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美人通阴阳,疯批权臣撑腰宠》 第1章 红颜祸水 “那个亡国公主快死了?” “熬不过今晚,明日就能找秦将军领赏了。” “二哥,南宁国第一美人,就这么没了,有些可惜啊……” “啧啧,还真是挺可惜的。” “趁还有气,咱哥俩尝一尝滋味?” “她身边还有个侍女啊……” “一起弄了呗!” “嘿嘿……” 明舒在一片混沌里,隐隐听到有人说话,随即身边传来尖锐的叫声: “你们想干什么?滚开!” “对啊,就是‘干’什么,呵呵……” 艰难睁开眼,重影渐渐在明舒眼中清晰起来。 两个身着军装的男人,正拉扯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什么情况? 明舒这两日都窝在她和师父的算卦小店里,一觉醒来,怎么现代变古代了? 还暴力伤害! 男人狠狠打了那女子几巴掌:“老实点!二哥,这个丫头我先弄,你去弄美人儿公主。” “中!” 满脸淫笑的男人解着裤腰带,双腿岔开跪在明舒两侧:“哟,醒了?小公主别害怕,大哥让你在死前也享受享受做女人的快乐!”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随即男人压在明舒身上,用力撕扯她的衣服。 草! 明舒跟随师父习武多年,下意识地提脚去踢这个恶心的男人。 可身子软绵绵的,加上男人又死沉死沉,她竟然踢不动。 “撕拉——” 胸口一阵凉意,紧接着,湿热又急促的气息扑在雪白的肌肤上。 明舒大怒,伸手扯住男人的命根子,用尽全力捏扯。 男人大叫一声,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山一样的身子压在明舒身上。 明舒喘不上气,憋得脸通红。 另一个男人听闻动静,提着裤子走过来:“二哥,怎么回事?” 明舒心中一紧。 他要是动手,她没有还击之力。 手在床上摸索,只摸到坚硬的床板,还有一个冰冷的东西……是男人腰侧的匕首! 那人已经探下身来,浑浊的眼瞪着快要憋死的明舒:“二哥,别把人给压死了。你前两天不是刚睡过女人,怎么这么快……” 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明舒身上的男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人最靠近明舒时,寒光一闪,匕首狠狠刺进了他的心口。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匕首。 “贱人……” 他去拔腰间的匕首,可方才他把衣服解开了,匕首不在身边。 “老子杀了你……” 伸手去掐明舒,下一刻却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明舒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风水师对人体器官及穴位的了解,不亚于法医。 这一刀她刺得精准无比。 要不是她身子太过虚弱,匕首会刺得更深,这人不会有时间说遗言。 半晌之后,地上的女子穿好了衣服跑过来:“公主,你醒了……” 明舒愣愣看着面前满是泪的肿脸,无数陌生的记忆涌入脑中。 她穿进了一本狗血小说里! 女主也叫明舒,曾是南宁国最尊贵的梵音公主。 如今国已灭,皇帝皇后都死了。 一众皇族子弟被押解到东晟国帝京,等待文宣帝发落。 梵音公主虐身虐心的后半生,即将拉开帷幕。 真是一个……天崩开局啊! 明舒来不及震惊,更无暇感慨。 按书中的剧情,是男主——东晟国太子在最后关头救下了女主。 太子快来了! 她不能再跟太子产生纠缠! “木樨,”明舒唤侍女,“快去把他脱掉的衣服穿上!” 侍女没有拖后腿,虽然手有点抖,可还是完成了主子的嘱咐。 明舒艰难地撑着床坐起身,看了哆嗦的木樨一眼,决定还是自己动手。 “扶他到床边。” 她将匕首塞进男人手里,然后握着他的手,刺进床上“二哥”的心脏。 伪造了两人互刺而亡的现场。 粗糙是粗糙了些,但时间太紧,也只能如此了。 木樨惊叫了半声,随即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去跟长姐他们会合。” 明舒用沾满血的手,按住木樨的肩,目光坚定,“别怕。” 木樨眼中还残留惊恐与迷惘,但她答应过皇后保护好公主,绝不食言。 “奴婢背您。” 明舒知道木樨有异于常人的力气,毫不犹豫地爬上了她的背。 两人刚离开农家小院,便见太子带着人急匆匆来了。 明舒赶紧示意木樨躲到大树后面,指了指山上:“我们抄近路。” 木樨看了看惨淡的月色,很是担心:“山路没走过,天又黑,奴婢怕迷路。” “我来指路。” 说话间,明舒已借月光打量完四周,掐指算了一把:“先上山,往东走。” 木樨迟疑了下,一咬牙,背着她那从小不分东南西北的公主上了山。 明舒回头,看到小院里燃着几支火把,心头微微一松。 书中,太子救下重伤的梵音公主,心疼不已,不再克制对她的喜欢,将她带在身边。 天真烂漫的梵音公主,为保护亲人,在高宗帝假惺惺地赐婚皇恩里,选择做了太子侧妃。 想到即将到来的赐婚,明舒不禁头大。 跑是跑不掉的。 她一个现代风水师,纯技术人才,搞宫斗也是搞不成的。 毕竟,太子妃秦楠战斗力可不是一般的强大! 现在太子还只是暗戳戳喜欢梵音公主呢,秦楠就命那两个猥琐男在饭菜里下药,送她归西。 要是太子陷入爱情漩涡里,秦楠还不得疯? 深秋的夜里,明舒连连打了几个寒战。 木樨很靠谱,顺利将落单的明舒送回了营地。 明舒用破布裹着头,像影子似的缩在角落里,尽量不让人注意到她。 身子虚弱得不行,吃饭都要木樨喂,可明舒却顾不上这副残破的身子。 明日就是赐婚的日子。 她把狗血小说的情节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得出一个勉强还成的赐婚人选:文宣帝。 保自己的命,保南宁皇室的命,只能选择最粗壮的大腿。 太子能强得过皇帝? 虽说文宣帝只有两年的寿命了,可她是风水师啊,师门是有续命秘法的。 只要她能给皇帝吊命,宫里那些女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得顾忌一些,战斗力也就没那么强了。 就这么选! 战战兢兢过了一日一夜,明舒随众人入了帝京,被带到一处府邸清洗换衣。 她第一次在镜中看到了梵音公主的脸。 脑中只冒出四个字:红颜祸水。 即便一脸病容,即便破衣烂衫,可那张苍白的面庞,依旧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难怪太子会为了梵音公主,不惜舍弃至高无上的权利。 难怪太子妃秦楠嫉妒得发狂,疯子似地要弄死她。 明舒开始犹豫要不要选文宣帝了。 她一个女人都抵挡不住这张脸的诱惑,皇帝也是男人啊,变成第二个太子怎么办? 后宫女人变成第二、第三个秦楠怎么办? 要不……毁了这张脸? 明舒握着簪子,下不去手啊。 一咬牙,破了风水师不算自己命的规矩,算了一卦。 天雷无妄,下下卦。 象曰: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万不能。 明舒无语:皇帝和太子都不能选,那选谁? “公主,到时辰了,我们该进宫了。” 明舒只得起身,顺手收了算卦的铜钱,不经意却发现铜钱的位置有异样。 这个异样……是出路。 出路在……西南。 明舒半张脸藏在木樨的肩头,另半张用浓密的乌发遮挡,和众人一起进了宫。 跪在紫宸殿时,她更是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影子。 心中默默祈祷:也许经过前天的事,故事发生了变化,文宣帝不赐婚了…… “梵音公主何在?” 一道威严的声音,“咔嚓”捏碎了明舒的幻想。 明舒只能挣扎着起身,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上前,再俯跪地上:“民女在。” “抬起头来。” 明舒心里骂了一通皇帝这个“事儿爹”,无语抬头。 毫不意外,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 而右前方,太子的目光炽热得把她架在火上烤。 甚至,文宣帝的眼神也有一瞬间的呆愣。 明舒心情沉重得像上坟。 第2章 赐婚 文宣帝清了清嗓音,一副仁君模样:“慧昭皇后乃天下女子楷模,你是她最疼爱的女儿,朕为你赐一门婚事。你想嫁何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明舒看到太子激动得身子都战栗了一下。 文宣帝这施恩一般的赐婚,也算一箭双雕: 其一,显摆他的宽厚仁慈,看,朕虽然覆灭了南宁国,可朕敬佩慧昭皇后啊,还替皇后照顾她女儿呢; 其二,给太子的嘉赏,毕竟南宁国是太子打下来的——当然,下旨赐婚那是强迫,让梵音公主自己选,便成了天作之合,区别大着呢! 明舒一边唾弃虚伪的文宣帝,一边也感谢他如此心机。 大殿两边站着文武百官,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紫宸殿坐北朝南。 西南角……站的是末流文官。 明舒假模假样地先表示吃惊发愣,随即磕头谢恩,最后真像选婿一样环顾四周。 目光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后,慢慢落在西南角,多停留了一瞬。 随即,明舒收回目光,又朝文宣帝磕了个头:“皇上给民女赐婚是一番美意,但若民女中意之人不愿意,这美意便成了恶意,故而民女想问一问他的意见,不知皇上允不允?” 文宣帝颔首,似很满意:“果真是慧昭皇后的女儿,心地纯良,朕允了。” 明舒站起身来,跪了老半天,本就虚弱的身子头重脚轻,一个踉跄直直往前冲了两步。 一稳住身形,抬头就看到太子惊喜又期待的目光。 两边的臣子更是一副“走个过场而已,不选太子还能选谁”的表情。 明舒暗暗深吸一口气,毫不犹疑地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没有看到太子震惊的眼神。 四周安静极了。 明舒坚定地走向西南角那个惹眼的男子。 男子身形挺拔修长,足足高周围官员大半个头。 气质清冷矜贵,站着便是一道风景。 至于容貌……女人堆里,梵音公主称第一,男人堆里,他便拔头筹。 他是东晟出了名的美男子,更是未来权倾朝野的宰辅,傅直浔。 现在嘛……算算时间刚中探花不久,大抵在翰林院当编修。 卦象说不要攀高枝,七品小官顶多算一棵小树苗。 所以,选他! 明舒在距离傅直浔半丈多远的地方驻足,微笑看着他:“这位大人,你结亲了吗?” 傅直浔幽深清冷的凤眸里,映出一张苍白但镇定的脸。 他在吃惊过后,回了两字:“不曾。” 明舒笑容更浓。 书里的傅宰辅,是坐上吏部尚书之位后才娶妻——至于是谁就不清楚了,毕竟他只是个十八线配角。 明舒往后退半步,浅浅行了一礼:“妾愿与大人相守,白首不分离,大人可愿意?”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可落在一片死寂的大殿里,却不亚于惊雷阵阵。 傅直浔身边的官员,看看文宣帝和太子,再看看傅直浔和明舒,脸色古怪又惊恐。 活像明舒问的是他似的。 傅直浔的红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黑眸暗沉如海,清冷之气似凝成了冰霜,透着一股寒意。 明舒依旧面带微笑,直勾勾看着他,背脊挺得笔直。 她相信她的专业,卦象不会错。 她也相信人心,能坐上宰辅之位的人,心思必异于常人,也更懂得取舍——他若拒绝,便是当众驳了皇帝的脸面。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在明舒脸上的笑开始僵硬时,傅直浔退后半步,拱手施礼,声音清冷平静:“在下愿意。” 明舒笑容绽放:“大人如何称呼?” “傅直浔。” 明舒点了下头,转身走到文宣帝面前跪下:“皇上,民女想嫁傅直浔。” 太子脸色铁青。 文宣帝脸上已经没了虚伪的笑。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好,朕为你和傅大人赐婚。” 因明舒拂了文宣帝的意,后面皇帝对南宁皇室的发落就显潦草。 没了书中有下人伺候的宅院,直接圈了一处山头,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一离开皇宫,二姐明斐就指着明舒的鼻子骂:“你为什么不嫁给太子?你是要害死我们不成!” 长姐明安喝止:“阿斐,不许胡说!” 明斐气得眼圈都红了:“谁都看得出,皇帝赐婚就是让小妹嫁给太子,她看不懂吗?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明舒面色一沉,正要开口说“嫁太子就能救我们的命,那你去嫁”。 明安一个巴掌打在了明斐脸上。 不仅把明舒、明斐,连小弟明澈、小妹明窈也给吓蒙了。 明安绷着脸:“南宁是亡国了,但我们还没沦落到要牺牲小妹,去求苟活的地步!” 又对明舒说,“今日你做得很好,没有丢母后的脸。” 褪下手腕上最后一只金手镯,塞进明舒手里,“以后长姐顾不了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明舒只觉得手镯沉甸甸的,下意识地想塞回明安手里。 明安却说:“这也是你唯一的嫁妆了,拿着。” 明斐哭着说:“你把唯一的镯子给了她,那我呢?我以后也要嫁人的啊!从前母后偏心,如今你也偏心,就因为她长得最好看,你们就都偏心!” 明安一把扯着她疾步上了马车。 六岁的明澈看着明舒,强忍不哭:“三姐姐,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我送你出嫁。” 三岁的明窈抱着明舒的大腿,哭唧唧地:“窈窈舍不得三姐姐。” 明舒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书中的梵音公主以命护家人。 她蹲下身子,认真对明澈说:“好,你送三姐姐出嫁。” 又摸摸明窈的头:“三姐姐又不远嫁,有空就来看窈窈。” 心里也默默对两个孩子许下承诺:我会代替曾经的梵音公主,好好保护你们。 皇帝赐婚,加上梵音公主特殊的身份,三日后,明舒就进了定远侯府。 没有婚礼。 也没有拜堂。 甚至连新郎傅直浔都没有出面。 带明舒和木樨入侯府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自称姓“赵”。 “少夫人您初来帝京,许是不知定远侯府的情况。” “侯府共有三房,大房住正中的五进院落,二房住左边,少爷是三房,住右边。” “老爷和夫人都已过世,如今三房就少爷一人,平日里由老奴伺候。” 明舒一听傅直浔上无父母,倒挺满意的。 以前师父喜欢看“老娘舅”,那些婆媳矛盾、家长里短的,看得她血压能直线飙升。 “侯府没有分家,不过少爷跟二房和三房不大往来,只每隔五日会去老夫人院里请安。” 明舒瞬间心情就晴转阴了。 还有个老太太啊…… 听赵伯的意思,傅直浔都要请安的老人家,她作为新妇,自然也得去。 老太太总比太子妃好,至少老人家战斗力上不去。 明舒安慰自己。 说话间,已进了最里院。 “少夫人您住这里,少爷住第三进的院落,老奴住最外面,您有事叫老奴。” 交代完这些,老赵就走了。 木樨瞪着空荡荡的院落:“姑爷的意思,是让我们自生自灭吗?” 明舒推开了正房的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一床,一桌,一柜,两把椅子,再无其他。 “他挺客气了,至少让人把院子和屋子打扫干净了。” 明舒心态很平,指了指木樨身上单薄的包裹,“我也没嫁妆,就不指望傅大人出聘礼了。” 木樨皱了眉:“床上只有一条毯子,您还病着呢,晚上怎么睡?” 明舒迟疑了下,把金镯子交给木樨:“当了,买些褥子和冬衣。” 木樨落下泪来:“这是给您的嫁妆啊……” 第3章 主子,她不能留 明舒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等以后有了钱,我再把它赎回来呀。走,瞧瞧其他几间屋子去。” 剩下四间房,比正房还干净。 一间是简单的洗漱间,一间只搭了锅灶,可以做饭,剩下两间只有四面墙。 明舒想起方才赵伯的措辞是“有事找他”,也就是说他不会主动过来。 还得添一些米面肉菜,再买些炭。 也不知道镯子换的钱够不够…… 看来当务之急,还是得想法子搞钱。 明舒细细琢磨起来。 天黑下来,明舒和木樨对付了晚饭,早早睡下了。 半夜,明舒蓦然惊醒。 自从杀了那两个军汉,她每晚都做噩梦。 总觉得有人压得她喘不上气,想要对她不轨。 万籁俱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还有身边木樨微重的呼吸声。 可出于风水师的敏锐,明舒却察觉到了冰冷空气里的杀机。 她一把按住了枕头边的剪刀——这是她唯一能买得起的防身之物。 正犹豫要不要叫醒木樨,外面传来极轻的声音: “主子……” “我让你杀她了吗?” 明舒的心猛一颤,是傅直浔的声音! “东宫的人盯上侯府了,主子,她不能留!” “白日赐婚,晚上死人,从明日开始我为她守孝一年,你倒是安排得挺明白?” “属下不敢……” “有这闲工夫,滚去盯死东宫的人!” 傅直浔和他的手下走了。 明舒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浑身僵硬。 她还是太年轻,能做权臣的人怎么会简单? 他的属下都觉得她得死,他更清楚她碍了他的路。 他今日不杀她,那下个月、下下个月? 要保命,只有两条路走: 一条,杀了傅直浔; 另一条,攻略傅直浔,让他消除杀意,甚至保护她。 很明显,两条路的难度系数都很高。 但相比之下,第二条似乎稍稍低一点点。 毕竟,他是男人,她是女人——还是有着绝世容颜的女人。 后半夜,明舒把历史上和小说里红颜祸水的故事都想了一遍。 得出结论:投其所好。 那么问题来了,傅直浔缺什么呢? 一大清早,她顶着黑眼圈很认真地问木樨。 木樨也很认真地回:“从侯府的一贫如洗来看,他缺钱。” 明舒干笑:好的,她没钱。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进来一个身形魁梧的嬷嬷。 明舒看了看她的面相,心里咯噔一声:绝非善类。 “我是老夫人院里的汤嬷嬷,老夫人怕三少夫人不认路,特地让我来带三少夫人过去。” 明舒一愣才反应过来,按古代的规矩,新婚第二日是要给公婆敬茶,认认家中亲眷的。 终归寄人篱下,多少要给主人些面子,明舒只能应下:“有劳汤嬷嬷带路。” 经过傅直浔院落时,明舒不由放慢了些脚步。 官员成亲有十日婚假,天还没亮透,他大概是在屋里的。 可等到她慢悠悠地走出院落,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看来是要她一人面对老太太了。 可谁知,明舒连面对的机会都没有。 汤嬷嬷说:“老夫人还睡着,三少夫人且等一等。” 竟是连屋都没让她进,就站在院里等。 天阴沉沉的,没多久就飘起了细细的雪子,冷风一阵接着一阵,明舒一路走来的热气很快散没了。 腿沉甸甸的又酸又痛,手脚冻得冰冷。 嗓子干痒,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汤嬷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板着一张死人脸:“别扰了老夫人休息。” 明舒懂了,今日不是来敬茶认亲眷的,而是来罚站的。 打量四周,正思忖怎么全身而退时,院门口探出两颗圆溜溜的小脑袋。 是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四五岁大,瞧着一模一样的脸,应该是对孪生子。 “她是被祖母罚站吗?” “是啊,谁让她害咱们侯府!” “她是坏女人?” “你没听娘说吗?她是个囚犯,本来要被关起来的,可她死乞白赖地非要嫁给三哥,皇帝心软答应了,我们侯府就倒大霉了!” “我们倒什么大霉啊?” “娘说,三哥是我们侯府的希望,她嫁给三哥,三哥就完蛋了,我们侯府也要嗝屁了……你就知道吃,娘的话你都不听的吗?” “娘每天说那么多话,要听哪一句啊?” “哎呀笨死你算了!” 男孩抓起地上的石子,用力朝明舒扔过去:“坏女人!” 木樨护着明舒,躲开了石子。 忍了大半日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她指着小男孩:“你再扔一颗,我就揍得你爹娘都不认得你!” 明舒扯住她,凉凉道:“别跟这么大还尿床的小孩一般见识。” 男孩大吼:“你才尿床,你全家都尿床!” 另一个小孩不高兴了:“我不尿床,就你尿床……四哥,她怎么知道你昨晚尿床了?” 男孩张牙舞爪:“她瞎说的啊!” 明舒挑衅一笑:“你不但尿床,你今天还要吃狗屎、被叉起来当风筝!” 男孩气得冲过来用脑袋撞她,木樨急忙拉着明舒闪开,男孩止不住,脚被台阶一绊,扑倒在地。 “哇——”还没哭出声,嘴里就有什么臭臭咸咸的东西掉进去了。 “哇——四哥你吃狗屎。”另一个小孩瞪大了眼睛。 木樨也瞠目结舌,她都没注意角落里有狗屎。 “吵吵闹闹做什么?”汤嬷嬷骂骂咧咧地过来,瞧见两个孩子,眉头一皱。 “四哥,快跑!”小孩用力拉起还没把狗屎抠掉的哥哥,拔腿冲出了院落。 “哇——狗屎……好恶心……” 风中传来男孩后知后觉的哭声。 汤嬷嬷一双三角眼凉飕飕地看着明舒:“三少夫人,只不过让你等一等,你就非得闹得老夫人不得安宁?” 明舒却盯着地上还剩一半的狗屎:“嬷嬷看见老夫人养的狗去哪里了吗?” “下人带去遛了……你别跟我扯这个——” “狗快死了,往西北边去找,来得及的话,还能救下一条命。” “雪团好好的,你竟敢咒它?”汤嬷嬷吊梢眉一拧,整张脸凶巴巴的。 明舒站直身子:“那当我没说,嬷嬷你接着训。” 又装着随口一说,“反正这院里的风水也不好,活物都留不住,草木会死,猫狗会死,至于人……” 汤嬷嬷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明舒笑了笑:“没什么。” 汤嬷嬷拔高声音:“三少夫人,你要记住自己如今的身份,话说出口之前,先想想能不能说!” 气冲冲地走了。 木樨搓着明舒冻得跟冰块一样的手:“她什么身份?怎么不想想自己能不能说!跟吃了火药桶似的!” 明舒冷笑一声:“兴许是被我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 木樨一愣,试探着问:“公主,您刚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第4章 打横抱起她 明舒点头:“真的。你仔细看院子里的花木,矮小又稀疏。可木门上的漆都掉了,石桌石椅也有了年头,说明老夫人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按理花木应该很高大茂密才是。” 木樨一点即通:“花木都是新种的!” “对。原来的花木枯死了,便只能换新的。” 木樨不解:“可怎么会都死呢?松、竹这些很好养活。” 明舒压低声音:“这院子里有一股极厉害的阴气,日夜不休地吞噬着周围的阳气。” 木樨一惊,正要细问,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 “雪团,你在哪呢?雪团——”丫鬟在院子里找了一圈,眼都红了。 木樨更吃惊了:“雪团……狗真不见了啊!” 明舒迅速算了一卦,当机立断:“木樨,一起去找狗,不然真死了。” “我们不是要等老夫人醒吗——” “瞧这情形,狗是老夫人的宝贝,要是出事,我怕是得给她侍疾。” 木樨一听,赶紧扶着明舒走出院子。 见那丫鬟还跟无头苍蝇似的,明舒喊了她一声:“快跟上,我知道狗在哪里!” 一路往西北找去。 那个叫云夏的丫鬟六神无主,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奴婢早上带雪团遛弯,遇到年嬷嬷,她拉着奴婢说三少爷夫人的事,奴婢要遛狗呢,本想说两句就走,可嬷嬷一直说。 “后来雪团就不见了,奴婢找遍了整个侯府……雪团很乖的,从不乱跑。早知道雪团会不见,打死奴婢也不跟年嬷嬷唠嗑……” 明舒在心里默默:就你这什么话都往外倒的性子,打死你,你也得飘回来跟年嬷嬷唠嗑。 不过,这狗的事确实蹊跷。 卦象显示的是“飞来横祸”。 它会像老夫人院子里的花草一样,慢慢枯死,而不是横死。 三人在侯府西北角的荒地上停下。 在这里,明舒感受到了狗微弱的生气。 “以前这儿是堆放杂物的院子,后来走了水,还闹鬼,渐渐就没人来了,奴婢也从不带雪团来这里的……” 明舒眉头微微一蹙,闹鬼?这儿的阴气还没老夫人院里重呢。 但此时没空探究。 “仔细找找,雪团一定在这里。” 三人分头行动,偌大的地方都找遍了,并没有雪团的踪迹。 察觉那股生气快消失了,明舒心一横,问云夏:“你身上有雪团平常用的东西吗?” 云夏摸了摸荷包,掏出一个小布球来。 “烧了。” “啊?”云夏一脸蒙。 “狗快死了,烧!”明舒语气严厉。 云夏又赶紧掏出火折子。 在布球被点燃时,明舒十指翻飞,口中低低念着咒符。 木樨和云夏一脸惊讶,目光渐渐从明舒身上移至布球燃烧后的烟雾上。 原本四散的烟雾,仿佛被无形的手聚拢成一团,笔直飘向东南方。 “跟着烟指的方向找!” 明舒脸色惨白,身子本就虚弱,此刻施展师门法术,简直跟抽她的精魄无异! 云夏还愣着,木樨已经找去了。 烟雾的尽头是一堵倒塌的墙,乱七八糟堆着的砖头里,有个一尺宽的小洞。 木樨心念一动,想起了那堆狗屎。 细细的,小小的。 雪团是只小狗! 她跪在地上,一边扒碎石,一边大喊:“云夏,过来帮忙!” 待两人扒开石头,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露了出来。 “雪团!”云夏惊呼出声。 一支短箭射进了它的身体,雪白的毛被血染红了大半。 木樨小心翼翼抱起小狗,探了探:“还有气呢,快去找兽医!” 云夏接过雪团,拔腿就跑。 木樨一转头,就看见明舒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 “公主!” 木樨心中一慌,急忙背起陷入昏迷的明舒,想了想,只能去找赵伯。 可到了东院,喊了半天都没人。 木樨不敢把明舒一个人放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只能又背着她去找老夫人。 谁知却在院门口被汤嬷嬷拦住了:“让三少夫人给老夫人请安,她竟然跑了!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公主晕倒了,需要看大夫——” 汤嬷嬷冷笑着打断:“装晕?后宅这些手段我瞧得多了,别想糊弄我!来人,把三少夫人押到祠堂,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你——”木樨怒不可遏。 此时,一个背药箱的男子疾步行来,木樨猜他是来给雪团治伤的大夫,不知道能不能救人,但此时也顾不上了,大喊:“求求你,先给公主——”看看病。 话音未落,两个壮实的仆妇就架住了她,将她和明舒拖了出去。 那大夫奇怪地扭头,汤嬷嬷却催促:“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看看狗!” 黑沉沉的祠堂,又阴又冷。 木樨抱着明舒,不停搓着她没有热气的身子:“公主,醒醒啊……公主——” 呜咽着,眼泪落了下来。 “木樨……”怀里传来低低的声音。 木樨破涕而笑:“公主,您醒了!” “别哭,我没事,就是没力气了,缓一缓就好……” 明舒没有睁开眼睛,她按着师门秘法调节气息,渐渐陷入虚空状态。 “嗯,我抱着公主。” 主仆两人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木樨心中凄凉,只觉得侯府像座巨大的监牢,她们要么被拖出去斩首,要么困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推开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灰沉的光里走进来。 木樨愣愣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开口。 傅直浔的目光却落在明舒脸上,看到额头干涸的血迹,剑眉几不可见地皱了下:“带她回去。” 木樨心中悲恸又茫然,低低回了一句:“回哪里去?公主没有家了……” 傅直浔沉默了下,开口:“要是想冻死在这里,那就继续待着。” 木樨终于回过神,抱着明舒就要起来。 可她跪坐太久腿麻了,不但自己起不来,还把明舒摔在了地上:“公主——” 明舒身子一疼,从虚空之中抽离,不由睁开了眼睛。 下一瞬间,茫然的眼渐渐睁得浑圆。 她看到傅直浔单膝跪地,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穿过她的膝下,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傅直浔亦看着她,眼神跟这祠堂一样冷,红唇动了下:“能活?” 似没头没脑的两字,明舒却听懂了,虚弱却坚定:“能。” 傅直浔抱着明舒走出了祠堂。 路上看到丫鬟和仆妇,不是匆匆忙忙,就是慌里慌张。 明舒知道缘由。 心里反复掂量,话最终出了口:“雪团救不活,是吗?” 傅直浔微微一怔。 明舒却直直看着他:“我能找到雪团,也能救活它,你信吗?” 傅直浔剑眉一挑,眼中的清冷散了些,显出几丝饶有趣味来:“要是成了,我信。” 明舒暗自深吸一口气:“好,你找根人参来,我让你信。” 第5章 他的试探 老夫人的院子里,一片愁云惨雾。 大夫是经验丰富的兽医,拔出了雪团身上的断箭,包扎止血还给喂了药。 按理说好好养着就行,可雪团却依旧出气多、入气少,眼看着是要没了。 老夫人一边哭一边骂:“雪团要是出事,我让你们一个个都陪葬!” 首当其冲受罚的,是照顾雪团的云夏。 汤嬷嬷命人狠狠打了一顿。 明舒被傅直浔带到老夫人院落时,恰好瞧见浑身是血的云夏,正哭着求饶命。 汤嬷嬷尤不解恨:“真该拿你的命换了雪团的命!没用的东西!” 这话跟惊雷似的,在明舒脑中炸开,她身子微微一僵。 定了定心神,她跟傅直浔说:“雪团一直由云夏照顾,它最依赖她。让云夏抱着雪团离开老夫人住处,在侯府西南找个院落住下,雪团会好起来的。” 傅直浔:“只要换个住处?” 明舒点头:“是。老夫人住处阴气太重,雪团又受了重伤,魂魄很容易被阴气里的邪气勾走。” 傅直浔盯着她,清冷的眸色多了几分暗沉。 将明舒交给木樨,他唤了一声:“汤嬷嬷。” 飞扬跋扈的汤嬷嬷赔着笑脸:“三少爷。” “把雪团抱出来交给云夏,带去葳蕤轩。” “这贱婢办事不力,怎好再把雪团……” 汤嬷嬷的声音戛然而止。 明舒看得真切,傅直浔只淡淡扫了汤嬷嬷一眼。 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我不想听你废话。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跟他做死对头,此人心机深不可测,是比秦楠更可怕的人。 冷飕飕的目光落在了明舒脸上:“你说老夫人院子里有阴气?” 明舒收回心思:“嗯,老夫人之前应该有所察觉,院子里草木位置有很明显的风水局痕迹,屋子里定然也有。不过——” 她话音一转,“没有找对阴气的来源,再好的风水局也压不住。” 汤嬷嬷弱弱地开口:“三少爷,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你别听她瞎——”扯。 傅直浔:“主子说话的时候,没有下人开口的份,规矩不懂?” 汤嬷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竟不敢反驳。 傅直浔示意明舒继续往下说。 明舒:“我能找出阴气来源,但得先喝一碗参汤。我没力气。” 傅直浔似笑了一下,极快极轻,明舒以为自己眼花了。 很快,一早上不见人影的赵伯就端了参汤来。 明舒一口干了。 可真难喝…… 也不知是热汤的缘故,还是心理作用,明舒感觉好多了,让木樨扶着自己仔细查看院子。 傅直浔的目光在她额头的血迹上,多停留了一瞬。 屋子里,老夫人正哭得不能自已,瞧见明舒,猛然惊了一下,哭声乍止:“鬼……有鬼!” 明舒也被吓了一跳。 见老夫人惊恐地盯着自己,她不由朝一边的铜镜瞧了一眼。 差点也把自己给吓着了。 煞白的脸,又大又黑的眼,额头红肿还有血迹,加上几缕散下的发,可不跟女鬼似的? “快、快请清虚道长来捉鬼啊!你们都是死人吗?” 怕被下人打出去,明舒急忙行礼:“明舒见过老夫人。” “我不认识你,你不要来找我!”老夫人六神无主,高喊,“汤嬷嬷!汤嬷嬷!” 汤嬷嬷跑进来,老夫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不要走开,有鬼啊!” 汤嬷嬷见老夫人惊恐地瞪着明舒,拍拍她的手宽慰:“这是三少奶奶,大白天的,没有鬼。” 老夫人这才冷静下来,嘟囔了一句:“不是说梵音公主是南宁第一美人吗?怎么长得跟鬼似的……” 明舒:“……” 看老夫人弥漫黑气的脸,念及寿元所剩不多,她就不跟老太太一般见识了。 阴气源头也不在屋里。 明舒便转身去了其他几间屋子,都没发现问题。 那么,跟她最初的判断一样:阴气来自院子里。 闭上眼,她的脑中出现了院子的布局,五行八卦套印其间,阴阳界线清晰分明。 随即,无关细节层层剥离,唯剩一道浓重的黑线。 一流的堪舆师,需要能看透阴阳的天赋,而这样的人才,百万人里都出不了一人。 从前,这样的天赋和能力,给予明舒的是鹤立鸡群的骄傲。 如今,这个天赋却成了她在这里活下去的唯一资本。 明舒闭着眼,沿着黑线慢慢往前走。 傅直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眼前还是满脸倒霉样的女子,可她身上的气质却已截然不同。 仿佛穿行于阴阳两界的鬼魅,又似漆黑夜空里耀眼的星辰,既矛盾,又和谐。 而当她睁开双眸时,他的心更是猛然一震。 那双眼……好似能窥破世间的一切,宛若神明俯瞰十方世界、万丈红尘。 明舒没瞧见傅直浔满是探究的眼神,直勾勾看着花架下的圆井。 井幽深暗沉,一股阴冷的黑气自水底翻涌而上,于瞬间溢出井口,萦绕明舒周身。 那黑气仿佛饕餮,朝明舒张开了巨大的嘴…… 明舒后退两步,骤然收回目光,按着胸口大口喘气,心脏狂跳不止。 木樨急忙上前扶住她,明舒支撑不住,整个人都跌进了她的怀里。 傅直浔盯着她只有眉眼乌黑的白脸:“赵伯,参汤!” 一连灌下两碗浓浓的参汤,明舒的唇才泛起一层极浅的粉色。 “你要找的阴气来源,就在井里?” 明舒“嗯”了一声:“我体力不够,看不清下面。但据我的经验,应该是鬼魂所化的怨灵。它被困在里面,日积月累,阴邪之色外溢,而它为了不魂飞魄散,又不断吸噬四周阳气,这才导致院中草木枯萎,人减寿元……” 傅直浔眉心微微一跳,不由看了眼被汤嬷嬷搀扶着走出来的老夫人。 明舒点了点头,傅直浔顿时就明白了。 “傅天!” 赵伯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青衣男子,傅直浔指了指井:“下去探探!” 赵伯拿来一捆绳子。 傅天把绳子系在腰间,干脆利落地下了井。 老夫人看得一脸茫然:“这么冷的天,他下井做什么?” 明舒忍不住看了看老夫人。 大冷天磋磨她,肯定跟善良无关;可如今说出的话,又一副傻白甜样,这老太太活得可真随心又不费脑。 “水下有脏东西,找一找。祖母,外面冷,你还是进屋哭你的雪团去。” “对啊,我的雪团呢?它要是死了,我可没法活了……” 明舒:“……” 懂了,这老太太就是个憨憨,爱憎分明,哄着就成。 傅天很快就上来了:“下面除了一层淤泥,什么都没有。” 傅直浔看向明舒。 明舒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最近五年这院里死过人吗?” 哭了一会又觉得没意思的老夫人,回得斩钉截铁:“当然没有。死过人的院子,我肯定不会住的!” 说完,求认同似的又问汤嬷嬷,“你说是不是?” 汤嬷嬷立即回:“是,老夫人金贵之躯,自然不能住死过人的屋子。” 明舒却注意到汤嬷嬷的眼睛迅速往右上方动了动。 这是说谎的反射动作! 第6章 让他见识见识她的能力 明舒略一想,换了个问题:“这院里住过的人,五年里有去世的吗?” 老夫人撇撇嘴:“下人的事,我哪记得……三儿,你是担心祖母院子里有鬼魂作祟吗?不会的,清虚道长摆的风水阵,鬼魂进不来!” 明舒腹诽:刚把她当鬼的也不知道是谁? 傅直浔扫了一眼明舒:“我不担心,担心这里有鬼的是她。” 老夫人怒道:“有你这么做孙媳妇的吗?就不能盼着我点好?我告诉你,我院里干干净净的,妖没有,鬼更没有!” 明舒对付这样的老太太可太有经验了。 她也不恼,气定神闲一笑:“老夫人近来晚上都睡不踏实?要么做噩梦,要么流鼻血。对了,梦里是不是看到穿一黑一白衣服的两人了?” 老夫人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瞎说!” 明舒继续:“这里的鬼魂已化怨灵,吸噬院里活物的阳气。它早缠上您了!您相不相信,搬不搬出去,都无济于事。” “您不停做噩梦流鼻血,就是阳气越来越弱的征兆,而梦见鬼差,则是魂魄与肉躯松动的迹象。” 老夫人脸白了。 明舒知道她怕了——毕竟,像她这种子孙满堂的老太太,最惜命了,怕死得很! 老夫人指指明舒,嗫嚅着:“三儿,她诅咒我短命……” 不再是方才的颐指气使,倒跟小孩子受委屈告状似的。 傅直浔仍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愁的神情:“那您就让她还您长命百岁。” 明舒:“……”老太太原来的元寿就七十七,长命百岁不了,谢谢。 “这院里住过的人,五年里有去世的吗?” 明舒不跟老太太扯淡了,拉回正题。 老夫人自然不知。 汤嬷嬷不说话,直到傅直浔冷眼扫来,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打发过几个做事不合老夫人心意的下人,有没有死不清楚。可以找大少夫人问一问,府里是她掌事。” 明舒眉头微拧,什么都不知道,撇得可真干净。 傅直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明舒:“要不要请大少夫人过来问一问?” 明舒心里没好气,问什么问,老夫人院子里的事,大少夫人能比汤嬷嬷更清楚? 犹如醍醐灌顶,她忽然就明白傅直浔的目的了! 参汤、探井,他毫不犹豫地帮她。 但涉及如何查院子里的事,他就置之度外了。 他在试探她——更准确地说,试探她的能力。 汤嬷嬷说,没用的东西要被舍弃的。 如果她没用,那么她就是一枚弃子,他随时可以要了她的命。 明舒陡生一股硬气:那就让你瞧瞧百万人都出不了一个的玄学大师的实力! “不必,带云夏过来便成。” 明舒在石桌边坐下,取出三枚铜钱,卜了一卦。 坎为水,下下卦。 象曰: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明月照水中,一场空……这人叫“清”。 沉思片刻后,她闭上眼,回忆刚在水井里瞧见的所有细节。 再睁开时,双眸亮如星子,神情从容坚定。 云夏哭肿着脸,一瘸一拐地回来了,瑟瑟缩缩地,显然是被打怕了。 明舒问她:“你在老夫人院子里伺候多久了?” 云夏讷讷:“奴婢十一岁进的侯府,十三岁来老夫人院里,如今是第六年。” 明舒:“那你认识一个名字里有‘清’,‘清白’的清的丫鬟吗?二十岁上下,头发很浓密,发间……有簪花,也许是芙蓉花,也许是芍药花。” 云夏抬头,一脸吃惊:“你找云清姐姐啊?她早就离开侯府嫁人了呀!” 明舒迅速扫向老夫人和汤嬷嬷。 老夫人眉头微皱,眼睛看向左上方——这是回忆的下意识动作。 而汤嬷嬷面色微微一僵,随即很快恢复正常。 明舒收回目光,问云夏:“你跟云清很熟啊?” 云夏用力点头:“奴婢刚来老夫人院里的时候,是云清姐姐带奴婢。她又耐心又温柔,还教我们认字,奴婢们都很喜欢她。” “有一回,奴婢不小心把她最喜欢的铜镜掉井里去了,她都没责备奴婢……” 明舒眉心狠狠一跳,原来如此。 云夏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她指指花架和井:“以前这里是葡萄架。夏天葡萄熟了,云清姐姐就带着奴婢们摘葡萄,打井水浸瓜果。” “到了晚上,她就在葡萄架下给奴婢们讲故事,她肚子里有好多有趣的故事……” 云夏的表情慢慢落寞下来,“不过一年后,云清姐姐离开了侯府。奴婢再也没见着她,不知她去了哪里,她也没给奴婢们捎信……” 明舒问了一句:“那你怎么知道云清嫁人了?” 云夏脱口而出:“汤嬷嬷说的……” 立刻噤声,不敢多语。 老夫人似想起了什么:“云清这个丫头我记得,细心又能干,就是不洁身自好……突然提她做什么?” 明舒真的服了老太太,怎么就这么憨? “云清要离开侯府,就必须拿走卖身契。这卖身契是您给她的吗?” “自然!她虽然做出了不知廉耻的事,可木已成舟,难不成让她去死?看在她勤勤恳恳照顾我这么多年的分上,我就放她走了。” 明舒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看向傅直浔:“我把事情捋一捋,若中间有人跳出来反驳,能不能先让她闭嘴?” 傅直浔言简意赅:“好。” 明舒放心讲了:“五年前,汤嬷嬷告诉老夫人,云清有孕,劝老夫人成全她……” 汤嬷嬷大喊:“你知道个什么……” 明舒挑眉,示意傅直浔,后者又只一个眼神让汤嬷嬷闭了嘴——但汤嬷嬷阴森森地剐了明舒一眼。 明舒当没看见:“老夫人心善,让汤嬷嬷给她卖身契,放她离府。所以,云夏、老夫人都以为云清嫁人去了。” “但这不是事实,云清死了,而她的魂魄就在葡萄架下的井里!”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人皆是一惊——傅直浔除外。 明舒继续说:“鬼魂化怨灵,一般有两个原因:其一,死前必有极大的怨气;其二,有阴邪之物相助。所以—— “净化此处阴气,也就是让怨灵变回普通的鬼魂,送她入阴间,必须毁掉阴邪之物,找出怨气来源,了结因果。” 老夫人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亏得身边的丫鬟反应快。 她虽然自私任性又不爱动脑子,但不是真的老糊涂。 明舒都说准了,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三儿媳妇,你能把云清的鬼魂送走吗?” 明舒点头:“能。” 老夫人莫名觉得眼前这张鬼一样的白脸,也没那么讨厌了。 明舒先对傅直浔说:“还得再下一次井,把淤泥里的铜镜捞上来。铜镜锁住了云清的魂魄,将她困在镜中。日积月累,鬼魂、怨恨和镜三者合一,才生出这么强大的怨气。” 傅直浔看了眼傅天:“照做。” 明舒的目光落在了汤嬷嬷身上,泛着寒气:“至于化解云清的怨气,那得先问问汤嬷嬷,当初是怎么杀了云清的?” 第7章 用她的肉躯,化解怨气 汤嬷嬷大叫:“你别血口喷人!谁杀人了?我没杀人!” 明舒冷着脸:“你不但杀了云清,你还告诉她是老夫人让你动的手,所以这个院子里,老夫人身上沾染的阴气最重。” “至于你为什么要杀云清,因为你嫉妒她!你怕能干又得人心的云清,替代了你在老夫人心中的位置。” “也许你一开始并不想要她的命,只想把她打发走,但她惹怒了你,你就动了杀机。” “你自认瞒住了所有人。可你忘了,头七日,鬼魂会回她生前最留恋的地方,你也万万没料到,云夏不小心掉进井里的一面镜子,困住了云清的鬼魂,让她化为怨灵,替自己申冤。” 云夏愤恨地看着汤嬷嬷,眼泪止不住地流。 老夫人一脸呆滞,兴许是在想她最信赖的汤嬷嬷怎么会背叛她? 汤嬷嬷连连冷笑:“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没有杀人,就算报官你也没证据!别想污蔑我!” 明舒面色淡淡:“只要我放出云清的鬼魂,积攒了五年的怨气,会让她吞噬她恨之入骨的仇人。汤嬷嬷,我有没有污蔑你,找到铜镜便知分晓。” 汤嬷嬷瞬间面如死灰。 “找到了!” 傅天举着一个沾满淤泥之物,从井里探出半个身子。 汤嬷嬷冲过去抢那面镜子。 木樨张开双臂拦住她,又恨恨将人推在地上:“抢什么抢?不是没杀人吗?心慌什么?” 明舒:“汤嬷嬷,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说出实情,好化解掉云清的怨气。毕竟,被怨灵吞噬比凌迟痛苦千万倍,你若不信,尽管一试。” 汤嬷嬷愣了半晌,突然跪爬过去,一把抱住老夫人的大腿:“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老夫人被吓得尖叫两声:“云清要的是你的命,你别连累我!” 两个丫鬟赶紧死命拉开汤嬷嬷。 汤嬷嬷茫然看了一圈,在绝望里最终看向了明舒:“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迷晕了云清,让她跟我侄子生米煮成熟饭,逼她嫁给他。” “可她太倔了,不但不从,还扬言要告官,宁可下半辈子绞了头发做尼姑,也绝不放过我和我侄子。” “我侄子一怒之下找了群男人,把她给奸污了。那些人没轻没重的……是我侄子来找我,我才知道云清被他们弄死了,我真的没想要云清的命,我只想让她离开侯府啊!” 云夏大哭起来:“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们不是人啊……” 明舒惨白的脸色泛出些青意,她一字一顿地问:“云清的尸体呢?你们丢哪里了?” 汤嬷嬷嘴唇颤抖:“丢猪圈了……我侄子说,猪能把人吃得只剩头发丝,官差肯定找不着……” 明舒强压着冲上去踹汤嬷嬷的冲动:“碎尸了吗?” “碎、碎了,把头和手脚都切下来了,好让猪吃得快点……” 明舒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大口喘气。 真他娘的……不是人! 傅直浔看向赵伯:“还有参汤吗?” 赵伯摇摇头。 “去熬补气血的汤药。” 汤嬷嬷哭丧着脸:“我什么都说了!你让她别来找我!求求你了!” 明舒咬着牙:“这么深的怨气,只能拿命来清,你,你侄子,还有那些个害过云清的混账东西,一个都跑不掉!” 汤嬷嬷跌坐地上,面如死灰。 明舒从傅天手里接过铜镜,又对傅直浔道:“我需要一块黑布、一叠黄纸、一碗朱砂……” 话音未落,汤嬷嬷突然疯了似的冲过来,一把夺过明舒手里的铜镜,狠狠砸在地上,死命用脚踩:“小娼妇,休想要老娘的命——” 这一变故实在太快,明舒被推得猝不及防。 傅天离最近,可他没有傅直洵的命令,也不知该不该阻止。 “糟糕!” 明舒几乎第一时间扑过去,木樨死命撞开汤嬷嬷。 可还是晚了,那锈迹斑斑的铜镜在汤嬷嬷的脚下,已然出现几道裂痕。 青影一闪,下一瞬间,汤嬷嬷像小鸡仔似的,被傅直浔提起来丢给了傅天:“绑起来!”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碎裂的铜镜里溢出。 “咔嚓咔嚓”,镜面蔓延出无数条细碎的裂痕。 黑气滚滚涌出,即便凡胎肉眼也看得真真切切。 院中所有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松竹绿叶瞬间枯萎,雨一般簌簌掉落,又在落地时“哗啦”自燃,一团团幽蓝的火焰很快遍布了整个院落。 老夫人吓得连连尖叫,白眼一翻晕进身边丫鬟的怀里。 傅直浔一贯清冷慵懒的俊脸,绷得紧紧的,炯炯目光落在明舒身上。 可明舒压根瞧不见。 她的脑中都是师父的话:“怨灵化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徒儿,这个时候能跑多远跑多远,要命的!” 她反问:“能逃得掉吗?怨灵吸噬的阳气越多,力量就越强大,它能杀光所有人。” 师父嘿嘿地笑:“届时自有天道会收。” 她无语:“别扯这些虚的,您老总说咱们师门是玄门第一,就没有秘法化解一下?” 师父很为难:“有是有,但只有天资顶流的玄门弟子才能做到,且即便做到,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等着天道来收,还是博一把? 这两个念头同时出现时,明舒已无意识地拔下发簪,用力割破了掌心。 鲜红刺目的血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明舒回神,扯了扯嘴角。 其实也没得选。 那就博一把! “傅直浔,去把府里所有的铜镜拿来!” 明舒没回头,她知道傅直洵一定会照做。 下一刻,她左手结印,默念秘法符咒。 风中传来呜咽声,四散的黑气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凝住了。 明舒骤然睁开双目,漆黑的瞳仁闪着逼人的亮光。 双手合十,又缓缓拉开:“收!” 刹那间,黑气呼啸着扑向她,仿佛找到宿主一般,争先恐后涌进她掌心的伤痕里。 狂风大作。 黑发与衣裙在一片幽蓝火焰里猎猎而舞。 她的双目已然全黑,似最深沉的夜,瞧不见一丝光亮。 一张脸,却又惨白如最刺目的光。 傅直浔目不转睛地盯着明舒,黑眸暗沉如海。 木樨看着站立于黑雾之中的明舒,哭着想拉走她,却被傅直洵一把拽回:“别乱动,她在净化云清的怨灵!” 木樨抬起泪眼婆娑的眼,表情难以置信: 公主,在用她的肉躯,净化怨灵? 此时,最浓重的黑气已尽数进入明舒体内。 她跌坐地上,用尽全身力气盘起膝盖,双手搭在腿上。 她丢弃了五感,灵台之中,只有她的魂魄与那一团墨般的黑气。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黑气叫嚣着。 明舒的魂魄伸出透明的手,轻点黑气:“都是汤嬷嬷他们的错,是他们害你,他们该死,你的委屈我都明白。” 黑气不动了。 明舒的魂魄稍稍缓了一口气,正欲开口,谁知黑气陡然暴怒:“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 明舒骤然睁开眼睛,随即呕出几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木樨再也顾不上了,扑上去抱住明舒。 傅直浔的亦大步上前,蹲下身子:“怎么回事?” 明舒喃喃:“云清的执念不单单是汤嬷嬷他们……解不开她的执念,我就化解不了她的怨气……她还有什么执念……” 第8章 你怎么不哭? 明舒又呕出几口鲜血,浑身剧烈颤抖。 黑气想要冲出她的身体。 如今她这具孱弱至极的肉躯,压根压不住。 “让开,我来帮她!”傅直浔从木樨怀里抱住明舒,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将浑厚的内力输入她的体内,助她压制黑气。 “云夏,把你知道的关于云清的事,所有的,都说一遍!” 早就傻了的云夏,看到傅直浔冰冷骇人的目光,抖抖索索地开口,但说的都是刚刚讲过的事。 傅天抱着一堆镜子回来了。 傅直浔问明舒:“怎么摆?” “按坎卦摆……” 傅直浔伸出一只长臂,摆好镜子。 明舒的余光瞥见一面铜镜边缘。 那里雕着一圈怒放的牡丹花。 脑中一个激灵,她打断了云夏的叙述:“云清头上簪的是什么花?” 云夏一懵,愣在当场。 “说!”傅直浔厉喝。 云夏身子一抖:“芍药……云清姐姐最喜欢芍药。” 明舒又用目光指指汤嬷嬷,下一刻傅天就在傅直浔的示意下将人提了过来。 “你侄子欺辱云清的时候,是不是踩碎了她头上的芍药花?” 汤嬷嬷也被黑雾吓傻了,哪还回得了话。 “打!”傅直浔言简意赅。 傅天两巴掌下去,汤嬷嬷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回来的时候,头发散着,衣服都是破的,跟个鬼一样……” 明舒知道答案了。 “云清簪花,不仅仅是爱美,更是心怀憧憬,对未来充满期待。” “芍药花,也许是她幼时家中所栽,她的母亲曾亲手摘下簪在她发间,也许是她跟钟情之人的约定……” “汤嬷嬷的侄子毁了她的清白,更毁了她的芍药花,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相比死,毁掉一个人的希望更让人愤怒与绝望。” “云清最大的执念,是芍药花。” 明舒苦笑,“可如今已是深秋,又从哪里去找一朵芍药花呢?” 其实是有的,书中曾写,太子东宫有一片花圃,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鲜花盛开。 但…… “傅天,让傅玄送一盆芍药花过来!” 明舒蓦然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盯着傅直浔: 他竟然在东宫安插了眼线,可原主梵音公主在东宫十年,都没发现宰辅的触手啊! 傅直浔亦盯着她,目光渐渐变冷。 明舒赶紧收回目光。 她知道她的反应过于强烈了,他怀疑了。 不敢再泄露过多情绪,明舒索性闭上眼睛,可视觉一消失,体内其他的感觉就被放大。 傅直浔的内力并不能帮她压制云清的怨灵。 怨灵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每一寸骨头都痛得要命。 她应该听师父的话,保命要紧,怨灵就让天道来收的…… 身上的冷汗一次次被寒风吹干,明舒只觉得自己死去又活过来,若不是被傅直浔抱着,她真想疯狂地砸东西,发泄体内的痛苦。 “你怎么不哭?”傅直浔突然问。 “我为什么要哭啊……”明舒已被折磨得气若游丝。 “你很痛。” “哭又没有用……” 在她第一次抵达阴界,进入玄学大师境界时,会让她失去冷静的情感,就变得越来越淡了。 包括软弱的哭泣,也包括能让人昏头的爱情。 傅直浔沉默片许,喝令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去把赵伯喊来。 很快,赵伯提着只箱子来了。 “给她施一副针,别让她痛死了。” 赵伯取出银针,用火消毒后:“三少夫人,得罪了。” 拉起她无力的左手,掀开衣袖,银针刺进了穴道里。 几针下去,明舒痛感大减,看赵伯的眼神都亮了几分。 神医诶! “赵伯的出诊费,你付不起。”傅直浔淡淡的声音传来。 明舒:“……” 瞧不起谁呢?知道从前她算一次命多少钱吗?一百万起。 施完针的赵伯,偷偷瞧了一眼傅直浔。 今儿少主的话,有一点点多。 傅天终于回来了。 带着一盆盛开的芍药花。 明舒坐直身子:“赵伯,借用下你药箱里的刀。” 左手心的血已经凝结了,她只能割开右掌心,然后用滴着血的手握住了芍药花的枝干,放空一切,魂魄重回灵台。 “放我出去!我杀了你!”黑气冲撞得越发厉害。 “云清,你丢失的芍药花,我找回来了。” 明舒的魂魄摊开手,一枝粉色的芍药出现在掌心。 刹那之间,黑气不动了。 明舒将花递了过去。 一阵风卷过,芍药花漂浮于黑气之中。 随即,黑气一层一层剥离,如云开现月,一个淡淡的影子出现在明舒魂魄面前。 明舒的魂魄朝她笑了笑,透明的手指轻轻点了上去。 一刻钟之后,明舒睁开了眼睛。 一缕缕的黑气自她流着血的右掌心溢出,她又以师门秘术,将怨气所化的黑气一一封印至地面的铜镜里。 最后,一道只有她能看见的透明身影,飘入芍药花之中。 明舒对傅直浔说:“接下来的事,还得请你帮忙。” “这些镜子用黑布包好,埋在井边的土里。我已封印了怨气,只要镜子不毁,怨气就不会出来。等我恢复精力,会彻底净化它们。” “找到所有曾经伤害过云清的人,就算死了,也要把骨头挖出来。人命需用人命偿还,我才好了结云清的因果,送她入轮回。” “这桩事,你最快需几日?” 傅直浔略一思忖:“两日。” 明舒点点头:“那我睡两日,等人都找齐了,再让木樨喊醒我。” 最后目光落在赵伯身上,虚弱一笑,“劳烦帮我包扎下伤口,还有,我有点饿了……” 赵伯又偷偷觑了眼傅直浔,后者凉凉回了两字:“照做。” 赵伯抱着芍药花,木樨背着明舒回去住处。 路上听到哇哇的哭声。 不远处,一个小胖子脖子卡树枝间了,小短腿蹬啊蹬。 他的头顶,是一只风筝。 他的下面,是另一个哇哇大哭的小胖子。 “小树!你这个臭小子,是怎么把自己叉到树上的啊?!” “娘,叉在树上的是哥哥,我在这儿呢……” 明舒忍俊不禁。 真是两个倒霉孩子。 傅直浔不由看了她一眼。 薄薄的阳光穿过层云,落进他清冷的眸中。 赵伯端来补气血的汤药,又迅速钻进厨房煮面。 木樨怕明舒饿坏,也去帮忙。 明舒喝了几口汤药,实在撑不住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似有一双清冷探究的眼,一直凝视着她。 第9章 妖里妖气 两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也不知傅直浔是怎么做到的,当年害云清的十一人,包括汤嬷嬷,以杀人的罪名,被京兆府的刽子手一一斩了首。 血流满地。 那盆粉色的芍药花,竟仿佛也渗进了血,红得发紫。 紧接着,花瓣里渗出紫红色的液体,顺着花叶流下。 跟血泪似的,很是骇人。 杀人都不眨眼的刽子手,见了这诡异一幕,也不禁毛骨悚然。 明舒一脸淡定地抱着芍药花离开了刑场。 因果已了,她要送云清去阴间了。 她点了个风水极好的吉穴,将一整盆芍药花都埋了进去,又烧了几张秘符。 等灰烬四散,风中传来一声只有她能听见的“多谢”时,她知道,云清离开了。 这桩事算是彻底了了。 而明舒要面对的,是她在侯府如何立足,如何在这本狗血小说的世界里,好好活下去。 明舒用余光扫了扫身边的傅直浔,他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懂了,那她说。 “如你所见,我懂些风水堪舆术,能算命,能改风水,还能除鬼消灾。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如果需要帮忙,力所能及之事我也可以做,我只求能在侯府安安稳稳地待着。” 明舒的表情是十成十地真诚。 像傅直浔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恋爱脑,用美色攻略肯定不行——更何况她如今病恹恹的样子,也使不上美人计。 那就上价值! 用她强大的能力和诚挚的态度打动他! 傅直浔偏过头,似笑了一下:“帝京遍地勋贵,你想在一个破落侯府里安安稳稳待着?” 明舒心一颤。 她都能猜到傅直浔在想什么。 一朝堂的官员,太子又对她势在必得,她却选了末流小官的他。 一个亡国公主,竟有净化怨灵的能力。 她究竟有何居心? 明舒暗吸一口气,直直迎向他的目光:“那日紫宸殿,你站的位置风水最利我,我只能选你。” 不是因为你长得最好。 也并非因你是未来宰辅。 你真的不要多想——如你所言,我能图这破落侯府什么呢? 傅直浔目光锐利,明舒反而不慌了,不卑不亢,不躲不闪。 傅直浔唇角微微一勾,笑得毫无温度:“希望你没有选错。还有,记着你自己的话,不要给侯府添麻烦。” 径自走了。 明舒明白这个回答,大抵是过关了…… 一口气还没呼出,傅直浔淡淡的声音传来:“赵伯,药费和诊金别忘了收。” 明舒:“……” 不信拉倒! 不欠你钱,会还的! 回去后,明舒又睡了三天三夜。 每日赵伯都会来给她针灸,还送了一堆药让木樨煎。 木樨好歹是皇宫里出来的人,瞧得出这些药价值不菲。 她一脸愁容,怎么还这些钱呢? 正惆怅地煎着药,一个中年美妇怒气冲冲地带着嬷嬷丫鬟闯进来: “让你家晦气主子起来!把我儿害那么惨,躲在屋子里装死是?门都没有!” 没头没脑地骂人,木樨的暴脾气也上来了:“你嘴巴放干净些,说谁晦气?我看你印堂发黑,你才晦气!” “好你个小贱蹄子,敢骂主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 明舒是被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遗憾地叹了口气。 净化云清的怨灵虽然凶险,但也提升了她不少修为。 要是再多入定两日,她就能更上一层楼了。 但修行这事,说到底讲究一个“缘分”,她被吵醒也是缘分没到。 穿上衣服,将长发随意一扎,明舒拉开了门。 原本乱糟糟的院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她。 连和两个嬷嬷扭打的木樨,也是一副吃惊模样。 明舒下意识地看低头看了看衣服,没穿错啊…… “原来南宁国第一美人这么美……” 院门口有个小丫头脱口而出,被妇人狠狠剐了一眼,又骂了一句:“妖里妖气!” 明舒:“……”她是名门正派,又不是邪魔外道,哪来的妖气? “你是——”明舒觉得这骂人的妇人有点儿眼熟。 “你该叫我一声‘二伯母’!” 明舒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两个熊孩子的娘亲。 “二伯母,有事吗?” 明舒沉着脸从两个嬷嬷手里拉过木樨,见她没伤着,面色才稍霁,伸手拢了拢她被抓乱的头发。 “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没个数?”程氏瞪着明舒。 明舒心中不悦,直说是件很难的事吗? 不过,答应傅直浔不给他添麻烦,她就不增加二伯母的怒气值了,那就猜。 仔细打量着二伯母的脸,她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二伯母的眉心,有尸气。 “哑巴了?说,你给大山小树下了什么蛊!大山烧了一宿,小树说浑身疼,一直哭一直闹。我好端端的两个孩子,自打你进了府,就没个安生……” “去看看两个孩子。”明舒见二伯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打断。 “看什么看!你还想对大山小树做什么?你……” “这蛊还解不解?”明舒盯着二伯母脸上的尸气,认认真真地说,“去晚了,要死人的。” “承认了!我们侯府欠你什么了?你连两个五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要是大山小树有什么闪失,我跟你拼命!” 程氏骂归骂,脚步却没有停。 路过外院时,明舒瞧见赵伯在晒鱼干,略一想,请他带了药箱一起去。 谁知赵伯睁着一双困惑的眼:“少夫人,老奴可不懂医术。” 明舒一愣,木樨更是一副“这几日给公主看病的人难道是鬼”的错愕表情。 赵伯继续优哉游哉地晒鱼干。 明舒懂了,傅直浔的人,除他之外,谁都使唤不动。 “磨磨蹭蹭做什么?快些走啊!”程氏不耐烦地在前面催促。 “跟夫君说一声,我去二伯母处,兴许会死人。”明舒抛下句话给赵伯。 她不指望傅直浔帮她,但他好歹是侯府的三少爷,自家的事总得管? 二房住西院。 四进的院落布置得颇有古味,檐角的屋脊兽,路上的石雕,明显都上了年头,不像今朝之物。 明舒从前最喜欢逛博物馆,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快到里院时,传来孩子嘶哑的哭声。 程氏疾步冲进去,见男孩只着单衣坐在院里号啕大哭,她上前一把抱住他,大骂下人:“你们都是死人吗?!五少爷冻病了……哎哟——” 小树在她怀里尖叫着拼命挣扎,竟推倒了她。 “二夫人,五少爷说屋子里有妖怪,死活都不肯待,老奴给他穿衣服,他又说衣服上有血,还咬老奴……”奶嬷嬷拿着小袄子又焦急又担心,手上有明显的红印。 程氏瞧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心疼不已,突然恶狠狠地手指明舒:“你还愣着!赶紧解蛊啊!” 明舒盯着小树,眉头蹙起。 小树的脸上,果不其然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尸气。 但几日前,是没有的。 第10章 男人,指望不上一点 “朱砂,黄纸,雄黄,去老夫人院里拿,快些!” 明舒说罢,又朝奶嬷嬷伸出手:“把衣服给我。” 奶嬷嬷怔怔瞧着面前仙气飘飘的女子,毫无意识地把衣服递了过去。 明舒蹲下身子,手指轻触小树的眉心。 程氏正要阻拦,可一直哭闹不休的小树,突然止了哭,泪眼汪汪地看着明舒。 明舒稳住孩子魂魄后,迅速给替他穿上衣服,又用衣袖擦去眼泪鼻涕,对奶嬷嬷说:“先带孩子进屋吃点东西,哭闹这么久,肯定饿了。” 程氏瞪着乖乖跟奶嬷嬷进屋的小树,惊愕又狐疑地看了看明舒,当即吩咐下人去老夫人院里拿东西。 “再去瞧瞧……大山?”明舒有点纳闷,这侯府的少爷,取名这么随便的? 傅大山?傅小树? 程氏“哼”了一声,走进西边的厢房,见到满脸潮红的孩子,脸上是掩不住的心疼。 明舒则是心下暗惊。 不出她所料,大山脸上的尸气比小树浓,症状也更重。 要是再这么烧下去,肯定熬不过今日。 孩子若出事,傅直浔会不会觉得她是惹祸精,闹得侯府家宅不宁,又起杀心呢? 寄人篱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明舒一边稳住孩子魂魄,一边问程氏:“找大夫了吗?退热药用了吗?” “我又不是傻子,能不给孩子看大夫吃药?就是大夫没用才想到是你搞的鬼!”程氏气又上来了。 明舒见程氏一副不骂死她不休的架势,火也有些压不住:“要真是我搞的鬼,现在这满屋子都是死人了!” “再退一步讲,我刚进侯府,你们谁是谁我都没搞清楚,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程氏叉腰正要对骂,明舒一句话让她闭嘴:“你再跟我耗下去,两个孩子真没命了!” “老老实实坐着,孩子我来救!” 明舒略一想,吩咐木樨:“去找三少爷,说四少爷烧退不下去,命在旦夕。” 赵伯应该把话带到了,傅直浔不会坐视不理。 果不其然,她画完一半的符,傅直浔便带着赵伯过来了。 明舒抬头:“孩子出事的时候,我还昏迷着。”不关我的事。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解决大山小树的问题。”侯府的事就是我的事!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自打你来,侯府事情就特别多。 明舒无语,院里的尸气与她何干?这要换从前,事主这个态度,她早走人了。 一点都不尊重玄学大师! 不过,傅直浔嫌弃归嫌弃,事是做的,当即示意赵伯给孩子治病。 又问明舒:“说说,这回又是什么妖魔鬼怪?” “二伯母、大山和小树沾染了尸气。孩子魂魄不稳,才会发烧和啼哭不止。” 明舒的目光落在吃惊的程氏脸上,“二伯母的症状轻些,但应该也有反应,比如心烦意乱、恶心吃不下饭、胸闷气短之类。” 程氏原本想骂明舒瞎扯乱讲,但一听这话,神情惊愕,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明舒画符动作未停:“当务之急,一是尽快让大山退烧,二是找到尸气源头彻底毁去,大山、小树和二伯母才能没事。” 傅直浔剑眉微微一挑,目光不由落在明舒下笔如飞的手上。 她两只手上都还包裹着纱布,是上回净化云清怨灵时割的。赵伯说,伤口极深,得养半月才能彻底愈合,除疤还得用特别的膏药。 顺着她的手往上,是一张雪白的小脸,眉眼漆黑,唇瓣粉嫩,没了数日前鬼气森森的惨白,这张脸倒真透着股仙气飘飘的倾国倾城。 难怪太子对她不依不饶,盯着侯府妄图把人换走。 “如何找到尸气源头?” 明舒画完最后一笔:“每张黄符代表一个方位,哪个方位的黄符燃烧,便意味着那是尸气凝聚之处,即尸气源头。” 她走到院子里,按五行八卦,依次将对应的黄符放在相应的位置。 寒风簌簌,吹动黄符,突然一道道赤焰燃起,所有的黄符于瞬间化为了灰烬。 程氏和下人们吃惊不已。 明舒更是愣住了。 “这个意思,是院子里到处都是尸气,这院子就是尸气的源头?”傅直浔开口,语气带着几丝嘲讽。 “不对劲。”明舒摇头,用目光指了指几个下人,“如果是这样,那他们身上定也有尸气。可沾染尸气的只有二伯母、大山和小树,这不合常理。” 傅直浔神色凝重起来,他知道明舒看得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如何才会沾染尸气?”他问。 “尸气,顾名思义,乃尸体上的秽气,一般只有死人和跟死人放在一起的东西才会有……”明舒如醍醐灌顶,“这里有没有与死人相关的东西?” 话音一落,她就有点后悔。这话问的,二伯母又得发飙? 谁知程氏却一声不吭,不仅是她,连傅直浔的表情也颇为复杂。 明舒心念一动,从西院古色古香的布置上来看,大抵真有不少古董。 而古董这个东西,不少是陪葬之物,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明舒迟疑了下,试探着问傅直浔:“我看看这院里的古物?” 傅直浔似笑非笑:“这是二伯父和二伯母的住处。” 明舒无语,我知道啊,可我开口,二伯母能同意?男人,真是指望不上一点。 这时,一道乐呵呵的声音传来:“三贤侄,今儿个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明舒循声望去,见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小肚子,迈着外八字走进院来。 明舒盯着他的脸。 他白净的脸上,布满了浓郁的尸气,竟是程氏和两个孩子数倍之多! “二伯父——” 傅直浔还没唤完,中年男子就一把拽着他的手往屋里走:“杵在院子里做什么?进屋一起瞧瞧二伯父新得的宝贝!我跟你说啊,这回我可真是捡了个大漏!” 身后,两个小厮各抱着个木箱,走得小心翼翼。 “瞧什么瞧!你还有心思管你这些破烂货,大山小树出事了!”程氏气道。 傅言善停下脚步:“出什么事了?” “她说孩子沾染了尸气,快没命了!”程氏指着明舒。 “尸什么气?江湖骗子唬人的话,你怎能信……她是谁啊?” 傅言善看清明舒的样子,声音不自禁地低了下来,实在是觉得长成这样,没有必要当骗子骗钱。 “你三侄媳妇。” 傅言善似吓了一跳,转头问傅直浔:“就、就那谁谁谁?” 傅直浔平静地“嗯”了一声:“南宁国梵音公主。” 傅言善面色微微一沉,前几日老夫人院里发生的事,他也得知了一些。 这位亡国公主……的确有几分诡异。 “我先去瞧瞧大山和小树。”傅言善直直冲进屋去,程氏紧跟其后。 明舒略一想,走到傅直浔身边,低声道:“二伯父身上的尸气,比二伯母和两个孩子还要重,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四人都碰过某件古董或明器,其中又以二伯父沾得最多。” 傅直浔瞥了她一眼:“二伯父他们碰过的东西,下人不可能没碰过。若是碰过就会沾,那下人为何会没事?” 明舒被问住了。 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就像她的黄符找不到尸气源头一样。 第11章 她瞧着是有点惨 思忖片刻,明舒坚定道:“我能确定,尸气源头在这里,就是出自某一件或几件古董。尸气阴气极重,老弱病孺一旦沾染,轻则生病,重则丧命,十分凶险。” 她微微仰起头,一脸诚恳地看着傅直浔,“你若是帮忙,我会找得快些。” 傅直浔唇角一勾:“我不帮忙呢?” “也能找到,但没必要的牵扯会浪费不少时间。” “好。” 明舒刚想道谢,却听傅直浔说了后半句,“那你自己找。” 明舒:“……???” 这是你家,你亲戚出了事?你不着急的吗?! 深吸一口气,她压下胸口的郁闷,挤出一个字:“行。” “木樨,把雄黄拿过来!” 明舒推门而入,小树刚吃完饭,正打着嗝昏昏欲睡。 她环顾四周,取下簇新的铜镜,坐到小树身边。 又以雄黄为笔墨,迅速在铜镜上画了一道符,她一把抓过小树的手,按在了铜镜上。 被明舒一连串动作弄懵的奶嬷嬷终于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来抓明舒的手:“你做什么!快放开五少爷——” “木樨,拉走她!” 大力气的木樨,轻轻松松地把人丢到了一边,奶嬷嬷大叫起来:“来人啦!快救五少爷!来人哪——” 隔壁的傅言善和程氏飞奔过来,程氏刚要开口,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明舒的身上散着一层白白的雾气,而湿漉漉的黑气则从小树右手冒出,迅速被铜镜吞噬。 那昨日刚买来的铜镜,锃亮的镜面已变得晦暗。 与此同时,小树的脸却迅速红润起来。 无神的双眸也开始恢复往日的灵动。 傅言善和程氏再傻,也知道明舒在做什么。 驱除尸气……原来她真的会。 一刻钟后,等再无黑气从小树掌心渗出,明舒才停下手。 此时,镜面已是漆黑一片。 明舒脸白如雪,偏过头看向傅言善和程氏:“小树体内的尸气已清除干净,二伯母,接下来清你还是大山?” “大山!”程氏不假思索,都没意识到她已全然信了明舒。 “好,再去找两面铜镜。” 明舒如法炮制,清除了大山和程氏体内的尸气。 退了烧的大山安静睡去,程氏只觉得头脑清爽,身轻如燕,便连心情也是莫名愉悦。 看到宛如新生一般的妻儿,傅言善赶紧找来一面镜子,无比期待地看着明舒:我也不舒服,我体内也有尸气,快给我解一解! 然而明舒的体力已到了极限。 脸色惨白,唇色全无,额头更是冷汗涔涔。 木樨赶紧扶住明舒,一碰她的手,冷得跟冰似的,终于忍不住了:“公主又不是神仙!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你们能不能先让她吃口饭啊?!” 傅言善抱着镜子,忍不住看向傅直浔:你怎么连饭也不给她吃?不想娶归不想娶,虐待人总归是不对的。 傅直浔:“……” “赵伯,熬参汤去!” 赵伯弱弱开口:“人参都熬完了,要去买……” 见傅直浔冷冷的目光,他一个激灵:“老奴现在就去买!” 傅言善赶紧开口:“我有我有!等一下。” 迅速从库房取出一个盒子,递给赵伯:“百年人参,特别补!” 赵伯打开看了看,皱起眉头:“这是板蓝根,不是人参。” “怎么可能是板蓝根呢?我花五百两银子买的……”傅言善见赵伯遗憾的眼神,忽然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傅言善!你花五百两买板蓝根?!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程氏的好心情灰飞烟灭,“这都第几回了啊?再这么下去,我跟孩子迟早跟着你去喝西北风!” …… 明舒坐在板凳上,默默拿起小树吃剩的一个馒头咬着。 傅直浔看着她颤抖着手啃馒头的样子,眼神有些许复杂:啧啧,瞧着是有点惨。 但关他什么事呢?赵伯攒的珍贵药材都给她用了,他可没虐待她。 渐渐的,程氏的声音弱了下来,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明舒身上。 明舒咽下嘴里的馒头:“吵完了?那我说正事。” “我得休养两日,才能给二伯父驱除尸气——” “怎么要两日呢?这期间老爷要是出事怎么办?” 明舒低下头继续啃馒头,意思是“等你说完我再说”。 程氏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你坚持一下不行吗?” 明舒:“不行。刚木樨也说了,我不是神仙。” 眼神淡淡扫过傅直浔,“若是能直接找出尸气源头,我可以让你们体内的尸气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此我也不必耗费如此大的心神,一次便能完成。” “但你们都不相信我,我只能先驱除你们体内的尸气,暂时保你们无虞。” “尸气源头没有找到,这个院子就不安全,所以二伯母、大山和小树先搬出去。” “至于二伯父,这两日你性命无碍,但我不确保你不会生病,暂时也别出门了,白日多晒晒太阳,能去一些尸气。” “两日后,我来找尸气源头,二伯父、二伯母,你们意下如何?” 傅言善一口应下:“行!三侄媳妇,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明舒点了下头,对木樨说:“我走不动了,背我回去。” 刚走出屋子,衣摆就被拉住了。 “给你。”小树举着一个包子,“肉包比馒头好吃。” 明舒微微一怔,随即伸手接过:“谢谢你啊。” 她朝他浅浅一笑,小树睁大了眼睛。 哇,仙女诶! 仙女能是坏人吗? 娘亲和哥哥都乱说! 也许是净化云清的怨气增长了修为,明舒睡了一日一夜就醒了。 她刚洗漱完,木樨就一脸古怪地进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诶?” “赵伯一听说你醒了,就和傅天送来了好几个食盒,满满当当的,还都热着……公主,能吃吗?要是不能吃,我还熬了小米粥——” “不吃白不吃。” 明舒吃了顿自打穿书以来最好的饭。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从今往后,她每日都要跟木樨吃得这么好! “我们去一趟葳蕤轩,找云夏打听些事。”顺便消消食。 葳蕤轩在中院西南方向,第二进院子里。 明舒去过老夫人那后,便认得了中院的路。 只不过,她不认识住中院的大房的人。 当一个挺着孕腹的妖娆女子挡着去路时,她也是很无奈:要么你先走? 有礼貌地站到一边,让孕妇先行。 谁知那孕妇笑盈盈地看着她:“是三弟妹?这天怪冷的,去院里坐坐,喝杯热茶可好?” 不好,我又不认识你。 明舒回以礼貌的微笑:“今日有事,下回。” 孕妇仍旧笑眯眯的:“是来找人吗?我带你去,左右我也没事。” 她一下又一下地摸着肚子,“大夫说了,孕后期要多走走,我身体好,才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明舒有点奇怪,这话听着怎么像显摆呢?可是跟她显摆什么呢?她又不认识她。 不过见她不停地摸肚子,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摸肚子,会让胎儿以为你在跟他玩。胎儿动得多,便有脐带绕颈的危险,所以还是少摸为好。” 孕妇的手僵在腹部。 一个年轻男子匆匆走来:“阿锦,这么冷的天,赶紧回去——” 他脚步一滞,目光落在明舒脸上,再也移不开了。 第12章 冷心冷肺嘴还毒 明舒脸上还挂着笑,眸色却迅速沉了下来。 她虽因修习风水术,清心寡欲,无意男女情爱之事,但这并不代表她看不懂男子眼中的欲望——一种始于皮肉色相的原始占有欲。 颔首表示打过招呼,她决定换条小路走。 可那孕妇却没放过她:“等等!大少爷,三弟妹说妾摸我们的孩儿,会让他脐带绕颈,妾好害怕啊,妾想问问三弟妹有没有法子让孩儿绕回来。”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明舒,懊恼不已:让她多嘴! 年轻男子:“三弟妹,留步!” 明舒哪敢留?就当风大听不清,疾步抄小道,差点就要跑起来。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哎哟! 一转弯,冷不防与人撞在了一起。 一股清冷的草木淡香萦绕鼻间,明舒顿时知道她撞的人是谁了。 “抱歉。”她捂着不知道有没有撞出鼻血的鼻子,皱着脸抬起头。 “赶着去投胎?”傅直浔声音淡淡。 明舒无语:“赶着去成仙!” 这人真是冷心冷肺嘴还毒!未来权臣了不起啊?她还是未来的玄学宗师呢! 傅直浔盯着她被撞红的鼻子,突然笑了下。 明舒一愣,随即瞪了他一眼:“二伯父的事,很急。后面那两位,你帮忙应付一下,走了!” 明舒也不管傅直浔答不答应,拉着木樨就跑。 傅直浔偏过头,看明舒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涌起一个很莫名的念头:当日她在紫宸殿上选他,大抵看中的是他对她的脸毫无反应。 啧,他的确分不太清女人的脸。 “三弟妹,等等——” 傅直浔眼神骤然一沉,眸中寒意森森。 可待迎上男子的热忱表情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疏淡:“大堂哥。” 葳蕤轩里,云夏正在喂雪团。 几日养下来,她和雪团的伤都好了大半。 一见明舒,云夏愣了愣,随即猛然站起身来:“三、三少夫人!奴婢、奴婢之前不知道您是三少夫人……奴婢给您倒茶!” 明舒赶紧喊住她:“不用忙。我刚进侯府,府里的事不清楚,我又不认识其他人,只能找你问一问。” 您怎么不问三少爷……云夏差点就把这话就说出口了,亏得雪团叫了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府里的人都不待见三少夫人,包括三少爷。 但她不是。 三少夫人还了云清姐姐公道,她知道三少夫人是好人,她喜欢她。 “您想知道什么?” “二房的事。像二房有哪些人,性情如何,平日里喜欢些什么之类。” 云夏知无不言:“二房共有五位主子,奴婢一一讲给您听。” “二老爷没有入仕,平日里就玩玩古董、遛遛鸟,性子随和,待下人也宽厚。” “二夫人是将门独女,嫁妆颇丰,二老爷平日里不管事,二房上上下下都是二夫人管,事一多,脾气难免大些……” 明舒默默评价了一句:何止是大些,简直暴躁,怼天怼地的那种。 说到这里,云夏叹了口气:“其实二夫人也挺不容易。她生了四个孩子,二少爷只活了三天。” “二小姐六岁时高烧三日,虽说捡回一条命,却烧坏了脑子,如今十六岁了,还是六七岁的小孩心性,说亲都不好说,大抵只能养在家里了。” “二夫人拜了不少菩萨烧了不少香,才终于生下四少爷和五少爷,自个却差点丢了命,大夫说不能再有孩子了。” “二夫人把四少爷和五少爷当命一样疼,就怕他们出差池。” 明舒皱了眉头。 她昨日看二伯母的命宫和子女宫,命格里有五个孩子,但都留不住。 五个孩子…… “除了二少爷、二小姐、四少爷和五少爷,二伯母有流过孩子吗?” 云夏一怔,念及明舒的能耐,她也就不隐瞒了:“听年嬷嬷说,在二少爷之前,二夫人流过一个成形的男婴。” “这事说来也蹊跷。那时二夫人刚嫁进来,身子骨好,怀孕很顺利,连孕吐都没有,大夫说定能稳妥生下来,可五个多月的时候,二夫人从梦中惊醒,孩子就掉了。” “当时府里都说是鬼魂作祟,还特地请了道士做法事。第二年,二夫人怀上了二少爷,怀胎九月都是平平安安的,谁知道生下来不久就没了。” “二夫人差点疯了,总说宅子里有鬼,和尚道士来了一波又一波,后来娘家就把二夫人接了回去,养了几个月才送回来。” “二夫人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把刀。据说是将军上战场时的佩刀,能镇煞。” “二夫人把刀放在堂屋里,一放就是好多年。后来二小姐出事,她才将刀放进了库房,再也没拿出来过……” 云夏见明舒一脸发呆的神情,不好意思道,“奴婢是不是扯远了?” 明舒回神:“我听入迷了,二伯父和二伯母还挺坎坷的。” 云夏张望了下四周,压低声音:“可不是?除了老夫人,侯府里最好相处的就是二房了,二夫人虽说脾气大,可刀子嘴豆腐心,待下人很大方的。” 明舒心念一动,忍不住问:“大伯父那边不好相处?” 见云夏又开始张望,明舒索性道:“木樨,你去门口守着。” 又把刚来路上遇到的事,挑要点跟云夏说了,“我瞧着,那应该是大少爷和他的妾室或姨娘?” “是袁姨娘。” “我们并不相识,她为什么要请我去她院里喝茶呢?” 云夏一脸不屑:“袁姨娘不是请您去喝茶,是显摆她的肚子呢!怀个身孕,跟怀了个菩萨似的,恨不得所有人都供着她!” “啊?”明舒用“我不懂啊你快给我说说”的眼神,期待地看着云夏。 “大少爷今年二十五,还在考举人。读书人的事奴婢也不懂,反正就经常去参加这个诗会,那个茶会,听年嬷嬷说,去的大都是秦楼楚馆,可费银子了。” “一年前,大少爷一掷千金,把花魁娘子带回了府,就是袁姨娘。” “这事把大老爷和大夫人气得够呛,可老夫人最疼大少爷,加上大少爷一口咬定袁姨娘好生养,大老爷和大夫人不得不同意。” 云夏摇头叹气,“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成亲四年,一直无所出。第三年时,大少奶奶还做主抬了两个通房,可还是颗粒无收。” “府里都说大少爷不行……所以,大少爷这么赌咒发誓,看在子嗣的份上,家中长辈也只好认下了。” “袁姨娘肚子也争气,半年后就怀上了。侯府大房长孙啊,她可不得恃宠而骄?” 说到这里,云夏也是掏心掏肺,“三少奶奶,也不是说您怕袁姨娘,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能离她远点就远点。说句难听的,她那肚子要有点闪失,谁担待得起呢?” 明舒点点头:“我记住了,谢谢你啊,云夏。” 心里却是一团狐疑。 从大房到二房,再到只有傅直浔一根独苗的三房,这定远侯府子嗣之事,着实艰难了些。 第13章 少夫人被掳走了! 又听云夏说了些大房的事,明舒便告辞了。 云夏坚持把一盒阿胶糕塞进木樨怀里,对明舒道:“老夫人送来的,冬日吃这个补血补气。您别嫌弃,就当奴婢替云清姐姐谢谢您。” 明舒怎好拒绝? 木樨更是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回去的路上低声对明舒说:“什么饱读诗书的探花郎?还不如个侍女有良心!” 明舒笑着拍拍她的脸:“不气不气,咱们木樨心胸最宽广了!” “您不生气吗?” “不气。要别人有良心也简单,当咱们足够厉害、能够掌管他人生死时,那你瞧见的就都是有良心的人。” 见木樨怔怔看着自己,明舒笑了笑,眼神颇为坚定:“不着急,会有那么一天的。” 翌日,天还没亮,程氏就带着嬷嬷和丫鬟气势汹汹地来了东院。 “你,去服侍三少夫人穿衣。” “你,端水洗漱。” “你,服侍三少夫人用早膳。” …… 明舒几乎是被架着起床,连吃饭都是喂的。木樨站在一边,压根插不上手。 一刻钟后,一个强壮的嬷嬷背着明舒,跟阵风似的把人带去了西院。 看呆了刚起床的赵伯,他赶紧去拍傅直浔的房门。 “少爷,少夫人被掳走了!” 傅直浔猛地睁开眼睛,人影一闪就拉开了门:“谁掳走的?” 赵伯咽了咽口水,心有点虚:“二夫人……” 傅直浔眼神如刀。 西院门口,傅言善站立寒风中,伸长脖子等啊等,一见明舒大喝一声:“列队!” 明舒看到左右整整齐齐两列士兵,瞌睡彻底醒了。 程氏风风火火地解释:“他们都是我从将军府借调来的人手,上过战场,阳气重,任你差遣!” “宅子所有屋子的门都打开了,门口有人看守,你想要问什么拿什么,吩咐便是。” “黄符、朱砂、雄黄、铜镜、玉石……这些都准备好了。” “年嬷嬷!” 一个圆脸的嬷嬷立刻上前,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汤。 程氏:“喝了参汤,你赶紧动手!” 明舒:“……!!!” 这副阵仗,莫名熟悉…… 行。 干了参汤,明舒从嬷嬷背上下来,拢了拢披风,挺胸直背地进了宅院:“去瞧瞧二伯父的古董。” 为方便明舒查看,傅言善把西院的古董一股脑都搬进了库房和书房。 看到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古玩器皿,明舒脑中只有两个念头: 二伯母的嫁妆可真丰厚; 二伯父的钱也太好骗了。 她的天赋,不仅仅是窥看阴阳,也能看清器物的新旧。 这一眼扫去,至少有一半的“古董”,时间不会超过三四十年——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稀少精致,才被二伯父买下。 “这对两朝前的花瓶,我前日才捡的漏,应该与尸气无关……” 明舒盯着那对青花缠枝牡丹纹瓶,收回了之前对二伯父的评价:从瓷器透出的气息看,烧制时间不会超过十年。 见明舒表情严肃,傅言善不由问道:“这对花瓶有问题?” 明舒言简意赅:“赝货。” 傅言善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侄媳,风水堪舆的事你懂,这古董之事,你年纪轻轻是不懂的。” “这对花瓶被刷了层涂料,做得簇新,但我慧眼识珠,一眼识破,除去了涂料!瞅瞅,这可是五六百年前的古物,保存得如此完好的瓷器,可不多见啊!” 明舒摸着花瓶,指间似还残留新火的灼热:“您只去掉了第一层伪装,这第二层乃故意做旧,去掉之后才是花瓶本来的面目。若是不信,让下人准备这几样东西……” 傅言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明舒说的是清除古董污垢之物。 也便是说,她懂鉴宝。 这些东西家里就有,很快下人便拿了来。 明舒按比例调出一碗淡色黏液,用小刷子沾了后,轻刷花瓶腹部,等了大概半刻钟的时间后,她又用软布擦拭。 反复几次后,那花瓶腹部就露出簇新明亮的一块来。 明舒放下碗:“剩下的您来处理。我去找尸气源头。” 傅言善又气又怒,把古董店掌柜骂了个狗血淋头。 同时,油然而生对明舒的佩服之意。 犹豫了下,他试探着问明舒:“侄媳,你顺便帮二伯父看看,这里还有没有赝品?” 明舒也试探着问:“您确定?” 傅言善拍拍胸脯:“你老实跟二伯父说,二伯父去骂死那些混账东西!” 明舒就说了。 “这件顶多二十年,这件,三十年……” 傅言善的脸色每听到“这件”二字,就灰败一分,十几个“这件”后,他已面无人色,腿肚子都在发抖,要不是小厮扶着,便瘫在地上了。 “不、不许跟二夫人说……”他下意识地扭头朝门口望去,瞧见一个人影,吓得心口猛跳。 看清是傅直浔,他才拍拍胸脯定神:“三贤侄啊,你来了怎么也不出个声?” 傅直浔笑了下,大步而入:“刚到。” 明舒知道他是来看热闹的,朝他点了点头,继续在一堆赝品里找古董。 一个多时辰后,她才查完验完库房和书房。抛开一半的赝品不说,真古董倒也不少。 但没有一件,她能感受到尸气。 明舒皱眉沉思。 有没有可能……那件凝聚着尸气的古董,也跟花瓶一样,做了层层伪装——不,封印。 从尸气只沾二伯父、二伯母和大山、小树来看,这个封印很特别,它只对跟二伯父关系亲近的人开启——这个猜测,连明舒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能带如此重的尸气,东西在地下的年头不会久,那便从时间久的开始查。” 明舒听这话在理,便又加了句:“这件古董入府的时间,应该在二伯母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 话音一落,屋里突然一片安静。 明舒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说话的不是傅言善,而是傅直浔。 傅直浔不解地看着明舒。 傅言善如土的面色渐渐发白,神情既吃惊,又流露出藏下多年的悲痛。 第14章 青铜方尊 半晌,傅言善才道:“我不善理家,这些收来的古董玩物,都是你们二伯母收拾登记的。要查古董入府的时间,只有她最清楚,可……” 他叹气道,“提起这些陈年旧事,等于又在她心窝子里戳刀。” 明舒想了想,如实照说:“从二伯母的面相看,她的命格本应很好,此生有五个子女。但因一场意外,命格受损,若不化解,五个子女都留不住。” 傅言善惊愕不已。 明舒:“二伯父,我知揭伤疤是桩痛苦之事,可为了二小姐、大山和小树,这疤只能揭。” 傅言善沉默许久,点了点头:“好,我同你们二伯母去说。” 屋子里只剩下傅直浔和明舒、木樨。 傅直浔开口:“昨日你去找云夏问了二房的事?” “嗯。” “为什么不问赵伯?” 明舒一愣,赵伯能跟她说? 出口却是:“云夏在侯府时间久,这些事她最清楚。” 傅直浔却仿佛看穿了她似的,微微勾了勾唇:“府里的事,赵伯会告诉你。” 行。明舒“嗯”了一声,继续低头细看那些时间久远的古董。 傅直浔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移开目光,眉眼间漏出些几不可见的笑意。 啧,说不给他添麻烦,记得还挺牢。 傅言善很快带着程氏来了。 程氏的脸色差至极点,一见明舒就指着一堆古董问:“就是这里面的脏东西,才让我失去了两个孩子,还会继续害湘儿、大山和小树?” 明舒点了点头。 程氏猛然转头,死死盯着傅言善。 傅言善垂着头,突然狠狠抽了自己的一巴掌:“只要毁去尸气,我立马把这些东西全都扔了,从此以后再也不碰古玩!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程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抬起头,生生逼下那些泪,红着眼把一个本子递给明舒:“老爷收的每一件东西,我都记在上面了,你查。” 