些的时候,咱们杵捣的工作,自然是要被挪到屋里去的。”方建元挠头,“至说室内是如何安布的嘛……这个讲起来比较麻烦,要么劳您随方某移步去那边看看?” “刚好这几日天渐凉了,他们也正忙着收拾屋子呢!” “也行,要是打扰不到大家拾掇的进度,那就麻烦您带我去看看了。”程映雪欣然颔首,对着如何在冬季给墨团保温的这个问题,她这会肚子里当真是揣上了千万种疑惑。 那种好奇在她腹内如小猫爪子一样不住抓挠了她的五脏六腑——那痒感简直令她恨不能直接穿梭去两三个月后,当场见识下墨工们是如何在冬日进行杵捣的。 “放心,咱们可以就戳在窗边看——耽误不了他们里面的人。”方建元自信摆手,话毕走到院内的屋子边上,大咧咧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窗。 屋内传来的清脆的、木门框撞击到什么重物的声响,清晰昭示着这是一颗邦邦硬的结实好头。 方建元双手摸到热锅子一般猛地向后一缩,窗子被人自内拉开,露出其后藏着的、老墨工幽幽怨怨的脸。 “东家,您拍蒜呢?”老墨工垮起张脸,面上怨气足得够养活十条厉鬼。 男人见状讪笑着抠了抠指头:“曹……曹叔,你今天怎么在这?” ——他不是该在烟房盯着那群小学徒们烧烟扫烟吗? “今天烟房那边的活不算多,赶着蒸捣处这里叫唤着缺人,我就赶过来搭把手。”老曹头眼睛里团着的怨气愈发重了,说着一举手中扫帚,“结果我这才刚扫出来半边的地,就被您一窗框子拍了脑袋!” “啊这,咳,那那那……那我这又不能未卜先知!”方建元疯狂咳嗽着,企图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合理”辩解,并说着说着莫名开始理直气壮,“——我哪知道你恰好就在门后边!” “是,您是不知道,但您下回开窗的时候,可以别那么急啊!”老墨工半点套都不上,顾自大怨鬼似的盯紧了面前的男人,把后者盯得心里头直了门的虚,“慢一点,稍慢一点又不会耽搁多少事。” “哎呀,知道了,我知道了曹叔——你快别念叨啦!”冷不防遭了通训斥的方建元痛苦抱头,“咱要不还是先讲点正经的——程姑娘想看看蒸捣处在冬日是如何给没成型的墨团保温的,我推窗也是为了这个。” “——你快来,给她仔细讲解讲解!” 第一百八十四章 保温法子 方建元话毕忙不迭将小姑娘推到了自己身前,试图以此来转移那怨气十足的老墨工的注意。 先前就对程大老板颇为欣赏的老墨工这会自是也不曾辜负男人的期望——他在瞧见小姑娘的那一瞬便立时消停了下来,而后满面欣喜地亮了眼睛:“程姑娘。” “您这么快就学到蒸剂和杵捣啦?” “嗯……算不上完全学会,也就是把前几个步骤里需要注意的细节背了个八|九不离,嘿嘿。”程映雪赧笑着自谦一嘴,“离着都学会,那还差得远呢。” “不不,能全背下来,那离着学会就差不了多少了。”老曹头笑眯眯弯了眼,“您这叫先‘知’而后‘行’,等着多试两把,能做到‘知行合一’了,那就是真学会咯!” “哈哈,成!那我回头多试试,尽量争取早日能做到那个‘知行合一’!”小姑娘嬉笑着颔了首,言讫圆睁了一双黑瞳,好奇万般地朝屋内抻了脖子,“但眼下,老先生,您还是先给我讲讲你们在冬日是如何为墨团保温的。” “我刚都盯着屋里摆着的那些好玩的小玩意,看了许久了。” “诶~好,好,那小人就先从简单的、您好理解的东西讲起。”老墨工连连点头,遂伸手指向他们刚搬出来、小心摆放在屋内四角的几只铜编熏笼,“来,姑娘,您先看看这个——” “这个您应该认得?” “这是冬天取暖用的炭盆。”程映雪眨眼答了个干脆利落,“这我知道,这是给屋子升温用的。” “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 “老先生,墨坊用炭盆给蒸捣处取暖——这会不会太奢侈了些啊?” ——能在炭盆里烧着的,都是些无烟精炭,造价相对于普通木炭和柴火而言,自是更为高昂。 若是单烧那么一日两日的倒还好些——但倘若,这么多的炭盆同时在坊内烧上一整个冬天…… 方先生的荷包……它真能顶得住吗? 小姑娘满面狐疑,想着憋不住回头悄么声地瞄了方建元一眼。 浑然不曾觉察到她目光的后者正为了自己成功转移了老墨工注意的事,而呲个大牙顾自傻笑。 老墨工听罢了她的疑惑,当即眉目温和的与之牵了牵唇角:“是挺奢侈的,但炭盆的火势温和又无烟气,兼之精炭可燃烧的时间更长——不易染脏已蒸好了的胶墨,亦无需时时有人守候在侧——比较干净,也比较方便。” “当然,一整个冬天都烧炭取暖,那也的确是太费钱啦!” “所以,我们通常只有在制作品质上乘的精品墨时,才会在屋内点起炭盆——其余时间,烧都是火盆。” “喏,您看,除了熏笼,那边也有已刷洗好了的火盆架。”老墨工扬眉,边说边抬手一指另一边摆着的一排铁架。 火盆的造型眼瞅着便比炭盆糙上不少,程映雪看着那些被人提前收拾好了的火盆,若有所思地伸手搓搓下巴:“火盆……那火盆的烟尘,也的确是够大的。” “对,所以烧火盆的时候,我们得将墨臼置放得离火盆远一些,免得烧出来的灰屑污染了新墨。”老墨工脑袋一点,“但烧火盆的花费,比之炭盆亦着实是少上不少——这个实惠。” “木柴毕竟还是便宜的嘛,”三两下心算出账目的小姑娘笑得愈发开怀,“尤其咱们这墨坊身后就是黄山,闲来无事,上山捡拾捡拾柴火也不费什么。” “是这样,并且除此之外,我们对冬季捣墨用的墨臼,也进行了一定的改造。”收了扫帚的老墨工直身两手叉了腰,“程姑娘,您要不要先猜猜我们是怎么改良的那些墨臼?” “这个……依我这连看带练,一路学过来的经验……”程映雪沉吟着皱皱眉头,“你们在墨臼子底下坐热水盆了?” “嚯!好聪明啊程姑娘!”老曹头诧然瞠目,眼中惊奇浑然不加掩饰,“这您居然都能猜得到!” “嘿嘿……老先生,您过奖啦。”小姑娘挠头赧笑,“其实这个细想起来……还挺好猜的。” “一则,是我在烟房那会,有见过你们用水盆来给油盏降温、维持盏中油温,那么反过来,我们自然也能用热水给墨团保温——这就跟咱们冬天会用的那个‘汤婆子’是一个道理。” “二则,老先生您刚在前头也说了,炭盆太贵,火盆容易烧出尘屑,加之直接用火为墨臼加热,容易烧裂了石臼不说,还很容易令臼子受热不匀。”程映雪点着指头说了个头头是道。 “——如此一来,最适合拿来给墨臼保温的,就剩下热石板和热水盆了,再考虑到杵捣时,我们还需要保持墨团的柔软,那肯定是水盆更合适。” “热水盆在给石臼加热时会蒸腾出水汽,不至让墨团越热越干。” “老先生,您看,我分析的这些对?” “对,十分准确——程姑娘,若非小人知道您从前当真不曾学过制墨,还真要以为您是什么制墨世家出身的呢!”老墨工大笑着抚了掌,一面动手抱来了只大小尚不足寻常墨臼一半的小墨臼——那臼底刻着些许凹槽。 “喏,您瞧,这几道凹槽就是方便这臼子固定在水盆里的。” “此外,为了保证那些墨团能在冷透之前被人杵捣完毕,我们在冬季会将蒸好的墨均分成几个小团,同时交到几位墨工手中——剩下捣不完的则先用细布包好,仍旧留置在甑子中保温。” 老墨工说着将墨臼放回原处:“这样小批量、短时间的快速杵捣,也能在一定程度减弱天冷胶脆对杵捣的影响。” “嗯……把大墨团变成小墨团来杵,免得它凉了发硬,这也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法。”程映雪思索着颔首,顺着劲儿又提出来了个新问题,“那咱们要将墨团杵捣到什么程度呀?” “单锭千杵,大团的墨则需要更多。”老墨工想了想,“捣到墨色光泽如漆,墨质滑腻如脂为止。” “捣好的墨,会像面团一样长拉不断,且我们若用细线将之切断,断面是致密没有胶痕、气泡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事教人一次会 “嗯……这听起来很像是被细纱布绞了四五次的绿豆软糕。” 程映雪沉吟着咂了咂嘴——说到质地致密没有气泡,她就突然想起来她娘做出来的绿豆糕了。 那绿豆沙绞得,可比街上最老的那家点心铺子里卖的还要细! “看着确实有点像。”听到这比喻的老墨工咧嘴一笑——他并不会因着小姑娘将他们杵捣好了的墨团比作糕点而生气,相反,他觉着这姑娘想到的例子非常生动精妙,很适合拿来给以后的学徒们举例。 ——毕竟,光凭脑袋去幻想那个“致密如玉、浑无气泡”是很麻烦的,但若换成“断面像上等的软馅点心一样细腻”,这大家基本都能迅速理解到位。 “不过,绿豆软糕里面没那么多胶质,抿起来多少还有些沙沙的——说是加了饴糖的白莲蓉可能更形象点。”顺着程映雪思路继续向下想去的老墨工抿着嘴提出个小小意见,小姑娘听罢略一沉思:“也是,而且白莲蓉咬起来也更有存在感些。” “是这样的。”老墨工颔首,遂满目期待地巴巴盯紧了小姑娘的面皮,“那,程姑娘,咱们坊中冬日给墨团保温的措施就是这些了——您看您还有别的问题没有。” “没有的话,小人先继续打扫房间去啦?” “没有了,老先生,麻烦您啦——您快去忙罢。”程映雪摇头,话毕小心拉上了那扇糊着厚窗纸的窗。 看得出来,坊中墨工们对这屋内各式保温措施布置得都十分细致,不但四方墙角里架设的火盆炭盆位置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就连这糊窗户的纸和那门上设着的棉帘,也都是加厚特制的。 ——想要顺顺利利地做出一方好墨,可真是够不容易的呐。 小姑娘如是想着,一面转头朝着院中杵捣得正热火朝天的墨工们去了。 被人攥在手中的木杵自高处坠落,砸在墨团上,登时泄出一声闷响。 彼时那墨已然被人捣过百杵有余,墨工们除了要排挤出墨团内裹挟着的零散气泡,剩下的便是得用那杵子,不断挑拣出那些未化好的胶和未散开的烟。 巳正后的日头渐渐带上了三分灼意,墨工们身上亦已被那日色烤出了一层细密而微薄的汗珠。 程映雪蹲在离众人约莫有个二尺远的地方,盯着墨工们杵捣和捡胶捡烟团子的动作看了半晌,抬头才发现虞修竹这会居然还在捣墨的队伍里跟着学徒们一起杵捣。 他大约是嫌着那道袍的长袖松散着过于碍事,索性便动手将之挽去了臂上——被人翻折得整齐的袍袖下露出少年人一节骨肉匀亭、微现了些许青筋的小臂。 小姑娘这会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小道士不但手生得好看,躯壳上应当也是很有几分线条的。 ——也是,他要是丁点肌肉都没有,哪能刻得动那些砖石木头? 程映雪撑着下颌略微晃了下眼瞳,少顷起身围着那青石墨臼,状似漫不经心地胡乱打了两圈的转。 因着这会在捣墨的大多是些手艺还不够纯熟的学徒,每位墨工每次出杵时的力道、角度,也都会有些细微的不同。 小姑娘绕着那些墨臼们来来回回走了几遭,半晌禁不住悄悄咪咪抬手招呼来了方建元。 “方先生,他们这么杵墨,真的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吗?”程映雪偷感十足地伸手一指墨臼,转头对着墨工飞速眨巴了眼睛。 “什么?”冷不防听见这问题的方建元应声一怔——他一时竟还有点没弄明白她在说的是些什么意思。 “就是,大家下杵子时的力道和角度呀。”小姑娘比划着晃晃指头,“我刚刚观察半天了——有两个人力气掌控得不太好,总是一杵子重、一杵子轻的,旁边那位老先生说过他们很多次了,却还是改不过来。” “唔,您说那两个——那个肯定会有影响的,而且依着他们那个杵捣方法,最终做出来的墨多半得有没排净的气泡。”方建元挠头,“这种墨,晾干后要么上砚出沙,要么就得裂。” “但就算是知道这样,我们也还是得让他们先这么继续杵捣下去——因为有些错,你不让他们切身犯上那么一下,他们多半是不会长记性的。” “——这就叫,‘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会’。”方建元说着朝着小姑娘挤了眼睛,那模样颇有些狡黠。 程映雪听罢面露恍然,但心下犹自有着三分疑虑:“让事来教人的确是个好方法,可这样一来,我们在前面花下的那些功夫会不会就白费了呀?” “什么烧烟搜烟镕胶用药……这些步骤,个个都麻烦得紧呢!” “放心,程姑娘,那也不会。”方建元气定神闲,“一来,咱们早上刚上甑蒸出来的头一锅墨团,品质都算不上高,基本是给这帮皮猴子们拿来练手用的练手货。” “二来,学徒们捣出来的墨团也是不会被直接拿去上称入模的——等待会他们捣完了墨,咱还得对那些墨团进行两三道的检验程序:一看色,二看质,三来还得给它们随机切开几道,瞧瞧里头有没有没捡出来的硬胶粒子、没锤出来的大小气孔。” “三重检验都合格了的墨团才会被人用热布巾包好,送到后面上称入模的,不合格的得被打回去重蒸重做。” “当然,考虑到要让他们长长记性,”方建元语调微顿,“就算是不合格的墨团,也会被分出来一小块,由着他们自己动手将之团成墨丸,放到晾房里面单独晾晒成型的。” “所以,要说浪费,这么一套流程下来,咱们是得多少浪费些墨胚子,但量不多,都在可控范围——还能教这些学徒们正儿八经地长个记性。” “诶,对哦,那会老先生也提过,杵捣好的墨是有评判标准的。”小姑娘重重颔首,“那你们什么时候检查大家锤出来的墨团胚子呐?我能跟着看一眼不?” “快了,他们眼下捣了已有个快千杵了。”方建元笑着一扬下巴。 “——这是一个人分下一斤不到的小墨,能捣上千二百次就差不离成了,程姑娘,您再等等。”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重做重做! 方建元说的“快了”,还真就是快了。 许是前头的那近千杵子已然让墨团的质地变得足够致密,仅剩的那二三百杵子,还真没费上多少时间便被人杵捣完毕。 等到方建元带着程映雪,领着一众老墨工去检查学徒们捣出来的墨团子时,小姑娘尚恍惚着没能回过神来——她刚才还在那琢磨下一轮该如何劝服老方,怎么这一转眼,她就被人带着来检查墨团来了? 那杵子真没被大家抡出火星子来吗? 程映雪不受控地胡乱飘了下眼神,再定睛却愕然发现,这会的虞修竹竟跟着那些学徒们一起端端正正地站在了一只墨团身后。 瞧那样子,他竟是与一位学徒墨工将那墨团从头至尾杵捣了一遍——且与身旁其他几位锤的都快冒出满头大汗的墨工们一比,这小道士的模样看着还颇有两分的神清气爽。 “……小虞道长,您就这么跟着人捣完了一整团的墨呀?”小姑娘瞪眼——这哭包不嫌累吗? “嗯……杵捣墨团还挺有意思的。”虞修竹赧笑着低下脑瓜,就手又把翻折去了臂弯之上的袖子重新放至虎口,折住了他小臂流畅的线条。 “就是重复做那个‘杵’的动作稍微麻烦了点,但做习惯了也不累,不知不觉便捣到了最后。” “……那您这体力,还真挺不赖的哈。”程映雪瞠目结舌,嘴张着,半晌方支吾着扔出句夸他的话来。 小道士闻言只不大好意思地默默红了耳尖——其实这活他干起来真没觉着有些什么,细论比不上他在齐云山上种树翻地累。 “哦?虞道长跟着捣了一整块的墨呐?那在下可得好好瞅瞅您这墨团捣得如何。”方建元笑眯眯弯着眼,话毕作势摸出了袖中随身携带的一团细线。 绷直了的丝线锋锐堪比刀子,墨工手起线落,那墨眨眼便被人胡乱切割成了几个小块。 ——小姑娘见此凑上前去,对着日光细细瞧了那墨团切面,发现这被人以匀力捶打好的墨胚,断口处果然光滑整齐,致密如膏而又无分毫气孔。 “好厉害。”程映雪由衷感慨,她没想到虞修竹甫一上手,便能捣出来这样精细的墨。 方建元见状亦憋不住随之连连点了脑袋:“不错,虞道长的确厉害——在下也是许久没见到有新手能将这墨锤得这样恰到好处了。” ——能做到这地步的,起码也得是浸淫在墨业中有个两年三载了的合格墨工。 “道长,您要是哪天不乐意当道士了,就来方某这里制墨罢。”方建元说着抬头望了小道士一眼,那瞳底写满了“心向往之”,“方某可以给您依着他们十来年的老墨工的工钱算!” “啊这,这就不必了……”虞修竹讷讷应声,边说边偷摸朝后退了两步,“方先生,贫道觉着贫道这道士当得还挺自在的,一时半会也没打算离开太素宫。” “喔,那还真是可惜。”方建元垮了眉眼,面上憾色浑然不加掩饰。 他是真心实意想把虞修竹挖来当墨工的,毕竟这年头,单纯的苦力好找,但像小道士这样,又有天赋上手快,身体还倍儿棒的,那是真遇不上几个。 “那,虞道长,您若哪天突然改变了主意,千万要记得与方某说哦!”男人眼巴巴对着小道士补充一句,话毕重振了精神,转头去查余下学徒们的杵捣成果去了。 许是有虞修竹这边锤出来的珠玉在前,后面几人交上来的墨团,方建元是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大顺意——什么这个的胶烟明显混合不到位,那个的硬疙瘩没有剔除干净。 最严重的当属被程映雪瞧出来每一杵子用力都不够均匀的那个——他二人杵捣出来的墨团,不但其内的气泡和疙瘩不曾被人除净,有些地方捶打过度,这会甚至已经起了胶! “不行,这些统统打回去重做!”一连切了几块都没见着个合格切面的方建元大失所望,“我平日教给你们的,都被你们学到村口大黄的狗肚子里去了吗?这墨怎么能做成这样!” “——去,拿棉布包好了,到那边另开一个灶子,上甑重蒸重做,今日打不出来成型的墨品,我看你们晚上也是不用睡觉了!” “尤其是你们两个——”方建元回头凶巴巴瞪了眼珠,“瞧你们这杵子抡得,东边用力西边不动是?” “一头的墨沙得不行,不用等晾就能摸出来一手渣子……另一头打得都发黏了。” “这样的墨,能从那模子里好好脱出来吗?重做,必须重做,而且你们俩今天还得加练!” “快,老曹,你那屋里火盆炭盆的都摆明白了没有?明白了赶紧出来给他俩开个小灶!”越说越气的方建元皱眉招呼了老曹头。 “——他俩今儿这要还把持不明白那个墨杵,我可就得考虑请这两位另谋高就了!” ——他这是墨坊,又不是官府开的善堂,养人,但是不养闲人! 并且,他这尤其养不起这种教都教了不知道多少次,到现在还没能摆弄得明白杵子的闲人。 ——养多了,他怕被人气死! 墨工心下骂骂咧咧,面上故意冷着脸,好让那两人好生感受下压力。 他这会算是看明白了,先前他就是对着这群皮猴子们太好,以至于总有那种没点数的以为他好糊弄,明明脑子也算不上笨,却非要天天糊弄! 嘿!糊弄……再糊弄,就赶紧给他换个地方吃闲饭去! 方建元暗暗磨牙,那头看了半天热闹的老墨工闻言忙不迭领着那俩人跑去重新开了个炉灶。 经他这么一训,那几个原本还想跟着偷奸耍滑的学徒们顿时不敢再有惫懒的心思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拎着自己做砸了的墨团去寻了包墨的细布。 程映雪瞧着学徒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心觉稀奇,加之虞修竹还想尝试再跟着老墨工们重新捣杵上一遭,索性便将一天都泡在了蒸捣处。 于是三人就这样在蒸捣处扎了根,苏长泠闲来无事,干脆重新琢磨起了那极有可能出自吞贼之手的观景诗。 等到入夜二更,想了一白天诗词的少女带着非毒悄声爬上了客栈房顶,正欲动身,却又骤然在那墙角的阴影里瞥见了个她从未想过能见到的人物。 夜色里,幼童的身形照旧如初见时的干瘪单薄。 ——竟是恶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恶魄拆家 恶魄回来了。 这小鬼一连消失了几天,居然在这个时间跑回来了! 苏长泠错愕万般地张了张嘴,莫名发了堵的喉咙却浑然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目光顺着那飞檐投下的细长阴影,一寸寸转挪在了幼童的面上。 ——她像是才跟人狠狠打了一架,或是刚从什么堆放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的大灰堆里爬出来一般,黑乎乎的泥灰左一块右一块,将她尚不足人巴掌大的脸颊刮蹭得斑驳不堪,衣裳也是脏兮兮的,上下沾满了掸都掸不净的尘埃。 简直…… 她眼下这造型,简直比逃难的更像是来逃难的! “你这……从哪回来的?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少女皱着眉头,老半天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线,“掉土坑了?跟人打架打输了?” “没,没掉土坑,也没跟人打架。”恶魄闻言不甚在意地抬手擦了把自己面上黑泥——这一擦,反倒让那本就发了花的面颊花得愈发厉害。 “——我这是刚从那边的黟县回来。”擦着脸的小鬼摇头晃脑,那笑中颇有两分得意,“我拆人家去了。” “拆家?”苏长泠听罢,眉头登时皱成了个指深的“川”,“拆什么家,谁的家,祠堂吗?” “——你这两天消失不见,就是跑别人家里,拆人家族中建着的祠堂去了?” “啧,长泠,你这怎么说话呢。”恶魄这下笑不出来了,一张小鬼脸苦哈哈耷拉下来,瞧着活像是被人欠了万八千两的白银真金,“我是那么乐意无理取闹的鬼吗?” “——在你心目中,我无聊就会跑到人家里,无缘无故去生拆人家祠堂?” ——她平常哪有那么恶劣! 恶魄满目控诉,话毕气哼哼多瞪了苏长泠一眼,后者见此,却只摸着鼻头举目望向头顶长天——说实话,有的。 她真的就有这么恶劣,并且她到这会也还是不信她这两天真没去拆人家祠堂。 少女的眼神不受控飘向了夜幕之外,一旁刚钻出乌青罗盘的非毒却是再站不住了,当即掏出两条帕子,上前跟给狸奴洗澡一样,捧着小鬼的脑袋,好一通的擦。 恶魄被她擦了个连连“诶唷”着向后仰了身子,女鬼见状没好气地拍了把她的脑瓜:“站直了,不许叫唤。” “说!你这两天到底去哪了。” “哇——非毒,现在怎么连你也跟着长泠学得一点道理都不讲了!”小鬼挣扎着自女鬼手中拔出脑袋,“轻点擦,我这是脑袋又不是屁股……而且哪有你这样的——一边不让我叫唤,一边非要让我招供的……” 恶魄呜呜着抱怨:“——我哪能闭着嘴说话,我又不会腹语!” “强词夺理,我那是不让你擦个脸还老哼唧。”非毒冷嗤,就手又拍上小鬼的背脊,“得了,赶紧说,你跑黟县哪里去了。” “诶呦!你捶肉泥搓圆子呢?咋,还需要把我捶得肉质软嫩弹牙吗?”小鬼揉着后背,眼中悄然带上了三分怨念,“还能有哪,五溪山阴气最重的那个山坳子里呗。” “——我这几天拆妖王老巢去了。” “妖王老巢?”苏长泠应声陡然变了颜色,“你知道妖王的老巢在哪?” “知道啊,这又不是什么查不到的秘密。”恶魄不明所以,伸手搓了搓自己发质干枯的后脑勺,“不就在全徽州最聚阴的至阴之地吗……毕竟那家伙原本就是——等会,长泠。” 小鬼目露狐疑:“你真不知道?” “……我但凡知道他老巢在哪,”素衣剑修的面色铁青,“早就带着人直奔那地方收妖去了。” “看来失忆这事对你的影响还真不小……我记得当初明明还是……”恶魄咕哝着瘪了瘪嘴,非毒眼见着她要说多了,登时绷着脸陡然沉了声线:“恶魄!” “好嘛,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说这茬了还不行嘛!”小鬼骂骂咧咧,转而甚是生硬地强行将话头拐回到“收妖”上,“不过你要是打算去收妖的话,那确实知道和不知道也没什么两样了。” 恶魄摊手:“那家伙的老巢虽然在五溪山内,本妖却甚少会老老实实地待在那个地方。” “我也不知道他这时间又跑到哪里去了,反正我赶到五溪山坳子里那会,他已经是妖去巢空了——那边只剩下两个给他看家护院的小妖。” “这样……”苏长泠怅然呢喃,方才还突然高涨了的情绪,霎时跌回了肚子。 她刚还盘算着,倘若妖王那厮这会仍旧留在那五溪山中,她立马便回步云墟去把她师父搬出来——结果现下,算了。 她还是想法子先把哀惧爱欲这四魄逮回来比较稳妥。 “就剩两个看家小妖的地方,也值当你跑过去拆。”喝止了小鬼的非毒面上嫌弃之色愈浓,“恶魄,我看你近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转过去,脸擦完了,我给你掸掸身上的灰。” “——瞧你这衣裳脏的,也不知道换一套再回来。” “我那是不想浪费那个鬼气。”恶魄振振有词,“左右一般人又看不到我是个什么状态……我管那衣裳干不干净作甚?” “再说了,谁说只剩两个看门小妖就不值当我再多跑一趟的了——妖王自己不在巢中,这又不代表他家里头一点好东西没有。” “而且,是他先骗我耍我的,我不高兴,这还不容许我去讨点利息?”小鬼嘴角用力向下一扯,“拆了,都拆了。” “那俩看门小妖被我暴打了一顿,这功夫应该都维持不住人形,跑山里哪个夹角旮旯养伤去了。” “他家里剩下的东西我也一个都没放过——能拆的拆,拆不了那就直接砸!” “讲道理嘛,非毒,”恶魄不满噘嘴,“我这没一把火上去给他家烧了,都算我挂念着那山内外的其他活物了。” “哦对,我走之前看着他家里有些东西好看,捎带手地顺出来了不少零碎玩意。” “来,长泠,你看看,这有没有你能用上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中裤和玉牌 恶魄说着将手伸进袖子里一顿猛掏,片刻后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自她那东一块补丁、西一个洞洞的袄袖里甩出来一堆东西。 苏长泠半眯着眼睛,表情稍显复杂地盯着那堆零碎瞅了又瞅——什么被人敲成了碎块的灵石,什么看着亮晶晶但不清楚具体有什么作用的不知名小法器,什么一看就怨气满满、应当是从怨鬼或尸山血海里搞出来的小珠子…… 看得出来,妖王应该不是个利落的妖,而恶魄也真是很喜欢收集这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也不知道她拿回这些小破烂来能有什么用。 而且…… “……你这袖子都破成这样了,是怎么做到能把这么多零碎都一点不落的顺回来的?”苏长泠一言难尽地团了面皮,一手捞着恶魄那灰扑扑还漏风的袖子仔细看了又看。 从这袖子现有的造型来看,她怎么瞧都不觉着她这能装下这么多东西——尤其是那几颗比小指甲都大不了多少的小珠子,这不得一装漏一地? “啊……那是我走之前,在妖王老巢里又随手抓了块能打包袱的破布。”恶魄赧笑着抓了把脑壳,边说边又从袖子里抠出来块明显被她揉变形了的素色布包袱。 “喏,这个,我看大小还挺合适的,就顺手抓上了。” “大小是挺合适……但我瞧着这怎么不像是正经‘破布’呐……”看着那布包袱,怎么瞧怎么觉着不大舒服的非毒皱了眉头,下意识将那包袱提在掌中,动手展开了其上褶皱——抖了抖。 “瞅着好像是有缝合的痕迹,看造型这应该是件……” “靠!中裤!”冷不防看清那衣物模样的非毒惊叫一声,随即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猛地甩手扔出掌上布条——皱巴巴的织物高抛出去挂上房檐,她干脆挥剑自断了自己方才碰触过那中裤的手臂。 “恶魄,你怎么还把妖王的中裤都顺出来了!” ——谁家好鬼还随地乱拿人家的苦茶籽! 非毒立地炸了毛,想到自己刚刚经不慎抓到了妖王的中裤,甚至还认真展平了上面的褶,她就这会觉着自己快疯了,并恨不能立马就将妖王逮出来赏他一顿好打! ——正!经!妖! 谁会把这东西放在小孩子随便能翻出来的地方!! “诶?那是中裤吗?我看它就搭在那个椅子背上……还以为它是妖王擦桌子椅子用的抹布来着。”恶魄呲牙讪笑,眉间难得泛上了几分尴尬,“那个……非毒,对不起哈,我真没想到那是条裤子……” “……哪怕它不是一条该死的中裤——而是正经的抹布,”非毒闻声被恶魄这话说得立地一噎,“用抹布打包袱就是什么很好的习惯了吗?恶魄。” “咳,方便。”小鬼望天拒不认错。 两鬼争吵间,一声极细的脆响陡然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苏长泠循着那异响传出的方向抬眼望去——半缺的残月斜倚枝头,夜色之下,房檐上除了她们一人两鬼,亦浑然再瞧不见丁点活物。 而那响声则是由…… “恶魄,你抓那中裤打包袱的时候,还曾就手将别的东西也一齐塞进裤子里吗?”少女眉心微凝,遂抬腿大步走向檐角。 本该软趴趴搭挂在那飞檐上的织物,这会莫名像是被人拉扯了裤腰,有什么东西自那孔洞里倒悬而出,险险坠在檐上。 “没啊,我就在那椅背上看见了这一块布。”恶魄懵懵懂懂,收起那堆零碎,跟着人快步颠去了檐角。 一向眼尖的非毒一眼便瞅清了那只堕出了中裤的异形玉佩,果断足下一蹬,飞身上前,一把将之捞上了飞檐。 “是块玉。”女鬼垂眼翻看着那巴掌大的无字玉牌,半山半水的清润玉质上雕镂着一截斜出的缠云松枝,其下是耸入云端的陡峭山石。 ——那玉瞧着像是刻了黄山某一处的风光,细看却又总让人觉着有哪里不对。 非毒低头对着那玉佩研究半晌,也不曾得出个成型结论,终竟怅然叹息一口,转而将之递去了苏长泠手中。 “上头刻着松枝和山石,我看有点像是黄山,但又没那么像,”非毒神情恹恹,“这东西,估计是一早就搭在那椅背上,或是原本夹在什么衣裳里,又被妖王落在了椅背上的——能被恶魄顺手夹带到咱们这里,也算它该着。” “就是我搞不清这玉到底能有些什么作用,小长泠,你来瞅瞅。” “……非毒,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便能猜到它有什么用处……呃,别说,这刻的可能还真就是黄山。”苏长泠刚说出来半截的话,被她眨眼噎回了喉咙,剩半截在她唇边一拐,立时转了锋头。 非毒应声拧着眉心抻长了脖子:“真是黄山?” “那这能是山上哪啊?咱们山里有这种地方?” “……有,就是寻常人确实轻易不会踏足此处。”少女瞳中缓缓流露出几分凝重,“我也是偶然有机会到那里去的。” “——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且眼睛也没出什么问题的话。” 苏长泠的语调顿了又顿,敛眸看向那掌中玉牌,翠色雕镂成的松枝大得近乎遮天蔽日,那云下藏着的晴底石峰,亦锋锐得如剑一般—— “这玉上雕的应该是凌霄峰。”少女瞳底暗流翻涌,“准确说,应该是从应先生平日起居的那座院子的最高处向外望去,以某个特定角度方能看到的凌霄峰。” “应先生。”非毒的面容跟着扭了扭,“应无风?上回跟着你一起追妖王,昨天还告诉你那个摩崖石刻具体内容的老树精?” “对,是他。”苏长泠抿唇,“他是山上树龄最长的黄山松——年龄算来比步云墟都大,他常年住在翠微峰上一个不大好找的小院子里,除了师父,平日没有弟子会去打扰他。” “那……你的意思是,这应该是那老树精的玉佩?”非毒挑眉,“妖王还跑去翠微峰上偷东西了?” “……这我不能确定。”少女闻言微默,“但这应当是与应先生有些说道不明的关系。” “总之……先把它收起来罢,我们今夜照例先去趟墨坊,等过两日应先生下山,我再抽机会问他。”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拳 苏长泠话毕不自觉用力收拢了五指,那玉上的雕花硌得她掌心生疼。 这玉佩上雕琢着的景象视角极为刁钻,若非常日久居在那小院子里的,基本便看不着这样的凌霄峰。 甚至,连她都是赶着上回带云娘去应先生住处挑松枝,辞别时杵在剑上匆匆一瞥才偶然发现的——若非如此,今夜只怕连她也认不出这玉上刻着的就是凌霄峰! 毕竟,放眼天下,不止黄山一处有松;而能长出这样锋锐似剑的山石的地方,亦不独凌霄峰一处。 ——只是他们黄山上的石与松与云生得格外奇异罢了,但那玉上又只雕了那么一截的松枝! ……应先生。 您可千万别跟那妖王真搭上了什么关系才好。 少女紧绷着的唇角遏制不住地轻轻抽搐,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刹那将她上下席卷。 想到应无风平日对山中弟子们的指点和照拂,再回想起她师父灵谌子对这棵万年老松的信赖…… 她这脑仁就止不住的痛! ——万一。 万一应先生与那妖王景韶之间,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话。 那他们步云墟上百弟子,岂不尽危矣? 苏长泠的瞳孔轻颤着,紧攥着那玉佩的指头也跟着发起了阵阵的抖。 一旁的恶魄不曾注意到她这异常的状态,只懵懂着晃悠悠仰了头:“墨坊?” “什么墨坊,长泠,你们找到其他几个恼人家伙的藏身之处了?” “嗯,找到了。”非毒应声,一面不着痕迹地抬眼瞥了少女一眼,伸手一抚鬓边散下的几绺碎发,“就在山脚下的方氏墨坊……并且,不光爱哀,如无意外,剩下四个应该都在。” “我们前两日先是与爱魄交过一番手,而后又见到了欲魄手下的一只小妖——昨日小长泠逮着了只被惧魄点化入道的墨妖,听除秽的意思,哀魄眼下应当也在坊内。” “喔,那这鬼来得还真挺齐的。”恶魄咂嘴,“怎么说,你们前两日见到吞贼了吗?” “……没,只见了雀阴和除秽。”非毒假咳着搓了搓鼻子,“吞贼那厮不知道躲哪个角落去了,我找不到。” “至于伏矢……一则那老太太腿脚本就不便,二则又有雀阴在场,在我们有法子治得住爱魄之前,多半是见不到她的。” “雀阴和伏矢……那确实,爱魄一向任性得厉害,非要说的话,那癫女人也就能听两句哀魄的管了——她不会让她出事的。”恶魄抓头,“行了,情况我大约清楚了。” “那非毒,咱们立刻赶去你说的那个什么墨坊去——依我对吞贼那狗玩意的了解,他不可能那么能沉得住气的。” “如无意外,他这两日应该是一直隐藏在暗处观察着你们的反应,并伺机对长泠出手。” 小鬼冷着脸皱眉分析了个头头是道:“毕竟那狗玩意的阴损性情,和想取本体而代之的念头,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了。” “……看不出来啊,恶魄。”非毒听罢禁不住诧然万分地抬了眉梢,“你倒是对吞贼的脾性挺了解的。” “呵。”恶魄循声冷笑,半垂着的眉眼被她藏匿在枯黄如草的碎发间,教人一眼望不分明,“你要是在情绪最为失落的时间,险些被人蒙骗着吞噬入腹,你也会与我一样了解他。” “这倒……大可不必。”非毒静静转过了脸,“我可没兴趣给人当那劳什子登天用的养料。” “除了除秽,想来原也不会有其他人愿意去做这个。”恶魄撇了嘴,话毕再次催促着众人速速启程,“好了好了,不跟你们掰扯这些——走,咱们赶紧去墨坊。” “我还等着把那狗玩意拖出来一顿好打呢!” “知道了,就走。”非毒目露嫌弃,遂动手轻拍了少女的肩膀。 后者回神对着她微一颔首,继而掐诀率先踏上了虚空。 二更天,残月还未曾爬上中天,云边的星子冷着脸,霜辉堕在水面,映照出一片微朦的雾色。 今夜的墨坊似来得比往夜还要更加沉寂,爱魄惯用的那轮虚幻亦不曾被人挂上林梢。 苏长泠望着那状似一片安和死寂的墨坊,只觉刚消停下来的心脏无端便又起了鼓——那心跳一声一声的,擂得她耳膜无端发疼。 ……今夜,雀阴好似不在。 但这坊中藏着的鬼却并未比之前少上多少。 少女静水一般的瞳底轻轻晃动,暗流涌动间却不见有分毫亮色波光。 这样异常的景象令她与非毒近乎本能地召出了掌下长剑——山君嗡鸣着在她手中颤动,煞气剑带着它那通身的鬼气,定定立在了非毒身边。 “不行的话,待会你去左边。”女鬼压着嗓子略微朝侧边迈开一步,“那头似有道煞气豁口……用‘生’剑,不要犹豫。” “我去右——我记得那里好像有个废弃后还未来得及被人填埋的烟坑,在那说不定能找见点什么。” “好,那我们几时开始动……”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骤然打断了少女未说完的话,苏长泠错愕回头,便见方才还老老实实站在她们身边的恶魄,竟不知何时向东狂蹿了足近百尺,一拳轰在了那状似空无一物的虚空! “喀……喀嚓——” 石块为巨力击碎之声骤然入耳,适才看着还空空旷旷的墨坊眨眼变幻了模样。 迷朦雾气之后,两日未见的石刻小妖被迫现了身形——它唇角挂着一线发暗的赤色,身上衣衫亦被人轰出了无数蛛网样细密的裂痕! 与它先前的从容相比,今夜的小妖怪形容可谓是狼狈不堪。 一拳便将那妖物逼出了身形的恶魄见此面无表情地收了拳头——她慢条斯理地活动着自己微僵的手腕,瞳中带着苏长泠从未见过的阴冷森寒。 “果然是吞贼养出来的妖怪。”转了拳头的小鬼轻哂着掀了嘴皮,眸底凉得像是结了团山巅终年不化的冰,“跟他一样的终日只知道东躲西藏,做那阴沟里的老鼠。” “——去,滚去将你们家主子叫出来。” “凭你这点匿形的伎俩,还不配与我对上。” 第一百九十章 惧与欲 那小妖怪闻言哆嗦着抬头看了恶魄一眼,遂转身踉跄着逃离此地。 苏长泠见状禁不住皱眉微微吊了眼角:“就这么放它回去真的没问题吗?” “这小妖怪道行不高,却能随意借用山中地气……我们先前与它交手时可没少吃亏,恶魄,你便不怕它就这么逃了?” ——它要是逃了,那她们还真未必能再逮着这个比泥鳅还滑溜的妖怪! “放心,不会的。”小鬼面不改色,“它知道我想捉住它是轻而易举——所以也不会有那个敢故意戏弄我的胆子。” “除非,它真活腻了,能放着自己身上数百年的道行于不顾,非要与我赌一个身死道消。” “但很显然,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并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它的主人……你说的……是欲魄?”少女听得愈发糊涂,“怎么,难道在你眼中,这个妄图把余下几魄都尽数吞入腹中的疯子,胆子还不够大吗?” “不够。”恶魄心平气和,“他要是胆子够大,就不会乖乖受着雀阴的管束;且他若是胆子够大,早在刚逃脱鬼珠的那一日,便该冲到你脸上,与你决一死战、硬分出个胜负来了。” “——长泠,你知道一直以来,为什么吞贼最想先吞噬掉的,从来都是那个惧魄除秽吗?” “因为……恐惧能限制住欲望?”苏长泠思索着给出个答案——她原本也是不懂这些的,但她近来或许是在红尘中穿行得久了,竟莫名也多了三分体悟。 “对了,人心中的恐惧,能够束缚住人的欲望。”小鬼颔首,“或者我们说得再严谨一些——不是‘恐惧’,而是‘畏惧’。” “畏法者,轻易不会触犯律法;敬神者,无故也不会触怒鬼神。” “我们心中的恐惧和敬畏,会迫使着我们管控住那些无止休疯长着的、不合理的欲望——是以,欲魄是在惧魄离体后才堕魔成了鬼,而如今,他与除秽俱是厉鬼,那么,只要除秽还存在一日,他便得一日受到这种‘惧’的管控。” “——他怕死,所以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仍旧要受着雀阴的约束;他怕被人重新封印回鬼珠,所以在得到那所谓的‘自由’后,却并不曾与我们一样,毫无顾忌地出现在你面前。” “有‘惧’存在的吞贼,是个整日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胆小鬼。”恶魄冷笑,“所以他最想吞噬掉的,从来都是惧魄除秽。” “——他恨不能这世上再无除秽一魄,如此他方毫无畏惧,不会受到天地间任何东西的束缚,直至他魄散魂消,化为飞灰。” “长泠,这很可笑,是不是?”小鬼慢条斯理地伸手掸去衣上浮灰,“欲||望最强的那一魄,偏要受到胆子最小的那一魄的影响。” “听着就像是用水切割断了金石一样。” “不,这并不可笑。”苏长泠听罢认真不已地摇了头,“世间刚柔相克,阴阳互生——没人说水就一定割不断金石,我并不认为欲魄会被惧魄影响一事有多可笑。” “不过,有一点我的确是没大能弄明白。”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刚才那个石刻小妖怪的?”少女扭头盯紧了幼童的眉眼,“那家伙本体就在丹霞峰上,是方摩崖石刻——平日引动山气藏身的速度比我都快,我是真没发现它居然就藏在那里!” “咳,这个。”小鬼眼神闪烁,听罢立时假咳着偏了偏头——这东西解释起来就要涉及一些本质上的问题,但这些本质问题,又显然是非毒他们普遍不愿意这会就跟现在的长泠说的。 这就让人十分爪麻。 “主要……吞贼曾经坑过我一回,我对他及在他影响下成精的玩意的气息十分敏感。”恶魄支吾着胡乱编出个听着还算像那回事的理由。 苏长泠闻此却只本能觉着仿佛有哪里不对。 纠结中,坊内陡然一阵阴风涌动,幼童眉眼一厉,当即劈手冲着那阴风卷拂的方向,狠狠横落一记掌刀! “嘶——恶魄!你当我这脖子和你那爪子一样,是能随便重生的吗?哪有上来直奔着人脖子去的鬼!”青年饱含怨念的声线乍响,泛着墨色的阴风退去,众人面前眨眼便现出欲魄的身形。 彼时那厉鬼正蹙着眉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自己的后颈。 他一身玄色长衫利落洒脱,头上用来绾发的玉簪瞧着亦甚是清雅别致。 苏长泠看着吞贼这模样不由暗暗心惊——若非她提早便知道了这厉鬼究竟是副什么德行,只怕还真要被他这皮囊骗去,以为他是什么风流浪荡、玩世不恭却又满腹才华的翩翩公子! 这就是……南唐中期的那个反臣? 少女下意识攥紧了掌中山君,浑身筋肉亦随之寸寸紧绷。 非毒见状不动声色地向她背后挪去一步,而幼童却慢悠悠扬了下颌。 “是吗?看来下次,光砍你脖子是不大够了。”恶魄嗤笑,“——我应该直接刮碎了你的脑袋!” “啧——小孩子家家,不要整天嘴里净挂着些‘脖子’‘脑袋’的。”揉够了自己后颈的吞贼吊儿郎当的晃了头,“听着不大文雅。” “臭肺,按说,我们应当也有两百年都没怎么见过面了罢?” “——大家难得碰面一次,你就不能友善一点?” “瞧你刚刚给那小妖怪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 欲魄支着小臂侃侃而谈,回应他的却唯有恶魄一记既稳又狠,擦着他的耳廓倏然而过的拳头! “嗡——” 那拳挥过时曾将他耳畔的空气击得发出一连串的尖锐爆鸣,拳风的余威又剐得他耳根不住生了痛。 他闭了嘴,墨色的瞳孔不可自抑地起阵阵颤抖,一时嘴唇苍白,嗫嚅着却挤不出丁点声响——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吞贼。”一拳挥出却并未急着收手的幼童神情淡漠,“但我自觉对你已经足够友善了。” “毕竟,大家不曾会面的这两百年,我可是日日都想你得紧呢——” “欲魄。” 第一百九十一章 乱拳打死老师傅 “想……想我?” 吞贼瞳仁震颤着微微偏了脑袋,那小鬼几近用上了十成力道挥出去的拳头犹自悬停在他耳侧。 他看着那截干瘪枯瘦,却能轻易捶断他脖子的手臂,喉结不自觉轻轻上下滚动了一遭:“恶魄,这就是……你想我的方式?” ——他看这分明是想让他死! “是啊。”恶魄半耷着眼皮,收手说了个轻描淡写,“毕竟,这两百年来,我一直想你想到恨不能将你生吞活剥、千刀万剐了嘛~” “我就知道……你这小鬼嘴里准没好话!”欲魄眼底不受控地一阵狂跳,他足下一点,当即抵着房檐屋脊向后狂退出百尺有余。 夜风绞刮着翻卷了他的衣角,他姿容狼狈,面上亦不禁带上了几分难堪。 “我说……恶魄——”好容易寻到个角落站定了的吞贼面皮微拧,“我不就是在两百年前的一念之差下,略微骗了你那么一回吗?你又何必如此记仇!” “呵……‘一念之差’,还‘略微’?哈哈……哈哈哈——”恶魄闻言禁不住仰天迸发出一阵张狂大笑。 她眉目冷冽,笑意中亦隐隐带上了几分癫狂的凉,良久方慢条斯理地重新将目光转投在了欲魄身上:“吞贼,你可真敢说啊——” “那,按你说的,倘若你诓骗着我、险些将我吞噬殆尽了的事也能被称作是‘一念之差’和‘略微’的话——” “那我今天动手将你打一个缺胳膊断腿、六亲不认,也可以说做是‘不小心’的咯?”幼童挑眉,话毕片刻都不曾犹豫,果断提着拳头又直奔欲魄而去。 吞贼被她这毫无章法、却又招招狠辣至极的拳脚逼得绷不住连连后退。 一旁提剑矗立虚空的苏长泠见此,不由皱眉转眸看向了身侧女鬼。 “非毒,”素衣劲装的少女满目犹疑,“我们就这么放任着他俩打起来真的没问题吗?” “看恶魄这副发了狠的样子……她不会真要把吞贼打死?” “放心,不会。”非毒应声答了个老神在在,“她又不是吞贼——她有分寸的。” “七魄里面,唯有欲魄一鬼拥有完全吞噬了余下六魄,却能不伤及本体的能耐,其余几魄是没法在打散了他鬼的前提下而妥善保存自身的。” “——大家都是同一个魂魄里剥离而出的鬼,不说一荣俱荣,起码也得是一损俱损。”女鬼摆弄着她肩头散落的发尾,垂眼说了个轻描淡写,“所以,恶魄她虽嘴上说着要将欲魄千刀万剐……实则她是打不死他的。” “——她顶多将吞贼打一个半身不遂。” “呃……”半身不遂听起来也并没有比被全然打死好到哪去,谢谢。 苏长泠听罢不禁当场沉默,再转目看向那被鬼逼得节节败退、眼见着就要招架不住了的欲魄时,瞳中藏着的忧色不由愈深。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着今夜的恶魄揍鬼的情绪似乎格外高涨,而那正被她揍着的吞贼…… 他好像,有那么点实力不济? “……非毒,你确定爱恶欲三魄真对你们余下四魄有着不可反抗的压制力吗?”苏长泠的神情复杂,就手捏决逮住两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逃窜出来的无名小鬼。 ——爱魄上回扔出来的那几只鬼珠,显然不是隐在这墨坊里的全部,也不知这潜川究竟是何等的风水宝地,别处她绕了半天方能逮住一两粒的鬼珠,在这一抓便是四五个起步。 听出了她言外之意的非毒循声微默:“你……什么意思。” “……吞贼看着有点弱。”少女掩饰性地攥拳假咳,“我看他这仿佛是完全招架不住恶魄的样子。” “喔,你说那个。”非毒听罢跟着不自觉略略飘移了下眼珠,“是这样的,爱恶欲三魄,对我们余下四魄的确有着不可抵抗的压制力。” “但他们三者之间则互无压制。” “而恶魄……她的情况,我记着我先前与你分析过了,她是空有一身蛮力却不会使用,依常理,的确是该打不过爱||欲两魄的。” “但……这‘乱拳打死老师傅’嘛!”非毒说着伸手摸摸鼻头,“她是没什么章法,但她的力气也是着实大呀!” “加上惧魄眼下也就在这墨坊附近,吞贼不但要被迫受着恶魄那规律全无、却又带着十足巨力的拳头,还要受着惧魄的影响与束缚——恶魄下手无所顾忌,他却时时刻刻都有所迟疑,那看着自然是打不过恶魄的了。” “不过,依我对吞贼的了解,他也不会就这么一点反抗没有,硬受着恶魄的打的。” “你是说……”苏长泠紧皱着的眉头半点不舒,不知为何,她这会心下忽然有些忐忑。 “我的意思就是……小长泠,你想在今晚见识下什么叫真正的‘六鬼齐聚’吗?”非毒答非所问,只笑吟吟地与少女提出来了个新问题。 苏长泠被她问得一时发懵,怔忪间那几乎被幼童逼到了墨坊边缘的吞贼终于再忍不住,满目狠戾地倏然扭头望向苏长泠身后! “快!小长泠,你身后十丈的那丛苦竹!”非毒当机立断,立时扬声提醒少女出剑,后者闻言不疑有他,亦即刻便对着那丛苦竹,反手掷出山君! “咻——叮!” “哎呦!” 利器钉入山石与少女冷不防受到惊吓的叫喊声同时响起,苏长泠循着那动静疾驰而上,才发现她方才那一剑不偏不倚,正正好穿过了惧魄的衣领,擦着她的颈子,将她牢牢钉在了地砖上! “除秽?”剑修皱巴巴团了面皮,惧魄见此讪笑着抬手与她打了个招呼:“嘿……晚上好……” “你怎么在这?”苏长泠本就团紧了的面皮子团得愈发皱巴,她抬手用力拔下山君,一面提溜着惧魄的领子,将这比恶魄也高胖不了多少的干瘦少女拎上了虚空。 除秽在她掌下乖顺得像只还没断奶的猫儿一样,苏长泠蜷了蜷指头,心下微有些说不出的微妙不适。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六魄齐聚 ……平常看着非毒雀阴他们一个个叛逆不服管的惯了,冷不防碰上个这么乖顺不闹还不叫唤的,她突然有点不大适应。 苏长泠不太自在地晃了晃脖子,片刻后试探性地开了口:“我以为……依着你的性子,你应当是不愿意出现这种地方的。” ——她看起来像是和虞师兄一样,只喜欢待在一些人少、安静,或是能让她专注做某些事的地方。 并不会喜欢和吞贼他们一起闹腾。 “啊……”除秽应声半捂着嘴唇细声惊呼,同样大得有些吓人的眼睛里写满了某种说不出的惊恐,“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喜欢待在这里。” “但是吞贼在这。” “——雀阴说,让我远远跟着他,说他做事一向也没个尺度,万一没了管控,就很容易惹出什么不该惹的乱子。” “她不喜欢他惹出乱子——她说那样她收拾起尾巴来,会很苦恼的。”惧魄低着脑袋答了个老老实实,那畏畏缩缩的胆小模样,真让人控制不住地幻视起一开始能被灵谌子吓得原地蹦高的小道士。 苏长泠听着她那比蚊蚋大不了多少的动静,只觉脑仁不受控地就是一阵胀痛。 ——好在这除秽只是胆子小,说话的声音也小,还没像虞修竹那会一样动不动就能原地飙上三尺的泪,不然……她真要全然不能直视起她这一魄来了。 “所以……你很怕爱魄?”苏长泠略微沉吟着斟酌了下用词,“或者说,你们似乎都很怕爱魄?” “嗯……也不算是怕,主要她很厉害,而且说的一般都对。”惧魄细声细气地垂眼嗡嗡,“我们的确比较愿意多听听她的。” “这样。”剑修若有所思,遂提着除秽重新在非毒身边站定。 女鬼瞥见她的动作,慢悠悠轻扬了眉梢:“速度还挺快。” “你说得快,我手里的剑也就跟着出得快了点。”苏长泠面上颜色分毫未变,“就是……你是怎么猜到惧魄在那藏着的,非毒。” “喔,其实我并不知道她藏在哪里。”非毒耸肩,说着低头瞄了眼那乖得像只鹌鹑一样的惧魄,“毕竟她今夜身上的匿形法子似乎是爱魄设下来的……我可没本事隔着那么远,勘破那癫女人设下的迷障。” “但我比你更了解欲魄一些——吞贼那家伙,被恶魄逼急了,指定是要想着想法子先硬吞了惧魄的。” “——没了‘恐惧’限制的欲魄吞贼,才是‘爱恶欲’三魄中最为凶悍的那一个。” “所以——” 他刚扭头看着的那个地方,定然藏着惧魄除秽。 非毒闲闲晃了指头,她最后那句话说得不算太过分明,但苏长泠却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除秽闻此跟着轻轻巧巧地点了脑袋:“是这样,所以临出门前雀阴也跟我说了——她让我也不要离着吞贼太近。” “太近,容易被他吞掉。” “是以,非毒,我建议你们最好也往后靠靠。”惧魄蜷着胳膊抠了指头,“我们这里似乎离着吞贼他们……” ——有点太近!! 除秽张了张嘴,她正欲提醒苏长泠等人远离这个地方,眼前却倏然刮出来一道墨色阴风。 方才还在百余尺外被恶魄打得几无还手之力的欲魄,不知何时陡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一身玄衣长衫的青年磨牙侫笑着狰狞了面容,遂毫不犹豫地一爪掏向除秽的心口! 什么时候?!! 苏长泠惊愕万般地睁大了眼睛,手中长剑随着她的心念骤然劈落,试图抵挡住吞贼狂进的指爪。 孰料那剑器挥落之时却只在他臂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白色斫痕,她本欲反手扔出除秽再补上一剑,这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欲魄的指尖重重剜向那鬼物的胸膛! “砰——!!” 宛若金石撞地的巨响无端震彻虚空,苏长泠只见吞贼像是一手掏到了什么铜碑铁块上了似的,猛地被一道无形屏障击退出了百丈有余。 迸溅四起的烟尘中青年面容扭曲如失形鬼面,而方才一直提溜着除秽领子的苏长泠,这会亦被那力道反震得不住向后退开了数步! “……你还真是够不长记性的啊,吞贼。”爱魄平素雍容懒散的声线里沁上了三分凉意。 好容易带着惧魄站稳了的苏长泠闻声抬头,甫一定睛便瞅见了雀阴那沉下了半壁的娇美面容。 只一击便轻松挡飞了欲魄的女人缓而慢地收拢了五指,刚刚被撞进竹丛林海中的吞贼登时被她再度拖上了虚空! “我记得出门前,我就有提醒过你的。”爱魄紧绷着的脸上不见有分毫表情,“无论遇到了什么,都不可以再打除秽的主意——” “你逾矩了,欲魄。” “逾矩?雀阴,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横遭训斥的吞贼面上千个不服万个不忿,“你光知道让我忍着不准吞噬其他魂魄……那你倒是看看她啊!” “你看她刚才那副架势,她那哪里有要打我泄愤的样子?” 欲魄骂骂咧咧地抬手一指那头正晃着手腕脚踝的枯瘦小鬼:“她那分明是奔着要我命来的!” “我都要被她打死了……你竟还不准我反手不成?!” “她?她打不死你的。”循声轻乜了恶魄一眼的雀阴容色不改,“恶魄可比你有分寸多了。” “她一个出手不知轻重的小鬼……她能有什么分寸!!”吞贼恨恨咬牙,边说边大力撕去爱魄裹缠在他身上的无形束缚。 有雀阴在此,他自是不敢再胡乱打除秽的主意了——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不时没什么好气地拿那满是遗恨的目光,恶狠狠剜上惧魄两眼。 “我看你这明明就是偏见!” “喔,那你就当我是偏见好了。”爱魄对此不置可否,只哂笑着在虚空哒哒叩了指头。 某一瞬,一直紧盯着雀阴动作的非毒毫无征兆地掐诀唤出长剑,剑风所掠之处,空中忽响起道苍老年迈的细弱声线: “哎……非毒,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还是这么暴躁呐……” 第一百九十三章 立场 “这样打招呼的方式,老婆子我可不怎么喜欢。”单手捏住了非毒掌下剑刃的白发老妪笑眯眯弯了眼睛,一面不甚在意地将那犹自冒着黑烟的长剑抵去了别处。 “——好孩子,以后你还是换个和善些的方式罢。” “是吗?我倒觉着这法子正好。”被人截了剑刃的非毒见状倒也不觉气恼,只不紧不慢地抽手收了那煞气长剑。 实际上,她原本出剑时的速度也不算太快——毕竟有雀阴在这,她还没癫到要想不开地对着哀魄出手。 ——她不过是想把这平素喜欢躲在暗处静观其变的小老太太逼出来罢了。 “若不如此,想来你今天也是没打算真在人前露面的?伏矢。”非毒语调闲闲,就手将那刚与吞贼狠狠打了一架的恶魄招回了身侧。 “那这里……原本也没我的什么事嘛!”哀魄眯着眼睛神情不变,照旧端着她那派慈眉善目,“这是吞贼与恶魄之间的恩怨……与我一个故去多时的老太婆又能有什么干系?” “——单是在一旁看看热闹便也罢了,我又何必上赶着来插手这些?” “嗤——你倒一向能沉得住气,想得也是够开。”非毒垂眼嗤笑一口,话毕抬手搓了搓恶魄的脑瓜。 幼童枯黄的发梢毛刺刺的,扎得她掌心一阵不大舒服。 她揪着她那两根半长不短的小细毛细细捏了半晌,终竟没能忍住,低头对恶魄露出个浑然不加掩饰的、嫌弃的眼神:“你这头发也太糙了,恶魄。” “去,找个地方换换去,别老舍不得你那点鬼气——顺便再把衣裳也换了,这么大岁数的一只鬼了,整天穿得跟街口端着破碗要饭的小叫花子一样……也不知道害臊!” 非毒话毕蹙眉推了推恶魄,后者听罢霎时垮了一张尖溜溜的小鬼脸,微干的嘴巴气哼哼地朝下一撇:“非毒,你事真多。” 女鬼循声吊着眼角抄了两手:“你去不去?” 幼童本就垮下来的眉眼顿时垮塌得更厉害了,每个字的尾音也被她拖得极长极远:“知——道——啦——” “这就去。”恶魄嘟嘟囔囔,言讫不情不愿磨蹭着挪去了苏长泠身后,顺手扯了扯少女稍显宽大的衣摆,“长泠——帮我挡一下。” “我换个衣裳。” “呃,好。”苏长泠应声一怔,遂忙不迭动作稍显笨拙地拉扯了自己的衣摆,其实她也不大明白恶魄身为鬼,换衣裳为什么还需要别人给她挡挡。 ——在她印象里,非毒每次换个什么造型,好像都是随手掐个诀子便能了的事……也没见她还要别人给她撑个帐子之类。 难道……小鬼和老鬼间的习惯还能有什么差异? 苏长泠思索着抬头瞥了非毒一眼,并借势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那头拄着拐的哀魄伏矢。 与余下几个要么风华正盛、要么尚未长大成人的五魄们不同,哀魄一身华服白发,俨然是位慈祥和善却又不失威仪的高门老妇。 并且……瞧着她这长裙曳地、大袖翩翩的打扮,好似像是两晋时期的人。 两晋时期……啧。 那也,真是个乱世。 回想起史书上有关两晋描述的苏长泠无声叹息着闭了闭眼,继而转眸重新望向非毒。 后者见状不甚在意地与她耸了耸肩:“别看我,恶魄她那纯属是在撒娇耍赖——我能逼着她换身衣服就不错了,又不能管她这个!” ……撒娇?耍赖? 少女闻此不禁微感幻灭,一时竟没好意思将这两个词汇与恶魄臭肺相联系起来——想这小鬼刚与众人见面时,便是在沈家造纸坊内驱着十数位“菜人”厉鬼大杀四方,甚至还曾与妖王景韶达成过些不便言说的交易…… 结果,她现在居然还学着寻常孩童的样子撒娇耍赖? ——这算什么?我娇我自己? 苏长泠颇觉一言难尽地皱巴了眉头,胡思乱想间恶魄终于换去了她那身破麻袋,以一个正常六七岁幼童的模样走到了众鬼面前。 欲魄余光瞥见她那形象,当即万般不屑地轻哼着别开了眼珠,雀阴闻声眉心微蹙,猛地挥手拧正了他的脑袋:“站直。” “雀阴,我又不是你手下的鬼!”吞贼恨声咬牙,奈何有惧魄在场限制着他,他这厉喝听着便颇有那么两分无能狂怒的意思。 爱魄对欲魄的反抗充耳不闻,顾自广袖一拂,轻描淡写地将场中余下五鬼一人拉至身旁,围成了个圈。 “说,恶魄,非毒——你们今夜费下此等周章逼着我与伏矢现身,为的究竟是些什么?”雀阴面无表情,眼神微凉。 ——至今尚未恢复记忆的苏长泠自己多半还不大清楚,但她了解非毒,自然也看得出她方才是故意不曾出言提醒,由着长泠提溜着除秽站在离吞贼那么近的地方,并以此逼迫她现出身来、出手救鬼。 加上她那会力道不大、速度也不够快,假意冲着伏矢门面上奔去的那一剑—— 她这明显是故意逼着他们这本不该齐聚在今夜的六魄聚集于此的。 ——被小鬼算计了的感觉,可真让人不爽。 雀阴的瞳色愈放愈凉,非毒闻言佯装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拢鬓边碎发:“没什么,就还是那个老问题。” “眼下恶魄都跟着回来了,那我们也该好好掰扯下小长泠的事了?” “——还是先说下我自己的态度,雀阴。”女鬼说着略略抬了下颌,“我的立场,这么多年从未变过——仍旧和从前一样。” “恶魄,到你了。”非毒斜眼,被人提醒了的幼童见此连忙伸手抓紧了苏长泠的衣袖:“啊啊?哦——我、我也想好了,我跟着长泠。” “嘁,应声虫。”吞贼接着恶魄那话,当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小鬼循声皱眉,借着少女袖子上的力道,足下一蹬,旋身而起,凌空一击就是飞踢。 欲魄猝不及防被她踢了个正着,霎时不受控地向后几步狂退! “吞贼,我看你像是皮又痒了。”恶魄阴沉着面皮活动了手腕,作势便欲再冲上前去给青年一顿好打。 后退数尺、好容易站稳了的欲魄听见这话,亦立时哂笑着高扬了下颌:“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恶魄,你怕是忘了两百年前,是谁让你变成那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人一巴掌 “……闭嘴。”幼童应声越发阴沉了面容,细眉低敛着,自然垂落在躯壳一侧的五指不自觉收拢成了拳。 吞贼闻言非但不曾收敛,反倒愈加嗤笑着故意飞扬了眉梢:“怕什么,难不成,你这是被我说破了心思,恼羞成怒了?” “当然,就算你这真是恼羞成怒了也不打紧——毕竟,当初那事究竟是副什么样的光景,在座的各位不都是心知肚明?” “恶魄,我劝你还是……” “闭嘴。”小鬼松了紧攥着少女衣袖的手,一面逼着自己强作心平气和地再一次警告了欲魄。 孰料青年见状,却只得寸进尺般地放大了自己面上的讥嘲:“闭嘴?我为什么要闭嘴?” “——我这句句说的都是实话,凭什么闭嘴!” “臭肺,光雀阴一个压着我便罢了——怎么,如今竟连你都想要压到我头上了吗?”欲魄冷笑,说着动手掸去幼童在他衣摆上留下的一记灰白脚印。 自吞贼尝试祛除自己衣裳上痕迹的动作来看,恶魄方才凌空飞踢时显然已动了怒气——五寸余长的印子入布三分,任凭青年花费好大一番功夫,仍旧在他衣摆间余下了个浅浅的痕迹。 欲魄见状愈觉恼怒,当下不管不顾,张嘴便直奔着恶魄心上伤疤而去! “何况,二百年前那明明就是……” “闭嘴、闭嘴,闭嘴!!!”又一次听见那句“二百年前”的幼童彻底发了火,她当即不再压抑自己瞳底翻涌着的滔天巨浪,挥拳直冲青年门面—— “吞贼,我让你闭嘴!!” “闭嘴!你听不懂人话吗?!”恶魄咬紧了牙根,她像只发了狂性的豹子,击打在吞贼身上的每一拳都带上了十足的力道。 青年招架不住,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嘴上却照旧不依不饶:“她是个什么性子,你比我们每个人都更清楚!” “——臭肺,那四十九道天雷的滋味不好受罢?” “你今天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不怕来日覆车继轨?” “闭嘴!这是我与她的事,与你又有何干系?!”恶魄拧了脸,拳风穿空而过,夜空中霎时响起一连串清脆不绝的细微爆鸣。 她分明知道吞贼今夜是故意想要惹她发火,可她却又全然控制不住胸中那一阵阵拥挤着的、等不及要向外奔涌的冲天怒意。 若有可能,她现在当真恨不得立马撕碎了欲魄那张令鬼生厌的嘴——要不说她一向讨厌那些成日端着一派清贵嘴脸的死书生,他们这简直就是他娘的故意在人前犯贱! “再说,你以为所有人都与你一样吗?”冲拳直轰青年面皮的幼童眉目间戾气盈满,“六百年来毫无长进不说,心思也都不知变态成了副什么样子!” “她说她在改变,我信了;我信她会改变,又如何碍着了你?!” “呵——真天真呐,恶魄。”面上挨了一下的吞贼瞳中映着的讥嘲半点未变,“你说现在的她,与两百年前的不尽相同……这话是不算假。” “可你别忘了,她是因着什么才有的这些不同——” “是转生,是失忆,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全然不记得她身上那该死的、至今都没更变过分毫的‘职责’!” “恶魄,你难道就不担心,有朝一日她收服我等之后……又变回从前那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样子吗?!” 欲魄嘶吼着陡然拔高了声线,幼童被他说得脑仁一荡,瞳中不受控地晃过一线犹疑。 但她回想着她先前在那四道鬼气幻境中所见到的、种种全然超乎了她的意料,却又莫名甚是合她心意的古怪景象,很快便将这点犹疑抛诸于脑后。 “闭嘴,你这油盐不进的老顽固!!”恶魄冷了脸,她捏紧了五指,铆足了劲儿地一拳狂奔至吞贼面前。 这一回她对准的正是欲魄的嘴巴——她预备这一拳下去,最少要捶飞这嘴贱的满口烂牙! ——他既学不会闭嘴,那她便干脆让他说不出话来好了! 幼童如是想着,一面愈发加大了拳上的力道,那风声刺得吞贼头皮遏制不住地阵阵发麻。 就在他正预备着要拼尽全力与这不讲道理的小兔崽子对上一招的那个刹那,一道坚韧而无形的壁障,却倏然出现在了他二鬼中央! “行了,都给我住手!”强制隔开了这一大一小的爱魄,无甚好气地挥手赏了一左一右一边一个巴掌——欲魄只觉面上一阵刺痛,恶魄不曾捣在他嘴上的拳头,这会竟教雀阴猛一下便扇在他的脸上了! “?雀阴??”吞贼错愕瞠目,一张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宁愿相信自己刚才是被恶魄蹬了一脚,也不敢信是雀阴扇他……不对,爱魄居然扇他?! “叫什么叫!都多大个人了,一天到晚还跟小孩子计较——去!一边站着去!”雀阴纤眉倒竖,瞳中藏匿着的不耐近乎流溢。 另一边同样挨了她一下的恶魄情绪瞧着倒是颇为稳定——爱魄刚刚那一下只扒拉到了她的头顶,而她脑瓜早都快被非毒给搓出茧子来了。 “行了,先说正事。”收了手的女人长长吐出口浊气,“非毒和恶魄说要跟着长泠——吞贼,伏矢,你们俩呢?” “嗤——我可没兴趣做本体的走狗。”欲魄抄手,作势便与众鬼划清了界限,“自然也没兴趣听你们谈论这个。” “——我先走了,你们且继续陪着群小孩扮家家酒去罢!” 青年话毕当真转身大步消失在了墨坊上空,爱魄见此不觉意外,只轻嗤着微微垂下眉眼。 伏矢闻此满带歉意地对着少女微一欠身:“抱歉,孩子。” “——但老身暂且还得跟着雀阴。” “好。”苏长泠镇定颔首,遂低头看向那被她提溜了不知多久了的惧魄除秽——这小鬼实在太老实了点,她一声不吭的,教人几乎都要忘了她的存在。 “那……你呢?” 少女垂了眼,开口时下意识放轻了自己的声线。 除秽听罢眨着眼睛认真思考了半晌,良久方仰起脑袋:“我想选什么都可以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寻一人 惧魄一动不动盯紧了少女的眉眼,苏长泠听罢却不由微微舒了口气来。 比之欲魄吞贼的激进固执,惧魄除秽的从容镇定显然更让她感到踏实——就是这孩子的情绪委实过于稳定,稳定得都不大像她遗失的一魄。 讲道理,除了惧魄和那个才刚与她见过一次面的哀魄外,她剩下这几魄——包括她自己——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货色。 尤其是小孩子心性的恶魄和刚刚那个大反贼欲魄。 以及身为怒魄的非毒。 苏长泠心下暗暗腹诽,面上却对着除秽露出个甚是温和的笑:“是的,你想选什么都可以。” “那你先把我放下来,长泠。”除秽说着扑闪了长睫,“我想好了。” “诶?这么快。”苏长泠微感惊诧,手下倒是半点都不曾含糊地利落放下那只干瘦小鬼。 惧魄落地先是捂着肩膀活动了下自己发僵的脖子,遂对着少女颇为郑重地点了头:“是的,我想好了。” “那么,你的选择呢?”苏长泠小心放缓了声线——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每看着惧魄,平素紧张且警惕万分的情绪都会跟着有着刹那的放松。 ——有种随便活活,真噶了好像也无甚所谓的忘了吃药的美感。 “我是想跟着你走的,长泠。”除秽仰头,她说话时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格外认真,“但是时间还差了一点。” “时间?”少女缓慢地眨了眼睛,眸中露出一线茫然懵懂,“什么时间?” “可以跟着你走的时间。”惧魄边说边耷下了眼皮,原本微扬的眼角亦跟着略有些下垂,她小步小步挪到了雀阴身侧,而后在那斜倚虚空的女人的手边站了定。 爱魄对此浑然不觉有半分惊讶,反倒是另一旁的老太太伏矢稍显诧异地多望了她一眼。 “我得先跟着雀阴离开一小段时间——就一小段。” “好。”苏长泠甚是心平气和地点点脑袋,继而转头看向爱魄:“那你呢?” “我这两日,暂时还不会离开这里。”没了吞贼在场中挑拨离间、左右跳脚,雀阴的心情状似亦比先前轻松了不少,“但我也不会跟着你走,长泠。” “——我想先找到一个人。” “一个……曾被我自己生生错过了的人。” 爱魄垂了眼,被羽睫半掩去了的瞳仁里悄然流泻出一线落寞,苏长泠闻言不禁有着瞬间的沉默:“……‘谢郎’?” 雀阴循声弯起眼睛:“好聪明啊。” “……是你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少女怅然长叹,“同样也写在了那首诗里。” ——她看得出,爱魄是个骄傲到有些自负的女人。 曾经的她出身世家大族,名动天下、艳冠群芳,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女子,轻易是不会将他人随便写进自己的自叙诗里的。 但在那夜她听到的那首自叙诗中,与“谢郎”有关的,却足有十句。 ——甚至,倘若她加上了前因后果,都不止那十句。 ——这十句,是她生前的遗恨,更是她死后镌进骨子里的执念。 苏长泠知道,她劝不了她。 “但你现在,还找得到‘他’吗?”少女极力放轻了自己的语调,她觉着雀阴有些痴了。 ——并接近“癫”。 “我不知道。”爱魄摇头,她禁不住闭目轻轻一声叹息,“八百年了,长泠。” “我也不知道这八百年来,他的魂魄究竟都飘向了哪里。” “但我确信他还活着——或者说,至少他的魂魄还在。” 苏长泠对此不置可否:“是吗?” “是的。”雀阴的嗓音里无端多了一线激动,“我在脱离镇山大阵的那一日——曾真切感知到他魂魄的气息,在这里,就在徽州。” “所以我确信他还活着——至少也是以转世之人的身份。” “我想找到他……不,我必须找到他。”雀阴咧了嘴,笑着笑着,她眼角竟不受控地迸出些碎珠子似的泪花,“——我也不愿去打扰生人。” “……但我总得全一全自己的心愿、给自己和谢郎一个交代罢。” “……好,雀阴,我尊重你的选择与想法。”少女动作轻缓的收起掌中山君,那长剑恋恋不舍,犹自在剑鞘中发出阵阵细碎的嗡鸣。 “不过,有一点我很不明白。” “——在离开前,方便给我解个惑吗?” 爱魄欣然:“你说,长泠——只要那问题我能给你个确切的答案。” “为什么是这里?”苏长泠眸光定定,浑不曾拐弯抹角,“你们四个,为什么会齐齐聚在这里?” “这地方究竟……” “因为,这里曾是我们四个的埋骨之地。”雀阴语调平和,“——想不到,长泠。” “曾经的你,竟在不同的时间,接连四次死在这里。” “‘众山之后,有万峰潜伏于此’——”爱魄沉声,眼神内竟隐隐带着几分说道不明的悲悯与怜惜,“是谓之潜川,抑或潜口。” “此处是万山通衢。” “可这样一个地方,却成了你近乎‘命定’的埋骨之所。” “长泠,你明白了吗?” “一知半解。”苏长泠敛着眉目答了个老老实实,她听懂了,但她还没那么明白。 “没关系的,等你再记起一些东西,自然便会明白。”雀阴轻笑着与她打着哑谜——除此之外,她并不想与她再多说了。 “好了,长泠,我们该走了。”天边隐约亮起一线茫茫青灰,收了小臂的爱魄稍稍坐正了身子,顺势招手示意了伏矢除秽。 “明日再见罢。” 雀阴偏头低垂了眉眼,哀魄见状亦连忙动手拉上了除秽。 “等等。”沉默了多时的非毒在爱魄转身的一瞬陡然出声,雀阴循声驻足:“怎么。” “……你真的想好了吗?雀阴。”非毒目色沉沉,“今日这么一走,明夜我们再见,恐怕便没这等彼此能安静下来,好好说话的机会了。” “——你足够固执,而我们的心思也不会改变。” “再会面,唯有战。” “嗯,我清楚的,也想好了。”雀阴回头深深凝望了女鬼一眼。 “——那便死战到底罢,非毒。” 第一百九十六章 顺坡下驴 “杵捣时下杵子的手要稳,要果断迅速,不要犹犹豫豫——犹豫久了,墨团受力不匀,温度降低,胶质还容易发硬。” 方氏墨坊蒸捣处,方建元背手自学徒们身前缓步而过,一面出言一一纠正了这群皮猴子们出墨杵时存在着的种种问题。 往来走动间,他忽然发现昨日表现得甚为出彩的小道士,今日下杵时的力道似有那么两分说道不出的飘忽,不由皱了眉,关切万分地向前抻了脑袋:“虞道长,没事?” “——您的脸色瞧着好像有点苍白。” ——跟没睡好,或是被什么玩意吓到了似的。 “啊?哦哦……那、那可能……可能许久都没这么大的活动量了,昨儿冷不防出力过猛,今天便有些疲乏过度了罢。”虞修竹闻声一懵,而后陡然回过神来,忙不迭顺着男人搭就的梯子向下一阵猛爬。 他说话时目光不自觉便飘向了苏长泠身侧——那里,刚回归不久的恶魄正捏着少女的衣角,满目好奇地在墨坊内东张西望,并不时抓搓两把地上散落的、混了土的墨渣。 ……不得不说,虽然他那胆小怕鬼的毛病,在上回自恶魄前辈构造出的那道幻境出来后,便已被治得好上了不少,但恶魄前辈本鬼给他造成的压迫感还是很大的。 至少,他做不到在直面着她老人家满院子上蹿下跳的同时,还能面不改色地杵好这团该死的墨! 小道士齿关战战,尚攥着那捣墨杵子的手无由来地起了细细的哆嗦。 方建元瞧见他臂上带着的那点细颤,只当他这真是不大习惯墨坊里杵捣的节奏,昨日用力过度又未能及时揉搓手臂,今日方遗留下的乏力酸软,当即伸手一拍脑门,面上猛作一派恍然大悟:“哎……虞道长,您瞧瞧我这记性!” “方某昨天见您那杵子用得甚为利落,以为您平日在山中早习惯了这种节奏的劳作,一时竟忘了提醒您睡前要多揉搓揉搓手臂,免得今日筋肉酸痛……哎呀,罪过,罪过!” 墨工摸着脑瓜连连呼了罪过,旋即满目真挚地巴巴抬眼看向了那比他高出小半个头来的少年:“道长,您看看,您和程姑娘这会还想继续待在这蒸捣处吗?” “要么咱今儿换个地方……再往后头看看?” “后面秤剂、锤炼,丸擀什么的,也都相当重要,但这些上起手来应该没有杵捣那么累。” ——最起码不会再把胳膊搞成这个样子。 方建元自觉委婉地小心提议,虞修竹闻言飘着眼神一声假咳,从善如流地递出手中墨杵——立时有等候在一旁的年轻墨工迅速补上了他的空。 “咳,贫道是没什么问题的,方先生。” “您不妨先过问下程师侄的意见。”小道士话毕转头瞥向了那犹自蹲在青石墨臼前的姑娘,后者循声举目:“我也没什么意见,小虞道长,您要是捣墨捣够了咱就走——左右又不是今儿走了,明儿便不来了。” “好的,那咱们走。”虞修竹面色甚是乖巧地放下衣袖,一面不着痕迹地朝着小姑娘身后躲了躲。 那边正薅着苏长泠研究“地上刚过去的那只蚂蚁到底有几条腿”的幼童余光瞅清了他那动作,不由当场团了眉头:“长泠,这小牛鼻子是不是有点嫌弃我?” “不,他那纯是之前那股子勇劲儿过去了,又开始怕鬼。”苏长泠面无表情,“放心,你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嫌弃你的。” “依我对虞师兄的了解,他撑死了也就敢偷摸嫌弃下张老观主——还不见得敢当着他面说!” “喔,那他还真是够怂的。”小鬼鼻头一皱,这下轮到她真嫌弃起他来了,“跟除秽一样。” “那确实。”苏长泠点头以示认同,就手捞起恶魄跟上了程映雪等人的步伐——非毒今天心情似乎不大美妙,一直就不曾离开过那只乌青罗盘。 “来,程姑娘,两位仙长,几位请看——这里就是我们秤剂、锤炼,丸擀和印脱的地方了。” 方建元笑眯眯抬手一指那方明显比蒸捣处大了一圈不止的院子,遂动手推开院门。 院中墨工们往来忙碌的景象霎时映入众人眼帘,小姑娘看着院内那分工明确的几拨墨工微微一愣:“咦?方先生,我们这次是将这四道工序都放一起了吗?” “是的,毕竟这四道工序之间的关系比较紧密嘛!”方建元颔首,“尤其是秤剂和锤炼——单分出来几人专伺秤剂有些靡费,但仅留一人整日秤剂,又未免太过操劳。” “所以咱们坊里秤剂与锤炼两道工序是合二为一的——两人一组,称完抟好了墨团子就可以直接上砧锤炼,一个锤累了,再换另一人接续着上手,彼此也好能趁机休息休息,缓缓胳膊。” “此外,我们在做这四道工序的过程中,也是需要保证那墨团‘温而不烫’的。”墨工说着一扬下颌,示意他们去看铁砧边摆着的那口小锅。 ——那锅上盖着块厚而结实的热湿布,锅下又坐着只个头不大的小灶。 “是以,大家离得近些,也能防止那墨凉了发硬。” “诶?方先生,您这是在放着墨的锅子下又加了个灶吗?”小姑娘一眼便看到了那不知正烧着什么的小小泥灶,“咱们不怕这温度太高了吗?” “放心,不会的,姑娘。”方建元抿嘴但笑,“那里面没什么火的,装的都是快烧完的炭烬。” “起初我们也没想过利用上这炭烬的余温——用的都是温热的湿抹布,但湿抹布这东西在春夏天暖时尚且好用,秋冬时节,即便是待在屋内,凉得也稍快了点。” “——后来才想到,还可以把屋内炭盆里烧剩的炭烬直接拿出来二次利用,刚好这东西灰少无烟,在小泥炉里一堆一烘,凉得还比抹布慢。” “嗯,这的确是个好法子。”程映雪连连感慨,“对了,方先生,那除了保温,咱们在秤剂时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 锤炼丸擀 小姑娘探头探脑,见墨工们在称墨上戥(音,“等”)前,还得先将那墨团置在桌上揉搓成长条,不由蒙叨叨伸了指头:“而且,咱们这墨称完后不是还得再锤炼个上百遍吗” “大家在秤剂前怎么还得先搓一遍墨条呀” “——不会觉着有些麻烦吗” “哈哈,不会。”方建元大笑着抚了抚下巴上那一小撮半长 随着庞大的法力灌注,滴水剑立刻膨胀起来,接着猛然一缩重新恢复原来模样。 张枭从房间出来,走到华菁菁房门前,看到门没有关紧,有一条缝隙,张枭出于好奇,就趴到了门缝上瞧瞧。 夏子轩对自己说,夏子轩不要这么没出息,就当做普通朋友,不要失落,不要逃避,你可以穿越来的人,不能这么丢人。 可是周围的那些同龄人并不理解自己的这种想法,或许会觉得很可笑!就是因为这种可笑的想法,才让自己坚持至今。 只要他不动,任何人的死活对裴青莞来说都无关轻重,哪怕北凉死绝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柳金对此表示,就喜欢这么干脆利落的任务,免得自己耗费脑细胞,琢磨怎么撩拨了。 “菡姐姐你看,这是我自己做的炸药,威力特别强大,我昨天夜里和影一起偷偷去夏侯远的世子府,我们朝他院子里扔了五个炸药,你猜怎么着”夏子萱插着腰神气十足的问。 虽然沈凝儿觉得这样的话,她拿到的工钱好像有点高了,不过余老板本人都没有说什么话,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有钱拿,还不用多干活,她不要这些钱的话,她是傻子吗 不动手还好,一动手肯定会死死地咬紧对方,不会给对方任何的机会反击,不过这一次,他还真的反击定了,他倒是要看看,她会怎么样 郑皇后轻轻抬了抬手,示意赵桓起身,缓缓说道:“各位免礼,宫中礼节繁琐,还请自便些。桓儿,又将你江湖上的朋友也带进宫来了”她声音温柔,却透着威严,几人竟大气也不敢出。 不过,在倾尽全国之力后,从一名修道者手中拿到了一颗一年丹,继一年寿命。只是却没有作用,原因便是盖天成己经服下同种类型的丹药,身体己经有了抵抗力,服下后只是起到精神振奋一下的作用而己。 毕竟,寰球和博笑都是席向东创立的,博笑的艺人就挖自寰球,博笑的客户资源就是寰球的客户资源,博笑的媒体渠道也是昔日寰球的渠道,两家公司在竞争中总免不了打的头破血流。 他最爱做的事,就是看她颜面扫地,然后卑微的跪在他面前,求他施舍。 巴山石大喝一声,一双钢爪在老松的树干上一抓,硬是将这两人才能合抱的树干抓成两段,虽说这树心早已空了,但这一下也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 八百多匹雄马飞踏之下,声音雄震,直如黄河之水一泄千里。天上一缕阳光撕裂了黑夜时,晨露更寒。 她努力的踮起脚,指腹摩挲过他的眼角,细细抚去他眉间的结,眼角的泪。 生死不由人,不管你有多少钱,有多大的权力,你总没办法起死回生,返老还童。 过去的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沈士君觉得自己的人生里几乎没有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一年。那么多人,在他的生命里来来去去,以为会刻骨铭心的,却如云烟般散去,而以为会不留痕迹的,却总让他时时想起。 第一百九十八章 彩墨和墨模 “新东西” 小姑娘闻言霎时来了兴趣:“都有些什么样的新东西” “嗯……金箔,或是一些给墨锭增香的香料——麝香和冰片一类的。”方建元眨着眼伸手搓了下脑袋。 “加金箔呢,那就是‘擀金上皮’,将金箔擀进墨锭,让它在墨锭表面形成新的花纹,配合上我们后面入模印脱,就能在墨上制出类似于‘洒 就像刚刚压着他打的那个虎王,简直就是一个发狂的巨力战士,只是一个挥爪加猛撞便把他打的找不到北,吃果果的碾压不要太明显。 燕珏楠的身材高挑,大概只比一米七的秦如绚稍矮那么一两厘米,在这个姿势下她的翘臀自然不可避免地与陆少曦的关键位置紧紧地贴在一起。 就在慕然晓纠结到底是谁把自己的丑事录下来的时候,一个神秘的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对方告诉慕然晓,只要他按照自己说的去做,那么这个事情将永远都只是个秘密。 说完,他也不继续解释,而是调整了一下两个“手电筒”,设置好参数后将其中之一递回给陈征。 “雅典娜的前期剧情主线,被那名冒险家给彻底扰乱了,所以,想要挽回,有点麻烦。”林沐沨说道。 萧语柔来请梁敬贤时,虽满脸焦急,但眼底却有着掩不住的喜‘色’,还趁梁敬贤不备挑衅的看了顾筝一眼。 穿上四件套以后,骷髅骑士的属性很美观,生命力已经直达九千,攻击力三百一十点,防御和魔抗基本没有基本没有。 作为一个高级冒险者,一些野外生存知识是绝对不会少的。但是像做饭这种需要一点点天赋的东西,几个高级冒险者还是十分欠缺的。他们闻着叶子做饭的香味,又看着自己制作的烤肉,顿时没有多少吃烤肉的胃口。 老者看起来八十出头,略显消瘦,轮廓却格外分明,哪怕到了这个年纪,依旧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只是仔细看去,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没了一只左耳,打破了原有的美感,甚至,有些奇怪。 张盛却一点都不示弱,一脸倔强的看着梁二夫人,以沉默来作为对抗。 端木幽凝只是冷笑,因为她知道这必定是皇后的意思!皇后此举自然是为了瞒天过海,免得旁人知道东陵临风已经是个废人。只不过东陵临风的下场既然是拜她所赐,这件事怎么可能瞒过天下人 “雪钰,我进来了”苍冥提高音量,再稍等了等,确定她不会有什么不妥,这才推门进去。 玉芙蓉待他出去后,疲倦的倒在软榻上,不知是多久,她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待睁开眼的时候,床榻边坐着一个男子,待那面容慢慢清晰起来时,吓得她猛的坐起身朝后退。 玉芙蓉刚要反驳,见他低头看自己,她急忙将要说的话咽进肚子里。 多么相似的轨迹,只是因为选择不同,而境遇不同,佩拉面对丈夫的不忠,选择了沉寂压抑,带起了温和容忍的面具,而蓝曼则因为父母的前车之鉴,对容晋充满了不信任,最后一手导致了自己现在的结局。 玉芙蓉终于知道为何傅易君的性格会如此的冷,他们的母亲对傅易愠这般冷血,对傅易君何尝不是一般的冷血。 时间在黑夜笼罩大地中一点一滴的流逝,清晨的弑神大陆,异常的热闹,休息一天的冒险者,又开始了他们长期的冒险,佣兵也开始了他们的任务。 第一百九十九章 填墨 “墙……”程映雪呢喃着小心抓过那几块板子细细看了看,“别说,这东西一这么组合起来,瞧着还真挺像是在砌墙的。” “是。”方建元得意扬眉——小姑娘也不明白这墨工突然得意个什么劲儿。 “咱们这墨模使用的时候,是要先在箍木里装上底板,而后再安装上左右两墙和上下两墙——顶板要放在最后安装,拆模时的顺序,则恰好与我们装模时相反。” “您看,这东西是这样装的。”方建元招了手,程映雪与虞修竹二人应声立时抻长了脖子。 跟在苏长泠身边的恶魄见他们这边像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连忙捣腾着两条短腿,飘忽忽冲向了前列。 待那满身鬼气的幼童探头探脑将脑瓜放上桌案,小道士登时憋不住原地打了个寒颤。 “咦?虞道长,来不来的,您这怎么还突然发起抖来了?”瞥见他那模样的墨工茫然眨眼,一时都忘了继续安装手下墨模,“天很冷吗?用不用方某着人给您烧个炭盆来?” “不、不用了,多谢。”虞修竹闻言连连摆手,一张脸支吾着憋了个通红,“贫道并不冷的,先生,您不必那么麻烦。” “——贫道方才……就是冷不防的被一阵凉风钻了领子,有点激着了,一会就好。” “喔喔,原来这样。”方建元听罢下意识点了脑袋,满怀着疑惑之意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落在了小道士那将他脖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的领子上。 ——这么高的领子,这也能被风钻? 那得是啥样的风呐……他们潜川之前有刮过这种妖风? “那,虞道长,您可千万把领子拢紧些,别像方某前两天那样再着了风寒。”方建元不明所以,嘴上却仍旧嗯啊叫唤着随意关怀了虞修竹一句——而后继续抄起了那几块墨模板子。 “来,两位,咱们接着看这墨模——底板安好,咱们接下来安装四方侧板……程姑娘,您看到底板这里这两道木槽没有?这就是用来固定咱们左墙右墙的。” “左墙,右墙,再卡好上墙和下墙——现在这个墨模就算是卡在箍木里面了,您看,即便方某这样动作比较轻缓地来回倒转墨模、晃动,或带着它多走一段路也不会掉。” “墨模安装到这里,咱们下一步就该往里面填上墨了。”方建元道,话毕抬头望了面前一高一矮的少年人们一眼,思忖着提出了个小小的问题。 “程姑娘,您能先来猜猜,咱们在装填墨团时,都可能会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吗?” “嗯……我瞧这模子上刻有许多花纹。”程映雪循声沉吟,指尖轻轻点上了桌上木板,“那墨工们在装填墨团的时候,一定会想法子尽量让墨能填充满模具的每一个空隙,防止图案出现残缺。” “——这样的话,手动以指压墨是一定要有的,墨团在被人装入模具时,还得保留有相应的柔软度。” “所以……倘若装墨时,墨团的温度偏低,墨质发硬,我们应该会想法子给墨复温,并在装墨时用手或相应工具轻轻按压墨团指使它均匀翻印出模具上的每一道花纹?” “对了,您说得都对。”方建元闻此面上憋不住噙了笑,“是要复温,尤其是遇上秋冬时节,天上落了大雪大雨的寒天。” “——要隔水复温,给它加热到软而不流的状态,大约是我们人手摸着略有些发烫,但又不会真烫到让人受不了的那种程度。” “这样温度的墨,墨质较软,更容易被填进模子里,填满我们刻在木头板子上的图样。”方建元目色和蔼。 “另外,您说的要轻轻按压墨团也是对的——有时遇到一些比较复杂、难以压实的图案,我们甚至会选择先将一块完整的墨团分割开来,切出一些小份率先填进图案杵,等着填满了,再装入大块的墨,最后方利用重物压实上下两板。” “咦?但这样不会致使墨模内残留排压不尽的空气,造成墨中留有气泡,并在后续晾晒的过程中破碎开裂吗?”程映雪疑惑万般地挠挠脑袋——她刚在自己脑内仔细想了想,总觉着这招用起来风险太大,一个不慎就得让那模子留个缺。 “唔,那当然会的,其实等我们遇到了这种图案复杂的模具,就算咱不把那个墨分开来填,它也得照留气泡不误。”方建元不假思索,“所以我们通常会在这样图案复杂的墨模板子上,悄咪咪多留几个针眼大小的透气孔——左右挤进去的墨,最后也会被我们打磨掉。” “哇,合着咱压出来的墨再上架前,”小姑娘闻此忽然乐了,“还得再经历一番修整打磨呢!” “要的,要的。”方建元不紧不慢点了下颌,“手动印脱嘛,那这难免得有点缺肉多肉和外溢的时候。” “是以,墨压好脱模之后,咱得趁着它干而不透的功夫,第一时间对其上的图案进行精细的修补、清洗,和打磨。” 墨工咂嘴:“这可都是些极费精力的精细功夫,咱们墨最终做出来的模样好坏,基本都耗在这里了。” “嗯,听着是挺耗耐心的。”并让她有点脑仁子阵痛了。 程映雪龇牙咧嘴,忍不住再一次在心下庆幸了一番自己选的是以商入道,而不是以墨。 ——她这人的耐心是还不错,但让她跟着这群墨工们一样,整日泡在这墨坊里面,又是锤炼又是打磨又是扫灰的,那光让她干上十天半个月的可能还兴致勃勃,可若超过了一个月…… 她得即刻找截结实的东南枝,踩着凳子把自己挂那! “对的,制墨嘛,这东西,非静心者不能成事。”方建元赞同点头,遂轻巧撂下手中模具,“填好了墨,咱下一步就该扣好顶板,以木槌轻轻敲击箍木,令其六面闭合,而后置于桌上,以铁砧重压——” “直待内部墨团基本干涸,图案定型,方能动手拆模。” 第二百章 入灰出灰 “方先生,那咱们这墨入模后得压上多久呐?” 盯着那模具看了半晌的小姑娘禁不住开口发问,方建元听罢搓着下巴微一沉思:“这得看天气状况,还有墨的大小。” “——热天比冷天干得快,晴天比雨天时间短,小墨容易透,大墨要多等……综合来看,春夏晴日里的一两墨得放上一两个时辰,二两、三两的墨,要放两到三个时辰罢。” “再大的,依着它们具体的形状和重量来更改晾晒时长……这玩意是胚子越厚,干得越慢。” 话至此处,方建元下意识顿了顿语调:“秋冬就更慢了,尤其冬天,胶容易被冻得冷硬,却不容易干。” “有许多经验不足的墨工,将墨置放在那三两个时辰,以为干了,兴冲冲脱了模,就把墨拿再回了屋里,实际那墨根本没干,只是胶被冷天冻硬了——这种,要不了多久便得发现那胶化了,图案也花了,前头做出了那么多努力,到现在功亏一篑。” “这种可让人怄死了。”方建元说着瘪了嘴,“所以我们在秋冬时节会有意延长下墨入模后的晾晒时间——起码要放上六七个时辰,有时说不准都得晾上一两天。” “原来如此。”程大老板这下是真听懂了,连带着再看向那墨模时的目光中都隐隐多了两分敬畏——先前依着常理,她还以为这入模印脱做起来挺简单的呢,不想也有这么多细节需要注意。 “那,印脱之后,咱们再剩下的,就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细节了罢?”小姑娘眨眼,“像您刚说的那个,修整,清洗,打磨?” “差不多,唯三能称得上是大工序的,也就入灰、出灰,和填彩描金了。”方建元沉吟着微一点头,“其余包括砑光,这的确都算是让墨更平整光滑的小细节,费的心思比体力还多,每块墨需得花费多少功夫,那都没个定数。” “入灰……出灰?”冷不防听见这俩陌生词汇的程映雪懵了——她这才刚以为自己对制墨的整体流程都已经很了解了,这咋又出来俩新东西? “就是将印脱、砑光打磨之后的墨,整齐置放入稻灰堆里进行二次阴干。”方建元轻巧笑笑,“这两个工序很好理解的,姑娘。” “毕竟,考虑到墨脱模时可能会出现些许瑕疵,且因墨模合龙问题,溢线必然存在——为了方便打磨和修型,咱们入模印脱那会,不曾将墨晾晒到完全干透。” “加上……砑光是需要用沾了水的丝棉轻轻打磨墨块表面的,加上前头的‘干而不透’——墨的内部很可能还残留有不少的水汽。” “出入灰这两步,就是帮着墨块吸出其内水汽用的。” “嗯……这么一说,那是挺好理解。”小姑娘抠着脑瓜,打破沙锅璺到底,“但我们为啥不能把半干的墨直接扔到太阳下去晾晒?” ——这样似乎效率更高一些来着。 “……因为受热不匀墨会开裂的,姑娘。”方建元面上挂着的笑意倏然一敛,他觉着这孩子今天是不是记得太多,有点脑壳过载了,咋还突然能问出来这个。 “——发霉、开裂,和进稻灰堆里,要不您自己选上一个?” 程映雪听罢倏地安静下来。 “……我选择老老实实塞进稻灰堆。”小姑娘弱弱举手,方建元闻此立时又恢复了那一派笑容和煦:“对咯,您看,这样,这工序瞧着不就很舒坦了嘛!” 确实,就是怎么听怎么有点费人。 程映雪沉默下来,片刻后不死心地弱弱提出了新问:“那那那那,咱们墨锭入灰要放多久?” “少则七天,多则半月。”墨工垂眼说了个轻描淡写,“还是具体长短,看天,看墨,看日子——进灰的时间短了,墨放不住,时间长了,那玩意又容易被灰浸入味儿。” “另外,灰堆子里的多放些防虫蛀的药材,偶尔也会有些小虫想不开来到处啃啃——稻灰隔个天要更换一次,一点不换也不大行。” “懂了,咱们要保证稻灰的干爽度。”小姑娘老老实实点了头,“方先生,这下我没什么别的问题了。” “确实,因为方某好似也没别的什么能讲给您的了。”方建元咂嘴,一时对着有人用了不到十日,便将制墨时所需要注意的种种要点给记了个囫囵的事,仍旧是有些不可置信。 他觉着自己这会简直就像是行走在云端,或像是入梦后还没有尽醒——飘飘忽忽的,头轻,脚也发轻。 真羡慕他们小孩脑袋瓜还好使的呐—— 方建元目色幽幽,遂假咳着微一正色:“好了,程姑娘。” “那该教您的在下都教给您了——您看接下来,咱是就在这体验体验锤炼或者压墨入模呢,还是去别处转转,看看他们后头填彩描金,或者修边砑光?” “嗯……我都可以,左右我明天还得过来。”小姑娘纠结着抠了抠手——其实她这会挺想去后面描金处看看的,但她又想留在这跟人压会墨。 “要不问问小虞道长——道长,接下来,您想去哪?”程映雪眨了眼,长睫扑闪着果断转头看向那从方才起,面色就不大美妙的哭包小道。 处理抉择最好的方法,就是将选择权当皮球一样一脚踢出去——只要拍板的不是她,那她就不必跟着犹豫了,啊哈!(bhi) 小姑娘如是腹诽,一面越发盯紧了小道士的眉眼。 少年闻言正想说要不他们去雕墨模的地方看看,他想瞧瞧墨模刻起来和他平常做的木雕有没有什么区别,余光却陡然瞥见了那边手脚并用爬上了桌子的幼童。 ——小山高的墨模堆子被恶魄连蹦带踩得出现了几分崩塌之势,有两块模子摇摇欲坠的悬在桌边,眼瞅着就要掉下桌来。 “小心!”虞修竹眼珠狂颤,当机立断赶在那模子要跌下地来的前一瞬,猛然出手薅住了小鬼,又抓住了那两块刚滑脱的木板。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方建元立地一愣:“咦?虞道长,您是怎么知道那模子要掉下来的?” “——您的手没事?” 第二百零一章 拱火 “没……没事,就稍微撞了一下,有点疼。”被板子险些撞肿了掌心的虞修竹龇牙咧嘴,一边将那两块木板重新放回桌案,一边默默松手将恶魄放到了地上。 自觉差点闯出祸来的小鬼甫一落地便一溜烟地躲回了苏长泠身后,小道士遥遥望着她那逃跑的背影,心下一时间复杂得厉害。 ——恶魄前辈。 还真是活力满满得一如既往。 “方先生,贫道是修行人,五感六识较常人敏锐些也是有的。”收回了目光的小道士假意正色,顺带不着痕迹地攥拳掩去自己手心里的大片红痕。 身为自幼在山中长大的正经道士,他今儿被恶魄前辈扒拉下来的墨模砸肿了手的这事要是被人传回了山里,他指定又得被师父和师弟他们笑话死了。 “不过您这墨模板子也是真够沉的——贫道刚刚差点就没接住。” “这些都是什么木材雕出来,怎的这样压手?贫道方才粗粗瞥了一眼,有些像是……楠木?” “大部分都是楠木,个别几个块头小一些的,是枣木。”得知小道士并无甚大碍的方建元悄声松出口气来。 “——咱们墨团刚进模具那会都还湿着,不找些结实耐用的木材做模,那板子总得换来换去,也容易影响到我们翻印出来的花纹。” “不过,虞道长,好眼力呀——那模子都快被染成黑的了,您竟还能一眼瞧出来这是楠木,看来,您平日对木料之类,也颇有些研究?” “没,只是贫道平日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随手做上两把木雕竹雕。”虞修竹咧嘴,“所以对竹材木料一类,也算是略微有些了解。” “喔喔,原来如此,木雕竹雕……”方建元若有所思,下一瞬忽地亮了眼睛,“诶,虞道长,那咱们接下来干脆去他们雕模处看看?” “在下觉着您应该会对雕模这事挺感兴趣的……正好方某也想了解下咱们竹木雕刻和我们平常做墨模时,在雕刻手法上都有些什么样的区别。” 墨工笑吟吟咧了嘴:“——方某近来总感觉已有的那些雕模方法不大够用,想翻出点新花样,这一时半刻的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刚巧,今日您和程姑娘在这——您会竹雕木雕,程姑娘的脑子又足够活泛——要不,烦请两位帮在下参谋参谋?” “这自然可以,正好贫道也的确对您这的墨模雕刻非常好奇。”眼见着墨工一个邀请问到他心坎上来的虞修竹不假思索,话毕方后知后觉转头问了声小姑娘的意见,“程师侄,你看呢?” “我没意见——小虞道长,我刚说了的,您拿主意,我都行。”程映雪循声耸肩——她这要问就还是那句话,左右在劝动了方建元之前,她得天天过来泡着,什么今天去哪明天去哪后天看啥的,这都没什么差别。 “成,那就烦请方先生为我等带路了。”小道士颔首,几人敲定了主意,转头便步伐轻快地朝着下一个目的地去了。 躲在苏长泠身后、偷摸瞧着几人跨出了门槛的恶魄哼哼唧唧地低声拱火:“长泠,你不生气吗?” 少女不明所以:“生什么气?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们自己跑去玩,不带上你呀!”幼童仰头叉腰说了个理直气壮,“这多过分——那个老方更是连问都不问一下你的意见!” “过分吗?我觉得还好。”苏长泠面不改色,“左右我又不是以商入道,不会雕刻,也不打算学习制墨。” ——她来这就是为了保障一下自家小徒弟的人身安全,顺带搜寻一下那堆鬼珠的踪迹。 打从他们改道潜川以来,她这两日已经接连往罗盘里逮回不下五枚鬼珠了——是以,无论方建元他们带不带她玩,对她毫无影响,她甚至希望他们真能这样一直将她无视到底。 ——那样她行动起来也能更自在一些,就是不大可能实现。 少女想着禁不住幽幽叹息一口,继而认命似的抬脚跟上了前头三人的步伐。 “行,那你且陪他们乐着——我走了。”一旁拱火失败了的小鬼见状自觉无趣,索性扭头一个猛子地扎进了罗盘。 ——白日里受着日气所限,甚少有鬼物能如她一般顶着太阳满地乱窜,她在外面一则无架可打,二则没家可拆,倒不如回去磨着非毒,让她给她讲点新鲜故事。 恶魄撇了嘴,冲回罗盘时那气势颇有些汹汹之态,冲得苏长泠脚下不受控地打了个趔趄。 好在平素修剑的少女反应一向迅速,当即足下一拧,晃悠着立地站正了身子,山君嗡鸣着自她袖中小心探出来半截剑柄,她低头冲着它微一摇头,遂静静将之重按回了袖内。 ——小鬼头的心思可真难猜。 苏长泠无声感慨,一面越发甩腿迈开了大步。 待她循着自家徒弟的气息赶至雕模处时,那三人已然愉快地对比完了正常木雕手法与雕墨模时所用手法的异同。 ——犯了瘾的小道士正蹲在桌边,跟雕模师父们学着凹面反刻的技巧;方建元则边叹边比划着,与她徒弟倾诉着自己近来遇到的苦恼。 “程姑娘,您知道的,咱们给墨填彩描金呢,从前一向都只有以细笔浓墨,直接描彩绘金这一种。”墨工说着就手抓起块刚被人填好金粉的墨锭,将干未干的泥金在日色下流转生光。 “但方某近期却突然发现,无论我们在填彩时将那彩墨调得多厚多浓,只要那颜色里带水,上墨后便难免要洇化开一小层的墨来。” “——如此一来,我们填上的颜色在干透后不但会被墨的本色染得发乌发暗,填彩面积较大的地方,那墨块表层也亦被颜料染化得坑坑洼洼,极不美观。”方建元满面严肃。 “所以,方某这两日一直在想……咱们能不能找出个新的填彩描金的方法,能一来让那颜料不被墨色侵染,二来也能令墨块表面保持平滑完整,不被颜料浸化?” 第二百零二章 漆衣 咦? 填彩的时候居然会令墨块表面化开一层吗? 小姑娘闻言一愣,忙不迭自墨工手中取来了那块金粉未干的墨,将之放在掌中,对着日光仔细看了又看。 ——奢华端方的金水里果真飘着一线几不可查的、极细微的墨色,她低头认真研究了半晌,总算弄明白了那东西的成因。 因为,墨工们在用鼠毫细笔填彩绘金时,那笔尖难免会刮磨到墨的表层。 ——在墨出灰堆、里外均被人彻底晾干之后,单纯的刮磨下表层其实并不打紧,但那笔上偏生带着颜色,颜色内又偏生兑上了水。 这样一来,那墨便不可避免地被略微溶磨下一线黑来了——下笔重、蘸水多的部分甚至还会被溶下更多。 这一线的黑,倘若放到了颜色明丽厚重的彩绘里面还影响不到什么,可它若碰上了被人施得又薄又浅的淡色——什么薄薄刮上一层的白,略微点上些许的雪青或是芽绿,那自然便会令那颜色干透后发灰发乌。 “嗯……这个确实是不大美观。”小心放好了那描金墨锭的小姑娘沉吟着皱了眉头,“但细想想,这问题好像也不是全然没法子解决。” “哦?这怎么说?”方建元循声霎时来了精神,一双眼目光灼灼地锁紧在了程大老板身上,“姑娘,还请您不吝赐教——” “赐教称不上,方先生,您知道的,程某在来到您这之前,根本就没了解过制墨,自也不清楚究竟有哪些东西能够被用在墨上。”小姑娘满面诚恳,“但我或许可以给您提供个思路。” “那就是,既然填彩时颜料中的水汽有可能浸软墨身,以至于墨色外溢,乌了颜色,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想法子隔开墨与颜色——尤其是墨与颜料里面的水——这样,那墨不就不会被水浸化开了?” “隔开墨与颜料中的水……程姑娘,您的意思是说……”方建元思索着低下了脑袋——方才他脑内似曾有一线说道不明的灵光晃过,但那东西窜过的速度太快,他没能将之立时捉住。 “我的意思是,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不用水来调和颜料,”话至此处,程映雪语调微顿,转了转眼珠,“或是在墨的表面涂上层什么防水隔水的东西,这样它就不怕水了。” “涂上层能防水隔水的东西,或是舍弃用水调和的颜料……”墨工眯着眼睛轻声重复,“那能做到的这点的不就是……” “大漆,还有桐油!”一大一小亮着眼睛齐齐出声,方建元因为过于激动,甚至当场拍着桌子蹿起了身子。 方才还流连于男人瞳中的迷茫困扰这下一扫而空,方建元激动之中,禁不住连连抬手拍了大腿:“对啊,直接填色不行,那我可以想法子在墨上擦一层透明的清漆嘛!” “这样涂完还能防止后续遭逢了梅雨天气,有水汽侵入墨身,致使墨锭自内发霉呢!” “就是这漆衣不能包得太厚,太厚了会影响使用,但这不要紧,我们可以用细笔薄涂,也可以用丝棉慢慢擦着上嘛!” “包了漆,再填彩可能有点吃不住色……但这问题也不大,我们还可以用大漆调色——这就跟他们那帮斫琴的给琴髹漆一个道理……” 墨工嘴里念念有词,边说边来来回回地在桌边打着转,十数种能给墨敷漆的法子同时奔涌进了他的脑海,他不断预设着每种敷漆法子最终可能呈现出的效果。 “用哪种漆还是需要仔细研究一下子的……需不需要对漆进行二次调和、怎么调和,什么比例……这些也都是问题。” “不过没关系,有了方向就是好的,有了方向那就有了能破局的可能。” “程姑娘,谢谢您啊!”咕哝了一整圈、将那髹漆法子的基本工序想了个八||九不离的墨工满目兴奋,当场拱手对着小姑娘作了个揖,“您这回可真是帮了方某的大忙了……在下找到能让那颜色鲜亮保真还不弄花了墨的思路了!” “嘿嘿……不客气的,方先生,能帮到您就好。”程映雪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我这提出来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思路罢了,真正想要将它完美实现,那还是得看您和咱们坊里的先生们。” “——晚辈可不敢居功。” “不不不,应当的,姑娘。”方建元闻声立时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常言道,‘当局者迷’,我们常日与墨打着交道,那想法自然都被局限在了与制墨相关的这堆东西上了,一时半会也想不起还能将墨与颜色分开。” “——今日若无您的提醒,方某就算能想出来这漆衣之法,那也不知道终竟是要等到猴年还是马月。” “是以,程姑娘,您可别当自己提出来的这思路无足轻重——这可太重要了哈哈哈!” 方建元话毕禁不住仰头一阵大笑,这一笑便似笑尽了近日接连横亘在他胸中的那一团郁气,令他整个人身上都跟着松泛了不少。 一旁一正雕镂着墨模的墨工听他二人说话听得有些入迷,一个不慎便教那刀子斜斜擦过,割破了他的手指。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嘶地咧嘴倒抽了口冷气,血珠滚落,打在地上,“啪”的一声闷响。 “嘶——” 那墨工皱巴了一张面皮,方建元应声连忙暂放了自己那一脑袋的想法,满目关切地望向那出声的墨工——顺带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怎么了老张,你没事?” “没事的,东家,就是我刚刻模子的时候走神了——不小心划到了手。”张墨工闻言不大好意思地撂下刻刀挠了挠头,“挂彩了。” “哎唷!那你这真可是太不小心了!”听描述便不慎与张墨工共感了的方建元龇牙咧嘴,他手这会也有点幻痛,“先别刻了,赶紧去包一下,免得等下再扎了木屑染了脏灰。” “诶,好,这就去。”张墨工笑呵呵地应着,话毕起身寻纱布伤药去了。 在无人注意的桌边角落,一线黑影像是受到了那两粒血珠的蛊惑一般,蠕动着朝那一小片被赤色浸润的石板挪去。 细如游丝的妖气飘忽忽翻腾上桌,一旁抱胸倚在墙角处的少女目光倏然一厉,霎时有剑气萦绕着跃上她的指尖—— 第二百零三章 调虎离山 “妖怪。” 苏长泠嘴唇微动,袖中灵剑随着她的心念陡然挣脱了剑鞘。 “铮——” 雪光闪烁间,那剑既稳又狠地奔着那黑影直冲而去,妖物的叫喊骤然彻响,方才还忧心着自家墨工伤情的方建元,立时被那动静吓得原地一个趔趄! “苏、苏仙长,这、这东西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直面了妖怪的男人声线战战,他两腿虚软,脚一歪,险些当场跌坐在了地上。 御剑上前、一把按住了那小妖后颈的少女闻言面无表情地回眸斜睨了他一眼,嗓音冷冽,像冬日里檐上垂挂的冰:“一只沾过血的小妖。” ——只有沾过血、手上染了他人性命的妖怪,才会对着人血的气息如此敏感。 苏长泠的五指微一用力,轻而易举地便将那小妖捏得彻底昏死过去。 被捆仙索绑缚了的妖物软趴趴瘫成一团发毛的烂泥,她随手一扔,十分精准地将之丢进自家徒弟怀中—— “看好它,云娘。”解决了这小妖怪的少女绷着唇角提上了掌中剑器——屋檐角上,过墙竹丛,一道红芒闪烁着奔进山林,而她隐起了波澜的眼瞳亦跟着愈渐发深。 “虞师兄,这里就拜托你了。”苏长泠张了张嘴,话毕直追着那隐没了的红芒飞身而去。 面色微白的虞修竹沉默着放下手中的刻刀木板——一言不发地抽出他那只加大加粗了的赶鬼棒。 “程……程姑娘——”冷不防瞧见小道士这架势的方建元颤巍巍抖了嗓子,院内余下墨工亦憋不住跟着瑟缩着抱成了一团。 撞见妖怪这事,对他们这些自幼也没见过这等“大风大浪”的人来说委实太过刺激,众人眼神惊颤,迫切地希望场中唯二的“知情人”能给他们说出个合理的答案。 程映雪见状连忙安抚似的对着众人展颜一笑,遂抓紧了那只已然昏厥了的毛绒小妖,悄么声取出了她那只松木算盘:“诸位不必惊慌,适才不过是突然出现了只山精野怪罢了。” “——我们的小虞道长乃是齐云山玄天太素宫张观主座下的首席弟子,有他在,定然能护得我等安然无恙。” 小姑娘言讫弯了眼睛,许是她的模样看起来太过镇定,这一番话倾倒下去,院中众人面上的紧绷之意倒真跟着略略松缓了些许。 “喔喔,原来如此——既有虞道长在,那方某便敢安心了。”方建元面色微舒,继而招呼着众墨工且先忙活着自己手中活计,倘若待会遇到了变故,再聚不迟。 就当众人因这风波暂去而逐渐放松了警惕之时,四面八方的犄角旮旯里,无数难以名状的影子挣扎着逃出牢笼—— 一寸寸,向着中心靠拢。 苏长泠已不记得自己追着那妖怪在山中奔蹿了多少里路。 那妖物打从出了墨坊,便一直玩命似的带着她在山中上蹿下跳、东拐西拐。 她也曾卡着四下林木不算繁茂的空档,试图用剑阵困锁住它的脚步,孰料那妖物身上似带着什么能抵消她剑意的宝贝——它不但成功挡下了她直对着它空门而去的致命一剑,更莫名自她半成的剑阵中接连脱逃了不下两次。 ——这并不是件寻常事。 少女的目色深了深,瞄着那妖物的后心又一次唤动了掌下山君—— 从前能似这般稳稳接住她一剑的法器就不算太多;自上次,她在雀阴的磨练下勘透了“生死”二剑,能轻易抵消她剑上剑意的法器与灵宝,便更是少成了凤毛麟角。 她估摸着,如今天下能轻松接去她这一剑的法器灵宝,应当不超两手之数,放眼徽州能寻到的,许也不超过两个。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谁会将这种品质的灵宝,随便搁置在一个道行明显还不足六百岁的小妖身上? 是妖王景韶……还是其他的,她尚未见过的祸世大妖? 苏长泠的瞳底起了皱,思索间那一剑已然狂飚出了指尖,利器穿透某种屏障并刺入皮肉的声音清晰传入了她的耳廓。 她眉心微拧,便见刚才逃窜得还甚是迅猛干脆的妖怪,这时却像被人陡然割去了腿脚一般——带着血色,倏地跌下了梢头。 这是……它身上藏着那件法宝终于被击碎了? 少女唇角紧绷,飞身落地,一把扼紧了那妖物的喉咙。 它周身几处能运转妖力的大穴早被她在翻下的一瞬断了个彻底——如今那已半化成人形的妖怪,只能瘫着手脚任她摆布。 “你是出自景韶麾下,还是被吞贼找来的。”苏长泠容色淡漠,看着那妖物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团死物,“你身上有五百余年的道行,却只修出来半片人形,还缠有通身血气——” “这些足以说明,你是个腹内最少吞食过不下百人的恶妖——我就算即刻在此处决了你,也不算违反了山中戒律。” “说罢——究竟是谁派你们来到的这里,否则,我立马送你上西天!”剑修的语气猛然一沉,指上亦跟着加重了几分力道。 那妖怪憋着一张紫红发胀的面皮竭力扭动着开合了嘴筒,却嗡嗡的,挤不出半点声响! “你……不会说话?”苏长泠的眉心拧出指深的沟壑,手下力气不自觉略略松下一分。 ——刚刚还不安挣扎着的妖物这时间突地安分下来,发黑的赤色涌泉般溢出它的唇齿,沾湿了它的毛发又侵蚀了地面,它嗬嗬吐着那大片的黑血,眨眼间尽断了生息。 ……死了? 剑修颇觉意外地松手丢下那妖物的尸首,妖影坠地,霎时化成大片飞灰。 她垂眼瞥上那满地微黄的野草,原本还固执昂扬着的草叶,竟不知何时被那污血啃噬出的大片连绵的孔。 ……那血里有毒。 ——那妖怪是服了毒来的! 某种异样的忐忑毫无征兆地自她胸口处呼啸而过,她愕然转身望向来时墨坊的方向,便见十数里外,猩红的妖气掺杂着丝缕鬼气,纠缠着滔天而起! 该死……他们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第二百零四章 剑心 云娘那边—— 不……云娘手中好歹还有个万年松木制成的算盘防身,要命的是墨坊里的那些墨工!! 苏长泠瞳孔骤缩,掌中灵剑与躯壳的本能快过她脑子一步,带着她陡然蹿上虚空——待她回神之时,方才还在十数里外的墨坊赫然已近在眼前! ……啧。 看着那浓近蔽日的如云妖气,少女禁不住愈渐锁紧了眉头,她咬着牙根扯了扯唇角,遂毫不犹豫地提起长剑,翻身跃下半空。 近乎凝成了实质的妖云轻易为雪锋划破,那漫天的黑煞霎时被剑风扫出了清明一片—— 云娘他们现在是在…… 找到了! 借着那道被剑气绞刮出的贯天裂隙,苏长泠凝神细细搜寻起了程映雪与方建元等人的踪迹——而后在那妖云四起之地,她终于瞥见众人瑟缩着抱在一处、渺小又单薄可怜的一团影子。 彼时小姑娘怀中的松木算盘已然自行撑起了一方能隔绝妖气的护主结界,那一言不发立在众人身前、张开双臂呈保护之势将一众墨工牢牢挡在了自己身后的小道士身上也隐约现出了几道血痕。 他的道袍被不知名的妖怪们抓得碎了,眼眶亦早已红透。 不断有发暗的、腥臭的液体从他手中的打鬼棒上淋漓滴落——那棍子几乎被他敲折。 而这院中…… 触地之前,苏长泠飞速举目环视了虚空。 ——这院中,眼下最少藏着十数只大大小小的、道行深浅不一的妖怪。 ……难办。 尤其是在不破坏到这院子内任何陈设的前提下。 “虞师兄,辛苦你了——先带着大家后退。”站定了的少女沉声吩咐,掌下山君剑光明灭,照破面前的大片阴云。 “方先生,待会弄坏的东西,苏某会照价赔偿。” ——既然在不破坏到院中陈设的前提下难以利落出剑。 那她索性便不再去管那些物件的死活。 此等境况下,她还是能先保住了众人的小命要紧……何况,谁说她就没一点能绕开院内桌椅的法子呢? 苏长泠沉默着绷紧唇角,掌中灵剑受着她心念所动,不住嗡鸣着迸溅出千万道耀目雪光,妖物们被那光色逼得节节败退,却又不时有新的妖物填补上来——它们前仆后继又此起披伏,像是山间连绵不绝的溪水,交错着将她团团围在正中。 少女的眼神轻轻晃动。 ——她是剑修。 但她从前修剑时,却从未真正捉摸到过自己的本心。 ——除鬼捉妖是她身为步云墟弟子的责任;以剑荡平天下不平之事,却又好似是每一位剑修自入道之初,便一直被身旁人不断催促、重复,一遍遍灌输进脑子里的东西。 那么,她的剑心到底在哪里呢? 少女的手腕轻轻转动,山君的剑尖在空中划出道小小的半圆弧轮——她忽然想起先前恶魄与吞贼几近哭吼、嘶嚎着控诉她的话。 “责任”。 ——他们说,她冷血无情又固执己见,她眼中只有她那该死的责任。 ……他们或许是对的。 之前的她的确冷血无情又固执己见,眼中只有那一堆堆的、由她身上各种身份而给她叠加来的,她自己也没能弄懂究竟是些什么的“责任”。 只有责任,也唯有责任。 她并不懂那些责任到底都意味着些什么。 她只知道,她只消将那些事原原本本的做好便“对”了。 像守着炼丹峰和山中丹室,像教导新入门的师弟师妹,抑或是,像奉师命下山捉妖除鬼,搜寻妖王的踪迹。 她时常觉着,相较于应先生,她才更像是那根没有心的木头。 她平素是这样闷头硬闯着走下来的,按部就班,却又从来未真正符合过什么“常理”。 此生,她的情绪第一次为外界牵动是在遇到了云娘的那一天——或许是受到了怒魄非毒的影响,又或许只是半大姑娘那双被布帛箍断又浸透了淋漓鲜血的小脚,实在刺痛了她的眼瞳。 ——总之愤怒毫无征兆地自那一瞬将她上下席卷,有什么尘封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东西,终于自她心中,破土而生。 她想。 她好像找到她的剑心了。 苏长泠下意识低了脑袋,山君在扫荡开那群发狂妖物的同时,露出了其下被妖气遮掩了的墨坊小院。 方才被妖怪们吓得瑟瑟发抖的墨工们,这会面上犹自带着藏不去的惊惧。 可她分明已让虞修竹带着他们退了,他们却仍旧要固执地守在院中那方小小的角落里,梗着脖子,向她投来那满目的担忧—— “你们留在这,真的会让我很难办的啊。” 苏长泠轻巧地咧了唇角,手中长剑却半点都不曾犹疑,当即翻手横扫开了大片的妖物。 打到如今她也已琢磨到了些许不大成型的规律,这群妖怪多半是与一开始引她离开墨坊的那只妖一样—— 它们是被人提前喂了毒来的,而那个命它们来到此处的人——或是妖——根本就没打算再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活着回去。 ——真可惜。 为人卖命,却从始至终都只被人当成了一抔弃子。 少女慢条斯理地收回垂落到众人身上的目光,转而凝神攥紧了掌中长剑。 在刚刚的某个瞬间,她突然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想得通了——天下的不平事,凭着剑是斩不尽的。 而那些所谓的责任,也不当只是“责任”而已。 ——就像她那日与非毒说的那样。 人间不够完美,凡人也不是尽善。 但只要还有人尝试着想要改变,只要有人心中还存留着那线希望。 那人间就是值得她去“度”的。 它值得她为它那不定的未来再去赌上一把。 是以,她手中的剑—— 也当是为了斩去那些想要磨灭它“未来”的恶念而战。 “捉鬼除妖”从不是他们步云墟弟子的责任。 他们步云墟的弟子身上所担着的责任,分明是要守护苍生——守护世间芸芸众生,继续在这滚滚红尘之内,向阳而“生”的可能! ——这才是她执剑的本心。 