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九零:卖辣条当厂长,创业忙》 第1章 一路向东 1993年3月5日,惊蛰,凌晨两点半。 姜妙英摸黑来到堂屋,先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供桌上,又给儿子的遗像上了三炷香,在心中默念了几句什么,随后她转身探头看向摆在堂屋中央的一具敞口棺材。 躺在棺材底部的贺兰一见是姜妙英那张麻木的脸庞,忍着后脑伤口处的剧痛从棺材里坐起来,默不作声接过姜妙英递过来的馒头和水碗,垂头自顾自吃喝。 这是贺兰穿越的第三天,同时也是临死的前一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煤气爆炸眨眼间将她从2023年带到了1993年。上辈子她是孤儿出身,靠自己努力爬到美食城总经理位置的钢铁战士。而眼下她附身的这具身体名叫赵傻妮,是山沟沟里一户普通家庭众多子女中的一个,生来就傻,天生天养到十八岁。 上个礼拜何富顺和姜妙英刚满十八岁的儿子突然意外死亡,族里放出消息,要在头七那天给他配一桩阴婚,这样才好入葬祖坟。 于是赵傻妮就恰逢其时地死了,贺兰就这样借尸还魂穿越而来。 刚刚穿过来时贺兰还觉得有得必有失,虽然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变成了南柯一梦,但总算赶上一回时髦,有幸成为穿越大军中的一员。九十年代正是国内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以她上辈子的见识和手段,再成就一番事业一定不费吹灰之力。 因此贺兰一有机会便游说失去独生子的何富顺姜妙英夫妻将自己认做女儿,发誓以后自己一定会对他们百般孝顺,甚至连终身不婚的话她都肯轻易许诺。 然而事与愿违,何富顺对贺兰的花言巧语半个字都不相信,关于赵傻妮死而复生该如何处置的问题,他坚定的认为应该听从族老们的意见。 后来族老们一致决定,三天后按照原定计划配阴婚。也就是说,他们决定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给死人陪葬,要将贺兰活埋。 族老们给姜妙英下了命令,期间不准给贺兰喂吃的,水也不让喝了。 但姜妙英阳奉阴违,当天夜里她偷偷摸摸给贺兰喂水喝,不想却被何富顺抓了现行。何富顺大发雷霆,当场在儿子的遗像前施展全武行,直到姜妙英彻底昏死过去他才收手。 令贺兰没想到的是,姜妙英并没有因为这次挨打而屈服。第二天深夜她悄无声息地给儿子的遗像上了三炷香,简单告知一声便摸了一个上供的馒头给贺兰。 今天是第三天,这一次姜妙英带来的除了馒头和水,还有一个包袱,里面是一身粗布衣裳和几张零钱。 姜妙英依旧面无表情,对一脸意外的贺兰无声说道:“你走。” 她的儿子最乖、最贴心,也最心善,一定不会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别人丢了性命。她要积德行善,争取下辈子还跟他做母子。 贺兰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连一个馒头都要烧香请示的姜妙英,此时此刻竟然自作主张地要放她走。 堂屋里没开灯,只有遗像前的两只白蜡烛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贺兰不知为何没有去接包袱,却鬼使神差一样低下头,借着幽暗烛光看清了姜妙英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 上面满是纵横交错的痕迹,新伤摞旧伤。贺兰忽然想起何富顺白天骂姜妙英的话,她应该还被打聋了一只耳朵。 趁贺兰愣神的功夫,姜妙英小心翼翼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待她刚一站定便再次催促:“快走。” 贺兰踉跄一下,抬眼间直直与遗像对视。福至心灵一般,她忽然一把抓住姜妙英的手腕,悄声说道:“你留下来也是等死,跟我一起走。” 姜妙英心如死灰般缓缓摇头,推开她的手退后稍许,说道:“你自己走。” 贺兰看看她,再看一看与她有七分相似的遗像,忽然双腿一弯跪在供桌前,对着遗像恭敬地磕了一个头,说道:“我要把妈一起带走,从今往后我给她当闺女,给她养老送终。” “你要是同意,就让蜡烛一直烧着,要是不同意……就让她自生自灭。” 两只蜡烛已经烧到底,烛台上只留一汪浅浅的蜡油,棉线烛芯烧得乌黑,蜷曲成一只蚂蚁大小。 两灯如豆,摇曳间却始终不灭。 身体里仿佛凭空生出一股力气,贺兰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姜妙英攥着包袱的那只手,斩钉截铁道:“你儿子同意了,跟我走。” 姜妙英浑浑噩噩,脚步被贺兰扯得踉跄,却始终执拗地回头去看供桌。一直到她迈出堂屋大门,两只蜡烛始终亮着,没有任何一只熄灭。 夜很黑,漫天的星星像人眼一样眨啊眨,眨得贺兰心如擂鼓。 何富顺的呼噜声还没停,远处不知是谁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贺兰顿时浑身汗毛倒竖。 姜妙英悄声说道:“是家里的骡子。” 骡子?贺兰眼神闪了闪,问道:“有骡车吗?” “有。” 贺兰转身看向姜妙英,说道:“走,套上。” 姚王镇距离县里有段距离,姜妙英赶着骡车,贺兰躺在车上休息,天蒙蒙亮时终于进了城。 马路边很多早点摊,贺兰看准一家摊位旁栓着驴子的,拉姜妙英过去在摊上吃了一顿饱饭。饭后她大方表示没钱付饭费,但可以拿骡子和骡车抵账,不多要,给四百块就行。 四百块在这个年代连半头骡子都买不到,何况还送一架八九成新的骡车,摊主顿时喜笑颜开,推开其他试图加价的人,二话不说就将钱递给了贺兰。 贺兰状似为难,道:“要不是我伤到了头,我妈急着带我去省城医院看病,根本不可能卖这么低的价格。” 所有食客都在为没能抢到这个“大漏”而感到遗憾,只有摊主在沾沾自喜。 天亮后事发,何富顺纠集大批人马,沿着贺兰刻意留下来的这条线索前往省城紧锣密鼓寻人的时候,殊不知一列轰隆作响的运煤车刚刚经过姚王镇,贺兰和姜妙英就藏身于其中的某节车厢,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第2章 安家费1 贺兰上辈子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冷不丁身边多了一个“妈”,她一开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说了她就要做到。 因此在运煤车上晃悠的时候,贺兰耐心盘问起姜妙英都擅长些什么。 姜妙英今年才三十六岁,土生土长的姚王镇人,从前还读过高中,但婚后就变成围着家里的男人和田里的庄稼转了,连县城都没怎么去过。 娘家没人,婆家只有何富顺一个,孤家寡人一个是她唯一的优点。 贺兰听完头疼不已,脑门儿和后脑勺一起疼。她这哪是给自己找了个妈,明明是上赶着背上个累赘。 没办法,累赘也是自找的,好在姜妙英看上去跟只兔子似的,似乎非常好摆弄。只要她老实听话,贺兰倒也不介意送她一个吃喝不愁的后半辈子。 毕竟她上辈子好歹奋斗到了美食城总经理的位置,无论是本事还是手腕样样不缺,照拂一个中年妇女完全不是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她们匆忙出逃,两人身上只有偷卖骡车得到的四百块钱,最要紧的身份证谁都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和姜妙英想要找到出路势必难上加难。 但是好在贺兰知道,这个年代有项针对她们这种情况的特殊服务——专业办证。只要有钱,一切都不是问题。 运煤车向东行驶一天一夜后,贺兰发起了高烧。她猜测应该是脑后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消毒和包扎,发炎了。于是两人不得不在运煤车停靠在某个县城车站时偷溜下车,天亮前进了一座不知名县城。 火车站附近小旅馆很多,诊所却不常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一大早就营业的诊所,包扎好伤口后贺兰便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旅馆入住。 小旅馆建在私人宅基地上,是老板娘自家的院子,双人标间一天五块,通铺每人每天一块钱,贺兰买了两个通铺。 所谓的通铺就是一间平房里的南北两排简易木架子床,她们来得早,房间里空无一人,地方随便她们选,贺兰选了靠墙的两个铺位。 有了落脚地,贺兰的精神当即便是一松,姜妙英打扫铺位的工夫她眼看就要昏睡过去。好在老板娘及时出现,热络地送来热乎乎的馒头和咸菜给她们吃,顺带奉送陪聊服务。 老板娘十分健谈,许久才走。她走后贺兰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叮嘱姜妙英道:“你警醒点,别睡太死。”说完她自己倒头就睡。 傍晚贺兰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刚想叫靠坐在墙上打盹的姜妙英去补觉,门帘一掀,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我听老板娘说你们也是娘俩?我们也是,可真是巧,咱们往后能做个伴儿。”年老一些的女人说道。 贺兰望着面前这对样貌并无相似之处的母女,唇角缓缓绽放出一抹微笑,说道:“是啊,真巧。” 年老的女人让贺兰叫她侯姨,她女儿名叫小娟。侯姨自称在县里做保姆,东家的儿子新开了一家酒楼,正在招聘服务员,她此行是回老家接女儿小娟进城应聘酒楼服务员的。 自诩半个城里人的侯姨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三菜一汤,热情地邀请贺兰和姜妙英共进晚餐,贺兰肚子里正饿,便顺水推舟答应了。 饭桌上她横扫千钧,吃饭的架势看得小娟目瞪口呆。侯姨则对此不以为意,口若悬河的将自己东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笃定小娟去了东家的酒楼一定能飞黄腾达。 贺兰吃饱喝足粗鲁地打了一个饱嗝,随后眼睛亮晶晶问道:“既然酒楼这么好,那我和我娘能不能也去那里干活?还有我表姐。” 侯姨和小娟对视一眼,问:“你还有表姐?” “我表姐长得可漂亮了,才二十岁,就是跟我一样没进过城,不知道人家酒楼要不要。”贺兰傻傻一笑,抹了把下巴颏上沾的油。 侯姨一听到人长得漂亮精神明显一震,不小心将一盘糖馒头打翻在地,说道:“要!肯定要,酒楼还没开张,要的人多着呢,漂亮的肯定要,当迎宾员工资比服务员还高。” 小娟轻手轻脚弯腰捡起糖馒头,说道:“我想当迎宾员人家还不要呢。” 贺兰非常高兴,说道:“那我明天早上往村里打电话叫她过来,最迟明天下午她就能坐班车进城,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应聘行不?” “没问题,我跟你去,保证能让你们应聘上。”侯姨拍着胸脯打包票,随后吩咐小娟:“去把馒头放水龙头底下冲一冲,冲不干净就别要了。” 第二天中午贺兰和姜妙英要去汽车站接人,临出门前她给了老板娘三块钱,两块钱续订房费,一块钱给表姐预定铺位。 等到两人真正来到汽车站前,姜妙英才敢开口问:“干啥去?” “先洗个澡,再赚点安家费。”贺兰胸有成足地说。 汽车站售票大厅前面有个小广场,四周种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从澡堂出来后贺兰坐在鲜花丛中的一个石凳上便不动了。 中午是班车到站的高峰期,出站口和售票大厅成直角,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小广场很快便迎来了背着大包小包的出站人群。 同时许多或是正大光明或是行迹鬼祟的人也露了面。 “鞋厂招工,一个月三百块包吃住,年底还包回家路费。” “经济园区招女工,封闭式管理保证安全,包吃包住包路费,不满意还可以原路送回。” 敢于正大光明吆喝的多是招工信息,那些鬼鬼祟祟的就不一样了,上来就凑到姜妙英身旁问:“身份证办不办?正规合法。” 吓得姜妙英闭上眼扭头就往贺兰身边挤。 贺兰笑眯眯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矮个男人,问道:“只办证?还是说也倒腾白条?”【注:倒腾白条=拐卖妇女】 矮个男人闻言神情就是一肃,讪笑道:“占您的道儿了?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别走,别走。”贺兰招手示意他回来,依旧笑眯眯地说道:“我不是本地人,听口音你好像也不是,我有两个白条想出手,不知道你要不要。” 男人放眼四顾一下周围环境,坐到贺兰身旁小声问道:“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骗你又没有钱拿。” “怎么不找本地人经手?” “出来开山的,本地人不好说话。”【注:开山=开发新地盘】 矮个男人沉默不语,贺兰也不说话,任他一个人胡思乱想。 半晌后男人问:“什么价儿?” “你来出。” “那要看货色才能定,几指宽?”【注:几指宽=多大年纪】 “一个二指,一个大概三到四指。”【注:二指=二十多岁,三指=三十多岁】 “三指多肉太老,怕是卖不上价,二指宽还行,能值两挂鞭。”【注:一挂鞭=一千块】 “你全要的话给我三挂鞭就行。” 话说到这里,矮个男人的神情越发郑重,“行,但是交货地方得我来定。” “这是我头一笔买卖,我退一步,你定就你定。”贺兰痛快应道。 第3章 安家费2 侯姨站在旅馆前台跟老板娘吃瓜子唠嗑,有些心急地念叨:“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跑了?” 老板娘听着广播里的评书,心不在焉地说道:“着什么急,房费都给了,两个乡巴佬人生地不熟的,不回来能上哪儿去。” 正说着,满面愁容的贺兰一撩门帘走进来,看见侯姨的瞬间她明显脸色一红,讪笑着说道:“都在呢?” 侯姨看她身后空无一人,整个人却焕然一新就知道事情生变,忙问道:“不是去接你表姐了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 好半天贺兰才在老板娘的催促声中说道:“接是接到了,可我表姐在班车上认识了一个去鞋厂打工的老乡,听说工资比酒楼还要高,她想让我们跟她一起去鞋厂。” 老板娘和侯姨异口同声哎呀一声,侯姨说道:“鞋厂可不能去!汽车站门口招人的都是骗子,进了厂子不到年底出不来,吃住条件还不好,关键是不让你出厂区,只能花高价在里面的商店买东西,挣点工资全都贴补给商店了,实际就是给人打白工。” 贺兰满脸震惊,“不能?那个老乡跟我们家亲戚还认识呢,而且……而且人家还请我们洗澡了呢。” “有啥不可能的!我跟你说他们这种介绍人进厂的都有提成,一个人头十几二十块呢,请你们洗澡才花几个钱。” “那怎么办啊?”贺兰闻言立刻急得直跺脚,“我娘跟我表姐都答应人家了,她们还在汽车站等我呢。” 侯姨眼珠一转,问道:“你回来就是为了通知我一声你不去酒楼了?” “不,不是。”贺兰说话声音小小的,怯怯看了一眼老板娘,说道:“人家让我们今晚就进厂,我想着中午刚给了老板娘三块钱房费,不住了应该拿回来。” 老板娘闻言给侯姨使了个果然如此的眼色,侯姨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啊,初来乍到也不知道用用脑子,鞋厂的工作真那么好的话至于每天在汽车站招人吗?骗的就是你们这些啥都不懂的外地人。” 贺兰脸上的焦急做不得假,“侯姨,你帮帮我,我一个人说不动我妈和我表姐,你帮我去劝劝她们。” 侯姨为难地叹气,直到贺兰又请托几遍才勉为其难说道:“行,行,就当日行一善。”说完她转身回房间去叫女儿小娟。 旅馆老板娘笑着嗑瓜子,问贺兰:“房费不用退了?” 贺兰咧嘴一笑,说道:“嗯,不退了。” 为了尽快赶到汽车站,侯姨大手一挥叫了一辆脚蹬三轮。三轮车将三个女人送到目的地,贺兰下了车便往站前小广场冲。 先前人流如织的小广场现在门可罗雀,别说是姜妙英了,就连陌生人都没有几个。 “该不会走了?”小娟眺望一会儿,不耐烦地说。 “不能,我娘说了就在这个凳子上坐着等我。”贺兰振振有词说道,说完她四下看了看,问一旁石凳上坐着的一个矮个男人:“大哥,你刚才好像就在这儿坐着,知不知道坐旁边的那俩人上哪儿去了?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表姐,我们说好要去鞋厂打工的。” 矮个男人打量贺兰几眼,说道:“是你啊,你表姐跟你妈去对面买发卡了,就那边不远。” 看他手指方向就在马路对面,贺兰转身便朝前往跑去,丝毫不顾及身后跟着的侯姨和小娟。 侯姨和小娟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人流攒动的小摊附近追上贺兰,没想到贺兰一闪身又钻向小摊后面的巷子里。 巷子细长,走了十几米地形才突然开阔起来。气喘吁吁的侯姨和小娟还来不及观察贺兰的方位,忽听身后传来几声粗喘,随后各自身后冒出一双来自男人的大手,毛巾捂脸的捂脸,抱肩的抱肩,不过片刻的工夫侯姨和小娟母女便浑身软塌塌没了意识,任由两个男人拖走。 片刻后贺兰溜溜达达从巷子里走出来,站在卖发卡的小摊前慢条斯理地挑发卡。 又过一会儿矮个男人也从巷子里走出来,随手将一个黑色挎包递给她,说道:“东西都在里面,数数。” 贺兰接过挎包打开粗略看了一眼,笑着对矮个男人说道:“大哥是个痛快人,回头我跟老板说一声,以后有机会常合作。”话毕她笑着挥挥手跟矮个男人告别,继续不紧不慢往站前派出所走去。 姜妙英自从被贺兰安排坐在派出所的值班大厅里就一直魂不守舍,她身子侧坐,一双眼牢牢盯着派出所大门方向。 于是当她看见贺兰的身影出现在派出所对面的马路边,立刻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你,你回来了?事情办成了?”姜妙英的眼睛里满是希冀。 “当然办成了。”贺兰拍一拍挎包,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三千块到手,咱们有安家费了。” 姜妙英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求证:“哪来这么多钱?” “嘘。”贺兰竖起食指在唇前,目光四顾,低声回道:“我把那两个人贩子卖了。” 姜妙英张大嘴巴,连日来的突发事件终于让她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贺兰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一五一十跟姜妙英交代来龙去脉。 “你以为旅馆老板娘真那么好心,又送白面馒头又陪咱们聊天?告诉你她其实是人贩子的探子,专门打探消息的,要不怎么后边来的那么巧也是母女俩呢,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你还记得不,我说完还有个漂亮表姐以后,侯姨不小心打翻了一盘糖馒头,后来小娟说脏了干脆不要了,其实那糖馒头哪是脏了,那里面百分百掺了迷药,她们那是发现当时就朝咱们下手的话会少拐一个人,所以才临时把馒头扔了。” “不过也多亏她们大意,否则我还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得手。”一想到那三个女人真的把她当土包子看待,贺兰就忍不住冷笑。 这时一辆长途班车缓缓从她面前驶过,贺兰定睛一看,驾驶位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途径相州,目的地卫宁。 贺兰的眼睛倏的一亮,好地方啊,太适合落脚了。 第4章 落脚 相州县东郊附近有个陈庄村,与县城只有一条马路之隔,距离东郊小学的直线距离也不过才一公里。因为地理位置不错的缘故,所以村里有很多民房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居住。 陈炳忠为了也赚些房租便将后院柴房改建成了一间厢房。房子墙体有些薄,水泥墙面连层腻子都舍不得刮,屋子里更是什么家具都没有。虽然连屋子带院子才小小四十来平,但自己单独走北门,不跟陈家的正门混在一起,所以出租启示刚刚贴出去便被一对母女租了下来。 租房时贺兰大大方方将自己和“蒋梅”的身份证拿给陈家人看,见他们根本不知道登记身份证号,肯定更不知道什么叫做房屋租赁合同,于是便也什么都没提,交了两个月房费后拿到房门钥匙便直接拉着蒋梅去了旧货市场。 而后娘俩领着一辆脚蹬三轮车满载而归,车上面木架子床、脸盆架、桌子、凳子、锅碗瓢盆等等日常用具将三轮车装得满满当当,把蹬车的脚夫累得满头大汗。 陈雪华正在北厢房院里刷水缸,她妈以前用来腌咸菜的,租房时贺兰主动提出要一个水缸,老太太便把这个半人高的咸菜缸搬了出来。 贺兰对外宣称自己今年二十二岁,比陈雪华要大两岁,陈雪华便一口一个姐叫着,“小兰姐,买这么多东西得不少钱?” “可不是么。”贺兰一边搬动家具一边说道,“不过都是常用的东西,还是二手的,这一车才不到一百块,我觉得还算便宜,你觉得呢?” 陈雪华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帮贺兰搬家具一边挨个评头论足,最后结论倒也物有所值。 不过最后看见压在下面的两口黑漆漆的铁锅时陈雪华感到有些费解,“你们娘俩怎么还买两口锅?那个方不方圆不圆的又是啥东西?” 这事说来也巧,贺兰在旧货市场淘货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角落处摆放着一个外方内圆的黑铁疙瘩。打眼一瞧她就乐了,这不是西南省份盛行的烙锅么,刚好适合她即将着手的买卖,于是她便以废铁价将烙锅一举拿下。 陈雪华更加好奇,“你要做买卖?准备卖点啥?” “炸土豆,或者炸洋芋,吃过没有?” 陈雪华诚实摇头,“土豆我们都是炖着吃或者炒着吃,火炉烤着也吃过,还真没吃过炸的。” 贺兰便笑,“等我把东西备齐了,头一份就给你尝尝。” 夜里贺兰拿铅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已经随着身份证改名叫蒋梅的姜妙英问她:“真能行吗?万一做不好怎么办?” 贺兰笑得信心十足,“油炸的东西才是最香的,没有人不爱吃,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 第二天一早贺兰又带着蒋梅信心百倍的出发去了县里,今天的任务比较重,要先去电焊铺子定做一辆用来摆摊的脚蹬三轮车,还得将食用油和各种食材、调料的货源摸清楚。 贺兰将三轮车的手绘图纸交给电焊铺子的师傅,确定师傅完全理解了图纸后便叫蒋梅在电焊铺子里监工,自己则借了电焊铺子的自行车,一溜烟就去了县里最繁华的大街人民路。 人民路附近有许多饭店,贺兰买了包烟,看见出来倒厨余垃圾的伙计便上前散烟跟人套话,没走几家就把人家饭店的粮油供货商和供货价给问了个一清二楚。 相州比较大的粮油批发商都集中在团结路附近,贺兰拿着地图按图索骥,踩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才来到目的地。 批发粮油的地方附近肯定少不了调料店,贺兰顶着一张青涩的脸,出其不意抓住一切机会在各色店里大砍价,直砍到店主将她看做哪个大饭店老板的关系户出来做采购,满脸堆笑的又是送围裙、送调料瓶、又是承诺送货上门才作罢。 傍晚时分娘俩蹬着新打造的三轮车回到家,房门口堆着两大袋子土豆,是清早贺兰跟陈雪华预定的。 这时候的土豆便宜,一毛五一斤,两大袋还不到三十块钱。 娘俩将捡便宜买到的烙锅抬到三轮车上,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余。贺兰比划着三轮车上空出来的大片地方,说道:“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去市场买四个不锈钢方盘,用来装薯片最合适。” 蒋梅听贺兰说过薯片是什么,这时突发奇想说道:“那东西非得用不锈钢盘子装吗?我会编筐,不如我按尺寸编四个筐子,省一点是一点。” 安家费总共才三千块,看起来多,实际上落脚在陈庄村才两天她们已经花出去五六百块了,蒋梅止不住的肉痛。 贺兰知道她的心思,便顺着她说可以,“不过你准备用啥编呢?现在柳树才抽芽,不能编筐?” 蒋梅兴冲冲地说:“昨天在旧货市场我看见有卖塑料编织带的,那么大一捆才五块钱,不知道能编多少筐子出来呢。” 于是贺兰又跑了一趟旧货市场,给蒋梅带回来两捆编织带。 蒋梅说话办事实在,她说会编筐子就是真的会编,五颜六色的编织带在她手里上下翻飞,一个多小时过去一个长方形的编织筐不仅在她手下成了型,花纹还蛮漂亮的。 编织筐往三轮车上一放,与烙锅配合得天衣无缝,贺兰拍着巴掌高兴到跳脚,说:“太好了!再多编几个出来,大的小的都要,还要能翻盖儿的。” 蒋梅鲜少得到鼓励和夸奖,心中万分高兴,晚饭都是草草吃过就算,一头就扎在灯下努力编筐。 贺兰则将白天买回来的调料逐一称重,或是研磨或是烘烤,然后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到一起。 半个晚上的工夫蒋梅得到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编筐,贺兰则分别配出了奥尔良味、烧烤味、麻辣味和蒜香味四种调味粉。 活动一下酸痛的肩颈,贺兰打着呵欠说道:“明天起早收拾土豆,快的话中午就能出摊了。” 蒋梅心中不由得既紧张又激动。 第5章 开张大吉 贺兰看好的出摊地点正是东郊小学。在陈庄村落脚后她几乎每天早午晚都会抽时间在东郊小学校门口踩点儿,早就把客流量掌握得七七八八。 开始她也想跟其他摆摊小贩一样在校墙前摆摊,后来偶然间看见一个新来的卖串串香的小贩受几个老摊贩联合排挤后她就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将目光放在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商店门前。 商店开了有些年头,卖学生文具和玩具居多,日常用品是其次。门口有两棵碗口粗的杨树,老板在树上扯了条铁丝,每天早起在上面挂上些学生间流行的玩具卡片之类的小物件,安排自己老娘在门口看摊。 贺兰买了包瓜子,跟老太太唠了半下午,成功以每个月十块钱的价格将两棵树中间的这块地租了下来。另外她还承诺,老板的铁丝和玩具依然可以照挂不误,她帮忙卖,卖的钱是老板的,丢了她赔。 老板觉得这笔买卖不错,没犹豫多长时间就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万事俱备后贺兰骑着三轮车,后座上带着蒋梅,娘俩上午十点钟来到商店门口开始正式摆摊。 商店老板抽着烟看她们干脆利落地忙活,啧啧两声问身后的老娘:“卖小吃的都在对面学校墙根底下,咱们这边可一个都没有,你说她能干多久?” “那谁知道,我可盼着她干得长远呢,她买卖要是红火说不准也能带一带咱家店。” 母子两个正闲聊硌哒牙,贺兰一转身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头一天开张,给大娘大哥尝尝鲜。” 塑料袋里是四种口味的薯片,贺兰十分大方,各装了不少。 老板妈笑着摆手,说道:“人老喽,牙不好,吃不了好东西。” 贺兰紧着把塑料袋往她手里放,“不怕,这薯片是酥的,不费牙,不信您尝尝。” 老板妈又推拒两下,便从善如流地接了下来。 母子两个一人拈一片薯片入口,老板妈吃了片奥尔良味的,喀嚓声刚起她便眼睛一亮,“哎呦,这是土豆片儿?咋这么脆?还怪好吃的。” 老板头一片吃的是蒜香味的薯片,贺兰舍得本钱下料,满口蒜香直接把他的酒瘾给勾了出来,一弯腰就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瓶啤酒,就着咔嚓脆的薯片自斟自饮起来。 十一点时第一锅炸土豆也出了锅,贺兰又给老板母子两个送进去一份,顺便四种调料粉也给带了点,让他们自己随意沾着吃。 可巧老板正愁蒜香味的薯片叫他吃光光了,贺兰便给他行了方便。炸土豆跟薯片的口感截然不同,炸土豆外焦里嫩,且土豆本来也是蔬菜,比酥脆的薯片更适合下酒。 老板妈见自己儿子酒瘾越来越大,看看时间也到了中午,便直接焖了一锅米饭,母子两个就着一袋薯片一份炸土豆当菜,安安稳稳吃起了午饭。 这时就听校园里传来一阵打铃声,十一点二十,学生们放学了。 贺兰早早便拎着一袋薯片一盒炸土豆等在校门口,一看见撒丫子往外跑的学生她便立刻端起职业笑容,大声吆喝起来。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刚出锅的薯片和炸土豆试吃,不好吃不要钱了啊!” 学生们头一次听说试吃四个字,不少人都放慢脚步扭头去打量贺兰。贺兰趁机抬起手里的薯片和炸土豆,用带着一次性手套的右手抓起薯片和炸土豆就往身前的学生们嘴里塞。 “来尝尝,我手里这些都不要钱,试吃,先到先得。” “这个是奥尔良味儿的薯片,有点甜还有一点点辣,谁想试试?你?来张嘴,好吃去对面那个黄色三轮车上去买,小份三毛大份五毛。” “你要炸土豆?好嘞!这个是蒜香味儿的,还有麻辣、烧烤和奥尔良口味的,好吃就去对面三轮车上买。” 本就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将贺兰紧紧围在人群中央,如同一只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长大嘴巴,不住地央求着。 “阿姨给我一块儿,薯片也要。” “姐姐我也要,姐姐给我两片薯片。”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规矩两个字还是比较深入人心的,手握美食的贺兰鹤立鸡群一样站在人群中央,一群小萝卜头只是不断请求,却没一个上手来抢的,比贺兰预想中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她一个接一个嘴巴的投喂,竟还喂出了几分饲养员般的乐趣。可惜资源有限,不多一会儿的工夫薯片和炸土豆便见了底。 面对满脸失望的大批小萝卜头,贺兰扬手一指马路对面的三轮车,说道:“想买的跟我走,小份的三毛,我给你们装满满一杯。” 话里没有给学生们第二个选择,当场便有许多馋猫儿跟在她身后,乌央乌央朝马路对面进发。过马路的时候贺兰还兼职了一把交警指挥交通,顺顺利利将一群孩子带到了对面。 蒋梅从学校打铃起就开始提着一颗心关注贺兰的一举一动,看见她不仅没有被学生们冷落,反倒成为人群焦点她那颗心才缓缓放下。 等到贺兰带领一群孩子来到摊前蒋梅才倏忽回过神来,又开始提心吊胆外加手忙脚乱。 放学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学校里涌出来的孩子就比她老家姚王镇上的总人口还要多,山沟沟里逃出来的蒋梅很难不手足无措。 好在贺兰发挥出色,她像个领头羊一样往三轮车后面一站,指挥学生们排队、付钱时的声音嘹亮清晰,学生们对这个年轻漂亮的大姐姐也言听计从。三轮车周围看起来虽然人数众多,但是乱中有序,排队的每个学生都能迅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渐渐地蒋梅也顾不上心虚胆颤了,开始十分自然地跟贺兰一起联手卖货。 在家里时贺兰事先明确了分工,她主要负责卖薯片和收钱,蒋梅就负责炸土豆。薯片是事先在家里就炸好的,只需要按要求撒调料粉就行,炸土豆却需要再回锅一次才能保证外焦里嫩的口感,所以蒋梅需要负责将已经炸好的土豆在烙锅中央的油锅里再回锅一次。 同时炸土豆还有配菜,固定的葱花、香菜、调料粉不说,贺兰还将脆哨、榨菜碎、萝卜泡菜也一一准备齐全。 孩子们只是小并不是傻,看见同样五毛钱一份的炸土豆里竟然有油炸过的肉,许多孩子转头就开始在烙锅前面排起长队,一边望着油汪汪喷喷香的炸土豆咽口水一边举着手里的钱朝蒋梅嚷嚷个不停。 “阿姨给我来一份炸土豆,别的可以不放,那个脆哨麻烦给我多放一点。” “我要一份炸肉,土豆多放!” “香菜、香菜,肉和香菜我都要!” 第6章 辣片儿 头一天开张,贺兰也摸不准这个时代小学生们的消费能力,所以只用了一袋从陈家买的土豆,共计一百斤,薯片和炸土豆各一半。 本来她以为薯片会更受孩子们的欢迎,没想到最先卖完的反倒是炸土豆。 “你做的那个脆哨好吃,为了吃肉买炸土豆的学生就多,还都是大孩子,土豆装得满满当当还嫌不够。”蒋梅语气里难掩激动,擦土豆片的动作越发卖力,“孩子们手里也是真有钱,一下买两份的也有不少。” 贺兰坐在窗前算中午的收入,连来带去出摊三个多小时,收入共计四十二块八毛。 “多少?!”蒋梅说话间不慎将右手的大拇指划过土豆擦子,连指甲带肉被血淋淋削下一丝去,但她根本没感觉到疼,全副心神都放在贺兰刚刚报出的数目上面。 四十二块八毛钱?天呐,一个中午的进账比她从前在姚王镇上一个月赚得还要多。前半辈子她摸到过百元大钞的次数屈指可数,儿子都十八了她跟何富顺的家底还不到五千块钱。 因此可想而知,短短三个多小时就能赚到的四十二块八毛钱,对蒋梅来说无比震撼。 贺兰一边给她冲洗止血一边皱着眉头说道:“一点都不多,你只看见出摊三个小时,没算准备工作的时间有多长,还有成本呢。” 这买卖要是真做起来,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没个闲的时候,按照这个工作量和工作时长来算,每天一百块的进账在贺兰看来都是低收入。 “还、还能赚到一百块一天?!”蒋梅眼睛亮的像灯泡,本来刚刚才察觉到疼的手指瞬间又不疼了。 贺兰被她的一惊一乍逗笑,转念一想也情有可原。现在猪肉才一块多一斤,馒头两毛钱一个,物价几乎是三十年后的十分之一,这么一算日入百元就相当于三十年后的日入千元了,这个收入即便对于上辈子见过一些世面的贺兰来说也算是高的。 于是她笑着说道:“肯定能,薯片和炸土豆现在是咱们独一份的买卖,一天赚一百绝对不是问题。” 蒋梅当即甩甩手,抓起一颗土豆急吼吼说道:“那我抓紧时间多做点,争取来个开门红,今天就能赚出一百块来。” 贺兰怎么会同意让她带伤工作,刚想去前院找陈家问问有没有纱布和止血药,后门一开,陈雪华提着袋什么东西来到后院。 “纱布家里有,还有止血的马粪包,我这就给你拿去。”陈雪华将手里的东西塞给贺兰,一转身重新进了屋。 贺兰低头打开那个看起来虽大却并不很重的编织袋一看,里面装着一捆干豆皮。 “这是我们村豆腐厂自己生产的豆皮儿,绝对干净,跟外边卖的那些不一样。”陈雪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跟你做的薯片和炸土豆没法比,你就当给饭桌上添道菜。” 上午贺兰母女出摊前给前院送了一大份炸土豆和一袋薯片,炸土豆那叫一个香,陈雪华她爸陈炳忠吃了赞不绝口,自家留下一小半,其余的颠颠儿拿去送给陈雪华那八十岁整的没牙奶奶吃了。 陈雪华她妈有样学样,陈炳忠走后她装了大半薯片去给娘家侄孙打牙祭。两个老的刚走,陈雪华大哥家的闺女来家里玩,陈雪华便把剩下的薯片和炸土豆都给孩子拿走吃了。 二老回来一看打牙祭的没了脸上还有些不好看,怨她也不想着给自家爹妈留点。陈雪华见怪不怪,懒得跟他们计较。总是这样,有什么好东西一个想着自己老妈一个想着自己娘家,谁都想不起自己家里人,两个孙女就更别提了。 二老没得打牙祭,埋怨来埋怨去反将由头归结到贺兰身上,怪她为人小气,送东西也不说大方一点。 陈雪华被爸妈的胡搅蛮缠气得直翻白眼,合着别人送东西还送出错来了。想到贺兰上午送东西来时的笑脸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于是便特意从村里豆腐厂买了些豆皮来还礼。 豆皮不算什么贵重的礼物,但这东西却实打实送到了贺兰心里。陈雪华只知道豆皮能炒着吃、炖吃着,但在贺兰看来,豆皮最好吃的做法当然是做成辣条。 上辈子她刚开始流浪的时候,有一年在一个垃圾场外围看到一辆大卡车卸下一车皮包装箱,车走后她跑过去翻捡,发现里面全都是未开封的过期辣条。 那时她大概七八岁,在垃圾场外围的废弃机井房里安了个窝,得了那些辣条她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耗子搬家一样将所有辣条都搬回窝里放着,足足吃了一年多。 以至于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偌大一座美食城的总经理,吃遍天南地北各式美食的她仍然觉得那年垃圾场里好似永远吃不完的过期辣条才是人间至味。 也正因为知晓她爱吃辣条,所以后来美食城里总有爱钻研的厨师投其所好,频频用独家秘制的辣条来贿赂她。 如果贺兰没记错的话,1993年辣条应该还没问世。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一亮又一亮,若无其事地问陈雪华:“豆腐厂的豆皮是只能做成这个形状呢,还是说也能做成别的样子,比如说——长条形的。” 陈雪华就在村里的豆腐厂上班,最近效益不太好,豆腐厂开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人人都在议论不知道厂里什么时候精简员工,私底下都希望被精简的不是自己。 心明眼亮的陈雪华听见贺兰的问题脑子里的灯泡一闪,殷切地回答:“你想要长条形的?那还不简单,挑豆皮的时候在席子上滚紧实了,压住就能成形。” 简单就好,贺兰点点头,没有马上就交底,只是说:“我试试炸土豆的配菜里加上豆皮,好卖的话到时候找你进货。” 于是下午备菜的时候,贺兰把豆皮泡开、切碎,又调制了一份辣条腌料,将豆皮放进去浸泡。同时还切了一部分拇指长的豆皮段儿放进腌料里。 下午五点钟学校放学的时候,贺兰像中午那样站在校门口,不同的是这回她手里又多了一样小吃——辣片儿。 第7章 童工 秦家明还没出校门就看到中午那个年轻女孩子又站在校门口卖力招揽,有了中午那拨试吃做铺垫,下午放学围着她的人更多了。 他立刻化身一条游鱼,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不消片刻便游到了贺兰身旁,义正辞严地伸出右手:“我要一个。” 东郊小学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六七百学生,要想一天就跟学生们混个脸熟那根本是天方夜谭,但是架不住有那贪嘴的,就比如眼前这个矮个小瘦子,眼睛大得像et一样,中午时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到贺兰面前刷脸,下午他又来,贺兰想记不住他都难。 不过看他的穿着家里不像多么富裕的样子,肚子里估计没什么油水,想多蹭两口零食也算情有可原。于是贺兰便也像对待其他学生一样,笑眯眯给了他一块辣片吃。 秦家明将辣片全部塞进嘴里,按照原来的打算他是准备囫囵吞枣然后再跟贺兰要第二次、第三次的,但是这个辣片……这个辣片……也太好吃了! 麻辣鲜香到他根本舍不得吞下去,其他吃着辣片的同学有斯斯哈哈嚷嚷太辣的,他则嘴巴紧闭,甚至恨不得连鼻孔都捂住,不放一丝丝香气从嘴巴里流出去。 辣什么辣,越辣越香好不好! 眼见着贺兰饭盒里的辣片所剩无几,秦家明不得不加速将嘴里的辣片咽下去。紧接着细胳膊一伸直接把饭盒从贺兰手里薅走,脖子一仰就将不多几片辣片全部倒进了嘴巴。 贺兰身旁刚刚还在吵嚷的学生们见状便是一静,等到发现做出这种没礼貌行为的同学是秦家明后纷纷做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个别站在秦家明身旁的同学甚至不约而同离他远了一些,脸上的嫌恶一览无余。 中午刚刚感慨过这个时代的小学生懂礼貌的贺兰十分无语,为了树立形象又不好当着众多学生的面翻脸,于是只好假笑着对秦家明说道:“把饭盒还给我。” 不过是个一次性饭盒底罢了,秦家明不以为意,但当他看见贺兰那双寒潭一样不带丁点笑影儿的双眼时,脊梁骨上忽然莫名其妙蹿过一股凉风。 “你这个辣片真好吃。”秦家明双手将饭盒奉上,努力挤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情真意切的对贺兰奉承道。 贺兰眨了眨眼,没搭理他。 不出她的预料,辣片对于小学生来说是一记绝杀,只要稍稍能吃辣的就没有能拒绝掉辣片的学生。许多中午光顾过薯片摊的学生在浅尝过辣片的滋味后立刻掉头冲向马路对面的蒋梅。 贺兰手里的试吃品还没有分发完毕,蒋梅面前便已大排长龙,买辣片排队的学生最多。蒋梅逐一应付叽叽喳喳的小萝卜头们,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顾不上像中午那样紧张。 贺兰也没经历过这种供不应求的场面,一个个小萝卜头嘴都不停闲,催催催一个劲儿地催,个个都恨不得她们母女生出三头六臂。贺兰几次着急去抓塑料袋时一抓就是好几个,光是捻开就要费好半天事。 她正手忙脚乱,不妨旁边伸出一双小手,一抓一捻一撑,一个擎等落袋的塑料袋就出现在贺兰眼前。 贺兰瞥了眼旁边殷殷注视她的大眼儿et,一句话不说,顺水推舟就往塑料袋里装辣片。 秦家明见贺兰领情立刻翘起了小尾巴,装着辣片的塑料袋在他手里像是会跳舞一样,滴溜溜转了一圈就系紧了袋口交给买主。 有他的帮忙,贺兰卖东西的速度加快许多,甚至抽空还能帮蒋梅那边找一找钱。 中午三个多小时才卖完的薯片和炸土豆,下午放学这段时间两个多小时就售罄,还是在又多添了一样辣片的情况下。 许多学生在得知辣片已经卖完后纷纷遗憾离场,走前还不忘询问贺兰明天还有没有,有的还叮嘱她最好再多做点。 贺兰放下手里的活计,跟几个话最多的小学生聊得热火朝天,目的是想从他们口中得知除了麻辣口味的辣片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口味的想吃。 被成年人重视的滋味实在美妙,于是小学生们纷纷踊跃发言,千奇百怪什么口味都想试试,得票最多的居然是奥尔良薯片味的辣片,其次是烧鸡味儿的。 贺兰心道这两个口味都不算出奇,奥尔良调料是现成的,烧鸡味儿的也不难办。 跟一个小胖子拉钩上吊承诺第二天给他留一块钱的辣片后,贺兰一转身,发现蒋梅正在烙锅的铁板上煎馒头片,旁边蹲着的大眼儿et手捧一个夹馅儿馒头吃得格外欢快。 贺兰目测那馒头里夹的馅儿应该是炸土豆,好像还在装脆哨的碗里蹭了蹭,不然那碗不至于光可鉴人。 蒋梅怯怯解释道:“这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就从旁边给他买了两个馒头吃。”见贺兰没有反对的意思,蒋梅麻利的往馒头片儿上面撒调味粉,叫大眼儿et来吃:“来尝尝煎的馒头片。” 秦家明一边咀嚼着嘴里最后一口馒头,一边垂头用眼睛去偷偷观察贺兰,揉了揉鼻子回道:“不用了阿姨,我已经吃了一个,馒头片给姐姐吃。” 什么叫欲擒顾纵、撒娇卖乖,秦家明这样就是。贺兰可太明白这大眼贼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了,无外乎想给蒋梅和她留下个好印象,将来好混个长期的童工当当。 但是知道归知道,看见一向谨小慎微的蒋梅在这小子面前大方许多,脸上也多了笑容,贺兰便觉得值得,让这大眼儿et得逞也不是不行。 何况如果生意真忙起来了,多一个打下手的人还真能省不少事儿,不过是费两个馒头罢了,四毛钱雇一个童工还是相当划算的,就当日行一善。 贺兰拿起一片煎得焦香四溢的馒头片,撒了点蒜香调味粉,在秦家明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咔嚓一口咬下去,看见他失望的神色后才皇恩浩荡地开口:“剩下的都给你。” 第8章 小豆子 本以为收摊了就能跟小童工分道扬镳,没想到蒋梅随口一问才知道,秦家明居然也是陈庄村人,跟着爷奶生活。 蒋梅亲生儿子新丧,正是舐犊情深的时候,看见个孩子母爱便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再遇上秦家明这样一个小小年纪便成了精的主儿,三言两语便勾得蒋梅双眼红红。 秦家明双亲离婚,父母双方谁都不要他,他爷奶只好将他留在身旁养着。爷奶的院子就在陈家后面那条街,跟贺兰她们租住的陈家后门呈斜对门,旁边住着的就是陈雪华的大哥大嫂。 蒋梅一听秦家明也是陈庄村人,便转头看向贺兰问道:“刚好顺路,要不捎上他一起?”三轮车上的编织筐摞起来的话应该能腾出一块地方坐人。 贺兰只顾收拾摊子不出声,秦家明便说:“不用了阿姨,你们车上东西多,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那行,你自己慢慢走,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贺兰说完便跨坐上车,示意蒋梅坐后座。 一路上蒋梅频频回头去看秦家明,过了许久忽然说道:“怎么还有条狗跟着他?” 遇上红绿灯,贺兰扭头向后看,隔着老远就看见秦家明蹲在马路边,不知道在喂一条土黄色的哈巴狗吃什么。 “嘁,自己填饱肚子都成问题,还有闲心喂狗。” 说这话时贺兰怎么也想不到,很快有闲心的人就变成了她。 晚上七点多贺兰正跟陈雪华商量再买几袋土豆,后门忽然被人大力拍响。 贺兰刚刚打开门栓,秦家明便抱着那条土黄色哈巴狗一头扑进来,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蒋梅和陈雪华齐齐愣神,秦家明看准蒋梅翻身跪坐在地,顶着右脸上的巴掌印含糊不清地说:“姨,求你帮帮忙,让小豆子在你家待几天。” 说完他不等蒋梅同意,骨碌一下爬起来便往外跑,还不忘顺手将大门关上。 贺兰探头出去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儿了。 蒋梅更是一脸懵懂,这时一旁的陈雪华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认识狗剩儿?就是刚刚那个。” “不算认识,见过两面而已,他说自己没有爸妈,跟爷奶过。”贺兰轻声回道。 “啧,这孩子可真是,都不认识就把麻烦扔给你们了。”陈雪华眉毛拧得紧,说道:“估摸是他二叔又惦记上他的狗了,前后院住着我听见好几回他叔要吃狗肉的话。” 吃狗肉?贺兰看着眼前这条黄毛黑嘴地包天儿、不知道有没有十斤重的哈巴狗发出灵魂质问:“这狗扒完皮够塞牙缝的吗?” 名叫小豆子的哈巴狗好像听懂了扒皮的意思,哼哼唧唧往蒋梅脚旁凑了凑,讨好的用狗头去蹭蒋梅的裤管。 蒋梅的神情瞬间松动。 贺兰在心里暗骂真是什么人养什么样的狗,狗腿子一样的人养了条狗腿子的狗。 陈雪华告诫贺兰:“狗剩儿他叔不是啥好人,好赌,你自己掂量掂量,别惹祸上身。” 贺兰听她这么一说当场就要打开门把狗撵出去。小豆子也乖觉,没有再向蒋梅求救,探出头去在门口观望一下,然后便一屁股坐在门口不动了。 贺兰不管它,咣当一下关门落锁,回家收拾土豆。 夜里十点多忽然下起雨来,贺兰听到蒋梅摸黑坐起来,问她干什么,蒋梅说起夜上厕所。 第二天贺兰七点起床,站在房门口就看见大门旁边多了一个塑料布盖着的纸箱,一只黑乎乎的鼻头从里面探出来,匀速地呼吸着。 贺兰看见当没看见,拎出来一个大铝盆哐当一声甩在青石板上,吓得狗鼻子立刻缩了回去。 蒋梅悄悄抱着一大捆豆皮从屋里走出来,原以为会迎来贺兰的质问,没想到贺兰头都不抬一下就开始干活,蒋梅不由得放松许多。 十点半不到娘俩就来到了摊位上,商店老板看见她们准备妥当便托着个铝饭盒施施然走过来,笑着说道:“你们娘俩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听说新上了个辣片儿?给我来点儿尝尝。” 蒋梅看着他手里那个长方形的铝饭盒心尖儿直抽抽,这得多少辣片儿才能填满啊? 贺兰不以为意,接过饭盒放在摊子上,一边捞炸土豆一边询问老板的口味。 “香菜要不要?葱花提味儿,不放不好吃,放蒜香粉是不?炸土豆正宗的还得配酸菜末,我这是没工夫弄,不然我不会用豆皮儿来代替。脆哨是好吃,但是吃多了腻胃口,本来炸土豆油就够大的。” 老板端着手,眼见着除了香菜其他所有配料都被贺兰自作主张放了个盆满钵满,最后他拿到手里大半盒混合着豆皮碎的炸土豆。看似装得满,实际上炸土豆支楞巴翘占地方,认真算来也不过是一大份的量罢了。 老板咂两下嘴巴,意有所指地对贺兰说:“要不说你买卖火红呢,真会做生意。” “承您吉言。”贺兰擦擦手,回以一个笑脸,“正好您出来,我有事想跟您打听打听。” 老板头不抬眼不睁地说:“什么事儿,说。” “您知不知道这条街哪里有铺面要出租?” 老板闻言就是一愣,咳嗽一声换了语气问道:“怎么着?才出摊两天就要租门面房做生意了?” “有这个打算,老在您门前打秋风也不是个事儿,我这摊位上学生多,昨天乱扔垃圾还让您家老太太给训了一顿,怪不好意思的。” 老板挠了把下巴颏,讪讪说道:“嗐,人老了眼睛里不揉沙子,回头我跟她说一声,咱们这处的都挺好的,别再因为这点小事儿闹意见。” 贺兰客客气气目送老板回去,转身就听到蒋梅的疑问:“你真打算租门面房啊?” “我骗他玩呢。”贺兰垂下眼皮不咸不淡说道,“占便宜没够的人第一回就得给他刹住了,不然他天天过来揩油,算下来白吃白喝的钱比这块地皮一个月的租金都贵。” 也不打听打听她是谁,想从她身上揩油简直是白日做梦。 第9章 胡搅蛮缠 中午收摊回家,大门缝隙处挂着两绺狗毛,蒋梅嘟囔说:“狗怕是自己跑了。” 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秦家明中午没去帮忙,拜托给自己照顾的狗要是也不见了,她总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孩子。 没想到大门一开小豆子忽然从纸箱做成的临时窝里蹿出来,对着两个人摇头摆尾,小眼神晶晶亮。 一直等到三轮车停稳,贺兰站在院子里喝水歇息,小豆子才一扭头钻进窝里,叼着一只足有他腿长的死老鼠又钻了出来。 把那只已经咽气的老鼠端端正正放在贺兰面前,小豆子的胸脯挺得鼓鼓地端坐在地,狗头高昂看向贺兰,不知打哪儿借来的胆子还朝她汪了一声。 蒋梅哎呀一声,惊讶地说:“这小东西能听懂人话。” 今天上午做饭的时候蒋梅多抓了一把米,剩饭剩菜拌了拌拿给小豆子做狗食。小豆子是条会看人脸色的狗,贺兰不发话,蒋梅再怎么催它吃它也不为所动,那垂头拿眼睛偷瞄贺兰的德行跟它主人如出一辙。 被个孩子算计也就算了,贺兰哪能让一条狗蹦跶到她脸上来,于是她对小豆子说道:“吃了我的饭就得给我看家护院。” 要不蒋梅怎么说小豆子能听懂人话呢,上午吃了一盆饭,中午它就用多管闲事来证明自己不是吃闲饭的。 农村院子里有老鼠是在所难免的,昨天晚上贺兰还惦记怕老鼠啃坏院子里的土豆,张罗着第二天去买包老鼠药呢,她估摸这句话大概率是被小豆子听见了。 也挺好,给她省钱了。 贺兰扯起嘴角不是十分走心地夸奖小豆子:“干得好。” 得了夸奖的小豆子把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一样。 蒋梅睹狗思人,“不知道家明中午吃没吃。” 这句话让站在后窗下厨房里的陈雪华听见了,她接话道:“他爷爷昨天把腿摔断了,家里现在是他叔叔当家,那孩子以后能不能念书都是个问题。” 秦家明爷爷一跤摔碎了胯骨,以后行走坐卧都是问题,他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住在郊区却一辈子没进过几回县城,每天只知道在家里和地里两头转。爷爷这一跤相当于摔断了三个人的生活来源,秦家明念书的事可不就凶多吉少了么。 “麻绳专挑细处断,这孩子也是命苦。”蒋梅讷讷道,又问:“那他爸妈呢?” 陈雪华回道:“他妈是外乡人,啥情况不知道,他爸搞po……”刚吐出来半个字,还是大姑娘的陈雪华急忙收音,四下望了望小声接着说道:“不是啥正经人,让人追到家里来打过,要不怎么离婚了还不着家呢?不敢再回来,怕被打死。” 可以说秦爷爷这一病,秦家明的处境甚至连小豆子都不如。至少他可以在两个堂弟正大光明对狗下手的时候,忍着拳脚相加把小豆子抢走托付给蒋梅,可他自己呢?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饿肚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人间疾苦贺兰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秦家明的情况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不像蒋梅那样心软,直到睡前还在为秦家明的未来长吁短叹,她看见的是从今往后小豆子有极大可能会成为她的狗,帮忙看家护院兼抓老鼠,再也不用她费劲巴力的把土豆搬进屋子里存放了。 家里多一只狗没什么,但多个人就不行了,这是贺兰的底线。她和蒋梅是什么身份她相信蒋梅一刻也不敢忘,在相州不管站不站得稳脚跟,不给自己添麻烦才是首要的,她觉得不必她说蒋梅也懂这个道理。 万幸蒋梅只可怜秦家明小小年纪身世坎坷,从始至终没提过帮帮他之类的话,否则贺兰还真怕自己按捺不住脾气。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贺兰是被小豆子的惨叫声惊醒的,她扑棱一下坐起来竖耳细听,窗外似乎还有人声。 谷雨刚过,空气里湿度大,昨夜下了大雾,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湿哒哒一层水迹。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从院墙外跳进来,落地直接踩在了狗窝上,差点把小豆子踩断气。 贺兰披衣开门,刚好看见胖小子抓着小豆子的两条后腿,蓄势待发要将狗扔出院墙。 “你给我放下!青天白日的你敢来偷狗!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 话音落地贺兰抄起一旁的铁锹,高高竖起就往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身上拍去。 胖小子被贺兰一嗓子吓丢了魂,手上的力气当场泄了一半,小豆子被他重重甩在墙上,哀嚎一声后四条腿狂甩直接往屋里钻去。 贺兰见状气上加气,手里的铁锹专往胖小子的屁股上拍。 别看胖小子长得胖,动作倒很灵活,狭小的院子里他一边辗转腾挪一边呜嗷喊叫着爸妈救命,愣是没让贺兰沾身。 贺兰也没真心想要打他,主要目的还是吓唬一下,所以铁锹哐当哐当一下下的落地,拍的大多都是胖小子身前身后的青石板地面,动静虽大,却不伤人。 没过多久院门忽然被人大力推搡,同时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大胖!大胖你咋样?里面的你听着,把我儿子打坏了我要你拿命赔!” 贺兰喘着粗气停下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给战战兢兢的蒋梅使了个眼色让她关门进屋。自己则把铁锹一扔,恶狠狠瞪了胖小子一眼,堂堂正正把院门打开来。 院门刚打开一条缝,一只粗糙大掌便伸进来抓住贺兰的领口,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招呼都不打就要照着贺兰的脸蛋扇下来。 贺兰早有准备,那女人刚摸到她的领口她的双手便已握牢了女人沉甸甸的胸脯,不等女人发力贺兰先下手为强,五指指尖内扣向下再向外一扯,登时就把来人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这样还不算完,紧接着她又抬起右腿,一脚便将疼得弯下腰来的女人踹出两米远。 亲妈来了,腰杆子硬起来的大胖正想告状,却没料到亲妈忽然神勇不在,一个照面的工夫就被贺兰踹了个四角朝天。大胖哪里还敢再造次,偷偷摸摸贴着墙根就想往外溜。 “你给我站那儿别动!”贺兰用狠厉的语气吓住想要偷溜的大胖,随后两手叉腰朝地上还没能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的女人狠呸一口,骂道:“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我呸!打量老娘这个外乡人是吃素的!” “村里老少爷们都注意啦!秦老二媳妇支使俩儿子上门偷东西!大家伙都看看啊!偷狗被我抓个正着!” 清早本应该是上班上学下地的高峰期,可就在贺兰一嗓子喊出来的瞬间,整条后街瞬间静得鸦雀无声,正打鸣的公鸡都被掐住了脖子。 贺兰耳聪目明,听到开门开窗的声音,知道有人暗中关注她越发肆无忌惮,扯着脖子喊道:“大家伙都出来评评理,当儿子的偷鸡摸狗,当妈的居然还帮忙撑腰,跑上门来欺负人!老天爷!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啦!” 喊完贺兰就地一倒,原地滚了两圈,当场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忍痛从地上爬起来的秦老二媳妇被她这套操作直接震傻了,从来都是她不讲理,还真没有人在她面前胡搅蛮缠过,混不吝了三十年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贺兰这样的对手。 第10章 主持公道 陈雪华曾说秦老二好赌,那么能跟一个赌鬼生出俩儿子的女人是什么德行贺兰心里多少有些预判。对待这种人她经验相当丰富,首先要知己知彼,其次先发制人,最后走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 她在暗中观察秦老二一家两天,无意中发现秦老二的两个儿子似乎对小豆子始终“念念不忘”,贺兰想了想,决定先什么都不做,来一招请君入瓮。在自家的院子里人赃俱获,说什么、怎么说还不就凭她贺兰一张嘴。 至于有着混不吝的名声酷爱撒泼耍无赖的秦老二媳妇,好说,只要她敢露面就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秦老二媳妇肯定不愿意儿子头上落个偷鸡摸狗的罪名,于是回过神来张嘴就骂贺兰:“你个贱人!你个不要脸的是个男人你就勾搭,你连十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我儿子好端端地跳你院子里去干啥?肯定是你故意勾搭他!” 贺兰从平躺改为侧坐,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大力拍打地面,“老天爷你开开眼,替好人说句话,谁说谎你一道雷劈死她!我一个才来陈庄村几天的外乡人就这么叫本地人往身上泼脏水,还有没有天理啦!” “我冤枉啊!要死人啦!陈庄村人欺负外乡人,要活活把人逼死了!” 对于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争吵,贺兰的心得体会是不争辩、打七寸以及上纲上线,当然如果有一副好嗓子更加事半功倍。 也是秦老二媳妇从来没遇到过贺兰这样不按牌理出牌的对手,她身上不仅没有任何外乡人的谨小慎微,那撒泼耍无赖的劲儿更是炉火纯青,张嘴就把一件偷鸡摸狗的小事上升到了本地村民欺生上面。 秦老二媳妇可没有半点集体精神,任凭贺兰怎么嚷嚷陈庄村人欺负外乡人,她都充耳不闻,一门心思专往贺兰身上泼脏水,骂出口的话那叫一个脏,相比之下茅坑都要干净三分。 然而有些事她无所谓,有人有所谓。 一个蹬着二八大杠、头戴解放帽的老人风风火火出现在路口,贺兰远远瞧见立刻收声,连天都不骂了,蜷缩在地上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隔着有段距离村长就开始喝止秦老二媳妇:“大早上的你抽哪门子疯!我在地里都能听见你骂人的动静,能不能消停过日子?!” 车梯子放下来,村长来到贺兰身前,语气与刚刚的严厉截然不同,“姑娘你咋样?不要紧的话起来,地上怪凉的,当心感冒。” 一听村长的语气秦老二媳妇就知道要遭,回过味儿来她急忙辩解道:“村长叔,这回可不是我找事儿,我家狗跑她家去了,我们大胖去要狗她不给,还打我们大胖,你说这能是我的错吗?” 贺兰听话的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捂着胸口,仰起花猫一样的小脸,怯怯对村长说:“大爷,根本没这回事,我听见狗叫一出门就看见她儿子从墙上跳下来,我就吓唬了两句,可没动那孩子一根手指头。再说那狗是我的,她刚刚还污蔑我勾引她儿子。” “放屁!那狗是我公婆养的,我公公现在病了等着吃狗肉养身体呢!”秦老二媳妇愤愤低头吐了口唾沫。 “真是我的,我昨天跟人换的。”贺兰期期艾艾抹了把脸上不存在的泪水,模样要多柔弱就有多柔弱,“昨天一个小子把狗抱过来,跟我换了五块钱的辣片。” 说来也巧,贺兰的辣片在学生间大受欢迎,陈庄村的孩子们也在东郊小学念书,很多孩子都吃过。村长的孙子昨天刚跟他念叨过,说是卖辣片的就在陈炳忠家后院住,跟村长要五毛钱去买辣片吃。 更巧的是,村里的豆腐厂是村委会办起来的民营企业,最近一直半死不活的,然而昨天陈雪华忽然代自己家租客下了笔雪中送炭的订单,条状的豆皮儿她要五十斤,每天。 村长是抗美援朝退下来的老兵,在一些事情上敏锐度还是有的,当场便拉着陈雪华问东问西。夜里睡不着,他越琢磨越觉得陈雪华口中的租客说不定就是豆腐厂的福星,有必要见一见。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跟福星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眼下这种情形。 一个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媳妇,一个是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姑娘家;一边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搅三分,另一边讲话规规矩矩、条理分明,村长会站在谁那边自然不言而喻。 况且贺兰这边还多了一项“福星”的意外加成。 “二媳妇,差不多得了,昨儿个下午村里多少人都看见了,家明牵着条狗满大街跑,你们家俩小子在后边追。” “谁都知道这狗是狗剩养的,跟你没关系,回家去。” “咋就没关系了?”秦老二媳妇眼珠子一瞪,说道:“狗剩跟我公婆过,没有我公婆他都活不成还能养狗?现在我公公摔断腿了,吃他条狗还不是应该的。” 村长本来还想给秦老二媳妇几分脸面,没料到这人蹬鼻子上脸,气得他粗声粗气地说:“行,就算你说的对,可狗剩昨天把这狗换了五块钱辣片吃,换出去就是人家的了,你想要回去就得掏五块钱给人家。” 一条哈巴狗,扒皮去下水还没有十斤重,要她五块钱?疯了。 秦老二媳妇恶狠狠呸一口唾沫在贺兰脚旁边,骂了声贱人招呼两个儿子扭头就走。 母子三人走后贺兰畏畏缩缩扫了扫鞋尖,规规矩矩朝村长鞠了一躬,说道:“谢谢大爷主持公道。” “应该的,应该的,我是村长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村长面对贺兰时多少有些不自在,生怕因为秦老二媳妇这一通操作把贺兰得罪了。 贺兰故作惊讶睁大双眼,扑了扑身上的脏污,有些手足无措地说:“原来、原来是村长,我不知道,那什么,您屋里坐。” 村长就等她说这句话呢,于是从善如流进了院子。小院里一片狼藉,村长对横在院子当中的铁锹视而不见,转而对着院墙评论道:“院墙是有点低,难怪半大小子一抬腿就能上来。” 贺兰穿上蒋梅递过来的外套,顺手拿了个小马扎给村长坐,一边捋着蓬乱的头发一边给村长上眼药:“没办法,外乡人就是挨欺负的命。” 村长语塞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就听贺兰无知无觉一样对蒋梅说道:“妈,豆皮儿泡好了?给村长拌点辣片尝尝。” 昨天陈雪华从豆腐厂回来就兴冲冲跟贺兰交了底,说村长对她的订单很重视。如今解决完纠纷的村长上门做客,为的是啥贺兰心里大概有数。 调料是现成的,豆皮也是现成的,蒋梅简单拌了拌就端到村长面前。 村长夹起一筷豆皮入口,越是细嚼慢咽表情便越是享受,“怪不得我孙子想方设法骗钱要买你的辣片,这东西的确好吃。” 贺兰做辣片盯上的是小学生手里的零花钱,年逾六十爱喝几杯的村长却想到了下酒菜上面,这东西麻辣鲜香,作为下酒菜的话地位绝对不次于花生米。 学生手里才有几个钱,一天五毛钱就算家境富裕的了,顶天买个两毛三毛的辣片尝尝鲜。下酒菜就不一样了,谁家喝酒还不得准备个一盘半盘的,半盘辣片少说也得两三块钱,量大才能赚的更多。 村长一阵悸动,心脏仿佛流过一阵暖流,越发笃定贺兰就是豆腐厂的福星。 第11章 集思广益 这年头农民生活不易,赶上丰年一家老小省吃俭用还能有点余钱,赶上灾年不借钱过日子的人家就算家底殷实。 村长做了二十来年村长,老早就看出来了,要想富,种地绝不是出路。所以去年他才力排众议以村集体的名义在村里建起来一家豆腐厂,目的就是想为全村人谋个长远的福祉。 奈何做豆腐的门槛太低,村长又不是会做生意的人,所以豆腐厂虽然建起来了,但大多数做的还是本村人的生意,又是成本价,根本不赚钱。 豆腐制品倒是能赚些钱,刚建厂的时候豆皮、千张、豆干、腐竹甚至豆腐渣的销量都还算不错,可惜村里没有销售人才,大部分人的眼界还停留在赶集和早市上面。冬天一到犯懒的人一多,豆制品的销量便开始迅速下滑。紧接着开春了,人人都忙着下地种田,豆腐厂可不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么。 贺兰手里这个辣片就不一样了,这东西既是孩子们的零食又是大人的下酒菜,目标人群众多,市场行情绝对差不了,村长跟他孙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村长打定主意后坦然相告,他想花钱买贺兰手里的调料配方。 贺兰淡定得很,先赞美了一通村长的德高望重,以及他一心为民的精神,然后话音一转,郑重拒绝了村长的要求。 “调料配方我是肯定不会卖的。”眼见着村长的神色有些萎靡,贺兰又接着说道:“不过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可以跟您合作。” 村长刚刚低落下去的精神立刻就是一震,忙问:“怎么个合作法?” “我出调料,您出豆皮,我再教您怎么卖,赚了钱咱们平分。” 村长神色犹豫,“豆腐厂是村里的,我一个人恐怕做不了主。” “没关系,我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这么一说,别人问我还不搭理呢。您要是觉得行就回去跟村委会说一声,不行也没啥。”贺兰说着将盘子里剩下的豆皮装进塑料袋递给村长,笑盈盈说道:“您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 先不说贺兰跟蒋梅正式开始卖辣片后销售情况是如何火爆的,单说村长,他是打从心眼里认为辣片是门好生意,于是回到村委会他便关起门来跟村支书、会计、妇女主任等几个主要干部开了个碰头会。 说是碰头会,其实情况更像是家宴,一个村里住着,大半人都姓陈,往上数五代都是一个祖宗,大家关起门来吃辣片可不就是家宴么。 吃完喝完,村长也把贺兰的要求讲了个明白。别人还在沉默,村支书率先开口说道:“不就是凉拌豆皮儿么,要啥秘方?谁家屋里的还不能鼓捣鼓捣,我看没必要整啥合作,一个黄毛丫头口气倒大,还想要一半利润。” 会计是村支书的远房兄弟,笑着附和道:“我看也是,以前是咱们没往下酒菜和零食这方面想,现在知道了,咱们自己配个调料不就行了,我看也没啥难度。” 其他人即使不表态,看神情村长也大概知晓了他们的态度,于是轻笑一声,慢悠悠将烟袋卷在旱烟杆儿上,说道:“行,那就听你的集思广益,村里凡是觉得能配出好调料的都伸一把手,咱们争取早点投产。” 领导班子太年轻有弊端是难免的,总免不了撞一撞南墙才知道回头,村长决定不再劝说。 另一边贺兰不急不躁,继续按部就班地摆她的小摊。 辣片仅用一天时间就在东郊小学打响了知名度,火爆程度几乎可以用疯抢来形容。贺兰原本打算每天做五十斤应该够卖,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小学生们的消费能力,五十斤只是勉强够中午和晚上放学时间段卖,其他时间来买的人但凡稍微多一点,放学的学生们就买不到了。 这还是在贺兰习惯提前一小时出摊的情况下,商店老板告诉她,她不出摊的时候总有人去商店里打听她的去向。 并且商店老板还开玩笑似的提议,不如就将辣片放在他的店里寄卖。 他好意思张口贺兰就好意思拒绝,一句做得慢来不及供货就把老板打发了。寄卖,什么叫寄卖?意思是让贺兰把辣片放在他店里卖,先货后款,还不是白帮忙,暗示让贺兰分他点辛苦费就行。 明显是占便宜没够,贺兰哪里会跟他合作。租他门口这块位置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其他选择她肯定立马就跑,才不跟这种满心满眼全是算计的人打交道。 她评论商店老板:“心里没数,拿别人当傻子。” 转回头心里有数的人就出现了。 中午放学时间段,消失好几天的秦家明忽然不声不响地出现,默默帮忙撑塑料袋。晚上也是一样,不过跟中午不同的是,贺兰收摊之后秦家明就火急火燎地跑了,等贺兰蹬车回到家,发现他正窝在陈家后门旁边的石头上写家庭作业。 “我想看看小豆子,还,还有话想跟你说。”秦家明收起作业本,怯怯对贺兰说道。 小豆子急得在院子里咔嚓咔嚓挠门,两扇院门中间的缝隙原本足够它挤出来,至于它为什么没挤出来……贺兰打量秦家明几眼,说道:“进来。” 把小豆子高兴的,两条前腿扒着秦家明不放,用两条后腿走路。 “还没吃饭?家里有剩饭,我去给你热一热吃。”蒋梅进了门就直奔灶间,围裙一甩就开火。 贺兰进屋端起茶杯猛灌了一杯凉水,不咸不淡地问秦家明:“什么事,说。” 秦家明捻着小豆子头顶的一撮黄毛,下定决心一样说道:“我想跟你批发点辣片在学校卖。” “哟,小小年纪就学会当二道贩子了。”秦家明没有注意到,贺兰嘴上虽然刻薄,眼神里却满是欣赏,“你今年多大?念几年级?” “十二了,小学五年级。”想到些什么,秦家明补充道:“九月开学读初中。” “家里能让你上初中?”贺兰上上下下打量秦家明。 “够呛,所以我才想自己赚学费。”秦家明忽然矮身蹲下,将小豆子抱在怀里,讷讷说道:“我们老师说小学毕业没人要,再怎么也得有个初中文凭才能出去打工。” 贺兰眼里的欣赏又重了几分,“你二婶跟你堂弟来我这儿闹了一通你知道?” “知道,我刚才偷摸把她家玻璃砸了。” 贺兰心里不由得一阵熨帖。 第12章 二道贩子 十二岁的半大少年满脸青涩,头顶是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下身穿一条破口露肉的裤子,上身的衣服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也就一张脸还算干净。 难为来摊上买东西吃的人看见他这副尊荣还能心甘情愿掏钱。 “你有钱?” “没钱。”秦家明又用那种垂头偷瞄的姿势去看贺兰,紧了紧怀里的小豆子,说道:“你不是跟人说我用小豆子跟你换了五块钱辣片么,小豆子给你了,我还没收到辣片呢。” 贺兰笑起来,“你这消息可够灵通的。” 秦爷爷还没出院,秦奶奶在病房里陪护,家里只剩秦家明和满院子鸡鸭马狗,当家做主的人自然变成了秦老二夫妻。先前小豆子没抓住反倒让贺兰给闹了一通没脸,秦老二媳妇便把气都撒在了秦家明身上,见面就骂抬手就打,根本不给他饭吃。 秦家明天天放了学就去医院,赶上爷奶有剩饭他就凑合吃一口,没有他就去医院食堂的泔水桶旁边捡别人的剩饭,别说,比家里吃的丰盛多了。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跳墙回家,在冷冰冰的床上对付一夜。 下午他得到贺兰被欺负的消息时心里一急,放了学马不停蹄跑回家,拎着把锄头就把二叔家玻璃全砸了。 “这么点年纪,你说你图什么呢?”贺兰感慨道,“回去跟你二叔二婶好说好商量,大不了挨一顿打,起码以后不愁吃穿,你看看你现在,跟叫花子似的。” “宁可当叫花子我也不去给他们当狗。”蒋梅端了满满一海碗蛋炒饭给秦家明,秦家明恭敬地接过来,低头一阵猛扒,含着饭口齿不清地说:“我非要让他们看看,离了爷奶我也能养活自己。” 贺兰心里又是一阵痛快,不怕人穷就怕志短,只要有这口志气撑着,贺兰笃定秦家明以后大小是个人物。 于是她说道:“行,就按你说的,明天我给你拿五块钱辣片。” 没想到秦家明得寸进尺,笑嘻嘻说道:“姐,那你能不能再借我五块钱?” “你借钱干啥?” “你那辣片在学校里不方便卖,我准备买点那种塑封袋,回家自己封口。” “怎么封?” “可简单了,把锯条在蜡烛上烧热,然后在封口上面一烫就能把塑料袋粘住。” 贺兰还真没有过这种生活经验,听秦家明说的挺像那么回事儿,便痛快拿了五块钱给他,第二天腌制好的各种口味辣片也给他装了许多。 按照一片一毛钱的价格来算,贺兰拿给秦家明的辣片少说也有七八块钱那么多。 秦家明当场想说些感谢的话,不料却被贺兰打断,贺兰告诉他:“二道贩子就是批发商,进货价按理来说就是比零售价要低。” 秦家明听着贺兰邦邦硬的话,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是个周日,秦家明在家里摸索着将辣片分装成小包,总共有两种包装,一种四毛钱五片,一种两毛钱两片。 周一上学的时候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去了学校,在班级里一露面就吸引了绝大多数同学的目光。 无他,自从秦爷爷住院秦家明就成了没家的孩子,小人儿一个造得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但周一这天出现在班级里的他却久违地恢复到了以往的干净模样。 贺兰提醒过他,卖吃食的人必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这样才能让买家心无芥蒂,否则他那些辣片绝对会砸在手里。 秦家明对贺兰无条件的信服外加言听计从,破了洞的衣服裤子他拜托蒋梅帮忙缝补,又趁阳光好将脏了的衣裳一股脑洗了。甭管洗的干不干净,反正他学着秦奶奶的样子洗完都晾出来了。 就是不知道哪个脏心烂肺的看他不顺眼,第二天一睁眼晾衣绳上的衣裳全被人泼了粪。好在蒋梅那里刚补好的衣裳是干净的,于是秦家明就穿着一身虽然打着补丁但却干干净净的衣裳来学校做二道贩子了。 课间时间老师刚走,秦家明就将他的书包哐当一下砸在讲桌上,开始卖力向同学们推销他的辣片。 “我跟校外卖辣片的兰姐是同村,从她那里进的货,不信你们去问。” “我这个便宜,大袋的四毛钱五片,小袋的两毛钱两片。” 同学们蜂拥而来,围着秦家明挑挑拣拣问长问短,秦家明一律微笑着耐心回答。 “四毛钱五片多划算,相当于白送一片呢。” “吃不了那么多你就买两毛钱两片的,吃一片还能送别人一片,两个人合买也行啊。” “你去外边排队得多长时间才能买到?我送到你手里一片才赚你一分钱,你排队的时间还不值一分钱吗?再说我这还有包装袋呢。” 本来对他的粗糙包装略显嫌弃的同学们闻言觉得很有道理,纷纷慷慨解囊大快朵颐。 一上午总共有三节课间十分钟,秦家明的辣片小贩名声便已在自己年级里打响了。等到中午放学时贺兰再帮他一宣传,下午的课间时间秦家明足不出户就已经能大卖特卖。 七块钱的辣片他花了半天时间销售一空,净赚三块,高兴得他跑到贺兰面前炫耀,声称再有三天时间他就能赚够小豆子的赎身钱。 贺兰很不高兴,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当初说把小豆子放过来养几天,后来又顺水推舟说是用来换辣片,现在见到回头钱了还想给小豆子赎身,小豆子走了谁给她抓老鼠? “小豆子在我这儿是死契,没有赎身一说。”贺兰不近人情道。 秦家明一脸迷茫加震惊,不过他立刻帮贺兰找到了留下小豆子的理由:“也是,小豆子跟你比跟我过得好,在你这儿安全,我还能时常看见它,留下也行。” 蒋梅把小豆子身上脏污板结的毛给剪了,又用洗发膏给它洗了个喷喷香的澡。一个多礼拜喂下来,小豆子原本瘦骨嶙峋的身板日渐圆润,整个狗肉眼可见的年轻不少,可见贺兰家里伙食不错,搞不好比秦家明吃得还好。 秦家明虽然赚到了钱,但秦爷爷在病床上躺着,家里有出无进,他恨不得将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拿去医院孝敬给爷爷奶奶。所以在吃方面他还在坚持之前的习惯去医院食堂捡剩饭,实在饿得受不了就买两个馒头,蹭一点辣片上的调料,吃得也很香。 蒋梅时常偷摸给秦家明开小灶,还提过叫他放学后来家里吃饭的事。蒋梅做饭手艺不错,蛋炒饭尤其好吃,但秦家明心里明镜儿一样,为了能跟贺兰长期合作,有些事他绝对不能得寸进尺。 梅姨是个老好人,兰姐可不是。秦家明总感觉贺兰眼里不揉沙子,心也硬。他生怕因为一口饭把贺兰得罪了,断了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长远财路。 哪个多哪个少呢,所以秦家明虽然跟蒋梅亲厚,但一直非常守本分,不越雷池一步。 第13章 礼尚往来 秦家明的事村委会当然也有耳闻,村长便想着去学校打个招呼,可能的话他想让学校多照顾照顾秦家明,有些费用能免就免了。 没想到去了学校才发现,学校的教职工们都知道秦家明在课间卖辣片的事,碍于他的家庭情况,校长亲自发话不许任何人过问,全当没看见。 学校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村长再无二话,立正给校长敬了个军礼。 出了校长室,村长在操场上遇到自家的两个孙子,两个皮猴儿扯着他泛黄的军装要钱买辣片。 “秦家明卖的辣片比外面便宜,四毛钱给五片,爷爷你给我们四毛钱,我们一人吃两片,剩下一片给你。” 村长一边掏钱一边笑着问:“你奶奶不是也做辣片了,怎么,不好吃?” 两个皮猴儿争先恐后回答:“没有外面卖的好吃,让奶奶以后别做了。” 孙子买来辣片跟爷爷分享,村长嚼着奥尔良甜辣口味的辣片直咋舌,难为贺兰怎么配得出这种口味的调料,甜和辣也能放在一起?别说,滋味儿确实不错,难怪小孩子们喜欢。 望着马路对面正在支摊的贺兰母女两个,村长咽下口中的辣片,心说有些事是时候催一催了。 村委会再次大摆宴席,长条桌上依旧摆满了盘子,每个盘子里都是各家厨房里献计献策出来的辣片。 之所以说依旧,是因为自从村委会决定豆腐厂自制辣片,大半个月的工夫这种辣片席已经不知道开过多少次了。 为了做出可以跟正牌辣片相媲美的仿制品,陈庄村几乎有一半的妇女都被动员了起来,村委会直接发话,选中的有奖,年底还能有额外的分红。 见钱眼开么,人之常情。只是这钱看起来容易赚,实际操作起来却难上加难。每次都有人把自己的辣片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有的味道确实也不错,但不能跟贺兰出品的辣片比,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有段时间辣片销售火爆,贺兰开始以为是秦家明帮忙打开了销路,殊不知是陈庄村村民安排自己家孩子去她那里买样品,回到家试着如法炮制。 以至于后来仿制的辣片还没影儿呢,正牌辣片倒已经在陈庄村悄悄畅销起来。到后来经常有人上门主动购买辣片,下酒的居多,哄孩子当零食的反倒是少数。 辣片这东西价钱不贵,但滋味确实美妙,当下酒菜绝对拿得出手。还有人开发出新吃法,买的时候多要一勺卤汁,回到家往里面加些黄瓜木耳凉拌,清爽又解腻。 于是很快,那些开始还卯着劲要跟贺兰一较高下的妇女们慢慢失去了信心。不是在厨艺方面自叹不如,而是她们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就辣片这个东西来说,谁的手艺都比不过贺兰。 这一次村委会的辣片席属于决赛,呈上来的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留下来的希望之星。为了公平,还请了许多村里老少前来品评。 总计八盘菜,每个评委手里三颗花生,喜欢哪盘菜就往哪盘菜前面放一颗。不多时比赛就出了结果,得票最多的菜前面堆了满满一捧,其次是十几颗和零星几颗。 村支书老怀大慰,兴奋道:“我们村还是有能人的嘛,10号是谁家做的?”他扭头看向一旁做记录的会计。 会计捧着记录张口结舌,好半晌才说:“村长临时拿过来的。” “是大娘做的还是哪个嫂子、弟妹做的?”村支书兴致盎然追问。 村长慢吞吞吸了一口旱烟袋,在烟雾后面眯起眼睛狐狸一样笑道:“贺兰做的。” ------ 贺兰当然也听说了村里争相做辣片的事,小孩子的嘴从来都不严,但她根本不以为意。调料的配比是她上辈子总结多年经验后才得出来的,怎么可能被人轻松仿制。 与其担心被人超越,她更愿意将心思放在跟秦老二一家斗智斗勇上面。 自打上次因为小豆子结了仇,秦老二家两个胖小子经常偷摸使坏,趁人不备往贺兰院子里扔些死猫烂耗子之类。 有一次被贺兰抓到现行,直接揪着俩孩子的耳朵闹到秦老二家,当着左右邻居的面跟秦老二夫妻当面锣对面鼓地骂起来,秦老二夫妻俩加在一起愣是没骂过贺兰一个人。 当然其中也有秦老二不屑于跟贺兰一个姑娘家吵嘴的缘故,他总觉自己在村里大小算个人物,跟个黄花大姑娘吵架掉份儿。 如果说秦老二多少还要些脸,那么他媳妇估计连脸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一连两次没有在贺兰身上讨到半分便宜,她好像彻底失去了理智。 死猫烂耗子并不常见,哪有人的屎尿来得方便,她教唆两个儿子专门在贺兰门前拉屎撒尿。 若是赶上哪天她心情好,夜里还要去茅房舀一勺“陈酿”装进塑料袋,专门照着贺兰的窗玻璃扔。你不是摆摊卖吃食么,我就让你院子里变得跟粪坑一样,看谁还敢买你的东西。 秦老二媳妇恶毒到这个地步,贺兰当然不会惯着她。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忍气吞声四个字,隔夜报复回去她都嫌自己窝囊。 何况秦老二媳妇的仇人可不止她一个,她还有秦家明这个“内贼”做帮凶,两人一拍即合,联起手来祸害秦老二媳妇不在话下。 上辈子做小叫花子时的贺兰肚里没油水,馋肉的时候只能自力更生,她不屑于偷,于是便主动跟一个喜欢打鸟的闲汉学了一手打弹弓。都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上辈子老天爷真的把鹰的视力赐予了她,因此百步穿杨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小意思。 这辈子虽然借尸还魂,但本事居然没落下,足够她自保兼反击。 但凡哪天院子里遭了殃,半夜贺兰就跟秦家明心照不宣地来到秦老二家后墙不远处。秦家明负责放风,贺兰掏出弹弓朝电线杆上秦老二家的电表箱射出两颗铅丸。 第一颗打碎电表箱外壳,第二颗嵌在零线和火线之间,一阵火花带闪电后灯火通明的秦老二家瞬间黑灯瞎火。 秦老二不仅爱赌,他还在家中聚赌,每场都有抽成,不然她媳妇怎么会对他赌博的事大力支持呢,当然是因为有钱赚了。 正所谓礼尚往来,你不让我好好做生意,我也不能让你轻松赚抽成。被贺兰这么几次三番祸害下来,秦老二家这个地下赌坊的热度很快便凉了下来。 秦老二媳妇心知肚明肯定是贺兰搞的鬼,奈何她没有证据,只能抓着自己男人想办法。 就在秦老二犹豫要不要找机会好好教训贺兰一顿的时候,村里人忽然开始对他们一家有了颇多意见。 第14章 第一次合作 贺兰跟秦家斗得有来有回且总的来说站在上风,蒋梅也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逐渐过渡到淡然处之。面对院子里时不时的污糟两个人都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收拾干净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哪有容易的。 她们不当回事,来买辣片的村民不乐意了。豆腐厂准备做辣片就是源于贺兰的消息早就在村民中间传得沸沸扬扬,更别提大家伙买她的辣片就是为了仿制她的口味了。 村委会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村长想让豆腐厂跟贺兰合作做辣片,村支书想自食其力,两方僵持的结果就是先动员村民集思广益,成功了当然好,不成功还是得跟贺兰合作。 有那脑子机灵的私底下就说:“村委会那边的辣片一直没啥进展,估计到最后还是得跟贺兰合作,秦家现在对人家进行打击报复,那不就是在得罪财神奶奶么?” 贺兰的辣片生意有多红火陈庄村村民有目共睹,家里有在豆腐厂上班的能够明确给出贺兰日渐增多的进货量,有孩子在东郊小学念书的体会更加多多,看一看缺爹少妈的秦家明在学校有多受欢迎就知道了。 另外豆腐厂那可是整个村集体的产业,要真能靠贺兰把厂子做大做强,年底分红说不定也能像电视上那些明星村集体一样,实打实地发钱。 所以逐渐就有能跟秦老二和他媳妇说得上话的人主动上门,劝他们夫妻得饶人处且饶人。秦老二先开始还嘴硬非说要给贺兰一个教训,随着来劝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也开始划魂儿。 某天下午贺兰收摊回家,隔着老远就看见后门处有人在施工。走近一看不仅院墙高出一截来,上面还插满了酒瓶碎片,并用带刺的铁丝网又加高了三十厘米做防护。 人群中正在指挥施工的赫然正是村长本人。 贺兰第一反应是豆腐厂的辣片试验看来终于有了结果,第二个念头便是这回秦老二家应该能彻底消停了。 村长诚意满满,贺兰又欣赏他的为人处世,所以虽然迟了将近一个月,但双方的合作意向还是一致的。 贺兰跟村长谈合作的过程十分愉快且顺利,但她没想到转天去村委会签合作协议的时候却出了岔子。她以为村长行事如此务实,村委会的工作作风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哪知刚落座就被村支书来了个下马威。 年富力强的村支书端着个搪瓷缸登场,一露面便先声夺人:“有些事我觉得小贺你需要知道一下,在刚刚结束的八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咱们党中央和人民政府bbb……” 要不是贺兰家里摆着个二手收音机没准真就被他糊弄住了,话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重复背诵一遍播音稿罢了。 八届人大一次会议4月27号才结束,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什么重要指示传播得如此迅速,这么快就下达到了十八线小城的农村? 在村长借故给村支书倒了两次水、甩过去一包烟后,村支书终于结束了他的背诵,来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所以咱们必须得听党的话,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路线,你那个什么合作协议看起来可没有一点儿社会主义的样子啊。” 好家伙,这条精神够久远的,十年前的事了。整这套形式主义又上纲上线的,说一千道一万不还是觉得她平分利润的条件过分么。 村支书这话一出口村长顿时满面通红,明显不知道他会突然整这么一出。 贺兰给村长面子才一直乖乖坐着聆听教训,一看村委会内部并没有达成共识,那这合作也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对着村支书鞠了一躬,说道:“您说的对,我回去好好反思反思。” 说完她拔腿就走。 会议室内几名村干部都没料到她恭敬的态度下居然是如此雷厉风行的决绝,说走就走,一时之间都愣在当场。 村长在追出去之前回身对村支书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待他走出村委会大门,村支书悠悠喝了一口茶,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走着瞧,总有她回头的那天。” 村长一口气追贺兰到家,进门就开始连连道歉。 一名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退伍老兵,胸口上时刻别着自己的军功章,贺兰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低头道歉,安抚村长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您放心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对咱们村委会也没有怨言。” 这是怪罪和怨言的问题吗?这明明是个别人置集体利益于不顾大搞官僚主义。有什么话事先不说,非要等到板上钉钉的时候出尔反尔,成功了显得他这个话事人深谋远虑,失败了损失的又不是他个人的利益。 在村长看来还是撞南墙次数太少的缘故。 在贺兰这里村长连续两回没脸,实在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草草又说了两句对不住便走了。 贺兰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买卖成不成自有天意,一味强求反倒显得她上赶着,顺其自然就好了。 但是贺兰承诺不怪罪村长、不埋怨村委会,可没说自己待见那位酷爱打官腔的村支书,这人搅合了自己的买卖,没道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正好你不是认为我不够格上桌跟你一起吃饭么,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自己做的饭有多香。 贺兰决定扩大辣片的生产和销售规模。 先前她跟陈雪华定过条状豆皮的货,后来碍于村委会要自食其力,豆腐厂生怕自己这边难产贺兰那头却顺产出一个二胎,所以一直没给她供货。 现在一拍两散了,豆腐厂又上赶着拜托陈雪华帮忙问问贺兰还要不要条状的货,要多少有多少。 贺兰言笑晏晏地告诉陈雪华:“用不上了。” 豆皮的口感哪里比得过牛筋面,姑奶奶这就给辣条进行升级换代。 相州县市面上还没有出现牛筋面这种东西,贺兰认真回想了一下上辈子的经历,没记错的话牛筋面最早应该出现在隔壁某平原大省的省会城市,距离相州并不是很远,坐火车也就大半天时间。 贺兰叫来秦家明,拜托他在自己外出之后先搬来家里住。她倒是不担心蒋梅的人身安全问题,毕竟有村长的面子在,但她深深觉得蒋梅需要一个寄托。 这个寄托并不是她私下里给儿子立牌位,并早起晚睡从来不忘三炷香就能轻易解决的。贺兰不希望蒋梅一直沉湎于过去,她既然将她带了出来,自然希望她能够往前看,朝前走。她认为死人做不了活人的精神寄托,只有活人才行。 除了安排秦家明住进家里跟蒋梅做伴儿,贺兰还想了个办法,她在临走前买了一兜蒋梅爱吃的杏子,告诉她最多三天,三天后杏子吃完自己就该回来了。 蒋梅把杏子平均分成三份儿,每天收了摊回到家先吃杏子,认认真真数着吃,生怕漏下哪一颗贺兰就再不回来了。 三天后的傍晚,院门口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贺兰终于如约回来了。 第15章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秦家明兴冲冲上前帮忙卸货,一个用力险些仰面摔倒,直起身来才发觉手里的编织袋并不如何沉重,难怪贺兰轻轻松松就能搬动。 他打开一袋细看,里面是一条条小臂长短乳白色的条状物,比豆皮厚实一些,重量却相差无几。上手一搓哗啦啦乱响,还是硬的。 “这东西也能做辣片?”秦家明一脑门子问号。 “比豆皮做的好吃多了,还便宜。”贺兰信心百倍地回答。 晚饭贺兰便做了牛筋面的辣条给蒋梅和秦家明尝鲜,秦家明越吃越激动,恨不得马上就撂下筷子现场生产升级换代后的辣条。 贺兰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告诉他:“来得及,明天周日你一早就过来,第一批货先给你,不是想去少年宫碰碰运气么,我支持你。” 秦爷爷有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十二岁的秦家明早已能够娴熟的上下车了。因为贺兰十分笃定辣条会在少年宫畅销,所以秦家明将自行车收拾得比自己还利索,把蒋梅连夜编出来的大塑料筐在后座上绑好,装满辣条,大清早就信心满满去了少年宫。 贺兰说少年宫的孩子们应该没有几个吃过辣片的,最好搞一下试吃,就像她当初在东郊小学门口那样。 秦家明听劝,但他实在不是个大方的人,家境的缘故总有些舍不得,所以他准备的试吃品最多不过一厘米,还只有浅浅一小袋。 “你这就别叫辣条了,我看改叫辣丁更合适。”贺兰掀起眼皮寒碜孩子,抢过菜刀和辣条嘁呲咔嚓切了一大把放在塑料袋里,根根都有小指那么长,“拿去,试吃品不收你钱。” “不是,我不是心疼钱。”秦家明小脸通红,急忙辩解道:“你的东西也不是白来的,谁的钱不都是钱么。” 那不还是心疼钱的意思么?贺兰白他一眼,看看时间催促道:“赶紧走,要不我怕你卖不完,还有你记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能去少年宫的学生手里零花钱肯定多,你对人家抠门人家肯定对你也抠门。” 秦家明一路上都在念叨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话给自己打气,到了少年宫门口停下车就开始一边吆喝一边忍着心疼散财童子一样推销试吃。 头天贺兰回来的晚,今天上午才做出的辣条根本来不及封装,所以秦家明筐里的辣条都是散装的。 散装也有散装的好处,塑料袋封口的那种一般买的时候学生都说要几毛钱一袋的。编织筐上的塑料布一掀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或是红彤彤或是黄澄澄的散装辣条,视觉上就能带来极大的冲击,轻松就使人的食欲变得贪婪。 更别提试吃品残留在口腔里的余味久久不散,还有扑鼻的香味刺激。这个时候秦家明再殷勤地问上一句喜欢哪种口味、想要几根,大多数孩子都会顺着他的话多买上几根。 二八大杠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少年宫门口的小贩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这些人春夏秋卖汽水冰棍,冬天卖烤红薯和玉米,多少年的稳当买卖了,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个孩子抢了风头。任凭他们怎么吆喝,等着买辣条的孩子们愣是头都不回一下。 两个年轻一些的后生气不过好好的买卖被搅合了,挤进人群踹了自行车后轮一脚,喝道:“都他妈别买了!” 孩子们一静,纷纷后退两步看情况,自行车周围立刻空出来一片地方。 秦家明身手矫健地扶住编织筐,抬眼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两个男人,紧张地笑了笑,“哥,有事啊?” “事儿大了你知道吗?谁让你来这儿摆摊的?交卫生费了吗?跟城管打过招呼吗?” 秦家明心中一惊,怯怯说道:“没有,我去年来卖过甜杆儿,没听说有啥卫生费呀。”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啥都不知道就出来摆摊卖货,都跟你这样投机取巧那我们这些老老实实交钱卖货的不就是傻子了?!” “说那些干啥,没交钱就赶紧走,不许在这儿卖。” 秦家明才开张,正打算大展宏图呢就来人撵他,他怎么可能会走,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临出门前贺兰教他的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 “我,我就想卖点钱给我爷爷交住院费,他摔断了腿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呢。大哥你们行行好,让我卖完这筐再走行不行?求求你们了,我真是等钱救命,不然也不会大老远从东郊小学跑到少年宫门口来。我给你们跪下磕头,磕头行吗?” 贺兰说膝下有黄金的那是男子汉,在没长成男子汉之前膝盖骨软一点不是毛病,关键时刻不仅能救命,还能赚钱。 秦家明行动迅速,不等两个后生反应过来噗通一声他就跪地开始磕头,一边磕还一边求情。 两个年轻后生虽然在社会上混过,但绝对想不到会被一个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如此老辣地摆了一道。 秦家明今天出门特意穿的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衣服的关节和袖口处都打着同色系的补丁,磕头的时候后衣领子翻开,俨然已经被磨毛了。 来少年宫上课外班的孩子就没有家境不好的,别说见识人间疾苦,很多孩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打补丁的衣服。 怎么会有人为了一毛钱一根的辣条给人磕头呢?他那么瘦,眼睛那么大,是不是平时连饭都吃不饱?对比之下自己一出手就是五毛一块钱的零食,是不是正应了那句古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孩子们心里顿时非常不是滋味儿。 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孩不约而同迈出步伐,一人拉住秦家明的一条胳膊,义愤填膺地说:“起来!不要给他们磕头!” “就是,都是摆摊卖货的,你卖你的他们卖他们的,你凭啥跪!” 有年长的带头,其他孩子们纷纷开口加入讨伐阵营,一张张愤世嫉俗的小脸朝向鹤立鸡群的两个年轻后生,七嘴八舌说得好不热闹。 “你们是嫉妒人家卖的好?” “肯定是,我认识他们,一个卖汽水一个卖茶叶蛋,买卖做不过人家就跑来撵人。” “这么大人欺负小孩儿!” “欺负小孩儿!欺负小孩儿!都来看大人欺负小孩儿!” 两个年轻后生万万想不到不过是想撵个抢生意的愣头青,却好像捅了马蜂窝一样,被夹在人群中间群起而攻之。 要是一两个小毛头吓唬吓唬也就完事了,偏偏是一群,能吓唬住才怪。 何况两人胆子再大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这群少爷小姐们,所以平时蛮横的两个后生站在原地任那些小毛头们喷唾沫星子,看上去很是有些滑稽。 其中一个横惯了的脸上挂不住,脾气一上来张开两只手抓住自行车上的编织筐,对秦家明喊道:“你走不走?不走我现在就把东西给你砸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凭啥砸人家东西?少年宫是你家开的?” “我管谁家开的!我说不让他在这儿卖他就不能卖!” 秦家明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编织筐不松手,左顾右盼正在思量惹不起躲得起,实在不行带着这些买主去远一点的地方支摊继续卖。 忽然就听身后一道稚嫩的声音高声喊道:“少年宫我家开的!我让他在这儿卖!” 人群瞬间又是一静,大大小小的脑袋纷纷转头向后看去。 只见围墙边站着一个背唐老鸭书包的小男孩儿,嘴角还挂着辣条汁,一手隔着塑料袋抓着一把辣条,另一手抓着一个老人的衣角,看上去满脸稚气,。 “我爷爷是少年宫馆长,少年宫就是我家开的,是不是爷爷?” 人群中间的少年宫老馆长闻言嘴角不由得一抽。 第16章 傻眼 什么卫生费、跟城管打招呼不过是用来骗骗小孩子的说辞,别人不知道馆长怎么会不知道。 被自己孙子推出去做出头鸟的老馆长皱眉看两个年轻后生,严肃说道:“以大欺小,不像话。” 两个年轻后生急忙灰溜溜从人群中挤出去,孩子们立刻爆发出胜利的欢呼。 馆长的孙子高举着手中的辣条扯着脖子对秦家明喊:“我就说少年宫是我家的,以后辣条你随便卖!” 馆长不满地扯了扯孙子的手,转头和蔼的对秦家明说道:“少年宫不收卫生费,也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只要东西干净卫生,谁都可以来卖。” 秦家明本来提心吊胆地演着戏,后来却被孩子们的热情和真心感动到眼眶通红,他抓起一把辣条就往小男孩的塑料袋里塞,“谢谢,请你吃辣条。” 这回他应该够大方了,小男孩激动得直跳脚。 其余声援他的同学秦家明也没有忘记,凡是买辣条的他一律多送一根。 同学们心地善良,没有忘记秦家明赚钱是为了给爷爷治病的事,送的辣条一一收下,钱也一分都不少的给他。 门口发生的事也传进了少年宫里,正逢下班时间,在看到带头给孙子买辣条的馆长时,员工们纷纷驻足,都愿意追随老馆长的步伐,或多或少地买些辣条支援勤工俭学的学生。 整整一编织筐的辣条,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三四十斤,秦家明不到下午四点钟就卖了个干干净净。 蒋梅给他做的围裙正中央有个带拉链的钱袋,钱袋里鼓鼓的,秦家明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隔一会儿就摸一下,嘴角的弧度就没落下过。 进村时秦家明把自行车铃摁个不停,清脆的铃声撒了一路。村民都知道他从贺兰那里批发辣条在学校卖,此时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今天的买卖绝对红火。就是不知道这大周末的,他一个孩子把辣条卖去了哪里。 村长叼着旱烟袋坐在路口的石头上,眼瞅着秦家明兴冲冲推着车进了贺兰的院子,说道:“好东西从来不愁卖。” “兰姐!卖了!全卖了!我卖了好多钱!”秦家明将自行车往墙边一靠,疯了一样冲进屋子里。 贺兰昨天长途跋涉回来体乏还没缓过劲儿,正躺在床上补觉,闻言半睁开眼睛问道:“卖了多少?” “不知道,我还没数。”秦家明急忙去解身上的围裙,越急越出错,生生把活扣给拉成了死结,他索性不解了,把钱一股脑掏出来摆在饭桌上,献宝一样眼睛亮晶晶地说:“看,这么多,得有五十块?” 他平时在东郊小学卖辣片也不少赚,多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块钱呢,这里毛票这么多,肯定有五十块。 贺兰闭上眼睛懒洋洋发话:“数完告诉我。” 秦家明开始在饭桌上排兵布阵,按照面值先将纸币分类,每数完一个面值就在纸上记下金额,全部数完再相加。 最后得出的金额高达六十七块,他算了好几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钱重新数了三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六十七块,六十七块呢兰姐。”不知道具体金额的时候秦家明还在大呼小叫,知道了反倒不敢高声语,恐惊美梦一样。 贺兰睡眠质量不错,秦家明数三遍钱的工夫她已经沉沉睡去。嘴巴微张,甚至还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秦家明守着满桌子的毛票,望着床上熟睡的贺兰,心里鼓胀胀的全是成就感。 屋外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儿蒋梅伴着陈雪华走进屋来。 陈雪华看见满桌子的钱当时就是一愣,笑着说道:“家明回来啦,看这情形钱没少赚?” 秦家明按捺住要跟蒋梅邀功的冲动,淡定地收拾钞票,回道:“不全是我的,兰姐累了,顺便让我帮忙数一数。” 人不大,心眼儿不少,还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呢,陈雪华忍不住腹诽。 满桌子的钞票实打实地扎进了她的眼睛里,那么多,可见无论是贺兰母女还是秦家明这半个野孩子,凭着辣片都没少赚钱。 自从贺兰跟豆腐厂的合作吹了,她只从豆腐厂买过一百斤豆皮。按照贺兰以往的销售速度,豆腐厂早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下一批的货。怎料时间到了贺兰却迟迟没有动静,陈雪华打听后才从蒋梅口中得知贺兰去外地进货了。 “她说豆皮做的辣片口感一般,她买质量更好的去了。”蒋梅当时按照贺兰的吩咐这样对陈雪华说道。 转头陈雪华就把话带到了豆腐厂,厂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名员工纷纷傻眼。 豆腐厂的领头人是妇女主任,她心急火燎地跑去找村支书支招,“你不是说贺兰不可能舍近求远吗?你看看,她连外省都敢去,还有啥不能的。” 牛筋面的送货车进村时正赶上晚饭时间,后趟街的邻居们可都看见了,车牌号是外地的,连司机的口音都是。 村支书怨妇女主任沉不住气,端着搪瓷缸子四平八稳地说:“进货是进货,她得能卖出去才算,她那辣片要不是用咱村的豆皮能卖那么好?等着瞧,好戏在后头。” 村支书敢这么说也是有所依据的。陈庄村的地下水水脉与众不同,老早就有地质队来勘探过,说是富含多种什么什么素和矿物质,对人体有好处。所以陈庄村做出来的豆腐格外嫩也格外香甜,要不怎么人人都会做豆腐,只有陈庄村能办起豆腐厂来呢。 虽然豆腐厂现在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但是东郊一带村镇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陈庄村的豆腐绝对是叫得响的特产。 因此村支书坚持认为贺兰的辣片大受欢迎,一方面虽然有她秘制调料汁的贡献,另一方面也绝对少不了陈庄村豆皮的功劳。 离了陈庄村的豆皮她贺兰绝对翻不出花去,何况那什么辣条本地人见都没见过,新事物哪是那么容易就被人接受的?等着瞧,早晚得歇菜。 村支书老神在在地端着他的搪瓷缸子从早等到晚,没等来他预想中贺兰生意受挫的结果,却先后等来了许多村民自愿批发辣条零卖和村里涌进大量批发商的消息。 第17章 一传十十传百 第一个卖辣条的二道贩子当然是秦家明,第二个站出来的则是陈雪华。 那天在贺兰房里看见满桌子的钞票实在将陈雪华刺激的不轻,她回家琢磨两宿,越琢磨越觉得辣条这生意能做。 没道理一个半大的孩子能赚得盆满钵满,她一个成年人却不行。秦家明不就是在学校里卖辣条么,她也可以啊。东郊小学里面有秦家明,外面有贺兰,那其他学校总没有? 全县大大小小十几二十所小学呢,比东郊小学大的、学生多的还有很多,就不信她一个都站不住脚跟。 最主要的是,无论是辣片还是辣条现在都处在刚刚面世的阶段,销售范围仅限于东郊小学附近,远一点的学校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既然辣片和辣条在东郊小学能够畅销,同理可证在其他学校也能行。 陈雪华将这个道理想通,转头就跑去找她大嫂。 做生意这种事跟她爸妈是没办法讲的,两个老顽固根本说不通,掉过头来还会拿她当笑话在各自的亲戚面前说笑。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用事实来堵住他们的嘴。 陈大嫂因为一连生了两个闺女颇不受陈炳忠夫妻的待见,从分家时陈雪华她妈只给他们一家四口三双筷子便可见一斑。 当时陈大嫂气得窝在土房里嗷嗷哭,还是在豆腐厂上班刚领了第一个月工资的陈雪华雪中送炭,买了一把新筷子、一套新碗碟送了过去。 小姑子仗义,当嫂子的自然对她掏心掏肺,姑嫂两个处的跟亲姐妹一样,陈雪华什么话都跟陈大嫂说,做生意这件事自然也要问一问她的意见。 陈大嫂为人谨慎,听了陈雪华的想头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而是自掏腰包买了些辣片和辣条,赶上家里不忙的时候带上东西回了娘家。 她娘家在南郊,附近有个南门小学,村里许多孩子都在那里念书。陈大嫂回到娘家便拿辣片辣条给亲戚的孩子们试吃,每个孩子她都要问一遍:“这东西好吃不?一毛钱一个你买不买?” 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甚至有孩子当场便拿出零花钱来要立刻购买。陈大嫂心里有了谱,回到家就斩钉截铁地对陈雪华说:“干,嫂子支持你。” 陈大嫂还建议陈雪华别只盯着辣片和辣条,贺兰那里的薯片味道也不错,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不如捎带手一起卖。 于是陈雪华偷摸辞掉了豆腐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拉上陈大嫂一起做了二道贩子。姑嫂两个约定共同出资从贺兰那里进货,然后结伴去南门小学外卖货,赚的钱平分。 未开发的地界潜力总是巨大的,姑嫂两个从开始摆摊时的默默无闻到后来的生意火爆只用了短短两天时间,两天以后全校小学生都对姑嫂二人翘首以盼。 与此同时,一个又一个商店小老板偷偷摸摸出现在了东郊小学附近。 这件事就是秦家明的功劳了。他在少年宫卖辣条一炮而红,首批看在馆长面子上买辣条的人里面有个女同志,她把买来的辣条拿回家切了切当凉菜放上餐桌。可不得了,不仅受到了家里孩子的热烈欢迎,连喝酒的公公都爱不释手,连连说她买少了,又不贵,叫她下回遇到再多买点下酒吃。 女同志的婆婆开着家商店,看见大人孩子都爱吃就突发奇想,要不买点放在店里卖? 然而少年宫虽然从早到晚都开着门,秦家明自己却是个学生,只有周末他才会去摆摊。女同志几番打听,终于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探听到秦家明说过自己是东郊小学的学生,于是她便跑到东郊小学来找秦家明。 开始她还犯愁如何在东郊小学大海捞针,结果刚下公交车就发现不远处的摊位上围着许多人。正是上课时间段,学校校墙下一长串小摊的萧条景象与马路对面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眼瞅着一个从摊位里挤出来的成年人一手拎着大包蓬松的薯片,另一手明显是沉甸甸的辣条,女同志不由得激动非常——看来她运气不错,一下车就来到了目的地。 她对辣条的兴趣其实一般,没想到却一口就爱上了蒜香薯片。于是除了原定计划为婆婆购买了一部分辣条外,她还用自己的工资额外买了些薯片回去试水。 这一试不要紧,三十块钱的货两天便售空。婆婆等不及儿媳妇下班去帮忙进货,自己就坐公交车横跨了整个市区来东郊小学找贺兰。 其他商店老板基本都跟这对婆媳的经历差不多,脑子更灵一点的则直接找去了陈庄村贺兰家里,登堂入室跟贺兰谈合作。 有压价的,也有想要购买调料配方的。贺兰一口就回绝了购买配方的要求,对压价的倒还算和气,价格可以谈,但是要建立在进货量足够的基础上。 她的院子跟陈家就隔着一堵墙,来人多的时候屋子里坐不下便干脆坐在院子里,说的什么内容陈家人只要稍稍在后窗驻足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于是很快贺兰的生意越做越大的消息便在村里不胫而走。陈炳忠夫妻直到向外传闲话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女儿陈雪华早就将豆腐厂的工作辞了,新工作正是他们口中的二道贩子。 二老气不打一处来,豆腐厂的工作多稳定啊,干一天算一天的钱,别人想干还没机会呢,她倒好,干得好好的偷摸辞了。 当天陈炳忠夫妻便备好了笤帚和马鞭,单等陈雪华回来便要上家法,好叫她知道知道厉害。 陈雪华在爸妈跟前二十年,对自己父母知之甚深,进门看见马鞭放在桌子上她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但她早有准备,二话不说就将身上装钱的挎包往桌子上一甩,胳膊肘压着马鞭就开始当着二老的面数起钱来。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是昨天和今天赚的钱,三十块整,柜子抽屉底下还压着一百二,是前段时间赚的。” “我跟大嫂算过,每天卖辣条和薯片我们少说也能赚个二三十块,一个月保守估计每人就是四百块。” “我觉得比在豆腐厂强,爸妈你们觉得呢?” 天老爷啊,村里那个半死不活的豆腐厂一个月最多时给开过一百块钱工资,还只有一次。他们闺女现在做二道贩子居然能赚四百,那还有啥好说的? 陈炳忠笑得能看见扁桃体,抓起马鞭说道:“我就说我闺女有能耐,骑车累不累?爸把这鞭子绞一绞,回头赶车送你去卖货,还能多卖点。”回头瞪了一眼抓着笤帚不放的老伴儿,喝道:“等啥呢?没看见闺女身上都是灰么,还不赶紧给打扫打扫。” 陈雪华实打实赚到了钱,陈炳忠夫妻不免各自打起了小九九,大哥\/三弟家生活不容易,不如告诉他们也去批发辣条卖。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陈庄村凡是脑子活的都来登贺兰的门,这下村支书的搪瓷缸子终于端不住了。 第18章 好人家的 “我说什么来着?你以为没有咱这臭鸡蛋人家就做不成槽子糕了?看见了,人家不仅能做,做的还好着呢。” 村委会办公室里,村长叼着旱烟袋吞云吐雾,面对沉默不语的村支书刻薄话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一样发射。 村支书算是村长看着长大的,在他老人家面前向来不分上下级,腆脸笑着说:“叔,我不是年轻经历少么,想岔了总是难免的。” “知道错了?”村长心里稍稍舒服了点,知道错了证明这人还有救,不晚,“这回知道该怎么办不?” “知道是知道,不就是赚钱要跟小贺那丫头平分么,但是话说回来,叔,咱豆腐厂可是村办企业,那是正经在党的领导下……” “得得得!快把你那唾沫星子省省,我看你还没真正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了、错得有多离谱。”村长皱紧眉头往烟袋锅里续烟丝,一眼接一眼地白村支书,“接下来我说,你听着。” “你到底想不想豆腐厂好好发展?” “那当然想了。” “贺兰提的要求你同意不?” “……” “同意还是不同意,痛快说。” “同意。” “既然你同意那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去再找贺兰说一回。”村支书刚刚抬起满是希望的脸,就听村长冷哼一声接着说道:“但是我有个条件。” “啥条件叔你说,只要不违背党的纲领,能够造福咱们村,啥条件我都同意。” 村长悠悠吸了一口旱烟,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笑容,说道:“从今往后我来当豆腐厂的厂长,将来不管豆腐厂怎么发展,你都不能指手画脚,更不许多说一个字。” “你想在豆腐厂做主也不是不行,等我死了再说。就这一个条件,你能答应不?” “唉呀!叔,你至于这样吗?”村支书气急败坏的满屋子转圈,“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啥破坏分子似的,我是那样人吗?” “你不是,我心里清楚你绝对不是,但是我也不能拿全村老百姓的大事跟你赌,所以我只能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我就问你,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答应我现在就出门去找贺兰,不答应就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豆腐厂就那么半死不活地继续耗着。” 村支书脸上愤愤然,胸膛剧烈起伏许久,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三个字:“我答应!” ------ 贺兰跟蒋梅近些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买了一车牛筋面,短短半个月时间便卖掉了将近一半,还有源源不断的订单在屁股后面追着,眼看剩下的一半又被订出去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就不愁卖了。 为了应对突然增加的订单,娘俩这些天起五更爬半夜,争分夺秒地干活,即便这样也常常供不应求,因此她们正商量要不要从村里雇两个身手麻利的人来帮忙。 村长就在这个节骨眼找上门来。 贺兰一见村长就笑,笑容直达眼底,开门见山地问:“大爷,我看您老精神焕发,怎么,有好事儿啊?” “对喽。”村长笑呵呵的弥勒佛一样,故作玄虚地说:“你猜猜。” 贺兰一边在脸盆里洗手,一边抿唇笑着看村长,“我猜猜……豆腐厂现在归您领导了?您一个人就能当家做主了?” 村长大笑出声,十分畅快,“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现在是豆腐厂的厂长,有啥事我说的算。” “恭喜恭喜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老以后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你这丫头,我的前途不在你手里头抓着呢么,限不限量还不是你说的算,嘿嘿。” “嘿嘿。” 村长把厂长的任命书和村支书写给他的保证书拿给贺兰看,问道:“这回心里有底了?” “有底了。”贺兰摸一摸鼻子,说道:“我还以为您老搞不定呢,我都打算这批辣条卖得差不多就买机器自己建作坊了。” “看来我来的很是时候啊。”村长面上依旧笑呵呵,心里则万分庆幸自己来的及时,“自己建作坊多累,咱村就有现成的,你那个什么辣条豆腐厂能做不?不能做我跟村委会说一说,实在不行以村委会的名义贷款买机器。” 让村委会贷款?也就是说得经村支书的手才能办成事,贺兰想想就觉得头痛,仿佛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大爷,那也太麻烦了,等您走完流程市场都被别人占完了。”贺兰露出一个略显为难的笑容,说道:“我看不如这样,为了不让您老人家为难,机器由我来买,就当我入股的诚意,这样对外您老人家也好说。” 看不起技术入股的肯定不止村支书一个人,换成设备入股就好听多了。 “这样是不是占你太多便宜了?”村长斟酌着说道,“以前咱们说的可只有调料配方。” “您老厚道,既然您提了那我就实话实说,设备和配方可以写进合同里,同时我私底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老帮个忙。” “你说。”村长正色道。 “我们娘俩想在村里落户,但是一来我们没有户口本,二来也没有身份证,这个事儿,您能办吗?” 村长直视贺兰的双眼,肃然问道:“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没有?” “都没有。” “户籍所在地还记得不?” “记得,不过发大水村子都冲没了。” “怎么不在当地补身份证和户口本?” “不想让人知道我们母女的落脚地。”贺兰一眨不眨地看着村长,“我妈是被拐卖给我爸的,家里人嫌我妈生不出儿子,准备把我们娘俩分开卖掉,得了钱好盖新房、买新人。” 村长眼中的犹豫慢慢散去,解开烟袋一点一点往烟袋锅里塞烟丝。 “是好人家的就行。” “是好人家的。”贺兰垂下眼眸,语气低落:“我们娘俩也不过是想好好活着。” 村长抽完一袋烟,将烟袋锅在脚底磕了磕,一边卷烟袋一边说道:“能办。” 第19章 转变身份 贺兰买牛筋面的时候曾经留意过,卖牛筋面生产设备的就那几家。因此跟豆腐厂的合作合同一签订,她便直接奔赴生产厂家所在地去购买生产设备。 生产设备大名叫做膨化机,原理跟走街窜巷蹦爆米花棒子的机器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零部件略作改动。 以贺兰的眼光来看设备价格真不贵,那种小型的可单人操作的膨化机价格才六七百块,买的多还有优惠。 贺兰有足够的野心,认为适用于小作坊的小型机器不足以支撑食品厂未来的发展,所以她便把目光重点放在了中型设备上面。 中型设备好是好,无论是速度还是质量都没得说,唯一的问题就是价格略高。一台机器四千多,跟她存折上的金额画等号,像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 就像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有钱也不能全压在机器设备上,总得给自己留一点过河钱。 村长那里虽然也有所准备,但是他代表的是村委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在食品厂还没有走上正轨之前各种目光都盯着呢,这个时候提用钱无异于授人以柄。何况签订的合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贺兰是设备入股,这钱就应该她出。 贺兰思来想去跟厂家提了个建议,机器的价格她可以接受,一分不讲,但是她要求先付三分之一的货款,其余三分之二分期付款,一年内还清。 “我有绝对的信心按时还款,并且我还敢打包票,一旦我们厂打开市场,不出一年时间我就得来买第二台、第三台机器。怎么样?为了拉我这个回头客,你们考虑考虑?” 两个厂子一个国企一家私营,贺兰都没放过,一模一样的话分别对两家的厂长都说过,端看谁家考虑得快,先下手为强了。 不过她猜测应该是私企反应速度更快一些,另外那家国企多少有些仗着资历目中无人的意思,整个厂子都已经露出一种强弩之末的疲态了,对送上门的生意仍没有半分上心的样子。 事实果然如此,私企考虑三天后同意了贺兰的提议,不过他们也有条件,要求安排专人跟车送货去相州,且分期付款的合同必须要求食品厂的主要负责人签字才行。 贺兰欣然应允,连来带去刚好一个礼拜,送货车就进了陈庄村。 这些年上面一直在号召各村镇学习南街村精神,对乡镇企业大力扶持,各种优惠政策频出。村长便乘着这股东风,在贺兰外出采购期间办了一件大事——把村里的豆腐厂正式更名为光明食品厂,自己任厂长,贺兰是副厂长,村支书挂名了一个党支部书记。 食品厂开在原来的村小学里,原本只占两间教室,贺兰临走之前跟村长敲定,面积再扩大两倍,干脆将一排教室全都占了。 膨化机还没到位,村长便在大喇叭里向全体村民公布了豆腐厂正式成为光明食品厂的好消息,并且还发布了用工通知,总计招工六名,男女不限,待遇跟县里的正式工一模一样。 豆腐厂从前的用工方式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原本有员工八名,开工后发现冗员过多,第一个月就辞退了三人。剩下的五个人干了半年,入冬后产量减少又辞退一个。 最后留四名女员工守在半死不活的厂里,哪天开工有事不能来就叫家里人临时去顶替一下。上个月陈雪华悄悄辞职了,妇女主任没提招人的事,三个人的工作量跟以前比也没啥区别。 哪知道一夜之间豆腐厂改头换面成了食品厂,除原本的三个人继续留用外还要再招六人。 这个时候心里最难受的人就是陈雪华,她前脚刚辞职,后脚豆腐厂就今非昔比了。尤其当她得知豆腐厂之所以改头换面是因为有了贺兰的加入,心里更加悔不当初。 她、秦家明,还有村里许多人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是为了啥?不就是因为从贺兰的辣条上面尝到甜头了么。好么,现在贺兰摇身一变成为食品厂的副厂长,那不用说,以后无论是辣条、辣片还是薯片这些东西一律都改为食品厂生产了,他们这些二道贩子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还不如当初就留在豆腐厂,虽然收入没有卖辣条和薯片高,但是好歹稳定。 秦家明跟陈雪华一样,心里也打鼓。不过他发愁的不是工作稳不稳定,他愁的是以后能不能从食品厂批发辣条卖。 村长在喇叭里说食品厂不像豆腐厂,一切必须按照规章制度来。食品厂如果真的上纲上线,那么成本肯定高出许多。他用加热后的锯条给辣条封口每根都要多赚一分钱呢,何况正轨的食品厂。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小商小贩们都在人心惶惶,就怕才找到的财路眨眼间就断了,或是突然变窄了。 于是当贺兰夜里八点多钟回到家,陈庄村的二道贩子们闻风而动,纷纷前来打探消息。 贺兰坐在人群中间旁若无人的吃着蒋梅做的蛋炒饭,一口气扒完半碗才给了句痛快话。 “把心放回肚子里,无论是薯片还是辣条,散装的批发价格不会变。” “但是你们也有个心理准备,厂里肯定不会只做散装批发,独立包装会同时上线,到时候往各种商店门市推销,肯定对你们的生意有影响。” 众人的欣喜还没等爬上眉梢,兜头便是一小盆冷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劝大家,是时候转变一下身份了。” “一来二道贩子再怎么赚钱在买东西的人眼里也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肯定不如商店和门市来得靠谱。” “二来独立包装便于携带,省时省力,商店和门市肯定主推这个,你们卖散货的才多少人?全县有多少商店门市你们知道吗?你们打不过人家的。” 人群中议论声嗡嗡响个不停,终于有人仗着胆子问了一句:“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刚才不是说了么,转变一下身份,别做二道贩子了,来食品厂做推销员。”贺兰放下碗筷,循循善诱道:“好歹也是自己村里的企业,干得好年底人人都能分红,怎么能不出一份力呢,是不是?” 第20章 无心插柳 老村长起初对贺兰这个发动全体村民做食品厂推销员的计划持怀疑态度,不是怀疑贺兰想一出是一出,而是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 “村里有一个算一个,祖祖辈辈全都在土里刨食,你让他们不种地改进城去卖嘴皮子,我怕他们连嘴都张不开。” “您这就是大家长的思维方式,总觉得孩子小撒不开手、不放心。”贺兰打趣道,“您想,推销员跟二道贩子有啥区别?” 老村长想了半天,回道:“二道贩子赚钱自己花,推销员是给厂子赚钱。” “也对也不对,推销员可不是给厂子赚钱,他们也是给自己赚,只不过赚的是月工资,不是时时都有的毛票。” 贺兰准备引进上辈子打工时公司的销售层级模版,为推销员们设立相应的等级,每月的销售额达到一定数量会升级,每升一级除了提成会相应的多一些,还会配发额外的奖金。 当然,这个规定针对的是所有产品,不单单针对独立包装。独立包装虽好,但散货的下沉市场规模庞大,以现在的国民收入和城乡居民比例来看,说散货能跟独立包装平分秋色一点都不为过。 所以贺兰准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任何一个有发展空间的市场她都不准备放过。 喜欢自己赚钱自己花,不想去卖嘴皮子?没问题,反正货品质量都是一样的,批发散货的时候有独立包装的配额,买多少散货必须连带购买一定数量的独立包装,有建议零售价,只需要照着卖就行,全县都一个价。 喜欢走街串巷找人唠嗑又嫌带货不方便?更没问题了,厂里可以送货,你只需要跟去把货款带回来就行,省时省力。 贺兰打的就是凭借散货现有的销售规模,带动独立包装迅速占领市场份额的主意。虽然大多数二道贩子们都对她强买强卖的规定感到不满,但碍于辣条和薯片都是食品厂的蝎子粑粑——独一份的买卖,他们想不做都不行。 与此同时虽然村长多次发动村民做食品厂的推销员,但响应者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有两个做得不错的,却几次三番被二道贩子们嘲笑是给地主扛活的长工,自己光着屁股却操心地主老爷的买卖不好。 一个半途而废,另一个勉强坚持到月底便重新回归了二道贩子的怀抱。 村长半点不愁,整天在食品厂里溜溜达达。以前豆腐厂开工时是什么样?现在食品厂开工又是什么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在的状况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在他看来贺兰还是年轻,太激进,总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饭总得一口口吃,事情得一步步做,急不来的。就像办这个食品厂一样,当初他就是耐得住性子才终于等到恰当的时机,他要是着急就不会有今天的食品厂了。 贺兰着急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膨化机的尾款还高悬在她的头顶,二是偌大一片市场完全空白,不趁现在捷足先登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别人出了仿品自己再追悔莫及? 膨化机谁都能买,牛筋面在隔壁省也算畅销,不过是暂时没人将牛筋面和零食联系到一起罢了。谁能保证没有天赋异禀的选手横空出世发明出味道更佳的调料,一举抢占市场份额呢?毕竟国人的模仿能力强大,没有什么是不能拷贝的。 别人指望不上,贺兰只有亲自出马。东郊小学附近的商店和门市部意料之中被她轻松拿下,南门小学和少年宫附近的也不在话下。 渐渐地,贺兰的推销行为引起了绝大多数二道贩子们的不满。人人都抱着吃独食的心态妄想赚个盆满钵满,贺兰绝不错漏一个的态度显然跟他们的意愿背道而驰。 堂堂一个副厂长竟然跟批发散户抢生意,也太不要脸了。 态度好一些的比如陈雪华,私底下找到贺兰商量,南门小学附近的商店门市能不能由她来负责推销,不要提成也行,她就想保住南门小学这块自留地。 态度不好的招数可就下贱多了。贺兰以设备入股食品厂街知巷闻,那台膨化机的价格在村委会内部更加不是秘密。就有人忍不住纳闷,她们这对孤儿寡母在陈庄村落脚不过短短三四个月,哪儿来那么多钱买机器?要是真有钱就该去住楼房,何必租别人家巴掌大的后院,也不知道她那么多钱都是从哪儿来的。这部分人以秦老二媳妇为代表。 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向来极快,等传到村长耳朵里的时候他自己儿子陈进峰都被拖下水了。传闻村长之所以非要坚持跟贺兰合作办厂是因为相中了她当儿媳妇,要不怎么贺兰说什么村长都同意呢。 贺兰习惯以小人之心审时度势,认为关于她和陈进峰的谣言里应该少不了村支书的助力。 想也知道除了他没别人。合作办厂之前他想一出是一出,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贺兰下马威,最后却落了个无功而返。 以己度人,贺兰觉得如果自己是村支书,被人几次三番的下脸,偏偏最后还证明对方才是正确的,她肯定会怀恨在心。 尤其现在食品厂的销售量肉眼可见在增加,功劳却跟村支书没有一毛钱关系,他难免会抓心挠肝的难受,出阴招也就不意外了。 想到这里贺兰会心一笑,有些想给村支书送礼。不为别的,就为他这招无心插柳,冥冥之中为贺兰指了一条明路。 陈庄村的村委会在贺兰看来不过是只会拖后腿的酒囊饭袋,要不是为了户口和身份证,就算老村长是个实干家贺兰也不愿意铤而走险跟他们合作。 之前她最担心的事无外乎村长能不能震住村委会那帮人,以及能震住多久。现在嘛,村支书不是明摆着告诉她了么,招兵买马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村长的儿子陈进峰因此被贺兰看在了眼睛里。年纪轻不要紧,只要他有能力、有野心,贺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接班人,接他父亲的班。 在此之前她需要做的,便是带陈进峰出去见一见更加广阔的天地。 第21章 出差 贺兰决定将相州县这巴掌大的市场留给二道贩子们自己折腾,反正他们眼界就丁点大,与其跟他们在这犄角旮旯里内耗还不如出去闯一闯更广阔的天地。 恰好到了到了膨化机分期付款第一笔支付的时间,于是她点名陈进峰跟她一起去隔壁省会。 这一走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蒋梅如何安顿便是贺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前两次她离家时间都不算太长,一次三天一次七天,据秦家明后来报告,三天那次蒋梅夜里睡不着会翻来覆去数杏子。七天那次贺兰虽然没给她留下东西,但是中间打过两次电话,蒋梅的状态看起来明显比数杏子时要好很多,夜里睡得也安稳。 看来还是能听到声音的电话对蒋梅更加管用,于是贺兰决定这一次还是用打电话的方式安抚她。 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安装在村委会,同时也是食品厂的联系方式。贺兰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把蒋梅安排进食品厂工作,专门负调配调料。 这样一来蒋梅无论是接打电话都是光明正大,贺兰的调料配方同时也能够得到保密。 蒋梅向来对贺兰的决定言听计从,除了有些可惜正红火的摆摊生意外倒也没有别的意见。 贺兰便劝她:“调料配方才是最重要的,你只要将配方保住了,以后不愁赚不到大钱。至于三轮车,秦家明不是天天都骑去少年宫吗?干脆就给他用好了。” 蒋梅轻易便被说服,从此再无二话,贺兰才得以安心出门。 设备厂厂长满心以为贺兰这笔膨化机欠款会跟别人一样,三催四请七叩首才能收回来,万万想不到约定时间刚到贺兰就主动带着第一笔货款来交付了。 喜得厂长跟什么似的,亲自招待贺兰在厂子附近住下,还交代厂里食堂对贺兰和陈进峰二人。 贺兰也不跟厂长玩虚的,见面就送了他一箱辣条一箱薯片,直言相告自己这趟过来还款只是顺便,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开拓市场。 适逢三伏天,红彤彤的辣条盛在白瓷盘子里,入口麻辣鲜香,瞬间就能将人的食欲轻易打开。 有感于贺兰的重信守诺,厂长当场便把辣条和薯片分发给手底下的员工,言明是客户用他们厂的机器生产出来的产品,大伙帮忙推销一下,卖得好不仅能从贺兰那里拿到回扣,还能得到厂里颁发的奖金。 这年头说提成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但要提回扣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员工们一听买零食还能有回扣拿,纷纷踊跃购买。 这东西价格又不贵,味道还好,就算卖不出去给孩子留着当零食也不错。 不得不说省会城市的购买能力是惊人的,单一个设备厂就消耗掉了贺兰车上将近四分之一的货。 本来对此行一直有些忧心忡忡的陈进峰也终于露出难得的笑脸,稍稍有了些动力。 贺兰见他上道,便将这次的开拓任务完全交给他来指挥,去哪里推销和怎么推销都由陈进峰来定。 陈进峰脑子很机灵,第一时间便买了张全市地图。他把整座省会分成了东西南北四块,决定用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挨家挨户上门推销。 事实证明他定的时间还略微长了些。省会城市的居民到底比小县城人见多识广,对新事物的接受度也高,脑子活的人更加不在少数。他们拜访的商店门市十之七八都会留下一些货和名片,言之凿凿卖得好的话肯定会再电话联系订货。 虽然小商店的订货量都不大,但是架不住城市大,商店门市数量多,积少成多卖掉的货品数量相当可观。 第十天左右车上只剩下大概四分之一的货,全市大大小小的商店门市已经被他们全部光顾完毕,再没有新客户可以开发了,贺兰便拍板打道回府。 住在设备厂附近招待所的最后一晚,贺兰请设备厂厂长下馆子,席间听隔壁桌聊天说明天国道附近有大集,是一个月里最大的一次,大到能绵延一公里的那种。 贺兰心思一动,把辣条当成下酒菜送给了隔壁桌喝酒的大哥,成功要到了集市的具体位置,非常巧,就在他们回相州县的国道边上。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贺兰就把陈进峰叫了起来,两个人披星戴月开着车去往集市上摆摊。 第一回出差,带着货底子回去多少有损她这个副厂长的颜面,贺兰觉得不如干脆大甩卖。 天还没亮,启明星高挂夜空,国道下面一条土路上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即使四点钟便出了城区,贺兰他们依旧算来得比较晚的,靠近东侧入口的好位置已经被人占完,他们的货车只能龟速向西寻找合适的地方摆摊。 一直开到集市尽头才算找到能容身的地方。路边传来阵阵扑鼻的香味,往左闻是油香,往右闻是面香。马路左边支着两个打烧饼的炉子,右边两口大蒸锅上面摞着老高的蒸屉,明显是个卖馒头的摊位。 贺兰闻着香味儿唾液疯狂分泌,当场便决定就是这儿了。 两人一起跳下车,贺兰问陈进峰:“你吃什么?” 陈进峰回答:“随便。” 贺兰转身便施施然奔对面烧饼摊去了,留陈进峰去跟馒头摊大姐打交道。 烧饼闻起来可比馒头香多了,价格略贵,五毛钱一个。摊上卖的胡辣汤色香味浓,看起来比省城的还要更诱人。 贺兰要了两碗胡辣汤,一碗端过去给了对面的陈进峰。她自己则在烧饼摊上慢条斯理撕开一个烧饼,不要钱似的往里面夹辣条。 半个烧饼进肚,胡辣汤才喝了三分之一,天光便已大亮。国道上面引擎声连绵不绝,不多时便有许多大货车停车熄火,几名司机从护栏里翻身跳出来,顺着前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直奔集市而来。 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径直来到烧饼摊前,开口叫道:“郭师傅,老样子。” 老板笑着答应下,一人面前放下一碗胡辣汤,三个烧饼。 其中一人自顾自站起来去旁边的咸菜碗里夹了一碗咸菜,回过头来跟同伴一口汤一口饼再夹一筷子咸菜,吃得不亦乐乎,不大一会儿就出了满头的汗。 贺兰坐他们对面,睁着两只探照灯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看,想不被发现都难。 一个男人朝她一扬脖子,问道:“姑娘你瞅啥?” 贺兰不好意思地笑,摸摸鼻子说道:“实不相瞒,我苦夏,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就愿意看别人大口吃饭,这样我自己就有胃口了。” 两个男人同时哈哈大笑,“你们女的真是,啥矫情毛病都有,还有乐意看人吃饭的。” 贺兰抽了抽鼻子,指着自己面前的辣条说道:“还得配着我们厂的辣条才能开胃,要不以前年年夏天我都瘦得跟骷髅似的。” 其中一人浑不在意地问:“啥是辣条啊?” 贺兰立刻自来熟地过去跟两位大哥拼桌,各送上一袋辣条后说道:“两位大哥尝尝,辣条配干粮是一绝,味道绝对没话说。” “白送的?” “我请客,您要是觉得好吃就到我车上买点,不买也没关系,帮忙宣传宣传也行。” 其中一人撕开包装将辣条倒在胡辣汤上,一口下去当场便愣住了。 “不错啊,比咸菜好吃多了,要是便宜就买点,配干粮吃省钱。” 贺兰笑呵呵应承着,回头看去发现陈进峰不知何时站到了馒头摊的蒸锅旁边,正在给买馒头的顾客派发辣条,看情形比贺兰这边的业务拓展得快多了。 第22章 鹬蚌相争 跟货车司机们插科打诨的时候贺兰才知道,原来这个大集虽说每三天一小集,九天一大集,但尽头处的这两家馒头烧饼摊却是常年都在的。 因为紧挨着国道,不管是跑远途还是近处的司机们出城都要路过这里,所以也就习惯了在摊位上买干粮带着路上吃。 烧饼摊上提供咸菜,馒头摊大姐一手杂拌菜的绝活,两家的地位在大车司机心里难分伯仲。但总的来说烧饼摊的生意要逊色一些,因为五毛钱能买三个馒头,却只能买一个烧饼,所以大多数光顾烧饼摊的都是那些跑长途赚得多又不愿意亏待嘴的司机。 贺兰听到这里便极力向烧饼摊老板推销:“郭师傅,您要不要也来点辣条放在摊上卖?搭配着你的烧饼绝对畅销。” 两名货车司机立刻现身说法:“是啊郭师傅,买点,这姑娘的辣条不管是泡胡辣汤还是夹烧饼,味道都是一绝。” 郭师傅擦擦手,舀了半碗胡辣汤掰了半个烧饼,一点都不客气的拿了贺兰两袋辣条,撕开后又泡又夹,三两口吃下肚后一抹嘴,利落说道:“中,来点儿!” 马路对面陈进峰已经爬上货车,一箱又一箱把辣条往馒头摊旁边堆,不时有买了馒头的顾客一转身去他那里买辣条。 郭师傅眼神不错,一眼就发现箱子里有散货,扭头便问贺兰:“散货更便宜?你车上还有多少?” “不多,也就三四箱那样。”贺兰答道。 “那你别让伙计卖了,都给我留下,成袋的也给我留两箱。” “好勒,您稍等。” 贺兰饭都不吃了,颠颠儿跑到对面大声对村长儿子说道:“散货不卖了,对面郭师傅说他全要了,再要两箱袋装的。” 正揉面的馒头摊大姐听见当时就不乐意了,扎着两条胳膊老母鸡一样蹿出来,扯着嗓子喊道:“那不行!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早就跟这后生说好了要四箱散货、四箱袋装,你许给别人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贺兰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两条浓眉当即耷拉下来,垂着嘴角为难地扭头往身后的烧饼摊上看。 郭师傅背对她心无旁骛一板一眼地打着他的烧饼,刚刚还在和她热聊的两名司机大哥则不约而同低下头去,鼻子差点埋进汤碗里。 “我不是不知道么。”贺兰低眉顺眼、委委屈屈去地说:“都是邻居,要不您行行好,让对面两箱?” “不让!”馒头摊大姐说完身子一拧就回去揉面了。 贺兰当着两边摊位上无数食客的面灰溜溜、慢吞吞回到烧饼摊上,站在郭师傅身后怯怯地说:“您都听见了?这事儿是我不对,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按散货价卖您七箱袋装的。” 郭师傅瞥了小媳妇儿似的贺兰一样,中气十足地回了一句:“中,八箱也中。” 两边摊位上坐得满满当当的食客都目睹了这场不及扩大便消弭于无形的争端,纷纷对争端的起因感到万分好奇。什么样的好东西竟能让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馒头摊和烧饼摊撕破脸皮?看看稀奇。 一时间顾客蜂拥而上,压根不用贺兰跟陈进峰吆喝,成箱买的大有人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趟出来名片带的太少,在省城的时候就发完了,所以面对一个个潜在客户时贺兰不得不忍着心痛逐一叮嘱:“名片发完了,箱子和包装袋上都有我们厂电话,您打过去订货的时候找我们俩谁都行,他叫小陈,我叫小贺,记住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销售结束时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货车上空空如也,一如贺兰和陈进峰的肚皮。贺兰稍好一些,好歹吃了半个烧饼一碗胡辣汤。陈进峰可就惨了,夹好的馒头和泡好的胡辣汤他只吃了一口就放下去搞试吃,等到收摊再去看哪里还有什么馒头,胡辣汤的碗都干净得仿佛被狗舔过一样。 贺兰一转身来到烧饼摊,跟闲下来正吃早点的郭师傅说道:“我们这就要走,我看您摊上烧饼和胡辣汤不剩多少了,都给我装上,我回去也叫厂里人饱饱口福。” 郭师傅话少,放下手中的烧饼便去给她打包,东西递过来的时候低声问贺兰:“下回你们啥时候过来?” “说不准,我估计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半个月时间应该足够整个城市消化掉现有的存货了,到时候把订单信息整合一下,说不定能凑够一车。 郭师傅把声音又放低三分,说道:“能早尽量早点,别忘了给我带五箱散货。” 贺兰忍着高兴老实巴交道:“散货不太好存放,三伏天坏的快。” “家里有地窖,冬暖夏凉,再放点冰块问题不大。”郭师傅胸有成竹回道。 贺兰便不再多说,默默跟他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上车走了。 93年的国道坑坑洼洼,连三十年后的乡道都不如,三伏天的风都是热的,贺兰坐在没有冷气的车里心浮气躁。 “回头让你爸去县里找找人,看能不能跟铁路方面搭上关系,行的话咱以后包个火车皮送货,花钱买冰块给火车皮降温也比你开车跑一趟强,这也太遭罪了。” 遭罪两个字是专门说给陈进峰听的,贺兰上辈子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三伏天出趟远门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但陈进峰不一样,他是村长最小也是最得宠的一个儿子,人生不说一帆风顺,却也没尝过什么苦头。贺兰怕这趟出差把他吓住了,万一回去后他打退堂鼓那可不太妙。陈进峰如果不干了,她上哪儿去再找一个合适的村长的继任者呢。 不过这趟出差也让贺兰对这个外表憨厚的年轻人大为改观,私以为他是个做推销的好苗子,很有做大区经理的潜质,认真培养的话说不定将来当食品厂厂长都是屈才。 但眼下还是得一步一步来,回去先跟村长通个气,看能不能先给他儿子搞一个销售科科长当当。 进村时正赶上晚饭时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路上尽是饭香。 贺兰在陈进峰第三次停下车跟相熟的村民打招呼的时候忽然问道:“你觉不觉得今天人们见了你格外热情?” “哪是因为我,我看他们是看见你才这么热情的。” “是吗?”贺兰皱眉沉思,“先回厂里看看,我觉得厂里一定有事发生,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是好事。” 第23章 种瓜得瓜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按理来说食品厂早就应该下班了,但贺兰和陈进峰进厂的时候却发现车间里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到设备运转的声音。 车刚停下,眼尖的陈雪华便率先从车间旁的会客室里跑出来,一把抱住贺兰不放。 “小兰姐……不是,贺厂长你们终于回来了!” 贺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搞不明白陈雪华这副兴奋的样子究竟是为哪般。 紧接着会客室里又跑出来几个熟人,贺兰定睛一看都是从前她手下的二道贩子,现在厂里的批发客户,大多是本村村民。 “贺厂长回来了?恭喜恭喜啊!” “我去村委会告诉村长一声,他这两天一直盼着贺厂长回来呢。” “赶快去!村长说话算话,这回肯定要开表彰大会了。” 村民们一窝蜂把贺兰拥进会客室,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讲起贺兰不在的这十天食品厂发生的大事。 首先是陈雪华,贺兰走前便将南门小学附近划分为她的片区,由她全权负责推销业务。本来陈雪华从没把这所谓的业务放在心上,她接下业务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和陈大嫂在南门小学卖辣条的垄断地位罢了。 贺兰将业务交托给她后陈雪华从来没有主动去推销、维护过商户,但架不住辣条和薯片销售火爆,贺兰推销时又刻意没有给商户们留下太多存货,所以南门小学附近的商户在库存告急,贺兰又久久不至的情况下只好致电食品厂电话订购。 电话安装在村支书的办公室里,那两天村支书几乎化身为接线员,每天只要一上班就开始为食品厂登记订货内容,不出两天他这个食品厂的挂名人员就对厂里的货品如数家珍。 村长怕他烦,临时调了一个员工过去专门负责接订购电话。后来这位接电话的员工跟前来进货的陈雪华打听:“你的片区业务那么好,提成肯定不少?” 陈雪华一头雾水,待听明白了心头忽然一震,急忙去找村长要来订货单细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订货单上的总数加起来几乎相当于她和陈大嫂一个半月的销售量。 算下来提成少说也有四五百块。这还是建立在她从来没有维护客户的前提下,如果她当初听贺兰的话,沉下心跟商户们搞好关系,订单量会翻倍也说不定。 贺兰起初在销售科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块黑板,跟她在省城跑客户时一样,她将县城划分为五块区域,南门两个字后面堂而皇之地写着陈雪华的名字,销售额是令陈雪华感到心虚脸红的四个大红色数字:5313。 其次是秦家明负责的面积最小的少年宫区域,销售额1789,另外两个区域的销售额都还停留在三位数上。 陈雪华回头就去找陈大嫂,直截了当地通知她自己要去做推销员的消息。仅仅南门小学附近就能凭空给她生出四五百块的提成,县里还有那么多空白区域没人经营,傻子才干瞪眼不去干。 而在这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陈雪华头上后,之前嘲笑推销员是长工的那些二道贩子们纷纷闭上了嘴,开始自动自发地为食品厂卖起了命。 人多力量大,县里的商户们很快便被瓜分干净。然后急需业绩的推销员们便把目光又转向了农村和下级市场,有的甚至不需旁人提醒便把主意打到了相州以外的城市,主动提出要去外地开拓市场。 本地还好说,贺兰给打了样儿,去外地开拓市场那得算出差?定价、提成等等应该怎么算贺兰没说过,村长心里直抓瞎。 他不敢贸然答应,便推脱说一切等贺兰回来之后定夺。 然而还没等到贺兰和陈进峰回来,隔壁省城的订单便雪花一样纷至沓来。村委会的电话按下葫芦浮起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打来订货,仅接线员村长就安排了两个人昼夜交替。 一夜之间陈雪华不断刷新的订单记录便被反超,超越她的人还是两个,贺兰和陈进峰齐头并进。 凡是见过销售科墙上那块布满红字的黑板的人都免不了在心中暗自咋舌,卖这么多,提成还不得拿到手软?厂子更得赚得盆满钵满,要不怎么天天加班加点开工,还要招新员工呢。 面对不断前来打探消息的村民村长惯会打太极,不论谁来问他都只有一个回答:“等贺兰回来再说,她走前说过销量好的话开表彰大会,回来问问她到底开不开。” 这下贺兰回来了,好奇心拉满的村民们可不就看到希望了么。 表彰大会到底开不开?发奖金的话还算不算数?那几个销售额飘红的推销员到底能拿多少提成?一个个问题同时砸向贺兰的脑门。 “开!算数!表彰大会上当场公布提成金额。”贺兰一拍桌子当场决定。 开玩笑,这一个月的销售总额算下来食品厂的纯利润怕不是得有万把块,93年万元户都没几个,仅有十名员工且刚刚开办的村办厂月入就能过万,绝对有开表彰大会的资格。 另外贺兰还有别的打算,总得有个正当理由才能邀请各级领导莅临指导,然后食品厂才好趁机提条件。她心心念念的火车皮,以前不达标现在勉强能摸到门槛的各项优惠政策,当然是能要尽要。 最主要贺兰想给食品厂单独扯两条电话线,这笔必需但高昂的费用花出去她心疼,不花又不行,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由领导出面,哪怕让邮电局给打个折呢,总比用厂子半个月的纯利润换一部固定电话划算。 村长对她的诡计多端叹为观止,忍不住朝贺兰竖起大拇指,说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好使,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是真不行喽。” 于是当食品厂决定在村里的打谷场举办表彰大会,在食品厂挂名党官员的村支书不仅请来了几名乡里的主要领导,还将他的老同学、县里工商局的一把手张局长也请了过来。 第24章 唱双簧 开表彰大会那天打谷场上座无虚席,虽然是三伏天,但村民们打伞的打伞、举荷叶的举荷叶、还有的戴上斗笠,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来凑一凑这个热闹。 大会开场惯例是各级领导讲话,台上坐在凉棚里的领导们逐一对着麦克风念演讲稿,直念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来到了大会的高潮部分——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逐一为推销员们颁发荣誉奖状和奖金。 秦家明作为兼职的小学生推销员排在第一位,但下面的村民和上面坐着的领导们给与他的掌声却最热烈持久。他的提成实际是一百八十多块,村长做主给他提到了二百,奖品是一张勤工俭学优等生的奖状,奖金五十元。 即使不算奖金,一名小学生每个月能拿到二百块钱提成对台下坐着的村民来说也是一大刺激。 排在秦家明前面的推销员们最少的提成也要比他翻一番,截至目前最多的是陈雪华,提成七百多块,奖金一百。如果算上她和陈大嫂合伙的二道贩子生意,她的月收入妥妥过千。 令大多数人感到意外的是,开拓市场最为成功、订单量众所周知最高的贺兰的提成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多,仅仅只有八百多块,奖金与陈雪华相同。 而面相憨厚、一向不多言多语的陈进峰提成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一百块,作为排名第一的推销员他的奖金高达三百。 台下村民们纷纷开始议论,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时投向台上坐着的村长和台下并排而立的贺兰与陈进峰。 贺兰从村支书手中接过麦克风,以副厂长的身份大大方方来了一段即兴演讲。她把从相州到隔壁省城一路上的故事信口编排了一下,重点突出陈进峰吃苦耐劳、坚持到底的奋斗精神,顺便赞扬了一下他在馒头摊前临场发挥的急智。 明明是一趟普普通通的出差,经贺兰的口说出来却仿佛《西游记》一样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言语十分振奋人心,就连台上坐着的老油条们也不由自主地伸长耳朵细听。 表彰大会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会后村支书提议安排几位领导到县里饭店吃饭,贺兰此时一改会上的大方姿态,扭扭捏捏问道:“能不能就在厂里吃?” 村支书脸上刚刚浮现出不满的神色,就听村长高声嚷道:“小贺!应酬是必要的,你这是做什么?” 村支书正想跟上训斥贺兰两句灭灭她的威风,不曾想贺兰将头一甩,含着两泡眼泪说道:“做什么?我心疼钱!好不容易厂里见到回头钱儿了,正经地方都不够用,哪还有闲钱大吃大喝!” 村长不怒自威:“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各位领导来一次不容易,我们尽地主之谊那是应该的。” “行!你们尽地主之谊我不拦着,但是别用我们食品厂的钱,那钱我要用来扯电话线,一分都不能少。”贺兰梗着脖子跟村长嚷嚷。 村长尴尬地朝领导们笑笑,扭回头说道:“你扯条电话线才多少钱,别那么抠门!” “不是一条,我要扯四条!”贺兰一扬脑袋,愤愤说道:“厂里用村委会的电话接订单,客户天天打电话占线,一天二十四小时总占线,那么多人埋怨打不进来电话不假?” “就昨天,有人打不进电话急得亲自找过来进货,厂里谁不知道?我都急得火上房了,你们可好,还有闲心公款吃喝。” 一群大老爷们儿被个姑娘家当面训了个狗血淋头,偏偏她说的是实话,要办的也是实事儿,且她本人立身也正,丝毫挑不出丁点毛病来。 村长面上挂不住,小声说道:“一顿饭能花几个钱,你看你小家子气的样儿。” “随便你咋说,反正想用我扯电话线的钱大吃大喝就不行!”贺兰干脆给他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村支书没想到贺兰是块茅坑里的石头,除了恶心人她还又臭又硬,好话赖话一概不听,当着工商局局长的面把村委会和他的面子一踩到底。 羊群里跑出头骆驼来,也不知道她逞的是哪门子威风,什么话不能私底下说,非要当着领导的面掰扯个没完,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眼看着村长要将愤懑不平的贺兰推走,旁边站着的工商局张局长忽然一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打着官腔儿说道:“陈村长,我看小贺厂长说话言之有理。食品厂刚刚步上正轨,正是百端待举的时候,花钱如流水,节省一点是应该的。饭嘛,一顿不吃又饿不死人,还是先扯电话线要紧。” 最大的领导点了头,其他人纷纷附和。 乡党官员跟村长是战友,对他们这一正一副联手搞出来的猫腻略微看出些苗头,有心助老战友一臂之力,便说道:“对喽,一顿饭三四百块,十顿饭就够扯一条电话线。” 张局长诧异问道:“电话线现在这么贵吗?难怪小贺厂长着急成这个样子。” 打蛇随棍上,贺兰偷偷将口袋里的洋葱捏碎,伸出手指在眼角抹了抹,刹那间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对张局长说道:“局长您不知道,不光电话线贵,想安电话还得等邮电局排班儿,一等一两个月都是常事儿。” “您想啊,订货电话打不进来我们厂还能月入过万呢,要是电话畅通我们一个月得多赚多少钱?您说我能不急吗?现在要是谁打包票说马上就能给我扯四条电话线,从我身上割肉下来炒菜我都愿意。” 张局长带头笑出了声,笑声暂停后他一拍贺兰单薄的肩膀,诚挚说道:“小贺厂长年纪虽小却是个好同志,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这样,饭我看我们就不吃了,你现在手写一份情况说明给我,我回局里给你安排一下,你们厂现在蒸蒸日上,县里有关部门的确应该给与你们一定支持。” 贺兰震惊之下原地跳了起来,喊道:“真的?!我现在就去写,您千万别走,我很快就写完!” “不走,不走,你写你的,我刚好想去你们车间里参观一下。” 村支书陪同各位领导进了车间,村长关上办公室的门,对正在奋笔疾书的贺兰心有余悸地说道:“你这丫头咋想一出是一出呢?咱不是说好了安两部电话就行吗?” “四部我还嫌说少了呢,您老真以为咱们要多少上头就能批多少啊?”贺兰语气笃定,“得留给上头讨价还价的空间,批下来两部正合我意,日后我还能借着这个由头去找张局长打别的秋风,批三部算咱们赚着了,四部那就赚大发了,到时候给您的厂长办公室里也安一部。”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要真成了,证明张局长这个人是个办实事的,值得深交。” “那要是不成呢?” “不成?那他就还是村支书的高中同学,想占我的便宜,没门儿!” 两个礼拜后,食品厂以一千块每部的优惠价格安装了三部电话。 第25章 分歧 厂子赚钱了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贺兰想当然认为应该扩大生产,否则她费这么大力气安装电话干什么。 村支书则不然,他从现实和理想分别出发,跟村长和贺兰谈话时建议食品厂先将部分盈利拿出来改善陈庄村环境,毕竟食品厂是集体企业,理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贺兰觉得村支书的手伸得未免长了点。村长没日没夜抓生产的时候他端着搪瓷缸子满大街晃悠,贺兰长途出差披星戴月跑销售的时候他跟乡里来人躲在办公室里吹牛皮。实事他是一点儿没干,功劳他可没少惦记。 不就是有村长在,食品厂他插不上手,眼看着厂子在乡里乃至于工商局内部都挂上号了,他却半点好处都沾不到边,心里着急么。 真会借花献佛,揩别人的油往自己脸上擦胭脂。他还想让食品厂出资给村里修路,呸!想得美。这股歪风邪气要是第一次不能刹住了,以后就等着他得寸进尺。有他在厂子还想发展壮大?做梦。 于是贺兰打开上锁的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来,将膨化机的分期付款合同、临时聘请运输队的货运清单、产品包装费、电话安装费收据一一取出来摊在村支书面前。 “这里面除了电话安装费是一锤子买卖以外,其他都是长期支出,哦对了,当初我跟设备厂说好了,后续还会再买几台膨化机,所以人家才同意分期付款的。按现在的订单量计算,我觉得怎么也得再买两到三台膨化机才能跟上厂子发展,也就是说至少还需要一万二三。” “您为咱村老百姓着想是值得表扬的,但您不能对食品厂涸泽而渔呀。暂时不修路老百姓该怎么走还怎么走,食品厂没了这笔钱可就再没了发展机会。” 村支书后槽牙咬的死死的,嘴皮子一掀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再说村里修路难道食品厂不占便宜?” “哎呦,那这个便宜谁爱占谁占去,食品厂拱手让人。”贺兰斜睨一眼村支书变色龙一样的脸色,悠悠说道:“您要非得坚持修路也行,我建议开全体村民大会让大家伙来投票表决。” 村支书是急功近利他不是傻,上次的表彰大会上贺兰早早就把大话放出去,年底肯定会把食品厂的部分盈利拿出来给村民分红,村民傻了才会同意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钱拿来给村里修路。 于是村支书含恨败北,又一次没能在贺兰手下讨到丁点便宜。 虽说村长早跟贺兰有过约定,厂子的事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贺兰是唱白脸的那个,但她总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村支书闹不愉快,村长多少有些忧心。 过犹不及,万一贺兰真跟村支书结了仇,不论是对个人还是对集体来说都不是好事。 所以为了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村长提出让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进厂来工作。 对此贺兰表示无所谓,“举贤不避亲,只要有本事想来就来,村里其他人也一样。” 食品厂连续加班大半个月,早有村民打听什么时候扩大招工了,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进厂当工人。 以前豆腐厂施行的是计件工资,干得多赚的就多。奈何豆制品销量上不去,所以员工工资也就只有拿不出手的那点。 食品厂招工的时候早早言明是计时工资,早八晚六,中午休息两个小时,只要干满一天八小时就能赚一天的工资。第一次招工的时候人们普遍不看好食品厂的发展,大部分都是抱着混时长的目的来报名的。最后可谓大浪淘沙,留下来的员工都是真金。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食品厂开工后不仅能够保证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在推销员们废寝忘食将销路打开后竟然还有加班的时候,加班还有加班费,按小时计算。 上次的表彰大会开完之后第二天,贺兰便亲手将工资条和真金白银的工资送到了各人手里。全勤和加班算在一起,最多的员工有将近四百块工资到手,最少的也有三百出头。 在1993年这个粮油票刚刚取缔的年份,三四百块是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的高工资,因此陈庄村村民纷纷挤破脑袋也要进食品厂上班。 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县里供销社做会计,谁知还没站稳脚跟就赶上国家经济转型,县供销社从垄断地位跌落神坛,破产倒闭了。 村支书托关系给高远达重新安置了一份新工作——在邮电局做邮差,负责送信送报纸。看起来是个铁饭碗,实际上工作量大、工作内容又脏又累,还赚不到什么钱。 所以在一次高远达因劳累而病倒后,村支书便萌生了让儿子进食品厂的想法。跟邮差的工作比起来,食品厂工资高、离家近、还有加班费,工作也不累,村办企业就村办企业,总比捧着铁饭碗要饭强。 村支书要脸,更何况他刚刚在贺兰那里铩羽而归,所以高远达来食品厂面试他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村长是多少年的老江湖了,一看高远达在面试的人群里就知道今天必须留下他不可。 但留下归留下,贺兰坚持认为高远达可以做车间工人,可以做推销员,就是不能做会计。开玩笑,把高远达放在会计的位置上,无异于让她在村支书面前裸奔,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 对于跟她不是一条心的人,贺兰认为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所以最后高远达虽然通过了面试,却被分配到车间做了一名普通流水线工人。村支书得知消息后脸色阴晴不定,却也没说什么。 哪知后来贺兰舍近求远,先后从县里招了一名会计和一名出纳回来,还给分配了一间办公室做财务室。 村支书这时终于坐不住了,私下里找到村长问何必多此一举。 村长一脸为难地说:“你以为会计和出纳是随便招的?那是工商局张局长给贺兰分配的任务。三部电话张局长给咱们厂省了好大一笔费用,现在人家有指示,贺兰能说不?” 国家经济转型,县里有企业接连倒闭,县政府给各部门都安排了下岗人员再就业的安置指标,各部门为此苦不堪言。 贺兰从村长那里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以感谢为名到工商局送礼,礼物自然是食品厂自己生产的零食大礼包。顺便她还面见了张局长,一番繁文冗节后贺兰终于说明来意。 “听说咱们工商局也有下岗人员再就业的安置指标?不知道有没有会计和出纳,有的话麻烦局长给我们厂介绍两个呗?我肯定鼓掌欢迎。” 村长埋怨她胆大妄为,这个口子一开就怕后面止不住,万一什么部门都要往厂里塞人可怎么办? 贺兰信心十足回答不会。 下岗的人会越来越多,很快全国上下都习以为常,哪里还会有什么安置指标和任务。 第26章 扩招 不过贺兰到底还是想当然了一些,她能急张局长所急,张局长再有难处就难免会第一个想到她。 没过几天张局长就打电话到办公室问贺兰能不能再安置一批下岗人员就业。贺兰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回答可以。 第二天十几二十来个人相约一起来到食品厂,阵仗轰动全村。贺兰根本不避讳任何人,拿着她连夜拟好的销售人员守则和工资制度,在食品厂偌大的操场上广而告之。 对,她之所以痛快答应张局长就是因为厂里现在急缺销售人员。 顺利开拓出来的本地和隔壁省会市场给了贺兰极大的信心,她已经跟设备厂打过电话,马上就要再订购三台膨化机,同时还拜托设备厂厂长帮忙研发一条薯片生产线。 一旦产能提上来,市场势必要扩大。既然早晚都要扩大市场,那么赶早不赶晚,先把准备工作做起来到时才能事半功倍。 一心冲着正式工来的下岗人员一听要他们做的是推销员,面上都十分不好看。怎么说他们之前也是国企车间里出来的老职工,心里多少还存着些傲气,要他们做登门卖货的小商小贩,他们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但贺兰不管这个,她将自己的隔壁省会出差之行讲故事一样说给面前的人群听,又将以前的二道贩子现在厂里的正式推销员们的工资条拿出来给他们一一传看。试图努力向每一个人证明,留下来,这里有一条康庄大道在等待你们。 自古以来,贩夫走卒的地位都是低下的、令人看不起的。即便推销员的工资很高,其本质仍然是小商小贩,在大众眼里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所以在大部分国企下岗职工看来,自己此行显然是上当受骗了。他们从前可是在国企工作过的正式职工,即便下岗了,那颗属于工人阶级的高贵头颅一时半刻怎么也低不下去。 许多人不待贺兰把话说完便愤而离场,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刚刚好五个人,还都是中年人。 贺兰对这个数量很满意,这五个人只要敢打敢拼,她保证能够带领他们飞黄腾达。 将五个人殷勤地请进办公室,贺兰给每个人都倒了水,随后便和蔼地询问他们的诉求。 食品厂的要求只有开拓市场一条,现在她想听一听未来的推销员们都有些什么样的野心。 五个人三男两女,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若不是家里困难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想必他们也不会留下来。 五个人最迫切需要的当然是钱,其次便是房子。不过房子的要求一个男人刚刚提出来,其他人便一起垂眸看地,显然跟一个村办企业提住房要求他们也知道是天方夜谭。 “房子以后再说也行,咱们厂里总有宿舍?我习惯了上班住宿舍,再说家里也挤,住着不方便。”一个男人用热切的眼神看向贺兰。 明明眼前的姑娘看起来很年轻,但五个刚刚听过她演讲的中年人却没有一个敢轻视她。工商局内部早有消息传出来,这家食品厂的副厂长是个出了名的小辣椒,有真本事在身,工商局局长等闲都得让她三分。 小辣椒用指节轻敲办公桌桌面,淡笑着说道:“宿舍厂里倒是可以提供,但是我刚刚也说过,这批主要招的是长途出差人员,所以以后你们的常驻地应该在隔壁省,不在相州。” 眼见着那人神情略有些颓废,贺兰接着又说:“不过只要你们业绩达标,能够成为厂里的正式员工,厂里就可以给你们续交五险一金,以后不管是生病住院还是买房贷款,跟在国企时没什么两样。” 这项制度刚刚贺兰并没有当众宣布,实际直到会计和出纳正式开始工作,贺兰才将五险一金的事提上日程,也是才跟村长确认不久,还没有开始实施,所以厂里所有人都不知道。 而贺兰的野心绝不止给员工上五险一金这一项,她还想趁房地产飓风尚未成型之前为食品厂扩建园区,为员工建宿舍楼和福利房,当然这么多福利里面肯定少不了她自己的那份。 所以她才迫不及待要将食品厂扩大生产。时不我待,成为包租婆的机会只有这么短短几年,她必须抓紧。 五人不知道后面还有福利房的待遇等待着自己,单听说食品厂能够给他们续交五险一金他们便打从心底里感到开心,暗自都在为自己刚刚留下来的明智决定感到庆幸。 他们开心他们的,贺兰暂时还开心不起来,因为说一千道一万那些都是她的畅想,眼下她连员工宿舍都还没有。 村小学总共遗留下来九间教室,六间打通做了生产车间,剩下一间会客室、一间财务室、她和村长以及销售科共用一间办公室,哪里有什么员工宿舍的位置。 于是送走五名面试人员,贺兰转头就跟村长提议建员工宿舍。 “别看咱们的员工都是本村人,但是近来天天加班,搞不好过几天还要三班倒,为了员工能有个好的休息环境,我觉得建个宿舍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还有外地市场需要开拓,我准备每个城市都留一名市场专员,人家回厂里办事的时候总得给一个落脚的地方?” 村长叼着旱烟袋点头,“建宿舍倒是行,地咱们有的是,但是钱从哪儿来呢?你马上就要给人家打设备款了,刚刚印刷厂还在催咱们交包装袋的尾款,会计那里还有钱?” “不剩多少了。”贺兰缓缓摇头,却不见失望神色,“所以我想贷款。” 夏初为了入股她说什么也不让村长贷款,没想到还没入秋她就主动提出要求贷款,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就以扩大生产的名义,我去找找张局长,看能不能走个捷径,让他联系信用社给个低息。” 张局长见到贺兰就笑,还以为她又来给自己解决难题了,没想到这回贺兰给他提了个难题。 “小贺,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把我这里当成大雄宝殿了,有事没事就来拜一拜,许个愿什么的。”张局长嗔怪道。 “瞧您这话说的,”贺兰笑得十分鸡贼,“拜佛祖哪有拜您灵,我把您当机器猫,有求必应。” 机器猫果然有求必应,不到一个月,乡信用社便给食品厂下放了一笔十万元的经营贷。 第27章 凶宅 张局长也觉得这笔贷款算不上多,但是对于一个村办企业来说他已经尽力了,只好跟贺兰说好话:“你先用着,千万别忘了按时还贷款,只要你信用好不怕以后贷不到更多。” “明白,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我懂。”贺兰痛快表示。 其实这年头建房费用并不高,一百平的平房人工材料全算下来都不到一万块,厂里建四间员工宿舍连三万块钱都用不了。 贺兰都打算好了,在原有厂房的基础上再建一排厂房,把薯片和辣条的生产线彻底分隔开来。薯片生产的工序多又杂,跟辣条混在一起只会耽误辣条的生产进度。 另外她早就拟好的竞争制度是时候施行了,两边产品线分开更加有利于她搞竞争。 两排厂房一南一北,员工宿舍村长决定紧挨东墙建。贺兰原以为东墙外边是荒地,什么都没有,没想到爬上墙头一看,发现紧挨东墙是一座破败的院子,院子里的荒草灌木丛比人还要高,北侧灌木丛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个人字形房顶。 “这谁家啊?这么大院子就荒着,不要了?”贺兰好奇问道。 “从前老郭家的房子,没人敢要。”村长在墙下面不以为意说道,“老郭是从前下乡来的知青,后来娶了本村媳妇在村里落户,生了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都没得到好下场,老大德兴十岁出头武斗让人打死了,前些年严打,老二德宝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十五年。” “这房子是老郭盖来给德宝结婚的,刚建成还没等入住德宝就进了监狱,老两口一个想不开在屋里上吊走了。” 贺兰趴在墙头眼珠滴溜溜地转,“那这房子现在到底有主没主啊?” “算有主,德宝还在狱里呢,再有几年就该出来了。”村长说完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贺兰是什么意思,“咋,你相中这院子了?” “嗯,相中了。”贺兰跳下墙头,热切地看着村长,“这房子简直就是为我准备的。” 当初贺兰入股食品厂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求村长帮忙办落户,村长也确实把这件事当做重中之重去办了,可惜卡在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上——户籍住址。 想要落户在陈庄村,名下必须有房或者宅基地才行,贺兰和蒋梅一商量,那就在村里买个房子,早晚都得买,早买早享受。 偏赶在这个时候食品厂的销量突飞猛进,不仅开了表彰大会,真金白银的给员工发钱,贺兰还在会上大方表示年底会给全体村民分红。 再加上后来食品厂扩大生产规模,二次招工、招聘推销员的行为有目共睹,村民们便认定了贺兰分红的话作不了假,年底肯定有钱拿。 这年头能给村民分红的村集体寥寥无几,电视上也就见过南街村、华西村等几个着名村落有过此类宣传,本省史无前例。分红的消息不仅让本村村民喜上眉梢,也立竿见影的让村里的姑娘小伙们在婚姻市场上成了香饽饽。 陈庄村的姑娘自带分红进婆家门,小伙娶进来的媳妇、生下来的娃只要上了户口就算陈庄村人,年底就能有分红拿。 甚至还有消息说,只要户口落在陈庄村就算本村村民,照样能拿分红。 于是近来在陈庄村买房落户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的房价眼看着水涨船高。 贺兰和蒋梅手里全部的积蓄加在一起原本足够买一个带三间砖房的小院,后来没有带院子的了,再后来同样的钱只够买两大间紧挨后墙照不到阳光的房子,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 有时贺兰真恨自己为啥嘴巴那么快,就不能等买了房再提分红的事。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她和蒋梅虽然着急落户,但手里的钱不够,买房的事只好顺延。 原本贺兰以为怎么也要一年以后才能攒够买房的钱,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发现食品厂隔壁藏着一座无人问津的“凶宅”。 死过人的凶宅,别人兴许会怕,贺兰不会,并且她打赌蒋梅也不会怕。蒋梅都能接受她这个借尸还魂的女儿,难道还会怕凶宅?她相信蒋梅的心理和她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堂堂正正拿着属于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来得重要。 只要能落户,凶宅又怎样。 村长当然知道贺兰买房困难的事,本来想劝贺兰再等一等,后来转念一想贺兰着急落户,买凶宅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大不了房子买下来继续空着,她们娘俩接着在陈家后院租住。 于是村长第二天便去了三里河监狱,找到郭德宝提出有人要买他房的事。 “村里小学现在建起了食品厂,销量很不错,买你房的是副厂长,就图你那房子离厂子近,上下班方便。” “我跟你说实话,咱村现在房子比以前值钱多了,但是你那房子的情况你心里清楚,卖不上太高的价,你要是卖我就帮你联系联系。” 郭德宝想了想,说道:“叔,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房子卖了我出来以后住哪儿呢?” 村长对此早有准备,说道:“这个问题我跟副厂长商量过,德宝你是个啥样人叔心里清楚,你出来以后直接去厂里当门卫,厂里包吃包住,你看咋样?” 郭家的四间房当初建的时候用的都是好材料,算下来总价也不过才两千出头,十年以后有人愿意用四千五百块的价格购买,说实话郭德宝很难不同意。更何况村长叔还承诺给他一个日后包吃包住的工作,不管怎么说都算对得起他。 所以郭德宝很快便同意了卖房,但他提了一个令村长感到意外的条件,他要见一见买家。 贺兰早就想好了,这个房子理应登记在蒋梅名下。一来户口本上她是户主,二来给她一个保障,免得自己一出差她就惶惶不可终日,吃不下睡不着,有了房子傍身她心里怎么也能更踏实一点。 因此探视当天贺兰带上了蒋梅一起。 也许是狱友们都知道郭德宝家里只剩他自己,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探望过他,所以冷不丁见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来见郭德宝,玻璃窗后面的服刑人员一个个都恨不得将眼珠子粘在这对母女,尤其是贺兰的身上。 “看啥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喂狗!”蒋梅紧张到抓着贺兰的那只手直冒汗,贺兰张嘴便当着狱警的面呲哒坐在郭德宝隔壁的一个服刑人员。 回过头来贺兰与郭德宝对视,贺兰问道:“找我啥事?” 监狱里对个人卫生要求应该比较高,郭德宝一笑一嘴大白牙,说道:“村长叔说你们娘俩是好人,我怕你们心里膈应那房子,所以想给你们宽宽心,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贺兰笑得十分嚣张,“你放心,天底下就没有我怕的事儿。” 第28章 砌炕 会见时郭德宝还拜托贺兰两件事。第一件,购房款他拜托贺兰直接转交给村长,让村长帮忙存个定期;第二件,他父母当年无处可葬,所以坟就立在院子南墙下,他想请贺兰帮忙找个墓地迁坟。 一听说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竟还掩藏着一座合葬坟,贺兰眼珠子一转,问道:“非得迁坟不可吗?” 郭德宝让她一句话给问懵了。 “我们老家有讲究,迁坟必须要家里子孙在场,否则对子孙有妨碍。”贺兰信誓旦旦地编瞎话,然后说道:“我的意思是那坟先留着,逢年过节我帮你上坟烧纸,等你出来以后自己迁。” 如果说之前郭德宝还对贺兰母女是好人这句话心存疑虑的话,那么现在他则彻底打消了怀疑。这么多年来,贺兰是除村长以外第二个愿意为他着想的人。 但很快第三个人就出现了。蒋梅一直坐在玻璃窗前默默听贺兰跟郭德宝谈话,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蒋梅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块钱,怯怯说道:“我听村长说在里边想吃点好的还得花钱,第一次见面我也不知道你爱吃点啥,这钱你收下,就当我们一点心意。” 郭德宝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钱还是狱警帮忙收下的。 走出监狱后蒋梅问贺兰:“迁坟的事儿是真的吗?” “我骗他的。”贺兰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地说,“那院子附近人烟稀少,我怕有人不怀好心,留座坟说不定还能吓唬吓唬贼。” “原来是这样,那一百块钱呢?” “为了堵他的嘴。”贺兰伸了个懒腰,惆怅地说:“房价只会越来越高,现在咱们四千五买他的凶宅算高价,等他出狱以后房价不一定涨成什么样了呢,万一到时他觉得自己卖亏了想找麻烦,有这一百块钱的情谊打底,说不定还能好说话一些。” 蒋梅回头看了眼监狱高耸的围墙,说道:“我觉得他不能,这孩子不像坏人。” “这话您别跟我说呀,去跟法院、跟狱警说,您看他们什么反应。” 贺兰时常会觉得蒋梅天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很难相信三十几岁的她前半生被虐待成那个样子,现在仍会对世人报以最单纯的善意,即便对方是个在刑人员。 但不得不说,蒋梅的眼光有时候还是准的。郭德宝将房屋过户相关事宜全权委托给村长办理,村长在跟贺兰交接购房款时直接数出五百块退还给她。 “德宝交代的,这五百块钱算你们娘俩帮他上坟的辛苦费,一定要你收下。” 贺兰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终没有推辞。 回家后她将五百块钱交给蒋梅,难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就走了下道呢?” 蒋梅满面同情,说道:“雪华她妈跟我说起过,德宝是冤枉的,耍流氓的是他几个同学,就因为他跟那几个人一起走了一段路,就被严打成流氓犯了。” 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确实是够冤枉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郭德宝已经在牢里蹲了十年,再有五年就该出狱了,想来沉冤昭雪机会渺茫。 食品厂新建了一排十二间宿舍,这边正在上梁,那边贺兰终于拿到了登记着蒋梅名字的宅基地使用证。 村民听说贺兰将隔壁郭家的院子买了下来,不约而同地蜂拥过去帮忙。除草的除草,修整房屋的修整房屋。负责盖宿舍楼的泥瓦匠还主动询问贺兰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建,工人和材料都是现成的,只要她一句话保准办得漂漂亮亮。 别说还真有。蒋梅两只手上都生有冻疮,冻疮这东西贺兰很有经验,一旦得了每到冬天必复发,而她们的新家目前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她认为十分有必要在家里砌上两铺火炕。 虽然华北地区冬季的温度跟东北没法比,但一想到气温降到零度以下还要睡凉飕飕的木架子床,贺兰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所以在泥瓦匠提供了充足材料的前提下,贺兰亲自动手在房间里砌了两铺火炕。 砌炕的时候院子里人来人往,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赶大集。没办法,村里人听说过东北火炕的人都少,更别说见过、摸过的了,所以当听说贺兰会砌火炕,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都赶来凑热闹。 “原来这就是火炕,烧上火真能住人?不会把人烫着?” “你懂啥,人家贺厂长说了,炕道里走的是烧火产生的烟气,温度没有那么高。” “烧火的时候进烟,烟顺着烟道出去,炕就热了。” “看起来挺简单,啥时候能弄好?我想试试呢,行的话回头也在家里砌一个,冬天肯定舒服。” 有泥瓦匠们帮忙,贺兰的工作量其实没有那么多,只需要她指挥并注意一下细节就好,所以两铺炕不到三个小时就完工了。 东屋的火炕连通着灶台,蒋梅想着反正将火炕烘干也得点火,干脆顺便做一顿饭犒劳一下来帮忙的村民们。 贺兰原本没有这个打算,这些村民抱着什么目的来帮忙的她一清二楚。都是看食品厂又是建厂房又是建宿舍,都盼望着食品厂下一次招工时自己也能进厂上班,便想在贺兰跟前混个眼熟,以期将来面试的时候好占些便宜。 她都把工钱准备好了,蒋梅提出来留人吃饭。行,吃就吃,贺兰想。自打宅基地使用证真正拿到手,蒋梅肉眼看见的自信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 这次留人吃饭应该是她来到陈庄村后真正意义上自己当家做主的第一件事,没理由打击她的积极性,相反应该鼓励才对。所以贺兰托人买了菜和肉,还主动下厨炒了几个菜。 四间房摆了四桌席面,除了干活的工人,村长、村支书、大队会计都来了。席间村长对贺兰的火炕十分感兴趣,就连村支书虽然不言不语但也一直在旁竖起耳朵听贺兰讲火炕的好处。 后来村长更是不客气地邀请贺兰第二天去他家里帮忙砌一铺炕,贺兰前脚刚答应下来,村支书紧随其后便说自己也想给老娘砌一个。 拿她当傻小子使唤呐?贺兰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说道:“行,明天给村长大爷家砌完就去您家。” 做梦,等着去你。 第29章 旅途轶事 又不是闲着没事干,贺兰哪有那么多时间挨家挨户给人砌炕。 陈进峰被她派去隔壁省会出差了,一起走的还有三个新来的男推销员,剩余两名女推销员贺兰交给陈雪华亲自负责,争取用最快的速度将她们两个带出来。 陈雪华昨天刚刚跟贺兰报告进度,两名女推销员巾帼不让须眉,适应良好,可以马上结束试用期成为正式推销员。 贺兰早就摩拳擦掌剑指隔壁未来的直辖市、现在的地级市卫宁了,只等将家里的房子和蒋梅安顿好她就要带人出差。 这个时候任何人想绊住她的脚步都是罪加一等,何况是在她看来一直有些拎不清的村支书。所以第二天贺兰刚刚把村长家的火炕砌出个大概样子,便有人跑来找她说厂里有急事找她。 贺兰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到了销售科跟两名等待多时的女推销员碰了下面,回家拎起行李袋就上了火车。 村支书原本想借此机会跟贺兰缓解一下紧张关系,大鱼大肉准备好却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去村长家一问才知道贺兰早就走了。 村支书在家里大发雷霆的时候贺兰乘坐的火车刚刚驶出相州地界。两名女推销员赵培红和钱丽云坐在她对面,分别从包里拿出各自的馒头,一个加辣条一个就薯片,边吃边聊。 赵培红和他爱人以前在麻袋厂车间工作,两人是麻袋厂第一批下岗工人。她爱人会修鞋,下岗后就在百货大楼门前扯起一个修鞋摊,一个月勉勉强强能有百十来块收入。两人上有老下有小,眼看孩子就要上高中,家里却捉襟见肘,所以赵培红才不得不留在食品厂试着做别人都不愿意做的推销员,实在是无奈之举。 钱丽云的情况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她跟丈夫是二婚,丈夫跟已过世的前妻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钱丽云扪心自问对继子还算呵护备至,奈何孩子的外公外婆不放心,时常偷摸问孩子后妈有没有虐待她,一来二去生生把孩子问得对钱丽云起了反感。 钱丽云想着大不了她跟自己生的孩子亲,可是她结婚三年多愣是没能再怀孕。 钱丽云还在机械厂上班的时候,每次提起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丈夫都安慰她不着急慢慢来。后来她下岗了,丈夫一反常态,口中的说辞也变成了生什么生、没钱怎么养孩子。 直到这时钱丽云才隐隐发现不对,丈夫娶自己的真实目的好像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奈何她是二婚,始终提不起再次离婚的勇气,便只能忍气吞声。 她选择留在食品厂做推销员完全是中了贺兰的蛊,贺兰当时对在场的女同志们说:“手心朝上的日子不好过?做家庭妇女是没有前途的,跟我干,我能让你们回家也尝尝当娘娘被人伺候的滋味儿。” 就为了这句话,钱丽云义无反顾留下来成为贺兰手底下的兵。 三人初见面时赵培红和钱丽云不约而同认为贺兰是哪个走后门的关系户,了不起是个嘴皮子功夫厉害的样子货,能让食品厂真正发展起来的肯定另有其人。 跟着陈雪华跑客户的过程中她们才知道,没有贺兰就没有食品厂,贺兰才是食品厂最大的主心骨。没看那些大小商贩虽然嘴上跟陈雪华有来有往,但谁都不忘问一句你们贺厂长怎么没来。 这还是贺兰只露面推销过一次的结果,想也知道如果她下了长期功夫,这些客户有一个算一个,想撬都撬不走。这就叫本事,跟着她肯定差不了。 对她们的恭维话贺兰摆摆手,无所谓道:“我没你们想的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是眼疾手快外加嘴甜脸皮厚罢了。” 赵培红和钱丽云闻言想笑不敢笑,憋得两脸通红。 “真的,我不是谦虚。”贺兰啃了两口清香的黄瓜,说道:“做推销最重要的就是豁得出去,脸皮不厚不行,人家一句冷言冷语你就走那还怎么卖货?你得抱着卖一袋是一袋的心态,只要人家不轰咱走咱就死皮赖脸跟人死磕。” 坐在钱丽云旁边的一个旅客偷听她们聊天,听到这里没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贺兰不以为意,顺手掰了半根黄瓜递过去,问道:“您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旅客实在推辞不过便接过黄瓜,拿在手中回道:“做推销员是很辛苦,但我觉得脸皮厚不是首要的,打铁还需自身硬,最重要还是得你们的产品质量说得过去。” 贺兰一拍巴掌,扬头示意赵培红和钱丽云,“来,检验你们学习成果的时候到了,把你们的所学所想都跟这位大哥展示一下。” 钱丽云个子高,站起来从行李中取出辣条和薯片,笑盈盈递给隔壁大哥,说道:“您尝尝我们的产品,看一看质量过不过得去。” 赵培红从旁附和,“我女儿最喜欢奥尔良味儿的薯片,她爸喜欢拿鸡汁味的辣条下酒,我个人觉得五香的最好吃。” 大哥挨不过三个女同志的热情推销,辣条和薯片分别尝了点。本来他还抱着严谨品评的目的,东西一入口人就顿了一下,细嚼慢咽半天除了麻辣口味的太辣了以外愣是找不出别的毛病。 喝口水冲淡一下口中的辣味,大哥诚心实意说道:“味道确实好,这样你们包里还有多的没有?卖我一些。” 钱丽云和赵培红瞬间眉飞色舞,这还是她们正式上班后卖出去的第一单呢,管他买多买少都算是开门红,好兆头一个。 两人热情给旅客大哥讲解,最后大哥一口气买了三十包辣条和十包薯片。 贺兰优哉游哉坐在对面看赵培红和钱丽云一起喜笑颜开,等她们平静下来后问道:“没了?” 两人同时一怔,钱丽云摸了摸身上,又找出一张厂子名片塞给旅客大哥。 贺兰指着两人身后车厢上方的铭牌说道:“这趟车总共十八节车厢,硬座车厢六节,每节核载旅客数量118人,。” “超载就算三分之一,也就是说起码有1000个像这位大哥一样的潜在客户不得不跟我们共处一室。”贺兰咬一口黄瓜,眨巴眨巴眼睛说道:“还等什么?冲啊姐姐们。” 钱丽云当即兴奋非常,一把抱起装满产品的行李袋,赵培红鼓起勇气看了贺兰一眼,转身便跟钱丽云一起正式踏上推销之路。 第30章 落脚 贺兰上身伏在座椅椅背上,支着头目光紧紧跟随钱丽云和赵培红。亲眼见证她们从试吃四个字都需要人主动询问到大方往陌生旅客手里塞试吃品,从磕磕绊绊的向有意向的旅客讲解产品优点到主动站在人群中央不顾及所有人目光地放声演讲,整个过程的变化只需要走遍一节车厢的时间。 三个多小时走遍六节车厢,钱丽云和赵培红回来时满面红光兼口渴难耐,每人都喝光一瓶水才有时间说话。 钱丽云说:“坐火车的人买的量虽然少,但是人数多,感觉总数跟小陈那里两条街的店铺销量差不多。” 赵培红翻着手里的纸质记录,摇头说道:“不止,你可能没有把预定的客户算进去,全算进去的话绝对比小陈三天的销量要高。” 说着说着两人头碰头研究起记录,钱丽云讲的大多是些心得体会,赵培红则偏向实打实的记录分析,两个人看上去竟有些优势互补的意思。 隔壁座的旅客大哥也算亲眼见证了她们的变化,笑着对贺兰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一转身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人还是那个人,却好像换了个芯子。 贺兰听他说话有卫宁市的口音,便跟人攀谈起来。三言语便得知大哥是当地人,刚刚送完孩子去读大学,返程跟她们一个目的地。 大哥家住城中村,有一栋三层小楼的自建房,并且有空房出租。不仅地理位置优越,内部设施也跟正常楼房一样。最大的意外之喜是大哥的老母亲在一楼开着间电话亭,接打电话十分方便。 贺兰当场便决定下车之后跟大哥走,如果房子果然如他所说便租下一间来做落脚处。 陈进峰一开始带人去隔壁省会开展业务住的是旅店,图的就是旅店房里有电话分机,联络客户比较方便。后来旅店嫌他们每天电话多,前台小姐简直有一半时间像专门为他们服务的接线员,于是就委婉地把他们赶走了。 后来陈进峰便千挑万选了一个报刊亭隔壁的小门脸房做办事处,每天用电话都如数交费,还刻意跟报刊亭小老板打好关系,好不容易才终于在省会城市站稳了脚跟。 贺兰吸取了陈进峰的教训,原本就打算在电话亭或者报刊亭附近租房落脚,可巧正瞌睡就有人送上来枕头。 大哥家房子确实不错,贺兰三人都很满意,于是当场便签了一个月的租房合同。 之后贺兰利用买地图的机会跟大哥的老母亲唠嗑,轻松从老太太口中得知她爱吃甜食的喜好。于是每天接打电话三人都不忘给老太太带些糖果、枣糕之类的甜品,因此老太太叫她们接电话从来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但贺兰还是觉得不方便。随着业务量的逐渐增多,业务电话也越加频繁,每天楼上楼下跑着接打电话不仅不方便,有些需要回电的客户老太太时常记错号码,导致她们曾经丢过两回客户。 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也最方便的办法当然是买一部大哥大,但那东西实在是太贵了,全新的五万块一部,二手的还抢不到。五万块都够厂里再上一条薯片生产线了,谁都舍不得为了一部电话花这么多钱。 所以最后的解决办法还是只能安装座机,四千五百块一条电话线,话机二百块,随机赠送盖电话的四方手绢一条。 赵培红和钱丽云都嚷嚷座机也贵,没必要。只有贺兰坚持己见,这个座机她是安定了。不仅她这边要安,她还给陈进峰下了命令,要求他也安一部。 明明做的是正经生意,却连个属于自己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怎么行。她要是客户电话下单的时候肯定心里会有所怀疑——这厂子生产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正规产品?连个办公室电话都没有,别是假冒伪劣? 陈进峰接到贺兰的命令便开始着手安装电话的事,没过几天便兴冲冲联系贺兰,说他那边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省会城市拨出一块地皮来新建了一个经济开发区,为了招商引资政府下了血本,不仅减免部分税收,如果在开发区租赁厂房的话房租方面还有优惠。最令陈进峰感到欣喜的是,在开发区里安装电话也有相当大的优惠措施,只需两千六百八,邮电局上门服务安装到家。 隔壁省会作为食品厂第一个开拓出来的外地市场是非常受厂里重视的,不仅给了陈进峰相当大的自主决策权,在资金和货源方面也都紧着他来。陈进峰也不负所望,业务开展得极其顺利,上个月厂里几乎三分之二的营业额都是他带人创造出来的。 不过供货方面曾经出现过一次意外,导致当地市场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窗期。贺兰大手一挥直接让陈进峰在当地租一间仓库,厂里每个月至少送一个批次的货给他,保证他那里的货源充足。 陈进峰就是在寻找仓库的过程中了解到开发区相关优惠政策的。开发区地处偏远,目前只有一些大中型企业打算在那里落脚,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大多都选择苟活在市郊。像食品厂这样的外地企业,还是只销售不生产的乡镇企业都不用在开发区里找,想也知道不会有。 但是开发区的房租便宜啊,同样面积的仓库比市郊足足低了一半的月租金呢。更何况还有安装电话的优惠,所以陈进峰十分心动,一得到消息立刻就给贺兰通风报信。 “我听说不止我这里有经济开发区,国内很多大城市都开始建了,说不定卫宁市很快也会有消息。” 贺兰不知道这种事应该问谁,便想当然地跑去工商局业务大厅随便抓了一个工作人员询问,工作人员一脸不耐烦地扔给她一个小册子。 贺兰定睛一看,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卫宁市天海经济开发区招商引资宣传册。再一看日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她紧张地舔舔唇,问办事员:“这些招商引资的优惠措施还没过期?” 办事员斜睨她一眼,吐出两个字:“没有。” 贺兰把心放回肚子里,兴冲冲跑了。 有道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有预感,自己大展宏图的时刻到了。 第31章 浑水摸鱼 跟陈进峰不一样,贺兰在开发区要找的不是仓库,而是办公室。因为相州县距离卫宁市不算很远,再过两年卫宁市成为直辖市后,相州县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还会被并入其中,包括陈庄村,所以根本没必要在这里租仓库。 出乎她意料的是,开发区的办公室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开发区已经落户和正在落户的企业无一不是纳税大户,人家的办公楼要么一租就是一整层,要么干脆买块地皮自己盖,这么久以来开发区管委会还从未接待过小微企业。 光明食品厂,听起来似乎很有老牌国企的感觉,营业执照等相关证件一拿出来管委会相关人员直愣神,说它是小型企业都算抬举它了,这不就是村里的作坊么。 连二十人都没有的小作坊跑到开发区租办公室,想也知道是看上了开发区的各项优惠政策。管委会工作人员心里门儿清,便按照程序走了一遍流程。 贺兰一边在开发区里四处搜寻合适的办公地点,一边每天去开发区管委会报道,低三下四求着办事人员给她办各种手续。 没办法,刚起步的小企业在开发区就是不遭待见。 后来中秋都过了贺兰好不容易在一栋办公楼里找到一间合适的办公室。其实也不算很合适,面积实在太大了,一百五十平的开间,她们三个人站在里面说话都有回音。 但贺兰早有打算,她要把这间办公室打造成商住一体,一间办公,一间会客,再加两间宿舍,完美的解决了办公和居住的需求。 然而实际操作的时候管委会却又跳出来大发淫威,以贺兰对办公室进行改造没经过管委会允许,属于违规行为为由要求她交罚款,不交罚款就给办公室断水断电,安装电话的事也没影儿了。 数额还不小,整整一千块,就那么巧刚好是贺兰偷听到的管委会员工中秋福利的总金额。 这不明摆着把她当冤大头,要拿她开刀么?愤怒与这段时间办事不利的怨气叠加在一起达到顶峰,贺兰决定给管委会一点颜色看看。 那天是礼拜一,贺兰按照管委会要求停了工,跑去买了一只颜色略显老气的口红,外穿一身黑西装,将里面的白衬衫领子外翻,肃着一张脸走进工商局办公楼。 进去之后她并不找人办事,而是站在一株发财树后面翻看报刊架上的报纸。 大约十点多钟,她等待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一群中山装簇拥着一个身穿白衬衫的中年男人进了办事大厅。领头的中山装被办事人员叫做赵局长,两鬓斑白,殷勤又不失严肃地上前为白衬衫讲解工商局内部的各项流程与相关政策,说到新建起来的开发区时看似十分骄傲,禁不住大夸特夸起来。 来办事的普通老百姓看见这阵仗纷纷或驻足或躲闪,白衬衫察觉后和蔼地招手示意大家伙该干嘛干嘛,“我就是来参观学习一下,不耽误大家办事。” 贺兰走上前,跟在一个男人身后从展示架上取下一本开发区宣传册,脚步一转十分自然地混进了来“参观学习”的人群。 这群人里男性居多,大多身穿中山装,仅有的几名女性穿着跟贺兰如出一辙,黑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衫,衬衫领子外翻。贺兰混进去没有丝毫违和感,很快便跟随人群来到了工商局办公大楼内部的三楼。 上楼之后大部分人都被安排去休息室,这时再跟进去难免会露馅,于是贺兰借口去卫生间,脚尖一转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工商局局长姓赵,今天有商务部下来的人例行检查和参观,这些消息都是贺兰在跟开发区管委会打交道和在工商局办手续时打听到的。 她不想大闹天宫,只想跟土地爷求个情,让他老人家手底下那些喂不饱的狼适可而止而已。毕竟现官不如现管,以后她还是要在管委会手底下讨生活的,没必要得罪太过。 看好局长办公室的门牌,贺兰礼貌地敲门三下,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一抬头却愣在当场,连门都忘记了关。 白衬衫居然也在。 刹那间贺兰心念电转,挂上一副激动神色,磕磕绊绊开口问道:“请问,您就是赵局长吗?” 赵局长和白衬衫齐齐怔了一下,随后一头雾水的赵局长和蔼说道:“我是,这位女同志找我有事?” 贺兰将开发区宣传册紧握在胸前,脸颊微红道:“我,我刚刚在楼下听您讲解咱们卫宁市的开发区听入了迷,不知不觉就跟了上来,我,我有几个关于开发区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白衬衫嘴角含笑,意味深长地看向赵局长,却发现赵局长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意料之中的游刃有余,相反神色中似乎有丝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同志请坐,有什么问题你说,只要我知道肯定会认真为你解答。”赵局长亲自端起暖瓶,弯腰给贺兰倒了一杯水。 “不用,不用,您这么大的官儿给我倒水,折煞我了。”贺兰睁着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满面淳朴说道。 赵局长呵呵一笑,放下暖瓶问道:“小同志哪里来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对,我相州来的,相州陈庄村您知道吗?”说完不待赵局长回答,贺兰便自顾自说道:“您肯定不知道,我们那儿地方小,又没啥出名的企业。不过将来我们厂肯定会出名的,到时候提起相州您肯定头一个就会想到我们厂。” 质朴的语言和雄心万丈的口气搭配在一起,办公室里两位领导不约而同都对贺兰口中的“我们厂”起了些兴趣。 “你们厂是做什么的?你来卫宁是给厂里跑业务吗?”赵局长问道。 “我们陈庄村响应国家号召,自己创办了一个光明食品厂,现在主要生产两个品种的辣条和四种口味的薯片,别看建厂才半年,但是我们的产品十分畅销。”贺兰猛地站起来,从手提袋里拿出试吃品,莽莽撞撞就往赵局长和白衬衫手里塞,“不信你们尝尝,隔壁省会和咱们卫宁市凡是吃过就没有不说好的,个个都竖大拇指。” 白衬衫拿起试吃品看包装,领导不动手赵局长便也不动。贺兰跳马猴子一样伸手将白衬衫手里的试吃品一把抢过来,刺啦一下撕开放回他手里,大声说道:“你尝尝,不好吃我把脑袋拧下来送你。” 白衬衫但笑不语,顺水推舟拈起一片薯片放进口中,斯斯文文咀嚼片刻后十分自然地竖起大拇指对贺兰说道:“果然名不虚传。” 赵局长紧接着便开玩笑道:“你是来推销的还是真有问题要问啊?” 贺兰犯傻一样挠挠头,尴尬笑道:“一紧张就忘了,我想问您什么来着?” 两位领导齐齐仰面大笑,赵局长不再紧张,和蔼说道:“不着急,慢慢想。” 贺兰一拍大腿,一惊一乍说道:“对了,想起来了!我想在咱们开发区租办公室办公,想问一下开发区的优惠政策我们这种外地的村办企业能用不?不瞒您说我们厂子小,我怕冒冒失失上来就要这要那惹你们笑话。” “最主要我想扯条电话线,我在隔壁省会的同事说人家那里的开发区扯电话线特别便宜,可我没看见咱们宣传册上宣传这个,所以想专门问问您。” “就只有电话线?”赵局长老神在在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有的话一起说来我听听。” 贺兰的眼睛当时就亮了。 第32章 扮猪吃老虎 贺兰的诉求其实特别简单,首先她希望开发区管委会别总盯着她一个人薅羊毛,其次她希望以后食品厂在开发区的待遇能够一视同仁。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但是话却不能明说,明说得罪人。轻则得罪管委会,重则相当于在商务部领导面前参赵局长一个御下不严之罪,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贺兰在提要求的时候十分巧妙的避重就轻,专往小而精确的问题上面绕。反正她呈现给两位领导的形象就是一个无知莽撞的年轻姑娘,说这些一点都不违和。 “咱们开发区的办公楼能让办公人员留宿吗?太大的我怕租不起,我想租一间小点的改造一下,给员工包吃包住,这个咱们开发区允许吗?” “没有特殊规定的意思就是行呗?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不打招呼就动工再被罚款。” “最主要电话线我想尽快扯进来,就这几个问题,别的没了。” 赵局长提心吊胆一场,开始还怕贺兰是竞争对手给他下的绊子,待她的问题问出口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哪里是个愣头青,她是在扮猪吃老虎啊。 听她话音就知道对开发区内部管理十分熟悉,不知道跟开发区管委会打过多少次交道。还有她那些问题,听起来像未雨绸缪,其实处处有的放矢。想来应该是实际过程中遇到刁难,找上面伸冤来了。 万幸这姑娘是个机灵有眼色的,没有在领导面前给他弄个下不来台,幸好幸好。 过后赵局长亲自打电话给管委会办公室主任,语气严肃地询问他是不是有个光明食品厂最近在开发区落户,叮嘱他多多关照一下新兴村镇企业,要给开发区树立正面形象。 响鼓不用重锤,赵局长轻飘飘一句话便解了贺兰的燃眉之急。那之后无论是改造办公室还是安装电话,开发区管委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没从她身上拔过毛。 重阳节当天贺兰在办公楼下放了一千响鞭炮,带着钱丽云和赵培红雄赳赳气昂昂搬进了光明食品厂驻卫宁市办事处。 整层楼的租户共有七家,她们是规模最小的一个。对门面积比她们大三分之一,是一家方便面厂的办事处,就是那个方便面的牌子贺兰闻所未闻。 因为大家都是食品企业,互相之间又不存在竞争关系,在其他五家大型企业的不屑一顾下贺兰三人很轻易就跟方便面厂的员工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每到晚饭时间看见对门有人,贺兰便让赵培红和钱丽云做拿手菜,油烟机开低档,香味儿顺着走廊直往对面办公室里钻,香得对面的员工根本无心办公,频频装作路过往她们厨房里看。 做好了饭菜贺兰用个大茶盘随便一装,端起来去敲对面办公室的门,对着一个个闻着香味儿泡方便面的饿汉子们嫣然一笑,说道:“不小心菜做多了,各位大哥帮帮忙。” 鸡肉炖土豆、芹菜炒豆干、凉拌什锦菜,离家日久的饿汉子们久违地吃上一口家常菜,个个恨不得把脸埋进茶盘里去。 后来慢慢的汤有时会炖多了,饭也会煮多了。 方便面厂的一个小业务员连续吃了十几天对门煮多的饭菜,不由得对同事发出了灵魂一问:“你们说对面那个贺厂长是不是对我……们中间谁有意思?” 前辈们纷纷对他嗤之以鼻,有好心人劝他:“撒泡尿照照去。” 办公室刘主任说话婉转一点,“人家才二十出头就当上厂长了,就算是个副的那也足够证明人家有本事,更别提小小年纪就敢带人出来开拓市场,还做得风生水起,啧啧,不是一般人哟,一般人谁能配得上。” 小业务员瘪瘪嘴,说道:“那她为什么天天给我们送吃送喝,总得有原因。”哪有天天做饭做多的。 前辈们训他:“就不行人家心地好,看我们可怜,或者想跟邻居打好关系?”三个女人住一起不正需要一群大老爷们儿保护么。 办事处主任斜睨他们,哼,天真。 后来贺兰干脆不装了,直接找上门对刘主任提要求:“您看我们两家相处得也不错,怎么样?要不要来个合作共赢?” 贺兰眼馋方便面厂的成熟销售渠道不是一天两天,方便面那边一帮大老爷们当然是羡慕贺兰三人吃得好、住得好,当然最主要是吃得好。 方便面厂虽然已经成立了十来年,但销售部一直习惯用男性员工出差,因为他们耐操,对生活环境的要求不是那么高。这就导致了虽然开发区刚刚成立方便面厂就在此设立了办事处,面积还不算小,但业务员们无论层级一概在办公室里睡行军床,听说刚来的时候还打过一段时间的地铺。 白天还好说,跑业务的时候随便在哪里都能对付一口,夜里就不行了。开发区附近人烟稀少,一群男人夜里饿了只能啃方便面,就算自己厂的产品味道再好三个月下来他们也早就吃腻了。 所以当他们亲眼看见贺兰先后在办公室里开辟出了办公区、会客区以及生活区,后来又堂而皇之地安装了上下水,搬进了崭新的煤气灶和油烟机,方便面厂的男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各个眼睛都是红的。 家常菜对长期出差人员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方便面厂一群大老爷们很快便在贺兰的有意调教下形成了条件反射,对门的油烟机一开他们便开始心不在焉外加望眼欲穿,回办公室比下班回家还要准时准点。 可以说是一日不吃如隔三秋。这个时候贺兰再抛出自己的条件,双方共享销售渠道,互通有无。所谓吃人嘴短,即便是刘主任也不好意思当场回绝,只好用问一下厂里的意见来搪塞。 那之后贺就再没提过这件事,当然,饭菜也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做多了,毕竟买肉菜米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方便面厂没有回话,贺兰就默认人家不想合作,何必再费那个功夫。 然后一群饿汉子们在饥一顿饱一顿一个礼拜后终于按捺不住,揭竿而起了。当然不是跳槽,他们选择阳奉阴违。 主任虽然没说同意合作,但也没说不同意不是吗?那他们背着主任悄悄给对面透漏消息,应该不算违反规定。 于是当年底陈进峰回厂结算,信心百倍对他的村长父亲说自己的团队绝对是本年度的销售冠军时,村长对他神秘一笑,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小子还是嫩了点。” 第33章 分红 在方便面厂业务员的助力下,贺兰和赵培红、钱丽云三个女人用四个月的时间创下的销售额相当于陈进峰那里全省外加整个相州县那么多。 消息一经传出不仅整个陈庄村轰动非常,就连县工商局张局长都亲自给贺兰打去电话确认。 “听说你把产品卖进首都了?真的假的?” “真的,上个礼拜商务部牵头组织了一个副食品交易会,就在卫宁市,工商局不知道为啥给我发了邀请函,我带着一车货就去了,一炮而红!” “不知道为啥给你发邀请函?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在赵局那里耍的花招连我都听说了。” 贺兰嘿嘿一笑,并不反驳。 张局长语气中满是叹服,“我以前以为你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女同志,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你不仅是真聪明,还有胆识,食品厂在你的带领下一定会走得更远。” 贺兰早就不跟张局长见外了,客客气气收下他的赞美之词,大大方方表示过年会去张局长家里拜年。 张局长打趣她:“厂子月入一万你就敢开表彰大会,现在家底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万了,表彰大会还开不开?我这里还等着给你戴红花呢。” 贺兰有苦说不出,“开不起,更不敢开。” 是,厂子赚钱了,正因为赚到钱了,苍蝇一样闻着味儿的人也纷纷上门了。乡里今天这个地方有困难,明天那个项目有指标,把村长吓得如同惊弓之鸟,办公室电话一响他条件反射就想躲出去。 半年赚了二十多万,不知不觉就被人揩出去五分之一。村长当机立断把贺兰叫回来按合同跟她平分利润,同时给员工们发年底奖金。 除去一切正常开销,贺兰总计分到了七万多块,算上提成和奖金刚好八万。 发完全体员工的工资和奖金后,食品厂账面上只剩十万出头。 村长很满意,不满意的是村支书。才十万出头,刨去给村民的分红还能剩多少?哪里还有钱给村里修路、铺设自来水管、搞一搞路灯等关系到整个村子面貌的大工程? 乡里都知道他们陈庄村食品厂发展得有声有色,多少人都等着看陈庄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结果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么点钱,还不归村委会管。这不是打他这个村支书的脸吗? 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在车间里干得不错,跟同事们关系也处得好,早就将厂里每个月发出去的工资和大概奖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村支书一想到每个月发给工人那么多工资奖金却没钱给村里修路就忍不住心头火起,再一想到贺兰分走的那一半利润,酒劲一上头他就跑去找村长大吐苦水。 村长连旱烟都不抽了,村支书说一句他怼一句。 村支书觉得工人奖金高,村长就说那是规章制度早就定好的,你不同意当初怎么不早说。 村支书提出出差人员补贴不合理,村长让他去找贺兰说,补贴各方面规则是贺兰亲自定的,村支书不言语了。 后来提到全体村民分红问题,村支书的意思是可以少分一点,多留一些钱用来开春修路。村长拿出旱烟袋慢悠悠装烟丝,吸了几口后说道:“本来修路的钱我早就留出来了,可乡里不答应啊,今天要厂子赞助学校教室翻修,明天要厂子帮忙完成一下销售指标。” “我就纳了闷了,他们怎么就知道厂子赚到钱了呢?” 村支书嗫喏半晌,回道:“夏天不是开过表彰大会么?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惦记上的。” “那就是乡里不懂事了,我记得表彰大会上我说过来着,厂子月收入才一万块,乡里每次找我赞助都是万儿八千的,合着就是冲着厂子每个月的月收入来的。那不行,改天我得去找乡长和党官员说一说。” 村支书一下就醒酒了。他可没少在乡里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让村长知道他那些狗屁倒灶的话指定得挨训,既丢脸又丢份儿。 于是村支书抹一把脸,说道:“就是,太过分了,年底了叔你工作忙,这事还是交给我去办。” 村长点点头,不说话代表同意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食品厂给村民发分红,凡是有本村户口的每人二百三十块钱。 不要小看这二百三十块钱,相当于县里正式工一个月的工资呢。 虽然说的是一整年的分红,但实际食品厂成立也不过才半年多,所以能够拿到这么多钱村民们都喜出望外,纷纷畅想着明年的分红是不是能够达到每人五百块。 村长对每一个询问的村民都是同样的回答:“只要人人心向厂里,不愁分不到更多的钱。” 这句话激励了非常多的人,个个削尖了脑袋也想进食品厂上班。赶上过年,去村长和贺兰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贺兰家西屋打了一组大衣柜,这些天送来的年礼堆满了一间房,导致衣柜门有时都打不开。 蒋梅一边收拾一边跟贺兰念叨:“这是村西头福生媳妇送来的腊肠,我给她回的礼也是腊肠。” “这是村长媳妇拿来的腊肉,肥瘦相间多好,我给回了一罐麦乳精。” “还有雪华送来的羊毛围巾,她亲手织的,我觉得拿别人的年礼回给她不像话,你看看回礼拿什么比较好。” 案板上竹筐里,每一样礼物蒋梅都能说得出出处,时不时还讲几句对送礼人的评价。可见她不在的这段时间蒋梅在陈庄村过得十分不错,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 贺兰问她:“在这里住得开心吗?” “开心,村里人见我都笑呵呵的,家里有什么事儿总有人帮忙,从来没看过别人脸色。”蒋梅由衷说道。 前半辈子她一直看人脸色生活,就没想过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有钱又有房,身边还有孝顺孩子,啥啥都不缺,蒋梅扪心自问对现在的生活处处都满意得不得了。 “本来在陈庄村落户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我准备办农转非,把咱们俩的户口都迁到卫宁去的。”贺兰望着满坑满谷的年礼,惆怅地说:“看你在村里住得挺开心的,我犹豫还要不要迁户口。” 蒋梅闻言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说道:“农转非一个户口得花不少钱?快别花那个冤枉钱,买一个户口的钱都够再买一个院子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贺兰也觉得现在这个阶段买农转非户口十分不划算。但她始终觉得户口在陈庄村不是长久之计,有机会还是要迁出去的。至于迁去哪里,那就看哪里跟她有缘了。 第34章 丧门星 大年二十八,秦家明的奶奶过世了,在此之前十一月底他爷爷刚刚因为褥疮感染而过世。 老爷子老太太在村里人缘不错,来吊唁的人很多,贺兰在人群里排队给老太太的棺木鞠躬。棺木旁跪着一身重孝的秦家明,一张脸瘦脱了像,两只大眼睛呆滞无神,看上去更像et了。 秦家明的二叔看见贺兰一脸谄媚地迎上来,将她往账桌那边领。贺兰拿出十块钱上了礼,秦老二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险些憋成个王八。 人多不是说话的时机,贺兰吊唁完便跟陈雪华去了她家。 陈雪华的父母殷勤地端茶倒水,连准备过年吃的糖果点心都盛了两大盘出来。 陈雪华像姑奶奶打发小厮一样打发她爸妈:“我跟小兰姐说说话,你们忙你们的去。” 人走后贺兰朝陈雪华一扬眉,说道:“你现在可以啊,说话够硬气的。”贺兰记得从前她和蒋梅住在后院的时候,陈雪华动不动就被她爸妈气得直掉眼泪。 “那可不!”陈雪华抓起一把瓜子放在贺兰手里,“谁让我会赚钱、赚得多呢。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家里过个肥年,能不听我的么。” 果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有钱谁就是大爷。 “我叫你过来有事想跟你说,关于秦家明的。”陈雪华说着说着眉头簇起,“他爷走的时候你不在,梅姨住得远估计也不知道,也就我们这住在前后院的能知道个一知半解。” “老爷子过世的时候家明他爸回来了,办完葬礼就想把他带走,家明不愿意,抱着他奶奶一顿哭,最后没走成。” “现在老太太也没了,这几天我看秦老二跟家明他爸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估计葬礼办完他爸这回说啥都得把他带走。” 贺兰回想起刚刚在灵堂看见的那个男人。大高个儿,眉眼跟秦家明相差无几,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让他在众多村民中犹如鹤立鸡群,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别人的瞩目。这人还不显老,不知道的很难想象他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儿子。难怪在男女关系方面不干不净,的确有些资本。 有一个这样的爸,秦家明跟他走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可这种事谁又能阻止得了呢?亲爸亲儿子,总不能因为怀疑就不让人家骨肉团聚。就算秦家明自己反对估计也没什么用,秦老二一家拿他们父子当贼看,巴不得他们死在外头,自己好独占全部家产。所以葬礼一结束,估计父子二人就会被扫地出门。 事实上贺兰的猜测还是过于保守了,腊月二十九,老太太停灵第二天,秦老大就和秦老二在灵堂上吵了起来。 起因是秦老大着急走,便以停灵不过年的习俗为由,强烈要求大年二十九就把老太太下葬。秦老二肯定不干,老太太的娘家在外省,众多表亲们还没来吊唁,那些人可是礼金的大头儿,秦老二无论如何不肯放弃。 于是亲哥俩便在灵堂里当着老太太的棺木大吵特吵,惊得左邻右舍全都来看热闹。兄弟俩根本不嫌丢人,还扯起外人的袖子让人家评理。 别人都把这事儿当西洋景一样坐着看热闹,蒋梅坐不住了。 贺兰出差期间蒋梅一直和秦家明相依为命,说她把秦家明当自己亲儿子都不为过。她太知道秦家明对爷奶的感情有多深厚了,短短三个月内连丧两位至亲,蒋梅想起来就为他抹眼泪。现在老人尸骨未寒,他亲爹和亲二叔就在灵堂当众争吵,蒋梅都想象不出秦家明那孩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就罢了,偏偏秦家明早熟得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于是当夜里只有秦家明一个人守灵的时候,蒋梅趁着夜色走进灵堂,将秦家明冻得冰凉的双手放进自己的棉袄里面取暖,强撑笑意说道:“我跟你兰姐说好了,葬礼办完你就去我们家住,什么东西都不用带,你人过来就行。” “到时候咱们还跟从前一样,我去上班,你去上学,放了学你负责喂猪喂鸡,我负责生火做饭。吃完饭你做作业,我看电视,睡觉前咱们俩再一起泡泡脚。” “你不是一直喜欢你兰姐砌的火炕么,西屋那铺炕给你一个人住,随便你怎么扑腾,别掉地上就行。” 听着听着秦家明的手暖了,心也暖了,已经干涸的眼眶重新又湿润起来。 这时灵堂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不知是谁把鸡食盆踹得叮当乱响。紧接着秦家明二婶的声音便尖锐地响了起来。 “我呸!丧门星!自己家人克死一个又一个,还想着去祸害外人。” 秦家明倏地收回手,背过身去抹一把眼角,低头把蒋梅往外推,说道:“天冷,梅姨你回家,别冻感冒了。” 蒋梅失魂落魄回到家,头一回跟贺兰提了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找找村长,让他从中间帮忙问一问?哪怕我出点钱也行,只要能把家明那孩子留下来。” 贺兰惆怅地叹气,蒋梅去找秦家明之前她就知道这件事成不了。 秦老二媳妇不仅跟贺兰有前仇,食品厂发展起来以后还有后怨。厂里招聘临时工两次、扩招正式员工三次,次次选拔都没有秦老二媳妇的份儿。 明眼人都知道主要原因是她手脚不勤快,所以面试的时候才通不过。可她自己不这么觉得,坚持认为是贺兰公报私仇,因为两人闹过矛盾所以贺兰谁都能用但就是不用她。 陈庄村看贺兰最不顺眼的一个人就是秦老二媳妇无疑,秦家明她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巴不得大冬天一道天雷下来直接把这两人一起劈死。 然而事实却是贺兰赚到了大钱,现在还要接秦家明去家里享福。这事要是真成了秦老二媳妇怕不是得吐血三升,所以可想而知,她一定会从中作梗。 就算没有秦老二媳妇作妖,还有秦家明他爸呢。吊唁那天贺兰看得清清楚楚,秦家明他爸跟村里人讲话时滴水不漏,几个人围着他说了半天,把自己的情况透漏个底儿掉,愣是连秦老大一根毫毛都没摸清楚。 想从这样一个人手里把他亲儿子要出来,基本上难于登天。 第35章 翻脸不认人 大年三十本应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蒋梅却从起床起就开始心不在焉。昨天夜里她躺在炕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烙饼,折腾得睡梦中的贺兰也跟着不消停。 梦中贺兰又回到了自己上辈子的辉煌时刻,美食城开业,她作为总经理代表全部员工在开业典礼上向各位领导们宣读誓词,誓词中提到她要将美食城打造成本地明星产业。 后来经过不懈努力,她成功让美食城成为了本市乃至于本省的地标性餐饮服务企业。总公司奖励给她一套六十平的小房子,她那一直象征性落在福利院的户口才总算有地方可以迁出来。 有了自己的户口本对她来说是件大事,是必须要请客的。于是那天她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亲自下厨宴请同事。夜半宴席散去,她独自一人捧着户口本又哭又笑、正品尝着来之不易的辛苦成果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煤气爆炸却让一切都灰飞烟灭。 再一睁眼她就变成了赵傻妮,血迹未干地躺在棺材里,等待被活埋陪葬。 醒来的贺兰情绪略显低落,她是个十分务实的人,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关于上辈子幸福近在咫尺却已远在天涯的事了。 大抵是蒋梅这两天念叨秦家明命太苦的次数有些多,所以才让她也生出些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 ------ 秦老太太最终停灵七天,下葬那天风大雪大,葬礼结束后陈雪华的父亲陈炳忠将秦家明悄悄叫去家里,秦家明不出意外的在房间里见到了贺兰。 “我跟你梅姨的意思一样,你要是想就留下来,以后跟着我们一起过。”贺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说道:“不用你管谁同意谁不同意,那些事我来解决。” 秦家明像从前那样半垂着头站在那里,这一次却没有习惯性抬眼装可怜,眼皮一开一合,豆大的眼泪珠子便断线一样往下掉。 “兰姐,你和梅姨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我已经跟我爸说好了,过几天就跟他走,他在南方开了间杂货店,我去给他帮忙。” 贺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拿出一件崭新的土黄色棉袄交给他,说道:“这是你梅姨亲手给你做的,路上穿。” 秦家明接过棉袄紧紧抱在怀里,朝贺兰深鞠一躬抬腿便要走。 贺兰及时出声叫住他,说道:“遇到难处多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就拍拍自己的良心,问问他。” 秦家明说过几天才走,岂料第二天陈雪华就将那件蒋梅当初做给秦家明的围裙送了过来,告诉娘俩秦家明已经走了。 蒋梅抚摸着围裙泣不成声,好半天才发觉手感不对,打开围裙上的拉链才发现,秦家明留了整整两千块钱在里面,应该是他卖辣条和薯片攒下来的全部积蓄。 他就这么身无分文又干脆利落地不辞而别。 蒋梅因此病病歪歪一连好几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贺兰马上要返回卫宁,怕她一个人在家万一憋出什么毛病来,于是提议让她跟自己去卫宁散散心,蒋梅无可无不可的同意了。 卫宁市热闹非常,正月十五白天大街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夜里一片灯火辉煌,城隍庙前更是寸步难行。 一时失算的贺兰不得不带蒋梅找了间茶楼躲着,两人要了个靠窗的雅座,推开窗外面就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比在大街上人挤人好多了。 碧螺春的茶香尚未完全激发出来,贺兰就听到蒋梅激动喊道:“那是不是家明?!” 贺兰忙探头往街上看去,楼下满是五颜六色的帽子和黑漆漆的头顶,哪里能看到谁是秦家明。 蒋梅失魂落魄说道:“那棉袄看起来跟我做给他那件一样,兴许是看错了。” 贺兰肯定她是看错了,“哪有把棉袄穿在外面的。”再说秦家明都离开一个礼拜了,按时间推算现在怎么也到了目的地,一千多公里呢,坐火车一个来回哪有那么快。 经此一事蒋梅便有些意兴阑珊,贺兰待街上人流稍微少些便打车直接带她回了开发区宿舍。 第二天一早贺兰还在睡梦中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她迷迷糊糊接起来,电话对面是开发区保卫室,通知她有人要见她。 不用说又是来要赞助的牛鬼蛇神,贺兰多少有些起床气,张嘴就说:“不见!大过年的让他们识相点少给自己找不痛快,惹毛了我别说翻脸不认人!” 贺兰的威名在开发区管委会那里简直是如雷贯耳,工商局局长亲自点名要求特殊照顾的企业,还批条子给她安装电话、减免房租,以至于保安对她都有些唯唯诺诺,贺兰这边一挂电话,那边保安直接抬手轰人。 贺兰一个回笼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吃了碗蒋梅做的手擀面,放下碗她嘴巴一抹说道:“咱们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现在坐火车半天时间就能到,逛逛街住一夜第二天看完升旗再回来应该还不到晚上。 蒋梅说不想去是假的,哪个中国人不想去bj看一看,再亲眼望一望升旗呢,于是半推半就出了门。 开发区里不好打车,贺兰打算先坐门口的公交车进市区,然后打车去火车站买票。她正仔细研究公交线路,忽听身旁的蒋梅说道:“那是不是家明?” 又来了,贺兰眼神都不给一个,随口说道:“又是土黄色棉袄外穿啊?” “是!是他!是家明!”蒋梅的嗓音瞬间变得尖锐起来,拔腿便往一个方向跑。 贺兰愣神的功夫蒋梅恨不得跑出二里地远,等贺兰追出去十来米,就见蒋梅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又哭又笑。 贺兰傻了一样站在原地不知道动作,十分想抬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秦家明从蒋梅怀里抬起乱糟糟的头,脸上乌漆嘛黑活像刚从矿洞里爬上来,只有一双宛如et的眼睛亮得一如从前。 “兰姐,我回来了。”秦家明笑着说道,“你咋还翻脸不认人呢?” 第36章 逃跑 秦家明是逃出来的。 他其实并不想跟秦老大走,但是没办法,秦老大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威逼利诱,让秦家明必须跟他走。 再加上秦老太太临终之前回光返照,念叨的一直是这个大儿子的种种孝心,从侧面让从小缺少父母关爱的秦家明心中升起了一丝渴望。 即便所有人都说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可自己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总不至于把亲生儿子卖了换钱花? 于是抱着这样的奢望,秦家明跟上秦老大的步伐,一步步离开了陈庄村。 秦老大先是带着秦家明在相州县找了间旅馆住了一天,他自己出去一整个白天,留给秦家明十块钱吃饭。第二天秦老大晕晕乎乎回到旅馆,刚躺下便甩给秦家明两张十块钱,叫他去买两张今天晚上到卫宁的火车票。 秦老大的杂货店开在深圳,并不在卫宁。秦家明起了些疑心,但不管他怎么呼唤,秦老大都睡得像头死猪一样,没办法秦家明只好先去火车站买票。 短短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秦老大却埋怨秦家明怎么不买卧铺。 秦家明说他给的钱不够,秦老大眼皮子一掀问道:“你赚的钱呢?你二婶说你都上表彰大会了,钱肯定没少赚,就舍不得给你老子买一张卧铺?” 秦家明万万想不到还没离开相州地界秦老大就撕下慈父的伪装,朝他张牙舞爪地亮出了獠牙。对此他谎称钱都给爷奶看病了,一分没攒下。 秦老大骂了一声娘,愤愤说道:“我就知道秦老二一肚子花花肠子,说什么你手里有钱,两场葬礼的礼金都给我,房子归他,早知道你没钱我才没那么容易把房子给他。” 秦家明的心又沉了几分,但还没真正对秦老大死心,毕竟他爸没伺候过爷奶一天,在秦家明看来二叔为了分家愿意把礼金给他爸已经算仁至义尽。 第二天父子俩来到卫宁市,等待上车时秦老大不知怎么良心发现,给秦家明买了一个双肩包,让他把一直紧抱在怀里的棉袄放在包里背着。 秦家明开始还有些感激秦老大,上了火车之后他却越来越感觉不对。 秦老大把自己的手包放在秦家明的双肩包里,每到一个站点他便拉着秦家明去往车厢连接处。在那里他们总会偶遇一个个陌生男人,然后秦老大与之攀谈,几句话之后他会从手包里取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小包,跟对方说是样品,让对方有需要的话跟他联系。 秦家明问是什么东西的样品,秦老大说是冰糖,他开杂货铺时跟糖厂关系比较好,拿到手一批低价优质货,这次出来顺便找找销路。 他把秦家明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却不知道秦家明作为食品厂最早的一批推销员,为了销量课余时间几乎都泡在少年宫附近的商户和店铺里,对商店的进货渠道和营业模式早已烂熟于心。 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怎么会跟糖厂扯上关系,还能拿到低价优质货?在秦家明看来这纯属扯淡,秦老大一定没干好事,否则他不会每次都拿自己打掩护。 从心灰意冷到心急如焚,秦家明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那个时候他虽然看不懂秦老大在干什么,但总觉得秦老大卖的应该不是冰糖,并且直觉告诉他那东西很危险。 后来火车离卫宁越来越近,秦老大的精神头眼看着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从打瞌睡到流鼻涕,最后又像身上爬满跳蚤一样坐卧不宁。 火车在距离卫宁仅有一站地的一个县城短暂停留时,秦老大提溜着秦家明的脖颈便下了车。出站后他把秦家明扔在附近的公共厕所,提着双肩包一转身便消失不见。 三个小时后秦家明整个人都快冻透了,秦老大终于神采奕奕地回来了,并且当场宣布就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停下来卖冰糖。 看见他的精神恢复如初秦家明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他捂着如擂鼓一样的心跳跟秦老大走进旅馆,整个晚上眼皮都没敢合一下,一直在筹划接下来该怎么逃跑。 心乱如麻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摸那件土黄色棉袄,触手时恍然发现棉袄不知何时被烫了一个洞出来。 秦家明心疼得无以复加,偷偷起床到走廊上检查棉袄的情况。翻过来调过去的时候蓦地发现手感有些不对,摸到左胸附近一处长方形硬块时秦家明的心脏忽悠一下高高扬起又缓缓落下。 走廊幽暗的灯光下,棉袄里侧左胸的位置多了一层里布,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参差不齐的针脚才能彰显出做这项针线活的人手艺有多么拙劣。 秦家明眼含热泪小心翼翼扯开缝线,不出所料看到一沓纸币,有百元的也有十元的,甚至五毛的也有。 厚厚一沓,整整两千块。 有人原形毕露跟他要钱,有人教他遇事拍拍良心,原来不是让他问心,是告诉他放心。 秦家明把脸埋在棉袄里,声音闷闷的,棉袄潮潮的。 第二天、第三天秦老大接连故技重施,让秦家明背上包跟他去逛街,随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消失。 秦家明没有半点惶恐不安,在秦老大第三次将他扔下时他转头打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再有三十分钟就要开车的火车票。 可惜在入站口附近被秦老大抓了个正着。秦老大一个耳光甩下来秦家明半边脸立刻肿起来老高,打完他抓着秦家明的脖颈便要拖走。 秦家明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身上反穿着蒋梅做的土黄色棉袄,踉跄中迅速抢过双肩包扔去前方吸引秦老大的注意力,随后一扬手甩出大把钞票,放声喊道:“捡钱啦!捡钱啦!” 火车站往往是一个城市人流量最为密集的地方,大量人群看到漫天飞舞的钞票不要命一样跑上前争抢。人一多,很轻易便把秦老大和秦家明冲散了。 秦家明撒丫子跑到不远处的商店里,二话不说买了一顶帽子和一副蛤蟆镜,再把身上反穿的棉袄翻过来穿好,等他换装完毕秦老大还被围在人群中间迈不开腿。 秦家明躲躲闪闪很容易便进站登车。 他很清楚,自己一个人回陈庄村无异于羊入虎口,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去卫宁找贺兰,只要见到兰姐什么都好说。 只是秦家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开发区,等来的却是贺兰的一句“翻脸不认人”。 第37章 备战 “那你是哑巴吗?就不能让保安报一下姓名?我还以为是来打秋风的所以才挂电话。”贺兰理不直气也壮。 秦家明呼噜呼噜吃方便面,含糊不清道:“我昨晚下的火车,身上钱还让偷了,从火车站走过来都半夜了,根本没人,进不了门。” “正好门口有几根水泥管子,我就在里边凑合了一宿。天亮冻得我脑子都麻了,根本想不到那么多,人家撵我走我就走了。” “太阳出来我才觉得好点儿,刚想再去保安那儿试试,结果一抬头就看见梅姨。”秦家明嘿嘿一笑,洗干净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少年人的纯真模样,“我还以为是我脑子冻坏了,直到梅姨扑过来我才反应过来是真的。” 蒋梅泪眼朦胧,一把接一把抹眼泪,还不忘问:“饿坏了?我再去给你煮几袋方便面。” 秦家明舔舔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再煮两袋就行。” “别听他的。”贺兰翻起白眼儿,“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胃都饿抽了,大吃大喝容易做下病来,再煮一袋给他,放两个荷包蛋。” “别这么小气嘛兰姐,你这里方便面这么多,还这么好吃,再多给我煮一袋呗?” 贺兰压根不理他,提起那件土黄色棉袄放在鼻尖细闻,一股若隐若现的酸臭味很快便进入鼻腔。贺兰立刻像摸到脏东西一样将棉袄甩飞,跑去洗手池洗手顺带用打湿的纸巾清理鼻孔。 “还有味儿?”秦家明将棉袄抓在手里,想放进门口的垃圾桶又舍不得,“我都闻不到了,还以为没了。” “那是因为你已经闻习惯了。”贺兰冷冷吐出一句。 吓得秦家明当场汗毛倒竖:“你别吓我,我还觉得自己现在挺好,除了有点饿没别的感觉。” 蒋梅将一碗放了两个荷包蛋的方便面放在秦家明面前,叮嘱道:“有些烫,慢点吃,不够也先忍着,你姐说得对,得慢慢来,等你身体恢复过来让她带咱们去市里吃大餐。” “不去。”贺兰犟嘴。 好家伙,从过年到今早之前蒋梅一直蔫得跟个霜打了的茄子,秦家明一出现她就像服了回春丹似的,精神头立竿见影地不一样了,估计现在让她走路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都不是问题。 贺兰心里多少有些拈酸吃醋,还有点别扭。别扭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道理吃醋,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较劲,太掉价。 何况秦家明能跟蒋梅走到如今亲如母子的地步,她才是幕后最大的推手。秦家明安然无恙,蒋梅重新有了精神寄托,这些不正是她想要的么?这样一来就算日后她想撒手就走也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明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内,怎么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的笑脸她会吃味儿呢?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空落落的。 蒋梅和秦家明都知道贺兰惯常的刀子嘴豆腐心,两人偷摸相视一笑,秦家明说:“听我姐的,正好我三天三夜没好好睡觉了,先睡饱了再说。” “说得对,吃完面你就去睡觉,衣裳脱下来,可得好好洗洗了。”蒋梅扭头又问贺兰:“你是不是怕现在去市里会被家明他爸抓个正着?” 卫宁市这么大,想找个人哪那么容易。不过贺兰对蒋梅主动给她的这个台阶还是感到满意的,心气顺了不少,大言不惭道:“我会怕他?” 之前她没有用强硬手段留下秦家明不是她不能,而是她尊重秦家明的个人命运,生怕强扭的瓜不甜。现在可不一样了,看这小子重逢后的德性,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一份子。要不是蒋梅催他去睡觉,看样子他马上就要重提给蒋梅当儿子的事了。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秦家明能狠得下心,她向来不是手软的人。 一通电话打去厂里找到村长,贺兰把秦家明的近况一五一十跟村长交代一遍,末了问道:“他爸回村了吗?” 村长在贺兰看不见的地方摇头,沉着道:“他早年那些驴马乱子的事太多,轻易不敢回村,这回也就是看在办葬礼的份上才没人上门找他麻烦,不然他哪能待这么久。” 没回村,那还真有可能来卫宁。 贺兰琢磨着,秦家明跟她和蒋梅走得近在村里街知巷闻,秦老二媳妇看她和秦家明如同眼中钉肉中刺,保不准背后跟秦老大蛐蛐个底儿掉。而她在卫宁跑业务又不是什么秘密,秦老大还真有极大的可能来卫宁捉人。 那她可就要做好准备了。 贺兰留蒋梅在办事处陪着秦家明补觉,独自一人进了市区。 她想找地方买一把上乘的弹弓和一些弹丸,可惜铁匠铺、花鸟市场逐一问过去,人家都说按照她的要求得去文玩市场才能找到如意的,就在城隍庙后边的黄鹂胡同。 黄鹂胡同至少得有五米多宽,两旁满是摆摊的小贩,卖什么的都有,也不光是文玩古董之类,还有卖笤帚簸箕、现场浇筑铝锅的。 贺兰背起手随着人流缓缓向前游走,道路两旁看了一遍,最后在拐角处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丫字型弓架一头粗一头细,看色泽是鹿角做的,弹弓皮子老化得不成样子,皮筋形状倒是蛮新的。应该是老物件,还是个断了传承的老物件,新主人明显不知道该怎么玩,更不知道如何保养。 贺兰蹲下身去,拿起摊上的痒痒挠摸了摸,说道:“好家伙,大户人家的东西?挠痒痒都用汉白玉。” 摊主是个年轻男人,黑色皮衣配湛蓝牛仔裤,脸上戴一副遮挡住半张脸的蛤蟆镜,坐在马扎上一板一眼鼓捣着一本磁带,事不关己一样回道:“两百块钱不讲价。” 贺兰料到了这东西贵但她没料到会这么贵,一时间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旁边卖杂货的大娘忽然自来熟道:“姑娘别搭理他,他们家擦屁股都用金纸,卖的东西哪是咱们小老百姓买得起的,你看看我这个痒痒挠,竹子的,便宜,一块钱两把。” 贺兰心说你就是两分钱一把也不是我想要的啊,于是她抿唇一笑,回道:“不瞒您说,这辈子用金纸擦屁股我是指望不上了,但是用一用金纸擦屁股的人使过的痒痒挠我还是可以的。” “那什么,兄弟,我也不跟你讲价,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你饶我个东西怎么样?” 蛤蟆镜懒洋洋抬起头来,“你想要哪个?” 第38章 买椟还珠 “不过我这摊上有规矩,想白拿我的东西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 贺兰一下就来了兴致,丝毫不觉得蛤蟆镜在骂人,“什么规矩啊?说来我听听。” 旁边大娘白眼翻上天,讲究人的话说得正大光明,“狗屁规矩,他就是闲着没事耍人玩儿。” 蛤蟆镜对大娘的话置若罔闻,说道:“看我心情,你相中哪个我瞧瞧再说。” 贺兰伸手一指他身前一对花瓶,“如果我要这个呢?” “好说,唱完一本定军山就是你的了。” “那个牛角梳子呢?” “换两只八仙居门前的石狮子。” “那个首饰匣子?” “我这台索尼功放机坏了,你给我修好首饰匣子就送你。” 贺兰运了运气,最后将手指向弹弓,“这个弹弓有啥规矩?” 蛤蟆镜头不抬眼不睁,伸出一根手指指天,“你要是能用它给我打下一个柿子来,白送你。” 贺兰仰头向上看,墙内人家种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低处的都被收走了,只有高处够不着的一些留着喂鸟。红彤彤拳头大的柿子挂在枝头,别提多喜庆了。 两旁看热闹的人群见贺兰盯着柿子树猛瞧,便有人劝道:“姑娘,现在回去学定军山还来得及,他又没要求你唱得必须跟谭先生一模一样,调不离谱就行呗。” “不如看看那台功放机到底哪儿坏了,小毛病的话换个首饰匣子多好,我看那匣子有些年头了,像个老物件。” “功放机拿来给我看看,真能换首饰匣子?” 蛤蟆镜坐在小马扎上冷冷说道:“你要?现在给我纳一双千层底,什么时候纳完什么时候拿走。” 这不是戏弄人么?让个年轻女孩唱老生,却要求男人纳鞋底,明摆着不是正经做买卖的人。 贺兰装模作样在人群中思考了一会儿,抓起弹弓说道:“我先试试这个。” 蛤蟆镜看她一眼,口气莫名令人不爽,“给你三次机会。” 贺兰嘿嘿一笑,“真的?那我拿什么打?” “随便,只要是用这个弹弓打下来的都算。” 隔壁大娘立刻献殷勤:“姑娘我这有玻璃球,一块钱一把。” 贺兰扔下一块钱,挑了三个比较圆润的。 人群随着她的动作散开一小块空地,贺兰弯弓搭球,瞄准头顶的柿子树射出第一颗玻璃球。小球嗖的一下穿过枝丫,飞向不知哪里。围观群众一声接一声叹气,个个语气里都是果然如此。 有了第一颗玻璃球探路,贺兰心里对这把弹弓的弹道多少有了数,第二颗射出时她微微向左偏移一些角度,玻璃球直直飞向最大最饱满的一颗柿子。 打是打中了,可那柿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掉下来。 贺兰在围观人群大片的叹惜声中迅速搭上第三颗玻璃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射向那颗最饱满的柿子。 枝丫咔一声轻响,柿子直直向下坠落,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蛤蟆镜胡乱张开的手心。啪叽一下,熟的不能再熟的柿子在他手里摔成一滩果泥,有些汁水甚至溅到了他的下巴和衣领里。 围观人群一阵欢呼,贺兰挑起一边眉毛笑看蛤蟆镜,问道:“说话算话?” 蛤蟆镜默默点头,收下贺兰的二百块,姐姐这转身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头铅笔盒递给贺兰,说道:“看你是个会玩的,送你。” 贺兰将铅笔盒盖子抽开一看,里面是油纸包裹完整的五条皮筋皮兜一体的弹弓皮子,牛皮材质,质量上乘,保管得当。三十年后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如今人家说白送就白送给她了。 贺兰也不推辞,道了声谢转身就走。 开发区公交车站附近有个野湖,下车时贺兰一眼就看见湖边草丛里蹦跶着野鸡的身影,她随手拈起一颗石子,等待了十分钟左右便轻松拿下一只五颜六色的野鸡。 蒋梅看见她提着野鸡进门就是一愣,问道:“不是说去给家明买衣服吗?怎么还买了鸡回来?” 贺兰甩下大包小裹往沙发上一瘫,满面疲累道:“加餐,给那小子好好补补。” 只有肚子里真正缺油水的人才觉得野鸡味美,贺兰尝过之后觉得一般,脂肪不多,肉柴得很,鸡汤也没什么喝头。 秦家明却捧着鸡汤喝得有滋有味,睡饱了终于有空想将来了,他直截了当地问:“姐,你先前说的那个事儿,还算数不?” 贺兰装傻,“什么事儿啊?” “我给梅姨当儿子那个事。” “难度有点大呀。”贺兰老神在在地说,“我先前跟你说这事的时候可不知道你有个那样的爹。” “嗯,我知道。”秦家明眯了眯眼睛,“我也不想给你和梅姨添麻烦,那要是我把他料理完了呢?” 蒋梅大惊失色,急忙问:“小孩子家家别胡说,那是你爸,你想咋料理?” “我给过他机会,他没要,既然这样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秦家明一口将鸡汤干掉,放下碗说道:“我去公安局举报他。” 在火车上秦老大包里带着那么多“冰糖”,秦家明估计怎么也够他蹲几年局子了。他要求不多,只要秦老大能在牢里蹲到他成年,到时候他肯定比现在有实力,就算秦老大出来找麻烦他也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不用怕会给梅姨和兰姐惹麻烦。 贺兰大力赞赏一番他的深明大义,并决定助他一臂之力,“总这么等鱼上钩不是办法,还是得想办法引蛇出洞。” 于是当食品厂所有人都在力争上游的时候,贺兰忽然带着蒋梅和秦家明大摇大摆地回到陈庄村。 蒋梅回到车间一改往常的沉默寡言,兴致勃勃的跟同事分享起了在卫宁的所见所闻,十句话倒有五句不住嘴地夸贺兰孝顺,秦家明懂事。 秦家明则找时间在秦老二家闹了一场,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的户口从爷爷奶奶的户口本上迁走,落到蒋梅的户口本上去。 秦老二媳妇气得火冒三丈,什么难听她骂什么。 没过几天全村人就都听说了,蒋梅想收养秦家明,秦家明自己也愿意,奈何秦老二夫妻不同意。秦老二媳妇明刀明枪地放话:“想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得拿钱来买,不多,两万块就能买秦家明的户口。” 躲在暗处的秦老大这时终于坐不住了。 第39章 请君入瓮 秦老大原本是真的打算带秦家明去南方帮忙看店的,奈何他这次回来另有“任务”,回程路上帮忙送了几次货,一耽搁就让秦家明找到机会跑了。 一开始秦老大不认为秦家明还能回到陈庄村,他觉得秦家明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火车都是第一次坐,冒冒失失自己逃走肯定会被人贩子盯上。为此他还心痛了两天,后悔早知道秦家明要跑他就先将他脱手了,好歹能落点钱在手里,也算没白生养他一场。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试着打电话到陈庄村村委会,装可怜说自己不小心把孩子弄丢了。村支书在电话里对他好一番指指点点,最后才告诉他秦家明回来了,但死活要给蒋梅当儿子,秦老二夫妻因此跟蒋梅要两万块钱抚养费。 秦老大一听就怒了,自己的儿子哪轮得到秦老二去要抚养费,这钱就应该是他这个当爹的拿。 村支书点拨他,这事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贺兰点头才行,还好心把卫宁办事处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秦老大人就在相州县城,贺兰一接起电话他直接自报家门,点名要跟她见面谈。 贺兰语气十分轻松:“行啊,我正愁找不着你呢,你过来,我在办事处等你。” 见面时秦老大一身得体的白色西装,头上喷了得有半瓶摩丝,估计十级台风下都能保持纹丝不动。 他还想跟贺兰先客套几句,岂料贺兰根本不理他,直接从一个黑色双肩包里取出两沓人民币轻飘飘摔在办公桌上,开门见山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家要收养秦家明,这两万块就当我给他买个户口。” 这年头一个农转非的指标不过也才三四千块,贺兰一出手就是两万,显然是下了血本。 但秦老大却有些不为所动,他盯着办公桌上那个沉甸甸的双肩包,几番斟酌后讨价还价道:“五万,孩子都13了,哪能跟还没断奶的小孩儿一个价儿。” 贺兰一双眼睛寒潭一样瞟向秦老大,秦老大死猪不怕开水烫,抱臂让她打量。 “可以,我给你五万。”片刻后贺兰从双肩包里再次拿出三沓纸币,用力摔在桌面,“但是两万有两万的说法,五万有五万的讲究,五万块买你一个断绝父子关系的字据,不过分?” 秦老大心中喜出望外,正想要一口答应,忽然瞥见贺兰手边那个双肩包似乎仍十分挺括。心念电转间他无赖一笑,说道:“那可是我亲儿子,你想让我跟他断绝关系得加钱,十万块,少一分我都不卖。” 真是不管什么年代都不缺加钱居士,贺兰气笑了,歪头打量秦老大,“一个儿子就卖十万块,你可真是生财有道。” 秦老大翘起二郎腿,沾沾自喜道:“过奖过奖,这么多年也就家明争气,能让我要到这个价儿。” 贺兰刹那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心中歹意肆虐,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几次深呼吸才将情绪稍稍调整过来,贺兰盯着秦老大的眼睛不放,一沓又一沓将纸币重新放回双肩包。期间秦老大始终老神在在,一副吃定了贺兰的模样。 “好,十万就十万。”最终贺兰愤愤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现在就写字据按手印,立刻、马上!” 一手交钱一手交字,贺兰得到了一张“生老病死各不相干”的断绝关系声明,秦老大拿到了他的意外之财。 临走前秦老大将背包反背在胸前,兴高采烈对贺兰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后你就算反悔了也别来找我,找我没用。”说完他转头就走,生怕贺兰当场反悔一样。 贺兰看着秦老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施施然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将刚刚到手的字据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打开窗,将灰烬全数托付与三月春风。 楼下秦老大刚刚走出办公楼,背影看上去分外轻快。贺兰站在窗口左手持弓,右手拈一颗榛子放在弹弓皮兜里,瞄准秦老大的右腿膝窝处稳准狠地射了出去。 楼下秦老大连声痛呼,楼上贺兰淡定地拨通了开发区派出所的报警电话:“我要报警,有人刚刚入室抢劫了整整十万块。” 于是很快,还不等秦老大一瘸一拐走到开发区大门口,三四辆警车便将他团团围在当中,出警的警员甚至严阵以待拿枪瞄准他。 既然敢设下这个圈套贺兰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方面她猜测秦老大肯定有前科,另一方面她还有秦家明这个关键性人证,因此她认为秦老大的口供在警方那里的取信度基本为零。 即便秦老大说出实情也不怕,因为当时在办公室里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毫无凭据,而他背走的那个双肩包里却实实在在放着一张贺兰的身份证,甚至就连那个双肩包贺兰都准备了购买收据。 事到如今真正的事实究竟如何,几乎可以全凭贺兰的一张嘴来决断。 但事情的结果却仍有些出乎贺兰的意料。 天海经济开发区是卫宁市近些年经济发展规划的重中之重,去年下半年才刚刚起步,谁能料到新年伊始就有人敢打园区入驻企业的主意。 万幸这起抢劫案破获迅速,万一一个不慎被抢劫犯跑了,钱再追不回来,那市委市政府的脸面可就丢大发了,搞不好会在全国经济会议上被树立反面典型。 因此针对这起抢劫案,市委市政府下了重要指示——从严、从重、从快,于是两个月后秦老大便被执行了枪决。 秦家明直到亲手接过判决通知书时才知道秦老大的最终结果,在此之前贺兰没有让他参加过庭审,办案人员调查的时候她也特意交待过不要跟孩子多说。 说不意外是假的,秦家明怎么也料不到秦老大最终竟然会落得个被枪毙的结局。 他有些茫然无措,还有一丝丝的……害怕。 贺兰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她对秦家明说道:“梅姨和你爸你只能选一个,我以为你选了梅姨所以才出手的,怎么,后悔了?” 秦家明慌忙摇头,想了又想,说道:“不是,我就是觉得……他是因为我才落到这步田地,不知道我奶奶会不会怪我。” 贺兰拍拍他的头,安慰道:“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人强迫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虽然这么说,但秦家明不过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怎么能承受这么重的压力,当天夜里他便发起了高烧。 蒋梅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秦家明的病好了,他的户口也顺顺利利迁到了蒋梅的户口本上。 秦家分家不分户,一家人的户口都在秦爷爷的户口本上挂着。贺兰在村里散播谣言,以直系亲属刑事犯罪会影响祖孙三代为由小小恐吓了一把秦老二夫妻,逼得他们不得不去乡政府主动要求分户。 所以秦家明就变成了自己一个人一个户口本,想迁去哪里就迁去哪里,实在是方便极了。 拿到新户口页的时候秦家明有些愣怔,傻傻问蒋梅:“我需要改名改姓吗?”一家三口在一个户口本上,各姓各的是不是不太对? 蒋梅也没反应过来,试探着问贺兰:“他是不是应该随你姓贺啊?” 贺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可从来没这么想过,这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么?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投亲靠友是政府允许的,改什么改。” 秦家明听后还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第40章 闯关东走西口 因为忙活秦家明的事,贺兰在卫宁市场的业务方面有些放松,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卫宁的销售额早不知被陈进峰超过了多少次,就连新开发的两个南方大省也隐隐有跟卫宁叫板的苗头。 村长说这是好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春,贺兰嘴上附和,心里却不服气,业务方面她说自己是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不信走着瞧。 而当她把重心重新转回到业务上面,赫然发现手下大将钱丽云已经开始将目光转投到下级市场。 卫宁市现在还隶属于隔壁省,去下级市场开拓业务明摆着要跟陈进峰抢行,贺兰当然不会同意钱丽云这么干。因此当钱丽云野心勃勃地提出开拓市场的要求时,贺兰直接建议她北上,首都、东北、西北、还有大片空白市场等待开发,何必非得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钱丽云是有雄心壮志的,去年下半年加今年上半年,她在食品厂不仅赚到了做梦都想不到的高工资,还从贺兰身上学到了许多真本事,除了工作上的,还有生活中的。 如今她在家里是老佛爷一般的存在,不仅丈夫听话、继子孝顺,就连公婆都对她体贴入微,过年时二老居然破天荒地对她催生。 钱丽云从前恨自己不能生,如今却隐隐有些庆幸。她如果像赵培红一样有了绊脚石,肯定也会像她一样大半心神都放在家庭上面,哪还有精力跑业务,更别提去外面开疆拓土了。 卫宁离着相州县这么近,赵培红每每对孩子和男人还不放心,让她北上在钱丽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让钱丽云自己孤身闯天下她心中难免惴惴,所以思来想去钱丽云便把主意打到了贺兰身上。 没有比贺兰更合适的人选了,她主意和胆量哪个都不缺,跟她搭档不愁闯不出名堂。 钱丽云能想到的,贺兰当然早就想到了。眼下她内忧外患皆无,自己也觉得是时候在事业上一展所长了。 两人一拍即合,贺兰便开始着手安排北上相关事宜。厂里有村长坐镇自然不必她操心太多,唯一需要她担心的可能就是卫宁办事处的负责人了。 说句实话,赵培红的业务能力并不如钱丽云,但她的强项是数据分析和预算,她能轻而易举从卫宁近一个月的销售趋势上判断出未来两个月的销售量增长幅度,其他省市也不例外,因此贺兰非常倚重她。 这样一个宝贝人才,贺兰真恨不得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然而赵培红自己不愿意,卫宁已经是她能接受的离家最远的地方了,再远一些她怕不能兼顾家里,如果贺兰强烈要求的话她宁愿辞职。 辞职是不可能的,贺兰宁愿把赵培红当菩萨一样供着。一开始她有心让赵培红接替自己来做卫宁办事处的负责人,深思熟虑后又作罢。赵培红的性格有些绵软,不爱出头,做属下尽职尽责,却实在不适合扛大旗。 而如果换别人来接替自己的话,需要考虑的就多了。首先这个人必须业务能力拿得出手;其次还要与赵培红关系融洽,不会亏待她;最后也是最主要的,这个人必须是贺兰信得过的自己人才行。 然而任凭贺兰掰着手指头将厂里业务员翻来覆去考虑一遍又一遍,最终却发现符合条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陈进峰。 偏偏陈进峰是贺兰最不可能随便调派的人选。隔壁省的业务开展得如日中天,贺兰满心期望陈进峰能在年底拿出一份耀眼的成绩,这样才更方便贺兰为他的将来铺路,所以陈进峰势必不能动。 那段日子愁得贺兰百爪挠心,不停地在隔壁省会和相州两地来回跑,迫切想要从众多业务员当中找到一个合格的接替人,哪怕有潜力也行,可惜一直事与愿违。 赶上入夏,乡里和县里三不五时有人借机到食品厂参观。村长一个人分身乏术,上顿陪下顿陪,终于陪出了胃下垂。 村长病了,厂子里总得有人坐镇,这个人选除了贺兰自然不做他想,因此贺兰只好搁置原定计划,忍痛给钱丽云安排两个手下送她去闯关东。 卫宁办事处这里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便只能让赵培红先顶上。 厂里没人愿意走西口,所以西北地区市场只能暂时任其空白。但是老天开眼,从天而降了一个西北地区总代理给贺兰。 总代理不是别人,正是国道边大集上卖烧饼的那位郭师傅,准确来说是郭师傅的妹妹一家。 郭师傅和他妹妹当年分开插队下乡,一个来到隔壁省会,一个去了大西北,各自落地生根后又开枝散叶。近些年郭师傅的生意日渐红火,有心照顾一下还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妹妹和妹夫,于是便把两人叫过来学手艺。 手艺学成后妹妹和妹夫准备回西北,临行前郭师傅顺便给捎上了四箱辣条。两人回到西北后顺利开了烧饼摊,哪曾想未曾尝过的辣条却在当地人眼里成了紧俏货。当地人也吃辣,但不爱重辣,偏好微辣鲜香的口感,辣条正中当地人下怀。 烧饼摊开张三天不到,四箱辣条就卖光了,甚至因为辣条售罄还影响到了烧饼摊的生意。郭师傅的外甥高中刚毕业,正在家里蹲,一看辣条这么受欢迎,脑子一热大腿一拍就想做批发辣条的生意。西北地区多面食,小伙子认为辣条是面食的最佳伴侣,肯定会在当地畅销,所以直接求到了自己舅舅头上。 郭师傅当然知道省会这边的业务负责人是陈进峰,但他自从结识贺兰以后订货只找她,一方面是为了跟对面馒头摊别苗头,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她大小是个副厂长,说话肯定比陈进峰那个销售科长好使。 眼下外甥有了这个想法,准备投入的资金还不少,郭师傅就打电话问贺兰能不能照顾一下他外甥,毕竟西北那边光明食品厂暂时还没有业务往来,头一个吃螃蟹的总得给些优惠。 贺兰一听乐得能看见扁桃体,真是正瞌睡就有人给她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她最近正觉得食品厂的销售方式该升级了,可巧就有人来帮她试水。 从厂里外派业务员出去推销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好处是对市场了解透彻,回款及时,坏处就是设立办事处的投入有点大。 而代理商这种模式就不一样了,食品厂只管发货就行,代理商自负盈亏,极大的减少了厂子的额外负担。贺兰原本准备明年下半年试着招一批代理商,没想到这个时机会提前到来。 她在省会与郭师傅的外甥见了一次面,觉得小伙子年纪虽小,却难得的言之有物,思路清晰,因此对他十分满意,很快便与对方签订了代理合同。 合同价格跟厂里给业务员的拿货价一致,只不过额外加了一些运输费用,毕竟这年头火车皮不好找,西北的运输线路更加不好批,贺兰且得找关系呢。 忙活完代理商的事,贺兰今年的业务量也就到头了,不得不垂头丧气的回到陈庄村去接村长的班——当迎宾员。 那些打着参观学习的名义,实则借机吃拿卡要的特殊人群算是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第41章 你真是好样的 以往厂里来人村长总要尽地主之谊,在东郊附近的好客来饭店热情招待一番,临走再每人送上一些厂里的“零食大礼包”,争取让每一个人尽兴而归。 不算那些零食大礼包的成本,光是好客来每个月的账单每每都让贺兰看得心头滴血。 流水一样花出去的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蛀虫,都是一帮蛀虫!再不整治一下食品厂早晚有一天要被这群蛀虫吃空。 于是她大笔一挥亲自批了一笔经费,在厂里新建了员工餐厅和厨房,以后凡是再有打着参观学习的名头来厂子的人,一律在厂里招待。 第一波赶上新餐厅新厨房的不是别人,正是工商局张局长。不光他自己,他还带着环保局的头儿、税务局的长,以及质检部门的相关负责人。 正是新麦收割的时候,田野里一片黄灿灿、绿油油,贺兰告诉掌勺大师傅田里有什么就做什么,不怕做不好,就怕不敢做。 刚从田间地头钻出、脚上的泥还没顾上擦的厨师一看有副厂长给自己撑腰,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因此农家大丰收、炒时蔬、浆水面条、锅贴饼子等五花八门的农家菜纷纷登场,不仅经济实惠还量大管饱。 贺兰十分给张局长面子,亲自作陪,席间频频劝菜,猛猛喝酒。客人有没有宾至如归不知道,反正酒过三旬她先倒下了。 张局长了解她抠门的德性,知道她这是借着自己这次过来的机会给一些浑人下马威,所以也不戳破,反倒一再盛赞贺兰巾帼不让须眉,不仅业务能力强悍,酒桌上也不甘人后。 在座的都是人精,堂堂工商局局长都没有二话,其他人怎么敢有异议,饭后每人拿上些零食大礼包什么都没说就那么走了。 当然,过后贺兰打着赔罪的由头亲自上门给张局长致歉,又把三个下岗职工领回来安排到厂里上班就是后话了。 但也有人不信邪,频频来试探,其中有些人不仅不嫌弃农家菜,还倍觉新鲜,一来二去反倒给食品厂食堂传出了美名。 别人有张良计,贺兰有过墙梯,不是爱吃这口么,我让你不知道怎么吃。 陈庄村因为水质好,老早就有村里人自己酿酒,每到过年的时候自酿白酒还十分畅销。贺兰找到酿酒的村民家里,下订单要了些高度粮食酒,六十度以上她全包了。 于是后来食品厂餐桌上的酒就从杜康、西凤变成了村民自酿的粮食酒,度数高达62,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从夏到秋再到入冬,贺兰和村长携手不知送走了多少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过客,到了冬至那天终于再没有通知参观学习的电话打过来。 这一年才算好不容易挨了过去。 进了腊月食品厂大盘点,全年盈利高达六七十万,比去年翻了好几个翻。村长喜上眉梢,在食堂吩咐了一桌酒席,把厂里的主要负责人和业务骨干都聚在一起,先吃一顿庆功宴。 村支书上桌不久就喝多了,抓着村长的袖子不放,一定要让他承诺把钱用在实处,以前答应过他的引进自来水管线、修路、安装路灯等等利民工程必须有个准确的开工日期。 贺兰在心里不住冷笑,心想可算让你找到出风头的机会了,啥啥都是你惦记的、你设想的,合着食品厂倒成了拦路虎。 于是不等村长习惯性打太极,贺兰先来了个一锤定音,“大爷,上回乡里来人你不是问人家自来水的事了吗?人家咋说的?” 村长面上不显,心里则划魂儿,有这事?不过这半年多他早就跟贺兰搭档出了极高的默契,看她撅屁股就知道她准备拉什么屎,于是村长遗憾笑笑,说乡里也没给正面答复。 贺兰一拍桌子,说道:“真让你料着了,那就像你先前准备的那样,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你不是准备先修给排水,再修路,最后安装路灯么?我看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啥错漏,回头会计叔算一算大概需要多少钱,让大爷给厂里出纳批个条子,一口气都办了。” 大队会计听话音贺兰俨然把功劳都堆到了村长头上,跟村支书穿一条裤子的他当然得为自己人“打抱不平”,因此他笑着站起来给贺兰倒了一杯酒,说道:“小贺厂长开玩笑,谁不知道食品厂现在是你当家,用多少钱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贺兰抿了口杯中酒,言笑晏晏地说:“会计叔你才是开玩笑,谁不知道厂里我主外大爷主内,我是捞钱的笊篱,大爷是存钱的笸箩,我管进他管出,花钱的事儿自然是大爷做主。” “但是呢,我也腆脸跟大爷提了个不情之请。”贺兰回敬了会计一杯,站起来说道:“一方面是为厂里减轻负担,另一方面也算是我个人为陈庄村这个集体做点贡献。” 村支书听到这里直觉她后面没好话,刚想出声打断,贺兰已经来到他身后,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我以个人名义向村委会捐款一万块,专门用来开春修建村里的利民工程。”说完她轻飘飘瞟了陈进峰一眼。 陈进峰接到信号立刻站起身,同样端起一杯酒,志得意满地说:“还有我,没有咱们厂哪能有我这个销售科长,我也以个人的名义捐款,不过比不上副厂长,我就捐五百。” 陈进峰一句话把调子给定了下来,其他陈庄村的业务员们纷纷慷慨解囊,一百二百地脱口而出。 那些不是陈庄村村民的业务员们纷纷踟蹰:自己要不要也捐一点?捐,他们不是陈庄村人,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不捐,主抓业务的副厂长和销售科科长都带头了,他们不跟以后会不会遭排挤? 钱丽云反应最快,刚想张嘴说自己也捐二百,蓦地发现贺兰朝她皱了皱眉,于是她及时刹车将话又咽了回去。那些人一看副厂长的左膀右臂都不吭声,便心安理得的继续当陪客。 外派的业务员年轻人居多,有那喝多了管不住嘴的便开始满场飞,挨个激将本村人,一来二去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就问到了村支书头上。 村支书十分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开口说道:“捐,我也捐,今年的分红我一分不要,都捐了。” 贺兰呱唧呱唧大力鼓掌,又给村支书满上一杯酒,夸奖道:“咱们书记真大气!小一千块钱呢,说捐就捐了。” 闻言其他人立刻沉浸在高额分红的喜悦当中,只有村支书勉强撑着云淡风轻的表情,实则内里五味杂陈。一句话就把功劳拨给了村长,自己出风头不算,还要从我身上放血。贺兰啊贺兰,你真是好样的。 第42章 败家子儿 村支书自己割肉,便想要别人也跟着疼一疼。小年那天食品厂发分红,他大喇喇坐镇现场,大喇叭一开广而告之,开春要为村里修建利民工程,希望村民们踊跃捐款,为村里多做贡献。 庆功宴捐款那天的事早在村民中间传开了,许多村民都觉得既然都有人捐款了,还有食品厂兜底,怎么还要从蚂蚱腿上削肉?但一想到今年的分红每人有小一千块呢,又觉得捐一点也行,反正不管什么工程自己作为陈庄村村民都能享受得到,村子要是建设得有模有样,自己走出去脸上也有光。 于是很快,村民们自发将捐款额定在了每家五十块上面,领分红的时候主动上交给大队会计。 还是人民群众的力量大,利民工程还仅仅只是个雏形,村委会账面上的启动资金就已经高达三万块,括号:包括贺兰捐的那一万块。 这样一来怎么也算是集体出资,说出去自己脸上都有光,村支书因此心里总算舒服一些,一直到过年都没再给村长和贺兰添堵。 贺兰虽然捐出去一万块巨款,但这点钱跟她今年与食品厂平分的利润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眼下她手里有存款四十多万,当包租婆的冲动便怎么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想要去卫宁试试房地产行业的水深。 当然,三四十万就当包租婆眼下也是天方夜谭,但是给自己买一座梦想中的四合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卫宁市那么多跟北京四合院一样的老旧宅院,现在又是出国热高峰期,肯定有人低价抛售,她不信自己捡不到大漏。 一想到三十年后价值数千万的四合院眼下三四十万就能买到手,贺兰激动得夜不能寐,大年初七她就左手提着秦家明,右手牵着蒋梅去了卫宁。 秦家明对这次的卫宁之行不是十分愿意,他初一上半学期因为他爸的事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又病了一场拖累了学习进度,因此期末成绩在班级里排名垫底。 他本想利用寒假跟同学取取经、补补课的,谁知道贺兰居然会突然跳出来拖他的后腿,还正义凛然地教育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走路后读书也来得及。” 秦家明有什么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时隔大半年再度来到卫宁市,秦家明和蒋梅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只有贺兰不住感叹日新月异。 春节期间卫宁办事处空无一人,贺兰三人顺利打开门入住。大城市不止机遇多,灰尘也多,屋子里十来天不住人就积了厚厚一层灰。 一家三口齐齐动手打扫,扫着扫着贺兰就发现秦家明不见了。扭头朝外一看,这小子提着墩布桶站在走廊里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对面办事处的灯亮着一盏,看情形应该是方便面厂的员工。 稀奇,难道大过年的方便面厂办事处还有人值班? 贺兰甩手走出去,边走边问:“谁啊?刘主任还是小王?”估计也就这两个本地人才能过来值班,其他外地人不大可能。 走廊里秦家明和那人一起看过来,贺兰莫名觉得站在秦家明旁边的陌生人十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但是很快她便想起来了,因为那人看见她后愣怔一下,忽然说道:“是你啊。”贺兰还在摸不着头脑,那人便接着问道:“弹弓好用吗?” 贺兰眼珠子差点脱眶,想起来了,他是那个蛤蟆镜!怪不得她觉得眼熟,这人还穿着那天的皮衣牛仔裤,唯独没戴太阳镜。 不过有一说一,虽然他身上的衣裳脏得跟抹布似的,但是这张脸可真是赏心悦目,想必摆摊的时候戴蛤蟆镜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估计跟兰陵王上阵戴面具起的是一个作用。 贺兰嘴里啧啧有声,笑着走上前说道:“早知道你这么帅,当初我就不拿柿子换你的弹弓了。” 那人和秦家明同时哑口无言。 一般人哪里遇到过贺兰这么直截了当到脸皮厚的女孩子,一张嘴就夸人是帅哥,还直言后悔,坦荡得别人都不知道该回她些什么好。 秦家明一直缠着贺兰教他打弹弓,所以早就知道贺兰新入手一把鹿角弹弓的事,还知道她是凭本事赚到手的,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人居然就是贺兰口中的败家子卖家。 看见贺兰言笑晏晏秦家明直觉旁边的帅哥要破财。转头又一瞧帅哥无措地张着嘴,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心说这位败家子还是个生瓜蛋子,一看就不是成了精一样的贺兰的对手,死在她手里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我叫贺兰,请问帅哥尊姓大名啊?”贺兰见好就收,十分友好地递出台阶。 “谢益清。” “香远益清的益清?好名字。”贺兰随口赞道,心里却在想这败家子行事那叫一个随心所欲,一点都没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意思,叫他一声败家子儿半点都不冤。 谢益清礼尚往来客气地赞了两句她的名字,风骨绝佳之类。 秦家明这时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的虚情假意,对贺兰说道:“姐,谢大哥问我附近哪里有饭馆。” 巧了,开发区里食堂有的是,饭馆几乎没有,赶上过年食堂还全部关门了。 贺兰看了看谢益清身后的办事处,问道:“你是新来的业务员?安排你过年在这里值班?” 谢益清嗯了一声,似乎不欲多说。 贺兰瞬间懂了,以这位败家子儿不学无术的架势,过年家里人多肯定少不了被批评、批判乃至于流放,估计办事处就是他一个人的宁古塔。 蓦地想起他摊上那只红木色古朴老旧的首饰匣子,贺兰眼珠一转,笑道:“大过年的开发区里哪有什么饭馆,跟我来,我们刚好准备做饭,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谢益清礼貌拒绝:“还是不了,我骑摩托车到市区不算太远。” “大冬天的你骑摩托车?”贺兰瞥一眼他手里的半盔和看起来厚实却不一定保暖的皮衣,说道:“天气预报今天白天的气温只有五度,零下。”说完她给秦家明使了个眼色。 秦家明放下手中的墩布桶和墩布,一把挽住谢益清的胳膊就往前拖,“走谢大哥,相识就是缘,大家一起吃顿饭。梅姨做的狮子头和麻婆豆腐可好吃了,我姐还带了梅干菜,让她给你做梅菜扣肉。” 秦家明看着瘦小,不知怎么力气那么大,谢益清一时不慎竟然被他拖进了对门。 贺兰在两人身后捡起墩布和墩布桶,脸上笑得势在必得。 第43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蒋梅从家里带来许多食材,有客人上门,还是个大帅哥,她越发使出浑身解数下厨,四个人吃饭她生生做了一桌八仙过海。 年前贺兰四处吃请,攒了一肚子油水,见什么都不香,过年在家一直吃素刮油,所以她没做梅菜扣肉,给自己做了道清爽解腻的黄瓜汤。 没想到谢益清居然也吃着好,蒋梅做的菜他下筷子时十分矜持,唯独这道黄瓜汤他频频光顾。 饭后谢益清要给钱,蒋梅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贺兰便堂而皇之地开口道:“这样,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吃饭就过来,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你就拿你那只首饰匣子来换。” 谢益清想都不想便问:“你说的是哪只首饰匣子?” 贺兰心中窃喜,看来他手里好东西不止一个,回道:“哪个都行,你看着办。” 谢益清点点头,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四个人一起出门,谢益清骑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摩托车先走,蒋梅在他身后念叨:“真俊呐,长得跟黎明似的。” 贺兰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帅又不能当饭吃,何况他还是个败家子。” “你还别说,”秦家明笑嘻嘻插话道,“谢大哥跟村里葛三儿是有点像。” 陈庄村的葛三儿是一号人物,家里地主出身,新中国还没成立家产就被他败光了,从那以后便一蹶不振,成天混吃等死,眼下村里唯一的一座土房就是他家的。 贺兰想起邋里邋遢的葛三儿,反驳道:“刚才你光顾着吃了,就没看看人家吃饭时的规矩?那架势,没个三代五代绝对养不出来,葛三儿估计给他提鞋都不配。” 祖上至少也是大富之家,不然谢益清摊位上那些好东西没法解释。贺兰打算在卫宁的这段时间多跟他接触接触,说不定除了首饰匣子外还能从他手里套出来别的好货。 春节期间房产中介开门营业的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门的,值班人员却只会照本宣科,关于房子的具体信息一问三不知。没办法,贺兰只好记下位置亲自登门去瞧。 中介公司当然不会给她具体的地址信息,贺兰只能根据大概位置去摸索,远的她先不去,黄鹂胡同在售的一座四合院她倒想先去看看。 黄鹂胡同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将来的直辖市市中心,这个地段的四合院卖二十八万不讲价,在贺兰看来几乎跟白捡一样。 然而具体地址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人家房产中介防的就是她这种有心跳单的人,在售房屋根本从外部看不出任何异样,连张出售启示都没有。 贺兰三人走街串巷钻了半天胡同,最后依然一无所获。 今天也是黄鹂胡同地摊市场开张的日子,贺兰轻车熟路跟那位卖玻璃球的大娘打听,问她知不知道附近谁家卖院子。 难为大娘一直记得贺兰这张脸,她想了想,说道:“这你得问上次饶你弹弓子那个小伙儿,他是这里人,我不是。” 早知道她就多嘴问一句谢益清了,贺兰瞥一眼大娘旁边的空位,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柿子树。今年的柿子明显比去年结的多,沉甸甸压在枝头,看上去就让人眼馋。 秦家明舔舔唇,央求道:“姐,这就是你换弹弓的柿子树?也给我打一个尝尝呗。” 贺兰还真带着弹弓出来的,于是她又从大娘摊位上买了三颗玻璃球,退后几步找好位置,扬手一弹直接射向枝头最大、同时离墙最远的那颗柿子。 啪嗒一声脆响,柿子应声而落,却不是落在贺兰他们所处的位置,转了九十度,落在了另一面墙外。 秦家明兔子一样蹿过去,刚拐过墙角却忽然愣在原地。 “怎么样,找到没有?”贺兰紧随其后跑过去,抬眼也不由得一愣。 拐角处停着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摩托车,摩托车手正呆站在车旁,黑色半盔上满是红艳艳的汁水,崭新的皮衣肩膀处趴着半颗摔得四分五裂的柿子。 被蒋梅夸奖过酷似黎明的那双眼睛寒潭似的扫过来,瓮声瓮气地说:“又是你。” “哈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贺兰根本憋不住,直接笑出了声,“你家就住这儿啊?” 谢益清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肩膀处,说道:“进来坐,我去换身衣服。” 贺兰就在等这句话,她早就想找间四合院一探究竟了,将来买房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杀价什么的也好对症下药。 谢益清家这座院子一看就知道年头够久远的,连门锁都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老式黄铜锁头。 然而大门打开后贺兰却大失所望。她原以为自己会看见天棚鱼缸石榴树,帅哥胖狗大肥猫,没想到入目皆是中不中西不西的各式建筑。 坐北朝南的主屋还保留着明清风格,十字海棠纹的门窗样式,出檐斗拱虽然已显老旧,但气势依旧不减半分。 左手边一排红砖小平房,搭配掉漆的窗框和灰尘遍布的玻璃,让贺兰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陈雪华家前院,杵在她面前的是他们家仓房。 右手边入眼便是白墙黑瓦,四扇整幅落地窗。看装修屋子里明明是厨房,不知道为什么却要在落地窗后面挂起两两相对的纯白纱帘。纱帘垂挂并没有散开,紫罗兰色的绑带使整幅纱帘造型非常圆满,整体一派美式田园风格。 再看院子,正中央平地起了一间凉棚,四周挂着淡紫色垂幔,凉棚中央摆着一架乳白色铁艺雕花吊床,上面还放着两个抱枕。 至于凉棚四周用砖围起来的方块空地,贺兰依稀在里面看见了萝卜樱子和白菜叶子的踪迹。 这哪是四合院,明明是四不像。 蒋梅和秦家明都觉得没处下脚,贺兰则施施然走进凉棚里四处张望。本来她还想试着坐一坐吊床的,可惜上面落的灰比旁边菜地里的土都厚,遂作罢。 谢益清进仓房去换衣服,不大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电话铃声,紧接着主人家换了件褐色飞行夹克推门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一个白色首饰匣子。 “这个给你。”谢益清一把将首饰匣子塞在贺兰手里,看看她又看看大门口,唇瓣微动有些不太自然地询问他们要去哪里。 贺兰明白,他这是想撵人,但碍于教养又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好在东西到手她并不介意,笑呵呵问他知不知道附近哪里有院子要卖。 谢益清打量她,“你要买?” 贺兰急忙摇头,“不是我,是我们厂子,准备买个院子做办事处,开发区距离市区太远了,我们又不在里面搞生产,办事处在那里员工上班生活都太麻烦了。” 谢益清当真了,想了想说道:“我只有偶尔才回来住,不太清楚,抽空帮你问问。” 贺兰连忙对他千恩万谢。 第44章 现成的软柿子 首饰匣子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的,泛着一股悠悠的木香。外表贴着整片螺钿,五彩珐琅雕花,纯银镶边,一看就是老物件,银子都范着黑。 贺兰拿到东西一高兴,转头就在金店给蒋梅买了一套三金,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还想顺便给秦家明买块表来着,怕他不小心再弄丢了,遂作罢。 常言道有得必有失,首饰匣子来得这么轻松,四合院找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三个人在卫宁转悠了一个礼拜,却始终没有能看上眼的。 眼看复工复学在即,贺兰忽然想起上次要带蒋梅去bj看升旗的事,便顺嘴问了一句秦家明要不要去。 秦家明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不去,我现在就想马上回村找同学补课。” 蒋梅更不想去,她这几天跟着贺兰见天儿看房子,对她的吹毛求疵有了切身感受,生怕去了首都贺兰再看上皇城根下的四合院,把钱全砸在上面。 在她看来,一个女人这辈子能赚到三四十万已经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就应该把钱捂得严严实实,消消停停地过日子,三四十万呢,两辈子都够花了。 然而贺兰一门心思要买四合院,还要一口气把钱全投进去。蒋梅十分不理解贺兰对于四合院的执着,但她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从来不质疑当家人的决定,因此贺兰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完全照做。 这也是贺兰为什么迟迟没有“离开”蒋梅的原因。按照她原本的计划,给蒋梅买套房,再安排一个稳定工作,等到她手里有了一定积蓄自己也就该“功成身退”了。她上辈子习惯了独来独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亲人”相处,何况蒋梅并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但人总是善变的,也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下班后屋子里总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习惯了大醉后总有一碗醒酒汤。睡前她随手脱下的衣服,天亮时总会平整出现在炕头,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熨帖。 还有意外出现的秦家明,惯会装傻卖乖,时不时便让人又爱又恨。物似主人型,就连小豆子如今看起来都眉清目秀的。 不知不觉间贺兰开始贪恋两人一狗带来的温暖,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秦家明迁户口那次,蒋梅脱口而出的一家三口曾带给她无比的震撼。原来这就是家,感觉还……不错。 后来贺兰又想,既然她都有家了,那就别再远走了? 有了家人,她自觉更得为家人多多打算。四合院一方面是她自己的心愿,另一方面也是买来做长线投资,日后不论是蒋梅的养老问题还是秦家明的升学环境,卫宁肯定要比相州好上许多。 就是合心意的院子可遇不可求,让她总有种心急吃不上热豆腐的无力感。 好在复工后的中介公司纷纷将贺兰奉若上宾,殷勤得很,这才让她心中的急切略减。 原本她是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谢益清身上的,可她忘了那就是个败家子儿,从他手里搜刮东西容易,却基本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一问他有没有四合院的消息他就摇头。 不过贺兰跟谢益清打交道一直十分公平公正,先后用自己亲手打的野鸭子、村里人送她的腊肉、还有野生鲫鱼汤从谢益清手里换到过八枚乾隆通宝和一只光绪年间的粉彩碟子,双方都对交易内容表示十分满意。 也行,贺兰知足,好歹每次她来卫宁都不算空手而归。 一转眼就到了三月初,贺兰又一次在卫宁市众多的房产中介公司那里铩羽而归,回来时顺路给秦家明买了一个藏蓝色书包。 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一进院子贺兰就看见晾衣绳上搭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年前她新给秦家明买的,当时孩子高兴坏了。 贺兰瞥一眼就要进门,顿了顿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晾衣绳上的羽绒服。好么,哪里还有羽绒,光剩服了。