明舒接过,又听程氏问:“只要找到尸气源头,你便能毁去,湘儿、大山和小树便会没事,是不是?” 明舒正色回:“是。” “好,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我。”程氏在圈椅里坐下,双手紧握成拳,神情悲恸。 明舒迅速翻了一遍册子,直接找到二十五年前的记录。 这些记录又分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程氏入府前收的古玩,只寥寥几件,大概是按着傅言善回忆,程氏记上去的,只写了物件和注解。 第二部分,是程氏入府后,记录便十分详细了,有时间、出处、物件以及说明。 明舒的注意力落在三件古董上: 第一件,五六百年前的帛画; 第二件,七八百年前的石塑佛像; 第三件,大概有千年历史的青铜方尊。 这三件古董,册子里只写了从何处收得,但按明舒的经验,十成十都来自地下。 她让人将这三件东西放在一处,戴上手套,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帛画。 日出扶桑,龙行于天,寓意“引魂升天”。 她排空杂念,魂魄试与帛画合二为一。 一股无形之气涌入她四肢百骸,游走之间,将血脉与五脏之中的污秽一一清除。 明舒心中一喜,这大概是某位修仙的方士之物。 于是全神贯注,继续让帛画里残留的清气,荡涤肉躯,凝聚精气。 直至清气全被她吸收。 再睁开眼,浑身都透着一股慵懒的舒爽。 “帛画没问题。” 明舒继续去探佛像,却只感受到浓重的檀香气息。 想来此物是主人生前供奉,死后带入地下。但因主人是普通人,佛像也只是普通佛像,故而并无特别之处——没有清气,也没了尸气与秽气。 明舒走到最后的青铜方尊面前,手触兽面纹,刚清空杂念入定,便觉一股浊气滚滚而来。 明舒的魂魄走在浊气里,天地之间暗黑无涯,是死一般的沉寂,让人几欲窒息。 又似乎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明舒如芒在背。 她强忍难受抬起头,却只看到能吞噬魂魄的沉沉黑洞…… 明舒睁开眼睛,掌心用力按住印堂,稳住自己的魂魄,大口喘息不止。 屋中几人面色皆是一变。 木樨急忙扶明舒坐下。 程氏唤人送参汤。 “尸气就在青铜方尊里?”傅直浔待明舒气息平缓些后,问道。 明舒皱眉:“我感受不到尸气,但这个青铜方尊……很古怪。” 又问傅言善:“二伯父,册子上只写方尊来自‘品古轩’,你还记得当时是如何入手的吗?” 傅言善连连点头:“记得。‘品古轩’是帝京数一数二的古玩交易处,若得了古物,想换些钱,便会把东西寄存在‘品古轩’售卖。” “‘品古轩’有专门的鉴古师,又能帮着推介,所以大家都很认同‘品古轩’的名号。” “唯一不足之处,是‘品古轩’抽成高,要从买家和卖家两方各拿走两成。” “所以,不少卖家会蹲守在‘品古轩’附近,兜售古玩。若是双方达成交易,也各免了抽成费用,皆大欢喜。” “这尊青铜方尊,我便是在‘品古轩’隔壁街上,从一个老农手里低价购得。” “按‘品古轩’的价,这青铜方尊至少得上千两银子,我只给了老农二百两,他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二百两!二百两就要了我两个孩子的命!傅言善,你可真是做了一笔好买卖!”程氏气得又红了眼。 傅言善缩了缩脖子,愧疚得不敢再说。 明舒轻叹一声。 看来二伯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品古轩”收这么高的抽成,除了鉴宝费,还有一笔改风水的费用。 古物沾染了历代主人、所处之地、所经之事的气息,有像帛画能助人修行的清气,也有像方尊里的诡异之气。 但凡正经的古玩铺子,都会养高明的风水师祛除这些气息,以免害了买主,坏了招牌。 这事一般人并不清楚,毕竟让人知道古物有污秽之气,这东西谁还敢买? 而她知道,是因为她的师父就是古玩铺聘的风水师。 明舒不吱声,程氏的火力明显没在傅言善那里得到释放,盯着她:“既然找到了尸气源头,你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得挑个好日子?赶紧清理啊!” 第15章 傅直浔,救命! 明舒无语,她只说这个青铜方尊有古怪,可没说这就是尸气源头。 但她又无法对一个已经失去两个孩子,又可能还会失去三个孩子的母亲发火。 “等会儿,我好好想一想。” 程氏还要开口催促,傅直浔淡淡说了一句:“二伯母,少安毋躁。”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明舒暗自咬了咬牙:“我还得再进这个方尊一探!” “那你赶紧进去啊!”程氏脱口而出。 “里面有一股极大的力量,我怕我出不来……所以,得有人替我护法,稳住我的魂魄。” 木樨赶紧道:“公主,我来。” 明舒摇头:“不成,得是阴阳之力。” 她抬起头,问傅直浔,“你阳气比二伯父足,你更合适。但如果里面的力量过于强大,兴许会将你的魂魄一同拉进去,你……可以吗?” 傅直浔觑她一眼:“你一个女子都不怕,我怕什么?可以。” “好。” 明舒托程氏找来一把干净匕首,用火消了毒,看了看左掌心还未恢复的伤疤,心一横,在旁边利落地割了一刀,顿时鲜血冉冉渗出。 又将匕首递给傅直浔:“割手。” 傅直浔没有接,径自摊开右掌:“顺手的事。” 明舒恶从胆边生,毫不客气地划开一刀。 如玉的大掌涌出鲜血。 傅直浔嘴角一勾,觑了立即转开眼的明舒一眼。 看来这位公主对他的怨气可不小啊。 “抛开杂念,全神贯注……”明舒用渗血的手,握住了傅直浔同样流血的手。 血水交融之中,明舒催动玄学心法,将两人的魂魄牵扯在一起。 “傅直浔,我进去了。如果我魂魄被困住,迷失方向,你务必喊我的名字,我会找到回来的路,切记!” “好,我在原地等你。” 明舒又进入了那个浊气滚滚,暗黑无涯的虚空世界。 那双眼死死盯着她,她却看不到它。 明舒以精血为符,布下法阵,厉声喝道:“破!” 刹那之间,血红之光闪现,照亮了四周。 饶是明舒自诩见过不少大场面,也惊得心跳骤停。 她的脚下,遍布森森白骨。 一层又一层,不知有多少具,也不知道有多少尸气累积于此。 原来,这浊风是被撕裂的魂魄! 原来,这无边的黑暗是一个巨大的阵法,压制着冲天的尸气! 倘若阵法破碎,尸气和残魂溢出,那人间必将化为炼狱。 血红之光迅速黯淡下来,明舒骤然发现双脚无法动弹。 阵法也在吞噬她! 明舒心中一慌,知她得马上离开。 “傅直浔,快唤我回去!” “傅直浔!” 明舒仿佛身陷沼泽,不动,身往下坠,动了,陷得更快。 而唯一的希望,是傅直浔。 可他不是师父,即便她将他们的魂魄牵扯在一起,他们没有默契,他感应不到…… 明舒越来越慌,一半的她已经陷入尸堆里,浓郁的阴煞之气几乎将她冻结成冰。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若再不离开,她的魂魄会被阵法割裂,化为无数碎裂的残魂…… 傅直浔,救命啊!!! 陡然间,一股大力缓缓将她往上拉,她听到了傅直浔清冷的声音:“明舒,回来!” 宛若天籁。 她头一回觉得傅直浔冷冰冰的声音,好听得要命。 几乎是连滚带爬,她逃出了阵法的控制,疯了一般地朝傅直浔的声音跑去。 终于…… 明舒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抱住傅直浔,紧紧抓着他的手汲取纯阳之力,压制她沾染的阴煞之气。 屋子里五个人,八只眼睛愣愣瞧着明舒。 “傅直浔,多亏你了……”明舒浑身发抖。 傅直浔僵硬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 他伸出手,犹豫了下,拍拍明舒的背:“没事了,松手。” 明舒魂回来了,恐惧却没有离开,脑子还是懵的,压根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傅直浔只能用力将人拉开,谁知傅言善开口:“侄媳她吓坏了,你是男人要包容一些,安抚安抚她。” 傅直浔的手僵在空中:“……” 他想怀疑她是故意的,然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她的惊惧做不了假。 大概小半刻钟,明舒才缓过神来。 她淡定地松开傅直浔,没有丝毫尴尬:“谢谢。” 随即看向程氏:“来碗参汤。” 压压惊。 看明舒淡定喝参汤的样子,傅直浔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方才吓得魂飞魄散的莫不是她? 搁下碗,明舒缓缓开口:“这方尊的年限不是千年,是至少两千年。” “可上面的铭文用的是周朝的钟鼎文,周朝距今最多一千两百年啊。”傅言善不解。 明舒正要开口,却听傅直浔说:“跟花瓶一样,做了伪装,大抵是在原先的青铜器外,又浇筑了一层。” “贤侄你的意思是,这个方尊有两层,里面那层是两千年前之物?”傅言善仍旧不解,“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两千年前乃商朝,兴人祭,方尊又常用于祭祀,里面的尸气便由此而来。至于为何要再浇筑一层,跟压制尸气有关。” 明舒投以赞许的目光,他竟都说对了。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傅直浔问。 “堆积成山的白骨,无数被撕裂的魂魄,冲天的尸气和怨气,但它们都被一个诡异的阵法所控制……” 明舒顿了顿,压下心头的骇意,“古卷记载,上古曾以祭司肉躯与魂魄为祭品。” “如果我没猜错,方尊里层熔铸了祭司头颅,唯有如此,才能以强大的祭司之力,驱使亡魂,达成夙愿。” 此话一出,傅言善面无人色,连程氏惊得说出不出话来,傅直浔皱了眉。 明舒继续道:“如夫君所言,外面浇筑的那层,乃用于封印里层的阵法与尸气。如今二伯父、二伯母你们沾染尸气,证明外层封印已有松动,这才导致尸气外泄……” “那你赶紧把封印堵上,把这院里的尸气给清理干净!”程氏急道。 傅言善劝:“夫人,你听侄媳把话说完……” “你把这邪门的玩意有多远扔多远!” 程氏狠狠剐了傅言善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明舒摇头:“没那么简单。” 第16章 阴阳交融 明舒皱紧了眉头:“修补封印,得找到封印缺口以及封印的法子。在这之前,我有三件事不明。” “第一,尸气外泄,布满整个院落,但为什么只有二伯父你们几人沾染了?” “第二,在二伯母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你们夫妇二人便已沾染尸气,足足二十多年了,你们却安然无恙。” “第三,数日之前,我见过大山和小树,他们脸上并没有尸气。” 程氏和傅言善面面相觑:是啊,为什么呢? 傅直浔却想到了:“其一,尸气认人;其二,这院里有克制甚至净化尸气的东西?” 明舒眸光一亮,傅直浔又跟她想到一块去了,果真是未来宰辅的脑子,就是好。 她的目光落在程氏脸上,“二伯母,你曾从将军府带回一把刀,能否让我瞧一瞧?” 程氏一愣,反应过来:“我父亲的刀真有净化尸气的用处?” 明舒点头:“保家卫国乃忠义之事,即便沾染鲜血和杀戮,也是浩然正气,自然可以抵御阴晦之力。” 程氏赶紧转身:“刀我收库房了,我这就让人去拿……” “夫、夫人——”傅言善弱弱开口,“岳父的刀,我借给镇南侯世子了……” “什么?!” “镇南侯世子要同千牛卫曹大人比试,缺把神兵,就跟我借了岳父的龙雀宝刀……” “傅言善,你、你——问过我吗?!” 明舒面色一沉,打断了两人的话:“二伯父,你什么时候把刀借出去的?” “三、三天前……” “大山发烧,小树离魂的那日,孩子命格弱,容易邪气入体……二小姐呢?她有没有事?” “湘儿不在府上,去她外祖父家中住了……亏得湘儿不在,傅言善你做事是不用脑子的吗?!”程氏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你、你赶紧让人把刀拿回来!” 傅言善哪敢耽搁,拔腿就跑出去吩咐亲信去取刀。 明舒见傅直浔蹲在地上,盯着青铜方尊,她不由问道:“你瞧出了什么?” “方尊肩部四角各有一头象鼻兽,这一只,磕损了一块。” 傅直浔修长的手,指着一处。 明舒跟着蹲下身子细看,比对之后,象鼻上的确有小小的一处残缺,若不是傅直浔指出,她都没发现。 仿佛有什么从脑中掠过,她急忙一把抓住,双目慢慢睁圆。 见傅言善进屋,明舒急问:“二伯父,你是不是被这处的象鼻割破过?” 傅言善还没从方才的惊吓里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回:“没有啊……” “你仔细想一想!”明舒加重了语气。 “傅言善,想!”程氏低吼。 傅言善不由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我想,我想……” 一张脸皱成了一团,半晌突然一拍大腿,“还真有这么回事!我从老农那买下方尊时,一时没接稳割破了手,好像就是象鼻处……对,就是这里,后来我也发现了这处破损,还挺心疼的……” “这种邪物你还心疼?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们的孩子!”程氏又红了眼圈。 明舒呼出一口气:“我明白了。里层的尸气就是从这个缺口溢出,但因为外层的封印很厉害,溢出的尸气对常人无害。但二伯父的血渗入方尊就不一样了……” 明舒缓缓道,“以血为祭,牵引命魂,这是藏在方尊里的祭祀之阵。” “二伯父的血一渗进去,他的肉躯和魂魄就入了阵,不但他自己会受阵法牵引、沾染尸气,与他精血交融的妻子,延续他血脉的儿女,皆受阵法影响。” “婴儿承受不住阵法和尸气,往往夭折。” “血祭之阵,又在极阴年最为厉害。一甲子之中,辛丑年乃阴之极。” “阴年阴月阴日,封印松动大,宝刀压不住阵法的尸气和戾气,二小姐又年幼,这才染病出了事。原来如此……” 傅言善愣在当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巴巴地看向明舒。 程氏此刻恨极了傅言善,可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恨意就深不下去了。 明舒盯着象鼻处的缺口,眉头越皱越紧。 风水术起源于伏羲与黄帝,祭祀之法乃其中一支,同宗同源。但几千年前的事了,流传下来的记录残缺不全,她没有在师门见过这种封印。 简言之,即便找到了封印缺口,她也不知怎么补。 傅直浔看了明舒一眼,仿佛有读心术:“不会补吗?” 明舒措辞比较严谨:“有些棘手……” 傅直浔唇角微微一勾:“你说过,你懂风水堪舆术,能算命,能改风水,还能除鬼消灾。” 明舒胸口一滞。 他的言下之意,要想安安稳稳在侯府待着,就把这事了了。 威胁她是? 行! 明舒面露十二分的凝重:“修补封印之事,需花费些时间。但二伯父体内的尸气却得尽快除去,否则仍会蔓延至二伯母、大山和小树身上。” “我的身子还未痊愈,此事请夫君全力相助!” 方才发现傅直浔体内有极浓的纯阳之气,她不能白干活,这纯阳之气就当报酬了。 傅直浔剑眉一挑,算计他? “好。” 啧,这世上能从他手里捞好处的人还没出生。 明舒看了下还渗着血的掌心,取来一面铜镜,两块玉石,一碗雄黄。 她迅速在铜镜上画了符,示意傅言善将一只手按在铜镜上,右手抓住他的手臂,左手则用力撑开伤口,忍着疼握住了傅直浔的手,催动玄学心法。 血水交融,傅直浔的阳气如江河一般,涌入明舒体内。 她身体突然为之一振,双瞳明亮如星辰,周身迅速弥漫起一层白雾。 而傅言善手掌渗出的腾腾黑气,迅速被吸入铜镜之中。 可黑气太多,铜镜筛抖起来,丝丝缕缕黑气又从镜面溢出,显然是承受不住了。 “傅直浔,你用玉压住铜镜!”明舒空不出手。 傅直浔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说谎时唤“夫君”,真话时就喊“傅直浔”。 动作却未停。 丝丝缕缕的黑气又迅速被玉石吸噬,铜镜也平静下来。 与此同时,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傅直浔体内蔓延。 灵台清明,体内经脉宛如新生,浑身轻盈异常。 十八岁那年,他修习“地火明夷”突破第九重,便是如此。 傅直浔惊讶的目光从与明舒紧握的手上,缓缓移至她雪白的脸上。 明亮逼人的黑瞳,娇艳欲滴的红唇,雪肤之下,更似透着一层莹亮的光。 傅直浔的心骤然一跳。 阴阳交融。 身体得到巨大能量的,不仅仅是他,她也是。 第17章 夫君,我并非弱女子 傅直浔悄然弯起了唇角。 有意思。 一直焦虑盯着明舒的木樨,冷不丁瞥见傅直浔,猛地吓了一跳。 原本清冷的俊颜,此刻眉目宛若冰河解冻,翻涌出水下的风景来——却不是春花的烂漫,而是犹如黄泉彼岸花的秾艳,就好像……妖孽出世! 妖,是要吃人的。 木樨盯着明舒和傅直浔紧握的双手,心仿佛也跟着揪成了一团。 大约一刻钟后,傅言善掌心不再有黑气渗出。 明舒才松开了握着两个男人的手,席地打坐,平缓体内翻滚的气血。 傅言善直勾勾地盯着明舒,听程氏唤了他一声,他几乎是跳起来:“侄媳真比那些大师道长还厉害!夫人,我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程氏一听这话,也知傅言善没事了,心中欢喜,面色却未显:“你做长辈的,有点长辈的样子。” 明舒睁开眼,对两人道:“二伯父、二伯母若要安心些,先带大山和小树离府几日。等龙雀宝刀送来,我会彻底清一清院中的尸气和秽气。” 又指了指青铜方尊,“这件东西我也一并处理。” 傅言善哪有二话:“好好好,都听侄媳你的!” 程氏轻咳一声:“你可得仔细些。我把年嬷嬷留下,有事你找她。” 明舒浅浅一笑:“好。” 程氏怔了一下,眼前女子未染脂粉,没戴一件首饰,一身青布衣裙,还没院里的嬷嬷丫鬟穿得好,可她就是觉得明舒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 美在皮,美在骨,美在举止仪态中透出的清雅绝尘、遗世独立。 她又忍不住瞥了眼傅直浔。 三年前,她这侄儿从北境归来,她也如此时一般惊艳:穷山恶水之地,竟养出此等绝代风华的少年郎。 她读过的话本里的公子,突然就有了清晰的模样。 只不过啊,侯府这位三少爷,在丰神俊朗的皮囊下,却有让人看不透的深沉心思。 一个空有美貌的亡国公主,于三少爷而言,顶多算只花瓶——还是被硬塞进来、惹人嫉妒的麻烦花瓶。 可一个能招魂镇鬼气的美貌公主,三少爷又觉得是什么呢? 念及此,程氏起了久违的玩心。 这侯府无趣了多年,总算有好戏开场,她定要好好瞧上一瞧。 遂喊走傅言善,将此地让给二人。 明舒并不知程氏这些心思,只专心探查那些上了年头的古董。 傅直浔目光随明舒而动,清冷的眸中渐渐浮起些兴致:“古董里除了秽气,还有能助你修行之物。” 明舒心一紧,他竟看出来了。 转过身来,在说谎和坦白之间,她迅速选择了后者:“是啊,若曾经的主人乃是方士或风水师,会留一些清气。” “我伤势还未痊愈,若要修复封印,得尽快恢复,清气于我有益。” “夫君觉得不妥?” 傅直浔笑了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却没有离开屋子,径自在圈椅里坐下。 明舒偶然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不禁怔了怔。 他的眼冷冷清清,没有太子和侯府大少爷瞧她时的欲望,倒像看一样新鲜玩意,有几分探究,却没有好奇。 以明舒的修为,寻常人的心思压根瞒不住她,但她却看不透傅直浔。 突然想起傅言善待他的热忱来,她有一事不明:“从前二伯父常同你一起赏玩古董吗?” “嗯。”他语气淡淡。 “你应该瞧得出不少都是赝品?” “嗯。” “那你怎么不告诉他?” 傅直浔反问:“为什么要告诉他?” 明舒一时语结。 傅直浔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与我何干?” 明舒愣了半晌,才冒出一句:“那你今日怎么来了?” 傅直浔唇角勾起:“不是你请我来的吗?” 明舒瞪大了眼:不是你堂弟出事,你才过来的吗? “夫人有请,我如何能不来?” 很是暧昧的话,可明舒却听不出任何情意,她是愈发搞不懂这未来的心机宰辅了。 敲门声响起,下人送来了龙雀宝刀。 四尺长的大刀,还未出鞘便透着凌冽的杀气,而杀气之中又有一股凛然正气,妖鬼见之则服。 难怪能净化院中的尸气。 明舒想要拔刀一瞧,谁知那刀极重,她使上吃奶的劲,刀愣是纹丝不动。 正要让木樨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住刀柄,随即寒光闪过,宝刀出鞘。 傅直浔举刀打量,慵懒的神情多了几分严肃。 明舒注意到他拿刀的姿势,很熟练,也很随意,加上那日在老夫人院子里他露的那手,她几乎可以断定: 傅直浔功夫深不可测,而惯用的兵器是刀。 “一般。”傅直浔评价完,随手将刀放在案上。 “你见过更好的宝刀?”明舒脱口而出。 傅直浔勾了勾唇,觑她一眼:“没有啊。” 明舒:“……”探他的底,可真不容易。 不探了,干正事。 她以朱砂画符,符纸半晌才冒出些火星子。 她确定宝刀在净化方尊里的尸气,这才放下一半的心来。 至于如何修补封印……暂时想不到法子。 而除了那副帛画,明舒没再找到残留清气的古董,可见捡到了一只撞死的兔子,不代表还能捡到第二只、第三只。 从西院出来,经过中院,里院似有哭声传来,但隔得远,听得并不真切。 可假山后,两个丫鬟的窃窃私语,明舒倒听得明明白白。 “你说这回姑爷跟大小姐吵,是为了三少爷被赐婚的事?” 侯府大小姐是大房长女,两年前嫁给了宁王三郡王,对于如今的定远侯府来说,也算得高嫁。 念及昨日云夏的提醒,明舒本不想沾大房的事,无奈那两人讲的是自己,便不由驻足听了一耳朵。 “是啊!姑爷说那位公主是太子看中的人,如今嫁进侯府,侯府就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连累王府也受牵连,王爷前两日去东宫,太子都没见王爷。” “这不至于……兴许是太子恰好有事?” “至不至于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但大小姐入王府两年,都不曾有身孕,又不许姑爷纳妾,姑爷本就心有愤怨,三少爷娶公主的事,刚好撞上了。” “哎,侯府也不知怎么回事,夫人也好,少爷小姐也罢,子嗣如此艰难。” …… “还要继续听吗?”傅直浔清冷的声音传来。 明舒正琢磨着那句“侯府子嗣如此艰难”,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差点忘了,傅直浔还在身边。 明舒收起八卦心,赶紧疾步离开。 等回了东院,她想了下,对傅直浔说:“我既嫁入侯府,一定本本分分,绝不会辱没侯府和夫君的名声。” 傅直浔嗤笑一声:“连丫鬟都知道太子看上了你,你本分有用?” 明舒正色:“有用,此生我绝不会与东宫有牵扯。如果夫君觉得名声很重要,我会想法子把这事清理干净。” 傅直浔挑眉:“哦?那东宫要动侯府呢?” 明舒笑了笑,唇角酒窝甜美可人:“谁动手,我动谁。夫君,我并非弱女子。” 人,她杀过了,不难。 第18章 这位公主,她喜欢了! 是夜,傅直浔在灯下阅书。 傅天来报:“太子的人又来了,属下等人盯着。” 傅直浔“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书卷,傅天便打算离开。 谁知刚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傅直浔毫无波澜的声音:“都杀了,嫁祸给三皇子。” 傅天一惊,猛地驻足:“主子……” 傅直浔阅完一章,搁下书卷,一向清冷的眼底泛起丝丝缕缕的嗜血之色:“以后监视侯府的阿猫阿狗,统统清理干净,别来碍我的眼。” “主、主子——” “要我说第二遍?” “是,属下领命!” 傅天闪身而出。 傅直浔重新拿起书卷,往下翻页,神情清冷,眼底不复修罗之色。 这一夜,明舒睡得并不安稳。 总觉得耳边鬼叫不休,旧鬼啼哭,新鬼烦冤。 清早醒来,眼下一片青黑,乍一瞧去,也跟鬼似的。 木樨倒想帮她遮一遮,可穷困潦倒的两人,哪来的胭脂水粉? 无奈只能找赵伯,问他要了两个鸡蛋,煮了给明舒敷眼。 正敷着,赵伯拎着两个食盒来了:“熬了鸡汤,少夫人您趁热喝……”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盖子,从里面把碗端出来。 明舒瞧着,脑中突然划过一道亮光。 她一把按住木樨给她敷脸的手,死死盯着那碗鸡汤:“放回去。” 赵伯一怔:“这是走地鸡,老奴熬了两个时辰,加了当归、黄芪、红枣——”好喝又滋补。 “放回去。” 赵伯有点不高兴了,难不成怕他下毒?他堂堂江湖第一神医,要条人命用得着在鸡汤下毒?瞧不起谁呢! “把盖子也盖上。” 哼,不喝拉倒,倒了喂狗! “打开盖子,把鸡汤端出来。” 赵伯古怪地看向明舒,逗他玩呢? 明舒取下脸上的鸡蛋,疾步过来,盯着合上的食盒,见赵伯不动,又把盖子打开,目光死死盯着热气腾腾的鸡汤。 赵伯懵了,木樨握着鸡蛋也是看不懂。 明舒的脸上却渐渐浮起如释重负的笑,她知道如何修补青铜方尊的封印了。 “赵伯,谢谢啊!”明舒端出鸡汤和几样面点,招呼木樨一起,“好喝!” 赵伯有点凌乱,却听明舒又对他说:“劳驾同夫君说一声,二伯父的事,我知道如何解决了,请他一起相商。” 赵伯回:“少爷一早就出门了,老奴不知他去了何处。” 明舒倒也不意外,略一想:“那便找二夫人来,原话告知,说需要马车和人手。” 程氏一听,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 明舒默默在心里评价了一句:关键时刻,还是女人靠得住。 “你说,怎么做?”程氏言简意赅。 明舒不由又对这位二伯母生出两分好感,只要不拿孩子刺激她,她就是飒爽的将门虎女。 “带青铜方尊和龙雀宝刀去归遗山,我来封印方尊。” “归遗山?那是皇陵之地,你确定要去那里?” “是,唯有归遗山的风水才能封印方尊,且封印之后,也只能将方尊葬在那里,以免再生事端。我知归遗山外有禁军看守,故而才请二伯母来。” 程氏想到方尊不封印,她家就不得安宁,便爽快应下:“好,我去安排。” 晌午过后,明舒、程氏一行人,成功进入了归遗山。 皇陵在主脉,他们去的是与主脉隔着三座山的支脉。 从风水上来说,归遗山乃龙脉,主脉乃龙头龙躯,而明舒选的支脉,则是龙爪,正好能死死扣住方尊。 至于封印之法—— 明舒受食盒启发,放弃修补破损的封印,而是在封印之外,再套一层封印! 摆好青铜方尊,明舒取出一叠黄符,心一横,又在左手掌心割了一刀,手指沾血,以她的精魄在符上完成最后一道咒。 “二伯母,木樨,你们退到山腰。切记,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上来,封印之阵一旦被破,我也无能为力。”明舒正色叮嘱。 木樨担忧地问:“那您什么时候能下来?” “不清楚。”这个封印之阵,要引九天玄雷,她的师父都未使过,她也只有五成把握。 “如果天黑我还没下来,木樨,那你上来。” 明舒淡淡笑着,木樨却刹那白了脸。 公主的意思,是上来替她收…… “公主!”木樨一把拉住她,“要不——”算了。 明舒宽慰她:“风水师本就游走于阴阳之间,哪有什么万无一失?但你也别怕,我还是有把握能成的,但要有个万一……” 她朝着程氏行了一礼,“二伯母,请您照拂木樨。” 程氏亦有几分动容:“行,你且安心。”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倘若事成,我定回以厚报!” 明舒松开木樨的手:“时辰不早,我要开始了。” 木樨一步三回头,眼圈通红,程氏回望在风中用符摆阵的明舒,心中油然而生敬佩之意。 年幼时她问父亲,上战场会死,为什么还要去? 父亲回她:保家卫国乃军人使命,战场是军人的归宿,不能不去。 而风水师的使命,乃镇魂清鬼,还阳间太平。 程氏望向山顶,那是明舒的战场。 这个公主,她喜欢了! 山顶的风疾了起来。 明舒盘坐于阵法中心,十指翻飞,体内散出丝丝缕缕的清气,牵引着四周的黄符。 黄符从地上飞起,盘旋空中。 阵法开启,归遗山龙气流动,猎猎狂风中似传来龙吟之声。 明舒猛然睁开双眼,双手合十:“破!” 黄符发出刺目的金光。 刹那之间,风起云涌,层层乌云自四面八方飘来,聚于明舒的头顶。 巨大又厚重的云层深处,传来沉沉的轰鸣声。 明舒心中既喜又怕,阵法已成一半,接下来便是最凶险的一步了! 她深吸一口气,体内清气汹涌而出,飘在空中的黄符烧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道紫色的闪电直直劈下,正落于青铜方尊的前方,随即空中“轰隆”作响,似地动山摇。 明舒心惊肉跳,可她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了。 一咬牙,继续!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落于方尊的右方。 灼烧的黄符落地,点燃了地上的枯枝落叶,天雷一道接着一道不停歇。 傅直浔赶到时,山顶燃烧着熊熊大火。 “直浔,明舒她在上面……”她让我们在这里等。 程氏话音未落,傅直浔已不见了人影。 第19章 他的菩萨 黑云翻墨,青焰滚滚。 傅直浔站在阵法外,却只瞧得见晦暗天地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明舒静静盘坐于火中。 四周灼烧的青色火焰,宛若盛开的朵朵莲花。 莲瓣凋零,飘落于明舒身上,与明舒的衣衫一同化为灰烬,却不能灼烧她的肉躯。 她眉眼绝色,玉骨冰肌透着一层莹亮,犹如黑夜之中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灵山的女菩萨。 傅直浔的脑中,无端冒出一个念头来。 雷声轰鸣,天雷又至。 而这一回,直直劈向了明舒。 他不许菩萨消殒! 千钧一发之际,傅直浔冲入阵中,一把抱住明舒,掠向一边。 天雷在他身后落下,他浑身一震,后背传来刀劈似的剧痛。 明舒看到他,似笑了一下:“傅直浔,还差最后一点……” 她颤抖着举起左手。 傅直浔明白了,右手一用力,昨日的伤口迸裂,鲜血渗出。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两人血魂交融。 一股巨大的阳气涌入明舒体内,狠狠唤醒她那强弩之末的肉躯,她催动玄学术法,继续将归遗山的龙气与天雷之力合二为一,一层层包裹青铜方尊。 九九八十一层,封印成! 除非再以同样的阵法,引天地之力,否则封印永不会破! “葬、葬了方尊……” 明舒在傅直浔的怀里说完最后一句话,精疲力竭,昏睡过去。 青焰骤然而灭,乌云四散,落下苍白的日光。 傅直浔紧紧抱着明舒,一动不动,凤眸凝视着她雪白的脸。 眸中的清冷荡然无存,转而代之的,是炽热的火焰——来自幽冥鬼域的地狱之火。 他有一刀,名“月引”,源于上古兵器之主蚩尤所铸的魔刀。 今日,他又得了一把好刀。 “地狱无门你偏闯。如今你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他低低地说,嘴角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秾艳如妖孽。 明舒陷入了沉睡。 若不是一直有呼吸、赵伯用他三十年行医做担保,木樨真以为她的公主走了。 足足七天七夜,她才苏醒。 醒来的第一句话:“木樨,我饿。” “锅里热着粥,奴婢这就去端来。” 一碗小米粥刚吃了几口,年嬷嬷就带着几个丫鬟,拎着满满当当的食盒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程氏和大山、小树。 “你先吃你的,吃完再说。”程氏瞪了眼朝明舒做鬼脸的大山。 明舒饿得心慌气短,也就不客气了,对着一桌的吃食风卷残云。 直到再咽不下一口,她才觉得终于活了过来。 撤下饭菜,程氏命丫鬟将几个盒子摆在桌上,一一打开。 金钗、金镯、金耳环,玉佩、玉镯、玉坠,珍珠项链、珍珠耳环、珍珠发簪,璎珞耳环、璎珞项圈、璎珞头面……各种首饰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程氏端坐:“你以命救我一家,这份恩情我记心里,客套话不说了,就一句:从今往后,我在侯府算老几,你就是老几,我罩着你!这些首饰你戴着玩。” 又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两家铺子的房契和掌柜印章,从今日起你就是新东家。” 明舒说不吃惊,那是不可能的。 按程氏之前话中透出的意思,她知多少会给些酬谢,却未料到如此大手笔。 这让一贫如洗的自己,着实激动不已。 她都多久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了! 再看程氏的样子,也的确出于真心,那她就实话实说了:“不瞒二伯母,我今日这身衣服还是木樨的,实在没有底气拒绝这些,恭敬不如从命。” 程氏倒吃了一惊:“穷到这地步了?” 明舒也没不好意思,坦坦荡荡:“我和木樨能吃得起的,只有粥和咸菜。” 程氏不吱声了。不好骂傅直浔不做人,毕竟她之前看明舒也是十万个不顺眼,哪会想明舒有没有衣服穿,吃不吃得饱呢? 明舒指指桌上的首饰:“二伯母,我也不跟您说虚的,我用不上这些,折成银子可好?” 程氏一拍桌子:“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拿着!年嬷嬷,去取五百两银子来。” 明舒直勾勾看着程氏,不禁咽了下口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程氏要是男子该有多好,她还选什么傅直浔,肯定选程氏啊! “还有什么问题吗?”程氏一副大佬做派。 “没有了。”明舒觉得自己的笑都谄媚起来。 “大山、小树,过来。”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肉脸,一左一右对着明舒。 “我叫傅砚溪,小名‘大山’,今年五岁,我很聪明的。” “我叫傅砚泽,小名‘小树’,今年五岁,我也很聪明的。” 两个小崽子“扑通”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明舒这回是真惊着了,她不要带这两个熊孩子啊! 一手一个去拉,无奈小崽子吃得好,力气比她还大,压根拉不动。 “收下,你要有闲暇,就教他们些避小人躲秽气的法子,没空就权当挂名弟子。我就希望他们能沾点你的福气,平平安安长大。” 程氏说得掏心掏肺,明舒拿人手短,也不好拒绝:“行。” “还有一桩事,你要觉得身子无碍了,这两日去趟西院。那堆破烂货,老爷打算扔掉,你要是有喜欢的,就先挑走。反正你镇得住它们……” “二伯母,我已经痊愈了,我们现在就去。”明舒立刻起身。 一个时辰后,“那堆破烂货”全被搬到了东院。 傅言善私下是这么跟明舒说的:“侄媳啊,扔掉这些东西,我心疼得吃不下,睡不着;可不送走,我心里也慌,更怕惹你二伯母难过。” “要不你帮二伯父一个忙,把这些东西放东院去?总归还在侯府,我心里也有个念想。” 明舒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会嫌钱多……不,助人为乐是件坏事吗? 必须不是啊! 投桃报李,二伯父、二伯母如此慷慨,明舒便也多想了一桩事。 “二伯父,那个卖您青铜方尊的老农,能想办法找到吗?” “这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点难啊……” “难,你也想办法去找!”程氏不知何时出现,瞪了傅言善一眼,又问明舒,“可还有什么问题?” 第20章 竟是傅直浔救了她 明舒知两人经历了青铜方尊一事,已全然相信了风水阴阳之说,便也坦白了自己的猜测: “方尊里有那么多尸气和残碎的魂魄,可见当年这场祭祀的浩大;甚至连祭司都不惜以身为殉,融入方尊,足见这场祭祀的重要。” “一场浩大又重要的祭祀,怎么会只有方尊这一件祭器?” “上古祭祀血腥残忍又诡异,尸气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残魂的怨恨,若是被困在阵法里历经千年,不得往生,定然化魔。 “人一旦沾染,或丧命,或生不如死,或断子绝孙……皆有可能。” “所以要找到老农问一问,方尊他从何得来,兴许能找到祭祀之处,销毁或封印那些祭器。” 傅言善不禁后背发凉,哪还敢推脱:“我这就托人去查!” 程氏忍不住叮嘱:“控制下你的手,不准再带破烂货回来!” “不带不带,打死我都不敢带了。”傅言善摆摆手,转眼间就出了院落。 明舒也打算告辞离去,却被程氏喊住:“既然来了,索性再挑几套衣服走。” “你同湘儿差不多身量,我给她新做了几身冬衣,你瞧着顺眼的就拿去穿。好歹是侯府的主子,不好太寒碜。” 明舒笑笑,欣然跟着程氏去了二小姐住处。 谁知一见傅湘,明舒就怔在当场。 眼前的少女几乎跟她师妹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的差别是眼睛,她师妹的眼睛灵动俏皮,傅湘的却是干净娇憨,好似幼童。 “湘儿,这是三嫂嫂。” “三嫂嫂。”傅湘一副乖巧模样,歪着脑袋看明舒。 像极了年幼的师妹刚被师父带来的样子,明舒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朝傅湘笑:“二妹妹。” 傅湘也笑,扯了扯程氏的衣袖,用明舒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娘亲,三嫂嫂像仙女,我能同她一起喂小兔子吗?” 程氏笑道:“那你问问仙女去。” 傅湘却又不敢开口了,一脸羞涩。 “二伯母,衣服您帮我选。我同二妹妹喂兔子去!”明舒大大方方地拉起傅湘的手,笑嘻嘻的,“兔子在哪里?” 傅湘笑得眉眼弯弯:“在隔壁屋子,它们可太能吃了,还拉了好多粑粑……” 翰林院典籍库。 傅直浔送了典簿尹老大人两坛梨花酿,每日下午都来此处看书。 典籍库有房六百七十八间,所藏书籍浩瀚如海,乃东晟国最大的藏书处。 这几日,傅直浔几乎翻阅了所有上古书卷。祭祀之事,却只找到些只字片语,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尹老大人恰好经过,见他蹙眉翻着一卷古书,不由问了句:“傅大人对商周之事感兴趣?” 傅直浔笑道:“近来修史,有些典故似有误,我想找到出处好加以更正。” 尹老大人是位老学究,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致:“我早就说过史书之中有诸多纰漏,可那些个人懒得查,推脱说‘史书一直如此’,‘如此’就对吗?” “你跟我来,商周两朝的事,看这些没用,都是以讹传讹,我攒的那些才是真的历史!” 不由分说,拉着傅直浔去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打开门,但见堆积如山的龟壳兽骨,石板青铜,尹老大人叹气道:“上面记录的可是至今为止最早的古文字,这些龟壳兽骨才是真正的历史啊!可无人关心……” 他絮絮叨叨说着,却没注意傅直浔眸中的惊诧与晦暗。 “我花费数十年,也只能解出不到三成的文字,还是疏学浅啊……不过我把龟壳兽骨的文字都描摹了下来,你若有兴趣,可拿去看一看,里面确实有不少记载同史书不符。” 尹老大人交给傅直浔厚厚一叠书卷,“里面我写的小篆批注,供你参阅。” 傅直浔感激一笑:“多谢尹大人倾囊相授!” 尹老大人摆摆手:“算不上,我们一同探讨。你有新认出的字,可得跟我说啊!” 傅直浔:“自然。” 他想,这龟壳兽骨上的文字,他大抵应该都认得。 尹老大人拍拍他的背:“等你好消息!” 傅直浔“嗯”了一声,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 后背被雷劈中的伤,可还没好全。 定远侯府,东院。 明舒盯着一堆不是粉红就是鹅黄的冬衣,不禁有些头大。 她从七岁开始,就不穿这些颜色了——穿书前的她。 早知道就自己去程氏那边挑了。 木樨笑着打趣:“二小姐都是这些颜色的衣服,您还能挑出黑白灰来?奴婢倒觉得挺好看的,反正您肤白气质好,什么样的衣服都压得住。” 撺掇着明舒换了身樱花色的。 木樨眼前一亮,随即有些怔怔的,仿佛又瞧见了南宁国无忧无虑的梵音公主。 明舒也想起,南宁国破,慧昭皇后为护佑一国百姓自戕那日,梵音公主穿的便是一身粉色。 那个明媚的小公主,同傅湘一样,都喜欢明亮的颜色。 国已亡,逝者已逝,再忆往昔徒留感伤,明舒便岔开了话题:“那日是你把我从山上抱下来的吗?我那身衣服怎么没了?” 木樨的神色顿时古怪起来。 明舒狐疑地看着她。 木樨疙疙瘩瘩地开口:“那天,我跟二夫人等在山腰,三少爷来了……” 后来,她跟二夫人重回山顶。 只见傅直浔只着内衫,打横抱着明舒走出阵法。 他的外袍裹着明舒,一截雪白的小腿和一双玲珑玉足却露了出来。 她脱下袄子想要去遮明舒的腿脚,被傅直浔给吓住了。 他面无表情,向来清冷的眉眼却浓烈得好似从血水里浸染过一般,瞧得人心惊肉跳。 气势凌厉如刀,她压根不敢靠近。 等他从她身边走过,她方瞧见他血肉模糊的后背。 明舒亦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记得最后关头,傅直浔出现了,若非他相助,兴许她会用命封印青铜方尊。 她不知他为何会出现,他不是懒得管闲事吗? 那道天雷原本会劈在她身上,竟是他护住了他,自己却受了重伤。 他还抱着她走出阵法…… “公主,我觉得三少爷有些可怕……”木樨声音压得极低,似呢喃。 “他既救我一命,便暂时不会要我们的命,不必害怕。” 明舒冷静回,“我想,大抵他认为我对他有用。能让他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是好事。” 第21章 生不如死 接下来数日,明舒都没有看到傅直浔。 问赵伯,说是年底公务繁忙,翰林院离侯府来回得一个多时辰,三少爷索性就住在官邸里了。 这话明舒是不信的,翰林院又不是六部,难不成年底还要冲业绩? 傅直浔肯定在忙什么大事。 又回想了下小说的故事线,这个时候朝中并无变动,后宫皇后病了,太子快要迎娶太子妃秦楠了。 秦楠一入东宫,就找了个借口杖毙木樨。梵音公主彻底孤立无援,备受下人欺辱,大冷天被泼冷水,放老鼠钻她被窝…… 太子日理万千顾及不到——即便他知道,也只能处置下人,不会动秦楠,梵音公主仍是待宰羔羊。 对比一下,明舒竟无端生出一种“其实傅直浔也还行”的错觉来。 至少,他和下人都没虐待过她,木樨也没出事。 开局已逆转,明舒自然得多多努力。 先是托傅言善去“品古轩”一探,是否还缺风水师?若是“品古轩”不缺,帝京其他古董铺需不需要? 这事程氏是赞同的:“唯有银子才是真靠山!你要挣钱,我支持你!” 明舒又一次对二伯母刮目相看,便毫不客气地让她带自己去看了那两间商铺。 一家茶楼,一家当铺,地段好,生意也不错,程氏出手是真大方。 茶楼有三层,第一层接待普通茶客,二层雅座,三层则是包房。 明舒有个想法:“我想把三楼的包房停了,改做风水生意。一楼和二楼的客源,便也是三楼风水铺的客源。” 程氏琢磨了一下:“这茶楼做的大都是贩夫走卒和书生的生意,最多来些附庸风雅的富户,不瞒你说,三楼包房大半时间是空的,你改做风水生意也好。” “不过,从一楼和二楼的客人里可挣不了银子。算卦改风水,驱鬼保平安,得从有钱人下手。这样,客源我跟你二伯父想办法。” 明舒越发喜欢这个二伯母了:“那就有劳二伯父和二伯母。但这一楼和二楼客人的生意,我也得做,口碑传出去,您和二伯父也好帮我说话。” 程氏点头:“也是这个理。” 明舒指了指自己的脸:“还有一事,二伯母有没有能遮容貌的法子?一来,我终究是侯府的人,得隐姓埋名;二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程氏笑笑:“早就想到了,就你这张脸,不遮着还如何做生意?军中有擅易容术之人,我同父亲打过招呼了,今日她便会过来。” 明舒便欣然同程氏回去西院。 谁知一进侯府,两人就遇到了大少爷傅启淙。 傅启淙一身酒气,脸颊酡红,眼神透着一股醉意,由小厮搀扶着,走路都不太稳。 一见明舒,醉醺醺的眼瞬间就亮了:“三弟妹!上回多亏你提醒阿锦,她一直想好好谢谢你呢。若是无事,去同阿锦坐坐……” 程氏冷冷地打断:“有事!袁氏好大的脸,她一个妾室,让侯府正儿八经的三少夫人去陪她坐一坐?大少爷,你醉了,先去醒醒酒。” 又骂小厮,“你们都是死人吗?大少爷醉得都神志不清了,还不赶紧扶人进去!” 也不等傅启淙回话,拉着明舒就走。 边走还边不解气地骂:“在家宠妾灭妻,在外眠花醉柳,傅家好歹也是正经侯府,怎生出这种不要脸面的淫虫来!明舒,以后遇到傅启淙,你就骂回去,二伯母给你撑腰!” 明舒笑而不语。 骂怎么够? 这傅启淙简直阴魂不散,她去西院总能遇到他,眼神赤裸不说,已经开始言语挑逗了。 一次两次还能忍一忍,这三次四次的……下回再见到,她会让他明白“不能人道”是何滋味。 不过,她不免有几分纳闷:傅启淙的确是淫乱的面相,一般这样面相的人,父母之中必有一人是相似情况。 可听云夏说,大伯父性子古板,只有大伯母一妻,没有妾室通房,是出了名的端方之人。 至于大伯母徐氏,在家修行多年,是半个佛门弟子。 傅启淙随谁呢? 正想着,一个鹅黄的身影跑了出来。 “快跑呀!你们再胖下去,大山小树就要把你们烤着吃掉了!”傅湘赶兔子赶得上气不接下气。 兔子倒是悠哉游哉,跑几步,啃两口草,把傅湘气得小脸鼓鼓的。 程氏瞧得哭笑不得,又苦笑着对明舒道:“我这是养了三个小孩子,整日鸡飞狗跳的。” 明舒看着跟兔子似的一蹦一跳的傅湘:“二小姐这样的情况,有一半缘由是魂魄受损。” 程氏心一紧:“那把受损的魂魄补好呢?” 明舒:“可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程氏知道让痴了多年的女儿变成常人,的确强人所难,若能同明舒说的一般,也很好了:“那就劳你费心。” 明舒颔首:“一定。” 中院。 傅启淙一进院落,便瞧见了大少夫人柳氏。 她穿着秋香色的袄子,与明舒今日穿的裙子颜色很像。 傅启淙眼中欲念大盛,一把推开小厮,在柳氏惊恐的呼声里,扣着她就进了屋子。 日头渐渐西沉,夜幕降临,寂静的院里,寒风瑟瑟。 压抑的低泣,渐渐成了痛哭,最后变成凄厉的惨叫,被风吹碎,零落凋零,直至再无声响溢出。 柳氏的两个丫鬟站在院外,满面惊惶,瑟瑟发抖,脚却不敢往里移动半步。 两人都知道,进去的下场,就是同大少夫人一样。 她们经历过,跟地狱一样,生不如死。 三进院落与四进院落只有一墙之隔,却无人前来探看。 直到惨白的月光,在凄凄黑夜里散落,那扇地狱之门才被人踹开,傅启淙满脸怒容,嘴里骂着“晦气”。 两个丫鬟吓得蹿到角落里,恨不得把身子缩进墙里。 万幸,傅启淙没瞧见两人,跌跌撞撞地去了二进院落。 两人才战战兢兢地进了院子。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摇曳的烛光下,只见一室狼藉,踢翻的圆杌,撕裂的绸布,鞭子,木棍,剪子……还有各种淫器,随意丢着。 床沿上,软绵绵挂着一个了无生气的身躯,不着片缕,身上遍布青紫和鲜血,下体污秽不堪,血流不止。 被剪得跟狗啃似的头发,覆着一张死人般的脸,口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第22章 娘亲,好冷,好疼啊 两个丫鬟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哭着说:“去找大夫人吗……” 一个却犹豫:“大夫人不会管的,只能、只能去求老夫人……” “可是老夫人还病着,大少爷要是知道我们去找老夫人,我们也活不成了……” …… 惨白月色越来越淡,床沿的气息越来越浅,直至在唯唯诺诺的哭声里,彻底消散。 这一晚,明舒反复做同一个梦。 白惨惨的月光里,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子在哭。 “你是谁?”明舒问她。 她仍是哭。 “你在哪里?” 她没有回答。 寒风萧萧,月色如刀,她秋香色的衣衫在一片斑驳里,碎成无数片,随风四散。 女子不见了。 明舒只来得及抓住一片碎布。 她刚摊开手,碎布便化为了灰烬。 梦境太过真实,直到早晨醒来,明舒都觉得那绝望的哀哭声,似还在耳边回荡。 “木樨,去打听打听,昨晚侯府可是出了事?”明舒头昏脑胀,伸手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 木樨很快回来了:“公主,大少奶奶昨晚没了!” 她话音刚落,程氏的声音也紧跟其后:“傅启淙那个混账东西,真是畜生不如!” 明舒惊得站起身来:“怎么死的?” “被傅启淙活活虐死的!听收尸的嬷嬷说,身上没一块好肉,下面更是……畜生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我要是柳氏的娘,非活活弄死傅启淙不可!” 程氏缓了口气,“这话我也只在这个院里说说。” “侯府一损俱损,侯爷和三少爷在朝为官,大房还有一个嫁进王府的小姐,这事除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别无法子,柳氏娘家人那边只能好好安抚了。” “我今日来是告诉你一声,这几日侯府事多,除非跟三少爷一起,你一人别出东院。” 明舒轻轻“嗯”了一声。 心中七分悲凉,三分懊悔:原来昨晚入梦的是柳氏,若她能醒来,是否可以救回这条命? 但也知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 柳氏的娘家,不是将军府,只是帝京富商。 即便知道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柳氏爹娘也不能弄死傅启淙,只能哭着认了。 就像当年傅启淙看上柳氏,逼着柳家嫁女儿,柳家也只能让女儿嫁进侯府一样。 定远侯要动家法,徐氏抱着傅启淙痛哭:“侯爷,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打他杀他,就先要了我的命!” 定远侯铁青着脸骂了句:“慈母多败儿!” 鞭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傅启淙被罚跪祠堂。 柳氏的丧事无法大办,老夫人却怕她化为冤魂,请来清虚道长做三日三夜的法事。 法事做到第三日时,帝京下了场大雪,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往日的喧嚣,似也被雪遮掩了声响,一切瞧着都很安静。 两只胖胖的白兔,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转眼就没了影子。 一个身着浅黄衣裙的少女,从月洞门里跑出来,提着裙摆左顾右盼,低头找那两只调皮的胖兔子。 雪后的花园,池水结了层薄薄的冰。 阳光落在冰上,没有暖意,只折射出刺目的光。 光落进一双炙热的瞳孔,腾起火焰。 而火焰之中,是那道明亮的淡黄身影。 “明舒,明舒……” 傅启淙胸口剧烈喘息着,呼吸急促,脸上是毫无遮掩的欲念。 他像一只饥饿的饕餮,猛地冲向了少女,毫无征兆地将她扑倒在池边的雪地上,用力撕扯她的裙子和裤子。 傅湘被吓呆了,等后背传来剧痛,她才哭着大喊起来。 傅启淙狠狠一巴掌甩在她脸上,见白脸立刻红肿起来,唇角还有血丝,他低头又啃又咬:“明舒,你不要叫,我不打你……你让我弄一回,就一回,不然我要死了,我真会死的……” 傅湘边哭边挣扎,可男人的力气太大了。 她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未及多想,便死命地砸傅启淙。 “啊——”傅启淙被打中了后脑,整个人软软倒下来。 傅湘用尽全力推开傅启淙,哭着爬起来。 裙子被扯坏了,身上冷飕飕的,她低头整理,一只手却拉住了她的腿。 傅湘回头,只见傅启淙凶恶的脸,她尖叫着往前跑,却没注意面前不是路,而是池塘。 薄薄的冰承载不了她的重量,碎成无数块。 她整个人跌进池水里,寒冷如千万根针刺入体内。 她拼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冬日的棉衣沾了水,就跟身上绑了石头一样,没几下她就失去了力气。 傅启淙呆呆看着在池中扑腾的少女,混沌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 巨大的恐惧,让他压根想不起救人,拔腿就跑。 一道道阳光洒在碎裂的冰上,宛如一把把尖刀利刃,扎进傅湘身体里。 她很快就不动了。 娘亲,好冷,好疼啊…… 东院。 傅直浔刚跨进东院,就见年嬷嬷疯了似的冲进来,不管不顾地大喊:“三少夫人!三少夫人!” 明舒疾步出来,还未开口,年嬷嬷就拉着她的手声泪俱下:“二小姐出事了,你快去瞧一瞧……你快去……” 明舒心陡然一惊:“二小姐出什么事了?你先说清楚。” “杀千刀的大少爷,他欺辱二小姐,二小姐掉进了池塘里,被发现时,都没有气了……” 明舒心惊肉跳,瞧见傅直浔,恳求道:“让赵伯同我一起去。” 不待他回话,她已经跑了出去,“赵伯,拿药箱去西院!快!” 赵伯忍不住看傅直浔,见后者点头,他才一把抱起药箱,追着明舒而去。 西院里乱糟糟的。 “什么叫没气了?我的湘儿刚还好好的!你们太医院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杵着做什么,快把湘儿救醒,快啊!”程氏对着太医大吼,状若疯癫。 太医面有怒意,可念及面前是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便也忍下了:“程夫人,节哀……” “节哀你个屁!我让你救醒湘儿!”程氏双目通红,额头青筋颤动。 “今日你要不救醒湘儿,就别想出侯府大门!”一贯客客气气的傅言善,也是怒气冲冲。 “你们讲讲道理,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如何能救活死人?” 太医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突然见床边蹲了个人,指手道,“你们干什么?” 明舒直接丢下一句:“闭嘴。” 又对年嬷嬷说,“让二伯父和二伯母先别吵,赵伯在诊脉。” 傅言善想起大山发烧,也是赵伯医治的,便拉着程氏站到一边。 赵伯把了一会儿脉,动手取金针:“没气了,但心口还有点热气。如果施完这套针,她能缓过气,那还有救。” “缓不过呢?”程氏脱口而出。 “人死不能复生。”赵伯朝一屋子的人挥挥手,“除了年嬷嬷,其他人都出去。” 第23章 夫君,求你 程氏木愣愣地站了一会,突然大叫一声:“湘儿要是救不活,我杀了傅启淙!” 明舒一震,从沉思中回过神。 她抿了抿唇,对傅直浔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角落,明舒说:“心口还有热气,表示魂魄并没走远。若能将魂召回身上,赵伯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你能招魂?”傅直浔挑眉。 “学过,但没有试过。” 明舒皱紧眉头,“魂魄离体,可能还在阳间,也可能去了阴界,只要没过奈何桥,只要她对人世还有眷恋,是招得回的。但——” “若要追魂,我也得离魂,凶险极高,一个不慎我也会回不来。” “所以一旦要试,就必须有人替我护法。我们试过一次了,有默契,你可不可以帮忙?” 傅直浔似笑了下:“你的魂魄要是回不来,人就死了。你不是怕死吗?” 明舒低低道:“是啊,我怕死。可大嫂没的那晚,我听到她在唤我救她,我错过了。这一回,我想试一试。” 傅直浔嗤笑一声:“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数排在第一,大嫂也好,傅湘也罢,都是命数,你强行追命,逆天而为,是一个风水师所为?” 明舒正色:“我的出现,也是大嫂和傅湘的命数,不算逆天而为。” “别的风水师如何行事我不清楚,但在我们这派里,救人也是渡己,除了伤天害理之人,为非作歹之事,其余皆应该出手,否则便求不得一个圆满修为。” “傅直浔,这事与你无关,你也可以坐视不理,但算我求你,这个人情我会还。” 傅直浔:“你求人是这个态度?” “你想要什么态度?” 傅直浔勾唇:“好歹叫‘夫君’。” 明舒一怔,随即从善如流:“夫君,求你。” 傅直浔微微探身,靠近了明舒一些:“两个人情,我还借了赵伯。” “行。” “记住了,不准死。你要死了,我找谁还人情呢?” “尽量。” “跟我说话是件很为难的事?” “夫君,我欠你两个人情,我会尽量不死,活着还你人情。” “成交。” 明舒:“……” 两人进了房间。 在割破掌心前,傅直浔埋怨了一句:“每次非得来这一刀吗?” 明舒淡定:“这是最直接和方便的法子。” “哦?还有其他法子?” 明舒没空解释,直截了当:“我割好了。我帮你割,还是你自己来?” 傅直浔摊手,这一回明舒很小心地割了一刀,血只渗出,她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凝神入定。 魂魄渐渐抽离。 明舒看到床上躺着的傅湘只剩肉躯,便迅速在侯府找了一圈,未曾感知她的气息,心念不妙,只能以师门秘术撕开阴阳结界,奔赴阴间。 阴间没有风,可有撕裂魂魄的酷冷。 亡者魂魄浑浑噩噩,兴许察觉不出,可明舒是阳寿未尽之人,意识清醒,这样的酷寒她简直承受不住,只能咬着牙,跌跌撞撞地往前行。 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一条路。 明舒走了很久,她的眉眼覆了层冰霜,魂魄已冻得没了知觉,几乎迈不动脚步。 有刺目的光落下,宛如利刃,割裂白雾。 明舒忽然反应过来: 魂魄的残念会在黄泉路上化为幻境。 傅湘是在冰池里溺水而亡,这是她的幻境。 她冷。 她就在这附近! 明舒陡然生出一股力气,催动玄学术法,朝着最冷的地方走去。 柳暗花明,一个结冰的池塘陡然出现。 身着淡黄衣裙的少女,坐在池边无声啜泣。 明舒心中一喜,上前拉住傅湘的手:“湘儿,我带你回去。” 傅湘抬起头,泪眼婆娑:“怎么回去呀?我找不到路。” “跟着我走……” 明舒心跳骤止,来时那条路消失了,四周唯剩苍茫白雾。 傅直浔只觉得明舒的手越来越冷,跟冰块似的。 他睁开眼,眸光一紧,但见明舒脸上血色尽褪,只剩长眉和睫羽是漆黑的。 他问赵伯:“二小姐如何?” 赵伯摇头:“缓不过来,心口这团热气也快散了……” “不准让心口热气散了,吊着!” 傅直浔厉声喝道,吓得替赵伯打下手的年嬷嬷差点一屁股跌坐地上。 赵伯点了点头:“好,那老奴再撑一撑。” 傅直浔眸色暗沉,明舒魂魄被困在阴间了,想要原路折返,要么靠傅湘魂魄和肉身的牵扯,要么……靠他。 唇角几不可见地一勾,上回挡天雷,他伤了经脉,后背至今还痛着,这一回啊,也不知会不会经脉尽断? 还两个人情? 怎么够呢? 闭目凝神,催动内劲,“地火明夷”翻滚着熊熊烈焰,在两人交融的血魂之中,披荆斩棘,烧出一条明亮的归途。 阴界之中,明舒抱着傅湘,冻得已失去了力气。 自从修习风水术,她的七情六欲越来越淡。 师父说这是好事,风水师若是情感太浓烈,伤身。 她也这般认为。 可自从来穿进这个世界,从她杀了人开始,兴许是求生欲念大增,那些喜怒哀乐也渐渐强烈起来。 比如此刻,她就感到深深的绝望。 出不去了,她欠傅直浔的人情也没法还了。 还有恐惧。 活生生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恐惧。 遗憾吗? 遗憾的,早知道选择傅直浔会这么早死,她还不如选太子呢,大不了跟秦楠斗,反正她知道前事,鹿死谁手还不知…… 不对,明舒脑中一个激灵。 她给自己卜的卦不会错,傅直浔是她的出路,她怎会早死? 求生意志大增,她对傅湘、也是对自己说:“起来,我们一定能找到归途。” 无比艰难地站起身,她牵着傅湘,按着记忆一步一步往前。 傅湘摔了一跤,连带她也一起倒在地上。 仿佛全身的力气在那一瞬间又消失了。 明舒苦笑,可唇角还没弯起,她察觉了异样。 地是暖的。 暖意很快变成了热意,消融了冻结魂魄的冷,以及绝望、恐惧和遗憾。 是傅直浔。 他替她劈出了一条归途! “走,沿着地暖的方向走!” 睫羽颤动,魂魄归位。 明舒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朝傅直浔感激一笑:“谢谢你。” 傅直浔却紧闭着双目,面色略显苍白,眉漆黑,唇鲜红,秾艳又妖冶。 明舒松开傅直浔的手,撑着椅背艰难起身,眼前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跌坐回去,亏得年嬷嬷搀住了她。 “劳你扶我过去。” 从桌边到床边,只短短几步路,明舒却走出一身虚汗。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用尽体内最后的力气,以食指轻点傅湘的眉心,稳住她的魂魄。 沉寂的肉躯有了动静,虽然微弱,但赵伯哪能不察觉? 他欣喜道:“有脉搏了!缓过来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傅直浔却骤然呕出几口鲜血。 赵伯大惊:“少爷!” 第24章 少主疯起来不要命 明舒也惊住了。 傅直浔为了助她回来,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赵伯抓着金针包,就要给傅直浔施针,却被只苍白的手阻止。 “不必,你治傅湘去。” 傅直浔睁开眼,拿手背随意擦了下唇角,懒懒靠在圈椅上,睇了眼不知是该喜极而泣,还是该惊魂未定的年嬷嬷,“倒杯水来。” 用水漱了口,傅直浔安静坐着,神情恹恹的,看着赵伯和明舒齐力将傅湘从鬼门关拉回。 得知女儿起死回生,程氏握着傅湘的手大哭,傅言善也在一边抹眼泪。 唯有太医一脸不可思议,明明都没气了,怎么会…… 明舒由木樨搀着,艰难走到傅直浔身前:“你——还好?”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傅直浔秾艳的眉眼里,莫名染了些厌世情绪。 明舒有些诧异,这人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吗? “在阴间快死了,是什么感觉?”他淡淡地问。 明舒想了下:“我知道我不会死。” 傅直浔唇角一翘:“就这么相信我会救你?” 明舒很坦诚:“我说过,赐婚前我给自己算过卦,选了你,我就不会死。” 傅直浔笑了笑:“低头。” “干什么?”明舒不明所以,却还是低下了头。 傅直浔像拍小狗一样拍拍她的头:“对,你的卦很灵,选了我,你不会死。” 明舒:“……” 最烦有人摸头,看在他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算了,这回就不计较了。 “既然不会死,欠的人情可得好好还啊。”傅直浔红唇沾了血,艳如鬼魅。 明舒心中“咯噔”一声。 傅直浔看她真像看一只狗——不是宠物狗,是狩猎的猎犬,也是冲锋陷阵的军犬。 他口中的人情,看来不好还啊…… 正思忖着,云夏跑进院子,满脸惊慌:“三少夫人,出事了!” 明舒赶紧给云夏使了个眼色,随即对傅言善道:“二伯父,既然二妹妹暂时无碍,有劳您安排人先送送太医。” 傅言善反应也快,知道云夏来找明舒,定然同风水之事有关。 家丑不可外扬,他抹去眼泪,拿了袋银子塞给太医,客气地安排下人备马车:“刘太医,今日府里乱糟糟的,改日一定登门拜谢。” 太医一走,明舒便沉着脸问云夏:“大嫂出事了?” 云夏连连点头:“清虚道长方才正做着法事,棺材板就裂开了……那口柏木棺材,原本是老夫人给自己准备的,底板足足有四寸厚,牢着呢,不会无缘无故碎的。” “三少夫人,大少夫人是不是跟云清姐姐一样,死不瞑目啊?” 明舒面色凝重:“是,她能震碎棺材板,说明怨气极深,这事很麻烦。” 云夏急道:“那怎么办?刚刚老夫人吓得晕过去了,三少夫人……”你要不去看看? 后面的话,她生生咽了下去。 明舒脸色惨白,额头还渗着虚汗,可见已是精疲力竭。 又注意到二夫人和二老爷眉眼有如释重负的喜色,得知二小姐是被救回来了。 而救二小姐的,定是三少夫人。 明舒苦笑:“至少得两日,我才能恢复五六成,如今去了也超度不了大嫂。” 傅直浔忽然开口:“两日后,侯府会如何?” 明舒沉默了下:“大嫂死去不到三日,棺木便碎了,可见魂魄已化怨灵。” “怨灵吸噬阳气,化为妖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到时候侯府所有人都得死。” “两日时间,变数太大……最糟的情况,我怕也控制不住。”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傅直浔嘴角泛起一抹冷意:“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人,谁去抵命。难不成侯府上下还要陪着他一起死?” 程氏附和:“那就拿傅启淙的命给嬿婉赔罪!我去宰了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说罢,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拿龙雀刀,被明舒喊住:“二伯母,别冲动。” 明舒想起了云清的事。 原以为云清的执念是辱她、害死她的那些人,但实则最让云清绝望的,却是一朵芍药花。 “倘若大嫂的执念不单单是让傅启淙偿命呢?” 她轻轻地说,“我得问一问大嫂。” 傅直浔睇她:“你能走出这个门?” 明舒看向赵伯:“有没有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恢复气力的法子?” 赵伯瞥了眼傅直浔:“有是有,但极伤身,还损阳寿。” “用,我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赵伯继续看傅直浔,后者懒懒道:“她说她给自己算过命,死不了,你放心大胆地上。” 少主吩咐,赵伯就没后顾之忧了。 几针下去,明舒气力恢复了一半。 正要让木樨背自己出门,却听傅直浔对赵伯说:“一模一样的,替我也扎几针。” 赵伯一怔:“少爷您用不上啊……” 傅直浔看了他一眼,赵伯噤声,过来先搭脉。 一搭,惊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体内经脉断了七八成,他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少爷,您不能用这续命之法,我换一套针……” “啰唆!”傅直浔神情不耐。 赵伯左右为难,不扎,他可受不住少主这个疯脾气,扎,这剩下的两三成经脉也得断。 傅直浔眼中泛起赤红之色,随即站起身来,看向明舒:“只有一炷香时间,还杵着当门神?” 大步走出了屋子。 赵伯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前拉住傅直浔:“我扎我扎!” 傅直浔一甩袖子,冷冷丢下一句:“不必了。” 赵伯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折回来背起药箱,赶紧跟上他那疯起来不要命的少主! 明舒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的伤……” “强行运真气,脏器、经脉必受损。经脉要是尽绝,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赵伯后悔不及,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少主,犹豫什么呢?他扎针还知道如何挽回,少主自己硬来,他怕是没法子啊! 明舒惊愕。 她要化解怨气,没办法才强行恢复力气,他又是为了什么如此不要命呢? 第25章 虞山大印 然而时间紧迫,明舒无暇细想傅直浔的目的,径直赶去中院。 柳氏的灵堂设在第一进院落。 人还未到,一股浓重的香烛气味扑面而来。 等跨进院中,见到满地的黄符和数百支蜡烛,明舒不禁蹙起了眉头:这究竟是超度,还是激化柳氏的怒火呢? 院子里静得骇人,下人早跑光了,只有灵堂门口坐着个耷拉脑袋的年轻道士,想来是老夫人执迷信奉的清虚道长。 明舒从木樨背上下来,一边凝神感受院里的气息,一边缓缓走向灵堂。 怨气弥漫。 可在阴冷的怨气里,明舒却感觉到了另一种情绪。 是……无法言喻的悲痛哀绝。 明舒忽然想起了那日柳氏入梦来的样子。 哭声凄凉,悲不自胜,仿佛红尘万丈,唯有她一人踽踽独行,没有前路,也未有归途。 走进灵堂,正如云夏所言,上好的柏木棺材碎成了木块,身着大红寿衣的柳氏躺在碎木上,即便上了妆容,也遮不住哀哀欲绝之色。 有怨,更有悲。 明舒凝视着柳氏的遗容,食指轻点她的眉心:“我来了,你能告诉我你心里的苦吗?” 但,遗体里空荡荡的,明舒感受不到柳氏亡魂的痕迹。 “你做什么?!”一声喝令传来,“她成魔了,还不速速离去!” 明舒收回手,转过头去,神情悲凉:“她离开了。今日是她死的第四日,两日后,头七还魂日,她会归来,让这满府上下给她陪葬。” 清虚道长瞪大了眼:“你瞎说什么?” 明舒一声叹息,这个虞山派的道士实在不靠谱。 她走回院中,闭目凝神,催动玄学术法。 一阵风绕着她旋转,宛若漩涡一般,又迅速扩散出去,满地黄符飞扬。 “你、你——”清虚道长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辛辛苦苦画的那些符,都自焚成了灰烬! 风一吹,连个影都没留下。 “你道法不够,要不是这些符上盖了虞山大印,你早被怨煞之气吞噬了。” 明舒缓缓呼出一口气,睁开眼,“你布的阵法我也撤了。这种花里胡哨的乾坤渔网阵,没事摆一摆无伤大雅,真要遇到鬼怪,只会激怒他们。” 丢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别再乱布阵瞎画符,否则你也活不成。” 没空搭理这位半吊子道士,明舒苦苦思索如何找到柳氏的亡魂。 她若没事,自然可以追回。 但如今一炷香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很明显,她追不了。 一同前来的傅直浔突然道:“你方才的意思,这道士一无是处,只有黄符上的虞山印有用?” 明舒“嗯”了一声,突然有什么划过心头,她一把扯住。 “你有虞山大印?”明舒转头盯着清虚道长。 清虚道长轻咳一声:“我乃虞山掌门,自然有虞山大印——” “借用下大印!”明舒毫不客气。 “那不行!大印乃我虞山派镇派之宝,岂能随随便便——”借出。 “傅天、傅洪,取虞山大印。”傅直浔耐心有限。 两道黑影闪出,一人扣住清虚道长,一人上下搜身。 “你们干什么?我乃堂堂虞山派掌门,你们、你们放肆——” 傅天一把扯下清虚道长腰间的大印。 傅直浔对明舒道:“虞山历代掌门大印,定然留有你所谓的清气,收了。” 明舒点头,从傅天手里接过大印,刚一催动神识,便觉一股浩然的清气犹如大江大河,汹涌而来,心中顿时大喜。 清虚道长大叫:“快松手!你们这是明抢!我虞山派上下绝不会轻饶你们——” 傅直浔皱眉:“聒噪。” 傅天贴心地点了清虚道长几处穴道,后者软软瘫倒在地,只能“呜呜呜”。 傅直浔指了指明舒:“不是‘你们’,拿走虞山大印的是她,你们虞山派上下不要找错了人。” 清虚道长:“呜呜呜——” 就是你们!你们狼狈为奸!你们沆瀣一气! 明舒无语地看了傅直浔一眼,她心胸宽广,她以大局为重,她不跟傅直浔一般计较,所以—— 她用左手拉住了傅直浔的右手:“大印里的清气,足够我恢复七八成,也能修复你受损经脉。这大印,对‘我们’都有用!” 她特地加重了“我们”二字。 说话间,大印里的清气已如江水一般,奔入她的体内,仿佛苦熬了一整个寒冬的枯木,在春日阳光雨露滋润之下,迅速恢复盎然生机。 明舒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清气在她体内流转之后,又以玄学术法化成普通人能接受的精纯之气,源源不断地流入傅直浔体内,修复他以真气强撑的断裂经脉。 清虚道长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一男一女。 方才来的时候,两人都是一副要死不死的倒霉样,现在……仙气飘飘,要是往道观里一站,信徒定然以为天尊下了凡! 虞山大印除了驱鬼除妖,还能起死回生? 他怎么不知道啊! 同样瞠目结舌的还有赵伯。 玄学之术如此厉害,他这江湖第一神医的名号是不是保不住了?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明舒松开傅直浔的手,将虞山大印交还给清虚道长:“我只是借用了历代虞山掌门修行时留下的清气,大印无损,完璧归赵。” 清虚道长“呜呜呜”。 你们让我怎么接?啊? 明舒看傅直浔,傅直浔看她:“你还他做什么?他拿大印也只能乱涂乱画,你有用,你拿去。” 明舒:“……”她是名门正派,干不出夺人门派宝贝的事,谢谢。 “修行之法不同,虞山大印在我手里用处不大。” 明舒淡定地把大印放进清虚道长的怀里,转身又进了灵堂。 “大嫂,得罪了。” 明舒朝柳氏的尸体行了一礼,俯身掐了她一缕发丝,抽出几根,剩下都放进了荷包里,顺手取了张黄符。 又将发丝烧了,与朱砂融在一处,手沾朱砂极快地画了一道符。 “去!” 她厉喝一声,黄符似被什么指引,晃晃悠悠地飘了出去。 明舒看向傅直浔:“我去追大嫂的亡魂,你还要一起吗?” 第26章 与傅直浔划清界限 傅直浔笑了笑,眉眼秾艳似妖:“自然得一起,总不好让你一人冒险。” 很是温柔体贴的话,可落在明舒耳里,却无端让她头皮发麻。 他不怀好意…… 但事有轻重缓急,明舒朝他点了下头,便喊木樨,疾步追着黄符而去。 地上,清虚道长梗着脖子“呜呜呜”:我也想去啊!来个人解开我的穴道成不成啊! 然而,能解穴的三人压根没留意他,扬长而去。 剩下的赵伯遗憾摊手:“我不会解穴啊。” 明舒几人追着空中的黄符跑了一段路,傅直浔当机立断:“骑马!” 傅天很快从附近的马行牵来几匹马。 木樨看着马发愁:“公主,奴婢不会骑马……”你也不会。 傅直浔看着皱眉的明舒,挑了下眉,正犹豫要不要带她,却听明舒道:“我估算了下,这马能承受我们两人的重量。” 说罢,她左脚踩着马镫,右手抓住后鞍桥,一个用力便跨上了马。 等坐稳后,她朝木樨伸手:“按我刚才的姿势,上来!” 木樨愣了愣,一咬牙,跟着上了马。 明舒调整好姿势,将木樨拢在怀里,分开左右缰绳,左手持缰,上身挺直,目视前方,驾马去追黄符。 傅直浔弯起唇角,眼中饶有兴致。 他查过南宁皇族,梵音公主幼时曾摔下马背,此后便再未练习马术。 前面这个能带着侍女一起骑的女子,可一点都瞧不出马术生疏啊。 有意思。 纵身上马,紧追而去。 从城南追到城北,黄符晃晃荡荡地飘进了一座宅院。 明舒抬头,看向朱红牌匾。 柳宅。 大嫂柳氏回了娘家? 心头猛然一震:难道是怨父母将她嫁给傅启淙,又恨娘家人见她惨死也不替她报仇吗? “柳家人兴许有危险。” 明舒翻身下马,告知傅直浔自己的猜测后,上前敲门,说找柳家老爷和夫人。 门房不认识明舒和傅直浔,但见两人都是神仙一般的容貌,气质超俗,便进去禀报。 此时,明舒有些庆幸来之前多问了傅直浔一句。 古代女子行事多有不便,有傅直浔陪同,待会与柳家老爷打交道,总归方便些。 然而—— 管事将他们几人迎进堂屋,柳老爷认出了傅直浔,勃然大怒:“你们姓傅的都给我滚出去!” 明舒愕然,随即反应过来,女儿惨死,柳家恨透了定远侯府。 大意了…… 她当即有了决断,板着脸义正辞严地与傅直浔划清界限:“傅三少爷,我方才便同你说了,你不应来柳家,速速离去。” 傅直浔剑眉微微一挑,素来清冷的眸底,透出些薄薄的笑意。 柳老爷听闻此话,不由看向了明舒。 明舒行了一个道家礼:“我乃虞山清虚道长座下弟子。柳家小姐托梦于我,说母亲重病,她想来探望,无奈府里阳气太重,她进不来,便请我走上一趟。” 柳老爷面露吃惊之色,前两日夫人一直在哭,今日一早发起了热,正要去请大夫呢,她怎会知晓? 难道这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真是道家高人? 明舒见柳老爷信了三四成,再接再厉:“柳家夫人的病乃是痛惜女儿缘故,我有法子让她们母女见一面,届时夫人病体定会好转。” 又指了指院中东南方养锦鲤的水缸:“这些鱼养得极好,既可招财,又能化煞,但当初找人设的阵法太强,过犹不及,这院里的风水刚大于柔,阴阳不协调,阳气太旺了。” “若要柳家小姐与柳家夫人见面,还得先把鱼缸移一移。” 明舒走到屋外,煞有介事地走了一圈,掐指一算,“就先放于正东方位。” 柳老爷惊讶不已。 这风水鱼如何摆放,的确是大师指点的。 大师走遍柳家上下,算出两个风水佳位,东南方和正东方,说辞与眼前女子完全一致:正东方,阴阳相调,最招财,但挡煞弱些;东南方,阳气旺,最挡煞,招财会稍显弱些。 当时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柳老爷便选了东南方。 这女子竟一眼就瞧了出来! 柳老爷将信将疑的心,已是信了七八成,随即指挥下人移鱼缸,却也不忘赶人:“我们柳家不招待你们姓傅的,赶紧滚蛋!” 傅直浔瞥了明舒一眼,后者专注地看着下人搬鱼缸,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啧,戏演得不错,还能在绕圈时提醒:出去后,可以再翻墙进来。 傅直浔向柳老爷道了声“打扰”,转身离去。 明舒继续维持高人的人设:“柳老爷,去瞧一瞧柳家夫人。” 柳家是五进院落,柳家夫人王氏住在第三进,一路进去,明舒并没有感受到死气和阴气,其中有风水鱼的缘故,但主要还是柳氏对娘家没那么重的怨恨。 她之前的猜测是错的。 那柳氏的亡魂在煌煌白日,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横穿帝京回柳家,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母亲王氏的病? 明舒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是进了柳家,才发觉主母位暗沉,王氏有病,而从柳老爷吃惊的表情来看,王氏生病之事还没传出柳家。 柳氏的亡魂又是如何知晓? 正思忖着,明舒听见柳老爷说:“到了。” 明舒回神,见丫鬟打开门,她便同柳老爷一起进了屋。 屋子里暗沉沉的,王氏闭目躺在床上,额头覆着棉布,一个嬷嬷站在一边伺候。 明舒走到床前,打量王氏。 王氏的面相是明显的前半生顺遂,后半生动荡坎坷。 此时容颜憔悴,两颊都凹陷了下去,满脸皆是凄苦悲凉。 明舒心中一叹,即便能熬过眼前这一关,寿元也不会太长了,除非—— 她未再想下去,取下棉布递给一边的嬷嬷,凝神静气,手指轻点王氏的眉心。 不得不说,虞山大印里的清气着实浓郁厉害,她明显感觉自己的修为又精进了一层,稳定魂魄、祛除体内浊气,已不必耗费多少精力。 片刻工夫,王氏便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了双目。 柳老爷惊喜不已:“夫人!” 王氏双目蓄泪,泪水自太阳穴滑落,无声渗入发白的双鬓:“嬿婉怨我啊,她连梦里都不肯来同我见一面……” “老爷,我们错了,不该让她嫁去傅家,挣那么多银子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第27章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柳老爷也不禁落泪:“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你想开些。” 王氏大口喘气,神情激动:“我想不开啊!我当掌上明珠一样疼的女儿,怎么就没了?什么病死的,我不信!傅启淙宠妾灭妻,定是他害死了嬿婉!我要去告官!我要还我女儿一个清白!” 柳老爷按住她:“那是定远侯府!夫人,你别犯糊涂……” “四年前我犯了糊涂,如今我不糊涂!我不能让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大不了我下去陪她,阴曹地府我们娘俩做伴!” “夫人啊,你要玉石俱焚,那老大和老二怎么办?还有平安才五岁,如意三岁,你也让他们都陪着我们一起死吗?” 王氏脸色惨白,愣了半晌,“呜呜”痛哭起来。 柳老爷叹气。 一直默不作声的明舒开口道:“夫人说得是,柳家小姐蒙冤而死,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柳老爷转头看明舒:“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氏止了哭声,泪眼婆娑地瞧着面前宛若仙人一般的年轻女子。 明舒没有瞒他们:“人死如果有怨恨,魂魄便会化为怨灵,甚至成魔。若不化解,不但入不了轮回,还会祸及阳间。今日,我便是为了柳家小姐的怨灵而来。” 柳老爷和王氏异口同声: “你说的可是真的?!” “嬿婉回家了?她为何不来找我?” 明舒点头:“柳老爷,之前怕你不信我,才找了副托词。这才是我此行的目的,如今柳家小姐的亡魂就在家中,若不能化解她的怨恨,必会酿成大难!” 王氏手撑着床就要爬起来:“你瞧得见嬿婉?你带我去见她啊……咳咳——” 明舒微微摇头:“不成,你身体太过虚弱,怨灵的阴气会要了你的命。” “我不怕死——” 明舒打断:“只要化解柳家小姐的怨气,你养好了身子,我可以让你们母女见一面。” 王氏激动起来:“我真的还能再见嬿婉?” 明舒示意一边的嬷嬷扶王氏躺好:“所以,你们得帮我找到柳家小姐的亡魂。” 王氏用力点头:“好,好!” “柳老爷,先让大夫替夫人退烧,再找了解柳家小姐之人,陪我走一遍柳宅。” 柳老爷还没开口,王氏便抢先道:“让何嬷嬷陪同,嬿婉是她看着长大的……老爷,你叫子川来,他从小最疼嬿婉这个妹妹。” 柳老爷应下了。 没多久,一个身材中等,容貌与柳老爷有六七分相像的男子便赶了来。 此时明舒走完了第三进院落,并没有找到那张黄符的痕迹。 “去柳家小姐从前的闺房看看。” 柳老爷便与大儿子柳子川,以及何嬷嬷,陪同明舒前往柳嬿婉出嫁前的住处。 第三进院落和第四、五进中间隔着一座两丈高的小山,遍植竹子,岁末仍旧绿意盎然。 竹林之中,有曲折石径,有潺潺溪流,还有座凉亭,想来定是春日游玩、夏日乘凉好去处。 若不想翻山,山下左右各有一条小路,可直接进入第四进院落。 明舒既然要找柳家小姐的下落,自然是从山上走的。 待来到山顶,居高而望,柳家五进宅落便尽收眼底。 再环顾四周,明舒不禁暗赞一句:这风水,布得绝妙! 石径将小山一分为二,好似阴阳双鱼。 山南为阳,凉亭修在朝南处,为阳鱼眼。 山北为阴,凿井出溪流,泉眼为阴鱼眼。 整座小山是一个风生水起的太极图,五进院落中又设八卦阵,是为完整乾坤太极图。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极图不破,运势则不休。 难怪柳家能做皇商,富不可言。 柳老爷见明舒站在山顶半天不说话,忍不住问:“小女亡魂在这里吗?” 明舒摇头,又问:“当年给柳家看风水的是谁?” 柳老爷回:“与高人你同门,也是一位虞山道长,游历时路经此地染了病,我夫人留他在家中休养小半月,高人感激我夫人,便指点着买下后面的宅院,按太极图布置风水。” 明舒抓到了说辞中的细节:“柳老爷的意思是,这山后面的二进宅院,柳家小姐和少爷的住处,是后来翻修的?” 柳老爷“嗯”了一声,细细道来:“那时柳家只是寻常商户,帝京地贵,又如何修得起五进宅院?” “这青玉山隔着两座宅子,山南是柳宅,山北是沈宅。同为商户,我们两家也有往来,后来沈家败落,被迫卖宅,我当时刚好做成了一笔买卖,不忍牙人压沈家宅子的价,恰好道长又指点了一番风水,我便将宅子买了下来。” “而按道长所言布置风水后,我这生意果真做得风生水起,还做了皇商。” “有了进项,我便好好修整了前后宅院,除了我与夫人、姨娘还住第三进院落,几个之女都搬去了新修的两进院落,嬿婉出阁前的闺房在第五进。” 柳老爷说得坦坦荡荡,可明舒却觉得当年买房重修之事,未必就如他所讲这般,只有仗义。 不过,此事应与大嫂柳氏无关,明舒也就没有细究,只道:“我去凉亭和泉眼处瞧一瞧。” 冬日水枯,泉眼处并无多少水冒出,溪流只有浅浅一层水,倒也无异样。 等一靠近凉亭,明舒心头一凛。 虽然因为太极阵的缘故,此处阴冷鬼气已被冲得极淡,可她还是察觉大嫂柳氏来过了。 但这是乾坤太极阵的阵眼啊! 按理说鬼魂无法抵达,即便少许能凭强大的意念靠近,也会魂飞魄散。 难道这里有柳氏舍不下的执念? 明舒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圈凉亭。 凉亭雕梁画栋,修得极为华丽,色彩明亮,一看便知不久前才涂过漆。 可明舒瞧不出柳氏停留的缘由。 略一想,她从荷包里取出几根柳氏的发丝,催动玄学术法,青丝成灰,化为一缕细烟,缓缓朝着东北方向飘落。 柳老爷几人看呆了眼。 明舒则疾步走到灰烬消失处,蹲下了身子。 凉亭底座是用大理石砌成,石头不怕风水雨打,故而翻修时也不太会动,倒是保留了原样。 她一寸一寸地往下找,终于在大理石与地面的交接处,隐约瞧见有刻字。 明舒心中一紧,赶紧扯开枯草,抹去尘土,两行字便露了出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从字迹上看,第一行潇洒俊逸,第二行秀美纤巧,分明是两人所写。 明舒抬头问柳老爷几人:“这是谁刻的?” 第28章 她曾是鲜活生动的女子 何嬷嬷不识字,摇头说不知。 柳老爷也称不知道。 柳子川面色一变,看了柳老爷一眼,也是同样说辞:“并不知这里刻了字。” 明舒眸光一沉。 很明显,柳子川是知道的,但柳老爷说什么,他就只能说什么。 她也没追问:“走,去柳家小姐的闺阁。” 下山时,她装作随口同何嬷嬷闲聊,“小姐从前喜欢来这里吗?” 何嬷嬷:“喜欢,打小就喜欢!小姐幼时性子活泼,家中压根待不住,有一回差点被拐子拐跑,吓坏了夫人,便不敢再让她随意出门。” “小姐便只能来院后的青玉山玩。春天拿把小锄头挖笋子,说要吃油爆春笋,回去时小篮子是空的,手里倒是抓了一大盆野花。” “夏天溪里有小鱼,她就带了馒头来抓鱼。鱼没抓着,人掉水里去了,水浅倒也无碍,可她却不肯从水里出来了,玩水玩得比鱼还欢。” “到了秋天,山上的灌木会结黑褐色的小野果子,她边摘边吃,吃得满嘴黑乎乎的,洗都洗不掉,夫人还以为中了毒,吓得要找大夫。” “冬天山上倒没什么好玩的,可有鸟雀。她就抱着个竹匾,先弄出块空地来,用短棍支起一个竹匾,撒下谷子,引鸟雀来吃,把缚在棍上的绳子一拉,十回里能抓到三四回。小姐那个开心啊,老奴瞧着都觉得欢喜。” …… 何嬷嬷说着说着,悲从心头来,忍不住哽咽:“那么好的小姐啊,怎么就——” 明舒也有些意外,她并未见过大嫂柳氏,但从云夏那边听到的、在梦里看到的、在阴气里感受到的,都是郁郁寡欢、凄苦悲凉的样子。 哪里是这样鲜活生动的女子? 感慨之余,她也升起个念头:陪柳氏来青玉山玩的,只有丫鬟和嬷嬷吗? 王氏说长兄柳子川从小最疼柳氏,可何嬷嬷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却没有回忆年幼时光的怅然和追悔,神色平淡不说,还有几分同她一样的意外。 所以,他定不是柳氏年幼时的玩伴。 那么,柳氏有同龄的玩伴吗? 何嬷嬷没提,也许是没有,也许是柳老爷在场不好提,明舒暂时也没问。 穿过柳家长子所居的第四进院落,便进了第五进院落。 原本第五进只有柳氏一人居住,她出嫁后不久,柳家次子也成了亲,便从四进搬到了第五进。 柳氏的闺房,是三间二层小楼,单独围成了一个小院。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何嬷嬷抹着眼泪说:“小姐出嫁后,只逢年过节回个家,有时候当天来回,住这里的日子十个手指都不到。” 明舒皱眉:“柳家小姐回娘家时,夫婿跟着一起吗?” 何嬷嬷摇头:“头一年倒是一起来的,后面便都是小姐一个人回了。” 明舒心头生了疑惑:“为何不在娘家多住两日?” 目光淡淡扫过柳老爷和柳子川,意思显而易见:是父母不留,还是跟兄嫂有嫌隙? 柳老爷叹息:“嬿婉终究是高嫁,她顾忌傅家,鲜少在娘家过夜。” 明舒不语,看柳老爷的目光却泛起了凉意。 柳氏顾忌傅家,难道你们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样的心态吗? 她过得不好啊! 你们就都瞧不见吗? 还是瞧见了,也都觉得无能为力? 这些话,她没说出口,只沉默着推开门,走进柳氏年少时的住处。 可奇怪的是,屋子里却没有她回来过的气息。 明舒不解。 柳氏都回娘家了,怎么没来自己的住处? 这不应该是她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吗…… 明舒脑中一个激灵:柳氏并不觉得这里安全,也不眷恋这里,所以即便生前回娘家,也不愿在这里多住。 这里,曾经发生过让她觉得不愉快的事情? 明舒的目光一一扫过柳老爷、柳子川与何嬷嬷。 柳家父子是物是人非的忧伤,何嬷嬷却哭得更厉害了,已然是悲恸。 正要开口,不期然却瞧见案桌上放着几枚印章,一把刻刀。 明舒心头闪过什么,走过去拿起印章仔细看。 果不其然,上面的字迹与凉亭大理石上刻的第二行字很是相似。 她装着随意地拿起刻刀:“柳家小姐喜欢刻章?” 柳老爷回:“嬿婉幼时性子野,便请了人教她刻章,修身养性。” “刻得很好……” 明舒眉头微微一蹙,这是柳家小姐的刻刀,却有一缕不属于她的气息。 她不动声色地将刻刀收入袖中,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冬日冷风迎面吹来,渗人肌骨。 明舒眺望四周,随即目光停留在了一处,眼神迅速凝重起来。 她不仅感受到了黄符自焚后的气息,也看到了一团阴冷的黑气。 “那里是什么地方?”她手指左前方。 何嬷嬷过来一看:“从前那里是果园,种了桃树、梨树、梅树、樱桃树……两年前开始犯虫灾,怎么都救不活,光秃秃的也难看,前些日子便都砍了,夫人说等明年开春再种些花草。” 沉思片刻,明舒对何嬷嬷说:“我需要镜子,越多越好,再取一块黑布来,快些。” 柳家父子不明所以,明舒则看着那光秃秃的一片荒地:“柳家小姐的鬼魂在那里。” 她神情严肃,“柳老爷,柳大少爷,化解鬼魂怨气,必须找到她心中执念,你们不说实话,我也无能为力。” “怨灵一旦成魔,柳家上下,寸草不留,这样的后果,想必你们也无法承担。” 柳子川脸色难看,尤是不信:“危言耸听。” 明舒倒也不反驳:“不信是吗?我带你们去亲身感受一下。” 说罢,径自下楼,走出小院。 柳老爷和柳子川跟在她身后,待走进那片荒林,顿觉阴冷渗入肌骨,仿佛一把把刀剐着骨头,疼得两人跌倒在地上。 柳子川面色惊恐,柳老爷也是神情大变:“高人救命啊!” 明舒从荷包里取出黄纸和朱砂,迅速画了两道符,拍在两人身上。 刹那之间,阴冷散去,刀剐之感渐渐消失。 抱着一堆东西来的何嬷嬷,惊讶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老爷和大少爷。 明舒看了看她,对柳氏父子说:“何嬷嬷没事,是因为她不曾害过柳家小姐,所以怨气不伤她——但也只是如今,一旦怨灵成魔,那就一视同仁了。” “柳老爷,柳大少爷,我的符撑不了多久,符灭,这怨气便压不住了。所以——” 她目光炯炯,“你们可以说真话了吗?” 第29章 真相 柳子川终究年轻些,没那么沉得住气:“说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明舒:“从凉亭那首诗开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嬿婉是柳家小姐的名字,那么与柳家小姐结下海誓山盟之人,是谁?” 