第二零五章 小孩打架 该结束了。 苏长泠无声叹息一口,遂提腕将剑上意发挥到了极致。 面对这些注定是有来无回的恶妖,她既不想动用“死”剑波及墨坊内外的无辜花草,也不想用“生”剑为它们延续这一丁点、可怜的性命。 她只想干脆、利落,尽量不损毁到院内陈设摆件地将它们迅速了结——她看墨工们雕墨模还挺麻烦的,她不愿看到那剑风出界,另他们一上午的努力就此白费。 ——那样,她会很愧疚的。 少女咕哝着垂了眼,掌下剑意倏然窜空,只一息便将那些或已成了强弩之末、或犹自未能被那奇毒侵蚀殆尽的妖物们一网收绝。 先前一直稳居她袖内而默不作声的乌青罗盘,这时间突地震颤着飞出了她的衣袖,幼童与女鬼先后自那罗盘中攀爬而出——非毒尝试着伸手去拉那濒临暴怒的小鬼,却终竟只扑了个空。 “吞贼,我就知道这种破事定然与你逃不了干系!”恶魄怒喝,一双细眉倒竖着,眉尾近乎飞扬上了天际。 苏长泠只见这瞧着像是快失了理智的小鬼头大步流星走上虚空,而后状似毫无目的地徒手一捞——原本尚还平静着的空间倏地荡起重重波澜,鬼气与妖气交错纠缠着肆意外泄,欲魄吞贼竟真就那样被怒魄生生薅至了众人面前! “臭肺,你这突然又发什么疯!”欲魄骂骂咧咧,一面挣扎着似欲挣脱恶魄的管控。 他像是逃跑逃到了一半而被鬼一把抓回来的,他衣裳上挂着大片仆仆的尘灰,面上仍带着三分未能逃脱的羞恼与狼狈。 “发疯?开什么玩笑……我这分明看你做得过分想替人打抱不平……这又如何能算得上是发疯!” 恶魄咬牙切齿,边说边抬手对着吞贼兜头便是一拳,欲魄猝不及防,被她这一拳打得不住向后栽仰了脑袋——那痛感令他立时绷起了满头青筋。 “混蛋!你这打得怎么比昨天都痛!”吞贼掩面痛呼,奈何他这会被鬼攥死了衣领——长手长脚的优势在这时间根本发挥不到半分,他只能被动又笨拙地胡乱伸手去挡恶魄那明显夹了私仇的拳头。 “而且你自己就是厉鬼——还是恶魄化成的厉鬼,你这又是替人打抱哪门子的不平!” ——谁家厉鬼还帮着活人说话! 欲魄扭了脸,他觉着恶魄和非毒等鬼的种种行径简直是匪夷所思。 ——单苏长泠一人便也罢了,毕竟本体三魂是个什么德行,他们六鬼一个比一个清楚…… 但你臭肺非毒明明都已当了几百年的鬼了——甚至还是那种怨气滔天的厉鬼——你们又在那当什么好鬼、充什么大尾巴狼! “就算是鬼也没你这样的——吞贼,你这个不择手段的无耻小人……不,无耻小鬼!”幼童瞳中红芒乍现,话毕顿时打得更用力了。 “你才是小鬼——个子没我裤子长、还不到四百岁的小鬼!”欲魄被她捶得疼痛难耐,当即也不在端持他那一派虚假的“公子风度”,袖子一挽,作势便与恶魄缠斗在了一处。 “放【哔——】我比你裤子长得长多了!!”冷不防被鬼戳了痛脚的恶魄胸中燃气冲天怒火,挥舞起拳脚时自也越发竭力。 一旁的苏长泠看着他们俩如村口狸奴揍狗一般的打法欲言又止了半晌,良久方皱着脸回头望向非毒:“他俩是突然被妖王吃了脑子吗?” ——怎么瞧着这么傻! “呃,可能不光是被吃了脑子。”非毒满面诚恳,表情复杂,“我觉着说不准连脑壳都被吃掉了。” “不然吞贼都这么大一个鬼了,为什么要想不开跟恶魄肉搏……” ——恶魄年纪小没学过剑她能理解,但吞贼好歹也是科考出身的南唐新贵。 她记着君子六艺里是带着骑射的,他们这些人平日也得配个剑、拿把麈尾,或是拂尘——就算距离太近拉不满弓弦,那他随便用鬼气变出来点啥,不也能凑合着挡一下? 瞧他这被恶魄打出来的样子! 女鬼不忍直视地别开了目光,而后闷头踏回了罗盘——还是那句老话,恶魄下手比吞贼有分寸多了,她打不死那倒霉玩意,她也不必太过担心。 至于后者? 这厮惜命得紧,真要到了恶魄被他气得要上真功夫的时候,他指定跑得比谁都快。 她看孩子看累了,真的。 非毒如是想着,瞳中不禁晃过一线说不出的沧桑惆怅。 待她回了罗盘,苏长泠提着剑在院中绕视一圈,确认坊内确乎再无其他余下的妖怪以后,方收剑踏下了虚空——顺带又细细检查了下坊内各式物件的情况。 还行,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检查过一遍的少女悄然松出口气来,她刚斩尽群妖的那一剑并未对墨坊造成太大的破坏,只是剑风的余威不可避免地扫飞了几把木凳。 被人搁置在桌案上、还未刻完的墨模大多完好,这让她颇感欣慰。 “群妖已尽数伏诛。”苏长泠声线微沉,“大家不必再担心了——方先生,今日让你们受惊了。” “不、不不……不要紧,妖怪们都伏诛了就好,都伏诛了就好。”沉浸在险些被妖怪们抓走吞了的恐惧中、陡然被人点了名号的方建元僵硬摇头,瞳底尚且藏着三两分的惊惧。 他瑟缩着抓紧了身侧张墨工的衣袖——后者同样紧张兮兮攥死了身旁另一人的手臂——老半天方才略略缓过了神。 “……苏仙长,今天多亏了您和虞道长啊……否则,我们几个的小命怕是都得要交代在这!”稍稍放松了些许的墨工打着哆嗦转头望向那道袍已碎的少年,再开口时眼中不受控地多了些内疚自责,“尤其,虞道长还为此而被妖怪们打伤了——” “没关系的,方先生,都是些皮肉小伤——贫道回去仔细包扎一下就好了。”虞修竹应声赧笑着摆了手,一面默默拉紧了那碎裂后露了他胸膛的道袍。 ——他没好意思告诉方建元他们的是,其实依他的道行,他本不至于被妖怪们抓挠成这样子的。 但当那些长得奇丑无比的妖怪们扑身上前时,他实在被它们的模样连丑带吓得快哭出来了…… 一时不慎,反被抓了个正着。 第二零六章 师父,它扁了 这话说着就怪丢脸的。 小道士腹诽着偷摸缩了下脖子,顺带借着挠头的劲儿,飞速揩了把自己眼角隐约溢出来一截的泪花。 “喔喔,没事就好,没事就行——虞道长,那您赶快去包扎一下,那伤看着太吓人啦!” 瞳中惊骇未去、一时没能注意到他面上这点异常的方建元闻言略略安下了心来,他半是关心着虞修竹、半是宽慰自己似的碎碎念叨着,良久又踌躇着转目看向那素衣抱剑的剑修少女:“不过——有一点方某还不大明白。” 墨工说着举目望天,伸手指向头顶飘着的那一团墨色阴云。 他是个凡人,这会自然也看不清半空中恶欲两魄激烈的战况——他只瞧得见那两团由鬼气构成的、纠结着缠在一起,还不断翻涌变换着的农云。 “苏仙长,您确定这个真没什么问题吗?”瘦骨清癯的男人皱巴巴蜷起眉头,“——那上面看起来好激烈啊……这是妖怪还是……咱们真不用好好管一下?” “哦,您说那个。”苏长泠应声跟着他仰头看了眼天上那俩年逾三百、一打起来却像村口猫狗斗殴,或是三岁小孩打架一样的两只厉鬼,紧绷着的面上不受控地出现了一丝龟裂,“……那个您不必管它。” “那就是两个……两个你们以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打起来了——他们不是妖怪,原也没什么要紧……方先生,你们且先忙着自己的活计,等下那俩打累了,自然便会自行散去的。” ——当然,就算他俩不跑,她也打算硬掰着让他俩赶紧滚蛋。 少女无声瘪了嘴,继而假咳着硬邦邦转移了话题:“好了,方先生,咱们还是别管头顶那两个倒霉玩意了——说点正经的。” “您看看,方才苏某捉妖时到底不慎打坏了贵坊多少东西,它们加起来约莫又能值上多少银子?劳您费心算算,再报出来个总数给我——我好给您照价赔偿。” “什么照价赔偿?”方建元闻言一愣,片刻方才意识到苏长泠究竟在说些什么——先前剑修提到这事的那会,他正被妖怪们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压根就没听清她嘴里都叨念了些什么东西。 这会危机解除,他再听她说那什么赔偿不赔偿的,反倒愈发不好意思了起来。 “哎唷……不过是一些上了年头、要坏没坏的旧桌椅,配上点还没刻出多少轮廓来的模子罢了——细论就是一堆说烂不烂、说好不好的木头,这哪里就值当仙长给小人赔钱了。” 方建元老脸一红:“您救了方某和坊中这么多墨工的性命,我们大家凑钱给您塑个金身、想感谢您都来不及呢……哪还能向您讨要什么赔偿!” “这不行,这事一码归一码,方先生。”苏长泠认真摇头,“且不论降妖除魔本就是我等修行人的责任,单说今日出现的那堆妖怪——” “那群妖怪原本便是冲着苏某来的,你们至多只能算是被殃及的池中鱼,此等境况之下,苏某在捉妖时不小心损毁的东西,那自然也是该依市价给您赔偿了。” “——您还是好生算算罢,先生,不必再推辞了。” 剑修下颌轻敛,话毕转头看向自家徒弟:“另外,云娘,为师那会交给你的那只小妖,现在还有气吗?” “啊……那只妖怪!师父,您等等容徒儿找找……”骤然被人点了名号的小姑娘循声抓头,一边四下转悠着找起那只被捆仙索五花大绑了的小妖怪来。 ——起初接到那妖怪的那阵功夫,她还颇为仔细地好好看了它一会,但不久后八方角落里突然窜出来了一群比那小妖凶了不知凡几的大妖,她就再没顾得上去管它了。 她记得她那会是把它扔在了…… 啊对,她想起来了。 程映雪猛地抬手拍了下脑瓜,旋即连忙快步小跑着奔去了院中一角。 妖云四起之时,她想着这捆仙索本身足够结实,又怕那小妖留在人群里容易被过分紧张的坊中墨工们一脚踩死,便将它扔到那边的草堆里了,这会应该…… 嗷!找到了! 扒拉着翻到那根捆仙索的小姑娘心神陡然一震,赶忙伸手去拉金灿灿的绳子。 孰料随着那绳索出来的却并非她记忆中毛绒绒、辨不大出物种的妖怪,而是一具扁扁的、像只剩下一层皮毛一样的干尸。 她提溜着那纸片一般的妖物尸首,唇角一垮,险些当场哭出了声:“师父,它扁了。”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压扁了。” “……它这是被其他妖怪吸成这样的。”闻言转身瞟了一眼那妖怪的苏长泠言简意赅,“算了,云娘——我早便猜到那幕后人不会给我们留活口的,只是一直都不大死心罢了。” ——这会倒是真死心了,就是这感觉怪让她不爽的。 “那,那这片妖怪怎么办?”程映雪哼唧着吸了吸鼻子,边说边晃动了手中那片纸一样的妖,“就地掩埋吗?” “……就地掩埋——让它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当一当肥料,也算是这妖怪死后的功德一件了。”苏长泠闻声微默,而后掐着诀子,动手收了那妖怪身上尚绑缚着的捆仙索。 失了骨血筋肉的小妖落地轻飘飘的没有声响,被埋入土中,也只教那沙地略微凸起了薄薄的一层。 待小姑娘埋好了那只妖怪,半空中那俩脑壳突然失踪的也差不离打得够了。 剑修见状叹息着翻上虚空,就手一把薅住了那满面青紫、刚自恶魄手下逃离,作势又要脚底抹油了的欲魄。 “干嘛?”骤然被人抓了后领的青年一个激灵,扭头恶狠狠瞪了一对眼珠。 奈何他当前的状态,令他瞧着实在是没有什么威慑力——他那泛着乌青的嘴角配着他面上凶巴巴的表情,反莫名便让人觉着有些好笑。 “……你从哪弄来的这么多妖怪。”差点真笑出声来的苏长泠努力忍了又忍,假意作一派严肃非常,“还都是些吃过人、手上沾了血的恶妖。” “——从前那个与你有些前缘的石刻小妖会受你使唤倒不奇怪,但这些,可不像你一个在鬼珠里蹲了数百年的老鬼能凑来的。” 第二零七章 “老熟人” “所以,来说说,吞贼。”苏长泠低头斜睨了欲魄一眼,“这是谁在背后帮你的。” “你……你管我找了谁帮忙!”吞贼眼神闪烁,支吾片刻后耍无赖一般梗了脖子,死活不肯松那个口,“反正都与你无关就是了!” “你找来一群妖怪偷袭墨坊,还好意思说与我无关?”少女闻言眼神倏然一厉,当即没什么好气地一把拍上了青年的脑袋,“赶紧招!” 后者被她打得脑壳一懵,眼中霎时现出几分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茫然:“你怎么也打我!” “不打,我还能留着你过年吗?”苏长泠绷了唇角,瞳底眼见着愈渐失去耐心,“要说快说,不说我继续打到你说!” “什么叫‘打到你说’??雀阴和臭肺天天打我就算了……姓苏的你别太过分!!”冷不防听见这话的吞贼傻了眼,登时拧动着试图挣脱开少女的钳制,恶魄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与脖颈,他腹背受敌,一时不敢再乱动了。 “放心,你不说的话,”死抓着欲魄不放的苏长泠扯嘴冷笑,“我待会只会有更过分的。” “……你以为,”吞贼面色一沉,周身刚沉寂下来的鬼气隐隐又有了几分流动之势,“光凭恶魄这个只会乱用蛮力的小鬼,和一个修为尚不足从前一半的你,真就能控制得住我吗?” “我知道光凭我与恶魄——哪怕是再加上一个非毒,我们三个也未必能丁点代价不付地将你留下。”苏长泠闻声面不改色。 她与这六魄前后接连交了这么多次的手,如今自然也能看得出来,眼下的欲魄并非真逃不开她们的束缚——他只是不知道出于何种微妙的心态,故意由着她们给他捏成这样罢了。 “但那又如何。” “难不成,你还真能对我动手……乃至杀了我吗?” ——只要吞贼称得上是她遗失了的那一“魄”。 那她身为“本体”的身家性命,便会与他息息相关。 换言之,在他能有机会真正吞噬下任意一魄,全然摆脱了三魂与七魄之间、那种微妙的关联与压制之前,他永远不敢、也不可能会对她动手。 就像从前的非毒、雀阴,与恶魄一样——无论她们揣了满腹怎样的怨气,无论那些痛楚与恨意在她们心中扎下了多深的根,她们也都不曾真正伤害过她。 甚至爱魄还变着花地助她“恢复”了些修为,突破了一重瓶颈,并提升了不少心境。 是以,她才敢这样放心大胆地揪紧了吞贼的领子。 “……你确实是很知道我的弱点。”欲魄听罢默了片刻,少顷慢条斯理地掀了眼皮,“也很清楚我当前的顾虑。” “但很可惜,即便如此我也不打算与你说上太多——”吞贼道,一面晃着腕子甩开了幼童的两只爪子,抬手攥上了苏长泠的五指。 后者只觉自己手背倏地一阵发凉,而后她刚才还紧捏着那鬼物后领的指头,这会无端便被卸了力。 “毕竟,那可是咱们的‘老熟人’呢——” 吞贼笑嘻嘻咧了嘴,黑沉沉的眼珠底下陡然翻滚起一缕发狂的赤。 少女闻此不由皱眉追问:“你在说什么‘老熟人’?” “那自然是相识多年了的‘老熟人’。”欲魄的面容稍显狰狞,他说着后退着将半边身子重新隐入了虚空,“——你回去便自会知道了,长·泠。” “那很快的。”吞贼道,话毕眨眼窜逃了个无踪无际。 恶魄见此本欲追上去再将他拖出来暴打一顿,孰料不待她迈开短腿,苏长泠便先一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猝不及防被人拦下的幼童错愕回头,一定睛便瞧见了少女泛了青的阴沉面容。 她抿着嘴近乎将唇边逼成了两线霜白,良久方对着她缓缓摇了脑袋:“别追了,恶魄。” “他这已经是把答案都告诉我了。” “就那个……‘老熟人’?”幼童皱了脸,当初“神女”每剥离下自己的一魄与一种情绪,本体便会跟着少去一段相应的记忆。 她化成厉鬼、脱离本体的时间太晚,又不似非毒那般早早便在四方游离。 ——她离体时,本体神魂内留下的记忆已然不足从前的五分之一了,这会吞贼冷不防一提什么“老熟人”,她脑子里还真没什么成型的想法! “嗯。”苏长泠闷哼,“这个‘老熟人’,要么还是那个刚被你拆了老巢的妖王景韶。” “要么……” 剑修按着掌中剑鞘,不自觉拉长了语调。 这时间,她无由来地便想起袖中那块刻上了凌霄峰与万年松枝的山水玉佩——想到了那个她还没找到机会问出口的、快把她憋死了的问题。 ——应无风。 他与妖王景韶之间,究竟还藏着什么关系? 少女的眼神幽幽发了深,五指蜷紧,无意识在掌心留下了几道绯红的血痕。 小鬼看着她的模样低头沉默了半晌,终竟一言不发地抬腿钻回了乌青罗盘。 ——她虽不清楚长泠刚刚都想到了些什么,但曾身为她一魄的、她的本能告诉她,那一定是件让她倍感难受的事。 或许…… 算了,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恶魄摇了脑瓜,努力将脑海中刚浮现上来的胡思乱想尽力甩了个干净——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是以为是有什么她曾很信任的人又背叛了她们……但她没有证据。 ……就算是又能怎么样呢? 依着长泠的性子,她只会抄着山君把那人痛打一顿罢? 幼童摸鼻望天,转眼边带着那片阴云消失在了虚空之上。 院内众人不知道天上这会又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瞧见那最后的两团黑云,在苏仙长上天之后也散了个彻底。 之前被妖气遮掩了的晴日重新占据天际,日光暖融融的,无端教人万般安心。 于是墨工们彻底放下了心来,稍歇片刻后便纷纷一头扎进了自己未竟的“大业”。 待到方建元红着张老脸,被程映雪等人硬按着算完今日墨坊的损失后,那斜阳已半倚着靠上山坳。 回程时三人的步伐早不似来时那般轻巧,而苏长泠却意外的,在半路遇上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妖—— 第二零八章 试探 应无风。 “应先生,您怎么在这?” 望着那自山路尽头缓步而至的青年,苏长泠不自觉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方才还在思考应无风与那妖王景韶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这会这老树便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倒让她觉着有些怪不自在的。 ……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正让她疑心四起的老树;又有点那种前脚刚在人背后说人坏话,后脚就被人抓了个正着的错觉。 ——很尴尬。 剑修抿了嘴,定定看着青年一身青衫带着雾气,大步流星地自山中走到自己面前。 他仿佛有些急切,赶路时袍袖上都带了几分猎猎的风。 站定后应无风恍若没瞧见少女面上那派复杂又一言难尽的神情似的,顾自浅笑着对她弯了唇角——他目色温和,眉间像镌着道春日里暖融融的风。 “长泠。”青年嗓音噙笑,“妖王上回趁机留在山里的活枝都已被我清理完了,临下山前,我见山中西南妖气冲天,猜料你们这里许是遇到了些麻烦,便匆匆赶过来了。” “——怎么样,长泠,你们这一切都还顺利?” “……还算顺利。”苏长泠闻言,瞳中本就复杂不堪的情绪,这下更复杂了——她忽然想起来欲魄的那句,“你回去自会知道”。 “不过,先生怎会这么早便走下了山来?我们上次通信时,您不是说还要再忙活上三日吗?” ——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才过去两天多点。 “原本预计的是要三日,但我挂心着你们这头的情况,就竭力加快了下进度。”青年半垂着眼睫说了个轻描淡写,“不想竟还真硬挤出来了一日。” “对了,上回帮你查出来的那个摩崖石刻——你找见当年那个写下那首诗的人了吗?” “这样。”少女自然垂落在身侧的五指无意识地蜷了又蜷,尾音拖得既长又远,“上回到那首诗,我侥幸已查得明白了,只是……” “只是?”应无风脑壳一歪,静静等候起了少女的下文。 ——只是那人就是当年的她、如今的欲魄吞贼。 并且,她这会莫名就很想趁机绑了这老树,给他逼一回供。 但逼供这事……不好让她小徒弟和虞师兄在场。 毕竟,应无风的修为实在是太高了,她二人待会若真打了起来,她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 ——他若与那妖王景韶没什么关系倒还好……但倘若他是敌非友,或是一时难分敌友,那云娘他们留在这里,只会为她平添掣肘。 苏长泠思索着偷偷捻了袖口,片刻回首望了跟在她身后的虞修竹二人一眼:“虞师兄,你先带着云娘回去。” “我有点事想要先同先生商议一下,许要在这多留上一会——客栈那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议事。” “苏师妹……”小道士听罢,近乎本能地犹疑着团了眉心,下意识便想开口说些什么。 一旁的程映雪见状忙不迭伸手一把薅了他的衣袖,遂对着少年人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没必要,她师父心里可有着数呢。 真要遇到点啥,他们在这,指不定还得给人拖后腿。 “成,师父,那徒儿就先跟着小虞道长回客栈了——”按死了小道士的小姑娘笑吟吟弯了眼睛,“刚好他身上那伤口还得再仔细包扎一下……您早些回来,也别太晚。” “走了,小虞道长,您胸口那两道可得赶紧回去上点药,不然待会又裂开了……” 程映雪嘀嘀咕咕,边说边借着要搀扶虞修竹的由头,一肘子怼在了少年胸前。 “嘶——” 小道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疼得直门龇了牙,原本都快好一半了的伤口顿时又迸出来了几粒血珠。 “啊呀!您看,刚说要裂,这不就又出血了吗?”小姑娘故作夸张地睁大了眼睛,转手连推带搡地拐着虞修竹快步奔向客栈,“快走快走!您这可真是一刻都不能耽误!” 程映雪大呼小叫,不多时便带着人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应无风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先前还满带笑意的瞳色霎时化作了满目担忧:“小虞受伤了?” “长泠,你没事?” “……我的确没事的,先生。”苏长泠欲言又止,“虞师兄他受的也只是些皮外伤。” “我们今天的确在山脚墨坊里遇上了一群通身血气的恶妖……但并不算太难对付。” “唯一令我有些困扰的是,那些恶妖是被欲魄吞贼带过来的。”剑修说着悄悄打量起了青年的面色,袖中山君轻轻震颤着,随时能挣脱那鞘上的束缚。 “——但他又显然没这个能一口气纠集来十数只恶妖的本事。” “我怀疑此事或与妖王景韶有些关系——先生,您觉着呢?” “欲魄,吞贼?”应无风呢喃着低声重复,“你从前遗失的一魄?” “是。”苏长泠不动声色,“且是刚从鬼珠里逃出来不久的那种。” “此外——写下您先前查到的、那个摩崖石刻里那首诗的人,也正是数百年前的欲魄。” “或是说——我,写下那诗的人,是几百年前的我。” “原来如此……”青年听罢恍然抚掌,一面又沉吟着来回踱了步,“那欲魄的确是没那个本事……甚至放眼整个徽州,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召集来这么多恶妖的东西也不多。” “那依着当前的情况来看,此事的确很有可能又是妖王所为……长泠,你那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有。”苏长泠不假思索,眼神幽幽,“那些恶妖都是弃子。” “他们是被人喂了毒后扔过来的——就算我不出手,只要大家扛过那么一小段毒发的时间,它们照旧得魂归西天。” “所以啊,先生,您说,妖王这么做,又是为了些什么呢?” “他分明已为吞贼拉来了这十数只恶妖,却偏生提前算好了它们的死期;他瞧着像是不想随意伤人,却又偏生纵容着妖物们在坊中作乱生事。” “他这是为了什么呢?” “——这分明,像是堆毫无意义的事啊。” 第二零九章 蒙骗 “这我就不清楚了,长泠。”应无风摇头轻叹,“毕竟我又不是妖王。” “是吗?”苏长泠对此不置可否,只静静将那半云半晴的玉牌紧攥在了手中。 “……应先生。” “嗯?” 少女低眸缓慢地拉长了音调,应无风循声回头,却只瞧见了她纤长细密的、鸦色的眼睫。 几乎半卡在山坳子上的斜阳红艳如血,落在她脸上,拉出大片赤金影。 她的眼瞳就隐没在那一片发暗的金影之中,教人望不见,也瞅不分明。 “……我当年,是被您捡回山上的?”苏长泠张了张嘴,质问的话涌到嘴边,却忽又生生转了个弯。 刚刚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几乎要将那玉掏出来直接扔在应无风的脸上——但她躯壳内残存的理智很好地管控住了她,她忍了又忍,终竟没能一把拿出那玉来。 不合适,时间还不够合适。 她不能这么冲动。 “……我记着师父先前与我说过,”少女垂头将声线压得又低又哑,“我是被您捡回步云墟去的。” 应无风闻声微默:“……是。” “你此生的确是被我带回的步云墟。” “那您还记得是在哪里捡到‘我’的吗?”苏长泠轻声追问,“我之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来自哪里。” ——她打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是步云墟第四十七代亲传弟子、师父的徒弟了。 这次应无风沉默的更加久了。 “在……天都峰上。”青年说着微白了面容,一向温润如风的嗓音这时间突地干涩不堪,“……天都峰顶。” “会有人将一个刚出生没几日婴孩遗弃在天都峰顶那种高可触云的地方吗?”苏长泠闭着眼睛骤然厉声,“为了丢一个孩子,特意爬了座数百丈高的山——还恰好没隔多久就被您碰上?” “谁说你是被遗弃在天都峰上的。”应无风的面色白得发了惨,“你那分明是——” “是什么?”少女倏然抬眼,她垂了手,剑柄落入掌心,带来一片冰凉刺骨的森森寒意。 她倒持着山君的五指不受控地发了颤,瞳孔也跟着打起了细细的哆嗦。 她缓慢却又固执地步步向青年逼近,追问时嗓子里隐隐带上了三分急迫。 “到底是什么?” “应先生,您说,我到底是个什么?”苏长泠的瞳底无端泛上了一线极细的红。 “为什么我遗失的六魄纷纷化成了厉鬼,为什么我体内明明只剩下三魂一魄却仍旧得以安然转生?” “为什么无论吞贼、非毒,还是雀阴,他们每一魄嘴里都要说着那个我从小大到从未听说过的、在山中也寻不到丁点记录的‘神女’?” “什么‘神女’……什么时间出现的‘神女’,还有——” 这么多年以来……他到底都还瞒着她些什么,他们到底都还瞒着她些什么!!! 苏长泠拼了命地睁大眼睛,试图把那点无由来地、她险些便要控制不住了的无名泪意生生憋回了肚子。 ——在刚刚,就在刚才她想拐弯抹角地探问应无风前的那一个刹那,就那短短的一息,她忽然便回想起了许多她之前并未注意乃至刻意忽视,本身却又一直切实存在的问题。 比如,爱魄他们为什么每次都会不受控地提起那个“神女”,却又转头对着那所为“神女”的真实身份避而不谈? 比如,依着她对她师父的理解,倘若应无风真与妖王之间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或是他当真“是敌非友”,那他老人家又岂会这般信任于他、任着他在山中各处来去自由? 又比如,师父他,真的只有“步云墟第四十六代守山掌门灵谌子”这一个身份吗?为什么非毒在头回见到他时,面色会变得那般古怪? ——她莫名便觉着自己生活在一个,不,一群。 她莫名觉着自己生活在一群巨大的谎言之中。 ——哪怕不是谎言,至少也是“蒙骗”。 苏长泠的眼前窜过一线恍惚。 ——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他人的蒙骗中又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们的话或许不够真实,可他们的情绪却又偏生真实得厉害。 她只是没了六魄七情淡漠,她又不是傻子。 她知道他们对她的关切是真的,对她的教导也是真的。 是师父让她踏实走入的人间……是雀阴他们一次次带着她参透那一道又一道的剑。 下山前,应无风给她保命的镯子还悬在她的腕上……但这所有的所有,又都令这时的她无端感到荒诞。 “所以,应先生。”苏长泠呢喃着又向前微挪了一步,“你们究竟都瞒着我些什么啊?” “……别问了,长泠。”应无风脸上的血色尽失,一张脸白得如若新粉的墙面。 他目中带着剑修看不懂的惊惶与痛苦,许久方才勉强挤出第二句话来:“别问了。” “还不到时间——现在还不到你该知道的时间。” “……不到时间,又是不到时间。”少女重重阖上了一双眼,唇边笑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在嘲笑他人,“除秽上次也与我说还不到时间。” “我就好了奇了——你们终竟从哪来的那么多的‘时间’,哪里那么多的‘不到时间’!!” “长泠!”应无风半红着眼眶垮了眉眼——他的广袖动了动,像是想要伸手抓住苏长泠的手腕,却终究没能伸出手来。 苏长泠紧绷着唇角抬头看他。 ——相较于逼问。 她还是希望他们能自己原原本本地从实招来。 “……你见到除秽了?”青年嗫嚅着微动了唇瓣,少顷却又稍显无措地别开了眼珠。 少女听罢,心头刚压下去的火气顿时又烧上了头颅,她冷笑一声,一面指着远处墨坊,高高扬起了眉梢:“对,除了吞贼,我还见到了除秽。” “甚至都不光他俩——爱魄雀阴,哀魄伏矢——这么小小的一个墨坊里竟藏足了四魄……应先生,您还不知道?如今我这算是六魄齐聚了。” “——但他们却又都是与您一样,一个个地告诉我,现下‘还不到时间’!” 第二百一十章 你心太软了 “我是真不明白……你们到底在等什么时间。” 苏长泠恨恨摔了衣袖,话毕头也不回地向着客栈走去。 她心中憋了股无名的火,那火阵阵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却又吐不出也吞不下。 于是她就那样发泄式地扯大了步子,被她远远甩在了身后的应无风见状微愣,遂忙不迭跟着快步追赶上了她。 “长泠……”青年垮着眉目翕合了嘴唇,他的嗓音放得极轻极浅,声线微哑,尾音处又带着一线几不可察的哀求。 奈何苏长泠对此充耳不闻,只愈渐憋着气地加快加大了脚步。 于是应无风不敢再唤了,他看着少女那截因快步走动而不住前后大幅晃荡的衣袖,几次想要伸手抓住她的衣角,却又终竟在能触碰到那织物的前一息迟疑地蜷了指头。 ——他有什么立场能拦得下她呢? 面前的背影渐渐与记忆中的那道影子缓慢重合,青年瞳底抑制不住地泛起一缕挣扎不堪的痛苦。 ——他已这样跟在她身后走了上万年了。 ——三百六十万个或晴或雨或飞花或覆雪的日日夜夜。 难熬得厉害。 应无风无声张了嘴,眼眶上的赤色霎时便又深下一分。 顾自闷头走在前方的苏长泠并未觉察到这老树身上的种种异常,她只觉着自己胸中憋着的那火气会随着身后人的沉默而变得越发嚣张。 最终那无名的火在她看到客栈门前、笑意轻佻放纵,半倚在门框边上的碧衣青年的那一瞬冲上了顶峰。 ——邵无名遥遥瞥见那一前一后、正大步赶来的一高一矮,故意装作没看到应无风一般,抬手与少女打了个招呼:“苏仙长,下午好呀——” “咦?这么急匆匆的做什么?看来您今天的心情可是……” “铮——” 无端骤响的剑鸣陡然打断了碧衣青年细碎的念叨,山君出鞘时,那剑锋上曾泛起道刺目的雪光。 吹毛立断的灵剑轻而易举地削平了他鬓边散下的几绺碎发,汗毛倒竖间有丝缕的刺痛顺着颈子蜿蜒攀上了他的脑袋。 邵无名近乎本能地转眸望了那横立在他颈侧的长剑一眼,回应他的,是苏长泠稍显阴沉的暴躁声调:“邵公子,我没兴趣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身上又藏了多少秘密。” “但你最好祈祷今日之事与你丁点无关。” “否则——” 她非要一剑割了他的脑袋! 少女想着攥紧了手中剑柄,指节因用力不受控覆上了一层霜白。 她手臂微抖,那灵剑立时又向碧衣青年的脖颈处逼近了半分。 本就已被擦出来的寸长血线这下顿时被延长到了两寸,一粒赤红顺着那刃口缓缓滑落,邵无名面不改色地抬手抵了抵那冷硬的灵剑。 “与我无关如何,与我有关又能如何呢?仙长。”碧衣青年嬉笑着咧了嘴,发浅的眼瞳中流转着一抹浑然不加掩饰的玩味。 “您心下既有了怀疑,不若就此一剑解决了邵某好了——那样也算是一了百了。” “——不是吗?仙长。”邵无名如是低笑,话毕毫无征兆的拢指攥了剑身,半刻不曾迟疑地梗着脖子,直直朝着那剑刃撞去! “混账!”苏长泠瞳仁一皱,本能快过脑子,心念微动间猛地掐诀收了山君。 冷不防撞了个空的碧衣青年至此却丝毫不觉气恼——只由着那灵剑倏地消失在他五指之间,收手摸了把自己颈侧被剑锋擦出的那线二寸血痕。 微凉的薄红在他掌心留下半湿的印记,他看着自己掌中的那道血色,突地耸动着两肩,癫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你看呐,长泠——”笑够了的邵无名慢条斯理地拉正自己微乱的衣襟,“事到如今,你都还是那个不愿无故伤人的‘大善人’。” 碧衣青年说着猛地抄手向前倾了身子,双眼定定锁紧了少女的眉目:“你的心太软了。” ——并且,她早晚要被她的这种心软害死。 邵无名目色微凉,唇角噙着的笑中隐约藏上了几分的讥嘲讽刺。 苏长泠听罢绷着面皮,一言不发地甩手上了楼。 她步伐极重,鞋跟跺在木质的楼梯板上,咚咚的响。 “长泠!”应无风见此发了急,眉心一蹙,作势便随之窜进了客栈。 自门口那犹自抱胸半倾着身子的碧衣青年旁边穿行而过时,他抬腿的动作曾有着一瞬的迟滞——只是那点迟疑快得像是天际划过的流星似的,眨眼消失不见。 “长泠。”跟着强行挤进客房里的应无风欲言又止,嘴一抿,刚吐出来半句的话登时又被他生生吞回了肚子。 少女闻此望着窗外微一沉默:“……应先生,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罢。” “……方才楼下的那位‘邵公子’——”青年面色青白,努力斟酌着组织了下言辞,“你……你是从何处认识的他?” “路上捡的。”苏长泠面无表情地扔下山君,顺带动手将袖内石质的乌青罗盘丢上了桌子,“就在歙县郊外的竹林子里——当时他正被几只恶妖追撵着满地乱逃。” “怎么,应先生对此还颇有见教?” “长泠。”听出了她话中阴阳怪气的应无风倍感无奈,“我不是那个意思……但那人身上不大对劲。” “他很可能……” ——不是个人类。 不,不是可能。 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确实不是人类! “我知道。”少女回身截断了青年的话,“这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应先生。” “而且,刚才在楼下的时候,我也说过了。” “我眼下没兴趣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更不想清楚他身上都藏着些什么样的秘密。” “我想知道的是我——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你们又都瞒过我多少东西!” “所以,应先生,能说说吗?”苏长泠仰头,眸底暗色奔涌,这时间她忽然懂了恶魄那夜的崩溃与抓狂。 ——别再瞒着她了。 别再骗她。 她想听实话,想听真的东西—— “我想你们主动讲给我听。” 第二百一十一章 “长泠……”“闭嘴。” 少女瞳底的骇浪涛天,应无风看着她的模样,喉咙突地便发了堵。 “……抱歉。”他嗫嚅着,嗓音里甚至多上了一线不大明显的哭腔——苏长泠听罢沉默着闭了眼睛,掌下剑鞘被她捏得几乎变了形。 “好,好,好得很。”少女似笑非笑着连连道了“好”,额角青筋狂跳,“那您以后就永远不必再开口了,应先生。” ——挺没意思的。 她忽然就不想再听他们去解释什么了。 左右她是剑修……剑修不就是该一剑将面前挡着的万千阻碍通通扫尽的吗? 她可以自己去翻找出那些问题的答案,也可以把他们当做那问题一部分,一应扫出自己的目之所及。 苏长泠想着恨恨咬了牙,遂收好山君、抓起罗盘,作势便一脚踩上窗沿。 应无风瞧见她这动作,立时慌了半片的神——当即也顾不得别的什么了,忙不迭一把虚攥了少女的手腕:“长泠。” 剑修半蹙着眉头,目色微凉地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于是青年的喉咙又无端堵塞了起来——这回那嗓子眼堵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你要去哪?”应无风抿了嘴,面色白得隐隐都发了青,苏长泠闻言半刻也不曾迟疑地曲肘挣开了他的五指,唇边泻出声凉飕飕的笑:“这恐怕与您无关,应先生。” “可我下山前答应过灵谌子,要替他……” “那是您答应他的事,又与我有何干系。”少女面无表情打断了青年的话,“何况,您该不会以为,回山后我能就这样放过我师父?” ——跟着应无风一起蒙骗了她的显然不止那六魄,灵谌子在其间的作用明显也是至关重要。 要算账,那她自然便要将这群倒霉玩意聚到一起算个总账——这世上哪里有她清算完应无风,还能漏了她师父的道理? 她至多能看在师父他老人家这般尽心竭力地将她拉扯着养大的份上,少锤他两下罢了。 想通了的苏长泠慢条斯理正了衣袖,而后头也不回地蹬着窗沿翻上了房顶。 其实这会日头刚落,她现在便立马赶去墨坊是早了点。 但她瞧着应无风那副胸中明明憋了千万句话,嘴上却愣死闭着半点不吐的鬼样子实在来气——倒不如先去那边等着,顺便还能扒拉下,看看附近有没有之前被她们不慎遗落下的鬼珠,或是其他蛰伏着的吃人恶妖。 ——墨坊那群伙计们的胆子小得很。 她可不想见他们再被什么妖怪吓到……万一集体吓出病来的话,很容易耽误到云娘来日的生意的。 少女如是给自己找着借口,转而又避着人掐诀上了树梢。 被她落在客房内的应无风稍一怔愣,继而丝毫也不敢耽误地抬腿跟上了剑修的脚步。 ——他有一种极强的预感,倘若他今日不跟紧了这明显生了气的姑娘……他不但会彻底没了机会,他与灵谌子他们,回头还定然要吃不了兜着走。 由是他一言不发地跟在了苏长泠身后,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 走在前方、觉察到他存在的剑修蜷了蜷指头——终竟不曾开口将之驱逐,亦不曾再多与他说过什么。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着赶到了墨坊,站定时那勾月恰巧将将爬上山坳。 只一线斜弯着的月色白惨惨的,霜一样打亮了一小片黛色的瓦沿,少女踩着那房瓦的影子,在屋顶不住地四处打了转——偶尔抬脚踢一踢那瓦缝里钻出来的、半黄不青的野草,再就手拘两只月出便蠢蠢欲动地钻出了墙角的蠢鬼。 “长泠……” “闭嘴。” 眼看着她在坊中转了快两圈的应无风禁不住试探性地开了口,回应他的却只有剑修冷酷无情的低喝。 被人喝止住了的青年自是不敢再随便出声——他怕再出动静,她能出剑活拧了他的天灵盖。 虽说树的天灵盖被拧之后还是能长出来的。 但那样他要秃很久呢! 应无风委委屈屈闭死了嘴巴,百无聊赖间索性蹲下来勾连了满坊草木,依着它们指出来的地方,拿枝条比划着,给少女绘出了一张标有游魂散鬼藏身处的地图。 苏长泠见此也没同他客气,果断对着那图纸将坊内剩余鬼物——管它是不是从鬼珠里逃出来的——一一收了个干净。 待到他们动手逮住了最后一只死活不愿安然转生的怨鬼,那月亦刚好入了三更。 “小长泠。”雀阴的声线乍响得一如她们初见那日一般毫无征兆,苏长泠循声回头,便见一身玄衣长袍的吞贼,被人拎猫一样,捏着后颈提溜在了掌中。 他满面不忿,举动间还曾扑腾着试图挣脱爱魄的掌控。 奈何后者掐死了那无形的结界,拴他拴得比狗都结实,他拧着身子来回尝试了几次——到底丁点都没能拱开,反被雀阴越发捏实了脖颈。 “老实点。”爱魄沉着脸一掌糊上了他的脑门,欲魄被鬼打得脑仁嗡嗡,面上愈发写满了不可置信:“你又打我!!!” “你昨天才扇了我的脸,今天就又拍了我的脑袋——雀阴,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少废话,再说把你头打歪!”爱魄咬着牙根没什么好气,转头对着苏长泠又换上了一派如沐春风,“小长泠,我已知道这厮白日做出的那堆荒唐事了——特意把他押过来与你道歉。” “快点认错,吞贼——你不赶紧认错,我都不好意思再跟人动手了!” “我不要,我没错!”欲魄梗着脖子死不承认,“成王败寇、各凭本事……我今日这至多只算是棋差一招,何错之有!” “你从他人那里召来群妖便也罢了,竟还敢放纵着群妖,让它们险些伤了凡人——如今居然还有脸质问我你‘何错之有’!”雀阴怒目,高喝,“吞贼,你这简直错得离谱!” “立马道歉!否则……”女人掐着欲魄的鬼体恨声威胁,说话间余光不经意瞥见那刚收起枝条地图的青年。 熟识的身形与气质令她高扬的手不受控滞在了半空,她瞳中近乎本能地流窜过一线恍惚。 就在这样的恍惚之下,雀阴迟疑着开了口,那嗓音微哑,其内满带着怀念: “……谢郎?” 第二百一十二章 我招,我都招 “不……不对,你不是谢郎。” 回了神的女人连连摇了脑袋,目光落到青年那与谢君令截然不同的眉眼上,不禁多了几分失望。 “你只是身形和气质看起来与他有些相似……但模样全然没什么共同之处。” ——除了都挺浓眉大眼的。 “抱歉,我失态了。”爱魄垂了眼,遂掌下一个用力,硬逼着吞贼在虚空给人“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她手上的力气使得极大,撞的欲魄一介厉鬼都遏制不住地觉着自己脑瓜生疼。 磕了头,吞贼本欲回身与雀阴仔细掰扯一番,孰料,不待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挤出两个字来,爱魄便先捏着他的后颈,强行将其拖回了虚空—— “今夜就先到这里,长泠。”雀阴半垂着眼睫声线懒懒,面上是显眼见的意兴阑珊,“我突然想起来一桩往事……想回去休息一下了。” “告辞。”爱魄道,话毕顾自拖着吞贼消失在了墨坊。 夜风卷拂着黄叶,带来一小缕未散尽的鬼气,苏长泠怔怔盯着那两鬼离去的方向愣了半晌,良久方后知后觉地转过了脑袋:“谢——郎?” 爱魄那一世那个早死的丈夫? 少女的表情忽然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应无风闻言忙不迭惊恐万分的连连摆了手:“不不不,什么谢郎,谢什么郎——长泠,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真不知道这哪有那劳什子的‘谢郎’!!” “是吗?”苏长泠狐疑皱眉,看向青年的目光亦跟着愈发难以言明,“虽说雀阴她自己说她是认错了,但我倒觉着她未必是真认错了——” “毕竟,甭管是什么东西,投胎转世之后,模样总归是要有些变化的罢?” “就连我与雀阴非毒她们,也不曾像上十分——吞贼更是干脆转生成了个男人。”剑修点着掌心分析了个头头是道,“加之,这么多年下来,‘谢郎’早成了爱魄心中最大的执念之一。”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若单说五官或是身形气质有些相像我倒是可以理解……但你这能像到让雀阴都一眼看错了的。”话至此处,苏长泠故意一顿,“应先生,我怎么不信您真能与那位‘谢郎’无关呢?” “咕——” 应无风听罢憋不住重重咽了下口水,一声响亮的“咕”清晰砸在了二人耳廓。 “那个……长泠,你要不先冷静冷静听我狡……啊不,听我解释——”青年直着眼睛高举了双手,“我觉得我还能再挣扎一下……” “嚯,难得啊。”剑修冷笑着吊起一侧眉梢,“应先生竟也有了主动要求要解释的一天。” “行啊,那您解释,我听着——您最好顺便再把这东西也一起解释一下。” 苏长泠眼皮一耷,言讫随手将那块在她袖中待了一日的玉牌扔到了青年面前。 半晴半阴的美玉跌上地面却毫无裂口,应无风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那玩意便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底。 “——这是恶魄在妖王老巢里翻找到的东西,当时就搭在他的……中裤上。” 少女说着扯扯唇角,提到“中裤”,她至今犹自觉着有些离谱。 ——到底谁家正经妖能把中裤就那么随便扔在椅背上! “这玉上刻着的景色,您应该很熟悉?先生。”苏长泠的语气不急不缓,她慢悠悠围着青年踱了步。 “凌霄峰,还是自您那翠微峰小院的角落里,以特定角度看过去的凌霄峰——” “这地方,我上次若非恰好是在您那挑树枝炼器那会离开前,乘剑不经意瞥了一眼,现下恐怕连我也认不出这上头究竟刻了些什么东西。” “所以啊,应先生,像这样特殊的角度,像这样栩栩如生的精准画面——能刻着您那院里才能看到的、山中风景的玉牌,又怎会出现在妖王那里呢?” “——您说,您这是不是真该好好解释一下?” 剑修抱胸眯了眼睛,她的嗓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极有力道,应无风只觉他心脏像是被重锤一击一击锤了似的,在他胸腔内不住砰砰作响。 于是某个瞬间他终于再顶不住那种无名的、近乎能将他压扁了的压力,“扑通”一下,丝滑、利落,毫不迟疑地屈了双膝—— “我招。”跪了地的青年满面沉痛,地上那堆碎石硌得他两膝针刺似的疼,“我都招。” “长泠,你随便问——我真都招。” “哦?都招,”苏长泠应声挑了眉梢,“真能随便问,一点都不继续隐瞒?” “……除了问你到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天都峰上。”应无风怂唧唧缩了脖子,“这个真不能说。” “是不想说……”剑修闻言倏然阴沉了刚放晴了三分的脸,“还是不能说?” “不能说,是真不能说。”青年这下头低得快趴地上了,“这个说了要出事的。” 苏长泠听罢微一沉默:“……那么,这是谁提出来的要求?” 应无风不语,应无风只伸手在地上静静画了圈圈。 ——得,地府。 莫名看懂了他意思的少女咂了嘴:“成,那我今天就不问这个。” “我问别的——比如,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呃……”青年搓着指头犹犹豫豫,“我们一定要上来就问这么刺激……” “说——”苏长泠缓而慢地拖长了尾音,大有“他若不招,她便立时一剑劈了他”的架势。 应无风从善如流,五体投地:“山神!黄山山神!!” “小的拜见山神大人,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正经一点不要给我插科打诨——那如果我就是那个失踪多时了的山神的话。”苏长泠皱了眉头。 对“山神”这个答案,她稍感惊讶,却也终竟没觉有太大的意外。 毕竟,早在非毒等鬼不断提及那位“神女”和她身上所为“责任”的时候,她心下便已隐隐有所怀疑,加之应无风这老树对她的态度又一向微妙熟稔得厉害…… 她在上千年前便是那个“山神”,倒也是合理。 而且,她眼下最好奇的倒也不是这个。 苏长泠思索着定了定心神:“那我的本体又个是什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我恨你是块石头 “呃……”应无风支吾着又起了嘀咕,剑修见此毫不犹豫地动手拔了山君。 灵剑脱鞘一声铮鸣,剑身在半空中震颤着,飙射千万道惨白的月光。 青年瞧见那剑,登时便有些跪不住了,他抱着脑袋嘤嘤向后微挪了下身子:“自己人自己人——大人您冷静啊大人!!” “小的这不是不愿意说——这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毕竟您仔细想想,咱们黄山的三奇都有哪‘三奇’?” “……奇松、怪石,云海?”苏长泠循声抖眉,她慢条斯理地对着那老树活动了腕子,长剑在她掌中上下翻飞——全然没有要收回鞘中的意思。 “对嘛……奇松,怪石,还有个云海。”应无风说着脖子缩得更厉害了,“云海这东西,想要修炼得道着实是难了点。” “树在这呢。” ——伸手指了指自己。 “所以……”青年欲言又止,看向少女的眼神中不自觉便多上了几分悲愤——他想起自己跟在这石头身后行至如今,却仍旧没能被人觉察到的无情岁月了。 “……那就只剩下‘怪石’了。”苏长泠的面色稍显古怪,“……怪不得我年少时,师兄师姐他们总劝我不要死磕雷法。” “原来是因为这个……诶,不对,那不对啊——” 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的剑修深深蹙了双眉:“我记着恶魄上回控诉我的时候说过——我两百年前曾召来过四十九道天雷,险些将她与我俱劈一个灰飞烟灭。” “——这不还是能修雷法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时的怒魄非毒还不曾彻底脱离三魂的管控,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山神?”应无风目色幽幽,“你以山神的身份,从天道那里召来的天雷,和你以修士的身份硬修出来的雷法那能一样吗?” “而且,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为什么只注意到了那个该死的雷法??” ——看看他看看他呜呜呜他快碎了真碎了心死了他已经是棵行尸走树了呜呜呜。 或者实在不行……她注意下自己七情淡漠的问题根源也可以啊!! 又想起他那万年时光的青年彻底破了大防,他满目藏泪的瘪了嘴,神情幽怨如闺中妇:“长泠……我真恨你是块石头!” “……不对劲啊,坏了……你还真是快石头呜呜呜呜呜——” 应无风悲从中来,絮叨间没憋住真挤出了两粒不起眼的泪珠子来。 苏长泠听着他那鬼哭狼嚎的动静只觉万分心烦,干脆一剑横上了青年的发顶:“嘴闭上,不许嚎。” “再哭,给你削成个秃的!” ——看他回去怎么面对山中那么多花草树木! 剑修话毕威胁式地动了动剑锋,冰凉雪刃贴着头皮,令青年不住毛了背脊。 由是应无风真不敢再继续乱哭乱动了,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地跪了个端端正正。 苏长泠对他的听话上道颇感满意,遂收剑继续踱了步:“好了,下一个问题。” “那个被雀阴常日挂在嘴里的‘谢郎’,是你?” “这个……应该说‘算是’。”应无风迟疑着伸手抓了下脑瓜,“算是。” “算?”少女扬声,刚进鞘的山君又开始蠢蠢欲动。 “因为那是我分下去的一道神魂转世而成的嘛……和我本树肯定还是有些差异的。”青年小声蛐蛐,“但又确实没别的东西,所以‘算是’。” “为什么是分下去的神魂?”苏长泠眉心微拧,“我都可以囫囵个的跑去投胎……你不行吗?” “可以的,但你已经跑下去了。”应无风的嗓音放得越发轻了,“我就不可能再跟着整个地跑下去。” “——咱们山里那么多入了道的小精小怪,又有从前黄帝遗留下的丹室遗迹……总得留一个人守着山?” “长泠,不是每一代步云墟的掌门,都能有灵谌子那个水准的。” “灵谌子……你说到我师父,我还真有个新问题。”少女应声低哂,“他是正常修士?” “……这要看你对‘正常’的定义是什么了。”青年缩着脑瓜眨了眼。 “像我师兄师姐们那样的?”苏长泠思索着给出个例子,“就拿我……二师姐作例。” “那肯定正常不了一点。”应无风不假思索,“非要说的话,你只能说他从前好歹还是个人。” “人?”剑修目露疑色——主要依着她师父做饭的水平来看,她实在不大敢相信能在绿茶里面放红枣枸杞花椒大料的玩意是人! 哦对,他老人家上回偷摸离开徽州跑了趟西南,回来还愣要往桂花糕里加那什么“折耳根”? 也不知道他那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真是人,就是死后脱离那副肉体凡胎、位列仙班了。”应无风委婉提醒,“而且他和你的职责,在相当一部分上都是有所重合的……从前大家各司其职,相互配合着干活还是很愉快的。” “是以,当初你把自己六魄都搞没了那会他就急了——不是所有成了精的山石都能做得来山神——你可以理解为,之前的欺瞒也好、蒙骗也罢,我们真的只是想帮你安生渡了天劫。” “天劫?”苏长泠驻了足,她发现这群人还真是够能给她带来“惊喜”,每次她觉着某个问题都问得差不多了,说着说着,总能再挖出来些新的。 “……山石生来不通常人的七情六欲。”青年绷着唇角默了一瞬,再开口时那声线无端便带了几分的哑,“但修行又偏生绕不开六欲七情。” “——长泠,此生入道十数载,你大约也发现了。” “‘无情’不是‘道’,修士想要走通世间大道,需要的是学会和自己的‘情’、‘欲’共存。” “要理解、要正视,要学会管控和梳理,并最终自这些情绪与欲望的阻碍与束缚中脱离——” 应无风面上难得多了几分严肃与郑重:“而不是一味的‘压制’或‘放纵’。” “那都只会让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第二百一十四章 你该不会是细作吧? “你要过的便是这种关乎‘情’与‘欲’的天劫——并且很明显,前面那六次,我们通通都失败了。” 应无风说着低垂下了眉眼:“哀爱惧,欲恶怒。” “自……三皇五帝定下神州、始皇帝立秦一统之后,徽州拢共出现过三次怨煞冲天的乱世,你便也趁着这机会,入世渡了六次的劫。” “每一次,你都想弄明白那近乎覆盖了整个人间的游魂怨鬼们究竟在‘怨’些什么、‘恨’些什么,但你又每一次都会被那些怨气同化感染。” “你不愿见自己变成了那会为祸世间的凶恶厉鬼,于是一次次亲手斩碎、剥离了自己的魂魄,并亲自将之炼化为新的鬼珠,设阵镇压在了山脉之下。” “这就是……步云墟弟子们数百年来如一日地守着的那道镇山大阵的真正来源。” 青年举目微红了瞳底:“那不是用来守护山中的轩辕遗迹的。” “——那是你当年建来、用以镇压自己已化成了鬼的魂魄的。” “你很清楚作鬼了的山神魂魄,若有一朝当真失了管控,能在世间掀起多少风浪。” “但你同时又不够了解自己,长泠。” ——就像傍晚时分,那个姓邵的在客栈门口说的。 她的心太软了。 以至于即便她那离了体的六魄被怨气异化成了鬼,他们的底色仍旧是心软的良善之辈。 山中大阵被妖王景韶炸碎至今已过去大半个月,倘若他们真有心为祸苍生,徽州府上下,定然不会只似如今的这般“暮死朝生”、阴阳两分。 历来惨死于皇朝末年与乱世之中的百姓千千万万。 依着……那六魄对万鬼的统领力,他们早能将徽州府闹一个地覆天翻了。 “……那么。”苏长泠长长叹息着垂下眼睫,这时间她的嗓子无端便有些干涸。 “你又为什么每一次都非要去分出那么一道神魂来呢?” “或者说,假若你不去随着那时的我一同转世,”少女斟酌着重新组织了下言辞,“这会对我本身应渡的天劫产生什么影响吗?” “……从最终的结果来看,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青年眼中藏匿着一线几不可察的绝望,“甚至……假如我不在,你可能还会被怨气异化得速度再快一点、再彻底一点。” “我尝试过引导你去尽量了解人世七情。” ——但毫无作用。 应无风的后半句话不曾真切地说出口来,但苏长泠已然自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和他渐次低落下去的尾音里听出了他的意思。 “……好。”剑修不大自在地转头别开眼珠,“那就不继续纠结这些都已过去了的东西了。” “今夜的最后一个问题。”少女抬了下颌,边说边拿脚尖抵了抵地上那块雕了花的玉。 “应先生,解释下这个?” “——你和妖王认识?” “……我的山神大人,我说咱俩都摊牌了,您就别老再叫我‘应先生’了。”冷不防又听见那称呼的应无风面皮子倏然一扭,“你管我叫‘先生’,我老觉着我这脖子疼,后背也飕飕的凉。” ——像是下一息就要被人拧拧,随手扔灶台底下当柴火烧了一样。 “叫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口。”苏长泠抬手摸摸鼻头,而后皱着眉抬脚踢了踢青年的膝盖,“嘶——等会,你这老树哪来的这么多毛病,又是支支吾吾又是非要纠正称呼的。” “赶紧说——这玉是怎么来的,你跟妖王之间,又都有些什么关系!” “呃……这个玉牌的确是妖王的,不是我的。”应无风习惯性缩头,“至于那个认不认识、都有什么关系……长泠,咱聊这个之前,我能先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剑修抄手抱剑,不动声色:“讲。” “……你把山君收起来、塞兜里,”万年老树求生欲满满,“待会就算听完了也不能动手打我。” “……你确定你事这么多,”听过了这要求的苏长泠表情稍显复杂,“之前真没挨过打吗?” 应无风不说话,应无风只默默把肩也抱起来了。 “得得得,我收,我收——也不知道你这老树都这修为了,怎还能是个这么样的性子。”剑修见状禁不住皱巴巴团起了一张脸,遂骂咧着收起山君。 青年眼瞅着那剑果真落进了少女的衣袖,方才嗡嗡着哼唧出了声:“好,我的确认识妖王。” “实际上……我跟景韶称得上是‘一母同胞’。” “一母同胞?”苏长泠的面容不受控地开始狰狞,“你居然跟景韶是一母同胞??” “——应先生,你该不会是妖王派到山上来的细作?!” ——她之前就说这老小子长得不像好人,现在看,呵……果然如此! 剑修越想越觉着自己这思路在理,当即看向青年的眼神也愈发的不友善了起来。 听着她那句眼见着要给他下了定论的“细作”,觉察到她目色变化的应无风忙不迭玩命摇晃了脑袋:“不不不,那不会,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大人——‘称得上’又不是真是……小的绝对不可能是细作!” “小的要真是被景韶派上山去的细作……那小的早在百年前便能赶着您还没转世的空档,带着他里应外合、一举攻破步云墟了啊大人!!” “——何至于非要等到现在?”