衣服后背下摆的位置大喇喇裂着一道口子,看上去十分整齐。 屋里蒋梅正在跟秦家明说话,贺兰踮起脚尖凑过去偷听。 “你别跟我姐说,要不她该去找人麻烦了。” “不跟她说谁给你做主啊?好端端的衣裳,四百多块呢,说给你划了就划了,也太不像话了。” “人家是教导主任的儿子,在学校可硬气了,没人敢得罪,我姐去了也不一定管用。” “上次你脚崴了也是因为他?我开家长会的时候跟你班主任说过这事,他没管?” 过了好一会儿,贺兰听到秦家明低沉的声音传出来:“班主任说了,我是死刑犯的儿子,让我多体谅同学,好好跟大家相处。” 贺兰面沉如水,咣当一声踹开门,吓得屋子里的两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废物!”她张嘴就骂,恨不得把秦家明夹死在双眼皮上,“好吃好喝养着你就是为了让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秦家明习惯性低下头,嘴巴瘪了又瘪,半晌嗫喏道:“我还手来着,可他们人太多了,全校都……老师看见了都当没看见。” 死刑犯的儿子,没爹没妈,现成的软柿子,不捏他捏谁? 贺兰不信,“村里那么多人跟你一个学校,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我弟弟,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给你撑腰?”拿到分红的时候村民争相请她去家里吃饭,她可没少跟有孩子的家长说些拜托照顾她弟弟的话,难不成都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一个诚心的都没有? 秦家明不说话,蒋梅想了想,说道:“估计是副校长的儿子带头,没人敢得罪。你想啊,得罪你没什么,你又不能不给村里人分红,得罪副校长的儿子就麻烦了,往轻了说挨打,往重了说搞不好会被老师穿小鞋。” 好像有些道理,贺兰瞬间冷静下来,气性却依然不小,当然不是对秦家明,而是对学校。什么狗屁学校,不光放任学生之间搞霸凌,当老师的还歧视自己的学生。 必须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她一方面嘱咐秦家明稍作忍耐,再挨打时争取留下证据,另一方面她登门拜访了村里几个秦家明的同班同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诱之以利,成功让家长站到了自己这边,同意必要时让自己的孩子给秦家明作证。 同时她还凭借酒桌上喝出来的“关系”,将秦家明就读学校的领导班子情况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你说巧不巧,学校正校长的升迁消息人尽皆知,就差一纸调令,他走后的接班人众说纷纭,大热人选中就有副校长本人。 “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贺兰懒散一笑,随口说道。 第45章 欲擒顾纵 春天的日头和风都是暖洋洋的,却无论如何都吹不暖秦家明的心。他的自行车车胎又一次扎了,两颗钉子明晃晃地留在车胎上面。 两名同村同学站在不远处等他,满脸不情不愿。秦家明借口要修车让他们先走,两个男生头都不回蹬上车就跑。 学校门口就有修车摊,秦家明前脚将自行车推到摊位上,后脚就有六七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将他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将他推到僻静的巷子深处。 副校长的儿子是个身高略矮、戴一副黑框眼镜的瘦弱男生,看上去文质彬彬。他双手插兜越众而出,施施然对秦家明说道:“禽兽儿,借点钱花花。” 秦家明微微躬身,垂头看向地面,说道:“我没钱。” 副校长的儿子一声嗤笑,对左右说道:“我都说了,他就是不长记性,还等什么,揍他。” 男生们一拥而上,秦家明挣扎之中盯住副校长的儿子不放,拼尽全力将他胸口的铭牌扯下来藏在手心当中。 最后这群人将他身上仅有的两块钱搜刮干净仍觉不够,临走还威胁他明天必须带至少二十块钱过来孝敬,否则他们只会打的更狠。 副校长的儿子临走时笑着对秦家明说道:“别跟我说你没钱,你不是有个在食品厂当厂长的姐姐么?她还能没钱?” 修车的可怜秦家明挨打,没跟他要钱,秦家明一路流着鼻血骑车回家,下车就将手里一直紧握的铭牌交给了贺兰。 “别人我没注意,副校长儿子的校服叫我扯破了。”秦家明说道。 贺兰二话没说,抓起铭牌就去了学校。 升迁在即,正是努力表现的时候,身兼教导主任职责的副校长正在学校里鞠躬尽瘁,叫贺兰上门堵了个正着。 秃顶的副校长态度挺像那么回事儿,听贺兰说自己儿子欺负她弟弟,二话不说就叫人把儿子找来办公室,连证据都没看。 看上去瘦小文静的男生一进门贺兰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一般人,果然他一开口大大方方承认了他的确跟秦家明起过冲突。 “大家都是男生,平时都是这样闹着玩的,谁都没放在心上,秦家明该不会认真了?如果让他不高兴了那我现在就去给他道歉,也跟您说声对不起。” 说完他朝贺兰深深鞠了一躬。 贺兰翘起二郎腿,扬起写有他名字的铭牌,问道:“闹着玩?你身上倒是干干净净,我弟弟现在还在家里流鼻血呢,肋骨上青了一大片。我看你除了校服破了一个口子,别的地方都挺好啊,看来你挺会闹。” 那男生看贺兰一眼,转头对自己父亲说道:“爸,对不起,是我闹起来没轻没重。” “回家我再收拾你。”副校长疾言厉色这么一句,转头语重心长对贺兰说道:“听说那孩子是你去年才收养的?那你可能不知道,男孩子嘛,从小到大都这么皮,磕了碰了在所难免,正常。” “你觉得正常?”贺兰玩味地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继而一笑,“打打闹闹是正常,那勒索我弟弟呢?你儿子点名跟他要二十块钱,明天必须给,否则就要打断他的腿。” “还有这种事?”副校长横眉怒目将矛头对准自己儿子,“说,你跟同学要钱了?!” “我怎么敢?”副校长儿子神色淡淡,轻飘飘说道:“我还怕他抢劫我呢。” 副校长口头上啧了一声,不赞同地瞥了儿子一眼,端起茶杯老神在在地说:“秦家明同学的家庭情况学校都知道,按理说以他这种情况,确实不太可能有同学故意勒索他。孩子嘛,胆子都小。” 果然是驴肚子里下驴——父子俩一个心肠。贺兰已经不知道生气两个字怎么写了,她想了想,准备最后提点副校长两句升迁在即最好夹起尾巴做人,却不想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敲响。 一个一看就是数学老师的老年妇女站在门口,一板一眼地问:“请问事情解决完了吗?我的学生什么时候能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副校长急忙站起来将儿子向外推,客客气气说道:“完了完了,辛苦冯老师跑一趟。” 待人走后他一脸无奈对贺兰摊开手,说道:“没办法,从省里高薪聘请来的奥数班老师,全校都指望她名师出高徒,给学校争光呢。” 窗外遥遥传来那位冯老师的高见:“你得有主见,时间宝贵,怎么能浪费在随便什么人身上。” 贺兰咧嘴一笑,她是随便什么人?好,那就叫你们看一看她这个人随便起来有多不是人。给脸不要,她还就不给了。 第二天秦家明临上学前贺兰给了他两张十块钱,并告诉他:“拿去,以后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好好供着他。” 中午放学时钱就转到了副校长儿子手里,他轻轻扇了秦家明的脸颊一下,笑道:“我还以为你那个厂长姐姐多有本事呢,原来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从此之后三不五时秦家明就要被勒索一回,数额一直稳定在每次二十块。一直到五月一号学校开运动会,副校长儿子提前一天给秦家明下了命令,明天带五十块来。 秦家明回到家激动地对贺兰说:“算上明天的五十总共加起来有三百块了,这回能报警了?” 贺兰安抚他:“不着急,再把他的胃口养大一点。” 副校长儿子也顺她的心意,拿到五十块的当天傍晚再次找到秦家明,让他第二天孝敬一百块。 “他们私下里赌博,赌运动会各个项目的冠亚军,那五十块肯定是今天输光了。”秦家明言之凿凿。 贺兰点点头,轻飘飘道:“原来如此。” 第二天秦家明如约奉上一张一百块,见面时却不知为什么畏首畏尾的,死死抓着他的藏蓝色书包不放。 如此明显的破绽当然很容易就被人察觉出来,几个男生一拥而上将他撂倒在地,书包底朝天一倒,一捆崭新的、包扎整齐的百元大钞骨碌碌从里面滚了出来。 四周的空气当即就是一静,秦家明眼见着男生们的眼睛红了,立刻不要命似的朝前一扑,将整个身体盖在钱上面,大喊大叫道:“这不是我的钱!是我姐的!你们不能拿!” 副校长儿子歪了歪头,诧异道:“你姐的跟你的有什么区别?” 七八条人影同时向他袭来,秦家明如释重负般蜷缩身体闭上双眼,心说成了。 第46章 转学 5月3号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县公安局东郊分局接到群众报警,有团伙当街抢劫并伤人,被见义勇为的群众当场联手拿下。 抢劫案天天都有发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起抢劫案的内幕,真是芝麻掉进针鼻儿里,巧极了。 据传一举擒获抢劫犯的是一名便衣民警,来自卫宁市公安局天海经济开发区分局。因为他所在的分局去年成功在开发区内破获了一起犯案金额高达十万元的大型入室抢劫案,帮涉事企业挽回了巨额损失,所以该企业对分局一直十分感激,自愿成为警民联动合作示范企业,双方一直合作良好。 这家企业厂址就在相州本地,是一家食品厂。自从跟派出所结成了对子,食品厂一直在积极主动配合派出所工作。这次听说派出所刚刚侦破一起拐卖儿童案,有三名儿童找不到亲生父母只能送去福利院,食品厂的副厂长十分惋惜,慷慨表示愿意捐款一万块给福利院,也算是支持分局派出所的工作。 但不巧的是这位副厂长临时有事不能亲自去卫宁捐款,便拜托相熟的干警来相州取钱。毕竟这笔钱她是看在开发区分局的面子上才捐的,捐款人一项她还特意要求加上分局的名字。 开发区分局自然一百个愿意,立刻就安排人来相州取钱。食品厂副厂长实在分身乏术,便将钱委托给自己读初中的弟弟代为转交,约好的见面地点就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 哪知卫宁来的干警刚一下出租车,就见到一个男生被六七个男生推推搡搡进了小巷子,片刻后便听到巷子里有人高呼抢劫。干警甘为人先,围观群众紧随其后,六七个抢劫犯还没等跑出巷子就被当场人赃俱获。 一直等到在派出所里见到受害男生的姐姐,这位干警才知道原来自己刚刚拯救的恰恰是自己此行的“接头人”。而这位接头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他竟然是分局去年破获的那起入室抢劫案案犯的亲生儿子。 案发后第二天这无巧不成书的案情便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全县皆知,秦家明那仿佛杨康一样的身世遭遇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众人一边感叹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一边可怜他的身世,同时也对食品厂既往不咎的胸怀表示大力赞赏。 开发区分局的干警再立新功,食品厂声名在外,秦家明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贺兰觉得自己这一万块钱花得值,太值了,里子面子都有,简直是一箭三雕。 所以当仿佛老了十岁的副校长主动登门拜访时,贺兰因为实在高兴,并没有对他反唇相讥。只是在副校长希望秦家明翻供,不要提及多次抢劫一事时她淡淡一笑,说道:“孩子嘛,胆子都小,怎么敢跟警察说假话,实话实话很正常。” 副校长吃了软钉子仍不甘心,又威胁道:“你别忘了秦家明还要在县里念书,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有的是学生……” “不用强调你毁人不倦,我明白告诉你,我弟弟就算再也不读书也不会改一个字的口供。”贺兰打断他后面的话,忽然懒散一笑,“何况你能威胁我,你还能去威胁人家警察吗?” 她料定了副校长儿子东窗事发,势必会对副校长本人的仕途有所影响,暗处不知道有多少竞争对手等着揪他的小辫子,他想以权谋私找秦家明的麻烦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是副校长的愚蠢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又或许是狗急跳墙,学校竟然真的以涉嫌打架斗殴为由给了秦家明一张退学处分通知书。 秦家明倒是淡定,可把蒋梅急得不行,不读书能有什么出路,难不成真接她的班走街串巷卖炸土豆去? 对此,贺兰说道:“等着瞧。”小小一个副校长,就不信他真能翻过天去。 很快案件有了进展,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贺兰的预料。副校长的儿子和其余几名同学的抢劫行为属实,但量刑从轻,只需要进少改所劳动改造一到三年不等。 副校长倒是十分迅速就被撤职查办了,但秦家明手中的那纸退学通知书学校却一直没有收回去。贺兰去主动询问,新上任的校长只说让她回去等消息,便再没了下文。 秦家明自己也不愿意回到学校去上课,他觉得自己被全校师生排挤,回去也没心情好好读书,与其混日子还不如干脆退学进厂打工,他一直认为自己干销售是一把好手。 “你觉得是就是?”贺兰恨铁不成钢地骂,“一点困难就经受不住,你还能干点啥?” “我能干销售跑业务,可你不是不让么。”秦家明仗着胆子回嘴,说完却急忙躲去蒋梅身后。 蒋梅想也不想便偏向秦家明,“也不能怪他,成天挨欺负哪还有心思学习。”说完她觑了觑贺兰的脸色,话音一转说道:“但是辍学打工肯定不行,怎么也得把初中读完。”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活人还等让尿憋死?在家好好复习等我消息。”贺兰猛地站起来愤愤说道。 秦家明和蒋梅对视一眼,问:“等你什么消息?” “转学。”贺兰说完就走。 小小一个相州她还真就没放在眼里,大不了给秦家明转学去卫宁。 上次中介公司叫她去看房,又一次败兴而归后,那名跟贺兰已经十分相熟的房产顾问曾积极向她推销商品房,言之凿凿商品房现在可比四合院抢手多了,有的买房还送蓝印户口。 贺兰当时没当回事,商品房看着吃香,但长远收益远不如四合院,何况她就是喜欢接地气的四合院,对楼房根本不感冒。 但是秦家明退学的事忽然让她又回想起了那名房产顾问的话,买房送户口,那她完全可以买一套学区房,然后把秦家明的户口迁过去,读书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房产顾问一听她要买商品房,还要求必须是学区房加送户口,高兴地一拍大腿,喊道:“巧了!师大附中对面有个学苑小区在售,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贺兰的眼睛亮了亮,师大附中?全卫宁最好的中学,初高中全部涵盖其中的那个师大附中?秦家明这小子,运气可以啊。 于是贺兰第一回跟房产顾问上门看房,当天就交了定金,三天后交付全款,一个礼拜后就拿到了房门钥匙。 速度快到秦家明不知所措,三天里哭了五场。 第47章 董事长的儿子 哭是因为秦家明束手无策。贺兰花五万块买了一套八十平三居室,还将房子落在他个人名下,只为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入学名额。 恩情大过天,秦家明当时暗下决心一辈子给贺兰当牛做马,绝对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床前尽孝都是他应当应分的,为此他痛哭了两场。 贺兰通知他要把户口从蒋梅的户口本上迁到新房那天,他杀猪一样哭了三场。 蒋梅和贺兰一直没有要求秦家明改口,所以秦家明一直梅姨梅姨的叫着。贺兰叫他迁户口的话刚一出口,秦家明一边飙泪一边死死抱住蒋梅的腰,大嘴一张就喊道:“我不迁!妈!你别不要我!” 现场那叫一个可怜,跟要上刑场似的,接到秦老大的判决通知书那天秦家明都没这么伤心。 蒋梅更是个眼泪窝子浅的,抱着秦家明的头不住口的叫乖乖,娘俩哭成泪人儿一样,显得一旁冷静自持的贺兰像个不近人情的混蛋。 “不就是迁个户口,至于吗?谁也没说不要你啊。”贺兰一眼接一眼地剜抱在一起的娘俩,“坐班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放了学回家睡一宿第二天起早坐车去上课都来得及,让你哭得好像阴阳两隔似的。” “那你,还让我,住宿?”秦家明哭抽抽了,快断气儿似的一个个往外蹦字儿。 “废话!新房不得装修啊?再有俩月就开学了,你不住宿住哪儿?住毛坯房?” “住宿,就不能,随便,回家了。”秦家明大嘴一咧咧扁桃体展露无遗,“我想家,咋办?” 蒋梅惯起孩子来没边儿,眼泪巴叉地承诺:“妈天天下了班就坐车去看你,学校食堂饭菜肯定不如家里好,妈天天去给你送饭。”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场景,贺兰耐心用尽,翻着白眼儿说道:“差不多得了,别得寸进尺,我都打听了,附中食堂物美价廉,老师都跟着一起吃,就你金贵还得专人送饭。” 秦家明当然不愿意折腾蒋梅,可他更不愿意迁户口,期期艾艾地问:“那我以后还能把户口再迁回来吗?” “没人拦着你。”贺兰不耐烦道。 秦家明落户的事一路畅通无阻,三天就办完了。再有两个月他就要转学去卫宁师大附中,贺兰怕他跟不上学习进度,索性在卫宁给他报了补习班,让他每天早出晚归坐班车自己去卫宁补课,也算是提前锻炼他的自理能力。 贺兰去他原来的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插曲,一名老师偷偷摸摸告诉贺兰,秦家明之所以被学校退学,最主要的原因是学校外聘的奥数老师从中作梗。 据说那名姓冯的数学老师退休前是省级教师,拿过许多奖状,来到相州后唯一入她法眼的学生就是副校长的儿子。冯老师曾不止一次夸奖过副校长的儿子有天分,是个好苗子,一定能为校争光什么的。 结果这根好苗子因为秦家明被判少改所服刑三年,彻底没了未来。冯老师心痛学生折翼,莫名其妙将满腔怨气都喷洒在秦家明身上,在副校长下台后她居然动用自己的人脉将秦家明复学的路堵死了。 贺兰实在有些无言以对。不是,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啊?你的学生违法犯罪了还要受害人拿前途去陪葬?有没有天理了! 贺兰越琢磨越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便想找两个混子给这位冯老师一点教训。 可巧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秦老二。秦老二最会见风使舵,老早便摒弃前嫌主动巴结起贺兰,要不是不敢轻易在贺兰面前造次,他恨不得借着秦家明这层关系叫贺兰一声大侄女。 贺兰见他笑容谄媚,一副想捧臭脚又捧不上的急切样,脑子里灵光一闪,便假装倒苦水,将冯老师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跟秦老二絮叨一遍。 秦老二比他媳妇精明多了,听话听音,立刻就明白了贺兰的意有所指。于是他第二天找了几个兄弟,扯起一块“枉为人师”的横幅,雄赳赳气昂昂去学校找冯老师的麻烦。 后来听说秦老二不仅把冯老师逼得辞了职,似乎还拿到一笔不错的封口费。 不过这些事贺兰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关注了,秦家明转学的事情刚刚落下帷幕,她便被赵培红一个紧急电话叫去卫宁办事处。 卫宁办事处出了不大不小的乱子,赵培红震不住了。 贺兰顶着盛夏艳阳进了办公室,咕嘟咕嘟喝光一大杯凉白开,开门见山教训赵培红:“早就跟你说让你跟钱丽云好好学你不听,你比那俩人大了快二十岁,还能让小年轻骑到你头上去?” 贺兰先前亲口许下承包谢益清伙食的承诺,她虽然经常不在卫宁,但是特意交代过赵培红时常照顾一下谢益清的需要,多出的部分伙食费找她报销。 一开始两边来往还算正常,但是随着新来的两名女业务员与对门方便面厂员工日渐打成一片,谢益清的身份不知怎么忽然传扬开来。 据传他的父亲是方便面厂的董事长。 人嘛,总是贪心的,当业务员哪有当董事长儿媳的诱惑大,何况董事长儿子又长得那么帅。所以那两名女业务员逐渐心不在肝上,开始不务正业起来。日常得空便往对门钻,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跟谢益清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 赵培红先开始若有所指地提点过两人把心思摆正,发现两人装听不懂,她又试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然而两名业务员丝毫不以为意,更有甚者明面上就敢顶撞赵培红说自己并没有耽误工作。 赵培红是老好人的性格,说话办事向来本着好说好商量,让她说硬话办恶事简直难如登天。整合数据她是一把好手,管理员工实在不是她的强项,所以才不得不打电话向贺兰紧急求助。 贺兰实在是怒其不争,钱丽云都把关外的半壁江山打下来了,赵培红这里还因为两个手下不服管而叫屈呢,上哪儿说理去。 “那俩人呢?”贺兰问。 “出去跑业务了。” “跟谁?” 赵培红朝对面怒了努嘴,回道:“也是新来的业务员。” “又来新业务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贺兰有些意外,又问:“那位谢主任没找麻烦?” 堂堂董事长的儿子空降到卫宁做区区办事处主任,就算是个败家子,贺兰也怕谢益清会先拿两家业务员的私下合作开刀。虽然她一直以来致力于跟谢益清搞好关系,但其实她始终没能摸明白谢益清的脉,总归有些担心。 谁知赵培红却回道:“不仅没找咱们的麻烦,他连自家的业务都不管。” 贺兰颇感意外。 第48章 砂锅居 那两名心不在肝上的女业务员毕竟是赵培红的手下,贺兰先征询她的处理意见。 赵培红下不去狠手,贺兰怨她不争气,“你这就是御下不严,厂里那么多业务员呢,换人还不容易。” 赵培红讷讷,“我怕我级别不够。” 那俩人一个是贺兰从工商局张局长处领回来的安置任务,一个跟村支书沾亲带故,无论哪个赵培红都不敢擅动。 但贺兰肯定不怕,她以副厂长的名义把这两人跟陈进峰那里的两名男业务员做了调换。 两名女业务员跟赵培红还敢还嘴,当着贺兰的面却像两只鹌鹑,一个不字都不敢多说。 谁敢啊?贺兰不仅是食品厂的擎天柱,为人的泼辣在陈庄村更是无人不知。谁会闲着没事在她面前找不痛快,怕是不想要来之不易的工作了。 所以一拿到调动通知,两人连个瞌睡都不敢打,连夜收拾行李就走了。 送走两人已经是万家灯火,贺兰转回身在办公楼楼下偶遇谢益清。 谢益清从头黑到脚,手里捧着头盔正准备戴,看见贺兰也只是略一点头就当打过招呼。 贺兰看他准备出门的样子,随口问道:“干嘛去呀?” “吃面。”谢益清一板一眼答道。 贺兰咂咂淡而无味的嘴巴,仰脸一笑道:“刚好有点饿,带我一个呗?” 谢益清明显有些为难,贺兰看出来却默不作声等他回复,她就想看一看董事长家的公子究竟有几副面孔。 摆摊卖货时他是纨绔子弟,蹭饭时却谦逊有礼。赵培红对他的评价有两个,一是不务正业,二是冷若冰霜。说实话贺兰真没看出来谢益清哪里冷,这不是很正常嘛,他点头了。 还没进三伏,吹过摩托车的风有些温柔,贺兰忍不住一再张开双臂去拥抱夏夜的风。 谢益清一路上叮嘱她三次老实点。 贺兰以为他会在开发区附近随便找间饭馆吃宵夜,没想到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将她带到城隍庙,在一家挂着砂锅居三个大字牌匾的面馆门口停了下来。 贺兰坐在摩托车后座不挪窝,瘪了瘪嘴说道:“早知道你回家吃面我就不跟来了。”砂锅居北窗紧挨着黄鹂胡同,搞不好一开窗户就能摘到谢益清家的柿子。 “来都来了,下车。”谢益清摘下头盔甩一甩头发,侧影和动作简直跟原振侠一模一样。 贺兰罕见地听话,跟在谢益清身后走进店里。 店门口挂着手搓的挂历门帘,谢益清一撩帘子就听柜台处有一把上了年纪的声音说道:“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一个光头啤酒肚的大叔穿着件白色跨栏背心,弥勒佛似的甩着苍蝇拍坐在柜台后面,看见贺兰后忽然一扬眉毛,“一起的?” 谢益清随便应了一声,径直坐到北窗底下的桌子旁边。 “贝勒爷开窍啦?难得呀。”弥勒佛向上提了提大裤衩,不等人点单便径直去了后厨。 小小一间面馆只有四张桌子,店内主打砂锅,砂锅面片、面条、馄饨什么的滚烫热食,夏夜里自然少人光顾,所以客人便只有贺兰和谢益清两人。 贺兰看着墙上仅有八道简单主食的菜谱,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她怎么好像闻到了佛跳墙的味道? 后厨方向一阵叮当乱响,听声音应该是在甩面。佛跳墙的味道却越来越浓,片刻后弥勒佛用个大托盘呈上来两个大海碗。 一碗汤汁雪白,面条莹润,盖着鲍鱼、海参、干贝、瑶柱等浇头放在了谢益清面前,另一碗的浇头是鸡丝、冬笋和排骨,给了贺兰。 弥勒佛把一颗茶叶蛋推到贺兰面前,笑呵呵道:“姑娘别挑我理,贝勒爷没说带人来,我就没准备第二碗面,这个就当我给您赔不是了,不给贝勒爷吃。” 贺兰被他的京腔京韵逗得笑容满面,瞥眼看见谢益清皱眉,她急忙辩解道:“我就是来蹭个饭,跟您家贝勒爷不是很熟,这颗茶叶蛋您还送吗?” 弥勒佛猛地站直身体看向谢益清,满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是对象啊?害我白高兴一场。”转头又对贺兰说道:“吃吃,现在不是保不准以后就是了。” 贺兰一边给茶叶蛋剥皮一边乐,心说跟谢益清做两口子,还不得拎着把苍蝇拍,随时随地跟在他屁股后头扑打狂蜂浪蝶啊?嗯,还得会摆摊卖破烂,这么一看必须得是家里家外一把抓的伶俐人呢。 由此可见贝勒爷的福晋不好当啊,谁愿意当谁去当,她扪心自问绝对不是那块料。 她剥蛋的工夫,谢益清已经从面碗里舀出来半碗汤,一匙接一匙慢条斯理地细细品味。海碗口大,弥勒佛给的汤又多,即便盛出来半碗也不显少。 看谢益清的吃相就知道他那碗肯定汤鲜味美,馋得贺兰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她理直气壮地要求:“给我尝一口你的汤呗。” 谢益清舔舔唇,似乎有些犹豫,贺兰一扬手中汤匙,再次恳求道:“我还没动筷子呢,干净的,尝一口就行。” 谢益清把海碗往前推了推,说道:“你别后悔就行。” 一口汤整的跟离婚证盖章似的,贺兰伸出汤匙当机立断舀了一勺,吹了吹直接送入口中。 汤一入口贺兰就瞪圆了眼睛,真鲜啊,山珍海味的精华仿佛都汇聚在这一勺汤里,说鲜掉眉毛一点都不为过,鲜得她都舍不得咽下肚。 她看向开始动筷的谢益清,心说拿正宗佛跳墙的汤汁下面吃,不愧是贝勒爷,够奢侈。 眼见着谢益清没有再让一让她的想法,贺兰便也不再强求,低头吃起了自己那碗面,然后第一口面含在嘴里她就知道谢益清为什么警告她别后悔了。 珠玉在前,瓦石难当,刚刚喝过那么鲜美的汤,再劲道的面条吃起来都有些索然无味。当然不是说她那碗面不好吃,面条其实非常不错,汤汁也可口,但跟谢益清那碗比起来差的就不止一星半点了。 贺兰还真有些后悔。她回想了一下以往跟谢益清同桌吃饭时他的饭量,再看看他眼下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的吃饭进度,觉得他应该吃不完一海碗面,于是堂而皇之问道:“吃得完吗?”吃不完可以找人帮你分担嘛。 谁料谢益清垂着眼睛点点头,从鼻孔里哼了一个嗯字出来。 弥勒佛在柜台后面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忽然阴阳怪气地说:“别那么小气,给人家姑娘分点儿。” 贺兰垂眸敛目,不出声也不反驳。谢益清居然也充耳不闻,似乎还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隐隐加快了进食速度。 贺兰愤愤挑起碗中面条,心说吃吃,当心噎死你。 第49章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只要不贪心巴望谢益清那碗面,沉下心来细细品味的话贺兰那碗面其实足够美味,所以到后来贺兰反倒比谢益清先吃完。 懒得坐在那里看谢益清表演宫廷礼仪,贺兰大大方方站起来去结账。 “他那碗不要钱,你那碗十块。”弥勒佛说道。 贺兰低头掏钱包,顿了顿忽然猛地抬头质疑:“多少?十块?你怎么不去抢劫?” 人均gdp现在才多少,从城隍庙打车回开发区都用不了十块。何况十块钱都够她买三斤排骨了,还得是精排,在这里就值一碗带两块小排的面条,再怎么好吃他也是显而易见的贵啊。 弥勒佛并不生气,乐不吱儿地说:“十块钱还是看在贝勒爷的面子上给的友情价,一般人想吃得排队预约,还不一定能不能吃上呢。” 贺兰拿出一张十块钱放在柜台上,真诚地寒碜弥勒佛:“排队预约真不是因为店里桌子少吗?” 弥勒佛放声大笑,啤酒肚将柜台顶的往前一窜一窜的,“赶明儿你白天来,到时候就能看出我到底是不是唬人了。” 谢益清胳膊底下夹着头盔往外走,大高个子路过柜台的时候甩下两个字:“走了。” 贺兰站在店门口拎起一条门帘甩着玩,一双眼睛四处梭巡。刚过八点,城隍庙正热闹,她想逛一逛消化消化食儿。 谢益清倒车打火,端坐在车上等了老半天也不见身后上人。回头一看贺兰吊儿郎当站在砂锅居门口,摇人家门帘子摇得兴致盎然。 “你在等什么?”他隔着头盔瓮声瓮气地问。 贺兰没听清,走下台阶凑近问:“你说啥?” 谢益清一拍车后座,说道:“上车。” 贺兰愣了一下,问道:“你不回家?” “先把你送回去再说。” 自己非要跟出来,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再送一趟,贺兰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道:“不用,我打车回去就行。这儿离你家这么近,你先走。” 谢益清不说话,戴着露指手套的右手再一次轻拍车后座,说道:“上车。” 那语气真好像贝勒爷在发号师令,贺兰一胆儿突真就听了他的话,乖乖坐了上去。 摩托车刚一出市区贺兰就后悔了。市区里人多车多,气温也高,一出城温度立竿见影地往下降。贺兰上身只穿一件的确良衬衫,那叫一个透心凉心飞扬。 下车的时候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紧接着第二天就病了,热伤风。 晕晕乎乎上了回相州的班车,车上吵吵嚷嚷,贺兰落座时脚步不稳,幸亏隔壁伸手扶了她一下。她急忙道声谢,抬头时却愣住了,反应好一会儿才说道:“陈进峰?我不是做梦?” “当然不是。”陈进峰让她靠窗坐,自己坐在外侧,“你也病了?我刚才叫你老半天你怎么好像没听见?” “感冒了,有点高烧。”贺兰蔫蔫答道。 “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生病。”陈进峰嘟囔了一句。 贺兰烧得反应迟钝,班车开动后她才想起来问:“还有谁病了?你爸?” “他没跟你说?” 村长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总是最先通知贺兰,好叫她回厂主持大局。所以近一年贺兰最远也就到隔壁省会陈进峰的办事处转过一圈,其他时间大多是在卫宁和陈庄村两头跑。 这次他老人家终于想起亲儿子了,不容易啊,贺兰昏昏沉沉地想。 平时壮得像牛犊似的人说病就病,可把蒋梅吓坏了,她跟厂里请假三天,一门心思窝在家里伺候贺兰,无论贺兰怎么赶她都不走。 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三天以后贺兰的体力终于恢复过来,上厕所不用扶墙了。 这期间陈雪华来探过一次病,见贺兰实在难受便没多说什么,留下一些水果就走了。贺兰病愈后的当天傍晚她再次上门,避开蒋梅羞羞答答要跟贺兰说些体己话。 陈雪华二十二了,从两年前就有说媒的人不断登门,她业务员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后上门说媒的人更多,如今家里也催,刚好有两个合适人选,她想让贺兰帮着参谋参谋。 两个都是熟人,一个是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另外一个就是陈进峰。 贺兰听到陈进峰的名字霍然睁眼,问道:“有人给你说和陈进峰?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的事。” 前两天?也就是说陈进峰回到陈庄村后几乎马不停蹄就开始相亲了。 贺兰觉得事有蹊跷,但她按下没表现出一分一毫,和颜悦色地问陈雪华:“你喜欢哪个?” 陈雪华小脸一红,扭扭捏捏道:“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的。” 平心而论,陈雪华其实更偏向陈进峰一些,两人同是业务员出身,在工作上从来不缺少话题,很能说到一块儿去。而且村长为人正派,别看陈进峰是小儿子,但是行事作风是所有兄弟里最像村长的一个,为人十分可靠。 但是陈雪华的父母却希望她嫁给高远达。高远达现在是食品厂辣条车间的车间主任,又是正经的中专毕业生,日后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高远达他爹是村支书,村支书还不到五十岁,近年来因为食品厂蒸蒸日上的缘故非常受乡里和县里的赏识,隐隐有要高升的势头。 而村长眼瞅就要七十,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将来给不了陈进峰多少助力。况且陈进峰不过是个销售科长,还是外派人员,陈雪华跟着他怕不是得两地分居,那还怎么过日子? 正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陈雪华就算再怎样有主意,在婚姻大事上也怕行差踏错。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陈进峰绝对值得托付;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父母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总不会害她,何况她大嫂也赞成父母的看法。 男婚女嫁的事陈雪华在村里见得多了,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多传的越不像话,所以她不敢跟别人讨主意,思来想去只有贺兰这个好姐妹值得一问。 贺兰直截了当给出答案:“当然选陈进峰。” 即便不是出于小姐妹之间的相互理解,站在长远角度来看贺兰也不会建议陈雪华选择高远达。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陈进峰酷肖其父,高远达活脱脱就是村支书的翻版,满肚子算计。 单从人品上来讲,贺兰希望陈雪华选择陈进峰;从业务能力上来看,她还是建议陈雪华选择陈进峰;最后出自私心,陈雪华是一员得力干将,贺兰可不想将她拱手送到村支书的手里。 一番计较后陈雪华若有所思地走了,贺兰打起精神随后出门去了村长家。 第50章 天不遂人愿 刚刚吃过晚饭,村长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贺兰放眼打量一番没看见他常年不离手的烟袋锅,心下不由得一沉。 “大爷你的病咋样了,没事?” “没啥事儿。”村长气定神闲地回复她。 陈进峰沏了一杯茶给贺兰,正想避出去,忽然被村长叫住留了下来。 屋里就剩他们三个,贺兰莞尔一笑,语调轻松道:“没啥事儿就好,我还纳闷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把陈进峰叫回来了,还要给他说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得了啥不得了的病症呢。” 陈进峰猛地抬起头看向贺兰,继而又看向自己父亲,眼中满是担忧和慌乱。 村长将自己儿子的动作看在眼里,摇头心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儿子尚且压不住心里事儿的时候贺兰却已经把一切都看明白、想清楚了。 不承认是不可能了,想隐瞒更加不可能,贺兰眼里从不揉沙子。 “唉!你这心眼子,就知道瞒不住你,可你这反应也太快了。”村长满脸苦笑,习惯性摆出吸烟袋的手势,半路又顿住,叹息一声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上礼拜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我得了肺癌。” 贺兰一颗心抛起又落下,随后坠入谷底,果然。 “县医院看的?不一定准,这两天让陈进峰陪你去bj再检查检查。”贺兰张嘴就定下行程,“刚好我最近没事,厂里有我盯着。” “不用去啦,人家大夫是bj下基层来的,错不了。”村长摩挲着自己的膝盖,忽的一笑,问道:“你不怪我瞒着你?” 有什么怪不怪的,贺兰早在猜到村长可能重病的时候就将一切都想清楚了。他瞒着自己无外乎是为了食品厂,或者准确地说是为了陈庄村。 当初的合作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合伙人是贺兰和村长本人,跟陈庄村没有一毛钱关系。但村长可不是为了赚钱才跟贺兰合作的,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陈庄村脱贫致富奔小康。 村长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以贺兰的脾气和她跟村支书一向不对付的实际情况,搞不好自己尸骨未寒她就要撂挑子走人。 贺兰是个无比务实的人,根本不用去跟她掰扯什么大道理,那些对她都没用。她对陈庄村几乎没什么感情,本事又大,抛下食品厂自立门户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她能离开食品厂,食品厂却不能离开她。配方是一方面,能力又是另外一方面。离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继续带领食品厂稳步向前。 而眼下村长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自己走之前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来接替自己。这个人必须能够完全继承自己的意志,还要能够与贺兰合作无间,这个人选除了他的儿子陈进峰自然不做他想。 既然想要陈进峰接班,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将他调回来。爷俩私下里一琢磨,干脆就以结婚为借口好了。贺兰总不会棒打鸳鸯,坚持让小两口两地分居。 所以就算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贺兰来说是一种变相的算计,贺兰肯定会对他失望,但村长还是这么做了,只是没想到计划还没等到实施便功亏一篑。 怎么说呢,也算殊途同归,贺兰当初扶持陈进峰打的同样是让他接班的主意,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能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 好在大家心意相通,贺兰乐得被村长这样算计,并表示愿意尽全力协助他扶持陈进峰站稳脚跟。既是为了村长,也是为了她自己。 村长父子见她没有反对,心头如同放下一块大石,神色顿时轻松许多。 离开村长家时华灯初上,四周一片亮堂堂。 陈庄村是全省第一个为村民安装路灯、修建给排水管路、铺柏油马路的村子。记得开春动工的时候全县轰动,许多邻村人跑来看热闹,还有众多县领导莅临参观,村民们个个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电视台为此还专门派记者来采访录像,本地新闻足足播了五分钟那么久。 昨日辉煌仍在眼前,然而这一切的奠基人却在无声无息中枯萎,眼看时日无多。说不愤慨是假的,可能的话贺兰真想问一问老天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 她仰头望天,许久不动地方,身后忽然有人出声问道:“小贺厂长,这是怎么了?” 贺兰回头,一个老大娘站在院子里笑着看她,贺兰回道:“没事,脖子有点酸,我活动活动。” “我这有膏药,专治颈椎病的,可好使了,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大娘说完风风火火跑进屋,贺兰连个不字都没来得及说。 “哪儿疼贴哪儿,一天一副,三天保准好。”大娘把膏药贴塞进贺兰怀里,亲切叮嘱道:“你啊肯定是写字时间长落下的毛病,工作再重要也得注意身体,年纪轻轻别不当回事。” 贺兰跟大娘道谢,转身往家走去。路上一直没得闲,东家给俩桃子,西家给个西瓜,就连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都磕磕绊绊要送饼干给她吃。 贺兰总算理解了蒋梅总是不愿意出门的无奈。 事情既然挑明了,贺兰便主动将陈进峰调回厂里上班,做厂长秘书。销售科科长的职位暂时交给一直希望回到相州上班的赵培红,卫宁和隔壁省会办事处的负责人则由陈进峰从手下业务员中挑了两个顶上去。 这样一番调动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猫腻。许多人对陈进峰作为食品厂下一任厂长心中有了数,有的安心期待,有的则气急败坏。 上面来人视察,村支书照常陪同在测,但情绪明显不佳,尤其是单独面对村长和贺兰的时候。 对此村长兴许还有些难为情,但贺兰却巴不得村支书如此做派。每到重要时刻贺兰还总是主动站出来,隆重向在场众人介绍陈进峰,丝毫不掩饰地将陈进峰推向人前。 村支书明面上无所表示,他儿子高远达却动不动就喝闷酒。 高远达原本以为自己能坐到贺兰那个位置就算烧高香了,谁让他爸在食品厂没有半点话语权呢。然而天降喜讯,村长忽然得了肺癌,那么按照村长从前跟他爸的约定,以后食品厂岂不是就轮到他爸做主了? 他一时间喜不自胜,只可惜还不等他多高兴几天,陈进峰忽然成了厂长秘书。放着好好的销售科长不当去当厂长秘书,谁都看出来他是明降暗升,以及村长这是在安排后事,有意安排陈进峰接自己的班。 高远达因此不止一次银牙暗咬。 “老不死的,说话不算话。”高远达喷着酒气骂道,“就不能痛快给好人腾出地方!” 村支书抿一口酒,眼皮微抬道:“别说那些没用的,先把你自己的事办好,跟陈雪华那丫头咋样了?” “处着呢。”高远达回道。 村支书点一点头,说道:“村长病的是时候,要不你还真不一定能跟她处上对象。” “好好处着,以后你爹我当上食品厂厂长,你媳妇就是销售科科长,你当会计,抓钱的笊篱和存钱的笸箩都是咱们家的,啥都好说。” 高远达看向自己亲爹胸有成竹的脸,胸中气闷瞬间消失,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第51章 初见美女 安排后事是村长的一厢情愿,贺兰从不习惯坐以待毙,所以她不顾村长本人的意愿,联合陈进峰一起将村长送进全卫宁最好的肿瘤医院卫宁二院进行治疗。 二院刚刚从国外引进了最新的化疗疗法,据说专门针对各类型癌症。村长的肺癌已经是中期,主治大夫说采用化疗的话虽然过程当中病人身体上可能会遭受一些折磨,但却有非常大的概率能够延长寿命。 村长一听能多活几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尸山血海他都爬过,难道还会怕一些小小病痛,立即十分积极的表示愿意治疗。 医生看他求生意愿强烈,当即就给他办理了入院手续。同时通知家属做好准备,最好在医院附近找个方便一些的落脚点,毕竟刚开始每隔三四天便要进行一次化疗。 可巧贺兰买给秦家明的学苑小区跟卫宁二院就隔着一个路口,还是个一楼,于是房子的装修简单收尾后就被贺兰先借给村长一家暂住。她怕村长多想,跟谁都没说房子的主人是谁,只说是租的,还堂而皇之地出具了一份租赁合同给陈进峰。 化疗的作用非常明显,副作用也非常剧烈,村长不仅身上时刻疼痛,还每每将胃里酸水吐得一干二净。但只要听到医生说癌细胞数量控制得不错,再怎样痛苦他都能忍得住。 他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食品厂需要他,陈庄村更加需要他,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重新站起来。 一个月后化疗次数从四天一次减少到一周一次,两个月后又减少到半个月一次。八月十四那天主治大夫在化疗结束后笑着通知村长,以后每个月来复查一次就可以了,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按时服药,癌症应该不会再复发。 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消息了,贺兰挂断电话立刻就决定去城隍庙买鞭炮回村好好庆祝一番。 第二天是中秋节,城隍庙附近小摊小贩比往常要多许多。贺兰轻车熟路买完鞭炮,转身时意外瞥见砂锅居的招牌,舌头下自动泛起津液,她不由自主就奔了过去。 远看时没注意,走到近处才发现,砂锅居门口放着两排长凳,排队的人群可真不少,见她掀帘子就进还有人对她怒目而视。 “老板,还记得我不?”一进门贺兰便兴冲冲问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 弥勒佛还穿着那件跨栏背心,戴着副老花镜在按计算器,闻言从镜片后面抬眼看她,咧嘴一笑,高声说道:“这不是上回贝勒爷带来的姑娘么,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记得就好,贺兰生怕他忘了,嘿嘿一笑说道:“哎呀上回怪我有眼不识泰山,那什么,我能不能托贝勒爷的福,不用排队吃碗面呐?” 弥勒佛笑得肚子一鼓一鼓,装模作样四下张望一番,扬手一指上回贺兰和谢益清坐过的那张桌子,说道:“那行,你就坐那儿,跟人拼个桌。” 贺兰道谢、点单、付钱一气呵成,抱着一大捆烟花爆竹就挪到了北窗底下。 刚直起腰,忽听桌前有人说道:“哎呀,好多烟花爆竹呀。” 贺兰正想搭话,抬眼间却不知不觉愣在原地。妈妈咪呀,瞧她看见了谁?一个风情万种的绝世大美人儿! 大美人一头乌黑的波浪卷发,穿一件大红色无袖掐腰连衣裙,腰间扣着一条四指宽的黑色腰带。眉如远黛,眼若春山,美得贺兰不知不觉连呼吸都放轻了,感觉在她面前喘气都是一种亵渎。 大美人儿见贺兰愣眼噗呲一笑,伸手在她面前摇一摇,轻声呼唤:“回魂啦!”神情那叫一个妩媚,语气那叫一个妖娆。 贺兰骨头都酥了,急忙伸手捂脸,好烫,好丢人。 “不好意思,头一回见到像你这么漂亮的美女,我失态了。”她坦坦荡荡说道。 这时美女旁边一个男人忽然生硬地说:“美关喜,窝底一此见倒她叶褐你一央。” 贺兰瞥眼看去,一个高鼻深目金发灰瞳的外国帅哥紧挨美女落座,举止间十分亲昵。 嗯,虽然很帅,但不是贺兰的菜,何况她刚被美女震撼了一把,再看帅哥觉得也就那样。 “哇,你们是一对吗?太配了。”贺兰坐下来不走心地夸奖,心中无端生出些肥水流到外人田的惋惜。 坐在对面的两人同时伸出右手,赤裸裸向贺兰炫耀无名指上的钻戒。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哦。”美女嘟起嘴巴一脸幸福地说。 “恭喜恭喜。”贺兰鼓了鼓掌,随即英姿飒爽地说:“今天这桌我请客,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弥勒佛刚好端着托盘走过来,闻言接话道:“这桌你可请不了,人家提前三天就预约的,钱早付过了。” 可恶!又搞区别对待。 贺兰看向两人的面碗,帅哥的番茄牛腩面和美女的海鲜面菜谱上根本就没有,她点的冬瓜虾滑面老板说还得再等一等。 “没关系,给你尝尝我的海鲜面。”美女要来一个小碗,连汤带面给贺兰舀了满满一碗。 贺兰不客气的先尝了一口面汤,随即闭上了双眼。虽然味道跟上次的佛跳墙大不相同,但还是那么鲜。 “要是能天天吃上这样一碗面,叫我做老板娘我也愿意。”她感慨道。 美女闻言乐得波浪卷发一前一后地摆动,摇曳生姿的模样越发使人心驰神荡。贺兰敢打包票,其他三桌客人绝对没有一个把心思放在吃上面,个个都在那里别有用心地磨洋工。 随后老板送来贺兰的面,大美女娇滴滴伸手一指贺兰,说道:“叔,人家小姑娘说她要做老板娘。” 弥勒佛目露警惕打量贺兰,贺兰淡定端过面碗,一脸假笑问他:“请问令尊今年高寿啊?” 除了洋帅哥不明所以,面馆里其他三桌客人纷纷噗呲噗呲笑出声来。 美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揉着肚子说道:“哎呀我不行了,笑岔气了。” 贺兰急忙献殷勤:“我帮你揉揉?” 洋帅哥不发一言直接揽住美女肩膀,大手放在美女腰腹间轻柔动作,看得贺兰好不嫉妒。 弥勒佛挺起啤酒肚纳闷道:“你到底是贝勒爷从哪儿划拉来的?牙尖嘴利,贪吃好色。” 贺兰故作高深叹一口气,说道:“说来话长,那年杏花微雨,我路过黄鹂胡同……”眼见着面馆里所有人都抻长了耳朵,贺兰忽然轻咳一声抬眼看向弥勒佛,手心朝上往他面前一伸,“想听故事吗?付费。” “付你个大头鬼!”弥勒佛作势拿托盘扇贺兰两下,无奈地笑着摇头走掉。 第52章 家电下乡 贺兰心情好,外加遇到绝世大美人,所以才有意卖乖。有付出就有回报,大美人当面不止一次地表示十分喜欢她爽朗的性格。两人一见如故,一张桌子上伙着吃完两碗面便成了莫逆之交。 互相交换姓名和电话号码的时候贺兰又一次被大美人震惊,“啥?你说你多大?四十五岁?!!” 美人一手支颐一手捋了下耳后发丝,神情比贺兰夸她是美女的时候要得意许多,“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 “一点都不像!”贺兰竖起手掌发誓,“我一直以为你才三十,最多不超过三十五。” 老天爷真不公平,给了美女绝世的容貌,还给了她抗老的基因。 大美人眼珠往旁边瞟了瞟,说道:“我未婚夫今年刚好三十五岁。” 她就知道,生得这副模样不吃嫩草多浪费。贺兰看向洋帅哥的目光里满是嫉妒,“你捡到大便宜了,知道吗?” 大美人闻言笑得千娇百媚,洋帅哥捧起她的手旁若无人地亲了一口,眼睛里全是柔情蜜意。 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世佳人,贺兰看得胃里直泛酸。 饭后走出店门,大美人又把店门口排队的人群震了一次。不过她显然早已见惯了类似场面,视若无睹地询问贺兰去哪里,未婚夫有车可以送她一程。 洋帅哥开一辆牌号里带领字的福特车等在马路边,贺兰受宠若惊,狠命摇头说不用,她要去的地方一定跟他们不顺路。 大美人固执道:“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舍不得跟你分开,你就让我多陪你一路嘛。”一句话让贺兰丧失抵抗力,乖乖听从她的安排。 班车上贺兰盯着手里的纸条看了又看。金香玉,不光人美,字也写得极其漂亮,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处不令人羡慕的。贺兰仔仔细细将纸条折好放在皮包夹层里,打算下次有时间的话请金香玉去喝意大利咖啡。 中秋节当晚贺兰带领秦家明在食品厂南侧的空地上将所有烟花爆竹一一点燃,来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几乎将全村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可惜他们俩动作不熟练,一个不注意将附近村民菜地里的青菜烧焦了一些,惹村长对他们一顿骂。 挨骂也开心,贺兰欠嗖嗖对付村长:“烧都烧了,我赔钱还不行嘛,您老别生气,快回家看中秋晚会去。” 不提中秋晚会还好,一提起来陈进峰噗呲就是一乐,偷摸对贺兰说道:“家里电视年头长了,旋钮定不住台,我爸拿根钉子弯了弯,勉强能把旋钮撑在中央台那档。刚才他正调台准备看晚会呢,结果你们这叮当一通响给他吓一跳,钉子掉地上找不着了。” 好家伙,干扰到村长的娱乐节目可是大罪过,贺兰摸摸鼻子,说道:“我记得你们家那台电视好像还是黑白的?” “嗯,牡丹牌十六寸,当年跟我爸的军功章一起送到家的。” “那是时候该换了,回头我去卫宁买台彩电送过去。” 陈进峰哪里敢要,他把声音又压低几分,说道:“千万别,看病你给拿了不少钱,他心里一直惦记是回事儿,肯定不会再要你的彩电。” 贺兰冷哼一声,心说要不要的得看谁说的算。 村长的脾气贺兰早就摸清楚了,跟党章里走出来似的,最讨厌人搞特殊化。单独送他一台彩电他肯定不要,但要是以为村民谋福利的名义将他也包含进去呢?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起总不是搞特殊? 贺兰想到了谢益清。 前段时间方便面厂有个客户资金链断裂,无法及时回款,谢益清作为办事处主任经验不足兼决策失误,一不小心就搬回了一仓库的抵账电器。 上回贺兰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了,不光有彩电,还有电风扇、洗衣机、冰箱和冷柜。不过大多包装参差不齐,有的没有包装,甚至还有许多外观磕碰的。 简而言之就是一堆卖不出去的残次品,可把方便面厂办事处的员工愁坏了,他们哪里卖过电器。再说就算能卖掉,花一样的价格谁会来买残次品?即便可以低价甩卖,卖出来的钱也难以抵消货款的亏空,缺的那部分又有谁来补足? 贺兰当时劝谢益清抓紧时间跳楼大甩卖,总比烂在手里强,至于亏空慢慢再想别的办法。谢益清听劝,第二天就叫人拉了几台样品到开发区门口搞促销。 然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围观群众看的主要也不是电器,大部分都是冲着谢益清那张脸去的。只要他在,摊位上的人保准乌央乌央的,他不在,业务员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销售情况实在不怎么样,没两天他干脆收摊不卖了。 电器收回仓库,谢益清回家掏出一个青瓷瓶倒手就卖了,磕巴都没打就把货款直接打回公司。 一系列操作看得贺兰叹为观止。心道这位爷哪是出来工作的,明明是来行善积德的,谁跟了他绝对没有后顾之忧。难怪电器事件后他手下那些业务员忽然间就稳定下来,不再流水一样来去,想来是大家都不傻,都想背靠他这棵大树好乘凉。 贺兰琢磨着,既然谢益清自己把亏空补上了,那么按理来说仓库里积压的那些电器就应该属于他个人所有。等他这个败家子儿再想起那批电器还不得猴年马月,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贺兰决定帮他解决一下难题。 为这件事她专门跑了一趟卫宁。 谢益清听说她要买电器,直接将仓库钥匙拿给她,“要哪个你自己去选。” “你不应该问哪个,应该问哪些。”贺兰大马金刀往谢益清面前一坐,说道:“大体数量现在暂时决定不了,得统计之后才能告诉你,你先说你能不能低价卖。” 其实不用问贺兰就知道谢益清肯定愿意低价甩卖,但她没料到谢益清的价格会低到令她目瞪口呆的程度。不管什么电器,一律半价出售。 这个时候要是再砍价那就多少有些不通人情了,贺兰当即拍板,“行,就这么办,你把仓库里的货统计一下给我个具体数目,我找人开车过来拉样机,能卖多少全看你的造化。” 第二天陈庄村热闹得跟过年似的,几乎全村人都到食品厂南侧的空地上来大采购。 “听说了吗?华生电风扇一百二一台,比百货大楼整整便宜了一百块钱!” “那算啥,威力牌的双桶洗衣机,带甩干的,才一千,比商场便宜一半呢。” “熊猫彩电二十八寸的两千!长虹三十四寸的才三千,再不抢就没了!” 贺兰站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看人登记,望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忍不住咋舌。怪不得后来国家会有家电下乡政策,看来的确能促进经济增长。 第53章 看房 按照贺兰原本的预期,陈庄村能够将谢益清一半的库存消耗掉就已经是万幸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村民们一看电器半价甩卖,纷纷给自家亲戚通风报信。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三天时间谢益清仓库里全部的电器就被预定一空,还有不少人因为姗姗来迟而扼腕。 预定过程中经过食品厂主要负责人一致同意,给陈庄村村民额外开了一个口子——允许本村村民赊账。买电器的钱先由食品厂垫付,年底分红的时候再一一扣除。 村民们顿时喜笑颜开,这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别人都没有,只有陈庄村本村人才有资格享受。 有村民当着贺兰的面夸她有能力有手腕,贺兰祭出早就打好的腹稿:“我没出什么力,电器是陈进峰联系车拉回来的,赊账的事是村长提议的,要谢也应该谢他们。”一句话就把金子都贴到了村长父子脸上。 后来贺兰欢欢喜喜付钱给谢益清,并诚恳向他建议:“再有这种抵账的事儿你先跟我通个气,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参谋参谋。” 抵账的电器不过是小儿科,要是能有抵账的房子那该多好。 谢益清收下钱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却忽然上心开始留意起了四合院的买卖消息。 其实在买房子这件事上,贺兰早就不对谢益清抱有什么希望了,一方面是他这个败家子的确好像没长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贺兰另觅到了“良人”。 金香玉,土生土长的卫宁人,拜托她可比拜托谢益清有效多了。 打从第二次见面起,贺兰和金香玉的约会流程就已经固定下来。金香玉找到房源打电话叫贺兰去卫宁,贺兰会先去领馆区买两杯意大利咖啡带上,看完房子再陪金香玉去逛街购物,购物结束再请大美人吃顿好的,临走金香玉则会送她一点小礼物。 有时是一条丝巾,有时是一枚指环,有时还会将一对耳钉分两次送她。 贺兰没有耳洞,金香玉感到分外惋惜,托起贺兰的下巴仔细端详后说道:“你不光应该打耳洞,还应该在左耳上面打两个,这对黑曜石耳钉非常衬你。” 漆黑如墨的黑曜石搭配纯银耳针,从视觉上给人一种冷冽不易亲近的感觉,金香玉莫名觉得与贺兰略显攻击性的五官搭配在一起会相得益彰。 贺兰禁不住蛊惑,真的听从金香玉的建议去打了耳洞,并当场就戴上了那对黑曜石耳钉。 她是短发,发型跟唱《对你爱不完》的天王郭富城一模一样。黑曜石耳钉点缀在她耳畔,丹凤眼眼风流转间莫名一股睥睨的气势。 金香玉左右怎么都看不够,忽的一把打开购物袋,将刚刚购入的一套牛仔服拿出来,无论如何也要让贺兰当场就换上。 金香玉是丰腴美人,她的衣服穿在贺兰身上十分宽松,但并没有使贺兰看起来不伦不类,反倒给她平添一股不羁的风采。 “好帅啊!好像黄家驹!”金香玉双手捧脸,做花痴状。 难得被大美人夸赞外貌,即便说她长得像个男人贺兰也丝毫不介意。 金香玉轻轻挽起她的手臂与她一起并肩站在穿衣镜前,比划着说道:“不是说长相啦,是气质。” 她身上乍一看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沉稳与洒脱,真正接触后才会发现她内里的锋芒毕露。有种亦正亦邪的神秘感,非常吸引人。 贺兰被夸得脸红红,不是很自在地轻咳一声,说道:“真的?看来以后我应该多穿牛仔服。” “好呀,国庆节你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趟,我陪你去bj我常逛的店里买。”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贺兰就越是觉得金香玉的脾气性格十分对她的胃口,就连她偶尔的抽象行为都能刚好契合贺兰的心动轨迹。 比如某天贺兰在厂里忽然接到卫宁办事处的来电,电话里金香玉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告诉她:“路过海边看到有人在卖超级漂亮的洋水仙,觉得特别配你,可惜送来你却不在。”过后见面时贺兰主动提起那束缘悭一面的花,金香玉却说过了那个节点洋水仙就配不上她了。 再比如贺兰请她到学苑小区来品尝自己的手艺,两人在小院里消磨一下午的时间。月亮刚升起来金香玉忽然觉得小院里空荡荡的缺点什么,拉上贺兰驱车上百公里赶去省会,只为买一架她觉得合适的吊床。 这种种不理智加冲动的行为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贺兰绝对会认为对方有病,但发生在金香玉身上她却觉得处处都十分合理,因为她这个来自21世纪的灵魂终于在九十年代找到了她理想中的自己。 有时贺兰也会感到遗憾,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穿越到一个男人身上,如果她是男人,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去争一争金香玉丈夫的头衔。 老天就像要弥补她的遗憾一样,还没等到国庆节便给贺兰空投一个好消息,谢益清通知她有一套不错的四合院在售,让贺兰尽快过去看一看。 看房都快一年了,贺兰却一直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四合院,因此不论谢益清的话靠不靠谱,只要消息属实,她立即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房子位于黄鹂胡同不远处的羊拐胡同里,胡同口第一个宅门就是。正经八百的一进四合院,正房、倒座、后罩房以及两侧厢房俱全,砖头瓦块还是老以前的怀旧风格,贺兰一眼就喜欢上了。 这一年她在卫宁看了不下二十座四合院,几乎无一例外院子里满是加盖的各种违章建筑,将原本透亮的庭院挤占得跟鸽子笼一样,看上去就气闷。 并且因为各种历史原因,单一产权的四合院非常稀少,遍地都是几家十几家甚至二十几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各自手拿一本房本的情况。想过户?挨家挨户商量去。 谢益清今天介绍的这个院子不一样,这家不仅院子原封不动保护得相当不错,产权也是自家的,没有什么罗乱。 贺兰看见房本的那一刻便下定决心,就是这个了,买它! 房主要价三十五万,贺兰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一顿砍价,成功将房价砍下去三万。确定好价格后房主又说最好先交一万块定金,贺兰答应得十分痛快,马上拜托谢益清骑车载自己去银行取钱。 哪知摩托车刚刚龟速行驶出胡同口,一拐弯旁边嗖一下蹿出一个大灰耗子来。说时迟那时快,灰耗子当不当正不正刚刚好倒在摩托车前轮旁边,左手被轮胎压了个正着。 “哎呦喂!撞着人啦!可疼死我了!”一把苍老的公鸭嗓叫声倒是洪亮,瞬间便吸引了许多路人来看。 贺兰跳下车低头一看,发现与其说车撞人还不如说是人撞车。一个邋里邋遢的大男人趴在地上弯腰撅腚,左手五指伸开,只有小指头跟车轮疑似有亲密接触。 见有人关注,公鸭嗓嚎得越发卖力:“手指头压断了,疼啊!要么赔钱,要么带我去医院。” 贺兰差点气笑了,这碰瓷儿业务的进展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第54章 二驴子 “讹人呐?”贺兰笑呵呵问道。 “你要多少?”谢益清掏出皮夹。 贺兰骤然转头,横眉怒目看向谢益清:“你有病啊?” 真是个败家子!钱多烧得慌,对一个碰瓷儿的还大方起来了。 碰瓷儿的会看人,仰头便说:“三千。” “多少?”贺兰扭头看地上的灰耗子,再次得到回复后她竖起双手放在脸颊两侧,大声喊道:“来人啊!快报警!有人当街抢劫啊!” 碰瓷儿的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来,翘起左手小指跟太监似的骂道:“谁抢劫了?谁抢劫了?你红口白牙诬赖好人!” “你算好人?谁家好人手指头碰一下就值三千块?” “你不给是?那咱们就去医院检查,我这把老骨头可算找着兜底的了,非得让你从头发丝儿给我检查到脚后跟儿不可!” 贺兰闻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挽住谢益清的胳膊,尖着嗓子喊道:“哎呦我的肚子!疼死了!老天爷你开开眼,我肚子里的可是老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千万不能叫个碰瓷儿的用一根手指头就换走了,快,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围观群众根本没人多管闲事,全都看得兴致盎然。偶尔有人调笑道:“二驴子,这回可算碰上对手了?” “原来你还是个碰瓷儿的老手。”贺兰斜睨一眼那位二驴子,叫嚣道:“今天我还非得替天行道不可了,报警,必须报警。” “你要检查,我更得检查,ct、b超、羊水穿刺我样样都得做,不光做这些我还得住院观察,什么时候孩子健健康康生出来我什么时候出院。” “咱们就看谁耗得过谁,大不了我给你付检查费,你给我付七个月住院费外加剖腹产的钱。来,同归于尽,哪位好心人搭把手报个警。” “放你娘的屁!”二驴子气得兰花指都忘记翘了,指着贺兰的鼻子骂道:“哪个男的缺了大德会娶你!他姓谢的祖上是醇亲王府正儿八经的格格,你也配?!” 贺兰垮下脸来扭头看向谢益清,“这人你认识?” 谢益清垂着头,还保持着手拿钱包的动作,轻轻嗯一声。 二驴子大名许二柱,解放前拉黄包车为生,谢益清的外婆年轻时一直包他的车。解放后前后街住着,偶尔还有来往。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二驴子饿得啃墙皮,还是在谢益清外婆的接济下他才活下来的。 不过这人多少有些不识好歹,只认谢益清外婆一个人,外婆去世后他一身坑蒙拐骗的功夫可没少往谢益清外公和他本人身上使。 外公在世的时候曾说过二驴子是个可怜人,告诉谢益清念在他外婆的面子上,只要不过分,给点就给点,就当接济孤寡老人了。 以前二驴子往往是就地倒在谢益清脚旁,伸手要个十块二十块的对付几天拉倒。围观群众以为这回还是老调重弹,怎料不仅二驴子狮子大开口,半路还杀出来一个贺兰,招呼都不打就跟二驴子打起了擂台。 这出戏高潮迭起,围观群众都等着看贺兰怎么对付二驴子这位“熟人”。 “熟人你还碰瓷儿!”贺兰虽然不知内情却依旧理直气壮,一把搡开谢益清的胳膊,双手叉腰跟把茶壶一样对着二驴子开喷,“他刨你们家祖坟了还是撺掇你媳妇偷人了?抱你们家孩子跳井了还是害你老娘裸泳了?你个遭瘟的玩意儿逮着个好说话的往死里欺负是?我告诉你不能够!只要有我在你再欺负他试试,假牙我给你薅下来扔茅坑里!镶一颗我薅一颗!” 这滴了嘟噜一长串骂下来既流畅又押韵,把围观群众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跟着鼓掌叫好。 二驴子颇感意外,隔空手指直点贺兰面门,愤愤骂道:“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哪只鸟啊显着你了?管的倒宽!” 贺兰一看妥了,这人也就这点能耐了。她拍一拍自己的肚子,对二驴子咧嘴一笑,说道:“刚才没跟你说么?我肚子里是老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你说我管不管的着?” “我呸!真稀罕!”二驴子脖子一梗一百个不忿,“癞蛤蟆配青蛙,还想学人生孩子,生虾蟆粘去!” “虾蟆粘好啊,象征多子多孙,借您吉言了。不过您也别光顾着操心别人,得空也关心关心自己的子孙后代,您儿子在哪里高就啊?孙子读的是哪个学校啊?您的退休金肯定不少?够不够给孩子买棒棒糖的?” 又是一顿连珠炮似的突突,围观群众更加乐不可支。二驴子眼见今日出师不利,便不再纠缠,随口又骂了两句扭头就走。 “都散了,别看热闹没够。”贺兰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撵人。 围观群众散去后谢益清拿手套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察觉到几道满是探究的目光,他扭头对贺兰说道:“上车,银行中午人多。” 贺兰捻了捻手指上的尘土,沉声道:“不着急,这附近你还有熟人吗?”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听个事儿。” 摩托车驶出胡同,车头一转直接来到砂锅居门口。 弥勒佛一听贺兰打听羊拐胡同那套四合院,一个猛子站起来急忙问道:“你买了?!” “没有没有,正准备交定金,说好明后天去过户。” 弥勒佛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说道:“没买就对了,千万别买,那院子才叫一个麻烦。” 原来房主虽然拿给贺兰看的是登记着他名字的房本,但那套院子实际上却并不属于他一个人。早些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老人无德导致子女不和,法院早就判了院子一众子女平分,原房本作废。 但持证人不同意,拿着房本跟兄弟姐妹对着干,死活不去重新划分产权,所以他那房本虽然是真的,但却不一定有法律效力。即便能够正常办理过户,房子却不一定能够如期拿到手里。 贺兰心里那根弦松懈下来,缓缓吐出一口闷气,“我就知道,刚敲定就遇上碰瓷儿的肯定是老天爷在给我提醒儿,今天出门前真应该看看黄历。” 第55章 跟踪嫌疑人 谢益清向贺兰道歉:“我只觉得那院子应该合你心意,真没太打听内情,对不住。” 贺兰摆摆手,大喇喇说道:“没事儿,这不是没损失么。”抬眼一瞧谢益清满脸的过意不去,于是她开玩笑:“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把你家院子卖我也行。” 谢益清愣了愣,说道:“不行,我不是房主。” 贺兰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想也知道以他败家子的作风不太可能拥有一座市中心位置的四合院,大概率是他那位董事长父亲名下的产业。 又一次空手而归,贺兰意兴阑珊地来到师大附中。 学苑小区的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枯枝落叶,贺兰懒得打扫,一屁股坐在金香玉送她的吊床里望天,不大一会儿秦家明就伙同着同学缓缓从远处走来。 小院前方是小区的游廊,两旁栽满爬山虎,叶子黄的黄绿的绿非常紧密,以至于几个男生谁都没发现院子里的贺兰,叫她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一场。 “真不用理那帮杂碎?我怕他们在背后下黑手。” “你怕你的,我们住宿生肯定不怕。有本事他们进校门试试,吆喝一声全楼都是兄弟。” “要不还是跟家里人说说?天天这么剑拔弩张的也不是个事儿。” “谁说?你去说?你爸能打过地痞还是你叔能收拾流氓?” “我反正不说,说了也没用,我爸只会让我反省自己哪儿做的不对,在他眼里全世界都是好人,就特么我不是个东西。” 几个男生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最后约好周一见面再说就作鸟兽散了。 秦家明从游廊里晃荡出来,头不抬眼不睁就要加速从篱笆墙外边跳进来,错眼间看见贺兰在院子里他险些跌了个狗吃屎。 “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说‘全楼都是兄弟’的时候。” 秦家明别别扭扭打开篱笆门来到贺兰面前,挠着后脑勺十分难为情地说:“那你都听见了?” “差不多,反正你的豪言壮语我是一句都没落下。”贺兰往凳子上一坐,颐指气使道:“说说,是不是又挨欺负了?” 什么叫“又”挨欺负了?听起来他跟个草包似的任人搓圆揉扁,太伤人心了。秦家明耷拉起嘴角:“跟我没关系,我没挨欺负,是我们班同学。” 秦家明转学后是从初一年级重新念起的,年纪全班最大,所以他总是以一种老大哥的姿态跟同学相处,同学们也对他十分信服,隐隐有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 最近学校附近忽然出现一帮地痞流氓,班级里许多同学放学期间都被勒索过钱财。秦家明便将班里的男生组织起来,但凡撞见他们勒索自己班里同学就仗义出手,一来二去就把小流氓们给彻底得罪了。 刚刚放学的时候小流氓拉帮结伙堵住他们几个带头的,明目张胆恐吓兼勒索,限他们班所有人周一放学之前每人上交十块钱,否则就让他们个个脑袋开花。 那秦家明能同意么?他们几个带头的刚刚商量过,大不了周一开学把住宿生都发动起来,去校门口跟小流氓们对着干,看谁人多胆气壮。 贺兰啪啪给他的计划鼓掌,夸奖道:“就该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我最看不上缩头乌龟。但是你得把后路想清楚,别到时候真出事儿了两眼一抹黑。” 秦家明不仅没挨骂还得到夸奖,十分兴奋,凑上去问道:“啥是后路啊姐?” “以防万一你先报个警,就说有流氓在学校附近聚众斗殴,警察来之前能吵吵尽量别动手。记住了,擒贼先擒王,跟同学一起合计合计,哪个刺儿头最棘手就拿哪个开刀,使劲儿在警察面前给他上眼药。” 秦家明激动得直搓手,眯眼回想片刻,说道:“带头的肯定是那个爆炸头、穿破洞牛仔裤、耳朵上挂个金链子的,就属他最不是东西!” 他话音刚落,贺兰就见楼侧小路上晃晃悠悠走出来一根麻杆儿。以她绝佳的视力,轻易就看到那人大概二十岁左右,梳着风滚草似的爆炸头,上身一件黑色t恤上印着个骷髅架子,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拖着地,上面窟窿一个接一个,屁股蛋子都露出来半个。阳光一照耳朵上布灵布灵的,可不就坠着一条细链子。 “那人……该不会就是你说的最不是东西那个?”贺兰心说这也太巧了。 姐弟俩做贼一样偷摸跟上去,坠在麻杆儿身后。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万一警察就位以后小流氓跑掉,自己这边也能够报出对方准确的藏身之地。 麻杆儿游魂一样沿着大马路往北走,直走了一个小时来到城隍庙。贺兰心说早知道还得回来一趟先前她就不应该从砂锅居离开,这一路走得她两条腿跟灌铅似的。不曾想麻杆儿脚步不停继续往北,穿过黄鹂胡同西边的岔路口,一转身又进了羊拐胡同。 贺兰:“……” 羊拐胡同尽头有一处垃圾堆,麻杆儿在垃圾堆前身影一晃彻底消失。 秦家明紧走几步上前查看,发现路北有一座破败的两间房小院,破头烂齿的院门晃晃悠悠,证明有人刚刚进去过。 “里边好像有人说话。”秦家明侧耳倾听片刻,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些灰心丧气,四处梭巡一遍,压低声音道:“连个门牌号都没有,我都绕晕了,到时候可怎么跟警察说?” 没得到回答,秦家明瞥眼往旁边一看,贺兰垂头站在墙根底下,盯着一辆有些眼熟地黑色摩托车出神。 “你想踩着这车上墙?不行姐,这青天白日的,别再让人抓住。”秦家明扯了扯贺兰的衣袖。 还不等贺兰回答,秦家明忽然听到旁边院子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别动我的车。” 贺兰扭头看过去,只见旁边院子大门口站着两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谢益清,以及上午刚刚才“较量”过一场的二驴子。 谢益清手里攥着钱包,二驴子捏着几张纸币,二人站在低矮残破的围墙旁边,好一副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的宣传画。 好赖不分,白瞎她上午豁出脸去费的那么多唾沫!贺兰当场气不打一处来,紧走几步来到谢益清面前,阴阳怪气道:“您就是街道办谢主任?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旁边这户人家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耳朵上戴金链子那个,您认识吗?” 谢益清被她的怨气冲得倒退三步,略显尴尬回道:“认识,怎么了?” “怎么了?那么大个人不学好,跑师大附中去敲诈勒索,跟整整一个班的孩子每人要十块钱。”喷完这一句贺兰忽然来了个变脸,和颜悦色道:“是不是谢主任您没帮助到位,钱没给够啊?” 手握钱包的谢益清闻言动作一顿,心虚的将钱包收了回去。 第56章 风波再起 二驴子贱嗖嗖背靠大门站着,一双眼睛来回扫视贺兰和谢益清,满脸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谢益清全当没这个人,对贺兰说道:“你们还没吃饭?我请客,咱们去砂锅居说话。” 贺兰刚想说没工夫听你闲硌哒牙,抬眼却见谢益清的神色中难得出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是这一丝似有若无的情绪,使他这个人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活气。像是泥塑木雕的人像在最后关头被大师傅点了睛,注了魂,就此活了过来。 认识这么久以来,贺兰还从未在谢益清身上感受过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一时间她满腔的愤懑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僵立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啊,刚好我饿了。”秦家明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扯起贺兰的衣袖跟在谢益清身后。 三个人刚刚走出羊拐胡同,谢益清便说道:“你说的那个人叫晓天,其实心地并不坏,就是缺人管教。没办法,他家人都不在了,从五六岁开始就一直自己养活自己。” 贺兰懒得听他替人诉苦,呛呛道:“没家教跟心地坏不坏没啥关系,天生天养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人家去勒索学生?” 他到底知不知道麻杆儿那帮人勒索的金额有多大?秦家明他们班一共44名学生,每个学生十块钱就是440块,一天的钱就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好家伙,这要是让麻杆儿尝到甜头他就不用干别的了,每天换一个班级勒索,全校三十多个班级一个月都轮不完,每个月保守估计也能拿到一万多块,都能顶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年收入了。 这是还没让他尝到甜头,一旦尝到甜头了警察一抓一个准儿,涉案金额绝对够他把牢底坐穿。 贺兰摆事实讲道理跟谢益清一顿掰扯,临了说道:“今天看在你面子上我们不报警,但是绝对没有下一次,他再敲诈勒索的话警察不管我也饶不了他。” 从麻杆儿那身杀马特的打扮来看,贺兰觉得那人够呛听劝。谢益清要是管不了那就她来,她绝对没有任何顾虑,很是下得去手。 谢益清亲口承诺会好好管教麻杆儿,贺兰虽然不信,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撂下一句拭目以待便走了。 两天后的周一,放学时间贺兰特意来到附中校门口等着看谢益清的管教成果。人太多了,一直到最后贺兰也没能发现麻杆儿的身影。 晚上秦家明放学回来告诉贺兰:“他们来是来了,不过没跟我们班同学要钱,找别人要去了。” 贺兰想了想,也行,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别把人逼急了。 但是她有意放麻杆儿一马,学校可没答应。附中不像秦家明在相州读的中学那样不负责任,学生反应情况后学校立刻做出响应,一方面组织身强体壮的老师在校门口维持秩序,一方面还将情况报告到派出所。 市重点中学的分量还是挺重的,派出所直接在校门口安排了流动岗亭,时不时还会加派人手巡逻,于是敲诈勒索那帮人马上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贺兰和秦家明相顾无言。相州中学那欺软怕硬混吃等死的行事风格令他们养成了自食其力的习惯,冷不丁换到附中这种认真负责的学校他们还真不习惯,两人愣是谁都没想到可以寻求学校的帮助。 失算,失算。 后来贺兰再见到谢益清时还曾发出嘲讽般的夸奖:“谢主任管教得不错,附中门口现在干净得跟天安门广场似的。” 谢益清一板一眼道:“之前就跟你说过晓天本性不坏,只不过教的朋友不太好而已。我帮他找了个理发店做学徒,以后肯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贺兰前脚选择暂且相信他的话,谁料后脚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那是冬至的前一天,第二天是周末,贺兰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准备等秦家明放学后一起坐班车回家。 上午来的时候天还晴着,下午却招呼都不打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路不好走,贺兰便打算在学苑小区住一夜,第二天跟秦家明一起回家。 来相州三年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雪。兴致一起,她买了好酒好菜,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辛苦一年的自己,赏一场雪。 酒菜刚刚摆好,秦家明便从前门进了家。贺兰让他洗手洗脸的功夫,防盗门忽然被人敲响。 “谁啊?”贺兰问。 “物业的,看一下楼上漏水你们家被淹了没有。” 秦家明刚好站在门口,顺手就打开了防盗门。还不等他看清来人长什么模样,防盗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力拉开,随后一个人影将他撞了个四仰八叉。门外几个人瞬间一拥而进,关门的关门,拿刀的拿刀,拉窗帘的拉窗帘,顷刻间便把贺兰和秦家明控制得明明白白。 贺兰还算冷静,下巴上抵着刀尖没有半分胆怯,目光在闯进来的五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的一顿。 麻杆儿从人后站出来,伸手摘下毛线帽,皮笑肉不笑地问:“认出来了?”看不出颜色的手套拍打在贺兰侧脸上,一股子酸臭味儿,麻杆儿阴测测道:“你挺有能耐啊?找到我家去了,还跟学校告状,报警也是你干的?” “你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哥儿几个明明放过你弟了,你还非得穷追猛打。现在好了,哥儿几个断顿儿了,只好来找你打秋风。” 话毕麻杆儿吸了吸鼻子,看向桌上的酒菜,笑道:“伙食真不错,一看就是有钱人。” 几句话的功夫,其他人已经拿出准备好的绳子,将贺兰和秦家明牢牢捆住并踹倒在地。 秦家明吓得牙关紧咬,浑身直哆嗦,贺兰轻声安慰他:“没事儿,别怕。” 扭头看向餐桌旁已经落座开始大吃大喝的五个人,贺兰稳住声线,问道:“你们想要钱?” 麻杆儿抓着一只烤鸭腿啃得满嘴流油,闻言张开油乎乎的嘴巴,回道:“这不是废话嘛,贺厂长。” 贺兰闭了闭眼睛,心说坏了,对方有备而来。 第57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果他们进门就明刀明枪的谈条件、提诉求,贺兰一定不会如此担心。然而五个人按部就班地将她和秦家明捆绑完毕后,竟堂而皇之地坐在餐桌旁开始大吃大喝,心理素质可见十分强大。 而麻杆儿一语就道破了她的身份,说明这伙人不知在暗中筹备了多久,终于在今天被他们寻到了机会。 想善了怕是不太容易。 “钱的事好商量,只要你们别伤害我和我弟弟,我可以给你们五万块。”贺兰深思熟虑后主动说道。 五万块不知道对这群劫匪有没有诱惑力,但她绝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将价码定得太高,那样很容易会使这群人得寸进尺,结果适得其反。 “打发叫花子呢?”麻杆儿轻飘飘说出一句,扬手将一块鸭骨头重重地丢在贺兰脸上,“我们兄弟几个叫你害得有家不能回,满卫宁东躲西藏,五万块就想把我们打发了?做梦。”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跟学校告状,也没有报过警,我只跟谢益清说过一次而已。并且他当时还替你道歉了,我也答应他不再追究,不信你去问他。”贺兰有理有据地反驳,并试图祭出谢益清这道护身符。 老天保佑,谢益清最好在麻杆儿这里有点分量。 “你以为姓谢的是什么好人?”麻杆儿一脸不屑,“有个词儿叫啥来着,对,沽名钓誉,他就是个装货。” “谁都知道他家里好东西多,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给过我一件。他那些古玩字画哪怕随便给我来上一件,一件就行,我也不至于一直窝在那两间小破平房里过日子。” “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是一样都没捞着,他得得嗖嗖今天送点米明天送点面,好名声就全都到手了。所以你最好别跟我提他,提他我就一肚子气。” “今天也是你们姐弟命不好。”麻杆儿逗狗似得又扔一块鸭骨头去打贺兰,“原本我们是想去绑姓谢的来着,结果半路看见你提着只烤鸭,啧,我闻着味儿就来了。”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儿,贺兰心跳如擂鼓,总觉得麻杆儿越看越像个变态。 而麻杆儿也不负所望,自顾自蹲到贺兰面前,用沾满油腻的手指去捏贺兰的耳廓,“你看上去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劲儿。” 餐桌上有人发出猥琐的笑声,“草,原来你奔这个来的,早说啊,兄弟们早就帮你忙了。” 麻杆儿笑露一嘴黄牙,刚想说些什么,不料一直默不出声的秦家明忽然从旁边兔子一样蹿起来,一个猛子将他顶了个四脚朝天。 “我草你妈!你动我姐试试!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餐桌上有人放声大笑鼓掌,喊道:“晓天儿你这小舅子真够猛的,还等啥,现在就上了他姐,让他管你叫姐夫!敢不叫我帮你扒了他的皮。” 麻杆儿一骨碌爬起来,对兄弟的调笑不以为意,狞笑着提起拳头,一拳接一拳照着秦家明的面门猛砸。 贺兰几次挣扎着试图挤上去用身体将麻杆儿撞开,却始终不能让他的拳头停下,最后她豁出去干脆趴在秦家明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他。 麻杆儿的拳头当即就停了下来,他弯腰抱住贺兰的肩膀问道:“干什么?你这是等不及主动送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他便将贺兰翻过身来,贼眉鼠眼不断在贺兰身上游移,像是屠夫在观察待宰的羔羊,好挑一处最适合的地方下刀。 贺兰喘着粗气,沉声说道:“你们不过是为了钱,好说,要多少,给个数。只要我有,肯定一分都不少地给你们,但是你们不能动我和我弟一根手指头,否则我叫你们有来无回。” 五名劫匪不知不觉间被她的气势震住,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片刻后蹲在地上的麻杆儿忽然呵呵一笑,伸出手指绕着贺兰胸口第一颗扣子打转,说道:“不愧是厂长,的确有两把刷子,你觉得你和你弟两条命值多少钱呢?” 贺兰心下一片冰凉:“你们说。” 麻杆儿身后,餐桌旁脑满肠肥的一个胖子略显激动地张了张十指,厚实双唇撅起又回落,“十……二、五十万!” 贺兰闭了闭眼,做出一副为难神色,说道:“我们厂才建成三年,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五十万!” “那就是贺厂长你的事了。”麻杆儿的手指一揩一按,轻松解开了贺兰身上第一颗纽扣,“我相信你的能力。” 贺兰闭上眼睛,用力挤出几滴眼泪,恳求道:“好,但是我需要时间借钱。” 餐桌上的四个人对视一眼,纷纷把目光投向麻杆儿。麻杆儿仔细观察贺兰许久,忽的咧嘴一笑,说道:“我给你指条明路,既然你跟谢益清认识,不如就找他借?” 贺兰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我要绑他么,总得先知道一下他的家底,贺厂长愿意帮我这个忙吗?”麻杆儿游刃有余地坐在沙发上,抓起沙发巾慢条斯理擦手指,仿佛正在跟贺兰闲话家常一样。 贺兰心中一凛,瞬间反应过来。谢益清平常留宿办事处,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这帮人怕是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同时勒索学生的渠道又没了,五个人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便想到了自己。 大概率他们跟踪过秦家明,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便想来一个搂草打兔子,既报了仇又能为将来抢劫谢益清练手。 想清楚前因后果,贺兰越发镇定,回道:“可以是可以,但他能不能借给我我不确定。” “那就委屈贺厂长想一个逼真一点的借口。”麻杆儿抓起沙发巾一角,吊在昏死过去的秦家明头上晃荡,顽皮孩子一样说道:“就当为了你这个弟弟。” 他拿秦家明做人质,贺兰不得不答应。 麻杆儿给她松了绑,与她十指交握,笑道:“宝贝儿,我们这就去打电话。” 小区门口的报刊亭前,贺兰拿起电话打到方便面厂办事处,在麻杆儿的监视下她对谢益清说道:“上次你带我去看的那套房子我很满意,决定买了,但是我手头现金不太够,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万?” 谢益清那边沉默好一会儿才问道:“那套房主和他父母人都很好的房子吗?” “对。”贺兰如释重负般轻舒一口气。 “好,不过这么多钱我需要先去银行预约,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取出来。” 这时麻杆儿忽然轻声在贺兰耳旁说道:“叫他直接送过来。” “可以,明天中午你直接来学苑小区6号楼2单元102,我在家里等你。”贺兰说道。 谢益清,你最好聪明一点,再聪明一点。 第58章 好久不见 几个小时后,晚上九点,学苑小区忽然停电了。 贺兰心脏猛的一紧,如果她猜的没错,应该是谢益清有所行动。 片刻后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整个单元的电表箱都在一楼走廊里,楼上邻居下来查看电路。 又过了一会儿,防盗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麻杆儿和胖子一齐闯进卧室,每人手中一把雪亮尖刀牢牢抵在贺兰和秦家明脖子上,迫使他们闭嘴。 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随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好我是住你对门的,我想借根蜡烛,手电筒也行。” 贺兰死死咬住牙关,对门住的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家里根本没有什么中年男人! 大概是一直没有得到回音,中年男人转而去楼上敲门,稍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直到一个小时后灯光重新亮起,麻杆儿等人才放下心来,留胖子一个人在小卧室继续看管贺兰和秦家明,其余人去另一间卧室打起了扑克。 秦家明的脸肿如猪头,左眼连睁都睁不开,却还拼命用右眼给贺兰使眼色,示意她去看单人床。 贺兰看了看床上的枕头,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秦家明夜里有时会做噩梦,蒋梅得知后就在他的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据说有驱邪的作用。 有些危险,即便眼下局面是二对一,可外面还有四个劫匪,她实在无法保证仅凭一把剪刀就能成功带着秦家明脱身。何况谢益清那边明显已经接收到了她的信号,不如再耐心等一等。 贺兰朝秦家明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秦家明气馁地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麻杆儿从贺兰的衣服里翻到几十块零钱,悠然自得地去小区门口买了一兜早点回来。 进楼道的时候恰好遇到对门的邻居,中年男人诧异地看向麻杆儿,问道:“家里有人啊?那怎么昨天我敲门没人应。” 麻杆儿笑笑,回道:“今早天刚亮才回来。” “哦是这样,那你们别忘了看看冰箱有没有问题,听说昨晚电压过载,小区里好多人家电器烧报废了。” 麻杆儿笑着跟人家道谢,直到亲眼看见那人骑上自行车驶出小区才进门。 胖子一把接过早点,一边往嘴里塞油条一边问:“怎么样?” 麻杆儿摇摇头,他在小区附近转了一圈,跟之前他踩点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胖子又问:“中午姓谢的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一个什么苦头都没吃过的败家子能有多少能耐,五花大绑就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到时候要什么他不给?” 胖子囫囵咽下油条,又问:“那咱们怎么分工?谁留下来看着这俩人?” 谢益清手里不止有钱,还有不少古董。钱倒是容易取出来,派人跟着去一趟就行了,就像昨天打电话一样,关键是古董太多不容易处理。 胖子直觉将贺兰和秦家明带上一起行动太麻烦,他们两个肯定得留在这里。既然留下他们那么五个人至少得兵分两路,一个人留下来看人质,其他人去黄鹂胡同取古董。 谁留下谁去取古董,胖子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分配问题,涉及到兄弟之间的信任。 麻杆儿不答反笑,眼皮一抬轻松说道:“不用看。” 胖子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再回到小卧室的时候就有些魂不守舍。肿眼泡时不时看向手中的尖刀,神情略显慌张,似乎想看又不敢看。 贺兰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思索一番后她开口诈道:“他让你杀人是吗?” 尖刀应声落地,胖子紧张地站了起来,急促喘息着看向贺兰,又看看门口方向,见卧室门关着他似乎放心许多,弯腰捡起刀又重新坐下。 “入室抢劫和抢劫杀人是不一样的,一旦沾上人命起步就是无期。” “你今年多大?我今年二十四,你有我大吗?” 胖子不自觉微张开肥厚的嘴唇,紧张地吞咽着口水,一双眼不知聚焦去了哪里,不知不觉间顺着贺兰的话回道:“我二十五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和爷奶?” “只有,只有奶奶。” 贺兰仰头望天,絮叨说:“老太太六十多了?身体怎么样?” 哐当一声尖刀再次落地,胖子弯腰将身体折叠成九十度,抱着头小声哀求:“别,别说了。” 时间临近中午,学苑小区大门外停下一辆银灰色面包车。谢益清拿上手提袋刚要下车,旁边一双大手忽然扣住他的肩膀,说道:“记住,一定要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两名人质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解救,但你千万不能折进去。” 谢益清说道:“晓天认识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会说服他的。” 刑警队长和手下队员对视一眼,再次强调道:“万事不要强求,我们的人就在对门101,防盗门不会关,出了事你就往对门跑。” “谢谢,我知道了。”谢益清说道,随后拿着手提包下了车。 刑警队长眉头一直没有打开过,对讲机里吩咐道:“一切准备就绪,都给我记住了,出现情况必须保证重要人物安全,他要是有什么问题外交部保准能叫咱们喝一壶。” 麻杆儿一直站在客厅窗前密切注视着来往行人,谢益清的身影刚一出现他便猛的一击掌,喊道:“来了!” 他几步蹿到小卧室门前,打开门先看了贺兰和秦家明一眼,随后笑着对胖子说道:“就按先前的安排,我发话你再动手。” 小卧室的窗帘拉得死死的,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所以麻杆儿没有发觉胖子的神色有些紧张,见他点头便重新将门关好,去玄关处等待。 说不紧张是假的,越靠近6号楼谢益清的心跳便越快。但他别无选择,在不知道绑匪是晓天之前他或许会同意让刑警冒充他走这一趟,知道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贺兰有此一劫或许正是因为他,他亲自走一趟是应该的。 敲门声笃笃响起,门缝里露出晓天那张熟悉的脸时,谢益清按照刑警队长教的那样,露出一副万分诧异的表情。 麻杆儿便在谢益清面露惊诧的那个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拉进门去。 “好久不见啊,谢哥。”他笑着打招呼道。 第59章 一网打尽 玄关处站着四个人,除了麻杆儿另外三个人手一把刀。 谢益清看向麻杆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麻杆儿耸一耸肩,调皮道:“手头紧,跟贺厂长和你借点钱花。” 他抢过手提袋放在餐桌上打开,粗略一看便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好,贺厂长的钱如数到位,下面轮到你了,贝勒爷。” 谢益清放眼四顾梭巡片刻,说道:“我要先见到贺兰。” “总是这样,好像什么事都吓不到你。”麻杆儿没来由地说了一句,随后叫了声胖子。 胖子将卧室门打开,先后将五花大绑的贺兰和秦家明推到门口,那刀就抵在贺兰脖颈下边,明晃晃的。 贺兰昨天还对谢益清有所埋怨,今天却只剩感激涕零。他不仅通知了警方,还甘愿以身犯险,这份恩情无论如何她都会铭记于心。 谢益清却似乎没有太多感受,见到人质安全他扭头便看向麻杆儿:“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麻杆儿笑着揣起手,“听说你外公家特别有钱,可惜我去你们家翻箱倒柜好几次愣是没找着。你要是识相就全都拿出来,还有你的存款,看在这么多年邻居的份上我不动你,但你要是跟我耍心眼儿……” “好,我答应。”谢益清不等麻杆儿说完便打断他的话,“你先把贺兰和她弟弟放了。” “你当我傻吗?!”麻杆儿一拳头砸在谢益清肚子上,直接将他干翻在地,“都这个时候了还跟我提条件,你也配!” “妈的拿我当叫花子似的打发了这么多年,也该你出点血了,别废话!给不给来句痛快话!” 谢益清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冷冽的目光对上麻杆儿,淡淡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做梦。我够对得起你了,这么多年街坊邻居都夸你仁义,我一句二话没有。你的仁义哪儿来的?从我身上捞的,没有我你算个屁!”麻杆儿说着抬脚猛踹谢益清。 “动不动就拿仨瓜俩枣来敷衍我,谁稀罕!还有什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别跟我拽词儿,说的那么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理发店当学徒、去餐馆端盘子?” 麻杆儿像是忘记了本来目的,一脚接一脚奋力踹向谢益清的腹部,尽全力发泄着心中积压许久的不满。 谢益清在麻杆儿喘息的空档翻身平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道:“你想要钱,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因为我要脸,你以为我是二驴子?”发泄过后的麻杆儿平静许多,一字一句告诉谢益清:“我爸说过,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饭。你看我现在,本事不小?五十万都能轻松赚到。” 谢益清点点头,说道:“现在你已经拿到五十万了,放贺兰和她弟弟走,我来做人质,他们不敢报警的。” “不行。”麻杆儿斩钉截铁的拒绝,“在拿到你那些宝贝之前我一个都不会放,所以识相的话你最好现在就带我去拿东西,东西到手我立马就放人。” 跟刑警队的预案差不多,麻杆儿咬死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谢益清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现在除了将贺兰姐弟安全救出来他再没有别的想法。 “好,我把东西全给你,钱也给你,但你要保证贺兰和她弟弟的安全。” “没问题,看我的。”麻杆儿得到想要的答案,转身来到小卧室门口,推开门对胖子说道:“我跟谢哥回家一趟,你把这里收拾收拾,小区门口等你。” 胖子在他森寒的目光下呆若木鸡般点了点头。 麻杆儿转到谢益清面前,邻家弟弟般亲切将他扶起,满脸挂笑说道:“走谢哥,再晚一点该堵车了。” 谢益清平复一下呼吸,将衣裳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在麻杆儿的陪同下打开防盗门。 对门的防盗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早上与麻杆儿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人指间夹着一支还未点燃的香烟,看见麻杆儿时讪讪一笑,说道:“这男人成了家就是不自由,在家里抽颗烟都不行。” 麻杆儿笑着说道:“都一样,您忙,我跟朋友出去吃口饭。” “这个点儿了还没吃饭啊?可够晚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絮叨着,身旁的防盗门开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 谢益清的目光平静无波的从他脸上掠过,回头看了一眼101的门,接着便像陌生人一样转身,将中年男人和他手边那道敞开的门一起抛之脑后。 步行到小区门口大约需要五分钟,麻杆儿刚刚站到马路牙子上便招手要叫出租车。 谢益清提醒他:“还有一个人没跟上来。” “六个人得两辆车才能坐下,咱们四个坐第一辆,留一个人跟胖子坐第二辆。”麻杆儿回道。 他把一个瘦子留下等人,自己坐在副驾驶,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将谢益清堵在中间坐到了后排。 出租车车门刚刚关上,就听司机的对讲机频道里有人说道:“城隍庙那边修路的撤了,路通了。” 咝咝啦啦的电流声仿佛一个讯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出租车司机动作一气呵成,左手拔出车钥匙扔到窗外,右手掏枪直接顶在麻杆儿脑门上。 与此同时车外神兵天降一群便衣警察,人手一把枪瞄准坐在车门两旁的两个绑匪。 “举起手来,下车!” 谢益清踉跄走下车,抬眼准确找到刑警队长,说道:“人质……” “人质都安全,不用担心。” 谢益清听到安全两个字便两眼一闭,直接昏死过去。 贺兰亦步亦趋跟在担架旁边,盯着医护人员把秦家明抬上救护车,对旁边胖子杀猪一样朝她吼叫让她给自己作证的声音完全置若罔闻。 刚想要跳上救护车,忽听前方有人喊道:“救护车快来!这有人吐血了!” 贺兰猛地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怀里抱着个人正朝自己这边奔来。 藏蓝色的风衣系带随风飘起,贺兰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是谢益清! 第60章 糖醋排骨 谢益清是被糖醋排骨的香味叫醒的。酸甜的味道不断刺激他的味蕾分泌口水,口水不自觉咽下肚去,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不断发出抗议,随着一声轰鸣他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睁眼便见一块浓油赤酱还带着雪白软骨的排骨块悬在自己口鼻上方,他自然而然张开了嘴巴闭上眼,等待排骨如同梦里一样丝滑地进入口腔。 然而左等右等那块排骨却始终没有降落,冷不丁旁边传来两道笑声,一男一女。 谢益清猛地再次睁开眼,才发现左手边端着饭盒的贺兰,以及右手边缠了满头绷带的秦家明。 “谢大哥你终于醒了。”秦家明说道,“我姐说你眼睫毛颤颤巍巍肯定是要醒了,故意拿糖醋排骨逗你呢。” 贺兰夹起一块排骨,揶揄道:“要不要来一块?” 不是做梦,谢益清有些难为情,刚想起床就听贺兰咋咋呼呼命令他不要动,一饭盒糖醋排骨险些全倒在他脸上。 “贝勒爷,您这可是腹腔出血,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别再把缝线给挣开了。” 谢益清这时才隐约觉出一点疼来。 见他表情似乎不太舒服,贺兰抬手便按下呼叫铃,不大会儿便涌进来一群医生护士,一番细致的检查后医生宣布术后状况良好,只要遵医嘱很快便可以康复出院。 “术后得吃流食,糖醋排骨一口都不能动,千万记住了。”医生临走前叮嘱贺兰。 贺兰点头如捣蒜,一把将饭盒塞到秦家明怀里,随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碗小米粥来表明态度。 “肯定馋了?馋也得先忍着。”贺兰搅合着粥碗,老妈子一样絮叨,“你肚子上那么老长一道刀口,比剖腹产的刀口还要长,差点吓死我。” 谢益清强忍住伸手去扯病号服下摆的冲动,讷讷道:“你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护士来换药我还帮忙搭把手了呢。” 谢益清老脸一红,面对递过来的汤匙多少有些张不开嘴。 “不好意思啊?”贺兰斜睨着他的俊脸,开玩笑道:“你以身犯险英雄救美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谢益清嘴唇翕动几下,说道:“哪有什么英雄救美。” 贺兰当场就不乐意了,撂下汤匙时一股子故意找茬的气势,“你啥意思?” 谢益清琢磨一下自己的话里确实有歧义,急忙往回找补:“不是说你不美,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英雄。你应该知道的,要不是因为我,晓天也不会找上你。” “那倒是。”贺兰绝口不提麻杆儿栽赃她的事,顺着谢益清的话说道:“他叫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快为难死了,既怕你不来又怕你来。” “不过好在你聪明绝顶,你不知道,刑警队长昨天都快把你夸出花来了。” 谢益清心知肚明刑警队长是害怕吃挂落,所以才拼命找机会弥补,哪是因为他聪明绝顶。 要说聪明也就一点点,他及时察觉到了贺兰话里的异样,并不动声色地跟她对起了暗号。那句“房主和父母人都很好”是他发出的暗号,贺兰以正月初七厂里发分红作为回应,两句话就敲定了她那边情况有异,不方便讲话。 “谢大哥你用不着谦虚。”秦家明满嘴酱汁,手舞足蹈道:“警察叔叔都跟我们说了,你一开始去派出所报警没人搭理你,你又跑到刑警队去报警还是没人相信,后来是你们家亲戚出面才立案的。” “就是,还说不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我跟家明这会儿估计都走到奈何桥了。”贺兰舀起一勺粥喂过去,“你看家明脸肿成这个德行,全是那个麻杆儿揍的,气死我了,当时我真应该踹他两脚再走。” “拉倒,你也就痛快痛快嘴,当时刑警队长抱着谢大哥走过来,我看见你眼睛都直了,两条腿直打颤。”秦家明吃饱了撑的一样当着外人的面拆贺兰的台。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贺兰狠狠白眼他,扭头又喂谢益清一口粥,岔开话题道:“话说,你这都住进来一天一夜了,你家里人呢?怎么还没来?” 谢益清垂下眼皮回答:“家里就我自己。” “你们家就你一个人?不对,那个帮你立案的亲戚呢?不是说在大使馆上班么?使馆区离二院又不远,打车半个小时够一个来回了。” “他出差了,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察觉到谢益清似乎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贺兰急忙悬崖勒马,故作高兴道:“真的?这么说你住院这段时间不就没人照顾了?那可太好了!总算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她笑眯眯的,用温柔的语调问道:“恩人呐,你都喜欢喝什么粥啊?我做饭的手艺还算拿的出手,只要你有要求我肯定满足。” 谢益清放松神经,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影,说道:“你过谦了,你的手艺如果只是拿得出手的话,那中山路上四分之三的饭店都得关门歇业。” 贺兰眉间迅速攀上一抹得色,扬起脑袋满面春风道:“就知道你识货,是不是老早开始就在觊觎我的厨艺了?” 她就说么,怎么当初自己明明关照过赵培红给谢益清单独开小灶,赵培红却鲜少找她报销费用,原来是看不上别人的手艺,就好自己这一手。 谢益清认真回想,笑道:“还真是,吃过你做的黄瓜汤,再吃砂锅居都不觉得香了。” 这个评价在贺兰看来可谓实打实的高,她一个业余选手的厨艺居然够格跟御厨传人打擂台,此生无憾了。 因此她决定,在谢益清住院期间她要化身为一名合格的保姆,各种各样补身体的营养粥不重样地喂到他嘴里,争取让谢益清出院后直接胖上二十斤。 “好,那就这么定了,晚餐给你煮一道黄瓜汤,再来个蔬菜蘑菇粥,别嫌素,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吃荤,馋就馋两天,等伤口恢复好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谢益清刚想说太客气了,他吃医院食堂就好,忽然就听走廊里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披头散发的蒋梅突兀地出现在门口。 “我的闺女,我的儿,你们要吓死我了!” 第61章 还是不放心她 前天下雪时贺兰曾给蒋梅打过电话,告诉她路不好走第二天再回。昨天在医院里等待谢益清手术时贺兰往厂里打电话安排工作,怕蒋梅担心,所以编了个谎话,借口谢益清阑尾炎犯了身边没亲人,她不好视而不见所以和秦家明留下来陪护。 怎料蒋梅思来想去怕姐弟俩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于是今早在家里杀了一只老母鸡,坐班车带到学苑小区的房子里,准备熬鸡汤给谢益清补补身体。谁知一进单元门她就跟对门邻居老两口打了个照面,老两口抓着她好一顿嘘寒问暖,贺兰千方百计想隐瞒的事就这么意外露馅了。 蒋梅当场被吓了个魂飞魄散,一路跑着从学苑小区来到二院。那只老母鸡她攥在手里始终忘记放下,贺兰接过时发现鸡皮都被她抠破一块,可见真是吓得够呛。 “你们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也不活了!”蒋梅瘫坐在凳子上,有上气没下气地哭诉了这么一句。 秦家明急忙身手矫捷地跳过去,蹲在蒋梅面前努力用他那张猪头一样的脸挤出一抹轻松的笑容,说道:“妈你想多了,我姐连根头发丝都没断,我不过就挨了两巴掌而已,没伤筋没动骨的,能吃能喝,好着呢。” “就是,真正受苦的在床上躺着呢,你先别哭,先来看看我们俩的救命恩人。”贺兰跟着打岔道。 蒋梅缓过一口气,确认一双儿女没说假话,才顺着他们的指引看向病床上的谢益清。 众目睽睽之下谢益清面上有些不自在,手指抓一抓床单,说道:“言重了,我不是什么救命恩人。” “怎么不是?你就是!”贺兰往蒋梅身边一坐,说评书一样将当时的情形说给蒋梅听。 她重点突出谢益清的英勇无畏和聪明绝顶,刻意降低自己和秦家明的存在感,将绑架案描述成谢益清一个人的单刀赴会。 随着贺兰的讲诉蒋梅时而屏住呼吸时而长吁短叹,好一会儿才终于忘记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得知谢益清刚做完腹部开刀手术只能吃流食,蒋梅搓一搓手上干涸的鸡血,有些尴尬无措地说:“早知道我就把家里的小米拿来了,今年新打的,煮粥吃可香了。” 见她神情恢复如常,贺兰揽着她的肩膀笑道:“没事儿,我待会儿刚好要回厂里,顺路给你拿过来。我工作忙,怕是不能天天都过来陪护,刚好你清闲,最近就别回村里了,留下来照顾这俩病号。” 蒋梅自然不会拒绝,她细细交代贺兰回家要拿的东西,小到一片姜大到一个砂锅,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吩咐到位。贺兰对这些细枝末节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点头如捣蒜,承诺保证完成任务。 一转头看见谢益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神色中似乎有些艳羡。联想到他住院这么大的事儿家里都没人来,贺兰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插科打诨道:“贝勒爷您这回可有口福了,别看我们梅姨做大餐味道一般般,但是熬粥的手艺绝对一等一,就是砂锅居的老板来了也得甘拜下风,保管叫你吃了还想吃。” 这一次谢益清没有推辞,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说道:“嗯,那就麻烦梅姨了。” 贺兰从医院出来后马不停蹄赶回厂里,关上办公室的门就跟村长开诚布公。 “您老觉得我这回出事儿跟村支书有没有关系?” 村长一惊,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不能!二小子不是那种人,他要脸好面子是有的,谋财害命他绝对没有那个胆量。” 贺兰定定看向村长的眼睛,斟酌再三还是没有告诉他秦老大的口供中曾经提起过,是村支书亲口将贺兰在卫宁的电话和地址告诉他的。 有了秦老大那次的前车之鉴,贺兰对村支书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虽说这次绑架事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跟村支书都没有干系,似乎更像是她自己自食其果或是受了谢益清的牵连,但是贺兰始终没有忘记麻杆儿在提到她是厂长时眼睛里的那股子不屑,与村支书偶尔不慎流露出的神情十分相像。 俗话说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麻杆儿轻松把她的底细探听得一清二楚,真的只是通过随便跟踪一下秦家明就能做到的吗?贺兰表示十万分的怀疑。 但村长说的也不无道理,村支书虽说急功近利,但要他借刀杀人他怕是真没有那个胆子。 村长试图在贺兰和村支书之间调停,“进峰以后能不能接我的班还不一定,眼下厂子主要还是得靠你和村支书两人支撑,你不能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就算他身上的确有些毛病,但也有长处不是吗?” 贺兰斜睨着他老人家,那意思是村支书还有长处?她怎么不知道。 “你看你,就是对人有偏见。你凭良心说,每回上头来人主陪是不是都是他?那些官场上的片汤话你耐烦听还是我乐意听?有些内情你我都不知道,要不是他挡在前头,咱们还不知道要栽多少跟头。你就说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拉倒大爷,我还觉得要是没有他上头还不一定来人这么勤快呢,真不是因为他好大喜功才把那些不该来的人招来的?他招来的他不管谁管?我不跟他要伙食费就不错了,没道理还承他的情。” “这不是你承不承情的问题,就算他不是村支书,有些人该来还是得来,连吃带拿的事儿走到哪儿都免不了,难道就你与众不同?” 这句话倒是事实,人情社会的弊端就是这样,谁也避免不了。这样一想村支书的确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作为陪客来说他是十分尽职尽责的。 村长还夸奖村支书言出必行,当初承诺绝不插手食品厂的任何决策他也做到了,就连贺兰三番五次以没钱为由驳了他许多提议他也没说什么,没想着拿村委会来强压贺兰低头。 “你啊,不能总是这么横冲直撞的,得学着圆滑一点,否则早晚有一天会栽大跟头。”村长语重心长地叹一口气。 因为药物副作用的缘故,村长的两腮自从化疗后就再没长过肉,看上去就像骷髅头上贴着薄薄一层肉皮,如此推心置腹的话一说出口,让贺兰轻易便生出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悲凉感。 “行,听您的。”贺兰点头答应,说道:“听说高远达和陈雪华快结婚了?到时我随双份礼算给他面子了?” “这就对喽。”村长笑起来慈眉善目,不忘叮嘱贺兰:“到时候少说多吃,别亏待嘴。” 还是不放心她。 第62章 绑匪都没你危险 说完正事贺兰就要回家去收拾蒋梅点名要的一干食材和器具。一出门却见高远达和陈进峰站在车间门口说话,高远达春风得意,陈进峰满面笑容,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友好场景。 看见贺兰后二人齐齐走过来打招呼,高远达率先笑道:“正跟进峰打听你回没回来呢,要给你送喜帖。” 贺兰言笑晏晏,道:“我刚才还跟村长说呢,谁给我发喜帖我就去吃谁家的席面,看来这回得吃两家了。” 高远达难得见到贺兰的笑脸,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愿意赏脸到自己这边来参加婚礼,霎时有些受宠若惊,从兜里掏喜帖的动作都有些笨手笨脚。 待他走远,贺兰将脸上的笑容一收,转身面对陈进峰时状似拿喜帖去扇他的脸,愤愤道:“没用的家伙,好好的媳妇飞了。” 陈进峰抿嘴一乐,还是那副憨厚模样,道:“人家没看上我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 “你都没尝过怎么就知道不甜?!”贺兰将白眼翻上天,“白瞎我在陈雪华面前帮你费那么多唾沫星子,紧要关头你自己不争气。” 陈雪华都跟她说了,村长和村支书两家同时托媒人上门说亲,陈雪华没表态的时候人家高远达就天天对她嘘寒问暖献殷勤。反观陈进峰,除了在厂子里见面时能跟陈雪华聊上几句工作,其他时候见了她就跟看见普通邻居没什么两样,点点头寒暄两句扭头就走。 陈雪华的原话是:“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有想娶我的意思。” 有几个姑娘会放着对自己体贴入微的那个不选,反倒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又不是嫁不出去。 所以陈雪华放弃自己原本有些爱慕的陈进峰转而去和高远达搞对象,贺兰是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说那么多有什么用?皇帝不急太监急。 “其实最主要我们两家都姓陈,多少年前是一个祖宗,陈雪华爹妈觉得近亲结婚不太好,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陈进峰如实说道。 “这话也就用来骗骗傻子。”贺兰抬眼半死不活地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陈进峰急忙跟上,“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回家。” “梅姨不是请假去卫宁找你们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取点东西。” “还要去卫宁吗?这么晚了班车已经停了?我三哥的货车在家,你着急的话我送你过去。” 有专车坐贺兰当然高兴,回到家有用的没用的收拾了一大筐,拎着就上了车。 路上陈进峰才听说贺兰被绑架的事儿,一激动差点把车开沟里去。 “你激动啥?”贺兰抓紧扶手莫名其妙看向陈进峰,“绑匪都没你危险。” 陈进峰嘴巴翕张几次,末了突兀地说:“要不你抽空去娘娘庙里拜一拜?是不是犯太岁啊?这一年你都跟警察局打过多少回交道了,指定有点什么说法。” 什么说法?啥说法都没有。贺兰心里明镜儿一样前两次出事那是她自己下的套,只有这次被绑架勉强能跟无妄之灾扯上点关系,认真掰扯的话关系也不大。 谢益清一直觉得他们姐弟是被自己连累的,实际上则不然。人家刑警队当天就拿到了口供,麻杆儿那帮人可是绑架的熟手,犯下的案子不仅仅只是绑架贺兰和预谋绑架谢益清。 也就那个新加入的胖子才觉得一伙人全都是初出茅庐,小打小闹赚点零花钱。要不然最后关头他也不会被贺兰三言两语就吓住,等麻杆儿一行人走了之后立刻就把贺兰和秦家明放了。 也幸亏他识时务,否则等警察破门而入那就什么都晚了,听警察的意思,那群人里估计只有胖子还能有一线生机。 贺兰赶到医院的时候刑警队长也在病房里,正在跟谢益清交代绑架案的后续,说的无非是贺兰知道的这些内容,神情却很是郑重其事。 待人一走,贺兰便问谢益清:“你家那个能帮你立案的亲戚来头不小?看把咱刑警队长吓的,好像恨不得给你立长生牌位。” “还行。”谢益清垂眸回道。 又是这副不愿多谈的模样,贺兰也不为难他,转而问道:“这回相信我的判断了?当初我就说那个麻杆儿不是好人,你还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证他只是缺乏管教,你说你是不是有眼无珠?” 提起这个贺兰就来气,当初要是谢益清没有从中间横插一杠,非要把麻杆儿送去学什么理发,以她的雷厉风行早就送麻杆儿进去蹲局子了,哪里还能有后面这些麻烦。 气性一上来她不管不顾把谢益清数落个体无完肤,秦家明在旁边几次三番想要打断她施法都没能成功。 急得他小孩子家家头发都要白了,瞥眼一看发现病床上的谢益清不仅没有生气,那副听之任之偶尔再回复一个音节表示自己有在认真聆听教训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比自己还要乖几分。 可能这就是贺兰常说的贱皮子,秦家明想,自己真是多余操这份闲心。 晚上蒋梅熬了一锅小米粥,顺便把那只老母鸡也炖了。谢益清只能吃流食,她问过医生可以适当喝汤,于是特意将鸡汤里的油都撇干净,盛了满满一碗清汤给他。 当年新产的小米,熬出来的粥黄灿灿的,最上面一层厚厚的米油,蒋梅用汤匙一勺一勺将米油舀出来,一口都没给姐弟俩吃,全给了谢益清。 她一口粥一口汤地轮流喂着谢益清,贺兰和秦家明就在旁边看着,嘴里的鸡肉越吃越觉得酸。后来干脆都不吃了,就那么盯着谢益清一勺接一勺地进食,直把人家盯得满面通红。 人家脸红贺兰还要奚落人家:“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谢益清讷讷许久,才说道:“别盯着我,不习惯。” 蒋梅大概是跟贺兰厮混久了,也有些近墨者黑,闻言笑起来,说道:“长这么好看干嘛不让看?” 秦家明贱兮兮打蛇随棍上,跟着道:“说真的,谢大哥我要是长成你这样我天天啥都不干,满大街可哪儿晃悠去,肯定能像林青霞一样被星探发现,然后进娱乐圈,到时候我就发达了。” “我看你发梦还差不多。”贺兰习惯性拆孩子的台,“你们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 秦家明一万个不服,气哄哄道:“等着瞧!到时候我要是真成明星了肯定不给你签名。” 贺兰立刻服软:“别?大家姐弟一场,你好歹给我留一张签名照,我压在枕头底下可以辟邪。” 饶是天天听他们姐弟俩打嘴仗的蒋梅也不由得笑到前仰后合,谢益清笑点更低,为了不影响伤口恢复他死死咬住下唇,频繁深呼吸才能避免破功。 第63章 摩托罗拉汉显 蒋梅平日里不声不响跟个隐形人一样,偶有大动作那动静一定不小。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打起了传呼机的主意,陪护第三天,送饭的路上她神不知鬼不觉一口气买了两台摩托罗拉,还是汉显的。 贺兰接过前先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以示郑重,嘟嘟囔囔道:“我的妈呀,您可真是下血本了。” 一台汉显bb机一千六七呢,两台加一起相当于蒋梅大半年工资了,她可真舍得。 “钱永远都赚不完,该花就得花,这不是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吗?”蒋梅觉得自己这次没做错什么,因此底气很足。 绑架案之后她是真的怕了,总有一种儿女就像两只风筝,离开她眼前就要断线的错觉。偏偏这两只风筝还不能不撒手,她能怎么办?只能想办法把风筝线加固一下了。 大哥大一台好几万她买不起,固定电话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联系上,所以蒋梅才想到了传呼机。眼下最经济实惠也是最方便的通讯工具,就当是给自己买一个心安。 一台给贺兰,另外一台却不是给秦家明的。他小孩子家家的成天念书哪里用得到这东西,那台传呼机蒋梅是买给谢益清的。 谢益清满脸诧异:“给我的?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收下,你救了我一儿一女,一部传呼机做谢礼算不上多贵重。”蒋梅情真意切道,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有你在他们俩才没出什么事,要是他们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多一天都活不下去。” 因为失血的缘故,手术后谢益清的脸色一直有些苍白,推辞的时候一激动,脸上反倒现了些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贺兰瞧着他精神百倍的模样龇牙一乐,说道:“拿着,除非你嫌礼轻,要不叫梅姨拿回去给你换一台大哥大?” 谢益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愣神的工夫贺兰就把包装盒帮他拆了,这回算是彻底退不了了。 两台寻呼机一模一样全是黑色,为了怕拿错,贺兰跟来打针的小护士要了个创可贴,贴在谢益清那台机器的后壳上做标记。 “我待会儿就去上号,贝勒爷有啥要求吗?” 谢益清摇头说没有。 贺兰想了想,说:“那你家里人电话多少?待会儿上了号我帮你跟家里说一声,好让他们直接联系你。” 谢益清还是摇头,“在国外,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哟呵,看来方便面厂业务范围挺广,自己亲儿子病了都顾不上,跑国外洽谈业务去了,这是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节奏啊。 怪不得呢,亲爹来不了家里也没其他人露面,不用说肯定是谢益清有意隐瞒,再加上天高皇帝远的缘故。唉,这种情况有家人比没家人还可怜呢,没有的话干脆就不惦记了,有却见不着心里不一定多难受呢。 贺兰这么寻思着,在邮电局买了两个传呼机号码,调头就去了砂锅居。 大冬天的砂锅居门外还在大排长龙,贺兰一撩帘子走进去,柜台里站着的却不是弥勒佛,是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 “您预约的哪位?”她问。 “老板在吗?我找他有点事。”贺兰回道。 弥勒佛听见动静从后厨里出来,看见贺兰就笑:“有段时日没见着你了,香玉不在你就想不起我这儿了是?” 金香玉跟未婚夫去法国过圣诞节,顺便旅游去了,弥勒佛不提贺兰都快忘了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嗐,哪能啊,我忙着呢。”贺兰扯出张纸条来递给弥勒佛,说道:“新得了台传呼机,这不就马不停蹄来告诉您了嘛。那,上边这个是我的号码,下边那个是贝勒爷的。” 弥勒佛接过纸条眯起眼睛细看,“7756、7757,哟,情侣号啊?” 贺兰叹口气,回道:“要是能以身相许倒简单了,就怕人家贝勒爷相不中我呀。”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您不知道?贝勒爷为了救我和我弟弟差点连命都搭进去,正躺在二院的病房里养伤呢,肚子上划开这么老长一道刀口。”贺兰伸出两根食指,夸张的比划出一段距离,差不多相当于谢益清一半腰围的长度。 弥勒佛登时吓得双目圆睁,急吼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都三四天了,您真不知道啊,我还当你们关系一般所以您才没去瞧他呢。” “这话说的,压根没人跟我说过这回事。”弥勒佛眉头拧的死紧,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絮絮叨叨交代短发女人几句店里的事,说完拉着贺兰的胳膊就要去二院探病。 出租车行进到半路弥勒佛反应过来,冷哼一声道:“你这小丫头,一惊一乍的,替贝勒爷抱屈呐?” 贺兰笑嘻嘻乖乖承认:“遭这么大罪身边却一个亲人都没有,多可怜呐,我也是为救命恩人着想。” 弥勒佛侧身凝视她片刻,摇头叹气道:“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觉得他可怜的人。” 贺兰点点头表示理解,谁会想到去可怜一个住着黄金地段的四合院,动不动就出手古董换钱,还有一个身价百倍的董事长父亲的人呢。 “董事长父亲,嗯,呵呵。”弥勒佛玩味一笑,问道:“他这么跟你说的?” “那倒没有,我们俩之间还没到可以谈私事的地步,我是道听途说的。” “那我今天教你一个乖,你记住了,以后尽量别在他面前提他那个董事长父亲。”弥勒佛敛去笑容,郑重其事道。 贺兰被弥勒佛严肃的神情震住,刹那间脑海里蹦出许多部豪门恩怨的狗血连续剧,心道谢益清该不会也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狗血身世?那就怪不得他受这么重的伤都不跟家里人说了,说了搞不好有人会趁他病要他命,不说反倒会安全一些。 出租车在二院门口停下,弥勒佛在贺兰的带领下一路冲进病房,一眼看见病床上面无血色的谢益清他竟然没忍住当场哭出声来。 “我的乖乖,你这样我可怎么跟你外公交代啊。” 贺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无论如何也没能把一米八几大高个的谢益清和乖乖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第64章 不容易啊 了解完事情经过,弥勒佛拍着膝盖大骂:“我就知道羊拐胡同那几个玩意儿不是东西,忘恩负义!要是早知道他们敢打你的主意,蛋皮子我都给他们生扒下来!” 贺兰赶紧跟上去吹邪风,“您早知道有什么用啊,人家有‘后台’,好心人,今儿给几个钱花花,明儿帮忙找个学徒当当,您扒了他们的皮,人家好心人还不得心疼得掉眼泪啊?别跟自己置气,一点用没有。” “说的也是。”弥勒佛的眼神从痛惜转为恨铁不成钢,一眼接一眼地剜谢益清,“你外公心善也没像你这样,识人不清、养虎为患了?” 谢益清被俩人当面夹枪带棒的挤兑,一句话都反驳不出,只好直挺挺躺着,半合起眼睛装死。幸亏蒋梅送饭来的及时,不然他褥疮都快躺出来了。 弥勒佛看着谢益清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吃了一顿饭,期间蒋梅慈爱体贴,贺兰滴水不漏,秦家明年纪虽小却十分会耍宝活跃气氛,谢益清被这一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还有些愉快,不由得老怀大慰地长叹一口气,说道:“也算因祸得福了。” 说得贺兰、蒋梅和秦家明同时一头雾水。 探病结束弥勒佛要回去给谢益清炖补汤,贺兰送他离开。 住院处楼下弥勒佛不着急打车,非要贺兰陪他走一走。 “我刚才跟你说别当着贝勒爷的面儿提他那个爹,你没多想?” 贺兰咧嘴一笑,“您说晚了,我脑子里《天地男儿》都演到三十集了,谢益清是男主角,就演郑少秋那个角色。” 原以为弥勒佛会斥责她胡思乱想,没想到他沉默良久只回了一句话:“大差不差。” 贺兰心中八卦的小火苗再也控制不住,央求道:“说来听听呗,我嘴可严了。” “不是怕你往外说,丢人的又不是我,我怕什么,何况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知道的也不止我一个。”弥勒佛背着手娓娓道来。 谢益清的父母年少相识结婚,他的母亲是旧社会高门大户的独生小姐,父亲则是八辈儿贫农出身。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贫农是无产阶级的优秀代表,高门大户却是资产阶级的毒瘤。 谢益清的母亲嫁给他的父亲属于名副其实的“高嫁”,门不当户不对,婚后发生了很多琐事冲突,导致谢益清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两人因此在谢益清七岁那年分道扬镳,他被留在父亲身边生活。 一年后谢益清的父亲再婚,又过了一年后妈生下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进门的第三年,这名据说与谢益清相处得颇为愉快的后母突然亡故。 谢父那边对外称妻子是因意外才过世的,但当谢益清父母共同的朋友前去吊唁时,竟然发现年仅十岁的谢益清被后妈的娘家人压着跪在棺木前三跪九叩,嗑到额头渗血仍不罢休,谢父那边却无一人出面阻止。 消息传到谢益清外公耳朵里,老人家愤恨至极,和弥勒佛两人不顾一切冲去谢父家里讨要说法,却意外得知后妈是被谢益清亲手害死的。 谢父说谢益清听了些风言风语,认为是后妈害他父母离婚,气恼之下推了他后妈一把,谁知后妈当时怀着孕,一跤摔下去当场因流产失血过多而亡。 一尸两命,后妈的娘家人当然不可能善罢甘休,这才抓着谢益清不放,让他在灵堂上磕头赎罪。 “听起来他那个亲爹好像没做错什么,还有些倒霉是?”弥勒佛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可你知道他接下来干了些什么吗?” 当时谢益清的外公考虑到事情已经发生,再留他在父亲身边怕他再受磋磨,于是便想把谢益清带走自己来抚养。 但是万万想不到后妈的娘家人坚决不同意,对方纠结起七大姑八大姨几十口人,将弥勒佛和谢益清的外公团团围在当中,一人一口唾沫恨不得淹死两人。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谢益清害得他后妈一尸两命,必须留在家里给弟弟当牛做马一辈子来偿还。 外公盯着谢父问他的意见,那个贫农出身的老实男人左右为难许久后说道:“不能平白无故就把孩子给你,不然我没办法跟人家交代。” “你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吗?”弥勒佛问道。 贺兰点点头,她当然听懂了。交代,怎样做才算彻底交代呢?对于祖祖辈辈皆是贫下中农的人家来说,钱财自然是不二之选。 “整整三大车。”弥勒佛竖起三根手指愤愤道,“毛驴板车拉了整整三大车古董字画,数不清多少好东西,按照他们家的要求,后半夜我亲手送过去的,拿到东西他们才放人。” “你说奇不奇怪,几十口子人加起来大字儿不识一筐,点名儿要的东西却个顶个都是宝贝。”弥勒佛一侧唇角弯起,目光中满是不屑。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谢益清后来虽然跟外公回了黄鹂胡同,也随外公改姓了谢,但是亲生父亲那边却一直没有跟他断了来往。逢年过节谢父便以爷奶想孩子为由将他叫过去父慈子孝一番,时不时再提一提他那短命的后妈和没来得及出世的妹妹,好像生怕谢益清记性不好会遗忘一样。 直到此刻,贺兰才终于想明白谢益清当初为什么要卖自家古董来填补公司亏空。 想来也就只有家大业大如他这样的人才能因为一件意外持续不断地进行十几二十年的补偿,一般人家谁耗得起。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他这次是因祸得福了?”弥勒佛转头看向贺兰。 莫名其妙的话题跳跃让贺兰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十岁回到外公身边,十五岁外婆去世,十八岁外公过世,他妈妈……算命的讲她血里有风,注定是个停不下来的人。” “你可怜他也好,报恩也罢,总之好好待他。”弥勒佛一叹再叹,“孩子心里苦,独来独往好些年了,不容易啊。” 第65章 真买不起 陈雪华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腊月初一这天她到卫宁来采购结婚用品,顺便约贺兰一起逛街,贺兰因此有幸参与了一次九十年代女孩子的备婚过程。 时间已经来到了1997年的1月,再过几个月香港就要回归,也许是受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所鼓舞,今年的春节似乎特别有节日氛围,卫宁各大商场还没进腊月就开始人流攒动。 陈雪华拉着贺兰一家接一家的逛婚庆用品店,买东西时小到一把檀木梳子,大到新婚礼服,样样她都要贺兰帮忙参谋。贺兰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但拜金香玉所赐,这半年里她对卫宁的服装店颇有一番了解,所以她带领陈雪华很是探访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宝藏店铺。 陈雪华之前看的新娘服一直都是大红色的,要么是羊绒薄外套,要么是暗纹金扣的西装款式,或是配长度到脚踝的一字裙,或是裤脚形状微喇。在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中属于流行款式,在贺兰看来却土的冒泡,哪里有秀禾服看上去端庄又秀丽。 陈雪华之前对秀禾服没有任何概念,直到贺兰带她走进一家藏在小巷子里的老式成衣店,店里可以量体裁衣定做广东那边时兴的秀禾服,一进店门看见墙上挂着的秀禾服样衣她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我觉得所有新娘服里只有这个才最配你。”贺兰借了店里的头饰在陈雪华耳旁比划,“刚好现在店里不忙,工期也来得及,我定一套送你,就当新婚礼物。” 她是真的很喜欢陈雪华这个姑娘。她聪明,有主见,心地善良,贺兰和蒋梅初到陈庄村时若是没有她多方照顾,母女俩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 食品厂建起来后,她起初虽然也和许多人一样对食品厂十分排斥,但后来却是第一个转变态度的。工作上她向来兢兢业业,销售额曾经连续三个月蝉联全厂第一。即便后来被后浪拍在沙滩上也从来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从自身方面找问题、想办法,一直力争上游。 曾经销售科里贺兰最信任的人有两个,一个是陈雪华,另一个就是陈进峰。可惜这二人没能携手走到一起,陈雪华这颗好白菜最终被村支书家的猪给拱了去。 眼下还能是好姐妹,待陈雪华婚后就不一定了。以贺兰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女人一旦结了婚就会脱胎换骨,是他人的妻子,儿媳,母亲,排在最后的才是她自己,有的甚至最后连自己是谁都无所谓,更遑论友情。 因此贺兰想送陈雪华一份她真正心仪的礼物,为两个人的友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好,留给她最美的青春年华做纪念也罢,总之希望她喜欢,并且开心。 被所谓的爱情和即将开启的新生活冲昏头脑的陈雪华体会不到贺兰的良苦用心,她大大方方的点头同意,然后真心实意地握住贺兰的手,说道:“等你结婚我也要送你一件。” 贺兰心说那可有的等了,搞不好将来你的孩子读初中了我都未必有机会穿上秀禾服。 一件秀禾服一千八百八十八,贺兰觉得便宜极了,陈雪华却连连咋舌,她无名指上那枚高远达送她的黄金戒指也才348块。 贺兰看着那枚重达4克,还需要托关系才能买到的素圈戒指,心道金价现在才70块钱每克,真便宜啊。高远达也够抠门的,今年食品厂的分红村里每人能有两千多块,他却只拿区区一枚戒指来打发陈雪华。 想到一身秀禾服端庄秀丽的陈雪华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金戒指压阵,贺兰便觉得愤愤不平。她拒绝了成衣店老板推荐过来的一系列“时髦”头饰,暗下决定要给陈雪华再买一套头面。 然而首饰方面她一窍不通,能请教的也就只有金香玉一个人了。可惜金香玉出国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到现在还没回来,贺兰每每打去她家里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状态。 为了赶在陈雪华婚礼前将头面搞定,贺兰开始一天三次打电话给金香玉的座机号码,皇天不负有心人,婚礼前一个礼拜电话终于被金香玉本人接了起来。 “结婚用的头面吗?要金子的呀,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这里有现成的。”金香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娇滴滴道:“不过我最近有些忙,实在抽不出时间和你见面,这样好了,我把东西放在砂锅居,你抽空去那里取。” 转天贺兰来到砂锅居取东西,弥勒佛将店留给上次那个短发女人打理,引贺兰经过厨房来到里侧的一个隔间。 屋子里一张老旧书桌上摆着一个不算小的红木首饰匣子,弥勒佛示意贺兰自己去打开。 精巧的黄铜锁片揭开,贺兰将首饰匣子的上盖轻轻一掀,刹那间被满室光华晃得险些睁不开眼睛。 首饰匣子总共有两层,上层随着盖子的开启自动从底部上翻,露出上下两层的珠光宝气。 没错,金香玉拿给贺兰的不是一套头面,而是两套。上面那层金灿灿的是黄金头面,分为头饰、耳环、项链和手镯四个部件。下面那层繁复的簪钗环佩恕贺兰见识短浅,她看不出来是玛瑙还是翡翠材质的,甚至多看一眼都得小心翼翼。 “好看?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香玉的陪嫁。”弥勒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指着首饰匣子说道:“就连这匣子都是好东西,小叶紫檀。” 贺兰对弥勒佛的话深信不疑,就算他说这些东西是三十年前的她都信。端看上层黄金头面的做工她就知道肯定是出自老手艺人之手,根本不是现在的机器能打出来的花型。 可是这些东西实在太贵重了,相当于她不过想要一瓶矿泉水解渴,金香玉却给她端来一盆十全大补汤。不是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而是压根就不合适。首饰是给人戴的没错,但很多时候首饰也挑人,贺兰直觉陈雪华撑不起这套黄金头面,下面那层她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一把将首饰匣子重新合上,贺兰死死按住匣子,像是怕手底下的东西会长翅膀飞出门去一样。 “这个我买不起,真买不起。” 第66章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弥勒佛笑弯一双眼睛,说道:“不叫你买,香玉说送你的。” 贺兰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都快结巴了,“不不不,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就算感情再好也不行。” “收下,这匣子里的东西对咱们小老百姓来说贵重,对他们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算啥好东西。”弥勒佛劝道。 说得可真轻巧啊,贺兰歪起脑袋打量弥勒佛,忽然莞尔一笑,道:“我发现了,您老人家好像特别招这种高门大户的人家待见,前有谢益清,后有我香玉姐。” 弥勒佛忽略她话里的打趣,眉毛一扬问道:“你跟香玉叫姐?她比你大得有二十岁,你怎么能叫她姐呢!” “怎么就不能叫姐了?”贺兰叫板的声音极大,“谁让人家天生丽质还不显老呢,您要是也跟她这么年轻我就叫您一声哥。” 弥勒佛不住声地念叨乱了套了,也不知道哪儿乱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您老人家先可怜可怜我。”贺兰耷拉起眉毛装可怜,“再有几天我朋友就要结婚了,还没一套像样的头面呢,您给指条明路呗?” 弥勒佛唉声叹气将首饰匣子收好,出门带贺兰往城隍庙对门新开的金店里走。金店是个南方人开的,里面时兴的款式许多北方城市都没有。贺兰在里面看见了上辈子经常在短视频里刷到的一指宽的黄金手镯,龙凤呈祥的黄金头花,恨不得有鞋底子那么长的黄金猪挂饰。 看起来虽俗却贵气,正是贺兰想要的。关键是所有这些黄金饰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虽然谈不上特别薄,但也绝对不厚,全部重量加在一起价值跟那件秀禾服一比一,刚好在贺兰的预算范围之内。 于是她痛快付钱当场买下三件套,小心翼翼地捧回了家。 按照相州本地习俗女方婚礼要早于男方一天办,贺兰提前两天便将秀禾服和首饰一同送到了陈雪华家里。当时陈雪华的房间里站着许多本家的姑娘嫂子,秀禾服和首饰一拿出来立刻惹得满屋人惊呼连连。 陈炳忠夫妻顿时神采奕奕,倍觉脸上有光。陈雪华惊喜过后忍不住红了眼眶,拉着贺兰的手期期艾艾说舍不得她,一看就是把她当娘家人对待了。 头一天陈家办嫁女宴时,陈雪华一身秀禾服戴着三金,哦对,算上金戒指就是四金了。金光闪闪的陈雪华刚一露面便惊艳全场,震掉无数人的下巴,直到许多年后仍在被人津津乐道。 贺兰坐在下面吃喜酒,看着花蝴蝶一样的陈雪华满场飞,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再看一看她旁边神采飞扬的高远达,就算再怎样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的确有些夫妻相。 第二天是村支书家的娶亲宴,因为有接亲等一系列流程要走,贺兰还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她早早便来到村支书家等着看好戏。 四辆负责接亲的红色桑塔纳汽车在鞭炮声中缓缓驶过来,喜婆婆捧着红包上前一拉车门,身穿一身粉红色露肩婚纱,披一条大红色毛茸披肩的陈雪华低眉敛目地走了下来。 包括贺兰在内,在场几乎所有昨天在陈家吃过喜酒的人同时都是一静。首饰还是那四件首饰,新娘还是那个新娘,只不过衣裳一换,瞬间便从阔气少奶奶摇身一变成为毫无特色的普通新娘一枚。 众人围着新娘新郎热热闹闹进屋,陈雪华的大嫂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贺兰,偷摸拉住她的袖子悄声解释道:“昨天高家来人通知,远达他奶奶听人说雪华那身衣裳像寿衣,心里头不高兴,病了。不得已,昨天下午我临时去县里给她租的婚纱。” 怪不得贺兰一进门就觉得高家老太太看她那眼神里带着刺,原来根子在这里。 垂下眼眸,贺兰问道:“她怎么没说那几件首饰也碍眼?既然不让穿那也别让戴了呗,更省心。” 陈雪华大嫂冷哼一声,说道:“人家还真说了,那个金猪戴着好,象征多子多福。” 贺兰银牙暗咬,心中后悔不已。她哪里想到金猪还有这样一层意义在里面,早知道的话她就给陈雪华买个金牛了,既合她的属相,又能象征只生一个好,多么响应国家号召。 吃喜酒的时候她又体会到了男女双方在婚宴方面的一些不同。比如新人敬酒的时候,女方那边的宾客大多说些喜庆吉利话就完事。男方这边也不知道是宾客层次不同还是风俗就是如此,竟然有人在敬酒阶段就开新娘玩笑,说吉利话的也往往在最后还要补上一句在贺兰看来多此一举的话。 例如赞美一对新人郎才女貌,后边还要夸奖新郎一句财大气粗。 贺兰开始还搞不懂这两个成语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男方这边的客人俨然把陈雪华身上戴的四金全部当做高远达的聘礼了。 任凭陈雪华的大嫂暗地里解释过多少遍都没用,人家村支书听奉承话听得心花怒放,一句否认都没有。陈雪华的大嫂还怕贺兰生气,几次三番扭头去瞧贺兰的脸色,最后却发现贺兰像是没发现任何异样,端着酒杯左右逢源。 实际上贺兰心中虽然不痛快,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场合,总不能为了自己出口气就搅和了陈雪华一生中最重要的婚礼? 况且村支书还将她安排跟“领导”们坐一桌,她左边是工商局张局长,右边是乡党委刘书记。要是她在婚礼上出了什么洋相,那丢的可就是食品厂的脸了。 贺兰分得清轻重,所以这一次她不得不忍了。 不过呢,偏偏有人非要来触她的霉头不可,这个人偏偏还是跟她好像八字不合的村支书。 新人到他们这桌来敬酒,村支书扯着儿子儿媳挨个跟各位领导介绍,当轮到贺兰这里时他话音忽然一转,打趣道:“小贺厂长,我记得你比雪华还大一岁来着,怎么样,雪华眼下都结婚了,你也该着急一下个人问题了?” 贺兰心说我着急你奶奶个爪儿,你算哪颗葱哪头蒜,给你点颜色你还开起染坊来了,真以为我跟你儿媳妇年纪一般大你就能当我长辈了?蹬鼻子上脸的狗东西。 她正想当着众位领导的面好好寒碜一下村支书,没想到右手边的刘书记忽然接话道:“小贺厂长还没对象呢?早说呀,我这里刚好有个合适人选。” 话毕刘书记伸手朝后一声招呼,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七、体重与身高一比一、双下巴蒜头鼻、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男人不知道从哪儿忽然蹿了出来,麻利地站到刘书记身后。 “这是我侄子刘志国,大学刚毕业,学的还是食品工程,上个月自己鼓捣着也开了家食品厂,你们俩一定有话聊。” 贺兰掀起眼皮,眼风在在座人群脸上快速扫了一圈。将村长脸上的担忧,村支书面上的得意,以及刘书记的志在必得一一看进眼里。 她就说高远达怎么会想起来给她送喜帖,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第67章 家里有些背景 说起来这位刘书记的司马昭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光明食品厂成立还不到四年,乡里摊派下来的任务数不胜数,但论人头的话他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不管是什么鸡零狗碎的需求,但凡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哪怕只有一百块钱的缺口,这位刘书记也绝不会忘记光明食品厂这个冤大头。 三年前乡中心校修葺教室,向全乡人民发出捐款倡议,实际上刘书记却把村长叫过去提点一番,最后食品厂不得不领他这份“情”,带头捐了一万块。 这一万块捐出去食品厂不仅没落着好,反倒在乡里和其他兄弟企业心里留下一个“土财主”的印象。打那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有人上赶着问一句:“光明食品厂捐多少啊?人家阔气,我们可不行,我们穷。” 生生把食品厂架到了风口浪尖上。村长起初还开解贺兰,食品厂受几句埋怨也就受了,毕竟国家从上到下都重视教育,为了孩子们的将来,修葺教室这种利国利民的事该做还是得做。 结果呢?去年上半年中心校因为生源短缺而倒闭,三个月后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拍卖了。买主不是别人,正是刘书记的这个好侄子。食品工程毕业的大学生回乡创业,一出手就创立了一家海鑫副食品公司,占地面积比光明食品厂还要大。 同样都是在小学校址上办厂,生产的还都是副食品,刘书记作为人民公仆的敬业精神一上头,隔三差五组织两家企业之间相互交流,有事没事安排副食品公司的骨干人员来光明食品厂学习取经。 听村长说海鑫公司成立大半年以来一直半死不活,生产的脆果、糖球、果丹皮等食品销量十分有限,要不然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辣条上面。人家连膨化机都安装到位了,只差一个调料配方就可以开工生产。 因此除了生产线,海鑫所有来学习的员工最感兴趣的就是食品厂的配料室。次次来了之后都不忘去门口转一转,试试能不能进去一窥究竟。倒是没敢在蒋梅身上下功夫,想来一是知道蒋梅的身份,二来估计也有惧怕副厂长赫赫威名的原因。 同时刘书记为了这个侄子也可谓殚精竭虑,企业座谈会开了一个又一个,明里暗里指示各家企业“互通有无”才能共同发展壮大。 贺兰得知内情后曾想去座谈会上来一招一劳永逸,奈何村长不想得罪刘书记,便死死压着没让贺兰参加。他自己逢会必去,到场后该发言发言,该记录记录,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就一捂胸口:“哎呦老毛病犯了,该吃药了。” 村长肺癌化疗的事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没人敢给他这个抗战老兵甩脸子,所以这招他用起来屡试不爽,快一年了他硬是把光明食品厂守的跟铁桶一样,油泼不进水泼不出。 前段时间村长刚说过,海鑫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调料配方,辣条生产线已经正式投产。贺兰还以为这回刘书记总算放弃了打食品厂的主意,没想到人家不仅没有放弃的意思,还打算搞一劳永逸这套。 什么人员管理、调料配方,说来说去不都是围着贺兰一个人转么,简单,把她这个人娶回家不就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刘书记一口一个“联姻”,好像贺兰跟那个刘志国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殊不知在座各位人精一直在扒拉他崩到别人脸上的算盘珠子。 怒极反笑,贺兰端起一杯酒,施施然站起来与刘志国并肩而立,大眼睛扫视桌面一圈,巧笑倩兮道:“我们俩般配吗?” 如果秦家明在场,大概率会脱口而出油条配茶蛋、秤砣坠秤杆,搞不好还会骂刘志国一句:城门大的纸画一个鼻子——你好大的脸。 可惜在座没有一个傻子,没人会这么实话实说专门给刘书记添堵。所以即便所有人包括刘书记自己都听出了贺兰的言外之意,但始终没人回答她的提问。 眼见着刘志国的面皮抽动两下,似乎有恼羞成怒的可能,村长急忙端起酒杯想要打岔,不料却被人抢了先。 “真是一家好女百家求啊,看来咱们贺厂长真是不愁嫁,哈哈。”张局长说罢状似闲聊一样对刘书记说道:“上回她去我那儿开会,正巧遇上了省工商联办公室的江秘书,好家伙,她走后江秘书好一通跟我打听,明显是上心了。” 张局长一脸打趣地伸手一指贺兰,笑道:“我开始还觉得江秘书不知根不知底,不敢随便给你牵这根红线,前两天才打听到人家的底细,觉得配你挺合适,正想跟你提呢。” 村长见有比他更合适的解围人选主动出现,急忙猛给贺兰使眼色,用力过猛眼珠险些要甩脱眶。 贺兰的眼神轻飘飘从刘志国身上掠过,莞尔一笑坐回座位,十分亲昵的与张局长热聊:“哪个江秘书?上回去您办公室见了好些人,我一直没能对上号。” “梳三七分,戴一副黑框眼镜,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的那个,当时他话不多,你没有印象也正常。” “那他究竟什么底细啊?您就觉得跟我合适。” “家里有些背景。”张局长当众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人家去工商联是为了刷资历,不出两年肯定会高升,放心,配你绰绰有余。” 听起来事情挺像那么回事的,似乎真有这么一个家世背景优越的青年才俊对她一见钟情。甭管真假,光凭张局长形容的外在条件这个江秘书就能甩刘志国八条街,因此贺兰十分乐意踩一捧一,逮着张局长聊起来没完,仿佛彻底忘记了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刘书记,以及站在刘书记身后的刘志国。 眼见着叔侄俩脸上的神色都不是十分好看,村支书急忙上前打圆场。他先安排人带刘志国去旁边桌吃喜酒,而后又压低声音在刘书记耳旁说道:“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不值得动气,哪个真有背景的人物能看上她?等着瞧,就算搭上了早晚也得让人踹了。” 第68章 Yes sir! 当着刘书记的面,贺兰将自己的传呼机号码留给了张局长。第二天上午她便接到了一条传呼台留言:贺厂长你好,我是省工商联的江仕春,有些工作方面的事我想跟你面谈一下。 快人快语,虽然还没见面,但这个人留给贺兰的第一印象十分不错。 两人相约在卫宁见面,地点是使馆区的一家意大利咖啡厅。地方是贺兰定的,为了不会薄待这位家里有些背景的秘书。 江仕春长着一副国泰民安的相貌,配上行政夹克和上衣口袋里别的派克笔,整个人扑面而来一股老干部风,气质与实际年龄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仅凭第一眼贺兰就在心里给这人发了一张黄牌,每天工作已经够拼命的了,她可不想在回到家以后还要面对一张躲都躲不掉的领导面孔,那样她会过劳死的。 因此刚一落座,贺兰便大马金刀地问江仕春:“张局长说你对我一见钟情,真的吗?” 她料想江仕春这种古板面相的人应该不会喜欢自己这种直来直往的性格,因此开门见山便将本性坦露人前,合得来则处,合不来则分,痛痛快快的谁都别浪费谁的时间。 岂料江仕春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大方承认道:“是,我的确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有好感。” 那时工商局的会议室里坐了许多企业负责人,一屋子大老爷们里只有贺兰一个年轻女孩子,犹如鹤立鸡群,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在座的那些或是拿腔拿调或是谨小慎微的所谓企业家要么想表现,要么想规避风险,所以言语里难免会有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只有贺兰与众不同,她像一把装配有瞄准镜的狙击枪,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必定有的放矢,不达目的不罢休。且她言之有物,讲话干脆,多余的废话一个字都没有。 记得当时有人提议应该在企业中由党员牵头组织工会,谁都知道这话不过是说给上面听听而已,几乎没有实际操作的可能和条件。因此老油条们齐齐出声附和,并煞有介事地讨论起具体步骤。 只有贺兰一个人一直默不作声,低头在桌子底下掰手指头玩。那百无聊赖的神情叫江仕春看了个一清二楚,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姑娘直率得过分,跟别人都不一样,很有意思。 后来发现大家伙把一个毫无用处的工会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已经离题不知道几千里远,贺兰明显有些烦不胜烦,她凑到张局长旁边低声说道:“这么聊挺费唾沫的,要不我下去买点水果回来给大家伙润润喉?” 一听就知道她要找机会偷溜,江仕春正在诧异这姑娘厂子不大胆子倒不小,居然敢当着工商局长的面耍小聪明,就见张局长轻轻踹了贺兰一脚,随后又赏了她一记白眼。 贺兰撇撇嘴,居然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又坐了回去,一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如江仕春期望的那样再出什么幺蛾子,说实话他还有些失望。 散会后江仕春跟张局长同桌吃饭,席间着意聊到贺兰,张局长将她好一顿夸,那欣赏的姿态仿佛贺兰是他自己家后辈一样,叫他脸上有光。 过后江仕春刻意去了解光明食品厂,才发现难怪张局长对贺兰评价如此之高,小小一个村办企业,年产值从几十万到五六百万只用了区区不到三年时间,就连他听到都不得不佩服贺兰的能力。 因为上了心,所以在工商局工作的那两天江仕春经常和张局长聊起贺兰。张局长是只老狐狸,十分把持得住,直等到将江仕春的祖宗十八代都了解透彻后才彻底放心,主动提出介绍江仕春和贺兰认识。 贺兰听江仕春将经过娓娓道来,歪头一笑感慨道:“像我这么跳脱又不守规矩的人竟然也会有被人欣赏的一天,真是荣幸。” “不用妄自菲薄。”江仕春望着贺兰野猫一样充满不驯的眼睛,两道纯天然的英挺浓眉,发自内心说道:“就算不了解你的能力,光凭外表你也足够吸引我。” 两辈子加在一起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坦诚地夸奖她的外貌,贺兰破天荒的感到有些难为情,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掩盖些许不自在后,她轻咳一声说道:“你的嘴巴这么会说,应该从小就哄小姑娘开心?” “实在冤枉。”江仕春摘下眼镜轻揉眉心,满脸苦笑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如果不信可以尽管考察我。” 不愧是混官场的,以退为进玩得炉火纯青。 说句实在话,一杯咖啡的时间江仕春还真的让贺兰对他生出了些许好感。但可惜这种好感暂时没有涉及到男女之情,更多的来自于贺兰单纯对江仕春个人说话办事方面周到体贴的一种欣赏。 她忍不住想,村长他老人家总是让她圆滑一些再圆滑一些,要的是不是就是眼前江仕春所呈现出来的这种感觉。滴水不漏又能让人如沐春风,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就要抓紧机会好好取取经了。 于是在一种诡异又意外和谐的郎有情妾有意的氛围下,贺兰和江仕春在咖啡馆里消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灌了一肚子咖啡的两人都对这次见面表示十分满意,贺兰更是直白的表示很期待与江仕春的下次见面。 江仕春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一样,立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烫金邀请函交给贺兰,说道:“省工商联牵头组织了一个新年团拜会,就在后天,基本上省里主管经济方面的领导和绝大部分企业都会参加,我觉得会对你有帮助。” 贺兰简直受宠若惊,他们这个还不到一百人的村办企业居然能上桌跟大人物们一起吃饭,打死她都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不经意间表露出的惊喜神情让贺兰看起来多了些独属于女孩子的娇憨,江仕春越发觉得她有趣,打趣道:“记得穿正式一点,到时候我介绍人给你认识。” 贺兰郑重点头,立正抬手给江仕春敬了一个礼,学着tvb的强调有模有样道:“yes sir!” 江仕春要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想要摸一摸贺兰那头短发的冲动,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第69章 习惯就好 口袋里揣着那封珍贵的邀请函,贺兰快乐得像只小鸟一样飞去了二院。 谢益清的病房在楼梯口左手边第二间,一上楼梯贺兰就发现弥勒佛正探头探脑站在病房门口,顺着门上的玻璃窗往里不知道瞧什么。 贺兰走上前刚想打声招呼,眼疾手快的弥勒佛急忙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别出声。莫名其妙的贺兰跟他一起顺着窗户往里看去,只见蒋梅手持一只小小的挖耳勺在帮谢益清挖耳朵。 病房里三个人各有分工,谢益清闭目合眼侧躺在蒋梅腿上,秦家明跪坐在床,手拿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照向他的耳朵。秦家明肯定插科打诨说了玩笑话,否则谢益清不会忽然笑起来,惹得蒋梅也跟着手抖,嗔怪地捶了秦家明一拳。 “他笑了,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这么笑了。”弥勒佛悄声说道。 贺兰闻言鸡皮疙瘩掉了满地,心说难道霸总的风早在九十年代就已经风靡大江南北了?甚至连中老年男性都难以幸免于难。弥勒佛这语气和神态,怕不是老工具人一枚了。 贺兰没接他这茬,鼻子一抽闻到他怀里保温饭盒发出的阵阵香味。似乎有佛跳墙的味道,灌了一肚子苦水儿的贺兰当即殷勤道:“您老来送饭的?快进去,待会儿饭该凉了。” 这个功夫病房里的挖耳朵工程正式宣告结束,秦家明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二人,拉开房门兴奋道:“古爷爷您来了!我们就等您来开饭呢。” 一大早弥勒佛就给谢益清的传呼机留言,说是准备了佛跳墙晚上会送过来,叫谢益清三人等一等。秦家明无数次听贺兰夸奖过弥勒佛的厨艺,慕名已久早就想尝尝了,看见弥勒佛一手一个沉重的不锈钢三层饭盒立刻伸手接过去。 两个饭盒里一个专门装饭,一个专门装菜。弥勒佛给秦家明做的是甜滋滋的什锦八宝饭,给蒋梅的是一份煲仔饭。一人再配上一份满满当当的佛跳墙,虽然简朴却足够隆重。 轮到谢益清时隆重没了,只剩寒酸。佛跳墙里任何海鲜发物都没有,贺兰愿称之为大杂烩,再配上一碗清淡的白米饭他的晚餐就齐活了。 两厢一比较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不过还不等贺兰调侃谢益清,弥勒佛便先给了她会心一击:“不知道你这会儿也在,没准备你的。” “幸亏我早有准备。”贺兰右手高举,八仙居的包装袋立时出现在众人眼前,“八仙居的烤鸭,刚出炉还热乎的。” 秦家明欢呼一声接过烤鸭,说道:“上回那只让绑票儿的吃了,这回可算轮到我了。” 蒋梅投了把湿毛巾拿过来要帮谢益清擦手,被谢益清难为情地拒绝了,自己坐起来仔仔细细将十根手指头全擦过一遍。 这工夫贺兰姐弟俩已经一人扯下一只鸭腿大快朵颐,蒋梅见状怪罪道:“好歹给小谢留一个啊,真不懂事。” 秦家面上刚露出一点愧疚神色,贺兰便大言不惭道:“烤鸭太油了,不利于伤口恢复,他肯定不能吃。” “不吃皮不就好了。”蒋梅说着撕下一块鸭肉,将鸭皮揭掉塞进贺兰嘴里,肉撕成条状放在谢益清碗中,笑着说道:“还是得吃肉,不吃肉恢复得慢。” 谢益清应了一声,将鸭肉和米饭一起送入口中,模样要多乖有多乖。蒋梅满腔慈母心顿时收不住,放着饭不吃专门伺候谢益清,一会儿给他撕块鸭肉,一会儿给他挑颗红枣,一会儿又嫌开水凉的慢,拿两个水杯在那儿来回倒腾。 秦家明嘴里的饭菜逐渐品不出滋味儿,醋溜溜道:“妈,我也想吃鸭肉。” “自己吃,别忘了把皮都吃了,好肉留下来给你谢大哥。”蒋梅忙着凉白开,头都不回道。 秦家明扭头就跟贺兰装哭:“姐,咱妈是不是要有新儿子,就不要我这个旧的了?” 贺兰啃着鸭脖儿一本正经安慰秦家明:“弟啊,想当初你刚来的时候你姐姐我也是这么想的,习惯就好了。” 蒋梅听到就像没听到一样八风不动,谢益清这段时间跟这一家三口相处也有了心得,根本不往心里去,全当下饭菜看姐弟俩耍宝看得不亦乐乎。 只有时刻关注谢益清动向的弥勒佛闻言心中微动,斟酌的目光从四个人脸上一一看过去。 饭后贺兰送弥勒佛下楼,弥勒佛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这个弟弟不是亲的?” 除去秦老大落网的那部分,秦家明的身世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贺兰便如实跟弥勒佛陈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末了得到弥勒佛一句感慨:“你们娘俩真是好心人。” 贺兰正义凛然地回道:“谁让我们跟他有缘呢,总不能见死不救。” 将人送到公交站台,贺兰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件正事要问:“香玉姐最近去过店里没有?我下午打电话没人接,有事儿找她呢。” 弥勒佛回她:“前天来过一回,面还没端上来她就风风火火走了,等再看见她我叫她给你打传呼。” 贺兰有些心焦,没两天就要参加团拜会了,她连件像样点的礼服都没有呢,再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 老天爷大概看她可怜,当天晚上金香玉就给她的传呼机留了消息,有重要的事约她第二天见面。 见面地点定在砂锅居,却不是大堂,而是上回弥勒佛带她去过的隔间。 隔间门一推开贺兰的眼神顿时便是一亮,金香玉变了。倒不是说她的模样变了,而是她整个人的气质,还有精气神,变得跟以往大不相同。 之前的金香玉虽然美得惑人心魂,但气质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游离感。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让人看不透摸不清,却又总忍不住试图离她近些再近些。 从前贺兰以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是来自美人身上的神秘感。 而如今的金香玉身上的神秘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蓬勃的张扬和自信。像一朵含苞日久的红玫瑰,终于来到了属于她的盛放时刻。 “我的天,你吃豹胎易筋丸了吗?”贺兰呆呆站在门口,口不择言说道:“还是说你怀孕了?”想一想也有可能,她这次出国将近三个月,天天跟未婚夫腻在一起,有好消息也算说得过去。 金香玉摇摇头,微笑着看向贺兰,“我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什么工作这么邪门?能让人脱胎换骨。” “服装设计师,专门为剧组设计古装的那种。” 贺兰倒是知道金香玉对服饰方面十分感兴趣,原以为不过是她的爱好,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一头扎了进去。 “刚刚入门而已,还在学习阶段。”金香玉抚着桌上一套红黑相间的衣裳,示意贺兰看过来,“这是我的学习成果,送给你做临别赠礼。” 桌上分别是一件黑底白竹纹的织锦马面裙,和一件立领斜襟仿旗袍款式的红色金丝绒上衣。红与黑的碰撞,热烈又张扬。 贺兰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脑海里只回荡着临别赠礼四个字。 “我已经正式入籍法国了。”金香玉轻声说道。 第71章 大彻大悟 “你父亲他老人家……姓谢?” “对,谢益清的谢。”金香玉回答得不遮不掩,十分坦荡。 面对这个不出所料的答案,贺兰真不知道应该摆出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怪金香玉隐瞒身份?不能够,由于自身原因,贺兰从不主动跟任何人谈论家世相关的问题,而金香玉的过往如此特殊,更加不会随便向人坦露心扉。因此她们俩之间的友情向来再单纯不过,吃吃喝喝逛逛买买,除了开心再无其他。 怨谢益清知情不报?更没道理,因为直到这一刻他恐怕都不知道贺兰与他的母亲金香玉做了闺蜜。 何况金香玉的经历如此惨烈,就算她想和盘托出也需要挑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如果不是临别在即,想必她也不会自揭伤疤。 想清楚这点,贺兰调整一下情绪,将话题重新又转回来,“所以,你没有告诉任何人真相。” “我说不出口。”金镶玉望着后窗外那颗高大的柿子树,轻声说道。 母亲走后父亲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最高兴的事不过是看见女儿与外孙承欢膝下,她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事情真相告诉他老人家。一直用心教导的外孙其实是仇人之子,对父亲来说那不是真相,那是催命符。 然而即便她隐瞒得滴水不漏,父亲三年后还是过世了。 “我父亲过世前曾经请人给我和谢益清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我是天生贵女不愁吃穿,但却血里带风,是个四海为家的命格,说谢益清……”金香玉唇角挂着一抹微笑,表情怅惘,仿佛又回到了算命的那一天。 “这孩子的命格有些奇怪,我摸他骨相明明是六亲无靠、缘薄相克的命数,但他的生辰八字又暗合北斗摇光,自带福寿……”瞎了眼的算命人掐算许久,末了一拱手,说道:“恕我学艺不到家,只能算出这孩子命里有道不确定的机缘,机缘若是来了他此生福寿长安,机缘若是不来,他则注定穷困潦倒死于非命。” 女儿和外孙的命格都算不上好,谢老爷子请算命的想出个破解办法。算命的给出的解决办法简单至极,正所谓对症下药,他建议谢老爷子给四海为家的女儿留一座宅院做根,给穷困潦倒的外孙留下金银傍身。 所以谢老爷子的遗产最后被分为了两部分,一应房产全部给了金香玉,手中的古董器物则留给了谢益清。 虽然知道时机不合适,但贺兰还是忍不住说上一句:“谢益清占大便宜了。” 四合院这么些年涨幅有限,哪能跟他手里那么多古董相比。何况古董的价值也会逐年上涨,数量上本来就占优势,年头越长他占的便宜就越多。 金香玉却勾唇一笑,说道:“也许。” 贺兰转念一想也是,谢益清十八岁就手握金山银山,麻烦事一定不少。事实就摆在眼前,前有他卖古董为公司平账,后有麻杆儿意图绑架勒索,不都是钱惹出来的祸患么。 话题既然聊到家产上面,金香玉又出国在即,贺兰不由得想的有点多,问道:“你告诉我这些,该不会是想托付什么人给我?” 没想到金香玉略一思索后便坦然承认,“是,除了你我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 贺兰一时间有口难言。想拒绝,但一想到今时今日还躺在病床上的谢益清,她的嘴便怎么也张不开。而如果她答应金香玉的嘱托,那么就意味着以后她要给谢圣父做保镖,想想就觉得心累。 “到底是当妈的,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放不下他。”贺兰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感慨着说了这么一句。 “不,我没有放不下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跟他相处。” 谢益清有一双与他外婆一模一样的眼睛,行事作风与爱好又酷似外公,金香玉怀胎十月生下他,又当做心肝肉一样疼爱了七年,若说对他没有感情那一定是假话。 可他身上流淌的血液偏偏来自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金香玉疯魔之前对儿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岁孩子的面相,八年的混沌岁月倏忽而逝,她清醒过来时谢益清已经长成一个比外公还要高大的陌生少年,身上也早已看不见半分年幼时天真的影子。 爱他找不到目标,恨他找不到出口,进退两难的境地下金香玉几乎要再次陷入疯魔。内心的煎熬促使她寻求解脱,父亲葬礼结束她便马不停蹄离开卫宁,开始浪迹天涯。仿佛只有身体在路上的时候,她才可以忘记心中的伤痛。 “其实仔细想来他没有做错什么,虽然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就是这样,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所以我现在彻底想清楚了,不再强求,这样对我和他都好,大家都能落个轻松。” “不过呢,就像你说的我终归是他的母亲,总该做点该做的,所以临走前我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那天她得到谢益清受伤的消息后曾悄悄潜入病房,隔着玻璃窗遥遥望向病床上的谢益清。当时谢益清还不能起卧自如,躺在床上任由人摆布。 摆布他的那个中年女人从头到尾一脸慈爱,为他擦手擦脸,喂他吃饭喝水,言谈举止间没有半点不耐烦。 躲在门外的金香玉愕然发现,病床上那个总是令她感到陌生的谢益清竟然与她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童重合了。他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眷恋的目光,渴求的神情,无一不是身为母亲的金香玉所曾经拥有过的。 曾经拥有,也就意味着已经失去。对于已经决定远走异国他乡的金香玉来说,那一刻的大彻大悟来得实在太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行前送给谢益清一份礼物,权当做母子一场的纪念。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座四合院吗?我把这个给你。”金香玉仰首示意贺兰看向窗外的柿子树,微笑道:“但西厢房和里面的东西是谢益清的,除非他自己不想在里面住了,否则你不能赶他走。” 心里莫名有一种钝钝的酸痛感,贺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连天降一座称心如意的四合院都没能让她真正开心起来。 “你确定要把价值三四十万的房子送给我?” “是。” “那万一以后我虐待你儿子怎么办?” “你不会的,如果你和他之间出现矛盾那么也一定是他的问题,我百分之百相信你。不过呢,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一定爱莫能助。” 贺兰想要劝金香玉留下来的,哪怕她将卫宁当做落脚地,在外累了偶尔回来歇歇脚也好。可是她说自己爱莫能助,贺兰便明白她的去意已决,绝不可能更改。 “你会觉得我狠心吗?”金香玉又问。 贺兰摇头,眯了眯眼睛回答道:“我只觉得你还不够狠,如果换做我,罪魁祸首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进畜生道轮回三万六千遍了。” 金香玉定定望着她,眼睛里渐渐起了雾,忽然起身一把抱住贺兰,在她耳旁说道:“如果二十年前我能认识你该多好。” 贺兰想说现在也不晚,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既然她已经选择了走出去向前看,何必非要她回头跟过往纠缠呢。 第73章 进来吧,大外甥 江仕春悄无声息来到贺兰身旁,低声问道:“要跟罗董认识一下吗?”他觉得贺兰从事的也是食品行业,自然而然会对罗英民这个农民企业家有一些滤镜,想要和罗英民结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殊不知贺兰有感于金香玉的坎坷经历,对罗英民她只有单纯的恨他怎么还不死。认识就不必了,她怕万一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和嘴,破坏了刚刚才树立起来的良好形象。 贺兰摇头正要说话,旁边忽然不动声色挤过来一个人,对江仕春说道:“学长,真是好久不见了。” 江仕春抬手举杯与来人寒暄,贺兰低眉敛目装不存在,一点都没有要参与谈话的意思。 奈何来人不肯放过她,笑着对江仕春说道:“这位小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学长不介绍一下吗?”说话声音油腻腻的,好像刚从荤油坛子里爬出来。 “这位是光明食品厂的贺兰贺厂长,这位是飞龙食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龙腾集团罗英民董事长的儿子罗钊。”江仕春介绍道。 罗钊朝贺兰伸出右手,贺兰装作不解与他对视,忽的瞬间明白过来似的忙将右手的酒杯转到左手,慌乱间她一时不慎没有抓稳,竟将杯中酒洒了出来,一半洒在自己手上,一半洒在罗钊的皮鞋上面。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贺兰接过江仕春递过来的手帕擦手,语气里却不见一丝抱歉的意思。 罗钊皱皱眉,看了眼江仕春,说道:“没关系,是我的荣幸。” 趁着罗钊去卫生间清理的工夫,江仕春含笑问贺兰:“怎么忽然间这么大气性?” “你看出来了?这人油头粉面我看见就想吐,他还想跟我握手?洗脚去。”贺兰坦坦荡荡一边在江仕春身旁絮叨,一边拿着他的手帕一根根仔细擦手指。 江仕春看着自己那方手帕在贺兰手里上下翻飞,宛如心绪一般横生褶皱。唇角不自觉地荡起一抹微笑,他说道:“我今天只带了一块手帕。” 贺兰听懂了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巧笑倩兮道:“已经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什么时候?” “你是大忙人,时间你定。” 会后风云人物们都有各自的专车接送,贺兰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于是悄悄从人群中溜出去,打一辆出租车直奔汽车站。 司机师傅估计是电视剧看多了,看她一身隆重打扮还以为她是哪个剧组的演员,一路上不停跟她套近乎,又是打听刘晓庆又是询问杨钰莹,末了还问她认不认识郭富城。 到了汽车站更是一路被人从售票大厅看到上车,好不容易落座喘口气的工夫,后座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满眼星星递过来纸和笔,问贺兰能不能给签个名。 车到卫宁贺兰一跃而下,上了出租车她立刻装哑巴,手写二院两个字给司机指路,总算得了一路消停。 谢益清今天出院,也不知道走了没有,贺兰惦记了一天。进病房一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家明背着行李包,蒋梅提着生活用品,簇拥着谢益清正要出门。 “去哪儿啊?定了没有?”贺兰甩着手问。 都知道谢益清以单位为家,过年都在办事处里窝着,蒋梅心里不落忍,便想着让他出院后到陈庄村住一段日子,一来好好过一个像样点的年,二来也方便给他补一补身体。 可是谢益清不愿意,一口一个太麻烦了,坚持要回自己家。蒋梅和秦家明两个人磨了他好些天,愣是没能让他回心转意。 “回我自己家。”谢益清云淡风轻地说,“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一个人可以,没问题。” 蒋梅和秦家明同时给贺兰使眼色,让她来跟犟种对话。 没想到贺兰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行,那就送佛送到西,我们把你送到家就走。” 四个人打车直奔黄鹂胡同,下了车谢益清就要撵人:“师傅先别走,我把东西拿下来你直接送他们三个去相州,车费我给你。” 贺兰没搭理他,叫上蒋梅和秦家明一股脑都下了车,跟绑匪似的挟持着谢益清往柿子树底下的四合院走去。 到了门前谢益清又客气一次:“到家了,这回你们总该放心了?” 蒋梅长叹一口气,刚想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就听贺兰说道:“在医院伺候你十几天,都到你家门口了不请我们进去喝杯水是不是不太像话?” 谢益清拿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身上四处摸索钥匙,好不容易在行李里面找到了,谁知钥匙插进去门锁却怎么也打不开。 谢益清弯腰观察好一会儿,说道:“可能让谁家孩子用胶水给堵了,我去找个锁匠。” 贺兰一把将他扯回来,说道:“天都快黑了,谁家锁匠小年儿还等着为你服务?” 蒋梅趁机再次游说道:“这关门落锁的家里肯定没人,进去也是就你自己,何苦呢?就跟我们走。” 谢益清不接话,目光游移片刻忽然说道:“对了,砂锅居肯定开着门,古爷爷会开锁,我去找他帮忙。”说完他拔腿就要走。 这回叹气的人轮到贺兰,她奔波一天辗转两个城市累得要死,抓着谢益清的手腕有气无力地问:“反正你的意思是今天就必须进这个门,回这个家,对?” 谢益清面上有些不自在,说道:“在医院已经麻烦你们十几天了,今天是小年,总不好再麻烦你们。” 人贵有自知之明,再怎样贪婪也没有用,不属于他的依旧不会属于他,继续沉溺下去只会给别人徒增烦恼,谢益清早早便决定出院的这一天就是他清醒的日子,所以他格外坚持。 “你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别扯那些没用的。”疲累让贺兰的语气不是十分友善。 谢益清沉默片刻,轻声回了一个是字。 “行,知道了,闪开。”贺兰一把将谢益清搡开,端端正正站在黄铜门锁前面,从手包里摸出一把外形跟谢益清手里那把钥匙极为相似的钥匙,咔嚓一下送入锁眼。 左拧一下右拧一下,刚刚谢益清怎么也没能打开的锁头就这样被贺兰轻轻松松打开了。 随手推开两扇木门,贺兰旁若无人地走进院子里,吩咐秦家明去放行李,叫蒋梅去点灯,转身时才发现三个人无一例外都站在门外,睁着三双无辜的眼睛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哦,忘了跟你们说,这院子我买下来了。”话毕贺兰跳过秦家明和蒋梅,对谢益清说道:“别站着了,进来,大外甥。” 第74章 腊月二十四 秦家明跟一阵风似的,在院子里从东刮到西,又从南刮到北,嘴里呜嗷喊叫着兴奋得不得了。 蒋梅则有些束手束脚,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模样,再三跟贺兰确认这房子她是不是真的买下来了。 谢益清手中拿着贺兰和金香玉昨天刚刚签订的购房协议,目光的焦点落在关于他的补充条款那一项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认识这么久以来,贺兰还是第一次在谢益清脸上看见除了不以为然之外的第二种表情。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别怪我没有事先通知你,我也是昨天跟香玉姐见面的时候才知道你是她儿子。”贺兰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谢益清的表情,转移话题道:“昨天她带我来验房,不小心把钥匙拧断了就干脆换了一把新锁,哪知道你跟头犟驴似的,非得回这里不可。” 其实昨天她不仅来验了房,还和金香玉在这里住了一夜。夜里睡不着,金香玉如数家珍般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讲给贺兰听。 比如那间美式田园风格的厨房出自她的手笔,之所以改建单纯是当初觉得好看,家里没有人会下厨,所以建好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从来没开过火。 墙角那颗果树是谢益清亲手栽下的,不知道什么品种。 “你知道你种的那棵是樱桃树吗?”贺兰不在乎谢益清的答案,自顾自往下说:“樱桃好吃树难栽的那个樱桃,这种果树喜阳耗氧,你偏偏把它栽到墙角,一年难得晒几回日头,土质还硬,它长不好的。” “老话讲人挪活树挪死,其实也并不全对。人往外走肯定是外面的生活对她来说更好。树也一样,你把它种在不合适的地方,再怎么精心侍弄它也不会结果的,跟它耗着没用,不如干脆挪到适合它的土壤里去。” “这样你开心,她也高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折纸的声音,紧接着谢益清云淡风轻地说:“以前看别人在墙根下栽过一棵樱桃树,我就学着种下了。一直以来都是别人怎么种我就跟着怎么种,还以为它不结果是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从来没有想过是因为地方不合适。” “现在你知道了,要不要给它换个地方?我们老家那里老话讲樱桃树娇贵,认人不认水,移栽的话也要你自己亲自动手,否则它要闹脾气的。” “你是房主,听你的安排。” “那就等梅姨挑个适合破土的黄道吉日,你把树移到院里的花圃去。”贺兰轻松下了决定。 家门口就有菜市场,正是热闹的时候,蒋梅拉着贺兰大采购,回到家娘俩搭手在厨房里开了火。 蒋梅一脸纳闷地问贺兰:“你不是说小谢和他妈妈平常都不在这里住吗?怎么里里外外收拾得这么干净,不像是常年没人住的样子。” 贺兰心说那是当然了,昨天她和金香玉找人从里到外将房子打扫一遍,除了谢益清那间西厢房没有动过以外,其他地方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当时她想的是金香玉出国在即,对老房子又有感情,让她看一看窗明几净的四合院就当给她留个念想。谁能想到转天就被谢益清这头犟驴裹挟直接住了进来呢,也算歪打正着。 晚餐是简单却丰盛的四菜一汤,席间最开心的就属秦家明。小孩子没心没肺,全副心思都放在新家上面。他被上回的绑架案吓坏了,到现在还不敢一个人在学苑小区的房子里待,有了新家他自然高兴。 蒋梅考虑的比较多,四合院里没有火炕,她怕贺兰睡不惯架子床。陈庄村的家里还养着鸡鸭,虽然拜托了后院邻居帮忙喂养,那也不能一直麻烦人家,早晚是要回去的,何况她还要在厂里上班。 贺兰听她讲这些琐事,桩桩件件一项项为她指点迷津。 “快过年了我不准备大兴土木,等开春再砌炕也来得及。鸡鸭你愿意养就都留着,懒得管就全杀掉送礼,自己家留几只够吃就行,过年咱们还回村里过。” 蒋梅看一眼谢益清,问道:“那小谢呢?” “当然跟着他阿姨我一起了。”贺兰抬手拿自己的饮料杯去碰谢益清的,大言不惭道:“我跟你妈是义结金兰的姐妹,按辈分你得管我叫阿姨。她把你交给我照顾,白纸黑字上写的明明白白,你不会不认账?” 冬瓜丸子汤是贺兰做的,谢益清一勺接一勺喝起来没完,抽空回复两个字:“不会。” 贺兰这时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第二天一早贺兰接到一个传呼留言就风风火火先回厂里去了,留其余三人在四合院里慢慢收拾。 昨天厂里发分红,贺兰虽然不在,但坐镇的人却不减反增。 陈进峰说:“乡里那些人你都认识,招商引资办的王主任你听说过吗?一群人陪着那个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一起来的,把县里数得上的企业都参观了一遍,围前围后殷勤得不得了。” “又是现场拍照又是参观车间,还想要咱们的进销存记录,我没给,刘书记怪我不识抬举。” 贺兰把关注重点放在招商引资办五个字上面,问道:“刘书记怎么说的?” “说是省里好不容易请来的大佛,上咱们这穷乡僻壤考察是咱们的荣幸,一般人想求还求不到。” 看来这个一般人应该就是刘书记的好侄子刘志国了。 “就只是考察,没说别的?”别怪她多疑,外资代表既然来了就必定是有所图谋。 “昨天什么都没说,今天一早乡里来电话把厂长和村支书都叫过去了,要不我怎么着急叫你回来呢。” 贺兰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一想到已经来到年根儿了,再坏应该也坏不到哪儿去。她在办公室里坐等村长回来,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谢益清三人已经到家了村长才姗姗来迟。 一身寒气的村长进门先灌下一杯茶水解渴,随后告知贺兰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乡里的意思,想让咱们厂和刘志国的海鑫公司合并到一起。” 第75章 腊月二十六 “怎么个合并法?刘书记该不会想让他侄子来咱们这儿当厂长?” “乡里的意思是合二为一,咱们厂是一厂,海鑫是二厂,这样一来咱们厂不用因为规模扩大再新建厂房,能省下大笔费用;海鑫也不用苟延残喘,有了订单他们也能活下去。” 光明食品厂成立四年以来只扩建过一次,就是那次为了把薯片生产线跟辣条生产线分割开来,单独建了一个薯片生产车间。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今年年中的时候财务科盘点,贺兰对账上的盈余心里大概有了数,便跟村长建议是时候再进行一次扩建了。 这次她盯上的是厂子南侧的大片耕地,想要趁相关耕地保障政策还没有出台之前先把那块地皮拿到手里。 发展可以慢慢来,地皮却是迫在眉睫,已经1997年了,年中左右卫宁就要成立直辖市,而陈庄村早晚会被划拨到直辖市范围内,届时土地价格势必会水涨船高,到时再出手就晚了。 食品厂的发展速度飞快,村长对扩建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便将这个打算在村委会里提了提,之后贺兰亲自拟定了一个初步的土地征收计划,上报去了乡里。如果不出意外,乡里上报到县里,县里同意的话赶在开春之前食品厂就要跟村民协商征地价格了。 然而这中间不知道是哪个步骤出现了问题,计划报上去再没有得到回音。直到今天,乡里下达指示,希望光明食品厂和海鑫副食品公司进行合并,以达到合作共赢的目的。 贺兰想要的是土地,可不是合作共赢。何况乡里所谓的合并是真的合并吗?什么是合并?要么合二为一,要么并在一起。可是按照现在乡里的意见来看,他们明明是希望光明食品厂停下发展的脚步,将过剩的产能转移到海鑫公司去。 是,不管是乡里还是县里,哪里都有必须完成的经济指标,失业率等等各种红线勒在脖子上的滋味不好受,逼着各级领导必须想方设法为企业创收着想。 可这并不是他们要求光明食品厂以身饲虎的理由。 什么一厂二厂,连个分公司的名头都不愿意轻许,堂而皇之就敢妄想接下光明食品厂的产能。开玩笑,当她贺兰是傻子吗? 再说了,扩建厂房能花几个钱,再省又能省多少,跟厂外大片土地的价值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何况产能和业务一旦转移给海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基本上没有再收回来的可能。 限制他们厂发展,还想让他们厂当奶妈养活竞争对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贺兰怒极反笑,痛快吐出两个字:“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只要她在厂里一天,姓刘的就别痴心妄想攀上光明食品厂这棵高枝。 “你急什么,我已经跟乡里说了不可能。”村长慢条斯理从抽屉里拿出药片,就着茶水咽下去后说道:“一听就知道是乡里一拍脑袋做的决定,没往上报,我跟他们说要亲眼看到县里下的正式公文,他们就不敢跟我拍桌子了。” “还有人跟你拍桌子?!”贺兰和陈进峰异口同声问道。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坚决不同意合并,他们也拿我没办法。”村长老神在在道。 贺兰想到些什么,问道:“村支书不是也去了吗?他什么意见?” “你又斜着眼睛看人,把你那眼珠子摆正了。”村长这回教训贺兰教训得格外大声,“食品厂是咱们村的产业,村支书当然跟我统一战线,没有胳膊肘往外拐。” 贺兰为自己门缝里看人的行为反思一秒钟,随后不走心地夸了一句:“算他脑子清醒。” 因为村委会两位当家人的严词反对,乡里要求两家食品厂合并的事情便只好作罢,但明面上乡里给出的口径是因年节原因将进程暂缓、搁置。 贺兰总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是以后还有旧事重提的一天,心中难免气闷,踹一脚凳子问道:“就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村长父子缄默不言,谁都知道办法当然有,但没那么容易。 食品厂之所以受乡里掣肘,根本原因在于它是一家由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和个人共同出资成立的企业,法人代表是村委会。而不论是作为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的村委会,还是真正出资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都是要受上级单位管辖的。 不想受制于人?可以,除非自立门户,否则只要贺兰还在光明食品厂一天,就永远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当家做主。 可是光明食品厂发展到现在,从一间摇摇欲坠的豆腐坊成长为在全省食品行业初露锋芒,谁不知道其中贺兰居功至伟?要她随便就放弃又谈何容易。 不能自立门户,那便只有一忍再忍了。贺兰劝自己,全当是为了钱。 这一次村委会和食品厂难得并肩作战,不论上面下来多少人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从村支书到贺兰都十分坚决不与海鑫公司合并。 为了这个目标,三人在酒桌上与上面来人推杯换盏,时常从天亮喝到天黑。但即便喝到头重脚轻找不到方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松口。 那几天秦家明形容贺兰:“漱口水喷到鸡身上鸡走路都得晃荡。” 好不容易来到腊月二十六,厂里终于放年假了,贺兰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天气晴得不像话,蒋梅将三个人都带出来买年货。东郊附近的集市上,她买了好大一包各色糖果,站在人堆里排队等待结账。 贺兰三人百无聊赖等在一旁,只见两个人哭丧着脸吵吵嚷嚷经过,侧耳细听原来是钱被偷了。姐弟俩不约而同将手探进口袋自查,秦家明的零花钱完好无损,贺兰……的口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个洞,丢的只剩一枚一块钱硬币。 虽然没丢几块钱,但秦家明仍要对她落井下石:“这么大人了,还不如我呢。” 贺兰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快,偷摸从衣服破洞里把一块钱硬币抛出去,状似惊喜的哎呀一声:“捡到一块钱!” 过一会儿再哎呀一声,“又捡一块钱。” 又隔一会儿:“哎呀怎么又来一块钱。” 直到她捡到第五个一块钱,秦家明终于忍不住发出质疑:“谁口袋漏了?” 谢益清在一旁从头看到尾,此刻再也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帅哥一笑灿若朝阳,别说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了,就连贺兰都没忍住手抖了一下,刚到手的第五枚硬币直接便宜了路过的瞎眼乞丐。 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的乞丐随口便道:“谢谢好心人,好心人新年发大财,走大运!” 贺兰盯着他破碗里唯一的那枚一元硬币挪不动步,秦家明怕她当街丢人,便劝道:“姐,算了,反正你刚才已经捡到四块钱,回本了。” 一句回本了让裹在围巾里的谢益清笑到前仰后合,弥勒佛如果看到一定会发出“贝勒爷又笑了”的感叹。 贺兰觉得一块钱能让她这大外甥笑两次也算值了,她这个小姨总算没白当,因此才没找乞丐的麻烦。 第76章 腊月二十八 每到过年前几天贺兰家里送年礼的人就会络绎不绝。今年前来送礼的村民意外发现贺兰家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帅哥,许多人都私下里跟蒋梅打听,是不是贺兰的好事将近了,就连陈雪华都忍不住这样问贺兰。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我朋友,家里人出国了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我请他来一起过年而已。”贺兰解释道。 她被绑架的事一直隐瞒得滴水不漏,全村只有村长父子二人知道谢益清是她的救命恩人。倒不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内情,而是贺兰怕村民们多想。一旦有人意识到她的钱已经多到能吸引绑匪的地步,那么肯定会有人对年底分红的金额感到不满,认为钱都被她赚去了,却拿仨瓜俩枣来打发自己。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来贺兰也想如实告诉陈雪华的,转念一想陈雪华如今已经是村支书的儿媳妇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跟她聊起了家常。 “这段时间我忙的脚打后脑勺,还没来得及问你,婚后生活怎么样?”贺兰看着陈雪华红扑扑的小脸,还有新烫的看上去有些显老气的碎卷发,觉得她过得应该不错。 怎料陈雪华的嘴角当时便落了下来,轻叹一口气道:“也就那样,连三天回门都不让。” 她的婚礼定在腊月二十,按理三天回门应该在小年那天,然而小年那天早上高远达的奶奶却以小年应该阖家团圆为由拒绝让小两口回门。 老太太原话讲的是:“你嫁进我们高家就是高家的人了,没有小年还要回娘家过的道理。” 这位老太太算是让贺兰开眼了,她问道:“高家难道是她说的算?你公公和男人怎么说?” “我公公说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都听老太太的,我家那个也一样。” “你婆婆呢?”贺兰感到奇怪,这老太太这么跋扈,陈雪华的婆婆就没什么说法? “我婆婆出了名的没脾气,跟泥捏的一样,全家最听话的就是她。”陈雪华深深叹了一口气。 跟高远达搞对象的时候许多人都曾艳羡地告诉她,她的未来婆婆是个顶顶好脾气的人,从来没见到她和别人红过脸,她嫁过去之后一定不用为婆媳关系感到为难。 谁知自己的婆婆虽然好说话,但婆婆上面还有一个婆婆,这位奶婆婆却是难说话到一个顶俩。小到孙媳妇烫什么发型,大到新婚当天穿什么礼服,桩桩件件都必须要顺她这位奶婆婆的心意。否则老太太大马金刀盘腿往床上一坐,抄起鸡毛掸子就要对她男人上家法,理由是媳妇不听话肯定是男人治家不严,该打。 看起来对新媳妇不打不骂,只往自己家人身上找原因,实际上却是杀鸡给猴看。就算陈雪华管不住嘴说出去外人也不会觉得高家有哪里不对,反倒觉得陈雪华身在福中不知福。 新婚小两口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陈雪华哪里舍得她男人因为她挨打,所以只好一切都按老太太的心意来。 就像今天她来送年礼,拿的礼品每一样必须老太太亲自过目,包括进门后说的吉祥话也必须按她说的来。要不是高远达临时有事被朋友叫走了,陈雪华哪里有机会留下来单独跟贺兰说体己话。老太太交代她,新婚燕尔夫妻俩必须得同进同出。 贺兰心说怪不得高远达临走时对陈雪华说让她回娘家等呢,原来还有这回事。 “不止这些,你不知道,那老太太,心都偏到太平洋去了。”陈雪华面带气愤,又有些羞耻地说:“家里总共五口人,又不是吃不起饭的人家,她却连一口肉都要计较。饭桌上但凡带荤腥的菜肯定放在她儿孙面前,我和我婆婆筷子只要一往荤菜那边伸她就盯着,看见夹的是肉她当场就甩脸子,夹菜也不行,夹的多了也甩脸子,逼着我们婆媳只能吃咸菜下饭。” 新婚刚刚一个礼拜,陈雪华却过上了前二十年都没能过过的艰苦生活。肚里的油水一天比一天少,逼得她现在都学会偷吃了。 “前两天我跟我婆婆回她娘家做客,紧赶慢赶晚饭时间回到家,结果一进家门发现人家娘仨坐在一起吃牛肉饺子,纯肉馅的。老太太看见我们回来说啥你都猜不到,人家说以为我们今天不回来了,没做我们的饭,让我们去厨房随便吃点啥对付一口。” 三个人吃六大盘饺子,愣是说没有婆媳俩的份。陈雪华的婆婆倒是没说什么,听话的热了些剩菜剩饭跟陈雪华一起吃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陈雪华却发现老太太养的猫碗里放着两个饺子皮。猫都能吃牛肉,两个嫁进门的女人却不能,陈雪华的脾气再也压不住,背地里把高远达好一顿埋怨。 高远达认错态度还是良好的,又是塞钱又是承诺带陈雪华出去逛街之类,好不容易才把陈雪华哄住。 不过高远达怎么也想不到,陈雪华看上去像是被他哄住了,实际上见到小姐妹贺兰还是忍不住大倒苦水。 对此贺兰实在无话可说。她能说什么呢?当初她建议陈雪华跟陈进峰搞对象,陈雪华不听,最后还是选了高远达,现在才知道日子不好过,晚了。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难受也是她自己选的。依贺兰看,陈雪华要想日子好过除非老太太驾鹤西去,或者她跟高远达离婚,然而眼下不论哪个都不现实。 老太太才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吃嘛嘛香,整天红光满面的,不像要死的样儿。离婚就更不用提了,人家俩人新婚还不到十天,根本就不可能离。 贺兰只好像大多数人一样,劝陈雪华能忍则忍,实在不行不跟老太太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还不行么。 陈雪华再次叹气:“哪有那么容易,老高家三代单传,到我这辈是第四代,她怎么可能放过我。” 贺兰睁着大眼睛愣了愣,想到些什么,提醒她:“别管几代单传,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你的肚子你自己得做主,别再让老太太替你操心。” 陈雪华嘴唇嗫喏几下,最终还是没能告诉贺兰她那个奶婆婆老早就发过话,要求她必须一举得男,如果怀的不是男胎那就直接堕掉,至于去哪里查性别不用她操心,她公公有的是门道。 这些话憋得她心里不舒服,总想要一吐为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贺兰时那些家长里短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唯独最后涉及到村支书的这部分,她生生在最后关头忍住了。 第77章 腊月二十九 1997年的农历新年注定不太平。 腊月二十九,钱丽云的丈夫找到厂子里,顺藤摸瓜找到贺兰,一张口就要贺兰为他做主。 当着这名中年男人的面,贺兰毫不避讳的将白眼翻上天:“大哥,兄台,我们这是村办企业,不是你们国营厂,什么闲事儿都管,钱丽云要跟你离婚又不是嫁给我,你找我有什么用?你去找她去啊。” 中年男人不答应,“要不是你把她派去东北,她怎么可能要跟我离婚?还不是你造的孽!” 虽然贺兰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钱丽云的婚变跟她的工作安排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点关系。 去年钱丽云一个人带了两个业务员去东北开拓业务,去之前还有些心中惴惴,哪知道落地之后却如鱼得水。不仅将业务开展得有声有色,她本人还特别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很快就广结关系网,在东三省彻底扎下根来。 用她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我上辈子肯定是个东北人,这辈子才找到自己真正的家乡。” 钱丽云是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性格,贺兰太知道这种性格在东北地区有多么吃香了,因此钱丽云在东北的业务开展得格外出色她并不感到意外。但她万万想不到钱丽云不仅在那里开拓出了广阔的市场,还能开发出一段婚外情。 对方是省会城市做副食品批发的批发商,半个批发市场都是人家的门面。钱丽云在跑业务的过程中多次与对方接触,天长日久相处下来对方逐渐将她放在了心上。 中年男女的感情碰撞犹如老房子着火,一发而不可收拾。男人的表白令钱丽云始料未及,即便她清楚告诉对方自己已婚的身份,对方依旧穷追不舍,明确表示愿意等她离婚,多久都愿意等。 钱丽云那岌岌可危的“妇道”促使她第一时间就将实情告知贺兰。贺兰明面上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对她的这段尚未成型的婚外情十分不看好,但私底下其实她非常能够理解钱丽云。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人心也不是一天凉的。当初钱丽云下岗待业的时候在婆家不受待见,连吃口饱饭都得看人脸色,照顾继子再如何细心也会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想跟丈夫生个自己的孩子丈夫也不同意,理由是她不赚钱,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养不起第二个孩子。 要不是钱丽云内心坚强拼命自寻出路,现在的她说不定就是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老妈子,全家的保姆。 自从做了食品厂的业务员,她手里有钱了,脸上也有光了,婆家上下也不敢不拿正眼看她了,反过来轮到丈夫对她温存小意,想跟她生个孩子,还说女儿最好。 记得当初钱丽云满脸刻薄对贺兰说:“想跟我生孩子,还指定要生个女儿,呸!他也配。” 她心里清楚得很,丈夫之所以改口要生孩子,一来是看她赚得多能养得起家,二来是继子马上要上高中,家中老人身体又急需人贴身照顾,所以才想让钱丽云留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小,生孩子不过是顺便,是不是真想生还不一定。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初下岗待业时不得不伏低做小的家庭妇女了,一旦跳出家庭的樊笼,见识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不需别人提醒,钱丽云自己都埋怨自己当初的心盲眼瞎,居然会以为孩子才是她立身的根本。 尤其在见证了赵培红为了孩子不惜牺牲事业,守在相州这犄角旮旯拿死工资的做法后,越发坚定了她不生孩子的决心。 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因为孩子放弃来之不易的事业,重新做回那个看人脸色过活的家庭妇女,死都不要。 钱丽云的爱人发现她的思想转变后并没有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是选择在腊月二十七岳父六十大寿当天,当着两方家族几十口人的面对钱丽云进行讨伐。 在他口中钱丽云是个不顾家的女人,一心只想往外面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吸引力那么大,让她宁愿抛夫弃子也要常年流连在外。 钱丽云赚钱交家用月月不落他是一句都不提,钱丽云一年到头回家几次、哪一次没有为他洗手作羹汤他却记得明明白白。 末了还要再将一军:“谁家媳妇跟她一样成天不着家,想要个孩子都不行。你们不知道多少人劝我离了再找一个能生的,我没同意,可她要是还坚持干她那个破业务员,那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跟她离了。” 因为娘家不富裕,钱丽云向来被她这个二婚的丈夫瞧不起,所以她丈夫对岳家的家风也不甚了解。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稳操胜券又大义凛然的话说下来,不仅没有让岳家众人羞愧难当,反倒激起岳家几乎所有人的愤慨。 钱丽云在家中排行老大,从小家里条件就不好,为了照顾弟弟妹妹,她算是把一颗心都操碎了,就连第一次婚姻都是她考虑再三后认为对弟妹的前途有益才同意嫁的。虽然后来婚姻没能圆满,但弟妹们都得到了应有的好处,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吃亏。弟妹们也都感念她的付出,将她这位长姐跟父母的地位画等号。 面对将自己大姐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有泼脏水嫌疑的姐夫,钱丽云的弟妹没有一个人给他留脸面,当场群起而攻之。要不是看在亲家也在场的份上,双方怕不是得来一场火拼。 那一刻钱丽云的心凉了个彻彻底底。她原本以为告别了各取所需的头婚,二婚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总该能够白头偕老,然而偏偏事与愿违,这回轮到别人来算计她了。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婚,经此一事她彻底看开了,娘家人都站在她这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离!必须离! 这下轮到钱丽云的丈夫傻眼了,没想到他的一番讨伐不仅没能让岳家跟他一起同仇敌忾,反倒助长了钱丽云的嚣张气焰,当着双方家长的面就敢大张旗鼓地提离婚。 有些男人是这样的,仿佛永远长不大,家里搞不定的事情找父母,外面搞不定的事情找领导。钱丽云的丈夫见离婚这件事家里摆不平,便将症结所在都归结到了食品厂头上。 他想当然的认为若不是食品厂安排钱丽云出差,钱丽云怎么会不愿意留在家里生孩子?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找到了食品厂这里,并点名要贺兰给他主持公道。 本来贺兰就在为厂子合并的事闹心,钱丽云的爱人找上门来胡搅蛮缠她哪有心思好说好招待。随手抄起一把剪刀扬言要给钱丽云的爱人剪脐带,贺兰把他这个中年男人追得满村子疯跑,鞋都跑丢一只。 于是整个春节期间,陈庄村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就是贺兰化身接生婆,当街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接生。 第78章 除夕 大年三十早上,谢益清和秦家明正在往窗玻璃上贴窗花。一张窗花揭开后发现跟另外一张连在一起,谢益清刚想下去找剪刀,这时贺兰提着把剪刀从屋外走进来。 就跟犯病一样,谢益清现在一见到剪刀就会联想到昨天贺兰气势汹汹将钱丽云爱人追丢鞋子的场景,怕自己憋不住笑,他急忙扭过头去看向窗外。 脖子都憋红了,从后面看得一清二楚,贺兰哪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一边脱鞋上炕一边调侃道:“大外甥,你想笑就笑,今天是年三十儿,你干啥小姨都不怪你。” 谢益清还没说话,秦家明却当真了,跳出来问:“真的吗姐?那我晚上能把那盘万紫千红放了吗?” 万紫千红是贺兰买的一盘烟花,不是窜天猴也不是满天星,是正正经经升上天后能炸开千条万绪的大号烟花,她留着准备厂子开工的时候放来去霉运、争彩头的,怎么能让秦家明今晚就放。 “真的,前提是让你妈也便宜卖我一套四合院。”贺兰头不抬眼不睁,扬手推了秦家明一个跟头。 秦家明挪了挪屁股,“我都不知道我妈长啥样。” “想了?用不用我跟梅姨说一声,让她帮你问问你二叔二婶,看能不能找着。”贺兰作势要下地去找蒋梅。 秦家明急忙拉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哎呀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别破坏我和咱妈的感情,她在外边炸丸子呢,一不小心再溅上油。” “知道就行,我来贴窗花,你去帮妈烧火。” 秦家明走进厨房去跟蒋梅说话,谢益清扭头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小孩子很容易因为身世而自卑,你这样说他不太好。” “你怪知道心疼人的。”贺兰不以为意,该干嘛干嘛,“你说的虽然对,但也得分人。家明不是那种敏感的孩子,再说他的身世全世界都知道,就是想躲都没处躲去。所以我一直告诉他不要逃避,有什么好躲的?爸妈什么样又不是他能选择的,摊上那样的父母不是他的错,没必要引以为耻。” “但如果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来那就是别人的不对了,百分百是想给他难堪。这个时候他如果抹不开反倒中了别人的圈套,正确做法应该是顺势而为,大大方方承认,顺便把别人没能说出口的自己说出来,让别人无话可说,他坦荡自然就显得别人虚伪。” “我和他聊天从来不避讳有的没的,我管这叫脱敏,相当于帮他演习,到时候他真遇到这种情况也能不当回事,该怎么办他心里自然有数。 原来伤心事也是可以对人言的,谢益清人生的前二十几年从来都不知道还可以这样。脱敏,就像将伤口上的结痂一遍遍揭下来,再让伤口自然愈合一样,过程一定是疼的,但疼着疼着自然也就习惯了。 谢益清忽然有点羡慕秦家明。 贺兰在旁等了好一会儿,谢益清依然在跟窗花翘起的一角做缠斗,丝毫没有敞开心扉的意思,于是她不得不主动。 “说实话你答应跟我回来我还挺意外的,你不用去你父亲那边过年吗?” “他……”谢益清停顿片刻,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有自己的家庭,我去不太合适。” 听他的意思罗英民那个畜生应该是三婚后有了新家庭,贺兰不由得有些纳闷:“你去不合适,那个飞龙食品厂总经理罗钊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呢?他也不去?” 谢益清像是对贺兰知道罗钊这个名字感到有些意外,却没有追问,回道:“我父亲的现任妻子是他小姨。” 这样就说得通了。怪不得罗英民将罗钊带在身边却将谢益清发配边疆,原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人家都是一家人,只有谢益清这个连名带姓都改了的外人才是多余的。 贺兰有些后悔刨根问底了,大过年的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一肚子气。随手拿起一块抹布擦窗台,她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水磨石的窗台让她擦得咯吱作响。 谢益清没有察觉到贺兰侧脸的咬牙切齿,诚恳地对她说:“谢谢你邀请我一起过年。” 贺兰一阵泄力,砰砰在窗台上磕脑门,“兄台,我真的特别服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负面情绪吗?” “什么?” “就……”贺兰瞄一眼谢益清英俊的侧脸,心里头一回产生了一丝不忍,“有家不能回,两边都是,你难道没有自己不好过也不想别人好过的念头?” 谢益清很认真的对贺兰摇头,继而笑了笑,说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不出现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一件轻松的事。” “你住在办事处是因为不想见香玉姐吗?” 很久,谢益清回道:“我以为这样是她想要的。” 其实不知道该如何相处的不是单单只有金香玉,谢益清同样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的母亲相处。 七岁之前的母亲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留下的只有一些吉光片羽。例如母亲站在樱桃树下摘红彤彤的果子喂他吃,下雪时母子两个在门口堆雪人,母亲将自己的围巾和他的帽子摘下来给雪人戴。 记忆里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唯一还算清晰的只有她的笑容,那么明媚,那么张扬,以至于谢益清后来一度无法接受金香玉疯癫的事实。 那些年金香玉每次见到他病情就会越发严重,外公外婆只好让他们母子分开居住,谢益清每每只能通过偷窥来观察自己的母亲。 直到外婆去世那年,金香玉忽然病愈,谢益清才第一次堂堂正正站到母亲面前。然而那时他们母子之间除了陌生再无其他,面对面时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面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母亲,谢益清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再次令她病情复发,于是便极少出现在她的面前,变相的顺应了金香玉刻意疏远他的心意。 直到金香玉将四合院卖给贺兰。看到购房协议谢益清才恍然发觉,原来金香玉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儿子的,否则以她洒脱随性的性格,应该不会在购房协议中添上关于他的那项无关紧要的条款。 “这样就足够让你开心了吗?” “是,还有一点惋惜,毕竟母子一场,生分到这个地步,外公外婆在天有灵想必会非常难过。” 恐怕不仅仅只是难过?贺兰想,如果金香玉的父母死后会自然而然得知事情的全部真相,怕是会放弃转世投胎,日日守在罗英民身边盼他不得好死。 想到这里贺兰忽然有些理解金香玉怀揣真相却始终无法诉诸于口的无奈了。父亲在世时碍于长辈的身体原因不能说,父亲过世后她与谢益清的关系已经疏远到如同陌生人一样,说与不说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没有人在乎。 只能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第79章 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整个陈庄村需要贺兰亲自去拜年的也就只有村长一个了。 她特意挑了稍晚一些的时间过去,为的就是不想跟拜年的大部队撞上,虚情假意应付起来没完。没想到去的晚了也没能躲过,大部队虽然走了,村支书却单独留了下来。 像是恭候已久一样,村支书一见贺兰便笑着说:“我就知道在这儿能等到你。” 年前贺兰与他并肩作战一阵子,多少发展出了一些革命情谊,因此她带着几分真心对村支书说了几句吉祥话,随后不见外地抓起一把瓜子,边吃边问:“您找我有好事?” “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咱们大家互相之间通个气。”村支书不扯大道理的时候还是很人模人样的,“二十九那天我去乡长那儿走了一趟,听到一个新消息。” 原来乡里之所以想让光明厂和海鑫公司合并,最主要的原因是去年县里下达了指示,要求各地今年务必要在招商引资方面做出成果来。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整个乡十几个村子没有一棵梧桐树,哪能引来金凤凰。乡里各位领导本来认为招商引资这四个字跟他们无缘,没料到鼎誉国际忽然派人到相州县来考察投资环境。 鼎誉国际是一家有六十多年历史的美国企业,膨化食品是其主要盈利项目。旗下拥有众多在国际上十分畅销的膨化食品品牌,例如在美国本土称霸一方的牌爆米花,还有一款贺兰耳熟能详的、目前仅仅只在欧洲声名鹊起、后来却几乎占领国内薯片行业大半壁江山的牌薯片。 这次来华考察,鼎誉国际正是看准了国内膨化食品的大片空白市场,打算趁着招商引资的便利条件投资建厂。 一听到膨化食品四个字,乡里立刻就有高人突发奇想,乡里有现成的食品厂,如果能吸引鼎誉国际来一个中外合资,这政绩不说在全县,就是在全省乃至全国也是大功一件。 唯一令他们感到担心的就是光明食品厂规模不够大,怕人家鼎誉国际瞧不上。不过没关系,乡里不是还有另外一家食品企业么,两家合二为一总该拿得出手了。 领导们纵观全局,满以为这样“为国争光”的幸事不论是光明还是海鑫都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便先斩后奏将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请来参观考察,事后才想起来通知两家企业即将合并的事。 贺兰嘴角翘起一抹讥讽的笑,对“事后才想起来”这种说辞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好比一个扫大街的把城门楼子卖了,拆除通知都贴出来了老百姓才知道还有这回事。 “隔着锅台就想上炕,咱们乡里各位领导这两条腿的跨度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就不怕扯着蛋?” 村长对贺兰的粗鲁言语表示不满,吹胡子瞪了她一眼。村支书只做没听见,皱着眉头说道:“人家是领导,咱是村办集体企业,硬要说起来人家真就有权利管咱,没地儿说理去。” “权利归权利,再怎么管也得师出有名,我就不信了,牛不喝水还能强摁头?”贺兰心里十分不以为意。 乡里来硬的无非就是借权利之便给食品厂使些绊子,例如搁置他们的征地计划,对食品厂的贷款申请一延再延,这些招数在贺兰看来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光明食品厂早已过了蹒跚学步的阶段,现在正大步流星向前冲,区区一届乡领导班子能创造出多大的阻碍,大不了出了问题她去县里寻找解决办法。县里不行那就再等一等,再过几个月陈庄村就会划分到卫宁市地界,到时候她去卫宁找门路更加便利。 大城市领导的眼光和格局一定是穷乡僻壤的土皇帝们所无法比拟的,贺兰有理由相信即便光明食品厂在陈庄村举步维艰,但在卫宁一定会大展宏图。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激动,心中第一次由衷的期盼卫宁建立直辖市的消息早日落实。 村支书当然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还在一味发愁,“年前说好了,初四就要开会商议合并的事,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问咱们的意见。” 贺兰嘴皮子一掀,说道:“初四我跟你去,我是副厂长,又是合伙人,有些话您作为村支书不好说,我说再合适不过。” 村支书有些怕粘包,偷摸去看村长。村长摩挲油光锃亮的烟袋锅沉思许久,一拍大腿说道:“咱们三个都去,不管什么决定咱当场就能拍板,也让上面看看咱的决心。” 决定了初四的大事,村支书便告辞走了。贺兰也想走,却被村长给留了下来。 “这场仗不好打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村长患病后便戒了烟,嘴巴虽然控制住了,但心瘾一直还在,经常下意识去摩挲他那只黄铜烟袋锅,“万一胳膊没拧过大腿,你想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办?” “想过,怎么没想过。”贺兰抬头望向窗外,嘴角挂起一抹自嘲,“大不了厂子换个人掌舵呗。” 食品厂是村集体出资建立的,法人代表是村委会。她这个副厂长说的好听是合伙人,说不好听的,那纸合作协议的甲乙双方是她和村长,可不是她和村委会或者陈庄村全体村民,乡里认还是不认端看脸皮厚不厚。 而以她两辈子的经验加起来看,紧要关头人往往不需要脸皮,所以她早就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打算。 “我就不劝你往好处想了。”村长咳嗽两声,缓和一下呼吸后郑重说道:“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你该走就走,想干什么就去干,别有顾虑。” 贺兰十分平静,还有心情开村长的玩笑,“您老就不怕我走以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这几年你对得起咱们陈庄村,我心里清楚就算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肯定也是咱们村先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村长将冷冰冰的黄铜烟嘴塞进嘴里无意识地吸了两下,忽然笑了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嘛,我懂。” “不过有句倚老卖老的话我还是得说,有些人见识短没分寸,你轻易别跟他们计较,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行不行?” 贺兰有些莫名其妙,“您老是不是有啥内幕消息没告诉我?” 村长摇头否认,一脸怅惘,没有告诉她昨晚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贺兰单枪匹马与所有人对战,形单影只,楚楚可怜。 第80章 正月初二 正月初二,贺兰前去工商局张局长家拜年。 她到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张局长家一个客人都没有,张局长的爱人和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碌,女婿和张局长在下象棋。 见来的是贺兰,张局长便朝厨房喊道:“小贺来了,再加两个菜。” 张局长爱人擦着手笑容满面从厨房里出来,牵起贺兰的手就念叨:“年前你给我买那件貂皮大衣又暖和款式又好看,老多人相中了,总有人问我从哪儿买的。” 贺兰一惊一乍,“您没答应帮忙买?实话跟您说那是我们厂东北的业务员在边境地区买的,老毛子的货,要想买可没那么容易,得凭运气。” “我就说,小贺手里就没有便宜货。”张局长笑呵呵使小卒子过河,老神在在道:“下回可不能再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了,让人看见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再说那东西也没贵重到哪儿去,我们业务员说她拿两箱辣条换的,主要是这个运气不好碰,不是天天有。您要相中的是咱国内的货怎么都好说,东北有的是,随便买,也不贵。” “这是原则问题,不行就是不行。”张局长趸眉不赞成道。 贺兰当着张局长爱人的面朝他翻白眼,逗得张局长爱人禁不住拍她的后背,“不说了,你先坐,咱们马上就开饭。” 贺兰将外套挂好,跟翁婿俩闲聊几句,起身来到厨房。 张局长的女儿在卫宁一所高中教书,丈夫也是同校的老师,夫妻俩有个读小学的女儿,今年夏天就要升初中了。 贺兰记得听张局长爱人提起过,女儿和女婿的工龄还不够,满打满算今年才够资格分单位福利房,谁知道赶上去年什么都改革,生生把学校福利房也给革没了,小两口有个窝的梦想彻底破灭。 去年贺兰在卫宁偶遇张局长爱人时,她正陪着女儿看房,准备首付一套小两居学区房,方便孩子入学重点初中,也不知道买到没有。 “没有,地段好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不是好学区,一来二去没有相中的就耽搁下来了。”张局长女儿文质彬彬说道。 贺兰跟女儿讲究人家爸的不是,“这外公怎么当的,也不说出把力?” 母女两个一起摇头,张局长爱人玩笑道:“死脑筋一个,他那口条可值钱了,轻易不肯张嘴。” “他不张嘴怪他,您得心疼外孙女啊。” “我怎么不心疼?我那点工资全都贴补给他们小两口了,这还不够呢。” “早说啊,我这有便宜的。”贺兰双手放在张局长爱人的肩膀上,“学苑小区,师大附中学区房。” 张局长女儿没有母亲稳重,惊喜之下不小心将锅铲碰掉在地上,立刻引来张局长扬声询问。 “没啥事儿,您接着下您的象棋。”扭回头贺兰平静地继续说下去,“八十平三室一厅的新房,去年五万块买的,便宜一半卖给你。” 张局长女儿惊愕当场,张局长的爱人眼疾手快将厨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这……我不能,不能,我爸他……”张局长女儿下面的话淹没在母亲灼灼的目光当中。 “这房子房主是我弟弟,买家是你,跟张局长有什么关系?”贺兰轻描淡写地说:“我实话实说,这房子留在我手里看着闹心,你们不知道,去年冬天我们姐弟在那里被人绑架,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重新投胎的我怕是都要过百天了。” 母女两个同时抬起惊讶的面孔,“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没出事儿就不值一提,咱还是说回这房子的事,我和我弟都对那房子有心理阴影,轻易不敢去住,刚好年前我在卫宁又买了一座四合院,所以这套房子我就想卖掉。”贺兰看看女儿再看看母亲,“帮帮忙婶子,就当帮我解决一块心病。” 张局长女儿将上下唇换着咬来咬去,神色间满是踟蹰。一再深呼吸后她实在不敢接受贺兰的这份好意,一咬牙忍痛便想拒绝。母亲却忽然一把将她推开,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都悄悄的。” “听您的。” 午饭开席,六个人吃饭张局长爱人愣是做了一桌十二个菜,凡是拿手的她全部端到贺兰面前,连外孙女都忽略了。 张局长没觉出哪里不对,吃饭间隙还不忘问一问贺兰工作方面的事。贺兰今天主要就是为工作上的事来的,于是顺水推舟将乡里要求两厂合并的事说了。 她一脸义愤填膺,“您说哪有这个道理?我们好好一个厂子不让发展,还让我们把业务分摊给别人,凭什么呀?” “做法的确欠妥。”张局长一锤定音,还不等贺兰附和他又说道:“但也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把你的工资给别人你乐意?”张局长爱人夹一个鸡翅到贺兰碗里,反过来白眼张局长。 “不是一回事,不能这么说。合并重组是企业改革的必经之路,改革之后才更加有利于厂子发展。只有厂子的规模壮大了,外资才能看见你们,这对你们来说是好事。” 贺兰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张局长跟乡里居然穿的是同一条裤子。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让外资看见?我们厂自己干的好好的,干嘛非得攀外资这个高枝儿呢?”贺兰向张局长袒露心中的费解。 “你应该知道国家一直在积极努力想要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开出的入世条件里面就有关于外商投资的相关条款,现在人家外资来了我们当然要给对方创造便利条件,这样才能展现出我们的诚意。” “老话讲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资有成熟的人才和技术,还有高效优良的生产线,来国内投资建厂是好事,既能促进经济增长又能增加就业机会,还能提高我们自己的技术水平。” “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能够推动国内产业结构的优化和升级,发展高附加值产业,总不能还跟清朝一样靠卖茶叶和瓷器过日子?那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张局长一番尊尊教诲令贺兰愣了许久,久到她已经完全消化了对方的话,却始终没能想到任何一句能够与之对答的话来。 她悲哀的发现,原来在上位者眼里真的只有大局再无其他。更悲哀的是,从三十年后穿越而来的她知道,钢铁般的事实证明张局长的话没有错,一个字都没有错。 第81章 正月初三 正月初三是郭德宝出狱的日子,一大早陈进峰开着他三哥的面包车,载着蒋梅和贺兰娘俩直奔三里河监狱。 路上贺兰还在埋怨监狱不近人情:“非得咬死了初三不可,早两天放出来就不行?本来就冤枉,白在里边蹲了十年,还不能让人早两天出来好好过个年。” 郭德宝在服刑的第九年初终于因为表现良好得以提前释放。年前村长一得到监狱的通知便开始做准备,食品厂一直空着的门卫室洒扫一新,新家具新铺盖一应俱全,还效仿电视剧里的桥段找了一枝柏树枝嘱咐贺兰别忘了带上。 三个人在三里河监狱外面等了一上午,直等到蒋梅都学会打斗地主了监狱的小侧门才咣当一下打开,光着脑袋的郭德宝抓着为数不多的两件夏季衣裳从门里走了出来。 蒋梅立刻抖开早已准备好的军大衣迎上去将人裹紧,眼眶红红地说:“冻坏了?快上车。” “没事儿姨,我不冷,里边穿着年前你送来的新棉袄,可暖和了。”话毕一转头看见手拿柏树枝的贺兰,郭德宝顿时有些束手束脚,“妹子你也来了?” “我得来打你啊。”贺兰说着抬起树枝按照村长的吩咐将郭德宝上上下下拍打一遍,拍完随手一扔便往面包车走去,“冷死了快上车,村长在家等你吃团圆饭呢。” 郭德宝在车里如坐针毡,他入狱的时候相州县还没几条像样的马路,再出来时已经日月换新天,满大街跑着各色各样的机动车,看得他目不暇接。 进了陈庄村他的眼睛瞪得跟牛一样大,“这是咱们村?咱们村现在变得这么好了?!” 家家户户门前都是柏油马路,路两旁还有规整的排水沟,隔几十米就立着一根路灯杆,连电线杆都是水泥的。郭德宝记忆中的陈庄村遍地都是土房,红砖小平房寥寥无几,而如今的陈庄村入目便是高大的瓦房,新房比比皆是。 “这些都不算啥,贺兰跟我爸还说厂子再发展两年,争取在进入21世纪之前给每家每户都盖一栋三层小别墅,你肯定也有。”陈进峰激动地猛按喇叭,仿佛郭德宝的别墅近在眼前。 郭德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用力握紧,眼睛一眨不眨,他也能有小别墅,真的吗? “呃……这是我和村长的想法,暂时还没影儿呢,正在努力中。”贺兰转头伸手到驾驶位扇了陈进峰后脑勺一下,骂道:“牛皮让你吹得响当当,万一完不成咋办?” 陈进峰胸有成竹的嘴硬:“肯定能完成,你说出去的话就没有不算数的时候。” 面包车直接开进贺兰家院子,郭德宝一下车便看见瘦得形销骨立的村长站在房前,手里提着香烛黄纸,一副已经久等的模样。 郭德宝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在村长身前磕了一个响头,“叔,我回来了。” 村长弯腰扶他起来:“回来就好,快起来,先去看看你爹娘。” 郭家二老的合葬坟就在院子南墙底下,蒋梅照顾得当,坟包一根杂草都没有,坟头上压着的黄纸都是崭新的。 郭德宝泣不成声,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猛捶自己胸膛,像是要将十年间积攒的郁气一次性都抒发出来。围观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别过脸去,不忍细看。 接风宴蒋梅一早就在家里预备下了,菜色比除夕那天还要丰富。郭德宝从前玩得好的几个发小也被陈进峰请了过来,一桌子大男人说说笑笑,偶尔抹一把眼眶,颇有几分义气在里面。 在座的年纪最大的已经三十岁,孩子马上就要读小学,最小的也已经二十五,刚结婚一年媳妇已经怀孕。一桌子成家立业的,只有陈进峰和郭德宝两个光棍。 郭德宝事出有因,陈进峰才是里面真正的异类。不论是从人品还是能力来说他在村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不知道多少姑娘一直盯着他,可他都二十七了愣是还不开窍,连个对象都没处过。 兄弟们纷纷取笑挖苦他,不知是谁半真半假地说出一句:“该不是眼光高,看上哪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没人接茬,但几个人的眼珠子滴溜溜专往门外方向转。贺兰这时一撩门帘送进来一碗糖水山楂给村长解腻,在座的几个大老爷们儿咳嗽的,低头四处踅摸的,夹菜放进酒杯里的,什么洋相都出尽了。 “背后讲究我呢?”贺兰叉腰从头到尾扫视一遍,直将几个大男人看得鸦雀无声,“都说啥了?让我也听听呗。” 谁也没长那个熊心豹子胆去捋她的虎须,大家伙纷纷讪笑着否认。 郭德宝不明就里,但他仗义,主动先开口道:“没说你,说我和进峰呢,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贺兰哪能看不出男人酒桌上那点事儿,心里明白却也懒得戳破,全当给郭德宝面子。顺着他的话说道:“也是,德宝哥你就不说了,以后日子长着呢,总有成家的那天,陈进峰才是最不争气的那个。”说完她还瞪陈进峰一眼。 陈进峰不忿:“总说我不争气,你又比我强到哪儿了?” 贺兰拿眼角余光看他,专治不服:“你多大我多大?你今年都二十七了?我才……”贺兰顿了顿,仔细回想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我才二十三!离国家法定结婚年龄还差几个月呢,你个大龄未婚男青年怎么好意思跟我比?!” 一句话不仅把陈进峰干熄火了,更惹得在座其他人议论纷纷:“真的?贺厂长你今年才二十三?不是说反了?” 贺兰心说实话讲出来怕吓死你们,掀起眼皮凉凉道:“怎么?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三十二的?” “那哪能呢!”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人人心里都清楚,贺兰在厂里积威甚重,基本上所有人都把她和村长画等号,不知不觉就将她的年龄往大了想。再加上她说话办事老道,哪像才二十三岁的人? 几个大男人嘴上虽然不说,但一想到贺兰才二十三岁就已经是副厂长了,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有不服的意思,但又心知肚明以自己的能力暂时还无法挑战贺兰的脾气。 村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提起酒杯暖场,“老话讲秤砣小压千斤,胡椒小辣人心,别看咱们贺兰年纪小,但她绝对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没她的话哪能有咱们厂今天的排面,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大男人急忙就坡下驴,纷纷说是。 村长却将话头一转,拿起酒杯对贺兰说道:“你叫德宝一声哥,其他人都是德宝的兄弟,你也得叫哥,来,敬你各位哥哥一杯。” 贺兰本想玩笑着岔过去算了,除了应酬她还没主动敬过什么人酒呢。哪知当她抬头看向村长,却发现村长的眼神分外认真,大有贺兰不应他就一直端着那杯酒不放的意思。 虽然不明白村长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但出于百分百的信任,贺兰心甘情愿接过酒杯,绕着酒桌跟每个人都碰了杯,也如村长所愿叫了每个人一声哥。 一时间室内其乐融融,在座的所有人好似真的成了一家人一般。 第82章 你不该来 一桌子大男人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没完没了,村长略坐了坐便乏了,要先走,贺兰主动送他老人家回家。 路上村长跟贺兰闲聊:“听说你们家今年过年添人进口了?”快七十岁的小老头,八卦起来跟长舌妇一个表情,撅嘴斜眼睛看人。 贺兰憋不住笑,大方承认:“嗯,都好几天了您才知道啊?” “长得不错?今天怎么没见着?” “回家拜年,昨天就走了。岂止是长得不错,那是相当帅气,黎明您知道吗?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吹牛不打草稿,四大天王要是住你家里,那我就是玉皇大帝。” 贺兰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您老还知道四大天王呢?” “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大孙女喜欢一个叫明朝的摇滚乐队,进峰喜欢的是香港出来的,叫什么不一样的乐队。”村长撇嘴,看似嫌弃,实则满是拳拳之心。 贺兰实在无法想象一脸憨厚的陈进峰唱摇滚时的情景,一边擦眼泪一边奉承:“真看不出来啊,原来陈进峰还是个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选手。” 村长明显有听没有懂,只好将话题岔开,“你们俩谁也别说谁,二十好几了都不搞对象,你这好歹有个影儿了,他那榆木脑袋就是不开窍。” 怎么说也是自己精心培养的下一任搭档,贺兰不忍陈进峰一个人承受狂风暴雨,于是挺身而出:“别别别,我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我那也不是影儿,实话跟您说了,他是我一个姐妹儿的儿子,我姐妹儿出国了,托我照顾照顾她儿子,实际上黎明是我外甥。” 村长作势要拿烟袋锅打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一个两个都不争气,再不抓紧好的都让人挑走了,就剩你们两个光棍儿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门儿。” 贺兰不躲不避,满嘴跑火车:“怕啥,大不了我们俩搭伙过日子呗。” 村长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真的!到时候一人一副快板儿,凭我的口才唱数来宝绝对饿不死。” “谁家好人大过年的提要饭!”村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气过之后又无奈,“唉,你说你,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除了一张嘴得理不饶人以外也没啥旁的缺点,咋就找不着对象呢?” 贺兰对自己被看扁感到愤愤不平,“谁说我找不着对象?我那是不惜的找。陈雪华结婚的时候张局长不是提过一个工商联的秘书么,当时您不是也在场。” 村长恍然大悟:“张局长说真的?我还以为他为了给你解围随便胡诌的呢。” “人家不像您这么没谱,我跟那位江秘书都见过两次面了,昨天他还打传呼约我看电影呢。” “有就好,有就好,记得打扮漂漂亮亮的去电影院。”话毕村长转头认真打量贺兰半晌,眉头越皱越紧,“你这头发怎么越剪越短,就不能留长一点?” “麻烦,懒得天天打理。” 村长遗憾地啧啧有声,“你大娘那天还跟我说呢,她说你要是留起长头发来,肯定比她年轻的时候还俊俏。” 贺兰心花怒放地扯一扯发尾,“真的呀?早就听说我大娘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一枝花,我能跟她比?” “你把头发留起来不就知道了。”村长见贺兰看似有意立刻极力鼓动。 难得见小老头这么有兴致,贺兰特别乐意顺着他,“行,那就留。” 一进家门村长媳妇就闻到他身上有酒气,当着贺兰的面就给老头甩脸子:“脸色不太对,今天没少喝?” 贺兰一惊,急忙抬头去看村长的脸色,村长却摆摆手,“别听你大娘的,她诈你呢,我就抿了两口酒,也没啥不舒服的。” 村长媳妇帮他脱掉棉鞋,摸了摸他的脚底纳闷道:“没不舒服怎么脚底都是汗。” “贺兰家里热,外头天气又好,走了一路也没消汗,我又是汗脚。” 村长媳妇念念有词出去打洗脚水,村长瘪瘪嘴,老顽童一样给贺兰使了个不过如此的眼色,惹贺兰发笑。 后来,眼前的这一幕让贺兰耿耿于怀很多年。 如果她此时能够细心一些,一定会发现除了脚底,村长的脖颈处其实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她没有轻信村长的搪塞之词,坚持送他去医院检查,那么遗憾也许根本不会发生。 正月初四凌晨三点多钟,贺兰毫无征兆的从睡梦中醒过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气短。嗓子眼干渴难耐,她披衣起身去桌子上拿水喝。 抬眼望向窗外的时候她忽然怔了怔,眼睁睁看着与食品厂相邻的围墙上冒出两颗圆滚滚的头,紧接着两个人影翻身上墙,利落地跳进院子里。 天边一轮蛾眉月,小豆子在月亮底下朝来人殷勤地摇着尾巴。 是熟人。贺兰莫名心慌的厉害,用比来人还要快的速度冲到门口,猛地一把将房门推开。 郭德宝蓦地止步在门口,“妹子……” 村长的大孙子今年十六岁,不等郭德宝将话说完便带着哭腔说道:“姑,我爷吐血了!小叔叫我来找你。” 贺兰眼前一黑,死死抓住门把手才没有脱力跌倒,“人呢?现在在哪儿?” “去医院的路上,小叔临走叫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他说你知道怎么办。” 贺兰用力深呼吸,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钱,对,把存折带上,还有什么?想不起来就算了,只要钱在身上什么都好说。 贺兰回屋穿好衣服,叫醒蒋梅交代一番,又嘱咐郭德宝一定要坚守岗位,随后坐上村长孙子的摩托车头也不回一路驶向医院。 县医院的抢救室前站满了陈家人,睫毛上挂着霜的贺兰一出现便惹得村长媳妇哭出声来,“丫头你咋来了?谁告诉你的?” 陈进峰愣怔片刻,拧着眉走过来,言简意赅地说:“你不该来。” 贺兰将眼睛从抢救室的红灯上拔下来,迟钝地望向陈进峰:“大夫怎么说?” “不知道是胃还是消化道出血,正在抢救。” “跟肺癌有关系吗?” “你先别管这些。”陈进峰看着她的眼睛沉声说道:“我通知你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乡里只能靠你和村支书了。” “对,今天是初四,乡里该开会了。”贺兰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茫然,四顾一番后却说道:“这里的大夫能行吗?不行的话抓紧时间转去卫宁二院,那儿的大夫肯定更好一些。” 陈进峰喉头哽咽两下,抓起贺兰的胳膊便要下楼,“我送你回去。” 这时抢救室的灯忽然熄灭,门打开一个白大褂上沾满半身血的大夫快速走出来摘下口罩,“胃出血情况不太乐观,家属决定一下……” “转院!马上转去卫宁二院!”贺兰额角青筋毕露,手忙脚乱将存折塞进陈进峰手中,“你送村长去二院,我这就回家等着去开会。” 救护车闪着灯一路风驰电掣驶往卫宁方向,一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尾灯,贺兰才转身走向来时路。 第83章 前功尽弃 从县医院到陈庄村,贺兰整整步行一个半小时,到家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蒋梅隔一会儿便要去大门口张望一番,好不容易看见贺兰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急忙跑上去迎她。 “怎么样?村长他……” “回家再说。” 徒步一个半小时,贺兰热出了一身汗,进门便先猛灌一大杯凉水解渴。 蒋梅和秦家明一脸担忧地等她开口说话,贺兰放下水杯长舒一口气,说道:“胃出血,已经转去卫宁二院了。” “不是癌症复发?” “不知道,县医院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癌细胞转移导致的胃出血,只能等二院的检查结果。” 蒋梅手脚发软,靠坐在炕边时心里直发慌,“一定不是转移,村长那么好的人,老天爷会开眼的。” 贺兰比谁都希望苍天有眼,却又清楚不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天意上面。 当着众人的面陈进峰什么都没说,只埋怨一句她不该去医院。其实未尽之意贺兰明白,他是提醒她别忘了重中之重,不能在紧要关头自乱阵脚。 一个半小时的路途足够贺兰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在脑海里排演一遍。 村长突发疾病的事一定不能让村支书知道。表面上看起来村支书在两家企业合并重组的事情上态度坚决地站在自己这一方,但凡事总有万一,贺兰没有把握他在得知村长重病入院后不会改弦易辙。保险起见,只好对他使一招瞒天过海。 而如果村长……会上乡里又一意孤行,那就不要怪她拼个鱼死网破。 蒋梅煮了一碗瘦肉粥给贺兰垫肚子,贺兰食不知味的全部吃下肚。看看时间即将早上八点钟,简单梳洗过后她从容不迫地走进村委会。 村支书刚到办公室,不知在跟什么人通电话,对贺兰点一点头示意她先坐。贺兰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四处参观,随后闲极无聊般拿起一份相州时报打发时间。 一面报纸看完村支书刚好撂下电话,和颜悦色对贺兰说道:“我刚才还在想是先去接你还是先去接村长。” “不用去接村长了。”贺兰合上报纸放回报刊架,神色如常,“今天一早陈进峰给我打传呼,昨天郭德宝回来村长一高兴多喝了两杯,天刚亮肠胃炎就犯了,在医院挂水呢。老人家身体虚,大夫不敢下猛药,怕是得一上午才能挂完,乡里的会议只能我跟你去参加了。” 村支书怔了怔,随后点头道:“也行,乡里开会向来耗时间,本来我也怕他的身体扛不住。” 简单收拾了几份文件,村支书与贺兰走出村委会,由高远达开车载着二人去往乡政府。 到达目的地后村支书对高远达说:“你四爷爷病了,待会儿不忙你抽空去看一看,有什么事打贺厂长的传呼通知我们一声。” 贺兰心里一紧,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常。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陈进峰已经将自家人的嘴封的严严实实,就算高远达回村也应该探听不到什么消息。何况县里医院好多家,他应该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去乱转。 村支书和贺兰一起在乡政府办公楼的二楼走廊里耐心等待。原定会议时间九点钟,九点半才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熟面孔。见到贺兰那些熟面孔们明显不是十分热络,跟村支书倒还能客套几句片汤话。 进入会议室后贺兰十分识趣地挑了距离会议桌最远的椅子坐下,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会议桌四周的熟面孔们你看我我看你,在私底下互相心照不宣地使眼色,没人开口说话。 十点钟,会议室终于告别了冗长的无用话题,开始进入今天唯一也是最重要的议题:关于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食品公司合并重组的相关事项。 贺兰打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洗耳恭听。惯例是欲扬先抑,刘书记丝毫没有顾及自己侄子的脸面,当场将海鑫公司贬得一无是处。贺兰将笔尖悬停在笔记本上方八风不动,对海鑫的法人居然不是刘志国,而是乡政府所在地的村委会感到些许惊讶。 十点零五分,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刘书记的秘书悄无声息走进来,随手递给村支书一张纸条。 笔尖在纸上斜着画出一道痕迹,力透纸背,贺兰目不转睛地盯着村支书的一举一动。只见村支书在桌下打开纸条,随后屏气凝神了大约三十秒,又将纸条传给了刘书记。 贺兰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刘书记看完纸条后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惊喜,继而抬头正对贺兰说道:“贺副厂长,今天是我们乡政府的内部会议,你在这里旁听不太合适。” 贺兰沉着以对:“会上讨论的是我们光明食品厂的未来发展问题,我觉得作为副厂长我有参加的必要。” “是,你是光明厂的副厂长,还是合伙人,但是你不要忘了,光明厂的法人和主要出资人是陈庄村村委会和村集体,今天会议讨论的是属于村委会和村集体的那部分利益,与你这个合伙人无关,你就没有必要参加了。” 理由充分,根据确凿,堵得贺兰无话可说,只好强词夺理道:“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参加这个会议呢?” 四周几声嗤笑,刘书记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轻蔑,“你以为这是哪里?政府部门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再次被秘书推开,与他一同出现在门口的还有两名五大三粗的年轻男性。 刘书记再次发话:“贺副厂长,是我请你出去,还是你自己出去?” 围坐在会议桌四周的参会人员或是光明正大或是遮遮掩掩地盯着贺兰的一举一动。 贺兰识时务地站起来,面上竟还挂着笑意,“不敢劳驾您,我自己走。” 她说走是真的走,只不过在经过村支书身旁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村支书抬头望过来,贺兰定定注视回去,两双眼睛隔空碰撞出无数火花。 只一眼,贺兰就知道完了,没能瞒住。 第1章 一路向东 1993年3月5日,惊蛰,凌晨两点半。 姜妙英摸黑来到堂屋,先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供桌上,又给儿子的遗像上了三炷香,在心中默念了几句什么,随后她转身探头看向摆在堂屋中央的一具敞口棺材。 躺在棺材底部的贺兰一见是姜妙英那张麻木的脸庞,忍着后脑伤口处的剧痛从棺材里坐起来,默不作声接过姜妙英递过来的馒头和水碗,垂头自顾自吃喝。 这是贺兰穿越的第三天,同时也是临死的前一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煤气爆炸眨眼间将她从2023年带到了1993年。上辈子她是孤儿出身,靠自己努力爬到美食城总经理位置的钢铁战士。而眼下她附身的这具身体名叫赵傻妮,是山沟沟里一户普通家庭众多子女中的一个,生来就傻,天生天养到十八岁。 上个礼拜何富顺和姜妙英刚满十八岁的儿子突然意外死亡,族里放出消息,要在头七那天给他配一桩阴婚,这样才好入葬祖坟。 于是赵傻妮就恰逢其时地死了,贺兰就这样借尸还魂穿越而来。 刚刚穿过来时贺兰还觉得有得必有失,虽然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变成了南柯一梦,但总算赶上一回时髦,有幸成为穿越大军中的一员。九十年代正是国内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以她上辈子的见识和手段,再成就一番事业一定不费吹灰之力。 因此贺兰一有机会便游说失去独生子的何富顺姜妙英夫妻将自己认做女儿,发誓以后自己一定会对他们百般孝顺,甚至连终身不婚的话她都肯轻易许诺。 然而事与愿违,何富顺对贺兰的花言巧语半个字都不相信,关于赵傻妮死而复生该如何处置的问题,他坚定的认为应该听从族老们的意见。 后来族老们一致决定,三天后按照原定计划配阴婚。也就是说,他们决定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给死人陪葬,要将贺兰活埋。 族老们给姜妙英下了命令,期间不准给贺兰喂吃的,水也不让喝了。 但姜妙英阳奉阴违,当天夜里她偷偷摸摸给贺兰喂水喝,不想却被何富顺抓了现行。何富顺大发雷霆,当场在儿子的遗像前施展全武行,直到姜妙英彻底昏死过去他才收手。 令贺兰没想到的是,姜妙英并没有因为这次挨打而屈服。第二天深夜她悄无声息地给儿子的遗像上了三炷香,简单告知一声便摸了一个上供的馒头给贺兰。 今天是第三天,这一次姜妙英带来的除了馒头和水,还有一个包袱,里面是一身粗布衣裳和几张零钱。 姜妙英依旧面无表情,对一脸意外的贺兰无声说道:“你走。” 她的儿子最乖、最贴心,也最心善,一定不会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别人丢了性命。她要积德行善,争取下辈子还跟他做母子。 贺兰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连一个馒头都要烧香请示的姜妙英,此时此刻竟然自作主张地要放她走。 堂屋里没开灯,只有遗像前的两只白蜡烛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贺兰不知为何没有去接包袱,却鬼使神差一样低下头,借着幽暗烛光看清了姜妙英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 上面满是纵横交错的痕迹,新伤摞旧伤。贺兰忽然想起何富顺白天骂姜妙英的话,她应该还被打聋了一只耳朵。 趁贺兰愣神的功夫,姜妙英小心翼翼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待她刚一站定便再次催促:“快走。” 贺兰踉跄一下,抬眼间直直与遗像对视。福至心灵一般,她忽然一把抓住姜妙英的手腕,悄声说道:“你留下来也是等死,跟我一起走。” 姜妙英心如死灰般缓缓摇头,推开她的手退后稍许,说道:“你自己走。” 贺兰看看她,再看一看与她有七分相似的遗像,忽然双腿一弯跪在供桌前,对着遗像恭敬地磕了一个头,说道:“我要把妈一起带走,从今往后我给她当闺女,给她养老送终。” “你要是同意,就让蜡烛一直烧着,要是不同意……就让她自生自灭。” 两只蜡烛已经烧到底,烛台上只留一汪浅浅的蜡油,棉线烛芯烧得乌黑,蜷曲成一只蚂蚁大小。 两灯如豆,摇曳间却始终不灭。 身体里仿佛凭空生出一股力气,贺兰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姜妙英攥着包袱的那只手,斩钉截铁道:“你儿子同意了,跟我走。” 姜妙英浑浑噩噩,脚步被贺兰扯得踉跄,却始终执拗地回头去看供桌。一直到她迈出堂屋大门,两只蜡烛始终亮着,没有任何一只熄灭。 夜很黑,漫天的星星像人眼一样眨啊眨,眨得贺兰心如擂鼓。 何富顺的呼噜声还没停,远处不知是谁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贺兰顿时浑身汗毛倒竖。 姜妙英悄声说道:“是家里的骡子。” 骡子?贺兰眼神闪了闪,问道:“有骡车吗?” “有。” 贺兰转身看向姜妙英,说道:“走,套上。” 姚王镇距离县里有段距离,姜妙英赶着骡车,贺兰躺在车上休息,天蒙蒙亮时终于进了城。 马路边很多早点摊,贺兰看准一家摊位旁栓着驴子的,拉姜妙英过去在摊上吃了一顿饱饭。饭后她大方表示没钱付饭费,但可以拿骡子和骡车抵账,不多要,给四百块就行。 四百块在这个年代连半头骡子都买不到,何况还送一架八九成新的骡车,摊主顿时喜笑颜开,推开其他试图加价的人,二话不说就将钱递给了贺兰。 贺兰状似为难,道:“要不是我伤到了头,我妈急着带我去省城医院看病,根本不可能卖这么低的价格。” 所有食客都在为没能抢到这个“大漏”而感到遗憾,只有摊主在沾沾自喜。 天亮后事发,何富顺纠集大批人马,沿着贺兰刻意留下来的这条线索前往省城紧锣密鼓寻人的时候,殊不知一列轰隆作响的运煤车刚刚经过姚王镇,贺兰和姜妙英就藏身于其中的某节车厢,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第2章 安家费1 贺兰上辈子一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冷不丁身边多了一个“妈”,她一开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说了她就要做到。 因此在运煤车上晃悠的时候,贺兰耐心盘问起姜妙英都擅长些什么。 姜妙英今年才三十六岁,土生土长的姚王镇人,从前还读过高中,但婚后就变成围着家里的男人和田里的庄稼转了,连县城都没怎么去过。 娘家没人,婆家只有何富顺一个,孤家寡人一个是她唯一的优点。 贺兰听完头疼不已,脑门儿和后脑勺一起疼。她这哪是给自己找了个妈,明明是上赶着背上个累赘。 没办法,累赘也是自找的,好在姜妙英看上去跟只兔子似的,似乎非常好摆弄。只要她老实听话,贺兰倒也不介意送她一个吃喝不愁的后半辈子。 毕竟她上辈子好歹奋斗到了美食城总经理的位置,无论是本事还是手腕样样不缺,照拂一个中年妇女完全不是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她们匆忙出逃,两人身上只有偷卖骡车得到的四百块钱,最要紧的身份证谁都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和姜妙英想要找到出路势必难上加难。 但是好在贺兰知道,这个年代有项针对她们这种情况的特殊服务——专业办证。只要有钱,一切都不是问题。 运煤车向东行驶一天一夜后,贺兰发起了高烧。她猜测应该是脑后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消毒和包扎,发炎了。于是两人不得不在运煤车停靠在某个县城车站时偷溜下车,天亮前进了一座不知名县城。 火车站附近小旅馆很多,诊所却不常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一大早就营业的诊所,包扎好伤口后贺兰便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旅馆入住。 小旅馆建在私人宅基地上,是老板娘自家的院子,双人标间一天五块,通铺每人每天一块钱,贺兰买了两个通铺。 所谓的通铺就是一间平房里的南北两排简易木架子床,她们来得早,房间里空无一人,地方随便她们选,贺兰选了靠墙的两个铺位。 有了落脚地,贺兰的精神当即便是一松,姜妙英打扫铺位的工夫她眼看就要昏睡过去。好在老板娘及时出现,热络地送来热乎乎的馒头和咸菜给她们吃,顺带奉送陪聊服务。 老板娘十分健谈,许久才走。她走后贺兰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叮嘱姜妙英道:“你警醒点,别睡太死。”说完她自己倒头就睡。 傍晚贺兰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刚想叫靠坐在墙上打盹的姜妙英去补觉,门帘一掀,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我听老板娘说你们也是娘俩?我们也是,可真是巧,咱们往后能做个伴儿。”年老一些的女人说道。 贺兰望着面前这对样貌并无相似之处的母女,唇角缓缓绽放出一抹微笑,说道:“是啊,真巧。” 年老的女人让贺兰叫她侯姨,她女儿名叫小娟。侯姨自称在县里做保姆,东家的儿子新开了一家酒楼,正在招聘服务员,她此行是回老家接女儿小娟进城应聘酒楼服务员的。 自诩半个城里人的侯姨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三菜一汤,热情地邀请贺兰和姜妙英共进晚餐,贺兰肚子里正饿,便顺水推舟答应了。 饭桌上她横扫千钧,吃饭的架势看得小娟目瞪口呆。侯姨则对此不以为意,口若悬河的将自己东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笃定小娟去了东家的酒楼一定能飞黄腾达。 贺兰吃饱喝足粗鲁地打了一个饱嗝,随后眼睛亮晶晶问道:“既然酒楼这么好,那我和我娘能不能也去那里干活?还有我表姐。” 侯姨和小娟对视一眼,问:“你还有表姐?” “我表姐长得可漂亮了,才二十岁,就是跟我一样没进过城,不知道人家酒楼要不要。”贺兰傻傻一笑,抹了把下巴颏上沾的油。 侯姨一听到人长得漂亮精神明显一震,不小心将一盘糖馒头打翻在地,说道:“要!肯定要,酒楼还没开张,要的人多着呢,漂亮的肯定要,当迎宾员工资比服务员还高。” 小娟轻手轻脚弯腰捡起糖馒头,说道:“我想当迎宾员人家还不要呢。” 贺兰非常高兴,说道:“那我明天早上往村里打电话叫她过来,最迟明天下午她就能坐班车进城,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应聘行不?” “没问题,我跟你去,保证能让你们应聘上。”侯姨拍着胸脯打包票,随后吩咐小娟:“去把馒头放水龙头底下冲一冲,冲不干净就别要了。” 第二天中午贺兰和姜妙英要去汽车站接人,临出门前她给了老板娘三块钱,两块钱续订房费,一块钱给表姐预定铺位。 等到两人真正来到汽车站前,姜妙英才敢开口问:“干啥去?” “先洗个澡,再赚点安家费。”贺兰胸有成足地说。 汽车站售票大厅前面有个小广场,四周种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从澡堂出来后贺兰坐在鲜花丛中的一个石凳上便不动了。 中午是班车到站的高峰期,出站口和售票大厅成直角,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小广场很快便迎来了背着大包小包的出站人群。 同时许多或是正大光明或是行迹鬼祟的人也露了面。 “鞋厂招工,一个月三百块包吃住,年底还包回家路费。” “经济园区招女工,封闭式管理保证安全,包吃包住包路费,不满意还可以原路送回。” 敢于正大光明吆喝的多是招工信息,那些鬼鬼祟祟的就不一样了,上来就凑到姜妙英身旁问:“身份证办不办?正规合法。” 吓得姜妙英闭上眼扭头就往贺兰身边挤。 贺兰笑眯眯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矮个男人,问道:“只办证?还是说也倒腾白条?”【注:倒腾白条=拐卖妇女】 矮个男人闻言神情就是一肃,讪笑道:“占您的道儿了?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别走,别走。”贺兰招手示意他回来,依旧笑眯眯地说道:“我不是本地人,听口音你好像也不是,我有两个白条想出手,不知道你要不要。” 男人放眼四顾一下周围环境,坐到贺兰身旁小声问道:“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骗你又没有钱拿。” “怎么不找本地人经手?” “出来开山的,本地人不好说话。”【注:开山=开发新地盘】 矮个男人沉默不语,贺兰也不说话,任他一个人胡思乱想。 半晌后男人问:“什么价儿?” “你来出。” “那要看货色才能定,几指宽?”【注:几指宽=多大年纪】 “一个二指,一个大概三到四指。”【注:二指=二十多岁,三指=三十多岁】 “三指多肉太老,怕是卖不上价,二指宽还行,能值两挂鞭。”【注:一挂鞭=一千块】 “你全要的话给我三挂鞭就行。” 话说到这里,矮个男人的神情越发郑重,“行,但是交货地方得我来定。” “这是我头一笔买卖,我退一步,你定就你定。”贺兰痛快应道。 第3章 安家费2 侯姨站在旅馆前台跟老板娘吃瓜子唠嗑,有些心急地念叨:“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跑了?” 老板娘听着广播里的评书,心不在焉地说道:“着什么急,房费都给了,两个乡巴佬人生地不熟的,不回来能上哪儿去。” 正说着,满面愁容的贺兰一撩门帘走进来,看见侯姨的瞬间她明显脸色一红,讪笑着说道:“都在呢?” 侯姨看她身后空无一人,整个人却焕然一新就知道事情生变,忙问道:“不是去接你表姐了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 好半天贺兰才在老板娘的催促声中说道:“接是接到了,可我表姐在班车上认识了一个去鞋厂打工的老乡,听说工资比酒楼还要高,她想让我们跟她一起去鞋厂。” 老板娘和侯姨异口同声哎呀一声,侯姨说道:“鞋厂可不能去!汽车站门口招人的都是骗子,进了厂子不到年底出不来,吃住条件还不好,关键是不让你出厂区,只能花高价在里面的商店买东西,挣点工资全都贴补给商店了,实际就是给人打白工。” 贺兰满脸震惊,“不能?那个老乡跟我们家亲戚还认识呢,而且……而且人家还请我们洗澡了呢。” “有啥不可能的!我跟你说他们这种介绍人进厂的都有提成,一个人头十几二十块呢,请你们洗澡才花几个钱。” “那怎么办啊?”贺兰闻言立刻急得直跺脚,“我娘跟我表姐都答应人家了,她们还在汽车站等我呢。” 侯姨眼珠一转,问道:“你回来就是为了通知我一声你不去酒楼了?” “不,不是。”贺兰说话声音小小的,怯怯看了一眼老板娘,说道:“人家让我们今晚就进厂,我想着中午刚给了老板娘三块钱房费,不住了应该拿回来。” 老板娘闻言给侯姨使了个果然如此的眼色,侯姨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啊,初来乍到也不知道用用脑子,鞋厂的工作真那么好的话至于每天在汽车站招人吗?骗的就是你们这些啥都不懂的外地人。” 贺兰脸上的焦急做不得假,“侯姨,你帮帮我,我一个人说不动我妈和我表姐,你帮我去劝劝她们。” 侯姨为难地叹气,直到贺兰又请托几遍才勉为其难说道:“行,行,就当日行一善。”说完她转身回房间去叫女儿小娟。 旅馆老板娘笑着嗑瓜子,问贺兰:“房费不用退了?” 贺兰咧嘴一笑,说道:“嗯,不退了。” 为了尽快赶到汽车站,侯姨大手一挥叫了一辆脚蹬三轮。三轮车将三个女人送到目的地,贺兰下了车便往站前小广场冲。 先前人流如织的小广场现在门可罗雀,别说是姜妙英了,就连陌生人都没有几个。 “该不会走了?”小娟眺望一会儿,不耐烦地说。 “不能,我娘说了就在这个凳子上坐着等我。”贺兰振振有词说道,说完她四下看了看,问一旁石凳上坐着的一个矮个男人:“大哥,你刚才好像就在这儿坐着,知不知道坐旁边的那俩人上哪儿去了?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表姐,我们说好要去鞋厂打工的。” 矮个男人打量贺兰几眼,说道:“是你啊,你表姐跟你妈去对面买发卡了,就那边不远。” 看他手指方向就在马路对面,贺兰转身便朝前往跑去,丝毫不顾及身后跟着的侯姨和小娟。 侯姨和小娟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人流攒动的小摊附近追上贺兰,没想到贺兰一闪身又钻向小摊后面的巷子里。 巷子细长,走了十几米地形才突然开阔起来。气喘吁吁的侯姨和小娟还来不及观察贺兰的方位,忽听身后传来几声粗喘,随后各自身后冒出一双来自男人的大手,毛巾捂脸的捂脸,抱肩的抱肩,不过片刻的工夫侯姨和小娟母女便浑身软塌塌没了意识,任由两个男人拖走。 片刻后贺兰溜溜达达从巷子里走出来,站在卖发卡的小摊前慢条斯理地挑发卡。 又过一会儿矮个男人也从巷子里走出来,随手将一个黑色挎包递给她,说道:“东西都在里面,数数。” 贺兰接过挎包打开粗略看了一眼,笑着对矮个男人说道:“大哥是个痛快人,回头我跟老板说一声,以后有机会常合作。”话毕她笑着挥挥手跟矮个男人告别,继续不紧不慢往站前派出所走去。 姜妙英自从被贺兰安排坐在派出所的值班大厅里就一直魂不守舍,她身子侧坐,一双眼牢牢盯着派出所大门方向。 于是当她看见贺兰的身影出现在派出所对面的马路边,立刻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你,你回来了?事情办成了?”姜妙英的眼睛里满是希冀。 “当然办成了。”贺兰拍一拍挎包,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三千块到手,咱们有安家费了。” 姜妙英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求证:“哪来这么多钱?” “嘘。”贺兰竖起食指在唇前,目光四顾,低声回道:“我把那两个人贩子卖了。” 姜妙英张大嘴巴,连日来的突发事件终于让她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贺兰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一五一十跟姜妙英交代来龙去脉。 “你以为旅馆老板娘真那么好心,又送白面馒头又陪咱们聊天?告诉你她其实是人贩子的探子,专门打探消息的,要不怎么后边来的那么巧也是母女俩呢,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你还记得不,我说完还有个漂亮表姐以后,侯姨不小心打翻了一盘糖馒头,后来小娟说脏了干脆不要了,其实那糖馒头哪是脏了,那里面百分百掺了迷药,她们那是发现当时就朝咱们下手的话会少拐一个人,所以才临时把馒头扔了。” “不过也多亏她们大意,否则我还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得手。”一想到那三个女人真的把她当土包子看待,贺兰就忍不住冷笑。 这时一辆长途班车缓缓从她面前驶过,贺兰定睛一看,驾驶位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途径相州,目的地卫宁。 贺兰的眼睛倏的一亮,好地方啊,太适合落脚了。 第4章 落脚 相州县东郊附近有个陈庄村,与县城只有一条马路之隔,距离东郊小学的直线距离也不过才一公里。因为地理位置不错的缘故,所以村里有很多民房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居住。 陈炳忠为了也赚些房租便将后院柴房改建成了一间厢房。房子墙体有些薄,水泥墙面连层腻子都舍不得刮,屋子里更是什么家具都没有。虽然连屋子带院子才小小四十来平,但自己单独走北门,不跟陈家的正门混在一起,所以出租启示刚刚贴出去便被一对母女租了下来。 租房时贺兰大大方方将自己和“蒋梅”的身份证拿给陈家人看,见他们根本不知道登记身份证号,肯定更不知道什么叫做房屋租赁合同,于是便也什么都没提,交了两个月房费后拿到房门钥匙便直接拉着蒋梅去了旧货市场。 而后娘俩领着一辆脚蹬三轮车满载而归,车上面木架子床、脸盆架、桌子、凳子、锅碗瓢盆等等日常用具将三轮车装得满满当当,把蹬车的脚夫累得满头大汗。 陈雪华正在北厢房院里刷水缸,她妈以前用来腌咸菜的,租房时贺兰主动提出要一个水缸,老太太便把这个半人高的咸菜缸搬了出来。 贺兰对外宣称自己今年二十二岁,比陈雪华要大两岁,陈雪华便一口一个姐叫着,“小兰姐,买这么多东西得不少钱?” “可不是么。”贺兰一边搬动家具一边说道,“不过都是常用的东西,还是二手的,这一车才不到一百块,我觉得还算便宜,你觉得呢?” 陈雪华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帮贺兰搬家具一边挨个评头论足,最后结论倒也物有所值。 不过最后看见压在下面的两口黑漆漆的铁锅时陈雪华感到有些费解,“你们娘俩怎么还买两口锅?那个方不方圆不圆的又是啥东西?” 这事说来也巧,贺兰在旧货市场淘货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角落处摆放着一个外方内圆的黑铁疙瘩。打眼一瞧她就乐了,这不是西南省份盛行的烙锅么,刚好适合她即将着手的买卖,于是她便以废铁价将烙锅一举拿下。 陈雪华更加好奇,“你要做买卖?准备卖点啥?” “炸土豆,或者炸洋芋,吃过没有?” 陈雪华诚实摇头,“土豆我们都是炖着吃或者炒着吃,火炉烤着也吃过,还真没吃过炸的。” 贺兰便笑,“等我把东西备齐了,头一份就给你尝尝。” 夜里贺兰拿铅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已经随着身份证改名叫蒋梅的姜妙英问她:“真能行吗?万一做不好怎么办?” 贺兰笑得信心十足,“油炸的东西才是最香的,没有人不爱吃,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 第二天一早贺兰又带着蒋梅信心百倍的出发去了县里,今天的任务比较重,要先去电焊铺子定做一辆用来摆摊的脚蹬三轮车,还得将食用油和各种食材、调料的货源摸清楚。 贺兰将三轮车的手绘图纸交给电焊铺子的师傅,确定师傅完全理解了图纸后便叫蒋梅在电焊铺子里监工,自己则借了电焊铺子的自行车,一溜烟就去了县里最繁华的大街人民路。 人民路附近有许多饭店,贺兰买了包烟,看见出来倒厨余垃圾的伙计便上前散烟跟人套话,没走几家就把人家饭店的粮油供货商和供货价给问了个一清二楚。 相州比较大的粮油批发商都集中在团结路附近,贺兰拿着地图按图索骥,踩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才来到目的地。 批发粮油的地方附近肯定少不了调料店,贺兰顶着一张青涩的脸,出其不意抓住一切机会在各色店里大砍价,直砍到店主将她看做哪个大饭店老板的关系户出来做采购,满脸堆笑的又是送围裙、送调料瓶、又是承诺送货上门才作罢。 傍晚时分娘俩蹬着新打造的三轮车回到家,房门口堆着两大袋子土豆,是清早贺兰跟陈雪华预定的。 这时候的土豆便宜,一毛五一斤,两大袋还不到三十块钱。 娘俩将捡便宜买到的烙锅抬到三轮车上,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余。贺兰比划着三轮车上空出来的大片地方,说道:“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去市场买四个不锈钢方盘,用来装薯片最合适。” 蒋梅听贺兰说过薯片是什么,这时突发奇想说道:“那东西非得用不锈钢盘子装吗?我会编筐,不如我按尺寸编四个筐子,省一点是一点。” 安家费总共才三千块,看起来多,实际上落脚在陈庄村才两天她们已经花出去五六百块了,蒋梅止不住的肉痛。 贺兰知道她的心思,便顺着她说可以,“不过你准备用啥编呢?现在柳树才抽芽,不能编筐?” 蒋梅兴冲冲地说:“昨天在旧货市场我看见有卖塑料编织带的,那么大一捆才五块钱,不知道能编多少筐子出来呢。” 于是贺兰又跑了一趟旧货市场,给蒋梅带回来两捆编织带。 蒋梅说话办事实在,她说会编筐子就是真的会编,五颜六色的编织带在她手里上下翻飞,一个多小时过去一个长方形的编织筐不仅在她手下成了型,花纹还蛮漂亮的。 编织筐往三轮车上一放,与烙锅配合得天衣无缝,贺兰拍着巴掌高兴到跳脚,说:“太好了!再多编几个出来,大的小的都要,还要能翻盖儿的。” 蒋梅鲜少得到鼓励和夸奖,心中万分高兴,晚饭都是草草吃过就算,一头就扎在灯下努力编筐。 贺兰则将白天买回来的调料逐一称重,或是研磨或是烘烤,然后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到一起。 半个晚上的工夫蒋梅得到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编筐,贺兰则分别配出了奥尔良味、烧烤味、麻辣味和蒜香味四种调味粉。 活动一下酸痛的肩颈,贺兰打着呵欠说道:“明天起早收拾土豆,快的话中午就能出摊了。” 蒋梅心中不由得既紧张又激动。 第5章 开张大吉 贺兰看好的出摊地点正是东郊小学。在陈庄村落脚后她几乎每天早午晚都会抽时间在东郊小学校门口踩点儿,早就把客流量掌握得七七八八。 开始她也想跟其他摆摊小贩一样在校墙前摆摊,后来偶然间看见一个新来的卖串串香的小贩受几个老摊贩联合排挤后她就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将目光放在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商店门前。 商店开了有些年头,卖学生文具和玩具居多,日常用品是其次。门口有两棵碗口粗的杨树,老板在树上扯了条铁丝,每天早起在上面挂上些学生间流行的玩具卡片之类的小物件,安排自己老娘在门口看摊。 贺兰买了包瓜子,跟老太太唠了半下午,成功以每个月十块钱的价格将两棵树中间的这块地租了下来。另外她还承诺,老板的铁丝和玩具依然可以照挂不误,她帮忙卖,卖的钱是老板的,丢了她赔。 老板觉得这笔买卖不错,没犹豫多长时间就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万事俱备后贺兰骑着三轮车,后座上带着蒋梅,娘俩上午十点钟来到商店门口开始正式摆摊。 商店老板抽着烟看她们干脆利落地忙活,啧啧两声问身后的老娘:“卖小吃的都在对面学校墙根底下,咱们这边可一个都没有,你说她能干多久?” “那谁知道,我可盼着她干得长远呢,她买卖要是红火说不准也能带一带咱家店。” 母子两个正闲聊硌哒牙,贺兰一转身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头一天开张,给大娘大哥尝尝鲜。” 塑料袋里是四种口味的薯片,贺兰十分大方,各装了不少。 老板妈笑着摆手,说道:“人老喽,牙不好,吃不了好东西。” 贺兰紧着把塑料袋往她手里放,“不怕,这薯片是酥的,不费牙,不信您尝尝。” 老板妈又推拒两下,便从善如流地接了下来。 母子两个一人拈一片薯片入口,老板妈吃了片奥尔良味的,喀嚓声刚起她便眼睛一亮,“哎呦,这是土豆片儿?咋这么脆?还怪好吃的。” 老板头一片吃的是蒜香味的薯片,贺兰舍得本钱下料,满口蒜香直接把他的酒瘾给勾了出来,一弯腰就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瓶啤酒,就着咔嚓脆的薯片自斟自饮起来。 十一点时第一锅炸土豆也出了锅,贺兰又给老板母子两个送进去一份,顺便四种调料粉也给带了点,让他们自己随意沾着吃。 可巧老板正愁蒜香味的薯片叫他吃光光了,贺兰便给他行了方便。炸土豆跟薯片的口感截然不同,炸土豆外焦里嫩,且土豆本来也是蔬菜,比酥脆的薯片更适合下酒。 老板妈见自己儿子酒瘾越来越大,看看时间也到了中午,便直接焖了一锅米饭,母子两个就着一袋薯片一份炸土豆当菜,安安稳稳吃起了午饭。 这时就听校园里传来一阵打铃声,十一点二十,学生们放学了。 贺兰早早便拎着一袋薯片一盒炸土豆等在校门口,一看见撒丫子往外跑的学生她便立刻端起职业笑容,大声吆喝起来。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刚出锅的薯片和炸土豆试吃,不好吃不要钱了啊!” 学生们头一次听说试吃四个字,不少人都放慢脚步扭头去打量贺兰。贺兰趁机抬起手里的薯片和炸土豆,用带着一次性手套的右手抓起薯片和炸土豆就往身前的学生们嘴里塞。 “来尝尝,我手里这些都不要钱,试吃,先到先得。” “这个是奥尔良味儿的薯片,有点甜还有一点点辣,谁想试试?你?来张嘴,好吃去对面那个黄色三轮车上去买,小份三毛大份五毛。” “你要炸土豆?好嘞!这个是蒜香味儿的,还有麻辣、烧烤和奥尔良口味的,好吃就去对面三轮车上买。” 本就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将贺兰紧紧围在人群中央,如同一只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长大嘴巴,不住地央求着。 “阿姨给我一块儿,薯片也要。” “姐姐我也要,姐姐给我两片薯片。”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规矩两个字还是比较深入人心的,手握美食的贺兰鹤立鸡群一样站在人群中央,一群小萝卜头只是不断请求,却没一个上手来抢的,比贺兰预想中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她一个接一个嘴巴的投喂,竟还喂出了几分饲养员般的乐趣。可惜资源有限,不多一会儿的工夫薯片和炸土豆便见了底。 面对满脸失望的大批小萝卜头,贺兰扬手一指马路对面的三轮车,说道:“想买的跟我走,小份的三毛,我给你们装满满一杯。” 话里没有给学生们第二个选择,当场便有许多馋猫儿跟在她身后,乌央乌央朝马路对面进发。过马路的时候贺兰还兼职了一把交警指挥交通,顺顺利利将一群孩子带到了对面。 蒋梅从学校打铃起就开始提着一颗心关注贺兰的一举一动,看见她不仅没有被学生们冷落,反倒成为人群焦点她那颗心才缓缓放下。 等到贺兰带领一群孩子来到摊前蒋梅才倏忽回过神来,又开始提心吊胆外加手忙脚乱。 放学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学校里涌出来的孩子就比她老家姚王镇上的总人口还要多,山沟沟里逃出来的蒋梅很难不手足无措。 好在贺兰发挥出色,她像个领头羊一样往三轮车后面一站,指挥学生们排队、付钱时的声音嘹亮清晰,学生们对这个年轻漂亮的大姐姐也言听计从。三轮车周围看起来虽然人数众多,但是乱中有序,排队的每个学生都能迅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渐渐地蒋梅也顾不上心虚胆颤了,开始十分自然地跟贺兰一起联手卖货。 