柳子川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转头看柳老爷,后者犹如溺水之人,已是惊惶不安。 “说!不说你们都得死!”明舒厉喝。 何嬷嬷见此慌了神:“老爷,大少爷,小姐死得怨,你们救自己,也当救小姐!” “这位姑娘,老奴告诉你,小姐与沈家少爷青梅竹马,沈家夫人都来提亲了,夫人原是同意的,无奈定远侯府世子瞧上了小姐。” “柳家只是平头百姓,如何能得罪侯府?小姐没得选啊,只能嫁过去。” 明舒心中叹息一声,果然如此。 “沈家少爷叫什么名字?”她问。 “沈良时。” “嬿婉,良时……” 明舒低语,神色却冷峻起来,“柳嬿婉不是没得选,按着她原本的性子,她会与沈良时私奔,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两人隐姓埋名,也不违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誓言。” “可她没有这么做。嫁进傅家,就等于她自己杀死了曾经的自己,从此做一个只替柳家和柳家富贵卖命的傀儡。” 明舒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柳家父子的肉躯,看清他们的心,“你们借着柳嬿婉对你们的信任,捏造了沈良时变心的谎言,让柳嬿婉心灰意冷,是不是?” 柳子川瞳孔猛然放大,盯着明舒,仿佛看怪物一般。 明舒怒喝一声:“回答!” 一股强大的无形压力逼得柳子川无法呼吸,他终于崩溃:“定远侯府的媒人都上门了,她却发了疯要跟那个病秧子私奔!” “万幸那封信被拦下了,她空等了一晚上。” “为了避免她再犯傻,我找人仿沈良时的字迹写了一封信。她却还不信,非要当面与沈良时说清楚。” “我自然不能让她跟沈家小子见面,便想办法将沈家人驱出了帝京。” “我们都是为了她好啊!一个破落户家的病秧子,如何能跟定远侯世子相提并论?她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再也不是被人瞧不起的商户女!” “再者,父母养她这么多年,她怎能自私地只想着自己?爹为了柳家的富贵,辛苦大半辈子,有了这么一条让柳家在帝京站稳脚跟的捷径,她做点牺牲又如何?” “身为柳家子女,谁不是这么过来的?爹是,我是,二弟是!柳嬿婉也一样!” 明舒冷冷道:“你们不想让她犯傻。你们为了她好。你们觉得身为柳家子女,必须为柳家做出牺牲?都是‘你们’,那柳嬿婉呢?” “她是你们柳家养的一条狗,还是一只猫,生杀大权都在你们手中?” “她是个人!” “你要当猫当狗,那是你的选择,可她想好好做个人!” 明舒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怒火,转头问何嬷嬷:“这些事,你知道吗?” 何嬷嬷惶恐地点了点头:“原先不知道,后来得知沈家少爷病死,小姐失魂落魄地在柳家住了三日三夜,才知晓了一些。” 明舒一惊:“你说什么?沈良时死了?” “死了,两年前的事。” “他葬在何处?” “老奴只听说沈家离京,并不知去了哪里。” 明舒立刻看向柳子川:“沈家去了何处?沈良时葬在何处?” 柳子川:“回了越州老家,大抵是葬在那里了。” 明舒心中一沉。 很显然,柳嬿婉的执念就是沈良时。 倘若沈良时活着,那么找他来,把事情说清楚,解开了心结,她便也能化解怨气,送柳嬿婉入轮回。 可沈良时死了,还葬在离帝京两千多里的越州,这执念又如何解开呢? 只能先问问柳嬿婉了。 明舒思忖了下,问何嬷嬷:“这里曾是沈家宅院,也一直是果园吗?” 何嬷嬷:“是啊。夫人跟沈家夫人谈得来,两家离得又近,夫人便常带小姐来沈家做客,小姐……与沈家少爷年纪相仿,常在果园里玩。” 沉默片刻,明舒指了指柳家父子:“嬷嬷,你带他们出去,我先和柳嬿婉见一面。” 很显然,柳嬿婉是怨父亲与长兄的,他们留在这里,只会让怨气更重。 而柳家父子已感受过怨灵之力,又哪敢多待? “奴婢就在那个角落站着,不打扰您。”木樨帮明舒摆好镜子,也退到了一边。 很快,光秃秃的园子中间,只剩明舒一人。 她催动玄学秘法,一张张黄符从她手中飞出,飘落至阵法位置。 园子里的风疾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四周本就阴寒,此时更是冷如冰窟。 明舒的眉眼都似覆了一层霜雪。 黑气凝结成形,一缕缕渗入一面面镜子中。 而随着黑气退散,那个被怨气捆绑的亡魂也逐渐清晰。 “柳嬿婉,是我。”明舒柔声开口。 傅家是她的噩梦与地狱,她定是恨极了“傅启淙妻子”这个身份,唤“大嫂”那是往她心窝里扎刀。 亡魂在一团灰蒙蒙的雾气里动了动。 “能告诉我,你放不下什么?” 亡魂没动。 “这里是你与沈良时相遇相识的地方,我将你的尸骨埋于此处,可好?” 亡魂晃了晃。 明舒心头稍松,正要取黄符收亡魂,突然之间,地上的镜子颤抖起来,原本已经变得稀薄的黑气骤然又浓重起来。 亡魂重新被一层层的黑气包裹,风中更是传来悲戚的哭声。 明舒面色大变,赶紧加强阵法,让镜子吞噬黑气。 可无济于事,镜子吸噬的速度,远不及黑气产生的速度。 凄凉至极的哭声传入明舒耳中,扰得她心头大乱。 怎么回事? 难道柳嬿婉放不下的,不是跟沈良时死同穴? 不成,再这样下去,阵法就承受不住了。 明舒一咬牙,正要以身体净化柳嬿婉的亡魂与戾气,抬手之间,不期然从袖中落下一物来。 刹那之间,汹涌翻滚的黑气如被冰冻一般,停住不动了。 哭声骤然而止。 明舒一怔,随即低头看掉落之物。 是一把刻刀。 心头倏然划过什么,她迅速抓住: 这刀上残留的气息是沈良时的! 第30章 魂魄碎裂 明舒心头猛然一震。 按柳子川所言,沈家在柳嬿婉出嫁前便离开了帝京,那至少是四年前。 何嬷嬷说,沈良时病逝于两年前。 无论是哪个时间,一把刻刀上都不能留这么久的气息。 唯一的可能—— “沈良时的亡魂归来过,对不对?”明舒也是难以置信。 一个两年前亡故之人,不入轮回,魂魄穿越两千多里,从江南回到帝京,简直不可思议! 黑气里的亡魂动了动,传出几不可闻的幽泣之声:“他怨我……都是我的错,是我违背了誓言……” 柳嬿婉知道沈良时归来,那么沈良时的亡魂在哪里呢? 明舒凝神感受刻刀上的气息,迅速在脑中抽丝剥茧: 青玉山,没有这个气息,沈良时没去过; 闺楼,柳嬿婉没有去过; 那么,两人唯一交集的地方,就是这里! 明舒催动体内清气,像生出无数根触须,找寻沈良时留下痕迹。 果真让她找到了! 就在那些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的果树根须里。 何嬷嬷方才的话在耳边响起:“两年前开始犯虫灾,怎么都救不活,光秃秃的也难看,前些日子便都砍了……” 她知道了! 亡魂能跋涉两千多里,全凭意念支撑。 而这股意念就是沈良时和柳嬿婉最美好的回忆,就是这片曾经繁花盛开、硕果累累的果园! 筋疲力尽的亡魂停留于此,等待魂牵梦绕的心爱女子。 可亡魂阴气太重,蛇虫滋生,一棵棵果树枯死了。 所以,当柳家将枯死的果树挖走时,也带走了沈良时栖息在树里的亡魂! 但这些柳嬿婉并不知情。 从傅家归来的她,只感受到了沈良时来过的痕迹,却不知阴差阳错之中,他被带走了。 就像两人的从前,总是擦肩而过。 她的怨恨,不仅仅是对傅启淙、对柳家父子,更是对违背“恩爱两不疑”的自己。 明舒捡起地上的刻刀:“这是你们一起用过的刻刀?他归来时,曾在刀上停留。” 黑气里的亡魂猛然一颤。 “沈良时他没有怨你,他一直在这里等你。请你也不要怨自己,也请你相信我,我们一起去把他找回来!” 明舒伸出了手里的刻刀,示意她可以寄身于此。 亡魂没有动。 明舒也没有收回,一直举着。 等手酸得都快掉下来时,黑气里一团浅色的影子,缓缓飘了过来,绕着刻刀,然后渗了进去。 明舒暗自松了半口气。 她继续让镜子吸噬黑气,又以黄符封印了此地,免伤无辜。 随即去找何嬷嬷:“这里砍下的枯树都被带去哪里了?” 何嬷嬷回:“交给厨房管薪柴的老潘了。” “带我去找他。” 可老潘却说:“原本打算劈了当柴火烧,还能省点柴火钱哩!谁知那些树太邪门了,死活点不着,搁着也觉得阴气森森的,怕是有什么脏东西哩,我哪敢留?都扔了。” 又加了一句,“这事知会过管事,何嬷嬷你可以过问他。” 何嬷嬷却沉下脸来:“这些树你究竟是扔了,还是转手卖了?” 老潘叫嚷起来:“何嬷嬷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要是卖了,肯定把钱交给管事,再说了,这种邪门的树,我怎好卖?这不是害人吗!” 明舒没空听他狡辩:“你把这些枯树卖给谁了?” 老潘气道:“你怎么胡乱污蔑人呢?我说是扔了……” 明舒冷道:“你也说树里有脏东西,既然过了你的手,脏东西就留下了,你家中定然有人生病,不是父母,就是岳父岳母。” 老潘吃了一惊,显然是被明舒说中了。 何嬷嬷也道:“这位风水大师是驱鬼除妖的高手。你卖树这件事,我不会同管事说,眼下找到那些树才是急事!” 老潘讷讷道:“卖给西街陈记薪火铺的掌柜了……大师,我父母的病可有化解之法?” 明舒从荷包里抽出一张黄纸,画了道龙飞凤舞的符:“贴门上可挡鬼魂,治病的话,还得请大夫。先带路去陈记薪火铺。” “这都大半个月前的事了,陈掌柜兴许把那些枯树卖掉了呢?” “卖掉了,我也得一棵棵找回来!” 柳宅的门口停着辆马车,车前坐着的人见明舒出来,唤了一声:“三少夫人!” 明舒脚步一停,认出是傅天。 西街也不近,骑马还冷,明舒指了指马车,示意坐个顺风车可行? 傅天做了个请的姿势。 老潘带路,跟傅天一起坐车头。 明舒与木樨上了马车,不意外地,车里坐着闭目养神的傅直浔。 有点意外的是:“你一直在外面等?”不是让他翻墙进来吗? 傅直浔仍旧闭着眼:“天这么冷,我为何要翻墙吹冷风?等你把事情查清楚便是。” 明舒:“……” 不想吹冷风的你,又何必顶着寒风骑马来柳家? “说说,查出些什么了?” 明舒看在这些日子驱鬼化解戾气的功德簿上,也有他的一笔,而接下来的俗世之事,他若相助,也会方便许多,便将柳嬿婉和沈良时的事告知于他。 傅直浔睁开了眼,清冷的眼底浮现几分兴致:“若是找不到沈良时的亡魂呢?” 明舒很坚定:“覆了亡魂的树木是点不着的,魂魄一定还在树里;刻刀上有他残留的气息,我能利用这股气息找到他。所以——” “最坏的结果不是找不到,而是魂魄碎裂。” 傅直浔挑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明舒叹息:“砍掉枯树,也带走了他的亡魂,大抵是他亡魂受损,不能再离开枯树了。” “亡魂受损会如何?” “亡魂破碎,化为残魂,最终消逝于天地之间。” 傅直浔淡淡道:“如此,怕是化解不了大嫂的怨恨了,那大家都得死。” 明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同归于尽是能这么心平气和说的话吗? “这也只是猜测,兴许并没有这么糟糕。” 傅直浔觑她:“你猜测的事,哪一桩不准过?” 明舒:“……”谢谢你的认同,但现在,不需要。 到了陈记薪火铺,一半欢喜一半忧。 万幸的是,那些枯树还没被转卖出去,就堆在空地上。 可令明舒发愁的是,沈良时的亡魂真的碎裂了。 第31章 补魂术 傅直浔看着眉头紧锁、如丧考妣的明舒,笑了下:“隔壁就是棺材铺,反正要死,不如去选一选棺木。” 明舒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去。” 傅直浔笑:“一起去。” 明舒盯着那堆得跟座小山似的枯树,脑中闪过各种玄学术法,随口道:“我通阴阳,亡魂也好,厉鬼也罢,要不了我的命,我不会死。” 傅直浔却说得煞有介事:“你我乃是夫妻,自当死同穴。我若身死,你如何能独活?” 明舒愕然转头,但见傅直浔神色如常,仿佛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是疯子。明舒心里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那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独活?”她忍不住反问。 “自然,哪一回我不是拼了命救你?” 傅直浔翘起唇角,笑得真诚,可明舒分明瞧见他眼底冰冷,毫无暖意。 撒谎。 明舒收回目光:“买棺木的事你先搁一搁,我应该有办法补沈良时的亡魂。” 傅直浔剑眉一扬:“哦?” 明舒:“补魂之术,需三样东西:碎魂、法器、记忆。碎魂就在这里,我会将它们引入刻刀里。法器……虞山大印可一用。至于记忆——” 她看向傅直浔,“柳嬿婉的记忆里也有沈良时的记忆,届时我进入她的亡魂搜寻记忆,还得你替我护法。” 傅直浔勾唇一笑:“你看,我们如何能分开?” 又是那种感觉……很是暧昧的话,明舒却并不觉得旖旎,只断定他别有所图。 但论演技,明舒也不差:“那就依仗夫君了。” 说罢,取出刻刀,催动玄学术法,将散落在枯树里的魂魄碎片,一点点牵引入刻刀。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她牵引的动作才慢慢停了下来。 深深呼出一口气,明舒睁开双眸,本就明亮的瞳孔,此时更是如炬一般,亮得摄人心魄,宛若神明。 老潘看直了眼,差点就要跪下磕头。 明舒对他说:“你回去告诉柳老爷,明日一早,请他和柳家大少爷务必前来定远侯府,否则柳家上下必有性命之虞!” 老潘下意识地连连称“好”。 明舒转头看向傅直浔:“我们也回府找清虚道长。” 定远侯府。 清虚道长抱着汤婆子,一张清瘦的脸拉得老长,就差把“我不高兴”四个字印在脑门上了。 他,堂堂虞山派掌门,被点穴趴在地上整整一个半时辰,他不冷的……不,他不要面子的吗?! “阿嚏——” 清虚道长吸吸鼻子,喝下第三碗姜汤,身体是暖和了,可喷嚏却没停。 谁他娘的想他了? 别想! 今日心情不好,什么活都不接! “清虚道长,借虞山大印一用。” 女音刚落,他就又被人架住,腰上的大印又一次不翼而飞。 清虚道长懵了下,这剧情怎么这么熟呢? 随即勃然大怒:“又抢?!你们怎么不去做强盗啊!” 傅直浔扫了他一眼,清虚道长的万丈气焰瞬间熄灭,他可不想再在地上趴一个多时辰。 可虞山掌门的骄傲还是让他弱弱问了一句:“这回又是做什么?” 明舒不顾地凉,直接盘腿而坐,将刻刀与虞山大印放在面前,言简意赅:“补魂。” 清虚道长一愣,随即跳了起来:“补魂?你说的是玄门最高深的术法之一,补魂术?!” 明舒“嗯”了一声,十指结印,催动玄学心法,引出沈良时的碎魂。 清虚道长双目瞪如同龄。 他能继承虞山掌门衣钵,当然不是废柴,他有阴阳眼。 所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明舒将一片片残魂从刻刀里引出来。 当最后几片残魂飘出后,明舒右手握住虞山大印,另一只手做拼图状。 大印里飘出一缕缕透明的清气,宛若针线一般,将那些碎片一一缝补。 清虚道长目不转睛,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看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补魂术啊!他的师父都不会,可面前这个才十六七岁的丫头却会! 真是……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 清气补碎魂时,亦流入明舒体内。 她面色如玉,泛出剔透柔和的光,红唇鲜艳欲滴,眉眼更是璀璨。 饶是傅直浔这样冷漠的性子,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这样的好皮囊,若是毁了,倒确实可惜。 小半个时辰后,沈良时的魂魄已然成型,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怎么不动?”清虚道长好奇地问。 “补魂术只能‘补’,就像女娲造人一般,黄泥只能做泥坯,要让人活起来,还需要女娲神力。而让魂魄‘活’过来,则需要他的记忆……” 明舒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意外地看向清虚道长,“你看得到沈良时的亡魂?” 清虚道长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嗯呐!” 明舒“哦”了一声,指指沈良时的亡魂:“那你看好他。” 清虚道长:“……???”你不多问两句吗?阴阳眼诶!他天赋异禀诶! 明舒则对傅直浔道:“现在我要进入柳嬿婉的亡魂了。” 傅直浔二话不说,掀袍与明舒并肩而坐,撑裂伤口,熟练地握住了明舒的手。 明舒低声道:“凝神聚气,我们开始。” 魂魄抽离,缓缓进入刻刀。 在一片漆黑里,她看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 春三月,桃花红,梨花白,日光融融,一切皆是鲜妍明媚。 五六岁的嬿婉左手捏毛毛虫,右手抓螳螂:“你要玩哪个?” 七八岁的良时默默后退两步:“我、我还要去读书……” 嬿婉一把将毛毛虫塞进他手里:“一个人读书多无聊啊,它比较乖,让它陪你!” 良时面色发白,却没有把毛毛虫扔掉,僵着身子,同手同脚地回去了。 嬿婉见何嬷嬷在一边打盹,捋起袖子爬上了树,摘了枝开得最好的桃花:“给娘亲,她一定会喜欢的!” 想了想,又摘了一枝:“给良时哥哥,他也一定会喜欢的!” “婉儿啊,快下来——” “欸,娘亲!” 嬿婉跟娘亲挥手,却忘了自己在树上,“扑通”摔下了树。 “哇——”哭声惊飞一群鸟雀。 第32章 我不嫁! 柳家的三小姐嬿婉是个野丫头,两个兄长都被她烦怕了,只有邻居沈家的小少爷良时性情温和,不懂拒绝她的邀约。 他的书房里,到处都是她送的小玩意: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头,跟鬼画符一样的画,缺了胳膊的小泥人…… 嬿婉还告诉他一套“密语”。 良时问这有什么用? 嬿婉拍拍他的肩膀,煞有介事:“我只告诉你哦,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谁都不知道的!” 良时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那就是没有用。 没用的密语,却在元夕那日,让他找到了被拐的嬿婉。 “以后别乱跑了,如果我没发现呢?你就被抓去卖掉当乞丐了!”一向性子温吞的良时着了急。 “可是良时哥哥你一定会找到我的呀。”嬿婉一抽一泣,揉着被爹爹打疼的屁股,歪着头说。 瞧着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可怜兮兮的样子,良时什么重话都说不出了,只憋出一句:“吃汤圆去,你最喜欢的芝麻馅。” 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男孩:“我还想要兔子灯……” “行。” “良时哥哥最好啦!” …… 绿树荫浓,凉风习习,葡萄架上硕果累累。 九岁的嬿婉托着腮看良时刻印章。 越看越无聊,好想跟良时哥哥摘葡萄啊,可娘亲说了,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子,今日良时哥哥做什么,她就陪着做什么,否则以后不带她来沈家了。 困意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抬着脖子数葡萄。 一串两串三四串,五串六串七八串,吃进肚里都不见…… 十一二岁的少年放下了刻刀,搬来椅子:“要吃哪串?” “紫红那串,颜色最深的,肯定甜!咦,不刻字啦?” “休息一下。” “那我们摘葡萄!” …… 秋风起,蟹脚痒。 沈家从江南送来的螃蟹堆在厨房里,却无人理睬。 沈家生意出了大纰漏。 为息事宁人,沈老爷散尽了家财,气急攻心病倒了。 祸不单行,药铺抓来的竟是假药,沈老爷越吃病越重,于一个秋雨凉夜,撒手西去,只留下妻儿三人和两千两的债。 无奈,只能卖了宅子,还去欠债。 沈家夫人带着两个儿子与柳家告别,搬去了两条街外的一处小院。 良时送给嬿婉一个木盒,里面是自己常用的刻刀和仅剩的几块好石头:“以后我得专心读书,早日考取功名,侍奉母亲,照顾幼弟,大抵没有闲暇再篆刻。” 嬿婉仿佛一夜长大,懂得了书上“人事易分”的意思。 她接过木盒,轻声说:“会好起来的,良时哥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少年温润舒朗的眉宇之间,染了几抹悲戚孤冷,再如何掩饰,都遮掩不住。 “会的。”他轻声说,对嬿婉,也是对自己。 …… 冬日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沈家夫人来了柳家。 嬿婉得知后,心怦怦地跳,嘱咐丫鬟小霜:“快去听听墙角,孙姨为何事而来。” 小霜笑着打趣:“还能为什么事呀?小姐你和沈举人的婚事呗!” 嬿婉佯怒:“再不去扣你月钱!” 小霜装着害怕的样子,撒腿就跑。 果不其然,沈家夫人的确是为两人的婚事而来。 今年秋闱,良时中了举,落魄的沈家也有了底气。 按理说,待明年春闱过后,沈家再上门求亲最合适,无奈嬿婉已十七,过完年便十八了,怕被人先定了去,故而沈家等秋闱结果一出,便来商议婚事。 “我听夫人的意思,这门婚事她是满意的。”小霜说。 嬿婉怦怦的心跳缓了许多。 娘亲怎会不满意?良时哥哥秋闱名次靠前,春闱极有可能中进士,与其到时候被榜下捉婿,不如先将婚事定下来。 不过,这事娘亲满意不算,得父亲同意。 也不知怎的,父亲自打沈叔叔离世后,对沈家冷淡了许多,良时哥哥考中秀才,与孙姨来家中拜访,父亲都没有面客。 想到这里,嬿婉又有些忐忑。 但父亲这两年生意起起伏伏,他好几回都提及“若是家中有人做官,事情便会顺畅许多”,只要良时哥哥中了进士,父亲定然会满意的。 这么一想,嬿婉就又宽了些心,只更乖巧地讨好父亲和娘亲。 帝京的雪一场接着一场,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特别冷。 冬至快到了,嬿婉正在给父亲做护膝,小霜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 “是偷养的雀儿被发现了,还是把小雪衣服洗坏东窗事发了?”嬿婉没抬头,弯起唇角打趣。 小霜惊惶失措:“来求亲了……定远侯府世子来求亲了!” 嬿婉唇角的弧度迅速消失,她抬起头来:“小霜,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小霜连连摆手:“不是玩笑!我看见老爷客客气气地把媒人送出了门,一直在笑,媒人都走远了他还在笑……” 嬿婉的手骤然收紧。 一个月前,孙姨来求亲,父亲一直没有松口,说是此事等春闱后再议。 她猛地站起身来:“我去找父亲。” 柳老爷一脸喜气,见嬿婉过来,笑道:“库房里那些红色的布料,我让李管事取了都给你送去,你好好挑一挑,也该给自己缝嫁妆了。要是觉得累,那嫁衣就找绣娘,自己缝个盖头和帕子……” 嬿婉安静地听着,一直等父亲说完,才问了一句:“父亲说的是我与沈家的婚事吗?” 柳老爷笑容散去,蹙起眉头:“说的什么傻话,我们柳家何时与沈家有婚约?方才定远侯府世子着媒人来求亲,我允了——” “我不同意!”嬿婉突然打断。 柳老爷沉下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不许再任性!” “我没有任性!是我嫁人,为何我自己不能做主?” 嬿婉咬咬唇,放软了语气,“爹,您最疼我了,我不认识什么世子,我不想嫁个陌生人。” 柳老爷:“不想嫁?定远侯府乃勋贵之家,世子刚及弱冠,你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有什么不满意的?咱们柳家得祖宗保佑才得这么好一门亲事!” 第33章 再等等,他一定会来 嬿婉哀求:“明年良时哥哥中了进士,也能入朝为官,前程似锦。您对沈家知根知底,良时哥哥也是您看着长大的……” 柳老爷的脸阴云密布:“且不说沈良时明年春闱如何,即便他高中,又如何能与定远侯府相比?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拂袖离去。 嬿婉只能去求娘亲,可柳老爷决定的事,王氏又能如何呢? 她想去找良时,但听小霜说,他日日挑灯夜读,感染风寒都不曾放下书卷,就为了明年春闱高中。 她不能自私地乱他心神,碍他前程。 思来想去,嬿婉心一横,在天寒地冻里,只着单衣吹了一夜北风,先用病拖延。 谁知柳老爷只说了一句话:“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死都要死在定远侯府!” 又以“伺候不周”为缘由,重罚了小霜和小雪。 嬿婉看着血肉模糊的两个丫鬟,一头栽倒在地,高烧不退,半月才好转。 此时,柳家和傅家完成了问名和纳吉,傅家连聘礼都送来了。 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子。 嬿婉心如火焚,孤注一掷。 她写信给良时,用的是两人小时候的密语,只有一行字: 十二月二十八日戌时三刻,我在果园东墙外等你。 信,她是托采买的哑婆婆送出去的。 她知道私奔的后果是什么: 柳家无法向定远侯府交代,父母大抵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 良时怕是没法参加春闱,这是她最愧疚的,但即便后半生他会怨,她也认了。 她算不到将来会如何,可眼前她已别无选择,只有这一条路了。 那晚下了鹅毛大雪,她紧紧抱着包裹,躲在墙角,心中既忐忑,又有憧憬与欢喜。 良时一定会来的,从今往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这是他们刻在石亭里的诗句,也是他们对彼此的誓言。 积雪渐渐没过了她的小腿,她的膝盖…… 嬿婉一遍遍告诉自己:良时定是有事耽搁了,再等等,等一等,他一定会来的。 戌时三刻早就过了,子时也过了,不再是二十八日,而是二十九,一年的最后一日。 雪停了,天亮了。 嬿婉冻得失去了知觉,远远看着有人朝她走来,冻裂的唇嗫嚅着:良时哥哥…… 可瞳孔里映出的,却是她长兄的脸。 心头仿佛被插进了一把刀,疼得她不能呼吸,喉口更是翻滚着什么浓郁的味儿。 猛然呕出一口血,她歪倒在雪里,失去了意识。 半月后,长兄送来一封信,说就放在门房那里,是给她的,但不知是谁寄来。 嬿婉打开,心头一颤,随即脸色唰地白了。 是良时的字迹。 薄薄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门未关严,冷风吹入,冻得她打了个寒战,不禁猛然咳嗽起来。 这一场病,从除夕生到了春三月。 推开窗,桃花灼灼,春意盎然,可那个爬树想要摘最美桃枝送给娘亲和良时哥哥的嬿婉却死了。 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子,将刻刀和石头锁进了放置旧物的箱笼,又随手将钥匙扔了。 春闱早已结束,结果如何,她也不再关心。 暮春荼蘼花开,她嫁进了定远侯府,如父亲和哥哥的愿,成了光耀门楣的世子夫人。 …… 日子过得死气沉沉,傅启淙的新鲜感维持了不到半年,便又过上了眠花宿柳的浪荡日子。 柳嬿婉从不管这些,随他去。 可他却非要跟她闹,某次喝醉酒吐露实话:“要不是看在你家有钱,本世子才不会娶你这个低贱的商户女!” 原来如此。 看上她的容貌是真,想把柳家当侯府的银袋子更真——大房花的银两,都是柳家贴的,连傅启淙逛青楼的钱也是。 她只觉得讽刺,原来父亲所谓的攀高枝,便是用柳家的钱搭一座金梯子,让她爬上去献祭柳家和自己。 就这样,反正自己早就陷在泥潭里爬不起身了。 一直到两年后的中秋。 她去娘家送节礼,却意外在街上遇到位故人。 是越州沈家老宅的忠仆郑伯。 往年秋日,都是他送螃蟹过来。 那时柳家和沈家比邻,关系很好,她喜欢吃螃蟹,年年都盼着郑伯来。 最后一次见面,是五年前,沈良时考上了秀才不久。 郑伯沧桑的脸上老泪纵横:“老奴可算见着你了!柳家小姐,少爷交代老奴,一定要将东西送到,老奴不负所托啊!” 说罢,颤着手取出一个圆形的竹筒,郑重递给嬿婉。 嬿婉却摇头:“我已嫁人,不好再收男子礼物……” “这是少爷临终前所作,少爷说是幼时好友的回礼,请小姐一定要收下啊!” 嬿婉愣了半晌,才回了一句:“‘临终’是何意?” 郑伯抹着泪:“少爷三个月前没了……两年半前他回到越州,就断断续续一直病着,吃多少药也不见好,大夫说是心病……” 秋高气爽的天,嬿婉只觉得浑身冻得发抖,仿佛又回到了岁末雪夜,她被埋在厚厚的积雪里。 郑伯见她脸色惨白如纸,不敢再说下去。 半晌,嬿婉伸出颤抖的手:“他……给了我什么回礼?” 郑伯打开竹筒,从中取出一幅画来。 嬿婉缓缓打开。 桃林云蒸霞蔚,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左右手各拿一枝桃枝,天真烂漫地朝春光最明媚处奔跑。 “良时哥哥,我送你桃枝,你送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嗯……一幅画!要比静姝哥哥画得还要好的画!” 静姝的哥哥是画师,画的静姝惟妙惟肖。 静姝在嬿婉面前炫耀,惹得嬿婉又生气又羡慕。 她踮起脚尖拍拍少年的肩:“良时哥哥可比静姝的哥哥厉害,我一定能比过静姝的!” 少年脸上无奈的笑里带着几分宠溺:“好,一定画一个最好看的小嬿婉。” 那些被掩埋的记忆,如同墓门被撞开,猝不及防地重见了天日。 嬿婉呆呆地看着那幅画,耳边传来似很遥远的声音:“少夫人,您怎么哭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柳家。 只是看到那鲜艳的牌匾,神志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那些曾不敢细看的伤疤,如今揭开,却愕然发现,里面的伤痕并非想象中的模样。 她神色如常地跨进院落,与父母兄长嫂嫂问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派其乐融融样。 用过了饭,嬿婉找了个托词,去了趟哑婆婆住处,面色平静地说了一句话:“那封信,你没有送出去。” 第34章 替亡魂讨债 哑婆婆手中的竹篮落在地上,随后急急摆手,支支吾吾。 “你把信交给了大少爷。” 哑婆婆用力摇头。 “你们就像看傻子一样,看我在大雪里等了一夜。” 嬿婉的神情冷静得像疯子,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一根根冰锥,往人身上戳。 她想起来了,那页纸上的密语,大哥看得懂。 因为她的字,是他教的,她所谓的“密语”,源自幼时写得丑不堪言的千字文。 而这些在旁人眼里的鬼画符,大哥却认得。 哑婆婆被嬿婉神情所骇,战战兢兢,嘴里啊啊啊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嬿婉也懂哑语。 哑婆婆说,她不是故意的,是大少爷一定要她交出信。 一瞬间,嬿婉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瘫坐在了地上。 早就死去的心,一寸寸裂开,碎成了齑粉。 …… 明舒看着柳嬿婉像行尸走肉一般,在傅家熬着。 “娘,这日子真没意思。”她幽幽地说。 “娘知道你心里苦,可女子本就艰难,等你生下孩子,这日子就有盼头了。”王氏劝她。 柳嬿婉没有回,她都觉得度日如年,又何必再带一个孩子来这世上受苦? 幸好没有孩子。 柳嬿婉死时,哭得很难过。 她终于要死了,就像她爹说的,死在了傅家。 可她又有何面目去见良时呢? 是她爹,为了谋沈家的生意,背刺沈伯伯,沈伯伯饮恨而终,沈家就此没落。 也是她爹,在春闱前设下计谋,将沈良时赶出帝京,毁他一生。 明舒终于明白了柳嬿婉的怨恨。 她恨傅启淙,恨傅家,恨柳老爷和柳子川,恨柳家,但她最恨的是她自己。 她什么都做不成,她还害死了沈良时。 “你想将你恨的人挫骨扬灰吗?包括你自己。”明舒问柳嬿婉的亡魂。 “想。”她回。 “好好待着,剩下的事交给我。” 魂魄重回身躯,明舒睁开了眼。 清虚道长迫不及待发问:“柳氏跟这个男鬼认识啊?你从柳氏的亡魂里找到她的记忆了?你想把两人共同的记忆放进男鬼的亡魂里?这怎么做啊?” 明舒言简意赅:“如你所言,放进去。” 她松开傅直浔的手,站起身来,手指轻点沈良时的亡魂。 刹那之间,魂魄与魂魄连接,柳嬿婉的记忆涌入男子亡魂之中。 清虚道长瞪圆了眼,直勾勾看着那了无生气的模糊亡魂,渐渐生动起来,最后竟然有了眉眼! 是个满身书卷气的清俊男子。 亡魂紧闭双目,可清虚道长分明看到他眉毛动了下。 下一瞬间,明舒手一扬,随即双手结印。 那即将苏醒的亡魂瞬间消失。 “他人呢?”清虚道长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封印进刻刀里了。”明舒偏过头去,看向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傅直浔,“冤有头,债有主,现在我要替亡魂讨债了。” 落日西斜。 二房的傅言善和程氏最先抵达灵堂。 见到明舒,程氏关切地问了一句:“还好?” “多谢二伯母关心,已无碍。二妹妹醒了吗?” “一个多时辰前醒了会……”想到女儿大哭不止的样子,程氏既心疼又愤怒,恨不得宰了傅启淙那个混账东西。 “祸福相依,经此一难,我也找回了二妹妹的碎魂,如今她三魂七魄已补全,好好休养,慢慢便同常人无异了。” 程氏惊住了,不敢相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明舒点头:“她醒来大哭,一半是受之前之事影响,另一半则是剥去混沌,彻底清醒的缘由。” 程氏闻言,一把扯住傅言善的胳膊喜极而泣:“老爷,你听见了吗?湘儿没事了,她好了!” 傅言善也落下泪来,边替程氏擦泪边道:“咱们可得好好谢谢直浔和侄媳啊!” “还用你说?从今往后,我如何待湘儿和大山小树,就如何待明舒!” 程氏也替傅言善擦眼泪,问明舒,“老夫人怎么把我们叫到这里来?” 明舒刚要作答,余光瞥见院门口进来几人,正是大房一家。 定远侯傅言信,定远侯夫人徐氏,以及傅启淙和袁姨娘。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程氏上去一把拽住傅启淙,左右开弓,使尽全力狠狠甩了他几巴掌。 速度之快,众人都始料未及。 程氏乃将门虎女,自小习武强身,傅启淙这几年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挣脱得了程氏? 几巴掌下去,青白的脸刹那通红,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嘴角更是渗出了血丝。 “你干什么!”徐氏见儿子被打,当即过来阻拦。 程氏再不念妯娌之情,一脚踹过去:“滚你娘的蛋!生养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拜再多的菩萨、念再多的佛,都别指望神佛会保佑你!” 这一脚踢得着实狠,徐氏摔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 傅言信怒道:“程氏,你疯了吗?!” 程氏冷笑一声:“你别急,揍完傅启淙和徐倩云,就轮到你了!我不管你是谁,敢欺负我的儿女,我拼了命都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傅言信指着傅言善:“你就任由这个泼妇发疯?赶紧把人带走!” 一向好脾气的傅言善冷哼一声,大步走到角落里抄起扫把,递给程氏:“别打疼了自个的手,踢伤了自个的脚,用这个。” 眼瞅着一场架要打起来,明舒赶紧给傅直浔使眼色: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你赶紧管管! 傅直浔却靠在墙边,一副神游太虚、置身事外的模样。 明舒:“……” 眼见程氏真拿了扫把去打傅启淙和徐氏,明舒只好一把拽住她:“二伯母,等会再打,先把事情弄清楚。” 程氏给明舒面子,停下手问她:“把什么事情弄清楚?” 明舒:“傅启淙为何要害二小姐和柳氏?”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俱是一愣,连懒洋洋的傅直浔都露出几分正经神色。 程氏冷笑:“坏胚干坏事,还需要理由?平日里逛青楼,糟蹋府里的丫鬟,估计良家妇女也没少祸害!如今变本加厉,竟连自己的表妹也不放过,要不是明舒你……这灵堂里摆的棺木还得多一副!” 傅言信面色铁青,可有傅言善撑腰,程氏又是将军府嫡女,他这满腔的怒火只得往下压:“今日乃母亲让我们前来,不同你这泼妇一般见识,再敢撒泼,就以犯‘七出’之‘口舌’休你出门!” 程氏大怒:“定远侯好大的派头!老爷,你要休我出门吗?” 第35章 淫邪面相 傅言善赶紧站队:“不休不休!等府里办完丧事,我就跟母亲说分府之事。咱们搬出去,绝不让人再害湘儿、大山和小树。” 傅言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二弟如此惧内:“你这是疯了不成?!” 傅言善认真道:“大哥,我没疯。男子汉大丈夫,若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其他的事都是放屁!” 这话比程氏那几巴掌还响亮,打得傅言信暴怒之余又无地自容。 剑拔弩张之中,明舒却意外地瞥见垂泪的徐氏,以无比怨毒的目光看了程氏一眼——怨毒之中,还带着几分晦暗不明的羡慕与嫉妒。 她有些意外,待要细看,徐氏却已移开了眼,连带眼中的情绪也一并收敛。 大庭广众之下,傅言信不想同傅言善撕破脸,只能铁青着脸问傅直浔:“你祖母请我们过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傅直浔神色淡淡:“并非祖母请大伯和二伯过来,而是梵音公主有事同诸位说。” 傅言信立即狠狠剐了明舒一眼:“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没空同你们小辈瞎闹!” 正要拂袖离去,却被明舒喊住:“侯爷,定远侯府所有人的死活,你觉得是瞎闹吗?” 傅言信冷冷地看向她:“你咒我定远侯府?” 明舒面色比他更冷,手指着被白布蒙盖的柳嬿婉:“并非我诅咒,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柳嬿婉死了,傅湘也差点死了,这不是意外,不是傅启淙恶事做尽,而是怨灵的报复!” 傅言信冷笑:“一派胡言!” 不屑听个女子信口开河,他对傅直浔道,“你自幼读圣贤书,也信这装神弄鬼之说?难不成你也要同你二伯父一般,护这无知女子?” 傅直浔仍旧是冷冷淡淡的神情:“按照东晟律法,妻亡,官员守孝一年,其间不得升迁,父母及祖父母身故,丁忧二十七个月,停职守制。” “大伯父,你我都在朝为官,这些事总该考虑周全些。” 傅言信哑口无言。 自打父亲战死沙场,定远侯府就没落了。他虽承爵,可官运不顺,时至今日也只是个六品的礼部员外郎,他的独子傅启淙不争气,考了十几年都没中举。 倒是这位侄子后来者居上,十九岁便进士及第,被皇帝钦点为探花郎,是东晟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一甲进士。 重振定远侯府的重担,若无意外,就系在傅直浔身上了。 若是丁忧或者守孝……总归影响仕途,于定远侯府也无益。 程氏毫不客气地刺一句:“你就尽管护着你那畜生不如的儿子好了,侯府这祸患不除,你死了也没脸见傅家列祖列宗!” 徐氏终于忍不住反击:“程氏,你给你的三个孩子积点口德!” 程氏刚压下去怒火噌得冒起三丈高:“你还敢提我的孩子?徐倩云,你——”信不信老娘把你的嘴撕烂! “都住口!” 傅言信厉喝一声,阴恻恻地看向明舒,“你究竟所为何事?” 程氏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怒气,走到明舒身边:“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二伯母都撑你,不用怕。” 明舒点点头,转过头去,对已经望天发呆好久的清虚道长道:“劳驾看一看侯府世子的面相。” 清虚道长骤然回神,见明舒看着自己,拿手指了指自己:“我看?” 明舒点头:“道长的阴阳眼,可窥见常人无法得见之事。” 清虚道长的腰杆陡然直了几分,下巴都抬高了些:“那是自然。” 仙风道骨地走到傅启淙面前,眉头一皱。 看面相啊……这都揍成猪头了。 睁大眼睛,细看五官,谁知越看越吃惊。 这…… “道长看出了什么?”明舒问。 清虚道长犹豫半天,憋出两个字:“古怪。” “道长但说无妨。” 清虚道长心中默默,这还真不好说。 傅直浔凉凉的声音传来:“虞山派已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堂堂掌门,连面相都瞧不出。” 清虚道长不高兴了,这是能力的问题吗?这是做人的问题! 你们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 说就说。 “世子奸门凹陷,人中有瑕疵,鼻子无肉,乃典型的淫邪面相,且子女宫深凹陷下,又乃命中无子之相……” 此话一出,当即传来两道怒斥: “休得胡说八道!” “你胡说!” 徐氏和袁姨娘几乎异口同声。 清虚道长心中一叹,早就知道,世人只听得好话,听不得真话。 “修道之人,不打诳语,世子面相的确如此。”爱信不信。 程氏冷笑一声:“道长胡说什么?谁不知道,傅启淙是见了母狗都要上去摸两把的东西!” “你——”傅启淙怨毒地盯着程氏。 明舒又对清虚道长道:“请道长再看看侯爷和侯夫人的面相。” 清虚道长不想再被嘲讽他这个虞山掌门不行,挺直腰杆去看,看完之后,他问明舒:“还是如实说?” 明舒道:“侯爷和侯夫人并非淫邪面相,对吗?” 清虚道长心头莫名一松,不用当众揭人短了,遂痛快点头:“对。” 明舒提高了些音量:“父母的长相决定儿女的长相,也便是说,若儿女是淫邪面相,父母一方多多少少也会有。可世子的面相,却并非来自侯爷和侯夫人……” 清虚道长一惊,又是高门大户里阴私? 徐氏当即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程氏也愣了下,这个意思是傅启淙的面相来自另一人?徐氏是个老古板,不至于偷情…… 傅言信看向徐氏的目光,也露出了狐疑之色。 徐氏羞怒交加,面色发白,手指苍天:“我对着诸天神佛发誓,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侯爷、对不起定远侯府之事!” 傅启淙大声道:“爹,我是您的亲生儿子!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傅言信阴沉着脸看向明舒:“你究竟想说什么?” 明舒面色沉稳如水:“我说,世子的面相并非源自侯爷和侯夫人,并不是世子乃私生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方才就已经明明白白说过了。” 第36章 怨灵 一时之间,四周陡然安静下来。 程氏喃喃回忆:“明舒一开始说,得把事情弄清楚,傅启淙为何要害湘儿和柳氏……后面还说,湘儿和柳氏都不是意外,不是傅启淙恶事做尽,而是怨灵的报复……” 饶是她经历了青铜方尊和傅湘的起死回生,自认能平静接受鬼神之说,还是有点发懵:“明舒的意思,傅启淙被怨灵缠上了?” 明舒点了点头,走到傅启淙面前,凝神催动玄学术法。 傅启淙见朝思暮想的佳人就在面前,心神一荡,脑子又混混沌沌起来。 有些浑浊的眼中烧起灼热的欲念,他竟不顾周围众人,张开双臂去抱明舒。 “傅启淙,你个混账——” 程氏跑过去拉人,却被人捷足先登。 傅直浔提着傅启淙的后领,毫不留情面地将人丢到一边。 可即便如此,傅启淙还是痴痴地盯着明舒:“好妹妹,你让我弄一回,就一——”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傅直浔点了他的几处穴道。 四周一片死寂,众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惊呆了,也都迅速反应过来:柳氏为何会死,傅湘为何会遭大难? 傅启淙……是真失了心智! 明舒也怔愣了片刻。 她没料到,自己竟是刺激傅启淙对柳氏和傅湘下手的因。 眉目蓦地一沉,她收回了手。 捡起被程氏放在一边扫把,她毫不客气地朝傅启淙打了下去。 为自己,也为柳嬿婉和傅湘。 袁姨娘过来阻拦,明舒冷冷道:“你再往前一步,我连你一起打!” 袁姨娘抚着肚子不敢动了。 徐氏和傅言信看不下去,可两人也阻止不了明舒,程氏和傅言善一人一个拽住了他们。 清虚道长看着明舒专心揍人的样子,目瞪口呆:大师……也如此暴躁? 傅直浔站在一边,神色冷漠,只那双黑眸里倒难得地泛着些笑意。 明舒心头的火消去不少,丢下扫把,随意拢了拢因用力而散乱的鬓发,重重呼出一口气:“清虚道长,做正事了。” 清虚道长:“……”难道你方才只是在发泄私愤? 明舒用脚把傅直浔踢正,蹲下身子,凝神静气间,食指轻触他的眉心。 傅启淙被揍得眯起的眼陡然睁开。 而众人则惊愕地看到明舒的指尖处,涌出一团浅浅的黑雾。 清虚道长有阴阳眼,看得更为真切:那东西阴气极重,分明是阴界之物! “这就是你说的……怨灵?” “嗯。”明舒一个用力,将那团黑雾扯出傅启淙的身体,对程氏道,“二伯母,有玉吗?” 程氏看看自己,又看看傅言善,目光随即落在傅言信腰间的玉佩上:“老爷,那块。” 夫妻俩默契十足,傅言善一把扯下大哥的玉佩,交给明舒。 傅言信:“……” 明舒缓缓将那团黑雾放入玉佩里,但见一方上好美玉,出现无数细碎裂痕,顷刻间化为乌黑。 明舒赶紧用秘法锁住黑雾,以免它逃窜。 清虚道长探过头来:“这个怨灵很强大啊……” 明舒更正:“不是一个。” “啊?” 明舒手指傅言善:“他体内还有好些,我只引出了半个。” 清虚道长惊道:“还有?他怎么沾的这些脏东西啊?!” 明舒看向傅言信和徐氏:“若是我没猜错,傅启淙一出生,这些怨灵就进入了他的体内,故而他才会有与父母截然不同的面相。”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大惊。 傅言信口口声声不信鬼神,可儿子这丧了心智的模样、明舒勾出的黑雾、黑化的白玉,又让他不得不信。 徐氏更是脸色煞白:“这不可能,淙儿自小没有异样——” 后面的话,她生生咽了下去。 “傅启淙小时候有异样。”明舒清凌凌的目光望向徐氏,“比如,他的眼睛会突然全黑?又比如,他会发出古怪的笑声?诸如此类,是不是?” 徐氏站立不稳,若非嬷嬷扶着,差点摔坐地上。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明舒:“你、你如何会知?” 明舒:“如果魂魄和怨灵抢夺肉身,婴孩柔弱,一定会有异样。” 徐氏捧着心口,嗫嚅着:“你能救淙儿吗?把他体内的怨灵都引出来,是不是就没事了?”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看着明舒,“淙儿是做错了事,可都是怨灵的缘故啊!你既通玄学之术,救救他!” 程氏冷哼一声:“救个屁!” 明舒冷静道:“我会把怨灵都引出来,但傅启淙能不能活就不一定了。他的魂魄已和怨灵合二为一,强行剥离怨灵,必损魂魄。” 徐氏白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可这不是最坏的消息,明舒继续道:“柳嬿婉与傅启淙乃夫妻,她又因傅启淙而死,魂魄也沾染了怨灵的阴气,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化为怨灵。” “如果不除去她魂魄里的怨灵,她无法往生。这是侯府第一难。” “第二难,让傅启淙沾染怨灵的东西,也便是怨灵寄身之物,若还留在侯府,后患无穷。” 程氏急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找呀!” 明舒却摇摇头:“先把事情问清楚。” 她的目光落在掌心漆黑的玉佩上,“二伯母,里面的怨灵气息,同青铜方尊里的尸气同源。” 程氏怔愣了下,立即道:“方尊一直放在西院,我与徐倩云也不大走动,加上那时候我身子和心情都不好,她并未带傅启淙来过西院,怨灵不可能来自方尊!” 明舒:“二伯母别急,我进去过方尊,里面确实没有这种怨灵。我说同源的意思,是方尊与寄身怨灵之物,来自同一场祭祀,都是祭器。” 傅言善一个激灵,转过头去:“大哥,你也从一个老农手上买古董了?” 傅言信皱眉,二十多年前的事,他哪记得? 徐氏听闻此话,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所惊吓到。 又被明舒余光瞥见。 她心中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傅言信记不得的事,徐氏记得吗? 这时,傅直浔淡淡开口:“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大伯父想不起来,那就去中院找一找。几千年前流传下来的祭器,必定不是会让人随意丢弃的东西。” 第37章 阴阳双玉 明舒以玉中的怨灵气息为引,加上清虚道长的阴阳眼,找到那件祭器并不难。 东西就在堆放傅启淙幼时之物的房间里。 是一只已泛黄的精致荷包。 明舒解开抽绳,自荷包里倒出几样东西来: 一枚铜钱,寓意平安吉祥; 一只桃核雕刻的小篮子,可辟邪; 还有一块圆形的玉,在民俗里,可保人畜平安,令众鬼胆寒,不敢近身。 然而,这块玉却并不平安。 明舒一拿到手里,神识里便传来针扎一般的寒意。 “里面阴气很重啊。”清虚道长也算见多识广,这么阴森的玉还真没见过几块。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我瞧瞧。” 明舒看了眼傅直浔:“你不是玄门中人,最好别碰这东西。当初祭祀时,祭司将魂魄和心头血一起封印入玉,如今残魂化怨灵寄生于傅启淙体内,可心头血还在。阴气太重,有损身体。” 傅直浔弯了弯唇:“无妨,阴气伤不了我。” 说罢,直接从明舒手里拿走了玉。 明舒:“……”怎么就不听劝呢? 傅直浔看那玉看得极认真,仿佛跟清虚道长似的,能看到里面的阴气。 不知是不是明舒的错觉,她总觉得傅直浔对待阴阳之事,格外热心,旁人避犹不及,他倒好,桩桩都要凑过来掺和一下。 她也没自作多情到认为他是为了她——她无心情爱之事,可男子待她有没有情,她瞧得出来。 傅直浔看她的眼神,最开始是嫌弃和探究,如今是有兴趣,但从来无关情爱。 明舒收回杂念,问徐氏:“这块玉从何处而来?与这玉一起的,还有其他之物吗?” 徐氏直勾勾地盯着傅言信:“侯爷,这一荷包的东西是你送给淙儿的!” 明舒注意到,徐氏眼神里有遮掩不住的怨毒。 而傅言信则一脸复杂与古怪,并未回答。 傅言善见傅言信不说话,劝道:“大哥,这祭祀之物非同小可!我不慎收了只青铜方尊,差点家破人亡。你好好想想,这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傅言信却有几分不耐烦:“记不得了,既然东西已经找到,毁了便是。当务之急,是如何救世子!” 明舒见他一副不愿多谈玉器之事的样子,冷道:“这玉是怨灵的源头,也是化解怨灵的线索。祭祀以上古秘法开启,找齐祭器和找出阵法,才能找到剥离怨灵又可以让傅启淙活着的法子。” 傅言信不语。 徐氏厉声道:“侯爷,淙儿是你唯一的儿子啊!你难道真想绝后?” 傅言信怒斥:“无知妇人,说什么混账话!” 又对明舒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如何能想得起来?与其追着旧事不放,你不如好好想想其他法子!你现在也是定远侯府之人,行事当以侯府为重,世子的性命至关重要。” 明舒还未回话,程氏倒气笑了:“傅启淙的性命有多重要?我可瞧不出来!” “侯府三房呢,又不是只大房有儿子,原本这爵位我是无所谓的,可侯爷今日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山和小树倒也不是不能争一争。” “即便大山和小树不争气,不是还有一个争气的三少爷吗?” 程氏拍拍明舒的肩,“你们三房要争侯府爵位,我们二房站你们。” 傅言信气得不行,指着傅言善浑身颤抖:“你们是要造反?” 傅言善冷漠回:“既然大哥觉得世子性命如此重要,那就好好想想荷包从何而来。如今能救傅启淙的,只有三侄媳,你与其浪费时间指责我,不如按着三侄媳说的去做。” 明舒清楚,不但傅言信有心隐瞒,连徐氏都不肯说真话,略一思忖,低头仔细看荷包和荷包里剩下的东西。 铜钱和桃篮都是平民百姓给孩子祈福的东西,定远侯怎会给世子准备这样寻常之物? 可玉与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荷包,又是贵重的。 这又平民又贵族的东西,如此矛盾地凑在了一起,本身就很违和。 铜钱与核桃瞧不出什么,但荷包倒是有些线索。 内衬以银线刺了“云”字和祥云,像现代的商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三十一”,又像是个编号。 她问程氏:“二伯母,这个荷包不似家中所绣,倒像铺子里卖的。” 程氏接过一看:“没错,‘绮云斋’的!” 明舒心中一喜:“这是家老字号?”程氏既能一眼瞧出来,说明铺子还在。 程氏面露骄傲之色:“实不相瞒,这‘绮云斋’乃我母亲的铺子。端阳前后,铺中会售卖一百个由顶级绣娘缝制的荷包,每个都有编号,且会请购买的客人留下姓名。” “这是鼠年的三十一号荷包,查一下记录就知是谁买的。” 程氏看了傅言信一眼,“肯定不是侯爷买的,他从不光顾程家的铺子。” “明舒,我这就着人去找购买名册。只要找到买荷包之人,顺藤摸瓜,定会有这玉的线索。” 明舒连连点头:“有劳二伯母。” “砰”的一声,屋中发出清脆声响,诸人话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打碎陶瓷玩偶的傅直浔身上。 傅直浔放下看了许久的玉,清冷的神情中显出几分不耐:“何必如此麻烦?大伯父若是不愿说,那由我说可好?” 傅言信本就古怪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若是细看,阴沉遮掩之下,还有几丝惶恐。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亦有些僵硬。 傅直浔唇角勾起一个凉薄的冷笑:“自然是荷包与古玉的由来。” 傅言信阴沉的脸逐渐僵硬起来。 若是旁人这么说,他不会理睬。 可这位侄子……他至今都看不懂他,唯有一点是确定的:傅直浔,绝非等闲之辈。 傅直浔继续道:“我查过古籍,祭祀之中须有阴阳两玉,连接阴界与阳间。这块是阴玉,还有一块阳玉。” 听闻此话,明舒怔了怔,立刻想起门派里的古卷,一喜:“阴玉集煞,阳玉解煞,只要找到阳玉,就能化解傅启淙和柳嬿婉魂魄里的怨灵!” 傅直浔看向傅言信:“大伯父若不方便,便由我去探另一块古玉的下落。” 傅言信沉默半晌,硬生生抛下一句:“我会去问清楚。” 算是默认记得古玉出处。 傅直浔觑了眼门口:“大伯父还不去吗?” 傅言信额头青筋颤动,眸中带怒,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大步行了出去。 第38章 一起用饭 此时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 程氏对明舒道:“左右还得等一等,要不先去西院用饭?” 吃饭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明舒果真感觉饥肠辘辘。 她这才想起,今日简直马不停蹄: 从阴间救回傅湘,到得知柳嬿婉化怨灵,去柳家查探她的执念,再到找回沈良时的碎魂和他与柳嬿婉的记忆,直至找出傅启淙失了神智的缘由,去寻另一块玉佩的下落。 整整一日,她就清早喝了两口粥,若非虞山大印里的清气支撑,她早饿晕了。 明舒正要应下,忽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傅直浔的夫人。 丢下他去西院吃饭,会不会不太好? 但随即又想到:她也没跟傅直浔一起吃过饭啊! “好”字已经在喉咙口了,明舒听到傅直浔替她作了答:“谢过二伯母,明舒同我一起回东院用饭。” 程氏很吃惊。 明舒更吃惊。 最后,程氏带着清虚道长回了西院。 明舒和傅直浔回了东院。 赵伯一见二人,笑眯眯道:“开饭啦!” 跟变戏法似的,从厨房端出十几道菜,鸡鸭鱼肉都有,丰盛得跟过年似的。 明舒还有一点不确定,指了指自己:“我也在这里吃饭?” 傅直浔洗净手,施施然在八仙桌边坐下:“我这没二伯父有钱,没有多余银子再让赵伯给你开一桌。” 明舒“哦”了一声,迅速洗手坐好,然后看着傅直浔。 傅直浔眉微微一挑,何意? 明舒笑得真诚:“你先动筷。” 师父从小就教导她,在外做客,吃饭得主人先动筷,这是礼节。 傅直浔了然:“我要是不动筷,你就不吃了?” 明舒微笑:“我会努力劝你动筷。” 傅直浔笑了下,夹了颗素圆子。 明舒就不客气了,直接对鸡腿和鱼下了手,体能消耗太大,她需要补充热量和蛋白质。 米饭都添了三碗。 她从小饭量就大,师父曾不止一次吐槽,养你一个女孩比养两个小子还费钱! 可自打来了这里,她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也是唏嘘。 明舒吃得很专注,丝毫没注意到对面的傅直浔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好整以暇地看她吃饭。 等察觉时,她已经吃了九分饱。 “看来菜很合你胃口。”傅直浔说。 明舒力赞:“好吃!” 其实一般,滋味寡淡了些,鸡还是得大盘鸡才入味,比起清蒸鱼,她更喜欢吃烤鱼,洒孜然粉辣椒粉的那种。 但别人请吃饭,必须赞菜烧得好,这也是礼节。 “吃饱了吗?”傅直浔又问。 “饱了!” 还差一碗甜点,酒酿小圆子、银耳羹都行,燕窝就更好了,但这些想想就成,就当自己吃过了。 傅直浔淡淡一笑:“说谎。” “你喝鸡汤时,眉头皱了一下,说明不合你口味,吃鱼时顿了顿,大抵在想,红烧或烤就更好了。放下饭碗时,你扫了一下桌面,看来还少最后一道菜,依你口味,想来是甜汤。” 明舒面色如常,心里却惊得差点跳起来:这人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她本想说“没有的事”,可转念一想,傅直浔这么直白,可不是跟她开玩笑。 他这人,从不开玩笑——他看似玩笑的话,都有深意。 于是,她大大方方承认:“被看出来了,是呀,我比较重口。不过,我吃饭不挑嘴的,不管合不合心意,我都会好好吃饭。” 傅直浔点了下头,喊陈伯:“撤了,上一盏燕窝,一杯清茶。” 明舒简直受宠若惊。 她小心翼翼地问:“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傅直浔笑:“没有,你我是夫妻,你是东院的女主人,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明舒:“……”鬼信!在傅直浔身上,真诚换不来一句实话。 不过,这些也无所谓,反正她没想与他长相厮守,彼此各取所需罢了。 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就随他去。 略一思忖,她言归正传:“你方才说,瞧过古籍,才知道阴阳双玉。那本古籍能否借我一看?” “不能。” 明舒一怔,回绝得这么直接? 傅直浔却话锋一转:“一屋子的龙骨,在翰林院书库,我带不出来。不过,关于那场祭祀的记载,等我全部整理完,会默写一份出来给你。” 明舒吃惊不已:“龙骨?!就是龟壳和兽骨?上面的字你认得?” 现代发现的甲骨文,一共四千余字,翻译出来的不到一半,那还是数代学者的努力。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都认得。 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从殷商穿越来的了! 傅直浔也有些意外:“你知道龙骨文?” 明舒自然不能透露她现代的芯子,便道:“知道,玄门典籍里有记载,文王拘而演周易,风水之术,源远流长。”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追问,只道:“你们玄门倒是博大精深。” 明舒适当地吹了个彩虹屁:“没你厉害,我们玄门也解不开龙骨文的奥秘。” 傅直浔:“我说我解开龙骨文了吗?” “你不解开怎么知道那场祭祀里有阴阳双玉?” 傅直浔一笑:“你倒是会抓要点。” 明舒客气地笑笑,一般一般,没你会抓。 换了个话题:“你真知道荷包和古玉从何而来?”不是诈定远侯的? 这时,赵伯送来燕窝和清茶。 傅直浔啜了一口茶,“嗯”了一声。 明舒试探着问:“能说吗?” 傅直浔喊住赵伯:“你告诉她定远侯的事。” 赵伯有几分为难。 两人越这样,明舒就越好奇:“秘辛啊?” “怕污了少夫人的耳……” 傅直浔轻笑一声:“她什么没见识过?” 赵伯一想也是,少夫人可是通阴阳之人,这点事算什么呀! 遂大胆地说了:“侯爷他不喜欢女子,娶妻生子全是为了延续血脉。据说,跟侯夫人同一回房,他就吐一回。” 明舒仿佛被雷劈,惊得外酥里焦,这不是……那啥吗?! 当然,她并不歧视同性的恋情,可实在没法把这事同古板严肃的定远侯联系在一起。 赵伯继续说着:“侯夫人一怀上大少爷,他就搬回了书房。大少爷出生后体弱,侯夫人想着一个子嗣不够,便想尽法子让侯爷回去……” 停顿了一下,他用了比较委婉的措辞,“功夫不负有心人,侯夫人成功了,这才有了大小姐。” 本就震惊的明舒几乎脱口而出:“侯夫人用了强,还是下了药?” 第39章 你腹中孩子是谁的? 赵伯尴尬了,看看傅直浔,后者倒是淡定,只眼角流露出几分笑意。 明舒却不尴尬,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赵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赵伯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两字:“用药。” 明舒明白了:“难怪今日我总觉得侯爷跟侯夫人之间怪怪的,好几回我瞧侯夫人的眼神里都有恨意。若是这样,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赵伯,你继续说。” 赵伯倒愣了,说完了啊,还要说啥? 明舒好心提醒:“侯爷真心所爱之人。” 好。 赵伯硬着头皮继续:“侯爷的蓝颜知己是‘清音坊’曾经的头牌,皓月,也是如今‘清音坊’坊主。” 明舒恍然大悟:“所以荷包是皓月送给侯爷长子的礼物?” 难怪里面有铜钱和桃篮这样的市井之物。 傅直浔颔首:“故而皓月手里有阳玉。” 明舒皱眉:“皓月与侯爷尊卑有别,他不好直接告诉侯爷玉乃定情之物,而是借了长子的借口。侯爷若是仔细些,大抵能察觉皓月的心思,但他只随意看了一眼,便转手戴在了孩子身上……” 傅直浔抬眼看向明舒:“若定远侯拿回阳玉,你真打算救傅启淙?” 明舒点头:“得救。” 傅直浔:“不是说了要给亡魂讨债吗?” 明舒目光坚定:“唯有傅启淙剥离怨灵,才能真正还柳嬿婉和沈良时公道。” 她浅浅一笑,“夫君,今晚怕是不能休息了。” 傅直浔眼中浮现几丝兴趣:“夫人大展拳脚,为夫拭目以待。” 又吩咐赵伯:“准备夜宵,口味要重。” 子时。 傅言信回来了。 如傅直浔预料的那般,带回了阳玉。 傅言信递出阳玉时,神色严厉:“务必保世子安然无恙,若有差池,本侯定不轻饶!” 明舒当即缩回了手:“那做不到。” “你——” “我说过了,傅启淙的魂魄早已和怨灵合二为一,剥离怨灵,势必要撕开魂魄,不可能安然无恙,我也无法保证傅启淙没有差池。” 明舒冷冷道,“傅启淙能不能活下来,不在于我,而是他能不能撑得过去。你若不信我,尽管问清虚道长。” 傅言信便看向清虚道长,后者连连点头:“不但要撕开魂魄,剥离出怨灵,还得补魂,非常之难。实不相瞒,我也只在书上读过,并没有亲眼见过。” 虞山掌门都说无能为力,可见此事之棘手,傅言信有些不敢赌了。 徐氏突然道:“侯爷,淙儿这样都活了二十几年,并非一定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剥离什么怨灵。” 明舒冷笑:“由着他继续去祸害人吗?” 徐氏:“我会看好他!” 明舒摇头:“大伯母你要能看得住,柳嬿婉就不会死,傅湘不会出事,就是因为你的纵容,才害得无辜的冤魂化为怨灵!” “你大概是忘了我白日所言,以傅启淙的面相,淫邪,无子。” 徐氏上前挠明舒的脸:“你胡说八道!” 明舒避开,一边的程氏一把推开徐氏:“你敢动明舒一根汗毛试试?” 又对明舒道,“既然他们都怕你害死傅启淙,你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随他们去,大不了我去报官,总归他手上的人命案做不了假。” 徐氏厉声道:“你敢!” 程氏冷笑:“坏事做尽的又不是我,我有何不敢?你们在乎这劳什子的名声,我不在乎!我只求我的孩子们平平安安!” 又忍不住嘲讽,“你也长耳朵了,没听见吗?你的儿子不会有孩子,你连求子孙平安的资格都没有!” 徐氏疯了一般朝程氏扑过来,可她哪是程氏的对手? 都不必有人来拉,程氏就狠狠推开了徐氏。 徐氏喘着气哭泣:“侯爷,你就眼睁睁看着这个贱人这么咒淙儿?” 她狠狠拍着自己的胸口,“淙儿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啊!” 傅言信忍无可忍:“够了!你要还想待在这里,就闭嘴,若不想,我命下人带你回去!” 又冷着脸对傅言善道,“你也管好你的夫人!” 傅言善抬头望天,一副老子才不管的姿态。 傅言信问明舒:“你说世子无子是何意?” 明舒心中一叹,总算有人问了,她好几次都要说,可都没给她机会:“世子体内的怨灵无法让他诞下子嗣。” 程氏也反应过来:“你的意思……袁姨娘的孩子不是——” 明舒叹气:“我倒希望不是傅启淙的,这样母子还能保全。若真是傅启淙的……最坏的结果,一尸两命,而母子二人体内积攒的阴气和怨气,又会让他们比柳嬿婉更快化为怨灵,后患无穷!” “二伯母,我坚持要剥离傅启淙体内的怨灵,便是因他将怨灵染给了柳嬿婉和袁姨娘。傅启淙体内的怨灵是源头,就像子母蛊一样,毁去母蛊,子蛊才能消亡,柳、袁二人的怨灵方能消解。” 明舒对傅言信道:“请袁姨娘过来灵堂。” 袁姨娘傍晚受了惊吓,忐忑不安,压根没法入睡,可她也不想去陪傅启淙。 他体内有怨灵啊! 那个南宁国来的公主说,柳嬿婉沾染了傅启淙的怨灵,那她会不会也…… 想到这里,袁姨娘越发害怕了。 腹中的孩子快七个月了。 原本只要生下这个孩子,她就能让傅启淙休了柳嬿婉,自己便是世子夫人了,可如今…… “姨娘。”丫鬟在门外叩门低低唤她。 袁姨娘心猛地一跳:“何事?” “侯爷请您过去。” 袁姨娘提心吊胆地又回到了灵堂。 天上没有月,院里的灯昏黄幽暗,北风刮得又紧,似乎下一瞬便会熄灭。 灵堂里,柳嬿婉的尸体还躺在碎裂的棺木上…… 袁姨娘不敢再往下想,径直随带路的下人进了西边亮灯的屋子。 定远侯,徐氏,二房夫妇,三房的傅直浔和明舒,还有那位清虚道长,一屋子的人,袁姨娘莫名感觉没那么怕了。 然而下一刻,定远侯的一句话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袁氏,你腹中的孩子可是世子的?” 第40章 鬼胎 袁姨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侯爷,我虽出身风尘,可卖艺不卖身,只跟过世子一人!我对天发誓:我腹中孩子是世子的,若有一个字谎话,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傅言信看向明舒。 明舒皱了眉头:“傅启淙体内有怨灵,按理说,压根不会有子嗣,胚胎即便成形,也会被怨灵阴气所杀,没法在母体里存活,除非——” “我的孩子就是世子的!”袁姨娘一口打断明舒的话,哭得梨花带泪,“你们这些超度亡灵的,不是应以慈悲为怀吗?怎可如此毁人清誉?” 明舒叹气:“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求了幽冥佛?” 袁姨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像看鬼一样看着明舒,嘴唇嗫嚅,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启淙是上天砸给她的一个馅饼。 她想尽一切办法勾引他,让他将自己纳进侯府。 可不知怎的,各种秘方她都用尽了,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 想到柳氏便是一直无所出,才被傅启淙嫌弃和冷漠,她又慌又怕——离开了那烟柳之地,她是绝不会再回去的。 她要一个孩子,不惜一切代价! 也不是没想过傅启淙身有缺陷,无法有子嗣,她找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借个种。 但侯府毕竟不是小门小户,下人多,怕走漏风声,再者等孩子出生若是不像傅启淙,也会惹人怀疑。 她最终还是打消了借种的念头。 她又听楼里的老人说,烟花地出去的女子极难有身孕,求观音菩萨没用,得拜幽冥佛。 于是,她花重金求了幽冥佛,得到一份秘药。 她将药放进糕点里,哄着傅启淙一起吃下,两人共赴巫山云雨。 一个月后,果真察觉有了身孕。 可这个秘密,只有她和给她迷药的老尼知道。 眼前这个女子怎会知晓? 程氏不解,问明舒:“幽冥佛是什么佛?怎么没听说过?” 明舒:“西南那边的邪佛,传说来自地狱,会将阳寿未尽的孩子送回阳间。” “可那些孩子没有喝过孟婆汤,也未剥去前世记忆,魂魄里沾的都是枉死的怨恨和地狱的阴气,倘若被幽冥佛送回人间,又是一场冤孽!” 袁姨娘的脸色唰地白了:“你瞎说,幽冥佛跟观音娘娘一样,都是大慈大悲的神佛——” 明舒心情很糟糕,实在不想听她自欺欺人:“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求观音菩萨?” 袁姨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脑中一团乱。 明舒继续道:“只有比怨灵更阴寒的东西,才能抵御怨灵。原本我以为最坏的结果是一尸两命,如今更糟糕,你腹中所孕的乃是鬼胎,一旦落地,必成灾祸!而你——” 她目光炯炯,“会是鬼胎杀掉的第一个人。” 袁姨娘惊叫一声,跌坐地上。 明舒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怨灵之事还未解决,柳嬿婉和沈良时的亡魂还没有超度,如今又来一个鬼胎,这定远侯府的风水到底怎么回事,差成这样! 袁姨娘用膝盖爬过来,一把抱住明舒的腿,苦苦哀求:“三少夫人,你什么都猜得到,一定能救我和孩子,对不对?求求你了,求求你……我不想死……嘤嘤嘤——” 明舒想了想:“先别动,我探一探你的魂魄。” 说话间,食指轻触袁姨娘的眉心,下一瞬,一股阴冷之气如利刃,劈开明舒的清气,叫嚣着冲进明舒体内。 她急忙抽回手,凝神逼出那道霸道的阴气。 心中更是沉得厉害:鬼胎已有意识,寻常术法打不掉了。 众人都被明舒这惊悚的表情所惊,清虚道长小心翼翼地问:“很厉害吗?” 明舒点头:“比怨灵更厉害,它连碰都不让我碰它。虞山派有没有对付鬼胎的法子?” 清虚道长实话实说:“我没遇到过,但从前听师父说过鬼胎之事,我回去查查师父笔记,兴许有记录。” “有劳道长。” 明舒示意袁姨娘松开自己,“原本是想同时化解你和傅启淙体内的怨灵,但如今你体内有鬼胎,这事只能先作罢了……” 袁姨娘不肯松手:“那我怎么办?” 她狠了狠心,“要不打掉它?它才不到七个月,活不成的……” 明舒喝止:“不可!其一,它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你喝再多的药都打不掉的,就算你死了,它都能活!” “其二,一旦鬼胎落地,它就要吸噬活人阳气;杀死它更不行,它魂魄不散,阳寿不尽,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新的宿主。” 袁姨娘呆愣片刻,突然惨叫一声,扑在地上痛哭,凄厉至极。 明舒怔怔看着袁姨娘,忽然想起了师父的话来:咱们是风水师,不是大罗神仙,别觉得什么都能救,救不了!能救,是运气,不能救,才正常。 心中苦笑,袁姨娘的运气不好。 就不知道傅启淙的运气好不好了。 明舒对程氏道:“劳二伯母照顾下袁姨娘。” 走到傅言信面前,伸出手,“阳玉。” 傅言信迟疑再三,只能交出玉:“请至少保住世子一条命。” 明舒还是那句话:“只要世子定力够强,忍过剥离怨灵之痛,我就能保他性命。” 一盏盏灯挂了上去,院中一片通明,好似白昼。 下人将捆绑的傅启淙抬到院子中间。 徐氏看着儿子挣扎的样子,心中不忍:“侯爷,要不要松开?人会绑坏的!” 明舒看了她一眼:“还是绑着好,等下剥离魂魄痛得很,他若自残便糟了。” 傅言信烦躁,狠狠剐了徐氏一眼:“闭嘴。” 明舒拿着两块玉,问傅直浔:“你能把祭祀阵图大概的样子画出来,让我瞧一瞧吗?” 傅直浔“嗯”了一声,随手折了根枝条,在地上一边画,一边简单解释了一遍。 明舒举一反三,从他的讲述里迅速补充阵法原理。 虽然他的叙述不全,但明舒在脑中却已补得七七八八——包括阴阳两玉的用法。 “需要我替你护法吗?”傅直浔问。 第41章 重口味的夜宵 “不必,这回我不用魂魄出窍。” 明舒摇摇头,“从阵法布局来看,至少有五位祭司,中间一位主导,东南西北四方各一位。我居中,其他四方则由清虚道长护阵。” 被点名的清虚道长,疾步上前:“需要我做什么?” 明舒以傅启淙为中心,在距他半丈远的八个方位,各贴下一张黄符,对清虚道长道:“用你的阴阳眼盯牢了,不准怨灵出这个阵法。” “其他人都退出去。” 明舒依着傅直浔所言的阵图,将两块玉放在各自的位置,最后取出刻刀,直接在傅启淙手上割了一刀。 血滴滴答答落下,这一刀割得实在不轻。 祭祀以血为引,但不一定需要人血,杀只鸡杀只鸭也行,但明舒觉得大晚上就不必这么麻烦了,左右用傅启淙的血也一样。 傅启淙怒目而视,被塞住的嘴里呜呜呜,不知在咒骂什么。 明舒只淡淡说了一句:“留着点力气,等会有你受的。” 见血流得差不多,她朝清虚道长点了点头,随即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催动体内真气,随后缓缓拉开。 地上的一摊血,仿佛受到召唤一般,化为血雾,在她两手之间凝聚。 “去!”明舒清喝一声。 血雾顿时如千万缕丝线,缠绕于傅启淙周身。 与此同时,阴阳双玉发出朦胧的光。 阴玉光暗,阳玉光则越来越亮。 明舒知道阵法开启了,立即抽出一张黄符,“哗”的一声,黄符自燃,一团火焰飘向傅启淙,一沾血雾,于瞬间灼烧出烈焰。 阵法外,徐氏发出惨叫,被程氏一把捂住嘴巴:“闭嘴,不许打扰明舒!” 又道,“你儿子死不了,没瞧见那火都没点着他衣服吗?” 阵法里,傅启淙浑身战栗,缕缕黑雾从他周身渗出。 明舒朝清虚道长大喊一声:“怨灵剥离出来了,你守住!” “好!” 明舒扬手,于虚空之中,抓住那一缕缕黑雾,扭成一团,将之引向阳玉。 黑雾不甘心地扭动,可明舒又挥出一张燃烧的黄符,黑雾顿时安分了。 可它们安分了,傅启淙却撑不住了,躺在地上抽搐。 明舒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废物。 这还刚开始呢! 不成,他要死了,怨灵和魂魄脱离了他的肉身,就更加难剥离了。 他体内的怨灵不剥干净,就没法毁去柳嬿婉体内的怨灵和阴气。 怎么办? 清虚道长见明舒动作缓了下来,忍不住大喊:“你没事?” “我没事。” 有事的是傅启淙。 明舒眉头紧蹙,必须有一人来稳住傅启淙,她抽不开身,清虚道长也分身乏术…… 对了,还有一人! 明舒想起傅直浔内力浑厚还不惧阴气,喊道:“傅直浔,入阵,稳住傅启淙,别让他死了!” 正靠墙饶有兴致看一出好戏的傅直浔:“……” 行,人死了,戏就不好看了。 傅直浔大步而入,扶起傅启淙,往他体内注入内力,护住他心脉,免得他疼死。 清虚道长瞠目结舌:这么重的阴气,他一个常人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这定远侯府果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啊! 三人各司其职,阵法终于稳定了下来。 明舒负责剥离怨灵,清虚道长将试图逃出阵法的怨灵扫回阳玉,而傅直浔则确保傅启淙不死。 小半个时辰后,终于不再有黑气从傅启淙身体里渗出。 明舒赶紧将刻刀放到阳玉旁边,引出柳嬿婉的魂魄,让阳玉自动吸尽魂魄里的零碎怨灵。 “没事了。”她轻声对透明的魂魄说。 待魂魄重新进入刻刀里,她才回到傅启淙面前,手指轻点他的眉心。 眉头狠狠一皱,他的魂魄竟碎成了这般模样! 他还能活着,完全是傅直浔拿内力替他吊着命。 “救不了了?”傅直浔开口。 “嗯,他的定力太弱了,怨灵撕开魂魄时,但凡他能抵抗一下,兴许还有回旋余地。”明舒回。 “废物。” 明舒骤然抬头看向傅直浔,这评价……跟她还真是一致。 “让他死了?”傅直浔又问。 “至少活到明日,我封住他的魂魄,再让赵伯吊一下他的命。” “明白,你要给柳氏讨债。”傅直浔勾了下唇角。 混乱的一日一夜,终于归于暂时的平静。 赵伯精心准备的重口味的夜宵,明舒吃到一半,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傅直浔盯着她看了一会,也没叫醒她,目光移到一桌色彩斑斓的菜上。 “赵伯,拿副碗筷来。” 炙鸭,取肥厚多肉的湖鸭,以炭火烘烤至色泽赤黄,切成薄片,肉蘸酱,皮蘸糖。 傅直浔吃了两口,油腻。 羊肉旋鲊,精肉切成肉末,加盐、细曲米、马芹、茴香等,以湿浆酒拌匀,装入小坛,盖以箬叶,用火烘制五日。 傅直浔夹了一筷子,太咸。 辣炒鸡,鸡肉切块,先炒后煮,再加入酱、胡椒、花椒、葱白等佐料煮熟。 傅直浔的手在空中停了几息,才从红汤里夹了小小的一块。 火辣刺激的触感直冲天灵盖。 傅直浔只得盛了一碗酒酿圆子,只吃了一口就蹙眉放下了。 太甜太腻。 这些菜,平日里他不会沾,方才瞧明舒眼都睁不开了,筷子却固执地未停,他才好奇地尝了一尝。 很好,这辈子都不会再碰了。 傅直浔丢下筷子,径直走了出去。 明舒还趴在桌上沉沉睡着。 一个多时辰后,天就亮了。 明舒深吸一口气,用冷水泼脸,神智才终于归位。 肚子咕咕地叫,夜宵没吃完,她又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赵伯送来了早饭,清粥小菜,外加几个瞧着颇为精致的面食点心。 明舒吃着素斋一样的早点,想着昨夜那顿没吃几口的饕餮大餐,话就那么问了口:“昨晚的夜宵还在厨房吗?” “倒了。”赵伯言简意赅。 明舒动作一滞:“怎么倒了?”那桌菜瞧着就很贵啊! “少爷说的。” 明舒:“……”早知道他这么浪费,昨晚她不睡觉也得吃完。 颇为失落地把素斋吃得干干净净,明舒走出院落。 迟疑了下,她抬手敲傅直浔的房门,谁知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傅直浔一身青衫,神色也同衣袍颜色一般,冷冷清清的。 第42章 天道在哪里? 明舒只觉得一股阴冷寒气扑面而来,目光不由朝屋里瞧去。 “怎么?想进去瞧一瞧?” “不是。”明舒当即收回目光。 “那是想与我同宿一屋?”话是暧昧的,可声音却是冷冰冰的。 “我睡觉说梦话还磨牙,睡相又差,怎好扰夫君休息?” 明舒言辞真诚,一副“我都是为你着想”的神情。 傅直浔嗤笑一声:“夫人还真是体贴。” 明舒不想再相互假惺惺了,转到正题:“昨日请夫君帮忙之事,可好了?” 傅直浔递给她两张纸和一个布包。 明舒仔细读了一遍纸,不得不赞,果真是探花郎,虽然性格有缺陷,可文笔和字皆是赏心悦目。 再翻开布包一瞧,越发满意。 她小心收好:“我现在去灵堂等柳家父子。” “一起。” 明舒有些诧异。 “他们也快到了。” 明舒更诧异了,但随即反应过来:傅直浔在柳家安排了暗卫。 不由心生狐疑,傅直浔多智近妖,功夫深不可测,又随处皆可安排暗卫,为何在她看的小说里,他却只是一个背景板? 难道她所知道的一切,只是真相的一部分? “不走?” 耳边传来傅直浔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明舒骤然回神:“哦,走了。” 正如傅直浔所言,一刻钟后,柳老爷与柳子川到了定远侯府。 门房直接将两人带到了灵堂。 瞧见碎裂的棺木和躺在碎木上的柳嬿婉,两人俱是大惊,扬言要见定远侯。 “去请了,二位且等一等。”傅直浔神色淡淡。 清虚道长凑近明舒,好奇地问:“柳氏的魂魄已被你收了,没有怨灵作祟,为何不弄副棺材好好收殓尸身?” 明舒一本正经地说瞎话:“安排了人去找上好棺木,暂时没有合适的,找到就能入殓。” 就是要让柳氏父子睁大眼睛瞧瞧,柳嬿婉是如何被定远侯府轻视的,他们花重金送女儿入侯府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傅言信和徐氏很快就来了,连傅启淙都被抬了来。 明舒有些意外地看了傅直浔一眼,不知他是如何说动定远侯的。 “我说你能救活傅启淙,若是不来,他要死了就别怨你。”傅直浔仿佛什么都猜得到。 明舒:“……” 傅言信要知道接下来她会做什么,何止怨?会找她拼命,毕竟他只有傅启淙一个儿子。 昨日二伯母说傅启淙死了要抢世子之位,也是过过口瘾。 定远侯府的爵位是老侯爷打仗挣下的,传到傅启淙刚好第三代,按东晟规矩,三代以后轻则降爵,重则免爵。 依如今定远侯府对朝廷毫无贡献的样子,大抵是后一种。 所以傅启淙一死,侯府爵位差不多就断了,这对傅家来说——准确地说,对大房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 傅言信虽口口声声骂徐氏“无知妇人”,可其实是默认她袒护傅启淙的。 毕竟只要傅启淙活着,定远侯府就还是定远侯府。 呵! “人都齐了,那便开始。” 明舒神情平静地看着傅直浔,“夫君,劳驾让你的人守住院门,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许任何人出去。” “安排了。”傅直浔一贯的干脆利落。 听闻两人对话,院中其余人都面露不解之色。 傅言信直言:“你要如何救世子?” 明舒回:“侯爷少安毋躁,静候便可。” 说罢,取出一摞符纸,以灵堂为中心,布了一个遮天之阵。 阵法启动时,乌云蔽日,朗朗白日阴沉若夜色降临。 清虚道长眉心一跳,很快明白过来:这是要召唤亡灵啊! 青天白日,随随便便就遮了阳气,这女子道行简直深不可测! 傅言信几人更惊愕。 仿佛有一股无形之气,重重压在他们心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唯有傅直浔面色如常,清冷目光凝视着灵堂前的明舒。 但见她乌发如云,眉眼漆黑,唇瓣娇艳,一身素衣白裙倒衬得绝色容颜越发艳丽夺目,宛若九天星辰,熠熠生辉。 而那双漆黑的眸子,便是最亮的光芒。 她的身边慢慢凝聚出一团白茫茫的雾气。 傅直浔眉心微微一凝,他虽不似清虚道长那般有阴阳眼,但也能猜到白雾里是什么。 亡灵的魂魄。 “柳嬿婉,”明舒缓缓开口,声音清亮,“傅启淙夺你为妻,又将你虐待至死,如今他在。” “柳启明,为了柳家的荣华富贵,逼你嫁入傅家。他在。” “柳子川,瞒下你写给沈良时的信,又同柳启明一道逼迫沈家人离开帝京,生生拆散你与沈良时。他在。” “徐倩云,纵容儿子为非作歹,宠妾灭妻,任由你被欺凌至死,视而不见,慈悲外皮之下,眼盲心冷。她在。” “傅言信,教子无方,姑息养奸,枉顾人命。他在。” “柳嬿婉,从前害你之人,如今都在这个院子里!”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取他们性命也好,将他们挫骨扬灰也罢,随你处置!” “这是他们欠你的……” 傅言信终于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你干什么?!” 明舒冷道:“如你所见,替无辜惨死的亡魂讨回公道,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出这个院子!” 清虚道长忍不住阻止:“你这样做有违天道,万万不可!” 明舒脸若冰霜,眉眼覆着一层戾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柳子川扣下信件,任由柳嬿婉在风雪里苦等一晚时,天道在哪里?” “柳启明害死沈良时父亲,逼迫沈良时离开帝京,毁他前程,拆散他与柳嬿婉时,天道在哪里?” “柳嬿婉嫁给傅启淙,被骗财骗色,凌虐至死时,天道又在哪里?” “你口中的天道,可曾帮过柳嬿婉,给她一条活路?” “没有。” “没有谁帮她,柳启明、柳子川、傅言信、徐倩云,还有傅启淙,是他们将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都是凶手!” “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能做自己的主,报仇雪恨,还自己一个公道!” 清虚道长震惊地瞪着明舒,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43章 她和他再无瓜葛 那团白茫茫的雾气,此时翻滚如黑墨。 一缕缕黑气从中渗出,宛如无数只触手,密密麻麻朝四面八方蔓延。 院落里冷得像冰窟。 “柳嬿婉,杀了他们,替你自己报仇。”明舒冷漠似地狱判官。 下一瞬间,四散的黑气骤然凝结,细细的触手拧成无形绳索,死死缠住了傅启淙、傅言信、徐氏和柳氏父子。 五人面露惊惧之色,方才那透不过气来的沉重,刹那变成了窒息,浑身更好似被利斧斩劈,痛入骨髓,简直生不如死。 本就重伤的傅启淙最先熬不住,晕死过去。 紧接着是徐氏,摔在地上不断抽搐,喉咙里呜呜作响,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言信一向冷酷的表情终于皲裂,眼中皆是惊恐慌乱。 柳氏父子在痛苦之中,又夹着悔恨,柳子川更是满脸是泪。 清虚道长看不下去了,双手结印,试图阻止柳嬿婉弑父杀兄、虐杀夫君公婆。 他对明舒怒道:“你这样不是帮她,是害她!亡魂杀人,会下十八层地狱,永远都入不了轮回了!” 明舒冷道:“入不入轮回又如何?喝了孟婆汤,前尘旧事一笔勾销。死了就是死了,哪来下辈子?” 清虚道长怒喝:“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神佛无用,魔度众生。” 明舒声音冰冷,不再理清虚道长,大喝一声,“柳嬿婉,我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间,收紧阵法,四周肉眼可见地暗沉下去,没过多久便漆黑似深夜。 唯有灵堂前几盏风灯晃晃悠悠,苟延残喘,如同地上如蝼蚁一般挣扎的几人。 “你们都疯了!这是杀人啊!” 清虚道长急得跟什么似的,他阻拦不了柳嬿婉的亡魂,一咬牙,直直冲过去试图阻止明舒。 可他刚碰到明舒衣袖,便被一股大力扯开了。 “她说得没错,神佛无用,魔度众生。本就是该死之人,你又救什么?”傅直浔淡淡开口。 “上天有好生之德!”清虚道长想要挣脱,可傅直浔那瞧着如上等美玉一般的手,却跟铁锁似的,他用尽力气仍无济于事。 清虚道长看看傅直浔,又看看明舒,忍不住骂道:“你们两人都是疯子!” 傅直浔睇了眼明舒,唇角微微一勾。 他是疯子,可那女子不是啊。 只这片刻之间,地上几人已不再挣扎,一动不动躺着,七窍渗着血,形状可怖。 明舒慢慢松了阵法。 那漆黑可怖的沉沉死气,迅速散去。 天地之间依旧昏暗,却没了那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丝丝缕缕的黑雾如烟消散,最后只剩一团浓浓的白雾,一动不动,仿佛冰冻。 “还要将他们、将你自己挫骨扬灰吗?”明舒问。 白雾没有回应。 明舒亦没再说话,走到柳嬿婉的尸身边,从布包里抽出两枝已冒出花骨朵的桃枝,放在尸身上。 桃枝自是从东宫暖房里摘的。 今年冬日实在太冷,即便花匠用尽一切办法,桃花还未开。 白雾晃了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明舒低低吟着,声音轻柔,可语调里却有几分伤感与遗憾,“嬿婉,你想回去吗?” 白雾剧烈一晃。 明舒站起身,走到白雾面前:“像幼时一样,回到那片果园,嬿婉和良时,永远都不分开了。” “你想吗?” “良时是想的。” “越州与帝京相隔两千多里,他一个亡魂,跋涉山水,不惧魂飞魄散,也要来见一见你,不为其他,只因不舍与放不下。” “他不舍青梅竹马的岁岁年年,也放不下他自小守护长大的女子,是否如他在画像上的祝词:一岁一礼,一寸欢喜,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白雾摇摇晃晃,往地上凝聚,好似女子跪坐地上,低低抽泣。 “在他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手执桃枝,明媚如春光的女子,他爱你、珍视你,胜过他自己。” “他也希望,你会像他一样,爱你自己、珍视自己。” “柳嬿婉,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啊。” 明舒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我不好,是我不够勇敢,是我辜负了良时,都是我的错……我还杀了人,我杀了爹和大哥……来不及了……” 明舒伸出手指,轻触白雾,稳定雾中亡魂激动的情绪:“是啊,假如你勇敢反抗你父兄,假如你不嫁进傅家……可以有很多‘假如’,可那些‘假如’成真,便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局吗?” 明舒摇摇头,“没有走过的路,都是臆测。对与错,是与非,只在人一念之间。” 她取出傅直浔连夜写的两张纸,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念了其中一张:“放妻书……” 白雾一动不动。 明舒念完,柔声道:“只要签下名字,你就彻底自由了。昨日种种,皆为云烟,都散了。” 她对傅直浔道:“请赵伯过来一趟。” 傅直浔弯了下唇角,大步行到院外,让傅天去叫人。 一刻钟后,躺在地上的五人悠悠醒来,徐氏惊恐尖叫,傅启淙翻着白眼,只剩出的气。 明舒稳定傅言信、柳老爷的魂魄,将两份放妻书递给他们:“让一切都结束。” 历经生死,柳老爷老泪纵横:“我替嬿婉写!我替她写!” 明舒看着傅言信,傅言信却看向傅启淙:“世子……” “活不成了,他意志力太弱,受不住怨灵剥离之苦,昨晚就熬不住了,并非因柳嬿婉的缘故。” 傅言信面露苦色。 “是侯爷替他写,还是让他按手印?” 傅言信木愣愣的,并没有回答,也不知是没听进去,还是不想写。 明舒也不追问,左右都跟他说过了,便直接划破傅启淙的手,在两份放妻书上都按了手印。 一份交给傅言信,一份在柳嬿婉的亡魂前烧了。 从此以后,柳嬿婉和傅启淙再无瓜葛。 明舒又牵引出刻刀里另一个亡魂。 用她清气养了一晚的沈良时,已恢复了大半。 明舒静静看着两团白雾缓缓飘在一起,不由弯起了唇角。 这一桩超度之事,总算是了了最难的一步。 第44章 师父在上 清虚道长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指指白雾,又指指死而复生的五人:“怎么回事?” 