青年满面惊恐,那模样急得似恨不能立地剖心自证。 苏长泠听罢细细打量了一番他面上的神情,见他瞳中流溢着的、对妖王的抵触情绪不像是在作假,这才沉吟着挥了下手:“暂且信你一回……你继续。” “诶,好。”应无风老老实实,旋即思索着找了个少女大约比较能接受得来的切入点,“小的方才之所以说,我与妖王称得上是‘一母同胞’呢,是因为我们从前来自于同一棵树——世间第一棵黄山……当时这地方还叫着‘黟山’——我们都是自那世间第一棵黟山松里生出来的。” “在……万余年前。”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木阴木阳 青年瞳中不受控地涌点的怀念:“长泠,已失了六魄的你眼下多半都已不记得了……但我脑子里约莫还有些印象。” “他——因着某些我等下才能给你解释清楚的问题,他实在称不上是我与景韶的‘双亲’,所以我这便暂且指代为‘他’——他曾是与你生在同一个时代的老树精。” “抑或我们这里可以说得再清楚、准确一点——他是黟山上天生地养出来的第一棵松树,而你的本体则是那棵被他根系钻透了的崖上石。” “你……”剑修闻言立时倒竖了眉头,应无风见状忙不迭伸手一把按住了她蠢蠢欲动想要掏不知道什么小法器的爪子。 ——他对苏长泠脾性了解得相当清楚,每回她只要露出了这样不耐中又带着点生气的表情……但凡转移她注意力的速度慢上一点,下一秒他这天灵盖都指定得飞! “等等,长泠——你先不要着急,你先听我说完!!” ——他真的觉得他还能抢救一下!! 应无风头顶冷汗直冒,这回他嘴皮子动得比之前还要快了:“其实山石本身也是很难开智入道的玩意不然许多山的山神也就不会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花草树木小动物了所以你的本体当时得以顺利入道跟他的存在脱不了干系……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不信你可以看看咱们山上已开智成精了的、也是石头根脚的东西。”一口气险些将自己憋死过去的老树按着胸口疯狂喘气,“你看那些小家伙……它们是不是都要么是人刻在崖上的石刻,要么是被人悉心雕好佛像人像……最次也是被人凿出来、经千万人踩踏坐卧过的道上石阶。” “——很少见有孤零零的、一点活物生气都不曾沾过的石头精。”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细细琢磨过他那一番话的剑修眉心微舒,一面松松放开了手,“你继续。” “对嘛……这个事,它是这样的。”侥幸捡回一条小命的应无风悻悻摸鼻,“山石的确是可以成精,但山石想要成功开智,那实在是太难了。” “因为,在开智之前,你们很难被算作是活物——不是活物,自然也就没有了切实的意识,没有意识,当然很难能迈得过入道的那一扇门。” “是以,许多山石都是要在经受过活物的生气或信仰的‘浸染’之后,方能真正开智、生出我们说的那个‘神识’。” “这就是那些摩崖石刻、石雕像,石台阶一类的东西,相对于孤零零的山石——尤其是落在荒地里的山石——更容易入道成精的根本原因。” “前两者本就是被人造出来的,还极易因自己的模样分到些许人们的‘信念力’,最后那个则纯粹是天天被各种东西硬踩出来的。”青年话毕用力吸了吸鼻子,“所以,在那个四下尽是一片荒芜的时代,他的存在极大地帮助到了你开智入道。” “总之……你们俩是近乎同时踏入的修行,又在差不多的时间先后成精、修出了道体。” “那已经是接近两万年前的事了,山中也渐渐不再是那一片空无一物的荒芜……天道需要在山中选出一位能护佑黟山的神只,于是你们面前出现了两个选择。”应无风跪得有点累了,于是趁人不备偷摸捣腾着晃了晃腿——复又挺腰跪了个端正。 “其一,是继续维持当前的样子,一心追求那无上的大道;其二,是接受天道降下的考验,如若成功便证位山神,与山川同寿——但同样的,成了山神的那个,很可能会终此一生都受山域禁锢……再无法脱离人间。” “这是个很看个人志趣的选择,并且结果也很明显了。”青年咂嘴,这会他的表情也莫名有些复杂,“你大约是觉着自己本是山中的一块顽石,原也没什么机会离开此地,加之你还真挺喜欢山中那些吵吵闹闹的小家伙们的——选择接受了天道的考验。” “他选择继续做个一心求道的散修,并不时帮着你打理下你管不过来的山中草木。” “起初,这样的日子是很清闲的,但清闲的日子从来都不会持续太久。” “——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都是要渡天劫的。”应无风说着情绪愈发难言得厉害,“你是山石修炼而成的山神,生来七情淡漠,你的天劫便因此应在了‘七情’。” “而他是松树,是有情绪的,但他久居山中无分善恶,是故他的天劫应在了‘善恶’。” “与你选择了‘顺其自然’,等着来日另寻机会入世渡劫不同,他自觉常年长在山里的树,贸然入世是渡不了自己应有的天劫的——他选择了一条至今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的、十分冒险的路子。” “冒险?”苏长泠应声微吊了眼角,“此话怎讲。” “嗯……这么说,他选的这法子,一不小心大家就该都死尽了。”万年老树苦哈哈扁了嘴,“他选的是以‘生死’代‘善恶’,暂且逃避了即将劈到头上的天劫,将那个应劫期强制拉远了。” “——他将自己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其一为‘松木之阴’,另一半则是‘松木之阳’。” “你知道的,长泠,阴阳本是相依相生的东西,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他这是很冒险的行为。” “然后他把自己的本体割没了,变成了两枚种子,连带着神魂也跟着一起崩散,化为两个独立但被又迫共生的个体。” 话至此处,应无风的表情绷不住有着瞬间的失控,他开始咬牙切齿:“啊对——那个倒霉的木阳就是我,比我还倒霉一点的那个木阴显然就是景韶,他后来还把自己作死成了妖王。” “所以说,我说我俩称得上是‘一母同胞’,但又不是真出自于同一双父母——我们本质上是‘他’当年为了逃避天劫,脑壳发昏之下的产物……却又不得不共死同生。” 第二百一十六章 生机 “呃……听起来,你好像对他这种行为深感怨念。” 有被青年那表情幽怨到的剑修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一步——他这身上的怨气强得都快能养活十个欲魄了。 “是啊,我是很怨念啊。”应无风半死不活地硬翻出来自己的下三白,“换句话说,我这难道还不该怨念吗?” “——谁家好树会为了逃避天劫而把自己劈成两个……还有到底是谁会喜欢把自己的小命跟景韶那个顽固、偏执,脑子有坑,脾气还差的狗玩意绑在一起啊啊啊啊啊!!!” “谁知道他哪天就把自己彻底作死了!他作死了不要紧……我还得跟着他一起下黄泉!!” “可恶。”某老树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可恶啊!!!” “呃……”这下苏长泠的表情也跟着复杂起来了,“可你刚不是还说景韶比你还要再多倒霉一点?” ——结果现在他骂妖王骂得好像比恶魄都凶。 “是啊,他是比我更加倒霉。”骂够了的应无风说了个有气无力,“我倒霉在于,原身脑袋抽风把自己劈成了两半。” “而他的倒霉在于——他不但是被人劈出来的,还被人一纸遗愿送到了五溪山最聚阴、最偏僻的那个山坳子里。” “‘他’在动手劈了自己之前,同你留下了一句‘遗言’。” “依着‘他’的意思,他觉着你一石管理着偌大个山域实在太过艰难,所以哪怕他打算以‘生死’逃‘善恶’了,也依旧建议你留下一枚树种。” “如此,这棵后续长成了的松树可以帮着你继续打理山中草木,而另一枚,你可以把它种在整个山域所覆盖的范围内,阴煞最重的地方。” 青年的声线蓦地平静下来:“让这棵树在长成之后,帮着你震煞定阴。” “当然……‘他’那时会选择把自己劈开,倒也确乎不全然为了逃避天劫。”应无风半垂着眼睛别了眼珠,“‘他’是世间第一棵黟山松,身上汇集了天地灵秀,他若渡不去天劫还一直不曾身死,那这山上也是长不出其他松树来的。” 剑修听罢有着一瞬的沉默:“……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没有生机。”青年长长叹出口气来,“天道总会眷顾其下衍生出来的第一样东西。” “譬如第一棵松树、第一块山石,第一只金乌……运道在他们身上,总是很圆满的。” “但圆满则意味着‘无缺’,‘无缺’自然不会生出新的‘变化’……没有‘变化’,我们就可以说这是‘没有生机’。” “但‘他’若能勘破天劫就不同了。”应无风稍稍一顿,“勘破了天劫便能真正踏足大道,如此亦算是渐渐脱了肉体凡胎,那已真正入了道的松树自是不会再占着全族的运道……这山上当然也能长得出新的树来。” “至说,身死那个。”青年抿了抿嘴,“这应该更好理解。” “嗯,那的确更好理解。”苏长泠不动声色,“应先生,你接着讲。” “诶,好,我接着讲……我刚刚讲到哪里来着……哦对,我讲到‘他’给当年的你留下了遗愿。”应无风挠头,“然后,你在几番详细考量之下,依着‘他’的遗志,将我种在了翠微峰上,又将景韶种去了五溪山。” “你那时的这个选择我倒是蛮能理解……毕竟松木本就偏阴,留着木阳在山确乎更能调和一下山中二气……且木阳种在聚阴之地多半就得死了。”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个。”青年说着不受控垮了张脸,“问题在于……‘他’那时是为了逃‘善恶’才选的‘生死’,所以‘他’在将木阴和木阳分开的时候,连带着也划分出了一个模糊的‘善恶’。” “说是‘模糊’,那是因为‘他’从前还在山上的时候,显然没那么多能令‘他’升起恶念的机会——至多不过是被山中小精怪们吵闹得有些烦躁。” “所以?”剑修眉心轻皱。 “所以,‘恶’念具象的木阴并未继承到‘他’的多少记忆,同样也没能继承到多少能力……我甚至很难确定那时‘他’分离出的,究竟算不算是‘恶念’。”应无风尝试着竭力放缓了声线。 “而世间所有的‘聚阴之地’,又大多都是那种能将人逼疯的鬼样子。” “要么满是孤魂野鬼,要么干脆被人堆成了乱葬坟岗……起先徽州这里人少的时候那情况还能好上一些,后来聚在江淮的人越来越多,五溪山山坳子里能看到的游魂怨鬼自然也越来越多。” “我不知道景韶在那地方究竟都经历过些什么。”青年伸手慢吞吞在地上画起了圈圈,“但从他那时传递到我这里的情绪来看——应当都不是什么好事。” “等等,情绪?”冷不防听见重点的苏长泠抬手暂且打断了这老树的话,“你和妖王可以共享情绪?” “……可以,并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对方情绪的影响。”应无风眼神飘忽,“那这……阴阳相生嘛,我们又都是从同一棵树里劈出来的。” “那么,按理而言……你与妖王之间也该不止有一个情绪共享?”剑修捏着剑指略略向前一步,她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比如……你或许能知道妖王眼下的藏身之地?” “这个,从前的确是可以的。”青年循声抬眼说了个坦坦荡荡,“但自几十年前起,就不再行了。” “……这又是为何。”苏长泠唇角微紧。 “因为,想让只剩下三魂一魄的你再入轮回,真的是件很艰难的事呀。”应无风低叹,“其实……除了妖王外,与我的魂魄共死同生的,还有一个你,长泠。” “——早在爱魄也被你忍痛剥离的那一日起,我就将你的神魂绑缚在我的神魂上了。” “我怕你真渡个天劫,把自己渡到魂飞魄散。” “但即便如此……当怒魄也被你镇压在了山川之下的时候,地府便再不肯让你的魂魄再世转生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怨气颇深呐 应无风这一番话将剑修说得当场没了音。 她盯着那犹自跪了个笔直的青年看了半晌,良久方踟蹰着垂了眼睫:“那么……妖王那时都曾给你传递过什么样的情绪。” “……大人,您话题转移得好生硬啊。”某不怕死的老树眯起眼睛,眼中充斥满了名为“看透”的光,“而且那时的景韶还不是妖王——只是一棵刚长出枝桠的小树。” 苏长泠不语,苏长泠只默默从袖中掏出山君—— 于是应无风毫不意外地又立地跪了:“难过、不安、焦虑、挣扎,痛苦……起初在他传来的情绪里面,我还能找见些诸如‘安闲’‘欢欣’一类的让树开心的东西,渐渐便都是那些让人倍感压抑的了,并且越来越强烈。” “当然,除了挣扎和痛苦,我在后面能感受到的、最多的情绪,还是怨恨与不甘。” “怨恨……与不甘?”剑修闻此稍感意外,“他这又有什么可怨恨和不甘的?” “……可能是不甘心于,大家分明都是从同一棵黟山松里分出来的木种,彼此间还能有着特殊的联系,”应无风低着脑袋默了一瞬,“我能被种在灵气氤氲的翠微峰上……而他却只能被丢在五溪山山坳子里,去做那震煞镇阴的木杆子。” “……可那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吗?”苏长泠抱剑望了眼天上月,“这又有什么可怨恨的。” “那的确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你别忘了,景韶是木阴——继承了‘他’为数不多恶念的木阴。”青年平静的嗓音微微发哑,“就像你的欲魄和恶魄,更容易受到‘欲念’与‘恶念’的影响一样……景韶也很容易被那些怨煞中潜藏着的恶意迷了眼睛。” “我在发现他心中藏着那么多的不甘与怨恨后……也曾尝试着想要平息他那满腔的怨怼。” “但很可惜——至今也没什么效果。” “?你还试过找法子平息妖王心中的怨气?”剑修眉梢一挑,她闻此忽然来了兴致,“你都……怎么尝试的?” “呃……”应无风应声支吾着犹豫起来,“这个做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你确定你真想看吗?长泠。” “看——当然要看。”苏长泠不假思索,“你要说正常我可能还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你说奇怪,那我今晚非得瞅瞅你们能有多奇怪。” ——她先前还从没见过被迫同生共死的两棵树要怎么联络呢! “……那你等下不要笑。”青年说着哭丧了一张脸,话毕磨磨蹭蹭地自袖中扒拉出块色分两面的雕花镜子。 他抓着那镜子,认命似的抬指依着某种规律,轻轻叩击了镜面——那玉镜面上微光一闪,霎时泛起一重重水波样的涟漪。 他端着那东西略微等了一会,不多时,那镜面上又纵过一线发暗的流光,他连忙假意清了清喉咙:“咳,那个……小韶呀——” “闭嘴。” “滚!!!” 应无风小心尝试着意图拉开个话头,孰料他这边一句话才刚挤出来六字不到,那镜中便立时传来了妖王果断、干脆,冷酷又十分无情的“闭嘴”。 ——紧跟在那“闭嘴”之后的“滚”字更是被妖喊了个语气强烈十足。 青年被那兜头而来的“滚”字压得不住向后缩了下颌——眼瞅着就要变成只没脖子的海豹。 ——然后那才刚亮起来的镜子,“啪叽”一下便又暗下去了。 “哈、哈哈……”抬手抹了把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唾沫星子的应无风扯嘴假笑——虽然隔着镜子,但他还是觉着自己仿佛是被树喷了。 “这小子近来的火气还真是够大的哈——” “火气确实不小。”憋着笑的苏长泠不大自在地调转了目光——这是真的很难不笑。 “也能听出来他对你的怨气是算不上浅。” “——你之前都是怎么宽慰他的,他这动静听着对你有意见也不像是光一日两日的了。” “嗐……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之前就是尽量挑点我觉着好玩有意思的事讲给他听,想让他能对那些冤魂厉鬼们身上的怨气有些抗力。”青年收了镜子唉声叹气,依着他的经验看,五天内他是再逮不着妖王了,“开始他还是挺爱听的,后来就不怎么愿意搭理我了。” “唔,那他可能是觉着你在炫耀。”剑修敛着眉眼仔细分析,“反正你要是在我被瓶颈卡得欲仙欲死的时候跟我讲,你轻轻松松就突破了瓶颈还顺手弄了点好玩的东西……我指定要想法子打死你。” “有这种可能。”应无风颔首,“所以我后面就不讲这些了,我换了条路子。” 苏长泠眼珠微转:“哪条?” ——她总觉着这老树的脑袋也不大靠谱。 “……讲经。”青年抠着指头举目望天,今晚这月亮真月亮。 “我把山里藏着的那些能给人解煞化怨的经书都搬出来给他念了一遍……不够用,还去隔壁白岳搬了点。” “当然,这都是近千百年的事了,他身上那怨气也就是这一千多年才变得格外重的。” “那之前呢?”剑修头低得累了,索性矮下身子,蹲着抱了胸,“在此之前他没那些怨气吗?” “也有,但不重。”应无风摇头,“我说过的,长泠,景韶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妖王。” “他在几千年前还只是棵普通的、与我一样的,想努力修行、早日得道成仙的树。” “他是在经历过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件事后,才变成的这万妖之王。”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件事?”苏长泠歪了歪头。 “……长泠,如果我说这事等你真正寻回了六魄,自然便会想起来了……”青年尝试着抵死挣扎,“你会动手捶我吗?” “你说呢?应先生。”少女面无表情,说着一晃袖中剑柄。 “……你在千余年前,曾打散过景韶的道体。”应无风被人逼得无处遁形。 “——险些令他数千年的道行毁于一旦。” 第二百一十八章 无奈与无奈 “我……打散过妖王……不,景韶的道体?”苏长泠瞳中止不住地滑过一线恍惚。 “可他若是不曾犯下过什么不可饶恕恶事,我为什么要动手打散他的道体?” “因为他擅离职守,致使原本被镇压得好好的怨煞之气骤然失控,险些吞没了整个徽州。”应无风垂着眼睛,声线被他放得极微极轻,“那时的景韶,擅自离开了五溪山——他想上山与你求一个他想要的‘公平’。” “被人留在那种地方,整日又与游魂怨鬼们作伴……他总是觉着不公平的。” “但他忘了,他被栽种在那里,原本就是为了借助他的木阴之力,镇压住黄山境内成千上万年以来积攒着的怨煞阴气。” “是以,当他离了那个近乎不见天日的小山坳,那些被人压抑已久的怨气霎时便彻底失了控制,他们先是覆盖了整个五溪山,复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吞下了大半个徽州——你对此,自然是极生气的。” “长泠,你如今的性子,较之从前确乎是改变了不少。”青年面上的情绪稍显复杂,“但有一点,是一直都不曾怎么更变过的。” “——那就是,你的脾气着实算不上好,时常一点就爆。” “……你这话说得我没法反驳,”冷不防被人在胸口扎了一箭的苏长泠僵硬万分地扯了唇角,“但我也不是很想承认。” ——她这脾气怎么能说是“一点就爆”呢? 起码也得两点!! “无所谓,反正事实如此。”应无风摊手拿出了副神似不怕烫的死猪架势,“总之盛怒之下的你根本就没怎么听景韶解释,干脆把他推拒在门外,并跑去修补五溪山那边聚阴之地的阵法去了。” “——他擅离职守后你突然意识到,靠着棵树镇煞其实不大稳妥,万一哪天这树有了想法,那这煞气还得再失控一次,就改变了镇煞的法子。” “自然,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打算这样放过了景韶。”青年叹气,“毕竟人间的这次无妄之灾,确乎源自景韶之手。” “你原本应该是在处理好了煞气失控的问题后,打算过要与景韶好好掰扯下这个事的。” “但很可惜,当时的景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甚至因为你那时对他的忽视而恼羞成怒,转头想去偷山上的‘不死长生丹’,跟当时步云墟的那个老掌门狠狠打了一架。” “于是你也没了想再跟他好好说话的心思,索性将之道体打散了化成本体,又将那树扔回了原处。”应无风面无表情,“接着,你就因为人间实在被那股子怨气浸染得太厉害,而主动入轮回度世过天劫去了。” “……这听起来的确像是我能做出来的事。”听过了简要前因的苏长泠堵了嗓子——这时间她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哑口无言”。 “这就是你干出来的事,我的山神大人。”青年扯着嘴生硬假笑,“再后面的,你问非毒雀阴他们大约会更清楚,或者你可以等到收回余下几魄,自也能想起来了。” “咳,咱们可以不要这么直白,”少女稍显尴尬,“然后呢?景韶他就自此性情大变,一路把自己搞成妖王了?” “这个……也不能说他是性情大变。”应无风抠着脑瓜略一迟疑,“这厮继承的是恶念,本来性子就拧巴得很,不如前身那样平和,容易钻牛角尖。” “再加上他在聚阴之地待的久了,常日受到厉鬼们怨气的影响……我估摸着,他可能在第一次上山之前就已经不正常了。” “不过,你这脾气也确实是够暴的——你若非要让我把这口大锅掰上一掰,长泠,你怎么也得分上两成三成。” “当然,”青年眼神微暗,“……我也是。” ——他们身处其中,谁也逃不开这要命的因果。 “嗯,你说的不错,应先生。”苏长泠眉眼一低,“我们中的每一个,的确都要为之担责。”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理应如此。” “擅离职守是错,上山偷药也是错——三番两次致使徽州上下险些为怨气吞噬,更是错上加错。” “被人种在了那样的地方他确乎是足够倒霉……可这不是理由。” 就像……哪怕两百年前的她,分明知道恶魄会被异化成鬼也并非她的本心,可她逃出了大阵祸乱了人间,她照旧抱着必死的决心,引动了那四十九道天雷—— ……人生在世。 谁身上还没几个不可言说的无奈呢。 “我知道的,长泠。”应无风闻言略略舒缓了眉梢,遂抬手拍了拍少女的发顶,“我说这些,也并没有想给景韶开脱的意思。” “我只是感到有些可惜。” 假如……算了,这世上没有假如。 青年想着闭了闭眼,片刻后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长长呼出口气来:“该结束了。” 苏长泠循声转眸:“什么?” “任着景韶当着妖王、在山域之内肆意妄为的日子。”应无风目色平静,“拖了这么多年,我是不该再继续拖下去了。” “虽说因着我与景韶阴阳共生的关系……想要真正消灭妖王并不是件容易事。” “但我研究了这么久——也不是浑然没有办法。” “所以,真该结束了,长泠。”青年笑眯眯弯起眼睛,“等着你被剥离的六魄都顺利归位,我解了你我之间的共命,我们就可以把此事彻底的、全然的结束了。” “应先生,”少女听罢倏地团紧眉心,“你是说……” “放心,我说了,怎么也要等到你的六魄归位。”应无风语气轻巧地打断了剑修的话,“我无法消除景韶心中的怨气。” “但我至少已找到了能解决他的方法。” “至于其他——那些我们现在就先不要想了,长泠。” ——想也没什么意义。 青年言讫故作轻松地哼了小调,苏长泠抿着嘴定定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面上分毫表情都不曾有地抱剑起了身:“你若是确信自己已经决定了好的话,应先生。” “我是真的不会多劝你的。” “不必劝,我真想好了。”应无风嬉笑着咧了嘴,“但有一点你还真得帮帮我,大人。” 剑修不动声色:“讲。” “我腿跪麻了,起不来。”某万年老树原地放赖。 “恐怕得劳您来拉我一把——” 第二百一十九章 程六? 最后应无风并不是被人拉起来的。 他是被苏长泠薅着领子像拎小鸡仔或者小猫崽一样,硬提溜起来的。 碍于剑修如今生的比他矮了半个头不止,某老树只能弓着脖子半折着腰,小心配合着少女手上的动作——他有点怕人一个不爽,再给他脑袋拧了。 毕竟这事,她老人家又不是做不出来。 ——就这,他说她脾气爆,她这位祖宗还不大乐意嘞! 应无风半耷拉着眼皮在心下偷摸腹诽,一面没什么正形的央求苏长泠下手轻着一些。 剑修没大搞明白他今夜要学着小孩放赖的根本原因,但她瞧出来了他有那等故意逗弄着她玩的意思,于是面无表情地偷摸捏上了青年的后颈,而后趁树不备,猛地一拧指头—— “嗷!!!”某种难以言喻的凄厉惨叫骤然划破夜空,应无风猝不及防,被这心黑手毒的一下疼得几乎是刹那便在原地跳了个神似发疯的舞。 苏长泠见状好整以暇地抄手抱了胸:“应先生,我看你这腿脚不是还挺利落的嘛!” ——都能跳起舞来了,一点都不像是麻到站不住的样子。 “而且,我之前还以为你们树精对疼痛都是不敏感的哩——不想你竟这么怕疼呐?” “你、你你——谁家好人拿指甲可着劲儿的拧人啊!”应无风揣着两包眼泪恨声控诉,“甚至拧的还是我后脖颈……嘶~这地方,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被疼出个好歹!” “那谁知道呢,”苏长泠摊手说了个理直气壮,“我又没拧过天王老子。” “——得了,贫嘴就到这里,天快亮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客栈吗?”青年闻此眼瞳微闪,上前时憋不住苍蝇似的搓了手,“但我傍晚那会忘了再跟前堂小二他们多开一间客房诶……长泠,你看我等下这是……” ——先凑合着跟她挤一下呢还是挤一下呢还是挤一下呢? 某老树美滋滋在脑子里幻想出了上百种缩墙角和蹲地板的姿势,最终却被两扇无情的房门“嘭”一声挡在了屋外。 那门阖死的速度极快,快得都不待应无风有所反应——寸余厚的门板子精准夹上了青年的鼻头,他险些又立地蹦出来一声上天的“嗷”。 “嘶~~痛痛痛……”脸都快被拍扁了的老树精弯着老腰掩面痛呼,手指不住揉搓了他那久经门缝碾压的鼻子,“这石头这么多年了……怎还是个这样暴躁的性子——” “还好松树又不是核桃,没那么怕门夹哦……” 应无风抱着脑瓜嘀嘀咕咕,没念叨两句好话间,那房门缝隙里忽又钻过了一道阴森鬼风。 他被那鬼气惊得立时悚起了半身寒毛——抬头时却只瞧见了那不知何时换回了她那身大红嫁衣的女鬼。 “非毒?”认出女鬼的青年直了身子,瞳底悄然纵过些许不甚分明的复杂之意。 非毒循声轻哼了一下,算是对那老树的回应,她吊着半片眉头,上下扫视着打量了青年许久,老半天忽毫无征兆地开了口:“程六?” “咳咳咳咳咳!!”应无风被鬼吓了个口水一呛,登时咳了个惊天动地。 非毒瞧着他那不说过激,起码也称得上是“甚为明显”的反应,轻飘飘扯了唇角:“那倒霉玩意还真是你啊——” “别说,今天要不是雀阴先喊出来了那一嗓子‘谢郎’,我还真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她先前头一回见着应无风的那会,也觉着他那身形有些神似程六,但她当年与那程六郎婚前终竟只见过两面,还多是背影。 加之成婚那日,她又是顶着凤冠、又是披着盖头,隔着层红纱望人,浑然不曾真正瞧清了那人的模样,这才一直都没能认出他来。 “但你不是树吗?”非毒抄着两手似笑非笑,“怎么化成程六的那一世只活了那么两天,就在新婚夜驾鹤归西了?” ——这可一点都不像他这万年老货该干出来的事。 “是你自己选的。”总算顺过那口气的应无风满目幽怨,“每一世我能活多久、该怎么死,都是你自己选的。” “——那次是你自己说了要体验下那些自幼缠足又年少丧夫,最后被夫家和娘家一起逼死换贞节牌坊的女子们的生涯,还说想看能不能切身体会到她们的痛苦,想办法处理掉近年越发失控了的域内怨气……” “结果你这体验是体验得倒真挺充足的,但你转头就给自己折腾成了鬼啊。”青年瘪嘴,“本来就只剩下喜怒两魄了,自己心里头还丁点数都没有……呐呐呐,这下好,七魄没六魄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非毒面上晃过了一线不大自在,“山石生来七情淡漠,这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亲身轮回体验一遍,能知道那些情绪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吗?再说,小长泠这会的状态,不是明显比从前好上太多了?” “是,是好不少,”应无风垮起脸来,“但代价是差点没命。” “……能那么容易便混过去的话,这玩意也就不会被人称作是天劫了。”非毒望天,“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很在意的。” “——倘若谢君令和程六都是你的话……那哀魄当年那个夫婿?” “……咳,是我。”青年假咳着细声解释,“主要人神殊途,你是来应劫的,地府那边不可能真给随便拉郎一个凡人。” “哦……这样。”女鬼颔首,面色却不自觉变得愈发古怪,“可我记得,吞贼那在他一世的时候,也是成过婚的。” “所以他那个夫人……”非毒拖腔拉调,眼神微妙。 “……别说了。”应无风本就垮了的脸这下更是垮了个彻底,“再说就不礼貌了,谢谢。” “哦~~~”女鬼扬着眉头,一个“哦”拐了个山路十八弯,“行,看在你都已经这么惨了的份上。” “不过,还有一点我真的很难不去在意。”非毒说着皱了皱鼻子。 “——只剩下三魂一魄的小长泠,到底是怎么入的轮回?” 第二百二十章 “长泠” “我曾替惧魄收过尸。”非毒声线微哑,“待除秽也被她狠心封印进鬼珠中后……我赶着她闭关的功夫,趁机下了趟地府。” “十殿阎罗告诉我,即便是已得了天道证位的山神,即便她是山石的根脚……只剩下三魂一魄的人,也是无法再继续转生的。” “他们曾说过,我们只有、也唯有这六次的机会。” “所以,当我也被她亲手剥离之时,我曾切实感受到过那种绝望。”女鬼说着隔着木门,转头望了屋内一眼,“那种一点生路都不曾有的绝望。” “——我知道我们大约是没机会了,因为只剩下三魂一魄的她虽不至于魂飞魄散,却也无法再行渡过忘川。”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连十殿阎罗都说不能再继续转生了的魂魄,你究竟是怎么把她拉回来的?” “是……求进了酆(音,“丰”)都,还是找见了泰山府君?” 但她记着……如今的泰山府君,好似已不再管理这些事了。 他只管着泰山脚下、齐鲁之地的人的魂魄。 非毒瞳底波澜翻涌:“亦或者……” “……我的确曾求进过地府,但她也并不曾再入过轮回。”应无风闻声微默。 “那她是……” “她是我一步一步带回来的。”青年竭力放轻了声调,他不自觉红透了眼圈,“她是我一步一步,从天都峰上带回来的。” ——此举近乎称得上是逆天而行。 而他也为此付出了颇为惨痛的代价。 在将苏长泠刚带回来的头几十年里,他甚至都没法子离得开翠微峰上的那个小院。 她曾以为自己才十九岁……其实并非如此。 他光是把她带回来便用了足十三年,而在此之前,他遍寻能令这只剩三魂一魄的石头复生的法子,便花了快十载。 实际上,苏长泠今年应该是有八十岁才对,但当初剥离非毒时她差点真散了三魂,由是在躯壳成型之后,她的神魂又在那躯壳内,多睡了一个甲子。 ——她是十九年前才醒过来的,醒后尽忘了前尘,懵懂犹如稚子。 于是灵谌子将她收入门下,又给她择了“苏”姓,取“死而复生”之意,愿她此番能顺利度过天劫。 至于“长泠”。 这是她当年为自己取下的名字。 上古时期,有泠水出于徽地。 她选了那水为自己取名,意在希望自己也能那泠水一般长存长有,护佑山域。 ——如今那古水“泠”虽已不再存乎于世,他们却仍旧是叫惯了她“长泠”,她仍旧如她一开始希望的那样,至今都依然在固执地护佑着她的徽州。 就是苦了点。 “再多的,我不能说了。”应无风的唇瓣不受控发起了细细的哆嗦,“但那些,你们终竟是会知道的。” ——等着她的六魄全部归位,或是至少再归位两个。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听罢了青年解释的非毒容色复杂不堪。 他那话虽未说完,但她已然大致猜出了他是如何带回的长泠:“我从前总以为你是一时兴起……毕竟山中能瞧见的东西也就那么两个,不想你这……” “……非毒,你见谁家好树一时兴起起上万年的。”应无风闻言,原本都快憋不住了的眼泪立时散了个干净。 他看着面前的女鬼,只觉这帮家伙还真是一脉相承的石头脑袋,比山君都直……比钢板都硬! “那……我又不知道其他树什么模样。”自觉理亏的非毒摸鼻望天,“当然就依着我自己的理解来了。” “好了,不跟你掰扯这些,你自己在找个地方蹲好去——记得蹲隐蔽点,免得待会吓坏了客栈伙计……我回罗盘趴着去了。” “告辞!”女鬼摆手,话毕转头便顺着门缝钻回了屋。 又双叒叕一次被人孤零零扔在屋外了的青年挠着门框欲哭无泪——早知道他傍晚那会就不死装着非要跟人挤了,好歹开个客房……这会也能有个像样落脚的地方不是? 现在倒好,这让他该往哪去? 总不能戳人院子里继续当树! 算了,先上房梁凑合着躺会,或者他可以去找他并不亲爱的“好”兄弟。 应无风百无聊赖,想着竟真又掏出了那面镜子。 孰料这会任凭他把那镜面都快敲烂了、敲出花来,对面也依旧是八风不动。 直到他不死心地玩命掐了诀子,那镜中终于出了点新鲜动静。 “闭嘴,你烦不烦啊!”镜子里妖王的嗓音分外压抑,他像是在强按着某种说不出的火气,“一天到晚像个老妈子似的啰哩巴嗦。” “滚!!!” ……又被骂了呢,嘤。 青年大力吸了吸鼻子,这会却也终究没敢再去触景韶的霉头。 由是彻底没了乐子的他只得四肢摊平地尝试着将自己融进房梁,直至五更后日出天明,晨光携着雾气穿过小窗,那沉寂了快一个时辰的门枢,终于又一次被人自屋内吱嘎拉响。 “走了,白天要陪着云娘去墨坊学习制墨。”显然没大睡够的苏长泠,丁点好气没有的仰头横了青年一眼,“回来再顺便给你多开一间客房。” “诶?原来小程姑娘去墨坊是为了学制墨的吗?”冷不防听见这话的应无风一个激灵起身,“我还以为她是去与人谈生意的。” ——他记着那姑娘是想以商入道的来着。 “是谈生意,但这不是跟方先生约定好了,要先学一学制墨,方先生确认过她的诚意了,才肯与她正儿八经的谈生意。”苏长泠神情恹恹。 “是以,在云娘和方先生谈利索墨坊的生意之前,我们多半都得住在潜川,你总这么蹲房梁不方便——赶紧下来。” “诶,好。”应无风从善如流,当即利落地翻下了身子。 剑修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遂在拾掇好东西后动手敲响了程映雪的房门。 不多时,小姑娘穿戴整齐地跨出客房,她眼下虽带着两线不大起眼的青黑,瞳中却是写满了压制不住的兴奋:“昨天方先生与我说好了,我们今天要一起琢磨下那个‘漆衣法’。” “师父,我觉着先生近来的态度软化了不少,打算一会再重新与他提一提那个生意的事!” 第二百二十一章 石头粿和深渡包袱 “徒儿觉着,这次说不定能有机会!” 小姑娘目光灼灼,说着不自觉蹦跳着踮了脚尖。 但她这踮脚尖的动作只维持了不到几步——她很快便像是回忆起什么十分难忘的事似的,拍着脑门,忙不迭放正了步子。 苏长泠瞧见她那模样,莫名就觉着有些好笑——她先前听非毒说过,那会她将这崽子送到沈家别苑小住时,恰赶上沈府为沈二公子请了教习先生纠正走姿站姿。 那先生瞧着云娘行走坐立的手脚放得也不大对劲,顺带就连着她也一起练了。 她刚听完非毒传的这闲话时,只觉那教习先生还真是有够清闲……现在看来,清不清闲的不重要,但他这教人的法子可是够好用的——云娘这才被他教了两天,便已然是长了十足的记性。 她若是能将那法子学来改良了,送给大师兄他们用以管理山中刚入门的小弟子…… 那这管教弟子的活计,不得变得轻松多了? 剑修如是在脑内好一通瞎想,面上却照旧端着她那派瞧不多少表情的庄重严肃。 她对着程映雪一本正经地点了脑袋,一面还不忘肯定了小姑娘的思路:“说的没错,那你今日再好好试试。” “诶嘿!必须哒,师父,我这可是连说辞都准备好了——还准备了好多个版本呢!”得了鼓励的姑娘咧了嘴,当即步伐轻松地转头敲开了虞修竹的房门。 挂了彩的小道士自觉被妖挠得有些丢脸,昨夜早早便熄了灯,经过一晚上的调息养伤,他这会的面色也比昨日好了太多。 其实客栈平素是能提供早餐的,只是程映雪从前被家里拘得紧了,这会才得了自由不久,一时自是也更喜欢上街去寻些与深宅大院里厨子们风格截然不同的早点小摊。 街上小贩们叫卖的声音不算太大,交杂在一起,却又带着种独特的、山中轻易见不到的烟火气。 两人一石带上一棵老树自街头逛到了巷尾,最终挑定了家价格厚道、食客往来不绝,连彩旌招子都被油烟染得有些褪了色的陈年老摊。 那老板摆出来板凳早被食客们坐磨得光滑油亮,桌腿上也隐约能见到点擦不净的油泥。 程映雪坐下点了份新烙的石头粿,又配上了碗解腻的豆浆。 虞修竹想着他那身上还有两道口子,便没敢吃得太油,只要了两个菜肉包子并上碗配菜的清粥。 剩下的两个依着道行来讲是不必吃饭的,但“入乡俗随”,苏长泠觉着自己“来都来了”,索性听着耳边非毒的嘀(yuan)咕(nian),点了碗带汤的包袱(一种类似馄饨的小吃)。 “嘿!姑娘,您可真会吃哟——这包袱是从深渡(地名)那边传过来的吃食,小老儿在学这手艺之前,曾在渡口外边吃过一回——鲜得很呐!”买早点老伯笑眯眯数了要下的包袱,转头又招呼自家儿子赶紧给石板上快焦了的石头粿翻面。 应无风瞧着这仨人点得开心,也跟着要了份豆花——腾着热气的早点不消片刻便被人端上了小桌,青年正犹豫着该往那豆花里添上点醋还是酱油,那边的小姑娘却已然迫不及待地抄起筷子夹了粿子,张嘴便是一口。 “嘶~烫烫烫!”被那冒着油的粿子烫了舌尖的程映雪龇牙咧嘴,手中筷子倒是半点都不曾松懈。 刚提溜起瓷勺的剑修循声瞧见她那模样不由微皱巴了眉头:“慢点吃,云娘——这又没人跟你抢。” “嘶~~那不行,师父,您不知道,像这种包了时令鲜蔬的石头粿,凉了就该不好吃了——只有他们拿去当干粮吃的粿子才能凑合着凉食哩!”小姑娘连连摇头,边说边低头吹了吹手中吃食,“啊呜”又是一大口。 刚出锅的石头粿皮子金黄焦脆,内里包裹着的,混了肉丁、豆粉和茭白的馅料则是松而不散。 被炸过了一遍油的肥肉丁子早没了那过分肥腻的口感,只是焦焦酥酥的,又因裹满了豆粉而变得尤为醇香。 只过了遍粗筛的熟黄豆粉不算太细,粗剌喇的,带着番独有的风趣,再加上那中和了肉丁油感的、鲜嫩藏汁的茭白丁子,和提味用的碎芽菜。 整只粿咸鲜味醇,令人越吃越是上头得紧。 “好厉害啊——我之前在家里都没吃到过调味这么好的粿子!” 飞速啃下去半张粿子的程映雪禁不住迭声感慨,正拾掇着青石板面的小摊老板循声乐呵呵转过了脑袋:“好吃?姑娘。” “这粿子里包着小老儿前后调配修改了十数次的独门馅料——那芽菜还是我托人从蜀地运来的呢!” “当然,等着再过一段时间,咱们这儿的茭白下了市,岭南那边的冬菜腌出来了,这馅里的芽菜就该换成冬菜了——茭白也得更变成冬笋。”老伯比划着骄傲万般地飞扬了眉目。 “届时,可就又是另一种好滋味咯!” “哇——是吗?那我到时候可要来好好尝尝这冬笋和馅包出来的粿子了!”小姑娘听罢愈发放亮了眼睛,当即决定要等着冬笋上市再跑一趟潜川。 余下几人瞅着她那没出息的样子默默别开了脑袋——苏长泠一边思考着该不该让自家徒弟多少注意点形象,一边拿小勺舀了只包袱,随手送到了嘴边。 浸透了鸡汤的薄面皮香得厉害,其内裹着的馅料更是鲜得要命。 肥瘦得当的肉泥混了被人且得细碎的香菇,加上些许韧而不老的秋笋,调配上些许去腥的姜汁和提鲜的黄酒。 几样东西和匀包在几近半透的面皮里面,再被热汤一汆,那鲜到极致的香气顿时便能扑人一脸。 ——这老板的确是会做美食啊。 他们步云墟的厨子们要能有这种做饭水平,那谁还能乐意辟谷? 剑修被那包袱的味道震得有着一瞬小小的失神,再定睛时便发现,那缩成拇指大小的非毒与恶魄,吃得已快掉进汤碗里去了。 苏长泠见此心下霎时不受控地生出了两分急切——等等,这一碗一共也没几只包袱…… 好歹给她留两只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争吵 后来那一碗鸡汤包袱是被一石两鬼争抢着吃下去的——苏长泠在那俩倒霉厉鬼吃饱后,又被迫吃了大半碗没滋没味的包袱。 其实对一早便吃惯了辟谷丹的剑修来说,吃一碗这样无甚滋味的鸡汤包袱原本并不算什么难事。 奈何她今早是先品尝到的那包袱没失味时的鲜美,而后才不得不替非毒二鬼打扫吃剩的“战场”——这一下子就难过起来了。 ……还好,不管怎样,这包袱的口感都还是相当不错的。 木然摆弄着勺子的苏长泠如是宽慰着自己,余下那半碗的早点愣被她吃了半刻有余。 好在那覆着层鸡油的热汤凉得甚是缓慢,那摆摊子的老伯只当她这是吃急了怕烫,倒没多问这是不是他做的包袱不合她的口味。 结过账、吃饱喝足了的几人终于恋恋不舍地离了那家招子发旧、桌椅也算不上新的热闹小摊,清亮亮的晨光破开漫街蒙蒙的雾气,落在行人身上,带来一线微凉的暖意。 墨坊的大门已经开了,程映雪过了门槛,还与那睡眼惺忪的小童阿煦抬手打了个招呼。 烟房顶上升起的烟色幽微,小姑娘望着那线飘飘渺渺的烟气,猜测是老墨工又带着人在屋内炼起了调桐油用的芝麻香油。 ——对了,他们制墨时用的香油,取的是冷榨的清香油呢……还是芝麻炒焦压出来的那个大槽油? 这油在用之前,是不是还得再处理一下? 不行,这事下回她得找机会问那老先生一番。 程映雪如是想着,一面四处张望着寻找起了方建元。 几人一路从烟房找去了镕胶处,又从镕胶处绕着拐去了蒸捣处。 坊内的墨工们早对这个聪明好学又喜欢笑的小姑娘颇为熟悉了,见她带着小道士过来,还不忘笑吟吟地问他们今日可要在院内坐坐——他们屋内取暖过冬的玩意都准备好了,这会试温烧着炭盆,屋里正暖着。 “改日罢,我今天与你们东家说好了要商量些东西——我正忙着找他哩!几位先生,你们知不知道方先生眼下在哪里呀?” 程映雪含笑推拒了墨工们的邀请,顺带打听了下方建元的下落。 墨工们只说东家一早来检查过他们的工作便继续往后走过去了,倒也没能探讨出来个准数。 “估计是在雕模处或是描金处,姑娘。”听了她问题的胖墨工沉吟着搓了下巴,“小人昨儿听东家嘀咕过一嘴,说雕模处被妖怪们闹了个乱七八糟,有几款刚刻了一半的模子多半得要返工……” “还有,他想了一晚上的那什么‘漆衣法’,这会指不定正忙着跟人调漆呢!” “成,那我再往后走走。”小姑娘轻巧点头,话毕便有带着自家师父等人继续踏上了寻人的路。 后来几人在坊内兜上了大半个圈子,终于在描金处逮见了墨工那席清癯的影子,彼时方建元正捏着块墨锭与屋中墨工争了个面红耳赤,程映雪趴在小窗边偷偷摸摸听了良久,才依稀辨出来他们是在争论到底该不该给那墨锭刷上一层漆衣。 就是可惜,这距离远了点……有点听不清呐。 小姑娘无不可惜地眼巴巴瞅了屋内,一时却又不好意思敲窗推门打断两人的争吵。 一旁的虞修竹低头瞥见她瞳中的好奇,想了想,压着嗓子,轻轻给她复述了屋中那两人的话: “方先生说刷了漆,墨才不会被颜料水化开;他对面那位墨工小哥喷他上漆后颜色就画不上去了,光秃秃的墨看着跟没雕花有什么区别……他说方先生脑壳进水,总异想天开。” “嚯!那墨工小哥这么勇的吗?”程映雪闻言不禁惊讶万般地扬高眉梢,“小虞道长,您说,他这算不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 “谁知道呢,可能算?不过这也不大好说——毕竟贫道看先前教咱们扫烟的那位老先生怨念起方先生来,那嘴也一点没软。”小道士应声咂嘴,“这说不准是他们方氏墨坊的老传统?” “诶……他俩又吵出新的话来了,程师侄,你等等……” “喔,方先生回击,说早先宋室当||政的那会,也不见墨工们往墨锭上添描出多少颜色,做出来的墨照样能名震天下,就算画不上颜色又能怎么了?漆衣调好了能令墨历经千年而光洁如新,他们方氏墨坊也照样能青史留名。” “然后那个墨工小哥不服。”虞修竹见此不由咋舌,“好家伙这兄弟他是真敢说啊……他反问方先生当年什么行情现在什么行情?就依着他们墨业目前的情况……雕花和颜色都不带的墨能卖出去几块?” “方先生好像被他说得有点急了,贫道瞧着他那肢体动作有点那个要跳起来的意思……” “方先生跟那个小哥解释,他没有打算做一点颜色和雕花都不带的墨,该有的还是要有的——就算漆面不好上色,起码也得有足够精细的雕花——何况漆是能调和上颜色的,不会一点色都没有。” “然后呢,然后呢?”吃瓜吃上了头的小姑娘兴冲冲睁圆了眼睛,下意识抓紧了小道士的衣袖,“小虞道长,您快继续给小的翻译一下子哇!” “别急,我在听。”虞修竹安抚似的宽慰她一句,“接着那个墨工小哥又不乐意了,说漆一上,花纹里的细节都被漆给流平了,根本不够精细,而且颜料进了大漆,好多色干透后就不一样了,很难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他还是觉着方先生的想法太过荒谬离谱。” “噫~这小哥年纪轻轻,思想怎么比我祖父他们还顽固呐?”听着转述的程映雪皱巴着眉头挤了下巴,“这可不像咱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确实是挺顽固的……诶~程师侄,你先别偷听了,方先生好像发现你了……”冷不防注意到屋中人动作变化的虞修竹忙不迭轻拍了小姑娘的胳膊,“喏——他看过来了!” “——他真看过来啦!” 第二百二十三章 进步空间很大 “程姑娘!”终于注意到那在窗边偷听了不知多少时间的小姑娘的方建元面上一喜,当即抛下那嘴犟的年轻墨工,转而大步流星赶出来屋子。 出门后的他先是拱手与众人行过一礼,扭头便亮着双眼睛,对着程大老板连连做了那个“请”的手势。 他的姿态热切万分,瞳中甚至隐隐潜藏着几分说道不出的焦急与激动。 那模样让苏长泠等人瞧着都禁不住有些怀疑——若非本朝礼教所限,而方建元本人又称得上是个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正人君子,这厮是真恨不能直接上手将程映雪薅进屋子里去加入他与那小墨工的“战斗”! “快快快,程姑娘,您来得正好,方某这正与人争论着有关那‘漆衣法’的问题呢!”方建元兴致冲冲,“您快来帮我们评判评判,看谁说的更加有理!” “——嘿!那犟嘴的臭小子今天都快把我给气死了!” 墨工骂骂咧咧,一面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与那年轻墨工之间的龃龉给人说了个清楚。 小姑娘听着那些她方才刚从小道士口中听过一遍的争论,只憋不住又一次地感慨这墨坊里的墨工们胆子,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大——同样的话,倘若是从程家的那些掌柜、管事们嘴里冒出来,那他们早该被大伯和祖父他们逐出程家的铺子去了。 “哎唷——程姑娘,您说,这哪有他那么不讲理的!”讲完了争论内容的方建元抱着手臂迭声抱怨,“这新法子才刚离开脑子,那肯定是会有许多都不够完善的地方有待改进的呀!” “方某也没说未来这漆衣法就一定会是现在这副样子——我这不是寻思着,既然咱这要给墨敷漆的事都被提到日程上来了,他们这边填金绘彩的,也可以提前准备着点,免得回头漆衣都琢磨好了……那颜料却还留着大把的问题,画不上去嘛!!” “结果您看看……您听听这小子都说了些什么!”方建元幽幽怨怨,“什么‘脑壳进水’、‘异想天开’,‘一点谱都不靠’的,这像话吗?这像话吗??” “但您那想法目前看本来就是不靠谱的,东家。”老远听到自家东家控诉的墨工小哥不假思索,“我知道您是想让咱们的墨变得更独特、更完美,但做不出来的东西为什么非要做呢?” “瞧您今早带过来的那两锭墨……知道的是墨,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他们做漆的那群人滴剩下的干漆呢!”小墨工眼睛里的怨气一点也不比方建元少。 “——程姑娘,不信的话,您可以瞧瞧东家他兜里装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墨!” “咦?您还拿墨过来了呀,方先生。”程映雪应声歪着脑瓜吊了眉梢,“这话,您刚刚可没说呐。” “嗐,那、那这不是咱昨天商量出法子后,在下连夜做出来的两块不成形的试验品嘛!”这下轮到方建元立地支吾着别扭起来了,“这问题是挺多的……我也知道。” “但这不是重点……现在的这些问题都是我们以后可以改进掉的!” “我的重点是……你不能说我异想天开还拒绝琢磨新的填彩方式!” 方建元梗着脖子给自己找了借口,那小墨工听罢,只眯着眼睛轻轻发出了声“呵”。 “说好听话谁不会呀,东家。”小墨工撇嘴,“您倒是先把墨拿出来给人程姑娘看看呐?” “——别是知道自己上的漆衣不行,不敢拿出来给客人了?” 那年轻墨工飕飕说着风凉话,方建元被他憋了个面皮通红,半晌,哼唧着猛然伸手,“啪”一把拍上了桌案:“谁说我不敢的?拿就拿!” “——程姑娘,您等着,方某这就给您拿那两块墨去!” 被人激得也犯了犟性子的方建元气鼓鼓叉了把腰,遂动手将爪子塞进袖子里好一通猛掏,半晌方扒拉出只不到巴掌大的薄木盒子。 小姑娘盯着那一寸来高、四寸多长的小盒仔细瞅了瞅,心下又跟着做了个默算,估摸那里面最多也就能放下三块不到的二两墨,还在猜测那墨是被人搓成了丸子还是被压成了长条。 胡思乱想间,取了那小盒的方建元憋着满腔郁气,抬手——搭在上了盒盖。 “喏——姑娘,您看罢!”墨工自暴自弃式的猛一把掀了盖子,其内装着的、被人擦上了一层漆衣的两块墨即刻便跃入了众人眼帘。 程大老板瞧见那墨先是一愣,而后面上亦禁不住跟着多了几分复杂难言。 正如那墨工小哥先前强调的那样,这墨上漆衣上的是不大匀称——厚的地方眼瞅着已被那半透的大漆给糊满了,原本雕在墨上的精细花纹自也被平了个半点不剩。 薄的地方看起来跟没涂漆也没什么太大差别……甚至有些地方,还正明晃晃地漏着打底的墨。 “这个……这个是挺一言难尽的,先生。”程映雪皱巴着面皮咂了嘴,她也挺想找个角度鼓励人一下子的——但她瞄着那墨都瞅了两圈了,也没能找见个能让她夸得出来的地方。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 这也挺厉害的,真的。 她真没见过几个被上成这样的漆面……不管是漆器古琴还是雕漆都没有! 小姑娘的眼神不受控地飘向别处,余光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墨工面上稍纵即逝的那一线失落。 她见此心下顿时大作了警铃,原本已快涌到了嘴边的话也跟着立时拐了个大弯:“但不要紧!方先生,一言难尽证明我们的进步空间很大!” “……谢谢您啊,程姑娘。”但他并没有被安慰到。 方建元有气无力地掀了眼皮,一面重重吸了下鼻子。 程映雪见此,心头涌动着的负罪感顿时流窜得愈发厉害,她连忙假咳着硬生生转移了话题:“咳,问题不大。” “方先生,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您这到底是用什么上的漆?” “咱们说不定能从上漆手法和工具上找找可以改进的地方?” 第二百二十四章 刮一下刮一下 “工具……工具我用的就是他们正常擦漆用的工具呀。” 方建元不明所以地眨了眼睛:“填金笔,丝棉布,再就是一些不大掉屑的软棉纸之类的……没什么特殊的。” “填金笔……丝棉布,这些是都挺正常的。”程映雪低头沉吟,“非要说的话,那也只能说拿填金笔蘸稀释了的泥金和大漆的时候,肯定不是一个手感。” “有些小细节有概率会因手感的改变,而影响到墨工,从而导致得它们处理得不那么到位。” “但这问题应该是换个更细一点的笔,小心画一点就能解决……也不该让漆衣薄一块、厚一块的斑驳成这个样子呀!”小姑娘说着皱巴巴团了眉头,“方先生,您在擦漆的时候,还有发现别的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别的奇怪的地方……我想想,啊,应该算是还有一个。”方建元挠头,“方某昨儿用的那漆干得有点快,前面涂着还行,涂到后面就有点展不大开。” “干得快?”程映雪诧然万般地睁大了眼睛,“不应该,方先生。” “大漆上好以后,不是要两个时辰才能表面结皮,一到两天方能里外干透的吗?” “新调出来的大漆当然是得干这么久,”墨工应声不大好意思地挤挤眼,“在下这不是偷懒贪快,用的之前制墨剩下、放了不知道多久的老漆嘛!” “……那你倒是往里面调和点熟桐油啊!!”小姑娘闻声微默,她莫名有点手痒,“不愿意添油,加点水也成啊!!” “嗐。”自觉理亏的方建元摸着鼻子举目望天,这下轮到他姿态生硬地强制转移开话题了,“方某这就是一时想差了嘛……矮油~姑娘,我们不要太纠结这些细节。” “除了这个漆干糊笔,在下昨晚给墨刷漆的时候还发现了个新毛病。” “——那就是这墨好像不那么吃漆。”墨工满面悻悻,“跟擦木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咱平常给木盒子擦漆那会,基本漆擦过去,不等干透就能看到那盒子的颜色和质感变化了——擦了漆的木头颜色更深,面上看着也更光亮——但一小勺的漆擦在墨上,要么挂不住,要么就会在那个有字有花纹的地方,堆成个小水洼!” “也不知道这是哪儿的问题……墨的表面太光溜了?”方建元大胆发问,一旁默默耍着填金笔的年轻墨工闻言却忽的拧了眉头:“东家,您这拿的是什么墨?” “出过灰还入过水池,在晾间摆了快半年的那些?” “也没有半年那么久……”方建元搓手,“我看这是他们几个先前做的那堆练手货,撑死刚在晾间放了俩月。” “俩月那也不短了。”墨工小哥的表情稍显复杂,“何况那还是进水池被人细细打磨过的货。” “应该的确是墨面子太光滑了的问题——那玩意光溜溜的,哪能吃漆?” “确实,这么一听,大概率确乎是墨表面太滑的毛病。”程映雪颔首以示认同,“毕竟,咱们这墨和木头可不一样,木头还能吃水,但墨干透后却是质坚如玉,浸水都未必能即刻化开——是容易挂不上漆。” “不过,这东西处理起来,应该也算不上难。” 小姑娘思索着半垂了眉眼:“既然太光滑的墨面吃不上漆,那咱们就想法子把表面轻轻磨刮一下,让它不那么光滑,能吃住漆不就好了?” “稍微粗糙一点的墨,配上调和好的漆,处理细节时再换上更细一些的笔——譬如鼠须笔,极细的勾线狼毫一类——这样,那漆衣不就不会被上成这副斑驳样子了?” “把墨面磨粗……也行,那这样我们还能稍稍修改下制墨的顺序,或是将模子上线条刻得再粗一些,把精修花纹形状的那一步和刮摩合并。”方建元甚是敏感地为这一步添上了新作用。 “如此,墨上经人精修过两次的花纹必将变得更加精美细腻,施上颜色后,整体也必将变得更为生动。” “哈哈!好想法啊,程姑娘,方某有新点子了——这就着人再去弄点净生漆去!” “还有,”有了新灵感的方建元仰天大笑,笑够了复又欠兮兮对上了那年轻墨工的眼睛,“你这下该老老实实地去琢磨那个调配彩漆的问题了?” “——咱不行去找他们做雕漆的问问,我记着他们雕漆就能调出来好多个色呢!去取取经,说不得咱也能得到点启发。” “……知道了,东家。”有被方建元那模样贱到的墨工小哥默了一瞬,看样子他对自家东家也是颇有两分不知道说啥,“小的明儿就去。” “别明儿啊,现在就动起来呗!”方建元瞪着眼睛挥手催促,“我都准备立马去再挑两块墨来了。” “……好的,那我等画完了这几块墨就去。”年轻墨工嘴角微一抽搐,他原本想说给大漆调色这事他们好歹是有很成熟的成型经验可以参考,不像那个给墨上漆衣一样称得上是“开天辟地”,加之漆衣干透少说又得隔上两天,他真不必这么着急…… 但看到自家东家那兴奋起来就不知道东西南北的样子,他还是决定顺着他随便说说。 ——左右东家又不知道他说的“几块墨”到底是几块墨! 小墨工如是腹诽,孰料方建元还真就被他骗过去了,当即乐颠颠要出门寻墨。 程映雪见状忙不迭出言唤住了那眼瞅着脚都要踩上门槛了的墨工。 方建元循声蒙叨叨转过了脑壳:“程姑娘,您还有何见教?” “见教也说不上。”小姑娘笑呵呵地抠了指头,“就是那个……先生,我想与您商量点事。” “——那个,您知道的,嘿嘿。” “那个是哪个?”方建元闻言先是立地一懵,随即脑子突地便转过了那个弯来,“……哦哦,生意是。” “……程姑娘,您这还真是够执着的……您对生意可比方某对着制墨都执着。” “就是事到如今,方某还真没了什么能再拒绝您的理由……但这里不是谈生意的地方。” “要不这样,姑娘。” 终于被小姑娘那满腔执着打动了的方建元怅然叹息一口:“您随我来,咱们还是去会客厅那边谈。”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两个大类 今日会客厅内的陈设,与他们头回来墨坊的那次并没什么两样。 ——架子里照旧摆放一排排被人静心雕刻出的墨模,墙上挂着的字画照旧墨迹潇洒而不失风骨。 小阿煦放下两碟点心,便摇摇晃晃地摆着脑袋走了,方建元瞅着他嘴角沾着的那堆糕饼渣子,忍了半天,终竟没憋住出门给这馋嘴贪吃的小子好一顿的收拾。 ——虽说他们坊中确乎是不差这两块被他偷吃了的糕饼,但一则,他今日让他去拿点心,为的是要招待客人,不是给这崽子满足他那点口腹之欲。 二则,上回那两油纸包的酥糖下去,他那牙都快吃得被甜坏了……刘叔前儿才对着坊中人千叮万嘱,叫大家不许给他甜食,这崽子怎么还敢借着给客人们送茶水点心的时间偷吃了? “我看你那口牙是不想要了!”方建元鼓着张脸骂骂咧咧,一面动手擦了小童那沾了半脸的糕点渣,“还敢偷吃给客人的点心!” 偷吃被人抓了个现形的阿煦闻此颇觉委屈:“我才没有偷吃给客人们的点心哩,先生。” ——他偷吃的,分明是小厨房里剩下的那些。 “就算是剩下的那些也不能吃——”方建元没什么好气地抬手戳了阿煦脑门一记指头,那模样甚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刘叔前天才说你那牙已经坏得不能再沾甜食了。” “去,赶紧回去漱漱口,再把牙好好刷一遍去——顶着一口烂牙,我看你以后长大了上哪找媳妇!” “诶哟!”贪嘴小童抱着脑瓜轻声痛呼,他像是被人戳出了一身反骨,仰头便对着方建元做了个丑丑的鬼脸,“找不到媳妇那就不找呗,正好我还不想被人管着嘞!” “略~~”阿煦吐了舌头,话毕逃也似的小跑出了院子。 冷不防受到一击精神冲击的墨工傻了眼,他盯着那小童的背影看了半晌,老半天方叹息着重新进了屋。 “童子顽劣,让诸位贵客见笑了。”站定了的方建元赔笑拱手,言讫施施然拂袖落了座。 他瞧着面前年纪不大,心思却已然称得上是“七窍玲珑”的姑娘又禁不住生出了满腹的感慨:“哎——程姑娘,方某从前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竟还真有机会,能坐在这一张桌子上说话。” ——学制墨是件很苦的事。 他没想过这么一位被人娇生惯养大的姑娘,居然还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墨法学了个囫囵,甚至还能给他们这些投身墨业已不知有多少年岁的老墨工们,提供了不少新灵感。 如今,就算不顾念着苏仙长他们三番两次救他这条小命于水火的事——单冲着那个“漆衣法”,他也“不得不”给她个讲述自己生意构想的机会了。 万一…… ——他说是万一。 万一程姑娘还真有法子能破得开他们方氏墨坊眼下的困境呢? 方建元如是想着,心下不由悄然生出了一线希冀。 “没什么想不到的,先生——”程映雪闻言笑眯眯弯起眉眼,姿态轻松得像是在闲聊,“这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有可能。” “程姑娘,您说的对。”被她悠闲姿态感染了的方建元微一颔首,“这世上是没几件事是全然不可能的。” “——那么,您能与方某讲一下,眼下您对墨坊生意的构想吗?” “在咱们正式商量生意之前,在下想先听听您的想法。”墨工说着就手端起了桌边茶盏,“毕竟,您知道的,方某坊里还有几十号的雇工要养——在下得对他们负责,也不好随意下什么决定。” “应该的,先生,我能理解您的顾虑。”小姑娘闻此不觉有分毫慌乱,依旧是那派悠然自得的气定神闲——并边说边自袖中取出一沓早便写好了的计划。 “是以,在今日来您这之前,我就已经提早写做好了相关的规划了——还请您简单过目。” “好家伙,怪不得这小丫头今早出门眼底青黑,原来她昨晚就没咋闭眼啊!”瞧清了那沓满字宣纸厚度的老树压着嗓子低声轻呼,“长泠,你这小徒弟在经商上还真有点东西。” “闭嘴,再那么多废话我把你叉出去。”捏了山君的苏长泠皮笑肉不笑,“安安静静的当棵死树好吗?应先生。” “好的。”应无风从善如流,当即乖乖闭死了嘴巴。 那边,方建元也险些被小姑娘这一手过于充分的准备给惊掉了下巴——只讷讷接过她掏出的那摞规划,而后低头粗粗翻了两页。 嗯,字都是他认识的字。 但这些东西连在一起……他突然就有些看不懂了。 ——这才是他们这些真·经商人会搞出来的东西吗? 方建元忽的沉默下来,抱着那规划无端有些不知所措。 程映雪见状安抚性的对着他咧嘴笑笑:“我估计您常年醉心于诗书制墨,许不大能看得明白我写的这些东西——不要紧,容程某给您仔细讲讲。” “诶诶,好,那程姑娘,这便麻烦您了。”墨工闻此如获大赦,忙不迭将那沓他看着眼都晕的满字宣纸搁置在了一边。 小姑娘端起茶盏简单润了下喉咙,遂从容万般地开了口:“方先生,依着程某的规划,在我们的生意商定完成后,我首先会对坊内的生意项目和产出进行一个细致的划分。” “划、划分?”方建元满目茫然——这好像是个他之前从没思考过的问题。 “是的,生意划分。”程映雪点头,“目前我暂时想将坊内的生意划分成两个大类和四个部分。” “这两个大类是指……松烟墨和油烟墨?”方建元努力猜测着小姑娘的想法,“还是填彩没填彩的?” “不不,不是松烟墨和油烟墨的区别,也不是填不填彩、描不描金的差异。”程映雪摇头,“是专伺收藏观赏和供人正常使用的两个方向。” “前者,对墨的品质要求可能会略微宽上一点,但对墨的形状、雕刻,设色一类会有更多更精细的需求;后者则需要墨润笔不枯,上纸不涩,不易褪色、发灰,对花样要求不多,但品质要求更高。” “我们要把这两种方向的墨分开制作。” 第二百二十六章 收藏墨和日常 “针对专供人买回去收藏把玩的墨,我们需要进一步提升墨模的雕刻精细度、墨样式翻新,并依照墨上的花纹样式,比较有针对性地更改墨内用药种类,尽可能调配出与花样更相配的味道。” 程映雪眨眼:“比如说,雕了松树的,我们可以让这墨的香气闻起来更有松木的感觉;雕了仙人姿容的,则可以让那味道闻起来更有几分飘渺仙气。” “当然,这东西肯定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我们可以先从雕花入手,依照已有的、能调制出来的墨香,继续向上精细一下花纹。” “在此基础之上,我们还可以继续改进一下包装——除了常规的锦盒,也可以发展一些适合用木盒加粉彩纸加墨坊特制标签的种类……” 小姑娘敲着掌心嘀嘀咕咕:“总之,供人观赏收藏的这一类墨,其核心就是要够精够美够独特,要有收藏价值,要看了就让人舍不得用。” “——当然,注重雕花也不代表就要放弃墨的品质,收藏类的墨的售价通常会高上一些,墨的品质也要对得起那个价位。” “毕竟,谁也说不准会不会真有那种不缺钱的高门大户,愣买了收藏类的墨回去当寻常墨锭使用。”程映雪眨眼,“但这个方向,除了做工最精细、要价最高的那几种墨,其余的墨质可以不要求到那么‘极致’。” “专供人日常使用的,则要与之相反。” “正常使用的墨,包装可以简单一些,但也不能太过粗陋……锦盒多半是用不上了,但普通一点的木盒、漂亮些的纸盒,这些该有还是要有。” 小姑娘滔滔不绝:“与那些供人收藏的墨相比,我们做的这些供人日常使用的墨,需要做到‘极致’——极致的‘价格与品质比例’。” “简单讲,就是我们要将我们的墨做成同等价位里,品质最好的;或是同等品质里,价位最低的那一款。” “花样,可以不追求那么精美花哨、标新立异,只要简约大方,符合文人们的风致就好;包装,也可以不追求复杂华美。” “但墨质要好,价位要低——要让书生们用了咱们家的墨,以后就不想再碰别家的了。” “分成……收藏墨和日常用墨这两个方向我能理解,”听小姑娘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的方建元稍显迷糊,“但程姑娘,如果真要将日常用墨这个方向的墨做到极致的高质低价,咱们会不会太亏本了呀?” “不会的,方先生。”程映雪闻言不甚在意地抿嘴笑笑,“我们这里追求的是‘薄利多销’,以量起利,并不是真的要亏本经营。” “而且,您别忘了,咱们还有专供收藏向的产墨线呢——那可是个利润极高的行当,就算日常用墨那边在前期真不慎做成了亏本经营,这边只要经营得当,我们照旧有的赚!” “诶……这么一说,好像也是。”方建元挠头,“成,姑娘,那您接着说。” “好,那我就继续给您讲我规划里的那个‘四个部分’。”小姑娘笑意盈盈,“这‘四个部分’,则是指我们要将坊内产出的墨,依着墨质品质,将之切分割成四种经营类别——低价,开价,高质精品和贡品墨。” “贡品墨,这东西想来也不必程某多说,您在墨行中浸淫了这么久,应当也是经由大人们,给圣上进贡过不少御墨贡品的。” “嗯,贡墨方某的确做过,”方建元下颌一点,“只是截至目前,做得不算太多,经验也不够丰富罢了。” “这不要紧,经验总是会慢慢积累的嘛。”程映雪瞳中的笑影分毫不改,“程某对这些贡墨的唯一要求,便是希望您来日在再贡墨上京时,能捎带着些程某名下铺子的名号——如此,也算不枉你我合伙共事一场。” “没问题的,程姑娘,您这都是小要求。”方建元不假思索,“只是带个名号罢了——又不是要方某上刀山下火海。” “哈哈,先生这话倒是说笑——”小姑娘抚掌大笑,“某一介商人,哪里犯得上让您蹬什么刀山、赴什么火海!” “那么,刨除贡墨,剩下的,我便先给您自低价墨这里开始讲。” “——低价墨就是指墨工学徒或新墨工们制出来的、可供人正常使用,但品质却又不足以要出多少价来的墨。”程映雪目光灼灼。 “这些墨,我们可以以成本价计算,明牌标注告知客人,墨都是新人们做出来的,很便宜,能用,但品质不高,只适合平常练习,不适合正式创作或买来送人。” “这些墨售卖时就不要挂着您的名号了——程某回头会单开一个墨行铺子,用以专门处理这些墨锭。” “并且,这铺子开设目的本不在盈利——一来,是为坊内减少损失,毕竟,并不是所有墨做‘毁了’都能被拿来回炉重造,加之您本也喜欢让学徒们自行晾一两块墨来练练手感,那么我们索性便将这部分的被浪费的资源利用起来,能卖一点是一点。” “二来,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好墨。”小姑娘声线平静,“但想念书学字的人却很多。” “方先生,我在贵坊学习制墨的这几日仔细观察过了,我发现坊内学徒们做出来的墨质量未必真就差到了不能用的地步——它们只是够不上您墨行里的售卖标准,那我们干脆就再开一个与您墨行无关的新铺子好了。” “把这些学徒做的、质量实际‘还不错’,可以使用的墨挑出来,低价出售给那些想读书,但家境不佳、囊中羞涩的书生。” “他们中,但凡有一个来日能考中了举人,多半也能顾念着我们铺子和墨坊的情谊。”程映雪眉眼噙笑。 “三来,这铺子也相当于是一种另类的记录,能记录坊内学徒们,一路从学徒变成合格墨工的过程,有利激励大家好好学习制墨,也有利让客人们看到墨工们的进步,切身了解到墨坊是如何培养出一位位出色且优秀的墨工们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笔行对面开墨行 “这方便我们未来推出新的墨工来帮先生发扬您名下墨行的名声,让世人脑中都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我们的墨行群英荟萃,坊内名家数不胜数,任意一块墨,都是当世难得的精妙上品……自来便与别家不同。” “当然,具体怎么培养出新的名家,我这脑子里暂且还没什么成型的计划就是了。”程映雪弯眼,“——毕竟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将您的名头大大发扬出去……让我们潜在的客人先真正认可了您,而后再是墨坊,最后才是我们未来的‘新名家’们。” “这是我有关那个低价铺子的规划,接下来是开价铺。” “开价顾名思义,就是铺中绝大部分墨锭的价格,与市面上其他墨行相差不多的那种店铺,但这个铺子我们主打售卖‘低价高质’的日常用墨,墨的种类不在多,而在‘精’。” “‘精’?”听到这的方建元又一次傻了眼——她这都把他们墨行的墨给分成两大品类四个部分了,这划分的还不够‘精’吗? “哪种‘精’,精细?还是精品?” “先生,是‘精’品的‘精’。”小姑娘气定神闲,“就是说,这铺子,我们主打的就是一个‘优中选优’。” “每个价位,我们都要选出一款品质最好、相对造型最为精美但又不影响使用,走量最高的精品墨锭,并将之作为‘畅销首选’,优先推荐给不同的客人。” “不仅如此,为了配合好这些‘首选’,我们还可以选取一些比之价位稍低或价位相同、但色泽、底烟,适合使用场景不同的墨锭一齐推荐给他们——比如松烟墨搭配稍次一档的油烟墨,或是更适合写字的墨锭配合更适合丹青的之类——让凡是进了墨铺并掏出钱包来的客人们都能在铺中一步到位,一口气买齐自己所需的墨品。” “好、好家伙——”听罢小姑娘这么大一串话的方建元目瞪口呆,“这生意、这生意还能这么做的?” “而且写字的墨和画画的墨之间有什么区别吗?方某、方某怎么不知道?” ——墨不都是宜书宜画百事皆通的吗? 这还有专门画画的和专门写字的墨的区别? “可以的,先生。”程映雪笑眯眯掏出算盘拨弄了两下,“做生意里面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小技巧呢——程某也是自幼便跟着先考胡乱看账簿、听他规划铺子,安排人手,才慢慢琢磨透的。” “至于您说的那个,写字和画画的墨有区别吗?” “实话讲,这东西对大部分人来说,的确是没什么大差别的。”小姑娘颔首,“但对少部分人——比如像我阿姐那样的丹青妙手,或是我那个整日好玩弄风月、不成器的兄长而言就是有区别的。” “阿姐说过,她觉着漆烟墨色浓,不易化开,强制兑水化开后又略有发紫,就不大适合她要画的部分画作——这种时候,她就更喜欢淡色发棕褐的松烟墨。” “至于我兄长——他人扶不上墙,但字还不错,他就与我阿姐截然相反,相较于松烟,他更喜欢油烟或是漆烟。” “我们可以参照这样类似的规律,在客人上门时先询问一下他们买墨的用途——是为了画画还是写字?平常用墨,有没有什么个人的喜好?”程映雪随口举来两个例子。 “如果有,那就优先依着人家的喜好推荐,并随之再推荐两款使用手感也颇为不错的其他墨;如果没有,那就可以依照我们积累下来的经验推荐,尽量让每位客人都能有个满意的够墨体验。” “自然,光有这些也是不够的。”小姑娘语调微顿,方建元听到这会,人已然彻底麻了:“这、这都还不够?” ——他从前出门买墨,都没遇到过这待遇! “不够的,先生。”程映雪心平气和,“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听着别人的推荐来买东西,很多客人相当讨厌店家对着他指手画脚。” “所以咱们在给人推荐墨锭的时候,还有注意观察着客人们的表情变化,一旦有人表现出不耐——哪怕只有一线,那也该及时住嘴。” “但这样一来,许多人会无法从墨的表面模样,切实体会到咱们家墨的特殊之处,加之每个人对好墨的定义又不尽相同,这个喜欢色重的,那个偏喜欢色清而不寡的……是以,我们还得在这种专卖日常用墨的铺子里,设立一个小的‘试墨区’。” “——就是,我们要在铺子里设下一张桌子,在其上铺好毛毡、摆好纸笔,将铺内售卖的几种墨,每样拿出一块,做好标记,供客人们随意试用。” “客人们用完觉着这墨顺手,自然也会更愿意前来问价买墨——当前阶段,我们只消在铺子里卖‘墨’这一种就足够了。” 小姑娘随口说着规划,神情轻描淡写得厉害:“等来日我若能收购到合适的笔庄,还能将笔也换成自家的笔,再令笔庄的‘试笔区’摆上咱家最好用的几样墨——届时,我们可以把笔行开在墨行对面,或就放在隔壁,让客人们出了笔行进墨行,离开墨行,忍不住再去笔行捎两只笔来。” “出、出了笔行进墨行……”方建元叹为观止,“我的天,程姑娘,您这是要逮着一个人往死里追着宰啊!” “方先生,此言差矣。”程映雪面上稍露了几分不大赞同,“咱们这怎么能算是在宰人呢?” “让客人们以高价买回去自己不需要的、品质低劣的商品才算是宰人,但笔墨笔墨,‘笔’与‘墨’本身就是分不开的,我们用相当实惠的价格,令客人们买到了称心如意的墨,再让他们顺带发现了自己喜欢的、用着趁手舒心的笔——这可算不上在宰人。” “我们这分明是在帮他们节省时间——若非砚台这东西,一家常用的有那么一两台就够了,其余都是把玩用的摆设,与咱这墨行调性不符,我还想再去买来个砚行呢!” “——左右咱们这歙砚也算是天下闻名,配着徽墨徽笔,和隔壁宣州的纸,正正好好!” 第二百二十八章 限购 “还好我学习诗书字画的那功夫,你这妮子还没出生。”听了半天的方建元愣听出了个浑身冒汗、心有余悸,“不然,我非得在你名下的铺子里买出个倾家荡产不可。” “……这就夸张了点,先生。”小姑娘听罢颇感一言难尽地皱巴了脸,“我这只是打算卖个笔墨,又不是开了赌坊,哪里就能让人‘倾家荡产’?” “可笔墨也不是有多便宜的东西啊!!”方建元振振有词,“按您这售卖模式,路过的燕子进去都得被薅下两根毛来,那我不得进去后买买买,买到头昏脑胀、眼花缭乱?” “尤其买东西是会上瘾的……这是真的会上瘾的!” “不行,太恐怖了,越想越觉着太恐怖了……而且,您不担心有人会去白蹭纸笔使唤吗?姑娘。” 墨工面上稍带犹豫:“这会影响到我们店的销量。” “嗯……买东西会上瘾,这我之前倒是没考虑过,方先生,您提醒到我了。”程映雪应声沉吟,“不过,这事要处理起来也算简单。” “我们只消限制下每位客人单次所能买走的墨的数量就好了——寻常客人,单人单月单次限购五锭,想批量购入包装成礼物送人的,或是要定制特殊墨款的,需得直接与墨坊联系,这样就能有效防止客人们买墨过度了,也可以限制下那些喜欢倒卖的二手贩子。” “至于您说的那个,会不会有人白蹭我们的笔墨过个干瘾——这个肯定是有的,并且无法避免。”小姑娘气定神闲,“但这不要紧。” “我对您很有信心,对我们墨坊出品的墨也很有信心,我相信,就算是来白蹭着试墨,我们的墨也会很轻松地给这些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要能在他们心中留下这个‘这是好墨,用起来体验十分美好’的印子,他们早晚会憋不住进铺买两锭墨回去,或是乐意将我们的墨品推荐给周围的好友亲朋的。” “诶?也是哦,这也是个思路。”方建元闻言霎时亮了一双眼睛,“而且,就算最后真还剩下那么一个两个不愿意买墨的也无所谓,左右这些都是少数,在那试着墨,也能算是咱们店里的‘活招牌’了。” “对。”眼见着墨工上了道的程映雪目露赞许,“是这个意思。” “好,好,这样这个问题就算是解决了。”方建元连连抚掌,“但我另外还有个问题,姑娘。” “那就是那个单人单月单次限购五锭……这个数量……” “这个数量目前是我随口胡说的。”小姑娘面不改色,“具体限购数目,肯定是要等铺子建成、预备开张时再仔细研究的。” “哦哦,这样,”方建元面带恍然,随即又皱巴巴拧了眉头,“那这个限量购入,会不会导致客人们对此颇有些微词啊?” “那一定会的。”程映雪不假思索,“但我们可以提前准备一套能令绝大部分人都感到满意的合适说辞。” “——那就是,我们限制每位客人的购入量,是为了让大家都能以最公道的价格,买到最称心的墨,为了防止那些喜好投机取巧、加价倒卖的人出现。” “这样一解释,大部分的人就都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了。” “为了让大家都能以最公道的价格买到墨……别说,确实。”墨工肃然,“我要是来买墨的客人,听到这话,我的确是不会再生气了。” “对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小姑娘面上难得见到了几分与之年龄相符的轻巧得意,“除此之外,我们这个墨行要找准定位,只卖日常用墨,不卖任何高价的收藏用墨。” “但考虑到有部分客人可能有买墨送人的需求,可以在铺中预留上几款花样精巧但不过分繁复、使用手感顶级,拿来送人和自留使用都十分合适的、工艺不逊收藏墨但价格又远胜于普通收藏墨的书画墨,免得他们白来一趟。” “另外,咱们这个铺子的招牌也要特殊一点。”程映雪一搭有一搭无的扒了算盘,“——它不能直接用您的招子,也不适合挂我的招子。” “它要明着挂您亲授给我的、准我们卖您坊内所产日常用墨的招子——我们需要将这种日常用墨,与您本人进行一个半切割,即,铺内卖着的墨确乎是从您坊内出来、您亲自教导着墨工们制出来的,但这不是您‘亲手’制出来的。” “您带着大家亲手调配、研制出来的那些墨,要放在那个高质精品的墨行——就是来日我们改造后的、您的现在的墨行里的。” “呃……程姑娘,这我不太明白。”方建元用力抓了脑袋,他觉着自己被小姑娘说得晕晕乎乎的,“您为什么想将方某与我们制出的日常用墨分隔开来?” “嗯,因为我想将您和您的墨坊名声最大化。”小姑娘目光平静。 “——咱们先前说了的,日常用墨,不管要价多高,实际都是在薄利多销,它本质上走的是‘实惠好用’的那个路线,一则利润较少,二则,这东西供大家正常使用可以,落在真正的‘权贵’们眼中,就有些不够看了。” “我想将您打造成当世独一无二、毫无争议的制墨魁首,至少也得与程君房先生齐名,并在短期内还有的胜——如此拉高我们收藏墨本身的收藏价值,填补余下铺子可能存在的利润亏空。” “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得进一步改变您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您得是高端的、追求极致的,只做收藏用墨的大家。”程映雪老神在在,“愿意买墨回家收藏把玩的,大多非富即贵。” “这群人不见得有多在意那墨的价格,但他们很在意买回去的墨,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内涵、那么有价值,那么值得被他们收藏。” “价值和价格的区别,先生,这我应该给您讲过了?” “呃~没有,姑娘,这个您没给方某讲过。”方建元听罢连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好,那我记不清了,之前可能是给别人讲的,没关系,我可以给您再讲一遍……”小姑娘咂嘴说了个轻描淡写,话毕果真就着“价值”和“价格”又给方建元好一通解释。 听完她这一大箩筐话的墨工只觉自己的脑瓜仁都大了,这时间,他脑子里只有那一种想法—— 好可怕。 程姑娘她真的好可怕!! 第二百二十九章 分类 真的,他当初要是能有程姑娘这个经商的脑子…… 那别说是一个程君房了,就是两个、三个,乃至四个程君房加起来一起对付他,他都未必能惨到今天这副模样! ——老程在经商上挤兑人的那点手段才哪到哪……再看看人小程的手段! 呵,跟程姑娘这经商的思路呵手法一比,老程那最多算是一时想劈叉了,多花了点钱泄泄愤!! 好么,这又是把生意拆分、细化门店,又是要搞试墨区、试笔区邀着客人们上门亲身体验的…… 他们从前经营墨行的时候,哪能搞出来这么多门道? 他能想着给买墨买多了的客人捎带着送上一锭半锭的墨,就算是顶老天啦! 太可怕了……真的是太可怕了!! 方建元的两眼不自觉发了木,那边的小姑娘却犹自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对墨行的规划:“我们的收藏墨品也需要有一个合适的、让人一眼便能看得十分明了的分类。” “分类时,除了要参照墨的花纹多少与品质,我们还需考虑到它们的具体用途——” “还是那句话,能买这些一用就心疼、请回家大概率是得被人当摆件把玩的墨的,要么非富即贵,要么是打算给这些富贵人家送礼的、自身也称不上‘身无长物’的那群人。” 程映雪手中算盘打了个噼里啪啦:“那我们的墨就可以依照客人们要送礼的方向来进行细分了——比方说,适合当寿礼的墨、适合当新婚贺礼的墨,适合庆贺某家添丁加口及庆贺乔迁、升官,中第等等的墨。” “能被单独划分进这些区域内的墨,其上的文字、图案,要与其用途高度相关,不能有毫不相干的图样混入其中——这个很好理解,先生,这里我再与您简单打个比方。” “比方说,被放进新婚贺礼区的墨,那就不能有大量代表‘长寿’之类的图纹和字样,不能别人都祝新人‘百年和合’、‘举案齐眉’,‘早生贵子’,结果贺礼里冒出来个长寿菊、寿星公。” “有的人可能不大在意这个,但另有一些人搞不好会很忌讳这个……我们绝不能让客人们觉着我们不够专业、不够细致,连贺礼该给人送些什么图样都不知道。” “当然,也有些人买墨是为了自己收藏使用,或是就单纯不想流俗,不想贺寿就送松鹤、祝人中第就送金榜题名的。”小姑娘顿了顿。 “所以除了我刚才提到的这些,我们还应当设立一个中性的、不带任何特殊属性,拿来做什么都可以的精品收藏墨区。” “在这里,我们可以增设一些活动展位,用于展示我们的‘限定’墨品。” “这个‘限定’呢,就是既限时也限量的意思。”程映雪说着将那松木算盘“啪”的撂上小桌,起身拍了拍手,“限定时间销售,每次只备下小批量的同款,卖完即止,永不复刻。” “这个能玩的花样就多了……不过考虑到先生您的精力体力,以及我们本身又要给客人们保留有足够的新鲜感,不能让他们轻易疲倦,这个限定系列墨品,每年上架销售的种类也不能太多。” “我们可以挑一些比较适合新上这些墨品的时间,比如每年的春节、中秋,每隔几年再出上一次的特殊系列的集锦墨——比如节气墨、某某年新设四君子墨,渡海八仙墨或是十二花神墨一类。” “春节……中秋?”方建元发麻了的脑子这会忽然多了两分灵光,“程姑娘,您的意思是,我们每年可以在这墨行里贩卖一些特殊的生肖墨?” “对,我是这个意思。”小姑娘赞许颔首,“生肖墨、团圆墨,这两种墨品都不愁销路,加上我们还可以在此基础上,再限制一下它们的发售时间和发售量,那这墨自然就更好卖了。” “就是短期内得劳烦先生您辛苦一点——墨不是当年做、当年就能摆上柜台的东西,咱们少说也得提前两年左右,将两年后要上架的限定墨品给做出来。” “那确实……不过这个一时半会应该也没那么着急?”方建元思索着伸手搓了下巴,“这种限时还限量的收藏墨,售价应该会比同等级的墨稍贵上一些?” “这个,从价位上来讲,应该也不会太好卖?” “是的,是以依着程某当前的计划,我们名下的四类铺子,头一年到两年都是慢慢做来,积攒人气、创设口碑用的。”程映雪眼眉含笑,“——第二年年末或第三年开始,才会逐步增设这些新品限定墨。” “您的确还有比较充足的准备时间——毕竟开新铺子、装修墨行也是需要些日子的。” “此外,劳请您一定记得,除了像生肖墨、团圆墨这类本身就有着特殊意义,每年上架新品,客人们也不会感到厌烦的墨外,其余限时限量的墨新上频率一定要低、图案一定要够别出心裁,要有收藏性。” 话至此处,小姑娘面上形容微肃:“我们要保证它们的收藏价值随年份增长只高不低,万不能上得太频太勤太随意,那样不但您容易操劳过度,也不利于维持住我们铺中墨的价值。” “嗯嗯,您说的是,方某一定将这些都牢牢记住了——一点都不敢忘。”方建元闻言忙不迭将头捣成了炼墨的铁锤,转而试探性地抻长了脖子,“那……程姑娘。” “除开这些,咱们还有别的什么要注意的东西吗?或者……您还有没有别的规划?” ——没有的话,他就先瞅瞅那群学徒墨工们今天的“课业”去了。 墨工想着眼神不受控地有些闪躲——讲道理,他活到这把年纪,这还是第一次听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讲经商听到冷汗直冒、背脊发凉。 ——这都紧张程度,快赶上他二十多年前刚在学堂里念书的那会了。 方建元哼哼唧唧,回想起自己早年那“艰苦”的读书岁月,他这屁股就莫名跟多长出来了几颗钉子似的。 坐不住。 “唔,这个还是有的,先生。”程映雪应声种种一点下颌,“刨去咱刚刚谈到的那些,我还准备请人给您印一套墨谱。” “——我想把咱们墨坊现有的墨锭样式都画下来。” 第二百三十章 她适合算账入道! “啊这……这,程姑娘,您怎么……突然就想着要印墨谱来了?” 方建元闻此霎时僵硬了大半脸的笑——虽说他先前也的确是想过要印墨谱……但在他的计划里,这起码也得是十几年之后的事啊!! ——他有生之年能印出来一部墨谱就不错了,谁家好人会这么着急忙慌的画那玩意、印那玩意哇!! “因为,我们需要利用这些墨谱,将您的名声传播出去呀。”程映雪面不改色,“光凭客人们的口口相传,您这制墨的名气要多久才能真正走出徽州?” “而且,咱们平素讲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听着别人描述您的墨制得有多么多么精美、写起来手感有多么多么顺滑,色泽瞧着有多么多么浓郁又有什么意思?” “咱们得让其他地方的客人们通过墨谱,‘亲眼’看到您制出来的墨究竟有多精致,并循着其内附带着的制墨讲解,从文字里体会到我们制墨时的仔细与用心。” “这比光听人口述您那墨有多好多好可强多了——墨谱再配合上他人的描述和称赞,那传名效果,指不定要翻上好几倍呢!” “届时咱们再在墨谱里标注上您墨行的地址,说不准要不了多久,就能有外省的人慕名前来买墨!” “这、这个,这个居然还能这样!”方建元这下彻底麻了,整张脸木木的一时都不知道究竟该摆出个什么样的表情。 小姑娘闻言佯装无辜地两手一摊:“可以啊,这为什么不行?” “左右我们只是做了个方便大家了解我们墨行墨品和制墨水平的墨谱……又不是卖了假货。” “——那……学子们在进京赶考前将自己的诗作汇集、编撰成一本本的诗集,并将之投送至京中诸位大人们的府上,为的不也是这个?” “这个,这也确实。”墨工被她说得忽然没了话,他觉着自己往日做生意的观念,这会都在经受着某种极致、近乎颠覆性的冲刷。 在说通这位守旧惯了的墨工之后,程映雪转悠着计算起了印制墨谱的成本,一面不忘又念叨着拨弄了手中算盘:“不过印墨谱也的确是个大工程……考虑到我们坊里当前的经营状态和未来发展,眼下花在墨谱上的银子也不能太多。” “画师自然是要请的,但直接请来名家倒也还犯不上……要请画的好,但名气不大,要价还不算高的那种,每十张或者整本计价最好……这样算下来能比每张的省下些银子。” “还有印发问题……当前阶段最好优先京、徽两地,等着能在这两边都站稳脚跟了,再考虑循着这两个中心向四方拓展……” “这么一算首批先印个一二百本就应该够用,等后头名声起来了,还可以请名家重画,再版重印。” “画……画一张先按二百文算……算了,一步到位,请厉害点的画师,按一两银子算,假定先生这里有二百套能画上去的墨锭花样,这就是二百两银子。” 程映雪的算盘越拨越快:“二百两银子……刻一张版又需要一两银子左右,二百张图加上点字,就按二百三十页计算,这又是二百三十两——四百三十两银子。” “然后是印刷时的纸钱和装帧费用……一本先按三两计算,六百九十两。” “六百九加四百三,一千一百二十两,那我干脆凑个整——两千两,新店开业之前,得先拨出来两千两印墨谱。” “两千两不是小数目,但回起本来应该也不算慢,先让我算算我们得卖多久的墨能赚到两千两……” 小姑娘算账算得十分投入,浑然没注意到桌边的方建元表情已然自麻木变成了空白。 实际上,等她算到最后,那表情空白了的便不止是墨工一人了——从苏长泠到应无风再到虞修竹,一旁啥都不懂、愣旁听了一个早上的一人一树一石的神情也没能活泛到哪去。 小道士早在看程映雪掏出算盘算账的那会就傻了,剑修更是在听她倒腾出这么多数字后开始疯狂后悔。 她这时间觉着她不该教她以商入道,这丫头适合以算——算账!她适合以算账入道! 并且有概率得是入道就天下无敌的那种! ——她到底从哪来的这么多能算的东西? 不对……她这到底怎么算出来的这些成本? 众人听着那算盘声,不自觉正襟危坐着挺直了背脊,不多时,那头的姑娘终于长长吐息一口,含笑收起了掌中的算盘。 “好了,我算完了。”程映雪眉眼间带着种众人理解不了的、一口算完一堆账后的,酣畅淋漓的奇特满足,“方先生,明儿我再给您额外补充份详细的墨谱成本规划来。” “哦哦,好、好的。”方建元迅速点头,那模样像极了学堂里陡然被夫子抓了个正着的学生——唯恐挨两下手心板。 在确定小姑娘真不打算继续添加新的规划后,他禁不住细声细气、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程姑娘,方某有些不大明白——咱们在重新开张之前,真有必要提前做这么多准备吗?” “当然,我这没有说您的计划不合理的意思……您的想法都挺厉害的,方某要是之前就能有您这两下子,这会便也不必被挤兑成这倒霉样子了。” “它就是前头花的钱好像是有点多。” “在下不明白的就在这里了,”方建元边说边甚是局促地揪了指头,“咱们没等做生意呢,就先花出去这么多钱真的没问题吗?这会不会太耗费了呀?” “方某觉着咱们那个‘漆衣法’挺新鲜、也挺抓人眼球的……有这些在,咱应该犯不上一开始就把什么墨谱啊、分级啊,试墨区啥的都弄上罢?” 墨工低着脑袋小声嗡嗡:“光它自己,理论上就该够咱们吃上挺久的饭、吸引来许多稳定的新客源了……?” “那些……都好贵的,我有点怕您亏咯。” 第二百三十一章 该省省该花花 “不行,有些准备,要做就该一开始便做个齐全——不能害怕花钱。” 程映雪闻此正经非常:“方先生,钱是赚出来的,不能光靠省。” “——有些不该花的钱,那的确是半个铜板都不该多花;可该花的,也是半个铜板都不能心疼。” “这样,方先生,您不善于经商,我索性与您说更详细一些。”考虑到面前人的性情,小姑娘思索着缓声开了口,她觉着自己这会已然不是在给方建元讲什么合作计划了——她这是在教他经商,给他讲课。 “铺子的规模、现行墨品的种类,铺中更细致处的装潢及铺内人手数量,这堆东西,确乎是容许我们慢慢改进、慢慢提升的。” “但剩下的,譬如墨品分区分级制度,譬如试墨区和墨谱,这些都是为了让墨行铺子们能在开张后迅速站稳脚跟的必要投入——在我们本身有充足的、可调动的资金的条件下,这些分毫不能节省。” “因为铺子的定位和给客人们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程映雪目色平静,黑沉沉的瞳底瞧不见分毫波澜,“一家看着不够干净整齐、墨品摆放也堪称杂乱无章的铺子,是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的——客人们当然也不会愿意在这样的地方花钱购墨。” “不,不对,应该说,除了街头巷尾里的苍蝇馆子及街上的那些小吃摊,其余铺子瞧着若是不够整洁舒心,本身就很难卖得出多少东西……并且小菜馆和小吃摊子的那种‘不够干净’,也不是真的丁点都不干净。” “他们那是做得好吃,客人太多,桌椅来不及及时里外清洗,墙上也是被烟火燎出来的油烟——这些本身就是没那么容易擦洗掉的,墨行当然不能与这些相比。” “而定位,这更要命,因为这东西一旦在人心中留下了印子,那便很难再发生改变改变——这就好比是一家做惯了家常饭菜的饭馆,不论他们后续新上了怎样价高味美的菜品,食客们也都不会认为他们的手艺,能媲美得了城中最大的酒楼。” “因着它从前一直只做得来家常菜色,食客们有了印象,自然也只会将它定义为成家常菜馆——他们若想更改掉客人脑子里的这个印象,除非整个馆子从里至外地全部粉刷一遍最好再顺带换个招牌。” “否则,纵使他们请来了宫廷御厨,再下海捞来了鲍参翅肚,它也仍旧只会被人看作是个家常菜馆,而不是什么豪华酒楼。” “方先生,这下,您听懂了吗?”小姑娘目含期待,方建元应声沉默了一瞬,片刻方嗫嚅着蜷了蜷指头:“您别急,我捋捋,我先捋捋……” ——她说太快了。 他有点没听明白,甚至觉着有点绕。 墨工咽着口水,屁股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又挪,他努力回忆着小姑娘刚刚的形容,揣摩了半晌,良久方敢小心翼翼地试着做了个总结:“呃……” “程姑娘,您方才的意思是说,我们要让客人们在进入铺子的第一个瞬间,便留有我们铺子与众不同,铺内的东西无论贵贱,皆是物有所值的印象……并要想法子在一开始就将这个印象固定下来,免得后面想改都改不来,以至于贵的要不上价,便宜的没人敢买?” “对,差不离是这个意思。”程映雪颔首,“所以那些钱省不了,而且先生您也不必为了这些外物发愁。” “——云娘手中自有积蓄……差不了这点的。” “好么,这都能被称作‘点’。”方建元龇牙咧嘴——他刚光听着程姑娘算那个印墨谱的钱,都快给她跪下来磕两个了。 两千两白银……依着当前这个情况,他们墨坊一年能不能赚上两千两都还两说呢! 可恶啊,这就是他们正经商人的底气吗? 墨工想着无不歆羡地悻悻瞄了小姑娘一眼,遂哼唧着吸了吸鼻子:“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啊……成,那只要您不觉着花这么多钱压力大,方某就没别的什么意见了。” “但那个漆衣……” ——他真觉着这个挺独特、挺新奇的,他之前没在别家的墨上见过。 应该……能吸引来不少的客人? 这还不能被当做他们铺子里的新招牌,稍微给她省点钱吗? “喔,您说那个啊。”程映雪拿手指绕着头发,随口说了个浑不在意,“那个是挺独特的,但方先生,您想过没有,‘漆衣法’本身,并不是什么很难学习的东西。” “它只是思路比较奇特一些——可技术上却构不成什么关键性的壁垒。” “可以说,但凡是个在墨行浸淫超过十年的老墨工,在瞧见您做出来的‘漆衣墨’后,都能想到用漆衣为墨增光防腐、改善填金时可能出现的墨面瑕疵问题。” “加上这法子做来本也不难……只是大漆的调配和擦漆略考验些功夫,但似您或程君房先生那般规模的墨坊里面,工龄不下十年的墨工,没有数十也得有个十数——十几位墨工,日夜钻研,这还怕弄不出自家可用的‘漆衣法’吗?” “这是我们可以想见的,方先生。”小姑娘的瞳色稍显淡漠,“在您包裹了漆衣的新墨上市以后,不消半年,市面上便得出现大批量同样以漆衣覆墨的墨品。” “并且,人家在您原有‘漆衣法’的基础上改良革新出的新漆衣,其增光隔色的效果,恐会更甚于您。” “——届时,‘漆衣’就不再是我们铺子里独一无二的新卖点了,我们得抓紧想出个新的,而后继续重复以上的轮回。” “这样说到底,咱们能靠的,还得是过硬墨质,以及别处无法匹敌的‘一体式购入体验’,和他们已经错过了的、几乎没机会能追上来的入行‘定位’。” “这么一算,这钱便更省不下来了。”程映雪话毕笑盈盈弯了眉眼,“方先生,您说对?” 第二百三十二章 他们可曾后悔过? “所以,云娘这小妮子就这么把老方给糊弄住了,给人说得一句话都没有,只知道直愣愣地点头?” 晚风路上,非毒嘻哈大笑着“咣叽”一声栽上了苏长泠的肩头。 白日她躲在罗盘里休息去了,这会方听人讲完小姑娘今日办成的这桩“大事”,一时憋不住笑得东倒西歪,缩成了拇指大小的身子,几次险些从剑修身上跌倒下去。 “这小妮子的嘴皮子是真厉害呀!”女鬼不禁连连感慨,苏长泠听罢略微默了一瞬,而后飘着眼神替自家徒弟低声找补:“这倒也不算是糊弄。” “毕竟云娘说的也都是些真话,想经营好商铺,除了铺中的商品质量要够硬、价格要够好,其余这些宣传、装修,还有介绍,亦确实颇为重要……” ——是以,她这算不上是糊弄,更称不得是忽悠。 对,没错,就是这样。 苏长泠如是说服着自己,视线却又不受控地上天入地四处乱飘。 游神之中,她余光忽瞧见墨坊苦竹林里藏着一线细瘦人影,原本浮动在瞳中的讪然霎时被那影激得一扫而空。 “咦?除……秽?”剑修眉心微蹙,忙不迭上前拨开那丛影绰着的苍翠竹叶。 半打少女裹在短衫子里的干瘦身形立时现在了众人面前,非毒见此亦不由撑着苏长泠的肩膀,翻身落了地。 “除秽,你今晚怎么自己一个鬼在这?”变幻回平常模样的非毒扒着竹叶好一通左右打量,“雀阴他们鬼呢?” “他们已经离开这里了,非毒。”惧魄垂着脑袋轻轻嗫嚅,声音细细小小,“我是自愿要留下来的。” “走了?”女鬼这下也跟着剑修一起皱巴巴团了眉心,“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走哪了?” “走哪里了,我也不知道。”除秽摇头,“我只知道他们定然不会离开徽州地界。” “废话,我也知道。”非毒应声没什么好气地瞪了惧魄一眼,“这东西,是个正常鬼就都该知道!” 于是除秽被她凶得不敢再吭声了,只抿着嘴静静瑟缩了脖子。 非毒一看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满腔是火,但她再抬头瞅瞅她那大得都有些吓人的眼睛里藏着的恐惧,突然便又没了脾气。 “行了行了行了,你也别在那摆出这么个委屈姿态了——像是谁又吓着了你似的。”有火发不出来,只能硬憋着的女鬼不大耐烦地挥着袖子摆了手,“缩得跟个鹌鹑一样……那你知不知道爱魄他们为什么要走啊?” “嗯,知道,这个我知道——雀阴绑走吞贼之前,跟我说过了。”除秽乖乖巧巧地敛了下下颌,“雀阴说,她大约已经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人了,也就没必要再继续留在这里。” “——她要回他们从前的‘家’一趟,她想找回些她那时的记忆。” “嗤——什么找回记忆,”非毒闻此当即嗤笑着扯了嘴皮,一面回头,意味不明地多望了身后应无风一眼,“我看她那分明是找东西确认去了。” “——你说对?老应。” “这我哪知道。”冷不防被鬼点了名号的青年原地装傻,“我又不是雀阴。” “啧。”真能装。 她就没见过这么能装的树。 女鬼咂嘴,而后佯装没问过他一般顾自转头看向惧魄:“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还以为,她会跟着爱魄一起走的。 毕竟,离了雀阴,谁也没把握能在吞贼的针对之下,保下她来。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单纯时间到了而已。”除秽的声线越放越轻,“我上回答应过长泠的,时候到了就跟你们走。” “——现在刚巧是时候了。” “诶?这么快吗?”没想到这堆鬼事里还能有自己戏份的苏长泠蒙叨叨地抓了脑勺,“我以为你哪个时间要等很久呢。” “不会的,长泠,‘时候’一向是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惧魄垂眼,“就像是机缘一样,人有时一辈子也碰不上那个‘时间’,但有时转过身来,下一瞬便正好是最合适的那个机会。” “所以,带我走,长泠——我愿意跟你走了。” “嗯……虽然不好意思,但你这话说得真的很像是要与我私奔……咳,那什么,”大脑近乎宕机了的剑修胡乱扯着瞎话,老半天才找回自己应有的路线,“除秽,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的话,我们明儿一早便回山化怨?刚好云娘要与方先生讲那个规划细则,他们且得在坊里多待上两天。” ——一时半会也挪不开脚。 苏长泠言讫茫然的张了下嘴,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这心里莫名便有些紧张。 关键除了非毒那会给她简述过的那点东西,她自始至终不大清楚除秽当初究竟是怎么死的,更不会知道她那满腔的怨气来源…… 这样一想,她眼下这过分轻巧、甚至称得上是“随意”的奇怪态度,便着实需得她仔细考量了。 “我想好了的,长泠。”惧魄望着脚尖耷下眼皮,“但我们没必要特意回山化怨。” 苏长泠闻此立地傻了眼:“什么?” “因为我心里没那么多的怨气。”除秽补充着低低为人解惑,“我只是有个问题。” “有一个,我一直想问的、关系着我全部怨气的,但我又至今都不敢去面对的问题。” “可以帮我问问吗?长泠。” 惧魄竭力压抑着自己嗓子里的颤音,却又在抬眼时不可自抑地崩出了满面清泪:“当年初初亡命的时候,地府曾给过我个能追寻我想知道的真相的机会——可我太害怕了,直到化鬼并被你压在了那重山之下,也没敢去动用那个机会。” “你可以帮帮我吗?你与我,本是一体同生——那机会,你也可以用。” “帮我问问他们……帮我问问他们,在那年我不慎踩空跌落山崖之后,他们是不是真就把我给那么扔下了啊?” “——我是不是,真的是被他们抛弃的那一个?” “他们可曾后过悔吗?” 第二百三十三章 酆都 这问题在她心里困了快八百年。 同样也就这么折磨了她二十九万零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被压在群山之下的时候她在想,被厉鬼们推拥着奔离鬼珠的时候她还在想。 那问题横亘着,在她心中与脑内反反复复,她几乎要被它逼得疯魔——她既不时感到痛不欲生,可当吞贼真张牙舞爪地蹿到她面前了,她却又会突然舍不得死。 ——她只是很害怕。 她害怕问题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那一个,那样她就真成了自始至终都不曾被人选择过的、全然被人抛弃了的,只配当他人足下垫脚石的那个“弃子”。 可她又害怕问题的答案恰恰正是她想要的那一个。 那样,她这数百年来的纠结与怨怼,她这二十九万两千多个朝暮的坚持与痛苦,便都成了一场笑话。 一场滑稽的、除了昭示她胆小外,不能说明任何东西的、极致的笑话。 除秽近乎本能地拼命睁大了眼睛,清泪溪流一般眨眼覆满了她的面皮。 她瞳仁震颤着,嘴唇一分一分被她抿成了泛了青的霜色。 苏长泠听罢,沉默着低头凝望了她良久,半晌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闭了眼:“好,我答应你。” “我帮你用掉那个机会……帮你问清你想知道的那些问题,”剑修的声线平静异常,“等你解了心中执念,便可与我一同回山。” “——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该如何使用那个机会了?” “很简单的……地府的人,当年给了我个能联系到他们的法子。”惧魄怯怯低头,“他们说了,我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再去找他们……长泠,你等等,我这就把人找来。” 除秽话毕抬手擦了把自己面上的泪痕,遂捏着手印,低声念诵了一段口诀。 苏长泠只觉她那诀子乍一听,与他们平常超度亡灵时用的大差不差,但细品,却又能发现其间藏着的道蕴跟他们用的那个截然不同。 这算是……地府单独给惧魄写来的诀子吗? 剑修挑眉,思索中一神似鬼门、却又浑然不带分毫鬼气的石门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 冥冥之中,那门深处似陡然传来道似有若无的、低沉沉的叹息,而后苏长泠只觉自己眼前毫无征兆地就是一黑,再回神时,她竟已然身处在了那九幽之下! ……好家伙,这还真是直接把人薅着往酆都拉啊!! 瞅见了那与人间造型不尽相同、色调低沉又瞧不见丁点生气的宫殿楼宇,剑修的眉心压制不住地便是一阵狂跳。 ——虽说时至今日,她已经能接受自己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不是什么正常“人”的事实了……但让她一介生魂入地府,这事多少还是有点刺激。 毕竟,她又没那个动不动喜欢走阴一趟的癖好。 苏长泠的唇角微拧,一旁关注着她表情的应无风见状,不着痕迹地隔着衣袖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 衣衫外传来的、真实而不虚幻的温热触感,极大安抚了她这会不甚稳定的情绪——至少这老树在这,地府里并不只她一个活物。 而且地府只收死鬼,不收活人。 她还会喘气呢,有什么好紧张的? 苏长泠如是不着调地想着,一面努力定下了心神。 那边的惧魄落地后张望着环顾了下四周,而后对着守在酆都城大门边上的两个鬼差甚是拘谨地拱了手:“两位鬼差大哥……” “大人,您切莫折煞小人了。”那鬼差见她开口,连忙侧身避去她这一揖,一面半垂着眼睛,轻巧打断了除秽的话,“阎君已经知道您的想法了,大人。” “他的意思是,倘若您真已定准了,不会后悔也不再改变,那就请往那里去罢。” 鬼差说着抬手指向城外的某条小路,那路瞧着雾蒙蒙的,尽头处像是在藏匿着什么说道不清的过往。 “穿过这条小路,您就能得到您想要的答案了。” “只是穿过这条路就可以了吗?”惧魄对此稍感惊讶,“没规定过那路上一次能走几个人?” “——不光长泠,我也可以跟着去?” “可以的,大人。”那鬼差心平气和,就是再抬头迅速飘向对面的几人时,面色微显古怪,“毕竟,就算您几位通通加在一起,目前也凑不够两个人。” “只是真正能走到‘影子’中去的名额只有一个——倘若这位大人率先入了,您便不能再跟着去了。” “您与余下几位大人,只能留在那‘影子’边上观看。” “……‘影子’?”听到这话的苏长泠禁不住轻轻皱了眉头,她总觉着那鬼差的话里有些问题,但一时却又不大能说得明白。 “那条路的尽头,究竟放了些什么?” “是过去某一段时光的投影,大人。”鬼差应声转目,“忘川忠实而分毫不曾作假地记录了每一个世界曾切实发生过的所有事。” “——我们将自它那些记录内单独提取出的某一小段,称之为‘影子’。” “您可以将它理解成一个特殊的幻境——环境内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曾经的真实,且不能被改变。” “进入其中的人,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你想了解的、人的视角,”鬼差顿了顿,“当然,也可以选择做一个自始至终都如忘川一样的旁观者。” “只是无论您选择做了他们中的哪一个——您都无法更改已既定了的、过去的真实。” “也就是,只能体验。”苏长泠若有所思,“这跟恶魄之前造出来的那些幻境还不一样。” “那肯定不一样了——我那个要么是只有我知道的那个视角,要么相当于是一场未来的模拟。”先前一直不曾露头的恶魄这会憋不住钻出来轻声抱怨,“又不像他们这能拼凑出所有人的角度的……” “行了长泠,你别问了,赶紧先去——等着搞定了除秽,咱这不是还有三个倒霉玩意要逮嘛!” 小鬼迭声催促,剑修听罢不得不连忙与鬼差们道谢一声,转头便踏上了那条蒙蒙小路。 白雾尽头处果然立着方似水又非水的奇特小潭,踏入潭中前,她几不可察地回身对着应无风与非毒一树一鬼使了个眼色,随即毫不犹豫—— 一脚跨进潭中。 第二百三十四章 农家 水潭后的雾气重重叠叠,浓得像一层层撩拨不开的纱。 苏长泠漫无目的地在那空无一物的雾气中一路穿行着,她觉着自己脚下踩着的像是一滩被蝉翼包裹了的水,又像是满地刚浸了雨的泥。 不时有细碎的,或尖锐、或嘶哑的呼喊自无名处钻入她的耳廓,她茫然又懵懂地循着那呼声传来的方向认真听了良久——半晌方认出那好似是一位在妇人生产时,打从喉管深处挤出来的、无限逼近于力竭的痛呼。 “嘿……再加把劲啊大志他娘!孩子马上就能出来了——都能看到‘他’的头了!” “可是、可是我已经使不上力气了啊!!”那妇人嘶声尖叫。 “诶呦我的祖宗——使不上劲那也得咬着牙使啊——快,就差这一点了!” 剑修闻此怔怔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忘川的“影子”传到了除秽出生之前的某一个瞬间。 正当她琢磨着自己究竟该从何处方能离开这片什么都看不见的迷雾的时候,一股强横的、不知从何出冒出来的推力,却猝不及防将她猛然拥了个趔趄。 她被那力道推得直直跌去了地面,天旋地转之间,婴孩的啼哭声几乎是与稳婆的喜呼声同时彻响在她的耳畔。 她瞧见那两手浸了血的妇人匆匆掰开婴孩的两腿看了一眼,而后麻利地将那猫儿大的孩子擦洗干净,一手裹进了细棉布裁出来的夹棉包袱。 彼时刚生产完的女人犹自顶着满头豆大的汗珠,双目发直地瘫倒在那张垫了几层褥子的窄木床上,稳婆低声轻哄着那还哭闹着的孩子,转手将之递给了床上的女人。 “恭喜啊,大志他娘。”小心放下婴孩的稳婆扭头拾掇起满床沾了血的狼藉,“是个顶漂亮的小囡。” “——你们家,这下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哎唷——让人羡慕哟!” “是女儿啊……好、好,是女儿好。”略微缓过了几口气的妇人面上隐约见上了两分喜色,“女娃,长大以后……就能帮着我织布喂鸡了。” “这种活,大志可干不了——他得帮着他爹砍柴种地。” “可不是,这些细致活还是得由着姑娘家做……”稳婆随口应着,话毕下巴一点,端起给妇人孩子们擦洗用的铜盆,作势要走向屋外。 “好了,大志他娘,你先好生歇会,我出门给你男人报喜去!” “诶、诶,好。”女人半哑着嗓子胡乱应了好,随即强拖着撑起身子,抬手拍了拍那襁褓里偶尔还会泄出一两声啼哭的幼儿。 许是刚出生的孩子精力一向不够充足,屋内眨眼便静得只剩灯油在细灯芯上噼啪爆裂的响。 苏长泠被那孩子牵引着伫立在了床头——大抵是睡着了的婴儿没什么意识,每当除秽闭上了眼睛,影子便会自动将她的视角拖拽在那婴孩的躯壳之外。 ……刚出生的孩子,长得可真小。 剑修俯身凝望了那与她幼时少说像足了五分的、婴儿的眉眼,显而易见的是,等这孩子长开了,她只会变得与现在的她更为相像。 只可惜,那一世的她并没那个机会能活到成年——惧魄除秽是在豆蔻年华变成的厉鬼,那么这孩子自然也活不过十三四岁。 真奇怪。 这样被一个女人从肚子里生出来的过程,她竟然已经经历过六次了。 可她的脑子……不,就连她的神魂里好似也是一点都不记得。 苏长泠抬指虚虚抵上了那孩子的眉心,遂转目望向那已重新躺回窄木床上的妇人。 她的皮肤不算白皙,轻搭在小包袱庞的五指上也生着因经年劳作而长成的茧。 但她几根指头的指甲缝里都是干净的,身上穿着的衣裳料子也不似她先前在恶魄构造的那个幻境中见到的、农人们穿的那般粗糙。 再配合上这一屋子称不得精细,却也无甚缺漏的种种陈设,她猜测这一世的她转生在了一户不大富裕,但亦足够温饱的普通农家。 ……依着她近来对世间人的了解。 自这样不很宽裕,但又无需发愁吃穿的人家长出来的孩子,本该不会有太多烦恼事的。 所以除秽……为什么会要她帮她问问,她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注定是被他们抛弃的那一个? 她想不明白,索性架着腿盘膝坐上了床头的矮柜。 没满月的孩子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襁褓里昏睡,于是她每日大多数的时间,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杵在了婴孩的小床边上。 在“影子”里,时间过得比她预想的仿佛还要再快上一些,她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家人的日常起居,竟一眨眼便过了百天。 这一家人姓杨,男人叫克礼,女人叫秋荷。 当初男人的母亲在大户人家里面当过两日的丫鬟,跟着小姐略微识得了几个字,由是给他起了“克礼”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但自幼贪玩的男人显然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他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大志”。 ——村子里的人都开玩笑说他起的那是“胸无大志”的“大志”,他自己偏坚持说是“大智若愚”的那个“大智”。 或许在这个没念过书的庄稼人眼里,母亲教导他的“大智若愚”便是这世上顶好的词语,但后来终竟还是秋荷拍了板,把孩子的名字定成了“大志”。 “这也未必就是‘胸无大志’的‘大志’嘛!”她不止一次听见女人这样嘟囔,“再者,要我说就算真是胸无大志也没什么不好的。” “——庄稼人,能平平安安一辈子也很好了。” 刚满百天的女孩还没有名字。 女人觉着她与男人没有学识,也起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预备着等孩子满了周岁,再请村子里有名望的老先生给她起名。 她现在只给她起了小名,叫“二妮”。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与她猜料的无甚差别。 这一家人的生活不似雀阴、非毒,或伏矢那几世时丰饶,却还称得上温馨。 并且杨家的夫妇倒也不曾因她是个女儿,便对她有过什么不公。 那么,后面到底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第二百三十五章 变故 她本不该被养成那副胆小怯懦,又时刻觉着自己该是被抛弃的那一个的样子啊—— 苏长泠又一次垂眼虚虚点上了孩子的眉心,刚三月大的婴孩每日能清醒过来的时间还不算多,而她绝大部分的闲暇也照旧只能如现在这般坐在她的床头。 但随着那连哭闹都不能很好控制住的孩子渐渐长大,她每日被“影子”抽出来扔在外头的时辰也越来越少。 世界在幼儿的眼中是一大片看不清轮廓的、模糊的迷蒙光点,她看着眼前那一望无尽的、雾一样的光芒,偶尔也会忍不住因对未知的恐惧,而想要像一个寻常婴孩一般大声哭闹。 ……怪不得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总是很需要有大人哄的。 跟着幼儿的躯壳,被女人温柔搂进了怀中的剑修神情复杂地举目望了天——原来孩子们眼里的世界竟是这样一番模样。 