在家里时贺兰事先明确了分工,她主要负责卖薯片和收钱,蒋梅就负责炸土豆。薯片是事先在家里就炸好的,只需要按要求撒调料粉就行,炸土豆却需要再回锅一次才能保证外焦里嫩的口感,所以蒋梅需要负责将已经炸好的土豆在烙锅中央的油锅里再回锅一次。 同时炸土豆还有配菜,固定的葱花、香菜、调料粉不说,贺兰还将脆哨、榨菜碎、萝卜泡菜也一一准备齐全。 孩子们只是小并不是傻,看见同样五毛钱一份的炸土豆里竟然有油炸过的肉,许多孩子转头就开始在烙锅前面排起长队,一边望着油汪汪喷喷香的炸土豆咽口水一边举着手里的钱朝蒋梅嚷嚷个不停。 “阿姨给我来一份炸土豆,别的可以不放,那个脆哨麻烦给我多放一点。” “我要一份炸肉,土豆多放!” “香菜、香菜,肉和香菜我都要!” 第6章 辣片儿 头一天开张,贺兰也摸不准这个时代小学生们的消费能力,所以只用了一袋从陈家买的土豆,共计一百斤,薯片和炸土豆各一半。 本来她以为薯片会更受孩子们的欢迎,没想到最先卖完的反倒是炸土豆。 “你做的那个脆哨好吃,为了吃肉买炸土豆的学生就多,还都是大孩子,土豆装得满满当当还嫌不够。”蒋梅语气里难掩激动,擦土豆片的动作越发卖力,“孩子们手里也是真有钱,一下买两份的也有不少。” 贺兰坐在窗前算中午的收入,连来带去出摊三个多小时,收入共计四十二块八毛。 “多少?!”蒋梅说话间不慎将右手的大拇指划过土豆擦子,连指甲带肉被血淋淋削下一丝去,但她根本没感觉到疼,全副心神都放在贺兰刚刚报出的数目上面。 四十二块八毛钱?天呐,一个中午的进账比她从前在姚王镇上一个月赚得还要多。前半辈子她摸到过百元大钞的次数屈指可数,儿子都十八了她跟何富顺的家底还不到五千块钱。 因此可想而知,短短三个多小时就能赚到的四十二块八毛钱,对蒋梅来说无比震撼。 贺兰一边给她冲洗止血一边皱着眉头说道:“一点都不多,你只看见出摊三个小时,没算准备工作的时间有多长,还有成本呢。” 这买卖要是真做起来,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没个闲的时候,按照这个工作量和工作时长来算,每天一百块的进账在贺兰看来都是低收入。 “还、还能赚到一百块一天?!”蒋梅眼睛亮的像灯泡,本来刚刚才察觉到疼的手指瞬间又不疼了。 贺兰被她的一惊一乍逗笑,转念一想也情有可原。现在猪肉才一块多一斤,馒头两毛钱一个,物价几乎是三十年后的十分之一,这么一算日入百元就相当于三十年后的日入千元了,这个收入即便对于上辈子见过一些世面的贺兰来说也算是高的。 于是她笑着说道:“肯定能,薯片和炸土豆现在是咱们独一份的买卖,一天赚一百绝对不是问题。” 蒋梅当即甩甩手,抓起一颗土豆急吼吼说道:“那我抓紧时间多做点,争取来个开门红,今天就能赚出一百块来。” 贺兰怎么会同意让她带伤工作,刚想去前院找陈家问问有没有纱布和止血药,后门一开,陈雪华提着袋什么东西来到后院。 “纱布家里有,还有止血的马粪包,我这就给你拿去。”陈雪华将手里的东西塞给贺兰,一转身重新进了屋。 贺兰低头打开那个看起来虽大却并不很重的编织袋一看,里面装着一捆干豆皮。 “这是我们村豆腐厂自己生产的豆皮儿,绝对干净,跟外边卖的那些不一样。”陈雪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跟你做的薯片和炸土豆没法比,你就当给饭桌上添道菜。” 上午贺兰母女出摊前给前院送了一大份炸土豆和一袋薯片,炸土豆那叫一个香,陈雪华她爸陈炳忠吃了赞不绝口,自家留下一小半,其余的颠颠儿拿去送给陈雪华那八十岁整的没牙奶奶吃了。 陈雪华她妈有样学样,陈炳忠走后她装了大半薯片去给娘家侄孙打牙祭。两个老的刚走,陈雪华大哥家的闺女来家里玩,陈雪华便把剩下的薯片和炸土豆都给孩子拿走吃了。 二老回来一看打牙祭的没了脸上还有些不好看,怨她也不想着给自家爹妈留点。陈雪华见怪不怪,懒得跟他们计较。总是这样,有什么好东西一个想着自己老妈一个想着自己娘家,谁都想不起自己家里人,两个孙女就更别提了。 二老没得打牙祭,埋怨来埋怨去反将由头归结到贺兰身上,怪她为人小气,送东西也不说大方一点。 陈雪华被爸妈的胡搅蛮缠气得直翻白眼,合着别人送东西还送出错来了。想到贺兰上午送东西来时的笑脸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于是便特意从村里豆腐厂买了些豆皮来还礼。 豆皮不算什么贵重的礼物,但这东西却实打实送到了贺兰心里。陈雪华只知道豆皮能炒着吃、炖吃着,但在贺兰看来,豆皮最好吃的做法当然是做成辣条。 上辈子她刚开始流浪的时候,有一年在一个垃圾场外围看到一辆大卡车卸下一车皮包装箱,车走后她跑过去翻捡,发现里面全都是未开封的过期辣条。 那时她大概七八岁,在垃圾场外围的废弃机井房里安了个窝,得了那些辣条她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耗子搬家一样将所有辣条都搬回窝里放着,足足吃了一年多。 以至于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偌大一座美食城的总经理,吃遍天南地北各式美食的她仍然觉得那年垃圾场里好似永远吃不完的过期辣条才是人间至味。 也正因为知晓她爱吃辣条,所以后来美食城里总有爱钻研的厨师投其所好,频频用独家秘制的辣条来贿赂她。 如果贺兰没记错的话,1993年辣条应该还没问世。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一亮又一亮,若无其事地问陈雪华:“豆腐厂的豆皮是只能做成这个形状呢,还是说也能做成别的样子,比如说——长条形的。” 陈雪华就在村里的豆腐厂上班,最近效益不太好,豆腐厂开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人人都在议论不知道厂里什么时候精简员工,私底下都希望被精简的不是自己。 心明眼亮的陈雪华听见贺兰的问题脑子里的灯泡一闪,殷切地回答:“你想要长条形的?那还不简单,挑豆皮的时候在席子上滚紧实了,压住就能成形。” 简单就好,贺兰点点头,没有马上就交底,只是说:“我试试炸土豆的配菜里加上豆皮,好卖的话到时候找你进货。” 于是下午备菜的时候,贺兰把豆皮泡开、切碎,又调制了一份辣条腌料,将豆皮放进去浸泡。同时还切了一部分拇指长的豆皮段儿放进腌料里。 下午五点钟学校放学的时候,贺兰像中午那样站在校门口,不同的是这回她手里又多了一样小吃——辣片儿。 第7章 童工 秦家明还没出校门就看到中午那个年轻女孩子又站在校门口卖力招揽,有了中午那拨试吃做铺垫,下午放学围着她的人更多了。 他立刻化身一条游鱼,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不消片刻便游到了贺兰身旁,义正辞严地伸出右手:“我要一个。” 东郊小学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六七百学生,要想一天就跟学生们混个脸熟那根本是天方夜谭,但是架不住有那贪嘴的,就比如眼前这个矮个小瘦子,眼睛大得像et一样,中午时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到贺兰面前刷脸,下午他又来,贺兰想记不住他都难。 不过看他的穿着家里不像多么富裕的样子,肚子里估计没什么油水,想多蹭两口零食也算情有可原。于是贺兰便也像对待其他学生一样,笑眯眯给了他一块辣片吃。 秦家明将辣片全部塞进嘴里,按照原来的打算他是准备囫囵吞枣然后再跟贺兰要第二次、第三次的,但是这个辣片……这个辣片……也太好吃了! 麻辣鲜香到他根本舍不得吞下去,其他吃着辣片的同学有斯斯哈哈嚷嚷太辣的,他则嘴巴紧闭,甚至恨不得连鼻孔都捂住,不放一丝丝香气从嘴巴里流出去。 辣什么辣,越辣越香好不好! 眼见着贺兰饭盒里的辣片所剩无几,秦家明不得不加速将嘴里的辣片咽下去。紧接着细胳膊一伸直接把饭盒从贺兰手里薅走,脖子一仰就将不多几片辣片全部倒进了嘴巴。 贺兰身旁刚刚还在吵嚷的学生们见状便是一静,等到发现做出这种没礼貌行为的同学是秦家明后纷纷做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个别站在秦家明身旁的同学甚至不约而同离他远了一些,脸上的嫌恶一览无余。 中午刚刚感慨过这个时代的小学生懂礼貌的贺兰十分无语,为了树立形象又不好当着众多学生的面翻脸,于是只好假笑着对秦家明说道:“把饭盒还给我。” 不过是个一次性饭盒底罢了,秦家明不以为意,但当他看见贺兰那双寒潭一样不带丁点笑影儿的双眼时,脊梁骨上忽然莫名其妙蹿过一股凉风。 “你这个辣片真好吃。”秦家明双手将饭盒奉上,努力挤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情真意切的对贺兰奉承道。 贺兰眨了眨眼,没搭理他。 不出她的预料,辣片对于小学生来说是一记绝杀,只要稍稍能吃辣的就没有能拒绝掉辣片的学生。许多中午光顾过薯片摊的学生在浅尝过辣片的滋味后立刻掉头冲向马路对面的蒋梅。 贺兰手里的试吃品还没有分发完毕,蒋梅面前便已大排长龙,买辣片排队的学生最多。蒋梅逐一应付叽叽喳喳的小萝卜头们,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顾不上像中午那样紧张。 贺兰也没经历过这种供不应求的场面,一个个小萝卜头嘴都不停闲,催催催一个劲儿地催,个个都恨不得她们母女生出三头六臂。贺兰几次着急去抓塑料袋时一抓就是好几个,光是捻开就要费好半天事。 她正手忙脚乱,不妨旁边伸出一双小手,一抓一捻一撑,一个擎等落袋的塑料袋就出现在贺兰眼前。 贺兰瞥了眼旁边殷殷注视她的大眼儿et,一句话不说,顺水推舟就往塑料袋里装辣片。 秦家明见贺兰领情立刻翘起了小尾巴,装着辣片的塑料袋在他手里像是会跳舞一样,滴溜溜转了一圈就系紧了袋口交给买主。 有他的帮忙,贺兰卖东西的速度加快许多,甚至抽空还能帮蒋梅那边找一找钱。 中午三个多小时才卖完的薯片和炸土豆,下午放学这段时间两个多小时就售罄,还是在又多添了一样辣片的情况下。 许多学生在得知辣片已经卖完后纷纷遗憾离场,走前还不忘询问贺兰明天还有没有,有的还叮嘱她最好再多做点。 贺兰放下手里的活计,跟几个话最多的小学生聊得热火朝天,目的是想从他们口中得知除了麻辣口味的辣片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口味的想吃。 被成年人重视的滋味实在美妙,于是小学生们纷纷踊跃发言,千奇百怪什么口味都想试试,得票最多的居然是奥尔良薯片味的辣片,其次是烧鸡味儿的。 贺兰心道这两个口味都不算出奇,奥尔良调料是现成的,烧鸡味儿的也不难办。 跟一个小胖子拉钩上吊承诺第二天给他留一块钱的辣片后,贺兰一转身,发现蒋梅正在烙锅的铁板上煎馒头片,旁边蹲着的大眼儿et手捧一个夹馅儿馒头吃得格外欢快。 贺兰目测那馒头里夹的馅儿应该是炸土豆,好像还在装脆哨的碗里蹭了蹭,不然那碗不至于光可鉴人。 蒋梅怯怯解释道:“这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就从旁边给他买了两个馒头吃。”见贺兰没有反对的意思,蒋梅麻利的往馒头片儿上面撒调味粉,叫大眼儿et来吃:“来尝尝煎的馒头片。” 秦家明一边咀嚼着嘴里最后一口馒头,一边垂头用眼睛去偷偷观察贺兰,揉了揉鼻子回道:“不用了阿姨,我已经吃了一个,馒头片给姐姐吃。” 什么叫欲擒顾纵、撒娇卖乖,秦家明这样就是。贺兰可太明白这大眼贼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了,无外乎想给蒋梅和她留下个好印象,将来好混个长期的童工当当。 但是知道归知道,看见一向谨小慎微的蒋梅在这小子面前大方许多,脸上也多了笑容,贺兰便觉得值得,让这大眼儿et得逞也不是不行。 何况如果生意真忙起来了,多一个打下手的人还真能省不少事儿,不过是费两个馒头罢了,四毛钱雇一个童工还是相当划算的,就当日行一善。 贺兰拿起一片煎得焦香四溢的馒头片,撒了点蒜香调味粉,在秦家明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咔嚓一口咬下去,看见他失望的神色后才皇恩浩荡地开口:“剩下的都给你。” 第8章 小豆子 本以为收摊了就能跟小童工分道扬镳,没想到蒋梅随口一问才知道,秦家明居然也是陈庄村人,跟着爷奶生活。 蒋梅亲生儿子新丧,正是舐犊情深的时候,看见个孩子母爱便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再遇上秦家明这样一个小小年纪便成了精的主儿,三言两语便勾得蒋梅双眼红红。 秦家明双亲离婚,父母双方谁都不要他,他爷奶只好将他留在身旁养着。爷奶的院子就在陈家后面那条街,跟贺兰她们租住的陈家后门呈斜对门,旁边住着的就是陈雪华的大哥大嫂。 蒋梅一听秦家明也是陈庄村人,便转头看向贺兰问道:“刚好顺路,要不捎上他一起?”三轮车上的编织筐摞起来的话应该能腾出一块地方坐人。 贺兰只顾收拾摊子不出声,秦家明便说:“不用了阿姨,你们车上东西多,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那行,你自己慢慢走,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贺兰说完便跨坐上车,示意蒋梅坐后座。 一路上蒋梅频频回头去看秦家明,过了许久忽然说道:“怎么还有条狗跟着他?” 遇上红绿灯,贺兰扭头向后看,隔着老远就看见秦家明蹲在马路边,不知道在喂一条土黄色的哈巴狗吃什么。 “嘁,自己填饱肚子都成问题,还有闲心喂狗。” 说这话时贺兰怎么也想不到,很快有闲心的人就变成了她。 晚上七点多贺兰正跟陈雪华商量再买几袋土豆,后门忽然被人大力拍响。 贺兰刚刚打开门栓,秦家明便抱着那条土黄色哈巴狗一头扑进来,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蒋梅和陈雪华齐齐愣神,秦家明看准蒋梅翻身跪坐在地,顶着右脸上的巴掌印含糊不清地说:“姨,求你帮帮忙,让小豆子在你家待几天。” 说完他不等蒋梅同意,骨碌一下爬起来便往外跑,还不忘顺手将大门关上。 贺兰探头出去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儿了。 蒋梅更是一脸懵懂,这时一旁的陈雪华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认识狗剩儿?就是刚刚那个。” “不算认识,见过两面而已,他说自己没有爸妈,跟爷奶过。”贺兰轻声回道。 “啧,这孩子可真是,都不认识就把麻烦扔给你们了。”陈雪华眉毛拧得紧,说道:“估摸是他二叔又惦记上他的狗了,前后院住着我听见好几回他叔要吃狗肉的话。” 吃狗肉?贺兰看着眼前这条黄毛黑嘴地包天儿、不知道有没有十斤重的哈巴狗发出灵魂质问:“这狗扒完皮够塞牙缝的吗?” 名叫小豆子的哈巴狗好像听懂了扒皮的意思,哼哼唧唧往蒋梅脚旁凑了凑,讨好的用狗头去蹭蒋梅的裤管。 蒋梅的神情瞬间松动。 贺兰在心里暗骂真是什么人养什么样的狗,狗腿子一样的人养了条狗腿子的狗。 陈雪华告诫贺兰:“狗剩儿他叔不是啥好人,好赌,你自己掂量掂量,别惹祸上身。” 贺兰听她这么一说当场就要打开门把狗撵出去。小豆子也乖觉,没有再向蒋梅求救,探出头去在门口观望一下,然后便一屁股坐在门口不动了。 贺兰不管它,咣当一下关门落锁,回家收拾土豆。 夜里十点多忽然下起雨来,贺兰听到蒋梅摸黑坐起来,问她干什么,蒋梅说起夜上厕所。 第二天贺兰七点起床,站在房门口就看见大门旁边多了一个塑料布盖着的纸箱,一只黑乎乎的鼻头从里面探出来,匀速地呼吸着。 贺兰看见当没看见,拎出来一个大铝盆哐当一声甩在青石板上,吓得狗鼻子立刻缩了回去。 蒋梅悄悄抱着一大捆豆皮从屋里走出来,原以为会迎来贺兰的质问,没想到贺兰头都不抬一下就开始干活,蒋梅不由得放松许多。 十点半不到娘俩就来到了摊位上,商店老板看见她们准备妥当便托着个铝饭盒施施然走过来,笑着说道:“你们娘俩这手艺真是没的说,听说新上了个辣片儿?给我来点儿尝尝。” 蒋梅看着他手里那个长方形的铝饭盒心尖儿直抽抽,这得多少辣片儿才能填满啊? 贺兰不以为意,接过饭盒放在摊子上,一边捞炸土豆一边询问老板的口味。 “香菜要不要?葱花提味儿,不放不好吃,放蒜香粉是不?炸土豆正宗的还得配酸菜末,我这是没工夫弄,不然我不会用豆皮儿来代替。脆哨是好吃,但是吃多了腻胃口,本来炸土豆油就够大的。” 老板端着手,眼见着除了香菜其他所有配料都被贺兰自作主张放了个盆满钵满,最后他拿到手里大半盒混合着豆皮碎的炸土豆。看似装得满,实际上炸土豆支楞巴翘占地方,认真算来也不过是一大份的量罢了。 老板咂两下嘴巴,意有所指地对贺兰说:“要不说你买卖火红呢,真会做生意。” “承您吉言。”贺兰擦擦手,回以一个笑脸,“正好您出来,我有事想跟您打听打听。” 老板头不抬眼不睁地说:“什么事儿,说。” “您知不知道这条街哪里有铺面要出租?” 老板闻言就是一愣,咳嗽一声换了语气问道:“怎么着?才出摊两天就要租门面房做生意了?” “有这个打算,老在您门前打秋风也不是个事儿,我这摊位上学生多,昨天乱扔垃圾还让您家老太太给训了一顿,怪不好意思的。” 老板挠了把下巴颏,讪讪说道:“嗐,人老了眼睛里不揉沙子,回头我跟她说一声,咱们这处的都挺好的,别再因为这点小事儿闹意见。” 贺兰客客气气目送老板回去,转身就听到蒋梅的疑问:“你真打算租门面房啊?” “我骗他玩呢。”贺兰垂下眼皮不咸不淡说道,“占便宜没够的人第一回就得给他刹住了,不然他天天过来揩油,算下来白吃白喝的钱比这块地皮一个月的租金都贵。” 也不打听打听她是谁,想从她身上揩油简直是白日做梦。 第9章 胡搅蛮缠 中午收摊回家,大门缝隙处挂着两绺狗毛,蒋梅嘟囔说:“狗怕是自己跑了。” 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秦家明中午没去帮忙,拜托给自己照顾的狗要是也不见了,她总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孩子。 没想到大门一开小豆子忽然从纸箱做成的临时窝里蹿出来,对着两个人摇头摆尾,小眼神晶晶亮。 一直等到三轮车停稳,贺兰站在院子里喝水歇息,小豆子才一扭头钻进窝里,叼着一只足有他腿长的死老鼠又钻了出来。 把那只已经咽气的老鼠端端正正放在贺兰面前,小豆子的胸脯挺得鼓鼓地端坐在地,狗头高昂看向贺兰,不知打哪儿借来的胆子还朝她汪了一声。 蒋梅哎呀一声,惊讶地说:“这小东西能听懂人话。” 今天上午做饭的时候蒋梅多抓了一把米,剩饭剩菜拌了拌拿给小豆子做狗食。小豆子是条会看人脸色的狗,贺兰不发话,蒋梅再怎么催它吃它也不为所动,那垂头拿眼睛偷瞄贺兰的德行跟它主人如出一辙。 被个孩子算计也就算了,贺兰哪能让一条狗蹦跶到她脸上来,于是她对小豆子说道:“吃了我的饭就得给我看家护院。” 要不蒋梅怎么说小豆子能听懂人话呢,上午吃了一盆饭,中午它就用多管闲事来证明自己不是吃闲饭的。 农村院子里有老鼠是在所难免的,昨天晚上贺兰还惦记怕老鼠啃坏院子里的土豆,张罗着第二天去买包老鼠药呢,她估摸这句话大概率是被小豆子听见了。 也挺好,给她省钱了。 贺兰扯起嘴角不是十分走心地夸奖小豆子:“干得好。” 得了夸奖的小豆子把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一样。 蒋梅睹狗思人,“不知道家明中午吃没吃。” 这句话让站在后窗下厨房里的陈雪华听见了,她接话道:“他爷爷昨天把腿摔断了,家里现在是他叔叔当家,那孩子以后能不能念书都是个问题。” 秦家明爷爷一跤摔碎了胯骨,以后行走坐卧都是问题,他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住在郊区却一辈子没进过几回县城,每天只知道在家里和地里两头转。爷爷这一跤相当于摔断了三个人的生活来源,秦家明念书的事可不就凶多吉少了么。 “麻绳专挑细处断,这孩子也是命苦。”蒋梅讷讷道,又问:“那他爸妈呢?” 陈雪华回道:“他妈是外乡人,啥情况不知道,他爸搞po……”刚吐出来半个字,还是大姑娘的陈雪华急忙收音,四下望了望小声接着说道:“不是啥正经人,让人追到家里来打过,要不怎么离婚了还不着家呢?不敢再回来,怕被打死。” 可以说秦爷爷这一病,秦家明的处境甚至连小豆子都不如。至少他可以在两个堂弟正大光明对狗下手的时候,忍着拳脚相加把小豆子抢走托付给蒋梅,可他自己呢?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饿肚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人间疾苦贺兰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秦家明的情况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不像蒋梅那样心软,直到睡前还在为秦家明的未来长吁短叹,她看见的是从今往后小豆子有极大可能会成为她的狗,帮忙看家护院兼抓老鼠,再也不用她费劲巴力的把土豆搬进屋子里存放了。 家里多一只狗没什么,但多个人就不行了,这是贺兰的底线。她和蒋梅是什么身份她相信蒋梅一刻也不敢忘,在相州不管站不站得稳脚跟,不给自己添麻烦才是首要的,她觉得不必她说蒋梅也懂这个道理。 万幸蒋梅只可怜秦家明小小年纪身世坎坷,从始至终没提过帮帮他之类的话,否则贺兰还真怕自己按捺不住脾气。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贺兰是被小豆子的惨叫声惊醒的,她扑棱一下坐起来竖耳细听,窗外似乎还有人声。 谷雨刚过,空气里湿度大,昨夜下了大雾,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湿哒哒一层水迹。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从院墙外跳进来,落地直接踩在了狗窝上,差点把小豆子踩断气。 贺兰披衣开门,刚好看见胖小子抓着小豆子的两条后腿,蓄势待发要将狗扔出院墙。 “你给我放下!青天白日的你敢来偷狗!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 话音落地贺兰抄起一旁的铁锹,高高竖起就往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身上拍去。 胖小子被贺兰一嗓子吓丢了魂,手上的力气当场泄了一半,小豆子被他重重甩在墙上,哀嚎一声后四条腿狂甩直接往屋里钻去。 贺兰见状气上加气,手里的铁锹专往胖小子的屁股上拍。 别看胖小子长得胖,动作倒很灵活,狭小的院子里他一边辗转腾挪一边呜嗷喊叫着爸妈救命,愣是没让贺兰沾身。 贺兰也没真心想要打他,主要目的还是吓唬一下,所以铁锹哐当哐当一下下的落地,拍的大多都是胖小子身前身后的青石板地面,动静虽大,却不伤人。 没过多久院门忽然被人大力推搡,同时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大胖!大胖你咋样?里面的你听着,把我儿子打坏了我要你拿命赔!” 贺兰喘着粗气停下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给战战兢兢的蒋梅使了个眼色让她关门进屋。自己则把铁锹一扔,恶狠狠瞪了胖小子一眼,堂堂正正把院门打开来。 院门刚打开一条缝,一只粗糙大掌便伸进来抓住贺兰的领口,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招呼都不打就要照着贺兰的脸蛋扇下来。 贺兰早有准备,那女人刚摸到她的领口她的双手便已握牢了女人沉甸甸的胸脯,不等女人发力贺兰先下手为强,五指指尖内扣向下再向外一扯,登时就把来人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这样还不算完,紧接着她又抬起右腿,一脚便将疼得弯下腰来的女人踹出两米远。 亲妈来了,腰杆子硬起来的大胖正想告状,却没料到亲妈忽然神勇不在,一个照面的工夫就被贺兰踹了个四角朝天。大胖哪里还敢再造次,偷偷摸摸贴着墙根就想往外溜。 “你给我站那儿别动!”贺兰用狠厉的语气吓住想要偷溜的大胖,随后两手叉腰朝地上还没能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的女人狠呸一口,骂道:“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我呸!打量老娘这个外乡人是吃素的!” “村里老少爷们都注意啦!秦老二媳妇支使俩儿子上门偷东西!大家伙都看看啊!偷狗被我抓个正着!” 清早本应该是上班上学下地的高峰期,可就在贺兰一嗓子喊出来的瞬间,整条后街瞬间静得鸦雀无声,正打鸣的公鸡都被掐住了脖子。 贺兰耳聪目明,听到开门开窗的声音,知道有人暗中关注她越发肆无忌惮,扯着脖子喊道:“大家伙都出来评评理,当儿子的偷鸡摸狗,当妈的居然还帮忙撑腰,跑上门来欺负人!老天爷!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啦!” 喊完贺兰就地一倒,原地滚了两圈,当场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忍痛从地上爬起来的秦老二媳妇被她这套操作直接震傻了,从来都是她不讲理,还真没有人在她面前胡搅蛮缠过,混不吝了三十年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贺兰这样的对手。 第10章 主持公道 陈雪华曾说秦老二好赌,那么能跟一个赌鬼生出俩儿子的女人是什么德行贺兰心里多少有些预判。对待这种人她经验相当丰富,首先要知己知彼,其次先发制人,最后走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 她在暗中观察秦老二一家两天,无意中发现秦老二的两个儿子似乎对小豆子始终“念念不忘”,贺兰想了想,决定先什么都不做,来一招请君入瓮。在自家的院子里人赃俱获,说什么、怎么说还不就凭她贺兰一张嘴。 至于有着混不吝的名声酷爱撒泼耍无赖的秦老二媳妇,好说,只要她敢露面就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秦老二媳妇肯定不愿意儿子头上落个偷鸡摸狗的罪名,于是回过神来张嘴就骂贺兰:“你个贱人!你个不要脸的是个男人你就勾搭,你连十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我儿子好端端地跳你院子里去干啥?肯定是你故意勾搭他!” 贺兰从平躺改为侧坐,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大力拍打地面,“老天爷你开开眼,替好人说句话,谁说谎你一道雷劈死她!我一个才来陈庄村几天的外乡人就这么叫本地人往身上泼脏水,还有没有天理啦!” “我冤枉啊!要死人啦!陈庄村人欺负外乡人,要活活把人逼死了!” 对于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争吵,贺兰的心得体会是不争辩、打七寸以及上纲上线,当然如果有一副好嗓子更加事半功倍。 也是秦老二媳妇从来没遇到过贺兰这样不按牌理出牌的对手,她身上不仅没有任何外乡人的谨小慎微,那撒泼耍无赖的劲儿更是炉火纯青,张嘴就把一件偷鸡摸狗的小事上升到了本地村民欺生上面。 秦老二媳妇可没有半点集体精神,任凭贺兰怎么嚷嚷陈庄村人欺负外乡人,她都充耳不闻,一门心思专往贺兰身上泼脏水,骂出口的话那叫一个脏,相比之下茅坑都要干净三分。 然而有些事她无所谓,有人有所谓。 一个蹬着二八大杠、头戴解放帽的老人风风火火出现在路口,贺兰远远瞧见立刻收声,连天都不骂了,蜷缩在地上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隔着有段距离村长就开始喝止秦老二媳妇:“大早上的你抽哪门子疯!我在地里都能听见你骂人的动静,能不能消停过日子?!” 车梯子放下来,村长来到贺兰身前,语气与刚刚的严厉截然不同,“姑娘你咋样?不要紧的话起来,地上怪凉的,当心感冒。” 一听村长的语气秦老二媳妇就知道要遭,回过味儿来她急忙辩解道:“村长叔,这回可不是我找事儿,我家狗跑她家去了,我们大胖去要狗她不给,还打我们大胖,你说这能是我的错吗?” 贺兰听话的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捂着胸口,仰起花猫一样的小脸,怯怯对村长说:“大爷,根本没这回事,我听见狗叫一出门就看见她儿子从墙上跳下来,我就吓唬了两句,可没动那孩子一根手指头。再说那狗是我的,她刚刚还污蔑我勾引她儿子。” “放屁!那狗是我公婆养的,我公公现在病了等着吃狗肉养身体呢!”秦老二媳妇愤愤低头吐了口唾沫。 “真是我的,我昨天跟人换的。”贺兰期期艾艾抹了把脸上不存在的泪水,模样要多柔弱就有多柔弱,“昨天一个小子把狗抱过来,跟我换了五块钱的辣片。” 说来也巧,贺兰的辣片在学生间大受欢迎,陈庄村的孩子们也在东郊小学念书,很多孩子都吃过。村长的孙子昨天刚跟他念叨过,说是卖辣片的就在陈炳忠家后院住,跟村长要五毛钱去买辣片吃。 更巧的是,村里的豆腐厂是村委会办起来的民营企业,最近一直半死不活的,然而昨天陈雪华忽然代自己家租客下了笔雪中送炭的订单,条状的豆皮儿她要五十斤,每天。 村长是抗美援朝退下来的老兵,在一些事情上敏锐度还是有的,当场便拉着陈雪华问东问西。夜里睡不着,他越琢磨越觉得陈雪华口中的租客说不定就是豆腐厂的福星,有必要见一见。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跟福星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眼下这种情形。 一个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媳妇,一个是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姑娘家;一边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搅三分,另一边讲话规规矩矩、条理分明,村长会站在谁那边自然不言而喻。 况且贺兰这边还多了一项“福星”的意外加成。 “二媳妇,差不多得了,昨儿个下午村里多少人都看见了,家明牵着条狗满大街跑,你们家俩小子在后边追。” “谁都知道这狗是狗剩养的,跟你没关系,回家去。” “咋就没关系了?”秦老二媳妇眼珠子一瞪,说道:“狗剩跟我公婆过,没有我公婆他都活不成还能养狗?现在我公公摔断腿了,吃他条狗还不是应该的。” 村长本来还想给秦老二媳妇几分脸面,没料到这人蹬鼻子上脸,气得他粗声粗气地说:“行,就算你说的对,可狗剩昨天把这狗换了五块钱辣片吃,换出去就是人家的了,你想要回去就得掏五块钱给人家。” 一条哈巴狗,扒皮去下水还没有十斤重,要她五块钱?疯了。 秦老二媳妇恶狠狠呸一口唾沫在贺兰脚旁边,骂了声贱人招呼两个儿子扭头就走。 母子三人走后贺兰畏畏缩缩扫了扫鞋尖,规规矩矩朝村长鞠了一躬,说道:“谢谢大爷主持公道。” “应该的,应该的,我是村长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村长面对贺兰时多少有些不自在,生怕因为秦老二媳妇这一通操作把贺兰得罪了。 贺兰故作惊讶睁大双眼,扑了扑身上的脏污,有些手足无措地说:“原来、原来是村长,我不知道,那什么,您屋里坐。” 村长就等她说这句话呢,于是从善如流进了院子。小院里一片狼藉,村长对横在院子当中的铁锹视而不见,转而对着院墙评论道:“院墙是有点低,难怪半大小子一抬腿就能上来。” 贺兰穿上蒋梅递过来的外套,顺手拿了个小马扎给村长坐,一边捋着蓬乱的头发一边给村长上眼药:“没办法,外乡人就是挨欺负的命。” 村长语塞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就听贺兰无知无觉一样对蒋梅说道:“妈,豆皮儿泡好了?给村长拌点辣片尝尝。” 昨天陈雪华从豆腐厂回来就兴冲冲跟贺兰交了底,说村长对她的订单很重视。如今解决完纠纷的村长上门做客,为的是啥贺兰心里大概有数。 调料是现成的,豆皮也是现成的,蒋梅简单拌了拌就端到村长面前。 村长夹起一筷豆皮入口,越是细嚼慢咽表情便越是享受,“怪不得我孙子想方设法骗钱要买你的辣片,这东西的确好吃。” 贺兰做辣片盯上的是小学生手里的零花钱,年逾六十爱喝几杯的村长却想到了下酒菜上面,这东西麻辣鲜香,作为下酒菜的话地位绝对不次于花生米。 学生手里才有几个钱,一天五毛钱就算家境富裕的了,顶天买个两毛三毛的辣片尝尝鲜。下酒菜就不一样了,谁家喝酒还不得准备个一盘半盘的,半盘辣片少说也得两三块钱,量大才能赚的更多。 村长一阵悸动,心脏仿佛流过一阵暖流,越发笃定贺兰就是豆腐厂的福星。 第11章 集思广益 这年头农民生活不易,赶上丰年一家老小省吃俭用还能有点余钱,赶上灾年不借钱过日子的人家就算家底殷实。 村长做了二十来年村长,老早就看出来了,要想富,种地绝不是出路。所以去年他才力排众议以村集体的名义在村里建起来一家豆腐厂,目的就是想为全村人谋个长远的福祉。 奈何做豆腐的门槛太低,村长又不是会做生意的人,所以豆腐厂虽然建起来了,但大多数做的还是本村人的生意,又是成本价,根本不赚钱。 豆腐制品倒是能赚些钱,刚建厂的时候豆皮、千张、豆干、腐竹甚至豆腐渣的销量都还算不错,可惜村里没有销售人才,大部分人的眼界还停留在赶集和早市上面。冬天一到犯懒的人一多,豆制品的销量便开始迅速下滑。紧接着开春了,人人都忙着下地种田,豆腐厂可不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么。 贺兰手里这个辣片就不一样了,这东西既是孩子们的零食又是大人的下酒菜,目标人群众多,市场行情绝对差不了,村长跟他孙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村长打定主意后坦然相告,他想花钱买贺兰手里的调料配方。 贺兰淡定得很,先赞美了一通村长的德高望重,以及他一心为民的精神,然后话音一转,郑重拒绝了村长的要求。 “调料配方我是肯定不会卖的。”眼见着村长的神色有些萎靡,贺兰又接着说道:“不过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可以跟您合作。” 村长刚刚低落下去的精神立刻就是一震,忙问:“怎么个合作法?” “我出调料,您出豆皮,我再教您怎么卖,赚了钱咱们平分。” 村长神色犹豫,“豆腐厂是村里的,我一个人恐怕做不了主。” “没关系,我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这么一说,别人问我还不搭理呢。您要是觉得行就回去跟村委会说一声,不行也没啥。”贺兰说着将盘子里剩下的豆皮装进塑料袋递给村长,笑盈盈说道:“您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 先不说贺兰跟蒋梅正式开始卖辣片后销售情况是如何火爆的,单说村长,他是打从心眼里认为辣片是门好生意,于是回到村委会他便关起门来跟村支书、会计、妇女主任等几个主要干部开了个碰头会。 说是碰头会,其实情况更像是家宴,一个村里住着,大半人都姓陈,往上数五代都是一个祖宗,大家关起门来吃辣片可不就是家宴么。 吃完喝完,村长也把贺兰的要求讲了个明白。别人还在沉默,村支书率先开口说道:“不就是凉拌豆皮儿么,要啥秘方?谁家屋里的还不能鼓捣鼓捣,我看没必要整啥合作,一个黄毛丫头口气倒大,还想要一半利润。” 会计是村支书的远房兄弟,笑着附和道:“我看也是,以前是咱们没往下酒菜和零食这方面想,现在知道了,咱们自己配个调料不就行了,我看也没啥难度。” 其他人即使不表态,看神情村长也大概知晓了他们的态度,于是轻笑一声,慢悠悠将烟袋卷在旱烟杆儿上,说道:“行,那就听你的集思广益,村里凡是觉得能配出好调料的都伸一把手,咱们争取早点投产。” 领导班子太年轻有弊端是难免的,总免不了撞一撞南墙才知道回头,村长决定不再劝说。 另一边贺兰不急不躁,继续按部就班地摆她的小摊。 辣片仅用一天时间就在东郊小学打响了知名度,火爆程度几乎可以用疯抢来形容。贺兰原本打算每天做五十斤应该够卖,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小学生们的消费能力,五十斤只是勉强够中午和晚上放学时间段卖,其他时间来买的人但凡稍微多一点,放学的学生们就买不到了。 这还是在贺兰习惯提前一小时出摊的情况下,商店老板告诉她,她不出摊的时候总有人去商店里打听她的去向。 并且商店老板还开玩笑似的提议,不如就将辣片放在他的店里寄卖。 他好意思张口贺兰就好意思拒绝,一句做得慢来不及供货就把老板打发了。寄卖,什么叫寄卖?意思是让贺兰把辣片放在他店里卖,先货后款,还不是白帮忙,暗示让贺兰分他点辛苦费就行。 明显是占便宜没够,贺兰哪里会跟他合作。租他门口这块位置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其他选择她肯定立马就跑,才不跟这种满心满眼全是算计的人打交道。 她评论商店老板:“心里没数,拿别人当傻子。” 转回头心里有数的人就出现了。 中午放学时间段,消失好几天的秦家明忽然不声不响地出现,默默帮忙撑塑料袋。晚上也是一样,不过跟中午不同的是,贺兰收摊之后秦家明就火急火燎地跑了,等贺兰蹬车回到家,发现他正窝在陈家后门旁边的石头上写家庭作业。 “我想看看小豆子,还,还有话想跟你说。”秦家明收起作业本,怯怯对贺兰说道。 小豆子急得在院子里咔嚓咔嚓挠门,两扇院门中间的缝隙原本足够它挤出来,至于它为什么没挤出来……贺兰打量秦家明几眼,说道:“进来。” 把小豆子高兴的,两条前腿扒着秦家明不放,用两条后腿走路。 “还没吃饭?家里有剩饭,我去给你热一热吃。”蒋梅进了门就直奔灶间,围裙一甩就开火。 贺兰进屋端起茶杯猛灌了一杯凉水,不咸不淡地问秦家明:“什么事,说。” 秦家明捻着小豆子头顶的一撮黄毛,下定决心一样说道:“我想跟你批发点辣片在学校卖。” “哟,小小年纪就学会当二道贩子了。”秦家明没有注意到,贺兰嘴上虽然刻薄,眼神里却满是欣赏,“你今年多大?念几年级?” “十二了,小学五年级。”想到些什么,秦家明补充道:“九月开学读初中。” “家里能让你上初中?”贺兰上上下下打量秦家明。 “够呛,所以我才想自己赚学费。”秦家明忽然矮身蹲下,将小豆子抱在怀里,讷讷说道:“我们老师说小学毕业没人要,再怎么也得有个初中文凭才能出去打工。” 贺兰眼里的欣赏又重了几分,“你二婶跟你堂弟来我这儿闹了一通你知道?” “知道,我刚才偷摸把她家玻璃砸了。” 贺兰心里不由得一阵熨帖。 第12章 二道贩子 十二岁的半大少年满脸青涩,头顶是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下身穿一条破口露肉的裤子,上身的衣服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也就一张脸还算干净。 难为来摊上买东西吃的人看见他这副尊荣还能心甘情愿掏钱。 “你有钱?” “没钱。”秦家明又用那种垂头偷瞄的姿势去看贺兰,紧了紧怀里的小豆子,说道:“你不是跟人说我用小豆子跟你换了五块钱辣片么,小豆子给你了,我还没收到辣片呢。” 贺兰笑起来,“你这消息可够灵通的。” 秦爷爷还没出院,秦奶奶在病房里陪护,家里只剩秦家明和满院子鸡鸭马狗,当家做主的人自然变成了秦老二夫妻。先前小豆子没抓住反倒让贺兰给闹了一通没脸,秦老二媳妇便把气都撒在了秦家明身上,见面就骂抬手就打,根本不给他饭吃。 秦家明天天放了学就去医院,赶上爷奶有剩饭他就凑合吃一口,没有他就去医院食堂的泔水桶旁边捡别人的剩饭,别说,比家里吃的丰盛多了。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跳墙回家,在冷冰冰的床上对付一夜。 下午他得到贺兰被欺负的消息时心里一急,放了学马不停蹄跑回家,拎着把锄头就把二叔家玻璃全砸了。 “这么点年纪,你说你图什么呢?”贺兰感慨道,“回去跟你二叔二婶好说好商量,大不了挨一顿打,起码以后不愁吃穿,你看看你现在,跟叫花子似的。” “宁可当叫花子我也不去给他们当狗。”蒋梅端了满满一海碗蛋炒饭给秦家明,秦家明恭敬地接过来,低头一阵猛扒,含着饭口齿不清地说:“我非要让他们看看,离了爷奶我也能养活自己。” 贺兰心里又是一阵痛快,不怕人穷就怕志短,只要有这口志气撑着,贺兰笃定秦家明以后大小是个人物。 于是她说道:“行,就按你说的,明天我给你拿五块钱辣片。” 没想到秦家明得寸进尺,笑嘻嘻说道:“姐,那你能不能再借我五块钱?” “你借钱干啥?” “你那辣片在学校里不方便卖,我准备买点那种塑封袋,回家自己封口。” “怎么封?” “可简单了,把锯条在蜡烛上烧热,然后在封口上面一烫就能把塑料袋粘住。” 贺兰还真没有过这种生活经验,听秦家明说的挺像那么回事儿,便痛快拿了五块钱给他,第二天腌制好的各种口味辣片也给他装了许多。 按照一片一毛钱的价格来算,贺兰拿给秦家明的辣片少说也有七八块钱那么多。 秦家明当场想说些感谢的话,不料却被贺兰打断,贺兰告诉他:“二道贩子就是批发商,进货价按理来说就是比零售价要低。” 秦家明听着贺兰邦邦硬的话,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是个周日,秦家明在家里摸索着将辣片分装成小包,总共有两种包装,一种四毛钱五片,一种两毛钱两片。 周一上学的时候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去了学校,在班级里一露面就吸引了绝大多数同学的目光。 无他,自从秦爷爷住院秦家明就成了没家的孩子,小人儿一个造得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但周一这天出现在班级里的他却久违地恢复到了以往的干净模样。 贺兰提醒过他,卖吃食的人必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这样才能让买家心无芥蒂,否则他那些辣片绝对会砸在手里。 秦家明对贺兰无条件的信服外加言听计从,破了洞的衣服裤子他拜托蒋梅帮忙缝补,又趁阳光好将脏了的衣裳一股脑洗了。甭管洗的干不干净,反正他学着秦奶奶的样子洗完都晾出来了。 就是不知道哪个脏心烂肺的看他不顺眼,第二天一睁眼晾衣绳上的衣裳全被人泼了粪。好在蒋梅那里刚补好的衣裳是干净的,于是秦家明就穿着一身虽然打着补丁但却干干净净的衣裳来学校做二道贩子了。 课间时间老师刚走,秦家明就将他的书包哐当一下砸在讲桌上,开始卖力向同学们推销他的辣片。 “我跟校外卖辣片的兰姐是同村,从她那里进的货,不信你们去问。” “我这个便宜,大袋的四毛钱五片,小袋的两毛钱两片。” 同学们蜂拥而来,围着秦家明挑挑拣拣问长问短,秦家明一律微笑着耐心回答。 “四毛钱五片多划算,相当于白送一片呢。” “吃不了那么多你就买两毛钱两片的,吃一片还能送别人一片,两个人合买也行啊。” “你去外边排队得多长时间才能买到?我送到你手里一片才赚你一分钱,你排队的时间还不值一分钱吗?再说我这还有包装袋呢。” 本来对他的粗糙包装略显嫌弃的同学们闻言觉得很有道理,纷纷慷慨解囊大快朵颐。 一上午总共有三节课间十分钟,秦家明的辣片小贩名声便已在自己年级里打响了。等到中午放学时贺兰再帮他一宣传,下午的课间时间秦家明足不出户就已经能大卖特卖。 七块钱的辣片他花了半天时间销售一空,净赚三块,高兴得他跑到贺兰面前炫耀,声称再有三天时间他就能赚够小豆子的赎身钱。 贺兰很不高兴,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当初说把小豆子放过来养几天,后来又顺水推舟说是用来换辣片,现在见到回头钱了还想给小豆子赎身,小豆子走了谁给她抓老鼠? “小豆子在我这儿是死契,没有赎身一说。”贺兰不近人情道。 秦家明一脸迷茫加震惊,不过他立刻帮贺兰找到了留下小豆子的理由:“也是,小豆子跟你比跟我过得好,在你这儿安全,我还能时常看见它,留下也行。” 蒋梅把小豆子身上脏污板结的毛给剪了,又用洗发膏给它洗了个喷喷香的澡。一个多礼拜喂下来,小豆子原本瘦骨嶙峋的身板日渐圆润,整个狗肉眼可见的年轻不少,可见贺兰家里伙食不错,搞不好比秦家明吃得还好。 秦家明虽然赚到了钱,但秦爷爷在病床上躺着,家里有出无进,他恨不得将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拿去医院孝敬给爷爷奶奶。所以在吃方面他还在坚持之前的习惯去医院食堂捡剩饭,实在饿得受不了就买两个馒头,蹭一点辣片上的调料,吃得也很香。 蒋梅时常偷摸给秦家明开小灶,还提过叫他放学后来家里吃饭的事。蒋梅做饭手艺不错,蛋炒饭尤其好吃,但秦家明心里明镜儿一样,为了能跟贺兰长期合作,有些事他绝对不能得寸进尺。 梅姨是个老好人,兰姐可不是。秦家明总感觉贺兰眼里不揉沙子,心也硬。他生怕因为一口饭把贺兰得罪了,断了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长远财路。 哪个多哪个少呢,所以秦家明虽然跟蒋梅亲厚,但一直非常守本分,不越雷池一步。 第13章 礼尚往来 秦家明的事村委会当然也有耳闻,村长便想着去学校打个招呼,可能的话他想让学校多照顾照顾秦家明,有些费用能免就免了。 没想到去了学校才发现,学校的教职工们都知道秦家明在课间卖辣片的事,碍于他的家庭情况,校长亲自发话不许任何人过问,全当没看见。 学校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村长再无二话,立正给校长敬了个军礼。 出了校长室,村长在操场上遇到自家的两个孙子,两个皮猴儿扯着他泛黄的军装要钱买辣片。 “秦家明卖的辣片比外面便宜,四毛钱给五片,爷爷你给我们四毛钱,我们一人吃两片,剩下一片给你。” 村长一边掏钱一边笑着问:“你奶奶不是也做辣片了,怎么,不好吃?” 两个皮猴儿争先恐后回答:“没有外面卖的好吃,让奶奶以后别做了。” 孙子买来辣片跟爷爷分享,村长嚼着奥尔良甜辣口味的辣片直咋舌,难为贺兰怎么配得出这种口味的调料,甜和辣也能放在一起?别说,滋味儿确实不错,难怪小孩子们喜欢。 望着马路对面正在支摊的贺兰母女两个,村长咽下口中的辣片,心说有些事是时候催一催了。 村委会再次大摆宴席,长条桌上依旧摆满了盘子,每个盘子里都是各家厨房里献计献策出来的辣片。 之所以说依旧,是因为自从村委会决定豆腐厂自制辣片,大半个月的工夫这种辣片席已经不知道开过多少次了。 为了做出可以跟正牌辣片相媲美的仿制品,陈庄村几乎有一半的妇女都被动员了起来,村委会直接发话,选中的有奖,年底还能有额外的分红。 见钱眼开么,人之常情。只是这钱看起来容易赚,实际操作起来却难上加难。每次都有人把自己的辣片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有的味道确实也不错,但不能跟贺兰出品的辣片比,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有段时间辣片销售火爆,贺兰开始以为是秦家明帮忙打开了销路,殊不知是陈庄村村民安排自己家孩子去她那里买样品,回到家试着如法炮制。 以至于后来仿制的辣片还没影儿呢,正牌辣片倒已经在陈庄村悄悄畅销起来。到后来经常有人上门主动购买辣片,下酒的居多,哄孩子当零食的反倒是少数。 辣片这东西价钱不贵,但滋味确实美妙,当下酒菜绝对拿得出手。还有人开发出新吃法,买的时候多要一勺卤汁,回到家往里面加些黄瓜木耳凉拌,清爽又解腻。 于是很快,那些开始还卯着劲要跟贺兰一较高下的妇女们慢慢失去了信心。不是在厨艺方面自叹不如,而是她们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就辣片这个东西来说,谁的手艺都比不过贺兰。 这一次村委会的辣片席属于决赛,呈上来的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留下来的希望之星。为了公平,还请了许多村里老少前来品评。 总计八盘菜,每个评委手里三颗花生,喜欢哪盘菜就往哪盘菜前面放一颗。不多时比赛就出了结果,得票最多的菜前面堆了满满一捧,其次是十几颗和零星几颗。 村支书老怀大慰,兴奋道:“我们村还是有能人的嘛,10号是谁家做的?”他扭头看向一旁做记录的会计。 会计捧着记录张口结舌,好半晌才说:“村长临时拿过来的。” “是大娘做的还是哪个嫂子、弟妹做的?”村支书兴致盎然追问。 村长慢吞吞吸了一口旱烟袋,在烟雾后面眯起眼睛狐狸一样笑道:“贺兰做的。” ------ 贺兰当然也听说了村里争相做辣片的事,小孩子的嘴从来都不严,但她根本不以为意。调料的配比是她上辈子总结多年经验后才得出来的,怎么可能被人轻松仿制。 与其担心被人超越,她更愿意将心思放在跟秦老二一家斗智斗勇上面。 自打上次因为小豆子结了仇,秦老二家两个胖小子经常偷摸使坏,趁人不备往贺兰院子里扔些死猫烂耗子之类。 有一次被贺兰抓到现行,直接揪着俩孩子的耳朵闹到秦老二家,当着左右邻居的面跟秦老二夫妻当面锣对面鼓地骂起来,秦老二夫妻俩加在一起愣是没骂过贺兰一个人。 当然其中也有秦老二不屑于跟贺兰一个姑娘家吵嘴的缘故,他总觉自己在村里大小算个人物,跟个黄花大姑娘吵架掉份儿。 如果说秦老二多少还要些脸,那么他媳妇估计连脸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一连两次没有在贺兰身上讨到半分便宜,她好像彻底失去了理智。 死猫烂耗子并不常见,哪有人的屎尿来得方便,她教唆两个儿子专门在贺兰门前拉屎撒尿。 若是赶上哪天她心情好,夜里还要去茅房舀一勺“陈酿”装进塑料袋,专门照着贺兰的窗玻璃扔。你不是摆摊卖吃食么,我就让你院子里变得跟粪坑一样,看谁还敢买你的东西。 秦老二媳妇恶毒到这个地步,贺兰当然不会惯着她。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忍气吞声四个字,隔夜报复回去她都嫌自己窝囊。 何况秦老二媳妇的仇人可不止她一个,她还有秦家明这个“内贼”做帮凶,两人一拍即合,联起手来祸害秦老二媳妇不在话下。 上辈子做小叫花子时的贺兰肚里没油水,馋肉的时候只能自力更生,她不屑于偷,于是便主动跟一个喜欢打鸟的闲汉学了一手打弹弓。都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上辈子老天爷真的把鹰的视力赐予了她,因此百步穿杨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小意思。 这辈子虽然借尸还魂,但本事居然没落下,足够她自保兼反击。 但凡哪天院子里遭了殃,半夜贺兰就跟秦家明心照不宣地来到秦老二家后墙不远处。秦家明负责放风,贺兰掏出弹弓朝电线杆上秦老二家的电表箱射出两颗铅丸。 第一颗打碎电表箱外壳,第二颗嵌在零线和火线之间,一阵火花带闪电后灯火通明的秦老二家瞬间黑灯瞎火。 秦老二不仅爱赌,他还在家中聚赌,每场都有抽成,不然她媳妇怎么会对他赌博的事大力支持呢,当然是因为有钱赚了。 正所谓礼尚往来,你不让我好好做生意,我也不能让你轻松赚抽成。被贺兰这么几次三番祸害下来,秦老二家这个地下赌坊的热度很快便凉了下来。 秦老二媳妇心知肚明肯定是贺兰搞的鬼,奈何她没有证据,只能抓着自己男人想办法。 就在秦老二犹豫要不要找机会好好教训贺兰一顿的时候,村里人忽然开始对他们一家有了颇多意见。 第14章 第一次合作 贺兰跟秦家斗得有来有回且总的来说站在上风,蒋梅也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逐渐过渡到淡然处之。面对院子里时不时的污糟两个人都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收拾干净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哪有容易的。 她们不当回事,来买辣片的村民不乐意了。豆腐厂准备做辣片就是源于贺兰的消息早就在村民中间传得沸沸扬扬,更别提大家伙买她的辣片就是为了仿制她的口味了。 村委会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村长想让豆腐厂跟贺兰合作做辣片,村支书想自食其力,两方僵持的结果就是先动员村民集思广益,成功了当然好,不成功还是得跟贺兰合作。 有那脑子机灵的私底下就说:“村委会那边的辣片一直没啥进展,估计到最后还是得跟贺兰合作,秦家现在对人家进行打击报复,那不就是在得罪财神奶奶么?” 贺兰的辣片生意有多红火陈庄村村民有目共睹,家里有在豆腐厂上班的能够明确给出贺兰日渐增多的进货量,有孩子在东郊小学念书的体会更加多多,看一看缺爹少妈的秦家明在学校有多受欢迎就知道了。 另外豆腐厂那可是整个村集体的产业,要真能靠贺兰把厂子做大做强,年底分红说不定也能像电视上那些明星村集体一样,实打实地发钱。 所以逐渐就有能跟秦老二和他媳妇说得上话的人主动上门,劝他们夫妻得饶人处且饶人。秦老二先开始还嘴硬非说要给贺兰一个教训,随着来劝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也开始划魂儿。 某天下午贺兰收摊回家,隔着老远就看见后门处有人在施工。走近一看不仅院墙高出一截来,上面还插满了酒瓶碎片,并用带刺的铁丝网又加高了三十厘米做防护。 人群中正在指挥施工的赫然正是村长本人。 贺兰第一反应是豆腐厂的辣片试验看来终于有了结果,第二个念头便是这回秦老二家应该能彻底消停了。 村长诚意满满,贺兰又欣赏他的为人处世,所以虽然迟了将近一个月,但双方的合作意向还是一致的。 贺兰跟村长谈合作的过程十分愉快且顺利,但她没想到转天去村委会签合作协议的时候却出了岔子。她以为村长行事如此务实,村委会的工作作风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哪知刚落座就被村支书来了个下马威。 年富力强的村支书端着个搪瓷缸登场,一露面便先声夺人:“有些事我觉得小贺你需要知道一下,在刚刚结束的八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咱们党中央和人民政府bbb……” 要不是贺兰家里摆着个二手收音机没准真就被他糊弄住了,话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重复背诵一遍播音稿罢了。 八届人大一次会议4月27号才结束,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什么重要指示传播得如此迅速,这么快就下达到了十八线小城的农村? 在村长借故给村支书倒了两次水、甩过去一包烟后,村支书终于结束了他的背诵,来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所以咱们必须得听党的话,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路线,你那个什么合作协议看起来可没有一点儿社会主义的样子啊。” 好家伙,这条精神够久远的,十年前的事了。整这套形式主义又上纲上线的,说一千道一万不还是觉得她平分利润的条件过分么。 村支书这话一出口村长顿时满面通红,明显不知道他会突然整这么一出。 贺兰给村长面子才一直乖乖坐着聆听教训,一看村委会内部并没有达成共识,那这合作也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对着村支书鞠了一躬,说道:“您说的对,我回去好好反思反思。” 说完她拔腿就走。 会议室内几名村干部都没料到她恭敬的态度下居然是如此雷厉风行的决绝,说走就走,一时之间都愣在当场。 村长在追出去之前回身对村支书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啊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待他走出村委会大门,村支书悠悠喝了一口茶,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走着瞧,总有她回头的那天。” 村长一口气追贺兰到家,进门就开始连连道歉。 一名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退伍老兵,胸口上时刻别着自己的军功章,贺兰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低头道歉,安抚村长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您放心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对咱们村委会也没有怨言。” 这是怪罪和怨言的问题吗?这明明是个别人置集体利益于不顾大搞官僚主义。有什么话事先不说,非要等到板上钉钉的时候出尔反尔,成功了显得他这个话事人深谋远虑,失败了损失的又不是他个人的利益。 在村长看来还是撞南墙次数太少的缘故。 在贺兰这里村长连续两回没脸,实在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草草又说了两句对不住便走了。 贺兰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买卖成不成自有天意,一味强求反倒显得她上赶着,顺其自然就好了。 但是贺兰承诺不怪罪村长、不埋怨村委会,可没说自己待见那位酷爱打官腔的村支书,这人搅合了自己的买卖,没道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正好你不是认为我不够格上桌跟你一起吃饭么,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自己做的饭有多香。 贺兰决定扩大辣片的生产和销售规模。 先前她跟陈雪华定过条状豆皮的货,后来碍于村委会要自食其力,豆腐厂生怕自己这边难产贺兰那头却顺产出一个二胎,所以一直没给她供货。 现在一拍两散了,豆腐厂又上赶着拜托陈雪华帮忙问问贺兰还要不要条状的货,要多少有多少。 贺兰言笑晏晏地告诉陈雪华:“用不上了。” 豆皮的口感哪里比得过牛筋面,姑奶奶这就给辣条进行升级换代。 相州县市面上还没有出现牛筋面这种东西,贺兰认真回想了一下上辈子的经历,没记错的话牛筋面最早应该出现在隔壁某平原大省的省会城市,距离相州并不是很远,坐火车也就大半天时间。 贺兰叫来秦家明,拜托他在自己外出之后先搬来家里住。她倒是不担心蒋梅的人身安全问题,毕竟有村长的面子在,但她深深觉得蒋梅需要一个寄托。 这个寄托并不是她私下里给儿子立牌位,并早起晚睡从来不忘三炷香就能轻易解决的。贺兰不希望蒋梅一直沉湎于过去,她既然将她带了出来,自然希望她能够往前看,朝前走。她认为死人做不了活人的精神寄托,只有活人才行。 除了安排秦家明住进家里跟蒋梅做伴儿,贺兰还想了个办法,她在临走前买了一兜蒋梅爱吃的杏子,告诉她最多三天,三天后杏子吃完自己就该回来了。 蒋梅把杏子平均分成三份儿,每天收了摊回到家先吃杏子,认认真真数着吃,生怕漏下哪一颗贺兰就再不回来了。 三天后的傍晚,院门口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贺兰终于如约回来了。 第15章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秦家明兴冲冲上前帮忙卸货,一个用力险些仰面摔倒,直起身来才发觉手里的编织袋并不如何沉重,难怪贺兰轻轻松松就能搬动。 他打开一袋细看,里面是一条条小臂长短乳白色的条状物,比豆皮厚实一些,重量却相差无几。上手一搓哗啦啦乱响,还是硬的。 “这东西也能做辣片?”秦家明一脑门子问号。 “比豆皮做的好吃多了,还便宜。”贺兰信心百倍地回答。 晚饭贺兰便做了牛筋面的辣条给蒋梅和秦家明尝鲜,秦家明越吃越激动,恨不得马上就撂下筷子现场生产升级换代后的辣条。 贺兰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告诉他:“来得及,明天周日你一早就过来,第一批货先给你,不是想去少年宫碰碰运气么,我支持你。” 秦爷爷有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十二岁的秦家明早已能够娴熟的上下车了。因为贺兰十分笃定辣条会在少年宫畅销,所以秦家明将自行车收拾得比自己还利索,把蒋梅连夜编出来的大塑料筐在后座上绑好,装满辣条,大清早就信心满满去了少年宫。 贺兰说少年宫的孩子们应该没有几个吃过辣片的,最好搞一下试吃,就像她当初在东郊小学门口那样。 秦家明听劝,但他实在不是个大方的人,家境的缘故总有些舍不得,所以他准备的试吃品最多不过一厘米,还只有浅浅一小袋。 “你这就别叫辣条了,我看改叫辣丁更合适。”贺兰掀起眼皮寒碜孩子,抢过菜刀和辣条嘁呲咔嚓切了一大把放在塑料袋里,根根都有小指那么长,“拿去,试吃品不收你钱。” “不是,我不是心疼钱。”秦家明小脸通红,急忙辩解道:“你的东西也不是白来的,谁的钱不都是钱么。” 那不还是心疼钱的意思么?贺兰白他一眼,看看时间催促道:“赶紧走,要不我怕你卖不完,还有你记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能去少年宫的学生手里零花钱肯定多,你对人家抠门人家肯定对你也抠门。” 秦家明一路上都在念叨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句话给自己打气,到了少年宫门口停下车就开始一边吆喝一边忍着心疼散财童子一样推销试吃。 头天贺兰回来的晚,今天上午才做出的辣条根本来不及封装,所以秦家明筐里的辣条都是散装的。 散装也有散装的好处,塑料袋封口的那种一般买的时候学生都说要几毛钱一袋的。编织筐上的塑料布一掀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或是红彤彤或是黄澄澄的散装辣条,视觉上就能带来极大的冲击,轻松就使人的食欲变得贪婪。 更别提试吃品残留在口腔里的余味久久不散,还有扑鼻的香味刺激。这个时候秦家明再殷勤地问上一句喜欢哪种口味、想要几根,大多数孩子都会顺着他的话多买上几根。 二八大杠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少年宫门口的小贩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这些人春夏秋卖汽水冰棍,冬天卖烤红薯和玉米,多少年的稳当买卖了,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个孩子抢了风头。任凭他们怎么吆喝,等着买辣条的孩子们愣是头都不回一下。 两个年轻一些的后生气不过好好的买卖被搅合了,挤进人群踹了自行车后轮一脚,喝道:“都他妈别买了!” 孩子们一静,纷纷后退两步看情况,自行车周围立刻空出来一片地方。 秦家明身手矫健地扶住编织筐,抬眼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两个男人,紧张地笑了笑,“哥,有事啊?” “事儿大了你知道吗?谁让你来这儿摆摊的?交卫生费了吗?跟城管打过招呼吗?” 秦家明心中一惊,怯怯说道:“没有,我去年来卖过甜杆儿,没听说有啥卫生费呀。”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啥都不知道就出来摆摊卖货,都跟你这样投机取巧那我们这些老老实实交钱卖货的不就是傻子了?!” “说那些干啥,没交钱就赶紧走,不许在这儿卖。” 秦家明才开张,正打算大展宏图呢就来人撵他,他怎么可能会走,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临出门前贺兰教他的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 “我,我就想卖点钱给我爷爷交住院费,他摔断了腿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呢。大哥你们行行好,让我卖完这筐再走行不行?求求你们了,我真是等钱救命,不然也不会大老远从东郊小学跑到少年宫门口来。我给你们跪下磕头,磕头行吗?” 贺兰说膝下有黄金的那是男子汉,在没长成男子汉之前膝盖骨软一点不是毛病,关键时刻不仅能救命,还能赚钱。 秦家明行动迅速,不等两个后生反应过来噗通一声他就跪地开始磕头,一边磕还一边求情。 两个年轻后生虽然在社会上混过,但绝对想不到会被一个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如此老辣地摆了一道。 秦家明今天出门特意穿的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衣服的关节和袖口处都打着同色系的补丁,磕头的时候后衣领子翻开,俨然已经被磨毛了。 来少年宫上课外班的孩子就没有家境不好的,别说见识人间疾苦,很多孩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打补丁的衣服。 怎么会有人为了一毛钱一根的辣条给人磕头呢?他那么瘦,眼睛那么大,是不是平时连饭都吃不饱?对比之下自己一出手就是五毛一块钱的零食,是不是正应了那句古诗: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孩子们心里顿时非常不是滋味儿。 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孩不约而同迈出步伐,一人拉住秦家明的一条胳膊,义愤填膺地说:“起来!不要给他们磕头!” “就是,都是摆摊卖货的,你卖你的他们卖他们的,你凭啥跪!” 有年长的带头,其他孩子们纷纷开口加入讨伐阵营,一张张愤世嫉俗的小脸朝向鹤立鸡群的两个年轻后生,七嘴八舌说得好不热闹。 “你们是嫉妒人家卖的好?” “肯定是,我认识他们,一个卖汽水一个卖茶叶蛋,买卖做不过人家就跑来撵人。” “这么大人欺负小孩儿!” “欺负小孩儿!欺负小孩儿!都来看大人欺负小孩儿!” 两个年轻后生万万想不到不过是想撵个抢生意的愣头青,却好像捅了马蜂窝一样,被夹在人群中间群起而攻之。 要是一两个小毛头吓唬吓唬也就完事了,偏偏是一群,能吓唬住才怪。 何况两人胆子再大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这群少爷小姐们,所以平时蛮横的两个后生站在原地任那些小毛头们喷唾沫星子,看上去很是有些滑稽。 其中一个横惯了的脸上挂不住,脾气一上来张开两只手抓住自行车上的编织筐,对秦家明喊道:“你走不走?不走我现在就把东西给你砸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凭啥砸人家东西?少年宫是你家开的?” “我管谁家开的!我说不让他在这儿卖他就不能卖!” 秦家明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编织筐不松手,左顾右盼正在思量惹不起躲得起,实在不行带着这些买主去远一点的地方支摊继续卖。 忽然就听身后一道稚嫩的声音高声喊道:“少年宫我家开的!我让他在这儿卖!” 人群瞬间又是一静,大大小小的脑袋纷纷转头向后看去。 只见围墙边站着一个背唐老鸭书包的小男孩儿,嘴角还挂着辣条汁,一手隔着塑料袋抓着一把辣条,另一手抓着一个老人的衣角,看上去满脸稚气,。 “我爷爷是少年宫馆长,少年宫就是我家开的,是不是爷爷?” 人群中间的少年宫老馆长闻言嘴角不由得一抽。 第16章 傻眼 什么卫生费、跟城管打招呼不过是用来骗骗小孩子的说辞,别人不知道馆长怎么会不知道。 被自己孙子推出去做出头鸟的老馆长皱眉看两个年轻后生,严肃说道:“以大欺小,不像话。” 两个年轻后生急忙灰溜溜从人群中挤出去,孩子们立刻爆发出胜利的欢呼。 馆长的孙子高举着手中的辣条扯着脖子对秦家明喊:“我就说少年宫是我家的,以后辣条你随便卖!” 馆长不满地扯了扯孙子的手,转头和蔼的对秦家明说道:“少年宫不收卫生费,也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只要东西干净卫生,谁都可以来卖。” 秦家明本来提心吊胆地演着戏,后来却被孩子们的热情和真心感动到眼眶通红,他抓起一把辣条就往小男孩的塑料袋里塞,“谢谢,请你吃辣条。” 这回他应该够大方了,小男孩激动得直跳脚。 其余声援他的同学秦家明也没有忘记,凡是买辣条的他一律多送一根。 同学们心地善良,没有忘记秦家明赚钱是为了给爷爷治病的事,送的辣条一一收下,钱也一分都不少的给他。 门口发生的事也传进了少年宫里,正逢下班时间,在看到带头给孙子买辣条的馆长时,员工们纷纷驻足,都愿意追随老馆长的步伐,或多或少地买些辣条支援勤工俭学的学生。 整整一编织筐的辣条,保守估计怎么也得有三四十斤,秦家明不到下午四点钟就卖了个干干净净。 蒋梅给他做的围裙正中央有个带拉链的钱袋,钱袋里鼓鼓的,秦家明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隔一会儿就摸一下,嘴角的弧度就没落下过。 进村时秦家明把自行车铃摁个不停,清脆的铃声撒了一路。村民都知道他从贺兰那里批发辣条在学校卖,此时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今天的买卖绝对红火。就是不知道这大周末的,他一个孩子把辣条卖去了哪里。 村长叼着旱烟袋坐在路口的石头上,眼瞅着秦家明兴冲冲推着车进了贺兰的院子,说道:“好东西从来不愁卖。” “兰姐!卖了!全卖了!我卖了好多钱!”秦家明将自行车往墙边一靠,疯了一样冲进屋子里。 贺兰昨天长途跋涉回来体乏还没缓过劲儿,正躺在床上补觉,闻言半睁开眼睛问道:“卖了多少?” “不知道,我还没数。”秦家明急忙去解身上的围裙,越急越出错,生生把活扣给拉成了死结,他索性不解了,把钱一股脑掏出来摆在饭桌上,献宝一样眼睛亮晶晶地说:“看,这么多,得有五十块?” 他平时在东郊小学卖辣片也不少赚,多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块钱呢,这里毛票这么多,肯定有五十块。 贺兰闭上眼睛懒洋洋发话:“数完告诉我。” 秦家明开始在饭桌上排兵布阵,按照面值先将纸币分类,每数完一个面值就在纸上记下金额,全部数完再相加。 最后得出的金额高达六十七块,他算了好几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钱重新数了三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六十七块,六十七块呢兰姐。”不知道具体金额的时候秦家明还在大呼小叫,知道了反倒不敢高声语,恐惊美梦一样。 贺兰睡眠质量不错,秦家明数三遍钱的工夫她已经沉沉睡去。嘴巴微张,甚至还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秦家明守着满桌子的毛票,望着床上熟睡的贺兰,心里鼓胀胀的全是成就感。 屋外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儿蒋梅伴着陈雪华走进屋来。 陈雪华看见满桌子的钱当时就是一愣,笑着说道:“家明回来啦,看这情形钱没少赚?” 秦家明按捺住要跟蒋梅邀功的冲动,淡定地收拾钞票,回道:“不全是我的,兰姐累了,顺便让我帮忙数一数。” 人不大,心眼儿不少,还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呢,陈雪华忍不住腹诽。 满桌子的钞票实打实地扎进了她的眼睛里,那么多,可见无论是贺兰母女还是秦家明这半个野孩子,凭着辣片都没少赚钱。 自从贺兰跟豆腐厂的合作吹了,她只从豆腐厂买过一百斤豆皮。按照贺兰以往的销售速度,豆腐厂早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下一批的货。怎料时间到了贺兰却迟迟没有动静,陈雪华打听后才从蒋梅口中得知贺兰去外地进货了。 “她说豆皮做的辣片口感一般,她买质量更好的去了。”蒋梅当时按照贺兰的吩咐这样对陈雪华说道。 转头陈雪华就把话带到了豆腐厂,厂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名员工纷纷傻眼。 豆腐厂的领头人是妇女主任,她心急火燎地跑去找村支书支招,“你不是说贺兰不可能舍近求远吗?你看看,她连外省都敢去,还有啥不能的。” 牛筋面的送货车进村时正赶上晚饭时间,后趟街的邻居们可都看见了,车牌号是外地的,连司机的口音都是。 村支书怨妇女主任沉不住气,端着搪瓷缸子四平八稳地说:“进货是进货,她得能卖出去才算,她那辣片要不是用咱村的豆皮能卖那么好?等着瞧,好戏在后头。” 村支书敢这么说也是有所依据的。陈庄村的地下水水脉与众不同,老早就有地质队来勘探过,说是富含多种什么什么素和矿物质,对人体有好处。所以陈庄村做出来的豆腐格外嫩也格外香甜,要不怎么人人都会做豆腐,只有陈庄村能办起豆腐厂来呢。 虽然豆腐厂现在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但是东郊一带村镇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陈庄村的豆腐绝对是叫得响的特产。 因此村支书坚持认为贺兰的辣片大受欢迎,一方面虽然有她秘制调料汁的贡献,另一方面也绝对少不了陈庄村豆皮的功劳。 离了陈庄村的豆皮她贺兰绝对翻不出花去,何况那什么辣条本地人见都没见过,新事物哪是那么容易就被人接受的?等着瞧,早晚得歇菜。 村支书老神在在地端着他的搪瓷缸子从早等到晚,没等来他预想中贺兰生意受挫的结果,却先后等来了许多村民自愿批发辣条零卖和村里涌进大量批发商的消息。 第17章 一传十十传百 第一个卖辣条的二道贩子当然是秦家明,第二个站出来的则是陈雪华。 那天在贺兰房里看见满桌子的钞票实在将陈雪华刺激的不轻,她回家琢磨两宿,越琢磨越觉得辣条这生意能做。 没道理一个半大的孩子能赚得盆满钵满,她一个成年人却不行。秦家明不就是在学校里卖辣条么,她也可以啊。东郊小学里面有秦家明,外面有贺兰,那其他学校总没有? 全县大大小小十几二十所小学呢,比东郊小学大的、学生多的还有很多,就不信她一个都站不住脚跟。 最主要的是,无论是辣片还是辣条现在都处在刚刚面世的阶段,销售范围仅限于东郊小学附近,远一点的学校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既然辣片和辣条在东郊小学能够畅销,同理可证在其他学校也能行。 陈雪华将这个道理想通,转头就跑去找她大嫂。 做生意这种事跟她爸妈是没办法讲的,两个老顽固根本说不通,掉过头来还会拿她当笑话在各自的亲戚面前说笑。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用事实来堵住他们的嘴。 陈大嫂因为一连生了两个闺女颇不受陈炳忠夫妻的待见,从分家时陈雪华她妈只给他们一家四口三双筷子便可见一斑。 当时陈大嫂气得窝在土房里嗷嗷哭,还是在豆腐厂上班刚领了第一个月工资的陈雪华雪中送炭,买了一把新筷子、一套新碗碟送了过去。 小姑子仗义,当嫂子的自然对她掏心掏肺,姑嫂两个处的跟亲姐妹一样,陈雪华什么话都跟陈大嫂说,做生意这件事自然也要问一问她的意见。 陈大嫂为人谨慎,听了陈雪华的想头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而是自掏腰包买了些辣片和辣条,赶上家里不忙的时候带上东西回了娘家。 她娘家在南郊,附近有个南门小学,村里许多孩子都在那里念书。陈大嫂回到娘家便拿辣片辣条给亲戚的孩子们试吃,每个孩子她都要问一遍:“这东西好吃不?一毛钱一个你买不买?” 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甚至有孩子当场便拿出零花钱来要立刻购买。陈大嫂心里有了谱,回到家就斩钉截铁地对陈雪华说:“干,嫂子支持你。” 陈大嫂还建议陈雪华别只盯着辣片和辣条,贺兰那里的薯片味道也不错,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不如捎带手一起卖。 于是陈雪华偷摸辞掉了豆腐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拉上陈大嫂一起做了二道贩子。姑嫂两个约定共同出资从贺兰那里进货,然后结伴去南门小学外卖货,赚的钱平分。 未开发的地界潜力总是巨大的,姑嫂两个从开始摆摊时的默默无闻到后来的生意火爆只用了短短两天时间,两天以后全校小学生都对姑嫂二人翘首以盼。 与此同时,一个又一个商店小老板偷偷摸摸出现在了东郊小学附近。 这件事就是秦家明的功劳了。他在少年宫卖辣条一炮而红,首批看在馆长面子上买辣条的人里面有个女同志,她把买来的辣条拿回家切了切当凉菜放上餐桌。可不得了,不仅受到了家里孩子的热烈欢迎,连喝酒的公公都爱不释手,连连说她买少了,又不贵,叫她下回遇到再多买点下酒吃。 女同志的婆婆开着家商店,看见大人孩子都爱吃就突发奇想,要不买点放在店里卖? 然而少年宫虽然从早到晚都开着门,秦家明自己却是个学生,只有周末他才会去摆摊。女同志几番打听,终于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探听到秦家明说过自己是东郊小学的学生,于是她便跑到东郊小学来找秦家明。 开始她还犯愁如何在东郊小学大海捞针,结果刚下公交车就发现不远处的摊位上围着许多人。正是上课时间段,学校校墙下一长串小摊的萧条景象与马路对面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小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眼瞅着一个从摊位里挤出来的成年人一手拎着大包蓬松的薯片,另一手明显是沉甸甸的辣条,女同志不由得激动非常——看来她运气不错,一下车就来到了目的地。 她对辣条的兴趣其实一般,没想到却一口就爱上了蒜香薯片。于是除了原定计划为婆婆购买了一部分辣条外,她还用自己的工资额外买了些薯片回去试水。 这一试不要紧,三十块钱的货两天便售空。婆婆等不及儿媳妇下班去帮忙进货,自己就坐公交车横跨了整个市区来东郊小学找贺兰。 其他商店老板基本都跟这对婆媳的经历差不多,脑子更灵一点的则直接找去了陈庄村贺兰家里,登堂入室跟贺兰谈合作。 有压价的,也有想要购买调料配方的。贺兰一口就回绝了购买配方的要求,对压价的倒还算和气,价格可以谈,但是要建立在进货量足够的基础上。 她的院子跟陈家就隔着一堵墙,来人多的时候屋子里坐不下便干脆坐在院子里,说的什么内容陈家人只要稍稍在后窗驻足就能听个一清二楚。 于是很快贺兰的生意越做越大的消息便在村里不胫而走。陈炳忠夫妻直到向外传闲话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女儿陈雪华早就将豆腐厂的工作辞了,新工作正是他们口中的二道贩子。 二老气不打一处来,豆腐厂的工作多稳定啊,干一天算一天的钱,别人想干还没机会呢,她倒好,干得好好的偷摸辞了。 当天陈炳忠夫妻便备好了笤帚和马鞭,单等陈雪华回来便要上家法,好叫她知道知道厉害。 陈雪华在爸妈跟前二十年,对自己父母知之甚深,进门看见马鞭放在桌子上她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但她早有准备,二话不说就将身上装钱的挎包往桌子上一甩,胳膊肘压着马鞭就开始当着二老的面数起钱来。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是昨天和今天赚的钱,三十块整,柜子抽屉底下还压着一百二,是前段时间赚的。” “我跟大嫂算过,每天卖辣条和薯片我们少说也能赚个二三十块,一个月保守估计每人就是四百块。” “我觉得比在豆腐厂强,爸妈你们觉得呢?” 天老爷啊,村里那个半死不活的豆腐厂一个月最多时给开过一百块钱工资,还只有一次。他们闺女现在做二道贩子居然能赚四百,那还有啥好说的? 陈炳忠笑得能看见扁桃体,抓起马鞭说道:“我就说我闺女有能耐,骑车累不累?爸把这鞭子绞一绞,回头赶车送你去卖货,还能多卖点。”回头瞪了一眼抓着笤帚不放的老伴儿,喝道:“等啥呢?没看见闺女身上都是灰么,还不赶紧给打扫打扫。” 陈雪华实打实赚到了钱,陈炳忠夫妻不免各自打起了小九九,大哥\/三弟家生活不容易,不如告诉他们也去批发辣条卖。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陈庄村凡是脑子活的都来登贺兰的门,这下村支书的搪瓷缸子终于端不住了。 第18章 好人家的 “我说什么来着?你以为没有咱这臭鸡蛋人家就做不成槽子糕了?看见了,人家不仅能做,做的还好着呢。” 村委会办公室里,村长叼着旱烟袋吞云吐雾,面对沉默不语的村支书刻薄话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一样发射。 村支书算是村长看着长大的,在他老人家面前向来不分上下级,腆脸笑着说:“叔,我不是年轻经历少么,想岔了总是难免的。” “知道错了?”村长心里稍稍舒服了点,知道错了证明这人还有救,不晚,“这回知道该怎么办不?” “知道是知道,不就是赚钱要跟小贺那丫头平分么,但是话说回来,叔,咱豆腐厂可是村办企业,那是正经在党的领导下……” “得得得!快把你那唾沫星子省省,我看你还没真正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了、错得有多离谱。”村长皱紧眉头往烟袋锅里续烟丝,一眼接一眼地白村支书,“接下来我说,你听着。” “你到底想不想豆腐厂好好发展?” “那当然想了。” “贺兰提的要求你同意不?” “……” “同意还是不同意,痛快说。” “同意。” “既然你同意那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去再找贺兰说一回。”村支书刚刚抬起满是希望的脸,就听村长冷哼一声接着说道:“但是我有个条件。” “啥条件叔你说,只要不违背党的纲领,能够造福咱们村,啥条件我都同意。” 村长悠悠吸了一口旱烟,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笑容,说道:“从今往后我来当豆腐厂的厂长,将来不管豆腐厂怎么发展,你都不能指手画脚,更不许多说一个字。” “你想在豆腐厂做主也不是不行,等我死了再说。就这一个条件,你能答应不?” “唉呀!叔,你至于这样吗?”村支书气急败坏的满屋子转圈,“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啥破坏分子似的,我是那样人吗?” “你不是,我心里清楚你绝对不是,但是我也不能拿全村老百姓的大事跟你赌,所以我只能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我就问你,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答应我现在就出门去找贺兰,不答应就当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豆腐厂就那么半死不活地继续耗着。” 村支书脸上愤愤然,胸膛剧烈起伏许久,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三个字:“我答应!” ------ 贺兰跟蒋梅近些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买了一车牛筋面,短短半个月时间便卖掉了将近一半,还有源源不断的订单在屁股后面追着,眼看剩下的一半又被订出去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就不愁卖了。 为了应对突然增加的订单,娘俩这些天起五更爬半夜,争分夺秒地干活,即便这样也常常供不应求,因此她们正商量要不要从村里雇两个身手麻利的人来帮忙。 村长就在这个节骨眼找上门来。 贺兰一见村长就笑,笑容直达眼底,开门见山地问:“大爷,我看您老精神焕发,怎么,有好事儿啊?” “对喽。”村长笑呵呵的弥勒佛一样,故作玄虚地说:“你猜猜。” 贺兰一边在脸盆里洗手,一边抿唇笑着看村长,“我猜猜……豆腐厂现在归您领导了?您一个人就能当家做主了?” 村长大笑出声,十分畅快,“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现在是豆腐厂的厂长,有啥事我说的算。” “恭喜恭喜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老以后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你这丫头,我的前途不在你手里头抓着呢么,限不限量还不是你说的算,嘿嘿。” “嘿嘿。” 村长把厂长的任命书和村支书写给他的保证书拿给贺兰看,问道:“这回心里有底了?” “有底了。”贺兰摸一摸鼻子,说道:“我还以为您老搞不定呢,我都打算这批辣条卖得差不多就买机器自己建作坊了。” “看来我来的很是时候啊。”村长面上依旧笑呵呵,心里则万分庆幸自己来的及时,“自己建作坊多累,咱村就有现成的,你那个什么辣条豆腐厂能做不?不能做我跟村委会说一说,实在不行以村委会的名义贷款买机器。” 让村委会贷款?也就是说得经村支书的手才能办成事,贺兰想想就觉得头痛,仿佛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大爷,那也太麻烦了,等您走完流程市场都被别人占完了。”贺兰露出一个略显为难的笑容,说道:“我看不如这样,为了不让您老人家为难,机器由我来买,就当我入股的诚意,这样对外您老人家也好说。” 看不起技术入股的肯定不止村支书一个人,换成设备入股就好听多了。 “这样是不是占你太多便宜了?”村长斟酌着说道,“以前咱们说的可只有调料配方。” “您老厚道,既然您提了那我就实话实说,设备和配方可以写进合同里,同时我私底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老帮个忙。” “你说。”村长正色道。 “我们娘俩想在村里落户,但是一来我们没有户口本,二来也没有身份证,这个事儿,您能办吗?” 村长直视贺兰的双眼,肃然问道:“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没有?” “都没有。” “户籍所在地还记得不?” “记得,不过发大水村子都冲没了。” “怎么不在当地补身份证和户口本?” “不想让人知道我们母女的落脚地。”贺兰一眨不眨地看着村长,“我妈是被拐卖给我爸的,家里人嫌我妈生不出儿子,准备把我们娘俩分开卖掉,得了钱好盖新房、买新人。” 村长眼中的犹豫慢慢散去,解开烟袋一点一点往烟袋锅里塞烟丝。 “是好人家的就行。” “是好人家的。”贺兰垂下眼眸,语气低落:“我们娘俩也不过是想好好活着。” 村长抽完一袋烟,将烟袋锅在脚底磕了磕,一边卷烟袋一边说道:“能办。” 第19章 转变身份 贺兰买牛筋面的时候曾经留意过,卖牛筋面生产设备的就那几家。因此跟豆腐厂的合作合同一签订,她便直接奔赴生产厂家所在地去购买生产设备。 生产设备大名叫做膨化机,原理跟走街窜巷蹦爆米花棒子的机器差不多,只不过有些零部件略作改动。 以贺兰的眼光来看设备价格真不贵,那种小型的可单人操作的膨化机价格才六七百块,买的多还有优惠。 贺兰有足够的野心,认为适用于小作坊的小型机器不足以支撑食品厂未来的发展,所以她便把目光重点放在了中型设备上面。 中型设备好是好,无论是速度还是质量都没得说,唯一的问题就是价格略高。一台机器四千多,跟她存折上的金额画等号,像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 就像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有钱也不能全压在机器设备上,总得给自己留一点过河钱。 村长那里虽然也有所准备,但是他代表的是村委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在食品厂还没有走上正轨之前各种目光都盯着呢,这个时候提用钱无异于授人以柄。何况签订的合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贺兰是设备入股,这钱就应该她出。 贺兰思来想去跟厂家提了个建议,机器的价格她可以接受,一分不讲,但是她要求先付三分之一的货款,其余三分之二分期付款,一年内还清。 “我有绝对的信心按时还款,并且我还敢打包票,一旦我们厂打开市场,不出一年时间我就得来买第二台、第三台机器。怎么样?为了拉我这个回头客,你们考虑考虑?” 两个厂子一个国企一家私营,贺兰都没放过,一模一样的话分别对两家的厂长都说过,端看谁家考虑得快,先下手为强了。 不过她猜测应该是私企反应速度更快一些,另外那家国企多少有些仗着资历目中无人的意思,整个厂子都已经露出一种强弩之末的疲态了,对送上门的生意仍没有半分上心的样子。 事实果然如此,私企考虑三天后同意了贺兰的提议,不过他们也有条件,要求安排专人跟车送货去相州,且分期付款的合同必须要求食品厂的主要负责人签字才行。 贺兰欣然应允,连来带去刚好一个礼拜,送货车就进了陈庄村。 这些年上面一直在号召各村镇学习南街村精神,对乡镇企业大力扶持,各种优惠政策频出。村长便乘着这股东风,在贺兰外出采购期间办了一件大事——把村里的豆腐厂正式更名为光明食品厂,自己任厂长,贺兰是副厂长,村支书挂名了一个党支部书记。 食品厂开在原来的村小学里,原本只占两间教室,贺兰临走之前跟村长敲定,面积再扩大两倍,干脆将一排教室全都占了。 膨化机还没到位,村长便在大喇叭里向全体村民公布了豆腐厂正式成为光明食品厂的好消息,并且还发布了用工通知,总计招工六名,男女不限,待遇跟县里的正式工一模一样。 豆腐厂从前的用工方式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原本有员工八名,开工后发现冗员过多,第一个月就辞退了三人。剩下的五个人干了半年,入冬后产量减少又辞退一个。 最后留四名女员工守在半死不活的厂里,哪天开工有事不能来就叫家里人临时去顶替一下。上个月陈雪华悄悄辞职了,妇女主任没提招人的事,三个人的工作量跟以前比也没啥区别。 哪知道一夜之间豆腐厂改头换面成了食品厂,除原本的三个人继续留用外还要再招六人。 这个时候心里最难受的人就是陈雪华,她前脚刚辞职,后脚豆腐厂就今非昔比了。尤其当她得知豆腐厂之所以改头换面是因为有了贺兰的加入,心里更加悔不当初。 她、秦家明,还有村里许多人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是为了啥?不就是因为从贺兰的辣条上面尝到甜头了么。好么,现在贺兰摇身一变成为食品厂的副厂长,那不用说,以后无论是辣条、辣片还是薯片这些东西一律都改为食品厂生产了,他们这些二道贩子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还不如当初就留在豆腐厂,虽然收入没有卖辣条和薯片高,但是好歹稳定。 秦家明跟陈雪华一样,心里也打鼓。不过他发愁的不是工作稳不稳定,他愁的是以后能不能从食品厂批发辣条卖。 村长在喇叭里说食品厂不像豆腐厂,一切必须按照规章制度来。食品厂如果真的上纲上线,那么成本肯定高出许多。他用加热后的锯条给辣条封口每根都要多赚一分钱呢,何况正轨的食品厂。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小商小贩们都在人心惶惶,就怕才找到的财路眨眼间就断了,或是突然变窄了。 于是当贺兰夜里八点多钟回到家,陈庄村的二道贩子们闻风而动,纷纷前来打探消息。 贺兰坐在人群中间旁若无人的吃着蒋梅做的蛋炒饭,一口气扒完半碗才给了句痛快话。 “把心放回肚子里,无论是薯片还是辣条,散装的批发价格不会变。” “但是你们也有个心理准备,厂里肯定不会只做散装批发,独立包装会同时上线,到时候往各种商店门市推销,肯定对你们的生意有影响。” 众人的欣喜还没等爬上眉梢,兜头便是一小盆冷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劝大家,是时候转变一下身份了。” “一来二道贩子再怎么赚钱在买东西的人眼里也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肯定不如商店和门市来得靠谱。” “二来独立包装便于携带,省时省力,商店和门市肯定主推这个,你们卖散货的才多少人?全县有多少商店门市你们知道吗?你们打不过人家的。” 人群中议论声嗡嗡响个不停,终于有人仗着胆子问了一句:“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刚才不是说了么,转变一下身份,别做二道贩子了,来食品厂做推销员。”贺兰放下碗筷,循循善诱道:“好歹也是自己村里的企业,干得好年底人人都能分红,怎么能不出一份力呢,是不是?” 第20章 无心插柳 老村长起初对贺兰这个发动全体村民做食品厂推销员的计划持怀疑态度,不是怀疑贺兰想一出是一出,而是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 “村里有一个算一个,祖祖辈辈全都在土里刨食,你让他们不种地改进城去卖嘴皮子,我怕他们连嘴都张不开。” “您这就是大家长的思维方式,总觉得孩子小撒不开手、不放心。”贺兰打趣道,“您想,推销员跟二道贩子有啥区别?” 老村长想了半天,回道:“二道贩子赚钱自己花,推销员是给厂子赚钱。” “也对也不对,推销员可不是给厂子赚钱,他们也是给自己赚,只不过赚的是月工资,不是时时都有的毛票。” 贺兰准备引进上辈子打工时公司的销售层级模版,为推销员们设立相应的等级,每月的销售额达到一定数量会升级,每升一级除了提成会相应的多一些,还会配发额外的奖金。 当然,这个规定针对的是所有产品,不单单针对独立包装。独立包装虽好,但散货的下沉市场规模庞大,以现在的国民收入和城乡居民比例来看,说散货能跟独立包装平分秋色一点都不为过。 所以贺兰准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任何一个有发展空间的市场她都不准备放过。 喜欢自己赚钱自己花,不想去卖嘴皮子?没问题,反正货品质量都是一样的,批发散货的时候有独立包装的配额,买多少散货必须连带购买一定数量的独立包装,有建议零售价,只需要照着卖就行,全县都一个价。 喜欢走街串巷找人唠嗑又嫌带货不方便?更没问题了,厂里可以送货,你只需要跟去把货款带回来就行,省时省力。 贺兰打的就是凭借散货现有的销售规模,带动独立包装迅速占领市场份额的主意。虽然大多数二道贩子们都对她强买强卖的规定感到不满,但碍于辣条和薯片都是食品厂的蝎子粑粑——独一份的买卖,他们想不做都不行。 与此同时虽然村长多次发动村民做食品厂的推销员,但响应者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有两个做得不错的,却几次三番被二道贩子们嘲笑是给地主扛活的长工,自己光着屁股却操心地主老爷的买卖不好。 一个半途而废,另一个勉强坚持到月底便重新回归了二道贩子的怀抱。 村长半点不愁,整天在食品厂里溜溜达达。以前豆腐厂开工时是什么样?现在食品厂开工又是什么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在的状况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在他看来贺兰还是年轻,太激进,总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饭总得一口口吃,事情得一步步做,急不来的。就像办这个食品厂一样,当初他就是耐得住性子才终于等到恰当的时机,他要是着急就不会有今天的食品厂了。 贺兰着急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膨化机的尾款还高悬在她的头顶,二是偌大一片市场完全空白,不趁现在捷足先登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别人出了仿品自己再追悔莫及? 膨化机谁都能买,牛筋面在隔壁省也算畅销,不过是暂时没人将牛筋面和零食联系到一起罢了。谁能保证没有天赋异禀的选手横空出世发明出味道更佳的调料,一举抢占市场份额呢?毕竟国人的模仿能力强大,没有什么是不能拷贝的。 别人指望不上,贺兰只有亲自出马。东郊小学附近的商店和门市部意料之中被她轻松拿下,南门小学和少年宫附近的也不在话下。 渐渐地,贺兰的推销行为引起了绝大多数二道贩子们的不满。人人都抱着吃独食的心态妄想赚个盆满钵满,贺兰绝不错漏一个的态度显然跟他们的意愿背道而驰。 堂堂一个副厂长竟然跟批发散户抢生意,也太不要脸了。 态度好一些的比如陈雪华,私底下找到贺兰商量,南门小学附近的商店门市能不能由她来负责推销,不要提成也行,她就想保住南门小学这块自留地。 态度不好的招数可就下贱多了。贺兰以设备入股食品厂街知巷闻,那台膨化机的价格在村委会内部更加不是秘密。就有人忍不住纳闷,她们这对孤儿寡母在陈庄村落脚不过短短三四个月,哪儿来那么多钱买机器?要是真有钱就该去住楼房,何必租别人家巴掌大的后院,也不知道她那么多钱都是从哪儿来的。这部分人以秦老二媳妇为代表。 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向来极快,等传到村长耳朵里的时候他自己儿子陈进峰都被拖下水了。传闻村长之所以非要坚持跟贺兰合作办厂是因为相中了她当儿媳妇,要不怎么贺兰说什么村长都同意呢。 贺兰习惯以小人之心审时度势,认为关于她和陈进峰的谣言里应该少不了村支书的助力。 想也知道除了他没别人。合作办厂之前他想一出是一出,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贺兰下马威,最后却落了个无功而返。 以己度人,贺兰觉得如果自己是村支书,被人几次三番的下脸,偏偏最后还证明对方才是正确的,她肯定会怀恨在心。 尤其现在食品厂的销售量肉眼可见在增加,功劳却跟村支书没有一毛钱关系,他难免会抓心挠肝的难受,出阴招也就不意外了。 想到这里贺兰会心一笑,有些想给村支书送礼。不为别的,就为他这招无心插柳,冥冥之中为贺兰指了一条明路。 陈庄村的村委会在贺兰看来不过是只会拖后腿的酒囊饭袋,要不是为了户口和身份证,就算老村长是个实干家贺兰也不愿意铤而走险跟他们合作。 之前她最担心的事无外乎村长能不能震住村委会那帮人,以及能震住多久。现在嘛,村支书不是明摆着告诉她了么,招兵买马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村长的儿子陈进峰因此被贺兰看在了眼睛里。年纪轻不要紧,只要他有能力、有野心,贺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接班人,接他父亲的班。 在此之前她需要做的,便是带陈进峰出去见一见更加广阔的天地。 第21章 出差 贺兰决定将相州县这巴掌大的市场留给二道贩子们自己折腾,反正他们眼界就丁点大,与其跟他们在这犄角旮旯里内耗还不如出去闯一闯更广阔的天地。 恰好到了到了膨化机分期付款第一笔支付的时间,于是她点名陈进峰跟她一起去隔壁省会。 这一走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蒋梅如何安顿便是贺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前两次她离家时间都不算太长,一次三天一次七天,据秦家明后来报告,三天那次蒋梅夜里睡不着会翻来覆去数杏子。七天那次贺兰虽然没给她留下东西,但是中间打过两次电话,蒋梅的状态看起来明显比数杏子时要好很多,夜里睡得也安稳。 看来还是能听到声音的电话对蒋梅更加管用,于是贺兰决定这一次还是用打电话的方式安抚她。 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安装在村委会,同时也是食品厂的联系方式。贺兰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把蒋梅安排进食品厂工作,专门负调配调料。 这样一来蒋梅无论是接打电话都是光明正大,贺兰的调料配方同时也能够得到保密。 蒋梅向来对贺兰的决定言听计从,除了有些可惜正红火的摆摊生意外倒也没有别的意见。 贺兰便劝她:“调料配方才是最重要的,你只要将配方保住了,以后不愁赚不到大钱。至于三轮车,秦家明不是天天都骑去少年宫吗?干脆就给他用好了。” 蒋梅轻易便被说服,从此再无二话,贺兰才得以安心出门。 设备厂厂长满心以为贺兰这笔膨化机欠款会跟别人一样,三催四请七叩首才能收回来,万万想不到约定时间刚到贺兰就主动带着第一笔货款来交付了。 喜得厂长跟什么似的,亲自招待贺兰在厂子附近住下,还交代厂里食堂对贺兰和陈进峰二人。 贺兰也不跟厂长玩虚的,见面就送了他一箱辣条一箱薯片,直言相告自己这趟过来还款只是顺便,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开拓市场。 适逢三伏天,红彤彤的辣条盛在白瓷盘子里,入口麻辣鲜香,瞬间就能将人的食欲轻易打开。 有感于贺兰的重信守诺,厂长当场便把辣条和薯片分发给手底下的员工,言明是客户用他们厂的机器生产出来的产品,大伙帮忙推销一下,卖得好不仅能从贺兰那里拿到回扣,还能得到厂里颁发的奖金。 这年头说提成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但要提回扣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员工们一听买零食还能有回扣拿,纷纷踊跃购买。 这东西价格又不贵,味道还好,就算卖不出去给孩子留着当零食也不错。 不得不说省会城市的购买能力是惊人的,单一个设备厂就消耗掉了贺兰车上将近四分之一的货。 本来对此行一直有些忧心忡忡的陈进峰也终于露出难得的笑脸,稍稍有了些动力。 贺兰见他上道,便将这次的开拓任务完全交给他来指挥,去哪里推销和怎么推销都由陈进峰来定。 陈进峰脑子很机灵,第一时间便买了张全市地图。他把整座省会分成了东西南北四块,决定用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挨家挨户上门推销。 事实证明他定的时间还略微长了些。省会城市的居民到底比小县城人见多识广,对新事物的接受度也高,脑子活的人更加不在少数。他们拜访的商店门市十之七八都会留下一些货和名片,言之凿凿卖得好的话肯定会再电话联系订货。 虽然小商店的订货量都不大,但是架不住城市大,商店门市数量多,积少成多卖掉的货品数量相当可观。 第十天左右车上只剩下大概四分之一的货,全市大大小小的商店门市已经被他们全部光顾完毕,再没有新客户可以开发了,贺兰便拍板打道回府。 住在设备厂附近招待所的最后一晚,贺兰请设备厂厂长下馆子,席间听隔壁桌聊天说明天国道附近有大集,是一个月里最大的一次,大到能绵延一公里的那种。 贺兰心思一动,把辣条当成下酒菜送给了隔壁桌喝酒的大哥,成功要到了集市的具体位置,非常巧,就在他们回相州县的国道边上。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贺兰就把陈进峰叫了起来,两个人披星戴月开着车去往集市上摆摊。 第一回出差,带着货底子回去多少有损她这个副厂长的颜面,贺兰觉得不如干脆大甩卖。 天还没亮,启明星高挂夜空,国道下面一条土路上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即使四点钟便出了城区,贺兰他们依旧算来得比较晚的,靠近东侧入口的好位置已经被人占完,他们的货车只能龟速向西寻找合适的地方摆摊。 一直开到集市尽头才算找到能容身的地方。路边传来阵阵扑鼻的香味,往左闻是油香,往右闻是面香。马路左边支着两个打烧饼的炉子,右边两口大蒸锅上面摞着老高的蒸屉,明显是个卖馒头的摊位。 贺兰闻着香味儿唾液疯狂分泌,当场便决定就是这儿了。 两人一起跳下车,贺兰问陈进峰:“你吃什么?” 陈进峰回答:“随便。” 贺兰转身便施施然奔对面烧饼摊去了,留陈进峰去跟馒头摊大姐打交道。 烧饼闻起来可比馒头香多了,价格略贵,五毛钱一个。摊上卖的胡辣汤色香味浓,看起来比省城的还要更诱人。 贺兰要了两碗胡辣汤,一碗端过去给了对面的陈进峰。她自己则在烧饼摊上慢条斯理撕开一个烧饼,不要钱似的往里面夹辣条。 半个烧饼进肚,胡辣汤才喝了三分之一,天光便已大亮。国道上面引擎声连绵不绝,不多时便有许多大货车停车熄火,几名司机从护栏里翻身跳出来,顺着前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直奔集市而来。 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径直来到烧饼摊前,开口叫道:“郭师傅,老样子。” 老板笑着答应下,一人面前放下一碗胡辣汤,三个烧饼。 其中一人自顾自站起来去旁边的咸菜碗里夹了一碗咸菜,回过头来跟同伴一口汤一口饼再夹一筷子咸菜,吃得不亦乐乎,不大一会儿就出了满头的汗。 贺兰坐他们对面,睁着两只探照灯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看,想不被发现都难。 一个男人朝她一扬脖子,问道:“姑娘你瞅啥?” 贺兰不好意思地笑,摸摸鼻子说道:“实不相瞒,我苦夏,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就愿意看别人大口吃饭,这样我自己就有胃口了。” 两个男人同时哈哈大笑,“你们女的真是,啥矫情毛病都有,还有乐意看人吃饭的。” 贺兰抽了抽鼻子,指着自己面前的辣条说道:“还得配着我们厂的辣条才能开胃,要不以前年年夏天我都瘦得跟骷髅似的。” 其中一人浑不在意地问:“啥是辣条啊?” 贺兰立刻自来熟地过去跟两位大哥拼桌,各送上一袋辣条后说道:“两位大哥尝尝,辣条配干粮是一绝,味道绝对没话说。” “白送的?” “我请客,您要是觉得好吃就到我车上买点,不买也没关系,帮忙宣传宣传也行。” 其中一人撕开包装将辣条倒在胡辣汤上,一口下去当场便愣住了。 “不错啊,比咸菜好吃多了,要是便宜就买点,配干粮吃省钱。” 贺兰笑呵呵应承着,回头看去发现陈进峰不知何时站到了馒头摊的蒸锅旁边,正在给买馒头的顾客派发辣条,看情形比贺兰这边的业务拓展得快多了。 第22章 鹬蚌相争 跟货车司机们插科打诨的时候贺兰才知道,原来这个大集虽说每三天一小集,九天一大集,但尽头处的这两家馒头烧饼摊却是常年都在的。 因为紧挨着国道,不管是跑远途还是近处的司机们出城都要路过这里,所以也就习惯了在摊位上买干粮带着路上吃。 烧饼摊上提供咸菜,馒头摊大姐一手杂拌菜的绝活,两家的地位在大车司机心里难分伯仲。但总的来说烧饼摊的生意要逊色一些,因为五毛钱能买三个馒头,却只能买一个烧饼,所以大多数光顾烧饼摊的都是那些跑长途赚得多又不愿意亏待嘴的司机。 贺兰听到这里便极力向烧饼摊老板推销:“郭师傅,您要不要也来点辣条放在摊上卖?搭配着你的烧饼绝对畅销。” 两名货车司机立刻现身说法:“是啊郭师傅,买点,这姑娘的辣条不管是泡胡辣汤还是夹烧饼,味道都是一绝。” 郭师傅擦擦手,舀了半碗胡辣汤掰了半个烧饼,一点都不客气的拿了贺兰两袋辣条,撕开后又泡又夹,三两口吃下肚后一抹嘴,利落说道:“中,来点儿!” 马路对面陈进峰已经爬上货车,一箱又一箱把辣条往馒头摊旁边堆,不时有买了馒头的顾客一转身去他那里买辣条。 郭师傅眼神不错,一眼就发现箱子里有散货,扭头便问贺兰:“散货更便宜?你车上还有多少?” “不多,也就三四箱那样。”贺兰答道。 “那你别让伙计卖了,都给我留下,成袋的也给我留两箱。” “好勒,您稍等。” 贺兰饭都不吃了,颠颠儿跑到对面大声对村长儿子说道:“散货不卖了,对面郭师傅说他全要了,再要两箱袋装的。” 正揉面的馒头摊大姐听见当时就不乐意了,扎着两条胳膊老母鸡一样蹿出来,扯着嗓子喊道:“那不行!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早就跟这后生说好了要四箱散货、四箱袋装,你许给别人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贺兰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两条浓眉当即耷拉下来,垂着嘴角为难地扭头往身后的烧饼摊上看。 郭师傅背对她心无旁骛一板一眼地打着他的烧饼,刚刚还在和她热聊的两名司机大哥则不约而同低下头去,鼻子差点埋进汤碗里。 “我不是不知道么。”贺兰低眉顺眼、委委屈屈去地说:“都是邻居,要不您行行好,让对面两箱?” “不让!”馒头摊大姐说完身子一拧就回去揉面了。 贺兰当着两边摊位上无数食客的面灰溜溜、慢吞吞回到烧饼摊上,站在郭师傅身后怯怯地说:“您都听见了?这事儿是我不对,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按散货价卖您七箱袋装的。” 郭师傅瞥了小媳妇儿似的贺兰一样,中气十足地回了一句:“中,八箱也中。” 两边摊位上坐得满满当当的食客都目睹了这场不及扩大便消弭于无形的争端,纷纷对争端的起因感到万分好奇。什么样的好东西竟能让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馒头摊和烧饼摊撕破脸皮?看看稀奇。 一时间顾客蜂拥而上,压根不用贺兰跟陈进峰吆喝,成箱买的大有人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趟出来名片带的太少,在省城的时候就发完了,所以面对一个个潜在客户时贺兰不得不忍着心痛逐一叮嘱:“名片发完了,箱子和包装袋上都有我们厂电话,您打过去订货的时候找我们俩谁都行,他叫小陈,我叫小贺,记住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销售结束时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货车上空空如也,一如贺兰和陈进峰的肚皮。贺兰稍好一些,好歹吃了半个烧饼一碗胡辣汤。陈进峰可就惨了,夹好的馒头和泡好的胡辣汤他只吃了一口就放下去搞试吃,等到收摊再去看哪里还有什么馒头,胡辣汤的碗都干净得仿佛被狗舔过一样。 贺兰一转身来到烧饼摊,跟闲下来正吃早点的郭师傅说道:“我们这就要走,我看您摊上烧饼和胡辣汤不剩多少了,都给我装上,我回去也叫厂里人饱饱口福。” 郭师傅话少,放下手中的烧饼便去给她打包,东西递过来的时候低声问贺兰:“下回你们啥时候过来?” “说不准,我估计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半个月时间应该足够整个城市消化掉现有的存货了,到时候把订单信息整合一下,说不定能凑够一车。 郭师傅把声音又放低三分,说道:“能早尽量早点,别忘了给我带五箱散货。” 贺兰忍着高兴老实巴交道:“散货不太好存放,三伏天坏的快。” “家里有地窖,冬暖夏凉,再放点冰块问题不大。”郭师傅胸有成竹回道。 贺兰便不再多说,默默跟他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上车走了。 93年的国道坑坑洼洼,连三十年后的乡道都不如,三伏天的风都是热的,贺兰坐在没有冷气的车里心浮气躁。 “回头让你爸去县里找找人,看能不能跟铁路方面搭上关系,行的话咱以后包个火车皮送货,花钱买冰块给火车皮降温也比你开车跑一趟强,这也太遭罪了。” 遭罪两个字是专门说给陈进峰听的,贺兰上辈子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三伏天出趟远门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但陈进峰不一样,他是村长最小也是最得宠的一个儿子,人生不说一帆风顺,却也没尝过什么苦头。贺兰怕这趟出差把他吓住了,万一回去后他打退堂鼓那可不太妙。陈进峰如果不干了,她上哪儿去再找一个合适的村长的继任者呢。 不过这趟出差也让贺兰对这个外表憨厚的年轻人大为改观,私以为他是个做推销的好苗子,很有做大区经理的潜质,认真培养的话说不定将来当食品厂厂长都是屈才。 但眼下还是得一步一步来,回去先跟村长通个气,看能不能先给他儿子搞一个销售科科长当当。 进村时正赶上晚饭时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路上尽是饭香。 贺兰在陈进峰第三次停下车跟相熟的村民打招呼的时候忽然问道:“你觉不觉得今天人们见了你格外热情?” “哪是因为我,我看他们是看见你才这么热情的。” “是吗?”贺兰皱眉沉思,“先回厂里看看,我觉得厂里一定有事发生,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是好事。” 第23章 种瓜得瓜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按理来说食品厂早就应该下班了,但贺兰和陈进峰进厂的时候却发现车间里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到设备运转的声音。 车刚停下,眼尖的陈雪华便率先从车间旁的会客室里跑出来,一把抱住贺兰不放。 “小兰姐……不是,贺厂长你们终于回来了!” 贺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搞不明白陈雪华这副兴奋的样子究竟是为哪般。 紧接着会客室里又跑出来几个熟人,贺兰定睛一看都是从前她手下的二道贩子,现在厂里的批发客户,大多是本村村民。 “贺厂长回来了?恭喜恭喜啊!” “我去村委会告诉村长一声,他这两天一直盼着贺厂长回来呢。” “赶快去!村长说话算话,这回肯定要开表彰大会了。” 村民们一窝蜂把贺兰拥进会客室,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讲起贺兰不在的这十天食品厂发生的大事。 首先是陈雪华,贺兰走前便将南门小学附近划分为她的片区,由她全权负责推销业务。本来陈雪华从没把这所谓的业务放在心上,她接下业务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和陈大嫂在南门小学卖辣条的垄断地位罢了。 贺兰将业务交托给她后陈雪华从来没有主动去推销、维护过商户,但架不住辣条和薯片销售火爆,贺兰推销时又刻意没有给商户们留下太多存货,所以南门小学附近的商户在库存告急,贺兰又久久不至的情况下只好致电食品厂电话订购。 电话安装在村支书的办公室里,那两天村支书几乎化身为接线员,每天只要一上班就开始为食品厂登记订货内容,不出两天他这个食品厂的挂名人员就对厂里的货品如数家珍。 村长怕他烦,临时调了一个员工过去专门负责接订购电话。后来这位接电话的员工跟前来进货的陈雪华打听:“你的片区业务那么好,提成肯定不少?” 陈雪华一头雾水,待听明白了心头忽然一震,急忙去找村长要来订货单细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订货单上的总数加起来几乎相当于她和陈大嫂一个半月的销售量。 算下来提成少说也有四五百块。这还是建立在她从来没有维护客户的前提下,如果她当初听贺兰的话,沉下心跟商户们搞好关系,订单量会翻倍也说不定。 贺兰起初在销售科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块黑板,跟她在省城跑客户时一样,她将县城划分为五块区域,南门两个字后面堂而皇之地写着陈雪华的名字,销售额是令陈雪华感到心虚脸红的四个大红色数字:5313。 其次是秦家明负责的面积最小的少年宫区域,销售额1789,另外两个区域的销售额都还停留在三位数上。 陈雪华回头就去找陈大嫂,直截了当地通知她自己要去做推销员的消息。仅仅南门小学附近就能凭空给她生出四五百块的提成,县里还有那么多空白区域没人经营,傻子才干瞪眼不去干。 而在这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陈雪华头上后,之前嘲笑推销员是长工的那些二道贩子们纷纷闭上了嘴,开始自动自发地为食品厂卖起了命。 人多力量大,县里的商户们很快便被瓜分干净。然后急需业绩的推销员们便把目光又转向了农村和下级市场,有的甚至不需旁人提醒便把主意打到了相州以外的城市,主动提出要去外地开拓市场。 本地还好说,贺兰给打了样儿,去外地开拓市场那得算出差?定价、提成等等应该怎么算贺兰没说过,村长心里直抓瞎。 他不敢贸然答应,便推脱说一切等贺兰回来之后定夺。 然而还没等到贺兰和陈进峰回来,隔壁省城的订单便雪花一样纷至沓来。村委会的电话按下葫芦浮起瓢,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打来订货,仅接线员村长就安排了两个人昼夜交替。 一夜之间陈雪华不断刷新的订单记录便被反超,超越她的人还是两个,贺兰和陈进峰齐头并进。 凡是见过销售科墙上那块布满红字的黑板的人都免不了在心中暗自咋舌,卖这么多,提成还不得拿到手软?厂子更得赚得盆满钵满,要不怎么天天加班加点开工,还要招新员工呢。 面对不断前来打探消息的村民村长惯会打太极,不论谁来问他都只有一个回答:“等贺兰回来再说,她走前说过销量好的话开表彰大会,回来问问她到底开不开。” 这下贺兰回来了,好奇心拉满的村民们可不就看到希望了么。 表彰大会到底开不开?发奖金的话还算不算数?那几个销售额飘红的推销员到底能拿多少提成?一个个问题同时砸向贺兰的脑门。 “开!算数!表彰大会上当场公布提成金额。”贺兰一拍桌子当场决定。 开玩笑,这一个月的销售总额算下来食品厂的纯利润怕不是得有万把块,93年万元户都没几个,仅有十名员工且刚刚开办的村办厂月入就能过万,绝对有开表彰大会的资格。 另外贺兰还有别的打算,总得有个正当理由才能邀请各级领导莅临指导,然后食品厂才好趁机提条件。她心心念念的火车皮,以前不达标现在勉强能摸到门槛的各项优惠政策,当然是能要尽要。 最主要贺兰想给食品厂单独扯两条电话线,这笔必需但高昂的费用花出去她心疼,不花又不行,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由领导出面,哪怕让邮电局给打个折呢,总比用厂子半个月的纯利润换一部固定电话划算。 村长对她的诡计多端叹为观止,忍不住朝贺兰竖起大拇指,说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好使,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是真不行喽。” 于是当食品厂决定在村里的打谷场举办表彰大会,在食品厂挂名党官员的村支书不仅请来了几名乡里的主要领导,还将他的老同学、县里工商局的一把手张局长也请了过来。 第24章 唱双簧 开表彰大会那天打谷场上座无虚席,虽然是三伏天,但村民们打伞的打伞、举荷叶的举荷叶、还有的戴上斗笠,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来凑一凑这个热闹。 大会开场惯例是各级领导讲话,台上坐在凉棚里的领导们逐一对着麦克风念演讲稿,直念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来到了大会的高潮部分——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逐一为推销员们颁发荣誉奖状和奖金。 秦家明作为兼职的小学生推销员排在第一位,但下面的村民和上面坐着的领导们给与他的掌声却最热烈持久。他的提成实际是一百八十多块,村长做主给他提到了二百,奖品是一张勤工俭学优等生的奖状,奖金五十元。 即使不算奖金,一名小学生每个月能拿到二百块钱提成对台下坐着的村民来说也是一大刺激。 排在秦家明前面的推销员们最少的提成也要比他翻一番,截至目前最多的是陈雪华,提成七百多块,奖金一百。如果算上她和陈大嫂合伙的二道贩子生意,她的月收入妥妥过千。 令大多数人感到意外的是,开拓市场最为成功、订单量众所周知最高的贺兰的提成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多,仅仅只有八百多块,奖金与陈雪华相同。 而面相憨厚、一向不多言多语的陈进峰提成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一百块,作为排名第一的推销员他的奖金高达三百。 台下村民们纷纷开始议论,饱含深意的目光不时投向台上坐着的村长和台下并排而立的贺兰与陈进峰。 贺兰从村支书手中接过麦克风,以副厂长的身份大大方方来了一段即兴演讲。她把从相州到隔壁省城一路上的故事信口编排了一下,重点突出陈进峰吃苦耐劳、坚持到底的奋斗精神,顺便赞扬了一下他在馒头摊前临场发挥的急智。 明明是一趟普普通通的出差,经贺兰的口说出来却仿佛《西游记》一样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言语十分振奋人心,就连台上坐着的老油条们也不由自主地伸长耳朵细听。 表彰大会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会后村支书提议安排几位领导到县里饭店吃饭,贺兰此时一改会上的大方姿态,扭扭捏捏问道:“能不能就在厂里吃?” 村支书脸上刚刚浮现出不满的神色,就听村长高声嚷道:“小贺!应酬是必要的,你这是做什么?” 村支书正想跟上训斥贺兰两句灭灭她的威风,不曾想贺兰将头一甩,含着两泡眼泪说道:“做什么?我心疼钱!好不容易厂里见到回头钱儿了,正经地方都不够用,哪还有闲钱大吃大喝!” 村长不怒自威:“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各位领导来一次不容易,我们尽地主之谊那是应该的。” “行!你们尽地主之谊我不拦着,但是别用我们食品厂的钱,那钱我要用来扯电话线,一分都不能少。”贺兰梗着脖子跟村长嚷嚷。 村长尴尬地朝领导们笑笑,扭回头说道:“你扯条电话线才多少钱,别那么抠门!” “不是一条,我要扯四条!”贺兰一扬脑袋,愤愤说道:“厂里用村委会的电话接订单,客户天天打电话占线,一天二十四小时总占线,那么多人埋怨打不进来电话不假?” “就昨天,有人打不进电话急得亲自找过来进货,厂里谁不知道?我都急得火上房了,你们可好,还有闲心公款吃喝。” 一群大老爷们儿被个姑娘家当面训了个狗血淋头,偏偏她说的是实话,要办的也是实事儿,且她本人立身也正,丝毫挑不出丁点毛病来。 村长面上挂不住,小声说道:“一顿饭能花几个钱,你看你小家子气的样儿。” “随便你咋说,反正想用我扯电话线的钱大吃大喝就不行!”贺兰干脆给他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村支书没想到贺兰是块茅坑里的石头,除了恶心人她还又臭又硬,好话赖话一概不听,当着工商局局长的面把村委会和他的面子一踩到底。 羊群里跑出头骆驼来,也不知道她逞的是哪门子威风,什么话不能私底下说,非要当着领导的面掰扯个没完,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眼看着村长要将愤懑不平的贺兰推走,旁边站着的工商局张局长忽然一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打着官腔儿说道:“陈村长,我看小贺厂长说话言之有理。食品厂刚刚步上正轨,正是百端待举的时候,花钱如流水,节省一点是应该的。饭嘛,一顿不吃又饿不死人,还是先扯电话线要紧。” 最大的领导点了头,其他人纷纷附和。 乡党官员跟村长是战友,对他们这一正一副联手搞出来的猫腻略微看出些苗头,有心助老战友一臂之力,便说道:“对喽,一顿饭三四百块,十顿饭就够扯一条电话线。” 张局长诧异问道:“电话线现在这么贵吗?难怪小贺厂长着急成这个样子。” 打蛇随棍上,贺兰偷偷将口袋里的洋葱捏碎,伸出手指在眼角抹了抹,刹那间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对张局长说道:“局长您不知道,不光电话线贵,想安电话还得等邮电局排班儿,一等一两个月都是常事儿。” “您想啊,订货电话打不进来我们厂还能月入过万呢,要是电话畅通我们一个月得多赚多少钱?您说我能不急吗?现在要是谁打包票说马上就能给我扯四条电话线,从我身上割肉下来炒菜我都愿意。” 张局长带头笑出了声,笑声暂停后他一拍贺兰单薄的肩膀,诚挚说道:“小贺厂长年纪虽小却是个好同志,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这样,饭我看我们就不吃了,你现在手写一份情况说明给我,我回局里给你安排一下,你们厂现在蒸蒸日上,县里有关部门的确应该给与你们一定支持。” 贺兰震惊之下原地跳了起来,喊道:“真的?!我现在就去写,您千万别走,我很快就写完!” “不走,不走,你写你的,我刚好想去你们车间里参观一下。” 村支书陪同各位领导进了车间,村长关上办公室的门,对正在奋笔疾书的贺兰心有余悸地说道:“你这丫头咋想一出是一出呢?咱不是说好了安两部电话就行吗?” “四部我还嫌说少了呢,您老真以为咱们要多少上头就能批多少啊?”贺兰语气笃定,“得留给上头讨价还价的空间,批下来两部正合我意,日后我还能借着这个由头去找张局长打别的秋风,批三部算咱们赚着了,四部那就赚大发了,到时候给您的厂长办公室里也安一部。”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要真成了,证明张局长这个人是个办实事的,值得深交。” “那要是不成呢?” “不成?那他就还是村支书的高中同学,想占我的便宜,没门儿!” 两个礼拜后,食品厂以一千块每部的优惠价格安装了三部电话。 第25章 分歧 厂子赚钱了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贺兰想当然认为应该扩大生产,否则她费这么大力气安装电话干什么。 村支书则不然,他从现实和理想分别出发,跟村长和贺兰谈话时建议食品厂先将部分盈利拿出来改善陈庄村环境,毕竟食品厂是集体企业,理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贺兰觉得村支书的手伸得未免长了点。村长没日没夜抓生产的时候他端着搪瓷缸子满大街晃悠,贺兰长途出差披星戴月跑销售的时候他跟乡里来人躲在办公室里吹牛皮。实事他是一点儿没干,功劳他可没少惦记。 不就是有村长在,食品厂他插不上手,眼看着厂子在乡里乃至于工商局内部都挂上号了,他却半点好处都沾不到边,心里着急么。 真会借花献佛,揩别人的油往自己脸上擦胭脂。他还想让食品厂出资给村里修路,呸!想得美。这股歪风邪气要是第一次不能刹住了,以后就等着他得寸进尺。有他在厂子还想发展壮大?做梦。 于是贺兰打开上锁的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来,将膨化机的分期付款合同、临时聘请运输队的货运清单、产品包装费、电话安装费收据一一取出来摊在村支书面前。 “这里面除了电话安装费是一锤子买卖以外,其他都是长期支出,哦对了,当初我跟设备厂说好了,后续还会再买几台膨化机,所以人家才同意分期付款的。按现在的订单量计算,我觉得怎么也得再买两到三台膨化机才能跟上厂子发展,也就是说至少还需要一万二三。” “您为咱村老百姓着想是值得表扬的,但您不能对食品厂涸泽而渔呀。暂时不修路老百姓该怎么走还怎么走,食品厂没了这笔钱可就再没了发展机会。” 村支书后槽牙咬的死死的,嘴皮子一掀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再说村里修路难道食品厂不占便宜?” “哎呦,那这个便宜谁爱占谁占去,食品厂拱手让人。”贺兰斜睨一眼村支书变色龙一样的脸色,悠悠说道:“您要非得坚持修路也行,我建议开全体村民大会让大家伙来投票表决。” 村支书是急功近利他不是傻,上次的表彰大会上贺兰早早就把大话放出去,年底肯定会把食品厂的部分盈利拿出来给村民分红,村民傻了才会同意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钱拿来给村里修路。 于是村支书含恨败北,又一次没能在贺兰手下讨到丁点便宜。 虽说村长早跟贺兰有过约定,厂子的事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贺兰是唱白脸的那个,但她总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村支书闹不愉快,村长多少有些忧心。 过犹不及,万一贺兰真跟村支书结了仇,不论是对个人还是对集体来说都不是好事。 所以为了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村长提出让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进厂来工作。 对此贺兰表示无所谓,“举贤不避亲,只要有本事想来就来,村里其他人也一样。” 食品厂连续加班大半个月,早有村民打听什么时候扩大招工了,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进厂当工人。 以前豆腐厂施行的是计件工资,干得多赚的就多。奈何豆制品销量上不去,所以员工工资也就只有拿不出手的那点。 食品厂招工的时候早早言明是计时工资,早八晚六,中午休息两个小时,只要干满一天八小时就能赚一天的工资。第一次招工的时候人们普遍不看好食品厂的发展,大部分都是抱着混时长的目的来报名的。最后可谓大浪淘沙,留下来的员工都是真金。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食品厂开工后不仅能够保证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在推销员们废寝忘食将销路打开后竟然还有加班的时候,加班还有加班费,按小时计算。 上次的表彰大会开完之后第二天,贺兰便亲手将工资条和真金白银的工资送到了各人手里。全勤和加班算在一起,最多的员工有将近四百块工资到手,最少的也有三百出头。 在1993年这个粮油票刚刚取缔的年份,三四百块是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的高工资,因此陈庄村村民纷纷挤破脑袋也要进食品厂上班。 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县里供销社做会计,谁知还没站稳脚跟就赶上国家经济转型,县供销社从垄断地位跌落神坛,破产倒闭了。 村支书托关系给高远达重新安置了一份新工作——在邮电局做邮差,负责送信送报纸。看起来是个铁饭碗,实际上工作量大、工作内容又脏又累,还赚不到什么钱。 所以在一次高远达因劳累而病倒后,村支书便萌生了让儿子进食品厂的想法。跟邮差的工作比起来,食品厂工资高、离家近、还有加班费,工作也不累,村办企业就村办企业,总比捧着铁饭碗要饭强。 村支书要脸,更何况他刚刚在贺兰那里铩羽而归,所以高远达来食品厂面试他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村长是多少年的老江湖了,一看高远达在面试的人群里就知道今天必须留下他不可。 但留下归留下,贺兰坚持认为高远达可以做车间工人,可以做推销员,就是不能做会计。开玩笑,把高远达放在会计的位置上,无异于让她在村支书面前裸奔,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 对于跟她不是一条心的人,贺兰认为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所以最后高远达虽然通过了面试,却被分配到车间做了一名普通流水线工人。村支书得知消息后脸色阴晴不定,却也没说什么。 哪知后来贺兰舍近求远,先后从县里招了一名会计和一名出纳回来,还给分配了一间办公室做财务室。 村支书这时终于坐不住了,私下里找到村长问何必多此一举。 村长一脸为难地说:“你以为会计和出纳是随便招的?那是工商局张局长给贺兰分配的任务。三部电话张局长给咱们厂省了好大一笔费用,现在人家有指示,贺兰能说不?” 国家经济转型,县里有企业接连倒闭,县政府给各部门都安排了下岗人员再就业的安置指标,各部门为此苦不堪言。 贺兰从村长那里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以感谢为名到工商局送礼,礼物自然是食品厂自己生产的零食大礼包。顺便她还面见了张局长,一番繁文冗节后贺兰终于说明来意。 “听说咱们工商局也有下岗人员再就业的安置指标?不知道有没有会计和出纳,有的话麻烦局长给我们厂介绍两个呗?我肯定鼓掌欢迎。” 村长埋怨她胆大妄为,这个口子一开就怕后面止不住,万一什么部门都要往厂里塞人可怎么办? 贺兰信心十足回答不会。 下岗的人会越来越多,很快全国上下都习以为常,哪里还会有什么安置指标和任务。 第26章 扩招 不过贺兰到底还是想当然了一些,她能急张局长所急,张局长再有难处就难免会第一个想到她。 没过几天张局长就打电话到办公室问贺兰能不能再安置一批下岗人员就业。贺兰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回答可以。 第二天十几二十来个人相约一起来到食品厂,阵仗轰动全村。贺兰根本不避讳任何人,拿着她连夜拟好的销售人员守则和工资制度,在食品厂偌大的操场上广而告之。 对,她之所以痛快答应张局长就是因为厂里现在急缺销售人员。 顺利开拓出来的本地和隔壁省会市场给了贺兰极大的信心,她已经跟设备厂打过电话,马上就要再订购三台膨化机,同时还拜托设备厂厂长帮忙研发一条薯片生产线。 一旦产能提上来,市场势必要扩大。既然早晚都要扩大市场,那么赶早不赶晚,先把准备工作做起来到时才能事半功倍。 一心冲着正式工来的下岗人员一听要他们做的是推销员,面上都十分不好看。怎么说他们之前也是国企车间里出来的老职工,心里多少还存着些傲气,要他们做登门卖货的小商小贩,他们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但贺兰不管这个,她将自己的隔壁省会出差之行讲故事一样说给面前的人群听,又将以前的二道贩子现在厂里的正式推销员们的工资条拿出来给他们一一传看。试图努力向每一个人证明,留下来,这里有一条康庄大道在等待你们。 自古以来,贩夫走卒的地位都是低下的、令人看不起的。即便推销员的工资很高,其本质仍然是小商小贩,在大众眼里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所以在大部分国企下岗职工看来,自己此行显然是上当受骗了。他们从前可是在国企工作过的正式职工,即便下岗了,那颗属于工人阶级的高贵头颅一时半刻怎么也低不下去。 许多人不待贺兰把话说完便愤而离场,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刚刚好五个人,还都是中年人。 贺兰对这个数量很满意,这五个人只要敢打敢拼,她保证能够带领他们飞黄腾达。 将五个人殷勤地请进办公室,贺兰给每个人都倒了水,随后便和蔼地询问他们的诉求。 食品厂的要求只有开拓市场一条,现在她想听一听未来的推销员们都有些什么样的野心。 五个人三男两女,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若不是家里困难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想必他们也不会留下来。 五个人最迫切需要的当然是钱,其次便是房子。不过房子的要求一个男人刚刚提出来,其他人便一起垂眸看地,显然跟一个村办企业提住房要求他们也知道是天方夜谭。 “房子以后再说也行,咱们厂里总有宿舍?我习惯了上班住宿舍,再说家里也挤,住着不方便。”一个男人用热切的眼神看向贺兰。 明明眼前的姑娘看起来很年轻,但五个刚刚听过她演讲的中年人却没有一个敢轻视她。工商局内部早有消息传出来,这家食品厂的副厂长是个出了名的小辣椒,有真本事在身,工商局局长等闲都得让她三分。 小辣椒用指节轻敲办公桌桌面,淡笑着说道:“宿舍厂里倒是可以提供,但是我刚刚也说过,这批主要招的是长途出差人员,所以以后你们的常驻地应该在隔壁省,不在相州。” 眼见着那人神情略有些颓废,贺兰接着又说:“不过只要你们业绩达标,能够成为厂里的正式员工,厂里就可以给你们续交五险一金,以后不管是生病住院还是买房贷款,跟在国企时没什么两样。” 这项制度刚刚贺兰并没有当众宣布,实际直到会计和出纳正式开始工作,贺兰才将五险一金的事提上日程,也是才跟村长确认不久,还没有开始实施,所以厂里所有人都不知道。 而贺兰的野心绝不止给员工上五险一金这一项,她还想趁房地产飓风尚未成型之前为食品厂扩建园区,为员工建宿舍楼和福利房,当然这么多福利里面肯定少不了她自己的那份。 所以她才迫不及待要将食品厂扩大生产。时不我待,成为包租婆的机会只有这么短短几年,她必须抓紧。 五人不知道后面还有福利房的待遇等待着自己,单听说食品厂能够给他们续交五险一金他们便打从心底里感到开心,暗自都在为自己刚刚留下来的明智决定感到庆幸。 他们开心他们的,贺兰暂时还开心不起来,因为说一千道一万那些都是她的畅想,眼下她连员工宿舍都还没有。 村小学总共遗留下来九间教室,六间打通做了生产车间,剩下一间会客室、一间财务室、她和村长以及销售科共用一间办公室,哪里有什么员工宿舍的位置。 于是送走五名面试人员,贺兰转头就跟村长提议建员工宿舍。 “别看咱们的员工都是本村人,但是近来天天加班,搞不好过几天还要三班倒,为了员工能有个好的休息环境,我觉得建个宿舍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还有外地市场需要开拓,我准备每个城市都留一名市场专员,人家回厂里办事的时候总得给一个落脚的地方?” 村长叼着旱烟袋点头,“建宿舍倒是行,地咱们有的是,但是钱从哪儿来呢?你马上就要给人家打设备款了,刚刚印刷厂还在催咱们交包装袋的尾款,会计那里还有钱?” “不剩多少了。”贺兰缓缓摇头,却不见失望神色,“所以我想贷款。” 夏初为了入股她说什么也不让村长贷款,没想到还没入秋她就主动提出要求贷款,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就以扩大生产的名义,我去找找张局长,看能不能走个捷径,让他联系信用社给个低息。” 张局长见到贺兰就笑,还以为她又来给自己解决难题了,没想到这回贺兰给他提了个难题。 “小贺,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把我这里当成大雄宝殿了,有事没事就来拜一拜,许个愿什么的。”张局长嗔怪道。 “瞧您这话说的,”贺兰笑得十分鸡贼,“拜佛祖哪有拜您灵,我把您当机器猫,有求必应。” 机器猫果然有求必应,不到一个月,乡信用社便给食品厂下放了一笔十万元的经营贷。 第27章 凶宅 张局长也觉得这笔贷款算不上多,但是对于一个村办企业来说他已经尽力了,只好跟贺兰说好话:“你先用着,千万别忘了按时还贷款,只要你信用好不怕以后贷不到更多。” “明白,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我懂。”贺兰痛快表示。 其实这年头建房费用并不高,一百平的平房人工材料全算下来都不到一万块,厂里建四间员工宿舍连三万块钱都用不了。 贺兰都打算好了,在原有厂房的基础上再建一排厂房,把薯片和辣条的生产线彻底分隔开来。薯片生产的工序多又杂,跟辣条混在一起只会耽误辣条的生产进度。 另外她早就拟好的竞争制度是时候施行了,两边产品线分开更加有利于她搞竞争。 两排厂房一南一北,员工宿舍村长决定紧挨东墙建。贺兰原以为东墙外边是荒地,什么都没有,没想到爬上墙头一看,发现紧挨东墙是一座破败的院子,院子里的荒草灌木丛比人还要高,北侧灌木丛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个人字形房顶。 “这谁家啊?这么大院子就荒着,不要了?”贺兰好奇问道。 “从前老郭家的房子,没人敢要。”村长在墙下面不以为意说道,“老郭是从前下乡来的知青,后来娶了本村媳妇在村里落户,生了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都没得到好下场,老大德兴十岁出头武斗让人打死了,前些年严打,老二德宝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十五年。” “这房子是老郭盖来给德宝结婚的,刚建成还没等入住德宝就进了监狱,老两口一个想不开在屋里上吊走了。” 贺兰趴在墙头眼珠滴溜溜地转,“那这房子现在到底有主没主啊?” “算有主,德宝还在狱里呢,再有几年就该出来了。”村长说完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贺兰是什么意思,“咋,你相中这院子了?” “嗯,相中了。”贺兰跳下墙头,热切地看着村长,“这房子简直就是为我准备的。” 当初贺兰入股食品厂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求村长帮忙办落户,村长也确实把这件事当做重中之重去办了,可惜卡在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上——户籍住址。 想要落户在陈庄村,名下必须有房或者宅基地才行,贺兰和蒋梅一商量,那就在村里买个房子,早晚都得买,早买早享受。 偏赶在这个时候食品厂的销量突飞猛进,不仅开了表彰大会,真金白银的给员工发钱,贺兰还在会上大方表示年底会给全体村民分红。 再加上后来食品厂扩大生产规模,二次招工、招聘推销员的行为有目共睹,村民们便认定了贺兰分红的话作不了假,年底肯定有钱拿。 这年头能给村民分红的村集体寥寥无几,电视上也就见过南街村、华西村等几个着名村落有过此类宣传,本省史无前例。分红的消息不仅让本村村民喜上眉梢,也立竿见影的让村里的姑娘小伙们在婚姻市场上成了香饽饽。 陈庄村的姑娘自带分红进婆家门,小伙娶进来的媳妇、生下来的娃只要上了户口就算陈庄村人,年底就能有分红拿。 甚至还有消息说,只要户口落在陈庄村就算本村村民,照样能拿分红。 于是近来在陈庄村买房落户的人络绎不绝,村里的房价眼看着水涨船高。 贺兰和蒋梅手里全部的积蓄加在一起原本足够买一个带三间砖房的小院,后来没有带院子的了,再后来同样的钱只够买两大间紧挨后墙照不到阳光的房子,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 有时贺兰真恨自己为啥嘴巴那么快,就不能等买了房再提分红的事。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她和蒋梅虽然着急落户,但手里的钱不够,买房的事只好顺延。 原本贺兰以为怎么也要一年以后才能攒够买房的钱,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发现食品厂隔壁藏着一座无人问津的“凶宅”。 死过人的凶宅,别人兴许会怕,贺兰不会,并且她打赌蒋梅也不会怕。蒋梅都能接受她这个借尸还魂的女儿,难道还会怕凶宅?她相信蒋梅的心理和她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堂堂正正拿着属于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来得重要。 只要能落户,凶宅又怎样。 村长当然知道贺兰买房困难的事,本来想劝贺兰再等一等,后来转念一想贺兰着急落户,买凶宅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大不了房子买下来继续空着,她们娘俩接着在陈家后院租住。 于是村长第二天便去了三里河监狱,找到郭德宝提出有人要买他房的事。 “村里小学现在建起了食品厂,销量很不错,买你房的是副厂长,就图你那房子离厂子近,上下班方便。” “我跟你说实话,咱村现在房子比以前值钱多了,但是你那房子的情况你心里清楚,卖不上太高的价,你要是卖我就帮你联系联系。” 郭德宝想了想,说道:“叔,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房子卖了我出来以后住哪儿呢?” 村长对此早有准备,说道:“这个问题我跟副厂长商量过,德宝你是个啥样人叔心里清楚,你出来以后直接去厂里当门卫,厂里包吃包住,你看咋样?” 郭家的四间房当初建的时候用的都是好材料,算下来总价也不过才两千出头,十年以后有人愿意用四千五百块的价格购买,说实话郭德宝很难不同意。更何况村长叔还承诺给他一个日后包吃包住的工作,不管怎么说都算对得起他。 所以郭德宝很快便同意了卖房,但他提了一个令村长感到意外的条件,他要见一见买家。 贺兰早就想好了,这个房子理应登记在蒋梅名下。一来户口本上她是户主,二来给她一个保障,免得自己一出差她就惶惶不可终日,吃不下睡不着,有了房子傍身她心里怎么也能更踏实一点。 因此探视当天贺兰带上了蒋梅一起。 也许是狱友们都知道郭德宝家里只剩他自己,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探望过他,所以冷不丁见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来见郭德宝,玻璃窗后面的服刑人员一个个都恨不得将眼珠子粘在这对母女,尤其是贺兰的身上。 “看啥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喂狗!”蒋梅紧张到抓着贺兰的那只手直冒汗,贺兰张嘴便当着狱警的面呲哒坐在郭德宝隔壁的一个服刑人员。 回过头来贺兰与郭德宝对视,贺兰问道:“找我啥事?” 监狱里对个人卫生要求应该比较高,郭德宝一笑一嘴大白牙,说道:“村长叔说你们娘俩是好人,我怕你们心里膈应那房子,所以想给你们宽宽心,现在看来用不着了。” 贺兰笑得十分嚣张,“你放心,天底下就没有我怕的事儿。” 第28章 砌炕 会见时郭德宝还拜托贺兰两件事。第一件,购房款他拜托贺兰直接转交给村长,让村长帮忙存个定期;第二件,他父母当年无处可葬,所以坟就立在院子南墙下,他想请贺兰帮忙找个墓地迁坟。 一听说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竟还掩藏着一座合葬坟,贺兰眼珠子一转,问道:“非得迁坟不可吗?” 郭德宝让她一句话给问懵了。 “我们老家有讲究,迁坟必须要家里子孙在场,否则对子孙有妨碍。”贺兰信誓旦旦地编瞎话,然后说道:“我的意思是那坟先留着,逢年过节我帮你上坟烧纸,等你出来以后自己迁。” 如果说之前郭德宝还对贺兰母女是好人这句话心存疑虑的话,那么现在他则彻底打消了怀疑。这么多年来,贺兰是除村长以外第二个愿意为他着想的人。 但很快第三个人就出现了。蒋梅一直坐在玻璃窗前默默听贺兰跟郭德宝谈话,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蒋梅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块钱,怯怯说道:“我听村长说在里边想吃点好的还得花钱,第一次见面我也不知道你爱吃点啥,这钱你收下,就当我们一点心意。” 郭德宝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钱还是狱警帮忙收下的。 走出监狱后蒋梅问贺兰:“迁坟的事儿是真的吗?” “我骗他的。”贺兰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地说,“那院子附近人烟稀少,我怕有人不怀好心,留座坟说不定还能吓唬吓唬贼。” “原来是这样,那一百块钱呢?” “为了堵他的嘴。”贺兰伸了个懒腰,惆怅地说:“房价只会越来越高,现在咱们四千五买他的凶宅算高价,等他出狱以后房价不一定涨成什么样了呢,万一到时他觉得自己卖亏了想找麻烦,有这一百块钱的情谊打底,说不定还能好说话一些。” 蒋梅回头看了眼监狱高耸的围墙,说道:“我觉得他不能,这孩子不像坏人。” “这话您别跟我说呀,去跟法院、跟狱警说,您看他们什么反应。” 贺兰时常会觉得蒋梅天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很难相信三十几岁的她前半生被虐待成那个样子,现在仍会对世人报以最单纯的善意,即便对方是个在刑人员。 但不得不说,蒋梅的眼光有时候还是准的。郭德宝将房屋过户相关事宜全权委托给村长办理,村长在跟贺兰交接购房款时直接数出五百块退还给她。 “德宝交代的,这五百块钱算你们娘俩帮他上坟的辛苦费,一定要你收下。” 贺兰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终没有推辞。 回家后她将五百块钱交给蒋梅,难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就走了下道呢?” 蒋梅满面同情,说道:“雪华她妈跟我说起过,德宝是冤枉的,耍流氓的是他几个同学,就因为他跟那几个人一起走了一段路,就被严打成流氓犯了。” 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确实是够冤枉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郭德宝已经在牢里蹲了十年,再有五年就该出狱了,想来沉冤昭雪机会渺茫。 食品厂新建了一排十二间宿舍,这边正在上梁,那边贺兰终于拿到了登记着蒋梅名字的宅基地使用证。 村民听说贺兰将隔壁郭家的院子买了下来,不约而同地蜂拥过去帮忙。除草的除草,修整房屋的修整房屋。负责盖宿舍楼的泥瓦匠还主动询问贺兰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建,工人和材料都是现成的,只要她一句话保准办得漂漂亮亮。 别说还真有。蒋梅两只手上都生有冻疮,冻疮这东西贺兰很有经验,一旦得了每到冬天必复发,而她们的新家目前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她认为十分有必要在家里砌上两铺火炕。 虽然华北地区冬季的温度跟东北没法比,但一想到气温降到零度以下还要睡凉飕飕的木架子床,贺兰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所以在泥瓦匠提供了充足材料的前提下,贺兰亲自动手在房间里砌了两铺火炕。 砌炕的时候院子里人来人往,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赶大集。没办法,村里人听说过东北火炕的人都少,更别说见过、摸过的了,所以当听说贺兰会砌火炕,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都赶来凑热闹。 “原来这就是火炕,烧上火真能住人?不会把人烫着?” “你懂啥,人家贺厂长说了,炕道里走的是烧火产生的烟气,温度没有那么高。” “烧火的时候进烟,烟顺着烟道出去,炕就热了。” “看起来挺简单,啥时候能弄好?我想试试呢,行的话回头也在家里砌一个,冬天肯定舒服。” 有泥瓦匠们帮忙,贺兰的工作量其实没有那么多,只需要她指挥并注意一下细节就好,所以两铺炕不到三个小时就完工了。 东屋的火炕连通着灶台,蒋梅想着反正将火炕烘干也得点火,干脆顺便做一顿饭犒劳一下来帮忙的村民们。 贺兰原本没有这个打算,这些村民抱着什么目的来帮忙的她一清二楚。都是看食品厂又是建厂房又是建宿舍,都盼望着食品厂下一次招工时自己也能进厂上班,便想在贺兰跟前混个眼熟,以期将来面试的时候好占些便宜。 她都把工钱准备好了,蒋梅提出来留人吃饭。行,吃就吃,贺兰想。自打宅基地使用证真正拿到手,蒋梅肉眼看见的自信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 这次留人吃饭应该是她来到陈庄村后真正意义上自己当家做主的第一件事,没理由打击她的积极性,相反应该鼓励才对。所以贺兰托人买了菜和肉,还主动下厨炒了几个菜。 四间房摆了四桌席面,除了干活的工人,村长、村支书、大队会计都来了。席间村长对贺兰的火炕十分感兴趣,就连村支书虽然不言不语但也一直在旁竖起耳朵听贺兰讲火炕的好处。 后来村长更是不客气地邀请贺兰第二天去他家里帮忙砌一铺炕,贺兰前脚刚答应下来,村支书紧随其后便说自己也想给老娘砌一个。 拿她当傻小子使唤呐?贺兰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说道:“行,明天给村长大爷家砌完就去您家。” 做梦,等着去你。 第29章 旅途轶事 又不是闲着没事干,贺兰哪有那么多时间挨家挨户给人砌炕。 陈进峰被她派去隔壁省会出差了,一起走的还有三个新来的男推销员,剩余两名女推销员贺兰交给陈雪华亲自负责,争取用最快的速度将她们两个带出来。 陈雪华昨天刚刚跟贺兰报告进度,两名女推销员巾帼不让须眉,适应良好,可以马上结束试用期成为正式推销员。 贺兰早就摩拳擦掌剑指隔壁未来的直辖市、现在的地级市卫宁了,只等将家里的房子和蒋梅安顿好她就要带人出差。 这个时候任何人想绊住她的脚步都是罪加一等,何况是在她看来一直有些拎不清的村支书。所以第二天贺兰刚刚把村长家的火炕砌出个大概样子,便有人跑来找她说厂里有急事找她。 贺兰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到了销售科跟两名等待多时的女推销员碰了下面,回家拎起行李袋就上了火车。 村支书原本想借此机会跟贺兰缓解一下紧张关系,大鱼大肉准备好却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去村长家一问才知道贺兰早就走了。 村支书在家里大发雷霆的时候贺兰乘坐的火车刚刚驶出相州地界。两名女推销员赵培红和钱丽云坐在她对面,分别从包里拿出各自的馒头,一个加辣条一个就薯片,边吃边聊。 赵培红和他爱人以前在麻袋厂车间工作,两人是麻袋厂第一批下岗工人。她爱人会修鞋,下岗后就在百货大楼门前扯起一个修鞋摊,一个月勉勉强强能有百十来块收入。两人上有老下有小,眼看孩子就要上高中,家里却捉襟见肘,所以赵培红才不得不留在食品厂试着做别人都不愿意做的推销员,实在是无奈之举。 钱丽云的情况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她跟丈夫是二婚,丈夫跟已过世的前妻留下一个十岁的儿子,钱丽云扪心自问对继子还算呵护备至,奈何孩子的外公外婆不放心,时常偷摸问孩子后妈有没有虐待她,一来二去生生把孩子问得对钱丽云起了反感。 钱丽云想着大不了她跟自己生的孩子亲,可是她结婚三年多愣是没能再怀孕。 钱丽云还在机械厂上班的时候,每次提起没能生个一儿半女丈夫都安慰她不着急慢慢来。后来她下岗了,丈夫一反常态,口中的说辞也变成了生什么生、没钱怎么养孩子。 直到这时钱丽云才隐隐发现不对,丈夫娶自己的真实目的好像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奈何她是二婚,始终提不起再次离婚的勇气,便只能忍气吞声。 她选择留在食品厂做推销员完全是中了贺兰的蛊,贺兰当时对在场的女同志们说:“手心朝上的日子不好过?做家庭妇女是没有前途的,跟我干,我能让你们回家也尝尝当娘娘被人伺候的滋味儿。” 就为了这句话,钱丽云义无反顾留下来成为贺兰手底下的兵。 三人初见面时赵培红和钱丽云不约而同认为贺兰是哪个走后门的关系户,了不起是个嘴皮子功夫厉害的样子货,能让食品厂真正发展起来的肯定另有其人。 跟着陈雪华跑客户的过程中她们才知道,没有贺兰就没有食品厂,贺兰才是食品厂最大的主心骨。没看那些大小商贩虽然嘴上跟陈雪华有来有往,但谁都不忘问一句你们贺厂长怎么没来。 这还是贺兰只露面推销过一次的结果,想也知道如果她下了长期功夫,这些客户有一个算一个,想撬都撬不走。这就叫本事,跟着她肯定差不了。 对她们的恭维话贺兰摆摆手,无所谓道:“我没你们想的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是眼疾手快外加嘴甜脸皮厚罢了。” 赵培红和钱丽云闻言想笑不敢笑,憋得两脸通红。 “真的,我不是谦虚。”贺兰啃了两口清香的黄瓜,说道:“做推销最重要的就是豁得出去,脸皮不厚不行,人家一句冷言冷语你就走那还怎么卖货?你得抱着卖一袋是一袋的心态,只要人家不轰咱走咱就死皮赖脸跟人死磕。” 坐在钱丽云旁边的一个旅客偷听她们聊天,听到这里没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贺兰不以为意,顺手掰了半根黄瓜递过去,问道:“您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旅客实在推辞不过便接过黄瓜,拿在手中回道:“做推销员是很辛苦,但我觉得脸皮厚不是首要的,打铁还需自身硬,最重要还是得你们的产品质量说得过去。” 贺兰一拍巴掌,扬头示意赵培红和钱丽云,“来,检验你们学习成果的时候到了,把你们的所学所想都跟这位大哥展示一下。” 钱丽云个子高,站起来从行李中取出辣条和薯片,笑盈盈递给隔壁大哥,说道:“您尝尝我们的产品,看一看质量过不过得去。” 赵培红从旁附和,“我女儿最喜欢奥尔良味儿的薯片,她爸喜欢拿鸡汁味的辣条下酒,我个人觉得五香的最好吃。” 大哥挨不过三个女同志的热情推销,辣条和薯片分别尝了点。本来他还抱着严谨品评的目的,东西一入口人就顿了一下,细嚼慢咽半天除了麻辣口味的太辣了以外愣是找不出别的毛病。 喝口水冲淡一下口中的辣味,大哥诚心实意说道:“味道确实好,这样你们包里还有多的没有?卖我一些。” 钱丽云和赵培红瞬间眉飞色舞,这还是她们正式上班后卖出去的第一单呢,管他买多买少都算是开门红,好兆头一个。 两人热情给旅客大哥讲解,最后大哥一口气买了三十包辣条和十包薯片。 贺兰优哉游哉坐在对面看赵培红和钱丽云一起喜笑颜开,等她们平静下来后问道:“没了?” 两人同时一怔,钱丽云摸了摸身上,又找出一张厂子名片塞给旅客大哥。 贺兰指着两人身后车厢上方的铭牌说道:“这趟车总共十八节车厢,硬座车厢六节,每节核载旅客数量118人,。” “超载就算三分之一,也就是说起码有1000个像这位大哥一样的潜在客户不得不跟我们共处一室。”贺兰咬一口黄瓜,眨巴眨巴眼睛说道:“还等什么?冲啊姐姐们。” 钱丽云当即兴奋非常,一把抱起装满产品的行李袋,赵培红鼓起勇气看了贺兰一眼,转身便跟钱丽云一起正式踏上推销之路。 第30章 落脚 贺兰上身伏在座椅椅背上,支着头目光紧紧跟随钱丽云和赵培红。亲眼见证她们从试吃四个字都需要人主动询问到大方往陌生旅客手里塞试吃品,从磕磕绊绊的向有意向的旅客讲解产品优点到主动站在人群中央不顾及所有人目光地放声演讲,整个过程的变化只需要走遍一节车厢的时间。 三个多小时走遍六节车厢,钱丽云和赵培红回来时满面红光兼口渴难耐,每人都喝光一瓶水才有时间说话。 钱丽云说:“坐火车的人买的量虽然少,但是人数多,感觉总数跟小陈那里两条街的店铺销量差不多。” 赵培红翻着手里的纸质记录,摇头说道:“不止,你可能没有把预定的客户算进去,全算进去的话绝对比小陈三天的销量要高。” 说着说着两人头碰头研究起记录,钱丽云讲的大多是些心得体会,赵培红则偏向实打实的记录分析,两个人看上去竟有些优势互补的意思。 隔壁座的旅客大哥也算亲眼见证了她们的变化,笑着对贺兰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一转身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人还是那个人,却好像换了个芯子。 贺兰听他说话有卫宁市的口音,便跟人攀谈起来。三言语便得知大哥是当地人,刚刚送完孩子去读大学,返程跟她们一个目的地。 大哥家住城中村,有一栋三层小楼的自建房,并且有空房出租。不仅地理位置优越,内部设施也跟正常楼房一样。最大的意外之喜是大哥的老母亲在一楼开着间电话亭,接打电话十分方便。 贺兰当场便决定下车之后跟大哥走,如果房子果然如他所说便租下一间来做落脚处。 陈进峰一开始带人去隔壁省会开展业务住的是旅店,图的就是旅店房里有电话分机,联络客户比较方便。后来旅店嫌他们每天电话多,前台小姐简直有一半时间像专门为他们服务的接线员,于是就委婉地把他们赶走了。 后来陈进峰便千挑万选了一个报刊亭隔壁的小门脸房做办事处,每天用电话都如数交费,还刻意跟报刊亭小老板打好关系,好不容易才终于在省会城市站稳了脚跟。 贺兰吸取了陈进峰的教训,原本就打算在电话亭或者报刊亭附近租房落脚,可巧正瞌睡就有人送上来枕头。 大哥家房子确实不错,贺兰三人都很满意,于是当场便签了一个月的租房合同。 之后贺兰利用买地图的机会跟大哥的老母亲唠嗑,轻松从老太太口中得知她爱吃甜食的喜好。于是每天接打电话三人都不忘给老太太带些糖果、枣糕之类的甜品,因此老太太叫她们接电话从来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但贺兰还是觉得不方便。随着业务量的逐渐增多,业务电话也越加频繁,每天楼上楼下跑着接打电话不仅不方便,有些需要回电的客户老太太时常记错号码,导致她们曾经丢过两回客户。 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也最方便的办法当然是买一部大哥大,但那东西实在是太贵了,全新的五万块一部,二手的还抢不到。五万块都够厂里再上一条薯片生产线了,谁都舍不得为了一部电话花这么多钱。 所以最后的解决办法还是只能安装座机,四千五百块一条电话线,话机二百块,随机赠送盖电话的四方手绢一条。 赵培红和钱丽云都嚷嚷座机也贵,没必要。只有贺兰坚持己见,这个座机她是安定了。不仅她这边要安,她还给陈进峰下了命令,要求他也安一部。 明明做的是正经生意,却连个属于自己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怎么行。她要是客户电话下单的时候肯定心里会有所怀疑——这厂子生产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正规产品?连个办公室电话都没有,别是假冒伪劣? 陈进峰接到贺兰的命令便开始着手安装电话的事,没过几天便兴冲冲联系贺兰,说他那边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省会城市拨出一块地皮来新建了一个经济开发区,为了招商引资政府下了血本,不仅减免部分税收,如果在开发区租赁厂房的话房租方面还有优惠。最令陈进峰感到欣喜的是,在开发区里安装电话也有相当大的优惠措施,只需两千六百八,邮电局上门服务安装到家。 隔壁省会作为食品厂第一个开拓出来的外地市场是非常受厂里重视的,不仅给了陈进峰相当大的自主决策权,在资金和货源方面也都紧着他来。陈进峰也不负所望,业务开展得极其顺利,上个月厂里几乎三分之二的营业额都是他带人创造出来的。 不过供货方面曾经出现过一次意外,导致当地市场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窗期。贺兰大手一挥直接让陈进峰在当地租一间仓库,厂里每个月至少送一个批次的货给他,保证他那里的货源充足。 陈进峰就是在寻找仓库的过程中了解到开发区相关优惠政策的。开发区地处偏远,目前只有一些大中型企业打算在那里落脚,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大多都选择苟活在市郊。像食品厂这样的外地企业,还是只销售不生产的乡镇企业都不用在开发区里找,想也知道不会有。 但是开发区的房租便宜啊,同样面积的仓库比市郊足足低了一半的月租金呢。更何况还有安装电话的优惠,所以陈进峰十分心动,一得到消息立刻就给贺兰通风报信。 “我听说不止我这里有经济开发区,国内很多大城市都开始建了,说不定卫宁市很快也会有消息。” 贺兰不知道这种事应该问谁,便想当然地跑去工商局业务大厅随便抓了一个工作人员询问,工作人员一脸不耐烦地扔给她一个小册子。 贺兰定睛一看,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卫宁市天海经济开发区招商引资宣传册。再一看日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她紧张地舔舔唇,问办事员:“这些招商引资的优惠措施还没过期?” 办事员斜睨她一眼,吐出两个字:“没有。” 贺兰把心放回肚子里,兴冲冲跑了。 有道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有预感,自己大展宏图的时刻到了。 第31章 浑水摸鱼 跟陈进峰不一样,贺兰在开发区要找的不是仓库,而是办公室。因为相州县距离卫宁市不算很远,再过两年卫宁市成为直辖市后,相州县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还会被并入其中,包括陈庄村,所以根本没必要在这里租仓库。 出乎她意料的是,开发区的办公室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开发区已经落户和正在落户的企业无一不是纳税大户,人家的办公楼要么一租就是一整层,要么干脆买块地皮自己盖,这么久以来开发区管委会还从未接待过小微企业。 光明食品厂,听起来似乎很有老牌国企的感觉,营业执照等相关证件一拿出来管委会相关人员直愣神,说它是小型企业都算抬举它了,这不就是村里的作坊么。 连二十人都没有的小作坊跑到开发区租办公室,想也知道是看上了开发区的各项优惠政策。管委会工作人员心里门儿清,便按照程序走了一遍流程。 贺兰一边在开发区里四处搜寻合适的办公地点,一边每天去开发区管委会报道,低三下四求着办事人员给她办各种手续。 没办法,刚起步的小企业在开发区就是不遭待见。 后来中秋都过了贺兰好不容易在一栋办公楼里找到一间合适的办公室。其实也不算很合适,面积实在太大了,一百五十平的开间,她们三个人站在里面说话都有回音。 但贺兰早有打算,她要把这间办公室打造成商住一体,一间办公,一间会客,再加两间宿舍,完美的解决了办公和居住的需求。 然而实际操作的时候管委会却又跳出来大发淫威,以贺兰对办公室进行改造没经过管委会允许,属于违规行为为由要求她交罚款,不交罚款就给办公室断水断电,安装电话的事也没影儿了。 数额还不小,整整一千块,就那么巧刚好是贺兰偷听到的管委会员工中秋福利的总金额。 这不明摆着把她当冤大头,要拿她开刀么?愤怒与这段时间办事不利的怨气叠加在一起达到顶峰,贺兰决定给管委会一点颜色看看。 那天是礼拜一,贺兰按照管委会要求停了工,跑去买了一只颜色略显老气的口红,外穿一身黑西装,将里面的白衬衫领子外翻,肃着一张脸走进工商局办公楼。 进去之后她并不找人办事,而是站在一株发财树后面翻看报刊架上的报纸。 大约十点多钟,她等待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一群中山装簇拥着一个身穿白衬衫的中年男人进了办事大厅。领头的中山装被办事人员叫做赵局长,两鬓斑白,殷勤又不失严肃地上前为白衬衫讲解工商局内部的各项流程与相关政策,说到新建起来的开发区时看似十分骄傲,禁不住大夸特夸起来。 来办事的普通老百姓看见这阵仗纷纷或驻足或躲闪,白衬衫察觉后和蔼地招手示意大家伙该干嘛干嘛,“我就是来参观学习一下,不耽误大家办事。” 贺兰走上前,跟在一个男人身后从展示架上取下一本开发区宣传册,脚步一转十分自然地混进了来“参观学习”的人群。 这群人里男性居多,大多身穿中山装,仅有的几名女性穿着跟贺兰如出一辙,黑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衫,衬衫领子外翻。贺兰混进去没有丝毫违和感,很快便跟随人群来到了工商局办公大楼内部的三楼。 上楼之后大部分人都被安排去休息室,这时再跟进去难免会露馅,于是贺兰借口去卫生间,脚尖一转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工商局局长姓赵,今天有商务部下来的人例行检查和参观,这些消息都是贺兰在跟开发区管委会打交道和在工商局办手续时打听到的。 她不想大闹天宫,只想跟土地爷求个情,让他老人家手底下那些喂不饱的狼适可而止而已。毕竟现官不如现管,以后她还是要在管委会手底下讨生活的,没必要得罪太过。 看好局长办公室的门牌,贺兰礼貌地敲门三下,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一抬头却愣在当场,连门都忘记了关。 白衬衫居然也在。 刹那间贺兰心念电转,挂上一副激动神色,磕磕绊绊开口问道:“请问,您就是赵局长吗?” 赵局长和白衬衫齐齐怔了一下,随后一头雾水的赵局长和蔼说道:“我是,这位女同志找我有事?” 贺兰将开发区宣传册紧握在胸前,脸颊微红道:“我,我刚刚在楼下听您讲解咱们卫宁市的开发区听入了迷,不知不觉就跟了上来,我,我有几个关于开发区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白衬衫嘴角含笑,意味深长地看向赵局长,却发现赵局长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意料之中的游刃有余,相反神色中似乎有丝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同志请坐,有什么问题你说,只要我知道肯定会认真为你解答。”赵局长亲自端起暖瓶,弯腰给贺兰倒了一杯水。 “不用,不用,您这么大的官儿给我倒水,折煞我了。”贺兰睁着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满面淳朴说道。 赵局长呵呵一笑,放下暖瓶问道:“小同志哪里来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对,我相州来的,相州陈庄村您知道吗?”说完不待赵局长回答,贺兰便自顾自说道:“您肯定不知道,我们那儿地方小,又没啥出名的企业。不过将来我们厂肯定会出名的,到时候提起相州您肯定头一个就会想到我们厂。” 质朴的语言和雄心万丈的口气搭配在一起,办公室里两位领导不约而同都对贺兰口中的“我们厂”起了些兴趣。 “你们厂是做什么的?你来卫宁是给厂里跑业务吗?”赵局长问道。 “我们陈庄村响应国家号召,自己创办了一个光明食品厂,现在主要生产两个品种的辣条和四种口味的薯片,别看建厂才半年,但是我们的产品十分畅销。”贺兰猛地站起来,从手提袋里拿出试吃品,莽莽撞撞就往赵局长和白衬衫手里塞,“不信你们尝尝,隔壁省会和咱们卫宁市凡是吃过就没有不说好的,个个都竖大拇指。” 白衬衫拿起试吃品看包装,领导不动手赵局长便也不动。贺兰跳马猴子一样伸手将白衬衫手里的试吃品一把抢过来,刺啦一下撕开放回他手里,大声说道:“你尝尝,不好吃我把脑袋拧下来送你。” 白衬衫但笑不语,顺水推舟拈起一片薯片放进口中,斯斯文文咀嚼片刻后十分自然地竖起大拇指对贺兰说道:“果然名不虚传。” 赵局长紧接着便开玩笑道:“你是来推销的还是真有问题要问啊?” 贺兰犯傻一样挠挠头,尴尬笑道:“一紧张就忘了,我想问您什么来着?” 两位领导齐齐仰面大笑,赵局长不再紧张,和蔼说道:“不着急,慢慢想。” 贺兰一拍大腿,一惊一乍说道:“对了,想起来了!我想在咱们开发区租办公室办公,想问一下开发区的优惠政策我们这种外地的村办企业能用不?不瞒您说我们厂子小,我怕冒冒失失上来就要这要那惹你们笑话。” “最主要我想扯条电话线,我在隔壁省会的同事说人家那里的开发区扯电话线特别便宜,可我没看见咱们宣传册上宣传这个,所以想专门问问您。” “就只有电话线?”赵局长老神在在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有的话一起说来我听听。” 贺兰的眼睛当时就亮了。 第32章 扮猪吃老虎 贺兰的诉求其实特别简单,首先她希望开发区管委会别总盯着她一个人薅羊毛,其次她希望以后食品厂在开发区的待遇能够一视同仁。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但是话却不能明说,明说得罪人。轻则得罪管委会,重则相当于在商务部领导面前参赵局长一个御下不严之罪,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贺兰在提要求的时候十分巧妙的避重就轻,专往小而精确的问题上面绕。反正她呈现给两位领导的形象就是一个无知莽撞的年轻姑娘,说这些一点都不违和。 “咱们开发区的办公楼能让办公人员留宿吗?太大的我怕租不起,我想租一间小点的改造一下,给员工包吃包住,这个咱们开发区允许吗?” “没有特殊规定的意思就是行呗?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不打招呼就动工再被罚款。” “最主要电话线我想尽快扯进来,就这几个问题,别的没了。” 赵局长提心吊胆一场,开始还怕贺兰是竞争对手给他下的绊子,待她的问题问出口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哪里是个愣头青,她是在扮猪吃老虎啊。 听她话音就知道对开发区内部管理十分熟悉,不知道跟开发区管委会打过多少次交道。还有她那些问题,听起来像未雨绸缪,其实处处有的放矢。想来应该是实际过程中遇到刁难,找上面伸冤来了。 万幸这姑娘是个机灵有眼色的,没有在领导面前给他弄个下不来台,幸好幸好。 过后赵局长亲自打电话给管委会办公室主任,语气严肃地询问他是不是有个光明食品厂最近在开发区落户,叮嘱他多多关照一下新兴村镇企业,要给开发区树立正面形象。 响鼓不用重锤,赵局长轻飘飘一句话便解了贺兰的燃眉之急。那之后无论是改造办公室还是安装电话,开发区管委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没从她身上拔过毛。 重阳节当天贺兰在办公楼下放了一千响鞭炮,带着钱丽云和赵培红雄赳赳气昂昂搬进了光明食品厂驻卫宁市办事处。 整层楼的租户共有七家,她们是规模最小的一个。对门面积比她们大三分之一,是一家方便面厂的办事处,就是那个方便面的牌子贺兰闻所未闻。 因为大家都是食品企业,互相之间又不存在竞争关系,在其他五家大型企业的不屑一顾下贺兰三人很轻易就跟方便面厂的员工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每到晚饭时间看见对门有人,贺兰便让赵培红和钱丽云做拿手菜,油烟机开低档,香味儿顺着走廊直往对面办公室里钻,香得对面的员工根本无心办公,频频装作路过往她们厨房里看。 做好了饭菜贺兰用个大茶盘随便一装,端起来去敲对面办公室的门,对着一个个闻着香味儿泡方便面的饿汉子们嫣然一笑,说道:“不小心菜做多了,各位大哥帮帮忙。” 鸡肉炖土豆、芹菜炒豆干、凉拌什锦菜,离家日久的饿汉子们久违地吃上一口家常菜,个个恨不得把脸埋进茶盘里去。 后来慢慢的汤有时会炖多了,饭也会煮多了。 方便面厂的一个小业务员连续吃了十几天对门煮多的饭菜,不由得对同事发出了灵魂一问:“你们说对面那个贺厂长是不是对我……们中间谁有意思?” 前辈们纷纷对他嗤之以鼻,有好心人劝他:“撒泡尿照照去。” 办公室刘主任说话婉转一点,“人家才二十出头就当上厂长了,就算是个副的那也足够证明人家有本事,更别提小小年纪就敢带人出来开拓市场,还做得风生水起,啧啧,不是一般人哟,一般人谁能配得上。” 小业务员瘪瘪嘴,说道:“那她为什么天天给我们送吃送喝,总得有原因。”哪有天天做饭做多的。 前辈们训他:“就不行人家心地好,看我们可怜,或者想跟邻居打好关系?”三个女人住一起不正需要一群大老爷们儿保护么。 办事处主任斜睨他们,哼,天真。 后来贺兰干脆不装了,直接找上门对刘主任提要求:“您看我们两家相处得也不错,怎么样?要不要来个合作共赢?” 贺兰眼馋方便面厂的成熟销售渠道不是一天两天,方便面那边一帮大老爷们当然是羡慕贺兰三人吃得好、住得好,当然最主要是吃得好。 方便面厂虽然已经成立了十来年,但销售部一直习惯用男性员工出差,因为他们耐操,对生活环境的要求不是那么高。这就导致了虽然开发区刚刚成立方便面厂就在此设立了办事处,面积还不算小,但业务员们无论层级一概在办公室里睡行军床,听说刚来的时候还打过一段时间的地铺。 白天还好说,跑业务的时候随便在哪里都能对付一口,夜里就不行了。开发区附近人烟稀少,一群男人夜里饿了只能啃方便面,就算自己厂的产品味道再好三个月下来他们也早就吃腻了。 所以当他们亲眼看见贺兰先后在办公室里开辟出了办公区、会客区以及生活区,后来又堂而皇之地安装了上下水,搬进了崭新的煤气灶和油烟机,方便面厂的男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各个眼睛都是红的。 家常菜对长期出差人员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方便面厂一群大老爷们很快便在贺兰的有意调教下形成了条件反射,对门的油烟机一开他们便开始心不在焉外加望眼欲穿,回办公室比下班回家还要准时准点。 可以说是一日不吃如隔三秋。这个时候贺兰再抛出自己的条件,双方共享销售渠道,互通有无。所谓吃人嘴短,即便是刘主任也不好意思当场回绝,只好用问一下厂里的意见来搪塞。 那之后贺就再没提过这件事,当然,饭菜也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做多了,毕竟买肉菜米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方便面厂没有回话,贺兰就默认人家不想合作,何必再费那个功夫。 然后一群饿汉子们在饥一顿饱一顿一个礼拜后终于按捺不住,揭竿而起了。当然不是跳槽,他们选择阳奉阴违。 主任虽然没说同意合作,但也没说不同意不是吗?那他们背着主任悄悄给对面透漏消息,应该不算违反规定。 于是当年底陈进峰回厂结算,信心百倍对他的村长父亲说自己的团队绝对是本年度的销售冠军时,村长对他神秘一笑,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小子还是嫩了点。” 第33章 分红 在方便面厂业务员的助力下,贺兰和赵培红、钱丽云三个女人用四个月的时间创下的销售额相当于陈进峰那里全省外加整个相州县那么多。 消息一经传出不仅整个陈庄村轰动非常,就连县工商局张局长都亲自给贺兰打去电话确认。 “听说你把产品卖进首都了?真的假的?” “真的,上个礼拜商务部牵头组织了一个副食品交易会,就在卫宁市,工商局不知道为啥给我发了邀请函,我带着一车货就去了,一炮而红!” “不知道为啥给你发邀请函?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在赵局那里耍的花招连我都听说了。” 贺兰嘿嘿一笑,并不反驳。 张局长语气中满是叹服,“我以前以为你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女同志,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你不仅是真聪明,还有胆识,食品厂在你的带领下一定会走得更远。” 贺兰早就不跟张局长见外了,客客气气收下他的赞美之词,大大方方表示过年会去张局长家里拜年。 张局长打趣她:“厂子月入一万你就敢开表彰大会,现在家底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万了,表彰大会还开不开?我这里还等着给你戴红花呢。” 贺兰有苦说不出,“开不起,更不敢开。” 是,厂子赚钱了,正因为赚到钱了,苍蝇一样闻着味儿的人也纷纷上门了。乡里今天这个地方有困难,明天那个项目有指标,把村长吓得如同惊弓之鸟,办公室电话一响他条件反射就想躲出去。 半年赚了二十多万,不知不觉就被人揩出去五分之一。村长当机立断把贺兰叫回来按合同跟她平分利润,同时给员工们发年底奖金。 除去一切正常开销,贺兰总计分到了七万多块,算上提成和奖金刚好八万。 发完全体员工的工资和奖金后,食品厂账面上只剩十万出头。 村长很满意,不满意的是村支书。才十万出头,刨去给村民的分红还能剩多少?哪里还有钱给村里修路、铺设自来水管、搞一搞路灯等关系到整个村子面貌的大工程? 乡里都知道他们陈庄村食品厂发展得有声有色,多少人都等着看陈庄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结果等来等去就等到这么点钱,还不归村委会管。这不是打他这个村支书的脸吗? 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在车间里干得不错,跟同事们关系也处得好,早就将厂里每个月发出去的工资和大概奖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村支书一想到每个月发给工人那么多工资奖金却没钱给村里修路就忍不住心头火起,再一想到贺兰分走的那一半利润,酒劲一上头他就跑去找村长大吐苦水。 村长连旱烟都不抽了,村支书说一句他怼一句。 村支书觉得工人奖金高,村长就说那是规章制度早就定好的,你不同意当初怎么不早说。 村支书提出出差人员补贴不合理,村长让他去找贺兰说,补贴各方面规则是贺兰亲自定的,村支书不言语了。 后来提到全体村民分红问题,村支书的意思是可以少分一点,多留一些钱用来开春修路。村长拿出旱烟袋慢悠悠装烟丝,吸了几口后说道:“本来修路的钱我早就留出来了,可乡里不答应啊,今天要厂子赞助学校教室翻修,明天要厂子帮忙完成一下销售指标。” “我就纳了闷了,他们怎么就知道厂子赚到钱了呢?” 村支书嗫喏半晌,回道:“夏天不是开过表彰大会么?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惦记上的。” “那就是乡里不懂事了,我记得表彰大会上我说过来着,厂子月收入才一万块,乡里每次找我赞助都是万儿八千的,合着就是冲着厂子每个月的月收入来的。那不行,改天我得去找乡长和党官员说一说。” 村支书一下就醒酒了。他可没少在乡里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让村长知道他那些狗屁倒灶的话指定得挨训,既丢脸又丢份儿。 于是村支书抹一把脸,说道:“就是,太过分了,年底了叔你工作忙,这事还是交给我去办。” 村长点点头,不说话代表同意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食品厂给村民发分红,凡是有本村户口的每人二百三十块钱。 不要小看这二百三十块钱,相当于县里正式工一个月的工资呢。 虽然说的是一整年的分红,但实际食品厂成立也不过才半年多,所以能够拿到这么多钱村民们都喜出望外,纷纷畅想着明年的分红是不是能够达到每人五百块。 村长对每一个询问的村民都是同样的回答:“只要人人心向厂里,不愁分不到更多的钱。” 这句话激励了非常多的人,个个削尖了脑袋也想进食品厂上班。赶上过年,去村长和贺兰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贺兰家西屋打了一组大衣柜,这些天送来的年礼堆满了一间房,导致衣柜门有时都打不开。 蒋梅一边收拾一边跟贺兰念叨:“这是村西头福生媳妇送来的腊肠,我给她回的礼也是腊肠。” “这是村长媳妇拿来的腊肉,肥瘦相间多好,我给回了一罐麦乳精。” “还有雪华送来的羊毛围巾,她亲手织的,我觉得拿别人的年礼回给她不像话,你看看回礼拿什么比较好。” 案板上竹筐里,每一样礼物蒋梅都能说得出出处,时不时还讲几句对送礼人的评价。可见她不在的这段时间蒋梅在陈庄村过得十分不错,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 贺兰问她:“在这里住得开心吗?” “开心,村里人见我都笑呵呵的,家里有什么事儿总有人帮忙,从来没看过别人脸色。”蒋梅由衷说道。 前半辈子她一直看人脸色生活,就没想过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有钱又有房,身边还有孝顺孩子,啥啥都不缺,蒋梅扪心自问对现在的生活处处都满意得不得了。 “本来在陈庄村落户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我准备办农转非,把咱们俩的户口都迁到卫宁去的。”贺兰望着满坑满谷的年礼,惆怅地说:“看你在村里住得挺开心的,我犹豫还要不要迁户口。” 蒋梅闻言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说道:“农转非一个户口得花不少钱?快别花那个冤枉钱,买一个户口的钱都够再买一个院子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贺兰也觉得现在这个阶段买农转非户口十分不划算。但她始终觉得户口在陈庄村不是长久之计,有机会还是要迁出去的。至于迁去哪里,那就看哪里跟她有缘了。 第34章 丧门星 大年二十八,秦家明的奶奶过世了,在此之前十一月底他爷爷刚刚因为褥疮感染而过世。 老爷子老太太在村里人缘不错,来吊唁的人很多,贺兰在人群里排队给老太太的棺木鞠躬。棺木旁跪着一身重孝的秦家明,一张脸瘦脱了像,两只大眼睛呆滞无神,看上去更像et了。 秦家明的二叔看见贺兰一脸谄媚地迎上来,将她往账桌那边领。贺兰拿出十块钱上了礼,秦老二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险些憋成个王八。 人多不是说话的时机,贺兰吊唁完便跟陈雪华去了她家。 陈雪华的父母殷勤地端茶倒水,连准备过年吃的糖果点心都盛了两大盘出来。 陈雪华像姑奶奶打发小厮一样打发她爸妈:“我跟小兰姐说说话,你们忙你们的去。” 人走后贺兰朝陈雪华一扬眉,说道:“你现在可以啊,说话够硬气的。”贺兰记得从前她和蒋梅住在后院的时候,陈雪华动不动就被她爸妈气得直掉眼泪。 “那可不!”陈雪华抓起一把瓜子放在贺兰手里,“谁让我会赚钱、赚得多呢。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家里过个肥年,能不听我的么。” 果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有钱谁就是大爷。 “我叫你过来有事想跟你说,关于秦家明的。”陈雪华说着说着眉头簇起,“他爷走的时候你不在,梅姨住得远估计也不知道,也就我们这住在前后院的能知道个一知半解。” “老爷子过世的时候家明他爸回来了,办完葬礼就想把他带走,家明不愿意,抱着他奶奶一顿哭,最后没走成。” “现在老太太也没了,这几天我看秦老二跟家明他爸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估计葬礼办完他爸这回说啥都得把他带走。” 贺兰回想起刚刚在灵堂看见的那个男人。大高个儿,眉眼跟秦家明相差无几,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让他在众多村民中犹如鹤立鸡群,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别人的瞩目。这人还不显老,不知道的很难想象他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儿子。难怪在男女关系方面不干不净,的确有些资本。 有一个这样的爸,秦家明跟他走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可这种事谁又能阻止得了呢?亲爸亲儿子,总不能因为怀疑就不让人家骨肉团聚。就算秦家明自己反对估计也没什么用,秦老二一家拿他们父子当贼看,巴不得他们死在外头,自己好独占全部家产。所以葬礼一结束,估计父子二人就会被扫地出门。 事实上贺兰的猜测还是过于保守了,腊月二十九,老太太停灵第二天,秦老大就和秦老二在灵堂上吵了起来。 起因是秦老大着急走,便以停灵不过年的习俗为由,强烈要求大年二十九就把老太太下葬。秦老二肯定不干,老太太的娘家在外省,众多表亲们还没来吊唁,那些人可是礼金的大头儿,秦老二无论如何不肯放弃。 于是亲哥俩便在灵堂里当着老太太的棺木大吵特吵,惊得左邻右舍全都来看热闹。兄弟俩根本不嫌丢人,还扯起外人的袖子让人家评理。 别人都把这事儿当西洋景一样坐着看热闹,蒋梅坐不住了。 贺兰出差期间蒋梅一直和秦家明相依为命,说她把秦家明当自己亲儿子都不为过。她太知道秦家明对爷奶的感情有多深厚了,短短三个月内连丧两位至亲,蒋梅想起来就为他抹眼泪。现在老人尸骨未寒,他亲爹和亲二叔就在灵堂当众争吵,蒋梅都想象不出秦家明那孩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就罢了,偏偏秦家明早熟得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于是当夜里只有秦家明一个人守灵的时候,蒋梅趁着夜色走进灵堂,将秦家明冻得冰凉的双手放进自己的棉袄里面取暖,强撑笑意说道:“我跟你兰姐说好了,葬礼办完你就去我们家住,什么东西都不用带,你人过来就行。” “到时候咱们还跟从前一样,我去上班,你去上学,放了学你负责喂猪喂鸡,我负责生火做饭。吃完饭你做作业,我看电视,睡觉前咱们俩再一起泡泡脚。” “你不是一直喜欢你兰姐砌的火炕么,西屋那铺炕给你一个人住,随便你怎么扑腾,别掉地上就行。” 听着听着秦家明的手暖了,心也暖了,已经干涸的眼眶重新又湿润起来。 这时灵堂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不知是谁把鸡食盆踹得叮当乱响。紧接着秦家明二婶的声音便尖锐地响了起来。 “我呸!丧门星!自己家人克死一个又一个,还想着去祸害外人。” 秦家明倏地收回手,背过身去抹一把眼角,低头把蒋梅往外推,说道:“天冷,梅姨你回家,别冻感冒了。” 蒋梅失魂落魄回到家,头一回跟贺兰提了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找找村长,让他从中间帮忙问一问?哪怕我出点钱也行,只要能把家明那孩子留下来。” 贺兰惆怅地叹气,蒋梅去找秦家明之前她就知道这件事成不了。 秦老二媳妇不仅跟贺兰有前仇,食品厂发展起来以后还有后怨。厂里招聘临时工两次、扩招正式员工三次,次次选拔都没有秦老二媳妇的份儿。 明眼人都知道主要原因是她手脚不勤快,所以面试的时候才通不过。可她自己不这么觉得,坚持认为是贺兰公报私仇,因为两人闹过矛盾所以贺兰谁都能用但就是不用她。 陈庄村看贺兰最不顺眼的一个人就是秦老二媳妇无疑,秦家明她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巴不得大冬天一道天雷下来直接把这两人一起劈死。 然而事实却是贺兰赚到了大钱,现在还要接秦家明去家里享福。这事要是真成了秦老二媳妇怕不是得吐血三升,所以可想而知,她一定会从中作梗。 就算没有秦老二媳妇作妖,还有秦家明他爸呢。吊唁那天贺兰看得清清楚楚,秦家明他爸跟村里人讲话时滴水不漏,几个人围着他说了半天,把自己的情况透漏个底儿掉,愣是连秦老大一根毫毛都没摸清楚。 想从这样一个人手里把他亲儿子要出来,基本上难于登天。 第35章 翻脸不认人 大年三十本应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蒋梅却从起床起就开始心不在焉。昨天夜里她躺在炕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烙饼,折腾得睡梦中的贺兰也跟着不消停。 梦中贺兰又回到了自己上辈子的辉煌时刻,美食城开业,她作为总经理代表全部员工在开业典礼上向各位领导们宣读誓词,誓词中提到她要将美食城打造成本地明星产业。 后来经过不懈努力,她成功让美食城成为了本市乃至于本省的地标性餐饮服务企业。总公司奖励给她一套六十平的小房子,她那一直象征性落在福利院的户口才总算有地方可以迁出来。 有了自己的户口本对她来说是件大事,是必须要请客的。于是那天她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亲自下厨宴请同事。夜半宴席散去,她独自一人捧着户口本又哭又笑、正品尝着来之不易的辛苦成果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煤气爆炸却让一切都灰飞烟灭。 再一睁眼她就变成了赵傻妮,血迹未干地躺在棺材里,等待被活埋陪葬。 醒来的贺兰情绪略显低落,她是个十分务实的人,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关于上辈子幸福近在咫尺却已远在天涯的事了。 大抵是蒋梅这两天念叨秦家明命太苦的次数有些多,所以才让她也生出些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 ------ 秦老太太最终停灵七天,下葬那天风大雪大,葬礼结束后陈雪华的父亲陈炳忠将秦家明悄悄叫去家里,秦家明不出意外的在房间里见到了贺兰。 “我跟你梅姨的意思一样,你要是想就留下来,以后跟着我们一起过。”贺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说道:“不用你管谁同意谁不同意,那些事我来解决。” 秦家明像从前那样半垂着头站在那里,这一次却没有习惯性抬眼装可怜,眼皮一开一合,豆大的眼泪珠子便断线一样往下掉。 “兰姐,你和梅姨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我已经跟我爸说好了,过几天就跟他走,他在南方开了间杂货店,我去给他帮忙。” 贺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拿出一件崭新的土黄色棉袄交给他,说道:“这是你梅姨亲手给你做的,路上穿。” 秦家明接过棉袄紧紧抱在怀里,朝贺兰深鞠一躬抬腿便要走。 贺兰及时出声叫住他,说道:“遇到难处多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就拍拍自己的良心,问问他。” 秦家明说过几天才走,岂料第二天陈雪华就将那件蒋梅当初做给秦家明的围裙送了过来,告诉娘俩秦家明已经走了。 蒋梅抚摸着围裙泣不成声,好半天才发觉手感不对,打开围裙上的拉链才发现,秦家明留了整整两千块钱在里面,应该是他卖辣条和薯片攒下来的全部积蓄。 他就这么身无分文又干脆利落地不辞而别。 蒋梅因此病病歪歪一连好几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贺兰马上要返回卫宁,怕她一个人在家万一憋出什么毛病来,于是提议让她跟自己去卫宁散散心,蒋梅无可无不可的同意了。 卫宁市热闹非常,正月十五白天大街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夜里一片灯火辉煌,城隍庙前更是寸步难行。 一时失算的贺兰不得不带蒋梅找了间茶楼躲着,两人要了个靠窗的雅座,推开窗外面就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比在大街上人挤人好多了。 碧螺春的茶香尚未完全激发出来,贺兰就听到蒋梅激动喊道:“那是不是家明?!” 贺兰忙探头往街上看去,楼下满是五颜六色的帽子和黑漆漆的头顶,哪里能看到谁是秦家明。 蒋梅失魂落魄说道:“那棉袄看起来跟我做给他那件一样,兴许是看错了。” 贺兰肯定她是看错了,“哪有把棉袄穿在外面的。”再说秦家明都离开一个礼拜了,按时间推算现在怎么也到了目的地,一千多公里呢,坐火车一个来回哪有那么快。 经此一事蒋梅便有些意兴阑珊,贺兰待街上人流稍微少些便打车直接带她回了开发区宿舍。 第二天一早贺兰还在睡梦中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她迷迷糊糊接起来,电话对面是开发区保卫室,通知她有人要见她。 不用说又是来要赞助的牛鬼蛇神,贺兰多少有些起床气,张嘴就说:“不见!大过年的让他们识相点少给自己找不痛快,惹毛了我别说翻脸不认人!” 贺兰的威名在开发区管委会那里简直是如雷贯耳,工商局局长亲自点名要求特殊照顾的企业,还批条子给她安装电话、减免房租,以至于保安对她都有些唯唯诺诺,贺兰这边一挂电话,那边保安直接抬手轰人。 贺兰一个回笼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吃了碗蒋梅做的手擀面,放下碗她嘴巴一抹说道:“咱们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现在坐火车半天时间就能到,逛逛街住一夜第二天看完升旗再回来应该还不到晚上。 蒋梅说不想去是假的,哪个中国人不想去bj看一看,再亲眼望一望升旗呢,于是半推半就出了门。 开发区里不好打车,贺兰打算先坐门口的公交车进市区,然后打车去火车站买票。她正仔细研究公交线路,忽听身旁的蒋梅说道:“那是不是家明?” 又来了,贺兰眼神都不给一个,随口说道:“又是土黄色棉袄外穿啊?” “是!是他!是家明!”蒋梅的嗓音瞬间变得尖锐起来,拔腿便往一个方向跑。 贺兰愣神的功夫蒋梅恨不得跑出二里地远,等贺兰追出去十来米,就见蒋梅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又哭又笑。 贺兰傻了一样站在原地不知道动作,十分想抬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秦家明从蒋梅怀里抬起乱糟糟的头,脸上乌漆嘛黑活像刚从矿洞里爬上来,只有一双宛如et的眼睛亮得一如从前。 “兰姐,我回来了。”秦家明笑着说道,“你咋还翻脸不认人呢?” 第36章 逃跑 秦家明是逃出来的。 他其实并不想跟秦老大走,但是没办法,秦老大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威逼利诱,让秦家明必须跟他走。 再加上秦老太太临终之前回光返照,念叨的一直是这个大儿子的种种孝心,从侧面让从小缺少父母关爱的秦家明心中升起了一丝渴望。 即便所有人都说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可自己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总不至于把亲生儿子卖了换钱花? 于是抱着这样的奢望,秦家明跟上秦老大的步伐,一步步离开了陈庄村。 秦老大先是带着秦家明在相州县找了间旅馆住了一天,他自己出去一整个白天,留给秦家明十块钱吃饭。第二天秦老大晕晕乎乎回到旅馆,刚躺下便甩给秦家明两张十块钱,叫他去买两张今天晚上到卫宁的火车票。 秦老大的杂货店开在深圳,并不在卫宁。秦家明起了些疑心,但不管他怎么呼唤,秦老大都睡得像头死猪一样,没办法秦家明只好先去火车站买票。 短短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秦老大却埋怨秦家明怎么不买卧铺。 秦家明说他给的钱不够,秦老大眼皮子一掀问道:“你赚的钱呢?你二婶说你都上表彰大会了,钱肯定没少赚,就舍不得给你老子买一张卧铺?” 秦家明万万想不到还没离开相州地界秦老大就撕下慈父的伪装,朝他张牙舞爪地亮出了獠牙。对此他谎称钱都给爷奶看病了,一分没攒下。 秦老大骂了一声娘,愤愤说道:“我就知道秦老二一肚子花花肠子,说什么你手里有钱,两场葬礼的礼金都给我,房子归他,早知道你没钱我才没那么容易把房子给他。” 秦家明的心又沉了几分,但还没真正对秦老大死心,毕竟他爸没伺候过爷奶一天,在秦家明看来二叔为了分家愿意把礼金给他爸已经算仁至义尽。 第二天父子俩来到卫宁市,等待上车时秦老大不知怎么良心发现,给秦家明买了一个双肩包,让他把一直紧抱在怀里的棉袄放在包里背着。 秦家明开始还有些感激秦老大,上了火车之后他却越来越感觉不对。 秦老大把自己的手包放在秦家明的双肩包里,每到一个站点他便拉着秦家明去往车厢连接处。在那里他们总会偶遇一个个陌生男人,然后秦老大与之攀谈,几句话之后他会从手包里取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小包,跟对方说是样品,让对方有需要的话跟他联系。 秦家明问是什么东西的样品,秦老大说是冰糖,他开杂货铺时跟糖厂关系比较好,拿到手一批低价优质货,这次出来顺便找找销路。 他把秦家明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却不知道秦家明作为食品厂最早的一批推销员,为了销量课余时间几乎都泡在少年宫附近的商户和店铺里,对商店的进货渠道和营业模式早已烂熟于心。 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怎么会跟糖厂扯上关系,还能拿到低价优质货?在秦家明看来这纯属扯淡,秦老大一定没干好事,否则他不会每次都拿自己打掩护。 从心灰意冷到心急如焚,秦家明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那个时候他虽然看不懂秦老大在干什么,但总觉得秦老大卖的应该不是冰糖,并且直觉告诉他那东西很危险。 后来火车离卫宁越来越近,秦老大的精神头眼看着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从打瞌睡到流鼻涕,最后又像身上爬满跳蚤一样坐卧不宁。 火车在距离卫宁仅有一站地的一个县城短暂停留时,秦老大提溜着秦家明的脖颈便下了车。出站后他把秦家明扔在附近的公共厕所,提着双肩包一转身便消失不见。 三个小时后秦家明整个人都快冻透了,秦老大终于神采奕奕地回来了,并且当场宣布就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停下来卖冰糖。 看见他的精神恢复如初秦家明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他捂着如擂鼓一样的心跳跟秦老大走进旅馆,整个晚上眼皮都没敢合一下,一直在筹划接下来该怎么逃跑。 心乱如麻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摸那件土黄色棉袄,触手时恍然发现棉袄不知何时被烫了一个洞出来。 秦家明心疼得无以复加,偷偷起床到走廊上检查棉袄的情况。翻过来调过去的时候蓦地发现手感有些不对,摸到左胸附近一处长方形硬块时秦家明的心脏忽悠一下高高扬起又缓缓落下。 走廊幽暗的灯光下,棉袄里侧左胸的位置多了一层里布,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参差不齐的针脚才能彰显出做这项针线活的人手艺有多么拙劣。 秦家明眼含热泪小心翼翼扯开缝线,不出所料看到一沓纸币,有百元的也有十元的,甚至五毛的也有。 厚厚一沓,整整两千块。 有人原形毕露跟他要钱,有人教他遇事拍拍良心,原来不是让他问心,是告诉他放心。 秦家明把脸埋在棉袄里,声音闷闷的,棉袄潮潮的。 第二天、第三天秦老大接连故技重施,让秦家明背上包跟他去逛街,随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消失。 秦家明没有半点惶恐不安,在秦老大第三次将他扔下时他转头打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再有三十分钟就要开车的火车票。 可惜在入站口附近被秦老大抓了个正着。秦老大一个耳光甩下来秦家明半边脸立刻肿起来老高,打完他抓着秦家明的脖颈便要拖走。 秦家明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身上反穿着蒋梅做的土黄色棉袄,踉跄中迅速抢过双肩包扔去前方吸引秦老大的注意力,随后一扬手甩出大把钞票,放声喊道:“捡钱啦!捡钱啦!” 火车站往往是一个城市人流量最为密集的地方,大量人群看到漫天飞舞的钞票不要命一样跑上前争抢。人一多,很轻易便把秦老大和秦家明冲散了。 秦家明撒丫子跑到不远处的商店里,二话不说买了一顶帽子和一副蛤蟆镜,再把身上反穿的棉袄翻过来穿好,等他换装完毕秦老大还被围在人群中间迈不开腿。 秦家明躲躲闪闪很容易便进站登车。 他很清楚,自己一个人回陈庄村无异于羊入虎口,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去卫宁找贺兰,只要见到兰姐什么都好说。 只是秦家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开发区,等来的却是贺兰的一句“翻脸不认人”。 第37章 备战 “那你是哑巴吗?就不能让保安报一下姓名?我还以为是来打秋风的所以才挂电话。”贺兰理不直气也壮。 秦家明呼噜呼噜吃方便面,含糊不清道:“我昨晚下的火车,身上钱还让偷了,从火车站走过来都半夜了,根本没人,进不了门。” “正好门口有几根水泥管子,我就在里边凑合了一宿。天亮冻得我脑子都麻了,根本想不到那么多,人家撵我走我就走了。” “太阳出来我才觉得好点儿,刚想再去保安那儿试试,结果一抬头就看见梅姨。”秦家明嘿嘿一笑,洗干净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少年人的纯真模样,“我还以为是我脑子冻坏了,直到梅姨扑过来我才反应过来是真的。” 蒋梅泪眼朦胧,一把接一把抹眼泪,还不忘问:“饿坏了?我再去给你煮几袋方便面。” 秦家明舔舔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再煮两袋就行。” “别听他的。”贺兰翻起白眼儿,“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胃都饿抽了,大吃大喝容易做下病来,再煮一袋给他,放两个荷包蛋。” “别这么小气嘛兰姐,你这里方便面这么多,还这么好吃,再多给我煮一袋呗?” 贺兰压根不理他,提起那件土黄色棉袄放在鼻尖细闻,一股若隐若现的酸臭味很快便进入鼻腔。贺兰立刻像摸到脏东西一样将棉袄甩飞,跑去洗手池洗手顺带用打湿的纸巾清理鼻孔。 “还有味儿?”秦家明将棉袄抓在手里,想放进门口的垃圾桶又舍不得,“我都闻不到了,还以为没了。” “那是因为你已经闻习惯了。”贺兰冷冷吐出一句。 吓得秦家明当场汗毛倒竖:“你别吓我,我还觉得自己现在挺好,除了有点饿没别的感觉。” 蒋梅将一碗放了两个荷包蛋的方便面放在秦家明面前,叮嘱道:“有些烫,慢点吃,不够也先忍着,你姐说得对,得慢慢来,等你身体恢复过来让她带咱们去市里吃大餐。” “不去。”贺兰犟嘴。 好家伙,从过年到今早之前蒋梅一直蔫得跟个霜打了的茄子,秦家明一出现她就像服了回春丹似的,精神头立竿见影地不一样了,估计现在让她走路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都不是问题。 贺兰心里多少有些拈酸吃醋,还有点别扭。别扭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道理吃醋,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较劲,太掉价。 何况秦家明能跟蒋梅走到如今亲如母子的地步,她才是幕后最大的推手。秦家明安然无恙,蒋梅重新有了精神寄托,这些不正是她想要的么?这样一来就算日后她想撒手就走也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明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内,怎么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的笑脸她会吃味儿呢?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空落落的。 蒋梅和秦家明都知道贺兰惯常的刀子嘴豆腐心,两人偷摸相视一笑,秦家明说:“听我姐的,正好我三天三夜没好好睡觉了,先睡饱了再说。” “说得对,吃完面你就去睡觉,衣裳脱下来,可得好好洗洗了。”蒋梅扭头又问贺兰:“你是不是怕现在去市里会被家明他爸抓个正着?” 卫宁市这么大,想找个人哪那么容易。不过贺兰对蒋梅主动给她的这个台阶还是感到满意的,心气顺了不少,大言不惭道:“我会怕他?” 之前她没有用强硬手段留下秦家明不是她不能,而是她尊重秦家明的个人命运,生怕强扭的瓜不甜。现在可不一样了,看这小子重逢后的德性,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一份子。要不是蒋梅催他去睡觉,看样子他马上就要重提给蒋梅当儿子的事了。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秦家明能狠得下心,她向来不是手软的人。 一通电话打去厂里找到村长,贺兰把秦家明的近况一五一十跟村长交代一遍,末了问道:“他爸回村了吗?” 村长在贺兰看不见的地方摇头,沉着道:“他早年那些驴马乱子的事太多,轻易不敢回村,这回也就是看在办葬礼的份上才没人上门找他麻烦,不然他哪能待这么久。” 没回村,那还真有可能来卫宁。 贺兰琢磨着,秦家明跟她和蒋梅走得近在村里街知巷闻,秦老二媳妇看她和秦家明如同眼中钉肉中刺,保不准背后跟秦老大蛐蛐个底儿掉。而她在卫宁跑业务又不是什么秘密,秦老大还真有极大的可能来卫宁捉人。 那她可就要做好准备了。 贺兰留蒋梅在办事处陪着秦家明补觉,独自一人进了市区。 她想找地方买一把上乘的弹弓和一些弹丸,可惜铁匠铺、花鸟市场逐一问过去,人家都说按照她的要求得去文玩市场才能找到如意的,就在城隍庙后边的黄鹂胡同。 黄鹂胡同至少得有五米多宽,两旁满是摆摊的小贩,卖什么的都有,也不光是文玩古董之类,还有卖笤帚簸箕、现场浇筑铝锅的。 贺兰背起手随着人流缓缓向前游走,道路两旁看了一遍,最后在拐角处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丫字型弓架一头粗一头细,看色泽是鹿角做的,弹弓皮子老化得不成样子,皮筋形状倒是蛮新的。应该是老物件,还是个断了传承的老物件,新主人明显不知道该怎么玩,更不知道如何保养。 贺兰蹲下身去,拿起摊上的痒痒挠摸了摸,说道:“好家伙,大户人家的东西?挠痒痒都用汉白玉。” 摊主是个年轻男人,黑色皮衣配湛蓝牛仔裤,脸上戴一副遮挡住半张脸的蛤蟆镜,坐在马扎上一板一眼鼓捣着一本磁带,事不关己一样回道:“两百块钱不讲价。” 贺兰料到了这东西贵但她没料到会这么贵,一时间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旁边卖杂货的大娘忽然自来熟道:“姑娘别搭理他,他们家擦屁股都用金纸,卖的东西哪是咱们小老百姓买得起的,你看看我这个痒痒挠,竹子的,便宜,一块钱两把。” 贺兰心说你就是两分钱一把也不是我想要的啊,于是她抿唇一笑,回道:“不瞒您说,这辈子用金纸擦屁股我是指望不上了,但是用一用金纸擦屁股的人使过的痒痒挠我还是可以的。” “那什么,兄弟,我也不跟你讲价,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你饶我个东西怎么样?” 蛤蟆镜懒洋洋抬起头来,“你想要哪个?” 第38章 买椟还珠 “不过我这摊上有规矩,想白拿我的东西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 贺兰一下就来了兴致,丝毫不觉得蛤蟆镜在骂人,“什么规矩啊?说来我听听。” 旁边大娘白眼翻上天,讲究人的话说得正大光明,“狗屁规矩,他就是闲着没事耍人玩儿。” 蛤蟆镜对大娘的话置若罔闻,说道:“看我心情,你相中哪个我瞧瞧再说。” 贺兰伸手一指他身前一对花瓶,“如果我要这个呢?” “好说,唱完一本定军山就是你的了。” “那个牛角梳子呢?” “换两只八仙居门前的石狮子。” “那个首饰匣子?” “我这台索尼功放机坏了,你给我修好首饰匣子就送你。” 贺兰运了运气,最后将手指向弹弓,“这个弹弓有啥规矩?” 蛤蟆镜头不抬眼不睁,伸出一根手指指天,“你要是能用它给我打下一个柿子来,白送你。” 贺兰仰头向上看,墙内人家种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低处的都被收走了,只有高处够不着的一些留着喂鸟。红彤彤拳头大的柿子挂在枝头,别提多喜庆了。 两旁看热闹的人群见贺兰盯着柿子树猛瞧,便有人劝道:“姑娘,现在回去学定军山还来得及,他又没要求你唱得必须跟谭先生一模一样,调不离谱就行呗。” “不如看看那台功放机到底哪儿坏了,小毛病的话换个首饰匣子多好,我看那匣子有些年头了,像个老物件。” “功放机拿来给我看看,真能换首饰匣子?” 蛤蟆镜坐在小马扎上冷冷说道:“你要?现在给我纳一双千层底,什么时候纳完什么时候拿走。” 这不是戏弄人么?让个年轻女孩唱老生,却要求男人纳鞋底,明摆着不是正经做买卖的人。 贺兰装模作样在人群中思考了一会儿,抓起弹弓说道:“我先试试这个。” 蛤蟆镜看她一眼,口气莫名令人不爽,“给你三次机会。” 贺兰嘿嘿一笑,“真的?那我拿什么打?” “随便,只要是用这个弹弓打下来的都算。” 隔壁大娘立刻献殷勤:“姑娘我这有玻璃球,一块钱一把。” 贺兰扔下一块钱,挑了三个比较圆润的。 人群随着她的动作散开一小块空地,贺兰弯弓搭球,瞄准头顶的柿子树射出第一颗玻璃球。小球嗖的一下穿过枝丫,飞向不知哪里。围观群众一声接一声叹气,个个语气里都是果然如此。 有了第一颗玻璃球探路,贺兰心里对这把弹弓的弹道多少有了数,第二颗射出时她微微向左偏移一些角度,玻璃球直直飞向最大最饱满的一颗柿子。 打是打中了,可那柿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掉下来。 贺兰在围观人群大片的叹惜声中迅速搭上第三颗玻璃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射向那颗最饱满的柿子。 枝丫咔一声轻响,柿子直直向下坠落,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蛤蟆镜胡乱张开的手心。啪叽一下,熟的不能再熟的柿子在他手里摔成一滩果泥,有些汁水甚至溅到了他的下巴和衣领里。 围观人群一阵欢呼,贺兰挑起一边眉毛笑看蛤蟆镜,问道:“说话算话?” 蛤蟆镜默默点头,收下贺兰的二百块,姐姐这转身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头铅笔盒递给贺兰,说道:“看你是个会玩的,送你。” 贺兰将铅笔盒盖子抽开一看,里面是油纸包裹完整的五条皮筋皮兜一体的弹弓皮子,牛皮材质,质量上乘,保管得当。三十年后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如今人家说白送就白送给她了。 贺兰也不推辞,道了声谢转身就走。 开发区公交车站附近有个野湖,下车时贺兰一眼就看见湖边草丛里蹦跶着野鸡的身影,她随手拈起一颗石子,等待了十分钟左右便轻松拿下一只五颜六色的野鸡。 蒋梅看见她提着野鸡进门就是一愣,问道:“不是说去给家明买衣服吗?怎么还买了鸡回来?” 贺兰甩下大包小裹往沙发上一瘫,满面疲累道:“加餐,给那小子好好补补。” 只有肚子里真正缺油水的人才觉得野鸡味美,贺兰尝过之后觉得一般,脂肪不多,肉柴得很,鸡汤也没什么喝头。 秦家明却捧着鸡汤喝得有滋有味,睡饱了终于有空想将来了,他直截了当地问:“姐,你先前说的那个事儿,还算数不?” 贺兰装傻,“什么事儿啊?” “我给梅姨当儿子那个事。” “难度有点大呀。”贺兰老神在在地说,“我先前跟你说这事的时候可不知道你有个那样的爹。” “嗯,我知道。”秦家明眯了眯眼睛,“我也不想给你和梅姨添麻烦,那要是我把他料理完了呢?” 蒋梅大惊失色,急忙问:“小孩子家家别胡说,那是你爸,你想咋料理?” “我给过他机会,他没要,既然这样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秦家明一口将鸡汤干掉,放下碗说道:“我去公安局举报他。” 在火车上秦老大包里带着那么多“冰糖”,秦家明估计怎么也够他蹲几年局子了。他要求不多,只要秦老大能在牢里蹲到他成年,到时候他肯定比现在有实力,就算秦老大出来找麻烦他也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不用怕会给梅姨和兰姐惹麻烦。 贺兰大力赞赏一番他的深明大义,并决定助他一臂之力,“总这么等鱼上钩不是办法,还是得想办法引蛇出洞。” 于是当食品厂所有人都在力争上游的时候,贺兰忽然带着蒋梅和秦家明大摇大摆地回到陈庄村。 蒋梅回到车间一改往常的沉默寡言,兴致勃勃的跟同事分享起了在卫宁的所见所闻,十句话倒有五句不住嘴地夸贺兰孝顺,秦家明懂事。 秦家明则找时间在秦老二家闹了一场,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的户口从爷爷奶奶的户口本上迁走,落到蒋梅的户口本上去。 秦老二媳妇气得火冒三丈,什么难听她骂什么。 没过几天全村人就都听说了,蒋梅想收养秦家明,秦家明自己也愿意,奈何秦老二夫妻不同意。秦老二媳妇明刀明枪地放话:“想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得拿钱来买,不多,两万块就能买秦家明的户口。” 躲在暗处的秦老大这时终于坐不住了。 第39章 请君入瓮 秦老大原本是真的打算带秦家明去南方帮忙看店的,奈何他这次回来另有“任务”,回程路上帮忙送了几次货,一耽搁就让秦家明找到机会跑了。 一开始秦老大不认为秦家明还能回到陈庄村,他觉得秦家明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火车都是第一次坐,冒冒失失自己逃走肯定会被人贩子盯上。为此他还心痛了两天,后悔早知道秦家明要跑他就先将他脱手了,好歹能落点钱在手里,也算没白生养他一场。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试着打电话到陈庄村村委会,装可怜说自己不小心把孩子弄丢了。村支书在电话里对他好一番指指点点,最后才告诉他秦家明回来了,但死活要给蒋梅当儿子,秦老二夫妻因此跟蒋梅要两万块钱抚养费。 秦老大一听就怒了,自己的儿子哪轮得到秦老二去要抚养费,这钱就应该是他这个当爹的拿。 村支书点拨他,这事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贺兰点头才行,还好心把卫宁办事处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秦老大人就在相州县城,贺兰一接起电话他直接自报家门,点名要跟她见面谈。 贺兰语气十分轻松:“行啊,我正愁找不着你呢,你过来,我在办事处等你。” 见面时秦老大一身得体的白色西装,头上喷了得有半瓶摩丝,估计十级台风下都能保持纹丝不动。 他还想跟贺兰先客套几句,岂料贺兰根本不理他,直接从一个黑色双肩包里取出两沓人民币轻飘飘摔在办公桌上,开门见山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家要收养秦家明,这两万块就当我给他买个户口。” 这年头一个农转非的指标不过也才三四千块,贺兰一出手就是两万,显然是下了血本。 但秦老大却有些不为所动,他盯着办公桌上那个沉甸甸的双肩包,几番斟酌后讨价还价道:“五万,孩子都13了,哪能跟还没断奶的小孩儿一个价儿。” 贺兰一双眼睛寒潭一样瞟向秦老大,秦老大死猪不怕开水烫,抱臂让她打量。 “可以,我给你五万。”片刻后贺兰从双肩包里再次拿出三沓纸币,用力摔在桌面,“但是两万有两万的说法,五万有五万的讲究,五万块买你一个断绝父子关系的字据,不过分?” 秦老大心中喜出望外,正想要一口答应,忽然瞥见贺兰手边那个双肩包似乎仍十分挺括。心念电转间他无赖一笑,说道:“那可是我亲儿子,你想让我跟他断绝关系得加钱,十万块,少一分我都不卖。” 真是不管什么年代都不缺加钱居士,贺兰气笑了,歪头打量秦老大,“一个儿子就卖十万块,你可真是生财有道。” 秦老大翘起二郎腿,沾沾自喜道:“过奖过奖,这么多年也就家明争气,能让我要到这个价儿。” 贺兰刹那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心中歹意肆虐,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 几次深呼吸才将情绪稍稍调整过来,贺兰盯着秦老大的眼睛不放,一沓又一沓将纸币重新放回双肩包。期间秦老大始终老神在在,一副吃定了贺兰的模样。 “好,十万就十万。”最终贺兰愤愤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现在就写字据按手印,立刻、马上!” 一手交钱一手交字,贺兰得到了一张“生老病死各不相干”的断绝关系声明,秦老大拿到了他的意外之财。 临走前秦老大将背包反背在胸前,兴高采烈对贺兰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后你就算反悔了也别来找我,找我没用。”说完他转头就走,生怕贺兰当场反悔一样。 贺兰看着秦老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施施然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将刚刚到手的字据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打开窗,将灰烬全数托付与三月春风。 楼下秦老大刚刚走出办公楼,背影看上去分外轻快。贺兰站在窗口左手持弓,右手拈一颗榛子放在弹弓皮兜里,瞄准秦老大的右腿膝窝处稳准狠地射了出去。 楼下秦老大连声痛呼,楼上贺兰淡定地拨通了开发区派出所的报警电话:“我要报警,有人刚刚入室抢劫了整整十万块。” 于是很快,还不等秦老大一瘸一拐走到开发区大门口,三四辆警车便将他团团围在当中,出警的警员甚至严阵以待拿枪瞄准他。 既然敢设下这个圈套贺兰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方面她猜测秦老大肯定有前科,另一方面她还有秦家明这个关键性人证,因此她认为秦老大的口供在警方那里的取信度基本为零。 即便秦老大说出实情也不怕,因为当时在办公室里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毫无凭据,而他背走的那个双肩包里却实实在在放着一张贺兰的身份证,甚至就连那个双肩包贺兰都准备了购买收据。 事到如今真正的事实究竟如何,几乎可以全凭贺兰的一张嘴来决断。 但事情的结果却仍有些出乎贺兰的意料。 天海经济开发区是卫宁市近些年经济发展规划的重中之重,去年下半年才刚刚起步,谁能料到新年伊始就有人敢打园区入驻企业的主意。 万幸这起抢劫案破获迅速,万一一个不慎被抢劫犯跑了,钱再追不回来,那市委市政府的脸面可就丢大发了,搞不好会在全国经济会议上被树立反面典型。 因此针对这起抢劫案,市委市政府下了重要指示——从严、从重、从快,于是两个月后秦老大便被执行了枪决。 秦家明直到亲手接过判决通知书时才知道秦老大的最终结果,在此之前贺兰没有让他参加过庭审,办案人员调查的时候她也特意交待过不要跟孩子多说。 说不意外是假的,秦家明怎么也料不到秦老大最终竟然会落得个被枪毙的结局。 他有些茫然无措,还有一丝丝的……害怕。 贺兰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她对秦家明说道:“梅姨和你爸你只能选一个,我以为你选了梅姨所以才出手的,怎么,后悔了?” 秦家明慌忙摇头,想了又想,说道:“不是,我就是觉得……他是因为我才落到这步田地,不知道我奶奶会不会怪我。” 贺兰拍拍他的头,安慰道:“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人强迫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虽然这么说,但秦家明不过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怎么能承受这么重的压力,当天夜里他便发起了高烧。 蒋梅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秦家明的病好了,他的户口也顺顺利利迁到了蒋梅的户口本上。 秦家分家不分户,一家人的户口都在秦爷爷的户口本上挂着。贺兰在村里散播谣言,以直系亲属刑事犯罪会影响祖孙三代为由小小恐吓了一把秦老二夫妻,逼得他们不得不去乡政府主动要求分户。 所以秦家明就变成了自己一个人一个户口本,想迁去哪里就迁去哪里,实在是方便极了。 拿到新户口页的时候秦家明有些愣怔,傻傻问蒋梅:“我需要改名改姓吗?”一家三口在一个户口本上,各姓各的是不是不太对? 蒋梅也没反应过来,试探着问贺兰:“他是不是应该随你姓贺啊?” 贺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可从来没这么想过,这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么?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投亲靠友是政府允许的,改什么改。” 秦家明听后还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第40章 闯关东走西口 因为忙活秦家明的事,贺兰在卫宁市场的业务方面有些放松,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卫宁的销售额早不知被陈进峰超过了多少次,就连新开发的两个南方大省也隐隐有跟卫宁叫板的苗头。 村长说这是好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春,贺兰嘴上附和,心里却不服气,业务方面她说自己是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不信走着瞧。 而当她把重心重新转回到业务上面,赫然发现手下大将钱丽云已经开始将目光转投到下级市场。 卫宁市现在还隶属于隔壁省,去下级市场开拓业务明摆着要跟陈进峰抢行,贺兰当然不会同意钱丽云这么干。因此当钱丽云野心勃勃地提出开拓市场的要求时,贺兰直接建议她北上,首都、东北、西北、还有大片空白市场等待开发,何必非得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钱丽云是有雄心壮志的,去年下半年加今年上半年,她在食品厂不仅赚到了做梦都想不到的高工资,还从贺兰身上学到了许多真本事,除了工作上的,还有生活中的。 如今她在家里是老佛爷一般的存在,不仅丈夫听话、继子孝顺,就连公婆都对她体贴入微,过年时二老居然破天荒地对她催生。 钱丽云从前恨自己不能生,如今却隐隐有些庆幸。她如果像赵培红一样有了绊脚石,肯定也会像她一样大半心神都放在家庭上面,哪还有精力跑业务,更别提去外面开疆拓土了。 卫宁离着相州县这么近,赵培红每每对孩子和男人还不放心,让她北上在钱丽云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让钱丽云自己孤身闯天下她心中难免惴惴,所以思来想去钱丽云便把主意打到了贺兰身上。 没有比贺兰更合适的人选了,她主意和胆量哪个都不缺,跟她搭档不愁闯不出名堂。 钱丽云能想到的,贺兰当然早就想到了。眼下她内忧外患皆无,自己也觉得是时候在事业上一展所长了。 两人一拍即合,贺兰便开始着手安排北上相关事宜。厂里有村长坐镇自然不必她操心太多,唯一需要她担心的可能就是卫宁办事处的负责人了。 说句实话,赵培红的业务能力并不如钱丽云,但她的强项是数据分析和预算,她能轻而易举从卫宁近一个月的销售趋势上判断出未来两个月的销售量增长幅度,其他省市也不例外,因此贺兰非常倚重她。 这样一个宝贝人才,贺兰真恨不得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然而赵培红自己不愿意,卫宁已经是她能接受的离家最远的地方了,再远一些她怕不能兼顾家里,如果贺兰强烈要求的话她宁愿辞职。 辞职是不可能的,贺兰宁愿把赵培红当菩萨一样供着。一开始她有心让赵培红接替自己来做卫宁办事处的负责人,深思熟虑后又作罢。赵培红的性格有些绵软,不爱出头,做属下尽职尽责,却实在不适合扛大旗。 而如果换别人来接替自己的话,需要考虑的就多了。首先这个人必须业务能力拿得出手;其次还要与赵培红关系融洽,不会亏待她;最后也是最主要的,这个人必须是贺兰信得过的自己人才行。 然而任凭贺兰掰着手指头将厂里业务员翻来覆去考虑一遍又一遍,最终却发现符合条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陈进峰。 偏偏陈进峰是贺兰最不可能随便调派的人选。隔壁省的业务开展得如日中天,贺兰满心期望陈进峰能在年底拿出一份耀眼的成绩,这样才更方便贺兰为他的将来铺路,所以陈进峰势必不能动。 那段日子愁得贺兰百爪挠心,不停地在隔壁省会和相州两地来回跑,迫切想要从众多业务员当中找到一个合格的接替人,哪怕有潜力也行,可惜一直事与愿违。 赶上入夏,乡里和县里三不五时有人借机到食品厂参观。村长一个人分身乏术,上顿陪下顿陪,终于陪出了胃下垂。 村长病了,厂子里总得有人坐镇,这个人选除了贺兰自然不做他想,因此贺兰只好搁置原定计划,忍痛给钱丽云安排两个手下送她去闯关东。 卫宁办事处这里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便只能让赵培红先顶上。 厂里没人愿意走西口,所以西北地区市场只能暂时任其空白。但是老天开眼,从天而降了一个西北地区总代理给贺兰。 总代理不是别人,正是国道边大集上卖烧饼的那位郭师傅,准确来说是郭师傅的妹妹一家。 郭师傅和他妹妹当年分开插队下乡,一个来到隔壁省会,一个去了大西北,各自落地生根后又开枝散叶。近些年郭师傅的生意日渐红火,有心照顾一下还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妹妹和妹夫,于是便把两人叫过来学手艺。 手艺学成后妹妹和妹夫准备回西北,临行前郭师傅顺便给捎上了四箱辣条。两人回到西北后顺利开了烧饼摊,哪曾想未曾尝过的辣条却在当地人眼里成了紧俏货。当地人也吃辣,但不爱重辣,偏好微辣鲜香的口感,辣条正中当地人下怀。 烧饼摊开张三天不到,四箱辣条就卖光了,甚至因为辣条售罄还影响到了烧饼摊的生意。郭师傅的外甥高中刚毕业,正在家里蹲,一看辣条这么受欢迎,脑子一热大腿一拍就想做批发辣条的生意。西北地区多面食,小伙子认为辣条是面食的最佳伴侣,肯定会在当地畅销,所以直接求到了自己舅舅头上。 郭师傅当然知道省会这边的业务负责人是陈进峰,但他自从结识贺兰以后订货只找她,一方面是为了跟对面馒头摊别苗头,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她大小是个副厂长,说话肯定比陈进峰那个销售科长好使。 眼下外甥有了这个想法,准备投入的资金还不少,郭师傅就打电话问贺兰能不能照顾一下他外甥,毕竟西北那边光明食品厂暂时还没有业务往来,头一个吃螃蟹的总得给些优惠。 贺兰一听乐得能看见扁桃体,真是正瞌睡就有人给她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她最近正觉得食品厂的销售方式该升级了,可巧就有人来帮她试水。 从厂里外派业务员出去推销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好处是对市场了解透彻,回款及时,坏处就是设立办事处的投入有点大。 而代理商这种模式就不一样了,食品厂只管发货就行,代理商自负盈亏,极大的减少了厂子的额外负担。贺兰原本准备明年下半年试着招一批代理商,没想到这个时机会提前到来。 她在省会与郭师傅的外甥见了一次面,觉得小伙子年纪虽小,却难得的言之有物,思路清晰,因此对他十分满意,很快便与对方签订了代理合同。 合同价格跟厂里给业务员的拿货价一致,只不过额外加了一些运输费用,毕竟这年头火车皮不好找,西北的运输线路更加不好批,贺兰且得找关系呢。 忙活完代理商的事,贺兰今年的业务量也就到头了,不得不垂头丧气的回到陈庄村去接村长的班——当迎宾员。 那些打着参观学习的名义,实则借机吃拿卡要的特殊人群算是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第41章 你真是好样的 以往厂里来人村长总要尽地主之谊,在东郊附近的好客来饭店热情招待一番,临走再每人送上一些厂里的“零食大礼包”,争取让每一个人尽兴而归。 不算那些零食大礼包的成本,光是好客来每个月的账单每每都让贺兰看得心头滴血。 流水一样花出去的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蛀虫,都是一帮蛀虫!再不整治一下食品厂早晚有一天要被这群蛀虫吃空。 于是她大笔一挥亲自批了一笔经费,在厂里新建了员工餐厅和厨房,以后凡是再有打着参观学习的名头来厂子的人,一律在厂里招待。 第一波赶上新餐厅新厨房的不是别人,正是工商局张局长。不光他自己,他还带着环保局的头儿、税务局的长,以及质检部门的相关负责人。 正是新麦收割的时候,田野里一片黄灿灿、绿油油,贺兰告诉掌勺大师傅田里有什么就做什么,不怕做不好,就怕不敢做。 刚从田间地头钻出、脚上的泥还没顾上擦的厨师一看有副厂长给自己撑腰,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因此农家大丰收、炒时蔬、浆水面条、锅贴饼子等五花八门的农家菜纷纷登场,不仅经济实惠还量大管饱。 贺兰十分给张局长面子,亲自作陪,席间频频劝菜,猛猛喝酒。客人有没有宾至如归不知道,反正酒过三旬她先倒下了。 张局长了解她抠门的德性,知道她这是借着自己这次过来的机会给一些浑人下马威,所以也不戳破,反倒一再盛赞贺兰巾帼不让须眉,不仅业务能力强悍,酒桌上也不甘人后。 在座的都是人精,堂堂工商局局长都没有二话,其他人怎么敢有异议,饭后每人拿上些零食大礼包什么都没说就那么走了。 当然,过后贺兰打着赔罪的由头亲自上门给张局长致歉,又把三个下岗职工领回来安排到厂里上班就是后话了。 但也有人不信邪,频频来试探,其中有些人不仅不嫌弃农家菜,还倍觉新鲜,一来二去反倒给食品厂食堂传出了美名。 别人有张良计,贺兰有过墙梯,不是爱吃这口么,我让你不知道怎么吃。 陈庄村因为水质好,老早就有村里人自己酿酒,每到过年的时候自酿白酒还十分畅销。贺兰找到酿酒的村民家里,下订单要了些高度粮食酒,六十度以上她全包了。 于是后来食品厂餐桌上的酒就从杜康、西凤变成了村民自酿的粮食酒,度数高达62,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从夏到秋再到入冬,贺兰和村长携手不知送走了多少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过客,到了冬至那天终于再没有通知参观学习的电话打过来。 这一年才算好不容易挨了过去。 进了腊月食品厂大盘点,全年盈利高达六七十万,比去年翻了好几个翻。村长喜上眉梢,在食堂吩咐了一桌酒席,把厂里的主要负责人和业务骨干都聚在一起,先吃一顿庆功宴。 村支书上桌不久就喝多了,抓着村长的袖子不放,一定要让他承诺把钱用在实处,以前答应过他的引进自来水管线、修路、安装路灯等等利民工程必须有个准确的开工日期。 贺兰在心里不住冷笑,心想可算让你找到出风头的机会了,啥啥都是你惦记的、你设想的,合着食品厂倒成了拦路虎。 于是不等村长习惯性打太极,贺兰先来了个一锤定音,“大爷,上回乡里来人你不是问人家自来水的事了吗?人家咋说的?” 村长面上不显,心里则划魂儿,有这事?不过这半年多他早就跟贺兰搭档出了极高的默契,看她撅屁股就知道她准备拉什么屎,于是村长遗憾笑笑,说乡里也没给正面答复。 贺兰一拍桌子,说道:“真让你料着了,那就像你先前准备的那样,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你不是准备先修给排水,再修路,最后安装路灯么?我看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啥错漏,回头会计叔算一算大概需要多少钱,让大爷给厂里出纳批个条子,一口气都办了。” 大队会计听话音贺兰俨然把功劳都堆到了村长头上,跟村支书穿一条裤子的他当然得为自己人“打抱不平”,因此他笑着站起来给贺兰倒了一杯酒,说道:“小贺厂长开玩笑,谁不知道食品厂现在是你当家,用多少钱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贺兰抿了口杯中酒,言笑晏晏地说:“会计叔你才是开玩笑,谁不知道厂里我主外大爷主内,我是捞钱的笊篱,大爷是存钱的笸箩,我管进他管出,花钱的事儿自然是大爷做主。” “但是呢,我也腆脸跟大爷提了个不情之请。”贺兰回敬了会计一杯,站起来说道:“一方面是为厂里减轻负担,另一方面也算是我个人为陈庄村这个集体做点贡献。” 村支书听到这里直觉她后面没好话,刚想出声打断,贺兰已经来到他身后,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我以个人名义向村委会捐款一万块,专门用来开春修建村里的利民工程。”说完她轻飘飘瞟了陈进峰一眼。 陈进峰接到信号立刻站起身,同样端起一杯酒,志得意满地说:“还有我,没有咱们厂哪能有我这个销售科长,我也以个人的名义捐款,不过比不上副厂长,我就捐五百。” 陈进峰一句话把调子给定了下来,其他陈庄村的业务员们纷纷慷慨解囊,一百二百地脱口而出。 那些不是陈庄村村民的业务员们纷纷踟蹰:自己要不要也捐一点?捐,他们不是陈庄村人,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不捐,主抓业务的副厂长和销售科科长都带头了,他们不跟以后会不会遭排挤? 钱丽云反应最快,刚想张嘴说自己也捐二百,蓦地发现贺兰朝她皱了皱眉,于是她及时刹车将话又咽了回去。那些人一看副厂长的左膀右臂都不吭声,便心安理得的继续当陪客。 外派的业务员年轻人居多,有那喝多了管不住嘴的便开始满场飞,挨个激将本村人,一来二去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就问到了村支书头上。 村支书十分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开口说道:“捐,我也捐,今年的分红我一分不要,都捐了。” 贺兰呱唧呱唧大力鼓掌,又给村支书满上一杯酒,夸奖道:“咱们书记真大气!小一千块钱呢,说捐就捐了。” 闻言其他人立刻沉浸在高额分红的喜悦当中,只有村支书勉强撑着云淡风轻的表情,实则内里五味杂陈。一句话就把功劳拨给了村长,自己出风头不算,还要从我身上放血。贺兰啊贺兰,你真是好样的。 第42章 败家子儿 村支书自己割肉,便想要别人也跟着疼一疼。小年那天食品厂发分红,他大喇喇坐镇现场,大喇叭一开广而告之,开春要为村里修建利民工程,希望村民们踊跃捐款,为村里多做贡献。 庆功宴捐款那天的事早在村民中间传开了,许多村民都觉得既然都有人捐款了,还有食品厂兜底,怎么还要从蚂蚱腿上削肉?但一想到今年的分红每人有小一千块呢,又觉得捐一点也行,反正不管什么工程自己作为陈庄村村民都能享受得到,村子要是建设得有模有样,自己走出去脸上也有光。 于是很快,村民们自发将捐款额定在了每家五十块上面,领分红的时候主动上交给大队会计。 还是人民群众的力量大,利民工程还仅仅只是个雏形,村委会账面上的启动资金就已经高达三万块,括号:包括贺兰捐的那一万块。 这样一来怎么也算是集体出资,说出去自己脸上都有光,村支书因此心里总算舒服一些,一直到过年都没再给村长和贺兰添堵。 贺兰虽然捐出去一万块巨款,但这点钱跟她今年与食品厂平分的利润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眼下她手里有存款四十多万,当包租婆的冲动便怎么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想要去卫宁试试房地产行业的水深。 当然,三四十万就当包租婆眼下也是天方夜谭,但是给自己买一座梦想中的四合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卫宁市那么多跟北京四合院一样的老旧宅院,现在又是出国热高峰期,肯定有人低价抛售,她不信自己捡不到大漏。 一想到三十年后价值数千万的四合院眼下三四十万就能买到手,贺兰激动得夜不能寐,大年初七她就左手提着秦家明,右手牵着蒋梅去了卫宁。 秦家明对这次的卫宁之行不是十分愿意,他初一上半学期因为他爸的事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又病了一场拖累了学习进度,因此期末成绩在班级里排名垫底。 他本想利用寒假跟同学取取经、补补课的,谁知道贺兰居然会突然跳出来拖他的后腿,还正义凛然地教育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走路后读书也来得及。” 秦家明有什么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时隔大半年再度来到卫宁市,秦家明和蒋梅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只有贺兰不住感叹日新月异。 春节期间卫宁办事处空无一人,贺兰三人顺利打开门入住。大城市不止机遇多,灰尘也多,屋子里十来天不住人就积了厚厚一层灰。 一家三口齐齐动手打扫,扫着扫着贺兰就发现秦家明不见了。扭头朝外一看,这小子提着墩布桶站在走廊里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对面办事处的灯亮着一盏,看情形应该是方便面厂的员工。 稀奇,难道大过年的方便面厂办事处还有人值班? 贺兰甩手走出去,边走边问:“谁啊?刘主任还是小王?”估计也就这两个本地人才能过来值班,其他外地人不大可能。 走廊里秦家明和那人一起看过来,贺兰莫名觉得站在秦家明旁边的陌生人十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但是很快她便想起来了,因为那人看见她后愣怔一下,忽然说道:“是你啊。”贺兰还在摸不着头脑,那人便接着问道:“弹弓好用吗?” 贺兰眼珠子差点脱眶,想起来了,他是那个蛤蟆镜!怪不得她觉得眼熟,这人还穿着那天的皮衣牛仔裤,唯独没戴太阳镜。 不过有一说一,虽然他身上的衣裳脏得跟抹布似的,但是这张脸可真是赏心悦目,想必摆摊的时候戴蛤蟆镜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估计跟兰陵王上阵戴面具起的是一个作用。 贺兰嘴里啧啧有声,笑着走上前说道:“早知道你这么帅,当初我就不拿柿子换你的弹弓了。” 那人和秦家明同时哑口无言。 一般人哪里遇到过贺兰这么直截了当到脸皮厚的女孩子,一张嘴就夸人是帅哥,还直言后悔,坦荡得别人都不知道该回她些什么好。 秦家明一直缠着贺兰教他打弹弓,所以早就知道贺兰新入手一把鹿角弹弓的事,还知道她是凭本事赚到手的,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人居然就是贺兰口中的败家子卖家。 看见贺兰言笑晏晏秦家明直觉旁边的帅哥要破财。转头又一瞧帅哥无措地张着嘴,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心说这位败家子还是个生瓜蛋子,一看就不是成了精一样的贺兰的对手,死在她手里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我叫贺兰,请问帅哥尊姓大名啊?”贺兰见好就收,十分友好地递出台阶。 “谢益清。” “香远益清的益清?好名字。”贺兰随口赞道,心里却在想这败家子行事那叫一个随心所欲,一点都没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意思,叫他一声败家子儿半点都不冤。 谢益清礼尚往来客气地赞了两句她的名字,风骨绝佳之类。 秦家明这时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的虚情假意,对贺兰说道:“姐,谢大哥问我附近哪里有饭馆。” 巧了,开发区里食堂有的是,饭馆几乎没有,赶上过年食堂还全部关门了。 贺兰看了看谢益清身后的办事处,问道:“你是新来的业务员?安排你过年在这里值班?” 谢益清嗯了一声,似乎不欲多说。 贺兰瞬间懂了,以这位败家子儿不学无术的架势,过年家里人多肯定少不了被批评、批判乃至于流放,估计办事处就是他一个人的宁古塔。 蓦地想起他摊上那只红木色古朴老旧的首饰匣子,贺兰眼珠一转,笑道:“大过年的开发区里哪有什么饭馆,跟我来,我们刚好准备做饭,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谢益清礼貌拒绝:“还是不了,我骑摩托车到市区不算太远。” “大冬天的你骑摩托车?”贺兰瞥一眼他手里的半盔和看起来厚实却不一定保暖的皮衣,说道:“天气预报今天白天的气温只有五度,零下。”说完她给秦家明使了个眼色。 秦家明放下手中的墩布桶和墩布,一把挽住谢益清的胳膊就往前拖,“走谢大哥,相识就是缘,大家一起吃顿饭。梅姨做的狮子头和麻婆豆腐可好吃了,我姐还带了梅干菜,让她给你做梅菜扣肉。” 秦家明看着瘦小,不知怎么力气那么大,谢益清一时不慎竟然被他拖进了对门。 贺兰在两人身后捡起墩布和墩布桶,脸上笑得势在必得。 第43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蒋梅从家里带来许多食材,有客人上门,还是个大帅哥,她越发使出浑身解数下厨,四个人吃饭她生生做了一桌八仙过海。 年前贺兰四处吃请,攒了一肚子油水,见什么都不香,过年在家一直吃素刮油,所以她没做梅菜扣肉,给自己做了道清爽解腻的黄瓜汤。 没想到谢益清居然也吃着好,蒋梅做的菜他下筷子时十分矜持,唯独这道黄瓜汤他频频光顾。 饭后谢益清要给钱,蒋梅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贺兰便堂而皇之地开口道:“这样,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吃饭就过来,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你就拿你那只首饰匣子来换。” 谢益清想都不想便问:“你说的是哪只首饰匣子?” 贺兰心中窃喜,看来他手里好东西不止一个,回道:“哪个都行,你看着办。” 谢益清点点头,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四个人一起出门,谢益清骑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摩托车先走,蒋梅在他身后念叨:“真俊呐,长得跟黎明似的。” 贺兰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帅又不能当饭吃,何况他还是个败家子。” “你还别说,”秦家明笑嘻嘻插话道,“谢大哥跟村里葛三儿是有点像。” 陈庄村的葛三儿是一号人物,家里地主出身,新中国还没成立家产就被他败光了,从那以后便一蹶不振,成天混吃等死,眼下村里唯一的一座土房就是他家的。 贺兰想起邋里邋遢的葛三儿,反驳道:“刚才你光顾着吃了,就没看看人家吃饭时的规矩?那架势,没个三代五代绝对养不出来,葛三儿估计给他提鞋都不配。” 祖上至少也是大富之家,不然谢益清摊位上那些好东西没法解释。贺兰打算在卫宁的这段时间多跟他接触接触,说不定除了首饰匣子外还能从他手里套出来别的好货。 春节期间房产中介开门营业的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门的,值班人员却只会照本宣科,关于房子的具体信息一问三不知。没办法,贺兰只好记下位置亲自登门去瞧。 中介公司当然不会给她具体的地址信息,贺兰只能根据大概位置去摸索,远的她先不去,黄鹂胡同在售的一座四合院她倒想先去看看。 黄鹂胡同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将来的直辖市市中心,这个地段的四合院卖二十八万不讲价,在贺兰看来几乎跟白捡一样。 然而具体地址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人家房产中介防的就是她这种有心跳单的人,在售房屋根本从外部看不出任何异样,连张出售启示都没有。 贺兰三人走街串巷钻了半天胡同,最后依然一无所获。 今天也是黄鹂胡同地摊市场开张的日子,贺兰轻车熟路跟那位卖玻璃球的大娘打听,问她知不知道附近谁家卖院子。 难为大娘一直记得贺兰这张脸,她想了想,说道:“这你得问上次饶你弹弓子那个小伙儿,他是这里人,我不是。” 早知道她就多嘴问一句谢益清了,贺兰瞥一眼大娘旁边的空位,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柿子树。今年的柿子明显比去年结的多,沉甸甸压在枝头,看上去就让人眼馋。 秦家明舔舔唇,央求道:“姐,这就是你换弹弓的柿子树?也给我打一个尝尝呗。” 贺兰还真带着弹弓出来的,于是她又从大娘摊位上买了三颗玻璃球,退后几步找好位置,扬手一弹直接射向枝头最大、同时离墙最远的那颗柿子。 啪嗒一声脆响,柿子应声而落,却不是落在贺兰他们所处的位置,转了九十度,落在了另一面墙外。 秦家明兔子一样蹿过去,刚拐过墙角却忽然愣在原地。 “怎么样,找到没有?”贺兰紧随其后跑过去,抬眼也不由得一愣。 拐角处停着一辆看起来就很贵的黑色摩托车,摩托车手正呆站在车旁,黑色半盔上满是红艳艳的汁水,崭新的皮衣肩膀处趴着半颗摔得四分五裂的柿子。 被蒋梅夸奖过酷似黎明的那双眼睛寒潭似的扫过来,瓮声瓮气地说:“又是你。” “哈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贺兰根本憋不住,直接笑出了声,“你家就住这儿啊?” 谢益清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肩膀处,说道:“进来坐,我去换身衣服。” 贺兰就在等这句话,她早就想找间四合院一探究竟了,将来买房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杀价什么的也好对症下药。 谢益清家这座院子一看就知道年头够久远的,连门锁都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老式黄铜锁头。 然而大门打开后贺兰却大失所望。她原以为自己会看见天棚鱼缸石榴树,帅哥胖狗大肥猫,没想到入目皆是中不中西不西的各式建筑。 坐北朝南的主屋还保留着明清风格,十字海棠纹的门窗样式,出檐斗拱虽然已显老旧,但气势依旧不减半分。 左手边一排红砖小平房,搭配掉漆的窗框和灰尘遍布的玻璃,让贺兰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陈雪华家前院,杵在她面前的是他们家仓房。 右手边入眼便是白墙黑瓦,四扇整幅落地窗。看装修屋子里明明是厨房,不知道为什么却要在落地窗后面挂起两两相对的纯白纱帘。纱帘垂挂并没有散开,紫罗兰色的绑带使整幅纱帘造型非常圆满,整体一派美式田园风格。 再看院子,正中央平地起了一间凉棚,四周挂着淡紫色垂幔,凉棚中央摆着一架乳白色铁艺雕花吊床,上面还放着两个抱枕。 至于凉棚四周用砖围起来的方块空地,贺兰依稀在里面看见了萝卜樱子和白菜叶子的踪迹。 这哪是四合院,明明是四不像。 蒋梅和秦家明都觉得没处下脚,贺兰则施施然走进凉棚里四处张望。本来她还想试着坐一坐吊床的,可惜上面落的灰比旁边菜地里的土都厚,遂作罢。 谢益清进仓房去换衣服,不大一会儿房间里就传来电话铃声,紧接着主人家换了件褐色飞行夹克推门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一个白色首饰匣子。 “这个给你。”谢益清一把将首饰匣子塞在贺兰手里,看看她又看看大门口,唇瓣微动有些不太自然地询问他们要去哪里。 贺兰明白,他这是想撵人,但碍于教养又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好在东西到手她并不介意,笑呵呵问他知不知道附近哪里有院子要卖。 谢益清打量她,“你要买?” 贺兰急忙摇头,“不是我,是我们厂子,准备买个院子做办事处,开发区距离市区太远了,我们又不在里面搞生产,办事处在那里员工上班生活都太麻烦了。” 谢益清当真了,想了想说道:“我只有偶尔才回来住,不太清楚,抽空帮你问问。” 贺兰连忙对他千恩万谢。 第44章 现成的软柿子 首饰匣子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的,泛着一股悠悠的木香。外表贴着整片螺钿,五彩珐琅雕花,纯银镶边,一看就是老物件,银子都范着黑。 贺兰拿到东西一高兴,转头就在金店给蒋梅买了一套三金,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还想顺便给秦家明买块表来着,怕他不小心再弄丢了,遂作罢。 常言道有得必有失,首饰匣子来得这么轻松,四合院找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三个人在卫宁转悠了一个礼拜,却始终没有能看上眼的。 眼看复工复学在即,贺兰忽然想起上次要带蒋梅去bj看升旗的事,便顺嘴问了一句秦家明要不要去。 秦家明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不去,我现在就想马上回村找同学补课。” 蒋梅更不想去,她这几天跟着贺兰见天儿看房子,对她的吹毛求疵有了切身感受,生怕去了首都贺兰再看上皇城根下的四合院,把钱全砸在上面。 在她看来,一个女人这辈子能赚到三四十万已经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就应该把钱捂得严严实实,消消停停地过日子,三四十万呢,两辈子都够花了。 然而贺兰一门心思要买四合院,还要一口气把钱全投进去。蒋梅十分不理解贺兰对于四合院的执着,但她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从来不质疑当家人的决定,因此贺兰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完全照做。 这也是贺兰为什么迟迟没有“离开”蒋梅的原因。按照她原本的计划,给蒋梅买套房,再安排一个稳定工作,等到她手里有了一定积蓄自己也就该“功成身退”了。她上辈子习惯了独来独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亲人”相处,何况蒋梅并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但人总是善变的,也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下班后屋子里总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习惯了大醉后总有一碗醒酒汤。睡前她随手脱下的衣服,天亮时总会平整出现在炕头,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熨帖。 还有意外出现的秦家明,惯会装傻卖乖,时不时便让人又爱又恨。物似主人型,就连小豆子如今看起来都眉清目秀的。 不知不觉间贺兰开始贪恋两人一狗带来的温暖,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秦家明迁户口那次,蒋梅脱口而出的一家三口曾带给她无比的震撼。原来这就是家,感觉还……不错。 后来贺兰又想,既然她都有家了,那就别再远走了? 有了家人,她自觉更得为家人多多打算。四合院一方面是她自己的心愿,另一方面也是买来做长线投资,日后不论是蒋梅的养老问题还是秦家明的升学环境,卫宁肯定要比相州好上许多。 就是合心意的院子可遇不可求,让她总有种心急吃不上热豆腐的无力感。 好在复工后的中介公司纷纷将贺兰奉若上宾,殷勤得很,这才让她心中的急切略减。 原本她是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谢益清身上的,可她忘了那就是个败家子儿,从他手里搜刮东西容易,却基本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一问他有没有四合院的消息他就摇头。 不过贺兰跟谢益清打交道一直十分公平公正,先后用自己亲手打的野鸭子、村里人送她的腊肉、还有野生鲫鱼汤从谢益清手里换到过八枚乾隆通宝和一只光绪年间的粉彩碟子,双方都对交易内容表示十分满意。 也行,贺兰知足,好歹每次她来卫宁都不算空手而归。 一转眼就到了三月初,贺兰又一次在卫宁市众多的房产中介公司那里铩羽而归,回来时顺路给秦家明买了一个藏蓝色书包。 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一进院子贺兰就看见晾衣绳上搭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年前她新给秦家明买的,当时孩子高兴坏了。 贺兰瞥一眼就要进门,顿了顿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晾衣绳上的羽绒服。好么,哪里还有羽绒,光剩服了。衣服后背下摆的位置大喇喇裂着一道口子,看上去十分整齐。 屋里蒋梅正在跟秦家明说话,贺兰踮起脚尖凑过去偷听。 “你别跟我姐说,要不她该去找人麻烦了。” “不跟她说谁给你做主啊?好端端的衣裳,四百多块呢,说给你划了就划了,也太不像话了。” “人家是教导主任的儿子,在学校可硬气了,没人敢得罪,我姐去了也不一定管用。” “上次你脚崴了也是因为他?我开家长会的时候跟你班主任说过这事,他没管?” 过了好一会儿,贺兰听到秦家明低沉的声音传出来:“班主任说了,我是死刑犯的儿子,让我多体谅同学,好好跟大家相处。” 贺兰面沉如水,咣当一声踹开门,吓得屋子里的两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废物!”她张嘴就骂,恨不得把秦家明夹死在双眼皮上,“好吃好喝养着你就是为了让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秦家明习惯性低下头,嘴巴瘪了又瘪,半晌嗫喏道:“我还手来着,可他们人太多了,全校都……老师看见了都当没看见。” 死刑犯的儿子,没爹没妈,现成的软柿子,不捏他捏谁? 贺兰不信,“村里那么多人跟你一个学校,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我弟弟,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给你撑腰?”拿到分红的时候村民争相请她去家里吃饭,她可没少跟有孩子的家长说些拜托照顾她弟弟的话,难不成都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一个诚心的都没有? 秦家明不说话,蒋梅想了想,说道:“估计是副校长的儿子带头,没人敢得罪。你想啊,得罪你没什么,你又不能不给村里人分红,得罪副校长的儿子就麻烦了,往轻了说挨打,往重了说搞不好会被老师穿小鞋。” 好像有些道理,贺兰瞬间冷静下来,气性却依然不小,当然不是对秦家明,而是对学校。什么狗屁学校,不光放任学生之间搞霸凌,当老师的还歧视自己的学生。 必须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她一方面嘱咐秦家明稍作忍耐,再挨打时争取留下证据,另一方面她登门拜访了村里几个秦家明的同班同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诱之以利,成功让家长站到了自己这边,同意必要时让自己的孩子给秦家明作证。 同时她还凭借酒桌上喝出来的“关系”,将秦家明就读学校的领导班子情况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你说巧不巧,学校正校长的升迁消息人尽皆知,就差一纸调令,他走后的接班人众说纷纭,大热人选中就有副校长本人。 “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贺兰懒散一笑,随口说道。 第45章 欲擒顾纵 春天的日头和风都是暖洋洋的,却无论如何都吹不暖秦家明的心。他的自行车车胎又一次扎了,两颗钉子明晃晃地留在车胎上面。 两名同村同学站在不远处等他,满脸不情不愿。秦家明借口要修车让他们先走,两个男生头都不回蹬上车就跑。 学校门口就有修车摊,秦家明前脚将自行车推到摊位上,后脚就有六七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将他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将他推到僻静的巷子深处。 副校长的儿子是个身高略矮、戴一副黑框眼镜的瘦弱男生,看上去文质彬彬。他双手插兜越众而出,施施然对秦家明说道:“禽兽儿,借点钱花花。” 秦家明微微躬身,垂头看向地面,说道:“我没钱。” 副校长的儿子一声嗤笑,对左右说道:“我都说了,他就是不长记性,还等什么,揍他。” 男生们一拥而上,秦家明挣扎之中盯住副校长的儿子不放,拼尽全力将他胸口的铭牌扯下来藏在手心当中。 最后这群人将他身上仅有的两块钱搜刮干净仍觉不够,临走还威胁他明天必须带至少二十块钱过来孝敬,否则他们只会打的更狠。 副校长的儿子临走时笑着对秦家明说道:“别跟我说你没钱,你不是有个在食品厂当厂长的姐姐么?她还能没钱?” 修车的可怜秦家明挨打,没跟他要钱,秦家明一路流着鼻血骑车回家,下车就将手里一直紧握的铭牌交给了贺兰。 “别人我没注意,副校长儿子的校服叫我扯破了。”秦家明说道。 贺兰二话没说,抓起铭牌就去了学校。 升迁在即,正是努力表现的时候,身兼教导主任职责的副校长正在学校里鞠躬尽瘁,叫贺兰上门堵了个正着。 秃顶的副校长态度挺像那么回事儿,听贺兰说自己儿子欺负她弟弟,二话不说就叫人把儿子找来办公室,连证据都没看。 看上去瘦小文静的男生一进门贺兰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一般人,果然他一开口大大方方承认了他的确跟秦家明起过冲突。 “大家都是男生,平时都是这样闹着玩的,谁都没放在心上,秦家明该不会认真了?如果让他不高兴了那我现在就去给他道歉,也跟您说声对不起。” 说完他朝贺兰深深鞠了一躬。 贺兰翘起二郎腿,扬起写有他名字的铭牌,问道:“闹着玩?你身上倒是干干净净,我弟弟现在还在家里流鼻血呢,肋骨上青了一大片。我看你除了校服破了一个口子,别的地方都挺好啊,看来你挺会闹。” 那男生看贺兰一眼,转头对自己父亲说道:“爸,对不起,是我闹起来没轻没重。” “回家我再收拾你。”副校长疾言厉色这么一句,转头语重心长对贺兰说道:“听说那孩子是你去年才收养的?那你可能不知道,男孩子嘛,从小到大都这么皮,磕了碰了在所难免,正常。” “你觉得正常?”贺兰玩味地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继而一笑,“打打闹闹是正常,那勒索我弟弟呢?你儿子点名跟他要二十块钱,明天必须给,否则就要打断他的腿。” “还有这种事?”副校长横眉怒目将矛头对准自己儿子,“说,你跟同学要钱了?!” “我怎么敢?”副校长儿子神色淡淡,轻飘飘说道:“我还怕他抢劫我呢。” 副校长口头上啧了一声,不赞同地瞥了儿子一眼,端起茶杯老神在在地说:“秦家明同学的家庭情况学校都知道,按理说以他这种情况,确实不太可能有同学故意勒索他。孩子嘛,胆子都小。” 果然是驴肚子里下驴——父子俩一个心肠。贺兰已经不知道生气两个字怎么写了,她想了想,准备最后提点副校长两句升迁在即最好夹起尾巴做人,却不想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敲响。 一个一看就是数学老师的老年妇女站在门口,一板一眼地问:“请问事情解决完了吗?我的学生什么时候能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副校长急忙站起来将儿子向外推,客客气气说道:“完了完了,辛苦冯老师跑一趟。” 待人走后他一脸无奈对贺兰摊开手,说道:“没办法,从省里高薪聘请来的奥数班老师,全校都指望她名师出高徒,给学校争光呢。” 窗外遥遥传来那位冯老师的高见:“你得有主见,时间宝贵,怎么能浪费在随便什么人身上。” 贺兰咧嘴一笑,她是随便什么人?好,那就叫你们看一看她这个人随便起来有多不是人。给脸不要,她还就不给了。 第二天秦家明临上学前贺兰给了他两张十块钱,并告诉他:“拿去,以后他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好好供着他。” 中午放学时钱就转到了副校长儿子手里,他轻轻扇了秦家明的脸颊一下,笑道:“我还以为你那个厂长姐姐多有本事呢,原来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从此之后三不五时秦家明就要被勒索一回,数额一直稳定在每次二十块。一直到五月一号学校开运动会,副校长儿子提前一天给秦家明下了命令,明天带五十块来。 秦家明回到家激动地对贺兰说:“算上明天的五十总共加起来有三百块了,这回能报警了?” 贺兰安抚他:“不着急,再把他的胃口养大一点。” 副校长儿子也顺她的心意,拿到五十块的当天傍晚再次找到秦家明,让他第二天孝敬一百块。 “他们私下里赌博,赌运动会各个项目的冠亚军,那五十块肯定是今天输光了。”秦家明言之凿凿。 贺兰点点头,轻飘飘道:“原来如此。” 第二天秦家明如约奉上一张一百块,见面时却不知为什么畏首畏尾的,死死抓着他的藏蓝色书包不放。 如此明显的破绽当然很容易就被人察觉出来,几个男生一拥而上将他撂倒在地,书包底朝天一倒,一捆崭新的、包扎整齐的百元大钞骨碌碌从里面滚了出来。 四周的空气当即就是一静,秦家明眼见着男生们的眼睛红了,立刻不要命似的朝前一扑,将整个身体盖在钱上面,大喊大叫道:“这不是我的钱!是我姐的!你们不能拿!” 副校长儿子歪了歪头,诧异道:“你姐的跟你的有什么区别?” 七八条人影同时向他袭来,秦家明如释重负般蜷缩身体闭上双眼,心说成了。 第46章 转学 5月3号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县公安局东郊分局接到群众报警,有团伙当街抢劫并伤人,被见义勇为的群众当场联手拿下。 抢劫案天天都有发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起抢劫案的内幕,真是芝麻掉进针鼻儿里,巧极了。 据传一举擒获抢劫犯的是一名便衣民警,来自卫宁市公安局天海经济开发区分局。因为他所在的分局去年成功在开发区内破获了一起犯案金额高达十万元的大型入室抢劫案,帮涉事企业挽回了巨额损失,所以该企业对分局一直十分感激,自愿成为警民联动合作示范企业,双方一直合作良好。 这家企业厂址就在相州本地,是一家食品厂。自从跟派出所结成了对子,食品厂一直在积极主动配合派出所工作。这次听说派出所刚刚侦破一起拐卖儿童案,有三名儿童找不到亲生父母只能送去福利院,食品厂的副厂长十分惋惜,慷慨表示愿意捐款一万块给福利院,也算是支持分局派出所的工作。 但不巧的是这位副厂长临时有事不能亲自去卫宁捐款,便拜托相熟的干警来相州取钱。毕竟这笔钱她是看在开发区分局的面子上才捐的,捐款人一项她还特意要求加上分局的名字。 开发区分局自然一百个愿意,立刻就安排人来相州取钱。食品厂副厂长实在分身乏术,便将钱委托给自己读初中的弟弟代为转交,约好的见面地点就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 哪知卫宁来的干警刚一下出租车,就见到一个男生被六七个男生推推搡搡进了小巷子,片刻后便听到巷子里有人高呼抢劫。干警甘为人先,围观群众紧随其后,六七个抢劫犯还没等跑出巷子就被当场人赃俱获。 一直等到在派出所里见到受害男生的姐姐,这位干警才知道原来自己刚刚拯救的恰恰是自己此行的“接头人”。而这位接头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他竟然是分局去年破获的那起入室抢劫案案犯的亲生儿子。 案发后第二天这无巧不成书的案情便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全县皆知,秦家明那仿佛杨康一样的身世遭遇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众人一边感叹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一边可怜他的身世,同时也对食品厂既往不咎的胸怀表示大力赞赏。 开发区分局的干警再立新功,食品厂声名在外,秦家明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贺兰觉得自己这一万块钱花得值,太值了,里子面子都有,简直是一箭三雕。 所以当仿佛老了十岁的副校长主动登门拜访时,贺兰因为实在高兴,并没有对他反唇相讥。只是在副校长希望秦家明翻供,不要提及多次抢劫一事时她淡淡一笑,说道:“孩子嘛,胆子都小,怎么敢跟警察说假话,实话实话很正常。” 副校长吃了软钉子仍不甘心,又威胁道:“你别忘了秦家明还要在县里念书,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有的是学生……” “不用强调你毁人不倦,我明白告诉你,我弟弟就算再也不读书也不会改一个字的口供。”贺兰打断他后面的话,忽然懒散一笑,“何况你能威胁我,你还能去威胁人家警察吗?” 她料定了副校长儿子东窗事发,势必会对副校长本人的仕途有所影响,暗处不知道有多少竞争对手等着揪他的小辫子,他想以权谋私找秦家明的麻烦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是副校长的愚蠢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又或许是狗急跳墙,学校竟然真的以涉嫌打架斗殴为由给了秦家明一张退学处分通知书。 秦家明倒是淡定,可把蒋梅急得不行,不读书能有什么出路,难不成真接她的班走街串巷卖炸土豆去? 对此,贺兰说道:“等着瞧。”小小一个副校长,就不信他真能翻过天去。 很快案件有了进展,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贺兰的预料。副校长的儿子和其余几名同学的抢劫行为属实,但量刑从轻,只需要进少改所劳动改造一到三年不等。 副校长倒是十分迅速就被撤职查办了,但秦家明手中的那纸退学通知书学校却一直没有收回去。贺兰去主动询问,新上任的校长只说让她回去等消息,便再没了下文。 秦家明自己也不愿意回到学校去上课,他觉得自己被全校师生排挤,回去也没心情好好读书,与其混日子还不如干脆退学进厂打工,他一直认为自己干销售是一把好手。 “你觉得是就是?”贺兰恨铁不成钢地骂,“一点困难就经受不住,你还能干点啥?” “我能干销售跑业务,可你不是不让么。”秦家明仗着胆子回嘴,说完却急忙躲去蒋梅身后。 蒋梅想也不想便偏向秦家明,“也不能怪他,成天挨欺负哪还有心思学习。”说完她觑了觑贺兰的脸色,话音一转说道:“但是辍学打工肯定不行,怎么也得把初中读完。”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活人还等让尿憋死?在家好好复习等我消息。”贺兰猛地站起来愤愤说道。 秦家明和蒋梅对视一眼,问:“等你什么消息?” “转学。”贺兰说完就走。 小小一个相州她还真就没放在眼里,大不了给秦家明转学去卫宁。 上次中介公司叫她去看房,又一次败兴而归后,那名跟贺兰已经十分相熟的房产顾问曾积极向她推销商品房,言之凿凿商品房现在可比四合院抢手多了,有的买房还送蓝印户口。 贺兰当时没当回事,商品房看着吃香,但长远收益远不如四合院,何况她就是喜欢接地气的四合院,对楼房根本不感冒。 但是秦家明退学的事忽然让她又回想起了那名房产顾问的话,买房送户口,那她完全可以买一套学区房,然后把秦家明的户口迁过去,读书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房产顾问一听她要买商品房,还要求必须是学区房加送户口,高兴地一拍大腿,喊道:“巧了!师大附中对面有个学苑小区在售,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贺兰的眼睛亮了亮,师大附中?全卫宁最好的中学,初高中全部涵盖其中的那个师大附中?秦家明这小子,运气可以啊。 于是贺兰第一回跟房产顾问上门看房,当天就交了定金,三天后交付全款,一个礼拜后就拿到了房门钥匙。 速度快到秦家明不知所措,三天里哭了五场。 第47章 董事长的儿子 哭是因为秦家明束手无策。贺兰花五万块买了一套八十平三居室,还将房子落在他个人名下,只为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入学名额。 恩情大过天,秦家明当时暗下决心一辈子给贺兰当牛做马,绝对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床前尽孝都是他应当应分的,为此他痛哭了两场。 贺兰通知他要把户口从蒋梅的户口本上迁到新房那天,他杀猪一样哭了三场。 蒋梅和贺兰一直没有要求秦家明改口,所以秦家明一直梅姨梅姨的叫着。贺兰叫他迁户口的话刚一出口,秦家明一边飙泪一边死死抱住蒋梅的腰,大嘴一张就喊道:“我不迁!妈!你别不要我!” 现场那叫一个可怜,跟要上刑场似的,接到秦老大的判决通知书那天秦家明都没这么伤心。 蒋梅更是个眼泪窝子浅的,抱着秦家明的头不住口的叫乖乖,娘俩哭成泪人儿一样,显得一旁冷静自持的贺兰像个不近人情的混蛋。 “不就是迁个户口,至于吗?谁也没说不要你啊。”贺兰一眼接一眼地剜抱在一起的娘俩,“坐班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放了学回家睡一宿第二天起早坐车去上课都来得及,让你哭得好像阴阳两隔似的。” “那你,还让我,住宿?”秦家明哭抽抽了,快断气儿似的一个个往外蹦字儿。 “废话!新房不得装修啊?再有俩月就开学了,你不住宿住哪儿?住毛坯房?” “住宿,就不能,随便,回家了。”秦家明大嘴一咧咧扁桃体展露无遗,“我想家,咋办?” 蒋梅惯起孩子来没边儿,眼泪巴叉地承诺:“妈天天下了班就坐车去看你,学校食堂饭菜肯定不如家里好,妈天天去给你送饭。”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场景,贺兰耐心用尽,翻着白眼儿说道:“差不多得了,别得寸进尺,我都打听了,附中食堂物美价廉,老师都跟着一起吃,就你金贵还得专人送饭。” 秦家明当然不愿意折腾蒋梅,可他更不愿意迁户口,期期艾艾地问:“那我以后还能把户口再迁回来吗?” “没人拦着你。”贺兰不耐烦道。 秦家明落户的事一路畅通无阻,三天就办完了。再有两个月他就要转学去卫宁师大附中,贺兰怕他跟不上学习进度,索性在卫宁给他报了补习班,让他每天早出晚归坐班车自己去卫宁补课,也算是提前锻炼他的自理能力。 贺兰去他原来的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插曲,一名老师偷偷摸摸告诉贺兰,秦家明之所以被学校退学,最主要的原因是学校外聘的奥数老师从中作梗。 据说那名姓冯的数学老师退休前是省级教师,拿过许多奖状,来到相州后唯一入她法眼的学生就是副校长的儿子。冯老师曾不止一次夸奖过副校长的儿子有天分,是个好苗子,一定能为校争光什么的。 结果这根好苗子因为秦家明被判少改所服刑三年,彻底没了未来。冯老师心痛学生折翼,莫名其妙将满腔怨气都喷洒在秦家明身上,在副校长下台后她居然动用自己的人脉将秦家明复学的路堵死了。 贺兰实在有些无言以对。不是,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啊?你的学生违法犯罪了还要受害人拿前途去陪葬?有没有天理了! 贺兰越琢磨越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便想找两个混子给这位冯老师一点教训。 可巧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秦老二。秦老二最会见风使舵,老早便摒弃前嫌主动巴结起贺兰,要不是不敢轻易在贺兰面前造次,他恨不得借着秦家明这层关系叫贺兰一声大侄女。 贺兰见他笑容谄媚,一副想捧臭脚又捧不上的急切样,脑子里灵光一闪,便假装倒苦水,将冯老师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跟秦老二絮叨一遍。 秦老二比他媳妇精明多了,听话听音,立刻就明白了贺兰的意有所指。于是他第二天找了几个兄弟,扯起一块“枉为人师”的横幅,雄赳赳气昂昂去学校找冯老师的麻烦。 后来听说秦老二不仅把冯老师逼得辞了职,似乎还拿到一笔不错的封口费。 不过这些事贺兰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关注了,秦家明转学的事情刚刚落下帷幕,她便被赵培红一个紧急电话叫去卫宁办事处。 卫宁办事处出了不大不小的乱子,赵培红震不住了。 贺兰顶着盛夏艳阳进了办公室,咕嘟咕嘟喝光一大杯凉白开,开门见山教训赵培红:“早就跟你说让你跟钱丽云好好学你不听,你比那俩人大了快二十岁,还能让小年轻骑到你头上去?” 贺兰先前亲口许下承包谢益清伙食的承诺,她虽然经常不在卫宁,但是特意交代过赵培红时常照顾一下谢益清的需要,多出的部分伙食费找她报销。 一开始两边来往还算正常,但是随着新来的两名女业务员与对门方便面厂员工日渐打成一片,谢益清的身份不知怎么忽然传扬开来。 据传他的父亲是方便面厂的董事长。 人嘛,总是贪心的,当业务员哪有当董事长儿媳的诱惑大,何况董事长儿子又长得那么帅。所以那两名女业务员逐渐心不在肝上,开始不务正业起来。日常得空便往对门钻,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跟谢益清说说话、聊聊天什么的。 赵培红先开始若有所指地提点过两人把心思摆正,发现两人装听不懂,她又试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然而两名业务员丝毫不以为意,更有甚者明面上就敢顶撞赵培红说自己并没有耽误工作。 赵培红是老好人的性格,说话办事向来本着好说好商量,让她说硬话办恶事简直难如登天。整合数据她是一把好手,管理员工实在不是她的强项,所以才不得不打电话向贺兰紧急求助。 贺兰实在是怒其不争,钱丽云都把关外的半壁江山打下来了,赵培红这里还因为两个手下不服管而叫屈呢,上哪儿说理去。 “那俩人呢?”贺兰问。 “出去跑业务了。” “跟谁?” 赵培红朝对面怒了努嘴,回道:“也是新来的业务员。” “又来新业务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贺兰有些意外,又问:“那位谢主任没找麻烦?” 堂堂董事长的儿子空降到卫宁做区区办事处主任,就算是个败家子,贺兰也怕谢益清会先拿两家业务员的私下合作开刀。虽然她一直以来致力于跟谢益清搞好关系,但其实她始终没能摸明白谢益清的脉,总归有些担心。 谁知赵培红却回道:“不仅没找咱们的麻烦,他连自家的业务都不管。” 贺兰颇感意外。 第48章 砂锅居 那两名心不在肝上的女业务员毕竟是赵培红的手下,贺兰先征询她的处理意见。 赵培红下不去狠手,贺兰怨她不争气,“你这就是御下不严,厂里那么多业务员呢,换人还不容易。” 赵培红讷讷,“我怕我级别不够。” 那俩人一个是贺兰从工商局张局长处领回来的安置任务,一个跟村支书沾亲带故,无论哪个赵培红都不敢擅动。 但贺兰肯定不怕,她以副厂长的名义把这两人跟陈进峰那里的两名男业务员做了调换。 两名女业务员跟赵培红还敢还嘴,当着贺兰的面却像两只鹌鹑,一个不字都不敢多说。 谁敢啊?贺兰不仅是食品厂的擎天柱,为人的泼辣在陈庄村更是无人不知。谁会闲着没事在她面前找不痛快,怕是不想要来之不易的工作了。 所以一拿到调动通知,两人连个瞌睡都不敢打,连夜收拾行李就走了。 送走两人已经是万家灯火,贺兰转回身在办公楼楼下偶遇谢益清。 谢益清从头黑到脚,手里捧着头盔正准备戴,看见贺兰也只是略一点头就当打过招呼。 贺兰看他准备出门的样子,随口问道:“干嘛去呀?” “吃面。”谢益清一板一眼答道。 贺兰咂咂淡而无味的嘴巴,仰脸一笑道:“刚好有点饿,带我一个呗?” 谢益清明显有些为难,贺兰看出来却默不作声等他回复,她就想看一看董事长家的公子究竟有几副面孔。 摆摊卖货时他是纨绔子弟,蹭饭时却谦逊有礼。赵培红对他的评价有两个,一是不务正业,二是冷若冰霜。说实话贺兰真没看出来谢益清哪里冷,这不是很正常嘛,他点头了。 还没进三伏,吹过摩托车的风有些温柔,贺兰忍不住一再张开双臂去拥抱夏夜的风。 谢益清一路上叮嘱她三次老实点。 贺兰以为他会在开发区附近随便找间饭馆吃宵夜,没想到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将她带到城隍庙,在一家挂着砂锅居三个大字牌匾的面馆门口停了下来。 贺兰坐在摩托车后座不挪窝,瘪了瘪嘴说道:“早知道你回家吃面我就不跟来了。”砂锅居北窗紧挨着黄鹂胡同,搞不好一开窗户就能摘到谢益清家的柿子。 “来都来了,下车。”谢益清摘下头盔甩一甩头发,侧影和动作简直跟原振侠一模一样。 贺兰罕见地听话,跟在谢益清身后走进店里。 店门口挂着手搓的挂历门帘,谢益清一撩帘子就听柜台处有一把上了年纪的声音说道:“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一个光头啤酒肚的大叔穿着件白色跨栏背心,弥勒佛似的甩着苍蝇拍坐在柜台后面,看见贺兰后忽然一扬眉毛,“一起的?” 谢益清随便应了一声,径直坐到北窗底下的桌子旁边。 “贝勒爷开窍啦?难得呀。”弥勒佛向上提了提大裤衩,不等人点单便径直去了后厨。 小小一间面馆只有四张桌子,店内主打砂锅,砂锅面片、面条、馄饨什么的滚烫热食,夏夜里自然少人光顾,所以客人便只有贺兰和谢益清两人。 贺兰看着墙上仅有八道简单主食的菜谱,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她怎么好像闻到了佛跳墙的味道? 后厨方向一阵叮当乱响,听声音应该是在甩面。佛跳墙的味道却越来越浓,片刻后弥勒佛用个大托盘呈上来两个大海碗。 一碗汤汁雪白,面条莹润,盖着鲍鱼、海参、干贝、瑶柱等浇头放在了谢益清面前,另一碗的浇头是鸡丝、冬笋和排骨,给了贺兰。 弥勒佛把一颗茶叶蛋推到贺兰面前,笑呵呵道:“姑娘别挑我理,贝勒爷没说带人来,我就没准备第二碗面,这个就当我给您赔不是了,不给贝勒爷吃。” 贺兰被他的京腔京韵逗得笑容满面,瞥眼看见谢益清皱眉,她急忙辩解道:“我就是来蹭个饭,跟您家贝勒爷不是很熟,这颗茶叶蛋您还送吗?” 弥勒佛猛地站直身体看向谢益清,满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是对象啊?害我白高兴一场。”转头又对贺兰说道:“吃吃,现在不是保不准以后就是了。” 贺兰一边给茶叶蛋剥皮一边乐,心说跟谢益清做两口子,还不得拎着把苍蝇拍,随时随地跟在他屁股后头扑打狂蜂浪蝶啊?嗯,还得会摆摊卖破烂,这么一看必须得是家里家外一把抓的伶俐人呢。 由此可见贝勒爷的福晋不好当啊,谁愿意当谁去当,她扪心自问绝对不是那块料。 她剥蛋的工夫,谢益清已经从面碗里舀出来半碗汤,一匙接一匙慢条斯理地细细品味。海碗口大,弥勒佛给的汤又多,即便盛出来半碗也不显少。 看谢益清的吃相就知道他那碗肯定汤鲜味美,馋得贺兰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她理直气壮地要求:“给我尝一口你的汤呗。” 谢益清舔舔唇,似乎有些犹豫,贺兰一扬手中汤匙,再次恳求道:“我还没动筷子呢,干净的,尝一口就行。” 谢益清把海碗往前推了推,说道:“你别后悔就行。” 一口汤整的跟离婚证盖章似的,贺兰伸出汤匙当机立断舀了一勺,吹了吹直接送入口中。 汤一入口贺兰就瞪圆了眼睛,真鲜啊,山珍海味的精华仿佛都汇聚在这一勺汤里,说鲜掉眉毛一点都不为过,鲜得她都舍不得咽下肚。 她看向开始动筷的谢益清,心说拿正宗佛跳墙的汤汁下面吃,不愧是贝勒爷,够奢侈。 眼见着谢益清没有再让一让她的想法,贺兰便也不再强求,低头吃起了自己那碗面,然后第一口面含在嘴里她就知道谢益清为什么警告她别后悔了。 珠玉在前,瓦石难当,刚刚喝过那么鲜美的汤,再劲道的面条吃起来都有些索然无味。当然不是说她那碗面不好吃,面条其实非常不错,汤汁也可口,但跟谢益清那碗比起来差的就不止一星半点了。 贺兰还真有些后悔。她回想了一下以往跟谢益清同桌吃饭时他的饭量,再看看他眼下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的吃饭进度,觉得他应该吃不完一海碗面,于是堂而皇之问道:“吃得完吗?”吃不完可以找人帮你分担嘛。 谁料谢益清垂着眼睛点点头,从鼻孔里哼了一个嗯字出来。 弥勒佛在柜台后面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忽然阴阳怪气地说:“别那么小气,给人家姑娘分点儿。” 贺兰垂眸敛目,不出声也不反驳。谢益清居然也充耳不闻,似乎还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隐隐加快了进食速度。 贺兰愤愤挑起碗中面条,心说吃吃,当心噎死你。 第49章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只要不贪心巴望谢益清那碗面,沉下心来细细品味的话贺兰那碗面其实足够美味,所以到后来贺兰反倒比谢益清先吃完。 懒得坐在那里看谢益清表演宫廷礼仪,贺兰大大方方站起来去结账。 “他那碗不要钱,你那碗十块。”弥勒佛说道。 贺兰低头掏钱包,顿了顿忽然猛地抬头质疑:“多少?十块?你怎么不去抢劫?” 人均gdp现在才多少,从城隍庙打车回开发区都用不了十块。何况十块钱都够她买三斤排骨了,还得是精排,在这里就值一碗带两块小排的面条,再怎么好吃他也是显而易见的贵啊。 弥勒佛并不生气,乐不吱儿地说:“十块钱还是看在贝勒爷的面子上给的友情价,一般人想吃得排队预约,还不一定能不能吃上呢。” 贺兰拿出一张十块钱放在柜台上,真诚地寒碜弥勒佛:“排队预约真不是因为店里桌子少吗?” 弥勒佛放声大笑,啤酒肚将柜台顶的往前一窜一窜的,“赶明儿你白天来,到时候就能看出我到底是不是唬人了。” 谢益清胳膊底下夹着头盔往外走,大高个子路过柜台的时候甩下两个字:“走了。” 贺兰站在店门口拎起一条门帘甩着玩,一双眼睛四处梭巡。刚过八点,城隍庙正热闹,她想逛一逛消化消化食儿。 谢益清倒车打火,端坐在车上等了老半天也不见身后上人。回头一看贺兰吊儿郎当站在砂锅居门口,摇人家门帘子摇得兴致盎然。 “你在等什么?”他隔着头盔瓮声瓮气地问。 贺兰没听清,走下台阶凑近问:“你说啥?” 谢益清一拍车后座,说道:“上车。” 贺兰愣了一下,问道:“你不回家?” “先把你送回去再说。” 自己非要跟出来,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再送一趟,贺兰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道:“不用,我打车回去就行。这儿离你家这么近,你先走。” 谢益清不说话,戴着露指手套的右手再一次轻拍车后座,说道:“上车。” 那语气真好像贝勒爷在发号师令,贺兰一胆儿突真就听了他的话,乖乖坐了上去。 摩托车刚一出市区贺兰就后悔了。市区里人多车多,气温也高,一出城温度立竿见影地往下降。贺兰上身只穿一件的确良衬衫,那叫一个透心凉心飞扬。 下车的时候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紧接着第二天就病了,热伤风。 晕晕乎乎上了回相州的班车,车上吵吵嚷嚷,贺兰落座时脚步不稳,幸亏隔壁伸手扶了她一下。她急忙道声谢,抬头时却愣住了,反应好一会儿才说道:“陈进峰?我不是做梦?” “当然不是。”陈进峰让她靠窗坐,自己坐在外侧,“你也病了?我刚才叫你老半天你怎么好像没听见?” “感冒了,有点高烧。”贺兰蔫蔫答道。 “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生病。”陈进峰嘟囔了一句。 贺兰烧得反应迟钝,班车开动后她才想起来问:“还有谁病了?你爸?” “他没跟你说?” 村长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总是最先通知贺兰,好叫她回厂主持大局。所以近一年贺兰最远也就到隔壁省会陈进峰的办事处转过一圈,其他时间大多是在卫宁和陈庄村两头跑。 这次他老人家终于想起亲儿子了,不容易啊,贺兰昏昏沉沉地想。 平时壮得像牛犊似的人说病就病,可把蒋梅吓坏了,她跟厂里请假三天,一门心思窝在家里伺候贺兰,无论贺兰怎么赶她都不走。 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三天以后贺兰的体力终于恢复过来,上厕所不用扶墙了。 这期间陈雪华来探过一次病,见贺兰实在难受便没多说什么,留下一些水果就走了。贺兰病愈后的当天傍晚她再次上门,避开蒋梅羞羞答答要跟贺兰说些体己话。 陈雪华二十二了,从两年前就有说媒的人不断登门,她业务员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后上门说媒的人更多,如今家里也催,刚好有两个合适人选,她想让贺兰帮着参谋参谋。 