明舒回他:“柳嬿婉恨他们,可她最恨的是她自己。” “所以就算杀了他们,她心里的执念也不会就此消散。可这些,说没有用,只能让她经历一回。” “而要阻止柳嬿婉自我毁灭,唯有让她明白,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算计她,有人真心待她,她也要好好待自己。” “至于死而复生——” 明舒神情淡淡,“方才那个阵法除了召唤亡魂,也封住了他们的心脉,即便柳嬿婉的怨灵之力再厉害,他们都能留下一口气。” “事实上,柳嬿婉也没有用全力。在我收紧阵法时,她就已经放手。” 明舒看向柳氏父子,“真正的柳嬿婉,早死在了那个风雪寒夜。这四年多,于她而言同地狱无异。她想要的新生,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爬树折桃枝,上山挖笋,去水里抓鱼,采野果,抓雀儿……彼时的柳嬿婉鲜活生动,身边还有陪她长大的邻家哥哥。她割舍不下的执念,是这些。” 明舒眉目渐渐严肃,“玄门规矩,化解怨气、超度亡魂乃职责所在。所以,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都会了却柳嬿婉的心愿,让她安心离去。” 三日之后,一座合葬的坟茔在柳宅果园垒起。 明舒点的穴,选的棺木和算的落葬时辰。 棺木乃双人棺,安置了柳嬿婉的尸身,沈良时赠的画、刻刀和石头。 还有两人的魂魄。 “嬿婉说,她不入轮回了,便在这里与沈良时看燕子筑巢,腐草化萤,花开花谢,年年岁岁。” 明舒说这些时,柳家夫人哭得不能自已。 见如此,后面的话,明舒便不再说了。 亡魂无法在阳间久待,即便她在果园布下阵法,可两人终究会有魂飞魄散的一日。 兴许几年,兴许一二十年。 并没有年年岁岁。 明舒记起沈良时故土越州,有一个很有名的传说。 小姐和书生,三年同窗成知己,无奈却被棒打鸳鸯。书生病故,小姐在书生坟前殉情。此情感天动地,两人双双化蝶而去。 倒是与柳、沈二人之事,颇有几分相似。 人间自是有情痴啊…… 她正感慨着,清虚道长见柳家夫人离开,凑过来说:“方才走了一遍柳家,我能肯定,这里的风水乃我师父所布,但如今不知为何却已残破。” 明舒回神,叹息道:“可惜了这么好的风水局。” 清虚道长见明舒一副了然神情,虚心求教:“你知这风水局是怎么破的?” 明舒点头,细细道来:“当年你师父受柳家夫人恩惠,指点柳宅的风水。” “他瞧出柳老爷心神不宁,便给了柳老爷两个选择:要么集全部风水之力招财,要么挡煞与招财各占一半。 “当时,柳老爷正为陷害沈老爷之事而后怕愧疚,总觉得宅子里有怨气,便选了后一种。” “但再精妙的风水阵,都需要用某种玄学之力维持。你师父乃名门正派,他所设的挡煞之阵,便以善念维持。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便是此理。” “这些他定然同柳老爷说过,所以柳老爷年年施粥济贫,修路造桥,行善积德。短短数年间,柳家便在帝京商界崭露头角,一切看似圆满。” “可人的贪念是不断膨胀的。柳老爷怕像沈家一样,一夕之间没落,便想方设法积累更多的钱财,不断往上爬。” “他踩着人左右逢源,沈家是他的梯子,肯定还有赵家、钱家、王家……而这些贪念,便是风水局破的因。” 清虚道长听得直摇头:“有什么因,就结什么果啊……那这阵法就这么破了?不能修补?” 明舒:“不能了,碎裂的阵法即便修补,也不会再有最初的效果。” 所以,柳家没落是必然之事。 当然,她可以替柳家布一个新的阵法,维持如今的富贵。 可她并不愿意。 说到这里,明舒觉得有些奇怪:“你是虞山掌门,这是虞山派的阵法,你不清楚吗?” 清虚道长比她更奇怪:“我虽是虞山掌门,可学阵法也得循序渐进。如此高明的风水阵,我最快也要在三十岁之后才能学习。” “更何况,术业有专攻,我擅长之事也不是风水阵,而是阴阳术……” 他的话戛然而止,直勾勾看着明舒。 他都还不够资格学的阵法,眼前这十六七岁的女子怎么知道? “你怎么看得懂虞山最玄妙的阵法?” 明舒反问一句:“虞山阵法很难吗?” 清虚道长愣住了。 虞山、龙虎山、青城山,三大名山三大派,道法玄妙、风水阴阳术出神入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很难吗? 当然很难啊! “你师出何门?”他神色古怪。 “无名派。” 清虚道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明舒无语:“我师父说,我们门派就叫‘无名派’。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 清虚道长:“……” 真狂。 但见识过眼前女子出神入化的玄学术,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有狂的资格。 脑中莫名一个激灵,他想起些陈年旧事来。 “你名字里是否有‘日’‘月’二字?” 明舒如实回答:“我姓‘明’,‘日’‘月’‘明’,算吗?” 清虚道长惊住了,又猛地跳了起来:“原来师父口中的高人就是你啊!如此年轻,难怪我死活都找不着!” 明舒也是一惊:“找我?” 清虚道长:“师父仙逝前留下遗言,倘若以后遇到解不开的玄学难题,就找一个名字里有‘日’‘月’二字之人。” “他老人家还说,此人乃千年难得一见的玄学宗师,有通阴阳的大能耐,连他都比不上……” 清虚道长越说越激动,看明舒的眼神热烈得能冒火。 明舒却越听越玄乎。 她穿来这里不到一个月,清虚道长的师父早就知道她会来? 可听这话里的形容,说的分明是她——当然,目前她还未进入宗师境界,但早晚的事。 清虚道长看明舒的眼神,就像看失散多年的父母,亢奋得不得了:“高人,我有不少玄学疑问,还请不吝赐教!” 明舒:“……” 还是吝惜赐教的。 她的赐教一向收费,很贵的那种。 摆平定远侯府这几桩事,纯粹出于保命,要是换一个什么定北侯、定西侯,她肯定往死里收钱。 虞山掌门自然不会特殊对待。 明舒清清嗓子:“我只教我的徒弟——”不过,过些日子我会开个风水铺,你若有难处,可来铺中寻我。 谁知清虚道长压根没等她说完,便“扑通”跪在地上:“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第45章 明舒被打 明舒惊得差点往后一跳。 但她反应极快,清虚道长脑袋一低,她急忙蹲身拦住:“且慢!我没说收徒。” 清虚道长不由拔高了声音:“我这个资质,还不够做你的徒弟?” 明舒:“……”你资质好是你的事,我要不要收徒是我的事,两码事好吗? “我资质绝佳,不到二十就会定身术、封口术这些极难的术法,我还是虞山掌门,我拜你为师你都要犹豫?” 清虚道长难以置信,用一双“你不收,你一定会后悔”的眼神看着明舒。 明舒陡然反应过来。 收了虞山掌门做徒弟,不就等于收了虞山派的钱吗? 划算的! 不过—— “你有师父。”她面色严肃,开始摆谱。 “他老人家已经先逝。再者,他的遗言不就是让我拜你为师吗?门派有门派的规矩,哪能我问什么,你就指点我什么,这不是让你为难吗?可你收我为徒就不一样了,师父教徒弟,天经地义……” 清虚道长叭叭叭地说了一通。 明舒神色不变,心里却是笑开了花: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不收徒简直不能收场。 那就收下虞山派的钱……不,收虞山掌门为徒。 明舒来时,身边只有木樨一个亲人。 回定远侯府时,变成了两人,一个侍女,一个簇新的掌门徒弟。 收徒如何都算桩喜事,只不过三人轻松的心情,在跨入侯府大门时便烟消云散。 傅启淙三日前死了,府里在办丧事,满目都是白布白灯笼。 清虚道长指着侯府门外整齐列队的官兵:“哪家的?吊唁还带兵?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犯了什么事呢!” 明舒打量了一番:“应该是宁王府的府兵。侯府大小姐的夫家是宁王府。” 清虚道长有点咋舌:“这王府的派头,果真挺大。” 明舒没接这话,大小姐傅澜这人……她不想评价。 相比府兵,她觉得侯府的下人更奇怪。 一个个,脸上不是战战兢兢,就是诚惶诚恐。 离府前,她超度了傅启淙的魂魄,又加了一道封印,亡魂不会变怨灵,下人们怕什么? 难不成是袁姨娘腹中的鬼胎出了差池? 念及此,明舒的心不由提了起来,打算去中院看看究竟。 谁知没走多久,就听到一阵嘈杂声。 她循声看去,但见一个身着孝服的女子在前面跑,后面好几个膀大圆粗的仆妇在追。 那女子瞧见明舒,惊慌不已地冲过来。 “三少夫人,救命!” 女子“扑通”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明舒的大腿。 明舒认出这是傅启淙的一个妾室,貌似姓邱。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追着邱姨娘的仆妇也停在了自己面前。 最前面的仆妇去扯邱姨娘,无奈邱姨娘死死抱着明舒,泪如雨下:“求求您……三少夫人,救救妾身……” 明舒被两股大力拽得差点站不住,急忙喝止那仆妇:“住手!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木樨见状,去拉那个仆妇。 可仆妇哪里肯放? 不仅仅是她,剩下几个也来拽邱姨娘。 一时之间,场面十分混乱,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劈头盖脸地往邱姨娘身上打。 拳头和巴掌无眼,殃及了明舒。 她生生挨了好几下,疼得她直抽抽。 一个巴掌更是打在了她脖子和脸颊上,莹白的肌肤顿时红肿起来。 这下,明舒是真生气了。 她抽出一张黄符,注入清气,只听“轰”的一声,巨大的气流将仆妇们往外推去。 几人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疼的,总算停了手。 明舒捂着被打肿的脸,瞪了一眼已然看呆的清虚道长:“你的定身术呢?” “啊?” “还不把人定住!” 清虚道长一个激灵,赶忙祭出几张黄符,口念咒语:“前不动,后不动,左不动,右不动,泰山压顶永无踪,董卿南渡六郎北斗七星,吾奉太清仙境道德天尊,急急如律令!” 明舒:“……”这个徒弟真是——磨叽! 她将那几个仆妇交给清虚道长和木樨,拉起邱姨娘,走到一边:“发生何事?” 邱姨娘扯着明舒的衣袖不敢松手,仿佛抓到的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哭道:“大小姐要让妾身跟曹姨娘陪葬……她说,大少爷到了地下也不能没人服侍……三少奶奶,妾身不想死……” 明舒惊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清虚道长:“如今流行活人殉葬吗?” 清虚道长也很吃惊:“这等损阴德之事,鲜少有人做了,都是扎些纸人烧了当陪葬。” 明舒皱眉,略一想,又问邱姨娘:“大少爷的丧事,如今是谁在管?” 邱姨娘:“老夫人、侯爷和大夫人都病了,二夫人也不管,先是二老爷管,后来大小姐来了,大小姐就都揽了过去……” “她让袁姨娘、曹姨娘和妾身跪灵堂……还说妾身和曹姨娘无所出,陪大少爷一起下去……” 第46章 替明舒出头 明舒沉默了。 侯府大小姐傅澜,是如今宁王府三郡王的夫人,据说为人很是嚣张跋扈。 与二伯母程氏的泼辣不同,傅澜的嚣张是不考虑别人的感受,简言之:自私自利。 傅澜管丧事,府里的下人能好过? 难怪一个个比死了自己的亲人还慌张害怕。 她还如此丧心病狂,竟让傅启淙的妾室陪葬! 皇帝都不这么干了,这傅启淙是比皇帝还金贵吗? 就不怕两位姨娘化怨灵,让傅启淙魂飞魄散,让傅家大房彻彻底底地断子绝孙吗?! 简直乱来! 明舒迅速做了决断,拉起哆哆嗦嗦的邱姨娘:“你跟我来。” 大步朝西院行去。 如今唯有出身将军府的二伯母,才能从傅澜手里救回两位姨娘的命。 程氏一见明舒红肿的半张脸,面色便一沉:“谁打的?” 明舒便将方才的事说了,听得程氏火冒三丈:“傅澜简直跟傅启淙一样,都他娘的是疯子!” 程氏的目光落在邱姨娘身上。 因为傅启淙的事,她厌恶大房所有人,可邱姨娘和曹姨娘曾是柳氏的两个丫鬟。 柳氏被傅启淙蹂躏而亡,死得凄凉。 看在柳氏的份上,这两条人命,她救了。 “从今日起,你就待在西院,我看傅澜敢不敢来我院里抓人!” 安顿好邱姨娘,程氏对明舒说,“跟我走一趟中院,你被打得都破了相,傅澜必须给个说法!顺便把曹姨娘带回来,这府里再死人,简直没法住了!” 明舒也担心袁姨娘腹中的鬼胎,便赶忙跟着程氏去了。 中院。 下人说,傅澜在徐氏房中伺候她喝药。 程氏和明舒等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瞧见一身素衣白裙,裹着厚厚狐裘披风的女子,明舒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 傅澜的面相,与她做的事一样,实在算不上良善与平易近人。 尤其是她眼角的红痣,不添妩媚,却多了几分刻薄。 “有事?”傅澜掀了掀眼皮子,都没正眼看程氏。 “你手下的人打了明舒。以下犯上,按侯府的规矩,鞭五十,是你动手,还是把人交出来,我来教教她如何做人奴仆?”程氏冷着脸。 傅澜打量着明舒,眼中迅速闪过一道嫉恨:“这就是三堂弟被迫娶的南宁公主?” 她面露嘲讽,“不过一个亡了国的公主,算哪门子主子?打了就打了,别说只是这点小伤,即便断手断脚,那也是我替侯府教她如何认清自己的身份!” 明舒不禁微微眯了眼,又打脸,又人身攻击,她长得很像软柿子,任人揉捏? 程氏勃然大怒,正要反击,却被明舒拦住。 她淡淡扫了一眼傅澜:“无能之人,才做口舌之争。” 随即看向清虚道长:“封口咒,封了她的嘴!” 清虚道长愣了片刻,谨遵师父之命,祭出黄符:“天上雷公吼,地下掩百口,天地赤口……” 傅澜冷笑一声:“故弄什么玄虚?来人,把这道士给我——” “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清仙境道德天尊,急急如律令!” 傅澜仿佛被掐住了脖颈,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愤怒地瞪着明舒。 手下奴仆想要动手,全被程氏带的人给压制住了。 “二伯母,先找曹姨娘。” 程氏点了点头,轻蔑地瞥了傅澜一眼,命年嬷嬷搜院子。 “傅澜,知道你为何生不出孩子吗?损阴德的事,你做得太多了!” 这话简直是戳傅澜的肺管子,她双目通红,冲上前就要打程氏。 程氏本就是将门虎女,轻轻松松将人推开:“你给我听好了,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会让邱姨娘和曹姨娘陪葬!” 傅澜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狠了。 曹姨娘很快就被带了出来。 程氏扭头问明舒:“刚谁打的你?” 明舒目光一扫,干脆地指了傅澜身后的两个奴仆:“有她们两个。” 程氏:“给我拿下!” 又冷冷对傅澜道,“我不管她们是谁家的下人,在定远侯府动的手,就要按定远侯府的规矩来!” “按家法,鞭五十!” 程氏带来的人都有身手,轻而易举拿下那两个仆妇。 傅澜气得发狂,程氏掐着她的手臂,不准她动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受罚。 明舒看向程氏的目光,充满了钦慕。 她干的是消灾解厄、祈福还愿的事,从来都是保护别人的人。 这头一回被人保护,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不动声色地往程氏身边靠了靠,只觉此刻程氏的身躯异样地高大伟岸。 那两个仆妇被打得很惨,叫得撕心裂肺。 院子里的人都看着仆妇被鞭,并没有人注意到屋子里的动静。 直到门里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似是有什么重重掉在了地上。 傅澜听闻,使尽全身力气挣脱程氏:“放开我!” 封口咒失灵了。 她冲进屋去,只见原本吃了药睡下的母亲徐氏,在地上缩成一团,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娘,您怎么了?” “别来找我……你们别来找我……” 程氏和明舒面面相觑:徐氏这个样子,是疯了吗? 第47章 你骗我回来? 傅澜对着门口大喊:“快来人,把夫人抱到床上啊!” 仆妇急忙进屋,正要抱徐氏,徐氏却突然尖叫起来:“是二叔非要买青铜方尊,不关我事……” “谁让你们投胎到程薇肚子里?都是命……你们去投胎啊,你们别来找我……” 仿佛一道雷劈下,程氏脸上看戏的表情瞬间消散,唯剩茫然。 明舒也惊住了。 下一刻,程氏跟阵风似的冲了进去,一把推开傅澜和仆妇,扯住徐氏的衣襟,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你说什么?你早就知道青铜方尊有问题?” 徐氏拼命挣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里面有尸气!我不知道尸气会要人命!我什么都不知道!” 紧跟而入的明舒,听闻这话,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青铜方尊的事,背后有隐情! 傅澜吼道:“程氏,我命令你放开我娘!” 见程氏跟魔怔了一般,她大声喝令:“让守在侯府外的府兵进来!” 明舒一听,顿觉不妙。 硬对硬,程氏讨不到好处,她急忙去拉程氏:“二伯母,从长计议……” 可程氏却死活不肯松开徐氏,仿佛不问出个所以然,就要跟徐氏耗到天荒地老。 府兵来得极快。 明舒喊木樨帮忙,两人齐力,总算将程氏与徐氏分开。 可这口气还没松,程氏却一把夺过府兵手里的刀,砍向徐氏。 变故之快,明舒连吃惊都来不及。 程氏和傅澜双方的人马,当即展开了一场火拼。 明舒不敢指望清虚道长那半吊子的法术,她的黄符也没什么杀伤力,只得当机立断,喝令清虚道长:“不管用什么办法,你立刻把老夫人请来,快去!” 即便老太太是个吉祥物,这时候也得出把力了,否则这定远侯府真要血流成河,丧事办不完了! 又吩咐年嬷嬷:“你去趟翰林院找三少爷,就说府里又生了怨灵,请他务必回来!” 傅直浔不在府里,分明不想掺和侯府这些糟心事。 除了怨灵及阴阳之事,他会搭把手,侯府其他事,他就当没看见。 所以,只能这么说。 “木樨,跟我一起布阵!” 她不会功夫,只能用迷魂阵动摇院中诸人的心神,阻拦他们厮杀。 阵法一成,双方的打斗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此时,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 傅澜散着发髻,面色凶狠,指着程氏大叫:“给我杀了她!” 程氏挥着刀,鬓发散乱,衣衫破了几个口子,血迹斑斑。 明舒正要去拉走程氏,却听人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要造反吗?统统给我住手!” 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傅澜也扭过头来。 老夫人怒道:“傅澜!我让你住手,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当我这个祖母死了?!” 傅澜只得不甘心地下达命令:“住手。” 府兵停了手,程氏却仍旧挥舞着大刀,疯了似的砍向傅澜。 傅澜急急往后退,护卫又一次将刀尖对准了程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黄符飘过来,“轰”地炸开,程氏和府兵只觉得一股巨力将他们推向两边。 趁此机会,明舒冲上前,一掌拍在程氏额头,清气如江河涌入,瞬间稳住了她的魂魄。 “二伯母,别冲动!” 程氏神智回笼,怔怔瞧着明舒,半晌才哽咽道:“他们欺人太甚!这一家子都是畜生!畜生啊——” 她拍拍程氏的背:“二伯母,有怨自该报怨,有仇自然要报仇,先把事情弄清楚。” 程氏指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人,厉声道:“徐倩云害我!” 傅澜闻言大怒:“你再胡言乱语,我撕烂你的嘴,扒了你的皮!” 老夫人大吼:“傅澜,你要撕烂谁的嘴,扒谁的皮?你一外嫁女,带着宁王府的人,来定远侯府杀你二婶,你要不要连我这个祖母也一起杀了?” 傅澜在定远侯府时是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嫁进王府后,夫君也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哪有这般被当众驳斥过? 她又恼又怒:“程氏要杀我娘!难道祖母让我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我娘被害死吗?!” 程氏气得拿刀指向傅澜:“放你娘的狗屁!是徐倩云要我二房断子绝孙!” 傅澜:“你才放屁!我娘吃斋念佛,最是心善,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蛇蝎心肠……” 老夫人大喊一声:“一个个都给我闭嘴!” “世子还未下葬呢!你们还想府里死多少人?老二家的,把刀放下!傅澜,这是定远侯府,你让宁王府的府兵都出去!” 程氏握着大刀,死死盯着徐氏,倔强又委屈。 明舒探身去拿程氏的刀,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道:“我有办法查清真相。” 程氏看着她,终于松开了手。 “咚”的一声,刀掉在地上。 老夫人不悦地看向傅澜:“还不让他们都出去?” 傅言信被人搀着颤颤巍巍地出来,虚弱开口:“澜儿,听祖母的……” 傅澜咬咬牙,终于命人退出侯府。 老夫人环顾一圈,见一地的伤员,吩咐下人:“去请大夫来。有什么事,等三少爷回府后再说!” 混乱的场面,总算暂时平息。 不幸中的万幸,二房、三房的主子和下人,在打斗里有受伤的,但没有死人。 大夫忙不过来,明舒也帮着给程氏与嬷嬷包扎伤口,偶尔抬头,瞧见坐得稳如泰山的老夫人,总觉得不太真实。 这还是那个作天作地、贪生怕死的老太太吗? 等伤员都治得差不多时,傅直浔终于回来了。 仿佛变脸一般,原本坐如钟的老太太立刻垮了:“三儿,祖母年纪大了,你大伯父又病倒了,这府里的事只能你多多操心了。” 又是明舒熟悉的甩手掌柜模样。 傅直浔点点头,目光却落在明舒脸上。 意思很直白:骗我回来? 明舒叹气: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定远侯府尸横满地? “怎么回事?”他问这话时,目光在明舒红肿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第48章 徐氏的秘密 明舒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 “大伯母一早就知道青铜方尊乃不祥之物,可她却隐瞒了此事,眼睁睁看着二伯母的两个孩子胎死腹中、夭折,湘儿高烧烧坏脑子。” “冷眼旁观二伯母摧心剖肝,痛不欲生,也难怪二伯母那么愤怒,换谁都受不了。” “不过——” 她话锋一转,“大伯母为何知道青铜方尊里有尸气?” 傅直浔思忖了下:“大伯母的祖父,曾是钦天监少监。” 明舒心头一动:“大伯母是从她祖父处,知道方尊,甚至还可能知道那个祭祀阵法?” 傅直浔点头:“但徐少监十年前就已仙逝,徐家后人在堪舆一事上资质平庸,无人再进钦天监。” 明舒的目光重新落在徐氏身上:“如你所言,那徐家最清楚方尊和祭祀阵法的人,就是大伯母了。” 傅直浔:“可她疯了。” 明舒沉默了下:“疯了也得张嘴。方尊、阴阳双玉都来自那个祭祀阵法,如今虽都被封印,傅启淙也死了,可定远侯府还有一个鬼胎。更何况,二伯母也需要一个公道。” 傅直浔剑眉一挑:“你有办法让她说出实情?” 明舒摇头:“我没办法让她开口,但是——” 她迟疑了一下,“我可以试试进入她的灵台,找出真相。不过我修为不够,只有两三成胜算。” 傅直浔眸露赞赏之色:“两三成胜算已是极高。” 微微一顿,似是随口一说,“你刚来时,大概是一成都没有的。” 这话明舒没回。 一来,他不是玄门中人,修习之事他不懂;二来,两人还没到交心的地步,她也不会将她的底都交出来。 傅直浔自然也没再问,两人已渐生一种奇怪的默契。 要用玄学术法,自然得清场。 傅澜当然不肯。 傅直浔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一贯飞扬跋扈的郡王夫人便闭了嘴。 “东晟律法,王府府兵,无皇令不得擅离府邸。丰夫人,如果我是你,我便不会让宁王府的府兵,大张旗鼓地杵在定远侯府外。” 傅澜当即变了脸色。 傅直浔还没说完:“今年年终官员考核加了一条,家风清正。丰夫人,你身为宁王府女眷,却要将定远侯府的女眷殉葬,此事想来应该算是宁王府家风不正。” 傅澜立刻转身出了门。 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明舒、傅直浔、清虚道长和徐氏四人。 明舒在徐氏身边简单布了一个阵,对清虚道长道:“等会我会魂魄出窍,你替我护阵。” 清虚道长盘腿坐好:“放心,我一定护好。” 傅直浔愣了一下,瞧着明舒的目光有几分复杂。 护阵之事,一向不都是他来的吗? 怎么,找到更好的选择了? 明舒全副心思都在探查灵台之事上,压根没注意其他,只对清虚道长点了下头:“好,那便开始。” 她双手用力握住徐氏的肩,以额头触碰她的额头,魂魄慢慢抽离,尝试了几次之后,才缓缓进入徐氏灵台。 第一次进入另一个人的灵台,明舒很难受。 这种难受跟去阴界找回傅湘的魂魄不一样。 阴界只是阴冷,而人的灵台有他所有的记忆和情绪。那种扑面而来的沉重感,让人觉得窒息,仿佛失去自己,全是那人的七情六欲。 徐氏的灵台尤为压抑。 明舒看到她一次次同傅言信争吵,试图得到他的一点怜惜与关注,可傅言信却只有那么几句:“无知妇人”“你懂什么”“不与你一般见识”…… 看到她为了子嗣,屈辱又疯狂地给傅言信下药,事后,傅言信毫不留情面地甩了她一巴掌,剧烈呕吐起来。 她幽幽地问:“侯爷既然如此厌恶我,又何苦与我成亲?” 傅言信怒目而视:“并非我要娶你,是侯府要娶你!我亦不愿!” 他像避瘟神一般逃跑,她耳边嗡嗡作响,一遍遍回荡着他那一句“我亦不愿”。 她把屋子里的东西砸了稀碎,哭得悲恸而绝望。 后来,她跟踪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见他与一个男子欢好,她在街角吐了个昏天黑地,无力跌坐地上,笑得像一个疯子,眼泪却浸湿了整张脸。 她枯坐在青灯古佛前,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黑夜。 她似在求一个平静,可风欲止而树不静。 凭什么,这世上苦的只有她! 傅启淙很喜欢柳嬿婉,恨不得把什么都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她看得嫉妒,给傅启淙钱,让他不要总待在家里,书要好好念,结交友人也很重要。 听着是一个明理的慈母之言,却硬生生将儿子又推回了花街柳巷。 傅启淙一日日忽视柳嬿婉,她也一日比一日畅快。 她过得不好,柳嬿婉凭什么过得好?她得不到丈夫的怜惜,柳嬿婉又凭什么得到! 傅澜因迟迟未有身孕,总来侯府找她哭诉。 傅澜问她,要不要抬两个丫鬟,生养了孩子抱养在自己膝下,兴许还能把亲生孩儿给招来,帝京子嗣艰难的勋贵之家,都是这般求子的。 她却反对,说男子都喜新厌旧,若郡王喜欢上了那低贱之人,定伤夫妻感情。 冠冕堂皇的话下,是她阴暗的心思:她怕女儿圆满,便不来同自己哭诉婚姻的不幸。 她很喜欢听这些,别的女子过得越不好,她就越舒心——即便这人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最厌恶的是程薇。 这个一嫁进傅家,就被傅言善放在手心宠的女子。 傅言善是个纨绔,别人瞧他一无是处,可她却知道他和气又温柔,好几回她被傅言信不留情面地斥责,都是这位二叔打圆场,替她留一分脸面。 她是感激傅言善的——甚至这些感激,还多了些晦暗不明的小心思。 她并不喜欢鸟儿,可因为傅言善喜欢,她便也养了只金丝雀。 借着这只雀儿,她总能与傅言善搭上些话,后者心思纯净,分外热忱地指点她如何养鸟。 那是她来定远侯府后,为数不多的欢愉。 而这些不多的欢愉,在程薇嫁入侯府后,戛然而止。 第49章 她是受害者,也是刽子手 程薇是将军府的嫡女。 爽朗,活泼又热情,像那枝头的蔷薇花,明艳又娇俏。 虽有些骄纵任性,可傅言善性子好,处处包容,两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那一幕幕你侬我侬,扎得她眼生疼。 却落不下泪来。 她再不喂金丝雀,只不过两三日,那雀儿便死了。 程薇嫁入傅家不到三个月便有了身孕,傅言善高兴得像个孩子。 那些日子,她脾气很差,连带照顾傅启淙也没了心思,仿佛怀孕的人是她似的。 而老天也真是眷顾程薇,怀孕顺顺利利,不吐,胃口也好,跟没事人似的。 她心里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扎个小人让程薇流产。 这样的纠结难受,一直到傅言善带回一件古物为止。 她认出那只青铜方尊,是上古祭祀的祭器。 听祖父说,在古书记载里,最庄重最盛大的祭祀,祭品都是活人。 而那只方尊便是祭司用来盛活人的血、容纳活人魂魄的器皿。 这种阴邪之物,是万万碰不得的! 她冷眼旁观,见傅言善将那邪物当宝贝一般,心里涌起许久未有的期待与兴奋。 半个多月后,程薇在一场噩梦中惊醒,腹痛不止,掉落一个成形的男婴。 小夫妻伤心不已。 她心中畅快不已,好似炎炎夏日里饮下冰水,通体舒畅。 第二年,程氏又怀孕了,怀胎九月分娩,生下一个死胎。 程氏差点疯掉,她那段日子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知道只要方尊在西院一日,程氏和傅言善日子便不会过得痛快。 正合她意,所以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她就爱看程氏生不如死。 她也要报复傅言善——他明明可以待她好,甚至救她于水火,为什么有了程氏就看不见她了?! …… 明舒终于忍受不住,魂魄从徐氏灵台退出。 她修习这些年,七情六欲已越来越淡,徐氏这些浓烈又阴暗的情绪,仿佛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几欲窒息。 即便魂魄归位,她浑身上下也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冷汗涔涔。 脸色更是煞白。 清虚道长见此,赶忙拿出虞山大印:“要不要吸点清气?” 明舒没客气,入人灵台果真是件耗费巨大精气的事。 等好一些,她才看向对面陷入昏迷的徐氏。 明舒神情有些怔然。 她虽见惯世间种种,却是第一次这般清楚地感知:一个女子竟能有如此复杂又幽秘的心思。 她不知如何评价徐氏。 徐氏得不到丈夫的爱,所以也瞧不得别的女子得到。 偏执、疯狂又残忍。 她是受害者,也是刽子手。 “你瞧见什么了?”傅直浔清冷的声音,落入明舒耳中。 明舒抬头,瞧向那张俊美绝伦的脸,脑中无端映出徐氏的记忆来。 徐氏厌恶府里所有的女子,程薇、柳嬿婉,甚至袁姨娘,可唯独对她没有恨意。 缘由很简单,傅直浔厌烦她。 徐氏跪在神佛前,低低倾诉,染着风霜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怜悯:“南宁国那位公主,也是个可怜人……” 明舒心中一哂,她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她不指望得到傅直浔的垂爱,而傅直浔定然也一样。 感情这种事,对她而言是锦上添花,对傅直浔来说更是累赘。 一个要得到至高权力的男子,权衡的只是利弊。 讲感情的,有,太子丰檀。 结果如何? 在狗血小说里,还没登上皇位就死透了。 “要不要给你熬碗参汤补补脑?”傅直浔红唇微勾,神情似笑非笑,冷冷的眸中却有几丝不耐烦。 明舒收回思绪,心中感慨:修行之人,果真不能太沾俗世情感,这反应都慢了几拍。 “嗯,那就有劳赵伯了。身子虚,脑子就跟不上了。”她接着他的话,说得理所当然。 他提的,又不花她的钱,不喝白不喝。 傅直浔唇角笑意渐深,可怎么看都像冷笑。 红唇吐出一字:“行。” 倒了一杯水,正要递给明舒的清虚道长:“……”这手是不是要收回来? 明舒接过一饮而尽,朝他点了下头:“谢谢。” 傅直浔淡淡扫了一眼清虚道长,可后者正将帕子递给明舒,压根没察觉。 明舒随手擦了一把汗,在圈椅里坐下:“我进去徐氏的灵台了。” 简单把她在灵台里所见说了一遍。 傅直浔仍是面无表情,清虚道长却听得眉头紧皱:“妇人的嫉妒之心怎如此可怕?” 明舒听着别扭:“男人的嫉妒之心也很可怕,这种事不分男女。” 清虚道长被怼了个哑口无言:“……” 明舒继续道:“更何况,也不单单是嫉妒的缘故。” 傅直浔接了一句:“傅启淙荷包里的阴玉,也影响了徐氏。” 明舒投去赞许之色:“是。怨灵之气,会加深一个人的执念。徐氏原本只有三四分嫉妒,可在怨灵恶念的刺激下,便成了十分。” “若非她日日坐于佛堂,有佛法相渡,怕是早就疯癫。” 明舒轻叹一声,“但说到底,都是她咎由自取。这一切的缘起,都是那只青铜方尊。” 清虚道长竖起耳朵,傅直浔剑眉一挑,等她下文。 明舒对傅直浔道:“你回忆一下祭祀阵法,青铜方尊在阵心。而在徐氏的记忆里,那个方尊是容纳活人鲜血和魂魄的。祭祀以血为引,也就是说,血入方尊,祭祀阵法就开启了!” “方尊虽被封印,但有一处破损,封印就有了缺口。当二伯父的血进入那个缺口,祭祀阵法便在定远侯府启动。” “起初,因为没有其他的祭器,遭殃的只有二房。” “可阴差阳错的,大伯父把另一件祭器阴玉挂在了傅启淙身上,并且只有阴玉,没有阳玉,怨灵无法化解,祟气便开始影响大房一家。” “所以,幼年时的傅启淙体弱多病,徐氏也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恶念。” “若是一直如此下去,二房和三房早就被祭祀阵法害得家破人亡。好在二伯母从将军府带回的龙雀宝刀,压制住了方尊,阵法之力暂时消失,定远侯府才无事这么多年。” “后来,二伯父送走龙雀宝刀,阵法又重新开启,再加上大房、二房这么多年积累的尸气和怨气,所以大山小树才会遭难,傅启淙才会欲念难平,徐氏才会疯癫。” “甚至老夫人院里的云清化成怨灵,也有阵法的推波助澜。” “这一切的一切,源头都是二伯父带回了方尊,而徐氏明知方尊乃邪物,可为了一己私念,却任由方尊害人,最终也害了自己。” 第50章 分家吧 明舒说完,傅直浔和清虚道长半晌都没吱声。 清虚道长是震惊,傅直浔则是陷入沉思,似在思索一桩极重要之事。 一时之间,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 还是明舒打破了沉默,她问傅直浔:“这桩事,我如何同二伯父和二伯母说?” 傅直浔倒是不假思索:“如实说。” 明舒微微蹙眉:“那后果呢?按二伯母的暴脾气,最好的结果便是分家,老死不相往来,最严重的……不好说,这些你都想好了吗?” 风水之事她擅长,可高门大户的人情世故,她不擅长也没兴趣擅长。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神情淡淡:“大房和二房斗法,跟三房有关系吗?” 明舒一愣,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傅直浔:“没关系的事,你操什么心?” 明舒:“不影响你仕途吗?你自己说的。” 傅直浔盯着她,皮笑肉不笑:“就算定远侯府的人都死绝了,都没你梵音公主一人对我仕途影响大。” 明舒:“……” 她不能像傅直浔所言,袖手旁观,任由大房和二房火拼。 私心上,二伯母待她不错。 大局观上,若是两房的人心怀怨念死去,跟柳嬿婉一样化成了怨灵,最后还是她的事。 最重要的,袁姨娘肚子里还有个鬼胎,混乱里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就真要出大事了。 她把这些掰开揉碎,仔细同傅直浔说清楚。 傅直浔还是那副冷酷的冰山表情:“随你的便。你别死就成,那可真影响我的仕途。” 明舒:“……” 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她转头问发了半天呆的清虚道长:“老夫人跟你关系如何?” 清虚道长回了一个字:“好。” 明舒:“你想办法说服老夫人分家。” 清虚道长愣了愣:“我只管风水,不好管人府里的事。” 明舒义正辞严:“你不是拜我为师吗?师父的事,就是徒弟的事,怎么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吗?” 清虚道长讷讷:“不是解决不了,是没解决过……” 傅直浔突然插了一句:“你收了这没用的道士为徒?” 清虚道长跳脚:“你说谁没用呢?” 傅直浔冷哼一声:“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你有什么用?” 清虚道长结舌。 傅直浔正色:“对待长辈要恭敬,我是你师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清虚道长看明舒:“师公?”我要认? 明舒有扶额的冲动:“算是。”你认。 清虚道长:“……”我不想认。 明舒:徒弟,你忍一忍,这也是一种修行。 轻咳两声,她拉回正题,一锤定音:“你去说服老夫人,我去二房,我们分头行事。” 师公傅直浔仿佛置之度外。 明舒没有直接找程氏,而是去找了大山和小树。 双胞胎兄弟在姐姐屋里。 明舒忽然想起,这两个小崽子也是自己的徒弟。 朝两人招招手,小树嗒嗒跑过来:“师父,啥事?” 大山慢悠悠地踱过来:“有事?” 明舒便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记住了吗?” 小树乖巧地点头:“记住啦!” 大山噘起嘴:“太幼稚了,小孩才这么做呢。” 明舒装着一本正经地哄孩子:“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只能委屈你们装一下小孩了。” 话音刚落,屋中响起“扑哧”的笑声,明舒循声看去,恰好对上一双明澈的眼。 少女轻笑道:“装什么呀?他们本来就是两个小不点。” 明舒目不转睛地看着傅湘,眼中的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她仿佛在看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她刚遇上师父,师父看着她一双眼睛惊叹:“通阴阳,窥天机,小丫头,你是玄门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啊!” 此刻,这样的好苗子,她竟然又遇到了一个。 “三嫂嫂,你为什么这么看我呀?” 明舒收起心中的惊喜,瞧傅湘面色红润,身子大抵是好了,便道:“既然都听到了,那待会你就跟大山小树做一样的事,可以吗?” 傅湘有些纳闷:“为什么呀?” 明舒也不再把傅湘当作六七岁的孩子了:“从前都是二伯母护佑你和大山小树,从现在开始,你们也要护佑你们的母亲。不论发生何事,你们一定要让二伯母看见你们,记住了吗?” 傅湘点了点头:“三嫂嫂,我记住了。” “大山小树,扶着姐姐,我们走了。” 如明舒所料,程氏听完,气得浑身发抖,双目赤红:“你别拦着我,今日我一定要杀了徐倩云那个贱人!” 明舒不可能不拦,她抓着程氏:“徐氏命格溃散,时日已不多了。你要杀一个将死之人,把自己的下半辈子都赔进去吗?” 程氏怒道:“那又如何?!我不能让人这么欺辱!” 明舒:“如果你只有你一个人,那我不拦你。但你不是,你杀了徐氏,傅澜再要你的命,那湘儿、大山和小树怎么办?湘儿刚刚好起来,大山小树才五岁,你要他们没有娘照顾吗?” 程氏神色稍有松动。 明舒松开她,打开了门。 大山小树跑进来,一人抱一边,嗷嗷大哭:“娘,你不要我们了吗?你不要我们,我们一定会变成坏孩子的!” 傅湘也抱着程氏哭:“娘,您听三嫂嫂的话,好不好?” 程氏饶是有再多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了,满心皆是痛楚与委屈,忍不住抱着三个孩子失声痛哭。 明舒心头微松,随即看到了不知何时拄杖站在门口的傅言善。 今日那场混斗里,傅言善为了保护程氏伤了腰和腿。 “二伯父”三个字还未出口,便见傅言善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一向和善的他满是颓然与戾气。 明舒:“二伯父,事已至此,找老夫人说分家的事。” 傅言善一点都没有犹豫:“好!” 明舒心中叹息,有软肋的人,是没法快意恩仇的,即便是刀子,到最后也只能生生咽下。 落日西沉,又是一日到了尽头。 定远侯府烛火未歇。 傅言善去了老夫人处,坚定地要求分家,离开定远侯府。 徐氏疯癫闹腾得厉害,傅澜忙得焦头烂额。 灵堂前空荡荡的,除了一具棺木,再无活人。 按照计划,明日定远侯府的世子就要出殡了,可如今府里谁还顾得上他呢? 夜渐渐深了。 有人踩着被寒风吹冻的薄冰,来了灵堂。 没有提灯,也无人跟随,仿佛一抹鬼魅,悄然而至。 第51章 傅直浔,糟了 明舒从噩梦中惊醒。 心狂跳,仿佛要从喉咙口跃出来似的。 木樨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怎么了?” 明舒捂着心口,怔愣了片刻,突然跳下床去,抓着衣服就往身上套:“不对劲,一定出事了。” 自打柳嬿婉的亡魂在梦里呼救,她没醒之后,她便再也不敢忽视任何一个噩梦。 她通阴阳,本就比常人敏锐。 随着修为提高,她对危险的感知愈发强烈。 方才在梦里,她看到一团黑影朝着她张开血盆大口,好似要吞噬她魂魄的饕餮。 木樨见明舒一脸紧张,困意顿消,也跟着换好衣服,又取了披风替明舒穿上。 主仆两人提灯,推门而出。 东院没有点灯,天上无月,四周黑魆魆一片,风吹枯枝残叶,窸窸窣窣,古怪又渗人。 昏暗的灯火只能照出几步远,往前看去,便如同梦境里的一般,一团漆黑,仿佛是要吃人的凶兽。 木樨不由往明舒身边靠了靠,两人便挨在了一起。 她也不是没走过夜路,可不知怎的,今晚莫名地毛骨悚然。 “您冷不冷?”木樨觉得今晚的风像往骨头缝里钻,冷得厉害。 明舒接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木樨。 木樨赶紧道:“奴婢不冷,您别着凉了——” “这不是普通的冷,这是阴气。我受得住,不会生病,可你会。”明舒说。 木樨愣了下,随即赶紧跟上明舒:“我们现在去哪里——” 话音戛然而止,木樨浑身一抖,手里的灯晃了晃,前方的黑影也跟着一晃,惊得她一把抓住明舒:“前面……它、它过来了——” 明舒胆子再大,这时候心也慌了下。 她一把抽出荷包里的黄符,结印施法。 符纸灼烧,明晃晃的火焰映出傅直浔艳如妖孽的脸。 明舒心陡然一松:“你晚上不睡觉啊?” 傅直浔声音凉凉:“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又是做什么?” 明舒也不瞒他:“这院子里莫名多了好多阴气,我觉得不对劲,出来探一探。” 傅直浔慵懒的眉眼顿时凛冽起来:“哪种阴气?” 明舒蹙眉:“亡魂的阴气……死人!” 她骤然反应过来,“灵堂!木樨,你去赵伯那待着,别跟过来!” 她提着灯就往前跑去,裙角在橙黄的光里翻飞,宛若暗夜里的蝴蝶。 傅直浔眸光沉了沉,大步紧随而去。 他很快追上她,两人并肩同行。 越靠近灵堂,那刺入骨髓的阴冷便越发厉害。 明舒受不住了,她冻得发抖。可这样的冷,却又不是多穿几件衣服便能抵御的…… 温热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手,随即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冰冻骨髓的难受顿时化解了不少。 明舒转过头去,只见傅直浔眉眼清冷,身上只着一袭单薄月白长衫。 “你——不冷吗?”明舒有些奇怪,这么重的阴气,她有修为在身都抵不住,他倒一点事都没有。 “与其关心这些,你还不如关心关心灵堂里的尸体。” 傅直浔睇了她一眼,“没闻到血腥味吗?” 经他提醒,明舒也察觉了,本就紧绷的心,陡然一颤。 但随即想到:对付怨灵阴气这些,她擅长,而对付活的贼人,傅直浔擅长。 没什么好怕的。 明舒反手握住傅直浔的手,径直往灵堂走去。 傅直浔余光不由扫了眼两人握着的手上。 本是怕她冻晕驱不了鬼,他才给她输内力,她倒也挺不客气。 灵堂周围本燃着一排灯,如今却只剩两三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地亮着。 摇曳的昏暗烛火,照着一地狼藉。 血腥味越来越浓,涌入鼻间,令人作呕。 明舒忍着恶心,打量四周:“这是……血?!” 远处只看到地上湿漉漉的,走近了才看清,满地都是血,好像下雨似的,落得到处都是。 血还未凝固…… 明舒瞳孔骤然放大,胃仿佛被什么东西拧住,恶心得她几乎就要吐出来。 灵堂的地上,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尸体被扒了皮,破膛开肚,内脏全失,头颅也被撬开,脑髓不见了。 明舒见过不少死人,可死得这么惨烈的,实在是头一遭。 她一时没忍住,侧过头去干呕。 若非扶着傅直浔,她差点就趴地上了——而地上,都是血。 傅直浔眼神骤冷,随即眼底深处泛起血红之色,仿佛火山爆发,迅速将一双冰冷的眼眸染成赤红。 浑身亦是紧绷。 明舒呕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而等她缓过神来,傅直浔眼里的赤色已全然消失,只是眼神比之前更冷更锋利。 “去看看傅启淙的尸体。” 明舒催动体内清气,缓解不适,迟疑了一下,才随他走到还未合上的棺木前。 寿衣成了碎片,尸体被拖过来挂在高高的棺木边缘上。 剩下的,就一模一样。 剥皮,开颅,内脏和脑髓全失。 “是什么作祟?”傅直浔问。 明舒摇头:“我不知道,但是——” “亡魂也好,怨灵也罢,是不会吃人的内脏和脑髓的。能这么做的,一定是活物。” 傅直浔皱眉,正常人也不会。 明舒心头猛地一颤,转身走到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前,一咬牙,食指轻触他眉心。 指尖传来黏糊冰冷的触感,让人心里发毛。 下一瞬,明舒脸唰地白了:“他的魂魄没了!” 傅直浔:“什么意思?” 明舒:“人刚死的几个时辰内,肉身对魂魄还有牵扯,魂魄不会离得太远。你看地上的血迹都还没干,说明他刚死不久,可我却感觉不到他的魂魄,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她面露惊悚之色,“那怪物不仅吃尸体,还食魂魄!” 傅直浔亦是一惊,脑中迅速掠过一个模糊念头,他刚抓住,便听明舒说出了两字:“鬼胎。” “鬼胎有了人的意识!” 明舒直勾勾看着傅直浔,声音有些发颤,“傅直浔,糟了。它如今在袁姨娘的腹中,是个活胎,我不一定能制服它。” 第52章 被咬了一口 傅直浔神色肃然。 这是明舒来定远侯府后,头一回如此慌乱。 “你怕鬼胎?”他目光沉沉,没有往日的冷漠,多了几分沉稳。 “也不能说怕,就是没信心。我听师父说,师祖是在降服鬼胎时死的……” 她顿了顿,面色黯然,“很惨烈,师祖快百岁了,修为在玄门里数一数二,却被鬼胎活活咬死。几个徒弟都不在身边,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冻成了冰块……我如今的修为比不上师祖。” 傅直浔沉默了下,镇定地看着明舒:“不一样。” “什么?” 他唇角微微一勾,眉目张扬,“有我在,即便你修为比不过你师祖,也不一定会输。” 明舒一怔,这人还真是……嚣张。 不过,他也有资格。 兴许是把心里的惧怕说了出来,也或者是傅直浔自信的话,明舒的慌张少了许多,头脑便也越发冷静了。 “先去找袁姨娘。” 她松开傅直浔的手,提灯出了灵堂。 傅直浔的手倏然一松,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随即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背脊上,剑眉挑了一下。 穿过两个院落,便到了袁姨娘的住处。 卧房的门半掩,明舒推门而入,暗沉沉的屋子被灯一照,便能看清全貌。 桌椅摆放整齐,连丫鬟都还睡在拔步床外侧的木板上,唯有床上被褥大掀,没了主人踪迹。 明舒心中一紧,急忙上前去探丫鬟。 没被扒皮剖腹,全须全尾的。 她再伸手一探,有鼻息! “醒醒!” 明舒用力推丫鬟,后者迷迷糊糊醒来,陡然一惊,“三、三少奶奶——” “袁姨娘呢?” “姨娘?姨娘睡着呀——”丫鬟瞧见空荡荡的床铺,一骨碌爬起来,“姨娘她去哪了?奴婢怎么睡这么死,糟了糟了,姨娘肯定要骂死奴婢了……” 明舒死死盯着丫鬟,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没有作假。 可如果灵堂里吃人内脏和脑髓的事是袁姨娘干的,为何丫鬟没事? 鬼胎何必舍近求远? 如果不是袁姨娘…… 明舒心一惊,当即打断丫鬟:“先在院子里找找!” 丫鬟急忙披上衣服,点了灯,净房厨房都找了,又把院子里其他的丫鬟嬷嬷都喊起来,里里外外找了一通,哪有袁姨娘的人影? 明舒和傅直浔面面相觑:院子里的人都安然无恙。 傅直浔:“你能找到袁姨娘?” 明舒点头:“能!” 她走到袁姨娘的梳妆台前,低头细翻,终于在篦梳上找到两根长长的发丝。 又打开灯罩,烧了发丝,再从荷包里取出朱砂与黄纸,将发丝灰烬与朱砂混在一起画了一道符,注入玄清之气。 黄符晃晃悠悠地飘出屋去。 明舒对傅直浔道:“跟着它!” 黄符翻过墙,飘过两院之间的小花园,进入另一重院落。 明舒与傅直浔紧追其后。 突然,一道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明舒陡然一惊,不由加快了脚步。 声音是从东厢房里发出的,那里明舒很熟悉,下午她还在那间屋子里待了许久。 是徐氏的住处! 周围亮起了几盏灯,下人听闻声响也出来了。 明舒冲在最前面,一把推开了门。 浓郁的血腥气迎面扑来。 地上有什么在蠕动,经灯火一照,那东西猛然转过头来。 明舒仿佛被点穴一般,僵在当场。 那是一张满是血的脸,眼中全黑,不见一丝眼白,黑沉沉的好似鬼洞。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怖的,那人嘴里咬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她用一双漆黑的眼看着明舒,嘴张至最大,一口就将肉咽了下去。 明舒只见一大团东西,从那人的喉咙一路往下,直至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人是……袁姨娘! 明舒的胃又开始抽搐,腿亦有些发软。 袁姨娘移开了目光,又朝着地上的人咬了下去。 明舒强忍恶心与虚软,急忙取出一张黄符,注入清气,朝袁姨娘扔了过去。 黄符灼烧,惊得袁姨娘抱头躲闪。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闪过,傅直浔一把抓起袁姨娘,朝一边扔去。 袁姨娘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嘶吼声,突然抱住了傅直浔。 傅直浔眼神骤冷,抬脚就踹。 袁姨娘张开满是血的嘴,朝傅直浔的脖颈咬去,被他一个侧头闪开,踹脚的动作却未停。 袁姨娘面容扭曲,似发了怒,不管傅直浔如何踢她甩她,她就是不松手——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倔强地不服输。 傅直浔终于失了耐心,但见寒光一闪,长刀出鞘,劈向袁姨娘。 可袁姨娘仿佛不觉,一口咬在他的右臂上。 袁姨娘被劈下一只左臂,许是疼痛缘故,她终于松了手。 傅直浔一用力,她便被狠狠甩在了地上。 “能不能杀了?”他冷声问明舒,戾气浮上眉眼。 “不能杀!”明舒抽出几张符上前,拍在袁姨娘的身上,又快速布了一个阵,“她暂时动不了,你伤得如何?” “没事——” 明舒转头就见傅直浔袖子上都是血,面色一惊:“怎么没事?她刚吃过尸体,体内有尸气,这比毒还厉害!坐下,我替你清掉。” “我说了没事,你管鬼胎去!”傅直浔眉眼戾气愈盛。 明舒也上了火气:“傅直浔你别逞能!趁尸气还没蔓延,一会功夫就好,等渗入五脏六腑就麻烦了!你就当替我省点时间和力气成不成?” 说话间,她已扯下他腰间的白玉,拉他坐在椅子上。 傅直浔本要推开她,但也不知她说的哪句话,他听进去了,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终于放下了。 明舒盯着傅直浔的右臂,月白色薄衫的大半只袖子都被血水浸透了。 她拿过他另一只手上的刀,割破衣袖一角,用力撕开,但见白皙的手臂上两排入肉的牙印,牙印周围已泛起灰黑,暗红的鲜血冉冉流出。 “尸气渗进去了。你忍着点,别运气!” 明舒将玉放在一边的案几上,一手拉着他胳膊,一手从他肩颈处缓缓往下压。 伤口处血流得更厉害了,滴滴答答,随后一缕缕黑气随血渗出,又迅速被白玉吸进去。 万幸黑气并不多,很快就没了。 为防万一,明舒手指轻触傅直浔眉心,感受他魂魄是否沾染尸气。 可谁知,她还没触碰到他的魂魄,便觉一道冻彻骨髓的寒气,清气瞬间被逼退。 明舒惊得后退一步。 第53章 别人可以死,你不准死 傅直浔眉目一沉,眼中寒芒毕露,宛若刀剑出鞘,煞气逼人。 明舒心跳骤然停了两拍。 只不过几息工夫,傅直浔眼中冷意尽数退散,他眉心微蹙:“我无妨。” 明舒收起心中的古怪与惊讶,取出干净帕子递给他:“按着止血。” 她朝站在门外却不敢进来的下人喊道:“去东院请赵伯过来,让他带好药箱,快些!” 顿了顿,她似又想起,“把清虚道长也请来!” 随后,她走到方才被袁姨娘攻击的人前,查看伤势,却被狠狠一惊。 那人半张脸连带鼻子都没了,血肉模糊,甚是可怖。 而仅剩的小半张脸,扭曲青紫。 明舒是从她眼角红痣,勉强辨认出她的身份:“是傅澜。” 手搭她颈间,察觉还有脉搏跳动,又赶紧取了白玉,替她驱除尸气。 原本只覆了一层薄薄黑气的白玉,很快就全黑了,足见傅澜所中尸气之深。 若是晚来一步,她的下场大概也跟灵堂里两具尸体一样。 心念一动,明舒骤然想起,这并非傅澜的房间,这是徐氏的房间! 徐氏…… “死了,跟灵堂里的一样。”傅直浔站在床边,见明舒瞧过来,一甩被子。 他动作极快,可明舒还是瞥见了床上一摊血肉,当即什么都明白了。 难言的复杂情绪,刹那涌上心头。 今日下午,她进入徐氏灵台,窥探了徐氏所有的秘密。 二伯母恨透了徐氏,虽不能亲手杀她,但也诅咒她不得好死。 一语成谶。 徐氏死了,死于鬼胎的杀戮。 而袁姨娘腹中的鬼胎,又源于青铜方尊和阴玉。 若不是徐氏隐瞒青铜方尊之事,阴玉里的怨灵也不会纠缠傅启淙,让他子嗣艰难。 袁姨娘也不会求幽冥佛,鬼胎也不会投生。 因果循环,种因得果。 一切源头,皆是徐氏心怀怨恨、姑息养奸。 “她怎么办?”傅直浔清冷的声音,骤然拉回明舒的思绪。 明舒看着满身是血的袁姨娘,眉头紧锁。 死者已逝,眼前这祸患才是最大的问题。 这时,赵伯和清虚道长前后脚到了,一见到屋里的情况,两人都惊得愣住了。 “赵伯,看看傅澜还有没有救。” “清虚,鬼胎如何除?” 明舒话音一落,两人当即各司其职。 赵伯救人,清虚道长讷讷:“我翻了师父的笔记,鬼胎一旦成形,唯有以魂噬魂……就是玄门修道者将毕生修为凝聚于魂魄,再以魂魄之力,吞噬鬼胎魂魄。” 明舒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清虚道长。 清虚道长越说越无力:“鬼胎魂飞魄散,便也做不了恶,但修道者也是同样的结局,再不得往生。虞山立派九百年,有七位先祖乃为除鬼胎而亡,他们都是修为极高之人,却也别无他法。” 明舒抿紧了唇,她终于明白师祖为何惨死了。 原来是以命偿命。 现在,她也要这么做吗? 一时之间,屋子里一片沉寂,唯有赵伯救治傅澜时发出的声响。 清虚道长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们虞山派没其他办法,不代表别的门派没有,一定有的。” 明舒苦笑一声:“在我们无名派,也是这个法子。” 清虚道长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明舒,你的命比鬼胎重要。” 傅直浔不知何时走到她的面前,淡淡说道,“这个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个玄门修道者。” 冷漠的目光落在清虚道长身上,“他不行吗?” 清虚道长后背一凉,神色僵住。 傅直浔声音冷得像鬼魅:“他是你徒弟,徒弟自当替师父分忧。” 明舒摇头:“他不行,修为不够,即便强行对抗,也只能是鬼胎吞噬他。” 傅直浔语气凉薄:“玄门之人多的是,那就找一个行的。这种小事,他总办得到。” 明舒不语。 清虚道长沉默。 斩鬼除魔乃玄门责任,如今鬼胎作恶,玄门中人自该挺身而出,傅直浔这话也没错。 可明知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超度,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不愿明舒去死,同样也不愿其他玄门高手送死。 “你张不开这个口,那下场只能是所有人陪着一起死。”傅直浔冷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 僵局之中,明舒开口:“你别逼他了。我怕死,我也不想跟鬼胎同归于尽,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修行之人也没有遇事推脱的道理,这是懦弱,也是无能。” 傅直浔扯了下唇角:“你倒是大义凛然,但我不允许,别人可以死,你不准死。” 明舒一怔。 这听着像情话,可在傅直浔的眉眼里,她却瞧不出一丝情意,倒有几分无情与狠戾。 “吼——” 嘶哑的古怪声音打断了几人对话,明舒偏头一看,只见袁姨娘扭动着身子,她身上的黄符正在一张张掉落。 “不好,鬼胎苏醒了!” 明舒神色一变,朝清虚道长伸手,“把大印给我!” 接过大印,明舒大步入阵,引印中玄清之气压制骚动的鬼胎,没过多久,挣扎的袁姨娘慢慢平静了下来。 明舒重又将黄符贴好,随后盯着袁姨娘,许久都没吱声。 另一边,赵伯替傅澜止血包扎完,回禀傅直浔:“命能留住,但容貌是恢复不了了。” 傅直浔面无表情:“别死在定远侯府就行。” 这时,明舒突然转头问赵伯:“剖腹取子会吗?” 赵伯实话实说:“只在医书上看过,没取过……” 瞥见肚子高高耸起的袁姨娘,他一个激灵,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取、取鬼胎啊?!” 明舒“嗯”了一声:“先取出鬼胎。一来,鬼胎控制袁姨娘,攻击性太强,刚出生的婴儿行动不便,至少能阻止他攻击人;二来,唯有取出鬼胎,袁姨娘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赵伯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妇科我不擅长,破腹取子更是毫无把握……” 傅直浔冷冷打断:“要么取,要么等鬼胎把你弄死,自己选一个。” 赵伯张着嘴:“……” 他选跑路可以吗? 明舒努力回想着现代剖腹产的步骤:“赵伯,你若没把握,就按我说的做,应该有几成胜算。” 第54章 趴在他的肩头 “木樨,进来举灯。” 明舒朝门口喊了一声,随即用大印里的清气游走了一遍赵伯与自己双手,算是手术前的消毒,“赵伯,照我说的,切开袁姨娘的肚皮与子宫,待我取出鬼胎,你再缝上。” 赵伯像被架在火上烤的蚂蚱,只能抛开杂念,一心一意与明舒配合。 凄清寒夜,屋子里鬼气森森,浓重的血腥味闻得人几欲作呕。 木樨一向觉得自己胆子大,可此刻站在屋里,她忍不住瑟瑟发抖,无来由地就是觉得可怕。 手紧紧举着灯,她不敢看那个血淋淋的袁姨娘,也不能闭眼,便只能看自己鼻唇。 赵伯的感受也并不比木樨好多少,完全是出于大夫的本能在操作。 乍一瞧去,倒似乎只有蹲在地上的明舒,从容镇定。 可傅直浔一看她僵硬的背,便知她也是装出来的沉稳,实则心里是怕的。 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心不够狠啊。 袁姨娘的肚子已经被打开了。 赵伯盯着浸泡在黑水里的青色胎儿,只觉毛骨悚然。 他不由看向明舒。 明舒双手紧握成拳,随后骤然松开,心一横,探入腹中,抱起了那个诡异的青色胎儿。 胎儿离开了母体,唯有一条脐带相连。 她正想开口让赵伯剪断脐带,那紧闭双目的胎儿,突然睁开了眼。 黑漆漆不见一点白的眼瞧着明舒,随后嘴角向两边弯起,上下唇分开,露出白森森的八颗牙,笑容诡异至极。 明舒惊得跌坐地上,本能地就要扔掉手里的鬼胎。 “剪脐带!” 傅直浔冰冷的声音响起,明舒陡然一个激灵,紧紧抓住了鬼胎。 脑中翻滚着关于鬼胎的所有记录: 枉死的幼童,阳寿未尽,魂魄被邪佛送回阳间; 幼童魂魄带着前世记忆,心怀怨恨,要用杀戮替自己讨回公道…… 心怀怨恨的亡魂! 明舒睁大眼睛,对傅直浔道:“还有一个办法!鬼胎也是怨灵,只要化解它的怨念,就能送它回阴间!” 傅直浔眉目一沉:“你要探它的灵台?” 明舒点头:“是。它刚离开母体,魂魄还未完全清醒,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清虚,帮我护阵!” 清虚道长怎么都觉得不妥,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不知如何阻止,心中十分焦灼。 而就这片刻工夫,明舒已经布好了困魂阵。 她抱起那个还在诡笑的鬼胎,额头触碰它的额头,慢慢抽离出魂魄。 刚刚进入鬼胎灵台,明舒便觉得铺天盖地的黑暗骤然罩下,刺骨的阴风从四面八方扑来,宛若刀子似的,不停歇地割着她的魂魄。 巨大的恐惧,魂魄碎裂的疼痛,几乎让明舒想要立刻抽离。 然而不知怎的,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她动弹不得。 在近乎绝望的世界里,她心中陡生想要撕裂一切的滔天恨意! 紧接着,她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双目漆黑,不见一点白色,唇角向上弯起,露出森森白牙。 这是与鬼胎一模一样的笑! 明舒倏地清醒过来,鬼胎想要把她拉进他的识海,将她同化。 不行! 明舒凝聚魂魄里的修为,施展术法,试图劈开黑暗。 可她刚这么做,便听见尖锐的愤怒声音从头顶响起:“你不乖,我饿了。” 黑暗化作一张巨大的嘴,朝她狠狠咬来。 …… 屋子里,清虚道长身子一晃,面露惊慌之色:“不对劲,我师父的魂魄之力在迅速变弱……糟了,她是不是出不来了!” 傅直浔眉眼骤然凌厉:“你替她护阵,还不赶紧拉她出来!” “护阵是护住这个阵法,我没法进入她的灵台啊……” 傅直浔没空跟他废话,抽刀割破自己手,又从鬼胎身上扯下她的一只手割破。 双手紧握,血水交融,可魂魄……他感受不到她的魂魄! 以前都是明舒的魂魄带着他的。 傅直浔瞧着她煞白的脸,清冷的眼中泛起了赤红之色。 他闭上了眼,任由赤红之色在眼中蔓延。 久远的记忆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 明舒的魂魄已是千疮百孔。 暴怒的鬼胎一次比一次凶狠:“吃掉你!你这个坏女人!” 明舒闪躲不及,又被咬了一口,却没觉得多疼。 兴许是不会有了,碎裂的魂魄是感觉不到痛的…… 难道她也要跟师祖一样,死在鬼胎手里? 可师祖好歹是与鬼胎同归于尽,她却被鬼胎吃掉魂魄,实在无颜面对先祖。 早知今日,她真不该选傅直浔的。 宫斗就宫斗,死了至少还留个魂魄,如今倒好,魂飞魄散,死得彻底。 明舒在心里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一定不会再选…… 傅直浔! 她以为自己眼花出现了幻觉。 黑暗中那人泛着一层苍白的光,朝她奔来。 鬼胎又来咬,他一把将明舒扯入怀中,闪身躲过:“你拦它一下,我带你离开!” 明舒来不及多想,集聚魂魄里的清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拍向鬼胎。 趁鬼胎被逼退的瞬间,傅直浔带着明舒跑出了黑暗,两人魂魄重回肉躯。 明舒睁开眼,颤抖着手将两道黄符拍在鬼胎身上,随后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朝地上倒去。 傅直浔眼疾手快,伸手揽住了她:“你撑住。” 明舒浑身发抖:“疼、疼死了……” 肉身的痛能忍,可魂魄的痛,实在难以忍受。 傅直浔皱眉:“怎么这么没用?” 下一刻,他将颤抖的明舒纳入自己怀里,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手将浑厚的内力输入她的体内。 一边,清虚道长立刻转过了头,非礼勿视。 刚缝完袁姨娘肚子的赵伯,瞪着相拥的两人,原本惆怅的眼里骤现激动。 木樨呆住了。 明舒只觉得一股温热在体内化开,浑身仿佛浸泡在温泉里,连带剧痛的魂魄也暖洋洋了起来。 一只大手轻轻拍着自己,好似年幼时她受伤,师父抱着她温柔地哄:“阿舒不哭,很快就好了。” 大概受伤时,人总是分外脆弱,想起师父,明舒眼圈便有了些潮意。 头就那么垂下,她侧着脸趴在了傅直浔的肩上。 第55章 复仇 不知过了多久,傅直浔察觉怀里的身体颤抖得没那么厉害,便收回了手:“自己用清气治伤。” 声音凉薄,语气冷漠,仿佛方才的温柔公子只是幻觉。 清虚道长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赵伯叹气,其实少夫人挺好的,少爷怎么就不开窍呢? 木樨:“……”果然看中的只是公主的能力,而非公主,哼,他也配不上公主。 明舒倒对这些毫无所觉。 她跟傅直浔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受伤了,他救她理所当然;她缓过来了,他的内力也就无大作用,自然得用大印里的清气。 所以,她很自觉地盘腿坐直,引大印里的清气入体内,修复受损的魂魄。 清气浑厚,又与她修行心法同源,大概一刻钟后,明舒便已恢复了四五成。 见明舒气色好转,清虚道长拍拍胸口:“师父,你可吓死我了,这一趟着实凶险啊!” 明舒睁开眼:“幸好有惊无险,也不虚此行。我大概知道鬼胎的执念了。” 清虚道长追问:“是什么?” “它是被人活活饿死的。” “饿死的?所以它的执念就是吃人啊!” 傅直浔颇为嫌弃地扫了清虚道长一眼:“饿死前面还有‘被人’二字,他的执念是复仇。” 明舒点头:“我刚开始进入他的灵台,感受到的就是恐惧、黑暗和饥饿,鬼胎前世死得很惨。” “后来它试图吞噬我的魂魄,我与它相斗时,也窥见了它前世的一些记忆,不过很零碎……” 明舒看向傅直浔,“需要你去查一下鬼胎前世的一些事。” 傅直浔“嗯”了一声:“说。” 明舒:“鬼胎前世死时,应该不足三岁,叫‘平安’,照顾他的妇人,叫‘絮娘’,大抵是他母亲。” “他们住的地方,种了很多花草,有萱草、百合、茉莉……还养了两只猫,一大一小。” “絮娘喜欢在院子里弹琴,平安便在花丛里抓虫子,大概就是这些了。” 傅直浔皱眉:“你的意思,是要在东晟找这么一个普通的院子,一对普通的母子或母女?” 明舒想了下:“絮娘所穿的衣服,袖口有一朵祥云和‘云’字,出自‘绮云斋’。所以,这个院子大抵在帝京。” 傅直浔点头:“好,尽快找到。” 又用目光指了指地上的鬼胎,“这个怎么办?” 明舒:“只能先用大印的净气设阵法控制住。它没有袁姨娘做它的手脚,方才又同我争斗过,天内应该没法攻击人,再久我就不敢保证了。” “时间很紧,你先去找,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傅直浔刚要离开,明舒又想起件事,急忙喊住他:“大伯母没了,还有灵堂里的尸体,府里这些丧事怎么办?二伯母不会再管了。” 傅直浔抛下一句:“交给赵伯。” 赵伯:“……” 定远侯府的灯又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袁姨娘产子,傅澜重伤。 徐氏惨死,傅启淙尸体残破。 还有那具横死灵堂的尸体,下人收殓时,竟发现是定远侯傅言信! 老夫人终于主动走出了她的院落。 明舒担心赵伯又要治伤,又要管丧事,还得照顾老太太忙不过来,便赶紧让清虚道长去支援,把事情经过同老太太解释清楚。 老太太听完,也不哭闹了,一声不吭许久,最后主动承担起了长房几人的丧事,不复过往任性又弱不禁风的模样。 明舒不太明白老夫人的转变为何如此之大。 清虚道长同她说:“定远侯府的爵位是老侯爷挣下的,老夫人毕竟是武将夫人,经历过大风大浪,性子韧着呢!” “当年老侯爷驻守北疆,我师父也在军中待过一段日子,两人乃是旧友。” “后来老侯爷战死沙场,师父便让我们几个徒弟多照顾着些侯府,不然我堂堂茅山掌门,老哄个老太太做什么?” 说到这里,清虚道长长叹一声,“可终究还是学艺不精,让侯府遭了大难,对不起师父啊!” 突然想到什么,他赶紧补了一句,“我虞山派的师父。” 明舒倒没注意这个,她留意的是“侯府遭了大难”这句。 “也不是侯府,是长房,鬼胎攻击的都是长房的人。” 明舒眉头紧皱,“这不是巧合,不然没法解释鬼胎为何不伤害长房的下人。” 清虚道长也反应过来:“对啊!定远侯、定远侯夫人、世子,还有大小姐,都是长房的人,为什么啊?” 明舒摇头:“我暂时不知道为什么。但倘若是这个方向,那么鬼胎投胎到袁姨娘的肚子里也不是巧合。” “鬼胎是来复仇的,所以,十有八九是长房的谁,害死了前世的平安。” “长房的事你清楚吗?” 清虚道长诚实地摇头:“不清楚,我来侯府只找老夫人。自打老侯爷战死,侯爷承爵后,老夫人也不管府里的事,这些恩怨她肯定也不清楚。” 明舒想到了府里的百事通云夏。 可转念一想,云夏是侯府的丫鬟,府里发生的事她知道,府外的大概是不知的,她连定远侯喜欢男子也不知…… 想到这里,明舒就知道应该去问谁了。 赵伯。 可赵伯太忙了,明舒找到他,他连说两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明舒心中叹气,那就只能找赵伯的主子了。 她写了张纸条塞在傅直浔房门下,嘱咐木樨倘若傅直浔来了,直接把她喊醒。 大印要用来封印鬼胎,她只能靠自己来尽快恢复修为。 于是,明舒又陷入了沉睡。 等木樨将她叫醒,已经是第三日清晨。 她整整睡了一日两夜,而傅直浔也离开了一日两夜。 明舒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穿衣,头发随便绾了个发髻,就去见傅直浔:“查得如何?” “不如何,线索太少,没找到絮娘和平安住的院子。” 明舒把对长房的怀疑也跟他说了。 傅直浔:“彻查了傅言信和傅启淙在外所有的关系,没有跟絮娘有牵连。” 明舒眨了下眼。 留那张纸是多余的,她能想到的事,傅直浔怎么可能想不到? 只是—— “鬼胎是冲着长房来的,如果不是侯爷和傅启淙,难道是徐氏?” 第56章 她比花魁娘子还美 明舒摇头,自己先否认了这个想法:“害死人不是件小事,可徐氏的记忆里并没有絮娘或是平安,应该也同她无关。” “那长房就只剩下傅澜了,可也不太对。” “侯爷、傅启淙和徐氏,鬼胎都是主动攻击,剥皮、吃掉内脏和脑髓,而傅澜是察觉徐氏出事,赶去徐氏房间才被鬼胎盯上。” “并且,鬼胎没有立刻将她剥皮、开膛破腹,而是咬掉她的脸,这也跟前面三人不一样。” 傅直浔淡声道:“这个不一样,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傅澜因为长房其他三人缘故被害,但她乃外嫁女,所以鬼胎没有像对付傅言信他们一样对付她。” “还有一种,鬼胎最大的目标就是傅澜,先杀跟傅澜最亲的三人,再折磨死傅澜,这才是它的计划。但因为我们阻止,后面的事它还来不及做。” 明舒一怔,随即点头:“说得通。” 又问,“所以你也查了傅澜?” 傅直浔睇她一眼:“自然。不过她嫁进了宁王府,还要查宁王府的事,便没那么快。” 明舒又一次惊愕。 傅直浔做事简直……滴水不漏! 往好里说,是靠谱,若用贬义,便是可怕。 她沉默了会儿:“如果目前嫌疑最大的是傅澜,那么最快查清此事的法子,便是我进傅澜灵台一探。” 傅直浔:“此事的前提是傅澜在定远侯府。昨日,宁王府把人接走了。” 明舒皱起眉头。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傅澜如今的身份是郡王夫人,定远侯府又是这副诡异样子。 微一思忖,她问:“袁姨娘的住处查了吗?” 傅直浔终于说了句不那么未卜先知的话:“暂无。” 明舒:“那去瞧瞧。鬼胎既然有前世的记忆,想来会控制袁姨娘做些与前世有关的事,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袁姨娘自打被傅直浔斩断一臂,又剖腹取子后,便一直昏迷着。 照顾她的还是那晚明舒见过的丫鬟,珊瑚。 明舒先替袁姨娘清了一遍体内的尸气,随后才起身在屋中仔细查看。 不得不说,袁姨娘是真受宠,屋中摆设无不奢华,便是连老夫人、二伯母处都不及。 至于堆砌这些的钱从何而来,不必细想,也能猜到是柳嬿婉的嫁妆。 想到这里,明舒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她虽身入玄门,七情六欲寡淡,可终究做不到太上忘情,也会替人不值,也会觉得有些人欺人太甚。 可念及今日来的目的,她迅速收起这些心思,继续细看。 临窗的桌案上摆着一架琴,古色古香,明舒不由想起了鬼胎记忆里絮娘的琴。 琴很干净,明舒问丫鬟珊瑚:“袁姨娘经常弹琴吗?” “嗯,姨娘很喜欢弹琴,每日都得弹一两个时辰。” 明舒有些奇怪:“日日都弹?” 珊瑚想了想:“有身孕前日弹一回,有身孕后弹得次数便多了,大概从三四个月的时候起,便是日日都弹。” 明舒明白了,鬼胎喜欢听琴声。 琴案边的小桌上放着好些孩童的玩具,泥人、布老虎、孔明锁、九连环……满满当当,乍一瞧去,只觉是母亲对未出世的孩子充满了期许。 珊瑚也是这么说的:“袁姨娘买了好多玩具,这里只摆了一些,隔壁屋子里还有好几箱,都是给小少爷准备的……” 提及那个可怕的婴孩,珊瑚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明舒知道她怕什么,只宽慰道:“那晚你没事,以后也不会有事,不必怕。” 珊瑚怔怔瞧着眼前美若仙子的三少夫人。 袁姨娘是花魁娘子,又擅打扮,自然美艳动人,可与眼前不染脂粉的女子一比,却是天壤之别。 更不一样的是,她服侍袁姨娘时总觉心惊胆战,可三少夫人却让她觉得温柔可亲,心中踏实。 见她拿起拨浪鼓,珊瑚主动开口:“这不是买的,是专门找工匠做的。姨娘说,她幼时玩的拨浪鼓便是六面的。” 六面的拨浪鼓…… 明舒盯着手里古怪的玩具,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一般的拨浪鼓是两面,而这个拨浪鼓是由三个拨浪鼓串起来的,像糖葫芦一样,便是六面。 她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拨浪鼓。 但,在鬼胎记忆里,絮娘弹琴时,一边放着些小儿玩具,其中一件与这个拨浪鼓很相似…… “借用一下。” 明舒疾步走出屋子,举起手里的拨浪鼓,问等在外面的傅直浔:“你见过吗?” 傅直浔接过,摇了摇,拨浪鼓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此起彼伏,宛若奏乐。 他清冷的眉眼渐渐凝重起来:“见过,这是祭器。” 明舒一惊:“什么?” 傅直浔:“商周之人祭祀时,须以鼗鼓奏乐,冬至祭天神用‘雷鼗’,夏至祭大地用‘灵鼗’,宗庙祭先祖用‘路鼗’,‘雷鼗’‘灵鼗’‘路鼗’就是八面、六面和四面的鼗鼓。” 他的目光落在拨浪鼓上,“这是六面鼗鼓。” 明舒越发吃惊:“你的意思,这个鼓跟使用青铜方尊、阴阳双玉的那场祭祀有关?” 傅直浔:“龙骨文记载,那场祭祀的确有鼗鼓。” 明舒愣了愣:“青铜器、玉能存下来,六面鼗鼓存不下来?再者,鬼胎前世记忆里的六面拨浪鼓,我觉得应该就是个小儿玩具,但谁家小孩用六面的拨浪鼓呢?” 傅直浔回:“我只说那场祭祀里有鼗鼓,没说这就是那场祭祀里的鼗鼓。” “拨浪鼓源自鼗鼓,但孩童玩的都是二面鼓。” “六面鼓是祭器,而祭器要么用于祭祀,要么用于会模仿祭祀的地方。” 明舒迅速跟上他的思路:“会模仿祭祀的地方……比如,戏班子?” 傅直浔剑眉一挑:“不算笨。” 明舒:“……”什么叫“不算”? 算了,没空计较。 “那你知道帝京哪个戏班子会演这种戏吗?” 傅直浔:“我不看戏,我不知道。但侯府有人对帝京的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十有八九知道。” 明舒一点就通:“你说二伯父吗?” 第57章 让你再去勾引男人! 西院。 傅言善断了腿,扭伤了腰,只能躺在床上见傅直浔和明舒。 他盯着六面拨浪鼓瞧了半天,傅直浔和明舒还没催,程氏已经不耐烦了:“你到底有没有见过?赶紧说!” 傅言善被吼得一个激灵:“觉得见过,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程氏:“有这么难吗?帝京有名有姓的戏班子就那么几个,春和园、梅社、方家班……” 傅言善一拍大腿:“对,方家班!” 话音刚落,他便疼得面容扭曲,若不是小辈在场,定然要哀嚎惨叫。 “你要是不担心下半辈子瘫床上,尽管再没轻没重的。”程氏嘴里没好气,却伸手替傅言善揉捏。 傅言善半晌才缓过来。 他跟傅直浔和明舒解释:“这方家班有一场戏,其他戏班子都没有的,讲的是上古时两大族落的大战。” “出征前要祭祀天地,戏班子便用各种乐器演奏,气势十分磅礴。” 他指了指手中的六面拨浪鼓,“有两个祭司手里拿的就是这种鼓,我瞧了觉得稀奇,特地去问了方班主。” “方班主说,这六面鼗鼓是古时祭器,还说如今小孩玩的拨浪鼓,就是源于这种祭器。” 明舒心念一动,追问:“那方家班里有一个叫‘絮娘’的女子吗?琴弹得极好。” 傅言善回忆:“絮娘……我记得,方班主有个义女,叫‘方絮’,善弹琴。” 他摇了摇六面拨浪鼓,“那场祭祀戏里,她演的就是拿鼗鼓的祭司。后来不知怎的,她就不上台了,听说是嫁了人,是真是假我也没关心。” 明舒和傅直浔对视一眼:查方絮。 傅直浔手下的速度极快。 半日时间,便带回两个消息。 第一个,是方家班的方絮。 跟傅言善说的一致,方絮是方班主的义女,善乐器,尤其是琴技,据说她弹琴时,能引百鸟共舞。 方絮不但琴技高,人也长得美,常有宵小想占她便宜,都被方班主赶跑了。 四年前,方絮离开方家班,做了外室。 明舒诧异:“外室?难道是……宁王府三郡王的外室?” 傅直浔颇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沓纸:“傅澜夫婿外室的事。” 明舒仔细看完,神情很是复杂。 “原来如此。” 傅直浔眸光冷若寒潭:“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你能化解鬼胎的怨气了吗?” 明舒明白他的意思,是要以仇报仇,以血还血。 沉默片刻后,她道:“如果杀戮能化解,那么鬼胎杀了傅言信和徐氏,便不会还有那么重的怨气。一定有我们遗漏的事情,我得去一趟絮娘和平安住的那个院子。” 快马加鞭,两人很快便到了那对母子曾经的住处。 傅直浔刚要推门,有住附近的百姓经过:“别进去!里面闹鬼呢!” 明舒不由问道:“闹鬼?” 那大婶见面前仙女似的女子,不由愣住了。 直到耳边传来冷冷的声音“闹什么鬼”,她才回神,再看那说话的男子,又是吃了一惊,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容貌之人啊! 就是瞧着有些渗人…… “这院子荒废好久了,大白天传琴声,大晚上有哭声,不是闹鬼是啥?先前牙人还带人来看房子,可进过院子的人,不是生病就是倒霉,胆子再大的也不敢买啊!” “你们是做啥的?婶子也是为了你们好,做啥都别进去,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的……” 傅直浔推了推门,门不动,他便一脚踹开了门。 大婶的声音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不听劝的美貌男子。 “我们是来捉鬼的,为免伤及无辜,你最好赶紧离开。”傅直浔头也不回往里走。 大婶飞也似的跑了。 明舒无语:“她也是好心,你又何必吓唬人?” 傅直浔毫无感情地回了三字:“太聒噪。” 明舒:“……” 鬼胎记忆里那个开满鲜花的院子,如今尽是枯枝败叶,脚踩下去甚至有松软之感,可见大婶说的是真话,这里好久都没人进来过了。 没有活人的气息,却有明舒熟悉的阴气。 她心念一动,对傅直浔道:“有可能方絮的亡魂还留在这里,并没有入轮回。我用招魂阵试一试。” 取出黄符,贴在八个方位,明舒站在阵心,双手结印,清气在体内周转,又迅速向四周扩散。 黄符轻轻晃动,阵法启动了。 傅直浔站在阵外,清冷的眸光渐渐深邃。 阵中黑发裙裾飞扬的女子,与久远记忆里那人重叠,那仿佛早已没有知觉的心,竟抽搐起来,熟悉的疼痛随之蔓延。 傅直浔骤然闭目,等再睁开时,眼中唯剩一贯的冷漠清寒。 心也似过往一般,沉寂如死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阵法里,明舒缓缓睁开了双目,阴阳两界在她瞳孔中显现。 丝丝缕缕的残魂凝聚成一个极浅极淡的影子。 “方絮?” 亡魂轻轻颤了颤。 明舒的魂魄走到她面前,轻触她的眉心,那些早已泛黄斑驳的记忆,突然归来。 帝京落了雪。 方絮收好琴,喊平安回屋吃花生酪和鲜花饼。 她坐在窗边,一边缝孩子过年的新衣,一边看孩子欢欢喜喜地吃东西。 地龙把屋子烧得暖洋洋的,跟春日一般。 岁月静好莫不过如此。 门骤然被撞开,一群陌生男女闯了进来,惊得方絮一把将孩子抱进怀里:“你们要做什么?” 穿着红色狐裘,眉目张扬的女子恶狠狠地打量着方絮:“果然是狐媚子的长相!这个孩子……” 女子面色阴沉,眼角的红痣似要渗出血来。 方絮心中已隐隐明白,她大声道:“这是我的孩子,跟旁人无关!” 女子冷笑一声:“确实,野种自然跟旁人无关。” 两个嬷嬷上前,一左一右扣住方絮。 女子狠狠几巴掌抽在方絮脸上,长长的指甲跟刀子似的刺进肉里,缓缓划过。 雪白的脸上,顿时渗出一道可怖的血痕。 方絮呼痛,女子干脆抓起笸箩里的剪刀,一刀刀将一张俏脸剪得支离破碎。 “贱人,让你再去勾引男人!” 第58章 平安,不怕 女子又嫌方絮叫得刺耳,抓着布团塞进方絮嘴里。 方絮惨烈的呼叫变成“呜呜”声,好似鬼戾。 女子疯了一般剪方絮的脸。 她没注意到,被嬷嬷扣在怀里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看她伤害自己的母亲,双目在最初的惊恐之后,渐渐弥漫上了一层黑雾。 当方絮的脸血肉模糊,女子终于停了手。 “把琴给我砸了,灭了地龙,将人关起来!我倒要看看,这贱人和孽种能熬多久!” 门被锁起来了。 平安怎么拉都拉不开。 娘亲晕过去了,屋子里越来越冷,可那些人把被褥都带走了,平安只能用小小的身子抱着娘亲。 天黑了下来,没有灯,平安缩在娘亲怀里,怕得要死。 方絮幽幽醒来,听到怀里孩子说:“娘亲,平安好饿……” 可是没有吃食,也没有水。 傅澜要他们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们的生命也在一点一滴消逝。 方絮忍着剧痛,拿起丢在一边的剪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放到小平安嘴边:“喝下去,娘想办法让你离开,你一定要活下去。” 平安哭着不敢喝。 可娘亲逼着他,他只能喝了,又腥又咸又苦。 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屋子冷得跟冰窖似的,可娘亲的怀抱却很热,平安用力往娘亲怀里缩。 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平安被冻醒了,娘亲的身子好冷。 娘亲的声音有气无力:“平安……饿了是不是?” 他不想喝血,可他好饿好饿。 娘亲的手臂凑到他嘴边时,他用力吸了下去。 血也冷了,就像娘亲一样。 平安推推娘亲,娘亲不动了。 他哭,他闹,娘亲却再也没了回应。 他爬到床边,抓了角落里的拨浪鼓,趴在娘亲身上,一边摇一边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琴声儿轻,调儿动听,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娘亲别睡了,你醒醒呀,平安害怕……” 拨浪鼓一遍一遍地摇,哭声越来越轻。 又冷又饿的孩子,俯在娘亲身边,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明舒猛然睁开了眼睛。 记忆里的冰冷似还没散去,冻得她浑身一颤。 心更是仿佛被什么攥紧,闷得透不过气来。 难怪鬼胎的灵台一片黑暗,阴冷又绝望。 那只是一个不足三岁的孩子,稚子无辜啊! 明舒用力推开残破的门,循着方絮的记忆,在尘土里仔细找寻。 终于,一面丢了两颗珠子的六面拨浪鼓,被她从角落里拾起。 方絮和平安死后,傅澜派了人来收尸。 那人嫌拨浪鼓叮叮咚咚瘆人,从平安手里抽出,随手丢在了地上。 明舒拿着拨浪鼓,慢慢将方絮的亡魂收入其中,声音轻而坚定:“方絮,你和平安的公道,我替你们讨回。” 回去的路上,明舒将那些没写在那沓纸上的记忆,同傅直浔说了。 傅直浔清冷的眸,越发凛冽。 半晌,他才冷笑一声:“那晚真不该救傅澜。对孩子下这么重的毒手,可真是人渣。” 明舒有些意外地看向傅直浔。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语气冷漠:“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还不屑向弱者下手,尤其是小孩。” 明舒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放心你会大义灭亲。” 傅直浔唇角勾起个凉薄的笑:“大义灭亲?你说傅澜?她也配。” 明舒:“……” 傅直浔:“你应该担心,傅澜撑不撑得到我们回府。” 明舒:“什么意思?” 傅直浔:“你觉得傅澜杀了三郡王最心爱的女人,三郡王会维护她?如今傅言信死了,定远侯府落魄了,傅澜又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王府若能容她,那估计脑子都坏掉了。” 明舒:“可宁王府把她接回去了……” 傅直浔:“是老夫人送回去的,她怕傅澜继续留在定远侯府命都保不住。你别把老太太当傻子,上过战场的侯府夫人,哪会真蠢?” 明舒:“……” 不出傅直浔所料,昨日被送回去的傅澜,今日又被送回了定远侯府。 气得老夫人破口大骂。 明舒留下一句“傅澜你搞定,鬼胎交给我”,径直去了封印鬼胎处。 清虚道长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暂时无事,你的阵法死死锁住了鬼胎……” 他话音还未落,便见明舒一扬手,黄符落地,阵法被解开。 清虚道长困意顿消,眼睛瞪得浑圆,声音里有无法控制的恐惧:“师父,你做什么?” “超度鬼胎。” 明舒摇着残破的六面拨浪鼓,低低吟唱着走向鬼胎。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琴声儿轻,调儿动听,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平安,别怕,娘亲来了。” 方絮的亡魂在明舒的牵引下,飘出了六面拨浪鼓。 鬼胎漆黑的眼看着明舒,又慢慢移向那泪流满面的亡魂。 黑瞳茫然不知所措。 慢慢的,他的嘴角往下,不再是诡异的笑,而是委屈难过。 终于,小嘴一瘪,他哇哇哭了起来。 清虚道长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那个虚弱的亡魂,轻轻抱住了鬼胎。 明舒安静站在一边。 许久,等鬼胎哭声渐止,她才伸出手,将那小小婴孩抱进怀里,对着方絮的亡魂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怨不止,魂不安,现在我们去止怨。” 傅澜院子里的人,已被傅直浔清空。 只有他和老夫人坐在屋檐下。 明舒抱着鬼胎进来时,老夫人站起了身,神情是明舒从未见过的悲伤痛心。 “这个孩子……就是傅澜做的孽吗?”老夫人声音有些发颤。 明舒点头:“是,还有平安的母亲,方絮,她也在。” 老夫人悲叹:“自作孽不可活……作孽啊……” 傅直浔推开了门,明舒朝他点了下头,进屋将鬼胎放在了傅澜的床榻边。 傅澜惊醒:“谁?” 明舒转身出屋,小心关上了门,对同来的清虚道长道:“扶老夫人回去。” 老夫人却摇头:“最后一程,我送送她……” 屋子里传来傅澜惊恐的叫声,随后是剧烈却压抑的喘息。 听着很是渗人的声音,可明舒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摇着拨浪鼓、苦苦哀求的无助孩子:“娘亲别睡了,你醒醒呀,平安害怕……” 不怕了,平安。 第59章 探亲 屋子里没了声响。 一直望着天的明舒转过身,对傅直浔道:“我去送一送他们。” 推门而入,屋里一片沉寂。 傅澜躺在床上,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双目圆睁,眼中只有恐惧,毫无悔意。 她没有被剥皮,也没有被吞噬内脏和脑髓。 床榻下,鬼胎睁着黑漆漆的眼,面容平静,没了气息。 床边,两个亡魂安静站着。 方絮牵着三岁的平安,朝明舒行了礼:“多谢。” 明舒说:“我送你们去阴间,但——” 她的目光落在一脸稚气的平安脸上,“毕竟造了杀孽,且看阎王如何断了,大抵会受一番苦楚。” 方絮抱起孩子,眉目坚定:“不怕,我陪着平安。” 孩童伸手圈住母亲:“平安也不怕。” 明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好,那我也助你们一臂之力。” 席地盘腿而坐,双手结印,魂魄出窍。 明舒送母子二人进入阴界,将一股自己的清气注入他们魂魄内:“这是我的愿力,也是功德,多少能抵一些杀孽。我就送到这里了,若有下一世,愿你和平安都平安。” 方絮红了眼圈,平安则看着明舒:“伸手。” 他将一颗红色的透明珠子放在明舒掌心:“送你。” “这是什么?” 平安歪着头:“一个宝贝。” 明舒目送母子二人,直至背影消失,她才转身回了阳间。 摊开手掌,那颗红色珠子已然不见,可掌心却多了一颗红痣。 明舒一怔。 她运转体内清气,并没察觉任何异样,便也不再多虑,起身消去傅澜尸体与魂魄的怨气。 岁暮天寒,雪一场接着一场。 大雪纷纷里,定远侯府送了四口棺木上山。 丧事一切从简,没有报丧,也没有邀宾客,甚至连道场都没有做。 帝京勋贵不是没人议论,可年底事多,这点议论很快就烟消云散。 再者,定远侯府的爵位到了头,也失去了成为贵人口中谈资的资格。 大寒那日,定远侯府的牌匾换成了“傅府”。 当年征战沙场,平定北疆的老定远侯挣下的荣耀,成了过往云烟。 