光怪陆离,又处处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未知——仿佛只有被他们切实抓在手里、咬在嘴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哪怕有时被他们抓咬住的其实只是自己的手指或脚趾。 当然,除了这些,家人的怀抱也是很容易令他们感到安心的东西。 所以这世上才有那么多孩子自幼眷恋着母亲。 小小的婴孩很快被女人哄得闭上了眼睛,下一息,苏长泠便又被“影子”拖拽着出了孩子的躯壳。 她依旧坐在床头,看窗外的月升日落星河流转,看寒来暑往,时光悄然飞逝过一个整年。 周岁时杨家请来了村里唯一正儿八经读过书、认了字,最有名望的老先生,那老先生看过孩子的八字,沉吟着给她取名“缀玉”。 他说这孩子虽生于长夏时节,一生却偏与冬日有着迈不过的坎、化不开的缘。 他给她取名“缀玉”,一则为要那“乱琼碎玉”的冬雪意象;一则冬时梅开如散玉缀于梢头,他愿她能生如寒梅傲雪而立,能平安度过那个与“冬日”纠缠不清的坎。 “这孩子若是能长大成人,将来也定然是个不小的人物!”老先生抚着下巴上半尺来长的花白胡子,笑眯眯弯起了一双眼睛。 杨家那一对夫妇得了名字又听了祝愿,忙不迭千恩万谢地请他到院内落座。 村中人一向是不吝惜于替孩子们办一场周岁礼的——那规模许是敌不过满月酒来得壮观,却也少不得要请走得近的亲朋上座。 农家自酿的酒浆不易醉人,大锅炖煮来的饭菜模样不似酒楼那般精美,却带着十足的烟火气息。 女人抱着孩子穿行于圆桌八方,或自友人手中接来一根精心编制的五色丝绦,或任着老人们给幼儿戴上只饱含祝愿意味的长命小锁。 剑修抱着两手静静注视着面前这派安和的喧闹,只觉时间或许就兀自停留在这也很好。 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苏长泠的指尖一次次自那孩子的眉心虚虚抚过,随着她自蹒跚学步一寸寸长到垂髫之年。 四五岁的女童说话很是干脆,嫩生生的,不再似刚开口时那般含糊不清。 男人还是从前的那副样子,每日除了守着庄稼,偶尔也会进到山林深处,猎来两只能改善下家中餐桌的野物。 倒是那个被人争论过到底是叫“大志”还是“大智”的男孩变了不少——他前两年最讨厌这个会跟他抢阿娘的、又矮又软的小不点,现在也会整天“妹妹”“妹妹”的叫个不停。 其实唐末时期,天下已然生了乱势,但四处纷飞的战火这时间似还未烧到这座山中小村,杨大志依然会嘿嘿傻笑着,把他偷省下来的点心,塞进这个更小的孩子的手里。 “妹妹,给你糖吃——”八九岁正换着牙的男孩笑咧了他漏风的门齿,一面趁人不备,递上块黏糊糊的糖。 他眼巴巴看着女童将那已被他攥得微融了的、他攒了好久都没舍得吃上一口的小糖块塞进嘴里,转头就着自家小妹的笑,抬手舔了舔自己掌心剩下的一小层糖稀。 窗外的日头将树的影子拉得老长,风中远远传来男人呼唤他去帮着背柴火的声音。 “来啦,阿耶——”男孩如是应着,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小缀玉不要乱跑。 苏长泠顺着那孩子的视角向远方望去,山还是如她记忆中的那座山一般高耸苍翠,只是山中的路要更泥泞一些,奔跑在那小路上的孩童踏过草地,鞋底会溅起零星湿润的泥。 ——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又一次垂眼凝望了这小小的孩童,她面上因那糖块而扬起的笑容犹自不曾退却,黑瞳也亮晶晶的像是藏了夜空里高升的星。 她陪着她慢慢在山林中漫步,春日的杜鹃开得像映山的紫焰,夏天菅母草的叶子利得好似太白腰上的剑。 新长出来的萝卜缨嚼在嘴里辣丝丝的,芥菜根在腌透之前,一口便能冲得上人的脑门。 后来,变故发生在缀玉六岁那年。 秋荷在暮春时节忽然有了身子,又在那年岁末诞下了一对双生龙凤。 新生命的降临明显为杨家带来了新的、异样的生机,可苏长泠却十分清晰明了地感受到了孩子心中晃过去的那道、她无法言喻的迷茫与惶恐。 六岁的孩子已经懂人事了,但她却又不曾真正能明白那么多的道理。 她不像杨大志那般,早早便经历过一次要面对新生的妹妹的过程,她不懂得该如何面对襁褓里那两只小得还不如她床头布娃娃大的孩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表达出她此刻的心情。 于是她彷徨,她懵懂,她不知所措——照顾一对双生子像是耗尽了女人全部的精力,为了养活家中的四个孩子,男人打起猎来也是越发的卖力。 他们的目光被各种事物拉扯得逐渐偏移,一个个的离着她步步“远去”——就连从前只会围着她“妹妹”“妹妹”的叫的兄长,这会也开始高高兴兴地围着新的弟妹们转了,他还是喜欢偷偷存下几块糖,但那糖明显不会再只属于缀玉。 某一天——在记不得自己是第多少次被女人随口搪塞过去之后—— 她突然感觉,自己好似被家人们抛弃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织布 她在一夕之间,忽然就被人抛弃了。 她忽然成了多余的那个。 幼小的孩子拼了命地睁大双眼,想遏制,那泪却照旧会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颗拥挤着涌出她的眼眶。 ——若是自幼便没体验过那种被家人们全心全意爱护着的孩子,在这种时间也是不会有太大的感受的,但她偏生是体会过那种爱意的孩子。 ——见识过家人如何爱护自己的孩子,自然能感受得出其间究竟隐藏着怎样巨大的、她无法跨越又无法接受的落差。 倘若她是个笨孩子就好了,或是再大、再小上一点。 笨孩子大约不会这么快便意识到自己被家人们“抛弃”了,再大一些的孩子说不准就能如杨大志一般,费不了多少事的便能想通其间关窍,再高高兴兴地与爹娘一起照料她那些年幼的弟妹。 而再小一些的、三两岁的孩子还没大懂事,他们本身就离不开大人们的照顾,自然也不会觉着自己是被放置在角落里的、多余的那一个。 ——她偏生是个敏感又聪明的孩子,她今年偏生六岁。 她偏生已懂了事,却还没办法很好的表达出自己心中潜藏着的诸般情绪。 于是她感到她腹内无端生出了千万种说道不清的委屈,那委屈憋闷得她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开始哭闹,开始学着像更小的孩子们一样去撒泼打滚、去大喊大叫。 她试图用这样近乎于实在作践自己的方式去吸引大人们的注意,但换来的却只有一次重过一次、一遭严厉过一遭的怒骂与训斥。 女人会满眼失望地说她不再如从前一样可爱懂事,兄长面对着她也日渐一日的沉默了下来。 男人照旧是甚少归家的——他们听说北边自立了个“大齐”王朝、曾险些祸害了大半个歙州的那位的兵已经败了,朝廷的官爷重入了长安,将之逼进了泰山那边的虎狼谷。 按说经此一闹,这世道本该多太平上一些时日,孰料实际却像是比从前还要更加动荡。 常年避世隐居在山中小村子里的大家也听到了外头的风声,由是杨克礼近来出入山林狩猎狩得越发频繁——他没读过多少书,但看着外边的风起云涌,心里也总觉着隐隐绕上了那么一股不安。 本能告诉他,他该趁着动荡和战火还没彻底烧灼到他们这个偏僻小山村的时候,尽快多给家里囤下些柴米油盐——在那山路被大人们截断之前,他得想法子带着一家老小,逃到更远的南方去。 逃出这里,他们一家应该就不会再受到什么影响了。 他这样想着,恨不能将自己掰成八瓣编着队通通赶进深山。 ——家里四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便只能拖着女人辛苦照料了,但他在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时候,又全然忘却了一个女人,要如何才能照顾得好那四个或将懂了事、或仍在襁褓里的半大孩子。 ——终年见不到父亲,女人又着实分不出多少能应付她的精力,加之兄长要逐步学着担起打理农田和砍柴烧水的责任了,缀玉只觉那股横亘在她胸中的、挥之不去的“被抛弃感”也变得愈发的强。 极致的恐慌在无人处将她寸寸包裹,她日渐变得胆怯起来,并因那种压得她连在睡梦中都不得安生的惶恐,憋不住的想要如兄长一般,学着为这个家做些什么事。 六七岁的、从前被一家人爱护着长大的孩子能做些什么? 她思索着,回忆着女人平常的样子,小心翼翼翻来家中有些落灰了的纺车与织机。 家里存着的丝线不大多了,她对着那机子比划了两下,估摸着大约还能纺出两块手绢大小的布。 她不知道这样大小的布帛除了裁成手绢,还能被拿来做些什么;但她记得先前与阿娘上街卖她阿娘自己织的小帕子时,即便是素面的帕子,也能卖三文钱,给家里换上一顿香喷喷的饼子。 ——她织东西的手艺不如阿娘好。 比那木织机高不了多少的孩子满目憧憬。 但织出来的帕子,总也要卖上一文钱一条的。 ——一文一条,两条就是两文,两文钱,她可以给哥哥换来一只他喜欢的面人,还可以给阿娘换两块她爱吃的甜糕。 她记得自打弟妹出生后,阿娘已经很久都没吃过甜糕了。 她只一日看着比一日憔悴,被那两个还只知道睡觉和哭闹的小东西们折腾得越发苍老。 她不喜欢看到阿娘满面疲惫的样子。 她喜欢看着阿娘笑。 她这样怀穿着满腔希冀,手脚并用地小心操纵起了那只织机。 梭子在丝线堆里穿行而过,偶尔会扎痛她细嫩的手指但她毫不在乎——也不想在乎——只顾自循着记忆中女人的样子,卖力去织那块小小的帕子。 比成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帕子,她织了足有三日,好在女人着实被那对双子耗尽了白日的全部精神,竟接连几天都没发现她在那间堆满了杂物的小房间里捣腾出了这样“伟大”的秘密。 第四日,孩子带着满头的汗水,骄傲非常又满心期待地拉着女人去看她近来“劳作”的成果,她满以为阿娘会如从前一样,抱着她亲着她夸她是她最“心灵手巧的乖乖宝贝”。 孰料这次迎接她的,却只有一顿尖锐的、劈头盖脸的,她始料未及的咒骂。 “你为什么要乱动我藏起来的丝!”发了疯的女人叫喊着骂了个面目狰狞,“那是我留了两年的好料子……我本想再凑一些织一匹罗缎卖给城中的布庄……可你把它们都织毁了!” “毁了……都毁了!你看看你都织了些什么针脚粗糙的丑东西……这样的布拿出去贱卖都没人要!” “二妮,你为什么要添乱?像从前一样乖乖的不好吗?这个家里本身已经够乱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再添这些麻烦呢??” “可我、可我没想给您添乱啊娘——”骤然被人训斥了的孩子木然睁大了一双眼睛,“我是想帮您,我是想帮您……” ——她只是看她太辛苦,想做点自己能做的帮帮她罢了。 “帮不明白的话,你倒不如不帮!”女人扬声高喝,那嗓音高亢而尖锐,吓得孩子当场滚下了满脸的泪珠。 女人瞧见孩子面上的眼泪,像是骤然被人掐哑了嗓子,她低头默默注视着那织工稚嫩又拙劣的帕子看了半晌。 忽也跟着痛哭着弓起了身子。 第二百三十七章 出逃 女人那一日哭了许久。 哭到杨大志已锄了田里的草回了家,哭到房间里那一对双生子哭嚎闹腾着找起了母亲。 那是她第一次同自己的孩子发了这样大的火,那火大到她高高扬了手臂,险些要一巴掌打在那半大孩子的身上。 但那日她的手终竟没能落在缀玉身上,那块织工拙劣的帕子也不曾被人带去集市上换钱。 她只花费了大半个晚上的时间,将那帕子小心翼翼地拆解、捋出丝来,再沉默着竭力将之织成新的、经纬匀称,又薄又软的织物。 那夜缀玉躲在门后的阴影里偷偷看了她许久许久,她隐约觉着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但又不清楚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她错了,可她仿佛又不曾真的做错。 她没错做什么,但事实的结果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就是错了。 ——所以。 她究竟错在了哪里? “错在……年纪太小,却又太过早慧。” ——错在生逢乱世。 感知到她情绪的苏长泠缓而慢地开了口。 她想伸手去摸摸那孩子的发顶,指尖却像触碰到了一汪空气一样,轻松自她头上穿行而过。 于是她忽然记起,面前的一切不过是忘川里的一段“影子”,她垂头看着那挂着泪痕昏昏睡去了的、年幼的孩子,胸中无端涩得像堵了一大团浸了水的棉。 ——又沉又重,坠得她脏腑生疼。 “吱嘎——” 上了年头的老户枢转动起来,那声音尖得令人不住倒牙。 剑修近乎本能地循着那开门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只瞧见一整个白日都未曾见过人影的男孩蹑手蹑脚地将木门推出了个缝隙,又自那缝隙里悄悄塞进了一大把她叫不出名号的各色野花。 那花似乎是被人摘下来揣在兜里藏了有一段时间了,不少花半开半蔫的,瞧着不是很有精神。 但同时,它们又似是被人小心翼翼呵护着一路走到的这里——那些花瞧着虽已不再似刚被人折下时的那般新鲜,但花朵却大都还完整着,苏长泠盯着那捧花细细瞧了半晌,也没找见几朵有漏有缺。 放了花的男孩沉默着将手搭上门框,他像是想进屋看看他的妹妹,却又终究不曾推开那个门来。 他关门时的动作照旧小心而又谨慎,只是老木门总要吱嘎着发出些不甘的异响。 剑修穿过木门静静注视着男孩远去了的背影,她看着他肩上被柴火担子磨破了的衣衫,又瞅了瞅他脚上被石子泥粒硌出来的血泡,这会才突然意识到,其实那个沉默寡言的、努力扛起木犁的杨大志,如今也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 ——连个少年都还算不上。 他或许已经意识到缀玉身上的不对劲了。 但他并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帮她。 他是家中最大的孩子,是弟妹们的兄长,在父亲甚少归家、娘亲已经被琐事逼得近乎崩溃了的前提下,他只好——或是只能——只能沉默着背起家中余下的担子。 ——事实就是,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想要真的抛弃缀玉。 但每个人却又都因着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切切实实的忽视了她、压抑了她,“抛弃”了她。 ——像是一个死局。 苏长泠抿了嘴,直至此刻她才发现天道为她设下的劫难有多难渡。 展现在她面前的一切都充斥着数不清的巧合——唐末愈渐混乱了的世道、女人在这个时间恰巧诞下的一对龙凤双生,重重压在世人身上、令人日益难以喘息的,生存的压力与恐慌。 但凡少上一个,她原本就不必将自己活成那副模样。 但这万万千千个巧合,凑在一起,偏生又是那样的合理。 剑修回头望着床榻上抱紧了被子的孩子,她睡得不大安生,像是在睡梦中梦到了什么令她恐惧的东西,面上原本已干了的泪痕眨眼便又被新的水迹覆盖。 那夜,院中的漏声比往日大了不知凡几,她在床头自月升坐到天明,晨起后,昨日看着面上还有几分鲜活气的孩子,眼见着比平常瞧着更拘谨了。 ——不,并不只是这一日。 她是自这一日起,一天比一天的更加拘谨,更加怯懦。 她开始害怕春日的虫,开始害怕夏夜的雷,秋天还活泛着的豆娘也会将她吓得一个趔趄,冬时远山深处传来的狼嚎与猿啼也会让她彻夜都不得安眠。 她不再去碰那些她还用不来的织机与纺车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缠着女人学习绣花。 她任着自己的聪慧就这样泯灭在时光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将她自己活成那副所有人都觉着“省心”的,“听话”、“乖巧”,“木讷”又“卑微”的模样。 她竭力讨好着每一个人,又把自己拼了命地隐藏在木门的阴影里。 女人有时看着她的样子会禁不住长长叹息,她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又一个字都未尝说得出口。 ——战火已经烧过来了。 或者说,战火早就烧过来了。 早些年庐州(今安徽合肥)忽冒出来个骁勇善战的庐州刺史,没两年便在淮南占据了大片土地。 当初在那位杨刺史率兵攻入宣州的时候,男人便已有了要带一家老小逃出这里的心思,但那时的歙州大部分看起来还算安静,他们这藏身于山林深处的小山村也没受到多少波及。 加上,离开歙州,去往别的州县也未必能有多安全——眼下处处都在打仗,到处都能瞧得见烽火烧灼后的浓烟,他竟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 由是他莫名觉着或许还好,他们或许还能在这世代生活的祖地多停留上一段时日。 怀揣着这样的侥幸,那时的他并未催促着女人尽快收拾好家中的金银细软、柴米油盐,只越发向着那林中钻去—— 直至今年,那位杨刺史竟已转头带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滁、和二州了。 滁州离着他们这里,略微还有上一点距离。 但男人已然深切的感受到了那种“天下动荡”的惶恐。 他终于意识到,再不跑,他们大约就真要离不开这个地方了。 而如今,这里显然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安全。 第二百三十八章 跌落 没有人能说得准,下一个被攻破了的会不会就是歙州。 也没有人说得准,被攻破之后的城池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前几日进城卖毛皮时听人说,那位杨刺史当初在攻入宣州前是先入主的扬州,只是广陵曾有围城之困,城内米粮为人消耗一空,逼得城中百姓不得不卖妻鬻女,易子而食。 而眼下,他们城里的粮食也开始无端涨价了。 早先能换来一斗米的银子,这会只能换来半斗。 所以。 他们得逃。 逃到山的那边去,逃到一个已经安定下来、没有了战火的地方去。 得立马就逃。 借着油灯收拾好了猎刀的男人打定了主意,趁着晨光未破,匆匆叫醒了家中妻儿。 好容易哄睡了两个最闹腾的孩子的女人瞳中尚带着点惺忪之意,但她借着灯火瞧清了男人那双写满了凝重的眼睛,终竟什么话也没说,只默默垂头拢紧了身上的衣衫。 这年,缀玉已经十三岁了。 那对双生子也长到了快七岁。 六七岁的孩子们还不明白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十三岁、已抽条了的少女却看出了父母眉目间覆着的那层化不去的担忧。 于是她帮着母亲轻声哄好了还想要哭闹的、年幼的弟妹。 快七岁的女童的手像曾经的她一样又软又小,男童的胳膊则让她不自觉记起年幼时的兄长。 她低头瞅着自己一左一右的两个孩子看了半晌,良久后悄悄自袄袖里翻出一小块她珍藏了好些日子都没舍得吃的、带着细孔洞的麻糖。 那糖早不似它刚做出来的那日那般松脆了,她细瘦的指头微一用力,轻松便将之掰成了差不多大小都两块。 得了糖的孩子们眼里很快涌上了那名为“意外”的欣喜,他们高高兴兴,以为自己要面对的,不过是一场与往常不大一样的远行。 “姐姐,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呀?”脾性一向活泼的小姑娘蹦跳着摇晃了她的手臂,旁边的小男孩稍显矜持地努力竖起一对耳朵。 她瞧着他们面上显而易见的兴奋,心中却不由得涌起了千万种说道不清的怅然——她转头看向细雪里蒙蒙的苍山,少顷微微翕动了嘴唇:“山的那边。” ——他们要去山的那边。 全然未知的“那边”。 “其实山的那边,依然是山。”苏长泠压着嗓子吐出一句,那话落进影子里,像柳絮飘忽着落上云端。 早就对这一日有所准备了的杨家人,赶在天亮之前收拾好了家中全部该带走的值钱家当,剩下那些带不走的就扔在那里,免得被人瞧出了他们竟已连夜离了这山。 初冬,山中的雪便已有了厚度,木板车前行间会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沉的辙痕。 两个全然拉不动车的孩子被留在了车子上,余下四人则两两分着,轮番交换着去推那装载了他们全部希望的车。 坐不住的孩子们偶尔也会跑下来,在地上蹦跳着帮自己的父母兄姐抱两只不算重的包袱。 但孩子们的精力来的快,去的也快,他们在地上至多只能走上个把个时辰,转头就得昏昏欲睡着缩回板车里那小小的空间。 ——每当孩子们跑下车子时,女人便会变得十分忧心。 少女看穿了她的心思,索性主动担负起了照看那两个孩子的职责——被长姐牵住了手的幼童总会比平常要安分一些,女人也因此能得到些许短暂的、可让她安心休息下来的时间。 只是那积了雪的山路着实太过难走,一行人拉着那车子在山中走足了半日,却也才翻过了不到一个小小的山头。 絮着棉的鞋被雪水浸透后会变得又重又冰,众人在那雪中走不了多久,双脚便会渐渐被那寒气冻得近乎失了知觉。 但他们并不敢就此停下自己前行的脚步——山中的路大多是陡的,车停下来,稍有不慎便会在那石阶和小路上滑脱着跌下山崖。 是以,在寻到下一个能生起篝火的平坦谷地之前,他们谁都不能就这样放缓自己足下的步子——实在累了,至多也只能与其他人交换着,上车稍稍歇息下自己发了麻的腿脚。 “阿耶,我们还要在山里走多久啊?”平素最为寡言少语的杨大志也憋不住轻声抱怨,这些年来他虽已早就习惯了下地去做那些永无止境的农活,却也终究只还是个才十六岁的稚嫩少年。 拉着车的杨克礼闻此缄默着拖动了自己冷透了的脚,那鞋底踩在雪上,刹那便能洇开大片的水迹。 “不知道。”男人在长久的沉默后嗡嗡着嗫嚅了嘴唇,他竭力压制着放平了声线,发着颤的尾音却照旧暴露了他心中的惶恐与不安。 “不知道”。 这三个字像是座翻越不去的大山,一脱口便令方才还颇为不耐的少年重新归于沉寂。 酣睡在板车上的孩子不安的皱了眉头,车轮碾压过山路带来辘辘的细响……变故就在这一刻陡然发生。 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小石子精准硌上了车轮,那木轮被石子硌得一个颠簸,霎时震脱了板车上的一只锁扣。 由是睡着了的孩子在翻身的刹那被那动荡震得跌出了车去。 走在地上正帮人推着车的少女近乎本能的一把捞住了那险些掉下山的孩子,自己却脚下一滑,直直滑下了山崖—— “二妮!!”勉强接住了孩子的女人瞠目喊了个撕心裂肺,想要伸手去抓那摔下山去的少女,指尖却只触到了她被雪浸透了的衣角。 “嘭——!” 少女单薄而纤细的身影就那样顺着山坡滚落进谷底,躯壳砸在覆了雪的石堆上,发出声惯天道巨响 少年想要去追拦坠崖人的手怔怔滞在了半空,女人则不可置信地茫然睁大了双眼。 男人缓了许久才意识到刚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重物跌坠在雪地上的声音,从未有哪次似今日这般清晰刺耳,那会还熟睡着的孩子也被这变故惊醒,嚎啕大哭着要去寻他们的姐姐。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丧命 其实,她本可以不必跌下来的。 那山路不宽,但先前盛世时经年有车马行过,倒也不是什么窄得落不下脚的羊肠小道。 兼之那山上多生怪石与松木…… 倘若不是这么个四下飘白的雪天,倘若她在此之前不曾先在山中攀爬了大半日的山路…… 倘若她的腿脚未尝被雪水冻得发冰发麻,倘若她手臂在捞住孩子后还能再余下些力气—— 那么,她或许便不会就这样跌下山去了。 最起码,她不会连山崖边横生斜长的那棵小树都抓不到。 苏长泠的视角被“影子”拉扯着自山崖跌落,那速度快得令她都没来得及看清山路上杨克礼一家最后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样的选择。 在意识即将被固定在少女身上的前一刻,她隐约听见远方似传来了阵不分明的、恍若万马千军踏在地上的颤动与鸣响。 她的神魂被这突如其来的颤响声震得不住一阵恍惚,再回神时,她已然跟着那跌下了山崖的少女一同“躺”在了谷底。 缀玉在刚摔下山路的时候是没有死的。 山坡上歪斜横生的林木终竟拦上了她的腰肢,那些挂了霜的枝桠交错着,替她大大放缓了她砸上地面时的速度。 但饶是如此,自数百丈的高山上滚落,亦终竟摔断了她半身的骨头——她的四肢加起来少说折了三处,肋骨亦跟着断裂了得有半数。 但不要紧,至少她还活着。 她今日是为了救自己的弟弟妹妹,才会不慎脚下发滑摔下来的…… 阿娘和阿耶他们,应该会下来找她的? 他们不会抛下她……他们是会来找她的? 少女的心中忐忑万般,那股隐约潜藏了一线希冀的未知,甚至压过了躯壳上的疼痛,令她一时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双腿早被山石跌撞得变了形状。 她的衣衫被山崖上锋锐的石块割磨破了,嫣红的血色顺着那些碎口,一寸一寸外渗着浸化了地上积着的那层薄雪。 然而那恢复了些微意识到少女却并未注意到过这些,她只执着的拧动了自己唯一完好的那条胳膊,拼了命地想要将身子挪移到一旁的窄山路上去。 山谷里丛生的杂草太多了。 她想。 她得想办法走到路上去——哪怕只是一条小路也好。 路上的杂草少些,她在那里,应当更易被人发现。 她这样想着,已折断了的手脚内无来由地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 那力道令她轻而易举地尽忘了身上的痛楚,她五指被砂石磨得露了白骨,赤色在雪中蜿蜒成流——而她浑然不觉。 ——在这里应该就可以了。 浑身都血肉模糊了的少女瘫在山路上小口喘着气,呼出嘴的热气眨眼凝结成了一小片泛白的水雾。 眼前几串不大明显的脚印格外令她安心——她记得这里,随着阿耶推着板车翻越这重高山的时候,他们曾在这里走过。 ——那路上还留着木板车行过压出来的车辙子呢。 阿娘他们要是顺着大路下山来寻她的话……很快就能找到她在哪里。 所以,娘。 你们赶快来接二妮回家好不好? 二妮的身上真的好痛。 那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莽劲褪去,潜藏在她四肢百骸内的痛意,几乎是瞬间便蔓延着攀爬上了她的头颅。 碎骨在她体内磋磨着原本完好的脏腑,筋肉也因失血而不受控的阵阵抽搐,每一次呼吸对她而言都是巨大的折磨——断裂的肋骨会压迫着她的肺叶,令她在喘息时也能感受到那种直达天灵、让她头皮发麻的痛。 真的太痛了。 少女的眼角遏制不住地渗出了泪花,她却死命憋着不肯让那泪水当真堕下眼角。 她这一路流的血已经够多的了,山路上有没有什么吃食——再哭下去,她只怕不等被人找见,就先被干死了。 她还想跟着阿娘他们一起去山的那边呢。 她不能哭,也不能叫。 她得留着力气,留着命等阿娘他们来接她。 少女死命咬紧了嘴巴,任雪落在她身上,又融化成一朵朵细小的水洼。 她身上有些伤口已渐渐结了痂,有的却仍在不急不缓的向外渗着血,绯红的暖流漫过草窠淌进道边,不经意浸没了草丛里一团被人遗弃的、黑黢黢的墨锭。 阿娘他们是会来接她的? 他们一定会的? 怀揣着这样的念想,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从日落等到了月升。 那细雪在二更时渐渐歇了,满天星斗飘忽着飞穿天幕上一层层稀薄的云。 绝望与恐惧像是纺车上拉出的丝线,一缕一缕地将她缠绕、包裹。 三更后的某一瞬她似隐约听见了山崖之上传来的、木车轮碾压过山路的吱嘎细响。 她是……被人彻底抛弃了吗? 她终究……是被人彻底抛下了。 少女愈渐失了焦距的眼中晃过些许满带着失落的迷茫,这一霎她忽的开始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白日里的坚持究竟还有些什么意义,也不知道时至今日她心中为何还要抱着那股子她明知不可能的、近乎是虚无缥缈的期待。 先前被风雪遮掩住的血腥气,随着融化了的雪水飘向远方,她听到山林里传出野兽们此起彼伏的凄厉叫嚷。 ……对了,这山里是有不少虎豹豺狼的。 而且她从前还听阿耶说过,这山生得陡峭,每年有不少登山人不幸枉死于山道之上,他夜间在山中打猎还曾见到有鬼魂出没—— 那些厉鬼有的长着三寸长的指爪,有的会拖着及地的舌头在临中穿行……它们都是会吃人的。 可她……可她现在,她现在全然没有力气去对付那些野兽或吃人厉鬼啊!! 少女惊恐不已地瞪圆了眼睛,浑身因失血与恐惧而止不住的阵阵颤栗。 山头的狼嚎虎啸在她耳畔忽近忽远,枝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极了野兽利爪落在石子地上发出的碎响。 树影映在她眼中,化成了千万道狰狞的鬼影,就连天上的星子也摇曳着,浑似冲了天的鬼火。 在那股极端的惧意逼迫之下,她挣扎着扑动了四肢,但越动,便越有更多的伤口被她挣得寸寸开裂。 于是发滚的赤色又一次覆满了山路,那红洇开间,少女却一分一分,缓缓凉透了体温。 第二百四十章 怨 缀玉死在初冬积了满地的半化雪水里,红艳艳的赤色随着那水淌下山路、漫过草窠,渗进土中,干涸成大片褐红的墨。 野兽是在她咽气后不久赶来的,它们比地府的鬼差来得还要早些。 奈何自江淮也被各方战火波及之后,杨家的伙食就因城中亦缺油少粮而变得大不如前——一时虽还勉强称得上是衣食无忧,却早不似从前那般,隔不了两日便能见到一顿半顿的荤腥——是以,十三岁正抽着条的少女,身上着实干瘦得厉害。 她只是比自幼就得忍饥挨饿的恶魄胖上一点,细论却也与两层肉皮包着架骨头差不了多少。 加之断气前她曾在那雪地里躺了不知道多少时间,除了那颗刚停止跳动的心脏上许还留着些不大明显的温度,腹内的脏器早便一点一点凉得透了。 ——野兽们在她身上没能扒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胡乱啃咬了两口,便踢踏着爪子,悻悻然重新钻回了山林。 彼时她的魂魄还不曾全然离体,胸中隐藏着的恐惧与怨恨却在这一瞬陡然达到了极致——她忽然恨极了这个不安分的乱世,她忽然怨极了她那狠心将她留在此处的家人。 ——为什么要曾经对她那么好呢?又为什么要在对她那么好过之后,毫无征兆的抛弃了她? 她明明还记得年幼时兄长分糖给她的样子;她明明记得在弟妹出生之前,阿娘还曾拉着她的手,让她感受她腹内新生命的律动。 她那时是不曾有过怨的,她那时也尝真心实意地期待着新的家人的诞生。 她那时想的是,她也要如兄长一般,做个爱护弟弟和妹妹们的阿姊…… 但为什么这一切在某一天突然就改变了呢? 往常喜欢带着她“骑大马”的阿耶不见了身影,阿娘对着她也不再如从前那样温声细语……阿兄开始变得像田间的麦子一样沉默。 ——她总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她做了什么令大家讨厌的东西,可她又确乎不知道自己终竟做错了什么!! 明明,她想要的不多,她不贪心的。 她只是想让阿娘他们能在意她一点……就一点儿。 她知道,照顾弟妹会大大消耗阿娘他们的精力,但她也希望他们不要每天都对着她摆出那么张疲倦又没有表情的脸。 她想见他们笑一笑……至少在她费心抓来漂亮的小蝴蝶给阿娘看的时候能笑一笑。 她不是不懂事的坏孩子,也不是只会给人添乱的蠢货——她只是太闷了,她已经有许多年过都没再听过阿娘夸她,哪怕一个字。 她想,她是被他们丢弃在过往中的那一个。 可他们分明已将她扔在过往中了,又为什么偏要时不时地给她透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好呢? 她记得阿娘那只悬而未落的手,她看到了阿兄那天悄悄塞进她屋子里的、那捧被人揣得都半蔫了却还没落的花。 甚至就在死前,她头上还别着阿耶给她买来的那支素银簪子…… 就这么一点点的好,这些年他们就这么时不时的给她那么一点点的好,就让她心甘情愿地骗着自己是没被人丢下的,就让她心甘情愿地一次次告诫自己要去体谅他们—— 乃至在昨天,就在那条窄得只能行过一辆板车的山路上,她还为了救那两个孩子而跌下了山崖! 她是那么坚定地信赖着他们……哪怕恐惧快将她吞没,哪怕她的骨头断了,淌出去的血在地上汇成了流,她也仍旧挣扎着将自己挪到了那很容易便能被人发现的小路上,因为她害怕他们下山时会找不到她,她一直坚信着他们会来找她! 可结果呢……可结果呢? 他们终竟抛下她了……他们终竟没来找她! 她在那等了足足半个下午加一整个晚上。 她从日落等到月升又等到星斗满天,等到她骨子里残存的血液被泥土一滴一滴吸了个干净,等到那痛意刺得她不住昏厥直至丁点不剩…… 可她,终究还是被丢下了啊。 少女满腹绝望,怨意冲天恍若阴云,刹那便吞噬了大半天幕。 苏长泠在这个瞬间忽的清晰又明确地感受到了除秽的气息——哪怕那气息稍纵即逝,在她面前停留的时间还不满须臾——她仍旧清清楚楚地觉察到了它。 不过……这里不只是自忘川内截取出的一段“影子”吗? 她在之前明明都没感受到过任何人的气韵……为什么这会突的就出现了除秽的气息? 除非—— 剑修思索着蹙了眉头,下意识转目望向“影子”之外,她知道非毒他们是看得到她的,而她现在想要确认的是…… 苏长泠垂眼看向地上躺着的那具残破了的、少女的尸首,脱了躯壳的“她”这时已隐隐有了被怨气异化为鬼的势头。 就在勾月即将跨过中天的前一刻,地府的鬼差终于拖着魂幡姗姗来迟——为首的鬼差举目瞧见那垂手立在那尸首之上、离着化鬼也不差多少的少女魂魄,禁不住缓缓叹出口气: “大人,您又失败了一次。” ——这已经是她尝试渡的第三次天劫了。 “不过,在您这次渡劫被彻底宣告失败之前……我等想再试着帮您一次。” 缀玉——或是说,那一世濒临化鬼了的山神倏然回头:“你们……什么意思?” “地府可以给您个机会。”那鬼差垂首欠身,“一个让您得到您想知道的答案的机会。” “有了这个机会,您或许能‘死而后立’,就此勘破这一场天劫——” “当然,具体这机会用是不用、到底何时用,这选择永远在您。”鬼差敛目循循,苏长泠眼见着那一世的她面上分明已见了几分动摇之色,嘴却紧闭着浑不肯松口。 电光火石之间,她骤然想清了她方才纠结着的那个问题的根本成因——地府只说忘川中能截取出“影子”,那路的尽头放了“影子”,又没说他们自始至终,看到的就一定是忘川里截出来的“影子”! 而且……除秽本就是她那遗失了的六魄之一,她们本就该是一体——地府留给除秽的机会她可以用,那么,她又凭什么不能把除秽一起拉进来? 左右,地府规定的是,能踏入“影子”中的人只有“一个”。 ——可他们四个加起来都凑不够一个半人! 所以…… “非毒,老应——快把除秽抓了扔进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 忘川 “好嘞!” “影子”外隐隐传来非毒应和的声音,苏长泠果断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正欲回绝鬼差们好意的“除秽”。 这次手上前,她的五指果然不再如先前一般轻松穿过了少女的躯壳,冷不防被人抓了个正着的“除秽”愕然回头,下一瞬,她便猛地被人自那“影子”里生生抽离了出去!! “长、长泠?!”骤然被丢进“影子”中的惧魄除秽惊惶不已,手脚原地胡乱挥舞着,一时竟不知究竟该放去何处。 她怔怔看着面前死抓着她手腕不放的剑修,瞳中不受控地流露出一线压不去的迷茫:“你怎么……” ——这里不是忘川的“影子”吗? 地府的鬼差不是说,他们中只有一人可进到这“影子”之中吗? 她方才还在“影子”外看着其内的变化……怎么突然就被非毒他们打着包扔进了这里??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影子’。”苏长泠不假思索,“还没看出来吗?除秽。” “从幻境中的你在山路上咽气时起,这就不再是‘影子’了。” “——这里是忘川!是那个真真切切承载了所有过往的忘川!!” “你仔细想想我们走上那条小路时鬼差们说地话——他们只说那路的尽头放了‘影子’,又没说那里只有‘影子’!”剑修的语调急迫万分,“我在你魂魄离体的那个瞬间,突然感受到了你的气息。” “很真切的、你遗留在那里的气息。” “那时我就怀疑这里已不再是‘影子’了,应该就是横贯在酆都之外、能洗尽所有人记忆的忘川……加上如今的你我加起来也才不过三魂二魄,可地府鬼差们给你遗留下这个机会的时候,你体内有的却是三魂五魄!” “就算依照‘影子’的规则,每次有且仅能有‘一人’进入影子,那么不管是对着你从前刚得到这机会时的状态,还是我们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都理应能同时进到‘影子’之中!” 苏长泠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出一大串的话来,除秽听罢却只觉着自己的脑袋分外迷糊:“等、等会,长泠,你慢一点讲,我有点绕……” “绕就不用多听了——那不重要。”剑修面不改色,“当下我们的重点是,你跟我来!” “来、来?”惧魄本就大得有些吓人的眼睛瞪得愈发大了,“去哪?” “我们要去哪?” “去山上——回溯时间,把忘川里的时间回拨到你刚跌下山的那个瞬间。”苏长泠微抿着嘴唇紧锁了眉头,“光让我帮你去问你想知道的问题又有什么意思……要问就需得你自己去看!” “——去看看,除秽,我陪你一起。” 或者说,她们原本就该一起去看。 “可、可是……”除秽皱着眉头犹犹豫豫,她极力拧动着自己的手腕,妄图挣脱剑修的钳制。 ——哪怕事到如今,时光已经流转过去了快六百年。 她仍旧会感到十分恐惧。 “逃避又有什么用呢?”苏长泠定定攫紧了惧魄的眉眼,她瞳中罕见的写满了认真,“难道逃避了,就能抹去你曾被人伤害到的事实,或是逃避了,就不用再直面你曾遇到的问题?” “又或者……除秽,其实你从始至终都有猜到过,你可能并不真的是被人抛弃了的那一个……你在害怕面对真相,怕你从此就尽失了能去怨恨他们的理由?” “不然,早在当年就能解开的死结,你为什么偏生要留到今日——留到这个我们只剩下这一次机会的时间,再让我去解?” “不,不是,我没有……”惧魄张皇摇头,想要辩解却似又不知道自己该从何处开口。 她就那样被人攥着手腕,一路生拉硬拽地拖到了山腰路上。 山谷中,被野兽们啃食了个不成形状的尸首又一次被非毒叹息着埋入地下,忘川里的时间循着她的心意,悄然倒流—— “二妮!!”女人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又一次彻响在了这一人一鬼的耳畔,只是这次苏长泠的视线却不曾被“影子”强制固定在了“缀玉”身上。 她带着除秽站在梢头,眼见着秋荷在那一声暴喝后近乎本能地放下怀中惊醒了的孩子,作势便要一头冲下山崖。 回了神的少年死命拦住了她的腰肢,他双目通红,哪怕腿脚也因着长时间的行走而被积雪冻得麻木,臂上的力道亦依旧是半点都不敢松懈。 “娘,你干什么啊娘——娘你清醒一点,你不能下去……下面那是上千丈的深崖啊娘!!” 他极力劝阻着那明显已不再剩下多少理智了的女人,奈何那常年要看顾两个孩子的妇人力气却浑不比他弱上多少。 “千丈深崖怎么了?就算是万丈高崖又能如何?二妮她掉下去了……她掉下去了大志,大志,那是你妹妹啊!”她竭力挣扎着,几度险些就要掰开了少年的手臂—— 所幸那被变故惊麻了脑子的男人至此终于找回了神思,他连忙帮着自家儿子一起拦住了那闷头想要冲下崖去的女人。 “秋荷你冷静一点……孩子们已经没了一个姐姐了,你不能再让他们立马也没了娘!” 杨克礼的声音响得恍若惊雷,女人却被他这话炸得突地淌了满面的泪。 她回身恶狠狠抓住了男人的衣领,手上力道大得令她骨节都绷成了金纸之色,她皱了眉,面上的表情堪称狰狞:“谁说他们就没了姐姐了?!” “谁说二妮掉下去就一定会死?!” “这山上长着这么多的树……二妮那么聪明,她肯定知道要抓着山坡上的树的!” “对,对,她肯定知道要抓着山坡上的树的……她没有死,我们家二妮还没有死……快,快,大志,你快跟着娘去找找,我们肯定能找得到她的……我们一定能找得到她!” 女人魔怔了似的捏上了少年的小臂,她口中念叨着,转头便想朝着山下走。 男人被她这模样闹得又是心痛又是无奈,只得咬牙无情地戳碎了她的幻想:“别异想天开了秋荷,她推了大半天的车,那还有哪个力气!” “可万一呢?!!”女人骤然扬声,瞳仁红得几乎要沁出血来。 男人盯着她的眼睛沉默着看了片刻,最终叹息着向后退了一步:“我知道前头有个能挡风的山壁。” “先把车子停下,把老三老四安顿好——我跟着你一起下山找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原由 “看到了吗?除秽。”苏长泠目含悲切,她既像是在宽慰惧魄,又像是在劝说曾经的自己,“你从来不是真被他们抛弃了的那一个。” ——她的阿娘当初甚至险些随着她一起冲下山崖。 “可是,”半大的少女怔怔回头,她眼中盛满了极致的茫然与不解,眼圈悄然变成了通红的一片,“倘若他们不曾抛弃我的话。” “那为什么我在那山路上躺足了整整一个下午加大半个晚上,都没能等来接我回去的人呢?” “那里……那里不难找的?” “我还特意把自己挪到了容易被人发现的山路上啊!” 她满以为她是能被他们带回去的。 所以她才会怀揣着那样的希望,拖着被山崖震碎摔断的残破躯壳,一寸一寸挪移着到了路上;又在等待中被时间一分一分抽离了通身的血肉与力气,绝望中迎来死亡。 野兽是比阿娘他们先一步找到她的,甚至等到了最后,连她的尸首都是被非毒叹息着收进的无名坟冢。 倘若他们真的不曾抛弃过她。 倘若他们真的曾走下过山来。 那为什么……直到她被胸中埋藏着的那股说道不出的怨气都异化成了鬼,她仍旧未尝在山中瞧见他们的身影? 为了等他们来寻她……为了她心下隐隐潜藏着的、那点她也说不分明的希冀。 她在死后都硬梗着在原地多留上了三天三夜啊—— “我没见过他们,长泠。”惧魄张皇又无措地摇了脑袋,苏长泠竟在她瞳中瞧见了一线说道不明的哀求。 “我真的自始至终都没见过他们……死前我在那路上躺了快一日,死后我又犟着在那多等了三天……” “那四天里,我见过冬猎的狼群,见过翻山的豹子,山外流寇们打砸抢掠的声音响起过两次,在山头我还见到过天尽头燃起的烽火。” “夜里树梢上的雪会被冻成霜一样的冰粒,四日里有两日山中涌起云海,雪霁后的第二天是没有朝霞的,但那天的晚霞一路从仙炉峰烧到了丹霞峰。” “——你看呐,长泠,”除秽怔怔仰头,她看着像是快哭出来了,“我记得这么多东西……我见过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的记得,可我偏生不记得我在山上见到过他们。” “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 “是他们刚刚的一切表现都是演出来骗我的,还是……”少女眼中映着的迷茫与挣扎愈渐深重,剑修见此禁不住怅然叹息一口,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发顶。 除秽适才还焦躁不堪的满腔情绪被她拍得莫名消停下了三分。 她随着她指出来的方向转眼望去,便见高山上,小心停靠好了板车、安顿好了两个幼童的男人本来是打算带着女人下山去寻她的,孰料没等他们走上两步,被他们留在篝火边照看自己两个弟妹的杨大志便毫无征兆的“咚”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女人被那动静吓得陡然一个激灵,忙不迭小跑着回去抱起了她那不省人事的儿子。 彼时少年面上已然因生了高热而变成了嫣红的一片,杨克礼二人这才意识到,这个在雪中山路上走了大半个白天、又亲眼瞧见自家二妹不慎滑跌下了山崖,母亲也险些发了疯的孩子,躯壳与精神早就被透支到了极限。 ——是以,他这会紧绷着的神经才刚刚松懈下来一点,被风雪与寒气浸透了的身子便立马着了风寒。 “……你留在这里照顾好这几个孩子。”男人垂下眼睛,抿着嘴拨弄了下脚边忽暗忽明的篝火,“我下山去找二妮。” ——其实他原本想劝女人说,算了。 老三老四年纪小还离不得人,他们收拾出的那一板车的家当也需要留个人来照看。 加上这会老大也跟着发了高烧……老二跌下山去那么久,就算没有立马咽气、就算是侥幸被他们找回来了,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缺衣少食的山林里,她受了那样重的伤,想来也是活不长了的。 但那话他没能说得出口。 他在开口前,视线先一步落到了女人的眼睛上,他看着她眸底藏着的那片焦急与痛苦,瞧见她自己恐怕都没意识到的、看向他时带着的那点祈求。 刚涌到了嘴边的话,不受控地便转了个弯。 “那你……多加小心。”女人垂了脑袋,目光止不住地微微有些闪烁。 男人心中存着的顾虑她也想到了,甚至在刚刚的那个瞬间,她也曾想到过放弃。 但她身为母亲的本能在最后一刻终竟战胜了她的理智——她的女儿,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是她曾饱含期待与爱意小心生下来的孩子。 她不想就这样放弃,她想她总要挣扎一下。 就一下……就再挣扎那么一下。 “我会的。”男人重重压了下颌,遂就手抽出了车板下绑着的猎刀。 冬季的山林里常有野兽出没,不带着刀,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你也小心一些。”男人如是嘱咐着女人,转身带着那刀器踏入风雪。 秋荷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胸中止不住地涌出了满腔惴惴——那不安在她一刻后瞧见那去而复返的男人的瞬间达到了顶峰,她抱着少年的半截身子,惊疑不定地猛地站起身来。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女人骇然瞠目,“二妮呢?你不是去找她了吗?” “她人呢……你到底找到她了没有???” “先别管着二妮了,秋荷。”折返回来的男人面上铁青一片,边说边飞速拾起草窠里的一大捧积雪,猛地浇灭了大半篝火,“快,快起来收拾好东西,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二妮多半是没救了——我刚往下走了没多远就在那边瞧见了狼群……另一头的山下好像又着了火。” “我不敢确定那火是有人家走了水还是有散兵流寇冲进了村子……总之这山里已经没那么安全了,我们得现在立马就走!” “现在就走!天黑前赶到隔壁那座山峰上去,我知道那边有个隐蔽还能遮风挡雨的石壁!” 第二百四十三章 后来 “可、可是……”女人无意识呢喃,目光因受惊过度而变得有些麻木。 “别可是了,秋荷。”男人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作势整理好猎刀,俯身抓上板车,“咱们总得先有命能活着走出这座山,才能返回来去找二妮!” “这次就算我这个做阿耶的对不住她。” 杨克礼抬手重重抹了把脸上的水迹——他在这山里走的久了,一时也分不清自己面上究竟是汗是雪,还是他在不知自觉间洒了满脸的泪珠。 “但咱们也不能就为了她一个人,便让全家七口人都一齐折在这山里?” “快,车上我都收拾好了,你把大志拖上来,咱们给他用麻绳绑好——然后我背着老四,你抱着老三!” “快,快点,别耽误了!”男人低声催促,说话间又抬脚迅速踩灭了那尚带着些零散火星的篝火余烬。 杨家人进山之时的步履匆匆,离开前的步子却似是比那进山时还要再匆忙上几分。 本该花费上两天一夜的路程,被他们生生压缩至了不到两天,半空中,被苏长泠紧紧捏住了手腕的惧魄定定看着面前的一切,眼中不受控晃过了三分恍惚。 “所、所以……”除秽喃喃,“这就是我没在山里看到过他们的原因?” “他们不是不想找我……是想过要找,阿耶甚至已经动了身——但他们先是遇上了阿兄高热,后又碰到了狼群和可能会冲进山里的流寇?” “……除秽。”苏长泠应声微默,“你方才不是说过,那四日里,你曾两次听到流寇们烧杀抢掠的声响吗?” “……是啊,我的确听到过流寇们闯进村子时,刀剑劈砍在房门上传来的闷响。”惧魄木然转头,她眼下倏地坠下了两行清泪。 “……然后呢?” “在我死了之后……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 “后来。”苏长泠顿了顿,旋即举目望向头顶黑沉沉的天,“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 除秽闻此,本就发了塞的喉咙忽的堵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是猜到了。 她在眼见着阿娘险些要冲下山去、在眼见着阿兄高烧病倒的那一刻,就已隐隐觉察到了。 于是她低垂下眼睫,看忘川水静静在她脚下蜿蜒而过,幻境中的蒙蒙细雪一闪而过,她在水流中看到了她想要的“后来”。 ——后来阿娘他们确实是在阿耶的带领下逃过了流寇们的抢掠,逃去了山的那边,但阿兄却因高烧久久不退,被烧坏了大半的脑子。 于是她从前小小年纪便扛起了家中重任的阿兄,心智变回了那个成日想着要给她留糖吃的稚龄幼童。 他不再知道该如何除草犁地了,他只每日拿着张泛了黄、发了脆的旧糖纸,攥着那块黏糊糊的、化了大半的小糖块,到处要去寻他的妹妹。 ——后来她的阿耶也死了,他对着那日自己决心放弃了她、害她真就此亡命于荒郊野岭的事耿耿于怀。 他不肯原谅那时的自己,也不敢面对他因心症而不时发起疯的妻子,他在安顿好家人、留下足够他们娘四个安然生活上一段时日的柴米油盐后,便又一次提刀拿箭入了深山。 他在那山里寻了一日又一日,在当年的那条山路上走过了一遍又遍,他的心力耗尽,人也很快就变得老迈不堪,他始终在那山林里穿行着搜寻他那死去了多时的女儿,并终竟在四十岁那年的某个冬日,不慎脚滑跌下了深潭。 ——后来她的那双弟妹也走上了阿耶的老路。 那对双生子总觉着是自己害死了那个总是对他们温柔笑着的姐姐,于是在他们的阿耶死后,接替着拿起了那已生锈了的猎刀。 他们起先是成了歙州内外有名的猎手,而后又成了跟着商队们四处走南闯北的镖客。 某种奇怪又隐秘的希冀驱使着他们不断向着四方行走游荡——没有尸首,说不定就没有死。 他们时常觉得他们的姐姐是没有死的,她或许只是在被好心人救起后,为那山石磕得尽忘了前尘。 镖客的一生注定都是漂泊。 于是那个女孩就这样于护镖途中惨死在了山匪刀下,那个男孩被强征入了伍,不多时又在乱军马下,被践踏成了满地的泥。 ——后来她的阿娘成了个疯子。 她起先还只是因着受到的刺激过度,而时不时的精神一阵恍惚,等到发现阿兄退烧后成了傻子,她便彻底疯了过去。 再后来……等着阿耶、弟妹,阿兄。 这些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她远去——或是失了音讯,或是在她面前无端咽了那口气——她那疯病便也变得越来越是厉害。 她每天能清醒的时间慢慢从四个时辰缩短到不足一个时辰,最后干脆成了个整日只知道抱着个小被傻笑的疯子。 她在这样的疯癫中消磨着她余下的日子——临死前的那天,是她这十数年来脑子最为清醒的一天。 那天她拄着拐棍奋力爬上了离家最近的一处山顶,而后她松了拄着拐杖的手,任凭自己如同十数年前的那个少女一般,碎石一样,自山头滑跌、坠落。 “死了……都死了。”除秽呜咽着抬手捂紧了面颊,她的十指震颤着,胸口重得恍若压着块千钧的石。 ——她的家人都死了,她的家没了。 “所以,”苏长泠抚着少女的背脊,轻轻翕合了嘴唇,“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缀玉。” “我……不知道。”惧魄颤抖着抬了脑袋,被泪水浸透了的瞳中写满了无助。 由忘川构筑而成的幻境缓慢散去,雾气后显露出那路的真容。 她看到那时还低头守在酆都门口的鬼差,这会不知为何竟垂着两手站在了岸边。 忘川两岸,有无根的清风吹过,拂开了他面上遮眼的长发——那碎发下露出一张她所熟识的、少年的脸。 “阿兄……”除秽的唇瓣发了哆嗦,她绷着面皮努力了许久,方才勉强挤出这两个字来。 ——那是她自那年高烧后,便失了神智的兄长。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交易 “大人,小人如今已是地府的鬼差了。” 那少年鬼差闻声拱了手,对着她绽出个极浅的笑。 他说话时,一字一句都吐得十分清晰,浑不见有半点他生前时的痴傻之意。 除秽盯着他那年轻得过分又不曾有分毫傻气的面容看了许久,某个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的便想通了那个曾困扰了她多时的问题—— “所以,地府当年突然提出来想要帮我是因为……”惧魄嗫嚅着不受控颤抖了嘴唇,本就发了白的唇瓣这时间愈发白成了雪色的一片。 那鬼差听罢却只笑着轻轻晃了头——他不曾答她,却也不曾全然避而不答。 于是明悟就成了那瞬间的事,少女定定盯着面前这数百年都未有过一丝改变的容颜,倏地便有泪珠挣脱了眼眶。 “竟然真的是……” ——她那机会真的是阿兄拿自己的魂魄换来的。 怪不得一向身强体壮的阿兄病倒的会那样突然,甚至一烧就被那高热给烧成了个傻子。 怪不得……人分明是该在死后才有机会成的鬼差,成了鬼差的魂魄又分明是该保留着自己临死前的模样,他却至今瞧着都还像是当初那个未成人的少年。 原来,这是因着他早在那年的那场高烧后,便已经“死”了。 “那么,当年的我在跌下山崖之后,就注定要死在那座深山里了吗?”除秽抽噎着低垂下眉眼,那鬼差听罢微一沉默,随即怅然不已的低低叹出口气来: “十三岁的孩子,在劳累一日过后,就那么毫无防备的跌下山崖,的确极难生还。” ——就算他们那日真寻到了她,恐也难将她带出深山。 “但那时的小人也没有想到……小人那日心中晃过的小小心愿,反误打误撞地促使您被异化成了鬼。” ——在那日缀玉跌下山崖、阿娘疯了一样要冲下山坡的时候,他脑中遏制不住地浮现了一个微小但又异常强烈的念头。 他想,要是跌下去的人是他就好了。 他比缀玉的年龄大,身子也比她更为强壮。 这时间她已抓不住了的林木,他还有力气能够抓到。 如果跌下去的人是他……不,应该说,如果不慎脚下发滑了的那个人是他。 那他说不得都根本不会跌下山崖。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为什么不能代替他妹妹跌下去? 他这样想着,且那念头不受控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愈来愈烈。 在阿耶与阿娘决意下山去寻缀玉的那个刹那,他胸中的想法陡然被什么东西烧灼到了极点,那浓烈得失了度的情绪令他霎时昏厥——他那时的的确确是昏了过去,但他在昏厥后所看到的,却不再是那个他所熟识的人间。 ——他的魂魄离了体,他看到了一对匆匆赶来的、地府的鬼差。 他们说,他的妹妹注定要死在山里了。 但他们又说,他的妹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凡人。 他们说她是山上的神只——就是那个护佑着他们歙州即便是在这样动荡不堪的年代,也没被乱军摧残得太过严重的山中神女。 他们说她是入世渡劫来的,说她是想以身化去这歙州境内,在乱世中经年积攒下的冲天怨念。 “但很可惜,那位大人此番只怕是又要渡劫失败了。”那鬼差咂着嘴轻巧地垂下眼睫,“人世的七情远比她想得要更加复杂,她勘不破世间的七情六欲,便渡不过那横亘在她面前的证道天劫。” “……那么,我能帮到她些什么吗?”魂魄离了体的杨大志满目怔忪,“我有什么能帮到她的吗?” ——他想帮帮那个孤独的神女,想救救他那自小弟小妹出世后,便被他们无形之中忽视了的、亏待了的妹妹。 他想求鬼差们救救他的妹妹。 “你?”鬼差们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们目带惊讶又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面前还未成人的少年,“你很想帮到她吗?哪怕你将为此付出你可能接受不了的代价?” 少年颤巍巍轻抖了声线:“什么代价?” “你的魂魄。”鬼差们不假思索,“其实地府一直很想要帮着那位大人渡过天劫——毕竟,不是所有的灵物与精怪都能经过考验、得到天道的认可,人间的名山大川若是突然少了位守山的神只,地府也会很难办的。” “但地府却不能主动插手人间的杂事——” “不过,若是由你这个凡人来主动提出请求就好办了,我们可以达成一项特殊的交易——地府缺人,你献出你的魂魄,自此来做地府的鬼差,地府便能借着这个由头,额外给那位大人一个机会、些许助力。” “——这就要看你如何选择、愿不愿意与我们达成这个特殊的交易了。”那鬼差的话中带着些说不清的玩味,他似乎笃定了这世间不会有人甘愿为另一个人奉献出自己的魂魄与永世的自由。 