两个都是熟人,一个是村支书的儿子高远达,另外一个就是陈进峰。 贺兰听到陈进峰的名字霍然睁眼,问道:“有人给你说和陈进峰?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的事。” 前两天?也就是说陈进峰回到陈庄村后几乎马不停蹄就开始相亲了。 贺兰觉得事有蹊跷,但她按下没表现出一分一毫,和颜悦色地问陈雪华:“你喜欢哪个?” 陈雪华小脸一红,扭扭捏捏道:“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的。” 平心而论,陈雪华其实更偏向陈进峰一些,两人同是业务员出身,在工作上从来不缺少话题,很能说到一块儿去。而且村长为人正派,别看陈进峰是小儿子,但是行事作风是所有兄弟里最像村长的一个,为人十分可靠。 但是陈雪华的父母却希望她嫁给高远达。高远达现在是食品厂辣条车间的车间主任,又是正经的中专毕业生,日后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高远达他爹是村支书,村支书还不到五十岁,近年来因为食品厂蒸蒸日上的缘故非常受乡里和县里的赏识,隐隐有要高升的势头。 而村长眼瞅就要七十,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将来给不了陈进峰多少助力。况且陈进峰不过是个销售科长,还是外派人员,陈雪华跟着他怕不是得两地分居,那还怎么过日子? 正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陈雪华就算再怎样有主意,在婚姻大事上也怕行差踏错。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陈进峰绝对值得托付;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父母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总不会害她,何况她大嫂也赞成父母的看法。 男婚女嫁的事陈雪华在村里见得多了,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多传的越不像话,所以她不敢跟别人讨主意,思来想去只有贺兰这个好姐妹值得一问。 贺兰直截了当给出答案:“当然选陈进峰。” 即便不是出于小姐妹之间的相互理解,站在长远角度来看贺兰也不会建议陈雪华选择高远达。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陈进峰酷肖其父,高远达活脱脱就是村支书的翻版,满肚子算计。 单从人品上来讲,贺兰希望陈雪华选择陈进峰;从业务能力上来看,她还是建议陈雪华选择陈进峰;最后出自私心,陈雪华是一员得力干将,贺兰可不想将她拱手送到村支书的手里。 一番计较后陈雪华若有所思地走了,贺兰打起精神随后出门去了村长家。 第50章 天不遂人愿 刚刚吃过晚饭,村长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贺兰放眼打量一番没看见他常年不离手的烟袋锅,心下不由得一沉。 “大爷你的病咋样了,没事?” “没啥事儿。”村长气定神闲地回复她。 陈进峰沏了一杯茶给贺兰,正想避出去,忽然被村长叫住留了下来。 屋里就剩他们三个,贺兰莞尔一笑,语调轻松道:“没啥事儿就好,我还纳闷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把陈进峰叫回来了,还要给他说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老得了啥不得了的病症呢。” 陈进峰猛地抬起头看向贺兰,继而又看向自己父亲,眼中满是担忧和慌乱。 村长将自己儿子的动作看在眼里,摇头心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儿子尚且压不住心里事儿的时候贺兰却已经把一切都看明白、想清楚了。 不承认是不可能了,想隐瞒更加不可能,贺兰眼里从不揉沙子。 “唉!你这心眼子,就知道瞒不住你,可你这反应也太快了。”村长满脸苦笑,习惯性摆出吸烟袋的手势,半路又顿住,叹息一声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上礼拜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我得了肺癌。” 贺兰一颗心抛起又落下,随后坠入谷底,果然。 “县医院看的?不一定准,这两天让陈进峰陪你去bj再检查检查。”贺兰张嘴就定下行程,“刚好我最近没事,厂里有我盯着。” “不用去啦,人家大夫是bj下基层来的,错不了。”村长摩挲着自己的膝盖,忽的一笑,问道:“你不怪我瞒着你?” 有什么怪不怪的,贺兰早在猜到村长可能重病的时候就将一切都想清楚了。他瞒着自己无外乎是为了食品厂,或者准确地说是为了陈庄村。 当初的合作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合伙人是贺兰和村长本人,跟陈庄村没有一毛钱关系。但村长可不是为了赚钱才跟贺兰合作的,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陈庄村脱贫致富奔小康。 村长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以贺兰的脾气和她跟村支书一向不对付的实际情况,搞不好自己尸骨未寒她就要撂挑子走人。 贺兰是个无比务实的人,根本不用去跟她掰扯什么大道理,那些对她都没用。她对陈庄村几乎没什么感情,本事又大,抛下食品厂自立门户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她能离开食品厂,食品厂却不能离开她。配方是一方面,能力又是另外一方面。离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继续带领食品厂稳步向前。 而眼下村长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自己走之前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来接替自己。这个人必须能够完全继承自己的意志,还要能够与贺兰合作无间,这个人选除了他的儿子陈进峰自然不做他想。 既然想要陈进峰接班,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将他调回来。爷俩私下里一琢磨,干脆就以结婚为借口好了。贺兰总不会棒打鸳鸯,坚持让小两口两地分居。 所以就算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贺兰来说是一种变相的算计,贺兰肯定会对他失望,但村长还是这么做了,只是没想到计划还没等到实施便功亏一篑。 怎么说呢,也算殊途同归,贺兰当初扶持陈进峰打的同样是让他接班的主意,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能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 好在大家心意相通,贺兰乐得被村长这样算计,并表示愿意尽全力协助他扶持陈进峰站稳脚跟。既是为了村长,也是为了她自己。 村长父子见她没有反对,心头如同放下一块大石,神色顿时轻松许多。 离开村长家时华灯初上,四周一片亮堂堂。 陈庄村是全省第一个为村民安装路灯、修建给排水管路、铺柏油马路的村子。记得开春动工的时候全县轰动,许多邻村人跑来看热闹,还有众多县领导莅临参观,村民们个个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电视台为此还专门派记者来采访录像,本地新闻足足播了五分钟那么久。 昨日辉煌仍在眼前,然而这一切的奠基人却在无声无息中枯萎,眼看时日无多。说不愤慨是假的,可能的话贺兰真想问一问老天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 她仰头望天,许久不动地方,身后忽然有人出声问道:“小贺厂长,这是怎么了?” 贺兰回头,一个老大娘站在院子里笑着看她,贺兰回道:“没事,脖子有点酸,我活动活动。” “我这有膏药,专治颈椎病的,可好使了,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大娘说完风风火火跑进屋,贺兰连个不字都没来得及说。 “哪儿疼贴哪儿,一天一副,三天保准好。”大娘把膏药贴塞进贺兰怀里,亲切叮嘱道:“你啊肯定是写字时间长落下的毛病,工作再重要也得注意身体,年纪轻轻别不当回事。” 贺兰跟大娘道谢,转身往家走去。路上一直没得闲,东家给俩桃子,西家给个西瓜,就连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都磕磕绊绊要送饼干给她吃。 贺兰总算理解了蒋梅总是不愿意出门的无奈。 事情既然挑明了,贺兰便主动将陈进峰调回厂里上班,做厂长秘书。销售科科长的职位暂时交给一直希望回到相州上班的赵培红,卫宁和隔壁省会办事处的负责人则由陈进峰从手下业务员中挑了两个顶上去。 这样一番调动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猫腻。许多人对陈进峰作为食品厂下一任厂长心中有了数,有的安心期待,有的则气急败坏。 上面来人视察,村支书照常陪同在测,但情绪明显不佳,尤其是单独面对村长和贺兰的时候。 对此村长兴许还有些难为情,但贺兰却巴不得村支书如此做派。每到重要时刻贺兰还总是主动站出来,隆重向在场众人介绍陈进峰,丝毫不掩饰地将陈进峰推向人前。 村支书明面上无所表示,他儿子高远达却动不动就喝闷酒。 高远达原本以为自己能坐到贺兰那个位置就算烧高香了,谁让他爸在食品厂没有半点话语权呢。然而天降喜讯,村长忽然得了肺癌,那么按照村长从前跟他爸的约定,以后食品厂岂不是就轮到他爸做主了? 他一时间喜不自胜,只可惜还不等他多高兴几天,陈进峰忽然成了厂长秘书。放着好好的销售科长不当去当厂长秘书,谁都看出来他是明降暗升,以及村长这是在安排后事,有意安排陈进峰接自己的班。 高远达因此不止一次银牙暗咬。 “老不死的,说话不算话。”高远达喷着酒气骂道,“就不能痛快给好人腾出地方!” 村支书抿一口酒,眼皮微抬道:“别说那些没用的,先把你自己的事办好,跟陈雪华那丫头咋样了?” “处着呢。”高远达回道。 村支书点一点头,说道:“村长病的是时候,要不你还真不一定能跟她处上对象。” “好好处着,以后你爹我当上食品厂厂长,你媳妇就是销售科科长,你当会计,抓钱的笊篱和存钱的笸箩都是咱们家的,啥都好说。” 高远达看向自己亲爹胸有成竹的脸,胸中气闷瞬间消失,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第51章 初见美女 安排后事是村长的一厢情愿,贺兰从不习惯坐以待毙,所以她不顾村长本人的意愿,联合陈进峰一起将村长送进全卫宁最好的肿瘤医院卫宁二院进行治疗。 二院刚刚从国外引进了最新的化疗疗法,据说专门针对各类型癌症。村长的肺癌已经是中期,主治大夫说采用化疗的话虽然过程当中病人身体上可能会遭受一些折磨,但却有非常大的概率能够延长寿命。 村长一听能多活几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尸山血海他都爬过,难道还会怕一些小小病痛,立即十分积极的表示愿意治疗。 医生看他求生意愿强烈,当即就给他办理了入院手续。同时通知家属做好准备,最好在医院附近找个方便一些的落脚点,毕竟刚开始每隔三四天便要进行一次化疗。 可巧贺兰买给秦家明的学苑小区跟卫宁二院就隔着一个路口,还是个一楼,于是房子的装修简单收尾后就被贺兰先借给村长一家暂住。她怕村长多想,跟谁都没说房子的主人是谁,只说是租的,还堂而皇之地出具了一份租赁合同给陈进峰。 化疗的作用非常明显,副作用也非常剧烈,村长不仅身上时刻疼痛,还每每将胃里酸水吐得一干二净。但只要听到医生说癌细胞数量控制得不错,再怎样痛苦他都能忍得住。 他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食品厂需要他,陈庄村更加需要他,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重新站起来。 一个月后化疗次数从四天一次减少到一周一次,两个月后又减少到半个月一次。八月十四那天主治大夫在化疗结束后笑着通知村长,以后每个月来复查一次就可以了,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按时服药,癌症应该不会再复发。 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消息了,贺兰挂断电话立刻就决定去城隍庙买鞭炮回村好好庆祝一番。 第二天是中秋节,城隍庙附近小摊小贩比往常要多许多。贺兰轻车熟路买完鞭炮,转身时意外瞥见砂锅居的招牌,舌头下自动泛起津液,她不由自主就奔了过去。 远看时没注意,走到近处才发现,砂锅居门口放着两排长凳,排队的人群可真不少,见她掀帘子就进还有人对她怒目而视。 “老板,还记得我不?”一进门贺兰便兴冲冲问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 弥勒佛还穿着那件跨栏背心,戴着副老花镜在按计算器,闻言从镜片后面抬眼看她,咧嘴一笑,高声说道:“这不是上回贝勒爷带来的姑娘么,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记得就好,贺兰生怕他忘了,嘿嘿一笑说道:“哎呀上回怪我有眼不识泰山,那什么,我能不能托贝勒爷的福,不用排队吃碗面呐?” 弥勒佛笑得肚子一鼓一鼓,装模作样四下张望一番,扬手一指上回贺兰和谢益清坐过的那张桌子,说道:“那行,你就坐那儿,跟人拼个桌。” 贺兰道谢、点单、付钱一气呵成,抱着一大捆烟花爆竹就挪到了北窗底下。 刚直起腰,忽听桌前有人说道:“哎呀,好多烟花爆竹呀。” 贺兰正想搭话,抬眼间却不知不觉愣在原地。妈妈咪呀,瞧她看见了谁?一个风情万种的绝世大美人儿! 大美人一头乌黑的波浪卷发,穿一件大红色无袖掐腰连衣裙,腰间扣着一条四指宽的黑色腰带。眉如远黛,眼若春山,美得贺兰不知不觉连呼吸都放轻了,感觉在她面前喘气都是一种亵渎。 大美人儿见贺兰愣眼噗呲一笑,伸手在她面前摇一摇,轻声呼唤:“回魂啦!”神情那叫一个妩媚,语气那叫一个妖娆。 贺兰骨头都酥了,急忙伸手捂脸,好烫,好丢人。 “不好意思,头一回见到像你这么漂亮的美女,我失态了。”她坦坦荡荡说道。 这时美女旁边一个男人忽然生硬地说:“美关喜,窝底一此见倒她叶褐你一央。” 贺兰瞥眼看去,一个高鼻深目金发灰瞳的外国帅哥紧挨美女落座,举止间十分亲昵。 嗯,虽然很帅,但不是贺兰的菜,何况她刚被美女震撼了一把,再看帅哥觉得也就那样。 “哇,你们是一对吗?太配了。”贺兰坐下来不走心地夸奖,心中无端生出些肥水流到外人田的惋惜。 坐在对面的两人同时伸出右手,赤裸裸向贺兰炫耀无名指上的钻戒。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哦。”美女嘟起嘴巴一脸幸福地说。 “恭喜恭喜。”贺兰鼓了鼓掌,随即英姿飒爽地说:“今天这桌我请客,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弥勒佛刚好端着托盘走过来,闻言接话道:“这桌你可请不了,人家提前三天就预约的,钱早付过了。” 可恶!又搞区别对待。 贺兰看向两人的面碗,帅哥的番茄牛腩面和美女的海鲜面菜谱上根本就没有,她点的冬瓜虾滑面老板说还得再等一等。 “没关系,给你尝尝我的海鲜面。”美女要来一个小碗,连汤带面给贺兰舀了满满一碗。 贺兰不客气的先尝了一口面汤,随即闭上了双眼。虽然味道跟上次的佛跳墙大不相同,但还是那么鲜。 “要是能天天吃上这样一碗面,叫我做老板娘我也愿意。”她感慨道。 美女闻言乐得波浪卷发一前一后地摆动,摇曳生姿的模样越发使人心驰神荡。贺兰敢打包票,其他三桌客人绝对没有一个把心思放在吃上面,个个都在那里别有用心地磨洋工。 随后老板送来贺兰的面,大美女娇滴滴伸手一指贺兰,说道:“叔,人家小姑娘说她要做老板娘。” 弥勒佛目露警惕打量贺兰,贺兰淡定端过面碗,一脸假笑问他:“请问令尊今年高寿啊?” 除了洋帅哥不明所以,面馆里其他三桌客人纷纷噗呲噗呲笑出声来。 美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揉着肚子说道:“哎呀我不行了,笑岔气了。” 贺兰急忙献殷勤:“我帮你揉揉?” 洋帅哥不发一言直接揽住美女肩膀,大手放在美女腰腹间轻柔动作,看得贺兰好不嫉妒。 弥勒佛挺起啤酒肚纳闷道:“你到底是贝勒爷从哪儿划拉来的?牙尖嘴利,贪吃好色。” 贺兰故作高深叹一口气,说道:“说来话长,那年杏花微雨,我路过黄鹂胡同……”眼见着面馆里所有人都抻长了耳朵,贺兰忽然轻咳一声抬眼看向弥勒佛,手心朝上往他面前一伸,“想听故事吗?付费。” “付你个大头鬼!”弥勒佛作势拿托盘扇贺兰两下,无奈地笑着摇头走掉。 第52章 家电下乡 贺兰心情好,外加遇到绝世大美人,所以才有意卖乖。有付出就有回报,大美人当面不止一次地表示十分喜欢她爽朗的性格。两人一见如故,一张桌子上伙着吃完两碗面便成了莫逆之交。 互相交换姓名和电话号码的时候贺兰又一次被大美人震惊,“啥?你说你多大?四十五岁?!!” 美人一手支颐一手捋了下耳后发丝,神情比贺兰夸她是美女的时候要得意许多,“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 “一点都不像!”贺兰竖起手掌发誓,“我一直以为你才三十,最多不超过三十五。” 老天爷真不公平,给了美女绝世的容貌,还给了她抗老的基因。 大美人眼珠往旁边瞟了瞟,说道:“我未婚夫今年刚好三十五岁。” 她就知道,生得这副模样不吃嫩草多浪费。贺兰看向洋帅哥的目光里满是嫉妒,“你捡到大便宜了,知道吗?” 大美人闻言笑得千娇百媚,洋帅哥捧起她的手旁若无人地亲了一口,眼睛里全是柔情蜜意。 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世佳人,贺兰看得胃里直泛酸。 饭后走出店门,大美人又把店门口排队的人群震了一次。不过她显然早已见惯了类似场面,视若无睹地询问贺兰去哪里,未婚夫有车可以送她一程。 洋帅哥开一辆牌号里带领字的福特车等在马路边,贺兰受宠若惊,狠命摇头说不用,她要去的地方一定跟他们不顺路。 大美人固执道:“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舍不得跟你分开,你就让我多陪你一路嘛。”一句话让贺兰丧失抵抗力,乖乖听从她的安排。 班车上贺兰盯着手里的纸条看了又看。金香玉,不光人美,字也写得极其漂亮,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处不令人羡慕的。贺兰仔仔细细将纸条折好放在皮包夹层里,打算下次有时间的话请金香玉去喝意大利咖啡。 中秋节当晚贺兰带领秦家明在食品厂南侧的空地上将所有烟花爆竹一一点燃,来了个火树银花不夜天,几乎将全村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可惜他们俩动作不熟练,一个不注意将附近村民菜地里的青菜烧焦了一些,惹村长对他们一顿骂。 挨骂也开心,贺兰欠嗖嗖对付村长:“烧都烧了,我赔钱还不行嘛,您老别生气,快回家看中秋晚会去。” 不提中秋晚会还好,一提起来陈进峰噗呲就是一乐,偷摸对贺兰说道:“家里电视年头长了,旋钮定不住台,我爸拿根钉子弯了弯,勉强能把旋钮撑在中央台那档。刚才他正调台准备看晚会呢,结果你们这叮当一通响给他吓一跳,钉子掉地上找不着了。” 好家伙,干扰到村长的娱乐节目可是大罪过,贺兰摸摸鼻子,说道:“我记得你们家那台电视好像还是黑白的?” “嗯,牡丹牌十六寸,当年跟我爸的军功章一起送到家的。” “那是时候该换了,回头我去卫宁买台彩电送过去。” 陈进峰哪里敢要,他把声音又压低几分,说道:“千万别,看病你给拿了不少钱,他心里一直惦记是回事儿,肯定不会再要你的彩电。” 贺兰冷哼一声,心说要不要的得看谁说的算。 村长的脾气贺兰早就摸清楚了,跟党章里走出来似的,最讨厌人搞特殊化。单独送他一台彩电他肯定不要,但要是以为村民谋福利的名义将他也包含进去呢?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起总不是搞特殊? 贺兰想到了谢益清。 前段时间方便面厂有个客户资金链断裂,无法及时回款,谢益清作为办事处主任经验不足兼决策失误,一不小心就搬回了一仓库的抵账电器。 上回贺兰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了,不光有彩电,还有电风扇、洗衣机、冰箱和冷柜。不过大多包装参差不齐,有的没有包装,甚至还有许多外观磕碰的。 简而言之就是一堆卖不出去的残次品,可把方便面厂办事处的员工愁坏了,他们哪里卖过电器。再说就算能卖掉,花一样的价格谁会来买残次品?即便可以低价甩卖,卖出来的钱也难以抵消货款的亏空,缺的那部分又有谁来补足? 贺兰当时劝谢益清抓紧时间跳楼大甩卖,总比烂在手里强,至于亏空慢慢再想别的办法。谢益清听劝,第二天就叫人拉了几台样品到开发区门口搞促销。 然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围观群众看的主要也不是电器,大部分都是冲着谢益清那张脸去的。只要他在,摊位上的人保准乌央乌央的,他不在,业务员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销售情况实在不怎么样,没两天他干脆收摊不卖了。 电器收回仓库,谢益清回家掏出一个青瓷瓶倒手就卖了,磕巴都没打就把货款直接打回公司。 一系列操作看得贺兰叹为观止。心道这位爷哪是出来工作的,明明是来行善积德的,谁跟了他绝对没有后顾之忧。难怪电器事件后他手下那些业务员忽然间就稳定下来,不再流水一样来去,想来是大家都不傻,都想背靠他这棵大树好乘凉。 贺兰琢磨着,既然谢益清自己把亏空补上了,那么按理来说仓库里积压的那些电器就应该属于他个人所有。等他这个败家子儿再想起那批电器还不得猴年马月,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贺兰决定帮他解决一下难题。 为这件事她专门跑了一趟卫宁。 谢益清听说她要买电器,直接将仓库钥匙拿给她,“要哪个你自己去选。” “你不应该问哪个,应该问哪些。”贺兰大马金刀往谢益清面前一坐,说道:“大体数量现在暂时决定不了,得统计之后才能告诉你,你先说你能不能低价卖。” 其实不用问贺兰就知道谢益清肯定愿意低价甩卖,但她没料到谢益清的价格会低到令她目瞪口呆的程度。不管什么电器,一律半价出售。 这个时候要是再砍价那就多少有些不通人情了,贺兰当即拍板,“行,就这么办,你把仓库里的货统计一下给我个具体数目,我找人开车过来拉样机,能卖多少全看你的造化。” 第二天陈庄村热闹得跟过年似的,几乎全村人都到食品厂南侧的空地上来大采购。 “听说了吗?华生电风扇一百二一台,比百货大楼整整便宜了一百块钱!” “那算啥,威力牌的双桶洗衣机,带甩干的,才一千,比商场便宜一半呢。” “熊猫彩电二十八寸的两千!长虹三十四寸的才三千,再不抢就没了!” 贺兰站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看人登记,望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忍不住咋舌。怪不得后来国家会有家电下乡政策,看来的确能促进经济增长。 第53章 看房 按照贺兰原本的预期,陈庄村能够将谢益清一半的库存消耗掉就已经是万幸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村民们一看电器半价甩卖,纷纷给自家亲戚通风报信。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三天时间谢益清仓库里全部的电器就被预定一空,还有不少人因为姗姗来迟而扼腕。 预定过程中经过食品厂主要负责人一致同意,给陈庄村村民额外开了一个口子——允许本村村民赊账。买电器的钱先由食品厂垫付,年底分红的时候再一一扣除。 村民们顿时喜笑颜开,这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别人都没有,只有陈庄村本村人才有资格享受。 有村民当着贺兰的面夸她有能力有手腕,贺兰祭出早就打好的腹稿:“我没出什么力,电器是陈进峰联系车拉回来的,赊账的事是村长提议的,要谢也应该谢他们。”一句话就把金子都贴到了村长父子脸上。 后来贺兰欢欢喜喜付钱给谢益清,并诚恳向他建议:“再有这种抵账的事儿你先跟我通个气,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参谋参谋。” 抵账的电器不过是小儿科,要是能有抵账的房子那该多好。 谢益清收下钱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却忽然上心开始留意起了四合院的买卖消息。 其实在买房子这件事上,贺兰早就不对谢益清抱有什么希望了,一方面是他这个败家子的确好像没长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贺兰另觅到了“良人”。 金香玉,土生土长的卫宁人,拜托她可比拜托谢益清有效多了。 打从第二次见面起,贺兰和金香玉的约会流程就已经固定下来。金香玉找到房源打电话叫贺兰去卫宁,贺兰会先去领馆区买两杯意大利咖啡带上,看完房子再陪金香玉去逛街购物,购物结束再请大美人吃顿好的,临走金香玉则会送她一点小礼物。 有时是一条丝巾,有时是一枚指环,有时还会将一对耳钉分两次送她。 贺兰没有耳洞,金香玉感到分外惋惜,托起贺兰的下巴仔细端详后说道:“你不光应该打耳洞,还应该在左耳上面打两个,这对黑曜石耳钉非常衬你。” 漆黑如墨的黑曜石搭配纯银耳针,从视觉上给人一种冷冽不易亲近的感觉,金香玉莫名觉得与贺兰略显攻击性的五官搭配在一起会相得益彰。 贺兰禁不住蛊惑,真的听从金香玉的建议去打了耳洞,并当场就戴上了那对黑曜石耳钉。 她是短发,发型跟唱《对你爱不完》的天王郭富城一模一样。黑曜石耳钉点缀在她耳畔,丹凤眼眼风流转间莫名一股睥睨的气势。 金香玉左右怎么都看不够,忽的一把打开购物袋,将刚刚购入的一套牛仔服拿出来,无论如何也要让贺兰当场就换上。 金香玉是丰腴美人,她的衣服穿在贺兰身上十分宽松,但并没有使贺兰看起来不伦不类,反倒给她平添一股不羁的风采。 “好帅啊!好像黄家驹!”金香玉双手捧脸,做花痴状。 难得被大美人夸赞外貌,即便说她长得像个男人贺兰也丝毫不介意。 金香玉轻轻挽起她的手臂与她一起并肩站在穿衣镜前,比划着说道:“不是说长相啦,是气质。” 她身上乍一看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沉稳与洒脱,真正接触后才会发现她内里的锋芒毕露。有种亦正亦邪的神秘感,非常吸引人。 贺兰被夸得脸红红,不是很自在地轻咳一声,说道:“真的?看来以后我应该多穿牛仔服。” “好呀,国庆节你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趟,我陪你去bj我常逛的店里买。”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贺兰就越是觉得金香玉的脾气性格十分对她的胃口,就连她偶尔的抽象行为都能刚好契合贺兰的心动轨迹。 比如某天贺兰在厂里忽然接到卫宁办事处的来电,电话里金香玉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告诉她:“路过海边看到有人在卖超级漂亮的洋水仙,觉得特别配你,可惜送来你却不在。”过后见面时贺兰主动提起那束缘悭一面的花,金香玉却说过了那个节点洋水仙就配不上她了。 再比如贺兰请她到学苑小区来品尝自己的手艺,两人在小院里消磨一下午的时间。月亮刚升起来金香玉忽然觉得小院里空荡荡的缺点什么,拉上贺兰驱车上百公里赶去省会,只为买一架她觉得合适的吊床。 这种种不理智加冲动的行为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贺兰绝对会认为对方有病,但发生在金香玉身上她却觉得处处都十分合理,因为她这个来自21世纪的灵魂终于在九十年代找到了她理想中的自己。 有时贺兰也会感到遗憾,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穿越到一个男人身上,如果她是男人,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去争一争金香玉丈夫的头衔。 老天就像要弥补她的遗憾一样,还没等到国庆节便给贺兰空投一个好消息,谢益清通知她有一套不错的四合院在售,让贺兰尽快过去看一看。 看房都快一年了,贺兰却一直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四合院,因此不论谢益清的话靠不靠谱,只要消息属实,她立即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房子位于黄鹂胡同不远处的羊拐胡同里,胡同口第一个宅门就是。正经八百的一进四合院,正房、倒座、后罩房以及两侧厢房俱全,砖头瓦块还是老以前的怀旧风格,贺兰一眼就喜欢上了。 这一年她在卫宁看了不下二十座四合院,几乎无一例外院子里满是加盖的各种违章建筑,将原本透亮的庭院挤占得跟鸽子笼一样,看上去就气闷。 并且因为各种历史原因,单一产权的四合院非常稀少,遍地都是几家十几家甚至二十几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各自手拿一本房本的情况。想过户?挨家挨户商量去。 谢益清今天介绍的这个院子不一样,这家不仅院子原封不动保护得相当不错,产权也是自家的,没有什么罗乱。 贺兰看见房本的那一刻便下定决心,就是这个了,买它! 房主要价三十五万,贺兰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一顿砍价,成功将房价砍下去三万。确定好价格后房主又说最好先交一万块定金,贺兰答应得十分痛快,马上拜托谢益清骑车载自己去银行取钱。 哪知摩托车刚刚龟速行驶出胡同口,一拐弯旁边嗖一下蹿出一个大灰耗子来。说时迟那时快,灰耗子当不当正不正刚刚好倒在摩托车前轮旁边,左手被轮胎压了个正着。 “哎呦喂!撞着人啦!可疼死我了!”一把苍老的公鸭嗓叫声倒是洪亮,瞬间便吸引了许多路人来看。 贺兰跳下车低头一看,发现与其说车撞人还不如说是人撞车。一个邋里邋遢的大男人趴在地上弯腰撅腚,左手五指伸开,只有小指头跟车轮疑似有亲密接触。 见有人关注,公鸭嗓嚎得越发卖力:“手指头压断了,疼啊!要么赔钱,要么带我去医院。” 贺兰差点气笑了,这碰瓷儿业务的进展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第54章 二驴子 “讹人呐?”贺兰笑呵呵问道。 “你要多少?”谢益清掏出皮夹。 贺兰骤然转头,横眉怒目看向谢益清:“你有病啊?” 真是个败家子!钱多烧得慌,对一个碰瓷儿的还大方起来了。 碰瓷儿的会看人,仰头便说:“三千。” “多少?”贺兰扭头看地上的灰耗子,再次得到回复后她竖起双手放在脸颊两侧,大声喊道:“来人啊!快报警!有人当街抢劫啊!” 碰瓷儿的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来,翘起左手小指跟太监似的骂道:“谁抢劫了?谁抢劫了?你红口白牙诬赖好人!” “你算好人?谁家好人手指头碰一下就值三千块?” “你不给是?那咱们就去医院检查,我这把老骨头可算找着兜底的了,非得让你从头发丝儿给我检查到脚后跟儿不可!” 贺兰闻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挽住谢益清的胳膊,尖着嗓子喊道:“哎呦我的肚子!疼死了!老天爷你开开眼,我肚子里的可是老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千万不能叫个碰瓷儿的用一根手指头就换走了,快,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围观群众根本没人多管闲事,全都看得兴致盎然。偶尔有人调笑道:“二驴子,这回可算碰上对手了?” “原来你还是个碰瓷儿的老手。”贺兰斜睨一眼那位二驴子,叫嚣道:“今天我还非得替天行道不可了,报警,必须报警。” “你要检查,我更得检查,ct、b超、羊水穿刺我样样都得做,不光做这些我还得住院观察,什么时候孩子健健康康生出来我什么时候出院。” “咱们就看谁耗得过谁,大不了我给你付检查费,你给我付七个月住院费外加剖腹产的钱。来,同归于尽,哪位好心人搭把手报个警。” “放你娘的屁!”二驴子气得兰花指都忘记翘了,指着贺兰的鼻子骂道:“哪个男的缺了大德会娶你!他姓谢的祖上是醇亲王府正儿八经的格格,你也配?!” 贺兰垮下脸来扭头看向谢益清,“这人你认识?” 谢益清垂着头,还保持着手拿钱包的动作,轻轻嗯一声。 二驴子大名许二柱,解放前拉黄包车为生,谢益清的外婆年轻时一直包他的车。解放后前后街住着,偶尔还有来往。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二驴子饿得啃墙皮,还是在谢益清外婆的接济下他才活下来的。 不过这人多少有些不识好歹,只认谢益清外婆一个人,外婆去世后他一身坑蒙拐骗的功夫可没少往谢益清外公和他本人身上使。 外公在世的时候曾说过二驴子是个可怜人,告诉谢益清念在他外婆的面子上,只要不过分,给点就给点,就当接济孤寡老人了。 以前二驴子往往是就地倒在谢益清脚旁,伸手要个十块二十块的对付几天拉倒。围观群众以为这回还是老调重弹,怎料不仅二驴子狮子大开口,半路还杀出来一个贺兰,招呼都不打就跟二驴子打起了擂台。 这出戏高潮迭起,围观群众都等着看贺兰怎么对付二驴子这位“熟人”。 “熟人你还碰瓷儿!”贺兰虽然不知内情却依旧理直气壮,一把搡开谢益清的胳膊,双手叉腰跟把茶壶一样对着二驴子开喷,“他刨你们家祖坟了还是撺掇你媳妇偷人了?抱你们家孩子跳井了还是害你老娘裸泳了?你个遭瘟的玩意儿逮着个好说话的往死里欺负是?我告诉你不能够!只要有我在你再欺负他试试,假牙我给你薅下来扔茅坑里!镶一颗我薅一颗!” 这滴了嘟噜一长串骂下来既流畅又押韵,把围观群众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跟着鼓掌叫好。 二驴子颇感意外,隔空手指直点贺兰面门,愤愤骂道:“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哪只鸟啊显着你了?管的倒宽!” 贺兰一看妥了,这人也就这点能耐了。她拍一拍自己的肚子,对二驴子咧嘴一笑,说道:“刚才没跟你说么?我肚子里是老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你说我管不管的着?” “我呸!真稀罕!”二驴子脖子一梗一百个不忿,“癞蛤蟆配青蛙,还想学人生孩子,生虾蟆粘去!” “虾蟆粘好啊,象征多子多孙,借您吉言了。不过您也别光顾着操心别人,得空也关心关心自己的子孙后代,您儿子在哪里高就啊?孙子读的是哪个学校啊?您的退休金肯定不少?够不够给孩子买棒棒糖的?” 又是一顿连珠炮似的突突,围观群众更加乐不可支。二驴子眼见今日出师不利,便不再纠缠,随口又骂了两句扭头就走。 “都散了,别看热闹没够。”贺兰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撵人。 围观群众散去后谢益清拿手套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察觉到几道满是探究的目光,他扭头对贺兰说道:“上车,银行中午人多。” 贺兰捻了捻手指上的尘土,沉声道:“不着急,这附近你还有熟人吗?”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听个事儿。” 摩托车驶出胡同,车头一转直接来到砂锅居门口。 弥勒佛一听贺兰打听羊拐胡同那套四合院,一个猛子站起来急忙问道:“你买了?!” “没有没有,正准备交定金,说好明后天去过户。” 弥勒佛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说道:“没买就对了,千万别买,那院子才叫一个麻烦。” 原来房主虽然拿给贺兰看的是登记着他名字的房本,但那套院子实际上却并不属于他一个人。早些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老人无德导致子女不和,法院早就判了院子一众子女平分,原房本作废。 但持证人不同意,拿着房本跟兄弟姐妹对着干,死活不去重新划分产权,所以他那房本虽然是真的,但却不一定有法律效力。即便能够正常办理过户,房子却不一定能够如期拿到手里。 贺兰心里那根弦松懈下来,缓缓吐出一口闷气,“我就知道,刚敲定就遇上碰瓷儿的肯定是老天爷在给我提醒儿,今天出门前真应该看看黄历。” 第55章 跟踪嫌疑人 谢益清向贺兰道歉:“我只觉得那院子应该合你心意,真没太打听内情,对不住。” 贺兰摆摆手,大喇喇说道:“没事儿,这不是没损失么。”抬眼一瞧谢益清满脸的过意不去,于是她开玩笑:“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把你家院子卖我也行。” 谢益清愣了愣,说道:“不行,我不是房主。” 贺兰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想也知道以他败家子的作风不太可能拥有一座市中心位置的四合院,大概率是他那位董事长父亲名下的产业。 又一次空手而归,贺兰意兴阑珊地来到师大附中。 学苑小区的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枯枝落叶,贺兰懒得打扫,一屁股坐在金香玉送她的吊床里望天,不大一会儿秦家明就伙同着同学缓缓从远处走来。 小院前方是小区的游廊,两旁栽满爬山虎,叶子黄的黄绿的绿非常紧密,以至于几个男生谁都没发现院子里的贺兰,叫她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一场。 “真不用理那帮杂碎?我怕他们在背后下黑手。” “你怕你的,我们住宿生肯定不怕。有本事他们进校门试试,吆喝一声全楼都是兄弟。” “要不还是跟家里人说说?天天这么剑拔弩张的也不是个事儿。” “谁说?你去说?你爸能打过地痞还是你叔能收拾流氓?” “我反正不说,说了也没用,我爸只会让我反省自己哪儿做的不对,在他眼里全世界都是好人,就特么我不是个东西。” 几个男生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最后约好周一见面再说就作鸟兽散了。 秦家明从游廊里晃荡出来,头不抬眼不睁就要加速从篱笆墙外边跳进来,错眼间看见贺兰在院子里他险些跌了个狗吃屎。 “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说‘全楼都是兄弟’的时候。” 秦家明别别扭扭打开篱笆门来到贺兰面前,挠着后脑勺十分难为情地说:“那你都听见了?” “差不多,反正你的豪言壮语我是一句都没落下。”贺兰往凳子上一坐,颐指气使道:“说说,是不是又挨欺负了?” 什么叫“又”挨欺负了?听起来他跟个草包似的任人搓圆揉扁,太伤人心了。秦家明耷拉起嘴角:“跟我没关系,我没挨欺负,是我们班同学。” 秦家明转学后是从初一年级重新念起的,年纪全班最大,所以他总是以一种老大哥的姿态跟同学相处,同学们也对他十分信服,隐隐有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 最近学校附近忽然出现一帮地痞流氓,班级里许多同学放学期间都被勒索过钱财。秦家明便将班里的男生组织起来,但凡撞见他们勒索自己班里同学就仗义出手,一来二去就把小流氓们给彻底得罪了。 刚刚放学的时候小流氓拉帮结伙堵住他们几个带头的,明目张胆恐吓兼勒索,限他们班所有人周一放学之前每人上交十块钱,否则就让他们个个脑袋开花。 那秦家明能同意么?他们几个带头的刚刚商量过,大不了周一开学把住宿生都发动起来,去校门口跟小流氓们对着干,看谁人多胆气壮。 贺兰啪啪给他的计划鼓掌,夸奖道:“就该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我最看不上缩头乌龟。但是你得把后路想清楚,别到时候真出事儿了两眼一抹黑。” 秦家明不仅没挨骂还得到夸奖,十分兴奋,凑上去问道:“啥是后路啊姐?” “以防万一你先报个警,就说有流氓在学校附近聚众斗殴,警察来之前能吵吵尽量别动手。记住了,擒贼先擒王,跟同学一起合计合计,哪个刺儿头最棘手就拿哪个开刀,使劲儿在警察面前给他上眼药。” 秦家明激动得直搓手,眯眼回想片刻,说道:“带头的肯定是那个爆炸头、穿破洞牛仔裤、耳朵上挂个金链子的,就属他最不是东西!” 他话音刚落,贺兰就见楼侧小路上晃晃悠悠走出来一根麻杆儿。以她绝佳的视力,轻易就看到那人大概二十岁左右,梳着风滚草似的爆炸头,上身一件黑色t恤上印着个骷髅架子,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拖着地,上面窟窿一个接一个,屁股蛋子都露出来半个。阳光一照耳朵上布灵布灵的,可不就坠着一条细链子。 “那人……该不会就是你说的最不是东西那个?”贺兰心说这也太巧了。 姐弟俩做贼一样偷摸跟上去,坠在麻杆儿身后。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万一警察就位以后小流氓跑掉,自己这边也能够报出对方准确的藏身之地。 麻杆儿游魂一样沿着大马路往北走,直走了一个小时来到城隍庙。贺兰心说早知道还得回来一趟先前她就不应该从砂锅居离开,这一路走得她两条腿跟灌铅似的。不曾想麻杆儿脚步不停继续往北,穿过黄鹂胡同西边的岔路口,一转身又进了羊拐胡同。 贺兰:“……” 羊拐胡同尽头有一处垃圾堆,麻杆儿在垃圾堆前身影一晃彻底消失。 秦家明紧走几步上前查看,发现路北有一座破败的两间房小院,破头烂齿的院门晃晃悠悠,证明有人刚刚进去过。 “里边好像有人说话。”秦家明侧耳倾听片刻,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些灰心丧气,四处梭巡一遍,压低声音道:“连个门牌号都没有,我都绕晕了,到时候可怎么跟警察说?” 没得到回答,秦家明瞥眼往旁边一看,贺兰垂头站在墙根底下,盯着一辆有些眼熟地黑色摩托车出神。 “你想踩着这车上墙?不行姐,这青天白日的,别再让人抓住。”秦家明扯了扯贺兰的衣袖。 还不等贺兰回答,秦家明忽然听到旁边院子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别动我的车。” 贺兰扭头看过去,只见旁边院子大门口站着两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谢益清,以及上午刚刚才“较量”过一场的二驴子。 谢益清手里攥着钱包,二驴子捏着几张纸币,二人站在低矮残破的围墙旁边,好一副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的宣传画。 好赖不分,白瞎她上午豁出脸去费的那么多唾沫!贺兰当场气不打一处来,紧走几步来到谢益清面前,阴阳怪气道:“您就是街道办谢主任?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旁边这户人家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耳朵上戴金链子那个,您认识吗?” 谢益清被她的怨气冲得倒退三步,略显尴尬回道:“认识,怎么了?” “怎么了?那么大个人不学好,跑师大附中去敲诈勒索,跟整整一个班的孩子每人要十块钱。”喷完这一句贺兰忽然来了个变脸,和颜悦色道:“是不是谢主任您没帮助到位,钱没给够啊?” 手握钱包的谢益清闻言动作一顿,心虚的将钱包收了回去。 第56章 风波再起 二驴子贱嗖嗖背靠大门站着,一双眼睛来回扫视贺兰和谢益清,满脸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谢益清全当没这个人,对贺兰说道:“你们还没吃饭?我请客,咱们去砂锅居说话。” 贺兰刚想说没工夫听你闲硌哒牙,抬眼却见谢益清的神色中难得出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是这一丝似有若无的情绪,使他这个人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活气。像是泥塑木雕的人像在最后关头被大师傅点了睛,注了魂,就此活了过来。 认识这么久以来,贺兰还从未在谢益清身上感受过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一时间她满腔的愤懑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僵立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啊,刚好我饿了。”秦家明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扯起贺兰的衣袖跟在谢益清身后。 三个人刚刚走出羊拐胡同,谢益清便说道:“你说的那个人叫晓天,其实心地并不坏,就是缺人管教。没办法,他家人都不在了,从五六岁开始就一直自己养活自己。” 贺兰懒得听他替人诉苦,呛呛道:“没家教跟心地坏不坏没啥关系,天生天养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人家去勒索学生?” 他到底知不知道麻杆儿那帮人勒索的金额有多大?秦家明他们班一共44名学生,每个学生十块钱就是440块,一天的钱就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好家伙,这要是让麻杆儿尝到甜头他就不用干别的了,每天换一个班级勒索,全校三十多个班级一个月都轮不完,每个月保守估计也能拿到一万多块,都能顶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年收入了。 这是还没让他尝到甜头,一旦尝到甜头了警察一抓一个准儿,涉案金额绝对够他把牢底坐穿。 贺兰摆事实讲道理跟谢益清一顿掰扯,临了说道:“今天看在你面子上我们不报警,但是绝对没有下一次,他再敲诈勒索的话警察不管我也饶不了他。” 从麻杆儿那身杀马特的打扮来看,贺兰觉得那人够呛听劝。谢益清要是管不了那就她来,她绝对没有任何顾虑,很是下得去手。 谢益清亲口承诺会好好管教麻杆儿,贺兰虽然不信,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撂下一句拭目以待便走了。 两天后的周一,放学时间贺兰特意来到附中校门口等着看谢益清的管教成果。人太多了,一直到最后贺兰也没能发现麻杆儿的身影。 晚上秦家明放学回来告诉贺兰:“他们来是来了,不过没跟我们班同学要钱,找别人要去了。” 贺兰想了想,也行,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别把人逼急了。 但是她有意放麻杆儿一马,学校可没答应。附中不像秦家明在相州读的中学那样不负责任,学生反应情况后学校立刻做出响应,一方面组织身强体壮的老师在校门口维持秩序,一方面还将情况报告到派出所。 市重点中学的分量还是挺重的,派出所直接在校门口安排了流动岗亭,时不时还会加派人手巡逻,于是敲诈勒索那帮人马上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贺兰和秦家明相顾无言。相州中学那欺软怕硬混吃等死的行事风格令他们养成了自食其力的习惯,冷不丁换到附中这种认真负责的学校他们还真不习惯,两人愣是谁都没想到可以寻求学校的帮助。 失算,失算。 后来贺兰再见到谢益清时还曾发出嘲讽般的夸奖:“谢主任管教得不错,附中门口现在干净得跟天安门广场似的。” 谢益清一板一眼道:“之前就跟你说过晓天本性不坏,只不过教的朋友不太好而已。我帮他找了个理发店做学徒,以后肯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贺兰前脚选择暂且相信他的话,谁料后脚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那是冬至的前一天,第二天是周末,贺兰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准备等秦家明放学后一起坐班车回家。 上午来的时候天还晴着,下午却招呼都不打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路不好走,贺兰便打算在学苑小区住一夜,第二天跟秦家明一起回家。 来相州三年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雪。兴致一起,她买了好酒好菜,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辛苦一年的自己,赏一场雪。 酒菜刚刚摆好,秦家明便从前门进了家。贺兰让他洗手洗脸的功夫,防盗门忽然被人敲响。 “谁啊?”贺兰问。 “物业的,看一下楼上漏水你们家被淹了没有。” 秦家明刚好站在门口,顺手就打开了防盗门。还不等他看清来人长什么模样,防盗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力拉开,随后一个人影将他撞了个四仰八叉。门外几个人瞬间一拥而进,关门的关门,拿刀的拿刀,拉窗帘的拉窗帘,顷刻间便把贺兰和秦家明控制得明明白白。 贺兰还算冷静,下巴上抵着刀尖没有半分胆怯,目光在闯进来的五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的一顿。 麻杆儿从人后站出来,伸手摘下毛线帽,皮笑肉不笑地问:“认出来了?”看不出颜色的手套拍打在贺兰侧脸上,一股子酸臭味儿,麻杆儿阴测测道:“你挺有能耐啊?找到我家去了,还跟学校告状,报警也是你干的?” “你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哥儿几个明明放过你弟了,你还非得穷追猛打。现在好了,哥儿几个断顿儿了,只好来找你打秋风。” 话毕麻杆儿吸了吸鼻子,看向桌上的酒菜,笑道:“伙食真不错,一看就是有钱人。” 几句话的功夫,其他人已经拿出准备好的绳子,将贺兰和秦家明牢牢捆住并踹倒在地。 秦家明吓得牙关紧咬,浑身直哆嗦,贺兰轻声安慰他:“没事儿,别怕。” 扭头看向餐桌旁已经落座开始大吃大喝的五个人,贺兰稳住声线,问道:“你们想要钱?” 麻杆儿抓着一只烤鸭腿啃得满嘴流油,闻言张开油乎乎的嘴巴,回道:“这不是废话嘛,贺厂长。” 贺兰闭了闭眼睛,心说坏了,对方有备而来。 第57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果他们进门就明刀明枪的谈条件、提诉求,贺兰一定不会如此担心。然而五个人按部就班地将她和秦家明捆绑完毕后,竟堂而皇之地坐在餐桌旁开始大吃大喝,心理素质可见十分强大。 而麻杆儿一语就道破了她的身份,说明这伙人不知在暗中筹备了多久,终于在今天被他们寻到了机会。 想善了怕是不太容易。 “钱的事好商量,只要你们别伤害我和我弟弟,我可以给你们五万块。”贺兰深思熟虑后主动说道。 五万块不知道对这群劫匪有没有诱惑力,但她绝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将价码定得太高,那样很容易会使这群人得寸进尺,结果适得其反。 “打发叫花子呢?”麻杆儿轻飘飘说出一句,扬手将一块鸭骨头重重地丢在贺兰脸上,“我们兄弟几个叫你害得有家不能回,满卫宁东躲西藏,五万块就想把我们打发了?做梦。”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跟学校告状,也没有报过警,我只跟谢益清说过一次而已。并且他当时还替你道歉了,我也答应他不再追究,不信你去问他。”贺兰有理有据地反驳,并试图祭出谢益清这道护身符。 老天保佑,谢益清最好在麻杆儿这里有点分量。 “你以为姓谢的是什么好人?”麻杆儿一脸不屑,“有个词儿叫啥来着,对,沽名钓誉,他就是个装货。” “谁都知道他家里好东西多,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给过我一件。他那些古玩字画哪怕随便给我来上一件,一件就行,我也不至于一直窝在那两间小破平房里过日子。” “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是一样都没捞着,他得得嗖嗖今天送点米明天送点面,好名声就全都到手了。所以你最好别跟我提他,提他我就一肚子气。” “今天也是你们姐弟命不好。”麻杆儿逗狗似得又扔一块鸭骨头去打贺兰,“原本我们是想去绑姓谢的来着,结果半路看见你提着只烤鸭,啧,我闻着味儿就来了。”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儿,贺兰心跳如擂鼓,总觉得麻杆儿越看越像个变态。 而麻杆儿也不负所望,自顾自蹲到贺兰面前,用沾满油腻的手指去捏贺兰的耳廓,“你看上去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劲儿。” 餐桌上有人发出猥琐的笑声,“草,原来你奔这个来的,早说啊,兄弟们早就帮你忙了。” 麻杆儿笑露一嘴黄牙,刚想说些什么,不料一直默不出声的秦家明忽然从旁边兔子一样蹿起来,一个猛子将他顶了个四脚朝天。 “我草你妈!你动我姐试试!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餐桌上有人放声大笑鼓掌,喊道:“晓天儿你这小舅子真够猛的,还等啥,现在就上了他姐,让他管你叫姐夫!敢不叫我帮你扒了他的皮。” 麻杆儿一骨碌爬起来,对兄弟的调笑不以为意,狞笑着提起拳头,一拳接一拳照着秦家明的面门猛砸。 贺兰几次挣扎着试图挤上去用身体将麻杆儿撞开,却始终不能让他的拳头停下,最后她豁出去干脆趴在秦家明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他。 麻杆儿的拳头当即就停了下来,他弯腰抱住贺兰的肩膀问道:“干什么?你这是等不及主动送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他便将贺兰翻过身来,贼眉鼠眼不断在贺兰身上游移,像是屠夫在观察待宰的羔羊,好挑一处最适合的地方下刀。 贺兰喘着粗气,沉声说道:“你们不过是为了钱,好说,要多少,给个数。只要我有,肯定一分都不少地给你们,但是你们不能动我和我弟一根手指头,否则我叫你们有来无回。” 五名劫匪不知不觉间被她的气势震住,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片刻后蹲在地上的麻杆儿忽然呵呵一笑,伸出手指绕着贺兰胸口第一颗扣子打转,说道:“不愧是厂长,的确有两把刷子,你觉得你和你弟两条命值多少钱呢?” 贺兰心下一片冰凉:“你们说。” 麻杆儿身后,餐桌旁脑满肠肥的一个胖子略显激动地张了张十指,厚实双唇撅起又回落,“十……二、五十万!” 贺兰闭了闭眼,做出一副为难神色,说道:“我们厂才建成三年,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五十万!” “那就是贺厂长你的事了。”麻杆儿的手指一揩一按,轻松解开了贺兰身上第一颗纽扣,“我相信你的能力。” 贺兰闭上眼睛,用力挤出几滴眼泪,恳求道:“好,但是我需要时间借钱。” 餐桌上的四个人对视一眼,纷纷把目光投向麻杆儿。麻杆儿仔细观察贺兰许久,忽的咧嘴一笑,说道:“我给你指条明路,既然你跟谢益清认识,不如就找他借?” 贺兰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我要绑他么,总得先知道一下他的家底,贺厂长愿意帮我这个忙吗?”麻杆儿游刃有余地坐在沙发上,抓起沙发巾慢条斯理擦手指,仿佛正在跟贺兰闲话家常一样。 贺兰心中一凛,瞬间反应过来。谢益清平常留宿办事处,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这帮人怕是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同时勒索学生的渠道又没了,五个人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便想到了自己。 大概率他们跟踪过秦家明,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便想来一个搂草打兔子,既报了仇又能为将来抢劫谢益清练手。 想清楚前因后果,贺兰越发镇定,回道:“可以是可以,但他能不能借给我我不确定。” “那就委屈贺厂长想一个逼真一点的借口。”麻杆儿抓起沙发巾一角,吊在昏死过去的秦家明头上晃荡,顽皮孩子一样说道:“就当为了你这个弟弟。” 他拿秦家明做人质,贺兰不得不答应。 麻杆儿给她松了绑,与她十指交握,笑道:“宝贝儿,我们这就去打电话。” 小区门口的报刊亭前,贺兰拿起电话打到方便面厂办事处,在麻杆儿的监视下她对谢益清说道:“上次你带我去看的那套房子我很满意,决定买了,但是我手头现金不太够,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万?” 谢益清那边沉默好一会儿才问道:“那套房主和他父母人都很好的房子吗?” “对。”贺兰如释重负般轻舒一口气。 “好,不过这么多钱我需要先去银行预约,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取出来。” 这时麻杆儿忽然轻声在贺兰耳旁说道:“叫他直接送过来。” “可以,明天中午你直接来学苑小区6号楼2单元102,我在家里等你。”贺兰说道。 谢益清,你最好聪明一点,再聪明一点。 第58章 好久不见 几个小时后,晚上九点,学苑小区忽然停电了。 贺兰心脏猛的一紧,如果她猜的没错,应该是谢益清有所行动。 片刻后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整个单元的电表箱都在一楼走廊里,楼上邻居下来查看电路。 又过了一会儿,防盗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麻杆儿和胖子一齐闯进卧室,每人手中一把雪亮尖刀牢牢抵在贺兰和秦家明脖子上,迫使他们闭嘴。 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随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好我是住你对门的,我想借根蜡烛,手电筒也行。” 贺兰死死咬住牙关,对门住的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家里根本没有什么中年男人! 大概是一直没有得到回音,中年男人转而去楼上敲门,稍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直到一个小时后灯光重新亮起,麻杆儿等人才放下心来,留胖子一个人在小卧室继续看管贺兰和秦家明,其余人去另一间卧室打起了扑克。 秦家明的脸肿如猪头,左眼连睁都睁不开,却还拼命用右眼给贺兰使眼色,示意她去看单人床。 贺兰看了看床上的枕头,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秦家明夜里有时会做噩梦,蒋梅得知后就在他的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据说有驱邪的作用。 有些危险,即便眼下局面是二对一,可外面还有四个劫匪,她实在无法保证仅凭一把剪刀就能成功带着秦家明脱身。何况谢益清那边明显已经接收到了她的信号,不如再耐心等一等。 贺兰朝秦家明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秦家明气馁地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麻杆儿从贺兰的衣服里翻到几十块零钱,悠然自得地去小区门口买了一兜早点回来。 进楼道的时候恰好遇到对门的邻居,中年男人诧异地看向麻杆儿,问道:“家里有人啊?那怎么昨天我敲门没人应。” 麻杆儿笑笑,回道:“今早天刚亮才回来。” “哦是这样,那你们别忘了看看冰箱有没有问题,听说昨晚电压过载,小区里好多人家电器烧报废了。” 麻杆儿笑着跟人家道谢,直到亲眼看见那人骑上自行车驶出小区才进门。 胖子一把接过早点,一边往嘴里塞油条一边问:“怎么样?” 麻杆儿摇摇头,他在小区附近转了一圈,跟之前他踩点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胖子又问:“中午姓谢的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一个什么苦头都没吃过的败家子能有多少能耐,五花大绑就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到时候要什么他不给?” 胖子囫囵咽下油条,又问:“那咱们怎么分工?谁留下来看着这俩人?” 谢益清手里不止有钱,还有不少古董。钱倒是容易取出来,派人跟着去一趟就行了,就像昨天打电话一样,关键是古董太多不容易处理。 胖子直觉将贺兰和秦家明带上一起行动太麻烦,他们两个肯定得留在这里。既然留下他们那么五个人至少得兵分两路,一个人留下来看人质,其他人去黄鹂胡同取古董。 谁留下谁去取古董,胖子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分配问题,涉及到兄弟之间的信任。 麻杆儿不答反笑,眼皮一抬轻松说道:“不用看。” 胖子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再回到小卧室的时候就有些魂不守舍。肿眼泡时不时看向手中的尖刀,神情略显慌张,似乎想看又不敢看。 贺兰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思索一番后她开口诈道:“他让你杀人是吗?” 尖刀应声落地,胖子紧张地站了起来,急促喘息着看向贺兰,又看看门口方向,见卧室门关着他似乎放心许多,弯腰捡起刀又重新坐下。 “入室抢劫和抢劫杀人是不一样的,一旦沾上人命起步就是无期。” “你今年多大?我今年二十四,你有我大吗?” 胖子不自觉微张开肥厚的嘴唇,紧张地吞咽着口水,一双眼不知聚焦去了哪里,不知不觉间顺着贺兰的话回道:“我二十五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和爷奶?” “只有,只有奶奶。” 贺兰仰头望天,絮叨说:“老太太六十多了?身体怎么样?” 哐当一声尖刀再次落地,胖子弯腰将身体折叠成九十度,抱着头小声哀求:“别,别说了。” 时间临近中午,学苑小区大门外停下一辆银灰色面包车。谢益清拿上手提袋刚要下车,旁边一双大手忽然扣住他的肩膀,说道:“记住,一定要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两名人质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解救,但你千万不能折进去。” 谢益清说道:“晓天认识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会说服他的。” 刑警队长和手下队员对视一眼,再次强调道:“万事不要强求,我们的人就在对门101,防盗门不会关,出了事你就往对门跑。” “谢谢,我知道了。”谢益清说道,随后拿着手提包下了车。 刑警队长眉头一直没有打开过,对讲机里吩咐道:“一切准备就绪,都给我记住了,出现情况必须保证重要人物安全,他要是有什么问题外交部保准能叫咱们喝一壶。” 麻杆儿一直站在客厅窗前密切注视着来往行人,谢益清的身影刚一出现他便猛的一击掌,喊道:“来了!” 他几步蹿到小卧室门前,打开门先看了贺兰和秦家明一眼,随后笑着对胖子说道:“就按先前的安排,我发话你再动手。” 小卧室的窗帘拉得死死的,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所以麻杆儿没有发觉胖子的神色有些紧张,见他点头便重新将门关好,去玄关处等待。 说不紧张是假的,越靠近6号楼谢益清的心跳便越快。但他别无选择,在不知道绑匪是晓天之前他或许会同意让刑警冒充他走这一趟,知道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贺兰有此一劫或许正是因为他,他亲自走一趟是应该的。 敲门声笃笃响起,门缝里露出晓天那张熟悉的脸时,谢益清按照刑警队长教的那样,露出一副万分诧异的表情。 麻杆儿便在谢益清面露惊诧的那个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拉进门去。 “好久不见啊,谢哥。”他笑着打招呼道。 第59章 一网打尽 玄关处站着四个人,除了麻杆儿另外三个人手一把刀。 谢益清看向麻杆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麻杆儿耸一耸肩,调皮道:“手头紧,跟贺厂长和你借点钱花。” 他抢过手提袋放在餐桌上打开,粗略一看便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好,贺厂长的钱如数到位,下面轮到你了,贝勒爷。” 谢益清放眼四顾梭巡片刻,说道:“我要先见到贺兰。” “总是这样,好像什么事都吓不到你。”麻杆儿没来由地说了一句,随后叫了声胖子。 胖子将卧室门打开,先后将五花大绑的贺兰和秦家明推到门口,那刀就抵在贺兰脖颈下边,明晃晃的。 贺兰昨天还对谢益清有所埋怨,今天却只剩感激涕零。他不仅通知了警方,还甘愿以身犯险,这份恩情无论如何她都会铭记于心。 谢益清却似乎没有太多感受,见到人质安全他扭头便看向麻杆儿:“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麻杆儿笑着揣起手,“听说你外公家特别有钱,可惜我去你们家翻箱倒柜好几次愣是没找着。你要是识相就全都拿出来,还有你的存款,看在这么多年邻居的份上我不动你,但你要是跟我耍心眼儿……” “好,我答应。”谢益清不等麻杆儿说完便打断他的话,“你先把贺兰和她弟弟放了。” “你当我傻吗?!”麻杆儿一拳头砸在谢益清肚子上,直接将他干翻在地,“都这个时候了还跟我提条件,你也配!” “妈的拿我当叫花子似的打发了这么多年,也该你出点血了,别废话!给不给来句痛快话!” 谢益清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冷冽的目光对上麻杆儿,淡淡说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做梦。我够对得起你了,这么多年街坊邻居都夸你仁义,我一句二话没有。你的仁义哪儿来的?从我身上捞的,没有我你算个屁!”麻杆儿说着抬脚猛踹谢益清。 “动不动就拿仨瓜俩枣来敷衍我,谁稀罕!还有什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别跟我拽词儿,说的那么好听你自己怎么不去理发店当学徒、去餐馆端盘子?” 麻杆儿像是忘记了本来目的,一脚接一脚奋力踹向谢益清的腹部,尽全力发泄着心中积压许久的不满。 谢益清在麻杆儿喘息的空档翻身平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道:“你想要钱,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因为我要脸,你以为我是二驴子?”发泄过后的麻杆儿平静许多,一字一句告诉谢益清:“我爸说过,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饭。你看我现在,本事不小?五十万都能轻松赚到。” 谢益清点点头,说道:“现在你已经拿到五十万了,放贺兰和她弟弟走,我来做人质,他们不敢报警的。” “不行。”麻杆儿斩钉截铁的拒绝,“在拿到你那些宝贝之前我一个都不会放,所以识相的话你最好现在就带我去拿东西,东西到手我立马就放人。” 跟刑警队的预案差不多,麻杆儿咬死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谢益清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现在除了将贺兰姐弟安全救出来他再没有别的想法。 “好,我把东西全给你,钱也给你,但你要保证贺兰和她弟弟的安全。” “没问题,看我的。”麻杆儿得到想要的答案,转身来到小卧室门口,推开门对胖子说道:“我跟谢哥回家一趟,你把这里收拾收拾,小区门口等你。” 胖子在他森寒的目光下呆若木鸡般点了点头。 麻杆儿转到谢益清面前,邻家弟弟般亲切将他扶起,满脸挂笑说道:“走谢哥,再晚一点该堵车了。” 谢益清平复一下呼吸,将衣裳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在麻杆儿的陪同下打开防盗门。 对门的防盗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早上与麻杆儿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人指间夹着一支还未点燃的香烟,看见麻杆儿时讪讪一笑,说道:“这男人成了家就是不自由,在家里抽颗烟都不行。” 麻杆儿笑着说道:“都一样,您忙,我跟朋友出去吃口饭。” “这个点儿了还没吃饭啊?可够晚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絮叨着,身旁的防盗门开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 谢益清的目光平静无波的从他脸上掠过,回头看了一眼101的门,接着便像陌生人一样转身,将中年男人和他手边那道敞开的门一起抛之脑后。 步行到小区门口大约需要五分钟,麻杆儿刚刚站到马路牙子上便招手要叫出租车。 谢益清提醒他:“还有一个人没跟上来。” “六个人得两辆车才能坐下,咱们四个坐第一辆,留一个人跟胖子坐第二辆。”麻杆儿回道。 他把一个瘦子留下等人,自己坐在副驾驶,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将谢益清堵在中间坐到了后排。 出租车车门刚刚关上,就听司机的对讲机频道里有人说道:“城隍庙那边修路的撤了,路通了。” 咝咝啦啦的电流声仿佛一个讯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出租车司机动作一气呵成,左手拔出车钥匙扔到窗外,右手掏枪直接顶在麻杆儿脑门上。 与此同时车外神兵天降一群便衣警察,人手一把枪瞄准坐在车门两旁的两个绑匪。 “举起手来,下车!” 谢益清踉跄走下车,抬眼准确找到刑警队长,说道:“人质……” “人质都安全,不用担心。” 谢益清听到安全两个字便两眼一闭,直接昏死过去。 贺兰亦步亦趋跟在担架旁边,盯着医护人员把秦家明抬上救护车,对旁边胖子杀猪一样朝她吼叫让她给自己作证的声音完全置若罔闻。 刚想要跳上救护车,忽听前方有人喊道:“救护车快来!这有人吐血了!” 贺兰猛地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怀里抱着个人正朝自己这边奔来。 藏蓝色的风衣系带随风飘起,贺兰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是谢益清! 第60章 糖醋排骨 谢益清是被糖醋排骨的香味叫醒的。酸甜的味道不断刺激他的味蕾分泌口水,口水不自觉咽下肚去,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不断发出抗议,随着一声轰鸣他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睁眼便见一块浓油赤酱还带着雪白软骨的排骨块悬在自己口鼻上方,他自然而然张开了嘴巴闭上眼,等待排骨如同梦里一样丝滑地进入口腔。 然而左等右等那块排骨却始终没有降落,冷不丁旁边传来两道笑声,一男一女。 谢益清猛地再次睁开眼,才发现左手边端着饭盒的贺兰,以及右手边缠了满头绷带的秦家明。 “谢大哥你终于醒了。”秦家明说道,“我姐说你眼睫毛颤颤巍巍肯定是要醒了,故意拿糖醋排骨逗你呢。” 贺兰夹起一块排骨,揶揄道:“要不要来一块?” 不是做梦,谢益清有些难为情,刚想起床就听贺兰咋咋呼呼命令他不要动,一饭盒糖醋排骨险些全倒在他脸上。 “贝勒爷,您这可是腹腔出血,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别再把缝线给挣开了。” 谢益清这时才隐约觉出一点疼来。 见他表情似乎不太舒服,贺兰抬手便按下呼叫铃,不大会儿便涌进来一群医生护士,一番细致的检查后医生宣布术后状况良好,只要遵医嘱很快便可以康复出院。 “术后得吃流食,糖醋排骨一口都不能动,千万记住了。”医生临走前叮嘱贺兰。 贺兰点头如捣蒜,一把将饭盒塞到秦家明怀里,随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碗小米粥来表明态度。 “肯定馋了?馋也得先忍着。”贺兰搅合着粥碗,老妈子一样絮叨,“你肚子上那么老长一道刀口,比剖腹产的刀口还要长,差点吓死我。” 谢益清强忍住伸手去扯病号服下摆的冲动,讷讷道:“你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护士来换药我还帮忙搭把手了呢。” 谢益清老脸一红,面对递过来的汤匙多少有些张不开嘴。 “不好意思啊?”贺兰斜睨着他的俊脸,开玩笑道:“你以身犯险英雄救美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谢益清嘴唇翕动几下,说道:“哪有什么英雄救美。” 贺兰当场就不乐意了,撂下汤匙时一股子故意找茬的气势,“你啥意思?” 谢益清琢磨一下自己的话里确实有歧义,急忙往回找补:“不是说你不美,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英雄。你应该知道的,要不是因为我,晓天也不会找上你。” “那倒是。”贺兰绝口不提麻杆儿栽赃她的事,顺着谢益清的话说道:“他叫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快为难死了,既怕你不来又怕你来。” “不过好在你聪明绝顶,你不知道,刑警队长昨天都快把你夸出花来了。” 谢益清心知肚明刑警队长是害怕吃挂落,所以才拼命找机会弥补,哪是因为他聪明绝顶。 要说聪明也就一点点,他及时察觉到了贺兰话里的异样,并不动声色地跟她对起了暗号。那句“房主和父母人都很好”是他发出的暗号,贺兰以正月初七厂里发分红作为回应,两句话就敲定了她那边情况有异,不方便讲话。 “谢大哥你用不着谦虚。”秦家明满嘴酱汁,手舞足蹈道:“警察叔叔都跟我们说了,你一开始去派出所报警没人搭理你,你又跑到刑警队去报警还是没人相信,后来是你们家亲戚出面才立案的。” “就是,还说不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我跟家明这会儿估计都走到奈何桥了。”贺兰舀起一勺粥喂过去,“你看家明脸肿成这个德行,全是那个麻杆儿揍的,气死我了,当时我真应该踹他两脚再走。” “拉倒,你也就痛快痛快嘴,当时刑警队长抱着谢大哥走过来,我看见你眼睛都直了,两条腿直打颤。”秦家明吃饱了撑的一样当着外人的面拆贺兰的台。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贺兰狠狠白眼他,扭头又喂谢益清一口粥,岔开话题道:“话说,你这都住进来一天一夜了,你家里人呢?怎么还没来?” 谢益清垂下眼皮回答:“家里就我自己。” “你们家就你一个人?不对,那个帮你立案的亲戚呢?不是说在大使馆上班么?使馆区离二院又不远,打车半个小时够一个来回了。” “他出差了,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察觉到谢益清似乎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贺兰急忙悬崖勒马,故作高兴道:“真的?这么说你住院这段时间不就没人照顾了?那可太好了!总算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她笑眯眯的,用温柔的语调问道:“恩人呐,你都喜欢喝什么粥啊?我做饭的手艺还算拿的出手,只要你有要求我肯定满足。” 谢益清放松神经,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影,说道:“你过谦了,你的手艺如果只是拿得出手的话,那中山路上四分之三的饭店都得关门歇业。” 贺兰眉间迅速攀上一抹得色,扬起脑袋满面春风道:“就知道你识货,是不是老早开始就在觊觎我的厨艺了?” 她就说么,怎么当初自己明明关照过赵培红给谢益清单独开小灶,赵培红却鲜少找她报销费用,原来是看不上别人的手艺,就好自己这一手。 谢益清认真回想,笑道:“还真是,吃过你做的黄瓜汤,再吃砂锅居都不觉得香了。” 这个评价在贺兰看来可谓实打实的高,她一个业余选手的厨艺居然够格跟御厨传人打擂台,此生无憾了。 因此她决定,在谢益清住院期间她要化身为一名合格的保姆,各种各样补身体的营养粥不重样地喂到他嘴里,争取让谢益清出院后直接胖上二十斤。 “好,那就这么定了,晚餐给你煮一道黄瓜汤,再来个蔬菜蘑菇粥,别嫌素,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吃荤,馋就馋两天,等伤口恢复好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谢益清刚想说太客气了,他吃医院食堂就好,忽然就听走廊里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披头散发的蒋梅突兀地出现在门口。 “我的闺女,我的儿,你们要吓死我了!” 第61章 还是不放心她 前天下雪时贺兰曾给蒋梅打过电话,告诉她路不好走第二天再回。昨天在医院里等待谢益清手术时贺兰往厂里打电话安排工作,怕蒋梅担心,所以编了个谎话,借口谢益清阑尾炎犯了身边没亲人,她不好视而不见所以和秦家明留下来陪护。 怎料蒋梅思来想去怕姐弟俩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于是今早在家里杀了一只老母鸡,坐班车带到学苑小区的房子里,准备熬鸡汤给谢益清补补身体。谁知一进单元门她就跟对门邻居老两口打了个照面,老两口抓着她好一顿嘘寒问暖,贺兰千方百计想隐瞒的事就这么意外露馅了。 蒋梅当场被吓了个魂飞魄散,一路跑着从学苑小区来到二院。那只老母鸡她攥在手里始终忘记放下,贺兰接过时发现鸡皮都被她抠破一块,可见真是吓得够呛。 “你们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也不活了!”蒋梅瘫坐在凳子上,有上气没下气地哭诉了这么一句。 秦家明急忙身手矫捷地跳过去,蹲在蒋梅面前努力用他那张猪头一样的脸挤出一抹轻松的笑容,说道:“妈你想多了,我姐连根头发丝都没断,我不过就挨了两巴掌而已,没伤筋没动骨的,能吃能喝,好着呢。” “就是,真正受苦的在床上躺着呢,你先别哭,先来看看我们俩的救命恩人。”贺兰跟着打岔道。 蒋梅缓过一口气,确认一双儿女没说假话,才顺着他们的指引看向病床上的谢益清。 众目睽睽之下谢益清面上有些不自在,手指抓一抓床单,说道:“言重了,我不是什么救命恩人。” “怎么不是?你就是!”贺兰往蒋梅身边一坐,说评书一样将当时的情形说给蒋梅听。 她重点突出谢益清的英勇无畏和聪明绝顶,刻意降低自己和秦家明的存在感,将绑架案描述成谢益清一个人的单刀赴会。 随着贺兰的讲诉蒋梅时而屏住呼吸时而长吁短叹,好一会儿才终于忘记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得知谢益清刚做完腹部开刀手术只能吃流食,蒋梅搓一搓手上干涸的鸡血,有些尴尬无措地说:“早知道我就把家里的小米拿来了,今年新打的,煮粥吃可香了。” 见她神情恢复如常,贺兰揽着她的肩膀笑道:“没事儿,我待会儿刚好要回厂里,顺路给你拿过来。我工作忙,怕是不能天天都过来陪护,刚好你清闲,最近就别回村里了,留下来照顾这俩病号。” 蒋梅自然不会拒绝,她细细交代贺兰回家要拿的东西,小到一片姜大到一个砂锅,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吩咐到位。贺兰对这些细枝末节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点头如捣蒜,承诺保证完成任务。 一转头看见谢益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神色中似乎有些艳羡。联想到他住院这么大的事儿家里都没人来,贺兰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插科打诨道:“贝勒爷您这回可有口福了,别看我们梅姨做大餐味道一般般,但是熬粥的手艺绝对一等一,就是砂锅居的老板来了也得甘拜下风,保管叫你吃了还想吃。” 这一次谢益清没有推辞,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说道:“嗯,那就麻烦梅姨了。” 贺兰从医院出来后马不停蹄赶回厂里,关上办公室的门就跟村长开诚布公。 “您老觉得我这回出事儿跟村支书有没有关系?” 村长一惊,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不能!二小子不是那种人,他要脸好面子是有的,谋财害命他绝对没有那个胆量。” 贺兰定定看向村长的眼睛,斟酌再三还是没有告诉他秦老大的口供中曾经提起过,是村支书亲口将贺兰在卫宁的电话和地址告诉他的。 有了秦老大那次的前车之鉴,贺兰对村支书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虽说这次绑架事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跟村支书都没有干系,似乎更像是她自己自食其果或是受了谢益清的牵连,但是贺兰始终没有忘记麻杆儿在提到她是厂长时眼睛里的那股子不屑,与村支书偶尔不慎流露出的神情十分相像。 俗话说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麻杆儿轻松把她的底细探听得一清二楚,真的只是通过随便跟踪一下秦家明就能做到的吗?贺兰表示十万分的怀疑。 但村长说的也不无道理,村支书虽说急功近利,但要他借刀杀人他怕是真没有那个胆子。 村长试图在贺兰和村支书之间调停,“进峰以后能不能接我的班还不一定,眼下厂子主要还是得靠你和村支书两人支撑,你不能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就算他身上的确有些毛病,但也有长处不是吗?” 贺兰斜睨着他老人家,那意思是村支书还有长处?她怎么不知道。 “你看你,就是对人有偏见。你凭良心说,每回上头来人主陪是不是都是他?那些官场上的片汤话你耐烦听还是我乐意听?有些内情你我都不知道,要不是他挡在前头,咱们还不知道要栽多少跟头。你就说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拉倒大爷,我还觉得要是没有他上头还不一定来人这么勤快呢,真不是因为他好大喜功才把那些不该来的人招来的?他招来的他不管谁管?我不跟他要伙食费就不错了,没道理还承他的情。” “这不是你承不承情的问题,就算他不是村支书,有些人该来还是得来,连吃带拿的事儿走到哪儿都免不了,难道就你与众不同?” 这句话倒是事实,人情社会的弊端就是这样,谁也避免不了。这样一想村支书的确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作为陪客来说他是十分尽职尽责的。 村长还夸奖村支书言出必行,当初承诺绝不插手食品厂的任何决策他也做到了,就连贺兰三番五次以没钱为由驳了他许多提议他也没说什么,没想着拿村委会来强压贺兰低头。 “你啊,不能总是这么横冲直撞的,得学着圆滑一点,否则早晚有一天会栽大跟头。”村长语重心长地叹一口气。 因为药物副作用的缘故,村长的两腮自从化疗后就再没长过肉,看上去就像骷髅头上贴着薄薄一层肉皮,如此推心置腹的话一说出口,让贺兰轻易便生出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悲凉感。 “行,听您的。”贺兰点头答应,说道:“听说高远达和陈雪华快结婚了?到时我随双份礼算给他面子了?” “这就对喽。”村长笑起来慈眉善目,不忘叮嘱贺兰:“到时候少说多吃,别亏待嘴。” 还是不放心她。 第62章 绑匪都没你危险 说完正事贺兰就要回家去收拾蒋梅点名要的一干食材和器具。一出门却见高远达和陈进峰站在车间门口说话,高远达春风得意,陈进峰满面笑容,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友好场景。 看见贺兰后二人齐齐走过来打招呼,高远达率先笑道:“正跟进峰打听你回没回来呢,要给你送喜帖。” 贺兰言笑晏晏,道:“我刚才还跟村长说呢,谁给我发喜帖我就去吃谁家的席面,看来这回得吃两家了。” 高远达难得见到贺兰的笑脸,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愿意赏脸到自己这边来参加婚礼,霎时有些受宠若惊,从兜里掏喜帖的动作都有些笨手笨脚。 待他走远,贺兰将脸上的笑容一收,转身面对陈进峰时状似拿喜帖去扇他的脸,愤愤道:“没用的家伙,好好的媳妇飞了。” 陈进峰抿嘴一乐,还是那副憨厚模样,道:“人家没看上我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 “你都没尝过怎么就知道不甜?!”贺兰将白眼翻上天,“白瞎我在陈雪华面前帮你费那么多唾沫星子,紧要关头你自己不争气。” 陈雪华都跟她说了,村长和村支书两家同时托媒人上门说亲,陈雪华没表态的时候人家高远达就天天对她嘘寒问暖献殷勤。反观陈进峰,除了在厂子里见面时能跟陈雪华聊上几句工作,其他时候见了她就跟看见普通邻居没什么两样,点点头寒暄两句扭头就走。 陈雪华的原话是:“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有想娶我的意思。” 有几个姑娘会放着对自己体贴入微的那个不选,反倒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又不是嫁不出去。 所以陈雪华放弃自己原本有些爱慕的陈进峰转而去和高远达搞对象,贺兰是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说那么多有什么用?皇帝不急太监急。 “其实最主要我们两家都姓陈,多少年前是一个祖宗,陈雪华爹妈觉得近亲结婚不太好,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陈进峰如实说道。 “这话也就用来骗骗傻子。”贺兰抬眼半死不活地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陈进峰急忙跟上,“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回家。” “梅姨不是请假去卫宁找你们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取点东西。” “还要去卫宁吗?这么晚了班车已经停了?我三哥的货车在家,你着急的话我送你过去。” 有专车坐贺兰当然高兴,回到家有用的没用的收拾了一大筐,拎着就上了车。 路上陈进峰才听说贺兰被绑架的事儿,一激动差点把车开沟里去。 “你激动啥?”贺兰抓紧扶手莫名其妙看向陈进峰,“绑匪都没你危险。” 陈进峰嘴巴翕张几次,末了突兀地说:“要不你抽空去娘娘庙里拜一拜?是不是犯太岁啊?这一年你都跟警察局打过多少回交道了,指定有点什么说法。” 什么说法?啥说法都没有。贺兰心里明镜儿一样前两次出事那是她自己下的套,只有这次被绑架勉强能跟无妄之灾扯上点关系,认真掰扯的话关系也不大。 谢益清一直觉得他们姐弟是被自己连累的,实际上则不然。人家刑警队当天就拿到了口供,麻杆儿那帮人可是绑架的熟手,犯下的案子不仅仅只是绑架贺兰和预谋绑架谢益清。 也就那个新加入的胖子才觉得一伙人全都是初出茅庐,小打小闹赚点零花钱。要不然最后关头他也不会被贺兰三言两语就吓住,等麻杆儿一行人走了之后立刻就把贺兰和秦家明放了。 也幸亏他识时务,否则等警察破门而入那就什么都晚了,听警察的意思,那群人里估计只有胖子还能有一线生机。 贺兰赶到医院的时候刑警队长也在病房里,正在跟谢益清交代绑架案的后续,说的无非是贺兰知道的这些内容,神情却很是郑重其事。 待人一走,贺兰便问谢益清:“你家那个能帮你立案的亲戚来头不小?看把咱刑警队长吓的,好像恨不得给你立长生牌位。” “还行。”谢益清垂眸回道。 又是这副不愿多谈的模样,贺兰也不为难他,转而问道:“这回相信我的判断了?当初我就说那个麻杆儿不是好人,你还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证他只是缺乏管教,你说你是不是有眼无珠?” 提起这个贺兰就来气,当初要是谢益清没有从中间横插一杠,非要把麻杆儿送去学什么理发,以她的雷厉风行早就送麻杆儿进去蹲局子了,哪里还能有后面这些麻烦。 气性一上来她不管不顾把谢益清数落个体无完肤,秦家明在旁边几次三番想要打断她施法都没能成功。 急得他小孩子家家头发都要白了,瞥眼一看发现病床上的谢益清不仅没有生气,那副听之任之偶尔再回复一个音节表示自己有在认真聆听教训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比自己还要乖几分。 可能这就是贺兰常说的贱皮子,秦家明想,自己真是多余操这份闲心。 晚上蒋梅熬了一锅小米粥,顺便把那只老母鸡也炖了。谢益清只能吃流食,她问过医生可以适当喝汤,于是特意将鸡汤里的油都撇干净,盛了满满一碗清汤给他。 当年新产的小米,熬出来的粥黄灿灿的,最上面一层厚厚的米油,蒋梅用汤匙一勺一勺将米油舀出来,一口都没给姐弟俩吃,全给了谢益清。 她一口粥一口汤地轮流喂着谢益清,贺兰和秦家明就在旁边看着,嘴里的鸡肉越吃越觉得酸。后来干脆都不吃了,就那么盯着谢益清一勺接一勺地进食,直把人家盯得满面通红。 人家脸红贺兰还要奚落人家:“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谢益清讷讷许久,才说道:“别盯着我,不习惯。” 蒋梅大概是跟贺兰厮混久了,也有些近墨者黑,闻言笑起来,说道:“长这么好看干嘛不让看?” 秦家明贱兮兮打蛇随棍上,跟着道:“说真的,谢大哥我要是长成你这样我天天啥都不干,满大街可哪儿晃悠去,肯定能像林青霞一样被星探发现,然后进娱乐圈,到时候我就发达了。” “我看你发梦还差不多。”贺兰习惯性拆孩子的台,“你们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 秦家明一万个不服,气哄哄道:“等着瞧!到时候我要是真成明星了肯定不给你签名。” 贺兰立刻服软:“别?大家姐弟一场,你好歹给我留一张签名照,我压在枕头底下可以辟邪。” 饶是天天听他们姐弟俩打嘴仗的蒋梅也不由得笑到前仰后合,谢益清笑点更低,为了不影响伤口恢复他死死咬住下唇,频繁深呼吸才能避免破功。 第63章 摩托罗拉汉显 蒋梅平日里不声不响跟个隐形人一样,偶有大动作那动静一定不小。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打起了传呼机的主意,陪护第三天,送饭的路上她神不知鬼不觉一口气买了两台摩托罗拉,还是汉显的。 贺兰接过前先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以示郑重,嘟嘟囔囔道:“我的妈呀,您可真是下血本了。” 一台汉显bb机一千六七呢,两台加一起相当于蒋梅大半年工资了,她可真舍得。 “钱永远都赚不完,该花就得花,这不是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吗?”蒋梅觉得自己这次没做错什么,因此底气很足。 绑架案之后她是真的怕了,总有一种儿女就像两只风筝,离开她眼前就要断线的错觉。偏偏这两只风筝还不能不撒手,她能怎么办?只能想办法把风筝线加固一下了。 大哥大一台好几万她买不起,固定电话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联系上,所以蒋梅才想到了传呼机。眼下最经济实惠也是最方便的通讯工具,就当是给自己买一个心安。 一台给贺兰,另外一台却不是给秦家明的。他小孩子家家的成天念书哪里用得到这东西,那台传呼机蒋梅是买给谢益清的。 谢益清满脸诧异:“给我的?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收下,你救了我一儿一女,一部传呼机做谢礼算不上多贵重。”蒋梅情真意切道,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有你在他们俩才没出什么事,要是他们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多一天都活不下去。” 因为失血的缘故,手术后谢益清的脸色一直有些苍白,推辞的时候一激动,脸上反倒现了些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贺兰瞧着他精神百倍的模样龇牙一乐,说道:“拿着,除非你嫌礼轻,要不叫梅姨拿回去给你换一台大哥大?” 谢益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愣神的工夫贺兰就把包装盒帮他拆了,这回算是彻底退不了了。 两台寻呼机一模一样全是黑色,为了怕拿错,贺兰跟来打针的小护士要了个创可贴,贴在谢益清那台机器的后壳上做标记。 “我待会儿就去上号,贝勒爷有啥要求吗?” 谢益清摇头说没有。 贺兰想了想,说:“那你家里人电话多少?待会儿上了号我帮你跟家里说一声,好让他们直接联系你。” 谢益清还是摇头,“在国外,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哟呵,看来方便面厂业务范围挺广,自己亲儿子病了都顾不上,跑国外洽谈业务去了,这是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节奏啊。 怪不得呢,亲爹来不了家里也没其他人露面,不用说肯定是谢益清有意隐瞒,再加上天高皇帝远的缘故。唉,这种情况有家人比没家人还可怜呢,没有的话干脆就不惦记了,有却见不着心里不一定多难受呢。 贺兰这么寻思着,在邮电局买了两个传呼机号码,调头就去了砂锅居。 大冬天的砂锅居门外还在大排长龙,贺兰一撩帘子走进去,柜台里站着的却不是弥勒佛,是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 “您预约的哪位?”她问。 “老板在吗?我找他有点事。”贺兰回道。 弥勒佛听见动静从后厨里出来,看见贺兰就笑:“有段时日没见着你了,香玉不在你就想不起我这儿了是?” 金香玉跟未婚夫去法国过圣诞节,顺便旅游去了,弥勒佛不提贺兰都快忘了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嗐,哪能啊,我忙着呢。”贺兰扯出张纸条来递给弥勒佛,说道:“新得了台传呼机,这不就马不停蹄来告诉您了嘛。那,上边这个是我的号码,下边那个是贝勒爷的。” 弥勒佛接过纸条眯起眼睛细看,“7756、7757,哟,情侣号啊?” 贺兰叹口气,回道:“要是能以身相许倒简单了,就怕人家贝勒爷相不中我呀。”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您不知道?贝勒爷为了救我和我弟弟差点连命都搭进去,正躺在二院的病房里养伤呢,肚子上划开这么老长一道刀口。”贺兰伸出两根食指,夸张的比划出一段距离,差不多相当于谢益清一半腰围的长度。 弥勒佛登时吓得双目圆睁,急吼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都三四天了,您真不知道啊,我还当你们关系一般所以您才没去瞧他呢。” “这话说的,压根没人跟我说过这回事。”弥勒佛眉头拧的死紧,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絮絮叨叨交代短发女人几句店里的事,说完拉着贺兰的胳膊就要去二院探病。 出租车行进到半路弥勒佛反应过来,冷哼一声道:“你这小丫头,一惊一乍的,替贝勒爷抱屈呐?” 贺兰笑嘻嘻乖乖承认:“遭这么大罪身边却一个亲人都没有,多可怜呐,我也是为救命恩人着想。” 弥勒佛侧身凝视她片刻,摇头叹气道:“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觉得他可怜的人。” 贺兰点点头表示理解,谁会想到去可怜一个住着黄金地段的四合院,动不动就出手古董换钱,还有一个身价百倍的董事长父亲的人呢。 “董事长父亲,嗯,呵呵。”弥勒佛玩味一笑,问道:“他这么跟你说的?” “那倒没有,我们俩之间还没到可以谈私事的地步,我是道听途说的。” “那我今天教你一个乖,你记住了,以后尽量别在他面前提他那个董事长父亲。”弥勒佛敛去笑容,郑重其事道。 贺兰被弥勒佛严肃的神情震住,刹那间脑海里蹦出许多部豪门恩怨的狗血连续剧,心道谢益清该不会也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狗血身世?那就怪不得他受这么重的伤都不跟家里人说了,说了搞不好有人会趁他病要他命,不说反倒会安全一些。 出租车在二院门口停下,弥勒佛在贺兰的带领下一路冲进病房,一眼看见病床上面无血色的谢益清他竟然没忍住当场哭出声来。 “我的乖乖,你这样我可怎么跟你外公交代啊。” 贺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无论如何也没能把一米八几大高个的谢益清和乖乖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第64章 不容易啊 了解完事情经过,弥勒佛拍着膝盖大骂:“我就知道羊拐胡同那几个玩意儿不是东西,忘恩负义!要是早知道他们敢打你的主意,蛋皮子我都给他们生扒下来!” 贺兰赶紧跟上去吹邪风,“您早知道有什么用啊,人家有‘后台’,好心人,今儿给几个钱花花,明儿帮忙找个学徒当当,您扒了他们的皮,人家好心人还不得心疼得掉眼泪啊?别跟自己置气,一点用没有。” “说的也是。”弥勒佛的眼神从痛惜转为恨铁不成钢,一眼接一眼地剜谢益清,“你外公心善也没像你这样,识人不清、养虎为患了?” 谢益清被俩人当面夹枪带棒的挤兑,一句话都反驳不出,只好直挺挺躺着,半合起眼睛装死。幸亏蒋梅送饭来的及时,不然他褥疮都快躺出来了。 弥勒佛看着谢益清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吃了一顿饭,期间蒋梅慈爱体贴,贺兰滴水不漏,秦家明年纪虽小却十分会耍宝活跃气氛,谢益清被这一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还有些愉快,不由得老怀大慰地长叹一口气,说道:“也算因祸得福了。” 说得贺兰、蒋梅和秦家明同时一头雾水。 探病结束弥勒佛要回去给谢益清炖补汤,贺兰送他离开。 住院处楼下弥勒佛不着急打车,非要贺兰陪他走一走。 “我刚才跟你说别当着贝勒爷的面儿提他那个爹,你没多想?” 贺兰咧嘴一笑,“您说晚了,我脑子里《天地男儿》都演到三十集了,谢益清是男主角,就演郑少秋那个角色。” 原以为弥勒佛会斥责她胡思乱想,没想到他沉默良久只回了一句话:“大差不差。” 贺兰心中八卦的小火苗再也控制不住,央求道:“说来听听呗,我嘴可严了。” “不是怕你往外说,丢人的又不是我,我怕什么,何况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知道的也不止我一个。”弥勒佛背着手娓娓道来。 谢益清的父母年少相识结婚,他的母亲是旧社会高门大户的独生小姐,父亲则是八辈儿贫农出身。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贫农是无产阶级的优秀代表,高门大户却是资产阶级的毒瘤。 谢益清的母亲嫁给他的父亲属于名副其实的“高嫁”,门不当户不对,婚后发生了很多琐事冲突,导致谢益清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两人因此在谢益清七岁那年分道扬镳,他被留在父亲身边生活。 一年后谢益清的父亲再婚,又过了一年后妈生下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进门的第三年,这名据说与谢益清相处得颇为愉快的后母突然亡故。 谢父那边对外称妻子是因意外才过世的,但当谢益清父母共同的朋友前去吊唁时,竟然发现年仅十岁的谢益清被后妈的娘家人压着跪在棺木前三跪九叩,嗑到额头渗血仍不罢休,谢父那边却无一人出面阻止。 消息传到谢益清外公耳朵里,老人家愤恨至极,和弥勒佛两人不顾一切冲去谢父家里讨要说法,却意外得知后妈是被谢益清亲手害死的。 谢父说谢益清听了些风言风语,认为是后妈害他父母离婚,气恼之下推了他后妈一把,谁知后妈当时怀着孕,一跤摔下去当场因流产失血过多而亡。 一尸两命,后妈的娘家人当然不可能善罢甘休,这才抓着谢益清不放,让他在灵堂上磕头赎罪。 “听起来他那个亲爹好像没做错什么,还有些倒霉是?”弥勒佛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可你知道他接下来干了些什么吗?” 当时谢益清的外公考虑到事情已经发生,再留他在父亲身边怕他再受磋磨,于是便想把谢益清带走自己来抚养。 但是万万想不到后妈的娘家人坚决不同意,对方纠结起七大姑八大姨几十口人,将弥勒佛和谢益清的外公团团围在当中,一人一口唾沫恨不得淹死两人。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谢益清害得他后妈一尸两命,必须留在家里给弟弟当牛做马一辈子来偿还。 外公盯着谢父问他的意见,那个贫农出身的老实男人左右为难许久后说道:“不能平白无故就把孩子给你,不然我没办法跟人家交代。” “你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吗?”弥勒佛问道。 贺兰点点头,她当然听懂了。交代,怎样做才算彻底交代呢?对于祖祖辈辈皆是贫下中农的人家来说,钱财自然是不二之选。 “整整三大车。”弥勒佛竖起三根手指愤愤道,“毛驴板车拉了整整三大车古董字画,数不清多少好东西,按照他们家的要求,后半夜我亲手送过去的,拿到东西他们才放人。” “你说奇不奇怪,几十口子人加起来大字儿不识一筐,点名儿要的东西却个顶个都是宝贝。”弥勒佛一侧唇角弯起,目光中满是不屑。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谢益清后来虽然跟外公回了黄鹂胡同,也随外公改姓了谢,但是亲生父亲那边却一直没有跟他断了来往。逢年过节谢父便以爷奶想孩子为由将他叫过去父慈子孝一番,时不时再提一提他那短命的后妈和没来得及出世的妹妹,好像生怕谢益清记性不好会遗忘一样。 直到此刻,贺兰才终于想明白谢益清当初为什么要卖自家古董来填补公司亏空。 想来也就只有家大业大如他这样的人才能因为一件意外持续不断地进行十几二十年的补偿,一般人家谁耗得起。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他这次是因祸得福了?”弥勒佛转头看向贺兰。 莫名其妙的话题跳跃让贺兰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十岁回到外公身边,十五岁外婆去世,十八岁外公过世,他妈妈……算命的讲她血里有风,注定是个停不下来的人。” “你可怜他也好,报恩也罢,总之好好待他。”弥勒佛一叹再叹,“孩子心里苦,独来独往好些年了,不容易啊。” 第65章 真买不起 陈雪华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腊月初一这天她到卫宁来采购结婚用品,顺便约贺兰一起逛街,贺兰因此有幸参与了一次九十年代女孩子的备婚过程。 时间已经来到了1997年的1月,再过几个月香港就要回归,也许是受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所鼓舞,今年的春节似乎特别有节日氛围,卫宁各大商场还没进腊月就开始人流攒动。 陈雪华拉着贺兰一家接一家的逛婚庆用品店,买东西时小到一把檀木梳子,大到新婚礼服,样样她都要贺兰帮忙参谋。贺兰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但拜金香玉所赐,这半年里她对卫宁的服装店颇有一番了解,所以她带领陈雪华很是探访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宝藏店铺。 陈雪华之前看的新娘服一直都是大红色的,要么是羊绒薄外套,要么是暗纹金扣的西装款式,或是配长度到脚踝的一字裙,或是裤脚形状微喇。在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中属于流行款式,在贺兰看来却土的冒泡,哪里有秀禾服看上去端庄又秀丽。 陈雪华之前对秀禾服没有任何概念,直到贺兰带她走进一家藏在小巷子里的老式成衣店,店里可以量体裁衣定做广东那边时兴的秀禾服,一进店门看见墙上挂着的秀禾服样衣她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我觉得所有新娘服里只有这个才最配你。”贺兰借了店里的头饰在陈雪华耳旁比划,“刚好现在店里不忙,工期也来得及,我定一套送你,就当新婚礼物。” 她是真的很喜欢陈雪华这个姑娘。她聪明,有主见,心地善良,贺兰和蒋梅初到陈庄村时若是没有她多方照顾,母女俩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 食品厂建起来后,她起初虽然也和许多人一样对食品厂十分排斥,但后来却是第一个转变态度的。工作上她向来兢兢业业,销售额曾经连续三个月蝉联全厂第一。即便后来被后浪拍在沙滩上也从来没有自怨自艾,而是从自身方面找问题、想办法,一直力争上游。 曾经销售科里贺兰最信任的人有两个,一个是陈雪华,另一个就是陈进峰。可惜这二人没能携手走到一起,陈雪华这颗好白菜最终被村支书家的猪给拱了去。 眼下还能是好姐妹,待陈雪华婚后就不一定了。以贺兰上辈子的经验来看,女人一旦结了婚就会脱胎换骨,是他人的妻子,儿媳,母亲,排在最后的才是她自己,有的甚至最后连自己是谁都无所谓,更遑论友情。 因此贺兰想送陈雪华一份她真正心仪的礼物,为两个人的友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好,留给她最美的青春年华做纪念也罢,总之希望她喜欢,并且开心。 被所谓的爱情和即将开启的新生活冲昏头脑的陈雪华体会不到贺兰的良苦用心,她大大方方的点头同意,然后真心实意地握住贺兰的手,说道:“等你结婚我也要送你一件。” 贺兰心说那可有的等了,搞不好将来你的孩子读初中了我都未必有机会穿上秀禾服。 一件秀禾服一千八百八十八,贺兰觉得便宜极了,陈雪华却连连咋舌,她无名指上那枚高远达送她的黄金戒指也才348块。 贺兰看着那枚重达4克,还需要托关系才能买到的素圈戒指,心道金价现在才70块钱每克,真便宜啊。高远达也够抠门的,今年食品厂的分红村里每人能有两千多块,他却只拿区区一枚戒指来打发陈雪华。 想到一身秀禾服端庄秀丽的陈雪华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金戒指压阵,贺兰便觉得愤愤不平。她拒绝了成衣店老板推荐过来的一系列“时髦”头饰,暗下决定要给陈雪华再买一套头面。 然而首饰方面她一窍不通,能请教的也就只有金香玉一个人了。可惜金香玉出国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到现在还没回来,贺兰每每打去她家里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状态。 为了赶在陈雪华婚礼前将头面搞定,贺兰开始一天三次打电话给金香玉的座机号码,皇天不负有心人,婚礼前一个礼拜电话终于被金香玉本人接了起来。 “结婚用的头面吗?要金子的呀,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这里有现成的。”金香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娇滴滴道:“不过我最近有些忙,实在抽不出时间和你见面,这样好了,我把东西放在砂锅居,你抽空去那里取。” 转天贺兰来到砂锅居取东西,弥勒佛将店留给上次那个短发女人打理,引贺兰经过厨房来到里侧的一个隔间。 屋子里一张老旧书桌上摆着一个不算小的红木首饰匣子,弥勒佛示意贺兰自己去打开。 精巧的黄铜锁片揭开,贺兰将首饰匣子的上盖轻轻一掀,刹那间被满室光华晃得险些睁不开眼睛。 首饰匣子总共有两层,上层随着盖子的开启自动从底部上翻,露出上下两层的珠光宝气。 没错,金香玉拿给贺兰的不是一套头面,而是两套。上面那层金灿灿的是黄金头面,分为头饰、耳环、项链和手镯四个部件。下面那层繁复的簪钗环佩恕贺兰见识短浅,她看不出来是玛瑙还是翡翠材质的,甚至多看一眼都得小心翼翼。 “好看?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香玉的陪嫁。”弥勒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指着首饰匣子说道:“就连这匣子都是好东西,小叶紫檀。” 贺兰对弥勒佛的话深信不疑,就算他说这些东西是三十年前的她都信。端看上层黄金头面的做工她就知道肯定是出自老手艺人之手,根本不是现在的机器能打出来的花型。 可是这些东西实在太贵重了,相当于她不过想要一瓶矿泉水解渴,金香玉却给她端来一盆十全大补汤。不是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而是压根就不合适。首饰是给人戴的没错,但很多时候首饰也挑人,贺兰直觉陈雪华撑不起这套黄金头面,下面那层她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一把将首饰匣子重新合上,贺兰死死按住匣子,像是怕手底下的东西会长翅膀飞出门去一样。 “这个我买不起,真买不起。” 第66章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弥勒佛笑弯一双眼睛,说道:“不叫你买,香玉说送你的。” 贺兰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都快结巴了,“不不不,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就算感情再好也不行。” “收下,这匣子里的东西对咱们小老百姓来说贵重,对他们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算啥好东西。”弥勒佛劝道。 说得可真轻巧啊,贺兰歪起脑袋打量弥勒佛,忽然莞尔一笑,道:“我发现了,您老人家好像特别招这种高门大户的人家待见,前有谢益清,后有我香玉姐。” 弥勒佛忽略她话里的打趣,眉毛一扬问道:“你跟香玉叫姐?她比你大得有二十岁,你怎么能叫她姐呢!” “怎么就不能叫姐了?”贺兰叫板的声音极大,“谁让人家天生丽质还不显老呢,您要是也跟她这么年轻我就叫您一声哥。” 弥勒佛不住声地念叨乱了套了,也不知道哪儿乱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您老人家先可怜可怜我。”贺兰耷拉起眉毛装可怜,“再有几天我朋友就要结婚了,还没一套像样的头面呢,您给指条明路呗?” 弥勒佛唉声叹气将首饰匣子收好,出门带贺兰往城隍庙对门新开的金店里走。金店是个南方人开的,里面时兴的款式许多北方城市都没有。贺兰在里面看见了上辈子经常在短视频里刷到的一指宽的黄金手镯,龙凤呈祥的黄金头花,恨不得有鞋底子那么长的黄金猪挂饰。 看起来虽俗却贵气,正是贺兰想要的。关键是所有这些黄金饰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虽然谈不上特别薄,但也绝对不厚,全部重量加在一起价值跟那件秀禾服一比一,刚好在贺兰的预算范围之内。 于是她痛快付钱当场买下三件套,小心翼翼地捧回了家。 按照相州本地习俗女方婚礼要早于男方一天办,贺兰提前两天便将秀禾服和首饰一同送到了陈雪华家里。当时陈雪华的房间里站着许多本家的姑娘嫂子,秀禾服和首饰一拿出来立刻惹得满屋人惊呼连连。 陈炳忠夫妻顿时神采奕奕,倍觉脸上有光。陈雪华惊喜过后忍不住红了眼眶,拉着贺兰的手期期艾艾说舍不得她,一看就是把她当娘家人对待了。 头一天陈家办嫁女宴时,陈雪华一身秀禾服戴着三金,哦对,算上金戒指就是四金了。金光闪闪的陈雪华刚一露面便惊艳全场,震掉无数人的下巴,直到许多年后仍在被人津津乐道。 贺兰坐在下面吃喜酒,看着花蝴蝶一样的陈雪华满场飞,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再看一看她旁边神采飞扬的高远达,就算再怎样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的确有些夫妻相。 第二天是村支书家的娶亲宴,因为有接亲等一系列流程要走,贺兰还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她早早便来到村支书家等着看好戏。 四辆负责接亲的红色桑塔纳汽车在鞭炮声中缓缓驶过来,喜婆婆捧着红包上前一拉车门,身穿一身粉红色露肩婚纱,披一条大红色毛茸披肩的陈雪华低眉敛目地走了下来。 包括贺兰在内,在场几乎所有昨天在陈家吃过喜酒的人同时都是一静。首饰还是那四件首饰,新娘还是那个新娘,只不过衣裳一换,瞬间便从阔气少奶奶摇身一变成为毫无特色的普通新娘一枚。 众人围着新娘新郎热热闹闹进屋,陈雪华的大嫂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贺兰,偷摸拉住她的袖子悄声解释道:“昨天高家来人通知,远达他奶奶听人说雪华那身衣裳像寿衣,心里头不高兴,病了。不得已,昨天下午我临时去县里给她租的婚纱。” 怪不得贺兰一进门就觉得高家老太太看她那眼神里带着刺,原来根子在这里。 垂下眼眸,贺兰问道:“她怎么没说那几件首饰也碍眼?既然不让穿那也别让戴了呗,更省心。” 陈雪华大嫂冷哼一声,说道:“人家还真说了,那个金猪戴着好,象征多子多福。” 贺兰银牙暗咬,心中后悔不已。她哪里想到金猪还有这样一层意义在里面,早知道的话她就给陈雪华买个金牛了,既合她的属相,又能象征只生一个好,多么响应国家号召。 吃喜酒的时候她又体会到了男女双方在婚宴方面的一些不同。比如新人敬酒的时候,女方那边的宾客大多说些喜庆吉利话就完事。男方这边也不知道是宾客层次不同还是风俗就是如此,竟然有人在敬酒阶段就开新娘玩笑,说吉利话的也往往在最后还要补上一句在贺兰看来多此一举的话。 例如赞美一对新人郎才女貌,后边还要夸奖新郎一句财大气粗。 贺兰开始还搞不懂这两个成语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男方这边的客人俨然把陈雪华身上戴的四金全部当做高远达的聘礼了。 任凭陈雪华的大嫂暗地里解释过多少遍都没用,人家村支书听奉承话听得心花怒放,一句否认都没有。陈雪华的大嫂还怕贺兰生气,几次三番扭头去瞧贺兰的脸色,最后却发现贺兰像是没发现任何异样,端着酒杯左右逢源。 实际上贺兰心中虽然不痛快,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场合,总不能为了自己出口气就搅和了陈雪华一生中最重要的婚礼? 况且村支书还将她安排跟“领导”们坐一桌,她左边是工商局张局长,右边是乡党委刘书记。要是她在婚礼上出了什么洋相,那丢的可就是食品厂的脸了。 贺兰分得清轻重,所以这一次她不得不忍了。 不过呢,偏偏有人非要来触她的霉头不可,这个人偏偏还是跟她好像八字不合的村支书。 新人到他们这桌来敬酒,村支书扯着儿子儿媳挨个跟各位领导介绍,当轮到贺兰这里时他话音忽然一转,打趣道:“小贺厂长,我记得你比雪华还大一岁来着,怎么样,雪华眼下都结婚了,你也该着急一下个人问题了?” 贺兰心说我着急你奶奶个爪儿,你算哪颗葱哪头蒜,给你点颜色你还开起染坊来了,真以为我跟你儿媳妇年纪一般大你就能当我长辈了?蹬鼻子上脸的狗东西。 她正想当着众位领导的面好好寒碜一下村支书,没想到右手边的刘书记忽然接话道:“小贺厂长还没对象呢?早说呀,我这里刚好有个合适人选。” 话毕刘书记伸手朝后一声招呼,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七、体重与身高一比一、双下巴蒜头鼻、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男人不知道从哪儿忽然蹿了出来,麻利地站到刘书记身后。 “这是我侄子刘志国,大学刚毕业,学的还是食品工程,上个月自己鼓捣着也开了家食品厂,你们俩一定有话聊。” 贺兰掀起眼皮,眼风在在座人群脸上快速扫了一圈。将村长脸上的担忧,村支书面上的得意,以及刘书记的志在必得一一看进眼里。 她就说高远达怎么会想起来给她送喜帖,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第67章 家里有些背景 说起来这位刘书记的司马昭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光明食品厂成立还不到四年,乡里摊派下来的任务数不胜数,但论人头的话他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不管是什么鸡零狗碎的需求,但凡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哪怕只有一百块钱的缺口,这位刘书记也绝不会忘记光明食品厂这个冤大头。 三年前乡中心校修葺教室,向全乡人民发出捐款倡议,实际上刘书记却把村长叫过去提点一番,最后食品厂不得不领他这份“情”,带头捐了一万块。 这一万块捐出去食品厂不仅没落着好,反倒在乡里和其他兄弟企业心里留下一个“土财主”的印象。打那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有人上赶着问一句:“光明食品厂捐多少啊?人家阔气,我们可不行,我们穷。” 生生把食品厂架到了风口浪尖上。村长起初还开解贺兰,食品厂受几句埋怨也就受了,毕竟国家从上到下都重视教育,为了孩子们的将来,修葺教室这种利国利民的事该做还是得做。 结果呢?去年上半年中心校因为生源短缺而倒闭,三个月后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拍卖了。买主不是别人,正是刘书记的这个好侄子。食品工程毕业的大学生回乡创业,一出手就创立了一家海鑫副食品公司,占地面积比光明食品厂还要大。 同样都是在小学校址上办厂,生产的还都是副食品,刘书记作为人民公仆的敬业精神一上头,隔三差五组织两家企业之间相互交流,有事没事安排副食品公司的骨干人员来光明食品厂学习取经。 听村长说海鑫公司成立大半年以来一直半死不活,生产的脆果、糖球、果丹皮等食品销量十分有限,要不然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辣条上面。人家连膨化机都安装到位了,只差一个调料配方就可以开工生产。 因此除了生产线,海鑫所有来学习的员工最感兴趣的就是食品厂的配料室。次次来了之后都不忘去门口转一转,试试能不能进去一窥究竟。倒是没敢在蒋梅身上下功夫,想来一是知道蒋梅的身份,二来估计也有惧怕副厂长赫赫威名的原因。 同时刘书记为了这个侄子也可谓殚精竭虑,企业座谈会开了一个又一个,明里暗里指示各家企业“互通有无”才能共同发展壮大。 贺兰得知内情后曾想去座谈会上来一招一劳永逸,奈何村长不想得罪刘书记,便死死压着没让贺兰参加。他自己逢会必去,到场后该发言发言,该记录记录,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就一捂胸口:“哎呦老毛病犯了,该吃药了。” 村长肺癌化疗的事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没人敢给他这个抗战老兵甩脸子,所以这招他用起来屡试不爽,快一年了他硬是把光明食品厂守的跟铁桶一样,油泼不进水泼不出。 前段时间村长刚说过,海鑫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调料配方,辣条生产线已经正式投产。贺兰还以为这回刘书记总算放弃了打食品厂的主意,没想到人家不仅没有放弃的意思,还打算搞一劳永逸这套。 什么人员管理、调料配方,说来说去不都是围着贺兰一个人转么,简单,把她这个人娶回家不就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刘书记一口一个“联姻”,好像贺兰跟那个刘志国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殊不知在座各位人精一直在扒拉他崩到别人脸上的算盘珠子。 怒极反笑,贺兰端起一杯酒,施施然站起来与刘志国并肩而立,大眼睛扫视桌面一圈,巧笑倩兮道:“我们俩般配吗?” 如果秦家明在场,大概率会脱口而出油条配茶蛋、秤砣坠秤杆,搞不好还会骂刘志国一句:城门大的纸画一个鼻子——你好大的脸。 可惜在座没有一个傻子,没人会这么实话实说专门给刘书记添堵。所以即便所有人包括刘书记自己都听出了贺兰的言外之意,但始终没人回答她的提问。 眼见着刘志国的面皮抽动两下,似乎有恼羞成怒的可能,村长急忙端起酒杯想要打岔,不料却被人抢了先。 “真是一家好女百家求啊,看来咱们贺厂长真是不愁嫁,哈哈。”张局长说罢状似闲聊一样对刘书记说道:“上回她去我那儿开会,正巧遇上了省工商联办公室的江秘书,好家伙,她走后江秘书好一通跟我打听,明显是上心了。” 张局长一脸打趣地伸手一指贺兰,笑道:“我开始还觉得江秘书不知根不知底,不敢随便给你牵这根红线,前两天才打听到人家的底细,觉得配你挺合适,正想跟你提呢。” 村长见有比他更合适的解围人选主动出现,急忙猛给贺兰使眼色,用力过猛眼珠险些要甩脱眶。 贺兰的眼神轻飘飘从刘志国身上掠过,莞尔一笑坐回座位,十分亲昵的与张局长热聊:“哪个江秘书?上回去您办公室见了好些人,我一直没能对上号。” “梳三七分,戴一副黑框眼镜,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的那个,当时他话不多,你没有印象也正常。” “那他究竟什么底细啊?您就觉得跟我合适。” “家里有些背景。”张局长当众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人家去工商联是为了刷资历,不出两年肯定会高升,放心,配你绰绰有余。” 听起来事情挺像那么回事的,似乎真有这么一个家世背景优越的青年才俊对她一见钟情。甭管真假,光凭张局长形容的外在条件这个江秘书就能甩刘志国八条街,因此贺兰十分乐意踩一捧一,逮着张局长聊起来没完,仿佛彻底忘记了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刘书记,以及站在刘书记身后的刘志国。 眼见着叔侄俩脸上的神色都不是十分好看,村支书急忙上前打圆场。他先安排人带刘志国去旁边桌吃喜酒,而后又压低声音在刘书记耳旁说道:“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不值得动气,哪个真有背景的人物能看上她?等着瞧,就算搭上了早晚也得让人踹了。” 第68章 Yes sir! 当着刘书记的面,贺兰将自己的传呼机号码留给了张局长。第二天上午她便接到了一条传呼台留言:贺厂长你好,我是省工商联的江仕春,有些工作方面的事我想跟你面谈一下。 快人快语,虽然还没见面,但这个人留给贺兰的第一印象十分不错。 两人相约在卫宁见面,地点是使馆区的一家意大利咖啡厅。地方是贺兰定的,为了不会薄待这位家里有些背景的秘书。 江仕春长着一副国泰民安的相貌,配上行政夹克和上衣口袋里别的派克笔,整个人扑面而来一股老干部风,气质与实际年龄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仅凭第一眼贺兰就在心里给这人发了一张黄牌,每天工作已经够拼命的了,她可不想在回到家以后还要面对一张躲都躲不掉的领导面孔,那样她会过劳死的。 因此刚一落座,贺兰便大马金刀地问江仕春:“张局长说你对我一见钟情,真的吗?” 她料想江仕春这种古板面相的人应该不会喜欢自己这种直来直往的性格,因此开门见山便将本性坦露人前,合得来则处,合不来则分,痛痛快快的谁都别浪费谁的时间。 岂料江仕春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大方承认道:“是,我的确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有好感。” 那时工商局的会议室里坐了许多企业负责人,一屋子大老爷们里只有贺兰一个年轻女孩子,犹如鹤立鸡群,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在座的那些或是拿腔拿调或是谨小慎微的所谓企业家要么想表现,要么想规避风险,所以言语里难免会有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只有贺兰与众不同,她像一把装配有瞄准镜的狙击枪,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必定有的放矢,不达目的不罢休。且她言之有物,讲话干脆,多余的废话一个字都没有。 记得当时有人提议应该在企业中由党员牵头组织工会,谁都知道这话不过是说给上面听听而已,几乎没有实际操作的可能和条件。因此老油条们齐齐出声附和,并煞有介事地讨论起具体步骤。 只有贺兰一个人一直默不作声,低头在桌子底下掰手指头玩。那百无聊赖的神情叫江仕春看了个一清二楚,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姑娘直率得过分,跟别人都不一样,很有意思。 后来发现大家伙把一个毫无用处的工会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已经离题不知道几千里远,贺兰明显有些烦不胜烦,她凑到张局长旁边低声说道:“这么聊挺费唾沫的,要不我下去买点水果回来给大家伙润润喉?” 一听就知道她要找机会偷溜,江仕春正在诧异这姑娘厂子不大胆子倒不小,居然敢当着工商局长的面耍小聪明,就见张局长轻轻踹了贺兰一脚,随后又赏了她一记白眼。 贺兰撇撇嘴,居然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又坐了回去,一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如江仕春期望的那样再出什么幺蛾子,说实话他还有些失望。 散会后江仕春跟张局长同桌吃饭,席间着意聊到贺兰,张局长将她好一顿夸,那欣赏的姿态仿佛贺兰是他自己家后辈一样,叫他脸上有光。 过后江仕春刻意去了解光明食品厂,才发现难怪张局长对贺兰评价如此之高,小小一个村办企业,年产值从几十万到五六百万只用了区区不到三年时间,就连他听到都不得不佩服贺兰的能力。 因为上了心,所以在工商局工作的那两天江仕春经常和张局长聊起贺兰。张局长是只老狐狸,十分把持得住,直等到将江仕春的祖宗十八代都了解透彻后才彻底放心,主动提出介绍江仕春和贺兰认识。 贺兰听江仕春将经过娓娓道来,歪头一笑感慨道:“像我这么跳脱又不守规矩的人竟然也会有被人欣赏的一天,真是荣幸。” “不用妄自菲薄。”江仕春望着贺兰野猫一样充满不驯的眼睛,两道纯天然的英挺浓眉,发自内心说道:“就算不了解你的能力,光凭外表你也足够吸引我。” 两辈子加在一起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坦诚地夸奖她的外貌,贺兰破天荒的感到有些难为情,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掩盖些许不自在后,她轻咳一声说道:“你的嘴巴这么会说,应该从小就哄小姑娘开心?” “实在冤枉。”江仕春摘下眼镜轻揉眉心,满脸苦笑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如果不信可以尽管考察我。” 不愧是混官场的,以退为进玩得炉火纯青。 说句实在话,一杯咖啡的时间江仕春还真的让贺兰对他生出了些许好感。但可惜这种好感暂时没有涉及到男女之情,更多的来自于贺兰单纯对江仕春个人说话办事方面周到体贴的一种欣赏。 她忍不住想,村长他老人家总是让她圆滑一些再圆滑一些,要的是不是就是眼前江仕春所呈现出来的这种感觉。滴水不漏又能让人如沐春风,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就要抓紧机会好好取取经了。 于是在一种诡异又意外和谐的郎有情妾有意的氛围下,贺兰和江仕春在咖啡馆里消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灌了一肚子咖啡的两人都对这次见面表示十分满意,贺兰更是直白的表示很期待与江仕春的下次见面。 江仕春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一样,立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烫金邀请函交给贺兰,说道:“省工商联牵头组织了一个新年团拜会,就在后天,基本上省里主管经济方面的领导和绝大部分企业都会参加,我觉得会对你有帮助。” 贺兰简直受宠若惊,他们这个还不到一百人的村办企业居然能上桌跟大人物们一起吃饭,打死她都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不经意间表露出的惊喜神情让贺兰看起来多了些独属于女孩子的娇憨,江仕春越发觉得她有趣,打趣道:“记得穿正式一点,到时候我介绍人给你认识。” 贺兰郑重点头,立正抬手给江仕春敬了一个礼,学着tvb的强调有模有样道:“yes sir!” 江仕春要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想要摸一摸贺兰那头短发的冲动,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第69章 习惯就好 口袋里揣着那封珍贵的邀请函,贺兰快乐得像只小鸟一样飞去了二院。 谢益清的病房在楼梯口左手边第二间,一上楼梯贺兰就发现弥勒佛正探头探脑站在病房门口,顺着门上的玻璃窗往里不知道瞧什么。 贺兰走上前刚想打声招呼,眼疾手快的弥勒佛急忙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别出声。莫名其妙的贺兰跟他一起顺着窗户往里看去,只见蒋梅手持一只小小的挖耳勺在帮谢益清挖耳朵。 病房里三个人各有分工,谢益清闭目合眼侧躺在蒋梅腿上,秦家明跪坐在床,手拿一只小小的手电筒照向他的耳朵。秦家明肯定插科打诨说了玩笑话,否则谢益清不会忽然笑起来,惹得蒋梅也跟着手抖,嗔怪地捶了秦家明一拳。 “他笑了,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这么笑了。”弥勒佛悄声说道。 贺兰闻言鸡皮疙瘩掉了满地,心说难道霸总的风早在九十年代就已经风靡大江南北了?甚至连中老年男性都难以幸免于难。弥勒佛这语气和神态,怕不是老工具人一枚了。 贺兰没接他这茬,鼻子一抽闻到他怀里保温饭盒发出的阵阵香味。似乎有佛跳墙的味道,灌了一肚子苦水儿的贺兰当即殷勤道:“您老来送饭的?快进去,待会儿饭该凉了。” 这个功夫病房里的挖耳朵工程正式宣告结束,秦家明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二人,拉开房门兴奋道:“古爷爷您来了!我们就等您来开饭呢。” 一大早弥勒佛就给谢益清的传呼机留言,说是准备了佛跳墙晚上会送过来,叫谢益清三人等一等。秦家明无数次听贺兰夸奖过弥勒佛的厨艺,慕名已久早就想尝尝了,看见弥勒佛一手一个沉重的不锈钢三层饭盒立刻伸手接过去。 两个饭盒里一个专门装饭,一个专门装菜。弥勒佛给秦家明做的是甜滋滋的什锦八宝饭,给蒋梅的是一份煲仔饭。一人再配上一份满满当当的佛跳墙,虽然简朴却足够隆重。 轮到谢益清时隆重没了,只剩寒酸。佛跳墙里任何海鲜发物都没有,贺兰愿称之为大杂烩,再配上一碗清淡的白米饭他的晚餐就齐活了。 两厢一比较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不过还不等贺兰调侃谢益清,弥勒佛便先给了她会心一击:“不知道你这会儿也在,没准备你的。” “幸亏我早有准备。”贺兰右手高举,八仙居的包装袋立时出现在众人眼前,“八仙居的烤鸭,刚出炉还热乎的。” 秦家明欢呼一声接过烤鸭,说道:“上回那只让绑票儿的吃了,这回可算轮到我了。” 蒋梅投了把湿毛巾拿过来要帮谢益清擦手,被谢益清难为情地拒绝了,自己坐起来仔仔细细将十根手指头全擦过一遍。 这工夫贺兰姐弟俩已经一人扯下一只鸭腿大快朵颐,蒋梅见状怪罪道:“好歹给小谢留一个啊,真不懂事。” 秦家面上刚露出一点愧疚神色,贺兰便大言不惭道:“烤鸭太油了,不利于伤口恢复,他肯定不能吃。” “不吃皮不就好了。”蒋梅说着撕下一块鸭肉,将鸭皮揭掉塞进贺兰嘴里,肉撕成条状放在谢益清碗中,笑着说道:“还是得吃肉,不吃肉恢复得慢。” 谢益清应了一声,将鸭肉和米饭一起送入口中,模样要多乖有多乖。蒋梅满腔慈母心顿时收不住,放着饭不吃专门伺候谢益清,一会儿给他撕块鸭肉,一会儿给他挑颗红枣,一会儿又嫌开水凉的慢,拿两个水杯在那儿来回倒腾。 秦家明嘴里的饭菜逐渐品不出滋味儿,醋溜溜道:“妈,我也想吃鸭肉。” “自己吃,别忘了把皮都吃了,好肉留下来给你谢大哥。”蒋梅忙着凉白开,头都不回道。 秦家明扭头就跟贺兰装哭:“姐,咱妈是不是要有新儿子,就不要我这个旧的了?” 贺兰啃着鸭脖儿一本正经安慰秦家明:“弟啊,想当初你刚来的时候你姐姐我也是这么想的,习惯就好了。” 蒋梅听到就像没听到一样八风不动,谢益清这段时间跟这一家三口相处也有了心得,根本不往心里去,全当下饭菜看姐弟俩耍宝看得不亦乐乎。 只有时刻关注谢益清动向的弥勒佛闻言心中微动,斟酌的目光从四个人脸上一一看过去。 饭后贺兰送弥勒佛下楼,弥勒佛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这个弟弟不是亲的?” 除去秦老大落网的那部分,秦家明的身世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贺兰便如实跟弥勒佛陈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末了得到弥勒佛一句感慨:“你们娘俩真是好心人。” 贺兰正义凛然地回道:“谁让我们跟他有缘呢,总不能见死不救。” 将人送到公交站台,贺兰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件正事要问:“香玉姐最近去过店里没有?我下午打电话没人接,有事儿找她呢。” 弥勒佛回她:“前天来过一回,面还没端上来她就风风火火走了,等再看见她我叫她给你打传呼。” 贺兰有些心焦,没两天就要参加团拜会了,她连件像样点的礼服都没有呢,再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 老天爷大概看她可怜,当天晚上金香玉就给她的传呼机留了消息,有重要的事约她第二天见面。 见面地点定在砂锅居,却不是大堂,而是上回弥勒佛带她去过的隔间。 隔间门一推开贺兰的眼神顿时便是一亮,金香玉变了。倒不是说她的模样变了,而是她整个人的气质,还有精气神,变得跟以往大不相同。 之前的金香玉虽然美得惑人心魂,但气质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游离感。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让人看不透摸不清,却又总忍不住试图离她近些再近些。 从前贺兰以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便是来自美人身上的神秘感。 而如今的金香玉身上的神秘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蓬勃的张扬和自信。像一朵含苞日久的红玫瑰,终于来到了属于她的盛放时刻。 “我的天,你吃豹胎易筋丸了吗?”贺兰呆呆站在门口,口不择言说道:“还是说你怀孕了?”想一想也有可能,她这次出国将近三个月,天天跟未婚夫腻在一起,有好消息也算说得过去。 金香玉摇摇头,微笑着看向贺兰,“我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什么工作这么邪门?能让人脱胎换骨。” “服装设计师,专门为剧组设计古装的那种。” 贺兰倒是知道金香玉对服饰方面十分感兴趣,原以为不过是她的爱好,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一头扎了进去。 “刚刚入门而已,还在学习阶段。”金香玉抚着桌上一套红黑相间的衣裳,示意贺兰看过来,“这是我的学习成果,送给你做临别赠礼。” 桌上分别是一件黑底白竹纹的织锦马面裙,和一件立领斜襟仿旗袍款式的红色金丝绒上衣。红与黑的碰撞,热烈又张扬。 贺兰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脑海里只回荡着临别赠礼四个字。 “我已经正式入籍法国了。”金香玉轻声说道。 第71章 大彻大悟 “你父亲他老人家……姓谢?” “对,谢益清的谢。”金香玉回答得不遮不掩,十分坦荡。 面对这个不出所料的答案,贺兰真不知道应该摆出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怪金香玉隐瞒身份?不能够,由于自身原因,贺兰从不主动跟任何人谈论家世相关的问题,而金香玉的过往如此特殊,更加不会随便向人坦露心扉。因此她们俩之间的友情向来再单纯不过,吃吃喝喝逛逛买买,除了开心再无其他。 怨谢益清知情不报?更没道理,因为直到这一刻他恐怕都不知道贺兰与他的母亲金香玉做了闺蜜。 何况金香玉的经历如此惨烈,就算她想和盘托出也需要挑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如果不是临别在即,想必她也不会自揭伤疤。 想清楚这点,贺兰调整一下情绪,将话题重新又转回来,“所以,你没有告诉任何人真相。” “我说不出口。”金镶玉望着后窗外那颗高大的柿子树,轻声说道。 母亲走后父亲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最高兴的事不过是看见女儿与外孙承欢膝下,她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事情真相告诉他老人家。一直用心教导的外孙其实是仇人之子,对父亲来说那不是真相,那是催命符。 然而即便她隐瞒得滴水不漏,父亲三年后还是过世了。 “我父亲过世前曾经请人给我和谢益清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我是天生贵女不愁吃穿,但却血里带风,是个四海为家的命格,说谢益清……”金香玉唇角挂着一抹微笑,表情怅惘,仿佛又回到了算命的那一天。 “这孩子的命格有些奇怪,我摸他骨相明明是六亲无靠、缘薄相克的命数,但他的生辰八字又暗合北斗摇光,自带福寿……”瞎了眼的算命人掐算许久,末了一拱手,说道:“恕我学艺不到家,只能算出这孩子命里有道不确定的机缘,机缘若是来了他此生福寿长安,机缘若是不来,他则注定穷困潦倒死于非命。” 女儿和外孙的命格都算不上好,谢老爷子请算命的想出个破解办法。算命的给出的解决办法简单至极,正所谓对症下药,他建议谢老爷子给四海为家的女儿留一座宅院做根,给穷困潦倒的外孙留下金银傍身。 所以谢老爷子的遗产最后被分为了两部分,一应房产全部给了金香玉,手中的古董器物则留给了谢益清。 虽然知道时机不合适,但贺兰还是忍不住说上一句:“谢益清占大便宜了。” 四合院这么些年涨幅有限,哪能跟他手里那么多古董相比。何况古董的价值也会逐年上涨,数量上本来就占优势,年头越长他占的便宜就越多。 金香玉却勾唇一笑,说道:“也许。” 贺兰转念一想也是,谢益清十八岁就手握金山银山,麻烦事一定不少。事实就摆在眼前,前有他卖古董为公司平账,后有麻杆儿意图绑架勒索,不都是钱惹出来的祸患么。 话题既然聊到家产上面,金香玉又出国在即,贺兰不由得想的有点多,问道:“你告诉我这些,该不会是想托付什么人给我?” 没想到金香玉略一思索后便坦然承认,“是,除了你我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 贺兰一时间有口难言。想拒绝,但一想到今时今日还躺在病床上的谢益清,她的嘴便怎么也张不开。而如果她答应金香玉的嘱托,那么就意味着以后她要给谢圣父做保镖,想想就觉得心累。 “到底是当妈的,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放不下他。”贺兰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感慨着说了这么一句。 “不,我没有放不下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跟他相处。” 谢益清有一双与他外婆一模一样的眼睛,行事作风与爱好又酷似外公,金香玉怀胎十月生下他,又当做心肝肉一样疼爱了七年,若说对他没有感情那一定是假话。 可他身上流淌的血液偏偏来自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金香玉疯魔之前对儿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岁孩子的面相,八年的混沌岁月倏忽而逝,她清醒过来时谢益清已经长成一个比外公还要高大的陌生少年,身上也早已看不见半分年幼时天真的影子。 爱他找不到目标,恨他找不到出口,进退两难的境地下金香玉几乎要再次陷入疯魔。内心的煎熬促使她寻求解脱,父亲葬礼结束她便马不停蹄离开卫宁,开始浪迹天涯。仿佛只有身体在路上的时候,她才可以忘记心中的伤痛。 “其实仔细想来他没有做错什么,虽然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就是这样,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所以我现在彻底想清楚了,不再强求,这样对我和他都好,大家都能落个轻松。” “不过呢,就像你说的我终归是他的母亲,总该做点该做的,所以临走前我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那天她得到谢益清受伤的消息后曾悄悄潜入病房,隔着玻璃窗遥遥望向病床上的谢益清。当时谢益清还不能起卧自如,躺在床上任由人摆布。 摆布他的那个中年女人从头到尾一脸慈爱,为他擦手擦脸,喂他吃饭喝水,言谈举止间没有半点不耐烦。 躲在门外的金香玉愕然发现,病床上那个总是令她感到陌生的谢益清竟然与她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童重合了。他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眷恋的目光,渴求的神情,无一不是身为母亲的金香玉所曾经拥有过的。 曾经拥有,也就意味着已经失去。对于已经决定远走异国他乡的金香玉来说,那一刻的大彻大悟来得实在太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行前送给谢益清一份礼物,权当做母子一场的纪念。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座四合院吗?我把这个给你。”金香玉仰首示意贺兰看向窗外的柿子树,微笑道:“但西厢房和里面的东西是谢益清的,除非他自己不想在里面住了,否则你不能赶他走。” 心里莫名有一种钝钝的酸痛感,贺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连天降一座称心如意的四合院都没能让她真正开心起来。 “你确定要把价值三四十万的房子送给我?” “是。” “那万一以后我虐待你儿子怎么办?” “你不会的,如果你和他之间出现矛盾那么也一定是他的问题,我百分之百相信你。不过呢,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一定爱莫能助。” 贺兰想要劝金香玉留下来的,哪怕她将卫宁当做落脚地,在外累了偶尔回来歇歇脚也好。可是她说自己爱莫能助,贺兰便明白她的去意已决,绝不可能更改。 “你会觉得我狠心吗?”金香玉又问。 贺兰摇头,眯了眯眼睛回答道:“我只觉得你还不够狠,如果换做我,罪魁祸首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进畜生道轮回三万六千遍了。” 金香玉定定望着她,眼睛里渐渐起了雾,忽然起身一把抱住贺兰,在她耳旁说道:“如果二十年前我能认识你该多好。” 贺兰想说现在也不晚,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既然她已经选择了走出去向前看,何必非要她回头跟过往纠缠呢。 第73章 进来吧,大外甥 江仕春悄无声息来到贺兰身旁,低声问道:“要跟罗董认识一下吗?”他觉得贺兰从事的也是食品行业,自然而然会对罗英民这个农民企业家有一些滤镜,想要和罗英民结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殊不知贺兰有感于金香玉的坎坷经历,对罗英民她只有单纯的恨他怎么还不死。认识就不必了,她怕万一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和嘴,破坏了刚刚才树立起来的良好形象。 贺兰摇头正要说话,旁边忽然不动声色挤过来一个人,对江仕春说道:“学长,真是好久不见了。” 江仕春抬手举杯与来人寒暄,贺兰低眉敛目装不存在,一点都没有要参与谈话的意思。 奈何来人不肯放过她,笑着对江仕春说道:“这位小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学长不介绍一下吗?”说话声音油腻腻的,好像刚从荤油坛子里爬出来。 “这位是光明食品厂的贺兰贺厂长,这位是飞龙食品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龙腾集团罗英民董事长的儿子罗钊。”江仕春介绍道。 罗钊朝贺兰伸出右手,贺兰装作不解与他对视,忽的瞬间明白过来似的忙将右手的酒杯转到左手,慌乱间她一时不慎没有抓稳,竟将杯中酒洒了出来,一半洒在自己手上,一半洒在罗钊的皮鞋上面。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贺兰接过江仕春递过来的手帕擦手,语气里却不见一丝抱歉的意思。 罗钊皱皱眉,看了眼江仕春,说道:“没关系,是我的荣幸。” 趁着罗钊去卫生间清理的工夫,江仕春含笑问贺兰:“怎么忽然间这么大气性?” “你看出来了?这人油头粉面我看见就想吐,他还想跟我握手?洗脚去。”贺兰坦坦荡荡一边在江仕春身旁絮叨,一边拿着他的手帕一根根仔细擦手指。 江仕春看着自己那方手帕在贺兰手里上下翻飞,宛如心绪一般横生褶皱。唇角不自觉地荡起一抹微笑,他说道:“我今天只带了一块手帕。” 贺兰听懂了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巧笑倩兮道:“已经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你。” “什么时候?” “你是大忙人,时间你定。” 会后风云人物们都有各自的专车接送,贺兰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于是悄悄从人群中溜出去,打一辆出租车直奔汽车站。 司机师傅估计是电视剧看多了,看她一身隆重打扮还以为她是哪个剧组的演员,一路上不停跟她套近乎,又是打听刘晓庆又是询问杨钰莹,末了还问她认不认识郭富城。 到了汽车站更是一路被人从售票大厅看到上车,好不容易落座喘口气的工夫,后座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满眼星星递过来纸和笔,问贺兰能不能给签个名。 车到卫宁贺兰一跃而下,上了出租车她立刻装哑巴,手写二院两个字给司机指路,总算得了一路消停。 谢益清今天出院,也不知道走了没有,贺兰惦记了一天。进病房一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秦家明背着行李包,蒋梅提着生活用品,簇拥着谢益清正要出门。 “去哪儿啊?定了没有?”贺兰甩着手问。 都知道谢益清以单位为家,过年都在办事处里窝着,蒋梅心里不落忍,便想着让他出院后到陈庄村住一段日子,一来好好过一个像样点的年,二来也方便给他补一补身体。 可是谢益清不愿意,一口一个太麻烦了,坚持要回自己家。蒋梅和秦家明两个人磨了他好些天,愣是没能让他回心转意。 “回我自己家。”谢益清云淡风轻地说,“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一个人可以,没问题。” 蒋梅和秦家明同时给贺兰使眼色,让她来跟犟种对话。 没想到贺兰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行,那就送佛送到西,我们把你送到家就走。” 四个人打车直奔黄鹂胡同,下了车谢益清就要撵人:“师傅先别走,我把东西拿下来你直接送他们三个去相州,车费我给你。” 贺兰没搭理他,叫上蒋梅和秦家明一股脑都下了车,跟绑匪似的挟持着谢益清往柿子树底下的四合院走去。 到了门前谢益清又客气一次:“到家了,这回你们总该放心了?” 蒋梅长叹一口气,刚想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就听贺兰说道:“在医院伺候你十几天,都到你家门口了不请我们进去喝杯水是不是不太像话?” 谢益清拿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身上四处摸索钥匙,好不容易在行李里面找到了,谁知钥匙插进去门锁却怎么也打不开。 谢益清弯腰观察好一会儿,说道:“可能让谁家孩子用胶水给堵了,我去找个锁匠。” 贺兰一把将他扯回来,说道:“天都快黑了,谁家锁匠小年儿还等着为你服务?” 蒋梅趁机再次游说道:“这关门落锁的家里肯定没人,进去也是就你自己,何苦呢?就跟我们走。” 谢益清不接话,目光游移片刻忽然说道:“对了,砂锅居肯定开着门,古爷爷会开锁,我去找他帮忙。”说完他拔腿就要走。 这回叹气的人轮到贺兰,她奔波一天辗转两个城市累得要死,抓着谢益清的手腕有气无力地问:“反正你的意思是今天就必须进这个门,回这个家,对?” 谢益清面上有些不自在,说道:“在医院已经麻烦你们十几天了,今天是小年,总不好再麻烦你们。” 人贵有自知之明,再怎样贪婪也没有用,不属于他的依旧不会属于他,继续沉溺下去只会给别人徒增烦恼,谢益清早早便决定出院的这一天就是他清醒的日子,所以他格外坚持。 “你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别扯那些没用的。”疲累让贺兰的语气不是十分友善。 谢益清沉默片刻,轻声回了一个是字。 “行,知道了,闪开。”贺兰一把将谢益清搡开,端端正正站在黄铜门锁前面,从手包里摸出一把外形跟谢益清手里那把钥匙极为相似的钥匙,咔嚓一下送入锁眼。 左拧一下右拧一下,刚刚谢益清怎么也没能打开的锁头就这样被贺兰轻轻松松打开了。 随手推开两扇木门,贺兰旁若无人地走进院子里,吩咐秦家明去放行李,叫蒋梅去点灯,转身时才发现三个人无一例外都站在门外,睁着三双无辜的眼睛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哦,忘了跟你们说,这院子我买下来了。”话毕贺兰跳过秦家明和蒋梅,对谢益清说道:“别站着了,进来,大外甥。” 第74章 腊月二十四 秦家明跟一阵风似的,在院子里从东刮到西,又从南刮到北,嘴里呜嗷喊叫着兴奋得不得了。 蒋梅则有些束手束脚,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模样,再三跟贺兰确认这房子她是不是真的买下来了。 谢益清手中拿着贺兰和金香玉昨天刚刚签订的购房协议,目光的焦点落在关于他的补充条款那一项无论如何也移不开。 认识这么久以来,贺兰还是第一次在谢益清脸上看见除了不以为然之外的第二种表情。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别怪我没有事先通知你,我也是昨天跟香玉姐见面的时候才知道你是她儿子。”贺兰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谢益清的表情,转移话题道:“昨天她带我来验房,不小心把钥匙拧断了就干脆换了一把新锁,哪知道你跟头犟驴似的,非得回这里不可。” 其实昨天她不仅来验了房,还和金香玉在这里住了一夜。夜里睡不着,金香玉如数家珍般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讲给贺兰听。 比如那间美式田园风格的厨房出自她的手笔,之所以改建单纯是当初觉得好看,家里没有人会下厨,所以建好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从来没开过火。 墙角那颗果树是谢益清亲手栽下的,不知道什么品种。 “你知道你种的那棵是樱桃树吗?”贺兰不在乎谢益清的答案,自顾自往下说:“樱桃好吃树难栽的那个樱桃,这种果树喜阳耗氧,你偏偏把它栽到墙角,一年难得晒几回日头,土质还硬,它长不好的。” “老话讲人挪活树挪死,其实也并不全对。人往外走肯定是外面的生活对她来说更好。树也一样,你把它种在不合适的地方,再怎么精心侍弄它也不会结果的,跟它耗着没用,不如干脆挪到适合它的土壤里去。” “这样你开心,她也高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折纸的声音,紧接着谢益清云淡风轻地说:“以前看别人在墙根下栽过一棵樱桃树,我就学着种下了。一直以来都是别人怎么种我就跟着怎么种,还以为它不结果是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从来没有想过是因为地方不合适。” “现在你知道了,要不要给它换个地方?我们老家那里老话讲樱桃树娇贵,认人不认水,移栽的话也要你自己亲自动手,否则它要闹脾气的。” “你是房主,听你的安排。” “那就等梅姨挑个适合破土的黄道吉日,你把树移到院里的花圃去。”贺兰轻松下了决定。 家门口就有菜市场,正是热闹的时候,蒋梅拉着贺兰大采购,回到家娘俩搭手在厨房里开了火。 蒋梅一脸纳闷地问贺兰:“你不是说小谢和他妈妈平常都不在这里住吗?怎么里里外外收拾得这么干净,不像是常年没人住的样子。” 贺兰心说那是当然了,昨天她和金香玉找人从里到外将房子打扫一遍,除了谢益清那间西厢房没有动过以外,其他地方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当时她想的是金香玉出国在即,对老房子又有感情,让她看一看窗明几净的四合院就当给她留个念想。谁能想到转天就被谢益清这头犟驴裹挟直接住了进来呢,也算歪打正着。 晚餐是简单却丰盛的四菜一汤,席间最开心的就属秦家明。小孩子没心没肺,全副心思都放在新家上面。他被上回的绑架案吓坏了,到现在还不敢一个人在学苑小区的房子里待,有了新家他自然高兴。 蒋梅考虑的比较多,四合院里没有火炕,她怕贺兰睡不惯架子床。陈庄村的家里还养着鸡鸭,虽然拜托了后院邻居帮忙喂养,那也不能一直麻烦人家,早晚是要回去的,何况她还要在厂里上班。 贺兰听她讲这些琐事,桩桩件件一项项为她指点迷津。 “快过年了我不准备大兴土木,等开春再砌炕也来得及。鸡鸭你愿意养就都留着,懒得管就全杀掉送礼,自己家留几只够吃就行,过年咱们还回村里过。” 蒋梅看一眼谢益清,问道:“那小谢呢?” “当然跟着他阿姨我一起了。”贺兰抬手拿自己的饮料杯去碰谢益清的,大言不惭道:“我跟你妈是义结金兰的姐妹,按辈分你得管我叫阿姨。她把你交给我照顾,白纸黑字上写的明明白白,你不会不认账?” 冬瓜丸子汤是贺兰做的,谢益清一勺接一勺喝起来没完,抽空回复两个字:“不会。” 贺兰这时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第二天一早贺兰接到一个传呼留言就风风火火先回厂里去了,留其余三人在四合院里慢慢收拾。 昨天厂里发分红,贺兰虽然不在,但坐镇的人却不减反增。 陈进峰说:“乡里那些人你都认识,招商引资办的王主任你听说过吗?一群人陪着那个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一起来的,把县里数得上的企业都参观了一遍,围前围后殷勤得不得了。” “又是现场拍照又是参观车间,还想要咱们的进销存记录,我没给,刘书记怪我不识抬举。” 贺兰把关注重点放在招商引资办五个字上面,问道:“刘书记怎么说的?” “说是省里好不容易请来的大佛,上咱们这穷乡僻壤考察是咱们的荣幸,一般人想求还求不到。” 看来这个一般人应该就是刘书记的好侄子刘志国了。 “就只是考察,没说别的?”别怪她多疑,外资代表既然来了就必定是有所图谋。 “昨天什么都没说,今天一早乡里来电话把厂长和村支书都叫过去了,要不我怎么着急叫你回来呢。” 贺兰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一想到已经来到年根儿了,再坏应该也坏不到哪儿去。她在办公室里坐等村长回来,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谢益清三人已经到家了村长才姗姗来迟。 一身寒气的村长进门先灌下一杯茶水解渴,随后告知贺兰一个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乡里的意思,想让咱们厂和刘志国的海鑫公司合并到一起。” 第75章 腊月二十六 “怎么个合并法?刘书记该不会想让他侄子来咱们这儿当厂长?” “乡里的意思是合二为一,咱们厂是一厂,海鑫是二厂,这样一来咱们厂不用因为规模扩大再新建厂房,能省下大笔费用;海鑫也不用苟延残喘,有了订单他们也能活下去。” 光明食品厂成立四年以来只扩建过一次,就是那次为了把薯片生产线跟辣条生产线分割开来,单独建了一个薯片生产车间。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今年年中的时候财务科盘点,贺兰对账上的盈余心里大概有了数,便跟村长建议是时候再进行一次扩建了。 这次她盯上的是厂子南侧的大片耕地,想要趁相关耕地保障政策还没有出台之前先把那块地皮拿到手里。 发展可以慢慢来,地皮却是迫在眉睫,已经1997年了,年中左右卫宁就要成立直辖市,而陈庄村早晚会被划拨到直辖市范围内,届时土地价格势必会水涨船高,到时再出手就晚了。 食品厂的发展速度飞快,村长对扩建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便将这个打算在村委会里提了提,之后贺兰亲自拟定了一个初步的土地征收计划,上报去了乡里。如果不出意外,乡里上报到县里,县里同意的话赶在开春之前食品厂就要跟村民协商征地价格了。 然而这中间不知道是哪个步骤出现了问题,计划报上去再没有得到回音。直到今天,乡里下达指示,希望光明食品厂和海鑫副食品公司进行合并,以达到合作共赢的目的。 贺兰想要的是土地,可不是合作共赢。何况乡里所谓的合并是真的合并吗?什么是合并?要么合二为一,要么并在一起。可是按照现在乡里的意见来看,他们明明是希望光明食品厂停下发展的脚步,将过剩的产能转移到海鑫公司去。 是,不管是乡里还是县里,哪里都有必须完成的经济指标,失业率等等各种红线勒在脖子上的滋味不好受,逼着各级领导必须想方设法为企业创收着想。 可这并不是他们要求光明食品厂以身饲虎的理由。 什么一厂二厂,连个分公司的名头都不愿意轻许,堂而皇之就敢妄想接下光明食品厂的产能。开玩笑,当她贺兰是傻子吗? 再说了,扩建厂房能花几个钱,再省又能省多少,跟厂外大片土地的价值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何况产能和业务一旦转移给海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基本上没有再收回来的可能。 限制他们厂发展,还想让他们厂当奶妈养活竞争对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贺兰怒极反笑,痛快吐出两个字:“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只要她在厂里一天,姓刘的就别痴心妄想攀上光明食品厂这棵高枝。 “你急什么,我已经跟乡里说了不可能。”村长慢条斯理从抽屉里拿出药片,就着茶水咽下去后说道:“一听就知道是乡里一拍脑袋做的决定,没往上报,我跟他们说要亲眼看到县里下的正式公文,他们就不敢跟我拍桌子了。” “还有人跟你拍桌子?!”贺兰和陈进峰异口同声问道。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坚决不同意合并,他们也拿我没办法。”村长老神在在道。 贺兰想到些什么,问道:“村支书不是也去了吗?他什么意见?” “你又斜着眼睛看人,把你那眼珠子摆正了。”村长这回教训贺兰教训得格外大声,“食品厂是咱们村的产业,村支书当然跟我统一战线,没有胳膊肘往外拐。” 贺兰为自己门缝里看人的行为反思一秒钟,随后不走心地夸了一句:“算他脑子清醒。” 因为村委会两位当家人的严词反对,乡里要求两家食品厂合并的事情便只好作罢,但明面上乡里给出的口径是因年节原因将进程暂缓、搁置。 贺兰总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是以后还有旧事重提的一天,心中难免气闷,踹一脚凳子问道:“就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村长父子缄默不言,谁都知道办法当然有,但没那么容易。 食品厂之所以受乡里掣肘,根本原因在于它是一家由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和个人共同出资成立的企业,法人代表是村委会。而不论是作为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的村委会,还是真正出资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都是要受上级单位管辖的。 不想受制于人?可以,除非自立门户,否则只要贺兰还在光明食品厂一天,就永远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当家做主。 可是光明食品厂发展到现在,从一间摇摇欲坠的豆腐坊成长为在全省食品行业初露锋芒,谁不知道其中贺兰居功至伟?要她随便就放弃又谈何容易。 不能自立门户,那便只有一忍再忍了。贺兰劝自己,全当是为了钱。 这一次村委会和食品厂难得并肩作战,不论上面下来多少人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从村支书到贺兰都十分坚决不与海鑫公司合并。 为了这个目标,三人在酒桌上与上面来人推杯换盏,时常从天亮喝到天黑。但即便喝到头重脚轻找不到方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松口。 那几天秦家明形容贺兰:“漱口水喷到鸡身上鸡走路都得晃荡。” 好不容易来到腊月二十六,厂里终于放年假了,贺兰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天气晴得不像话,蒋梅将三个人都带出来买年货。东郊附近的集市上,她买了好大一包各色糖果,站在人堆里排队等待结账。 贺兰三人百无聊赖等在一旁,只见两个人哭丧着脸吵吵嚷嚷经过,侧耳细听原来是钱被偷了。姐弟俩不约而同将手探进口袋自查,秦家明的零花钱完好无损,贺兰……的口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个洞,丢的只剩一枚一块钱硬币。 虽然没丢几块钱,但秦家明仍要对她落井下石:“这么大人了,还不如我呢。” 贺兰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快,偷摸从衣服破洞里把一块钱硬币抛出去,状似惊喜的哎呀一声:“捡到一块钱!” 过一会儿再哎呀一声,“又捡一块钱。” 又隔一会儿:“哎呀怎么又来一块钱。” 直到她捡到第五个一块钱,秦家明终于忍不住发出质疑:“谁口袋漏了?” 谢益清在一旁从头看到尾,此刻再也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帅哥一笑灿若朝阳,别说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了,就连贺兰都没忍住手抖了一下,刚到手的第五枚硬币直接便宜了路过的瞎眼乞丐。 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的乞丐随口便道:“谢谢好心人,好心人新年发大财,走大运!” 贺兰盯着他破碗里唯一的那枚一元硬币挪不动步,秦家明怕她当街丢人,便劝道:“姐,算了,反正你刚才已经捡到四块钱,回本了。” 一句回本了让裹在围巾里的谢益清笑到前仰后合,弥勒佛如果看到一定会发出“贝勒爷又笑了”的感叹。 贺兰觉得一块钱能让她这大外甥笑两次也算值了,她这个小姨总算没白当,因此才没找乞丐的麻烦。 第76章 腊月二十八 每到过年前几天贺兰家里送年礼的人就会络绎不绝。今年前来送礼的村民意外发现贺兰家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帅哥,许多人都私下里跟蒋梅打听,是不是贺兰的好事将近了,就连陈雪华都忍不住这样问贺兰。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我朋友,家里人出国了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我请他来一起过年而已。”贺兰解释道。 她被绑架的事一直隐瞒得滴水不漏,全村只有村长父子二人知道谢益清是她的救命恩人。倒不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内情,而是贺兰怕村民们多想。一旦有人意识到她的钱已经多到能吸引绑匪的地步,那么肯定会有人对年底分红的金额感到不满,认为钱都被她赚去了,却拿仨瓜俩枣来打发自己。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来贺兰也想如实告诉陈雪华的,转念一想陈雪华如今已经是村支书的儿媳妇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跟她聊起了家常。 “这段时间我忙的脚打后脑勺,还没来得及问你,婚后生活怎么样?”贺兰看着陈雪华红扑扑的小脸,还有新烫的看上去有些显老气的碎卷发,觉得她过得应该不错。 怎料陈雪华的嘴角当时便落了下来,轻叹一口气道:“也就那样,连三天回门都不让。” 她的婚礼定在腊月二十,按理三天回门应该在小年那天,然而小年那天早上高远达的奶奶却以小年应该阖家团圆为由拒绝让小两口回门。 老太太原话讲的是:“你嫁进我们高家就是高家的人了,没有小年还要回娘家过的道理。” 这位老太太算是让贺兰开眼了,她问道:“高家难道是她说的算?你公公和男人怎么说?” “我公公说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都听老太太的,我家那个也一样。” “你婆婆呢?”贺兰感到奇怪,这老太太这么跋扈,陈雪华的婆婆就没什么说法? “我婆婆出了名的没脾气,跟泥捏的一样,全家最听话的就是她。”陈雪华深深叹了一口气。 跟高远达搞对象的时候许多人都曾艳羡地告诉她,她的未来婆婆是个顶顶好脾气的人,从来没见到她和别人红过脸,她嫁过去之后一定不用为婆媳关系感到为难。 谁知自己的婆婆虽然好说话,但婆婆上面还有一个婆婆,这位奶婆婆却是难说话到一个顶俩。小到孙媳妇烫什么发型,大到新婚当天穿什么礼服,桩桩件件都必须要顺她这位奶婆婆的心意。否则老太太大马金刀盘腿往床上一坐,抄起鸡毛掸子就要对她男人上家法,理由是媳妇不听话肯定是男人治家不严,该打。 看起来对新媳妇不打不骂,只往自己家人身上找原因,实际上却是杀鸡给猴看。就算陈雪华管不住嘴说出去外人也不会觉得高家有哪里不对,反倒觉得陈雪华身在福中不知福。 新婚小两口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陈雪华哪里舍得她男人因为她挨打,所以只好一切都按老太太的心意来。 就像今天她来送年礼,拿的礼品每一样必须老太太亲自过目,包括进门后说的吉祥话也必须按她说的来。要不是高远达临时有事被朋友叫走了,陈雪华哪里有机会留下来单独跟贺兰说体己话。老太太交代她,新婚燕尔夫妻俩必须得同进同出。 贺兰心说怪不得高远达临走时对陈雪华说让她回娘家等呢,原来还有这回事。 “不止这些,你不知道,那老太太,心都偏到太平洋去了。”陈雪华面带气愤,又有些羞耻地说:“家里总共五口人,又不是吃不起饭的人家,她却连一口肉都要计较。饭桌上但凡带荤腥的菜肯定放在她儿孙面前,我和我婆婆筷子只要一往荤菜那边伸她就盯着,看见夹的是肉她当场就甩脸子,夹菜也不行,夹的多了也甩脸子,逼着我们婆媳只能吃咸菜下饭。” 新婚刚刚一个礼拜,陈雪华却过上了前二十年都没能过过的艰苦生活。肚里的油水一天比一天少,逼得她现在都学会偷吃了。 “前两天我跟我婆婆回她娘家做客,紧赶慢赶晚饭时间回到家,结果一进家门发现人家娘仨坐在一起吃牛肉饺子,纯肉馅的。老太太看见我们回来说啥你都猜不到,人家说以为我们今天不回来了,没做我们的饭,让我们去厨房随便吃点啥对付一口。” 三个人吃六大盘饺子,愣是说没有婆媳俩的份。陈雪华的婆婆倒是没说什么,听话的热了些剩菜剩饭跟陈雪华一起吃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陈雪华却发现老太太养的猫碗里放着两个饺子皮。猫都能吃牛肉,两个嫁进门的女人却不能,陈雪华的脾气再也压不住,背地里把高远达好一顿埋怨。 高远达认错态度还是良好的,又是塞钱又是承诺带陈雪华出去逛街之类,好不容易才把陈雪华哄住。 不过高远达怎么也想不到,陈雪华看上去像是被他哄住了,实际上见到小姐妹贺兰还是忍不住大倒苦水。 对此贺兰实在无话可说。她能说什么呢?当初她建议陈雪华跟陈进峰搞对象,陈雪华不听,最后还是选了高远达,现在才知道日子不好过,晚了。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难受也是她自己选的。依贺兰看,陈雪华要想日子好过除非老太太驾鹤西去,或者她跟高远达离婚,然而眼下不论哪个都不现实。 老太太才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吃嘛嘛香,整天红光满面的,不像要死的样儿。离婚就更不用提了,人家俩人新婚还不到十天,根本就不可能离。 贺兰只好像大多数人一样,劝陈雪华能忍则忍,实在不行不跟老太太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还不行么。 陈雪华再次叹气:“哪有那么容易,老高家三代单传,到我这辈是第四代,她怎么可能放过我。” 贺兰睁着大眼睛愣了愣,想到些什么,提醒她:“别管几代单传,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你的肚子你自己得做主,别再让老太太替你操心。” 陈雪华嘴唇嗫喏几下,最终还是没能告诉贺兰她那个奶婆婆老早就发过话,要求她必须一举得男,如果怀的不是男胎那就直接堕掉,至于去哪里查性别不用她操心,她公公有的是门道。 这些话憋得她心里不舒服,总想要一吐为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贺兰时那些家长里短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唯独最后涉及到村支书的这部分,她生生在最后关头忍住了。 第77章 腊月二十九 1997年的农历新年注定不太平。 腊月二十九,钱丽云的丈夫找到厂子里,顺藤摸瓜找到贺兰,一张口就要贺兰为他做主。 当着这名中年男人的面,贺兰毫不避讳的将白眼翻上天:“大哥,兄台,我们这是村办企业,不是你们国营厂,什么闲事儿都管,钱丽云要跟你离婚又不是嫁给我,你找我有什么用?你去找她去啊。” 中年男人不答应,“要不是你把她派去东北,她怎么可能要跟我离婚?还不是你造的孽!” 虽然贺兰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钱丽云的婚变跟她的工作安排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点关系。 去年钱丽云一个人带了两个业务员去东北开拓业务,去之前还有些心中惴惴,哪知道落地之后却如鱼得水。不仅将业务开展得有声有色,她本人还特别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很快就广结关系网,在东三省彻底扎下根来。 用她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我上辈子肯定是个东北人,这辈子才找到自己真正的家乡。” 钱丽云是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性格,贺兰太知道这种性格在东北地区有多么吃香了,因此钱丽云在东北的业务开展得格外出色她并不感到意外。但她万万想不到钱丽云不仅在那里开拓出了广阔的市场,还能开发出一段婚外情。 对方是省会城市做副食品批发的批发商,半个批发市场都是人家的门面。钱丽云在跑业务的过程中多次与对方接触,天长日久相处下来对方逐渐将她放在了心上。 中年男女的感情碰撞犹如老房子着火,一发而不可收拾。男人的表白令钱丽云始料未及,即便她清楚告诉对方自己已婚的身份,对方依旧穷追不舍,明确表示愿意等她离婚,多久都愿意等。 钱丽云那岌岌可危的“妇道”促使她第一时间就将实情告知贺兰。贺兰明面上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对她的这段尚未成型的婚外情十分不看好,但私底下其实她非常能够理解钱丽云。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人心也不是一天凉的。当初钱丽云下岗待业的时候在婆家不受待见,连吃口饱饭都得看人脸色,照顾继子再如何细心也会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想跟丈夫生个自己的孩子丈夫也不同意,理由是她不赚钱,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养不起第二个孩子。 要不是钱丽云内心坚强拼命自寻出路,现在的她说不定就是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老妈子,全家的保姆。 自从做了食品厂的业务员,她手里有钱了,脸上也有光了,婆家上下也不敢不拿正眼看她了,反过来轮到丈夫对她温存小意,想跟她生个孩子,还说女儿最好。 记得当初钱丽云满脸刻薄对贺兰说:“想跟我生孩子,还指定要生个女儿,呸!他也配。” 她心里清楚得很,丈夫之所以改口要生孩子,一来是看她赚得多能养得起家,二来是继子马上要上高中,家中老人身体又急需人贴身照顾,所以才想让钱丽云留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小,生孩子不过是顺便,是不是真想生还不一定。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初下岗待业时不得不伏低做小的家庭妇女了,一旦跳出家庭的樊笼,见识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不需别人提醒,钱丽云自己都埋怨自己当初的心盲眼瞎,居然会以为孩子才是她立身的根本。 尤其在见证了赵培红为了孩子不惜牺牲事业,守在相州这犄角旮旯拿死工资的做法后,越发坚定了她不生孩子的决心。 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因为孩子放弃来之不易的事业,重新做回那个看人脸色过活的家庭妇女,死都不要。 钱丽云的爱人发现她的思想转变后并没有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是选择在腊月二十七岳父六十大寿当天,当着两方家族几十口人的面对钱丽云进行讨伐。 在他口中钱丽云是个不顾家的女人,一心只想往外面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吸引力那么大,让她宁愿抛夫弃子也要常年流连在外。 钱丽云赚钱交家用月月不落他是一句都不提,钱丽云一年到头回家几次、哪一次没有为他洗手作羹汤他却记得明明白白。 末了还要再将一军:“谁家媳妇跟她一样成天不着家,想要个孩子都不行。你们不知道多少人劝我离了再找一个能生的,我没同意,可她要是还坚持干她那个破业务员,那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跟她离了。” 因为娘家不富裕,钱丽云向来被她这个二婚的丈夫瞧不起,所以她丈夫对岳家的家风也不甚了解。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稳操胜券又大义凛然的话说下来,不仅没有让岳家众人羞愧难当,反倒激起岳家几乎所有人的愤慨。 钱丽云在家中排行老大,从小家里条件就不好,为了照顾弟弟妹妹,她算是把一颗心都操碎了,就连第一次婚姻都是她考虑再三后认为对弟妹的前途有益才同意嫁的。虽然后来婚姻没能圆满,但弟妹们都得到了应有的好处,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吃亏。弟妹们也都感念她的付出,将她这位长姐跟父母的地位画等号。 面对将自己大姐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有泼脏水嫌疑的姐夫,钱丽云的弟妹没有一个人给他留脸面,当场群起而攻之。要不是看在亲家也在场的份上,双方怕不是得来一场火拼。 那一刻钱丽云的心凉了个彻彻底底。她原本以为告别了各取所需的头婚,二婚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总该能够白头偕老,然而偏偏事与愿违,这回轮到别人来算计她了。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婚,经此一事她彻底看开了,娘家人都站在她这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离!必须离! 这下轮到钱丽云的丈夫傻眼了,没想到他的一番讨伐不仅没能让岳家跟他一起同仇敌忾,反倒助长了钱丽云的嚣张气焰,当着双方家长的面就敢大张旗鼓地提离婚。 有些男人是这样的,仿佛永远长不大,家里搞不定的事情找父母,外面搞不定的事情找领导。钱丽云的丈夫见离婚这件事家里摆不平,便将症结所在都归结到了食品厂头上。 他想当然的认为若不是食品厂安排钱丽云出差,钱丽云怎么会不愿意留在家里生孩子?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找到了食品厂这里,并点名要贺兰给他主持公道。 本来贺兰就在为厂子合并的事闹心,钱丽云的爱人找上门来胡搅蛮缠她哪有心思好说好招待。随手抄起一把剪刀扬言要给钱丽云的爱人剪脐带,贺兰把他这个中年男人追得满村子疯跑,鞋都跑丢一只。 于是整个春节期间,陈庄村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就是贺兰化身接生婆,当街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接生。 第78章 除夕 大年三十早上,谢益清和秦家明正在往窗玻璃上贴窗花。一张窗花揭开后发现跟另外一张连在一起,谢益清刚想下去找剪刀,这时贺兰提着把剪刀从屋外走进来。 就跟犯病一样,谢益清现在一见到剪刀就会联想到昨天贺兰气势汹汹将钱丽云爱人追丢鞋子的场景,怕自己憋不住笑,他急忙扭过头去看向窗外。 脖子都憋红了,从后面看得一清二楚,贺兰哪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一边脱鞋上炕一边调侃道:“大外甥,你想笑就笑,今天是年三十儿,你干啥小姨都不怪你。” 谢益清还没说话,秦家明却当真了,跳出来问:“真的吗姐?那我晚上能把那盘万紫千红放了吗?” 万紫千红是贺兰买的一盘烟花,不是窜天猴也不是满天星,是正正经经升上天后能炸开千条万绪的大号烟花,她留着准备厂子开工的时候放来去霉运、争彩头的,怎么能让秦家明今晚就放。 “真的,前提是让你妈也便宜卖我一套四合院。”贺兰头不抬眼不睁,扬手推了秦家明一个跟头。 秦家明挪了挪屁股,“我都不知道我妈长啥样。” “想了?用不用我跟梅姨说一声,让她帮你问问你二叔二婶,看能不能找着。”贺兰作势要下地去找蒋梅。 秦家明急忙拉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哎呀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别破坏我和咱妈的感情,她在外边炸丸子呢,一不小心再溅上油。” “知道就行,我来贴窗花,你去帮妈烧火。” 秦家明走进厨房去跟蒋梅说话,谢益清扭头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小孩子很容易因为身世而自卑,你这样说他不太好。” “你怪知道心疼人的。”贺兰不以为意,该干嘛干嘛,“你说的虽然对,但也得分人。家明不是那种敏感的孩子,再说他的身世全世界都知道,就是想躲都没处躲去。所以我一直告诉他不要逃避,有什么好躲的?爸妈什么样又不是他能选择的,摊上那样的父母不是他的错,没必要引以为耻。” “但如果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来那就是别人的不对了,百分百是想给他难堪。这个时候他如果抹不开反倒中了别人的圈套,正确做法应该是顺势而为,大大方方承认,顺便把别人没能说出口的自己说出来,让别人无话可说,他坦荡自然就显得别人虚伪。” “我和他聊天从来不避讳有的没的,我管这叫脱敏,相当于帮他演习,到时候他真遇到这种情况也能不当回事,该怎么办他心里自然有数。 原来伤心事也是可以对人言的,谢益清人生的前二十几年从来都不知道还可以这样。脱敏,就像将伤口上的结痂一遍遍揭下来,再让伤口自然愈合一样,过程一定是疼的,但疼着疼着自然也就习惯了。 谢益清忽然有点羡慕秦家明。 贺兰在旁等了好一会儿,谢益清依然在跟窗花翘起的一角做缠斗,丝毫没有敞开心扉的意思,于是她不得不主动。 “说实话你答应跟我回来我还挺意外的,你不用去你父亲那边过年吗?” “他……”谢益清停顿片刻,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有自己的家庭,我去不太合适。” 听他的意思罗英民那个畜生应该是三婚后有了新家庭,贺兰不由得有些纳闷:“你去不合适,那个飞龙食品厂总经理罗钊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呢?他也不去?” 谢益清像是对贺兰知道罗钊这个名字感到有些意外,却没有追问,回道:“我父亲的现任妻子是他小姨。” 这样就说得通了。怪不得罗英民将罗钊带在身边却将谢益清发配边疆,原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人家都是一家人,只有谢益清这个连名带姓都改了的外人才是多余的。 贺兰有些后悔刨根问底了,大过年的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一肚子气。随手拿起一块抹布擦窗台,她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水磨石的窗台让她擦得咯吱作响。 谢益清没有察觉到贺兰侧脸的咬牙切齿,诚恳地对她说:“谢谢你邀请我一起过年。” 贺兰一阵泄力,砰砰在窗台上磕脑门,“兄台,我真的特别服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负面情绪吗?” “什么?” “就……”贺兰瞄一眼谢益清英俊的侧脸,心里头一回产生了一丝不忍,“有家不能回,两边都是,你难道没有自己不好过也不想别人好过的念头?” 谢益清很认真的对贺兰摇头,继而笑了笑,说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不出现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一件轻松的事。” “你住在办事处是因为不想见香玉姐吗?” 很久,谢益清回道:“我以为这样是她想要的。” 其实不知道该如何相处的不是单单只有金香玉,谢益清同样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的母亲相处。 七岁之前的母亲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留下的只有一些吉光片羽。例如母亲站在樱桃树下摘红彤彤的果子喂他吃,下雪时母子两个在门口堆雪人,母亲将自己的围巾和他的帽子摘下来给雪人戴。 记忆里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唯一还算清晰的只有她的笑容,那么明媚,那么张扬,以至于谢益清后来一度无法接受金香玉疯癫的事实。 那些年金香玉每次见到他病情就会越发严重,外公外婆只好让他们母子分开居住,谢益清每每只能通过偷窥来观察自己的母亲。 直到外婆去世那年,金香玉忽然病愈,谢益清才第一次堂堂正正站到母亲面前。然而那时他们母子之间除了陌生再无其他,面对面时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面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母亲,谢益清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再次令她病情复发,于是便极少出现在她的面前,变相的顺应了金香玉刻意疏远他的心意。 直到金香玉将四合院卖给贺兰。看到购房协议谢益清才恍然发觉,原来金香玉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儿子的,否则以她洒脱随性的性格,应该不会在购房协议中添上关于他的那项无关紧要的条款。 “这样就足够让你开心了吗?” “是,还有一点惋惜,毕竟母子一场,生分到这个地步,外公外婆在天有灵想必会非常难过。” 恐怕不仅仅只是难过?贺兰想,如果金香玉的父母死后会自然而然得知事情的全部真相,怕是会放弃转世投胎,日日守在罗英民身边盼他不得好死。 想到这里贺兰忽然有些理解金香玉怀揣真相却始终无法诉诸于口的无奈了。父亲在世时碍于长辈的身体原因不能说,父亲过世后她与谢益清的关系已经疏远到如同陌生人一样,说与不说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没有人在乎。 只能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第79章 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整个陈庄村需要贺兰亲自去拜年的也就只有村长一个了。 她特意挑了稍晚一些的时间过去,为的就是不想跟拜年的大部队撞上,虚情假意应付起来没完。没想到去的晚了也没能躲过,大部队虽然走了,村支书却单独留了下来。 像是恭候已久一样,村支书一见贺兰便笑着说:“我就知道在这儿能等到你。” 年前贺兰与他并肩作战一阵子,多少发展出了一些革命情谊,因此她带着几分真心对村支书说了几句吉祥话,随后不见外地抓起一把瓜子,边吃边问:“您找我有好事?” “不算好事,也不算坏事,咱们大家互相之间通个气。”村支书不扯大道理的时候还是很人模人样的,“二十九那天我去乡长那儿走了一趟,听到一个新消息。” 原来乡里之所以想让光明厂和海鑫公司合并,最主要的原因是去年县里下达了指示,要求各地今年务必要在招商引资方面做出成果来。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整个乡十几个村子没有一棵梧桐树,哪能引来金凤凰。乡里各位领导本来认为招商引资这四个字跟他们无缘,没料到鼎誉国际忽然派人到相州县来考察投资环境。 鼎誉国际是一家有六十多年历史的美国企业,膨化食品是其主要盈利项目。旗下拥有众多在国际上十分畅销的膨化食品品牌,例如在美国本土称霸一方的牌爆米花,还有一款贺兰耳熟能详的、目前仅仅只在欧洲声名鹊起、后来却几乎占领国内薯片行业大半壁江山的牌薯片。 这次来华考察,鼎誉国际正是看准了国内膨化食品的大片空白市场,打算趁着招商引资的便利条件投资建厂。 一听到膨化食品四个字,乡里立刻就有高人突发奇想,乡里有现成的食品厂,如果能吸引鼎誉国际来一个中外合资,这政绩不说在全县,就是在全省乃至全国也是大功一件。 唯一令他们感到担心的就是光明食品厂规模不够大,怕人家鼎誉国际瞧不上。不过没关系,乡里不是还有另外一家食品企业么,两家合二为一总该拿得出手了。 领导们纵观全局,满以为这样“为国争光”的幸事不论是光明还是海鑫都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便先斩后奏将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请来参观考察,事后才想起来通知两家企业即将合并的事。 贺兰嘴角翘起一抹讥讽的笑,对“事后才想起来”这种说辞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好比一个扫大街的把城门楼子卖了,拆除通知都贴出来了老百姓才知道还有这回事。 “隔着锅台就想上炕,咱们乡里各位领导这两条腿的跨度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就不怕扯着蛋?” 村长对贺兰的粗鲁言语表示不满,吹胡子瞪了她一眼。村支书只做没听见,皱着眉头说道:“人家是领导,咱是村办集体企业,硬要说起来人家真就有权利管咱,没地儿说理去。” “权利归权利,再怎么管也得师出有名,我就不信了,牛不喝水还能强摁头?”贺兰心里十分不以为意。 乡里来硬的无非就是借权利之便给食品厂使些绊子,例如搁置他们的征地计划,对食品厂的贷款申请一延再延,这些招数在贺兰看来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光明食品厂早已过了蹒跚学步的阶段,现在正大步流星向前冲,区区一届乡领导班子能创造出多大的阻碍,大不了出了问题她去县里寻找解决办法。县里不行那就再等一等,再过几个月陈庄村就会划分到卫宁市地界,到时候她去卫宁找门路更加便利。 大城市领导的眼光和格局一定是穷乡僻壤的土皇帝们所无法比拟的,贺兰有理由相信即便光明食品厂在陈庄村举步维艰,但在卫宁一定会大展宏图。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激动,心中第一次由衷的期盼卫宁建立直辖市的消息早日落实。 村支书当然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还在一味发愁,“年前说好了,初四就要开会商议合并的事,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问咱们的意见。” 贺兰嘴皮子一掀,说道:“初四我跟你去,我是副厂长,又是合伙人,有些话您作为村支书不好说,我说再合适不过。” 村支书有些怕粘包,偷摸去看村长。村长摩挲油光锃亮的烟袋锅沉思许久,一拍大腿说道:“咱们三个都去,不管什么决定咱当场就能拍板,也让上面看看咱的决心。” 决定了初四的大事,村支书便告辞走了。贺兰也想走,却被村长给留了下来。 “这场仗不好打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村长患病后便戒了烟,嘴巴虽然控制住了,但心瘾一直还在,经常下意识去摩挲他那只黄铜烟袋锅,“万一胳膊没拧过大腿,你想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办?” “想过,怎么没想过。”贺兰抬头望向窗外,嘴角挂起一抹自嘲,“大不了厂子换个人掌舵呗。” 食品厂是村集体出资建立的,法人代表是村委会。她这个副厂长说的好听是合伙人,说不好听的,那纸合作协议的甲乙双方是她和村长,可不是她和村委会或者陈庄村全体村民,乡里认还是不认端看脸皮厚不厚。 而以她两辈子的经验加起来看,紧要关头人往往不需要脸皮,所以她早就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打算。 “我就不劝你往好处想了。”村长咳嗽两声,缓和一下呼吸后郑重说道:“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你该走就走,想干什么就去干,别有顾虑。” 贺兰十分平静,还有心情开村长的玩笑,“您老就不怕我走以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这几年你对得起咱们陈庄村,我心里清楚就算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肯定也是咱们村先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村长将冷冰冰的黄铜烟嘴塞进嘴里无意识地吸了两下,忽然笑了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嘛,我懂。” “不过有句倚老卖老的话我还是得说,有些人见识短没分寸,你轻易别跟他们计较,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行不行?” 贺兰有些莫名其妙,“您老是不是有啥内幕消息没告诉我?” 村长摇头否认,一脸怅惘,没有告诉她昨晚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贺兰单枪匹马与所有人对战,形单影只,楚楚可怜。 第80章 正月初二 正月初二,贺兰前去工商局张局长家拜年。 她到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张局长家一个客人都没有,张局长的爱人和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碌,女婿和张局长在下象棋。 见来的是贺兰,张局长便朝厨房喊道:“小贺来了,再加两个菜。” 张局长爱人擦着手笑容满面从厨房里出来,牵起贺兰的手就念叨:“年前你给我买那件貂皮大衣又暖和款式又好看,老多人相中了,总有人问我从哪儿买的。” 贺兰一惊一乍,“您没答应帮忙买?实话跟您说那是我们厂东北的业务员在边境地区买的,老毛子的货,要想买可没那么容易,得凭运气。” “我就说,小贺手里就没有便宜货。”张局长笑呵呵使小卒子过河,老神在在道:“下回可不能再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了,让人看见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再说那东西也没贵重到哪儿去,我们业务员说她拿两箱辣条换的,主要是这个运气不好碰,不是天天有。您要相中的是咱国内的货怎么都好说,东北有的是,随便买,也不贵。” “这是原则问题,不行就是不行。”张局长趸眉不赞成道。 贺兰当着张局长爱人的面朝他翻白眼,逗得张局长爱人禁不住拍她的后背,“不说了,你先坐,咱们马上就开饭。” 贺兰将外套挂好,跟翁婿俩闲聊几句,起身来到厨房。 张局长的女儿在卫宁一所高中教书,丈夫也是同校的老师,夫妻俩有个读小学的女儿,今年夏天就要升初中了。 贺兰记得听张局长爱人提起过,女儿和女婿的工龄还不够,满打满算今年才够资格分单位福利房,谁知道赶上去年什么都改革,生生把学校福利房也给革没了,小两口有个窝的梦想彻底破灭。 去年贺兰在卫宁偶遇张局长爱人时,她正陪着女儿看房,准备首付一套小两居学区房,方便孩子入学重点初中,也不知道买到没有。 “没有,地段好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不是好学区,一来二去没有相中的就耽搁下来了。”张局长女儿文质彬彬说道。 贺兰跟女儿讲究人家爸的不是,“这外公怎么当的,也不说出把力?” 母女两个一起摇头,张局长爱人玩笑道:“死脑筋一个,他那口条可值钱了,轻易不肯张嘴。” “他不张嘴怪他,您得心疼外孙女啊。” “我怎么不心疼?我那点工资全都贴补给他们小两口了,这还不够呢。” “早说啊,我这有便宜的。”贺兰双手放在张局长爱人的肩膀上,“学苑小区,师大附中学区房。” 张局长女儿没有母亲稳重,惊喜之下不小心将锅铲碰掉在地上,立刻引来张局长扬声询问。 “没啥事儿,您接着下您的象棋。”扭回头贺兰平静地继续说下去,“八十平三室一厅的新房,去年五万块买的,便宜一半卖给你。” 张局长女儿惊愕当场,张局长的爱人眼疾手快将厨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这……我不能,不能,我爸他……”张局长女儿下面的话淹没在母亲灼灼的目光当中。 “这房子房主是我弟弟,买家是你,跟张局长有什么关系?”贺兰轻描淡写地说:“我实话实说,这房子留在我手里看着闹心,你们不知道,去年冬天我们姐弟在那里被人绑架,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重新投胎的我怕是都要过百天了。” 母女两个同时抬起惊讶的面孔,“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没出事儿就不值一提,咱还是说回这房子的事,我和我弟都对那房子有心理阴影,轻易不敢去住,刚好年前我在卫宁又买了一座四合院,所以这套房子我就想卖掉。”贺兰看看女儿再看看母亲,“帮帮忙婶子,就当帮我解决一块心病。” 张局长女儿将上下唇换着咬来咬去,神色间满是踟蹰。一再深呼吸后她实在不敢接受贺兰的这份好意,一咬牙忍痛便想拒绝。母亲却忽然一把将她推开,压低声音对贺兰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都悄悄的。” “听您的。” 午饭开席,六个人吃饭张局长爱人愣是做了一桌十二个菜,凡是拿手的她全部端到贺兰面前,连外孙女都忽略了。 张局长没觉出哪里不对,吃饭间隙还不忘问一问贺兰工作方面的事。贺兰今天主要就是为工作上的事来的,于是顺水推舟将乡里要求两厂合并的事说了。 她一脸义愤填膺,“您说哪有这个道理?我们好好一个厂子不让发展,还让我们把业务分摊给别人,凭什么呀?” “做法的确欠妥。”张局长一锤定音,还不等贺兰附和他又说道:“但也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把你的工资给别人你乐意?”张局长爱人夹一个鸡翅到贺兰碗里,反过来白眼张局长。 “不是一回事,不能这么说。合并重组是企业改革的必经之路,改革之后才更加有利于厂子发展。只有厂子的规模壮大了,外资才能看见你们,这对你们来说是好事。” 贺兰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张局长跟乡里居然穿的是同一条裤子。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让外资看见?我们厂自己干的好好的,干嘛非得攀外资这个高枝儿呢?”贺兰向张局长袒露心中的费解。 “你应该知道国家一直在积极努力想要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开出的入世条件里面就有关于外商投资的相关条款,现在人家外资来了我们当然要给对方创造便利条件,这样才能展现出我们的诚意。” “老话讲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资有成熟的人才和技术,还有高效优良的生产线,来国内投资建厂是好事,既能促进经济增长又能增加就业机会,还能提高我们自己的技术水平。” “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能够推动国内产业结构的优化和升级,发展高附加值产业,总不能还跟清朝一样靠卖茶叶和瓷器过日子?那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张局长一番尊尊教诲令贺兰愣了许久,久到她已经完全消化了对方的话,却始终没能想到任何一句能够与之对答的话来。 她悲哀的发现,原来在上位者眼里真的只有大局再无其他。更悲哀的是,从三十年后穿越而来的她知道,钢铁般的事实证明张局长的话没有错,一个字都没有错。 第81章 正月初三 正月初三是郭德宝出狱的日子,一大早陈进峰开着他三哥的面包车,载着蒋梅和贺兰娘俩直奔三里河监狱。 路上贺兰还在埋怨监狱不近人情:“非得咬死了初三不可,早两天放出来就不行?本来就冤枉,白在里边蹲了十年,还不能让人早两天出来好好过个年。” 郭德宝在服刑的第九年初终于因为表现良好得以提前释放。年前村长一得到监狱的通知便开始做准备,食品厂一直空着的门卫室洒扫一新,新家具新铺盖一应俱全,还效仿电视剧里的桥段找了一枝柏树枝嘱咐贺兰别忘了带上。 三个人在三里河监狱外面等了一上午,直等到蒋梅都学会打斗地主了监狱的小侧门才咣当一下打开,光着脑袋的郭德宝抓着为数不多的两件夏季衣裳从门里走了出来。 蒋梅立刻抖开早已准备好的军大衣迎上去将人裹紧,眼眶红红地说:“冻坏了?快上车。” “没事儿姨,我不冷,里边穿着年前你送来的新棉袄,可暖和了。”话毕一转头看见手拿柏树枝的贺兰,郭德宝顿时有些束手束脚,“妹子你也来了?” “我得来打你啊。”贺兰说着抬起树枝按照村长的吩咐将郭德宝上上下下拍打一遍,拍完随手一扔便往面包车走去,“冷死了快上车,村长在家等你吃团圆饭呢。” 郭德宝在车里如坐针毡,他入狱的时候相州县还没几条像样的马路,再出来时已经日月换新天,满大街跑着各色各样的机动车,看得他目不暇接。 进了陈庄村他的眼睛瞪得跟牛一样大,“这是咱们村?咱们村现在变得这么好了?!” 家家户户门前都是柏油马路,路两旁还有规整的排水沟,隔几十米就立着一根路灯杆,连电线杆都是水泥的。郭德宝记忆中的陈庄村遍地都是土房,红砖小平房寥寥无几,而如今的陈庄村入目便是高大的瓦房,新房比比皆是。 “这些都不算啥,贺兰跟我爸还说厂子再发展两年,争取在进入21世纪之前给每家每户都盖一栋三层小别墅,你肯定也有。”陈进峰激动地猛按喇叭,仿佛郭德宝的别墅近在眼前。 郭德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用力握紧,眼睛一眨不眨,他也能有小别墅,真的吗? “呃……这是我和村长的想法,暂时还没影儿呢,正在努力中。”贺兰转头伸手到驾驶位扇了陈进峰后脑勺一下,骂道:“牛皮让你吹得响当当,万一完不成咋办?” 陈进峰胸有成竹的嘴硬:“肯定能完成,你说出去的话就没有不算数的时候。” 面包车直接开进贺兰家院子,郭德宝一下车便看见瘦得形销骨立的村长站在房前,手里提着香烛黄纸,一副已经久等的模样。 郭德宝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在村长身前磕了一个响头,“叔,我回来了。” 村长弯腰扶他起来:“回来就好,快起来,先去看看你爹娘。” 郭家二老的合葬坟就在院子南墙底下,蒋梅照顾得当,坟包一根杂草都没有,坟头上压着的黄纸都是崭新的。 郭德宝泣不成声,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猛捶自己胸膛,像是要将十年间积攒的郁气一次性都抒发出来。围观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别过脸去,不忍细看。 接风宴蒋梅一早就在家里预备下了,菜色比除夕那天还要丰富。郭德宝从前玩得好的几个发小也被陈进峰请了过来,一桌子大男人说说笑笑,偶尔抹一把眼眶,颇有几分义气在里面。 在座的年纪最大的已经三十岁,孩子马上就要读小学,最小的也已经二十五,刚结婚一年媳妇已经怀孕。一桌子成家立业的,只有陈进峰和郭德宝两个光棍。 郭德宝事出有因,陈进峰才是里面真正的异类。不论是从人品还是能力来说他在村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不知道多少姑娘一直盯着他,可他都二十七了愣是还不开窍,连个对象都没处过。 兄弟们纷纷取笑挖苦他,不知是谁半真半假地说出一句:“该不是眼光高,看上哪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没人接茬,但几个人的眼珠子滴溜溜专往门外方向转。贺兰这时一撩门帘送进来一碗糖水山楂给村长解腻,在座的几个大老爷们儿咳嗽的,低头四处踅摸的,夹菜放进酒杯里的,什么洋相都出尽了。 “背后讲究我呢?”贺兰叉腰从头到尾扫视一遍,直将几个大男人看得鸦雀无声,“都说啥了?让我也听听呗。” 谁也没长那个熊心豹子胆去捋她的虎须,大家伙纷纷讪笑着否认。 郭德宝不明就里,但他仗义,主动先开口道:“没说你,说我和进峰呢,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贺兰哪能看不出男人酒桌上那点事儿,心里明白却也懒得戳破,全当给郭德宝面子。顺着他的话说道:“也是,德宝哥你就不说了,以后日子长着呢,总有成家的那天,陈进峰才是最不争气的那个。”说完她还瞪陈进峰一眼。 陈进峰不忿:“总说我不争气,你又比我强到哪儿了?” 贺兰拿眼角余光看他,专治不服:“你多大我多大?你今年都二十七了?我才……”贺兰顿了顿,仔细回想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我才二十三!离国家法定结婚年龄还差几个月呢,你个大龄未婚男青年怎么好意思跟我比?!” 一句话不仅把陈进峰干熄火了,更惹得在座其他人议论纷纷:“真的?贺厂长你今年才二十三?不是说反了?” 贺兰心说实话讲出来怕吓死你们,掀起眼皮凉凉道:“怎么?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三十二的?” “那哪能呢!”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人人心里都清楚,贺兰在厂里积威甚重,基本上所有人都把她和村长画等号,不知不觉就将她的年龄往大了想。再加上她说话办事老道,哪像才二十三岁的人? 几个大男人嘴上虽然不说,但一想到贺兰才二十三岁就已经是副厂长了,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有不服的意思,但又心知肚明以自己的能力暂时还无法挑战贺兰的脾气。 村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提起酒杯暖场,“老话讲秤砣小压千斤,胡椒小辣人心,别看咱们贺兰年纪小,但她绝对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没她的话哪能有咱们厂今天的排面,你们说是不是?” 几个大男人急忙就坡下驴,纷纷说是。 村长却将话头一转,拿起酒杯对贺兰说道:“你叫德宝一声哥,其他人都是德宝的兄弟,你也得叫哥,来,敬你各位哥哥一杯。” 贺兰本想玩笑着岔过去算了,除了应酬她还没主动敬过什么人酒呢。哪知当她抬头看向村长,却发现村长的眼神分外认真,大有贺兰不应他就一直端着那杯酒不放的意思。 虽然不明白村长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但出于百分百的信任,贺兰心甘情愿接过酒杯,绕着酒桌跟每个人都碰了杯,也如村长所愿叫了每个人一声哥。 一时间室内其乐融融,在座的所有人好似真的成了一家人一般。 第82章 你不该来 一桌子大男人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没完没了,村长略坐了坐便乏了,要先走,贺兰主动送他老人家回家。 路上村长跟贺兰闲聊:“听说你们家今年过年添人进口了?”快七十岁的小老头,八卦起来跟长舌妇一个表情,撅嘴斜眼睛看人。 贺兰憋不住笑,大方承认:“嗯,都好几天了您才知道啊?” “长得不错?今天怎么没见着?” “回家拜年,昨天就走了。岂止是长得不错,那是相当帅气,黎明您知道吗?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吹牛不打草稿,四大天王要是住你家里,那我就是玉皇大帝。” 贺兰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您老还知道四大天王呢?” “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大孙女喜欢一个叫明朝的摇滚乐队,进峰喜欢的是香港出来的,叫什么不一样的乐队。”村长撇嘴,看似嫌弃,实则满是拳拳之心。 贺兰实在无法想象一脸憨厚的陈进峰唱摇滚时的情景,一边擦眼泪一边奉承:“真看不出来啊,原来陈进峰还是个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选手。” 村长明显有听没有懂,只好将话题岔开,“你们俩谁也别说谁,二十好几了都不搞对象,你这好歹有个影儿了,他那榆木脑袋就是不开窍。” 怎么说也是自己精心培养的下一任搭档,贺兰不忍陈进峰一个人承受狂风暴雨,于是挺身而出:“别别别,我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我那也不是影儿,实话跟您说了,他是我一个姐妹儿的儿子,我姐妹儿出国了,托我照顾照顾她儿子,实际上黎明是我外甥。” 村长作势要拿烟袋锅打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一个两个都不争气,再不抓紧好的都让人挑走了,就剩你们两个光棍儿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门儿。” 贺兰不躲不避,满嘴跑火车:“怕啥,大不了我们俩搭伙过日子呗。” 村长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真的!到时候一人一副快板儿,凭我的口才唱数来宝绝对饿不死。” “谁家好人大过年的提要饭!”村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气过之后又无奈,“唉,你说你,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除了一张嘴得理不饶人以外也没啥旁的缺点,咋就找不着对象呢?” 贺兰对自己被看扁感到愤愤不平,“谁说我找不着对象?我那是不惜的找。陈雪华结婚的时候张局长不是提过一个工商联的秘书么,当时您不是也在场。” 村长恍然大悟:“张局长说真的?我还以为他为了给你解围随便胡诌的呢。” “人家不像您这么没谱,我跟那位江秘书都见过两次面了,昨天他还打传呼约我看电影呢。” “有就好,有就好,记得打扮漂漂亮亮的去电影院。”话毕村长转头认真打量贺兰半晌,眉头越皱越紧,“你这头发怎么越剪越短,就不能留长一点?” “麻烦,懒得天天打理。” 村长遗憾地啧啧有声,“你大娘那天还跟我说呢,她说你要是留起长头发来,肯定比她年轻的时候还俊俏。” 贺兰心花怒放地扯一扯发尾,“真的呀?早就听说我大娘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一枝花,我能跟她比?” “你把头发留起来不就知道了。”村长见贺兰看似有意立刻极力鼓动。 难得见小老头这么有兴致,贺兰特别乐意顺着他,“行,那就留。” 一进家门村长媳妇就闻到他身上有酒气,当着贺兰的面就给老头甩脸子:“脸色不太对,今天没少喝?” 贺兰一惊,急忙抬头去看村长的脸色,村长却摆摆手,“别听你大娘的,她诈你呢,我就抿了两口酒,也没啥不舒服的。” 村长媳妇帮他脱掉棉鞋,摸了摸他的脚底纳闷道:“没不舒服怎么脚底都是汗。” “贺兰家里热,外头天气又好,走了一路也没消汗,我又是汗脚。” 村长媳妇念念有词出去打洗脚水,村长瘪瘪嘴,老顽童一样给贺兰使了个不过如此的眼色,惹贺兰发笑。 后来,眼前的这一幕让贺兰耿耿于怀很多年。 如果她此时能够细心一些,一定会发现除了脚底,村长的脖颈处其实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她没有轻信村长的搪塞之词,坚持送他去医院检查,那么遗憾也许根本不会发生。 正月初四凌晨三点多钟,贺兰毫无征兆的从睡梦中醒过来,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气短。嗓子眼干渴难耐,她披衣起身去桌子上拿水喝。 抬眼望向窗外的时候她忽然怔了怔,眼睁睁看着与食品厂相邻的围墙上冒出两颗圆滚滚的头,紧接着两个人影翻身上墙,利落地跳进院子里。 天边一轮蛾眉月,小豆子在月亮底下朝来人殷勤地摇着尾巴。 是熟人。贺兰莫名心慌的厉害,用比来人还要快的速度冲到门口,猛地一把将房门推开。 郭德宝蓦地止步在门口,“妹子……” 村长的大孙子今年十六岁,不等郭德宝将话说完便带着哭腔说道:“姑,我爷吐血了!小叔叫我来找你。” 贺兰眼前一黑,死死抓住门把手才没有脱力跌倒,“人呢?现在在哪儿?” “去医院的路上,小叔临走叫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他说你知道怎么办。” 贺兰用力深呼吸,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钱,对,把存折带上,还有什么?想不起来就算了,只要钱在身上什么都好说。 贺兰回屋穿好衣服,叫醒蒋梅交代一番,又嘱咐郭德宝一定要坚守岗位,随后坐上村长孙子的摩托车头也不回一路驶向医院。 县医院的抢救室前站满了陈家人,睫毛上挂着霜的贺兰一出现便惹得村长媳妇哭出声来,“丫头你咋来了?谁告诉你的?” 陈进峰愣怔片刻,拧着眉走过来,言简意赅地说:“你不该来。” 贺兰将眼睛从抢救室的红灯上拔下来,迟钝地望向陈进峰:“大夫怎么说?” “不知道是胃还是消化道出血,正在抢救。” “跟肺癌有关系吗?” “你先别管这些。”陈进峰看着她的眼睛沉声说道:“我通知你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乡里只能靠你和村支书了。” “对,今天是初四,乡里该开会了。”贺兰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茫然,四顾一番后却说道:“这里的大夫能行吗?不行的话抓紧时间转去卫宁二院,那儿的大夫肯定更好一些。” 陈进峰喉头哽咽两下,抓起贺兰的胳膊便要下楼,“我送你回去。” 这时抢救室的灯忽然熄灭,门打开一个白大褂上沾满半身血的大夫快速走出来摘下口罩,“胃出血情况不太乐观,家属决定一下……” “转院!马上转去卫宁二院!”贺兰额角青筋毕露,手忙脚乱将存折塞进陈进峰手中,“你送村长去二院,我这就回家等着去开会。” 救护车闪着灯一路风驰电掣驶往卫宁方向,一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尾灯,贺兰才转身走向来时路。 第83章 前功尽弃 从县医院到陈庄村,贺兰整整步行一个半小时,到家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蒋梅隔一会儿便要去大门口张望一番,好不容易看见贺兰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急忙跑上去迎她。 “怎么样?村长他……” “回家再说。” 徒步一个半小时,贺兰热出了一身汗,进门便先猛灌一大杯凉水解渴。 蒋梅和秦家明一脸担忧地等她开口说话,贺兰放下水杯长舒一口气,说道:“胃出血,已经转去卫宁二院了。” “不是癌症复发?” “不知道,县医院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癌细胞转移导致的胃出血,只能等二院的检查结果。” 蒋梅手脚发软,靠坐在炕边时心里直发慌,“一定不是转移,村长那么好的人,老天爷会开眼的。” 贺兰比谁都希望苍天有眼,却又清楚不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天意上面。 当着众人的面陈进峰什么都没说,只埋怨一句她不该去医院。其实未尽之意贺兰明白,他是提醒她别忘了重中之重,不能在紧要关头自乱阵脚。 一个半小时的路途足够贺兰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在脑海里排演一遍。 村长突发疾病的事一定不能让村支书知道。表面上看起来村支书在两家企业合并重组的事情上态度坚决地站在自己这一方,但凡事总有万一,贺兰没有把握他在得知村长重病入院后不会改弦易辙。保险起见,只好对他使一招瞒天过海。 而如果村长……会上乡里又一意孤行,那就不要怪她拼个鱼死网破。 蒋梅煮了一碗瘦肉粥给贺兰垫肚子,贺兰食不知味的全部吃下肚。看看时间即将早上八点钟,简单梳洗过后她从容不迫地走进村委会。 村支书刚到办公室,不知在跟什么人通电话,对贺兰点一点头示意她先坐。贺兰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四处参观,随后闲极无聊般拿起一份相州时报打发时间。 一面报纸看完村支书刚好撂下电话,和颜悦色对贺兰说道:“我刚才还在想是先去接你还是先去接村长。” “不用去接村长了。”贺兰合上报纸放回报刊架,神色如常,“今天一早陈进峰给我打传呼,昨天郭德宝回来村长一高兴多喝了两杯,天刚亮肠胃炎就犯了,在医院挂水呢。老人家身体虚,大夫不敢下猛药,怕是得一上午才能挂完,乡里的会议只能我跟你去参加了。” 村支书怔了怔,随后点头道:“也行,乡里开会向来耗时间,本来我也怕他的身体扛不住。” 简单收拾了几份文件,村支书与贺兰走出村委会,由高远达开车载着二人去往乡政府。 到达目的地后村支书对高远达说:“你四爷爷病了,待会儿不忙你抽空去看一看,有什么事打贺厂长的传呼通知我们一声。” 贺兰心里一紧,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常。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陈进峰已经将自家人的嘴封的严严实实,就算高远达回村也应该探听不到什么消息。何况县里医院好多家,他应该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去乱转。 村支书和贺兰一起在乡政府办公楼的二楼走廊里耐心等待。原定会议时间九点钟,九点半才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熟面孔。见到贺兰那些熟面孔们明显不是十分热络,跟村支书倒还能客套几句片汤话。 进入会议室后贺兰十分识趣地挑了距离会议桌最远的椅子坐下,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会议桌四周的熟面孔们你看我我看你,在私底下互相心照不宣地使眼色,没人开口说话。 十点钟,会议室终于告别了冗长的无用话题,开始进入今天唯一也是最重要的议题:关于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食品公司合并重组的相关事项。 贺兰打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洗耳恭听。惯例是欲扬先抑,刘书记丝毫没有顾及自己侄子的脸面,当场将海鑫公司贬得一无是处。贺兰将笔尖悬停在笔记本上方八风不动,对海鑫的法人居然不是刘志国,而是乡政府所在地的村委会感到些许惊讶。 十点零五分,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刘书记的秘书悄无声息走进来,随手递给村支书一张纸条。 笔尖在纸上斜着画出一道痕迹,力透纸背,贺兰目不转睛地盯着村支书的一举一动。只见村支书在桌下打开纸条,随后屏气凝神了大约三十秒,又将纸条传给了刘书记。 贺兰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刘书记看完纸条后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惊喜,继而抬头正对贺兰说道:“贺副厂长,今天是我们乡政府的内部会议,你在这里旁听不太合适。” 贺兰沉着以对:“会上讨论的是我们光明食品厂的未来发展问题,我觉得作为副厂长我有参加的必要。” “是,你是光明厂的副厂长,还是合伙人,但是你不要忘了,光明厂的法人和主要出资人是陈庄村村委会和村集体,今天会议讨论的是属于村委会和村集体的那部分利益,与你这个合伙人无关,你就没有必要参加了。” 理由充分,根据确凿,堵得贺兰无话可说,只好强词夺理道:“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参加这个会议呢?” 四周几声嗤笑,刘书记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轻蔑,“你以为这是哪里?政府部门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再次被秘书推开,与他一同出现在门口的还有两名五大三粗的年轻男性。 刘书记再次发话:“贺副厂长,是我请你出去,还是你自己出去?” 围坐在会议桌四周的参会人员或是光明正大或是遮遮掩掩地盯着贺兰的一举一动。 贺兰识时务地站起来,面上竟还挂着笑意,“不敢劳驾您,我自己走。” 她说走是真的走,只不过在经过村支书身旁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村支书抬头望过来,贺兰定定注视回去,两双眼睛隔空碰撞出无数火花。 只一眼,贺兰就知道完了,没能瞒住。 第84章 阵仗 高远达停车熄火,下来推了推村长家的院门。院门上的锁头歪歪扭扭挂着,看似上了锁,实则弹簧根本没压到底。他走进院子里,两只看家护院的大鹅摇摇摆摆迎上来,翅膀一张便要叨他。 高远达迅速退回院外关上门,扬着脖子喊了几声:“四爷爷!在不在家?家里有人吗?” 没把陈家人喊出来,倒把隔壁邻居叫长富的给惊动了。 长富说:“村长一家都不在,天还没亮我就听见这院儿有动静儿,不大一会儿进峰开着他三哥的车就走了,我过来一看家里一个人没有,鹅都跑出来了,还是我给撵回去的。” “听说我四爷闹肠胃炎去医院了,我寻思过来看看回来没有。”高远达面上浮现担忧的表情。 “那我真不知道,反正听动静,阵仗是不小。”长富回道。 高远达转头开车回家,他奶奶在墙根底下坐着晒太阳。见孙子回来老太太习惯性说嘴:“去趟乡里放屁的工夫就到了,还得人开车去送,真是屁眼儿里打呵欠——好大的阵仗。” 高远达下车的脚步一顿,心头有什么东西被再次听到的“阵仗”二字拨了拨。一扭头他重新坐回车里,油门一踩又走了。 村长大儿子家没人,二儿子家只有一个小子在家里看电视,走到三儿子家总算让高远达碰见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村长的二儿媳妇。 村长的二儿媳妇正在帮忙喂猪,高远达立在猪圈外边跟人打招呼。 “找了一圈可算见着一个亲人,二婶我四爷的病咋样了?” “啊,没啥事儿,大夫说是吃错东西了,得挂水,还没回来呢。” 高远达又关心地问了几句别的,谁料二婶对具体什么病症和在哪里看病之类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帮不上什么忙,让高远达着急的话先去问问别人。 如果能问到别人自然好,问题是现在高远达抓不到任何一个知道内情的人。 他开车往回走,走到丁字路口的时候左右望了望,往左走回家,往右走是市区方向。高远达犹豫了一下,一打方向盘往右驶去。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决定去医院碰碰运气。 东郊附近最大的医院是县第二人民医院,医疗水平一般,远不如县医院。高远达琢磨村长身患肺癌,陈进峰应该不会大意,即便是小小的拉肚子他肯定也会送村长去县医院就医,所以过二院而不入,直奔县医院而去。 春节期间感冒和胃肠疾病都处在高发期,医院里的病人很是不少。高远达在一楼的护士站没能问到什么有用信息,抬脚准备去二楼转一转。 这时大门方向忽然有人高声喊道:“让一让都让一让,紧急情况病人需要抢救!” 随后一台担架在护士和医生的簇拥下被推进急诊室。急诊室走廊尽头是一间抢救室,心念电转间高远达停下上楼的脚步,来到急诊室门口观望。 门关着,高远达仗着身高优势从门玻璃往里望。不大一会儿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护士,呵斥道:“别在这儿站着,碍事!” 高远达立刻一副心急如焚的表情,满脸恳求:“您帮帮忙,看我爷爷在不在里边。” “你爷爷谁啊?急诊室不收留病人。” 高远达报出村长的大名,“天还没亮时送过来的,我找了两家医院都没找到。” “哦,那老爷子啊。”小护士随口一句搭腔便让高远达喜出望外,“家里人没告诉你他去卫宁看病了吗?儿孙一大群都跟着去了。” 高远达一愣,磕磕绊绊道:“你不说我根本不知道,那我爷爷到底是啥病啊护士?” “胃出血,听说还有癌症,家属强烈要求转院去卫宁二院。” 高远达快步走向停车场,心中涌动的除了焦急还有难以置信的狂喜。太突然了,虽然他们爷俩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但谁也想不到这一天竟然会来的这样早,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肺癌加上胃出血,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遭此大难怕也得好好将养一段时间,更何况村长那副老棺材瓤子。村长不能出来主持工作,那么食品厂谁来挑大梁?或者再进一步说,如果村长没能活着回来,食品厂是不是就该村委会说的算了? 正值两家企业合并意图吸引外商投资的紧要关头,这个时候谁做食品厂的主事人,谁就是板上钉钉的招商引资模范。他的村支书父亲正当壮年,凭借这份功劳仕途上更进一步完全有可能。 高远达心潮止不住的澎湃,一路连闯三个红灯来到乡政府大院。他们父子与刘书记和其秘书是老相识,因此他上楼便直奔秘书办公室,将事情和盘托出。 秘书进入会议室传递消息的时候,高远达就站在走廊里。起初他什么都听不到,但当秘书去而复返并带了两个保镖似的男人进入会议室后,会议室的门便没有再关。 他清楚地听到刘书记对贺兰下逐客令,听到贺兰在垂死挣扎,但没有用,她最后还是被扫地出门了。 贺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站在走廊里的高远达不由自主地高昂起头颅,双手背在身后。 总算让他等到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这几年他在贺兰手下吃过亏、受过窘,背地里不知咬牙切齿多少次,今天终于轮到他来以牙还牙了。 贺兰逆着光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脊背挺直神态自若,一如她在厂里时的做派。目光虽然与高远达有短暂相接,但贺兰紧接着便极其自然地移开了,仿佛堵在她面前的不是高远达也不是任何一个熟人,而是一张椅子或一块门板。 “小贺”两个字在高远达的牙关处徘徊又徘徊,最终还是原路又退了回去。 高远达安慰自己,常言道穷寇莫追。 却没料到穷寇自己没有丝毫觉悟,凉凉甩了一句话过来:“好狗不挡道。” 高远达目眦欲裂,条件反射扬起右手。 贺兰歪着脑袋斜睨他,吐字还是凉凉的,“你要是真敢,我敬你是条汉子。” 高远达不敢,所以刘书记的秘书上前劝说时他就坡下驴放下手臂,并十分自觉地让开路。 贺兰嗤笑一声,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在了走廊长椅最中间的位置。 第85章 废话 一个小时前,传呼台给贺兰发来八个字:手术成功,留院观察。 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贺兰由衷的长出一口气。但紧接着瞒天过海的计策被村支书父子窥破,贺兰和陈进峰最担心的情况依然还是发生了。 人还没走,就有人等不及要让茶快些凉,这种情况实是贺兰始料未及的。在她的设想当中,危机应该发生在村长身故之后,届时无论是乡里翻脸不认人还是村支书父子揭竿而起,她都不会感到任何意外。 看来她还是小瞧了人性的贪婪,这一关貌似不太好过。 怎么办呢?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但眼下主动出击又没有目标,毕竟领导们的会议还没有开完,总得等到结果出来她才好对症下药。 可能大多数人都误会了,贺兰其实并不惧怕两家企业合并重组,也不惧怕自己被彻底踢出局,这两个结果无论哪个对她本人来说都谈不上伤害。 玩心眼她可以把刘志国卖了还让他帮忙数钱,跟乡里这些领导耍心机她又不是不会,大不了她去攀高枝,能压这群人一头的大有人在。 她真正惧怕的人是村长,准确来说应该是她怕村长离开。人们总说她是光明厂的顶梁柱、半边天,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其实她一直打从心底里认为自己是一匹野马,而村长则是那根控制她的缰绳。缰绳一旦断了,贺兰自己都不敢想象自己会野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提醒她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她会不会飞到高处摔个大跟头?那些烦人的琐碎事再没有人给她兜底,她会不会被困在方寸之间,再多的抱负也得不到施展? 村长总说陈庄村遇到贺兰是所有村民的幸运,其实贺兰一直想说遇到村长才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只可惜她成长的速度太慢了,慢到村长等不及她独当一面。 在今天之前,贺兰所做的最坏打算不过是单枪匹马东山再起。今天之后又加一项:抓住一切机会对村支书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进行打击报复。 转念又一想打击报复或许不比东山再起更简单,老头儿视陈庄村为毕生责任,他一定不希望自己因为报复村支书而牵连无辜的村民。 贺兰劝自己不能心软,因为心软是病,难成大事。可是如果让她在村长含笑九泉和自己宏图大展之间做选择的话,她应该不会选择后者。 也不一定,人总是善变的。村长的面子再大,贺兰也不敢打包票能够大得过自己的野心。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会议才结束。里面的人鱼贯而出,个个对贺兰视而不见。 难得走在最后的刘书记愿意搭理她,“小贺还没走呢?中午了,该回就回。” “得到确切消息我就走,会上决定了吗?” “哎,”刘书记语调上扬,眉头深锁,一副为难的模样,“哪有这么快,你们两家企业都是乡里的翘楚,合并的事必须要慎之又慎,乡里还得再开会研究一下。” 贺兰点点头,唇角含着一抹笑意,“那好,下次什么时候开会您给个时间,我没资格参加村长总有,他老人家自己来。” 说罢她看都不看村支书一眼扭身便走,反正脸皮已经彻底撕破了,面子功夫她根本懒得做。 出门后贺兰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卫宁二院。 村长面色惨白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病房里挤满了人,个个一脸愁容。 村长媳妇默默低头削苹果,果皮厚薄不一断成好几节,“大夫说差不多把身上一半的血都换了,元气伤得厉害。” “有没有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胃出血?癌细胞转移还是别的?”贺兰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癌细胞转移。 “化验需要时间,还说不准。”陈进峰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头发凌乱不堪,“不过大夫说可能也有安乃近的原因。” 安乃近,一种五毛钱能买一联的止疼片,家家户户的常备药品。凌晨村长头疼,以为是出汗后又吹了风导致的,所以便习惯性从抽屉里取出两粒安乃近吃。 谁能想到吃了一辈子的止疼片有一天居然会让他命悬一线。 陈进峰给贺兰使眼色,两人一同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说话。 “乡里开会什么结果?” “没结果,还得再研究。”贺兰挤出一抹讥笑,“村支书爷俩已经知道村长住院的消息了。” 陈进峰用力搓揉眉心,一脸疲惫,“怎么会这么快?” “不知道,我也在奇怪。本来我在会议室里坐的好好的,刘书记的秘书给村支书递了个纸条,然后我就被刘书记赶出来了。” “他凭什么?” “凭那是政府内部会议,我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 陈进峰手握成拳,用力砸在走廊墙上,骂了一句脏话。 “估计是医院这边的消息还不确定,所以乡里没有轻举妄动,如果……”贺兰顿了顿,接着故作轻松道:“没什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踢我出局罢了,到时候不管别人怎么样,你怎么也得跟我走?有你在我想东山再起也能容易一些。” 陈进峰低头看鞋尖,十分自然地吐出两个字:“废话。” 贺兰一直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泄了一半,身体忽然疲累的要死,迫切需要一张床的安慰。离开医院后,出租车驶过两个路口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目的地似乎是黄鹂胡同。 贺兰实在懒得开口跟司机更改地址,猜想初一就回卫宁拜年的谢益清应该在家,于是将错就错下了车。 刚刚走进胡同口,隔着老远的距离贺兰一眼就看见了谢益清。他靠坐在墙根,黑皮衣牛仔裤,脸上挂一副蛤蟆镜,像贺兰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坐在墙根底下摆地摊。 因为对待顾客始终是待搭不理的态度,所以生意惨谈,导致谢益清摊位上的许多物件贺兰看上去都十分眼熟。 其中有一个花开富贵的刺绣抱枕,贺兰看见后不知道为什么眼皮直打架,于是一弯腰捡起来抱在怀里,顺势挤到谢益清身旁靠坐下来。 眼睛一闭头一歪,贺兰将脑袋倚在谢益清肩膀旁,含糊不清道:“太累了,我睡一会儿,一个小时后叫我。” 贺兰说睡就睡,不大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丝毫不知道自己靠着的人身体僵硬如木雕,脖子都不敢擅动。 有顾客弯腰看东西,抬头刚想问价,谢益清摆摆手,把人赶走了。 第86章 躲不起,惹得起 客厅的挂钟铛铛两声闷响,贺兰在钟声里奋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四合院正屋的床上,火炉使屋子里温暖如春,鼻尖隐约萦绕着一股菜香。 贺兰披衣起身,径直来到东厢房的小厨房外。 蒋梅和秦家明谢益清三人正围坐在餐桌旁剥蒜,餐桌小,三个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蒋梅:“她心里肯定不好受,咱们都让着她点,别再给她添堵。” 秦家明:“嗯,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蒋梅:“打骂倒不至于,你姐不是不讲道理乱撒气的人。” 谢益清:“我也跟你们一起吃素。” 蒋梅:“你们不用,吃素是我在娘娘庙许的愿,你们年轻小伙子不吃肉怎么行。” 秦家明&谢益清:“一起,人多力量大。” 偷听的贺兰突然出声:“算我一个。” 三个人一起看向她,蒋梅率先问道:“醒了?身上感觉咋样?以后大冬天可不能再睡在外面了,年纪轻轻容易坐下病来。” 贺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回道:“知道了,什么时候开饭?我饿了。” 上午不上午,下午不下午,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全素宴。白菜粉丝汤、蒜蓉生菜、黄瓜炒鸡蛋、香菇油麦菜,主食是蒋梅从家里带来的一锅馒头。 蒋梅:“我和家明到医院的时候你刚走,村长已经醒了,病恹恹的没力气说话,陈进峰让我告诉你不用担心。” “吃完饭我就去医院,总得亲眼见一见才能安心。”贺兰低头慢慢喝汤。 秦家明踟蹰许久,轻声问道:“姐,食品厂能保住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和村长肯定能把厂子保住。”秦家明一脸坚定,信誓旦旦道:“村支书他们不就是看村长病了所以想趁人之危么?现在村长爷爷醒过来了,他们的力气就白费了。” “嗯,借你吉言。”贺兰跟秦家明碰了一下碗。 蒋梅煲了一盅滋补汤,装在保温饭盒里让她带去医院给村长媳妇。贺兰穿戴整齐拎着饭盒刚刚步出房门,谢益清刚好从西厢房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头盔。 “这个时间段不好打车,我送你去医院。” 幸亏坐了他的摩托车,二院前面的十字路口三车连撞,整个路口堵得水泄不通。谢益清轻车熟路从家属区里穿行而过,直接将摩托车停到了住院部墙外。 停车熄火后谢益清说道:“你自己上去。” 村长和谢益清没有见过面,贺兰没有邀请他上去探病的理由,于是点点头便走了。 病房里村长的输液架上还挂着中午贺兰走时挂的那袋乳黄色营养液,一个中午的时间几乎没怎么减少,病人倒多了两位。 四张床的病房住了三个病人,唯一的空床被别的陪护家属占去了,陈进峰他们的东西只能放在床头柜旁边和病床底下。 一袋桔子堆在地上,隔壁陪床的家属出出进进看都不看脚下,很快就将塑料袋里的桔子踩了个稀巴烂,汁液流淌到地面差点让人滑倒。陈进峰好脾气地说了句对不住,对方拿他当好欺负的,嘴上挤兑个没完。 对面占了空床的那个病人携家带口,一个人住院六个人陪床,七八岁人嫌狗厌的孩子都带了过来,猴子似的满病房乱窜。 这还怎么休养? 贺兰连门都没进,转身直接去了护士站,问有没有单人病房。 小护士冷冰冰说没有,加钱也没有。 这工夫谢益清刚好拎着贺兰忘记的滋补汤追上来,将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出什么问题了?”他问。 “病房里跟动物园似的,根本没办法休息。”贺兰接过汤随口一答,“谢了。”说完便朝病房里走去。 谢益清一路沉默着走出住院部大楼,没有第一时间去找摩托车,脚尖一转去了医院行政楼。 贺兰重新来到病房时陈进峰正在跟隔壁陪床的老娘们针尖对麦芒,眼看就要吵起来。 老娘们朝陈进峰喊:“乡巴佬进城看啥都新鲜,你这辈子怕是没见过桔子?心疼成这样。” 陈进峰不擅长逞口舌之快,对方比他年长他还得掂量着分寸,因此十分被动。即便如此他还在试图跟对方讲理:“大娘,我就说了一句地方小您多担待,我说别的了吗?” 老娘们只讲自己的歪理,压根不上陈进峰的正道,“哎呦呦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嫌医院地方小,你嫌小你倒是腾地方搬走啊,有能耐去住单人病房。” 对面陪床的七八岁孩子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竹蜻蜓,双手一捻竹蜻蜓腾空而起,直直朝着村长的输液袋就去了,吓得贺兰登时一阵心惊肉跳。好在竹蜻蜓在输液袋前拐了个弯,紧接着又朝她的面门飞来。 贺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旋转的竹蜻蜓用力摔在脚下,觉得不解恨又愤愤踩了两脚,直接将塑料的竹蜻蜓给报废了。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对面连病人带陪床的家属对贺兰群起而攻之,气势汹汹的架势把跟陈进峰对阵的老娘们都给唬住了,吓得她一声不敢吭。 处在风暴中心的贺兰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将滋补汤放在床头柜上,施施然脱下风衣外套,一双厉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一家七口,开始慢条斯理地挽袖口。 真不好意思,既然躲不起那她就只好惹得起了。只要把这两家搅屎棍都赶走,这间四人病房自然而然就变成单人病房了。 袖子挽到肘弯,贺兰双手叉腰运了运气,随即用一声冷笑打开局面,刚准备大杀四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爆喝。 “吵什么吵!这里是医院不是菜市场!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贺兰侧身回头望去,刚刚护士站的那个小护士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站在门口,三角眼的多层眼皮挨个夹了病房里的陪护人员一遍,叉腰的姿势比她娴熟多了。 眼皮夹到贺兰这里,小护士叉腰的双手一收,气势矮了矮:“您刚才要定单人病房是?几号床?” “一号床。”贺兰立刻变脸迎上去,殷勤地问:“现在有病房了?” “本来没有,院长听说您家属是革命退伍军人,特意给调剂了一间高干病房,就在后面那栋楼,您跟我来办下手续。” 贺兰喜出望外刚想抬腿跟上去,顿了顿又停下脚步,眼睛盯着隔壁床的老娘们嘴上却吩咐傻愣愣站着的陈进峰:“没听护士说住高干病房要办手续吗?等什么呢?还不快去。” 第87章 以后 转移病床的时候村长慢吞吞握住贺兰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没必要。” 贺兰瘪着嘴看他老人家一眼,全当没听见。 赶巧这个时候陈进峰的大哥大嫂来了,一行五人才顺顺当当将村长的病床从住院部转去了高干病房。 高干病房虽然贵,但绝对物有所值。一室一厅的格局,拥有单独的卫浴,还有一个简易小厨房,虽然不能开火,但是有台微波炉可以随时热饭热菜。除了病床以外还有两张陪护床,布置得非常合理。 陈进峰的大哥大嫂是实打实的村里人,见到这个情况不由得有些咋舌,私下里问陈进峰:“这得不少钱?” 手续是陈进峰去办的,多少钱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本想实话实说,但一看见贺兰走过来就知道这话只要一说出口肯定会挨呲儿,于是顺水推舟道:“贺兰找的关系,你们问她。” 顶着个一头雾水的脑袋,贺兰愣是装了一回大头蒜:“呃,没什么,主要是院长通情达理。” 为了避免他们多问,贺兰自告奋勇去微波炉里帮忙热汤,等待的间隙她百无聊赖往楼下看了一眼。 这间高干病房位于整层楼的最西侧,微波炉所在的小厨房里开了一扇西窗,夕照日的阳光下,站在二楼的贺兰凭借着她鹰一般的视力,很轻易就看到了站在两栋楼之间正在与人寒暄的谢益清,以及他寒暄的对象。 那是一名医生,白大褂垂到膝盖下方,下身是一条军绿色常服裤子,仔细看领口部位,隐约也有一抹绿色。那人头发半白,气势威严,轻拍谢益清肩膀的姿势却十分慈爱。 卫宁二院门诊部大楼两侧分别挂着两块招牌,一块是市第二人民医院,另一块则是海军总医院直属教学医院。听说二院的院长是一名履历超然的女性,上过战场扛过枪,观楼下那人的姿容,贺兰认为必是院长无疑。 没看出来,她大外甥的门路居然这么广,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他。 贺兰正在因为这个意外发现而感到沾沾自喜,一名护士敲门进入小客厅,轻声说道:“有几个来访者,说是你们一个村的,要放他们进来吗?” 陈进峰随即跟护士出去看情况,不大一会儿就领了一群人回来。 贺兰在看见来人的瞬间微微皱了皱眉,深呼吸后立刻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刘书记和他的秘书、村支书,以及另外三个乡政府熟人,一群人看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住追问村长的病情,实际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毕竟是官场上的老手,刘书记和各位熟人、包括村支书在看见贺兰的时候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的与她打招呼。见到村长的时候几位演技更上一层楼,就连村支书的眼眶都红得恰到好处的情真意切。 “老前辈,您可是革命的功臣,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所有人都盼着您早日康复,好回来继续主持工作。” “叔,村里离不开您,我更离不开您。” 不知内情的人或许会以为这几位是什么灵丹妙药。之前在住院部的时候村长睁眼都费劲,一转到高干病房,尤其在见到这几位乡里来的领导之后,村长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都能抓着刘书记的手不放,一再追问厂子合并的事了。 “身体要紧,您老先养病,工作上的事不着急,一切等您彻底恢复之后我们再议。”刘书记拍一拍村长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您老和小贺厂长的意见我和乡里都明白,肯定不会置若罔闻的,这个您可以放心。” 片汤话说了等于没说,宽慰人心的效果约等于没有。 村长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老油条的行事作风,但他才说了短短几句话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此刻实在是有心无力,只好闭一闭眼,轻轻放开了刘书记的手。 一群人来时匆匆,探病的真实目的已经达到,便立刻去也匆匆。 村支书临走还在假仁假义,像模像样地提出留下来陪护的请求,自然被陈进峰和家人挡了回去,他便也没再提。 陈进峰和家人送这些人出门,病房里只有村长和贺兰两个人,村长攒足气力问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村支书消息灵通,您上午刚住院他转头就跟乡里穿一条裤子去了。”贺兰拈起一个桔子剥皮,细细摘掉上面的脉络,面上一哂,“什么情况怎么可能让我知道。” “你没去,开会?” “去了,半路把我撵出来了。”贺兰将桔子皮放在暖气片上做香片使,淡然一笑道:“所以您老得趁早好起来呀,不然我连乡政府的大门都没资格摸,一个人独木难支,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村长粗喘几下,轻轻嗯了一声,再无声响。 后来陈进峰问贺兰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贺兰想了想,问道:“你觉得我把厂子迁到卫宁来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但你千万别跟我爸说。”陈进峰捏一捏眉心,沉声道:“我知道你难,也知道你把厂子迁走绝对是正确的,但是我爸肯定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 “之前有一次他跟我说过,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让我该走就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以为他早就知道我想走这步棋。” “知道归知道,看见归看见,现在的情况……你忍心让他眼睁睁看着厂子搬离陈庄村?” “我知道,所以没想过马上就干,我说以后。” “以后……我支持你。” 从医院出来,贺兰特意去住院部墙外找了找,没找到谢益清和他的摩托车,于是便打车回了四合院。 她在城隍庙路口下了车,刚一拐进黄鹂胡同,远远的竟然又看见谢益清在摆摊,卖的还是上午那些物件。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不在自家墙根底下窝着,改换到别人家墙根底下蹲着去了。 他卖东西还是那么随心所欲,短短一段路的工夫,贺兰听到的价格跨度就从一千块蹦到一百万。 有一个精巧的黄杨木小座钟,买主看样子诚心想买,让谢益清给个准价儿。败家子后仰抬头,一边拿后脑勺磕墙皮一边吊儿郎当地回答:“那就不卖钱了,前边春和堂正对大门挂着一块童叟无欺的匾,你拿那个‘叟’字来换这个座钟。” 贺兰连忙紧走两步上前打岔,生怕晚一秒钟谢益清就招买主一顿打。 第88章 蒹葭苍苍,偷鸭子忙 春和堂是卫宁本地一家老字号药材铺,祖上也曾闯出过一些名堂。可惜黄鼠狼下豆杵子,一辈不如一辈,传到如今仅剩一间店不说,药材质量还在连年下滑。 去年底有个老头儿在店里配了一副调理身体的中药,不知怎么吃中毒了,进医院好一通抢救才活过来。后来经过医院的专业仪器检测,他喝的中药里一味何首乌有明显的毒性反应,合着老头儿是被调理身体的中药给放倒的。 再一深究,好么,春和堂一家快百年历史的老店,生首乌和熟首乌竟然搞混了,伙计给老头抓的是未经熟制的生首乌,剂量又大,老头年纪也不小了,身体没抗住毒性。 后来老头的家属拿着医院的检测报告和药渣跟春和堂好一顿扯皮,臊白店家的时候曾扬言让他们把童叟无欺的匾额摘了。最后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解决的,反正春和堂到目前为止还开着,那块童叟无欺的匾也没摘。 谢益清不是一般的会调理人,让买主去抠叟字儿,这不是明摆着让对方去打春和堂的脸么?不知就里的去了还不得让打出来。 幸亏那位问价的买主也是本地人,一听谢益清这条件放下座钟直起腰,狠狠白他一眼:“吃饱了撑的?我惯的你!” 贺兰差点因为没刹住车而崴脚,待人走开后她也问谢益清:“是不是真的?” “什么?” “你是不是真吃饱了撑的?” 谢益清不搭理她,兀自蹲在那里开始收摊。铺了满地的老物件,在他的手下有零有整地变换组合,最后竟然紧凑到表面上只有一个座钟和一个梳妆匣,包袱皮一卷抱着就能走。 贺兰总算知道他手里为什么会有各种各样的梳妆匣了。 谢益清收拾着手里的东西,贺兰站在一旁观察他,直觉这人今天不太对劲。薄唇微抿,嘴角下拉,眼皮半抬不抬,一双浓眉中间锁着两道皱纹,看上去似乎有些郁闷。 他在不满什么呢?东西没卖出去?就他这个德性,没人买很正常好,卖出去才不正常。 贺兰正在揣测的时候,旁边卖手打铝锅的大爷忍不住嘟囔:“可算要走了,你再不走我都怕受连累。哪有你这样的,你那哪是卖货,纯粹是上赶着找挨打。” 贺兰扭头仔细观察谢益清,这家伙眉目间的确有一丝戾气,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像要去炸碉堡。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四合院,蒋梅迎上来询问村长的情况,顺便问贺兰晚饭想吃什么。 “晚饭你和家明想吃什么自己做,我和外甥出去一趟。” 谢益清扭头看向她,眉目间的戾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解。 “有点事要去办事处一趟,你骑车送我方便一点。” 谢益清听话地去换衣服拿头盔,贺兰顺手就把墙角的一把小花锄和一大瓶水塞进了摩托车尾箱。 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驶向开发区,走到园区大门口的时候贺兰轻拍谢益清的背,叫他调转方向去旁边的野湖。 野湖存在有些年头了,湖边生长着茂密的菖蒲,冬季一到枝叶凋零,光秃秃的菖蒲杆上留下许多蒲棒,像烤熟的淀粉肠一样惹人垂涎。 贺兰一下车就疯了。钻进菖蒲丛中放肆地去折蒲棒,折下来后第一时间便五指用力狠狠将蒲棒攥在掌心。本来完整无缺的蒲棒经她的大力金刚指碾压瞬间分崩离析,细小的绒毛四处乱飞。 折了十来根才有些尽兴,贺兰一转头看见谢益清还站在岸边干看,仰脸问道:“看什么呢?下来玩啊。” 谢益清没有多问,跳下湖边的土堆,随手就去折最高的一根蒲棒。 “等一下。”贺兰抓住他的胳膊及时阻止,“凡是大的你都折下来给我,不能捏。” “为什么?” “大的都熟了,能做枕头,我想给村长弄一个。”提到村长贺兰忽然间想起什么,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忘了跟你道谢,幸亏有你村长才能住进高干病房。” 就像没有问贺兰来开发区要办的事就是折蒲棒一样,谢益清也没有问她怎么知道高干病房的事,只微微一点头,说了声没什么。 两人不发一言地折蒲棒,沿着湖边向远处走,距离摩托车越来越远。 折着折着贺兰敏锐地听到几声异响,她立刻扯住谢益清的袖子迫使他弯腰蹲在茂密的菖蒲丛中。自己则缓缓拨开挡在眼前的枯枝断茎,从怀里掏出那把鹿角弹弓。 目睹一切的谢益清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灵魂质问:“你折蒲棒为什么还带着弹弓?” “搂草打兔子,顺便嘛。”贺兰回答得极其随意。 湖面结了冰,一群野鸭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在冰面上大摇大摆地向前走。 贺兰咽了口唾沫,往弹弓皮子里放上一颗榛子,瞄准最大最肥的那只野鸭子的脑袋,嗖的一下射了出去。野鸭子应声而倒,其他鸭子咕嘎一阵作鸟兽散。 贺兰大笑两声,拨开菖蒲丛就跑过去捡起那只翅膀还在微微抖动的鸭子。好家伙可真肥,怎么也得有四五斤重,拿回家叫梅姨炖了刚好可以给村长和村长媳妇补身体。 那颗充做子弹的榛子极其精准地嵌在鸭子的右眼当中,贺兰不由得非常得意,忍不住提起鸭子尸体朝岸边的谢益清显摆:“看我这技术……”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岸边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偷鸭子的!你给我站住!” 贺兰缩起脖子循声望去,只见四个手握镰刀和锄头的壮汉从远处朝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还在嚷嚷。 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岸边的谢益清一声令下:“快跑!” 贺兰的双腿在冰面上划拉出残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谢益清的方向跑。谢益清一把将装蒲棒的袋子甩在背上,在贺兰将将跑到他身旁的时候伸手去拉她的胳膊。 可惜准头没找好,没能拉住贺兰的胳膊,却刚好拉住了她手里那只肥鸭子的一只脚。 两人谁都顾不上这个插曲,齐心协力往岸上爬。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发现离摩托车还有十万八千里。 谢益清刚才连滚带爬顺带拉扯贺兰出力较多,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贺兰比他稍好一些,尤其在听见身后有狗叫声传来的时候,她有如神助一样脚底生风,扯着肥鸭子和肥鸭子另一头的谢益清便朝摩托车的方向猛冲。 待四个追赶偷鸭贼的男人爬上岸,只见远处一辆漆黑的摩托车流星赶月一般驶向宽阔的大马路。车上两个小贼缩脖掩面,后座上那个小贼手里竟然还死死抓着被偷的那只鸭子不放! 第89章 没活够 灰尘和疲于奔命时身体大量分泌的汗水混合在一起,再加上一头一脸的绒毛,回到家的贺兰和谢益清看上去跟刚下山的野人一样。 两个人一人抱着一大杯凉白开咕嘟咕嘟灌了个痛快,喝完贺兰一抹嘴,感慨道:“我小时候跑一百米都没这么快过。” 秦家明看着他们俩鬼画符一样的脸直乐,问谢益清:“你呢谢大哥?” 谢益清一屁股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双手撑着后仰的身体,仰面朝天露出一丝微笑,“舒服。” 嘴角不耷拉了,眉头不皱了,眼睛也有神了,此刻谢益清俨然已经从败家子的壳子里脱身,又变成了温润如玉的美男子一枚。 贺兰不由得有些纳闷,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啊?明明跑一圈八百米就能解决的事,他非得浪费时间和财力去找别人的不痛快,目的就为了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发泄一下?这不纯纯有病么。 蒋梅这时提着那只惨遭天谴的肥鸭子走过来,哭笑不得地说:“这鸭子脚上还带着环儿呢,明显是人家自己养的。” 三个人一起抬头看向贺兰,贺兰尴尬地挠了挠脸颊,道:“那我上哪儿知道去啊,去年我在湖边打了只野鸡,以为这鸭子也是野的,顺道就给打了。” 谢益清垂下眼皮,看了看她口袋里露出一角的弹弓皮子,抿嘴没吭声。 “再说打都打了,总不能再还回去,要不然我不是白让狗撵一回?明天给它炖了,拿去给村长补身体。”贺兰一锤定音。 那鸭子特别肥,光鸭油蒋梅就剔下来小一斤,即便如此炖好的老鸭汤里依旧飘着厚厚一层油脂。蒋梅把鸭油煸出来烙了一摞油饼,连带着老鸭汤一起拿给贺兰送去医院。 刚好村长媳妇一干陪护的人还没吃中午饭,于是便一人捧着一张油饼一碗老鸭汤在外间吃了起来。 贺兰看得清清楚楚,还处在禁食期的村长唾沫咽了一口接一口,眼神半点都不敢往外间看,盯着营养液的目光怎么看怎么生不如死。 贺兰用棉签蘸水给他润了润唇,又把蒋梅连夜赶制的蒲棒枕头换上。 “没想到,活了一辈子到老还能有挨饿的一天。”村长自嘲地说。 “知道饿是好事,证明身体机能没出现问题。”贺兰宽慰他。 村长半晌没言语,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跟我说实话,癌细胞是不是转移到胃里了?” 贺兰瞪他一眼,“医院的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别自己吓自己。” “我总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不可能是因为安乃近。” “要不我给安乃近厂家打个电话,让他们厂长来慰问慰问您老,都这样了您还惦记他们厂的声誉呢?” “你这丫头说话是真不中听,不爱跟你唠嗑。” “就跟您说话多好听似的,自己给自己判绝症,您到底想干嘛呀?” 村长长叹一声,说道:“没想干嘛,就是没活够,没活够啊。” 贺兰差点让老头一句话给逼出眼泪来,扭头看向窗外,说道:“没活够那就好好活,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丫头……”村长刚说了两个字,外间忽然响起说话声,紧接着村长村长媳妇打开病房门,引一众父老乡亲走了进来。 有人一见村长就哭,有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还有人放下手中的礼物,蹲在墙边垂头不语,眨眼间偌大的病房就被填得满满当当。 贺兰退到外间,没看见陈进峰,便问村长的大孙子:“来过几拨人了?” “今天这是第二拨,比第一拨人还多。” “都有谁?你认识的多吗?” “都是咱村的,没有外人,你来之前远达哥刚领着媳妇来过,临走还给我奶留下一百块钱。” 高远达想必是来打听消息的,也不知道他看见比昨天状态强上许多的村长心中会作何感想。 里间的村长正在跟村民们寒暄,话题从自己的病况逐渐转移到食品厂上面。村民们纷纷劝他安心养病,厂里有贺兰还有陈进峰,再不济还有村支书,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贺兰对村民口中的先后顺序感到满意,起码证明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怎料村长并不满意,强撑病体说道:“都是没走过弯路的小年轻,我怎么能放得下心?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孩子小,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老哥几个能提点就帮忙提点一下,能担待就多担待,就当我拜托你们了。” “贺兰跟进峰都是好孩子,心里头装着咱们陈庄村,俩人一直惦记着要给村里盖别墅的事,刚才正跟我唠这个呢,我说我怕是不中用了,别墅这件事只能靠他们俩努力。贺兰跟我叫板,非说能让我看见别墅建成的那天。” 一屋子人又哭又笑,贺兰看不得村长强撑的模样,转头走了出去。 陈进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躲在楼梯间吞云吐雾,脚下已经扔了两个烟蒂。 贺兰走过去朝他一伸手,“给我也来一支。” 陈进峰低着头,看都不看她便利落拒绝,“不是啥好东西,你别抽了。” 贺兰刚想上手去抢,蓦地发现陈进峰另一只手里握着几张皱巴巴的a4纸。她像被针刺到一样猛地抬头去看陈进峰的眼睛。 入目一片猩红。 “化验结果出来了?” “嗯。” 陈进峰像是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双手抱头痛哭出声。 a4纸打印的化验结果飘飘洒洒落在台阶上,贺兰弯下腰一张接一张捡起来握在手中,却连低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份结果先给我,我拿去外面打印一份假的,有人问你就拿出来给他们看。” 不管陈进峰有没有听进去,贺兰将化验结果折起来放进口袋,推开楼梯门进入走廊。 一扭头忽然看见半个人影大踏步进入村长的病房,看身形像是村支书。贺兰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急忙跟了上去。 里间的父老乡亲们还没走,贺兰刚刚挤到门口就听见刘书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县里的确切消息刚刚传出来,我们都相信您老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欢欣鼓舞,一鼓作气战胜病魔的。” “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正式通知您老人家,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副食品公司的合并规划县里已经通过了审批,接下来光明食品厂即将与海鑫公司正式合并,厂址就定在现在的海鑫公司所在地,并且合并后将立即与鼎誉国际的外资代表进行洽谈,商议合资相关事宜。” 隔着玻璃和人群,贺兰眼睁睁看着村长的脸色几经变换,继而毫无预兆地吐出一口鲜血。 第90章 釜底抽薪 病房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惊慌失措者有,愤怒不平者有,还有从头到尾没明白怎么回事,傻傻站在原地不明就里的人。 贺兰第一时间冲进去按紧急呼叫铃,随即大声命令乡亲们:“还愣着干嘛?把这两个狗东西给我撵出去!” 陈进峰紧跟在医生护士身后跑过来,看见村长雪白的被子上一片血迹,又听到走廊里乡亲们跟村支书理论时的只言片语,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扭头他冲到走廊里,抬起拳头照着村支书的面门就砸了下去。第二拳原本要砸刘书记的,奈何被反应过来的乡亲紧紧抱住身体,没能成事。 医生和护士在里间进行抢救,贺兰最后走出病房,来到捂着半边脸满面怒容的村支书面前站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最好祈祷村长他老人家能挺过来,否则小心你们高家断、子、绝、孙!” “你无缘无故跟我放哪门子狠话!村长得病又不是我下的药,你跑出来威胁我算怎么回事?各位都给我做个见证,将来我们家要是有个风吹草动这个贺兰绝对就是头一号嫌疑人。”村支书龇牙咧嘴说完这一通,眼见着陈进峰又提起了拳头,急忙身子一矮拉着刘书记逃之夭夭。 陈进峰在二人身后厉声骂道:“畜生!” 贺兰:“畜生不如!” 畜生尚且知道反哺跪乳,就算村长和村支书之间不是血亲,好歹村长是看着他长大的,两人搭档在一起工作十几年,他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这么刺激老头? 对于厂子合并的事村长是什么态度村支书一清二楚,然而他照样跟在刘书记屁股后面,任由刘书记向村长公布合并的“好消息”。他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对于村长来说相当于催命符吗?答案是他肯定知道,并且他就是故意的。 嘴上说得好听是两家企业合并,事实果真如此吗?既然是合并,为什么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光明厂搬去海鑫所在的厂址生产,而不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海鑫搬到光明食品厂来? 真相就摆在眼前,村支书乘人之危,罔顾村长和贺兰的意愿,弃陈庄村全体村民的利益于脑后,将光明厂拱手送人了。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村支书与乡里是因为什么而操之过急,甚至不惜用上了釜底抽薪这一招,但是情况显而易见比贺兰和村长预想中要糟糕许多倍。 村长心心念念的小康村也许再没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医生与护士鱼贯而出,主治大夫将陈进峰和贺兰叫进办公室,直言不讳道:“化验报告你们都看过了?病人的身体素质在同期年龄段里算不错的了,能够走到今天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以目前的医疗水平来说我们只能尽全力减少他身体上的疼痛……” 后面的话贺兰没有听完,游魂一样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等在走廊里的乡亲少了许多,贺兰以为人先走了,结果是被村长叫进了病房。 医生刚刚为他打了止疼针和止血药,村长现在的面色看着好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一如之前那样清晰,与之相反的是乡亲们说话的声音低下来,也变得更加沉闷了。 “你们刚才都听见了,二小子跟乡里这是打算卖了咱们食品厂,说句心里话,我不乐意。” “但是我不乐意没用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上面已经决定了,早晚都得卖。” “到时候厂子卖了肯定得给咱们老百姓分钱,你们别以为这是啥好事,一顿撑和顿顿饱有啥不一样大家伙心里应该都明白。” “乍一看厂子卖了分到个人手里的钱不少,实际上你细算,咱们厂每年的分红都在涨,后面涨的还会更多。现在把厂子卖了,那就是彻底断了大家伙的后路啊。” “我在这儿求老哥几个一件事,回去跟家里和亲戚们好好唠一唠,食品厂是咱们陈庄村的摇钱树,不能卖啊。” 强撑着说完这些话,止疼药的药效上来后村长缓缓闭上双眼,呼吸继而逐渐变得绵长。 乡亲们搭伴一起往外走,贺兰送他们到医院正门。临走两个老头一人把住贺兰的一条手臂,殷殷道:“贺厂长,你跟村长肯定是一条心,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保住咱们食品厂啊。” 贺兰挤出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我一个人能力有限,不然村长大爷刚才也不会拜托您几位了。没看出来吗?村长是在发动群众基础,寄希望于人多力量大。” 食品厂是村集体的产业,不管是卖还是留绝不是上面简单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必须要经过村民大会表决。如果村长这步棋走的没错,那么食品厂还是有希望完整如初保留下来的,最坏的结果也要留个壳子在。 乡亲们如梦初醒一般走了,大概率回村后就将消息立刻扩散了出去,于是下午分别又来了两拨人马,村长还是那些话,车轱辘一样反复对来人说。 贺兰几次提醒他该休息了,老头始终不听劝,当天夜里住进重症监护室时还在安排陈进峰和贺兰各司其职。 正月初四村长入院治疗,三天后正月初七,三天时间里贺兰和陈进峰分别与村里三分之一以上的户主见过面,并将食品厂合并后的利害关系逐一与乡亲们讲解透彻。 期间村支书父子也没有闲着,高远达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大肆在村里鼓吹外资企业的待遇优厚,以及县里和省里对外商投资的重视程度,一番上纲上线后竟然真的得到了许多人的大力支持。 村支书有过之无不及,相当一部分村民被他装出来的那副苦心孤诣的模样骗到了。 正月初七中午村长躺在病床上掐指一算,己方的支持者无论是在村民人数,还是代表人数上已经完全达到了召开村民大会的要求,于是果断吩咐陈进峰回村去向村委会提开会申请。 “村委会能同意吗?”贺兰有理由相信村支书私下会将申请书烧成灰,然后当做从来没看见过。 还不等村长和陈进峰回答,医生和护士进来查房,话题只能告一段落。 这时贺兰的传呼机忽然响起提示音,按亮屏幕后只见上面显示一行大字:村民大会召开,速回。发信人落款是匿名两个字,看得她一阵心惊肉跳,不禁说了一句:“村支书那边先动手了。” 病床上的村长闻言死死盯住她,喘着粗气道:“你们马上回去,记住,唱票!” “一定要唱票!” 第91章 楚河汉界 贺兰与陈进峰在医院门口以二百元的高价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陈庄村,看在钱的份上司机将油门一踩到底,不到一个小时就将二人送到了目的地。 习俗上正月初七又称人日,此时此刻的村委会大院里人山人海十分应景,许多人挤不进去踩着凳子也要爬上高处看个明白。 贺兰和陈进峰刚下车就被眼尖的村民看到,有人大声呼喊他们快来,有人默默转过身去全当没看见。 村委会的办公室门前摆着几张长条课桌,正中间是一个票箱,左右两侧各摆着一些纸笔。村民们排队上前在纸上写写画画,然后将纸张团成球塞进票箱里。 “这村民大会开的可够急的。”人未到话先到,贺兰从人群中挤上前,刚一站定便与稳坐在票箱后面的村支书对视,“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位了吗?” 随着她的出声,刚才还有些热闹的大院顿时鸦雀无声。 村支书看见贺兰和陈进峰时明显怔了一瞬,然后恢复镇定,且笑得稳操胜券:“这个你放心,村民大会绝对不会落下任何一个村民。要不是我特意安排人去卫宁通知你们,你们也不可能回来的这么快,是不是?” 贺兰对他话里的真假不置可否,面上一哂,“不知道今天开会表决的是什么事啊?” 村支书一双大掌放上课桌,左右分别拍了一下,说道:“你自己看。” 票箱前面的地上摆着两块长方形木板,中间留出一条投票的通路。左边的木板上贴着一块红纸,标题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合并倡议书。 只看了一眼标题贺兰便往右侧看去。右侧木板有两块,贴的却是白纸,第一张纸上的标题是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讨贺兰檄。 这四个字成功引起了贺兰莫大的兴趣,她何德何能,一千多年后居然能跟武则天一个待遇。 檄文总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指责贺兰在工作上以权谋私,证据分别是她在卫宁办事处配备了很多不必要的生活设施,且自己长期在办事处留宿;担任副厂长期间自己私人买房却指使厂里员工为其装修,完工后没有付给工人一分钱工资;在众多村民都没有工作的情况下,她却先后在厂里安排了许多县里的下岗职工再就业。 还有许多事实确凿的证据,光是这部分的罪状就罗列了整整一块板子。 第二部分指她言而无信,证据是她跟村长的合作协议上明确标明她是设备入股,但后期辣条和薯片生产线上马时需要贷款,她却躲起来逼迫村委会出面主动承担贷款责任。 第三部分说她独断专行,置集体利益于不顾,在没有经过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就将西北地区的特许经销权给了出去,且经销商价格还与厂里的业务员们一致。 第四部分批评她是非不分,钱丽云与丈夫离婚她明明负有主要责任却丝毫没有反省,不仅没有从中协调,还当街殴打钱丽云的丈夫,助长了不守妇道之人的气焰。 这一部分的证据最为确凿,因为钱丽云的准前夫赫然就在现场,正在义愤填膺地盯着贺兰,看样子在贺兰赶来之前他已经在群众当中诉过苦处了。 看完檄文贺兰扯起一边嘴角,笑道:“没看出来啊,您这檄文写的像模像样的,平时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 村支书眉头微皱,一副委屈的模样,“你误会了,不管是红的还是白的都不是我的授意,全是乡亲们的自发行为。” “乡亲们能人辈出,可喜可贺啊。那我想问问,召开村民大会也是乡亲们的自发行为吗?” “的确是,国家规定三分之一以上的村民代表提议召开村民大会,村委会就应该予以允许。” “哦,国家有这个规定,可我怎么记得国家还规定召开村民大会必须提前十天以上通知村民,您是不是忘了还有这条?” 村支书脸色一变,面对全村村民他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张口结舌找补道:“这不是乡亲们催得急么,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事急从权嘛,可以理解。”贺兰老神在在给村支书递台阶,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尘,微笑道:“但是不合规定就是不合规定,这种情况下投票表决出来的结果想必难以服众?” 村支书:“那你觉得怎么样才算服众?” 贺兰:“我哪知道啊,要不您打电话请示一下刘书记?” 村支书心中顿时就是一紧,一旦贺兰把违规召开村民大会的事情捅出去,轻则他要受上面一顿申斥,重则有可能乌纱帽不保。如果再连累上刘书记,那他这辈子怕是只有回家种地一条路可走了,因此他一百个不可能跟刘书记联系。 不过村支书也不是蠢人,他没有上贺兰的当,而是转头对在场的村民们说道:“大家伙都在呢,长嘴的都说一说,今天开村民大会是不是大家伙自己愿意的?我没逼着大家伙到这儿来?” 人群中许多人应声而动,纷纷附和,还有人揪着檄文中贺兰的错处不放,当场质问起她来。 也有很多人仗义执言,一边对突然召开村民大会表示不满,一边表示对贺兰和村长的支持。 两方人马在大院当中激烈地争论起来,进而发展到争吵,眼见着楚河汉界渐渐形成,接下来怕是就要上演全武行了。 贺兰没有出声阻止,抱臂站在那里看人吵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陈进峰猜测她想拖延时间,好达到彻底将村民大会搅黄的目的,于是袖子一撸也上了“战场”。 他的出现令胶着的战局明显朝着有利于贺兰的方向倒去。谁不知道陈进峰是村长的儿子,他的意思就是村长的意思,出于对村长几十年的信任,相当一部分人面上现出犹豫的神色。 现场乱成一锅粥,村支书几次出声喝止都没能成功。转头看到贺兰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村支书登时咬紧了后槽牙,接过会计跑着递过来的大喇叭便喊道:“大家伙安静!安静!千万不要上了群众当中一些坏分子的当!” 这次的声音足够大,现场很快便被喇叭声镇住了,只余一些窃窃私语。 贺兰掀起眼皮看村支书,“群众当中的坏分子?说我呐?” 会计身先士卒,一挺胸脯道:“不是你是谁?!之前大家伙投票投的好好的,你一来就搅合得不成样子,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我安的是天地良心。”贺兰转身四顾大院中所有人,大声道:“不像有些人那样假公济私,明面上一片丹心为民着想,实际上干的却是趁人之危、排除异己的龌龊事!” 这句话就差指着村支书的鼻子说出来,立刻就引来现场不愿意食品厂搞合并的父老乡亲们的热烈拥护。对面希望合并的一群人自然不乐意,两方人马眼看着又要开战。 “安静!”村支书吼完放下大喇叭,问贺兰:“不要指桑骂槐,你到底想怎么样?” 贺兰抱臂环胸,冷冷一哂,“很简单,重新开始投票,并且要实名制公开唱票。” 第92章 票 村支书心中一喜,紧接着又是一忧。喜的是贺兰并非要阻止投票,忧的是她要求当场唱票,还必须是实名制,这个要求……十分不利于他接下来要进行的计划。 隔着人群,村支书父子遥遥对视一眼,高远达朝自己父亲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 村支书心中不由得信心大增,定一定心神,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道:“这个要求还算合理,村委会没有理由拒绝。” 贺兰一伸胳膊从桌子后面拖出一张凳子,端端正正坐在合并倡议书前方,将贴倡议书的木板挡得严严实实,颐指气使道:“时间宝贵,这就开始。” 唱票就是当场公开投票人的投票结果的意思,因此村支书分别安排了两个记录员一左一右严阵以待。左边记录不同意合并的村民的姓名以及身份证号,右边登记同意的。 票箱被会计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黑板,采用十分古老的画正字的计数方式来统计投票结果。 一开始没有村民主动上前投票,高远达甘为人先,从人群里跳出来把那两块写有“讨贺兰檄”的木板放在课桌上,随后从右边的记录员手里领了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与身份证号,写完后他还不忘向在场乡亲们展示一下。 他带了头,村支书的近亲纷纷自动自发出面在右侧排起了长队。 陈进峰当仁不让带了己方的亲信在左侧大排长龙。 随着妇女主任一声接一声的唱票,端坐在凳子上的贺兰忽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家庭将选票平均分配了。 夫妻各站一边、父子分列两队的情形比比皆是。比如秦老二和他媳妇两个人,秦老二站在左边,他媳妇则去了右边。再比如许多在食品厂工作的年轻人都选择了左边,而他们的父母往往会选择右边。 总体来说挺贺兰的人都比较年轻,而上了年纪的人则更愿意相信村支书。 陈进峰也发现了,并且他认为这种情况对己方十分不利,于是一撸袖子说道:“我再去讲讲。” 他试图再去游说一番还没有选边站的村民,不想却被贺兰伸手一把扯住,“尊重他人的选择。” 他们这边选择尊重,机会就就被高远达抓在了手中。如同一只苍蝇一样,他在人群当中不断穿梭,专门在犹豫不决的村民身旁徘徊、游说、再之后拉拢。 在此之前双方的投票数目一直咬的很紧,差距从来没有超过五票,妇女主任唱票时一票左一票右,接连平均分配好几个回合后才会有某一方额外增加一到两票的情况出现。 随着高远达的努力,越来越多的村民选择站在右侧,投票结果开始向左侧倾斜。 陈进峰心中微凉,低声问贺兰:“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不做最后的努力。 其实只要静下心来仔细回想,陈进峰很容易便会发现贺兰之前的言行当中每每透露着抽身而去的打算。就算是之前在医院对他发出东山再起的邀请时,贺兰也没有向他承诺过一个字——再起后的东山会与陈庄村有关。 一直想要将贺兰与陈庄村绑在一起的从始至终都是村长。 心中缓缓被悲哀淹没,陈进峰喉头有些哽咽,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贺兰竟然会在紧要关头选择弃陈庄村和父亲而去。 望着左侧比右侧已经少了三个正字的黑板,贺兰淡淡开口道:“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村支书方面仗着有乡里给他撑腰,能够保证合并后给每位村民一次性发放一到两万块的出让补偿款。而她和村长呢?即便年年上涨的分红人人都能看得见,可是与村支书的承诺比起来却显得不值一提。 还是那句老话,胳膊拧不过大腿去,她拿什么来与村支书争?输赢其实早有定论。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还要求唱票?”陈进峰垂下眼睛,双眼无神地看向地面。 “想看看有多少人对得起村长的一片心,看看值不值。” 夜幕降临,村委会大院里的白炽灯亮如白昼,灯光映射下村民们严肃紧张的神情越发无所遁形。 陈庄村年满十八岁的村民总计2072人,共有2000人参与了这次投票,结果不出贺兰所料,村支书以六十八票的微弱优势险胜。 结果出来后村委会大院里的气氛顿时就是一松,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顷刻间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雀跃。 有在左侧投了反对票的村民围着村支书询问补偿款相关事项,也有一小部分人来到陈进峰与贺兰身边,问一问陈进峰村长的身体情况,顺便宽慰他几句事在人为之类。 贺兰在灯光下誊抄选票名单,低头对四周的一切充耳不闻。 高远达见到贺兰云淡风轻的样子忍不住回想起前几天在乡政府走廊里的那一幕,眼下他稳操胜券,便想上前出口恶气。 走到半路时村支书伸手将他拦住,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人多眼杂,板上钉钉之前别给自己找麻烦。” 高远达只好含恨转身。 贺兰掀一掀眼皮,将不远处那对父子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对高远达没能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感到些许遗憾。 回程的路上陈进峰一言不发,医院门口下车时贺兰对他说:“不要让你爸看见你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陈进峰问。 “一蹶不振,他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连这点打击都经受不住。” “我没有,我是担心我爸……他经受不住。” “他肯定比你想象的要坚强。” 两人直接来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意外被护士告知因为村长强烈要求,他已经转回高干病房了。贺兰与陈进峰马不停蹄赶回病房,只见病房里的电视剧正在播放新闻联播,家属们静悄悄陪着病床上的村长听新闻。 “回来了?”看见两个人走进来,村长微微抬起手来,“结果怎么样?” 陈进峰上前握住父亲的手,顿了一会儿道:“差68票。” “68票。”村长静静复述一遍,忽然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巧了,我今年刚好68岁。” 贺兰从口袋里拿出那份投票名单放在他的手旁,问道:“这上面都是您老的支持者,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 “什么叫我的支持者?丫头,这上面是我和你,我们俩的支持者。”目光一寸寸在投票名单上描摹,村长嘴角含着一抹微笑,“不错,比我想象中的人数还要多一些。” “我是不中用了,现在只能靠你。”村长用眼神示意贺兰走近一些,将名单郑重放在她的掌心,“一定要对得起他们。” 贺兰看向掌心,老人抓住她的那双手颤抖着越来越用力。陈进峰把着父亲的手臂,看似想要将其撤回来,又好像舍不得一般,虚虚的扶着。 新闻联播播到尾声,病房窗外忽然炸亮一朵烟花,玻璃上的火树银花映衬得贺兰脸上明暗交叠。 许久之后她回了一声:“好。” 第93章 生日蛋糕 电视台重播戏曲晚会,村长在《穆桂英挂帅》的唱腔声中缓缓合上眼睛陷入沉睡。 陈进峰送贺兰下楼,二人一路沉默,直到走出住院部大楼陈进峰才终于开口,“对不起。” 这句道歉既是为了他在投票现场曾对贺兰有过的短暂误会,也是为了刚刚病床前村长的一番嘱托。陈进峰终于不得不承认贺兰从前怨他不争气是对的,如果他争气一些,那张长长的投票名单就不会山一样压在贺兰肩头。 那本应该是他的责任,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继任者。 “没必要。”贺兰停下脚步,望着天边繁星呼出一口白气,“我和你一样当村长是父亲,亲兄弟之间不说这个。” 继上次楼梯间之后,陈进峰第二次产生了流泪的冲动,“我爸他,他也是,拿你当自己亲生女儿。” “我知道,他跟我说过。”贺兰眼圈一热,深呼吸几次后说道:“想收我当干闺女。” “我妈有准备,开始想正式摆几桌酒来着,后来,后来我爸病了,他怕病了以后收你当干闺女对你将来有妨碍,就再没提过。” 冷风刺骨,贺兰将大衣拉链拉到最上面,包裹住半张脸,轻声说道:“知道了,回去。” 从二院到黄鹂胡同,贺兰信马由缰走了一个多钟头,几次走错路口又返回去,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快十点钟。大门虚掩着,三间正房都亮着灯,金香玉偏爱的美式乡村风格的厨房里有人影绰绰。 走近落地窗一看家里另外三个人齐聚一堂,谁都没闲着。 厨房里有座中看不中用的壁炉,此时正熊熊燃烧着柴火,秦家明拿火钳在火堆中不断翻腾着什么。紧挨壁炉旁边是金香玉花大价钱从国外买回来的烤箱,蒋梅戴着双防烫手套,弯腰盯着烤箱一眨不眨地看,脸都快贴到烤箱玻璃上去了。 谢益清拿着本书,逐字逐句念出来的居然是关于蛋糕的做法。 贺兰将胸中郁气呼出去,推开门面带微笑道:“做什么呢?” 三个人同时扭头看向她,蒋梅鼻头沾着面粉,秦家明脸颊上两道炭黑,谢益清乍一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额头的刘海不知怎么被烧焦了一撮。 