外人眼里,府中如今唯一的光亮,便是翰林院编修傅三少爷。 可在傅家,却不再有人关心这些。 老夫人送走大儿子一家四口后,就病倒了。这一回,没做一丝假,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家是真伤了心。 二房傅言善养着腿伤和腰伤,程氏除了照顾丈夫和三个孩子,处理自己的生意,其他一概不管。 至于三房,傅直浔因之前休沐缘故,如今几乎日日都宿在了翰林院,据说忙得昏天黑地。 明舒也忙——忙着冬眠。 睡三天三夜,起来吃饭沐浴,然后继续睡,如此循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仿佛府里没她这个人。 木樨实在无事可干,就去帮赵伯整理药材,倒也渐渐跟赵伯、傅天熟了。 腊月二十三,睡了许久的明舒终于停止了冬眠。 沐浴之后,她换了身素色袄裙,散着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走出了浴房。 木樨拿着擦头发的棉布,愣愣瞧着明舒。 从前的梵音公主金娇玉贵,明艳动人,自是极美。 可这美属于人间,就像精雕细琢的玉石,再巧夺天工、精美华贵,仍旧能瞧出痕迹。 但眼前的明舒却似没了人间的痕迹。 肌肤莹润雪白,浑身仿佛透着层薄薄的光,将本就清雅脱俗的气质,衬得越发不染世间尘埃。 就像……灵山的菩萨。 只能远观,不敢亵渎。 明舒展眉一笑:“瞧什么这么出神?” 木樨呼吸一滞,这才注意到明舒的容貌,盈盈浅笑,美得夺人心魄,却又带着神明的温柔与光明。 木樨捂着胸口:“公主,你不出门是对的。” 明舒接过她手里的棉布,擦拭半湿的长发:“木樨,以后唤‘小姐’。” 木樨点头:“是,小姐。” 明舒问她:“为何我不应该出门?” 木樨:“太美了,容易祸国殃民。” 明舒笑道:“今日吃糖了?我们木樨的嘴这么甜!” “你自个照照镜子。” 明舒坐到镜子前一看,也愣住了。 她睡了许久,不仅修复了受损的魂魄与元气,也大大提升了修为。 按照他们无名派的修行阶段,她刚突破了最难的第五层,后面的三层就容易多了,多积累经验便能顺利进阶。 等过了第八层,就要历天劫,倘若成功,便修成半仙之身,失败就身魂俱灭。 无名派只有开派宗师进入了第九层。 宗师修成半仙后,留下一条最重要的祖训:莫强求。 故而自此之后,再无人过第九层。 明舒那九十多高寿、与鬼婴同归于尽的师祖也只是第七层。 明舒的师父则刚过第五层。 万万没想到,她来这里不到两个月,便飞速从第三层跨入了第五层。 这是桩喜事,却也是桩麻烦事。 修为提升,褪去肉胎浊气,容貌便有了仙风道骨的气韵,着实太过惹眼。 如木樨所言,会出事。 还是得找二伯母学易容之事,上回没学成,这回一定要学会。 明舒暗下决心。 不过,此事不急,眼前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事:快过年了,得去看看梵音公主的亲人。 之前托二伯母送了些东西过去,带回一封长姐的信,说是一切都好,不必记挂,照顾好自己。 明舒便知他们过得不会太好,可傅家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分身乏术。 再者,她即便去了,又能如何? 她既没钱,也没权。 她如今能做的,唯有努力站稳脚跟,才能想办法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听说明舒要去探亲,程氏赶忙准备马车,搬了一堆年货上去,明舒感激不已:“二伯母,我一穷二白,就不跟您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 程氏却压根没听她说话,皱眉还在想漏了什么,突然一拍大腿:“立夏,去把湘儿、大山小树的新衣各拿两套来!” 她对明舒道,“原本应该给你姊妹兄弟都做些新衣,可近来事太多……你先带这些去,我让裁缝赶一赶。年嬷嬷,你也跟着一起去,把小姐公子的尺寸都记下来,衣服好做得合身。” 赵伯把一包药材和几张药方交给木樨:“有个头疼脑热、肚子不舒服,就按药方煎熬,孩童药量减到三成便可……” 见明舒看他,他咳嗽一声,“木樨啊,这些日子你帮了我不少忙,这些就当回礼,不必告诉三少爷。” 明舒忍不住轻笑。 程氏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送就送,非得找个借口?” 又嫌弃道,“好歹是你家少爷的姨姐姨妹小舅子,你就送这么个小包裹?寒不寒碜?你也跟着一起去,给小姐公子把把脉,调养调养身子,药材不够让年嬷嬷去我药铺上取。” 指了指站得老远的傅天,“城郊路远,这又天寒地冻的,出点事怎么办?你闲着也闲着,送送你家少夫人!真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要在我父亲手下当差,早被拖出去打靶了!” 赵伯、傅天:“……” 第60章 穷困潦倒 最后,傅天骑马,赵伯和车夫赶马车,明舒和木樨、年嬷嬷坐马车,整整齐齐地奔向城郊。 年嬷嬷是个闲不住嘴的,一路说着帝京的趣闻。 木樨听得津津有味。 明舒更是有一种郊游的错觉,又觉得,她如今在傅家混得也不算差。 二伯母一家子待她极好。 赵伯和傅天,也不似刚来时那般提防她。 唯有傅直浔例外。 不过经历这么多事,他对她的戒心多少是放下了,可要说其他的,比如信任,那是没有的。 但也无妨,相安无事便足够。 他不是她的目的。带着梵音公主的家人,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才是。 这两个月的经历,让明舒找到了她的目标:成为东晟第一风水师。 唯有站得足够高,能力足够强大,方能护住自己与家人。 城郊路远,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还未到。 帝京屋舍鳞次栉比的繁华早已消失,山峦叠嶂里,唯有隆冬时节的萧瑟荒凉。 离开笔直的官道,马车在不知通往何处的土路上,曲折前行。 雪化开的地方,满是泥泞,泥水溅得老高不说,好几次车轮都陷进了泥坑里,多亏傅天经验足、力气大,否则马车就困在半路了。 雪堆积的地方,又结了厚厚的冰,马车打滑,也是傅天出手,才免去翻车的危险。 明舒心里沉得厉害。 这地方如此荒凉,长姐他们过得定然艰辛。 她后悔了,不管如何,都应该早些来瞧一瞧的。 又颠簸了小半个时辰,车夫才道:“少夫人,到了。” 明舒跳下马车,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冻得她浑身一紧。 环顾一圈,才在山脚下看到一排屋子,她听车夫说:“小姐公子就住那里,马车驶不进去了,辛苦少夫人走一走。” 傅天、赵伯、车夫和年嬷嬷搬东西,木樨来扶明舒。 明舒说:“不用,一起拿东西。” 搬东西的几人面露诧异,明舒倒很自然地在身上挂了几个包袱,径自往山脚行去。 这路也跟之前的一样,要么泥泞,要么积雪结冰,明舒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即便她很有先见之明地穿了防水的油鞋,雪水仍是从裤腿里渗了进去,湿答答地又冷又潮。 不远处的河边,两个小小的身影,探头探脑的,不知在做什么。 明舒定睛一看,怎么都觉得像小弟明澈和小妹明窈。 不顾泥路难走,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小澈、窈窈,你们在做什么?” 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木然地扭过头来,呆呆看着明舒,半晌才开口叫:“三姐姐?” 明舒也看愣了,这么冷的天,两个孩子竟只穿了薄薄的袄子,又明显不合身,打的补丁也是乱七八糟的。 人更是瘦得厉害,记忆里那个肉嘟嘟的小丫头,脸上只剩下一双漆黑的大眼睛。 小脸和嘴唇都冻皲裂了,渗出血丝。 露出的小手满是冻疮,肿得厉害。 明舒心中一疼,把包裹甩在肩上,一手一个抱住孩子:“别在外面吹冷风了,回屋子里去。” 两个孩子终于反应了过来,明窈抱着明舒哇哇大哭:“三姐姐,你可来了……” 明澈声音哽咽:“大姐姐生病了,不吃东西怎能好?我们不会打猎,只好来河里钓鱼,可是钓不到……” 红肿的小手抹去忍不住掉落的眼泪。 明舒心疼至极,柔声道:“三姐姐带了好多吃的,咱们不钓鱼了。还有很厉害的大夫,咱们这就给大姐姐看病,好不好?” 明澈似不敢相信,这些日子他失望太多太多回了。 可瞧见跟着明舒一起来的,有好几个人,他们带了好多东西,心中又升起了些希望。 明舒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小澈和窈窈带路。” 小路泥泞,明窈走得很慢,明舒注意到小丫头的鞋子是明澈的,再看明澈的鞋……鞋底和鞋面都分开了,露出红肿的脚趾。 她鼻子一酸,不由放慢了脚步。 一段不长的路,却走了许久,才走到一间小屋前。 门虚掩着,瞧着摇摇欲坠,明舒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响。 窗户紧闭,屋子里黑沉沉的,只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 明舒将身上的包裹放在地上,想点灯却找不着灯,明澈说:“没有灯,天一黑我们就睡觉了。” 明舒站在这个跟外面一样冷的屋子里,心中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点亮火折子,走到床边,只见薄被下,长姐明安浑身发抖,脸红得异常。 明舒压下心底的难受:“傅天,劳你拿马车上的灯来。” “赵伯,长姐病了,您来瞧一瞧。” “年嬷嬷,给小澈和窈窈换上暖和些的衣服。” “木樨,我们烧些热水,再做些吃的。” 一通忙碌下来,屋子里总算有了些人气。 赵伯给明安施了一副针,明安烧退了些,勉强睡踏实了。 他对明舒说:“令姐之前的病就没养好,这回便十分凶险。我先去熬药,得先把烧退了。” 之前的病? 明舒看着在一边乖乖吃东西的两个孩子,最终只问了一句:“二姐姐呢?” 明澈:“家里没柴火了,二姐姐砍柴去了。” 明舒吃了一惊,大雪天,明斐上山去了? “只有她一个人吗?” 明澈点点头,脸上满是落寞:“之前三姐姐你让人送来衣服和钱,没过几日,吴嬷嬷他们就带着这些东西跑了,现在家里只有大姐姐、二姐姐、我和窈窈。” 明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想问,为何不给她写信?可如今这番光景,长姐怕是连纸和墨都没有,更没钱托人捎信。 如果,她再晚来一些…… 她不敢往下想了。 明舒走到屋外,对傅天道:“我二姐明斐上山砍柴了,劳烦你去找一找她,尽快带她回来,好吗?” 傅天道了声“好”便走了,跟他主子一样,行事干脆利落。 明舒又跟木樨、年嬷嬷一道,把几间屋子整理了一番——屋子没什么好收拾的,家徒四壁,衣服明澈他们都穿身上了,厨房里只有几只破碗、一口破锅,还有小半袋糠谷。 几人整理的是从傅家带来的东西。 明舒从来没有像此刻想感激一个人。 若非程氏大包小包往马车上放东西,还激赵伯和傅天一起来,明舒真不知如何是好。 天资卓越的风水师又如何? 没有钱、没有得力的助手,在穷困潦倒面前,她也就是无能为力的废物。 第61章 你给我滚出去! 明舒也让木樨准备了两个孩子的衣服鞋袜。 但没料到明窈瘦成了这副样子,衣服便不合适了,好在年嬷嬷带了针线,当即就动手改了起来。 明窈盯着崭新又暖和的衣服,眼睛亮晶晶的:“都是给我的吗?” 明舒用热水擦着她的脸和手脚,笑道:“嗯,都是窈窈的。” 心里却堵得厉害,冻疮都流血了,这得多疼啊! 从前糯叽叽的小团子,摔一下都得哭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却是连疼都不喊了。 方才赵伯给两个孩子把脉,摇头直说不好,体虚血亏,尤其是小丫头,有肺热症,不好好治得出事。 明舒瞧着孩子受了伤却依旧明媚的小脸,下定决心:必须跟傅直浔好好聊一聊了。 刚给孩子洗干净,换上新鞋新衣,傅天回来了。 他的身上背着狼狈的明斐。 “掉进猎户的陷阱,腿摔断了。” 傅天指了指赵伯,对一脸戒备的明斐解释,“他是大夫,你若不想残废,最好让他治一治。” 明斐的目光从赵伯身上,移到明舒脸上,神情愣愣的。 明舒赶紧换了干净的热水来,帮着赵伯处理明斐的伤势。 剪开裤腿,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小腿被尖锐的东西割破,皮肉都翻了出来。不过,傅天应该替她简单处理过伤口,血倒是止住了。 明舒还注意到,除了这两处伤,还有不少未痊愈的旧伤,露出的肌肤都是青紫的痕迹。 想来这些日子上山,受了很多伤。 “你满意了吗?” 冷冷的声音响起,明舒抬头,对上明斐发红的眼,“我们如今成这副样子,你满意了吗?” “长姐病得快死了,明窈夜夜咳嗽,我也总有一天会摔死在山上,我们都没了,明澈迟早也得饿死。” “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明舒,都是你的任性,才让我们走到这一步!” 明斐怨恨地瞪着明舒,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因为咬牙切齿,面容有些扭曲。 明舒擦着她腿上的血,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们不会死。” “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斐一把推开明舒的手。 棉布掉在了地上。 木樨拿着干净衣服进来,恰好瞧见这一幕,忍不住道:“二小姐,你的腿伤不是三小姐造成的,三小姐让赵伯替你治伤,还成她的不是了?” 明斐吼道:“我不用她治!” 明舒站起身来,面色冷漠:“那就不治了。医者只治想活下去的病人,若是病人自己都不想活,那就没有治的必要。” 明斐用尽全力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明舒冷静回她:“我不会走。你不想活是你的事,但长姐、小澈和窈窈要活,我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不再搭理明斐,她问木樨,“长姐的药熬好了吗?” 木樨点头:“好了,奴婢这就去端来。” 赵伯也合上了药箱,没多看明斐一眼。 他一个接着一个病人地治,连口水都没空喝,饿得要死,得赶紧去吃两口垫垫肚子。 见没人理自己,明斐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怒火越盛:“明舒,这是我家,你赶紧滚!” 明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小脸绷得紧紧的:“二姐姐,这是三姐姐给我们找的屋子。我们原来住的是前面的茅草屋,前些天雪大,那几间茅草屋都塌掉了。” “你也不要吼,大姐姐好不容易才睡着。” “三姐姐说的没错,大姐姐、我和窈窈不想死,我们要活下去。” 明斐指着明澈,浑身发抖:“你也向着她?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何苦上山替你们找柴找吃的?我摔得路都走不动,爬着下山也不敢把柴丢了,就怕你们冻死啊……” 说着说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明窈推门进来,抱着明斐的手边哭边咳:“二姐姐你别死!窈窈不要二姐姐死!咳咳咳……” 明澈给明窈擦眼泪。 明舒走出了屋子,眉头深锁。 年嬷嬷过来劝道:“谁家里总有个不懂事的姐妹,您也别往心里去。” 明舒怔了下:“哦,你说明斐啊,她就这样,随她去。” 年嬷嬷没料到,明舒竟是一点都没把明斐的无理指责放在心上,不由奇怪:“那愁什么?” 明舒问她:“皇上把长姐他们安置在此处,我能带他们走吗?” 年嬷嬷踟蹰道:“怕是不成,这终究是皇命。” 明舒叹气:“那怎么办?长姐和窈窈都病着,得吃药要人照顾,我不放心他们留在这里。要不——” 她想了想,“我和木樨留下,你先和傅天他们回去。” 年嬷嬷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二夫人让老奴陪着您过来,哪有您留下,老奴自个回去的道理?” 明舒:“年底事多,二伯母离不了嬷嬷,你还是回去。” 年嬷嬷正色:“事再多,在二夫人眼里,您也是最重要的事。” 明舒吃了一惊,这话说的—— 年嬷嬷:“这话是来之时,二夫人交代老奴的,说您要是有任何难处,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替您解决。” 明舒心中熨帖不已:“真是太感谢二伯母了。” 年嬷嬷笑道:“这人心啊都是肉长的,您救了二夫人一回又一回,她早就视您为家人了。您不必客气,您的事,就是二夫人的事。” 年嬷嬷留下了。 一屋子的病人,赵伯自然也不好意思走,便列了一张药单,让傅天跑一趟药铺。 傅天回头看了看掩上的门,听见屋里小丫头的哭声,突然转身推开了门。 明斐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后颈剧痛,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傅天对赵伯说:“可以治了。她的腿伤缺什么药,我也一并买了。” 赵伯蒙了下:“她不缺药……不是,你也不能把人打晕啊!” 傅天:“她要死了,小姑娘得哭死。小姑娘哭死,不还得你治吗?何必那么麻烦,别让她死不就完事了?你管她要不要活!” 赵伯目瞪口呆。 年嬷嬷和木樨面面相觑。 只有明舒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第62章 我去接她回来 帝京城郊,明舒一行人留了下来,照顾生病受伤的明家姐弟。 这些事,身在翰林院的傅直浔并不知晓。 他已经熬了三个通宵,总算将史书第一卷纂修完成。 心情却并不好。 年底考核为“下下”,在翰林院里垫底。 翰林学士蔡镛特地把他叫过去,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考核只代表着过去,来年继续努力。 傅直浔拱手:“蔡大人教诲,卑职谨记在心,定不负期许。” 蔡镛摸着胡子,似随意感慨了一句:“为官之道在于圆融通达,年轻人切记不可气盛,该低头时便得低头。” 傅直浔便都明白了。 是太子手笔。 心中一哂,又要忙着娶太子妃,又要跟三皇子斗,竟还有空记得踩他两脚,看来对梵音公主势在必得啊。 只是太子要失望了,他看中的刀,怎会拱手相让? 合上书卷,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人了。 今日腊月二十三,乃是小年,同僚们有家有室,都回去团圆了。 傅直浔用水洗了把脸,冰冷的寒意刺激肌肤,倒是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也该回去了。 得回去瞧瞧家里那把刀,是继续睡着,还是出墙抱别的大腿去了。 快出宫门时,远处走来一行人。 为首之人身着淡黄蟒袍,气宇轩昂,甚是有气势。 傅直浔眸色微微一沉,侧身走到一边,按着官员见到太子的规矩,低下头去。 淡黄一角落入眼帘,他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傅大人?” 傅直浔只能跪下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丰檀没说话。 傅直浔便只能跪着。 天很冷,四周空旷,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没有一丝可躲之处。 石板很硬,硌得膝盖隐隐作痛,极不舒服。 可傅直浔的心里却很平静。 甚至还带着些嘲讽。 身为一国储君,想要用跪折辱他?还真是幼稚。 像他这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这又算得了什么? 暮色四沉,天色迅速暗下去。 丰檀站在风中,傅直浔跪在地上,仿佛要地老天荒。 一道略带惊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大哥,你怎么没去宫宴?” 丰檀不悦地看了男子一眼:“三弟不是也没去吗?” 三皇子丰沐笑道:“路上马车坏了,耽搁了会,还想着最后一个到,怕是要受罚,瞧见大哥我就放心了,呵呵,父皇要罚也不罚我一人啊……咦,这是哪位大人?” 自顾自说了半天,丰沐似才注意到傅直浔:“这不是翰林院的傅大人吗?大冷天,怎么跪这里了?” 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丰檀:“这是……哪里惹大哥不高兴了?” 丰檀剐了丰沐一眼:“宫宴时辰到了,你还不走?” 说罢,也不管地上跪的傅直浔,径自走了。 丰沐俯身把傅直浔扶起来,低声道:“今日小年夜,傅大人还是早些回去。” 傅直浔朝丰沐拱手行礼:“是,多谢三皇子。” 丰沐笑了笑:“听闻傅大人在编史书,本宫近来得了几本古书,颇有些意思。傅大人若是得空,可来本宫府上探讨一二。” 傅直浔依旧是谦卑神情:“多谢三皇子,微臣恭敬不如从命。” 丰沐和气地笑笑,大步追着太子而去,瞧着倒真是兄友弟恭的样子。 傅直浔收回视线,转身往宫门口行去。 许是因跪得久了,他脚步有些迟缓,身姿倒是仍旧挺拔如松。 宫门守卫瞧着暗暗感慨:这位年轻的翰林院编修,得罪了太子,日子怕是难过了。 哎,美人与前程,终究只能得一个啊! 回到东院,里里外外安安静静。 赵伯不在,傅天也不在,连整日睡觉的公主和侍女都不见了。 傅直浔嗤笑一声,这是带着他的人爬墙跑了? 二房来了人,说是请他去西院用饭。 傅直浔想了想,去了。 程氏瞧见他,只说了句:“老夫人吃过药睡下了,东院没人,今日你就同你二伯父喝两杯。” 又心焦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大山叹气:“娘,你走得我眼都花了。是不是三嫂不回来,我们不开饭呀?” 程氏没好气:“吃吃吃,就知道吃!” 又见小树抓着筷子可怜兮兮的样子,无奈摆手,“开饭!你们吃,我去门口等。” 傅言善喊住她:“都派人去查了,你安心吃饭等消息。” 大山瞅了眼稳如泰山的傅直浔:“娘你学学三哥,做人要淡定。” 程氏忽然想起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傅直浔,神色有些复杂。 傅直浔被盯着只好开口问:“明舒去哪里了?” 大山瞪大了眼:“三哥你不知道三嫂去哪里了?我爹要是像你这样,那得被我娘打死!” 傅湘一把捂住大山的嘴:“呸呸呸,童言无忌。” 又低声叮嘱,“过年不能说这个字。” 程氏对傅直浔说:“今日一早,明舒去城郊探望她兄弟姊妹,带着赵伯、傅天和年嬷嬷一起去的。算着车程,天黑前肯定能回,可到现在还没个影子。” “你也知道,过年前贼人多,别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哎,早知道我应该去将军府调些守卫跟着,大意了。” 傅直浔神色不变:“有傅天在,不会出事。” 程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傅直浔:“贼人遇到明舒,倒霉的怕不是她,而是贼人。” 这下不但是程氏,连傅言善都面色都有些古怪了:“贤侄啊,侄媳她怎么说都是个女子,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傅直浔回:“没有担心的必要。” 程氏冷笑一声:“你们傅家之人,还真是无情无义、冷心冷血!” 傅言善赶紧自证:“我不是,我没有,夫人你别乱说!” 傅直浔:“……” 傅言善劝道:“贤侄啊,我觉得你还是去看一看好。好歹是自己的夫人,多少得上些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傅直浔只得起身:“好,我这就去接人。” 傅言善见他往外走,急道:“要不吃了饭再去?哎,这天黑路滑的,还是明日去……” “明日还得上值。” 傅言善怔怔转头:“夫人,大晚上出门是不是不安全啊?” 程氏淡定地坐下吃饭:“谁不安全,你这侄子都会安安全全!” 就傅直浔这身手,千军万马他也能安然无恙。 第63章 我吃醋了,你该如何? 帝京城郊。 吃过晚饭,明窈发起了烧。 人蔫蔫的,趴在明舒怀里,不停咳嗽,小脸是异样的潮红。 肺热症,也就是肺炎,明舒记得是要用消炎药才能压下去,可古代哪有这些? 孩子小,赵伯药也不敢用多,只能适量,加以针灸。 明舒思忖了下,手伸进小丫头的衣服,贴着她的后背,将玄清之气渡入她体内,驱除浊气,调理她虚弱的身体。 几个周天下来,烧退了,咳嗽也不那么频繁了,孩子安静睡去。 肺炎是要传染的,明舒便让年嬷嬷和木樨,去跟明安、明斐住一处,她跟明窈睡最小的一间屋子。 剩下的一间,则是明澈、赵伯他们挤一挤住。 门窗缝隙漏风,没有地龙,屋里只有一盆年嬷嬷带来的炭火,实在算不得暖和。 明舒把被子的每个角都细细掖好,生怕明窈又着了凉。 看着小丫头一脸病容,她心中难受不已,真不知道这小丫头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着接下来的打算,明舒毫无睡意。 万籁俱寂的夜,突然响起敲门声,她悚然一惊:“谁?” 是傅天的声音:“主子来了。” 明舒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大晚上的,谁来了? “是我。”门外传来清洌低沉的声音,不是傅直浔又是谁? 明舒起身穿衣,点亮了傅天买药时一起带回的灯。 屋子小,怕风吹到明窈,她只探出半个头:“进来说话。” 傅直浔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连把椅子都没有。 “将就下,坐床边。” 明舒弯腰把明窈往里面抱了抱,“出什么事了?” 傅直浔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甚至有些后悔,怎么被程氏和二伯父一激,就策马一个多时辰来了这里? 他这么一沉默,再看他眉眼间遮掩不住的疲惫憔悴,明舒就更紧张了:“事情很严重?” 傅直浔只好开口:“你何时回去?” 明舒被问懵了:“长姐和窈窈都病了,我等她们病好一些再走……如果事情严重,现在走也行,但你得让赵伯留下,病人离不了大夫。” 傅直浔忽然笑了下:“那你留下。” 明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傅直浔你有事说事,你这一直绕圈圈,怪渗人的。” 傅直浔觑她一眼,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懒散:“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信不信随你。” 明舒愣愣看着他,脑子一个激灵,不可置信:“你该不会是晚上回家见我和赵伯都不在,一路追过来的?” 傅直浔唇角弯起,神色似笑非笑。 明舒拍拍胸口:“你吓死我了,还以为又出了什么要命的事……” 傅直浔看着她:“过年前路上贼人多,你一人出来探亲,天黑还未回去,如此危险之事,怎么不算严重?” “我若是不来,明日就该有人嚼舌根,说傅家人无情无义、冷心冷血。” 明舒一听这熟悉的语气,就明白了:“二伯母逼你来的啊?”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你是我夫人,我待你总得上些心。” 明舒:“……”这话应该出自二伯父之口。 她讪讪一笑:“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天黑前已经让车夫回去告诉二伯母,这几日我暂时住这里。” 傅直浔睇她一眼:“你就不同我说一声吗?” 明舒:“二伯母会告诉你的。”再说了,傅天肯定也会说的。 傅直浔语气淡淡:“你的事,都要通过别人来转达,你似乎觉得二伯母比我这个夫君更重要啊。” 明舒觉得今晚的傅直浔有些奇怪。 但她还是很真诚地回:“你一直在翰林院忙,赵伯和傅天又都跟着一起来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你,只能先知会二伯母。” 傅直浔:“哦,那还是我的不是,都让你找不到我。” 明舒古怪地看着他:“傅直浔,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像吃醋。” 傅直浔眉眼秾艳起来,他探身靠近明舒,声音亦刻意压低了些,显出几分暧昧来:“是啊,我吃醋了,那你该如何呢?” 明舒澄澈的双目,对着他黝黑清冷的眸。 他在笑,可他的眼底却没有笑意。 他这人总是如此,惯会做戏,身上不知披了多少层画皮,谁都看不透底下的他究竟是何模样。 “三姐姐,咳咳……”明窈在被子里扭动。 明舒赶紧探过身去,一摸额头,又有些热了。 “我去厨房拿药。”赵伯开的药,两个时辰服一次,所以厨房里一直温着药。 明舒出门,很快拿来了药。 用被子裹着孩子抱在怀里,她一口一口地喂孩子吃药。 药不好喝,明窈一直皱着眉头,药汁从嘴角滑落,明舒怕渗进衣服里难受,赶紧用袖子擦去:“窈窈乖,吃完药,我们吃一颗糖好不好?” 她温柔地哄着。 傅直浔看着她,脸上的妖冶与冷清尽数褪去,神情有几分怔然。 半碗药终于喂完,明舒取出一颗糖放进孩子嘴里。 明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嘴里嘟囔:“三姐姐,这是谁呀?” “他是三姐夫。” “哦……”小脑袋歪靠在明舒肩上。 明舒手按着她单薄的背,输入玄清之气,孩子很快又睡去了。 明舒想把孩子放回床上,可孩子却抓着她不肯松手,她只好抱着孩子同傅直浔说话。 “今晚你既来了,有两件事我也正好同你说一说。” 明舒看了眼怀里的明窈,“第一件,便是我的亲人,我想带他们离开这里。” 傅直浔淡声道:“他们不能离开。” “为何?因为皇命吗?” 傅直浔看着她:“因为你。” 明舒一怔:“我?” 傅直浔:“皇帝好面子,不会如此苛待亡国的公主与皇子。将他们安置在这荒凉之地,是太子的意思。” “月前,你托二伯母又送东西又换屋子,他们日子好过了些,太子便收买下人将这里洗劫一空。” 明舒面色发冷,怒意在胸腔里灼烧。 傅直浔:“你应该明白,太子为何要这么做。” 明舒当然明白。 太子要她去求他。 第64章 合作 明舒垂下眼眸,遮掩了眼中冰冷的怒意。 太子丰檀,还是割舍不下她,甚至不惜以她家人的性命来威胁她。 那么傅直浔呢? 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没说,更什么都没做。 也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好一会儿,明舒才抬起头,眸光已恢复往常的清亮冷静,亦消去了怒意。 “我们说第二件事,我要入钦天监,成为监正和东晟国师。” 傅直浔一贯清冷的眼中诧异不已,慵懒的姿态亦迅速消失:“哦?” 示意明舒继续往下说。 明舒:“刚入傅家时,我同你说过,我要在这里好好活下去。如今我更正一下,我要和我的家人,不受欺辱地在这里活下去。” “一个后宅妇人,无法做到这些,所以我一定要站得足够高。” “我能摆平傅家那些事,足以证明我的实力,我有资格同你谈条件。我所欠缺的,只是一些官场经验,而这些,你有。” “傅直浔,你有你的目的,我可以成为你的幕僚、你的助力。” “所以,我们合作,如何?” 傅直浔直直看着明舒,眼神幽暗如海。 许久,他才缓缓道:“你心气还挺高。” 明舒眉眼张扬:“我心气高,是因我有与之匹配的能力。三大玄门宗派之一的虞山派掌门,能心甘情愿做我徒弟,可见我的风水阴阳术,在这里乃是翘楚。” “更何况我的修为还会继续精进,成为东晟第一风水师,指日可待。” “傅直浔,如何?” 傅直浔见过明舒很多样子: 强装镇定,选他做夫婿,求皇帝赐婚; 可怜兮兮,跪在傅家祠堂,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无惧无畏,净化怨灵与尸气; 悲悯执着,找出亡魂执念,送他们归去; 英勇无畏,引天雷封印方尊,在熊熊灼烧的青焰之中,宛若神明…… 可他却是第一次见如此自信骄厉近乎嚣张的明舒。 傅直浔唇角弯起,言简意赅:“成交。” 怀里的明窈睡熟了,明舒小心将孩子放回床上:“如果长姐他们不能离开这里,我想借你的人手照顾他们。” 傅直浔点头:“好。” 明舒见傅直浔如此爽快,便也礼尚往来一番:“既然把话都说开了,你希望我做什么,也尽管直言。” 傅直浔:“说说你想如何入钦天监,成为监正和国师。” 明舒既然决定了目标,自然是有计划的。 在她看过的狗血小说里,钦天监乃帝王左右手,关键剧情都离不开他们的推波助澜。 而把这些推波助澜串联起来,大致就能还原钦天监的全貌。 “据我所知,东晟的文臣和武将要么走科举,要么世袭,并且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惯例,但钦天监除外。” “钦天监是能者居之,三年一次考核,既是内部提拔,也是广纳贤才。” “明年正是考核之年,若无意外,应该在端午前后,所以我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做准备。” “每次考题都不同,但考核规则是一致的:任意抽取朝中十名官员评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平均之后按分值高低排名。” “所以,我的计划分两步。” “第一,开一家算命铺,把我的名声打出去。我不知道裁判是哪几位官员,但如果所有的官员都认可我的能力,那么打分上我一定有优势。” “这件事我跟二伯母商议过,她和二伯父有人脉,能帮上忙,再加上清虚相助,过完年铺子便能开张。” “第二,练一遍近三十年来钦天监的考题,找出规律,压中明年的考题。” 明舒朝傅直浔微微一笑,“这历年的考题,就劳烦你去翰林院的书库找一找,以你的记忆能力,把考题记下来并非难事。” 傅直浔眼中浮现浅浅的笑意:“计划周全,听着倒也能成事。但你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皇权,为何不一开始就选择太子、甚至皇帝呢?” 明舒摇头:“不一样。我选太子和皇帝,那是依附他们而活,在他们眼里,我首先是个女子,其次才是一个有能力的女子。” “但若我靠实力进入钦天监,那么我的身份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个:东晟第一风水师。” “太子也好,皇帝也罢,要动我或者我的家人,得先掂量一下,会不会动了东晟国运。” 傅直浔眸光转深,他缓缓道:“你想复国吗?” 明舒回得干脆:“不想。南宁亡于我父皇之手,气运已尽。若要强求,势必又是一场生灵涂炭。而我能做好一个风水师,但做不成一个政治家。” “长姐也不合适,明澈还小,我不想他背负这样的重担。” “我希望他有自己的抱负,能走自己想走的路,而不是陷入复国的泥泞之中。” 她认真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子,“傅直浔,今晚所言,皆是我心中所想,并无一句虚言。你可以信任我,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信任你。” 傅直浔眸中映出明舒亮若星辰的瞳孔。 他心中不由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这双眼睛生得可真美。 许久,傅直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又道,“明日一早,我的人会来照顾你的姊妹兄弟。你可以继续待着,也可以回傅家。” 他站起身来。 见他要走,明舒唤住他:“等等,还有一件事。” “你说。” “太子大婚定在哪日?” 傅直浔淡淡觑她一眼:“正月初八。” 明舒想了下:“这几日你若得空,帮忙收集下这场婚事的消息。” “嗯?” 明舒冷笑一声:“他把长姐、窈窈他们害成这样,礼尚往来,我总是要送他一份贺礼的。” “哦?”傅直浔眉眼露出笑意,来了兴致,“什么贺礼?” 明舒说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祝他们婚事不顺,天打雷劈!” 傅直浔轻笑出声,又加了一句:“东晟第一风水师……你可得提醒我别得罪你。” 明舒长眉一扬:“我的底线,不要伤害我和我的家人,其他傅大人看着办。” 傅直浔点头:“我记住了。” 开门,迅速小心掩上。 天寒地冻,冷风如刀,天上乌云蔽月,星子黯淡。 可不知为何,傅直浔却觉得今晚的心情甚是不错。 第65章 太子大婚 年尾的日子过得飞快。 明舒在城郊住到腊月二十九,等明安和明窈身子好转许多,才启程回傅家。 她本打算除夕夜一早回的,明安不许:“傅家待你宽厚,你更应该替傅家考虑,出嫁女没有在娘家守夜的道理。” 明窈舍不得明舒,搂着她的脖颈不肯松手。 明舒摸摸她的头:“过完年三姐姐再来,到时候给窈窈带好多好吃的。” 明窈眼睛一亮,歪着头说:“那你和三姐夫一起来哦,上回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明舒:“他很忙。如果他刚好没事,我带他一起来。” 明窈掏出个东西:“把这个给三姐夫,谢谢他派人照顾我们,窈窈祝他新年好。” 明舒看着掌心之物,笑道:“我一定带到。” 回到傅家,东院仍旧是空落落的,赵伯说他家少爷又住翰林院去了。 明舒感慨他这个公务员当得可真辛苦。 除夕傍晚,傅直浔终于赶在团圆饭前回来了。 见他穿着官袍,明舒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今日还当值?” 原以为他会“嗯”一声,或者干脆不理,谁知他竟然回了她:“原本不是我当值,但我资历浅,考评又垫底,有些别人不愿意做的事,便落到了我头上。” 明舒愣了下,压低了些声音:“同僚给你穿小鞋?” 傅直浔挑眉:“你要替我出气?” 明舒更正:“投桃报李,礼尚往来。这样,我画几道符,你悄悄塞进他们衣服里,那这一天他们肯定从早倒霉到晚,不伤性命,不祸及无辜,就是诸事不顺。” “我能塞符,他们也能发现符?” “发现不了!你塞进去后,不用半炷香的时间,符就自动化为灰烬。一把灰算什么证据?” “这个符能让别人倒霉,岂不是也能让我倒霉?” 明舒甩去一记“我做事怎么可能不周全”的眼神:“我会给你一张消灾避祸符!放心,那日你能对所有的祸符免疫。” 又问,“什么时候要?要几张?” 傅直浔:“初十当值,十张。” 明舒有点吃惊:“你在翰林院人缘这么糟糕?要整这么多人?” “不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吗?” 明舒:“……要给这么多人送礼?” 傅直浔:“过年,礼多人不怪。” …… 这一头,两人交头接耳,另一边,程氏用胳膊肘捅了捅傅言善,说得颇为意味深长:“很少看到你家侄子如此平易近人啊。” 傅言善呵呵笑道:“挺好挺好,男人嘛,本来就要以夫人为重,就像我一样!” 程氏默默翻了个白眼。 傅家这个除夕过得并不算热闹。 老夫人吃完团圆饭就让散了,也不必在一起守夜。 大山和小树吵吵闹闹地在院子里放烟火,才让清冷的夜陡然有了些热闹与喧嚣。 火树银花,明亮绚烂。 明舒站在灯火阑珊处,想起了明澈和明窈。 在梵音公主的记忆里,南宁国的除夕和元宵,都有盛大的烟火,两个孩子高兴的样子,就跟大山和小树一样。 如今……算了,明年一定要让他们放上烟花! “不必遗憾,你的弟弟妹妹,此时也在放烟花爆竹。” 身边传来傅直浔清冷的声音,明舒吃惊地看向他,随即反应过来:“你让人送过去的?” 傅直浔奇怪:“难不成天上掉下来的?” 明舒一怔,笑了:“多谢。” 又想起件事,她从荷包里掏出个东西:“窈窈送你的。” 傅直浔看着她手上的一团枯草,眉心微皱:“这是什么?” “大概是只……蚂蚱。” 傅直浔并没有要接的意思。 “窈窈说谢谢你,祝你新年好。” 明舒的笑容有些淡了,“从前她送人礼物,不是从自己项圈里扣颗珍珠,便是从衣服上摘个金纽扣,或者是她吃不下的零嘴。小丫头不大方,却也不抠门。” “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平日里只能捡些枯草玩。她手生了冻疮,没那么灵活,这只蚂蚱大抵是小澈同她一起编的。” “不是值钱的东西,也确实送不太出手。你收下她的心意便好。” 明舒收回了手,却听傅直浔说:“拿来。” “诶?” “既然是送我的东西,有拿回去的道理吗?”傅直浔朝她伸出手。 他的手白皙修长,一眼瞧去,尽显文人的风流,可若瞧上第二眼,骨节分明之中,自有一股隐隐藏下的力量。 明舒把草蚂蚱放到他掌心时,还瞧了第三眼,手纹。 但他很快收拢了手掌。 随后拿出一个信封递出去:“给小丫头出气的东西。” 明舒打开一看,是初八太子大婚的流程和主要宾客名单。 “再借我个人,如何?” “傅玄?你要他做什么?” 明舒笑容发冷:“让他收一条命。” 正月初八,钦天监监正亲自算的黄道吉日。 宜嫁娶,宜祭祀祈福。 东宫太子丰檀和镇国大将军嫡女秦楠大婚,半个帝京的百姓都等着看热闹。 从东宫到将军府,沿途皆有禁军列队。 文宣帝好面子,今日这场婚事显示的不仅是皇族的尊贵,更是东晟的脸面,故而将声势造到了最大,不许出任何岔子。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英俊高贵的太子殿下,身骑汗血宝马,意气风发地前往将军府迎亲。 迎亲队伍途径傅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丰檀往傅府瞧了几眼。 门口站着个少女、两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还有几个下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丰檀的眼神微微一暗,随即很快恢复如常。 傅府东院。 明舒站在以符纸和清气所布的阵法前,一脸凝重。 傅直浔坐在还未冒芽的桃树下,慵懒悠闲地烹着茶。 “我有一事不明,你既然有倒霉符,给太子和太子妃多贴几张便是,何必搞这么大阵仗?” 明舒:“他是储君,有天道护佑,命格贵重,这种小把戏对他不起作用。” 傅直浔长长“哦”了一声:“既然都这么大阵仗了,何不直接弄死他?” 明舒终于抬头,不可思议地反问:“恕我直言,你也能弄死他,你怎么不干?” 第66章 东宫失火了! 傅直浔一噎,沉默了下,语义双关:“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 明舒笑得虚伪:“毕竟有夫君做靠山,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者我若胆小怕事,岂不是丢夫君的脸?” 傅直浔又一次被怼住了。 以前明舒也怼他,却没有像如今这般肆无忌惮,果真是有了底气,就原形毕露,张牙舞爪了起来。 “夫君安心看戏。” 明舒将目光转到了阵法上。 这是牵引阵,镇国公府、东宫乃至沿途发生的变故,都会显示在阵法里。 明舒也可通过阵法,控制今日大婚之地的风水——当然,前提是傅玄按她所言,在沿途和东宫布了阵。 突然,阵中突然腾起一道火焰,一张黄符化为灰烬。 “奠雁死了。” 明舒唇角一弯,笑意森然,“太子殿下这个毕生难忘的婚礼,开始了。” 傅直浔剑眉一挑,眼中饶有兴致。 东晟婚俗,“奠雁”是迎亲礼中最重要的东西。 雁乃候鸟,秋日往南迁徙,顺乎阴阳,且一生只有一位伴侣,合乎义礼,婚事以雁为礼,象征男女阴阳和顺以及对婚事的忠贞不渝。 此雁会在婚礼结束之后,由新郎放生。 “奠雁一死,寓意这场婚事并不和顺,太子与太子妃大抵难以白头到老啊……” 傅直浔一面啧啧,一面又道,“不过,太子定会再找一只活的。” 明舒冷哼一声:“交代过傅玄了,绝对不会让大雁活到放生那一刻!有一只,杀一只,来一双,宰一双!” 傅直浔:“……” “你不是自诩名门正派,能如此杀生?” 明舒用傅直浔惯用的神情和语气回:“赵伯配的药,傅玄下的手,又不是我杀的生。” 遥远的、正在替明舒干脏活的傅玄连打三个喷嚏。 傅直浔默默喝了口茶。 明舒按傅直浔给的流程单,算着迎亲的进程:祭祖、拦门、催妆…… 暮色四沉,天色渐暗。 墙外传来爆竹声响,天际有烟花炸开,鼻尖似有硝石味萦绕。 明舒唇角噙着一抹笑。 她能想象,此时从将军府到东宫沿途路上,禁军点燃一个个火炬,辉煌又明亮,宛若一条长长的火龙。 而太子丰檀,看着独属于自己的半城辉煌,定然心情愉悦——倒不是因娶了秦楠,纯粹是权力的春药味。 那就让尊贵的太子殿下,尝一尝什么叫“乐极生悲”。 明舒眉眼一冷,双手结印,清气流转之间,几张黄符随风飘去,散为灰烬。 …… 与此同时,距离东宫半里外的一排树上,一支支火炬毫无征兆地或歪斜、或掉落,很快点燃了冬日的枯树。 烟花爆竹落下,似火上浇油,火势立刻大涨,宛若火龙吐出热焰,一路迅速蔓延,直逼东宫! 东宫失火了! 迎亲队伍不得不停下,等火被扑灭。 原以为有禁军在,也就一会儿的工夫。 可北风吹紧,火势蔓延太快,即便沿途禁军都赶了来,连帝京武侯铺也带着装水皮袋和溅筒来了,火势愣是压不下去。 东宫乱成了一锅粥。 吉时已误。 文宣帝得知后,喝令钦天监布阵,务必控制火势。 在起火一个半时辰后,东宫这场火才终于被扑灭。 …… 明舒心情很好地吃了顿晚饭。 傅洪把东宫的情况告诉傅直浔: “王公勋贵,四品以上的官员,如今都战战兢兢地坐在东宫宴席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十分尴尬。” 明舒评价了一句:“幸亏你才七品,否则也很尴尬。” 傅直浔觑她一眼,皮笑肉不笑:“你就不担心你动东宫的风水,瞒不过钦天监监正?” 明舒微抬下巴:“不担心。阵法启动之时,便是销毁之际。除非他能在阵法启动前发现端倪,但不可能。” “牵引阵至少有两个阵法,单看一个阵法看不出来。所以即便监正察觉东宫异样,也无济于事。” 此时,阵法里的黄符已经消去一半。 明舒眼中冷了下来。 时辰差不多了,烧完东宫,接下来就轮到秦楠了。 她占了梵音公主的肉身,总该替她报一报身死之仇。 这一世,没了梵音公主,秦楠也别想做个吉祥如意的太子妃! 明舒十指翻飞,清气化成透明细线,牵引着一张张黄符,缓缓飘到空中。 …… 东宫的风水起了变化。 但,作为新妇的秦楠一无所知。 因着东宫失火,向来骄纵的她此刻有些惴惴不安,谨慎地跟着喜娘入了东宫。 按着东晟婚俗,夫家人要“躏新妇迹”,就是把新妇入门后走过的路都走一遍,寓意驱赶新妇从外面带来的妖魔鬼怪。 太子亲眷都是皇亲国戚,这事自然由东宫下人代劳。 本来只是走个过场,谁知那些“躏新妇迹”的下人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更诡异的是,他们都是被石头绊倒的。 可是,东宫哪来那么多石头? 即便有,他们对东宫何其熟悉,又怎么会躲不开? 下人们不敢说,可分明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参宴的勋贵与官员得知此事,面面相觑:钦天监合的八字靠谱吗?太子妃真的合适做太子妃? 盖头下的秦楠如何表情,喜娘和嬷嬷看不见。 可太子殿下阴沉的脸,他们却瞧得清清楚楚。 吉祥话都说得有些疙疙瘩瘩。 寝宫里,太子挑开了红盖头。 喜娘赶紧道:“合卺共饮情意浓,携手同行到白头。” 下人将酒倒入金盏。 喜娘和嬷嬷脸上挂着有些僵硬的笑,等待太子和太子妃喝交杯酒。 …… 傅府东院的牵引阵,只剩最后一张黄符。 明舒勾了下手指,清气牵引黄符飘到她掌心。 她一把捏紧。 黄符化为齑粉,自她指间簌簌而落。 …… 东宫,丰檀和秦楠还维持着交杯的姿势。 他们手中的金盏却碎裂了。 酒水溅湿了两人华贵的礼服,本是鲜艳的颜色,浸了水后,却仿佛像渗出的血。 喜娘的唇嗫嚅了两下,后面的吉祥话堵在了喉咙口。 交杯不成,婚事大凶! …… 明舒一挥手,丝丝缕缕的清气重回她体内。 黄符的灰烬早就被风吹散。 院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牵引阵的痕迹——东宫亦然。 傅直浔淡淡道:“太子不能杀,太子妃也不能?” 明舒一愣,随即了然。 傅直浔查过她。 他知道在入帝京前,秦楠曾经想要她的命。 第67章 孤男寡女 明舒想了想,如实回他:“用风水局杀人,必遭天谴反噬,我对这人世还有眷恋,不想死,这是其一。” “其二,太子妃若是死了,皇帝、太子、镇国公府,还有钦天监,定会彻查到底,我还要开风水铺,不想惹祸上身。” 傅直浔哂笑:“我还以为你是出于慈悲之心,不忍杀呢。” 明舒义正词严:“你说的也没错,我修的是正道,确实得有慈悲之心。” 又道,“天色已晚,我回去睡了,夫君也早些休息。” 傅直浔却没有走的意思:“我还有一问,风水堪舆术,重在望气,可你只凭傅玄画的东宫地形图,便布置出那般精妙的阵法,如何做到的?” 明舒心一震,随即抬起下巴,神情倨傲:“实力。我说要做东晟第一风水师,并非吹牛。” 傅直浔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去过东宫。” 明舒:“……” 她没去过,但东宫里哪块石头有坑她都知道。 她要东宫布局图,完全是为了不让傅直浔起疑心,然而啊—— 这人实在太不好骗了! 她煞有介事,半真半假地回:“也许上辈子去过,看着地形图总觉得熟悉。” 傅直浔“哦”了一声。 “若无别的事,我就——” “有事。”傅直浔抬眼,“你急什么?怎么,是心虚,还是害怕?” 明舒:“我不心虚,也不害怕,你说。” 傅直浔薄唇一勾,清冷的眸凝视着她:“对我没有所图,也不怕与我独处?” 明舒一身正气:“我对你没有所图,也不怕跟你独处。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傅直浔又叹息:“誓言若能信,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明舒:“……” “夫君有话,不妨直说。”她的耐心快到极限了! 傅直浔瞧她下一刻就要把符拍他身上的架势,笑了笑。 他缓缓道:“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皇帝的生辰,按照惯例会办千秋宴。我猜皇帝会记起曾经的南宁皇室,你可以准备一下。” 明舒愣住了。 这也是这几日她在想的事。 按书中所写,这场千秋宴皇帝的确让南宁皇室子弟去了。 宴席上,秦楠为了羞辱梵音公主,让手指重伤的她给皇帝弹琴贺寿,着实虐了一把可怜的梵音公主。 这一回,她没有入东宫,秦楠应该不会找她茬,但谁知道呢? 明舒看向对面神色慵懒的男子,心想他既主动跟她提起此事,那肯定是有什么想法的。 她正襟危坐,虚心求教:“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傅直浔却嗤笑:“又不是我要做东晟第一风水师,我如何知晓?” 明舒立即反应过来。 之前一直想着小说里的剧情,竟差点忘了:宫宴皇帝和百官都在,也是个好机会啊! “多谢夫君提醒!” 明舒双目晶亮地看着傅直浔,“今年皇帝的千秋宴要如何操办?” 狗血小说的重点是秦楠如何虐梵音公主,宫宴的座席、流程等旁枝末节一概没写,毕竟读者不关心也不爱看,作者又何必多此一举? 傅直浔端起架子:“天色已晚,夫人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说。” 明舒:“不晚,时辰还早!” 傅直浔:“孤男寡女,夜晚独处不合适。” 明舒:“你我本是夫妻,何来‘孤男寡女’之说!” 神情充满了“你不说我就不走”的坚定。 傅直浔装腔作势地轻叹一声:“那为夫便恭敬不如从命。” 翌日,木樨出门买菜。 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昨日太子大婚之事: “成亲当日走水,真是太不吉利了!” “何止走水,据说踩新妇印时,人仰马翻的,肯定是新妇不祥啊!” “嘘——可不能乱说,那是镇国大将军的千金,如今的太子妃!” “这又如何?太子妃乃未来的国母,理应选宽仁厚德、福泽绵长的女子,可大婚当日就处处不吉利,可见她不是上天选的母仪天下之人。” …… 木樨在街上走了一圈,东西还没装满篮子,流言倒是听得耳朵都饱了。 回去讲给明舒,明舒便知这满城风雨必有傅直浔的推波助澜。 木樨压低声音:“还有偷偷说,太子不受天道泽被,不是上天认定的储君。” 明舒心想,这肯定是太子的死对头三皇子让人传的。 这么好的诋毁太子的机会,三皇子岂会错过? 不过,干得漂亮! 正月十四,宫中来人,说皇上有令,让明舒与明安、明斐、明澈及明窈参加正月十五的千秋宴。 程氏无言以对:“怎么不十五当日来宣旨?” 明舒已无暇顾及这些:“二伯母,这几日长姐他们只能暂住府里了。” 程氏摆手:“住的事交给我,你快去接人。” 第68章 圆房了吗? 明舒将人接来时,程氏已将东院整理妥当,还让年嬷嬷带着四个丫鬟过来伺候。 又叮嘱大山和小树,“照顾好小澈和窈窈,下午我说的话,不准忘了,知道吗?” 大山:“知道了知道了,哥哥妹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不要小气,不要玩危险的游戏,不要欺负妹妹惹她哭……都记住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程氏抬手,又想起不能在客人面前动粗,便摸了摸大山的头:“你这孩子,记性真好!” 小树抱着一堆玩具:“小澈哥哥,窈窈妹妹,你们喜欢玩什么?” 明窈紧紧握着哥哥的手,明澈抬头看明舒。 明舒柔声道:“跟大山小树去玩。” 程氏忍不住又叮嘱双胞胎:“都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 “明舒,赴宴的衣服首饰都放屋里了,有不合适的地方,你告诉年嬷嬷,晚上改来得及的。舟车劳顿,你们先歇一歇。” 程氏又忙着张罗晚饭去了。 明安微笑对明舒说:“你二伯母待你很好,看你在傅家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明斐冷哼一声:“是啊,她过得真好,锦衣玉食,还有人关心疼爱,从一个蜜罐到另一个蜜罐。我们呢?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生不如死!都是父皇的子女,这命可真不一样。” 明安呵斥:“你在傅家说这些合适吗?明日去宫中,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说?” 明斐嘲讽:“本就是事实,我为什么不能说?说了又如何,会被皇帝砍头?那他砍啊!这日子我过够了!死就死!” 她怨毒地看着明舒,“我倒要看看,活着不公平,死了大家一起下地狱是不是还不公平!” “啪”的一声,屋中顿时一静。 明斐扭着头,愣了愣,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愤怒:“你打!想让我闭嘴,除非你打死我!” 明安身子本就还未痊愈,被明斐一气,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嗽起来。 明舒赶紧扶住明安,手按着她的背,不动声色地输入一股玄清之气。 她转头看向明斐,冷冷道:“这日子你过够了,想死是吗?木樨,去找赵伯要一颗七日内毙命的毒药!” 木樨怔愣了下:“是!” 不过片刻工夫,她就拿了瓶药来:“冰魄蚀骨丸,服下此毒,浑身如坠冰窟,全身肌骨又像被刀剐,生不如死。两日后毒发,痛苦不止,七日内若不服下解药,神仙难救!” 明舒接过,面无表情地看着明斐:“把药吃了。” 明斐怒道:“我为何要吃?!” 明舒:“你想死,我送你一程。” 明斐:“要死我也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明舒冷冷看着她:“没人想跟你一起下地狱。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今日你必须服下此药。” “你若不想死,那就安分守己,等明日回来,我自会给你解药。” “你要是在宫里胡言乱语,连累长姐、小澈和窈窈,那你就好好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明斐:“你敢?!” 明舒冷笑:“我为何不敢?我不欠你什么,要撕破脸,那便撕!木樨,给我按住她。” 木樨力气大,明斐哪里挣扎得了。 明舒掐着她的下巴,将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用力一拍,药丸就被吞了下去。 明斐怒不可遏:“明舒你这个贱人!我要你不得好死!” 明舒冷漠回:“我等着你让我不得好死。” 她唇角一弯,表情带着几分嘲讽,兴许是跟傅直浔相处久了,连说话都沾染了些他的刻薄,“你觉得不公平?你嫉妒我?那就不公平好了,我就是比你幸运,你能奈我何?” 又对目瞪口呆的年嬷嬷说,“不必给她准备晚饭,她看不惯大鱼大肉的日子!” 晚上,明安哄明窈睡下。 明舒端了药来,明安面不改色地喝下苦得让人心凉的汤药。 “一起来床上坐会。” 明舒脱鞋上床,却没有偎依进明安怀里——她终究不是真的梵音公主。 “音音,你跟从前不一样了。”明安轻声说。 明舒心头微微一震。 明安继续道:“从前阿斐若是这般说,你只会泪盈盈瞧着她,说一句,你若觉得不公平,那我把我的东西都给你好不好?” 明安温柔笑了笑:“我们的音音,善良得连母后都担忧,以后嫁了人、受了欺负怎么办?” 明舒苦笑:“以前有母后、有长姐和兄长护佑,自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必操心。但如今,要保护自己,保护长姐和小澈、窈窈,便不能再如此。” 明安点点头,脸上有欣慰之色:“是啊,音音长大了,这样很好。” 又轻叹一声,“阿斐并不坏,只是太过好强,性子有些偏激。” 明舒:“我知道。她说得也没错,确实不公平,从前在南宁皇宫,她不是最被宠爱的那一个,这些日子受的苦,她却一点都没少。可是——” “这世上之事,什么时候公平过?” “要公平,怨天尤人没有用,唯有靠自己争取。” 明安有些意外地看着明舒。 眼前的小妹,已经没了当初在南宁时不谙世事的娇憨,眉目之间尽是从容与冷静。 依稀可见母后的雍容风姿。 明舒笑了笑:“长姐也不必担心,那药只是普通的消食丸,除了会让她更饿,多吃几颗也无妨。” 明安“扑哧”一笑:“你淘气起来,倒跟从前一样。” 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将话问出了口,“你跟傅大人相处得好吗?” 明舒毫不迟疑:“挺好的。他人聪明,学识渊博,做事又稳妥,我跟他相处得挺融洽的。” 明安看着她,开口似有些艰难:“你们——圆房了吗?” 第69章 你睡床,我睡榻 明舒怔住了,这问题怎么回答? 圆了,那是骗人。 没圆,岂不是打脸方才说的“相处融洽”? 两个答案迅速切换,她垂下眼眸,努力装出一副羞涩模样,低低地回:“圆了。” 明安似是信了:“做了真夫妻,相处久了,总是会上心的。” “我虽只在大殿上见过他一面,但他能派人照顾我们,还在除夕送了明澈和窈窈那么多烟花爆竹,想来也如你所言,是个做事稳妥之人。” 明舒心中默默:能让长姐安心就行。 两人又说了些话,明舒就回自己屋了。 她暗自庆幸,幸亏傅直浔不在,不然为了圆谎,她就得跟他去住一间屋子了…… 这个“庆幸”着实短了些,她看见了三日都没见着面的傅直浔。 灯火幽暗,虽瞧不清容貌,但那挺拔修长的身形,清冷矜贵的气质,大晚上能站在东院的,除了他还有谁呢? 明舒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傅直浔觑了明舒一眼:“我不能回吗?” 明舒结舌。她问了个蠢问题,这可是他家啊。 她尴尬一笑:“你吃过饭了吗?”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你并未给我留饭,你也不善厨艺。” 意思很明白:我有没有吃过饭,家里都没有饭。 明舒:“……”他是懂打脸的。 她也不必回“你要没吃,我让赵伯做”,他肯定会刺一句:我的人,你如今倒使唤得挺得心应手的。 方才跟明安聊天时的脉脉温情荡然无存。 此刻的明舒进退两难。 她不能挥挥手跟她说晚安,不然明日被瞧见他们没住一起,她怎么跟明安解释? 可要开口跟傅直浔说这事,她实在觉得艰难。 礼貌性的问候,他都能刺得她闭嘴,这么大的事,他能同意? 傅直浔见她站着不动:“你这是打算赏月?” 明舒不禁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十四,月快圆了,月色清澈透亮,瞧着倒确实很有情调。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傅直浔抛下一句“那不打扰你赏月了”,便往他住的院落行去。 明舒紧跟其后。 等他驻足,她也停下脚步。 傅直浔转身:“我要是没记错,你住前面的院子?” 明舒在心里默念“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努力扬起一个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不帮。”傅直浔一口回绝。看她那谄媚样,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见他要推门进屋,明舒情急之下,扯住了他的衣袖:“多积功德,会有福报的!” 傅直浔目光落在她扯袖的手上:“松开。” 明舒立刻照做,又迅速开口:“这两日我能不能住你房间?你睡床,我睡榻!没有榻,地上也行!我睡相很好的,一定不会吵到你,你就当屋子里多了只猫,行吗?” 她眼巴巴地看着傅直浔。 傅直浔抱胸,眼神清冷:“为何?” 明舒心一横:“为了让长姐安心,我说我们举案齐眉,鸾凤和鸣,所以……” “所以为了你扯的谎,我就得配合着你演戏?” 傅直浔勾唇冷笑一声,“难怪见我回来,一副恨不得立刻将我撵出去的模样。” 明舒:“我没有这么想!” 又恳求道,“就两日……最多三日,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傅直浔睇她:“你欠我的人情可不少,你还过了吗?” 明舒:“……” 她为傅家出过力,流过血,拼过命,这些都不算“还”吗? 在他眼里,傅家是傅家,他傅直浔是傅直浔? “那你怎样才能帮忙?”为了睡进他的屋,明舒豁出去了。 傅直浔声音淡淡:“怎么都不帮。” 明舒心一横,软的不行是? 那就来硬的! 她从荷包里取出几张黄符,注入玄清之气,黄符飞出去,迅速在院里结了一个牢不可催阵。 傅直浔剑眉一挑:“何意?” 明舒用目光指指房门:“除非你把门板卸了,否则今晚别想进这个屋。” 她好整以暇地靠着廊柱,长眉微扬,带着几分挑衅:“既然夫君不愿与我同宿,那便同我一起赏月。” 悠悠吟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啊!” 傅直浔被气笑了:“你胆子很大。” 明舒:“风水师的胆子,不能不大。” 傅直浔眯起漂亮的双眸:“你可能不知道,威胁我的人,一般都活不过第二日。” 明舒眨了眨眼睛:“你让我进屋,我就不威胁你了。” 傅直浔冷道:“把门打开。” 明舒分毫不退:“让我进屋。” 傅直浔转身就走。 明舒挥手告别:“夫君慢走,在外多住几日。” 傅直浔骤然止步,又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到明舒面前,胸膛几乎要贴着她的身子。 明舒忍着往后退的冲动,抬起下巴,目光直直看向眼前浑身散着寒气的男子。 他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额头和发顶,声音喑哑如魅妖:“既然夫人盛意拳拳,为夫怎可辜负?良辰好景,春宵苦短,你我二人自该及时行乐。” 明舒头皮发麻,后背亦有些僵硬。 她只想演戏,不想真刀真枪——傅直浔也是如此,只想吓走她。 于是,她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夫君说的是。” 镇定走到门口,双手结印,收回黄符破了阵。 不等傅直浔脚动,她直接推门而入,疾步在桌边坐下,生怕傅直浔把她扔出去。 “夫人的意思,是要……在这里?” 傅直浔缓缓走到她面前,弯下身,靠近她。 屋子里没有点灯,廊上风灯的光亮,只照出傅直浔的轮廓。 明舒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弧度漂亮的轮廓。 她忽然浑身一颤。 屋子里好冷。 第70章 留宿 屋子里竟比外面还冷,跟冰窖似的。 晃神之间,明舒听到傅直浔的声音:“夫人不该主动些吗?” 明舒眉头微皱:“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 起身,避开傅直浔,将灯点亮,关上门。 明舒走到床前,看到一条薄薄的毯子,愣了愣,随即淡定问:“还有别的被褥吗?” 不等傅直浔回话,明舒自顾自道:“没有就算了,挤一挤等下就暖和了。” 她开始解披风。 傅直浔看着她,并未回避。 明舒将披风搭在衣架上,问他:“你睡里面,还是我睡里面?” 见傅直浔仍旧不说话,她便道,“我都可以的,你若不习惯睡里面,那我先上床了。” 说罢,她作势往床上躺去,一只大手扯住了她的胳膊。 傅直浔眸光清冷,唇角微微扬起一个讥讽的笑:“你想清楚了,躺上去,我们就要做真夫妻。” 明舒点头:“嗯,想清楚了,你我本就已是夫妻。” 傅直浔稍一用力,明舒就落入了他怀中。 他低下头,深邃的冷眸凝视着她,头慢慢低了下来。 明舒只觉得一股清冷的药草味萦绕鼻间,俊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在她眼前放大。 他漆黑幽深的眸中,是她镇定的脸。 他的唇,快要贴上她的唇。 这样的姿势,仿佛他们就是一对鸾凤和鸣的夫妻。 “呵——” 一声轻笑打破了一室安静。 傅直浔松开了手:“心跳得这般厉害,却仍能面不改色,夫人可真是以一等一的演戏高手。” 明舒面上仍旧带着笑,后背却已湿了。 过誉了,要说演戏高手,谁能比得过他啊! 可正因他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假的,她才知如何能逼出他剩下的一句真话。 这一局,险胜。 “我还是睡榻。” 潇洒利落地取下披风穿上,走出屋子时,她在门上拍了张符——怕傅直浔那厮把门锁了,干脆就让门直接开着,反正里面比外面还冷。 一出门,明舒就狂跑。 这屋子哪是人住的,得赶紧去抱两床被褥来,对了,火盆也得来两个! 一盏茶后,明舒跟只猫似的,整个人都缩进了厚厚的被褥里,连脸都没露出来。 “你不怕闷死?”傅直浔的声音传来。 “我更怕冻死,你的房间实在是太冷了。”明舒的声音捂在被子里,闷闷的,莫名多了几分奶声奶气。 “没人让你呆。”傅直浔有些头疼,他不习惯跟人睡一个屋。 “我睡了,晚安。”明舒默念心法,清除杂念,很快便沉沉睡去。 傅直浔瞪着榻上那只大蚕蛹,强忍住将人丢出去的冲动,一挥手,灭了烛火。 一夜无话。 为了御寒,明舒用了十成的道法入定,太过专注的结果,便是忘了时间。 等她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屋子里并没有傅直浔的身影。 她匆匆洗漱,赶去和长姐他们用早饭。 今日明斐倒没有张牙舞爪地闹,安安静静地吃饭,想来是昨日那颗消食丸力道太猛,不吃东西人受不了。 明舒觉得挺好,耳根清净。 明安却多瞧了明斐几眼,眼神里透着些疑惑。 等吃完饭,明舒才想起个人来,问赵伯:“少爷又出门了?” 赵伯用“少爷出没出门,你不是应该更清楚”的眼神看明舒:“老奴不知。” 明舒也没多问,只“哦”了一声。 说曹操曹操到,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那人身上。 男子身着淡青长袍,气质矜贵内敛,单看风姿,便已是卓尔不凡。 待他走近些,看清那张脸,更是俊美绝伦,宛如琳琅珠玉,又因那清冷神情,更添了几分洁如霜雪的仙人之姿。 男子在明舒面前站定。 明舒眨了眨眼睛,立即反应过来:“夫君,这是长姐、二姐,这是明澈、明窈。” 傅直浔朝明安和明斐点了点头:“长姐,二姐。” 明安回礼,明斐亦回过神来。 傅直浔的目光很快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明澈恭敬唤:“三姐夫。” 明窈仰头看着个子高高的大哥哥,声音糯唧唧的:“三姐夫。” 傅直浔递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荷包:“新年好。” 荷包鼓鼓囊囊的,也很沉。 明窈抱在怀里正有点好奇,又一个木盒递到了她面前:“谢谢你的草蚂蚱,我很喜欢。” 明窈抬头看弯腰的男子,高兴起来:“真的吗?” “这是回礼。” 明窈不由看向明舒,明舒点头:“拿着。” 明窈把木盒抱在了怀里:“这是什么呀?” 傅直浔:“打开看看。” 明窈将荷包给明澈,解开木盒搭扣,只见里面装着三个憨态可掬的套娃。 最大的那个尤为精致,细细的黑线做成一头浓密的头发,梳成双髻,发髻上各有一朵金子做的小花。 身上套了衣裙,衣扣都是一颗颗小玛瑙。脖子上挂着个珍珠项圈,缀着璎珞流苏。 盒子里还有金银珠玉做的各种小首饰,可以换着给小娃娃打扮。 明窈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哇”的一声:“好漂亮啊!” 明舒也愣住了。 除夕当晚,她送出草蚂蚱时,曾说过明窈从前的事。 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上。 换作旁人,兴许不稀奇,可他是傅直浔啊! 他性子极为冷漠,对人命尚且都不在乎,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喜好? 明舒忍不住朝他看去。 恰好他也正看向他。 四目交接,彼此的眼里都只有彼此。 第71章 天官赐福 怔愣间,明舒听见傅直浔的声音:“音音,你随我来一下。” 音音?他唤梵音公主的小名? 明舒反应极快,温柔笑答:“是,夫君。” 两人一前一后往前院走,明窈抱着木盒对明安说:“三姐夫长得真好看,人也好好哦。” 明安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却没有回应。 从前觉得,长得如明舒这般,大抵世上是找不到容貌与之般配的男子了。 今日瞧见傅直浔,才知男子竟能有如此姿容,与明舒站在一起,便是一对风华绝代的璧人。 但,也只是外貌罢了。 她嫁过人,知道一对恩爱夫妻会如何,两人装得再好,也瞧得出彼此心意并不相通。 傅直浔只是看似和气,骨子里却冷漠又高傲,这样的男子并不好相处。 不过—— 这样的男子,若真心喜欢上了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她的音音这般好,想来定能得到他的青睐。 来日方长。 明斐见两人进了内院,恨恨说了一句:“今日她容貌好,男子能待她如珠似宝,等时间一长,也是弃如敝屣,显摆什么!” 明安沉下脸来:“闭嘴!” 明澈也道:“二姐姐,你不应该这么说三姐姐。要不是三姐姐和三姐夫,我们怕都已经死了。” 明斐:“没人求她救!你们一个个都向着她!” 转身进屋,狠狠甩上了门。 内院,明舒也跟傅直浔进了他的房间。 傅直浔愣了下,才不过半日工夫,他的屋子就变了个样。 床上,整整齐齐堆着不知多少床被褥。 桌上,放着只细颈长腹的瓷白柳叶瓶,瓶中插着两枝红梅,梅香清幽。 榻上,铺了一层绒毯。 榻边,多了梳妆台和火盆架。 傅直浔的脸当场就冷了下来:“这是你的房间?” 明舒赶紧顺毛:“你的你的!做戏做全套,等长姐他们离开,我立刻让木樨恢复原貌,绝对不碍你的眼!” 傅直浔冷笑:“你真觉得你长姐看不出我们在演戏?” 明舒一怔:“她看出来了吗?” 她说得很真诚,傅直浔方才的表现也像一个和气的姐夫,无懈可击啊。 念及此,她感激道:“谢谢你给小澈和窈窈的红包礼物。” 傅直浔神情淡淡:“不必。他们唤我一声‘三姐夫’,礼尚往来罢了,我不像某些人,欠了人情不还,还鸠占鹊巢,毫无底线。” 明舒:“……” 方才的感动荡然无存。 傅直浔果真还是冷血的傅直浔。 她微笑着转了话题:“夫君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傅直浔递给她一张纸:“今日宫中守卫分布图改了,我猜是皇帝命钦天监设了阵,以免又发生太子大婚当日之事。” 明舒接过一看,傅直浔的猜测是对的:“如果禁军越多,表示越重要的话,这张分布图确实是一个防御阵法,能够驱逐阴气鬼魅。” 迟疑了一下,她低声问道,“你在皇宫里也安插了人?” 傅直浔冷冷扫了她一眼:“也?” 明舒当即反应过来:“我什么都没说。” 又想了想,问他,“你——希望破这个阵吗?” 傅直浔讥讽一笑:“我希望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困死在这个阵法里。” 明舒:“……” 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傅直浔似乎更阴阳怪气,更难以捉摸。 傅直浔嫌弃地看了眼桌上的梅花,转身出了门。 昨晚半夜他就离开了,实在不习惯跟人睡一屋。 今晚也一样。 下午申时,明舒一行人便进了宫。 千秋宴前,还要举行祈福祭祀。 元宵佳节,也是上元节,天官下降赐福。 传闻当年帝京大乱,幼帝惨死,文宣帝平定内乱,登上帝位。 他并非皇族嫡子,但因出生于正月十五,被众臣称为天官紫微帝君赐福之人,才坐稳了皇位。 故而,每年上元节,文宣帝都要率百官,祭拜天官以盼福音。 因明舒几人的身份同傅直浔不一样,进了宫便跟他分开了。 文宣帝为显示他征服南宁的功勋、厚待南宁皇族的宽仁,特地命宫人将明舒他们安排在东晟皇族后面。 着实让明舒无语。 难道不怕他们为了亡国之怒,与他们同归于尽吗? 明舒想着大逆不道的念头,却做垂头谨慎状,不敢有一丝一毫惹眼的举动。 今日她的穿着打扮,也是平庸至极。 柘黄袄子,赭罗长裙,梳着老气的妇人发髻,发簪耳环都是金饰,脸和脖子上了粉,遮住了白得过分莹润的肌肤。 甚至她还特地用了藏气秘法,让自己尽可能地显得平庸。 出门前,年嬷嬷忍不住嘀咕一句:“这身打扮,比老奴还老气。” 傅直浔倒是点点头:“很好。” 明舒踏实了许多。 本就是敏感的身份,决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风头。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察觉有道灼灼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隐隐猜到那人是谁,但内心又希望不是。 等不得不抬头时,明舒的希望落了空。 这个狗血小说的惯性怎么这么大? 她都远远地避开了太子,太子七日前也跟秦楠大婚,怎么还要看她? 难道对男人而言,真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明舒也无可奈何,只得专心祭拜。 谁知方才胡思乱想没注意,一专心起来,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东晟的气运是否太弱了些? 按理说,一国之君诚心祈求上天,钦天监又施以精妙阵法,还是上元节这样的吉日,上天一定会赐下福气,也许多,也许不多。 可此时此刻,她可没瞧见一丝一毫的福运。 明舒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投向主持祭祀的白胡子官员,钦天监监正曲舟行。 他难道没瞧出来? 还是无能为力? 注意到这些,明舒也没心思管太子如何,全副心神都用来感知祈福的阵法。 阵图,法器,玄清之气…… 不对! 明舒骤然睁眼,睫羽颤动。 阵法被破坏了! 破损之处是东南方。 祈福阵法破损,与天地之力的连接失败,自然不会有福运降临。 是谁干的? 能在皇帝眼皮子动手脚,却又没被皇帝察觉,此人能力深不可测。 不知怎的,明舒心头无端浮起一个人名: 傅直浔。 第72章 大出风头 明舒又很快抹去了这个念头。 原因很简单:傅直浔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他是要做权臣的人,东晟衰败于他而言,并无好处。 可若不是他,这事就很悚然了。 在这本狗血小说的设定里,还隐藏着一个她不知道的大boss? 念及此,明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只觉前路越发崎岖坎坷。 但,也只有迎难而上这唯一的选择。 庄严的祈福祭典后,便是热闹的千秋盛宴。 也是歌功颂德、大型拍马屁现场。 明舒面上仍是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模样,耳朵和眼睛却一刻都不敢放松。 这可是认人的绝妙机会啊! 把小说里的人,跟眼前的人一一对应起来,这是其一。 通过每个人的面相,了解他们的优势与弱处,这是其二。 只有将帝京的皇族和臣子,掌握得足够透彻,她才能借力借势,达成所愿。 唯二的问题: 第一,这些人怎么这么能说?速度能不能加快些? 第二,她这么一个个地看,精力损耗大,有点累。 正按着太阳穴,忽听一道声音传来:“太妃与臣弟祝皇上龙体安康,万寿无疆,恩泽绵长!” 明舒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按傅直浔给的千秋宴名册,今日来赴宴的老太妃只有一人。 所以这两人是安阳王和安阳王府老太妃。 定睛细看,老太妃这面相……果真如小说里一般,大灾大难啊! 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无妨,有她在,保管老太妃平平安安,恩泽绵长。 皇族贺完,就轮到大臣了。 兴许是觉得简单的祝福,不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也不知是哪个大聪明起了个头,开始表演才艺了。 文官颂诗,武官舞剑,气氛调动得越发热烈。 明澈低声问明安:“等会我们也要背诗吗?” 明安回他:“不必,只说路上背下的话,其余一个字都不多讲。” 明澈和明窈乖巧地点头。 明安见明斐沉默不语,低低嘱咐了一句:“多说多错,勿要多言。” 明斐嘴角扯起一个冷笑:“我都服了毒药,哪敢多言?” 明舒盯着她,心中莫名觉得不踏实。 风水师的第六感十分灵,她不放心明斐,却也不能用禁言术,在人人都歌功颂德的场合,明斐不说话反而惹人注意。 等四品以上的大员说完,就轮到明舒他们了。 五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吉祥话,中规中矩,谦卑有礼。 文宣帝享受着被吹捧奉承的愉悦,心情很好,一句“有赏”便结束了这场恭维,既没多问,也没苛责。 “多谢皇上。” 明舒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却听明斐大声开口:“吾皇千秋寿宴,民女想弹奏一曲《日月同光》,愿皇上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明安惊住了。 明舒已来不及让明斐闭嘴。 文宣帝似来了几分兴致:“《日月同光》?这曲子不是失传了吗?” 明斐朗声道:“数年前,民女偶然得到《日月同光》残卷,与乐师钻研数月,终于补全。” 文宣帝兴致更浓:“那朕便听听这失而复得的古曲!来人,去取琴!” “皇上!”明安出声。 明斐面色微僵,明舒去扯明安的袖子,示意她什么都不要说了。 明安却仿佛不觉,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日月同光》,有日,有月,琴箫合奏,更为精妙动人。妹妹抚琴,民女以箫声附和,祝皇上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文宣帝笑道:“甚好!那再取支箫来。” 明安低着头,以只有明舒听到的声音说:“快带着小澈和窈窈下去。” 明舒心中又气又难受。 气明斐不顾小澈和窈窈,乱出风头。 难受明安为了保护四个弟妹,将自己摆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而她只能牵着弟弟妹妹,默默退到一侧。 琴箫很快被取了来。 明斐坐在琴前,调试了一番,对明安道:“长姐,好了。” 明安点了点头。 琴弦拨动,曲声缓缓响起。 箫声应和,与琴声合二为一,宛若日月。 殿中杂声消失,唯有似仙乐一般的琴箫曲声。 而与仙乐同样出彩的,是弹琴吹箫的两个女子。 南宁皇族出俊男美女,梵音公主姿容绝世,明安和明斐自也不差。 明安娴静若娇花照水,明斐明艳似烈火烹油,都是放到人群里数一数二的美人。 宴席上,大半都是男人。 明舒看着明斐,心迅速沉了下去。 她这才发现,方才去更衣处回来,明斐换了妆容,眉眼更浓,唇色更艳,连发间的簪子都多了两支。 她知道明斐要做什么了。 她不由看向了龙椅里的文宣帝。 高高在上的皇帝,正盯着此刻集万千瞩目于一身的明斐,眸光与神情都有些灼热。 那是男人看见猎物时的样子。 明斐把自己当作猎物,勾皇帝来捕。 而长姐为了阻止这场围猎,被迫将自己也当作了猎物,阻止明斐做出更多勾引猎人的行径。 悠扬悦耳的琴音,落在明舒耳中,刺得耳朵生疼。 以她如今的修为,做不到大庭广众之下,迷惑皇帝五感,阻拦这场捕猎。 漫长的合奏终于结束。 文宣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情迷醉又高兴:“弹奏得很好,你们叫什么名字?” 明斐跪在地上:“民女明斐。” “明安。” 文宣帝:“明斐?‘斐然’的‘斐’?” “回皇上,是。” “果真是琴技斐然,朕重重有赏!” 两人谢恩,恭敬退下。 明安牵着明斐的手,瞧着很是姊妹情深。 回到座席,明斐不动声色地甩开明安的手,揉了揉:“长姐你抓疼我了。” 明安没有说话,只冷冷盯着明斐。 明斐被看得有些发毛,语气却依旧坚定:“我没做错。” 明安坐直身子,声音很轻:“饿了就吃点东西。” 明舒知今日这场千秋宴坏了事,但她不能让事情更糟糕。 所以,当瞧见安阳王府的老王妃离开座席,她也站起了身子:“我去更衣。” 第73章 一定会比你前程似锦 明舒很“巧”地在更衣处遇见了老太妃,扶了一把差点摔倒的老太太。 “小心。” 老太妃见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慈眉善目的脸上,神情愈发温和:“谢谢你啊。” 明舒微笑:“举手之劳。” 老太妃向来喜欢美人,笑眯眯地问:“你是哪家的夫人?我怎么从没见过。” 明舒恭敬道:“妾身夫君乃翰林院编修傅直浔。” 老太妃颇有些激动:“小傅大人啊!那可是东晟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美人果真是配美人。可你们何时成的亲,我竟不知。” 一边的嬷嬷凑到老太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老太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又笑眯眯道,“有空来安阳王府喝茶赏花,我最喜欢跟美人说话儿了。” 明舒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目送老太妃离去,明舒脸上的笑便淡了。 安阳王府的老太妃,是帝京出了名爱热闹的老人家,一年四季,只要寻着由头,便要在王府里设宴,邀请皇族官眷。 老太妃人和气,出手又大方,在帝京勋贵之中口碑极好。 她原本是想借老太妃的人脉,拓展算卦铺的生意。 但今日明斐闹这一出,她再这么一扶老太妃,一个大庭广众之下献媚皇帝,一个或刻意讨好皇族太妃,明家姐妹曲意逢迎东晟皇族的口碑,倒是坐实了。 老太妃对她的印象大抵不会太好。 只能看今晚的事顺不顺利了。 明舒心中一声叹息。 千秋宴结束后,皇帝果真赏赐了明家姐弟不少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 明舒对傅直浔说:“能不能让小澈和窈窈跟你一起走?” 傅直浔倒是罕见的好说话:“能。” 于是,明安、明斐和明舒坐了同一辆马车。 明安先开了口:“你究竟想干什么?” 明斐倔强道:“我不想住四面漏风的屋子,不想穿不暖吃不饱,更不想大冷天上山砍柴!” “我想过好日子!像从前一样,有人服侍,锦衣玉食!” “长姐,我没有错。” 明安忍着怒意:“难道你以为你今日这样做,便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明斐冷笑一声:“难道我还有别的机会吗?” 她指了指明舒,“她曾经有,皇帝赐婚,她可以进东宫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何至于像今日这般,跟个教坊女子一样给人弹琴,让人品头论足?!” “可她做了什么?呵,选了个七品小官,那人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简直废物!” “她品性高洁,要做铁骨铮铮的亡国公主,行!那我来,我卑躬屈膝,我去攀附东晟皇族,我来让你和明澈、明窈过上跟从前一样的日子!” 明安伸手就要打明斐,被明舒按住:“长姐。” 明安再也忍不住,低吼:“她这样会害死她自己!” 明斐亦是怒道:“你除了打我,还会做什么?明安,这不是南宁国,你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了!” “就算死,这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后悔!” 明舒平静地看着她:“希望你选的这条路,真如你自己所言一般,前程似锦。” 明斐抬起下巴,倨傲道:“一定会比你做七品小官的夫人前程似锦!” 回到傅家,明舒心情很是沉重。 等洗漱完,才察觉房间里的被褥都不在了。 想到又要去跟傅直浔斗智斗勇,心情愈发糟糕。 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她才披上披风,去了傅直浔的住处。 抬手叩门,门内传来清冷的声音:“进来。” 傅直浔换了一身常服,见明舒进屋,自己倒往门外走去。 明舒愣了下:“这么晚了,你还有事?” 傅直浔冷漠道:“出去睡觉。” 明舒骤然反应过来:“昨晚你没在房间里睡啊?”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你晚上打呼噜说梦话还磨牙,实在吵得很。” 明舒脱口而出:“我睡觉也是修行,没有任何声音的。” 傅直浔眸光意味深长。 明舒想起来了,“睡觉说梦话还磨牙”这话是她说过的。 念及自己“鸠占鹊巢”的行为,她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便道:“算了,你不必离开,我拿了被子就走。” 傅直浔:“不演了?” 明舒叹气:“累了,随便。” 傅直浔挑眉讥讽:“怎么?你二姐被皇帝瞧上,你后悔当初没有选太子了?” 明舒没好气:“我后悔没选你身后那个官员!” 又奇道,“你怎么知道皇帝瞧上了我二姐?” 傅直浔嗤笑一声:“眼睛看见的。大抵这两日便会下旨赐宅子,不出正月,宫里便会来人接你二姐入宫。只要她笼络得了皇帝,以后便是前程似锦。” “再看你,选的七品小官夫婿,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他遗憾地摇头,“选我这么个废物,你何来的前途?” 第74章 灵微真人 明舒从床上抱起被子,淡淡道,“你若是废物,这东晟便只剩废物不如的东西。” “我的前途,也不靠嫁的人是谁。傅直浔,我从没有后悔选了你,我也不会让你遗憾被我选中,前头的路,且行且看。” 说完,一脚踹开门,大步出了屋。 傅直浔有几息的怔愣。 嘴角微微勾起,呵,口气还真大。 不过啊,他倒要好好看看,她是如何不让他遗憾被她选中的。 明舒回到自己的屋子,才想起一桩要命的事。 被明斐的事一打岔,竟忘了找傅直浔借人去盯着安阳王府了。 可方才她都说出“我不会让你遗憾被我选中”这样有气势的话,再回去请他帮忙,着实有些抹不开脸。 迟疑了一下,她转头去西院找二伯母程氏。 她有九成九的把握让老太妃和整个安阳王府,躲过今晚这场劫难。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必须留后手。 安阳王府。 元夕佳节,没有宵禁,烟花爆竹响了大半夜。 老太妃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身着青衣道袍的女子,一直在说:“走水了,你快跑!” 老太妃想问问清楚,可那女子却在一团白雾里,她怎么走,都走不到女子面前。 走着走着,老太妃就醒了。 手腕上传来灼热的烫意。 她低头一看,漆黑之中,但见其中一颗佛珠赤红如焰。 老太妃大惊,赶紧唤人点灯。 好一会儿,贴身伺候的张嬷嬷才过来。 点了灯,老太妃摘下手腕上的佛珠细看,那颗赤红的珠子并未褪色,一摸,滚烫如火。 张嬷嬷也惊住了:“这怎么回事?” 老太妃沉眉思索片刻:“更衣,我出去瞧一瞧。” 张嬷嬷赶紧取来厚袄和棉裤,穿到一半,老太妃察觉袄衣袋里露出一角明黄:“这是什么?” “黄符?”张嬷嬷抽出放在袄衣袋中的一张纸,与老太妃面面相觑。 “衣服是白日去宫里新换的,老奴肯定,衣袋里什么都没放。” “我回府就脱了,你把它搁衣架上。”老太妃跟着张嬷嬷一起回忆,“不是你放的,那是谁放的?” 主仆两人正在苦思冥想,忽见屋外亮了起来。 老太妃赶紧穿好衣服:“出去看看。”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元宵佳节,安阳王府赏了下人酒水,加上闹得晚,此时无论主子还是下人,都睡得正沉。 今晚风又急,火势一起来,就顺风迅速蔓延。 老太妃和张嬷嬷走出院子,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大火一下子就烧着了一排屋子。 两人惊出一后背的冷汗。 照这个样子,大火很快就会烧进老太妃的院落,如果不是老太妃突然惊醒…… 张嬷嬷不敢细想,大声喊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老太妃看着那颗渐渐褪去赤红色的佛珠,想到梦中的那个女子。 是有高人给她示警! 是高人救了她一命! 借着火光,她细看黄符。 黄符是用赤红朱砂所绘,下方有个落款: 灵微真人。 正月十六一大清早,程氏就急匆匆来找明舒。 “你算得可真准!昨晚安阳王府大火,幸亏发现得早,才没酿成大难。” 明舒心下一松:“没事就好。” 这倒不是她算出来的,而是小说里写的。 书中,这场大火烧掉了大半条街,死伤数百人。 年迈的安阳王府老太妃没有逃过这场劫难,惨死火中。 程氏又道:“将军府离安阳王府不远,我照你说的,请父亲派人盯着王府。” “火一起来,将军府的人就赶去帮忙了,既做了件善事,又替将军府结了同安阳王府的善缘。明舒,谢谢你!” 明舒笑得颇有几分高深莫测:“二伯母既要谢我,便陪走一趟‘绮云斋’,送我一身好衣服,明日我得出门见贵客。” “走!”程氏不假思索。 待两人买好衣服回来,门房就递上一张帖子。 