孰料那身形在他们眼中还不够结实的少年,只犹豫了片刻便提出了新的问题:“那,交易之后,人间的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是会自此身亡,还是会变成其他的什么模样?” “你的魂魄会变成我们中的一员。”鬼差挑眉,“但你躯壳的阳寿还不曾尽——他在人间还能多活约摸十年。” “失了魂魄的躯壳便只剩下了生存的本能——他会变成个终日懵懂的傻子。” “只不过,看在你是自愿献出魂魄的前提下,我们可以为你破一次例。”那鬼差抬手比划着循循善诱,“我们可以给那躯壳留下些记忆——留到几岁,由你自己选择。” “怎么样,你要交易吗?” “好,那就这样达成这个交易。”那日的少年人这次未曾再有丝毫的犹疑,“虽然这么做很对不起阿耶阿娘……但家中还有与小弟小妹留在他们身侧,想来这也算不得什么渡不去的坎。” ——他还是更想救他那几次都未能得一个善终的妹妹。 “咦?这倒是奇了。”那鬼差忽然笑吟吟咧了嘴,“我在地府待了这样久,还真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上赶着献出魂魄的凡人。” “好,那就如你所愿——你要给你的躯壳留下多少记忆?” “七岁。”他目色微凝,“请将我的记忆停留在七岁那年——那时的小弟小妹还在阿娘的腹中,所有人都满怀对未来的希望与憧憬——那是我们一家人过得最幸福的时刻。” ——他不想再忽视他的妹妹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阿娘 一向平静的忘川忽的翻起小浪,那浪扑灭了水中渐渐散去的过往,映照出少女那被泪糊了满脸的斑驳面容。 除秽抽噎着定定盯紧了那已成了鬼差的高瘦少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双肩抖动着发出些许不大分明的呜咽。 苏长泠安抚似的轻拍着她的背脊——她这既是在宽慰惧魄,同样也在尝试着抚平自己胸中遏制不住涌起的、近乎能翻天的浪波。 ——人的魂魄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哪怕承载了她身为“缀玉”时的记忆的惧魄除秽,早在七百年前便已被她亲手剥离了下去——她如今再看到那忘川中记录着的景象、再看到这少年鬼差,她的情绪仍旧会不受控地为人牵动。 这感觉无疑令她陌生不已。 ——但又出乎意料地并不算让她太难接受。 “抱歉啊,阿玉。”眼看着忘川自主将那段过往放送完毕的鬼差低垂下脑袋,“我到底还是没能帮到你。” ——他甚至是帮了她个倒忙。 “不,不,阿兄,你已经帮到我了——当年是我太过怯懦,是我没敢在当时便立马用上那个机会。”除秽闻此止不住地连连摇头,她在看到那忘川内记录着的后半截影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倘若她当年的胆子再放大一点……倘若她当初能如余下几魄一样足够坚定执着。 倘若她能在那时便清楚地了解到一切,补全那些她从未注意到的、被她在无意识之间忽略了的,所有她家人们的情绪。 那么,她这天劫或许早便能渡过去了。 天道对它钦定的人间神只总是十分的心软又仁善。 当她接连剥离了哀爱两魄后,它显然不愿再见她继续被那七情与人世间的怨气异化成鬼。 于是它给了她近乎完美的幼年,又给了她那么多极好的、只是有些不会表达的家人。 她真的只差那么一点就能渡过那道天劫了。 ——但很不幸。 她偏生是那七魄里最为胆小懦弱的惧魄。 “……天意。”一行冰凉的泪珠倏地打湿她面上干涸的痕,想通了一切的除秽不禁失神万般地喃喃出了声。 小鬼差随着她这句“天意”无由来的沉默下来,恢复平静后的忘川澄净通透,犹如明镜。 他无声盯着那水面看了半晌,良久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忙不迭微微上前多行了一步:“对了,大人。” “还有件事……不,应该说,还有个人。” “还有个人,小人想请您去看多她一眼……也算是了却了那人的一桩心愿。” “不知大人……”少年鬼差仰头说了个小心翼翼,瞳中却藏着某种几近是祈求的期待。 苏长泠正想回头劝一劝那平素胆小的小鬼,未待开口,便先瞧见除秽鬼使神差地点了脑袋。 先前盘桓在惧魄身上的怨气,几乎在刹那之间便散了大半,那得了答复的鬼差立时欢欣不已地笑弯了眼睛。 “好,大人,那劳请您先随小人往这边走走。”他抬手示意着指出个方向,剑修见此下意识回头瞟了眼那犹自站在忘川水边的一鬼一树。 隔着百尺江水,非毒抬手与她做了不大明显的手势,一旁的应无风随之几不可察地轻点了下脑袋,她心神微定,遂拎上那快哭傻了的除秽,大步跟上了走在前方的少年。 ——那鬼差并未带她们走上多远,他只是循着忘川沿岸,一路西行着走向了地府更深处的地方。 岸边的野草里,有不知名的小花勾连着盛放成海,她们隔着百丈的距离,远远便瞧见了那徘徊在忘川边缘、形容枯槁又状似疯癫的清瘦女人。 ——那是六百八十多年前,自山头一跃而下、摔死在崖底的秋荷。 “人死后,魂魄过了忘川便能尽忘前尘——再之后就可循着心意和规矩转世投胎了。” 已成了鬼差的杨大志轻声解释着那忘川水的用途。 “但她不同——她的魂魄过了忘川,那执念却仍梗着不肯让她将生前之事一一忘尽。” “地府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让她放下心中的执念……于是她终年徘徊在忘川两岸——她终年找着她那已死去多时了的女儿。” “大人,小人想着,您或许会愿意见她一面。”鬼差说着微退一步,静静为除秽让出了一条能继续前行的路来,“而这一面后,她或许也能放下那执念,肯去安然转生了。” ——惧魄早在瞧见那女人的第一眼,身子便寸寸僵在了忘川水边。 “阿娘……阿娘!!”她强行压抑着嗓子轻声呢喃,而后禁不住大步奔向前去——已僵硬的四肢令她奔跑时的动作控制不住地微显踉跄,但她并不打算在意这些。 ——她只想快点跑过去,想尽快跑到她娘面前去。 “阿娘,娘……娘,娘。”除秽呜咽着反反覆覆重复着那句“娘”,女人浑浊麻木的眼珠则在听到了这个字的刹那,略微恢复了三分光色。 她抬起槁瘦的手,五指摸索着缓慢攀爬上少女的脸颊,一头发了花的长发乱蓬蓬的,她眼中忽迸出来两串发了浑的泪。 “二妮啊……”女人哆嗦着嘴唇低声嗫嚅,干裂了的唇瓣因被人扯动而渗出一小线艳色的红。 “二妮——你是我的二妮吗?” “娘……是我,是我啊娘,我是二妮啊,阿娘——”除秽语无伦次,只眼下的水开闸了似的向外奔流。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忽觉着当年的她——不,他们——她忽然觉着当年的他们幼稚得有些可笑。 ——许多问题,明明是张张嘴就能被解决下大半的,可他们一家六口人,偏生没一个长了那张“会说话”的嘴。 ——他们偏偏就任着那点误解,在时流里积压成了冲天的怨。 “对不起啊二妮,娘不是故意没有去找你的……娘没有故意想要骂你,也没有想过要丢下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女人捧着她的脸呜呜哭泣起来,数百年来的浑噩在这一霎陡然被迟来的清醒取代。 她抱着她那永远不会再长大了的女儿,一遍遍诉清了心下积存着的歉意与后悔。 ——除秽记不得她到底说过多少声“对不起”了,她只记得,她每多说上一次,她心头残存着的怨气,便会在悄然间多散开一分。 ——直至那经年不化的怨彻底散作了一派飞烟。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们” “大人,您不打算也上前去看看吗?” 远远看着那边的母女二人哭成了一团的鬼差笑眯眯弯起眼睛,苏长泠应声一愣,遂不大自在的微微别开了脑袋。 “我?” “我去做什么。”剑修眼神闪烁,“我又没那些过往的记忆……自然也就没必要再跟着上去了。” ——诚然,瞧见除秽与秋荷母女二人相会时的场景,她心下是有万千感慨的。 但她没有了那些记忆,在“影子”里也只是走马观花一般的看完了“缀玉”的一生,加之她如今七魄不全…… 眼下的她,是没办法全然体会到除秽当前复杂又翻涌着的心绪的。 那么,她上不上前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或者说,她为什么非要上前? “而且……我还怕贸然上前,会给你们那已疯了多年的娘吓着。” ——任谁死了快七百年后,突然发现自己的女儿“无端”变成了两个,都得被吓死! 苏长泠偷摸腹诽,话毕愈感别扭地摸摸鼻尖,那鬼差闻言莞尔:“不会的,大人。” 剑修抖着眉梢诧然转头。 “因为,阿玉从不只是个胆小的孩子。”少年咧嘴,“她在因被抛弃感而变成那副胆怯又懦弱的模样之前,曾是个很坚毅又果决的姑娘。” “您在‘影子’里大约也是见过的——她四岁那年便帮着阿娘整理过纺布要用的丝,七岁时就试着摆弄起了那架织机。” “其实四岁的孩子并不大能整理好那些她两手都合握不来的丝线,七岁的孩子也架不稳比她都高的织机——但她还是做下来了。” “并且,还越做越好。”鬼差的目光柔和,“还有那块帕子。” “那块帕子虽然被阿娘拆了,可阿娘也背着她偷偷与我们说过,她说她织的那条帕子,比她当年十二岁头一回碰织机时织得还要好,只是她并不想夸她——织布本就不当是一个七岁孩子该做的活计。” “她不想她得了夸奖,从此便执着着要为家中分担那些本不该落在她身上的担子。” “但她……”苏长泠茫然地张了张嘴,她的喉咙忽然有些发堵,“但她也因此而变得愈渐怯懦——她那时以为她做错了。” “是的,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在这件事上,阿娘做得是有失偏颇的。”鬼差颔首,“她该早一点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阿玉并不是那种不懂事又不听话的孩子。” “她什么都懂,只是太小了,她没法将她懂得的每一种情绪、每一样道理都弄得彻底、明白。” “等等,‘我们’?”剑修愕然挑眉,“你的意思是……” “对,我们。”小鬼差面上的笑容放得越发灿烂,“大人,您不会以为因执念而过不去忘川的只有阿娘一个?” “其实大家都在……喏——您看,在那呢。” 他抬了手,苏长泠循着他指出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了那自不远处岸边小院子里走出来的,或老或少、或高或矮的一小队男男女女。 “喂!你们几个等等我呀!”小鬼差对着那边的五人笑吟吟扬高了声线,他一路小跑,很快便与他们又哭又笑着抱成了一团。 ——她看着那头围成了一圈的一家老小,浑无征兆地滴坠下一颗滚烫的泪。 “哇——师父,合着趁我不在,你们昨晚居然过得这么刺激呀!” 次日清晨,听自家师父讲完了昨夜经历的小姑娘咋咋呼呼的举着双筷子,眼中充满了对地府的好奇。 这时间,就连刚出炉的石头粿都不能很好的吸引走她的注意——她眼巴巴盯紧了剑修,那模样像是正在为了自己昨晚不曾跟着他们一同去而感到后悔不已。 “然后呢然后呢?师父,您到底有跟着惧魄师父他们抱一起去没啊?”程映雪眨了眼,作势便想抬手去抱自家师父的手臂。 奈何小摊上沾了油的桌子生生“截断”了她去抱人的路——小姑娘只得悻悻然重新低头夹起了桌上热腾腾的饼子。 “咳,没有。”苏长泠应声假咳,一面佯装若无其事地举目望了天,“主要那什么,怪尴尬的。” “虽然我承认杨大志说得是很有道理……但我真没那些记忆。” “——在忘川里看过往的时候,相较于身处其中的参与者,大多数时间我觉着我还是更像是个游走其外的旁观者。” “所以,我就没跟着他们掺和到一起去。”剑修捧起瓷碗吸溜了口豆花——应无风昨儿吃了这东西对其大赞特赞,并强烈推荐她今天也尝一下。 “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程映雪无不可惜地咂嘴晃了下脑瓜,“人家还以为师父您能跟着惧魄师父一起,和鬼差大哥他们来一场感人的‘亲人相认’呢!” “嗯,单看除秽跟他们抱一起的时候是挺感人的。”苏长泠面无表情,“但加上个我,那场景就变恐怖了,云娘。” “尤其除秽她阿娘的神志还不是特别清醒——她这怎么也得等执念彻底被忘川洗净了之后,才能慢慢缓过来。” “啊这……这么一想好像还确实。”——确实有点。 小姑娘嘀咕着张嘴咬了口粿子,和了时蔬的新鲜馅料鲜得她脑子霎时一阵清明。 剑修见此轻咳着偏了偏头:“不过,他们杨家人这次见了除秽、解了心结,回头就该安安心心转生投胎去了。” “——也算是帮地府了了一桩麻烦事。” “但这话说回来,云娘,咱也别光揪着除秽的那点事看了——说说你——你今天又打算做点什么?” “是要接着去墨坊吗?”三两口吞干净了碗中吃食的苏长泠抬手擦了擦嘴,“还是咱们得先换个别的地方。” “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快在潜川待满半个月了。” ——待得她看着那墨坊都有点腻。 “唔,今天……今天就先不去墨坊了。”刚咬了一大口粿子的程映雪含糊不清,“像那什么墨坊接下来的改革方向和新店筹备的规划一类,弟子昨日就已经跟方先生都掰扯完了。” “剩下没别的,基本就是烧钱囤货,请人装修……这都一时半会用不上我。” “所以咱们今天就不去方先生那了——师父,咱们改道祁门。” 咽了早点的小姑娘语调微顿:“弟子要去那边——瞅瞅他们的茶山!” 第二百四十七章 死皮赖脸 祁门离着潜川颇有段距离。 苏长泠原想吃过早饭就带着小徒弟上剑直奔牯牛降,孰料程映雪想着他们此一去,没个三日五日多半是回不来的,那客栈里的几个房间占着不退,也是平白浪费银子,便央着自家师父陪她先回一趟客栈退宿。 剑修拗不过她,又惯挡不住这妮子的撒娇耍赖,只得认命似的陪着她多走了一段“回头路”。 孰料,这路不走还好,一走,反倒被那同样刚吃过早饭的邵无名给赖上了。 “咦?苏仙长,几位起得好早,今日这是还要去墨坊吗?”碧衣青年笑吟吟地抄手抱了胸,一面没骨头似的软趴趴倚在了客栈门框上。 应无风瞧见他那模样,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瞬,苏长泠则在听到他那话后,语气全然算不上有多友好的慢吞吞掀了眼皮:“不,邵公子,我等是回来找掌柜退房的。” “——小徒在墨坊的事已基本办得妥了,苏某身上还有要事,并不打算在潜川多待。” “哦?小程姑娘的事竟办得这样快。”邵无名应声轻抖眉梢,“在下记得,半月前那位墨坊的方先生还咬死了不肯松口与人合作呢!” “看不出来,姑娘您好手段呐——” “嘿……侥幸,侥幸,云娘耍的这套这可算不上手段——尽大量是‘动之以情’罢了,”小姑娘假笑着嘿嘿咧出一口白牙,“公子,您谬赞了。” “好了,师父,咱们赶紧退房去,今天路程远,免得待会该来不及了——”胡乱应付过青年的程映雪哼唧着顺势调转了话锋,佯装一派“不谙世事的急性少女”的样子,轻声催促了自家师父。 早就想要拔腿开溜的苏长泠见此自是一刻也不曾多待,立马接上了小姑娘的话头。 “云娘,不得无礼。”假意嗔怪着小姑娘的剑修疯狂与人使了眼色,遂转头随口同青年拱手告了声罪,“小徒顽劣,让公子见笑——不过,邵公子,我等今日确乎是有远路要赶,不便久留,就先行一步了。” “邵公子,咱们就此别过,告辞!” 剑修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扔出来半笸箩的话,言讫果断带着自家徒弟、师兄和盆栽(?)大步奔向柜台。 哪想那人装作听不懂人话似的,仍旧不死心地朝着众人脸上一个劲儿的猛凑:“诶~~等等,苏仙长,您别着急呀。” “——不去墨坊的话,那您这是又打算上哪去?”邵无名故作懵懂好奇地眨巴了一双眼,“那地方好玩不?方便带我一个不?” “——我们商队那群人前两日谈完了生意,便拐去西域寻矿收玉去了,小生这两天在客栈里待得怪无聊的,都快长毛了。” ……不是,你们商队的人都跑了,你还留在这干啥啊?? 而且你都联系上自己人了……你咋还非要待在这??? 听见这假得发傻的借口,苏长泠莫名被人气得想笑。 一旁的程映雪眼尖瞧见剑修的面色不对,连忙安抚似的攥紧了她的手臂,转而冲着邵无名森森呲出口白牙:“祁门牯牛降,邵公子,我等打算改道祁门,去牯牛降。” “——那里可不产什么玉石。” ——他这个玉石贩子去了也没用,那就没他能玩的地方! “喔,牯牛降,牯牛……这地方还真没什么美石好玉。”邵无名皱眉咕哝着咂了咂嘴,那模样像是在可惜不能跟着与众人同行。 小姑娘端着面上的笑意分毫不变:“是的,公子,那地方没有好玉。” ——所以你别去了留这咱们告辞也别回见! 啊哈! 程映雪心下腹诽,出于某种商人的本能,令她一直十分讨厌面前这个看着好脾气又笑眯眯、实则肚子里指不定揣着多少坏水,面上又指不定戴着多少层面具的青年“游商”。 是以,哪怕她知道自家师父留着他自有用意,她瞧着他也平素称不上有多顺眼,赶着这会她师父好容易也打算给他踢出他们的小队伍了……那她自然是得赶快给他一脚蹬出去! ——再!见!! 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变出来的邵公子! 小姑娘想着愈发绷不住轻扬了唇角,不料那头的碧衣青年几经沉吟,却是毫无征兆地陡然拧了口中的话:“不过——” “不过,牯牛降不产玉石也好,”邵无名起身抚掌,眉眼含笑,“不产玉石……这才方便我往他们那里卖玉石嘛!” “小程姑娘,您也是商人出身——您说,邵某这思路对是不对?” “呵……呵呵,对……公子说得……说得对极了。”程映雪咬牙切齿,一句话说完她险些真啮碎了自己那几颗后槽大牙。 苏长泠眼见着自家徒弟败下了阵来,忙思索着接过她手中刀:“邵公子,您这经商思路,自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就是今日这时间的确不大赶巧——公子,您知道的,祁门去之潜川,相距不下百里。” “——我们想在今日晌午之前便赶到牯牛降,恐怕只能御剑。” “但苏某的剑只能多载一人——小徒道行低微,尚不通御剑之法,而应先生与虞师兄的法器,又贯是带不得人的。” “是以……”剑修慢条斯理拖长了尾音,顺带满含“歉意”地朝着邵无名微一颔首。 一左一右的一人一树闻此霎时意会,忙不迭跟着她连连应了声。 “是的,贫道的小板凳载不了人。”——这是真载不了。 “没错,应某的树枝也承不了重。”——这是假话,他那树枝子够把大半个步云墟都载上。 “嗯,就是这样。”苏长泠眼中的“歉意”放得愈发重了,脚下则几不可察地又朝着楼梯的方向挪了挪。 邵无名听罢,眉头拧巴的更加厉害:“这么一讲,这还真是有点麻烦。” “只是……咱这果真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邵某真的很像与仙长们同去……”青年可怜巴巴双手合了十,剑修瞅着他那动作只觉腹内不受控地就是一阵翻滚。 她忍了好半天才勉强止住了腹中那股想吐的欲望,再瞧向邵无名时,她目光内亦不由带上了丝丝的凉。 “……好,邵公子。”状似被人磨到没招了的苏长泠伸手掏向袖中,“如果您坚持如此的话,那苏某这里确实还有个下下之选……” “就是待会上天的时候,您可千万不要后悔——” ? ?因为周五有个推荐然后这段剧情需要很多有关炒茶的东西,今天查资料比较久就一更了 ?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七章 死皮赖脸 祁门离着潜川颇有段距离。 苏长泠原想吃过早饭就带着小徒弟上剑直奔牯牛降,孰料程映雪想着他们此一去,没个三日五日多半是回不来的,那客栈里的几个房间占着不退,也是平白浪费银子,便央着自家师父陪她先回一趟客栈退宿。 剑修拗不过她,又惯挡不住这妮子的撒娇耍赖,只得认命似的陪着她多走了一段“回头路”。 孰料,这路不走还好,一走,反倒被那同样刚吃过早饭的邵无名给赖上了。 “咦?苏仙长,几位起得好早,今日这是还要去墨坊吗?”碧衣青年笑吟吟地抄手抱了胸,一面没骨头似的软趴趴倚在了客栈门框上。 应无风瞧见他那模样,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瞬,苏长泠则在听到他那话后,语气全然算不上有多友好的慢吞吞掀了眼皮:“不,邵公子,我等是回来找掌柜退房的。” “——小徒在墨坊的事已基本办得妥了,苏某身上还有要事,并不打算在潜川多待。” “哦?小程姑娘的事竟办得这样快。”邵无名应声轻抖眉梢,“在下记得,半月前那位墨坊的方先生还咬死了不肯松口与人合作呢!” “看不出来,姑娘您好手段呐——” “嘿……侥幸,侥幸,云娘耍的这套这可算不上手段——尽大量是‘动之以情’罢了,”小姑娘假笑着嘿嘿咧出一口白牙,“公子,您谬赞了。” “好了,师父,咱们赶紧退房去,今天路程远,免得待会该来不及了——”胡乱应付过青年的程映雪哼唧着顺势调转了话锋,佯装一派“不谙世事的急性少女”的样子,轻声催促了自家师父。 早就想要拔腿开溜的苏长泠见此自是一刻也不曾多待,立马接上了小姑娘的话头。 “云娘,不得无礼。”假意嗔怪着小姑娘的剑修疯狂与人使了眼色,遂转头随口同青年拱手告了声罪,“小徒顽劣,让公子见笑——不过,邵公子,我等今日确乎是有远路要赶,不便久留,就先行一步了。” “邵公子,咱们就此别过,告辞!” 剑修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扔出来半笸箩的话,言讫果断带着自家徒弟、师兄和盆栽(?)大步奔向柜台。 哪想那人装作听不懂人话似的,仍旧不死心地朝着众人脸上一个劲儿的猛凑:“诶~~等等,苏仙长,您别着急呀。” “——不去墨坊的话,那您这是又打算上哪去?”邵无名故作懵懂好奇地眨巴了一双眼,“那地方好玩不?方便带我一个不?” “——我们商队那群人前两日谈完了生意,便拐去西域寻矿收玉去了,小生这两天在客栈里待得怪无聊的,都快长毛了。” ……不是,你们商队的人都跑了,你还留在这干啥啊?? 而且你都联系上自己人了……你咋还非要待在这??? 听见这假得发傻的借口,苏长泠莫名被人气得想笑。 一旁的程映雪眼尖瞧见剑修的面色不对,连忙安抚似的攥紧了她的手臂,转而冲着邵无名森森呲出口白牙:“祁门牯牛降,邵公子,我等打算改道祁门,去牯牛降。” “——那里可不产什么玉石。” ——他这个玉石贩子去了也没用,那就没他能玩的地方! “喔,牯牛降,牯牛……这地方还真没什么美石好玉。”邵无名皱眉咕哝着咂了咂嘴,那模样像是在可惜不能跟着与众人同行。 小姑娘端着面上的笑意分毫不变:“是的,公子,那地方没有好玉。” ——所以你别去了留这咱们告辞也别回见! 啊哈! 程映雪心下腹诽,出于某种商人的本能,令她一直十分讨厌面前这个看着好脾气又笑眯眯、实则肚子里指不定揣着多少坏水,面上又指不定戴着多少层面具的青年“游商”。 是以,哪怕她知道自家师父留着他自有用意,她瞧着他也平素称不上有多顺眼,赶着这会她师父好容易也打算给他踢出他们的小队伍了……那她自然是得赶快给他一脚蹬出去! ——再!见!! 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变出来的邵公子! 小姑娘想着愈发绷不住轻扬了唇角,不料那头的碧衣青年几经沉吟,却是毫无征兆地陡然拧了口中的话:“不过——” “不过,牯牛降不产玉石也好,”邵无名起身抚掌,眉眼含笑,“不产玉石……这才方便我往他们那里卖玉石嘛!” “小程姑娘,您也是商人出身——您说,邵某这思路对是不对?” “呵……呵呵,对……公子说得……说得对极了。”程映雪咬牙切齿,一句话说完她险些真啮碎了自己那几颗后槽大牙。 苏长泠眼见着自家徒弟败下了阵来,忙思索着接过她手中刀:“邵公子,您这经商思路,自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就是今日这时间的确不大赶巧——公子,您知道的,祁门去之潜川,相距不下百里。” “——我们想在今日晌午之前便赶到牯牛降,恐怕只能御剑。” “但苏某的剑只能多载一人——小徒道行低微,尚不通御剑之法,而应先生与虞师兄的法器,又贯是带不得人的。” “是以……”剑修慢条斯理拖长了尾音,顺带满含“歉意”地朝着邵无名微一颔首。 一左一右的一人一树闻此霎时意会,忙不迭跟着她连连应了声。 “是的,贫道的小板凳载不了人。”——这是真载不了。 “没错,应某的树枝也承不了重。”——这是假话,他那树枝子够把大半个步云墟都载上。 “嗯,就是这样。”苏长泠眼中的“歉意”放得愈发重了,脚下则几不可察地又朝着楼梯的方向挪了挪。 邵无名听罢,眉头拧巴的更加厉害:“这么一讲,这还真是有点麻烦。” “只是……咱这果真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邵某真的很像与仙长们同去……”青年可怜巴巴双手合了十,剑修瞅着他那动作只觉腹内不受控地就是一阵翻滚。 她忍了好半天才勉强止住了腹中那股想吐的欲望,再瞧向邵无名时,她目光内亦不由带上了丝丝的凉。 “……好,邵公子。”状似被人磨到没招了的苏长泠伸手掏向袖中,“如果您坚持如此的话,那苏某这里确实还有个下下之选……” “就是待会上天的时候,您可千万不要后悔——” ? ?因为周五有个推荐然后这段剧情需要很多有关炒茶的东西,今天查资料比较久就一更了 ?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八章 他活该! “放心,苏仙长,那包不能的。” 邵无名拍着胸脯信心满满,然而这种自信只持续到他见着剑修自袖中掏出那几根捆仙索瞬间,而立马碎了个一干二净。 碧衣青年瞧着那把一眼过去比他们捆货用的麻绳还粗上两分的绳索法器,当场晃碎了满目清光,他颤巍巍抬手指向那看起来该死又邪恶的鬼东西,开口时声线都不自觉发了哆嗦: “苏……苏仙长,您、您这是何意?” “咦?看不出来吗?邵公子。”苏长泠微挑着眉梢,面上不带丁点表情,“这是苏某给您准备的‘下下之选’呀。” “喏,您看,这几个是我们道门和仙门常用的法器,名唤‘捆仙索’——此索一出,就算是神仙被它捆到了,也是逃脱不得。” “——这东西结实得厉害,用来捆人是再好不过的了。”剑修抿嘴微笑,“您等着我等一会退完了房,预备着御剑上天的时候,苏某便会用这东西牢牢捆住您的腰肢与两脚。” “届时,我与虞师兄、应先生几人便一人牵住那绳索一头……而后上天一飞,用力一扯——” “呐,您瞧瞧,您这不就该跟着我们一起飞上天来了?” “啊这……这这这理论上自当如此——但您说得为什么这么恐怖?”邵无名的瞳仁陡然一阵地震似的抖,连带着嘴皮子都隐隐有些泛起霜白。 他老觉着面前这少女话中是有些什么坑,但他这一时半会却又着实想不清到底哪里有坑。 ——用绳索捆着将人牵上天去,这法子猛一听上去是能管用的;再在他两脚上同样牵了绳索来维持平衡……这似乎也不是不行。 但这话他听着怎么就觉着那么可怕? 麻绳扎腰捆脚……这、这要是再多上两条绳子,这不该成了五马分尸了吗?! 冷不防想起史书上某个被五马分尸了的着名古人的邵无名不受控打了个寒噤,再瞄向剑修那会,他视线内亦不由得多了几分微妙的敬畏:“苏、苏仙长,您确定咱们这么做是没问题的是?” “嗯,是的,我确定。”苏长泠面不改色,“我们曾经就有用过这种法子,带着太素宫一位还不会御剑乘风的师兄上的天。” ——某两山修行史上第一位被人当“纸鸢”放了的宋常应小宋道长。 “当时因着应先生不在,只有我与虞师兄二人可以牵绳——所以我们那次飞的并不算稳当,那位师兄也因此在落地后吐了许久。” ——没记错的话,宋常应当时吐得连胆都快翻出来了:) “但不要紧,这次我们是三个人了。”剑修面上悬着的笑意微微扩大,“我们是绝对不会让您像那位师兄一样,落得个在空中忽上忽下的地步的——” ——毕竟三个人,三条线,这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得多了~ “是、是吗?那……那仙长您既然已这样说了,邵某便放心了。”邵无名惊疑不定。 其实他是不想说那句狗屁的“安心”的,但眼下他这已然是被人话赶话硬生生赶到了这里——简直是骑虎难下! “嗯~是的,您大可以安生将心放回肚子。”剑修阴恻恻咧了嘴,话毕状似心情甚是放松地上楼拾掇起了她为数不多的那点行李。 应无风在离开前憋不住饱含同情地偷摸回头多扫了眼那杵在门边的碧衣青年。 要说这厮还是不够了解他们家山神大人的真正脾性——依着他这上万年来对长泠的理解,这石头肚子里准没憋多少好水! 罢了,就算这货真让人坑了也是他纯粹活该——谁让这老玩意非得想不开,跳出来装什么“单纯无辜卖宝石的游商小青年”呢! 某万年老树摇头晃脑,紧随其后跟着踏上台阶了的小道士口中也在那嘀咕着念念有词。 程映雪瞧见他不住翕合着的嘴巴,心下立马来了兴致,连忙趁着其余人不备,飞速伸手扯了把少年宽大的袍袖:“小虞道长,您这嘀嘀咕咕地念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些超拔用的经咒。”虞修竹循声慢吞吞地动了动嘴,“贫道觉着,那位邵公子今日只怕是要在劫难逃了。” “嗯……看着师父的架势,那确实,就是可惜小宋道长不在。”已远远将邵无名甩在了门边的小姑娘咂嘴摇头,“不然咱们五个,还能给这位邵公子演一个立地五等分。” “但是要是在宋师弟也的话,他也得是被咱们等分了的那个。”小道士面无表情,“应先生看起来不大像是会愿意载别人的树。” “呃……您这话好像也有些道理。”程映雪苦恼挠头,“那再就只能指望我师祖他老人家下山来了……但他老人家显然是比应先生更不乐意掺和这个。” “我听大师伯二师伯他们说过了,师祖下山一向是只会听戏,别处都逮不到他。” “是这样的,”虞修竹颔首以示认同,一面叹息着微微调转了话锋,“不过,就算没那个第五个帮手,光一个‘三等分’大约也有这位邵公子好受。” “何况,苏师妹这显然不只是想给邵公子‘三等分’了。” “嘿嘿嘿……”不知在那又想到了什么的小姑娘嘿嘿傻笑着飞速搓了两手,扭头便一溜烟钻进屋子里去收拾她那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去了。 为了能尽早看上这出大戏,程映雪拿出平生整理行李的最快速度。 半刻后,退过了客房的众人提着捆仙法索站上了罕有人迹的林中荒路,而后又在邵无名悚然大惊的目光之下——猛地掐诀飞上了路。 “等、等等啊苏仙长!!为什么邵某的头会在下面啊!!!” 冷不防被人大头朝下薅上了长空的碧衣青年吱哇乱叫,御剑在前的苏长泠闻声抬眼:“公子又在说笑了,人的头怎么会长在下边?” “不、不是,不是头长在下边的意思——”后悔自己不够三思的邵无名欲哭无泪,“您倒是回头看在下一眼啊!是绳子!” “——这绳子把邵某牵颠倒了!” “绳子?”剑修听罢,掐着剑诀的指头微微一滞,“喔,那可能是虞师兄飞的慢了一点……不要紧,您等我们交换下手里的捆仙索就好了。” “——来,虞师兄,你把你手里的那根绳子先扔过来!” “好嘞!”小道士从善如流,碧衣青年听见这话却不由越发惊恐: “等会,什么交换绳子,你们要在哪换?空中?腰和腿换了那小生岂不是——嗷嗷嗷!!!” ? ?笑死() ?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八章 他活该! “放心,苏仙长,那包不能的。” 邵无名拍着胸脯信心满满,然而这种自信只持续到他见着剑修自袖中掏出那几根捆仙索瞬间,而立马碎了个一干二净。 碧衣青年瞧着那把一眼过去比他们捆货用的麻绳还粗上两分的绳索法器,当场晃碎了满目清光,他颤巍巍抬手指向那看起来该死又邪恶的鬼东西,开口时声线都不自觉发了哆嗦: “苏……苏仙长,您、您这是何意?” “咦?看不出来吗?邵公子。”苏长泠微挑着眉梢,面上不带丁点表情,“这是苏某给您准备的‘下下之选’呀。” “喏,您看,这几个是我们道门和仙门常用的法器,名唤‘捆仙索’——此索一出,就算是神仙被它捆到了,也是逃脱不得。” “——这东西结实得厉害,用来捆人是再好不过的了。”剑修抿嘴微笑,“您等着我等一会退完了房,预备着御剑上天的时候,苏某便会用这东西牢牢捆住您的腰肢与两脚。” “届时,我与虞师兄、应先生几人便一人牵住那绳索一头……而后上天一飞,用力一扯——” “呐,您瞧瞧,您这不就该跟着我们一起飞上天来了?” “啊这……这这这理论上自当如此——但您说得为什么这么恐怖?”邵无名的瞳仁陡然一阵地震似的抖,连带着嘴皮子都隐隐有些泛起霜白。 他老觉着面前这少女话中是有些什么坑,但他这一时半会却又着实想不清到底哪里有坑。 ——用绳索捆着将人牵上天去,这法子猛一听上去是能管用的;再在他两脚上同样牵了绳索来维持平衡……这似乎也不是不行。 但这话他听着怎么就觉着那么可怕? 麻绳扎腰捆脚……这、这要是再多上两条绳子,这不该成了五马分尸了吗?! 冷不防想起史书上某个被五马分尸了的着名古人的邵无名不受控打了个寒噤,再瞄向剑修那会,他视线内亦不由得多了几分微妙的敬畏:“苏、苏仙长,您确定咱们这么做是没问题的是?” “嗯,是的,我确定。”苏长泠面不改色,“我们曾经就有用过这种法子,带着太素宫一位还不会御剑乘风的师兄上的天。” ——某两山修行史上第一位被人当“纸鸢”放了的宋常应小宋道长。 “当时因着应先生不在,只有我与虞师兄二人可以牵绳——所以我们那次飞的并不算稳当,那位师兄也因此在落地后吐了许久。” ——没记错的话,宋常应当时吐得连胆都快翻出来了:) “但不要紧,这次我们是三个人了。”剑修面上悬着的笑意微微扩大,“我们是绝对不会让您像那位师兄一样,落得个在空中忽上忽下的地步的——” ——毕竟三个人,三条线,这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得多了~ “是、是吗?那……那仙长您既然已这样说了,邵某便放心了。”邵无名惊疑不定。 其实他是不想说那句狗屁的“安心”的,但眼下他这已然是被人话赶话硬生生赶到了这里——简直是骑虎难下! “嗯~是的,您大可以安生将心放回肚子。”剑修阴恻恻咧了嘴,话毕状似心情甚是放松地上楼拾掇起了她为数不多的那点行李。 应无风在离开前憋不住饱含同情地偷摸回头多扫了眼那杵在门边的碧衣青年。 要说这厮还是不够了解他们家山神大人的真正脾性——依着他这上万年来对长泠的理解,这石头肚子里准没憋多少好水! 罢了,就算这货真让人坑了也是他纯粹活该——谁让这老玩意非得想不开,跳出来装什么“单纯无辜卖宝石的游商小青年”呢! 某万年老树摇头晃脑,紧随其后跟着踏上台阶了的小道士口中也在那嘀咕着念念有词。 程映雪瞧见他不住翕合着的嘴巴,心下立马来了兴致,连忙趁着其余人不备,飞速伸手扯了把少年宽大的袍袖:“小虞道长,您这嘀嘀咕咕地念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些超拔用的经咒。”虞修竹循声慢吞吞地动了动嘴,“贫道觉着,那位邵公子今日只怕是要在劫难逃了。” “嗯……看着师父的架势,那确实,就是可惜小宋道长不在。”已远远将邵无名甩在了门边的小姑娘咂嘴摇头,“不然咱们五个,还能给这位邵公子演一个立地五等分。” “但是要是在宋师弟也的话,他也得是被咱们等分了的那个。”小道士面无表情,“应先生看起来不大像是会愿意载别人的树。” “呃……您这话好像也有些道理。”程映雪苦恼挠头,“那再就只能指望我师祖他老人家下山来了……但他老人家显然是比应先生更不乐意掺和这个。” “我听大师伯二师伯他们说过了,师祖下山一向是只会听戏,别处都逮不到他。” “是这样的,”虞修竹颔首以示认同,一面叹息着微微调转了话锋,“不过,就算没那个第五个帮手,光一个‘三等分’大约也有这位邵公子好受。” “何况,苏师妹这显然不只是想给邵公子‘三等分’了。” “嘿嘿嘿……”不知在那又想到了什么的小姑娘嘿嘿傻笑着飞速搓了两手,扭头便一溜烟钻进屋子里去收拾她那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去了。 为了能尽早看上这出大戏,程映雪拿出平生整理行李的最快速度。 半刻后,退过了客房的众人提着捆仙法索站上了罕有人迹的林中荒路,而后又在邵无名悚然大惊的目光之下——猛地掐诀飞上了路。 “等、等等啊苏仙长!!为什么邵某的头会在下面啊!!!” 冷不防被人大头朝下薅上了长空的碧衣青年吱哇乱叫,御剑在前的苏长泠闻声抬眼:“公子又在说笑了,人的头怎么会长在下边?” “不、不是,不是头长在下边的意思——”后悔自己不够三思的邵无名欲哭无泪,“您倒是回头看在下一眼啊!是绳子!” “——这绳子把邵某牵颠倒了!” “绳子?”剑修听罢,掐着剑诀的指头微微一滞,“喔,那可能是虞师兄飞的慢了一点……不要紧,您等我们交换下手里的捆仙索就好了。” “——来,虞师兄,你把你手里的那根绳子先扔过来!” “好嘞!”小道士从善如流,碧衣青年听见这话却不由越发惊恐: “等会,什么交换绳子,你们要在哪换?空中?腰和腿换了那小生岂不是——嗷嗷嗷!!!” ? ?笑死() ?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牯牛降 在山神大人“英明神武”的换绳决定下—— 邵无名的两条腿一会被拉成“一”字,一会被扯成“人”字,一颗脑袋还忽上忽下地原地调转个没完。 ——若非拿捆仙索牵着他一条小腿的应无风自始至终没怎么更变过地方,他那造型指不定就要更“丰富多变”。 ——当然,即便这万年老树从头至尾都没大挪动,某邵姓游商的待遇仍旧也没比他动了要多好到哪去。 毕竟,无论是以腿为轴还是以腰为轴,他这总归是要被苏长泠他们拿“麻绳”拖着来回摆弄的。 于是一时之间,自歙县潜川赶往祁门牯牛降的上空传满了邵无名惊恐的哀嚎,间或夹杂了一两声不大分明的干呕声响。 待到苏长泠等人终于在牯牛降寻到了个适合落地的地方,那被人牵在空中飞了一路的邵无名已然肢体虚软、两眼不住发了黑。 在双脚触及地面的第一个瞬间,他那发了麻的腿脚几乎是令他刹那便软趴趴栽倒在了地上,腹内未克化完的早点翻滚着涌上喉头——他也如从前的宋常应一般,落地便先吐了个昏天黑地。 ……不,他可能吐的比小宋道长还惨。 小宋道长那会,起码他发晕是真因着两人牵不稳绳索——起码他那还不是被师父他们刻意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这位邵公子可就不一样了。 拿余光不住瞟着那碧衣青年的小姑娘目光中不自觉微带上了一线同情,一面默默抱紧了自家师父的手臂。 ——方才在剑上那会她看了个分明,她师父和小虞道长他们,明摆着就是故意折腾这倒霉玩意的。 ——也就是应先生瞧着还稍“厚道”些,没跟着师父他们一起上蹿下跳的胡乱折腾,只趁人不备偷摸操纵了两把掌中绳索。 她开始看着还颇觉乐呵,到后面都有点“于心不忍”了。 “师父……弟子从前怎么不知道您还能有这么恶劣呀?”程映雪抓着剑修的衣袖细声蛐蛐,苏长泠循声镇定如常地回头瞥了她一眼:“那是因为他活该。” “谁让他装什么不好……非得装个正常凡人,还硬要跟着我们往前凑过来的。” “而且,咱们走前我都提醒过他这是‘下下之选’了,”剑修收了飞剑冷哼一声,“他自己心里没数,那能怨得了谁?” “行了,咱们走——我刚在剑上看见前头有好几个茶庄,我朝祁门茶的销路,一向不如松萝、黄山云雾之类,咱们过去打探打探,说不定就能找见乐意与你合作,或是急着将手下茶庄转手的茶山东家。” “那也确实。”小姑娘咂嘴点头,遂也懒得再管后头那个吐了个天昏地暗、不知东南西北为何物的邵无名了,只蹦哒哒率先踏上了山路。 牯牛降的山川风貌平素与黄山大不相同,这里虽也横生着不少嶙峋怪石,那山势却不如他们山上那般陡峭险峻、危崖频出。 加之牯牛降的潭子更深、水更静,他们站在山头开阔之处向下瞅去,只觉云雾缭绕间那水净翠如翡,活脱脱像是块隐在群山环绕之中的温润美玉。 ——看起来倒也是个钟灵毓秀的上佳宝地。 苏长泠思索着微微垂下眼睫,一面随着小姑娘慢悠悠朝着他们先前在剑上瞅见的那几处茶庄走去。 他们落地的那个地方恰在牯牛降北麓,离那不远处的环溪(今历口、箬坑等地)便生着不少上了年岁的老茶树。 由是他们一边沿路打探、一边观光游玩似的在那大道上行了不过数里,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然碰上了座挂牌待售、看着占地还颇为不小的茶园整庄。 “哇——师父,咱们今天的运气还真挺好吔!这就见到要出售的茶庄了。”远远瞅见那牌子了的小姑娘霎时亮了眼睛,当即小跑着上前仔细瞅了瞅那茶庄门口摆着的大木牌。 守着门的老茶农瞧见她那模样,不由颇觉有趣地咧了咧嘴。 “……现有茶山并制茶庄园待售,有意者可至庄内寻东家详谈……诶~老先生,您知道这庄子瞅着明明还好好的,你们东家为什么突然就要把它盘出去了吗?” 细细览阅过那牌上告示的程映雪满腹好奇,下意识便转头与那守门老农胡乱唠了闲嗑。 那老茶农闻此无不感慨地拍着膝盖叹出口气:“能是因着什么——这茶庄做起来连年亏损,东家他不想再继续干下去了呗!” “加上……这茶庄原本也算是东家为着小姐开起来的——如今小姐已嫁去了外地,他自然也就没必要再留着这庄子了。” 小姑娘循声歪头,本能似的往那老农的方向走了走:“小姐?” “就是我们东家的女儿。”见她像是对他们庄内之事颇感好奇,老茶农也难得来了几分兴致,索性将这茶山的情况一一与人说了个清楚。 “是这样的,姑娘——我们东家与夫人拢共只得了一子一女,小姐便是那个幼女,这位小姐自幼嗜茶,没两岁就要偷扒着家里爹娘的杯子找茶吃。” “东家生在富贵人家,想着左右小姐喜欢、盘下座茶山又花不了多少银子,茶叶这东西还不愁卖,索性便在十年前买下了我们这座山头——建了茶庄,专门给小姐焙茶。” “但也不知道是东家他实在不通茶道的生意,还是他那八字与咱们这茶山不合——总之这庄子打从入了东家的手,那就没一年是不曾亏损的。” 老农说着说着忽的有些激动:“哎唷——咱几个刚知道庄子里又亏损了的时候,还担心过东家会不会借着茶庄亏钱的由头,故意不收茶叶,不发工钱!” “还好东家仁善又家大业大,没那么在意这庄子里的盈亏——就算每年烧着那大把的银子,也没真少过我们一个铜板,只当是讨小姐一个乐呵了。” “不过,总这么亏下去,当然也是不行的——喏,姑娘,您看,打从去年小姐出嫁之后,东家这不就因着这茶庄亏钱又不想睹物思人,打算把这地方盘出去了?” “就是可惜——这牌子都摆了快一年了,到现在也没两个愿意来问问价的。”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牯牛降 在山神大人“英明神武”的换绳决定下—— 邵无名的两条腿一会被拉成“一”字,一会被扯成“人”字,一颗脑袋还忽上忽下地原地调转个没完。 ——若非拿捆仙索牵着他一条小腿的应无风自始至终没怎么更变过地方,他那造型指不定就要更“丰富多变”。 ——当然,即便这万年老树从头至尾都没大挪动,某邵姓游商的待遇仍旧也没比他动了要多好到哪去。 毕竟,无论是以腿为轴还是以腰为轴,他这总归是要被苏长泠他们拿“麻绳”拖着来回摆弄的。 于是一时之间,自歙县潜川赶往祁门牯牛降的上空传满了邵无名惊恐的哀嚎,间或夹杂了一两声不大分明的干呕声响。 待到苏长泠等人终于在牯牛降寻到了个适合落地的地方,那被人牵在空中飞了一路的邵无名已然肢体虚软、两眼不住发了黑。 在双脚触及地面的第一个瞬间,他那发了麻的腿脚几乎是令他刹那便软趴趴栽倒在了地上,腹内未克化完的早点翻滚着涌上喉头——他也如从前的宋常应一般,落地便先吐了个昏天黑地。 ……不,他可能吐的比小宋道长还惨。 小宋道长那会,起码他发晕是真因着两人牵不稳绳索——起码他那还不是被师父他们刻意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这位邵公子可就不一样了。 拿余光不住瞟着那碧衣青年的小姑娘目光中不自觉微带上了一线同情,一面默默抱紧了自家师父的手臂。 ——方才在剑上那会她看了个分明,她师父和小虞道长他们,明摆着就是故意折腾这倒霉玩意的。 ——也就是应先生瞧着还稍“厚道”些,没跟着师父他们一起上蹿下跳的胡乱折腾,只趁人不备偷摸操纵了两把掌中绳索。 她开始看着还颇觉乐呵,到后面都有点“于心不忍”了。 “师父……弟子从前怎么不知道您还能有这么恶劣呀?”程映雪抓着剑修的衣袖细声蛐蛐,苏长泠循声镇定如常地回头瞥了她一眼:“那是因为他活该。” “谁让他装什么不好……非得装个正常凡人,还硬要跟着我们往前凑过来的。” “而且,咱们走前我都提醒过他这是‘下下之选’了,”剑修收了飞剑冷哼一声,“他自己心里没数,那能怨得了谁?” “行了,咱们走——我刚在剑上看见前头有好几个茶庄,我朝祁门茶的销路,一向不如松萝、黄山云雾之类,咱们过去打探打探,说不定就能找见乐意与你合作,或是急着将手下茶庄转手的茶山东家。” “那也确实。”小姑娘咂嘴点头,遂也懒得再管后头那个吐了个天昏地暗、不知东南西北为何物的邵无名了,只蹦哒哒率先踏上了山路。 牯牛降的山川风貌平素与黄山大不相同,这里虽也横生着不少嶙峋怪石,那山势却不如他们山上那般陡峭险峻、危崖频出。 加之牯牛降的潭子更深、水更静,他们站在山头开阔之处向下瞅去,只觉云雾缭绕间那水净翠如翡,活脱脱像是块隐在群山环绕之中的温润美玉。 ——看起来倒也是个钟灵毓秀的上佳宝地。 苏长泠思索着微微垂下眼睫,一面随着小姑娘慢悠悠朝着他们先前在剑上瞅见的那几处茶庄走去。 他们落地的那个地方恰在牯牛降北麓,离那不远处的环溪(今历口、箬坑等地)便生着不少上了年岁的老茶树。 由是他们一边沿路打探、一边观光游玩似的在那大道上行了不过数里,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然碰上了座挂牌待售、看着占地还颇为不小的茶园整庄。 “哇——师父,咱们今天的运气还真挺好吔!这就见到要出售的茶庄了。”远远瞅见那牌子了的小姑娘霎时亮了眼睛,当即小跑着上前仔细瞅了瞅那茶庄门口摆着的大木牌。 守着门的老茶农瞧见她那模样,不由颇觉有趣地咧了咧嘴。 “……现有茶山并制茶庄园待售,有意者可至庄内寻东家详谈……诶~老先生,您知道这庄子瞅着明明还好好的,你们东家为什么突然就要把它盘出去了吗?” 细细览阅过那牌上告示的程映雪满腹好奇,下意识便转头与那守门老农胡乱唠了闲嗑。 那老茶农闻此无不感慨地拍着膝盖叹出口气:“能是因着什么——这茶庄做起来连年亏损,东家他不想再继续干下去了呗!” “加上……这茶庄原本也算是东家为着小姐开起来的——如今小姐已嫁去了外地,他自然也就没必要再留着这庄子了。” 小姑娘循声歪头,本能似的往那老农的方向走了走:“小姐?” “就是我们东家的女儿。”见她像是对他们庄内之事颇感好奇,老茶农也难得来了几分兴致,索性将这茶山的情况一一与人说了个清楚。 “是这样的,姑娘——我们东家与夫人拢共只得了一子一女,小姐便是那个幼女,这位小姐自幼嗜茶,没两岁就要偷扒着家里爹娘的杯子找茶吃。” “东家生在富贵人家,想着左右小姐喜欢、盘下座茶山又花不了多少银子,茶叶这东西还不愁卖,索性便在十年前买下了我们这座山头——建了茶庄,专门给小姐焙茶。” “但也不知道是东家他实在不通茶道的生意,还是他那八字与咱们这茶山不合——总之这庄子打从入了东家的手,那就没一年是不曾亏损的。” 老农说着说着忽的有些激动:“哎唷——咱几个刚知道庄子里又亏损了的时候,还担心过东家会不会借着茶庄亏钱的由头,故意不收茶叶,不发工钱!” “还好东家仁善又家大业大,没那么在意这庄子里的盈亏——就算每年烧着那大把的银子,也没真少过我们一个铜板,只当是讨小姐一个乐呵了。” “不过,总这么亏下去,当然也是不行的——喏,姑娘,您看,打从去年小姐出嫁之后,东家这不就因着这茶庄亏钱又不想睹物思人,打算把这地方盘出去了?” “就是可惜——这牌子都摆了快一年了,到现在也没两个愿意来问问价的。”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章 连亏啊—— “唉哟……也不知道东家这茶山到底还能不能卖出去了。” 老茶农忧心惴惴,虽说他们东家明眼见的是个厚道商人,但再怎么厚道的商人,那也终归是个商人。 ——这世上的商人一向是要追逐利益,而他们这茶庄,却又明摆是个接连亏了十来年的赔本买卖。 就算他们东家嘴上不曾明说,可他们这些种茶采茶的心里都却都跟那明镜似的——茶庄的生意,是注定了早晚要被东家转手卖出去的“废品”。 他们这会的工钱待遇还没被人缩减,那是东家一时还没心思与他们细算那笔烂账——要是东家久久没能寻着愿意接手这茶庄的下家,万一他哪日突然想起来要与他们细究这连年的亏空,那他们这群人,只怕就要被断了营生了。 “诶?居然挂了一年都没什么人来问价吗?”程映雪循声颇感费解地挠了头,“为什么呀?老先生——我看你们这茶山的地角不是挺好的?山里的老茶树也挺多的呀!” “嗐……这地角要是不好,当初哪能一眼就被东家瞅上?”老茶农拍着裤腿唉声叹气,“但光一个地角好,又能有什么用?” “这祁门的茶商都知道我们这庄子是接连亏损了十年不曾盈利——人人都怀疑我们这是不是风水不好、影响生意呢!” “这样,哪还有人敢上门问价?毕竟,茶庄也不是什么很便宜的东西——想盘下这么大个茶山再接手了庄子里的那些东西,要花上不少银子呢!” 老农越说越觉腹内忧火频起:“谁都不想把自己兜里大把的真金白银,扔到我们这个地方赌运气。” “这样啊……那这么一想也确实,经商的人,是有不少都忌讳这个的。”小姑娘思索着点了点头——这就比如她祖父,她记得她祖父就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忌讳。 当然,说是忌讳,倒也未必是真有那么相信这地方有劳什子的“风水问题”——只是常年在外经商的人,难免会喜欢图个吉利、讨个彩头。 “但这也未必就完全没人会对你们这茶庄感兴趣呀!” “嘿,姑娘,您真会说笑。”老茶农模样甚是和善的咧了嘴,可那笑只在他面上停留了那么短短的一瞬——转眼他便又恢复了先前的那派苦脸愁眉。 “但这世上哪里会真有不在意这些的商人?” ——他估摸着,他们这茶庄,多半是这辈子都卖不出去啦! “不不不,会有的,肯定有的。”程映雪瞪着眼睛说了个一本正经,那老农闻声一愣:“在哪?” “我呀。” 小姑娘弯眼露出了个灿烂中包含着三分狡黠的笑,那老农闻此却不由怔愣得愈发厉害:“您?” “想要一口盘下茶山可不是个小数目……姑娘,您认真的吗?” “嗯,认真的。”程映雪下颌微点,“刚好我最近也想进军茶行——整琢磨着该去哪盘下个茶山。” “可是、可是我们这里真的已经亏本十年了哦?”听到此处,那老农忽的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开始支吾着试图改变小姑娘的想法,免得她又将那大把的银钱扔进他们这个“无底洞”来。 “没关系的,我看中的是你们这片茶山里能产出来的好茶——又不是要看庄子之前亏不亏本,再说,就算亏本又能怎样?”程映雪气定神闲,“我们可以找找原因,再想法子把它变亏为盈嘛!” “所以,老人家,你们东家在里面吗?方不方便带我进去找他说说话?” “哦哦,在、在的,姑娘,您随我来,小老儿立马带您去寻东家!”老茶农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听罢立刻连门也顾不上看了,当即一骨碌起身带着几人便朝着那茶庄里头走。 看得出这忧心庄中生意的老农很急,而那打算把这茶庄转手多时了的茶山东家同样也是急得厉害——那东家出门前像是在屋里小憩,这会站到门外,不但鞋还有一只没能提得十分规整,脸上也还映着两道被衣袖压出来的褶子印。 “哪位、哪位是想来问茶庄的贵客?在下茶庄掌柜伍友,贵客来访,有失远迎——还望客人们多多海涵!”那东家拱手,作势与众人行过一揖,顺带自以为隐蔽地偷摸蹬上了那只掉了一半的布鞋。 实际上,这位伍老板人生得甚是丰腴白胖——那点寻常人做来确乎足够微小的动作放在他身上,莫名便被放大了不下两倍。 小姑娘瞧着他那模样,面上不由莞尔。 由是她含笑对着那伍友抬手还过一礼,遂主动开口说明了来意:“是我,伍掌柜。” “小女姓程,名映雪——今儿是特来与伍掌柜您讨论这茶庄收购的事宜的。” “喔喔,小程姑娘,幸会幸会——那您要是来谈这个,咱们便进来谈罢,这屋外的日头太毒,晒得很——孙伯,快给客人们看茶!”伍友连连颔首,话毕忙不迭请着几人进了屋子。 直至坐定前的那一刻,这位老掌柜面上还满带着那股子如在梦中的迷茫与惊疑——他这庄子挂在外面都快一年了还无人问津,今日怎么就突然来了人了呢? “那个……小程姑娘啊,您确定您是来买茶山和茶庄的对?”屁股已然沾上了椅子的伍友满腹忐忑,止不住地一个劲儿反复询问,“您有了解过我们茶庄的往事吗?这些……孙伯与您说过没有?” “我确定的,伍掌柜。”程映雪见此倒也半点不曾恼怒,只正儿八经地一遍遍确认了自己的来意,“只说您嘴里的那个‘往事’……您是指,您是因茶庄连年亏损又思女心切,才要将之转手的事吗?” “诶对,对对,是这个。”伍友应声连忙把脑袋点成鸡雏啄米状,“这些您知情就好——我怕您不知道这些,等回头买完了茶庄开始亏钱,再直呼上当。” “——那样搞得像是我伍某人和孙伯他们联起手来,一起坑骗了您似的。” 第二百五十章 连亏啊—— “唉哟……也不知道东家这茶山到底还能不能卖出去了。” 老茶农忧心惴惴,虽说他们东家明眼见的是个厚道商人,但再怎么厚道的商人,那也终归是个商人。 ——这世上的商人一向是要追逐利益,而他们这茶庄,却又明摆是个接连亏了十来年的赔本买卖。 就算他们东家嘴上不曾明说,可他们这些种茶采茶的心里都却都跟那明镜似的——茶庄的生意,是注定了早晚要被东家转手卖出去的“废品”。 他们这会的工钱待遇还没被人缩减,那是东家一时还没心思与他们细算那笔烂账——要是东家久久没能寻着愿意接手这茶庄的下家,万一他哪日突然想起来要与他们细究这连年的亏空,那他们这群人,只怕就要被断了营生了。 “诶?居然挂了一年都没什么人来问价吗?”程映雪循声颇感费解地挠了头,“为什么呀?老先生——我看你们这茶山的地角不是挺好的?山里的老茶树也挺多的呀!” “嗐……这地角要是不好,当初哪能一眼就被东家瞅上?”老茶农拍着裤腿唉声叹气,“但光一个地角好,又能有什么用?” “这祁门的茶商都知道我们这庄子是接连亏损了十年不曾盈利——人人都怀疑我们这是不是风水不好、影响生意呢!” “这样,哪还有人敢上门问价?毕竟,茶庄也不是什么很便宜的东西——想盘下这么大个茶山再接手了庄子里的那些东西,要花上不少银子呢!” 老农越说越觉腹内忧火频起:“谁都不想把自己兜里大把的真金白银,扔到我们这个地方赌运气。” “这样啊……那这么一想也确实,经商的人,是有不少都忌讳这个的。”小姑娘思索着点了点头——这就比如她祖父,她记得她祖父就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忌讳。 当然,说是忌讳,倒也未必是真有那么相信这地方有劳什子的“风水问题”——只是常年在外经商的人,难免会喜欢图个吉利、讨个彩头。 “但这也未必就完全没人会对你们这茶庄感兴趣呀!” “嘿,姑娘,您真会说笑。”老茶农模样甚是和善的咧了嘴,可那笑只在他面上停留了那么短短的一瞬——转眼他便又恢复了先前的那派苦脸愁眉。 “但这世上哪里会真有不在意这些的商人?” ——他估摸着,他们这茶庄,多半是这辈子都卖不出去啦! “不不不,会有的,肯定有的。”程映雪瞪着眼睛说了个一本正经,那老农闻声一愣:“在哪?” “我呀。” 小姑娘弯眼露出了个灿烂中包含着三分狡黠的笑,那老农闻此却不由怔愣得愈发厉害:“您?” “想要一口盘下茶山可不是个小数目……姑娘,您认真的吗?” “嗯,认真的。”程映雪下颌微点,“刚好我最近也想进军茶行——整琢磨着该去哪盘下个茶山。” “可是、可是我们这里真的已经亏本十年了哦?”听到此处,那老农忽的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开始支吾着试图改变小姑娘的想法,免得她又将那大把的银钱扔进他们这个“无底洞”来。 “没关系的,我看中的是你们这片茶山里能产出来的好茶——又不是要看庄子之前亏不亏本,再说,就算亏本又能怎样?”程映雪气定神闲,“我们可以找找原因,再想法子把它变亏为盈嘛!” “所以,老人家,你们东家在里面吗?方不方便带我进去找他说说话?” “哦哦,在、在的,姑娘,您随我来,小老儿立马带您去寻东家!”老茶农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听罢立刻连门也顾不上看了,当即一骨碌起身带着几人便朝着那茶庄里头走。 看得出这忧心庄中生意的老农很急,而那打算把这茶庄转手多时了的茶山东家同样也是急得厉害——那东家出门前像是在屋里小憩,这会站到门外,不但鞋还有一只没能提得十分规整,脸上也还映着两道被衣袖压出来的褶子印。 “哪位、哪位是想来问茶庄的贵客?在下茶庄掌柜伍友,贵客来访,有失远迎——还望客人们多多海涵!”那东家拱手,作势与众人行过一揖,顺带自以为隐蔽地偷摸蹬上了那只掉了一半的布鞋。 