望着这丑态百出的三个人贺兰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蒋梅脱下手套讷讷说道:“身份证上今天是你生日,忘了?” “所以,你不做长寿面改烤蛋糕了?”闻着空气中香甜的黄油味道,贺兰笃定地问。 “谢大哥说甜食能让人心情愉悦,妈就听他的了。”秦家明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尖,印堂立刻发黑。 贺兰噗呲一笑,问道:“烤箱不是用电的吗?你这灰头土脸的是怎么回事?” 秦家明嘿嘿一笑,说道:“我寻思烤红薯不也是甜的么,就在壁炉里烤了几个。” 不用问,谢益清的刘海肯定是给壁炉生火的时候烤焦的。 贺兰抱臂看着眼前的三个人,眼睛里满是笑意,“那烤好了吗?” 回答她的是烤箱的一声叮响。 在贺兰回来之前三个人其实已经失败过三次,这是第四次,好不容易才烤成功。烤箱里的是烘焙新手必学的戚风蛋糕,脱坯后还要在上面抹奶油、裱花以及装饰一些水果罐头。 厨房岛台上用具以及材料一应俱全,蒋梅把蛋糕捧出来放在平底盘上面,秦家明十分殷勤的给谢益清围上围裙,谢益清一手铲子一手奶油,像模像样地开始装饰蛋糕。 或者叫刮腻子更合适,贺兰暗暗心想。 谢师傅虽然是第一次上工,但动作稳中有序,腻子,嗯,奶油,奶油刮得厚薄一致,裱花时动作顺滑得仿佛一个老手,看得蒋梅和秦家明连连赞叹不已。 蛋糕上的装饰品谢益清用的是新鲜的草莓和猕猴桃,黄桃罐头做底,再淋一圈巧克力酱,这款令三人屡败屡战的蛋糕终于完工了。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但四个人都没有丝毫困意。秦家明打了鸡血一样将生日帽戴在贺兰头顶,按着她在餐桌前听他们三个唱荒腔走板的生日歌,然后忙三火四地催她许愿,吹蜡烛。 秦家明平时精得像猴儿一样,关键时刻却犯傻,他老老实实在蛋糕上插满22根蜡烛,将好好一个生日蛋糕插得跟签筒一样仍没觉出有哪里不对。 直到贺兰吹了三次才将所有蜡烛全部吹灭,秦家明垮起一张脸向谢益清求教:“谢大哥,生日蜡烛没能一口气全吹灭,没啥说法?”他怎么记得从哪里听到过一口气全吹灭才好。 谢益清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贺兰一摆手道:“哪有那么多说法,就算有,外国的洋神也管不了我这个中国的土着。” 她痛快利落地两刀下去将蛋糕一分为四,把巧克力酱最多的一块蛋糕留给自己,水果最多的一块给了蒋梅。秦家明从壁炉里取出他心心念念的烤红薯,嘴上不断念叨着让贺兰慢点吃,留出肚子给他的得意之作。 贺兰本来就没什么胃口,浅尝两口蛋糕就放下,十分给秦家明面子地捧起烤红薯扒皮。 蒋梅见她神色间不像是有心事的模样,心里顿时轻松许多,问道:“村长身体怎么样了?” “还行,下午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回病房了,医生说已经初步脱离危险。” “那就好,你和进峰没跟他说开会投票的事?人老了心窄,怕他承受不住。” “瞒不住,已经告诉他了。” “那他怎么说?” “他……”贺兰垂下眼皮换了只手拿红薯,轻声回道:“让我一定要对得起那932个投反对票的人。“ 蒋梅翕动嘴唇,好一会儿才问:“怎么才叫对得起?” “大概是家家住小洋楼,户户有小汽车。” “天爷!”蒋梅手抖将红薯掉在地上,“你一个人,这怎么可能?” 贺兰片刻都没有犹豫,回道:“还行,不算特别困难。”已经去掉比一半还多68个的担子了,她很知足。 她的答案听起来似乎特别轻松,出于对贺兰的盲目崇拜,秦家明立刻信以为真,蒋梅犹犹豫豫一副忧心不已的模样。 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旁观者清的只言片语,贺兰只好主动询问:“你呢?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谢益清眼中有片刻的诧异,顿了顿说道:“如果你需要用钱,我这里有一些。” 贺兰停下咀嚼的动作,扭头盯着谢益清好一会儿,忽然一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当真了。”原本她只是想听帅哥说两句温言软语解乏的,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母子两个真是,一脉相承的没有防人之心。 第94章 螳臂当车 正月初八,贺兰有两件事需要去做,第一件便是去工商局与张局长面谈。 “你来的比我预想中晚了三天。”张局长见到贺兰的第一时间便如此说道,“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食品公司的合并重组计划书早在年前便已经放在了张局长的案头,贺兰初一去家里拜年的时候张局长虽然没有点破,但话里话外无时无刻不在点醒她:形势如此,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按照贺兰炮仗一样一点就着的脾气,张局长认为合并决定下达的第一时间她怕是就要杀到家里来跟自己讨说法,因此他特意嘱咐老伴儿在家里准备了几个贺兰爱吃的菜,想等她上门时好好做一下她的思想工作。 只是没想到小辣椒这回十分沉得住气,三天时间要么按兵不动,要么动起来就雷厉风行,一见面直截了当就跟他打听鼎誉国际的投资意向。 “既然你已经知道,那我也就不瞒你了。”张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文件给贺兰,指着某页道:“省里对鼎誉国际这次的投资计划非常重视,可谓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鼎誉国际作为一家专门生产膨化食品的外企,来国内考察的几个月对外放出来的口风一直是独立投资,完全没有任何合资的意向。然而在省委省政府主动提供政策支持的大力邀约下,最终他们还是改变了初衷,决定改独资为控股。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他们最后将目光的焦点定在了相州县。确切来说,他们的考察报告中认为整个华北地区最具有潜力的膨化食品企业就是光明食品厂。 虽然光明食品厂有且仅有一条略显落后的薯片生产线,但生产出来的薯片已经畅销大半个中国,无论在质量还是口味上都已经深入人心。报告中着重写道,考察人员认为光明食品厂极具活力,这种活力大概是因为其领导层普遍年轻且大胆。 花言巧语的夸奖再多也迷惑不了贺兰的双眼,仅从轻描淡写的几行字中她便窥探到了鼎誉国际觊觎光明食品厂的真实目的。 他们最想要的是厂里花费四年时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搭建起来的销售渠道。 张局长对贺兰的判断表示肯定,随后说道:“这很正常,最近来华投资的外企越来越多,为了快速进入市场,同时节省时间和资源,利用现有的销售渠道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一方面可以迅速提高市场占有率,另一方面还可以有效遏制竞争对手的发展。” 贺兰将竞争对手四个字在齿尖品了又品,莞尔一笑道:“不知道我算不算鼎誉国际的竞争对手之一?” 张局长皱眉看她好一会儿,费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想跟鼎誉国际合作?” “对。”贺兰斩钉截铁地回答,唇角挂起一抹冷笑,“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合作。” 合作应该是双方互惠互利的,而不是像鼎誉国际这样,仅仅只是因为看上了光明食品厂的销售渠道,光明食品厂便被迫摆上了别人的餐桌,成为了盘中餐。 如果这项合作成功,那么海鑫得到了名,鼎誉国际得到了利,而消失在大众视野中的光明食品厂则根本无人在意。 张局长看似松了口气,说道:“你误会了,上面不是要让光明食品厂消失,你们干得好好的,还吸引到了外资的注意,怎么会让你们随便消失呢。” “不要总是把目光放在合并两个字上面,不是还有重组吗?合并重组是并行而不是二选一。” “哦,你以为合并就是光明食品厂被海鑫公司吞并了是?笨,真这么简单的话还用县里、省里一再开会研究吗?实话告诉你,让你们两家合并重组的目的最主要是为了扩大企业规模。” “只有你们的规模扩大了,在与鼎誉国际的谈判过程中才能占据更多的优势,得到更多的股份。” “你一个几十人的小厂拿什么去跟人家国际大公司拼?除了壮大自身你还有别的办法跟人家谈条件吗?” 贺兰将文件放回张局长的办公桌,淡淡道:“记得初一那天我跟您说过,我就想本本分分经营这个几十人的小厂,没有别的念头。我们厂又不上市,就算鼎誉国际想收购也无从下手,我完全可以不跟他们谈。”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渐渐的张局长的目光变得幽深许多。长叹一声后他说道:“别忘了你们厂真正当家做主的人是谁,你能说的算吗?”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缓缓漫上心头,贺兰强颜欢笑道:“我现在在您眼里一定特别可笑,上面决定了,下面投票表决了,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咬死不放手。” 这一刻张局长破天荒的对面前的贺兰产生了一丝怜惜,看着她明显消瘦的身体犹如看见一只站在车辙印里高举双臂的螳螂。 他按住贺兰的双肩使她坐下来,随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一叹再叹后勉强说道:“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眼下一定要以大局为重。” 原谅她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对大局两个字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情绪缓和后贺兰深呼吸一口气,用冷静的口吻问道:“你们为了大局让利那么多,就不怕外资连吃带拿最后扔下一堆烂摊子不管?” “谁敢?我们是社会主义社会。” “可是我记得书上说资本从诞生的那一天起,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为了利润他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张局长的眼神又恢复到看自己后辈的那种呵护和爱惜,略带埋怨和调侃地说:“要是让鼎誉国际知道,他们考察报告中一再欣赏的企业带头人在背后偷偷说他们坏话,怕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贺兰便也歇了继续深谈的心思。 怎料张局长想岔了,他以为站在贺兰的角度鼎誉国际是破坏她事业的敌人,所以她刚才扯虎皮做大旗,背后讲人坏话。张局长无奈地笑笑,语重心长道:“你这丫头,不用担心,你这么有事业心的人不会被埋没的。” 贺兰挑一挑眉,问道:“怎么?上面还给我安置了新工作?” 张局长却故意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95章 好消息与坏消息 从工商局大楼出来,贺兰翻了翻传呼机上的讯息。留言五花八门,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厂里业务员们迫切需要跟她面谈一次。 贺兰从前定下的规矩,业务员们平时走南闯北经常不在家,因此春节假期一律放到正月十五,从正月十六开始再正式上班。其他员工一律正月初七,也就是昨天开始复工生产。 而昨天下午村委会临时通知开村民大会,现场唱票,投票结果立刻产生。村委会和食品厂之间就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消息的传播速度非常快,外来人员最多的销售科业务员们第二天才集体得到消息已经算晚了。 出租车在厂门口停下,贺兰付费的工夫郭德宝一眼看见过来给她开门,待车走远他说道:“销售科来了很多人,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要我叫几个人过来?” “不用,都是厂里的业务员,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 郭德宝能放心才怪,他陪贺兰走了一段路,末了一转身跑回门卫室,提一把榔头出来塞到贺兰手里:“里边男人多怕你吃亏,这个你拿着防身,我就在院子里,有什么事你喊一声。” 贺兰从善如流地接下榔头,信步走进销售科。 销售科以前是一间教室,自打厂子正式成立还没有同时容纳过这么多人。贺兰提着榔头推开办公室门,粗略扫了一眼。还不错,来的人比她预料中多很多,除了几个村支书的近亲和铁杆支持者以外几乎全员到齐。 贺兰一言不发,抬腿直接坐在了销售科长的办公桌上,掂了掂手里的榔头,她对一众业务员们咧嘴一笑,道:“事情大家伙都知道了?我就不重复了,有什么问题现在开始问。” 钱丽清第一个跳出来,斩钉截铁的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没什么好问的,就一句话,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人堆里零星有人出声附和,有男也有女。 贺兰笑了笑,调侃道:“除了我恐怕也没别人能压得住你这头母老虎。” 办公室里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泄,各人面上神色都有所放松,但贺兰紧接着又对钱丽清说道:“不过没必要,不是还有人在等着你么,回你的东北去。” 其他人想要发言,被贺兰抬手阻止,她郑重说道:“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说对我来说是坏消息的这个,厂子重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厂长和我都没办法挽回。” “好消息是,鼎誉国际比较看重我们的销售渠道,所以各位,你们有极大的可能被留用。” 人群中议论声四起,气氛从轻松逐渐转为欢快,即便贺兰一再重申所谓的好消息仅仅只是她的猜测,也没能阻止大部分人的心情开始雀跃。 钱丽清紧咬下唇,望了一眼那些满面笑容的人,转回头问贺兰:“那你呢?你干什么去?” “不知道。”贺兰垂下眼睫,有些蔫蔫的,“村长病了,很严重,现在我没心思想别的。” 钱丽清握住贺兰的手腕,神色郑重其事:“不管你去哪儿,需要的时候知会一声,我肯定到。” 贺兰想了想,轻声道:“不如你先留下来,替我试一试鼎誉国际的深浅?我也好心中有数。” 她没说准备干什么,但仅仅只是心中有数四个字就足以让钱丽清热血沸腾,生出一股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信念感。 人群嗡嗡作响讨论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人向贺兰问了一个人们最关心的问题:与鼎誉国际合作后一切待遇是否与现在一致。 倒也不是人们只顾各自眼前的利益,而是销售科的业务员大多数都曾是下岗职工,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份稳定且长期的工作,自然会更担心这方面的问题。他们中有许多人先前都曾经历过企业的合并重组,结果就是先前工作稳定的企业消失了,自己拿着一笔不算丰厚的买断工龄钱下岗了。 贺兰耸一耸肩,说道:“现在咱们厂刚走到和海鑫副食品公司合并这一步,这步走完以后才会和鼎誉国际开始接触。你们关心的这些问题问我没用,因为只要和海鑫正式合并,头一个下岗的人就是我,还不等鼎誉国际进场你们就看不见我了。” 刚刚还一派轻松的业务员们顿时有些茫然,人群中有人高声说道:“怎么会?贺厂长你能力这么强,就算合并以后海鑫不要你,鼎誉国际也会留用你的。实在不行我们合起伙来向上反映,让你做销售科长。”顿时引来几乎所有人的赞同和附议。 没人觉得贺兰从副厂长降级成为销售科长是屈才,因为人人心中都对外资抱有一层厚厚的滤镜,都认为能在外资公司工作是一件幸事。 当然,这种滤镜的存在是时代的产物,受某某文摘和某林等一批流行刊物的影响,国内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国外的月亮就是比国内的圆,一样的月光撒在国外的就是比国内的亮。 偏偏贺兰壳子里装的是一个来自三十年后的倔强灵魂,虽然与他们身处同一时空,但思想却永远不能同步。 她不信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只笃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过这些心里话此时此刻并不适合对人言,想也知道除了贻笑大方一定没有第二种结果。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贺兰放下榔头,笑着对所有人说道:“不管将来大家是不是同事,起码在此时此刻,站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大家伙都是一条心。” “与其担心将来待遇下降,各位不如从现在开始就团结一心,一致对外。” 有人问对哪个外,钱丽清眼皮子一掀,回道:“当然是外资的外。” 贺兰懒散一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转头对众人说道:“我跟大家伙透个底,这次从两家企业的合并重组到与鼎誉国际合作,上面一直有人盯着,目的就是想在与外资的合作过程中尽可能多的争取利益。” “但是想也知道,上面看的是大局,看不到我们这些底层群众的需求。” “所以我们必须要自己争取,只要不踩红线,正当的诉求上面是一定会支持的。但是记住,不要单打独斗或者搞小团体。” 业务员们都懵了,一个人不行拉帮结派也不行,那究竟应该怎么办? 贺兰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忽然定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上,问道:“齐哥,你们麻袋厂以前都是怎么给员工发福利的?”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开始问下一个:“李大姐,我记得你原来是种子公司下岗的是?你们公司以前的福利都是谁负责发放的还记得吗?” “还有小胡,你们……” “我知道!”小胡在人群里举起右手,兴奋地抢答:“是工会!” 第96章 了却天下事,赢得身后名 接到江仕春的传呼讯息时,贺兰怔了一下,从小年那天一别之后,转眼间就是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多到贺兰差点忘记江仕春这个人。 江仕春约她在老地方喝咖啡,贺兰换上一件白色羊绒大衣欣然赴约。 她不习惯让人等,提前十分钟便已经来到咖啡厅门口,刚好与下出租车的江仕春迎面相遇。 看见贺兰的那一刻,江仕春把一路含在嘴里的恭喜两个字生生又咽了回去,关心地问:“厂子合并重组出现问题了?怎么你瘦了这么多。” 贺兰拨弄一下刚过耳尖的发梢,强颜欢笑道:“进去再说。” 侍应生端来咖啡,贺兰一口气放了四块方糖进去,咖啡勺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贺兰淡淡开口道:“我们厂长兼村长,肺癌晚期住院治疗,可能没几天了。” 江仕春怔楞两秒,随即安慰道:“太可惜了,天不假年。” 贺兰继续她一贯以来直来直往的说话风格,“他不希望食品厂被兼并,理想是让食品厂扎根在陈庄村,成为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提高村民的生活质量。” 江仕春的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沉默许久后说道:“他想打造第二个南街村,做第二个王宏斌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实话实说,即便他还年轻,他的理想实现起来也是有一定难度的,何况……” “何况在国家申请加入wto急需证明和表现的时候,鼎誉国际给了我们光明食品厂一个机会,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我们拒绝与外企合作的借口,是?”贺兰将咖啡勺含在嘴里,仰面朝天坐没坐相地靠在椅子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懂,他老人家也懂,可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白手起家创下的事业,正准备冲刺就要被别人拿去做垫脚石。” 江仕春想要安慰贺兰又不知道该从何安慰,况且她看起来也不像是需要人安慰的样子,只好弥补一样说道:“换个角度想,这样也算舍小家为大家,有舍必有得,不是吗?” “了却天下事,赢得身后名,有什么用呢?哪有住别墅开汽车来得实在。” “你怎么知道外资不会给你这些实在呢?”江仕春双手交叉横放在腿上,胸有成竹地对贺兰说:“相信我,与外资合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们想要的这些实惠不仅会更快地拿到,还会拿的更多。” 贺兰叼着咖啡勺笑看信心满满的江仕春,早就应该想到的,他们从上到下所有人对外资的态度都是一样的,热烈欢迎,大力支持。 只有她这个即将失去一切的人才会杞人忧天。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江仕春犹豫一下,有些腼腆地说:“其实有件事不应该这么早告诉你的,但是我觉得你现在可能需要一个好消息来振奋一下精神,提前先跟你透露一下。” “鼎誉国际投资控股的事省里非常重视,叶高官比较属意你作为合作方的代表在控股企业中担任重要职位。” 贺兰实在做不出任何惊喜的表情来取悦江仕春,只好勉强挑一挑眉,问道:“有多重要?” “厂长。” “哟,还给我官升一级。” 见她有心思开玩笑,江仕春心里也轻松许多,说道:“不止一级这么简单,鼎誉国际的体量绝对超乎你的想象,上任之后你有的学了。” “但愿。”贺兰无可无不可地说,抿一口咖啡后她被齁得吐了吐舌,问道:“省里有没有关于我们村长的安排?” 江仕春趸眉沉默,继而说道:“暂时没有,不过我想应该会跟其他员工一样,或者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退休待遇再往上再提一提,还是有可操作空间的。” 就是说村长根本就不在任何计划内。 贺兰定了定神,双手捧起咖啡杯,表情有些哀怨,又似乎有些不忍,“只可惜一个为国家、为人民奋斗了一辈子的老革命,临了不仅没能实现理想,还被一撸到底,世态炎凉啊。” 江仕春附和几声,随后说道:“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们乡里最初上报的管理人员留用名单中根本没有你的名字,还是张局长自作主张添上去的。要不是你在叶高官那里留有好印象,又有张局长帮忙吹风,厂长这个位置还不知道会花落谁家。” 贺兰本来还觉得合资厂的厂长职位没什么意思,一听说能打乡里的脸,她立刻就来了精神,“真的?那我可得好好谢谢张局长还有你,没有你们我岂不就是漏网之鱼了。” 江仕春被她乱用成语逗得忍俊不禁,笑问:“你准备怎么感谢?” 贺兰矫揉造作地捋一捋鬓角,半侧过身子扭捏作小女儿姿态,就是不拿眼睛去看江仕春,“这话问的,总不能让我以身相许?” 江仕春居然也愿意配合她耍宝:“我这里倒是问题不大,就是不知道张局长的爱人会不会同意。” 一口咖啡呛在喉管里,贺兰顿时咳了个天昏地暗。 不过他无意中的话确实给贺兰提了一个醒,说好了她要把学苑小区的房子便宜卖给张局长的女儿女婿,如今是该过户办手续了。 她打电话到张局长家里,跟张局长的爱人约好第二天去房产局办理过户手续。第二天一早在房产局门口,除了张局长本人以外其他人都来了。 贺兰笑着挨个跟张局长的爱人、女儿和女婿打招呼,对小朋友一脸歉意地说:“抱歉啊小敏,阿姨不知道你也来了,没有给你带礼物。” 张局长的爱人嗔怪道:“竟说外道话,咱们谁跟谁啊。” 过户手续办得极其利落,全程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房产证拿到手后张局长爱人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看来看去,喜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现在房本都是这样的了?我和你爸那房子的房本还是一张纸呢。” 贺兰笑着提议:“虽说过户手续都办完了再验房有些晚了点,但是该验还是得验,走,正好我今天有时间,咱们去看看房子。” 一行人径直来到学苑小区那套房子的前门,贺兰一边开门一边解释道:“院子里的吊床和屋子里的花都是朋友送的,我得拿去新家。” “应该的,应该的。”张局长的女儿一家在屋里屋外来回奔忙,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只有张局长的爱人看上去还算镇定,“就算你把全部东西都拆走他们一家三口还是赚到了。” 话毕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房子卖给我们你吃了大亏,自己人我不能装作看不见,这里是五千块钱,不多,我也拿不出更多的来。你拿着,别嫌少。” 贺兰从善如流收下,转头跟房款一起交到了二院住院处。 第97章 减员 村长的病情趋于稳定,医生说不往更坏发展就是好事,但出院回家是不大可能了,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儿孙们排了班,两两一组全天陪护。蒋梅和秦家明得空经常过来送饭,为此蒋梅还专门买了一辆自行车。 贺兰来的时候蒋梅刚到不久,村长媳妇和大孙子在外间吃饭,陈进峰在里间陪着村长说话聊天。 一进门她便对陈进峰说:“我替你一会儿,你先去吃饭。” 陈进峰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行,你坐。” 待陈进峰关门,村长有气无力地对着贺兰讲究自己亲儿子:“挺大个小伙子,心还没有你宽,上火,嘴角溃疡,说话都不敢张大嘴。” 贺兰不赞成地看向病床上的村长:“有您这么当爹的吗?您是他亲爹,病成这样他不上火谁上火?难不成您还想指望我这个干闺女?不能,您看我这没心没肺的样儿。” 村长把脸一撇,“我没认你做干闺女,别瞎说。” “您不认我,我认您还不行么。” 村长不接她的话,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是担心厂子的事。” “待会儿我跟他说,厂子有我呢,他只用担心你就够了。”贺兰给自己剥了个橙子,一瓣接一瓣地吃。 吃完一个橙子她才恍然发觉村长一直在不发一言地看着她,于是又拿起一个橙子问道:“想吃了?” 村长摇摇头,说道:“我这几天总在想,932个人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多了。” 贺兰哼了一声,“您老终于发现了?把半个村子的人口交代给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我又不是南街村的王宏斌,您可太瞧得起我了。” 村长咧开嘴笑,“那要不,再减减?” “这可是您说的,别回头我真减员了您又不高兴。” “不能,你打算怎么减?” “凡是真心实意认准咱们,跟咱们一条道走到黑的我一个不落,那些浑水摸鱼的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呗。” “有想法了?” “以前没有,昨天刚想到一个。” “什么办法,我帮你参谋参谋。” 贺兰瞥他一眼,不满道:“您还是先操心您自己的身体,别光让儿子帮您上火,自己也该努努力了。” 村长被她气笑了,“天底下只有你这么没大没小的跟我说话,专捅我肺管子。” “我要是真能捅到您肺管子就好了。”贺兰长叹一声,挠挠脸颊道:“这不是捅不到才指望医院的么。” 村长不语,好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说:“生死有命,我早就看开了,还是那句话,别浪费钱了,有这些钱你不如……” “不如拉人重起炉灶是?”贺兰狠狠白了村长一眼,“怪不得陈进峰竟操没用的闲心,原来是遗传。实话告诉您我能花就能赚,花多少、给谁花那是我的事,您少打听。” 村长媳妇一推门就听见贺兰呲哒这么一句,唬得她站在门口好半天没敢挪地方。 贺兰发现后略显尴尬,说道:“那什么,您家我大爷可真不讲理,自己不想住院还怨我给他续交住院费。” 村长媳妇眼睛一瞪,“你别听他的,他就是心疼钱。” 贺兰:“可不是么,我看在他眼里钱比命还重要。” 陈进峰顺着敞开的门缝听见个大概,忍着抽痛的嘴角在外间喊道:“爹你别心疼钱,大不了以后我把自己卖给贺兰抵债。” 他的未来债主一蹦三尺高,“我不要!我怕卖不出去砸手里!” 插科打诨一场,贺兰骑车带蒋梅回家。 路上贺兰问蒋梅:“这几天回过村里吗?” 蒋梅在贺兰身后摇头,初七那天投票她也去了的,唱完她的票她就被村里人团团围住,问什么的都有。蒋梅自忖自己不够聪明,怕哪里说得不对给贺兰惹麻烦,因此马不停蹄便坐班车回了卫宁,根本等不及投票结束和贺兰一起走,之后就没敢再回去。 贺兰嘱咐她:“回去看看也行,家里鸡鸭鹅狗那么多,总拜托别人帮忙喂也不是办法。” 蒋梅问:“万一别人问我你以后干什么去我该怎么说?” 贺兰:“简单,我教你。” 下午蒋梅就带着秦家明回了陈庄村。秦家明要带小豆子去卫宁,蒋梅按照贺兰的吩咐把家里的钥匙多配了一把,准备留给郭德宝。 郭德宝一直住在食品厂的门卫室里,虽然这几天食品厂一直处在停工状态,但他每天仍然尽职尽责地打扫着厂里的卫生。 蒋梅去的时候郭德宝正闲极无聊在擦大门上的不锈钢招牌,看见是她郭德宝急忙扔下抹布跑过来,说道:“婶子你回来了?咋不打电话事先说一声,我好帮你把炉子点上。” “回来拿点东西。”说话间蒋梅把那两枚新配的家门钥匙拿了出来,“贺兰叫我把钥匙给你一副,告诉你要是门卫室住不习惯就回家里住。” 郭德宝愣在那里,一时间没能明白蒋梅话里的意思。这时有两个村里的媳妇经过,看见蒋梅便跟她打招呼,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梅:“刚到,回来把狗接走,再把钥匙给德宝,以后我那院子就给他住了。” 媳妇甲:“怎么回事?听你这意思你们娘仨不打算回来了?” 蒋梅:“贺兰在卫宁那边事情多,暂时先不回来了。” 媳妇乙:“那啥时候回来啊?” 蒋梅:“贺兰的工作定下来我们就回。” 媳妇甲&媳妇乙:“贺兰找到工作了?啥工作?” 蒋梅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现在还不好说,再等等你们就该知道了。” 媳妇甲&媳妇乙:“什么意思?” 蒋梅笑而不语。 不到天黑,贺兰一家三口暂时去了卫宁生活,且已经敲定新工作的消息便已经传到了村支书的耳朵里。 父子两个对坐着抽闷烟,高远达问:“你说贺兰的新工作会不会跟鼎誉国际有关?” “肯定是,不然蒋梅不会那么说。”村支书眉头皱出川字纹,“就是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本事,外企她都能进得去。” “妈的,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高远达冷笑连连,“最好她也在车间上班,到时候我这个车间主任就能给她上上课了。” “做什么梦呢?她一个前副厂长能跟普通员工一样进车间干活吗?” “那她还能干啥?总不可能还当厂长,不是说乡里报上去的管理人员名单里面没有她吗?” “刘书记是这么说的。”村支书猛吸两口烟后将烟头一脚踩灭,站起身便开始穿外套,“我再打电话问问刘书记,看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半个小时后村支书回到家,脸色黑如锅底。 第98章 一石三鸟1 正月历来是秦老二最忙的时候,连续在牌桌上奋战了三个昼夜后,他好不容易抽空回家补个觉,刚囫囵睡着却被自己媳妇一脚踹醒。 “睡睡睡!天都要塌了你就知道睡!”秦老二媳妇顺手抽出痒痒挠一把抽在自己男人后背,“当初让你跟我一起投同意票你非得起高调投反对,现在好了,村里人都在说投反对票的没有补偿款。” 秦老二努力睁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迷迷瞪瞪说道:“不可能,我那天问村支书了,他说补偿款按户口分,不按投票结果。” “你听他放屁!他当初还说以后贺兰该滚就滚该爬就爬呢,结果呢?贺兰她妈昨天都说了,她以后要去新厂当厂长。” 秦老二双手用力按压太阳穴,迫使浆糊一样的脑子迟钝的运转起来,“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这还用打听吗?全村现在都知道了!” 秦老二媳妇出门打扑克牌,牌桌上四通八达,消息传得极快,头天下午的事第二天早上就传遍了。 家住食品厂附近的两个媳妇是怎么遇见蒋梅的,蒋梅是怎么亲口对她们说的,还有村支书二大爷家的三儿媳妇偷摸放出来的内幕消息:贺兰明面上拉着九百多号人投票反对厂子合并,实际上却拿着这九百多人的名单去跟县里谈条件,逼着县里同意她去新厂做厂长,否则她就要带人去新厂搞破坏,不让厂子开工生产。 县里为了维稳,不得不同意她的条件。但是县里能心甘情愿的被她胁迫吗?于是就搞出来一个反制措施,你不是带头反对么,那就不给你们这些人发放补偿款了,看你能怎么办。 秦老二细细分析一遍,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他觉得贺兰那么精明,才不会傻到去县里搞胁迫那一套,可投票那天他确实亲眼看见贺兰誊抄名单了,没实际用处的话她抄那玩意儿干嘛? 还有投反对票的那九百多号人也不是傻子,比如他自己,怎么可能全都对贺兰言听计从?依他看最多也就一二百人死心塌地跟着贺兰,大多数还是看在村长的面子上才如此的,就算想造反也达不到规模。 但是冷不丁他又想起前两天刚得到的新消息,贺兰鼓动厂里现有的业务员去新厂之后成立工会,目的是为了跟外资谈条件,细想一下贺兰好像也不是干不出来聚众闹事的事。 人嘛,总是习惯性趋利避害。村里听到消息的人大多数都跟秦老二一个想法,左右摇摆之后一跺脚,贺兰当不当厂长无所谓,关键先保住自己的赔偿款要紧。 正是一年中最闲的时候,村民们成群结队去村支书家里打探消息。村支书家堂屋里烟雾缭绕,村支书本人坐在堂屋正中央满面愁色跟乡亲们诉苦。 “我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哪能知道上面的决定?不过昨天我打电话去乡里被刘书记被骂了一通,听他话里的意思……唉,不好说,真不好说。” “两个厂子合并确实是为了跟外企合作办厂,为了让外企放心投资,县里一口气把海鑫厂附近的土地都送给外企了。我还说外企财大气粗,补偿款到时候一定不少发,谁知道半路跳出来个程咬金,唉!” 三言两语之间,村支书就把传说中牵扯到九百多人的利益又扩大到了全村,顷刻间开始民怨沸腾。 高远达在人群中间上蹿下跳,极尽鼓动之能事,很快便撺掇成功几个没脑子的家伙去跟贺兰讨说法。 然而贺兰如今不在村里住,她在卫宁的住址又没人知道,一群人思来想去,决定去卫宁二院守株待兔,顺便问问陈进峰是不是跟贺兰穿的一条裤子,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父老乡亲。 一行人急匆匆来到卫宁二院,在高干病房楼下就被陈进峰拦住了。 “贺兰不在这里,有事找她打传呼。”面对几个连香火情都没有的村民,陈进峰冷若寒霜,一点面子都不给,“没什么事儿就哪儿来回哪儿去。” 一个上些年纪的老头被推出来做带头人,试图跟陈进峰讲道理:“你得跟你爸说说,不能让贺兰这么自私,我们大家伙支持她还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她可好,把我们卖了换厂长当,哪能这么干,不像话!” 陈进峰冷冷瞥他一眼,“从头到尾你问都没问过我爸的病情,指挥他干活倒是张嘴就来。” “你这小子,你,你……”老头儿和一众没脑子张口结舌,苦于刚才太心急确实失了礼数,没法辩解,于是只好铩羽而归。 当天村里没再派人来医院,第二天上午来了一波声势浩大的,人数多到医院保安以为是医闹,差点打报警电话。 陈进峰还是那句话:“贺兰不在这儿,找她就给她打传呼,我这有号码。” 村民们不同意:“你以为我们没打过?她要是回电话我们就不来这儿找了。” 陈进峰:“她不回电话是她的事儿,你们找我爸没用。” 村民:“怎么没用?当初我们投反对票看的是你爸的面子,结果我们现在叫贺兰拿去当了垫脚石,他不管谁管?” 陈进峰:“我爸现在说话都困难,你指望他怎么管?” 村民:“他就是马上咽气该管也得管!谁让他是村长,头一个投反对票的就是他!” 陈进峰登时目眦欲裂,伸手就去抓出言不逊的那个人。奈何人太多,左拦一下右挡一下,说话那人身子一矮直接跑了。 有两个稍微明事理的人站出来说软话:“进峰,我们实在找不着贺兰才来的你这儿,事情是我们做的不对,但我们也是没办法。你行行好,帮忙给贺兰打个传呼,看她能不能给你回信。” 说话的人跟自家沾亲带故,来医院探病两次每次都留下过钱,算是个厚道人。陈进峰不能对他言语无状,因此收了收脾气,说道:“行,你们等着。” 十来分钟后陈进峰从楼里走出来,当众宣布:“贺兰明天回村里,有事明天你们跟她当面说。” 得到了定心丸,众多村民像是重新恢复了理智,纷纷跟陈进峰要求进去探望村长。 陈进峰扫视一圈人群,冷冷扔下一句话:“心领了,探病就不用了,你们少来几次比什么都强。” 第99章 一石三鸟2 陈进峰走进楼道,贺兰站在拐角处等他,两人并肩走进村长的病房。 村长见到他们忙问道:“怎么样?来了多少人?” 贺兰撒谎张口就来:“五个,还算通情达理,不吵不闹,说完事情还想进来探病,叫我撵走了。” “我就说么,村里人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叫你一句瞎编给糊弄过去,大家伙儿心里都有谱。”话里带着满足和自信,村长转头叮嘱贺兰:“明天回村好好跟人说话,别总夹枪带棒的,我不在你这样容易挨打。” 天高皇帝远,贺兰得听他老人家的才算。第二天上午十点贺兰才回村,村长叮嘱陈进峰陪她一起。 处在停工状态的食品厂大院里挤满了人,贺兰一出现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给她让出一条路来。郭德宝拿来一把椅子放在车间门口的三级台阶上,贺兰半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去,双手往口袋里一插,说道:“我来了,想说什么就说,想问什么快点问,天儿怪冷的。” 人们大多都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回复,没料到先等来的却是她不耐烦的态度。 人群里立刻就有人高声质问:“听说县里同意你去新厂当厂长,有没有这回事?” 贺兰:“有。” 大概没料到贺兰会这么痛快就承认,所以人群不约而同瞬间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同时望向她。 贺兰若无其事与他们对望片刻,眉毛一皱:“没别的要问了?” 不耐烦的态度瞬间让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喊道:“你就没什么要对大家伙说的?” 贺兰:“你们想听我说什么?” “你那厂长位置怎么来的?是不是拿投反对票的人要挟县里才拿到的?因为你县里停发补偿款了你知不知道?” 贺兰:“不知道,不是,不知道。” 一句解释没有,直接给出结果的回答方式很快便激起了人群的怒火,大院里沸反盈天,贺兰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里抄着手,就那么冷眼旁观。 片刻后高远达越众而出,摆出一副老好人的姿态对人群说道:“大家伙都静一静,先听我说,咱们的消息来源五花八门,不一定准,既然小贺确定自己将来能当厂长,那么我想她的消息一定是准确的,不如就让小贺解释一下,她这个厂长是怎么来的。” 人们纷纷附和,义愤填膺地看向贺兰。 贺兰望一眼高远达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冷冷一笑道:“我的厂长怎么来的,你瞎还是你们都瞎?”眼皮一掀柳眉倒竖,贺兰张嘴就开始朝人群嗖嗖放冷箭。 “我没记错的话四年前这里是个只有三间房的豆腐厂,没错?陈庄村豆腐厂是因为什么变成光明食品厂的,你们一个个在这儿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呐?” “没有村长和我,谁给你们年年发分红?!谁给你们修路、通自来水?!怎么着?现在村长病了,你们都觉得他挺不过去了是?一个个都来我面前耀武扬威,打量我是吃素的?!” 厂子虽然停工了,但贺兰的积威尚在,人群气势立刻矮了半截,许多人撇过脸去不敢跟贺兰对视。 高远达见情况不对再次跳出来喊道:“你别装蒜,以前食品厂啥样我们都知道,算你有功,我们问的是你以后还要接着当厂长,这个厂长你是怎么来的?你凭什么还能当厂长?” 贺兰懒散一笑,向后靠进椅子里,“凭什么?你说我凭什么?就凭我用四年时间把光明食品厂干到年产值七百万,你要是有这个本事你也能当厂长。” 高远达:“谁信?就算你有本事,可人家外企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你算哪颗葱哪头蒜呐?凭啥人家就非得请你当厂长?你比人家强在哪儿了?” 贺兰:“比人家强在哪儿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猜县里和外企应该心里有数,否则就应该是你这个靠爹才能当上车间主任的人当厂长了,哪能轮得到我?” 陈进峰侧过身去,趁人不注意狠瞪了贺兰一眼,无声叮嘱她别太嚣张,当心挨揍。 贺兰全当看不见,对气急败坏的高远达穷追猛打:“哎呦呦生气啦?你靠爹难道不是事实吗?哦,事实也不能提是?啧,早说啊,早知道我来的路上就买个录音机了,录下来我循环播放。” 高远达被她气得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但为了维持人设,同时不让自己爹日后被人抓小辫子,他只能忍气吞声:“随便你怎么说,我不跟你一个女的计较,你不就是想激怒我然后转移话题吗?” “明白,我虽然是个厂长却是个女的,你虽然是个车间主任但是个男的,按照大清朝男尊女卑的规矩来讲你的身份比我高人一等。”现场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贺兰一个眼神都欠奉,只问高远达:“不知道除了这个以外你还有什么地方比我强?” 高远达也是个狠人,忍到眼珠子都充血了愣是没对贺兰出口成脏,紧咬牙关道:“不管怎么说,你就是不想告诉大家伙你是怎么当上厂长的,是?” 贺兰把双手一摊,无奈道:“刚才我就说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你让我怎么回答?谁做的决定你去问谁好了,干嘛非得抓着我不放呢?” “骗谁呢?你当新厂长和县里停发补偿款的消息前后脚传出来的,你敢说跟你没关系?”人群中传出一声质问。 “我想问一下,”贺兰从椅子里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步,“我当新厂长的事是从省里相关单位那里听来的,不知道县里停发补偿款这个事你们是从哪儿听说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番讨论后终于得出了结论:从村支书那里听说的。 高远达当即把脖子一梗,郑重声明:“别胡说,我爸可没说过任何跟停发补偿款有关的话。” 人群里立刻有人发出不同意见:“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们爷俩拉屎还带往回吃的?!” 高远达装听不见,尽力将跑偏的话题又拉了回来:“我爸说没说过这事先放下不提,咱们现在先说小贺的事。小贺,我现在问你一句话,如果因为你当厂长这回事,县里把该给咱们老百姓的补偿款停了,你就说怎么办。” 他将两件不相干甚至子虚乌有的事情强行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谬论。且经过两天时间的发酵,这个谬论已经在村民们心中发展出了牢固的因果关系。 贺兰看得一清二楚却故意不去点破,袖手重新坐回椅子里,无所谓道:“刚才不是说了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跟我说没用,该找谁找谁去。” 高远达万万没想到贺兰会给他递出这步台阶,他面上表现得愤愤然,其实心中喜不自胜,振臂一呼道:“大家伙都听见了?这可是她自己说的,走,咱们去找乡里,乡里不行就去县里、省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要拿咱们老百姓的血汗钱给某个人铺路。” 一千来号人在高远达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离开食品厂,第二天上午陈进峰通知贺兰事情的进展:上次写《讨贺兰檄》的那位高人再次出山写了一封请愿信,由村民代表拿着直接去了县里告御状。 信上共计两点诉求:一是请县里如实发放村民应得的补偿款,二是贺兰为人不堪大用,全体村民一致要求禁止她当新厂的厂长。 第100章 一石三鸟3 “听说这次的请愿信比上次的檄文写的还要好,有人还提议摁血手印。”病房里陈进峰当着村长的面对贺兰说道。 “你觉得能有多少?”贺兰一派轻松地问,“能不能占932个人的一半?” 陈进峰怕村长听到伤心,不敢说实话,“不知道,不过也有很多人从头到尾不参合,一门心思就认准咱们。” 贺兰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反倒有些挫败。九百多人的担子她怕自己担不起来才想出这个办法减员,目标是给自己减轻一半负担,如果没达到预期她还得再想别的办法。 不过减员的办法有很多,不着急,让省里主动撤销她去新厂当厂长的决定可只有这一次机会,因此贺兰比所有村民都希望那封请愿信能够如期摆放到叶高官案头。 村长旁听许久他们两人的算计,没发现什么纰漏,长叹一声说道:“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在医院里也是待着,还不如回家去。” 贺兰以为他老人家又要“省钱”,刚想劝说,村长紧接着又说道:“再过两天就是正月十五,我想回去走百病。” 相州县东郊附近有座碧霞元君祠,又叫娘娘庙,每到正月十五人们习惯成群结队去庙里走一走拜一拜,传说泰山娘娘去百病功力不俗,许多人都曾达偿所愿。 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村长这位钢铁一样的唯物主义革命战士终于还是心有不甘地选择了烧香拜佛。 贺兰心里阵阵酸楚,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陈进峰更加镇定一些,说道:“我去问问大夫,大夫没意见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 大夫早就对村长的病情束手无策,所以并没有强加挽留,叮嘱陈进峰一些注意事项便在出院证明上签了字。 村长听说当天就能出院后精神立刻大好,在贺兰的搀扶下走到窗边高兴地欣赏了一会儿风景。 来的时候山呼海啸,走的时候静悄悄,一辆松花江面包便将所有人和物都载了回去。 贺兰想的远了点,走百病重点在一个走字,以村长现在的身体状况无疑是走不了的,总不能让儿孙背着他去庙里,于是她在医院门口的药房买了一台轮椅。 村长看见那台轮椅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车到家门口,村长扶着门垛站了好一会儿,跟左邻右舍打了招呼,望望天看看云,一步一挪自己进了屋。很快他出院的消息便在陈庄村里传扬开来,乡亲们开始自发来探病。 但此时此刻的探病情形与他在卫宁二院住院时截然不同,首先是人数少了很多,其次便是不论谁来,气氛始终如一的沉闷。 到后来陈进峰索性将来人都引去自己房间说话,留出空间让村长好好休息。贺兰就坐在陈进峰房里,不论来人是谁她都笑脸相迎,言谈间颇为热络,与昨天简直判若两人。 有人看得分明,这个时间点能来探病的都是厚道人,贺兰是看在村长的面子上才与之周旋。 高远达听说后则有另外一番不同的见解,同时也是许多人的内心真实写照:贺兰怕了。 他们认为贺兰被声势浩大的请愿吓坏了,为了保住她未来厂长的位置,不得不想办法缓和自己与村民之间的关系。 “孩子死了她来奶了,可惜晚了。”高远达胸有成竹地一锤定音,“乡里特别重视咱们的意见,连夜把请愿信送去了省里,等着瞧,以前贺兰有多狂,以后她就有多窝囊。” 这番窝囊论传到贺兰耳朵里时贺兰打从心眼里高兴,恨不得亲自去给高远达加油鼓劲,就怕他说的不准。 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贺兰原本想跟村长一起去娘娘庙的,奈何前一天晚上收到江仕春的传呼留言,对方说有重要的事约她今天见面。 不用想贺兰就知道因为什么,肯定是罢免她厂长职务的事有眉目了。 还是老地方意大利咖啡厅,贺兰带着一身寒气在江仕春对面落座,满面春风地问:“找我什么事?” 江仕春踟蹰良久沉声说道:“叶高官有意让你当厂长那件事,出了点岔子,可能要费一番波折。” 贺兰实在装不出失望的表情,不过江仕春话里带的波折两个字令她感到些许意外,听这意思,叶高官是非她不可?于是她用费解的语气问:“出什么事了?” 不出意料,江仕春把请愿信的事陈述一遍,略显为难地告诉她:“虽然信上的传言是假的,但是舆情猛如虎,省里不得不重视。叶高官让我告诉你,这件事可能要暂缓。” 是暂缓,而不是如贺兰所愿彻底将她从厂长候选人的名单上剔除,这实在令她感到匪夷所思。至于吗?她不过是在叶高官面前小露过一面而已,见面过程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令人难以忘怀的事,叶高官至于这么“看重”她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仕春思索许久后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主要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叶高官手里的候选人当中你是最适合的一个。” 贺兰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政治考量,但她知道政治的本质是权利之间的互相博弈。听江仕春的话音,叶高官俨然把她当成棋子跟对手打擂台。 也就是说叶高官的对立方手里应该有比她更合适或者能力不相上下的一枚棋子。脑内风暴骤起,顷刻间贺兰便想到了一个她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对手的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是不是有人想让海鑫厂的刘志国当厂长?” 江仕春眼中有讶异与惊喜一闪而过,“为什么这么问?”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光明厂被海鑫兼并了,刘志国这个海鑫前任总经理顺理成章应该是下一任领导者之一。何况他跟乡里的关系不一般,两家企业合并是乡里一手主导的,他们百分百会推荐自己人来当下一任厂长。” 江仕春对贺兰能够迅速想通其中的关窍感到意外与满意,忍不住便想考考她:“你认为你和他谁的胜算更大?” “请千万不要把我跟刘志国那头猪放在一起比较,因为我和猪一样都不愿意。” 江仕春忽然发现每次和贺兰见面他都会忍俊不禁,勉强压住笑意,他接着问道:“可是现在明显刘志国的胜算更大一些,你准备怎么办?” “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办?”贺兰挑挑眉,看着江仕春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小同志,实话实说是不是叶高官把难题推给你了?既不能将厂长这个处在核心地带的岗位交给外企,又不能让对手如愿以偿,你是不是正在左右为难啊?” 江仕春嘴角的笑影扩大,将计就计道:“是的没错,还请贺厂长指点迷津。” 贺兰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咖啡,拿腔拿调道:“哎呀,一山总比一山高嘛,管他什么样的候选人,比他更有资历的人大有人在。” 江仕春顿时被心有灵犀的感触电得浑身酥麻,“比如你们村长?无论是出身还是能力他都无可指摘。”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说过。”贺兰狡黠地朝江仕春眨一眨右眼。 第101章 是谓复命 村长是睡梦中走的,贺兰站在灵堂里依然无法相信白天还精神抖擞的老头儿,夜里居然静悄悄就走了。他怎么这么狠心啊,连一句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老话把这叫回光返照,别人只有一会儿,到他这里整整三天时间,老天爷算成全他。”村长媳妇的眼窝熬干了,睁着浑浊的双眼望向供桌上一脸严肃的遗像,“走了也好,不用再遭罪了。” 贺兰跟村长媳妇讨孝衣孝帽,村长媳妇没给,“你大爷嘱咐过我不让你戴。” 贺兰只好一张接一张往火盆里面填黄纸,谁要成捆烧就瞪谁。她怕烧得不干净,老头儿在那边收到的钱少不够花。 几乎整个陈庄村的乡亲们都来灵堂吊唁,人流从早到晚一直不停歇,然而贺兰却一直没能等到她想等的人。村支书的媳妇、老娘,包括陈雪华夫妻都来鞠过躬、磕过头,只有村支书本人一直没有出现过。 直到第三天一早,停灵即将结束,大家正准备去火葬场的时候,村支书陪着乡里来的刘书记等一干领导终于露面了。 村支书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上一条孝带,殷勤地领人到灵堂致哀时脸上的神情庄重当中带了些哀思。 一行人刚直起腰,刘书记便语带沉痛地说:“苍天不公啊,老前辈壮志未酬。”说着他从文件包中拿出一张纸来交给陈进峰,叹气道:“这是省里给老前辈的任命书,可惜迟来一步。” 陈进峰刚刚抬起双臂去接,贺兰便从他身旁伸出手去一把将任命书抢到手里,抬眼便去看落款时间。 “有件事我想请问一下,”她举起任命书,指着落款时间高声质问:“为什么这份任命书是五天前盖章的,五天后才拿过来?这中间的五天时间你们干嘛去了?” 刘书记心中不由得一声叹息。 任命书从省里下发到乡里只用了一天时间,得知厂长一职最后落在了村长头上,刘书记心中虽然意难平,倒也还能接受。 但是村支书不能接受,在他看来认命村长跟认命贺兰没什么区别,最终结果都是贺兰赢了,而煞费苦心又是搞檄文又是请愿书的他则像个无能的废物一样。 因为气不顺,所以拿到任命书后村支书并没有第一时间就送到村长手里,然而他这一耽搁不要紧,村长走了。听到村长家传出哀乐的时候村支书手脚一片冰凉,心说完了。 别说迟到一天,就是迟到一个小时、一分钟那也是迟到,贺兰精的跟猴一样,任命书到了她手里保准瞒不过去。她一定会抓住这点大做文章,到时候搞不好不仅自己儿子的车间主任职位不保,自己的仕途怕是也要受些影响。 村支书担惊受怕地思索良久,最终只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在停灵结束时再把任命书拿出来,同时请刘书记等人过来给他保驾护航。 刘书记也是心中有苦说不出,谁让他早早就跟村支书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好来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面对贺兰的质问,村支书率先摆出一副愧疚神色,满面歉意道:“是我的工作不到位,要是早知道……” “你还想早知道什么?”贺兰从灵堂的阴影里里走出来,近距离站到村支书面前,“村长得的是什么病你不知道?还是说他已经病成什么样你不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你还是故意拖延。” 村支书故作憨厚,“我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工作太忙,等我……” “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村长没等着你是?那你忘的可真是时候。”贺兰一针见血地将向来体面的村支书喷得体无完肤。 刘书记旁观一场,觉得是时候该自己登场了,谁料他刚轻咳一声便引来贺兰的怒目而视,像是即将要把炮口对准他一样。刘书记心中一凛,正在犹豫还要不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汽车鸣笛声。 灵车来了,村支书和刘书记一干人等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村长媳妇扯住贺兰的一条手臂,轻声说道:“丫头,时间到了,该走了,别这样,不好看。” 贺兰目眦欲裂,从齿缝间吐出一句只有她和村支书能听见的话:“还记得我在医院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记住了,千万别忘了。”话毕她后退转身,将任命书填进火盆。 孝子贤孙走进灵堂将棺材合上,齐心协力要将棺材抬上灵车。村支书这时如梦方醒一般凑上前,对村长媳妇说道:“婶子,让我来。” “不敢劳烦您,不用了。”村长媳妇淡淡的,瞥眼看见村支书腰间的孝带,顿了顿问道:“你这孝带是我家的吗?” 村支书赧然回了一个是字。 村长媳妇:“摘下来,还我。” 没人搭理村支书带来的这群人,众人干完自己手里的活,上车的上车,去坟地等着的去坟地,很快院子里便只剩零星几个人在拆除灵棚。 贺兰没有跟随大多数人一起去火葬场,她步行去了坟地。 陈庄村的坟地在村南大约三四里左右的位置,站在坟地边上回望能够看到食品厂大院里升起的国旗。可惜当初修路的时候在两边栽了许多杨树,刚好挡住了村长墓地的正北方向。 贺兰指挥两个年轻人:“回村借把电锯过来,给我把这几棵树砍了。” 两个年轻人走后她又去看墓穴,四四方方一立方米左右的墓穴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在坟地里走了一圈后她回来直接拎起一把铁锹开始扩充面积。 负责挖墓穴的大叔劝她:“姑娘,从前土葬挖坑才大一点,现在都用骨灰盒了,占不了多少地方。” 贺兰喘息不定地回答:“别人有的,我干爹必须也得有。”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拎起铁锹上前帮贺兰一起挖土。最后墓穴还是按照贺兰的意思挖成了一具棺材的形状。她却好似还不满意,众目睽睽之下一弯腰跳进墓穴,在里面直接躺平。 出乎意料,墓穴里面竟然比地面上还要暖和几分。躺在里面望着蓝天白云,很容易使人生出几许沧海桑田、白驹过隙的感慨。 骨灰盒放进墓穴的时候尚带余温,村长媳妇湿润的眼眸看向墓穴,欣慰道:“地方真宽敞,老头子肯定喜欢。” 孝子贤孙亲自动手封土,封好后要在坟头压上三刀黄纸,坟前摆上鲜花供果,临走前放上一挂鞭炮告慰逝者。 随着鞭炮声的逐渐消失,一位为脚下这片土地鞠躬尽瘁一生的老人最终隐入尘烟。 第102章 隐入尘烟 村支书得到消息的速度与贺兰不相上下,挂断刘书记的电话,他立刻高声叫自己媳妇炒两个好菜,他要跟儿子好好喝两盅。 高远达迫不及待地问:“成了?” 村支书:“成了!刘书记亲口说的,省里看过请愿信之后明确表示不会让贺兰当新厂长,就算要用她也是个副手,成不了大事。” 高远达高兴得用力捶打掌心,愤愤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宁愿给刘志国当手下也不想再看到贺兰那个死娘们儿。” 村支书站在柜子前面挑酒,闻言哼哼两声,道:“你别以为刘志国好糊弄,正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在他手底下不一定比在贺兰手下容易。” “好歹刘志国把人当人看,正常人谁跟贺兰一样,动不动就把人当孙子一样训。”高远达抱怨道。 村支书想了又想,也没回忆起贺兰什么时候像训孙子一样训过他儿子,于是怀疑受害人是儿媳妇,问道:“你媳妇呢?” “跟她嫂子去庙里了。” 爷俩以为陈雪华早就走了,殊不知陈雪华帮她婆婆备完菜才走。她在厨房间将里屋爷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一颗心焦得像在油锅里煎过一样。 陈大嫂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问道:“还在为你公公和贺兰的事闹心呢?”陈雪华沉默不语,陈大嫂又说:“唉,我理解你想帮贺兰的心情,但是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高家的媳妇,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何况你都怀上孩子了。” 话音刚落两人不约而同看见在娘娘庙里搀扶村长走百病的贺兰。除了瘦了一点以外,贺兰的精气神一如从前,丝毫看不出备受挫折的模样。 陈雪华不知不觉间将手掌放在小腹,旁观许久最终也没有上前去与贺兰碰面。算了,人各有命,她能做的已经做了,总不能次次都帮她,是时候该为自己和孩子打算了。 象征性走进娘娘庙后,村长便被贺兰按进了轮椅里,由陈进峰推着跟随人流缓缓移动。 娘娘庙是俗称,大名叫做碧霞宫,正殿供奉的是碧霞元君。正殿大门旁边摆着一张桌子,两个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分坐两头,一个负责收钱,一个负责解签。摆在桌子前方的价格牌涂涂改改,今年再次涨价一倍,两块钱一签。 贺兰向来对这种封建迷信活动极其热衷,主要是术业有专攻,人家专业干这个的,奉承话讲得格外动听,她就爱听人家用专业术语神乎其神地将她捧上天。 留下村长父子在人少的地方晒太阳,贺兰抬脚便朝排队摇签的人群走过去。来到正数第二个人身旁,贺兰直接甩出来一张十块钱,说道:“咱俩换个位置。”那人喜滋滋拿了十块钱转身去重新排队。 收钱的老道士看见贺兰的做派抿嘴一乐,将签筒拿给她,“轮到你了。” 贺兰手握签筒犹豫了一会儿,在村长的身体和自己的事业当中选择了前者。几十根细竹签在签筒里同时晃动,贺兰闭上眼睛虔诚在心中问卜。 嗒一声,一根竹签应声落地,贺兰急不可耐地捡起来看,上面写着:第七十九卦,下下。 心中一凛,还不等她说这卦不算,解签的老道士已经快速从她手中抽走那支下下签,翻出第七十九卦的签文,书上写道:拨云欲见月华明,骤起罡风掩玉轮,汲水徒劳银汉影,空枝莫怨锦春迟。 贺兰和解签的老道士同时望着书上的签文沉默。老道士试图在写满徒劳二字的签文当中寻觅一线生机,贺兰当机立断将他手中的书一合,斩钉截铁道:“这卦不算,重来一次。” 话音落地她重新付了一次卦钱,同时夺过老道士手里的签筒奋力摇晃起来。很快第二卦的竹签就从签筒里跳了出来,贺兰弯腰捡起来一看:第九十六卦,下下。 她一把将解签道士的书抢过来,拿在手里快速翻找到第九十六卦的签文:探臂银河欲取珠,清波碎却玉蟾蜍,悬丝缚得西山雾,晓露曦时万境虚。 不是镜花水月就是万境虚空,哪里还用人专门解签,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结果:所求不得。 心中一股怒火没来由地烧起来,贺兰甩出一张百元钞票在桌子上,大声道:“再来!” 老道士却没有从善如流地收钱,反倒将钞票推回贺兰手边,道:“俗语有云: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姑娘你已经强求过三次了,还是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比较好。” 贺兰一掀眼皮:“怎么就三次了?明明才两次。” 老道士朝她一躬身:“你花钱与人换位置是第一次。” 贺兰不听他的,执意抢过签筒大力摇晃起来。老道士在一旁念念有词:“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话音未落,第三支签便被贺兰大力从签筒中甩了出来。 是一支空签,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老道士再次将一百元推回给贺兰:“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贺兰没要钞票,拿着那支空签转身走开。 她回来时面色有些不善,村长打趣道:“怎么?问姻缘问到了下下签?” 贺兰瘪着嘴巴将那支空签往前一递,说道:“下下签倒好了,给我跳出来一个空签。” 陈进峰张大嘴巴难以置信道:“你还真去问姻缘了?” 贺兰瞪他一眼:“怎么,我不能问?” 陈进峰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你不像是会问姻缘的人。” “说的没错,所以我帮你问的。”贺兰说谎不打草稿,张口就来:“签文上说只缘身在此山中,意思是我问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 陈进峰没反应过来,贺兰转头对村长说道:“算命的说我和您老儿子是一对儿,您同意吗?” 村长大笑出声:“还有这种好事儿?那还等什么,咱这就回家摆酒,我连夜把他嫁给你。” 面色红润,声音有力,老头儿身上不见半点暮气沉沉。贺兰偷偷在身后将那支空签扔掉,心说去他妈的,再信这玩意儿我就是狗! 第二天一早贺兰蹲在窗根底下刷牙,不知谁家的狗路过,留下一串吠叫声。 继而一阵脚步声响起,她扭头望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千层底布鞋,然后是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黑色牛仔裤,再往上是一条系在腰间的白布条,在腰侧打了一个平时不太常见的结。 白布的两端一头长一头短,在寒风中晃啊晃,晃的贺兰眼睛针扎一样疼。 陈进峰艰难地张开嘴:“天还没亮,我爸就走了。” 第1章 威廉 刚出正月,光明食品厂正式与海鑫副食品公司合并的消息便确定下来。按照相关规定,合并后光明食品厂不复存在,每位村民因此分得补偿款元。 补偿款的金额非常不符合村民们的预期,村支书出面解释说有一部分补偿款被用作偿还历年来村集体所欠的债务,所以少了一些。 后来村支书主动出面调解,海鑫同意照单全收光明厂的所有员工,且保证如果有需要以后会优先录用陈庄村的村民。村民们看在这一点上只在嘴上发几句牢骚,实际并未闹出什么事来。 拆除生产线那天贺兰来到现场。除了后来厂里贷款购买的两条大型辣条生产线和一条中型薯片生产线,前期起步阶段厂里用的三台中小型膨化机都是贺兰个人出资购买的,厂子虽然卖了,但这三台机器完全属于她个人,她理应拿走。 车间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工人们往来穿梭,只不过凡是陈庄村人看见贺兰时面上多少都有些尴尬。 尴尬是因为厂里全部员工都被海鑫接手,唯独不包括她这个功劳最大的副厂长。而贺兰这个副厂长原本是有机会去新厂当厂长的,却被村民们一手给毁了。 同时还有其他确切的消息传出来,因为贺兰与食品厂属于合作关系,所以食品厂被合并后与贺兰再无瓜葛。即便她已经落户在陈庄村,但因为落户时间晚于村集体出资成立豆腐厂的时间,所以她与许多新落户的村民一样不在食品厂中占股,也就没有补偿款。 村里有人可怜她没了工作又没钱领,高远达嘲笑人家杞人忧天:“你知道贺兰从前当副厂长的时候一年分红有多少吗?她拿到手的钱比咱们所有人的分红加起来还要多,你们还可怜她?先可怜可怜自己。” 不过常言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贺兰担任副厂长期间为厂里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即便她的分红多了些许多村民也承认是她应得的。况且陈进峰一家一直私下里对人说村长的治疗费用从始至终都由贺兰一个人承担,从道义上看,贺兰让人挑不出一丁点毛病。 反观村支书,村长出殡当天灵堂上发生的事早在村里传遍了,背地里谁没戳着村支书的脊梁骨吐过唾沫?所以高远达的话虽然属实,却最终没能在村民们心中掀起多大的浪来。 此刻再见到贺兰,大多数人心中对这个村长从未承认过的干女儿都存有一丝抱歉。 郭德宝跟在贺兰身后,眼睛里像燃烧着两簇火苗,直不笼统地问:“哪个是咱们的?” 陈进峰观察了一会儿,指着角落里的第一台膨化机说道:“让他们先拆,他们走了咱们再运咱们的。” 郭德宝不管不顾,大踏步从人群中穿越过去,甩开两只膀子撞了好几个人一个趔趄。 被撞的几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摸了摸鼻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同时抬脚跟上郭德宝的步伐,其中一人说道:“这东西德宝你不懂,还是我们几个来。” 贺兰注目打量,发现帮忙的几个人郭德宝出狱那天都来家里喝过酒,也都被她叫过一声哥。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旦有人带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快拆除生产线的工人们都停下手中的工作,蜂拥上来帮忙。大家伙分工明确,抬机器的、清理运输通道的、喊号子的不一而足,很快便将第一台膨化机推到了靠近贺兰家院子的那面墙下。 大家伙意见一致,既然已经动手了索性一口气干完,先把另外两台膨化机也运出来再去拆生产线。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两声汽车鸣笛,片刻后高远达从一辆桑塔纳的副驾驶上走下来,殷勤地引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车间。 来到车间后高远达最先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围在两台膨化机旁边,生产线上空无一人。 眉毛一竖,他扬起脖子喊道:“干嘛呢?放着自己的工作不干都围在那儿干嘛呢?”见没人接茬,他意有所指地又加上一句:“一个个的,分不清里外拐。” 刚才一群大男人埋头苦干,自然而然将贺兰这个女人排除在干活的人群之外,此刻她站在人群最里侧,听见高远达狐假虎威的喊话扬了扬眉毛,抱臂靠在墙上,打算看看他有多大的能耐。 高远达已经得到正式通知,即将在鼎誉国际控股的新厂担任车间主任一职。此刻他放眼当下,面前人即将全部是他的手下,身后站着他未来的靠山,心中不由得豪气干云,险些没能夹住腋下那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公文包。 “这位是鼎誉国际在国内的总经理兼事务代表,威廉先生,大家鼓掌欢迎一下。”说完高远达自己率先鼓起掌来,忘形的代价就是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应声落地,直接砸在了脚面上。 在场的工人们不明所以,十分听话的跟着鼓掌。 高远达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看面相就知道是个黄皮白心的banana上前几步,束手对所有人客气地点了点头,推一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说道:“大家辛苦了,继续工作就好,不用理会我。” 高远达谄媚得像个五十年代电影中常见的汉奸,说道:“威廉先生这里灰尘太大,我们还是去办公室坐一坐。” 威廉先生目视前方抬手拒绝了高远达的提议,同时面带微笑走近人群,向陈进峰伸出了右手:“陈先生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陈进峰向他摊开满是灰尘的双手,淡淡道:“你好,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太方便。” “没关系,我理解。”威廉先生双手交握放在身前,态度十分谦和,“事实上我这次是专门为了陈先生和贺副厂长而来。” 猝不及防的话令陈进峰和高远达同时一怔,人群最后的贺兰也不由得诧异地睁大了双眼。 “我没有在任用名单中看到陈先生你和贺副厂长的名字,于是特意找人打听了一下,大概知道了一些内情,不过没关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集团领导层一致认为陈先生你和贺副厂长都是能力十分突出的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意向为鼎誉国际工作?” 望着不远处高远达骤然变得五彩缤纷的脸色,陈进峰缓缓绽放出一抹微笑,“这件事恐怕你得当面问一问贺副厂长本人了。” 威廉先生:“哦?不知道贺副厂长人在哪里?” “在这儿。”贺兰背着手,从人群让开的通道中施施然现身。 第2章 请愿信 鼎誉国际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公关部和销售部随便贺兰挑选,甚至可以任由她自己组建团队。 待遇方面更是高到令人眼红的程度,无责任保底以及无上限提成。按照威廉先生提出的这套工资待遇粗略计算,贺兰如果真的去了鼎誉国际,一年的薪资或许比她当厂长时拿到的年底分红还要多。 当着高远达的面,贺兰难为情地搓搓手,说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怕我德不配位啊。” 国外出生国外长大的威廉对中国人含蓄的反讽一无所知,信以为真道:“贺小姐太谦虚了,你的能力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他在大陆考察了大半年,对目前国内的膨化食品行业发展知之甚深。许多企业无论从规模还是产品质量方面都能够达到与鼎誉国际合作的水平,但他们无一例外全部败在了效率低下的销售渠道上面。 受数千年来小农经济的影响,即便现如今国内的生产力水平得到了大幅提高,但在销售方式上仍然避免不了祖传的疑难杂症:任人唯亲。 因为掌握着企业最重要的命脉——现金流,所以几乎每一家公司的销售主管以及各地区分管领导都与厂里领导层有着割舍不掉的亲属关系。 这就导致了很多问题的产生,比如贪污腐败、派系斗争、缺乏公平性、员工丧失工作动力。这些都是深谙企业生存之道的威廉避之唯恐不及的,他认为拥有此类问题的企业看上去似乎生机勃勃,实则内里一团乱麻,有的甚至已经病入膏肓,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 然而这一切看似不可避免的问题在光明食品厂却完全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深入了解后威廉最终发现,光明食品厂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迅速发展壮大并占领绝大部分市场份额,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里有一个长期深耕在一线、知人善任、唯才是举的副厂长。 她或许冲动、脾气大,对员工严厉,但同时她也能够给予员工最大程度的信任以及支持。威廉在调查报告中没有指出的是,他认为贺兰是一个极其具有个人魅力的领导者,她像一个会魔法的东方女巫,轻易便能牵动人心跟随她手指的方向前进。 这样的人才如果不能为己所用,威廉觉得自己在睡梦中也会因遗憾而苏醒。 为了将贺兰招揽到麾下,他向总部申请给予她最大程度的自主决策权。甚至在得知原光明厂员工不希望她继续当厂长后还曾向总部提出意见,希望总部额外投资一家分厂,由贺兰担任厂长。 可惜任凭威廉如何劝说,贺兰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只在某些特定词汇出现时她的情绪才会有所波动,比如厂长这个词。威廉敏锐的发现,每当自己提起愿意任命贺兰为分厂厂长时,她便会微笑朝窗口的方向看上一眼,包括陈进峰有时也会这样。 威廉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窗口方向除了坐着一个高远达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面对一头雾水的威廉,贺兰并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提出了有些强人所难的问题:“如果我不想去销售部也不想去公关部,就想在贵公司控股的海鑫食品公司当厂长呢?威廉先生能办到吗?” 问这句话时她并没看向威廉,而是将嘲弄般的眼神投向坐在窗边的高远达,所以她很轻易便发现高远达的目光瞬间一沉。 “这个可能有些难办。”威廉十指交叉抵在下颌,皱眉沉思后坦言:“集团与本地政府签署过相关协议,即便海鑫食品公司将来由我们控股,但一些关键岗位还是必须由当地政府来指定的,其中就包括厂长这个职位。” 高远达的神色刚刚恢复如常,就听威廉接着说道:“如果贺小姐不介意,我可以为你申请副厂长的职位,权利与待遇保证与厂长别无二致。” 贺兰觑着高远达,没正行地吹了声口哨:“哇哦,与厂长权利待遇一样高的副厂长,威廉先生真是煞费苦心呢。” “应该的,因为贺小姐你绝对值得。” 这句夸奖令贺兰有些汗颜,威廉的态度如此坦诚与恳切,而她却早在还没见过面时就给人家埋雷。以至于后来她已经不好意思当面对威廉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好借口考虑一下将人送走。 人走后陈进峰问她:“你该不会改变主意真的去鼎誉国际当厂长?” 贺兰嗤之以鼻:“当然没有。” 她从来就没想过去吃鼎誉国际的夹生饭,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村支书父子如同耗子掉灰堆一样连憋气带窝火而已。 “不过这也是一个机会,你猜过两天会不会出现第二封请愿信?”贺兰看着车尾气兴致盎然道。 “还真有可能。”陈进峰想也不想便回复。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第二封请愿信的确出现了,但仅仅三天时间便胎死腹中。原因么,自然是这一回没有几个村民愿意在请愿信上签名按手印。 至于这回村民们不太愿意再次追随村支书父子的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来厂子合并的补偿款远远没有达到村民的预期,因此村支书父子的威望大跌;二来村长过世时村支书的为人处世实在令人失望透顶;至于三嘛,谁都不傻,贺兰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谁不想她将来混出个名堂,自己好跟着沾一沾光? 其实还有四,那就是之前已经举全村之力对贺兰围追堵截过一回,再来一次大多数人都觉得过意不去,反正补偿款已经到手了,何必对人赶尽杀绝。 况且村长刚刚过世,总不好让外人看到陈庄村人走茶凉的笑话。 就这样,陈庄村的第二封集体请愿信悄无声息的诞生,随后又默默无闻地消失在大众视野当中。 与此同时另外一种民众意愿悄然出现,那就是以村长的铁杆拥护者为主,众多没有补偿款分配资格的外来落户者为辅,一致希望贺兰重整河山、东山再起的人群。 听到这个消息的贺兰挖了挖耳朵,难以置信道:“真的有人这么想?” 听到这个消息的村支书大笑三声,大胆放言:“做她的春秋大梦!” 第3章 留下,多钱都留下 第二天江仕春便主动与贺兰联络,力劝她去鼎誉国际工作。 他在电话里说道:“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你可以在那里学到你在国内永远也学不到的知识,对你以后的发展非常有帮助。” “唉!我不是不知好歹。”隔着电话线,贺兰语带委屈,面上却不动声色,“可是机会再好,有人不想让我去,我也没办法啊。” 江仕春:“那些村民还在盯着你不放?” 贺兰:“可不是么,听说已经弄出来第二封请愿信,说不定过几天你就能亲眼看见了。” 一想到那仿佛一眼看不到头的红手印和亲笔签名,江仕春不由得用力闭了闭眼睛,“让你受委屈了。” 贺兰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说:“算不上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能怪我自己不会做人。” 江仕春:“千万不要这么说,你做的已经够好了,否则叶老也不会一直记挂着你。” 贺兰:“他老人家记挂我什么?” 江仕春:“当初认命你们村长当新厂长虽然是求同存异的结果,但同时也存了后手。革命老前辈行将就木,指定一下接班人原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 贺兰手握电话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恼恨,最终面对如此的老谋深算只能深呼吸后回复一个嗯字。 江仕春直觉敏锐:“你会觉得我心机太深吗?” “不会。”贺兰如实回答,“在其位谋其事,你站在叶老身边,如果没有心机的话岂不是被人嚼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江仕春的笑声在电话里显得非常有磁性,“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就像我理解你一样。” 贺兰不想将时间耽误在温情的话题上面,于是故意歪曲道:“你理解我?真的?那你说说接下来我准备干什么。” 江仕春:“以你的脾气和能力,我猜你准备东山再起,将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狠狠踩在脚下,扬眉吐气。” 贺兰一阵身心舒畅,由衷道:“知己,反败为胜的那天我一定请你喝酒。” 江仕春:“好,为了你这顿酒,有需要的话随时来找我。”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贺兰原本以为要蹉跎一段时间才会有眉目,没想到机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那是生产线搬走之后没过几天,村支书带人去打扫原来车间的卫生,开大门的时候他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一时间又没能看出来哪里有问题。 直到打扫完毕锁门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挂在大门垛子上的厂牌不见了。 恰逢郭德宝从隔壁跳墙进来取自己唯一遗留下来的东西——那把榔头,于是村支书问他:“大门上的招牌哪儿去了?” 郭德宝脖子一梗,回道:“你问我我问谁?” 村支书:“你就是看大门的,我不问你问谁?” 郭德宝:“你给我发工资啦?” 气得村支书险些背过气去。 郭德宝又说:“村长在的时候说过只要我活着就让我在这里看大门,现在他走了,这话你还认不?” “我认个屁!”村支书叫他气得爆粗口,“这话你跟我说没用,以后这里归谁你去跟谁说。” 郭德宝转头回家就跟贺兰反应自己的猜测:“他好像要把厂子卖了。” 贺兰和陈进峰对脸懵逼,他们下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才从大队会计口中得到的消息,郭德宝居然仅凭村支书的一两句话就推断出来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郭德宝激动地原地转圈,“真要卖啊,那咱们买不?” 当然要买了。陈进峰早在生产线拆走那天就托人试探过高远达的口风,想知道厂房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然而高远达一门心思沉浸在外企车间主任的美梦当中,对这件事半点不上心也不知情。 后来陈进峰好不容易托人从大队会计口中得到了一句实话:“厂房肯定得卖,村委会还有好些三角债没还呢。” 陈进峰当时就意识到不对,村支书不是说从补偿款中抽出一部分用来还陈年旧账了吗?怎么还有三角债没还? 为此贺兰从工商局张局长那里要到了光明食品厂与海鑫副食品公司的合并计划书,从里面得到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信息:光明厂被海鑫吞并后,海鑫计划支付给陈庄村的补偿款与村民们实际到手的金额总数严重不符,中间足足有两百万的差额不翼而飞。 村支书当初对差额的解释是用作为村集体偿还外债。那时贺兰和陈进峰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搞清楚这中间的具体数字以及是否对得上账,如今将资料拿到手里才感觉遍体生寒。 陈庄村五十年代末建立,集体大锅饭的年代确实入不敷出欠下许多外债。但试想一下四十年前的物价能与现在的物价一样吗?以前的人口能比现在多吗? 在物价极其低廉、许多人还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四十年前,两百万怕不是能抵得上整个相州县全年的gdp了?陈庄村这个当初不过几百人的小小村落究竟干了什么才会欠下如此巨额的外债? 并且这两百万全部分摊到现在的村民头上居然不够,还要继续卖厂房来还债,其中的内情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深思。 想清楚其中关窍的陈进峰当时义愤填膺,大有将村支书大卸八块以慰自己父亲在天之灵的冲动。 贺兰却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说道:“好机会啊!” 这么大的把柄抓在手里,还怕村支书不把厂房卖给他们吗?他如果死活不卖也行,大不了鱼死网破嘛,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们父子会煽动人心,只要想,就没有她贺兰办不成的事,看她能不能把天捅破个窟窿。 于是在欣欣向荣的初春时节,村里人都在忙着务农的时候,贺兰把自己复印的合并计划书轻飘飘放到了村支书的办公桌上,并且贴心的将纸张翻到她特意标红的补偿款金额那一页。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村支书既没有跟贺兰绕圈子也没有跟她打哑谜,沉默许久后问道:“你想干什么?” 贺兰有备而来,效仿赵本山小品中的情节,翘起二郎腿,右手比划出一个六放在耳旁,说道:“听说食品厂厂房要卖?留下,多钱都留下。” 第4章 投资 村支书的胃口再大也吃不下两百万元的巨款,所以在把柄被贺兰若有似无地抓住后,他第一时间便去找同伙商量对策。 乡政府的办公室里,刘书记关门落窗,小心谨慎地问村支书:“她明着问了?还是你承认了?” 村支书摇摇头,“她什么都没问,我就问了她一句想干什么,她说要买厂房。” 刘书记重又把心放回肚子里,瞥村支书一眼,“那你怕什么?再说她手里只有那份文件,没凭没据的能把你怎么样?” “咬人的狗不叫。”村支书目光略显呆滞,十分不情愿却又总是忍不住去回想贺兰当时坐在他对面的眼神,稳操胜券中又带有一丝丝的鄙夷,像在看一条垂死挣扎的狗,“她没把证据拿出来不代表她没有,你想,她连政府文件都能搞到手,更详细一些的对她来说困难吗?” 刘书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愤愤道:“这个小娘们,处处给人添堵!” “厂房是必须要卖的,否则贺兰一旦把风声放出去,不用别人动手村里老百姓就能把我生吞活剥了。”村支书咽了口唾沫,抬头望向刘书记,“实在不行,公司的事我就不参与了,把钱退给老百姓。” “你镇定一些。”这片刻的工夫刘书记已经想好了万全的对策,他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两口,说道:“不就是一个大院几间厂房吗?白给她又能怎么样?何况她也没说不给钱,她不是说要买吗?” “话是这么说,可把柄在她手里,难道她还能真的付钱?” “她为什么不付钱?厂房是村集体的财产,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刘书记从办公桌后绕过来,抬手给了村支书一支香烟,“上面有规定,集体组织财产出售前必须经过上级单位批准,你回去研究研究什么是拍卖,然后打个申请上来。” 村支书怔楞片刻,眼睛里恢复了一些神采,“你的意思是说……” “回去你开个村民代表大会,让几个代表同意一下拍卖厂房。”刘书记眯着眼睛笑起来,一派从容,“贺兰想占便宜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不仅要让她花钱买,还得多花钱才能买到。” “到时候如果她竞标成功最好,失败了你也不用怕,就算她把事情捅出去,你完全可以对外宣称她因为没买到厂房而对你怀恨在心、假公济私嘛。” “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老百姓上哪儿分辨去,没有个三年五载得不出结果。年之后那二百万都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你随便贴补点回去,老百姓就得对你感恩戴德,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村支书越听越是信心满满,摩拳擦掌道:“对对对,你说的对,就这么办!我这就回去开村民代表大会。” 回去的路上村支书和贺兰在村口擦肩而过,互相都当做没看到对方。村支书忙着回村联络村民代表,贺兰则是去卫宁维护客户。 光明食品厂不在了,庞大的客户群体还在。食品厂从过完年基本就没开过工,春节期间市场上的库存消耗得七七八八,嗷嗷待哺的零售商们一直没能等到业务员主动上门联系业务,于是纷纷打电话到厂里询问情况。一问才知道厂子被兼并,目前处在停产阶段。 那怎么行?大大小小的经销商们先后炸开了锅。东北地区有钱丽清的关系坐镇,情况一直比较稳定。华南华北地区陈进峰一直在跟进,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最头疼的就是西北地区,因为是独家经销,且经销商最初就是靠着光明食品厂的辣条起家的,所以产品停产的消息对西北的独家经销商来说无异于祖坟被人刨了,瞬间就把经销商炸得晕头转向。 西北地区的独家经销商是郭师傅的外甥,天高皇帝远家里生意忙又撇不开,所以他没有亲自来找贺兰,而是拜托近在咫尺的郭师傅替她跑一趟,探一探贺兰的口风。 几年不见,郭师傅还是那么神采奕奕,一见面就用浓重的乡音问贺兰:“咋样?你还中不中?” “中!”贺兰请郭师傅吃砂锅居,提前一个礼拜预定的只有春天才能吃到的八珍面。 郭师傅面带愁色,“咋着哩,干得好好的咋就突然不干了?” 贺兰言简意赅将食品厂被兼并的事陈诉给郭师傅听,末了淡然一笑,给郭师傅斟了一杯茶,“就这样,没办法的事。” 面条端上来,郭师傅用筷子挑起面条又放下,放下又挑起,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以后咋办?是打算接着干这行还是干别的去?” 贺兰享受地喝一口面汤,促狭道:“您觉得呢?我应该干什么比较好?” 郭师傅沉默不语,仿佛化身成为织女,拿面条当毛线,筷子当织针,在贺兰对面织起了“面”衣。久到刻意放缓吃面速度的贺兰已经吃完半碗面,郭师傅才重新开了口。 “干什么你自己肯定有成算,我不给你添乱,我就想问你一件事,”郭师傅老脸微红,抿唇道:“你要是不打算干这行了,你那辣条的配方卖不卖?” 贺兰一边咀嚼一边嘿嘿乐,“怎么,您老想自己干?” 郭师傅将双手搭在桌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实话跟你说,是我外甥叫我这么问的。你那辣条实在是好,就这么停产了怪可惜的,他舍不得。” 贺兰放下筷子,不再跟郭师傅开玩笑,“回去告诉您外甥一声,承蒙他看得起,辣条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开始生产,以后也不会停产。” 郭师傅放下心来,重新拿起筷子,“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害我白担心一场。” “我这不是想看看大家伙对我有没有信心嘛。”贺兰放下筷子擦擦嘴,“人家是国际大公司,产品上市以后肯定会对我们这些小企业进行打压,到时候各种不合理的条件摆出来,就是您外甥再看得起我的辣条,他也得掂量掂量哪边轻哪边重。” “那不能,我外甥是个好孩子,仁义着呢。”郭师傅拍着胸脯打包票,“来之前他跟我说,你要是接着办厂,钱不够的话他可以给你投……投……投资。” 正埋头吃面的贺兰闻言缓缓抬起头来,头顶的小灯泡噌的一下亮了。 第5章 再相逢 贺兰记得上辈子她曾看过两部关于国货崛起的纪录片,其中关于外资控股后如何搅弄市场风云的内容令她一直印象十分深刻。各行各业被外资侵入后的遭遇千差万别,有的品牌原地直接消失,有的厂子彻底沦为血汗代工,有的虽然最后侥幸苟存于世,却也难逃丧失话语权的悲剧。 而外资在入侵本土市场的过程中最经常使用的一种手段便是垄断。他们十分擅长以碾压的姿态强势收购市场占有率较高的企业,然后对其进行整合,直接砍掉或逐步挤压原有品牌的市场占有率,最终用外资自己的品牌取而代之。 这也是贺兰认为鼎誉国际为什么弃许多实力雄厚的大厂于不顾,却偏偏盯上了小小一家光明食品厂的缘故。光明食品厂生产的薯片和辣条市场占有率已经接近百分之八十,同时还拥有稳固高效的销售渠道,而厂子本身却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办企业,怎能不让鼎誉国际梦寐以求、见猎心喜? 贺兰敢打赌,一旦由鼎誉国际控股的海鑫食品公司正式开工生产,原属于光明食品厂的拳头产品一定不会在生产线上占有最大份额,无论是薯片还是辣条都只会沦为鼎誉国际自有品牌的陪衬。 随着时间的流逝,光明牌的生存空间会被逐渐挤压,然后彻底死亡,接下来市场便完全属于鼎誉国际了。 而贺兰能够放手与之一搏的机会并不多,最有可能成功的时机便是眼下。对于她来说,东山再起最具有挑战性的部分从来都不是囊中羞涩,也不是招兵买马,而是日后该如何跟鼎誉国际抢占市场份额。 鼎誉国际是肯定要利用光明食品厂原有销售渠道销售他们自身产品的,也就是说他们仍然会继续采用贺兰培养起来的业务员,在大江南北广泛地推。 比资金实力贺兰自知肯定比不过鼎誉国际,所以如果她同样也采用业务员地推的方式抢占市场无疑是不自量力。那么不妨换个思路,郭师傅的话无意中点醒了她,与其将重点放在如何与鼎誉国际争抢市场上面,不如另辟蹊径,将市场与自己捆绑在一起。 郭师傅的外甥不是想投资么,好,贺兰给他这个机会。一旦经销商上了她这条船,那么日后鼎誉国际再想要利用非常手段彻底垄断市场怕是就不那么容易了。 想通这一点,贺兰对郭师傅说道:“这样,新厂正在筹备当中,我确实需要资金帮助,您帮我问一问您外甥他什么时候方便,我想跟他当面谈一谈。” 不管多少,贺兰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各个经销商都捆上自己的贼船。西北地区郭师傅的外甥主动要求加入,东北地区钱丽清那里问题应该不大,目前还剩下重中之重的华南华北,恐怕需要她和陈进峰共同努力才行。 这样一想手里的待办事项简直多如繁星,创业不易,贺兰且行且叹气。 本来她想陪郭师傅在卫宁转一转的,奈何郭师傅放心不下家里的生意,吃过一碗面略坐了坐便启程回家了。 柿子树的枝条上生出了嫩绿的春芽,贺兰追着那一抹绿走进黄鹂胡同。胡同里摆摊的热闹景象一如往常,贺兰从头到尾走一遍,没看见谢益清,猜想他最近应该过得不错,所以才没出来讨打。 院门欠着一条缝,贺兰的手刚一推上去,就听院子里传来秦家明的呼痛声:“疼!疼!妈你下手轻着点。” 蒋梅:“疼就对了,让你长一长记性。” 贺兰急忙推开门紧走两步来到凉棚里,“怎么了?” 话刚出口她便看见了秦家明脸上的伤口,不光脸上,脖子和手背上也有道道尖细的抓伤,一看就知道是猫挠的。不用问,指定是这孩子招猫逗狗来着。 贺兰心疼地骂:“你傻吗?!能让猫挠到脸上去?” 秦家明自知理亏:“当时……猫在我怀里来着。” 贺兰:“那你不知道松手?” 秦家明:“我松了,是猫没松。” 贺兰:“……” 她认真端详一会儿孩子的伤口,拍板说:“去医院。” 秦家明的身子立刻向后仰,“我不去!叫同学知道我让猫挠两下就去医院太丢人了!” 贺兰:“你不说谁知道你去没去医院?难道猫会去你们学校贴大字报?” 秦家明扭扭捏捏的,“我们班有同学就住在巷尾那个院子,我们约好了每天下午一起写作业,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哦,肯定是女同学。”贺兰了然地挑一挑眉,瞪了孩子一眼,“人不大,自尊心不小。” 秦家明斯斯哈哈地回嘴:“哎呀,姐你别管了,我没那么弱不禁风。” 蒋梅在一旁给贺兰加一把油:“小谢先前都劝他半天了,怎么都劝不动。” “那他人呢?”贺兰回忆一下,好像刚刚没在院门口看见摩托车。 “这臭小子怎么也不肯去医院,小谢只好去医院买疫苗回来打。” 贺兰又瞪秦家明一眼:“就你最会折腾人。” 正说着,院门忽然便被人笃笃敲响,贺兰随口问了一句谁,门外竟传来金香玉的声音。 贺兰连忙飞跑过去开门,一把将金香玉抱了个满怀,“天杀的!我还以为你不声不响就去法国了,临走都不说跟我见一面。” 金香玉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说道:“怎么会,我这不是来了么。” 贺兰揽着她的肩膀转身跟蒋梅和秦家明做介绍:“这是我妈和我弟弟,这位是我好姐妹金香玉,四合院以前的房主。” 蒋梅高兴地迎上来:“难怪贺兰总夸你长得漂亮,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 秦家明就不用提了,太丢人,从看见金香玉的那一刻他的嘴巴就没合上过,事后想找补偏还说了最不应该说的一句话:“你就是谢大哥的妈妈?你们俩的眼睛长得好像。” 贺兰白眼翻上天,心说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然后还不等她将话题岔开,院门一开从外面又进来一个人。 谢益清回来了。 他戴着头盔,视线受阻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金香玉。一边往凉棚里走他一边摘头盔,顺便跟贺兰打招呼:“你来了。”然后转头对蒋梅说道:“狂犬病疫苗必须在医院里打,不卖。” 话音刚落头盔被谢益清摘下来,甩头发的间隙他一抬眼,当场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金香玉站在贺兰和凉棚柱子中间,垂着眼睛用手指描摹柱子上的木头纹理,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贺兰等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见谢益清开口,于是她半转过身体,嘴型夸张却无声地催促道:“妈,妈,叫妈,快点叫。” 许是有些六神无主,谢益清条件反射便听从了贺兰的话,时隔七年再一次叫出了那个血浓于水的称呼。 “妈。” 第6章 合影 贺兰留金香玉在家里吃饭,金香玉没有拒绝,她便兴冲冲拿起蒋梅的菜篮子,挽着金香玉的胳膊一起去菜市场。 路上贺兰坦诚对金香玉说道:“一直想找机会把房款给你,可是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一直没时间。” 金香玉摇摇头:“先前就说过房子送给你,不要钱。” 贺兰的语气十分坚定:“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没有,你,还有你的家人都是非常好的人。”金香玉面上现出浅浅的笑意,“我能看出来,谢益清与你们相处之后改变许多。” 贺兰想起弥勒佛之前曾形容谢益清的一句话:“看上去活泛多了,有了人气儿。”心说现在的谢益清如果算活泛的话,那他以前得木讷成什么样子? “以前啊……”金香玉从记忆里摘出一小块碎片,微笑着回答:“古叔叔的女儿给他取外号叫阿拉丁。” 贺兰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因为他一闲下来就坐在屋子里擦我父亲留给他的那些古董,里面有几盏宫灯,擦起来比较费时,他往往一擦就是一整天。” 贺兰的脑海中立刻浮想联翩,身穿阿拉伯服饰的谢益清坐在屋子里擦灯,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召唤灯神呢?现在应该不会,十来岁时大概率曾有过幻想的?一脸稚气的小帅哥闷在屋子里擦古董的画面越想越有些萌是怎么回事? 贺兰让金香玉挑她爱吃的菜买,今天她下厨,保管让金香玉日后在异国他乡午夜梦回时馋得睡不着觉。 金香玉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道黄瓜木耳炒鸡蛋,贺兰心说不愧是母子,连口味都相差无几,蒋梅在冰箱里为爱喝汤的谢益清专门准备了冷冻黄瓜片,想必金香玉也会喜欢。 回到家金香玉要帮忙打下手,谢益清在门口时不时看过来两眼,看起来也有毛遂自荐的打算。贺兰没打算让这对母子大材小用,转而吩咐谢益清:“黄历上说今天宜动土,不如把你那棵樱桃树移栽过来。” 谢益清十分听话去拿工具,怔楞片刻的金香玉问道:“樱桃树?” 贺兰:“嗯,就是他种在墙角好几年,只开花不结果的那棵。” 原来竟然是樱桃树,金香玉转头看向院子里的谢益清,见他除了工具,竟还拿了好些肥料堆在院子当中。 “樱桃树谁栽的谁移,他老早就准备好了,可惜要么遇不到好日子,要么遇到好日子可他没有时间,所以一直没动工,赶巧今天你来了,他刚好有空。”贺兰一边择菜一边头也不回地解释,“也不知道那樱桃有什么好吃的,死心眼非得种不可。” 金香玉没有回话,目光却一直随着外面的谢益清移动。 贺兰回头望了望,对金香玉的背影说道:“我走不开,你帮我告诉他坑别挖太深,要不然树根不透气。” 草长莺飞二月天,谢益清穿着一件短袖,刨坑挖土累出一身汗。秦家明多次提出要帮忙,都被他以贺兰不让为由拒绝了。 金香玉缓步走到他身后,清了清嗓子,道:“贺兰说,叫你不要把树坑挖太深,否则会不透气。” 谢益清停下动作,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小学生见到老师一般束手束脚地直起腰,乖乖答道:“嗯,我知道了。” 金香玉刻意挪开目光不去看他的脸,望着墙角的樱桃树问:“红樱桃还是白樱桃?” “红的。” “不是没结过果么?你怎么知道是红的?” “我用红樱桃的种子培育出来的树苗。”金香玉没有再问什么,谢益清却像是忽然应过来一样,急忙补充一句:“樱桃,是我从市场上买的。” 金香玉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谢益清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 金香玉轻舒一口气,不知道也好,无事一身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谢益清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母亲的侧影,许多话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只好借助体力活来发泄心中的苦闷。 樱桃树瘦弱得如同还没到青春期的秦家明一样,根系并不发达,移栽工作简单至极。贺兰这边刚刚放好碗筷,谢益清手里的工作便彻底结束了。 饭桌上有一半菜色与瓜有关,黄瓜、角瓜、木瓜,瓜瓜不重样,道道色香味俱全,引得金香玉和谢益清交口称赞。 贺兰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对金香玉说道:“好吃?可惜去了国外你就再也吃不到了。” 金香玉看破不说破,微笑道:“你这么忙,我留下来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还是有的。”贺兰故作高深,“实在不行,为了你我愿意把工作先放一放。”不管怎样先把人骗回来再说嘛。 金香玉不赞同地看她,说道:“无论到什么时候,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工作,这是我的心得体会。” 秦家明出来打搅乱:“我姐那不叫工作,叫创业,她要重开食品厂。” 金香玉对贺兰失业的事略有耳闻,听到她要重新创业,想了想说道:“创业需要很多资金?不如这样,房款你干脆不要给我了,当做我给你的食品厂投资怎么样?” 房子白送给她她坚决不要,自己把房子给她的目的又从来都不是为了钱,那不如折中一下,当做投资好了。 惊喜过后贺兰慎重地对金香玉说:“你想好了吗?四十万可不是小数目,万一亏了……” “亏就亏了,”金香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道:“这点钱我还亏得起。” 贺兰闻言恨不得当场给财神奶奶磕一个,举起红酒杯说什么也要敬金香玉一杯。 这时秦家明忽然竖起耳朵扭头朝外细听,片刻后兴奋道:“姐你听,是严师傅回来了。” 巷子里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一道高亢的男声随后传来:“照相喽!” 贺兰对秦家明一摆手,“快去!” 秦家明离弦之箭一样飞出去,不一会儿领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进院。 贺兰堂而皇之对金香玉说:“你就要走了,我想着咱们还没一起拍过照片呢,正好遇上了,来拍张合照。” 于是一家三口的合照、姐弟合照、母女合照,闺蜜合照,以及属于金香玉和谢益清母子的合照纷纷出炉。 照片的背景是那棵刚刚移栽过去的樱桃树,金香玉和谢益清分站在树的两边,同时面带微笑看向镜头,留下了母子二人此生唯一一张合影。 第二天金香玉和贺兰去房产局办过户,手续办完金香玉临走前对贺兰说道:“我不喜欢送别,等我到法国安顿好之后给你写信,你……把照片寄给我一张。” 贺兰点头,问道:“新鲜樱桃怕是等不及你回来吃了,要吃糖渍樱桃吗?叫谢益清亲手给你做。” 金香玉释然微笑:“要。” 第7章 拍卖 村支书将乡里决定以竞拍的方式出售厂房的消息告知贺兰时,贺兰直接气笑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傻?”她满脸认真的向村支书求问,“刘书记和你向来穿同一条裤子,你现在跟我说是乡里的决定,以为我真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村支书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我一个村支书能有什么办法?该做的我都做了。” 贺兰鼓了两下掌,笑问:“那么请问那两百万你都拿去做什么了?” “什么两百万?”村支书装糊涂很是一把好手,“不要瞎说,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没见到过二百万呢。” 这是笃定自己没拿到切实的证据,所以准备装傻充楞到底了,贺兰早就料到他会使这么一招,所以也不算太意外。 “行,你和姓刘的都有种,敢这么玩儿我是?”贺兰冷笑两声,站起来说道:“那咱们就走着瞧。” 村支书对她的威胁不为所动,公事公办地问:“那竞拍你还参不参加?我这得统计个准确人数。” “放心,我肯定参加,我不参加你们还怎么玩?” 陈进峰直接气疯了,一改往日憨厚的性格,声嘶力竭喊着要去省纪检委举报,被贺兰一把拽住胳膊,“没用,趁早消停一会儿。” 陈进峰:“你怎么知道没用?” “这不是明摆着么?鼎誉国际的投资数额巨大,在全省都是数得上的大项目,你在项目即将落成的节骨眼儿上去举报推动这个项目的人贪污受贿,不是诚心给上面添堵吗?”贺兰垂下眼皮,神色淡淡,“况且别忘了你还有一重身份,那就是被兼并的光明食品厂前厂长的儿子,而我是前副厂长,你觉得省里会相信哪一方?” “往好处想,即便省里接受了你的检举,你知道调查的过程要花多少时间吗?水落石出那天恐怕鼎誉国际早就已经是市场上独一份儿的买卖了,就算你检举成功又有什么用?” 热血上头的陈进峰在贺兰的劝说中逐渐冷静下来,失望地问:“那就任他们这样无法无天?” “不然呢?你还有别的办法?”贺兰挑眉看向陈进峰,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是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接着说道:“不用担心,再硬的拳头也怕菜刀。” 陈进峰有听没有懂,贺兰又卖一重关子:“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致胜的关键,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事交给我来办,你别管了。” 很快来到竞拍当天,地点在村委会小会议室。 来参加这次竞拍的人真是不少,贺兰扫一眼粗略估计怎么也有二三十人。许多村里的熟面孔都在,有的看见贺兰点头打招呼,有的干脆装作没看见。 还有几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看穿着和气度也不像本村的,贺兰猜测是村支书请来的托儿。 竞拍开始,村委会设定的起拍价是十万块。老实说,如果不考虑地理位置,这个价格对于一座被废弃的、位于村子里的厂房来说价格还算合理。但如果消息灵通一些,知道陈庄村即将被纳入卫宁市管辖,那么这个价格定的就比较低了。 有些来凑热闹兼想捡便宜的人一听说起拍价十万直接哑巴了,只有零星几个人表现得还算镇定。 第一个出价的是一个中年啤酒肚,加价五千块。第二个出价的是一个身穿蓝格子西装的眼镜男,在啤酒肚的基础上再次加价五千。两个村支书的亲戚跟闹着玩似的,分别加了两千和三千。有一个想加五百,被村支书瞪一眼又坐了回去。 就这样按下葫芦浮起瓢,竞拍价渐渐被抬到了十五万,出价的人只剩下啤酒肚和眼镜男两个人。 贺兰一直老神在在地冷眼旁观,一次都没有出价过。 啤酒肚将价格抬到十六万时眼镜男没有继续跟下去,村支书瞄了贺兰一眼,清清嗓子问了一句:“还有没有出价的?” 贺兰当即举起右手,“有,二十万。” 她身后的村民们略显激动,啤酒肚和眼镜男对视一眼,举手道:“二十一万。” 贺兰:“二十五万。” 啤酒肚:“二十六万。” 贺兰:“三十万。” 三十万的话一喊完,坐在贺兰身后的一个大爷便碰了碰她的肩,满脸关心地小声对她说:“小贺厂长,你可千万别冲动。” 贺兰回头对大爷笑了笑,然后扭脸在啤酒肚叫完三十二万之后又把价格抬到了三十五万。 大家都能看出来她的加价规律,五万五万的往上加,啤酒肚想了想,扬手叫了个四十万。 室内落针可闻,贺兰这回连手都懒得举了,轻飘飘吐出四十五万三个字后,她对啤酒肚扯了扯嘴角,说道:“继续。” 啤酒肚脸色涨红,目光分别与村支书和眼镜男相接几次,最后一狠心,扬手霸气地叫了一声五十万。 在座不明就里的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刚才的大爷再次出手,按住贺兰一边肩膀殷殷说道:“不能跟啊小贺厂长,再跟你就是傻子了。有这么多钱你去哪里建厂不好,何必非得打水漂。” 贺兰拍拍大爷的手背,点一点头说道:“您老说得对,听您的,我不跟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场人都听见。村支书一听她说不跟了眼睛当场发直,看看眼镜男再看看啤酒肚,好半天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还是贺兰好心提醒他:“该确认出价了,没人继续竞拍的话厂房就属于这位出价五十万的大哥。” 村支书无奈只好向啤酒肚确认是否出价五十万,啤酒肚直接来了个否:“我不要了。” 村子里举行的小型拍卖会,想也知道不可能多正规。就算上报到上一级政府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要不是有贺兰参加这场拍卖会就是个幌子,价格多少还不是村支书说的算。 因此当托儿之一的啤酒肚反悔,村支书看上去竟然比他还要轻松几分,既没有询问原由也没有驱逐啤酒肚出去,他将黑板擦在桌子上一拍,直接重新开始了第二轮竞拍。 然而这一轮也没能竞拍成功。贺兰就像故意来搅局的一样,依旧五万五万的往上加,这一次眼镜男加到四十万的时候她选择不再继续出价,眼镜男最后不得不效仿啤酒肚也来了一次“反悔”。 两轮下来长眼睛的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第三轮刚开始啤酒肚一锤定音直接将价格抬到了三十万,然后扭头挑衅地看向贺兰:“怎么样,你敢不敢跟?” 贺兰莞尔一笑:“不敢。” 第8章 拦路虎 即使三十万也远远超出了村支书等人的预期。 啤酒肚有着双重身份,一来他确实是神通广大的刘书记帮忙找来的托儿,二来他有些门路,已经确定陈庄村再过几个月就要划入直辖市,地价势必会飞速上涨,所以他也是想来“捡漏”的一员。 在啤酒肚看来拍卖现场的其他人不过是一群耳朵里塞驴毛的土老帽儿,这种情况下他顺利拍下厂房最多不过需要十来万左右,等到陈庄村被划入卫宁以后他一转手这座厂房的利润就能翻倍。 可谁知偏偏遇到了贺兰这个硬茬子。前两轮啤酒肚纯纯为了尽职尽责才将价格抬到那么高,可惜贺兰不上当。第三轮他能感觉到贺兰的心理价位大概是三十万,于是他率先把价格抬到她的临界点,目的就是想逼她在最后关头花一笔冤枉钱,可贺兰竟然刹车了,没跟。 这就有些难办了。啤酒肚已经竞拍成功并同时反悔一次,如果这次再反悔,那么他俨然就成了搅局的。 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道:“老板阔气,三十万买座厂房。” 陈进峰阴沉沉盯着村支书,催促道:“没人再出价了,确认。” 村支书和啤酒肚互相对视,啤酒肚率先开口道:“确认,我买了!” 贺兰站起来真心实意地祝贺啤酒肚:“恭喜啊,得偿所愿。” 啤酒肚嘴角抽动几下,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她握了握手。 贺兰的笑容又扩大几分,微微靠近啤酒肚,说道:“回见。” 啤酒肚从刘书记和村支书口中听说过贺兰的为人处世,知道她是个麻烦又刁钻的人物。眼下这个刁钻人物亲口跟他说回见,啤酒肚当时便感觉不太妙,看贺兰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贺兰拍拍他的小臂,亲切说道:“别误会,我家跟厂房就隔着一道墙,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有事儿你言语一声,能帮的我肯定尽量帮。” 啤酒肚几乎可以当场确定,贺兰要整他。 村支书生怕他再次反悔,于是安慰他说:“你想太多,一个小娘们能怎么整你?厂房是她自己不拍,又不是你从她手里抢走的。” 啤酒肚思索良久,最后说:“那行,不过厂房你得按照刘书记的意思,十五万卖我。” 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村支书没有异议,立刻叫来大队会计跟啤酒肚敲定相关手续。 啤酒肚拿着签好的协议走出村委会,临上车前忽然瞥见路对面的厂房,信步便走了过去。厂房半新半旧,旧的生产车间是以前的小学教室改造而来,新建部分则是红砖大瓦房,看起来略显土气。 啤酒肚看得兴致勃勃十分满意,笃定这院子将来至少能翻两倍以上的价格。 他正攀着院门抻脖子往里瞧,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你瞅啥?” 啤酒肚回头一瞧,一个二三十岁的寸头男人立在他身后,愣头愣脑地盯着他,眼神儿直得仿佛缺根弦儿一样。 啤酒肚客气地笑了笑,说:“这厂房我刚买下,过来看看。” 郭德宝上下打量他一番,瓮声瓮气道:“你就是买主?正好你来了,村支书让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啤酒肚一脸莫名:“啥事儿?你们村支书刚才没跟我说啊。” “以前我们村长在的时候答应过我,刑满释放之后在这里看一辈子大门,现在村长没了,村支书说这院子以后归谁就让我问谁。”郭德宝上前两步,铁塔一样的身形将啤酒肚彻底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内,“你用我看大门不?” 啤酒肚咽了口唾沫悄悄后退两步,脸皮抽动几下,道:“这个……没人跟我说过。按理来说……” 郭德宝:“村长说过!他说的就是理!你听不听?” 啤酒肚吓得腿肚子直转筋,磕磕绊绊道:“听,我听。” 郭德宝:“那你给我一个月多少钱工资?” 啤酒肚:“你们村长以前给你多少?” 郭德宝:“包吃包住一个月六百,还给我上保险。” 啤酒肚:“那我也给你这么多,也给你上保险,行吗?” 郭德宝满意地点点头,“把钥匙给我,我搬来门卫室住,你从今天开始就得给我算工资。” 啤酒肚松了口气,答道:“还没办过户手续,办完手续马上就给你。” 郭德宝没有过多纠缠,临走前不忘叮嘱:“你别忘了,办完手续马上就把钥匙给我。” 啤酒肚眼看着他走到拐角处消失不见,急忙撒丫子就往村委会跑,没人告诉他买厂房还额外赠送一个刑满释放的活爹。 村支书一听啤酒肚形容的长相和说话的内容就知道他遇到的是郭德宝,同时心里也明白,郭德宝百分百是贺兰派出来的拦路虎。 他有些纳罕,以前只知道贺兰胆大,从来没想过她竟然还敢妄为,连恐吓这种下做事她都做得出来。 村支书安抚啤酒肚:“我去做一下郭德宝的思想工作。” 无商不奸,啤酒肚对村支书明言,如果解决不掉郭德宝这个麻烦厂房他就不买了,谁的面子都不好使。 村支书在办公室里踌躇许久,傍晚时分一步一挪来到贺兰家大门口。 房顶的烟囱冒着烟,院子里传出有节奏的嘿呦声。村支书露头往院子里一看,郭德宝赤裸着上身,正挥舞一把一米来长的大砍刀热火朝天地劈柴。 郭德宝生得高大,一米八五的身高长着一身腱子肉。胳膊、肩膀以及腹部明晃晃袒露着道道伤疤,经汗水洗涤仿佛军功章一样闪闪发亮。 村支书不由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背着手慢吞吞走进院子,扬声问道:“德宝在呢,贺兰在不在家?” 郭德宝瞥他一眼,手里的工作片刻不停,没好气地说:“就我自己。” 村支书大着胆子在距离郭德宝两米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清一清嗓子说道:“听说你跟买厂房那人见过面了?” “见过,咋了?”郭德宝挥舞砍刀,一下便将一根足有大腿粗的木桩劈成两半,“你不是说谁买厂房就让我去找谁么,我问了,他说同意让我继续看大门。” 村支书恨不得自打两个嘴巴,闭了闭眼,道:“那你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把人家吓着了……” “把他吓着了?不可能!”咚的一声郭德宝将砍刀嵌在木头桩子上,随手一抹额头的汗水,道:“他人呢?我去当面跟他说。” 村支书急忙抬手阻止:“人早就走了。你看看你这副五大三粗的模样,还告诉人家你刑满释放,人家心里能不害怕吗?” 郭德宝怒睁双眼,“他怕我?完了呢?不想用我看大门了?” 村支书仗着胆子点点头。 郭德宝蹬住木桩一把提起砍刀,刀尖一指村支书:“你让他来当面跟我说!” 村支书噔噔噔倒退三大步,一屁股坐到两滩新鲜鸡屎上面,“跟你说什么?” “我把话放这儿,不管厂房归谁,看大门的只能是我,谁不信谁就来试试!” 第9章 生财有道 陈进峰在屋子里笑得满炕打滚,“你看见没有?他屁股上挂着两块鸡屎走的。” 贺兰表扬郭德宝时面带为难:“德宝哥好样的,就是你演的太像了,我怕你以后不好找媳妇。” 郭德宝接过贺兰递过来的上衣时有些难为情,“没啥,找不着就不找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更好。” “净说胡话!”贺兰瞪他一眼,“有本事你去南墙底下跟你爹妈也这么说。” 郭德宝嘿嘿一笑,岔开话题道:“你们觉得那个啤酒肚能让我吓唬住不?” 贺兰:“我看差不多。” 陈进峰:“我觉得肯定能,大不了一次不行再来两次呗。” 事实证明还是贺兰看人的眼光更准一些,啤酒肚哪里有陈进峰想的那样胆大,再来两次?他连再来一次的胆量都没有。 为了办理厂房的过户手续,啤酒肚一连往陈庄村跑了三天,天天追在村支书的屁股后面问郭德宝解决得如何了,把个村支书问得一脑门子官司。 解决?怎么解决?这社会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郭德宝一个刑满释放的孤家寡人,谁敢去招惹他? 于是村支书给啤酒肚出主意:“你找人揍他一顿,给他点教训不就得了。” 啤酒肚把眼睛一瞪:“我可是良民。”继而又说道:“要找也应该你找,这麻烦是你们村长留下来的,你就应该负责解决。” 村支书上有老下有小,眼看就要抱孙子,仕途上刚刚有了些眉目,怎么可能再去蹚这趟浑水?他把两手一摊:“那我就没办法了。” 一想到放在嘴边的肥肉就是吃不着,啤酒肚简直百爪挠心一样难受。 后来村支书给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实在不行你找到新买家的时候提前知会我一声,来看房之前我想办法把那个坐过牢的给你调开。” 啤酒肚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好先同意村支书的提议。 他人精明但有些胆小,生怕夜长梦多又怕村支书办不成事,于是便拖着不去办过户手续,打算找到新的买家之后让买家去跟村委会过户,相当于自己从中赚一笔中介费。 啤酒肚在自己的关系网中放出消息,很快便有中意者抱着跟他当初一样的目的找上门来。 因为怕村支书差开郭德宝的次数太多会引起郭德宝的怀疑,所以啤酒肚一次性带了三个人上门看房。一方面是为了省事,另一方面也有让三个人竞价的意图。 令啤酒肚万万想不到的是,郭德宝虽然走开了,但暗处却一直有双眼睛在牢牢盯着厂房。 他们四个人刚刚走进生产车间不久,大门外就蜂拥进来一群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领头的一个健步如飞,在人群当中精准地一把抓住啤酒肚的胳膊,喊道:“就是他买了咱们厂子,那天我在拍卖会上都看见了。” 老头老太太将啤酒肚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对他说:“当初这里还是豆腐厂的时候村长答应过我们,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有额外分红,后来食品厂都照办了,你们不管开什么厂也得照办。” “就是,虽说食品厂卖了,可额外没给我们60岁以上的人分钱,这份钱就还落在这厂子里,谁来都得给我们分。” 三个买家顿时离开啤酒肚两丈远,生怕沾包赖。啤酒肚在老人群里张口结舌彻底傻眼,这还卖什么卖?哪个冤大头愿意接手成群结队、层出不穷的活爹? 一群老人扯着啤酒肚的袖子从车间吵到大院,三个买主都溜之大吉了他们仍不放手让啤酒肚离开。 啤酒肚一不敢动手二不敢动口,生怕一个不注意就给自己找了个祖宗,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哟,真热闹啊,大家伙都忙着呢?”贺兰从墙头上露出张笑脸来,一手撑起下巴对啤酒肚说:“几天不见,您又富态不少。” 老人们对待啤酒肚疾言厉色,对待贺兰可谓和煦如春风,纷纷跟她打招呼道:“小贺厂长今天在家呀。” 贺兰挨个跟老人们打招呼,什么大奶奶、二大爷、三舅舅、四舅妈,每一个她都能跟人唠上两句有的没的。 都这样了啤酒肚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他认命般问贺兰:“贺厂长,郭德宝你应该也认识?” 说曹操曹操就到,郭德宝冷不丁从贺兰身后探出头来,死死盯着啤酒肚说道:“你找我?” 啤酒肚接连叹了两口气,对贺兰说道:“咱们聊聊。” 贺兰挑眉笑了笑,对老人们说道:“我从卫宁拿了些好茶回来,您几位过来分一分。” 老人们如闻仙音,齐刷刷放开啤酒肚掉头就走。 贺兰手掌一撑墙头从隔壁跳过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回头对郭德宝说道:“不跳一回还真不知道,这墙也太矮了,回头买点水泥和砖头加高一下。”好像左右两边都是她自己家一样,她都能做主。 啤酒肚站了大半个上午,身体有些吃不消,走进厂房随便找地方一坐,仰头看向贺兰:“是谁买厂房你都这么干呢,还是只针对我?” 贺兰嘿嘿一笑,转身不知道从哪道门后面拎出一把椅子,擦干净后让给啤酒肚坐,“我这个人对事不对人,当然不是只针对你了。” 听她说不管是谁都得有跟自己一样的遭遇,啤酒肚心里还觉得怪舒服的。他瘫在椅子里长叹一声,说道:“我吃点亏就当买个教训,你给我三十万这厂房就卖你了。” 贺兰噗呲一笑,“您可真会开玩笑,十五万买来的厂房,不到一个礼拜转手就要卖三十万,财神爷都不如您生财有道。” 被识破后啤酒肚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神色如常地拍了拍肚皮,问道:“那你准备出多少?” “这样,折腾您两回怪不好意思的,我多给您五万当做补偿。”贺兰笑着提议道。 “那不行,五万块都不够我请人消费一次的,你知道我为买这个厂房下了多少工夫吗?” 贺兰但笑不语,当着啤酒肚的面百无聊赖地剔指甲玩,大有给你脸你不要那就不给了的意思。 啤酒肚自顾自吹嘘了一番自己所做的努力,末了见贺兰始终没有反应,又腆脸说道:“你再加点。” “就二十万,你接受咱们明天就去过户,不接受我现在就回家去招呼那几个大爷大娘。”贺兰作势要往门外走。 啤酒肚急忙出声将她叫住:“卖卖卖,我卖还不行么。” 贺兰回头笑得满面春风:“这就对了嘛。” 第10章 汝辉 过户之前还发生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插曲。 出于某种原因,啤酒肚不希望村支书等人知道厂房在他这里一倒手就赚了五万块,所以他希望贺兰配合一下,将二十万购房款一分为二,十五万明着给村委会,五万私下里给他。 这种多此一举的麻烦事如果放在以前贺兰绝对会不屑一顾,主动权在她手里,怎么可能任由别人提条件。但是这次不一样,啤酒肚的提议可谓将打脸村支书的机会主动送到她的手里,正中她的下怀。 村委会的办公室里主要人物齐聚一堂,贺兰跟在啤酒肚身后堂而皇之地走进来,进门便被大队会计用鄙夷的眼神扫射。 村支书四平八稳坐在办公桌后面吸烟,表情看上去分外平静,令贺兰略感失望。 “都听说了?厂房我买下了。”她挑了会计对面的位置大马金刀一坐,翘起二郎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惬意,“风水轮流转,真没想到转来转去还是转到我手里了。” 会计鼻孔里嗤出两道气,冷哼一声道:“别好像没人知道是咋回事,恶心完别人自己偷摸乐就完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贺兰轻敲两下扶手,一脸无赖的神情气死人不偿命,“唉,算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今天我高兴,给咱们村支书面子。” 大队会计蹭的一下跳起来,一旁的妇女主任眼疾手快将他按住,随后拖着胳膊将他扯出门去,离开村委会大门老远还能听见会计骂街的声音。 贺兰挖一挖耳朵,调头向村支书开炮:“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支书你说是不是?” 村支书在烟灰缸里按熄烟头,沉声道:“你是真不怕厂房不卖给你啊。” “有什么好怕的?”坐没坐相,贺兰满脸写着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你再拍卖一回呗,不过我提醒你一下,这厂房它命中注定就是我的,你就是拍卖一百回它也落不到别人手里。” 她这一句话把啤酒肚吓个半死,生怕村支书被贺兰激将成功,真来个二次拍卖,那他即将到手的五万块不就彻底飞了,“那什么,大家伙都挺忙的,把该办的手续都办一下,我后面还有事呢。” 贺兰把装着十五万的牛皮纸袋咔嚓一下甩在村支书的桌上,挑眉道:“点点。” 这工夫会计又回来了,看都不看贺兰一眼,和妇女主任俩人闷头就开始数钱。贺兰本来想再刺激会计两句,就当闲着没事儿逗狗玩。可惜啤酒肚生怕节外生枝,用自己肥胖的身躯将她堵得严严实实,连比划带瞪眼地禁止贺兰再挑事儿。 只要她不主动挑事儿,一般情况下没人去捋她的虎须。所以数钱、签购买合同等一系列手续在村支书的眼皮子底下办得极其顺利。 包括去房产局办理房屋所有权过户的过程中村支书都十分配合,配合到贺兰一度怀疑这人是不是中邪了,亦或是憋了个大的在后面等着她。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她才知道,产房传喜讯——人家生(升)了,为了太太平平的去乡自然资源所上任所长,村支书自然不希望在最后关头横生波折,所以才夹着尾巴做人。 过户完毕贺兰诚心恶心村支书,提议两人打一辆车回村,车费平摊,村支书扔下一句坐公交扭头就走。贺兰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路过公交站牌的时候刻意叫司机停下,摇下车窗一脸诚恳的再次向村支书发出邀请,“实在不行七八块钱车费我帮你出了,省得你站这儿等半天,回去还不好报账。” 还不等村支书回应什么,公交车适时进站,村支书看都不看是几路车就上去了。贺兰定睛一看是去往西郊方向的,抿嘴一乐叫司机直接开车。 回到家贺兰把房产证一把甩在桌子上,郭德宝立刻跳起来说:“我去把厂牌挂上!” 厂牌被他用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藏在仓房里,取出来后他拧干毛巾仔仔细细一遍接一遍地擦。 贺兰实在不忍心提醒他,光明食品厂被海鑫兼并后并未注销登记,所以即便在原址恢复生产,他们也无权悬挂光明食品厂的厂牌。 而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占领市场,海鑫是一定会继续沿用光明这一家喻户晓的品牌的。贺兰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早在村长病逝前几天,她便以自家为厂址,重新注册了一家名叫汝辉食品有限公司的企业。 汝辉是村长的名字,陈进峰抱着全新的不锈钢厂牌眼眶泛红,爱不释手地抚摸。 贺兰等他情绪稳定后说道:“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在贺兰忙着用非常手段将厂房抢到手的时候,陈进峰则在村子里放出消息,通知村民食品厂即将重建,欢迎大家伙踊跃投资入股。 一石激起千层浪,食品厂重建的消息在村民中间闹得沸沸扬扬。 近段时间以来陈进峰家门庭若市,父老乡亲们排着队跟他打听入股事宜。陈进峰依照贺兰的指示,凡是问分红相关的他一概认真回答,包括厂子以后的相关福利,比如五险一金,再比如福利分房。 最低入股金额一万块,最高十万,将来厂子盈利将按照持股比例分红。并且还不是什么人都能入股,贺兰另外又设了一道门槛,那就是投资入股的人首先必须在先前的村民大会上投过反对票。 直到此时村民们才恍然大悟贺兰当初为什么要誊抄选票名单,原来正是为了这一刻。 有人一听说入股起步就要一万块,立刻就联想到了刚拿到手还热乎着的补偿款。有的认为这个规定不算过分,就算是冲着补偿款来的,贺兰也没有一口气全要的意思,不是还给每人留下三千多块么。 有的则对新厂表示怀疑。食品厂是重建了,可重建后的食品厂一没有村长坐镇,二没有村委会兜底,万一买卖不好那入股的钱又该怎么算? 陈进峰笃定道:“没有万一,信不着就别投。” 第11章 入股 汝辉食品有限公司正式挂牌那天,陈进峰拿着账本告诉贺兰,初步估计能够募集到大概一百六十万资金。 说实话距离贺兰的心理预期有点远,想当初选票名单上可是有九百多人,然而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百六十多个。 不过随着汝辉食品挂牌成立,后来渐渐的又多了一些投资入股的人。大多都是些囊中羞涩的村民,亲戚朋友间凑一凑,凑出一万块来勉强亮个相。 贺兰对这部分人的态度很是和善,比对那些手握全家十几万补偿款却只象征性出点血的村民还要好许多。 聊天过程中一名老实憨厚的村民对贺兰说道:“补偿款都拿来还饥荒了,家里现在只有三间房六亩地,就算卖了也不值几个钱,这一万块贺厂长别嫌少。” 这人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去年八月十五贺兰和秦家明在厂子门口放烟花,不慎烧坏那些庄稼就是他的。后来贺兰提出给他补偿一些钱,他死活不肯要,反倒摘一口袋新鲜玉米送去给蒋梅。 哎?厂门口的庄稼地是他的?贺兰心念微动,想了想问人家:“叔,我记得厂门口有块地是你们家的对?总共有多少啊?” “两亩二分地。” “那现在的地价您知道吗?” “租地一年还不到一百块,卖也卖不上价,两千块顶天了。” 贺兰激动地搓手,“那什么,叔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不收您入股的钱,您用厂门口那两亩二分地来入股,怎么样?” 老实人连个磕巴都不打一下,回复道:“那敢情好,两亩二分地能算多少钱?” 贺兰沉吟片刻,摇头道:“现在我还说不好,毕竟南边地块大着呢,只有您这两亩二分地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我要用就得用全部。” “你意思凡是厂门口你用得着的地都能拿来入股,是不是?”老实人一拍大腿站起来,“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回去帮你张罗这事儿,你等着。” 贺兰心花怒放,对陈进峰说:“乡里这回再也别想卡我的脖子,门口那一大片地终究还是我的。” 陈进峰不像她那么乐观,他是本村人,对本村的土地分配情况有大致的了解,仔细回想一下便能记起厂门口的地块大多属于谁。 “很多人都不在名单上,有两个还是村支书的近亲,你打算怎么办?” “有钱能使鬼推磨。” “没那么容易。” 事实证明陈进峰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大多数村民在听说可以用土地入股时还是比较高兴的,这年头物价低,土地也就不值什么钱,入股后不用种地还能拿分红很多人都乐意。 当然也有不乐意的,有些认为土地给了食品厂即便以后再拿回来也种不成庄稼,太可惜了。有的是村支书的坚定拥护者,就是看贺兰不顺眼,绝不错过任何一个能给她添堵的机会。 最后还有一些投机者,自以为贺兰有求于自己,把架子端的足足的。放言道土地入股不是不行,但是每亩地贺兰必须承诺送一个员工名额,有的甚至还指名点姓要求当副厂长。 父亲过世以后陈进峰的性格激进许多,也可能是近墨者黑的缘故,对于某些蹬鼻子上脸的村民他当场就喷了回去:“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儿,也不看看自己家祖坟上长没长那根蒿子,五亩地就想换个副厂长当,按你这逻辑葛三儿拿着地契就能当县长。” 葛三儿是村里的混子,家里解放前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后来家业败光就成了混吃等死的闲散人员一枚,到现在家里还住着三间土房。因为陈进峰这一通痛骂,葛三儿在村里还得了个县长的外号。 巧的是葛县长也有一块地在食品厂门口,被人送了外号他不仅不生气,还笑嘻嘻主动上门要求用土地入股。 陈进峰哪能不知道他,冷着脸说道:“你那地不是租出去了吗?要入股不是不行,先把租地的人安顿好再说。” 葛三儿没脸没皮道:“地租能有几个钱,贺厂长手指缝松一松帮忙付了不就得了。” 陈进峰被他气得大喘气,贺兰却从葛三儿的话里得到了一些灵感。对啊,有的人想入股可惜手里没钱地又不在厂门口,而有的人占着大好的地块却对入股无意,那么何不让这两种人把地块互相窜换一下? 不白窜换,贺兰承诺凡是同意用厂门口的土地与其他入股村民交换的,每亩地一律补偿一千块。 这个办法终于成功将最后的顽固分子攻克。村民们自动自发的寻找交换对象,有的碍于情面,有的看在钱的份上,反正最后厂门口大概三十亩左右的土地都成为了汝辉食品的囊中之物。 而在食品厂投资入股的村民也从一百六十多人逐渐增加到将近三百人。 贺兰和陈进峰手中的现金足有二百多万,完全有能力全款购买一条新的生产线。 陈进峰向贺兰提建议:“不如贷款买两条生产线,这样既减少了现金周转的压力,也能全面接手留下来的市场。” 贺兰有些犹豫不决。之前鼎誉国际的威廉曾向他们二人发出工作邀请,后来贺兰郑重打电话拒绝了他。当时威廉在电话里曾对贺兰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在商言商,贺厂长,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在商场上见面。” 她总觉得这是一句威胁,并且清楚的知道在不就得将来汝辉势必会与鼎誉国际有一场恶战。鼎誉国际会不惜一切,利用自己外来和尚的身份从侧面遏制汝辉的发展,例如阻止银行向对方发放贷款。 为了不用自己的鸡蛋去碰鼎誉国际的石头,所以贺兰从一开始就决定主攻辣条市场。至于薯片,那是鼎誉国际的拳头产品,她暂时还不准备去碰。 但是陈进峰比贺兰心急,他总是想尽可能的全盘接收前光明食品厂遗留下来的客户和市场,任何一个他都不想放过。 贺兰见言语说服不了他,只好放手让他自己去撞南墙。 也许是之前光明厂贷款时的迅速给了陈进峰信心,他拿着一应文件去县里各大银行贷款,然而得到的却往往都是婉拒。没有任何一家银行能够当场给他肯定的答复,全部都是让他回去等通知,而后无一例外的不了了之。 别说五十万一百万,连十万块他都没能贷到。 陈进峰铩羽而归,贺兰见怪不怪,道:“没有村委会的信用背书,贷款哪那么容易。” 陈进峰瞬间被打击得透心凉。 第12章 趁虚而入 银行方面贷款难,购买生产线时也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省会城市的那家机械厂怎么说也是贺兰的老相识,多年来一直维持着比较良好的合作关系,然而厂长在听说贺兰另起炉灶需要购买生产线时面上也带了些为难。 “不是我不想给你分期付款,实在是这两年我们厂在这块业务上损失惨重,不得不小心谨慎。”厂长给贺兰和陈进峰倒茶,诉苦道:“去年底刚遇到一回骗子,骗了我们将近一百万的设备,钱货两失,根本找不回来。” “我明白这两年生意难做,这样,咱们也不是第一回打交道,我理解您的苦处,希望您也谅解一下我们。”贺兰从包里取出汝辉食品厂的各种许可证和文件,堂堂正正摆在厂长面前,“您当初同意我们分期付款购买设备主要看的是光明厂背后的村委会,这个无可厚非,但是您看,现在的汝辉跟以前的光明有什么区别?原厂原址,就连人都是原来的那批,您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 厂长看着营业执照上面的汝辉两个字沉吟片刻,问道:“汝辉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是……” “是我父亲的名字。”陈进峰接话道,“两个月前刚刚过世。” 厂长忆起两年前路过光明厂时曾与村长同桌喝酒的往事,不由得怅然若失,慨然叹道:“你们有心了。” 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生产线最终还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到了手。 贺兰站在四月的春风里打电话给郭德宝,拜托他去给村长烧两刀黄纸,谢谢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仍不忘庇护她。 回程时间紧迫,贺兰早起两个钟头,再一次在启明星的指引下和陈进峰来到国道边的大集,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郭师傅的摊位。 这几年不止人的变化大,国道边的大集变化也不小。以前的土路修成了柏油马路,两旁的地面也做了硬化,就连郭师傅的摊位都改头换面,从帐篷变成了铁皮房,面积也扩大了一倍。 反观对面的馒头摊,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卖馒头大姐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条。 郭师傅见到贺兰和陈进峰打从心眼里高兴,本来他一直在旁边教导徒弟做烧饼,一见到二人他二话不说扎起围裙便自己上了手。 贺兰跟他开玩笑:“您老人家什么时候鸟枪换炮了?整条街就属您的摊位惹眼。” 郭师傅:“这不是政府重新规划了么,我一看整的挺利索,人也比以前多,干脆就买了两个固定摊位,这样以后就不用再跟别人抢了。” 说到别人两个字时他微微向后一扬头,示意贺兰去看对面馒头摊。 贺兰凑到火炉旁边跟郭师傅说悄悄话,“您老也不行啊,这都四年多了还没把对面干趴下?” 郭师傅嗔怪地瞪她,“都是本本分分赚点辛苦钱的小老百姓,我干趴人家干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做两个烧饼卖。” 这时陈进峰从对面提了两个馒头和一兜拌菜过来,放在桌子上招呼贺兰一起吃,一起拿过来的还有两袋光明牌辣条,新生产的。 “我问了问,海鑫给的零售价比咱们当初定的低两毛。”陈进峰用指尖按了按辣条包装袋,说道:“质量明显不如以前。” 贺兰撕开一袋辣条和陈进峰分着吃,一人一条刚一入嘴两人眼睛同时就是一亮,味道远不如以前! 陈进峰:“听说海鑫的配方是请食品专家专门改良的。” 贺兰:“专家怕不是名叫高远达?这东西一尝就知道用的还是我的配方,只不过有几种香料放得不对。” 听说高远达目前在海鑫还兼任着配料室主任的职位,贺兰一想到他自以为将配方一手掌握的模样就想笑。 配方是重中之重,光明厂之前的配料室一般情况下只有贺兰和蒋梅能进,目的就是为了守住配方。但是精确的用料配比可以严防死守,进货的种类和分量却要经过许多人的手,根本没办法做到完全保密。 于是贺兰干脆不在保密两个字上大费周章,选择用以假乱真的方式来迷惑视线,她在进货单上多添几味用不到或是用量极少的香料,进厂后在配料室转一圈,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隔墙扔回家。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怕任何有心之人天长日久的留心观察,即便有人能够掌握具体的香料种类和大体用量配比,那几味多余的香料也是一道意想不到的“锁”,一旦添加进去辣条的味道当即就会大打折扣。 很显然,高远达自以为得逞,实际上则中了贺兰的全套。就是不知道海鑫的刘志国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他是食品行业的大学毕业生么,这么难吃的东西他是怎么好意思生产销售的? 贺兰思索着吃了一口拌菜,咂咂嘴猝不及防道:“打死卖盐的了。” 对面桌一个不知就里的大哥自来熟,接话道:“可不是么,他们家馒头倒是一直都不错,就是这个拌菜越来越不行了。以前虽然不但是好吃,不缺人买,哪像现在,放盐跟不要钱似的,齁难吃。” 贺兰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一些别的,打趣道:“郭师傅这儿就不一样了,拌菜虽然跟对面一样难吃,但是他。” 大哥跟贺兰陈进峰一起放声大笑,丝毫不顾郭师傅死活。 郭师傅明显不服,嚷嚷道:“拌菜是我老婆子亲手做的,我都吃一辈子了,哪儿难吃了?” 常言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贺兰捏了个油碟在拌菜盆里挑了一筷子菜入口。包菜、粉丝、黄瓜、香菜这些都是常见的食材,对面馒头铺用的也是这些。但是一入口能够明显感觉到馒头铺的拌菜用了白糖和香油提鲜增香,郭师傅的拌菜则只有酱油和盐、味精三种调味品。 老一辈人勤俭持家惯了,舍不得放调料也可以理解,所以郭师傅的拌菜虽然算不上难吃,但也没好吃到哪儿去。 贺兰放下筷子,从包里取出纸笔写了个凉拌菜配方拿给郭师傅,并开玩笑道:“用我这个配方拌出来的凉菜保管让人吃了还想吃,所以你最好在盆旁边放个提醒,第一次,第二次以后收费,否则我怕你卖烧饼的钱都要贴补给凉拌菜。” 郭师傅接过配方时表情明显不以为然:“你别光顾着操心我,也操心操心你自己,你们厂的辣条到底什么时候能卖过来?我也算你的大客户了,库存都快见底了。” 贺兰伸手从拌菜旁边的纸箱里拿出一袋辣条,跟对面馒头摊的辣条外包装一模一样,只不过生产日期是几个月前的,塑料包装袋更厚实一些,上面印刷的字体和图案也更清晰一些。 她笑了笑,说道:“等不及安装生产线了,回去马上就生产,先让那几台小型膨化机出山。” 既然对手露出了破绽,那就别怪她趁虚而入了。 第13章 面包车 这次出来陈进峰开的是他三哥的松花江面包,买时就是辆二手车,几年下来修修换换一直勉强能开。只不过许久没有开过长途,去省会的途中还算太平,回程的时候就不行了,走到卫宁零公里附近说什么也不给面子,趴窝了。 无奈之下陈进峰扒着驾驶室的门向前推,贺兰在车屁股后面老牛一样使劲,两人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车推到有人烟的地方,累得一口气喝光了车里所剩不多的水。 省道破破烂烂,来往的车辆并不多,陈进峰站路边招手老半天,最后只招到一辆驴车…… 贺兰叫陈进峰坐进车里等着,自己去路边挥手求助。要不说到什么时候美色都是利器呢,她刚站到路边没多大一会儿,西边突突突开过来一辆东方红拖拉机,东边引擎轰鸣驶过来一辆漆黑的摩托车。 四轮拖拉机率先熄火,驾驶员刚要跳下来,那辆已经开过去的摩托车忽然一个漂移,吱嘎一声停在拖拉机侧面,直接堵住了驾驶员的落脚点。 护目镜推上去,头盔里露出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带着些不解问道:“怎么是你?” 贺兰根本顾不上他乡遇故知,越过谢益清奔向拖拉机驾驶员,“大哥,帮帮忙把我们的车拖进市区行吗?我给钱。”驾驶员刚一点头她立刻回身扑向谢益清,“快!你车上有没有水?我快渴死了。” 谢益清车上一共两瓶水,给贺兰和陈进峰一人一瓶。贺兰一口气喝光,然后爬上谢益清的摩托车后座,拍拍他的肩膀道:“辛苦大外甥,带我们去找个修车行。” 修车师傅一番检查后通知陈进峰:发动机故障,不如不修,直接报废算了。 陈进峰登时傻眼,贺兰倒没有太吃惊。这辆面包车也算为厂里立下过汗马功劳,以前在光明厂时陈进峰开它送过货,农闲时陈进峰的三哥开它载过客。隔壁省会跑过两个来回,从里程数上来看它这时候才趴窝质量那是相当的出色。 贺兰拍一拍陈进峰的肩膀,让他往厂里打个电话:“问问你三哥还修不修,修的话我出钱。” 一直沉默的谢益清听到这里忽然插话道:“不如折价换一辆二手的。” 修车师傅急忙说:“对,我这后边就有二手车,你要是买的话旧车直接卖给我就行。” 贺兰一听来了兴趣,在修车师傅的带领下来到后面的停车场,兴致勃勃挑选起来。 陈进峰还在犹豫:“要不还是先问问我三哥?别开回去了他再不要。” 贺兰头都不回地说:“没事儿,我买两辆,他相中哪辆就留下,另外一辆你开。” “一毛钱没赚你就要买车?!还是两辆?”陈进峰上前推搡贺兰一下,赌气道:“厂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不过了?” 贺兰微微一笑:“穷家富路嘛,有些投资还是十分有必要的。”说完她转头向谢益清求证:“你说是不是?大外甥。” 谢益清刚一点头,贺兰就攀上他的手臂,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对了,你先前说我办厂你给我投资的话还算数?” 谢益清扭脸看向贺兰亮晶晶的眼神,以及她身旁那辆九成新的五菱面包,眼都不眨一下地问:“看上这辆了?” 贺兰迫切地点头,谢益清又问:“不是要买两辆么,还有一辆呢?” 有人买单,贺兰拉着陈进峰在停车场花蝴蝶一样上下翻飞,可惜挑来挑去再没挑到第二辆顺眼的车。修车师傅说过几天会来一批新货,贺兰当场拍板先买这辆,过几天再来选购一次。 凭借着谢益清的良好信誉,支付定金后那辆五菱面包就被陈进峰开走了。贺兰一个多礼拜没见到蒋梅和秦家明,坐谢益清的摩托车回了黄鹂胡同。 蒋梅一见到她就大呼小叫:“这一头一身的灰尘,你从村里走过来的?” 嘴巴四周残留着水迹,额头有擦汗时留下的道道汗迹,过耳的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就连眼角都挂着灰。然而她就顶着这副尊荣在二手车行跟人家砍价砍到天翻地覆,难为人家没有把她轰出去,估计也是看在谢益清的面子上。 贺兰照了照镜子,扭头就质问谢益清:“脏成这样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谢益清老实回答:“我没注意。” 晚饭蒋梅蒸了榆钱饽饽,秦家明一个多礼拜没看见贺兰,饭桌上姐长姐短嘴巴说个不停,说到后来蒋梅都嫌他啰嗦,“你先把嘴巴歇歇,听听你姐有什么要说的。” 贺兰正在往榆钱饽饽上抹辣椒油,闻言狠狠咬了一口饽饽,含糊不清地交代:“我没事,就是厂子里事情比较多。生产线昨天刚刚分期买下来,不过等不及到位我就得招工了,海鑫的辣条口感不好,我得趁他们调整配方之前先把市场抢下来。” 她习惯跟家里人分享工作中遇到的点点滴滴,倒不是希望蒋梅和秦家明能够给她提供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而是觉得把烦心事说出来也是一种减压的方式。 何况很多事是不能对外人说的,也就只有面对家里人时她才能畅所欲言。 蒋梅:“他们这么快就生产新辣条了?难吃不?回头我去买两袋尝尝。” 秦家明:“学校小卖铺卖好几天了,先前的生产日期和最近的混着卖,我同学买到新生产的都怀疑是冒牌货,实在太难吃了。” 贺兰给秦家明出主意:“回头叫梅姨拌点辣片儿你拿去给同学尝尝,有人问你就把光明牌和汝辉牌的区别解释给人家听。” 秦家明:“那能有几个人知道啊,姐你不如去电视台打广告?” 蒋梅:“小孩子家家的,你还知道广告?” 秦家明:“我当然知道了,我们班班长她爸就是电视台的,总听她提起。” 贺兰:“好,打广告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你帮忙问问你同学电视台打广告什么价儿,回头告诉我一声。” 秦家明立刻觉得自己立了大功一件,等不及马上就要去找同学打听,直到被蒋梅按住让他老老实实吃饭才算完。 三口人聊得热火朝天,贺兰眼珠一斜发现谢益清捧着碗汤听得兴味盎然,于是问道:“你呢大外甥,你有没有啥想说的?” 谢益清放下汤碗看似有话要说,犹豫一下才开口问道:“什么是辣条?” 贺兰将白眼翻上天,心说合着之前在办事处大家当了那么久的邻居,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卖什么的,可见真真是心不在肝上。 第14章 本田雅阁1 秦家明跑了三家小卖铺,好不容易才凑齐两种生产日期的辣条,口味还不全,光明厂生产的鸡肉味辣条以前最是畅销,现在市场上几乎没有存货,目前能买到的只有麻辣味和奥尔良味。 回到家他颠颠把辣条往凉棚里的桌子上一放,刻意挑出海鑫厂生产的辣条给谢益清先尝。 谢益清不太能吃辣,麻辣口味的辣条还没入口他就先皱起了眉头,入口之后第一反应是先打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说:“这太辣了,小孩子真的能吃吗?” 之后秦家明又让他尝了奥尔良味和烧烤味,谢益清评价道:“奥尔良口感有些奇怪,甜不甜咸不咸,相比之下还是烧烤味最顺口。” “那是你没吃过我们厂生产的辣条。”秦家明哼哼两声,打开一包光明厂的烧烤味辣条,抽出一根后先撕下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另外一半才给谢益清。 秦家明的大话放出来,谢益清再品尝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怀有许多期待。而光明厂的辣条也果然不负他的期望,还没入口光是闻着香味儿就让他的唾液开始迅速分泌,入口之后的鲜香爽滑更是能甩海鑫厂八百条街那么远。 “这个味道好,是真的好。”谢益清咀嚼着辣条,在唇齿间细细碾磨,“加了孜然颗粒,香味很醇。” 后来又尝了奥尔良口味,本来谢益清对这种甜中有咸的口感是不怎么感冒的,但是光明厂与海鑫厂的奥尔良口味辣条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光明厂的辣条吃在嘴里是能尝出来甜味为主咸味为辅,二者可谓相辅相成。 海鑫厂嘛,甜是甜咸是咸,虽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又互不干扰,吃在嘴里仿佛一碗甜口豆腐脑,实在让谢益清接受无能。 秦家明还故意吊着他:“可惜买不到鸡肉味的了,那才是咱们厂销量最好的产品,味道绝对顶呱呱。” 谢益清趁他不备从他手中又抽走一根辣条,边吃边问贺兰:“海鑫只合并了设备和员工,最重要的配方没有拿下吗?”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连他这种对生产和销售一无所知的人都能看出来,配方才是辣条的根本,没道理海鑫强势吞并光明厂后却对辣条的配方不屑一顾,转而重起炉灶,学了个四不像。 贺兰挑眉一笑,道:“他们倒是想,得看我乐不乐意。” “难怪你这么有信心。”看一眼贺兰惬意的神情,谢益清又问:“资金缺口大吗?大概还需要多少?” 贺兰闭着眼睛躺在摇椅里,轻声回道:“经销商和村民入股的钱刚好购买一条生产线,后续就得看市场销售情况了,卖得好继续上马生产线,卖的不好就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海鑫如果一直不改良配方,再给我半年的时间就差不多……” 这人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谢益清转头看过去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蒋梅轻手轻脚盖一张毯子在贺兰身上,和秦家明一起将凉棚四周的纱帘放下来挡风,轻声细语对谢益清说道:“这一趟肯定累得不轻,晚饭就没吃多少。” 四月春风和煦,将落地的纱帘吹拂得飘飘荡荡,谢益清从自己房间搬出一扇红木屏风将摇椅圈在了里面。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贺兰又是生龙活虎的美少女一枚,精神饱满到感觉能吃下一头猪。 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蒋梅一直等到贺兰睡醒才将早餐从锅里盛出来。小米粥配昨晚剩的榆钱饽饽,几样蒋梅拿手的小咸菜,还有一袋秦家明特意给她留下的光明厂辣条。 贺兰将饭桌上的碗盘横扫一空,末了擦擦嘴巴打了个饱嗝:“饱了。” 蒋梅看着她满眼心疼,问:“要不我还是回村里去住?好歹能给你们做做饭。” 贺兰一边打嗝一边朝她摆手,“不用,你把家里这两人顾好就行,村里我们不愁吃喝。” 厂里还没正式开始招人,平时只有她和陈进峰、郭德宝三个人吃饭,随便对付一口就行。郭德宝在监狱里学了一手好厨艺,贺兰觉得他看大门之余完全可以兼任食堂大厨,就算以后厂里食堂重开也不用怕。 蒋梅却说:“重新生产以后呢?你不能时时刻刻待在厂里,配料室总得有人守着。” 这的确是个问题。恢复生产以后贺兰肯定会将绝大部分精力放在跑销售上面,厂里主要是陈进峰坐镇负责生产。配料方面她倒不是信不过陈进峰,不过别人能够身兼数职,陈进峰这个副厂长估计不行,他忙起来根本顾不上配料。 可是如果蒋梅回到村里上班,家里这两个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他们继续恢复到以前以办事处为家和住校的日子?别说蒋梅心里过意不去,贺兰都觉得有些残忍,有家跟没家似的,像什么话。 后来蒋梅跟贺兰商量:“要不能者多劳,让德宝干配料室和大厨,你再找个别人干门卫?” 贺兰嘴唇翕动几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郭德宝的人品目前来看还是值得托付的,可是毕竟贺兰和他真正接触满打满算还不到三个月,她怕万一看走了眼,那可就满盘皆输了。 所以配料这个活儿目前还是只能自己和蒋梅来干。后来贺兰转念一想,不如干脆给秦家明和谢益清雇个保姆,这样既解放了蒋梅这个关键岗位人员,又不用担心秦家明和谢益清的日常生活,简直完美。 于是蒋梅开始去劳务市场物色保姆,不过还不等她往劳务市场跑太多次,这个令她和贺兰都头疼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礼拜四,贺兰和陈进峰正在车间里忙碌。刚刚从村里招上来的工人都是新手,方方面面都需要人手把手来教,有些格外蠢笨的差点把贺兰气得翻白眼,正在她考虑要不要换人的时候,郭德宝跑进来告诉她门外有人找。 贺兰擦擦手出去一看,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本田雅阁,谢益清和一个陌生男人一左一右站在车两旁。 “你怎么来了?”贺兰诧异地问。 “来给你送……”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谢益清的目光轻飘飘扫过郭德宝,改口道:“来投资。” 贺兰笑起来:“给我送钱来了?早说啊。” 谢益清摸了摸雅阁的车门,回道:“固定资产入股。” 贺兰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第15章 本田雅阁2 车是谢益清带来那人的,他破产了要拿这辆九成新的本田雅阁抵债。三角债转来转去最终转到了谢益清手里,可算遇到了活菩萨,谢益清当场就说要。 落地四十万出头的车,开了半年多,谢益清居然同意三十八万买下来,贺兰气得直哆嗦,当场骂他纯属有钱烧的。 车主一看情况不对,生怕贺兰搅合了他这单马上就要成交的买卖,于是急忙开口道:“我这车可是原装大贸货,顶配保值,绝对值三十八万。” 贺兰:“我不识货,你要卖的话就三十万,多一个子儿没有,不卖就开走。” 车主:“我的老天爷,三十万你出去打听打听,六七成新的也不止这个价啊。再说这小哥儿都答应我了,哪有半路反悔的?” 贺兰:“我们家他说的不算,钱在我手上我说的才算,三十万你就说你卖不卖?” 车主将哀求的眼神转向谢益清,谢益清缓缓垂下头用鞋子捻地上的石子儿玩,耳朵尖通红。这情形一看就是个妻管严的主儿,车主不由得心里拔凉,唉声叹气又央求贺兰几句,见贺兰丝毫不为所动,于是一咬牙一跺脚:“行,卖了。” 贺兰:完了,价儿给高了。 好在陈进峰适时出现,在车里四处踅摸一遍,出来给贺兰一个肯定的眼神儿,贺兰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 谢益清带人来不是为了让贺兰砍价,他是来带贺兰直接去办理过户手续的,存折他随身带着。 贺兰一听说谢益清要把车落在自己名下,纳闷道:“你买的车为什么要落我名下?” 谢益清:“不是说好固定资产入股吗?不改成你的名字怎么算入股?” 贺兰被他这理所应当的说辞说得一愣,顿了顿反问道:“谁跟你说入股就是要把自己的东西落在对方名下?” 谢益清抿唇不语,贺兰眼珠一转有所猜想,笃定地问:“罗英民还是罗钊?” 谢益清选择了后者:“罗钊。” 正在开车的车主闻言想说什么又紧急闭上嘴巴,末了猛按两下喇叭。 贺兰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挂上一张笑脸问道:“你都往他名下落户过什么?” 谢益清扭头看向窗外,不言不语,当着外人的面贺兰便没有再问。 三个人到了车管所办理过户手续,直到最后一个章盖上,那辆本田雅阁彻底归贺兰所有,原车主终于开口说了句公道话:“小哥儿,看在你帮我解决大问题的份上我给你提个醒,以后离那个罗钊有多远就多远,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肯定能买下我这车的?自己回家好好想想去。” 谢益清整个人梦游一样,车都停到黄鹂胡同大门口了他才恍然大悟,问贺兰:“原来你会开车。” 贺兰甩着钥匙往家走,扔下一句:“原来你不傻。”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谢益清的家事本来贺兰是不想管的,但是一想起金香玉临走前的落寞背影,还有厂门口见到她时谢益清那略带几分雀跃的眼神,她的心便一软再软。 秦家明上学去了,蒋梅和街坊邻居搭伴儿去挖野菜,家里空无一人刚好方便他们两人说话。 贺兰:“说说,你都给过罗钊什么东西?” 谢益清:“没什么,主要是一些业务上的欠账之类,有时候财务科催得紧我就先把钱垫上。” 贺兰:“有手续吗?” 谢益清顿了一下:“以前有。”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姨说都是自家兄弟,谈钱伤感情……” “入股是怎么回事?” “罗钊最近投资了一个外汇项目,回报率30,让我跟他一起投。不过项目有规定,后来投资者的回报时间要晚一些,所以他让我把钱给他,算做他的投资入股,时间上会提早一些分红。” 贺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传销?” 谢益清还有些诧异:“你也听说过这家公司?” 贺兰怔住,完全没想到传销在九十年代不仅不是贬义词,还是可以正大光明用在公司名称里的。 “如果我告诉你他受骗上当,连带着你的钱也会跟着一起损失,你相信吗?” 谢益清沉默许久,张口说道:“损失就损失了,二三十万就当给他买个教训。” 跟贺兰料想的回复差不多,她真是一点气都跟谢益清生不起来,冷哼道:“你这个哥哥当的倒是称职。”不待谢益清有所反应,她接着说道:“就是不知道罗钊有没有把你当做亲兄弟。” 话音落地,谢益清房里的电话铃响起,贺兰听他接起电话叫了一声小钊,便走过去倚在门上正大光明地偷听。 电话里罗钊还是那么孩子气的跟他胡说一气,谢益清却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不断回想起雅阁前车主那番言语。贺兰倚在门上时将车钥匙在指间转着玩,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谢益清垂下眼皮,主动告知罗钊他将那辆雅阁买下来送给了朋友。 隔着三米多远的距离,贺兰清晰地听见罗钊在电话里咆哮:“你送人了?你问都不问我一声就送人了?!那是公司的债务,你有什么权利决定送人?” 谢益清语气淡淡的,“车已经过户了,欠款我会给财务科补齐。” “过户了你也给我想办法追回来!那辆雅阁可是进口大贸货,市面上难得一见的顶配,我老早就……”许是终于察觉到谢益清的沉默,罗钊停下气头上的口不择言,转而委屈道:“我快过生日了,哥,你就不能送我一件上得了台面的礼物?” 谢益清:“我买一台新的送你。” 罗钊:“进口顶配需要预定,等到货了我的生日也过了。” 谢益清:“那算我欠你的,再给你补一份生日礼物。” 罗钊:“总之那辆雅阁你就是不想要回来是?” 谢益清:“已经过户给朋友了。” 罗钊:“行,那你的班儿也别上了,我以总经理的名义通知你,你因为挪用公款被开除了。” 倚在门旁看热闹的贺兰当时完全不知道,这是罗钊惯常威胁谢益清以达到其真实目的的方式之一。 她以为罗钊说真的,还不等谢益清挂断电话便开始心花怒放: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第16章 任人唯亲 装作对电话内容一无所知的样子,贺兰问道:“罗钊的电话?他怎么说?” 谢益清摇头苦笑:“闹小孩子脾气,把我辞退了。” 贺兰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一丝不显,惊讶道:“唉呀是我的罪过,要不你还是把车交回去,手续费算我的。” 谢益清:“与你无关,不是说好那辆车是我入股的固定资产么?” 贺兰面上现出为难的神色,眉头紧皱道:“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你这车有点太招摇了,怕是不太好。” “你想啊,我前脚刚在父老乡亲们手里筹集了几百万资金,后脚就开上了本田雅阁,懂行的都知道这车落地是什么价格,人家能不多想吗?人言可畏,我怕万一传出去大家伙以为我不务正业,拿别人的钱装自己的面子,那麻烦可就大了。” 谢益清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顾虑,怔了怔说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啧,你是不知道,别看村子巴掌大,看我不顺眼的可不少。” “可是你现在确实需要一辆车,没有雅阁也会有其他的。” “我是这样想的。”贺兰觑着谢益清的表情,说道:“与其让村里人私底下猜忌,不如大大方方告诉他们车是你入股的固定资产,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你干脆就来我这里上班好了。” 谢益清万万想不到事情的走向居然是这样的,愣怔许久后推辞道:“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在办事处也只是挂个虚名而已,其实什么工作都不用我做。” 贺兰:“会开车就行。” 她想好了,雅阁平时就由谢益清来开,一早一晚他负责接送蒋梅在卫宁和陈庄村两地上下班,这样蒋梅既周全了厂里的工作,又能同时照顾秦家明。 另外她把谢益清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能防止这个败家子儿再被某些人算计,三全其美。 谢益清想了想,每次罗钊跟他闹脾气短则半个月长则小半年,期间他确实无所事事,趁此机会帮贺兰开开车也好,待罗钊气消估计贺兰这边的情况也已经稳定了,到时他再走也来得及。 于是他点头同意了贺兰的邀请。 贺兰人在厂里坐,从天而降一辆小汽车,出去过户的工夫又拐回来一个专职司机,全程看得陈进峰叹为观止,进而对着贺兰许愿:“再显显神通,给咱们厂变几个业务员出来。” 膨化机昼夜不停运转,产量逐渐提了上来,一些与贺兰和陈进峰来往较密切的客户已经开始重新下单囤货,例如卖烧饼的郭师傅,对钱丽清情有独钟的东北大哥。 但与接手了光明厂所有业务员,且已经开始在市场上全面铺货的海鑫相比还远远不够。 虽然目前看来海鑫全盘掌握了光明厂的所有客户,但是他们的产品质量实在差强人意,被客户抛弃是早晚的事。贺兰若想趁此机会对海鑫迎头痛击,那就必须在提高产量的同时把负责地推的业务员准备齐全。 认真来说,现在才开始招聘业务员已经有些晚了。但毕竟贺兰是跑销售起家的,当初厂子合并她不可能不留后手,撺掇从前的业务员们在新厂建立工会就是她留下的后手之一,让钱丽清随着大部分业务员去海鑫上班从而掌握第一手信息就是她的后手之二。 钱丽清收到贺兰的召唤直接从海鑫旷工,跑到汝辉往贺兰的厂长椅子上一坐,扭腰摆臀地仔细感受一番,道:“还是这里好啊。” “喜欢?你来当副厂长这把椅子送你了。”贺兰说道。 钱丽清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道:“还是算了,我在海鑫每天给你当内奸就够老徐愁的了,要是留下来当副厂长他怕不是得去哭长城。” 老徐就是对钱丽清情有独钟的东北大哥。 年前年后钱丽清的前夫来陈庄村闹了两场,两人的婚姻明摆着不可挽回,于是当面锣对面鼓地闹起了离婚。前夫哥抱着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轻松的目的,死活拖着就是不肯离。 后来老徐亲自从东北过来一趟,钱丽清的前夫才终于被彻底摆平。一个月前钱丽清前脚领了绿本本,后脚一转身就跟老徐去隔壁领了新的红本本,离婚再婚同一天,当时在婚姻登记处内部还曾被传为一桩奇闻。 领结婚证之前钱丽清就告诉过老徐,她要在老家再待上几个月,让他一个人先回去。老徐依依不舍地走了,从那以后每天跟钱丽清打电话述衷肠,就盼着几个月的时间快点过去好让他们夫妻二人团聚在一起。 贺兰是真的特别需要一个销售方面的人才来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同时也知道钱丽清虽然合适却也是最不可能的那个。 一声叹息,她说道:“那就不说了,咱们来说说海鑫现在的情况。” 钱丽清闻言八卦兮兮一挑眉,道:“那可有的说了,总的来说海鑫现在就像个筛子一样,哪儿哪儿都是窟窿。” 光明厂的加入虽然给海鑫注入了活力,但也给刘志国平添许多压力。刘志国本来就是个真才实干一点没有,满肚子唯利是图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那个乡里当书记的大伯的助力下站到了时代的风口上,眼瞅着东风一来他就要一飞冲天。 一个刚毕业没几年,几乎没经历过社会毒打便跻身为“成功人士”的年轻人,在众人的吹捧声中飘飘欲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刘志国飘起来之后先后犯了任人唯亲、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等等他丝毫不觉得是问题的问题。 销售科是龙脉,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所以科长是他大伯刘书记的女儿。采购科油水最足,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坐镇的是刘志国的亲小姨。 再细分下来,华南华北地区的销售总代表都是刘志国的亲戚,财务科科长虽然乡里早就指定了人选,但副科长不是没人么,所以刘志国把自己那个老当益壮的文盲亲爹安排上了。 其他在生产线、产品包装等等各项工作方面也不乏刘姓人才,偌大的海鑫厂内部编织出一张牢固的关系网,只等鼎誉国际与之接轨,关系网上的人便要跟着鸡犬升天。 在这种乌烟瘴气的情况下,认真工作的人想出人头地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连高远达这种自恃对厂子合并立过汗马功劳的人都曾在刘家人手下受过不止一次的窝囊气,否则他也不会对自己生产线上的产品口感如何不置一词,还联合吃过的人一并装聋作哑。 又不是自己家的买卖,现在表现得认真负责容易招人恨,不如过段时间外企接手后再好好表现。听说外企用人只看能力不看关系,到时候他们这些有真本事的人自然不怕拿不上高工资。 于是就这样,合并后的海鑫厂在刘志国的带领下俨然成了一个窟窿连着窟窿的筛子。 第17章 相州保卫战 “别的科室我不敢说,反正销售科是被那位刘大小姐折腾得不轻,只要你一声令下,兄弟们肯定回来为你效犬马之劳。”钱丽清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忽然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这位刘大小姐好像跟高远达有些不清不楚。” 贺兰闻言怔住,不由得想起陈雪华,又记起当初投票她经过自己身旁时那副关切又不忍的模样,心中难免生出感慨。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已经不适合由她来开口了。 整理一下思绪,贺兰对钱丽清说道:“你回去宣传宣传,销售科凡是愿意回来上班的我热烈欢迎,提成不变,保底工资在从前的基础上再加百分之十。至于待遇该有的都有,日后厂子发展起来了还会给大家发更多的福利。” 钱丽清:“就等你这句话。” 之后在钱丽清的带领下,销售科陆陆续续回来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有老江湖,也有跟着师傅跳槽的新手,不过无一例外,这些人之前在光明厂时业绩都算不上拔尖。 也算情有可原,在海鑫他们因为业绩不突出而备受冷落,还不如去捧老东家的饭碗。再怎么说老东家也是换汤不换药,人少竞争压力还小,相比之下他们那不突出的业绩也就自然而然变得突出了。 贺兰当然知道他们心里的小九九,于是她在销售科划了一道红线,每个月只有销售额达标才会按时发放保底工资,否则就只有提成可赚。 相当一部分人对她设立的红线颇有微词,不管是从前的光明厂还是现在的海鑫都没有这个指标,大家伙生怕完不成任务。 贺兰故作纳闷地说:“市场还是那个市场,跑业务的人却少了三分之二,我要是你们我得偷着乐,还会怕完不成销售额?” 大家伙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又纷纷兴高采烈起来。 有句话叫做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在贺兰这里这句话要反着说才行。她的队友个个不拖后腿十分给力,反倒是被她视为对手的海鑫昏招频出,说刘志国是猪都是对猪的侮辱。 海鑫生产的辣条难吃成那样,要是贺兰当厂长她都恨不得把负责配料的高远达拉出去毙了。反观刘志国,他不是没有意识到市场反响不好,也收到了许多客户的反馈,但他就是没有调整配方的想法。 深究其背后的原因,贺兰从形形色色的信息当中提取到一些比较可靠的。 一来是光明厂从前打下的多半壁江山实在是太稳固了,很长时间以内一直没有竞争对手,由此给了刘志国舍我其谁的错觉。 二来问题出在高远达身上。他可能意识到了配方中的某些香料是无用的,是可以不添加的,但为了日后在鼎誉国际面前能够出人头地,他一再对刘志国表示配方上他实在无能为力。甚至为了祸水东引,高远达还污蔑那些反应辣条不好吃的人是贺兰找的托儿,目的是想诋毁产品质量,好方便她将来销售自己生产的产品。 刘志国自信过头,又向来把高远达当做自己人看待,于是在浅尝过一包辣条后接受了自己亲妈的建议,在辣条配方中增加食用香精的比例,以期达到令客户满意的目的。 要不贺兰怎么说他这是个昏招呢。辣条当中不是不能添加增香剂,但比例一定要低于某个基底香料用量的五分之一,一旦超过这个用量就会使吃的人产生口干口渴口苦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的持续时间比较长,吃得越多持续时间就越长。 高远达和刘志国分别尝过一根改良后的辣条便都觉得味道更上一层楼,其他人也跟着交口称赞,于是改良后的辣条就这样顺利投产面世。 贺兰的舌头比某些精密仪器还要好使,一尝就知道配方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直言这是刘志国送给她的大礼,转头就吩咐厂里的业务员们:“把推销时的重点放在我们的辣条还是最早的配方,吃后绝对不会产生口干口苦的现象,一定要着重强调这一点,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有句话叫做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还有一句叫做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一旦汝辉的业务员们多番强调自家的辣条不会令人口干口苦,那么难免就有人会反过来想:难道别的辣条还有这个副作用? 相州市面上眼下只有两款辣条在售,答案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但诡谲的销售手段只是汝辉牌辣条在本次相州保卫战中取胜的办法之一,其他诸如上档次的产品包装、覆盖面积广泛的送货范围等都是获胜的关键。但最主要的致胜法宝,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始终如一的产品质量以及口碑。 从汝辉牌辣条正式开始投产到彻底占领相州市场,汝辉食品有限公司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1997年6月上旬开始,相州市面上便只见汝辉不见光明,光明牌辣条彻底退出了相州人的日常生活。 阶段性的胜利是可喜可贺的,贺兰在厂里第一次产值达到翻倍的那天借故开员工大会,面对陆陆续续回流的老员工以及刚刚加入的新员工,她当众承诺道:“如果年底我们厂的产品能够占领一半以上的市场,那么我承诺,年底每一名员工都将得到年终奖,奖金不低于一千元。” 没有什么比实打实的现金更加能够鼓舞人的士气,车间里一片心潮澎湃,员工的工作热情瞬间达到新高。 与汝辉这边的情形相反,海鑫厂里一片死气沉沉。物流部门负责人向刘志国汇报情况:“昨天全天只走了三车货,有一车半路还被退回了,今天按计划应该走四车,但是车队那边刚刚来电话说让我们找别人,他们忙不过来了。” 刘志国满脸写着难以置信:“那个车队我从建厂开始用到现在,从来没撂过挑子,怎么突然说不干就不干了?” 负责人:“去给汝辉送货了。” 刘志国:“把他们队长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 电话接通,面对刘志国高高在上地质问,车队队长一点都不惯着他臭毛病,反唇相讥道:“刘厂长,我承认以前大家伙风里雨里一起走过来的,但是你不能光看以前,你还得看看现在和以后。现在市场上的运费都涨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你们厂运费不仅一分不涨,我们司机去拉货喝你们一瓶水还得要钱,就这样你还指望我跟你有以后?快省省。” 刘志国气急败坏道:“你别以为搭上汝辉就稳妥了,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车队队长:“那你可说错了,我不求将来就看眼下,眼下人家汝辉给我们司机提供的住宿和食水,宿舍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风扇不停,还白送我们工作衫穿。我问你,这几样你们海鑫哪样能办到?哪个你都办不到就别在这儿拈酸吃醋了。还想看我哭,我要是你把厂子干成现在这个德性我早就哭抽过去了。” 车队队长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通话,气得刘志国把物流部的固定电话摔了个稀巴烂。 第18章 冤冤相报 海鑫生产的辣条不仅在相州本地市场输得一败涂地,在卫宁和隔壁省会城市也不遑多让。贺兰和陈进峰先前打下的底子十分坚实,因此汝辉业务员们铺货的速度有多快,海鑫的市场占有率下降的就有多快。 出于对自家产品的信心和对抢占市场份额的迫切心情,汝辉的业务员们作风越来越大胆。很多人在偶遇“前同事”时不再主张以和为贵,而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与对方一较长短。 结果当然是赢多输少。毕竟现阶段的汝辉跟海鑫相比,虽然在企业规模和人员配置上逊色许多,但在工作积极性和福利待遇上却是海鑫员工所望尘莫及的。 只需从一个细节上便可见一斑:汝辉的财务科报销流程十分简洁,大到上千块的人情往来小到一张十块钱面值的ic电话卡,只要单据各方面符合厂内规定,财务科审核完毕再经陈进峰或贺兰签字确认,往往第二天业务员就能够成功报销拿到现金。 反观海鑫……海鑫的业务员戏称自家财务科是哪吒他妈,没个三年两载轻易是不会胎动的,烧香拜佛也不见得管用。刘志国的亲爹因为是副科长,因此还被赐名托塔(拖沓)天王。 福利待遇方面就更没有可比性了,汝辉在端午节给全厂职工发放的过节福利是每人一兜粽子和五十块钱。刘志国认为端午节不是国家法定假日,没什么可过的。 几次交锋下来汝辉的业务员都是全方位各角度吊打为海鑫效力的前同事,一来二去海鑫的业务员们被激出了三昧真火,最先在厂里揭竿而起。 当然,这其中有贺兰早先种下的“因”,如今才能结出这样的“果”。 合并前她在销售科做的那番布置影响深远,一番话既让光明厂的业务员在海鑫的地盘格外团结,同时也让这群人对自己能够争取到高福利和高待遇抱有非常大的信心。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还没有等到与外资针锋相对,这群人便先在自己人手里遭遇了滑铁卢。 财务科卡着差旅费不报,问就让等着,再问就甩脸子。同时好不容易推销出去的产品却总是不能按时送到客户手中,物流部动不动就说在等车队排期,还大言不惭地通知业务员等不及就自己找车来拉货。 自己找车拉货倒也不是不行,问题是运费卡在财务科轻易报销不下来。业务员上班是为了赚钱,可不是吃饱了撑的为厂里无私做奉献来的,一次两次情有可原,天长日久谁受得了?家里又不是开银行的。 于是在人心浮动已久的情况下,某次财务科又卡着几名业务员的报销款该批却不批,业务员们集体反了。 一群人纠集在一起闯进刘志国的办公室,当时刘志国正在和亲爹一起观赏千里迢迢从福建买来的新茶台,被当场扫了兴致自然不高兴,问都不问什么事便随口斥责了两句。 业务员们本来是想找刘志国主持公道的,谁知一见面就被他呵斥,又见到他和他那财务科副科长的爹一副何不食肉糜的姿态顿时火冒三丈,一群人二话不说就将茶台掀翻在地,扯着刘志国的领子将他拎到财务科,声称今天要是不把该报的报了,该发的工资发了,刘志国就别想站着走出财务科办公室。 财务科科长是县长的小舅子媳妇,自从有了这重身份她在工作上向来顺风顺水,哪里见识过这个阵仗,吓得她转身猫到刘志国亲爹身后一声不敢吭。 刘志国见机极快,特别懂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强撑着最后一点厂长的颜面,吩咐财务科尽快办理业务员们的报销事宜。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那些卡在某个步骤迟迟得不到报销的款项便顺利通过财务科核查,以现金的形式分别发放到了业务员们手中。 钱到手了业务员们也消停了,刘志国的脑袋重新归他自己做主了,于是又抖起来了,他当众对业务员们咆哮道:“敢要挟我,我看你们是不想吃这碗饭了!” 业务员们纷纷冷眼看他,有人好心给他解释:“敢这么干我们就没打算留下来,爷现在就去汝辉,你就算跪下来求爷,爷也不待见你这碗馊饭!” 话音落地一群人鱼贯而出,连个犹豫的都没有。 刘志国气急败坏在人群身后大声嚷嚷:“一群王八羔子,我等着看你们活活饿死!” 事实证明他的等待遥遥无期,没过两天高远达那里就传来内部消息,从海鑫走掉的业务员们集体入职汝辉,一个都没落下。 刘志国当场暴跳如雷,和好兄弟高远达在办公室里痛骂业务员长达两个小时,当然其中也包括贺兰。 后来高远达安慰刘志国:“你要是心里实在不痛快,干脆找人打他们一顿。” 刘志国:“前后一共走了十来号人,怎么打?” 高远达:“杀鸡儆猴呗,打一个出头的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刘志国:“你觉得打谁合适?” 高远达:“你自己决定,谁最让你生气就打谁。” 刘志国:“那还用说么,肯定是贺兰啊。”要是没有她在背后撺掇,销售科至于人去楼空,走了将近四分之三的业务员吗? 高远达略一思索,说道:“贺兰的话,我不建议你打她,因为对她来说根本就不疼不痒,你要对付她就得奔着让她心疼肉也疼的地方下刀。” 刘志国:“那你觉得她最在乎的是什么?” 高远达:“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琢磨。” 经过三天的深思熟虑,刘志国终于认定贺兰最在乎的东西就是汝辉食品有限公司。高远达在心里默默叹气,谢天谢地他终于想到了。 刘志国得意洋洋地向高远达诉说自己的锦囊妙计:“抢我的市场还抢我的人,这个仇这回我一并都报了。” 于是几天后,汝辉公司发往省会城市的一批辣条就出事了。有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钻进车厢,用钢叉将包装箱逐一捅个对穿,然后在上面洒满敌敌畏逃之夭夭。 幸亏负责运输这趟货的是车队队长,见事不好他立刻打电话给贺兰报告情况,同时将货物原车封存,马不停蹄掉转车头回到厂里。 “我的责任,上回气头上跟刘志国呛了几句,估计是他怀恨在心故意害我。”车队队长的额头汗如雨下,惭愧道:“也怪我大意了,路上没有停车检查。” 贺兰心知肚明这次事件车队队长只是导火索之一,但绝对不是主要原因。不过对方主动送过来的笼络人心的机会她不可能放过,于是坦然道:“是人就会犯错,没什么大不了的,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注意就是了。” 这批货不仅没让车队赔偿一分钱,贺兰还以路上停车检查会耗费时间精力为由,将运费略微上涨了一些。 车队队长感动得无以复加,回头就命令手下的司机们以后统一穿着汝辉的工作衫,并主动利用一切机会推销汝辉的产品。 意外得到一名死心塌地的得力干将,贺兰决定给刘志国送一份回礼聊表心意。 第19章 何时了 秦老二最近在他媳妇面前说话格外有分量,无他,全因为他当初坚持在村民大会上投了反对票,并在汝辉食品公司成立之初不顾媳妇反对,将自己家那块在厂门口附近的土地作为股金投了进去。 现在汝辉的生意日渐红火,秦老二也跟其他入股的村民一样格外有盼头,腰杆子自然比以前要硬上许多。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三百多个入股村民当中属于籍籍无名之辈的自己居然也会有被贺兰垂青的一天。 那是十分平常的一天,秦老二打了一夜麻将清早坐公交回家补觉,走到村口时贺兰那辆黑色的本田雅阁嗖的一下超过他去,紧接着又吱嘎一声来了个紧急停车。 后座车窗降下来,露出贺兰的一张笑面,“二叔,今天起这么早,去晨练了?” 秦老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双混沌的眼珠子立刻变得清明,继而心里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熨帖,美得很。 “哎,大侄女儿,你这是上班去呀?” 贺兰朝他招招手,“上车,我送你一段儿,顺便有事跟你说。” 秦老二急忙将自己身上那件抹布一样的半袖衫往裤腰里掖了掖,一低头钻进了车后座。 “二叔你朋友多,我跟你打听个事儿。”贺兰笑盈盈地递上一瓶汽水给秦老二,“听说你在海鑫后勤部门有个电工朋友?” 别看秦老二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但脑子还算灵光,他清楚贺兰从不说无用的废话,就像上次告诉他秦家明在学校被老师打压那件事一样,贺兰既然开了金口,那就必定有她的目的。 秦老二一口气喝光半瓶汽水,拍拍肚皮打了个嗝,“是有这么个朋友,大侄女有话就直说,咱们也不是外人。” 贺兰唉声叹气满脸愁容,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上回往省会发的那批货不是被人泼了敌敌畏给毁了么,车队那边对天发誓肯定是刘志国干的,我寻思他就是再怎么不是人也不至于干出这种龌龊事来,想着找个中间人帮忙说和说和。听说二叔你有门道,所以来跟你打听打听。” 有道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秦老二怎么也算半个人精,一听贺兰的话音儿就知道她哪是要找什么中间人,明摆着要坏刘志国一把。要不她怎么不找别人,指名点姓非要找一个不入流的电工当中间人呢。 这点事秦老二心里还是有谱的,他那些酒肉朋友干别的兴许不行,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绝对是行家里手。 于是他气定神闲地问:“还有这种事?咱们厂损失了不少钱?” 贺兰一张嘴就把损失翻了一倍:“不多,也就五万多块。” 秦老二愤愤一拍大腿:“大侄女你放心,这件事包在二叔身上,保管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贺兰从包里取出一沓现金放到秦老二手里,道:“这钱您拿着用,手里有钱心里不慌,不够再跟我说。” 秦老二没有推辞,舒舒服服坐车到家门,客客气气目送贺兰的车离开。 当天晚上海鑫的冷库电路就出现了故障,库存价值将近十万块的辣条在六月底七月初的高温下生生闷蒸三天才被发现。 然而为时已晚,辣条肉眼可见涨袋的涨袋,变质的变质,根本无法出库销售,直接和间接造成的损失加在一起甚至超过十万块。刘志国暴怒之下亲自追究责任,结果却发现愣是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为此次事件负责的人。 看似哪个环节都有责任,又看似哪个环节的责任都不过是洒洒水而已,偏偏这一环接一环的脱钩造成了最后的重大损失。 而各个脱钩环节的负责人又偏偏是刘志国不能动的人,所以事情调查到最后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后竟不了了之了。 刘志国自然不情愿厂子承担十万多块的损失,于是一会儿抓着高远达让他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一会儿叫来他那销售科科长的堂妹,试图让她半价在市场上倾销这批变质产品。 这两位在钱丽清口中有些不清不楚的骨干人员关键时刻脑子还算清醒,没有同意刘志国将变质产品继续销售的提议。 刘志国的堂妹呲哒他:“卖肯定能卖,但如果把人吃出毛病来怎么办?万一吃死了人倾家荡产都不够你赔的,你还想不想继续当厂长了?” 高远达实话实说:“变质辣条重回生产线会造成二次污染,这样新生产的辣条也保证不了质量。与其想着少亏一点,我看还不如干脆送给养猪的算了。” 产品在生产过程中都会产生一定量的废料,汝辉会把边角料折价卖给村里人当零食,海鑫则因为做的辣条太难吃没人愿意买,平时都是收集起来给养猪户拿去喂猪。 刘志国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无计可施,最后不得不采纳高远达的建议,将价值十多万的变质辣条白送给了养猪户。 贺兰得到这个消息当场开怀大笑,转身就到商场里买了一台索尼录像机,和谢益清一起跟销售人员学习了半个钟头怎么操作,揣上录像机就直奔养猪户家里。 两人冒充电视台工作人员,下乡来拍摄关于养猪的专题纪录片,一个假装出镜记者,一个假装摄像师,像模像样的全程拍摄了养猪户是如何撕开辣条包装,将辣条与猪食混合搅拌在一起,然后呵啰啰叫来一圈的大肥猪,将猪食灌了满槽。 几头肥猪明显进食意愿不是特别强烈,没有出现你争我抢的热闹景象。养殖户对此深表歉意,对着镜头说道:“平常它们可上食了,今天可能是辣条掺的太多不合口味。” 贺兰蔫坏,在镜头外问养殖户:“你为什么要用辣条来喂猪呢?” 养殖户答:“便宜啊,这玩意儿是白面做的,有营养,就算再怎么难吃猪也不挑食,吃完可乐意长膘了,吃的越多长的越多。” 贺兰忍俊不禁,问:“有多便宜?” 养殖户答:“这些全都不要钱。” 回到车上贺兰一边看回放一边乐,直到回放到最后那段,贺兰嫌弃地质问谢益清:“你帕金森吗?画面都抖成什么样了。” 谢益清嘴角含笑回道:“你自己都没忍住笑。” 贺兰闻言噗呲一乐,“也是啊,一想到那人像模像样介绍辣条对猪的好处我就忍不住想笑。” 谢益清:“你拍这个准备用来干什么?” 贺兰:“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第20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1 变质产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处理完毕,刘志国心疼了短短几天便抛之脑后,将注意力着重放在了这次事件的起因是否与贺兰有关上面。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还不待他和高远达私下里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紧箍咒忽然从天而降。 国际大公司的投资过程相对要更加繁琐一些,尤其在亚洲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来国内投资的外企越发慎重。因此鼎誉国际虽然早在1996年下半年就决定了要在国内投资建厂,甚至已经先一步与县政府签订了合作备忘录,但碍于各种流程和外汇管制方面的诸多要求,直到1997年年中第一笔投资款才陆续到位。 投资款项到位了,也就意味着海鑫厂全体员工翘首企盼的真?东家终于现身了。 鼎誉国际派驻到海鑫的负责人是一个名叫亚瑟的白人男士,年纪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之前曾是鼎誉国际台湾地区分公司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有着十分丰富的与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人打交道的经验。 在飞来国内之前,亚瑟的同事兼好友威廉将自己在中国大陆考察半年多的所见所得倾囊相授。除了将一份详实具体的考察报告提交给亚瑟,威廉还重点提醒他,一定要重视光明食品厂的前任副厂长贺兰,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将其收入麾下,如果不可能,那么也一定不要让她成为鼎誉国际的对手。 亚瑟对威廉的考察报告珍之重之,对他的提醒则直接置之不理。在他看来,中国女人的贤惠仅次于日本女人,她们或许可以为家族和丈夫提供助力,但在职场上的能力却往往不值一提。 女人,用来解闷儿就好,压根谈不上什么重视。 于是当对女人不屑一顾的亚瑟踏进海鑫厂的大门,迎接他的除了欢欣鼓舞的全厂员工外,还有一份关于近期一起质量事故的报告,以及报告的提出人、厂长刘志国坚持认为事故的始作俑者除了贺兰不做他想。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贺兰是一个蛇蝎一样的女人,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毁坏了你价值十几万的产品?”亚瑟的语气淡淡的,冰冷的目光却将对面的刘志国看得后背不知不觉渗出了汗水,“那么我请问,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刘志国轻咳一声,背出一段他和高远达连夜拟好的腹稿,“当然是为了跟我们抢市场。光明厂被我们兼并了,她怀恨在心,她自己新办的食品厂还是卖辣条,但是质量和口碑都不如我们,所以只能背后下黑手……出此下策。” 亚瑟的手指在一份市场调查报告上面轻敲几下,嘴角含着一抹明显的嘲讽:“可是据我所知,在这次事故出现之前,本地的辣条市场几乎已经被贺兰的汝辉食品有限公司垄断了,她根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理由还是有的,本地市场她虽然垄断了,但是国内的市场大着呢,她想要快速抢占其他地区的市场,自己的人手又不足,就只能用拖慢我们的脚步这个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亚瑟从文件最下面抽出来一个文件夹,里面是销售科近期离职人员的相关资料,他问刘志国:“所以这些销售方面的人才也是她故意抢走的对吗?” “对对,您可真是慧眼如炬。”不用他说亚瑟就把他后面的话说完了,刘志国不由得在心中长出一口气。 亚瑟笑起来,指尖轻敲桌面,客气的对刘志国说道:“好的,大概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辛苦刘厂长,你可以回去继续工作了。” 总经理办公室是由刘志国的厂长办公室改建而来,刘志国起身望了一眼办公室正中的茶台,一脸肉痛的地走了。 亚瑟随后按下内部电话叫来自己的秘书,一脸不耐地说:“我需要一份员工名单,全部。”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亚瑟上任以后立刻马不停蹄点燃了烽火台。 第一把,他将注意力放在了厂内冗员过多的问题上,上任仅三天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裁员。 财务科科长县长的小舅子媳妇,副科长刘志国的亲爹,后勤部门一把手乡长的大姨子,采购科刘志国的亲小姨,凡是尸位素餐的人都没能逃过亚瑟的这第一把火,通通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其中只有刘志国本人和他那个任职销售科科长的堂妹幸免于难。刘志国是政府合作方指定的厂长人选,不能换。他那个堂妹则是恰好在关键时刻谈成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订单,被亚瑟认为还算有能力,因此逃过一劫。 管理层经历大换血,基层车间倒还算稳妥,即便裁掉了许多工作能力不佳的员工,但生产线一直在稳步运转,在高远达的用心维护下从没出过岔子。 期间高远达因为提出了许多切实而富有建设性的意见,被亚瑟另眼相看,钦点他做了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不仅福利待遇在原有的基础上拔高一截,手中权利甚至比空头厂长刘志国还要更大一些。 刘志国徒有厂长的名号,实际上手里却什么权利都没有。亚瑟安排他负责接待来宾,能够由他调动的部门主要有两个——后勤科和保卫科,以及厂区食堂。外出就餐费用还需要跟其他员工一样,走财务科的报销流程。 刘志国为此愤愤不平,直接找到亚瑟表示不满。亚瑟考虑再三,又将监督新厂房建设进度这一重要任务委派给了他。 再多就没有了,刘志国还想提其他要求,迎接他的却只有亚瑟冰冷的、包含嘲讽的目光。 仗着自己身后有人,刘志国找上他大伯刘书记诉苦,妄图通过刘书记给上面递话:资本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竟敢不给社会主义接班人面子。 谁知这次刘书记罕见的对刘志国疾言厉色起来,训斥他道:“省里都得捧着那个亚瑟,你算老几你想指挥他?” “你知不知道鼎誉国际的投资款只到位了一小部分?与省里提交的招商引资报告上的数额差距巨大。这个时候人人都在担心鼎誉国际撤资,恨不得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你倒好,上赶着不是买卖。你也不想想,为啥亚瑟能信得过高远达偏偏就看不上你?还不是你自己烂泥扶不上墙!” 刘志国得了一顿训斥,从此把背刺他的高远达放到了与贺兰同等地位一起仇视。 第21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2 第二把火,亚瑟把目标对准了光明牌薯片。 原来负责生产光明牌薯片的生产线集体停产,一律改为生产鼎誉国际的自有品牌薯片。且薯片的批发和零售价一律比市场上现有的光明牌薯片便宜一毛钱。 光明牌现在归海鑫所有,海鑫现在则是亚瑟的一言堂。他一声令下,停产和投产不过是须臾之间,根本没有人在乎光明这个家喻户晓的品牌。 除了贺兰和陈进峰。 陈进峰在得知光明牌薯片停产的第一时间便与贺兰商量:“我们把光明牌买回来?” 若说对光明牌的感情之深,贺兰完全不亚于陈进峰,虽然她是出于市场占有率的角度希望光明牌回归到自己手里,但同时她心里清楚的很,鼎誉国际是不可能将这张王牌卖掉的,就算卖也不可能会卖给她。 最有可能发生的应该是鼎誉国际将光明牌雪藏,然后直接占领光明牌的现有市场,之后再迅速又彻底地抹杀光明牌存在过的痕迹。 因为对鼎誉国际来说,光明牌根本不是他们自己的品牌,而是他们占领市场的跳板,用过即扔是太正常不过的事。 陈进峰听完贺兰的解释后沉默许久,叹气道:“太可惜了。” “先别可惜这个了。”贺兰语气中不见半点伤感,话音一转说道:“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顾好自己,没听说么,鼎誉国际的薯片价格比光明牌便宜一毛,这是要打价格战的意思。” 陈进峰有些不明所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生产薯片。” 贺兰看傻子一样看他:“可是海鑫生产辣条,你信不信鼎誉国际下一个降价的就是辣条?” 陈进峰:“就他们那猪都不爱吃的产品,我看降价也卖不出去,这方面我对咱们厂的产品还是有信心的。” “轻敌是大忌。”贺兰双手背在脑后抬头望向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你不觉得高远达这个副厂长当的很突然吗?” 陈进峰:“你是说他会专门来对付咱们?” 贺兰摇头,“他没当上副厂长的时候也一直在对付咱们,我是觉得……不好说,反正直觉不是很好。” 陈进峰掰着手指头帮贺兰回忆一遍,“除了写檄文和请愿信,四下里偷偷放假消息迷惑人心,他还能有什么招数?总不至于再给咱们的货泼敌敌畏,车队现在严防死守,根本不可能再让他得逞。” “何况前面他能做出这些事主要是因为他有个当村支书的爹,现在他爹去乡自然资源所上班了,村里能帮他说得上话的就剩下一个大队会计,他还能折腾出什么事来?” 贺兰想了想,问:“自然资源所是负责什么的?” “自然资源,大概就是矿产之类的。”陈进峰答道。 陈进峰不知道的是,乡自然资源所最主要的工作内容其实是农村土地资源的审核报批与管理。不过当时贺兰和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时的粗心大意错漏的内容有多么重要,以至于后来事发时陈进峰后悔到私下里猛甩自己耳光泄愤。 时间来到1997年八月上旬,香港顺利回归祖国怀抱,卫宁即将成立直辖市的消息已经街知巷闻,陈庄村的老百姓也对自己即将成为直辖市市民有些耳闻。 就在很多人在对更新身份证翘首以盼时,一伙身着便装的人扛着三脚架和测量仪器来到陈庄村,开始对汝辉食品厂厂门附近的土地进行测量。 那片原本是农用地,后来土地的所有者们纷纷在贺兰的号召下以地入股,以每亩地两万块的价格将地块让渡给了汝辉食品厂使用。 一开春贺兰便叫人在土地四周扯起了铁丝网,预备以后手头方便了再建新的厂房、办公楼和冷库。现在的土地经过平整后暂时用来作为停车场,郭德宝则在距离大门最近的地方留了一块地种蔬菜。 那群测量的人一出现在铁丝网外围立刻就被郭德宝盯上了,他跑过去问人家是干什么的,得到的回复是土地部门负责测量面积的。 贺兰和陈进峰都以为这次的测量是为了直辖市成立做准备,毕竟陈庄村马上就归直辖市管理了。 哪知测量之后大约半个月,大队会计便在村民中间公布了一个非正式的消息:汝辉食品厂南侧的那片土地估计要被征占,每亩地的征地补偿款高达三万块。 陈进峰急忙托人打听详细情况,得知早在半年前就有一家企业向政府相关部门提交了征地申请,经过半年的审批项目终于得到了通过。上次来测量的那些人是乡自然资源所的办事人员,测量后的具体数据会作为征地补偿款发放的主要依据。 贺兰听闻后的第一反应是查一查这家申请征地的企业是从哪儿蹦出来的,通过神通广大的江仕春,贺兰轻而易举便拿到了那家企业的相关资料。 连赢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一百万元,法人刘志兴,股东分别有三位,高远达、刘志兴本人以及一个叫做余丽娜的女人。 刘志兴,一看就知道跟刘志国同出一脉,贺兰猜测应该是刘书记的儿子,余丽娜是谁她就不知道了。 陈进峰忽然说道:“县长姓余。” 贺兰抬头与他对视,半晌只能感叹一句:“好大一把伞。” 而且这把伞的伞尖明摆着就是冲汝辉来的。 “怎么办?”陈进峰顶着通红的右脸问道。 厂里刚刚在机械厂又下单了一条生产线,依然采用分期付款的形式购买。贺兰正准备为这条生产线新建厂房呢,谁知道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墙角稍不注意就要被人给挖了。 “让我想一想。”贺兰把双脚交叠担在桌面上摇晃,可惜再怎么摇也没能摇出个锦囊妙计来。 这时郭德宝忽然敲门进来,说是葛三儿跟几个乡亲在厂门口,想要见一见贺兰。 “肯定是听到消息想撤股。”陈进峰斩钉截铁地说。 “出去看看再说,先把人心安顿住。” 贺兰和陈进峰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隔着老远的距离就面带笑容开始招呼,“二伯、三大爷,你们怎么来了?天儿怪热的,咱们进屋里说话。” 三大爷一摆手,扯着一把破锣嗓子直接对贺兰喊道:“你忙,我们就不进去耽误你时间了,今天来就为了跟你说句话。” “村长在的时候我亲口答应过他,你的事我能帮肯定帮,这句话到什么时候都好使,今儿来就为了告诉你一声,我那地认准了就给你,不管谁来绝对拿不走!” 葛三儿和其他几位乡亲一起跟着点头附和:“对,我们也是这个意思,不管谁买我们都不卖,就给你。” 贺兰略显激动,回头悄声在陈进峰耳朵边说道:“办法送上门来了。” 第23章 拖一拖 事情是这样的。 村支书升任自然资源所所长后,大队会计就想接任村支书的工作,还想让另一个本家兄弟当村长。但苦于他自己威望不够,自己那个兄弟在村里也没有任何建树,所以他就想做出一点实绩来给脸上贴一贴金。 赶巧乡自然资源所有意在陈庄村征地,高所长也有意抬举大队会计,于是就给他指了条明路:征地的事如果成了是现成的大功一件。 大队会计顿时喜出望外,马不停蹄开始挨家挨户上门游说分产承包户们,态度那叫一个异常积极。 不过游说到葛三儿的时候,大队会计碰上了硬茬子。 葛三儿跟秦老二最近走得比较近,俩人也不知道是哪根脑回路搭错线导致同频,在两千多人的陈庄村里,他们俩几乎是除去陈进峰一家人以外贺兰最坚定的支持者。 因此当大队会计登门,刚一提起征地的事就险些被酒醉的葛三儿和秦老二揪住揍了个满脸开花。 俩人酒兴正浓,吓跑了大队会计之后勾肩搭背就溜达到了汝辉厂,隔着大门和郭德宝如同锅底一样黑的脸色朝办公室里大声喊话。 “贺厂长,你放心,地入股了就是你的,你想干啥就干啥,别人说啥都不好使。” “贺兰,大侄女,有事你跟二叔说,二叔给你做主!” 贺兰头天晚上陪江仕春去吃了一顿烛光晚餐,而后又看了一场电影。夜里九点多钟回到四合院发现空无一人,打谢益清的传呼才知道秦家明不知道因为什么严重过敏,正在卫宁二院住院治疗。 她和蒋梅一起在医院守了秦家明一夜,直到天亮秦家明病情稳定下来她才回家换了身衣服去上班。忙了一上午正想趁午休时补个觉,不想被秦老二和葛三儿扰了清梦。 贺兰按捺着脾气来到厂门口应付两个酒鬼,几句话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问清之后贺兰挑眉一笑,她正愁找不到出头鸟,这两人就送上门,那就他们俩。 秦老二会办事,葛三儿仗着烂命一条有恃无恐,于是二人联合了几名在土地征收范围内的承包户,去县委信访办门口扯横幅静坐去了。 横幅上写着:陈庄村代理村长强买强卖村民承包地,直接将矛头对准了高所长的狗腿子大队会计。 大队会计走访游说承包户正来劲,突然就被高所长传过来的消息打了个晕头转向。 更加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村民们手里竟然还有相关资料,言之凿凿指认他与征收方关系不清不楚,以每亩三万块的农用地价格征地,目的是为了之后再以每亩三十万的工业用地价格转卖,二者之间的差价则用来弥补村委会内部的财政窟窿。 信访局的第一手消息先是传到了县长余孝文的耳朵里,紧接着乡里的刘书记、以前的陈庄村村支书现在的高所长便也都知晓了。 刘书记和高所长因为在同一栋楼里上班,所以见面极其方便,二人脸对脸沉默许久,刘书记纳闷道:“到底是谁走漏的消息?” 两个人分别回家和自己儿子抽丝剥茧般反省一遍,末了不约而同确信错绝对不在自己身上。 那就只能是剩下的那个人了。 余孝文的女儿余明娜,连赢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之一,陈庄村的征地补偿相关事项由她一手包办,但实际上走漏消息的是她却也不是她。 乡自然资源所将征收申请报批到县国土局后,余明娜便亲自到国土局找负责审批的规划科科长叙旧。 规划科科长的女儿是她的高中同学,熟人好办事,她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对规划科科长和盘托出。 规划科科长当着她的面将审批文件拿到手里翻了翻,没说帮忙也没说不帮,只说这件事不是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必须要经过组织开会研究才能下定论。 余明娜以为对方只是口头上客套而已,于是殷勤道:“那行,我先回了,我跟您闺女约好了今天带小敏去我认识的那家诊所看牙,哪天有空再去您家看望张叔。” 她口中的张叔,真实身份是相州县工商局局长,而她面前的规划科科长自然就是张局长的爱人。 送走余明娜,张局长爱人稍作犹豫便将电话打到了贺兰的办公室里:“你们厂门口那块地要被征收作为工业用地的事你知道吗?” 贺兰一脸莫名其妙:“工业用地?” 只要脑子没毛病,谁都知道农业用地和工业用地之间的千差万别,除了审批立项方面的不同以外,最重要的就是地价之间相差金额巨大。 张局长爱人在国土局工作一辈子,农业用地和工业用地之间这点猫腻她不用眼睛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电话打通她才直接问贺兰知不知道那是工业用地。 贺兰一直在打厂门口那块地的主意,大年初一她到张局长家里拜年的时候还曾对张局长爱人吹过耳旁风。可惜当时申请用地的批文被乡里压着,迟迟没有送到国土局,所以张局长爱人就算是有心也实在无力。 后来张局长爱人再得到消息时,就是贺兰言之凿凿那块地已经归属于她,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而她这话刚说了还没几个月,他们乡里的报批文件就递了过来,只不过征收方不是汝辉,而是连赢股份有限公司。 张局长爱人在电话里将农业用地和工业用地那点事儿跟贺兰讲解一遍,末了说道:“你想办法先拖一拖,等你们陈庄村正式归卫宁市管辖,到时一切就好办多了。” 于是就有了承包户们到信访局门口扯横幅静坐的事。 但贺兰觉得仅仅只是发动群众的力量还远远不够,这次高所长和大队会计的联动让她充分意识到,关键岗位上没有安插自己人是万万不行的。 思索许久后贺兰问了陈进峰一个令他颇感意外的问题:“你觉得你大哥当村长怎么样?或者村支书?” 陈进峰愣怔片刻,想通其中关窍后回道:“我大哥性格太软,老好人一个,不适合当官,倒是我二哥可以,脑子活会说话,胆子也大,不过他年纪比大队会计要小上岁,会不会让人觉得他不够沉稳?” “不会,就算有人这么想也无所谓,你爹的底子打的好,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再加上你二哥为人可靠,我觉得赢面很大。”想到些什么,贺兰忽然粲然一笑,道:“有不足也没关系,大不了我用钱给他把补回来。” 第22章 借点钱花花 因村长病逝,而村支书又升任乡自然资源所所长,所以陈庄村村委会目前基本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 先前不是没有举行过村民大会投票选举新的村长和村支书,但因为初春时节,村民们大多都在忙着种地,所以村民大会并没有达到规定的投票人数,投票结果也因此而作废。 当场大部分村民都同意在农闲时节重新投票,在那之前村委会就由现任的领导班子成员代管,主要是大队会计以及妇女主任等人。 妇女主任工作能力是有的,就是不爱出头,是个惯会和稀泥的选手。要不怎么大队会计想也不想便认为自己是接任村支书的最佳人选呢? 可惜大队会计生不逢时,就算有高所长为他指点迷津,但他的对手背后站着贺兰,所以结果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进峰的二哥名叫陈守峰,就在贺兰和陈进峰制定好计划几天以后,陈守峰为自己闺女办升学宴,宴请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作为东道主,陈守峰在这次酒席上可谓出尽风头。许多老一辈人都说他言谈举止间跟他爹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起故人几个老兄弟抱头还哭了一会儿。 陈守峰是全家嘴皮子最利索的一个,他顺着几个老人的话头接话道:“儿子像爹天经地义,我要是也能像我爹一样,为咱们陈庄村做出点贡献来,就算他老人家没白生我一场。” 当时听到他这话的人都没有往深处想,还以为他的意思是全家都跟着贺兰一起干食品厂,干得好的话总能让陈庄村闯出些名堂来。 而当吃过升学宴的人纷纷准备离席,陈家几个小辈按照礼单逐一为每位客人送上一桶豆油,一袋五十斤大米的时候,有些人心中终于产生了一丝怀疑,但也仅仅只是怀疑而已。 这一年夏收陈庄村出了一件喜事,那就是陈守峰联合汝辉食品厂,从外地请了一批机械收割机进村,以每亩地十元的低价近乎帮助村民收割春小麦。每亩地村民只需支付十元费用,其余不足部分一律由汝辉食品厂承担。 汝辉食品厂给出的理由是感念先村长对厂子做出的卓越贡献,如果厂子效益好,以后年年都会为村里办这种实事,具体事宜一律由陈守峰负责联系。 于是原本需要三到七天的夏收工作仅仅两天不到就结束了,紧接着大豆、玉米等接茬作物播种完毕,陈庄村村民终于迎来了难能可贵的几天农闲时间。 农闲了,人们有时间了,初春时曾被搁浅的村民选举大会也就该重新举办了。 选举现场大队会计面如死灰,用脚指头想他也知道这回自己是彻底没戏了。 结果也的确如此,陈守峰的得票数断层领先,以压倒性的绝对优势成为新一任陈庄村村长,妇女主任则升任村支书。 陈家人自己关起门来准备了两桌好酒好菜,一来是为庆贺陈守峰当选村长,二来则是感谢贺兰从中做出的努力。 “说感谢就外道了,咱们都是一家人。”贺兰提起酒杯跟陈守峰碰了碰,直言不讳道:“何况我出钱出力可不是白出的,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不待陈守峰问她是什么意思,陈进峰便抢话道:“她想给食品厂单独开辟一条路,要占用一些集体用地,这个得村委会批准。” 贺兰一笑,“我也不白占,该多少钱我一分都不少。” 陈守峰:“你打算走哪条路?” 贺兰:“从铁丝网南侧的杨树林往西,走坟茔地北侧的马路,最后上大路。” 陈守峰:“杨树林好说,那个村委会能做主,坟茔地比较难办,那儿只有一个入口,你把路占了别人就没法走了。” 贺兰:“我想好了,把坟茔地入口那里抬高修建一个涵洞,这样既不耽误从北往南去上坟,又不耽误东西方向的车辆出入。” 陈守峰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于是点头道:“行,那就按你说的办,回头我跟其他人说一声。” 贺兰久违的又一次体会到了朝中有人好办事的感觉。 陈进峰这时感叹道:“唉,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陈守峰闻言笑了笑,问他:“你那贷款还没贷下来?” “别提了,我现在根本就不去跑贷款了,没用,银行一听是民营企业根本鸟都不鸟。” 陈守峰转头面对贺兰,道:“我是这么想的,从前食品厂能贷下款来是因为挂着村委会的名,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以后继续挂靠,有我在,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 贺兰转了转手里的健力宝易拉罐,撇唇一笑,心道那可不好说。任人鱼肉的滋味尝过一次她终生难忘,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试第二次。 挂靠村委会以图贷款的事遂作罢。 但有钱走遍天下,没钱确实寸步难行。买集体用地修路的钱好说,攒一攒就能攒出来,问题是修建新厂房以及购买薯片生产线的资金缺口数额巨大,可不是靠攒就能行的,必须借鸡生蛋。 是的,贺兰先前主动选择避鼎誉国际的锋芒,一心只在辣条上面做文章的想法过期作废了,她决定应战。 看,她都已经放弃薯片产品了,然而鼎誉国际还是不打算放过她。又是产品降价又是背后挖她的员工,目的不就是想把她彻底碾死么? 她不惹事,但是事来惹她的话她也不怕,干就完了。看看到底是那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还是她这本土的尼姑会算命。 夏夜的风吹拂得人昏昏欲睡,贺兰拒绝了陈进峰送她回家的提议,抬头望了望月色,脚尖一转背着手一步步往南走去。 走过厂房,路过田野,穿越茂密的庄稼地,贺兰来到一排茂密的杨树中缺了三棵的位置。 再往南走,越过几座低矮的坟茔,贺兰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叨:“天黑脚滑,勿怪勿怪,我说几句话就走。” 七月半刚过,村长坟头上的黄纸还是新的。贺兰一屁股坐在坟前,脑袋一歪靠在墓碑上,闭上眼睛碎碎念。 “老头儿,你手里有多余的钱没有?借点儿呗。给你烧了那么多,你在下面怎么说也算大款了?别那么小气,借我点儿。” “借给我就相当于借给你媳妇、你儿子和孙子,我赚了钱肯定分给他们,我跟你保证,撒谎你亲自来找我。” “唉,要不是实在揭不开锅我也不能跟你张嘴,你说是不是?那么多人盯着咱们厂,我怕呀,怕走的不够快,想跑起来,现在就缺人推我一把。” 后背被人不轻不重推了一把,贺兰仔细感觉了一下,一撅嘴巴说道:“你这老头儿怎么听不懂人话了?不是让你推我后背的意思,我是说我缺钱,缺鬼推磨那个钱。” 身后传来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我有,你要多少我给。” 第24章 长寿面 谢益清提着自己那副小心肝,一双眼睛一眼都不敢往别处多看,仗着胆子又推贺兰一把,催促道:“钱好说,你能先离开这儿么?” “真的啊?”酒醉后贺兰困意上头,闭着眼睛摸一把墓碑,痴痴笑道:“你答应借钱给我了?那咱先说好我要借的可是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人民币,别拿你们天地银行的支票来糊弄我。” 一抹黄不黄绿不绿的微光从远处倏忽飘过,吓得谢益清紧闭双目,五指扣紧贺兰的肩膀不放,“连号美金我也有,求你了,先回家行吗?” 他就不应该跟秦家明玩牌!不玩牌他就不会输,不输就不会被秦家明支使去接贺兰回家,不接贺兰回家他就不会一路跟着她走到坟地。 他又不是本村人,哪里知道杨树林后边居然藏着坟茔地,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坟茔地里的月亮跟电影里一样毛毛的,映得大小墓碑仿佛人形一样矗立在坟包旁边。谢益清闭着眼睛连推贺兰好几下,然而迎接他的只有鼾声如雷。 这醉鬼居然倚着墓碑睡!着!了! 谢益清心里那叫一个苦,能怎么办呢?来都来了。他面朝下睁开眼睛,继而将目光小心翼翼从地面延伸到贺兰脸上,以及她倚靠的墓碑。 “陈老先生,素昧谋面但久闻大名,我现在,要带贺兰回家,烦请您保佑一下。”说完他双手合十对着墓碑拜了拜,然后伸出双手一把抄起贺兰的膝弯就将她抱了起来。 毛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清晰可辨,坟茔间的小路越发清楚,谢益清抱着贺兰顺着小路走向那排缺了三棵树的杨树林,走上柏油马路,越过庄稼、田野和厂房,一路太太平平走到家。 直到将贺兰放到炕上,谢益清才惊觉自己心不慌气不喘,根本不像是抱着一个大活人一路走回来。再细回想他猛然发现,除了毛月亮和缺了三棵树的杨树林,一路上其他的印象他竟然半点都不记得。 虚脱的感觉这时才找上他,谢益清磕磕绊绊跟蒋梅和秦家明形容一遍事情经过,笃信这次绝对是村长“送”他和贺兰回家的。 秦家明笑话他:“谢大哥你都这么大人了还怕鬼呀?再说坟地有什么好怕的,咱家南墙底下就立着两座坟,你不知道吗?” 谢益清欲哭无泪:“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第二天一早贺兰被生物钟叫醒,神清气爽的起床,推门却看见谢益清满脸哀怨地坐在饭桌边,看见她的那一刻神情好似更哀怨了。 “跟受气小媳妇似的,谁让你受委屈了?”贺兰打水洗脸,不太走心地询问。 “你。”谢益清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问道:“昨晚有没有梦见什么人?” 贺兰转过身,目光在谢益清胸口的纽扣和腰带上流连一番,略带心虚地问:“我昨天……耍酒疯了?” 谢益清就在等她这句话,立刻把昨天她酒后去坟地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末了还说:“我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一闭眼就是鬼火飘,要么就是两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并排站一起冲他笑,这谁能睡得着? 贺兰放心轻舒一口气,瞥一眼谢益清道:“挺大个男人胆子就针鼻儿大,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谢益清双眼无神,“是,跟死人借钱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贺兰嗤嗤笑,辩解道:“我那不是喝醉了么。” 谢益清扭脸看她:“真不是走投无路?” “嗐,车到山前必有路。”贺兰擦擦脸,转身进屋换衣服,边走边说:“有路必有丰田车。” 谢益清看出来了,想从这人嘴里听到实话,难。 贺兰还完衣服出来就见到谢益清在叹气,忙问:“又怎么了?” 谢益清不答反问:“你今天忙吗?” “不忙,你有事?有事就去忙你的,不用请假,车钥匙留下就行。” “今天我生日,按习惯要去砂锅居吃一碗长寿面。” 砂锅居三个字成功让宿醉刚醒、腹内空空的贺兰舌下分泌出大量唾液,勉强咽了咽,她笑道:“哪有一个人过生日的,走,我陪你去。” 金香玉走前将门面房全部出售,紧挨砂锅居的两间店铺她半卖半送给了弥勒佛,于是弥勒佛就从老古摇身一变成为了古老板。 贺兰一进门就朝厨房喊:“古老板,贝勒爷驾到,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许是店面扩大生意兴隆的缘故,弥勒佛的身量比起之前略显消瘦,精神头儿倒不错,一露面儿就埋汰贺兰:“有你这么喊的吗?跟个太监似的,小姑娘家家不学好。”一转头又对谢益清说道:“我昨天去敲门家里怎么没人?” 谢益清自自然然地回答:“孩子放暑假,我们最近回村里住了。” 他用了一个回字,仿佛陈庄村那几间平房是与四合院同等的存在,都是他的家一样。 弥勒佛咂摸出味道来,笑容越发真心,问道:“长寿面?” 谢益清点头他直接转身又回了后厨,问都不问贺兰吃什么。不过他这里随便什么都好吃,贺兰并不挑,她只想大快朵颐填饱肚子。 还是那张北窗的桌子,贺兰坐下后却发现谢益清还站着,正想张口问,就听谢益清说道:“你先坐,我回去取点东西。” 说完撒手没,再然后就是和两碗长寿面一起出现在贺兰面前。 没错,弥勒佛破天荒的大方,这回居然给了贺兰跟寿星一样的待遇,一碗佛跳墙长寿面。 放下面碗弥勒佛便催促道:“快尝尝味道,我新换了供货商,不知道口感怎么样。” 贺兰先喝了一口汤,又夹一个鲍鱼入口,闭上眼睛咀嚼几下直接给弥勒佛比了个大拇指:“地道货,手艺还跟从前一样。” 弥勒佛逗她:“说的好像你从前吃过似的,第一次吃就知道我手艺还在?” 贺兰顶嘴:“谁说我没吃过?去年还是前年来着,谢益清第一回带我来,我求他给我喝过一口汤,念念不忘好几年,绝对错不了。” “记得,那回我还说他小气来着,带女孩子来吃面也不说照顾一下,只顾自己。”说着他拿下巴颏点一点贺兰身前的面碗,“这回你吃,他绝对没话说。” 谢益清的确没说话,因为他回来以后压根就没注意别的,直接往贺兰对面一坐,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来,抬头看着贺兰问道:“一百万够吗?” 汤匙啪嗒一下掉进碗里,贺兰望着谢益清和他手里的支票簿瞠目结舌。 第25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3 光明牌薯片停产后,即便鼎誉国际投产的薯片定价比光明牌低一毛,销售情况依然不是十分理想。 究其根本,亚瑟认为是刘志国先前的无能,导致了从客户到市场再到企业内部人才的大量流失,致使大名鼎鼎的鼎誉薯片一面世便惨遭滑铁卢。 不过这对亚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在亚洲多国工作过的经验告诉他,没有什么销售策略能够与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相抗衡。 所以他大手笔的买下了央视黄金时段广告位,强势打出“中外合资,现代工艺,安全卫生”的口号。短短几十秒的广告中有一闪而过的干净明亮的厂房生产线,有一丝不苟身着工装的工厂员工,也有缺着几颗牙齿却咬着薯片开怀大笑的小孩。 小孩面对镜头笑着说道:“鼎誉薯片,我的最爱。”由此正式开启鼎誉薯片制霸中国三十年的征程。 广告虽然打出去了,但起效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亚瑟的注意力主要放在销售科,与销售科科长、刘志国的堂妹一起制定了许多销售策略,以及培养和招募销售人才。 在低价抢占市场和媒体广告的双重夹击下,鼎誉国际终于在面世两个月后初步在国内站稳脚跟。 客户反馈良好,销售额节节攀升,市场占有率迅速提高,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没能给亚瑟带来太多的成就感,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点燃了第三把火。 经过高远达多次改良的辣条配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亚瑟命令高远达将新的辣条成品切得更细,以方便他将其更名为辣丝。 同时亚瑟在省级电视台的黄金时间段为辣丝购买广告位,广告语为:鼎誉辣丝,墨西哥风味,异域风情,给你不一样的享受。 为了配合广告语,亚瑟将高远达千辛万苦调配出来的多个配方弃之不用,只保留了香辣、麻辣以及牛肉三个口味。 之前最畅销也是高远达下苦功最多的鸡汁味被砍掉,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对此亚瑟解释道:“墨西哥产的辣椒才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辣椒,而牛肉则是我最喜欢的肉食,所以我要保留它们。” “恕我直言,你所研制的鸡汁味和奥尔良味在之前我闻所未闻,鉴于目前生产线的压力与日俱增,短期内我不准备在创新产品上面有过多投入。” 高远达试图据理力争:“可是亚瑟先生,光明厂以前的鸡汁味和奥尔良味都是十分畅销的产品,香辣和麻辣口味的销量相比之下就有些一般。” 亚瑟:“那是你们之前一直使用的是本土辣椒的缘故,你们的人从未尝过正宗的墨西哥辣椒,所以才会认为辣味食品口感不好。等我的墨西哥进口辣椒到货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全世界有那么多人会为这种痛感而疯狂。” 高远达犹豫片刻便选择相信亚瑟的解释。但在配方不如汝辉原版的情况下,鼎誉辣丝只能勉强保持原有的市场占有率不变,销量与薯片相比简直惨不忍睹。 薯片的成功案例近在眼前,辣丝没有重复其的辉煌在亚瑟眼中无疑就是失败的。 亚瑟不觉得自己制定的销售策略有什么不妥之处,因为低价抢占市场与大范围媒体宣传这两把利剑曾令他纵横亚洲无往而不利。 他固执地认为辣丝销量不好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进口的墨西哥辣椒走海运通道迟迟没有到货,导致中国人对辣味仍抱有偏见;二则是那个叫做贺兰的女人,她对市场的掌控与应对能力确实不错。 在鼎誉辣丝比汝辉辣条定价便宜一毛钱的情况下,她居然能够稳得住,没有随之降价,这一点实在令亚瑟感到意外。 要知道薯片降价是为了抢占市场,而辣丝降价亚瑟的主要目的则是想迫使贺兰与他开启价格战。 对来华投资的外企,全国各地都有多项优惠政策扶持,其中最常见的便是两免三减半,即前两年税收,后三年减半收取的政策。 手握税收优惠,亚瑟十分有信心能够在两免期间通过价格战将汝辉打压到泥土里,毕竟对方作为本土民营企业是没有任何优惠政策的。 但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汝辉根本没有接他的招。无论鼎誉辣丝降价一毛、两毛甚至是买一送一,汝辉辣条依旧咬定青山不放松,定价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这种对手不接招的无力感迫使亚瑟不得不找人调查汝辉的各项背景。结果拿到调查报告后他发现,汝辉就是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营企业,厂址甚至都是在以前村小学的基础上改建而来,现在的生产车间是以前的老旧教室,其年龄甚至可以追溯到中苏蜜月期。 唯一比较特别的大概就是企业的领导者相对更加年轻一些而已,两名厂长的年龄都不到三十岁,正是敢闯敢干的年纪。他们允许村民以土地入股,后来又筹资新建厂房,在鼎誉薯片畅销全国的情况下悄然上马了薯片生产线。 面对庞大的跨国企业,他们不仅能够做到临危不乱,甚至还敢迎难而上,这一点令亚瑟十分佩服,由此他对汝辉这家公司高看一分,但也仅仅只是一分而已。 价格战对方不接招,市场份额对方又占有绝对优势,亚瑟深思熟虑后决定不剑走偏锋,尝试从经销商处入手。 与经销商签订销售协议,用低价优质的产品、各种额外赠品以及庞大的广告效应迫使对方承诺同品类只销售自己的品牌,这步棋亚瑟是跟一个台湾人学的,他认为用来对付同为中国人的贺兰应该会非常好用。 然后销售科科长就找到了亚瑟的办公室,向他传达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消息:“各地区比较大的经销商要么已经正式入股汝辉,要么汝辉在经销商那里有入股,或者互相参股的情况,总之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起来铁板一块。” 算上鼎誉辣丝的无效降价,两次他都栽在同一个地方,一向泰然处之的亚瑟不由得表情微变。 第26章 兰州没有拉面 与亚瑟认真研究汝辉一样,贺兰和陈进峰也抱着同样的目的研究过鼎誉国际。研究的结果他们一致认为对方家大业大底子厚,与之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只能先从自身入手。 亚瑟要求必须在配方中加入墨西哥辣椒的事在海鑫内部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贺兰也就理所应当地知道了。不过在对待辣椒品种的问题上她的看法却与亚瑟截然相反,她认为只有适合中国人口味的辣椒才是最好的,追求原产地和品质对国内市场来说只是徒增成本,其他毫无益处。 于是在亚瑟竭尽所能海运墨西哥辣椒粉来华的时候,贺兰与谢益清悄然坐上了飞往大西北的飞机,准备去那里探寻一种当地人习以为常、外地人却闻所未闻的辣椒——七寸红。 七寸红的消息是郭师傅提供的。郭师傅的外甥一家住在兰州,年节时常给郭师傅邮寄一些家乡特产,其中就有一种当地特产干辣椒。郭师傅做烧饼是行家,但论做菜他们老两口加在一块儿也不如贺兰一根小指头,所以得到好的食材后他经常会转送给贺兰一些。 之前这种细长的红色干辣椒并没有引起贺兰的重视,直到蒋梅无意中用这种辣椒做了一次辣椒油,那种微辣中带有浓郁鲜香的口感瞬间便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就连不能吃辣的谢益清都忍不住蘸着辣椒油狂吃四个馒头。 贺兰尝过一口之后立刻便起了改良辣条配方的念头。 现在的配方不是不好,而是面对来势汹汹的鼎誉国际还不够好。在与鼎誉国际的这场硬仗当中汝辉若想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配方必须要过硬才行。 而鼎誉国际的配方一直进步,汝辉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飞机准时准点落地兰州,迎面吹来的风里仿佛都带着牛肉面的香气。 郭师傅的外甥路培强前来接机,见到长发披肩的贺兰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你终于像个女人咧,走,回家!” 贺兰对他不管不顾,扯着谢益清的袖子大步流星就往前走:“回什么家回家!快饿死了,我要去吃兰州拉面!” 路培强一脸崩溃在后面追赶:“兰州没有拉面!我们只有牛肉面!牛肉面!” 牛肉面店里人很多,路培强自告奋勇请客兼取餐,问都没问就端回来三碗正常辣的牛肉面,谢益清一看见占据面碗半壁江山的辣椒油便开始皱眉。 贺兰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不辣,跟梅姨做的辣椒油用的同一种辣椒,实在不行你分我点儿。” 谢益清撇了一半辣椒油到贺兰的碗里,贺兰投桃报李将自己的卤蛋给了他。 路培强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你不来我也想去你们那里看看呢,就是被装修房子的事给绊住了。” 当初路培强做食品批发这行起家时将店址选在了批发街上,位于整条街的中间位置,左边是副食品公司冷库的通道入口,右边一排都是做批发生意的同行。 干了不到一年他就在食品批发这行闯出了名堂,一提起他的名字大小客户无不竖起大拇指夸奖。 然而人红是非多,后来他不可免俗地被眼红他生意的人盯上,对方联合房东一起逼他撤店搬家。 当时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以极低的价格将店整体转兑给房东,要么三天之内将货物全部搬走,多余的房租一分钱不退。 路培强年轻气盛,拉上自己戴小白帽的大小舅子手拿钢钎去跟房东讲道理。房东十分“通情达理”,同意再宽容他一周时间,总计给了他十天时间搬家。 当时与他的旧店隔路相望的对面刚好有面积相同的门面在出售,路培强便想买下来直接搬过去。 无奈家里长辈不同意。老一辈做事习惯瞻前顾后,他们觉得那里跟旧店就隔着一条通道,旧店的房东摆明也要做食品批发生意,同行是冤家,离得这么近怕将来会出乱子,也怕争不过对方。 还有就是门面房不像商品房,商品房几万块一套买下来不心疼,门面房要二十多万,他们全家所有人手里的钱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么多。 路培强脾气倔,不听劝,打定主意要跟房东硬碰硬,死活就是要买。没人支持他就找外援,先后把电话打到了郭师傅和贺兰这里。 郭师傅对外甥的能力十分有信心,当场就表示愿意支援他十万块购房款。贺兰当时刚得了一笔分红,手里钱借给路培强买房绰绰有余,但她没有借钱,而是给他出了两个主意。 一,贺兰建议他贷款买门面房,因为他们当地当时有税收和贷款利率方面的优惠政策,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二,她催促路培强一边办理贷款一边马不停蹄往新店搬家,哪怕多付原房主租金也要搬。但要将搬家的时间尽量延长到满十天,同时启用一批新面孔售货员,在十天时间内让他们尽可能的“慢待顾客”。 外甥似舅,路培强像他舅舅郭师傅一样信任贺兰,对贺兰的话当然言听计从。 门面房还没走到过户那一步,他的新店便已经正式放炮开张,走到哪里他都不忘告诉新老客户一句新瓶装旧酒,人还是那个人,货还是那些货,童叟无欺。 原房东几乎跟他前后脚放炮开张,然而路培强新店里的顾客摩肩接踵,他那旧店却门可罗雀,即便店招几乎跟路培强的一模一样也没用,他的门框上还是闲出了蜘蛛网。 撑了不到三个月原房东不得不关门大吉,将店面转兑给了别人。后来又经过三次转兑,那间店始终没能起死回生,直到最后开起一家牛肉面店,才算终于有了些人气。 路培强一直戏称他现在的一切都是贺兰和他舅舅给的,于是接到贺兰要来兰州的消息立刻扫榻相迎,一再强调必须让贺兰住在他家里,不要去住酒店。 贺兰开始还一再表示不好意思叨扰了,到了路培强家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傻的可爱。 这家伙一次性买了同一单元同一层的三栋房子,打通后房间大得能跑马。 第27章 渭水边 路培强的妻子是名少数民族美女,白色头巾下一张喜庆的银盘脸,大眼睛圆嘟嘟的像两颗黑葡萄,皮肤又白又滑。贺兰抓着人家媳妇白嫩的小手摸个不停,活像个揩油的混混。 互相了解后得知美女比她还要小一岁,却已经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肚子里又怀了一个,贺兰略一反应便狠骂路培强一句:“禽兽!” “我们这里的习惯就是这样的,男女结婚都早。”路培强指着端来鸡蛋醪糟待客的自己妹妹,说道:“我小妹妹今年二十岁还没有找人家,爸妈都快急死了。” 路小妹没有戴头巾,扫过自己哥哥的眼风凌厉非常,“结婚早就一定好吗?我才不要像母牛一样困在家里一胎接一胎地生。” 路培强:“肚子是你的生不生还不是你说的算?你看看你嫂子,她说不想生我们不是隔了五年才要第二个。” 路小妹:“有几个男人能像你一样?要不然你娶了我,我刚好不想生。” 大逆不道的话把路培强气得作势去撕路小妹的嘴,贺兰连忙从中作梗,这种大环境下还能长出这么有主意的女孩子可不容易,别人不在乎她可珍惜着呢。 “小妹说话深得我心,明天没事的话也跟我们一起去。”话毕她拉住人家姑娘的小手,笑道:“你哥跟你说过?我要去采购辣椒,你去过甘谷县吗?给我当导游怎么样?” 路小妹喜滋滋点头,道:“我们老家就是那里的,从小在那里长大,当导游绝对没问题。” 九月底十月初,甘肃地区的昼夜温差有些大,早晨出门时贺兰要在风衣里面套一件路小妹的薄毛衣来取暖,中午走出天水火车站时她只穿一件风衣仍觉得燥热难当。 路培强的堂哥借了一辆面包车来车站接人,一见到路小妹就埋怨她:“这么大的姑娘不留在家里找婆家,四处跑什么?也不怕给别人添麻烦。” 路小妹跟这个堂哥的关系好像一般,无缘无故被说教一通扭头就当没听见,一句话都懒得说。 贺兰端着公式化的微笑接话道:“我请她给我当导游来的,不可以吗?” 堂哥唯唯诺诺回复说没有,请三个人上了车。 路上这个堂哥三不五时就要规训路小妹几句,听得贺兰耳朵长茧,不耐烦道:“要不我们自己开车去,你忙你的,反正小妹认识路。” 堂哥听出贺兰的不快,终于闭紧嘴巴,一路清净到渭水边。 七寸红已经过了采摘的季节,田地里看不见贺兰一直期望的红火景象,直到车子驶进村里,家家户户院子里铺满红辣椒的情景瞬间让她心头一震。 村子就在渭河边,山坡对面还有两个自然村,普遍也都以栽种辣椒为生。村长和村支书听说有外地客商前来采购辣椒,在自己家里做了一桌好菜款待贺兰一行人。 不过他们没有料到主事的居然是个女人,所以席间总有些不自在,一顿饭吃完年过七旬的老村长脸上仍觉不快。 吃过饭贺兰和路小妹去茅房解手,回来时就见老村长跟谢益清在一旁窃窃私语,谢益清一副受教的表情。 后来贺兰问他村长都说什么了,谢益清开始不愿意说,被逼急了才含糊两句:“他说男人是天,不能让女人踩到自己头上。” 贺兰斜睨远处的村长一眼,嘴皮子微掀,道:“可惜了,不该死的倒死了。” 因为对村长看不上眼,接下来走访农户的过程中贺兰有意给他添堵,遇到家里女孩多的人家就猛夸人家家风好,养出来的女儿比七寸红还要水灵,一看就知道辣椒品质差不了。 把个村长气的频频蹲去一旁抽烟,后半段行程干脆不跟了。 开始村支书以为贺兰的采购量再怎么大自己村子里种的也尽够了,毕竟附近栽种七寸红面积最大的就是他们村。然而走访一圈下来后贺兰竟然告诉他不够,就算隔壁的两个村子加在一起也不够。 不光今年不够,来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都不够,她竟然直接张口要求村支书号召村民扩大种植规模。 村支书没有被天降喜讯砸昏头,抖着手抽出烟卷点燃,道:“你保证我们种多少你都能要了?” 贺兰从谢益清手中接过一份文件,正色道:“我可以跟你们签协议,就是怕你们完不成我的目标。” 村支书接过协议文件细细看过一遍,末了喘着粗气将只吸了两口的烟卷扔在地上一脚踩灭,大声道:“行,你等着,我给你叫人去。” 陇中多山,交通不便,村子里还没有通电话,因此联络大多只能靠人力亲自跑。当天贺兰又见了隔壁两个村的村长和村支书,两位村支书又帮忙联系了其他村的负责人,这样一来贺兰当天没能走成,就住在了渭水边。 第二天村委会大院里人才济济,不光各村的村长和村支书来了,就连在当地调查的农科院专家闻讯也赶了过来。 专家姓周,名大发,年纪六十出头,一张脸沟壑纵横,看上去起码要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一见就知是长年累月奔波在田间地头的人。 周老先生问贺兰:“你这个采购量,怎么不先联系县农业局,自己跑过来了?” 贺兰一笑,委婉道:“时间紧,任务重,怕耽搁。” 周老先生不知道听没听懂,点点头接着问道:“你是只要七寸红这个品种呢,还是别的也要?” 几个村的负责人一听就急了,“周专家,叫你来是帮忙的,你怎么能撤梯子?” 贺兰急忙出声安抚大家的情绪,落落大方地答道:“我只尝过七寸红,觉得这个品种的口感适合我的产品,所以才来采购,其他的我没尝过所以不好说。” 周老先生当即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个报纸包着的小包,一一打开后里面分别是粗细不一的辣椒碎和辣椒粉,“我们这里的人吃辣椒,要把几个不同品种的辣椒面混合在一起用热油熬,比单一品种要更香,不信你尝尝。” 这个不必她说贺兰也知道,但她目前只吃过用七寸红炸制的辣椒油,所以对其他品种的品质目前一无所知。 周老先生指着纸包一一为她讲解道:“七寸红油脂丰富,香而不辣,这个是朝天椒,专门用来提升辣度,这个是捷椒2号,外形、口感比较厚实,这个是天椒9号,抗病性强且营养丰富……” 术业有专攻,周老先生的介绍逐渐从可食用性向更加专业的方向转变。 贺兰一直兴致勃勃耐心地听他讲解,直到他因喝水中断讲话,贺兰才开口道:“您说的这么详细,想必也是个吃辣的行家?” 周老先生微微一笑,堂而皇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包裹严密的玻璃试剂瓶,里面是红彤彤一瓶辣椒油,打开瓶塞后他将辣椒油凑到贺兰鼻子底下,道:“你闻闻。” 贺兰不光闻了,她还尝了,尝过之后眼睛就亮了。 第28章 苏当红 周老先生矜持道:“我可以把这个辣椒油的配方无偿送给你,但是我有我的条件。” 贺兰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您说,只要我能办到绝对没二话。” 周老先生是个无辣不欢的人,他不仅爱吃辣,更爱研究辣椒,对辣椒的各项特性特点如数家珍。但近几年他发现,人们对辣椒的要求正在悄然改变。 很多人不仅要求辣椒要同时具备香和辣的特点,还要求辣椒要红的“鲜艳”,要叫人一见便垂涎欲滴。 这种对颜色有较高要求的人往往从事餐饮行业,需求量较大,所以周老先生就准备在这个方面下大力气研究。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空有一身本领,奈何无人支持。自己单位不给立项,他就算手握研究方向,也知道具体的研究步骤,可惜就是迟迟不能有所动作。 “他们叫我专家,都以为我是种地的行家,其实我真正的研究方向是食品加工,尤其是深加工。”周老先生拈起一撮辣椒面,对贺兰说道:“现在的饭店为了让辣椒油看起来更红更鲜艳,往往会放一些额外的东西进去,讲良心的放一些食品添加剂,没良心的放的东西你都想象不到,听说过苏当红吗?” 贺兰一怔,有些没听清楚,问道:“苏什么红?” “当红,苏当红!一种化学染色剂,工业染料。”周老先生有些气急败坏,见自己越解释贺兰就越是满头雾水的模样,灵机一动道:“山当当开花红艳艳的那个当!” 贺兰瞬间福至心灵:“哦哦,苏丹红!我知道。”大名鼎鼎的苏丹红,餐饮人哪能不知道这个曾经在大江南北掀起过滔天巨浪的东西。 不过这个时候苏丹红就已经在餐饮业大行其道了? “人的饮食里怎么能用工业染料着色呢?那东西有毒。所以我想着手研究从辣椒当中提取天然色素。”说到这里周老先生略显腼腆地搓了搓布满老茧的双手,道:“就是,想必你也知道,萃取这个东西呢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原料,而原料呢,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贺兰一点就明,周老先生想研究提取天然色素,可是没钱。这不是芝麻掉进针鼻儿里,巧到家了吗?如果单单只是用投资项目来换取辣椒油配方那贺兰肯定不干,但如果投资项目的研究结果恰恰是汝辉所需要的,那就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了。 周老先生对他的研究非常有信心,言之凿凿只要资金到位,很快就能有眉目。 这回轮到贺兰搓手满地转圈圈。天然色素听着就贵,但是贵有贵的好处,只一条对人体无害就千金难买。 还有就是鼎誉国际将产品使用墨西哥原产地辣椒作为噱头,贺兰一直苦于找不到能与之媲美的宣传策略,天然色素刚好就是一个上佳的卖点。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项目值得投资,何况人家周老先生还赠送辣椒油配方呢。 旁听全程的谢益清跟着不住点头,贺兰一见公司最大投资人都没有意见,于是大方对周老先生表示:“没问题,这个项目我们汝辉投了!” “真的?”周老先生激动地握住贺兰的双手,道:“得需要不少钱呢,你一个人就能做主?” 贺兰看一眼谢益清,心说我们投资人带着支票簿来的,你这个项目才需要花几个钱。不过稳妥起见她还是询问了一下周老先生大概需要的金额。 周老先生犹豫片刻,颤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贺兰略微沉吟,二百万的话……不知道谢益清的家底够不够厚。 周老先生吞咽一下唾沫,诚实说道:“前期的实验耗材大概两万块就够了,主要是后期购买实验原材料的花费比较高,总的算下来怎么也得一二十万。” 当着周老先生的面贺兰大大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要多少呢,才二十万,小儿科。”话毕想起最大投资人就在一旁坐着,且人家刚刚给她投了一百万,听见这话别再以为自己花他的钱不心疼,贺兰急忙转头征询谢益清的意见。 “你说是?谢总。” 谢益清在贺兰这里继外甥、助理、投资人之外又得到一个新的称呼,且这称呼听起来好像还不便宜,于是他十分上道地从包里取出支票簿。 贺兰:怪不好意思的,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既然你主动要求了,那我也不能拦着不让你投资是? 周老先生看见支票簿上大写的贰拾万三个字就像发了疯,驴拉磨一样满地转,口中念念有词一些贺兰听不懂的术语。 谢益清将支票交给贺兰,贺兰却没有第一时间转交给周老先生,而是拿在手中略一思考,问了周老先生一个问题:“您今年六十多了,准备什么时候退休啊?” “本来六十那年就该退了,单位实在缺人,就把我返聘了,我准备再干……”说到这里周老先生忽然瞥见贺兰若有所思地弹弄支票一角,话音一顿,紧接着他便改口道:“我准备回去就跟单位辞职,以后就专心给你研究天然色素。” “上道。”贺兰没大没小地朝周老先生比了个大拇指,继而承诺道:“您放心,不会让您白白干活的,您在我这里的工资待遇肯定跟从前一模一样,五险一金我都给您包了。” 周老先生:“我可不能去你们当地做研究,原材料辣椒还是我们甘谷产的好。” “这个您放心,为了您这项研究我愿意在这里建分公司,负责人……”贺兰将目光投向一旁站着的路小妹,“就你,小妹。” 路小妹诧异地睁大双眼,手指向自己的鼻尖,“我?我能干什么呀?” “你能干的可多了,而且除了你别人都不行,我也不行。”贺兰掰着手指头给她细数,“跟辣椒种植户签订合同得知道对方的底细?收购的时候要把质量关,村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我哪有时间。” 路小妹刚想张嘴反驳,贺兰急忙捏紧她的嘴巴,强势道:“别跟我提你堂哥,看见他我就来气,也别提你哥,你们家的生意他离不开,所以只有你最合适。” 贺兰转而搂紧她的肩膀,道:“反正你才二十岁,不想早早嫁人,那就干脆跟着我干,干好了保管再没有人敢催你结婚,就算以后结婚了被人逼着生孩子也不怕,因为你有本事啊。” 路小妹望一望远处在男人堆里吸烟谈笑的讨厌堂哥,再回头看一看干练豁达的贺兰,以及她身旁那个仿佛明星一样高不可攀的男人,拳头不知不觉间越握越紧。 “好,我干!” 第29章 鬼推磨 贺兰随口胡说的一句时间紧、任务重,没想到一语成谶,短短几天时间内要在甘肃当地成立专门收购辣椒的分公司,任务可谓十分艰巨。 幸好当地政府有对农产品的相关扶持政策,政策渗透到工商、行政等方方面面,终于被贺兰享受到一回便利。 分公司从选址到登记注册,再到招聘员工一律由路小妹一个人负责,贺兰全程当甩手掌柜,只负责出钱。最后的结果令她非常满意,路小妹不愧是她一眼就看上的人才,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不过路家父母对有一个能干的女儿颇多微词。 起先二老背着贺兰跟路培强念叨:“小妹再这样下去没人要了呀。” 路培强倒觉得挺好,从小到大他见多了逆来顺受的女子,并不觉得她们的面目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她们的生活如何幸福。 只有贺兰是令他眼前一亮的意外。也是受她的影响,路培强有意给了自己妻子更多的选择权。可惜妻子的人生已经走上既定道路,且甘之如饴,路培强给的再多也没能改变她分毫。 好在路小妹抓住了机会。 父母见儿子不跟自己同一阵营,便光明正大自以为苦口婆心地劝小女儿:“女人本事太大了不好,嫁不出去的。” 路小妹起先还以大姐的亲身经历为论据反驳几句,后来干脆听都懒得听,拜托路培强帮忙顶住火力,她以公司需要为由跑去甘谷县城租了一间员工宿舍,堂而皇之地搬过去住。 贺兰和谢益清在甘谷停留期间主要是帮助周老先生筹备实验室,为了就近取材,实验室也建在甘谷县城里,与分公司办公地点在同一栋办公楼。 这一天两人正在实验室里观摩周老先生的提取技术,贺兰的传呼机忽然连续进来三条信息,三条信息都是来自陈进峰,内容十分一致:大事发生,速归。 贺兰把电话打回去,陈进峰告诉她:“内部消息,政府准备制定新的食品安全法规,要求相关食品行业必须使用一种指定的德国进口杀菌设备,没有这种设备的厂家立刻无条件停产。” 贺兰眉头一皱,“消息来源可靠吗?” 陈进峰:“绝对可靠,以前县卫生局的人刻意通知的消息。” 说来可笑,贺兰从前有意结交了几个卫生局的工作人员,主要原因是当初她怕刘志国从背后对她下黑手,在相关许可证上面下文章,所以才不得已为之,哪知道几年后却歪打正着。 想到刘志国她难免会联想到鼎誉国际,于是又问:“知不知道是谁主导的?” 陈进峰冷哼一声:“还能有谁,我不说你也知道。” “有没有说规定什么时候颁布?” “不超过半个月。” 好家伙,就算按要求从德国订购了灭菌设备,海运回来至少也得个把月,相关部门却迫不及待要颁布新规定,这个办事效率,真是可圈可点。 飞机在卫宁机场平稳落地滑行,贺兰望着卫宁两个大字深深叹气,盼来盼去新的城市好像也没比旧的好到哪里去。 她一回来便马不停蹄与陈进峰一起请卫生局的人吃饭,席间几个人将利害关系向她一一阐明,都劝她抓紧时间先办一张临时生产许可证,然后尽快采购德国的灭菌设备。这样就算临时许可证到期,停产时间不会太久设备就能够到位,到时也就不怕上面来人检查了。 许可证使用期限一个月,算上规定还未颁布的这段缓冲时间总共不到60天,贺兰怀疑采购和运输加在一起这60天的时间究竟够不够。 一个办事员告诉她:“有中间人专门办理这项业务,你只需付钱,采购和联系运输的事他们一手包办,保证速战速决。” 贺兰不动声色地问:“这么神通广大?” 那人意味深长一笑,道:“本来呢,这个规定是可以有所转圜的,但是,不适用于你们厂,所以你只能依照规定行事,眼下能够保证你们正常生产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贺兰低头一笑,喝干杯中酒,“明白。” 饭后贺兰留下中间人的名片,安排谢益清将几个人一一送回家,她和陈进峰安步当车,压马路醒酒。 “光一台设备就要两百万,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陈进峰随手脱下外套,禁不住狠骂一句脏话。 贺兰依旧从容,神情安逸仿佛真是出来压马路消化食的闲人一个,“你就只看见设备款,没想到别的?” “还有什么?” 贺兰取出那张中间人的名片,在陈进峰面前扬了扬,“如果我是亚瑟,一定会找人假扮中间商,坑了你的设备款后立马消失,让你鸡飞蛋打彻底失去翻身的可能,岂不是一劳永逸?” 后背不知不觉窜上一股寒气,陈进峰走着走着左腿绊右腿,险些摔了个大跟头。 贺兰伸手扶他,调侃道:“怎么说你现在也是堂堂副厂长了,能不能稳重点儿。” 陈进峰抹一把额头的汗珠,“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接下来怎么办?买不买设备前边都有圈套在等着。”想了想他紧接着说道:“实在不行在临时许可证到期前,厂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开工,争取把停产期间的产量都生产出来,趁着这段时间你去采购设备,我负责消化库存保住市场。” “如果不能让鬼推磨,那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了。”贺兰回道。 话音刚落,一个坑坑洼洼的铝制饭盒忽然凌空飞过来,当啷一声砸在二人身前的地面上。紧接着嘈杂声顿起,贺兰隐约听到有人骂了一句卖国贼。 前方不远处聚集着许多人,人人一身灰色工装,扯着几条白色横幅,横幅的内容诸如还我工厂、惩治卖国贼、拒绝合资之类,想来又是一家因改制或下岗而闹出风波的国企。 旁边的花坛上坐着几个遛弯的大爷大妈,贺兰笑着上前跟人打听:“这么多人是怎么回事啊?大爷您知道吗?” 大爷拿拐棍点一点人群,回道:“罐头厂倒闭了,原来的总经理把厂子便宜买下来的时候承诺给工人安排工作,结果他转手又把厂子给卖了,不管工人死活。” “哟,那这总经理真不是人。” “可不是么,听说罐头厂一年前花二百万刚买的进口设备,可到他手里连二十万都没卖到。” 贺兰跟着大爷骂了几句不是人的总经理,背着手继续往前走,一转头发现陈进峰没跟上。 她刚要回头找人,就见陈进峰从闹事的人群外围朝她跑过来,风风火火险些撞到一辆脚蹬三轮车。 来到贺兰面前一个急刹,紧接着陈进峰语无伦次道:“你知道,知道罐头厂花二百万,一年前买的进口设备是啥吗?” 贺兰缓缓睁大双眼,浑身通电一般难以置信道:“灭菌机?!” 陈进峰:“对!德国进口!” 第30章 舍我其谁 原相州县红星罐头厂是一家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老牌国有企业。前年开始企业按照规定进行改制,从国企变为私营。当时不惜一切代价贷款将罐头厂买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原企业总经理李永忠和厂长张松年。 私营后企业效益确实得到了显着提高,但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又开始走下坡路,于是在今年年初不得不再次经历改制,这次从私营转为中外合资。 问题就出在这次中外合资上。 “张松年在四月份曾经来找过叶老,听他话里的意思,李永忠在合资过程中利用职位之便中饱私囊是肯定的,张松年被他这位好兄弟、好搭档死死蒙在鼓里,一直到产权剥离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对。” 凡是跟国企改制相关的事,找江仕春绝对没有错。他手中不仅有第一手资料,还有许多内部人员才会知晓的秘辛,有些秘辛知道的人甚至不超过三个,比如红星罐头厂厂长张松年到省里亲自检举总经理李永忠这件事。 贺兰对合资的流程不慎熟悉,便问:“什么是产权剥离?” “拿红星罐头厂来说,李永忠私下将企业最具有价值的资产,生产线、地皮等有利可图的东西划归合资公司所有,然后将企业债务、低效资产留给罐头厂,安置员工就属于低效资产的一种。” 贺兰反应了一会儿,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说,他贷款买下罐头厂,接着把罐头厂从私营改为合资,利用合资公司把厂子里值钱的东西都搜刮走,却将贷款欠下的债务和下岗职工留下,然后自己拿着大把的钱拍拍屁股走了?” 江仕春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表情淡然地说:“没错,他人应该刚落地新西兰不久。” “张松年不是四月份就去省里检举李永忠了吗?当时叶老……”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有些事不该问的不能问,于是贺兰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来,罐头厂一年前新买的那台德国进口微波灭菌机已经被李永忠卖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江仕春从笔记本中拿出一张写有姓名住址的纸条放在贺兰面前,“你应该去问张松年。” 罐头厂家属院南区7弄134号,贺兰从咖啡店出来便循着地址直接找了过来。 老旧的平房区,房子倒还算坚挺,就是公共设施和地面老化的厉害,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和积水。贺兰和谢益清躲地雷一样在巷弄里穿行,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7弄134号。 不找人问还好,随便拉一个人问路反倒招来一顿白眼,连谢益清那张俊脸都没能幸免,可见张松年在家属区的日子应该不是很好过。 后来贺兰用一支雪糕从一个放学的小学生口中打听到了准确地址,来到老旧风化的木质大门前还不等她敲门,院子里便迸发出激烈的争吵声。 “你什么意思?怪我是不是?!是我让你妈那个时候生病的?还是我拦着没让你床前尽孝了?你妈快咽气了我不该通知你吗?因为见你妈最后一面你让人摆了一道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你自己不中用!” “我什么时候怪你了?我不就说了一句要是妈当初没病就好了,你怎么想那么多?” “是我想的多吗?你刚刚说这句话的时候瞥我一眼,什么意思?不就是怪我没把你妈伺候好吗?”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还用说么?你一直就是这么想的!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半年多了,就是个瞎子也该看出来怎么回事了。” 贺兰和谢益清杵在门外,本意不是听墙角,而是想等两人冷静下来以后再敲门,免得大家面上尴尬。 谁料天不遂人愿,刚刚接过贺兰雪糕的那个小男孩从两人旁边挤过去,抬腿就把大门踹开,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高声喊道:“爷爷奶奶,你们吵完没有?外面有人找。” 贺兰和谢益清对视一眼,无奈只好跟上,尴尬地走进院子。 小院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平,还没黄鹂胡同四合院的花圃面积大。院子里挤挤挨挨摆满了东西,蜂窝煤、自行车、半截水缸养了几条金鱼,墙角一个水泥砌的墩布池子。 门窗和外面的木质大门一样,到处遍布岁月的痕迹,从里到外透露着窘迫,丝毫看不出来是一个曾经的国企厂长的家。 张松年的爱人有些不好意思,不等贺兰和谢益清站定她一转身便回了屋,只留下张松年一个人待客。 张松年本人大约五六十岁,外表看上还有那么一丝领导范儿。就是有些不修边幅,鸡心领的手织毛衣里面套穿一件灰色衬衫,下摆掖了半边在裤腰里,胡子拉碴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你们找谁?”他问。 贺兰将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谦虚地说:“张厂长,您可能不记得了,去年底在省工商联举办的团拜会上咱们曾经见过一面。” 张松年握着名片打量贺兰一会儿,忽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穿大红色旗袍的女厂长。” 万绿丛中一点红就是这点好,能让人印象深刻。 贺兰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要跟张厂长您咨询一下。” 张松年闻言忽然一摆手,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厂长了,现在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岗职工,有话你就直说。” 难得遇到比自己还快人快语的,贺兰便也不兜圈子,直接道出来意:“我听说,咱们罐头厂一年前曾经进口过一台德国产的微波灭菌机?” “是,怎么,你也想进口一台?我记得你们厂不是生产辣条的吗?也能用上那东西?” 贺兰没有解释,大方承认道:“我的确有这个意向,厂子要发展壮大,一些必要的设备是不能少的,否则一旦有个闪失,我没办法跟股东们交代。” 听到这里张松年忽然抬头仔细打量贺兰,问:“你要把厂子发展壮大?发展到多大才算大?” 贺兰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想了想,给出一个自觉已经很谦虚的答案:“让中国人提起辣条只能想到汝辉,除了汝辉再也想不到第二个牌子。” 张松年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舍我其谁?贺厂长好气魄!” 第31章 猛将 张松年将两个人请进并不算宽敞的客厅,低头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许多资料都存放在厂里,可惜我现在连进厂的资格都没有,没办法给你太准确的信息,不过我这里有当时托运公司的名片,他们在德国有办事处,你问问他们应该不难找到生产厂家。” 贺兰放眼四顾有些局促地小客厅,铁皮水壶的提手断了,外面包了一层藤编的壳子糊弄。墙上挂着一幅镶边镜框,边角插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她凑近去看,赫然在照片中看见了年轻时的工商局张局长以及叶老,满脸洋溢着青春的张松年站在一排队伍的末尾,那么鲜活。 照片中央的烫金字体按照以前的习惯从右到左排列,掉漆严重,前面几个字看不太分明,后面几个字隐约好像是干校合影。 张松年见贺兰端详照片,便取下来指着那些人像一一为她解释,“当年我们这批机关干部被精简下乡,统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来干校解散,当时担任干校老师的叶老就组织我们拍了这张照片。 “这几个现在在农业部,这两个后来成了亲家,在外交部和海关,这个现在是商务部的头儿,听说还能再往上爬一爬。”手指在照片上环游一圈,末了张松年点了点自己的头像,“混的最差的就是我了。” 贺兰反驳得十分认真:“我看不见得,您有这么多同学、师生关系可用,却依旧甘心做一个小小的罐头厂厂长,想必是胸中自有丘壑。” 张松年抿唇一笑,笑容中带了一丝讽刺意味,“什么丘壑?不过是年轻气盛时不稀罕逢迎拍马罢了,老了这不就自食恶果了么?” “说是恶果就有些严重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您的这些同学未必没有羡慕过您在商场上杀伐果断。” 张松年愣住了,照片放在这里这么多年,来来往往多少人都只奉承他交游广阔,还从来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宽慰过他。一时间他那颗身经百战的心脏仿佛涌入一股涓涓细流,熨帖至极。 “贺厂长话说得这么漂亮,就为了一个厂址?怕是还有别的缘故?” 张松年毕竟年逾五十,看人的功夫还是有的。这个贺兰别看年纪轻轻,但她既然能参加省工商联的团拜会,那么想找一个德国厂商就不会很难,根本没有必要对他这个已经下岗的罐头厂厂长礼贤下士。 贺兰将照片插回镜框,沉声道:“您火眼金睛,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想知道罐头厂那台德国进口微波灭菌机的下落。” 张松年明显有些意外,“你找它干什么?” “买下来。” 张松年眯了眯眼,道:“有人也用这台设备卡你的脖子?” 贺兰诧异抬眸:“这么说您也被卡过?” 二人对视一眼,片刻后不约而同道:“卫生局。” 张松年一脸沉痛的表情:“要不是因为这台设备,罐头厂也不至于被李永忠拉去搞合资。” 被进口设备卡脖子原来并不是汝辉独有的遭遇,在更早以前红星罐头厂便被人这么耍过一回。同样是卫生局下发公文,企业照章办事,花费巨额资金从海外进口设备,以至于后来厂子资金链断裂入不敷出,最终走向破产清算的结局。 汝辉有此遭遇是因为鼎誉国际,贺兰猜测红星罐头厂遭此大难百分之九十是因为李永忠心怀鬼胎。 事实证明她没有猜错,张松年事后回忆,从卫生局下发公文开始,李永忠针对红星罐头厂设下的陷阱便正式拉开了帷幕。即便没有微波灭菌机他也会利用别的什么来卡罐头厂的脖子,目的就是为了让厂子破产清算,然后他才好粉墨登场,顺利进行下一步的虚假“合资”。 若不是厂里有张松年坐镇,李永忠怕是根本就不用演一年的戏,直接就能从破产改制跳跃进行到合资环节。 然而就算有张松年在厂里,老天爷也还是站在了李永忠那边。因为母亲缠绵病榻,张松年有一段时间日日守在重症监护室尽孝,厂里的一应事务他便放心地交给了老搭档李永忠全权负责。 等到他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合资流程已经快进到产权剥离阶段,任凭张松年使尽浑身解数,甚至对李永忠使用了一些非常手段,最终也仅仅只保住一部分少之又少的资产。 其中就包括那台德国进口,几乎还是全新的微波灭菌机。 贺兰听到微波灭菌机在张松年的手里,眼睛亮得吓人,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您开个价。” 张松年略一沉吟,说出一个令贺兰惊愕当场的价格:“三十万。”还不等贺兰喜上眉梢,张松年继续说道:“以及你们厂里负责安排罐头厂的下岗职工再就业。” 说实话,贺兰对这个价格以及条件非常心动。以接近七分之一的价格买到手一台几乎全新的进口灭菌机,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安置下岗职工对她来说也不算太为难,薯片车间刚刚落成不久,生产线在运输的途中,原本她和陈进峰就准备扩招工人,罐头厂的下岗职工怎么说也是生产线上下来的成熟工人,能来汝辉上班相当于雪中送炭。 贺兰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面上却还淡淡的,对张松年说道:“罐头厂的下岗职工人数众多,一下子安排这么多人就业我一个人不能做主,必须回去跟股东们商量一下。” 张松年:“应该的,你回去问,成不成都告诉我一声。” 回到厂里贺兰一见到陈进峰直截了当就说:“我看上张松年了。”然后在陈进峰瞠目结舌反应不及时继续说道:“你觉得我把他弄过来当副厂长怎么样?” 张松年年轻时在供销社做销售员起家,后来进了罐头厂也是从跑业务一步步升任到厂长的。计划经济时代业务员的作用微乎其微,他能够从业务员一路晋升到厂长可见能力一定不一般。 贺兰觉得自己不会看错,张松年的眼睛里还有不甘和雄心,只可惜英雄迟暮,若不是轻信了自己徒弟李永忠,或许红星罐头厂会在他的带领下成为股份有限责任公司,上市或畅销海内外都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不过没关系,别人不给张松年发挥的舞台,汝辉可以给。汝辉成立后华南华北的市场份额一直落后于其他地区,贺兰和陈进峰心急如焚但可惜分身乏术,只能自我安慰慢慢来。 但如果张松年愿意加入汝辉,那么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罐头厂的下岗职工得到了再就业的机会,张松年有了发挥余热的空间,而汝辉则得到一名有着庞大关系网的猛将,势必会如虎添翼。 “怎么样张厂长?有没有兴趣来汝辉另谋高就?”贺兰以笃定的姿态发问。 张松年并没有过多犹豫,仅仅一个深呼吸后便点头同意了贺兰的邀约,像是期待已久一样。 第32章 数典忘祖 在贺兰的刻板印象里,价值两百万的微波灭菌机体积就算没有半间厂房那么大,最少也应该跟生产线差不多,所以当她见到大小与厂里的膨化机相差无几的机器设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表情。 灭菌机存放在张松年老丈人家的谷仓里,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最后一层塑料薄膜揭开后里面便是崭新锃亮的不锈钢机器外壳。 “这么新?看来真是个好幌子。”贺兰感叹道。 张松年冷哼一声,“当初我跟卫生局的人反应过,罐头生产过程中本身就有高温蒸馏的工序,没必要额外再单独购买杀菌设备,可惜没人听。” 能听就怪了,听了你的还怎么光明正大侵吞国有资产?不过话分两头说,要是没有李永忠和卫生局联手办下这龌龊事,这个便宜也落不到她贺兰手里。 设备装上车后,陈进峰亲自上阵将货车开到高速出口,停车熄火等在路边。两个小时后三辆隔壁省会机械厂的运输车辆从高速下来,停在陈进峰的货车旁边,陈进峰带人将灭菌机小心翼翼地转移了过去。 办公室里贺兰对张松年解释道:“村里许多人在鼎誉国际上班,厂里丁点动静都瞒不住,只能出此下策。” 张松年:“你想要降低对方的警惕性,然后在最后关头来一个出其不意?” “三十万买一个出其不意也太亏了,我要以牙还牙。”贺兰回道。 临时生产许可证规定的使用期限是一个月,但规定后面还有规定,许可证上的日期只能从当月1号起到当月31号为止。也就是说,不管企业是什么时候拿到许可证的,许可证的使用期限只能从拿到那天开始一直用到当月月底为止。 贺兰从甘肃回来的第二天就到卫生局相关窗口办理了临时生产许可证,她知道肯定没那么容易办成,所以提交过相关文件后就再也没有到办事窗口催促过,转而在厂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加班加点的监督生产。 这样就给不知情的人造成一种假象,那就是她已经破罐子破摔,要在卫生局相关规定颁布并检查前将停产期间的库存先生产出来,然后再图其他。 起码高远达是这样认为的,他也是这样向亚瑟汇报的。 现如今高远达身为海鑫的副厂长,日常工作除了主持生产以外被亚瑟又多加了一项:监视汝辉的动向。 两家企业都有陈庄村村民工作其中,互相之间打探消息简直不要太方便,于是高远达仗着自己土生土长陈庄村人的身份做起了间谍的勾当。 亚瑟将他提交的信息一一汇总,确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摇头叹息道:“我以为她会找中间人购买设备,可她竟然没有,实在是太可惜了。”对手的谨慎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高远达不以为意道:“反正只剩一个礼拜的时间,她肯定变不出灭菌机来,照样死定了。” “还是不要将话说得太满。”亚瑟十指交叉抵在下颚处,考虑再三后说道:“这样,我会通知卫生局的人,在检查时组建一个临时监督组,由各个企业安排人参加,到时你跟着去,务必要将各方面都盯紧,确保这一次彻底将汝辉击倒。” 高远达兴冲冲领命而去,亚瑟叫来自己的贴身秘书,询问:“我们的灭菌机现在情况怎么样?” 秘书答:“仍然无法正常工作,维修人员正在等待从原厂邮寄的原装配件,大约需要十天左右才能顺利到达。” “来不及了。”亚瑟皱了皱眉头,“按照你之前提的解决办法先应付一下。” 很快时间来到了11月1号,卫生局检查组亲临生产一线,检查强制安装灭菌设备的日子。 检查组的工作人员只有六个,监督组却足足有二十三个人之多。 贺兰站在车间外面的无尘室迎接来客,言笑晏晏地说:“我们厂有规定,进入生产车间必须要更换防尘服,各位跟我来。” 曾在这里工作过三年多的高远达立刻嗤之以鼻:“猪鼻子里插葱——装相(象)。” 无尘室里的各项准备一应俱全,擦鞋机、储物柜、洗手台旁边甚至还安装了烘干机。经过贺兰一板一眼地折腾,二三十个身穿防尘服、头戴口罩的人走进生产车间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车间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跟当初高远达在的时候差不多。不过就是生产线更新一些,工人稍微多了几个,工作时间人人都能保持精神高度集中,如此而已。 一名卫生局的工作人员跟在贺兰身后缓步走来,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跟灭菌机相似的设备,于是十拿九稳道:“贺厂长别卖关子了,直接说你们厂究竟有没有按要求安装灭菌机,有就带我们去看,没有我就直接开罚单了。” 高远达紧随其后刻薄道:“一上午跑了三家企业,就你们最能装相,依我看洗手换衣服这些根本没用,什么都没有一台灭菌机起的作用大。拖延这么久,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没安装?” 贺兰回身看向他,不答反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副厂长当的久了,高远达或许已经忘记曾经被贺兰支配是什么感觉,跳挞得仿佛一个即将因话多而死的反派,“怎么没关系?我是监督组的成员之一,又是陈庄村人,不想看到你给陈庄村和咱们卫宁市的食品行业摸黑,难道不行吗?” “哦,你还记得你是陈庄村人啊,我还以为你在鼎誉国际乐不思蜀了呢。”说罢贺兰装模作样竖起手掌掩住口鼻,忽然改口道:“不好意思,小学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用错成语了,不应该用乐不思蜀,应该是数典忘祖才对。” 生产线的轰鸣掩盖住了许多人的闷笑声,高远达狞笑道:“别耍嘴皮子,没用,快带我们去瞻仰一下你们汝辉的灭菌机。” 话音落地高远达的神情忽然一顿,因为他惊讶地发现,贺兰身后不远处一扇紧闭的门上面居然挂着灭菌室的牌子。 “各位请,来参观一下我们厂花两百万元从德国进口的微波灭菌机。”贺兰盯着高远达,意味深长地笑了。 第33章 鸡蛋里挑骨头 无论从型号规格还是适用性来说,汝辉的这台微波灭菌机各方面都完全符合卫生局新规。 在场许多企业的负责人看到设备都不免感到汗颜以及庆幸。汗颜的是自己企业的规模比起汝辉只大不小,却没舍得下这个血本;庆幸的是幸亏没下血本,只花了一点买路钱便免了两百万的“灾”,比起必须花这个冤枉钱的汝辉实在是划算极了。 高远达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昨天晚上他来厂门口“散步”的时候还看见车间里灯火通明,工人们都在加班加点地生产,一副有今天没明天的景象,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凭空冒出来一台进口灭菌机? 有蹊跷,一定有蹊跷。 高远达挤到人群最前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灭菌机,嚷嚷道:“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有购买发票吗?有出厂合格证吗?进口相关手续呢?” 本来目的已经达到,卫生局的人简单看过一眼就准备撤的,高远达这么一嚷嚷他们反倒不好一走了之,不然会显得他们的本职工作流于表面。 “麻烦贺厂长提供一下相关手续,我们登记一下。”其中一个办事人员顺势说道。 贺兰早有准备,垫起脚从灭菌机上方摸出一个塑料文件袋,打开后将各项手续和文件一一摊开向众人展示。 高远达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文件中的漏洞,“你这机器的购买日期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可人家卫生局的规定颁布还不到一个月呢,怎么着?贺厂长一年前就能未卜先知?” “怎么,有备无患也犯法吗?”贺兰施施然回嘴道:“你管我什么时候买的机器?我厂里有并且正在使用不就完了?” “我代表人民群众行使监督权,有权利发现情况当场指出来。”说着他一指购买发票上的付款方抬头,一声冷笑道:“这机器明明是红星罐头厂购买的,怎么就成你们汝辉的了?” 张松年这时从灭菌机另一侧慢悠悠走出来,来到贺兰旁边站定后摘下口罩,对几名卫生局办事员以及几个熟人点头示意,随后回答高远达的问题:“我是前红星罐头厂的厂长张松年,这台灭菌机是我卖给汝辉的,你有什么疑问?” 高远达之前曾听亚瑟提起过,卫生局用灭菌机这招来卡食品企业的脖子几乎无往而不利。因此当卫生局办事人员脸上出现尴尬神情,以及几名企业负责人不约而同对张松年表现熟稔,他就知道张松年所言不假,因此并没有质疑张松年的身份以及灭菌机的来历。 但是他时刻没有忘记自己被亚瑟寄予的“厚望”,于是他见文件上挑不出什么错漏,便开始从机器本身挑毛病。 从耗电量到额定功率,再到工人操作时的点点滴滴他宁可错杀也不愿意放过,统统拿来指手画脚。 然而他一个人蹦跶了好一会儿,卫生局的人不说话也就算了,贺兰竟然也不搭茬,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找到一个工人脚上的鞋套破损的瑕疵后,高远达悄悄往站在人群当中的贺兰那里瞥去。只见贺兰手里拿着纸笔,待他挑刺儿告一段落后立刻低头写写画画。 高远达瞬间反应过来,当场急出一头冷汗。 检查刚开始,汝辉是这次行程的第三家企业,后面还有包括海鑫在内的十几二十家企业没有检查,如果全部按照他现在的方式方法来行事,那么就算是亚瑟亲自出面也没用,贺兰绝对会像他现在检查汝辉一样反过来去检查海鑫的灭菌机。 他倒是不怕自己厂被检查,他怕的是其他企业因此受牵连,被贺兰学着他这样鸡蛋里挑骨头,那他给厂里结下的冤家可就不是一般的多了。 亚瑟知道了会不会撤销自己的副厂长职位?要知道他下一步还想建立一个食品行业联合会试图孤立汝辉,如果自己在此前便将各家食品企业得罪个遍,那亚瑟还怎么进行下一步? 转瞬之间高远达想了许多,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仅做过了头,还被贺兰堂而皇之地拿到了把柄。看她那认真学习的劲头,八九不离十下一家企业她就要“有样学样”了。 不能给自己树敌,高远达一边这样提醒自己,一边变脸一样笑着对众人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我自己平时在厂里经常会关注的地方,并没有挑咱们兄弟企业、尤其是汝辉毛病的意思,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各位千万别误会。” 贺兰有些失望的将纸笔收起来,意兴阑珊道:“高副厂长日理万机还能抽出时间来亲自检查工人脚上的鞋套,真是让我望尘莫及。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去海鑫检查?我也好当场向高副厂长虚心请教。” 一口一个副厂长,且贺兰将音节的重点着重落在那个副字上面,于是明明很正常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总是给人一种含沙射影的感觉。 不过高远达并不这么觉得,他在贺兰的嘴下吃过无数败仗,这两句不过是小儿科而已。听到贺兰要向他“请教”他反而有些高兴,因为这证明贺兰没有把其他人也牵扯进来的意思。那么自己也就没有给亚瑟后面的动作造成阻碍,他这个副厂长的位子就还是安全的。 卫生局的办事人员翻了翻手里的行程表,告诉贺兰海鑫的检查安排在第二天上午。 贺兰略显激动的一拍巴掌,说道:“我老早就想去海鑫看一看了,可惜一直没机会,明天上午几点?有具体时间吗?我是我们厂的监督代表,明天我肯定去。” 高远达频频擦汗的时候办事人员回答道:“八九点钟左右。” 贺兰:“好嘞!我八点不到就去海鑫大门口等着,那咱们就不见不散?” 她这话摆明了是要针对海鑫,没有给其他企业添乱的意思,其他企业的负责人不由得心下一松。 张松年适时站出来,对几名熟人道:“有段日子不见,几位中午有没有空?我们汝辉不光辣条卖得好,厂里食堂的菜色也是远近闻名,今天我做东,请大家伙一起吃个便饭。” 有人问:“怎么是你们汝辉?” 张松年答:“因为我前不久刚刚答应贺厂长,来汝辉给她帮忙,从今往后可不要再叫我张厂长了,得加个副字,叫我张副厂长。” 贺兰插话道:“名片上才有正副,实际工作中没有,咱们厂也不分什么厂长副厂长那套,一律都叫厂长。” 一行人不管认识不认识,说说笑笑间便被贺兰和张松年带着走出车间,直接去往厂区食堂,至于高远达和卫生局的办事人员则根本无人在意。 第34章 闹剧 一行人刚刚在食堂落座,当中一人的手机便响了起来,他礼貌的出去接电话,回来后便问张松年:“张厂长听说了吗?罐头厂的下岗职工在保江路闹起来了。” 张松年满脸诧异:“怎么还去了保江路?我只知道他们最近一直在厂门口闹事。”说罢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痛悔的神色,“不瞒你们说,我现在在罐头厂里外不是人。李永忠背着我搞合资,值钱的东西都被他搜刮走了,我拼了这条老命就抢下来一台灭菌机。可是职工们认定我和他是一伙的,都觉得我也有份,所以个个恨我入骨。说实话我轻易都不敢出家门,若不是贺厂长主动提供宿舍,每天出门上下班对我来说都是一道坎。” 在座众人看他说得如此可怜,不由得心有戚戚然,刚才那人感叹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正说到这里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来,接听后只见那人神色一变,挂断电话后当场就要告辞。 张松年主动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吃个饭的工夫都没有?” “动静太大了,现在保江路严重堵车,我们厂的运输车辆刚好堵在头一位,走不了也退不出,眼瞅就要误了火车站的装车时间。这批货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违约金就够我喝一壶的。” 张松年听到这里犹豫片刻,转头对贺兰说道:“罐头厂的事怎么说我也有责任,我想去走一趟,你看……” 贺兰当即站起来:“应该的,我陪你一起去。”话毕她转头对在座其他几位说道:“几位对不住了,今天算我欠大家伙一顿饭,等我和张厂长把事情处理完,咱们挑个时间再聚。” 谢益清开车送三人过去,隔着两个十字路口就开始堵车,没办法三个人只能下车步行。 隔着一个路口的距离三人就看到保江路附近的阵仗着实不小,人数比贺兰和陈进峰上回在罐头厂门口看见时多了至少两倍。不过这次大家都比较有素质,既没有扔饭盒也没有大声吆喝骂人。 人群井然有序,端坐在保江路排成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气功大师的发功现场。 这群人还算比较文明,安安静静往地上一坐,不乱走也不乱喊,所以出面安抚的工作人员语气和态度十分和善,一直在好说好商量,没有采取任何强制措施。 初冬时节张松年硬是走出了满头大汗,他来到机关工作人员面前,面带惭愧道:“我是罐头厂前任厂长张松年,听说我们厂的下岗职工在这里,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工作人员看看他,叹气道:“这么多人要工作,还要求惩办你们厂的前任总经理李永忠,您能说服他们吗?” 张松年转头看向一侧的人群,道:“我试试看。” 如果张松年的话有用,罐头厂的下岗职工就不会从厂门口转移到保江路来了。 他刚刚转身面向人群,坐在最前排的一个中年男人便大声喊道:“老张你免开尊口!你跟李永忠是穿一条裤子的,要不是看你在厂里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们连你一起骂!” 张松年:“同志们,我承认咱们厂倒闭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 不等他将但是后面的话说出来,人群中飞出一只鞋子,端端正正砸在了张松年的肩膀上,有人骂道:“我呸!少拿你那些大道理糊弄人!你没有爹妈要奉养,儿女成家立业也不用你操心,我们可是个个上有老下有小,要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们谁愿意来冒这个险!” 张松年被突如其来的鞋子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场后退三步险些跌倒在地。贺兰急忙跑上前将他扶住,回头恶狠狠瞪向拿鞋砸人的秦老二——剧本里可没有这一出,你瞎发挥什么?! 秦老二被瞪以后缩起脖子装鹌鹑,其他人又接着补充发言:“听说张厂长现在换了新东家,又当上厂长了,我们跟你不能比,我们没本事,找不到工作,只能来这里伸冤。” 张松年站稳身形后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看向人群,当着工作人员的面,他略带惭愧地问贺兰:“贺厂长,你不是说咱们厂要扩建么,不知道工人这方面你准备怎么办?实在不行……” 贺兰一脸敬谢不敏,“这群人不服管,我可不敢用。” 张松年失望的神色还来不及到位,旁边仿佛看到曙光的工作人员忽然开口道:“等一下,这位贺厂长,有些政策市里刚刚颁布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先听我讲解一下再做决定。” 贺兰和张松年对视一眼,心说这是打哪儿冒出来一个随便给自己加戏的群演?不过不管怎么说,只要他的戏份没有干扰到正常“剧情”发展,加就加,无非浪费一点时间而已。 然而工作人员接下来说的话却给了贺兰和张松年一个大大的惊喜。 刚刚成立的直辖市政府制定了部分新政策,其中就有扶持下岗职工再就业方面的规定,里面有一项企业福利叫做下岗工人再就业补贴。 政策规定企业安置下岗职工达到一定标准后,政府将以税收优惠的方式将补贴发放到位。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贺兰千不怕万不怕,就怕鼎誉国际坚持跟汝辉打价格战。因为在没有政府扶持和相关优惠政策的前提下,打价格战汝辉必输无疑。 但如果汝辉也能享受到减税政策那就另当别论了,最坏的结果,就算汝辉迫不得已跟鼎誉国际打价格战,起码也能多撑三年是不是? 一出闹剧就这样因为一个群演的意外出现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逐渐开始向喜剧的方向发展下去。 第35章 以牙还牙 听完工作人员的讲解,贺兰当场向静坐人群承诺:汝辉食品公司会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接收罐头厂的下岗职工,只要面试合格都可以到汝辉上班。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在座的人纷纷站起来、跳起来,表情一个比一个兴奋。 然而偏有人爱做泼冷水的勾当,人群中忽然有人提高声音道:“大家伙别高兴的太早,就算工作的问题解决了,铁饭碗也回不来了。别忘了我们厂被李永忠那个卖国贼给贱卖了,千万不能放过他!” 许多人如梦初醒一般跟着附和。 工作人员见波折又起,只好无奈的去看张松年。张松年略一思索,沉声道:“大家伙听我说,李永忠心怀叵测不是一天两天,早在去年卫生局强制要求咱们厂购买德国进口灭菌设备的时候,他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现在他潜逃海外,抓回来的希望渺茫,大家伙与其盯着他不放不如先过好自己的生活,你们说是不是?” 一席看似安抚的话,实则吹响了下一步行动计划的号角。 接收到信号的秦老二见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喊的分外卖力:“严惩卖国贼!也不能忘记帮凶!咱们厂倒闭卫生局肯定也有份,同志们绝对不能放过卫生局!” 刹那间人群山呼海啸,在一呼百应的情形下,人群训练有素的从市委门口转去了隔壁卫生局办公楼前,顺便打出了一面写有“资本主义帮凶”的新布条。 那位市委工作人员见状长出一口气,握着贺兰和张松年的手由衷说道:“谢谢二位的鼎力相助。” 贺兰反握住他的手,玩笑道:“先别忙着谢,给我留个你的联系方式,日后如果减税政策不能到位我可是要来找你你要说法的。” “好说好说,我既然承诺了就肯定会负责到底,我姓杨,刚到市委秘书处任职,叫我小杨就行。” “杨秘书,咱们也算共过患难,这是我的名片,日后如果有用得上我们汝辉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回程的车上张松年提起杨秘书,评价道:“初出茅庐却能临危不乱,办事很有章法,应该也不是一般人。” 贺兰:“明白。” 另一头,贺兰和张松年前脚刚走,高远达后脚便风驰电掣地赶回了海鑫。 他知道第二天的检查过程当中贺兰百分百要收拾他,所以一回到车间他便开始了针对灭菌机以及灭菌室的专项整治活动。把他今天在汝辉的鸡蛋里挑出来的骨头逐一在自家车间里整改,力图做到明天万无一失。 