程氏盯着明舒半晌,恍然大悟,昨晚救火的缘由在这里呢! “你要去见的贵客就是安阳王府老太妃?” 明舒含笑点头:“二伯母,我去回个拜帖。” 又强调了一句,“一定要亲自交到张嬷嬷手上,这两日王府有些乱。” 第75章 爱美人的老太妃 翌日一早,明舒带着清虚道长,按拜帖上的时辰,到了安阳王府。 两人一下马车,便吸引了王府门房的注意。 无他,着实太扎眼。 清虚道长头戴玉清如意冠,身着簇新赤袍,腰悬虞山大印,背一柄斩妖除魔青锋宝剑,加上他本就是掌门人,架势一端,还是很能唬人的。 明舒就更让人移不开眼了。 今日她着一身素白长袍,头绾道门发髻,簪一支白玉簪,脸上未染脂粉,只眉心一点朱砂,让本就绝世的姿容,有了灵动之色。 加上她没有收敛气息,清雅脱俗的气质不染浊世尘埃,站立风中,宛若下一瞬便会羽化飞升的仙子。 仙子含笑开口,连声音都动听得像仙乐:“劳驾向太妃通传一声,傅府明氏叨唠。” 门房一个激灵:“原来是傅少夫人!不必通传,二位跟小的来。” 院里,老太妃早早就等着了。 一见明舒和清虚道长,眼中也俱是惊艳之色。 两人行的都是道家礼:“见过老太妃。” 老太妃瞧着明舒,越看越笑容越浓:“前日打扮得不好,今日才合你的气质。我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可今日才知何为‘美人中的美人’!” 向明舒招招手,“坐我身边,让我好好瞧一瞧。” 明舒大大方方在老太妃身边坐下。 老太妃就跟欣赏宝贝一样欣赏明舒,直到张嬷嬷轻咳一声:“太妃,您让傅夫人喝口茶,吃些点心。” 老太妃也是落落大方:“瞧我,一见美人就晕了头,喝茶喝茶!这位是——” 当木头杵着很久的清虚道长终于被老太妃注意到了。 “清虚道长!”老太妃惊道,“哎哟哟,贵客啊,请坐请坐!” 清虚道长终于能坐下了。 老太妃和气地问:“道长今日怎么跟傅夫人一道来王府?” 清虚道长:“师父有命,随同前来。” 老太妃愣了片刻,有些不敢相信:“道长的意思,傅夫人乃是你的师父?” 清虚道长:“灵微真人正是贫道师父。” 老太妃惊愕不已:“灵微真人?” 她的目光落在明舒身上,“你就是灵微真人?!” 明舒含笑点了点头:“灵微真人乃我修行时的道号。” 老太妃心中有无数个问题。 最终,她取出一张黄符和一串佛珠放在明舒面前:“前日千秋宴,是你把黄符放进了我袄中,还对佛珠施了法?” 明舒没有否认:“是。那晚见太妃印堂发黑,周身皆是不祥气息,但贸然告之,怕吓着您,我便只能暗中行事。有唐突之处,还请太妃见谅。” 老太妃叹道:“唐突什么?若非你提醒,我都不知今日还能不能坐这里同你说话。” 又好奇地问,“你真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有没有灾祸?” 明舒笑道:“倒也没那么神。不过人气运的好坏,会直接影响面相,仔细看,多少能瞧出一些。” 老太妃:“那你还瞧出我会有别的祸事吗?” 明舒想了想:“这几日不要靠近猫狗之类的动物,恐有血光之灾。” 老太妃赶紧嘱咐张嬷嬷:“这事记下来,别放猫啊狗啊的进来。” 又问了好些风水之事,明舒不仅对答如流,而且安阳王府里的事,竟是件件都说得奇准无比。 老太妃请她帮忙看院中风水,她也没有拒绝,仔细查看一番后,调整了器物摆放。 走到正南方,她指着一株开花的腊梅:“这株梅树已被虫蛀断了生机,除去换成玉兰。玉兰高洁,又乃报春之花,能让院中风水更具生机。” “那里再放几盆兰花,风水之气流转,会将花香带至院中各处。居处清幽,方能静心养气,太妃夜晚也会少梦,睡得更加踏实。” 老太妃此时已不能用“惊讶”二字表达心情。 前几日,花匠刚告诉过她,梅树有虫患,快枯死了。 她夜晚多梦之事,也只有贴身的张嬷嬷知晓。 老太妃心头最后一丝疑惑尽数消去:“往后若要看风水,我只找你。” 明舒笑着更正:“来西子街‘春露茶楼’三楼‘灵微阁’,找灵微真人。” 又坦坦荡荡道,“太妃您认识的人多,若有需要招福纳祥、消灾解厄的,还望您介绍一二,给‘灵微阁’增些生意。” 说到这里,老太妃有些纳闷了:“你还开了铺子?为何要做生意?” 明舒苦笑:“傅家的事,想必您也听说了。帝京居大不易,没了侯府门楣,夫君年轻,资历又浅,我也不能瞧他一人辛苦,便想着帮人看看风水,补贴些家用。不过——” “朝中规矩,官眷不能行商,所以我在‘灵微阁’的身份乃是‘灵微真人’,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知晓此事的,唯有太妃您一人,还望保密。” 老太妃点头:“原来如此。‘灵微阁’的生意我定帮你传扬出去!你也放心,‘灵微真人’的身份我绝不外传。” “多谢太妃!” 说到这里,今日的目的尽数达成,明舒和挂件清虚道长起身告辞。 待两人离开后,张嬷嬷问老太妃:“您真信得过傅夫人?她终究是曾经南宁国的公主。” 老太妃意味深长地一笑:“是啊,她可是梵音公主,是慧昭皇后的女儿啊!” 张嬷嬷一怔。 老太妃继续道:“慧昭皇后乃天下女子表率,仁慈、聪慧又英勇无畏,她养出来的女儿,岂会是宵小之辈?” 又感慨道,“说起来,梵音公主也不容易。我得好好想想有什么生意能介绍给她……对了,镇南侯府小公子的病如何了?” 张嬷嬷摇头:“听说不太好。” 老太妃沉吟片许:“你去一趟镇南侯府,看看如今是什么情况。倘若还是不好,那便请灵微真人相助。” “是。”张嬷嬷领命而去。 第76章 生意开张 西子街,灵微阁。 清虚道长又开始了发呆打瞌睡的一天。 门口传来一个不太确定的声音:“这里有风水师吗?” 清虚道长扬起一个世外高人气质的微笑:“灵微阁,可算卦,也可看风水,敢问阁下是要解灾祛厄,还是纳福求财?” 那人回:“解灾祛厄,大师可否上门?” “可。” 清虚道长起身,背上他的青锋宝剑,心中舒出一口气。 冷冷清清的灵微阁,生意总算是开张了。 灵微阁发生的事,明舒并不知。 她在忙搬家的事。 正如傅直浔所料,文宣帝赐下宅子,让明安四姐弟住过去。 明斐像终于打败了明舒一样,语气高傲:“我说过,我会让长姐、明澈和明窈过上跟从前一样的日子,我做得到。” 明舒点点头:“你比我强。既然不必再回乡下,小澈和窈窈读书的事,便也辛苦二姐费心。” 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明舒的态度让明斐生气却又发不了脾气,只能冷哼一声:“不用你提醒,我的弟弟妹妹,我自然会安排妥当。” 说罢,便像只骄傲的孔雀似的,回屋收拾东西了。 明安叹气:“我真不应该在千秋节前告诉她,你逼她吃的药并非毒药。兴许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明舒:“兴许长姐不说,她选择的路会更糟糕。进宫就进宫,我看她气运加身,前途不会差。” 明安点头:“但愿如此。” 明家四姐弟的东西不多,加上新宅子早被收拾妥当,管事、丫鬟、小厮、厨子和粗使婆子一应俱全,故而一日的时间,就忙完了搬家之事。 明舒确认长姐他们一切安好,便回了傅家。 程氏得知明舒回来,赶紧让年嬷嬷将人带来西院:“有桩生意,你看看要不要接?” 明舒一听便来了兴趣:“二伯母仔细说说。” 程氏:“镇南侯世子家的小公子被鬼缠身,一群风水师都搞不定,钦天监也去了人,说让准备后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明舒皱眉:“一群风水师和钦天监都搞不定?” 程氏把头转向傅言善:“细节你来补充。” 傅言善:“此事说来话长……” 程氏霸气:“那你长话短说!” 傅言善却道:“这还真不能长话短说,每个细节都很重要。” 明舒很有耐心:“那二伯父讲仔细些。” 傅言善喝了口茶,娓娓道来。 七年前的元日,镇南侯世子夫人诞下嫡长孙。 侯府喜气洋洋,摆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街坊四邻、路过之人,无需礼金,只要有空位,坐下便可吃。 有个邋遢道人日日都来,侯府家丁虽然不满,但主子有吩咐,不可驱逐来客,便也由着他去了。 道人吃了七天,吃得红光满面。 最后一日,他笑嘻嘻地说要见世子。世子恰好不在,管事便去了。 道人就告诉管事:“吃了你家小公子七日的饭,贫道便赠他一份回礼。小公子七岁那年有场大劫,渡得过去,能平安长大,渡不过,便是与家人阴阳相隔。” 管事大怒:“侯府好心好意请你吃饭,你怎可如此诅咒我家小公子?!” 道人仍是笑嘻嘻的:“这本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那场劫难与水有关,记得一定要远离水啊!” 管事一听,又觉得这脏兮兮的道人,说的话倒是有几分玄妙,便赶紧去找侯爷。 可等侯爷出来,外面哪还有道人的影子? 这道人的话,侯爷和世子、世子夫人多少是听进去了,照看小公子便格外细心。 可小公子身体壮实,鲜少生病,健健康康地一日日长大。 这凭空冒出来的“大劫”便也慢慢被遗忘了。 一直到今年元日。 过完七岁生日,小世子就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过了两日,开始发烧,太医用尽了法子,烧退下去又起来,折腾了三日,小公子惊厥抽搐不止。 老夫人怀疑是遇邪了,便请了风水师来驱邪。 小公子倒真好了些。 只是到了晚上,烧又起来了。 那位风水师没了法子,侯府便又去寻其他的,这般找了七八位,小公子时好时坏,最后只能去求皇上,请钦天监帮忙。 钦天监少监来瞧了,布阵施法,小公子不烧了,也不惊厥抽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少监摇头说小公子被鬼魂缠身,魂魄受损,熬不过两日了。 说到这里,傅言善直摇头:“镇南侯府如今乱成了一锅粥,侯爷和夫人相继病倒,世子夫人哭晕过去,世子进宫求皇帝让监正出手相救。” “但应该是求不到的,监正只管皇家事,这是规矩。纵然镇安侯府功勋再高,规矩也不能破。” 程氏冷笑:“镇南侯府一门忠烈,当年为驱除东夷人,死得只剩下如今老侯爷一支了。侯府又不兴纳妾,子嗣不丰,这小公子是这一代的独苗。” “于情也好,于理也罢,破个例又如何?非得让拿命护国的将军心寒吗?” 傅言善叹气:“夫人,勿论国事。” 一直没吱声的明舒开了口:“钦天监少监都无能为力的事,监正便有办法吗?” “应该是有的,我打个比方,”傅言善指了指圆杌的腿,“这是少监的实力。” 又指了指桌面,“这是监正的实力,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明舒又问:“二伯父,您跟镇南侯府关系很好?” 她如果没有记错,上回还借了龙雀宝刀给镇南侯世子。 傅言善点头:“父亲跟镇南侯同为武将,逢年过节都有走动。后来父亲战死,傅家没落,门庭就冷清了不少,不过镇南侯府倒是依旧走动,我跟世子也聊得来。” 明舒:“所以这不单单是生意,也是傅家还镇南侯府的人情?” 傅言善“嗯”了一声:“小公子要是没了,世子怕是会一蹶不振,侯爷跟老夫人就更不好说了。” 程氏:“音音,撇开人情,这事得看你能不能接。” 三人正说着话,年嬷嬷进来,说是安阳王府来人了。 第77章 奄奄一息的小公子 来人是贴身伺候老太妃的张嬷嬷。 见张嬷嬷神情肃然,明舒当即将人请进屋,关上了门:“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张嬷嬷点头,递给明舒一封信函:“太妃说,这桩事请你出手相助。” 明舒展信,眉头微蹙。 老太妃信中所写,也是镇南侯府小公子的事。 “此事极难,倘若不能成,也是天命不可撼。但若能把小公子从阎王手里救回来,太妃必有重谢。” 明舒颔首:“我知道了。不瞒嬷嬷,傅家与镇南侯府素有交情,方才二伯父也正与我商议此事。” 张嬷嬷面露期待之色。 明舒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心头转过好些个念头。 二伯父和老太妃同时请她救小公子,此事便是她的一个因果。 她若救回小公子,镇南侯府和安阳王府就承了她一个不小的人情,于她所图的入钦天监之事有益。 再者,她也可以借由此事,对比下自己与钦天监少监的实力。 这么一想,这桩事她实在不能拒绝。 “嬷嬷稍等,我换身衣服,便去镇南侯府瞧一瞧。” 张嬷嬷松了一口气,微笑道:“太妃命老奴送灵微真人去镇南侯府。” 明舒了然。 老太妃的意思,只要她走这一趟,便会对应承诺,替她宣传“灵微阁”与“灵微真人”。 至于她能不能在帝京扬名,就看她能否成功救回小公子。 成,灵微阁的生意,今日就好好开个张! 明舒换了身青衣,束道髻,覆上银色面具。 易容来不及了,幸好她两手准备,请二伯母打了个面具,虽说乍看有些突兀,但高人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也在情理之中。 又请程氏安排人去“灵微阁”告知清虚道长,让他速去镇南侯府与她会合。 最后,带上赵伯和他的药箱,明舒、傅言善和张嬷嬷火速赶到镇南侯府。 有傅言善和张嬷嬷在,门房都没通传,便将人带了进去。 明舒边走边打量镇南侯府里的风水。 如二伯父所言,侯府乃积善之家,先人功德无量,府中风水便呈福泽子孙之象。 这么好的风水,小公子为何会出事? 镇南侯世子楚青时已从宫中回来,得知傅言善和张嬷嬷来了,强打起精神来见客。 明舒瞧他神色黯然,便知皇帝没有答应让监正过来。 楚青时叹气:“傅兄,如今这府里乱糟糟的,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傅言善道:“不说这些客气话了。今日我带了玄门大师来看看小公子。” 楚青时疲惫的眼神立即亮了些:“可是虞山掌门来了?不瞒傅兄,你若是不来,我也是要去府上托你请虞山掌门的。” 傅言善道:“已经去请清虚道长了,他应该很快过来。不过——” 他偏过头看向明舒,“我说的玄门大师是清虚道长的师父,灵微真人。” 楚青时循着他的目光瞧去,一怔之后,浓眉微微蹙起。 这位……灵微真人虽说瞧着仙风道骨,可即便戴着面具,也能看出年纪极轻,不会超过二十。 这些日子,镇南侯府把帝京有名望的风水师都请来过了,没一个年纪小于四十。 资历深的尚且不行,这位年纪也太轻了些,怕是连资历都没有。 可傅言善说她是清虚道长的师父,兴许倒真有几分本事。 楚青时正狐疑地打量着明舒,张嬷嬷道:“禀世子,今日太妃让老奴来,也是向世子力荐灵微真人。元夕安阳王府大火,若不是灵微真人提点,后果怕不堪设想。” “灵微真人是有大本事的,兴许能帮到小公子。” 听张嬷嬷也这么说,楚青时便又信了两分,反正情况已是如此糟糕,看一看就看一看。 “那就劳烦灵微真人了。” “请世子带路。” 一进小公子楚曜的院落,明舒便驻了足:“院子里的阵法,是钦天监少监大人布的吗?” 楚青时一惊,布阵之事只有府中几个主子知晓,这位灵微真人竟一眼就瞧了出来。 他对这位“高人”又信了三分:“是的。” 明舒喃喃:“护魂阵……” 阵法很精妙,尤其是东南角垂挂在桂树的风铃,处于风水流动的吉位,风吹铃铛,清脆铃音化无形之力,令阴祟之物不敢靠近,化解煞气,护宅赐福。 小公子是被鬼魂缠身、魂魄受损,体虚魂弱,用这个阵法也合适。 但阵法太过缜密,小公子又年幼,用这么刚毅的阵法,又何尝不是对小公子魂魄的一种伤害? 这位少监……用力太猛了些。 等进了小公子的寝屋,明舒神色愈发沉了。 屋里的阵法比院落的更强,密密层层,即便是她一个健康的人,也有些透不过气来,更何况是个年幼又重病的孩子? 床上的小公子脸色蜡黄,双颊凹陷,眼下黑影浓重,呼吸已是极其微弱。 明舒请赵伯为把脉看诊。 赵伯三两下就看完了:“用药吊着一口气罢了。” 本想说“这早就是个死人了”,瞥见楚青时悲痛的眼神,终究还是医者仁心,口下留了情。 明舒也看出小公子阳气已散得七七八八,与赵伯的诊断不谋而合。 她在床沿坐下,凝神静气,手指轻触小公子的眉心。 灵台空荡荡的,体内的魂魄……七零八碎! 明舒骤然睁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公子。 倒不是小公子的情况如此糟糕,而是这样的情况,他竟然还活着! 楚青时见明舒一脸惊愕的样子,不由问道:“真人有话,但说无妨。” 明舒沉默许久:“魂魄碎裂,需先补魂,我试一试。” 楚青时听闻“魂魄碎裂”四字,浑身一震,少监大人说的是“魂魄受损”,这……竟是更严重? 但补魂……人的魂魄如何能补? 傅言善看出他的怀疑:“楚兄,灵微真人既然说‘试一试’,定有几分把握,咱们就在一边候着。” 楚青时将信将疑,可傅言善这般说了,他心中多少是存了楚曜能被救活的希冀,便道:“请真人出手!” 明舒颔首,随即对赵伯道:“跟救湘儿时一样,你吊着小公子的命,我来补魂。” 又对傅言善道,“劳烦傅二爷派人去趟‘灵微阁’,务必尽快让清虚过来。” 补魂需要法器。 清虚可以不来,可虞山大印得来啊! 第78章 两个魂魄 等清虚道长时,明舒也没干坐着,动手处理小公子院落和屋里的阵法。 她倒也明白为何那位少监要用这么霸道的阵法。 倘若不如此,碎魂离开小公子的肉身,那这最后一口气也吊不住了。 但按小公子现在的情况,这个法子已经不行了。 明舒撤去了屋子里的阵法,又将院落里的减弱至两三层,只留防御阴邪之气的功效。 随即,她又画了几张符,贴在小公子身上和床上,以免他魂魄出窍。 赵伯施完一副金针,去熬药了。 两人忙完这一切,清虚道长还没来。 明舒有些纳闷,按理说“灵微阁”离镇南侯府更近,他无论如何都该到了。 除非他不在“灵微阁”。 难道有生意上门? 那可真是糟了,小公子怕是撑不了多久。 又等到傅言善派出的人回来,才知果真如此。 明舒犹豫了一下,决定不用虞山大印,试试用她体内的清气修补小公子的魂魄。 之前修补沈良时魂魄时,她还只是三阶风水师,如今已是第五阶,应该有几成胜算。 明舒重新坐回床边,手指轻触小公子眉心,催动体内玄清之气,按秘法先将小公子碎裂的魂魄凝到一处,随后开始像拼图一样,一块块将碎魂拼凑起来。 屋中,楚青时和张嬷嬷远远站着,看到明舒身上腾起一层白雾,大吃一惊。 楚青时不由看向一边的傅言善,后者镇定地说:“灵微真人乃是高人。” 大概一刻钟后,那些白雾散去。 明舒却还是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 她唇色全无,唯有一双黑眸亮得惊人,眸中满是惊讶:“世子,小公子的体内为何有两个魂魄?” 此话一出,屋里的人都蒙了。 楚青时更是满脸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明舒语气坚定:“事实就是如此。” “小公子应该遇到了一个执念极深的亡魂。亡魂要占小公子的肉身,便试图吞噬和驱赶小公子的魂魄。” “傅二爷说,小公子有一段时间无精打采,应该就是亡魂在作祟。” “后来……小公子发烧至惊厥,明显是亡魂进入了小公子体内。” “两个魂魄争夺肉躯,东风压不倒西风,最终两败俱伤,小公子便成了如今的样子。” 这话明舒有所保留。 亡魂之所以入小公子体内,一部分原因,大抵是之前那些风水师学艺不精,激怒了亡魂,但主要原因还是钦天监的少监布的这个阵法。 他本意是驱赶亡魂,谁知亡魂却在阵法强力逼迫下,趁小公子体虚魂弱,鸠占鹊巢。 简单概括:亡魂夺舍不成,与肉身原主的魂魄玉石俱焚。 楚青时赶紧追问:“那怎么办?是不是把那个亡魂从曜儿体内赶出来就行了?” 明舒摇头:“没这么简单。亡魂本就存了夺舍之念,如今又盘踞小公子体内,若是强行驱赶,小公子身子孱弱,怕是受不住。” “所以,必须得让亡魂心甘情愿离开,才能保全小公子。” 楚青时愣住了,让亡魂乖乖离开? 亡魂能听人话? 明舒扭头问赵伯:“熬了参汤吗?” 赵伯已经很有经验了,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明舒一饮而尽:“等清虚来了,叫我一声。” 席地而坐,盘腿入定。 实在是方才补魂耗费巨大心神,不调息一下,她怕晕过去,那就太有损高人形象了。 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楚青时见明舒这个样子,心中越发急得火烧火燎,要不是傅言善拽着他,他都要把明舒拉起来让她赶紧救人。 傅言善也有经验了,跟楚青时打听:“曜儿是怎么沾染上亡魂的?” 楚青时叹气:“我哪知道!之前几位风水师和少监大人都问过,思来想去只能是开年上坟时出的事。” “可后来也原路去探过,并没有发现。” “这事也邪门,一同去的那么多人,孩子也不单单只有曜儿一个,那亡魂怎么就偏偏选中了曜儿?” 又懊恼悔恨,“当年邋遢道人说,曜儿七岁有大难。要躲开这个难,就得远离水。” “这山上有雪有溪,山下还有河,实在不应该带孩子去啊!” 傅言善安慰:“谁能想到这一难在这里?事已至此,自责也没有用。还是先搞清楚亡魂为何选曜儿,再想法子弄走它。” 楚青时烦躁:“如何弄清?难不成还能问亡魂?” 傅言善回:“就是问亡魂,这事灵微真人擅长!你让她先缓一缓……” 两人正说着,下人来报,清虚道长来了。 楚青时一喜,赶紧命人迎进来:“道长来得正好,快救救犬子!” 清虚道长行了个道家礼,随后向明舒:“我师父这是怎么了?” 傅言善依言把明舒喊醒。 明舒一见清虚道长,直接吩咐:“事情紧急,来不及细讲。小公子体内有两个魂魄,我要进去一探究竟,你替我护法。” 又朝他伸手,“把大印给我。” 清虚道长依言。 明舒用黄符布阵,引大印里的玄清之气入自己体内,精气神迅速恢复。 等感觉差不多,她魂魄离体,进入小公子灵台。 那里有两个刚刚修补好,却因重伤还陷在一片混沌里的魂魄。 其中一个,正睁着一双怨恨的眼看着她。 明舒心中咯噔一声,果真不妙,亡魂竟比小公子的魂魄苏醒得更快。 她急忙以额头触碰亡魂额头,感知亡魂生前记忆。 一座大宅子里。 一个身形丰腴的妇人,抱着男孩,对男子气道:“老爷这么严厉做什么?耀祖又不是不好好念书,他用功了,是书太难啊!” “再说了,咱们家的钱,三代也花不完,耀祖又何必这么用功……” 男孩躲在妇人怀里,对着男子做鬼脸。 男子气得抓起棍子抽过来。 …… 山上白雪皑皑。 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是被人架着走。 男子双目通红,两鬓斑白。 男孩的魂魄孤零零地站在寒风里,一片茫然。 …… “我要回去!” “我爹娘还在家里等我呢!” “我不要死!” 男孩的亡魂苏醒,疯了一般攻击明舒。 第79章 他为何不来我梦里? 明舒急忙用秘术封印男孩亡魂。 随即,魂魄退出小公子的灵台,回到自己身上。 引虞山大印里的清气调整一番,她站起身来对楚青时道:“小公子体内的亡魂,是城南孙家的小少爷孙耀祖,死于去年腊月二十三。” “请世子派人查一查孙家的住处,我得走一趟。” 楚青时惊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正要回“好”,一个声音抢了先。 “我刚从孙家回来。” 明舒扭头看向清虚道长,后者是一副懵懵的表情。 “你为何要去孙家?”明舒也觉得此事实在是太巧了。 清虚道长:“孙家派人来‘灵微阁’找风水师,我接了生意就去了。” “孙家请了一屋子的风水师,都是给独子孙耀祖超度的。” “孙家夫人说,孩子死后,夜夜都来她梦里哭,说不要死,还要做爹和娘的儿子。” “可从大年初六开始,孩子就再也没入梦来。孙家夫人断定孩子亡魂被鬼差刁难了,满帝京找和尚道士风水师超度,却怎么都没等来孩子……” 说到这里,明舒打断了一下,问楚青时:“小公子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不适?” 楚青时:“初六!初六我们去上坟,回来曜儿就说没力气,晚饭都没吃。” 明舒又问:“你们去哪里上坟?” 楚青时:“栖云山南麓。” 明舒看向清虚道长,后者立刻作答:“孙耀祖也葬在栖云山南麓。” 明舒点头:“时间和地点都对得上,孙耀祖的亡魂跟着小公子来了镇南侯府,便不再入孙家夫人的梦里。” 又问清虚道长,“孙耀祖是怎么死的?” 清虚道长皱眉:“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按孙家人说,孩子无病无灾,睡着觉就没了气,所以孙家老爷和夫人才接受不了孩子的死。” “可是,大夫看了,官也报了,什么都查了,孩子死了就是死了。” 明舒问:“你也觉得奇怪?” 清虚道长点头:“十分古怪。我要了孙耀祖的生辰八字和出生地,还仔细问了孙耀祖出生时的情况……师父,你觉得孙耀祖的命如何?” 明舒也吃了一惊:“五行圆满,大富大贵,长命百岁,乃是极为难得一见的好命。” 清虚道长纳闷:“这么好的命,怎么会无缘无故死了呢?” 明舒:“这也是孙耀祖的执念,他才七岁,他不接受他的死亡,所以才占了小公子的肉身试图还阳。” 楚青时怒道:“他不接受他的死,就要害死我的曜儿?简直岂有此理!” 又道,“这个孙耀祖,究竟如何才肯离开曜儿的肉身?!” 明舒沉默片刻:“他要还阳,要继续做孙耀祖。” 楚青时看着明舒和清虚道长:“你们可以让孙耀祖还阳?” 清虚道长、明舒:“……” 清虚道长:“世子所言之事,大抵神仙和阎王是做得到的。” 明舒:“人死了,阳寿就没了。没有阳寿,即便肉身和魂魄重新合二为一,也没法还阳。” 楚青时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生生掐灭,很是绝望:“那该如何是好?” 明舒一时也没有答案。 只能道,“我封印了孙耀祖的魂魄,小公子的魂魄也修补好了,会慢慢苏醒。两日之内,不会有事,世子好生让人照看。” “我回去仔细想一想,两日后再来。若有事发生,去西子街春露茶楼的‘灵微阁’,或者找傅二爷。” 楚青时阻拦:“灵微真人和清虚道长,要不就在镇南侯府住下想。” 明舒婉拒:“要去查一查书卷。” 傅言善开口:“灵微真人说了暂时没事,就肯定没事,楚兄你要相信真人。” 离开镇南侯府,明舒对清虚道长道:“你带路,我们去一趟孙家。” 和傅言善、张嬷嬷以及赵伯暂别,两人在日暮时抵达孙家。 下人认得清虚道长,知他是一众道士和风水先生里有大本事的,就放行进去了。 孙宅跟明舒在孙耀祖亡魂记忆里看到的一样,富贵逼人。 只不过,一片凄凄惨惨,弥漫着一股悲凉之气。 “孙老爷连生三个闺女,才终于有了耀祖这个儿子。算命先生批命,说这孩子前途无量,一定能光宗耀祖,故而取名‘耀祖’。” 清虚道长叹气,“谁承想,小小年纪,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明舒点头,喃喃道:“确实不明不白。” 孙老爷和孙家夫人听闻清虚道长又回来了,赶紧出来相迎。 “道长可是有我儿的下落了?”孙家夫人眼神里充满期盼。 清虚道长不忍对视,便将头偏向明舒:“这是我师父灵微真人,听说孙小少爷的事后,她也想助一臂之力。” 孙家夫人又期待地看向明舒:“真人,我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他为何不来我梦里了?” 明舒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的孙家夫人,与孙耀祖记忆里的全然不同。 清瘦,憔悴,乌丝里掺着不少白发,哪还有丰腴贵妇的模样? 她看着孙家夫人,悲悯的眸光渐渐凝重起来,带着几分疑惑。 女子十月怀胎,生儿育女,母亲与子女,是世间最亲的血缘。 所以,母亲与子女之间,有一道独一无二的连接。 这道连接,只有当双方阴阳相隔、缘分尽了才会消失。 孙耀祖已死,按理说,他跟孙家夫人的这道连接也就断了。 可明舒分明在孙家夫人的身上,看到一条浅浅的银线——这条银线,孙耀祖亡魂也有。 也就是说,两人的母子缘分还未结束。 这又是怎么回事? “夫人,”明舒开口,“方才我见过令郎的亡魂,他如今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会想办法让他入你梦中来。” “在这之前,我想先去令郎生前住的屋子瞧一瞧。” 听闻这话,孙家夫人落下泪来:“真人跟我来。” 孙耀祖的房间,比镇南侯府小公子的还要奢华,孙家夫妇恨不得修一间金银宝屋给儿子住。 屋子里没有阴气,孙耀祖并非死于阴物作祟。 那他是怎么死的? 第80章 夫人,救我出去 明舒还没想出答案,傅直浔又出了事。 京兆府来送消息时,明舒拍了拍脑门,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等人走后,她还特地问赵伯:“我要去京兆府的大牢探望一下吗?” 赵伯一脸匪夷所思:“少夫人,那可是你的夫君啊!” 明舒懂了,还是得走一趟。 赵伯收拾出满满几个大包裹,有毯子、换洗衣物、书本……连熏香都备了,还有满满一篮吃食,刚出门又折回去:“忘拿银子了!还有小榻!” 明舒觉得,如果可以,赵伯是想把屋子拆了给傅直浔送去的。 “牢里能送这么多东西?”她委婉地示意他差不多得了。 赵伯怨念地看着她:“少爷一向讲究,即便坐牢,也不能受委屈。” 明舒还能说什么? 闭嘴安静。 塞了一大包银子,赵伯扛着包裹,傅天背着椅榻,很是壮观地进了大牢。 原以为牢房污秽不堪,可进去才知道,正如人有贵贱,地牢也是有的。 腥臭污秽的,是平民蹲的大牢。 像傅直浔这样的官员,待的是单独的一层地牢,除了没有阳光,基本跟客栈差不多,有桌有椅有床,打扫得也算干净,至少没有蹿老鼠。 傅直浔盘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 狱卒收了钱,客客气气地打开牢门,请三人进去,态度好得真跟店小二无异。 明舒默默感慨: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傅天和赵伯一通忙碌,不一会儿,牢房里就变了样。 熏香一点,甚至颇有几分情调。 “少爷,先吃点东西。” 傅天拿走桌上清汤寡水的冷饭冷菜,赵伯擦干净桌子,将篮子里的吃食摆了满满一桌。 傅直浔坐到桌边,斯斯文文地吃饭。 傅天和赵伯站在一边,明舒站在他们身后。 傅直浔每样菜都只夹一两筷,掰了半个馒头,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赵伯过去收拾碗碟。 明舒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不多吃点?”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又不是断头饭,吃那么多做什么?” 明舒:“……” 不说了。 赵伯利落地将碗碟收进篮里,擦干净桌子,便与傅天二人退了出去。 明舒紧跟其后。 “夫人,你留下。”清冷的声音打碎了明舒想离开的心愿。 她只好转身,扬起一个营业的微笑:“夫君可是有事?” “我都蹲大牢了,你说有没有事?” 明舒一噎,笑容微僵:“以夫君的聪明才智,想要出去易如反掌。” 傅直浔点头:“确实,夫人既然来了,那便救我出去。” 明舒笑容挂不住了:“我不会功夫,这事你还是找傅天他们。” 傅直浔像看傻子一样看她:“若是越狱,那没罪也成有罪了。你是希望我弃大好前程于不顾?” 明舒指了指自己:“你的意思……要我帮你查清真相?” 傅直浔笑得毫无温度:“夫妻一体,你不帮我,谁帮我呢?” 作为合作者,明舒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在傅直浔对面坐下:“就当我还你人情。你先说一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直浔:“我在翰林院编史书。戌时三刻,翰林院侍书王启钧家人来寻,发现他趴在桌上,早已死去。” “屋子里只有我跟他两人,王家人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凶手。作为嫌疑人,京兆府尹便将我关进了大牢。” 明舒盯着傅直浔。 如果人是他杀,他压根不会让人抓到把柄。 如果人不是他杀的…… “屋里只有你们两人,你没发现他死了?” 傅直浔回得理所当然:“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我为何会发现他早就是个死人?” 明舒有点没忍住:“要查清真相,你总应该告诉我线索?” “我若是王大人的家属,我也会认为,人死在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你跟王大人,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你杀的,要么是王大人自杀。” “而王大人要是自杀,就不会来翰林院上值了。” 傅直浔点了点头:“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漏了第三种可能:别人杀的。” 明舒:“仵作尸检,查出死因是什么?” 傅直浔:“无疾而终,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 明舒心中“咯噔”一声,神情愣住了。 傅直浔睇了她一眼:“能让人死得如此悄无声息,只有两种法子:其一,下蛊;其二,风水做局。” “下蛊可以排除,帝京没有蛊师,王启钧也无仇家。” “剩下的风水做局法——” 他笑了下,“以你东晟第一风水师的聪明才智,查清此事,易如反掌。” 明舒:“……” 她抬起下巴,坦然接受他不带真心的恭维,“你说的没错。不过——” 她话锋一转,“我是风水师,不是断案官员。倘若这真是个风水局,我只能查清用了什么法子,其他的事,比如打探消息,我并不擅长。” 傅直浔自然听得懂她言下之意,看了看外面杵着的两人:“这几日,赵伯和傅天任你差遣。还有其他问题吗?” 明舒理直气壮:“钱也是必不可少的。” 傅直浔嘲讽:“做风水师做到你这么穷,我也是头一回见。” 明舒怼回去:“好端端上着值,同僚死了,自己成了杀人凶手,运气这么背的,我也是少见。” 又加了一句,“傅大人,你若嘴上多积点口德,想来运气会有所提升。” 傅直浔噎了一噎,竟被怼住了。 不过,他倒也不生气,还笑了:“这么好的口才,你应该去做东晟第一讼师。” 明舒面无表情:“没兴趣,钱怎么说?” “找赵伯。” 明舒站起身来:“我先去找王大人问问。他的尸体如今在何处?” 傅直浔剑眉一挑,清冷的声音也压不住兴趣:“你要问鬼魂?” 明舒:“问苦主是最快破案的办法。” 傅直浔回:“尸体带回王家了。” 明舒看向傅天:“我们走一趟王家。” 赵伯依依不舍地叮嘱:“少爷你多保重,明日老奴再来看你。缺什么你让狱卒过来捎个话,老奴马上送来……” 明舒无语,这真是蹲大狱的样子? 眼风瞥见傅直浔跟着走出了牢房。 她一蒙,声音差点压不住:“你干什么?越狱啊?!” 傅直浔看了一眼傅天,后者走进牢房,背对着几人在床上坐下。 赵伯苦口婆心的话说不下去了。 明舒下意识地去看四周,却见门口几位狱卒抬着头,一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的模样。 她陡然一个激灵:“你——要跟我去王家啊?” 傅直浔微微一笑:“案情水落石出前,京兆府尹不许王启钧下葬。如今王家守卫可不少,我怎能让夫人一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第81章 上来,我背你 去王家的路上,明舒忍不住问:“你都能随意进出京兆府大牢,怎么还会被抓进去?” 傅直浔一脸正经:“更正两点。” “第一,不是‘随意’进出。天亮之前,我还是要回去的,不然府尹大人不好交差。” “第二,我不是被‘抓’进去,我是自己走进去的。” 明舒:“……” “那个——京兆府尹也是你的人?” 傅直浔笑意凉薄:“夫人确定要知道这么多秘密?” 明舒立刻端正坐好:“我没问题了。”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抵达王家。 丑时已过,下弦月悬挂天际,冷冷寂寂。 王家却灯火通明,哭声此起彼伏。 傅直浔好整以暇地看着明舒:“接下来怎么做?” 明舒沉思片刻:“先找个能看清王家府宅布局的高地。” 傅直浔:“王家后院有座假山,山上建了座亭子,站在亭中,王家宅邸一览无余。” 明舒已经不想再奇怪傅直浔为何什么都知道。 “就去那个亭子。” 傅直浔半蹲下身子:“上来。” 明舒一愣,随即明白了:好,她没有轻功,只能让他带她进去。 利落地爬上他的背,手按着他的肩,撑起上半身,尽量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谁知下一瞬间,只觉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差点被甩下来。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一把圈住他的脖颈,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背,生怕一个不慎摔下去。 “夫人,毕竟是在别人府中,你这么不依不舍,有些不妥啊。” 傅直浔冷冷清清的声音传来,明舒才回过神,到了,这么快? 她松开手,从傅直浔背上跳下来,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差点把她吹得倒退两步。 赶紧拢住披风,往傅直浔身后躲风。 “这么冷的天,大半夜我不睡觉来替你查案,才是真的不妥。” 明舒严肃地说,“傅直浔,你要知道感恩。” 傅直浔眉一扬,正要开口,却听明舒道:“别说话,王家府邸的风水有些奇怪。” 借着府中明亮的灯火,房屋庭院布局,尽收眼底。 “藏风聚水,阴阳相补,既保家宅安宁,又利子孙前途。单从这座府邸的风水看,王家人很难横死。” 明舒眉头一蹙,这么好风水的宅子,白日她也看了两家。 镇南侯府楚家,城南富户孙家。 傅直浔:“所以,确实是有人用风水术做局,杀了王启钧。” 明舒点头:“十之八九。接下来,去找王大人证实一下。” 她看向傅直浔,“宅子里人太多,我布个迷雾阵。你按我说的,移动几处方位的石头。”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你如今使唤我,倒是张口就来。” 明舒理直气壮:“我有什么办法?我不会功夫啊!” 又道,“时间紧,任务重,这种小节先不拘了,我告诉你怎么布阵……” 傅直浔:“……” 是他给了这位公主错觉吗?如今的她,真把他当纸老虎了?他说一句,她怼两句。 心里是这么想的,却也只能顾全大局,按她说的去做。 看到傅直浔如鬼魅一般的轻功,明舒无端冒出个“他蹲大牢真是个笑话”的念头。 难为赵伯了,心都白操了。 “时间紧,任务重,你还有空发呆?” 傅直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明舒差点被吓了一跳。 “放好了是?”明舒暗自深吸一口气,立刻恢复高人的姿态。 她取出四张黄符,注入玄清之气。 黄符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飘出去时,阵法也随之启动。 淡淡的薄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王家便被浓雾笼罩,白茫茫一片。 傅直浔眉目微微一沉,垂眸看了明舒一眼。 此等阵法若用于作战,当初南宁何至于战败灭国? 明舒并不知傅直浔心中所想,她见雾气差不多了,便对他道:“去灵堂找王大人的尸体。” 傅直浔“嗯”了一声。 这一回,明舒有经验了,一爬上傅直浔的背,就搂住了他的脖颈,顺势将上半身贴在他背上:“照我说的走,别在阵法里迷了路。” 傅直浔身子微微一僵。 即便她穿着厚厚的袄子,他还是能察觉女子特有的柔软。 更别提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 他想把人扯下来,丢到一边,可动作却是收紧了双臂,牢牢将她固定在自己身上。 明舒见他站着不动,不禁问:“怎么——”了?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耳边又是熟悉的寒风呼啸而过。 似乎只是片刻工夫,两人便到了灵堂。 因大雾来得古怪,原本在灵堂里的人出去查探了。 而人一进迷雾阵,就找不到东南西北。 一时之间,灵堂里并没有人。 明舒怕他又说自己不依不舍之类的话,当即就要跳下身,可他双臂并没有松开。 她心一紧,低声问:“有什么危险吗?” 傅直浔只觉耳边一阵温热,突然就松了手。 明舒毫无防备,差点摔下来,亏得她反应快,一把抓住身边的东西,稳住身形。 谁知抓住的却是放尸体的木板。 因太过用力,还把尸体上的一个荷包给扯了下来。 “抱歉抱歉……” 明舒正要把荷包放回去,动作却一顿。 荷包里的东西漏了一些出来,正好洒在木板上。 “这是……黄米、粟、小麦、豆子?” 明舒抬头问傅直浔:“东晟有把粮食放在荷包里的习俗?” 傅直浔眉头微蹙:“据我所知,没有。看看荷包里还有什么。” 明舒干脆把荷包里所有东西都倒在木板上。 除了四种粮食,还有一些药材和香料,以及麻籽。 傅直浔把东西拨成两堆:“这些药材和香料,是太医院配给翰林院官员,用于提神醒脑,我的荷包里也有。” “而这些……黄米、粟、小麦、豆子和麻籽,黍、稷、麦、菽、麻……是五谷,我的荷包里没有。” 明舒不由看向荷包的主人——躺在木板上的尸体,王启钧。 “王大人为何要把五谷放进荷包里?” 傅直浔唇角微微一勾:“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放的。” 明舒当即反应过来。 难道这个荷包就是风水局的一部分? 第82章 被他搂住腰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跟王启钧王大人证实。 明舒朝床板上的尸体行了一礼,取了他几根发丝烧了,混合朱砂,极快地画了一道符。 黄符飘起,悠悠荡荡地飘出了灵堂,进了一处院落,在一扇门前落下,自燃化为灰烬。 “王大人的魂魄在里面。” 门没锁,明舒一推就开了。 屋中燃着灯烛,床上躺着个极年轻的妇人。 傅直浔移开了视线:“这是王启钧夫妇的房间,你去问,我在此处等你。” 明舒也猜到了。 自她修为进入第五层,阴阳眼比清虚更强大,不仅能看到魂魄,还能感知魂魄的情绪。 此时,她清楚地看到床边坐着个亡魂。 他试图去抚摸妇人的脸,但人鬼殊途,却只能触碰到一片虚空。 满身皆是无尽的悲恸。 “王大人。”明舒伸出手指,轻触亡魂的眉心。 亡魂骤然回神,浑身一震,似不可置信有人看得见他。 “我是灵微真人,受人之托,来问一问你为何而死?” 王启钧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蔡大人说,史书第二卷月底前要编完,我想着再过几日是夫人生辰,便想这两日多编一些,到时候好好替夫人过个生辰。” “编着编着,我头有些晕,眼皮子也睁不开了,便趴在桌上睡去。” “我好像只睡了一会儿,又好像睡了很久,等我醒来时,看到夫人和林管家来了。” “他们说,是傅大人杀了我。” “可我明明只是睡着了,为何我的魂魄就再也回不到我的身体里了……” 明舒皱眉,跟孙耀祖一模一样,都是在睡梦里无疾而终。 “那你觉得是傅大人杀了你吗?” 王启钧很肯定:“不是。傅大人不怎么跟同僚往来,可我若是有事请他帮忙,他也从不推辞。我感觉得出,他对我,对整个翰林院的人并无恶意。” “那你觉得是谁杀了你?” 王启钧双手捂头,情绪激动起来:“我与人为善,不跟人结怨,谁要杀我呢?” 明舒取出荷包拉开:“你的荷包里为何要放五谷?” 王启钧明显一愣,反问:“我的荷包里为何会有五谷?” 明舒心头一惊,果真如此,这个荷包里的五谷就是风水杀局的器物。 王启钧从明舒的沉默里,猜到了一些真相:“是不是我的死,跟荷包里的五谷有关?” 明舒:“十有八九。” 这时,她听到傅直浔的声音:“有人来了。” 明舒知道这个简陋的迷雾阵维持不了多久,便对王启钧道:“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你不能在阳间滞留,还是尽快去阴间。” 王启钧有些怔怔的:“我走了,燕娘怎么办?” 明舒见他如此,知他与夫人伉俪情深,担心他跟孙耀祖一样,执念一深就去夺人肉身,便虚空画了一道符,注入她的玄清之气与功德。 符与王启钧融为一体。 “七日之内,你可留在阳间陪你夫人。谨记,若察觉不对,立刻去阴间。” “那人既然能设风水局害你性命,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再对你出手。一旦你魂飞魄散,便再无入轮回的可能。” 说罢,明舒来不及管王启钧有没有听进去,赶紧走到傅直浔身边:“离开王家。” 傅直浔背起她,施展轻功,飞掠出了王家。 马车上,明舒跟傅直浔说了孙耀祖和镇南侯府小公子楚曜的事。 “要让小公子无恙,便得让孙耀祖主动离开小公子的肉身,那得查清孙耀祖的死因,消去他的执念。” “而孙耀祖的死因,大抵跟王大人的一样。” 傅直浔指了指她手里的荷包:“所以,你要去孙家查一查有没有类似装着五谷的东西?” “如果有,那么就是最直接的线索。” 明舒虽然觉得傅直浔一身的臭毛病,但跟他说正事,那是真省事:“是。” “孙耀祖是个性子活泼的孩子,五谷放他身上,也许不出一天就会弄丢。如果我是做这个风水局的人,我一定会将东西放在他的卧房。” 相比王家,进孙家就容易多了。 加上明舒白日来过一趟,轻而易举就进了孙耀祖的房间。 灯一点亮,饶是傅直浔也被满屋子的金银晃了眼,毒舌地吐出两字:“俗气。” 明舒:“我倒挺喜欢这样俗气的房间。” 傅直浔睇她:“很遗憾,傅家清贫,你是没机会拥有这么俗气的屋子了。” 明舒抬起下巴,神情睥睨:“格局大一些,东晟未来的第一风水师,以后就住这么俗气的屋子!” 又催促,“别站着了,赶紧找。” 傅直浔:“……” 两人翻箱倒柜找了一圈,屋里却没有五谷的踪影。 明舒蹙眉:“孙耀祖是去年腊月二十三去世的,快一个月了,难道孙家夫人已经把东西清理干净了?” 傅直浔却道:“这么一个处处都是金银的屋子,放五谷你不觉得突兀吗?” 明舒盯了他半晌,恍然:“你的意思,不是真的五谷,而是把五谷做成了某样东西。这样东西很巧妙地与这间屋子的摆设融为一体,也就不会被人察觉。” 傅直浔颔首:“一滴水,只有融入了水中,才能完美地隐藏自己。所以——” “在这个金屋里,能完美隐藏的,唯有金银。” 明舒干脆果断:“再找一遍!” 照着这个思路,两人很快有了发现。 明舒找到的是博古架上,一个金子做的摆件:老农在田里锄地,地上长着黍、稷、麦、菽、麻五种粮食。 傅直浔注意到的是一幅镀金的画:金童玉女喜笑颜开,金童手里抱着黍,玉女怀里有稷和麦,他们周围长着五谷。 “应该就是这两样,明日让傅天查一下这两样东西是如何进的孙家。不过——” 明舒奇怪,“用五谷杀人的风水阵,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明天问问清虚,他们虞山派有没有相关的记载。” 傅直浔:“不一定是杀人。” “五谷,一般用在祭祀里,寓意天地赐福,五谷丰登。” 好似一斧子劈开混沌,明舒陡然一片清明。 一个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念头,在脑中清晰。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耀祖,是不是你回来了?” 明舒下意识地找寻藏身之处,被傅直浔搂住了腰。 第83章 他记住了她的脸 下一刻,明舒只觉身子腾空。 与此同时,门被人一把推开。 孙家夫人和孙老爷冲进屋来。 “耀祖……”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孙家夫人泣不成声,孙老爷拍着她的背,唉声叹气。 房梁上,傅直浔蹲在梁柱上,手揽着明舒的腰。 明舒没有任何着力点,跟风筝似的悬在半空,只要傅直浔松手,她就掉下去了。 她试图去抱梁柱,无奈手离得太远,只能试一试用脚。 谁知房梁没勾到,人却重心不稳,剧烈一晃。 她近乎本能地一把抱住傅直浔,脸直接撞进他怀里,疼得她龇牙咧嘴。 下一瞬,一只大手将她脑袋拨开。 傅直浔用冷飕飕的眼盯着明舒:不准乱动! 明舒:我也不想动啊,这个姿势,我腰要断了! 傅直浔沉默片刻,用冰冷的眼神回了两字:忍着! 却终究默许了她抱他的行径,并没有推开她的手。 屋子里的孙家夫人和孙老爷没有要走的意思。 孙家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似乎要在儿子房间里地老天荒。 明舒为了不让自己的腰断掉,几乎是掐着傅直浔后背的肉了。 傅直浔冷漠的表情也开始皲裂,倒不是疼得受不了,也不是抱不动明舒,而是这个姿势实在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恼怒感! 忍无可忍,他不忍了,决定直接拍晕孙家夫妇。 正要出手,明舒却抢先一步,两道黄符飘下,汇成一股气流,“啪”地撞开了窗户。 “耀祖!是耀祖走了——” 孙家夫人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孙老爷紧跟其后。 “走——” 明舒话音未落,傅直浔已经跟提了只小鸡仔一般,一阵风似地飞掠了出去。 马车上,傅直浔冷冷道:“两个不会功夫的人罢了,你慌什么,又躲什么?” 明舒揉着酸痛的腰:“不是你拉着我躲起来的吗?” 傅直浔冷笑:“你倒是会倒打一耙。” 明舒直觉此刻的傅直浔很不高兴,可他为什么不高兴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费脑子去猜。 所以,她立刻掐断了这个话题,回到被打断的猜测:“你说,五谷在祭祀里用于祈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所以,那个施风水术的人,通过这个阵法,目的不是杀戮,而是得到某样好东西。” “他得到的,就是孙耀祖和王大人失去的。” “他们失去了性命,准确地说,是阳寿。他们的肉身和魂魄都没有受损,但因没了阳寿,便死了。” 傅直浔皱眉:“夺人阳寿?他想要长命百岁?” 明舒摇头:“按理说,人出生时,阳寿多少就已经注定。” “就像一个木桶,只能装一桶水。即便水有得多,可木桶就那么大,不能多装。” “同理,阳寿和人也一样,没法把别人的阳寿加到自己的阳寿里,因为肉身承载不了。” 傅直浔觑她一眼:“你不是说你是名门正派吗?” 明舒:“是啊,有问题吗?” 傅直浔:“按你们名门正派,人不能抢别人的阳寿加给自己,但如果是邪魔外道呢?” 明舒一噎,怔了怔才道:“邪魔外道兴许是可以的。” 傅直浔:“所以现在有四条线索,可以细查。” “第一,孙耀祖房里跟五谷有关的雕像和画,从何而来?” “第二,能把五谷放进王启钧荷包里的人,有谁?” “第三,一个邪魔外道,想夺取人寿元的风水师。” “第四,这个人也许快死了,才迫不及待地想要别人的寿元好活下去。” 明舒:“第一、二条,你让傅天去查,第三、四条,交给我和清虚。” 从早忙到现在,明舒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我睡会儿,到了京兆府大牢,我就不跟你告别了。” 盘腿打坐,只片刻工夫,明舒就没了动静。 马车里突然安静下来,傅直浔竟有些不习惯。 听着明舒绵长又轻软的呼吸声,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她的脸上。 他不太能记住女子的脸。 可面前这张,他记住了——实在是见的次数太多。 南宁第一美人,自然是好看的。 莹白得发光的肌肤,嫣红水润的樱唇,挺而翘又带着点驼峰的琼鼻,纤长浓密的眼睫毛,此刻遮了整张脸上最浓墨重彩的星眸。 傅直浔回想了下,她的眼型是较圆的杏眼,瞳仁黑亮,发呆的时候,娇憨干净,像个瓷娃娃,可眼波流转间,明媚又灿烂,让人移不开眼。 倒跟她性子相似。 不拘小节的时候,她能懒成一摊泥,恨不得天天蒙头大睡。 一遇到事,便跟颗太阳似的,热烈又坚韧,什么玄学高人的清冷脱俗、仙风道骨,皆是伪装。 她把自己修行成冰,然而厚厚的冰层下,都是一簇簇炽热的火苗。 他不禁有些好奇,若有一日,烈火冲破冰层,成燎原之势,她又会是怎么一副样子? 傅直浔一边看,一边琢磨。 马车停了下来,京兆府到了。 傅直浔起身下了马车。 走了两步,脚步一顿,终究没有回头,掠身进了大牢。 明舒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起了。 灌下一碗浓浓的参汤,她就去找清虚道长,把昨晚的事和她的猜测仔细说了一遍。 “能设这种夺寿元的风水局,定然是玄门叫得上名的人。你觉得哪些人有嫌疑?” 清虚道长做排除法:“虞山、青城、龙虎三派的人,肯定不可能。” “一来,师门没有这些邪门的风水术。” “二来,三派弟子达到一定修为时,是要炼心的,有邪念的人不但通不过炼心关,还会被减弱修为,只能做个最普通的玄门中人,甚至被驱逐出师门。” 这点明舒是认同的。 风水术用得好,能救人积功德,可若风水师生了邪念,那能力越大,祸害也就越大。 她的师门也是如此。 清虚道长继续道:“亦正亦邪的风水门派也是三支,岭南白家,西北贺兰家,江南陈家。” “这三派有个规矩,白家不出岭南,贺兰家不出西北,陈家不出江南。” “照这个规矩,帝京不会出现这三派的风水师。但要说一定没有,我也不敢担保。” 明舒皱眉:“如此说来,这个夺人寿元的风水阵,很有可能就是这三派里的风水师做的?” 第84章 一切有劳夫人 清虚道长用力点头:“肯定是。” 明舒:“你有这三派里风水高手的名单吗?” 清虚道长头一扬,面露不屑:“我们乃名门正派,不屑同他们来往。” 明舒:“所以,没有?” 清虚道长斩钉截铁:“肯定没有。” 明舒无言以对,只好去问帝京的事都知道一点的傅言善。 可傅言善却连白家、贺兰家和陈家都没听说过:“侄媳你别急,我这就托人去打听。” 走的是“临时抱佛脚”路线。 明舒只能挤出一个笑:“有劳二伯父了。” 相比明舒这边的毫无进展,傅天那边倒是进展神速。 只一天的工夫,就把孙耀祖房里、王启钧荷包里的五谷之事打探清楚。 “孙家小少爷的金雕摆件和画,都是一年前,由一位风水先生指点,特地去买来的。” “风水先生说,孩子要有出息,就得像《悯农》一诗里所写,勤恳努力,才能有所收获。所以孙老爷就去如意金铺,买了这金雕摆件。” “我查过如意金铺,这个摆件一共制作了两件,正常售卖,如今还有一件没卖出去。” “至于金童玉女画,风水先生说按孙家小少爷的生辰八字,东南方向是招财进宝、出人头地的吉位,若挂一幅五谷丰登图,便能让小少爷节节高升。” “这幅画不是买的,而是孙老爷特地找画铺的画师画的,又找了工匠镀了金银。” “我也查了画师和工匠,都是正常生意,给钱办事,中间并没有什么猫腻。” 明舒眉头微蹙,按这些信息,摆件和画的经手人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个指点孙老爷的人。 “那位风水先生是谁?”她问。 “一位云游道人,自称‘归元子’,来自青城山。”傅天回。 明舒问清虚道长:“青城山有‘归元子’道长吗?” 清虚道长沉思许久,十分肯定:“没有。虞山、青城、龙虎三派一直都有往来,就算是新收的徒弟,我也知道。只有龙虎山前两年收了小道姑,去年秋才赐道号‘归元’。”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一阵沉默后,明舒问傅天:“王大人荷包里的五谷呢?” 傅天:“荷包里的药材和香料是太医院所配,有提神醒脑功效。” “王大人上值时会将荷包挂在腰间,但散值后便摘下放在书房。” “取、放荷包之事,都是贴身小厮做的。小厮是家生子,十一二岁就跟着王大人了,两人关系很好,也没有被收买的嫌疑。” “王大人不喜别人进他书房,平日里也只有贴身小厮、他夫人进出。” 明舒:“你的意思,有人潜入王大人的书房,偷偷把东西放了进去?” 傅天:“王家护卫只会些简单的拳脚功夫,潜入王家并不难。” 明舒想到昨晚她跟傅直浔,轻而易举就进了灵堂和王启钧夫妇的卧房。 的确,只要身手和轻功好些,往王大人荷包里放一小把五谷,易如反掌。 不过—— 明舒问傅天:“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家,这样的人,帝京多吗?” 傅天回:“不算多,但也不算少。禁军、大理寺和京兆府里都有些高手,另外,一些达官贵人家里,多少也会养些身手不错的护卫。” 明舒:“像你这样身手的呢?” 傅天露出跟他主子一样讥诮的表情:“王公贵族府里有,但凤毛麟角。” 明舒:“那你能把这些凤毛麟角的名单给我吗?” 傅天:“……行。” 这些消息,虽然没组成明确的线索,但至少有了这个凶手大概的画像: 一名来自白家、贺兰家或陈家的高明风水师,他或者他的主子,在帝京地位不低,消息灵通,有身手极好的手下替他办事。 屋外的天已全黑了。 赵伯又准备了几个包裹,两个食篮要去探监。 明舒委婉道:“其实,不必如此麻烦,可以让你家少爷回府吃。” 赵伯又是一脸匪夷所思:“越狱是犯法的!老奴怎么能让少爷做犯法的事?” 明舒:“……”你昨天不是眼睁睁看着你家少爷越狱了吗? 见明舒站着没动,赵伯开口:“少夫人,不去探望探望少爷吗?” 明舒觉得“探望”傅直浔是没必要的,但跟他探讨下凶手的事,还是有必要的。 毕竟他的脑子的确好用。 于是,像昨夜一样,明舒、赵伯和傅天又组团去了京兆府大牢。 结果,赵伯拎着食盒,却压根没见到他的宝贝疙瘩傅三少爷。 蹲牢房的是傅洪。 傅洪对傅天说:“带少夫人去京兆府卷宗室。” 明舒连问“为何”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傅天抓着胳膊,跟阵风似的拉进了一间堆满书卷的屋子。 傅直浔正坐在灯下,翻着本册子。 见明舒来了,他指了指右手边垒得高高的书卷:“近三年帝京死者名册,除皇室外,能记录的都记录了。” 明舒一点就通,当即在他对面坐下:“你是说,像孙耀祖和王大人这样被抢夺阳寿的,帝京兴许还有?” 傅直浔扔给她两本书册:“不是‘兴许’,是肯定。夹着纸条的三处,便是。” 明舒打开,见那三条记录的大致情况是: 余德明,男,二十三岁,参加春闱的举子,太和二十一年二月初三,身亡于云来客栈,身无伤痕,非自戕,也非谋杀。 毕景,男,十五岁,帝京宣节校尉次子,太和二十年十月初七,身故于家中,身无伤痕,非自戕,也非谋杀。 石玉珠,女,十六岁,国子监主簿庶女,太和二十二年三月十一,身故于家中,身无伤痕,非自戕,也非谋杀。 明舒沉思片刻,问:“宣节校尉和国子监主簿是几品?” “宣节校尉正八品上,国子监主簿从七品下。” 都是小官…… “无故身亡,京兆府有留卷宗吗?” 傅直浔头也没抬:“不是谋杀,没有立案就没有卷宗。你若想知道更多细节,可以找捕头问一问情况。” 明舒忍不住问:“我们这算私闯官衙?还能光明正大找捕头核实情况?” 傅直浔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唇角一弯:“忘了这茬。那就没办法了,一切有劳夫人。” 第1章 红颜祸水 “那个亡国公主快死了?” “熬不过今晚,明日就能找秦将军领赏了。” “二哥,南宁国第一美人,就这么没了,有些可惜啊……” “啧啧,还真是挺可惜的。” “趁还有气,咱哥俩尝一尝滋味?” “她身边还有个侍女啊……” “一起弄了呗!” “嘿嘿……” 明舒在一片混沌里,隐隐听到有人说话,随即身边传来尖锐的叫声: “你们想干什么?滚开!” “对啊,就是‘干’什么,呵呵……” 艰难睁开眼,重影渐渐在明舒眼中清晰起来。 两个身着军装的男人,正拉扯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什么情况? 明舒这两日都窝在她和师父的算卦小店里,一觉醒来,怎么现代变古代了? 还暴力伤害! 男人狠狠打了那女子几巴掌:“老实点!二哥,这个丫头我先弄,你去弄美人儿公主。” “中!” 满脸淫笑的男人解着裤腰带,双腿岔开跪在明舒两侧:“哟,醒了?小公主别害怕,大哥让你在死前也享受享受做女人的快乐!”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随即男人压在明舒身上,用力撕扯她的衣服。 草! 明舒跟随师父习武多年,下意识地提脚去踢这个恶心的男人。 可身子软绵绵的,加上男人又死沉死沉,她竟然踢不动。 “撕拉——” 胸口一阵凉意,紧接着,湿热又急促的气息扑在雪白的肌肤上。 明舒大怒,伸手扯住男人的命根子,用尽全力捏扯。 男人大叫一声,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山一样的身子压在明舒身上。 明舒喘不上气,憋得脸通红。 另一个男人听闻动静,提着裤子走过来:“二哥,怎么回事?” 明舒心中一紧。 他要是动手,她没有还击之力。 手在床上摸索,只摸到坚硬的床板,还有一个冰冷的东西……是男人腰侧的匕首! 那人已经探下身来,浑浊的眼瞪着快要憋死的明舒:“二哥,别把人给压死了。你前两天不是刚睡过女人,怎么这么快……” 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明舒身上的男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人最靠近明舒时,寒光一闪,匕首狠狠刺进了他的心口。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匕首。 “贱人……” 他去拔腰间的匕首,可方才他把衣服解开了,匕首不在身边。 “老子杀了你……” 伸手去掐明舒,下一刻却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明舒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风水师对人体器官及穴位的了解,不亚于法医。 这一刀她刺得精准无比。 要不是她身子太过虚弱,匕首会刺得更深,这人不会有时间说遗言。 半晌之后,地上的女子穿好了衣服跑过来:“公主,你醒了……” 明舒愣愣看着面前满是泪的肿脸,无数陌生的记忆涌入脑中。 她穿进了一本狗血小说里! 女主也叫明舒,曾是南宁国最尊贵的梵音公主。 如今国已灭,皇帝皇后都死了。 一众皇族子弟被押解到东晟国帝京,等待文宣帝发落。 梵音公主虐身虐心的后半生,即将拉开帷幕。 真是一个……天崩开局啊! 明舒来不及震惊,更无暇感慨。 按书中的剧情,是男主——东晟国太子在最后关头救下了女主。 太子快来了! 她不能再跟太子产生纠缠! “木樨,”明舒唤侍女,“快去把他脱掉的衣服穿上!” 侍女没有拖后腿,虽然手有点抖,可还是完成了主子的嘱咐。 明舒艰难地撑着床坐起身,看了哆嗦的木樨一眼,决定还是自己动手。 “扶他到床边。” 她将匕首塞进男人手里,然后握着他的手,刺进床上“二哥”的心脏。 伪造了两人互刺而亡的现场。 粗糙是粗糙了些,但时间太紧,也只能如此了。 木樨惊叫了半声,随即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去跟长姐他们会合。” 明舒用沾满血的手,按住木樨的肩,目光坚定,“别怕。” 木樨眼中还残留惊恐与迷惘,但她答应过皇后保护好公主,绝不食言。 “奴婢背您。” 明舒知道木樨有异于常人的力气,毫不犹豫地爬上了她的背。 两人刚离开农家小院,便见太子带着人急匆匆来了。 明舒赶紧示意木樨躲到大树后面,指了指山上:“我们抄近路。” 木樨看了看惨淡的月色,很是担心:“山路没走过,天又黑,奴婢怕迷路。” “我来指路。” 说话间,明舒已借月光打量完四周,掐指算了一把:“先上山,往东走。” 木樨迟疑了下,一咬牙,背着她那从小不分东南西北的公主上了山。 明舒回头,看到小院里燃着几支火把,心头微微一松。 书中,太子救下重伤的梵音公主,心疼不已,不再克制对她的喜欢,将她带在身边。 天真烂漫的梵音公主,为保护亲人,在高宗帝假惺惺地赐婚皇恩里,选择做了太子侧妃。 想到即将到来的赐婚,明舒不禁头大。 跑是跑不掉的。 她一个现代风水师,纯技术人才,搞宫斗也是搞不成的。 毕竟,太子妃秦楠战斗力可不是一般的强大! 现在太子还只是暗戳戳喜欢梵音公主呢,秦楠就命那两个猥琐男在饭菜里下药,送她归西。 要是太子陷入爱情漩涡里,秦楠还不得疯? 深秋的夜里,明舒连连打了几个寒战。 木樨很靠谱,顺利将落单的明舒送回了营地。 明舒用破布裹着头,像影子似的缩在角落里,尽量不让人注意到她。 身子虚弱得不行,吃饭都要木樨喂,可明舒却顾不上这副残破的身子。 明日就是赐婚的日子。 她把狗血小说的情节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得出一个勉强还成的赐婚人选:文宣帝。 保自己的命,保南宁皇室的命,只能选择最粗壮的大腿。 太子能强得过皇帝? 虽说文宣帝只有两年的寿命了,可她是风水师啊,师门是有续命秘法的。 只要她能给皇帝吊命,宫里那些女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得顾忌一些,战斗力也就没那么强了。 就这么选! 战战兢兢过了一日一夜,明舒随众人入了帝京,被带到一处府邸清洗换衣。 她第一次在镜中看到了梵音公主的脸。 脑中只冒出四个字:红颜祸水。 即便一脸病容,即便破衣烂衫,可那张苍白的面庞,依旧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难怪太子会为了梵音公主,不惜舍弃至高无上的权利。 难怪太子妃秦楠嫉妒得发狂,疯子似地要弄死她。 明舒开始犹豫要不要选文宣帝了。 她一个女人都抵挡不住这张脸的诱惑,皇帝也是男人啊,变成第二个太子怎么办? 后宫女人变成第二、第三个秦楠怎么办? 要不……毁了这张脸? 明舒握着簪子,下不去手啊。 一咬牙,破了风水师不算自己命的规矩,算了一卦。 天雷无妄,下下卦。 象曰: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万不能。 明舒无语:皇帝和太子都不能选,那选谁? “公主,到时辰了,我们该进宫了。” 明舒只得起身,顺手收了算卦的铜钱,不经意却发现铜钱的位置有异样。 这个异样……是出路。 出路在……西南。 明舒半张脸藏在木樨的肩头,另半张用浓密的乌发遮挡,和众人一起进了宫。 跪在紫宸殿时,她更是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影子。 心中默默祈祷:也许经过前天的事,故事发生了变化,文宣帝不赐婚了…… “梵音公主何在?” 一道威严的声音,“咔嚓”捏碎了明舒的幻想。 明舒只能挣扎着起身,低着头慢吞吞地走上前,再俯跪地上:“民女在。” “抬起头来。” 明舒心里骂了一通皇帝这个“事儿爹”,无语抬头。 毫不意外,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 而右前方,太子的目光炽热得把她架在火上烤。 甚至,文宣帝的眼神也有一瞬间的呆愣。 明舒心情沉重得像上坟。 第2章 赐婚 文宣帝清了清嗓音,一副仁君模样:“慧昭皇后乃天下女子楷模,你是她最疼爱的女儿,朕为你赐一门婚事。你想嫁何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明舒看到太子激动得身子都战栗了一下。 文宣帝这施恩一般的赐婚,也算一箭双雕: 其一,显摆他的宽厚仁慈,看,朕虽然覆灭了南宁国,可朕敬佩慧昭皇后啊,还替皇后照顾她女儿呢; 其二,给太子的嘉赏,毕竟南宁国是太子打下来的——当然,下旨赐婚那是强迫,让梵音公主自己选,便成了天作之合,区别大着呢! 明舒一边唾弃虚伪的文宣帝,一边也感谢他如此心机。 大殿两边站着文武百官,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紫宸殿坐北朝南。 西南角……站的是末流文官。 明舒假模假样地先表示吃惊发愣,随即磕头谢恩,最后真像选婿一样环顾四周。 目光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后,慢慢落在西南角,多停留了一瞬。 随即,明舒收回目光,又朝文宣帝磕了个头:“皇上给民女赐婚是一番美意,但若民女中意之人不愿意,这美意便成了恶意,故而民女想问一问他的意见,不知皇上允不允?” 文宣帝颔首,似很满意:“果真是慧昭皇后的女儿,心地纯良,朕允了。” 明舒站起身来,跪了老半天,本就虚弱的身子头重脚轻,一个踉跄直直往前冲了两步。 一稳住身形,抬头就看到太子惊喜又期待的目光。 两边的臣子更是一副“走个过场而已,不选太子还能选谁”的表情。 明舒暗暗深吸一口气,毫不犹疑地转过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没有看到太子震惊的眼神。 四周安静极了。 明舒坚定地走向西南角那个惹眼的男子。 男子身形挺拔修长,足足高周围官员大半个头。 气质清冷矜贵,站着便是一道风景。 至于容貌……女人堆里,梵音公主称第一,男人堆里,他便拔头筹。 他是东晟出了名的美男子,更是未来权倾朝野的宰辅,傅直浔。 现在嘛……算算时间刚中探花不久,大抵在翰林院当编修。 卦象说不要攀高枝,七品小官顶多算一棵小树苗。 所以,选他! 明舒在距离傅直浔半丈多远的地方驻足,微笑看着他:“这位大人,你结亲了吗?” 傅直浔幽深清冷的凤眸里,映出一张苍白但镇定的脸。 他在吃惊过后,回了两字:“不曾。” 明舒笑容更浓。 书里的傅宰辅,是坐上吏部尚书之位后才娶妻——至于是谁就不清楚了,毕竟他只是个十八线配角。 明舒往后退半步,浅浅行了一礼:“妾愿与大人相守,白首不分离,大人可愿意?”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可落在一片死寂的大殿里,却不亚于惊雷阵阵。 傅直浔身边的官员,看看文宣帝和太子,再看看傅直浔和明舒,脸色古怪又惊恐。 活像明舒问的是他似的。 傅直浔的红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黑眸暗沉如海,清冷之气似凝成了冰霜,透着一股寒意。 明舒依旧面带微笑,直勾勾看着他,背脊挺得笔直。 她相信她的专业,卦象不会错。 她也相信人心,能坐上宰辅之位的人,心思必异于常人,也更懂得取舍——他若拒绝,便是当众驳了皇帝的脸面。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在明舒脸上的笑开始僵硬时,傅直浔退后半步,拱手施礼,声音清冷平静:“在下愿意。” 明舒笑容绽放:“大人如何称呼?” “傅直浔。” 明舒点了下头,转身走到文宣帝面前跪下:“皇上,民女想嫁傅直浔。” 太子脸色铁青。 文宣帝脸上已经没了虚伪的笑。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好,朕为你和傅大人赐婚。” 因明舒拂了文宣帝的意,后面皇帝对南宁皇室的发落就显潦草。 没了书中有下人伺候的宅院,直接圈了一处山头,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一离开皇宫,二姐明斐就指着明舒的鼻子骂:“你为什么不嫁给太子?你是要害死我们不成!” 长姐明安喝止:“阿斐,不许胡说!” 明斐气得眼圈都红了:“谁都看得出,皇帝赐婚就是让小妹嫁给太子,她看不懂吗?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明舒面色一沉,正要开口说“嫁太子就能救我们的命,那你去嫁”。 明安一个巴掌打在了明斐脸上。 不仅把明舒、明斐,连小弟明澈、小妹明窈也给吓蒙了。 明安绷着脸:“南宁是亡国了,但我们还没沦落到要牺牲小妹,去求苟活的地步!” 又对明舒说,“今日你做得很好,没有丢母后的脸。” 褪下手腕上最后一只金手镯,塞进明舒手里,“以后长姐顾不了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明舒只觉得手镯沉甸甸的,下意识地想塞回明安手里。 明安却说:“这也是你唯一的嫁妆了,拿着。” 明斐哭着说:“你把唯一的镯子给了她,那我呢?我以后也要嫁人的啊!从前母后偏心,如今你也偏心,就因为她长得最好看,你们就都偏心!” 明安一把扯着她疾步上了马车。 六岁的明澈看着明舒,强忍不哭:“三姐姐,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我送你出嫁。” 三岁的明窈抱着明舒的大腿,哭唧唧地:“窈窈舍不得三姐姐。” 明舒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书中的梵音公主以命护家人。 她蹲下身子,认真对明澈说:“好,你送三姐姐出嫁。” 又摸摸明窈的头:“三姐姐又不远嫁,有空就来看窈窈。” 心里也默默对两个孩子许下承诺:我会代替曾经的梵音公主,好好保护你们。 皇帝赐婚,加上梵音公主特殊的身份,三日后,明舒就进了定远侯府。 没有婚礼。 也没有拜堂。 甚至连新郎傅直浔都没有出面。 带明舒和木樨入侯府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自称姓“赵”。 “少夫人您初来帝京,许是不知定远侯府的情况。” “侯府共有三房,大房住正中的五进院落,二房住左边,少爷是三房,住右边。” “老爷和夫人都已过世,如今三房就少爷一人,平日里由老奴伺候。” 明舒一听傅直浔上无父母,倒挺满意的。 以前师父喜欢看“老娘舅”,那些婆媳矛盾、家长里短的,看得她血压能直线飙升。 “侯府没有分家,不过少爷跟二房和三房不大往来,只每隔五日会去老夫人院里请安。” 明舒瞬间心情就晴转阴了。 还有个老太太啊…… 听赵伯的意思,傅直浔都要请安的老人家,她作为新妇,自然也得去。 老太太总比太子妃好,至少老人家战斗力上不去。 明舒安慰自己。 说话间,已进了最里院。 “少夫人您住这里,少爷住第三进的院落,老奴住最外面,您有事叫老奴。” 交代完这些,老赵就走了。 木樨瞪着空荡荡的院落:“姑爷的意思,是让我们自生自灭吗?” 明舒推开了正房的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一床,一桌,一柜,两把椅子,再无其他。 “他挺客气了,至少让人把院子和屋子打扫干净了。” 明舒心态很平,指了指木樨身上单薄的包裹,“我也没嫁妆,就不指望傅大人出聘礼了。” 木樨皱了眉:“床上只有一条毯子,您还病着呢,晚上怎么睡?” 明舒迟疑了下,把金镯子交给木樨:“当了,买些褥子和冬衣。” 木樨落下泪来:“这是给您的嫁妆啊……” 第3章 主子,她不能留 明舒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等以后有了钱,我再把它赎回来呀。走,瞧瞧其他几间屋子去。” 剩下四间房,比正房还干净。 一间是简单的洗漱间,一间只搭了锅灶,可以做饭,剩下两间只有四面墙。 明舒想起方才赵伯的措辞是“有事找他”,也就是说他不会主动过来。 还得添一些米面肉菜,再买些炭。 也不知道镯子换的钱够不够…… 看来当务之急,还是得想法子搞钱。 明舒细细琢磨起来。 天黑下来,明舒和木樨对付了晚饭,早早睡下了。 半夜,明舒蓦然惊醒。 自从杀了那两个军汉,她每晚都做噩梦。 总觉得有人压得她喘不上气,想要对她不轨。 万籁俱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还有身边木樨微重的呼吸声。 可出于风水师的敏锐,明舒却察觉到了冰冷空气里的杀机。 她一把按住了枕头边的剪刀——这是她唯一能买得起的防身之物。 正犹豫要不要叫醒木樨,外面传来极轻的声音: “主子……” “我让你杀她了吗?” 明舒的心猛一颤,是傅直浔的声音! “东宫的人盯上侯府了,主子,她不能留!” “白日赐婚,晚上死人,从明日开始我为她守孝一年,你倒是安排得挺明白?” “属下不敢……” “有这闲工夫,滚去盯死东宫的人!” 傅直浔和他的手下走了。 明舒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浑身僵硬。 她还是太年轻,能做权臣的人怎么会简单? 他的属下都觉得她得死,他更清楚她碍了他的路。 他今日不杀她,那下个月、下下个月? 要保命,只有两条路走: 一条,杀了傅直浔; 另一条,攻略傅直浔,让他消除杀意,甚至保护她。 很明显,两条路的难度系数都很高。 但相比之下,第二条似乎稍稍低一点点。 毕竟,他是男人,她是女人——还是有着绝世容颜的女人。 后半夜,明舒把历史上和小说里红颜祸水的故事都想了一遍。 得出结论:投其所好。 那么问题来了,傅直浔缺什么呢? 一大清早,她顶着黑眼圈很认真地问木樨。 木樨也很认真地回:“从侯府的一贫如洗来看,他缺钱。” 明舒干笑:好的,她没钱。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进来一个身形魁梧的嬷嬷。 明舒看了看她的面相,心里咯噔一声:绝非善类。 “我是老夫人院里的汤嬷嬷,老夫人怕三少夫人不认路,特地让我来带三少夫人过去。” 明舒一愣才反应过来,按古代的规矩,新婚第二日是要给公婆敬茶,认认家中亲眷的。 终归寄人篱下,多少要给主人些面子,明舒只能应下:“有劳汤嬷嬷带路。” 经过傅直浔院落时,明舒不由放慢了些脚步。 官员成亲有十日婚假,天还没亮透,他大概是在屋里的。 可等到她慢悠悠地走出院落,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看来是要她一人面对老太太了。 可谁知,明舒连面对的机会都没有。 汤嬷嬷说:“老夫人还睡着,三少夫人且等一等。” 竟是连屋都没让她进,就站在院里等。 天阴沉沉的,没多久就飘起了细细的雪子,冷风一阵接着一阵,明舒一路走来的热气很快散没了。 腿沉甸甸的又酸又痛,手脚冻得冰冷。 嗓子干痒,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汤嬷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板着一张死人脸:“别扰了老夫人休息。” 明舒懂了,今日不是来敬茶认亲眷的,而是来罚站的。 打量四周,正思忖怎么全身而退时,院门口探出两颗圆溜溜的小脑袋。 是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四五岁大,瞧着一模一样的脸,应该是对孪生子。 “她是被祖母罚站吗?” “是啊,谁让她害咱们侯府!” “她是坏女人?” “你没听娘说吗?她是个囚犯,本来要被关起来的,可她死乞白赖地非要嫁给三哥,皇帝心软答应了,我们侯府就倒大霉了!” “我们倒什么大霉啊?” “娘说,三哥是我们侯府的希望,她嫁给三哥,三哥就完蛋了,我们侯府也要嗝屁了……你就知道吃,娘的话你都不听的吗?” “娘每天说那么多话,要听哪一句啊?” “哎呀笨死你算了!” 男孩抓起地上的石子,用力朝明舒扔过去:“坏女人!” 木樨护着明舒,躲开了石子。 忍了大半日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她指着小男孩:“你再扔一颗,我就揍得你爹娘都不认得你!” 明舒扯住她,凉凉道:“别跟这么大还尿床的小孩一般见识。” 男孩大吼:“你才尿床,你全家都尿床!” 另一个小孩不高兴了:“我不尿床,就你尿床……四哥,她怎么知道你昨晚尿床了?” 男孩张牙舞爪:“她瞎说的啊!” 明舒挑衅一笑:“你不但尿床,你今天还要吃狗屎、被叉起来当风筝!” 男孩气得冲过来用脑袋撞她,木樨急忙拉着明舒闪开,男孩止不住,脚被台阶一绊,扑倒在地。 “哇——”还没哭出声,嘴里就有什么臭臭咸咸的东西掉进去了。 “哇——四哥你吃狗屎。”另一个小孩瞪大了眼睛。 木樨也瞠目结舌,她都没注意角落里有狗屎。 “吵吵闹闹做什么?”汤嬷嬷骂骂咧咧地过来,瞧见两个孩子,眉头一皱。 “四哥,快跑!”小孩用力拉起还没把狗屎抠掉的哥哥,拔腿冲出了院落。 “哇——狗屎……好恶心……” 风中传来男孩后知后觉的哭声。 汤嬷嬷一双三角眼凉飕飕地看着明舒:“三少夫人,只不过让你等一等,你就非得闹得老夫人不得安宁?” 明舒却盯着地上还剩一半的狗屎:“嬷嬷看见老夫人养的狗去哪里了吗?” “下人带去遛了……你别跟我扯这个——” “狗快死了,往西北边去找,来得及的话,还能救下一条命。” “雪团好好的,你竟敢咒它?”汤嬷嬷吊梢眉一拧,整张脸凶巴巴的。 明舒站直身子:“那当我没说,嬷嬷你接着训。” 又装着随口一说,“反正这院里的风水也不好,活物都留不住,草木会死,猫狗会死,至于人……” 汤嬷嬷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明舒笑了笑:“没什么。” 汤嬷嬷拔高声音:“三少夫人,你要记住自己如今的身份,话说出口之前,先想想能不能说!” 气冲冲地走了。 木樨搓着明舒冻得跟冰块一样的手:“她什么身份?怎么不想想自己能不能说!跟吃了火药桶似的!” 明舒冷笑一声:“兴许是被我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 木樨一愣,试探着问:“公主,您刚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第4章 打横抱起她 明舒点头:“真的。你仔细看院子里的花木,矮小又稀疏。可木门上的漆都掉了,石桌石椅也有了年头,说明老夫人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按理花木应该很高大茂密才是。” 木樨一点即通:“花木都是新种的!” “对。原来的花木枯死了,便只能换新的。” 木樨不解:“可怎么会都死呢?松、竹这些很好养活。” 明舒压低声音:“这院子里有一股极厉害的阴气,日夜不休地吞噬着周围的阳气。” 木樨一惊,正要细问,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 “雪团,你在哪呢?雪团——”丫鬟在院子里找了一圈,眼都红了。 木樨更吃惊了:“雪团……狗真不见了啊!” 明舒迅速算了一卦,当机立断:“木樨,一起去找狗,不然真死了。” “我们不是要等老夫人醒吗——” “瞧这情形,狗是老夫人的宝贝,要是出事,我怕是得给她侍疾。” 木樨一听,赶紧扶着明舒走出院子。 见那丫鬟还跟无头苍蝇似的,明舒喊了她一声:“快跟上,我知道狗在哪里!” 一路往西北找去。 那个叫云夏的丫鬟六神无主,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奴婢早上带雪团遛弯,遇到年嬷嬷,她拉着奴婢说三少爷夫人的事,奴婢要遛狗呢,本想说两句就走,可嬷嬷一直说。 “后来雪团就不见了,奴婢找遍了整个侯府……雪团很乖的,从不乱跑。早知道雪团会不见,打死奴婢也不跟年嬷嬷唠嗑……” 明舒在心里默默:就你这什么话都往外倒的性子,打死你,你也得飘回来跟年嬷嬷唠嗑。 不过,这狗的事确实蹊跷。 卦象显示的是“飞来横祸”。 它会像老夫人院子里的花草一样,慢慢枯死,而不是横死。 三人在侯府西北角的荒地上停下。 在这里,明舒感受到了狗微弱的生气。 “以前这儿是堆放杂物的院子,后来走了水,还闹鬼,渐渐就没人来了,奴婢也从不带雪团来这里的……” 明舒眉头微微一蹙,闹鬼?这儿的阴气还没老夫人院里重呢。 但此时没空探究。 “仔细找找,雪团一定在这里。” 三人分头行动,偌大的地方都找遍了,并没有雪团的踪迹。 察觉那股生气快消失了,明舒心一横,问云夏:“你身上有雪团平常用的东西吗?” 云夏摸了摸荷包,掏出一个小布球来。 “烧了。” “啊?”云夏一脸蒙。 “狗快死了,烧!”明舒语气严厉。 云夏又赶紧掏出火折子。 在布球被点燃时,明舒十指翻飞,口中低低念着咒符。 木樨和云夏一脸惊讶,目光渐渐从明舒身上移至布球燃烧后的烟雾上。 原本四散的烟雾,仿佛被无形的手聚拢成一团,笔直飘向东南方。 “跟着烟指的方向找!” 明舒脸色惨白,身子本就虚弱,此刻施展师门法术,简直跟抽她的精魄无异! 云夏还愣着,木樨已经找去了。 烟雾的尽头是一堵倒塌的墙,乱七八糟堆着的砖头里,有个一尺宽的小洞。 木樨心念一动,想起了那堆狗屎。 细细的,小小的。 雪团是只小狗! 她跪在地上,一边扒碎石,一边大喊:“云夏,过来帮忙!” 待两人扒开石头,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露了出来。 “雪团!”云夏惊呼出声。 一支短箭射进了它的身体,雪白的毛被血染红了大半。 木樨小心翼翼抱起小狗,探了探:“还有气呢,快去找兽医!” 云夏接过雪团,拔腿就跑。 木樨一转头,就看见明舒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 “公主!” 木樨心中一慌,急忙背起陷入昏迷的明舒,想了想,只能去找赵伯。 可到了东院,喊了半天都没人。 木樨不敢把明舒一个人放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只能又背着她去找老夫人。 谁知却在院门口被汤嬷嬷拦住了:“让三少夫人给老夫人请安,她竟然跑了!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公主晕倒了,需要看大夫——” 汤嬷嬷冷笑着打断:“装晕?后宅这些手段我瞧得多了,别想糊弄我!来人,把三少夫人押到祠堂,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你——”木樨怒不可遏。 此时,一个背药箱的男子疾步行来,木樨猜他是来给雪团治伤的大夫,不知道能不能救人,但此时也顾不上了,大喊:“求求你,先给公主——”看看病。 话音未落,两个壮实的仆妇就架住了她,将她和明舒拖了出去。 那大夫奇怪地扭头,汤嬷嬷却催促:“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看看狗!” 黑沉沉的祠堂,又阴又冷。 木樨抱着明舒,不停搓着她没有热气的身子:“公主,醒醒啊……公主——” 呜咽着,眼泪落了下来。 “木樨……”怀里传来低低的声音。 木樨破涕而笑:“公主,您醒了!” “别哭,我没事,就是没力气了,缓一缓就好……” 明舒没有睁开眼睛,她按着师门秘法调节气息,渐渐陷入虚空状态。 “嗯,我抱着公主。” 主仆两人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木樨心中凄凉,只觉得侯府像座巨大的监牢,她们要么被拖出去斩首,要么困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推开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灰沉的光里走进来。 木樨愣愣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开口。 傅直浔的目光却落在明舒脸上,看到额头干涸的血迹,剑眉几不可见地皱了下:“带她回去。” 木樨心中悲恸又茫然,低低回了一句:“回哪里去?公主没有家了……” 傅直浔沉默了下,开口:“要是想冻死在这里,那就继续待着。” 木樨终于回过神,抱着明舒就要起来。 可她跪坐太久腿麻了,不但自己起不来,还把明舒摔在了地上:“公主——” 明舒身子一疼,从虚空之中抽离,不由睁开了眼睛。 下一瞬间,茫然的眼渐渐睁得浑圆。 她看到傅直浔单膝跪地,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穿过她的膝下,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傅直浔亦看着她,眼神跟这祠堂一样冷,红唇动了下:“能活?” 似没头没脑的两字,明舒却听懂了,虚弱却坚定:“能。” 傅直浔抱着明舒走出了祠堂。 路上看到丫鬟和仆妇,不是匆匆忙忙,就是慌里慌张。 明舒知道缘由。 心里反复掂量,话最终出了口:“雪团救不活,是吗?” 傅直浔微微一怔。 明舒却直直看着他:“我能找到雪团,也能救活它,你信吗?” 傅直浔剑眉一挑,眼中的清冷散了些,显出几丝饶有趣味来:“要是成了,我信。” 明舒暗自深吸一口气:“好,你找根人参来,我让你信。” 第5章 他的试探 老夫人的院子里,一片愁云惨雾。 大夫是经验丰富的兽医,拔出了雪团身上的断箭,包扎止血还给喂了药。 按理说好好养着就行,可雪团却依旧出气多、入气少,眼看着是要没了。 老夫人一边哭一边骂:“雪团要是出事,我让你们一个个都陪葬!” 首当其冲受罚的,是照顾雪团的云夏。 汤嬷嬷命人狠狠打了一顿。 明舒被傅直浔带到老夫人院落时,恰好瞧见浑身是血的云夏,正哭着求饶命。 汤嬷嬷尤不解恨:“真该拿你的命换了雪团的命!没用的东西!” 这话跟惊雷似的,在明舒脑中炸开,她身子微微一僵。 定了定心神,她跟傅直浔说:“雪团一直由云夏照顾,它最依赖她。让云夏抱着雪团离开老夫人住处,在侯府西南找个院落住下,雪团会好起来的。” 傅直浔:“只要换个住处?” 明舒点头:“是。老夫人住处阴气太重,雪团又受了重伤,魂魄很容易被阴气里的邪气勾走。” 傅直浔盯着她,清冷的眸色多了几分暗沉。 将明舒交给木樨,他唤了一声:“汤嬷嬷。” 飞扬跋扈的汤嬷嬷赔着笑脸:“三少爷。” “把雪团抱出来交给云夏,带去葳蕤轩。” “这贱婢办事不力,怎好再把雪团……” 汤嬷嬷的声音戛然而止。 明舒看得真切,傅直浔只淡淡扫了汤嬷嬷一眼。 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我不想听你废话。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跟他做死对头,此人心机深不可测,是比秦楠更可怕的人。 冷飕飕的目光落在了明舒脸上:“你说老夫人院子里有阴气?” 明舒收回心思:“嗯,老夫人之前应该有所察觉,院子里草木位置有很明显的风水局痕迹,屋子里定然也有。不过——” 她话音一转,“没有找对阴气的来源,再好的风水局也压不住。” 汤嬷嬷弱弱地开口:“三少爷,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你别听她瞎——”扯。 傅直浔:“主子说话的时候,没有下人开口的份,规矩不懂?” 汤嬷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竟不敢反驳。 傅直浔示意明舒继续往下说。 明舒:“我能找出阴气来源,但得先喝一碗参汤。我没力气。” 傅直浔似笑了一下,极快极轻,明舒以为自己眼花了。 很快,一早上不见人影的赵伯就端了参汤来。 明舒一口干了。 可真难喝…… 也不知是热汤的缘故,还是心理作用,明舒感觉好多了,让木樨扶着自己仔细查看院子。 傅直浔的目光在她额头的血迹上,多停留了一瞬。 屋子里,老夫人正哭得不能自已,瞧见明舒,猛然惊了一下,哭声乍止:“鬼……有鬼!” 明舒也被吓了一跳。 见老夫人惊恐地盯着自己,她不由朝一边的铜镜瞧了一眼。 差点也把自己给吓着了。 煞白的脸,又大又黑的眼,额头红肿还有血迹,加上几缕散下的发,可不跟女鬼似的? “快、快请清虚道长来捉鬼啊!你们都是死人吗?” 怕被下人打出去,明舒急忙行礼:“明舒见过老夫人。” “我不认识你,你不要来找我!”老夫人六神无主,高喊,“汤嬷嬷!汤嬷嬷!” 汤嬷嬷跑进来,老夫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不要走开,有鬼啊!” 汤嬷嬷见老夫人惊恐地瞪着明舒,拍拍她的手宽慰:“这是三少奶奶,大白天的,没有鬼。” 老夫人这才冷静下来,嘟囔了一句:“不是说梵音公主是南宁第一美人吗?怎么长得跟鬼似的……” 明舒:“……” 看老夫人弥漫黑气的脸,念及寿元所剩不多,她就不跟老太太一般见识了。 阴气源头也不在屋里。 明舒便转身去了其他几间屋子,都没发现问题。 那么,跟她最初的判断一样:阴气来自院子里。 闭上眼,她的脑中出现了院子的布局,五行八卦套印其间,阴阳界线清晰分明。 随即,无关细节层层剥离,唯剩一道浓重的黑线。 