实际上,这位伍老板人生得甚是丰腴白胖——那点寻常人做来确乎足够微小的动作放在他身上,莫名便被放大了不下两倍。 小姑娘瞧着他那模样,面上不由莞尔。 由是她含笑对着那伍友抬手还过一礼,遂主动开口说明了来意:“是我,伍掌柜。” “小女姓程,名映雪——今儿是特来与伍掌柜您讨论这茶庄收购的事宜的。” “喔喔,小程姑娘,幸会幸会——那您要是来谈这个,咱们便进来谈罢,这屋外的日头太毒,晒得很——孙伯,快给客人们看茶!”伍友连连颔首,话毕忙不迭请着几人进了屋子。 直至坐定前的那一刻,这位老掌柜面上还满带着那股子如在梦中的迷茫与惊疑——他这庄子挂在外面都快一年了还无人问津,今日怎么就突然来了人了呢? “那个……小程姑娘啊,您确定您是来买茶山和茶庄的对?”屁股已然沾上了椅子的伍友满腹忐忑,止不住地一个劲儿反复询问,“您有了解过我们茶庄的往事吗?这些……孙伯与您说过没有?” “我确定的,伍掌柜。”程映雪见此倒也半点不曾恼怒,只正儿八经地一遍遍确认了自己的来意,“只说您嘴里的那个‘往事’……您是指,您是因茶庄连年亏损又思女心切,才要将之转手的事吗?” “诶对,对对,是这个。”伍友应声连忙把脑袋点成鸡雏啄米状,“这些您知情就好——我怕您不知道这些,等回头买完了茶庄开始亏钱,再直呼上当。” “——那样搞得像是我伍某人和孙伯他们联起手来,一起坑骗了您似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软枝茶 他会很过意不去的。 伍友半缩着脖子悄声嘀咕,一面不住拿眼神偷偷打量了下桌对面的姑娘。 徽州姓程的大户人家不少,但能养出来这样性子独特、胆子还大的姑娘的人家却是不多。 ——他瞧着她今年最多也就将将及笄,寻常这年纪的姑娘,要么待字闺中,要么已然定了人家,在那筹备着准备出嫁,可她倒不同,她这是自己跑出门来,与人做生意来了。 “放心,那不会的。”小姑娘被这胖掌柜的态度又逗的发了笑,“程某那会才跟门口的孙伯说过,亏本不要紧,只要咱们能想法子把毛病挑出来,再一一改正过去就是了。” “——这年头,做生意哪有一点本都没亏过、一路赚过去的呢!” “是,是,伍某人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要不,我能在这茶庄里头坚持十年嘛!”伍友闻此点着脑袋迭声附和——他起初也的确是觉得,做生意偶尔亏亏本也很正常,不想这一亏居然就亏了十年。 ——闹得他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那个经商的天赋了! “就是可惜……伍某至今也没能搞得清这茶庄到底跟人家差在哪了——”伍友叹息着摇头晃脑,少顷脑瓜忽又跳到了个新鲜地方。 “诶对了,小程姑娘,赶明儿等您正式接手茶庄之后,倘若真找到了这个中缘由,能不能修书一封,也告知下伍某人呀?” “——伍某对这事真的很是好奇……” “哈哈,这好说——” “实不相瞒,伍掌柜,程某这正有几个有关您这茶庄的问题想要问问您呢——还望掌柜能不吝解惑,我也好尽快找找咱们这庄子究竟是哪里出的问题。”小姑娘笑眯眯咧了嘴,“说不得,您好奇的那点事,程某今儿就能给您扒拉出来。” “成,姑娘,您问,只要是伍某知道的,那自然是有问必答。”胖掌柜应声颔首,只是面上的好奇之色不由愈甚,“但有一点啊,小程姑娘。” “您就这么随便给伍某解了惑,不怕我得了答案以后会临时反悔,不打算再卖掉这座茶庄了吗?” “不怕。”程映雪不假思索,“毕竟,您也没等程某问价,便先说出来‘等程某接手茶庄之后’一类的话了不是吗?” “哈哈哈!对,对,姑娘,您是个爽快人,我喜欢您这个性子!”同样也被小姑娘逗笑了的胖掌柜止不住地大力抚掌。 “那这样,小程姑娘,您要是真心实意想买这茶庄,那在细论这些问题之前,咱们先把这价钱谈妥,出一个大概的合同。” “这样,既免得您平白费了脑子,又能防止伍某人真出尔反尔——然后等着您找明白了庄子里的问题,二度确定好了不会更改主意,咱们再正式签订合同,去官府过户房契地契。” “您看,伍某这样的安排,还算合理吗?” 伍友乐呵呵地提出了个交易建议,程映雪听罢,心下只越发觉着意外。 诚如那位守门的老茶农所言,这位伍掌柜着实是个厚道人家——但这样厚道守信的商人,怎就能做不明白这茶行的生意? “可以的,伍掌柜,您这提议十分合理。”小姑娘轻点下颌,“我们就依着您的提议来好了。” “诶,好,那我这就去拿纸笔。”伍友迭声应是。 他这嘴上应得利落,手上的动作也是十分干脆——程映雪只觉自己前脚才刚跟他定下可以拟出来个合同看看,后脚他就已三下五除二地写出了张条理分明、价格也是十分公道的买卖契约。 小姑娘接过他递来的那页宣纸仔仔细细地看过两圈,见其上也不曾有什么纰漏或是潜藏着的“文字游戏”,便点了头。 那胖掌柜瞧着她对这合同的大致条目十分满意,心下亦不由轻轻松出口气来。 “好,那等咱们聊完,您要是还不改变主意的话,我们就按照这份草稿重新拟定一个正式文书来交易了。”伍友面容微肃,“小程姑娘,您可以开始问了。” “那便恕程某冒昧。”程映雪下巴一敛,一面稍显拘谨矜持地坐正了身子,“伍掌柜,程某是想了解下您这庄子从前生意的具体情况——” “比如,庄中目前制的是何种茶叶,制成后通常又是销往何处?咱们头前十年的‘亏损’又是亏到了何种地步?” “——是血本无归,还是偶尔也能勉强收回个本钱?另外,您方便带我等去您庄内制茶炒茶的地方看看吗?” “可以的,小程姑娘——这些就算您不说,伍某人原本也是打算要带您去那头看看的。”听清了她问题的胖掌柜腰杆陡然一瘫,整个人活似只充了气的胖河豚似的,软趴趴缩进了圈椅。 “至于您问的那些——什么制的是哪种茶叶卖到哪去,之前都是怎么个亏法,哎,这可就一言难尽咯!” “是这样的,咱们这主要制的软枝茶,炒制流程上与他们滇地的黑茶更像——不大算是绿茶,跟休宁的松萝茶和黄山云雾还不一样。” 提到自家茶庄产出来的茶叶,伍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抬手拍了拍肚子——声线里亦隐约带上了点不大分明的感慨。 “而我们往年制出来的软枝茶呢,大多被销往岭南,或是滇南再往南一些的百越之地。” “——那边终年湿热,软枝茶又性温气和,能清热祛湿,故此两广一带的郎中好以软枝茶入药,这茶在那边的销路相当不错,我们每年也能固定卖出去相当一批的茶叶。” “就是可惜,整体来看,卖出这些茶叶的利润仍旧填补不了茶庄正常运转的亏空,”听到此处,小姑娘思索着接了句话,“咱们还是入不敷出?” “是的,照样入不敷出。”胖掌柜应声苦笑,“要说这事提起来也真是奇了……大家同样都是在牯牛降上种的茶树,制出来又都是同样的祁门软枝。” “但放眼整个祁门县,除了我们这茶庄年年半死不活之外,人家的生意大多都是越做越好——伍某人也真是完全想不通究竟哪里冒出来的问题!” 第二百五十一章 软枝茶 他会很过意不去的。 伍友半缩着脖子悄声嘀咕,一面不住拿眼神偷偷打量了下桌对面的姑娘。 徽州姓程的大户人家不少,但能养出来这样性子独特、胆子还大的姑娘的人家却是不多。 ——他瞧着她今年最多也就将将及笄,寻常这年纪的姑娘,要么待字闺中,要么已然定了人家,在那筹备着准备出嫁,可她倒不同,她这是自己跑出门来,与人做生意来了。 “放心,那不会的。”小姑娘被这胖掌柜的态度又逗的发了笑,“程某那会才跟门口的孙伯说过,亏本不要紧,只要咱们能想法子把毛病挑出来,再一一改正过去就是了。” “——这年头,做生意哪有一点本都没亏过、一路赚过去的呢!” “是,是,伍某人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要不,我能在这茶庄里头坚持十年嘛!”伍友闻此点着脑袋迭声附和——他起初也的确是觉得,做生意偶尔亏亏本也很正常,不想这一亏居然就亏了十年。 ——闹得他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那个经商的天赋了! “就是可惜……伍某至今也没能搞得清这茶庄到底跟人家差在哪了——”伍友叹息着摇头晃脑,少顷脑瓜忽又跳到了个新鲜地方。 “诶对了,小程姑娘,赶明儿等您正式接手茶庄之后,倘若真找到了这个中缘由,能不能修书一封,也告知下伍某人呀?” “——伍某对这事真的很是好奇……” “哈哈,这好说——” “实不相瞒,伍掌柜,程某这正有几个有关您这茶庄的问题想要问问您呢——还望掌柜能不吝解惑,我也好尽快找找咱们这庄子究竟是哪里出的问题。”小姑娘笑眯眯咧了嘴,“说不得,您好奇的那点事,程某今儿就能给您扒拉出来。” “成,姑娘,您问,只要是伍某知道的,那自然是有问必答。”胖掌柜应声颔首,只是面上的好奇之色不由愈甚,“但有一点啊,小程姑娘。” “您就这么随便给伍某解了惑,不怕我得了答案以后会临时反悔,不打算再卖掉这座茶庄了吗?” “不怕。”程映雪不假思索,“毕竟,您也没等程某问价,便先说出来‘等程某接手茶庄之后’一类的话了不是吗?” “哈哈哈!对,对,姑娘,您是个爽快人,我喜欢您这个性子!”同样也被小姑娘逗笑了的胖掌柜止不住地大力抚掌。 “那这样,小程姑娘,您要是真心实意想买这茶庄,那在细论这些问题之前,咱们先把这价钱谈妥,出一个大概的合同。” “这样,既免得您平白费了脑子,又能防止伍某人真出尔反尔——然后等着您找明白了庄子里的问题,二度确定好了不会更改主意,咱们再正式签订合同,去官府过户房契地契。” “您看,伍某这样的安排,还算合理吗?” 伍友乐呵呵地提出了个交易建议,程映雪听罢,心下只越发觉着意外。 诚如那位守门的老茶农所言,这位伍掌柜着实是个厚道人家——但这样厚道守信的商人,怎就能做不明白这茶行的生意? “可以的,伍掌柜,您这提议十分合理。”小姑娘轻点下颌,“我们就依着您的提议来好了。” “诶,好,那我这就去拿纸笔。”伍友迭声应是。 他这嘴上应得利落,手上的动作也是十分干脆——程映雪只觉自己前脚才刚跟他定下可以拟出来个合同看看,后脚他就已三下五除二地写出了张条理分明、价格也是十分公道的买卖契约。 小姑娘接过他递来的那页宣纸仔仔细细地看过两圈,见其上也不曾有什么纰漏或是潜藏着的“文字游戏”,便点了头。 那胖掌柜瞧着她对这合同的大致条目十分满意,心下亦不由轻轻松出口气来。 “好,那等咱们聊完,您要是还不改变主意的话,我们就按照这份草稿重新拟定一个正式文书来交易了。”伍友面容微肃,“小程姑娘,您可以开始问了。” “那便恕程某冒昧。”程映雪下巴一敛,一面稍显拘谨矜持地坐正了身子,“伍掌柜,程某是想了解下您这庄子从前生意的具体情况——” “比如,庄中目前制的是何种茶叶,制成后通常又是销往何处?咱们头前十年的‘亏损’又是亏到了何种地步?” “——是血本无归,还是偶尔也能勉强收回个本钱?另外,您方便带我等去您庄内制茶炒茶的地方看看吗?” “可以的,小程姑娘——这些就算您不说,伍某人原本也是打算要带您去那头看看的。”听清了她问题的胖掌柜腰杆陡然一瘫,整个人活似只充了气的胖河豚似的,软趴趴缩进了圈椅。 “至于您问的那些——什么制的是哪种茶叶卖到哪去,之前都是怎么个亏法,哎,这可就一言难尽咯!” “是这样的,咱们这主要制的软枝茶,炒制流程上与他们滇地的黑茶更像——不大算是绿茶,跟休宁的松萝茶和黄山云雾还不一样。” 提到自家茶庄产出来的茶叶,伍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抬手拍了拍肚子——声线里亦隐约带上了点不大分明的感慨。 “而我们往年制出来的软枝茶呢,大多被销往岭南,或是滇南再往南一些的百越之地。” “——那边终年湿热,软枝茶又性温气和,能清热祛湿,故此两广一带的郎中好以软枝茶入药,这茶在那边的销路相当不错,我们每年也能固定卖出去相当一批的茶叶。” “就是可惜,整体来看,卖出这些茶叶的利润仍旧填补不了茶庄正常运转的亏空,”听到此处,小姑娘思索着接了句话,“咱们还是入不敷出?” “是的,照样入不敷出。”胖掌柜应声苦笑,“要说这事提起来也真是奇了……大家同样都是在牯牛降上种的茶树,制出来又都是同样的祁门软枝。” “但放眼整个祁门县,除了我们这茶庄年年半死不活之外,人家的生意大多都是越做越好——伍某人也真是完全想不通究竟哪里冒出来的问题!” 第二百五十二章 要吆喝的呀!!! 提到了自家生意的伍友止不住又一次地满面愁容、唉声叹气了起来。 程映雪见他这样子沉吟着略微蹙了下眉头,片刻后试探着提出了个新问题:“那……伍掌柜,您方才说,您的庄子每年都会固定售卖出去相当一批的茶叶。” “那您这批茶叶的销售情况具体又是怎么样的?是每年都有固定的那几家客人前来收购,还是每次来买茶的人都不大相同?” “换句话说……咱们这茶的客源稳定吗?” “稳定,特别稳定!”胖掌柜闻声止不住用力点了脑袋,“——基本每年都是那么几个,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新的客人,但不多,且大半都是老客人们带过来的。” “但那些被老客人们带过来的新客人多半都不是做生意的,他们一般都只是些与老客人们私交甚笃的老茶客——他们能买的茶量不多,许多人甚至只是单纯随着人来茶庄里转上一圈……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这样……那就是客源稳定,老客人粘性大,但新客流严重不足,市面上零散销售的情况极差。”小姑娘念念有词,若有所思,“这么说……这茶本身的品质和产量应该没出什么问题。” “不是茶品质的问题……那就有可能是售卖的方式和方向出了毛病——诶,对了,伍掌柜,您从前着人将咱们的茶叶运往两广一带销售时,有定下过什么方便售卖的口号吗?” “口号?那是什么东西?”伍友懵懵懂懂,白白胖胖的一张脸上写满茫然,“我们做生意还需要定下什么口号吗?” “当然啦,不定个通俗易懂又好记住的口号,您哪能让客人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快了解到您所售卖的商品的特点呢?”程映雪面带惊诧,“尤其是上街摆摊散卖的时候——要吆喝的呀!” “并且,哪怕您是端坐店中无需沿途叫卖,咱们铺子里外不也都设有匾额、楹联和招子的吗?” “没有这些,客人们哪里知道您在卖些什么!” “啊??”伍友瞠目结舌,“还能这样?” “对啊,就是需要这样!”小姑娘说着说着有点急了,“伍掌柜,要不我给您举个例子——” “咱就举一个最简单的,您比方说,集市小摊子上每天叫卖的早点,‘蒸米糕——软糯香甜刚出炉的——’。” “那在他们这句吆喝里,‘蒸米糕’是商品名称,‘软糯香甜’是蒸米糕的特点,也就是商品特点,‘刚出炉的’,强调的是新鲜现做,这则是该米糕的独特卖点。” “那么,这样的一句吆喝,就能让路过的大家迅速得知他正在售卖的商品种类与特点——早上对蒸米糕感兴趣的食客,自然也就会循着这吆喝的声音去买吃的了呀!” 程映雪拍案:“不仅是早点,我们平常能听到的其他售卖吆喝、能见到的店铺楹联,大多也都拥有与之相似的作用——不信您可以仔细回顾回顾,那什么墨行、布庄、酒楼,脂粉铺,这些商铺门口挂着的楹联,是不是都在介绍自家的商品?” “原、原来如此……”听过了小姑娘的解释、转头又好好琢磨了一番各家铺面楹联的胖掌柜挠头作一派恍然大悟状,少顷又不大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 “怪不得我家里那么多铺子,就我爹他们留下来的铺子生意最好……我后开的那几个大多都是生意平平的,死不了,但也没人家活得那么滋润!” “嚯!伍掌柜,合着您后头开了那么多家新商铺,也没寻思着要给自家铺子请人写两副好楹联呀!”程映雪听着听着突然就麻了,“那您这生意到底是怎么做下来的?” “诶鸭……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写。”伍友搓手,说话间庄中有管事捧了茶水进来,他连忙掩饰性地端了那还冒着热气的茶盏,碗盖一掀,低头就是一口浅呷。 “写……还是写了的,就是写的可能比较随意。” ——比较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也没什么宣传式的口号作用。 “……那这可能证明,您店里买的东西质量真的是很好。”小姑娘应声微默,半晌方飘着眼神嗡嗡出一句——话毕也忙不迭动手端了茶盏。 ——她觉得有点尴尬。 ……尬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了。 程映雪眼珠轻晃下意识垂着眼饱饮了一口掌中清茶。 祁门软枝与她平日喝惯了的松萝茶果然大不相同——它的茶汤色泽较之松萝要略微偏红一些,香气更浓而隐有药香。 此外……也不知这是不是她的错觉……伍掌柜茶庄里产出来的这份软枝茶,入口似隐约带着股兰香蜜调,回味时又略微泛着点与众不同的林檎果韵。 这茶……气韵独特,很是好喝。 按说不该亏本至此——它分明该大卖特卖才对啊! 小姑娘思索着越发紧皱了双眉,一面敛着眼睫,垂头又细细品了品盏中茶水。 那股似有若无的兰香在茶汤微凉后变得淡了一点,反倒是林檎的果韵比先前愈发浓郁了三分。 但软枝茶本就生来自带一股说道不明的药气——水一凉,那汤底里的涩味儿上来,本来鲜甜清爽的果韵也就变得没那么惹眼了。 ——这么一看,这茶的炒制方法可能也略微出了点毛病,那法子削减了这茶叶原本天成的独特韵味,反令它自上佳妙品,莫名沦为了一介平庸之辈。 也不知道具体是杀青时锅子的温度不对……还是揉捻或存放的手法、时间不大合适。 总之这茶是好喝的,但它现在却没能发挥出这茶叶里藏着的那股最大特色。 若是能把这毛病挑出来一一修正,在将这茶叶里藏着的兰香蜜调给发挥到极致…… 她她有八成的把握,能将这茶运作为下一款不逊于黄山松萝的茶中名品。 “伍掌柜,咱们能现在就去庄里炒茶制茶的地方看一看吗?”撂了茶盏的程映雪面色微显凝重,“我好像发现了些新的问题……” “亟需立马去茶灶间确认一下。” 第二百五十二章 要吆喝的呀!!! 提到了自家生意的伍友止不住又一次地满面愁容、唉声叹气了起来。 程映雪见他这样子沉吟着略微蹙了下眉头,片刻后试探着提出了个新问题:“那……伍掌柜,您方才说,您的庄子每年都会固定售卖出去相当一批的茶叶。” “那您这批茶叶的销售情况具体又是怎么样的?是每年都有固定的那几家客人前来收购,还是每次来买茶的人都不大相同?” “换句话说……咱们这茶的客源稳定吗?” “稳定,特别稳定!”胖掌柜闻声止不住用力点了脑袋,“——基本每年都是那么几个,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新的客人,但不多,且大半都是老客人们带过来的。” “但那些被老客人们带过来的新客人多半都不是做生意的,他们一般都只是些与老客人们私交甚笃的老茶客——他们能买的茶量不多,许多人甚至只是单纯随着人来茶庄里转上一圈……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这样……那就是客源稳定,老客人粘性大,但新客流严重不足,市面上零散销售的情况极差。”小姑娘念念有词,若有所思,“这么说……这茶本身的品质和产量应该没出什么问题。” “不是茶品质的问题……那就有可能是售卖的方式和方向出了毛病——诶,对了,伍掌柜,您从前着人将咱们的茶叶运往两广一带销售时,有定下过什么方便售卖的口号吗?” “口号?那是什么东西?”伍友懵懵懂懂,白白胖胖的一张脸上写满茫然,“我们做生意还需要定下什么口号吗?” “当然啦,不定个通俗易懂又好记住的口号,您哪能让客人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快了解到您所售卖的商品的特点呢?”程映雪面带惊诧,“尤其是上街摆摊散卖的时候——要吆喝的呀!” “并且,哪怕您是端坐店中无需沿途叫卖,咱们铺子里外不也都设有匾额、楹联和招子的吗?” “没有这些,客人们哪里知道您在卖些什么!” “啊??”伍友瞠目结舌,“还能这样?” “对啊,就是需要这样!”小姑娘说着说着有点急了,“伍掌柜,要不我给您举个例子——” “咱就举一个最简单的,您比方说,集市小摊子上每天叫卖的早点,‘蒸米糕——软糯香甜刚出炉的——’。” “那在他们这句吆喝里,‘蒸米糕’是商品名称,‘软糯香甜’是蒸米糕的特点,也就是商品特点,‘刚出炉的’,强调的是新鲜现做,这则是该米糕的独特卖点。” “那么,这样的一句吆喝,就能让路过的大家迅速得知他正在售卖的商品种类与特点——早上对蒸米糕感兴趣的食客,自然也就会循着这吆喝的声音去买吃的了呀!” 程映雪拍案:“不仅是早点,我们平常能听到的其他售卖吆喝、能见到的店铺楹联,大多也都拥有与之相似的作用——不信您可以仔细回顾回顾,那什么墨行、布庄、酒楼,脂粉铺,这些商铺门口挂着的楹联,是不是都在介绍自家的商品?” “原、原来如此……”听过了小姑娘的解释、转头又好好琢磨了一番各家铺面楹联的胖掌柜挠头作一派恍然大悟状,少顷又不大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 “怪不得我家里那么多铺子,就我爹他们留下来的铺子生意最好……我后开的那几个大多都是生意平平的,死不了,但也没人家活得那么滋润!” “嚯!伍掌柜,合着您后头开了那么多家新商铺,也没寻思着要给自家铺子请人写两副好楹联呀!”程映雪听着听着突然就麻了,“那您这生意到底是怎么做下来的?” “诶鸭……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写。”伍友搓手,说话间庄中有管事捧了茶水进来,他连忙掩饰性地端了那还冒着热气的茶盏,碗盖一掀,低头就是一口浅呷。 “写……还是写了的,就是写的可能比较随意。” ——比较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也没什么宣传式的口号作用。 “……那这可能证明,您店里买的东西质量真的是很好。”小姑娘应声微默,半晌方飘着眼神嗡嗡出一句——话毕也忙不迭动手端了茶盏。 ——她觉得有点尴尬。 ……尬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了。 程映雪眼珠轻晃下意识垂着眼饱饮了一口掌中清茶。 祁门软枝与她平日喝惯了的松萝茶果然大不相同——它的茶汤色泽较之松萝要略微偏红一些,香气更浓而隐有药香。 此外……也不知这是不是她的错觉……伍掌柜茶庄里产出来的这份软枝茶,入口似隐约带着股兰香蜜调,回味时又略微泛着点与众不同的林檎果韵。 这茶……气韵独特,很是好喝。 按说不该亏本至此——它分明该大卖特卖才对啊! 小姑娘思索着越发紧皱了双眉,一面敛着眼睫,垂头又细细品了品盏中茶水。 那股似有若无的兰香在茶汤微凉后变得淡了一点,反倒是林檎的果韵比先前愈发浓郁了三分。 但软枝茶本就生来自带一股说道不明的药气——水一凉,那汤底里的涩味儿上来,本来鲜甜清爽的果韵也就变得没那么惹眼了。 ——这么一看,这茶的炒制方法可能也略微出了点毛病,那法子削减了这茶叶原本天成的独特韵味,反令它自上佳妙品,莫名沦为了一介平庸之辈。 也不知道具体是杀青时锅子的温度不对……还是揉捻或存放的手法、时间不大合适。 总之这茶是好喝的,但它现在却没能发挥出这茶叶里藏着的那股最大特色。 若是能把这毛病挑出来一一修正,在将这茶叶里藏着的兰香蜜调给发挥到极致…… 她她有八成的把握,能将这茶运作为下一款不逊于黄山松萝的茶中名品。 “伍掌柜,咱们能现在就去庄里炒茶制茶的地方看一看吗?”撂了茶盏的程映雪面色微显凝重,“我好像发现了些新的问题……” “亟需立马去茶灶间确认一下。”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兰香 “小程姑娘,您看,这就是我们庄子的茶灶间了。” 带着程映雪等人自会客厅赶至了茶灶间的伍友抬了手,言辞间颇带着点自豪意味地与人介绍着他们炒制茶叶的地方。 小姑娘循着他指出来的方向举目打量着这足够宽敞明亮的制茶厂房——负责炒茶的匠人们抄着竹丝帚飞速拨弄着锅中茶叶,另有两名小工负责把控灶火和为锅子扇散蒸腾出来的水汽。 每两个灶台间相去约摸有个六尺上下,彼此之间互不干扰,却又不至太过浪费了这么大的一片地。 别说,这屋里安置得还真挺好的。 程映雪抬手摩挲了下下巴,遂缓步踱至最近的一方灶台边上,静静看了会匠人们炒茶。 他们炒茶时用的那锅她瞧着比寻常人家里用的要大上几圈,锅中盛着的茶叶分散着摊开,却只恰好够覆满一层的锅面。 持着竹丝帚的匠人翻茶的速度几块,帚影翻飞间,那茶叶便已然被烧得滚烫了的锅子来回烘焙了几圈。 经过晒青萎凋后的茶叶,触上锅壁时叶片会微微卷曲,但所幸软枝茶原也不需要保持那茶叶叶片平整——倒无需似六安那边新产出来的几样绿茶一般,额外需人将那叶片一一捋直。 而且…… “这茶炒起来好香啊。”程映雪半垂着眼睛细细嗅了口锅边不住向外腾着的阵阵茶气——炒青时那茶中的兰花香韵尤为突出,闻着有些神似自西洋传来的香水,或是脂粉铺里精心调配出的兰花香膏。 “的确,这茶就第一遍杀青炒干时闻着最是馨香扑鼻,等着后头二次炭焙那会,那香气都比不上这个。”胖掌柜闻言禁不住笑咧了嘴,“我们庄子里的匠人们都常说,这茶新鲜时看着比制成了的还要好呢!” “当然,这些都是大家闲暇时随口说来的玩笑——刚采下来的秋茶涩口,春茶则稍显稚嫩,单论气韵,鲜茶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制成陈化后的老茶的。” “——咱们这软枝茶,一向是越放越香!” “咦?二次炭焙。”冷不防听见个新鲜词的小姑娘眨着眼睛回了头,“伍掌柜,咱们这茶是要连续翻炒上两次的吗?” “唔……这个是要炒上两次,但不是连续的。”伍友闻言挠头,“咱们第一次炒青是在晒青萎凋之后,这次主要是将茶叶焙熟、炒去大部分水汽,彻底散掉叶子里的那股青草气。” “第二次是在杀青揉捻之后,经过揉捻、析出了茶汁的叶片被摊晾至三成干,而后以炭火小火焙透,或用锅子炒干。” “咱们庄里一般用的是炭焙——这能让那茶叶上额外平添上一份木香。” “这样……二次炭焙时的味道不如头次杀青时的香……那就是这股子兰香大概率是在炒青时被破坏掉了……”程映雪搓着指头细细琢磨,少顷脑内猛地纵过一线灵光,“伍掌柜,我能拿两片还没杀青和刚杀完青的叶子尝尝吗?” “刚、刚杀完青的叶子?”伍友应声一愣,片刻方勉强转过那个弯儿来,“可、可以的,小程姑娘。” “不过刚杀完青的叶子比较燥,尚未杀青的叶子多少会带着点草味,比较涩口,不大好吃。” “没关系的,我主要是想确定点东西。”小姑娘弯眼笑笑,遂伸手自匠人们刚炒完的那一笸箩茶叶里随便捏了两片,放进口中嚼了嚼。 嗯,确实是挺涩嘴的,扎得她舌根子都有点疼。 但炒青时闻到的那股子兰香不见了,茶成入水后泡出来的那点林檎果韵也没尝到。 程映雪慢慢品着那茶叶的味道,半晌方在那茶渣被她吐出后,隐约尝到了些许她想找的兰香——但那就不像是炒茶时留下来的了,更像是茶水入喉后返上来的一点余韵。 再看看这个刚萎凋好的茶叶…… 同伍友讨了杯白水漱过口了的小姑娘定了定心神,旋即重新往嘴里送进了两片新叶。 这次那没炒散的青草气自她喉头直门窜上了脑门,她被顶得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变了物种,但不多时,那青草味便被那她久寻不得的丰郁兰香给取代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 果然是炒制的时候出了问题! 找到了一部分问题根源的程映雪霎时亮了眼睛,当即又捏了两片叶子,转头将之递给了那胖掌柜:“伍掌柜,您尝尝,看这叶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吔?茶叶能有什么特别的……容伍某试试。”伍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便循着小姑娘说的拈了那茶叶。 入口的草味儿差点将他的脸顶皱成了只薄皮大馅新出炉的包子,那胖掌柜刚想张嘴控诉这小妮子坑煞他也,他那注意力便陡然被后返出来的兰香给吸引住了。 “咦?这茶叶嚼久了怎么这么香啊?”伍友满目迷茫,说着近乎本能地又嚼了嚼,“这味道快赶上咱们在杀青时闻到的那个了。” “是的,我也这么觉着。”程映雪颔首,“其实这股兰香,我在方才喝茶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且除了它,您这产出来的茶叶喝久了,还能品出来些林檎的果味。” “不过,这些味道存在的时间都不大久,基本茶凉了就会被软枝茶里自带着的那股药气给掩盖住,所以您平常喝惯了自家产出来的茶叶,可能没注意到。” “但我今天是头回尝见您这茶叶,这两股特殊的味道也就显得格外显眼,于是我猜测,许是您这茶山里长出来茶种生来自带几分花香,只是在炒制时被散掉了。” “是以,程某才突然提出要来这茶灶间——自然,那会我是不能确定您这究竟是哪一步开始出的问题,但现在程某大约找到了,是炒青。” 再度清干净自己口中茶渣的小姑娘气定神闲:“咱们在杀青时就有过一次香气的破坏式逸散,这导致我们在二次炭焙时那茶叶散发出的香气大不如前。” “倘若能解决了这个问题,那我们或许便能有法子留存住您这茶叶里天成的那股兰韵花香——如此一来,这‘兰香’,自也能成为咱们新茶的一大特色卖点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兰香 “小程姑娘,您看,这就是我们庄子的茶灶间了。” 带着程映雪等人自会客厅赶至了茶灶间的伍友抬了手,言辞间颇带着点自豪意味地与人介绍着他们炒制茶叶的地方。 小姑娘循着他指出来的方向举目打量着这足够宽敞明亮的制茶厂房——负责炒茶的匠人们抄着竹丝帚飞速拨弄着锅中茶叶,另有两名小工负责把控灶火和为锅子扇散蒸腾出来的水汽。 每两个灶台间相去约摸有个六尺上下,彼此之间互不干扰,却又不至太过浪费了这么大的一片地。 别说,这屋里安置得还真挺好的。 程映雪抬手摩挲了下下巴,遂缓步踱至最近的一方灶台边上,静静看了会匠人们炒茶。 他们炒茶时用的那锅她瞧着比寻常人家里用的要大上几圈,锅中盛着的茶叶分散着摊开,却只恰好够覆满一层的锅面。 持着竹丝帚的匠人翻茶的速度几块,帚影翻飞间,那茶叶便已然被烧得滚烫了的锅子来回烘焙了几圈。 经过晒青萎凋后的茶叶,触上锅壁时叶片会微微卷曲,但所幸软枝茶原也不需要保持那茶叶叶片平整——倒无需似六安那边新产出来的几样绿茶一般,额外需人将那叶片一一捋直。 而且…… “这茶炒起来好香啊。”程映雪半垂着眼睛细细嗅了口锅边不住向外腾着的阵阵茶气——炒青时那茶中的兰花香韵尤为突出,闻着有些神似自西洋传来的香水,或是脂粉铺里精心调配出的兰花香膏。 “的确,这茶就第一遍杀青炒干时闻着最是馨香扑鼻,等着后头二次炭焙那会,那香气都比不上这个。”胖掌柜闻言禁不住笑咧了嘴,“我们庄子里的匠人们都常说,这茶新鲜时看着比制成了的还要好呢!” “当然,这些都是大家闲暇时随口说来的玩笑——刚采下来的秋茶涩口,春茶则稍显稚嫩,单论气韵,鲜茶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制成陈化后的老茶的。” “——咱们这软枝茶,一向是越放越香!” “咦?二次炭焙。”冷不防听见个新鲜词的小姑娘眨着眼睛回了头,“伍掌柜,咱们这茶是要连续翻炒上两次的吗?” “唔……这个是要炒上两次,但不是连续的。”伍友闻言挠头,“咱们第一次炒青是在晒青萎凋之后,这次主要是将茶叶焙熟、炒去大部分水汽,彻底散掉叶子里的那股青草气。” “第二次是在杀青揉捻之后,经过揉捻、析出了茶汁的叶片被摊晾至三成干,而后以炭火小火焙透,或用锅子炒干。” “咱们庄里一般用的是炭焙——这能让那茶叶上额外平添上一份木香。” “这样……二次炭焙时的味道不如头次杀青时的香……那就是这股子兰香大概率是在炒青时被破坏掉了……”程映雪搓着指头细细琢磨,少顷脑内猛地纵过一线灵光,“伍掌柜,我能拿两片还没杀青和刚杀完青的叶子尝尝吗?” “刚、刚杀完青的叶子?”伍友应声一愣,片刻方勉强转过那个弯儿来,“可、可以的,小程姑娘。” “不过刚杀完青的叶子比较燥,尚未杀青的叶子多少会带着点草味,比较涩口,不大好吃。” “没关系的,我主要是想确定点东西。”小姑娘弯眼笑笑,遂伸手自匠人们刚炒完的那一笸箩茶叶里随便捏了两片,放进口中嚼了嚼。 嗯,确实是挺涩嘴的,扎得她舌根子都有点疼。 但炒青时闻到的那股子兰香不见了,茶成入水后泡出来的那点林檎果韵也没尝到。 程映雪慢慢品着那茶叶的味道,半晌方在那茶渣被她吐出后,隐约尝到了些许她想找的兰香——但那就不像是炒茶时留下来的了,更像是茶水入喉后返上来的一点余韵。 再看看这个刚萎凋好的茶叶…… 同伍友讨了杯白水漱过口了的小姑娘定了定心神,旋即重新往嘴里送进了两片新叶。 这次那没炒散的青草气自她喉头直门窜上了脑门,她被顶得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变了物种,但不多时,那青草味便被那她久寻不得的丰郁兰香给取代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 果然是炒制的时候出了问题! 找到了一部分问题根源的程映雪霎时亮了眼睛,当即又捏了两片叶子,转头将之递给了那胖掌柜:“伍掌柜,您尝尝,看这叶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吔?茶叶能有什么特别的……容伍某试试。”伍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便循着小姑娘说的拈了那茶叶。 入口的草味儿差点将他的脸顶皱成了只薄皮大馅新出炉的包子,那胖掌柜刚想张嘴控诉这小妮子坑煞他也,他那注意力便陡然被后返出来的兰香给吸引住了。 “咦?这茶叶嚼久了怎么这么香啊?”伍友满目迷茫,说着近乎本能地又嚼了嚼,“这味道快赶上咱们在杀青时闻到的那个了。” “是的,我也这么觉着。”程映雪颔首,“其实这股兰香,我在方才喝茶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且除了它,您这产出来的茶叶喝久了,还能品出来些林檎的果味。” “不过,这些味道存在的时间都不大久,基本茶凉了就会被软枝茶里自带着的那股药气给掩盖住,所以您平常喝惯了自家产出来的茶叶,可能没注意到。” “但我今天是头回尝见您这茶叶,这两股特殊的味道也就显得格外显眼,于是我猜测,许是您这茶山里长出来茶种生来自带几分花香,只是在炒制时被散掉了。” “是以,程某才突然提出要来这茶灶间——自然,那会我是不能确定您这究竟是哪一步开始出的问题,但现在程某大约找到了,是炒青。” 再度清干净自己口中茶渣的小姑娘气定神闲:“咱们在杀青时就有过一次香气的破坏式逸散,这导致我们在二次炭焙时那茶叶散发出的香气大不如前。” “倘若能解决了这个问题,那我们或许便能有法子留存住您这茶叶里天成的那股兰韵花香——如此一来,这‘兰香’,自也能成为咱们新茶的一大特色卖点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制茶流程 “就是不知道造成了这香味损毁的究竟是炒制时的温度,还是焙茶的时间了……” 小姑娘嘀咕着低下脑袋,手指无意识摩挲过掌中拈着的两片茶叶。 一旁看着他们讨论了半天的应无风见此禁不住偷摸拉了把苏长泠的衣袖:“其实是杀青时的火太急,炒得有点太久了。” “他们要是想把那茶叶里的那股子兰香封存住,把起手炒制时的温度降得稍低一些,再在高火快炒至半透后慢慢收火降温,缓速烘焙一下就好了。” “不过具体要用什么火、炒多久,还是得看茶叶品质……秋茶叶老得多炒一会;春茶嫩,水分足,但炒着炒着就容易过了,可以适当更改下灶温。” 一口气说完一大堆修改思路的某万年老树眨了眨眼:“长泠,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事知会给他们一声啊?” “……不需要,你把嘴闭上,什么都别说最好。”苏长泠应声微默,遂动手浑然不算客气地抽了袖子,面上悄然多出了三分嫌弃,“墨行茶庄之事干系到云娘的以商入道——你可别乱来。” ——她可不想她的宝贝徒弟沾染了好走捷径的坏习气! 剑修如是想着,一面回头恶狠狠地剜了身旁的青年一眼。 应无风闻言乖乖站直比出了个自封其嘴的手势,并以此表达出自己决计不会随便开口干扰到那边小朋友入道的决心——苏长泠瞧见他这副模样,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调转回目光。 “……算了,挨个试试好了,反正想琢磨出个新茶,一时半会的也不差在这。”大致确定好了思路的程映雪迅速想通,并将这个暂时还称不上是十万火急的问题愉快地抛诸脑后。 ——左右眼下已过了中秋,就算是秋茶亦眼见着便要过了季,加之这茶庄产出来的软枝茶质量本身又没什么问题……她那琢磨新茶的事,可以稍微往后放上个十天半月,也不会出错。 ——她先前怕的不是别的,她怕的是这庄子里产出来的茶在品质上真有什么说道不清的毛病,若非如此,她也就不会急着要问伍友他们茶庄从前的生产和售卖情况了。 “确实——这东西的确是无论换了谁来,都急也急不来。”——只能一遍遍的、慢悠悠的试! “那……小程姑娘,您接下来还打算再上哪去看看呀?”胖掌柜憨笑着挠挠脑袋,面上做足了预备着要给小姑娘继续引路的架势。 程映雪闻此思索着一搓下巴:“那就要看咱们这软枝茶后头都还有些什么样的制作步骤了。” “——伍掌柜,杀青完毕之后,我们又该干些什么呀?” “杀青之后是揉捻。”伍友继续抓头,“就是把杀好了青的茶叶略微摊晾一下,而后趁热将之装进布袋里迅速揉捻,挤压出茶汁。” “这样揉捻过的茶,在成型后会更为耐泡,且揉捻时茶汁会附着在茶叶表面,由是使泡出来的茶汤更加浓郁鲜爽。” “并且,咱们的软枝茶是要经过两道揉捻工序的。”胖掌柜回忆着平日匠人们制茶时的手法慢慢开口,“第一道揉捻是为了挤出茶汁,第二道则是轻揉,为了给茶叶塑形,收紧条索。” “初次揉捻后的茶叶需得被倾倒出来打散团块,之后被打得松散了的叶子才会被继续装进布袋塑形。” “等着过了揉捻,剩下的三个步骤便是复焙、精制与陈化。” 伍友眨眼:“复焙这东西应该很好理解,就是把又被揉出茶汁了的茶叶彻底烘透焙干。” “寻常茶庄复焙时多用锅子或普通的黑炭,但咱们庄子离着旁边一片野果林子近些,匠人们烘茶喜欢就地取材,往炭里多添些果木增香——” 话至此处,胖掌柜对着那制茶流程似是忽的生出了些许疑惑:“其实伍某人是喝不明白,用寻常木炭烘出来的茶叶与加了果木焙烤的茶叶之间究竟都有什么区别的,但大家都说加了果木的更好喝,便一直这么做了。” “至说精制,这则是要将被焙干了茶叶,依照叶片形状、大小等详细筛选,分出等级,并进入后续的精制步骤——这步骤详细讲起来会略有些复杂,吴某对这些了解的也不算太过清楚。” “小程姑娘,您若是对茶叶精制也很有些兴趣,伍某可以着庄中两个制茶老手随您一同去那边转转——精制之后,剩下的一个步骤便是陈化。” “而陈化嘛,这玩意就是要将茶叶包好后小心放置储存。”伍友咂嘴,“是这样的,刚制成的软枝茶,茶气较燥,茶味也比较轻浮一些。” “但被我们存储陈化两三年后的茶叶就没一开始的那么气浮韵燥了——那茶会变得十分沉稳醇厚。” “咱们徽州的软枝茶是一向不惧怕久放的,这东西,从来越放越是香醇,越放越是爽口。” “——流程大约就是这么个流程,步骤说白了也就剩下这些步骤,”称得上是条理分明地讲完了这些制茶流程的胖掌柜摇头晃脑,他像是对自己今日的表现十分满意,“小程姑娘,您看,咱们下一步该往哪去?” “嗯……原来软枝茶炒制起来还有这么多复杂步骤……那咱下一步先去他们复焙的那里看看,伍掌柜。”程映雪若有所思地搓了下指头——她那会听见了那句“果木”,便觉着自己多半是找到那茶中林檎韵的来处了,忙不迭提出了自己的新请求。 “我想瞧瞧刚被果木炭烘烤完了的茶叶是什么样的,看看它们跟刚杀完青的叶子有区别没有。” 那茶叶后调里藏着的蜜调果韵,可是给她留下了好大一个印象——她从前还真没在别的茶叶里品鉴出这种奇特的味道。 这要是跟那兰香一样被她揪出来还努力发扬光大了,那他们这茶庄指定能在业内占据一席之地。 ——搞不好还得是在行业上游占据那个一席之地! 小姑娘心下算盘噼啪作响,面上亦愈发现出来几分期待。 胖掌柜循声点着脑袋应了个利落爽快:“行,没问题——” “就是他们负责复焙的都待在隔壁另一个茶灶间,姑娘,劳请您随我移步这边。” 第二百五十四章 制茶流程 “就是不知道造成了这香味损毁的究竟是炒制时的温度,还是焙茶的时间了……” 小姑娘嘀咕着低下脑袋,手指无意识摩挲过掌中拈着的两片茶叶。 一旁看着他们讨论了半天的应无风见此禁不住偷摸拉了把苏长泠的衣袖:“其实是杀青时的火太急,炒得有点太久了。” “他们要是想把那茶叶里的那股子兰香封存住,把起手炒制时的温度降得稍低一些,再在高火快炒至半透后慢慢收火降温,缓速烘焙一下就好了。” “不过具体要用什么火、炒多久,还是得看茶叶品质……秋茶叶老得多炒一会;春茶嫩,水分足,但炒着炒着就容易过了,可以适当更改下灶温。” 一口气说完一大堆修改思路的某万年老树眨了眨眼:“长泠,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事知会给他们一声啊?” “……不需要,你把嘴闭上,什么都别说最好。”苏长泠应声微默,遂动手浑然不算客气地抽了袖子,面上悄然多出了三分嫌弃,“墨行茶庄之事干系到云娘的以商入道——你可别乱来。” ——她可不想她的宝贝徒弟沾染了好走捷径的坏习气! 剑修如是想着,一面回头恶狠狠地剜了身旁的青年一眼。 应无风闻言乖乖站直比出了个自封其嘴的手势,并以此表达出自己决计不会随便开口干扰到那边小朋友入道的决心——苏长泠瞧见他这副模样,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调转回目光。 “……算了,挨个试试好了,反正想琢磨出个新茶,一时半会的也不差在这。”大致确定好了思路的程映雪迅速想通,并将这个暂时还称不上是十万火急的问题愉快地抛诸脑后。 ——左右眼下已过了中秋,就算是秋茶亦眼见着便要过了季,加之这茶庄产出来的软枝茶质量本身又没什么问题……她那琢磨新茶的事,可以稍微往后放上个十天半月,也不会出错。 ——她先前怕的不是别的,她怕的是这庄子里产出来的茶在品质上真有什么说道不清的毛病,若非如此,她也就不会急着要问伍友他们茶庄从前的生产和售卖情况了。 “确实——这东西的确是无论换了谁来,都急也急不来。”——只能一遍遍的、慢悠悠的试! “那……小程姑娘,您接下来还打算再上哪去看看呀?”胖掌柜憨笑着挠挠脑袋,面上做足了预备着要给小姑娘继续引路的架势。 程映雪闻此思索着一搓下巴:“那就要看咱们这软枝茶后头都还有些什么样的制作步骤了。” “——伍掌柜,杀青完毕之后,我们又该干些什么呀?” “杀青之后是揉捻。”伍友继续抓头,“就是把杀好了青的茶叶略微摊晾一下,而后趁热将之装进布袋里迅速揉捻,挤压出茶汁。” “这样揉捻过的茶,在成型后会更为耐泡,且揉捻时茶汁会附着在茶叶表面,由是使泡出来的茶汤更加浓郁鲜爽。” “并且,咱们的软枝茶是要经过两道揉捻工序的。”胖掌柜回忆着平日匠人们制茶时的手法慢慢开口,“第一道揉捻是为了挤出茶汁,第二道则是轻揉,为了给茶叶塑形,收紧条索。” “初次揉捻后的茶叶需得被倾倒出来打散团块,之后被打得松散了的叶子才会被继续装进布袋塑形。” “等着过了揉捻,剩下的三个步骤便是复焙、精制与陈化。” 伍友眨眼:“复焙这东西应该很好理解,就是把又被揉出茶汁了的茶叶彻底烘透焙干。” “寻常茶庄复焙时多用锅子或普通的黑炭,但咱们庄子离着旁边一片野果林子近些,匠人们烘茶喜欢就地取材,往炭里多添些果木增香——” 话至此处,胖掌柜对着那制茶流程似是忽的生出了些许疑惑:“其实伍某人是喝不明白,用寻常木炭烘出来的茶叶与加了果木焙烤的茶叶之间究竟都有什么区别的,但大家都说加了果木的更好喝,便一直这么做了。” “至说精制,这则是要将被焙干了茶叶,依照叶片形状、大小等详细筛选,分出等级,并进入后续的精制步骤——这步骤详细讲起来会略有些复杂,吴某对这些了解的也不算太过清楚。” “小程姑娘,您若是对茶叶精制也很有些兴趣,伍某可以着庄中两个制茶老手随您一同去那边转转——精制之后,剩下的一个步骤便是陈化。” “而陈化嘛,这玩意就是要将茶叶包好后小心放置储存。”伍友咂嘴,“是这样的,刚制成的软枝茶,茶气较燥,茶味也比较轻浮一些。” “但被我们存储陈化两三年后的茶叶就没一开始的那么气浮韵燥了——那茶会变得十分沉稳醇厚。” “咱们徽州的软枝茶是一向不惧怕久放的,这东西,从来越放越是香醇,越放越是爽口。” “——流程大约就是这么个流程,步骤说白了也就剩下这些步骤,”称得上是条理分明地讲完了这些制茶流程的胖掌柜摇头晃脑,他像是对自己今日的表现十分满意,“小程姑娘,您看,咱们下一步该往哪去?” “嗯……原来软枝茶炒制起来还有这么多复杂步骤……那咱下一步先去他们复焙的那里看看,伍掌柜。”程映雪若有所思地搓了下指头——她那会听见了那句“果木”,便觉着自己多半是找到那茶中林檎韵的来处了,忙不迭提出了自己的新请求。 “我想瞧瞧刚被果木炭烘烤完了的茶叶是什么样的,看看它们跟刚杀完青的叶子有区别没有。” 那茶叶后调里藏着的蜜调果韵,可是给她留下了好大一个印象——她从前还真没在别的茶叶里品鉴出这种奇特的味道。 这要是跟那兰香一样被她揪出来还努力发扬光大了,那他们这茶庄指定能在业内占据一席之地。 ——搞不好还得是在行业上游占据那个一席之地! 小姑娘心下算盘噼啪作响,面上亦愈发现出来几分期待。 胖掌柜循声点着脑袋应了个利落爽快:“行,没问题——” “就是他们负责复焙的都待在隔壁另一个茶灶间,姑娘,劳请您随我移步这边。” 第二百五十五章 精制 隔壁茶灶间布置得与这边大类,只是匠人们正摆弄着的不再是那明火大灶,而是一只只正烧着果木炭的炉。 在那炭炉边站定了的小姑娘,照例在问询过后伸手拈来了两片茶叶——这回那叶中茶气比之先前更浓,但兰花香韵,着实是比不上还没杀青的鲜叶。 而说到那林檎果韵嘛…… 程映雪想着下意识皱了眉头——也不知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老觉着这茶在复焙之后,嚼着也没多少神似林檎的回味。 蜜调倒是出来了,挺甜的,没那么苦,就是真有点莫名发燥。 这样看,那个果韵跟他们用果木烧炭复焙的关系不大,果木炭的作用可以只是为那茶叶略微多增了一线的清新果香,但也没到那种能让人一口便品得出不同的地步。 嗯……看来,这果韵来源还有待她详细商榷呐。 小姑娘无声叹息一口,遂转头对着伍友轻轻点了下脑袋:“我看完了,伍掌柜,您这儿复焙里面也没出什么岔子,咱们要不去后头精制那边看看——程某对那个还挺好奇的。” “行,那咱直接往那边走就得了——正好伍某顺路给您提溜个能讲明白这精制的。”胖掌柜爽快颔首,赶路间还真随手逮了个刚从灶边下来的匠人。 那冷不防被人抓了个正着的茶工在站定时眉目间还漾着几分恍惚,但等他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自家东家,又转头瞅了瞅那边含笑的姑娘,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地站了个笔直。 “东家,您找我。”茶工两眼观心,目不斜视。 “诶,对,小陈啊,你来——这位是程映雪小程姑娘,她有意来收购咱们的茶庄,这会正想去他们茶叶精制的那边看看。”伍友笑着抬手一拍小茶工的背脊,顺带与他简明扼要地介绍过小姑娘的身份,又说了下他叫住他的用意。 “我看你这功夫好像还挺闲,正好也能给她仔细讲解讲解咱们精制时的流程。” “——你知道的,我对这些基本算是一窍不通。” “不不,东家,您比一窍不通还是能稍好些的——您至少还能记得住咱们软枝茶的炒制流程。”陈姓小茶工最快说出一句,话毕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那话叭叭的不太合适。 所幸伍友闻此倒也不曾有过半分的气恼,只乐呵呵地让他在前头给人带路讲解,小茶工见此微缩着脖子轻松了口气来,遂抬臂请着小姑娘出了门: “那好,那小人便斗胆给姑娘讲一讲咱们软枝茶的茶叶精制。” “我们软枝茶呢,平日精制时主要需经过筛分、撼簸、拣剔、拼和、复烘、露茶、蒸软、装篓,打围和烘干等十个步骤,而后方能在经过数月乃至数年的陈化后,运送出去,进行分装与售卖。” “——陈化的过程十分考验我们制茶人的脾气与耐心,但陈化好的茶,与未经陈化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汤滋味则可谓是天差地别。” “然后,具体的精制步骤,小人先给您从筛分讲起。”拐进一旁精制茶间的小茶工声线一顿,转手指了指一边几位匠人们手中摆弄着的一套竹筛。 “我们精制的第一步,就是筛分茶叶——将茶叶依照条索大小,用不同筛孔的竹筛将其筛分出一至九,九个等级,筛好后的茶叶,则要被送到后方进行撼簸。” “撼簸?”程映雪闻言咂嘴,“您等我先试着猜测一下。” “撼簸是要将茶叶置放在类似簸箕一样的竹器里,通过抖动竹器,筛掉败叶和茶叶沫子吗?” “是的,小程姑娘,我们用的就是一种特质簸箕——撼簸确实是通过扬簸去除杂质、黄叶,与碎了的茶叶渣子,”小茶工弯眼夸了小姑娘一嘴,“您理解得十分到位,这比我们东家当年可强多了。” “嗐,那人家程姑娘一看就比我伍某人聪明,”被人变着花略微嫌弃了一番的胖掌柜傻笑着搓了搓手,“——我哪能跟着她比呀!” “嘿……再之后就是拣剔和拼和。”小茶工对着伍友那话不置可否,只笑着默默将话题拐回到制茶上。 程映雪瞧着这俩人的对话,只觉自己近来的运气还真是盛得可以——那边方先生的墨坊上下称得上是一派其乐融融,这边伍掌柜的茶庄,收着的竟也都是些好脾气、有意思的妙人。 如此一想,她来日在茶庄里制茶卖茶的日子应当过得是很欢快了。 小姑娘想着瞳底隐约生出了点期待,那小茶工则在仔细给人展示过那一套九只的竹筛后,转身引着众人继续向着屋内深处走。 “拣剔是要我们仔细挑拣出前面撼簸扬不动的茶叶老片和叶梗,只保留下壮叶,并以此保证成茶的口感气正味纯而不会过于涩口。” “等着撼簸与拣剔这两道工序完整走下来,原本就已被筛分成九个等级的茶叶,便变成了九种大小不同的精品原胚,而后我们便可就着这九级茶叶来进行拼和了。” 随手抓起两把茶叶给众人展示的小茶工说着呲出一口白牙:“拼和,则是要将不同品级的茶叶,依照不同的比例拼配调和——调整风味。” “这个我们直接这么讲解起来会有点不大好理解,但不同大小的茶叶在经历过相同的制作工序后,确乎会产生不同的味道——这些味道在露茶之前还不大明显,但等到复烘、露茶之后,那差别就能立马出来了。” “咦?这么神奇?”程映雪两眼微微睁大,“复烘这我大概可以理解……应该是将调配好的茶叶放进容器里,进一步祛除茶中水分。” “但那个露茶又是什么东西?” “没错,复烘是要将茶叶放进烘笼再度烘烤。”小茶工认真颔首,“——在这一步里,我们的软枝茶会被炭火激发出一股独特而幽微的药香。” “而您好奇的那个露茶,这则是要在每年白露时节前后的晴日晚上,将茶叶露天摊放在竹簟之上静置一夜——以吸收夜里和晨间的露气。” 第二百五十五章 精制 隔壁茶灶间布置得与这边大类,只是匠人们正摆弄着的不再是那明火大灶,而是一只只正烧着果木炭的炉。 在那炭炉边站定了的小姑娘,照例在问询过后伸手拈来了两片茶叶——这回那叶中茶气比之先前更浓,但兰花香韵,着实是比不上还没杀青的鲜叶。 而说到那林檎果韵嘛…… 程映雪想着下意识皱了眉头——也不知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老觉着这茶在复焙之后,嚼着也没多少神似林檎的回味。 蜜调倒是出来了,挺甜的,没那么苦,就是真有点莫名发燥。 这样看,那个果韵跟他们用果木烧炭复焙的关系不大,果木炭的作用可以只是为那茶叶略微多增了一线的清新果香,但也没到那种能让人一口便品得出不同的地步。 嗯……看来,这果韵来源还有待她详细商榷呐。 小姑娘无声叹息一口,遂转头对着伍友轻轻点了下脑袋:“我看完了,伍掌柜,您这儿复焙里面也没出什么岔子,咱们要不去后头精制那边看看——程某对那个还挺好奇的。” “行,那咱直接往那边走就得了——正好伍某顺路给您提溜个能讲明白这精制的。”胖掌柜爽快颔首,赶路间还真随手逮了个刚从灶边下来的匠人。 那冷不防被人抓了个正着的茶工在站定时眉目间还漾着几分恍惚,但等他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自家东家,又转头瞅了瞅那边含笑的姑娘,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地站了个笔直。 “东家,您找我。”茶工两眼观心,目不斜视。 “诶,对,小陈啊,你来——这位是程映雪小程姑娘,她有意来收购咱们的茶庄,这会正想去他们茶叶精制的那边看看。”伍友笑着抬手一拍小茶工的背脊,顺带与他简明扼要地介绍过小姑娘的身份,又说了下他叫住他的用意。 “我看你这功夫好像还挺闲,正好也能给她仔细讲解讲解咱们精制时的流程。” “——你知道的,我对这些基本算是一窍不通。” “不不,东家,您比一窍不通还是能稍好些的——您至少还能记得住咱们软枝茶的炒制流程。”陈姓小茶工最快说出一句,话毕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那话叭叭的不太合适。 所幸伍友闻此倒也不曾有过半分的气恼,只乐呵呵地让他在前头给人带路讲解,小茶工见此微缩着脖子轻松了口气来,遂抬臂请着小姑娘出了门: “那好,那小人便斗胆给姑娘讲一讲咱们软枝茶的茶叶精制。” “我们软枝茶呢,平日精制时主要需经过筛分、撼簸、拣剔、拼和、复烘、露茶、蒸软、装篓,打围和烘干等十个步骤,而后方能在经过数月乃至数年的陈化后,运送出去,进行分装与售卖。” “——陈化的过程十分考验我们制茶人的脾气与耐心,但陈化好的茶,与未经陈化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汤滋味则可谓是天差地别。” “然后,具体的精制步骤,小人先给您从筛分讲起。”拐进一旁精制茶间的小茶工声线一顿,转手指了指一边几位匠人们手中摆弄着的一套竹筛。 “我们精制的第一步,就是筛分茶叶——将茶叶依照条索大小,用不同筛孔的竹筛将其筛分出一至九,九个等级,筛好后的茶叶,则要被送到后方进行撼簸。” “撼簸?”程映雪闻言咂嘴,“您等我先试着猜测一下。” “撼簸是要将茶叶置放在类似簸箕一样的竹器里,通过抖动竹器,筛掉败叶和茶叶沫子吗?” “是的,小程姑娘,我们用的就是一种特质簸箕——撼簸确实是通过扬簸去除杂质、黄叶,与碎了的茶叶渣子,”小茶工弯眼夸了小姑娘一嘴,“您理解得十分到位,这比我们东家当年可强多了。” “嗐,那人家程姑娘一看就比我伍某人聪明,”被人变着花略微嫌弃了一番的胖掌柜傻笑着搓了搓手,“——我哪能跟着她比呀!” “嘿……再之后就是拣剔和拼和。”小茶工对着伍友那话不置可否,只笑着默默将话题拐回到制茶上。 程映雪瞧着这俩人的对话,只觉自己近来的运气还真是盛得可以——那边方先生的墨坊上下称得上是一派其乐融融,这边伍掌柜的茶庄,收着的竟也都是些好脾气、有意思的妙人。 如此一想,她来日在茶庄里制茶卖茶的日子应当过得是很欢快了。 小姑娘想着瞳底隐约生出了点期待,那小茶工则在仔细给人展示过那一套九只的竹筛后,转身引着众人继续向着屋内深处走。 “拣剔是要我们仔细挑拣出前面撼簸扬不动的茶叶老片和叶梗,只保留下壮叶,并以此保证成茶的口感气正味纯而不会过于涩口。” “等着撼簸与拣剔这两道工序完整走下来,原本就已被筛分成九个等级的茶叶,便变成了九种大小不同的精品原胚,而后我们便可就着这九级茶叶来进行拼和了。” 随手抓起两把茶叶给众人展示的小茶工说着呲出一口白牙:“拼和,则是要将不同品级的茶叶,依照不同的比例拼配调和——调整风味。” “这个我们直接这么讲解起来会有点不大好理解,但不同大小的茶叶在经历过相同的制作工序后,确乎会产生不同的味道——这些味道在露茶之前还不大明显,但等到复烘、露茶之后,那差别就能立马出来了。” “咦?这么神奇?”程映雪两眼微微睁大,“复烘这我大概可以理解……应该是将调配好的茶叶放进容器里,进一步祛除茶中水分。” “但那个露茶又是什么东西?” “没错,复烘是要将茶叶放进烘笼再度烘烤。”小茶工认真颔首,“——在这一步里,我们的软枝茶会被炭火激发出一股独特而幽微的药香。” “而您好奇的那个露茶,这则是要在每年白露时节前后的晴日晚上,将茶叶露天摊放在竹簟之上静置一夜——以吸收夜里和晨间的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