期间亚瑟询问他这么做的缘由,高远达哪里敢说实话,借口贺兰今天一直针对自己,怕她明天故技重施,所以才提前做好准备。 亚瑟没说什么,只叮嘱他一句灭菌机造价昂贵,要求他轻易不要擅动,高远达急忙应承下来。 第二天一早八点刚过贺兰的本田雅阁就出现在海鑫厂门口,因为顺路她还捎导航三个在海鑫上班的陈庄村村民一起。 等待的时间里谢益清在音响里放磁带听,大约是磁带受潮导致变形,一首周华健的《难念的经》放出来的声音堪比《地藏王菩萨本愿经》的效果,两分钟不到贺兰倒头就睡。 直到九点半卫生局的人终于姗姗来迟,谢益清才将贺兰叫醒。 贺兰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今天卫生局的检查人员少了两个,由各企业负责人组建的监督组人员倒是多了不少。想也知道一部分人肯定是奔着参观合资工厂的先进生产设备而来,另外一部分估计就是奔着看热闹来的了。 昨天市委门口的那场戏经过有心之人的刻意传播,半天时间便已经在检查组成员当中传了个沸沸扬扬,在前往海鑫的路上还有人在津津乐道。 绝大部分人都在感叹贺兰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敢跟卫生局玩阴的,真不怕以后被穿小鞋。 也有一部分人持乐观态度,表示现在是直辖市政府管辖,听说领导班子成员是上面钦点的,作风不是一般的硬,一些歪风邪气再想大行其道估计不太可能。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想知道一跃成为直辖市的卫宁到底有没有换天,而最简单直接也是最快捷的办法就是从这次卫生局对海鑫的检查当中一窥究竟。 如果卫生局秉公执法,那么证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如果卫生局阳奉阴违,那么就还是换汤不换药。 贺兰跟这些人都不一样,她暂时没有把目光放得那么长远,眼下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就为了应付一个形式主义的破检查,她可是真金白银拿三十万买了灭菌机。她倒要看看倡导先进卫生的鼎誉国际能有多先进多讲求卫生,就像高远达担心的那样,今天不从鼎誉国际的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她就不姓贺。 于是从走进海鑫厂的大门那刻起,贺兰的嘴巴一刻就没停过。 “你们厂绿化做的也太次了,这么多沙土地裸露着,一起风灰尘不得吹得到处都是啊?” “哎呦喂,这擦鞋机怎么回事儿?扎我脚脖子。” “洗手液还是带香味儿的呢,真高级,就是不知道产品是不是也这个味儿。” 高远达憋了一肚子气,好几次想要仗着主场优势打一打贺兰那张碎嘴,但一看到检查组的其他成员便只能偃旗息鼓,在心里安慰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好不容易走到灭菌室门口,贺兰当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洁白的纸巾,在门把手上擦得那叫一个起劲。擦完她把纸巾凑到眼睫毛跟前细看,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她明显十分失望,转头夸奖跟在身后寸步不离的高远达:“表面功夫做的不错。” 高远达肚子都快气爆炸了,率先带领众人走进灭菌室。不愧是合资公司,灭菌室足足有汝辉三个那么大,灭菌机也有三台之多。 每台灭菌机都如同一条繁忙的生产线一样,在工人的操作下吞吐不停。卫生局和监督组的人在高远达的带领下靠近机器。贺兰则背起手,像一只优雅的豹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此行的猎物。 第36章 以眼还眼 三台灭菌机中有一台因为故障已经停用有一段时间了,这件事车间里的工人都知道,那么贺兰想当然也就知道了。 她刚刚来到故障灭菌机前站定,就听身后不远处高远达阴阳怪气道:“贺厂长,没看见那台机器前面立着故障维修的警示牌吗?” 贺兰转身的时候轻轻一脚将警示牌踢倒在地,笑着回复道:“不好意思,现在才看见。”随后她便在高远达的白眼中来到另外两台正在运行的灭菌机附近。 国家卫生部出台过相关规定,企业的食品卫生系统必须要做到信息可追溯,也就是说要在食品包装上印有追溯码,最低一级也要能够追溯到相关生产线。 贺兰观察了一会儿灭菌机的生产铭牌,状似无意地询问高远达:“你们厂的追溯码里有灭菌机的信息吗?” 高远达立刻回答:“当然有。”说罢他叫人拿来两包薯片,指着包装背面的追溯码高高在上地解释道:“看见没有,01代表左边这台机器,02代表右边这台。”说罢他忽然有些后悔,对啊,追溯码中有没有关于灭菌机的相关信息,这项内容多么容易被忽视,自己昨天在汝辉怎么就没想到检查这个呢?汝辉的设备买的仓促,一定来不及在追溯码中添加灭菌机的信息。太可惜了,白白错失一个有可能令汝辉停产整顿的机会。 贺兰只问了这么一句,然后便戴起早就准备好的白手套,无比认真的开始对设备进行检查。 一边垫脚仰头忙活着她还不忘一边对其他人解释:“高副厂长昨天做了好榜样,我当时就下定决心努力学习向他看齐,各位不会觉得我自找麻烦?”说着她拿出了昨天用来记录的笔记本,指着上面的条条框框说道:“不多,高副厂长昨天在汝辉也就检查了大概……十七八项内容,我尽量加快速度,争取不耽误各位吃午饭。” 一些奔着看热闹来的人纷纷出言附和:“贺厂长你忙你的,我们今天都是为了检查监督而来,你愿意出面检查反倒替我们省事了,感谢你还来不及。” 这回不光高远达生气,卫生局的办事人员心中也有些不忿,但以往高高在上的办事人员这一次罕见的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至于原因嘛,当然是昨天刚被人群堵过大门,顶头上司因此被叫去隔壁市委问话一整个下午,回来后便吩咐各个科室从今往后尽量夹起尾巴做人。 卫生局的人没有对贺兰的话发表任何反对意见,高远达就更不能说什么了。不过他自恃工作做得百分百到位,所以并不惧贺兰的找茬。 结果也是如此,贺兰最终没有从机器和员工身上找到任何可挑刺的地方,只好悻悻然作罢。 高远达见到她出师不利立刻挺起胸脯摇起尾巴,志得意满地说:“既然都没什么问题,那么今天我做东,请大家去会宾楼吃个便饭。” 贺兰当即啧啧有声地表示赞叹:“还是高副厂长大气,会宾楼在你嘴里就跟屯子里的大锅饭似的。” 一行人从灭菌室里鱼贯而出,贺兰走在最后,高远达刻意放慢脚步来到她身边,冷哼道:“想整我?回去再练五百年。” “收拾你还用等五百年?”贺兰面色如常,脸上半点没有生气的模样,随手从旁边生产线上摸起一包薯片,状似无意地看了看包装背面,随后便将薯片抛来抛去:“机会难道不是随时随地都有的吗?” 话音落地贺兰立刻扬声叫住走在前面的人:“前面几位等一等,我发现一些新情况。” 一群人闻言纷纷留步,其中一个卫生局的办事人员一脸不耐地转过头来,说道:“贺厂长,差不多行了,好歹你也是个厂长,鸡蛋里挑骨头也不嫌掉价儿。” “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贺兰斜睨那名工作人员,用眼尾一眼接一眼地剜他,“我不过是效仿高副厂长昨天在汝辉的所作所为而已,怎么昨天他这么干的时候你们不言不语,今天轮到我就成鸡蛋里挑骨头了?” 另一名办事人员说道:“行行行,工作期间不要打嘴仗,你就说你发现什么情况了。” 贺兰施施然将手里那包薯片举起来,指着上面的追溯码说道:“刚才在灭菌室里高副厂长亲口说过,出现故障的那台灭菌机的追溯码在包装上的代号是03,可是那台机器明明已经停工了,这包薯片上竟然还印着03的追溯码。” 高远达的发根唰的一下竖起来,正准备张口欲言,贺兰又说道:“千万别跟我说机器是今天才坏的,薯片是之前生产的。包装上可都印着生产日期呢,这不是么,刚下生产线。” 高远达还是有些急智的,危急关头他灵机一动,解释道:“灭菌机的确是今天才坏的,不过这批薯片因为没有经过灭菌程序,所以不能用来销售,是准备拿去销毁的残次品。” 他在赌贺兰不可能亲自跟踪销毁过程,就算她想这么干卫生局的人也不会任她胡作非为。 卫生局的办事人员纷纷点头,这个解释倒也还算说得通,其中一人问贺兰:“贺厂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贺兰小学生般举起右手,看向高远达的目光中满是胜券在握,“我要求查看那台灭菌机的设备维修日志。” 高远达的脸色刷一下白了。设备维修日志上记录得清清楚楚,灭菌机是将近一个月前出现的故障,生产厂家的维修人员于半个月前到达车间进行维修,向总部申请更换零部件的日期紧随其后。 问题的关键不在维修日志能够从侧面说明他刚刚在撒谎,真正的关键是近一个月时间生产出来的、未经灭菌程序的薯片已经正常上市销售,以贺兰的为人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小题大做的机会,那么等待海鑫的显而易见是一桩企业丑闻。 人在慌乱的极点的时候往往会胡思乱想,高远达也不能免俗。众人期待他回复的时候他在脑子里开小差:难道真的是自己百密一疏吗?不可能。 众目睽睽之下他环视四周,目光在周围忙碌的工人身上逐一扫视过去,直觉告诉他,厂子里一定有内鬼,否则怎么会那么巧,贺兰随手抓起一包薯片就是现成的罪证?还有究竟是谁告诉她的,进口设备有维修日志这回事的呢? 第37章 敲山震虎 事实上,高远达的胡思乱想并不是毫无根据。 贺兰不仅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事先就知道了灭菌机的准确停工日期,就连设备维修日志她的手里都有一份手抄版。手抄版的维修日志是包裹在石头上被扔进她家院子里的,至于是谁扔的就不知道了,因为给她通风报信的人做好事不留名。 其实就算没有人给她通风报信,贺兰也已经提前做好了别的准备,一个保证够让高远达和鼎誉国际喝一壶的计划。不过与证据确凿的维修日志相比她的那个计划不是那么登得上大雅之堂,所以被贺兰当机立断地放弃了。 眼下高远达虽然一直对维修日志四个字充耳不闻,但他那心慌意乱的表情早已证明贺兰的这步棋走得多么正确。 贺兰心中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和痛快,虽然在明眼人那里她的这番作为多少有些小人得志,不利于她日后征战商场,但能够在有目共睹的情况下看高远达自毁长城实在令她感到舒心惬意,名声不名声的她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她锲而不舍地追问高远达设备维修日志的下落,高远达不想给也不能给,于是干脆来了一招死猪不怕开水烫,回复道:“我们厂没有那个东西。” 卫生局工作人员急忙顺杆爬:“设备维修日志并不在我们的检查项目当中。” 话音落地原本看热闹的各企业负责人不乐意了。要知道昨天卫生局先后检查了包括汝辉在内的六家企业,其中有三家因卫生状况不达标(也就是没有装备灭菌机的意思)被罚款,两家因食品安全溯源工作不到位被罚款,唯一逃过一劫的就是汝辉。 然而汝辉能够幸免于难靠的不是运气,靠的是真金白银,若是没有那台价值两百万的进口灭菌机堵住卫生局的嘴,众人心知肚明等待汝辉的绝对是停产整顿。 话说回来,追溯码造假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企业在生产过程中存在弄虚作假行为,往小了说也是食品安全溯源工作不到位。 怎么昨天另外两家企业因同样的罪名被罚上万块,今天轮到海鑫就变成不在检查项目当中了呢?这不是明摆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外企就是牛啊!”贺兰在众人愤愤不平的目光中抬手鼓掌,刻意用正常且不带半分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 在场的各位没有一个是傻子,纷纷联想到昨天,继而各位企业负责人看卫生局办事人员的眼光就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另一方面因为今天在海鑫所进行的检查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所以卫生局派了三个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过来。面对气势和人数上完全碾压自己的情况,三名办事人员明显经验不足,脸上竟然没挂住,恼的恼,羞的羞。 偏偏惹祸精贺兰一个字儿都没牵连到他们,更没牵连到卫生局,各企业负责人也只是用目光进行谴责而已,让三个年轻的办事人员不由得更加憋屈。 有个愣头青瞥眼看见高远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站在旁边,一肚子气当场就朝他撒了出来:“高副厂长,这件事可大可小,你说应该怎么办?” 贺兰当场发出一声嗤笑,扭过头去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开眼了,头一回见到上级机关单位向被查处企业请示工作的。” 愣头青那叫一个气呀,扭头瞪向贺兰:“汝辉能够平安度过检查应该再接再厉才对,贺厂长倒也不用看别人的热闹看得这么起劲。” 贺兰心说年纪轻轻的班儿没上几天派头倒先摆起来了,口气真不小。有心想要挤兑他几句,但一想起临走前张松年的嘱托只好暂时收敛脾气,学着高远达耍起了无赖:“我表现得很起劲吗?抱歉我这人就这样,有点讨人嫌,不信的话你去问高副厂长。” 话题重新回到高远达身上,他居然真敢接茬,堂而皇之道:“我作证,贺厂长的人缘的确不怎么样,否则当初也不会遭到陈庄村全体村民的嫌弃。” 他故意引开话题,卫生局的人这次却没有顺他的心意,愣头青根本没有与两名同事商量便直接通知高远达:“看来高副厂长工作很清闲,还有功夫说别人的长短,既然这样明天带上你的设备维修日志去我们局里好好说一说。” 话说完三名办事人员脚步匆匆地走了,俨然一刻都不想多留。 贺兰一见人走了她也就不装了,接着恶心高远达:“走啊高副厂长,不是要去会宾楼吃饭吗?” 高远达被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当着其他企业负责人的面扯起脖子朝外喊道:“保安!保安!来人给我把她撵出去!快点!” 贺兰悠哉悠哉的回到厂里,对正在熟悉工作的张松年说道:“幸不辱命,接下来就看张厂长的了。” 过了大约十来天,卫生局下发了一纸针对海鑫食品公司的处罚通知单,处罚内容为产品溯源工作弄虚作假,处罚金额不多不少刚好三十万。 这三十万罚金可以说是贺兰和张松年联手为海鑫争取的,贺兰负责找出海鑫的纰漏,张松年则利用自己盘根错节的庞大关系网,暗中发力迫使卫生局不得不秉公执法。 虽然这三十万最终的归宿是上缴国库而不是落进汝辉的口袋,但贺兰依然十分开心。她相信经此一役,无论是亚瑟还是高远达都会学乖的,再对汝辉下黑手之前他们应该会三思而后行,掂量一下后果再行事。 事实证明她这招敲山震虎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的,在之后接近半年的时间里,汝辉和鼎誉国际一直相安无事,各自发展各自的产品线,偶有交集却再无任何摩擦发生。 而汝辉就在这半年的短暂和平期里,顶着巨大的压力生产出了自己的薯片,正式开启对鼎誉国际的反围剿行动。 第38章 升级换代 在鼎誉薯片的市场地位已经遥遥领先的情况下,汝辉生产的小顽童薯片正式面世。与鼎誉国际高大上的氮气独立包装有所不用,小顽童薯片采用的是国内司空见惯的五斤纸箱大包装,外层是厚实的纸箱,里层是塑料袋包裹的排列整齐的薯片。 虽然看上去高下立判、毫无档次可言,但好在小顽童主打的并不是档次,而是便宜实惠接地气。 事实证明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往往会取得出其不意的成效。五斤大包装的小顽童薯片一经推出,便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占领了广阔的农村市场。 薯片的销售策略是张松年一手制定的,多年的销售经验使张松年对广阔的农村市场十分看好。在深知小顽童与鼎誉薯片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的情况下,张松年一力主张将小顽童的定位放在便宜实惠四个字上面。避鼎誉薯片高大上的锋芒,以便宜、量大、利润高的优势进入鼎誉薯片目前还看不到的低端市场。 农村市场虽然低端,但只要质量过硬、价格够便宜,单单靠销售量便足以撑得起一条生产线。毕竟在眼下的中国,官方数据统计的农村人口足足有八亿多,是城镇人口的两倍。张松年十分自信依靠他的销售策略,有朝一日小顽童薯片绝对能够与鼎誉薯片平起平坐。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张松年几个月来一直在华南华北地区两头跑,每每都要深入到农村市场第一线,亲自上阵掌握第一手资料以及消费者的真实反馈,随时随地与贺兰和陈进峰沟通,对产品做出适当的改动。 在他的调查与建议下,小顽童薯片的口味几经更改,最终保留了四个最受欢迎的口味,分别是烧烤、香辣、鸡汁和原味。 其中香辣味调料粉中用料最多的辣椒,采用的是甘肃分公司收购的第一批风干晾晒七寸红。 甘谷辣椒的品质自不必说,口味调整后的香辣味小顽童薯片摇身一变成为四种口味的一哥,销量节节攀升。 七寸红在薯片上的成功让贺兰信心百倍,她觉得是时候对辣条也进行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而她第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对汝辉辣条进行全面降价。五毛钱一袋的降价为四毛,三毛钱一袋的降价到两毛, 辣条的生产过程中原本就不存在什么高难度的工序,原材料也都是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面粉、水以及各种香料,所以最开始辣条的定价就没有任何虚高的成分。 可以说大包五毛、小包三毛已经是在保证成本的情况下汝辉所能制定的最低零售价。同时这也是为什么鼎誉国际单方面开启价格战时汝辉没有接招的原因,因为价格再降下去就意味着汝辉要赔本赚吆喝。 但今时不同往日,鼎誉国际有两免三减半政策撑腰,汝辉也不是一无所有。得益于薯片生产线的正式投产,原红星罐头厂的下岗职工正式在薯片车间上班,汝辉如今也是能够堂堂正正享受下岗职工再就业补贴的企业之一了。 亚瑟初听到汝辉辣条降价的消息时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以及调查报告中显示,在不与鼎誉辣丝打价格战的情况下,汝辉辣条的市场份额是十分稳定且稳中有升的。 也就是说汝辉辣条完全没有必要降价。那么汝辉在没必要降价的时候降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亚瑟认为是小顽童薯片给了汝辉一记重创。 据亚瑟所知,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比较常见的马铃薯吃法无外乎蒸炒炖,受生活条件的影响,从古至今从未有中国人尝试过将马铃薯切成薄片状然后入油锅低温慢炸。 在这种情况下,鼎誉薯片在中国横空出世,无论是口感还是宣传手段方面都给了中国人耳目一新的感受,很容易使中国人先入为主的认为只有鼎誉薯片才是最正宗的。 所以汝辉投入上百万资金购进生产线生产的小顽童薯片必定不是鼎誉薯片的对手,一败涂地是早已注定的事。 亚瑟猜想,为了掩盖薯片在销售方面的失利,以及在年底给股东们一个交代,贺兰不得不另辟蹊径,利用其他办法来提升薯片的销售额。 辣条降价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降价后,辣条的销量势必会随之提高,在销量提高的同时再利用其市场垄断地位捆绑销售小顽童薯片,多么顺理成章的事。 这并不是亚瑟的无端揣测,高远达曾亲口告诉过他,贺兰曾经制定过类似的销售策略,利用散装辣条来带动独立包装的销售。人的思维往往是有惯性的,贺兰非常有可能用同样的手段复制上一次的成功经历。 亚瑟认为自己窥破了贺兰的诡计,不过不管他有没有窥破,也不管汝辉辣条降价背后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对亚瑟来说降价就意味着汝辉愿意与他打价格战,他求之不得。 汝辉辣条降价到四毛鼎誉辣丝就降价到三毛,汝辉降到三毛鼎誉就降到两毛,必要时甚至可以再次开启买一送一活动。亚瑟在价格战上有着十分丰富的经验,他非常自信只要汝辉敢接招,那么距离破产倒闭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然而现实很快就打了他的脸。汝辉在仅仅降价一次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任凭鼎誉辣丝如何在汝辉辣条脸上蹦跶,汝辉辣条始终不动如山。 无论亚瑟使出什么样的手段逼迫,汝辉依然抱着四毛和三毛钱的零售价不松口。而随着降价销售和各种促销活动的大面积展开,鼎誉辣丝的销量虽然略有上升,但市场占有率方面却不见任何起色,始终被汝辉辣条稳压一头。 亚瑟大为光火,这种对手不接招和有力无处使的感觉实在令他感到不快。 不过这种不快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便接连体会到了大吃一惊和悔不当初。 汝辉在一夜之间推出了自己的高端产品线——神仙肉和唐僧肉。 神仙肉的主要原料为大豆,唐僧肉依然是面粉,二者虽然依旧是辣条,但又与辣条有着显着的区别。 无论是选料还是包装,汝辉从里到外给自己的产品来了一次升级换代。从此汝辉辣条正式成为汝辉食品公司的低端产品线,与小顽童薯片一样,增加散装的销售方式。 而神仙肉和唐僧肉仅从外包装上就能体现出这两种产品的高档。红绿黄配色土气又显眼的包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娇嫩的粉色与黄色,就连字体设计和印刷图案都更加具有艺术气息。 与之一起发生改变的还有汝辉的生产商标。从前是最简单的圆圈当中印有汝辉两个字,现在圆圈里印有一名老人的肖像画,画上的人和蔼可亲,画像下是他的名字——汝辉。 第39章 哥斯拉 作为汝辉食品厂的高端产品线,神仙肉和唐僧肉的定价同样都是一元。神仙肉的口感更有嚼劲一些,唐僧肉的口感与之前的汝辉辣条相似,但因调料全面升级,使之风味更胜汝辉辣条一筹。 起初商议定价时三名厂长都对一元钱的价格能否被市场接受持怀疑态度,后来贺兰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于是她把一箱神仙肉拿给秦家明,让他分给同学们吃,并向吃过的人提问是否愿意花一元钱买这样一袋零食。 早上秦家明带着一箱辣条去上学,晚上放学他不仅带回家二十块钱,还带回了他那个父亲在电视台任职的女同学的原话:“好吃,比鼎誉辣丝好吃多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才配上电视台打广告。” 一语惊醒梦中人,贺兰当即北上首都,找到一家规模比较大的广告公司,邀请对方为神仙肉和唐僧肉拍摄广告宣传片。 广告内容她在路上就已经构思好了,神仙肉的重点放在神仙两个字上,效仿佛跳墙的故事由来,让两个鹤发鸡皮的嘴馋老神仙偷摸下凡购买零食。 而唐僧肉她决定走温情路线打感情牌,找一名气质上与村长差不多的演员扮演陈汝辉同志,广告片中简要描述一下他的生平,然后重点突出被他寄予厚望的唐僧肉辣条。 广告公司的策划见多识广,听过贺兰的描述后略一思索便建议她化繁为简,将两支广告片合二为一,老神仙下凡买零食完全可以在各种零食当中犹豫不决,然后经多方考察最终选择了人品可靠的陈汝辉同志的产品。 广告片的最终画面定格在神仙肉和唐僧肉这两种零食包装上,画面外伸进一只犹豫不决的手,最后将两包辣条同时抽走并念念有词:“辣条,当然还是汝辉的好。” 专业的就是水平高,虽然这支时长略显超标的广告片花费不低,但是最终的呈现效果无疑是非常成功的。无论是在卫宁市电视台还是隔壁省会电视台,这支诙谐幽默中又带有温情的广告片收视率都处在遥遥领先的地位,发布初始甚至高过了某部家庭伦理剧的收视率。 随着地方台广告的大力投入,神仙肉和唐僧肉这两种高端辣条的市场占有率开始迅速攀升。时隔一年,汝辉的生产车间里终于再次出现了灯火通明、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的加班景象。 有人欢喜有人愁,贺兰在为爆单导致的运力不足而烦心的时候,亚瑟刚刚挂断总部打来的问责电话。 鼎誉辣丝接连失利,长达半年的时间在大陆市场一直举步维艰,总部相关部门认为他在市场调研以及产品研发方面目光短浅,对这次的失败应该负有直接责任。不过鉴于亚瑟之前的优秀履历以及工作态度,总部同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上面指出了问题所在,亚瑟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轻视,他命令公司研发门所有人立刻加班加点重点研究汝辉新上市的高端产品,每个人提交的报告上面都要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亚瑟第一次将汝辉这个对手放在同等地位上看待。 然而没有什么用,即便亚瑟承认汝辉在产品研发方面做得的确不错,但对有色人种的偏见早已在他的骨子里根深蒂固,他完全不认为鼎誉辣丝的失败是败在了口感和风味上面,反倒认为是中国人欣赏不来地道原产地辣椒的原因,俗称野猪吃不了细糠。 ,错不在他。 既然欣赏不来那就不必欣赏了,刚好可以节约成本。亚瑟当机立断停止了进口墨西哥辣椒,改为成本更加低廉的、总部一直在沿用的美国冻干辣椒。 然而采用更加廉价的原材料只能在节约成本方面起到一点微末的作用,对产品的整体销售来说连扬汤止沸都谈不上。产品质量一天提不上去,鼎誉就要被汝辉骑在头上一天。 针对这个问题,鼎誉国际不得不花重金成立研发部,专门研制“野猪们”才会喜欢吃的细糠。 可惜为时已晚,在亚瑟督促研发部研究适合中国人口味的番茄味、香辣味、香葱味的调味料时,贺兰凭借一己之力,为神仙肉和唐僧肉新增加了诸如麻婆豆腐、糖醋里脊、红烧肉等奇奇怪怪却偏偏非常受国人欢迎的口味。 如果说之前亚瑟在辣之一味上对鼎誉的产品有着十足的自信,那么现在他面对口味不断推陈出新的汝辉辣条就是坐立难安的状态。 太恐怖了,汝辉仿佛不需要时间来进行研发和调整,也不需要等待市场给与正向反馈。在鼎誉国际的研发团队全体都在焦头烂额时,汝辉只要让贺兰进配料室走一圈,再出来时产品就会又多出一个另类的口感。 她难道是哆啦a梦吗?亚瑟不知不觉间吃光一袋糖醋里脊口味的唐僧肉,在办公室里默默地想,贺兰实在是一个可怕又值得重视的对手,一定不能让她做大做强,否则鼎誉国际恐怕在中国将没有立足之地。 贺兰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亚瑟视为哥斯拉一般的存在,说实话她这段时间过得蛮惬意的。老产品的市场地位稳固,新产品上市后反响强烈,销量大到她不用再担心没钱给股东们分红的程度。 由她提出最初设想的广告片被广告公司拿去参加了一个什么比赛,得了个一等奖。得奖的广告片在央视某频道曝光了一下下,汝辉因此得到了其中大约三秒的广告时间,节约了大概几十万的广告费,令贺兰喜不自胜。 华南华北地区被陈进峰牢牢握在手中,足不出户也能够决胜千里。 张松年南下后将沿海城市的市场彻底开拓了出来,汝辉因此又多了一片广阔的市场。 钱丽清十月底返回东北,正在与爱人老徐一起筹建超市,力争在将来建起一家全国性的连锁超市,做贺兰最坚实的后盾。 路培强和路小妹在西北各司其职,无论是产品的销路还是原材料的采购都不需要贺兰操心。 贺兰掐指一算,全厂上下现在最闲的人就是自己。这人要是忙习惯了,一闲下来就总是忍不住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做。贺兰正在计划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比较合适,一个有些意外的人忽然登上门来。 已经下班的陈雪华大哥独自返回厂里,找到办公室对贺兰说:“贺厂长,你……能不能去看一看雪华?” 第40章 明日黄花 陈雪华面朝墙躺在陈大嫂家东屋的炕上,虽然看不见表情,但她那头枯黄凌乱的头发和倔强的后脑勺无一不在向所有人诉说她的不幸。 贺兰隔着门上的小窗朝里望了一眼,以为屋里没人正要推门进去,房间里忽然传出陈雪华的母亲和陈大嫂说话的声音。 陈母:“这事能怪谁?怪就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怀一个是丫头,再怀一个还是丫头,这都是第三回了,就算没掉那也是个丫头,掉了更好,还省的多照一回b超,惹你奶婆婆埋怨你瞎花钱。” 陈大嫂:“妈你少说两句,雪华心里够不好受的了,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陈母:“我是她妈我还能害她?也就只有我才掏心掏肺这么跟她说话,换个人谁愿意这么讨人嫌?你觉得我火上浇油,我还觉得你们两口子一脑子浆糊呢!你们把她接回家来,想没想过高家要是不来人接她回去,她后头又该咋办?” 陈大嫂:“我们两口子是雪华亲大哥大嫂,总不能眼看着自己妹子在婆家挨打却装瞎?” 陈母:“啥叫挨打?你可别瞎说,你公爹去高家问了,远达说就轻轻推了她一下,结果她自己没站稳把孩子摔没了,这事可不怪人家远达,再说还是个丫头,没了就没了。” 陈大嫂:“好好好,你们都相信高远达,那我问你,高远达说没说他为啥推雪华?” 陈母:“远达说她没事儿找事儿,成天疑神疑鬼怀疑远达在外面勾三搭四,都影响到远达的工作了,依我看她就是欠收拾。” 陈大嫂:“雪华跟高远达在一个厂里上班,他勾没勾搭人雪华不比你清楚?怎么高远达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什么话你都信,轮到你自己亲闺女你就死活不信了?到底谁是你亲生的?” 陈母:“你说这话丧良心!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雪华!你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十里八村上哪儿再找一个像高家这么好的人家?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家娶她进门,她不说好好过日子,成天疑神疑鬼,这不是找打是啥?” 陈大嫂叫自己婆婆的是非不分气得眼冒金星,正想将人扫地出门,房门吱呀一声忽然被人推开,紧接着贺兰堂而皇之走了进来。 “大娘也在呢?”贺兰瞥一眼陈母,皮笑肉不笑道:“您忙就先走,我跟这儿待会儿。” 陈母怎么肯走,村里谁不知道贺兰跟高家势同水火,她怕自己一走闺女和儿媳万一在气头上吐露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不是给高家找麻烦么? 于是陈母讪笑两声,说道:“不忙,不忙,我来陪陪雪华。” “别介,雪华一个丫头有什么好陪的,您快去看看您那金贵女婿,看看他动手的时候有没有闪了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您还不得去给他戴孝啊?” 陈母叫贺兰这一句话就给顶走了,房门摔的震天响。陈大嫂在婆婆出门后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老糊涂!嘎巴一下撞豆腐上死了算了!” 骂完她转头看向贺兰,感动地笑了笑,再去看躺在炕上的陈雪华,发现陈雪华不知何时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贺兰给陈大嫂使眼色让她去忙,随后她轻轻拍了拍鼓起一块的被子,说道:“把你偷摸给我通风报信那个勇气拿出来,不就是个男人嘛,大不了踹了他。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你还怕找不着啊?” 龟壳一样的被子颤抖了好一会儿,紧接着陈雪华将被子一把掀开,扭身扑进贺兰怀里。 “我这是什么命啊!爹不疼娘不爱,嫁个男人还是陈世美!我不活了!” 贺兰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丝,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陈香莲,把你的状词对本官一一道来,本官为你主持公道。” 陈雪华伏在贺兰膝上,眼泪汩汩向下淌,“高远达他不是个东西。” 光明厂被海鑫兼并之后,陈雪华与之前的同事们一起进了销售科上班。后来其他人先后跳槽回了老东家,她却因为高远达的关系只能继续留在海鑫工作。 销售科科长是刘书记的女儿刘美玉,打从见到陈雪华的那天起就看她不顺眼。无论陈雪华做什么,刘美玉总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陈雪华跟公爹和高远达反应过几次,公爹叫她看在刘书记的面子上忍一忍,高远达说给人打工就没有容易的时候,海鑫好歹稳定,叫她要知足。 陈雪华听话的一忍再忍。 直到鼎誉国际正式控股海鑫,亚瑟大刀阔斧地对冗余人员进行裁撤,陈雪华发现作为销售科唯二努力工作的人,自己居然也在裁员名单之中。 鼎誉国际给出的理由是她的业绩不佳,持续三个月没有过开单。陈雪华在与负责裁员的总经理秘书争辩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几个月来开单销售的业绩,包括一周前刚刚完成的一个大单,竟然全被刘美玉截胡了。 愤怒的她要去找刘美玉当面对质,不想却被高远达拦了下来。高远达说:“是我同意刘科长这么做的,不看别的总要看刘书记的面子,这么做对爸的工作有好处。” 陈雪华当时懵得厉害,“凭什么?” 高远达:“凭你是这个家的人,就该为家里做贡献。” 陈雪华当时劝了自己很久,劝自己不要小气,一份业务员的工作而已,没了就没了,何况高远达又将她安排进了车间上班,也不算真正的失业。 之后她在车间上班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再次怀孕,婆婆带她去照b超,发现是个女孩,出门婆婆直接交钱送她进手术室做了人流。 已经是第二次坐小月子了,婆家人不像第一次那样对她细心呵护,奶婆婆甚至在第三天就对她述说起了当初自己给自己接生,刚出生的孩子放在篮子里一起提着下地干活的壮举。 婆家人如此,高远达更甚。陈雪华的小月子一共坐了十天,十天里只见了高远达两面,问就是他升职了工作忙。婆家人都说男人忙点好,说明有前途。 可当陈雪华重新上班后,发现高远达哪里在忙什么前途,他忙的是刘美玉那个人。 “全厂人都知道他们俩出双入对,就我不知道。”陈雪华心如死灰,语气低沉道:“前段时间卫生局要来检查,高远达借口要加夜班,我总觉得不对,跑去厂里看情况,结果亲眼看见刘美玉后半夜开车把他接走。我一生气,就……” “就往我家院子里扔了张手抄版的设备维修日志。”贺兰玩笑道:“不是我说你啊香莲,你的脑子的确聪明,但做内奸的道行还是不够,你好歹去复印一张也行啊,自己手抄,是真以为我认不出你的笔迹吗?” “你认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来。” 贺兰将陈雪华被泪水打湿的鬓发别在耳后,抚着她的后背认真说道:“算上打传呼通知我开村民大会那次,你帮了我两次大忙,我欠你两个人情,需要我现在就还吗?” 陈雪华迟滞的目光逐渐聚焦并焕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神采。 “要。” 第41章 假上吊 陈雪华想要高远达身败名裂,贺兰诚实回复他:“这个恐怕有点难,再说他是你男人,他身败名裂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陈雪华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很快就不是了。” 鼎誉辣丝的销量迟迟上不去,不要说跟汝辉的高端产品线神仙肉和唐僧肉比市场占有率了,就连汝辉辣条的市场份额都抢不过。亚瑟一边催促研发部研制新的调料配方,一边命令销售科枕戈待旦,誓要跟汝辉拼个你死我活。 因此亚瑟俨然将销售科当做了自己的办公室,每天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在制定销售策略、研究营销方案上面,久而久之大小姐刘美玉难以忍受这种高强度的工作,频频跟高远达抱怨。 高远达建议她辞职去连赢股份有限公司上班,一来那里是自家的公司,工作清闲,整个公司只有三间办公室,上不上班完全凭自己意愿,也不耽误每个月发工资;二来刘美玉时常借机找陈雪华的麻烦,令高远达烦不胜烦,将两个人彻底隔开他自己也省心。 刘美玉不傻,她当然也看出了高远达的第二层考虑。她虽然想去连赢上班,但她更不想让高远达回到陈雪华的怀抱中去,于是她干脆利落地要求高远达跟陈雪华离婚,娶自己。 三天前陈雪华悄无声息地下班回到家,在后窗下听到公爹和自己男人在屋子里商量大事。 高远达:“虽说刘美玉是个二婚,长得也没有雪华漂亮,但是她爹刘书记会钻营,我觉得他应该还能再往上走一走。” 高所长:“那是肯定的,不然他干嘛要在公司里给余县长的闺女安排一个职位。啧,可惜余县长的闺女已经结婚了,找的男人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要不然你还能多跟她多接触接触。” 高远达:“不可能,余丽娜我见过几次,那股子得得嗖嗖的劲儿跟贺兰一个路数,我可看不上。” 高所长:“那就只能是刘美玉了,你想好怎么跟你媳妇说了吗?” 高远达:“这还用说?进门一年了她连个蛋都没下过,我要求离婚太正常了。” 陈雪华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抄起一把笤帚就杀进屋。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是两个大男人的对手,高远达抱着一拍两散的心思下手重了点,一脚踹下去直接把陈雪华踹出房门外,下身流血不止的时候陈雪华才知道自己又怀孕了。 可怜她在手术室里痛彻心扉,下了手术台还要被婆婆一脸平静地通知“又”是一个女孩。 手术器械在体内翻江倒海的感觉她总共经历了三次,最后一次终于令陈雪华幡然悔悟,这样的“好人家”就应该让刘美玉那样的好女人嫁进来享受才对,她怎么能横加阻拦呢? 所以在明知高远达要和自己离婚,且自己一走之后肯定再也没有转圜余地的前提下,陈雪华还是求大哥大嫂将自己接回家坐小月子。既然决定了要让路,那她就让得彻彻底底。 “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贺兰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些兴趣,含笑道:“你先把身体养好,然后记住,离婚的时候跟高远达要钱,多多的要。放心,有我在,保证能让你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贺兰优哉游哉地步行回厂里,一路上都在心花怒放。感谢高世美,自己正愁西南地区的市场缺少负责人,他就适时的抛妻弃子,放自己曾经的心腹大将人身自由。怎么说呢,感谢他高家八辈祖宗都不为过。 正走着,马路对面隔着老远就有人跟她打招呼:“大侄女,忙着呢?” 秦老二一身酒气走到贺兰身边,浑浊的眼珠子藏在眼皮后面,一看就知道又“通宵”去了。 贺兰心不在焉地随口劝他两句:“听说派出所今年抓得紧,赎一个人得三千,你悠着点,别拿钱打水漂儿。” 秦老二嘿嘿一笑,道:“知道知道,这方面的消息我比你灵通。” 贺兰抬起的脚步忽然一顿,想到些什么转头问秦老二:“你们玩这个的,免不了接触放漂的?” 秦老二神色一肃,说道:“大侄女你可以啊,竟然还知道放漂。”注:放漂=放高利贷。 “略有耳闻。”贺兰笑着走近秦老二,低声问道:“他们这种人除了在场子里放漂,是不是还有别的营生?” 秦老二神色越发严肃,尴尬道:“不瞒你说大侄女,放漂的就没有身家清白的,哪个背后都得有点门道和背景,我玩得小,一般不跟他们打交道。” “那你总有认识的?” 秦老二都快让她逼问出汗来了,不答反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贺兰嘿嘿一笑,扯起秦老二的胳膊道:“随便问问,天儿这么冷,二叔到我办公室里暖和暖和。” 刚进腊月没几天,结婚才一年的高远达和陈雪华要离婚的消息就在陈庄村传了个遍。人们传的有鼻子有眼儿,都说高远达跟乡政府刘书记的闺女不清不楚勾勾搭搭,为了攀高枝儿要撇下陈雪华另娶刘美玉。 陈雪华的爹妈因此频频造访自己大儿子家,死拖活拽要把陈雪华送回高家去。 陈母:“这么好的人家你一撒手大把的年轻小姑娘上赶着往上扑,人家远达可不愁娶不着媳妇。你呢?二十五六还打过三次胎,以后谁还能要你?不回高家你以后就得给别人当后妈。” 陈雪华:“宁可给别人当后妈我也不回高家那个火坑。” 陈母:“你个傻子!怎么就是火坑了?天底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儿,就算远达过日子三心二意好歹他手头有钱,亏不着你。再找一个你能保证肯定比他有钱吗?” 陈雪华:“钱钱钱,你就认识钱,钱是你闺女还是我是你闺女?” 陈母:“你是我闺女我把你养这么大也得花钱!你别听你大嫂还有贺兰瞎咋呼,她们吃过的米还没有你妈我吃过的盐多,听我的准没错。你现在就回高家,往炕头一坐叫你老婆婆伺候你。远达敢跟你提离婚你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绳子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陈雪华本来正气得要死,听亲妈教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忽然计上心头,摸着那根粗拉拉满是毛刺的麻绳顿了顿,问道:“就没有质量好点的?这绳子肯定拉脖子。” 陈母:“傻子!质量好点那就不是假上吊了,那叫真出殡!” 第42章 真要钱 陈雪华不愧是她妈的闺女,将陈母教给她的那一套学的活灵活现。回到高家后她彻底撕掉新媳妇抹不开的那层脸皮,摇身一变成了整个高家的活祖宗。 虽说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么夸张,但她每每吃饭先上桌,吃完撂下筷子就把茶水喝,洗衣做饭一根手指不动,骂她她从不往心里搁。 那端起来的派头比高远达他奶奶还要足,气得老太太见天儿对陈雪华指桑骂槐。因为啥不敢明着骂呢?因为陈雪华这回不惯着高家人了,只要高家有人敢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就敢去大街上当街痛哭,叫父老乡亲们都知道知道高家是群什么玩意儿。 高老太太可以不要脸,高所长和高远达可是有大好前程的人,必须得要面子,叫全村人知道他们家苛待新媳妇那像什么话?说出去多影响高所长进步。 于是陈雪华在婚姻生活中整整委屈了一年,终于迎来了挺起腰杆扬眉吐气的时刻。 她发现这人呐,还是不能太要脸,越是要脸的人就越要被人拿捏,眼前不就有现成的例子,看看高大所长,都屈尊降贵到主动跟她谈条件的地步了。 高所长说:“你们俩婚前了解不够,婚后日子越过越拧歪,我看还不如干脆一拍两散算了,我们也不耽误你找下家。” 陈雪华端着茶水喝得美滋滋,阴阳怪气道:“别啊,我现在才品出过日子的滋味儿来,怎么能算了?我没下家,也不怕被耽误,这么过就挺好。” 高所长:“你要想过日子就好好过,谁家正经媳妇像你似的,公婆还没上桌呢你把可口饭菜都挑自己碗里了,像什么话?” 陈雪华:“谁家正经人家也没像你们家似的呀,连口肉都舍不得给媳妇吃,改革开放都二十年了,你们家女人还在吃糠咽菜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高所长:“你为了口吃的就这么闹腾?” 陈雪华:“我是不是为了一口吃的闹腾,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往我身上扣屎盆子了高所长,听说刘美玉都揣上金蛋就等着给高家开枝散叶了,你再跟我这么绕圈子,别回头您孙子该上小学了才发现没有户口。” 高所长让陈雪华气得七窍生烟,心道自己之前瞎了眼,还以为陈雪华是个好相与的,千不该万不该忘了能跟贺兰做小姐妹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然而事到临头现在后悔也晚了,他眼下只能忍气吞声。高所长强撑着心平气和跟陈雪华谈判:“你说,怎么你才愿意离婚?” 陈雪华无聊地抠手指甲,“那还用说嘛?当然是看你们高家的诚意了。” 前前后后研究了得有一个礼拜,高所长最后拿出的诚意仅仅价值两万块。 别说陈雪华不同意,陈雪华的父母更加不同意。在算计钱财方面陈母可是一把好手,她掰着手指头跟村里人讲道理:“高远达现在每个月的工资三千多块,两万块满打满算才是他半年的工资,这么点钱就想把我闺女打发了,做梦!” 村里人向着陈母说话:的确是这么个理,高远达搞破鞋在先本就有错,要想痛痛快快离婚就该他大出血一回。 高所长现在是乡干部了,特别要脸,很是听不得村里人嚼自己家的舌根,一咬牙一跺脚他把价格提高到了五万块。这回陈母没话说了,叫陈雪华自己做主。 陈雪华干脆利落地回复高所长两个字:“不够。” 气得高远达扬起巴掌要打她,陈雪华坐得稳稳当当八风不动,一边磕瓜子一边对高远达说道:“一个巴掌一万块,你想好了就打,我给你数着。” 舍不得钱的高所长阴沉着脸威胁道:“你还端起来了,信不信把你弄死再埋了,化成灰你家里人都找不着?” “信,我信。”陈雪华呸掉口中瓜子皮,斜睨着高家父子,道:“你们以为我没有准备?实话告诉你们,我只要一早一晚在大街上少露一面,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就有人报警告你们全家谋杀,不信你就试试。” 高所长颤抖着用手指向陈雪华,心都气哆嗦了。 高远达随手抄起炉钩子,一撸袖子恶狠狠道:“杀你那是便宜你了,我叫你知道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雪华拍拍手,半点不带怕的,“那你可想好了,只要你没把我打死,我就是爬也要爬去妇联,告你们爷俩一个虐待妇女罪!谁都跑不了!你们还想升官发财?去棺材里升!” 高远达毕竟年轻气盛,扬起炉钩子就要去刨陈雪华的脸。陈雪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死死压抑着逃跑的冲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高远达不放。 关键时刻高远达她妈期期艾艾从门外走进来,抱着高远达的胳膊叫他放下,又劝陈雪华:“一夜夫妻百夜恩……” “用不着你在这儿装好人。”陈雪华冷声冷气打断她的话。 以前她还觉得婆婆可怜,一辈子为这个家任劳任怨,还要被她自己的婆婆欺压。可是当她前后三次被任劳任怨的婆婆送进人流室,尤其当最后一次婆婆亲口对她说出那句“又是一个女孩”的话时,陈雪华忽然顿悟,自己可真是个傻子。 这个家里的三个女人,高远达的奶奶演白脸,他妈演黑脸,被压榨的只有处在最底层的她。再不跑,等待她的就只有被压榨到死的命运了。 价钱短时间内始终没能谈拢,陈雪华就在高家心安理得地住着。直到过年前几天,高远达正大光明的将给刘书记的年礼拿进门,当着陈雪华的面毫不避讳的跟高所长计划年前去拜访未来老丈人。 陈雪华能让他如愿才怪,趁着夜黑风高,她把那些年礼喂鸡的喂鸡,喂猪的喂猪,糟蹋个一干二净。 第二天高家人起床,发现家里的鸡开了斋,吃上了阿胶泡燕窝,喝了五粮液的猪正在满圈撒酒疯,一家四口的心态终于炸了。 长痛不如短痛,高家人在陈雪华面前认栽,乖乖奉上十万块,就当给自己买一个心静。 陈雪华拿到钱立刻就跟高远达领了离婚证,然后托她大哥大嫂转交给父母两万块,行李一拿她马不停蹄连夜坐飞机去了成都。 速度快到贺兰想劝她过完年再走都没能说出口,陈雪华告诉她:“老娘终于自由了,以后只管向钱看、向厚赚,谁耽误我赚钱我跟谁急。” 贺兰于是只好闭上嘴巴,亲自送她登机去往天府之国。 第43章 见家长 过年了,城里乡下四处张灯结彩。 整整忙了一年,贺兰直到三十儿当天才得到喘息的机会。中午十一点她就嚷嚷早点准备开饭,蒋梅进厨房忙碌,秦家明拿起鞭炮去大门口摆放,捏着几张红纸条的谢益清紧随其后。 “你干嘛去?”贺兰好奇地尾随而来。 花架左边用塑料布和木架子搭起来一座简易的阳光房,谢益清在阳光房前面蹲下来,往红纸条上刷浆糊。直到红纸条贴上阳光房,贺兰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副小小的春联…… 上联:犬哮新居旺家守岁;下联:猫嬉福地招财迎春;横批:猫狗双全。 从阳光房里开出来一辆大橘,蹲在谢益清屁股后边用爪子抓他掖在裤腰里的衬衫玩。小豆子趁人不备偷摸去舔谢益清用来装浆糊的蓝边瓷碗,粉嫩的舌头十分有力,一点一点把瓷碗顶到了谢益清身后。 大橘爪下一个用力,谢益清顿时疼得嗷呜一声,后腰往前一缩直接向后仰了过去,刚好坐在小豆子顶过去的浆糊碗上,得亏那蓝边瓷碗够结实,不然……。 目睹全程的贺兰笑得直不起腰,不去帮忙反倒在一旁添乱:“大外甥,小心鸡飞蛋打。” 谢益清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站起来扑打一下裤子上的灰尘,问:“你是不是该走了?” 贺兰抬手看了看手表,道:“来得及,我走新高速,路上车少,一来一回一个半小时足够了。” “像你这么想的人一定不少,还是早点走的好,万一路上堵车呢?” 贺兰想想也是,于是进屋拿上车钥匙,以防万一又带上她花两千块新买的驾照,出门开车就要走。 正在门口拿鞭炮摆造型的秦家明见状趴在驾驶位的车窗上笑嘻嘻问:“姐,我闲着也是闲着,跟你一起去接我姐夫呗?” 贺兰正愁路上一个人无聊,于是就把他带上了。 江仕春今年在单位值班,大年三十儿只有半天的假期,回京与家人团聚太匆忙,于是贺兰便主动邀请他到自己家吃团圆饭,包接包送。 当时江仕春小心地询问贺兰的意见:“这样算见家长吗?” 贺兰想了想,她和江仕春认识快两年,虽说一直聚少离多,但是相处确实挺融洽的,没什么让她感觉不舒服的地方。如果江仕春要求名分,她倒也不是不能给。 于是她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江仕春:“我觉得……算是。” 贺兰:“好,那你别忘了该有的礼数。” 江仕春的礼数那叫一个周全。 雅阁刚转到江仕春单位所在的那条街,隔着老远的距离秦家明就指着前方对贺兰说道:“姐你看,省会人民就是会赚钱哈,大年三十儿还有人跑机关单位门口卖年货。” 然后那堆年货就从机关单位门口转移到了雅阁车上,后备箱装不下又摆满整个后座,把本就瘦弱的秦家明挤得紧贴一侧车门缩着身子坐。 江仕春坐上副驾驶,扭头伸手跟秦家明打招呼:“你好家明,经常听你姐提起你。” 江仕春还是一身老打扮,三七分的发型配上黑框眼镜,黑色风衣下是一身正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比师大附中的教导主任还要严肃,幸好秦家明从见到他起就没见过他不笑的模样,只觉得他沉稳又和善可亲。 “姐夫你好,久仰大名!”秦家明激动地伸过去跟江仕春握手,一不小心碰掉一个礼盒,低头一看礼盒上赫然印着《海淀习题集-初中版》。 秦家明的手当时就是一沉,勉为其难道:“姐夫你也太用心了?” 江仕春迷失在秦家明那一声声姐夫当中,难得腼腆道:“没有没有,我不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喜欢些什么,只好从学习方面入手,托朋友找了几套习题。” 秦家明在心中呐喊:“不知道可以问啊!哪个男生会放着奥特曼和拳皇不理去喜欢海淀习题集啊?!哪怕俄罗斯方块也行啊!” 到家之后秦家明更加悲惨的发现,江仕春不是不知道问也不是不会去了解,他只是没把心思花在自己身上而已。 车上那些年货,百分之八十都是送给蒋梅的。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脸上抹的手里拿的,只有秦家明想不到没有江仕春拿不出来的。 甚至包括谢益清,江仕春都细心地为他准备了一块手表。到了自己这里……好在还有一张捷安特的提货卡,凭卡可以任选一辆捷安特自行车,秦家明的心理终于感受到一丝平衡。 然后心里不平衡的人就变成了贺兰,她望着琳琅满目的礼品发出灵魂拷问:合着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呗?” 江仕春推了推眼镜框,笑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怎么会,这个是给你的。” 盒子上写着诺基亚6110,贺兰有些懵,看盒子的大小,里面装的肯定不是大哥大。乖乖,难道98年就有直板手机了? 江仕春示意她打开盒子自己看,“听说这款手机的信号和实用性都不错,我觉得大小比较适合你。” 灰蓝色的机身刚好跟她手掌一样长,三根手指等宽,绿色液晶屏,还配了一个万能充电器,真是时尚又充满怀旧气息的礼物。 “没见人用过,一定不便宜?”贺兰问。 “朋友送的,国内还没上市销售。” 贺兰想,那肯定便宜不了,这份礼物真叫一个贵重,搞不好能在卫宁买几平米房。本来她给江仕春准备的回礼无外乎烟酒糖茶那些,再让蒋梅给他包上个万里挑一的红包,哪想到江仕春一出手这么大方,打了贺兰一个措手不及。 趁着江仕春跟蒋梅聊天的工夫,贺兰把谢益清叫出去,低声询问道:“你手里有没有什么适合回礼的东西?卖我两件。” 谢益清回房间取出一枚翡翠镶金的兰花状胸针和一只玉扳指,贺兰的脸色当时就绿了,“太贵重的我买不起。” “清末的东西,不算很贵重,只是做工比较好而已。”谢益清想了想,补充道:“我手里没有适合年轻人的东西。” 言外之意这东西只能送给长辈。 贺兰一咬牙,心说不能被人瞧不起,看在江仕春人品不错的份上,贵重就贵重。 她收下胸针和扳指,大言不惭对谢益清说:“先欠着。” 谢益清:“嗯。” 贺兰:“等我有钱了再还你。” 谢益清:“嗯。” 第44章 喜欢啊,没办法 江仕春的国字脸看上去就沉稳可靠,正是中老年妇女最喜欢的那一款面容。蒋梅从心底里认可这个未来女婿,从见了他就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嘴巴从没合上过。 江仕春在官场上能够站稳脚跟,讨好未来丈母娘更加不在话下。他讨好人的方式不在嘴甜,而在能说到人心坎里去。蒋梅让他哄得找不到北,差点把存折密码都和盘托出。 备受冷落的三人组一个摸猫,一个抱狗,贺兰没什么可搂抱的,只好抱紧烧火棍,当一名称职称责的烧火丫头。 都这样了江仕春还不满意,偷摸问贺兰:“你不是说你的厨艺很不错吗?” 贺兰随手一指备菜区,道:“我负责大菜。” 她所谓的大菜主要有糖醋排骨、拔丝地瓜、锅包肉、菠萝咕噜肉。 江仕春舔一舔嘴唇,满意道:“全是酸甜的菜系啊。” 贺兰心说就你喝咖啡放糖的致死量,不甜你能爱吃?但是嘴上她却说:“听说你们家乡喜甜,我又不会做你的家乡菜,只好做些我会的酸甜菜系,但愿能合你的胃口。” 江仕春面上的笑容忍都忍不住,道:“我确实比较喜欢酸甜的菜系。”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是不错,尤其被自己喜欢的人放在心上。 这个家里,秦家明本来就够活跃的了,再来一个捧场王江仕春,这一顿除夕家宴吃得可真是有声有色。 江仕春家里规矩多,即便是除夕家宴也难得有气氛活跃的时候。从小到大他很少旁观普通人家相聚在一起的情景,这一次的亲身体验给了他难以忘怀的感受。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他从前一直住在云彩里,终于在今天降落地面,尝到了人间烟火的滋味。于是过往那些高贵的、奢靡的、价值难以名状的东西,在糖醋排骨和锅包肉面前全部一败涂地,变得一文不值。 明明做菜的人那么雷厉风行,却偏偏能把甜和酸这两味结合得恰到好处,好到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吃到过如此适口的饭菜。 家宴上的贺兰也与以往截然不同。从前她无时无刻不在挺直脊梁,全神戒备,像是随时随地准备大战一场。而坐在蒋梅和秦家明中间的她则像是刚刚脱掉沾着血的铠甲,彻底回归自己的真实面目。 娇憨是她,刁蛮是她,聪明果敢是她,心浮气躁还是她。江仕春见识过贺兰许多面,今天才偶然发现,原来自己喜欢的不是她的某一面,而是她的所有。 多么的鲜活,像院子里那株正在盛放的腊梅,拥有喷薄欲出的强大生命力,让人看着就忍不住高兴。 可能是多喝了几杯的缘故,江仕春不知不觉便畅想到了几十年以后。那时的他们已经相携到老,贺兰是全国闻名的女企业家,而自己早已在仕途上有所建树,他们之间不分你我,数十年如一日相濡以沫。 他懂她自力更生过程中的艰难困苦,她懂他在官场上的如履薄冰,他们既是战友也是互相之间最亲密的人,就这样相扶相知到老,做一对神仙眷侣,多好。 几杯茅台而已,就让久经沙场的江仕春醉倒在自己的美梦里。 贺兰看着呼呼大睡的他发愁,“醉成这样,送他回去能行吗?” 谢益清:“让他住下,明天我起早开车送他回去。” 贺兰:“你明天不是要去罗家拜年吗?” 谢益清:“顺路,晚去一会儿不是什么大问题。” 贺兰:“好,早起一个小时的话,走高速应该不会堵车。” 秦家明一听今天不用送江仕春回去,立刻兴高采烈地挽住贺兰的胳膊:“姐,那你开车送我回村里?村里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我想跟同学一起去打野鸡。” 城里生活虽然方便,但要论好玩还得看乡下。秦家明寒假努力练习打弹弓技巧,觉得自己小有所成,逮到机会便想去小伙伴面前好好显摆显摆。 蒋梅也说:“德宝一个人在厂里,我给他留了菜,刚好一起送过去。” 于是贺兰开车载着蒋梅和秦家明一起回了陈庄村。 三个人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江仕春便悠悠转醒。谢益清当时正在打谱,见状放下手里的棋谱和棋子,问道:“醒了?喝茶吗?” 白瓷茶壶里沏着一壶上好的普洱茶,放在竹制茶盘里端上来。江仕春一口茶下肚没顾上细品茶中滋味,却拿着茶杯爱不释手。 “料彩圆融杯,好东西啊,哪年的?” “识货,雍正年间的糯米胎。” 江仕春将茶杯轻拿轻放,想起中午吃饭时秦家明毛毛躁躁一顿饭掉两次筷子的情景,又想起贺兰每每走神时都习惯将咖啡勺叼在嘴里咬的习惯,好奇地问谢益清:“你们平时在家都用这个喝茶吗?” 谢益清看他一眼,那一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怎么可能,“待客才用。” 江仕春忍俊不禁,“姐弟俩一模一样的毛躁性子,我真怕糟蹋了你的好东西。” 他话里俨然一副自家人的姿态,谢益清不知道为什么听在耳朵里就觉得心里不是那么的舒服,有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失落感。 他中午也喝了酒,冲动之下不管不顾说道:“毛躁你还喜欢?” 江仕春坦荡得十分自然:“喜欢啊,没办法。” “没办法什么?就喜欢毛躁的?” “不是,我就喜欢她这样的。”江仕春像是还没醒酒,双手撑在身后仰头跟谢益清谈起心来,“你把她当成女人看,会觉得她毛躁,又没有女人味儿。但你把她当成男孩子看,就会觉得她骨子里带着率直和一往无前的冲劲儿,跟她在一起觉得每天都特别有奔头,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 谢益清被他绕糊涂了,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把自己的女朋友当成男孩子看,更搞不清这人到底是喜欢作为女人的贺兰还是喜欢像个男孩子一样的贺兰。 于是他问道:“如果她是个男的,你也会喜欢?” 江仕春当即回道:“喜欢啊,不过肯定不是想和她结婚的那种喜欢,大概会是一种对他性格上的欣赏。” 谢益清明白了,江仕春就喜欢有冲劲儿的人,刚好贺兰具备这个条件,所以自然而然被江仕春喜欢上了。 那他和贺兰还真是互补,贺兰曾说江仕春是她事业上的良师益友,难怪两个人能看对眼。 江仕春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谢益清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我不喜欢女孩子。” 江仕春:无言以对但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第45章 开口笑 大年初一早上,天还没亮蒋梅就早早起床包饺子。贺兰醒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已经包完了一屉,正在包第二屉。 “包这么多能吃完吗?”贺兰问。 “多包点,小江走的时候给他拿上,留着上班吃。”说完蒋梅又吩咐贺兰:“你去烧点水,把那几个硬币消消毒。” 贺兰烧水的工夫谢益清和江仕春也醒了,洗漱过后一齐来帮蒋梅包饺子。然而两人谁的手都没怎么沾过阳春水,与其说是帮忙倒不如说是打搅乱。 谢益清稍好一些,虽然捏出来的饺子形状略差,但好歹不露馅儿。江仕春的手艺实在没法说,十根手指头就像假肢一样,无论如何听不懂大脑的指令,他包出来的饺子估计小豆子都得嫌弃。 蒋梅十分给未来女婿面子,睁眼说瞎话:“有这种饺子,叫开口笑。” 贺兰:“哦,那开口笑里还放硬币吗?” 吃饺子的时候场面更有意思,秦家明一心想让贺兰得个好兆头,于是只要碰到疑似包有硬币的饺子他就往贺兰的碗里放。后来贺兰的碗里放不下了,他干脆拿来一个盘子专门给他姐放“嫌疑饺子”。结果他那些饺子贺兰吃到一半一个硬币都没吃到,剩下那一半贺兰实在吃不下了叫他自己吃,秦家明第一口就吃出来一个一毛钱硬币。 五个人吃饺子,蒋梅一共准备了五枚硬币,秦家明吃到一个,谢益清吃到两个,蒋梅早早弃权,贺兰半途而废,只剩江仕春一个有生力量,但他直到下桌也没能吃到第四枚硬币。 饭后蒋梅给江仕春往食盒里装饺子,江仕春还想要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贺兰拿起勺子在锅里一舀,叮铃一声脆响,她朝江仕春笑:“原来你的‘财’在这儿呢。” 时间不等人,起得再早吃完喝完该走还是得走。江仕春从放下筷子那一刻起就在恋恋不舍,具体表现为眼含春水,看那辆橘猫都含情脉脉。 蒋梅早就看出来了,劝道:“卫宁离你单位又不远,以后周末休息就给贺兰打电话,叫她去接你,给你做糖醋排骨吃。” “嗯,我有空就来。”江仕春抱着谢益清友情提供的八宝食盒,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于是他只看了贺兰一眼就垂下眼睛,低声说道:“那我走了。” 谢益清拿着车钥匙走下台阶,江仕春紧随其后,下了台阶之后脚步略显沉重,几次想回头去看贺兰又硬生生忍住,一直走到大门口,才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看她。 人这种动物有时候真是奇怪,平时十天半个月乃至于一两个月能够捞到一次面对面喝咖啡的机会都属正常,江仕春一直没觉得他和贺兰这种相处方式哪里不对,因为他家里哥嫂和父母年轻时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当他昨天在贺兰家里过了一个年,又在她亲手盘的火炕上面美美睡了一夜之后忽然就开始不满足起来。想要天天见到贺兰,和她一起同桌吃饭、对坐饮茶的心情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迫切。 江仕春想,或许是时候考虑一下卫宁市委的工作邀请了。 贺兰当然不知道他在考虑近水楼台的事,她只看到了江仕春的依依不舍,心里禁不住一软,开口道:“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 江仕春的眼神儿唰一下亮了起来,“行吗?你不是要去拜年?” “就是因为要去拜年所以得用车啊。”怪不好意思的,贺兰打死都不想承认自己在儿女情长,“送你们过去然后我开车回来,毕竟开车更方便。” 上路之后不久谢益清就滑倒在后座睡得人事不知,贺兰和江仕春聊一些工作上的事,一路没怎么堵车,十分顺利就进了省会的三环。 分别在即,江仕春顾不得后座的谢益清是真睡还是假睡,低声说道:“你明天来接小谢的时候顺路再给我带些饺子来,梅姨的馅儿调得真好。” “行啊,你想吃什么馅儿的?” “什么馅儿都行,我不挑,只要送来就好。” 贺兰心里甜丝丝的,这人真是,想见面还非得找个由头。 车停在单位门口没有熄火,江仕春抱紧食盒,说道:“那我走了。” 贺兰刚想叮嘱他饺子记得热过之后再吃,就见江仕春火速往后座方向瞄了一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的速度唧一下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这人亲了之后就跑,下车的步伐还是那么稳健,站在马路边摆手告别的身姿依旧挺拔,唯一露馅儿的地方只有他那双已经红透了的耳朵。 贺兰默默启动车子,开出老远才出声叫醒后座的谢益清,“再装就过头儿了,谁家好人睡觉拿胳膊肘捂脸啊?” 谢益清抻一抻懒腰坐起来,揉着脸颊一脸不解地问:“装什么?到地方了吗?” 罗英民发达后在省会中心地带的豪宅区买了栋别墅,全家老小住在一起。豪宅区的保安尽职尽责,对从未见过的陌生车牌和一年只出现一次的谢益清严加拷问。 谢益清对贺兰说:“我步行过去就好,你先回去。” 贺兰望了望小区围墙上的住宅宣传图,心说步行进去还不得走五公里,不如费点嘴皮子开进去算了。 两个人同时下车去保安那里登记,这时身后嘀嘀两声喇叭响,贺兰转头一看,一辆纯黑色的奥迪缓缓停在雅阁后面,主驾车窗降下来,露出罗钊那张油头粉面的脸。 “哟,这不是谢大公子吗?今儿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啊?” 说话的却不是罗钊,而是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一个年轻女孩子。年纪大约二十左右,梳着蓬松的高马尾,单眼皮肿眼泡,眉毛画成咖啡色细细的两条,咀嚼口香糖的动作使她那两瓣嘴唇红的像刚吃完死孩子一样。 看着就让人讨厌,贺兰瞥了二人一眼,问谢益清:“她谁啊?” 谢益清:“罗倩。” 哦对,除了罗钊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外谢益清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贺兰抱臂,眯起眼睛说道:“是够欠的。” 第46章 鸿门宴 谢益清看到贺兰眯起眼睛看人就知道她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于是稍微用力去推她的肩膀,催促道:“你先走,我坐罗钊的车进去。” 贺兰看了看奥迪,车里人的表情明显与欢迎两个字不搭,于是她向谢益清发出疑问:“你确定?”她这一走谢益清别再吃着车尾气进去。 这时罗钊忽然毫无预兆地下了车,面带笑容走向贺兰,“冒昧问一下,我们是不是在工商联的团拜会上见过一面?那时……” “那时我正在跟男朋友说话,”贺兰装作刚刚想起来的模样,“好像不小心泼了你一身酒对吗?哦对了,我男朋友叫江仕春。” 罗钊笑容可掬地朝贺兰伸出手,“我想起来了,贺厂长!两年不见,贺厂长漂亮许多,让我有些不敢认了。” 贺兰意思意思跟他握了握手,主动提起话题道:“我顺路送谢益清过来拜年。” 罗钊此时终于肯施舍谢益清一个眼神,含糊道:“贺厂长跟……我哥也认识?” “说来话长,谢益清是我们厂最大的股东之一,多亏了他,不然我们厂也不会有今天。” 罗钊愣了愣,看向谢益清的目光中有着明显的怀疑。 车里的罗倩应该是等得不耐烦,泄愤一般按了两下车笛,表情像要吃人。 贺兰含笑对罗钊说道:“我就不耽误你们时间了,再见。” 她说走就走,根本不给罗钊解释地机会。雅阁擦着奥迪副驾的后视镜开过去,吓得车里的罗倩向一旁侧了侧身子,发现没出事故才降下车窗,不耐烦地喊道:“你们还走不走了?” 奥迪开进小区大门,罗钊恍然大悟道:“她开的那辆雅阁是不是去年给公司抵账的那辆?” 谢益清轻声应了一个嗯字,罗倩愤愤冷哼一声。 车停在自家别墅后门,迎出来的罗倩母亲田淑芬一眼就看见了从车上下来的谢益清,脸上的笑容蓦地一收,她客气道:“小钧来啦?你们在哪儿遇到的?” 谢益清七岁之前名叫罗钧,即便后来跟着外公改名换姓罗家人对他的称呼也始终未变。 罗倩的高马尾扬起一道弧度,不屑道:“大门口捡的。” “这孩子,大过年的真不会说话。”田淑芬不疼不痒地说了这么一句,转头问罗钊:“你外公外婆那边人多不多?” 罗钊一板一眼地回复着,三个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谢益清落后几步走在后面。 罗英民的母亲、罗家老太太前些年中风后脑子便有些不太好使,经常记不住人,但一年只见一次的谢益清她偏偏记得牢,一见到谢益清就流着口水含糊不清地喊:“小,小钧,奶的,大孙儿。” 用力过度导致含在嘴里的粥都喷了出来,田淑芬极其顺手的掀起沙发巾给老太太擦嘴,一边用力一边含沙射影道:“妈你这是干什么?知道的是小钧来拜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虐待您了,就盼着您亲孙子回来给您做主呢?” 老太太顶着被田淑芬擦得通红一片的下巴,用力朝谢益清伸出一只手,“孙儿,大孙儿。” 往年的情形也是这样,谢益清只要一踏进家门就别想再干别的,老太太抓着他就不撒手。除了吃饭睡觉能够给谢益清片刻喘息的时间,其他时间只要老太太一睁眼就必须看见他,否则就会哭闹不停。 罗英民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大年初一来罗家拜年的人有很多。罗钊罗倩回到家后便随着罗英民接待来客,谢益清则被圈在老太太身旁,陪她一起在房间里看电视。 直到中午吃饭,谢益清才真正见到自己的父亲。 罗英民刚一落座便问:“听小钊说你投资了一个食品厂?还给女厂长买了一辆车?” 谢益清:“是,车是固定资产入股。” 罗英民:“你还知道固定资产入股?看样子了解过一些,那怎么有钱不往自家企业里面投,偏偏跑去投给外人。” 谢益清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于是说出自己准备已久的台词:“跟我妈一起投着玩的。” 饭桌上顿时就是一静,碗筷碰撞的声音都轻了许多。 罗英民:“投了多少?” 谢益清:“一百多万。” “一百多万?!”一直当谢益清不存在的罗老爷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声道:“你跟一个神经病投了一百多万……” 谢益清看着喷到自己右手背上的饭粒,沉声道:“爷爷,那是我妈。” 罗英民安抚罗老爷子两句,转回头继续问道:“厂子效益现在怎么样?知道吗?” 谢益清:“知道,挺好的,销售额每天都在递增。” 罗英民:“不要只看财务报表,要看实际的生产和销售情况。” 谢益清:“我在厂里上班,刚刚说的就是实际情况。” 话音落地罗英民和罗钊一同抬头看他,罗钊意外道:“你在厂里上班?” 罗英民:“主要负责什么工作?” 谢益清心不慌气不短:“厂长助理,主要负责开车。” 罗老爷子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不顾罗英民的眼神警告奚落道:“花一百来万买个司机当,你可真是你妈的好儿子!” 罗老太太这会儿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宝贝孙子正在受旁边的糟老头子欺负,于是趁罗老爷子指桑骂槐的空档她连汤带水含了满口,瞅准罗老爷子张嘴的时机像裘千尺吐枣核钉一样朝他脸上直直吐了过去。 罗老爷子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他抿了抿唇觉得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已经晚了,没忍住当场头一歪就吐在了地上,吐完直起腰他就要去打罗老太太的嘴。 罗英民一边抓着自己亲爹的胳膊一边训斥田淑芬:“你怎么照看的?还不抓紧收拾一下。” 餐厅里一片兵荒马乱,只有一只手被罗老太太死死钳制着的谢益清稳坐钓鱼台,抽空还解下腰间滴滴作响的传呼机看了眼上面的信息:秦先生提醒您,回锅后的蒜苔炒肉比刚出锅的好吃。 谢益清乱成一团的心忽然就不那么堵得慌了。 第47章 疯了 饭后罗老太太去午睡,刚刚得到人身自由的谢益清便被罗英民叫去客厅。罗钊也在,父子三人刚刚坐下,还不等罗英民开口说话,罗老爷子背着手,手里握着他的烟袋杆儿,一摇一晃地走进来,盘腿坐在实木沙发上就开始吞云吐雾。 没经过加工的旱烟尤其呛人,罗英民面带不悦地扇了扇面前的空气,皱眉对谢益清道:“你跟我到书房,我有话跟你说。” 罗钊也想跟上去,被罗老爷子叫住调电视台,一耽搁书房的门就关上了。 书房是纯中式的装修,小叶紫檀的明式罗锅枨书桌后面放着一把圈椅,靠墙摆放一架百宝阁,上面的每一样摆设谢益清都能如数家珍。 罗英民在圈椅中落座,抬手敲了敲书桌,道:“听说送你来的那个女厂长有些人脉?” 谢益清不清楚罗英民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没有回答。 罗英民似乎不在乎谢益清回答与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那个男朋友江秘书是叶老身边的红人,你平时不要只顾着埋头开车,有机会多跟他接触接触,对你、对咱们家都有好处。” “你可能还不知道,小钊把食品厂卖了,现在在公司里上班,我准备让他在房地产方面历练历练,你这个当哥的能帮的要尽量帮。你和他置气跑去别人那里打工我就不说你什么了,找机会跟小钊好好聊一聊,亲兄弟不能有隔夜仇,不看别的,你总归要想一想他死去的母亲。” 正说到最后一句,罗钊端着茶水走进来听了个正着,于是顺着罗英民的话说道:“爸别说了,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哥那个时候年纪小,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罗英民:“自己做下的事情任何时候都得认,任何理由都不能作为推脱的借口。” 田淑芬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一脸肃穆地说:“东西都准备好了。” 罗老太太之前信佛,在家里设了一座小佛堂,里面除了供奉一尊观音菩萨像,还有罗钊生母田淑芳的牌位。每年谢益清到罗家拜年,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就是给田淑芳的牌位磕头上香。 佛堂位于别墅走廊的尽头,只开了一扇北窗,窗外是一株茂密的灌木,赶上阴天,又不开灯,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供桌上的两支蜡烛便成了屋子里最亮的光源。 谢益清从田淑芬手中接过三炷香,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一个头,抬头的时候发现牌位旁边多了一个白瓷娃娃。 “那是什么?”他问。 “你那个短命的妹妹。”罗英民瞥了娃娃一眼,答道:“你奶奶前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梦见你这个妹妹跟她讨糖吃,她没见过天光不能立牌位,就拿这个娃娃替一下。” 娃娃通体雪白,没有着色,穿肚兜抱着一尾鱼,与古早年画中的形象一模一样,但因为没有任何色彩加持,又摆在漆黑的牌位旁边,看上去难免有些阴森。 谢益清第二眼都不敢多看,上了香垂头就想转身。不料田淑芬忽然又递过来一炷香,说道:“给你小妹妹也上一炷,别人不给她你总要给的,再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 谢益清被迫回身,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那座白瓷娃娃身上。娃娃在笑,他的眼神在飘,恍惚间仿佛再次置身于七岁那年的灵堂之上。 跪在灵堂中央的他独自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他们叫他坏种,称他是小神经病,骂他丧尽天良,恨他心狠手辣。而当他乞求家人的庇护时,奶奶要他乖乖跪好,爷爷叫他不要说话,父亲摁着他的头一下又一下用力磕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 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哭了,条件反射喊了一声芳姨。人群中有人呸了他一口,骂道:“人都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叫她名字?!” 是了,芳姨倒在地上,流了那么多的血,他喊啊叫啊,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始终没有第三个人出现。 大门紧闭着,他去推去撞,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那扇门就是打不开。院墙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高了,于是他去找放在厢房里的梯子,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梯子不见了。 芳姨侧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只手对他招啊招,他以为是在叫他过去,于是他跪下来抱住芳姨的肩膀,想给她一点温暖。 可是芳姨却在他耳边说:“快走。” 来不及了,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瞬间涌进来很多人。或许是爷爷,又或许是父亲,总之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小钧,你怎么又闹你芳姨,都跟你说了她现在怀着孩子,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 然后天就黑了,不知是谁把墙角的樱桃树砍掉,在院子里起了一座灵堂,他跪在正中央,芳姨就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具棺材里,曾经微微隆起的腹部变得平坦。 芳姨惨白的手旁放着一个带盖的罐子,跟奶奶的咸菜坛子差不多大,白色的,瓷的。 瓷的,娃娃。 谢益清骤然回神,手中的线香还在燃着,白瓷娃娃在袅袅烟气后面朝他笑。谢益清对自己的反应感到些许意外,这一次从回忆当中抽身,他没有像从前那样魂不守舍,也没有冷汗频频,竟然意外地平静,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田淑芬和罗钊对视一眼,上前拍了拍许久没有动作的谢益清,催促道:“小钧,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你小妹妹。” “说什么?”谢益清怔怔发问。 “随便说点什么都行,这孩子命苦,好不容易投胎到咱们家却连天光都没见过就走了,她心里有怨气,要不然也不会回来找你奶奶。” 怨?怨什么?怨谁?已经模糊掉的某些记忆片段忽然变得清晰无比,谢益清望着那座白瓷娃娃,许久后一字一句说道:“来找我。”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 田淑芬闻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攀上罗英民的肩膀,压低声音战战兢兢:“他是不是也疯了?” 谢益清恍若未闻,解下腰间滴滴作响的传呼机看讯息:谢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48章 轮不着你 贺兰再次指挥秦家明给谢益清留言,秦家明觉得她多此一举又不敢反抗:“你自己怎么不打?有了手机就不会用固定电话了?” “叫你打你就打得了,哪儿那么多废话?!”贺兰拿花生丢他,“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 秦家明背着贺兰在传呼台多加一条留言:“你不在我姐老折腾我。” 谢益清当着罗家人的面往四合院打电话,贺兰接的,张口便问:“刚走半天怎么就往回打电话?有事吗?” 谢益清:“家明刚刚留言说你下午有饭局,需要人开车?” 脑瓜儿根本不用转,贺兰直接顺着谢益清的话开始往下编:“嗯,俩饭局呢,推不掉。” 谢益清:“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赶回去。” 挂断电话谢益清对罗英民说道:“贺厂长临时有饭局,叫我回去。” 坐在沙发里用手机玩贪吃蛇的罗倩瞥他一眼,扭过头去用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声音说道:“一个开车的,显摆什么。” 罗钊瞪妹妹一眼,笑着对谢益清说道:“哥,你传呼号多少我记一下,回头也好联系你。”说着他拿出了自己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 谢益清默默将传呼机收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复:“厂里给配的,专门用来跟贺厂长联系,不是我的私人号码。” 罗英民闻言扭头对田淑芬说道:“回头记得给小钧买一部手机。” 罗倩迅速回头,愤愤不平道:“凭什么呀?他又不姓罗。” 田淑芬急忙上前一步,站在罗倩身前阻挡罗英民的怒气,“她小孩子家家不会说话,小钧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喜欢什么牌子的手机跟我说,我待会儿就安排人去给你买。” 谢益清十分识相地说:“不着急,以后再说。”话毕他去取外套。 罗钊连忙殷勤道:“我送你。” 车到卫宁已经是下午,谢益清婉言谢绝了罗钊送他到家门口的提议,坚持在城隍庙附近下了车。他有些年头没有在大年初一这天出现在自己家附近,看着人流攒动的城隍庙有些倍感亲切。 胡同里一拐弯,谢益清一抬眼就看到姐弟俩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秦家明左手拿碗右手持筷蹲在地上喂流浪猫,贺兰抱臂靠在门框上,姐弟俩一唱一和跟说相声似的。 “弟啊,实在不行你上嘴,别拿筷子在鱼身上踩高跷了,我看这些小猫崽儿都有点等不及了。” “不行,大过年的,人家第一次上门,怎么也得让人家吃上一口新鲜的。” “你那是嘴,又不是垃圾回收站,进你嘴的东西怎么就不新鲜了?” “有口水,我怕它们嫌弃。” “你听听你说这话,谁嫌弃谁就饿着呗,要饭还嫌馊?” “人家是猫。” “猫咋了?” “万一它们也跟小豆子似的,不吃剩饭呢?” “都是你惯的!我怎么不知道小豆子从前在村里的时候有不吃剩饭这个毛病?没饿死算它命大。” 小豆子这个冤枉,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不吃剩饭这个毛病?它臊眉耷眼的往贺兰脚边挪了挪日渐肥硕的屁股,拿脑袋去蹭贺兰的裤脚。一扭头忽然看见谢益清站在不远处,小尾巴立刻摇成风火轮,嗖一下就窜了过去。 贺兰顺着小豆子的动静望过去,波澜不惊地跟谢益清打招呼:“回来了,正好赶上吃晚饭。” 秦家明满脸笑容向谢益清邀功:“谢大哥你看,梨子和橘子把孩子带过来了!” 附近有流浪猫,秦家明喜欢小动物,看见了顺手就喂,久而久之家门口就成了流浪猫食堂。贺兰看见橘猫就叫人家橘子,看见狸花猫就叫梨子。秦家明跟着她叫,听起来就像绕口令一样。 一窝四只小玳瑁凑不出一张素净的猫脸来,丑得各有千秋,贺兰多一眼都不想看,叫谢益清一起进门。 “中午吃饭了吗?” “吃过了。” “没吃饱?家明给你留了蒜苔炒肉。” 晚餐全家人一致同意吃饺子配三十儿的剩菜。饺子是素三鲜的,韭菜鸡蛋虾仁馅儿。包饺子时除了忙着逗猫的秦家明全家齐上阵,蒋梅一根擀面杖能同时擀两张饺子皮,饺子皮在贺兰手里一转一挤,五六秒钟一个圆滚滚的大肚饺子就成了型。 谢益清人生中第二回包饺子,手法进步很快,虽然速度慢了一些,但是形状立体,放在案板上个个能独立。 他低头一板一眼的跟饺子皮和饺子馅儿做斗争,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贺兰一眼接一眼地在瞄他。一帘饺子都快包完了,贺兰看谢益清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自己先开口:“我记得明天胡同里让摆摊是?你还去吗?” 谢益清摇头:“家明说明天要在院子里给猫搭个爬架。” 贺兰放下心来,嘴上嫌弃道:“你们俩就惯着那些猫,早晚有一天得请它们上桌吃饭。”说完冷不丁想起上辈子有些人会给猫戴运动相机和定位手表,想想若是秦家明和谢益清一定会是第一批跟风的人,于是噗呲一笑,道:“到时候再给猫配个手机,到饭点儿了不回来就打电话叫猫回家吃饭。” 蒋梅听她这么形容笑得擀面杖都拿不稳,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谁家给猫配手机?再说猫也不会接打电话呀。” 谢益清笑过之后若无其事地说:“临走的时候,我父亲提出买一部手机给我。” 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人,不知就里的蒋梅笑道:“这是心里有你。” 贺兰捏饺子的手翘起兰花指,装模作样地说:“是单给你的呢还是别的弟弟妹妹都有?”谢益清但笑不语,于是她顺势吐出后面一句:“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也轮不着你。” “习惯了,谁让我不姓罗。”谢益清在蒋梅不满地看向贺兰的时候主动站出来分散火力。 “不对?”贺兰觑着谢益清的脸色,说出自己的分析:“人家姓罗的是一家,你这个外姓人一年到头连电话都没有几个,怎么突然就要给你买手机了?” 谢益清看她一眼,模仿着她的语气回道:“这就要多谢贺厂长和贺厂长的男朋友了。” 贺兰心里美滋滋,总算没有白白狐假虎威一场。 第49章 三鲜 后来得知谢益清没要那部手机,秦家明一脸的可惜,三鲜馅儿饺子叫他吃出了死面窝窝头的咬牙切齿劲儿,“白给的为啥不要啊?不要白不要,转手卖给回收手机的也行啊,好几千呢。” 贺兰嘴皮子不动心里却在说:好几千?你做梦去,姓罗的也就说说而已,明知道谢益清不可能要。 真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瞧了罗英民这位堂堂董事长,而是她觉得能把女儿养成刁蛮任性大小姐的人家,家底就算再如何深厚恐怕也摆脱不了穷酸的心态。常言道穷人乍富挺胸叠肚,钱用在自己人身上他自然不会心疼,用在别人身上怕是能要了他的老命。 何况是谢益清这个“欠”了他两条命的儿子,钱花在他身上起不到什么作用,反正有那两条命在,给不给他钱花他都会听话。 想到这里,贺兰看谢益清面色轻松,便问道:“他们今天拿捏你没有?”肯定少不了,不过贺兰猜测因为她事先亮明的身份,谢益清的处境应该会稍稍好一点。 原以为谢益清会简短回答个有或者没有,没想到他夹着一个饺子停顿好一会儿,嘴角动了动说道:“他们给我那个未出世的妹妹立一个白瓷娃娃当牌位,叫我上香安慰她。” 贺兰闻所未闻:“你该不会真的跪着上香了?” “上是上了,但没有跪。”谢益清望着半空,像是在回忆什么,“因为我忽然觉得,如果芳姨和小妹妹真的变成了鬼,那么她们应该早就来找我了,而不是在二十年后去找别人。” 贺兰放下筷子,一副终于等到这一天的表情,“既然你自己主动提了,那我就多嘴问一句,你后妈出事那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姓罗的认定了你是杀人凶手,你自己好像也默认了。” 二十年前,刚刚被外公接回家中时外公外婆也曾这样问过谢益清,最后导致他一连许多天噩梦连连高烧不退,险些烧成一个傻子,那之后就再没人跟他提起过这件事。 二十年后再次被人提起,谢益清惊讶的发现自己连一丝特殊的心理反应都没有。也许是经年累月的噩梦终于将他的心磨炼出一层坚硬的壳,又或许是面前的三张脸上不约而同呈现出的是关怀而非猎奇,总之二十年后的他终于能够对困扰他长达二十年的噩梦侃侃而谈。 事情经过其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午睡醒来发现芳姨倒在厨房门口,家里门窗紧闭不见其他人的身影,墙太高了他求救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芳姨咽下最后一口气。 港剧《鉴证实录》的忠实粉丝秦家明严肃着一张小脸,脱口而出:“好像密室杀人案。” 贺兰难得认为秦家明说话中肯,没有斥责他乱说话,想了想问谢益清:“罗倩她妈是什么时候来到罗家的?” “芳姨走后半年或是一年左右,当时我不在,不太清楚具体时间。” “我不是问她什么时候嫁给你父亲,我是问她什么时候在罗家登堂入室的。”她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碗里的饺子,笃定道:“既然她和你后妈是双胞胎,家里出现一模一样的两张面孔你应该有印象才对。” 谢益清回忆片刻,摇头道:“记不清了,那时我还不到七岁。” “好,那么我换一个问题,你知道你外公为了让你父母离婚给了你父亲三车古董吗?” 谢益清默默点头,“我父亲说他当时并不想跟我母亲离婚,可是外公的态度非常强硬,再加上当时爷爷的手受了非常严重的伤,等钱治病,所以他不得不答应外公的条件。” 贺兰对这个答案并没有表现得十分意外,“好,按照你父亲的说法,当时他拿到你外公的古董后不得不跟你母亲离了婚,那些古董即便在当时也应该值不少钱,卖掉其中一两件治好你爷爷的手绝对不是问题,对?” “应该是的。” “那么问题来了,那些古董足以让你父亲一家成为暴发户,而他有钱了,为什么放着年轻漂亮或者家庭条件优越的女孩子不娶,却偏偏要娶自己的小姨子呢?” “我奶奶以前说过,娶芬姨是希望她能够把罗钊当自己亲生儿子来看待。” 贺兰嘴角的笑意含着十足的嘲讽,且丝毫不加掩饰,“我虽然没有见过罗倩她妈,但是从罗倩身上大概能判断出她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平心而论,她对罗钊真的好吗?” 谢益清想了想,罗钊一直跟罗倩一样叫田淑芬妈妈,他小时候认真观察过,罗钊叫妈妈的时候极其顺口,不像是虚以为蛇的样子,想来田淑芬这个亲姨做后妈应该不会比罗钊的亲妈田淑芳差到哪里去。 他曾被芳姨细心呵护过,平心而论对田淑芬的印象中其实一直有着芳姨的一层滤镜在,毕竟她们姐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这次轮到贺兰对谢益清的这番见解表示沉默,怎么会有人二十六七岁了还单纯成这个样子? “好,姑且就算她对罗钊非常好,那么我请问,她和你父亲之间的感情怎么样?” 谢益清实在没有办法对自己父亲和后妈的感情做出评价,不答反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贺兰含在嘴角的那抹嘲弄的笑意越发扩大,“我就不信,哪个男人有钱之后会放着大把年轻优秀的女孩子不娶,一门心思盯着自己亡妻的妹妹不放,除非他对亡妻感情深厚,或者小姨子能对他的事业有大帮助,又或者……”贺兰一声冷哼,意有所指道:“这里面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那就要去问你父亲和田淑芬了。为什么青天白日家里有孕妇和小孩在的情况下,大门要从外面锁上?为什么平时一直放在厢房的梯子偏偏那一天不在?为什么有人急吼吼要给一个七岁的孩子扣上没轻没重的帽子?最重要的,为什么你后妈临死前叫你快走?” 以前听金香玉讲起和罗英民的过往时贺兰只觉得她遇人不淑,现在才知道岂止是遇人不淑,他们母子明明是被人张机设阱,一步步走进圈套,到最后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可怜金香玉一直以为上当受骗的只有她自己,殊不知就连谢益清也没能逃得过自己亲生父亲的魔爪。 第50章 顺便 大年初二,罗钊亲自给谢益清送来一部手机。 兄弟俩在城隍庙附近的茶馆里见面,罗钊刚一落座便将手机推给谢益清,说道:“爸工作忙,妈要照顾奶奶,我刚好有空,就自作主张帮你买了,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谢益清难得收到他的礼物,表现有些生疏,反应了一会儿居然说道:“多少钱?我给你。” “自家兄弟,提钱干什么?多生分。”说完这句话罗钊忽然笑了一下,略显尴尬道:“不过有时候不提钱也不行,哥,你在贺厂长那里的投资收益怎么样?年底给你分红了吗?” 分倒是分了,不过谢益清没要。汝辉成立还不到一年,厂子效益确实蒸蒸日上,贺兰也兑现了当初集资时的承诺,按比例给村民分红。不过毕竟时间和资金都有限,如果如数发放分红,谢益清一个人就得占总数的三分之一,他怕厂里周转不过来,一分没要,直接将分红再次入股了。 罗钊闻言脸色沉了沉,勉强一笑,道:“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手里宽裕,能借我点钱应应急呢。” “你缺钱用?” “也不是特别缺,就是上回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投资项目,我这马上就要达到返利红线了,可始终就差那么一点儿,就想着再投一笔进去,直接把返利拿了。”话毕他觑了觑谢益清的神色,道:“其实上回本来是有机会直接拿返利的,我跟总部负责人说好了送他一台雅阁开着玩,结果半路被你截胡送给贺厂长了,返利的事也就泡汤了。” 他以为一句话就能唤醒谢益清的“良心”,却不知道贺兰早就在谢益清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罗钊只要一提起投资返利,谢益清条件反射般就会想起贺兰时常在他耳朵边念叨的传销骗局,什么3储蓄罐、阳光工程之类,其返利的本质都是以金字塔式发展下线的方式借新还旧。只有站在塔尖的人才可能稳赚不赔,其他人都是输血工具而已。 所以罗钊并没有等到谢益清的“良心发现”,而是等来了一通苦口婆心地规劝。 谢益清:“还是趁早收手,不要再继续下去了,返利之类都是骗局,到最后你会发现你距离红线永远只有一步之遥,那些人正是利用人们得寸进尺的心态在诈骗。” 罗钊的脸彻底冷下来,“我都已经成功拿到两笔返利了,是不是诈骗我能不知道吗?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了,就说你能不能帮这个忙。” 他抻了抻袖口,将双腕搁在茶桌上,露出右手腕骨上方一块硬币大小的疤痕。伤疤是谢益清小时候胡闹,不小心用烧红的烙铁烫到的,田淑芳当时抱着刚会走路的罗钊心疼得直掉眼泪,却还不忘温言软语地安抚被吓得瑟瑟发抖的谢益清。 谢益清眨了眨眼睛,问:“你还差多少?” “不多,八十万。” 八十万,陈庄村村民去年的分红总额也不过才六十多万,在罗钊口中居然是不多。回想起那些拿着几百块分红就一脸喜气洋洋的村民,谢益清胸口莫名觉得有些堵。 以前他或许可以将八十万轻轻松松拿给罗钊,就当给他长一长记性,可是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在亲眼见证过贺兰和陈进峰为了汝辉的发展绞尽脑汁废寝忘食之后,他实在没有办法拿八十万给罗钊打水漂。 “没有那么多。” 话音刚落,罗钊招呼都不打站起身就走,不过走到茶室门口的时候他又返了回来,干脆利落地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盒。 谢益清来到嘴边的那句“只有二十万”被他这通操作生生又堵了回去。罗钊走后他独自坐在茶室里喝光一壶茶,细细品味自己心中所感。没有伤心,没有难过,也没有郁闷,心口空空荡荡,像是甩脱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一样,轻得像是要飞起来,就连下楼回家的脚步都比以往要轻快许多。 家门大开着,贺兰和秦家明一起坐在檐下的台阶上,小豆子蹲在两人面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侧耳一听原来是秦家明在小豆子的碗里发现了一枚硬币,于是怨它知情不报。 贺兰主要是起到架秧子起哄的作用,她说:“一共五个钢镚儿,不用发财的吃着一个,命里带财的吃到俩,落锅底一个,最后一个居然在你碗里,小豆子,你让一心求财的我情何以堪啊。” 谢益清边听边笑,来到近前往小豆子碗里放下一块刚刚在门口买的萨其马,被小豆子投以无比感激的目光。 贺兰抬眼看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罗钊呢?走了?” “嗯。” “他来干嘛?” “给我送手机,顺便借钱。” 贺兰翻翻眼睛,没看见谢益清身上有手机的影子,于是问道:“手机呢?” “他拿走了。” 这回连秦家明这个初中生都忍不住为谢益清鸣不平了,“该不会是因为你没借钱给他,所以他也不给你手机?” 不知道因为什么,明明这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但是秦家明挑破之后谢益清就是想笑,忍不住的那种。 秦家明叫他笑得后背发毛,不知所措道:“有什么好笑的啊?我们初中生都知道求人办事礼节要周到,不能事没办成就把礼收回去了,那成什么了?” “就是!弟你说得太对了!”贺兰猛拍一把秦家明的后背,当着谢益清的面明晃晃给罗钊上眼药:“这哪是送手机顺便借钱啊,明明就是打着送手机的幌子来借钱,一看借不成干脆又把手机收回去了,谁稀罕他那破手机。” 秦家明一脸义愤填膺:“就是!好像除了他没人关心谢大哥似的,姐你赶明儿给谢大哥买一个最新款的手机,气死姓罗的。” 贺兰:“呃……”你到底是谁弟弟?坑姐未免也太顺手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谢益清跟在贺兰身边学会了蔫儿坏,他不说想要也不说不用,就用他那双丹凤眼去瞄贺兰。那眼神儿,那神态,跟当初秦家明带着小豆子投奔她的时候一模一样,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贺兰是位英雌,谢益清也还是个美人,所以贺兰还是没能过得了这一关,到最后斥资三千块为谢益清买了一部诺基亚。 第51章 烧饼 大年初七是贺兰的生日,江仕春刚好调休有两天假期,于是跟贺兰约好,由贺兰开车接他到卫宁家里吃饭,贺兰直接把接头地点定在了郭师傅的烧饼摊。 她到的早,先抢了个空座才点单:“两个胡麻油烧饼,一碗胡辣汤,凉菜来一碟。” 新来的服务员不认识她,直不笼统地说:“凉菜自己去前边夹。” 对座拼桌儿的老爷子指点她:“等会儿再去夹,这两盆眼瞅就要卖完了,新拌的马上就要端出来。” “底下的菜腌的时间长更入味儿。”说着贺兰站了起来,对老爷子说道:“劳驾您帮我占个座儿,我去夹凉菜。” 郭师傅的妹妹和妹夫将他做烧饼的手艺在甘肃发扬光大,同时也有了创新。夫妇俩入乡随俗,在烧饼里加入了甘肃特产的胡麻油和香豆面,改良后的烧饼在当地十分受食客欢迎。 郭师傅一家对香豆面接受度有限,对胡麻油烤制的烧饼倒十分喜欢,于是当贺兰建立起卫宁到甘谷的辣椒运输专线后,郭师傅便搭上顺风车,请司机顺路帮忙运输胡麻油回来做烧饼用。 本地人听都没有听说过胡麻油这种食用油,所以起初胡麻油烧饼的销量并不好。但是架不住胡麻油香啊,这东西烤制过程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能飘出老远,远到国道上面都能闻到。于是渐渐地便有很多司机师傅靠边停车,专程从国道上面跑下来买烧饼。 一来二去郭家胡麻油烧饼竟成了省会的一项特产小吃,许多人慕名而来,为此政府还专门在大集附近修建了停车场。 贺兰没去凉菜盆前排队,施施然来到烤炉跟前看郭师傅教徒弟烤烧饼。 “油酥的比例这回倒是对了,可你擀饼的时候偷懒了?分层不够多。” “没有,我擀的时候数着的,横竖各八遍。” “那你烤出来的饼分层怎么才这么点?实话实说,别不承认。” “师傅我真没偷懒,我都是严格按照你说的做的。” 郭师傅正对这个徒弟的态度感到不悦,身后忽然伸出一只胳膊来,直接从他手里撕了一块烧饼走。吓了郭师傅一跳,回身仰头一看发现是贺兰,一句你怎么来了还不等问出口,三两口将烧饼咽下肚的贺兰先说话了。 “的确没偷懒,不过这位师傅过日子太仔细,不舍得下料,油酥和擀饼时候的布面都舍不得多放,烧饼分层这才少了。不信你细品,滋味儿多少欠点儿。” 其实根本不用尝,贺兰用眼睛一扫就知道郭师傅这位徒弟是个抠搜的性子。别人的面案上面粉堆成山,干活的时候身上脚下免不了落下一些面粉,只有他的围裙和脚面是干净的,面案上更加干净,因为他每擀完一块饼胚就要把散落的面粉仔细扫到一处。用面粉的时候他也仔细,别人都是抓起一把就扬,他是恨不得用三根手指捏一小撮慢慢从头撒到尾。 郭师傅毕竟年纪大了,味觉有些退化,真没品出来哪里不对。贺兰一说他又尝了尝手中的烧饼,皱眉道:“我尝着油香味儿还行啊,咸淡也刚好。” 贺兰端起案板上的油酥碗闻了一下,斩钉截铁道:“多加盐了。” 徒弟先是惊讶地望向贺兰,随即束手束脚地低下头去,不打自招了。 郭师傅恨铁不成钢般对着徒弟叹气,挥手叫他重头开始,接着便去招呼贺兰。 “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 “有个朋友想吃您老的烧饼,约好了在这儿碰头。” 郭师傅将烧饼和胡辣汤亲手送到贺兰的桌上,顺势坐了下来,跟对座的老爷子打招呼:“您也来了?对不住,我刚才忙没看见您。”说着他回到后厨端了一碗辣椒油出来。 辣椒油跟凉拌菜一样,都是贺兰的配方,不过凉拌菜的配方是贺兰自创的,辣椒油却是远在甘肃的周大发教授传给贺兰,贺兰又教给郭师傅的。 用的同样是甘谷辣椒面,因为实在太香,摆出来就空盆,供应不起,所以郭师傅一般时候就做来自己家人吃。贺兰对座的老爷子是常客,每隔一天总要来吃一回烧饼,郭师傅跟他一见如故,每回都给他吃自己家人才吃的辣椒油。 知道贺兰来了,郭师傅的老伴儿亲手拌了满满一大碗凉菜送过来,粉丝黄瓜丝豆腐皮多多的,知道她不爱吃圆白菜,所以一丝圆白菜都没放。 贺兰挑出一碗留着给江仕春,笑着跟对座的老爷子说道:“您老别客气,不够再跟郭师傅要。” 老爷子笑道:“你倒是会送人情。” 郭师傅赶忙接话:“应该的,应该的,要是没有这丫头,我这买卖也不能铺陈这么大。” 老爷子顶了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上下打量贺兰道:“哦,你就是老郭说的那个人小鬼大的机灵鬼儿,一道凉拌菜就把对面馒头摊挤兑黄了的那个丫头。” 贺兰闻言忙扭头往后看去,对面哪里还有什么馒头摊,现如今摆摊的是个卖酥饼的。 “真黄啦?”贺兰一脸的小人得志兼沾沾自喜,“活该,谁让她不识货,看不起我们汝辉的辣条就认准下等货。” 郭师傅给老爷子解释:“这丫头自己开厂卖辣条的,自卖自夸。”话毕他紧接着白了贺兰两眼,“我还以为你当初给我凉菜配方是好心,原来你还存了坏人买卖的心思。你这丫头可真是,怎么说人家那也是十几年的买卖了,你咋能坏人家?” “这可怪不得我。”贺兰咬着烧饼目光凉凉,“一家独大不是长久之计,良性竞争才能推动行业发展。明明是对面自己不思进取成了你的手下败将,凉菜配方充其量不过是个引子,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您说是不是?” 对座的老爷子点点头,赞成道:“丫头说的没错,任何行业都少不了竞争,尤其是良性竞争更加难得。”话毕老爷子抬眸一笑,对贺兰说道:“你这丫头别看年纪轻轻,政策纲领倒是懂得多。” “我这肩上担着上百人的生计呢,总不能对政策法规两眼一抹黑。不是我吹,十五大的内容凡是跟食品和企业相关的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哦?”老爷子再次顶了顶眼镜,眸中满是兴味,“那我来考考你,十五大的主题是什么?” “高举邓小平理论伟大旗帜,把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纪。”贺兰摇头摆尾满脸自负,“您好歹问点有难度的啊。” 第52章 生日 一老一少俨然在烧饼摊上开启了十五大专题研讨会,郭师傅听着听着百无聊赖起来,于是又回到了烤炉前继续教徒弟。 郭师傅刚走不大一会儿,江仕春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贺兰跟老爷子聊天谈兴正浓,丝毫没有注意到男朋友来到自己身旁。江仕春无奈,只好主动开口对贺兰说道:“等很久了?” 贺兰如梦方醒,笑嘻嘻打开给江仕春留的凉拌菜,又叫服务员再添两个烧饼,道:“不久不久,我跟这位老爷子一见如故,聊得正高兴。” 江仕春:“又在聊你的辣条?” “那你可猜错了,我们聊的是十五大,怎么样江秘书,一起来参谋参谋?” “有些饿,你们说我听着。” 贺兰不跟他客气,转头继续跟老爷子说道:“我的看法就是这样,我支持国家招商引资的政策,但是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让人叹为观止。” 老爷子:“人无完人,出现纰漏是在所难免的,但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任何事情都会有拨乱反正的一天。” “正义虽然会迟到但是不会缺席嘛,我懂。但是对于正在经历的人来说,迟到这两个字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一不小心满盘皆输,历史会有拨乱反正的一天,可是损失掉的时间和机遇呢?不会再有了。” “你这个小同志,怨气很大嘛。”老爷子将双臂放在桌上,一脸兴味地问:“说来我听听,你的怨气从何而来?” “从不公平而来。”贺兰掰着手指头逐一细数,“税收方面人家外企有三免两减半,土地方面有优先优惠购买权,其他特权更是数不胜数,您再看看我们民营企业有什么?能数出来两条我算您厉害。” 老爷子沉默稍许后沉声说道:“从你个人方面来看的确有失公平,但是从国家大局的层面上来看,有些路是非常有必要尝试的。” “我赞成您这句话,但是我还是想说,与其让资本主义把社会主义的羊毛都薅走,为什么不能让自己人来薅呢?好歹我们也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羊毛出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茁壮成长起来羊毛也能更多,您说是不是?” 老爷子被她这番羊毛理论说得开怀大笑,拍着桌面感叹:“有道理!” 江仕春一个烧饼下肚,老爷子那边就要告辞离开。贺兰像个洒脱不羁的江湖豪客那样挥手跟老爷子告别,“有缘下次咱们再见。” 江仕春目送老爷子坐着省a牌照的红旗车离开,挑眉问贺兰:“怎么认识的?” “郭师傅介绍。”贺兰学他的模样,朝烤炉前的郭师傅一扬眉。 老爷子常来吃烧饼,有一回给郭师傅下了一个大单,当时他用来写送货地址的便笺顶部带着明晃晃的红色国字号字样,郭师傅一见就上了心,偷摸叫贺兰过来探探路,看对她有没有帮助。 冲着便笺的抬头贺兰就非得跟老爷子认识一下不可,所以她来了,但结识的过程她没有太过刻意,从头到尾她不问对方姓名也不要联系方式,到最后分别也只是挥一挥手,多一眼都没看,主打一个萍水相逢即是缘。 江仕春笑得别有深意,夸奖道:“聪明。” 一年到头所有的节假日加在一起,对于贺兰来说也就只有生日这一天是真正属于她的节日。 陈进峰带来两瓶自家酿的酒和一只老母鸡,蒋梅和秦家明准备了一桌好菜,谢益清今年依旧烤了拿手的奶油蛋糕,上面摆满从进口超市里买的新鲜水果。 江仕春买了超大一束红玫瑰,作为背景的满天星开得灿烂无比。 亲情、友情、爱情俱在,贺兰觉得自己这个生日再圆满没有,举杯时她满怀期望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然后一不小心她就喝多了。 谢益清如临大敌,生怕贺兰再来一次夜奔坟茔地,忙像守碉堡一样牢牢守在大门口,就怕一不小心放她出去得去坟茔地才能把人找回来。 哪知这人酒醉也分程度,大概轻度是有意识地夜奔,重度就是撒癔症的状态。平时听她说话偶尔会有东北口音,不想她醉了之后居然还会唱二人转…… “打春到初八呀啊,新媳妇住妈家呀啊,带领我那小女婿呀啊,果子拿两匣呀啊。”说她没醉,她把初七当成初八,说她醉了,唱到小女婿的时候她居然没扒拉错人,扯着江仕春的手臂摇摇晃晃倒在人家怀里,当场把江仕春臊得满脸通红。 秦家明都看傻眼了,愣愣地说:“我姐还有这爱好呢?” 陈进峰一边看表演一边鼓掌,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就叫做深藏不露。” 贺兰唱着唱着忽然停下来,抬眼望望身边的几个人,啧一声感叹道:“可惜现在的手机不能拍照也不能录像。” 江仕春揽着她的肩膀笑得分外宠溺,“看来是真醉了。” 陈进峰:“都说胡话了,可不是醉了么。” 秦家明:“醉的还不轻,手机要是能拍照和录像,那距离我被星探发现的日子就不远了。”说完他看着谢益清贼兮兮一笑,“谢大哥就惨了,到时候一出门满大街的闪光灯就对着你一个人咔嚓。” 谢益清被他说的打了个哆嗦,打从心眼里不希望有被人当猴看的一天。 酒疯子这时摸到他身旁,欠身盯着他的脸瞧,一本正经地说:“真好看啊,看着心情就好。” 江仕春嘴里直泛酸,冷脸扳过她的肩膀,问道:“那我呢?” 贺兰唧一下捧起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末了说道:“领导,看见你我就觉得安心。”是真的觉得安心,因为话音刚落她脑袋一沉直接摔进江仕春怀里睡着了。 江仕春把人抱回房里安顿,陈进峰和谢益清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晒太阳喝茶。 喝着喝着陈进峰忽然问道:“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有女朋友吗?” 谢益清连汗毛孔都收紧了,紧张地回道:“没有,怎么了?” 陈进峰轻咳一声,说道:“没什么,我二嫂想给你介绍对象,不知道你……” “替我谢谢你二嫂,但是不用,我……”谢益清抿了抿唇,正色说道:“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陈进峰:“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 谢益清冥思苦想半晌,抛出一个令陈进峰目瞪口呆的借口:“算命的说我命里有一道不确定的机缘,我在等。” 陈进峰:还能这么说? 第53章 唾面自干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节后开工第一天,卫生局就迫不及待跑来给汝辉穿小鞋。 这件事上贺兰着实有些后悔,当初安排罐头厂下岗职工们演戏的时候她只图当时能给卫生局造成压力,好让汝辉成功度过难关,同时自己再出一口恶气。不是没想过会有被秋后算账的一天,但当时她存了侥幸心理,认为有张松年的关系网在,卫生局怎么也得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她忘记了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张松年的关系网再如何牢靠,也不可能日日盯着卫生局的所作所为不放,这不是么,人家抽冷子就给汝辉来了一记狠的。 一开始只是例行突击检查厂内的卫生条件,几次之后没能检查出任何问题,工作人员便开始冠冕堂皇地提硬性要求:食品包装上面必须添加警示标语,建议成人每日食用量和儿童每日食用量必须标明。 陈进峰都被气笑了,“我们生产的是合乎国家标准和要求的食品,不是香烟,哪来的硬性要求?” 工作人员一个字都不跟他多说,早有准备般从公文包里拿出相关文件,陈进峰翻开一看,颁布日期1982年。 他当即对文件的时效性提出质疑,工作人员淡定地通知他:“在没有新版规定出台前一律按照旧版规章制度办事,有疑问你尽管去提,在此之前没有添加警示标语的产品按照规定一律不得上市销售。” 于是汝辉从上到下被迫来了一次大加班,连夜在外包装上添加警示标语。 新的警示标语是用橡皮章在旧有包装袋上面临时加印的,有时候塑料包装袋不是那么服帖,盖章的时候就难免出现模糊的情况。卫生局抓住这一点不放,恨不得守着生产线逐一检查,工作人员甚至明晃晃告诉贺兰不合格产品达到一定数量生产线就必须停产。 三位厂长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直接为全部产品更换符合规定的新包装袋。 然而工作人员见他们不再纠结于橡皮章加印的问题,又命令厂里将已经销售出去的产品召回,全部更换新包装。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从材料到人工、运输等各方面汝辉的损失已经高达二十多万元,再这样继续下去卫生局就能为鼎誉国际“报仇雪恨”了。 偏偏这一次人家师出有名兼有理有据,让汝辉倍感受挫的同时又无冤可伸。 鸡蛋里面真的被挑出了骨头,挑骨头的还是“领导”,无奈之下贺兰不得不尝试破冰,希望与卫生局握手言和。 张松年一把年纪,让他为了自己一时痛快闯下的祸事向昔日同窗卑躬屈膝贺兰心里过意不去。江仕春正准备调动工作到卫宁,总不能让他日后工作不好开展,所以也不能说给他。 思来想去贺兰还是决定靠自己解决问题。可惜她从前好吃好喝养着的那些人此刻派不上一丁点用场,个个伸手的时候理所应当,见真章的时候就只有无能为力四个字打发她。 幸好还有工商局张局长,他老人家仗义出言,安排贺兰与卫生局的负责人见面深入聊一聊,将误会解开。 贺兰听话忙不迭地去了,坐了一回冷板凳,吃了一回闭门羹,第三回张局长亲自设宴人家才肯拨冗前来,贺兰终于得以见到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人嘛,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一个脑袋两条腿,不过人家大权在握,地位又摆在那里,气势自然格外嚣张。贺兰作为在座唯一的女性,长得又不难看,同时身处下位,席间像服务员一样被呼来喝去已经算优待。 有张局长的面子撑着,赴宴的三个人多少保留了一点里子,席上虽然一再言语刻薄,但举止还算得体,没有对贺兰动手动脚。 张局长饭后先走一步,贺兰陪着小心招待三人去夜总会继续第二场。夜总会一直消磨到午夜十二点,三个人放浪够了,终于舍得离开销金窟,贺兰再负责把几个醉鬼一一送回家去。 夜总会的台阶下,贺兰站在敞开的车门旁微笑以待,酒气熏天的三人踱步出来,走到她近前时大腹便便的领导身子忽然一歪,一头就扎进贺兰怀里。 另外两人笑得一脸荡漾,叫嚣着:“郑局可真会挑地方。” 贺兰神色分毫不变,一脸笑意提醒道:“郑局小心脚下。” 郑局将头抬起来,没急着离开贺兰的怀抱,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她,半晌忽然嗤笑出声:“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刚刚那个小姐,我说怎么闻起来一股子‘下贱’味儿。” 张局长临走前叫贺兰做好心理准备,上回的事让卫生局在直辖市领导班子面前丢了脸,不要以为人家肯赏脸吃饭就代表事情到此为止,吃饭只是引子,期间肯定不会让她太好过,受些委屈在所难免,若想事情彻底掀篇儿能不能忍她都必须要忍。 贺兰很受教,从头忍到尾,那些不绝于耳的黄色笑话和饱含深意的刻薄言语她都一一挨了过来,只是没想到位高权重的领导居然还会在乎这点小便宜。 无语到极点时贺兰忽然释怀地笑了,做了两辈子女人,这还是她第一回遭遇咸猪手,也许是心理准备过于充分,亦或是心脏辽阔如呼伦贝尔大草原,贺兰并没有被冒犯到的感觉。 可是有的人生来骨头轻,就是喜欢看下位者含垢受辱时无能为力的模样。没能从贺兰脸上看到想看的,郑局直起身后一口浓痰直接吐在了贺兰的脸上。 条件反射侧过脸去的时候,贺兰听到面前的人打了一个酒嗝,高高在上地说:“什么东西,还不如个小姐。” 浓痰像水蛭一样牢牢吸附在贺兰的面颊上,跟着她目送三人上车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到雅阁的车尾灯,贺兰才缓缓收回笑容,将手放进风衣口袋,恍然发现自己没有随身携带面巾纸的习惯。 就当给自己长个教训,日后再冲动的时候想一想今天,总能够冷静下来,她自嘲地想。 没有等谢益清回来接她,贺兰顺着夜总会一侧的马路施施然向前走去,想找一家便利店买一包面巾纸,总不能真的唾面自干,对方还不配让她如此。 身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贺兰侧身让路,没想到对方却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铁灰色的西装袖口下露出一块百达翡丽中古腕表,掌心处放着一包巴掌大的面巾纸,对方声音清冷:“你或许需要这个。” 贺兰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巾纸上面,没有抬头,伸手去拿的时候是笑了笑:“谢谢。” 对方对她的态度似乎不以为意,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极潇洒地离开。 贺兰一边擦脸一边自嘲自己的鸵鸟行径。不想出糗,非出不可的时候但愿没有被人看到,被人看到又不希望自己记住对方的脸,哈哈,真是够阿q的。 第54章 泄愤 回到家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贺兰坐在廊下吹头发的时候门外传来刹车声,片刻后谢益清推门进来,神情罕见的有些急切。 贺兰还以为他送人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情况,忙问:“出什么事了?” 谢益清脱口而出一个你字,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怎么回来的?” “打车,怎么了?” “没什么。” 贺兰继续吹她的长发,吹着吹着手一酸她就没了耐心,将吹风机扔在一边仰头去看天上的星星。往常这个时候都是蒋梅主动过来帮忙,此刻蒋梅和秦家明都已熟睡,谢益清便自告奋勇拿起吹风机。 贺兰的发丝比较硬,像她的人一样,发质倒是顺滑,从指间滑落时恍若无物,犹如夜总会门前的事从未发生。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都不说话,仲春的深夜只有吹风机的嗡鸣声响在庭院中响起。 头发吹干了,贺兰打着哈欠对谢益清说道:“太晚了,去睡。” 谢益清低头整理吹风机的电源线,问道:“你呢?” “我?当然也去睡觉啊,不然呢?”贺兰一脸莫名其妙。 谢益清点点头,没说什么回了房间。关灯之后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又爬起来,给院门加了一把锁,又从衣柜里找出一身皮衣皮裤换上,把灯一关,重新又躺了下去。 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凌晨三点多钟,黑暗中半点睡意没有的谢益清清晰地听见院门传来咔嚓一声轻响,他立刻翻身而起,迅速伸手打开了庭院灯的开关。 院门处,一身牛仔打扮、头戴鸭舌帽的贺兰在突然亮起来的庭院灯下无所遁形,正望着大门上突然多出来的一把锁陷入沉思。 一身黑色的谢益清仿佛要融入夜色当中,提着两个头盔走出来时无比自然地问:“需要司机吗?” 仲春的夜还是冷的,但摩托车上的两个人谁都不觉得。 谢益清在卫生局家属楼隔壁的巷子停好摩托车,带领贺兰精准无比地找到郑局家楼下,指着三楼的一扇窗户对贺兰说道:“那间就是,你带弹丸了吗?” 贺兰从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指甲大的毛桃核,随便拈出两个放在弹弓皮子上,拉开弓就要瞄准。 谢益清忽然托住她的手腕,说道:“先等一下。” 他把贺兰推到墙角阴影处望风,一抬手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刻刀,然后在楼下的车棚里随机选中三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在自行车车把正中间的位置用力刻下绿毛大王八、猪狗不如和畜生的字样。 贺兰人都看傻了,从来没见过趁夜黑风高偷摸往别人自行车上刻字骂人的精英人士,刻的还是最低级的骂人的话。他怎么不刻瘦金体再撒一层金粉呢?那多显诚意啊。 谢益清蹑手蹑脚做完这些向贺兰解释道:“障眼法。”。 贺兰瞬间明白过来,于是多拿了两颗桃核出来,先用两颗打碎郑局他们家玻璃,随后又迅速往别人家窗户上打了两颗。 打完还不等楼里亮起灯来两个人弯腰就跑,摩托车从隔壁巷子里蹿出来一路风驰电掣就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张局长打电话到办公室对贺兰兴师问罪:“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贺兰:“夜总会待了几个小时,后半夜才回到家,我能干什么呀,当然是睡觉了。” 张局长:“没去砸老郑家玻璃?” 贺兰:“啊?郑局家玻璃让人砸了?我不知道啊。” 下午张局长又打来电话,语气和蔼:“误会你了,估计是谁家孩子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砸了卫生局家属楼好几家的玻璃,还往人家自行车上刻字。” 贺兰:“唉,学校的作业还是留的少,赶明儿有机会跟教育局反应反应。” 这种事瞒得了张局长却瞒不住陈进峰,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关起门来教育贺兰:“我说我去受这个委屈你不让,非要自己去,去了你倒是老实点啊,钱花了气也受了,后半夜又去砸人家玻璃,你说你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躺在炕上越想越气,气得我睡不着。骂就骂了,他打我我都认,可他不该往我脸上吐痰,这是什么?这他妈是对我人格的践踏,他就没把我当人看。”贺兰用平静的语气述说着胸中的愤慨。 陈进峰霎时捏紧了拳头,好半天才问:“没被发现?”贺兰撇脸不语,他又说道:“没被发现就好,以后别再这么冲动。” 在夜总会门口坦然接受一口浓痰贺兰并不觉得难堪,被人旁观又被怜悯时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回到家回顾一切的时候她心里除了愤怒还是愤怒,从头到尾她从未觉得委屈。 然而陈进峰一句耳熟能详的话成功使她眼眶通红,再开口时鼻音浓重,“我想村长了。” “想了就去看,有什么事儿交给我。” 正说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电话里郑局指名点姓让贺兰去省会帮忙接一个人。 陈进峰忙说:“我去。” 贺兰摇头,“还是我去,没看出来么,这是在怀疑我,打着接人的幌子试探我呢,你去不就露馅儿了。” 陈进峰想自己不能去,厂长助理总能去?于是他叮嘱谢益清:“你看着她点儿,尤其她冲动的时候拦一拦,别让她再闯祸。” 谢益清虚心听劝,载着贺兰去省会接人。到地方接头的时候才发现,他们要接的这位……可不是一般人,是位“娇客”。 室外温度还不到二十度,娇客便已身穿露脐热裤配低胸小吊带,黑丝长筒袜上面镶钻坠着蝴蝶结,两只耳朵镶金缀银,不算耳钉光耳环就有足足六个之多。年轻娇嫩的脸庞上描眉画眼儿,青春四溢,清纯已死。 贺兰盯着人无语半天,一抖胳膊上的外套,问道:“冷吗?要不要穿件衣服?” 娇客吹破口香糖,发出啪的一声,自顾自拿起粉红爱立信手机拨号,当着贺兰的面说道:“一个瘦不拉几的女的开着辆黑色雅阁,车牌尾号6688,没错?” 对面回复没错,娇客直接挂断电话,看都不看贺兰一眼说道:“开车。”说完转身潇洒上车,只留给贺兰一阵浓重的香气。 第55章 顺风车 下午回到厂里,陈进峰问贺兰:“接的什么人?” “八成是姓郑的养的小情儿。”说完贺兰哼了哼,冷笑一声道:“这是拿我当龟公呢,还要接着糟践我。” 陈进峰的拳头松松紧紧几次,末了说道:“花钱免灾。” 贺兰:“我倒是想,就怕人家不缺钱,缺的是乐子。” 陈进峰:“你别管了,这事儿交给我办。” 陈进峰也不是一个会曲意逢迎的人,于是他打电话向张松年请教一番,最后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的叫他把事情办得八九不离十。 上上下下打点到位,只有郑局那里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人家说了:“朋友要在卫宁和省会之间经常往来,以后免不了麻烦贺厂长。” “这话得细品。”陈进峰想了想对贺兰说道。 贺兰回答他一声嗤笑,“还用细品吗?人家就差贴着你的耳朵跟你明说了,要么给他买辆车,要么我接着给他当龟公。” 陈进峰:“实在不行……” 贺兰扬手打断他后面的话:“这个口子千万不能开,一旦开了后患无穷。工商不用说,税务、环保哪个不是大爷?你能供得过来?” 陈进峰沉默,“那你说该怎么办?” 贺兰:“豁出去了,龟公就龟公呗,他既然敢将把柄放到我手里,我肯定乐意奉陪。” 于是接下来贺兰就成了顺风车司机,一个礼拜少则一次多则两三次来往于卫宁和省会两地之间,接送那位名叫姚小青的娇客。 陈进峰总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贺兰自己并不这么觉得。有人想折磨她,她偏不如对方的意,想不开才是自己折磨自己。 去省会的途中她经常会在郭师傅的摊位前停留,吃顿便饭跟郭师傅聊聊家常,偶尔遇到那位坐红旗车来吃烧饼的老爷子再跟他侃侃大山,活脱脱将一次次委屈之旅化为身心舒畅的短途旅行。 当然,她之所以能够身心舒畅主要也是因为姚小青并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虽然她屡屡为难贺兰,但都是故意做给某人看的。一旦离开某人的视线,姚小青总会别别扭扭来上一句:“刚刚你别往心里去。” 贺兰全当姚小青是在道歉,理解她的身不由己,也是真的不以为意。她把自己当成顺风车司机,把姚小青当乘客,有的聊就聊几句,没得聊就听听歌,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一段时间之后甚至还生出几分熟人之间的热络。 有一次姚小青上车之后闻到烧饼香,便问是哪里的烧饼,味道怎么闻着不一样,贺兰便隆重将郭师傅的烧饼摊介绍给她,并一再强调不去吃一次就不知道究竟有多好吃。 姚小青一听来了兴趣,不由分说就让贺兰直接带她去吃烧饼。赶上那位老爷子也在,于是三个人拼桌一起吃饭。 贺兰跟老爷子介绍姚小青:“我朋友。”随后又跟姚小青介绍老爷子:“这位算是我的忘年交。” 只有这简短的两句再没其他,之后她便开始向姚小青热情介绍郭师傅的烧饼种类,以及出自自己之手的辣椒油和凉拌菜,间或扭头求证一样问老爷子两句您说是不是之类。 她那张嘴舌灿莲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两旁吃饭的食客受她影响,不约而同在凉拌菜里浇上辣椒油,然后就着烧饼吃。 可惜一吃之下有些大失所望,凉拌菜确实是好吃的,就是辣椒油并没有贺兰所说的那样令人惊艳。 有人提出质疑,贺兰顺手就给那人挖了一勺辣椒油吃,那人尝过之后当场喊道:“为啥你们的辣椒油跟我桌上的味道不一样?” 其他人闻言不由得上前一试究竟,尝过之后纷纷对郭师傅表示不满:“老郭你这不对啊,怎么一样都是来吃饭的你还搞区别对待?” 大夏天的,郭师傅身穿背心短裤在烤炉前挥汗如雨,回复的话就显得火气冲天,“她那辣椒油用的是甘肃七寸红,她专门安排人千里迢迢从甘肃运回来做辣条的原材料,每回就只能分我那么一点儿,我自己家人都不够吃,怎么卖?” 有人讷讷:“味道这么好,加钱呗,贵点我也愿意买。” 有人跟着附和:“就是,你说个价儿。” 郭师傅头都不回:“不够吃,不卖。” 众人悻悻然,姚小青兴致盎然,问贺兰:“你那里有辣椒,能不能让郭师傅给我多做一点?我给钱。” 坐在对面的老爷子咳了咳,开口道:“我也给钱。” 贺兰看看姚小青再看看老爷子,“至于吗你们?真这么好吃?” 两个人接连点头,姚小青道:“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辣椒油。”老爷子点头表示同意,说:“只要能保证品质,我认为正式投产销售完全不是问题。” 贺兰微微一笑,道:“您以为我们厂是食品厂就能捎带手生产辣椒油了?不是一回事,做这个得用罐头生产线,跟我们厂的产品压根没关系。” 老爷子面带遗憾:“可惜了,做得好完全可以成为标志性产品。” 贺兰心想那还用说吗?21世纪女神老干妈畅销全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对老爷子解释道:“没办法的事,就算是特产也得是人家甘肃的特产,咱们这里没有七寸红这个品种。” 老爷子又询问她七寸红的生长特性,以及有没有在本地栽种的可能。这个就触及到贺兰的知识盲区了,“吃”她是行家,“种”她一窍不通。 没想到旁听的姚小青忽然开口道:“种是能种,就是咱们这里的气候和水土跟那边不一样,种出来的辣椒肯定不如人家的香。” 老爷子:“你种过地?” 姚小青:“才从地里爬出来三年,还没忘。” 老爷子:“那你说说,如果引进这个辣椒品种,是种子比较好呢,还是育苗比较好?” 姚小青:“种子更方便,育苗虽然周期短但是路上不好运输,也怕水土不服。” 老爷子眼中的兴味越发浓重,在饭桌上与姚小青一问一答,认真研究起辣椒的种植技术。 贺兰在一旁看在眼里,有心想说自己认识一个农科院辣椒培育方面的专家,想了想又怕扫了那两人的兴致,于是自顾自吃喝,干脆装起了隐形人。 第56章 谈卫平 吃喝完毕再次上路,贺兰状似无意跟姚小青闲聊:“你倒诚实,人家问什么你答什么。” 姚小青一边对着后视镜补妆一边回道:“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那老爷子不是一般人,真人面前我肯定不能说假话。” 贺兰:“那你跟人家聊种田养鸡有什么用?” 姚小青:“怎么没用?我老家的房子和地都叫亲戚占了,我自己要不回来,要是能跟这老爷子打好关系,说不定他能帮我要回来呢?” 贺兰:“你想回老家?” 姚小青:“想啊,可惜我知道回不去了,农村就不是我能待的地方。” 还算有自知之明,贺兰劝她:“赚得差不多就收手,找个山清水秀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养老。” 姚小青捏着支眉笔转来转去,半晌自嘲一笑:“有些事不是我说的算的。” 贺兰大力按了一下车笛,“只要你想,就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 这次从卫宁回去之后,姚小青忽然改变了穿衣风格。她不再倾向于低俗暴露的穿着,改为尝试与她年龄相符的清纯质朴风。与贺兰的见面地点也不再是省会各大夜总会门口,而是固定在了郭师傅的烧饼摊。 贺兰问过一次原因,姚小青说:“姓郑的让我这么干,我只能听他的。” 在烧饼摊见面的好处除了能够吃到可口的饭菜,还有就是与老爷子见面的机会大大增加了。随着姚小青与老爷子日渐熟络,贺兰心中难免有些忧虑。 江仕春笑她:“纪检口出来的人都是火眼金睛,没有那么容易中美人计。” 贺兰不同意他的看法,“你听说过白月光吗?” 江仕春不明所以,贺兰想了想,又换了一种说法:“那你知道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吗?” 江仕春一点就通,失笑道:“很少有男人是感情动物的。” 贺兰闻言眼珠一转,问道:“那你是吗?” 江仕春从副驾探身过去捧起贺兰的脸颊,第一次轻触她柔软的双唇,“我是。” 再简单没有的一次触碰,贺兰还来不及闭眼,江仕春便已抽身坐了回去,耳根红的像要滴血。 每到这时江仕春的表现总会让贺兰产生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外人眼中人情练达的人,在爱人面前竟然也会羞涩和惊慌失措,脸红得仿佛新承恩泽。 反观自己,嗯,除了心跳略快一些以外,其他方面与春宵苦短日高起的昏君好像没什么两样。尤其当初吻的地点在国家党政机关大门口,不远处就高悬着硕大的国徽……怎么说呢,还怪期待的。 短暂的约会时间结束,江仕春即将回去上班。贺兰在江仕春下车后绕行到他身边,抬手为他整理衬衫衣领,同时用小鹿斑比一样的眼神仰视他。 “周末加班吗?不忙的话我来接你回家吃饭好不好?” 江仕春面上一本正经,只有耳根的一抹红稍稍出卖了他,“好,到时我给你打电话。” 贺兰目送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单位侧门,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还在忍不住笑。这人明明比自己还要大几岁,在感情方面却总是给她一种涉世未深的错觉,让她时常觉得自己在老牛吃嫩草。 一辆黑色丰田陆地巡洋舰缓缓驶到雅阁旁边,滴滴两声唤回贺兰的神志。贺兰抬手捋了捋鬓边碎发,客气笑道:“不好意思,这就走。” 丰田车窗降到最低,露出车主一双寒潭似的眼睛,左腕的百达翡丽中古腕表在车窗上碰撞出一声轻响,他问:“你好,请问刚刚进去那位是江秘书吗?” “没错,是他。”贺兰向后望了望,唇角带着一缕笑意。 雅阁启动后转向驶出,直到身影彻底消失,丰田车窗才缓缓关闭。 办公室里,江仕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片刻后一声失笑又将热茶换成凉白开。这时房间门被人礼貌地敲响三声,他回应一句请进,门开后站在外面的人着实让他始料未及。 “卫平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江仕春语带惊喜,忙将人请进来坐下,“怎么也不提前打电话通知我一下。” 谈卫平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怎么胖了这么多?你们单位的伙食这么好吗?” 哪里是什么单位伙食好,江仕春新近长出来的一身膘纯粹是贺兰投喂出来的。她一个礼拜至少来一次,每次都要带上六个铝饭盒的饭菜,足够江仕春吃两天,有时这一次的还没吃完下一次的就又送了过来,他不胖才怪。 不过江仕春并没有解释的打算,而是岔开话题道:“伙食是不错,不过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还是不请你吃食堂了,晚上下班去吃川菜怎么样?” “还是不了,你们这里停车太麻烦。刚刚我开车进来,要不是一辆卫宁牌照的本田雅阁刚好开走我根本找不到停车位。”话毕谈卫平笑了笑,道:“不过说来也巧,给我让位的那个姑娘前不久我见过,对她印象十分深刻。” 江仕春从他提到卫宁牌照的本田雅阁起精神就在高度集中,听到这里状似平静地问:“哦?能让你印象深刻的姑娘得漂亮成什么样?” “谁说印象深刻只能因为长相?就不能因为胸襟?” 江仕春愣了愣,“怎么说?” “你知道的,我每个月都要去卫宁一次,上个月我去卫宁,在一家夜总会门口等红灯,亲眼看见那姑娘招待人的时候被一口老痰吐在脸上。”谈卫平将双手放在膝前,四平八稳道:“可人家硬是面不改色,脸上带着那口痰将人送上车,直到车都看不见了她才走。” “这胸襟够不够得上巾帼不让须眉?晓琳当时既佩服又可怜她,就叫我过去送了一包面巾纸。”谈卫平仰头将目光放长远,像是在回忆什么,“人前装得再像,人后总免不了委屈,那姑娘接面巾纸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 愤怒与心痛潮水一般席卷上江仕春的心头,但刚刚有所波动的情绪又被他迅速压了下去。抬起头,他不出意外地与正在观察他的谈卫平对视。 “的确是巾帼不让须眉。”江仕春淡淡说道。 第57章 新闻重点 周末江仕春到家里吃饭,一家三口出去买菜,家里留下两个男人,谢益清便把围棋拿了出来,邀请江仕春对弈。 江仕春坐下后拈起一颗黑子,落子的同时跟谢益清闲话家常:“上次贺兰受了委屈,回家以后没哭?” 谢益清得到过贺兰的命令,那天的事谁也不能说,所以江仕春突然这么问他犹豫了一下,怀疑对方在使诈,于是便回道:“什么事?” 江仕春:“别装了,皇冠夜总会门口。” 谢益清听他说出了具体地点,便以为是贺兰自己跟他说了前因后果,一时轻信便说道:“我去送人晚回了一会儿,回到家的时候没发现她有哭过的迹象。” 江仕春点点头,“我猜也是。” 谢益清下了几手后忽然问:“她就只跟你说受了委屈?” 江仕春立刻反应过来后面肯定还有谈卫平不知道的事,联想到之前他刚刚拿到手的第一手调查资料,还有贺兰一贯的行事作风,他笃定地说:“她还去砸人家玻璃了。” 谢益清一听江仕春什么都知道,有些不好意思将事情都推到贺兰一个人身上,于是痛快承认了自己共犯的身份:“我陪她一起去的。”或者说带路是不是更恰当一些? 江仕春失笑:“你们两个加在一起比共和国年纪都大,就只想到砸玻璃这种报复方法?” 谢益清一脸无辜:“不然呢?贺兰说对方掐着汝辉的脖子,想紧就紧想松就松,不能明刀明枪的对着干,就只能偷偷摸摸出口恶气。她还说她是女子也是小人,这么干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江仕春深呼吸:“于是你就陪着她去了?” 谢益清坦然点头,“我还怕开车目标太大,骑摩托车去的,车牌也特意摘了。” 江仕春无语半晌,夸奖道:“真聪明。” 谢益清不傻,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反义,叹口气说道:“就算你现在知道了又能怎么办?”贺兰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就是怕在他工作调动的关口给他找麻烦,可惜还是没瞒住。 江仕春落子成局,淡淡说道:“等着瞧,先别告诉贺兰。” 时间进入1998年六月,全国各地开始频繁发生洪涝灾害。六月底,电视新闻报道长江中下游最高洪峰流量已达到有史以来的第二位。受灾害的影响,卫宁市诸多食品企业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原材料短缺和送货不及时的现象。 除了汝辉。 陈进峰在新闻联播的背景音下给张松年打去电话,询问他在当地的库存以及抗涝方面有没有出现问题。 张松年在暴雨声中激动说道:“没有任何问题!贺兰真的神了!她是怎么知道今年肯定会发生大面积洪灾的?我按她的要求把仓库选在高处,同时做好排水措施,现在万无一失,唯一的问题就是道路不通不能送货,好在根本无人在意。” 贺兰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啊,陈进峰最初也对她大面积采购原材料、全力整修排水设施的决定表示过质疑并亲口问过她这个问题,当时贺兰回答他:“你爸托梦告诉我今年会发大水。” 陈进峰怎么可能相信托梦一说,如果真的能托梦那为什么父亲从未在梦里对他说过只言片语?然而眼下事实就摆在面前,真的发大水了,还是全国面积的洪涝灾害。 夜里他睡不着,打着手电筒去检查仓库,在那里与贺兰碰上头,两人顺着手电筒的光线向临时扩建的仓库望去。 厂区整体占地面积接近三千平米,足足有一半的面积现在被仓库牢牢占据着。仓库里除了生产必须的面粉、大豆和香料以外,贺兰还额外囤积了数量不在少数的大米。 望着雨中矗立的仓库,贺兰对陈进峰说道:“第二次洪峰马上就要到了,如果鸭河口能坚持住,那么这些粮食我们自己慢慢消化,如果鸭河口没能坚持住,那么这些就是我们的救命粮。” 最后鸭河口坚持住了,但坚持得非常不容易。在七月份第三次洪峰来袭时,鸭河口发生了溃坝的紧急情况,部队官兵不惜一切代价才将决口险险堵住。 这期间汝辉的运输车辆一直源源不断在向抗洪前线运送物资。 雨过天晴,当抗洪抢险指挥所宣布危机彻底解除时,迎接汝辉的不是表彰与奖励,而是铺天盖地的谣言与摸黑。 最新一期的《消费者时报》上刊登了一则报道,报道中言之凿凿汝辉名义上无偿捐献到抗洪抢险一线的产品实则全部是过期货。 证人、证言、证物一应俱全,报道一经刊登便在卫宁当地引起了轩然大波。卫宁电视台黄金时间段的《新闻重点》栏目紧随其后,在当晚便播出了为此拍摄的系列专题节目。 专题节目分为两期,第一期的主题是光明还是黑暗。 电视画面中,昏暗的仓库里许多工人在辛勤工作,一箱又一箱的辣条被工人装卸上车。摄像头明显是偷拍视角,距离工人们有段距离,不远处一段对话传入画面当中。 “这些过期货是准备运出去销毁?” “销毁?这些全部都要送去抗洪前线,捐给那些当兵的吃。” “啥?那也太没有良心了!人家拼死拼活在那儿保家卫国,咱们就给人家吃过期产品?!” “小点儿声,厂长就是这么吩咐的,你不愿意就得丢饭碗。才过期一年,应该吃不死人,再说那些当兵的身体壮,肯定没问题。” “谁敢打这个包票?” 画面一转,室外瓢泼大雨的情况下,包装箱上光明辣条四个字尤为惹眼。记者跟车暗访,在与送货司机攀谈的过程中问道:“这些辣条是哪里生产的你知道吗?” “相州陈庄村的特产,以前叫光明食品厂,现在好像改名叫什么汝辉食品有限公司,应该是这个名儿。” 画面切回演播室,西装革履的男主持人坐在镜头前面向观众,神色郑重,“以上就是我们的记者暗访到的画面,在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到,镜头如实记录了已经过期的光明牌辣条是如何掩人耳目从仓库转移到货车,又由货车运往抗洪抢险第一线的。” “那么这些辣条最后究竟有没有成为抗洪战士们的口粮呢?如果有的话谁该为这起伤天害理的事件负责,如果没有的话那么这些辣条的最终归宿又是哪里呢?” “欢迎大家在明天同一时间的《新闻重点》节目中寻找最终答案。” 第58章 蒙太奇 在这个卫星锅大行其道的年代,卫视台的影响力无疑是不容小觑的,节目刚一播出,四面八方的电话便不约而同打进来。 贺兰的个人电话、厂里的销售热线一时间热闹非常,可以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张松年将电话打到厂长办公室,忧心忡忡道:“到底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扛过水灾,怎么会让人抄了老家?” 贺兰不在,陈进峰接的电话,他安慰张松年:“放宽心,先抑后扬罢了。”张松年一头雾水,陈进峰进一步解释道:“老天爷是真的厚待贺兰。” 事情还要从长江流域第二次洪峰到来时说起。卫宁市虽然距离大江大河有段距离,但境内有一条名叫鸭儿河的护城河穿城而过,这一次洪涝灾害到来时鸭儿河也跟着咆哮起来。 全市境内大中小学纷纷按要求停课,停课的第三天四合院的固定电话响起,有人点名要找秦家明。 打电话的是秦家明的同班同学,那名父亲在电视台任职的女同学在电话里对秦家明说道:“记得你说过光明辣条以前跟汝辉辣条是一家,你姐姐是汝辉辣条的厂长,那你知道光明辣条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马上就要上报纸被点名批评了吗?” 女同学的小姨在报社担任编辑,与家人闲谈时聊起即将登上报纸的光明辣条的负面新闻,不巧被女同学听了个正着,于是便给秦家明打去了电话。 贺兰当时忙着调度送往抗洪一线的粮食和车辆,已经在厂里废寝忘食了十多天,甚至到了睁着眼睛都能睡着的地步。多谢秦家明的来电,瞬间就让她精神百倍。 女同学只知道光明辣条要上负面新闻,具体内容是什么却知之甚少,好在她提供了自己小姨的具体姓名,于是贺兰便按图索骥,来到报社要求见一见那位名叫胡谨语的女编辑。 一来她想知道一下光明牌辣条的负面新闻到底是什么,二来无风不起浪,光明牌辣条已经被鼎誉国际雪藏一年之久,突然之间爆出负面新闻很难说是不是冲着汝辉来的。 可惜那位胡编辑工作繁忙,贺兰一连去报社三天都没能一睹真容,急得她不得不与谢益清兵分两路,一个守在报社前门,一个守在后门,就为了赶在事件发生之前将一切消灭于无形。 不过这一招貌似不怎么好用,贺兰在前门一无所获,守在后门当门神的谢益清还被人一头撞进了怀里。 撞人的姑娘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唇畔两颗梨涡,微笑时有一股含羞带怯的少女气息,看谢益清的目光既惊又喜:“怎么是你啊谢益清?” 谢益清礼貌对她一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怕会暴露自己根本不记得人家是谁。 姑娘好似没看见谢益清的态度冷淡,主动搭话道:“你忘了?我们是高中同班同学,高三那年的体育器材室我当时也在,呃……当时我帮你保管的校服。” 谢益清闻言仔细打量那姑娘片刻,犹豫道:“你是胡……” “胡玫,就坐在你前面第二排的位置,以前还是小组长呢,你真的忘了?”姑娘神色略显尴尬,不过当她看见谢益清的表情时又收敛了神色,语气平和道:“忘了就忘了,也没什么的。” 谢益清看一看天色,提醒道:“好像又要下雨了,你快走。” 胡玫笑起来,样子看起来十分怀念,“高三毕业那天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个。” 谢益清:“抱歉,我记性不太好。” “没关系,我知道。”胡玫爽朗一笑,顺着谢益清的目光向报社大楼的走廊里看去,没看见有人出来,她扭回头问道:“你在等人吗?” 胡玫的小眼神一直亮晶晶的,谢益清本想一走了之去前门与贺兰汇合,不知怎么忽然又顿住脚步,尝试问道:“你们报社有一位名叫胡谨语的编辑,你认识吗?” 胡玫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向谢益清,“你找我?” 贺兰听完两人相识的经过开怀大笑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谁能想到报社上班的编辑居然流行用笔名呢。 本来胡玫在听到贺兰的身份是汝辉食品公司的厂长时态度是比较冷淡的,但当谢益清主动给她斟茶,并解释说自己现在是厂长助理后,她的态度便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贺厂长找我是因为什么,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想见你的原因。”胡玫将茶杯握在掌心,看一眼谢益清,正大光明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作为新闻人我不可能违背自己的职业操守。” “胡小姐误会了,我没有任何想要你违背道德与操守的意思。”贺兰想了想,这么说有些太绝对,自己的本来目的还真就是想让鬼推磨,于是她改口道:“当然,我不否认如果换成别人我会用另类手段,不过胡小姐既然是谢益清的同学,那咱们就算自己人。” 见胡玫似乎对自己的言语嗤之以鼻,贺兰笑了笑继续说道:“工作上我和谢益清是搭档,生活中我是他的小姨,我不把你当外人,索性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之所以来找你不是因为怕被你暴露出什么天大的产品问题,而是希望得到公平公正的对待。” 胡玫垂下眼睫,意有所指道:“我们新闻人讲究的就是真实性和客观性。” 贺兰:“有所耳闻,但是别忘了有个成语叫做一叶障目,胡小姐如果不希望自己作为新闻人的职业操守被人有所怀疑的话,最好还是看一看我带来的这份资料。” 仅凭女同学的只言片语就想判断出负面新闻是什么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好在女同学的话里把重点放在了光明辣条上面,这样一来就为贺兰和陈进峰进一步缩小了排查范围。 两个人多番讨论后一致认为所谓的负面新闻极有可能是有心之人准备张冠李戴,将光明品牌归属于鼎誉国际并已经被雪藏的事略过不提,反而将重点着墨在光明牌与汝辉牌承前启后的关系上面。 这样一来公众视线肯定会被吸引到汝辉身上,不论光明辣条的负面新闻是什么,承担公众怒火的都将是汝辉,也只有汝辉。 事实果然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胡玫在看完贺兰提供的无比详尽的资料文件后眉头一皱,说道:“我们的调查记者从来没有提到过光明牌现在属于鼎誉国际所有。” 贺兰手指轻敲桌面,说道:“那可能是记者同志比较喜欢用蒙太奇手法写作的原因。” 胡玫目光一凛,终于开始正视贺兰:“有道理。” 第59章 欲扬先抑 认真说起来,在光明辣条这桩新闻事件里,胡玫也是受害者。给她投稿的记者放着大把自己熟悉的编辑不投,偏偏将这桩大新闻投给了她这个单位里的新人,并且美其名曰照顾同事,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胡玫一点就透,放下资料便将新闻稿件的具体内容对贺兰如实交代一番,并强调道:“也是你们运气好,本来三天前这篇稿子就要刊登出来的,刚好赶上第三次洪峰马上就要到来,我们总编怕这个节骨眼上发出来会破坏军民团结的大好情势,所以临时决定推后几期,等抗洪任务结束再发。” 贺兰和谢益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真是老天爷开眼。 然而稿件既然已经交给总编审核通过,也就意味着这篇报道迟早都是要发出来的,贺兰有意拜托胡玫代为疏通,想了想,开口时忽然换了一个说法:“我们汝辉是一家脚踏实地的民营企业,背景关系约等于无,否则我和谢益清也不会冒雨亲自上门来堵胡小姐,现在情况已经分明,胡小姐认为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比较合适?实在没有办法了,还请胡小姐指点一下。” 胡玫被她话里的真诚与谦虚打动,看了谢益清一眼,对贺兰说道:“您是谢益清的小姨,就别叫我胡小姐了,叫我名字就好,这件事我倒是真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您敢不敢冒风险。” 贺兰急忙探身过去,眼中满是兴味,“你说。” 胡玫眼中精光一闪,慢悠悠道:“既然对方想利用新闻的时效性打你一个措手不及,那么你不如也同样利用这一点,回对方一招以逸待劳。” 当天三人在饭店里商量好对策,胡玫便直接向总编递了请假条。可惜总编并没有同意她的要求,并且直言相告光明辣条那篇稿子在内部反响很好,非常有希望引起社会轰动,希望胡玫不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胡玫一再坚持,宁愿辞职也要请假。能进报社上班的人背景都不会太简单,总编也不想跟胡玫闹得太僵,顺势说道:“既然你强烈要求,那我只好批准,不过你手头的稿子会分给其他人负责,你没有意见?” 胡玫表示没有任何意见。 前脚从报社离开,后脚胡玫就找到自己在电视台新闻栏目工作的老同学,跟对方说:“有一个能让你名利双收的新闻你要不要?” 抛却名利双收这个前提,单单是光明辣条这桩新闻里的反转再反转、当事双方皆看上去亦正亦邪就足够让绝大部分新闻人技痒难耐。于是在《消费者时报》正式刊登光明辣条的报道之前,胡玫的老同学加班加点、紧锣密鼓地筹备了两期暗访与实地采访相结合的电视新闻节目。 为了达到高潮迭起的节目效果,新闻重点栏目特意将播出时间一压再压,就是要等《消费者时报》率先发文,好拿对方做自己的垫脚石。 这一招欲扬先抑设计得极其巧妙,但也风险十足,一旦汝辉在第一期节目产生的巨大反响当中自乱阵脚,那么即便第二期节目的真相公之于众,已经造成的损失恐怕也无法弥补。 这也是胡玫问贺兰敢不敢冒险的根本原因。看过汝辉的各项资料,以及听谢益清述说汝辉成立的来龙去脉后,胡玫十分体谅汝辉今日成就的来之不易,也怕因自己的一时不慎带给这个民营企业灭顶之灾。 说句心里话,贺兰比胡玫还要害怕这个后果。怎么说她也在21世纪生活过二十多年,对“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这一说法有着深刻的理解。 但除了兵行险着,目前还有其他更加快捷、有力的办法能够将对方抛过来的黑锅成功抛回去吗?答案当然是没有。于是在简单了解这个时代新闻的主要传播方式以及时效性后,贺兰做出了大胆的决定:干他丫的!死也要拉鼎誉国际当垫背。 然后不出意外的,报纸新闻和新闻重点第一期节目在同一天先后刊登播出后,当天晚上汝辉的联系电话便被人打爆了。厂里的电话要么占线要么无人接听,有些人干脆将电话打到了贺兰那里。 有关心有探寻,有质问也有居心叵测,各种来电不一而足。贺兰对外口径统一,用比来电人更加意外的语气回复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别人告诉我上电视了我才知道还有这回事。” 电话接到手软手机还在响个不停,后来她干脆把电池拔了才算得到一夜清净。 第二天到厂里上班,厂门口等待她的除了一脸忧心忡忡的郭德宝还有七八辆小汽车。工商、税务、环保、卫生四大金刚来的人能打两桌麻将,开门见山要求汝辉直接停止生产,等待专项调查组调查之后再决定是否复工。 贺兰有心想说一句要是平时照章办事的时候各部门也能这么勤快就好了,想想又作罢,归根结底那口痰带给她的阴影还在。 厂子停工了,销售热线依旧火爆。不过打来的绝非订购电话,而是各大经销商的质疑与埋怨,还有退货要求。 每一个贺兰都亲自接听,并耐心安抚对方:“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新闻里不是说了么,答案在今晚播出的节目里,您不妨再等一等,等一等再说。” 对待态度客气的经销商她一概都是这么说,对待那些上来就颐指气使命令贺兰必须为其退货的人她一言不发,等对方发泄完情绪后冷冷奉上一句:“退货是?登记上了,明天一早会有专人联系你。” 销售科的业务员们本来心中惴惴,一早全部都来厂里探贺兰的口风。但当他们看见贺兰一脸镇定自若地坐在销售科办公室里接听电话,心头那点不安和慌乱转眼间便消失一空。 赵培红淡定说道:“怕什么?天塌了也有贺厂长顶在前面。” 就这样,在各方的密切关注中,新闻重点栏目制作的第二期光明辣条系列节目:初心与背叛如约在电视台顺利播出。 许是关心则乱的缘故,贺兰总觉得当晚的卫宁给她一种万人空巷的错觉。 第60章 可以陪葬,但绝不能诈尸 暗访记者的背包中藏着偷拍摄像机,镜头对准正在向堤坝旁临时搭建的食堂运送物资的工人。四辆车算上司机一共十个人,不到一个小时便将四车辣条全部卸货完毕。 工人们擦擦汗打声招呼便要走,食堂里走出来一个老大爷,冒雨招呼几人道:“进来喝口热水,顺便把收条拿上。” 其中一名司机客气道:“军民一家亲,不需要收条。” 老大爷:“不要了?不是一直都要吗?怎么突然又不要了?” 没有人回复老大爷的问题,司机和工人跳上车眨眼间就消失在雨中。 暗访记者没有跟车回去,而是选择走进食堂跟老大爷对话。 临时搭建起来的食堂虽然简陋但却整洁,仓储区米面粮油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厨房区域的工作人员个个精神饱满。镜头从几个工作人员身上简单扫过,可以清晰看到绝大部分人身上穿着印有汝辉字样的工装和围裙。 这时老大爷背对镜头,对某个人喊道:“你们这回不送汝辉辣条改送光明的了?” 一脸憨厚相的陈进峰从人群中走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诧异道:“光明辣条?不可能。” 老大爷:“不信你去看。” 镜头中的陈进峰明显怔楞片刻,随后疾步走了出去。偷拍摄像机紧随其后,镜头外的观众亲眼见证陈进峰抽查几箱辣条后眉头深深皱起,沉声说道:“这些辣条全部过期了。” 老大爷一听就急了,“过期了?过期了你们还送来给人民子弟兵吃?!” 陈进峰急忙解释道:“绝对不是我们汝辉送来的!我们厂的包装您先前也看见了,是汝辉牌,可这些全部是光明牌。” 老大爷冷静后又问:“这个食堂的伙食全部由你们汝辉供应,除了你们谁还会往这里送货?” 陈进峰沉默片刻后说道:“大概是见不得我们做好事的人。” 之后陈进峰没有再多说什么,和老大爷一起用苫布将那些辣条盖住并与其他食材隔离开来。 记者这时装作热心人士走上前,询问道:“既然不是你们厂生产的产品,你管它干什么?” 陈进峰长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话长,光明牌辣条虽然不是我们厂的产品,但是这个牌子跟我们厂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这个牌子被糟蹋。” 电视画面紧接着一黑,黑底上面浮现两行白字:之后无论我们的调查记者如何逼问,这位工作人员始终没有再告知任何详情。 紧接着画面又亮了起来,大雨中几辆货车从远处开了过来,车厢侧面统一悬挂着“汝辉食品厂抗洪抢险物资专用”的条幅。 车停后打头那辆车的副驾车门一开,一个身穿黑色橡胶雨衣的瘦高人影率先跳了下来,快速走到等在一旁的陈进峰身边。遮雨的兜帽掀开后露出贺兰那张坚韧而干练的面孔,她问:“怎么回事?光明辣条不是被雪藏了吗?怎么会有人送到这里来?” 陈进峰:“我也在奇怪这个,你看纸箱外包装,用的还是最早以前光明厂生产的那种。” 贺兰:“跟内包装上的生产日期相符吗?” 陈进峰:“不符,比内包装的生产日期要早一年多。” 贺兰脚步一顿,悄声骂了一句什么,可惜摄像机离得有点远,收音十分模糊。 刚刚开来的车队有条不紊地卸下货物,又在贺兰的命令下将那四车光明辣条装上车。 等待老大爷开具收条的工夫,老大爷好奇问贺兰:“这牌子到底跟你们厂有什么关系?” 贺兰:“这牌子是我亲手创建的,就像我生的孩子一样,总不能两口子离婚孩子归爹抚养,我这个当妈的就不管不问了。” 老大爷:“那你这个当妈的还挺称职,孩子领回去准备怎么教育?” 贺兰长叹一口气,道:“我没有教育的权利,能做的只有善后。” 画面又一黑,白色字体继续提示:为了弄清楚这批过期辣条的最终去向,本台记者选择尾随汝辉食品厂的运输车辆。 画面再次亮起后,镜头不再出现黑色描边,显示此刻的镜头正处在正大光明的拍摄状态。记者的画外音忽然响起:“我们已经跟踪这批过期产品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了,从地图显示的行进路线上我们猜测,这几辆车的目的地应该就是汝辉食品厂的所在地。” 车队走到陈庄村路口附近,再向前就是属于汝辉食品公司的私家路段,外来车辆一律不准入内,记者乘坐的汽车直接被拦了下来。眼看马上就要拍摄到过期辣条的最终下落,暗访记者情急之下只好亮出自己的记者证,强烈要求汝辉食品厂的负责人与自己见面。 门卫打过请示电话后便将道闸杆抬起,二话不说直接放记者进去了。画面中记者的声音明显有些雀跃:“没想到居然让我们进来了,说不定还能拍摄到最终结局。” 事实证明他的话说得还是太早了,在路口被门卫耽误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待记者驱车驶入汝辉食品厂厂区,在相关人员的带领下来到无害化处理车间时,只见满满四车的光明辣条已经全部被投入车间生产线,正在逐一进行剥离外包装、粉碎、混合等相关程序。 暗访记者与摄像师配合默契,从下车开始便打开了专业摄像机,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逐一记录下来,直到走近发酵池。 “请问您就是贺厂长是吗?”记者将微型麦克风拿在指尖凑到贺兰面前,不待贺兰回答便略显急切地问道:“这些已经过期的光明牌辣条您准备怎么办?” 镜头中贺兰的身上还是那件军绿色的橡胶雨衣,脑后的蜈蚣辫被雨水打得半湿,垂顺在颈后。转过头看了一眼摄像机和记者,她有些随便的一指前方硕大的池子说道:“发酵,然后作为肥料提供给村民种地。” 记者:“我们刚刚一直跟在您的车队后面,请问您刚刚从抗洪前线拉回来的过期辣条全部都在这里吗?” 贺兰甩出一张清单给他,“一箱不少,不相信你可以自己核对。” 记者接过清单与自己先前偷偷记录的总数做对比,发现竟然真的一箱都不少。 镜头画面从轰隆作响的流水生产线移动到贺兰的侧脸上,记者用稍显和缓的语气问道:“我想请问贺厂长,既然光明牌辣条不是你们汝辉食品厂生产的,那么你为什么要耗费时间和人力处理这批过期产品呢?” 画面中贺兰的表情有些凝重,又好像在出神,几番踟蹰后她回道:“因为舍不得。” “毕竟是我们老村长费尽心血想要保住的牌子,村长去世了,光明牌可以陪葬,但绝不能诈尸。” 第61章 不要翘 之后的节目时间里,观众们跟随记者的镜头,在汝辉食品厂厂长的带领下从无害化处理车间转到生产车间,又从生产车间转移到办公区域。 一路上贺兰侃侃而谈,对记者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短短一段路程就将汝辉成立的前因后果以及与光明牌的纠葛交代得一清二楚。 言语间贺兰特别贴心,顺手帮电视台后期人员将一些不方便展示给观众的内容做了特殊处理。她一边说政府招商引资政策深入人心,一边可惜自己没能有幸参与;前脚夸赞合资企业有担当,不仅愿意继续发展光明这个品牌,就连厂子工人也悉数纳入麾下,后脚又替那些工人感到遗憾,因为绝大多数工人没能在合资企业稳定工作下去,百分之八十左右后来又回到汝辉工作。 关于汝辉食品厂与光明食品厂之间的关系,某些重要事件发生的时间她总是能脱口而出,经她口这样一解释,电视机前的观众很容易便对那批过期光明牌辣条的源头有了自己的“理解”。 明摆着是某些企业打着张冠李戴的算盘,想要给汝辉扣上一口巨大的黑锅。 节目的最后,贺兰面对镜头说出如下一番恳切的话语。 “我们汝辉本就生存艰难,既没有国企的资源也没有外资的政策扶持,一直以来都在夹缝中求生存,为的不过是丰衣足食四个字而已,我相信大部分民营企业创立的初衷都是如此。在这里我想恳请各位同行,不要再相忌相轻了,市场这么大,永远不会缺分一杯羹的人,自相残杀只会拖慢发展的脚步,共同进步才能走得更远、分到更大的蛋糕。” 这一天贺兰的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只有节目播出的半小时里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后便又开始被追魂夺命call。 钱丽清从东北打来电话,语气中难掩激动:“好家伙!就算你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看这期节目的时候我也没忍住提心吊胆。” 张松年在电话里反复重复一句话:“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把全国人民玩弄于股掌之中。” 远在成都的陈雪华好不容易挤进繁忙的通讯线路,直截了当便说:“我有预感,这期节目会给西南市场带来转机。” 西南地区一直开拓缓慢的市场究竟有没有转机还要等一等才能看出来,其他地区已经成熟的销售市场在节目播出后立即便给出了快速而强烈的反应。 各大经销商纷纷打来电话,一面说着恭喜转危为安的吉祥话,一面增加了订单数量。那些前一天扬言必须要退货的经销商倒是安静,但贺兰怎么可能忘记他们,第二天一上班她便安排了专人与要退货的经销商对接,自己还恶趣味的亲自给两个印象比较深刻的经销商打去电话。 “对,我是贺兰,昨天咱们通过电话,我来问一下您什么时候比较方便,我们厂的业务员好过去把货拉走。不退了?不能,昨天您给我下命令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什么,您说您没说过退货的话?是我理解错了?哎呦那还真是怪可惜的,我还在想库存不足,刚好退了您的货给别人送过去呢。” 将两人狠狠奚落一番,昨天郁结在她胸中的那口闷气才总算出去了。 陈进峰对她这番做派感到可笑又无奈,说道:“你能不能有个厂长的样子?厂子都停工了你一点不着急,只顾着给自己出气。” 贺兰:“急什么?才八点多,总得给政府工作人员一点赶路的时间。” 就像她说的那样,上午十点多钟,陈进峰千呼万唤的联合调查组终于来到了汝辉食品厂门口。人数不仅比昨天来查封的时候多了一倍,来的还都是些头头脑脑,这个局那个处的一顿介绍,贺兰状似习以为常,陈进峰则直接迷糊了。 从来没见过解封比查封的阵仗还要大的场面。要知道,从前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陈进峰总免不了准备好各项用得上或是用不上的材料,夹着他的公文包到各部门各窗口去聆听教训,有时候一次两次不够,连续打卡一个礼拜都是常事。 昨天厂子被查封,陈进峰甚至已经做好了把腿跑细的准备,各种资料复印了足有二十斤,还提前跟贺兰打招呼要借她的雅阁用几天。 没想到解封居然不用自己亲自去跑,政府部门体恤企业难处,亲自上门为人民服务来了。 来人当中职位最高的当属已经升任卫宁市工商局副局长的张局长,别人面上或多或少有些讪讪,他则面若寒潭,一见到贺兰就低声提醒她:“悠着点,不要蹬鼻子上脸。” 贺兰跟别人虚情假意,跟张局长却是真心实意有什么说什么,她抽动记下嘴角说道:“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行我发散发散?” 张局长:“都上电视向全国人民喊冤了,你还想怎么发散?” 贺兰其实也就是嘴上那么一说,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她哪敢真的给四大金刚脸子瞧,于是就坡下驴道:“行行行,给您老面子,我今天装哑巴行了。” 解封的流程其实无比简单,出具一封告知函就可以了,但联合调查组有心往隆重办,贺兰只能陪着。采访、录像、颁发驰名商标的奖牌,市电视台的摄像机全程紧跟不放,生怕漏掉任何一幕感人的场景,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算彻底结束。 摄像机在生产线机器的轰鸣声中停止工作,调查组人员鱼贯而出,贺兰微笑着一再挽留:“各位赏脸留下吃个便饭,我们厂的食堂远近闻名,正赶上夏收,好菜好饭管够。” 以往都不用她说第二遍,这些人便会从善如流地往厂区食堂走。今天特别奇怪,人人拒绝她的邀请,却又对她客客气气。 贺兰百思不得其解,凑近走在最后的张局长,说道:“真希望人民公仆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尽职尽责。” 张局长刻意放慢脚步,待前面的人走出一段距离,迅速在贺兰耳旁说道:“上面来了调查组,你的尾巴给我收好,不要翘。” 第62章 去过 陈进峰:“这回必须听张局长的,你可千万不能搞击鼓鸣冤那一套,就算有人问到你头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有数。” 贺兰心里那叫一个烦,“服了,我不就冲动那一次嘛,你们一个个用得着耳提面命的吗?” “必须用得着!”陈进峰斜睨着她,“你一冲动就给我搞出来一个大的,砸玻璃那件事就算了,你敢说上电视新闻这事不是你冲动后的结果?” 贺兰顾左右言其他:“你懂什么,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理她的狡辩也就不会被她带到沟里去,陈进峰兀自把话题扯回来,“总之最近你给我老实一点,没事儿少往外面跑。” 叮嘱完这个祸事头子陈进峰还不放心,悄悄把放在保险柜最底层的账本取了出来,拿回家拜托自己母亲保管,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将账本交给贺兰,除非他死。 村长媳妇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还以为贺兰叛变革命、走资投蒋了。 不过事实证明陈进峰的担心纯属多余,贺兰倒是想出去浪,可惜根本抽不开身。 新闻重点的两期节目播出后,汝辉食品厂俨然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企业,全国各地影响力稍大一些的电视台和新闻栏目纷纷向贺兰抛出橄榄枝,采访和制作专题节目的邀请雪片一样纷至沓来。 贺兰没有多加犹豫,直接答应了省台以及央2经济频道的采访邀请。 省台做的是专题记录节目,立意重点放在革命老兵与新生代接班人的薪火相传上面,走煽情路线,主打一个赚人眼泪。 刚刚跳槽到省台负责外景采访的胡玫一身职业装,梨涡浅浅笑意温柔,说话的腔调总是让贺兰忍不住把她跟山东河南的那位大头娃娃放在一起比较。 “村长去世的时候你哭过吗?” “说实话,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我采访了许多村民,人们都说你和村长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 “因为哭除了让人们觉得我难堪大任以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个节骨眼上,我必须给所有人信心,告诉他们有我在,天就塌不了。” “后来光明厂被兼并,我听厂里员工说厂牌是你亲手摘下来的,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委屈吗?” “委屈没有,当时主要是舍不得。因为企业合并的具体内容我已经知道了,保留光明牌,但是厂子要整体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生产,相当于只剩一个空壳。怎么说光明厂也是我一手一脚打下的江山,我当然会心疼了。” “所以你后来成立汝辉食品厂,起因是源于对光明食品厂的怀念吗?” “准确的说我怀念的不是光明食品厂,是村长,否则我不会用他的名字做厂名。” “我看了下汝辉成立的具体时间,那个时候村长还没有过世,他知道你用他的名字做厂名吗?” “我注册新公司的事他知道,也支持,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用了他的名字。” “为什么呢?” “他希望我向前看,但是我觉得,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儿念想。” 基于事实基础之上,贺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配合省台的节目调性。省台也不负众望,将煽情做到极限,节目一经播出便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尤其是基层老百姓,像陈汝辉同志那样脚踏实地、为民着想的好村长实在是太难得了,大多数人都只是听说过没见过,如今总算能够在电视画面中一睹他的音容笑貌。 节目还拍摄了陈庄村的今昔对比,以前整条村都是灰扑扑又低矮的土房,现如今则变成了红砖大瓦房和宽敞的柏油马路,还有夜晚也能亮如白昼的路灯。从前一到农闲季节村民大多去城里打零工赚外快,现在足不出村一年365天都有稳定的工作可以做,年底还能有额外的分红。 陈庄村发生的巨变有目共睹,看过节目的老百姓纷纷羡慕陈庄村曾经出现过陈汝辉那样一位村长,以及贺兰这样的继任者。 任何时代都不缺愿意为情绪买单的人群,汝辉辣条因为省台的这部专题纪录片而销量大增。最开始是华南华北地区经销商纷纷打电话通知库存告急,没过两天钱丽清和张松年不约而同与贺兰联系,要求她迅速扩大生产,做好迎接汝辉成为中国零食巨头的准备。 就连因为口味差异导致市场份额一直差强人意的西南市场也传来捷报,陈雪华远走西南大半年,终于能稍稍挺直腰杆,请求厂里给她增派库存了。 贺兰告诉她:“把握住这次机会,只要你能把市场份额稳住,下一步厂里就能为你量身定做适合西南地区的口味。” 陈雪华有些惴惴:“增加新口味那么麻烦,人力物力、生产和运输各方面需要用钱的地方那么多,厂里有钱吗?” 贺兰答道:“以前的确捉襟见肘,不过央2的采访播出以后就不一样了,陈进峰现在是各大银行的座上宾,银行想方设法也要贷款给汝辉,拦都拦不住。”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相比于三十年后还是有很多令人怀念的地方的,比如媒体人敢于说真话。 央2经济频道的记者前来采访时,第一句话就把贺兰的冷汗问出来了。 没有提前打招呼也没有对稿子,一张严肃死妈脸的记者开门见山问的第一句就是:“我看过相关资料,无论在企业规模还是市场份额方面,当初光明食品厂都占据完全优势,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光明食品厂最终却沦为寂寂无名的海鑫食品厂的附庸,现在甚至连名存实亡都谈不上,贺厂长能说说其中的内情吗?” 贺兰要怎么说?回答她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如实陈述村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没能阻止最终企业合并?不现实,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如何悔不当初已经消失的人和厂子也回不来,不如将着眼点放在眼下。 所以沉默片刻后贺兰唇角挂起一抹似笑非笑,回道:“我们村长兼厂长是一名革命老兵,一辈子坚决拥护党的各项方针举措,国家倡导招商引资,组织需要光明食品厂探路,他当然无条件支持。” 厚如啤酒瓶底的镜片也难以将记者眼中的不满完全遮掩,见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记者紧接着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汝辉去年的财务报告上面显示,企业成立之初的启动资金完全是你以个人名义在村民当中募集的,我想请问为什么你没有选择去银行办理贷款?” 贺兰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要久一点,久到她实在想不到任何两全其美的说辞,只好怅然一笑,看一眼还在工作当中的摄像机,扭头问记者:“一定要这样一针见血吗?” 坐在对面的记者郑重点头:“我们需要最真实的答案,而不是虚与委蛇。” 贺兰一声轻叹,回答记者的问题只用了两个字:“去过。” 第63章 大礼 央2的节目虽然不走针砭时弊的风格,但该问不该问的那位记者都一一当面向贺兰问了个底儿掉。节目的剪辑过程中也没有使用春秋笔法,摄像机拍下来是什么样子,电视画面播放出来就是什么样子。 比如贺兰那铿锵有力的“去过”两个字,节目播出时一帧未剪,包括她之前沉默的十几秒。 响鼓不用重锤,当晚这期采访节目播出,第二天一早陈进峰的办公电话便接连响起。有的工作人员甚至等不及,直接带着相关文件找上门来主动办理贷款事宜。 一切手续化繁为简,流程走得痛快无比,陈进峰也算是体会到一把天上掉馅饼是什么感觉。 账上资金一时间宽裕得不能再宽裕,贺兰于是便将许多从前想办又不能办的事全都办了。 买地,除了厂门口那三十多亩名义上仍属于各位股东的地块,还有自建的运输道路与公路相连接附近的土地,为了不被心怀不轨之人卡脖子,同时也趁现在的地价便宜,贺兰一口气全部买了下来。 建房,扩大生产急需厂房,之前春夏之交建临时仓库时还需要看账上营收才能决定建设速度,现在完全不用,五层楼的厂房说建就建,根本不用动用一分钱的流动资金。 发放福利,贺兰有心给销售科的业务员们人手配备一部诺基亚,后来陈进峰说太张扬了,于是又把诺基亚手机换成了摩托罗拉传呼机。 采购生产线之类的事更不用提,贺兰一张口就跟省机械厂订购了三条最新生产线,财大气粗到着实令老熟人机械厂厂长大吃一惊。 吃惊过后机械厂厂长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你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的确是苦尽甘来,但贺兰也没有忘记汝辉遭受的这些苦难都是谁带来的。本来她还想等等看,看各种电视和报纸上面关于汝辉的新闻节目播出以后,鼎誉国际会不会受到“波及”。可惜事与愿违,鼎誉国际不仅没有受到新闻节目一丝一毫的牵连,甚至还受市政府邀请即将参加1998年的秋季广交会。 要知道,贺兰这些年来一直想去广交会上卖辣条,可惜无论是光明还是汝辉始终都达不到参会条件,所以她只能望会兴叹一年又一年。 可是鼎誉国际凭什么就能参加呢?它既不是进出口企业,也不是名牌产品,又没有高新技术产品和专利,就凭政府重点扶持企业的名头就能登堂入室? 贺兰不服,拿着刚到手还热乎着的“卫宁市驰名商标”和企业财报找到上级领导单位,强烈要求也参加今年的秋季广交会。 起初相关部门对最近炙手可热的明星企业态度还算和蔼,承诺可以给汝辉想想办法。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口风一变,开始互相推诿,不是说过了报名时间就是说汝辉的某项资质不符合广交会要求。 贺兰多方努力,可惜结果始终差强人意。后来张局长通过关系帮忙打听到了一些内幕,某部门领导认为同品类产品参会是对有限资源的浪费,不如分门别类择优录取。 显然汝辉并不是领导眼中的优等生。 就在贺兰濒临绝望的时候,忽然天赐良机,已经快被贺兰遗忘的周大发周老先生,远在甘肃向她伸出了援救之手。 周老先生的辣椒色素提取研究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成果还不小,他老人家相当自负的凭借人脉向上申请了国家星火科技计划,竟然通过了,还获得了国家奖励的五十万科研资金。 周老先生的实验室属于汝辉所有,科研专利自然也属于汝辉,凭借这项高新技术创新专利,汝辉突然之间就满足了参加广交会的资格。 然而在事实如此明确的前提下,相关部门还是卡着汝辉的参会申请一拖再拖。拖到后来贺兰烦不胜烦,灵机一动往广交会的主办方之一商务部寄了一封实名申请信。 申请信出自贺兰之手,由江仕春代为润色,寄出去不久事情就出现了转机——商务部亲自盖章,绕过卫宁相关部门直接给汝辉发了一封入场邀请函。 装有邀请函的挂号信寄到厂里的那天陈进峰险些喜极而泣,“我们汝辉的辣条能卖到国际上去了?真的?!” 贺兰嘲笑他没出息,“把眼泪鼻涕先收一收,能不能去成还不一定。” 陈进峰:“怎么说?” 贺兰:“你想啊,明明咱们有资格参加广交会为什么市政府不让咱们参加?肯定是鼎誉国际在背后搞鬼。以鼎誉国际的小人行径,绝不可能让咱们轻轻松松去广州跟它竞争。” 陈进峰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那我们该怎么办?” 贺兰挑起一边嘴角,弹了弹手中的邀请函,道:“先下手为强,我给它准备了一份儿大礼。” 常言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该报就报,如今也该是鼎誉国际偿还因果的时候了。 时间来到九月初,央视新闻频道播放了一条丝毫不引人注意的新闻:东南沿海某省海关接连查封多起走私案件,涉案金额高达数千万元,走私物品涵盖汽车、服装、香烟以及部分食品。 查封名录中显示,有一种美国冻干辣椒的走私总重量累计高达数千吨。 这种距离人们日常生活距离遥远的新闻理应被绝大多数人遗忘,但某些人,尤其是某些新闻人却在这件简短的新闻当中发现了亮点。 “究竟是什么样的辣椒值得走私犯屡次铤而走险,且总数如此巨大呢?下面请跟随本台记者的镜头,走进跨国企业的‘弥天大谎’。” 改到省电视台任职记者的胡玫像是爆发出无限潜力,焦点新闻在她手中层出不穷。前有民营企业含垢忍辱接下黑锅,后有合资企业挂羊头卖狗肉,广告中宣称使用墨西哥原产地辣椒,实际生产当中使用的则是成本更加低廉且由海上走私而来的美国冻干辣椒。 电视镜头中鼎誉国际的品牌名和相关涉世人员一闪而过,但依旧无法阻挡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发现其本来真面目:黄白蓝配色包装,正中央一根拟人形状的红辣椒,这不正是在央视黄金时间段播出的广告主角吗?广告中小姑娘那句着名的广告词:鼎誉薯片我的最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节目的最后,胡玫面对镜头说了这样一段话。 “根据我们了解,这家合资企业旗下除了使用走私辣椒为原材料的某品牌薯片和辣丝,此前他们还接收了一家民营食品厂,在使用该厂销售渠道的同时,民营食品厂的自创品牌则被合资企业直接雪藏。” 说到雪藏两个字时,胡玫手中举起的,赫然便是一包光明牌辣条。 第64章 双喜临门 新闻播出的第二天江仕春来家里吃饭,问贺兰:“你是怎么发现鼎誉国际走私辣椒这条线的呢?他们应该将事情做的很隐蔽才对。” 贺兰打了一个响指,气势十足地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说来话长,早在一年多以前,鼎誉国际铺天盖地宣传自家薯片使用墨西哥原产地辣椒的时候,贺兰还在头疼汝辉拿什么与人家抗衡,起初她并没有怀疑鼎誉国际挂羊头卖狗肉。 后来她在甘肃采购七寸红的时候结识了周老先生,被科普了许多辣椒的专业知识,回到卫宁后便用了些手段,从鼎誉国际内部拿到些辣椒样品,寄去甘肃给周老先生做研究。 她的初心不过是想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哪知周老先生一通分析研究后告诉贺兰,她寄去的样品当中不仅有墨西哥辣椒,还有产地是美国的干辣椒,而且与甘谷七寸红那种纯天然人工晾晒的干辣椒不同,这种美国干辣椒应该是经过科技处理的冻干辣椒。 周老先生是辣椒深加工方面的专家,不仅在工艺上有所建树,相关方面的知识他也知之甚深,当时他便郑重告知贺兰:这种冻干辣椒不在我国进口食品名录当中。 不能进口的原材料鼎誉国际却堂而皇之地使用,明摆着是走私进来的。 贺兰年初就得到这个消息,足足在心里闷了半年,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将鼎誉国际的真面目公之于众,让其身败名裂。 后来是鼎誉国际自己将这个机会送到了贺兰手中。若不是他们居心叵测用过期辣条对汝辉进行栽赃陷害,贺兰也不会认识胡玫,没有认识胡玫也就没有后面一系列的采访和报道,以及最后的“弥天大谎”被揭露。 不过揭露的过程其实并不像电视节目中展现的那样容易。为了彻底搞清楚鼎誉国际是如何瞒天过海走私冻干辣椒的,贺兰最初准备雇佣“专业人士”对鼎誉国际的运输车辆进行跟踪。 然而碍于时代的局限性,国内似乎还没有人从事私家侦探这个职业,贺兰费尽心机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人去做这件事。 后来谢益清说:“只需要搞清楚走私路线的话,也许不需要派人跟踪。” 他给贺兰引荐了一个人,这个人贺兰见过许多次,然而却始终没能把面馆的前台收银员跟黑社会大姐头联系到一起。 没错,砂锅居那名三十岁左右剪着利落短发,每次见面对谢益清和她都只是一点头的前台收银员,她居然是混、黑、道的。 同时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弥勒佛的小女儿。因她在家中排行第六,江湖人送称号六姐。 到谢益清这里按辈分就得叫人家六姑。贺兰当时只顾吃惊,忘记排辈,直接随着谢益清也叫了一声六姑,把个叱咤风云的黑道大姐头直接叫得笑开了花。 熟人好办事,六姑一口应下帮忙查走私路线的事。一个月后她拿给贺兰一张名片,告诉她如果有需要可以像鼎誉国际一样与名片上的人联系。 普普通通的名片上刻印着:厦门远华进出口贸易有限责任公司,进口贸易部总经理赖。 贺兰不由得缓缓张大嘴巴,天,她也算有幸见证历史了。 再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贺兰将鼎誉国际走私的事告知胡玫,胡玫顺藤摸瓜给鼎誉国际来了一个“暴扣”。 节目制作完成后,贺兰又担心这期节目会在广交会过后再播出,让鼎誉国际白白钻一次空子。于是她使了些钞能力,终于在九月中上旬让节目顺利在卫宁电视台播放。 可惜不知道是走私这种话题距离老百姓的生活过于遥远,还是说人们对于走私的危害没有清楚的认知,这期节目并没有在群众间掀起多大的风浪。跟之前汝辉迎接全国各地报社和电视台蜂拥而来的采访比起来,鼎誉国际也显得过于平静。 平静之后鼎誉国际祭出一张情况说明,说明中强调自己也是受害者,他们的采购手续完全合法合规,违法者是供货商,己方完全无辜。 不是没想过鼎誉国际会想方设法摆脱责任,但这招金蝉脱壳计还是出乎贺兰的预料。且这招使得非常漂亮,鼎誉国际最终成功脱险,损失的不过是一个广交会名额而已。 有关部门电话通知贺兰汝辉成功获得参加广交会资格的时候,江仕春就在一旁,轻声对贺兰说道:“拒掉,反正邀请函你已经有了。” 贺兰拒绝得心不甘情不愿,问江仕春:“为什么不要?多一个展位就多一倍机会。” 江仕春失笑:“当心贪多嚼不烂,对你来说第一次参会最重要的是积累经验,能不能开张是次要的。” 贺兰还是觉得可惜,但她没有跟江仕春争辩,转而问道:“你的工作调动过来了?”看他今天满面春风的样子,八九不离十。 江仕春无奈笑道:“你的脑子转的太快了,本来想给你一个双喜临门的。” 贺兰一脸惊喜攀上江仕春的肩颈:“那另外一喜是什么?” 江仕春轻轻圈住她的腰,盯着她的面颊看了许久才沉声说道:“姓郑的上个礼拜坠楼了。” 夏末的天气格外燥热,热得贺兰一颗心如同落进了沸水中。她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最终却只问了最无关紧要的一个:“是意外?” 江仕春:“算是,被调查组叫走问话后出的事。” 那就应该不是意外。手心不知不觉沁出汗水,贺兰舔了舔唇,有些紧张地开口:“他,他那个人……” “是个衣冠禽兽。”江仕春接下她的话,轻拍贺兰的后背,道:“所以死有余辜。” 贺兰轻轻将脸颊贴在江仕春的胸口,好半晌才讷讷道:“是因为我吗?” 江仕春用下巴轻轻磨蹭她的头顶,回道:“不是,是他对不该动的人动了歪心思,才被人拿住了把柄。” 贺兰将心思放在“不该动的人”几个字上面,恍然发觉自己有近半个月的时间没有接到召唤去过省会了。沉思半晌后她说道:“姚小青……” 江仕春:“嗯。” 一声叹息后贺兰问道:“她没事?” 江仕春:“立了大功一件,不会有事。” 没事就好,贺兰轻轻闭上双眼。但愿她远走他乡,得偿所愿。 第65章 给个准话行吗 事后贺兰一个人复盘,不再纠结于某人的意外,她满脑子都是四个字:太可惜了。 吃烧饼认识的那位老爷子的确是她有意结交,但她的本意并不是将这步棋用在姓郑的身上。区区一个小局长哪里值得她如此兴师动众,又是驱车上百公里前去相见又是亲手制作辣椒油奉上。 她从始至终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余孝文拉下马。 从连赢股份有限公司的人员构成上面贺兰分析,当初高所长截留陈庄村二百万股份补偿款的事,县长和刘书记肯定都有份。 因为那二百万,三个人结成了坚实同盟,让各自的儿女联合起来开设公司。贺兰一直怀疑那二百万是被连赢拿去借鸡生蛋,否则三个股东年纪轻轻,哪里来的大把周转资金从村民手中买地? 当初连赢要买汝辉门口的耕地,被贺兰从中作梗彻底打消了计划。那之后他们并未死心,又如法炮制去隔壁村搞了一次征地,据传闻征收总额高达三百多万,同时其他紧邻公路的村落连赢也频频下手。 陈守峰给出的统计数据,短短一年时间连赢购买的耕地总亩数已经达到五百多亩。并且如果消息足够灵通,就会发现连赢购买的农用地大多位于市政府准备开发的重点区域内。 也就是说一旦正式开发,连赢手里的农用地摇身一变就会成为工业用地,身价瞬间上涨十倍不止。 贺兰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利用内部关系低买高卖,她只想让高所长把吃进去的那二百万连本带利地吐出来。而想要动高所长,势必要先动他头顶的保护伞余孝文。 现在好了,她精心布置的一切被半路跳出来的姚小青捷足先登。但其实姚小青也不是故意的,江仕春曾说过,姚小青原本是姓郑的祭出的美人计,岂料被那位老爷子轻而易举策反,转回头又给姓郑的来了一招请君入瓮。 双面间谍玩的炉火纯青,事成之后还能全身而退,贺兰忍不住感叹姚小青确实有两把刷子。就是可惜了自己的原计划,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可以重头再来。 事实很快便给了贺兰答案。就在她忙于准备广交会相关事宜的时候,陈守峰抽空造访她的办公室,告诉她一个令她大感意外的消息。 “鼎誉国际要给咱们村老百姓补发总共二百万的股份补偿款,乡政府也发了公文,钱款马上就要到村委会的公账。” 贺兰想了又想,问道:“这是怕了?” 陈守峰对市里来了调查组的事也有耳闻,猜测道:“也许是查到了头上,不得不借鼎誉国际的嘴吐出来。” 贺兰:“那这笔钱是从何而来的呢?” 陈守峰:“连赢接连卖了四块地。” 贺兰眼中产生一些兴趣,“赔本买卖?” 陈守峰摇头,“赚的钱刚好用来堵二百万的窟窿。” 贺兰大为遗憾,感叹道:“好不甘心,只吐出来二百万怎么够?应该叫他们再赔利息才对。” 陈守峰也是这么想的,可惜他根基不稳,说的话乡里全当没听到。村里乡亲们知道有钱拿只顾着高兴,别的根本想不到去计较,于是利息的事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过后不甘心的贺兰叫来秦老二,问他交代的事办得怎么样了。秦老二急得直挠头,粗声粗气道:“我也着急,可是着急没用啊,高远达精的跟拔了毛的猴子一样,就是不上钩。” 贺兰:“先说说进行到哪一步了。” 当初高远达和陈雪华闹离婚,贺兰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命令秦老二找几个放漂的做局,把高远达勾到赌桌上去败一败家。 哪知高远达倒是上钩过几次,但丝毫没有成瘾的迹象。每次放漂的打电话叫他,他总是先推三阻四,然后再细细打听成员以及“保底”、“打飘”,所有条件全部合他心意他才会勉为其难出来玩几把。 放漂的做局讲究放上线钓大鱼,起初总要给些甜头尝尝,但在高远达身上这个甜头未免舍的有些太多。这孙子不贪多,赚够本儿扭头就走,绝不拖泥带水,放漂的想从他身上捞到钱且得下功夫。 贺兰也没想到高远达如此有“底线”,这么久了,他愣是还没进套。 秦老二说道:“主要他对象总跟在身边,一看赢得差不多了就叫他打住,他也听话,跟狗似的叫走就走。” 本来贺兰还想着不能叫高远达成瘾,不如干脆来一个仙人跳,狠狠讹他一笔。听到刘美玉陪他上赌桌,贺兰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如果刘美玉在的话仙人跳成功性肯定不高,还是算了,万一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但紧接着秦老二又说道:“他那个对象别看是个女的,还挺好色,看上场子里一个望风的了,三番五次勾搭人家小伙儿。” 贺兰颇感意外:“真的?” 秦老二:“那还能有假,那女的动不动穿的少露的多,见面就叫人家小哥,眉来眼去不害臊,动不动就往下扯胸罩。” 贺兰听得直翻白眼儿,“合着你也是瞎猜。” 秦老二不服:“你别不信啊,也就是人家小伙嫌她是老家雀儿,要不俩人早就钻小树林了。” 贺兰噗呲一笑,说道:“干他们这行的还会嫌人老?不是只要有钱就行么。” 还真就让她说对了,刘美玉看上的那个年轻小伙并非对她没有想法,只不过故意吊着她罢了。那之后没过多长时间,秦老二便向贺兰汇报实时进展,什么成了、处上了、高远达对象十分舍得给小伙花钱。 后来秦老二又告诉贺兰:高远达好像有所怀疑,最近都不怎么去场子里玩。 贺兰还在怀疑高远达到底是真发现还是假怀疑,村里就有消息传出来——高远达和刘美玉订婚了,打算年底完婚。 贺兰无比高兴,从听到两人准备结婚的消息起就在时刻盼望着。可惜后来听说高远达和刘美玉分手了,过一段时间听说两人复合,又过一段时间听说又分手了…… 贺兰真想问一问高远达,这顶绿帽子你到底是戴还是不戴?给个准话行吗? 第66章 广交会1 临近广交会召开的日子,贺兰和谢益清提前一个礼拜便来到汝辉位于广州的办事处与张松年汇合。为了这一次的广交会,贺兰抽调了厂里几名最优秀的业务员前来助阵,张松年手下也有近一半的业务员一同前往。 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即便贺兰准备再充分也难免百密一疏,临行前准备运输展会所需货物的时候她才发现火车皮空前紧张,不得已只好抽了一支运输队走陆路去往广州。 十月的华北炎热的天气已经远去,而广州却依旧如同身处蒸笼一般。刚出机舱贺兰便被迎面扑来的热浪热出了满头满脸的汗,入住宾馆之后便迫不及待去洗澡。 洗过澡她提着一袋雪糕去找张松年开会,谢益清提前一步到达,正苦着一张脸在喝张松年带来的凉茶。贺兰尝了一口,脸颊当即皱成了苦瓜样,说道:“还是吃雪糕,好歹是甜的。” 张松年笑呵呵道:“凉茶降火,广州这地方就得喝凉茶。” 贺兰叼着雪糕问他:“货到了吗?” “刚卸到库里。”张松年皱眉问道:“我看了下,怎么这回带来的货外包装不太一样?” 贺兰含糊不清地回答:“为了展会特意做的创意包装。” 九十年代末的生产力水平虽然已经大幅提高,但在贺兰眼中还是处于相对落后的水平。就拿辣条包装袋来说,她之前便想尝试使用略显高级的铝箔包装袋取代传统的聚丙烯材质塑料包装袋。可惜因为技术水平落后导致成本严重超标,所以这个计划一直未能落实。 不过在研究包装袋的过程中她也不是一无所获,为了凸显汝辉产品的高端,她将神仙肉和唐僧肉的普通塑料包装袋改为牛皮纸覆膜聚丙烯。重金聘请专业设计人员设计外包装图案,将牛皮纸略显古板的外观与受年轻人欢迎的各种时髦元素相结合,为高端产品线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外包装。 牛皮纸覆膜包装袋市面上只此一家,只要吃过一次,哪怕忘记了品名和品牌,但只要提起外包装是牛皮纸,无论大小经销商都能精准提供货品。所以即便神仙肉和唐僧肉定价比普通辣条贵一倍不止,但销量依然在节节攀升。 这次来广交会,贺兰一狠心又把铝箔包装袋重新拾了起来,下血本设计定制了一系列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包装袋,除了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也有在展会上大出风头的打算。 张松年评价道:“成本太高了,设计也……有些不伦不类。” 贺兰:“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至于设计,人家那叫前卫,搞艺术的人才懂。” 谢益清咬着雪糕看她一眼,心说这人又在撒谎不打草稿,什么前卫?当初贺兰把自己设计的包装袋初稿拿给广告公司的设计师,三个设计师看过后一起沉默,最后勉强能夸的也就只有前卫两个字。 贺兰的设计风格,设计师说是集科幻、未来、超现实主意于一体,确实会令产品显得上档次,可惜视觉上让人根本无法与食品尤其是零食联系到一起。 所以最后在设计师的努力下,初稿改了又改,最后总算与食品包装袋契合了一些,但一些谢益清怎么也看不懂的元素贺兰还是坚持保留了下来,据她自己说是用于展会的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的数量很是不少,足足有四千个,只等参展的那天依序在展位上进行排列组装。 很快便到了10月15号,广交会正式召开的日子。展会共分为三期,第一期机电产品,第二期轻工业产品,食品业与其他日常用品统称为生活日用,排在第三期。每一期展会的开展时间为五天,除去中间为参展商预留的布展时间,整个展会为期总计20天。 贺兰对轻工业没有太大的兴趣,对机电产品的兴趣可就大了。汝辉现在要钱有钱、要地有地,就缺先进生产线。 可惜参展的机电产品令她大失所望,绝大多数产品的技术水平与省机械厂持平,偶尔有一些技术先进的,稍稍了解便会发现不过是拿出来吸引投资的概念产品,距离贺兰的要求差之甚远。 逛到展会c区052展位时贺兰停下脚步,与守在展台前的工作人员大眼儿瞪小眼儿片刻,工作人员有些迟疑地问:“女士要看一看我们厂的压缩机吗?” 长五米宽三米的展位被这家压缩机厂布置成一个u字型,正中央的展柜上放着样品,四周满是图册与宣传页,三个工作人员一板一眼地坐在桌子后面,像等待老师提问的小学生一样拘束。 贺兰看的不是压缩机,她看的是展位,十二天后这个展位即将归汝辉所有,她是来提前踩点儿的。 纵观整个展会,像这家压缩机厂一样布置的展位数不胜数,绝大多数参展商都是采用室内设计的布置方式,中规中矩,毫无新意。 作为大陆地区最负盛名的进出口商品交易会,集全国各地顶尖产品于一身,广交会无疑会吸引全世界厂商的注意。但能将全世界的目光吸引过来是因为广交会的厚积薄发,而不是各个参展商的能力与产品。 所以贺兰始终坚持的布展理念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的就是吸引眼球,绝不循规蹈矩。她要把广交会吸引来的目光尽最大可能转化为自己的客流量,使汝辉的业务量大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贺兰为此次广交会特意定制了中国红系列产品包装袋,正面中国红,背面的红色深浅不一且毫无章法,即便是同一台机器先后生产的两个包装袋,其包装袋背面的红色也不是完全一样的。 等到第三期展会召开前的两天,二期闭展轮到三期参展商进场布置展位时,张松年按照贺兰的要求,派人抬进来二十个五十公分宽、两米高的定制铝合金脚手架。 脚手架组装后成为一面长五米、高四米的巨型幕墙。贺兰取出她早已准备好的四千个中国红包装袋,开始在幕墙正反两面按顺序粘贴。 这是一项细致活儿,除了她和谢益清没有第三个人能够看懂粘贴的顺序与整体外观之间的关系。两个人像之前在厂里排练过的那样,一边粘贴包装袋一边从两端逐渐向中心位置移动。 正在他们聚精会神的工夫,呼啦啦来了一群人指手画脚。谢益清移动梯子的时候露了一下真容,就这一下便被人看进了眼里。 “哥?贺厂长?怎么你们也在?” 是罗钊。 第67章 广交会2 谢益清下去与罗钊寒暄,贺兰坐在梯子上一边工作一边感叹人类物种的多样性。 自从罗钊打着给谢益清送手机的旗号借钱不成,最后又将手机拿走之后,眼下应该是这对同父异母兄弟的第二次见面。罗钊表现得如同亲兄弟一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寒暄几句后罗钊便把目光放在贺兰身上,忍不住开口道:“贺厂长,这种辛苦活还要你亲自动手吗?” 贺兰回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想怼他一句我乐意,看在谢益清的面子上临时改成了我喜欢。 罗钊一挽袖子,说道:“很有意思吗?那我也来帮忙试试。” 谢益清拦住他:“不用,都是有顺序的,你不懂。” 罗钊凑到他耳旁说道:“爸叫你跟江秘书打好关系,结果江秘书调动工作去了卫宁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爸生了好大一通气,说你靠不住,这才派我出面。” 谢益清心里一阵腻味,强忍不适道:“你来广交会难道不是为了参展?” “你还有脸问。”罗钊跟谢益清说话放肆惯了,怎么想就怎么说,“本来这次龙盛想申请两个展位的,可是上面不批,爸想让你走一走江秘书的路子,结果听别人提起才知道江秘书调去卫宁了。都是因为你,要不然龙盛也不会只有这么大点儿的展位。” 龙盛集团是做粮食加工起家的,从一家加工大米和面粉的小作坊一步步成长为省内数一数二的粮食加工企业,产品畅销华南华北。 这一次广交会龙盛集团也有展位,无论是面积还是位置都比汝辉要好上许多,结果在罗钊口中就变成了“只有这么大点儿”的差强人意,责任还是在他的身上。 如果是以前谢益清也许会沉默以对,但现在的他心中有了很多疑问和不甘,便不再如从前那样对罗钊予取予求。 他岔开话题道:“前天芳姨的忌日,你去祭拜了吗?” 罗钊回道:“去了,和爸一起去的。” 谢益清沉默片刻,又问:“芬姨呢?” 罗钊:“她没去,奶奶需要她照顾,不过祭拜用的香烛供品都是她准备的。” 谢益清闻言神色间起了些变化,深吸一口气又问:“真的?” 罗钊一脸不耐烦,“这有什么真的假的?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去祭拜芳姨?”谢益清盯着罗钊一眨不眨地问道。 罗钊叫他逼问得一愣,眼皮一翻道:“我亲妈还轮得到你提醒我?” 谢益清:“可是刚才我说错了,芳姨的忌日是下个礼拜,不是前天。” 罗钊顿了顿:“可能是我记错了,把去年记成了今年。” 谢益清:“你刚刚信誓旦旦地说芬姨准备了香烛供品。” 罗钊脸色几经变换,半晌脱口而出一句:“你记得这么清楚,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去她坟上祭拜,怎么,没脸见她?!” 谢益清的脸色又冷下几分,笃定般说道:“你从来没有去祭拜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果罗钊去过,不会看不见谢益清每年提前一天祭拜留下的供品。 一颗心像是落进了冰窟窿里,彻骨的寒冷漫上谢益清的四肢百骸,他望着罗钊难以置信道:“为什么?她是生你养你的亲生母亲,你为什么不去祭拜她?” 罗钊经常被罗英民用这样的目光注视,仿佛瞧不起,又仿佛倒胃口,却从来没有在谢益清的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瞧不起他,除了谢益清。谢益清不行,绝对不行,因为他欠他的,拿命都不能偿还,他凭什么瞧不起他? 罗钊的眼中怒气大盛,上前一步揪住谢益清的衣领,一字一句恶狠狠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根本就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从小到大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的人只有一个,她叫田淑芬。” “我又没害死田淑芳,我祭拜她干什么?只有你这种杀人凶手才会惦记被自己害死的人。”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罗钊终于将他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说了出来。 谢益清像是等待许久一样,深呼吸后长长叹出一口气,说道:“你其实知道的,对?芳姨不是我害死的。” 罗钊眼神一变,脸上的愤怒面具像是出现了道道裂痕,抓着谢益清衣领的手也不由得松了松。 颊边肌肉跳了跳,他沉声说道:“全世界都知道是你害我妈一尸两命,你现在说不是你害死的,谁信?我告诉你就是你害死了我妈和我妹妹,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完。” 永远也还不完,这句话谢益清从小听到大,从爷爷奶奶口中,从父亲口中,从各种相干不相干的人口中,这句话他不知道听过多少遍。 从以前的懵懂无知到后来的认命,谢益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默认了自己欠罗钊的永远也还不完,所以甘心对他予取予求。 可是偏偏在他已经认命的时候,贺兰告诉他芳姨的死应该是另有隐情,叫他不信的话可以试探一下罗钊,于是他就这样试了一下。 当一个人对某个问题避而不答,反而利用其他并不充分的证据试图论证问题本身就是谬误,那么足以证明这个人对问题的答案一清二楚,但也同时讳莫如深。 能够让罗钊讳莫如深的,也就只有芳姨死亡的真相了,谢益清想。 “罗钊,”谢益清掰开罗钊的手指,将衣领夺回来,寒潭一样的目光投射到罗钊的面孔上,“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为什么总是觉得我欠你的,不是因为我真的欠你,而是有人让你这么认为。” “你和我一样,都是被人利用的傻瓜。” 谢益清的表情透露出一丝怜悯,不知道是怜悯自己还是在怜悯罗钊。 “我不是,你这个疯子生的杂种才是。”面对谢益清,罗钊露出一抹轻松却残忍的笑容,“虽然我妈死了,但她曾经被爸真心喜欢过,而你那个疯……” 轰的一下,谢益清毫无预兆地提起拳头,准确无误地砸在了罗钊的脸颊上。 “你给我闭嘴!” 第68章 广交会3 现场乱做一团,龙盛集团的工作人员与汝辉的员工纷纷上前制止兄弟二人互殴,阻止的方式不约而同选择了拉偏架。 龙盛布展的工作人员比较多,但明显没有主心骨,有人忙着保护自家太子爷,有人义愤填膺直接奔着谢益清就去了。 贺兰手里提一根铝合金方管,凌空横扫下去面前瞬间空出大片地方,如同一座山一样站在谢益清面前,她横眉冷对那几个龙盛的刺儿头,说道:“人家亲兄弟谈家务事,就算谈崩了那也是人家自己的家事,你们出来凑什么热闹?嫌工作太稳定了是?” 几个刺儿头是龙盛集团在广州的工作人员,对大老板的家事一无所知,听贺兰一语道破后纷纷扭头向总部来人请教。一个四十多岁满脸心疼搂着罗钊肩膀的中年男人扭头朝谢益清喊道:“小钧,你怎么能对你弟弟下这么重的手?你对得起被你害死的他亲妈和亲妹妹吗?!” 人群一阵哗然,贺兰正想跟他争辩,就听身后谢益清说道:“芳姨究竟是谁害死的你心里有数,以后你们姓田的和姓罗的再给我泼脏水,就别怪我不客气。” 中年男人闻言微愣,嘴唇翕动几下,色厉内荏道:“好好好,翅膀硬了就不认自己闯下的祸了,你就不怕小钊他妈夜里去找你要说法!”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芳姨能来找我。”谢益清迈步走到中年男人身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这样我就能亲口问一问她,害死她的究竟是她狼心狗肺的兄弟姐妹,还是她的枕边人,或者谁都有份。” 中年男人的脸色霎时一变,勉强镇定住心神后说道:“随便你怎么狡辩,我这就带小钊去看伤,他要是缺一根汗毛我们田家跟你拼命!” 说话的工夫罗钊的左脸便肿起老高,他强撑气势,对谢益清放下狠话:“这事儿没完。” 呼啦啦人群散开,龙盛集团的人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都别愣着了,该干嘛干嘛去。”贺兰指挥完自家看热闹正在兴头上的员工,回身拍了谢益清一掌,笑嘻嘻道:“行啊大外甥,腰板儿总算挺起来了。” 谢益清一声闷哼,捂着被贺兰拍过的地方轻揉,讷讷道:“不是你教我的吗?” 贺兰:“我是教过你使诈,但我可没教你动手打人。” 谢益清沉默片刻,道:“没忍住。” 罗钊对早逝的亲生母亲没有任何感情谢益清可以理解,毕竟那个时候他才三四岁,不记得很正常。他不去祭拜田淑芳谢益清也可以为他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他万万不该在言语间去攀扯金香玉。 金香玉的确疯过,但得病难道是她自己愿意的吗?即便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在谢益清的记忆里,她始终是那个站在樱桃树下踮起脚尖为自己摘樱桃吃的年轻貌美的妈妈。 谁都不可以在他的面前对他的妈妈指手画脚。 这些话谢益清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贺兰也能猜出其中八成。早在得知金香玉爱吃小樱桃,而谢益清多年来先后种死过不知多少棵樱桃树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对母子心中还是挂念对方的,只可惜天意弄人。 旁边展位用推车推过来一部大块头电脑显示器,工作人员满脸自豪地说:“最新款奔腾2处理器,刚买的。” 贺兰一眼看见就开始走神儿,“回去咱们也买电脑安宽带?紧跟时代脚步。” 谢益清知道她和金香玉一直有联系,有时打电话,大部分时间是通过短信。现在她要买电脑,谢益清的第一反应便是她为了更方便与金香玉聊天。 不过电脑他知道,“宽带是什么?” 贺兰张口结舌好半晌,快速在脑海中寻找宽带在这个时代的专用名词,可惜她对这方面的知识知之甚少,到最后也没能想到准确的词来替代,只好问道:“就是能让电脑连上互联网的那个线路,不叫宽带吗?” 谢益清:“电脑连接电话线以后通过拨号能够登陆因特网,互联网又是什么?” 怎么越找补漏洞反而越多?贺兰一脸讪讪,小心翼翼回道:“这样啊,那可能是我把新闻记混了。” 经她这样一番胡扯,谢益清胸中那股郁气竟不知不觉消失了个干净。除了肩膀和手臂某些部位残留的痛意还在提醒他刚刚经历了什么以外,他的心中竟没有丝毫悔意。 不后悔是好事,谢益清想。 贺兰用一只手掌在他面前挥了又挥,说道:“hello,醒着吗?身体没问题的话,不然先把后面的幕墙布置完?”她知道这样说可能有些不近人情,但是现在能用来转移谢益清注意力的也就只有工作了。 “醒了,早就该醒了。”谢益清意有所指地回道,随后他转了转肩膀,率先往自家展位走去:“走,收工早的话今天我想去吃白斩鸡。” 贺兰:“清汤寡水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去吃隆江猪脚饭。” 最后两个人找到一家卖白斩鸡的猪脚饭铺子,点了两份猪脚饭,一碟白斩鸡一碟清炒菜心。贺兰起初死活瞧不上骨头带着血丝的白斩鸡,后来禁不住谢益清一再劝说尝了一口,之后大半碟白斩鸡全进了她的肚子。 当天晚上所有人早早睡下,准备迎接第二天正式开展。 然而第二天一见面贺兰就发现谢益清的走路姿势有些别扭,身上还隐隐约约有一股红花油的味道。 “伤到了?严重不严重?严重的话抓紧去医院,今天展会你不要去了。” 谢益清急忙摇头,“不严重,早起去前面跌打馆看了一下,普通的肌肉拉伤而已,擦了药酒很快就会好。” 贺兰不信,昨天罗钊可没惜力,要不然她也不会带人拉偏架,“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比较好,万一骨折就麻烦了。” 谢益清:“没事,宾馆前台说那家跌打馆的老师傅有几十年的经验,把我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确认没有伤筋动骨。” 贺兰点点头,放下心来,“那就好,那你今天也什么都不要干,能坐着就别站着。” 她的愿望是好的,可惜事与愿违。展会刚刚开门,客人还没有进场的时候,罗倩先来了。 脖子上挂着参展商的工作证,罗倩气势汹汹朝谢益清冲过去。等到谢益清发现时罗倩已经猝不及防到了他的身前,高扬起巴掌用力朝他的脸颊甩了下去。 啪啪两声相继响起的巴掌声让四周顿时一静。 罗倩捂着脸颊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站在谢益清身旁、刚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了她一巴掌的贺兰,“你敢打我?!” 贺兰双手叉腰,皮笑肉不笑道:“打你就打你,难道还要挑日子吗?” 第69章 广交会4 展会的安保工作相当到位,不消一会儿的工夫民警便与昨天那位姓田的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赶了过来。 民警:“怎么回事?展会重地严禁寻衅滋事!” 田姓男人:“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兄妹俩闹矛盾说开就好了,绝对不是寻衅滋事。”话毕他朝满脸委屈的罗倩连连使眼色,又对谢益清说道:“小钧你还不快跟警察同志解释一下。” 谢益清开不了口。贺兰一手攀在他肩膀上掐住他的后脖颈,一手拿纸巾牢牢捂住他的嘴,哭天抢地道:“这个女同志二话不说上来就打我的人!都给我们嘴角打破了!报警!警察同志我要报警!” 不管姓田的中年男人怎么从中打岔,贺兰始终只有一句话:“她寻衅滋事打人在先,我要报警抓她!” 罗倩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喊道:“别忘了你还打了我一巴掌,警察叔叔我也要报警抓她!” 贺兰:“废话!你不打我的人我能打你吗?我这叫自卫!” 广交会开了四十多年,每年两届,民警还是头一次在这种场合下处理家务事。为了防止她们继续聒噪下去丢国家的脸面,民警虎着脸说道:“一个都不能少,全部给我带走!” 贺兰一听要去派出所瞬间蔫儿了,她走了那她精心设计、布置的展台怎么办?展会怎么办?好不容易得来的参展机会,难道要因为罗倩这个程咬金临门一脚的时候功亏一篑? 这时谢益清轻轻挣脱她的束缚,对民警说道:“的确是误会,我们的确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罗倩此时也在田姓中年男人的劝说下知道了一些轻重,在民警询问她的时候不情不愿地回了一个嗯字。 民警一通说教后走了,罗倩也被田姓中年男人带回了自己家展位,不过她显然咽不下这口气。 自从回去之后罗倩就时不时满脸忿恨地盯着汝辉的展位瞧,赶上贺兰看过去她还会朝贺兰竖中指,被贺兰竖回去就双倍竖回来。 实在太幼稚了,贺兰懒得跟她纠缠,太掉价,两次之后再不理她,专心打理自家展位。 汝辉的展位不算特别好,在通道的末尾,身后隔着一条通道的宽度就是卫生间。但也不算很差,因为一侧没有邻居,所以能够给包装袋幕墙最大的展示空间。 总览整个会场,像汝辉这样将展位设计成开放式的参展商屈指可数。而在屈指可数的开放式展位当中,能够做到展位可移动、可多面展示的仅此一家。 二十个长方形的铝合金脚手架固定在一起后,底部正中央用一根竖轴固定在展位地面上,两侧不与地面直接接触,而是安装了十个万向滑轮。这样一来四千个包装袋组成的双面幕墙就能够以竖轴为中心,随时随地向四面八方不同方向的客人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风采。 包装袋粘贴在木板拼接而成的幕墙上,幕墙固定在脚手架上,随着脚手架的移动,包装袋幕墙在光线下会呈现出海浪一般的红色曲线。 而当脚手架停止移动,放置在幕墙一侧的强力鼓风机启动,将粘贴在幕墙上的辣条包装袋从正面吹向背面时,观众就会发现,整面幕墙的包装袋就像活过来一样,开始有序地浮现出汝辉的商标。 和蔼可亲的老人头像以及头像下方的汝辉两个字在众目睽睽之下纤毫毕现。 而当鼓风机停止工作,整面幕墙的包装袋又从背面回归到正面,几乎是眨眼之间,和蔼的老人头像便重新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由无数巴掌大小的包装袋组成的巨型辣条包装袋。 每一个字,每一处线条,都是贺兰在广告公司夜以继日与设计师一起研究试验出来的,单单试验过程中浪费的包装袋便数以万计。 事实证明汝辉的钱财和心血没有白费,最终的成品呈现出的效果就像贺兰期望的那样,令无数人惊艳与赞不绝口。 许多参会人员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便被那面巨型包装袋幕墙吸引目光,一路沿着通道走到底部,来到展位前一窥究竟。 吸引客户的目光只是参展商应该做到的第一步,接下来如何将这些被吸引来的目光转化为留存率才是重中之重。 为了让自家产品能够符合众多人群的口味,贺兰将还未正式上市销售的、为西南地区研制的重口味辣条也带了来,一同带来的还有汝辉针对全国各地区对辣度的适应程度不同而分门别类开发的数十种新口味辣条。 云贵川地区的变态辣,西北地区的香辣,江南地区的原味,以及东北地区的酸甜口味辣条,只要客户需要,就没有汝辉拿不出来的对应口味。 最先发现汝辉这块瑰宝的是位贵州老哥,老哥是来“扫货”的,逐一到展位前询问有没有试吃,有就拿上,没有就继续下一家。 贺兰见他手里提着满满两袋试吃品,猜测此人应该常来参展。但她没有像别的商家那样将名片和试吃品交给这位老哥,而是直接撕开一袋变态辣辣条,怼到老哥面前说道:“尝尝,觉得好吃给你多拿点。” 贵州老哥也不客气,低头就着贺兰的手叼了一根辣条进嘴。辣条刚一入嘴他就睁大了双眼,将手中两袋试吃品放在脚下,接过剩下的辣条对贺兰说道:“你这个产品味道足的很嘛。” 贺兰笑问:“够辣?” 贵州老哥边吃边答:“够辣,但还不算特别辣,有没有更辣的?” 贺兰回身又拿了一包给他,说道:“这个是比变态辣还要辣一点的产品,尝尝看。” 老哥一口下去直接眼冒金星,鼻头当场渗出汗水。贺兰递给他早就准备好的牛奶,笑着叮嘱:“含着不要咽,待会儿就好了。” 老哥没要牛奶,夸张地吐着舌头对贺兰说道:“我算是能吃辣的,你这个产品辣成这样在这里绝对不得行。” 贺兰收回手,不以为意地笑笑,正打算转身去招待别的顾客,贵州老哥忽然又说道:“不过我们贵州人能吃辣,你这个产品在我们那里应该受欢迎,你们贵州经销商电话有没有的?给我一个。” 贺兰随手递给老哥一份宣传页,指着上面自己的电话说道:“经销商暂时还没有,正准备招商,老哥有没有意向?” 第70章 广交会5 招待完看起来十分有合作意向的贵州老哥,汝辉的展位又迎来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妻。丈夫听汝辉员工讲解产品内容时,妻子在展台前参观,不过有一点比较奇怪,她拒绝了工作人员的试吃邀请。 贺兰看她站立时总是双手轻托后腰,走路时又习惯将右手放在小腹前方,虽然还看不太出来身形,但她猜测这位妻子应该是怀孕了。 展位前人满为患,准备的靠背椅和塑料凳早已被占据一空,贺兰转头看见正在一旁拖地的清洁工阿姨,便上前道:“劳驾,我记得您那里有凳子来着,借我或者卖我一个行吗?” 清洁工阿姨于是将一个塑料方凳擦得干干净净借给了贺兰。 贺兰提着方凳走上前,笑着对那位年轻女人说道:“怀孕很辛苦?坐下来休息一下。” 女人略显欣喜,坐下后问贺兰:“你是怎么知道的?” “新手妈妈总是对第一胎格外小心,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贺兰笑着答道,顺手撕开一包辣条自己吃了起来,“刚刚看你没有要试吃,是不是怕对孩子不好?” 女人赧然捋了一下鬓边碎发,回道:“主要是怕害口,万一吐出来就不好了。” 贺兰随手递过去一包辣条,大方道:“没关系,你吃,吐了算我的。”说完她从展柜里面扯出来一个塑料袋,迎风一抖展开,示意坐在对面的女人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丈夫无暇照顾自己,女人闻着从贺兰手中散发出来的零食香气又实在嘴馋,于是从善如流地打开一包试吃装。 她打开的是一包微辣的麻婆豆腐口味的神仙肉,切成拇指长的辣条段儿甫一入口,微麻微辣的滋味便迅速在口腔中蔓延,刺激味蕾分泌口水。 不小心呛了一下,年轻的孕妇随即捧着辣条袋子静待片刻,待发现熟悉的恶心反胃的感觉没有上涌,她一脸意外的对贺兰说道:“这个我能吃,还有没有更辣一点的?” 贺兰从展台上拿出一张纸板,指着上面的辣度显示条问道:“你刚刚吃的那袋辣度大概是两颗星,你觉得自己能承受几颗星的辣度?” 展位前的汝辉工作人员人手一张印有辣度显示条的纸板,耐心细致的向参观人群讲解着各个产品的辣度。耳边不断有人提到三星四星,年轻的孕妇胃口大开,张口便要了五星。 贺兰给了她一包云贵川地区的特供产品,嘱咐她先试吃一小口,觉得能接受再大口吃。年轻的孕妇并没有听取她的建议,一整根辣条入口直呼痛快、好吃。 可能是赞美的声音有些大,她的爱人转过身来,一脸诧异地望向她:“你不吐了?” 孕妇举起手中的包装袋,回道:“不吐了,这个我能吃,你也尝尝。” 男人低头尝了一根辣条,瞬间便被辣成苦瓜脸,“这么辣你是怎么吃得下去的?不过味道确实不错,是大豆制品?” 贺兰急忙抽出宣传页递给男人,微笑道:“大豆和面粉制品我们都有,您爱人吃的这个确实是大豆蛋白经过膨化后制作的,没有任何人工添加剂和色素,对身体绝对无碍。” 即便这个时代对食品添加剂和色素的认知还不够深刻,汝辉依然在展位的显着位置郑重标明旗下产品不含任何添加剂和人工色素,是百分百纯天然的食品。 这一点非常容易被参观者忽略,但对于即将成为新手父母的这对年轻人来说却正中下怀。 即将为人父的年轻男人站起身用力拂了一把茂密的头发,问贺兰:“你们能办理清真标识吗?” 贺兰想都不想便回道:“可以办。”路培强和路小妹都是少数民族,办这个应该驾轻就熟。 “这是我的名片。”男人双手将名片递到贺兰手中,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办理成功给我打电话,我觉得你们的产品在中东应该会比较受欢迎。” 贺兰不由得怔住,中东?汝辉在国内连西南地区那块硬骨头都没啃下来,这就要出口中东了? 说实话,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在这次广交会上成交出口订单,但她始终觉得最先成交的怎么也应该是日本韩国新加坡之类的东亚国家,毕竟大家文化背景相似,口味也大同小异。 万万没想到汝辉的第一个出口目的地居然会是中东。 接下来陆续出场,并对汝辉的产品明确表示出采购意向的,还有泰国、菲律宾、美国和加拿大,不过正式下单的绝大多数还是国内经销商。 贺兰刚刚还在感叹西南地区是块硬骨头,陈雪华久啃不下,继那位主动愿做经销商的贵州老哥后,又出现了一位出手就是五十万元订单、来自湖北的一家国企。 湖北国企出面负责采购的是一位姓李的先生,年纪大约五十出头,略有秃顶,言谈间会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官”气。在与贺兰谈判采购价时他全程掌握节奏,松紧有度,一看便知是老采购人了。 李先生说:“我干了一辈子采购,对你们这些生产商的滑头再熟悉不过,你不要跟我耍花腔,只需要告诉我,我的价格你能不能接受?” 贺兰:“我一个人决定不了,需要跟厂里其他负责人商议一下。” 李先生:“那你尽快商议,我明天再来。” 坦白说这位张先生的采购价看似低廉,但在数量足够多的前提下汝辉还是有一定利润空间的,不过是少赚一点而已,对提高市场占有率还是有很大帮助的。 但贺兰就是觉得他急吼吼当场就要签合同的行为有些莫名的令她不舒服,具体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舒服,总之就是第六感告诉她不如等一等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展会的第二天。 第二天汝辉所有人员早早来到展馆前等待提前入场,信心百倍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征程。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面光秃秃的铝合金脚手架。 万众瞩目的包装袋幕墙不翼而飞了。 第71章 广交会6 幕墙是用螺丝将一块块木板固定在脚手架上拼接而成的,制作简单,拆卸也极为容易。展位上散落着许多细小的螺丝,贺兰面无表情捡起一个在手中掂量。 在她身后,所有员工全部鸦雀无声,在众多展位的观望下等待命令。 贺兰回头,指尖捻着那枚螺丝,淡笑对员工们说道:“看见了,这就是有备无患的好处,启动应急方案。” 十多名员工迅速分为两队,一队取出工具迅速开始拆卸展柜,另外一队打开随身携带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若干块喷绘布、射钉枪,以及备用的万向滑轮和灯带。 即便贺兰对自己的包装袋幕墙宣传方案信心百倍,但卫宁距离广州实在是太远了,路上以及实际当中不可控因素太多,所以在包装袋幕墙的方案彻底落实后,贺兰又拜托广告公司设计了一版更加简单快捷的宣传方案。 首先将包装袋幕墙的正反两面图案一比一在网格布上进行喷绘,然后平均裁切成适合携带的长方形布块,需要的时候按照顺序拼接粘贴,最后固定在幕墙或是脚手架上。 展馆中绝大多数的展位都是如此布置的,贺兰嫌不够亮眼,于是又追加了一条霓虹灯带。 这次来参展,汝辉自带了六个展柜,此时贺兰和员工一起将展柜拆卸开来,其中一块桌板翻过来,背面便是印有汝辉商标的长方形广告牌,将广告牌固定在脚手架顶端,四周用灯带缠绕固定,灯亮时依旧能让汝辉在众多展位当中脱颖而出。 其他展柜被一一拆卸为同等大小的长方形木板,两块木板之间相距四十公分的宽度逐一用螺丝在脚手架上固定,最后再将喷绘布绷紧,用射钉枪固定在木板上,又一面巨型汝辉广告牌完美诞生。 虽然与昨天生动形象的动态广告牌相比略显死板,但这已经是眼下能做到的极致了。 忙碌的汝辉员工没有注意,不远处一行人已经驻足观望许久,直到广告牌初见雏形,当中才有人恍然出声。 “那个带队的女孩子是谁?临危不乱,身先士卒,有大将之风。” “汝辉食品厂的厂长贺兰。” “哦?原来她就是贺兰。” 距离八点钟展会开展还有一刻钟的时候,昨天的清洁工阿姨犹犹豫豫走过来,手中拿着一叠红色包装袋对贺兰说道:“后面的垃圾箱里扔着许多包装袋,你们不要了吗?” 贺兰低头看去,正是她们丢失的包装袋,上面的不干胶还有粘性。她笑了笑,说道:“不要了,我们今天换了新的广告牌。” 昨天贺兰跟清洁工阿姨借凳子给孕妇坐,还回去的时候给钱阿姨不要,于是她顺手装了一大袋试吃品给人家。阿姨对这个雷厉风行的姑娘印象不错,所以发现情况立刻前来报信。 “原来是换了新的,我还以为你们被坑掉了。”阿姨尴尬得无所适从。 贺兰笑着安慰她:“还是要谢谢您,展会结束如果我们有没送完的试吃品我都打包给您拿上。” 阿姨立刻眉开眼笑道:“好的呀,你们那个辣条切碎以后炒饭香得很,我孙子一顿能吃一大盘。”话音刚落她又想到些什么,在贺兰耳边悄声说道:“我看你是第一次来参会,提醒你一下,这里面有人专门做合同诈骗的,你一定要把条款看看清。” 贺兰心头一动,真诚向阿姨道谢。 第二天的展会相比起第一天要活泛许多,许多企业不再拘泥于自己展位的方寸之间,开始安排工作人员四处发传单和赠品,因此会场里看上去要比昨天热闹许多。 贺兰看一眼别人家的工作人员便瞄一眼谢益清,看一眼便瞄一眼,把谢益清瞄得寒毛直竖,问道:“你有事?” 贺兰长叹一声:“唉,早知道这样,昨天我就该花大价钱给你买一身西装。” 最好是燕尾服配高礼帽那种,可能的话再给他戴一副单边眼镜,来人他就脱帽致意,然后送上一份试吃品和宣传单页。她敢打包票谢益清都不用走出去,站在原地会场里的女性就会蜂拥过来他面前排队。 美貌是第一生产力嘛,那个场面绝对会造成轰动,可惜呀可惜。 为了避免三十多度的天气被扮做木偶,谢益清抱起一摞宣传单页就走了。 几乎是他刚刚走开,昨天那位李先生便现身了。 一露面他便问贺兰:“你们考虑的怎么样?可以的话现在就签合同,今天下午我就要上飞机。” 贺兰笑道:“贵人事忙,理解,不过我们厂想先看一下合同。” 李先生一边打开手提包一边说道:“好麻烦,你看过不就好了,你们厂的人怎么看?” 贺兰:“可以给他们发传真件。” 合同拿到手,贺兰低头认真去看。李先生在她旁边,像是怕她看不懂一样,时不时伸手在合同单页上指指点点,向贺兰讲解一些有的没的。 翻到后面某一页时,他的手悬停在合同纸张的下方,指着某项条款说道:“你看,这个条款我敢打包票你在别的地方绝对没有看到过,这是只有我们国企才能提供的条件,不要以为我只会压价,其他方面我也考虑到了的。” 贺兰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没看出那项条款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对买卖双方的一点约束罢了,具体实施过程中有一定难度。 但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沿着李先生下压的掌根部位,看向合同单页的最底部。那里用一行蝇头小字注明合同所属单位及生效日期等事项。 而在生效日期后面则紧跟一行稍不注意便会忽略过去的字,具体内容是:运输方由甲方指定的某某运输公司负责。 一个刻意设下的合同陷阱,一旦双方签订合同,乙方送货到位,甲方便会以“未使用指定运输方”为由拒付货款或尾款。 不算很高明的诈骗方式,端看签合同的人是否细心罢了。贺兰还真不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这次还要多亏刚刚的清洁工阿姨提醒。 就在李先生左一句右一句试图扰乱贺兰的思绪和视线时,罗倩带人发传单从汝辉的展位前路过,明目张胆的发出一声嘲笑:“显摆呀,今天怎么不接着显摆了?” 贺兰灵机一动,将合同原件拍在张先生手上,一根手指指着罗倩的背影对他说道:“您不如去问一问他们厂?我觉得他们应该更符合您对运输方面的要求。” 她将话里的重音落在运输方面四个字上,张先生一听即明这单诈骗失败,于是也不再纠缠,干脆收起合同就走。 贺兰在他身后强调:“张先生我刚刚说的是真的,您不妨去龙盛的展位上瞧一瞧看一看。” 不知道这位张先生会不会去,但贺兰真心希望他去,并祝他成功。 第72章 广交会7 展会第二天的收获比起第一天有过之无不及,贺兰一高兴,下了班拉着谢益清便去逛西装店。 可惜广州现在还不像二十多年后那样发达与开放,燕尾服无处可寻,定制需要的时间又太长,所以最后贺兰只能勉强买下一身红豆牌西服。 店里提供量体裁衣服务,贺兰站在谢益清身后,双手将他身上的西服上衣掐出两处褶皱,对裁缝师傅说道:“这里收腰,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一定要贴身。” 戴眼镜的裁缝师傅说着十分不标准的普通话:“男人哪里能穿贴身衣服的。” 贺兰:“马甲难道不贴身?” 裁缝师傅:“……” 贺兰:“就照马甲那样改。” 谢益清像个多动症一样,在贺兰手里动来动去,贺兰在背后瞪他一眼,道:“五毛钱买你老实一会儿。” 谢益清实在忍不住,扭头央求道:“你碰我痒痒肉了。” 贺兰玩心大起,“你还有痒痒肉?” 谢益清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要使坏,急忙脱离她的掌控,尴尬地看了看四周人群,说道:“别闹,这么多人看着呢。” 贺兰笑:“那没人的时候能让我看看你的痒痒肉吗?” 谢益清:“不能。” 贺兰顺势在他后腰狠掐一把,恶狠狠道:“惯的你!敢跟长辈吆五喝六。” 单边眼镜更不好找,最后只能将就买一副平光金丝眼镜。 大热的天贺兰让谢益清穿戴整齐,把所有人都叫来参观。惹得女人们惊叫连连,男人则幸灾乐祸。 张松年用对自己孙子说话的语气说道:“哎呦,小谢明天要艳惊四方了,就是要辛苦一些。” 能不辛苦么,展馆那么大,冷气开到最大也不是很充足,温度只比室外低那么两三度,穿这一身行头有他受的。 谢益清面无表情道:“尽力满足厂长的要求。” 汝辉内部有一句从陈进峰口中流传出来的俗语:厂长的要求要尽力满足。这里的厂长特指贺兰,其他两位基本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只有贺兰,要求又多又天马行空,偏偏陈进峰对她唯命是从。 如愿以偿向大家展示完自己的手办,贺兰心满意足打算睡觉。洗漱完忽然想起提醒谢益清把西装挂起来,于是她去敲隔壁的房门。 过了好一会儿,谢益清才姗姗来迟地开门,等在门外的贺兰不耐烦道:“金屋藏娇怕被人发现?” 谢益清拢了拢身上的睡袍,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没有,在擦药酒。” 贺兰噎了一下,不好意思说抱歉,便说:“我看一下伤情。” 谢益清站在门口不动,尴尬道:“这样……不太好。” 贺兰朝他翻白眼儿,“大外甥,别忘了我是你小姨。” 谢益清在心中叹气,知道自己犟不过她,只好顺她的心意,浅露一只肩膀给她瞧。 小白脸儿不止脸白,身上更白,细皮嫩肉像上好白瓷一样。可惜这白瓷现在有了瑕疵,青的紫的一块接着一块。 贺兰一着急直接将他的浴袍扯开,只见这人胸前腰侧遍布青紫痕迹,翻过去一看后背正中央老大一块脚印型乌黑的淤痕。 贺兰张口结舌好一会儿,直到谢益清默默将浴袍穿好,她才能重新发声:“这么严重怎么不跟我说?” “看起来吓人而已,不是很严重。” “不严重你擦什么药酒?” “已经好多了,不擦也是浪费。” 贺兰不听他的狡辩,迅速伸出手指在他胸口的青紫上面戳了一下,谢益清条件反射般嘶了一声。 贺兰朝他伸手,“药酒拿来,我帮你擦。”否则后背正中央他一个人怎么擦?怪不得比其他地方看上去要严重。 谢益清不敢不从,乖乖将药酒奉上,乖乖转身过去让擦,一声都不吭。 贺兰用两辈子都没有过的耐心仔细对待那片乌黑的淤痕,怕动作轻了揉不开淤血,更怕重了会让谢益清感到疼。 即便如此擦完药酒谢益清的额头还是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沉默又可怜的模样让贺兰的心揪成一团。 瞥眼看见挂在门旁的西服套装,贺兰走进去拿在手里,一边朝外走一边说道:“明天你别去了,就待在宾馆养伤。” 第二天谢益清还是去了会场,偷偷摸摸来到展位,趁贺兰不注意拿起一摞宣传单页就走。 第三期展会已经进入后半程,入场的客流量明显减少,但各地区的boss级别人物纷纷开始登场。 贺兰正幸灾乐祸地瞧别的企业被领导关怀备至,一扭头就看见一群人逐渐向自己靠近。 人群中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个身穿白衬衣黑西裤,步履沉稳的中年男人,年纪大约三四十岁左右,方正的国字脸,硬挺的两道浓眉,眉宇间不怒自威。 不知道为什么,贺兰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刚一来到汝辉的展位前,他便负手而立,微笑道:“我来看看敢跟商务部要邀请函的厂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卫宁市工商局的赵局长越众而出,正准备笑着做介绍,只见那人微一转身,朝身后说道:“江秘书不介绍一下吗?” 隔着一段距离,贺兰清晰地看见人群中江仕春明显怔了一下,像是始料未及,又像是莫名有些紧张。 怕他行差踏错,贺兰主动开口道:“您好,我叫贺兰,是汝辉食品公司的厂长,是我亲手给商务部写的申请信。” 那人看了看贺兰身后高大的、正在缓慢旋转的广告牌,笑道:“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江仕春此时走到人前,站在那人与贺兰中间,沉声说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商务部对外贸易中心的江长春江处长。” 贺兰的脑子里轰的炸开一朵烟花,难以置信又强自镇定地看了江仕春一眼。 江长春?江仕春?亲兄弟? 然而情势由不得她多想,贺兰伸出手去与江长春相握,真心实意道:“江处长您好,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我总觉得您面善。” 一句在旁人听来再虚假没有的客套,却让江长春微微一笑,回道:“贺厂长好记性,四年前我曾经到卫宁市工商局走访,在赵局长的办公室里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卫宁市工商局,赵局长的办公室,贺兰瞬间便想了起来。她一脸惊喜地说:“我就说嘛,原来是您。” 江长春脸上笑意更盛,说道:“早知道日后会跟贺厂长颇有渊源,当初就应该留下联系方式的。” 身后的一众领导发出心领神会的笑声,目光游移在江仕春和贺兰之间。 贺兰抬眼望去,只见江仕春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第73章 广交会8 工作面前,贺兰向来顾不上儿女情长,大boss驾到,她理应抓住一切机会为汝辉摇旗呐喊。 从始至终她一直落落大方地面对一众领导,对自家的品牌和产品侃侃而谈,控场能力驾轻就熟。 辖区的企业受领导重视自己面上也有光,工商局赵局长站出来调侃道:“贺厂长以前怕不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口才不是一般的好。” “哪里哪里,您过奖了,主要是我们汝辉的产品好,我的口才倒是其次。”说着贺兰拿起试吃品便开始分发,戏谑道:“为免大家觉得我在贺婆卖瓜,这些试吃品请大家品鉴一下。” 汝辉员工上前帮忙,贺兰趁人多眼杂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往江仕春手里塞了几包糖醋里脊口味的辣条。 像这种公干场合领导们一般都很矜持,不要说品鉴,就是亲手接过的时候都不多。然而站在最前方的江处长伸手接了,其他人便也不能不接。 江处长仔细看了看包装,笑道:“汝辉果然不走寻常路,糖醋里脊口味的零食我闻所未闻。东西我收下了,好不好吃回头我托江秘书转告你。” 贺兰急忙顺杆儿爬,“这是汝辉的荣幸,我们期待您的品评。” 领导们刚走,张松年便难掩激动的对贺兰说道:“这回稳了,对外贸易中心是广交会的主要领导部门,有这位江处长张目,我们的销量一定再创新高。” 事实如同张松年预料的那样,领导们走后贺兰发名片发到手软。她人还未回到厂里,已经确认无误签订的销售合同总额就已经高达五百多万,并且还在不停地上涨。 除了暴涨的国内订单,人情往来方面贺兰也成了红极一时的新星。相关不相关的企业纷纷跑来与她结识,有的甚至拐弯抹角也要与她攀交情。 这种事虽然让人腻味,但对汝辉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比如说主动找上门来的粮食企业负责人,其中有好几位令贺兰的眼睛一亮又一亮。 这些日后在国内粮食加工行业举足轻重的明星企业眼下刚刚脱离起步阶段,能力稍显不足,但野心却已昭然若揭。 其中一位直言不讳道:“我知道汝辉生产所需的面粉肯定是龙盛集团生产的,但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也许以后大家有机会坐下来谈合作呢?” 一语中的,直接戳中贺兰的小心思。汝辉用的面粉的确是龙盛生产的,且还是光明厂时期贺兰亲自去龙盛总部洽谈的合同。当时的她初出茅庐,只知道龙盛面粉在华北地区久负盛名,于是便冲着名声去了。 她哪里知道后面自己会与龙盛集团的创始人一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前两天谢益清跟罗钊肉搏一场,罗倩后来又被自己甩了一耳光,结下的梁子可谓结结实实,否则汝辉的广告牌也不会莫名其妙消失。 基于防备心理,贺兰在广告牌消失的当天便决定要更换面粉供货商。在他看来姓罗的一家人脑子都有问题,保不齐哪天一根弦没搭对就要把私人恩怨放到公事上,拿汝辉来撒气。所以与其到时候被下绊子兵荒马乱去找新的供货商,还不如从现在就开始着手安排。 那位负责人见贺兰好像真的有意向,便主动提出可以让大老板与贺兰见面。贺兰望了望粮食加工企业扎堆的那条通道,微微一笑道:“哪有前辈来见后辈的道理,稍等我把手头事情安排一下,待会儿我过去咱们面谈。” 她说的可不是客套话,说去就真的去了。一条通道从头逛到尾,再从尾逛到头,除了被贺兰刻意忽略的龙盛展位,其他较大的粮食加工企业她都进去与人谈了谈。 且交谈中她也毫不避讳地直言相告,汝辉从前使用的是龙盛牌面粉,现在打算换新的供货商,且需求量要翻一倍不止。 开展前龙盛和汝辉两方人马大动干戈的事许多人都有所耳闻,但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两方人马还是甲乙双方的关系。待听说汝辉要换供货商,就有人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龙盛吃错药了?放自家二世祖来展会欺负老主顾,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华北地区粮食加工企业的老大哥就此在小弟们心中形象大打折扣。 龙盛参展的员工虽然对这些一无所知,但他们都能看见贺兰在其他企业的展位进进出出兼相谈甚欢,唯独对自家视而不见。 有心人想上前去招揽,奈何集团千金坐镇,一张脸耷拉得如同长白山一样,哪个敢去触这个霉头?于是便有人把建议提到了此次展会的带头人田有权面前。 田有权是田淑芬的亲弟弟,罗钊罗倩的亲小舅,同时也是龙盛集团市场部的负责人。其实对于汝辉是自家甲方这件事,早在过年后不久田有权就知道了。那时是罗英民特意叫他过去吩咐,说是罗英民那个便宜儿子谢益清在汝辉上班,而汝辉背后有政府高人指点,要他在工作中多加照顾。 田有权没当回事,回去只跟手下人交代了一声。甚至于罗钊和谢益清兄弟互殴他都没当回事,因为再怎样谢益清终归是要对罗钊百依百顺的,谁让他欠罗钊呢。 直到贺兰在别的展位跟人研究起了合同,田有权心中才隐约出现一丝慌张。汝辉的订单对于龙盛来说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最主要是细水长流且源源不断,丢了未免可惜,关键是回去之后他无法面对罗英民的质问。 因此田有权几番振作之后,腆着一张笑脸站在贺兰的前路,谄媚道:“贺厂长需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哪里能劳动您亲自出面。” 贺兰负手而立,望着田有权微微一笑,道:“我要什么跟你说都行?你都能满足?” 田有权:“只要是汝辉生产所需的,只要龙盛有,不管是原材料还是设备,贺厂长您张一张嘴,我保证给您办到。” 贺兰点一点头,挑眉道:“那好,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就不为难你了。”田有权的笑容还未及完整,就听贺兰继续说道:“汝辉的广告牌丢了,你应该知道去哪里找?” 田有权心中一凛,本想说不知道,但在贺兰刀子一般的厉眼下愣是说不出一句假话。 贺兰拍一拍他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抓紧时间完璧归赵,闭馆前看不到汝辉丢的全部东西,我可能就要换供货商了哟。” 第74章 广交会9 施施然回到展位,贺兰发现张松年和谢益清正在展位里面弯腰整理着什么。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清洁工阿姨口中被扔在垃圾桶里的四千个包装袋。 “谁捡回来的?”她问。 张松年答道:“民警同志。” 早上发现失窃张松年第一时间便去报了警,回来还曾说希望不大,因为全部失窃物品的总价值还不到三千块,数额较小派出所未必会上心。 没想到他们居然尽职尽责,先找到了被扔在垃圾桶里的包装袋。 “鼓风机呢?没找到?”比起包装袋贺兰更关心鼓风机,如果民警赶在田有权前面先找到鼓风机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说是正在调查,有头绪会通知我们。” 贺兰回身看了看龙盛那边,犹豫着要不要去给田有权“提个醒”。这时四个长相颇具本地特色的男人走上前来,一见面便热络的对贺兰说道:“贺厂长,恭喜恭喜呀。” 看对方的高兴劲儿让贺兰以为自己正在结婚,忙笑着回道:“喜从何来啊?” “你们汝辉之前的广告牌创意实在是太美妙了,被我们组委会选定为本年度优秀宣传品,会后可以在会展中心进行收藏展览。” 贺兰还以为对方是那种借公家名头行坑蒙拐骗之事的江湖骗子,表情瞬间一冷,说道:“谢谢,我们不需要。” 组委会工作人员没想到还会有人将荣誉拒之门外,纷纷愣住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这时张松年走过来说道:“几位别误会,我们贺厂长为人比较谨慎,不知道几位有工作证明吗?” 四个人纷纷拿出自己的工作证,其中一人说道:“我们系正经工作人员的啦,不系那种江湖骗纸。” 工作证上面印有办公电话,贺兰和张松年核对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广交会对外联络专用号码。 贺兰变脸极快,笑道:“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着她接过张松年递来的零食礼包塞到几人手中,连连道歉。 工作人员倒也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当即便开始跟她对接相关事宜。然后几人便听到贺兰说道:“包装袋幕墙失窃了,刚刚才找回来,用于展览的话还需要重新组装。用于变换图案的鼓风机也一起失窃了,目前还没找到。” 四名工作人员不约而同觉得面上无光,有人讪笑道:“哎呀,人流量太大啦,出现失误是难免的啦,贺厂长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们会找派出所问清楚。” 贺兰心说看来有人注定要去蹲班房。 正说着,旁边忽然挤过来一个一脸焦急的外国男人,脱口而出就是一长串贺兰听不懂的外语。不光她听不懂,就连汝辉高薪聘请的英语翻译也颇为吃力,几番确认后才知晓对方是俄国人,来咨询采购的。 巧合的是四名组委会工作人员当中有人刚好会俄语,于是便临时充当了一回翻译:“这位伊万先生说他想购买一批辣条,但是希望先货后款,并且要分期支付。” 贺兰端起一脸假笑:“不好意思,麻烦你告诉这位国际友人,我们汝辉还没有出口资质,所以不能做出口贸易。” 托词而已,工作人员显然也明白,于是便直接翻译转达给对方。没想到这位名叫伊万的俄罗斯人非常顽固,一再纠缠工作人员连绵不绝地翻译他的话。 “他说他虽然是临时接受委托代为采购,但对汝辉辣条能否符合本国人口味比较乐观。” “他还说采购量比较大,应委托方要求只能采用分期付款的方式。” “如果你们对他的信用有所怀疑的话,俄罗斯大使馆可以出面为他做担保。” 贺兰上一刻还在想采购量再大能有多大,下一刻就听到工作人员告诉她:“首批他需要大约30吨,如果销量好的话后期还会继续追加订单。” 30……吨?!还是首批?!张松年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要知道汝辉去年的整体年产量大约在千吨左右,30吨大约占年产值的4,名副其实的大单。 然而站在他身旁的贺兰正在思考的不是年产值也不是利润比,她把关注重点落在了伊万所说可以请大使馆作保上面。 可以请大使馆出面做担保,那么此人或者其背后的委托方在俄罗斯国内应该有一定的实力或是地位,既然如此……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请工作人员和伊万稍等片刻,贺兰随后对张松年低语道:“有件事我想跟您确认一下,前苏联的重工业曾经十分发达对?” 张松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脸莫名回道:“不是曾经,是始终,就算现在前苏联已经解体了,但是科技依然处在领先水平。”见贺兰略显紧张地咬着食指关节,张松年忙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贺兰忽然说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你知道的,钱丽清一直负责东北地区,前几年她去黑河出差,在那里用我们的辣条跟毛子换过伏特加和貂皮大衣。” 张松年瞬间抬眸,目光灼灼地看向贺兰:“你想换什么?” 贺兰从齿缝间吐出三个字:“膨化机。” 广交会第一期便是机电产品,也是贺兰最期待同时也是令她最失望的展会,原因当然是展会上并没有出现符合她要求的食品膨化设备。 汝辉发展到现在,五层楼高的厂房马上就要竣工,然而厂里用于生产的膨化设备依然还是省机械厂出品的大型和中型膨化机,全负荷开工的话日产量最高记录一吨。 不是汝辉不想使用性能更好的设备,而是没有,全国都没有。 贺兰为什么一再坚持扩建厂房?因为在目前的科技水平下,膨化机的生产速度无法得到有效提升,那么她就只能依靠增加数量来取得扩大产能的效果。 五台机器日产一吨,十台机器就是两吨,二十台机器就是四吨。虽然投入成本较大,但产能可以倍速提高,为了稳坐国内辣条市场的头把交椅,贺兰只能如此。 但如果膨化机技术突然之间有了质的飞跃,那就另当别论了。试想一下,前苏联都能造载人航天飞船,一台小小的膨化机对他们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那名充当临时翻译的工作人员满脸写着“你在开玩笑”几个字,最终却拗不过贺兰的一再坚持,将她的要求如实转达给伊万。 原以为会受到俄罗斯人的严词拒绝,没想到地方的回答居然是:“以物易物当然更好,但什么是膨化机?请向我讲解一下,如果国内有的话,我会尽力提供。” 第75章 广交会10 膨化机的工作原理贺兰怕自己讲不好,于是电话将来广交会来开眼界的省会机械厂罗厂长叫了来,请他这位专业人士代为讲解。 可惜的是沟通过程中涉及到许多专业名词,只要提到专业名词,别说那位充当临时翻译的组委会工作人员的词汇量捉襟见肘,就是一旁的英文翻译也要斟酌再斟酌,恨不得掏出一本英汉大辞典来当场翻阅。 于是现场便出现了一幕略显诡异的情形,买卖双方包括帮忙的闲散人员俱都对这笔生意万分期待兼心急如焚,但碍于翻译问题,只能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在贺兰与英文翻译绞尽脑汁沟通的时候,一名组委会工作人员悄无声息地离开,随后带着一名专业俄语翻译匆匆赶了回来。 有了这名专业翻译的加入,沟通霎时变得顺畅起来。伊万在深入了解了辣条的构造以及生产要求后,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听起来似乎并不难,我请示一下委托方。” 贺兰在他打电话前郑重提醒他:“设备可以不是最新款,但性能必须是最好的。” 她记得上辈子曾听营销号提到过,前苏联的重工业至少领先全世界五十年。如果所言不虚,那么前苏联十几二十年前生产的机器放到现在依然是独领风骚一般的存在。 伊万的这通电话持续时间相当长,期间一再询问贺兰可不可以用其他商品来替代膨化机,可替代的物品十分多样,种类包括但不限于飞机坦克和大炮。 可惜贺兰小心肝一阵乱颤后仍旧坚持自己的主张:“我只要膨化机。” 伊万无奈只好继续与电话对面的人周旋,这一周旋就周旋到了当天闭馆时间。期间伊万一直在汝辉的展位前徘徊不去,屡次试图说服贺兰更改主意,但都遭到了贺兰无情的拒绝。 眼见参展商纷纷开始离场,一无所得的伊万略带遗憾对贺兰说道:“希望你不会对今天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说完他转身便离开。 张松年看着伊万的背影眯起眼,道:“老外也会欲擒顾纵这一招?” 贺兰心中此时已经开始后悔,不过更多的还是倔强,“管他呢,生意成了当然好,不成也没办法。” 首次参加广交会的企业大多都有这种谨慎心态,而一些“老油条”则早早就在观望伊万这单生意能否成交,最后发现伊万含恨离去,很多企业便立刻开始针对伊万展开自己的营销计划。 晚饭时江仕春主动来电,贺兰还以为对方是来解释的,结果没想到电话刚一接通江仕春便对她说:“那个俄罗斯人伊万,他的生意你可以放心大胆的做。” 贺兰:“有政府背景?” 江仕春:“嗯。” 贺兰叹息一声:“可惜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他要膨化机了。”那个伊万现在肯定门庭若市,这笔买卖已经轮不到汝辉来做。 电话里江仕春一声轻笑,道:“做不成也没关系,你这次来参展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牌子打响了,名气打出来了,订单一定不会少。” “说的也是。”贺兰有些蔫,怎么说也是年产值4的大单,就这样丢了她怎么能不心疼。 像是为了宽慰她,江仕春说道:“你今天见到的那个是我堂哥。” 贺兰收回思绪,脱口而出一句夸奖:“真是年轻有为。”过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将来肯定不会比他差,对?” 江仕春闷笑出声,“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贺兰小嘴抹了蜜一样恭维江仕春,“我们江秘书绝对不是一般人,前途远大着呢。” 江仕春心里一阵熨帖,终于道出这次来电的最终目的:“堂哥知道我们的事了。” 贺兰握着手机没有出声,等待江仕春接下来的话。 “他夸我眼光好,喜欢的不是庸脂俗粉而是一位巾帼英雄。” 听到这句代表肯定的话,贺兰心中的忐忑彻底被罕见的娇羞取代,在电话里讷讷道:“真的?江处长真的这么说?” “骗你是小狗。” 贺兰的笑容止也止不住,翻身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儿,道:“替我谢谢江处长的赏识,巾帼英雄我不敢当,女企业家我当定了。” 心大的未来女企业家饱睡一整晚,第二天一早在餐厅遇到黑眼圈浓重的张松年还不忘安慰对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最后一天兴许会有更大的订单等着我们呢。” 然而事实是更大的订单没有,更大的风雨倒是来了。 广交会虽然早早就有预告台风即将登陆,但其本身包括相当一部分企业都小瞧了这场名叫浣熊的台风,因此准备并不充分。所以当会展中心在台风肆虐下开始四处漏雨,众多企业便被迫开始在室内进行“抗洪抢险”。 因为有张松年在,所以汝辉提前做了相关准备,雨棚搭建得又快又结实。在其他展位或是人仰马翻忙着整理产品、或是争相抢购塑料薄膜的时候,汝辉兼具美观与实用性于一体的宽敞雨棚又一次成为全场焦点,第一时间便吸引了相当多的客流量。 并且无论走进展位的人是否下单,临走前汝辉员工都会送上一件印有汝辉厂名的黑色橡胶雨衣。雨衣的材质相当厚实,绝非那种市面上五块钱不到就可以买到的劣质品。 广交会举办了四十多年,有汝辉这样初出茅庐的新企业,自然就有身经百战的老厂家。前两期展会上贺兰便发现,厂家赠送给顾客的除了自家产品以外,还有一些实用“周边”,其中扇子和雨伞是出场率最高的两种。 贺兰和张松年研究一番,认为扇子这种东西成本太低,极易被人丢弃,宣传作用其实微乎其微。而雨伞虽然成本略高,但是携带方便,在南方也更具实用性,所以起初贺兰是主张定做雨伞做宣传周边的。 不过张松年提起台风即将登陆,在这种狂风骤雨的天气下雨伞的作用约等于无。于是两人一致决定索性将成本再提高一个档次,定制一批雨衣来做赠品。 雨衣的定制方面贺兰有着独特的要求,第一她要求只在雨衣的胸口部位和用来装雨衣的袋子上印刷汝辉两个字,大小约五公分左右;第二质量不能马虎,必须结实耐用。 幸亏是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她的要求才能迅速又切实的被满足,否则雨衣还没有出厂,台风天怕是就要结束了。 下午时风力减小,从汝辉展位离开的顾客人手一只中国红色正方形手提袋,袋子里面除了装有质量上乘的雨衣,当然还少不了各种各样的试吃品。 而受益于这场台风,广交会最后一天汝辉的订单量又创新高。 第76章 广交会后记 天气预报说台风天气将会持续三到五天,汝辉参展人员因此得到了几天的休息时间。 休息的第二天,外面风大雨急,贺兰带领员工窝在宾馆里面打扑克。一屋子人正玩得兴起,脸上贴满纸条的贺兰手握一把绝世好牌,眼看就要一雪前耻,没想到警察忽然破门而入,将所有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据称有人举报他们聚众赌博,民警不由分说将房间里的八个人全部带回了派出所。 派出所内,贺兰坐在拘留室的地板上,隔着栅栏跟抓他回来的民警对峙:“警察同志,你们这样好像不对?” 民警:“聚众赌博被查获你还有什么话讲?” 贺兰:“你们有证据吗?赌资呢?查到了吗?” 民警:“不要在那里给我乱叫,你现在是违法犯罪嫌疑人,没有你讲话的份。” 贺兰:“好,我不叫,我要求联系家属。” 民警:“在事实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你无权与任何人联系。” 贺兰:“那我请问什么时候能调查清楚呢?” 民警:“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闭上你的嘴巴老实等待。” 有员工安慰她:“厂长别急,张厂长和谢助理肯定会想办法。” 拘留室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急也没有用的啦,进来这里面,不交赎身钱是肯定不会放你出去的啦。” 大家扭头看过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瘦猴儿一样的男人,正在百无聊赖的抠脚。 贺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兄台这话怎么说?我是外乡人,不太明白。” 瘦猴儿压低声音道:“在宾馆被抓的是不是?里应外合啦,从你们外地人身上搜刮一点零用钱而已,你现在对外面喊认罪认罚,签认罪书交完罚款马上就可以离开。” 贺兰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瘦猴儿:“不信你喊一下试试啦。” 贺兰回头望了望办公桌上自己那部被收缴上去的、正在嗡嗡作响的诺基亚,大声喊道:“警察同志,我要认罪认罚。” 当班民警头也不抬地说:“想清楚了?罚款每人一万块,你们八个人总计八万块。” 贺兰双眼一瞪:“八万?!你怎么不去抢?!” 民警疾言厉色抬起头,喝道:“你以为你在跟谁讲话?信不信我把你丢去樟木头?!” 贺兰还要再争辩,瘦猴儿急忙催促其他人将她拦住,自己则在一旁解释道:“樟木头哦,你晓不晓得樟木头是什么地方?收容所,进去那里不死也要脱层皮,不要再讲啦,没有用的,还是认罪比较划算。” 贺兰忽然扭头看向他:“你是这儿的托儿?” 瘦猴儿:“不要乱讲话,小心我告你毁谤。” 贺兰已经基本确定瘦猴儿就是拘留室里的托儿,于是气笑了,转头对民警说道:“想从姑奶奶身上揩油?没门儿!不就是樟木头收容所吗?有本事你现在就送我去!” 民警坐在办公桌后面写写画画,从容不迫地说:“我当你年纪轻不会讲话,再给你一次机会。” 贺兰握紧拘留室的不锈钢栏杆,正想破口大骂再给一百次机会姑奶奶也不会拿一分钱给你,民警身后的房门忽然被人迅速打开,而后蜂拥进来一群人。 当前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手握一串钥匙,一边向拘留室走来一边谄媚道:“误会,都是误会,我这就把人都放出来。” 人影一闪,贺兰在人群当中看到了一脸肃穆的江仕春以及跟在他身后的谢益清。撑腰的来了,贺兰干脆利落的往地上一坐,嚷嚷道:“我不走,我等着去樟木头!” 她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要跟随,七名员工整整齐齐站在她的身后,排场像邪教护法一样。 江仕春绕过秃头老男人,来到贺兰身前低头说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那个俄国人伊万在找你。” 贺兰闻言蹭的一下蹿起来,险些撞到江仕春的下巴,“真的?!他找到膨化机了?” 江仕春:“没有,不过他说可以用别的机器替代,详细的需要跟你面谈。” “那还等什么,快走。”贺兰疾步走出拘留室,狠瞪一眼当班民警,抄起自己的手机大步流星就往外走。 直到坐上江仕春的车,从他口中贺兰才了解到俄国人伊万从上午就开始打她的手机号码,可惜那时贺兰正在拘留室里,任凭手机震天响她就是接不到。 伊万的英文不好,又不会中文,无奈之下忽然想起那位懂俄语的组委会工作人员,于是冒雨赶去了广交会组委会所在地,在那里遇到了正在公干的江仕春,以及前去找他搬救兵的张松年和谢益清。 之后几人兵分两路,江仕春和谢益清负责到派出所捞人,张松年则把伊万请去宾馆招待。 贺兰回到宾馆的时候,俄罗斯那边已经将设备构造图以及各项资料都传真了过来,正在翻译的帮助下与张松年面对面交流。见到贺兰他立刻起身道:“我想我应该找到了贺小姐所需要的设备。” 贺兰转头问张松年:“联系机械厂罗厂长了吗?” 张松年:“已经传真过去了,他正在跟厂里的专业人员一起研究。” 伊万传真过来的设备构造原理图以及产品说明书上显示,他找到的是一台1983年出厂于前苏联列宁格勒食品机械厂的Пpoдaш 420型食品成型机。该机器是为前苏联太空计划研发,曾用于生产宇航员压缩肉膏的专用设备。 根据资料显示,该台机器出厂后尚未开始服役便遭遇太空计划搁置,在苏联解体之后被暂存于白俄罗斯明斯克机械厂仓库内。 机械厂罗厂长在电话里激动的对贺兰说道:“你知道这台机器有多难得吗?83年到91年期间前苏联总计只生产了37台。其中两台在93年被国内引进后直接进了军工企业,之后任何人再想购买都毫无办法,官方说法是设备图纸遗失,库存告罄。” “这台机器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拿下,抛去它的先进技术不谈,单论性能,我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对它进行适应性改造,让这台机器以一当十。” 贺兰等的就是罗厂长这句话,闻言彻底放下心来,转身便对伊万说道:“伊万先生,我们来谈一谈具体细节。” 第77章 鼎誉脆丝 后来伊万告诉贺兰,那天他从汝辉展位离开后,找上他的各种食品企业足足有三十多个,其中不乏能够生产辣条的厂家。但伊万在一一品鉴后坚持认为汝辉的产品口感是最好的,主要是贺兰所提的条件是最优渥的。 那台食品成型机别人寻找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但在伊万这里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的某位长辈曾在列宁格勒食品机械厂任职,负责过苏联解体后一系列资产转移工作,因此对一些重要资产设备的去向了然于胸。 张松年听闻这桩歪打正着的故事,连连对贺兰说道:“你这运气,真是没得说。” 贺兰也不由得头皮发麻,怎么能巧成这样?她不过灵机一动,竟然真的给汝辉弄来一件传说中的法宝。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虽然不涉及金钱,但运输方式以及进出口手续的办理依然是一件麻烦事。 幸好有江仕春在,因此贺兰对这些一点都不担心。她优哉游哉的带领伊万回到汝辉参观辣条生产线,有关部门要求她携带相关文件办理进出口手续的电话很快便尾随而至。 这笔生意来之不易,贺兰分外珍惜的同时也加倍的小心。拒绝了江仕春帮忙协调铁路运输的建议,她决定将三十吨辣条以海运的方式运往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市,而那台食品成型机她则要求伊万将其拆解后走铁路运输,经满洲里口岸入境。 这种双线并行的交易方式并非因为她对交易风险的担忧,而是为了确保以最快的速度将货物送到双方各自手中,同时也能够对这台食品成型机进行最大程度的保密。 贺兰有预感,汝辉这次在广交会上大出风头,有些人势必坐不住,要出来兴风作浪。经验告诉她,为免节外生枝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伊万走后大约一个礼拜,鼎誉国际开始铺天盖地的宣传自家的新产品——鼎誉脆丝。 新产品依然采用的是膨化工艺,利用高科技生产线精确控制淀粉糊化度和压力,使生产出来的产品产生与辣条截然不同的酥脆口感。 也就是说在与汝辉使用相同原材料的情况下,鼎誉国际把辣条做出了薯片的口感。新产品单根直径两毫米左右,故名鼎誉脆丝。 调料配方同样是最新的研究成果,据传这次鼎誉国际使用的辣椒是如假包换的墨西哥原产地辣椒,所以与降价销售的鼎誉辣丝相比定价略高,单包零售价为一元,与汝辉的高端线产品价格相同。 陈进峰戏称鼎誉国际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要跟汝辉打擂台。 贺兰好奇道:“你说他们怎么突然学聪明了,不跟咱们打价格战了?” 陈进峰:“你以为是鼎誉不想再打价格战吗?我看他们是不敢。” 鼎誉和汝辉的价格战总计进行了两轮。第一轮鼎誉国际主动开战,汝辉直接无视没有接招;第二轮汝辉主动出击降价出击,鼎誉国际总算等到了对手的反应,忙不迭也将自己的鼎誉辣丝降价销售。 然而汝辉仅仅将辣条降价一毛,紧接着便迅速推出了与降价产品截然不同的高端产品线。这样一来不仅将汝辉自己赖以为生的拳头产品定位为低端产品,同时也将鼎誉辣丝死死钉在了低端线上。 汝辉辣条的零售价摆在那里,只要定价一天不变,鼎誉辣丝想要回到原来的零售价就是天方夜谭,毕竟没有哪个消费者愿意花高价去买低端产品。 跨国企业享受到的优惠政策再如何多种多样,也难以抵消长年累月的亏本销售,鼎誉辣丝就这样被逼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不过亚瑟还是有些真本事在身的,既然不能突围求生,他便干脆选择另起炉灶,于是鼎誉脆丝就这样应运而生了。 就像陈进峰猜测的那样,亚瑟不是不想将新产品的定价定得相对较低,哪怕比汝辉的神仙肉和唐僧肉略低一毛,他相信鼎誉脆丝也一定能够闯出一片天来。 但他是真的有些畏惧贺兰的手段,害怕因为定价的一毛之差令贺兰又出奇招,万一汝辉再搞出一个精品线来,那鼎誉国际到底是跟还是不跟呢? 选择跟,费尽心力研究出来的产品又一次被汝辉打倒在地,沦为不上档次的东西。选择不跟,总部那边一直在虎视眈眈,上一次已经斥责过他在产品布局方面的失职,这一次如果任由汝辉踩在自己脸上,那么他这个中国区掌门人的位置怕是就要换个人坐了。 所以亚瑟在多方考虑后,决定鼎誉脆丝的定价与神仙肉和唐僧肉相同,这样应该不会被贺兰视为挑衅,从而采取更进一步的动作。 至于销售额和市场占有率等其他方面,亚瑟认为只能徐徐图之,目前最要紧的是先让鼎誉脆丝站稳脚跟。 贺兰的确没有将鼎誉脆丝视为竞争对手,因为在她看来鼎誉脆丝属于硬膨化食品,与汝辉擅长并牢牢掌握的软膨化辣条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就像老虎和豹子虽然在动物学科中同属猫科动物,但却没有人会将二者混为一谈一样。 鼎誉国际发展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品类,贺兰是十分乐见其成的,正如她在电视采访中所说的那样,她始终认为自由市场就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良性竞争才能推动行业发展。 她很高兴鼎誉国际终于摆脱了记吃不记打的帽子,只要他愿意安分守己做生意,贺兰完全不介意与对方一笑泯恩仇,从此汝辉走自己的阳关道,鼎誉国际走他的独木桥。 可惜亚瑟对中国人的商业竞争理念不甚理解,在贺兰一再公开表示对鼎誉脆丝的欣赏时,他看到的不是竞争对手的大度与海涵,而是一只眼含算计、即将张开血口、露出獠牙的狐狸。 让他心甘情愿相信一个女人心胸宽广比让骆驼穿针眼还要难,他始终认为贺兰所做的一切都在酝酿阴谋,还是一个接一个的那种。 于是在惶惶不可终日一段时间后,亚瑟决定主动出击,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第78章 卷土重来 寒衣节那天,临下班前贺兰去了一趟坟地。 冷空气来临,室外温度已经下降到零下六度,贺兰揣着一瓶剑南春,盘腿坐在村长的墓碑前,先给对方斟了一盅酒。 “老头儿,你跟我说实话,用辣条跟俄国人换设备那事儿是不是你也有份?实在太巧了,巧的我头皮发麻。” “反正不管是不是你,我都当是你干的,谢谢啦。” “其实仔细想想,应该你跟我说谢谢才对。你让我照顾的陈庄村父老乡亲我都照顾着,你看见没有?只要有心的我一个都没落下,入股、分红、就业能做的我都做到了,就剩一个你最惦记的小洋楼还没做到,不过也快了。” “今年是咱们厂的吉祥年,单广交会我就卖出去一千吨货,这些货要是全部都能成交,你算算总收入有多少钱?绝对够盖小洋楼的。” “不过咱事先说好,我可没答应给陈庄村每人盖一栋小洋楼,我只管那些真心实意看好咱们厂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全都给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还记得村西头那片不长庄稼光长草的盐碱地吗?我买下来了,明年……反正不出后年,我要在那里开工,建一个现代化别墅区出来,到时候你晚上闲着没事儿过去溜达溜达。” 天光渐暗,温度越来越低,贺兰拢了拢羽绒服的领口,将剑南春揣回怀里,摸着墓碑说道:“今年就跟你说这么多,有事儿咱们梦里见,没事儿就等我明年再来跟你汇报情况。” “走啦,拜拜。” 黑色雅阁等在路旁,贺兰坐进去便开始念叨冻死了。谢益清启动车辆后调侃道:“怎么,又去跟村长借钱花了?” 贺兰喷笑出声,转身捶了他肩膀一拳,“有完没完?有你这个财神爷在我还用跟别人借钱吗?” 谢益清笑道:“我算什么财神爷?钱都投给你了,我现在只能靠工资过活。” 贺兰闻言有些意外,“真的假的?你没有钱花了?” 谢益清:“不至于,需要的话我随便拿点什么出门就能换回大把钞票。” 贺兰于是又开始老生常谈:“缺钱用就跟我说,跟梅姨说也行。你外公留给你的那些古董能不卖还是别卖的好,以后肯定越来越升值,现在卖掉损失可就大了。”想了想她又叮嘱一句:“也不能随便送人。” 这个家伙手指缝不是一般的松,大年初一那天下午二驴子找上门来,指名点姓跟谢益清要一块袁大头玩玩,谢益清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给了。 看得贺兰那叫一个气,好一通教训他,结果反而却从他口中得知这么多年他也没少给罗英民“进贡”,气得贺兰七窍生烟。 想到罗英民,贺兰问道:“罗家还没有人联系你吗?” 谢益清摇头,贺兰讷讷道:“奇了怪了。” 不管在谁家里,两个儿子当众大打出手都不是一件小事,罗英民怎么这么沉得住气?按理来说他早就该在出事的当天或者第二天就打电话对谢益清兴师问罪,可他一直没有。 贺兰忍不住猜想是不是罗钊和罗倩两兄妹并没有对家里人提起过打架的事,但又一想应该不大可能,人家才是一家人,受了委屈没道理不跟家长说。 “难道罗董病入膏肓了?”贺兰觑着谢益清的神色试探着说道。 谢益清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回到四合院时天已经彻底黑透,家门口的路灯灯泡不知道又被哪个手欠的打烂了,导致谢益清靠边停车时十分困难。 贺兰打着手电筒站在一旁指挥,脸颊叫冷风吹透,木着一张脸说道:“开春说什么也要在院子里隔出来一间车库。” 谢益清道:“难,那面墙拐角不利于拐弯,这面墙后面就是厢房,地方不够。” “地方不够那就买呗。” 贺兰和谢益清齐齐循声望去,只见隔壁邻居家大娘正揣着手站在门口,望着谢益清说道:“我说真的呢小谢,我们家院子不打算住了,你要不要买下来?要的话价钱好商量。” 贺兰紧走两步来到大娘身前,仰头问道:“真的呀大娘?怎么住得好好的突然不住了?” 大娘:“儿子要结婚了,换楼房住。” 大娘家院子并不大,面积大概只有自家的三分之一,要价却足足有贺兰那间四合院的一半。就算房价现在上涨了可也没有涨这么快的,于是贺兰说道:“大娘您的要价太不实在了,这个价我不可能买。” 黄鹂胡同住着谁不知道谢益清是散财童子,所以大娘不跟贺兰讨价还价,直接把枪口对准谢益清:“小谢你忘了?我这院子从前也是你外公外婆家的,后来他们卖了才轮到我住,说起来也算你们家产业,你就不想收回去?” 谢益清瞥一眼贺兰的蜈蚣辫,说道:“她当家,买不买她说的算。” 大娘这才正眼看贺兰。她对这个嘴皮子从不饶人的小辣椒没有半分好感,夏天的时候她懒得顶着大太阳多走几步路去巷子口的下水井倒脏水,习惯性出门就倒在隔壁墙根底下,刚好叫贺兰看见给她好一通挤兑。 托混不吝二驴子的福,早在贺兰还没搬进来住的时候黄鹂胡同的街坊们就知道她不是个好相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娘挨一通挤兑没敢还嘴。打那之后她倒是不再故意倒脏水了,可跟贺兰的梁子也结下了,迎面走来都能当不认识。 眼下实在是没办法,她这院子要想卖上高价,还真就得着落在这个小辣椒身上。 “那你说我这院子值多少钱?”大娘扭扭捏捏问道。 贺兰刚想张嘴说价,忽然听到对方身后的倒坐房里传出电视节目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 “本台新闻栏目近期接到群众举报,位于东郊的一家食品厂存在严重的违法违规行为,针对这起举报信息,本台记者进行了专门的暗访,下面请收看具体的节目内容。” 乍然被东郊和食品厂两个词触动神经,贺兰不管不顾冲进倒坐房。房间里一台24寸彩电摆在正对门口的位置,屏幕画面中汝辉食品有限公司的厂牌刚好一闪而过。 第79章 寒心 昏暗的光线下,偷拍摄像机的镜头画面摇摆不定,但镜头的方向始终面对偌大一座仓库的角落位置。 一名身材瘦削的工人上前从墙角拖出两袋面粉,亮如白昼的光照下,面粉包装袋在水泥地面留下长长两道湿滑的痕迹,显然已经受潮浸水。 工人将受潮浸水的面粉放在一旁,又从其他区域分别取出了同样浸水变质的辣椒粉与发霉的香料,将这些原材料一同装上手推车后便朝生产车间而去。 暗访记者还想继续跟踪变质发霉原材料的最终归宿,可惜在生产车间外被相关人员拦住,以未经允许禁止入内为由拒绝其擅自参观。 紧接着画面一转,记者辗转多个城市的商店和门市部,总计购买了八包标注生产日期为暗访当天的汝辉辣条,并将这八包辣条统一送去相关部门进行检测。 检测结果显示,其中三包辣条的微生物菌群和黄曲霉素存在超标的情况。 节目的最后主持人语重心长地说道:“帮助民营企业走出困境是党和国家政府的分内之事,但有的时候我们不禁要问,有些企业的困境究竟是自己立身不正导致的,还是根本就不存在呢?” 如同被冰水从头淋到脚,贺兰的一颗心凉得不能再凉。屏幕里的厂房、仓库、工人,甚至包括运送原料的手推车,都是如假包换的汝辉所有。 算起来,记者暗访时她正在bj与设计公司夜以继日的研究包装袋幕墙。不过是离开一周左右的时间而已,厂里居然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 反身走出隔壁大娘家,贺兰对大娘的挽留不置一词,拿出手机便拨通了陈进峰的号码,“卫宁台直击新闻节目看了吗?” 电话对面传来陈进峰剧烈的喘息声,“看了,我正准备去焦立国家了解情况。” 焦立国就是那名将变质发霉原材料装上手推车,推入生产车间的瘦削工人。节目刚刚播出,就算立刻联系电视台也已经晚了,为今之计只有先把内情搞清楚再说。 见他已经开始行动,贺兰沉声说道:“我这就赶回去。” 焦立国住在陈庄村最西头,陈进峰心急如焚地赶到时,焦家屋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几乎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同时也是汝辉的员工。 汝辉的产品质量究竟如何应该没有人比汝辉员工更清楚,大家在电视新闻中看到变质发霉的原材料被自己人亲手送进生产车间,纷纷义愤填膺跑过来找焦立国对质。 “是咱们厂对你不够好还是老村长在世的时候做了啥对不起你的事?这么害自家的厂子你丧不丧良心?!” “老焦,我是真没看出来你的眼皮子竟然这么浅,一万块钱就能把你收买了?”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要是因为你咱们厂有个三长两短让大家伙都吃不上饭,我先把你老焦家的房扒了!一块囫囵瓦我都不给你留!” 后赶到的陈进峰一进门便连续听到这样三句话,便知道不用再问详情,肯定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叛徒。 有人看见他进门,连忙让开位置,顺便解释道:“我们刚才问了,老焦叫人用一万块钱收买了,故意把变质原材料跟正常的混在一起,就为了让记者拍节目。” 陈进峰:“谁收买的?记者?” “不知道,他死活不说。” 陈进峰看向在土炕与墙的夹角处抱头不语的焦立国,脑子里一道灵光闪过,问道:“焦叔,我没记错的话,你家二闺女好像嫁去了建新村对?” 有人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有的人却一点就通,急忙接话道:“没错!海鑫最早以前的员工几乎都是建新村的。肯定是这老小子的女婿从中间牵线,刘志国拿钱叫他来故意坑咱们!” 这话可就冤枉刘志国了,陈进峰早就听说合资公司正式成立后,刘志国在海鑫内部已经是边缘人物,挂着厂长的名头,实际负责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后勤工作,就算有兴风作浪的心恐怕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利。 那么既有心又有权利的人是谁呢?除了高远达自然不可能是别人。如果高远达出面,仗着他在乡里上班的亲爹和未来老丈人的势,同时他还是焦立国女婿的顶头上司,那么事情操作起来就简单多了。 陈进峰拦住义愤填膺的人群,在焦立国对面蹲下身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焦叔,看在我爸的面子上,你给我交个底,那些变质原材料你真的送进车间生产了?” 因为幼年始终吃不饱的缘故,焦立国身材瘦小,蜷缩在角落里时身形完全被陈进峰的阴影所笼罩。听到陈进峰的问话他勉为其难地抬头,由衷说道:“就那么一丁点儿,掺在一批料里起不了啥作用。” 陈进峰心中最后的希望终于破灭,不由分说站起身推开门就走。身后的喧嚣是怒骂还是拳脚他一概置之不理,闷着头只管往前冲。 雅阁刚好开进村口,陈进峰矮身坐进去,喉头梗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他满怀悲愤对贺兰说道:“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看起来最老实的人却直接在我心窝上下刀子。” 汝辉成立一年多以来发展速度极快,厂里几乎每个季度都要招聘新员工。而不管招聘员工数量多还是少,陈进峰始终坚持陈庄村村民优先的原则,只有在陈庄村村民实在不能满足条件的情况下他才会考虑外来人员。 起初优先录取在汝辉入股的村民,之后是当初在村民大会上投反对票支持贺兰的村民,最后又将范围扩大到陈庄村全体。 哪怕有些人在录取及格线附近徘徊,并且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出现,但陈进峰总是会优先录取陈庄村村民。 就比如焦立国,身材瘦小本就不是干力气活的最佳人选,但是他来应聘仓库管理员时,陈进峰还是义无反顾收下了他这个既没有入股又投了赞成票的人,为的不过是父亲临终前一再惦念的“父老乡亲”四个字。 扪心自问他觉得不管是自己还是贺兰谁都没有对不起焦立国,可他依然为了区区一万块给汝辉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哪怕他事先叫我给他一万块花钱消灾也行,两万块我都不说什么,可他一个字都没提过,真他妈让人寒心。”陈进峰用手掌捂住双眼,靠在椅背上兀自悔恨。 贺兰轻拍他的肩头安慰,“吃一堑长一智,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先想想天亮以后怎么应对。” “怎么应对?焦立国亲口承认把变质原料跟其他原料掺在一起送进车间生产,也被人家检测出来了,还能怎么应对?” 贺兰冷笑一声,道:“他说送进去就送进去了?有目击证人吗?谁能保证记者送检的样品肯定出自汝辉?即便真的出自汝辉,谁又能保证样品在送检之前没有受到其他污染?” “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就看你会不会说了。” 第80章 玉如意 媒体上出现的事故当然要在媒体上面解决,贺兰将电话拨到胡玫那里,开门见山询问对方有没有档期,可不可以给汝辉再安排一次专访。 胡玫顾左右而言他半晌,最后给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我们领导说不能总盯着卫宁的事情报道,你们又不是没有自己的电视台,喧宾夺主会让同行难堪。” 贺兰长叹一声,道:“你是我在新闻界唯一的人脉,不找你我还能找谁呢?难道去找刚刚才报道过汝辉负面新闻的卫宁电视台?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翻自己的案。” 胡玫说:“你是谢益清的小姨,能帮的话我肯定会帮,这次实在是爱莫能助。” 本着朝中有人好办事的原则,陈进峰建议道:“要不然问一问江秘书。” 贺兰惆怅一叹:“不想问。” 江仕春从省会跳槽到卫宁,虽然职位还是秘书,但此秘书绝非彼秘书。在省工商联做秘书时他主要负责工商界方面的问题,来到卫宁后他的工作内容全部围绕政界展开。 他所处的位置表面看起来风光,实则必须要走一步看十步,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引火烧身。上回在广交会江长春暗暗点破两人关系,贺兰还以为是江仕春主动交代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早在卫宁市相关部门工作人员电话通知她去领取广交会邀请函的那天,她和江仕春的关系就已经暴露了。 仅仅因为江仕春不小心在她身边说的那句话,就被人听出了真身。那些人中龙凤得知消息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该照章办事的时候依旧照章办事,汝辉也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优待。直到广交会过后,似乎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得到了“家长”的认可,汝辉的地位才暗暗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否则贺兰哪有那个本事能让相关部门主动通知她去办理进出口相关手续。 贺兰相信汝辉眼下的麻烦在江仕春看来绝对不是什么难题,但她实在是不想给江仕春添麻烦,毕竟他初到卫宁,还没有站稳脚跟。 不能找江仕春,陈进峰又把主意打到了张松年身上。老先生交游广阔,说不定哪个门生故旧能救汝辉于水火呢? 张松年将通讯录从头翻到尾,还真就翻到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人。 “省广播电视局的局长吴修茂,从前跟我关系还行,不过这人有个毛病——特别爱财。” 贺兰一听就笑了,“爱财好啊,我就怕他不爱财。” 张松年解释道:“不不不,你听我说,他爱的财不是钱财的财,是财宝的财。” 贺兰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他平生最爱文玩古董,尤其爱各种玉雕,你可千万不要拿钞票去‘侮辱’他。” 贺兰眼珠一转,说道:“这个好说,只要他不点名跟我要台北故宫里那颗翡翠白菜,一般要求我肯定能满足。” 年轻人最常犯的毛病就是把话说得太早又太满,第二天上午当贺兰打着替张松年探望老同学的名义找到吴修茂吴局长家里时,直到临走她都没敢将包里那只翡翠鼻烟壶拿出来孝敬。 吴局长住在城北一处三进四合院里,四合院的装修古色古香,内里的摆设更加富丽堂皇。多宝阁上的玉器令人眼花缭乱,在贺兰看来丝毫不亚于谢益清房间里的那些收藏。 这样一来贺兰从谢益清那里借的那只乾隆年间的翡翠鼻烟壶就明显不够看了。所以她灵机一动没有呈上,而是仿佛真的是替张松年看望旧友一般,放下礼品慰问一番便走了。 出门坐上车,还不待她说话,谢益清便道:“鼻烟壶没送出去?” 贺兰诧异:“你怎么知道?” 谢益清一扬下巴示意她去看吴家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挺胸昂首线条流畅,造型简洁而威严,这两尊石狮子是宋代的,乾隆年间的东西拿出来就是班门弄斧了。” “另外这一片现在叫做光明街,解放前叫做衙署营,是娶了嘉庆帝第三女的宁远将军府所在地,宁远将军就姓吴,看这院子的规制,搞不好正是以前的将军府。” 贺兰一番头脑风暴,试探性问道:“那你们家和吴家……” 谢益清看她一眼,“隔了多少代,早就没什么关系了,硬攀让人笑话。” 贺兰取出鼻烟壶,道:“那你还有比这个更好的、能拿得出手的玉器吗?” 谢益清沉默一路,到家停车后才说道:“有倒是有,不过……” 贺兰:“不过什么?” 谢益清:“你自己进来看。” 他那间房贺兰鲜少进去,印象中只记得靠墙一排多宝阁,上面摆着一些锅碗瓢盆。谢益清带她进去时她还有些束手束脚,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坏了什么就得用自己后半辈子的时间来赔。 来到多宝阁前,谢益清握住一侧隔板,侧身用力向右侧一推,多宝阁竟然被他推得滑开一段距离,露出后面墙上一扇灰扑扑的铁门。 贺兰的嘴巴张得能装下鸡蛋,压低声音说道:“你家竟然还有密室?” 谢益清比她还要诧异,“我妈没跟你说过?” 密室的门足足有二十公分厚,打开后是一截黑黝黝向下延伸的楼梯。墙上垂下来一条灯绳,贺兰顺手一拽,楼梯下方暖黄色的灯泡瞬间亮了起来。 如果说得知谢益清房间里藏着一个密室能令贺兰吃惊到嘴巴装鸡蛋的程度,那么当她走到台阶最下方,看清楚密室全貌时,她的下巴就应该彻底脱臼了。 “你管这叫密室?这明明是防空洞!”说洞里的陈列架长到一眼望不到头可能有些夸张,但贺兰目之所及的确一架连着一架,远处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像绵延不绝一样,她勉力吞咽一口口水,问道:“所以咱们家地底下全是空的,对?” 谢益清十分诚实,一板一眼道:“以前院子整体有五进,后来其中两进被迫卖掉,二老就把东西都集中在最后这三进里面,把另外两进封住了。” 贺兰要扶着谢益清的手臂才能站稳,嘴里感叹着:“贝勒爷,原谅我之前有眼不识泰山。” 谢益清带她来到一列靠墙的陈列架旁边,地面上摆放着几口黑乎乎的木箱子。谢益清不知什么时候顺手带下来一条抹布,随手将箱子上面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浮土擦了擦,然后轻轻揭开箱盖。 箱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盏钨丝灯,箱盖一掀开,橙黄的灯光瞬间把里面的东西照得光彩夺目。 满满一层全是各色金银玉石、翡翠玛瑙做成的首饰,正当中摆放着一双足有小儿手臂长的灵芝纹碧玉如意。 包括在电视上,贺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玉器。不谈这东西的造型和年代,单看材质贺兰就觉得它配得上价值连城四个字。玉质晶莹剔透,颜色青白似凝脂,内里一丝杂质也无,纯净得仿佛雨后的天空一般。 贺兰碰都不敢碰一下,怔怔道:“一对?” 谢益清垂下眼睫,“一对。” 第81章 请动大佛 成双成对出现的东西,寓意自然与众不同,贺兰怀疑这东西是谢益清外公外婆留给他娶媳妇用的聘礼,哪里敢擅动。 谢益清却拿起一柄玉如意直接塞到她手里,说道:“这个够格当礼物送人。” 玉如意触手温润,仿佛一块温暖的冰。贺兰顿觉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紧张得不住吞咽口水。 到最后她还是没要,将东西原样又放了回去。 “不行,太贵重了,鼻烟壶胸针什么的我都买得起,这东西就算买得起我也绝对不会买。”贺兰轻轻将箱盖合上,将上面的黄铜锁片扣好,抬头问谢益清:“有没有便宜一点,我买下来不心疼的?” 谢益清想了想,从陈列架上取下一块翡翠毛料给她,“真正懂玉的人应该会对这个感兴趣。” 贺兰不疑有他,第二天捧着毛料颠颠去向吴局长请教。吴修茂果然对那块毛料十分感兴趣,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细看,边看边向贺兰讲解。 “纹理和质地明显是缅甸老坑货,虽然算不上玻璃种,但也是冰种里的极品。”吴修茂将翡翠翻了个面继续研究,随口问贺兰:“好东西啊,你从哪儿淘弄来的?” 贺兰含糊不清道:“前段时间去了趟广交会,认识了几个南方的朋友,跟着去长了回见识。” 吴修茂略点一点头,“哦,赌石去了。” 贺兰嘿嘿一笑,道:“我什么都不懂,两千块就开出来这块石头,当时有人愿意花五万块买我没卖,想着回来找个懂行的帮忙看一看,我们张厂长就推荐我来找您老人家。” 吴修茂的眼睛始终没有从毛料上面移开,叹道:“运气真不错,两千块就开出来一块极品,五万是不能卖,这么大体积的毛料怎么也能卖到十万左右。” 贺兰听说这块石头价值十万,心绞痛差点犯了,再添两万块足够她把隔壁院子买下来了。这个谢益清,跟他说要便宜货便宜货,谁家十万块的翡翠是便宜货?! 不过贵有贵的好处,吴修茂果然对这块毛料十分感兴趣,拿在手里难舍难分。贺兰趁势提出将翡翠毛料原价卖给他,也算择主之臣得遇明主。 吴修茂也有此意,不过他怎么可能只给贺兰两千块,主动提出以五万块的价格将毛料买下。贺兰当然不同意,口口声声就算自己现在再困难也不能收张厂长老同学的钱。 吴修茂会意,主动询问贺兰有什么困难,贺兰将厂里被冤枉的事一说,吴修茂慨然叹道:“你们民营企业确实不容易。” “还是您懂我。”贺兰跟着叹一口气,道:“本来我想找咱们卫宁电视台重新录制一期节目,帮我们翻翻案,结果人家不肯,别人我又请不动,愁得我头发都快白了。” “怎么不早说?别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吩咐他们做一期节目还是很容易的。” “真的?!”贺兰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双手合十朝吴修茂不住做拜拜的动作,“吴局长您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节目能顺利播出,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吴修茂指一指面前的翡翠毛料,道:“那你把这块石头五万块卖给我。” “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贺兰痛快应下,接着说道:“不过我马上要出差去省会,身上带太多现金不方便,东西我就先给您,等我出差回来再来找您拿钱,您看成吗?” 吴修茂十分自然地同意了,并主动写了一张欠条给贺兰,欠条上面明确注明欠贺兰五万块货款未付。 贺兰跟吴修茂告辞,没等走出吴家大门就将欠条扔进了门后的垃圾桶里。 搞定了这件事,她终于敢把手机开机了。出乎意料,这一次负面新闻的播出似乎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手机并未提示她太多的未接来电,总共只有五个,其中两个还是刚刚来自陈进峰。 贺兰回拨回去,张口就问:“找我什么事?怎么没打谢益清的手机?” 陈进峰:“一着急忘了,刚才央2的节目编导打来电话,说是想再来咱们厂做一期节目。” 贺兰瞬间坐直身体,道:“真的?还是上次那个节目组?” 陈进峰:“不是,是另一个农业科技与环保类的节目,节目组想重点了解一下咱们厂的回收降解车间。” 从心潮澎湃到心凉半截只需一句话的时间,贺兰还以为天赐良机,没想到对方是来添乱的。拍什么回收降解车间,车间里的生产线自从安装完毕只启动过一回,就是上回省台来拍节目,她当场回收光明牌辣条的那次。 不是惯会做面子功夫,而是产品销量太好,根本就没有过期产品可回收。若不是鼎誉国际出来搞事,那条回收生产线还不知道要闲置多久。 不过宣传这种事有总比没有好,何况人家还不用她花钱去请,于是贺兰对陈进峰说道:“让他们尽快来,我一定全力配合。” bj距离卫宁坐火车来去怎么也得半天时间,所以在央2节目组到来之前,胡玫和隔壁省台的人先来了。 贺兰简直受宠若惊,抓着胡玫的胳膊就不松手,“不是说不方便嘛,怎么突然说来就来了?” 胡玫:“没办法呀,直属领导下达的命令,我也好奇究竟是谁请动的大佛。” 