一流的堪舆师,需要能看透阴阳的天赋,而这样的人才,百万人里都出不了一人。 从前,这样的天赋和能力,给予明舒的是鹤立鸡群的骄傲。 如今,这个天赋却成了她在这里活下去的唯一资本。 明舒闭着眼,沿着黑线慢慢往前走。 傅直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眼前还是满脸倒霉样的女子,可她身上的气质却已截然不同。 仿佛穿行于阴阳两界的鬼魅,又似漆黑夜空里耀眼的星辰,既矛盾,又和谐。 而当她睁开双眸时,他的心更是猛然一震。 那双眼……好似能窥破世间的一切,宛若神明俯瞰十方世界、万丈红尘。 明舒没瞧见傅直浔满是探究的眼神,直勾勾看着花架下的圆井。 井幽深暗沉,一股阴冷的黑气自水底翻涌而上,于瞬间溢出井口,萦绕明舒周身。 那黑气仿佛饕餮,朝明舒张开了巨大的嘴…… 明舒后退两步,骤然收回目光,按着胸口大口喘气,心脏狂跳不止。 木樨急忙上前扶住她,明舒支撑不住,整个人都跌进了她的怀里。 傅直浔盯着她只有眉眼乌黑的白脸:“赵伯,参汤!” 一连灌下两碗浓浓的参汤,明舒的唇才泛起一层极浅的粉色。 “你要找的阴气来源,就在井里?” 明舒“嗯”了一声:“我体力不够,看不清下面。但据我的经验,应该是鬼魂所化的怨灵。它被困在里面,日积月累,阴邪之色外溢,而它为了不魂飞魄散,又不断吸噬四周阳气,这才导致院中草木枯萎,人减寿元……” 傅直浔眉心微微一跳,不由看了眼被汤嬷嬷搀扶着走出来的老夫人。 明舒点了点头,傅直浔顿时就明白了。 “傅天!” 赵伯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青衣男子,傅直浔指了指井:“下去探探!” 赵伯拿来一捆绳子。 傅天把绳子系在腰间,干脆利落地下了井。 老夫人看得一脸茫然:“这么冷的天,他下井做什么?” 明舒忍不住看了看老夫人。 大冷天磋磨她,肯定跟善良无关;可如今说出的话,又一副傻白甜样,这老太太活得可真随心又不费脑。 “水下有脏东西,找一找。祖母,外面冷,你还是进屋哭你的雪团去。” “对啊,我的雪团呢?它要是死了,我可没法活了……” 明舒:“……” 懂了,这老太太就是个憨憨,爱憎分明,哄着就成。 傅天很快就上来了:“下面除了一层淤泥,什么都没有。” 傅直浔看向明舒。 明舒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最近五年这院里死过人吗?” 哭了一会又觉得没意思的老夫人,回得斩钉截铁:“当然没有。死过人的院子,我肯定不会住的!” 说完,求认同似的又问汤嬷嬷,“你说是不是?” 汤嬷嬷立即回:“是,老夫人金贵之躯,自然不能住死过人的屋子。” 明舒却注意到汤嬷嬷的眼睛迅速往右上方动了动。 这是说谎的反射动作! 第6章 让他见识见识她的能力 明舒略一想,换了个问题:“这院里住过的人,五年里有去世的吗?” 老夫人撇撇嘴:“下人的事,我哪记得……三儿,你是担心祖母院子里有鬼魂作祟吗?不会的,清虚道长摆的风水阵,鬼魂进不来!” 明舒腹诽:刚把她当鬼的也不知道是谁? 傅直浔扫了一眼明舒:“我不担心,担心这里有鬼的是她。” 老夫人怒道:“有你这么做孙媳妇的吗?就不能盼着我点好?我告诉你,我院里干干净净的,妖没有,鬼更没有!” 明舒对付这样的老太太可太有经验了。 她也不恼,气定神闲一笑:“老夫人近来晚上都睡不踏实?要么做噩梦,要么流鼻血。对了,梦里是不是看到穿一黑一白衣服的两人了?” 老夫人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瞎说!” 明舒继续:“这里的鬼魂已化怨灵,吸噬院里活物的阳气。它早缠上您了!您相不相信,搬不搬出去,都无济于事。” “您不停做噩梦流鼻血,就是阳气越来越弱的征兆,而梦见鬼差,则是魂魄与肉躯松动的迹象。” 老夫人脸白了。 明舒知道她怕了——毕竟,像她这种子孙满堂的老太太,最惜命了,怕死得很! 老夫人指指明舒,嗫嚅着:“三儿,她诅咒我短命……” 不再是方才的颐指气使,倒跟小孩子受委屈告状似的。 傅直浔仍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愁的神情:“那您就让她还您长命百岁。” 明舒:“……”老太太原来的元寿就七十七,长命百岁不了,谢谢。 “这院里住过的人,五年里有去世的吗?” 明舒不跟老太太扯淡了,拉回正题。 老夫人自然不知。 汤嬷嬷不说话,直到傅直浔冷眼扫来,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打发过几个做事不合老夫人心意的下人,有没有死不清楚。可以找大少夫人问一问,府里是她掌事。” 明舒眉头微拧,什么都不知道,撇得可真干净。 傅直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明舒:“要不要请大少夫人过来问一问?” 明舒心里没好气,问什么问,老夫人院子里的事,大少夫人能比汤嬷嬷更清楚? 犹如醍醐灌顶,她忽然就明白傅直浔的目的了! 参汤、探井,他毫不犹豫地帮她。 但涉及如何查院子里的事,他就置之度外了。 他在试探她——更准确地说,试探她的能力。 汤嬷嬷说,没用的东西要被舍弃的。 如果她没用,那么她就是一枚弃子,他随时可以要了她的命。 明舒陡生一股硬气:那就让你瞧瞧百万人都出不了一个的玄学大师的实力! “不必,带云夏过来便成。” 明舒在石桌边坐下,取出三枚铜钱,卜了一卦。 坎为水,下下卦。 象曰: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明月照水中,一场空……这人叫“清”。 沉思片刻后,她闭上眼,回忆刚在水井里瞧见的所有细节。 再睁开时,双眸亮如星子,神情从容坚定。 云夏哭肿着脸,一瘸一拐地回来了,瑟瑟缩缩地,显然是被打怕了。 明舒问她:“你在老夫人院子里伺候多久了?” 云夏讷讷:“奴婢十一岁进的侯府,十三岁来老夫人院里,如今是第六年。” 明舒:“那你认识一个名字里有‘清’,‘清白’的清的丫鬟吗?二十岁上下,头发很浓密,发间……有簪花,也许是芙蓉花,也许是芍药花。” 云夏抬头,一脸吃惊:“你找云清姐姐啊?她早就离开侯府嫁人了呀!” 明舒迅速扫向老夫人和汤嬷嬷。 老夫人眉头微皱,眼睛看向左上方——这是回忆的下意识动作。 而汤嬷嬷面色微微一僵,随即很快恢复正常。 明舒收回目光,问云夏:“你跟云清很熟啊?” 云夏用力点头:“奴婢刚来老夫人院里的时候,是云清姐姐带奴婢。她又耐心又温柔,还教我们认字,奴婢们都很喜欢她。” “有一回,奴婢不小心把她最喜欢的铜镜掉井里去了,她都没责备奴婢……” 明舒眉心狠狠一跳,原来如此。 云夏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她指指花架和井:“以前这里是葡萄架。夏天葡萄熟了,云清姐姐就带着奴婢们摘葡萄,打井水浸瓜果。” “到了晚上,她就在葡萄架下给奴婢们讲故事,她肚子里有好多有趣的故事……” 云夏的表情慢慢落寞下来,“不过一年后,云清姐姐离开了侯府。奴婢再也没见着她,不知她去了哪里,她也没给奴婢们捎信……” 明舒问了一句:“那你怎么知道云清嫁人了?” 云夏脱口而出:“汤嬷嬷说的……” 立刻噤声,不敢多语。 老夫人似想起了什么:“云清这个丫头我记得,细心又能干,就是不洁身自好……突然提她做什么?” 明舒真的服了老太太,怎么就这么憨? “云清要离开侯府,就必须拿走卖身契。这卖身契是您给她的吗?” “自然!她虽然做出了不知廉耻的事,可木已成舟,难不成让她去死?看在她勤勤恳恳照顾我这么多年的分上,我就放她走了。” 明舒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看向傅直浔:“我把事情捋一捋,若中间有人跳出来反驳,能不能先让她闭嘴?” 傅直浔言简意赅:“好。” 明舒放心讲了:“五年前,汤嬷嬷告诉老夫人,云清有孕,劝老夫人成全她……” 汤嬷嬷大喊:“你知道个什么……” 明舒挑眉,示意傅直浔,后者又只一个眼神让汤嬷嬷闭了嘴——但汤嬷嬷阴森森地剐了明舒一眼。 明舒当没看见:“老夫人心善,让汤嬷嬷给她卖身契,放她离府。所以,云夏、老夫人都以为云清嫁人去了。” “但这不是事实,云清死了,而她的魂魄就在葡萄架下的井里!”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人皆是一惊——傅直浔除外。 明舒继续说:“鬼魂化怨灵,一般有两个原因:其一,死前必有极大的怨气;其二,有阴邪之物相助。所以—— “净化此处阴气,也就是让怨灵变回普通的鬼魂,送她入阴间,必须毁掉阴邪之物,找出怨气来源,了结因果。” 老夫人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亏得身边的丫鬟反应快。 她虽然自私任性又不爱动脑子,但不是真的老糊涂。 明舒都说准了,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三儿媳妇,你能把云清的鬼魂送走吗?” 明舒点头:“能。” 老夫人莫名觉得眼前这张鬼一样的白脸,也没那么讨厌了。 明舒先对傅直浔说:“还得再下一次井,把淤泥里的铜镜捞上来。铜镜锁住了云清的魂魄,将她困在镜中。日积月累,鬼魂、怨恨和镜三者合一,才生出这么强大的怨气。” 傅直浔看了眼傅天:“照做。” 明舒的目光落在了汤嬷嬷身上,泛着寒气:“至于化解云清的怨气,那得先问问汤嬷嬷,当初是怎么杀了云清的?” 第7章 用她的肉躯,化解怨气 汤嬷嬷大叫:“你别血口喷人!谁杀人了?我没杀人!” 明舒冷着脸:“你不但杀了云清,你还告诉她是老夫人让你动的手,所以这个院子里,老夫人身上沾染的阴气最重。” “至于你为什么要杀云清,因为你嫉妒她!你怕能干又得人心的云清,替代了你在老夫人心中的位置。” “也许你一开始并不想要她的命,只想把她打发走,但她惹怒了你,你就动了杀机。” “你自认瞒住了所有人。可你忘了,头七日,鬼魂会回她生前最留恋的地方,你也万万没料到,云夏不小心掉进井里的一面镜子,困住了云清的鬼魂,让她化为怨灵,替自己申冤。” 云夏愤恨地看着汤嬷嬷,眼泪止不住地流。 老夫人一脸呆滞,兴许是在想她最信赖的汤嬷嬷怎么会背叛她? 汤嬷嬷连连冷笑:“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没有杀人,就算报官你也没证据!别想污蔑我!” 明舒面色淡淡:“只要我放出云清的鬼魂,积攒了五年的怨气,会让她吞噬她恨之入骨的仇人。汤嬷嬷,我有没有污蔑你,找到铜镜便知分晓。” 汤嬷嬷瞬间面如死灰。 “找到了!” 傅天举着一个沾满淤泥之物,从井里探出半个身子。 汤嬷嬷冲过去抢那面镜子。 木樨张开双臂拦住她,又恨恨将人推在地上:“抢什么抢?不是没杀人吗?心慌什么?” 明舒:“汤嬷嬷,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说出实情,好化解掉云清的怨气。毕竟,被怨灵吞噬比凌迟痛苦千万倍,你若不信,尽管一试。” 汤嬷嬷愣了半晌,突然跪爬过去,一把抱住老夫人的大腿:“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老夫人被吓得尖叫两声:“云清要的是你的命,你别连累我!” 两个丫鬟赶紧死命拉开汤嬷嬷。 汤嬷嬷茫然看了一圈,在绝望里最终看向了明舒:“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迷晕了云清,让她跟我侄子生米煮成熟饭,逼她嫁给他。” “可她太倔了,不但不从,还扬言要告官,宁可下半辈子绞了头发做尼姑,也绝不放过我和我侄子。” “我侄子一怒之下找了群男人,把她给奸污了。那些人没轻没重的……是我侄子来找我,我才知道云清被他们弄死了,我真的没想要云清的命,我只想让她离开侯府啊!” 云夏大哭起来:“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们不是人啊……” 明舒惨白的脸色泛出些青意,她一字一顿地问:“云清的尸体呢?你们丢哪里了?” 汤嬷嬷嘴唇颤抖:“丢猪圈了……我侄子说,猪能把人吃得只剩头发丝,官差肯定找不着……” 明舒强压着冲上去踹汤嬷嬷的冲动:“碎尸了吗?” “碎、碎了,把头和手脚都切下来了,好让猪吃得快点……” 明舒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大口喘气。 真他娘的……不是人! 傅直浔看向赵伯:“还有参汤吗?” 赵伯摇摇头。 “去熬补气血的汤药。” 汤嬷嬷哭丧着脸:“我什么都说了!你让她别来找我!求求你了!” 明舒咬着牙:“这么深的怨气,只能拿命来清,你,你侄子,还有那些个害过云清的混账东西,一个都跑不掉!” 汤嬷嬷跌坐地上,面如死灰。 明舒从傅天手里接过铜镜,又对傅直浔道:“我需要一块黑布、一叠黄纸、一碗朱砂……” 话音未落,汤嬷嬷突然疯了似的冲过来,一把夺过明舒手里的铜镜,狠狠砸在地上,死命用脚踩:“小娼妇,休想要老娘的命——” 这一变故实在太快,明舒被推得猝不及防。 傅天离最近,可他没有傅直洵的命令,也不知该不该阻止。 “糟糕!” 明舒几乎第一时间扑过去,木樨死命撞开汤嬷嬷。 可还是晚了,那锈迹斑斑的铜镜在汤嬷嬷的脚下,已然出现几道裂痕。 青影一闪,下一瞬间,汤嬷嬷像小鸡仔似的,被傅直浔提起来丢给了傅天:“绑起来!”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碎裂的铜镜里溢出。 “咔嚓咔嚓”,镜面蔓延出无数条细碎的裂痕。 黑气滚滚涌出,即便凡胎肉眼也看得真真切切。 院中所有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松竹绿叶瞬间枯萎,雨一般簌簌掉落,又在落地时“哗啦”自燃,一团团幽蓝的火焰很快遍布了整个院落。 老夫人吓得连连尖叫,白眼一翻晕进身边丫鬟的怀里。 傅直浔一贯清冷慵懒的俊脸,绷得紧紧的,炯炯目光落在明舒身上。 可明舒压根瞧不见。 她的脑中都是师父的话:“怨灵化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徒儿,这个时候能跑多远跑多远,要命的!” 她反问:“能逃得掉吗?怨灵吸噬的阳气越多,力量就越强大,它能杀光所有人。” 师父嘿嘿地笑:“届时自有天道会收。” 她无语:“别扯这些虚的,您老总说咱们师门是玄门第一,就没有秘法化解一下?” 师父很为难:“有是有,但只有天资顶流的玄门弟子才能做到,且即便做到,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等着天道来收,还是博一把? 这两个念头同时出现时,明舒已无意识地拔下发簪,用力割破了掌心。 鲜红刺目的血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明舒回神,扯了扯嘴角。 其实也没得选。 那就博一把! “傅直浔,去把府里所有的铜镜拿来!” 明舒没回头,她知道傅直洵一定会照做。 下一刻,她左手结印,默念秘法符咒。 风中传来呜咽声,四散的黑气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凝住了。 明舒骤然睁开双目,漆黑的瞳仁闪着逼人的亮光。 双手合十,又缓缓拉开:“收!” 刹那间,黑气呼啸着扑向她,仿佛找到宿主一般,争先恐后涌进她掌心的伤痕里。 狂风大作。 黑发与衣裙在一片幽蓝火焰里猎猎而舞。 她的双目已然全黑,似最深沉的夜,瞧不见一丝光亮。 一张脸,却又惨白如最刺目的光。 傅直浔目不转睛地盯着明舒,黑眸暗沉如海。 木樨看着站立于黑雾之中的明舒,哭着想拉走她,却被傅直洵一把拽回:“别乱动,她在净化云清的怨灵!” 木樨抬起泪眼婆娑的眼,表情难以置信: 公主,在用她的肉躯,净化怨灵? 此时,最浓重的黑气已尽数进入明舒体内。 她跌坐地上,用尽全身力气盘起膝盖,双手搭在腿上。 她丢弃了五感,灵台之中,只有她的魂魄与那一团墨般的黑气。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黑气叫嚣着。 明舒的魂魄伸出透明的手,轻点黑气:“都是汤嬷嬷他们的错,是他们害你,他们该死,你的委屈我都明白。” 黑气不动了。 明舒的魂魄稍稍缓了一口气,正欲开口,谁知黑气陡然暴怒:“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 明舒骤然睁开眼睛,随即呕出几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木樨再也顾不上了,扑上去抱住明舒。 傅直浔的亦大步上前,蹲下身子:“怎么回事?” 明舒喃喃:“云清的执念不单单是汤嬷嬷他们……解不开她的执念,我就化解不了她的怨气……她还有什么执念……” 第8章 你怎么不哭? 明舒又呕出几口鲜血,浑身剧烈颤抖。 黑气想要冲出她的身体。 如今她这具孱弱至极的肉躯,压根压不住。 “让开,我来帮她!”傅直浔从木樨怀里抱住明舒,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将浑厚的内力输入她的体内,助她压制黑气。 “云夏,把你知道的关于云清的事,所有的,都说一遍!” 早就傻了的云夏,看到傅直浔冰冷骇人的目光,抖抖索索地开口,但说的都是刚刚讲过的事。 傅天抱着一堆镜子回来了。 傅直浔问明舒:“怎么摆?” “按坎卦摆……” 傅直浔伸出一只长臂,摆好镜子。 明舒的余光瞥见一面铜镜边缘。 那里雕着一圈怒放的牡丹花。 脑中一个激灵,她打断了云夏的叙述:“云清头上簪的是什么花?” 云夏一懵,愣在当场。 “说!”傅直浔厉喝。 云夏身子一抖:“芍药……云清姐姐最喜欢芍药。” 明舒又用目光指指汤嬷嬷,下一刻傅天就在傅直浔的示意下将人提了过来。 “你侄子欺辱云清的时候,是不是踩碎了她头上的芍药花?” 汤嬷嬷也被黑雾吓傻了,哪还回得了话。 “打!”傅直浔言简意赅。 傅天两巴掌下去,汤嬷嬷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回来的时候,头发散着,衣服都是破的,跟个鬼一样……” 明舒知道答案了。 “云清簪花,不仅仅是爱美,更是心怀憧憬,对未来充满期待。” “芍药花,也许是她幼时家中所栽,她的母亲曾亲手摘下簪在她发间,也许是她跟钟情之人的约定……” “汤嬷嬷的侄子毁了她的清白,更毁了她的芍药花,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相比死,毁掉一个人的希望更让人愤怒与绝望。” “云清最大的执念,是芍药花。” 明舒苦笑,“可如今已是深秋,又从哪里去找一朵芍药花呢?” 其实是有的,书中曾写,太子东宫有一片花圃,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鲜花盛开。 但…… “傅天,让傅玄送一盆芍药花过来!” 明舒蓦然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盯着傅直浔: 他竟然在东宫安插了眼线,可原主梵音公主在东宫十年,都没发现宰辅的触手啊! 傅直浔亦盯着她,目光渐渐变冷。 明舒赶紧收回目光。 她知道她的反应过于强烈了,他怀疑了。 不敢再泄露过多情绪,明舒索性闭上眼睛,可视觉一消失,体内其他的感觉就被放大。 傅直浔的内力并不能帮她压制云清的怨灵。 怨灵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每一寸骨头都痛得要命。 她应该听师父的话,保命要紧,怨灵就让天道来收的…… 身上的冷汗一次次被寒风吹干,明舒只觉得自己死去又活过来,若不是被傅直浔抱着,她真想疯狂地砸东西,发泄体内的痛苦。 “你怎么不哭?”傅直浔突然问。 “我为什么要哭啊……”明舒已被折磨得气若游丝。 “你很痛。” “哭又没有用……” 在她第一次抵达阴界,进入玄学大师境界时,会让她失去冷静的情感,就变得越来越淡了。 包括软弱的哭泣,也包括能让人昏头的爱情。 傅直浔沉默片许,喝令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去把赵伯喊来。 很快,赵伯提着只箱子来了。 “给她施一副针,别让她痛死了。” 赵伯取出银针,用火消毒后:“三少夫人,得罪了。” 拉起她无力的左手,掀开衣袖,银针刺进了穴道里。 几针下去,明舒痛感大减,看赵伯的眼神都亮了几分。 神医诶! “赵伯的出诊费,你付不起。”傅直浔淡淡的声音传来。 明舒:“……” 瞧不起谁呢?知道从前她算一次命多少钱吗?一百万起。 施完针的赵伯,偷偷瞧了一眼傅直浔。 今儿少主的话,有一点点多。 傅天终于回来了。 带着一盆盛开的芍药花。 明舒坐直身子:“赵伯,借用下你药箱里的刀。” 左手心的血已经凝结了,她只能割开右掌心,然后用滴着血的手握住了芍药花的枝干,放空一切,魂魄重回灵台。 “放我出去!我杀了你!”黑气冲撞得越发厉害。 “云清,你丢失的芍药花,我找回来了。” 明舒的魂魄摊开手,一枝粉色的芍药出现在掌心。 刹那之间,黑气不动了。 明舒将花递了过去。 一阵风卷过,芍药花漂浮于黑气之中。 随即,黑气一层一层剥离,如云开现月,一个淡淡的影子出现在明舒魂魄面前。 明舒的魂魄朝她笑了笑,透明的手指轻轻点了上去。 一刻钟之后,明舒睁开了眼睛。 一缕缕的黑气自她流着血的右掌心溢出,她又以师门秘术,将怨气所化的黑气一一封印至地面的铜镜里。 最后,一道只有她能看见的透明身影,飘入芍药花之中。 明舒对傅直浔说:“接下来的事,还得请你帮忙。” “这些镜子用黑布包好,埋在井边的土里。我已封印了怨气,只要镜子不毁,怨气就不会出来。等我恢复精力,会彻底净化它们。” “找到所有曾经伤害过云清的人,就算死了,也要把骨头挖出来。人命需用人命偿还,我才好了结云清的因果,送她入轮回。” “这桩事,你最快需几日?” 傅直浔略一思忖:“两日。” 明舒点点头:“那我睡两日,等人都找齐了,再让木樨喊醒我。” 最后目光落在赵伯身上,虚弱一笑,“劳烦帮我包扎下伤口,还有,我有点饿了……” 赵伯又偷偷觑了眼傅直浔,后者凉凉回了两字:“照做。” 赵伯抱着芍药花,木樨背着明舒回去住处。 路上听到哇哇的哭声。 不远处,一个小胖子脖子卡树枝间了,小短腿蹬啊蹬。 他的头顶,是一只风筝。 他的下面,是另一个哇哇大哭的小胖子。 “小树!你这个臭小子,是怎么把自己叉到树上的啊?!” “娘,叉在树上的是哥哥,我在这儿呢……” 明舒忍俊不禁。 真是两个倒霉孩子。 傅直浔不由看了她一眼。 薄薄的阳光穿过层云,落进他清冷的眸中。 赵伯端来补气血的汤药,又迅速钻进厨房煮面。 木樨怕明舒饿坏,也去帮忙。 明舒喝了几口汤药,实在撑不住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似有一双清冷探究的眼,一直凝视着她。 第9章 妖里妖气 两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也不知傅直浔是怎么做到的,当年害云清的十一人,包括汤嬷嬷,以杀人的罪名,被京兆府的刽子手一一斩了首。 血流满地。 那盆粉色的芍药花,竟仿佛也渗进了血,红得发紫。 紧接着,花瓣里渗出紫红色的液体,顺着花叶流下。 跟血泪似的,很是骇人。 杀人都不眨眼的刽子手,见了这诡异一幕,也不禁毛骨悚然。 明舒一脸淡定地抱着芍药花离开了刑场。 因果已了,她要送云清去阴间了。 她点了个风水极好的吉穴,将一整盆芍药花都埋了进去,又烧了几张秘符。 等灰烬四散,风中传来一声只有她能听见的“多谢”时,她知道,云清离开了。 这桩事算是彻底了了。 而明舒要面对的,是她在侯府如何立足,如何在这本狗血小说的世界里,好好活下去。 明舒用余光扫了扫身边的傅直浔,他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懂了,那她说。 “如你所见,我懂些风水堪舆术,能算命,能改风水,还能除鬼消灾。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如果需要帮忙,力所能及之事我也可以做,我只求能在侯府安安稳稳地待着。” 明舒的表情是十成十地真诚。 像傅直浔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恋爱脑,用美色攻略肯定不行——更何况她如今病恹恹的样子,也使不上美人计。 那就上价值! 用她强大的能力和诚挚的态度打动他! 傅直浔偏过头,似笑了一下:“帝京遍地勋贵,你想在一个破落侯府里安安稳稳待着?” 明舒心一颤。 她都能猜到傅直浔在想什么。 一朝堂的官员,太子又对她势在必得,她却选了末流小官的他。 一个亡国公主,竟有净化怨灵的能力。 她究竟有何居心? 明舒暗吸一口气,直直迎向他的目光:“那日紫宸殿,你站的位置风水最利我,我只能选你。” 不是因为你长得最好。 也并非因你是未来宰辅。 你真的不要多想——如你所言,我能图这破落侯府什么呢? 傅直浔目光锐利,明舒反而不慌了,不卑不亢,不躲不闪。 傅直浔唇角微微一勾,笑得毫无温度:“希望你没有选错。还有,记着你自己的话,不要给侯府添麻烦。” 径自走了。 明舒明白这个回答,大抵是过关了…… 一口气还没呼出,傅直浔淡淡的声音传来:“赵伯,药费和诊金别忘了收。” 明舒:“……” 不信拉倒! 不欠你钱,会还的! 回去后,明舒又睡了三天三夜。 每日赵伯都会来给她针灸,还送了一堆药让木樨煎。 木樨好歹是皇宫里出来的人,瞧得出这些药价值不菲。 她一脸愁容,怎么还这些钱呢? 正惆怅地煎着药,一个中年美妇怒气冲冲地带着嬷嬷丫鬟闯进来: “让你家晦气主子起来!把我儿害那么惨,躲在屋子里装死是?门都没有!” 没头没脑地骂人,木樨的暴脾气也上来了:“你嘴巴放干净些,说谁晦气?我看你印堂发黑,你才晦气!” “好你个小贱蹄子,敢骂主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 明舒是被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遗憾地叹了口气。 净化云清的怨灵虽然凶险,但也提升了她不少修为。 要是再多入定两日,她就能更上一层楼了。 但修行这事,说到底讲究一个“缘分”,她被吵醒也是缘分没到。 穿上衣服,将长发随意一扎,明舒拉开了门。 原本乱糟糟的院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她。 连和两个嬷嬷扭打的木樨,也是一副吃惊模样。 明舒下意识地看低头看了看衣服,没穿错啊…… “原来南宁国第一美人这么美……” 院门口有个小丫头脱口而出,被妇人狠狠剐了一眼,又骂了一句:“妖里妖气!” 明舒:“……”她是名门正派,又不是邪魔外道,哪来的妖气? “你是——”明舒觉得这骂人的妇人有点儿眼熟。 “你该叫我一声‘二伯母’!” 明舒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两个熊孩子的娘亲。 “二伯母,有事吗?” 明舒沉着脸从两个嬷嬷手里拉过木樨,见她没伤着,面色才稍霁,伸手拢了拢她被抓乱的头发。 “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没个数?”程氏瞪着明舒。 明舒心中不悦,直说是件很难的事吗? 不过,答应傅直浔不给他添麻烦,她就不增加二伯母的怒气值了,那就猜。 仔细打量着二伯母的脸,她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二伯母的眉心,有尸气。 “哑巴了?说,你给大山小树下了什么蛊!大山烧了一宿,小树说浑身疼,一直哭一直闹。我好端端的两个孩子,自打你进了府,就没个安生……” “去看看两个孩子。”明舒见二伯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打断。 “看什么看!你还想对大山小树做什么?你……” “这蛊还解不解?”明舒盯着二伯母脸上的尸气,认认真真地说,“去晚了,要死人的。” “承认了!我们侯府欠你什么了?你连两个五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要是大山小树有什么闪失,我跟你拼命!” 程氏骂归骂,脚步却没有停。 路过外院时,明舒瞧见赵伯在晒鱼干,略一想,请他带了药箱一起去。 谁知赵伯睁着一双困惑的眼:“少夫人,老奴可不懂医术。” 明舒一愣,木樨更是一副“这几日给公主看病的人难道是鬼”的错愕表情。 赵伯继续优哉游哉地晒鱼干。 明舒懂了,傅直浔的人,除他之外,谁都使唤不动。 “磨磨蹭蹭做什么?快些走啊!”程氏不耐烦地在前面催促。 “跟夫君说一声,我去二伯母处,兴许会死人。”明舒抛下句话给赵伯。 她不指望傅直浔帮她,但他好歹是侯府的三少爷,自家的事总得管? 二房住西院。 四进的院落布置得颇有古味,檐角的屋脊兽,路上的石雕,明显都上了年头,不像今朝之物。 明舒从前最喜欢逛博物馆,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快到里院时,传来孩子嘶哑的哭声。 程氏疾步冲进去,见男孩只着单衣坐在院里号啕大哭,她上前一把抱住他,大骂下人:“你们都是死人吗?!五少爷冻病了……哎哟——” 小树在她怀里尖叫着拼命挣扎,竟推倒了她。 “二夫人,五少爷说屋子里有妖怪,死活都不肯待,老奴给他穿衣服,他又说衣服上有血,还咬老奴……”奶嬷嬷拿着小袄子又焦急又担心,手上有明显的红印。 程氏瞧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心疼不已,突然恶狠狠地手指明舒:“你还愣着!赶紧解蛊啊!” 明舒盯着小树,眉头蹙起。 小树的脸上,果不其然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尸气。 但几日前,是没有的。 第10章 男人,指望不上一点 “朱砂,黄纸,雄黄,去老夫人院里拿,快些!” 明舒说罢,又朝奶嬷嬷伸出手:“把衣服给我。” 奶嬷嬷怔怔瞧着面前仙气飘飘的女子,毫无意识地把衣服递了过去。 明舒蹲下身子,手指轻触小树的眉心。 程氏正要阻拦,可一直哭闹不休的小树,突然止了哭,泪眼汪汪地看着明舒。 明舒稳住孩子魂魄后,迅速给替他穿上衣服,又用衣袖擦去眼泪鼻涕,对奶嬷嬷说:“先带孩子进屋吃点东西,哭闹这么久,肯定饿了。” 程氏瞪着乖乖跟奶嬷嬷进屋的小树,惊愕又狐疑地看了看明舒,当即吩咐下人去老夫人院里拿东西。 “再去瞧瞧……大山?”明舒有点纳闷,这侯府的少爷,取名这么随便的? 傅大山?傅小树? 程氏“哼”了一声,走进西边的厢房,见到满脸潮红的孩子,脸上是掩不住的心疼。 明舒则是心下暗惊。 不出她所料,大山脸上的尸气比小树浓,症状也更重。 要是再这么烧下去,肯定熬不过今日。 孩子若出事,傅直浔会不会觉得她是惹祸精,闹得侯府家宅不宁,又起杀心呢? 寄人篱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明舒一边稳住孩子魂魄,一边问程氏:“找大夫了吗?退热药用了吗?” “我又不是傻子,能不给孩子看大夫吃药?就是大夫没用才想到是你搞的鬼!”程氏气又上来了。 明舒见程氏一副不骂死她不休的架势,火也有些压不住:“要真是我搞的鬼,现在这满屋子都是死人了!” “再退一步讲,我刚进侯府,你们谁是谁我都没搞清楚,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程氏叉腰正要对骂,明舒一句话让她闭嘴:“你再跟我耗下去,两个孩子真没命了!” “老老实实坐着,孩子我来救!” 明舒略一想,吩咐木樨:“去找三少爷,说四少爷烧退不下去,命在旦夕。” 赵伯应该把话带到了,傅直浔不会坐视不理。 果不其然,她画完一半的符,傅直浔便带着赵伯过来了。 明舒抬头:“孩子出事的时候,我还昏迷着。”不关我的事。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解决大山小树的问题。”侯府的事就是我的事!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自打你来,侯府事情就特别多。 明舒无语,院里的尸气与她何干?这要换从前,事主这个态度,她早走人了。 一点都不尊重玄学大师! 不过,傅直浔嫌弃归嫌弃,事是做的,当即示意赵伯给孩子治病。 又问明舒:“说说,这回又是什么妖魔鬼怪?” “二伯母、大山和小树沾染了尸气。孩子魂魄不稳,才会发烧和啼哭不止。” 明舒的目光落在吃惊的程氏脸上,“二伯母的症状轻些,但应该也有反应,比如心烦意乱、恶心吃不下饭、胸闷气短之类。” 程氏原本想骂明舒瞎扯乱讲,但一听这话,神情惊愕,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明舒画符动作未停:“当务之急,一是尽快让大山退烧,二是找到尸气源头彻底毁去,大山、小树和二伯母才能没事。” 傅直浔剑眉微微一挑,目光不由落在明舒下笔如飞的手上。 她两只手上都还包裹着纱布,是上回净化云清怨灵时割的。赵伯说,伤口极深,得养半月才能彻底愈合,除疤还得用特别的膏药。 顺着她的手往上,是一张雪白的小脸,眉眼漆黑,唇瓣粉嫩,没了数日前鬼气森森的惨白,这张脸倒真透着股仙气飘飘的倾国倾城。 难怪太子对她不依不饶,盯着侯府妄图把人换走。 “如何找到尸气源头?” 明舒画完最后一笔:“每张黄符代表一个方位,哪个方位的黄符燃烧,便意味着那是尸气凝聚之处,即尸气源头。” 她走到院子里,按五行八卦,依次将对应的黄符放在相应的位置。 寒风簌簌,吹动黄符,突然一道道赤焰燃起,所有的黄符于瞬间化为了灰烬。 程氏和下人们吃惊不已。 明舒更是愣住了。 “这个意思,是院子里到处都是尸气,这院子就是尸气的源头?”傅直浔开口,语气带着几丝嘲讽。 “不对劲。”明舒摇头,用目光指了指几个下人,“如果是这样,那他们身上定也有尸气。可沾染尸气的只有二伯母、大山和小树,这不合常理。” 傅直浔神色凝重起来,他知道明舒看得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如何才会沾染尸气?”他问。 “尸气,顾名思义,乃尸体上的秽气,一般只有死人和跟死人放在一起的东西才会有……”明舒如醍醐灌顶,“这里有没有与死人相关的东西?” 话音一落,她就有点后悔。这话问的,二伯母又得发飙? 谁知程氏却一声不吭,不仅是她,连傅直浔的表情也颇为复杂。 明舒心念一动,从西院古色古香的布置上来看,大抵真有不少古董。 而古董这个东西,不少是陪葬之物,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明舒迟疑了下,试探着问傅直浔:“我看看这院里的古物?” 傅直浔似笑非笑:“这是二伯父和二伯母的住处。” 明舒无语,我知道啊,可我开口,二伯母能同意?男人,真是指望不上一点。 这时,一道乐呵呵的声音传来:“三贤侄,今儿个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明舒循声望去,见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小肚子,迈着外八字走进院来。 明舒盯着他的脸。 他白净的脸上,布满了浓郁的尸气,竟是程氏和两个孩子数倍之多! “二伯父——” 傅直浔还没唤完,中年男子就一把拽着他的手往屋里走:“杵在院子里做什么?进屋一起瞧瞧二伯父新得的宝贝!我跟你说啊,这回我可真是捡了个大漏!” 身后,两个小厮各抱着个木箱,走得小心翼翼。 “瞧什么瞧!你还有心思管你这些破烂货,大山小树出事了!”程氏气道。 傅言善停下脚步:“出什么事了?” “她说孩子沾染了尸气,快没命了!”程氏指着明舒。 “尸什么气?江湖骗子唬人的话,你怎能信……她是谁啊?” 傅言善看清明舒的样子,声音不自禁地低了下来,实在是觉得长成这样,没有必要当骗子骗钱。 “你三侄媳妇。” 傅言善似吓了一跳,转头问傅直浔:“就、就那谁谁谁?” 傅直浔平静地“嗯”了一声:“南宁国梵音公主。” 傅言善面色微微一沉,前几日老夫人院里发生的事,他也得知了一些。 这位亡国公主……的确有几分诡异。 “我先去瞧瞧大山和小树。”傅言善直直冲进屋去,程氏紧跟其后。 明舒略一想,走到傅直浔身边,低声道:“二伯父身上的尸气,比二伯母和两个孩子还要重,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四人都碰过某件古董或明器,其中又以二伯父沾得最多。” 傅直浔瞥了她一眼:“二伯父他们碰过的东西,下人不可能没碰过。若是碰过就会沾,那下人为何会没事?” 明舒被问住了。 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就像她的黄符找不到尸气源头一样。 第11章 她瞧着是有点惨 思忖片刻,明舒坚定道:“我能确定,尸气源头在这里,就是出自某一件或几件古董。尸气阴气极重,老弱病孺一旦沾染,轻则生病,重则丧命,十分凶险。” 她微微仰起头,一脸诚恳地看着傅直浔,“你若是帮忙,我会找得快些。” 傅直浔唇角一勾:“我不帮忙呢?” “也能找到,但没必要的牵扯会浪费不少时间。” “好。” 明舒刚想道谢,却听傅直浔说了后半句,“那你自己找。” 明舒:“……???” 这是你家,你亲戚出了事?你不着急的吗?! 深吸一口气,她压下胸口的郁闷,挤出一个字:“行。” “木樨,把雄黄拿过来!” 明舒推门而入,小树刚吃完饭,正打着嗝昏昏欲睡。 她环顾四周,取下簇新的铜镜,坐到小树身边。 又以雄黄为笔墨,迅速在铜镜上画了一道符,她一把抓过小树的手,按在了铜镜上。 被明舒一连串动作弄懵的奶嬷嬷终于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来抓明舒的手:“你做什么!快放开五少爷——” “木樨,拉走她!” 大力气的木樨,轻轻松松地把人丢到了一边,奶嬷嬷大叫起来:“来人啦!快救五少爷!来人哪——” 隔壁的傅言善和程氏飞奔过来,程氏刚要开口,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明舒的身上散着一层白白的雾气,而湿漉漉的黑气则从小树右手冒出,迅速被铜镜吞噬。 那昨日刚买来的铜镜,锃亮的镜面已变得晦暗。 与此同时,小树的脸却迅速红润起来。 无神的双眸也开始恢复往日的灵动。 傅言善和程氏再傻,也知道明舒在做什么。 驱除尸气……原来她真的会。 一刻钟后,等再无黑气从小树掌心渗出,明舒才停下手。 此时,镜面已是漆黑一片。 明舒脸白如雪,偏过头看向傅言善和程氏:“小树体内的尸气已清除干净,二伯母,接下来清你还是大山?” “大山!”程氏不假思索,都没意识到她已全然信了明舒。 “好,再去找两面铜镜。” 明舒如法炮制,清除了大山和程氏体内的尸气。 退了烧的大山安静睡去,程氏只觉得头脑清爽,身轻如燕,便连心情也是莫名愉悦。 看到宛如新生一般的妻儿,傅言善赶紧找来一面镜子,无比期待地看着明舒:我也不舒服,我体内也有尸气,快给我解一解! 然而明舒的体力已到了极限。 脸色惨白,唇色全无,额头更是冷汗涔涔。 木樨赶紧扶住明舒,一碰她的手,冷得跟冰似的,终于忍不住了:“公主又不是神仙!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你们能不能先让她吃口饭啊?!” 傅言善抱着镜子,忍不住看向傅直浔:你怎么连饭也不给她吃?不想娶归不想娶,虐待人总归是不对的。 傅直浔:“……” “赵伯,熬参汤去!” 赵伯弱弱开口:“人参都熬完了,要去买……” 见傅直浔冷冷的目光,他一个激灵:“老奴现在就去买!” 傅言善赶紧开口:“我有我有!等一下。” 迅速从库房取出一个盒子,递给赵伯:“百年人参,特别补!” 赵伯打开看了看,皱起眉头:“这是板蓝根,不是人参。” “怎么可能是板蓝根呢?我花五百两银子买的……”傅言善见赵伯遗憾的眼神,忽然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傅言善!你花五百两买板蓝根?!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程氏的好心情灰飞烟灭,“这都第几回了啊?再这么下去,我跟孩子迟早跟着你去喝西北风!” …… 明舒坐在板凳上,默默拿起小树吃剩的一个馒头咬着。 傅直浔看着她颤抖着手啃馒头的样子,眼神有些许复杂:啧啧,瞧着是有点惨。 但关他什么事呢?赵伯攒的珍贵药材都给她用了,他可没虐待她。 渐渐的,程氏的声音弱了下来,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明舒身上。 明舒咽下嘴里的馒头:“吵完了?那我说正事。” “我得休养两日,才能给二伯父驱除尸气——” “怎么要两日呢?这期间老爷要是出事怎么办?” 明舒低下头继续啃馒头,意思是“等你说完我再说”。 程氏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你坚持一下不行吗?” 明舒:“不行。刚木樨也说了,我不是神仙。” 眼神淡淡扫过傅直浔,“若是能直接找出尸气源头,我可以让你们体内的尸气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此我也不必耗费如此大的心神,一次便能完成。” “但你们都不相信我,我只能先驱除你们体内的尸气,暂时保你们无虞。” “尸气源头没有找到,这个院子就不安全,所以二伯母、大山和小树先搬出去。” “至于二伯父,这两日你性命无碍,但我不确保你不会生病,暂时也别出门了,白日多晒晒太阳,能去一些尸气。” “两日后,我来找尸气源头,二伯父、二伯母,你们意下如何?” 傅言善一口应下:“行!三侄媳妇,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明舒点了下头,对木樨说:“我走不动了,背我回去。” 刚走出屋子,衣摆就被拉住了。 “给你。”小树举着一个包子,“肉包比馒头好吃。” 明舒微微一怔,随即伸手接过:“谢谢你啊。” 她朝他浅浅一笑,小树睁大了眼睛。 哇,仙女诶! 仙女能是坏人吗? 娘亲和哥哥都乱说! 也许是净化云清的怨气增长了修为,明舒睡了一日一夜就醒了。 她刚洗漱完,木樨就一脸古怪地进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诶?” “赵伯一听说你醒了,就和傅天送来了好几个食盒,满满当当的,还都热着……公主,能吃吗?要是不能吃,我还熬了小米粥——” “不吃白不吃。” 明舒吃了顿自打穿书以来最好的饭。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从今往后,她每日都要跟木樨吃得这么好! “我们去一趟葳蕤轩,找云夏打听些事。”顺便消消食。 葳蕤轩在中院西南方向,第二进院子里。 明舒去过老夫人那后,便认得了中院的路。 只不过,她不认识住中院的大房的人。 当一个挺着孕腹的妖娆女子挡着去路时,她也是很无奈:要么你先走? 有礼貌地站到一边,让孕妇先行。 谁知那孕妇笑盈盈地看着她:“是三弟妹?这天怪冷的,去院里坐坐,喝杯热茶可好?” 不好,我又不认识你。 明舒回以礼貌的微笑:“今日有事,下回。” 孕妇仍旧笑眯眯的:“是来找人吗?我带你去,左右我也没事。” 她一下又一下地摸着肚子,“大夫说了,孕后期要多走走,我身体好,才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明舒有点奇怪,这话听着怎么像显摆呢?可是跟她显摆什么呢?她又不认识她。 不过见她不停地摸肚子,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摸肚子,会让胎儿以为你在跟他玩。胎儿动得多,便有脐带绕颈的危险,所以还是少摸为好。” 孕妇的手僵在腹部。 一个年轻男子匆匆走来:“阿锦,这么冷的天,赶紧回去——” 他脚步一滞,目光落在明舒脸上,再也移不开了。 第12章 冷心冷肺嘴还毒 明舒脸上还挂着笑,眸色却迅速沉了下来。 她虽因修习风水术,清心寡欲,无意男女情爱之事,但这并不代表她看不懂男子眼中的欲望——一种始于皮肉色相的原始占有欲。 颔首表示打过招呼,她决定换条小路走。 可那孕妇却没放过她:“等等!大少爷,三弟妹说妾摸我们的孩儿,会让他脐带绕颈,妾好害怕啊,妾想问问三弟妹有没有法子让孩儿绕回来。”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明舒,懊恼不已:让她多嘴! 年轻男子:“三弟妹,留步!” 明舒哪敢留?就当风大听不清,疾步抄小道,差点就要跑起来。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哎哟! 一转弯,冷不防与人撞在了一起。 一股清冷的草木淡香萦绕鼻间,明舒顿时知道她撞的人是谁了。 “抱歉。”她捂着不知道有没有撞出鼻血的鼻子,皱着脸抬起头。 “赶着去投胎?”傅直浔声音淡淡。 明舒无语:“赶着去成仙!” 这人真是冷心冷肺嘴还毒!未来权臣了不起啊?她还是未来的玄学宗师呢! 傅直浔盯着她被撞红的鼻子,突然笑了下。 明舒一愣,随即瞪了他一眼:“二伯父的事,很急。后面那两位,你帮忙应付一下,走了!” 明舒也不管傅直浔答不答应,拉着木樨就跑。 傅直浔偏过头,看明舒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涌起一个很莫名的念头:当日她在紫宸殿上选他,大抵看中的是他对她的脸毫无反应。 啧,他的确分不太清女人的脸。 “三弟妹,等等——” 傅直浔眼神骤然一沉,眸中寒意森森。 可待迎上男子的热忱表情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疏淡:“大堂哥。” 葳蕤轩里,云夏正在喂雪团。 几日养下来,她和雪团的伤都好了大半。 一见明舒,云夏愣了愣,随即猛然站起身来:“三、三少夫人!奴婢、奴婢之前不知道您是三少夫人……奴婢给您倒茶!” 明舒赶紧喊住她:“不用忙。我刚进侯府,府里的事不清楚,我又不认识其他人,只能找你问一问。” 您怎么不问三少爷……云夏差点就把这话就说出口了,亏得雪团叫了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府里的人都不待见三少夫人,包括三少爷。 但她不是。 三少夫人还了云清姐姐公道,她知道三少夫人是好人,她喜欢她。 “您想知道什么?” “二房的事。像二房有哪些人,性情如何,平日里喜欢些什么之类。” 云夏知无不言:“二房共有五位主子,奴婢一一讲给您听。” “二老爷没有入仕,平日里就玩玩古董、遛遛鸟,性子随和,待下人也宽厚。” “二夫人是将门独女,嫁妆颇丰,二老爷平日里不管事,二房上上下下都是二夫人管,事一多,脾气难免大些……” 明舒默默评价了一句:何止是大些,简直暴躁,怼天怼地的那种。 说到这里,云夏叹了口气:“其实二夫人也挺不容易。她生了四个孩子,二少爷只活了三天。” “二小姐六岁时高烧三日,虽说捡回一条命,却烧坏了脑子,如今十六岁了,还是六七岁的小孩心性,说亲都不好说,大抵只能养在家里了。” “二夫人拜了不少菩萨烧了不少香,才终于生下四少爷和五少爷,自个却差点丢了命,大夫说不能再有孩子了。” “二夫人把四少爷和五少爷当命一样疼,就怕他们出差池。” 明舒皱了眉头。 她昨日看二伯母的命宫和子女宫,命格里有五个孩子,但都留不住。 五个孩子…… “除了二少爷、二小姐、四少爷和五少爷,二伯母有流过孩子吗?” 云夏一怔,念及明舒的能耐,她也就不隐瞒了:“听年嬷嬷说,在二少爷之前,二夫人流过一个成形的男婴。” “这事说来也蹊跷。那时二夫人刚嫁进来,身子骨好,怀孕很顺利,连孕吐都没有,大夫说定能稳妥生下来,可五个多月的时候,二夫人从梦中惊醒,孩子就掉了。” “当时府里都说是鬼魂作祟,还特地请了道士做法事。第二年,二夫人怀上了二少爷,怀胎九月都是平平安安的,谁知道生下来不久就没了。” “二夫人差点疯了,总说宅子里有鬼,和尚道士来了一波又一波,后来娘家就把二夫人接了回去,养了几个月才送回来。” “二夫人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把刀。据说是将军上战场时的佩刀,能镇煞。” “二夫人把刀放在堂屋里,一放就是好多年。后来二小姐出事,她才将刀放进了库房,再也没拿出来过……” 云夏见明舒一脸发呆的神情,不好意思道,“奴婢是不是扯远了?” 明舒回神:“我听入迷了,二伯父和二伯母还挺坎坷的。” 云夏张望了下四周,压低声音:“可不是?除了老夫人,侯府里最好相处的就是二房了,二夫人虽说脾气大,可刀子嘴豆腐心,待下人很大方的。” 明舒心念一动,忍不住问:“大伯父那边不好相处?” 见云夏又开始张望,明舒索性道:“木樨,你去门口守着。” 又把刚来路上遇到的事,挑要点跟云夏说了,“我瞧着,那应该是大少爷和他的妾室或姨娘?” “是袁姨娘。” “我们并不相识,她为什么要请我去她院里喝茶呢?” 云夏一脸不屑:“袁姨娘不是请您去喝茶,是显摆她的肚子呢!怀个身孕,跟怀了个菩萨似的,恨不得所有人都供着她!” “啊?”明舒用“我不懂啊你快给我说说”的眼神,期待地看着云夏。 “大少爷今年二十五,还在考举人。读书人的事奴婢也不懂,反正就经常去参加这个诗会,那个茶会,听年嬷嬷说,去的大都是秦楼楚馆,可费银子了。” “一年前,大少爷一掷千金,把花魁娘子带回了府,就是袁姨娘。” “这事把大老爷和大夫人气得够呛,可老夫人最疼大少爷,加上大少爷一口咬定袁姨娘好生养,大老爷和大夫人不得不同意。” 云夏摇头叹气,“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成亲四年,一直无所出。第三年时,大少奶奶还做主抬了两个通房,可还是颗粒无收。” “府里都说大少爷不行……所以,大少爷这么赌咒发誓,看在子嗣的份上,家中长辈也只好认下了。” “袁姨娘肚子也争气,半年后就怀上了。侯府大房长孙啊,她可不得恃宠而骄?” 说到这里,云夏也是掏心掏肺,“三少奶奶,也不是说您怕袁姨娘,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能离她远点就远点。说句难听的,她那肚子要有点闪失,谁担待得起呢?” 明舒点点头:“我记住了,谢谢你啊,云夏。” 心里却是一团狐疑。 从大房到二房,再到只有傅直浔一根独苗的三房,这定远侯府子嗣之事,着实艰难了些。 第13章 少夫人被掳走了! 又听云夏说了些大房的事,明舒便告辞了。 云夏坚持把一盒阿胶糕塞进木樨怀里,对明舒道:“老夫人送来的,冬日吃这个补血补气。您别嫌弃,就当奴婢替云清姐姐谢谢您。” 明舒怎好拒绝? 木樨更是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回去的路上低声对明舒说:“什么饱读诗书的探花郎?还不如个侍女有良心!” 明舒笑着拍拍她的脸:“不气不气,咱们木樨心胸最宽广了!” “您不生气吗?” “不气。要别人有良心也简单,当咱们足够厉害、能够掌管他人生死时,那你瞧见的就都是有良心的人。” 见木樨怔怔看着自己,明舒笑了笑,眼神颇为坚定:“不着急,会有那么一天的。” 翌日,天还没亮,程氏就带着嬷嬷和丫鬟气势汹汹地来了东院。 “你,去服侍三少夫人穿衣。” “你,端水洗漱。” “你,服侍三少夫人用早膳。” …… 明舒几乎是被架着起床,连吃饭都是喂的。木樨站在一边,压根插不上手。 一刻钟后,一个强壮的嬷嬷背着明舒,跟阵风似的把人带去了西院。 看呆了刚起床的赵伯,他赶紧去拍傅直浔的房门。 “少爷,少夫人被掳走了!” 傅直浔猛地睁开眼睛,人影一闪就拉开了门:“谁掳走的?” 赵伯咽了咽口水,心有点虚:“二夫人……” 傅直浔眼神如刀。 西院门口,傅言善站立寒风中,伸长脖子等啊等,一见明舒大喝一声:“列队!” 明舒看到左右整整齐齐两列士兵,瞌睡彻底醒了。 程氏风风火火地解释:“他们都是我从将军府借调来的人手,上过战场,阳气重,任你差遣!” “宅子所有屋子的门都打开了,门口有人看守,你想要问什么拿什么,吩咐便是。” “黄符、朱砂、雄黄、铜镜、玉石……这些都准备好了。” “年嬷嬷!” 一个圆脸的嬷嬷立刻上前,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汤。 程氏:“喝了参汤,你赶紧动手!” 明舒:“……!!!” 这副阵仗,莫名熟悉…… 行。 干了参汤,明舒从嬷嬷背上下来,拢了拢披风,挺胸直背地进了宅院:“去瞧瞧二伯父的古董。” 为方便明舒查看,傅言善把西院的古董一股脑都搬进了库房和书房。 看到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古玩器皿,明舒脑中只有两个念头: 二伯母的嫁妆可真丰厚; 二伯父的钱也太好骗了。 她的天赋,不仅仅是窥看阴阳,也能看清器物的新旧。 这一眼扫去,至少有一半的“古董”,时间不会超过三四十年——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稀少精致,才被二伯父买下。 “这对两朝前的花瓶,我前日才捡的漏,应该与尸气无关……” 明舒盯着那对青花缠枝牡丹纹瓶,收回了之前对二伯父的评价:从瓷器透出的气息看,烧制时间不会超过十年。 见明舒表情严肃,傅言善不由问道:“这对花瓶有问题?” 明舒言简意赅:“赝货。” 傅言善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侄媳,风水堪舆的事你懂,这古董之事,你年纪轻轻是不懂的。” “这对花瓶被刷了层涂料,做得簇新,但我慧眼识珠,一眼识破,除去了涂料!瞅瞅,这可是五六百年前的古物,保存得如此完好的瓷器,可不多见啊!” 明舒摸着花瓶,指间似还残留新火的灼热:“您只去掉了第一层伪装,这第二层乃故意做旧,去掉之后才是花瓶本来的面目。若是不信,让下人准备这几样东西……” 傅言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明舒说的是清除古董污垢之物。 也便是说,她懂鉴宝。 这些东西家里就有,很快下人便拿了来。 明舒按比例调出一碗淡色黏液,用小刷子沾了后,轻刷花瓶腹部,等了大概半刻钟的时间后,她又用软布擦拭。 反复几次后,那花瓶腹部就露出簇新明亮的一块来。 明舒放下碗:“剩下的您来处理。我去找尸气源头。” 傅言善又气又怒,把古董店掌柜骂了个狗血淋头。 同时,油然而生对明舒的佩服之意。 犹豫了下,他试探着问明舒:“侄媳,你顺便帮二伯父看看,这里还有没有赝品?” 明舒也试探着问:“您确定?” 傅言善拍拍胸脯:“你老实跟二伯父说,二伯父去骂死那些混账东西!” 明舒就说了。 “这件顶多二十年,这件,三十年……” 傅言善的脸色每听到“这件”二字,就灰败一分,十几个“这件”后,他已面无人色,腿肚子都在发抖,要不是小厮扶着,便瘫在地上了。 “不、不许跟二夫人说……”他下意识地扭头朝门口望去,瞧见一个人影,吓得心口猛跳。 看清是傅直浔,他才拍拍胸脯定神:“三贤侄啊,你来了怎么也不出个声?” 傅直浔笑了下,大步而入:“刚到。” 明舒知道他是来看热闹的,朝他点了点头,继续在一堆赝品里找古董。 一个多时辰后,她才查完验完库房和书房。抛开一半的赝品不说,真古董倒也不少。 但没有一件,她能感受到尸气。 明舒皱眉沉思。 有没有可能……那件凝聚着尸气的古董,也跟花瓶一样,做了层层伪装——不,封印。 从尸气只沾二伯父、二伯母和大山、小树来看,这个封印很特别,它只对跟二伯父关系亲近的人开启——这个猜测,连明舒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能带如此重的尸气,东西在地下的年头不会久,那便从时间久的开始查。” 明舒听这话在理,便又加了句:“这件古董入府的时间,应该在二伯母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 话音一落,屋里突然一片安静。 明舒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说话的不是傅言善,而是傅直浔。 傅直浔不解地看着明舒。 傅言善如土的面色渐渐发白,神情既吃惊,又流露出藏下多年的悲痛。 第14章 青铜方尊 半晌,傅言善才道:“我不善理家,这些收来的古董玩物,都是你们二伯母收拾登记的。要查古董入府的时间,只有她最清楚,可……” 他叹气道,“提起这些陈年旧事,等于又在她心窝子里戳刀。” 明舒想了想,如实照说:“从二伯母的面相看,她的命格本应很好,此生有五个子女。但因一场意外,命格受损,若不化解,五个子女都留不住。” 傅言善惊愕不已。 明舒:“二伯父,我知揭伤疤是桩痛苦之事,可为了二小姐、大山和小树,这疤只能揭。” 傅言善沉默许久,点了点头:“好,我同你们二伯母去说。” 屋子里只剩下傅直浔和明舒、木樨。 傅直浔开口:“昨日你去找云夏问了二房的事?” “嗯。” “为什么不问赵伯?” 明舒一愣,赵伯能跟她说? 出口却是:“云夏在侯府时间久,这些事她最清楚。” 傅直浔却仿佛看穿了她似的,微微勾了勾唇:“府里的事,赵伯会告诉你。” 行。明舒“嗯”了一声,继续低头细看那些时间久远的古董。 傅直浔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移开目光,眉眼间漏出些几不可见的笑意。 啧,说不给他添麻烦,记得还挺牢。 傅言善很快带着程氏来了。 程氏的脸色差至极点,一见明舒就指着一堆古董问:“就是这里面的脏东西,才让我失去了两个孩子,还会继续害湘儿、大山和小树?” 明舒点了点头。 程氏猛然转头,死死盯着傅言善。 傅言善垂着头,突然狠狠抽了自己的一巴掌:“只要毁去尸气,我立马把这些东西全都扔了,从此以后再也不碰古玩!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程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抬起头,生生逼下那些泪,红着眼把一个本子递给明舒:“老爷收的每一件东西,我都记在上面了,你查。” 明舒接过,又听程氏问:“只要找到尸气源头,你便能毁去,湘儿、大山和小树便会没事,是不是?” 明舒正色回:“是。” “好,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我。”程氏在圈椅里坐下,双手紧握成拳,神情悲恸。 明舒迅速翻了一遍册子,直接找到二十五年前的记录。 这些记录又分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程氏入府前收的古玩,只寥寥几件,大概是按着傅言善回忆,程氏记上去的,只写了物件和注解。 第二部分,是程氏入府后,记录便十分详细了,有时间、出处、物件以及说明。 明舒的注意力落在三件古董上: 第一件,五六百年前的帛画; 第二件,七八百年前的石塑佛像; 第三件,大概有千年历史的青铜方尊。 这三件古董,册子里只写了从何处收得,但按明舒的经验,十成十都来自地下。 她让人将这三件东西放在一处,戴上手套,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帛画。 日出扶桑,龙行于天,寓意“引魂升天”。 她排空杂念,魂魄试与帛画合二为一。 一股无形之气涌入她四肢百骸,游走之间,将血脉与五脏之中的污秽一一清除。 明舒心中一喜,这大概是某位修仙的方士之物。 于是全神贯注,继续让帛画里残留的清气,荡涤肉躯,凝聚精气。 直至清气全被她吸收。 再睁开眼,浑身都透着一股慵懒的舒爽。 “帛画没问题。” 明舒继续去探佛像,却只感受到浓重的檀香气息。 想来此物是主人生前供奉,死后带入地下。但因主人是普通人,佛像也只是普通佛像,故而并无特别之处——没有清气,也没了尸气与秽气。 明舒走到最后的青铜方尊面前,手触兽面纹,刚清空杂念入定,便觉一股浊气滚滚而来。 明舒的魂魄走在浊气里,天地之间暗黑无涯,是死一般的沉寂,让人几欲窒息。 又似乎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明舒如芒在背。 她强忍难受抬起头,却只看到能吞噬魂魄的沉沉黑洞…… 明舒睁开眼睛,掌心用力按住印堂,稳住自己的魂魄,大口喘息不止。 屋中几人面色皆是一变。 木樨急忙扶明舒坐下。 程氏唤人送参汤。 “尸气就在青铜方尊里?”傅直浔待明舒气息平缓些后,问道。 明舒皱眉:“我感受不到尸气,但这个青铜方尊……很古怪。” 又问傅言善:“二伯父,册子上只写方尊来自‘品古轩’,你还记得当时是如何入手的吗?” 傅言善连连点头:“记得。‘品古轩’是帝京数一数二的古玩交易处,若得了古物,想换些钱,便会把东西寄存在‘品古轩’售卖。” “‘品古轩’有专门的鉴古师,又能帮着推介,所以大家都很认同‘品古轩’的名号。” “唯一不足之处,是‘品古轩’抽成高,要从买家和卖家两方各拿走两成。” “所以,不少卖家会蹲守在‘品古轩’附近,兜售古玩。若是双方达成交易,也各免了抽成费用,皆大欢喜。” “这尊青铜方尊,我便是在‘品古轩’隔壁街上,从一个老农手里低价购得。” “按‘品古轩’的价,这青铜方尊至少得上千两银子,我只给了老农二百两,他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二百两!二百两就要了我两个孩子的命!傅言善,你可真是做了一笔好买卖!”程氏气得又红了眼。 傅言善缩了缩脖子,愧疚得不敢再说。 明舒轻叹一声。 看来二伯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品古轩”收这么高的抽成,除了鉴宝费,还有一笔改风水的费用。 古物沾染了历代主人、所处之地、所经之事的气息,有像帛画能助人修行的清气,也有像方尊里的诡异之气。 但凡正经的古玩铺子,都会养高明的风水师祛除这些气息,以免害了买主,坏了招牌。 这事一般人并不清楚,毕竟让人知道古物有污秽之气,这东西谁还敢买? 而她知道,是因为她的师父就是古玩铺聘的风水师。 明舒不吱声,程氏的火力明显没在傅言善那里得到释放,盯着她:“既然找到了尸气源头,你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得挑个好日子?赶紧清理啊!” 第15章 傅直浔,救命! 明舒无语,她只说这个青铜方尊有古怪,可没说这就是尸气源头。 但她又无法对一个已经失去两个孩子,又可能还会失去三个孩子的母亲发火。 “等会儿,我好好想一想。” 程氏还要开口催促,傅直浔淡淡说了一句:“二伯母,少安毋躁。”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明舒暗自咬了咬牙:“我还得再进这个方尊一探!” “那你赶紧进去啊!”程氏脱口而出。 “里面有一股极大的力量,我怕我出不来……所以,得有人替我护法,稳住我的魂魄。” 木樨赶紧道:“公主,我来。” 明舒摇头:“不成,得是阴阳之力。” 她抬起头,问傅直浔,“你阳气比二伯父足,你更合适。但如果里面的力量过于强大,兴许会将你的魂魄一同拉进去,你……可以吗?” 傅直浔觑她一眼:“你一个女子都不怕,我怕什么?可以。” “好。” 明舒托程氏找来一把干净匕首,用火消了毒,看了看左掌心还未恢复的伤疤,心一横,在旁边利落地割了一刀,顿时鲜血冉冉渗出。 又将匕首递给傅直浔:“割手。” 傅直浔没有接,径自摊开右掌:“顺手的事。” 明舒恶从胆边生,毫不客气地划开一刀。 如玉的大掌涌出鲜血。 傅直浔嘴角一勾,觑了立即转开眼的明舒一眼。 看来这位公主对他的怨气可不小啊。 “抛开杂念,全神贯注……”明舒用渗血的手,握住了傅直浔同样流血的手。 血水交融之中,明舒催动玄学心法,将两人的魂魄牵扯在一起。 “傅直浔,我进去了。如果我魂魄被困住,迷失方向,你务必喊我的名字,我会找到回来的路,切记!” “好,我在原地等你。” 明舒又进入了那个浊气滚滚,暗黑无涯的虚空世界。 那双眼死死盯着她,她却看不到它。 明舒以精血为符,布下法阵,厉声喝道:“破!” 刹那之间,血红之光闪现,照亮了四周。 饶是明舒自诩见过不少大场面,也惊得心跳骤停。 她的脚下,遍布森森白骨。 一层又一层,不知有多少具,也不知道有多少尸气累积于此。 原来,这浊风是被撕裂的魂魄! 原来,这无边的黑暗是一个巨大的阵法,压制着冲天的尸气! 倘若阵法破碎,尸气和残魂溢出,那人间必将化为炼狱。 血红之光迅速黯淡下来,明舒骤然发现双脚无法动弹。 阵法也在吞噬她! 明舒心中一慌,知她得马上离开。 “傅直浔,快唤我回去!” “傅直浔!” 明舒仿佛身陷沼泽,不动,身往下坠,动了,陷得更快。 而唯一的希望,是傅直浔。 可他不是师父,即便她将他们的魂魄牵扯在一起,他们没有默契,他感应不到…… 明舒越来越慌,一半的她已经陷入尸堆里,浓郁的阴煞之气几乎将她冻结成冰。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若再不离开,她的魂魄会被阵法割裂,化为无数碎裂的残魂…… 傅直浔,救命啊!!! 陡然间,一股大力缓缓将她往上拉,她听到了傅直浔清冷的声音:“明舒,回来!” 宛若天籁。 她头一回觉得傅直浔冷冰冰的声音,好听得要命。 几乎是连滚带爬,她逃出了阵法的控制,疯了一般地朝傅直浔的声音跑去。 终于…… 明舒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抱住傅直浔,紧紧抓着他的手汲取纯阳之力,压制她沾染的阴煞之气。 屋子里五个人,八只眼睛愣愣瞧着明舒。 “傅直浔,多亏你了……”明舒浑身发抖。 傅直浔僵硬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 他伸出手,犹豫了下,拍拍明舒的背:“没事了,松手。” 明舒魂回来了,恐惧却没有离开,脑子还是懵的,压根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傅直浔只能用力将人拉开,谁知傅言善开口:“侄媳她吓坏了,你是男人要包容一些,安抚安抚她。” 傅直浔的手僵在空中:“……” 他想怀疑她是故意的,然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她的惊惧做不了假。 大概小半刻钟,明舒才缓过神来。 她淡定地松开傅直浔,没有丝毫尴尬:“谢谢。” 随即看向程氏:“来碗参汤。” 压压惊。 看明舒淡定喝参汤的样子,傅直浔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方才吓得魂飞魄散的莫不是她? 搁下碗,明舒缓缓开口:“这方尊的年限不是千年,是至少两千年。” “可上面的铭文用的是周朝的钟鼎文,周朝距今最多一千两百年啊。”傅言善不解。 明舒正要开口,却听傅直浔说:“跟花瓶一样,做了伪装,大抵是在原先的青铜器外,又浇筑了一层。” “贤侄你的意思是,这个方尊有两层,里面那层是两千年前之物?”傅言善仍旧不解,“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两千年前乃商朝,兴人祭,方尊又常用于祭祀,里面的尸气便由此而来。至于为何要再浇筑一层,跟压制尸气有关。” 明舒投以赞许的目光,他竟都说对了。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傅直浔问。 “堆积成山的白骨,无数被撕裂的魂魄,冲天的尸气和怨气,但它们都被一个诡异的阵法所控制……” 明舒顿了顿,压下心头的骇意,“古卷记载,上古曾以祭司肉躯与魂魄为祭品。” “如果我没猜错,方尊里层熔铸了祭司头颅,唯有如此,才能以强大的祭司之力,驱使亡魂,达成夙愿。” 此话一出,傅言善面无人色,连程氏惊得说出不出话来,傅直浔皱了眉。 明舒继续道:“如夫君所言,外面浇筑的那层,乃用于封印里层的阵法与尸气。如今二伯父、二伯母你们沾染尸气,证明外层封印已有松动,这才导致尸气外泄……” “那你赶紧把封印堵上,把这院里的尸气给清理干净!”程氏急道。 傅言善劝:“夫人,你听侄媳把话说完……” “你把这邪门的玩意有多远扔多远!” 程氏狠狠剐了傅言善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明舒摇头:“没那么简单。” 第16章 阴阳交融 明舒皱紧了眉头:“修补封印,得找到封印缺口以及封印的法子。在这之前,我有三件事不明。” “第一,尸气外泄,布满整个院落,但为什么只有二伯父你们几人沾染了?” “第二,在二伯母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你们夫妇二人便已沾染尸气,足足二十多年了,你们却安然无恙。” “第三,数日之前,我见过大山和小树,他们脸上并没有尸气。” 程氏和傅言善面面相觑:是啊,为什么呢? 傅直浔却想到了:“其一,尸气认人;其二,这院里有克制甚至净化尸气的东西?” 明舒眸光一亮,傅直浔又跟她想到一块去了,果真是未来宰辅的脑子,就是好。 她的目光落在程氏脸上,“二伯母,你曾从将军府带回一把刀,能否让我瞧一瞧?” 程氏一愣,反应过来:“我父亲的刀真有净化尸气的用处?” 明舒点头:“保家卫国乃忠义之事,即便沾染鲜血和杀戮,也是浩然正气,自然可以抵御阴晦之力。” 程氏赶紧转身:“刀我收库房了,我这就让人去拿……” “夫、夫人——”傅言善弱弱开口,“岳父的刀,我借给镇南侯世子了……” “什么?!” “镇南侯世子要同千牛卫曹大人比试,缺把神兵,就跟我借了岳父的龙雀宝刀……” “傅言善,你、你——问过我吗?!” 明舒面色一沉,打断了两人的话:“二伯父,你什么时候把刀借出去的?” “三、三天前……” “大山发烧,小树离魂的那日,孩子命格弱,容易邪气入体……二小姐呢?她有没有事?” “湘儿不在府上,去她外祖父家中住了……亏得湘儿不在,傅言善你做事是不用脑子的吗?!”程氏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你、你赶紧让人把刀拿回来!” 傅言善哪敢耽搁,拔腿就跑出去吩咐亲信去取刀。 明舒见傅直浔蹲在地上,盯着青铜方尊,她不由问道:“你瞧出了什么?” “方尊肩部四角各有一头象鼻兽,这一只,磕损了一块。” 傅直浔修长的手,指着一处。 明舒跟着蹲下身子细看,比对之后,象鼻上的确有小小的一处残缺,若不是傅直浔指出,她都没发现。 仿佛有什么从脑中掠过,她急忙一把抓住,双目慢慢睁圆。 见傅言善进屋,明舒急问:“二伯父,你是不是被这处的象鼻割破过?” 傅言善还没从方才的惊吓里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回:“没有啊……” “你仔细想一想!”明舒加重了语气。 “傅言善,想!”程氏低吼。 傅言善不由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我想,我想……” 一张脸皱成了一团,半晌突然一拍大腿,“还真有这么回事!我从老农那买下方尊时,一时没接稳割破了手,好像就是象鼻处……对,就是这里,后来我也发现了这处破损,还挺心疼的……” “这种邪物你还心疼?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们的孩子!”程氏又红了眼圈。 明舒呼出一口气:“我明白了。里层的尸气就是从这个缺口溢出,但因为外层的封印很厉害,溢出的尸气对常人无害。但二伯父的血渗入方尊就不一样了……” 明舒缓缓道,“以血为祭,牵引命魂,这是藏在方尊里的祭祀之阵。” “二伯父的血一渗进去,他的肉躯和魂魄就入了阵,不但他自己会受阵法牵引、沾染尸气,与他精血交融的妻子,延续他血脉的儿女,皆受阵法影响。” “婴儿承受不住阵法和尸气,往往夭折。” “血祭之阵,又在极阴年最为厉害。一甲子之中,辛丑年乃阴之极。” “阴年阴月阴日,封印松动大,宝刀压不住阵法的尸气和戾气,二小姐又年幼,这才染病出了事。原来如此……” 傅言善愣在当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巴巴地看向明舒。 程氏此刻恨极了傅言善,可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恨意就深不下去了。 明舒盯着象鼻处的缺口,眉头越皱越紧。 风水术起源于伏羲与黄帝,祭祀之法乃其中一支,同宗同源。但几千年前的事了,流传下来的记录残缺不全,她没有在师门见过这种封印。 简言之,即便找到了封印缺口,她也不知怎么补。 傅直浔看了明舒一眼,仿佛有读心术:“不会补吗?” 明舒措辞比较严谨:“有些棘手……” 傅直浔唇角微微一勾:“你说过,你懂风水堪舆术,能算命,能改风水,还能除鬼消灾。” 明舒胸口一滞。 他的言下之意,要想安安稳稳在侯府待着,就把这事了了。 威胁她是? 行! 明舒面露十二分的凝重:“修补封印之事,需花费些时间。但二伯父体内的尸气却得尽快除去,否则仍会蔓延至二伯母、大山和小树身上。” “我的身子还未痊愈,此事请夫君全力相助!” 方才发现傅直浔体内有极浓的纯阳之气,她不能白干活,这纯阳之气就当报酬了。 傅直浔剑眉一挑,算计他? “好。” 啧,这世上能从他手里捞好处的人还没出生。 明舒看了下还渗着血的掌心,取来一面铜镜,两块玉石,一碗雄黄。 她迅速在铜镜上画了符,示意傅言善将一只手按在铜镜上,右手抓住他的手臂,左手则用力撑开伤口,忍着疼握住了傅直浔的手,催动玄学心法。 血水交融,傅直浔的阳气如江河一般,涌入明舒体内。 她身体突然为之一振,双瞳明亮如星辰,周身迅速弥漫起一层白雾。 而傅言善手掌渗出的腾腾黑气,迅速被吸入铜镜之中。 可黑气太多,铜镜筛抖起来,丝丝缕缕黑气又从镜面溢出,显然是承受不住了。 “傅直浔,你用玉压住铜镜!”明舒空不出手。 傅直浔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说谎时唤“夫君”,真话时就喊“傅直浔”。 动作却未停。 丝丝缕缕的黑气又迅速被玉石吸噬,铜镜也平静下来。 与此同时,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傅直浔体内蔓延。 灵台清明,体内经脉宛如新生,浑身轻盈异常。 十八岁那年,他修习“地火明夷”突破第九重,便是如此。 傅直浔惊讶的目光从与明舒紧握的手上,缓缓移至她雪白的脸上。 明亮逼人的黑瞳,娇艳欲滴的红唇,雪肤之下,更似透着一层莹亮的光。 傅直浔的心骤然一跳。 阴阳交融。 身体得到巨大能量的,不仅仅是他,她也是。 第17章 夫君,我并非弱女子 傅直浔悄然弯起了唇角。 有意思。 一直焦虑盯着明舒的木樨,冷不丁瞥见傅直浔,猛地吓了一跳。 原本清冷的俊颜,此刻眉目宛若冰河解冻,翻涌出水下的风景来——却不是春花的烂漫,而是犹如黄泉彼岸花的秾艳,就好像……妖孽出世! 妖,是要吃人的。 木樨盯着明舒和傅直浔紧握的双手,心仿佛也跟着揪成了一团。 大约一刻钟后,傅言善掌心不再有黑气渗出。 明舒才松开了握着两个男人的手,席地打坐,平缓体内翻滚的气血。 傅言善直勾勾地盯着明舒,听程氏唤了他一声,他几乎是跳起来:“侄媳真比那些大师道长还厉害!夫人,我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程氏一听这话,也知傅言善没事了,心中欢喜,面色却未显:“你做长辈的,有点长辈的样子。” 明舒睁开眼,对两人道:“二伯父、二伯母若要安心些,先带大山和小树离府几日。等龙雀宝刀送来,我会彻底清一清院中的尸气和秽气。” 又指了指青铜方尊,“这件东西我也一并处理。” 傅言善哪有二话:“好好好,都听侄媳你的!” 程氏轻咳一声:“你可得仔细些。我把年嬷嬷留下,有事你找她。” 明舒浅浅一笑:“好。” 程氏怔了一下,眼前女子未染脂粉,没戴一件首饰,一身青布衣裙,还没院里的嬷嬷丫鬟穿得好,可她就是觉得明舒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 美在皮,美在骨,美在举止仪态中透出的清雅绝尘、遗世独立。 她又忍不住瞥了眼傅直浔。 三年前,她这侄儿从北境归来,她也如此时一般惊艳:穷山恶水之地,竟养出此等绝代风华的少年郎。 她读过的话本里的公子,突然就有了清晰的模样。 只不过啊,侯府这位三少爷,在丰神俊朗的皮囊下,却有让人看不透的深沉心思。 一个空有美貌的亡国公主,于三少爷而言,顶多算只花瓶——还是被硬塞进来、惹人嫉妒的麻烦花瓶。 可一个能招魂镇鬼气的美貌公主,三少爷又觉得是什么呢? 念及此,程氏起了久违的玩心。 这侯府无趣了多年,总算有好戏开场,她定要好好瞧上一瞧。 遂喊走傅言善,将此地让给二人。 明舒并不知程氏这些心思,只专心探查那些上了年头的古董。 傅直浔目光随明舒而动,清冷的眸中渐渐浮起些兴致:“古董里除了秽气,还有能助你修行之物。” 明舒心一紧,他竟看出来了。 转过身来,在说谎和坦白之间,她迅速选择了后者:“是啊,若曾经的主人乃是方士或风水师,会留一些清气。” “我伤势还未痊愈,若要修复封印,得尽快恢复,清气于我有益。” “夫君觉得不妥?” 傅直浔笑了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却没有离开屋子,径自在圈椅里坐下。 明舒偶然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不禁怔了怔。 他的眼冷冷清清,没有太子和侯府大少爷瞧她时的欲望,倒像看一样新鲜玩意,有几分探究,却没有好奇。 以明舒的修为,寻常人的心思压根瞒不住她,但她却看不透傅直浔。 突然想起傅言善待他的热忱来,她有一事不明:“从前二伯父常同你一起赏玩古董吗?” “嗯。”他语气淡淡。 “你应该瞧得出不少都是赝品?” “嗯。” “那你怎么不告诉他?” 傅直浔反问:“为什么要告诉他?” 明舒一时语结。 傅直浔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与我何干?” 明舒愣了半晌,才冒出一句:“那你今日怎么来了?” 傅直浔唇角勾起:“不是你请我来的吗?” 明舒瞪大了眼:不是你堂弟出事,你才过来的吗? “夫人有请,我如何能不来?” 很是暧昧的话,可明舒却听不出任何情意,她是愈发搞不懂这未来的心机宰辅了。 敲门声响起,下人送来了龙雀宝刀。 四尺长的大刀,还未出鞘便透着凌冽的杀气,而杀气之中又有一股凛然正气,妖鬼见之则服。 难怪能净化院中的尸气。 明舒想要拔刀一瞧,谁知那刀极重,她使上吃奶的劲,刀愣是纹丝不动。 正要让木樨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住刀柄,随即寒光闪过,宝刀出鞘。 傅直浔举刀打量,慵懒的神情多了几分严肃。 明舒注意到他拿刀的姿势,很熟练,也很随意,加上那日在老夫人院子里他露的那手,她几乎可以断定: 傅直浔功夫深不可测,而惯用的兵器是刀。 “一般。”傅直浔评价完,随手将刀放在案上。 “你见过更好的宝刀?”明舒脱口而出。 傅直浔勾了勾唇,觑她一眼:“没有啊。” 明舒:“……”探他的底,可真不容易。 不探了,干正事。 她以朱砂画符,符纸半晌才冒出些火星子。 她确定宝刀在净化方尊里的尸气,这才放下一半的心来。 至于如何修补封印……暂时想不到法子。 而除了那副帛画,明舒没再找到残留清气的古董,可见捡到了一只撞死的兔子,不代表还能捡到第二只、第三只。 从西院出来,经过中院,里院似有哭声传来,但隔得远,听得并不真切。 可假山后,两个丫鬟的窃窃私语,明舒倒听得明明白白。 “你说这回姑爷跟大小姐吵,是为了三少爷被赐婚的事?” 侯府大小姐是大房长女,两年前嫁给了宁王三郡王,对于如今的定远侯府来说,也算得高嫁。 念及昨日云夏的提醒,明舒本不想沾大房的事,无奈那两人讲的是自己,便不由驻足听了一耳朵。 “是啊!姑爷说那位公主是太子看中的人,如今嫁进侯府,侯府就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连累王府也受牵连,王爷前两日去东宫,太子都没见王爷。” “这不至于……兴许是太子恰好有事?” “至不至于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但大小姐入王府两年,都不曾有身孕,又不许姑爷纳妾,姑爷本就心有愤怨,三少爷娶公主的事,刚好撞上了。” “哎,侯府也不知怎么回事,夫人也好,少爷小姐也罢,子嗣如此艰难。” …… “还要继续听吗?”傅直浔清冷的声音传来。 明舒正琢磨着那句“侯府子嗣如此艰难”,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差点忘了,傅直浔还在身边。 明舒收起八卦心,赶紧疾步离开。 等回了东院,她想了下,对傅直浔说:“我既嫁入侯府,一定本本分分,绝不会辱没侯府和夫君的名声。” 傅直浔嗤笑一声:“连丫鬟都知道太子看上了你,你本分有用?” 明舒正色:“有用,此生我绝不会与东宫有牵扯。如果夫君觉得名声很重要,我会想法子把这事清理干净。” 傅直浔挑眉:“哦?那东宫要动侯府呢?” 明舒笑了笑,唇角酒窝甜美可人:“谁动手,我动谁。夫君,我并非弱女子。” 人,她杀过了,不难。 第18章 这位公主,她喜欢了! 是夜,傅直浔在灯下阅书。 傅天来报:“太子的人又来了,属下等人盯着。” 傅直浔“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书卷,傅天便打算离开。 谁知刚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傅直浔毫无波澜的声音:“都杀了,嫁祸给三皇子。” 傅天一惊,猛地驻足:“主子……” 傅直浔阅完一章,搁下书卷,一向清冷的眼底泛起丝丝缕缕的嗜血之色:“以后监视侯府的阿猫阿狗,统统清理干净,别来碍我的眼。” “主、主子——” “要我说第二遍?” “是,属下领命!” 傅天闪身而出。 傅直浔重新拿起书卷,往下翻页,神情清冷,眼底不复修罗之色。 这一夜,明舒睡得并不安稳。 总觉得耳边鬼叫不休,旧鬼啼哭,新鬼烦冤。 清早醒来,眼下一片青黑,乍一瞧去,也跟鬼似的。 木樨倒想帮她遮一遮,可穷困潦倒的两人,哪来的胭脂水粉? 无奈只能找赵伯,问他要了两个鸡蛋,煮了给明舒敷眼。 正敷着,赵伯拎着两个食盒来了:“熬了鸡汤,少夫人您趁热喝……”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盖子,从里面把碗端出来。 明舒瞧着,脑中突然划过一道亮光。 她一把按住木樨给她敷脸的手,死死盯着那碗鸡汤:“放回去。” 赵伯一怔:“这是走地鸡,老奴熬了两个时辰,加了当归、黄芪、红枣——”好喝又滋补。 “放回去。” 赵伯有点不高兴了,难不成怕他下毒?他堂堂江湖第一神医,要条人命用得着在鸡汤下毒?瞧不起谁呢! “把盖子也盖上。” 哼,不喝拉倒,倒了喂狗! “打开盖子,把鸡汤端出来。” 赵伯古怪地看向明舒,逗他玩呢? 明舒取下脸上的鸡蛋,疾步过来,盯着合上的食盒,见赵伯不动,又把盖子打开,目光死死盯着热气腾腾的鸡汤。 赵伯懵了,木樨握着鸡蛋也是看不懂。 明舒的脸上却渐渐浮起如释重负的笑,她知道如何修补青铜方尊的封印了。 “赵伯,谢谢啊!”明舒端出鸡汤和几样面点,招呼木樨一起,“好喝!” 赵伯有点凌乱,却听明舒又对他说:“劳驾同夫君说一声,二伯父的事,我知道如何解决了,请他一起相商。” 赵伯回:“少爷一早就出门了,老奴不知他去了何处。” 明舒倒也不意外,略一想:“那便找二夫人来,原话告知,说需要马车和人手。” 程氏一听,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 明舒默默在心里评价了一句:关键时刻,还是女人靠得住。 “你说,怎么做?”程氏言简意赅。 明舒不由又对这位二伯母生出两分好感,只要不拿孩子刺激她,她就是飒爽的将门虎女。 “带青铜方尊和龙雀宝刀去归遗山,我来封印方尊。” “归遗山?那是皇陵之地,你确定要去那里?” “是,唯有归遗山的风水才能封印方尊,且封印之后,也只能将方尊葬在那里,以免再生事端。我知归遗山外有禁军看守,故而才请二伯母来。” 程氏想到方尊不封印,她家就不得安宁,便爽快应下:“好,我去安排。” 晌午过后,明舒、程氏一行人,成功进入了归遗山。 皇陵在主脉,他们去的是与主脉隔着三座山的支脉。 从风水上来说,归遗山乃龙脉,主脉乃龙头龙躯,而明舒选的支脉,则是龙爪,正好能死死扣住方尊。 至于封印之法—— 明舒受食盒启发,放弃修补破损的封印,而是在封印之外,再套一层封印! 摆好青铜方尊,明舒取出一叠黄符,心一横,又在左手掌心割了一刀,手指沾血,以她的精魄在符上完成最后一道咒。 “二伯母,木樨,你们退到山腰。切记,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上来,封印之阵一旦被破,我也无能为力。”明舒正色叮嘱。 木樨担忧地问:“那您什么时候能下来?” “不清楚。”这个封印之阵,要引九天玄雷,她的师父都未使过,她也只有五成把握。 “如果天黑我还没下来,木樨,那你上来。” 明舒淡淡笑着,木樨却刹那白了脸。 公主的意思,是上来替她收…… “公主!”木樨一把拉住她,“要不——”算了。 明舒宽慰她:“风水师本就游走于阴阳之间,哪有什么万无一失?但你也别怕,我还是有把握能成的,但要有个万一……” 她朝着程氏行了一礼,“二伯母,请您照拂木樨。” 程氏亦有几分动容:“行,你且安心。”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倘若事成,我定回以厚报!” 明舒松开木樨的手:“时辰不早,我要开始了。” 木樨一步三回头,眼圈通红,程氏回望在风中用符摆阵的明舒,心中油然而生敬佩之意。 年幼时她问父亲,上战场会死,为什么还要去? 父亲回她:保家卫国乃军人使命,战场是军人的归宿,不能不去。 而风水师的使命,乃镇魂清鬼,还阳间太平。 程氏望向山顶,那是明舒的战场。 这个公主,她喜欢了! 山顶的风疾了起来。 明舒盘坐于阵法中心,十指翻飞,体内散出丝丝缕缕的清气,牵引着四周的黄符。 黄符从地上飞起,盘旋空中。 阵法开启,归遗山龙气流动,猎猎狂风中似传来龙吟之声。 明舒猛然睁开双眼,双手合十:“破!” 黄符发出刺目的金光。 刹那之间,风起云涌,层层乌云自四面八方飘来,聚于明舒的头顶。 巨大又厚重的云层深处,传来沉沉的轰鸣声。 明舒心中既喜又怕,阵法已成一半,接下来便是最凶险的一步了! 她深吸一口气,体内清气汹涌而出,飘在空中的黄符烧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道紫色的闪电直直劈下,正落于青铜方尊的前方,随即空中“轰隆”作响,似地动山摇。 明舒心惊肉跳,可她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了。 一咬牙,继续! 又是一道天雷劈下,落于方尊的右方。 灼烧的黄符落地,点燃了地上的枯枝落叶,天雷一道接着一道不停歇。 傅直浔赶到时,山顶燃烧着熊熊大火。 “直浔,明舒她在上面……”她让我们在这里等。 程氏话音未落,傅直浔已不见了人影。 第19章 他的菩萨 黑云翻墨,青焰滚滚。 傅直浔站在阵法外,却只瞧得见晦暗天地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明舒静静盘坐于火中。 四周灼烧的青色火焰,宛若盛开的朵朵莲花。 莲瓣凋零,飘落于明舒身上,与明舒的衣衫一同化为灰烬,却不能灼烧她的肉躯。 她眉眼绝色,玉骨冰肌透着一层莹亮,犹如黑夜之中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灵山的女菩萨。 傅直浔的脑中,无端冒出一个念头来。 雷声轰鸣,天雷又至。 而这一回,直直劈向了明舒。 他不许菩萨消殒! 千钧一发之际,傅直浔冲入阵中,一把抱住明舒,掠向一边。 天雷在他身后落下,他浑身一震,后背传来刀劈似的剧痛。 明舒看到他,似笑了一下:“傅直浔,还差最后一点……” 她颤抖着举起左手。 傅直浔明白了,右手一用力,昨日的伤口迸裂,鲜血渗出。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两人血魂交融。 一股巨大的阳气涌入明舒体内,狠狠唤醒她那强弩之末的肉躯,她催动玄学术法,继续将归遗山的龙气与天雷之力合二为一,一层层包裹青铜方尊。 九九八十一层,封印成! 除非再以同样的阵法,引天地之力,否则封印永不会破! “葬、葬了方尊……” 明舒在傅直浔的怀里说完最后一句话,精疲力竭,昏睡过去。 青焰骤然而灭,乌云四散,落下苍白的日光。 傅直浔紧紧抱着明舒,一动不动,凤眸凝视着她雪白的脸。 眸中的清冷荡然无存,转而代之的,是炽热的火焰——来自幽冥鬼域的地狱之火。 他有一刀,名“月引”,源于上古兵器之主蚩尤所铸的魔刀。 今日,他又得了一把好刀。 “地狱无门你偏闯。如今你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他低低地说,嘴角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秾艳如妖孽。 明舒陷入了沉睡。 若不是一直有呼吸、赵伯用他三十年行医做担保,木樨真以为她的公主走了。 足足七天七夜,她才苏醒。 醒来的第一句话:“木樨,我饿。” “锅里热着粥,奴婢这就去端来。” 一碗小米粥刚吃了几口,年嬷嬷就带着几个丫鬟,拎着满满当当的食盒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程氏和大山、小树。 “你先吃你的,吃完再说。”程氏瞪了眼朝明舒做鬼脸的大山。 明舒饿得心慌气短,也就不客气了,对着一桌的吃食风卷残云。 直到再咽不下一口,她才觉得终于活了过来。 撤下饭菜,程氏命丫鬟将几个盒子摆在桌上,一一打开。 金钗、金镯、金耳环,玉佩、玉镯、玉坠,珍珠项链、珍珠耳环、珍珠发簪,璎珞耳环、璎珞项圈、璎珞头面……各种首饰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程氏端坐:“你以命救我一家,这份恩情我记心里,客套话不说了,就一句:从今往后,我在侯府算老几,你就是老几,我罩着你!这些首饰你戴着玩。” 又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两家铺子的房契和掌柜印章,从今日起你就是新东家。” 明舒说不吃惊,那是不可能的。 按程氏之前话中透出的意思,她知多少会给些酬谢,却未料到如此大手笔。 这让一贫如洗的自己,着实激动不已。 她都多久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了! 再看程氏的样子,也的确出于真心,那她就实话实说了:“不瞒二伯母,我今日这身衣服还是木樨的,实在没有底气拒绝这些,恭敬不如从命。” 程氏倒吃了一惊:“穷到这地步了?” 明舒也没不好意思,坦坦荡荡:“我和木樨能吃得起的,只有粥和咸菜。” 程氏不吱声了。不好骂傅直浔不做人,毕竟她之前看明舒也是十万个不顺眼,哪会想明舒有没有衣服穿,吃不吃得饱呢? 明舒指指桌上的首饰:“二伯母,我也不跟您说虚的,我用不上这些,折成银子可好?” 程氏一拍桌子:“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拿着!年嬷嬷,去取五百两银子来。” 明舒直勾勾看着程氏,不禁咽了下口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程氏要是男子该有多好,她还选什么傅直浔,肯定选程氏啊! “还有什么问题吗?”