贺兰但笑不语,跟胡玫简单对了对节目流程,便换上一身工装带领他们走进生产车间。 面对胡玫对负面新闻的提问贺兰十分坦诚,直言不讳道:“我承认之前卫宁台的报道基本属实,注意,我说的是基本,因为我只承认他们在汝辉厂区内拍摄到的部分内容为真,至于后面对辣条进行质检的部分我持怀疑态度。不过我对检测结果的怀疑并不是因为袒护自家产品,而是我们同样也将同一批次的辣条送去实验室进行检测了,目前结果还没有出来。” 而后在她的带领下,节目组人员跟随她一起,从无尘室开始进行拍摄,接下来原料储备、生产车间的进料口、出料口、配料搅拌等工序一一如实展现在镜头前。 在贺兰的一再请托下,胡玫临时加了一个问题:“咱们厂现在每天能处理多少吨原材料? 贺兰状似思考,片刻后回道:“我们的辣条日产量现在大概是15吨,按照原材料与成品1:15的出品率计算,日处理原材料大概在1吨左右。” 节目录制结束后贺兰在厂里食堂招待节目组工作人员,席间胡玫问她:“为什么非让我问一句原材料?” 贺兰神秘一笑,道:“节目播出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82章 翻案 胡玫负责采访的这期节目两天后在省台一经播出便产生了热烈反响,同时也变相解释了为什么卫宁台的那期暗访节目没有掀起太大的浪花——实在是老牌卫星电视台的受众基础太牢固了,即便卫宁已经不归隔壁省管辖,但广大人民群众依然习惯收看省台的电视节目。 许多人还是在省台的报道里才得知卫宁台曾报道过汝辉的负面新闻,部分人出于对老村长形象的爱戴,天然的对汝辉的产品有信任感,对负面新闻不予理会。 也有一部分人对之前翻转再翻转的新闻印象十分深刻,因此对这次汝辉的产品质量危机持观望态度,并没有在最初便选择相信电视新闻报道,因此当贺兰在屏幕中郑重其事说出日消耗原材料1吨,生产成品15吨时,聪明人立刻便反应过来:汝辉又被人黑了。 试想一下,1吨的原材料中混进了两袋共计100斤的受潮面粉和大约五十斤左右的变质配料,好比一桶油里面滴进一滴水。不能说没有影响,但影响真的像记者报道的那样严重吗?什么大肠杆菌、黄曲霉菌严重超标十几二十倍之类,听起来吓人,实际真的如此吗?别开玩笑了,大家都是从苦日子里走过来的,谁家没吃过隔夜的剩菜和馊饭?如果真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大半个中国的人怕是早就死绝了。 就像秦家明的化学老师在课堂实验后总结的那样:“抛去剂量谈毒性是不科学、也不严谨的,比如氯化钠对人体无毒也无害,但是在长期摄入量超标的情况下会引起人体心脑血管疾病多发,而摄入量不足则会产生恶心、呕吐、肌肉无力等症状。为什么我要在这段话里加入‘长期’两个字?因为积少才会成多,说的就是量变引起质变。” 秦家明把拳头伸进桌堂里死死握住,生怕自己忍不住冲过去抱住化学老师的大腿大喊一声“谢主隆恩”。 同学们都知道他家里是开辣条厂的,他自己也喜欢送同学辣条吃,所以人送外号辣条小王子。 天知道卫宁台的报道出来以后他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那些平时就对他看不上眼的同学可算逮到了奚落他的机会,一个个排着队捂肚子在他面前喊疼,问是不是吃了他们家辣条的缘故。更有甚者甚至在放学时拦住秦家明朝他要钱,理由是吃辣条肚子疼要去看病…… 省台的报道和老师在课堂上有意无意的这番话可算给秦家明洗清了冤屈,下课后他跑去讲台,将“抛去剂量谈毒性不科学”这句话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一脸的扬眉吐气。 无独有偶,华南某地的总经销商,在省台节目播出后一直在遭受自己老婆的奚落。这位经销商便是光明辣条事件中曾高调要求贺兰为其办理退货的人之一,上一次一天之内舆论的反转令他在贺兰那里受到了非一般的言语折磨,然而这人记吃不记打,这一次卫宁台的报道刚一出来他就像闻着腥味儿的猫一样兴奋,抬手就要给贺兰打电话,以报上次的一箭之仇。 她老婆险险按住他打电话的手,说道:“我觉得还是应该再等等看,万一像上次一样,人家汝辉又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呢?你可想好了,贺厂长那人眼里不揉沙子,你再跳到她脸上一次,她还能忍你?” 恰巧这时有人来进货,张口就要了二十箱汝辉辣条和十箱小顽童薯片。经销商就算再怎么想报仇,看在汝辉的产品如此畅销的份上也不得不暂时忍耐下来。 这一忍就是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过后省台的新闻播出了,汝辉的业务员也在给各大经销商送货的同时附赠了一份质检报告。报告显示被卫宁台报道过的那个批次的辣条送检结果完全正常,虽然某些指标略有超标但完全符合国家标准。同时汝辉业务员郑重向各大经销商承诺:如果有顾客因为汝辉的产品质量问题而发生身体不适,只要经相关部门确认属实,汝辉愿意双倍赔付。 经销商的老婆拿着那份盖有汝辉公章的承诺书对自己老公大说风凉话:“我说什么来着?幸亏听我的了?你那个电话要是真打过去了,今天汝辉的业务员就不是来给你送承诺书了,百分之百要来撤销你的特许经营许可证。” “到时候你就看着,咱这条街有一家算一家,凡是卖副食的为了这张许可证能争破脑袋,哪还有你后悔的机会。”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大约十来天后,央2的环保节目也如期播出了。 央2的节目重点介绍了汝辉的生物降解回收车间,因为没有回收现场可供录制,记者的摄像机不得不对准从夏季便开始封存的发酵池。 发酵池里正在发酵的是夏季那批过期的光明牌辣条,只见原本红彤彤油汪汪的辣条在时间与发酵的双重作用下已经变为了深褐色,上层沉淀出一层厚厚的浮油。 记者问道:“您说辣条可以发酵成为肥料,那么上面这层浮油呢?” “做猪饲料。”要不是技术水平上不去,贺兰是真想把这些地沟油收集在一起用来提炼生物柴油,可惜目前的科学技术水平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所以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将这些浮油转卖给饲料厂做猪饲料。价格是低了点,但总比发酵一年最后还要送给村民做肥料强上许多。 记者不由得感叹:“这条生产线真是物尽其用,贺厂长是怎么想到建设这种生物降解车间的呢?我看资料上显示一般食品厂大多采用的是填埋或遗弃的方式处理过期产品。” 他问得轻巧,殊不知贺兰何尝不想用更简单、便捷、成本低廉的方式处理过期产品,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也不能。想当初卫生局抬手就能用德国进口机器卡汝辉的脖子,谁知道卫生局这一关过了之后,环保局会不会跳出来接棒找茬挑毛病? 张松年就曾亲眼见到过环保局用废弃物处理不达标的理由关停企业生产线,贺兰当时处在风声鹤唳的状态下,张松年建议她不如一劳永逸上马这样一个生产车间,于是她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当时这个车间建起来后没有一个人心里觉得舒服,都觉得是花架子和面子工程。然而谁也想不到,关键时刻竟然是这个谁都看不上的车间给了汝辉两次重生的机会。 第一次是光明辣条事件中作为主角,第二次则是在此次的变质产品事件中充当配角的角色。 经销商的老婆指着电视机对自己男人说道:“呶,你好好看一看,人家汝辉连这么高端的回收车间都舍得建,还会舍不得两袋受潮面粉吗?” 是啊,连回收产品都专门建立了环保可降解车间的企业,怎么会舍不得两袋受潮面粉呢?答案当然就像贺兰在报道中所说的那样,是有人图谋不轨故意陷害的啦。 第83章 一百吨 总的来说这一次的舆论战依然是汝辉胜出,不过事后总结时,张松年一再对贺兰“出风头”的种种举动表示不理解和不赞同。 他认为产品质量出现问题,按照相关规定回收处理就可以了,根本没有必要一次接一次地闹上电视新闻。本来卫宁台的受众有限,看过负面新闻的群众根本就没有多少,但是经过省台和央2节目的一再发酵,本来不知道的也知道了,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就是老一辈思想的局限性导致的问题了。张松年那一代人的普遍思维依然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以及酒香不怕巷子深,同时他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光明辣条事件,所以对于当代媒体能够起到的宣传作用他的认知十分有限。 贺兰对此表示理解,然后祭出一句至理名言:“舆论这块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比如说这次的事,为什么没有在群众当中引起比较大的反响?真的只是因为卫宁台的收视率上不去吗?我看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厂把形象早早立住了,任劳任怨为人民服务的创办人、吃苦耐劳继承前辈意志的接班人,这些都是汝辉在群众眼里的形象,群众相信汝辉,所以才把那些摸黑的新闻当做耳旁风。” “汝辉的形象怎么立住的呢?当然是电视宣传的功劳,这就是事先占领舆论高地的好处。”想到些什么,贺兰勾唇一笑,道:“时代不同了,以前提倡任劳任怨,现在嘛……只要你‘任怨’,就会有接不完的脏水往你脸上泼。” “如果像你说的,召回问题产品然后默不作声地处理掉,不用想我都知道敌人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雇佣几个‘演员’来厂门口闹事,安排报社记者和电视台摄像机全程跟随,只要能够持续不断在媒体上扩散汝辉的产品出现质量问题,都不用天长日久,这么干两回,汝辉在群众眼中的形象就彻底塌了,再也无法挽回。” 张松年依然有些忧心忡忡,道:“可是树大招风,我怕你把汝辉宣传得太过,招来嫉妒。” 贺兰哈哈一笑,说道:“光明厂以前从不宣传,结果被海鑫吞了。汝辉刚成立的时候也从不宣传,我没看见鼎誉国际对咱们手下留情过。那既然宣传和不宣传都没有好结果,我干嘛非要做吃黄连的那个哑巴?我当然要喊出来了。” “也许我是真的老了,第一次发现跟你们年轻人在思想上的代沟这么深。”张松年沉默许久后一声叹息,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贺兰嘿嘿一笑,还不等她张口,陈进峰便白她一眼,扭头对张松年说道:“您还不了解她?报仇都不待过夜的,早就给鼎誉国际下好套了,就等对方往里钻呢。” 张松年是个操心的命,连忙说道:“凡事都要有个度,千万不能因为争口气把厂子耽误了。” 贺兰的笑容极为灿烂,“放心,您什么时候见我做过亏本的买卖?这一次我不仅要报仇,我还要在报仇的同时从鼎誉国际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就在三位厂长的碰头会过后不久,陈雪华忽然从西南地区赶了回来,且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来人名叫邓定国,是一名祖籍四川的台胞,他这次来汝辉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采购。 陈雪华负责西南地区的销售工作刚好一年整,这一年来她吃了不少苦,受了许多罪,可惜销售额却始终没有像其他地区那样出现迅猛增长。本来她已经决定灰溜溜回老家过年准备明年再战了,没想到临行前居然还有意外之喜。 不过她还是小瞧了邓定国的阔绰程度,在成都时邓定国只说十分看好汝辉的产品想要采购一批带回台湾销售,然而在参观完汝辉的生产车间后,他一张口就要下一百吨的订单。 陈雪华喜滋滋问贺兰:“怎么样,一百吨的订单,算不算大?” “算,怎么不算。”贺兰瞧着面前小辫子已经翘起来的姑娘,呵呵一笑道:“不过你们怎么认识的?他一个台湾人怎么会跑去四川?” 陈雪华答道:“他父亲是国军,老家成都的,回来探亲顺便给长辈扫墓。在老家偶然间吃了咱们汝辉的辣条,觉得特别适合台湾人的口味,所以才想采购。”见贺兰不置可否,她还以为贺兰对邓定国的身份有所怀疑,便说道:“放心,台胞证和相关资质文件我在成都的时候已经验证过了,绝对没问题,他肯定不是骗子。” 贺兰微微一笑,道:“是不是骗子你说的不算,咱们合同上面见真章。” 一百吨是实打实的大单,也是汝辉成立以来接到的单笔最高订单量,因此厂里十分重视,谈判时三位厂长齐齐出动。 邓定国也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手,不论是杀价还是谈条件他面面俱到且从不手下留情,一场谈判下来令张松年一把老骨头苦不堪言。 后来谈到交货日期的时候,邓定国对张松年提议的90天的交货时间嗤之以鼻,坚持要求汝辉45天以内交货。 贺兰刚刚表现出一丝犹豫的神色,张松年便一拍桌子,说道:“不可能!国内我们都没有45天交货的先例,出口的产品更不可能。” 邓定国不急不忙拿陈雪华在四川的订单做举例,说道:“明明之前三十天都有很多,你们不要不说实话。” 陈进峰说道:“那是之前,我们厂的交货时间在广交会后经历过一次调整。” 话音未落便遭到了贺兰和张松年的齐齐怒视,陈进峰一脸讪讪,默默低下头去。 邓定国道:“我听说了贵厂在广交会上斩获颇丰,产能超负荷我可以理解,但是45天的确是我能接受的最长时间,绝不可能再改变。如果汝辉无法接受我的要求,那么我只能去找别家。听说卫宁市还有一家叫做海鑫的合资食品厂?” 此言一出,邓定国敏锐地察觉到对面三人的神色起了细微的变化。坐在正中央的贺兰微扬起头颅,像是不服输,左侧的张松年眉间挤出川字纹,右侧的陈进峰则面露焦急。 过了一会儿,贺兰说道:“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商量一下。” 邓定国一脸志在必得,说道:“可以,但是贺厂长你要知道,我是绝对不会接受更改交货时间的。” 闻言本来正要起身的贺兰又坐了回去,左右望了望,忽然说道:“如果邓先生强烈要求45天交货,那么我也有对应的条件要提。” 邓定国:“什么条件,请说。” 贺兰:“我需要50的预付款。” 第84章 年底 邓定国立刻反问道:“如果贵厂不能按时交货,那么……” 贺兰:“预付款双倍返还。” 张松年立刻扭头斥责她胡闹,陈进峰一脸的左右为难。 面对表现如此不专业、仿佛过家家一样的企业领导者,邓定国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失望与不信任,反倒略显意外地追问:“当真?” 贺兰破釜沉舟般答道:“当然,合同里可以注明。” 邓定国深呼吸一口说道:“我需要打电话回台湾请示一下,不如我们稍后再谈。” 贺兰取出一份合同文件,用签字笔在上面一番修改后将合同拿给邓定国过目,说道:“我们的合同内容大体就是这样,邓先生可以看一下。” 合同上面用签字笔特意标明:此次交易买方预付定金40万元,如卖方未能按时履约,将自愿赔付双倍定金。 邓定国看后微微一笑,道:“不是我信不过贵厂的声誉,而是台湾距离大陆实在是太过遥远,我想是否还应该在上面追加一条关于滞纳金的条款?” 贺兰:“你想怎么算?” 邓定国:“每逾期一天未按时交货,将按照货物总价值的1向我方支付滞纳金。” 贺兰略一沉吟,点头表示同意。张松年几乎在她点头的同时将袖子一甩直接走出了会议室。 邓定国对一切视若无睹,笑容可掬道:“我见到了贺厂长的诚意,会尽力争取台湾方面的首肯。” 请示与反馈都需要时间,这期间邓定国便住在酒店里,闲来无事便打电话叫陈雪华陪他一起去逛街购物。 陈雪华只去了第一次,第二次便被贺兰叫住,借口厂里开年终大会替她婉拒了邓定国的邀请。 陈雪华:“你干嘛?怕邓先生对我图谋不轨?” 贺兰看了看她耳朵上那对珍珠耳环,道:“怕你误入歧途。” 陈雪华心领神会,笑呵呵说道:“放心,我没有白收他的东西,也回送了礼物给他。” 贺兰没再多说,解释道:“明天真的开年终大会,你来帮我准备一下。” 汝辉沿用光明厂以前的惯例,把年终大会和分红日放在同一天,一般都在腊月二十三,现在才进腊月刚两天就要开年终大会,许多员工都忍不住在私底下嘀咕。 “咱们天天三班倒都快三个月了,肯定是厂里赚到钱就决定提前发分红和奖金。” “赚钱是肯定的,可也花出去不少,别忘了老焦头闹出来那件事,陈副厂长到现在心气还不顺呢。” “去年一万块钱股金发了几百块分红,今年不知道能发多少。” “肯定比去年多。” “那还用说。” “唉,早知道当初我也入股就好了,待会儿问问贺厂长现在入股晚不晚。” “你当初在村民大会上投反对票了吗?没投的话人家贺厂长缺钱也不会用你的。” “我没投,可我家那口子投了,他肯定够资格。” “我看够呛,厂里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了,还会缺你那仨瓜俩枣?” 在许多人的议论纷纷中,汝辉的年终大会如期召开了 三名厂长都没有官架子,也都懒得搞形式主义,于是贺兰拿着财报上台念了念,对员工和股东们大致交代了一下本年度的盈利情况,前后不超过五分钟便发言结束,接着便宣布开始发放年终福利与奖金,以及股东的分红。 股东分红属于个人隐私,不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所以安排了财务科在私下里负责,员工福利与奖金却是光明正大当着所有人的面发放的。 这一年汝辉的效益着实不错,年底的奖金是额外给每名员工多发放两个月的基础工资,福利方面除了自己厂里生产的零食礼包,还有各种各样的代金券。 钱和礼包都好说,代金券是贺兰和陈进峰商议后,在跟百货大楼结算时主动要求的。 还有其他几种不同的福利,例如各种土特产等,大部分也都是这样交换而来。也就是说贺兰和陈进峰用真金白银为员工换回了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一次的特产,以及去百货大楼购物的机会。 汝辉的产品现在有多么供不应求员工们都知道,市里一般的民营企业的待遇如何也经常有耳闻。就算不跟旁人比,跟一衣带水的海鑫比,汝辉的待遇也不知道高出多少个纬度去。因此员工们个个喜笑颜开,陈庄村受此影响,连续好几天空气里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有人欢喜有人愁,汝辉员工高兴了,那些在海鑫上班的村民可高兴不起来。人家汝辉的员工福利都差不多吃完喝完用完了,海鑫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有人跑去跟高远达打听,得到高远达一句埋怨:“刚进腊月你急什么急?!” 那人心说你肯定不急,这一年你又是升官又是发财眼下又要换老婆的,谁能有你春风得意? 高远达的确顾不上年终福利,因为他马上就要跟刘美玉结婚了,为婚礼的事他和刘美玉之间出现了许多隔阂。 刘美玉要面子,坚持在市里酒店举办仪式。高远达既想周全面子,又舍不得村里人的份子钱,所以想要办两场婚礼,第一天在市里酒店办,第二天在村里办。 刘美玉以怀孕活动量不易过大为由,提出村里那场婚礼她就走个过场,露一面就回市里的婚房。把高远达和高所长气得眼冒金星,偏又拿她没有办法。 因为新娘子不愿意露面的缘故,高家更要把村里的酒席办好,以免别人挑自家的短处。所以高家把自己在陈庄村的人脉能发动的都发动了起来,誓要让自家的婚礼再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事实证明高家不仅做到了众人瞩目,还做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惜令众人瞩目的不是新娘子穿金戴银,也不是新郎官前途无量,而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新人的父亲高所长险些命丧当场。 婚礼上新人正进场,有人站在高所长背后朝他猛刺几刀。刀刀见血,声声入骨,在场众人无不胆寒兼魂飞天外。 紧接着事后第二天高所长还没从病床上醒过来,高老太太不知是忧心太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悄咪咪死在了自家院子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冻硬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以老实人着称的焦立国。 第85章 内幕 高家事发的第二天傍晚,贺兰在厂子一墙之隔的家里涮火锅,热气腾腾的铜锅周围坐满了自己人。 贺兰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端起酒杯朝大家伙道:“来来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为今天……不对,为昨天干一杯。” 大家随声附和,一起举杯痛饮。而后有人说道:“当时我就在现场,好家伙,血都喷出来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有人接话:“我妈也在,吓得她昨天一晚上没敢闭眼。” 还有人说:“有句老话说的好,咬人的狗不叫,我看焦立国就应了这句话,之前揍他那回牙打掉了他都没吭声,谁知道他抽什么疯,跑高远达婚礼上去杀人。” “这个我昨天听我们家老爷子说过一嘴,不知道对不对。” 贺兰见有故事可听顾不上吃肉,忙撺掇道:“快说说,我之前一直以为焦立国害咱们厂是高远达在背后给他支的招儿,还真不知道他爹也有份。”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焦立国今年五十多快六十岁,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跟着家里人一路北上讨饭,走到陈庄村的时候最后一个亲人饿死,他也走不动了索性就躺在坟茔地边上等着老天爷收他。 赶巧遇到高远达的爷爷路过,老头儿顺手扔给他半个黑面窝头,而后又看他一个孩子可怜,每天从自己嘴里省出一个窝头给他吃。焦立国就这么活了下来,还在陈庄村落了脚。 活过来的焦立国真心实意把高远达的爷爷当救命恩人看待,平时抢着帮高家干活。然而高远达的奶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出了名的跋扈又抠门。焦立国孤身一人,瘦得跟猴儿一样,高远达奶奶认定他个累赘,死活看不上他,每次干完活水都不让焦立国喝一口就赶他走。 焦立国老实巴交,嘴上从不说什么,一心只干活。就这样一直到高远达爷爷过世,高远达奶奶依然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于是焦立国也就歇了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心。 后来的事是从焦立国媳妇口中传出来的。高远达想对汝辉下黑手,刚好焦立国在仓库上班,于是就让高所长出面,用救命之恩拿捏焦立国,让他帮忙。 焦立国痛快答应了,随后便给汝辉带来一场轩然大波。他自己和家人也惹了一身麻烦,事发后他的工作没了,当场被人结结实实打了一顿不说,之后一家人在村里更是四处不受待见。 不过直到此刻焦立国也没有对报恩产生的后果感到过后悔。直到这次高远达结婚,高家发动亲戚去帮忙,焦立国出自真心主动凑上去想要帮忙。 不巧的是他刚一露面便遇到了高远达的奶奶,这么多年过去高远达的奶奶依然掐半拉眼珠子都看不上焦立国,当着许多人的面她狠狠啐了焦立国一口,道:“要饭也不看看时候,现在没有,等办完婚礼你去泔水桶里自己捞。” 焦立国的的确确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就算当面被人这么骂也没有生气,依然好声好气的去跟高所长说话。他想着之前高所长诚心求他办事的时候哥长弟短好不亲热,肯定不会跟高老太太一样。 可惜没有,高所长看见他就皱眉,拉他去僻静处责问道:“你来干什么?钱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提到钱的时候据说焦立国媳妇眼珠子直喷火,坦言高所长最初承诺给焦立国一万块“辛苦费”,然而最后焦立国实际拿到手的只有不到五千块。且高所长当初一并承诺的,把在海鑫上班的焦家二闺女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的事从此也杳无音讯。 焦立国好心好意上门帮忙,被母子两个先后有意无意的挤兑,再老实的人也生出了几分气性,一不做二不休他当场要求高所长兑现承诺,给他未付的那部分辛苦费以及把他二闺女工作的事一并解决了。 据焦立国的媳妇说高所长骂了焦立国一句:“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要饭的,要是没有我爹你还不等饿死就叫狼吃了,帮点小忙还跟我吆五喝六的,搞清楚是你欠我爹的,高家可不欠你。” 连遭两场喝骂的焦立国失魂落魄回了家,看见自己二闺女正坐在炕上掉眼泪,一问才知道她左等右等等不来转成正式工的消息,两口子因为这事吵架,二闺女叫自己男人和婆婆联手打了。 没过多久焦立国的大儿子一身酒气进了门,抡起拳头就要揍自己亲爹。焦立国媳妇好不容易将他拦住问起原因,大儿子说因为亲爹的原因自己媳妇在汝辉不受人待见,实在待不下去主动辞职了。哪知她前脚刚走,后脚汝辉就开年终大会发福利和奖金,他媳妇白白错失两个月的工资和大把福利,气得将他赶出了家门。 焦立国媳妇闻言嚎啕大哭,伸手就把焦立国挠了个满脸花,骂他是个搅家精,儿女都叫他搅得不得安宁,自己一把年纪的人出门还要受人指指点点,气性上头她叫焦立国赶紧死了算了,去地底下接着报恩。 没有人知道焦立国在接连收到打击后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就连他自己的媳妇也说不清楚,因为自从焦立国惹下祸事后自家人都不待见他。 有村民对来走访的警察说年底村里总有人家杀猪,焦立国几乎天天都去围观。还有村民说焦立国好像得了神经病,时常对着坟茔地自说自话。也有村民说事发前不久亲眼看见高老太太拎了半桶泔水给他。 在座的有人唏嘘感叹,贺兰心中却有一点纳闷,“按理说姓高的家里应该不缺钱啊,高远达作为副厂长,一个月的工资也有三四千块,调动工作的权利肯定也有,他们至于这么骗焦立国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陈进峰故作神秘地一挑眉,说道:“高远达最近爱上了赌博,他那点工资全都贡献给赌场还不够,为了赚外快他私下里没少收受人情贿赂,不给钱就想调动工作那是做梦。” 贺兰:“那也不对啊,事情是高所长出面找焦立国做下的,高远达没钱高所长还没钱吗?” 陈进峰:“一来以他抠门的德性,肯定百分百从头到尾就没打算给焦立国一万块,二来……你觉得他真的有钱?别忘了他截留咱们村那两百万前不久刚刚才吐出来。” 贺兰瞬间反应过来,鸡下的蛋当然归养鸡人所有,而如果蛋出现问题,那么最终矛头肯定会指向那只生蛋的鸡。高所长作为被余孝文和刘书记联手养来下蛋的“鸡”,在“蛋打”之后肯定怕受牵连,想必日子应该不会太好过。 陈雪华听到这里一拍桌子,举起酒杯道:“舒坦!喝!” 第86章 东北 眼看就要近年关,邓定国在宾馆里有些坐不住了。汝辉并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因为一百吨的订单对他鞍前马后,也没有针对合同条款与他发生拉锯战。自从第一次见面过后,只有陈雪华露面陪他逛了逛,贺兰那里从此就再没有任何消息。 邓定国不甘心这样被人晾在宾馆里不管不顾,于是主动找上门询问合作事宜。 陈进峰沉痛的对他表示:“对不起照顾不周,我们村前任村支书意外受了重伤,贺厂长最近一直在为病人担忧忙碌,可能慢待了您。” “可以理解。”邓定国友善地慰问了陈庄村前任村支书的伤情,而后提出要与贺兰再一次面谈,“台湾方面已经将意见转达我,这笔订单我们同意签约。” 陈进峰略显为难地说:“这件事还是等贺厂长回来由他亲自跟您谈比较好,麻烦您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两天,两天后邓定国致电贺兰办公室,听到贺兰亲口说有时间签约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大概是因为出面签约的只有贺兰一个人的缘故,签约过程相比起上次谈判来说顺利了许多。贺兰当场根据双方改进的条款打印了一份新的合同出来,各自签字盖章,合同就算正式开始生效。 邓定国对一百吨的订单遭到汝辉如此冷遇心中有些不太高兴,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分毫,而是一再对贺兰强调:“贺厂长请千万要重视我们的合作,我回到台湾之后会马上整合销售渠道,争取你们的货物一到港就来一个大大的开门红。” 贺兰的语气并没有太高兴,反而有些忧心忡忡,“邓先生放心,只要你的预付款到位,汝辉马上为你开足马力生产。” 邓定国成竹在胸地说:“放心,三天内40万定金肯定会按时汇到汝辉的账面上。” 贺兰:“邓先生确定吗?三天后就是农历春节,台湾汇款不受假期影响吗?” 邓定国:“已经安排妥当,贺厂长不必担心。” 贺兰:“那就好。” 目送邓定国步履轻松地离开,贺兰转头对张松年和陈进峰说道:“接下来厂里就要麻烦你们了。” 陈进峰劝她:“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年你再去也来得及。” 贺兰:“我还是提前过去,不光是为了接货,钱丽云的预产期快到了,没有娘家人在身边总归不太好看。” 蒋梅听到她要在腊月二十八当天飞去东北,苦着一张脸道:“怎么突然说走就要走啊?还是你自己去,小谢怎么不跟你一起?” 贺兰回道:“大过年的我一个人折腾就行了,你们安安稳稳留在家里过年,我接到货再看一看钱丽云立刻马不停蹄往回赶。” 谢益清听她事无巨细的安排一通,问道:“江仕春知道你要去东北吗?” “知道,我说过了。”贺兰回道。 大概所有人里最不希望贺兰春节期间去东北出差的人就是江仕春,因为他想节后抽时间带贺兰回一次bj。 见家长?贺兰这样猜测着,不过她并没有因为江仕春而改变自己的原定计划,也没有一丝一毫丑媳妇即将见公婆的紧张感。只在心里琢磨,说不得还要劳动谢益清开启一下他的宝库,让她进去再挑几件宝贝做礼物。 谢益清不知道贺兰又在打自己的主意,他只顾着奇怪她这次为什么不带自己一同去。怎么想都有些没道理,甘肃他陪着一起去了,广州也是他,没道理轮到东北的时候贺兰一个人去。何况东北只有一个待产的钱丽云,帮不上什么忙,按理说她怎么也该带个帮手。 谢益清独自琢磨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贺兰咋咋呼呼一通笑,说道:“带你反倒是麻烦你不觉得吗?人家钱丽云生孩子,你一个陌生男人过去算怎么回事儿?本来她婆婆就多事,你去别再惹人多想。” 谢益清:“我可以不去医院。” 贺兰大手一挥:“你又不会俄语,接货的事儿你办不了。” 说的好像她会一样,谢益清眉头紧皱,再次说道:“人生地不熟,总会需要一个帮忙的人。” 贺兰品了品人生地不熟这句话,半晌歪头一笑,说道:“放心,进了山海关,要饭我都能……找到地方。”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直飞哈尔滨,然后转道满洲里去接收那台前苏联的食品成型机,没人会想到她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半夜三点落地长春。 冬季的东北,后半夜室外温度低至零下二十度。贺兰穿着钱丽云送她的貂皮大衣,戴着貂皮帽子,下身穿一条黑色紧身皮裤,刚一出机场就被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当成了自己人。 “去哪儿啊老妹儿?” “火车站。” “哎妈呀你这行程整的挺紧张啊,出了机场就要去火车站,咋地这么着急上哪嘎达呀?” “吉林。” 吉林省jl市,雾凇之都。冬季五点钟左右天已经彻底亮了,太阳却还没有出来。贺兰在火车站前随便找了一家面馆要了一碗面,随口跟老板两口子打听道:“我想请问一下福利院怎么走?” “你问哪个福利院啊?咱们这儿一共有俩。” 贺兰想了想,斟酌道:“离松花江比较近的是哪个?” “那是儿童福利院,不过你现在去可能找不着了,去年夏天发大水,听说儿童福利院好像搬家了。” 贺兰:“对对对,是搬家了,搬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那谁知道,这你得问民政局。” 贺兰挑起一筷子面发怔半晌,又问:“那我再跟您打听个地方,咱们这儿有个特别大的垃圾填埋场,附近有楼房也有平房,不远的地方还能看见一座黑色雕塑,您知道在哪儿吗?” “哎呦这可把我问住了,按理来说有楼房也有平房的地方应该在郊区,可是我也没听说郊区哪儿有垃圾填埋场啊。” 旁边一个正在闷头吃面的民工大哥忽然抬头,说道:“你要找的应该是以前的江北水泥厂。现在废弃了,不知道啥时候改成了垃圾站,水泥厂门口那条路往东走到头有个老早以前留下的雕像,黑黢黢的,像人又不是人。” 像人又不是人的黑黢黢雕像,民工大哥的只言片语终于将贺兰沉睡已久的记忆唤醒。 第87章 王小满 出租车驶过跨江大桥,追着太阳走了不知道多久,三座标志性的高炉终于缓缓出现在贺兰的视线里。 江北水泥厂比共和国还要大上三岁,从默默无闻到辉煌耀眼再到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刚好用了五十年时间。厂区范围内除了那三座高炉基本只剩断壁残垣,就连厂房的青砖都被人拿了个七七八八。 但贺兰知道高炉东南方向还留有三栋坚固的水泥小屋,且里面还有人住。 年根底下环卫局还没放假,贺兰站在马路对面,注视着满载各种垃圾的翻斗车一辆接一辆驶入围墙内。 一个大爷空着手路过她面前,回来时手里提着豆腐脑和油条,看她老半天动也不动一下,于是上前问道:“姑娘,你站这老半天瞅啥呢?” 贺兰回过神来,笑着回应道:“大爷,这里边住着个捡垃圾的老王头你认识吗?” “不认识,倒是常见他蹬着个倒骑驴进进出出,浑身上下埋了咕汰的,你找他有事啊?” “没事儿,这不是过年了么,我来看看他,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大爷多看了她两眼,觉得挺稀奇,一个穿貂的漂亮姑娘跑来找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儿,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居然能有联系。 大爷走后贺兰又站了一会儿,除了翻斗车以外始终看不见有人影出现。她本想等在路边“偶遇”老王头,可是东北的冬季实在太冷了,不知不觉间冻麻了她的双脚,行李箱的轮子也被冻掉了一个,无奈之下贺兰只好先去找住宿的地方。 距离水泥厂直线距离大约一千米左右就有一家小旅馆,老板自己的平房,总共不过十来个房间,贺兰挑了其中最大最好的一个付了三天的房钱。 放下行李她去隔壁饭馆吃饭,等上菜的间隙跟老板娘闲聊起来。 老板娘听她打听捡垃圾的老王头,说道:“今天还没见他出来,可能天儿太冷搁家里猫冬呢。” 旁边有食客道:“他还能猫冬?刚捡了个小闺女给自己养老,不紧着挣嚼谷拿啥养孩子?” 老板娘又是龇牙瞪眼又是摇头摆手的给对方打暗号,奈何对方喝高了看不见,继续自顾自说道:“一把老骨头有今天没明天,自己都吃不饱还养孩子,要我说他就该把那孩子送回福利院去。” 贺兰一脸吃惊的表情,说道:“原来他那孩子是从福利院领养的呀?他跟我说是半道儿捡的,我当真了,还收拾了一堆小孩能穿的衣服正准备给他呢。” 食客大着舌头道:“也没错,是他半道儿捡的,可那孩子百分百是从福利院跑出来的。” 老板娘装了一碟花生米咔嚓一下撂到食客眼前,说道:“喝你的酒。” 转头她来到贺兰对面坐下,打量她几眼,说道:“我听你说话口音好像外地的,打哪儿来啊?” 贺兰朝她笑了笑,回手一指不远处的高炉,说道:“哪儿啊,我们家从前就在水泥厂家属楼前边的胶印厂大院住,婆家是卫宁的,结婚好几年了,我这次回来是办点事儿。” 老板娘:“那你咋知道老王头捡了个孩子呢?” 贺兰:“嗐,这不是秋半截儿我回来迁户口没迁成嘛,刚好遇上他蹬着倒骑驴还带个孩子,我这人好信儿,就顺嘴跟他唠了几句,他自己跟我说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板娘的笑容瞬间亲切许多,压低嗓子说道:“我还寻思你是福利院的呢。” “哎妈呀大姐,你也太瞧得起我了。”贺兰凑头过去学着大姐压低嗓子,问道:“老王头那孩子真是福利院跑出来的呀?” “八九不离十。”老板娘轻抬屁股将椅子放到贺兰身边,跟她肩并肩说起了悄悄话,“去年夏天咱们这儿不是发大水嘛,儿童福利院叫水淹了,听说里头的孩子丢了好几个。” 贺兰:“丢了?真的假的?” 老板娘:“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真假说不准,不过老王头那孩子确实是水退之后捡着的。” 贺兰:“哦,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你不愿意跟人说呢,怕福利院把人要回去?” 老板娘:“可不咋地,老王头把那小闺女看的跟眼珠子似的,这要是叫要回去了你说老王头可咋整。” 贺兰:“说的也是,老王头人不错,孤苦伶仃半辈子好不容易能有个伴儿,是得加小心。” 老板娘:“我也是这么跟老王头说的,他从前还随着那闺女叫福利院给起的名儿,我一说他急忙就给孩子名儿改了,现在叫……叫小什么来着?” “小满,王小满。”贺兰轻声吐出那个出现在她梦中的名字。 饭后贺兰额外打包了两份饭菜,跟老板娘买了两个保温饭盒,提着去往水泥厂。已经是中午时分,翻斗车无影无踪,贺兰沿着车辙痕迹往高炉方向走,看起来并不如何遥远的距离,她却不知为何走错了两次。 那种感觉有些奇怪,明明一切都与她脑海里的记忆一模一样,可是感觉就是有哪里不太对。而究竟是哪里不对她也说不准,否则她也不会跟着感觉走错路。 后来看见那三栋小屋的时候贺兰终于发现哪里出了问题,是视线不对。人长大了,幼年记忆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矮小起来,包括高炉、小屋,还有人。 她站在房门口紧张得手指发麻,自以为敲门时很用力,其实发出的声响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许久之后木门吱嘎一声响,老王头缓缓走出来,扶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谨慎地询问贺兰找谁。心中的紧张情绪忽然一扫而空,贺兰蓦地发觉原来记忆中那个遥远又高大的形象其实不过是个有些佝偻的老头。 “爷……王爷爷,您可能不记得我了。”贺兰咽下喉头的哽咽,勉力维持着镇定,说道:“我小的时候住在兵工小区,有一回不听话离家出走,是您把我送回家的。” 老王头眯着眼睛走近几步,额头的沟壑逐渐变深,“哦哦,是你啊闺女!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前两天我还跟……跟人提起过这件事呢。哎呦真是女大十八变,你都变得我认不出来了。” 贺兰在寒风中递上保温饭盒,说道:“我来看看您,顺便给您打包了几个菜。” 老王头接过饭盒的时候略作迟疑,回头望了一眼小屋,而后尴尬道:“我这又脏又乱的,你不嫌弃?” 贺兰:“没关系,我不嫌弃。” 老王头扯一扯嘴角道:“那行,你进屋暖和暖和再走。” 贺兰迈步跟在老王头身后走进房间,抬脚便要往东屋走,没想到老王头快她一步,一转身挡在东屋的门口,指着西屋方向道:“去那屋坐,那屋干净。” 贺兰看一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没说什么转身进了西屋。 第88章 老王头 西屋明显是杂物间,堆满了老王头认为还算值钱的物件儿,味道不太好,屋子里还冷,因为既没有炕也没有火炉,人喘气的时候都冒白烟。 老王头抱着两个饭盒一脸惴惴,“对不住,我这里没来过人,也没个准备。” 贺兰眼角有些泛红,来之前想好的那些铺垫瞬间忘了个精光,脱口而出道:“爷爷,您跟我走。” 老王头一脸莫名其妙,问道:“跟你走?上哪儿去?” “卫宁,我在那儿开了个食品厂,挺赚钱的。”贺兰发现深呼吸已经无法平复自己的情绪,索性不再做无用功,哽咽道:“您跟我去卫宁,那儿的气候比这儿好,冬天才零度左右,不怎么下雪,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老王头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傻傻说道:“我去那儿干啥?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背井离乡?” 贺兰:“就当给我个报恩的机会,我想给您养老。” 老王头将饭盒放在窗台上,将手搓了又搓,面孔隐藏在白气之后,语气十足无措,“你这丫头是不是跟我俩在这儿闹呢?好么样儿的跑过来要给我养老,都给我整愣了,你说真的呢?” “真的,比真金还真。” “不是跟我这个捡破烂的老头儿闹着玩?” “我拿谁开玩笑也不能拿自己的救命恩人开玩笑,那不是招天打雷劈么。” “不是,我有点糊涂,你容我想想。” 贺兰撇过头去抹了一把眼睛,问道:“您还有什么可想的?” 老王头:“我想不明白,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小二十年咱们都没再见过,一见面就说要我跟你走,我这心里总觉得忽悠忽悠的,你没找错人?” 贺兰伸手一指他总也伸不直的右臂,说道:“您送我回家的时候是夏天,那时候您穿着件跨栏背心,我年纪小不懂事,摸着您胳膊上的伤疤问是怎么来的,您骗我说是离家出走叫狗咬的,有没有这回事?” 老王头讪讪的,“你这丫头记性还怪好的。” 贺兰又说:“既然没错,您跟不跟我走?” 老王头搓搓手,“你容我想想。” “有什么可想的?您在这里无亲无故孤身一个,成天靠烧破烂取暖,您就不怕哪天把王小满冻死?” 老王头倏地抬起头来,眼含警惕道:“你知道小满?” 贺兰:“我还知道她是从福利院跑出来的,继续留在这里,说不定哪天就被福利院找上门抢走了。” 老王头盯着贺兰一眨不眨地瞧,神色变幻不定。 贺兰明白他不相信自己,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放在谁身上都得琢磨琢磨馅饼里包的是肉还是毒。所以她早有准备,从包里取出一本文件夹,里面是汝辉这一年多来的剪报,有报纸也有照片。 将文件夹递给老王头,贺兰说道:“我知道您有顾虑,这是我们厂的一些资料,如果还是不信,您可以去电视台找人打听打听,去年夏天我们厂的新闻人尽皆知,应该没有电视台不知道。” 老王头翻开文件夹,第一页就是贺兰的整幅照片,那饱满圆润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唇角,一丝不苟的蜈蚣辫依稀与眼前人别无二致。 旁边的标题写着:民营企业家的破局之路,专访汝辉食品厂厂长贺兰。 贺兰指着报纸一角的联系电话说道:“这是报社的电话,您也可以打电话问一问他们。” 老王头理智上其实已经相信了贺兰的话,但是感情上他依旧无无法置信自己居然会有被馅饼砸中的一天,“咋就是我呢?” “为什么不能是您呢?”贺兰笑着说道,“不是都说好人有好报吗?您以前救了我,现在又救了王小满,您就是好人啊,合该有这份好报。” 老王头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好半晌讷讷道:“好报,我这一辈子终于得着一回好报。” 贺兰上前几步握住他冰冷的双手,真诚说道:“跟我走,您和王小满都跟我走,我在厂子旁边有个小院儿,不大也不小,刚好够你们爷孙两个住,夏天养养花种种菜,冬天我给您盖一个温室大棚,您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有多的赏我一点,没有就跟我说,想吃什么我都给您买。” “我还有个弟弟,马上读高中,小满今年十岁了?回头叫他给小满补习功课。” 贺兰说着说着好像魔怔一样顿住,忽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所说的是心中的真实想法还是对脑海中断断续续记忆的复述。 老王头的眼角不知不觉垂下两行热泪,含糊道:“好好好,我就稀罕养花种菜,温室大棚也好,冬天暖和,小满就不生冻疮了。” 贺兰骤然回神,笑道:“您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老王头擦擦眼泪,说道:“咱们什么时候走?我得先准备准备,把小满安抚住。” 贺兰不明所以:“安抚什么?” 老王头:“你不知道,那孩子警惕心特别重,怕生人,我得先跟她说好,要不我怕她一时想不开自己偷跑。” 贺兰怔住,她……小的时候警惕心这么强吗?心中略感遗憾,贺兰说道:“我还想着见一见她呢。” 老王头摇了摇头,“现在不行,她啥都不知道,最好等我把事情跟她说开你们再见面,别看那丫头年纪小,可心思重,万一惊着吓着可不得了。” 望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贺兰实在无法把这个满心满眼都是王小满的老头儿和不告而别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她试探着问道:“以前有没有人曾经想要接您走?” 老王头斩钉截铁地回答她没有,“我是个老绝户,除了你这丫头,还有谁会惦记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儿啊。” “王小满肯定会。” “对,对,还有我们小满,小满肯定惦记我。” 是啊,除了我谁还会惦记你呢,可你明明这么在乎,为什么后来却又抛下我,选择一个人远走高飞呢? 答案近在眼前,贺兰想问却又不能问,因为她认定的事实还没有发生,又或者根本不会再发生。 第89章 松花江畔1 临走前贺兰说道:“后天就是年三十儿,我在市里定一桌年夜饭,咱们仨一起过个年,大年初一你们先跟我去哈尔滨,在那儿待上几天,等我办完事咱们就回卫宁。” 老王头抱着贺兰的剪报不住点头,道:“行,好,我拿着你这个照片跟小满好好说,应该能说通。” 贺兰又从包里取出一千块钱,道:“我来得急,什么都没准备,这些钱您先拿着,年底了给自己和小满买两身新衣裳。” 老王头麻溜儿将钱收下,说道:“这回我是真相信你了。” 走出小屋,贺兰望了望东屋的窗户,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忍住,最后只对老王头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十儿上午我来接你们。” 老王头眉目舒展,笑呵呵跟贺兰提要求:“能不能要上一碗红烧肉?小满爱吃。” 贺兰回道:“有小满爱吃的红烧肉,也给您准备了好酒,放心,什么都不缺。” 老王头依样画葫芦向王小满转述:“这个姐姐人可好了,答应给爷爷喝酒,还给你吃肉,供你读书,以后咱们爷俩跟着她去过好日子,什么都不缺。” 因为双手长满冻疮,手指屈伸困难,王小满只能用指关节小心翼翼地触碰剪报上面贺兰的照片。半晌,王小满问道:“她知道我是三瓣嘴吗?” 老王头顿了顿,道:“我忘了跟她说。” 王小满:“爷,她会不会因为这个不要我?” 老王头立刻道:“瞎说,这个姐姐人这么好,一出手就拿一千块钱给你买衣裳,哪能嫌弃你这个。” 王小满:“万一她就是嫌弃我磕碜呢?生我的嫌弃,福利院老师也嫌弃。” 老王头紧紧揽住王小满稚嫩的肩膀,心疼道:“不能,肯定不能,爷爷都不嫌弃我们小满,这个姐姐也不能。爷爷跟你说,报纸上边说这个姐姐人可好了,给老百姓修路通自来水,以后还要盖小洋楼。你想她人这么好,要是知道你有这个毛病肯定拿钱给你治病,哪能嫌弃你呢。” 王小满:“做手术可贵了,福利院都舍不得,她能舍得吗?” 老王头:“肯定能,爷爷跟你打这个包票,她要是真嫌弃你爷爷就不跟她走了,留下来捡破烂挣钱给你做手术。” 王小满谁都不信只相信老王头,得到老王头的承诺她终于放下心来,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跟她走?” 老王头说:“明天爷爷带你上街买身新衣裳,再洗个澡,咱们爷俩打扮干干净净的,后天跟你贺姐姐一起吃顿团圆饭就走。” 为了这顿团圆饭,大年二十九贺兰打车跑遍了附近看上去比较体面一点的饭店,可惜始终没有找到合她心意的那家。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建议她:“不如去对岸看看,那边人口多,好饭店也多。” 贺兰本来嫌远不想去,架不住司机师傅一再劝说,后来又想第一次见面给王小满留下一个好印象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最终还是去了。 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临时的决定最终险些令她命丧松花江畔。 下了桥,出租车行驶了大概一公里左右,马路边远远出现一男一女两个人招手拦车。司机师傅问都不问贺兰一句就说:“打车的,我问问顺不顺路,顺路的话捎一脚。” 此时正是东北下岗潮的高峰期,老百姓生活不易,贺兰体谅司机师傅养家糊口的艰难,也就没有出声表示反对,于是那一男一女便上了车。 出租车继续向前行驶了十分钟左右,路过一个偏僻路段的时候,坐在副驾驶的男人忽然掏出一把水果刀抵在司机的肋下,命令他将车往偏僻处开。与此同时与贺兰一同坐在后座的那个女人也将刀尖对准贺兰,轻声道:“别动,我的刀子可没长眼睛。” 司机被吓得握不住方向盘,出租车蛇形前进一段距离后副驾驶的男人猛地一脚踩下刹车,随后他左右望了望,确定附近荒无人烟后命令司机和他换位置,他来开车。 司机哆哆嗦嗦举起双手,道:“好汉饶命,饶命啊好汉,我就是一个开出租的,车也不是我的,我没钱,真没钱。” “草你妈废什么话!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得了!”男人抬起拳头猛击司机的脑袋,一击之后司机当场晕厥,而后狭窄的车厢内迅速弥漫起一股尿骚味儿。 “草,真他妈熊。”男人用力拍打司机的脸颊,见他始终没有反应,于是下车绕到驾驶位,打开车门将司机扯下去直接扔到半人高的草丛里。 男人扔司机的空档,女人已经迫不及待对贺兰下了手。贺兰身上穿的貂皮大衣,头上戴的貂皮帽子,腕上的欧米茄手表全部被她转移到自己身上,发现大小正合适后她兴高采烈对启动出租车的男人说道:“这趟没白来,给我整一身儿貂,带劲不?” “老带劲了。”男人在后视镜中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坐着的贺兰,问道:“就只有衣裳,没有钱啊?” “有,还有诺基亚呢,光银行卡就两张,现金我没数,咋也得有四五千那样,这姐妹儿还是个款姐儿呢。” 出租车沿着江边行驶,最后驶进了一个废弃的涵洞。 昏黄的车顶灯打开,照亮前座男人面罩下满是横肉的脸孔,以及低头数钱的女人那头火红的头发。 见他们摘下面罩,贺兰便知道自己今天怕是凶多吉少。她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入掌心强迫自己镇定,稍后开口说道:“两位,你们要什么随便拿,只要留我一条命什么都好说。” 男人打量她片刻,问道:“外地的?” 贺兰:“对,路过,跟朋友吃个饭就走。” 这时女人数完了钱,兴奋地对男人说道:“六千多呢!” 男人用刀尖一指贺兰,“银行卡密码多少?识相的赶紧说。” 刀尖雪亮,刀柄处黑乎乎一片化不开的油腻,贺兰撇开眼说道:“大哥大姐咱们打个商量,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你们把我送到市里,我下车之前再告诉你们密码。” 坐在旁边的女人闻言冷不丁一个巴掌抽过来,直接将贺兰打倒在车窗上,“草你妈别给脸不要脸,落在我们两口子手里你还敢提条件?赶紧给我说!” 女人身量本就高大,力气也大,不由分说打得贺兰晕头转向,慌忙抱头缩起身子来抵挡。而坐在驾驶位的男人始终不吭声,贺兰知道他在默许女人给自己下马威。 车厢狭小,下大力气打人实在施展不开,于是女人干脆揪住贺兰的衣领,打开自己一侧的车门,一边往下拉扯她的身体一边说道:“你给我下来!” 驾驶座的男人回正身体,开始百无聊赖地翻车内的储物箱。外面一阵拳脚相加与喝骂声,一切归于平静后副驾驶的车窗忽然被人敲响两声,男人未及抬头便问道:“招了?” 回答他的是一句带着颤抖的回话:“哥,我栽了。” 男人猝不及防抬头,紧接着便是一愣,那把刚刚还抵在贺兰咽喉的尖刀此刻正抵在他的同伙喉咙正下方。 第90章 松花江畔2 男人不疾不徐走下车,手里掂弄着那把水果刀,与贺兰面对面时他说道:“姐妹儿,看来我小瞧你了。” 女人像条发疯的野狗一样,挣扎着喊道:“扯那些没用的嘎哈?干她呀!” 贺兰一声不吭将刀刃斜向下紧贴住女人的咽喉皮肤,女人立刻便停止了挣扎。 “把刀扔了。”贺兰右手持刀,握住女人脖子的手指沿着伤口轻轻向上一抹,鲜血便被涂抹在女人的下颌上,场面瞬间变得血腥味十足,“没跟你开玩笑。” 男人还是笑了,“有点意思,我还是头一回挨抢。” “这话你就说错了,我可没有抢劫的意思,我这是自卫。”刀刃向下压了压,贺兰像个变态一样紧贴住女人的脸颊,阴森森地笑起来,“知道吗?自卫杀人可以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 不知道是意识到自己死了也是白死,还是被贺兰的变态吓破了胆,女人一改刚刚的嚣张模样,颤抖着声音对男人说道:“哥,哥,救我,我不想死。” 男人显然也没有遇到过贺兰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人质,原地踌躇片刻,他最终还是选择乖乖听话,将刀子奋力扔向不远处已经结冰的松花江。 “打开后备箱,找东西把自己脚绑住。”贺兰继续命令道。 后备箱里刚好有一条尼龙绳,男人在贺兰的逼迫下走开五十米,然后将自己的双脚捆绑住。绑完脚尼龙绳还剩大约两米左右,男人问贺兰:“你来绑手?” 贺兰站在距离他五米远的地方缓缓笑开来,“不用了,这样就很好。” 话毕她拖着女人往出租车的方向倒行,同时时刻关注男人的动向。在距离出租车大约还有二十米距离时,贺兰猛地转过身去拖着女人向出租车飞奔。 女人自然不可能随她的心意,挣扎间直接扑倒在地。贺兰立刻转头向后看去,只见男人居然在短短几息之间便解开了绳子,正在向自己狂奔而来。 贺兰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前跑,很快便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紧接着她熟练地伸手去拧动车钥匙打火。 没拧到,车钥匙不见了。 哗的一声,出租车前挡风玻璃被女人用一块石头砸碎,随后她叉着腰愤愤骂道:“臭婊子,你倒是跑啊,咋不跑了?!” 危急时刻贺兰先回头确认了一下男人的方位,确定对方距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后她当机立断跳下车,挥刀逼退女人的靠近后紧接着拔腿便跑。 身后脚步声杂乱响起,她知道男人和女人一起追了上来,她不敢回头,只能用尽一切力气向前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出了多远,大概十米、二十米,或者再远一点,跑动间她忽然听到脑后传来一阵风声,然后她便被凌空投来的一块石头砸中后脑,痛呼一声直接摔倒在地。 疼痛中她恍惚看到男人和女人跑到自己身前,女人用力踢打她泄愤时,男人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有人,话音落地两人各扯起她的一条胳膊,将她迅速往出租车的方向拖过去。 将人塞进车后座,女人问男人:“接下来咋办?” 男人说道:“那一石头应该砸的不轻,密码怕是要不出来了。” 女人:“六千多还有一身貂,也够咱俩舒坦一段时间了,不要就不要。” 男人:“行,那这就走。” “等会儿。”女人抹了一把颈间因动作剧烈越发流出的鲜血,恶声恶气道:“不能白挨这臭婊子一刀,我得还回去。” 男人:“拉倒,扔这儿不管她也是死,多余费那一遍事。” “我咽不下这口气!”说罢女人抢过男人手里的折叠刀,打开车门看也不看便朝贺兰身上一阵乱捅。 贺兰原本被石头砸晕过去人事不知,后来又被身上的剧痛唤醒。醒来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浑身浴血的自己躺在出租车后座上。 她勉力侧过身去,成股的血液在她眼皮子底下顺着后座向下流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力正在被一点点带走。这样不行,会死的,她想。于是她伸出手去,在胸前的伤口处用力挖了一下。 剧痛使她的脑海瞬间清明,趁着这短暂的清明,贺兰努力思考应该怎样自救。首先肯定要与外界联络,可是她的手机和传呼机早在一开始就被抢走了。以她现在的状态,就算能够步行,走不了多远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所以还是不要轻易移动的好。 不能走,那么就只能在车里求救。车里怎么求救?司机……司机早就被扔下车了,但愿他还活着,看在出租车的份上去报警。 可是警察怎么才能找到这辆出租车呢?没有监控,也没有……没有定位系统。 思绪越来越乱,身体越来越冷,贺兰不得不再次用力去挖伤口,然而感受到的疼痛明显不如第一次那样剧烈,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鬼门关前了。 可是她还不想死,她还没有见到王小满,没有改变她的人生她死不瞑目。 这个信念支撑着贺兰用右手抓住前座的扶手箱,左手奋力去推后座,利用惯性将伤口重重砸在扶手箱。这一下砸得足够重也足够疼,疼得贺兰瞬间圆睁双目,冷汗与血液同流。 当最疼的那一刻缓缓度过,贺兰眨了眨眼,看见了挂在仪表台一侧的无线电对讲机,以及车窗外电线杆上的一串数字。 后面发生的事断断续续,很多她都记不太清。比如她是如何艰难爬到驾驶位,利用对讲机向外界求救的。她能记得的只有颠簸的救护车和医院黄白相间的走廊,以及医生和护士的交相呼唤。 好巧啊,这座城市的医院难道有什么硬性规定,走廊必须统一粉刷成黄白相间的颜色吗?跟她梦里的颜色一模一样,真讨厌啊。 讨厌走廊的颜色,也讨厌医院,最讨厌把她扔在医院走廊里不告而别的老王头。医院那么大,来往的人那么多,黄白相间的走廊好像永远都望不到边一样,她在走廊里等啊等,怎么也等不到老王头回来。最后一个陌生人走过来告诉她别等了,老王头已经走了。 他走了,享福去了,不能带你一起。 第91章 积德行善 贺兰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叫贺兰,但她还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叫过王小满。老王头给她取的名字,说是有了她自己就知足了的意思。 其实很多跟老王头相处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包括老王头的样貌也在时间的消磨下渐渐变得模糊。唯一令她记忆深刻的,只有老王头最后抛弃了她,独自远走高飞。 说好要带她一起去享福的,可他说话不算话。 上辈子短短三十多年的人生当中,贺兰唯一的憾事只有这一件。不论她后来对生活多么满意,午夜梦回时依旧忍不住猜想老王头是不是还活着,活得好不好。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想问问老王头:“你看,被你扔掉的累赘长大了,活得还挺好,如果你当初没有抛下我,现在就有人给你养老了,你后不后悔?” “后悔,我都快后悔死了。” 终于得到期盼已久的答案,贺兰高兴地抓着老王头的手不放,梦里也不松手。 病床前的谢益清任贺兰紧紧抓住自己的两根手指,倾身在她耳旁一遍又一遍回答着后悔,直到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睡去。 陈进峰和值班大夫沟通完走回病房,小声对谢益清说道:“我来,你去歇一歇。” 谢益清摇一摇被贺兰紧握的手指,明明动作幅度轻之又轻,贺兰却像某种警觉的猫科动物一样迅速收拢掌心,眉头随之皱起,像是陷入梦魇当中。 “走不开,就这样。”谢益清给贺兰掖了掖被子,问道:“大夫怎么说?” “说她福大命大,一共中了三刀,刀刀见底,万幸没有一处伤到内脏,也没有碰到主要血管。”陈进峰力竭一般瘫软在旁边的病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要强撑。 接到警方通知电话的时候他当场魂飞天外,神魂归位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谢益清的车上,再一问谢益清说是自己打电话给他要他立刻定飞机票,而陈进峰自己对此则一点印象都没有。 也幸好他给谢益清打了电话,换成别人,哪怕是张松年也未必能够保证在三个小时内弄到两张大年三十当天的飞机票。 再联想一下警察讲诉的案件经过,出租车司机装死逃命,正带领警方在附近搜寻被抢车辆的时候,另外有司机报警说听到无线电台里有女人求救的声音,报案人报出的电线杆编号刚好距离他们的出警地不远。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联在一起,其中任何一环缺失贺兰都会因失血过多而命丧当场,可不正是福大命大。 “三番五次遭遇危险,命大是真的,福大却未必。”不忍回想刚得到消息时的心有余悸,谢益清低头搓弄贺兰手腕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斑痕。 陈进峰眯了一会儿,天还没亮便爬起来擦了把脸,事无巨细安排妥当。 “伊万那边发来消息,设备今天上午从满洲里入境,我这就去哈尔滨等着交接货,你先在医院里守一天,梅姨大概下午能到。” “好。”谢益清回道。 蒋梅比预计的早到了大概三个小时,等不及从长春坐火车来吉林,她从机场直接包了一辆出租车过来。 还没上飞机她的眼泪便止不住,进病房的时候两只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人也像丢了魂儿一样,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只会一遍遍抚摸着贺兰的手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术后一直睡不安稳的贺兰终于在她的呼唤声中逐渐松弛眉宇,紧握谢益清的手掌一寸寸放松,直至最后彻底放开。 “我去洗把脸。”谢益清说道。 走出病房,他乘电梯来到一楼大厅,本想去门口小卖部买盒烟,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于是便跟住院部大楼外一个身穿蓝色棉服的大哥随口要了一根。 大哥跟他闲聊:“家里人生病了?” 谢益清:“嗯。” 大哥:“严重吗?” 谢益清:“还行。” 大哥:“还行就是不严重,不严重就是没事儿,没事儿就是好事儿。” 谢益清第一次吸烟,不小心被呛了一下,咳嗽的时候还不忘回应大哥:“嗯,是好事。” 大哥:“好事儿就别发愁了,这烟给你抽都白瞎,快还我。” 烟被抽走捻灭,谢益清学着大哥的样子出溜到墙根底下蹲着,傻呵呵笑道:“我不愁,是高兴。” “高兴你抽什么烟?” “太高兴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那有啥不知道的,积德行善天必佑之,你就只管积德行善就行了,老天爷肯定还会保佑你。” 谢益清笑的像个傻子一样,点头称是,“对,积德行善有好报。” 大哥一指前方的门诊楼,道:“医院里老多交不上钱的病人,我看你也不像穷人,瞅谁顺眼就替谁垫上点儿,比烧香拜佛强。” 谢益清问:“您呢?需要我帮忙吗?” 大哥摇摇头,道:“我用不上,你去瞅瞅别人。” 谢益清走进门诊大楼,大厅空旷,病人和医护人员加在一起寥寥无几。他拦住经过的一名护士,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咱们这儿,没钱治病的人多吗?” 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护士没把他当精神病看,好声好气答道:“天天有,你想干啥?” 谢益清掏出钱包,道:“我想捐点钱。” 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的好心人,护士有些措手不及,结巴了一下说道:“我帮你问问我们护士长。” 护士长经验老道,一通盘问下来总算对谢益清放了心,说道:“刚好我们这儿昨天晚上送进来一个孤儿,一分钱治疗费没有,你要是愿意的话不如就捐给她。” “好。”谢益清说着再次掏出钱包,问道:“大概需要多少钱?” 护士长轻叹一声,说道:“其实用不了太多,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前,护士长隔着门玻璃指着病房里一个女孩的背影说道:“呶,就是这个小孩儿,天生唇腭裂,就是俗称兔唇的毛病。” 谢益清:“没问题,我可以负担她全部的手术费用。” 护士长:“那就太谢谢你了,这孩子命好遇到你,她爷爷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谢益清:“她已经没有家人了吗?” 护士长:“嗯,她爷爷因为火灾刚刚过世,无亲无故一个人。本来我们要联系福利院的,可能是过年的原因电话没打通。另外我也怕福利院把这孩子的手术给耽误了,所以才想问问你。你同意的话我申请尽早给她安排手术,术后再送她去福利院,这样对孩子的将来也更好。” “好,就按您说的办。” 第92章 米老鼠气球 外面天气晴朗,阳光跳跃在眼皮上,刺激得贺兰缓缓睁开双眼。还不等她搞清楚情况,一直守在病床旁边的蒋梅便不住呼喊:“小谢,小谢,贺兰醒了,叫大夫!快叫大夫!” 不大一会儿走廊里便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几名白大褂随即走进病房询问病人状况。贺兰耐着性子一一如实回答,好不容易等到问询结束大夫走开,她急忙撑着虚弱的身体问蒋梅:“今天是年三十儿吗?” “已经大年初一了,你整整昏迷了一天两夜。”蒋梅心痛答道。 贺兰闻言怔了怔,随即扭头去找谢益清,急急说道:“帮我个忙,你去江北水泥厂,那儿现在是个垃圾场,最左边的高炉底下有三间小屋,一个姓王的老头带着一个叫王小满的小女孩住在那儿,你帮我去跟他们说一声,就说……就说我临时有事,晚几天去接他们,快去。” 谢益清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转身就走。 蒋梅问道:“什么人啊让你这么惦记?怎么还住在垃圾场里?”其实她更想问贺兰不是要去哈尔滨接货么,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跑到吉林来了,还遇到了劫匪。 贺兰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嘴唇,几番思忖后回道:“小时候救过我命的人,我现在过得好了,想把他接到身边。” 蒋梅和贺兰之间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那就是绝口不提从前,闻言蒋梅绕过这个话题,说道:“救命恩人是该报答,对了,隔壁那家问我你还买不买他家院子,这样的话不如直接买下来,住得近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贺兰惦记着老王头和王小满,对蒋梅的话哼哼哈哈答应着,并没认真听,一颗心全吊在谢益清身上。 谢益清走下出租车,望着余烟袅袅的垃圾场和大门口的警戒线有些茫然不解。旁边刚好停着一辆警车,他上前礼貌地询问车内的警察同志:“请问一下这里边怎么了?” 年轻的警察警惕性很高,打量他一会儿不答反问:“你谁啊?问这个干啥?” “我来找人,请问一下里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姓王的老头,还有一个小女孩?” “啊,咋了?你认识?” “我朋友认识,托我来捎句话。” 年轻警察在谨慎地查看登记过谢益清的身份信息后说道:“有什么话先跟我说。” 谢益清怔了怔,“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年轻警察:“叫你说你就说得了,这么磨叽。” 谢益清:“我朋友托我转告,她晚几天再来接他们。” “你朋友是谁?姓名和住址我登记一下。” 谢益清老老实实回答,在提供名字的时候年轻警察顿了顿,问道:“贺兰?也是卫宁人,前天坐出租车遭抢的那个?” 见谢益清诚实点头,警察神色明显有所缓和,“你这个朋友真是命大。”话毕他朝垃圾场方向扬了扬头,道:“里面的老头和孩子就没她这么幸运。” 医院一楼大厅的电梯上上下下,偶有停顿,谢益清却始终没有走进去的意思,一直站在不远处出神。 护士长去食堂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电梯前面,吃完饭回来他依然站在那里,于是走过去玩笑道:“我们医院一共就四部电梯,没有你稀罕的?” 思绪被打断,谢益清顿了顿,说道:“不是,我刚刚在想事情,走神了。” 护士长不以为意地笑笑,“对了,关于那个唇腭裂小女孩,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您说。” “那孩子入院以后一直不说话也不动,起初我们都以为她是被火灾现场吓丢了魂才这样的,可是这都三天了她还没恢复,精神科大夫说这种情况可轻可重,以后能不能恢复正常不好说,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谢益清:“没关系,不管她将来怎么样,她的手术费我都会承担,包括后续的治疗费用,即便将来她去了福利院,有需要的话您也可以让福利院联系我。” 护士长展颜一笑,“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替小贺兰谢谢你这位好心人。” 谢益清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替谁?” “小贺兰呀,就是那个小女孩,我没跟你说过吗?警察说她叫贺兰。” 谢益清刹那间有些恍惚,这么巧,同名同姓? 护士长:“正好遇上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谢益清刚想拒绝,电梯门忽然打开,里面站着那天他借烟抽的大哥,大哥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正跟大哥使小性子。 大哥笑着跟谢益清打招呼,问道:“还没走?” 谢益清:“还要住上一段时间,您这是出院?” 大哥一脸兴高采烈:“对,我儿子病好了。” 正说着,小男孩在父亲怀里踢踏起双脚,瓮声瓮气喊道:“不要米老鼠,我不要米老鼠。” 大哥急忙哄道:“好好好,不要不要,把气球给这个叔叔,咱们不要。”说着他叫孩子妈把一只米老鼠气球塞到谢益清手里,“麻烦你了兄弟,帮忙扔一下。” 一家三口走后谢益清对护士长说道:“我还有事就不去了,这个气球您拿去给孩子解闷儿。” 贺兰数着时间度秒如年,病房门刚被推开她便迅速扭头望过去。 她眼中的急切与担心令谢益清的心情越发沉重,无端联想起楼下被刺激到精神失常的小女孩,如此一来打探到的消息他便有些说不出口。 略作镇定后,他告诉贺兰:“已经转告过了,老王头……说他会等你。” 贺兰非常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眼皮轻轻耷拉下去,有气无力道:“幸好,我就怕来不及。” 蒋梅笑着拍一拍她的手,道:“这回总该放心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身体养好。” 心里紧绷的弦一松,困意立刻上头,贺兰含含糊糊道:“嗯,好。”随后便昏睡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麻醉剂还在起作用,贺兰这次不仅睡得格外熟,还罕见地梦见了许久以前的一些片段。在福利院受欺负时的屈辱,逃跑时光脚踩在江岸边的刺痛,躲在柴火堆里偷东西吃的紧张,以及第一次见面时老王头眼中泛起的心疼。 还有促成她此行的那个噩梦。永远也看不到头的医院走廊,黄白相间的两侧墙壁向前方绵延,她手里攥着一只米老鼠气球,坐在塑料凳子上望啊望。 有个女人的声音问她:“小朋友,你在等谁呀?” 她说:“等爷爷。” 第93章 完了 大年初五,陈进峰打来电话通知贺兰:“设备到哈尔滨了,咱们的货伊万也已经接到了。” 贺兰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轰然落地,笑着说道:“太好了,你直接打电话给罗厂长,设备一到立刻请他过去改装。” 陈进峰:“已经联系好了,罗厂长托我转告你,他保证完成任务。” 若不是时机不对,贺兰真想跳起来大喊一声万岁,有了这台设备,广交会上的一千吨订单她至少能够完成百分之七十。 然而即使卧病在床身体状况不允许,她依然能折腾出花来。远在千里之外的她遥控指挥留守厂里的张松年放出消息,就说为了能够如期完成那笔台湾订单,她不惜贷款买下三条全新生产线,还额外购买了两条破产企业的二手生产线来扩充产能,眼下汝辉的负债已经高达一千万,马上就要资不抵债。 张松年不像陈进峰那样对她唯命是从,对这种自毁长城般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笔台湾订单不过是个钓饵,可你也没必要放这种消息出去,这要是让银行方面听到了上门催债可怎么办?到时厂里人心浮动,你和进峰又不在,我怕我压不住。” 贺兰回道:“银行方面你不用管,贷款协议摆在那里,偿还期限不到他们不能怎么样,至于厂里的人,我要的就是他们人心浮动。” 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借此机会清一清厂里某些三心二意的人也不错。 紧接着贺兰尝试与邓定国联络,多次恳请对方适当放宽交货期限。邓定国讲话很有技巧,不说能也不说不能,对着贺兰好一通打听汝辉现阶段的产能,而后又表示跟总部请示一下,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贺兰也不再理,电话一撂该吃吃该喝喝,现在什么都没有养好自己的身体重要。 她点名要吃黄桃罐头,吃不了桃肉喝几口糖水也行,谢益清急忙下楼去买。 医院门口的小卖铺里,谢益清一口气买下十瓶黄桃罐头,塑料袋装不下他干脆跟店主要了一个纸箱抱着回病房。 走到一楼大厅时刚好遇到护士长,护士长笑眯眯说道:“双喜临门,小贺兰愿意说话啦,院里决定安排在今天下午给她做手术。” 两个贺兰都在逐步走向正轨,没有比这更令谢益清感到高兴的事了,他随手将两瓶罐头拜托护士长转交给小贺兰。 护士长说道:“我给你留着,下午她手术的时候你亲手交给她。” 回到九楼,贺兰像只馋猫一样对他怀里的罐头望眼欲穿。谢益清有意逗她,开罐头的时候有意磨蹭,馋得贺兰恨不得亲自动手。 第一口糖水入口贺兰幸福得眯起眼睛,发出长长一声享受的嗯。 谢益清觉得好笑,问道:“这么好吃?” 贺兰劝他也尝尝,“你不懂,黄桃罐头治百病。” 谢益清不信,“你听谁说的?” 蒋梅在一旁纳罕,“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吃过黄桃罐头,打哪儿听说的呢?” 贺兰想了又想,没想出个结果,茫茫然道:“忘了,反正有人这么跟我说过。” 下午谢益清按约来到二楼护士长办公室,先简单签了几份文件,然后跟随护士长来到病房。 六人间病房多了四个病人,算上陪护挤挤攘攘一屋子,只有靠窗的床位前最清净。小贺兰的短发明显是新剪的,看起来十分精神,她戴着一个整整包裹住她半颗头的口罩,露出一双一看就无比机灵的眼睛,正坐在病床上晃荡着两条腿跟隔壁床聊天。 聊得有来有去,一点不像曾经受过刺激的样子。 护士长扭头悄悄对谢益清说道:“我们也是才发现,这孩子好像把之前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还以为她爷爷活着呢,一直念叨手术的时候她爷爷要来。” 谢益清一声轻叹:“忘了也好,免得伤心。” 护士长:“我也这么说,这样以后她就没有什么牵挂了。” 来到病床前,护士长说道:“小贺兰,送你米老鼠气球的叔叔来看你了。” 闻言小贺兰快速跳下床,站得笔直对谢益清说道:“谢谢叔叔。” “不客气,应该的。”谢益清蹲下身抚摸小贺兰的短发,硬硬的有些扎手,“你的名字真好听,谁给你取的?” 小贺兰明显怔了怔,而后双眼一弯,道:“我爷爷。” 谢益清:“你爷爷真会取名字。” 护士长上前揽住小贺兰的肩膀,道:“好了我们走小贺兰,去手术喽,做完手术我们就是一个全新的小孩儿啦。” 小贺兰从善如流地抓住护士长的手,想了想用另一只手抓住谢益清的,甜甜地问:“叔叔你也去吗?” “叔叔不去,叔叔在外面等你。” 小贺兰指了指系在床头的米老鼠气球,道:“那你能帮我拿气球吗?还有我爷爷一会儿要来,你帮我跟他说等等我,行吗?” “好的,叔叔帮你跟他说。” 手术室里还在准备,谢益清牵着小贺兰的手坐在长椅上等待。对面长椅上的小孩正被家长追着喂饮料,小贺兰看得目不转睛。 谢益清说道:“等你手术出来,叔叔给你吃黄桃罐头好不好?” 小贺兰:“为什么是黄桃罐头呀?” 谢益清笑道:“因为听说黄桃罐头治百病,你吃了以后就不会再生病进手术室了。” 小贺兰用力点头:“好,那我要吃一整瓶。” 临进手术室前小贺兰郑重嘱咐谢益清:“叔叔你一定要跟爷爷说让他等等我。” “好的,我一定跟他说。”谢益清有些难过地想,他骗了一个又一个,真相大白的时候她们会不约而同地恨他? 真相大白的时刻比谢益清预计的要早很多,手术室亮灯半小时后,那天在垃圾场盘问他的年轻警察忽然出现在走廊里,径直朝他走来。 “我听说王小满今天要做手术,还是你给她付的手术费。” 谢益清觉得王小满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面带疑惑道:“谁是王小满?” 警察:“里面做唇腭裂手术的那个小孩,难道不是吗?” 谢益清:“她不是叫贺兰吗?” 警察:“你开什么玩笑?我刚从九楼下来,贺兰不是托你去垃圾场找人的那个朋友吗?” 谢益清手一松,米老鼠气球晃晃悠悠飞上天花板。 “你去了九楼?!你都跟贺兰说了什么?” “例行问话,我们侦查到垃圾场火灾是人为纵火,所以来跟相关人员录一下口供。” 完了,谢益清想。 第94章 莫比乌斯环 等不及坐电梯,谢益清快速爬上九楼,推开房门时他的手在不知不觉地颤抖。 病床上的贺兰死死咬着食指关节,泛红的双眼望过来,刹那间扑簌簌落下两行清泪。 “是我害死了老王头,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蒋梅心痛地哽咽:“闺女,你不能这么想,跟你没关系,是纵火犯干的。” “如果我没有给他钱,他就不会被人盯上,是我害死了他。”贺兰的目光茫然没有焦点,虚虚浮在半空中,口中不断念叨着那两个字,“是我。” 谢益清不忍再看,转身去找医生开了一支镇定剂。镇定剂起效很快,双眼缓缓合拢前贺兰忽然看着谢益清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见过这件毛衣。”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上辈子的事了,王小满躺在病床上,视线里除了漂浮在房顶的米老鼠气球,还有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一勺接一勺地喂她喝糖水。 他笑着说:“多吃点,黄桃罐头治百病。” 真奇怪,她怎么总是会忘记一些重要的人和事,却对某一时刻的细节记忆犹新呢? 就像她又忘了喂她喝糖水的人长什么样子,却唯独对他穿的那件黑色毛衣上的麻花纹路记忆深刻。她也忘记了对她说老王头不要她了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却还记得对方穿着一件褐色皮夹克,戴着一顶灰色毛线帽。又如同她忘记了老王头在她眼前被烈火吞噬,却只记得他最后时刻嘴里一直在喊着贺兰这个名字,年幼的王小满因受惊导致记忆错乱,误以为他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贺兰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正在镇定剂的药效里沉沦,如果不是镇定剂使她陷入深度睡眠,记忆深处的那些碎片也许永远也不会被唤醒,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惨烈的过去终于再次在她眼前上演。 焦黑的,蜷曲的,变形的,那些外观、形状、细节、甚至气味缓缓在她的大脑深处复苏,继而咆哮着向她汹涌袭来。 “小满,快跑,别管我了,你快跑。” “跑出去找贺兰,她能带你走,记住,找贺兰,贺兰!” “跑,找贺兰。” 火烧起来了,她拼命地拖啊拽啊,可就是不能将压住爷爷的那根房梁移动分毫。火舌越来越近,爷爷叫她跑,快跑。她跑了,跑出去叫人回来救爷爷。 可是晚了,太晚了,爷爷已经变成了一块焦黑的木炭。她那么高大和善的爷爷,变成了一块碰都不能碰的木炭,大风一吹什么都没留下。 风来了又走,转眼间将她吹到了晃晃悠悠的骡车上,蒋梅瘦小干瘪的身影坐在前方轻轻晃动鞭子,跟她说话要对着她的右耳,因为左耳被何富顺打聋了。 骡车走啊走,走到了学苑小区楼下,几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男人从单元门里走出来,谢益清走在正中间。贺兰上前拦住他问:“你干什么去?” 谢益清回答说:“我要跟晓天走。” 手臂被人碰了碰,贺兰扭头看去,发现赶车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蒋梅变成了一个瞎眼的邋遢老人,老人念念有词道:“他命里有道不确定的机缘,机缘若是来了他此生福寿长安,机缘若是不来,他注定穷困潦倒死于非命。” 贺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急忙转头去追才走不远的谢益清。明明那道背影就在眼前,可是她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无论怎么用力就是迈不开。 眼看谢益清就要走出小区大门,人影一晃,村长忽然出现在前方不远处,贺兰急忙朝他大喊:“大爷!干爹!拦住他,帮我拦住他呀!” 村长笑着朝她摆手,“我老啦,不中用,还是你自己来,你自己来!” 大风又起,这一次将她越吹越高,风那么大,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耳旁却始终萦绕着村长那句你自己来。 醒来时天已经黑透,蒋梅轻声告诉贺兰:“手术很成功,小谢把那孩子转到隔壁病房了,方便照顾。” 病房门上镶嵌着一块巴掌宽的玻璃,透过玻璃能够看到医院走廊黄白相间的墙面,以及短短一截蓝色的塑料长椅。贺兰将视线收回,看见了门旁衣架上挂着谢益清的褐色皮夹克,床头柜上放着蒋梅的那顶烟灰色毛线帽。 刹那间她有些恍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夜里谢益清叫蒋梅去休息,他留下来陪床。两个人谁都睡不着,于是关了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谢益清:“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好像忘记了自己的本来名字,她说她爷爷给她取名叫贺兰。” 贺兰:“没关系,忘了就忘了。”以后总会想起来的。 谢益清:“我也觉得,忘了也好,免得想起来伤心。” 贺兰:“心终归是要伤的,早早晚晚而已。” 谢益清听不懂,于是换了个话题,说道:“以后她来卫宁,咱们都把她当自己家人看,时间长了就算想起来她应该也不会很伤心?又或许她根本就不会再想起来呢。” 贺兰没出声,谢益清以为她睡着了,许久之后才听到她说:“但愿。” 正月十五那天贺兰已经能够走动自如,临近中午时蒋梅去买午饭,谢益清被护士长叫走,病房里只留下贺兰一个人。 她站在卫生间里照镜子,试图从镜子中寻找记忆里早已模糊的眉眼,可惜没能成功。于是她想,不记得也好。 她穿上谢益清的皮夹克,又将蒋梅落下的毛线帽戴在头上,对镜照了照终于有了几分熟悉的意味,然后她伸手打开了病房门。 走廊尽头,王小满攥着已经不能飞的米老鼠气球,向着电梯的方向翘首以盼。 贺兰一步一步向她缓缓走去,直到走到她的身旁坐下,王小满也仅仅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而已。 垂头坐了一会儿,贺兰终于鼓起勇气问出那个徘徊在她梦中千百遍的问题。 “小朋友,你在等谁呀?” “等爷爷。” 贺兰努力深呼吸,口罩后面的嘴唇轻轻颤动。 “别等了,老王头已经走了,享福去了,不要你了。” “不可能,你骗人!” “没骗你,过两天医院就会把你送去福利院,不信你就等着瞧。” 从头到尾贺兰没有去看王小满一眼,话说完她撑着长椅站起身,一步一挪走回病房。 她知道王小满会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接着回到病房里假装睡觉,然后趁夜黑风高的时候偷偷溜出医院,从此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她会在无数风雨里跌倒,爬起,会受伤,也会痊愈,最终长成无坚不摧的自己。 对不起啦,王小满。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你才会重新回到这里,然后亲手开启下一个轮回。相信那个时候你会理解今天的我,因为我就是将来的你,而你也将是未来的我。 第95章 归家 王小满就这样消失了。医院报了警,派出所最终核实到王小满确实是福利院去年夏天走失的孩子。那天护士长与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见了一面,无意中透露了谢益清捐助王小满做手术的事,之后谢益清便被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缠上了。 谢益清原本有意给福利院打一笔钱,用来改善福利院条件的同时也有拜托他们继续寻找王小满的意思,而在与福利院工作人员一番深谈后,他直接取消了这个计划。 病房里蒋梅红着眼睛将自己给王小满准备的衣物打包完毕,问刚刚推门进来的谢益清:“这些衣服怎么办?都送去福利院吗?” 贺兰说道:“给护士长,拜托她帮忙拿给有需要的人。” 谢益清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贺兰:“什么?” 谢益清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贺兰从来没有走出过病房,也从来没有见过王小满,她应该不知道福利院的情况,也不知道王小满曾经在福利院里的生活,否则以她的性格不会如此淡定。 “没什么。”谢益清转移话题道:“我拜托了派出所民警帮忙留意,也跟护士长说好,一旦有王小满的消息就马上通知我,你不要太担心。” 贺兰笑了笑,道:“其实担心的是你,每天去喂那孩子喝糖水,是不是喂出感情了?” “怎么可能没有感情。”谢益清轻轻叹了一口气,“她那么乖,乖得让人心疼。” 这种说成间接不对,说成直接也不对的夸奖令贺兰感觉微妙,同时又有一丝隐秘的愉悦。原来除了老王头,也不是没有人欣赏年幼的她。 谢益清又说:“我和护士长商量了一下,准备长期捐款为那些交不起唇腭裂手术费的孩子做手术。” “为王小满积福?” “也不全是。”回想起接到贺兰病危消息时的神魂俱裂,到现在谢益清仍心有余悸,“希望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的。” 那笔台湾订单的交货日期渐近,贺兰始终放心不下,于是不顾医生劝阻从东北飞回了卫宁。 陈进峰开车来接机,直接将三个人送回四合院,秦家明早早等在巷子口望眼欲穿,车还没停他的眼泪就憋不住了,“姐,你都快吓死我了。” 进入青春期,秦家明的个子吃了化肥一样噌噌地长,眼瞅已经快比贺兰高一个头,哭起来却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 贺兰眼疾手快躲开他刚刚擦过鼻头又伸过来的手,嫌恶道:“挺大个小伙子不讲卫生,当心叫同学看见。” 秦家明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觉,凑上去抱住贺兰的一条胳膊,黏黏糊糊道:“看见就看见呗,丢脸我也认了。” 他像捧着某样价值连城的瓷器般对待贺兰,恨不得趴在地上将石板路上的灰都吹得一干二净,免得脏了他姐的鞋。 贺兰受不了被人如此珍而重之的对待,觉得浑身上下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伤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别搞得我好像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一样。” 秦家明不信,“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二十天就全好了?” 贺兰:“我骗你干嘛?” 秦家明:“既然这样赶明儿收拾隔壁院子的活就全交给你了。” 贺兰:“你还不如在巷口给我摆个地摊,让我当众表演胸口碎大石。” 她说是伤口全愈合了,实际谁都知道,深可见骨的伤哪有那么容易恢复,即便表面愈合了,内里的血肉且得长一段时间。况且就算里外全部长好了,她失血那么多又经历过开刀手术,元气肯定大伤,身体素质大不如前是一定的,蒋梅已经做好了长期熬中药给她补气血的准备,到家就张罗着去买药材。 谢益清拦住她说道:“我去,我知道哪儿有地道的药材卖。” 他刚刚走到院门口,张松年刚好走下出租车,说道:“本来想去机场接你们,市里临时开会走不开。” 贺兰扬声问道:“开的什么会?” “通气会。”张松年答道,“这不是直辖市了么,不归省里管了,市里想成立个自己的工商联合会。” 贺兰心念微动,“谁出面主持?” 张松年:“你也认识,上回在市委门口跟咱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杨同志。” 贺兰:“怎么是他?” 陈进峰:“就是,没道理放着江秘书这个现成的人选不用,派一个新人出来。” 张松年说道:“也有可能是为了在领导班子面前避嫌,小贺回头问问江秘书,不是什么大事。现在最要紧的事是供应商的问题。”张松年缓了口气,说道:“会后小杨同志暗示我,龙盛集团虽说出身省会,但在卫宁也有根基,叫咱们适当抬抬手,肥水不能流到外人田。” 贺兰戏谑一笑,“哟,这是找上面给我施压来了。” 广交会上包装袋幕墙的失窃她一直猜测是罗钊或者罗倩所为,但苦于没有证据,所以她用订单为要挟诈了诈兄妹俩的舅舅田有权,本意是想将对方的把柄抓到手里。只是她没想到还不等田有权主动自首,专门负责广交会相关事宜的警察便找上门去。 事后据说为了把田有权赎出来罗钊花了许多冤枉钱,贺兰当时还曾暗骂怎么没把他送去樟木头。 生意场上的甲方和乙方变成了偷窃案中的被害人和作案人,这生意肯定是没办法继续做了,贺兰回到厂里理所当然换了供应商,把厂里的面粉和大豆蛋白订单一次性分给了两家粮食深加工大厂。 “龙盛我是绝对不会再合作的。”贺兰郑重其事说道,“我信不过他们,从上到下我都信不过。” 陈进峰:“市委那边怎么办?人家第一次张口就被驳了面子怕是不太好。” 贺兰狡黠一笑,“你把上面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想法跟咱们的新供应商透露一下,他们自会有解决办法。” 张松年笑道:“你倒是会转移矛盾。” 贺兰:“这怎么是转移矛盾呢?我这明明是为直辖市经济建设添砖加瓦。” 第96章 收网 说完了小事,贺兰当即问起自己最担心的大事,“前苏联设备的性能怎么样?” 陈进峰极其兴奋:“太好了!罗厂长他们改造完成之后,当天日产量就能够达到全厂生产线的两倍,整整两吨,后面工序跟上以后现在已经稳定在了三吨左右。” “唯一的隐患就是齿轮组磨损率太高,平均三到四天就需要更换一组全新的。”陈进峰一直在秘密跟进那台前苏联食品成型机,所有的参数他都能做到了然于心,“不过正因为频繁更换零部件,刚好坐实了我们产能不足的传言。已经有很多机械厂主动打来电话,询问我们是否需要购买新的生产线。” 贺兰大笑出声,“鼎誉国际高兴坏了?” 陈进峰:“高兴不高兴这个不知道,不过据我从侧面了解到的信息,海鑫最近也在加班加点搞生产。” “这是准备等咱们倒下他好一口吃成个胖子呢。”贺兰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眯起眼睛晒太阳,“就这样保持住,一边偷偷生产,一边继续放假消息迷惑鼎誉国际,现在他们笑得有多么开心,我就要他们以后哭得有多么伤心。” 提到假消息,陈进峰又想起一件事,“你不是想试探一下厂里人心么,结果已经出来了。” “哦?”贺兰顿时来了兴趣,“都有谁没藏住尾巴?” “没有尾巴,厂里人心稳得很,一句怀疑的话都没人说。”陈进峰面带红光,话里难掩激动的神色,“除此之外还有惊喜,村里先后有一百多人来我这里报名,想要在厂里入股。” 这个消息实打实令贺兰感到意外,“真的假的?他们是不是都不知道资不抵债是什么意思?”否则怎么可能拿钱出来打水漂。 陈进峰:“我问过,每个人我都问过,他们都是听说厂里有困难才主动站出来的,钱是真金白银,真心如假包换。” 贺兰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认真说来当初她为建厂而集资,所有入股的村民都不过是锦上添花,有他们没他们汝辉都能照常生产。而现在要求入股的这一百多个人就不一样了,在明知厂里出现困难的情况下还义无反顾往里砸钱,这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 不怪陈进峰一脸激动,他的真心相待总算有了点滴回应,没有被彻底辜负。 陈进峰问:“这些人你怎么说?他们的钱要吗?” “要,干嘛不要。”贺兰双手用力一拍膝盖,用力过猛胸痛了一下,她强忍疼痛道:“我不光要他们的钱,我还要他们的地,你跟村里人说,凡是以地入股的汝辉来者不拒。” “还有,既然上了我的船,再想下去可没那么容易。” ------ “上船容易下船难,这一次我们的计划一定会马到成功。”皇冠夜总会的包间里,邓定国举起酒杯向亚瑟致意,“亚瑟,这杯酒必须要敬你,没有你的英明决策,我们不会有这次赚大钱的机会。” 亚瑟举起酒杯回敬,笑道:“哪里哪里,有钱大家一起赚,而我最主要的目的依旧是让汝辉吃瘪。” 邓定国道:“吃瘪?这一次汝辉怕不只是吃瘪那么简单,合同里规定的双倍违约金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重头戏藏在渠道空置费和滞纳金里面,单这两项我们就可以依法向汝辉索要400万的赔偿款,汝辉那种小厂,这次百分百死定啦。” 亚瑟唇角浮现笑意,举起酒杯道:“借你吉言。” 合同约定日期到来前三天,邓定国再次来到汝辉,准备“验货”装车。 贺兰笑道:“邓先生真是一个守时的人啊。” 邓定国装都不装,坦白道:“我听说汝辉因为产能上不去所以推掉了很多的订单,因此特意前来叮嘱贺厂长,我们之间是有合同约束的,如果贵厂毁约,我是一定会向法院陈述的。” 贺兰笑得促狭,“哦?你准备怎么陈述?预付款已经到了我的账上,我用都用完了,你难道还能要回去?” 邓定国闻言认定汝辉无法按时供货,兴奋得双目通红,“合同上面规定,违约方要返还双倍定金,不论是哪个国家的法院都会义无反顾支持我的主张,你违约首先就要赔给我80万。” “定金?邓先生怕是记错了?”贺兰施施然从办公桌上拿起一纸合同扔到邓定国面前,道:“合同上面明明写的是预付款。” 合同最下方的角落有一行被贺兰用红笔圈出来的小字,上面写着:本合同定金性质为预付款,不适用定金罚则。 邓定国瞬间圆睁双眼,不可置信地从公文包中取出自己的那份合同定睛一看,一模一样的条款小字他的合同上面也有。 他紧了紧拳头,没想到自己也有在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这人变脸如翻书,近乎撕破脸的一番言语后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继续跟贺兰拉扯,“是我小瞧了贺厂长,这一局我认输,就是不知道汝辉吃了我的预付款以后还有没有能力吃下全款。”他向后倚靠在座位里,翘起二郎腿道:“我是来验货的,贺厂长,不知道我的货在哪里呀?” “急什么?这不是还没到交货时间吗?” “只差三天而已,我以为你已经胜券在握,怎么,难道汝辉没有货可以给我?” 贺兰原本想一次性给这人一个痛快的,转念一想那样也太便宜他了。后来又想这种合同骗局她还真没经历过,怪新鲜的,不如借机探探虚实。 于是她缓缓收起笑容,垂下眼皮道:“你付了百分之五十的货款,我就只能给你百分之五十的货。” 邓定国畅快大笑,指着合同条款说道:“贺厂长,刚刚你还在用预付款不适用定金罚则来逃避惩罚,怎么转眼间预付款又变成货款了?你该不会在拿我开玩笑?ok,你拿我开玩笑可以,难道法律也会任你开玩笑吗?” 贺兰摊开双手,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要钱没有,要货只有五十吨,你能把我怎么样?” 邓定国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心满意足地站起来,笑容满面对贺兰说道:“贺厂长,我劝你最好熟读一下你们国家的法律,我们公司在大陆是有投资的,按照保护招商引资企业的相关条例,打起官司来你必输无疑。” 原来跟她一样,都打着钻法律漏洞的主意,得到答案的贺兰满意地笑笑,“邓先生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早,三天后才是合同规定的交货时间,不如我们三天后再看?” 邓定国大笑三声,道:“好,三天后我再来,但愿那个时候从天而降五十吨货给贺厂长你。” 第97章 验货 付货当天上午,亚瑟罕见地有了闲情雅致,在刘志国的那张造型别致的茶台前冲泡手磨咖啡。 外面阳光明媚,亚瑟心情愉悦地想,找时间休一段时间年假,最好去芭提雅放松一下,台北也可以故地重游一下,时间充裕的话还可以去北海道滑雪。亚洲好玩的地方那么多,除了中国大陆,哪里他都可以享受到无与伦比的服务。 等到休假归来,总部那里一定已经对自己在大中华区交出的完美答卷有了正确的决断,届时刚刚确立的亚太地区事务主管的职位谁我其谁? 完美,简直太完美了。虽然汝辉之前总是充当绊脚石的角色,但在关键时刻他还是应当郑重对其表示感谢,尤其是厂长贺兰。感谢她的冲动鲁莽,感谢她的舍己为人,没有她亚瑟这个名字或许不会这么早便被篆刻上亚太事务总管的铭牌。 可惜不能亲临现场向她表示诚挚的谢意,真是一大憾事。 邓定国此时打来电话,酒醉一般语无伦次道:“结束之后我们去bjhappy一下怎么样?卫宁实在太落后了,这里的xo像是兑了水。” 亚瑟笑起来,“当然可以,等你的好消息。” 邓定国准备得相当充分,随行人员有两名保镖和一名职业律师,四个人个个西装革履道貌岸然,一身的气势不像是来验货,倒像是来全面接管汝辉的。 贺兰自从出院以后就得了懒病,不怎么爱动,恨不得上厕所都叫人抬着去,见到邓定国她懒得做表情,轻飘飘一声:“来了?” 邓定国不待她请便大马金刀往沙发上一坐,开口道:“贺厂长,我是来验货的。” “知道,等的就是你。”贺兰朝一脸嫌恶的陈雪华看去,问道:“库房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陈雪华:“万事俱备。” 贺兰便对邓定国说道:“那就请,邓先生。” 邓定国总计来过汝辉四次,每次都只在老厂区的平房办公楼附近徘徊,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汝辉的新厂区。 他原以为汝辉那栋五层楼高的生产车间还没有正式开始启用,走近的时候才知道,何止已经开始启用了,里面的忙碌程度比之老厂区有过之无不及。 但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旧对自己和亚瑟的计划有着百分之一百的信心,临时抱佛脚是没有用的,汝辉再怎样加班加点生产也不可能凭空生产出一百吨货。他和亚瑟做过精确的预估,按照汝辉现在的产能以及他们了解到的订单情况,即便昼夜开工一刻不停地生产,要将现有订单全部完成汝辉至少也需要一年的时间。 正是因为算准了这一点,所以他和亚瑟才敢大胆下注,用一百吨货来做压死汝辉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当他在陈雪华的带领下穿过新车间一侧的通道,来到楼后的空地时,等待他的是整整齐齐堆放在空地上的一百吨辣条。 包装箱码放得十分有规律,每五吨为一个单位,用军绿色苫布遮盖得十分严密,初春的阳光下仿佛什么秘密武器一样等待来人的检阅。 陈雪华在邓定国逐渐严肃的目光中悠悠说道:“邓先生是打算抽检呢,还是普查?抽检你随便挑,普查恐怕要你自己找帮手了。” 额头不知不觉冒出细密的冷汗,邓定国强撑最后一点自信说道:“抽检,每一批都要抽检。” 陈雪华笑得十分官方,“需要称量工具的话请跟我说,不论是台秤还是地磅我们厂里都有。” 说完她示意邓定国请便,而后便负手站在一旁,随便邓定国怎么做。 邓定国游走在货品行列之间,越走心里越慌,来到最远处时他紧张地拿出手机拨给亚瑟。 仅仅只响了一声亚瑟便接起电话,高兴问道:“这么快?” 邓定国:“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汝辉竟然全额完成了订单。” 亚瑟心下一惊,高声道:“不可能!” “千真万确。”邓定国看着保镖刚刚打开的一箱辣条,吞咽一下口水,说道:“那个贺兰看起来十分淡定,包括陈雪华都是一脸轻松的表情,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他们不太可能作假。” “千万不能被他们的表现迷惑。”亚瑟强迫自己沉住气,想了想说道:“你先验货,务必保证每一批货的真实性,我这里再了解一下情况。” 挂断电话,邓定国望着整整二十批货略显紧张。充做定金的四十万元人民币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很多,何况他只占其中二分之一,另外二分之一的货款属于亚瑟所有。 他为难的是接下来后续应该怎么办。拒绝收货是不可能的,四十万定金已经到了汝辉账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讨回来。总不可能真金白银给出去却不要任何理所应当的报酬,他又不是来给汝辉做功德的活菩萨。 可是如果按约收货那么就意味着马上要按约支付剩余的百分之五十货款,又是四十万元人民币的支出。算下来整整八十万元,就算他舍得其中的四十万,亚瑟也同样舍得吗? 最重要的,如果他们吃下这一百吨货,要到哪里去找对应的销售渠道呢?他一个叠码仔出身的劳务中介肯定无能为力,那么就只能指望亚瑟。 亚瑟会用鼎誉国际的销售渠道来销售汝辉的产品吗?简直是天方夜谭。 邓定国一边慢吞吞验货一边陷入两难的境地,而另一边,亚瑟在挂断电话后急忙将高远达叫到了办公室。 “你不是说汝辉一直以来都没有太大的动作吗?你还告诉我汝辉的生产线因为超负荷运行,总是频繁更换零部件。”亚瑟一把将桌上的咖啡杯扫落在地,对高远达怒目而视道:“可现在的实际情况却是汝辉轻轻松松便完成了一百吨货的订单!一百吨!” 这一年多来高远达家中祸事频频,离婚、结婚、亲爹在他婚礼现场被噶掉一颗腰子,种种意外将高远达的神经锻炼得略显粗狂,他波澜不惊地答道:“我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样,不相信我可以提供汝辉购买零部件的厂家电话给你,你自己打电话去问。” 他知道亚瑟在和那个台湾人密谋着什么,也知道他大概的主意和打算。最开始时他也曾上赶着主动要求加入,可惜亚瑟没瞧得起他,拒绝了他的入伙。 眼下这种情形……亚瑟这是又在贺兰那个小娘们儿那里栽了跟头?高远达心里顿时生出一阵隐秘的快意。 第98章 演戏 无论邓定国怎么磨蹭,一百吨货就摆在那里,总有验完的时候。期间从来没有人催促过邓定国,陈雪华虽然不怎么搭理他,但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午饭甚至从食堂给他们带了盒饭吃。 律师早在他们决定逐一验货的时候就走了,两个保镖受雇于人,不得不跟着邓定国干苦力。三个人直干到傍晚,亚瑟那里终于来了最后的消息:“先收下五十吨。” 跟邓定国料想的一样,这是目前对他们来说最恰当的及时止损方式。 厂长办公室里,贺兰捧着一碗中药汤,皱眉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听到邓定国说经他抽检合格,准备将货全部运走的时候,她瞥了对方一眼,道:“合同上有明文规定,我这里交货的同时后续的尾款会打过来,不知道邓先生准备什么时候打那四十万的尾款呢?” 邓定国信誓旦旦道:“货到高雄码头我们总部会立刻付尾款。” 贺兰缓缓摇头,“好像不对?合同上说的是交货的同时打尾款,邓先生,空手套白狼在我这里可行不通。” 邓定国:“怎么是空手套白狼呢?贺厂长别忘了我可是付过百分之五十定金的。” 贺兰放下药碗,道:“所以我三天前才说你要么就拿走五十吨货,要么就白送给我四十万元人民币,我是绝对不可能给你一百吨货的,除非你立刻拿来四十万尾款。” 邓定国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他装模作样思考一会儿,仿佛做了什么难以割舍的决定一般,说道:“好,那就按照贺厂长所言,我这次先带走五十吨货。” 贺兰朝他戏谑地瞥去,问道:“这么重要的事,邓先生不用请示一下总部吗?” 邓定国:“不必,总部已经给我随机应变的权利。” 看他装腔作势贺兰的心里乐开了花,故意逗弄道:“好,不过运输问题就要你自己解决了。” 邓定国哪里敢用汝辉的运输车,不怕被发现这批货最终进了鼎誉国际的口袋吗?于是他继续扭捏作态道:“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去哪里找运输车?唉,不过也是我的过错,事先得罪了贺厂长,也罢,我的错误我自己来买单。” 乘着夜色,陈雪华安排工人将五十吨货过了地磅,交给邓定国签字确认。 邓定国白天的时候没将陈雪华这枚即将流离失所的小虾米放在眼里,夜里一败涂地的时候才想起来跟人打好关系。重新端起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孔,他语带温柔地说道:“几天不见,陈小姐越发光彩照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请你去喝杯咖啡。” 陈雪华一声嗤笑,道:“那玩意儿比我们厂长的中药汤还难喝,谁稀罕。” 邓定国险些咬断后槽牙,忍气吞声道:“既然陈小姐不喜欢咖啡,喝茶也是可以的。” 陈雪华将他签过字的确认单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扯起一脸假笑,模仿邓定国的口音说道:“邓先生可能听不懂我的中国话,我不妨说的再明白一点,我不是讨厌咖啡喜欢茶,我是单纯讨厌你。” 话毕陈雪华转身就走,边走边在心里暗骂:妈了个蛋的死娘娘腔!害老娘会错意白白欢喜一场,要不是贺兰言之凿凿说你肯定是骗子,老娘还以为自己要梅开二度!早知道上次去逛街的时候就该一脚把你踹公共厕所的粪坑里。 回到办公室贺兰对她的恩怨分明大失所望,说道:“美人计不分男女,人家能用你也能用啊。” 陈雪华抖落一地鸡皮疙瘩,道:“饶了我,不知道实情的时候也就算了,我可没那个本事知道了还陪他演戏。再说我爹妈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让他们发现我跟人出双入对那还得了?” 陈雪华上头有两个哥哥,二哥在外地定居工作,大哥大嫂因为陈雪华离婚的事跟父母合不来,目前基本已经处于断绝往来的状态。陈雪华去成都后她父母担心没人养老,于是又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抓住一切机会想把她骗回家招一个上门女婿,还放话说陈雪华如果再嫁他们就一起在门框上吊死。 把陈雪华逼得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在厂里住宿舍,说什么也不肯回家。这次是因为贺兰出了意外,厂里需要人帮忙所以她才多留了一段时间,否则她早早就回成都去了。 没想到贺兰听到她父母的丑态不仅没有退缩,反倒起了兴趣,“那不是更好吗?你父母一登场这戏就更真了,不怕叫邓定国看破。” 陈雪华有些搞不明白,“你到底想搞什么呀?” 贺兰一口将凉透的药汤喝干,苦得她急忙含了一块糖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不管是谁,敢给我设套就要做好被我反将一军的准备,我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雪华貌似有些后悔,说道:“你早不跟我说,早说的话我准备准备也不是不行。” 贺兰摆摆手,“算了,我怕你假戏真做。” “什么叫‘假戏真做’?!”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陈雪华义愤填膺道:“成都大把的人追我,我能看上一个诈骗犯吗?” “既然追你的人这么多,有你喜欢的吗?”贺兰在糖罐子里挑挑拣拣,挑出一颗酒心巧克力一脸惊喜地放进嘴里,“有就相处看看,恋爱可以多谈,结婚必须慎重。” 话音刚落陈进峰推门进来,抢过贺兰办公桌上的糖罐皱眉问道:“哪儿来的糖?谢益清给你的?” 谢益清及时从门外冒出头来,不愿意承受不白之冤,“不是我,她自己偷的。” 说罢他作势要搜身,贺兰嘎嘣一下咬碎酒心巧克力,摊开手掌对面前两人说道:“没了,真没了,我就吃了一颗酒心巧克力,不信你们问雪华。” 两个大男人同时看过来,陈雪华弱弱地举起右手:“我作证。” 陈进峰低头将糖罐盖子拧紧,轻飘飘说道:“你发誓说假话这辈子嫁不出去。” 陈雪华迅速放下右手,及时坦白从宽:“之前她还吃了一颗橘子糖。” 陈进峰扭头对谢益清说道:“看见了,谁的话都别信,以后把她给我看紧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贺兰只能含恨用舌头在齿缝间搜索残留的甜蜜滋味。 忽然她扭头对陈雪华说道:“哎?陈进峰还没对象呢。” 陈雪华怔了怔,继而懒散一笑,道:“他?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他心里有人。” 第99章 伴侣的意义 钱货两清,那五十吨辣条邓定国要怎么处理贺兰管不着,但是趁她病跑来要她命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她本来就睚眦必报,不报复回去不是她的性格。 六姑的人帮忙确认过邓定国用来存货的仓库是鼎誉国际的人出面租用的,后来又拍到了邓定国和亚瑟当面理论的照片,贺兰一看不出所料,紧接着就开始了她的复仇计划。 不同于以往的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她烦了,这一次决定来一招一劳永逸。 这件事牵连范围有些过于广泛,因此在动手之前贺兰征求了一下江仕春的意见。 听完她的计划江仕春沉默许久,问道:“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贺兰自信点头,“当然有,不光能够全身而退,我还要鼎誉国际遭受灭顶之灾。” 她眼中流露出的狠辣毫不掩饰,江仕春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口仿佛有火在烧,随即滋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材料给我,我来帮你办。” 贺兰想了想,说道:“还是不了,这不是件小事,万一牵连到你就不好了。媒体方面我有几个朋友,把材料给他们就行,再不济我还可以匿名。”她握住江仕春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干燥的掌心,道:“你工作那么忙,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江仕春反手与她十指相握,垂眸半晌后问道:“受伤了不告诉我,也是这个原因吗?” 贺兰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懊恼不已地说:“谁跟你说的?是不是谢益清?我就知道这个大嘴巴靠不住。” 不过这次她是真的冤枉谢益清了,走漏消息的不是他,是秦家明。 贺兰每天要喝补气血的中药,她不耐苦,每次喝过药必须吃糖来缓解口中的苦味。但是糖分会中和药性,所以全家人都把她当犯人一样看管,一碗中药只给她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糖块,多一口都没有。 先前谢益清不知道还有中和药性这回事的时候,自作主张买了一罐子各色糖果随身携带,方便贺兰随时随地都能有糖吃。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贺兰不堪严密的看管,把糖罐子偷走自给自足,从那以后她是真的再也吃不到一颗多余的糖。 但是江仕春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照常到四合院吃饭时手里总会提着些糖果点心之类。贺兰仗着大家不敢在江仕春面前明目张胆地捅破她受伤的事,堂而皇之的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包装,一口气塞了三颗巧克力进嘴。 蒋梅和谢益清只能干瞪眼,不好动手跟她抢,秦家明不怕,孩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扑过去就把所有糖果点心都搜刮走了,美其名曰自己爱吃。 江仕春心细如发,犹记得秦家明去年在年夜饭餐桌上曾说过不爱吃甜食的事,又见秦家明虽然抢走了东西却不立刻吃,而是放进柜子里锁起来,他当场就起了疑心。 后来饭桌上的菜色又令他看出了一些端倪,盐焗猪肝、菠菜粉丝汤、红枣馒头,每一样食材都是补物。 虽然蒋梅说是贺兰最近失眠所以才要补气血,但江仕春看着贺兰在吃的阿胶,总觉得这样吃似乎补的有些太过了。于是他趁秦家明倒药渣的时候不讲武德地去诈小孩子。 江仕春:“我看看药渣,不知道人参熬到时候了没有。” 秦家明:“这有什么好看的呀?满满一砂锅水熬成一碗药汤,就是哪吒也熬没了。” 他没说没有,证明药里果然有人参,也就是说贺兰喝的中药大补,再联系一下蒋梅一再强调贺兰必须吃完的猪肝和红枣馒头,江仕春大胆猜测贺兰曾经失血过多,所以才需要这样食补。 于是他对秦家明说道:“我那里有两颗老山参,明天拿过来给梅姨,你姐真是,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才告诉我。” 秦家明哪里是江仕春这个官场上的老油条的对手,听对方这样一说便跟谢益清当初一样,以为贺兰已经将实情和盘托出,于是开始跟对方大倒苦水。 从贺兰坚持一个人去东北,到谢益清接到陈进峰的电话鞋都忘记穿就跑出去,再到蒋梅打回电话报平安,秦家明事无巨细样样都跟江仕春吐露了个一干二净,期间还不忘夹带私货,跟未来姐夫告状自己姐姐那么大的人了还偷糖吃。 泄密程度可以说跟谢益清上次的情况不相上下。 贺兰臊眉耷眼的在江仕春面前装乖,嗫喏道:“不是不想告诉你,是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麻烦。” 在贺兰的认知当中,她和江仕春相处的模式应该是携手共进,而不是她今天捅出一点篓子,明天创造一些麻烦,每次都需要江仕春来救火。虽然她身边确实麻烦事不少,但她自认并没有给江仕春造成太多的困扰。 至于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惹人垂怜就更不可能了,她宁愿死在松花江畔的那辆出租车上,也不想看见江仕春眼中出现心疼两个字。 江仕春可以诡计多端,可以假公济私,甚至可以冷酷无情,但他唯独不能流露出哪怕一丝丝的软弱。同样的,贺兰可以在江仕春面前展现自己的刁蛮任性和斤斤计较,但虚弱不堪一击的那一面她无论如何不想让江仕春看见。 伴侣应该势均力敌才对,惹人怜爱这个词在贺兰看来是一种变相的弱化,她不需要。 听过她的伴侣理论,江仕春的脸上出现一抹短暂的笑意,“虽然在这个问题上我与你心有灵犀,但我还是要说,你受伤却故意隐瞒身为男朋友的我,这让我非常生气。” 更气的是他自己。一个月前发生的事,一个多月后他才知道,这何尝不是身为男朋友的失职。如果他在贺兰临行前的那通电话里强烈要求她必须带上谢益清,或许她就可以逃过一劫。如果他在之后的几十天里哪怕分出多一点点的心思在贺兰身上,也不会发现不了她电话里强忍疼痛的语气。 可是他没有,这些他都没有做到。他安安心心地回京过年,然后在大年初一毫无准备地被迫参加一场相亲宴,在宴席上与素未谋面的女孩子被人合称郎才女貌。 那个时候贺兰在做什么?她刚刚从鬼门关前逃离,睁眼重回人间,却还在挂念不能让自己虚弱的一面被他看到。 明明春光明媚佳人在测,江仕春却觉得身体好似被冰锥捅了一个对穿,痛彻心扉。 第100章 成全 最后贺兰准备的材料还是被江仕春以扩大影响为由拿走了。贺兰后来一想这样也好,如果丑闻只在卫宁一带爆出来,说不定又是一张大被盖过,了无痕迹。 这种丑闻没有那么快发酵出来,所以资料交出去后贺兰便不再关注,开始一心铺在汝辉的发展上面。 那台前苏联食品成型机的加入对汝辉来说如虎添翼,短时间内将汝辉的产能提升了三倍以上,相当程度上打消了贺兰对于产能不足无法按时完成订单的担忧。 而这台机器的功劳不光在提升产能方面,在设计理念上它也给了机械厂罗厂长一些启发。罗厂长在将机器进行过适应性改造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和厂里的技术工人一起对机器的运行参数和生产性能等进行了一系列详尽的跟踪记录,同时尝试对现有设备进行升级改造。 贺兰十分乐见其成,不仅为罗厂长一行人安排了食宿,还大方地将一条生产线辟给他们作为“试验田”,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干,出了任何问题她担着。 在她的大力支持下,罗厂长和技术工人在汝辉一耗就是三个月,期间对汝辉的生产线进行了一次小升级和一次大升级,终于赶在端午前后使汝辉的产能稳定在了日产五吨左右。 与此同时机械厂也正式对外宣布,其自研的新一代膨化食品生产线正式面世,无论在性能还是质量方面绝对处于国内领先水平,甚至能够与国际大厂生产的产品相媲美。 作为老主顾,汝辉一次性购买了三条全新生产线用来扩充产能。 罗厂长玩笑般对贺兰说道:“你还要买?你那五层楼的厂房还能装得下吗?” 贺兰一向舍得做初始投资,五层楼装不下她宁愿及时舍弃旧有生产线,也要在第一时间利用新设备将产能扩充到极致。 罗厂长在听闻她准备更新换代后好意说道:“旧设备你卖不卖?卖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络买家。” 贺兰正有此意,于是在罗厂长的撮合下与有意购买二手生产线的人见了一面。买主名叫周耀贤,曾经是火星副食品公司的厂长。 提起火星副食品公司贺兰一无所知,张松年却对这个名字一再长吁短叹。 “二十年前也是一家大厂,红星罐头厂给人当小弟都不配。”想起年轻时的趣事张松年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当时某位新上任的省领导把红星罐头厂和火星副食品公司称为省里的双星,我当时只顾高兴,后来听人说周厂长觉得我们高攀。” “再后来呢?即使红星做到了首屈一指还是避免不了改制,火星怕是也没得到好下场?”贺兰笃定般问道。 “还不如红星。”张松年长叹一声,说道:“红星好歹改制后又风光过一阵,火星连改制都没有,上头直接下令进行国有资产拍卖,什么都没剩下。” 贺兰:“那周耀贤现在买二手设备是准备东山再起?” 张松年:“八九不离十,我这个岁数都能被你返聘,周耀贤今年不过五十出头,理所当然还想再拼一拼。” 被张松年认为还能再拼一拼的周耀贤一露面就让贺兰惊讶不已,这人面相上可不像五十出头,深刻的抬头纹和下拉的眼角怎么看都像跟张松年同龄。 周耀贤十分客气,见到贺兰先主动握手,说道:“前两年在省工商联的团拜会上有幸见过贺厂长一次,记忆深刻,没想到今天有机会合作。” 或许是年龄见长,贺兰无法从周耀贤身上找到一丝一毫能与傲慢两个字挂钩的东西,也就无法想象二十年前的周厂长究竟是多么意气风发和恃才傲物。 “周厂长太客气了,您是前辈,能跟您合作是我的荣幸。”贺兰说道。 能看出来周耀贤十分擅长人情往来,客套话一句接着一句,完全不会冷场。不过贺兰依然从他的神情当中发现了一些端倪,这人看设备的心情过于急切,却不像是迫不及待,反而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想了想,她主动说道:“我们张厂长临时去了省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临走前特意吩咐我替他好好款待您,中午您说什么也不能走,一定要尝尝我们厂食堂的特色饭菜。” 此言一出贺兰明显感觉到周耀贤的心情霎时一松,像是放下一块大石,再开口时谈话重心也不再围绕设备展开,而是转向汝辉的发展方面。 谈到发展,贺兰意外发现自己与周耀贤特别有共同话题。她的许多经营理念和营销方式因为过于超前,时常不被陈进峰和张松年所理解,但到了周耀贤这里则完全不会,周耀贤对她的每项举措都倍加欣赏,并能够给与实实在在的正向反馈。 贺兰难得遇到知己,越发想要周耀贤多留一会儿,于是在参观完二手生产线后,她盛情邀请周耀贤留下来吃午饭,自己单独作陪。 周耀贤推辞不过就留了下来。席间谈到汝辉成立伊始的艰难,周耀贤抿下一口酒后沉声说道:“我说句实在话贺厂长你不要不爱听,你当初再怎样困难也比三年前的我容易,我那时才叫难。” 汝辉成立初期虽然资金短缺,但好歹上下一心,轻易便站住了脚跟;红星罐头厂虽然遭遇改制,但张松年也曾力挽狂澜,实实在在为厂里职工谋过前程。 可他周耀贤呢?他从十八岁技校毕业就开始为之奉献的副食品公司,曾经的万人国企、纳税大户,曾经也是响当当的支柱企业,后来却连个水花都没有就彻底消失了。 没有通知,没有文件,什么都没有,他连只言片语都没来得及打听,火星副食品公司就被拍卖了。地皮卖给了某改制后的房地产公司,设备卖给了私人小作坊,他得到消息赶回厂里的时候厂房都已经扒完了。转头他去跟省里要说法,最终换来的是两万三千二百三十三块的买断工龄钱。 细想之下张松年的努力总算曾经有过效果,可他呢?他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过。 “不甘心呐,不是不甘心堂堂一个厂长就值两万三千二百三十三块钱,我是替厂子不甘心。”像是喝多了,周耀贤拍着桌子对贺兰说道:“就像你们厂最畅销的膨化豆制品,早七八年火星就已经在做了,可惜运气不好,没能走到今天。” “火星要是有你们汝辉的运气,今天的成王败寇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有的时候有些话就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耀贤这番话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肯定会多想,最起码也要考虑一下对方从自己这里购买二手设备是不是准备跟自己抢生意。 好在贺兰不在乎,与同行相忌相比她更在意良性竞争,而既然周耀贤有这份争一争的雄心,她当然乐意成全他。 第101章 故人 贺兰为周耀贤满上一杯酒,毫不避讳地问:“周厂长另起炉灶也打算做膨化豆制品生意?” 周耀贤:“如果我说是,贺厂长怎么说?” 贺兰:“那我就要敬周厂长一杯了,祝你这次能够宏图大展,一飞冲天。” 周耀贤:“你不怕我抢汝辉的生意?” 贺兰:“蛋糕有的是,能吃多少各凭本事。孔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千年前的古人都能有这样的智慧,没道理千年后的现代人反而拖古人的后腿,所以我觉得汝辉要想走得长远,竞争对手是必须要有的。” 周耀贤一掌拍翻桌上的酒杯,豪气干云道:“贺厂长巾帼不让须眉,好气魄!”继而又低声絮叨一句:“不过那句名言是孟子云的,不是孔子。” 贺兰放声大笑,觉得周耀贤这个人真是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周耀贤也觉得贺兰值得深交,因此厂子开业当天还给贺兰发了一封请柬,请柬上的落款是星耀豆制品有限公司。 贺兰:……如果按排名算的话,那汝辉和鼎誉国际谁是王者呢?反正她绝对不会承认汝辉在鼎誉国际之下。 就这样汝辉先后卖出去三台旧有设备,同时引进了三条最新型生产线,全新生产线正式上马后当天就将汝辉的日产量提高到了五吨。 当然,这个产量是按照一天二十四小时来计算的,因为广交会订单积压过多的原因,汝辉昼夜不停生产了将近三个月才堪堪完成全部合同。 而在完成广交会订单的同时,全国各地的新订单纷纷雪片般飞向汝辉。这些下订单的人中有从电视节目中了解到汝辉的经销商,有在广交会博物馆里看到汝辉的包装袋幕墙从而慕名而来的华人华侨,也有从汝辉在广交会发放的橡胶雨衣上面找到线索,一路寻觅而来的小商小贩。 小商小贩们居然不在少数,其中最令贺兰感到意外的那个人是广交会上负责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阿姨。阿姨在广交会上偶然得到了贺兰赠送的一箱辣条,回家之后便加在蛋炒饭里给孙子尝鲜,没想到意外的受到自己孙子的喜爱,几乎百吃不厌。 后来阿姨的孙子开始在学校四处宣扬自己奶奶的炒饭好吃,更是三番五次请同学到家中品尝,同学们也纷纷交口称赞,于是阿姨炒饭的手艺就这样传扬了出去。开始只是学生慕名而来,交上一两元餐费吃上一碟辣条蛋炒饭,后来又发展到左邻右舍循香而来,渐渐地便开始有人在阿姨那里订餐。 阿姨家人觉得既然她这门手艺如此受欢迎不如干脆开店卖炒饭,于是便在家门口的菜场租了一间排档,卖起了阿姨炒饭。阿姨炒饭开业当天门前便大排长龙,前一天准备的六桶隔夜米饭硬是不够卖,又临时煮了两锅米饭才堪堪能够答对食客。 阿姨将生意如此火爆的一半原因归功于汝辉的辣条,于是她按照辣条包装袋上的联系号码将电话打到汝辉销售科,销售科又转接到贺兰手里,阿姨隔着电话线赞美了贺兰小半个钟头,由此得到了厂长亲自批准的批发价进货。 如果说这位阿姨的经历属于误打误撞,那么另外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订货人就属于歪打正着了。 这人还是个故人,邓定国。 他居然再次来到汝辉,当面跟贺兰谈后续合同。是的,后续合同,他有意完成上一次未完成的那一百吨订单,将后续尚未交付的那五十吨货收入囊中,且他这次带来了四十万全款。 当时已经入夏,汝辉的发展又上了一个新台阶,营收规模又上新高,在不必担心任何贷款的情况下,经三位厂长一致同意,汝辉准备新建一栋办公楼。 再不建是真不行了,随着厂子的发展壮大,厂里员工也越来越多,食堂已经扩建过一次,员工宿舍在去年加盖仓库的时候也跟着加盖了两层。只有办公楼,还是最初的那几间小学教室改造来的。冬天取暖靠煤炉,夏季制冷靠风扇,最主要是地方太小,已经容不下日益增加的办公室人员和各种资料。 所以邓定国再次到访的时候,贺兰原来的办公室正在拆除重建,他是在仓库的隔间里见到贺兰的。 别看临时充当厂长办公室的仓库隔间看起来寒酸,但设施一一俱全。陈进峰亲自采购办公家具,大手笔的给贺兰添了一个高档老板椅,还是带旋转的。 贺兰陷在老板椅里,手肘搭在扶手上面撑头笑看邓定国。 邓定国让她看得后背发毛,尴尬笑道:“贺厂长,又见面了。” “是啊邓先生,真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贺兰用食指轻轻摩挲下颌,目光中明晃晃的不怀好意,“怎么,你跟亚瑟分道扬镳了?” 邓定国冷汗都下来了,干咳一声说道:“您说的什么话?我怎么……” “普通话呀,邓先生听不懂?”单脚踩地,贺兰坐在老板椅里左右轻晃,同时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表情,“明人不说暗话,你先前拿走的那五十吨货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心知肚明,再装就没意思了。” “让我猜猜,邓先生再次登门订货,想必最后还是把汝辉的产品卖到了台湾,销量应该不错?否则你也没有再来的必要。既然你把汝辉的产品带去了台湾,那么你跟亚瑟……分道扬镳了?” 记得江仕春曾经提过亚瑟之前就是负责鼎誉国际台湾地区工作的,以亚瑟的肚量,他大概、也许、差不多并不希望汝辉的产品进入台湾地区给鼎誉国际的产品造成压力。那么邓定国此次前来订货就有些意味深长了,除了分道扬镳,贺兰实在想象不到第二种原因能令亚瑟同意邓定国在台湾地区卖汝辉的产品。 邓定国对贺兰的精明无言以对,抽出口袋里的手帕用力摁了摁额头的汗水,掩饰一般说道:“贺厂长这里条件实在是艰苦,应该装一台冷气机的。” “没办法呀,为了如期给邓先生交货,我花大价钱进口了一台前苏联设备,现在囊中羞涩,连建办公楼都要跟银行贷款。”贺兰眼都不眨一下地撒谎,跟着打趣道:“邓先生如果忍受不了,不如赞助我一台冷气机?反正你跟亚瑟也掰了,你把钱花在哪里他应该管不着?” 邓定国无奈叹气,他料到了贺兰难缠,但没想到她竟如此的难缠。 “是,之前我的确有和亚瑟一同……合伙做生意,现在我们也的确没有再继续了,贺厂长满意吗?如果满意,接下来我们可不可以谈一谈生意上的事了?” 贺兰:“不满意,我要听听看你们是为什么掰了的,之后再决定要不要跟你做生意。” 邓定国:…… 第102章 合谋 邓定国这个人,你说他眼光好,他选择亚瑟做合作伙伴,你说他眼光不好,他认定汝辉辣条在台湾会有市场,因此宁愿与亚瑟拆伙也要将属于他的那二十五吨辣条运去台湾销售。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还是有独到之处的,汝辉辣条在台湾地区的销售情况确实不错,邓定国几乎没怎么费力推销,二十五吨货便在一个月内销售一空,甚至还有了回头客,许多人询问他下一批货什么时候到港。 认真说来汝辉并不是邓定国此行的首选目的地,不要忘记他的前合伙人亚瑟手里还有二十五吨辣条亟需出售。邓定国原打算从中捞一笔,于是打着为亚瑟分忧的旗号不顾已经撕破的脸皮主动与亚瑟商议低价收购那二十五吨辣条。 谁知亚瑟并不买账。 “他不买账?没道理呀,多积压一天他就要多支付一天的仓储费,辣条又不是什么耐储存的货物,时间长了易变质,他不卖留着想干嘛?”贺兰百思不得其解,瞥见邓定国的淡定神色,她忽然福至心灵,问道:“还是说你给的价格太低了?” 邓定国大方坦言:“汝辉的售后工作十分到位,市面上的大经销商都不肯收他那么大体量的货,小商小贩需要的量太少次数又频繁,他嫌麻烦所以不愿意卖。我觉得这个时候我愿意以四分之三的价格吃下他的货他应该感激我才对,贺厂长你说是不是?” 贺兰大力为邓定国鼓掌,回道:“没错!是他不识抬举。”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张松年的未卜先知了。出于对市场的深刻了解,张松年料定一旦汝辉如期生产出五十吨货,那么亚瑟在不动用鼎誉国际销售渠道的前提下只能选择低价倾销。于是他命令厂里业务员逐一与各个经销商联系,特意提醒经销商市面上已经出现了假的汝辉产品,请经销商注意辨别。并一再阐明假冒伪劣产品的危害以及如果经销商明知故犯会被汝辉停止合作的后果。 如此这般宣传了一个月,导致的结果就是亚瑟和邓定国那批货连仓库门都没重新开启过。眼见着积压的辣条无人问津,邓定国便要求亚瑟再次降价销售避免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然而亚瑟不同意,那时的亚瑟对“回本”还抱有一丝希望,坚持认为每箱辣条比汝辉供货价低十元的价格能够将存货清空。 邓定国的看法与他相反,他觉得积压时间越长这批货的损失就会越大,因此两人在“各抒己见”一场后彻底桥归桥路归路,亚瑟继续守着他的仓库待价而沽,邓定国则寻了“门路”,偷偷将二十五吨辣条运去了台湾。 其实他最早的期望也不过是保本而已,不曾想汝辉的产品在台湾会大受欢迎,他每天连门都不必出就有人捧着大把的钞票来求购。到最后他自己闭门算账,发现除去各项消耗费用,这二十五吨货足足让他赚了将近十万块,相当于本钱的百分之五十。 而这还是这批货在亚瑟手里耽搁了将近三个月才出售的情况下他所赚取到的利润。如果没有耽搁也没有其他冗余的费用,他势必要赚得更多。 十万块对于亚瑟,对于那些大老板来说也许不算什么比较大的入账,但是对于做劳务中介出身的邓定国来说这笔钱赚得也太轻松惬意了。不必浪费口舌,也不必东奔西走,不必担心各部门的临检,更不必花钱租用办公地点,只需付出本钱和一些必要的运输费用,躺着就可以月入几十万人民币,到哪里去找这么好赚的一门买卖。 所以他再一次坚定的来到大陆,目的就是再赚许多个十万块。 贺兰虽然不了解台湾的物价,也没有关注过人民币与台币的汇率,但从邓定国的描述中她大概可以猜到,这家伙选择的运输方式必定不正规,说不定走的正是鼎誉国际的老路——走私。 果真如此的话那她就必须要慎重一些了,试想一下如果邓定国牵扯进厦门远华案,他这个台湾人可以逃避法律制裁,而作为给他供货的乙方,汝辉是肯定跑不掉的,也是非常有可能被殃及池鱼的。 想到这里,贺兰重新将话题扯到亚瑟身上,说道:“四分之三的价格就算是我我也不会同意,你没有再跟亚瑟商量一下,把价格再往高抬一抬吗?” 邓定国:“怎么没有?可是他给的价格比你的出厂价还要高,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一定要从他那里进货?不如索性来贺厂长这里。” 贺兰支着下巴暗暗思忖,鼎誉国际这家企业应该有点什么说头,怎么旗下高管竟是一些抠门货。她原以为高远达就够抠门的了,没想到亚瑟也是如此。真是想不到堂堂一个外企高管眼皮子竟也这么浅,他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真的不是走了什么旁门左道吗? 又或者说……他用来囤货的这笔钱是不是有什么说头?听说亚瑟平时花钱大手大脚,酷爱享乐,最喜欢的休闲地点是夜总会。想必他的存款应该有限,老外一般也没有存钱的习惯,那么他一次性拿出二十万积蓄用来进货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挪用公款?非常有可能。 贺兰想了想,眼珠一转问邓定国:“邓先生,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半价买入亚瑟的货,你要不要试试看?” 邓定国的眼神瞬间就是一亮,凑近说道:“哦?邓某愿闻其详。” 几天后,亚瑟办公室内,高远达将一些复印文件摆到亚瑟面前,说道:“可靠消息,汝辉即将推出新的高端产品线,主打健康路线,定价是原有高端线的两倍。” 亚瑟的头皮当即一麻,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高远达继续说道:“而且我听说为了给新产品造势,汝辉的神仙肉和唐僧肉系列产品也会适当进行降价促销,其他低端产品线还会进行有奖销售。” “什么样的有奖销售?” “包装袋里附赠自制彩票或者直接把硬币放进去,大概是这样。” “促销期大概会持续多久?” “三个月或者半年,这个要看情况。” 半年……半年以后仓库里积压的那批辣条保质期只剩不到三个月,接近临期产品,价格多少就不是他能说的算了,亚瑟感到一阵头痛,心更痛。 最终邓定国果然如愿买到了亚瑟手里的那批货,他对贺兰说道:“贺厂长好手段,亚瑟同意降价卖给我那批货,不过不是半价,是原价的五分之三,十二万。” 贺兰替他惋惜,“怎么不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同意十万块卖给你了呢?” 邓定国装老实人,道:“这样已经很好啦,大家都是朋友,没有必要把路走死。” 贺兰点点头,笑道:“你说得对,既然事成了,那么先前我们约定的,货物运输你自己负责的事邓先生应该说话算话?” 邓定国:“没问题,运输是小事,看在贺厂长的面子上邓某完全可以自己承担。” 贺兰笑着朝他拱了拱手,“那就谢谢邓先生了。” 第103章 我的女孩 一切都在欣欣向荣,厂里施工的同时四合院也在大兴土木。 隔壁院子被彻底腾空,贺兰原本也想修旧如旧,能保留原样就尽量保留,可惜没有机会。 隔壁那家据说原本住了十七八口子人,总共却只有两间正房,二十多年来这家人在院子里凡是能站住脚的地方加盖了各种各样的违建,木头的铁皮的,钢的铝的什么样都有,光拆除后的破烂就卖了三十多块钱。 然而清除破烂后剩下的两间正房和两间倒坐房也已经没眼看,腐朽的腐朽,虫蛀的虫蛀,有些墙体用来支撑的支脚一撤当场就能垮塌。没办法,只能全部拆除重建。 既然要重建,贺兰就想在原址上面盖一栋二层或者三层小楼,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那种。正好趁着现在政策还没收紧,古建筑可以随便个人改建,过几年相关政策一出台有钱都没有地方使。 她想找几个董古建筑建造的老师傅,不用精通,略懂就行,起码要保证建起来的小楼与一墙之隔的四合院保持风格一致。 谢益清说他有个上佳的人选,贺兰一听他说出二驴子的名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你确定?他可不像手艺人。” 前两天打门前过还顺走一个谢益清用来喂猫的青瓷碗呢,这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要是真有这门手艺至于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谢益清说:“你别看他现在是个混不吝,年轻的时候正经跟王府里的匠造师傅学过手艺,还是关门弟子。” 贺兰:“他倒是想不关门,大清朝也得能活到现在啊。” 谢益清:“实在不行我做监工,他来做设计,材料和工人你来找。” 这个提议倒是可以,贺兰同意了,然后二驴子来上工的第一天就把她给震住了。 曲尺、墨斗、鲁班尺,各种贺兰听都没听说过的专业工具在二驴子那个四角包金的工具箱里铺陈开来,二驴子戴着副老花镜在地基上随便那么一量,再掐指一算,问贺兰:“这房子你打算建来干嘛的?” 当然是住啦,还能干嘛?不过眼下不是跟专业人士叫板的时候,贺兰虚心回答:“听说再以前这里是谢益清外公外婆的产业,赶巧人家要卖……” 二驴子黄眼珠一竖打断贺兰的话:“什么叫他外公外婆的产业?明明是他外婆的家业。姓谢的不过是个上门女婿,他能有什么产业?”说完又斜了谢益清一眼,道:“也就是十一格格心善,要不然姓谢的还能有后?” 作为后人的谢益清都不答话,贺兰就更没话可说了。场面因此冷了冷,二驴子丈量一番长宽,自顾自说道:“我给你写张单子,你按照我的单子去下料。” 贺兰和谢益清拿着那张单子跟包工头一起去了建材市场,好家伙差点没把三个人难为死,二驴子要的那些料要么名字是旧称现在的人不知道,要么讲究年份产地市面上不好找,三个人整整找了一天才凑了个七七八八。 傍晚暑热未退,谢益清和包工头张罗着装车,把贺兰按在建材市场出口处的一家茶楼里歇凉。 茶楼面积略小,楼上两个包间,楼下四张桌子,别看门可罗雀,装修得倒很别致。因着自家也在装修,贺兰便仔细研究起别人的长处来,想看看人家是怎么把有限的空间装修成错落有致的。 她问的问题多又乱,服务员无法解答,于是把老板娘请了出来。老板娘大约三十多岁,是个清秀淡雅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与世无争气质的女人。 初见面时她打量贺兰一番,伸手笑道:“你好,我叫周幼琳。” 贺兰讶异地挑了挑眉,这不是那部火爆大江南北的韩剧里女主角的名字吗?那部剧叫什么来着?哦,按现在的时间线来说韩国那边好像还没开始拍摄。 “你好,我是贺兰。”盛夏30多度的天气周幼琳的手有些微凉,摸上去怪舒服的,于是贺兰又犯了色戒,贱兮兮说道:“美女,有没有人说过你给人的感觉特别舒服?” 周幼琳抿唇微笑,问道:“怎么个舒服法?” 贺兰从记忆里剽窃出一句“名言”:“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看见你就觉得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周幼琳忍俊不禁,上前几步为贺兰斟茶,同时说道:“还真有人这么说过。” 她走动时步伐有些拖沓,贺兰不着痕迹地认真观察,发现她左腿的膝盖部位有些僵直,导致走路有些跛。初次见面不好细问,于是贺兰转而说道:“这么有眼光的人,一定早早就被姐姐你拿下了?” 周幼琳的笑意扩散,说道:“你说得对,现在他是我爱人。” 贺兰长叹一声:“唉!为什么每一个让我一见钟情的女人都已经名花有主?老天爷真是看我不顺眼。” 周幼琳有些惊讶,问道:“你喜欢女孩子?” 贺兰大方点头承认:“对啊,女孩子香香软软的,谁会不喜欢。” 周幼琳抬头看了楼上一眼,说道:“我说的喜欢应该跟你说的喜欢不是同一种。” “明白,我不是同性恋。”贺兰无所谓地耸耸肩,搞怪道:“但我也不是个坚定的异性恋,如果恋爱对象是姐姐你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踹了我男朋友跟你双宿双栖。” 她一手支头,另一手的食指在茶桌上面打转,一双翦水秋瞳含情脉脉看向周幼琳,把“调戏”二字演绎得明目张胆。 如果是个男人做出这样的姿态,怕不是早就被周幼琳当做小流氓打出去了。但贺兰是个女孩子,还是个有一身干练洒脱气质的女孩子。因为天热,她今天把蜈蚣辫整齐盘在头顶用发夹固定住,即使穿着黑t气势看上去也宛如沙俄女王一般凛然。 而现在沙俄女王正在向面前人发出“求偶”的请求,一般人真的很难拒绝。 周幼琳学她支起下巴,惋惜般开口道:“我也是,如果……” 话音未落,斜后方的楼梯忽然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在贺兰听来隐约有些耳熟的声音在楼梯上方响起。 “喂,你知道你的女朋友特别擅长调戏别人吗?” “我给你打电话你说她能调戏谁,当然是我的女孩。” 第104章 最重要的是结果 楼梯上方走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白衬衫黑西裤,袖口挽到手肘附近,露出的小臂上青筋虬结。他右手插兜,握着手机的左手腕间戴着一块百达翡丽中古腕表,看向贺兰的时候不怒自威,一双眼睛寒潭一样深邃。 人还未至眼前,话便先摔在了地上。 “可惜了我当初那包面巾纸。” 贺兰还在不明所以,周幼琳噗呲一笑,道:“别理他,山西人,陈醋缸里泡大的。” 这亲昵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来者不是一般人,贺兰挑眉问周幼琳:“这位想必就是姐姐的爱人了?我是不是该叫一声姐夫?”她丝毫没有自己正在面对正宫的觉悟,还敢当面蛐蛐人家:“姐夫真是……一表人才。” “姐夫”对她话语中刻意的停顿视而不见,坐到周幼琳身旁后把手机往桌面上一摔,沉声道:“叫哥。” “好,哥。”贺兰收起痞里痞气的神态,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世界很小,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小。哥,你认识江仕春?”估计还是熟人,否则他不可能告状那么熟练。 姐夫哥一声呲笑,道:“不太熟,不过是小的时候抱过他而已。” 那就是熟的不能再熟的意思了。贺兰再叹一口气,纳闷道:“我们见过?”她对坐在对面的两个人毫无印象,没道理他们认识她她却不认识他们。 姐夫哥刚要张口,周幼琳便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随后对贺兰说道:“过年的时候在仕春那里见过你的照片。” “那你一开始怎么不说?”贺兰捂住微微发烫的双颊,心想这个时候再表现是不是为时已晚? “你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了吗?”姐夫哥上下扫视她几眼,眼中是明晃晃的挑剔,“没见过你这么痞里痞气的女孩子,学什么不好学小流氓调戏人。” 贺兰放下捂脸的双手,垂头乖乖停训,间或抬头可怜巴巴看周幼琳一眼。 周幼琳哪受得了这个,推一下身边人的肩膀,说道:“第一次见面你就训人,别把我妹妹吓到了。” 贺兰急忙顺杆爬,握紧周幼琳的手黏黏糊糊道:“姐……”嘿,她就不信这招搞不定对面那位爱妻号,你的女孩都发话了,你敢不听试试。 姐夫哥果然住了嘴,不过他在审视贺兰片刻后忽然毫无预兆地说道:“你这样的人居然还是个厂长。” “闹着玩儿不带人身攻击的。”贺兰斜睨姐夫哥,不情不愿道:“还没请问您尊姓大名。” “谈卫平。”像是怕谈卫平又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周幼琳抢先答道:“你跟仕春一样叫他卫平哥就行。” 贺兰小声嗫喏:“他怎么不叫和平鸽。” 周幼琳捂嘴小声跟她一起蛐蛐:“他哥叫和平。” 正说着,江仕春姗姗来迟。 贺兰瘪嘴意有所指地小声跟周幼琳抱怨,“出警也没这么快的,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叫江仕春听见了,亲昵地拍一拍她的头,笑道:“下基层刚回来,接到电话就来了。” 贺兰一改刚刚的抱怨神色,殷勤的给江仕春倒茶喝,又贡献出面巾纸给他擦汗。 谈卫平看在眼里,不咸不淡道:“小丫头片子还有好几副面孔。” 江仕春当即开始护崽:“不许说我们,我们好着呢。” 贺兰一把抱住江仕春的腰,感激涕零道:“微臣蒙陛下不弃,愿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江仕春嘴角一僵,谈卫平挑拨道:“原来是君臣,我还以为是夫妻。” 周幼琳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说道:“我天,仕春你是从哪儿淘来这么一块活宝。” 话里的喜爱聋子都能听出来,谈卫平顿觉吃味,撇嘴道:“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心狠手辣着呢。” 贺兰立刻开始装乖,对周幼琳说道:“我没有杀人如麻,倒是的确会做无骨鸡爪。” 周幼琳又是一阵开怀大笑,道:“听仕春说过,你做饭的手艺不是一般的好。” 贺兰一撸根本不存在的袖子,道:“要不,今天我给你露两手?” 周幼琳和谈卫平的住所就在茶馆三楼,两室一厅的小房间布置得温馨惬意,处处都能看见女主人的巧思。冰箱里食材一应俱全,虽然没有无骨鸡爪可供贺兰表现,却有一只剁好的鲜鸡。 “临沂炒鸡吃过吗?没吃过今天的大菜就是它了。”贺兰展开围裙穿上,对着镜子臭美了一下。 两个男人坐在客厅里,周幼琳把厨房门一关,说道:“你是第一个敢在谈卫平面前耍宝的人,是真不怕他还是假装不怕?” 贺兰垮下脸来:“我装的。” 谈卫平的气势的确十分慑人,但他慑人归慑人,他又不吃人,为了江仕春的面子贺兰绝对不能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胆怯,她必须让对方知道她配得上江仕春。 “他在部队里生活许多年,面相是凶了点,不过人还是好的。”周幼琳为谈卫平开解道。 贺兰打趣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在你这里当然什么都好。” “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是你和仕春,我和卫平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早就过了这个阶段。” 贺兰有些不解,“你们好像才三十出头?哪来的老夫老妻?” 周幼琳:“三十五岁,十二岁相识,你算算是不是老夫老妻?” 贺兰一撇嘴,“认识归认识,结婚归结婚,当然如果他十二岁就认定了要娶你做老婆那就另当别论。” 周幼琳:“他还真是。” 贺兰心想他真变态,谁家好人十二岁就惦记着娶老婆啊?过后又一想,别是两情相悦?于是她小心翼翼问道:“你呢?你也在十二岁就认准他了?” 周幼琳唇角含着一抹淡笑,慢悠悠搓洗一块抹布,“是的。” 话里没有一点情绪的起伏,像是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而然。 “羡慕,其实我也希望跟江仕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 “你现在觉得相见恨晚了?” “有点。” 周幼琳放好抹布,笑着对贺兰说道:“姻缘由天定,出现的早晚其实代表不了什么。早也许不是什么好事,晚也并不见得就是坏事,最重要的是结果。” 第105章 吴三桂与陈圆圆 谈卫平将两个塑料袋平铺在地上,然后搬来两个小马扎分给江仕春一个,两人对着地上的塑料袋开始择菜。 江仕春说道:“这次下基层认识了一个老中医,听人说医术十分高超,特别擅长治骨伤,待会儿我把地址给你。” 谈卫平答:“乡下?路好走吗?” 江仕春:“还行,就是最后大约一公里左右需要步行,不过泰山你都能三步一叩首地爬上去,我觉得背着琳姐走一公里对你来说应该轻松。” 谈卫平:“嗯。” 江仕春:“你想去?是不是卫宁那个老大夫水平不行?” 谈卫平:“不是,跟老大夫没关系,我想试试有没有更多的可能。” 江仕春问:“什么可能?你是说琳姐的腿还是想跟她有个孩子?” 谈卫平将择好的菜放在一边,剔了剔指尖的泥,沉声道:“没跟你说过,其实我早就结扎了。” 江仕春怔住,片刻后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谈卫平:“十年前。” 十年前,江仕春看着谈卫平眼角的皱纹,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十年前一身军装回到大院探亲的谈卫平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你做决定时向来果断。”江仕春说道,“这点我一直佩服。” “不果断怎么会有今天?”谈卫平笑着看他一眼,道:“你以为家里为什么忽然放弃的我?拗不过只是其一,其二是我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江仕春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住,逐渐开始走神。 过了一会儿谈卫平重新提起话头,“不过你不要跟我学,你应该走不到我这个地步。” 江仕春缓缓点头,道:“我堂哥非常欣赏贺兰,因为他的缘故,家里对我和贺兰的事没有多说什么。” “没有多说不代表同意,否则也不会招呼都不打就给你安排相亲。”谈卫平将江仕春手里的葱拿过来,摘掉上面枯萎的叶子,说道:“另外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人是最靠不住的,这一点你从晓琳身上就能得到前车之鉴。” “亲生父母都能卖儿鬻女,何况别人。” 江仕春不是很赞同他的话,反驳道:“琳姐父母那种人本来就世间少有,卫平哥你不要太悲观。” “我倒宁愿是我悲观。”不知想到些什么,谈卫平摇头一笑:“不过你说的也对,你们家跟我们家也不一样,读书人总归要比一根筋的丘八要讲理,这点我非常羡慕你们兄弟。” “有什么好羡慕的?软刀子伤人照样见血。”江仕春轻叹一声,道:“我说句实话不怕你不愿意听,我真的曾经试图从你和琳姐身上吸取教训,可惜……” “可惜功夫不到家,没学会藏拙就先露了尾巴。”谈卫平冷冷瞥他一眼,道:“你真的以为你在调查组做的那些鬼祟事没人知道?天真。” 江仕春浑身一凛,“你知道?” 谈卫平:“不光我知道,你堂哥也知道,难道你以为你身边出了人命,家里能不管不问?没人说出来不过是觉得没有必要罢了,一个小小的卫生局局长,死了也就死了,何况他死的也不冤枉。” “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过早的把贺兰暴露出来,她一出现,很难不让人把她当做陈圆圆,把你当成吴三桂看待。明白了吗?其实你最应该吸取的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教训。” 江仕春的表现出乎谈卫平意料的冷静,他略带自得的笑了一声,说道:“贺兰绝对不是陈圆圆,这一点哥你可能说错了。” 谈卫平从容承认:“的确,她要是生在那个年代,说不定李自成她都能杀,平西王她都敢当一当。” 江仕春全当他在夸奖,与有荣焉地说:“所以我和她一定不会落到吴三桂和陈圆圆的结局。” 谈卫平熟练地收拾残局,说道:“我当然希望你们好,同时我警告你不要过于乐观,该做的准备一定要尽早做好,不要等落到我和晓琳如今的境地才知道后悔。” “哥,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你后悔了?” 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响停了下来,谈卫平蹲在那里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道:“是,如果早知道和晓琳在一起的代价这么大,我想我应该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坚定。” “我不是说后悔为她放弃家里的一切,男子汉大丈夫,总该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心胸。”谈卫平用力攥紧手里的塑料袋,慨然一笑,道:“我是看着现在的她感到后怕,怕她觉得为了我变成现在这样不值。” “众叛亲离,事业没了,身体也坏了,这辈子再也不能有孩子,你说她会不会觉得白活一场,跟着我比死了还难受?” “我不敢想,但总是忍不住要这么想,所以我说我后悔了。”谈卫平站起身,一手拿着塑料袋里的垃圾,另一只手拍上江仕春的肩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千万不要学我。” 江仕春的眼神变得深邃,点一点头道:“我明白了,哥。” 因着周幼琳说谈卫平食量大,所以晚饭贺兰做了六菜一汤。又因为暑热大多数人胃口都不好,所以她做的都是些爽口小菜,要么酸甜要么酸辣,解暑又开胃。 空调一开,四个人关门闭户在房间里大快朵颐。 周幼琳和江仕春抢吃凉拌木耳的时候,谈卫平悠悠说道:“知道的这是在我们家做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单独宴请江秘书,这菜系,全是照着他的口味来的?” 贺兰理都不理他的宣战,扭头对着周幼琳挑拨离间,“琳姐,你不是说你喜欢酸甜口的菜吗?怎么我听卫平哥的意思他好像不知道呢?” 谈卫平叫她一句话堵得上不去下不来,脸都黑了。江仕春把脸埋在饭碗里头都不敢抬,憋笑憋得肚子疼。 周幼琳慢悠悠往谈卫平碗里夹一块炒鸡,戏谑道:“怎么样?这回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叫你嘴贱,老天爷总算安排人来治你了。” 第106章 就这么定了 晚饭时下了一场急雨,气温瞬间变得凉爽。雨后的天空一片霞光灿烂,像动画片里的空镜头一样让人心旷神怡。江仕春鲜少有今天这样闲适的时候,牵着贺兰的手在街边慢悠悠地压马路。 路过的女孩子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抹胸裙,露出胸腹处白花花一片皮肤和肚脐上明晃晃的金属环,低得不能再低的热裤下包裹着一双惹人无限遐思的玉腿。 路过的男人几乎人人都要追着多看几眼,当然其中不包括江仕春,因为贺兰替他看了。 “真漂亮啊。”贺兰感叹道。哪像二三十年后,科技虽然发展上去了,但是人们的思想却越来越保守,仿佛重新缠上了裹脚布,像这种靓丽风景线可不是随随便便想看就能看到的。 江仕春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究竟什么时候有了爱调戏人的毛病?”怪不得谈卫平给他打电话告状的时候酸气冲天,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她那充满觊觎的眼神? 贺兰道貌岸然地为自己开脱:“哪儿啊,我是看她手里拿的汝辉辣条。” 江仕春:“哦,那你刚刚夸的是辣条真漂亮?” 贺兰百口莫辩地张了张嘴,灵机一动道:“好,我承认看的是人家的身材。”她原地侧了侧身,向江仕春展示一下自己,问:“我的身材就像汝辉的前途一样,你觉得呢?” 江仕春失笑,回道:“我觉得什么?鹏程万里、不可限量,还是大有可为?” “当然是一马平川了。”贺兰垂头摇了摇和江仕春牵着的那只手,说道:“哪像人家前凸后翘、丰乳肥臀。” 江仕春的脸颊微微一红,说道:“我觉得很好啊,汝辉的前途没什么不好。” 贺兰看他脸红就忍不住想要逗弄,问道:“哪里好?” 江仕春已经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轻易不会再上她的当,一本正经道:“刚刚不是说了么,鹏程万里、不可限量。” “怎么说?” 江仕春停下脚步,捋了捋心爱的姑娘鬓边的发丝,说道:“你想没想过开分厂?” 哪个有志气的厂长会没想过开分厂,何况贺兰如今自诩女企业家,更要争一口气。但是她的原定计划里分厂最早也要年之后才会提上日程,那个时候无论是供应链还是销售渠道汝辉都已经万事俱备,在没有恶意竞争的情况下开分厂才能保证十拿九稳。 现在她觉得并不是开分厂的好时机,一来鼎誉国际那颗定时炸弹还没有彻底拆除,二来现在一个厂的产能就能够满足全国市场的需求,根本没有开分厂的必要,那不是自己跟自己抢生意吗? 江仕春笑笑,说道:“你还是太保守了,不妨将眼界再开阔一下,何必非要跟鼎誉国际争这一亩三分地的长短。” 贺兰:“怎么开阔?你教教我。” 江仕春:“还记得你在烧饼摊结交的那位老爷子吗?春节期间我们偶然见了一面,他还在对你的辣椒油念念不忘。” 毕竟中间牵扯到一条人命,贺兰怎么可能轻易忘记那位老爷子。包括辣椒油,其实她也早早就在心里有了规划,但是碍于现实,辣椒油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根本做不成事。 “我不是不想办专门生产辣椒油的厂子,我是没有那个能力。”贺兰正色道,“原因有很多,最主要是原材料的问题,甘谷辣椒的运输成本实在是太高了,辣条的用量相对较少,因此运输成本还在可控范围内。但是做辣椒油就不一样了,辣椒油的用量巨大,运输成本的叠加势必要体现在零售价里。我算过,一瓶辣椒油起码也要卖到五六块钱以上才能保本,不是很有市场竞争力。” 江仕春:“可以去当地建厂,直接省掉一半的运输费用。” 贺兰望着他无言好一会儿,回道:“我也想,可是人生地不熟啊。” 有江仕春在,汝辉在卫宁的发展依然三步一坎五步一坑,去外地开分厂贺兰想都不敢想会有多少困难等着她,说是九九八十一难估计都不为过。 “难道只有甘谷辣椒可以做辣椒油?别的省份就没有能做辣椒油的好辣椒吗?”江仕春微微一笑,手指轻点贺兰的手背,说道:“比如贵州,我听说那里的辣椒就不错。” 贺兰脑子里轰的炸开一朵烟花,贵州?难道她就是未来的老干妈?! 等不及第二天去厂里商议,贺兰在路上就打电话把陈进峰和张松年都叫到了家里。 “我觉得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遇。”她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忍不住搓手,“与其跟鼎誉国际在膨化食品上龙争虎斗,不如干脆另辟蹊径,哪怕是作为准备的退路也好。” 陈进峰眉头紧皱,说道:“你确定贵州的辣椒适合做辣椒油?” “确定。贵州的辣椒不比甘谷的差,做出来的辣椒油肯定畅销。”这还用问吗?老干妈最初可是在国内市场行成过垄断的,虽然其后出现了诸多仿品,但论地位老干妈始终首屈一指,畅销海内外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张松年说道:“办厂不是小事,各个环节必须确保都打通了才能行动,我担心我们没那么容易打通当地的环节。” 贺兰微微一笑,说道:“我刚刚忘记说了,说服我去贵州开分厂的人是江仕春。” 江仕春是谁?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么会劝贺兰去贵州开分厂?既然他说了,那么证明当地一定有他坚实的人脉基础,且还是非常靠得住的人脉。 张松年瞬间将期待值抬高一个八度,说道:“确定?那一切就好办多了。” 陈进峰又抛出一个新问题:“谁去主持新厂工作?” 张松年去年在沿海地区泡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将销售网理顺,回卫宁还不到三个月时间,再将他外派出去多少有点欺负老人家。陈进峰也不行,他是陈庄村的半个定海神针,他走了谁来安抚村里大大小小的股东?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选了。 贺兰打了一个响指,道:“我负责开山,陈雪华给我打辅助,稳定之后再将一切交给她。” “就这么定了。” 第107章 还有这种好事? 开分厂不是小事,何况汝辉还是一家刚刚成立不满两年的企业,即便年报再如何好看,如此迅速就要去外地开分厂,涉及到的还是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也难免令人心中产生疑虑。 能行吗?步子迈得太大会不会扯淡? 有这种想法的并不是个例,当陈进峰在厂里宣布汝辉即将到贵阳建厂,需要一批外派管理人员与贺兰同去时,大半个陈庄村都炸开了锅。 有年轻的姑娘小伙想外出闯荡被家里人阻拦的,有觉得可以趁机升职准备抛家撇业跟老婆孩子闹翻的,也有看好贺兰的手段,准备等她集资入股的。 当然,更多的人认为故土难离,钱没有那么好赚,即便去了南方工作也没有家里这么舒坦。 随时准备拎起包袱就跟贺兰走的人只占极少一部分,巧了,这其中能入得了贺兰法眼的那几个,几乎都是当初她被老村长按头在郭德宝的接风宴上叫过哥的人。 说到郭德宝,他是第一个在得知消息的当天便找到陈进峰报名的。 他说:“贺兰妹子一个人去外地我不放心,人生地不熟她肯定少不了挨欺负,我跟她去,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能给她壮一壮声势。我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往她身边一站,别人就算想打她的主意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称。” 陈进峰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郭德宝将近一米九的个子,一身腱子肉足有二百来斤,脸上身上还有打架斗殴留下的伤疤,眉毛眼睛一竖看着就吓人。老话讲能止小儿夜啼,他来当贺兰的保镖再合适不过。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件事郭德宝自己主动要求的,陈进峰欣然应允了,陈进峰他妈居然不同意。 陈进峰他妈受村长的嘱托,一直惦记着给郭德宝寻一门靠谱的亲事,眼下刚有点眉目,郭德宝这一走黄花菜不就凉了么? 老太太站在门框下面扎笤帚,一根粗铁丝一头栓在门框的钉子上,另一头在她腰间绕了几圈,铁丝正当中捆着一把糜子杆,利用体重的惯性一圈一圈将糜子杆缠绕紧实。一边干活她一边对陈进峰说道:“德宝不行,你挑谁也不能挑德宝。你三姨她们村有个小寡妇刚回了娘家,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好,我正准备给德宝提,你这时候把他调走,他还怎么娶媳妇?” 陈庄村未婚男青年里有两大难,不巧都砸在了村长媳妇手里,一个是她亲儿子陈进峰,一个是她干儿子郭德宝。 老太太现在压根懒得搭理陈进峰,亲儿子本事大了主意也正,终身大事已经由不得她这个当妈的做主了。眼下就只剩下郭德宝这个可人疼的干儿子,这孩子性格脾气都不差,唯独吃亏在坐过十年冤枉牢,说出去不好听,所以一直说不上一个称心的媳妇。 村长媳妇这两年没少给他在十里八村划拉对象,可惜看一个黄一个,愣是没一个能处到一个月的。那些二婚带孩子的老太太自己瞧不上,凭啥让她干儿子给别人养孩子?不带孩子的又挑剔郭德宝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怕跟了他吃了上顿没下顿。 然而这回这个小寡妇不一样,娘家是正经人家,姑娘人品也好,就是运气不行,先头找的男人是个短命鬼,结婚两年不到从拖拉机上掉下去摔死了。 小两口还没孩子,按理说男人死了她守上几个月的孝就该回娘家再嫁。万万想不到她婆家不同意,公婆说花钱娶的媳妇进了他家门就是他家的人,改嫁门都没有,想让才二十六岁的儿媳妇给自己儿子守一辈子寡。 这姑娘的娘家一看改革开放都二十年了,这家人还活在大清朝呢,哪敢把姑娘留在他们家。话都懒得跟他们多说一句,娘家人叫上本家亲戚一窝蜂跑去婆家把姑娘就给抢了回来。 陈进峰的三姨就是这姑娘的娘家亲戚之一,抢人回程的时候她在路上遇到陈进峰,随口打了声招呼。当时陈进峰车上还载着郭德宝,郭德宝小时候也是见过这位三姨的,见她只戴着一块花头巾坐在拖拉机上受冻,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棉帽子给了对方。 俩大小伙子这么一露面,直接就入了那小寡妇娘家妈的眼。不过这个娘家妈不是心里没数的人,知道以自己姑娘的条件配陈进峰是高攀,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郭德宝身上。 两边都是亲戚关系,陈进峰的三姨在中间不偏不倚,有啥说啥。她把郭德宝的条件和短处跟那姑娘的娘家妈说了,也特意跟她点明郭德宝是汝辉厂长的心腹,还没汝辉的时候就有他。所以别看他现在啥啥都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没听说汝辉把盐碱地买下来是准备盖小洋楼么?到时候肯定少不了郭德宝的一栋。 有了这个内幕消息,娘家妈心里对郭德宝更满意几分,不过她觉得前女婿刚走不到一个月就给自己姑娘踅摸新人有些不地道,于是她跟陈进峰的三姨商量了一下,决定等过了丧期再提这件事。 陈进峰的三姨老早就跟自己姐姐把这件事说定了,就等一百天的丧期过后撮合两个小年轻相亲。结果可好,陈进峰半路跳出来要把郭德宝调去贵州,那他妈能同意吗?老太太好不容易才踅摸着这么一个合适的姑娘给郭德宝,怎么可能让自己儿子给搅合了。 跟陈进峰这个和尚转世的儿子说不通,老太太直接找上了贺兰。 贺兰一听也觉得这姑娘的条件不错,觉得郭德宝要是错过的确有些可惜,于是说道:“大娘你先别急,先安排俩人相亲,到时我也去看个热闹。” 老太太不明所以,“你个未婚的姑娘家看啥热闹?” 贺兰:“我看人可准了,帮德宝哥看看那姑娘是不是个好的,要是人真不错,大不了我把他们俩都带去贵州不就好了。” 老太太一听还能这么解决问题,忙不迭回家就给郭德宝安排跟那姑娘相亲。 相亲当天贺兰装作误打误撞地去了陈进峰家,跟姑娘和姑娘的娘家妈分别聊了聊,觉得这个叫杨蕙芝的姑娘确实不错,于是当场便问人家愿不愿意跟她去贵州打拼。 杨蕙芝自从回到娘家后一直受到前婆家的骚扰,一来二去将她心里本来对前夫的那点情分消耗得也就差不多了,否则她也不会同意这么快就相亲。 眼下一听跟郭德宝处对象还能进汝辉工作,旁人求之不得的事她还有什么犹豫的,当场点头如捣蒜,说道:“我愿意。” 她这声愿意不仅给自己喊出了一份正式工的工作,还启发了汝辉许多处在观望中的员工。许多人听说去贵州上班厂长负责给解决另一半的工作,于是纷纷踊跃报名。 陈进峰看着报名表上不断增加的人数一叹再叹,自己费尽口舌做了一个月的工作,还不如贺兰随随便便一句话来的有用。 第108章 戏耍 本来陈进峰还要为如何在矮子里面挑大个儿,矬子里面拔将军而烦恼,这回好了,厂子里年轻力壮的骨干成员一个接一个要求跟贺兰去贵州,差点让她包圆儿。 人人都知道汝辉的工资高,福利好,后边还有一片即将建成的小洋楼等着分发,所以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进汝辉上班。 这回再听说厂里还可以给外派人员的家属解决工作,动心的人就更多了,提着大包小裹登门求情的人不计其数,陈进峰家门槛差点让人踏平。现在他倒是不必为外派人员不够而烦恼了,转而开始为让谁去不让谁去而闹心。 闹哄哄的人群在陈进峰家待到很晚才走,陈进峰晚上很晚才睡,白天就力劝贺兰回村来住。 “反正家明也放暑假了,你就和梅姨搬回来住呗,就当避暑了。”顺便帮他分担一部分人情压力。 贺兰嘴上说:“我倒是想,可是家里建房一摊子事儿呢,离不开人。”心里其实想的是一事不烦二主,还是你一个人烦。 何况她说的也不是假话,家里盖房的确一摊子事,离了她不行。不说别的,单一个二驴子,除了她就没有第二个人能摆弄得了。 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二驴子在给贺兰盖房期间那叫一个嘚瑟。端着他专家的派头,动不动就拿老黄历来拿捏贺兰和谢益清,今天要他们去买做窗棂的木板,点名要柳木的,明天再要几块房顶专用的平槽砖,后天又说做支窗的木料不够了,要他们去买松木。贺兰问他怎么不用做窗棂的木板?他说他师傅就是这么教的,别的他不会。 关键他要东西不是攒在一块儿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他想起什么要什么。谢益清天天被他支使,有时候一天能往建材市场跑八回。 这段时间厂里不忙,贺兰便把精力主要放在建房上面,拜二驴子所赐,她也跟着驴拉磨一样团团转。倒也有个好处,因为天天往建材市场跑,跟周幼琳的见面次数多了,互相之间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投机。 可惜美人再能解忧,也不敌家里随时随地都给她出乱子的搅屎棍。 那天贺兰和谢益清大中午把建材市场转了一遍,始终没能找到二驴子要的那种特殊五金件儿。结果俩人灰头土脸的回到家一看,二驴子一派逍遥地坐在躺椅里,正指挥小工安窗棂,小工手里的五金件正是他们俩跑遍建材市场也没能找到的那种。 贺兰气得当面问他:“你这么干有意思吗?耍人好玩是?” 二驴子一脸的不以为意,道:“我帮你把老房子里的东西废物利用是给你省钱,别不知好歹。” 被当成猴一样耍反倒成了不知好歹,贺兰气得当场就想叫他走人。谢益清背着二驴子对她说:“他走了就没人会安装你最喜欢的那个藻井了。” 贺兰一下就冷静下来。二驴子虽然事多又龟毛,但木工手艺是真没得挑,他亲手雕刻的用在藻井上的缠枝芙蓉花雕,把贺兰看得一愣一愣的,那叫一个漂亮,跟活的一样。 为了那个精致的藻井,这口气贺兰勉强忍了,但也没有完全忍气吞声。 早前就说好了二驴子做工期间主家负责包吃,于是那天傍晚的晚饭,贺兰特意做了一盘糖醋荷包蛋,按人头打的鸡蛋,一人两个。 饭菜端上桌,她主动往每个人碗里夹鸡蛋,轮到二驴子时只有一个。她当然不是舍不得那个鸡蛋,她就是想让二驴子尝尝被人戏耍的滋味儿。到时候等二驴子当众发作她装作忙中出错,从灶台上再端一个鸡蛋给他,叫他自己给自己安一个贪吃计较的罪名。 令她没想到的是二驴子并没有在饭桌上挑理,吃完也跟没事儿人一样。贺兰便以为他自知理亏,默默吃了这个教训。 她哪里知道二驴子小肚鸡肠,因为少吃一个鸡蛋,第二天安装藻井花雕的时候他偷摸把一块花雕上的缠枝芙蓉花掰掉了一个花瓣。 不过掰掉的那个花瓣比较隐蔽,一般人轻易发现不了,就算贺兰在藻井安装完的当天站在下面欣赏了一个钟头,最后也没能发现这点瑕疵。 这座院子贺兰修来主要是用作待客,所以才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小二楼,正当中还用了造型繁复的藻井。藻井这项重中之重的工程结束,也就象征着这整个院子的硬装正式进入了尾声。 硬装结束,二驴子收拾家伙事儿走的那天贺兰恨不得放上一千响鞭炮以示庆祝。二驴子知道贺兰看不上他,当然他更看不上贺兰,所以临走他斜着眼睛别有深意地说:“高兴去,以后有你高兴的时候。” 贺兰不跟他争一时之气,等他走后才正色对谢益清说道:“我跟他八字不合,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他。”跟二驴子接触六个月她能短命三年,为了自己着想这辈子她都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谢益清郑重跟她保证:“等我们去了贵州,你想看也看不见了。” 贺兰当着他的面叹气,说道:“跟我去贵州的人那么多,你就没有必要去了?” 谢益清淡淡瞥她一眼,道:“我不去,你就能抱着糖罐子睡觉了,是?” 贺兰:“怎么会,德宝哥也在,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让德宝哥看着我好了。” 谢益清:“德宝哥对你言听计从,你觉得我会相信他能管住你?” 贺兰气急败坏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跟我走家里怎么办?谁负责接梅姨上下班?她住村里的话家明一个人在市里怎么生活?” “陈进峰已经安排好了,他有空就他来接送,他没空也好说。”谢益清不理她的火冒三丈,淡淡说道:“听说市里马上就要开通一条新的公交线路,从东郊到城隍庙,可以直达。” 然而蒋梅最后既没用陈进峰接送,也没有坐公交车,她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开车。第一次坐上雅阁的驾驶座,她熟练地挂挡踩油门看后视镜,方向盘虽然打得小心翼翼,但角度什么的都没有任何问题。 把坐在副驾驶的贺兰和坐在后座的谢益清看得目瞪口呆。 贺兰:“我的妈呀,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摸学会了开车?” 蒋梅:“没背着你,天天坐小谢的车上下班,看着看着就会了,一点都不难。” 谢益清笑道:“梅姨,我给你买一辆奥拓?那个车体积小,更适合你这样的新手。” 贺兰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轮得到你献殷勤?” 于是蒋梅还没拿到驾照就先得到了一辆酒红色的全新奥拓,除此之外贺兰另外买了两台桑塔纳,一台给陈进峰,一台给张松年。 第109章 登门道歉 张松年拿着车钥匙合不拢嘴,嗓音洪亮道:“我跟你去贵州。” 贺兰差点叫他一嗓子喊崴了脚,解释道:“千万别误会,给您配车可不是为了让您老人家千里迢迢跟我去贵州。” 张松年:“我知道,但是贵州我还是要去的。” 严格来说辣椒油也属于罐头制品,甭管是易拉罐装的还是罐头瓶装的,都是罐头。既然是罐头,那就是张松年的老本行,没人会比他更熟悉罐头厂的运作。 “你不能把辣条生产线的那一套照搬到罐头生产线上,这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东西,这方面的经验我比你多得多。”张松年自得一笑,道:“不让我去,难道你想另请高明?” 贺兰这段时间花钱的确如流水,但每一分钱她都花在刀刃上,她可从来没想过请什么劳什子的高明人物。张松年对罐头厂的熟悉她当然知道,也想过要充分利用一下这个便利条件,但是张松年的年纪毕竟摆在这儿,前两年在沿海地区开拓业务已经让他吃过一回水土不服的苦,再来一次贺兰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所以她一开始的打算是自己先过去选址建厂,然后逐步把骨干成员叫过去接手能接手的任务,中间有不懂的再向张松年请教。 张松年却不这样想,“隔着千山万水,有些事打电话根本说不清楚,看不见实情我心里始终没底,再说我身体硬朗,没你想的那么弱,所以还是我跟你去。” 贺兰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她最初打算跟张松年先去贵州考察一番,想看看有没有现成的便宜可捡。江仕春仿佛跟她心有灵犀,告诉她有三家倒闭的企业可供挑选,不必着急,待一切准备妥当再通知她去贵州。 贺兰放心等待,谁知这一等就等出了另外的罗乱,罗英民找上门来了。 来的不是罗英民本人,而是一个名叫赵铮的男人,他自称董事长助理,这次到汝辉来是为了龙盛员工曾在广交会上对贺兰的冒犯表达歉意。 他口中说的是龙盛员工,而不是罗钊和罗倩,意思是为公事而来,贺兰却从见到赵铮的第一眼起满脑子都是私事。 实在是太像了,这个赵铮的样貌比谢益清和罗钊还要像罗英民。她认真端详一下手中的名片,左金右争的争,名字也有些耐人寻味。 “我总觉得赵先生有些面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贺兰试探着抛出话题。 赵铮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有些文质彬彬,闻言谦虚一笑,说道:“常言道外甥似舅,贺厂长大概是觉得我与罗董在相貌上有些相似,许多人都曾这样说过。” “原来如此,就是说你的母亲是罗董的姐姐。”贺兰恍然大悟道,继而又问:“你比谢益清小几岁?” 赵铮:“十岁。” 比谢益清小十岁,也就是说比罗钊小一岁,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赵铮见她没有继续盘问的意思,于是主动将话题转到公事上面,“关于广交会上某些员工对贺厂长您的冒犯,我在这里代表集团诚恳向您表示歉意。某些员工的个人行为并不能代表整个集团,并且我们也并非有意拖沓,实在是罗董被一些有心之人蒙蔽了,最近才知道实情。” “罗董非常气愤,派我来当面向您道歉,希望贺厂长能够海涵。” 贺兰觉得好笑,不是因为对方只派一个助理来屈尊降贵的道歉,她是笑罗英民,掐指一算大半年过去了,他这是终于知晓两个亲儿子反目成仇了?还是说因为汝辉大张旗鼓换供应商的事给他敲响了警钟,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管理方面出现了不小的纰漏? 想来应该不可能是后者,汝辉虽然发展迅速,但在原料需求方面对龙盛集团来说还算不上举足轻重。能够让罗英民一直放在心上的,大概率是贺兰与江仕春的关系。 之前一直是罗钊负责与谢益清“联系感情”,从而间接的与贺兰和江仕春搞好关系。广交会之后罗钊与谢益清分道扬镳,也就是变相地切断了罗家与江仕春之间的任何可能。 贺兰觉得这种情况才是导致罗英民委派赵铮来道歉的最终原因。不过道歉归道歉,她可没打算轻易就原谅罗钊罗倩兄妹俩。 “不知道赵助理是替谁道歉?罗钊?罗倩?”贺兰随手将赵铮的名片扔在办公桌上,大喇喇往老板椅中一靠,看着赵铮继续说道:“还是替偷窃汝辉广告牌的主谋田有权来道歉?” 在提到田有权的名字时,贺兰敏锐地察觉到赵铮眸中掠过一丝嫌恶,像是极度反感。 “明人不说暗话,罗家的事想必贺厂长在钧哥那里有所耳闻,之前罗董看在亲戚的面上,一直对田有权的工作能力多加忍让,但没想到他的人品更加不值一提,这次出事罗董痛定思痛,已经正式将田有权免职了。” 贺兰压根不吃冠冕堂皇这一套,盯着赵铮说道:“免职是免职,龙盛集团这么大,又不是只做粮食加工,这里免了他的职,那里还可以再给他挂一个嘛。听说罗钊已经到龙盛的房产部门上班了,手底下应该刚好缺人手?” 她的话一击即中,赵铮的面皮当时便是一紧,缓了一会儿才说道:“罗董向来宽厚,田有权毕竟是罗董的亲戚,总不好赶尽杀绝。” 是啊,那么大的把柄落在田家人手里,罗英民怎么敢不手下留情? 正说着,谢益清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个水淋淋的搪瓷缸。 见到赵铮他明显一愣,还是赵铮先跟他打的招呼:“钧哥,好久不见。” 谢益清先看了看贺兰,没有得到任何指示才回复道:“好久不见。” 赵铮:“舅舅很想你,可惜你的电话总也没人接听,听说你现在有了传呼机?可不可以留个号码给我,方便以后舅舅跟你联络。” 还不等谢益清说什么,贺兰伸出手指勾住搪瓷缸,兴高采烈道:“黑天天?!你上哪儿摘这么多?” 谢益清:“德宝哥告诉我的地方,有一片田垄上长满了。” “长满了你才摘这么点儿?”贺兰倒了满满一嘴野果,唇角瞬间一片紫红,“几口就吃没了。” “别的还绿着,只有这些熟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有的天天秧叫贼不偷,熟了也是绿的,仔细看能看出来。” “还是算了,德宝哥说这东西学名叫做龙葵,不熟的时候有毒,熟了也不能多吃,吃多了对身体有害。”他说着从桌上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贺兰。 贺兰左手拿着搪瓷缸,右手掌心托着一把黑天天,没办法自己擦嘴,于是扬起脸示意谢益清给她擦。 谢益清极其顺手就擦了,场面把一旁的赵铮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离开都没有想起再追问谢益清的传呼号码。 第110章 天真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贺兰问道:“这个赵铮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谢益清坦言:“见面机会不多,还有我不怎么喜欢他。” 赵铮是罗英民大姐的老来子,四十岁才生的他,家里对他从小非常娇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种。 谢益清记得为数不多的与赵铮见面的机会都是在过年期间,这不多的机会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围着赵铮转,他这个长子长孙和罗钊那个没了娘的小可怜反倒沦为了陪衬。 他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也从来没有嫉妒过赵铮,只是对全家都看重赵铮的同时忽视罗钊感到不满。所以谢益清故意反其道而行,从小就只跟罗钊玩,对赵铮爱答不理。 如果是一般的男孩子,大概会一言不合就跟谢益清或者罗钊对打起来,赵铮从不。他从小就特别聪明,知道以一敌二自己没有胜算,所以从不跟谢益清和罗钊当面闹,他专门在背地里给两人下绊子。 比如特意挑人多的场合委委屈屈问长辈:“钧哥和小钊弟弟从来不带我玩,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 再比如当着谢益清和罗钊的面把罗英民的收藏品弄坏,然后在大人问起来的时候垂头装可怜,说什么钧哥和小钊弟弟也不是故意的。 谢益清和罗钊若是辩解,大人自然而然会认为是狡辩,若是没话说那就更加坐实了事情是他们做的。 这一招他屡试不爽,后来甚至还发展出了20版本。在大人兴师问罪的时候他不再检举谢益清和罗钊,而是用一种明显受胁迫的语气承认是他做的。 谢益清是个嘴笨的,罗钊干脆没脑子,兄弟俩在赵铮手里不知道吃过多少暗亏。 要说惨还是罗钊更惨一些,谢益清毕竟一年只跟赵铮接触一两次,他则三天两头就要面对赵铮这个阴险小人,被赵铮借故坑走的好东西不计其数。因此罗钊对赵铮恨得牙痒痒,从小两人就不对付。 谢益清从前疼罗钊疼到心坎里,罗钊看谁不顺眼他就看谁不顺眼,所以遇到赵铮他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也就是他改了姓,又被罗老太太当眼珠子看,所以罗英民从来没有对他发作过。罗钊就不同了,从小到大他因为赵铮没少被罗英民狠揍。 贺兰戏言:“你和罗钊之所以感情好,赵铮的功劳一定也不小。” 提到罗钊谢益清就不说话了,哑巴一样坐在沙发上擦手指。 贺兰知道他在逃避。 这事放在一般男人身上,贺兰也许会骂对方一句孬种,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敢面对,真相咫尺之遥却半步都不敢向前探寻。 放在谢益清身上就另当别论。他的身世实在太令人唏嘘了。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凭现在已知的各种信息和推断,贺兰基本可以确定罗英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为了钱骗了一个又一个,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但这仅仅只是她的判断,谢益清看样子并不接受,或者是不想接受。 贺兰搞不懂他在逃避什么,难道对罗英民他还有什么奢望吗? 想了想,她旁敲侧击道:“忘了跟你说,你邮寄给香玉姐的樱桃罐头她收到了,让我跟你说一声很好吃。” 谢益清发自内心地笑了笑,说道:“那就好。” 贺兰问道:“我说你怎么非要种樱桃树,原来是她喜欢吃樱桃,你外公外婆以前也种过?”才怪,按照金香玉的回忆,她是在罗家第一次吃到小樱桃,从那以后爱上的。 果然,谢益清怅然说道:“她是在怀我的时候才喜欢吃樱桃的。” 谢益清记事很早,三四岁时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依然清晰。他始终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樱桃丰收,母亲抱着他坐在阴凉地里,你一个我一个的分食一盘玛瑙一样的红樱桃。 也记得结果期后只有高处还残留几颗果实,父亲站在木梯上伸手去摘,自己站在树下掀起衣摆接住父亲扔下来的樱桃,然后颠颠跑过去送给母亲吃。 记忆里的欢声笑语栩栩如生,时隔多年依然历历在目,令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物是人非的结局。 或者说他不是无法接受物是人非,他是无法接受欺骗。他在得知罗钊对亲生母亲毫无感情时只是感到伤心,却在罗钊言语间牵扯金香玉时大发雷霆打人,很难说真正的意图是不是想要阻止罗钊说出真相。 这一点也许金香玉才是看得最透彻的那个人,她没有对谢益清吐露过一个字,或许正是因为她看出了谢益清对罗英民单方面的父子之情,从而不忍心让真相伤害他。 贺兰有些纳闷,罗英民究竟有什么好,能让谢益清始终无法割舍这份虚假的父子情。 她是这么想的,也就顺嘴这么问了:“对你来说,罗英民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 谢益清没有片刻的犹豫,回答道:“他是,最起码以前是。”话匣子就此打开,便再也关不上了。 为什么要说以前呢?因为在逼谢益清灵堂叩头之前,罗英民始终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他会给谢益清挖耳朵、剪指甲,检查他的家庭作业,村里小学冬天需要学生自带柴火取暖,每一次谢益清的柴火都是罗英民给他事先备好的,任何同学都没有享受过他的待遇。 在和田淑芳结婚前,罗英民还曾郑重其事地带着谢益清与田淑芳见过面,是在谢益清亲口说了喜欢田淑芳之后他才与之结婚的。 他把父亲的形象演绎得过于完美,以至于谢益清始终无法把幼时的父亲和现如今的罗董划上等号。 长大后面对衣冠楚楚的罗英民时谢益清常常会走神,怀疑面前的父亲早已经被人偷梁换柱,或者壳子是父亲的,里面的“芯子”早已经被鸠占鹊巢。 听外公讲过许多奇人异事,年少时他甚至偷偷在罗英民的茶杯里滴过公鸡血,希望占据他父亲肉身的东西能够脱身而去,将父亲重新还给他。 可惜始终没有成功过,后来他长大了,也就放下了。 可放下对他来说不过是无奈的妥协,并不意味着认可。他分辨得出什么是区别对待,什么是利用,所以才对从前的父亲越加念念不完。 他对罗钊的补偿心理,一部分是源于对田淑芳的愧疚,另一部分则是出于父亲的期望。罗英民希望他对罗钊百依百顺,他听话照做,那么他的父亲有朝一日是不是能够回到从前? 人类对于亲情的渴望是出于本能,贺兰虽然一直恼恨谢益清的不争气,但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理解他了。不过理解归理解,贺兰并不希望谢益清对罗英民那个人渣继续抱有期待,所以她准备主动出击,让谢益清彻底看清人渣的真面目。 她拿起赵铮留下的请柬,对谢益清扬了扬,说道:“龙盛在卫宁的分公司开业,我打算给尊敬的罗董送上一份大礼,可能需要跟你借点东西。” “借什么?” “你女朋友的身份。” 第111章 开业庆典 开业庆典在周日,周六江仕春到四合院吃饭,贺兰主动将计划告知他,“老这么被他惦记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干脆打碎对方的如意算盘,你觉得呢?” 江仕春看着她耐人寻味地笑:“你是为自己一劳永逸还是为小谢?” “都有。”贺兰承认得非常坦荡,“他的家事我不方便说太多,但我敢跟你打包票他那个爹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利用完一个又一个,居然还把主意打到我头上,那我能忍?你肯定也忍不了对不对?” “嗯,敢打我女朋友主意,肯定不能忍。”江仕春配合地点头,笑着问道:“那你明天什么时候结束?结束之后回家还是回厂里?回来以后还要我吗?” 用促狭的语气说着可怜兮兮的话,贺兰心软得一塌糊涂,抱起这人的脑门唧就是一口,昏君一般承诺:“肯定要你啊,除了你我还能要谁?” 江仕春揽着贺兰的腰开怀大笑,他早就发现了,适当在女朋友面前示弱似乎能够激起她的保护欲。 这已经是贺兰近期参加的第三个粮食加工企业的开业庆典了,前两个不出意外都是汝辉的新供应商。 罗英民打的一把好算盘,以为靠着自己老大哥的身份,通过政府传话汝辉就会重新将订单转回龙盛。真是天真,贺兰直接跟两家新供应商的负责人摊牌:上面有指示,希望本土企业能够加强合作。 两家企业领会了其中意思,不多久便先后在卫宁成立了分公司。甭管有无业务量,先把汝辉这个基本盘保住要紧。 这样一来上面就没话说了。再加上汝辉的订单量对于龙盛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罗英民之所以坚持跟汝辉合作不过是希望借机搭上江仕春那条线而已,总不能人还没搭上就干出强迫对方女朋友的事来,那就不是结交而是结仇了。所以订单的事罗英民没有强求,过后又安排赵铮出面继续罗钊未完成的任务——与贺兰攀交情。 这正是最令贺兰反感的地方,被罗英民这种人渣盯上就像被冷血动物在暗中窥伺一样,想起来就毛骨悚然。所以为了断绝对方的非分之想,同时也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某个猜想,她决定在开业庆典上和谢益清“出双入对”试探一下。 上次在广州她给谢益清买的那身红豆牌西装总算派上了用场,上衣掐腰的设计衬得谢益清宽肩窄腰衣服架子一样好看。下身再配一条天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运动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帅气又时髦。 为了将情侣身份“坐实”,贺兰也选了与谢益清同款的穿搭。她选了一件水洗牛仔衬衫,下摆挽起后在腰间随手系一个结,下身配一条黑色直筒裙,五厘米的小坡跟皮鞋搭配得恰到好处。 临出门前秦家明大汗淋漓从外面跑回来,看见两人的打扮连口渴都忘了,傻愣愣问道:“你们为什么穿情侣装?” 贺兰挽起谢益清的手臂,言之凿凿道:“废话,当然是为了装情侣。” 这一对假装的情侣一露面便吸引了众多目光。谢益清本来还在为难,该如何介绍贺兰的“假”身份才会显得不那么刻意,没想到根本就不用他介绍,因为从始至终就没有人主动问起。 分厂依旧主营粮食深加工,来参加开业庆典的绝大部分都是合作方,生意场上都是人精,没人那么无聊专爱打听别人隐私。 最有可能问起谢益清隐私的罗家人偏偏在场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人精中的人精赵铮,另一个就是赵铮的父亲,分厂厂长赵长河。 赵长河大约六十多岁,身材矮小而肥胖,秃顶,脸上的市侩藏都藏不住,奔走在酒席间时活像个扯着肥下巴呱呱的癞蛤蟆。陪在他身边的大约是他的亲兄弟,面相与他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癞蛤蟆,另一个是稍稍苗条一点的青蛙。 按理来说分厂开业,作为厂长的赵长河应该是主人,但现场的实际情况却是赵铮以主人的姿态全程迎来送往兼主持庆典,得到了众多合作方的一致夸赞。 反观赵长河,亦步亦趋地跟在赵铮身后,冷眼看上去不像父子,倒像上下级。还有赵长河的兄弟,面对赵铮时一脸谄媚相,半点没有长辈的样子。 贺兰趴在谢益清肩头对他低语:“歹竹出好笋,没想到赵铮的父亲是这样的,他是不是长得更像妈?” 谢益清回忆一下自己大姑的长相,圆盘脸、塌鼻梁,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除了个子高以外似乎与赵铮没什么形似之处,于是老实答道:“应该更像我父亲一些。” 贺兰心说敢情你知道,还以为你的眼睛是出气的呢。 因为有谢益清这层关系在,贺兰被安排在包房里落座。 赵铮应酬归来,推开门便直道抱歉,“按辈分来说贺厂长是钧哥的长辈,我也得叫你一声小姨,对不住,自家人手不够,实在有些忙不过来,慢待了。” 贺兰端起酒杯,用眼神示意谢益清这是个大好机会,赶紧上。谢益清却像刚刚吃了哑药,嘴唇张张合合几次始终没能发声。 贺兰看他这么不中用,白他一眼后跟赵铮碰了碰酒杯,说道:“赵助理太客气了,什么小姨不小姨的,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以后说不准你该叫我一声表嫂。” 哑药击鼓传花,从谢益清口中跳进了赵铮的嘴巴。 赵铮的眼睛睁到不能再大,目光在贺兰和谢益清之间来回游移,难以置信道:“你们……” 贺兰:“我们前段时间刚刚确认了恋爱关系。” 赵铮无言了好一会儿,问道:“我还以为贺厂长和江秘书……” 贺兰潇洒一摆手,道:“别提了,我和江秘书没缘分。” 能看出来赵铮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以至于冷场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察觉。 这时包房门忽然再次被人推开,赵长河信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还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 赵长河先跟贺兰打了声招呼,而后将那女孩子扯到谢益清身前,说道:“这就是罗董的大儿子,赵铮的表哥。”然后他转过头去对谢益清说道:“小钧,这是我侄女娜娜,你们年轻人岁数相当,刚好认识认识。” 赵铮此时终于醒过神来,伸手似乎想要打断赵长河的自作主张,不知忽然想到些什么,伸到半路的手又缩了回去,继而不发一言。 贺兰本来还怕谢益清被赵铮盘问出什么纰漏,见此情形忽然计上心头,猛地一推谢益清,气哄哄道:“好啊你,怪不得之前不想让我来,原来是这个原因。” 说完她身子一拧,大踏步走出包房。谢益清再傻也知道这个时候该跟上去,所以他就跟了上去。 包房里瞬间只剩下赵家父子和名叫娜娜的女孩子面面相觑。 第112章 私生子 三伏天,气温高达三十六七,贺兰可不想坐进车里受罪,出了酒店大门她直接跑到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两瓶冰镇可乐,坐在树荫下一边喝一边等。 谢益清跟她前后脚走出酒店,先去把车子启动,把空调打开,而后才走去树荫底下。 贺兰分他一瓶可乐,说道:“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事先知道你姑父要介绍女朋友给你吗?” “他们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你又不是不知道。”谢益清说道。 忘了这茬,贺兰啜饮一口可乐,说道:“下次不管是赵铮还是罗英民,再打电话到家里你直接把传呼号码告诉人家。” 谢益清不想这么做又不能拒绝,于是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贺兰一声冷笑,“不想干嘛,看看罗英民这个父亲到底合不合格。” “怎么看?” “比方说你的儿子在外边……”贺兰想了想,这个比方似乎有些不切实际,谢益清都没得到过父爱,他怎么会知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亲,于是换了一种说法:“你小时候总该闯过祸?那个时候你外公是什么表现?” 谢益清想了想,说道:“着急,生气。” “那如果他发现你被人欺负了呢?” “心疼,恨不得去帮我打架。” “你受表扬的时候……” “为我高兴。” “看,这就是作为一名合格家长应该有的表现。”贺兰摸着可乐瓶上的水珠,淡淡说道:“你觉得你父亲知道我们两个谈恋爱会怎么想?” 谢益清想不出。如果是他记忆中的父亲,他可以自信回答会为他感到高兴或是担心,还会有尊尊告诫。可是如果换成现在的罗董,谢益清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罗英民一贯要求他对罗钊屈从,陌生是因为罗英民几乎从未对他的任何事表示过关心。 他得知消息后会觉得高兴还是气愤?谢益清不知道,但他猜气愤的可能性或许更大。毕竟之前他最开始提到贺兰的时候就已经早早阐明过,贺兰是母亲的朋友,辈分上他要叫小姨。 和名义上的小姨谈恋爱,对罗董来说应该算不上光彩,令他丢脸的事他应该会大发雷霆。想到这里谢益清心里闷闷的,低头看到贺兰的可乐已经喝了半瓶,他劈手就夺了过来,说道:“太甜,你不能再喝了。” 贺兰少见的没有叽叽歪歪,而是意有所指般说道:“抢,现在你抢我的,以后别人再抢你的。” 谢益清当时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直到之后的一个月里,罗英民忽然提高了与他电话联系的频率,有一次甚至还请动了罗老太太。 自从知道贺兰在和江仕春谈恋爱,罗英民一改之前对谢益清的不闻不问,一个月里总会抽出一次两次的事件往家里的座机打电话跟他联系一下感情。当然,每每到最后都不忘叮嘱谢益清要跟江仕春打好关系。 谢益清的确在有些事上爱钻牛角尖,却并不是个驽钝的人,他能够分辨出罗英民的真实目的,所以罗英民的电话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打通。 贺兰对他的逃避嗤之以鼻,“你还是太嫩了,走着瞧。” 与此同时她也没闲着,某天下班路过砂锅居门口,看见六姑的身影在店里一闪而过,贺兰提着几支娃娃头雪糕就上了门。 砂锅居面积扩大了两倍不止,生意火得一塌糊涂,弥勒佛因此将儿子和孙子都叫来帮忙,爷孙三代在厨房里一起挥汗如雨。 六姑还像从前那样,梳着齐耳短发,简单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地坐在柜台里收银,任何人都想不到她居然在黑道上叱咤风云。 贺兰躲进柜台往她身边一坐,开玩笑道:“大姐头,最近忙什么呢?” 六姑按动计算器,抿嘴答道:“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 贺兰:“改邪归正啦?” 六姑踹她一脚,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事说事。” 贺兰拆开雪糕给对方一支,自己拿起一支,问道:“上回你说你朋友准备开个私人侦探社,开成了吗?” 六姑:“开是开了,不过卫宁庙小没什么生意,搬去广州了。” 贺兰:“那卫宁的生意他还接吗?” 六姑瞥她一眼,“干嘛?你想照顾他生意?” 贺兰:“正有此意。” “你想调查谁?” 贺兰瞥了一眼后厨方向,低声说道:“谢益清有个叫赵铮的表弟。” 六姑含着雪糕动作一顿,抬眼注视贺兰,问道:“你调查他干嘛?” 贺兰:“实话跟你说,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有多不简单?值得你兴师动众聘请私家侦探调查他?” “我怀疑他是罗英民的私生子。” 六姑一口咬下娃娃头的帽子,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贺兰神秘兮兮道:“首先,他名字里的铮是金字旁,符合罗家这一辈的取名方式,他姓赵又不姓罗,为什么要遵循罗家的方式取名?” “其次,我见过他父亲,父子俩站一块儿不像是歹竹出好笋,倒像是天鹅蛋落进了鸭子窝。” “最后,你如果见过他就会知道,他比谢益清和罗钊还要像罗英民,很难不让我胡思乱想啊。” 六姑笑了笑,说道:“为了这点怀疑就要花钱找私家侦探调查?你钱多烧的。” 贺兰:“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是想搞明白这件事,好向谢益清证明,他的亲生父亲就是个人渣。” 六姑放下雪糕想了想,淡然一笑,道:“证明不证明的其实没什么意思,他现在姓谢又不姓罗,跟罗家的关系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你就不知道了?罗英民可没少从他那里划拉好东西,还一直给他灌输他有愧于罗钊的思想,强迫他倒贴罗钊,这么多年他可没少贴补罗家,少说也有几百万。”具体金额其实贺兰根本不知道,她顺嘴胡诌的,不过意思大差不差。 六姑听到几百万的金额白眼差点翻上天,恨恨说道:“真应该让我爹来听听,他嘴里的好孩子就是这么个好法,这不是傻到家了吗?” “就是啊。”贺兰急忙煽风点火,说道:“这还是住到一起之后我紧着拦他才没让他继续倒贴,好不容易罗钊跟他翻脸了,结果现在又蹦出来一个赵铮,没完没了。我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干脆让他一次性认清罗家所有人的真面目,一劳永逸。” 六姑笑起来:“金香玉眼瞎了一辈子,唯独在你身上灵光一回。” 贺兰:“嗯?这话是怎么说的?” “这事你不用找私家侦探调查,我就能告诉你内情。”六姑似笑非笑道:“罗英民的确有私生子,不过不是赵铮,而是罗倩。” “赵铮是他正儿八经的婚生子,上了罗家户口的。” 第113章 前尘往事 这事儿还得从头讲起。 弥勒佛跟谢益清的外公是同村,两人十岁出头一同被家里人送进城做学徒,做工的铺子就是谢益清外婆家的,当时铺子同时收了好多学徒,除了他们俩还有二驴子。 过几年学徒们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都学了不少真本事,谢益清外婆的父亲相中他外公,招来入赘做了上门女婿,弥勒佛也借此机会成了少东家的左膀右臂。 解放后谢益清的外婆决定搬来卫宁,弥勒佛二话不说卷起包袱也跟了来,继续给少东家夫妻帮忙。后来金香玉出生,谢益清的外婆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就打算也给她招个上门女婿继承家业。 这个时候弥勒佛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两家坐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弥勒佛的三儿子定给金香玉做上门女婿。 后来孩子们越长越大,主意也越来越正,弥勒佛的三儿子先说了不同意这门亲事。金香玉待字闺中时的脾气本来就算不上好,被人先退婚更加生气,当着弥勒佛的面放话说宁可做姑子也绝不进他们古家门。 后来她被掳走音讯全无,谢益清的外公外婆千方百计也没能把她救出来。不巧弥勒佛的三儿子外出大串联,误打误撞被他知道了金香玉的囚禁处。 当晚他回到家跟父亲和两个哥哥把事情说了,弥勒佛当场就叫三个儿子一起去救人。去了三个,回来也三个,金香玉回来了,弥勒佛的三儿子却再也没回来。 谢益清的外公外婆为此感激不尽,要将大半身家都送给弥勒佛,弥勒佛分文不要。后来谢益清的外婆说自家欠弥勒佛一条命,无论如何也要让金香玉嫁到古家偿还这份天大的恩情,定的女婿是弥勒佛的二儿子。 谁知事情刚定下来不久,当初掳走她的那帮人又再次现身,扬言金香玉杀了人,要捉她去法办。任谁都知道这帮人是在找借口仗势欺人,但是没办法,人家是造反派,手里有家伙又有人,惹不起。 关键时刻弥勒佛的二儿子主动站了出来,坦白人是他杀的,跟金香玉无关,于是那帮人就把他带走了,再没送回来。 临走前弥勒佛的二儿子大概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对家里人说:“香玉注定不是咱家人,叫她找个好人嫁了。” 六姑比金香玉小十三岁,二哥三哥没的时候她还不到念小学的年纪,知道两个哥哥是为了金香玉没的,所以恨死了她这个祸水。 后来金香玉疯了,离婚后被接回家,六姑不觉得解恨,反倒义愤难平。凭什么呢?为了金香玉这个祸水搭进去她两个哥哥的命,结果祸水不仅没有生活顺遂,反倒落了个疯癫的结局,那她的哥哥算什么? 那时六姑二十出头,已经在道上闯出了一些名堂。她不甘心,非要搞清楚金香玉疯癫的真相,于是就利用便利条件查了一下罗英民这个人。 那个年代调查一个人非常困难,只能靠砸钱和翻阅政府部门的档案资料,以及口头实地探访。六姑一查就是三年,直到罗钊出生,她都没发现罗英民这个人有什么异样,除了他突然暴富以外。 但是紧接着田淑芳过世了,六姑终于在这次的事件中发现了一些端倪。 田淑芳销户刚满三个月,罗英民竟然已经再婚了。再婚的对象足足比他小了十岁,是个刚刚毕业分配到县里小学教书的老师。对方模样漂亮,身段窈窕,走在街上也是能频频引人回顾的一号人物。 六姑当时只觉得罗英民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混蛋,既为金香玉感到不值,也为田淑芳感到胆寒。再加上那时她刚好得知罗英民暴富的原因是金香玉的父母白送给他三车古董,一气之下她决定替天行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 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是个女孩子,即便事先准备得再怎样周密,真正动手的时候也难免会心虚手抖,罗英民最终没能死在六姑手里。 之后事情的走向六姑就有些看不懂了,伤愈后罗英民并没有跟那位小学老师举行婚礼,而是莫名其妙地娶了自己的前小姨子田淑芬。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户口信息一直没有变更,现任妻子依然是那名小学老师。 相对应的,田淑芬虽然跟罗英民举办了婚礼,但她的身份姓名却始终没有出现在罗英民的户口信息上。 官方的户口档案记录里,赵铮不叫赵铮叫罗铮,他的户口一直是在罗英民名下。反而是最晚出生的罗倩,这么多年来户口一直在罗老爷子名下。 贺兰听完全部后感叹一句:“好一招瞒天过海。” 她原以为罗英民续娶田淑芬这件事就够诡异的了,没想到更诡异的是中间还有一个小学老师做“过度”。他娶田淑芳或许真如罗钊所说是出自真心,但田淑芳过世的时候罗英民的事业已经颇有起色,没道理放着大把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不娶,反倒回过头来去娶前小姨子。 原来不是他不娶,而是娶了不能摆出来叫人看见。那他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真正的妻子是谁呢? “那就要问问田淑芬本人了。”六姑淡然一笑,说道:“自从她嫁给罗英民,田家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想起田有权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贺兰赞同地点一点头,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钱把两个女儿推进同一个火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天热,雪糕化开一点点,汁液滴落在地板砖上面。六姑抽出餐巾纸去擦,起身后眯着眼睛对贺兰说道:“你说,田淑芬是凭借什么成功让罗英民娶她的呢?” “当然是天大的把柄。”贺兰早早将雪糕吃完,叼着雪糕棍目光清冷,说道:“比如说,田淑芳一尸两命的原因。” 六姑知道的内情没有贺兰多,所以无法联想到更深一步,听她说起田淑芳死亡的原因,便以为田家以此来要挟罗英民续娶田淑芬,所以评价了一句:“可真是鱼找鱼虾找虾,癞蛤蟆找青蛙。” 贺兰吐掉雪糕棍抿唇一笑,心道六姑怕是抬举田家了,若不是有把柄在手,这家人怕是早就被罗英民搞死了。 第114章 关于户口本 从砂锅居出来,贺兰基本可以断定田淑芳的死另有隐情,以及田家是知道这个隐情的,但为了钱财他们选择了守口如瓶,甘愿与凶手同流合污。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有些麻烦了,她本来只想利用赵铮这个私生子的身份来戳破罗英民在谢益清心目中的父亲形象,没想到赵铮不是私生子,罗倩才是。 其中牵扯到的人命还是谢益清非常在意的田淑芳。金香玉连自己与罗英民结婚生子的真相都舍不得告诉谢益清,怕他承受不住,那么田淑芳的事他能接受吗? 贺兰沉重地叹气,恐怕不能。贝勒爷金尊玉贵,怕是无法接受养育他的两个女人同时被一个人陷害,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一直仰慕的父亲。 万一他一时想不开疯给她看怎么办?这东西不好说,毕竟金香玉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唉!她真是没事儿闲的,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非要上赶着深挖人家的家族秘辛,这回可好,把自己难住了。 贺兰垂头丧气进门,院子里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谢益清在廊下阴凉地里守着一个咕嘟咕嘟冒泡的砂锅打扇子,瞥见她的身影开口便问:“回来了?没偷吃?” 贺兰偷摸咂咂嘴,确信口中的雪糕味儿几近于无,应该闻不出来,于是回道:“一分钱都不让我带,我上哪儿偷吃去。”回头跟巷口小卖铺老板娘说一声,赊账的事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不然她连唯一的甜头都没有了。 “跟六姑都说什么了?”谢益清掀起砂锅盖子看了看里面的药汤,随口问道。 贺兰想了想,决定先小小的试探一下,于是说道:“瞎聊呗,说起上次咱俩装情侣骗赵铮的事,你知道吗?六姑居然见过赵铮。”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的事了。”贺兰眼都不眨开始胡诌,“六姑说她有一次路过实验中学,看见赵铮上了你爸的车,以为赵铮是你爸的私生子,闲得无聊还去调查过。” 谢益清扇风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说道:“结果发现赵铮以前叫罗铮?” 贺兰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你知道这件事?” 谢益清一脸平静,淡淡说道:“知道,他是超生,为了落户才把他算做罗家人,后来读小学的时候改回去的。” “改回去了?”贺兰皱眉故作沉思,说道:“可是六姑说他的户口一直在你爸名下,与户主的关系是父子,户口本上的名字也没改,还叫罗铮。” “六姑的消息大概不准确。”谢益清隔着抹布端起砂锅,说道:“我见过罗家的户口本,上面没有罗铮的任何信息。” “你什么时候看见户口本的?” “小学,外公带我去迁户口。” “那户口本上有罗倩吗?” “有的。” 贺兰想了想,说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罗家有两个户口本?” 一本放在家里给田淑芬,另外一本给赵铮那个小学老师的妈妈。不过这应该算重婚?相关部门会允许吗? 贺兰开始还对自己的猜测表示怀疑,猛然想起现在才1999年,还没有电子档案和信息联网这回事,所有档案都是人工记录。只要肯花钱,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转念一想,如果易地而处,她是罗英民的话也不愿意把田淑芬登记在自己的户口本上。赵铮的母亲是有文化的小学老师,田淑芬却是扫盲班毕业的村妇,孰优孰劣一眼便知。 至于罗倩,按照一般的言情小说定律,她应该是不被期待的,或者干脆是田淑芬使用另类手段才怀上的,不被罗英民看重进而不想将她登记在自己名下也算情有可原。 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而已,谢益清明显不是很赞同,他说:“不太可能,从小到大罗钊罗倩读书报名都要用到户口本,如果是假的早就被发现了。” 贺兰当即用同情的眼光看向他,心说这个傻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手握两本真的户口本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谢益清显然看懂了她的眼神,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纠结于户口本?” “因为我和六姑一样,都怀疑……”贺兰觑了觑谢益清的脸色,小声说道:“赵铮是你爸的儿子。” 这样含蓄地说应该没问题? 谢益清将药汁倒在碗里晾凉,表情一如之前般平淡,说道:“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外甥似舅,很多人都说过赵铮像我爸。” “再像还能比你和罗钊更像吗?”贺兰用汤匙搅弄药汁,意有所指道:“另外你不觉得你爸对赵铮好得有些过分吗?赵铮可是他的特别助理,罗钊都没有他的待遇。” 特别助理这个职位非常巧妙,干得好既能快速积累威望,又能掌控重要资源,同时不会过早引发其他人的警觉。 反观罗钊,只得到了一个区区几十人的方便面厂,后来嫌他干得不好又把厂子给卖了。 同时从罗英民安排赵铮出席分厂开业庆典也能看出他对赵铮是寄予了厚望的,否则他不会将高调曝光的机会留给赵铮。 罗英民还为赵铮安排了历练的机会,让他登门道歉主动与贺兰接触就是其中一项。试想一下假如汝辉真的和龙盛重归于好,那么对赵铮来说就是功劳一件,日后赵铮与业务拓展部门的负责人接洽更加有话语权,也向集团内部展现了他的实力。 另外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点,罗英民这样做虽然有利于赵铮,但明显将罗钊置于劣势方。瞧,客户是因为罗钊丢的,却是赵铮争取回来的,谁见了都得夸赞罗英民一句“铁面无私”。 现在的局面就是这样,亲儿子一分钱不给还被发配边疆搞什么劳什子的房地产,外甥却被日日带在身边出席高层重要会议,学习各种管理方法。 “抛去身份只看事实,假如你是陌生人,你觉得赵铮和罗钊谁更像罗董的亲儿子?” 谢益清既觉得贺兰的推论十分荒谬,细想之下又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站在夕阳下沉默。 不过很快,让他无法再继续沉默的事情便发生了。罗英民借口罗老太太过寿,要求谢益清回家吃“团圆”饭。 第115章 偷家的反被偷 活了两辈子,贺兰还没经历过修罗场,尤其是家庭版本的。她特别希望亲眼见识一下一碗水端不平的闹剧究竟是什么样。可惜罗英民不给她这个机会,罗英民在电话里说了,一家几口人吃顿团圆饭,一句都不提贺兰。 这种情况下如果谢益清主动提出要带贺兰回去就显得过于刻意,何况他并不希望贺兰看到罗家的家庭氛围。 没办法,贺兰只好放他一个人去赴鸿门宴,自己坐蒋梅的红色小奥拓去上班。 从进村开始一直走到厂门口,村子里的鞭炮声一直就没停过,贺兰刚下车就问郭德宝:“谁家办婚礼呢?炮仗放得可够多的。” 郭德宝一声冷哼,说道:“不是婚礼,高远达媳妇生了,是个儿子。” 贺兰啧一声,说道:“怪不得。” 刘美玉生了,据说医院当天总计出生了八个孩子,就他们家一个男孩,可把高远达和高所长高兴坏了。 自从被焦立国三刀嘎掉一个腰子,高所长父子行事低调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父子俩被焦立国吓出毛病了,实际上是焦立国在拘留所主动检举,言之凿凿这对父子收受贿赂,所以他们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新生儿的出现可算让父子俩扬眉吐气了一把,郭德宝说从早上八点高家就开始放炮,断断续续放到九点多才停。 “放,让他使劲儿放,看他还能折腾多久。”贺兰说道。 高远达自从上了赌桌便再也下不来了。现在他是放漂那帮人的座上宾,赌场里的常客兼贵客。据秦老二讲,他最上头的一次一夜之间输光十五万,其中十三万是借的漂,断断续续还了大半年才还完。 贺兰纳闷他哪来那么多钱还高利贷,于是找六姑的人帮忙查了查。一查才知道,那期间连赢股份有限公司连续完成几笔“大生意”,入账上百万,十来万不过是打发高远达的甜头而已。 按说一夜之间输光十几万这种事,作为媳妇的刘美玉应该火冒三丈才对,事实上刘美玉并没有。贺兰开始以为高远达嘴甜会哄人,把刘美玉给哄住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刘书记把自己分得的那部分钱给了刘美玉一些,刘美玉孕期无聊,拿这笔钱开了个冷饮店,主营果汁奶昔咖啡还有雪糕。她一心扑在生意上,根本不知道高远达输钱的事。 为了还这笔赌债,高远达恨不得刮地三尺、敲骨吸髓。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还是自己无师自通,竟然三番五次挪用员工工资用来周转。 在自己负责的领域他更加痛下狠手,接连虚报原材料损耗,然后将截留下来的“废品”原材料低价转卖。 之前贺兰利用汝辉即将上市新品的假消息虚晃亚瑟一枪,没想到亚瑟不仅当真了,还当成了重中之重来办,他命令海鑫趁着原材料低谷期加班加点生产辣丝和脆丝,以期将来能够和汝辉再打一场价格战。 然而新品的消息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是贺兰为了帮助邓定国低价买入亚瑟手里那二十五吨辣条而特意放出来迷惑亚瑟的,汝辉根本就没打算上新品。 于是海鑫的库房就出现了积压现象,库存越积越多,却怎么也等不来汝辉的“新品”上市,无奈之下亚瑟只好命令高远达想办法尽快解决库存问题。 结果正中高远达下怀,他找人假扮经销商,分批低价将积压的库存购买一空,而后再以低于鼎誉供货价的价格向真正的经销商出售。 本来他这么干不过是为了解燃眉之急,哪知道经销商们尝到了甜头,再进货时纷纷主动跟他联系。 高远达一看这门生意大有可为,于是顺势就做起了鼎誉国际的二道贩子。 那段时间鼎誉国际的销售额日渐下滑,亚瑟上天入地也没能找到产品滞销的真正原因。他当然找不到,因为高远达早就跟各个经销商打好了招呼,要想这门生意长久,绝不能让鼎誉国际发现其中的猫腻。 买卖双方齐心协力,还真就成功瞒天过海。 之后高远达先后又用虚报冒领、克扣工资奖金等手段敛财,心态也逐渐从小心翼翼过度到了气定神闲。 贺兰一直让秦老二盯着高远达,得知高远达的所作所为后她兴奋得直搓手,大呼天助我也。 原本她想将高远达从海鑫副厂长的位置上拖下来,叫他尝一尝众叛亲离的滋味。后来一想与其让更加合适的人来替代高远达,不如就让他在副厂长的位置上继续为鼎誉国际“发光发热”。 他就像一颗隐藏在鼎誉国际内部的定时炸弹,需要的时候只需轻轻拽动引线,到时候势必会让鼎誉国际疼上一疼。 所以贺兰虽然对高远达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却一直按兵不动。同时安排人在暗地里秘密收集鼎誉国际出售过期产品以及原材料以次充好的证据,只等时机一到便要给鼎誉国际一记重击。 她现在看高远达的张扬做派犹如看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因为知道他的时间所剩不多,所以乐于看他的热闹。 谁知道高远达的热闹还远不止这些。中午时贺兰走进食堂吃饭,刚一落座她那几名好哥哥便同时坐了过来,将她围在中间。 一名哥哥说道:“高远达生了个儿子你知道吗?” 贺兰大惊小怪地开玩笑:“啊?他还有这个功能?!真是医学奇迹。” 另一名哥哥呲呲笑着凑过头来,“他媳妇给他生的,不过那孩子倒真是个奇迹。” 贺兰一抬眼:“三头六臂?还是一出娘胎就会喊爹?” 几个大男人忍俊不禁,纷纷凑近对贺兰耳语。 “皮肤不是一般的白。” “头发颜色特别浅,跟小鸡崽子一个颜色。” “我大姨去他们家下奶的时候看见过,说那孩子长了一双灰色的眼仁儿。” 贺兰狐疑地看了看几个人,说道:“不是说刚生下来一个礼拜吗?能看出来啥?” 其中一人说道:“高远达对外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他妈那边有亲戚也是这种情况,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可是纯种中国人生下来眼仁儿都是黑的,越长大颜色才会越浅。” 贺兰一个不注意将筷子掉在了地上,喃喃道:“好家伙,偷家的反被偷。” 第116章 说错了,应该是罗铮 下班的路上贺兰一边开车一边把事情跟蒋梅绘声绘色地说了,结果连蒋梅这个向来不喜欢说长道短的人都默默评价一句报应。 进家门就开始打雷,不大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开始噼里啪啦落下来。贺兰想给谢益清打电话,嘱咐他路上慢点开,实在不行等雨停了再回来。 结果谢益清根本不接电话。 雨越下越大,天色逐渐变暗,贺兰的心里也越来越不安。她有些后悔,早知道下这么大的雨她就应该死活赖着谢益清一起去。 让他一个人赴鸿门宴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如果罗英民一时心急露出本来面目被谢益清看清倒还好,就怕谢益清震惊太过无法接受,开车的路上出现什么情况。 贺兰打着雨伞在马路边等到七点钟,直到天彻底黑透她才转身回家。回到家她把雨伞一放,抓起车钥匙就要走。 蒋梅追到廊下,一句慢点还不等说出口,忽见门外车灯一闪,谢益清回来了。 他没有将车停去隔壁的车库,也没有仔细靠墙停放。雅阁像一只雨夜里重伤倒在门口的黑豹一样,车头斜斜对着大门,就那样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走下车的谢益清衣裳已经湿了。他连车门都没有关,目光直直落在廊下的贺兰和蒋梅身上,就那样一眨不眨又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 沉重的悲凉气息有如实质,随着谢益清的靠近逐渐蔓延到贺兰眼前。重到贺兰觉得肩头好似压着一座大山,连动都不能动,只能呆呆地望着雨中的谢益清一步步走近。 廊下的台阶前谢益清停下脚步,微微抬头看向站在上方的贺兰。门厅的灯光将他湿透的发丝映得流光溢彩,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 只是这眉目如画的人眼神一片虚无,除了瞳仁中贺兰的倒影和一盏灯便什么也没有了。 蒋梅急急抓着两条毛巾从房间里跑出来,兜头便去擦谢益清的头脸,一边动作一边心疼地念叨:“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也不躲一躲,都湿透了,快进来,当心感冒。” 谢益清像是无知无觉,一双眼睛只知道放在贺兰身上,直到蒋梅伸手去牵他的手臂,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向前走了一步。 “你说的对。”他说,开口的同时眼中迅速浮起一片波光,“赵铮不是赵铮,他是罗铮,是罗英民的儿子。” 贺兰缓缓攥紧拳头,问道:“然后呢?”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她所料,她和谢益清装作情侣一定不是罗英民希望看到的。站在罗英民的角度看待问题,他一定不希望谢益清和江仕春的前女友扯上关系。 没有哪个能人能够轻易接受刚刚分手的女朋友马上另觅新欢,并且新欢还是一位旧人,很难不让人往绿帽子方面想入非非,所以谢益清和贺兰在一起无疑会惹怒江仕春。 如果江仕春一气之下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汝辉有所损失当然无所谓,罗英民恐怕会担心龙盛受到牵连,毕竟他还是谢益清名义上的父亲,之前借故与江仕春攀交情的时候也曾主动告知过对方。 万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麻烦了。所以贺兰猜测,罗英民一定会力劝谢益清和自己“分手”。他会从辈分、身份以及地位等等方面试图说服谢益清自己不是他的良配,按照言情小说里面的桥段,他应该还会为谢益清安排一个无脑花瓶做老婆,或者干脆利用他去与各方势力联姻。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还是高估了人性,尤其是罗英民的人性。 面对贺兰时,谢益清的右臂抬到半路又放下,表情沉重而委屈。当贺兰以为他马上就要流下眼泪的时候,他却露出一种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说道:“他让我跟你分手,然后……” 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谢益清狠狠闭了一下双眼,强自忍耐到脖子两侧青筋毕露。 “把你让给赵铮。” 天空降下一道闪电,照亮贺兰双眼中的难以置信,与当时罗钊眼中的诧异分毫不差。 书房里,罗英民当着罗钊和赵铮的面对谢益清说道:“你跟贺兰不合适,你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而她太有主见,这样的女人你降服不了。” 罗英民又说:“你都这么大了,人情世故方面还要我来操心,你也不想想,她才和江秘书分手就找上你,你让别人怎么看你们?你让江秘书怎么想?” 罗英民还说:“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小钊、为龙盛想一想,江秘书什么家世你知道,龙盛集团再大还能大过天吗?你和他的前女友搞在一起这是明晃晃打他的脸,他怎么可能不生气?你知道他生气的后果是什么吗?” 谢益清当然知道后果是什么,他还没有忘记那位前脚被调查组叫走后脚就“意外”坠楼的卫生局局长。但他装作不知道,反问道:“什么后果?” 罗英民一反刚刚的疾言厉色,苦口婆心道:“你要知道,钱永远斗不过权,江秘书想让龙盛走投无路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甚至他都不必亲自动手,张一张嘴有的是人抢着为他冲锋陷阵。” 谢益清当时只觉得好笑,原来在堂堂龙盛集团董事长的眼里,江仕春的能量竟然如此之大,难怪他之前一再要自己和江仕春打好关系。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谢益清按照贺兰教给他的话术说道。 “那就分手。”罗英民斩钉截铁道,“分手后你不方便继续在汝辉上班,干脆到龙盛来,让小钊……让赵铮给你安排一个清闲一点的工作。” 罗钊坐在椅子里垂眸敛目,仿佛老僧入定。 谢益清越发觉得可笑,他问:“就算我不在汝辉上班,可我还有股份在,总不能一辈子不跟贺兰见面。” 罗英民像是早有准备,说道:“这也没什么,你把股份的事交给赵铮,他帮你打理。” 谢益清怔住,还不待他说些什么,一旁的罗钊忽然讥诮一笑,抬眼对谢益清说道:“我还以为我这个后娘养的已经很可怜了,原来你也比我还可怜。” 谢益清扭头看他,罗钊笑着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还没听懂吗谢大少爷?罗董的意思是让你把女朋友和股份一起转让给赵铮。” “哦不,说错了,应该是罗铮。” 第117章 牺牲品 罗英民勃然大怒,想也不想便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砸向罗钊。罗钊及时侧头,烟灰缸重重砸在墙壁上四分五裂。 “废物东西!你给我滚出去!”罗英民吼道。 罗钊双手插兜对罗英民的话置若罔闻,再次讥诮一笑,说道:“是,我是废物,哪里比得上罗董一直藏着掖着的宝贝。”话毕他转向谢益清,一字一句道:“你知道吗?咱们这位表弟其实才是罗董的亲生儿子。” 即便贺兰提前为谢益清打过预防针,但当真相被罗钊和盘托出时谢益清仍然感到出乎意料。他拧眉看向罗英民,沉声问道:“是真的吗?” 罗英民怒气未散,望着谢益清厉声道:“你在质问我?” 他没有正面回答,无疑证明罗钊所说的话是事实。 谢益清心乱如麻,这件事完全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他从前认为罗英民和金香玉虽然分道扬镳,但起码曾经是相爱的。他以为罗英民与芳姨是日久生情后才有了罗钊,他还以为罗老太太告诉他,罗英民续娶田淑芬是为了罗钊的话是真的。 可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赵铮的出生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出生在罗钊与罗倩之间? 一切似乎都能印证贺兰的猜想,芳姨非正常死亡,田家应该是知道她的死亡真相,并以此来逼迫罗英民续娶田淑芬。至于赵铮和他的母亲,则是整件事中的牺牲品。 不,赵铮才不是什么牺牲品。被罗英民带在身旁悉心教导的儿子怎么会是牺牲品?只有不被重视、可有可无的那个才是真正的牺牲品。 谢益清忍不住笑了一下,实在是太搞笑了,原来他视若珍宝的所谓亲情早已消失殆尽,他苦苦奢求的父爱也已经是过眼云烟。 一阵闷雷从天边滚滚而过,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股土腥气。 “真没意思。”谢益清深呼吸后说道,他正视罗英民的双眼,语气中无悲无喜,“以后我的事就不劳罗董费心了。” 说罢他起身便走。 罗英民在他身后吼道:“罗钧!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做不劳我费心!罗钧!谢益清!你给我站住!” 谢益清脚步不停,以极快的速度走下楼梯。然而罗钊的速度比他还要快,他在楼梯拐角处拦住谢益清,问道:“哥,你刚刚的意思……是不是以后就彻底跟罗家划清界限了?” “是,你想怎么样?”谢益清扯起一边嘴角,讥讽道:“再跟我打一架?” 罗钊抿了抿唇,缓缓说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谢益清笑得越发嘲讽,“怎么,发现有人会跟你抢我手里的东西,着急了?没必要,与其跟我道歉不如多去看看芳姨。” 罗钊被他噎住,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末了缓缓放下拦在楼梯扶手上的胳膊,落寞一笑道:“你说得对。”话毕他让开道路,却在谢益清擦肩而过时低声说道:“说得出一定要做得到,这个家从一开始就没有你的位置,所以你别再来了,也别再理会这个家里的任何人。” 谢益清像是没听见一样,兀自走出别墅。大雨倾盆而下,他一无所觉地走进雨幕中,直到走出很远才蓦地想起雅阁还停在罗家的院子里,于是又返回去开车。 回卫宁的路程历时两个多小时,谢益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开回来的。他只知道他要回家,回四合院,四合院里有和蔼可亲的梅姨,有聪明调皮的家明,还有刀子嘴豆腐心的贺兰。 他认定心中的荒凉只有四合院暖黄的灯光才能冲淡,胸中的愤懑也只有见到家里人才能纾解。那里才是他的家,他的避风港,他的伊甸园。 怀着这种急切的心情,谢益清开车回到卫宁。隔着重重雨幕,他能轻易分辨出梅姨眼里的心疼,还有贺兰眸中的后悔。 你在后悔什么?谢益清想,她大抵是在心疼车,后悔今天给自己开了。可是即便贺兰果真如此无情,谢益清还是忍不住走近她,甚至想要抬手抱一抱她。 抱抱我,谢益清在心中呐喊,哪怕只有一秒,让我暖一暖就好。 像是看懂了他心中所想,贺兰上前一步紧紧抱住谢益清湿漉漉的肩膀,右手轻拍两下他的后背,说道:“你那个渣爹早就该扔了,没了他你还有香玉姐,还有我和梅姨、家明。” 谢益清将面孔枕在她的肩膀上面,片刻后贺兰的肩头便被雨水浸湿了。 过后谢益清去洗澡,蒋梅悄悄对贺兰说道:“我没想到小谢对家人这么看重,还以为他父亲一年到头也不露面,他们之间没什么感情呢。” 这点贺兰倒是十分理解谢益清。上辈子她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人踽踽独行的时候虽然潇洒,但当她某天意识到万家灯火中没有为她而等待的那一盏时,心中难免也会觉得落寞。 何况谢益清跟上辈子的她大不相同,他出生在完整的家庭里,眷恋于亲情的温暖,骤然失去当然会不遗余力想要找回。 虽然失败了,但那并不是他的问题,该下地狱的另有其人。 蒋梅为谢益清熬了姜汤喝,贺兰借机拿了谢益清的糖罐,从里面抓出一把巧克力想要跟谢益清分食。然而谢益清即便伤心过度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抢过糖罐和巧克力,只分了贺兰半块黑巧便将她打发了。 贺兰正气到跳脚,手机响了,来电是个陌生号码,她接起后发现对面竟然是赵铮。 赵铮的声音在电话里一如他本人一般彬彬有礼,“贺厂长,我表哥冒雨开车回了卫宁,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安全到家。” 贺兰在赵铮看不见的地方慢慢绽放笑容,仿佛恶魔缓缓举起手中的钢叉,“已经回来了,洗过澡说太累,睡了。” 赵铮:“那就好,我舅舅一直很担心他,麻烦贺厂长了。” 贺兰:“作为情侣的话可能会麻烦一些,不过从刚刚开始我们已经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了,所以谈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赵铮:“我没听懂贺厂长你的意思。” 贺兰:“哦,他说已经跟罗董恩断义绝,我觉得他既然失去了龙盛集团太子爷的身份,我跟他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所以我们刚刚已经和平分手了。” 赵铮:“和平……分手?” 贺兰:“对。” 第118章 同流合污 罗钊冒雨进门,低头换鞋的时候一只茶杯凌空飞来,瞬间在他的脚边碎成四分五裂。 “废物东西!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罗英民怒吼道。 罗钊恍若未闻,将溅到茶水的拖鞋踢到一边,弯腰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新的。 “罗董脾气何必这么大。”罗钊走过去施施然从茶几上拿起一瓶矿泉水喝,笑看罗英民圆睁的双眼,“不管怎么说,我们母子都算对得起你。我妈为你赚到起家的三车古董,我虽说不成器,但刚好适合给你那亲亲儿子当踏脚石,你说是不是?” 也许是潇洒日子过久了,罗钊觉得自从跟谢益清打了那一架,他的日子就没有一天消停过。广交会本来是他带队出成绩的大好机会,结果会上签订了几个外贸出口合同不约而同出现了问题。 先是印度订单拒付尾款,导致集团损失了一批大米。接着香港订单到货后查出不符合某项国际标准,收货方根据合同约定向国际商会申请仲裁。因仲裁保证金需要五十万美金,所以龙盛没有应诉,最后缺席判罚二十万美金。 诸如合同诈骗等陷阱他更是一个也没错过。 给罗钊擦屁股擦得罗英民火冒三丈,一气之下干脆将他下放到新成立的房产部门去坐冷板凳,随即便把刚刚大学毕业的赵铮放在了身边。 集团上层在盛赞罗英民大公无私的时候,罗钊神不知鬼不觉又捅出一个篓子来。下属某个小县城有块居住用地待开发,本来龙盛安排人投标是为了陪跑,结果罗钊自作主张将投标金额提高,最后中标了。 好在意向单位和政府部门关系够硬,随便找了个理由废标,否则龙盛可就把人得罪惨了。 为这事罗英民啪啪甩了罗钊两个响亮的耳光,不仅免除他的所有职务,还勒令他在家反省。 罗钊很平静便接受这个处理结果,不平静的是田家人。田淑芬期期艾艾跑去跟罗英民求情,说什么看在田淑芳的面子上,不该对罗钊这么严厉。 罗英民对田淑芬鲜少有好脸色,理都不理。田淑芬见自己的话不起作用,便回娘家跟几个哥哥诉委屈。田有权本来就很气愤,因为罗钊闭门思过,他作为左膀右臂如今也成了万人嫌,再一听田淑芳的名字在罗英民那里都不管用,酒劲一上头他带着三个兄弟杀上门找罗英民对质。 田有权:“姓罗的,没有我妹子你能有今天?!现在你发达了就要忘本是不是?” 田有金:“你别忘了我妹子是怎么死的!不是因为你她能一尸两命?” 田有水:“我听说你把外头那个儿子也弄进公司了?这不对?当年咱们两家可是说好的,不管你将来家业多大,必须让小钊继承。” 田有焕:“你是不是以为二十年过去我们拿你没办法了?我告诉你罗四歪,早就防着你呢,比忘了我们家有证据!” 兄弟四个话里的含金量太高,将躲在楼上偷听的罗钊生生吓出一身冷汗。过后他追问田淑芬四个舅舅的话是什么意思,田淑芬虽然死活都不肯说,但她紧张的表情无疑证明她也是知情人之一。 罗钊灵机一动,提了两瓶好酒去找田有权解闷。他自己喝凉白开却灌田有权喝56°的白酒,一瓶下去田有权就喝高了。 确定田有权神志松散,罗钊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对田有权说道:“其实我也不想四处惹麻烦,可我实在静不下心。谁知道自己亲妈是亲爹害死的心里能不难受?” 田有权被他一句话吓得瞬间酒醒一半,磕磕绊绊问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罗钊早有准备,说道:“上次跟我哥打架就是因为这个。” 田有权另外一半酒瞬间也被吓醒,紧张地问:“小钧早就知道了?” 一句话便让罗钊彻底确定自己的猜想,五内俱焚都不足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连喝两杯白酒才勉强镇定住心神。接下来罗钊便以早做打算为由,从田有权口中骗出了田淑芳的死亡真相。 当时田家人到罗家奔丧,田有权无意中听到罗家某位邻居说罗英民前一天把梯子放在他家忘了取回去,如果家里有梯子在,当时才八九岁的谢益清就能翻墙出来求救,田淑芳也不至于一尸两命。 那人提到翻墙,田有权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罗家突然把自家院墙加高了七十多公分,对外说是防贼。可是罗英民在粮食加工厂赚到的钱从不放在家里,就算被偷也不过是块八毛的零钱,用得着废工废料加高院墙吗? 接着田有金从邻居口中又得知了一件事,事发当天罗家之所以没有其他人在家,是因为罗英民和父母邀请左右邻居帮忙挖沟去了。那沟是用来铺设自来水管路的,当时家家都穷,用不起自来水,也就罗英民因为粮食加工作坊赚到些钱,所以才能给自家通上自来水。 那位邻居还说,那条自来水沟来来回回折腾返工好几次,直到中午太阳实在热得受不住才暂停,然后罗英民邀请干活的邻居一起去家中吃饭,邻居当时还觉得奇怪来着,明明罗英民的媳妇留在家里做饭,为什么大门还要从外面锁上? 这桩桩件件联系到一起,由不得田家兄弟不起疑心。四兄弟找机会把罗英民与其父母一起困住,对他一通严刑拷打,还不等罗英民坦白从宽,胆小的罗老爷子先招了。 当时罗英民的粮食加工作坊接到一笔不大不小的生意,以当时作坊的规模想要完成订单有些困难,他便想买机器扩大规模。奈何之前与金香玉离婚时金家给他的赔偿都已经用光了,现在的丈人与四个大舅哥一个比一个穷,分文借不到,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他把主意打到自己儿子罗钧身上。 他要栽赃罗钧害死后妈田淑芳,然后想办法让金家知道消息,这样金香玉的父母肯定会再次拿钱出来赎人,他的燃眉之急也就迎刃而解。 计划很周密,实施的也很顺利,只不过罗英民没想到看似愚蠢的四个大舅哥居然能从蛛丝马迹里发现眉目,更没想到自己亲爹居然在紧要关头泄了他的老底。 本来事情发展到这里,田家是要报警抓罗英民的。可是罗英民的三寸不烂之舌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他以罗钊的前途为借口,以金家的钱财为诱饵,居然说动了田家与他同流合污。 财帛动人心,田家穷惯了,为了钱没怎么犹豫便同意了。 可是后来田家听说葬礼后没多久罗英民就开始跟一个小学老师相亲并进展神速,一家人又开始忍不住担心。万一小学老师再生出个儿子,罗钊会不会像他妈一样,不明不白的死掉? 怀着这种忧虑,田家人跟罗英民再次进行了一次深入交流,交流的结果就是罗英民续娶田淑芬进门。 第119章 罗钊的觉醒 “那个小学老师忒不检点,你小姨进门的时候她肚子已经老大,你爸护她护得紧,没办法咱家只好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后来又偷着把罗铮的户口给上了。你外公知道以后拿上你爸当初签字画押的承诺书逼他把罗铮的户口迁走,否则就去警察局报警,他这才把罗铮的户口迁到赵家去,罗铮从那以后改姓的赵。” 田有权说完往事打了一个酒嗝,冷哼一声继续说道:“大外甥你别怕,你爸按手印的承诺书你外公还留着呢,他敢起二心咱们家保管让他挨枪子儿!到时候罗家的钱都是你的!” 听完故事的罗钊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当初谢益清怎么没有一拳把他打死,如果他死了就不用面对这残酷的真相了。 可笑的是外公一家竟然从不觉得自己做错,所有人都觉得利益最大化没什么不对,用他妈妈和妹妹的两条命换来全家的荣华富贵实在是划算。 更可笑的是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必须接受。 罗钊的眼泪混着酒水一起咽下,哭哭笑笑,大醉一场回到罗家。面对罗英民时他猛然发现自己的心态变了,从渴望他的承认到厌弃他的所作所为,原来只需要一次酒醉。 或许他不是醉了,而是终于清醒了。清醒地认识到奶奶口齿不清咬在舌尖的名字从来不是钊钊,而是铮铮。也终于意识到他一直将谢益清视为杀母仇人的行为有多么可笑,谢益清从来不是什么凶手,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宽容却不求回报的人。 有了这层认知,罗钊再见谢益清的时候眼神中便多了许多温情。只可惜谢益清满心都是即将与罗英民的交锋,根本没有发现罗钊态度的转变。 他知不知道无所谓,罗钊自己知道自己已经今非昔比。他对谢益清的感情当中既有感激也有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因此当他发现谢益清对罗英民话里的陷阱一无所觉时,当机立断便挺身而出。 谢益清比他想象中要干脆许多,几息之间他便从难以置信过度到了坦然面对,继而主动与罗英民做了切割。 原以为谢益清比他有种,没想到只是掩饰得好而已,那么大的雨他像没有看见一样走出去又走回来。看见他开车,罗钊立即启动汽车跟了上去,一路紧跟不放,直到雅阁开进黄鹂胡同他才放心离开。 就算谢益清丝毫不知他这次的保护行动,罗钊也从心底里感到高兴,直到进门时迎来的是一只茶杯。 罗英民大抵以为罗钊又像从前一样,闯了祸便溜,所以见到他便也像从前一样,手边有什么便扔什么。他万万想不到罗钊已经从田有权口中得知了一切,并堂而皇之地说出了口。 那一刻罗英民脸上的震惊神色做不得假,罗钊一见便笑了起来,说道:“怎么,罗董怕了?不可能,你既然敢把赵铮正大光明带在身边培养,难道就没料到我会有知道真相的一天吗?” “还是说,罗董之所以敢把赵铮亮出来,是因为你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过了刑事追述有效期,无所畏惧了?” 罗英民像是第一次认识罗钊一样仔细打量他的面孔,并一点一点将心中的怒火按灭,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心平气和时才开口问道:“你想怎么样?” 罗钊一哂,“我能怎么样?我不想怎么样。” 他对自己的认知还算清楚,扛起整个集团的重担他的确不行,但做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他应该还算合格。反正也没有人对他寄予过厚望,外公一家对他的要求也不过是保住荣华富贵而已,那他为什么还要费尽心力去争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东西呢? “就这样,一张大被盖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你的罗董,我还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你心里如果对我妈和我妹还有一丁点的愧疚,那就麻烦你对我大方一点。另外我都打算不去跟赵铮抢你的位置了,你看在我甘愿给你的宝贝儿子让路的份上,对我要求也应该更低一点。” “哦对了,还有我哥,麻烦你以后离他远一点,有多远……就离他多远。” 罗英民同意了。 罗钊很高兴,自以为终于替谢益清办了一件好事,迫不及待便想邀功。 固定电话打过去接听的却是贺兰。 贺兰语气很不耐烦,诘问道:“你们姓罗的一个两个有完没完?!你也是来打听谢益清有没有半路出车祸的?” 罗钊听他这么说急忙问道:“还有谁打过电话?有人盼着我哥死?” 贺兰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打架她虽然不擅长,但挑拨离间她是个中高手。本来她想挑拨罗钊和赵铮内斗的,怎么听罗钊的语气,他对谢益清竟还有几分真心? 不过这与她本来的目的并不冲突,贺兰冷笑一声答道:“你觉得还能有谁?当然是希望他一命呜呼之后可以顺理成章继承他的财产以及女人的人了,你不也是为了这个才打电话的吗?” “我不是。”罗钊极为认真的为自己辩解,“我打电话是想要告诉我哥,罗家以后再也不会纠缠他了。” 贺兰:“那你还打什么电话?难道你不姓罗了?” 罗钊沉吟片刻,默默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谢益清睡醒后得知罗钊曾打过这样一通电话,有些费解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的态度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 “废话。”贺兰讥笑一声,说道:“真正威胁到他继承人地位的人出现了,他当然要联合一切可利用的对象来与赵铮斗法,难不成你要他继续当富二代坐以待毙?” 谢益清觉得贺兰说的有道理,但细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打电话说罗家再也不会纠缠我了?” 贺兰想也不想便说道:“当然是为了卖你一个人情,说的好像事情是他做的一样,让你死心塌地跟他一条心他才好跟赵铮打擂台。” 谢益清有心想说他觉得罗钊恐怕没有这么深的心机,又怕说出来贺兰会多心,所以干脆闭上嘴巴。 第120章 贵阳 月底江仕春通知贺兰,贵州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她可以动身去考察了。于是贺兰便带上谢益清与张松年一起踏上了飞往贵阳的班机。 去贵阳的日子是江仕春定下的,他说已经跟那边的人联系好,让她落地直接打电话,有人会负责接待。 三张飞机票分为前后两排,张松年在前,贺兰和谢益清在后。落座后张松年在座位上侧过身跟贺兰说话,贺兰没听清,于是身子前倾,右腿自然而然向外撇了一下。 谁知道怎么就那么寸,右脚直接踩到了一人的皮鞋上。贺兰忙不迭回头道歉,一抬眼先看见的是半空中的一双平底鞋,平底鞋下面是笔挺的西装裤,裤管下是印有她新鲜脚印的皮鞋。 再往上瞧,谈卫平抱着周幼琳,两双眼睛一双嫌弃一双含笑地望着她。 “幼琳姐?”贺兰一下蹿起来,兴奋道:“这么巧?!” 周幼琳:“是啊真巧,我们原本是前天的航班,临时改签到今天的。” 贺兰:“你去哪儿?也是贵阳吗?” 周幼琳:“对,贵阳。” 贺兰:“那真是太好了。” 谈卫平这时微微侧过身,用手肘抵开贺兰的肩膀,不咸不淡道:“有点眼力见儿,没看见这还一个人呢吗?” 贺兰当然看见了,不过她跟谈卫平斗嘴已经养成了习惯,见面不找茬跟他呛呛几句身上就不舒服,所以选择性的忽略了谈卫平的存在。 谈卫平主动出声刚好中她下怀,贺兰端起一脸假笑,说道:“原来是姐夫哥,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哪个热情周到的空乘人员呢。” 谈卫平白她一眼,轻之又轻的将周幼琳放在隔壁座位上。他挺身整理衣服的工夫贺兰嗖的一下蹿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周幼琳旁边就开始对他发号师令:“劳驾换个座儿,我们女孩子说点私房话。” 谈卫平的脸黑得像锅底,贺兰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反正周幼琳一定会站在她这边帮她说话。 空姐这时走过来彬彬有礼地问:“您好谈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谈卫平一指贺兰:“劳驾你把这位乘客赶下去。” 空姐一脸尴尬地被周幼琳打发走,随后周幼琳又小声对贺兰说道:“别理他,他这几天火气大。” “他在我这儿哪天火气都不小。”贺兰故意用谈卫平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有时候贺兰会觉得谈卫平像条护食的狗,甭管男女老少,胆敢靠近他的所有物一律会被他龇牙警告。当然,这个所有物仅限于周幼琳。 而一旦话题离开周幼琳,谈卫平便会化身为杀伐果断的成功人士,身上有一种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魄。贺兰非常喜欢跟他聊商场上的各种话题,经常有新的心得体会,为此不惜被屡屡奚落也要主动贴上去。 飞机上不是谈天说地的好场所,所以贺兰便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周幼琳。 周幼琳从包里取出毛线团和钩针,边勾花针边对贺兰说道:“卫平找到几本很不错的钩针书,等我们从贵阳回来你拿给梅姨,她肯定喜欢。” 自从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贺兰身上穿着蒋梅亲手钩织的披肩,周幼琳便对钩针起了莫大的兴趣。后来贺兰介绍她和蒋梅认识,两人一见如故后她得到蒋梅的启蒙,便开始逐渐沉迷于钩针。 为什么谈卫平看贺兰越来越不顺眼?当然是因为这件事周幼琳对他逐渐减少关注的原因。 贺兰笑着说道:“好啊,我和姐夫哥尽快把厂子的事搞定,咱们应该能够赶在你下次针灸之前回来。” 周幼琳手上动作微顿,轻咳一声说道:“什么厂子的事?” 贺兰宝里宝气一挑眉,说道:“别装啦,你们一定就是江仕春安排好接待我的人。” 隔着走廊,隔壁谈卫平冷哼一声道:“臭屁,谁要接待你?我是看在仕春的面子上帮忙而已。” 周幼琳问道:“你也太聪明了,怎么猜到的?” 贺兰嘚瑟回道:“江仕春死活不让我提前打电话跟接待的人联系,我就猜这里边肯定有事,再一看到你们两口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你作怪,是不是想给我搞个惊喜呀?” 周幼琳微微侧身看向对面的谈卫平,无奈道:“难怪你说她沾上毛就是猴儿,的确精明得过分。” 贺兰当即对谈卫平怒目而视,喝道:“你说谁是猴?我看你才是猴!” 因为意外遇见谈卫平和周幼琳,这趟六个多小时的航班贺兰竟没有觉得太漫长,插科打诨睡一觉,再一睁眼便到了贵阳。 贵阳当天刚下过一场透雨,天空水洗的翡翠一样漂亮。 谈卫平果然早有准备,两辆七人座商务车早已等候多时,接到五人便直接开往谈卫平和周幼琳在贵阳的家。 贵阳是一座山地城市,谈卫平和周幼琳的家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城堡一样气派的五层别墅看得贺兰瞠目结舌,当场便被谈卫平嘲笑为土包子。 土包子进门便开始针对别墅豪华的装修风格讽刺谈卫平,“好家伙,我去瞧瞧马桶是不是镶了金边儿。” 周幼琳笑着拉住她的手,带她去客房放行李。 家里的佣人已经备好了当地特色的晚餐,贺兰落座便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偶尔给谢益清夹一夹菜。张松年和谈卫平坐在对面,继续聊着飞机上未完的话题。 谈卫平在贵阳当地找到三家比较适合开调味品厂的破产企业,分别是榨油厂、酿酒厂和饲料加工厂。 张松年和贺兰简单沟通后首先便将饲料加工厂排除在外,辣椒油作为调味品,被消费者得知厂房前身是饲料厂总归不好听。 剩下的榨油厂和酒厂里面,贺兰比较倾向于榨油厂,而张松年则对酒厂更加感兴趣一些。 贺兰的想法是辣椒油虽然是调味品,但跟食用油属于“近亲”,理论上榨油厂摇身一变成为调味品公司更容易令消费者接受,方便后续打开本土市场。 张松年则认为酒厂的灌装生产线与辣椒油需要的灌装线大差不差,如果对方的二手生产线保存状况不错,完全可以废物利用,节省大笔资金投入。 提到资金投入,谈卫平淡淡说道:“在本地投资当然要在本地贷款,你们准备贷多少?” 贺兰走前分别跟卫宁两家相熟的银行信贷部主任吃过饭,对方都承诺将来会对汝辉的发展大力支持。 不过既然谈卫平这里有渠道那当然更好,钱多总比钱少来得方便。 “一千万。”贺兰说道。 第121章 谈条件 贷款一千万是贺兰与陈进峰、张松年多番讨论后确定的数额。保守估计这个数目完全能够支撑调味品厂从建厂到正式投产的全过程。 然而一千万在谈卫平眼中却显得捉襟见肘,他建议贺兰直接贷款两千万,一步到位收购酒厂。 “两个厂子对比下来各有优劣,榨油厂虽然市场客户比较稳定,但厂区面积小,将来如果扩大厂区面积花费会比较高。酒厂呢,因为不是自酿酱香型白酒,所以在本地一直打不开销路,但是一来厂区面积大,二来作为政府扶持企业,破产改制的话会有相关的税收优惠。” 贺兰一听税收优惠立刻来了兴趣,问道:“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收购酒厂?” 谈卫平双手交叉置于身前,沉吟片刻说道:“如果我是你,要成立的调味品厂毕竟是一家个体私营企业,起步阶段步子不宜迈得太大,相比之下榨油厂更保险一些。” “但是如果换做我自己来做这笔买卖,我是肯定要买下酒厂的。不提其他,单单是酒厂那块地皮,将来的升值空间一定非常巨大,必定稳赚不赔。” 张松年沉思许久,问道:“酒厂的税收优惠是否有相关条件限制?” 谈卫平微微一笑,道:“没有条件限制,但有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需要解决。” “什么麻烦?”贺兰问道。 谈卫平道:“平账。” 之前酒厂正常生产时,上头摊派下来许多产值指标。酒厂为了完成任务,累计虚开了将近一千万的农产品发票抵扣增值税。 本来上头承诺将来可以用各项补贴政策来为酒厂平账,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换届后这个承诺自然作废了。 酒厂本就入不敷出,于是也就顺其自然地倒闭了。厂子虽然倒闭了,但虚开发票的漏洞还存在,这笔账理所应当着落在改制后的企业头上。 “补缴增值税加上滞纳金,大概需要三四百万左右。”谈卫平说道。 “呵呵。”贺兰毫不掩饰地冷笑,用筷子将碗里的鱼肉戳得稀巴烂,“上一届的承诺不可信,这一届难道就值得相信了?” 周幼琳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覆在她耳畔说道:“这一届领导班子带头人是看着卫平长大的表哥。” 贺兰立刻收起讥笑,轻咳一声说道:“当然了,作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一颗红心跟党走是应该的,相信伟大的祖国母亲一定不会让她的孩子吃亏。” 谈卫平呱唧呱唧拍了两下巴掌,说道:“贺厂长见风使舵的本事登峰造极。” 贺兰微笑回应:“您过奖。” 第二天谈卫平安排人带领贺兰一行人去实地考察,先去的榨油厂。榨油厂位于市郊附近,与陈庄村在卫宁的地理位置差不多,不过路况明显不如卫宁。 榨油厂占地面积大约三千平方米,属实是有点小,所以厂房布局十分紧凑。习惯了汝辉宽敞明亮的生产车间,乍一看到家庭作坊式的老旧厂房贺兰和张松年不约而同皱眉。两个人全程几乎没怎么说话,走一走看一看,具体事宜一句没问就忙不迭告辞。 去酒厂的路上贺兰对张松年说道:“叫谈卫平昨天那么一说,现在我对酒厂的期待值不是一般的高。” 张松年回道:“如果酒厂各项条件确实比较突出,那笔账咱们贷款帮忙还了也不是不行。” 还别说,酒厂单从占地面积上来讲,条件的确比较突出,厂区面积大约能有榨油厂三个那么大。厂房大约八九成新,地面硬化、各项配套设施也比较齐全,非常有现代化特色。 最令贺兰感到满意的是,厂里没有下岗职工需要安置,这对改制后的企业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消息。 要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熟人一旦多了势必会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这是初来乍到的贺兰最不愿意看到的。 当初汝辉接收大批罐头厂下岗职工,在有张松年坐镇的情况下,罐头厂员工还曾多次与原厂员工产生摩擦,可想而知假如同样的情况发生在酒厂,破产改制后的企业将会多么被动。 后来转念一想,没有人员安置也不是白给的便宜,那不是还有三四百万的税等着补缴呢么?若是掰着手指头算下来,还是一次性买断职工工龄的买卖更划算。 张松年说道:“甘蔗没有两头甜,如果有职工安置任务,想必就没有缴税窟窿等着弥补,更不可能给你税收优惠。” 贺兰想想也是。 酒厂的负责人带领内行人张松年参观灌装生产线的时候,贺兰找到匆匆赶来的会计,与她核实虚开发票的具体细节。 昨晚她与赵培红通了大约一个小时的电话,大概了解了虚开发票与补缴税款之间的关系。但在财务方面她毕竟是门外汉,再怎样临时抱佛脚所知毕竟有限,所以挂断电话后她跟谈卫平直接要了两个专业的审计人员做陪同。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非常有远见,审计人员在酒厂财务室枯坐半天时间,核实出来酒厂虚开发票金额远不止一千万,实际数额已经超过一千两百万,另外还有大约一百万的原料款待支付,以及二百多万的货款未收回。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难怪停产这么久还没有成功进行改制。 有了这一笔又一笔被隐瞒在有利条件之下的烂账,贺兰对收购酒厂几乎丧失了全部的信心。不是她胆小,而是破产重组里面的水实在太深。 仅仅半天时间审计人员便查到酒厂隐瞒了将近五百万的亏空,谁知道还有没有更大的窟窿藏在更深的地方?万一接手之后再爆雷出来可就得不偿失了,到时候就算有两千万的贷款怕是也不够给酒厂擦屁股。 回到别墅后贺兰如实跟谈卫平说了自己的看法,末了说道:“酒厂各方面条件确实不错,可惜窟窿太多,我补不起。” 张松年以为谈卫平会再提其他候选企业给贺兰做参考,没想到他微微一笑,问道:“那么,什么样的条件让你觉得能够补得起呢?” 贺兰眸中精光一闪,搓搓手,道:“这个嘛,一来补税成本过高,二来我还是对你承诺的税收优惠有所怀疑,三嘛……”她能想到的条件只有两个,一时之间凑不出第三个来,又不想轻易放弃占便宜的机会,于是便偷偷去瞧张松年。 张松年得到信号略一思索,说道:“酒厂的占地面积相对于汝辉的投资计划来说还是小了些,可能的话我们还想要周边地块的开发权。” 谈卫平微微一笑,说道:“就这样?” 贺兰一听有门儿,与张松年对视一眼后郑重点头,道:“就这样。” 第122章 事成 晚上江仕春打电话重点表扬贺兰,对她敢于提条件的勇气表示了极大的赞赏。 “就应该这样,不要怕,想提什么条件尽管提,收购破产企业那是在给政府做脸面,改制成功后的企业也是为当地政府增加税收,他们求之不得。你提的条件跟政绩比起来微不足道,不会被拒绝的。” 事实果真如江仕春所料,两天后谈卫平给出答复:“增值税可以按照账面显示的一千万来计算,按照最低标准实际补缴三百万。周围地块的开发权也可以给你们,但必须要在三年内有具体的开发动向。” “至于税收优惠方面,五年内税收减半,由我来做担保。” 贺兰期待的补缴税额其实是两百万,不过一次性五年的税收减半政策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何况还有张松年临时添加的厂区周围地块开发权做附属,这样一比较她立刻便觉得这笔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 不过她并没有当场表态,而是在之后与张松年一起,跟陈进峰开了个视频碰头会。 陈进峰那边的电脑摄像头像素低得令人发指,贺兰看他就像在看十字绣一样,好在网速不错,几乎没什么延迟。 陈进峰:“两千万?你们疯了?咱们厂现在还有将近一千万的贷款,银行怎么可能同意再贷两千万给你?” 贺兰:“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可以在本地银行申请贷款,并且谈卫平承诺我百分百放款成功。” 张松年:“还贷方面也不是问题,等酒厂到手,我们完全可以把地皮进行二次抵押,再贷一千万也是可能的。” 贺兰猜测他老人家是从罐头厂之前的破产重组里取得的经验,李永忠就是这样把债务全部甩给罐头厂的。 陈进峰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喝凉水,心浮气躁道:“我还是觉得步子迈得太大了,咱们厂的固定资产加在一块儿都不值两千万,你买个倒闭酒厂就要把整个厂子搭进去,有点吓人。”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上一次贷款银行来人进行评估,汝辉各项资产全部算在一块儿给了三千万的估值,其中品牌价值接近一半。 这样一想一个倒闭的破酒厂已经比汝辉的品牌价值还要高了,陈进峰怎么可能同意。 张松年道:“咱们厂的固定资产不值钱是因为地皮的估值不高,相当一部分还在股东手里,如果像酒厂这样完全归厂子所有当然另当别论。何况你别忘了,酒厂周围的地块也同意给我们,我看过贵阳的城市发展规划方案,酒厂附近的地价将来肯定会迅速上涨。” 这话别人不相信贺兰相信,即使她没有看过城市发展规划也知道,日后全中国发展最迅速的行业便是房地产,地皮的升值速度可是比买黄金还要快。 所以她对电脑对面的陈进峰说道:“老规矩投票表决,很明显我们二你一,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因为各方面条件都已经协商妥当,所以收购项目进行得异常顺利,赶在国庆节之前贺兰便已将酒厂地契与政府承诺的税收减免确认函拿在了手里。 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银行贷款与车间的具体改造,以及相关工作人员招聘。 早在最初确定要建调味品厂的时候,贺兰便决定要将周大发老先生挖过来。他是辣椒深加工方面的行家,不论是技术还是认知方面都是贺兰所能接触到的层面当中的佼佼者,他的加入势必会让调味品厂如虎添翼。 可惜老先生习惯了西北的气候,死活不愿意离开黄土地。即使贺兰许以重利,车、房、职位等各方面一一俱全,老先生依然不为所动。 后来还是路小妹暗中给贺兰帮忙,先把周老先生的儿子和老伴儿说服了,周老先生自然而然就同意了。 电话里路小妹说话小心翼翼:“周教授的老伴儿鼻炎特别重,我跟她说贵州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还不刮风,那里的人都不知道啥是鼻炎,特别适合她去生活。他儿子以前是煤厂的选煤工,卖苦力的,我寻思你既然都能给周教授解决车房,多一个他儿子应该也不是啥问题,就自作主张替你安排了,你不会怪我?” 贺兰笑声爽朗:“小妹,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只要周教授肯来贵州,不要说他儿子的工作,他老伴儿和儿媳的工作我一律都给安排到位。” 路小妹:“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会怪我自作主张。” 贺兰:“我不仅不会怪你,我还要表扬你呢。你看你把分公司经营得多好,不光能给厂里按时供货,还给你们当地的农产品打开了销路,一举两得,证明我当初的眼光没错,你就是好样的!” 路小妹:“其实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供货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至于农产品的销路一般般,也就辣椒的销量还中,不过估计跟人家贵州也没法比,人家贵州有你的调味品厂,用量不是一般的大,我们这里哪有这样的厂子。” 闻弦歌而知雅意,贺兰笑着问道:“小妹你吃醋啦?气我为啥不在甘肃建调味品厂?” 路小妹扭捏道:“我没有,我就是寻思为啥我们这里的辣椒这样好,可却没人来建厂。” 其实贺兰不是没有想过去甘肃建调味品厂,实在是客观因素不允许,所以她才不得不将调味品厂建在眼下对自己最有利的贵州。 不提别的,单说酒厂之前的那种税务状况在全国也是屡见不鲜,但在贵州贺兰可以正大光明跟中间人谈卫平讲条件,放眼全国其他地方她敢吗?她能吗?所以在贵州建厂不是贺兰自己的选择,而是各方面因素综合在一起导致的结果。 贺兰将这层因果关系跟路小妹大概讲解一遍,原本是希望得到路小妹的理解,没想到路小妹理解是理解了,却理解错了。 第二年的三八红旗手评选路小妹荣幸上榜,之后她努力拓展自己的关系网,利用各种机会逐步向上发展人脉,直到五年后她终于顺利建立起当地第一家生产辣椒油的调味品厂,开业庆典时还特意邀请了贺兰前去观礼。 第123章 重磅消息一二 时间来到1999年的国庆节,贺兰原本已经跟蒋梅商量好,下一次去贵阳的时候带上她一起,也让她适当地出门旅游放松一下。谁知十一还没到,重磅消息便一个接一个目不暇接地爆了出来。 第一个重磅消息便是全国性的——化学染色剂苏丹红的滥用被正式曝光。 之前贺兰准备了大量的切实数据与真实材料,最初她打算将材料交给老熟人胡玫处理,经她的手在省台将丑闻进行曝光。不过江仕春认为省台的影响力有限,于是将材料拿去自行安排。 贺兰以为他安排的是报纸杂志,不曾想他出手不留余地,直接将材料递到了央媒黄金时间段以关注民生着称的《xx访谈》栏目。 每晚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十分钟广告时间后《xx访谈》准时准点播出,因为节目曾多次曝光基层存在的各种乱象,且非常关注民众切身利益,所以节目的受众范围可以说是全国之最。 因此当电视镜头将各行各业滥用化学染色剂苏丹红的情况如实播出,几乎瞬间就吸引了全国上下百分之九十的关注。 节目中提到,食品业是苏丹红的重灾区,其中休闲食品又是重中之重。在记者随机抽查的一百多种零食当中,不含苏丹红成分的零食占比还不到百分之二十。 镜头中,实验室的桌面上排列着姹紫嫣红的各种休闲食品包装袋,其中不乏观众耳熟能详的各种零食,包括号称国内膨化食品领军企业的鼎誉国际的鼎誉脆丝和鼎誉辣丝。 不过可惜的是,即便是跨国企业也依然没能逃脱苏丹红的魔爪。鼎誉国际的产品中,苏丹红的使用量甚至排在所有休闲食品的前列。 1999年,国内对隐私安全的保护还没有充分地认识,所以节目中只对完整出镜的个别产品进行了打码处理,全景镜头则丝毫不加掩饰,所以节目播出时只要观众稍加注意便能轻松识别出哪些产品被记者列入了黑名单。 白名单产品不用特别留意,因为记者在镜头中手举产品逐一进行了表扬,其中就包含汝辉的辣条和薯片。 如果说此前汝辉的各项产品虽然比鼎誉国际的辣丝和脆丝畅销,但在大众眼中其形象还是不如鼎誉国际来得高大上。毕竟人家跨国企业的头衔摆在那里,广告打得又凶又猛,产品从最初登陆开始便定位为高端。 相比之下汝辉显得更加亲民接地气,厂名来自老村长陈汝辉同志,贺兰又将他的光辉事迹宣扬得人尽皆知,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办的本土企业,怎么看都不如外来的和尚时髦。 真正事发的时候民众们恍然大悟,时髦高端管什么用?还不是照样使用违禁品,产品质量甚至远不如本土企业来得安全可靠。 瞧瞧人家汝辉,不愧是老党员创办的企业,后续继承人也有前人之风,不光产品质量靠得住,厂子信誉更加没得说。人家记者都在节目里说了,汝辉的配料表是所有休闲食品中唯一一个有一说一,绝对没有弄虚作假的。 所以节目播出的次日,汝辉销售部迎来了盛况空前的订购潮。订购电话此起彼伏,贺兰提前一晚安排的接线员应接不暇,就连厂长办公室的三部电话都被打爆了。 订单量急剧增多,三天内生产排期就已经到了半年以后,即便这样依然供不应求,数不清的客户宁愿经历长时间等待也点名要买汝辉的产品。 陈进峰手握大笔订单激动得手抖,目前看来销售情况比去年贺兰在媒体上造势的时候还要火爆,如果厂子能吃下这波红利,别说将来为村里盖小洋楼、建职工宿舍的钱,他敢说盈利还能支援贵阳厂子的建设,兴许根本不用在银行贷款两千万那么多。 他把心中所想跟贺兰说了说,意外发现贺兰似乎并不怎么激动。 贺兰已经过了为销量而欢呼的阶段,她站在办公室窗前拧眉沉思,目光放得深远,问道:“你说这一次到底能不能把鼎誉国际彻底打倒?” 最好如此,否则她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牵连了全国上下数不清的企业,若是没能将鼎誉国际彻底击垮那可真是得不偿失。起码也要让鼎誉现在的掌舵人亚瑟栽一个大跟头,这样才算不枉费她一番心血。 不过令贺兰万万没想到的是,亚瑟的确栽了一个大跟头——被公安机关逮捕了,可是让他栽跟头的却不是自己,而是高远达。 陈雪华在电话里蹦跶得仿佛一只猴子,尖着嗓子问贺兰:“到底是不是真的?亚瑟真的一脚踢爆了高远达的蛋?” 贺兰捂脸失笑,回道:“千真万确,还是两个。” 随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高家人实在受不了流言蜚语地频频骚扰,于是便从孩子身上采了血去跟高远达做血型比对,以期结果出来能够狠狠打一打那些多嘴多舌人的脸。 然而事与愿违,血型比对结果上显示高远达是a型血,刘美玉是o型血,孩子的血型却是b。 这下高远达再也无法忍耐,当着刘书记的面就将刘美玉暴打了一顿。后来经过刘书记一番逼问,刘美玉终于承认孩子有可能是亚瑟的。 其实不用她说高远达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猜测,毕竟这年头外国人并不是满大街都有,刘美玉能够直接接触的外国人除了亚瑟再没有第二个。 但是知道归知道,高远达硬是将这口王八气生生忍了下来,没去找亚瑟对质。而他之所以忍气吞声,根本原因在于他有一笔十万块的赌债急需偿还,否则利滚利不需多久就会滚到他再也还不起的数目。 以他目前的能力,能够迅速赚到这笔钱的路子除了之前已经摸熟了的倒买倒卖以外别无他法。而因为心中有气,高远达在行事过程中难免更加激进,虚开的报损数额终于大到了令亚瑟有所察觉的地步。 起初亚瑟心中还在为高远达找借口,以为他是写错了,哪知道高远达咬死不认是自己的错,坚持事实就是如此。亚瑟一气之下便要亲自去仓库参与盘点,高远达还没表现出什么,刘志国倒先吓了一跳,不打自招了。 想也知道,高远达虚假报损而后低买高卖等一系列动作都离不开仓库,而仓库又是刘志国的地盘,他要行事必须要先把刘志国笼络住,所以刘志国其实早就和高远达狼狈为奸。 亚瑟从刘志国口中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当场便扬言要报警将高远达和刘志国都送进监狱,定他们一个监守自盗的罪名。 赶上那天高远达心里烦喝了点酒,冲动之下那股王八气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就跟亚瑟动起手来。 然后高远达就鸡飞蛋打了。 第124章 重磅消息三 “你那张嘴是不是开过光?”陈雪华在电话里神神叨叨地说,“还记得当初你咒过他们高家断子绝孙不?看看现在,可不正应了你那句话吗?” 当初村长刚从卫宁二院的手术室里出来,高远达他爹迫不及待与刘书记一干人等来落井下石,贺兰当时确实在医院走廊里当众对高所长说过让他们高家断子绝孙的狠话。 可她当时说那句话的真实目的仅仅只是想要震慑一下高所长而已,她怎么知道有一天会一语成谶呢。 不过转念一想,高远达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确跟她不无关系。若不是她当初让秦老二找人勾引高远达上赌桌,高远达想来也不会欠下一笔又一笔的赌债,而如果他没有欠债也就不会在工作上徇私舞弊四处搜刮钱财,没有徇私舞弊也就不会跟亚瑟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啧,这么一想贺兰觉得陈雪华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的,难不成她的嘴真的开过光?想到这里贺兰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会这样她当初就应该咒高家被满门抄斩。 后来一想满门抄斩难度较高同时也太便宜高远达父子了,相比之下还是断子绝孙这种活受罪的滋味儿更适合他们。 当初在医院走廊里亲耳听到贺兰咒高家断子绝孙的人不在少数,高远达事发后这些人背地里几乎都跟陈雪华一个想法:贺兰有点东西,跟她对着干一定没有好下场。 抱着这样的想法,加之汝辉的发展有目共睹,许多之前不看好汝辉的村民纷纷找到陈进峰请他帮忙递话给贺兰,想问问现在入股可还行? 陈进峰头不抬眼不睁地回复那些人:“不用问我就可以直接告诉你们:不需要。” 当初天上掉馅饼的时候别人拿盆你撑伞,生怕砸到你身上,现在看别人赚得盆满钵满你开始后悔了,早干嘛去了?天上还能天天掉馅饼吗?想什么美事儿呢。 何况连普通村民都知道汝辉的前程不可限量,银行会不知道?各大银行早就开始排着队给汝辉送钱,谁还能看上村民手里那仨瓜俩枣。 为这事陈守峰主动找上贺兰,想让她通融通融。 “乡里乡亲往上数几代都是一个祖宗,有人吃肉总得让没肉吃的喝上口汤,这样才有利于团结。” 贺兰笑着摇头,说道:“你可真是你爹的亲儿子,他老人家要是在的话肯定也是这句话。” 陈守峰:“那你的意思呢?” 贺兰想了想,说道:“入股不行,人嘛,总得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不过看在村长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他们一次占便宜的机会。” 她所说的占便宜是指汝辉即将开始建造的员工家属楼。小洋楼那些村民是别想了,根本不可能有他们的份,贺兰承诺家属楼在建成后可以按照成本价卖给陈庄村村民。 陈守峰的要求并不高,得到贺兰一句承诺便知足离开,但仅仅半天之后他又突然找了回来,并给贺兰带来了第三个重磅消息。 “乡里刚才给我打电话,托我问一问你们,对海鑫有没有什么想法?” 贺兰和陈进峰对视,同时在对方眼中发现了野心与狂喜,“乡里谁打的电话?” 陈守峰:“乡长亲自打的电话,听他话里的意思,上面有意让海鑫与鼎誉国际拆伙。” 贺兰心中一动,问道:“因为苏丹红?” 陈守峰:“是,也不完全是。” 鼎誉国际初到内地时有多么风光,后续的经营状况就有多么惨淡。其中除了有部分因素与汝辉有关,更多的则是天时地利人和等多方面的负面影响相加所导致的后果。 98年鼎誉国际刚刚站稳脚跟便朝汝辉接连下黑手,洪灾中诬陷汝辉那次被贺兰用一招四两拨千斤给挡了回去,鼎誉国际的品牌形象因此而大打折扣。 好不容易99年上半年鼎誉终于踏实做出了自己的产品鼎誉脆丝,奈何上市的时机没找对,赶上北约轰炸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国内群情激奋,对美帝的仇恨值一度达到巅峰,一切与美帝挂钩的东西几乎都要受民众审视,鼎誉脆丝就此折戟沉沙。 下半年舆情风波终于过去,亚瑟准备重整河山再来一波铺天盖地的广告攻势,广告费都已经打到了央媒账上,谁知苏丹红事件偏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发出来,同时爆发的还有高远达,亚瑟也因他走进拘留所等待正义的审判。 鼎誉国际在内地的掌舵人身陷囹吾,按理来说总部应该立刻改派他人取代亚瑟。但上半年南联盟大使馆事件中国人各种激进操作曾在国外的新闻媒体上大肆传播,以至于内地对于美国人来说犹如刀山火海一般可怕,根本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工作。 所以鼎誉国际与海鑫的合资厂目前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准确地说应该是半·群龙无首,因为亚瑟和高远达虽然蹲的蹲、碎的碎,但海鑫还有刘志国这个副厂长在。 然而刘志国是什么样的人以及他的能力如何这几年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将偌大的合资厂交给他无异于狼入户口,可以说海鑫在他手里倒闭是早晚的事。 厂子经营有盈有亏,倒闭其实很正常,但作为前两年政府招商引资的示范企业,鼎誉国际如果仅仅只存在两年便倒闭,还是在一个酒囊饭袋的国人副厂长手中倒闭的,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苏丹红事件,卫生部派了专门的调查组进行全国性调查。轮到鼎誉国际的时候,调查组除了查出其非法使用化工染料着色剂的问题,竟还查出了鼎誉国际在之前的合资过程中涉嫌投资金额造假。 政府工作报告中显示鼎誉国际预计在内地投资八千万美元,第一期投资金额约为两千万美元已经如数到账。而实际到账金额则连一半都不到,且两年来鼎誉国际一直再没有追加后续投资。 本来嘛,招商引资过程中这种弄虚作假的手段其实非常常见,但不巧的是赶上换届选举,曾大力支持鼎誉国际与海鑫进行合资的那位叶老不仅在选举当中败下阵来,还因某种原因成了阶下囚。 成王败寇,失败者成了落水狗,当然少不了要被人痛打一番,于是鼎誉国际虚假投资的事便东窗事发了。 新成立的卫宁市领导班子看准风向,当即要求海鑫与鼎誉国际做彻底拆分,并且下达了命令,拆分后的海鑫必须要交出一份亮眼的成绩单。 相比之下合资企业拆分明显更容易,亮眼的成绩单却不是那么好交的,于是自然而然有人想起了曾与海鑫有过一衣带水关系的汝辉。 第125章 这局赢了 大概打死刘志国他都料不到,海鑫有一天居然需要汝辉来拯救。 不过说好听的叫做拯救,说不好听的……在明眼人看来那就是让汝辉收拾烂摊子。但还别说,这个烂摊子贺兰和陈进峰还真就打心眼里愿意收拾。 陈进峰想要的是被鼎誉国际雪藏的光明牌商标,贺兰则单纯看上了海鑫的厂区。 汝辉发展到现在,厂区整体占地面积接近六千平,但依然无法跟海鑫相比。海鑫起步阶段的占地面积就有五千平,合资建厂后政府又将厂区周围用地无偿批给鼎誉国际使用,目前厂区总面积已经超过一万平。 一万平的厂区,还是在卫宁市市郊,未来估值必定不可限量。 然而两人虽然都被各自的目标迷了眼,但根本问题却都没有忽略。别忘了,海鑫当初之所以能够堂而皇之地吞下比自己强大许多的光明食品厂,靠的可不是技术水平和市场占有率,长眼睛的都知道海鑫靠的是裙带关系。 若是没有跟县长余孝文穿一条裤子的刘书记从中作梗,光明厂怎么会被即将倒闭的海鑫吞并?老村长又怎么会一气之下病情严重导致最后撒手人寰? 当然,村长的病逝医院有诊断结果,但贺兰从始至终一直认为如果不是光明厂被吞并的事,村长根本不至于走的那样早。癌症病人积极治疗后大难不死者大有人在,他平时身体又那么硬朗,怎么可能那么快说倒下就倒下? 归根到底还是又气又急外加受了强烈刺激,身体扛不住了才走的。这正是贺兰为什么在汝辉站稳脚跟后拼命也要跟鼎誉国际打擂台的原因,她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也必须要报仇。 她的记仇本上,排在第一位的便是高远达父子,眼下高所长被焦立国一刀捅掉了腰子,已经处在半退休状态,而高远达被亚瑟一脚爆蛋,高家真正走到了断子绝孙的死胡同,她算是稍稍得到些许心理安慰。 可是排在记仇本第二位的刘书记却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报应。贺兰原本想从连赢股份有限公司下手,走一下纪检的路子,如果能顺带把余孝文也拉下马那就再好不过。 可惜江仕春告诉她,当初那个“意外”坠楼身亡的卫生局局长就是余孝文的替罪羊,想抓他的小辫子没那么容易,所以后来贺兰才彻底死心。 而眼下乡里忽然将海鑫推到她的眼前,她那颗已死的心当场悄然苏醒。如果上头认定了除汝辉之外无人可以拯救海鑫,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像跟谈卫平讲条件那样,跟上头也讲一讲条件?比如说,换个人当乡党官员? 陈守峰陈进峰兄弟俩都对觉得贺兰的想法是异想天开。 陈守峰说:“刘书记在乡里根基稳得很,上头怕是不太可能轻易换掉他。” 陈进峰说:“咱们能不能让海鑫走上正轨还是个未知数,上头能因为一点可能性就听你的信口开河?” 贺兰耸耸肩,气定神闲对两人说道:“试试呗,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她从酒厂收购的事上得到启发,任何事都要敢于张口,甭管事情能不能成,先把自己的条件摆在明面上,谈不拢她再退一步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二哥你回去跟乡长说,汝辉可以接手海鑫厂,但是我有条件,而且必须跟能真正做主的人面谈。” 于是几天后她便坐进了市委市政府招商引资办的接待室里,房间里除了她还有四个人,其中三个都是老熟人。 会议桌左手边坐着的是市工商局副局长、贺兰熟的不能再熟的张局长,右手边拿纸笔记录的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杨秘书,杨秘书旁边坐着一脸严肃地江仕春。 而她正对面坐着的便是卫宁市的二把手,主管经济的副市长。 副市长工作繁忙,只能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与贺兰面对面商谈具体细节,针对她提出的换一个乡党官员的条件,副市长直截了当问道:“给我一个正当理由。” 贺兰早有准备,她没有提供刘书记的任何罪证,也没有讲自己的后顾之忧,而是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话:“因为当年强行兼并企业,他间接害死了汝辉创始人陈汝辉同志,没道理强制企业重组时功劳是他的,重组后企业丧失生命力与他无关,而汝辉令企业起死回生后功劳还是他的。说白了,我气不过。” “百人大厂的厂长就只有这么点肚量?因为一己私欲就要彻底断送一名同志的政治前途。” “您误会了,我只是不想某人坐享其成,没说要断送他的前途。” “结果都差不多,你不觉得你的要求过分吗?” “的确过分,但是跟某人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比起来,我觉得我的要求已经算仁慈了,毕竟我从始至终没有想要他的命。” “年轻人,凡事应该三思而后行,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而错过大好机会。” 贺兰非常非常想抬头去看一看江仕春的神色,但她知道对面的人正在紧盯她不放,所以她没有去看江仕春,而是彻底放松姿态,笑着对对面的人说道:“谢谢您的好意,我心领,但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个人不走,海鑫就算到了我手里将来的发展也有限。” “我不是危言耸听,在这里我可以跟您堂堂正正的打包票,只要满足我的条件,我能让海鑫在三年之内扭亏为盈,成为市里的纳税大户,并且还是以合资企业的身份。” 副市长闻言看向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略一沉吟后沉声说道:“贺厂长的要求我知道了,具体事宜要等市里开会研究后再做决定。” 贺兰从善如流地站起身,笑着对副市长说道:“很高兴见到您,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停车场就在市委大楼侧面,贺兰还没有走到雅阁车前手机便传来一条短信。 江仕春:副市长说我找了个胆大包天的投机分子做女朋友。 贺兰微微一笑,知道这局自己赢了。 第126章 大内总管苏培盛 陈进峰问贺兰:“你什么时候有外资渠道了?” 贺兰:“我没有啊。” 陈进峰:“那你还敢跟政府打包票说你能保住海鑫的合资企业身份?” 贺兰:“我没有,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嘛。实话告诉你,咱们厂最大的那位股东,他有。” 陈进峰反应一下才明白过来贺兰指的是谢益清,“小谢?你确定?” 不是他看不起谢益清,而是谢益清这个人……怎么说呢,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不像能办大事的人。他承认,他的确没见过比谢益清更适合做助理的人,甭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只要是贺兰的事就没有他不上心的。 厂里员工开玩笑时曾说过,雅阁能被谢益清日常驾驶也不枉费出厂一回。因为什么呢?只要贺兰外出后回到厂里,大家伙只需要看一下谢益清的动向就知道贺兰接下来会不会再次外出。 谢益清拿尘掸扫车,证明贺兰接下来还会有外出的行程,如果他从门卫室接了自来水管开始洗车,那就证明贺兰起码要在厂里待到下班。 他随身携带有两个巴掌大的笔记本,一本用来帮助贺兰记录工作需要,另外一本记录他认为需要记录的东西,比如某月某日某某在某处与贺兰偶遇,其车牌号是多少,话中曾提到过哪些事。又比如某某曾无意中提到过某领导喜欢某地特产,星号标注口味特辣。 一次偶然的机会笔记本被陈进峰看到,他认真翻阅后一脸莫名地问谢益清:“你觉不觉得……你这记录好像电视剧里皇帝的起居注?” 谢益清笑着大方承认:“我就是从起居注上得到的灵感,贺兰每天事情太多,她记性又不是特别好,所以我就想帮她记录一下,总有能用到的时候。” 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起居注”后来竟然真的会起到大作用。 那还是在贵阳的时候,周大发教授携妻带子投奔而来,贺兰和谢益清热烈欢迎并帮忙安顿。饭店吃饭的时候周教授提起多年之前的旧友是贵州人,可惜年深日久早已失了联系,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老家生活。 谢益清听周教授提起的旧友的特征总觉得耳熟,回去之后一翻起居注,竟然在谈卫平某天的饭后闲聊里找到一些端倪。 谈卫平希望贺兰为农业局某领导的侄子预留一个岗位,期间曾提到过这个侄子的父亲、也就是领导的兄弟年轻时下乡发生的一些轶事,不巧竟都跟周教授旧友的所作所为对得上。 贺兰从中一打听,周教授的旧友还真就是这位农业局领导的亲弟弟,于是便牵线让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在几十年后重逢。 周教授的这位旧友年轻时经历过一些变故,早已将平生所学忘到脑后。他在山沟沟里承包了两座山头,一个人种茶养鸡,日子过得连五保户都不如。若不是有个有本事的哥哥照应,家里后辈结婚都是问题。 两位老人聚在一起不谈家庭不谈事业,谈起辣椒话题简直滔滔不绝。周教授的出现仿佛一道光,瞬间让这人回到了自己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从周教授身上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觉得现在捡起曾被丢弃的专长应该不晚。 他年轻时是做辣椒种业培育的,周教授的研究方向则是辣椒深加工,两人一拍即合,周教授当即请求贺兰在实验室里给他的旧友安排一个席位。 贺兰当然乐意之至,就算不为周教授的请托,为了这位旧友的人际关系这人也十分值得被留用。 事实果然如贺兰所想,农业局那位领导在听说自己弟弟重振旗鼓后高兴得无以言表,亲自打电话给贺兰表示感谢。 有了这层关系,贺兰和张松年在贵阳当地收购辣椒的速度陡然加快许多,并顺利与许多种植户签订了购销合同。 有了这次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经历,谢益清的起居注记录得更加仔细了。贺兰有一次曾经开玩笑说感觉自己像是活在谢益清的监控摄像头里,是他一个人的手办。 监控摄像头是什么谢益清勉强能够理解,手办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但如果他真正了解后就会发现,其实他每天在做的事与那些手办痴迷者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痴迷手办的人会为心爱的手办购置大量服装首饰,首饰贺兰不是非常需要,但自从汝辉日益壮大后,她日常的正装几乎都是出自同一个品牌,由专业的服务人员送样册到家给她挑选,量体裁衣后再送货上门。 贺兰忙起来哪有时间挑衣服量尺寸,于是这些琐事自然而然便落到了谢益清头上。不知是不是遗传自金香玉,谢益清的审美比贺兰高级了不知道多少个等级,经他手搭配的衣服从未让人挑出过瑕疵,所以后来贺兰干脆便把服装这块彻底交给他,自己只需要负责穿上即可。 说完衣再说食。自从贺兰挨了三刀死里逃生回到卫宁,蒋梅就开始见天儿给她熬中药补气血,她经常因为工作忙顾不上喝,监督贺兰喝药就成了谢益清的任务。后来陈进峰又额外给他安排了一个防止贺兰偷吃糖的任务,谢益清便把对贺兰的监督升级为监视。 这样一个事无巨细深刻参与到贺兰生活中的助理,俨然一个将养心殿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大内总管,让陈进峰怎么相信他竟然还有外资背景?这跟有人说苏培盛有一个身为蒙古王公贵族的亲爹有什么区别? 贺兰笑着对陈进峰说道:“没想到?我也没想到。” 当初为了与鼎誉国际打擂台,贺兰曾经做过相当多的功课。在确认各项条件汝辉都占有绝对优势的前提下,她依然迟迟不敢动手的原因就是她顾虑到鼎誉国际有政府提供的两免三减半税收优惠政策,她怕汝辉抗不过2+3这五年。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贺兰绞尽脑汁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实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大不了汝辉也换一个合资企业的身份。 不过后来因为接纳罐头厂下岗职工,汝辉有了再就业相关的税收补贴,转换身份这件事贺兰便放弃了。 没想到她这个无奈之下的备用选项有一天竟然还真能派上大用场。 第127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 黛斯食品公司的前身是普罗旺斯地区一家拥有二十年历史的名不见经传的巧克力工厂,生产的巧克力制品销量平平,品牌也一直默默无闻。 但一切在1998年的夏天悄然发生了改变,工厂老板有一天突然将厂子作为礼物献给了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从那以后莫罗兄弟巧克力工坊便正式更名为黛斯食品公司,主理人也变成了老板的妻子,一位姓金的来自中国的夫人。 金夫人全身上下充满艺术与浪漫气息,对公司的经营却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见解。或许是身为中国人的缘故,她在得到黛斯食品公司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开展对华投资,并明确要在中国大陆地区建厂。 “因为金夫人的家乡在卫宁,所以黛斯公司便将建厂的首选目的地定在了卫宁,并将建厂一切事宜全权委托金夫人的儿子谢先生代为处理。” 翻译小姐将法国黛斯公司考察团的意见如实转述后,市委相关陪同人员十分配合地鼓起掌,纷纷开始赞扬金夫人的爱国之举。 卫宁市工商局副局长却在人群当中望着一副精英派头、高不可攀的谢益清欲言又止。别人或许不知道谢益清的底细,张局长还能不知道吗?他不正是贺兰的助理嘛,逢年过节贺兰若是没有时间,往张局长家送节礼的不是他就是陈进峰。 张局长的外孙女特别喜欢他,还曾扬言长大了要找一个像谢叔叔一样帅的男朋友。 张局长暗暗思忖,贺兰这个狗胆包天的,什么弥天大谎她都敢撒,外企来华投资这样的大事她都敢作假,怕不是嫌命长了。 会见结束张局长便迫不及待拨电话给贺兰,张口便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招商引资造假现在是上面重点清查的项目,你可不要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贺兰将座机听筒拿远一点,待张局长咆哮完毕才老神在在地回复道:“您说什么呢,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公民,能干那种损公肥私的事吗?” 张局长:“你还守法?!那你说说小谢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法国公司的代表?” 贺兰:“您没听说吗?他母亲嫁到法国当老板娘,听说国内在招商引资就想为故乡做点贡献,所以委托他在卫宁投资建厂,怎么,有哪里不对吗?” 张局长:“真的?” 贺兰:“千真万确,您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在这件事上造假。” 张局长喃喃:“难怪那天你跟副市长承诺能保住海鑫的合资企业身份,原来早就做好了准备。” 贺兰:“您还不知道我嘛,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你啊你,”张局长在电话中一叹再叹,“走得是越来越远了,我也越来越看不懂你了,难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招商引资的各项优惠政策?” 贺兰在电话对面笑得春风得意,“不全是。” 应该说她是为了优待。外企在国内的地位待遇不是一般的高,本土企业跟人家根本没有可比性。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既然她有这个条件干嘛不占这个便宜呢? 何况眼下汝辉在贵阳的分厂改造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总厂的订单应接不暇,若是再加上一个海鑫,就算把贺兰竖着劈成三片她都忙不过来。 所以她才走了这步棋。这还仅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还要让汝辉正大光明地收购海鑫,然后让海鑫以汝辉分厂的身份与黛斯公司进行合资。 当年刘书记一干人等吞并光明厂时有多么嚣张,今天她就要那些人多么窝囊。那些酒囊饭袋有一个算一个,凡是曾经吸过光明厂鲜血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势必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头一个被她拿来祭天的就是乡党委刘书记。 贺兰虽然言辞恳切对副市长说过并不想断送刘书记的政治前途,但会说的毕竟不如会听的,哪个上位者会宁愿放弃中外合资企业的亮眼政绩,转而去保一个五十多岁、能力与年纪相差仿佛的乡党官员呢? 所以在市委正式通知贺兰准备接手海鑫厂的前两天,刘书记便接到了一纸调令,直接将他从卫宁当地调去了相州下辖的一个偏远乡镇,继续做他的乡党官员。 刘书记是相州人,在本地工作生活了一辈子,原以为乘着直辖市的东风,在政治生涯的最后几年他应该还能再往上爬一爬。就算不能爬到卫宁,以他和余孝文的关系,爬到相州县政府大楼里完全不是问题。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各方面他都已经打理得万无一失了,最后却落了个被发配苦寒之地的下场。 马嚼子镇,听名字就知道是个一穷二白什么油水都没有的地方,跟卫宁市城关乡这种一听就知道在市区附近的地名怎么可能相提并论? 接到调令的那一刻刘书记直接将电话打到了余孝文办公室,抖着手询问他原因。 余孝文在电话里如丧考妣,回道:“我也是刚刚才打听到的,听说市委找了能人接手海鑫,对方用保住海鑫做为条件,要求市委撤换一大批你们城关乡的干部。” 虽然余孝文的话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就事实来说,他说的也不算失实。如果刘书记足够镇定,稍微打听一下就会知道,他所工作的办公楼里,与他一起调任各偏远地区的干部大有人在。 如果他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这些干部有一个算一个,无一不是曾在海鑫吞并光明厂一事中出过力气的。越是当初蹦跶得欢的人,发配的地方就越是穷乡僻壤,也就越有可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首当其冲便是刘书记,马嚼子乡是相州县为数不多的贫困乡镇,年人均收入连两千块都不到。只要去了那里上任,刘书记这辈子就再也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刘书记手抖得握不住听筒,不得不用双手紧握的姿势才能继续与余孝文通话,“这事流程不对,怎么能把我一个卫宁市的干部调去相州县?不光跨地区还跨层级?” 余孝文在电话对面沉默许久,缓缓说道:“老刘,这话你不该说。与其跟我在这儿纠结流程对不对,你不如从根源上把问题彻底解决了。” 刘书记:“根源?什么根源?” 余孝文:“听说有意接手海鑫的企业里市委最看重的是汝辉,你自己琢磨琢磨,多的我就不说了。” 刘书记握着传出盲音的电话听筒,呆立在办公桌前久久回不过神。 第128章 中间人 与刘书记同病相怜的城关乡机关干部总计有五名,各有各的偏远地区要去,只有一个人的结局略显与众不同。 乡自然资源所的高所长,在上任即将满两年的关口被上头以无故旷工为由正大光明开除了公职。 在家里养腰子的高所长得到消息立即不计前嫌地赶去亲家刘书记家中询问原由,到地方才发现刘书记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刘美玉本来抱着她亲儿子正在院里乘凉,瞥见她那名义上的公爹急忙抱起孩子躲回房间。 高所长全当没看见她们母子,扬起手里的解聘通知问刘书记:“亲家,你得给我个说法。” 高所长于仕途上是有些雄心壮志的,好不容易搭上了余孝文这条线,他也跟亲家刘书记一样想着能够凭借连赢股份有限公司这层关系更进一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去年底他被焦立国两刀嘎掉一颗腰子后身体每况愈下,稍不注意一点头疼脑热便会发展成高烧不退,因此他隔三差五便要从单位请假回家养病。 开始他还会往人事科递病假条,后来忘了也会记得补,等到刘美玉给高远达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刘书记出于补偿心理对他予取予求,高所长就开始连病假条都不写了。 反正单位里有刘书记罩着,上不上班都一样拿工资,不上班还省得跟刘书记打照面,被外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这样天长日久的,他那颗满是壮志的雄心也渐渐熄了火,只等年纪一到便拿退休工资回家养老。 哪曾想就因为他一时偷懒,竟然被上头抓到把柄直接一封解聘通知把他开除了。这他能愿意吗?开除公职后的退休金跟正常退休的退休金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刘书记正在房里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后才答道:“亲家,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啦。” 高所长听说乡里这次的人事地震都是贺兰闹出来的,气血上头一连摔碎了刘家三个酒盅。而后他带着酒气回到家一推门,发现儿子高远达也在借酒浇愁,一边喝还一边掉眼泪。 一想到高家从此以后彻底后继无人,高所长不由得悲愤交加,酒劲一上头他便做出了冲动之举——趁夜往汝辉的仓库里放了一把火。 村长保佑,幸好汝辉近期因为苏丹红事件而订单激增,厂区每天都在加班加点搞生产,即便是夜里两三点也有员工在上班,所以火势刚起便被人立刻发现并及时扑灭。 当时刚好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酒气未散的高所长还没等走到家便被汝辉员工顺着脚印抓了个正着。陈进峰正做梦被亲爹催婚,手机铃声及时将他从梦中解救出来,一听郭德宝说抓到了高所长纵火的现行,他高兴得连鞋都忘了穿。 纵火在国内历来属于重罪,派出所一听有人纵火还被当场抓住了比贺兰来得还要快。贺兰和谢益清赶到厂里的时候刚好看见警车载着高所长离开陈庄村。 陈进峰愤愤说道:“狗日的便宜他了!刚起火就被发现,这要是真烧起来百分百够他吃枪子儿。” 贺兰站在起火点附近端详一会儿,又看了看库管刚刚统计出来的损失清单,也跟着可惜道:“怎么才烧这么点?” 也就半吨货不到,价值连五千块都不够,算不上重大损失,量刑也就三到七年那样。就算让高所长在牢里蹲满七年也难消贺兰和陈进峰心头之恨,何况还能减刑。 怎么才能让他在里面多蹲几年呢?贺兰和陈进峰谁都不关心财产损失,不约而同望着火灾现场陷入沉思。 谢益清在未被波及的货架周围转了转,回来问两人:“中东那边要的货明天发车?” 贺兰托着下巴有口无心地回答:“嗯。” 谢益清:“你们跟吴先生联系了吗?” 陈进峰:“联系什么?” 谢益清:“原计划明天发的货被纵火焚烧掉这么多,应该跟货主联系一下说明情况。” 陈进峰:“啊?中东那批货不是已经……” 话说一半他忽然顿住,和激动的贺兰一对视,转而改口道:“对!货被烧了就应该第一时间联系货主,你看我,忙晕头了。” 于是第二天警察来厂区调查案件经过,汝辉主动配合调查,不仅拿出了财产损失清单,还有一份供货合同。合同上注明若汝辉不能按时供货,每天需要按照货物总价值的百分之一向甲方缴纳滞纳金。 中东这批货的总价值共计两百万,每天的滞纳金也就是两万块。按照汝辉现在的产能进行生产排期,最快也要半个月后才能补足因火灾而损失掉的货物。 什么,你说可以拆东墙补西墙?不好意思,西墙有滞纳金,东墙也有,拆谁的墙都一样要交罚款。 所以警察调查到最后,通知高所长和高远达做好刑期十年起步的心理准备。 高所长当场便在拘留所里吓尿了裤子,高远达虽然没了两颗蛋,但还算有种,没被刑期吓住,还能想到托人从中说和。 他找的中间人从身份上来讲十分合适,陈守峰媳妇的舅舅,同时也是他舅舅的连襟。老人家七十二了,一条腿瘸着,在高远达的搀扶下拄着拐棍来到汝辉,姿态放得很低,说要跟陈进峰好好聊聊。 贺兰站出来恭恭敬敬地对老人家说道:“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他是副厂长我是厂长,他说话没有我管用。” “贺厂长。”老人家看着面前的年轻姑娘,说道:“我听说老陈的墓是你亲手挖的,你管他叫干爹?”贺兰微笑点头,老人继续说道:“我跟老陈是姑舅亲家,我托个大,叫你一声外甥女。外甥女,放火这事的确是远达他爹做的不对,眼下他已经知道错了,也进了局子,你能不能看在老陈和我的面子上,给他留一条生路?” 贺兰一眨不眨地看着高远达笑,齿尖品味着老人最后那句话:“给他留一条生路,哈,哈。”她看都不看老人一眼,盯着高远达说道:“高远达,看在你孝心可嘉的份上,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去换个中间人来跟我说。” 高远达不疑有他,急忙正色以待,“贺厂长请说。” “出门右拐,沿着厂区大道往西走大约两公里,左手边是一排白杨树,中间有三棵树的缺口,你从那个缺口进去,往里走二百米左右停下,那儿住着一个老头儿叫陈汝辉,只要你能把他请来当中间人,我什么都答应你。” 第129章 资本的运作 起初看高远达那副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模样,贺兰还有些害怕他想不开去挖村长的坟,不曾想他回去就再也没了动静。 还是刘志国告诉她她才知道,原来高远达自顾不暇了。鼎誉国际终于安排人来处理后续撤资事宜,清查账目的时候查到了高远达头上,为了弥补亏空高远达忙着四处借钱,甚至还把连赢公司的部分股份出售给了余孝文的女儿余丽娜。 刘志国这个人,空有一张大学文凭,真才实干半点没有,但不得不说他的脸皮足够厚,该屈的时候屈,该伸的时候伸,在见风使舵方面的确是一把好手。 亚瑟没有上任之前他是海鑫的一把手,对高远达等一干管理人员颐指气使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气势。后来亚瑟正式走马上任,一来就将他“贬为庶人”,什么鸡毛蒜皮都归他管,正事半点不让他沾,就连高远达都要高他一头。 这种情况如果放在贺兰身上,要么她就揭竿而起,要么干脆另起炉灶,她才不会留在原地受那份委屈。但刘志国能屈能伸,他还真就忍了下来,并且一忍就是三年。直到鼎誉国际派了新的负责人来清查,他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别人不好说,高远达以权谋私的证据他那里可是一抓一大把,所以他结结实实把高远达往死里检举了一回。 也算是报了当初高远达背刺他的一箭之仇。 后来他听刘书记说市委下一步计划让汝辉来接手海鑫,居然厚着脸皮跑来找贺兰套近乎。态度那叫一个谄媚,看得陈进峰直呼牙酸。 对刘志国,贺兰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介怀。因为在她看来刘志国蠢笨如猪,不论是做海鑫的厂长还是合资厂的副厂长,这个人靠的都不是能力,他凭的是运气和投胎技术。 就像上辈子她曾听过的一句话形容的那样:站在时代的风口上,猪都能一飞冲天,刘志国可不就是那只一飞冲天的猪么。 所以一般人怎么对待猪,贺兰就怎么对待刘志国。人养猪是为了吃,然而别说吃人肉犯法,就是不犯法贺兰也对刘志国那身肥膘不感兴趣,真正令她感兴趣的是刘志国与刘书记之间的叔侄关系。 怎么说呢,刘书记可能以为去地处偏远的马嚼子镇当书记就是他的最后归宿,殊不知在贺兰看来还远远不够。没有让刘书记去跟高所长作伴不是贺兰心慈手软,而是她准备不够充分,手边没有充足的证据。 不过在见到刘志国之后贺兰又改变了主意,收集证据多麻烦,哪有利用现有的便利条件来得方便简单。 所以贺兰承诺刘志国可以留在海鑫,不过厂长他是别想了,贺兰能够同意他去公关部做公关经理已经是开了天恩。而且去公关部也是有条件的,她要求刘志国随时向自己回报刘书记的动向,事无巨细。 在金钱和地位面前亲情算个屁,刘志国几乎没怎么犹豫,很快便答应了贺兰的条件。 抛去鼎誉国际撤资的问题不谈,汝辉收购海鑫的进程还是十分顺利的,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如果将情况与之前海鑫与鼎誉国际合资时作对比还会发现,普通员工对厂子被收购的态度甚至比当初合资时还要欢欣雀跃。 只有傻子才不希望汝辉收购海鑫。尤其是在海鑫上班的陈庄村村民更加迫不及待,没看见村西头盐碱地已经开始平整土地了吗?早就有消息从汝辉传出来,那里要建家属区,还要给村民盖小洋楼,当初村长在世时对村民的承诺汝辉一一都要按照他的遗愿实现。 小洋楼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住,家属区的楼房肯定也要先紧着汝辉的员工来,那他们这些在海鑫上班的陈庄村村民能奢望的,不就只有汝辉在收购海鑫后,再建一个海鑫的家属区给员工分配住房了吗? 贺兰的确有意在海鑫厂区附近建家属区,虽说也有作为员工福利的部分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则是海鑫的地理位置实在太优越了。按照现在的路况计算,城关乡距离卫宁市区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可以想见不需太久,最多五到十年,卫宁市的经济建设速度提升上来之后,城关乡立刻就会从城乡结合部一跃成为主城区组成部分之一。 那个时候的地价可就不是今天能与之相比的了。何况海鑫周围的地块还是从前相州县政府送给鼎誉国际使用,卫宁市政府接手后对贺兰承诺过一切政策一如从前,也就是说那些地块的使用权现在归汝辉了。 白给的大片土地,当然要趁着房地产行业方兴未艾的时候提前布局开发,为未来增值奠定基础。 但是她的这个想法却遭到了陈进峰的强烈反对,陈进峰说:“你是不是真疯了?!贵阳那边建厂你一口气就要贷款两千万,咱们村的小洋楼和家属区你贷了将近四百万,厂里现在还有六百多万的贷款在还,这就已经三千多万的贷款了,海鑫你还要继续贷款?你贷款搞生产也就算了,贷款盖楼有什么用?你就不怕有一天被这些贷款活活压死?” 贺兰挖一挖耳朵,轻描淡写道:“小点声,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还有你不要只看贷款数额,要看实际到手的收益。” 贵阳那边虽然贷款多,但是有谈卫平做担保,还有政府承诺的税收优惠政策做扶持,两千万的贷款根本不用愁。 贷款在村里盖小洋楼和家属区那四百万就更加不值一提了,就算不贷款,以汝辉现在的实力也不是盖不起,只不过贺兰不想动用厂里的流动资金,所以才做了贷款而已。 至于海鑫就更不用说了,那么大片的土地和厂区,优惠政策比贵阳那边还要多,就算抵押贷款至少也能贷出来两千万,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她傻了才不做。 她的贷款策略看似激进,实则每一笔资金调度都经过精密计算,确保能够以杠杆撬动更大的资本回报。 每一笔贷款背后都是一次精准的市场判断以及严谨的风险对冲,确保借来的“鸡“不仅能生“蛋“,更能孵出“金凤凰“。这不是赌博也不是冒险,而是资本运作的正常流程,让每一分钱都发挥出十倍百倍的效益。 第130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为了治疗腿伤,周幼琳每个月要在卫宁住至少一个礼拜。十一月中旬到了她针灸的日子,谈卫平陪她回卫宁,贺兰刚好在贵阳,顺路一起飞了回来。 飞机上不知怎么聊起农村生活,周幼琳被贺兰口中陈庄村的乡村生活所吸引,当即决定跟贺兰回陈庄村住几天。谈卫平虽然不太高兴,但难得见到周幼琳有兴致高昂的时候,于是便也跟了过来。 陈庄村的小院经过贺兰一年接一年的改造早已今非昔比,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条件比城里的高端别墅还要更好一些。 “最起码一条,你在别墅里能睡到正宗的东北火炕吗?这暖暖和和热气腾腾的火炕,不比你们在城里吹空调暖风舒服?”贺兰一脸自得的将一盘哈密瓜放到炕桌上,又将炕桌推到任由谈卫平给他揉腿的周幼琳身边。 周幼琳咬一口哈密瓜幸福地眯起眼睛,说道:“早认识你就好了,我能早享受好多年。” 她的腿是外伤,髌骨粉碎性骨折,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间而落下终身残疾。这么多年谈卫平抱着她跑遍世界各地遍访名医,可惜碍于医疗水平的限制,始终无法做到彻底根治。为此,谈卫平一直坚持给国外一个专门研究膝关节置换术的医疗研究小组资金支持,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好消息传出来。 国内中医唯一能做的就是适当减轻周幼琳的疼痛,以及对她的膝关节进行保养,争取让她的关节部位在可能进行置换术时依旧保持在最佳状态。 中医叮嘱周幼琳的膝盖一定要注意保暖,所以谈卫平主动将业务重心转移到了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贵州。每个月虽然只在卫宁待一个礼拜,但两人的小家里也是单独安装了电暖气的。 可惜电暖气再怎样暖和也无法与火炕相媲美,周幼琳几乎是一见就爱上了。 “都一样取暖,火炕还不能调节温度,我没看出有什么好的。”就像贺兰一见谈卫平就觉得嘴皮子痒痒一样,谈卫平跟她唱反调也养成了习惯,凡是贺兰赞成的他必定大力反对。即便看到周幼琳一脸享受的模样他早已在心里决定在家里也砌一铺火炕,但嘴上他仍然忍不住要跟贺兰分出个高低。 贺兰难得不跟他一般见识,转身从外面的炕洞里摸出几个黑漆漆的烤红薯,忍着烫将外皮扒开,甜丝丝的滋味瞬间便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周幼琳立刻觉得嘴里的哈密瓜滋味忽然变得寡淡,“给我拿个勺子。”她理所应当地吩咐谈卫平。 谈卫平刚要起身,贺兰急忙说道:“拿什么勺子,烤红薯就得捧着吃味道才正宗,不信你试试。” 周幼琳学她将红薯捧在掌心,烫得斯斯哈哈来回倒手,顺势咬下一口烫得难以下咽的红薯,好半天才敢咽下去,嘴巴刚一得空她便急忙称赞好吃。 “好吃?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跟你说晚上咱们在屋里吃火锅,吃完出一身汗那叫一个痛快。对了我还有一个贵州那边常见的烙锅,你吃不吃炸洋芋?我跟你说我和梅姨就是炸洋芋起家,手艺绝对没的说,不信晚上你试试就知道了。” “好啊,可惜没带一些糊辣椒回来,炸洋芋配糊辣椒才好吃。” “嘿嘿,我买了。” 谈卫平握着条手绢坐在周幼琳身旁,想要给她擦一擦嘴角和下巴上沾到的黑灰,可惜一直没能抓到机会,于是干脆含笑看着她叽叽喳喳地跟人聊天。 他记不清有多久没看到周幼琳这样充满生命力的样子了,记忆里上一次见到她兴致盎然好像还是她十几岁初到军区大院的时候。当时她还叫周佳丽,梳着两条羊角辫儿,站在妈妈身旁笑得有如春风拂面,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像是对什么都感到无比新鲜。 后来,她在人前逐渐变得与别的女孩子一样端庄秀丽、温文尔雅,也与别的女孩子一样乏善可陈。只有谈卫平知道,舞台上的她究竟有多么出类拔萃。 再后来,她的左腿废了,周佳丽也死了,谈卫平耗尽全部心血,最终得到了一个名叫周幼琳的不能见光的爱人。 这还是谈卫平记忆里第一次,他的女孩以周幼琳的名字露出好奇与期待的神色。真好啊,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令她感兴趣的人和事,这样她是不是就会觉得世界也不是那么可恶了?会不会对未来更多一分期待? 如果是那就太好了,那样她的人生才不会显得那么平淡如水,索然无味。 贺兰无意中瞥到谈卫平的目光,当场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别有深意的对周幼琳说道:“你吃芝士吗?洋芋中间夹上芝士片一起炸,吃的时候会拉丝。” 周幼琳:“吃!” 贺兰:我就知道。 菜单确定不久周幼琳便睡着了,贺兰到厨房准备食材,不大一会儿谈卫平跟了过来。 “听说你的摊子铺得很大,需要帮忙吗?”谈卫平问道。 贺兰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看他,手指自己鼻尖问道:“在跟我说话?” 谈卫平没好气地翻白眼:“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贺兰小声叨叨:“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跟鬼说话。” 谈卫平强压怒火,“问你话呢,回答。” 贺兰轻咳一声,老老实实答道:“还行,卫宁这边没什么大问题。” 谈卫平:“也就是说贵阳那边出现难题了?” 贺兰:“也不算难题,不过就是银行那边审核比较严格,贷款申请一拖再拖,导致我的现金投入比较大而已。” 谈卫平:“嗯,知道了。” 贺兰难得看到他一个好脸儿,想了想决定得寸进尺试试,于是讷讷道:“唉,卫平哥你这么真心实意地帮我我实在过意不去,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调味品厂的股份分一点给幼琳姐,百分之三十你觉得怎么样?” 谈卫平哪里会不明白这个没毛的猴子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跟自己彻底绑死,将来背靠大树好乘凉罢了。 对此他并不反感,反倒微微一笑,说道:“好啊,要是你能让幼琳以股东的身份参与到厂子正常工作那就更好了。” 贺兰眼睛一亮,“君子一言?” 谈卫平:“驷马难追。” 第131章 烤家雀 第二天一早周幼琳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一股若有似无的肉香味便直往她鼻子里钻。神还没醒,她的嘴就自动自发张开了。 贺兰扎着两只乌漆嘛黑的手,把肉撕成一丝一丝的放进周幼琳的嘴里。周幼琳意犹未尽地吃完,咂咂嘴梦游一样含糊说道:“烤家雀儿。” “嘿,你到底是做梦呢还是真吃出来了?”说着话贺兰又往她嘴里放了一块烤得酥香的家雀腿。 周幼琳一边咀嚼一边笑,“梦见了,也吃到了,真是再美也没有了。” “你还吃过烤家雀儿?你们大院儿子弟从小锦衣玉食,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还吃烤家雀?”贺兰问完不等周幼琳回答便披衣走出卧室,从厨房的灶坑里扒拉出来另外两只烤得火候刚刚好的家雀,双手捧着回来。 周幼琳将厚实的棉被卷成一个窝坐在里面,看见贺兰蹭了一鼻子灰未语先笑,道:“要不是你刚刚喂我吃家雀肉,我都快忘了四岁之前跟我妈一直生活在东北,几个舅舅经常带我上山打鸟下河摸鱼,烤家雀的味道几十年没吃过居然还没忘。” 贺兰把家雀塞到她手里,腿一抬爬上炕钻进被窝,跟周幼琳一样卷着被子坐在炕上,好奇道:“原来你也是东北人啊?怪不得呢,我就说你这大气的长相特别符合我的审美,原来是老乡。” 周幼琳:“你什么时候成东北人了?” 贺兰:“上辈子。” 周幼琳以为贺兰指的是她在东北九死一生的事,便没再追问,转而跟她面对面一边吃烤家雀一边闲聊。 谈卫平习惯早起跑步锻炼身体,天刚蒙蒙亮他便穿戴整齐沿着汝辉的厂区大道跑圈,八点钟左右到了该叫周幼琳起床的时间他才回来。 房门刚一推开他便抽了抽鼻子,侧耳细听发现东屋有说笑声,他意思意思敲了两下门,听到周幼琳说进来他直接推开门。 好么,炕上好像坐着两只刚刚偷完腥的猫,手也黑嘴也黑,看见他周幼琳舔一舔唇,嘿嘿一笑说道:“我们刚吃完烤家雀儿。” 谈卫平想说那东西脏对身体不好,可看见周幼琳一脸满足又兴奋的模样他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周幼琳没听见谈卫平老妈子一样发牢骚,还以为他没有意见,于是越发高兴地说:“贺兰待会儿带我去打野鸡。” 吃两个烤家雀尝尝味儿就算了,打野鸡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想吃饱?那得多少寄生虫吃下肚?!谈卫平当即眉毛一皱眼睛一竖,看着贺兰说道:“你一天天光琢磨怎么祭五脏庙,就不能干点正事儿?” 贺兰瞪他一眼,趁周幼琳的注意力全放在谈卫平身上的时候在她背后对着谈卫平比比划划,嘴上不服道:“我的正事就是好好招待来客。” 她把语气重音放在好好两个字上面,谈卫平瞬间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于是不情不愿把还未说出口的抱怨咽下去,转而扭头对周幼琳温柔说道:“今天外面有点冷,你的腿能受得住吗?” 贺兰插嘴道:“能有多冷?零下五度对于我们东北人来说那就不是事儿,是不幼琳姐?” 周幼琳大力点头,委婉的对谈卫平说道:“我觉得天气挺好的,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大不了我和贺兰中午再出去,中午气温应该会高一点。” 她话里的坚持和将自己排除在行程之外的坦然让谈卫平怔楞了一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名叫不舍的情绪。但一想到昨天和贺兰的谈话,谈卫平不得不将情绪下压,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道:“也好,千万别忘了戴护膝,就戴那条远红外发热的。” 像是生怕周幼琳会被贺兰鼓动而偷跑一样,谈卫平一直守到中午十二点,确认室外温度确实升高才允许两人出门。 从小院南门走出去已经很远,周幼琳回头的时候发现谈卫平还站在门口朝她的方向眺望。她朝他摆了摆手,谈卫平也对她摆摆手,不过依然没有离开。 贺兰长叹一声,道:“我算是看见真正的望妻石了。” 周幼琳一脸轻松,说道:“我都不记得多久没离开过他的视线范围了。” “啊?姐夫哥这么变态的吗?难道他去公司上班的时候也要把你带在身边?” “差不多,他在贵阳的办公室隔壁就是起居室,他上班的时候我就在起居室里等他。” “啊?金屋藏娇啊,那多无聊。” 周幼琳想说怎么会无聊,起居室足足有半层楼那么大,里面各种生活设施与家里没有任何区别,消遣时间的东西有很多,小说、电影、电视剧,谈卫平还是全贵阳第一个安装电脑的人。 可是转念一想,的确很无聊。不论是在卫宁也好,在贵阳也罢,她的世界永远都只有方方正正的一间房子,区别不过是房子的大小和位置罢了。 周幼琳笑着说道:“还好,我习惯了。” 十年来日日如此,她早已习惯成自然,也就无所谓是否无聊。 贺兰抬手瞄准站在枝头的一只麻雀,弹弓皮轻轻一松手,弹子瞬间击中,可惜麻雀动作太快只打中一边翅膀,那鸟在半空中扑腾几下依旧飞走了。 “习惯归习惯,说实话,你难道就不羡慕那些可以自由外出的人吗?”怎么可能,人是社会性动物,不可能没有社交。 周幼琳低头轻轻拍了一下左腿,沉声说道:“我这样,怎么可能外出。” “我发现了,你和姐夫哥就是太把你的腿当一回事了。”贺兰用弹弓皮子甩一甩周幼琳的伤腿,说道:“不就是行动不便吗?怎么就不能外出了?” 周幼琳想了想,回道:“问题可能在我,腿刚受伤那会儿我接受不了自己成了一个残疾,特别害怕别人打量的目光,所以足足有一年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卫平由着我,后来慢慢就变成这样了。” “你就没想过改变一下现状?” 周幼琳认真思考了一下,回道:“还真的从来都没有过,因为我没觉得哪里不好。” 话说到这里贺兰接了一个电话,亲亲热热聊了一会儿,挂断后对周幼琳说道:“赶巧我一个姐妹从东北回来探亲,走,我带你去跟她见一面,见到她你就知道你现在哪里不好了。” 第132章 家长里短 钱丽云的儿子今年两岁,终于能撒开手了,她迫不及待千里迢迢飞回卫宁。名义上是给家里长辈过寿,其实只有贺兰知道,她是纯粹想要出来透一透气,放一放风。 办公室里,钱丽云根本不把周幼琳当外人,见了贺兰便开始大倒苦水。 “你是不知道儿子有多能折腾人,跟孙猴子转世一模一样,在娘胎里他就不老实,天天在老娘肚子里翻跟头,好家伙生出来之后我恨不得再把他塞回肚子里,三个保姆伺候他一个都伺候不过来,还得再加上我和他奶奶。” “他奶奶护犊子,三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个孙子可把老太太心疼坏了,一句狠话不让对孩子说,就得哄着捧着,完了她还重男轻女,瞧不上我也瞧不上老徐前妻生的闺女,动不动就把我儿子的错冤枉到闺女身上,给我气得月子里跟她干了好几仗。” “幸亏我生孩子的时候你没去成,你要是去了那可有热闹看了。” 贺兰就知道钱丽云一定带了不少八卦来,所以她特意买了一包瓜子跟周幼琳分着吃,不给钱丽云是怕耽误她讲八卦的进度。 钱丽云喝口水缓一缓,继续说道:“老徐的闺女真不愧是她爹的亲闺女,跟她爹一样鬼精鬼精的,心里门儿清,知道谁是真心实意对她谁是虚情假意,别看才十来岁,亲妈来看她的时候她敢问她亲妈:你来看我就嘴上眼睛上看啊?空着俩爪就来啦?给她妈臊得脸通红。” “她妈说你爸不是有钱么,你还缺妈这仨瓜俩枣?孩子说我爸是我爸的,你的是你的,你要这样说那以后养老是不是你那份儿我直接孝敬给我爸就行了?她妈肯定说不行啊,从那以后才知道给孩子买东西拿钱。” “孩子拿了钱也不乱花,她自己有个存钱罐,钱都放在里边,我不打听也不问。可架不住孩子就是跟我一条心,有一回老徐喝多了跟孩子开玩笑借钱,孩子当真了,第二天就把存钱罐交给我保管,还叮嘱我千万别叫她爸知道。” “俩孩子好的跟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当姐姐的可舍得给弟弟花钱了,弟弟也向着姐姐,过年他奶奶给了他一千块压岁钱,他当着他奶奶的面直接转手就给他姐了,给他奶奶气得呀。” 钱丽云远嫁东北三年,已经是地地道道的东北口音,她讲故事向来绘声绘色,不多时就把周幼琳逗得前仰后合。 也是周幼琳几乎从未接触过钱丽云那种家庭生活的原因,她和谈卫平一直二人世界,哪里知道一个健全的普通家庭都会经历哪些酸甜苦辣。 所以无论是钱丽云一再抱怨的重男轻女的婆婆还是她难缠的儿子,或是鬼灵精的继女,在周幼琳听来都无比的新鲜。 “新鲜?你还觉得新鲜?”钱丽云一口气喝光一杯水,张开三根手指咋咋呼呼对周幼琳说道:“整整三年,我一睁开眼睛面对的就是那几张熟面孔,感觉自己跟坐牢没两样,好不容易来一个外人我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这句话无意中戳中周幼琳的短板,周幼琳侧头认真想了想,可能是人各有志,她每天只面对谈卫平一个人还真就从不觉得乏味。 到了下班时间厂里食堂打铃,贺兰带领钱丽云和周幼琳去食堂吃晚饭。三个人刚一落座,四周便呼啦啦围上来好几名中老年妇女,个个一脸神秘,其中一人问贺兰:“厂长,听说了吗?高远达媳妇抱着她那个杂种又回来跟高远达过了。” 话实在是太糙了,贺兰急忙轻咳一声对周幼琳解释道:“那个什么,高远达是陈庄村人,也是鼎誉国际的前任副厂长,这人没有一根好下水,坑了汝辉好几次。他媳妇跟鼎誉国际原来的外资代表有一腿,还在婚内给对方生了一个混血儿子。” 大概没有几个女人会对八卦不感兴趣,周幼琳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听八卦的时候眼神也锃亮,闻言小声问贺兰:“混血小孩?那不是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吗?” “是啊,所以一被发现高远达媳妇就抱着孩子回娘家了,都半年多了?”贺兰转头询问其他人,有人提醒她整整七个月了。 周幼琳:“七个月,两个人没离婚?” 有人回道:“说的就是啊,大家伙都以为俩人离了,结果谁知道不仅没离,还回来接着过了。” 提前一步已经从刘志国那里得到第一手消息的贺兰故作不知,问道:“该不是回来办离婚手续的?” 有人说:“不是,我嫂子遇见高远达他妈问了一嘴,说是回来取东西的,人家俩人现在在楼上住呢,以后没事肯定不回村里来了。” 待人群八卦兴致散去,贺兰手捧鸡汤低声对钱丽云喝周幼琳说道:“高远达以权谋私的把柄被鼎誉国际抓住了,为了不跟他爹一样坐牢,高远达四处借钱平账,实在没办法了借到他老丈人刘书记那里,刘书记借钱给他但有条件,就是让他继续跟刘美玉过下去。” 钱丽云:“高远达也肯?” 贺兰:“他倒是想说不,那不是没了刘书记这笔钱他就得蹲大牢么,不肯也得肯了。” 钱丽云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说道:“怪不得高远达不是一般人呢,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话毕她忽然想起什么,兴致勃勃问贺兰:“雪华知道这事不?” 贺兰:“刚发生的事,她应该不知道。” 钱丽云当即拿起手机,一边发短信一边说道:“这么大快人心的事必须让雪华这个前妻高兴一下啊。” 周幼琳像一只鸟巢里的雏鸟,谁说话她看谁,看到最后依旧一头雾水,于是问道:“雪华又是谁呀?” “我们厂的骨干,同时也是高远达的前妻。”钱丽云说着便开始给周幼琳答疑解惑,“你不知道,雪华当初跟高远达离婚也是一出好戏。” 话说半截她接着发短信去了,急得兴致正浓的周幼琳转头去问贺兰:“什么好戏?跟我说说呗。”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得从陈雪华和高远达结婚开始讲起你才能彻底搞明白。” “说说嘛,就当下饭了。”周幼琳捧着一口未喝的鸡汤说道。 贺兰莞尔一笑,心说就怕你不感兴趣,你感兴趣那当然最好了。 第133章 缘分 晚上谈卫平打电话关心周幼琳的身体,一连打了三个才接通。 “干什么去了?怎么才接电话?”谈卫平问。 “贺兰在教我做叫花鸡,我满手都是泥巴。”周幼琳的声音中充满活力,语气轻松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夜宵给你吃我亲手做的叫花鸡。” 谈卫平嗫喏两声,说道:“事情没办完,可能还需要两天。” “没关系,我在贺兰这里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谈卫平对她话里的乐不思蜀十分吃味,忍不住想酸两句,想到什么又不得不闭嘴,只好把话题转移到老生常谈:“注意保暖,做事切记慢慢来,不要着急,睡前记得做腿部按摩,你自己力气不够叫贺兰帮你。” 他说一句周幼琳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嗯到后来乍一听到贺兰的名字,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便已经说道:“贺兰?贺兰说晚上要学鲁迅先生用簸箕抓麻雀。” 电话对面传来周幼琳和贺兰的窃窃私语,小小声也掩饰不住她语声中的欢快。谈卫平酸楚莫名的一颗心渐渐被她的欢快情绪抚平,深呼吸后又叮嘱两句便挂断电话。 坐在他对面的江仕春笑得一连揶揄,道:“看你的样子,幼琳姐不在你身边也能开开心心的,你好像不太高兴?” “谈不上高不高兴,就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谈卫平靠在沙发里仰头望天,自嘲一笑,“以前总以为她离不开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是我离不开她。” “既然离不开就干脆不要放手,干嘛非得自找苦吃。” “你不懂。”谈卫平的目光没有焦点,淡淡说道:“你和贺兰的感情太过于一帆风顺,根本没办法理解我对幼琳的患得患失。” 因为失去过,所以才会拥有的小心翼翼。怕她受伤,怕她难过,更怕她后悔曾经坚定的选择。生活在这种平静的恐惧当中十几年,谈卫平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恐惧下去,直到死亡将他和周幼琳分开。 是贺兰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周幼琳对自由的渴望,才恍然大悟自己多年来错得有多么离谱。爱应该是两个人之间的牵绊,而不是一个人以爱的名义将另一个人软禁在身边,即使她心甘情愿。 相比起长相厮守,他更希望看到周幼琳可以独立、自主、自由,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而非日复一日枯坐在房间里等他下班。 他希望周幼琳快乐,即使快乐的代价是她离开自己。 江仕春的确无法理解谈卫平对周幼琳那种别扭的感情,但对于他口中自己和贺兰的感情一帆风顺,江仕春并不敢苟同。 “哪里来的一帆风顺?如果真有,我也不会心急火燎找你帮忙了。哥,贵阳那边拜托你帮忙多上点心,尤其是贷款,能早尽量别晚。”江仕春说道。 “贺兰都不急你急什么?” “不急不行啊,家里下了命令,让我跟相亲对象订婚。”江仕春自嘲一笑,说道:“实话跟你说,我连人家姑娘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 谈卫平打量他好一会儿,说道:“过年的时候你把大话放出来,我还以为你是你们家的例外,怎么,难道不是?” “我也以为我是那个例外,所以才没有任何准备。”江仕春抬眸看向谈卫平,语气委婉而恳切,“哥,帮帮我,趁现在还来得及。” “你确定来得及?订婚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厂子发展可没有这么快就能一蹴而就。”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只有这一条路了,最起码给贺兰多增加一点筹码,将来我也好跟家里理直气壮地谈条件。” “贺兰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 一无所知的贺兰正跟周幼琳躲在屋子里套麻雀。她模仿鲁迅先生文章里描述的那样,往地面撒一把小米,然后在上面用木棍支起一个簸箕,木棍的一头栓一根长长的尼龙绳,另一头交给躲在房间里的周幼琳。 两人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守在黑漆漆的窗户后面等待麻雀到陷阱里觅食。 等着等着周幼琳忽然笑了,说道:“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刚到军区大院那会儿,卫平他们几个最淘的小子比赛拿弹弓打鸟,技术比你差远了,大半天就打着两只喜鹊,益鸟嘛,还不能吃。” “那个时候条件不好,家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仕春年龄最小,也最馋肉,眼看着到手的鸟肉吃不着,他哭的天崩地裂,怎么也止不住。” “后来他哥和卫平的大哥一起,也像这样找了个簸箕抓麻雀,不熟练嘛,折腾好几次才抓到五六只,好不容易刚把仕春喂饱,家里大人找了过来,嫌他们用粮食抓鸟浪费,把两个带头的哥哥绑在一起结结实实抽了一顿狠的。” “都见血了,给卫平吓够呛,打那以后他就不吃飞禽,差点连带的不吃鸡。” 贺兰心说怪不得上回在他们家做炒鸡吃谈卫平光夹配菜一口肉不动,原来是有心理阴影,那么大人了,还怪矫情的。 “你也挨揍了?”贺兰问道。 “那倒没有,就是被我爸关在家里三天不许吃饭,不过也没饿着,卫平天天让仕春钻狗洞给我送饭。” 贺兰一想到江仕春一脸正经的模样居然钻过狗洞就忍不住笑。 周幼琳又说:“第二天就被我妈发现了,不过她也拿他们俩没辙,两个都是领导家的孩子,我爸不过是个勤务兵出身,在她看来人家肯念着我是我的造化,一般人求之不得。” 她话里的嘲讽丝毫不做掩饰,贺兰不好问人家的家事,尤其还可能是伤心事,于是转而说道:“那不对,明明出力给你送饭的是江仕春,你怎么跟姐夫哥看对眼儿了呢?不应该是江仕春吗?” 周幼琳笑着推她肩膀,说道:“你会对你弟弟有非分之想吗?” 贺兰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斩钉截铁说道:“不会。” “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只看一两件小事,更多的还是要看缘分。” “什么缘分?” “非他不可的缘分。” “比如呢?” “比如……”周幼琳望着月亮地里的簸箕眯眼一笑,说道:“比如当初我被打断腿扔进深山,所有人都说我必死无疑,只有谈卫平坚信我还活着,他没头苍蝇一样进山搜寻,竟然真的被他找到我了。” 贺兰闻言第一反应是怒骂一声,而后问道:“后来呢?姐夫哥有没有把害你的人亲手撕了?” “没有。”周幼琳缓缓收起笑容,盯着啄食的麻雀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道:“总不能真的让他弑父杀母。” 啪的一声支棍倒下,正在觅食的麻雀四散奔逃,簸箕下空无一物,又是白忙一场。 第134章 谈周往事 晚上周幼琳和谈卫平的睡前聊天时间,贺兰躲去另外一间房给江仕春打去电话,犹犹豫豫很久才说道:“我听说,幼琳姐的腿是被谈卫平父母打断的。” 江仕春在电话对面沉默一瞬,轻轻嗯了一声。 贺兰嗫喏许久,唏嘘一声:“怎么这样啊。” 打从见到周幼琳第一眼起,贺兰就知道她一定是跳舞出身,优越的肩颈比例是常年跳舞锻炼出来的,气质更骗不了人。可她偏偏瘸了一条腿,这辈子与舞台再也无缘。 宿舍里关了灯,月光照亮单人床的一小块区域,江仕春坐在月光里,将脸孔隐藏在黑夜之中,“其实不光是腿,还有全身多处骨折,在下着大雨的延庆山区,她一个人撑着一口气等了卫平哥三天。” 那个时候江仕春还在上高中,早早就听大哥提起谈家对谈卫平和周佳丽的恋爱持反对态度。倒不是针对周佳丽本人,谈家看不上的是周佳丽的父母。 周佳丽的父亲是谈卫平爷爷手下的兵,光复北平那年谈卫平爷爷以前的警卫员战死了,他临时顶替上来,就再也没离开。周母以前是唱二人转的,江湖习气重,阿谀奉承、看人下菜碟是一把好手,因此很不得大院里那些正经太太小姐们的喜欢。 一个泥腿子一个跑江湖,两人偏偏生出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个女儿偏偏又将谈老爷子最看重的一个孙子的魂给勾走了。 十几岁时大人们都以为两个孩子是闹着玩,没想到玩着玩着就到了适婚年龄,直到谈卫平的结婚申请摆到了谈老爷子书桌上,谈家人才深觉悔之晚矣。 为了拆散这对野鸳鸯谈家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可惜野鸳鸯之一是谈卫平,谈老爷子手把手带出来的谈家年轻一代的希望,特种兵头子,侦查与反侦察那一套谁能比他更熟? 大概有两年的时间周佳丽被谈卫平藏得密不透风,只等他探亲回来两人就要偷偷去民政局领证。然而谈卫平千算万算没算到父母会亲自带人到民政局门口守株待兔,且目标明确,一出手便先把周佳丽扣下,谈卫平也就不得不跟着走。 两人被抓走后的细节谈卫平和周幼琳一直避而不谈,还是有一次谈父喝多了一时失言,江仕春才知道,原来当时谈父命人绑住了谈卫平的手脚,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父亲用枪托生生砸碎了周佳丽的膝盖。 谈母亲手递给谈卫平一把上了膛的54手枪,告诉他要么马上给周佳丽报仇,要么一枪结果了周佳丽,没有第二个选择。 谈卫平接过枪没有片刻的犹豫,八发子弹一次性清空,全部打在谈父头顶一寸左右的位置。他以为这样做足以表明自己的态度,殊不知作为长辈也可以说话不算话。 谈母叫人开车把周佳丽拉到延庆山区,随便找个地方把她扔下,然后让做事的人这辈子不许再出现。 没有人知道谈卫平究竟是怎么在大雨滂沱的情况下找到被弃三天的周佳丽的,江仕春知道的只有一些零星内幕,比如谈卫平在被严密囚禁的情况下强行越狱,然后三更半夜一声不吭地坐在他爷爷床头割腕,老爷子若不是有起夜的习惯,早起看见的就该是自己孙子的遗体了。 被他这样豁出命去吓了一次,谈老爷子最先服了软,在谈卫平将周佳丽找回后点头同意了两个人的事,可是谈父谈母依然不同意。 历来赞赏割肉还父削骨还母的人都是曾经无法反抗父母强权的子女,中国式父母最忌讳的恰恰正是忤逆二字。他们憎恨谈卫平的忤逆,却又不敢忤逆自己的父亲,于是便将满腔忿恨都发泄到了周佳丽的身上。 不知道他们是用钱还是用权,总之是用利益作为交换,换来了周佳丽的父母自作主张为周佳丽定了一门婚事。婚事定的急,事先又瞒得风雨不透,不过三天的时间周佳丽就已经被人带到了数百公里以外的山沟沟。 这一次去找周佳丽的时候江仕春在场。 那户人家穷得连堵像样的院墙都没有,三栋低矮的黄泥房看上去甚至连邻居的牲口棚都不如,因此令玻璃上贴着的两个簇新的大红喜字显得无比可笑。 推开破头烂齿的房门,正中央是熏得一片乌黑的灶间,左右各两间卧室,东侧卧室里倒着一个气绝的老女人,西侧卧室门槛上,婚服未退的麻脸新郎仰面朝天,颈间鲜血将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一个老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像蜂窝煤一样布满血窟窿,血早已流尽,尸体青白而僵硬地半伏在炕上。 周佳丽身穿火红的喜服,淡然坐在尸体前方的血泊里,一下又一下认真地擦着一把尖刀。看到谈卫平出现她怔了一下,而后绽放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说道:“你来啦?” 话音刚落,她抬手便稳准狠地用那把尖刀朝自己的心口捅下去。第一刀扎在身上,第二刀被谈卫平死死握在掌心。 那是江仕春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女子性烈。平时温温柔柔的一个姐姐,眨眼间就能自我了断,半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周佳丽伏在谈卫平怀里有出气没进气的时候甚至还不忘央求谈卫平,“活着太难了,你让我死。” 谈卫平抱着周佳丽始终一言不发,车停到医院楼下的时候他问周佳丽:“你想好了吗?你要是想好了我这就给自己一刀,然后再给你一刀,咱们俩去下面做一对自由自在的鬼夫妻。” 他说话的语气很稳,就像那把刀没有架在他颈间一样。周佳丽是真的想死,但她又舍不得谈卫平陪她死,于是她后悔了。 后来发生的事很平淡,谈卫平提前退役,并用一纸结扎手术通知单结束了与父母之间的抗衡。他一边创业一边带周幼琳遍访国内外名医,两人出走十余年,进出北京城无数次,却再也没有回过各自的家。 贺兰的心随着他的话一惊又一惊,紧接着又是一凉,许久没有说话。 “我们跟卫平哥他们不一样。”江仕春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沉声说道:“我们家跟谈家也不一样。” 贺兰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明明是安慰的话,在她听来却总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第135章 如意算盘 谈卫平忙于工作,接送周幼琳针灸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贺兰的头上。说来也怪,明明吞并海鑫的过程比在贵阳建分厂更加复杂与难操作,但实际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地方必须贺兰不可,除了签字盖章付款这一项。 相比起她来,谢益清和陈进峰要更加的忙碌。 谢益清作为外企的全权代表,除了要负责投资相关的业务,人情往来方面也有许多他不能推脱的应酬。工作上的事他可以麻烦贺兰或陈进峰代为处理,应酬则非他不可,因为没有人可以代替他的身份。 而新的合资企业眼看就要成立,管理层自然也要早早另做安排,人事方面的事就是陈进峰在全权处理。 周幼琳对贺兰的愁眉苦脸不太理解,问道:“汝辉的员工怎么也有两三百名,难道还找不出几个管理方面的人才吗?” “不是找不出,是不好找。”贺兰一叹再叹,道:“之前贵阳建厂的时候厂里很多人冲着高福利和待遇都愿意去试一试,这回一听说海鑫也要人,很多人都打起了退堂鼓,不想再舍近求远。” 就比如赵培红,财务科的一把手。当初贺兰都跟她说好了,只要她在贵阳干满三年,给分厂培养出来一批值得信赖的财务人员,那么将来不论是在卫宁也好贵阳也罢,厂里的员工家属楼必定少不了她的那一套。 赵培红的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她丈夫托她的福也进了汝辉上班,对于他们两口子来说正是心无旁骛抓紧一切机遇赚钱攒家底的好时候,所以赵培红夫妻两个是第一批同意去支援贵阳分厂建设的员工。 贺兰连他们在卫宁的家属楼分在哪里都想好了,结果汝辉收购海鑫的消息一传出来,赵培红第一时间就找到贺兰商量,她能不能不去贵阳转而去海鑫工作。 赵培红的理由与其他不愿意去贵阳的员工大同小异,儿子虽然上大学了,但家里还有公婆在,七十多岁的两个老人家,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儿女不在身旁岂不是终生遗憾。 财务人员的重要性贺兰早就深有体会,所以她才在最初便大力游说最信任的赵培红去贵阳助自己一臂之力。原以为没了儿子做拖累,赵培红又答应得爽快,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哪曾想答应好的事赵培红又反悔。 钱丽云也在车上,听到赵培红反悔的事她冷哼一声,说道:“当初你跟我说她要去贵阳的时候我就纳闷儿,她跟个离不开土地的老黄牛似的,还能离开家?果不其然?要我说你就多余把希望放在她身上,她掉链子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想当初钱丽云和赵培红一起进汝辉当业务员,贺兰成立光明食品厂驻卫宁办事处的时候她们俩可是元老。 后来钱丽云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卫宁的市场打开后她不甘人后,迫不及待去了东北继续奋战。反观赵培红,让她跟钱丽云一起去东北开拓市场她不愿意,说是孩子上高中正是要紧的时候,她不能离开,贺兰实在是没办法,才不得不让钱丽云带了两个新人去东北。 再后来贺兰把卫宁办事处全权委托给赵培红管理,给她这么大的信任赵培红却半点不给贺兰争气,动不动就因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把贺兰请过去坐镇,她做办事处主任那两年,卫宁的市场愣是没有过半点起色。 贺兰总说赵培红的性格就是那样,不争不抢老好人一个,不愿意得罪人,但她财务上的能力可圈可点,所以就由着她了。钱丽云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赵培红纯粹就是不争气。 儿子上高中还能作为她不上进的借口?家里两个老人都在,再不济她娘家父母住得又不远,谁还不能给孩子做上一口热乎饭?怎么就非他不可了? 还有她那个跟她一样都是老好人的男人,钱丽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一个四十岁正当壮年的男人,居然甘心在百货大楼的门楼里修鞋,且一修就是两年,哪天要是破天荒赚上二十块他能高兴得蹦高高。 你说作为一个男人,知道自己家穷你倒是奔着富裕使劲啊,他不,最开始贺兰让他进厂上班他不来,说什么影响不好。钱丽云心说影响个屁!他就是觉得靠自己媳妇的关系进厂上班丢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脸面,说出去不好听而已。 这年头脸面值几个钱?他一个月修鞋赚那仨瓜俩枣都不够家里老人吃药的,都指望赵培红一个人赚钱养家了,难道赵培红不说别人就看不出来? 真要脸就绷住了别来汝辉上班,后来不还是为了钱来了。 包括上次贺兰高兴地对钱丽云说赵培红夫妻同意去贵阳,钱丽云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儿一样,赵培红同意去肯定是他男人愿意让她去。 结果怎么样,就冲着她这话来的,赵培红又不想去了。不用问钱丽云就知道,肯定是她男人在背后搞的鬼。 什么怕老人有个三长两短之类,那都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的话,肯定是赵培红的男人不放心赵培红一个人去贵阳,所以才要跟她一起去。结果还没等成行就出了汝辉收购海鑫的事,他一看海鑫比汝辉和贵阳分厂加在一起的规模还要大,将来的福利待遇肯定也低不了,于是就改主意,不去贵阳了想要去海鑫。 “天底下的便宜都可着他一个人占,要我说你就不该搭理他,赵培红你也多余搭理,她个不争气的玩意儿,好像离了男人就不能活,真给咱们女人丢脸。”钱丽云愤愤说道。 钱丽云和赵培红从同事到无话不谈的姐妹,再恢复到曾经的前同事关系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原因自然是两个人无论是从性格还是为人处世上实在是没办法兼容。 同为已婚妇女,聊天时话题的重心无外乎男人、孩子和婆婆,钱丽云也是生了孩子之后才发现自己和赵培红实在没有共同语言。面对同样重男轻女又多事的婆婆,赵培红对钱丽云的唯一劝解就是忍,什么媳妇熬成婆就好了,谁家锅底没有灰,都是这样过来的。 最令钱丽云无法忍受的是赵培红屡屡向她灌输女人应该以家庭为主的观念,每次赵培红这样讲话钱丽云就感觉要回奶,所以渐渐的也就跟她疏远了。 眼下钱丽云合得来的姐妹就剩一个贺兰,凡事她当然要站在贺兰的角度考虑,于是她建议贺兰:“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还不满大街都是,缺了她赵屠户难道你就得吃带毛猪了?听我的,宁可找个信得过的人从头开始学起,也不能让赵培红两口子如意。” 贺兰叹气:“要像你说的这么好找陈进峰就不用愁的一宿一宿睡不着了,这不是找不着么。” “还用找吗?”钱丽云顺手一拍坐在副驾驶的周幼琳肩膀,说道:“这位手握百分之三十股份的股东不就是你知根知底的人吗?我看也别找了,就她。” 第136章 有舍必有得 周幼琳躺倒在理疗床上的时候越想越不对,她发短信给谈卫平:你觉得我适合当会计吗? 谈卫平看那条短信足足有二十分钟,才严肃面孔回复道:为什么这么问? 周幼琳:贺兰想让我学习财务方面的知识,将来去贵阳分厂给她帮忙,你觉得可行吗? 谈卫平:你想去吗? 周幼琳:贺兰还有她厂里的人都蛮有意思的,跟他们在一起很轻松,我有点想试试。 谈卫平:那就试试,我记得小时候你的算盘打得很不错,做会计应该会很容易。 周幼琳瘪瘪嘴放下手机,问贺兰:“你们是不是已经商量过了?” 贺兰装模作样拿起手机打电话,随意回答道:“商量什么?跟谁商量?” 周幼琳小小声讷讷:“总感觉你们联手给我下了一个套。” 贺兰:“给你下套?我图什么呀?” 周幼琳仔细想想也是,除了自己是她值得信赖的人以外好像真没有第二个原因,于是她说道:“那好,我先试试能不能学进去,万一做不到你的预期你别怪我。” 贺兰心说贼船哪是你想下就能下的。 周幼琳针灸的中医馆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同样是四合院,贺兰坐在家里能听到城隍庙大街上的车水马龙,这里却一片静谧,就连来看诊的病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11月初难得的好天气,医馆的花房在阳光下郁郁葱葱,贺兰叫来工作人员询问:“我能进去看看花吗?” 工作人员答:“可以的,不过那里面很少有花,大多数是我们自己种的中药材。” 原来是药材,难怪只见绿叶不见花。 花房门口有一株翠绿的盆栽,叶子圆润,枝叶间绽放的花朵上白下黄,细长的花蕊探出花瓣,姿态袅娜。贺兰觉得特别好看,忍不住把头凑过去闻花香。 “香味比较淡,因为花刚开不久。”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旁传来。 贺兰猝不及防抬头,瞥眼间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缓步从嫩绿枝叶间缓步走来。她的短发堪堪过耳,双耳戴一对简洁素雅的珍珠耳环,藏青色的半高领毛衣在腰部做了束腰设计,缀着一条细细的黑色腰带,下身的黑色微喇阔腿裤将她略显瘦弱的身形衬得十分挺拔。 气质端方,一见即知是位贵妇。 贺兰笑了笑,说道:“我看这里没几个开花的,就这株还算漂亮,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金银花,常用来入药。”贵妇解释道。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金银花。我常喝金银花茶,倒是头一回见到本尊,久仰久仰。”说着她伸手轻抚两下花蕊,像对待人一样俏皮说道,而后又转头问那名贵妇:“您是这里的主人?” 周幼琳曾经提到过,中医馆的大夫年纪不算老,但家学渊源,一手针灸功夫是实打实的童子功,她还说那大夫的妻子出身名门,年轻的时候一心向佛,若不是遇到大夫早就出家了。 看眼前贵妇的气质和打扮,贺兰以为她便是那位针灸大夫的妻子。 哪知贵妇笑了笑直接否认,“我陪朋友来针灸的。” “巧了,我也是陪朋友来针灸的。”贺兰笑着说道,“看来这里的大夫技术不是一般的好,大江南北哪儿的人都慕名而来。” 贵妇着眼打量她一会儿,道:“你不说自己是陪客,我会以为你是来跟医馆老板买秘方的。” “我看上去真就一身铜臭味吗?”贺兰作势闻了闻衣领,抽一抽鼻子说道:“没觉得呀。” 贵妇忍俊不禁道:“不是铜臭味,是你看上去就精明,给我的感觉就是个生意人,难道不是吗?” “您眼睛真毒,我真就是个生意人,开厂子做买卖的。”贺兰略微后仰打量面前的贵妇半晌,说道:“让我猜猜,您跟我肯定不一样,气质这么脱俗,家世一定不一般?” “哪里。”贵妇谦虚道,“普普通通的书香门第而已。” “哟,那是我眼拙了,看您这气度还以为是北京城哪个大户人家的太太。” “我爱人家里的确算得上大户人家,我虽然是他的太太,但肯定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太太’。”贵妇温婉一笑,说道:“我不用管家,只需做他的太太。” 贺兰了然点头,满脸艳羡,“我怎么就没有您这样的好命。” 贵妇抬手碰了碰金银花的叶子,说道:“你羡慕我悠闲自在,我羡慕你事业有成,凡事有舍必有得,就看你如何取舍了。” “扪心自问,羡慕归羡慕,但让我放弃一切甘心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我做不到。”贺兰由衷说道。 贵妇偏过头看她,含笑问道:“为什么?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为他奉献一切吗?” “奉献可以,一切就不必了?”贺兰故作姿态,说道:“谁的一切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哪有那么容易说奉献就全部奉献。” 贵妇摇了摇头,道:“我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不顾一切对待感情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贺兰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毕竟是一个生意人,在感情上当然也要锱铢必较啦。” “你有没有想过,”贵妇沉吟片刻,说道:“或许有能够两全其美的办法。” 贺兰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道:“两全其美当然最好,不过按照您刚刚有舍必有得的说法,需要为之舍弃的东西应该份量不轻?” “也不一定,你既然自诩生意人,想必在你这里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衡量的。” “比如呢?” “比如,用婚姻作为交换。” “抱歉,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贺兰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您所谓的婚姻作为交换,是指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然后私下里藕断丝连,还是指他娶他的,我必须要为他守身如玉?” “有什么区别吗?” “对我来说有的。”贺兰用指腹擦干净一片金银花的叶子,然后将叶片从枝干上轻轻掐下来,放入口中咀嚼,“前者叫做通奸,后者叫做犯贱。” “反正哪个我都无法接受。” 第137章 想不出来 从中医馆出来,贺兰直接带周幼琳回了四合院,刚停好车就遇到谢益清骑着摩托车回来。 自从谢益清当上外企的中国区代表,贺兰就给他买了辆桑塔纳代步,大冬天的也不知道他抽什么风,不开车改骑摩托车,不知道有没有惊掉那些政府官员的下巴。 结果她一问才知道,谢益清今天根本就没有行程要赶,闲着没事儿他跑开发区从前那个野湖买鸭子去了。 “野湖要改成公园,里面的鸭子不让养了,昨天路过看见有人在卖,刚好今天没事就去买了两只。”谢益清掂了掂手里那两只足有十来斤重的肥鸭子,问贺兰:“一只我准备用烤箱烤一下,另外那只你想怎么吃?” 贺兰舔了舔唇,想喝老鸭汤,看见旁边的周幼琳忽然想起来鸭肉性凉,周幼琳又体寒,谈卫平一再叮嘱她做完针灸一定要注意保暖,于是及时改口道:“先放冰箱,我今天想吃火锅。” 周幼琳闻言失望地抬头看她:“不吃烤鸭吗?” “你想吃?” 周幼琳大力点头,“好多年没吃过烤鸭了,卫平管得严,一口都不让我吃。” 在管得严方面贺兰心有戚戚然,她没有好眼色地看了谢益清一眼,忽然生出一股同仇敌忾的气魄,义愤填膺道:“那咱就吃!不过只有今天这一顿。” 现做烤鸭来不及,贺兰去前面大街烤鸭店买了两只回来,给周幼琳做一鸭三吃。 起初周幼琳还觉得她买的有点多,连连说三个人吃一只烤鸭就够了。贺兰和谢益清同时无言地看她,贺兰告诉她:“吃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够不够还不一定呢。” 贺兰好些时候没有展现过她精湛的刀工了,片烤鸭的时候她特意给周幼琳展示了一把。鸭皮片下来薄薄一层,一丝鸭肉都不带,沾一点点白糖,入口的时候焦香酥脆。 裹鸭肉的卷饼也是她自己蒸的,里面放上些甜面酱、黄瓜丝和葱丝,贺兰能双手动作左右开弓,同时卷出两张饼来递给周幼琳和负责炒菜的谢益清。 周幼琳吃得开心,不住劝贺兰:“你也吃啊,我自己卷就好。” 谢益清扭头告诉她:“她不喜欢这种薄饼,跟家明一样都喜欢用油饼卷着吃。” 家里有一口四十公分直径的平底锅,贺兰用这口锅一口气烙了八张千层油饼。油饼刚烙完,门口传来叮铃铃一阵自行车铃响,秦家明回来了。 人还没进门他就开始喊:“姐你回来啦?我闻见油饼味儿了,你还做什么好吃的了?” 话音刚落一脸青春的高中生秦家明便从门口晃了进来。 贺兰看着他一米八三的身高叹气,对周幼琳说道:“呶,饭桶回来了。” 自打进入青春期秦家明比猪都能吃,蒋梅甚至买了一个五升的电饭锅专门给他煮饭用。一屉二十个拳头大的肉包子他一个人就能吃十五个,吃完还能再喝两碗汤溜溜缝。 谢益清额外炒了一大盘豆芽、一盘花生米、一大盘土豆丝,两只烤鸭的鸭架贺兰又全部拿来炖了汤,就这样她还怕填不饱高中生的肚子。 周幼琳两张小卷饼下肚的工夫,饭桶秦家明与她同步吃完了一大张油饼卷鸭肉豆芽土豆丝,兼喝光一碗鸭架汤。贺兰自己的油饼一口没动,趁他喝汤的工夫麻溜给他卷下一张油饼。 秦家明登场以后周幼琳才知道贺兰为什么要等这个弟弟回来才吃饭,原来俩人吃饭的时候优势互补。同样吃烤鸭,贺兰用油饼卷鸭皮吃,秦家明吃卷鸭肉,贺兰放甜面酱,秦家明放白糖,贺兰不放葱,秦家明不放黄瓜丝,姐弟两人搭配得天衣无缝。 大冬天的,周幼琳坐在饭桌对面都能感觉到秦家明身上散发出来的蒸腾热气,看他吃得香不知不觉自己也跟着多吃了许多,吃撑了都舍不得下桌,就想看孩子吃饭。 秦家明吃完第五张油饼,像是重回人间一样长叹一声,说道:“行了姐,你别管我了,自己吃。” “吃这么少,心情不好?”贺兰纳闷道,“严家那个小姑娘又跟你闹别扭啦?” 当着美女的面被掀老底,秦家明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既然老底已经被掀了,他干脆无所畏惧,劈手拿起一张油饼放在自己面前就开始往上面夹肉和菜,嘴上罗里嗦道:“她看上咱妈一个胸针,我不想搭理她。” 贺兰夹起一根豆芽放嘴里,开始拿秦家明下饭,“什么胸针啊?小姑娘要是真喜欢就给她买个新的呗。” 秦家明:“上回咱妈过生日的时候谢大哥送她地,我哪能买得起。” 贺兰吃饭的动作顿了顿,问谢益清:“那个胸针是翡翠的还是玛瑙的来着?” 谢益清:“玛瑙的,翡翠是你送给江秘书家长辈的那个。” 贺兰:“翡翠那个是不是兰花形状的?” 谢益清点头,贺兰略微有些失神。 饭后上学的上学,办事的办事,只有贺兰和周幼琳在家,她忽然突如其来地问周幼琳:“幼琳姐,你跟姐夫哥领证了吗?” 周幼琳淡然说道:“这辈子估计是没什么希望了,不过对我和他来说无所谓。” “你就不怕吗?不让你们领证,转头给他印一张跟别人的结婚证。” 周幼琳笑着缓缓摇头,看着贺兰说道:“你误会了,我和卫平不能领证的根本原因不是他家里反对,而是在他家里看来我是个无用的人。” 没有家世是周幼琳最大的短板,除了空有一张脸蛋,她不能给谈卫平、给谈家的将来提供任何帮助,这样的女人做谈卫平的妻子对谈家来说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他们为谈卫平物色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对方家里同样位高权重,两人的结合对双方家庭来说属于强强联合,未来谈卫平的仕途必定会一帆风顺。 可是谈卫平偏偏不喜欢,他只要周幼琳。赶在双方家长捅破窗户纸前,他将事情与那女孩做了交代,女孩表示了理解,而后另嫁他人。 谈家还不死心,后来又为谈卫平寻觅到一个门当户对的结婚人选。这次的结婚人选身体不太好,所以家里才愿意将女孩下嫁到谈家。并且女孩家里人还暗示过谈卫平,不管他外面“彩旗”有多少,只要不带到“红旗”面前招摇一切随便他。 “你知道卫平的父母为什么要打断我的腿吗?”周幼琳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他们像命令我父亲一样命令我做卫平的情妇,我不愿意,激怒了他们。”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周幼琳望着灰暗的天空良久,说道:“快要下雪了。” 第138章 巧了 11月下旬陈雪华回厂里述职,兼为即将去贵阳做准备,前去接机的贺兰带去一个令她喜出望外的消息——前不久高远达正式被公安机关批捕。 说来好笑,当初高远达和陈雪华离婚闹得人尽皆知,陈庄村男女老少都跟着看热闹,陈雪华到现在提起高远达一家都是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 然而高远达在面临被鼎誉国际追索大额资金时,竟还打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名头,腆脸打电话跟陈雪华借钱…… “这是高远达不还钱,鼎誉国际报警了?”略知一二的陈雪华轻飘飘说道。 贺兰笑得一脸神秘,“不是,你肯定猜不到他被捕的罪名是什么。” “是什么?” “走私。” 9月份中央直属部门亲自督办厦门远华走私案,主犯虽然外逃加拿大,但小鱼小虾们都没能逃得了。 顺藤摸瓜,鼎誉国际之前经由远华集团走私美国进口冻干辣椒入境的案子逐渐浮出水面。 “听说亚瑟都已经走进机场候机室了,再有一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离境,最后关头又被警察给逮了回来。”贺兰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说道:“审讯的时候没怎么费功夫,亚瑟直接就把高远达给供了出来,说是他从中间牵的线。” 陈雪华冷笑连连,“虽然高远达不是东西,但我说句公道话,他要是有这么大本事也不至于跟我这个前妻借钱,肯定是被亚瑟栽赃的。” 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个,贺兰和陈进峰也这样认为。但是推测毕竟不能做为证据,真正能够作为证据的是高远达签字盖章的各种凭证,以及相关人员的口供。 种种证据无一不在表明鼎誉国际涉嫌的走私案与亚瑟无关,无论是起因还是过程全部是由高远达独自操作,亚瑟顶多算是监管不严。 “哈!高远达在牢里恐怕要把肠子悔断。”陈雪华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提拔他当副厂长就是为了拿他顶包儿。”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急切问道:“那个差点坑了咱们的邓定国呢?你不是说他好像也走的远华的路子?” 贺兰得意地挑挑眉,说道:“是啊,所以这一年甭管邓定国要多少货,咱们厂一律不负责运输,全部他自己看着办。” 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所以邓定国的货从来都是她亲自负责。邓定国还以为自己受重视,殊不知贺兰是怕被他牵连。 不过该说不说邓定国这个人运气的确不错,远华案案发的时候他不在大陆地区,所以也就顺理成章逃过一劫。之后他金蝉脱壳,换了个贸易公司的壳子继续跟汝辉做生意,这回倒是不敢不走正道了。 “走海关他要交税,订货量是不是就减少了?”陈雪华问道。 “他那点数量少就少了,对咱们厂构不成什么威胁。”贺兰神秘一笑,说道:“何况他减少的那部分还没有从天而降的零头多呢。” 陈雪华略显激动,“又有意外惊喜?打哪儿来的?” 贺兰猛按一把喇叭,说道:“俄罗斯,汝辉也算是吃上战争的红利了。” 1999年8月,第二次车臣战争正式开启序幕。贺兰对国际形势不是十分在意,但耐不住身边有乐于关注的人。 张松年习惯收看香港卫视中文台的新闻节目,11月初的某天他在例行关注国际新闻的时候,意外在电视节目中第二次车臣战争的报道现场看到了一抹令他倍感熟悉的黄绿色包装物。 嫩黄色打底,绿色做点缀,显眼的红色老人头像商标,隔着电视屏幕张松年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汝辉的高端产品线之一唐僧肉的包装。 惊得他立刻给贺兰打去电话:“去年那个,那个俄罗斯人叫万什么来着,他还在订货吗?” 贺兰回答:“伊万一直有订货,虽然每隔三四个月才下一次订单,但总数一次比一次多,最近的一次直接要了七十吨,怎么了?” “怎么了?!你调到香港卫视中文台,看一下国际新闻,乖乖,他把咱的货送到车臣战场上去了!” 不等贺兰针对新闻做出相应的安排,江仕春难掩激动地打来电话:“省军区后勤部需要采购一批休闲食品,拟邀汝辉参与竞标。” 哇哦,军队和休闲食品竟然也能挂钩,贺兰觉得匪夷所思。 张松年与她观感一样,叮嘱她道:“这个节骨眼上部队拟定汝辉竞标,你心里要有数,千万不能把招标单位当做一般企业对待。” 无独有偶,江仕春也是这样对贺兰说的,“你们的辣条要创新,而且是做适应极端环境的创新,明白吗?” 再不明白贺兰就是个傻子,她立即给周教授分配了新任务,在原有配方的基础上,想方设法提高辣条的热量,以及在保证口感的同时,适当添加能够为身体快速供能的成分。 她自己则一直在跟进产品外包装的改进方案。 陈雪华舒舒服服地长叹一声,道:“绊脚石该滚的滚,该爬的爬,咱们汝辉总算是要好起来了。” 等不及两个人回到厂里陈进峰的电话便追了过来,电话里他难掩兴奋地告诉贺兰,军区的投标邀请书送来了。 两个人风驰电掣回到厂里,一见面陈进峰就说:“人在接待室,说是必须把邀请书亲自交到你手上才行。” 贺兰先回办公室整理了一下仪容,随后才精神焕发地来到接待室。 接待室的门打开,里面坐着的姑娘当即让她眼前一亮。 贺兰也算见过几个大美人的,明艳如金香玉,淡雅如周幼琳,无一不是美女中的翘楚,但接待室里的姑娘与金香玉和周幼琳完全不同。 单看五官她算不上美人,但胜在气质脱俗。简单的黑色西服套装穿在她身上倍显落落大方,不经意间展现的雍容尔雅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形成的。 见到美人总是能够令人心情愉悦的,贺兰愉快地主动上前伸出手,“你好,我是贺兰,汝辉的厂长兼法人。” 美人坐在沙发里并没有动,目光从贺兰的脸上缓慢移动到她前伸手掌,随后淡然起身与她握手,“你好,我是梅映雪,代表单位来向贵厂送交投标邀请书。” “梅小姐你好,非常高兴见到你。”贺兰说道。 梅映雪微微侧了侧头,目光审视,表情疑惑,继而微笑道:“你不认识我?” 贺兰怔住,略显尴尬地说:“抱歉,我记性不是很好,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见过,所以容我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绍。”梅映雪脸上的笑容扩大几分,正色后重新朝贺兰伸出右手,道:“你好,我是梅映雪,江仕春的未婚妻。” 贺兰定定看了她几秒,忽然自负一笑,伸手与她相握时说道:“巧了,我是江仕春的女朋友。” 第140章 我和你一样 贺兰站在厂门口目送梅映雪的车逐渐远去,又眼见着谢益清的桑塔纳风驰电掣一般驶来。 车刚停稳,谢益清打开车门的第一时间便直接问贺兰:“出什么事了?” 贺兰故作轻松地摇摇头,说道:“我好好地站在这儿,能出什么事。” 谢益清凝视她片刻,说道:“你的脸色不太对。” 贺兰打趣他:“谢总管的功力日渐深厚,连哀家的脸色都能分辨出来了。” “不要胡说,哀家这个称呼不能乱用。”谢益清皱眉说道,继而想起自己本来的目的,又说道:“招商办叫停了黛斯和海鑫的合资项目。” “听说了。”贺兰说道,还不待谢益清询问她从哪里听说的,贺兰转身便朝办公楼走去。 陈进峰早早等在她的办公室里,一见她便说道:“江秘书刚刚打来电话找你,你的手机呢?” 贺兰随意说道:“可能是落在车上了。” 她落座时的姿态就像浑身的骨头已经散了架,迫不及待需要椅子来承接一样,看得陈进峰和谢益清同时心中一沉。 “我好像给汝辉惹了个大麻烦。”贺兰沉声说道,“一个可能葬送掉汝辉一切的麻烦。” “什么麻烦?”陈进峰问,“再大的麻烦也不怕,咱们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什么样的麻烦没遇到过,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谢益清:“资金还是人脉上出了问题?” “都不是,是我的问题。”贺兰眼皮半合不合,声音有气无力,“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汝辉可能会受到牵连。贷款利率上浮、合资项目叫停这些都只是开胃小菜而已,后续汝辉或许还有更多的危机。” “快急死我了,到底是什么麻烦你倒是说啊,在这里打什么哑谜?”陈进峰拍着桌子着急说道。 贺兰想说,但又说不出口。先不提荒谬与否,他们的态度贺兰不用猜就知道。陈进峰大概率会义愤填膺替她打抱不平,然后说干就完了,就不信牛不喝水还能强摁头。 谢益清呢,或许会先默默计算一下自己的家底,然后老老实实问她大概需要多少资金支持。 远在贵阳的张松年也许会是话最少的那一个,沉默后告诉她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包括陈雪华、钱丽云,他们每一个人都会站在她这边,一切以她的意愿为先。 可是她的意愿真的那么重要吗?贺兰迷茫了。 面对两张心急如焚的面孔,她斟酌再三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有人……让我在江仕春和汝辉之间二选一。” 陈进峰:“谁?吃饱了撑的?” 贺兰伸出食指指天,玩笑道:“枢密使与内阁辅臣的掌上明珠,祖上从龙有功,奈何后继无人,到这一辈只有一个女孩子。” 办公室里静得落针可闻,片刻后陈进峰正色道:“没有第三个选择吗?” “有,还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提出选题的人也劝我选择这个选项。”贺兰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微微抬眸看向陈进峰,神情难以启齿。 “操!”陈进峰心领神会后骂了一句脏话,“还他妈有没有王法了?!” 谢益清略晚一步反应过来,一脸诧异地喃喃:“怎么会……不应该……” “是啊,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贺兰懒洋洋合上眼睛,轻声说道:“可是怎么办呢?事情就是发生了。” 陈进峰冷静后说道:“江秘书正在来的路上,先听听看他怎么说,也许他有办法。就算他没办法,只要你认定了,大不了我们陪你一起对着干。” 瞧,贺兰就知道会这样。 贺兰振作一下精神,对两人说道:“杀威棒人家已经祭出来了,我先跟你们说一声对不住,是我自私,事业和感情哪个我都想要,还想堂堂正正地要,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造化。” “你的决定我无条件支持。”陈进峰语气坚定,说道:“而且你没必要跟我们道歉,没有你就没有汝辉,就算因为你的缘故汝辉没了也是理所应当。” 谢益清想了想,说道:“合资项目如果彻底叫停,下一步你打算让黛斯何去何从?” 汝辉是贺兰一手创建,而黛斯则是为她而生的,眼下汝辉有难,谢益清自然希望黛斯能够作为贺兰的退路。 一片愁云惨雾当中难得贺兰还能抽出一点清明思考谢益清的话,她想了想,道:“为了贵阳那里不受波及,汝辉应该趁早抽身,晚上我跟谈卫平联络一下,让黛斯取代汝辉入股。” 陈进峰灵机一动:“能不能干脆把汝辉‘卖’给黛斯?” 贺兰轻轻摇头:“左口袋倒右口袋的事,你难道以为人家会看不出?” “那你怎么还让黛斯入股调味品厂?” “因为调味品厂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在周幼琳名下,她身后站着的人是谈卫平,我相信对方应该不会不给谈卫平面子。” 一片沉默当中,江仕春乘坐的出租车停在了汝辉厂门口。 当他心急如焚地走进贺兰办公室时里面只有贺兰一个人,没骨头一样蜷缩在宽大的老板椅之中。 “你来啦。”贺兰说完蓦地想起周幼琳似乎也曾这样和谈卫平打过招呼,之后便是惨烈的血腥场面。她没有周幼琳那份决绝,事情也远远没到那个地步,于是为了宽慰江仕春,她紧接着又说道:“等你很久了。” 江仕春少见的有些许慌乱,平复一下呼吸后他笃定问道:“你没有答应梅映雪,对?” “答应她什么?”贺兰含笑望着他,“做你的情妇还是干脆跟你分手?” 江仕春愣在当场,好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什么都没有答应。”贺兰起身来到江仕春面前,伸出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坚定不容拒绝地说:“你给我听好了,江仕春,我做这个选择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我自问配得上你,所以希望你不要不识好歹。” 她的手紧紧握着江仕春的衣领,随时准备万一江仕春说出什么令她不快的话她当场便要挥拳相向。 江仕春没有给贺兰动武的机会,他紧紧将贺兰抱在怀里,满怀热情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涨破。 “我跟你的选择一样,贺兰,我和你一样。” 第141章 寄春君 如果有人问江仕春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那么他肯定会回答对方是自己的短视。 有时他甚至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巴掌泄愤,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认为能够和贺兰白头到老呢?如果他能早做打算,哪怕只是提前为汝辉多介绍两个如谈卫平一样背景深厚的合作伙伴,贺兰如今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 黛斯的合资项目被叫停后,汝辉收购海鑫的进程也出现了重大问题——因为汝辉的对公账户被查封,暂时无法按约支付收购资金,所以相关部门决定对海鑫另做安排。 对公账户被查封的理由冠冕堂皇又毫无根据,有关部门怀疑汝辉涉险走私。仅仅因为厦门远华案中曾经出现过汝辉的产品,在毫无根据的前提下,汝辉的对公账户便被查封了。 贺兰等人在想尽一切办法维持厂子正常运转的时候,江仕春埋头在办公室里寻找程序正义。 他的办公室已经从单人间降格到多人间,一些从前必须经他手才能处理的事情现在他连过问都不能了,所以很多下发的正式文件他再也摸不到边,只能依靠残存的一点点情分暗中在同事间捕风捉影。 关于黛斯与海鑫的合资项目,他明明记得内部曾经下发过一个关于推动进展的文件,但事到临头他却怎么也找不到。 那份文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够代表汝辉在合资项目中受到了出尔反尔的不公平对待。 他在座位上兢兢业业上班,实际上却在冥思苦想那份文件的具体下落。 有人敲了敲他的桌角,告诉他杨秘找他。 杨秘书就在他从前的办公室里办公,见到他依旧如从前那样笑意盈盈,仿佛两个人的身份没有发生对调。 “不好意思江秘书,叫你白跑一趟。” 江仕春应该客客气气转身就走的,然而他并没有,他站在曾经的办公桌前,看一眼杨秘书大喇喇摆放在桌上的文件,微笑着问杨秘书:“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方便我来办?是的话我去叫别人来。” 杨秘书:“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跟你有一点关联,关于海鑫食品厂收购的事。” 江仕春:“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方便插手了,这就出去帮你叫别人来。” 杨秘书:“麻烦你了,帮我叫一下车秘书。” 江仕春出门走进卫生间,发短信通知贺兰做好心理准备,政府有意让其他企业接手海鑫。 得到消息后陈进峰目光涣散,呆坐在座位里许久没有动作。 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把光明牌收回来了。 没有人会比他对光明牌的感情更深,贺兰也不能,因为对别人来说光明牌只是一个品牌,而对他来说,光明牌代表的是他父亲陈汝辉最初也是最后的意志。 还记得当初光明厂初成立时,草台班子的全部只有六名成员,两位厂长加四名员工。什么工商、税务、品牌之类的琐事贺兰是一概不管的,她只负责把产品卖出去。 去办理工商登记证的前夜,父亲在灯光下对着纸上的几个名字犹豫不决,问他:“小四儿,你觉得叫腾飞食品厂好听还是光明食品厂好听?要不叫红旗?” 陈进峰在外奔波一天,正在舒舒服服地泡脚,闻言不在意地说:“红旗是车,再说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厂子起名叫红旗的?腾飞或者光明,哪个都行。” 二选一父亲依然举棋不定,最后甚至使出了抓阄大法。陈进峰记得他当时抓的是腾飞,最后工商登记证上的名字却是光明,他问父亲为什么又改了,父亲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工商局外面有摆摊算卦的,我花五块钱算了一卦,人家告诉我从五行上来说光明比腾飞好,我就选了光明。” 那是陈进峰第一次意识到光明厂对于父亲的重要性,重要到坚定的唯物主义共产党员陈汝辉同志不惜违背一次自己的信仰,选择偏听偏信封建迷信。 光明的品牌商标也是父亲亲手设计的,老气横秋的椭圆红圈配金色楷体字,他老人家偏偏非常自得,连连称赞说许多年没写出过这么好看的毛笔字了,哪天他要是死了,叫陈进峰不用给他烧纸,烧几个印有光明牌的包装袋就行,他就是死了看见也高兴。 后来陈进峰依言,每逢上坟必在坟前烧几个光明的包装袋。父亲九泉之下是否真的高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感到愧疚。 怎么能不愧疚呢?父亲走了,他留下的光明牌也跟着销声匿迹。好不容易有了失而复得的机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会稍纵即逝。 明明寒衣节的时候他刚刚跟父亲承诺过,下次来给他带光明牌的新包装袋。 “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咱们点儿背。”回过神来的陈进峰说道。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语气中的怅然仍旧在贺兰的心上重重刺了一下。 “怎么就没办法了?”贺兰大声说道,“大不了咱们从买家那里把光明牌买回来不就得了。” 一个因雪藏而消失的品牌,空有其名,贺兰觉得买下来应该不难。她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去做了。 先前汝辉为收购海鑫做了三个多月的努力,一夕之间全部成为了别人的嫁衣裳。从江仕春那里传出消息到海鑫正式被其他企业收购,中间只隔了半个月不到的时间。 确定海鑫被收购后,贺兰第一时间尝试联系收购方负责人,得到的是一张非常严格正式的名片。 寄春集团华北事业部海鑫食品厂,厂长周耀贤。 看到名片的瞬间贺兰和谢益清同时一愣。贺兰诧异的是周耀贤的食品厂关门大吉她略有耳闻,只是不知道他居然这么快就走马上任去海鑫当了厂长。 而谢益清差异的则是收购企业的名字,寄春集团。 “集团里有你的熟人?”贺兰满怀希望问道。 谢益清摇摇头,趸眉说道:“清代诗人曹家达曾做过一首诗,其中比较脍炙人口的两句是‘何人传语寄春君,花气上天浮白云’。” “寄春君,是梅的别称。” 第142章 梅观澜 贺兰天性中有擅长趋利避害的一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本不是她的性格,但凡事总有例外。就像周耀贤主动打电话询问她对海鑫是否有想法时,明知其中肯定有诈,她还是应邀赴约。 所以当她在茶楼包房里见到的不是周耀贤,而是一个陌生男人时,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梅观澜先生?”贺兰笃定地问。 官方消息梅家这一辈只有梅映雪一支独秀,但江仕春的内部消息显示,梅映雪幼年时期因为太过孤单,家里曾收养了一名男孩与她作伴,取名梅观澜。 梅映雪虽然是女孩子,但从小是按照正式继承人来培养的,看他气质就知道,如果在封建王朝,再不济她也应该是个嫡福晋,若是家中操作得当,国母非她莫属。 话说回来现在是新社会,女人既然能顶半边天,那么梅映雪自然也可以走另外那半边天能走的路。所以梅观澜也就理所当然成了她的左膀右臂,接手梅家的家族产业,为梅映雪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 与梅映雪雍容尔雅的气质截然不同,梅观澜是个看上去略显阴郁的帅哥,尤其西装革履的时候,越发有衣冠禽兽的味道。 若不是立场和时机不对,贺兰还挺吃他和梅映雪之间这种美女与野兽的反差感的。 梅观澜没有回答贺兰的提问,随手一指包房里的座位,说道:“坐。” 贺兰从容坐下,正大光明地当面打量帅哥。 梅观澜随手点燃一支香烟,沉声道:“你的胆子很大,知道要见的人是我还敢来,不怕走不出这间包房?” “梅先生不必恐吓我,我有脑子的。”贺兰笑一笑,答道:“你当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我这个麻烦,但是那样的话梅小姐恐怕就得不到她想要的了,否则你也不必亲自来卫宁跟我打擂台,不是吗?” 梅观澜在烟雾后一眨不眨地审视贺兰,眼神中逐渐浮现出一丝兴味,“的确是个聪明人,我不明白的是,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一定要走死路?” “在你们看来或许是死路,但我和江仕春与你们看法不同,不是有句老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那你想过置之死地的代价吗?” “当然。” “你认为值得?” “没想那么多。” “一心只想情情爱爱,置所有于不顾可不是一个生意人该有的做派。”梅观澜轻弹一下烟灰,轻描淡写道:“看在映雪十分欣赏你的份上,礼貌通知你一声,最好趁早改变主意,否则后果一定不是你想看到的。” 贺兰扯起一边唇角,轻声道:“知道吗?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上等人的一点,就是你们喜欢把自己当上帝,随时随地对别人发号师令。” “是,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一无权二无势,对你来说可能还不如一支烟、一杯茶的用处大,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愿意,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强迫我。” “别误会,我没有不畏强权的意思,我不过是信奉一句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说完贺兰一走了之,梅观澜呆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拿出手机拨打号码。 “从来没见过这种女人,比刺儿头还刺儿头。” “我还什么都没做,她就摆出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架势,不知道是在唬我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跟她见了一面而已,知道了,我有分寸。” 贺兰当着梅观澜的面气吞山河,一走出包房所在楼层立刻气势大减,步伐拖沓得仿佛一只软脚虾。 谢益清和陈进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齐齐等在茶楼大厅,见到她出现两人立即如释重负一般放松表情。 公众场合三个人一句话没有多说,上车之后等待贺兰的就是一场狂风骤雨。 陈进峰:“你到底怎么想的?一个人也敢跑来跟姓梅的见面,你以为你在唱单刀赴会吗?” 谢益清:“还骗人,说要见的是周耀贤。” 陈进峰:“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和小谢刚才被拦在一楼的时候苦胆都快吓破了?我连你的墓地选在哪儿都想好了!” 贺兰闻言更加憋不住笑,道:“选哪儿了?最好跟你爸做邻居,这样你给他磕头的时候我还能占点便宜。” 陈进峰咬牙切齿道:“待会儿回去就挖个坑把你埋了!省得你活着气死我!” 谢益清一打方向盘,提醒贺兰:“先给江秘书回个电话,他肯定等着急了。” 贺兰私下与梅观澜见面这件事本来除了她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偏偏天公不作美,她去茶楼的时候江仕春在市委办公楼里遇见了周耀贤。 江仕春和周耀贤虚情假意一番没能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于是打贺兰的手机想要跟她探讨一下。奈何贺兰的手机提前按了静音,江仕春打不通便改为拨打她的办公室电话。 电话是谢益清接的,于是事情就这么败露了。 贺兰一边拨打江仕春的电话一边为自己狡辩:“江秘书最稳重,才不像你们这样听风就是雨,他……” “喂,贺兰?”电话接通,江仕春捂着听筒说话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车厢里,“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作主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贺兰:…… 因为这一次的以身犯险,回到厂里贺兰又迎来一次面对面的三堂会审。 三位主审官分别是:江仕春、陈进峰、谢益清,罪犯独独贺兰一个。 江仕春下班赶到厂里的时候陈进峰已经喷过贺兰几轮了,谢益清从旁查缺补漏,所以等江仕春来到后他们两个暂时退居二线,看着江仕春对贺兰进行思想教育。 贺兰听得耳朵都要长茧,暗忖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沉不住气,嘴上却说:“难得今天人这么齐,我做一桌拿手好菜犒劳犒劳大家。” 江仕春的思想教育课刚刚进行到第二章第一小节,还有许多内容在等着他输出,但一见到贺兰委屈的嘴角、微趸的眉毛,后面的长篇大论他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仰头望天叹气,片刻后无奈说道:“行,今天先到这儿。你不是说你晒了土豆干?我带了一只鸡来,做土豆干炖鸡肉。” 陈进峰立即跟上:“我好像看见梅姨晒风干鱼了。” 谢益清刚想说自己要吃排骨包子,贺兰一眼瞥过来他立刻抿紧嘴巴。过后想一想又觉得不服气,凭什么他不能点菜,于是他装作没看见贺兰的威胁,大声说道:“我想吃包子,排骨馅的。” 贺兰:“我看你像包子!” 第143章 钱钱钱 许多年后当贺兰回想起四个人一起吃饭的这一天,不禁感叹年轻真好。重重高压危机四伏的情况下,他们居然还有心情讨论土豆干的口感,风干鱼的咸淡,以及排骨在包包子前到底要不要先炖到软烂。 酒足饭饱的四个人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斗志,满心以为即便需要经历一些波折,但最终的结果一定会是得偿所愿。 然而现实往往会在一个人最满怀希望的时候给与他致命一击,有时甚至是连环招数。 在各大银行相继提高汝辉的贷款利率后,澳门回归的第三天,银行再次以银根紧缩为由通知汝辉提前还款。 汝辉账面上有钱,虽然不够一次性结清所有贷款,但分期还款让银行交差还是可以的,可惜全部被冻结在对公账户里面。 《解除冻结申请书》递交到相关部门后一直杳无音信,问就是已经提交到相关部门,让回去等通知,追问银行得到的答复与相关部门一模一样。 专业律师指点贺兰向法院申请等值不动产担保,用汝辉名下的土地与厂房来担保置换账户内部分流动资金,然而法院却以产权不明为由,拒绝对汝辉的不动产资质进行评估。 迫不得已之下,汝辉的资金往来有段时间一直在走贺兰这个法人的私人账户。以汝辉现在的业务规模,个人账户承担对公业务的资金往来,交易量可想而知不是一般的大,于是很快频繁的交易便触及到了银行的风控红线。 那段时间贺兰每天做的几乎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拿着各种证明文件向银行说明资金用途,证明自己并没有洗钱的嫌疑。 为了避免这种麻烦频繁发生,贺兰不得不利用规则漏洞,命令各区域销售负责人尽量踩着银行的风控红线汇款。同行转账单笔不得大于50万,跨行汇款单笔不得高于10万。 很多时候甲方规矩严,不肯现金交易必须走对公转账,贺兰还要耐心仔细的向对方讲解为什么要向她个人账户汇款,以及汇款金额为什么要拆分成多笔不超过5万块的交易。 即便如此,贺兰的个人账户在银行系统内部依然迅速的从预警核查升级为限制性管控账户,强制必须柜面交易。 于是她俨然成为一名人质,一名为了业务能够正常进行,不得不主动自愿滞留在银行的人质。 其实对公账户问题不是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比如以货易货和债权转让。以货易货比较困难,因为汝辉的供应商和经销商之间几乎不存在供需关系。债权转让相对来说更简单一些,也更容易被人接受,相当于汝辉在供应商和经销商之间充当桥梁的作用,经汝辉提议,经销商把需要支付给汝辉的货款转而汇到汝辉的供应商账户上面。 这么做既能避免贺兰账户的资金往来触及银行风控红线,又能及时进行资金收付。但这样一来给供应商和经销商双方都带去了不大不小的麻烦,比如说假如汝辉购买二十万的面粉,原本只需一次性汇款二十万即可,但如果要进行债权转让,那么经销商汇入供应商账户的就有可能是十笔一万块,两笔五万块,甚至还可能有零有整。 供应商的财务人员首先就不愿意。 那还能怎么办呢? 回卫宁针灸顺便过元旦的周幼琳提议自己可以为贺兰做担保。 有市值超百亿的上市公司大股东做担保当然再好不过,也许恢复汝辉对公账户百分之七十的交易能力是非常有可能的。但贺兰在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拒绝了周幼琳的提议。 她知道周幼琳出自真心,但她并不希望将周幼琳和谈卫平牵扯进自己与梅映雪的对立中来。何况如果真的可以这么做,那么江仕春一定早就向谈卫平开了口。 而江仕春没有向谈卫平求助的理由贺兰也能够想象得到,谈卫平终归是姓谈的。 或许也有出于男人自尊心的缘故,总之江仕春现在鲜少提起自己在单位里的事,据贺兰观察,他的处境应该没有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事实也正如她所猜想的那样,1999年的最后一天,江仕春忽然被停职调查,有人隐隐有强行把他和身陷囹圄的叶老关联在一起的意思。 虽然江家从前确实和叶老属于同一阵营,但叶老被清算时江家并没有人被真正列为调查目标。职位最高的江长春也不过是坐了冷板凳而已,足以证明江家的清白。 某些人一定要往江仕春头上扣帽子,无非是想借花献佛罢了。 紧接着21世纪的第一个星期天,陈进峰被公安机关批捕立案调查,罪名是非法集资。 贺兰这次是真的慌了,因为她知道陈进峰的罪名属实,她辩无可辩。 不提汝辉当初成立时陈进峰号召村民入股的事,因为在厂子步入正轨后,贺兰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将募集到的资金如数置换成了股权,所以没有留下一丁点的把柄。 只说眼下,因为银行拒贷和催贷,导致刚刚开工不久的汝辉职工家属楼资金链彻底断裂,偌大的摊子铺在那里,每停滞一天就要多费一天的损耗。 职工家属楼的建造工程村民们有目共睹,父老乡亲听说只要是陈庄村村民便能以极低的价格换购一套楼房,对家属楼的热切盼望丝毫不亚于厂里的正式员工。更不用提那些对于汝辉来说属于元老功臣的村民,他们甚至可以一分钱不用花就能入住家属区里面的小洋楼。 工地停工,自然有耐不住性子的村民找到陈进峰,询问什么时候工程会再继续。陈进峰将厂子的难处跟村民大致说了说,便有村民提议大家伙先把准备换购楼房的购房款拿出来给工地应急,待日后汝辉度过难关,或是直接抵消或是按利息还款都可以,父老乡亲绝对信得过陈进峰也信得过贺兰。 陈进峰和贺兰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一方面他们本来准备请陈守峰以村委会的名义向银行贷款来继续工程,只是因为摸不准银行是否会同意,所以有些犹豫;另一方面既然盖楼终归是要借钱的,那么跟银行借是借,跟村民借也是借,何不干脆把利息让给村民来赚。 况且现在楼房的造价并不高,汝辉建造家属楼纯粹是为员工以及村民谋福利,根本没想过从中大赚一笔,所以重启建造工程的资金缺口并不是特别大。只不过刚好赶上汝辉渡劫,所以才捉襟见肘。 供需双方都有意,陈进峰当即便开始着手在村里募集建造资金。 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偏偏被有心之人抓到了把柄。 第144章 聊聊吧 陈进峰很是看得开,在拘留所里不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忧,担忧的是刚刚到他账户上还热乎着的那些集资款。 “早知道会这么快被冻结,当初就应该听我二哥的,把钱放在村委会账上。”他随意撸一把油腻腻的头发,胡子拉碴满面后悔,“这样就算我进来了,工地起码还有希望正常开工。” “想什么呢?”贺兰本想斥他白日做梦,看他颓废的形象又有些不忍,于是改口道:“都给你定非法集资的罪名了,怎么可能还会让你使用非法集资来的钱。” 就像整个卫宁的律所在初听到陈进峰的案子时都满怀信心,恨不得拍着胸脯说没有问题,但只要稍稍深入了解一下案件内情,一个两个都只能抱歉地对贺兰说无能为力。 这案子明摆着就不是一件能够人为干预的案子,或者准确地说,这件案子只会因一个人的意愿而有所转圜。 陈进峰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对略显憔悴的贺兰说:“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千万要坚持住。” 贺兰也想自己能够坚持,可是坚持这个词说来容易,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掐断汝辉的资金链就像扼住了贺兰的喉咙一样,冬季天干物燥,她每每在夜里因干渴而醒来,总觉得脖子被一道看不见的绳索紧紧勒着,让她喘不过气。 并且这道绳索若有似无地逼迫着她游走在违法犯罪的边界线上,稍一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财务科科长赵培红的黑眼圈已经挂了足足三个月,她每天见到贺兰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定记得索要完税证明。” 一张完税证明的缺失就有可能让汝辉背负偷税漏税的罪名,毕竟对公账户被封,一应业务往来全部走贺兰的私人账户,若是有心想要抓汝辉的小辫子,从这方面入手那真是一抓一个准。 可是敌人偏偏放着这么大的漏洞视而不见,反倒停下了步步紧逼的脚步,主动联系贺兰说:“聊聊。” 这一次贺兰依旧孤身赴约,她特意让谢益清给她搭配了一身“战袍”,甚至还跑到影楼花钱请专业化妆师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以使自己在敌人面前看上去不那么像丧家之犬。 这一次对面坐着两个人,梅映雪和梅观澜都在。 梅映雪率先倒了一杯茶推给贺兰,神色淡然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固执。” 贺兰故作轻松,道:“如果换做被抢男人的是你,我相信你比我还要顽固。”说到男人两个字时,她刻意看了一眼梅观澜。对方并没有看她,目光从始至终聚焦在梅映雪推给她的那杯茶上面,神色仿佛是在为那杯茶感到不值。 贺兰端起茶杯,先吹了一口茶汤,然后滋溜滋溜喝得无比大声,梅观澜眼中的嫌弃之色便再也掩饰不住。 “好喝吗?正宗的武夷山大红袍,我特意带来请你品尝。”梅映雪说道。 “还行,对我来说再好的茶也没有冰镇宏宝莱喝着顺口。” 梅观澜的神色已经不能用嫌弃来形容了,仿佛多看贺兰一眼就会长针眼一样,他撇过头去用充满费解的语气问梅映雪:“跟她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梅映雪嗔他一眼,支着下巴笑看贺兰,道:“我就喜欢这样的姑娘,有活人气儿。” 梅观澜当即转头面向贺兰,说道:“换个解决办法,我娶你,江仕春娶映雪,这样总行了?” 贺兰险些被茶水呛死,剧烈咳嗽后她匪夷所思地看向对面两人:“哪里行了?我请问究竟是哪里让你觉得这样总行了?” 怎么特权人士的脑回路也与众不同吗? 梅观澜懒洋洋道:“难道不是你先不满足的吗?不愿意做小,也不愿意彻底放手,干脆换个思路,我牺牲一下自己成全你们,这样难道还不够?” 贺兰闭了闭眼,强撑一抹笑意道:“我谢谢你。”好不容易才把后面的“全家”两个字咽下去。 梅映雪笑盈盈地看着她打嘴仗,忽然说道:“你好像并不怨恨我。” “怨恨也不可能让你看出来。”贺兰抬眸看向她,“何况你并没有看轻我,我为什么要怨恨你?说句俗的不能再俗的话,哪家锅底都有灰,你如果不是遇到了难关,想必也不会做出抢男人这种自降身份的事,对?” 梅映雪一脸感怀地看向梅观澜:“你瞧,她懂我,所以我喜欢她。” 梅观澜皱眉审视贺兰,话却是对梅映雪说的:“她是个女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两个女人对她群起而攻之。 贺兰:“女人怎么啦?你不是女人生的?” 梅映雪:“女人怎么啦?谁说女人不能喜欢女人?” 贺兰激灵灵抖落一地鸡皮疙瘩,犹豫问道:“梅小姐,你认真的?” 梅映雪:“当然是开玩笑了。” 贺兰把心放回肚子里,礼尚往来道:“你的性格很合我胃口,要不是因为这些事,我也会喜欢你的。” 梅映雪绽放笑容,道:“那真是我的荣幸。” 贺兰打蛇随棍上:“既然我们两个情投意合,那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江仕春?” 梅映雪神色顿时一僵,坐在她身旁的梅观澜一声哂笑,道:“上当了?我就说她是个犟骨头,没那么容易改变主意。” 梅映雪一声轻叹,道:“既然你猜到了我有难处,那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不是非江仕春不可,而是今时今日,能够完全符合我对另一半要求并能够迅速与我结婚的人只有他一个。” 有句话叫做高不成低不就,放在梅映雪这里就是“高”不可攀,“低”不入眼。门第比梅家高的她不可能嫁去为别人锦上添花,那不符合家族为她规划的既定路线。门第比梅家低的虽然更好,但她也要挑人。 人品好年纪好,有本事有眼光更有潜力,同时不会对自己将来的事业造成威胁,且还会有一定辅助作用的,梅映雪满世界找来找去真就只有江仕春这么一个合格人选。 所以她才会在初见面就真诚建议贺兰“退一步”,一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强取豪夺心怀愧疚有意补偿,二也是因为她在仔细了解贺兰后对她生出那么几分高山流水的知己情。 这个世界上像她们这样的女人本就不多,好不容易遇见她当然要倍加珍惜。 贺兰被她口中的知己二字所打动,叹息一声后问道:“为什么你一定要找个人结婚呢?不结婚难道你就不能搞事业了吗?” 对面两人一齐沉默,片刻后梅映雪答道:“因为只有这样做,在其他人眼中我才有资格去走我想走的那条路。” 第145章 没得谈 这个世界对女人总是格外苛刻,男人建功立业不需要任何条件,轮到女人却总要遭受各种各样的挑剔目光,连婚姻都要作为一种评判的标准。 有那么一瞬贺兰有些同情梅映雪,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要不……就像梅观澜说的那样,两全其美算了,明里暗里各过各的。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在绝大部分人眼中,能够搭上梅观澜绝对是贺兰高攀,汝辉也会因与寄春集团的裙带关系而所向披靡。 只不过需要她和江仕春稍稍付出一些代价而已,可惜这个代价实在是有违她做人的准则,否则她说不定还真会答应。 梅观澜:“那就是没得谈了?” “不是我不想谈,是你们的条件我实在不敢苟同。”贺兰叹息一声,说道:“另外,两位,我们之间的事我们自己解决就好,没必要牵扯旁人?” 梅观澜皱紧眉头:“你指的旁人是谁?” “我的副厂长陈进峰,难道不是你们以非法集资的罪名将他逮捕的吗?” 梅映雪和梅观澜脸上一模一样的坦然,淡定道:“不是我,也不是观澜。” 贺兰怔住,想到些什么当场拿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手机却适时的在她手里响了起来。 谢益清在电话对面气喘吁吁说道:“快来二院!陈进峰受伤进了手术室!” 梅映雪将电话内容听得清清楚楚,眉头微拧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梅观澜,梅观澜朝她几不可查地摇一摇头。 “抱歉,我们的事稍后再说,我要先走一步。”贺兰当机立断起身告辞。 “你自己开车来的吗?没有带司机?”梅映雪问道,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偏头对梅观澜说道:“派人送贺小姐一程,她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开车。” 为了人身安全考虑贺兰应该拒绝的,但她眼下心慌手抖,实在没有办法分心考虑太多,于是便顺应梅映雪的提议,坐梅观澜的车去了卫宁二院。 她走后梅映雪说道:“应该是江家出手了。” 梅观澜态度怀疑,“你确定?江家好像没有什么人在政法口?” “你忘了江家跟谈家向来走得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呵呵,所谓的文化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手术室前的走廊里,陈守峰和母亲坐在长椅上双目无神,谢益清低声跟匆匆赶来的贺兰交代:“脾脏破裂,公安局说是监内人员互殴。” 好一个互殴。陈进峰为人谨慎,怎么会在拘留所里和别人动手? 贺兰死死咬住下唇,镇定心神后拿出手机给江仕春发去一条短信:你在哪里? 江仕春没有回复,因为他自顾不暇。活了快三十年,他第一次被长辈掌掴。巴掌打在他的左脸脸颊上,顷刻间指印便浮现出来,可见用力不小。 一场声势浩大的逼宫过后,恨铁不成钢的人一走了之,只留江仕春独自一人在书房反思。房门咔哒一声轻响,江长春拿着冰袋走进来,落座后打量了最小的堂弟一眼,笑一笑说道:“比我想的还有种。” 真羡慕这些小年轻啊,有勇于说不的勇气,敢于对任何人说不,不像他,当初连反驳都不敢。 江仕春用冰袋敷脸,口齿不清道:“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江长春:“知道爷爷和你父亲为什么这么生气吗?因为你向来是他们眼中的完美继承人,连我都不能比,谁知道你快三十了居然还会玩叛逆这一套。” “哥,你是来嘲笑我的?” “不,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江长春收起玩味的笑容,脸上是江仕春从未见到过的郑重,“关于你的婚事,对不起,我不能再继续保持中立了。” 江仕春微微一怔,继而自嘲一笑,“你也要像爷爷和我爸一样,劝我接受婚事吗?”眸中浮现出费解与难堪,江仕春艰难说道:“明明你才应该是最理解我的那个人。” 别墅一侧的马路边有工人正在植树,江长春站在阳台围栏前看了许久,沉声道:“理解并不代表赞同。” “有句老话叫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理解你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是栽树的那个,而你是乘凉的那个,你自己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你看,事实告诉我们,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负责栽树的人。” “所以呢?哥你想对我说什么?”江仕春忐忑问道。 “接受现实,老幺。”江长春望着植树的工人走远,垂头说道:“如果你不想落到跟谈卫平一样的下场,除了接受你没有别的路可走。” 江仕春的心脏仿佛被一把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恍惚有心跳停止的错觉,他不可思议地问:“哥你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 “我让雅蓉又去了卫宁。” “然后呢?你不是说雅蓉嫂子不是很喜欢贺兰吗?” “对,所以有些话她来说比较合适,换一个人未必有她说的效果好。” “只是说说话吗?”江仕春盯着江长春的眼睛不放,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哥,是真的只说话而已吗?” 江长春沉默了,就在江仕春的耐心即将告罄的时候,江长春忽然抬起头看向他,说道:“爷爷安排了人陪她一起。” 江仕春猝然起身跑向门口,厚重的房门紧紧闭合,任他如何用力也不能打开分毫,于是他将目光转向开阔的阳台。 江长春向旁边让了让,轻声说道:“我不会拦你,不过你要想好,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那么无论结果如何,贺兰都必须死。” 家族可以允许他将一个对他的仕途毫无助力的女人留在身边,但绝不会允许他为了一个女人做出离经叛道的事。 作为家族的一份子,从小到大关于离经叛道的反面例子江仕春听过不知凡几,所以他非常明白,江长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在围栏前停下脚步。 正在办理住院手续的谢益清向贺兰身侧靠近一些,低声在她耳旁说道:“那个女人你认识吗?” “谁?”贺兰顺着他的目光朝前方看去,那天在中医馆花圃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正款款走来,胸前戴着的翡翠镶金兰花状胸针在走廊灯光下熠熠生辉。 “贺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有时间吗?有些话我想单独和你说一下。” 第146章 兰花胸针 二院门诊楼和住院部中间有座小花园,冬季里荒无人烟,十分适合说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 “抱歉,恕我眼拙,上回没能认出来您。”贺兰率先开口,指一指付雅蓉的胸针,继续说道:“您是江仕春的家人?” “是,也不是。”付雅蓉微微一笑,淡定道:“我是你瞧不起的那种喜欢犯贱的人。” 贺兰早有猜测,所以并没有显得很意外,懒懒一笑说道:“别这么说,我那天的话是针对我自己而言,与别人无关。”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能说得算的。”付雅蓉收起礼貌性微笑,正色道:“关于我上次的提议,贺小姐想好了吗?” “我以为江仕春已经对你们阐明了我的态度,怎么,他难道一个字都没对家里说过吗?”对方语气不善,贺兰便也不再温和以待。 “说过一些,家里长辈不是很高兴,所以才派我来再探一探贺小姐的口风。”付雅蓉侧身示意贺兰看向住院部方向,道:“难道经过一些事之后,贺小姐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吗?” 贺兰站在原地,心脏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从洞口穿堂而过,留给她彻骨的寒意。 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们不是应该冲着我来吗?”贺兰像是十分费解,问道:“为什么要伤及无辜?” “这算什么伤及无辜,贺小姐恐怕误会了。”付雅蓉悠悠说道,“充其量不过是一点警告而已,警告贺小姐你最好识时务,否则后果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呵呵,好一个不痛不痒。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按你们的要求来,我身边的人就要遭殃,是?那你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干脆做掉我不是更方便吗?” 听周幼琳说起她和谈卫平的往事时,贺兰每每有不解却不敢正大光明询问周幼琳,她觉得有些奇怪,谈卫平的父母都能亲自上手打断周幼琳的腿,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干脆将周幼琳一刀了结呢?那样不是能够更快速的达到他们的目的吗? 总不会因为杀人犯法? “因为长辈们要的是服从,而不是憎恨。”付雅蓉神色淡淡,“贺小姐和周幼琳是朋友,应该对她和谈卫平的往事有所耳闻才对,你觉得江家会希望家里最有希望的后辈与家族彻底决裂吗?” 谈卫平能够弃政从商是因为他本身就有经商的天赋和手腕,虽然离了本家,但外祖那边却一直没有断了对他的帮助。 江仕春和谈卫平不一样,先不说江家几代人都是从政的,半点经商的家底和经验都没有,只说他如果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一走了之,他倒是能够得偿所愿,可是江家其他人呢?全部告老还乡吗?几代人的努力就这样烟消云散,谁会甘心? 所以江家绝对不会允许江仕春如此离经叛道。但为防万一,他们也不敢逼江仕春太狠,毕竟谈卫平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万一贺兰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江家也怕江仕春不顾一切来个鱼死网破。 于是他们只能从贺兰身边的人下手,使一招隔山打牛。 “说真的,你们的无耻有些超乎我的想象。”贺兰一本正经地说。 不得不说江家的狠辣,一出手就直奔贺兰的命门。 最初贺兰在拒绝梅映雪的时候是冲动也好,气愤也罢,冷静下来以后她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就是以死相逼那一套嘛,who怕who,放马过来。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有的人竟然会如此毫无下限。他们把人命当做筹码,堂而皇之举起来威胁贺兰:瞧,不听话还有更惨烈的下场。 贺兰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却没有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离她而去的勇气。 陈进峰,谢益清,蒋梅,秦家明,这些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是她穷尽两辈子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温情,任何一个人的离去都会令她痛不欲生。 可是江仕春呢?他们也曾并肩走过风风雨雨,携手畅想过相濡以沫的将来,他也是贺兰认定的家人,与其他人一样的重要。 付雅蓉说:“习惯就好。事已至此,贺小姐做好决定了吗?” 来贺兰,让我看一看你的选择是否会与我一样,让我看看你究竟会不会变成你所不齿的那种人,也让我看一看,如果选择不同,结果是否也会有所不同。 “如果,我是说如果,”贺兰定定看向远方,“我愿意退让,你能保证不再动我身边的人吗?” “当然了。”付雅蓉笑得一脸玩味,“只要家里得到了想要的,看在你愿意自甘下贱的份上,肯定会高抬贵手的。” 贺兰笑起来,将“自甘下贱”这个词含在唇齿之间品味了许久,久到付雅蓉有些不耐烦时她终于再次开口说道:“我要跟江仕春当面谈,他在哪儿?” “bj。” “叫他来见我。”语毕贺兰转身之际忽然瞥见付雅蓉胸前那枚翡翠兰花胸针,眉头一皱,说道:“这枚胸针是江仕春送你的吗?” “是,怎么?”付雅蓉低头看了一眼,问道:“想要回去?” “劳驾。” 贺兰口袋里揣着那枚兰花胸针,回到病房时陈进峰尚未苏醒,病房里只有陈守峰和陈母两个人,谢益清不见踪影。 “交警打来电话,说是你那辆雅阁车出了事故,让他去现场处理一下。”陈守峰说道。 贺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雅阁被她扔在茶楼前面的停车场,她是坐梅观澜的车来的医院。 车停在停车场会出现什么事故?贺兰心里忽然没来由的心慌气短,忙不迭拿出手机拨打谢益清的电话号码。 无人接听,还是无人接听,始终无人接听。 她头也不回地跑出病房,狂奔下楼的时候一时不慎将手机掉在楼梯上,捡起时发现不知怎么将电话回拨到了梅观澜的手机上。 “贺兰?”梅观澜的语气稍稍有些诧异,“有事吗?” 贺兰勉力将梗在喉咙口的那口气咽下去,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我的车在茶楼前面停车场,能不能拜托你,拜托你帮忙看一下,有没有……” 咣的一声特别大的撞击声从手机听筒里传来,贺兰如遭雷击,颤抖着声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楼下出了交通事故。” “什么车?” “一辆皮卡,另一辆看不清,只知道是一辆黑色轿车。” 手机从贺兰的掌心滑落,沿着楼梯扶手的间隙直直落向最底层。 第147章 再见 事故现场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贺兰跳下出租车,车费都不记得付便拔腿往人群中心跑去。 围观人群那么多,一个个都像脚底生了钉子一样扎在原地,贺兰不停推搡开一个又一个,终于冲到第一线时,迎面看见的是被撞击得面目全非的黑色雅阁。 车牌被撞进车身内部,隐约只能看见一个蓝底白字的尾号7,副驾驶尚留有些许空间,主驾驶已经辨不出本来模样。 贺兰腿软到站不住,随便抓住身边某人的手臂,颤抖着问道:“地上那滩是什么?红色的。” 那人答道:“血?看不太清,应该是。” 仿佛瞬间被海浪淹没,贺兰耳朵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旁边另一人说道:“谁的血是黑色的?那明明是发动机的机油。” “哦是机油,那是我看错了。”回答贺兰的那人刚想要转身更正一下答案,却只见刚刚还在正常跟他说话的姑娘双眼发直,身子不由自主往地面坠去。 “哎呦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帮把手。” 外围的骚动很快引起正在处理事故的交警的注意,一名交警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答道:“可能是赶过来的家属,估计以为地上的机油是血,吓着了。” 贺兰能看见周围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可是具体说的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两只耳朵似乎被堵得分外严实,导致她的脑子昏昏沉沉像是颅压过高,看人都出现了重影。 远处走过来的那是谁啊?怎么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呢?哦,是谢益清。腿被撞断了吗?真可怜啊,做鬼都比别的鬼矮一截儿。 眼瞅着谢益清在自己面前俯下身来,贺兰直接伸手去摸他的脸,念念有词道:“看来阎王爷也看脸。”再一低头,发现谢益清右脚的皮鞋不翼而飞,裤管拖着地,下面没有脚。 贺兰怔了怔,讷讷说道:“怎么办啊,你没有脚,走黄泉路会不会被鬼欺负啊?” 四周围观群众被她的胡言乱语逗得忍俊不禁,只有谢益清定定瞧着贺兰朦胧的泪眼,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侧。 “贺兰,你看,我有体温,我没事,我还活着。” 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贺兰好像没听明白谢益清话里的意思,依然把关注点放在谢益清的脚上面,“可是你没有脚,会被鬼欺负的。” 谢益清略一起身,将裤管轻轻提起,说道:“我有脚,你看,在裤子里。” 贺兰顺着他微喇的牛仔裤裤管向下看去,看见了一只穿着黑色棉袜的脚。 “脚还在。”贺兰念念有词地伸出手去抓住谢益清的脚腕,头顶倚靠在他的小腿部位,就那样面朝下一动不动地看着。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当谢益清意识到落在自己脚背上的是什么的时候,他猛地俯身将贺兰抱在怀里,轻抚她的脑后说道:“我没事,你应该高兴才对。” 贺兰忽然不顾一切放声大哭,“你没事!!你没事!你没事!” 虚惊一场,实在是人生之中难得的惊喜。 谢益清说他按照打电话那人的提示来到停车场,还不等他来到雅阁近前,一辆墨绿色皮卡迎头便撞上雅阁的驾驶位,他在躲闪的时候甩脱一只鞋,好在人安然无恙。 “明显是有备而来,否则司机也不会对我说什么下次小心点。”谢益清说道。 肇事司机非常嚣张,撞完车就跑,根本不在乎后果。交警来到后一通调查,目前为止还没有查到肇事皮卡的所有人。 贺兰望着雅阁的残躯,心知肚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心知肚明的还有陈进峰,从麻醉中苏醒后他告诉贺兰,动手打他的人言之凿凿要给贺兰一点教训。 午夜的病房落针可闻,贺兰瘫坐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但谢益清和陈进峰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打电话叫梅姨这几天先住在村里,别开车来回跑了。”陈进峰说道,“还有家明,看看能不能先住校。” 许久之后贺兰像是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样,懒洋洋道:“没用的,治标不治本。” 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边走边摸索口袋,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手机掉下楼摔得粉碎,她用无可用。 “手机借我用一下。”她对谢益清说道,继而又问:“你存江仕春的号码了?” 谢益清忽然攥紧递到一半的手机,死死盯着贺兰的眼睛。 贺兰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的粲然一笑,说道:“干嘛?你的手机还是我买给你的呢,别这么小气。”话毕她用力抽走手机,转身出了病房。 病房里重新陷入落针可闻的状态,半晌后陈进峰忽然用力骂了一句脏话,而后说道:“我现在真他妈想揍江仕春一顿。” 谢益清捻动指尖,回道:“等你身体好了,一起。” 贺兰走出住院部大楼,来到楼下花园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下,翻出江仕春的号码拨了过去。 江仕春接电话很快,不等贺兰出声他便笃定是她,急切地问:“你怎么样?” “我很好,你呢?” “我也没事,暂时被关在房间里而已。” 一问一答后两个人像是突然得了失语症,手机听筒里只剩两个人轻浅的呼吸声。 许久后两个人忽然异口同声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江仕春:“你先说。” 贺兰仰头望天,漫天星斗中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江仕春曾教她辨认过的猎户座,“我今天跟一个名叫付雅蓉的女人见面,她戴着我之前送你的胸针,我要回来了。” 江仕春忽然哽咽难言,几番深呼吸后他终于开口,“贺兰,别这么对我,求你。” “应该是我求你才对。”可能是今天的经历太过大起大落,导致贺兰此刻已经没有情绪可以起伏,她用十分平静的口吻说道:“求你,别让我恨你,也别让我后悔跟你爱过一场,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过我,好吗?” “我放过你,”江仕春眼角滑过一滴泪,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道:“谁来放过我呢?” “你自己。”眼泪还是没忍住,贺兰快速抬手擦干净,“你是个做大事的人,不要把精力放在情情爱爱上面,爱情只是你的零食,不是正餐,没了就没了,也不影响什么的。” “你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没有影响?” “我不知道,可是我认命了。”一阵北风吹过,贺兰拢了拢衣领站起来,“我认命了江仕春,命中注定我们没有白头偕老的缘分,所以就这样,我祝你将来前程似锦,大展宏图。” 江仕春抬头,看见了高挂夜空的猎户座,正当中三颗成一条直线的星星分外亮眼,他忽的想起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心痛如刀绞,让江仕春无法呼吸。直到许久以后,他对着毫无声息的手机轻声道出祝福。 “我祝你以后都能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第148章 谁不想要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呢 将手机还给谢益清时,贺兰一身轻松地宣布:“分手了。” 手机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谢益清弯腰去捡时不妨挨了贺兰一个爆栗。 “你们两个那是什么表情?怎么,没想到?” 谢益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连声说不是。陈进峰更加用力,病床都被他摇得吱嘎作响。 贺兰垂下眼皮,说道:“就这样,挺好。” 来去太快有如龙卷风的不单单只有爱情,还有银行的催贷信息、相关部门下发的账户解封通知,以及检察机关对陈进峰下达的不起诉决定。 一切结束的刚刚好,就像从来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样。 汝辉职工家属楼重新启动建造的那天刚好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也是汝辉一年一度的股东分红日,兼员工年终奖发布日。 第二天,赵培红和她的爱人被正式开除。 钱丽云打电话对贺兰说:“虽然跟她走得远了,但我是真没想到她是那种人。” 是啊,贺兰也没有想到,一起风雨同舟七年的人,居然会为了蝇头小利暗中出卖她。 得知贺兰和江仕春分手的消息,梅映雪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贺兰,一声抱歉后紧接着提出无条件将海鑫转让给她。 爱情没有了,不能再没有钱,贺兰没有片刻犹豫便同意了梅映雪的提议。签订转让协议那天,梅观澜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一个附加消息。 “你的财务主管已经被策反了,只要再晚两到三天,汝辉就有可能因为她被查封。” 挺好笑的,赵培红夫妻最初愿意去贵阳支援调味品厂建设是因为看中了贺兰提出的条件——贵阳和卫宁两地的家属楼任选,选贵阳的话除了月工资会相应有所上涨,还会额外给一笔安家费。 后来厂里准备收购海鑫,这对夫妻忽然又不想去贵阳了,要去海鑫。紧接着收购的事彻底泡汤,海鑫成了寄春集团的囊中之物,他们也没再提起去贵阳的事。 贺兰以为他们是打定主意留在卫宁工作,谁料原来是私下与梅观澜的人搭上了线,准备卖主求荣。并且他们所求并不多,不过是一套房子和各自稳定的工作罢了。 开诚布公那天贺兰问赵培红:“我这个厂长是不是让你特别失望?你想要的我哪样不能给你?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吗?” 赵培红泣不成声,她也不想这样,可是没办法。厂里的账目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欠银行的贷款几千万,流动资金已经见底,眼见着就要周转不过来。家属楼停工,陈进峰还因为集资被抓,任谁看见这种情况都会觉得汝辉已经回天乏术。 所以丈夫稍一游说,她便点头同意了。房价越来越高,他们夫妻全部的工资除了供儿子读书还要奉养老人,挣得再多余下的也有限,凭他们自己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买不起房的。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只是想要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而已,一套不必被老人的咳嗽声和隔壁邻居起夜的声音惊醒,不必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卧室的房子,她觉得再正常不过。 贺兰不能给她的,总有人能给。不是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吗?赵培红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她只是后悔,后悔没有早些动手,那样的话即便贺兰得知真相将她开除,起码房子她已经拿到手了。 拿了年终奖和工资赵培红二话不说就走,她爱人的脸皮明显比她厚多了,大庭广众之下居然给贺兰跪下,求她给自己一家一条活路。 “我也想给你们留活路。”贺兰站在那里任他跪,大声道:“你们想过给我、给汝辉留活路吗?财务造假是什么后果你们比谁都清楚,可你们在动手脚的时候想过这些吗?!” “我没有报警已经是看在赵培红在厂里七年劳苦功高的份上手下留情,你再多说一句就是逼我不给你们留情面。” 夫妻两个哭丧着脸走出汝辉,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去军区后勤部竞标那天贺兰再次见到梅映雪,一脸诧异地问:“你真的在这里上班?” 梅映雪一本正经地回答:“总要做做样子嘛。” 两人相视而笑。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梅映雪说道,“我和江仕春的婚期定在六月。” 贺兰点头微笑,“挺好的,我祝你们夫妻同心。” 梅映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别过头去说:“你的眼睛不是这样说的,它告诉我你在伤心。” “干嘛?就算我不恨你,你也没必要借机嘲笑我?被迫分手,难道还不许我伤心一段时间吗?” “抱歉可能让你误会了,我没有任何嘲笑你的意思。”梅映雪正色说道,“我反倒很佩服你。” “佩服我什么?佩服我将所爱拱手让人?” “不是的,佩服你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还能保有一颗真心。”梅映雪认真说道。 她见过太多戴着面具虚与委蛇的人了,多到她几乎已经辨别不出虚情假意和情真意切的区别,索性将一切都当做逢场作戏看待。 她以为在大棒和蜜糖的双重夹击下,贺兰自然而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可是她并没有。她固执的坚持了那么久,最后竟然是因为不相干的人而放弃了她一直以来的坚持。 梅观澜说人财两空是贺兰的愚蠢的代价,梅映雪并不这么觉得,在她看来那不是愚蠢,那是难能可贵的真心。尤其在一个已经颇有建树的生意人身上,真心尤为可贵。 所以她虽然赢了,却依然坚持履行当初贺兰并不接受的那个承诺,将海鑫转让给她。她心安理得也好,当做补偿也罢,总之梅映雪认为这是贺兰应得的。 她料到了今时不同往日,贺兰一定会接受转让,只不过她还是不了解贺兰,没想到身份一变,贺兰的奸商本色展露无遗,居然在转让价格上砍了一刀又一刀,直将价格砍到最低点才罢休。 即使亏本梅映雪也还是很高兴,高兴于贺兰振作的速度,以及她并没有沉湎于过去,不愧是她欣赏的人。 于是她对贺兰说:“虽然伤害了你的感情,但我还是非常想交你这个朋友。” 贺兰朝她伸出右手,懒散道:“谁不想要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呢?” 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她并不想要什么神通广大的朋友。 第149章 重新开始 除了这则内幕消息,梅映雪还给贺兰留下了一个人——周耀贤。准确地说,应该是周耀贤主动要求留下的。 周耀贤对贺兰与寄春集团的恩怨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在他上任海鑫厂长之前,贺兰已经对海鑫的沉疴顽疾了如指掌,相关的规章制度与未来发展规划也已经制定得差不多,只等最后收购时刻的来临,海鑫便要焕发新生。 可惜只差那么一步。不过也正因为差的那么一小步,得以让周耀贤在接手海鑫后真正地了解到了贺兰的办厂理念以及工作作风。 在看到贺兰为海鑫规划的发展路线时周耀贤兴奋得头皮发麻,实在是太巧了,贺兰为海鑫制定的发展路线与他不谋而合,他们不约而同都想借鼎誉国际留下的脆丝和辣丝配方来抢占国内的硬膨化食品市场,以期将来海鑫能够和汝辉肩并肩,成为国内膨化食品的中流砥柱。 可惜梅观澜对膨化食品毫无兴趣,他低价从政府手中买下海鑫,真正地目的是为了给贺兰造成生存压力,所以他早在最初便告诉周耀贤,海鑫能且只能生产软膨化食品,赚不赚钱不要紧,要紧的是必须抢占汝辉的市场份额。 说句实在话,周耀贤在得到梅观澜的指示时曾经一度想要辞职,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一个房地产商来食品行业瞎指挥,简直是暴殄天物,浪费海鑫这样一块宝地。 如果想要跟汝辉对着干,那他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厂子卖掉?当然是因为他心知肚明汝辉在软膨化尤其是辣条届的地位无可撼动。汝辉只要在一天,其他辣条品牌便难有出头之日。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像那些三无小作坊一样生产假冒伪劣产品他又不齿,于是他只好另谋出路。哪知道他另谋的出路是个死胡同,折腾来折腾去没脑子的老板还是要求他跟汝辉唱对台戏。 就在周耀贤准备跟梅观澜提辞职,准备去汝辉投简历试试运气的时候,梅观澜忽然抽风一样撤退了,还把海鑫转让给了汝辉。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周耀贤乐颠颠恭送寄春集团的人离开,喜不自胜欢迎贺兰的到来。 而贺兰也没有辜负周耀贤的期待,第一时间便认命他继续担任海鑫厂长一职。 21世纪的第一个春节如约而至,贺兰身边的人有来有去,好在她最在意的人没有什么变化。该走的走了,该回来的也要回来。 周幼琳和谈卫平腊月二十八回卫宁过年,下飞机后直接入住小院西屋。 谈卫平进门的时候提着大包小包,周幼琳甚至连折耳根都打包了一份带回来,美其名曰吃烙锅缺少折耳根就像吃火锅没有麻酱。 然而真正上桌的时候,她浅尝一口放了折耳根的蘸料便弃之不顾,捧着贺兰亲手调制的油碟吃得不亦乐乎。满满一盘折耳根,最后都进了谈卫平的肚子。 而且看样子谈卫平似乎也不怎么爱吃折耳根,每次入口前都要停顿片刻,像在做心理建设一样。 贺兰看他难为的模样感同身受般龇牙咧嘴,道:“不爱吃就别勉强自己了呗。” 哪知道这人不识好人心,张嘴就是一句:“跟贺厂长不能比,爱吃的说不吃就能不吃。” 周幼琳斜着眼睛瞪谈卫平,在桌子下面用完好的那只脚狠狠碾压他的皮鞋,谈卫平恍若未觉。 “替人叫屈呐?”贺兰不以为意地笑笑,“爱吃的谁不想吃一辈子,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怎么就没办法了?”谈卫平挑几根折耳根入口,嚼一嚼咽下肚,“路给你铺好了,你要做的仅仅只是继续走下去而已,很难吗?” “你确定是走不是跪吗?谈总,膝下有黄金的不是只有男人,女人也有的。” 谈卫平沉默许久,神情稍缓后说道:“忍一忍,不死总能出头。” “呵呵。”贺兰自斟自饮一盅五粮液,醉眼迷离地说:“谈总,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十年前你为什么不能忍一忍?是因为怕死?还是害怕出不了头?” 谈卫平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向她。 周幼琳忽然大声叹气,说道:“饭桌上你们能不能说点高兴的事?被你们搞得我都没胃口了。” 谈卫平急忙收回目光,放缓神色夹了些周幼琳爱吃的菜到她碗里,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问道:“过些天调味品厂开业,你去剪彩吗?” 贺兰抬手还想再倒一杯酒,半路被谢益清将酒瓶夺走,抿唇不满道:“去!为什么不去,我要去喝茅台!”一句话引得谢益清投来警告的目光。 酒真是个好东西,饮之能令人忘忧。可惜她一天到晚被八只眼睛盯着,已经进展到连料酒瓶子都不让摸的程度,想喝两口还得找充分的理由,稍稍有一点不充分都不行。 去贵州这个理由足够充分,刚好黛斯和海鑫的合资进程暂时离不开人,谢益清肯定不能同去,到时候她就能放风了。 事实证明贺兰还是高兴得太早了,谢益清不能跟她一起去贵州,还可以把监视任务委派给别人。 陈雪华接机的时候张口就问:“听说你最近在借酒浇愁?” 贺兰一听话音就知道完了,自己这是被以前的牢头转交给了新一任牢头。并且这位新任牢头还有性别优势,完全可以做到一天二十四小时对自己进行贴身监视。 贺兰跟陈雪华卖惨:“为情所困,喝点小酒放松一下也没什么?” “偶尔喝一点可以,但我听说你连料酒都不放过,那肯定不行。”陈雪华义正辞严说道,“三个厂子几百号人指着你吃饭呢,你没有资格颓废。” “我冤枉!”贺兰气急败坏道,“那天是村里有人送过来一块野猪肉,半瓶料酒倒下去煮出来还是一股腥味儿,我就拿起酒瓶看了看闻了闻,想知道是不是过期了,然后被谢益清这个心盲眼瞎的看见了,死活认为我馋酒馋得连料酒都不放过!” 陈雪华笑声不停,说道:“那没办法,是误会你也得认了,我这个区区调味品厂的厂长,自然要对最大股东言听计从。” 第149章 重新开始 除了这则内幕消息,梅映雪还给贺兰留下了一个人——周耀贤。准确地说,应该是周耀贤主动要求留下的。 周耀贤对贺兰与寄春集团的恩怨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在他上任海鑫厂长之前,贺兰已经对海鑫的沉疴顽疾了如指掌,相关的规章制度与未来发展规划也已经制定得差不多,只等最后收购时刻的来临,海鑫便要焕发新生。 可惜只差那么一步。不过也正因为差的那么一小步,得以让周耀贤在接手海鑫后真正地了解到了贺兰的办厂理念以及工作作风。 在看到贺兰为海鑫规划的发展路线时周耀贤兴奋得头皮发麻,实在是太巧了,贺兰为海鑫制定的发展路线与他不谋而合,他们不约而同都想借鼎誉国际留下的脆丝和辣丝配方来抢占国内的硬膨化食品市场,以期将来海鑫能够和汝辉肩并肩,成为国内膨化食品的中流砥柱。 可惜梅观澜对膨化食品毫无兴趣,他低价从政府手中买下海鑫,真正地目的是为了给贺兰造成生存压力,所以他早在最初便告诉周耀贤,海鑫能且只能生产软膨化食品,赚不赚钱不要紧,要紧的是必须抢占汝辉的市场份额。 说句实在话,周耀贤在得到梅观澜的指示时曾经一度想要辞职,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一个房地产商来食品行业瞎指挥,简直是暴殄天物,浪费海鑫这样一块宝地。 如果想要跟汝辉对着干,那他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厂子卖掉?当然是因为他心知肚明汝辉在软膨化尤其是辣条届的地位无可撼动。汝辉只要在一天,其他辣条品牌便难有出头之日。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像那些三无小作坊一样生产假冒伪劣产品他又不齿,于是他只好另谋出路。哪知道他另谋的出路是个死胡同,折腾来折腾去没脑子的老板还是要求他跟汝辉唱对台戏。 就在周耀贤准备跟梅观澜提辞职,准备去汝辉投简历试试运气的时候,梅观澜忽然抽风一样撤退了,还把海鑫转让给了汝辉。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周耀贤乐颠颠恭送寄春集团的人离开,喜不自胜欢迎贺兰的到来。 而贺兰也没有辜负周耀贤的期待,第一时间便认命他继续担任海鑫厂长一职。 21世纪的第一个春节如约而至,贺兰身边的人有来有去,好在她最在意的人没有什么变化。该走的走了,该回来的也要回来。 周幼琳和谈卫平腊月二十八回卫宁过年,下飞机后直接入住小院西屋。 谈卫平进门的时候提着大包小包,周幼琳甚至连折耳根都打包了一份带回来,美其名曰吃烙锅缺少折耳根就像吃火锅没有麻酱。 然而真正上桌的时候,她浅尝一口放了折耳根的蘸料便弃之不顾,捧着贺兰亲手调制的油碟吃得不亦乐乎。满满一盘折耳根,最后都进了谈卫平的肚子。 而且看样子谈卫平似乎也不怎么爱吃折耳根,每次入口前都要停顿片刻,像在做心理建设一样。 贺兰看他难为的模样感同身受般龇牙咧嘴,道:“不爱吃就别勉强自己了呗。” 哪知道这人不识好人心,张嘴就是一句:“跟贺厂长不能比,爱吃的说不吃就能不吃。” 周幼琳斜着眼睛瞪谈卫平,在桌子下面用完好的那只脚狠狠碾压他的皮鞋,谈卫平恍若未觉。 “替人叫屈呐?”贺兰不以为意地笑笑,“爱吃的谁不想吃一辈子,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怎么就没办法了?”谈卫平挑几根折耳根入口,嚼一嚼咽下肚,“路给你铺好了,你要做的仅仅只是继续走下去而已,很难吗?” “你确定是走不是跪吗?谈总,膝下有黄金的不是只有男人,女人也有的。” 谈卫平沉默许久,神情稍缓后说道:“忍一忍,不死总能出头。” “呵呵。”贺兰自斟自饮一盅五粮液,醉眼迷离地说:“谈总,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十年前你为什么不能忍一忍?是因为怕死?还是害怕出不了头?” 谈卫平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向她。 周幼琳忽然大声叹气,说道:“饭桌上你们能不能说点高兴的事?被你们搞得我都没胃口了。” 谈卫平急忙收回目光,放缓神色夹了些周幼琳爱吃的菜到她碗里,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问道:“过些天调味品厂开业,你去剪彩吗?” 贺兰抬手还想再倒一杯酒,半路被谢益清将酒瓶夺走,抿唇不满道:“去!为什么不去,我要去喝茅台!”一句话引得谢益清投来警告的目光。 酒真是个好东西,饮之能令人忘忧。可惜她一天到晚被八只眼睛盯着,已经进展到连料酒瓶子都不让摸的程度,想喝两口还得找充分的理由,稍稍有一点不充分都不行。 去贵州这个理由足够充分,刚好黛斯和海鑫的合资进程暂时离不开人,谢益清肯定不能同去,到时候她就能放风了。 事实证明贺兰还是高兴得太早了,谢益清不能跟她一起去贵州,还可以把监视任务委派给别人。 陈雪华接机的时候张口就问:“听说你最近在借酒浇愁?” 贺兰一听话音就知道完了,自己这是被以前的牢头转交给了新一任牢头。并且这位新任牢头还有性别优势,完全可以做到一天二十四小时对自己进行贴身监视。 贺兰跟陈雪华卖惨:“为情所困,喝点小酒放松一下也没什么?” “偶尔喝一点可以,但我听说你连料酒都不放过,那肯定不行。”陈雪华义正辞严说道,“三个厂子几百号人指着你吃饭呢,你没有资格颓废。” “我冤枉!”贺兰气急败坏道,“那天是村里有人送过来一块野猪肉,半瓶料酒倒下去煮出来还是一股腥味儿,我就拿起酒瓶看了看闻了闻,想知道是不是过期了,然后被谢益清这个心盲眼瞎的看见了,死活认为我馋酒馋得连料酒都不放过!” 陈雪华笑声不停,说道:“那没办法,是误会你也得认了,我这个区区调味品厂的厂长,自然要对最大股东言听计从。” 第150章 油辣椒 周大发教授曾经问过贺兰一个问题,调味品厂只做油辣椒一个品类的产品是不是有些过于单调了,要不要再多开发几个品种,比如糟辣椒、酱辣椒之类。贵州的辣椒品质好,不论怎么做都可口,调味品厂又与当地政府签订了农副产品的合作协议,有足够的原材料可供应,完全可以做到百花齐放。 贺兰不好意思说自己只吃过油辣椒,对其他品类知之甚少,更不能说她只知道油辣椒会畅销几十年长盛不衰,对其他的毫无印象,于是她只好搪塞周教授,号称她准备先把油辣椒的名声打响,之后再徐徐图之。 况且谁说油辣椒的品类单一了?香菇油辣椒、香辣脆油辣椒、干煸肉丝油辣椒、牛肉、鸡肉,细分品类简直不要太多。 周教授觉得有道理,先把最擅长的油辣椒搞出名堂来,不愁以后其他品类占不到光。于是贺兰提供主要配方架构,周教授再将配比进一步精确,汝辉调味品厂的首批拳头产品便这样应运而生。 为了这批油辣椒能够顺利进入市场,贺兰可谓殚精竭虑,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整合销售渠道上面,以至于情伤看上去很快便得到了痊愈。 在她的规划下,汝辉油辣椒依托汝辉辣条原有的销售渠道,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市场正式销售。 与辣条一样,油辣椒贺兰依旧采用的是特约经销商模式销售,即汝辉负责将产品运输到地区经销商手中,由经销商逐级向下分销。 这种销售模式的好处多多,比如市场渗透力强,能够快速覆盖下沉渠道,因为经销商才是区域内最熟悉本地市场的人。当初鼎誉国际的辣丝和脆丝始终无法快速进入终端零售市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采用的是销售承包制,将销售任务全部分派到销售部个人员工身上,让员工自己去闯市场。试问有多少初到外地人生地不熟的员工能够迅速敲开当地市场的大门呢? 又比如与经销商合作大多采用的是预付款方式结算,相当程度上转移了生产厂家的资金压力,这也是之前汝辉为什么能够在寄春集团的高压之下强撑那么久的最主要原因。 同时这种模式还能很好的避免渠道窜货,防止经销商内部大打价格战。 但也有不好的方面,比如销售利润经过逐级加码,最后的终端零售价明显高于最初预期。一瓶成本五元钱的油辣椒,在经过特许经销商的逐级分销后,消费者的最终购买价格为九元,利润的大头几乎都被经销商赚去了。 这种情况最令钱丽云感到开心,因为她和丈夫老徐的超市既是终端零售商也是汝辉的特许经销商,直接省去了分销步骤,一步到位享受最直接也是最高的利润。一瓶油辣椒别人卖九元,钱丽云的超市也必须卖九元,每瓶含泪怒赚四元钱。 并且因为没有与终端市场直接接触的机会,所以在市场反馈方面汝辉的消息明显要滞后许多。 这个问题就主要是因为时代的因素了,这年头的生产厂家还在秉持着千百年来的老传统——酒香不怕巷子深,自信只要自己的产品质量过硬,自然不会缺少消费者。 然而贺兰来自二十年后,对老一套的弊端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所以她早在油辣椒上市最初便亲自带队进行地推,主动面向消费者收集第一手反馈信息。 作为油辣椒的故乡,贵阳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信息收集地。参加完简短的剪彩仪式后,贺兰与陈雪华换上统一的工装,来到老城区一处人流比较密集的居民区,在菜市场门口摆起了试吃摊位。 大老板亲临现场已经够给面子了,员工又怎么会让贺兰亲自动手,所以全程贺兰和陈雪华都处在观望当中,并没有上手的机会。 不得不说贵州妹子十分令贺兰刮目相看,一个个嗓门奇大,又不扭捏,见到阿公阿婆嘴甜的像是抹了蜜,培训时的话术人人都能活学活用,比当初光明厂时期贺兰亲自带队的业务员们还要出色。 包括陈雪华都忍不住感叹:“人家怎么就能放得开,想当初我做推销的时候总感觉脸皮像被针扎。” 贺兰安慰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陈雪华瘪瘪嘴,说道:“肯定也有咱们厂福利待遇高的原因。” 全国都在搞下岗职工再就业,可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岗位再多也多不过下岗的人,在遍地都是下岗职工的年代,突然冒出来一家福利好、待遇高,还声称将来会分配职工家属楼的企业,谁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谁就是傻子。 何况企业并不看重男女之别,不仅工资一视同仁,就连厂长都是女人,只这一条就给原酒厂的下岗职工打了一剂强心针。 酒厂的工作又苦又累,工资还不能做到同工同酬,明明大家的工作量差不多,男工就是要比女工多十几块,美其名曰劳动补贴,好像女工们没有劳动或者少劳动一样。 就连酒厂倒闭后的买断工龄钱男工都要比女工多不少,原酒厂的女工们早就对这种现象颇有微词,也找到过管理层反应问题,但总是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直到酒厂倒闭问题也没有引起过重视。 因此女工们几乎没有人对酒厂怀有念旧之情。 但汝辉接手酒厂并改造成调味品厂后情况立刻就不一样了,汝辉的招工公告里明确指名优先原酒厂员工,尤其是女员工,且工资计算方式是计件工资,保证多劳多得。 这项内容其实是张松年在了解过酒厂女工的工作内容后,认为能在酒厂工作的女员工个个都是身体素质过硬且吃苦耐劳的可造之材,为了人员稳定所以才额外添加的。但酒厂女工们并不知道这个原因,她们将一切都归功于调味品厂有一位女厂长,且女厂长背后还站着另一位更加有实力的女厂长的缘故。 因为这个缘故,酒厂女工们对这份难能可贵的工作分外珍惜,工作起来格外卖力,同时也极大地带动了新入职员工的积极性,试吃摊位摆出来不久,四周便围满了人。 第150章 油辣椒 周大发教授曾经问过贺兰一个问题,调味品厂只做油辣椒一个品类的产品是不是有些过于单调了,要不要再多开发几个品种,比如糟辣椒、酱辣椒之类。贵州的辣椒品质好,不论怎么做都可口,调味品厂又与当地政府签订了农副产品的合作协议,有足够的原材料可供应,完全可以做到百花齐放。 贺兰不好意思说自己只吃过油辣椒,对其他品类知之甚少,更不能说她只知道油辣椒会畅销几十年长盛不衰,对其他的毫无印象,于是她只好搪塞周教授,号称她准备先把油辣椒的名声打响,之后再徐徐图之。 况且谁说油辣椒的品类单一了?香菇油辣椒、香辣脆油辣椒、干煸肉丝油辣椒、牛肉、鸡肉,细分品类简直不要太多。 周教授觉得有道理,先把最擅长的油辣椒搞出名堂来,不愁以后其他品类占不到光。于是贺兰提供主要配方架构,周教授再将配比进一步精确,汝辉调味品厂的首批拳头产品便这样应运而生。 为了这批油辣椒能够顺利进入市场,贺兰可谓殚精竭虑,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整合销售渠道上面,以至于情伤看上去很快便得到了痊愈。 在她的规划下,汝辉油辣椒依托汝辉辣条原有的销售渠道,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市场正式销售。 与辣条一样,油辣椒贺兰依旧采用的是特约经销商模式销售,即汝辉负责将产品运输到地区经销商手中,由经销商逐级向下分销。 这种销售模式的好处多多,比如市场渗透力强,能够快速覆盖下沉渠道,因为经销商才是区域内最熟悉本地市场的人。当初鼎誉国际的辣丝和脆丝始终无法快速进入终端零售市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采用的是销售承包制,将销售任务全部分派到销售部个人员工身上,让员工自己去闯市场。试问有多少初到外地人生地不熟的员工能够迅速敲开当地市场的大门呢? 又比如与经销商合作大多采用的是预付款方式结算,相当程度上转移了生产厂家的资金压力,这也是之前汝辉为什么能够在寄春集团的高压之下强撑那么久的最主要原因。 同时这种模式还能很好的避免渠道窜货,防止经销商内部大打价格战。 但也有不好的方面,比如销售利润经过逐级加码,最后的终端零售价明显高于最初预期。一瓶成本五元钱的油辣椒,在经过特许经销商的逐级分销后,消费者的最终购买价格为九元,利润的大头几乎都被经销商赚去了。 这种情况最令钱丽云感到开心,因为她和丈夫老徐的超市既是终端零售商也是汝辉的特许经销商,直接省去了分销步骤,一步到位享受最直接也是最高的利润。一瓶油辣椒别人卖九元,钱丽云的超市也必须卖九元,每瓶含泪怒赚四元钱。 并且因为没有与终端市场直接接触的机会,所以在市场反馈方面汝辉的消息明显要滞后许多。 这个问题就主要是因为时代的因素了,这年头的生产厂家还在秉持着千百年来的老传统——酒香不怕巷子深,自信只要自己的产品质量过硬,自然不会缺少消费者。 然而贺兰来自二十年后,对老一套的弊端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所以她早在油辣椒上市最初便亲自带队进行地推,主动面向消费者收集第一手反馈信息。 作为油辣椒的故乡,贵阳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信息收集地。参加完简短的剪彩仪式后,贺兰与陈雪华换上统一的工装,来到老城区一处人流比较密集的居民区,在菜市场门口摆起了试吃摊位。 大老板亲临现场已经够给面子了,员工又怎么会让贺兰亲自动手,所以全程贺兰和陈雪华都处在观望当中,并没有上手的机会。 不得不说贵州妹子十分令贺兰刮目相看,一个个嗓门奇大,又不扭捏,见到阿公阿婆嘴甜的像是抹了蜜,培训时的话术人人都能活学活用,比当初光明厂时期贺兰亲自带队的业务员们还要出色。 包括陈雪华都忍不住感叹:“人家怎么就能放得开,想当初我做推销的时候总感觉脸皮像被针扎。” 贺兰安慰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陈雪华瘪瘪嘴,说道:“肯定也有咱们厂福利待遇高的原因。” 全国都在搞下岗职工再就业,可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岗位再多也多不过下岗的人,在遍地都是下岗职工的年代,突然冒出来一家福利好、待遇高,还声称将来会分配职工家属楼的企业,谁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谁就是傻子。 何况企业并不看重男女之别,不仅工资一视同仁,就连厂长都是女人,只这一条就给原酒厂的下岗职工打了一剂强心针。 酒厂的工作又苦又累,工资还不能做到同工同酬,明明大家的工作量差不多,男工就是要比女工多十几块,美其名曰劳动补贴,好像女工们没有劳动或者少劳动一样。 就连酒厂倒闭后的买断工龄钱男工都要比女工多不少,原酒厂的女工们早就对这种现象颇有微词,也找到过管理层反应问题,但总是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直到酒厂倒闭问题也没有引起过重视。 因此女工们几乎没有人对酒厂怀有念旧之情。 但汝辉接手酒厂并改造成调味品厂后情况立刻就不一样了,汝辉的招工公告里明确指名优先原酒厂员工,尤其是女员工,且工资计算方式是计件工资,保证多劳多得。 这项内容其实是张松年在了解过酒厂女工的工作内容后,认为能在酒厂工作的女员工个个都是身体素质过硬且吃苦耐劳的可造之材,为了人员稳定所以才额外添加的。但酒厂女工们并不知道这个原因,她们将一切都归功于调味品厂有一位女厂长,且女厂长背后还站着另一位更加有实力的女厂长的缘故。 因为这个缘故,酒厂女工们对这份难能可贵的工作分外珍惜,工作起来格外卖力,同时也极大地带动了新入职员工的积极性,试吃摊位摆出来不久,四周便围满了人。 第151章 张松年的家事1 通过地推与消费者直接接触的好处很快便显现出来,有上了年纪的消费者询问地推人员油辣椒里面是不是没有放香树叶,所以香味略显寡淡。 大家都以为老人口中的香树叶是香叶,贺兰本着好奇的心态上前跟一位嬢嬢聊了聊,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嬢嬢口中的香树叶指的是一种爬藤植物的叶子,叶面呈淡紫色,直接食用口感微苦,吃多了会对味蕾产生麻痹效果,使人尝不到任何滋味。但若是晾干后作为调料放入油辣椒里面,会让油辣椒的香气更加馥郁。 这种馥郁的香气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闻出来的,似乎只有那些嗅觉细胞比较发达的人才能品味出其中的差别。贺兰刚好对自己的鼻子非常自信,于是便跟一位知晓香树叶的嬢嬢上了山,去人家家里吃了一顿农家饭。 嬢嬢做饭的手艺比较粗犷,调味料只有油盐酱醋,连味精都不舍得放,但饭菜还没有出锅香气便引得贺兰口水横流。尤其是嬢嬢自己做的油辣椒,看上去像是一大碗油里面泡着红红绿绿的碎菜叶子,但口感真是没得说,贺兰甘拜下风。 花了一些小钱,贺兰便把嬢嬢的油辣椒配方和那碗碎菜叶子一起带走了,回到厂里后直接交给周教授连夜开展研发工作。 周教授起初对自己和贺兰联手研制的油辣椒非常自负,吃过“碎菜叶子”后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此以后沉迷于跟老伴儿逛菜市场,寻觅各色辣椒调味品。 除了调整配方,贺兰的贵州之行还有别的意外收获——她发现陈雪华好像跟周教授的儿子看对眼了。 对,就是周教授那个曾经做过选煤工的儿子。在没见到周勤之前贺兰以为他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毕竟体格不健壮怎么能做选煤工。见到之后她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周勤不仅不是五大三粗的类型,他甚至还戴着一副近视镜,整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 陈雪华告诉贺兰:“你别看他戴眼镜就觉得他是文化人,那是他看小人书看的。” 语气之自然,态度之亲近,让贺兰瞬间便品出了陈雪华话里蕴含的深意,“哟,你知道得这么详细,平时没少跟人家在一起。” “什么在一起?我和他那是为了工作,你不要胡说。”陈雪华义正辞严说道。 贺兰勾唇一笑,揽着陈雪华的肩膀说道:“不胡说,跟你说认真的,要是喜欢就抓紧下手,别磨蹭。” 陈雪华扭捏一下,问道:“我怕有人觉得我不务正业。” 来到贵州不过短短几个月,产品刚刚上市等同于寸功未建,她堂堂一个厂长先跟下属谈起恋爱,这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她、看汝辉?别人怎么看她陈雪华倒无所谓,毕竟作为离异妇女她以前没少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但她受不了别人因为她的缘故看轻汝辉和贺兰。 贺兰为汝辉付出这么多,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她半个字的不是。 “怕个屁,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啦?”贺兰蹦出一句俚语,拍拍陈雪华的肩膀说道:“我相信你能把事业和感情平衡得很好。” 陈雪华这里比较好平衡,相比之下张松年那里就困难多了,陈雪华说自己曾听到张松年的爱人打电话给他要求离婚。 当初要在贵州建厂贺兰本来打算自己亲自上阵,是张松年说他是行家,还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厂子的建设上来,所以贺兰才同意由他来主持调味品厂的建设工作。 结果张松年来到贵州半年,爱人打电话跟他闹离婚就闹了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张松年的爱人食物中毒,家里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听说邻居踹门进去找人的时候张松年的爱人脸朝下倒在地上,呕吐物吐了一身,险些窒息而死。 那时汝辉刚刚成功收购酒厂,正在紧锣密鼓地对厂房和生产线进行改造,张松年无论如何也抽不开身,于是便嘱咐儿女代为照料。他爱人因此在儿女面前骂他没良心,吵着要离婚。 别人可能以为是他的铁石心肠让他爱人寒了心,所以才要跟他离婚,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爱人真正要的不是离婚,她要的是钱。 张松年从前虽然是罐头厂的厂长,但他那个厂长当得不是时候,油水几乎都被别人捞走了,他反倒还要往厂里贴钱,所以他爱人跟他在一起很是吃了几年的苦头。 他是自从来汝辉上班之后才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高额收入的。之前他每个月的工资奖金和提成都打在一张卡里,卡在他爱人手里,张松年要用钱就跟爱人要,卡里具体余额多少他并不清楚。 去贵州之前张松年觉得还不知道要在那里待多久,最好多带一些钱傍身,于是便跟他爱人张口要了两万块。谁知却招来爱人一通怒骂,怀疑他要这么多钱是准备去外地养小老婆。 无论张松年怎么解释他爱人就是不听,实在没办法张松年只好从儿子那里拿了两千块钱坐上了飞往贵阳的飞机。后来再发工资的时候张松年为以防万一干脆换了一张新卡,工资打到新卡后他自留一部分,再往爱人手里的那张银行卡里转账。 谁知他爱人发现卡里的工资少了后,更加认定他在外“不老实”,张松年在外面天高皇帝远摸不到边,她便气势汹汹杀到贺兰办公室,非要贺兰给她一个交代不可。 事情的最后是以张松年亲口承诺会像以前那样将工资如数打到爱人卡里为结果结束的。 最近的这次,也是被陈雪华听到的这次则是第二次。起因是张松年的爱人听以前罐头厂的职工提起汝辉在建职工家属楼,厂里员工有优先购买权,房价还很低。她听后非常心动,想让张松年跟贺兰商量商量,能不能给自己娘家弟弟也要一个购买名额。 结果被张松年直接拒绝了,说自己张不开嘴,因为贺兰一早就跟他透露过消息,小洋楼有他的一份。他没那么厚的脸皮,白得一套小洋楼还不知足,还要再给小舅子也张罗一套楼房。 张松年的爱人得知自己有望住进小洋楼当然高兴,但一想到这么大的便宜自己唯一的弟弟却占不到,简直心如刀割,于是见天儿找茬儿跟张松年吵架,动不动就以离婚相要挟。 第151章 张松年的家事1 通过地推与消费者直接接触的好处很快便显现出来,有上了年纪的消费者询问地推人员油辣椒里面是不是没有放香树叶,所以香味略显寡淡。 大家都以为老人口中的香树叶是香叶,贺兰本着好奇的心态上前跟一位嬢嬢聊了聊,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嬢嬢口中的香树叶指的是一种爬藤植物的叶子,叶面呈淡紫色,直接食用口感微苦,吃多了会对味蕾产生麻痹效果,使人尝不到任何滋味。但若是晾干后作为调料放入油辣椒里面,会让油辣椒的香气更加馥郁。 这种馥郁的香气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闻出来的,似乎只有那些嗅觉细胞比较发达的人才能品味出其中的差别。贺兰刚好对自己的鼻子非常自信,于是便跟一位知晓香树叶的嬢嬢上了山,去人家家里吃了一顿农家饭。 嬢嬢做饭的手艺比较粗犷,调味料只有油盐酱醋,连味精都不舍得放,但饭菜还没有出锅香气便引得贺兰口水横流。尤其是嬢嬢自己做的油辣椒,看上去像是一大碗油里面泡着红红绿绿的碎菜叶子,但口感真是没得说,贺兰甘拜下风。 花了一些小钱,贺兰便把嬢嬢的油辣椒配方和那碗碎菜叶子一起带走了,回到厂里后直接交给周教授连夜开展研发工作。 周教授起初对自己和贺兰联手研制的油辣椒非常自负,吃过“碎菜叶子”后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此以后沉迷于跟老伴儿逛菜市场,寻觅各色辣椒调味品。 除了调整配方,贺兰的贵州之行还有别的意外收获——她发现陈雪华好像跟周教授的儿子看对眼了。 对,就是周教授那个曾经做过选煤工的儿子。在没见到周勤之前贺兰以为他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毕竟体格不健壮怎么能做选煤工。见到之后她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周勤不仅不是五大三粗的类型,他甚至还戴着一副近视镜,整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 陈雪华告诉贺兰:“你别看他戴眼镜就觉得他是文化人,那是他看小人书看的。” 语气之自然,态度之亲近,让贺兰瞬间便品出了陈雪华话里蕴含的深意,“哟,你知道得这么详细,平时没少跟人家在一起。” “什么在一起?我和他那是为了工作,你不要胡说。”陈雪华义正辞严说道。 贺兰勾唇一笑,揽着陈雪华的肩膀说道:“不胡说,跟你说认真的,要是喜欢就抓紧下手,别磨蹭。” 陈雪华扭捏一下,问道:“我怕有人觉得我不务正业。” 来到贵州不过短短几个月,产品刚刚上市等同于寸功未建,她堂堂一个厂长先跟下属谈起恋爱,这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她、看汝辉?别人怎么看她陈雪华倒无所谓,毕竟作为离异妇女她以前没少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但她受不了别人因为她的缘故看轻汝辉和贺兰。 贺兰为汝辉付出这么多,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她半个字的不是。 “怕个屁,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啦?”贺兰蹦出一句俚语,拍拍陈雪华的肩膀说道:“我相信你能把事业和感情平衡得很好。” 陈雪华这里比较好平衡,相比之下张松年那里就困难多了,陈雪华说自己曾听到张松年的爱人打电话给他要求离婚。 当初要在贵州建厂贺兰本来打算自己亲自上阵,是张松年说他是行家,还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厂子的建设上来,所以贺兰才同意由他来主持调味品厂的建设工作。 结果张松年来到贵州半年,爱人打电话跟他闹离婚就闹了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张松年的爱人食物中毒,家里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听说邻居踹门进去找人的时候张松年的爱人脸朝下倒在地上,呕吐物吐了一身,险些窒息而死。 那时汝辉刚刚成功收购酒厂,正在紧锣密鼓地对厂房和生产线进行改造,张松年无论如何也抽不开身,于是便嘱咐儿女代为照料。他爱人因此在儿女面前骂他没良心,吵着要离婚。 别人可能以为是他的铁石心肠让他爱人寒了心,所以才要跟他离婚,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爱人真正要的不是离婚,她要的是钱。 张松年从前虽然是罐头厂的厂长,但他那个厂长当得不是时候,油水几乎都被别人捞走了,他反倒还要往厂里贴钱,所以他爱人跟他在一起很是吃了几年的苦头。 他是自从来汝辉上班之后才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高额收入的。之前他每个月的工资奖金和提成都打在一张卡里,卡在他爱人手里,张松年要用钱就跟爱人要,卡里具体余额多少他并不清楚。 去贵州之前张松年觉得还不知道要在那里待多久,最好多带一些钱傍身,于是便跟他爱人张口要了两万块。谁知却招来爱人一通怒骂,怀疑他要这么多钱是准备去外地养小老婆。 无论张松年怎么解释他爱人就是不听,实在没办法张松年只好从儿子那里拿了两千块钱坐上了飞往贵阳的飞机。后来再发工资的时候张松年为以防万一干脆换了一张新卡,工资打到新卡后他自留一部分,再往爱人手里的那张银行卡里转账。 谁知他爱人发现卡里的工资少了后,更加认定他在外“不老实”,张松年在外面天高皇帝远摸不到边,她便气势汹汹杀到贺兰办公室,非要贺兰给她一个交代不可。 事情的最后是以张松年亲口承诺会像以前那样将工资如数打到爱人卡里为结果结束的。 最近的这次,也是被陈雪华听到的这次则是第二次。起因是张松年的爱人听以前罐头厂的职工提起汝辉在建职工家属楼,厂里员工有优先购买权,房价还很低。她听后非常心动,想让张松年跟贺兰商量商量,能不能给自己娘家弟弟也要一个购买名额。 结果被张松年直接拒绝了,说自己张不开嘴,因为贺兰一早就跟他透露过消息,小洋楼有他的一份。他没那么厚的脸皮,白得一套小洋楼还不知足,还要再给小舅子也张罗一套楼房。 张松年的爱人得知自己有望住进小洋楼当然高兴,但一想到这么大的便宜自己唯一的弟弟却占不到,简直心如刀割,于是见天儿找茬儿跟张松年吵架,动不动就以离婚相要挟。 第152章 张松年的家事2 张松年并不想被外人知道他一把年纪了还跟爱人闹离婚,所以一直在尽力遮掩,遮掩的方法就是转账。 除了原本的工资和奖金,汝辉还给来贵阳支持建设的员工额外发放补贴工资,按照张松年的级别,他每个月的补贴足有一千多块。以前张松年会在原本的工资里留出一小部分供自己生活,后来他爱人动不动就闹,他就把工资全额转账回去,只留补贴用来在贵阳生活。 工资全转回去爱人还在闹他能怎么办呢?就只能从那一千多块的补贴里面抠搜了。好在厂里有食堂有宿舍,厂子投产后张松年不经常外出,每个月两三百块足够他用,于是他就把花不完的攒起来,爱人一闹他就转账。 直到出现家属楼的事,张松年发现转账大法再也不好使了,他爱人这回说什么也不要钱,一口咬定非让他这个副厂长给小舅子弄一个购买名额不可。 好在张松年远在贵阳天高皇帝远,他爱人再怎么闹也到不了眼前,事情于是就这样一直僵持着。 但张松年万万没料到他爱人竟然胆大包天到越过他,自己找上了贺兰,并且直言不讳要求贺兰给张松年的小舅子夫妻俩弄两个正式工名额。 贺兰闻言就是一愣,心说不应该啊,两个正式工名额而已,张松年一句话的事,为什么让他爱人亲自来找自己? 抱着怀疑的态度,贺兰开始对张松年的爱人大讲特讲厂里的难处,顺便夸奖了一下张松年对厂里做出的巨大贡献,反正言外之意就是张松年大公无私,一定不会给厂里起到不好的带头作用。 张松年的爱人没有半点与有荣焉的意思,话音一转忽然说道:“那这样,厂里不是准备给老张分一套小洋楼么,小洋楼我就不要了,换成两个正式工名额,这样总行了?” 拿她的东西来换她厂里的正式工名额,这脑子未免也转得太快了?贺兰简直叹为观止。 她假作为难,说道:“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小洋楼的分配那是经过村民大会正式表决的,您现在要拿它换工作,怎么也得经过村委会允许才行。” 凭借贺兰对张松年的了解,如果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他应该不会搞举贤避亲那一套,这里面一定有隐情,所以她既没有当场答应张松年爱人的要求,也没有说不答应。 张松年的爱人见贺兰没有直接拒绝,便以为事情还有门儿,于是拜托贺兰跟村委会多说几句好话,并说:“你让谁来看都得说是你们厂占便宜,一套小洋楼可比两份工作值钱多了。” 临走前她又放低姿态请求贺兰不要把她来过的事情告诉张松年,因为张松年十分厌恶家里人插手他的工作,被他知道后一定会大发雷霆。 她不会想到贺兰堂堂三个厂的厂长,亲口承诺的事还能不算数,转过头来到贵阳她就把事情直接跟张松年和盘托出,并说:“安排两个人进厂而已,叔您就别跟婶子闹矛盾了,也不用您拿小洋楼换工作,直接让他们来厂里上班就好。” 谁知张松年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好半天后忽然毫无预兆地说出一句惊掉贺兰下巴的话:“小贺,我能不能以后继续留在贵阳?给小陈当副手也行,总之我不想回卫宁了。” 贺兰托住下巴,诧异问道:“叔,你可别吓我,当初说好了你是来支援建设的,怎么支援来支援去就不想回家了呢?你让我怎么跟婶子交代?” “别跟我提她,提她我就一肚子气。”张松年本不想将家丑外扬,可是“家丑”既然已经找到贺兰那里主动献丑了,也就无所谓扬不扬了,他垂头丧气说道:“你千万不能给她弟弟和弟妹安排工作,那俩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松年是从自己儿子口中才得知,他那张存款按理来说应该有十来万的工资卡,现在余额也就不到两千块。十几万块钱,全被他爱人支援给娘家了。 这件事张松年常年在外并不清楚,只有他爱人和儿子知道。儿子跟妈一条心,从小又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所以对自己妈贴补娘家的事张松年的儿子从来没有二话。 但是贴补归贴补,当他偶然间发现亲妈用亲爸的工资给舅舅还房贷、养女人、生私生子,任他再怎么通情达理也忍不住火冒三丈。 那些钱用来孝敬外公外婆无可厚非,凭什么还要给好吃懒做的舅舅养私生子?一气之下他就把状告到了张松年那里。 其实即使儿子不说,张松年也早有预料,自己爱人什么样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不过是看在自己父母在世的时候爱人确实尽心尽力,岳父母年纪又大了,所以在钱财上面张松年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不过他也以为他爱人是把钱用在了孝敬父母上面,从未曾想到岳父母没沾到多少光,好处竟全让小舅子一个人占了。得知实情后他勃然大怒,飞回卫宁跟爱人当面对质。结果他爱人当着儿子的面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言之凿凿就算是离婚、儿子再也不认她这个妈她也必须要给娘家续上香火。 张松年见跟她说不通,转身就回了贵阳,并干脆注销了她爱人握在手里的那张工资卡。 他爱人见张松年和儿子都对自己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生怕以后再捞不到好处,灵机一动这才想出了用房子从贺兰手里换工作这个主意。 她想的很好,任谁看来两个正式工的名额换一套小洋楼都是贺兰占便宜,所以贺兰肯定会忙不迭同意。这样既能解决弟媳对私生子的不满,又能给自己弟弟安排一份能够养老的工作,两全其美。 到时候就算张松年知道也晚了,他一个副厂长难道还能撤销厂长的决定不成? 但她没料到贺兰不仅没有同意她的提议,更没有遵守不把事情告诉张松年的承诺。 张松年里子面子尽失,这才在心灰意冷之下打定主意长期留在贵阳工作。 第152章 张松年的家事2 张松年并不想被外人知道他一把年纪了还跟爱人闹离婚,所以一直在尽力遮掩,遮掩的方法就是转账。 除了原本的工资和奖金,汝辉还给来贵阳支持建设的员工额外发放补贴工资,按照张松年的级别,他每个月的补贴足有一千多块。以前张松年会在原本的工资里留出一小部分供自己生活,后来他爱人动不动就闹,他就把工资全额转账回去,只留补贴用来在贵阳生活。 工资全转回去爱人还在闹他能怎么办呢?就只能从那一千多块的补贴里面抠搜了。好在厂里有食堂有宿舍,厂子投产后张松年不经常外出,每个月两三百块足够他用,于是他就把花不完的攒起来,爱人一闹他就转账。 直到出现家属楼的事,张松年发现转账大法再也不好使了,他爱人这回说什么也不要钱,一口咬定非让他这个副厂长给小舅子弄一个购买名额不可。 好在张松年远在贵阳天高皇帝远,他爱人再怎么闹也到不了眼前,事情于是就这样一直僵持着。 但张松年万万没料到他爱人竟然胆大包天到越过他,自己找上了贺兰,并且直言不讳要求贺兰给张松年的小舅子夫妻俩弄两个正式工名额。 贺兰闻言就是一愣,心说不应该啊,两个正式工名额而已,张松年一句话的事,为什么让他爱人亲自来找自己? 抱着怀疑的态度,贺兰开始对张松年的爱人大讲特讲厂里的难处,顺便夸奖了一下张松年对厂里做出的巨大贡献,反正言外之意就是张松年大公无私,一定不会给厂里起到不好的带头作用。 张松年的爱人没有半点与有荣焉的意思,话音一转忽然说道:“那这样,厂里不是准备给老张分一套小洋楼么,小洋楼我就不要了,换成两个正式工名额,这样总行了?” 拿她的东西来换她厂里的正式工名额,这脑子未免也转得太快了?贺兰简直叹为观止。 她假作为难,说道:“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小洋楼的分配那是经过村民大会正式表决的,您现在要拿它换工作,怎么也得经过村委会允许才行。” 凭借贺兰对张松年的了解,如果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他应该不会搞举贤避亲那一套,这里面一定有隐情,所以她既没有当场答应张松年爱人的要求,也没有说不答应。 张松年的爱人见贺兰没有直接拒绝,便以为事情还有门儿,于是拜托贺兰跟村委会多说几句好话,并说:“你让谁来看都得说是你们厂占便宜,一套小洋楼可比两份工作值钱多了。” 临走前她又放低姿态请求贺兰不要把她来过的事情告诉张松年,因为张松年十分厌恶家里人插手他的工作,被他知道后一定会大发雷霆。 她不会想到贺兰堂堂三个厂的厂长,亲口承诺的事还能不算数,转过头来到贵阳她就把事情直接跟张松年和盘托出,并说:“安排两个人进厂而已,叔您就别跟婶子闹矛盾了,也不用您拿小洋楼换工作,直接让他们来厂里上班就好。” 谁知张松年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好半天后忽然毫无预兆地说出一句惊掉贺兰下巴的话:“小贺,我能不能以后继续留在贵阳?给小陈当副手也行,总之我不想回卫宁了。” 贺兰托住下巴,诧异问道:“叔,你可别吓我,当初说好了你是来支援建设的,怎么支援来支援去就不想回家了呢?你让我怎么跟婶子交代?” “别跟我提她,提她我就一肚子气。”张松年本不想将家丑外扬,可是“家丑”既然已经找到贺兰那里主动献丑了,也就无所谓扬不扬了,他垂头丧气说道:“你千万不能给她弟弟和弟妹安排工作,那俩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松年是从自己儿子口中才得知,他那张存款按理来说应该有十来万的工资卡,现在余额也就不到两千块。十几万块钱,全被他爱人支援给娘家了。 这件事张松年常年在外并不清楚,只有他爱人和儿子知道。儿子跟妈一条心,从小又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所以对自己妈贴补娘家的事张松年的儿子从来没有二话。 但是贴补归贴补,当他偶然间发现亲妈用亲爸的工资给舅舅还房贷、养女人、生私生子,任他再怎么通情达理也忍不住火冒三丈。 那些钱用来孝敬外公外婆无可厚非,凭什么还要给好吃懒做的舅舅养私生子?一气之下他就把状告到了张松年那里。 其实即使儿子不说,张松年也早有预料,自己爱人什么样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不过是看在自己父母在世的时候爱人确实尽心尽力,岳父母年纪又大了,所以在钱财上面张松年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不过他也以为他爱人是把钱用在了孝敬父母上面,从未曾想到岳父母没沾到多少光,好处竟全让小舅子一个人占了。得知实情后他勃然大怒,飞回卫宁跟爱人当面对质。结果他爱人当着儿子的面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言之凿凿就算是离婚、儿子再也不认她这个妈她也必须要给娘家续上香火。 张松年见跟她说不通,转身就回了贵阳,并干脆注销了她爱人握在手里的那张工资卡。 他爱人见张松年和儿子都对自己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生怕以后再捞不到好处,灵机一动这才想出了用房子从贺兰手里换工作这个主意。 她想的很好,任谁看来两个正式工的名额换一套小洋楼都是贺兰占便宜,所以贺兰肯定会忙不迭同意。这样既能解决弟媳对私生子的不满,又能给自己弟弟安排一份能够养老的工作,两全其美。 到时候就算张松年知道也晚了,他一个副厂长难道还能撤销厂长的决定不成? 但她没料到贺兰不仅没有同意她的提议,更没有遵守不把事情告诉张松年的承诺。 张松年里子面子尽失,这才在心灰意冷之下打定主意长期留在贵阳工作。 第153章 沾光 “就算你留在贵阳也是治标不治本,还能躲一辈子吗?”贺兰说道。 “不这样我还能怎么办?”张松年那张脸拉得像长白山一样。 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和爱人风风雨雨过了一辈子,爱人除了比较喜欢贴补娘家以外没犯过什么大错,让他在花甲之年抛弃糟糠之妻他实在是做不出来。 可是不离婚他就要面对爱人无底线的纠缠,拿没影儿的小洋楼换工作的事爱人都做得出来,他想象不到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成了,后面还有多少得寸进尺的事在等着他。 贺兰暗叹自己就是个老妈子命,走到哪儿都要负责给人解决家庭纠纷。不解决能怎么办呢?张松年自从进厂就在鞠躬尽瘁,她怎么忍心看着他这把年纪还为了家庭琐事流落异乡。 于是贺兰说道:“叔,您要是信得过我,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让婶子知道一下什么是人心隔肚皮,保管她以后只跟您一条心。” 有人愿意帮忙张松年求之不得,恨不得给贺兰鞠一躬以表谢意。两人在贵阳计划了一下大概要做的事,贺兰包袱一卷便飞回了卫宁。 来回两次冷热交替,刚到家她便发起了高烧。 蒋梅愁眉苦脸端着水伺候她喝药,念念有词道:“到底还是上回受伤伤了元气,这么多年就没见你病得这么重过。”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 贺兰烧得晕头转向,实在抽不出力气安慰她,只好打岔道:“我忽然想起来,上回我发烧正赶上村长确诊,我的娘,你该不会也被我克出什么毛病来?” 蒋梅斥责道,“不懂别瞎说,什么克不克的,我身体好着呢。” 贺兰迷迷糊糊说道:“身体好就行,没事儿你别老窝在家里,有时间也去跳跳广场舞啥的。” 蒋梅一脸莫名其妙:“啥是广场舞?” 贺兰没吭声,蒋梅探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一觉睡到天黑,谢益清和秦家明一同进门,说话的声音把贺兰吵醒了。这一觉她睡得舒服,出了一身透汗,有一种整个身体焕然一新的错觉,除了身上没什么力气以外,这感觉简直好极了。 谢益清和秦家明听说贺兰病了,急匆匆进门来瞧,门一打开就见她仿佛林黛玉一样靠坐着,轻飘飘抬眼的神情要多柔弱就有多柔弱,看得谢益清当场就是一愣。 秦家明蹦过去拿手去试贺兰的额头,纳闷道:“不是说发烧吗?怎么是凉的?” 贺兰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说话了,勉强才能侧头躲过他手上那股汗味儿。 谢益清随手把秦家明推到一边,说道:“你蹬车回来出了一身汗,能试出什么?”说罢他将手腕皮肤贴在贺兰额头上停顿一会儿,确认道:“应该是退烧了。” 贺兰掀起眼皮瞧他,有气无力地问:“相亲去啦?还喷香水。” 谢益清略显不自在地后退一步,说道:“没有,和周厂长出去应酬了一下,不小心沾到的。” 贺兰闭上眼睛随口说道:“辛苦你啦。” 让他这么一个内向又不善言辞的人出门应酬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是黛斯名义上的中国区董事呢,总要时不时拉出来亮亮相。何况他长得又是这副模样,当代言人绰绰有余,总免不了被人惦记。 哎?对啊,可以让他当海鑫新产品的代言人,又省一笔代言费。 贺兰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在旁边,袅袅香气引得她肚子发出阵阵轰鸣。秦家明在灯下写作业,蒋梅守着她钩织,阖家美满的气氛令贺兰不知不觉发出幸福的叹息。 “谢益清呢?去哪儿了?”贺兰坐起来喝粥,随口问道。 “去澡堂洗澡去了。”蒋梅说道,“非说澡堂洗的干净,大冷天往外跑。” 正说着谢益清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没戴帽子的后果就是头发被冻得根根直立,仿佛刚被电打过,看得贺兰忍不住乐。 “过来坐,有事跟你说。”贺兰拍一拍身旁的位置。 谢益清将外套脱掉,拿干毛巾捂住头,坐在离贺兰几步远的地方,“什么事你说。” “过几天我安排两个人去海鑫上班,还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你帮我盯一下。” 既然张松年舍不得跟爱人离婚,那就得从根源上把问题给他解决了。问题的根源是什么呢?当然是他那位好吃懒做的小舅子了。 贺兰跟张松年打听过,他那位小舅子年轻的时候好高骛远,看别人南下都能赚到大钱,于是鼓动父母将家里全部积蓄拿给他,去南方当了倒爷。 歌曲磁带、随身听、小家电他什么都倒腾过,起初确实赚了些钱,但他花钱大手大脚,左手进右手出,就没攒下过钱,渐渐的连进货的本钱都要跟六个姐姐借。后来因为忘记及时补暂住证被城管抓住,险些被拉去樟木头,吓得父母说什么也不肯再放他出门,他倒爷的事业便这么结束了。 回到卫宁后起初张松年安排他进厂跟车送货当装卸工,干了一个礼拜他嫌累,让张松年的爱人跟张松年说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张松年看在岳父岳母的面子上把他换到了库房当库管。 没想到这个小舅子胆子奇大,上班没几天居然就敢监守自盗,伙同外人盗走了库房一批积压罐头。好在是积压的罐头,价值并不是特别高,又赶上厂里改制的紧要关头,张松年抬抬手就把他惹出来的这件祸事给抹平了。 这些事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肯定会有所收敛,但张松年的小舅子并不。他居然大言不惭的对张松年说以前他那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大家伙都挖他不能不挖,既然现在罐头厂改制成私营企业了,那以后就是张松年个人的买卖了,他这个小舅子理应帮姐夫管理自家的买卖。 他居然跟张松年说要去采购部上班。采购部,谁不知道是全厂油水最多的部门?别说他没资格,就算有资格张松年也不敢把他这个监守自盗的小舅子放在采购部,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吗?所以张松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被拒绝后小舅子回家闹了几天,见父母不站在自己这边,转头又回到厂里接着上班,并以厂长小舅子的身份成功骗到一名年龄和家世都相当的女青年与其结婚。 后来的事张松年不用说贺兰也能猜到,罐头厂重组后被拆卖,全厂职工大下岗,小舅子再也沾不到姐夫的光,自然离他远去了。 现在姐夫又当上了厂长,他这个小舅子既要养自己的小家又要养外边的“野家”,当姐姐的自然心疼,想当然会要求姐夫再次伸出援手。 贺兰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准备把张松年小舅子夫妻安排去海鑫,让他们好好沾一沾张松年这个厂长的“光。” 第153章 沾光 “就算你留在贵阳也是治标不治本,还能躲一辈子吗?”贺兰说道。 “不这样我还能怎么办?”张松年那张脸拉得像长白山一样。 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和爱人风风雨雨过了一辈子,爱人除了比较喜欢贴补娘家以外没犯过什么大错,让他在花甲之年抛弃糟糠之妻他实在是做不出来。 可是不离婚他就要面对爱人无底线的纠缠,拿没影儿的小洋楼换工作的事爱人都做得出来,他想象不到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成了,后面还有多少得寸进尺的事在等着他。 贺兰暗叹自己就是个老妈子命,走到哪儿都要负责给人解决家庭纠纷。不解决能怎么办呢?张松年自从进厂就在鞠躬尽瘁,她怎么忍心看着他这把年纪还为了家庭琐事流落异乡。 于是贺兰说道:“叔,您要是信得过我,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让婶子知道一下什么是人心隔肚皮,保管她以后只跟您一条心。” 有人愿意帮忙张松年求之不得,恨不得给贺兰鞠一躬以表谢意。两人在贵阳计划了一下大概要做的事,贺兰包袱一卷便飞回了卫宁。 来回两次冷热交替,刚到家她便发起了高烧。 蒋梅愁眉苦脸端着水伺候她喝药,念念有词道:“到底还是上回受伤伤了元气,这么多年就没见你病得这么重过。”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 贺兰烧得晕头转向,实在抽不出力气安慰她,只好打岔道:“我忽然想起来,上回我发烧正赶上村长确诊,我的娘,你该不会也被我克出什么毛病来?” 蒋梅斥责道,“不懂别瞎说,什么克不克的,我身体好着呢。” 贺兰迷迷糊糊说道:“身体好就行,没事儿你别老窝在家里,有时间也去跳跳广场舞啥的。” 蒋梅一脸莫名其妙:“啥是广场舞?” 贺兰没吭声,蒋梅探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一觉睡到天黑,谢益清和秦家明一同进门,说话的声音把贺兰吵醒了。这一觉她睡得舒服,出了一身透汗,有一种整个身体焕然一新的错觉,除了身上没什么力气以外,这感觉简直好极了。 谢益清和秦家明听说贺兰病了,急匆匆进门来瞧,门一打开就见她仿佛林黛玉一样靠坐着,轻飘飘抬眼的神情要多柔弱就有多柔弱,看得谢益清当场就是一愣。 秦家明蹦过去拿手去试贺兰的额头,纳闷道:“不是说发烧吗?怎么是凉的?” 贺兰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说话了,勉强才能侧头躲过他手上那股汗味儿。 谢益清随手把秦家明推到一边,说道:“你蹬车回来出了一身汗,能试出什么?”说罢他将手腕皮肤贴在贺兰额头上停顿一会儿,确认道:“应该是退烧了。” 贺兰掀起眼皮瞧他,有气无力地问:“相亲去啦?还喷香水。” 谢益清略显不自在地后退一步,说道:“没有,和周厂长出去应酬了一下,不小心沾到的。” 贺兰闭上眼睛随口说道:“辛苦你啦。” 让他这么一个内向又不善言辞的人出门应酬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是黛斯名义上的中国区董事呢,总要时不时拉出来亮亮相。何况他长得又是这副模样,当代言人绰绰有余,总免不了被人惦记。 哎?对啊,可以让他当海鑫新产品的代言人,又省一笔代言费。 贺兰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在旁边,袅袅香气引得她肚子发出阵阵轰鸣。秦家明在灯下写作业,蒋梅守着她钩织,阖家美满的气氛令贺兰不知不觉发出幸福的叹息。 “谢益清呢?去哪儿了?”贺兰坐起来喝粥,随口问道。 “去澡堂洗澡去了。”蒋梅说道,“非说澡堂洗的干净,大冷天往外跑。” 正说着谢益清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没戴帽子的后果就是头发被冻得根根直立,仿佛刚被电打过,看得贺兰忍不住乐。 “过来坐,有事跟你说。”贺兰拍一拍身旁的位置。 谢益清将外套脱掉,拿干毛巾捂住头,坐在离贺兰几步远的地方,“什么事你说。” “过几天我安排两个人去海鑫上班,还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你帮我盯一下。” 既然张松年舍不得跟爱人离婚,那就得从根源上把问题给他解决了。问题的根源是什么呢?当然是他那位好吃懒做的小舅子了。 贺兰跟张松年打听过,他那位小舅子年轻的时候好高骛远,看别人南下都能赚到大钱,于是鼓动父母将家里全部积蓄拿给他,去南方当了倒爷。 歌曲磁带、随身听、小家电他什么都倒腾过,起初确实赚了些钱,但他花钱大手大脚,左手进右手出,就没攒下过钱,渐渐的连进货的本钱都要跟六个姐姐借。后来因为忘记及时补暂住证被城管抓住,险些被拉去樟木头,吓得父母说什么也不肯再放他出门,他倒爷的事业便这么结束了。 回到卫宁后起初张松年安排他进厂跟车送货当装卸工,干了一个礼拜他嫌累,让张松年的爱人跟张松年说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张松年看在岳父岳母的面子上把他换到了库房当库管。 没想到这个小舅子胆子奇大,上班没几天居然就敢监守自盗,伙同外人盗走了库房一批积压罐头。好在是积压的罐头,价值并不是特别高,又赶上厂里改制的紧要关头,张松年抬抬手就把他惹出来的这件祸事给抹平了。 这些事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肯定会有所收敛,但张松年的小舅子并不。他居然大言不惭的对张松年说以前他那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大家伙都挖他不能不挖,既然现在罐头厂改制成私营企业了,那以后就是张松年个人的买卖了,他这个小舅子理应帮姐夫管理自家的买卖。 他居然跟张松年说要去采购部上班。采购部,谁不知道是全厂油水最多的部门?别说他没资格,就算有资格张松年也不敢把他这个监守自盗的小舅子放在采购部,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吗?所以张松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被拒绝后小舅子回家闹了几天,见父母不站在自己这边,转头又回到厂里接着上班,并以厂长小舅子的身份成功骗到一名年龄和家世都相当的女青年与其结婚。 后来的事张松年不用说贺兰也能猜到,罐头厂重组后被拆卖,全厂职工大下岗,小舅子再也沾不到姐夫的光,自然离他远去了。 现在姐夫又当上了厂长,他这个小舅子既要养自己的小家又要养外边的“野家”,当姐姐的自然心疼,想当然会要求姐夫再次伸出援手。 贺兰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准备把张松年小舅子夫妻安排去海鑫,让他们好好沾一沾张松年这个厂长的“光。” 第154章 咬钩 张松年的爱人既然要求贺兰不要将事情跟张松年说,那么贺兰刚好以此为借口,顺理成章将小舅子夫妻安排进海鑫工作。 “婶子,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了,合资厂那边比汝辉的规模还要大,刚刚投产,正是需要工人的时候。”贺兰情真意切对张松年的爱人说道。 张松年的爱人脸上刚刚有了点喜色,一听说自己弟弟去合资厂是做普通工人,眉毛当场又落了下来,“普通工人?他姐夫好歹也是个副厂长,小舅子当普通工人是不是有点丢他的脸?” 贺兰微微一笑,说道:“婶子不瞒你说,合资厂现在的员工都是经过合资双方考核之后才上岗的,你弟弟没经过考核就上班已经是特例了,我要是再给他安排个头头脑脑的工作,你让外资那边怎么想?” “外资来了咱们这儿也得懂规矩?他们还能不卖你这个厂长和老张那个副厂长的面子?” 贺兰垂眸不语,心里有些不耐烦,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说:“婶子说的有道理,这样,我问问张厂长,他肯定知道自己人做什么工作比较合适,然后我再去跟外资那边打招呼。” “别,你先别问。”张松年爱人尴尬地笑了笑,心知肚明张松年不会同意,所以事情还没办成之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被张松年知道,“那不然就先这样,你夹在中间不容易,我也得体谅体谅你,就让他们两口子先从普通工人做起。” 她觉得跟贺兰说话办事挺痛快,要求都能被尽量满足,以后自己弟弟若想升职肯定也易如反掌,既然如此不如先进厂把工作占住,之后再找机会跟贺兰说升职的事,那样更加保险。 于是张松年的小舅子夫妻两个就这样进了海鑫工作。 小舅子叫陶爱国,今年三十六岁,他媳妇叫李青,三十五岁。陶爱国对三姐给自己找的这份工作不是十分满意,在他看来这哪是进厂上班,明明就是进村上班。 堂堂一个合资企业不说在开发区建厂,怎么也不能建在村头荒地里?四周围除了荒地就是民房,打发时间的娱乐设施都没有,进厂一干就是一天,有什么意思。 李青与他截然相反,只要有正式工作能像以前那样按月发工资她什么怨言都没有。何况听说海鑫是家合资企业,福利待遇一切比照着外企来,以前在罐头厂断掉的五险一金还能给续交,对此她十分知足。 要说不满意也有,就是这份工作是她那个排行第三,手伸得特别长的姑姐给安排的,唯独这一点让她不是很高兴。别以为她不知道,她那三姑姐以为一份工作就能把她的嘴堵上,那是做梦! 谁家姐姐不盼着弟弟跟弟媳和和美美,她可倒好,上赶着给自己弟弟找野女人生野孩子,呸!什么东西!可惜了三姐夫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跟她配成了一对! 若不是看在自己女儿念书需要用钱,公婆也深明大义的份上,她早就跟三姑姐干起来了。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以为她娘家没兄弟撑腰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李青早早就打算好了,等她把女儿读大学的钱攒出来就跟陶爱国离婚,离婚之前她还要把那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三姑姐挠一个满脸开花! 所以虽然李青在生产线上做的是普普通通的包装分拣工作,态度却十分端正。她知道自己走后门没经过考核就上岗肯定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因此工作越发卖力,誓要将考核合格的人比下去才算真正的证明自己。 陶爱国则是个反面例子,好吃懒做是他从胎里带来的毛病,哪是一朝一夕一次两次的教训便能改过来的。所以上班之后他想尽一切办法偷奸耍滑,恨不得将一半的工时用来上厕所,没过多久便人送外号陶所长。 陶所长对这个外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逮到机会就跟人显摆自己姐夫是汝辉的厂长,海鑫不过是汝辉的下属企业而已,他来这里上班是给姐夫面子,等姐夫回来了自己就要去汝辉当领导等等豪言壮语。 别说,他的话还真有人信。厂里的安保队长秦老二时不时跟他套近乎,处处捧着他。一来二去两人处成了朋友,秦老二便直言不讳地说想让陶爱国给自己媳妇也安排个工作。 起初陶爱国还有些沾沾自喜于自己有本事,后来他偶然间听说秦老二是最早入股汝辉的那批人之一,连小洋楼都有份,他就有些不解,问秦老二:“你将来都能住上小洋楼,跟我这磨什么洋工?找你们贺厂长去呀。” 秦老二一脸为难地说:“这不是我们家那口子不会做人嘛,贺厂长刚来陈庄村落脚她就把人给得罪了。后来虽说我在汝辉入股了,可那点钱根本不够看,我哪好意思跟贺厂长提让她也进厂上班的事。” “那你找我是什么意思?让我姐夫从中间帮你说和说和?”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不是为难你姐夫嘛。我是想着反正你将来也要去汝辉当领导,你走的时候能不能把现在这个工作让给我媳妇?不白让,我给你钱。” 陶爱国一听到钱这个字便开始手痒,心说好事儿啊,白来的工作还能卖钱,便问秦老二:“你准备花多少钱买?” 秦老二犹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千块。” 陶爱国当时冷下脸来,说道:“我这份工作一个月工资也不止一千块,你当我傻吗?” “那就两千。” “嘁。” “三千,三千总行了?” “别磨叽,看在咱们是朋友,你又诚心的份上,一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秦老二心说王八犊子的心是真黑啊,一万块钱你也敢张嘴,但他脸上向来能藏住事儿,半点看不出腹诽的模样,装出心疼又惊讶的样子说道:“一万块?!那也太多了。” 陶爱国:“不到一年就能回本,这你还嫌多?” 秦老二想了想,一脸憨厚地说:“也是哈。” 陶爱国:“就是这么个价格,你想好了先给我拿五千块钱定金,事情办成再付另外一半。” 秦老二点头如捣蒜,“应该的,应该的。” 转头秦老二给贺兰打电话:“就这么个下饵就咬钩、一点深沉没有的玩意儿还用得着我出马?” 贺兰大笑出声:“二叔,我这不是信不过别人嘛,当然要请你出马了。” 第154章 咬钩 张松年的爱人既然要求贺兰不要将事情跟张松年说,那么贺兰刚好以此为借口,顺理成章将小舅子夫妻安排进海鑫工作。 “婶子,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了,合资厂那边比汝辉的规模还要大,刚刚投产,正是需要工人的时候。”贺兰情真意切对张松年的爱人说道。 张松年的爱人脸上刚刚有了点喜色,一听说自己弟弟去合资厂是做普通工人,眉毛当场又落了下来,“普通工人?他姐夫好歹也是个副厂长,小舅子当普通工人是不是有点丢他的脸?” 贺兰微微一笑,说道:“婶子不瞒你说,合资厂现在的员工都是经过合资双方考核之后才上岗的,你弟弟没经过考核就上班已经是特例了,我要是再给他安排个头头脑脑的工作,你让外资那边怎么想?” “外资来了咱们这儿也得懂规矩?他们还能不卖你这个厂长和老张那个副厂长的面子?” 贺兰垂眸不语,心里有些不耐烦,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说:“婶子说的有道理,这样,我问问张厂长,他肯定知道自己人做什么工作比较合适,然后我再去跟外资那边打招呼。” “别,你先别问。”张松年爱人尴尬地笑了笑,心知肚明张松年不会同意,所以事情还没办成之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被张松年知道,“那不然就先这样,你夹在中间不容易,我也得体谅体谅你,就让他们两口子先从普通工人做起。” 她觉得跟贺兰说话办事挺痛快,要求都能被尽量满足,以后自己弟弟若想升职肯定也易如反掌,既然如此不如先进厂把工作占住,之后再找机会跟贺兰说升职的事,那样更加保险。 于是张松年的小舅子夫妻两个就这样进了海鑫工作。 小舅子叫陶爱国,今年三十六岁,他媳妇叫李青,三十五岁。陶爱国对三姐给自己找的这份工作不是十分满意,在他看来这哪是进厂上班,明明就是进村上班。 堂堂一个合资企业不说在开发区建厂,怎么也不能建在村头荒地里?四周围除了荒地就是民房,打发时间的娱乐设施都没有,进厂一干就是一天,有什么意思。 李青与他截然相反,只要有正式工作能像以前那样按月发工资她什么怨言都没有。何况听说海鑫是家合资企业,福利待遇一切比照着外企来,以前在罐头厂断掉的五险一金还能给续交,对此她十分知足。 要说不满意也有,就是这份工作是她那个排行第三,手伸得特别长的姑姐给安排的,唯独这一点让她不是很高兴。别以为她不知道,她那三姑姐以为一份工作就能把她的嘴堵上,那是做梦! 谁家姐姐不盼着弟弟跟弟媳和和美美,她可倒好,上赶着给自己弟弟找野女人生野孩子,呸!什么东西!可惜了三姐夫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跟她配成了一对! 若不是看在自己女儿念书需要用钱,公婆也深明大义的份上,她早就跟三姑姐干起来了。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以为她娘家没兄弟撑腰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李青早早就打算好了,等她把女儿读大学的钱攒出来就跟陶爱国离婚,离婚之前她还要把那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三姑姐挠一个满脸开花! 所以虽然李青在生产线上做的是普普通通的包装分拣工作,态度却十分端正。她知道自己走后门没经过考核就上岗肯定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因此工作越发卖力,誓要将考核合格的人比下去才算真正的证明自己。 陶爱国则是个反面例子,好吃懒做是他从胎里带来的毛病,哪是一朝一夕一次两次的教训便能改过来的。所以上班之后他想尽一切办法偷奸耍滑,恨不得将一半的工时用来上厕所,没过多久便人送外号陶所长。 陶所长对这个外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逮到机会就跟人显摆自己姐夫是汝辉的厂长,海鑫不过是汝辉的下属企业而已,他来这里上班是给姐夫面子,等姐夫回来了自己就要去汝辉当领导等等豪言壮语。 别说,他的话还真有人信。厂里的安保队长秦老二时不时跟他套近乎,处处捧着他。一来二去两人处成了朋友,秦老二便直言不讳地说想让陶爱国给自己媳妇也安排个工作。 起初陶爱国还有些沾沾自喜于自己有本事,后来他偶然间听说秦老二是最早入股汝辉的那批人之一,连小洋楼都有份,他就有些不解,问秦老二:“你将来都能住上小洋楼,跟我这磨什么洋工?找你们贺厂长去呀。” 秦老二一脸为难地说:“这不是我们家那口子不会做人嘛,贺厂长刚来陈庄村落脚她就把人给得罪了。后来虽说我在汝辉入股了,可那点钱根本不够看,我哪好意思跟贺厂长提让她也进厂上班的事。” “那你找我是什么意思?让我姐夫从中间帮你说和说和?”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不是为难你姐夫嘛。我是想着反正你将来也要去汝辉当领导,你走的时候能不能把现在这个工作让给我媳妇?不白让,我给你钱。” 陶爱国一听到钱这个字便开始手痒,心说好事儿啊,白来的工作还能卖钱,便问秦老二:“你准备花多少钱买?” 秦老二犹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千块。” 陶爱国当时冷下脸来,说道:“我这份工作一个月工资也不止一千块,你当我傻吗?” “那就两千。” “嘁。” “三千,三千总行了?” “别磨叽,看在咱们是朋友,你又诚心的份上,一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秦老二心说王八犊子的心是真黑啊,一万块钱你也敢张嘴,但他脸上向来能藏住事儿,半点看不出腹诽的模样,装出心疼又惊讶的样子说道:“一万块?!那也太多了。” 陶爱国:“不到一年就能回本,这你还嫌多?” 秦老二想了想,一脸憨厚地说:“也是哈。” 陶爱国:“就是这么个价格,你想好了先给我拿五千块钱定金,事情办成再付另外一半。” 秦老二点头如捣蒜,“应该的,应该的。” 转头秦老二给贺兰打电话:“就这么个下饵就咬钩、一点深沉没有的玩意儿还用得着我出马?” 贺兰大笑出声:“二叔,我这不是信不过别人嘛,当然要请你出马了。” 第155章 加码 经过漫长的等待,军区后勤部的招标结果终于正式公布,不出意外,汝辉果然雀屏中选。 这批中标产品要得又急又多,汝辉本厂实在腾不出生产线安排生产,于是贺兰便把生产任务交给了海鑫。比较出人意料的一点是,招标方不要求使用汝辉自己的外包装,指名要求内层使用透明膜塑封,外层用铝箔纸包装,且必须要做到除生产日期外没有任何中文标识。 花钱的是大爷,上面怎么指示下面就怎么按要求办事。贺兰起初对省下一笔包装费感到很高兴,后来当伊万将某个已开封食用的铝箔包装袋照片传真给她,询问她是不是汝辉的产品时,贺兰再也笑不出来了。 中标的那批产品因为是特供,所以口感虽然跟市面上流通的汝辉辣条比稍显逊色,但在基础成分的使用上更加偏向于高热量和高供能,更加适合特殊环境下的特殊人群食用。 而也许是外国人的味蕾比较迟钝的缘故,伊万一再表示明明口感相同的产品,贺兰卖给他的产品其作用远远没有友军手中那些没有外包装的好,所以他强烈谴责贺兰这种怠慢老顾客的行为,要求享受同等待遇。 呵呵,自己拆自己招牌这种事,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她做得出来了。 针对伊万的要求,最近一直在疯狂学习金融方面知识的谢益清提议,利用黛斯的外企身份,把汝辉作为代工厂,这样生产的特殊配方产品既可以规避国际国内的监管限制,又可以保护汝辉的品牌声誉不受影响。 贺兰牵头开了一个视频碰头会,几名厂长都对谢益清的提议大表赞成,于是原本准备更名为黛辉食品的海鑫停止更名,继续使用原厂名进行生产,同时单独开辟生产线用以代加工。 单独开辟生产线就要有单独的生产车间,贺兰把建造车间的任务全权委托给刘志国负责。 刘志国现在是海鑫的后勤部长,这个人虽说能力略低了些,但胜在工作态度积极。这几年的“郁郁不得志”让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贺兰,于是他借着卧底刘书记的机会频频向贺兰示好。贺兰看在他在后勤保障方面的工作还算出色的份上,就把他留用了。 建造生产车间这件事算是合资企业成立后刘志国接手的第一件大事,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恨不得凡事都要跟贺兰打个报告,生怕一步错步步错,从而遭到贺兰的厌弃。 贺兰看他忙得脚打后脑勺,贴心的给他指派了一个名叫陶爱国的人当帮手。刘志国一开始感恩戴德,没过一个礼拜他就亲自找到贺兰办公室,犹犹豫豫问道:“那个陶爱国真是张厂长的小舅子吗?” 他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张厂长他见过,面相严肃不怒自威,看着就是个对工作一丝不苟的人。陶爱国若真是张厂长的小舅子,应该不至于眼皮子那么浅,连采购水泥的那点费用都想吃回购? 贺兰问他:“你确定陶爱国吃回扣了?吃了多少?” 刘志国起初还有些踟蹰,犹豫该不该说,再一看贺兰的表情不像是对自己有什么怨言,于是答道:“不太多,也就千把块。” “的确算不上多。”何止算不上多,事实上距离贺兰的心里价位还差着好大一截呢。看来这个陶爱国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人,下手知道轻重,若想抓他的现行还得再下一番功夫才行。 于是她嘱咐刘志国:“你把车间的建设进度和质量给我把好了,只要陶爱国没有危害到这两方面,回扣的事你就当不知道,他想怎么样你就随他去。” 刘志国仗着胆子又问:“可要是他拿金钱来腐蚀我怎么办?” 贺兰乐不可支,“那就让他腐蚀,但你要做好证据留存,以后我有用。” 心里有了底,刘志国回去以后便开始跟陶爱国称兄道弟,大有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迹象。 他的态度让陶爱国自信心倍增,觉得厂长小舅子这个身份在私企简直就是块金字招牌,甭管什么事亮出来就好使,于是越发肆无忌惮。 直到他把黑手伸向了建造用钢筋,刘志国再也坐不住了,屁滚尿流给贺兰打电话请示下一步工作。 “贺厂长,这回不能再任陶爱国为所欲为了,他居然敢把地基和主梁用的三级钢筋全部换成了二级,二级换成一级,将来有个万一这是要出人命的!” 贺兰手握电话连连冷笑,“他吃了多少回扣?” 刘志国咽了口唾沫,说道:“他拿给我一万,我觉得,他至少收了三万以上。” 三万块,陶家人口多,几个姐姐每家凑一点很容易便能凑出来,又或者张松年的爱人一个人就能支付得起,还是有点少。 贺兰:“你把钱跟财务那边做一下交接,我交代他们额外批一笔款子给你,你拿去买合格的钢筋把次等品替换下来,不要让陶爱国知道。” 撂下电话她又给秦老二下达指示:“二叔加把劲,争取凑够十万块。” 午饭的时候秦老二在食堂找到陶爱国,做贼一样跟他耳语:“有个事儿怪不好意思的,我媳妇一高兴就把她要来上班的事跟娘家人说了,她弟弟听说一万块就能进合资厂也想来,托我问问你还有没有别的名额?” 陶爱国虽说在建筑工地上频频揩油,但那些在他看来都是小钱,几百上千块赚得不过瘾,还没等焐热就花光了。 好不容易在钢筋采购上赚了一笔大的,谁料外面的彩旗和家里的红旗就像闻到腥味的猫儿一样,一个两个上赶着掏他的口袋,还没怎么着呢钱就见底了。 陶爱国正愁没钱去潇洒,秦老二就来给他送钱来了,这如果都不要那他就是傻子。 “有倒是有,不过一万块恐怕不够。”陶爱国剔着牙懒洋洋说道:“我是看在咱们俩是铁哥们的份上才愿意把我的工作让给你媳妇,总不能让我媳妇再把工作让给你小舅子?所以这个名额就得从别处找,得我姐夫说话才能成事。” “他一个厂长,说话的分量能跟我一样吗?肯定贵。” 秦老二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应该的应该的,那你说多少钱合适?” “两万。”陶爱国抿抿嘴吐出一片韭菜叶,“太低了我姐夫的脸面也不好看。” 秦老二顿了顿,试探着问道:“人多能不能便宜点?咱们厂在建厂房,以后肯定还要招工,我多给你找几个人过来,你给算便宜一点。” 陶爱国没想到这种事还能走批发渠道,连忙兴奋地回答:“能,五个以上每人一万五。” 秦老二一点头,“没问题,我这就回去给你张罗五个人。” 第155章 加码 经过漫长的等待,军区后勤部的招标结果终于正式公布,不出意外,汝辉果然雀屏中选。 这批中标产品要得又急又多,汝辉本厂实在腾不出生产线安排生产,于是贺兰便把生产任务交给了海鑫。比较出人意料的一点是,招标方不要求使用汝辉自己的外包装,指名要求内层使用透明膜塑封,外层用铝箔纸包装,且必须要做到除生产日期外没有任何中文标识。 花钱的是大爷,上面怎么指示下面就怎么按要求办事。贺兰起初对省下一笔包装费感到很高兴,后来当伊万将某个已开封食用的铝箔包装袋照片传真给她,询问她是不是汝辉的产品时,贺兰再也笑不出来了。 中标的那批产品因为是特供,所以口感虽然跟市面上流通的汝辉辣条比稍显逊色,但在基础成分的使用上更加偏向于高热量和高供能,更加适合特殊环境下的特殊人群食用。 而也许是外国人的味蕾比较迟钝的缘故,伊万一再表示明明口感相同的产品,贺兰卖给他的产品其作用远远没有友军手中那些没有外包装的好,所以他强烈谴责贺兰这种怠慢老顾客的行为,要求享受同等待遇。 呵呵,自己拆自己招牌这种事,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她做得出来了。 针对伊万的要求,最近一直在疯狂学习金融方面知识的谢益清提议,利用黛斯的外企身份,把汝辉作为代工厂,这样生产的特殊配方产品既可以规避国际国内的监管限制,又可以保护汝辉的品牌声誉不受影响。 贺兰牵头开了一个视频碰头会,几名厂长都对谢益清的提议大表赞成,于是原本准备更名为黛辉食品的海鑫停止更名,继续使用原厂名进行生产,同时单独开辟生产线用以代加工。 单独开辟生产线就要有单独的生产车间,贺兰把建造车间的任务全权委托给刘志国负责。 刘志国现在是海鑫的后勤部长,这个人虽说能力略低了些,但胜在工作态度积极。这几年的“郁郁不得志”让他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贺兰,于是他借着卧底刘书记的机会频频向贺兰示好。贺兰看在他在后勤保障方面的工作还算出色的份上,就把他留用了。 建造生产车间这件事算是合资企业成立后刘志国接手的第一件大事,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恨不得凡事都要跟贺兰打个报告,生怕一步错步步错,从而遭到贺兰的厌弃。 贺兰看他忙得脚打后脑勺,贴心的给他指派了一个名叫陶爱国的人当帮手。刘志国一开始感恩戴德,没过一个礼拜他就亲自找到贺兰办公室,犹犹豫豫问道:“那个陶爱国真是张厂长的小舅子吗?” 他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张厂长他见过,面相严肃不怒自威,看着就是个对工作一丝不苟的人。陶爱国若真是张厂长的小舅子,应该不至于眼皮子那么浅,连采购水泥的那点费用都想吃回购? 贺兰问他:“你确定陶爱国吃回扣了?吃了多少?” 刘志国起初还有些踟蹰,犹豫该不该说,再一看贺兰的表情不像是对自己有什么怨言,于是答道:“不太多,也就千把块。” “的确算不上多。”何止算不上多,事实上距离贺兰的心里价位还差着好大一截呢。看来这个陶爱国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人,下手知道轻重,若想抓他的现行还得再下一番功夫才行。 于是她嘱咐刘志国:“你把车间的建设进度和质量给我把好了,只要陶爱国没有危害到这两方面,回扣的事你就当不知道,他想怎么样你就随他去。” 刘志国仗着胆子又问:“可要是他拿金钱来腐蚀我怎么办?” 贺兰乐不可支,“那就让他腐蚀,但你要做好证据留存,以后我有用。” 心里有了底,刘志国回去以后便开始跟陶爱国称兄道弟,大有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迹象。 他的态度让陶爱国自信心倍增,觉得厂长小舅子这个身份在私企简直就是块金字招牌,甭管什么事亮出来就好使,于是越发肆无忌惮。 直到他把黑手伸向了建造用钢筋,刘志国再也坐不住了,屁滚尿流给贺兰打电话请示下一步工作。 “贺厂长,这回不能再任陶爱国为所欲为了,他居然敢把地基和主梁用的三级钢筋全部换成了二级,二级换成一级,将来有个万一这是要出人命的!” 贺兰手握电话连连冷笑,“他吃了多少回扣?” 刘志国咽了口唾沫,说道:“他拿给我一万,我觉得,他至少收了三万以上。” 三万块,陶家人口多,几个姐姐每家凑一点很容易便能凑出来,又或者张松年的爱人一个人就能支付得起,还是有点少。 贺兰:“你把钱跟财务那边做一下交接,我交代他们额外批一笔款子给你,你拿去买合格的钢筋把次等品替换下来,不要让陶爱国知道。” 撂下电话她又给秦老二下达指示:“二叔加把劲,争取凑够十万块。” 午饭的时候秦老二在食堂找到陶爱国,做贼一样跟他耳语:“有个事儿怪不好意思的,我媳妇一高兴就把她要来上班的事跟娘家人说了,她弟弟听说一万块就能进合资厂也想来,托我问问你还有没有别的名额?” 陶爱国虽说在建筑工地上频频揩油,但那些在他看来都是小钱,几百上千块赚得不过瘾,还没等焐热就花光了。 好不容易在钢筋采购上赚了一笔大的,谁料外面的彩旗和家里的红旗就像闻到腥味的猫儿一样,一个两个上赶着掏他的口袋,还没怎么着呢钱就见底了。 陶爱国正愁没钱去潇洒,秦老二就来给他送钱来了,这如果都不要那他就是傻子。 “有倒是有,不过一万块恐怕不够。”陶爱国剔着牙懒洋洋说道:“我是看在咱们俩是铁哥们的份上才愿意把我的工作让给你媳妇,总不能让我媳妇再把工作让给你小舅子?所以这个名额就得从别处找,得我姐夫说话才能成事。” “他一个厂长,说话的分量能跟我一样吗?肯定贵。” 秦老二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应该的应该的,那你说多少钱合适?” “两万。”陶爱国抿抿嘴吐出一片韭菜叶,“太低了我姐夫的脸面也不好看。” 秦老二顿了顿,试探着问道:“人多能不能便宜点?咱们厂在建厂房,以后肯定还要招工,我多给你找几个人过来,你给算便宜一点。” 陶爱国没想到这种事还能走批发渠道,连忙兴奋地回答:“能,五个以上每人一万五。” 秦老二一点头,“没问题,我这就回去给你张罗五个人。” 第156章 图穷匕见1 张松年出差去贵阳足足半年,终于舍得回来了。 五一劳动节当天,陶兴芳起早在早市买了硕大一个鲢鱼头用盐腌上,中午看时间发面炸了一盆茴香小麻花。下午张松年刚一进门她便热情招呼道:“先洗把脸,吃点麻花垫补一下,锅里炖着鱼头,我这就开始烙饼。” 陶兴芳烙饼手艺一绝,为了张松年爱吃鱼,年轻时她特意找饭店大师傅学的鱼头泡饼的手艺。不过自打张松年到汝辉任职,陶兴芳很久没有给他做过了。 张松年心知肚明这顿鱼头泡饼是鸿门宴,并不是为给他接风,所以面上并不如何热络。 待饭菜上桌,陶兴芳殷勤地给张松年满上一盅酒,又催促他趁热尝一尝鱼头的滋味。张松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筷子刚搭上鱼眼睛,就听陶兴芳说道:“有这么个事儿,我跟你说一声。” 张松年当即将筷子撂在桌上,双手撑膝,垂眸说道:“你说。” 陶兴芳以为张松年神色平淡是因为他还执着于先前两人两次闹离婚的事,于是讪笑道:“你干啥?都老夫老妻了,因为几句气头上的话还跟我计较啊?” “我没有。” 陶兴芳心下一喜,道:“我就说嘛,你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张松年看了看她,想再给她一个机会,于是说道:“坐了半天飞机有点累,我想先睡一觉。” “啊?我忙活半天做这么一桌菜,你不吃啊?”不吃饭怎么说正经事?陶兴芳急忙给张松年又满上一盅酒,说道:“先吃饭,吃完再睡也来得及。” 张松年心下一叹,从善如流地拿起筷子,这一次还不等筷子碰到鱼身,陶兴芳便急不可耐说道:“刚才不是有事要跟你说嘛,一打岔差点忘了,是这么回事,爱国和李青进海鑫上班三个月了。” 出乎她的预料,张松年并没有对陶爱国在海鑫上班这件事表现出任何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而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陶兴芳心里高兴,张松年不生气就是好事儿,说明接下来的事情很有可能办成。她殷勤的将张松年夹了两次都没夹起来的鱼眼睛用勺子挖到他的碗里,一脸自豪地说:“这回跟以前不一样,爱国的工作做得像模像样,贺兰看他是块材料,把他调去后勤部负责建厂房,可给你长脸了。” 张松年不咸不淡又嗯了一声。 陶兴芳一琢磨,张松年这表现明显早就知道这回事,便猜是贺兰在他面前替陶爱国表功,于是兴高采烈道:“贺兰还说了,等你回来要跟你商量一下,看给爱国换个什么工作合适,他能耐这么大,当个普通工人太屈才了。” 张松年又嗯了一声。 陶兴芳当场就不高兴了,“你啥意思?小舅子给你长脸我看你好像不咋高兴的样儿?” 张松年放下筷子,轻飘飘说出一句:“我求他给我长脸了?” 陶兴芳噎了一下,独自消化一会儿情绪,想着后面要说的事才将脾气按捺下去,勉强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瞧不上爱国,他以前是混,可他现在不是改好了吗?你不能总揪着他以前不放。” 张松年不提防被一根细细的鱼刺扎到嗓子眼,嚼了好大一块葱油饼才顺下去,耐心似乎也跟着一起消失殆尽,他再次撂下筷子,说道:“你要说的事就是陶爱国现在改邪归正给我长脸了?” 陶兴芳不知不觉有些胆怯。张松年这辈子说话虽然一直掷地有声,但那都是在工作上,他在家可从来没有对自己严厉过一丝一毫,哪怕当初陶爱国在罐头厂闯祸也没有。他突然冷脸这么说话,陶兴芳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有事要说吗?没事我去睡觉了。”张松年催促道。 “有。”陶兴芳轻咳一下,揣着小心说道:“这不是爱国的工作挺好嘛,他有几个朋友也想进海鑫上班,刚好海鑫马上就要招工,你看能不能帮忙跟贺兰说一声?” “呲。”张松年面带冷意一声呲笑,说道:“拿一套小洋楼跟贺兰换两个正式工名额还不够,还想接着换?你以为小洋楼那么值钱?” 陶兴芳面皮一紧,心虚道:“你都知道了?” “你觉得我不点头贺兰能同意你把人送进去上班?” 既然张松年已经知道了,陶兴芳也就索性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就不说啥了,但是爱国朋友工作的事你必须得帮帮忙,好歹他也是你小舅子,他要是说话不算话,你这个厂长脸上也没光。” “我自从有了这个小舅子脸上就没光彩过!”张松年劈手将一个碗砸碎在地,对陶兴芳怒目而视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次为啥回来?” “你嚷什么嚷!什么叫脸上没光彩过?我们陶家是哪点对不起你让你这么瞧不起爱国?!”陶兴芳双手叉腰跟张松年对吼:“想当初我跟你相亲的时候你们家一穷二白,要不是……” “是!你们陶家没有对不起我!但是我告诉你陶兴芳,我也对得起你们陶家!”张松年一张脸气到通红,双眼迅速漫上红血丝,“你爸妈用钱用人的时候哪次我不及时?你弟弟哪次闯祸不是我给他擦的屁股?十几万块钱你一声不吭都给他我说过一个不字没有?!” “包括这次!你背着我去找贺兰,贺兰问我意见的时候我还是替他担了风险,可他呢?!你那个好弟弟替我这个姐夫想过没有?!” 陶兴芳瞬间炸了:“什么叫担风险?!我弟弟那是正经进厂上班,用你担什么风险?!” “我告诉你我担的什么风险。”张松年举起酒瓶仰头灌下一口白酒,吐出酒气后阴沉沉盯着陶兴芳说道:“我担的是他借着我这个副厂长小舅子的身份招摇撞骗的风险。” “你放屁!爱国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那样的人你很快就知道了。”张松年卸了力气彻底瘫软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贺兰叫我回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你那个好弟弟,打着我的名头说能给人安排工作,收了人家十几万的安置费,这还不算他在工程项目上收受贿赂的钱。” “陶兴芳,准备准备送你的好弟弟去坐牢。” 第156章 图穷匕见1 张松年出差去贵阳足足半年,终于舍得回来了。 五一劳动节当天,陶兴芳起早在早市买了硕大一个鲢鱼头用盐腌上,中午看时间发面炸了一盆茴香小麻花。下午张松年刚一进门她便热情招呼道:“先洗把脸,吃点麻花垫补一下,锅里炖着鱼头,我这就开始烙饼。” 陶兴芳烙饼手艺一绝,为了张松年爱吃鱼,年轻时她特意找饭店大师傅学的鱼头泡饼的手艺。不过自打张松年到汝辉任职,陶兴芳很久没有给他做过了。 张松年心知肚明这顿鱼头泡饼是鸿门宴,并不是为给他接风,所以面上并不如何热络。 待饭菜上桌,陶兴芳殷勤地给张松年满上一盅酒,又催促他趁热尝一尝鱼头的滋味。张松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筷子刚搭上鱼眼睛,就听陶兴芳说道:“有这么个事儿,我跟你说一声。” 张松年当即将筷子撂在桌上,双手撑膝,垂眸说道:“你说。” 陶兴芳以为张松年神色平淡是因为他还执着于先前两人两次闹离婚的事,于是讪笑道:“你干啥?都老夫老妻了,因为几句气头上的话还跟我计较啊?” “我没有。” 陶兴芳心下一喜,道:“我就说嘛,你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张松年看了看她,想再给她一个机会,于是说道:“坐了半天飞机有点累,我想先睡一觉。” “啊?我忙活半天做这么一桌菜,你不吃啊?”不吃饭怎么说正经事?陶兴芳急忙给张松年又满上一盅酒,说道:“先吃饭,吃完再睡也来得及。” 张松年心下一叹,从善如流地拿起筷子,这一次还不等筷子碰到鱼身,陶兴芳便急不可耐说道:“刚才不是有事要跟你说嘛,一打岔差点忘了,是这么回事,爱国和李青进海鑫上班三个月了。” 出乎她的预料,张松年并没有对陶爱国在海鑫上班这件事表现出任何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而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陶兴芳心里高兴,张松年不生气就是好事儿,说明接下来的事情很有可能办成。她殷勤的将张松年夹了两次都没夹起来的鱼眼睛用勺子挖到他的碗里,一脸自豪地说:“这回跟以前不一样,爱国的工作做得像模像样,贺兰看他是块材料,把他调去后勤部负责建厂房,可给你长脸了。” 张松年不咸不淡又嗯了一声。 陶兴芳一琢磨,张松年这表现明显早就知道这回事,便猜是贺兰在他面前替陶爱国表功,于是兴高采烈道:“贺兰还说了,等你回来要跟你商量一下,看给爱国换个什么工作合适,他能耐这么大,当个普通工人太屈才了。” 张松年又嗯了一声。 陶兴芳当场就不高兴了,“你啥意思?小舅子给你长脸我看你好像不咋高兴的样儿?” 张松年放下筷子,轻飘飘说出一句:“我求他给我长脸了?” 陶兴芳噎了一下,独自消化一会儿情绪,想着后面要说的事才将脾气按捺下去,勉强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瞧不上爱国,他以前是混,可他现在不是改好了吗?你不能总揪着他以前不放。” 张松年不提防被一根细细的鱼刺扎到嗓子眼,嚼了好大一块葱油饼才顺下去,耐心似乎也跟着一起消失殆尽,他再次撂下筷子,说道:“你要说的事就是陶爱国现在改邪归正给我长脸了?” 陶兴芳不知不觉有些胆怯。张松年这辈子说话虽然一直掷地有声,但那都是在工作上,他在家可从来没有对自己严厉过一丝一毫,哪怕当初陶爱国在罐头厂闯祸也没有。他突然冷脸这么说话,陶兴芳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有事要说吗?没事我去睡觉了。”张松年催促道。 “有。”陶兴芳轻咳一下,揣着小心说道:“这不是爱国的工作挺好嘛,他有几个朋友也想进海鑫上班,刚好海鑫马上就要招工,你看能不能帮忙跟贺兰说一声?” “呲。”张松年面带冷意一声呲笑,说道:“拿一套小洋楼跟贺兰换两个正式工名额还不够,还想接着换?你以为小洋楼那么值钱?” 陶兴芳面皮一紧,心虚道:“你都知道了?” “你觉得我不点头贺兰能同意你把人送进去上班?” 既然张松年已经知道了,陶兴芳也就索性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就不说啥了,但是爱国朋友工作的事你必须得帮帮忙,好歹他也是你小舅子,他要是说话不算话,你这个厂长脸上也没光。” “我自从有了这个小舅子脸上就没光彩过!”张松年劈手将一个碗砸碎在地,对陶兴芳怒目而视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次为啥回来?” “你嚷什么嚷!什么叫脸上没光彩过?我们陶家是哪点对不起你让你这么瞧不起爱国?!”陶兴芳双手叉腰跟张松年对吼:“想当初我跟你相亲的时候你们家一穷二白,要不是……” “是!你们陶家没有对不起我!但是我告诉你陶兴芳,我也对得起你们陶家!”张松年一张脸气到通红,双眼迅速漫上红血丝,“你爸妈用钱用人的时候哪次我不及时?你弟弟哪次闯祸不是我给他擦的屁股?十几万块钱你一声不吭都给他我说过一个不字没有?!” “包括这次!你背着我去找贺兰,贺兰问我意见的时候我还是替他担了风险,可他呢?!你那个好弟弟替我这个姐夫想过没有?!” 陶兴芳瞬间炸了:“什么叫担风险?!我弟弟那是正经进厂上班,用你担什么风险?!” “我告诉你我担的什么风险。”张松年举起酒瓶仰头灌下一口白酒,吐出酒气后阴沉沉盯着陶兴芳说道:“我担的是他借着我这个副厂长小舅子的身份招摇撞骗的风险。” “你放屁!爱国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那样的人你很快就知道了。”张松年卸了力气彻底瘫软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贺兰叫我回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你那个好弟弟,打着我的名头说能给人安排工作,收了人家十几万的安置费,这还不算他在工程项目上收受贿赂的钱。” “陶兴芳,准备准备送你的好弟弟去坐牢。” 第157章 图穷匕见2 傍晚时分,张松年驱车带陶兴芳来到海鑫,在厂长办公室里见到了周耀贤和谢益清,以及满脸讪笑的陶爱国。 陶爱国一见到张松年便说道:“姐夫你可算回来了,快帮我说说情,我不过是工作上出了点小差错而已,周厂长和谢副厂长就喊打喊杀的,还要报警。” 不待张松年开口,陶兴芳从他身后忽然蹿出来,死死抓住陶爱国的胳膊疾言厉色道:“爱国你跟我说实话,因为安排工作的事你真收别人钱了?” 陶爱国差点跳起来去捂他三姐的嘴,“收什么钱!别瞎说,你这不是害我嘛,没有的事儿。” 张松年在周耀贤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落座,冷脸道:“秦老二已经把事情捅到贺兰那儿了,你还要装?” 陶爱国反应极快,说道:“你说的是秦老二啊?嗐,我还以为是谁呢,秦老二是我哥们儿,前两天喝酒的时候吵了两句,等我抽空跟他道个歉就完了,不是啥大事儿。” 周耀贤隔着办公桌把一份材料递到张松年手里,说道:“别的我可以不管,但是你在咱们厂厂房建造过程中收受贿赂的事证据确凿,这你总不能抵赖?” 几个月的工程建设过程中陶爱国早已将吃拿卡要那一套摸得滚瓜烂熟,周耀贤这么一问他理所当然地开口说道:“我冤枉啊周厂长,采购的时候人家非要给我回扣,说是规矩,我不懂,人家给我就收下了,我要是知道那叫收受贿赂我怎么敢收。” 周耀贤:“没人提醒过你这样做不对?” 陶爱国:“没有,绝对没有。” 张松年直接把手中的材料摔到陶爱国脚下,恨声道:“都这个时候还敢死鸭子嘴硬!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后勤部长刘志国前后总计警告过你六次!六次!每一次都跟周厂长报备过,你还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 陶爱国愣住,弯腰捡起地上的材料,略翻了翻,额头上便不知不觉冒出些许冷汗。太详细了,实在是太详细了,材料上面从他第一次在标号水泥上吃了九百多回扣,到上百吨钢筋逐批逐次收受的总额高达11万元的贿赂,每一条每一件都如实记录着。 且上面还有证人的证言证词,刘志国的,建材市场经销商的,钢厂销售科业务员的,每一次他收受贿赂就是一次无比详实的犯罪记录。 要是一般人怕不是早就被厚厚的记录吓尿了裤子,陶爱国脸上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他笑着说道:“这个刘志国可真是,钱他也拿了,回头还反咬我一口。” 周耀贤敲了敲桌面,在陶爱国看过来的时候说道:“刘志国同志从头到尾都没有享受过一分钱的不义之财,你给他的那些贿赂他全部如实上交给了厂里。” 陶爱国张口结舌一下,忽然间勃然大怒道:“好你个刘志国!吃我的喝我的,到头来跟别人一起陷害我!他人呢?我要找他算账!” 说着他就打开办公室的门就要冲出去。谁料房门一打开,门口竟然站着四个身穿统一制服的保安,手里还拿着警棍。见到陶爱国两条警棍齐刷刷举起来指着他的脑袋,有人喝道:“回去!” 陶爱国急忙后退两步,抓紧门把手看向张松年:“周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对我动私刑?”说完又急忙看向张松年,“姐夫你说句话,有人要对你小舅子动私刑你也不管?” “不管!我恨不得有人现在一棍子把你敲死省事!”张松年恨恨喊道。 陶爱国怔了怔,急忙又把目光转向陶兴芳,扑过去抓住陶兴芳的胳膊央求道:“大姐,你管管姐夫,他哪有个当姐夫的样儿!” 陶兴芳将目光从散落在地的材料上面收回来,心虚地看向张松年,说道:“老张,怎么说……” “你不用跟我说些有的没的。”张松年一抬手打断陶兴芳的话,冷冷瞥向她,道:“你想管就管,别拉上我,在这间办公室里我没脸说话。” 陶兴芳眼角和嘴角同时耷拉下来,哭喊道:“我怎么管?我一个女人家……” 周耀贤最不耐烦听女人胡搅蛮缠,他再次敲了敲办公桌,对陶兴芳说道:“弟妹,你弟弟做的这些事发生在海鑫,有什么话你跟我说,跟老张这个汝辉的厂长说没有用。” 他一提汝辉陶兴芳脑子里忽然一个机灵,对啊,海鑫是汝辉和外企的合资企业,姓周的顶多跟张松年平级,按理来说他们都属于贺兰的下级,她直接去找贺兰岂不是更管用。 于是陶兴芳瞬间把胸膛挺起来,拿下巴颏去看周耀贤,说道:“我跟你说不着,我去跟贺兰当面说。” “去找贺兰之前先过我这一关。” 陶兴芳和满心以为胜利在望的陶爱国同时顿住,循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是一直没出声的谢益清。 “不管贺兰是否同意你们私下里解决陶爱国收受贿赂的事,我作为合资方之一黛斯食品的全权代表,有权利依法追究陶爱国的刑事责任。”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63条和第167条规定,降低工程质量标准和非公受贿数额大于等于六万元以上的,将会被处以五年以下三年以上有期徒刑。” 陶兴芳听到有期徒刑四个字不知不觉脚软,扶着一旁的文件柜才勉强稳住身形。 陶爱国却并没有被谢益清这一通法律法规震慑住,梗着脖子叫嚣道:“你算哪根葱哪根蒜?谁不知道你从前就是个给贺兰开车的司机,一个小白脸儿还跟我装上洋相了,有本事当着贺兰的面你也敢这么说!” “当着我的面说什么?”办公室门应声而开,贺兰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目光直直落在陶爱国身上。 陶爱国急忙放下遥指谢益清的手臂,谄笑道:“贺厂长你可算是来了。” 贺兰走到窗边,抱臂站在谢益清身旁,说道:“我来了,陶大公子有什么指教可以尽管说。” 她这阴阳怪气的声调一出口,陶爱国再怎么狗胆包天也不敢畅所欲言,急忙转头去看陶兴芳。 陶兴芳接到信号往前走了几步,愁眉不展道:“小贺,我弟弟在工作上犯了点错误,你能不能看在我们家老张的面子上高抬贵手饶他一回?” 不等贺兰说什么,张松年便开口道:“别提我,刚才说过我早就没脸了。” 陶兴芳的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捂着脸在办公室正中央哭了约莫有半分钟,等来等去却始终没等到除陶爱国以外的任何关心。 她抬头悄悄去瞧贺兰,刚好看见谢益清背对其他人把一个小巧玲珑的粉色暖水袋交到贺兰手里。 贺兰接过暖水袋以后十分自然的将其贴在小腹上,整理妥当才抬头看向陶兴芳。 “高抬贵手可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贺兰说道。 第157章 图穷匕见2 傍晚时分,张松年驱车带陶兴芳来到海鑫,在厂长办公室里见到了周耀贤和谢益清,以及满脸讪笑的陶爱国。 陶爱国一见到张松年便说道:“姐夫你可算回来了,快帮我说说情,我不过是工作上出了点小差错而已,周厂长和谢副厂长就喊打喊杀的,还要报警。” 不待张松年开口,陶兴芳从他身后忽然蹿出来,死死抓住陶爱国的胳膊疾言厉色道:“爱国你跟我说实话,因为安排工作的事你真收别人钱了?” 陶爱国差点跳起来去捂他三姐的嘴,“收什么钱!别瞎说,你这不是害我嘛,没有的事儿。” 张松年在周耀贤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落座,冷脸道:“秦老二已经把事情捅到贺兰那儿了,你还要装?” 陶爱国反应极快,说道:“你说的是秦老二啊?嗐,我还以为是谁呢,秦老二是我哥们儿,前两天喝酒的时候吵了两句,等我抽空跟他道个歉就完了,不是啥大事儿。” 周耀贤隔着办公桌把一份材料递到张松年手里,说道:“别的我可以不管,但是你在咱们厂厂房建造过程中收受贿赂的事证据确凿,这你总不能抵赖?” 几个月的工程建设过程中陶爱国早已将吃拿卡要那一套摸得滚瓜烂熟,周耀贤这么一问他理所当然地开口说道:“我冤枉啊周厂长,采购的时候人家非要给我回扣,说是规矩,我不懂,人家给我就收下了,我要是知道那叫收受贿赂我怎么敢收。” 周耀贤:“没人提醒过你这样做不对?” 陶爱国:“没有,绝对没有。” 张松年直接把手中的材料摔到陶爱国脚下,恨声道:“都这个时候还敢死鸭子嘴硬!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后勤部长刘志国前后总计警告过你六次!六次!每一次都跟周厂长报备过,你还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 陶爱国愣住,弯腰捡起地上的材料,略翻了翻,额头上便不知不觉冒出些许冷汗。太详细了,实在是太详细了,材料上面从他第一次在标号水泥上吃了九百多回扣,到上百吨钢筋逐批逐次收受的总额高达11万元的贿赂,每一条每一件都如实记录着。 且上面还有证人的证言证词,刘志国的,建材市场经销商的,钢厂销售科业务员的,每一次他收受贿赂就是一次无比详实的犯罪记录。 要是一般人怕不是早就被厚厚的记录吓尿了裤子,陶爱国脸上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他笑着说道:“这个刘志国可真是,钱他也拿了,回头还反咬我一口。” 周耀贤敲了敲桌面,在陶爱国看过来的时候说道:“刘志国同志从头到尾都没有享受过一分钱的不义之财,你给他的那些贿赂他全部如实上交给了厂里。” 陶爱国张口结舌一下,忽然间勃然大怒道:“好你个刘志国!吃我的喝我的,到头来跟别人一起陷害我!他人呢?我要找他算账!” 说着他就打开办公室的门就要冲出去。谁料房门一打开,门口竟然站着四个身穿统一制服的保安,手里还拿着警棍。见到陶爱国两条警棍齐刷刷举起来指着他的脑袋,有人喝道:“回去!” 陶爱国急忙后退两步,抓紧门把手看向张松年:“周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对我动私刑?”说完又急忙看向张松年,“姐夫你说句话,有人要对你小舅子动私刑你也不管?” “不管!我恨不得有人现在一棍子把你敲死省事!”张松年恨恨喊道。 陶爱国怔了怔,急忙又把目光转向陶兴芳,扑过去抓住陶兴芳的胳膊央求道:“大姐,你管管姐夫,他哪有个当姐夫的样儿!” 陶兴芳将目光从散落在地的材料上面收回来,心虚地看向张松年,说道:“老张,怎么说……” “你不用跟我说些有的没的。”张松年一抬手打断陶兴芳的话,冷冷瞥向她,道:“你想管就管,别拉上我,在这间办公室里我没脸说话。” 陶兴芳眼角和嘴角同时耷拉下来,哭喊道:“我怎么管?我一个女人家……” 周耀贤最不耐烦听女人胡搅蛮缠,他再次敲了敲办公桌,对陶兴芳说道:“弟妹,你弟弟做的这些事发生在海鑫,有什么话你跟我说,跟老张这个汝辉的厂长说没有用。” 他一提汝辉陶兴芳脑子里忽然一个机灵,对啊,海鑫是汝辉和外企的合资企业,姓周的顶多跟张松年平级,按理来说他们都属于贺兰的下级,她直接去找贺兰岂不是更管用。 于是陶兴芳瞬间把胸膛挺起来,拿下巴颏去看周耀贤,说道:“我跟你说不着,我去跟贺兰当面说。” “去找贺兰之前先过我这一关。” 陶兴芳和满心以为胜利在望的陶爱国同时顿住,循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是一直没出声的谢益清。 “不管贺兰是否同意你们私下里解决陶爱国收受贿赂的事,我作为合资方之一黛斯食品的全权代表,有权利依法追究陶爱国的刑事责任。”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63条和第167条规定,降低工程质量标准和非公受贿数额大于等于六万元以上的,将会被处以五年以下三年以上有期徒刑。” 陶兴芳听到有期徒刑四个字不知不觉脚软,扶着一旁的文件柜才勉强稳住身形。 陶爱国却并没有被谢益清这一通法律法规震慑住,梗着脖子叫嚣道:“你算哪根葱哪根蒜?谁不知道你从前就是个给贺兰开车的司机,一个小白脸儿还跟我装上洋相了,有本事当着贺兰的面你也敢这么说!” “当着我的面说什么?”办公室门应声而开,贺兰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目光直直落在陶爱国身上。 陶爱国急忙放下遥指谢益清的手臂,谄笑道:“贺厂长你可算是来了。” 贺兰走到窗边,抱臂站在谢益清身旁,说道:“我来了,陶大公子有什么指教可以尽管说。” 她这阴阳怪气的声调一出口,陶爱国再怎么狗胆包天也不敢畅所欲言,急忙转头去看陶兴芳。 陶兴芳接到信号往前走了几步,愁眉不展道:“小贺,我弟弟在工作上犯了点错误,你能不能看在我们家老张的面子上高抬贵手饶他一回?” 不等贺兰说什么,张松年便开口道:“别提我,刚才说过我早就没脸了。” 陶兴芳的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捂着脸在办公室正中央哭了约莫有半分钟,等来等去却始终没等到除陶爱国以外的任何关心。 她抬头悄悄去瞧贺兰,刚好看见谢益清背对其他人把一个小巧玲珑的粉色暖水袋交到贺兰手里。 贺兰接过暖水袋以后十分自然的将其贴在小腹上,整理妥当才抬头看向陶兴芳。 “高抬贵手可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贺兰说道。 第158章 图穷匕见3 陶兴芳急忙说道:“还,我们肯定还!” 贺兰于是转向周耀贤,问道:“总数一共是多少?” 周耀贤:“工程上收受贿赂十二万六,同时还收取了其他人的工作安置费十万块整,总计二十二万六。” 贺兰:“看在张厂长的面子上零头不要了,把这二十二万吐出来就行。” 陶兴芳第一时间呜咽一声,转头不轻不重地捶打陶爱国:“你个冤家,你竟然拿了人家二十多万!” 陶爱国一听二十二万的金额脸色当场就是一白,讪讪道:“账不能这么算,我姐夫好歹也是个厂长,他的面子总不能就值六千块?” “张厂长的面子在你这里贬值了。”贺兰平铺直叙道:“第一次被你们用来换工作,第二次把你从车间调动到后勤部负责厂房建设,第三次你采购钢筋的时候以次充好,我安排刘志国私下把钢筋又换了回来。” “张厂长的面子就算是金子打的,到现在也被你糟蹋得一点不剩。” 谁知陶爱国并没有被奚落到,反而抓住贺兰话里的漏洞,堂而皇之道:“你安排刘志国换钢筋了?你一早就知道这回事?那你还看着我往火坑里跳?!” 说着说着陶爱国声调忽然拔高,扯着嗓子对陶兴芳喊道:“大姐你看,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挖坑让我跳!” “是啊,我故意的,我故意让你大姐来求我给你安排工作,故意让你在采购的时候以次充好,我按着你的手逼你收受贿赂。”贺兰语气平静得仿佛一块千年寒冰,“那你还等什么?报警抓我,这样那二十二万就可以由我来还了。” 陶爱国还要再呛声,冷不防被陶兴芳用力甩了一个耳光,打完耳光陶兴芳泪眼婆娑地望着贺兰说道:“还,二十二万我们一分不少肯定还,你容我点时间。” 贺兰宽宏大量的表示:“一个礼拜,七天内凑不齐这笔钱不光海鑫要报警,托陶爱国安排工作的那些人也要报警。” 陶兴芳拖着陶爱国走了,回到娘家便当着父母的面逼问陶爱国手里还剩下多少钱。陶爱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许久,脱口而出一句两万块。 陶兴芳气得还要再打他一耳光,“二十二万你花得就剩两万?!那可是二十万,都能买两套楼房了,你都干嘛花了?!” 陶爱国理直气壮道:“用在你给我找的女人身上了,她怀着我儿子,不得补身体吗?” 往下陶兴芳不再问,因为知道问也没用,什么身体需要二十万来补?借口罢了,实际上那些钱怕是都被他花天酒地用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二十二万凑出来,不能让陶家这根独苗坐牢。 陶兴芳想的很好,陶爱国手里还剩下两万块,也就是还剩二十万的亏空,这二十万分摊到六个姐妹和父母身上,每家出资不到三万块就能帮助陶爱国度过难关,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然而具体实施的时候情况却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首先是父母,两个老人异口同声跟她哭穷,两个人的养老金每个月总共两千多块,一半贴补给了陶爱国,剩下的一半再分成两份,五百块给外面的野女人养身体,另外五百块用来日常生活,所以根本就没有存款可用。 其次是姐妹,两万多块积蓄姐妹们家里有没有?有,但那是家庭共同财产,不是单独一个人就能说的算的。 陶爱国这些年没少惹下祸事,六个姐姐家都深受其害。偶尔几百上千块救救急姐姐们还能伸出援手,但这次一张嘴就要两万块,谁都得跟家里人商议一下。 商议的结果很快便逐一传到陶兴芳耳朵里,有拿三千的,有拿两千的,最多的也就仅仅能拿出五千块。不过虽然每个人拿出的数额不一,但对陶兴芳的寄托却一模一样。 “大姐,你手头宽裕就多出一点,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更多。” 陶兴芳彻底傻眼,头一次觉得手头宽裕这四个字那么刺耳。她手头宽裕那是从前,自打张松年把工资卡注销,她日常生活用的都是自己的退休金,每个月也就一千多块,她还能怎么多出一点? 合着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只能凑出不到四万块,剩余十八万都指着她这个手头宽裕的大姐仗义疏财。 其他人不知道陶兴芳和张松年闹矛盾的事,父母总是知道的,老母亲对陶兴芳说道:“之前我就劝你放下身段跟松年服个软,那时你要是听我的,现在也不至于连十几万都拿不出来,松年那么有本事,他手里肯定有钱。” 老父亲说道:“现在也不晚,松年心软,你回去好好跟他说一说,再哭一哭,他肯定就愿意帮忙了。” 为了陶爱国陶兴芳把儿女都得罪了,又实在没有其他可以借钱的地方,便只好听从父母的意见,决定跟张松年服个软。 她在家里等了两天始终不见张松年回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过去。张松年不待她开口便说道:“要钱是吗?我现在手里有三万多,全给你,还可以再多给你五万,不过我有个条件。” 陶兴芳预感到张松年的条件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但她万万想不到张松年居然要求离婚。 张松年说:“八万块钱跟你买个了断应该还算合理,房子也给你,家里任何东西我都不要,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贴补帮扶你弟弟,再不用担心其他。” 陶兴芳顾不上说话,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松年跟她是真真正正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听她哭得肝肠寸断心里不是没有动容,缓了缓,他说道:“教育局小区的房子如果卖了能抵一半的钱。” 陶兴芳哭得晕头涨脑,傻傻问道:“哪来的教育局小区的房子?” 张松年深吸一口气说道:“去问你的好弟弟。” 陶兴芳并不傻,从张松年的只言片语里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肿着两只核桃一样的眼睛跑回娘家,开门见山就把张松年要用八万块钱换离婚说了。 陶兴芳今年五十八岁,父母已经快八十岁高龄,按照陶兴芳以往对父母的印象,二老肯定会埋怨她脾气不好,再吩咐她无论如何也不许离婚。 可是这一次父母都没有按照她预想的来,二老仅仅只是稍微怔了一下,紧接着便发起愁来,“唉呀这可怎么办啊,拿不出二十万爱国就要坐牢啦,他可是老陶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陶兴芳的心像一块被扒拉到雪地里的木炭,一点一点丧失火热的温度,“把教育局小区的房子卖了加上他手里的两万,再算上我离婚分的这八万,刚好够二十二万。” “不行!那房子是给爱国儿子将来读书用的!”二老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去看陶兴芳的脸色。 陶兴芳边哭边笑道:“好,好的很呐。” 第158章 图穷匕见3 陶兴芳急忙说道:“还,我们肯定还!” 贺兰于是转向周耀贤,问道:“总数一共是多少?” 周耀贤:“工程上收受贿赂十二万六,同时还收取了其他人的工作安置费十万块整,总计二十二万六。” 贺兰:“看在张厂长的面子上零头不要了,把这二十二万吐出来就行。” 陶兴芳第一时间呜咽一声,转头不轻不重地捶打陶爱国:“你个冤家,你竟然拿了人家二十多万!” 陶爱国一听二十二万的金额脸色当场就是一白,讪讪道:“账不能这么算,我姐夫好歹也是个厂长,他的面子总不能就值六千块?” “张厂长的面子在你这里贬值了。”贺兰平铺直叙道:“第一次被你们用来换工作,第二次把你从车间调动到后勤部负责厂房建设,第三次你采购钢筋的时候以次充好,我安排刘志国私下把钢筋又换了回来。” “张厂长的面子就算是金子打的,到现在也被你糟蹋得一点不剩。” 谁知陶爱国并没有被奚落到,反而抓住贺兰话里的漏洞,堂而皇之道:“你安排刘志国换钢筋了?你一早就知道这回事?那你还看着我往火坑里跳?!” 说着说着陶爱国声调忽然拔高,扯着嗓子对陶兴芳喊道:“大姐你看,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挖坑让我跳!” “是啊,我故意的,我故意让你大姐来求我给你安排工作,故意让你在采购的时候以次充好,我按着你的手逼你收受贿赂。”贺兰语气平静得仿佛一块千年寒冰,“那你还等什么?报警抓我,这样那二十二万就可以由我来还了。” 陶爱国还要再呛声,冷不防被陶兴芳用力甩了一个耳光,打完耳光陶兴芳泪眼婆娑地望着贺兰说道:“还,二十二万我们一分不少肯定还,你容我点时间。” 贺兰宽宏大量的表示:“一个礼拜,七天内凑不齐这笔钱不光海鑫要报警,托陶爱国安排工作的那些人也要报警。” 陶兴芳拖着陶爱国走了,回到娘家便当着父母的面逼问陶爱国手里还剩下多少钱。陶爱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许久,脱口而出一句两万块。 陶兴芳气得还要再打他一耳光,“二十二万你花得就剩两万?!那可是二十万,都能买两套楼房了,你都干嘛花了?!” 陶爱国理直气壮道:“用在你给我找的女人身上了,她怀着我儿子,不得补身体吗?” 往下陶兴芳不再问,因为知道问也没用,什么身体需要二十万来补?借口罢了,实际上那些钱怕是都被他花天酒地用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二十二万凑出来,不能让陶家这根独苗坐牢。 陶兴芳想的很好,陶爱国手里还剩下两万块,也就是还剩二十万的亏空,这二十万分摊到六个姐妹和父母身上,每家出资不到三万块就能帮助陶爱国度过难关,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然而具体实施的时候情况却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首先是父母,两个老人异口同声跟她哭穷,两个人的养老金每个月总共两千多块,一半贴补给了陶爱国,剩下的一半再分成两份,五百块给外面的野女人养身体,另外五百块用来日常生活,所以根本就没有存款可用。 其次是姐妹,两万多块积蓄姐妹们家里有没有?有,但那是家庭共同财产,不是单独一个人就能说的算的。 陶爱国这些年没少惹下祸事,六个姐姐家都深受其害。偶尔几百上千块救救急姐姐们还能伸出援手,但这次一张嘴就要两万块,谁都得跟家里人商议一下。 商议的结果很快便逐一传到陶兴芳耳朵里,有拿三千的,有拿两千的,最多的也就仅仅能拿出五千块。不过虽然每个人拿出的数额不一,但对陶兴芳的寄托却一模一样。 “大姐,你手头宽裕就多出一点,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更多。” 陶兴芳彻底傻眼,头一次觉得手头宽裕这四个字那么刺耳。她手头宽裕那是从前,自打张松年把工资卡注销,她日常生活用的都是自己的退休金,每个月也就一千多块,她还能怎么多出一点? 合着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只能凑出不到四万块,剩余十八万都指着她这个手头宽裕的大姐仗义疏财。 其他人不知道陶兴芳和张松年闹矛盾的事,父母总是知道的,老母亲对陶兴芳说道:“之前我就劝你放下身段跟松年服个软,那时你要是听我的,现在也不至于连十几万都拿不出来,松年那么有本事,他手里肯定有钱。” 老父亲说道:“现在也不晚,松年心软,你回去好好跟他说一说,再哭一哭,他肯定就愿意帮忙了。” 为了陶爱国陶兴芳把儿女都得罪了,又实在没有其他可以借钱的地方,便只好听从父母的意见,决定跟张松年服个软。 她在家里等了两天始终不见张松年回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过去。张松年不待她开口便说道:“要钱是吗?我现在手里有三万多,全给你,还可以再多给你五万,不过我有个条件。” 陶兴芳预感到张松年的条件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但她万万想不到张松年居然要求离婚。 张松年说:“八万块钱跟你买个了断应该还算合理,房子也给你,家里任何东西我都不要,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贴补帮扶你弟弟,再不用担心其他。” 陶兴芳顾不上说话,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松年跟她是真真正正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听她哭得肝肠寸断心里不是没有动容,缓了缓,他说道:“教育局小区的房子如果卖了能抵一半的钱。” 陶兴芳哭得晕头涨脑,傻傻问道:“哪来的教育局小区的房子?” 张松年深吸一口气说道:“去问你的好弟弟。” 陶兴芳并不傻,从张松年的只言片语里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肿着两只核桃一样的眼睛跑回娘家,开门见山就把张松年要用八万块钱换离婚说了。 陶兴芳今年五十八岁,父母已经快八十岁高龄,按照陶兴芳以往对父母的印象,二老肯定会埋怨她脾气不好,再吩咐她无论如何也不许离婚。 可是这一次父母都没有按照她预想的来,二老仅仅只是稍微怔了一下,紧接着便发起愁来,“唉呀这可怎么办啊,拿不出二十万爱国就要坐牢啦,他可是老陶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陶兴芳的心像一块被扒拉到雪地里的木炭,一点一点丧失火热的温度,“把教育局小区的房子卖了加上他手里的两万,再算上我离婚分的这八万,刚好够二十二万。” “不行!那房子是给爱国儿子将来读书用的!”二老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去看陶兴芳的脸色。 陶兴芳边哭边笑道:“好,好的很呐。” 第159章 图穷匕见4 陶兴芳当天回家后便病了,短短两天的时间就从精神饱满到面如死灰、形如枯槁,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先前怎么也凑不齐的几个妹妹和陶爱国全员出现在她的病榻前,包括父母都不辞辛劳赶了过来。张松年被儿子叫回家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六十多平的狭窄住房里挤着一屋子人。 见张松年露面,陶家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就像见到救星一样。岂料二老刚刚跟张松年寒暄几句,正要把话头引向陶爱国的欠债方面,床上有气无力的陶兴芳忽然开了口:“我同意离婚,不过条件不能按你说的来。” 陶家人悄悄互相对视,没有一个人出声。 张松年深深看了床上的陶兴芳一眼,说道:“你想要什么条件,说。” 陶兴芳:“只要你能给孙子买套实验中学的学区房,写咱儿子的名字,我什么都不要就跟你离婚。” 陶家人齐齐傻眼,这跟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不是说离婚的话陶兴芳能拿到八万吗?还以为她要加价才肯离婚,怎么一张嘴就变成啥都不要了? 几个妹妹连忙冲出来扮好人,催促陶兴芳把话收回去,又安慰张松年陶兴芳病糊涂了,说的什么怕是她自己都不清楚。 张松年对所有人置之不理,只去看陶兴芳。 陶兴芳面无表情道:“我不糊涂,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陶母拍打床沿哭喊道:“丢人啊,眼瞅六十的人了还闹离婚,你让你儿子和孙子以后怎么做人?” 陶兴芳:“妈,这会儿你知道替我儿子和孙子丢人了,先前我这么折腾跟老张要钱的时候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说?” 陶母讨了个没脸,当场便哑了火,陶父顺理成章接过接力棒:“松年,大女婿,兴芳的脾气是大了点儿,可她怎么说也跟你过了一辈子,生儿育女、孝顺公婆她哪点做的都不差?你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见识。” 陶兴芳:“爸你说错了,功劳苦劳都有的人是老张。这些年老二老三的工作、老四老五的对象、爱国成家立业,你们看病吃药,哪一样老张没出钱没出力?没有他你们一个个现在能过得这么好吗?” 陶父:“谁让他是我女婿呢,俗话说得好一个女婿半个儿……” 陶兴芳:“爸,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得好笑吗?你有六个女婿,其他五个女婿一共给过你多少钱?他们要是都像老张这样,你怕是都能放起高利贷了。” 陶兴芳的二妹听她话音越来越不对,生怕惹火烧身,连忙打岔道:“大姐累了,喝口水歇一歇。” 陶兴芳顺手就把二妹递到嘴边的水杯打翻在地,继续平静地说道:“还有你们,我的亲妹妹,你们五个抱团跟我玩心眼。爱国用贪来的钱买房的事你们都知道?可你们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你们和父母一条心,把我瞒得死死的,不就是想让我像以前那样死心塌地的给这个家、给爱国花钱吗?” 陶兴芳这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陶家人彻底不言语了。 张松年见状便出声逼了他们一把,问陶兴芳:“你想好了?” 陶兴芳:“想好了,就按我说的办。” 一直站在父母和姐姐身后装隐形人的陶爱国见情况不对急忙跳出来阻拦:“不行!你不能就这么离婚啊大姐!” 陶兴芳懒得看他一眼,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离婚?” 她对陶爱国始终怀有最后一丝希望,想着他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是从他一岁开始自己就把他带在身边一直养到十八岁,用心程度与自己亲儿子别无二致的亲弟弟,他如果有心绝对不会亲眼看着自己和张松年离婚。 然而陶爱国脱口而出的却是:“啥都不要就离婚你也太亏了!最起码也得分点钱才行。” 陶兴芳等了等,没等到父母对陶爱国的任何一句斥责,于是她的心死的不能再死。 “那按你的意思,我应该要多少钱合适?” “二十万!拿不出来让姐夫去跟贺兰说把我那笔债一笔勾销也行。” 张松年的儿女站在父亲身后,两双眼睛齐齐朝着陶爱国喷火,若不是进门之前父亲一再嘱咐他们装哑巴,两个人早就冲上去对陶爱国这个白眼狼大打出手了。 陶兴芳笑了笑,说道:“到现在还指望我给你还债,陶爱国,你醒醒。” 陶爱国怔住,难以置信道:“大姐你这话是啥意思?难道你要净身出户就因为不想帮我还钱?” “说得对。”陶兴芳忽然横生出一股力气,忽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对陶爱国冷笑道:“打今天起你自己闯下的祸自己收拾,别指望我也别指望老张,明天我就和他去离婚!” 一听陶兴芳铁了心要撂下不管,陶母立即抓着陶兴芳的手说道:“不能啊,你可不能不管你弟弟,他可是咱们陶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你不管他他就得坐牢。” 陶兴芳用力抽回手,说道:“我从他一岁管到现在,也该轮到你们管了。” 陶父扎着两只手问道:“我们眼瞅就要八十了,怎么管?” 陶兴芳的女儿再也忍不住,愤愤说道:“外公外婆你们名下有房有地,舅舅更不用说,我妈用我爸的工资给他买的那套舅妈住着,他自己偷摸买了一套给外头的野女人住,这三套房卖了难道还不够还债?” 陶爱国冲口而出:“死丫头片子把嘴给我闭上!” 陶兴芳紧随其后问道:“我闺女哪句话说错了?” 陶爱国把眼睛一瞪:“房子卖了将来我和儿子住哪儿?” “管你去住桥洞还是住窝棚,跟我没关系。”陶兴芳环视一圈后冷冷说道:“这么多年整个陶家可着我一个人薅羊毛,也该你们自己出点血了。” 陶父看她铁了心肠,急忙给陶母使眼色,陶母当场双眼一闭囫囵着身子就往陶兴芳身旁一倒。 其他人手忙脚乱乱成一窝蜂的时候,陶兴芳万分冷静地吩咐儿子:“打电话叫救护车,叫两辆,顺便把我也送去医院。” 第159章 图穷匕见4 陶兴芳当天回家后便病了,短短两天的时间就从精神饱满到面如死灰、形如枯槁,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先前怎么也凑不齐的几个妹妹和陶爱国全员出现在她的病榻前,包括父母都不辞辛劳赶了过来。张松年被儿子叫回家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六十多平的狭窄住房里挤着一屋子人。 见张松年露面,陶家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就像见到救星一样。岂料二老刚刚跟张松年寒暄几句,正要把话头引向陶爱国的欠债方面,床上有气无力的陶兴芳忽然开了口:“我同意离婚,不过条件不能按你说的来。” 陶家人悄悄互相对视,没有一个人出声。 张松年深深看了床上的陶兴芳一眼,说道:“你想要什么条件,说。” 陶兴芳:“只要你能给孙子买套实验中学的学区房,写咱儿子的名字,我什么都不要就跟你离婚。” 陶家人齐齐傻眼,这跟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不是说离婚的话陶兴芳能拿到八万吗?还以为她要加价才肯离婚,怎么一张嘴就变成啥都不要了? 几个妹妹连忙冲出来扮好人,催促陶兴芳把话收回去,又安慰张松年陶兴芳病糊涂了,说的什么怕是她自己都不清楚。 张松年对所有人置之不理,只去看陶兴芳。 陶兴芳面无表情道:“我不糊涂,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陶母拍打床沿哭喊道:“丢人啊,眼瞅六十的人了还闹离婚,你让你儿子和孙子以后怎么做人?” 陶兴芳:“妈,这会儿你知道替我儿子和孙子丢人了,先前我这么折腾跟老张要钱的时候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说?” 陶母讨了个没脸,当场便哑了火,陶父顺理成章接过接力棒:“松年,大女婿,兴芳的脾气是大了点儿,可她怎么说也跟你过了一辈子,生儿育女、孝顺公婆她哪点做的都不差?你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见识。” 陶兴芳:“爸你说错了,功劳苦劳都有的人是老张。这些年老二老三的工作、老四老五的对象、爱国成家立业,你们看病吃药,哪一样老张没出钱没出力?没有他你们一个个现在能过得这么好吗?” 陶父:“谁让他是我女婿呢,俗话说得好一个女婿半个儿……” 陶兴芳:“爸,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得好笑吗?你有六个女婿,其他五个女婿一共给过你多少钱?他们要是都像老张这样,你怕是都能放起高利贷了。” 陶兴芳的二妹听她话音越来越不对,生怕惹火烧身,连忙打岔道:“大姐累了,喝口水歇一歇。” 陶兴芳顺手就把二妹递到嘴边的水杯打翻在地,继续平静地说道:“还有你们,我的亲妹妹,你们五个抱团跟我玩心眼。爱国用贪来的钱买房的事你们都知道?可你们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你们和父母一条心,把我瞒得死死的,不就是想让我像以前那样死心塌地的给这个家、给爱国花钱吗?” 陶兴芳这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陶家人彻底不言语了。 张松年见状便出声逼了他们一把,问陶兴芳:“你想好了?” 陶兴芳:“想好了,就按我说的办。” 一直站在父母和姐姐身后装隐形人的陶爱国见情况不对急忙跳出来阻拦:“不行!你不能就这么离婚啊大姐!” 陶兴芳懒得看他一眼,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离婚?” 她对陶爱国始终怀有最后一丝希望,想着他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是从他一岁开始自己就把他带在身边一直养到十八岁,用心程度与自己亲儿子别无二致的亲弟弟,他如果有心绝对不会亲眼看着自己和张松年离婚。 然而陶爱国脱口而出的却是:“啥都不要就离婚你也太亏了!最起码也得分点钱才行。” 陶兴芳等了等,没等到父母对陶爱国的任何一句斥责,于是她的心死的不能再死。 “那按你的意思,我应该要多少钱合适?” “二十万!拿不出来让姐夫去跟贺兰说把我那笔债一笔勾销也行。” 张松年的儿女站在父亲身后,两双眼睛齐齐朝着陶爱国喷火,若不是进门之前父亲一再嘱咐他们装哑巴,两个人早就冲上去对陶爱国这个白眼狼大打出手了。 陶兴芳笑了笑,说道:“到现在还指望我给你还债,陶爱国,你醒醒。” 陶爱国怔住,难以置信道:“大姐你这话是啥意思?难道你要净身出户就因为不想帮我还钱?” “说得对。”陶兴芳忽然横生出一股力气,忽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对陶爱国冷笑道:“打今天起你自己闯下的祸自己收拾,别指望我也别指望老张,明天我就和他去离婚!” 一听陶兴芳铁了心要撂下不管,陶母立即抓着陶兴芳的手说道:“不能啊,你可不能不管你弟弟,他可是咱们陶家三代单传的独苗,你不管他他就得坐牢。” 陶兴芳用力抽回手,说道:“我从他一岁管到现在,也该轮到你们管了。” 陶父扎着两只手问道:“我们眼瞅就要八十了,怎么管?” 陶兴芳的女儿再也忍不住,愤愤说道:“外公外婆你们名下有房有地,舅舅更不用说,我妈用我爸的工资给他买的那套舅妈住着,他自己偷摸买了一套给外头的野女人住,这三套房卖了难道还不够还债?” 陶爱国冲口而出:“死丫头片子把嘴给我闭上!” 陶兴芳紧随其后问道:“我闺女哪句话说错了?” 陶爱国把眼睛一瞪:“房子卖了将来我和儿子住哪儿?” “管你去住桥洞还是住窝棚,跟我没关系。”陶兴芳环视一圈后冷冷说道:“这么多年整个陶家可着我一个人薅羊毛,也该你们自己出点血了。” 陶父看她铁了心肠,急忙给陶母使眼色,陶母当场双眼一闭囫囵着身子就往陶兴芳身旁一倒。 其他人手忙脚乱乱成一窝蜂的时候,陶兴芳万分冷静地吩咐儿子:“打电话叫救护车,叫两辆,顺便把我也送去医院。” 第160章 图穷匕见5 进了医院陶家人才意识到铁了心肠的不单单只有陶兴芳,还有张松年。他给陶兴芳开了间单人病房,对陶母这边则干脆不闻不问。 陶爱国在病房里急切地问:“怎么办啊爸妈?大姐和姐夫好像真打算撒手不管了,该不会真的要我卖房?” 他二姐信誓旦旦说道:“不能,你没看大姐的住院费都是大姐夫交的吗?他们就是演给咱们看的,吓唬吓唬你让你长点记性,不能不管你。” 陶爱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问道:“真的?那我该怎么办?我可不想卖房。” 他二姐耐心教导他:“你怎么也得在大姐夫面前做做样子,这样他才好替你去跟厂里说话,回头你就跟大姐夫说你打算把房子卖了,还差点钱问他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拖着拖着这事儿肯定就过去了。” “那他如果跟我要卖房款呢?” “应该不能?大姐夫不是较真的人。”但她也说不准,于是陶爱国的二姐又出了一个主意:“你就跟大姐夫说你新买的那套房子还在还贷,不能买卖,准备把李青住的那套卖了。那套大姐不是已经把房贷给你还完了吗?以大姐夫的为人,肯定不忍心看着李青和孩子没地方住,说不定你根本就不用卖房他就把这件事给你解决了。” 陶爱国越想越觉得二姐说的有理,瞬间对还债的事信心倍增。 不过陶家人肯定想不到,在他们绞尽脑汁设计张松年的时候,陶兴芳正在病房里再次跟张松年提离婚。 “我是认真的,老张。”陶兴芳盯着张松年削苹果皮的手不知不觉红了眼眶,他回来三四天了,手上那么大一块污迹斑斑的创可贴自己竟然才发现,“不能再这样拖累你了。” 张松年手上动作不停,平静问道:“离了婚你打算去哪儿?” 陶兴芳:“我都想好了,在儿女两家中间租间房办小饭桌,一边帮他们看孩子一边还能赚点收入,当了一辈子老师,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张松年:“家里人能放过你?” 陶兴芳:“我都这把年纪了,他们还能磋磨我几年?何况我已经彻底看清他们了,只要我把赚来的钱守好,一分不给他们花,他们能拿我怎么办?” 张松年:“见天儿去你住的地方折腾也够呛,你还怎么开小饭桌?” 别人也许不会这么做,但陶爱国为了钱肯定能干出这种事来,所以陶兴芳的沉默张松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他将削好的苹果一分为二,拿给陶兴芳一半自己吃一半,吃完擦擦手说道:“贵州是个好地方,气候很适合养老,你如果不介意,就跟我走。” 眼泪顺着陶兴芳苍老的面庞大颗大颗滴落下来,她用力擦了一把,颤抖着声调说道:“只要你不嫌弃,给你当牛做马我都愿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那也要先把婚离了。” “行,听你的。” “家里的房留给儿子,再给闺女补点钱,以后到了贵州赚的钱也都给他们。” “都听你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陶家人还在“排练”的时候,张松年开车载着陶兴芳直奔民政局,第一个拿到了离婚证。 等到陶爱国刻意打扮得灰头土脸,准备去套路张松年和陶兴芳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本新鲜出炉的墨绿色离婚证。 陶兴芳冷冰冰对他说道:“婚我已经离了,现在身无分文,帮不上你了。” 陶母这一次是真的急晕过去,陶父愤愤说道:“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那可是你亲弟弟!” “我狠心?!我如果狠心就不会给他操持工作和结婚,就连野女人都是我给他找的。”说到这里陶兴芳抬手用力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继而说道:“我不光对得起陶爱国,更对得起陶家。这辈子我花在陶爱国和陶家的钱数不清,我也不跟你们算账,只要你们从今往后当我死了就行。” 一番话直接把陶父也给气晕了。幸好是在医院里,儿女都在身旁,干什么都方便,很快陶父便在陶母旁边的床位入住。 陶兴芳说完那些话心里没有半点负罪感,反倒像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一样,浑身轻松胃口大开,中午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一条鱼。 当下午陶家人经过一番密谋准备重整旗鼓再次对陶兴芳发起“冲锋”的时候,发现陶兴芳已经出院了。追去她家里家里大门上落着锁,问张松年儿子他妈的下落,被告知去妹妹婆家散心去了。 张松年妹妹的婆家位于某着名风景区,距离卫宁两千五百公里,火车要走两天三夜,飞机票一张三千多块。陶家人的痴心妄想在现实与金钱面前不得不彻底粉碎成渣渣。 这时距离贺兰规定的七天还钱期限只剩最后两天,陶爱国还抱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念头,打算去汝辉堵张松年,哪怕是下跪哭求他也要让张松年把这个屁股给他擦了。 然而他最终连汝辉的大门朝哪里开都没看见,因为在厂区大道的入口处他便被门卫拦住,无论他怎么向对方说明自己是张松年的小舅子门卫始终不肯网开一面放他进去,显然事先便得到了上面的指示。 陶爱国见张松年这条路走不通,回去以后连夜召开家庭会议把五个姐姐和姐夫叫到一起,大言不惭自己到了生死关头,几个姐姐不能眼看着他坐牢,每家每户必须伸出援手。 这一回陶爱国的二姐再不像之前算计张松年那样偏向陶爱国了,头一个跳出来言明想要她掏钱可以,但陶爱国必须先把名下的两套房卖了,不够的再由姐妹们贴补。 她算过,陶爱国那两套房的卖房款足够用来还债,根本用不着姐姐们贴补,想让她像大姐那样傻,耗尽家财来贴补他?做梦! 陶爱国急道:“就剩三天时间,我怎么可能把两套房都卖掉?根本来不及,还是得大家伙想想办法。” 他二姐说道:“要我出钱也可以,除非你把房子过户给我,什么时候还钱什么时候还给你。” 陶爱国傻眼了。 第160章 图穷匕见5 进了医院陶家人才意识到铁了心肠的不单单只有陶兴芳,还有张松年。他给陶兴芳开了间单人病房,对陶母这边则干脆不闻不问。 陶爱国在病房里急切地问:“怎么办啊爸妈?大姐和姐夫好像真打算撒手不管了,该不会真的要我卖房?” 他二姐信誓旦旦说道:“不能,你没看大姐的住院费都是大姐夫交的吗?他们就是演给咱们看的,吓唬吓唬你让你长点记性,不能不管你。” 陶爱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问道:“真的?那我该怎么办?我可不想卖房。” 他二姐耐心教导他:“你怎么也得在大姐夫面前做做样子,这样他才好替你去跟厂里说话,回头你就跟大姐夫说你打算把房子卖了,还差点钱问他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拖着拖着这事儿肯定就过去了。” “那他如果跟我要卖房款呢?” “应该不能?大姐夫不是较真的人。”但她也说不准,于是陶爱国的二姐又出了一个主意:“你就跟大姐夫说你新买的那套房子还在还贷,不能买卖,准备把李青住的那套卖了。那套大姐不是已经把房贷给你还完了吗?以大姐夫的为人,肯定不忍心看着李青和孩子没地方住,说不定你根本就不用卖房他就把这件事给你解决了。” 陶爱国越想越觉得二姐说的有理,瞬间对还债的事信心倍增。 不过陶家人肯定想不到,在他们绞尽脑汁设计张松年的时候,陶兴芳正在病房里再次跟张松年提离婚。 “我是认真的,老张。”陶兴芳盯着张松年削苹果皮的手不知不觉红了眼眶,他回来三四天了,手上那么大一块污迹斑斑的创可贴自己竟然才发现,“不能再这样拖累你了。” 张松年手上动作不停,平静问道:“离了婚你打算去哪儿?” 陶兴芳:“我都想好了,在儿女两家中间租间房办小饭桌,一边帮他们看孩子一边还能赚点收入,当了一辈子老师,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张松年:“家里人能放过你?” 陶兴芳:“我都这把年纪了,他们还能磋磨我几年?何况我已经彻底看清他们了,只要我把赚来的钱守好,一分不给他们花,他们能拿我怎么办?” 张松年:“见天儿去你住的地方折腾也够呛,你还怎么开小饭桌?” 别人也许不会这么做,但陶爱国为了钱肯定能干出这种事来,所以陶兴芳的沉默张松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他将削好的苹果一分为二,拿给陶兴芳一半自己吃一半,吃完擦擦手说道:“贵州是个好地方,气候很适合养老,你如果不介意,就跟我走。” 眼泪顺着陶兴芳苍老的面庞大颗大颗滴落下来,她用力擦了一把,颤抖着声调说道:“只要你不嫌弃,给你当牛做马我都愿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那也要先把婚离了。” “行,听你的。” “家里的房留给儿子,再给闺女补点钱,以后到了贵州赚的钱也都给他们。” “都听你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陶家人还在“排练”的时候,张松年开车载着陶兴芳直奔民政局,第一个拿到了离婚证。 等到陶爱国刻意打扮得灰头土脸,准备去套路张松年和陶兴芳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本新鲜出炉的墨绿色离婚证。 陶兴芳冷冰冰对他说道:“婚我已经离了,现在身无分文,帮不上你了。” 陶母这一次是真的急晕过去,陶父愤愤说道:“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那可是你亲弟弟!” “我狠心?!我如果狠心就不会给他操持工作和结婚,就连野女人都是我给他找的。”说到这里陶兴芳抬手用力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继而说道:“我不光对得起陶爱国,更对得起陶家。这辈子我花在陶爱国和陶家的钱数不清,我也不跟你们算账,只要你们从今往后当我死了就行。” 一番话直接把陶父也给气晕了。幸好是在医院里,儿女都在身旁,干什么都方便,很快陶父便在陶母旁边的床位入住。 陶兴芳说完那些话心里没有半点负罪感,反倒像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一样,浑身轻松胃口大开,中午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一条鱼。 当下午陶家人经过一番密谋准备重整旗鼓再次对陶兴芳发起“冲锋”的时候,发现陶兴芳已经出院了。追去她家里家里大门上落着锁,问张松年儿子他妈的下落,被告知去妹妹婆家散心去了。 张松年妹妹的婆家位于某着名风景区,距离卫宁两千五百公里,火车要走两天三夜,飞机票一张三千多块。陶家人的痴心妄想在现实与金钱面前不得不彻底粉碎成渣渣。 这时距离贺兰规定的七天还钱期限只剩最后两天,陶爱国还抱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念头,打算去汝辉堵张松年,哪怕是下跪哭求他也要让张松年把这个屁股给他擦了。 然而他最终连汝辉的大门朝哪里开都没看见,因为在厂区大道的入口处他便被门卫拦住,无论他怎么向对方说明自己是张松年的小舅子门卫始终不肯网开一面放他进去,显然事先便得到了上面的指示。 陶爱国见张松年这条路走不通,回去以后连夜召开家庭会议把五个姐姐和姐夫叫到一起,大言不惭自己到了生死关头,几个姐姐不能眼看着他坐牢,每家每户必须伸出援手。 这一回陶爱国的二姐再不像之前算计张松年那样偏向陶爱国了,头一个跳出来言明想要她掏钱可以,但陶爱国必须先把名下的两套房卖了,不够的再由姐妹们贴补。 她算过,陶爱国那两套房的卖房款足够用来还债,根本用不着姐姐们贴补,想让她像大姐那样傻,耗尽家财来贴补他?做梦! 陶爱国急道:“就剩三天时间,我怎么可能把两套房都卖掉?根本来不及,还是得大家伙想想办法。” 他二姐说道:“要我出钱也可以,除非你把房子过户给我,什么时候还钱什么时候还给你。” 陶爱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