程氏一副大佬做派。 “没有了。”明舒觉得自己的笑都谄媚起来。 “大山、小树,过来。”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肉脸,一左一右对着明舒。 “我叫傅砚溪,小名‘大山’,今年五岁,我很聪明的。” “我叫傅砚泽,小名‘小树’,今年五岁,我也很聪明的。” 两个小崽子“扑通”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明舒这回是真惊着了,她不要带这两个熊孩子啊! 一手一个去拉,无奈小崽子吃得好,力气比她还大,压根拉不动。 “收下,你要有闲暇,就教他们些避小人躲秽气的法子,没空就权当挂名弟子。我就希望他们能沾点你的福气,平平安安长大。” 程氏说得掏心掏肺,明舒拿人手短,也不好拒绝:“行。” “还有一桩事,你要觉得身子无碍了,这两日去趟西院。那堆破烂货,老爷打算扔掉,你要是有喜欢的,就先挑走。反正你镇得住它们……” “二伯母,我已经痊愈了,我们现在就去。”明舒立刻起身。 一个时辰后,“那堆破烂货”全被搬到了东院。 傅言善私下是这么跟明舒说的:“侄媳啊,扔掉这些东西,我心疼得吃不下,睡不着;可不送走,我心里也慌,更怕惹你二伯母难过。” “要不你帮二伯父一个忙,把这些东西放东院去?总归还在侯府,我心里也有个念想。” 明舒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会嫌钱多……不,助人为乐是件坏事吗? 必须不是啊! 投桃报李,二伯父、二伯母如此慷慨,明舒便也多想了一桩事。 “二伯父,那个卖您青铜方尊的老农,能想办法找到吗?” “这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点难啊……” “难,你也想办法去找!”程氏不知何时出现,瞪了傅言善一眼,又问明舒,“可还有什么问题?” 第20章 竟是傅直浔救了她 明舒知两人经历了青铜方尊一事,已全然相信了风水阴阳之说,便也坦白了自己的猜测: “方尊里有那么多尸气和残碎的魂魄,可见当年这场祭祀的浩大;甚至连祭司都不惜以身为殉,融入方尊,足见这场祭祀的重要。” “一场浩大又重要的祭祀,怎么会只有方尊这一件祭器?” “上古祭祀血腥残忍又诡异,尸气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残魂的怨恨,若是被困在阵法里历经千年,不得往生,定然化魔。 “人一旦沾染,或丧命,或生不如死,或断子绝孙……皆有可能。” “所以要找到老农问一问,方尊他从何得来,兴许能找到祭祀之处,销毁或封印那些祭器。” 傅言善不禁后背发凉,哪还敢推脱:“我这就托人去查!” 程氏忍不住叮嘱:“控制下你的手,不准再带破烂货回来!” “不带不带,打死我都不敢带了。”傅言善摆摆手,转眼间就出了院落。 明舒也打算告辞离去,却被程氏喊住:“既然来了,索性再挑几套衣服走。” “你同湘儿差不多身量,我给她新做了几身冬衣,你瞧着顺眼的就拿去穿。好歹是侯府的主子,不好太寒碜。” 明舒笑笑,欣然跟着程氏去了二小姐住处。 谁知一见傅湘,明舒就怔在当场。 眼前的少女几乎跟她师妹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的差别是眼睛,她师妹的眼睛灵动俏皮,傅湘的却是干净娇憨,好似幼童。 “湘儿,这是三嫂嫂。” “三嫂嫂。”傅湘一副乖巧模样,歪着脑袋看明舒。 像极了年幼的师妹刚被师父带来的样子,明舒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朝傅湘笑:“二妹妹。” 傅湘也笑,扯了扯程氏的衣袖,用明舒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娘亲,三嫂嫂像仙女,我能同她一起喂小兔子吗?” 程氏笑道:“那你问问仙女去。” 傅湘却又不敢开口了,一脸羞涩。 “二伯母,衣服您帮我选。我同二妹妹喂兔子去!”明舒大大方方地拉起傅湘的手,笑嘻嘻的,“兔子在哪里?” 傅湘笑得眉眼弯弯:“在隔壁屋子,它们可太能吃了,还拉了好多粑粑……” 翰林院典籍库。 傅直浔送了典簿尹老大人两坛梨花酿,每日下午都来此处看书。 典籍库有房六百七十八间,所藏书籍浩瀚如海,乃东晟国最大的藏书处。 这几日,傅直浔几乎翻阅了所有上古书卷。祭祀之事,却只找到些只字片语,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尹老大人恰好经过,见他蹙眉翻着一卷古书,不由问了句:“傅大人对商周之事感兴趣?” 傅直浔笑道:“近来修史,有些典故似有误,我想找到出处好加以更正。” 尹老大人是位老学究,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致:“我早就说过史书之中有诸多纰漏,可那些个人懒得查,推脱说‘史书一直如此’,‘如此’就对吗?” “你跟我来,商周两朝的事,看这些没用,都是以讹传讹,我攒的那些才是真的历史!” 不由分说,拉着傅直浔去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打开门,但见堆积如山的龟壳兽骨,石板青铜,尹老大人叹气道:“上面记录的可是至今为止最早的古文字,这些龟壳兽骨才是真正的历史啊!可无人关心……” 他絮絮叨叨说着,却没注意傅直浔眸中的惊诧与晦暗。 “我花费数十年,也只能解出不到三成的文字,还是疏学浅啊……不过我把龟壳兽骨的文字都描摹了下来,你若有兴趣,可拿去看一看,里面确实有不少记载同史书不符。” 尹老大人交给傅直浔厚厚一叠书卷,“里面我写的小篆批注,供你参阅。” 傅直浔感激一笑:“多谢尹大人倾囊相授!” 尹老大人摆摆手:“算不上,我们一同探讨。你有新认出的字,可得跟我说啊!” 傅直浔:“自然。” 他想,这龟壳兽骨上的文字,他大抵应该都认得。 尹老大人拍拍他的背:“等你好消息!” 傅直浔“嗯”了一声,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 后背被雷劈中的伤,可还没好全。 定远侯府,东院。 明舒盯着一堆不是粉红就是鹅黄的冬衣,不禁有些头大。 她从七岁开始,就不穿这些颜色了——穿书前的她。 早知道就自己去程氏那边挑了。 木樨笑着打趣:“二小姐都是这些颜色的衣服,您还能挑出黑白灰来?奴婢倒觉得挺好看的,反正您肤白气质好,什么样的衣服都压得住。” 撺掇着明舒换了身樱花色的。 木樨眼前一亮,随即有些怔怔的,仿佛又瞧见了南宁国无忧无虑的梵音公主。 明舒也想起,南宁国破,慧昭皇后为护佑一国百姓自戕那日,梵音公主穿的便是一身粉色。 那个明媚的小公主,同傅湘一样,都喜欢明亮的颜色。 国已亡,逝者已逝,再忆往昔徒留感伤,明舒便岔开了话题:“那日是你把我从山上抱下来的吗?我那身衣服怎么没了?” 木樨的神色顿时古怪起来。 明舒狐疑地看着她。 木樨疙疙瘩瘩地开口:“那天,我跟二夫人等在山腰,三少爷来了……” 后来,她跟二夫人重回山顶。 只见傅直浔只着内衫,打横抱着明舒走出阵法。 他的外袍裹着明舒,一截雪白的小腿和一双玲珑玉足却露了出来。 她脱下袄子想要去遮明舒的腿脚,被傅直浔给吓住了。 他面无表情,向来清冷的眉眼却浓烈得好似从血水里浸染过一般,瞧得人心惊肉跳。 气势凌厉如刀,她压根不敢靠近。 等他从她身边走过,她方瞧见他血肉模糊的后背。 明舒亦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记得最后关头,傅直浔出现了,若非他相助,兴许她会用命封印青铜方尊。 她不知他为何会出现,他不是懒得管闲事吗? 那道天雷原本会劈在她身上,竟是他护住了他,自己却受了重伤。 他还抱着她走出阵法…… “公主,我觉得三少爷有些可怕……”木樨声音压得极低,似呢喃。 “他既救我一命,便暂时不会要我们的命,不必害怕。” 明舒冷静回,“我想,大抵他认为我对他有用。能让他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是好事。” 第21章 生不如死 接下来数日,明舒都没有看到傅直浔。 问赵伯,说是年底公务繁忙,翰林院离侯府来回得一个多时辰,三少爷索性就住在官邸里了。 这话明舒是不信的,翰林院又不是六部,难不成年底还要冲业绩? 傅直浔肯定在忙什么大事。 又回想了下小说的故事线,这个时候朝中并无变动,后宫皇后病了,太子快要迎娶太子妃秦楠了。 秦楠一入东宫,就找了个借口杖毙木樨。梵音公主彻底孤立无援,备受下人欺辱,大冷天被泼冷水,放老鼠钻她被窝…… 太子日理万千顾及不到——即便他知道,也只能处置下人,不会动秦楠,梵音公主仍是待宰羔羊。 对比一下,明舒竟无端生出一种“其实傅直浔也还行”的错觉来。 至少,他和下人都没虐待过她,木樨也没出事。 开局已逆转,明舒自然得多多努力。 先是托傅言善去“品古轩”一探,是否还缺风水师?若是“品古轩”不缺,帝京其他古董铺需不需要? 这事程氏是赞同的:“唯有银子才是真靠山!你要挣钱,我支持你!” 明舒又一次对二伯母刮目相看,便毫不客气地让她带自己去看了那两间商铺。 一家茶楼,一家当铺,地段好,生意也不错,程氏出手是真大方。 茶楼有三层,第一层接待普通茶客,二层雅座,三层则是包房。 明舒有个想法:“我想把三楼的包房停了,改做风水生意。一楼和二楼的客源,便也是三楼风水铺的客源。” 程氏琢磨了一下:“这茶楼做的大都是贩夫走卒和书生的生意,最多来些附庸风雅的富户,不瞒你说,三楼包房大半时间是空的,你改做风水生意也好。” “不过,从一楼和二楼的客人里可挣不了银子。算卦改风水,驱鬼保平安,得从有钱人下手。这样,客源我跟你二伯父想办法。” 明舒越发喜欢这个二伯母了:“那就有劳二伯父和二伯母。但这一楼和二楼客人的生意,我也得做,口碑传出去,您和二伯父也好帮我说话。” 程氏点头:“也是这个理。” 明舒指了指自己的脸:“还有一事,二伯母有没有能遮容貌的法子?一来,我终究是侯府的人,得隐姓埋名;二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程氏笑笑:“早就想到了,就你这张脸,不遮着还如何做生意?军中有擅易容术之人,我同父亲打过招呼了,今日她便会过来。” 明舒便欣然同程氏回去西院。 谁知一进侯府,两人就遇到了大少爷傅启淙。 傅启淙一身酒气,脸颊酡红,眼神透着一股醉意,由小厮搀扶着,走路都不太稳。 一见明舒,醉醺醺的眼瞬间就亮了:“三弟妹!上回多亏你提醒阿锦,她一直想好好谢谢你呢。若是无事,去同阿锦坐坐……” 程氏冷冷地打断:“有事!袁氏好大的脸,她一个妾室,让侯府正儿八经的三少夫人去陪她坐一坐?大少爷,你醉了,先去醒醒酒。” 又骂小厮,“你们都是死人吗?大少爷醉得都神志不清了,还不赶紧扶人进去!” 也不等傅启淙回话,拉着明舒就走。 边走还边不解气地骂:“在家宠妾灭妻,在外眠花醉柳,傅家好歹也是正经侯府,怎生出这种不要脸面的淫虫来!明舒,以后遇到傅启淙,你就骂回去,二伯母给你撑腰!” 明舒笑而不语。 骂怎么够? 这傅启淙简直阴魂不散,她去西院总能遇到他,眼神赤裸不说,已经开始言语挑逗了。 一次两次还能忍一忍,这三次四次的……下回再见到,她会让他明白“不能人道”是何滋味。 不过,她不免有几分纳闷:傅启淙的确是淫乱的面相,一般这样面相的人,父母之中必有一人是相似情况。 可听云夏说,大伯父性子古板,只有大伯母一妻,没有妾室通房,是出了名的端方之人。 至于大伯母徐氏,在家修行多年,是半个佛门弟子。 傅启淙随谁呢? 正想着,一个鹅黄的身影跑了出来。 “快跑呀!你们再胖下去,大山小树就要把你们烤着吃掉了!”傅湘赶兔子赶得上气不接下气。 兔子倒是悠哉游哉,跑几步,啃两口草,把傅湘气得小脸鼓鼓的。 程氏瞧得哭笑不得,又苦笑着对明舒道:“我这是养了三个小孩子,整日鸡飞狗跳的。” 明舒看着跟兔子似的一蹦一跳的傅湘:“二小姐这样的情况,有一半缘由是魂魄受损。” 程氏心一紧:“那把受损的魂魄补好呢?” 明舒:“可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程氏知道让痴了多年的女儿变成常人,的确强人所难,若能同明舒说的一般,也很好了:“那就劳你费心。” 明舒颔首:“一定。” 中院。 傅启淙一进院落,便瞧见了大少夫人柳氏。 她穿着秋香色的袄子,与明舒今日穿的裙子颜色很像。 傅启淙眼中欲念大盛,一把推开小厮,在柳氏惊恐的呼声里,扣着她就进了屋子。 日头渐渐西沉,夜幕降临,寂静的院里,寒风瑟瑟。 压抑的低泣,渐渐成了痛哭,最后变成凄厉的惨叫,被风吹碎,零落凋零,直至再无声响溢出。 柳氏的两个丫鬟站在院外,满面惊惶,瑟瑟发抖,脚却不敢往里移动半步。 两人都知道,进去的下场,就是同大少夫人一样。 她们经历过,跟地狱一样,生不如死。 三进院落与四进院落只有一墙之隔,却无人前来探看。 直到惨白的月光,在凄凄黑夜里散落,那扇地狱之门才被人踹开,傅启淙满脸怒容,嘴里骂着“晦气”。 两个丫鬟吓得蹿到角落里,恨不得把身子缩进墙里。 万幸,傅启淙没瞧见两人,跌跌撞撞地去了二进院落。 两人才战战兢兢地进了院子。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摇曳的烛光下,只见一室狼藉,踢翻的圆杌,撕裂的绸布,鞭子,木棍,剪子……还有各种淫器,随意丢着。 床沿上,软绵绵挂着一个了无生气的身躯,不着片缕,身上遍布青紫和鲜血,下体污秽不堪,血流不止。 被剪得跟狗啃似的头发,覆着一张死人般的脸,口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第22章 娘亲,好冷,好疼啊 两个丫鬟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哭着说:“去找大夫人吗……” 一个却犹豫:“大夫人不会管的,只能、只能去求老夫人……” “可是老夫人还病着,大少爷要是知道我们去找老夫人,我们也活不成了……” …… 惨白月色越来越淡,床沿的气息越来越浅,直至在唯唯诺诺的哭声里,彻底消散。 这一晚,明舒反复做同一个梦。 白惨惨的月光里,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子在哭。 “你是谁?”明舒问她。 她仍是哭。 “你在哪里?” 她没有回答。 寒风萧萧,月色如刀,她秋香色的衣衫在一片斑驳里,碎成无数片,随风四散。 女子不见了。 明舒只来得及抓住一片碎布。 她刚摊开手,碎布便化为了灰烬。 梦境太过真实,直到早晨醒来,明舒都觉得那绝望的哀哭声,似还在耳边回荡。 “木樨,去打听打听,昨晚侯府可是出了事?”明舒头昏脑胀,伸手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 木樨很快回来了:“公主,大少奶奶昨晚没了!” 她话音刚落,程氏的声音也紧跟其后:“傅启淙那个混账东西,真是畜生不如!” 明舒惊得站起身来:“怎么死的?” “被傅启淙活活虐死的!听收尸的嬷嬷说,身上没一块好肉,下面更是……畜生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我要是柳氏的娘,非活活弄死傅启淙不可!” 程氏缓了口气,“这话我也只在这个院里说说。” “侯府一损俱损,侯爷和三少爷在朝为官,大房还有一个嫁进王府的小姐,这事除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别无法子,柳氏娘家人那边只能好好安抚了。” “我今日来是告诉你一声,这几日侯府事多,除非跟三少爷一起,你一人别出东院。” 明舒轻轻“嗯”了一声。 心中七分悲凉,三分懊悔:原来昨晚入梦的是柳氏,若她能醒来,是否可以救回这条命? 但也知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 柳氏的娘家,不是将军府,只是帝京富商。 即便知道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柳氏爹娘也不能弄死傅启淙,只能哭着认了。 就像当年傅启淙看上柳氏,逼着柳家嫁女儿,柳家也只能让女儿嫁进侯府一样。 定远侯要动家法,徐氏抱着傅启淙痛哭:“侯爷,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打他杀他,就先要了我的命!” 定远侯铁青着脸骂了句:“慈母多败儿!” 鞭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傅启淙被罚跪祠堂。 柳氏的丧事无法大办,老夫人却怕她化为冤魂,请来清虚道长做三日三夜的法事。 法事做到第三日时,帝京下了场大雪,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往日的喧嚣,似也被雪遮掩了声响,一切瞧着都很安静。 两只胖胖的白兔,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转眼就没了影子。 一个身着浅黄衣裙的少女,从月洞门里跑出来,提着裙摆左顾右盼,低头找那两只调皮的胖兔子。 雪后的花园,池水结了层薄薄的冰。 阳光落在冰上,没有暖意,只折射出刺目的光。 光落进一双炙热的瞳孔,腾起火焰。 而火焰之中,是那道明亮的淡黄身影。 “明舒,明舒……” 傅启淙胸口剧烈喘息着,呼吸急促,脸上是毫无遮掩的欲念。 他像一只饥饿的饕餮,猛地冲向了少女,毫无征兆地将她扑倒在池边的雪地上,用力撕扯她的裙子和裤子。 傅湘被吓呆了,等后背传来剧痛,她才哭着大喊起来。 傅启淙狠狠一巴掌甩在她脸上,见白脸立刻红肿起来,唇角还有血丝,他低头又啃又咬:“明舒,你不要叫,我不打你……你让我弄一回,就一回,不然我要死了,我真会死的……” 傅湘边哭边挣扎,可男人的力气太大了。 她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未及多想,便死命地砸傅启淙。 “啊——”傅启淙被打中了后脑,整个人软软倒下来。 傅湘用尽全力推开傅启淙,哭着爬起来。 裙子被扯坏了,身上冷飕飕的,她低头整理,一只手却拉住了她的腿。 傅湘回头,只见傅启淙凶恶的脸,她尖叫着往前跑,却没注意面前不是路,而是池塘。 薄薄的冰承载不了她的重量,碎成无数块。 她整个人跌进池水里,寒冷如千万根针刺入体内。 她拼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冬日的棉衣沾了水,就跟身上绑了石头一样,没几下她就失去了力气。 傅启淙呆呆看着在池中扑腾的少女,混沌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 巨大的恐惧,让他压根想不起救人,拔腿就跑。 一道道阳光洒在碎裂的冰上,宛如一把把尖刀利刃,扎进傅湘身体里。 她很快就不动了。 娘亲,好冷,好疼啊…… 东院。 傅直浔刚跨进东院,就见年嬷嬷疯了似的冲进来,不管不顾地大喊:“三少夫人!三少夫人!” 明舒疾步出来,还未开口,年嬷嬷就拉着她的手声泪俱下:“二小姐出事了,你快去瞧一瞧……你快去……” 明舒心陡然一惊:“二小姐出什么事了?你先说清楚。” “杀千刀的大少爷,他欺辱二小姐,二小姐掉进了池塘里,被发现时,都没有气了……” 明舒心惊肉跳,瞧见傅直浔,恳求道:“让赵伯同我一起去。” 不待他回话,她已经跑了出去,“赵伯,拿药箱去西院!快!” 赵伯忍不住看傅直浔,见后者点头,他才一把抱起药箱,追着明舒而去。 西院里乱糟糟的。 “什么叫没气了?我的湘儿刚还好好的!你们太医院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杵着做什么,快把湘儿救醒,快啊!”程氏对着太医大吼,状若疯癫。 太医面有怒意,可念及面前是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便也忍下了:“程夫人,节哀……” “节哀你个屁!我让你救醒湘儿!”程氏双目通红,额头青筋颤动。 “今日你要不救醒湘儿,就别想出侯府大门!”一贯客客气气的傅言善,也是怒气冲冲。 “你们讲讲道理,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如何能救活死人?” 太医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突然见床边蹲了个人,指手道,“你们干什么?” 明舒直接丢下一句:“闭嘴。” 又对年嬷嬷说,“让二伯父和二伯母先别吵,赵伯在诊脉。” 傅言善想起大山发烧,也是赵伯医治的,便拉着程氏站到一边。 赵伯把了一会儿脉,动手取金针:“没气了,但心口还有点热气。如果施完这套针,她能缓过气,那还有救。” “缓不过呢?”程氏脱口而出。 “人死不能复生。”赵伯朝一屋子的人挥挥手,“除了年嬷嬷,其他人都出去。” 第23章 夫君,求你 程氏木愣愣地站了一会,突然大叫一声:“湘儿要是救不活,我杀了傅启淙!” 明舒一震,从沉思中回过神。 她抿了抿唇,对傅直浔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角落,明舒说:“心口还有热气,表示魂魄并没走远。若能将魂召回身上,赵伯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你能招魂?”傅直浔挑眉。 “学过,但没有试过。” 明舒皱紧眉头,“魂魄离体,可能还在阳间,也可能去了阴界,只要没过奈何桥,只要她对人世还有眷恋,是招得回的。但——” “若要追魂,我也得离魂,凶险极高,一个不慎我也会回不来。” “所以一旦要试,就必须有人替我护法。我们试过一次了,有默契,你可不可以帮忙?” 傅直浔似笑了下:“你的魂魄要是回不来,人就死了。你不是怕死吗?” 明舒低低道:“是啊,我怕死。可大嫂没的那晚,我听到她在唤我救她,我错过了。这一回,我想试一试。” 傅直浔嗤笑一声:“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数排在第一,大嫂也好,傅湘也罢,都是命数,你强行追命,逆天而为,是一个风水师所为?” 明舒正色:“我的出现,也是大嫂和傅湘的命数,不算逆天而为。” “别的风水师如何行事我不清楚,但在我们这派里,救人也是渡己,除了伤天害理之人,为非作歹之事,其余皆应该出手,否则便求不得一个圆满修为。” “傅直浔,这事与你无关,你也可以坐视不理,但算我求你,这个人情我会还。” 傅直浔:“你求人是这个态度?” “你想要什么态度?” 傅直浔勾唇:“好歹叫‘夫君’。” 明舒一怔,随即从善如流:“夫君,求你。” 傅直浔微微探身,靠近了明舒一些:“两个人情,我还借了赵伯。” “行。” “记住了,不准死。你要死了,我找谁还人情呢?” “尽量。” “跟我说话是件很为难的事?” “夫君,我欠你两个人情,我会尽量不死,活着还你人情。” “成交。” 明舒:“……” 两人进了房间。 在割破掌心前,傅直浔埋怨了一句:“每次非得来这一刀吗?” 明舒淡定:“这是最直接和方便的法子。” “哦?还有其他法子?” 明舒没空解释,直截了当:“我割好了。我帮你割,还是你自己来?” 傅直浔摊手,这一回明舒很小心地割了一刀,血只渗出,她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凝神入定。 魂魄渐渐抽离。 明舒看到床上躺着的傅湘只剩肉躯,便迅速在侯府找了一圈,未曾感知她的气息,心念不妙,只能以师门秘术撕开阴阳结界,奔赴阴间。 阴间没有风,可有撕裂魂魄的酷冷。 亡者魂魄浑浑噩噩,兴许察觉不出,可明舒是阳寿未尽之人,意识清醒,这样的酷寒她简直承受不住,只能咬着牙,跌跌撞撞地往前行。 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一条路。 明舒走了很久,她的眉眼覆了层冰霜,魂魄已冻得没了知觉,几乎迈不动脚步。 有刺目的光落下,宛如利刃,割裂白雾。 明舒忽然反应过来: 魂魄的残念会在黄泉路上化为幻境。 傅湘是在冰池里溺水而亡,这是她的幻境。 她冷。 她就在这附近! 明舒陡然生出一股力气,催动玄学术法,朝着最冷的地方走去。 柳暗花明,一个结冰的池塘陡然出现。 身着淡黄衣裙的少女,坐在池边无声啜泣。 明舒心中一喜,上前拉住傅湘的手:“湘儿,我带你回去。” 傅湘抬起头,泪眼婆娑:“怎么回去呀?我找不到路。” “跟着我走……” 明舒心跳骤止,来时那条路消失了,四周唯剩苍茫白雾。 傅直浔只觉得明舒的手越来越冷,跟冰块似的。 他睁开眼,眸光一紧,但见明舒脸上血色尽褪,只剩长眉和睫羽是漆黑的。 他问赵伯:“二小姐如何?” 赵伯摇头:“缓不过来,心口这团热气也快散了……” “不准让心口热气散了,吊着!” 傅直浔厉声喝道,吓得替赵伯打下手的年嬷嬷差点一屁股跌坐地上。 赵伯点了点头:“好,那老奴再撑一撑。” 傅直浔眸色暗沉,明舒魂魄被困在阴间了,想要原路折返,要么靠傅湘魂魄和肉身的牵扯,要么……靠他。 唇角几不可见地一勾,上回挡天雷,他伤了经脉,后背至今还痛着,这一回啊,也不知会不会经脉尽断? 还两个人情? 怎么够呢? 闭目凝神,催动内劲,“地火明夷”翻滚着熊熊烈焰,在两人交融的血魂之中,披荆斩棘,烧出一条明亮的归途。 阴界之中,明舒抱着傅湘,冻得已失去了力气。 自从修习风水术,她的七情六欲越来越淡。 师父说这是好事,风水师若是情感太浓烈,伤身。 她也这般认为。 可自从来穿进这个世界,从她杀了人开始,兴许是求生欲念大增,那些喜怒哀乐也渐渐强烈起来。 比如此刻,她就感到深深的绝望。 出不去了,她欠傅直浔的人情也没法还了。 还有恐惧。 活生生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恐惧。 遗憾吗? 遗憾的,早知道选择傅直浔会这么早死,她还不如选太子呢,大不了跟秦楠斗,反正她知道前事,鹿死谁手还不知…… 不对,明舒脑中一个激灵。 她给自己卜的卦不会错,傅直浔是她的出路,她怎会早死? 求生意志大增,她对傅湘、也是对自己说:“起来,我们一定能找到归途。” 无比艰难地站起身,她牵着傅湘,按着记忆一步一步往前。 傅湘摔了一跤,连带她也一起倒在地上。 仿佛全身的力气在那一瞬间又消失了。 明舒苦笑,可唇角还没弯起,她察觉了异样。 地是暖的。 暖意很快变成了热意,消融了冻结魂魄的冷,以及绝望、恐惧和遗憾。 是傅直浔。 他替她劈出了一条归途! “走,沿着地暖的方向走!” 睫羽颤动,魂魄归位。 明舒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朝傅直浔感激一笑:“谢谢你。” 傅直浔却紧闭着双目,面色略显苍白,眉漆黑,唇鲜红,秾艳又妖冶。 明舒松开傅直浔的手,撑着椅背艰难起身,眼前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跌坐回去,亏得年嬷嬷搀住了她。 “劳你扶我过去。” 从桌边到床边,只短短几步路,明舒却走出一身虚汗。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用尽体内最后的力气,以食指轻点傅湘的眉心,稳住她的魂魄。 沉寂的肉躯有了动静,虽然微弱,但赵伯哪能不察觉? 他欣喜道:“有脉搏了!缓过来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傅直浔却骤然呕出几口鲜血。 赵伯大惊:“少爷!” 第24章 少主疯起来不要命 明舒也惊住了。 傅直浔为了助她回来,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赵伯抓着金针包,就要给傅直浔施针,却被只苍白的手阻止。 “不必,你治傅湘去。” 傅直浔睁开眼,拿手背随意擦了下唇角,懒懒靠在圈椅上,睇了眼不知是该喜极而泣,还是该惊魂未定的年嬷嬷,“倒杯水来。” 用水漱了口,傅直浔安静坐着,神情恹恹的,看着赵伯和明舒齐力将傅湘从鬼门关拉回。 得知女儿起死回生,程氏握着傅湘的手大哭,傅言善也在一边抹眼泪。 唯有太医一脸不可思议,明明都没气了,怎么会…… 明舒由木樨搀着,艰难走到傅直浔身前:“你——还好?”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傅直浔秾艳的眉眼里,莫名染了些厌世情绪。 明舒有些诧异,这人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吗? “在阴间快死了,是什么感觉?”他淡淡地问。 明舒想了下:“我知道我不会死。” 傅直浔唇角一翘:“就这么相信我会救你?” 明舒很坦诚:“我说过,赐婚前我给自己算过卦,选了你,我就不会死。” 傅直浔笑了笑:“低头。” “干什么?”明舒不明所以,却还是低下了头。 傅直浔像拍小狗一样拍拍她的头:“对,你的卦很灵,选了我,你不会死。” 明舒:“……” 最烦有人摸头,看在他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算了,这回就不计较了。 “既然不会死,欠的人情可得好好还啊。”傅直浔红唇沾了血,艳如鬼魅。 明舒心中“咯噔”一声。 傅直浔看她真像看一只狗——不是宠物狗,是狩猎的猎犬,也是冲锋陷阵的军犬。 他口中的人情,看来不好还啊…… 正思忖着,云夏跑进院子,满脸惊慌:“三少夫人,出事了!” 明舒赶紧给云夏使了个眼色,随即对傅言善道:“二伯父,既然二妹妹暂时无碍,有劳您安排人先送送太医。” 傅言善反应也快,知道云夏来找明舒,定然同风水之事有关。 家丑不可外扬,他抹去眼泪,拿了袋银子塞给太医,客气地安排下人备马车:“刘太医,今日府里乱糟糟的,改日一定登门拜谢。” 太医一走,明舒便沉着脸问云夏:“大嫂出事了?” 云夏连连点头:“清虚道长方才正做着法事,棺材板就裂开了……那口柏木棺材,原本是老夫人给自己准备的,底板足足有四寸厚,牢着呢,不会无缘无故碎的。” “三少夫人,大少夫人是不是跟云清姐姐一样,死不瞑目啊?” 明舒面色凝重:“是,她能震碎棺材板,说明怨气极深,这事很麻烦。” 云夏急道:“那怎么办?刚刚老夫人吓得晕过去了,三少夫人……”你要不去看看? 后面的话,她生生咽了下去。 明舒脸色惨白,额头还渗着虚汗,可见已是精疲力竭。 又注意到二夫人和二老爷眉眼有如释重负的喜色,得知二小姐是被救回来了。 而救二小姐的,定是三少夫人。 明舒苦笑:“至少得两日,我才能恢复五六成,如今去了也超度不了大嫂。” 傅直浔忽然开口:“两日后,侯府会如何?” 明舒沉默了下:“大嫂死去不到三日,棺木便碎了,可见魂魄已化怨灵。” “怨灵吸噬阳气,化为妖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到时候侯府所有人都得死。” “两日时间,变数太大……最糟的情况,我怕也控制不住。”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傅直浔嘴角泛起一抹冷意:“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人,谁去抵命。难不成侯府上下还要陪着他一起死?” 程氏附和:“那就拿傅启淙的命给嬿婉赔罪!我去宰了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说罢,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拿龙雀刀,被明舒喊住:“二伯母,别冲动。” 明舒想起了云清的事。 原以为云清的执念是辱她、害死她的那些人,但实则最让云清绝望的,却是一朵芍药花。 “倘若大嫂的执念不单单是让傅启淙偿命呢?” 她轻轻地说,“我得问一问大嫂。” 傅直浔睇她:“你能走出这个门?” 明舒看向赵伯:“有没有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恢复气力的法子?” 赵伯瞥了眼傅直浔:“有是有,但极伤身,还损阳寿。” “用,我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赵伯继续看傅直浔,后者懒懒道:“她说她给自己算过命,死不了,你放心大胆地上。” 少主吩咐,赵伯就没后顾之忧了。 几针下去,明舒气力恢复了一半。 正要让木樨背自己出门,却听傅直浔对赵伯说:“一模一样的,替我也扎几针。” 赵伯一怔:“少爷您用不上啊……” 傅直浔看了他一眼,赵伯噤声,过来先搭脉。 一搭,惊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体内经脉断了七八成,他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少爷,您不能用这续命之法,我换一套针……” “啰唆!”傅直浔神情不耐。 赵伯左右为难,不扎,他可受不住少主这个疯脾气,扎,这剩下的两三成经脉也得断。 傅直浔眼中泛起赤红之色,随即站起身来,看向明舒:“只有一炷香时间,还杵着当门神?” 大步走出了屋子。 赵伯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前拉住傅直浔:“我扎我扎!” 傅直浔一甩袖子,冷冷丢下一句:“不必了。” 赵伯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折回来背起药箱,赶紧跟上他那疯起来不要命的少主! 明舒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的伤……” “强行运真气,脏器、经脉必受损。经脉要是尽绝,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赵伯后悔不及,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少主,犹豫什么呢?他扎针还知道如何挽回,少主自己硬来,他怕是没法子啊! 明舒惊愕。 她要化解怨气,没办法才强行恢复力气,他又是为了什么如此不要命呢? 第25章 虞山大印 然而时间紧迫,明舒无暇细想傅直浔的目的,径直赶去中院。 柳氏的灵堂设在第一进院落。 人还未到,一股浓重的香烛气味扑面而来。 等跨进院中,见到满地的黄符和数百支蜡烛,明舒不禁蹙起了眉头:这究竟是超度,还是激化柳氏的怒火呢? 院子里静得骇人,下人早跑光了,只有灵堂门口坐着个耷拉脑袋的年轻道士,想来是老夫人执迷信奉的清虚道长。 明舒从木樨背上下来,一边凝神感受院里的气息,一边缓缓走向灵堂。 怨气弥漫。 可在阴冷的怨气里,明舒却感觉到了另一种情绪。 是……无法言喻的悲痛哀绝。 明舒忽然想起了那日柳氏入梦来的样子。 哭声凄凉,悲不自胜,仿佛红尘万丈,唯有她一人踽踽独行,没有前路,也未有归途。 走进灵堂,正如云夏所言,上好的柏木棺材碎成了木块,身着大红寿衣的柳氏躺在碎木上,即便上了妆容,也遮不住哀哀欲绝之色。 有怨,更有悲。 明舒凝视着柳氏的遗容,食指轻点她的眉心:“我来了,你能告诉我你心里的苦吗?” 但,遗体里空荡荡的,明舒感受不到柳氏亡魂的痕迹。 “你做什么?!”一声喝令传来,“她成魔了,还不速速离去!” 明舒收回手,转过头去,神情悲凉:“她离开了。今日是她死的第四日,两日后,头七还魂日,她会归来,让这满府上下给她陪葬。” 清虚道长瞪大了眼:“你瞎说什么?” 明舒一声叹息,这个虞山派的道士实在不靠谱。 她走回院中,闭目凝神,催动玄学术法。 一阵风绕着她旋转,宛若漩涡一般,又迅速扩散出去,满地黄符飞扬。 “你、你——”清虚道长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辛辛苦苦画的那些符,都自焚成了灰烬! 风一吹,连个影都没留下。 “你道法不够,要不是这些符上盖了虞山大印,你早被怨煞之气吞噬了。” 明舒缓缓呼出一口气,睁开眼,“你布的阵法我也撤了。这种花里胡哨的乾坤渔网阵,没事摆一摆无伤大雅,真要遇到鬼怪,只会激怒他们。” 丢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别再乱布阵瞎画符,否则你也活不成。” 没空搭理这位半吊子道士,明舒苦苦思索如何找到柳氏的亡魂。 她若没事,自然可以追回。 但如今一炷香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很明显,她追不了。 一同前来的傅直浔突然道:“你方才的意思,这道士一无是处,只有黄符上的虞山印有用?” 明舒“嗯”了一声,突然有什么划过心头,她一把扯住。 “你有虞山大印?”明舒转头盯着清虚道长。 清虚道长轻咳一声:“我乃虞山掌门,自然有虞山大印——” “借用下大印!”明舒毫不客气。 “那不行!大印乃我虞山派镇派之宝,岂能随随便便——”借出。 “傅天、傅洪,取虞山大印。”傅直浔耐心有限。 两道黑影闪出,一人扣住清虚道长,一人上下搜身。 “你们干什么?我乃堂堂虞山派掌门,你们、你们放肆——” 傅天一把扯下清虚道长腰间的大印。 傅直浔对明舒道:“虞山历代掌门大印,定然留有你所谓的清气,收了。” 明舒点头,从傅天手里接过大印,刚一催动神识,便觉一股浩然的清气犹如大江大河,汹涌而来,心中顿时大喜。 清虚道长大叫:“快松手!你们这是明抢!我虞山派上下绝不会轻饶你们——” 傅直浔皱眉:“聒噪。” 傅天贴心地点了清虚道长几处穴道,后者软软瘫倒在地,只能“呜呜呜”。 傅直浔指了指明舒:“不是‘你们’,拿走虞山大印的是她,你们虞山派上下不要找错了人。” 清虚道长:“呜呜呜——” 就是你们!你们狼狈为奸!你们沆瀣一气! 明舒无语地看了傅直浔一眼,她心胸宽广,她以大局为重,她不跟傅直浔一般计较,所以—— 她用左手拉住了傅直浔的右手:“大印里的清气,足够我恢复七八成,也能修复你受损经脉。这大印,对‘我们’都有用!” 她特地加重了“我们”二字。 说话间,大印里的清气已如江水一般,奔入她的体内,仿佛苦熬了一整个寒冬的枯木,在春日阳光雨露滋润之下,迅速恢复盎然生机。 明舒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清气在她体内流转之后,又以玄学术法化成普通人能接受的精纯之气,源源不断地流入傅直浔体内,修复他以真气强撑的断裂经脉。 清虚道长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一男一女。 方才来的时候,两人都是一副要死不死的倒霉样,现在……仙气飘飘,要是往道观里一站,信徒定然以为天尊下了凡! 虞山大印除了驱鬼除妖,还能起死回生? 他怎么不知道啊! 同样瞠目结舌的还有赵伯。 玄学之术如此厉害,他这江湖第一神医的名号是不是保不住了?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明舒松开傅直浔的手,将虞山大印交还给清虚道长:“我只是借用了历代虞山掌门修行时留下的清气,大印无损,完璧归赵。” 清虚道长“呜呜呜”。 你们让我怎么接?啊? 明舒看傅直浔,傅直浔看她:“你还他做什么?他拿大印也只能乱涂乱画,你有用,你拿去。” 明舒:“……”她是名门正派,干不出夺人门派宝贝的事,谢谢。 “修行之法不同,虞山大印在我手里用处不大。” 明舒淡定地把大印放进清虚道长的怀里,转身又进了灵堂。 “大嫂,得罪了。” 明舒朝柳氏的尸体行了一礼,俯身掐了她一缕发丝,抽出几根,剩下都放进了荷包里,顺手取了张黄符。 又将发丝烧了,与朱砂融在一处,手沾朱砂极快地画了一道符。 “去!” 她厉喝一声,黄符似被什么指引,晃晃悠悠地飘了出去。 明舒看向傅直浔:“我去追大嫂的亡魂,你还要一起吗?” 第26章 与傅直浔划清界限 傅直浔笑了笑,眉眼秾艳似妖:“自然得一起,总不好让你一人冒险。” 很是温柔体贴的话,可落在明舒耳里,却无端让她头皮发麻。 他不怀好意…… 但事有轻重缓急,明舒朝他点了下头,便喊木樨,疾步追着黄符而去。 地上,清虚道长梗着脖子“呜呜呜”:我也想去啊!来个人解开我的穴道成不成啊! 然而,能解穴的三人压根没留意他,扬长而去。 剩下的赵伯遗憾摊手:“我不会解穴啊。” 明舒几人追着空中的黄符跑了一段路,傅直浔当机立断:“骑马!” 傅天很快从附近的马行牵来几匹马。 木樨看着马发愁:“公主,奴婢不会骑马……”你也不会。 傅直浔看着皱眉的明舒,挑了下眉,正犹豫要不要带她,却听明舒道:“我估算了下,这马能承受我们两人的重量。” 说罢,她左脚踩着马镫,右手抓住后鞍桥,一个用力便跨上了马。 等坐稳后,她朝木樨伸手:“按我刚才的姿势,上来!” 木樨愣了愣,一咬牙,跟着上了马。 明舒调整好姿势,将木樨拢在怀里,分开左右缰绳,左手持缰,上身挺直,目视前方,驾马去追黄符。 傅直浔弯起唇角,眼中饶有兴致。 他查过南宁皇族,梵音公主幼时曾摔下马背,此后便再未练习马术。 前面这个能带着侍女一起骑的女子,可一点都瞧不出马术生疏啊。 有意思。 纵身上马,紧追而去。 从城南追到城北,黄符晃晃荡荡地飘进了一座宅院。 明舒抬头,看向朱红牌匾。 柳宅。 大嫂柳氏回了娘家? 心头猛然一震:难道是怨父母将她嫁给傅启淙,又恨娘家人见她惨死也不替她报仇吗? “柳家人兴许有危险。” 明舒翻身下马,告知傅直浔自己的猜测后,上前敲门,说找柳家老爷和夫人。 门房不认识明舒和傅直浔,但见两人都是神仙一般的容貌,气质超俗,便进去禀报。 此时,明舒有些庆幸来之前多问了傅直浔一句。 古代女子行事多有不便,有傅直浔陪同,待会与柳家老爷打交道,总归方便些。 然而—— 管事将他们几人迎进堂屋,柳老爷认出了傅直浔,勃然大怒:“你们姓傅的都给我滚出去!” 明舒愕然,随即反应过来,女儿惨死,柳家恨透了定远侯府。 大意了…… 她当即有了决断,板着脸义正辞严地与傅直浔划清界限:“傅三少爷,我方才便同你说了,你不应来柳家,速速离去。” 傅直浔剑眉微微一挑,素来清冷的眸底,透出些薄薄的笑意。 柳老爷听闻此话,不由看向了明舒。 明舒行了一个道家礼:“我乃虞山清虚道长座下弟子。柳家小姐托梦于我,说母亲重病,她想来探望,无奈府里阳气太重,她进不来,便请我走上一趟。” 柳老爷面露吃惊之色,前两日夫人一直在哭,今日一早发起了热,正要去请大夫呢,她怎会知晓? 难道这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真是道家高人? 明舒见柳老爷信了三四成,再接再厉:“柳家夫人的病乃是痛惜女儿缘故,我有法子让她们母女见一面,届时夫人病体定会好转。” 又指了指院中东南方养锦鲤的水缸:“这些鱼养得极好,既可招财,又能化煞,但当初找人设的阵法太强,过犹不及,这院里的风水刚大于柔,阴阳不协调,阳气太旺了。” “若要柳家小姐与柳家夫人见面,还得先把鱼缸移一移。” 明舒走到屋外,煞有介事地走了一圈,掐指一算,“就先放于正东方位。” 柳老爷惊讶不已。 这风水鱼如何摆放,的确是大师指点的。 大师走遍柳家上下,算出两个风水佳位,东南方和正东方,说辞与眼前女子完全一致:正东方,阴阳相调,最招财,但挡煞弱些;东南方,阳气旺,最挡煞,招财会稍显弱些。 当时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柳老爷便选了东南方。 这女子竟一眼就瞧了出来! 柳老爷将信将疑的心,已是信了七八成,随即指挥下人移鱼缸,却也不忘赶人:“我们柳家不招待你们姓傅的,赶紧滚蛋!” 傅直浔瞥了明舒一眼,后者专注地看着下人搬鱼缸,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啧,戏演得不错,还能在绕圈时提醒:出去后,可以再翻墙进来。 傅直浔向柳老爷道了声“打扰”,转身离去。 明舒继续维持高人的人设:“柳老爷,去瞧一瞧柳家夫人。” 柳家是五进院落,柳家夫人王氏住在第三进,一路进去,明舒并没有感受到死气和阴气,其中有风水鱼的缘故,但主要还是柳氏对娘家没那么重的怨恨。 她之前的猜测是错的。 那柳氏的亡魂在煌煌白日,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横穿帝京回柳家,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母亲王氏的病? 明舒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是进了柳家,才发觉主母位暗沉,王氏有病,而从柳老爷吃惊的表情来看,王氏生病之事还没传出柳家。 柳氏的亡魂又是如何知晓? 正思忖着,明舒听见柳老爷说:“到了。” 明舒回神,见丫鬟打开门,她便同柳老爷一起进了屋。 屋子里暗沉沉的,王氏闭目躺在床上,额头覆着棉布,一个嬷嬷站在一边伺候。 明舒走到床前,打量王氏。 王氏的面相是明显的前半生顺遂,后半生动荡坎坷。 此时容颜憔悴,两颊都凹陷了下去,满脸皆是凄苦悲凉。 明舒心中一叹,即便能熬过眼前这一关,寿元也不会太长了,除非—— 她未再想下去,取下棉布递给一边的嬷嬷,凝神静气,手指轻点王氏的眉心。 不得不说,虞山大印里的清气着实浓郁厉害,她明显感觉自己的修为又精进了一层,稳定魂魄、祛除体内浊气,已不必耗费多少精力。 片刻工夫,王氏便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了双目。 柳老爷惊喜不已:“夫人!” 王氏双目蓄泪,泪水自太阳穴滑落,无声渗入发白的双鬓:“嬿婉怨我啊,她连梦里都不肯来同我见一面……” “老爷,我们错了,不该让她嫁去傅家,挣那么多银子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第27章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柳老爷也不禁落泪:“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你想开些。” 王氏大口喘气,神情激动:“我想不开啊!我当掌上明珠一样疼的女儿,怎么就没了?什么病死的,我不信!傅启淙宠妾灭妻,定是他害死了嬿婉!我要去告官!我要还我女儿一个清白!” 柳老爷按住她:“那是定远侯府!夫人,你别犯糊涂……” “四年前我犯了糊涂,如今我不糊涂!我不能让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大不了我下去陪她,阴曹地府我们娘俩做伴!” “夫人啊,你要玉石俱焚,那老大和老二怎么办?还有平安才五岁,如意三岁,你也让他们都陪着我们一起死吗?” 王氏脸色惨白,愣了半晌,“呜呜”痛哭起来。 柳老爷叹气。 一直默不作声的明舒开口道:“夫人说得是,柳家小姐蒙冤而死,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柳老爷转头看明舒:“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氏止了哭声,泪眼婆娑地瞧着面前宛若仙人一般的年轻女子。 明舒没有瞒他们:“人死如果有怨恨,魂魄便会化为怨灵,甚至成魔。若不化解,不但入不了轮回,还会祸及阳间。今日,我便是为了柳家小姐的怨灵而来。” 柳老爷和王氏异口同声: “你说的可是真的?!” “嬿婉回家了?她为何不来找我?” 明舒点头:“柳老爷,之前怕你不信我,才找了副托词。这才是我此行的目的,如今柳家小姐的亡魂就在家中,若不能化解她的怨恨,必会酿成大难!” 王氏手撑着床就要爬起来:“你瞧得见嬿婉?你带我去见她啊……咳咳——” 明舒微微摇头:“不成,你身体太过虚弱,怨灵的阴气会要了你的命。” “我不怕死——” 明舒打断:“只要化解柳家小姐的怨气,你养好了身子,我可以让你们母女见一面。” 王氏激动起来:“我真的还能再见嬿婉?” 明舒示意一边的嬷嬷扶王氏躺好:“所以,你们得帮我找到柳家小姐的亡魂。” 王氏用力点头:“好,好!” “柳老爷,先让大夫替夫人退烧,再找了解柳家小姐之人,陪我走一遍柳宅。” 柳老爷还没开口,王氏便抢先道:“让何嬷嬷陪同,嬿婉是她看着长大的……老爷,你叫子川来,他从小最疼嬿婉这个妹妹。” 柳老爷应下了。 没多久,一个身材中等,容貌与柳老爷有六七分相像的男子便赶了来。 此时明舒走完了第三进院落,并没有找到那张黄符的痕迹。 “去柳家小姐从前的闺房看看。” 柳老爷便与大儿子柳子川,以及何嬷嬷,陪同明舒前往柳嬿婉出嫁前的住处。 第三进院落和第四、五进中间隔着一座两丈高的小山,遍植竹子,岁末仍旧绿意盎然。 竹林之中,有曲折石径,有潺潺溪流,还有座凉亭,想来定是春日游玩、夏日乘凉好去处。 若不想翻山,山下左右各有一条小路,可直接进入第四进院落。 明舒既然要找柳家小姐的下落,自然是从山上走的。 待来到山顶,居高而望,柳家五进宅落便尽收眼底。 再环顾四周,明舒不禁暗赞一句:这风水,布得绝妙! 石径将小山一分为二,好似阴阳双鱼。 山南为阳,凉亭修在朝南处,为阳鱼眼。 山北为阴,凿井出溪流,泉眼为阴鱼眼。 整座小山是一个风生水起的太极图,五进院落中又设八卦阵,是为完整乾坤太极图。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极图不破,运势则不休。 难怪柳家能做皇商,富不可言。 柳老爷见明舒站在山顶半天不说话,忍不住问:“小女亡魂在这里吗?” 明舒摇头,又问:“当年给柳家看风水的是谁?” 柳老爷回:“与高人你同门,也是一位虞山道长,游历时路经此地染了病,我夫人留他在家中休养小半月,高人感激我夫人,便指点着买下后面的宅院,按太极图布置风水。” 明舒抓到了说辞中的细节:“柳老爷的意思是,这山后面的二进宅院,柳家小姐和少爷的住处,是后来翻修的?” 柳老爷“嗯”了一声,细细道来:“那时柳家只是寻常商户,帝京地贵,又如何修得起五进宅院?” “这青玉山隔着两座宅子,山南是柳宅,山北是沈宅。同为商户,我们两家也有往来,后来沈家败落,被迫卖宅,我当时刚好做成了一笔买卖,不忍牙人压沈家宅子的价,恰好道长又指点了一番风水,我便将宅子买了下来。” “而按道长所言布置风水后,我这生意果真做得风生水起,还做了皇商。” “有了进项,我便好好修整了前后宅院,除了我与夫人、姨娘还住第三进院落,几个之女都搬去了新修的两进院落,嬿婉出阁前的闺房在第五进。” 柳老爷说得坦坦荡荡,可明舒却觉得当年买房重修之事,未必就如他所讲这般,只有仗义。 不过,此事应与大嫂柳氏无关,明舒也就没有细究,只道:“我去凉亭和泉眼处瞧一瞧。” 冬日水枯,泉眼处并无多少水冒出,溪流只有浅浅一层水,倒也无异样。 等一靠近凉亭,明舒心头一凛。 虽然因为太极阵的缘故,此处阴冷鬼气已被冲得极淡,可她还是察觉大嫂柳氏来过了。 但这是乾坤太极阵的阵眼啊! 按理说鬼魂无法抵达,即便少许能凭强大的意念靠近,也会魂飞魄散。 难道这里有柳氏舍不下的执念? 明舒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圈凉亭。 凉亭雕梁画栋,修得极为华丽,色彩明亮,一看便知不久前才涂过漆。 可明舒瞧不出柳氏停留的缘由。 略一想,她从荷包里取出几根柳氏的发丝,催动玄学术法,青丝成灰,化为一缕细烟,缓缓朝着东北方向飘落。 柳老爷几人看呆了眼。 明舒则疾步走到灰烬消失处,蹲下了身子。 凉亭底座是用大理石砌成,石头不怕风水雨打,故而翻修时也不太会动,倒是保留了原样。 她一寸一寸地往下找,终于在大理石与地面的交接处,隐约瞧见有刻字。 明舒心中一紧,赶紧扯开枯草,抹去尘土,两行字便露了出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从字迹上看,第一行潇洒俊逸,第二行秀美纤巧,分明是两人所写。 明舒抬头问柳老爷几人:“这是谁刻的?” 第28章 她曾是鲜活生动的女子 何嬷嬷不识字,摇头说不知。 柳老爷也称不知道。 柳子川面色一变,看了柳老爷一眼,也是同样说辞:“并不知这里刻了字。” 明舒眸光一沉。 很明显,柳子川是知道的,但柳老爷说什么,他就只能说什么。 她也没追问:“走,去柳家小姐的闺阁。” 下山时,她装作随口同何嬷嬷闲聊,“小姐从前喜欢来这里吗?” 何嬷嬷:“喜欢,打小就喜欢!小姐幼时性子活泼,家中压根待不住,有一回差点被拐子拐跑,吓坏了夫人,便不敢再让她随意出门。” “小姐便只能来院后的青玉山玩。春天拿把小锄头挖笋子,说要吃油爆春笋,回去时小篮子是空的,手里倒是抓了一大盆野花。” “夏天溪里有小鱼,她就带了馒头来抓鱼。鱼没抓着,人掉水里去了,水浅倒也无碍,可她却不肯从水里出来了,玩水玩得比鱼还欢。” “到了秋天,山上的灌木会结黑褐色的小野果子,她边摘边吃,吃得满嘴黑乎乎的,洗都洗不掉,夫人还以为中了毒,吓得要找大夫。” “冬天山上倒没什么好玩的,可有鸟雀。她就抱着个竹匾,先弄出块空地来,用短棍支起一个竹匾,撒下谷子,引鸟雀来吃,把缚在棍上的绳子一拉,十回里能抓到三四回。小姐那个开心啊,老奴瞧着都觉得欢喜。” …… 何嬷嬷说着说着,悲从心头来,忍不住哽咽:“那么好的小姐啊,怎么就——” 明舒也有些意外,她并未见过大嫂柳氏,但从云夏那边听到的、在梦里看到的、在阴气里感受到的,都是郁郁寡欢、凄苦悲凉的样子。 哪里是这样鲜活生动的女子? 感慨之余,她也升起个念头:陪柳氏来青玉山玩的,只有丫鬟和嬷嬷吗? 王氏说长兄柳子川从小最疼柳氏,可何嬷嬷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却没有回忆年幼时光的怅然和追悔,神色平淡不说,还有几分同她一样的意外。 所以,他定不是柳氏年幼时的玩伴。 那么,柳氏有同龄的玩伴吗? 何嬷嬷没提,也许是没有,也许是柳老爷在场不好提,明舒暂时也没问。 穿过柳家长子所居的第四进院落,便进了第五进院落。 原本第五进只有柳氏一人居住,她出嫁后不久,柳家次子也成了亲,便从四进搬到了第五进。 柳氏的闺房,是三间二层小楼,单独围成了一个小院。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何嬷嬷抹着眼泪说:“小姐出嫁后,只逢年过节回个家,有时候当天来回,住这里的日子十个手指都不到。” 明舒皱眉:“柳家小姐回娘家时,夫婿跟着一起吗?” 何嬷嬷摇头:“头一年倒是一起来的,后面便都是小姐一个人回了。” 明舒心头生了疑惑:“为何不在娘家多住两日?” 目光淡淡扫过柳老爷和柳子川,意思显而易见:是父母不留,还是跟兄嫂有嫌隙? 柳老爷叹息:“嬿婉终究是高嫁,她顾忌傅家,鲜少在娘家过夜。” 明舒不语,看柳老爷的目光却泛起了凉意。 柳氏顾忌傅家,难道你们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样的心态吗? 她过得不好啊! 你们就都瞧不见吗? 还是瞧见了,也都觉得无能为力? 这些话,她没说出口,只沉默着推开门,走进柳氏年少时的住处。 可奇怪的是,屋子里却没有她回来过的气息。 明舒不解。 柳氏都回娘家了,怎么没来自己的住处? 这不应该是她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吗…… 明舒脑中一个激灵:柳氏并不觉得这里安全,也不眷恋这里,所以即便生前回娘家,也不愿在这里多住。 这里,曾经发生过让她觉得不愉快的事情? 明舒的目光一一扫过柳老爷、柳子川与何嬷嬷。 柳家父子是物是人非的忧伤,何嬷嬷却哭得更厉害了,已然是悲恸。 正要开口,不期然却瞧见案桌上放着几枚印章,一把刻刀。 明舒心头闪过什么,走过去拿起印章仔细看。 果不其然,上面的字迹与凉亭大理石上刻的第二行字很是相似。 她装着随意地拿起刻刀:“柳家小姐喜欢刻章?” 柳老爷回:“嬿婉幼时性子野,便请了人教她刻章,修身养性。” “刻得很好……” 明舒眉头微微一蹙,这是柳家小姐的刻刀,却有一缕不属于她的气息。 她不动声色地将刻刀收入袖中,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冬日冷风迎面吹来,渗人肌骨。 明舒眺望四周,随即目光停留在了一处,眼神迅速凝重起来。 她不仅感受到了黄符自焚后的气息,也看到了一团阴冷的黑气。 “那里是什么地方?”她手指左前方。 何嬷嬷过来一看:“从前那里是果园,种了桃树、梨树、梅树、樱桃树……两年前开始犯虫灾,怎么都救不活,光秃秃的也难看,前些日子便都砍了,夫人说等明年开春再种些花草。” 沉思片刻,明舒对何嬷嬷说:“我需要镜子,越多越好,再取一块黑布来,快些。” 柳家父子不明所以,明舒则看着那光秃秃的一片荒地:“柳家小姐的鬼魂在那里。” 她神情严肃,“柳老爷,柳大少爷,化解鬼魂怨气,必须找到她心中执念,你们不说实话,我也无能为力。” “怨灵一旦成魔,柳家上下,寸草不留,这样的后果,想必你们也无法承担。” 柳子川脸色难看,尤是不信:“危言耸听。” 明舒倒也不反驳:“不信是吗?我带你们去亲身感受一下。” 说罢,径自下楼,走出小院。 柳老爷和柳子川跟在她身后,待走进那片荒林,顿觉阴冷渗入肌骨,仿佛一把把刀剐着骨头,疼得两人跌倒在地上。 柳子川面色惊恐,柳老爷也是神情大变:“高人救命啊!” 明舒从荷包里取出黄纸和朱砂,迅速画了两道符,拍在两人身上。 刹那之间,阴冷散去,刀剐之感渐渐消失。 抱着一堆东西来的何嬷嬷,惊讶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老爷和大少爷。 明舒看了看她,对柳氏父子说:“何嬷嬷没事,是因为她不曾害过柳家小姐,所以怨气不伤她——但也只是如今,一旦怨灵成魔,那就一视同仁了。” “柳老爷,柳大少爷,我的符撑不了多久,符灭,这怨气便压不住了。所以——” 她目光炯炯,“你们可以说真话了吗?” 第29章 真相 柳子川终究年轻些,没那么沉得住气:“说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明舒:“从凉亭那首诗开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嬿婉是柳家小姐的名字,那么与柳家小姐结下海誓山盟之人,是谁?” 柳子川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转头看柳老爷,后者犹如溺水之人,已是惊惶不安。 “说!不说你们都得死!”明舒厉喝。 何嬷嬷见此慌了神:“老爷,大少爷,小姐死得怨,你们救自己,也当救小姐!” “这位姑娘,老奴告诉你,小姐与沈家少爷青梅竹马,沈家夫人都来提亲了,夫人原是同意的,无奈定远侯府世子瞧上了小姐。” “柳家只是平头百姓,如何能得罪侯府?小姐没得选啊,只能嫁过去。” 明舒心中叹息一声,果然如此。 “沈家少爷叫什么名字?”她问。 “沈良时。” “嬿婉,良时……” 明舒低语,神色却冷峻起来,“柳嬿婉不是没得选,按着她原本的性子,她会与沈良时私奔,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两人隐姓埋名,也不违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誓言。” “可她没有这么做。嫁进傅家,就等于她自己杀死了曾经的自己,从此做一个只替柳家和柳家富贵卖命的傀儡。” 明舒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柳家父子的肉躯,看清他们的心,“你们借着柳嬿婉对你们的信任,捏造了沈良时变心的谎言,让柳嬿婉心灰意冷,是不是?” 柳子川瞳孔猛然放大,盯着明舒,仿佛看怪物一般。 明舒怒喝一声:“回答!” 一股强大的无形压力逼得柳子川无法呼吸,他终于崩溃:“定远侯府的媒人都上门了,她却发了疯要跟那个病秧子私奔!” “万幸那封信被拦下了,她空等了一晚上。” “为了避免她再犯傻,我找人仿沈良时的字迹写了一封信。她却还不信,非要当面与沈良时说清楚。” “我自然不能让她跟沈家小子见面,便想办法将沈家人驱出了帝京。” “我们都是为了她好啊!一个破落户家的病秧子,如何能跟定远侯世子相提并论?她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再也不是被人瞧不起的商户女!” “再者,父母养她这么多年,她怎能自私地只想着自己?爹为了柳家的富贵,辛苦大半辈子,有了这么一条让柳家在帝京站稳脚跟的捷径,她做点牺牲又如何?” “身为柳家子女,谁不是这么过来的?爹是,我是,二弟是!柳嬿婉也一样!” 明舒冷冷道:“你们不想让她犯傻。你们为了她好。你们觉得身为柳家子女,必须为柳家做出牺牲?都是‘你们’,那柳嬿婉呢?” “她是你们柳家养的一条狗,还是一只猫,生杀大权都在你们手中?” “她是个人!” “你要当猫当狗,那是你的选择,可她想好好做个人!” 明舒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怒火,转头问何嬷嬷:“这些事,你知道吗?” 何嬷嬷惶恐地点了点头:“原先不知道,后来得知沈家少爷病死,小姐失魂落魄地在柳家住了三日三夜,才知晓了一些。” 明舒一惊:“你说什么?沈良时死了?” “死了,两年前的事。” “他葬在何处?” “老奴只听说沈家离京,并不知去了哪里。” 明舒立刻看向柳子川:“沈家去了何处?沈良时葬在何处?” 柳子川:“回了越州老家,大抵是葬在那里了。” 明舒心中一沉。 很显然,柳嬿婉的执念就是沈良时。 倘若沈良时活着,那么找他来,把事情说清楚,解开了心结,她便也能化解怨气,送柳嬿婉入轮回。 可沈良时死了,还葬在离帝京两千多里的越州,这执念又如何解开呢? 只能先问问柳嬿婉了。 明舒思忖了下,问何嬷嬷:“这里曾是沈家宅院,也一直是果园吗?” 何嬷嬷:“是啊。夫人跟沈家夫人谈得来,两家离得又近,夫人便常带小姐来沈家做客,小姐……与沈家少爷年纪相仿,常在果园里玩。” 沉默片刻,明舒指了指柳家父子:“嬷嬷,你带他们出去,我先和柳嬿婉见一面。” 很显然,柳嬿婉是怨父亲与长兄的,他们留在这里,只会让怨气更重。 而柳家父子已感受过怨灵之力,又哪敢多待? “奴婢就在那个角落站着,不打扰您。”木樨帮明舒摆好镜子,也退到了一边。 很快,光秃秃的园子中间,只剩明舒一人。 她催动玄学秘法,一张张黄符从她手中飞出,飘落至阵法位置。 园子里的风疾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四周本就阴寒,此时更是冷如冰窟。 明舒的眉眼都似覆了一层霜雪。 黑气凝结成形,一缕缕渗入一面面镜子中。 而随着黑气退散,那个被怨气捆绑的亡魂也逐渐清晰。 “柳嬿婉,是我。”明舒柔声开口。 傅家是她的噩梦与地狱,她定是恨极了“傅启淙妻子”这个身份,唤“大嫂”那是往她心窝里扎刀。 亡魂在一团灰蒙蒙的雾气里动了动。 “能告诉我,你放不下什么?” 亡魂没动。 “这里是你与沈良时相遇相识的地方,我将你的尸骨埋于此处,可好?” 亡魂晃了晃。 明舒心头稍松,正要取黄符收亡魂,突然之间,地上的镜子颤抖起来,原本已经变得稀薄的黑气骤然又浓重起来。 亡魂重新被一层层的黑气包裹,风中更是传来悲戚的哭声。 明舒面色大变,赶紧加强阵法,让镜子吞噬黑气。 可无济于事,镜子吸噬的速度,远不及黑气产生的速度。 凄凉至极的哭声传入明舒耳中,扰得她心头大乱。 怎么回事? 难道柳嬿婉放不下的,不是跟沈良时死同穴? 不成,再这样下去,阵法就承受不住了。 明舒一咬牙,正要以身体净化柳嬿婉的亡魂与戾气,抬手之间,不期然从袖中落下一物来。 刹那之间,汹涌翻滚的黑气如被冰冻一般,停住不动了。 哭声骤然而止。 明舒一怔,随即低头看掉落之物。 是一把刻刀。 心头倏然划过什么,她迅速抓住: 这刀上残留的气息是沈良时的! 第30章 魂魄碎裂 明舒心头猛然一震。 按柳子川所言,沈家在柳嬿婉出嫁前便离开了帝京,那至少是四年前。 何嬷嬷说,沈良时病逝于两年前。 无论是哪个时间,一把刻刀上都不能留这么久的气息。 唯一的可能—— “沈良时的亡魂归来过,对不对?”明舒也是难以置信。 一个两年前亡故之人,不入轮回,魂魄穿越两千多里,从江南回到帝京,简直不可思议! 黑气里的亡魂动了动,传出几不可闻的幽泣之声:“他怨我……都是我的错,是我违背了誓言……” 柳嬿婉知道沈良时归来,那么沈良时的亡魂在哪里呢? 明舒凝神感受刻刀上的气息,迅速在脑中抽丝剥茧: 青玉山,没有这个气息,沈良时没去过; 闺楼,柳嬿婉没有去过; 那么,两人唯一交集的地方,就是这里! 明舒催动体内清气,像生出无数根触须,找寻沈良时留下痕迹。 果真让她找到了! 就在那些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的果树根须里。 何嬷嬷方才的话在耳边响起:“两年前开始犯虫灾,怎么都救不活,光秃秃的也难看,前些日子便都砍了……” 她知道了! 亡魂能跋涉两千多里,全凭意念支撑。 而这股意念就是沈良时和柳嬿婉最美好的回忆,就是这片曾经繁花盛开、硕果累累的果园! 筋疲力尽的亡魂停留于此,等待魂牵梦绕的心爱女子。 可亡魂阴气太重,蛇虫滋生,一棵棵果树枯死了。 所以,当柳家将枯死的果树挖走时,也带走了沈良时栖息在树里的亡魂! 但这些柳嬿婉并不知情。 从傅家归来的她,只感受到了沈良时来过的痕迹,却不知阴差阳错之中,他被带走了。 就像两人的从前,总是擦肩而过。 她的怨恨,不仅仅是对傅启淙、对柳家父子,更是对违背“恩爱两不疑”的自己。 明舒捡起地上的刻刀:“这是你们一起用过的刻刀?他归来时,曾在刀上停留。” 黑气里的亡魂猛然一颤。 “沈良时他没有怨你,他一直在这里等你。请你也不要怨自己,也请你相信我,我们一起去把他找回来!” 明舒伸出了手里的刻刀,示意她可以寄身于此。 亡魂没有动。 明舒也没有收回,一直举着。 等手酸得都快掉下来时,黑气里一团浅色的影子,缓缓飘了过来,绕着刻刀,然后渗了进去。 明舒暗自松了半口气。 她继续让镜子吸噬黑气,又以黄符封印了此地,免伤无辜。 随即去找何嬷嬷:“这里砍下的枯树都被带去哪里了?” 何嬷嬷回:“交给厨房管薪柴的老潘了。” “带我去找他。” 可老潘却说:“原本打算劈了当柴火烧,还能省点柴火钱哩!谁知那些树太邪门了,死活点不着,搁着也觉得阴气森森的,怕是有什么脏东西哩,我哪敢留?都扔了。” 又加了一句,“这事知会过管事,何嬷嬷你可以过问他。” 何嬷嬷却沉下脸来:“这些树你究竟是扔了,还是转手卖了?” 老潘叫嚷起来:“何嬷嬷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要是卖了,肯定把钱交给管事,再说了,这种邪门的树,我怎好卖?这不是害人吗!” 明舒没空听他狡辩:“你把这些枯树卖给谁了?” 老潘气道:“你怎么胡乱污蔑人呢?我说是扔了……” 明舒冷道:“你也说树里有脏东西,既然过了你的手,脏东西就留下了,你家中定然有人生病,不是父母,就是岳父岳母。” 老潘吃了一惊,显然是被明舒说中了。 何嬷嬷也道:“这位风水大师是驱鬼除妖的高手。你卖树这件事,我不会同管事说,眼下找到那些树才是急事!” 老潘讷讷道:“卖给西街陈记薪火铺的掌柜了……大师,我父母的病可有化解之法?” 明舒从荷包里抽出一张黄纸,画了道龙飞凤舞的符:“贴门上可挡鬼魂,治病的话,还得请大夫。先带路去陈记薪火铺。” “这都大半个月前的事了,陈掌柜兴许把那些枯树卖掉了呢?” “卖掉了,我也得一棵棵找回来!” 柳宅的门口停着辆马车,车前坐着的人见明舒出来,唤了一声:“三少夫人!” 明舒脚步一停,认出是傅天。 西街也不近,骑马还冷,明舒指了指马车,示意坐个顺风车可行? 傅天做了个请的姿势。 老潘带路,跟傅天一起坐车头。 明舒与木樨上了马车,不意外地,车里坐着闭目养神的傅直浔。 有点意外的是:“你一直在外面等?”不是让他翻墙进来吗? 傅直浔仍旧闭着眼:“天这么冷,我为何要翻墙吹冷风?等你把事情查清楚便是。” 明舒:“……” 不想吹冷风的你,又何必顶着寒风骑马来柳家? “说说,查出些什么了?” 明舒看在这些日子驱鬼化解戾气的功德簿上,也有他的一笔,而接下来的俗世之事,他若相助,也会方便许多,便将柳嬿婉和沈良时的事告知于他。 傅直浔睁开了眼,清冷的眼底浮现几分兴致:“若是找不到沈良时的亡魂呢?” 明舒很坚定:“覆了亡魂的树木是点不着的,魂魄一定还在树里;刻刀上有他残留的气息,我能利用这股气息找到他。所以——” “最坏的结果不是找不到,而是魂魄碎裂。” 傅直浔挑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明舒叹息:“砍掉枯树,也带走了他的亡魂,大抵是他亡魂受损,不能再离开枯树了。” “亡魂受损会如何?” “亡魂破碎,化为残魂,最终消逝于天地之间。” 傅直浔淡淡道:“如此,怕是化解不了大嫂的怨恨了,那大家都得死。” 明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同归于尽是能这么心平气和说的话吗? “这也只是猜测,兴许并没有这么糟糕。” 傅直浔觑她:“你猜测的事,哪一桩不准过?” 明舒:“……”谢谢你的认同,但现在,不需要。 到了陈记薪火铺,一半欢喜一半忧。 万幸的是,那些枯树还没被转卖出去,就堆在空地上。 可令明舒发愁的是,沈良时的亡魂真的碎裂了。 第31章 补魂术 傅直浔看着眉头紧锁、如丧考妣的明舒,笑了下:“隔壁就是棺材铺,反正要死,不如去选一选棺木。” 明舒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去。” 傅直浔笑:“一起去。” 明舒盯着那堆得跟座小山似的枯树,脑中闪过各种玄学术法,随口道:“我通阴阳,亡魂也好,厉鬼也罢,要不了我的命,我不会死。” 傅直浔却说得煞有介事:“你我乃是夫妻,自当死同穴。我若身死,你如何能独活?” 明舒愕然转头,但见傅直浔神色如常,仿佛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是疯子。明舒心里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那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独活?”她忍不住反问。 “自然,哪一回我不是拼了命救你?” 傅直浔翘起唇角,笑得真诚,可明舒分明瞧见他眼底冰冷,毫无暖意。 撒谎。 明舒收回目光:“买棺木的事你先搁一搁,我应该有办法补沈良时的亡魂。” 傅直浔剑眉一扬:“哦?” 明舒:“补魂之术,需三样东西:碎魂、法器、记忆。碎魂就在这里,我会将它们引入刻刀里。法器……虞山大印可一用。至于记忆——” 她看向傅直浔,“柳嬿婉的记忆里也有沈良时的记忆,届时我进入她的亡魂搜寻记忆,还得你替我护法。” 傅直浔勾唇一笑:“你看,我们如何能分开?” 又是那种感觉……很是暧昧的话,明舒却并不觉得旖旎,只断定他别有所图。 但论演技,明舒也不差:“那就依仗夫君了。” 说罢,取出刻刀,催动玄学术法,将散落在枯树里的魂魄碎片,一点点牵引入刻刀。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她牵引的动作才慢慢停了下来。 深深呼出一口气,明舒睁开双眸,本就明亮的瞳孔,此时更是如炬一般,亮得摄人心魄,宛若神明。 老潘看直了眼,差点就要跪下磕头。 明舒对他说:“你回去告诉柳老爷,明日一早,请他和柳家大少爷务必前来定远侯府,否则柳家上下必有性命之虞!” 老潘下意识地连连称“好”。 明舒转头看向傅直浔:“我们也回府找清虚道长。” 定远侯府。 清虚道长抱着汤婆子,一张清瘦的脸拉得老长,就差把“我不高兴”四个字印在脑门上了。 他,堂堂虞山派掌门,被点穴趴在地上整整一个半时辰,他不冷的……不,他不要面子的吗?! “阿嚏——” 清虚道长吸吸鼻子,喝下第三碗姜汤,身体是暖和了,可喷嚏却没停。 谁他娘的想他了? 别想! 今日心情不好,什么活都不接! “清虚道长,借虞山大印一用。” 女音刚落,他就又被人架住,腰上的大印又一次不翼而飞。 清虚道长懵了下,这剧情怎么这么熟呢? 随即勃然大怒:“又抢?!你们怎么不去做强盗啊!” 傅直浔扫了他一眼,清虚道长的万丈气焰瞬间熄灭,他可不想再在地上趴一个多时辰。 可虞山掌门的骄傲还是让他弱弱问了一句:“这回又是做什么?” 明舒不顾地凉,直接盘腿而坐,将刻刀与虞山大印放在面前,言简意赅:“补魂。” 清虚道长一愣,随即跳了起来:“补魂?你说的是玄门最高深的术法之一,补魂术?!” 明舒“嗯”了一声,十指结印,催动玄学心法,引出沈良时的碎魂。 清虚道长双目瞪如同龄。 他能继承虞山掌门衣钵,当然不是废柴,他有阴阳眼。 所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明舒将一片片残魂从刻刀里引出来。 当最后几片残魂飘出后,明舒右手握住虞山大印,另一只手做拼图状。 大印里飘出一缕缕透明的清气,宛若针线一般,将那些碎片一一缝补。 清虚道长目不转睛,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看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补魂术啊!他的师父都不会,可面前这个才十六七岁的丫头却会! 真是……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 清气补碎魂时,亦流入明舒体内。 她面色如玉,泛出剔透柔和的光,红唇鲜艳欲滴,眉眼更是璀璨。 饶是傅直浔这样冷漠的性子,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这样的好皮囊,若是毁了,倒确实可惜。 小半个时辰后,沈良时的魂魄已然成型,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怎么不动?”清虚道长好奇地问。 “补魂术只能‘补’,就像女娲造人一般,黄泥只能做泥坯,要让人活起来,还需要女娲神力。而让魂魄‘活’过来,则需要他的记忆……” 明舒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意外地看向清虚道长,“你看得到沈良时的亡魂?” 清虚道长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嗯呐!” 明舒“哦”了一声,指指沈良时的亡魂:“那你看好他。” 清虚道长:“……???”你不多问两句吗?阴阳眼诶!他天赋异禀诶! 明舒则对傅直浔道:“现在我要进入柳嬿婉的亡魂了。” 傅直浔二话不说,掀袍与明舒并肩而坐,撑裂伤口,熟练地握住了明舒的手。 明舒低声道:“凝神聚气,我们开始。” 魂魄抽离,缓缓进入刻刀。 在一片漆黑里,她看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 春三月,桃花红,梨花白,日光融融,一切皆是鲜妍明媚。 五六岁的嬿婉左手捏毛毛虫,右手抓螳螂:“你要玩哪个?” 七八岁的良时默默后退两步:“我、我还要去读书……” 嬿婉一把将毛毛虫塞进他手里:“一个人读书多无聊啊,它比较乖,让它陪你!” 良时面色发白,却没有把毛毛虫扔掉,僵着身子,同手同脚地回去了。 嬿婉见何嬷嬷在一边打盹,捋起袖子爬上了树,摘了枝开得最好的桃花:“给娘亲,她一定会喜欢的!” 想了想,又摘了一枝:“给良时哥哥,他也一定会喜欢的!” “婉儿啊,快下来——” “欸,娘亲!” 嬿婉跟娘亲挥手,却忘了自己在树上,“扑通”摔下了树。 “哇——”哭声惊飞一群鸟雀。 第32章 我不嫁! 柳家的三小姐嬿婉是个野丫头,两个兄长都被她烦怕了,只有邻居沈家的小少爷良时性情温和,不懂拒绝她的邀约。 他的书房里,到处都是她送的小玩意: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头,跟鬼画符一样的画,缺了胳膊的小泥人…… 嬿婉还告诉他一套“密语”。 良时问这有什么用? 嬿婉拍拍他的肩膀,煞有介事:“我只告诉你哦,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谁都不知道的!” 良时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那就是没有用。 没用的密语,却在元夕那日,让他找到了被拐的嬿婉。 “以后别乱跑了,如果我没发现呢?你就被抓去卖掉当乞丐了!”一向性子温吞的良时着了急。 “可是良时哥哥你一定会找到我的呀。”嬿婉一抽一泣,揉着被爹爹打疼的屁股,歪着头说。 瞧着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可怜兮兮的样子,良时什么重话都说不出了,只憋出一句:“吃汤圆去,你最喜欢的芝麻馅。” 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男孩:“我还想要兔子灯……” “行。” “良时哥哥最好啦!” …… 绿树荫浓,凉风习习,葡萄架上硕果累累。 九岁的嬿婉托着腮看良时刻印章。 越看越无聊,好想跟良时哥哥摘葡萄啊,可娘亲说了,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子,今日良时哥哥做什么,她就陪着做什么,否则以后不带她来沈家了。 困意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抬着脖子数葡萄。 一串两串三四串,五串六串七八串,吃进肚里都不见…… 十一二岁的少年放下了刻刀,搬来椅子:“要吃哪串?” “紫红那串,颜色最深的,肯定甜!咦,不刻字啦?” “休息一下。” “那我们摘葡萄!” …… 秋风起,蟹脚痒。 沈家从江南送来的螃蟹堆在厨房里,却无人理睬。 沈家生意出了大纰漏。 为息事宁人,沈老爷散尽了家财,气急攻心病倒了。 祸不单行,药铺抓来的竟是假药,沈老爷越吃病越重,于一个秋雨凉夜,撒手西去,只留下妻儿三人和两千两的债。 无奈,只能卖了宅子,还去欠债。 沈家夫人带着两个儿子与柳家告别,搬去了两条街外的一处小院。 良时送给嬿婉一个木盒,里面是自己常用的刻刀和仅剩的几块好石头:“以后我得专心读书,早日考取功名,侍奉母亲,照顾幼弟,大抵没有闲暇再篆刻。” 嬿婉仿佛一夜长大,懂得了书上“人事易分”的意思。 她接过木盒,轻声说:“会好起来的,良时哥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少年温润舒朗的眉宇之间,染了几抹悲戚孤冷,再如何掩饰,都遮掩不住。 “会的。”他轻声说,对嬿婉,也是对自己。 …… 冬日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沈家夫人来了柳家。 嬿婉得知后,心怦怦地跳,嘱咐丫鬟小霜:“快去听听墙角,孙姨为何事而来。” 小霜笑着打趣:“还能为什么事呀?小姐你和沈举人的婚事呗!” 嬿婉佯怒:“再不去扣你月钱!” 小霜装着害怕的样子,撒腿就跑。 果不其然,沈家夫人的确是为两人的婚事而来。 今年秋闱,良时中了举,落魄的沈家也有了底气。 按理说,待明年春闱过后,沈家再上门求亲最合适,无奈嬿婉已十七,过完年便十八了,怕被人先定了去,故而沈家等秋闱结果一出,便来商议婚事。 “我听夫人的意思,这门婚事她是满意的。”小霜说。 嬿婉怦怦的心跳缓了许多。 娘亲怎会不满意?良时哥哥秋闱名次靠前,春闱极有可能中进士,与其到时候被榜下捉婿,不如先将婚事定下来。 不过,这事娘亲满意不算,得父亲同意。 也不知怎的,父亲自打沈叔叔离世后,对沈家冷淡了许多,良时哥哥考中秀才,与孙姨来家中拜访,父亲都没有面客。 想到这里,嬿婉又有些忐忑。 但父亲这两年生意起起伏伏,他好几回都提及“若是家中有人做官,事情便会顺畅许多”,只要良时哥哥中了进士,父亲定然会满意的。 这么一想,嬿婉就又宽了些心,只更乖巧地讨好父亲和娘亲。 帝京的雪一场接着一场,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特别冷。 冬至快到了,嬿婉正在给父亲做护膝,小霜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 “是偷养的雀儿被发现了,还是把小雪衣服洗坏东窗事发了?”嬿婉没抬头,弯起唇角打趣。 小霜惊惶失措:“来求亲了……定远侯府世子来求亲了!” 嬿婉唇角的弧度迅速消失,她抬起头来:“小霜,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小霜连连摆手:“不是玩笑!我看见老爷客客气气地把媒人送出了门,一直在笑,媒人都走远了他还在笑……” 嬿婉的手骤然收紧。 一个月前,孙姨来求亲,父亲一直没有松口,说是此事等春闱后再议。 她猛地站起身来:“我去找父亲。” 柳老爷一脸喜气,见嬿婉过来,笑道:“库房里那些红色的布料,我让李管事取了都给你送去,你好好挑一挑,也该给自己缝嫁妆了。要是觉得累,那嫁衣就找绣娘,自己缝个盖头和帕子……” 嬿婉安静地听着,一直等父亲说完,才问了一句:“父亲说的是我与沈家的婚事吗?” 柳老爷笑容散去,蹙起眉头:“说的什么傻话,我们柳家何时与沈家有婚约?方才定远侯府世子着媒人来求亲,我允了——” “我不同意!”嬿婉突然打断。 柳老爷沉下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不许再任性!” “我没有任性!是我嫁人,为何我自己不能做主?” 嬿婉咬咬唇,放软了语气,“爹,您最疼我了,我不认识什么世子,我不想嫁个陌生人。” 柳老爷:“不想嫁?定远侯府乃勋贵之家,世子刚及弱冠,你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有什么不满意的?咱们柳家得祖宗保佑才得这么好一门亲事!” 第33章 再等等,他一定会来 嬿婉哀求:“明年良时哥哥中了进士,也能入朝为官,前程似锦。您对沈家知根知底,良时哥哥也是您看着长大的……” 柳老爷的脸阴云密布:“且不说沈良时明年春闱如何,即便他高中,又如何能与定远侯府相比?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拂袖离去。 嬿婉只能去求娘亲,可柳老爷决定的事,王氏又能如何呢? 她想去找良时,但听小霜说,他日日挑灯夜读,感染风寒都不曾放下书卷,就为了明年春闱高中。 她不能自私地乱他心神,碍他前程。 思来想去,嬿婉心一横,在天寒地冻里,只着单衣吹了一夜北风,先用病拖延。 谁知柳老爷只说了一句话:“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死都要死在定远侯府!” 又以“伺候不周”为缘由,重罚了小霜和小雪。 嬿婉看着血肉模糊的两个丫鬟,一头栽倒在地,高烧不退,半月才好转。 此时,柳家和傅家完成了问名和纳吉,傅家连聘礼都送来了。 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子。 嬿婉心如火焚,孤注一掷。 她写信给良时,用的是两人小时候的密语,只有一行字: 十二月二十八日戌时三刻,我在果园东墙外等你。 信,她是托采买的哑婆婆送出去的。 她知道私奔的后果是什么: 柳家无法向定远侯府交代,父母大抵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 良时怕是没法参加春闱,这是她最愧疚的,但即便后半生他会怨,她也认了。 她算不到将来会如何,可眼前她已别无选择,只有这一条路了。 那晚下了鹅毛大雪,她紧紧抱着包裹,躲在墙角,心中既忐忑,又有憧憬与欢喜。 良时一定会来的,从今往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这是他们刻在石亭里的诗句,也是他们对彼此的誓言。 积雪渐渐没过了她的小腿,她的膝盖…… 嬿婉一遍遍告诉自己:良时定是有事耽搁了,再等等,等一等,他一定会来的。 戌时三刻早就过了,子时也过了,不再是二十八日,而是二十九,一年的最后一日。 雪停了,天亮了。 嬿婉冻得失去了知觉,远远看着有人朝她走来,冻裂的唇嗫嚅着:良时哥哥…… 可瞳孔里映出的,却是她长兄的脸。 心头仿佛被插进了一把刀,疼得她不能呼吸,喉口更是翻滚着什么浓郁的味儿。 猛然呕出一口血,她歪倒在雪里,失去了意识。 半月后,长兄送来一封信,说就放在门房那里,是给她的,但不知是谁寄来。 嬿婉打开,心头一颤,随即脸色唰地白了。 是良时的字迹。 薄薄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门未关严,冷风吹入,冻得她打了个寒战,不禁猛然咳嗽起来。 这一场病,从除夕生到了春三月。 推开窗,桃花灼灼,春意盎然,可那个爬树想要摘最美桃枝送给娘亲和良时哥哥的嬿婉却死了。 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子,将刻刀和石头锁进了放置旧物的箱笼,又随手将钥匙扔了。 春闱早已结束,结果如何,她也不再关心。 暮春荼蘼花开,她嫁进了定远侯府,如父亲和哥哥的愿,成了光耀门楣的世子夫人。 …… 日子过得死气沉沉,傅启淙的新鲜感维持了不到半年,便又过上了眠花宿柳的浪荡日子。 柳嬿婉从不管这些,随他去。 可他却非要跟她闹,某次喝醉酒吐露实话:“要不是看在你家有钱,本世子才不会娶你这个低贱的商户女!” 原来如此。 看上她的容貌是真,想把柳家当侯府的银袋子更真——大房花的银两,都是柳家贴的,连傅启淙逛青楼的钱也是。 她只觉得讽刺,原来父亲所谓的攀高枝,便是用柳家的钱搭一座金梯子,让她爬上去献祭柳家和自己。 就这样,反正自己早就陷在泥潭里爬不起身了。 一直到两年后的中秋。 她去娘家送节礼,却意外在街上遇到位故人。 是越州沈家老宅的忠仆郑伯。 往年秋日,都是他送螃蟹过来。 那时柳家和沈家比邻,关系很好,她喜欢吃螃蟹,年年都盼着郑伯来。 最后一次见面,是五年前,沈良时考上了秀才不久。 郑伯沧桑的脸上老泪纵横:“老奴可算见着你了!柳家小姐,少爷交代老奴,一定要将东西送到,老奴不负所托啊!” 说罢,颤着手取出一个圆形的竹筒,郑重递给嬿婉。 嬿婉却摇头:“我已嫁人,不好再收男子礼物……” “这是少爷临终前所作,少爷说是幼时好友的回礼,请小姐一定要收下啊!” 嬿婉愣了半晌,才回了一句:“‘临终’是何意?” 郑伯抹着泪:“少爷三个月前没了……两年半前他回到越州,就断断续续一直病着,吃多少药也不见好,大夫说是心病……” 秋高气爽的天,嬿婉只觉得浑身冻得发抖,仿佛又回到了岁末雪夜,她被埋在厚厚的积雪里。 郑伯见她脸色惨白如纸,不敢再说下去。 半晌,嬿婉伸出颤抖的手:“他……给了我什么回礼?” 郑伯打开竹筒,从中取出一幅画来。 嬿婉缓缓打开。 桃林云蒸霞蔚,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左右手各拿一枝桃枝,天真烂漫地朝春光最明媚处奔跑。 “良时哥哥,我送你桃枝,你送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嗯……一幅画!要比静姝哥哥画得还要好的画!” 静姝的哥哥是画师,画的静姝惟妙惟肖。 静姝在嬿婉面前炫耀,惹得嬿婉又生气又羡慕。 她踮起脚尖拍拍少年的肩:“良时哥哥可比静姝的哥哥厉害,我一定能比过静姝的!” 少年脸上无奈的笑里带着几分宠溺:“好,一定画一个最好看的小嬿婉。” 那些被掩埋的记忆,如同墓门被撞开,猝不及防地重见了天日。 嬿婉呆呆地看着那幅画,耳边传来似很遥远的声音:“少夫人,您怎么哭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柳家。 只是看到那鲜艳的牌匾,神志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那些曾不敢细看的伤疤,如今揭开,却愕然发现,里面的伤痕并非想象中的模样。 她神色如常地跨进院落,与父母兄长嫂嫂问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派其乐融融样。 用过了饭,嬿婉找了个托词,去了趟哑婆婆住处,面色平静地说了一句话:“那封信,你没有送出去。” 第34章 替亡魂讨债 哑婆婆手中的竹篮落在地上,随后急急摆手,支支吾吾。 “你把信交给了大少爷。” 哑婆婆用力摇头。 “你们就像看傻子一样,看我在大雪里等了一夜。” 嬿婉的神情冷静得像疯子,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一根根冰锥,往人身上戳。 她想起来了,那页纸上的密语,大哥看得懂。 因为她的字,是他教的,她所谓的“密语”,源自幼时写得丑不堪言的千字文。 而这些在旁人眼里的鬼画符,大哥却认得。 哑婆婆被嬿婉神情所骇,战战兢兢,嘴里啊啊啊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嬿婉也懂哑语。 哑婆婆说,她不是故意的,是大少爷一定要她交出信。 一瞬间,嬿婉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瘫坐在了地上。 早就死去的心,一寸寸裂开,碎成了齑粉。 …… 明舒看着柳嬿婉像行尸走肉一般,在傅家熬着。 “娘,这日子真没意思。”她幽幽地说。 “娘知道你心里苦,可女子本就艰难,等你生下孩子,这日子就有盼头了。”王氏劝她。 柳嬿婉没有回,她都觉得度日如年,又何必再带一个孩子来这世上受苦? 幸好没有孩子。 柳嬿婉死时,哭得很难过。 她终于要死了,就像她爹说的,死在了傅家。 可她又有何面目去见良时呢? 是她爹,为了谋沈家的生意,背刺沈伯伯,沈伯伯饮恨而终,沈家就此没落。 也是她爹,在春闱前设下计谋,将沈良时赶出帝京,毁他一生。 明舒终于明白了柳嬿婉的怨恨。 她恨傅启淙,恨傅家,恨柳老爷和柳子川,恨柳家,但她最恨的是她自己。 她什么都做不成,她还害死了沈良时。 “你想将你恨的人挫骨扬灰吗?包括你自己。”明舒问柳嬿婉的亡魂。 “想。”她回。 “好好待着,剩下的事交给我。” 魂魄重回身躯,明舒睁开了眼。 清虚道长迫不及待发问:“柳氏跟这个男鬼认识啊?你从柳氏的亡魂里找到她的记忆了?你想把两人共同的记忆放进男鬼的亡魂里?这怎么做啊?” 明舒言简意赅:“如你所言,放进去。” 她松开傅直浔的手,站起身来,手指轻点沈良时的亡魂。 刹那之间,魂魄与魂魄连接,柳嬿婉的记忆涌入男子亡魂之中。 清虚道长瞪圆了眼,直勾勾看着那了无生气的模糊亡魂,渐渐生动起来,最后竟然有了眉眼! 是个满身书卷气的清俊男子。 亡魂紧闭双目,可清虚道长分明看到他眉毛动了下。 下一瞬间,明舒手一扬,随即双手结印。 那即将苏醒的亡魂瞬间消失。 “他人呢?”清虚道长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封印进刻刀里了。”明舒偏过头去,看向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傅直浔,“冤有头,债有主,现在我要替亡魂讨债了。” 落日西斜。 二房的傅言善和程氏最先抵达灵堂。 见到明舒,程氏关切地问了一句:“还好?” “多谢二伯母关心,已无碍。二妹妹醒了吗?” “一个多时辰前醒了会……”想到女儿大哭不止的样子,程氏既心疼又愤怒,恨不得宰了傅启淙那个混账东西。 “祸福相依,经此一难,我也找回了二妹妹的碎魂,如今她三魂七魄已补全,好好休养,慢慢便同常人无异了。” 程氏惊住了,不敢相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明舒点头:“她醒来大哭,一半是受之前之事影响,另一半则是剥去混沌,彻底清醒的缘由。” 程氏闻言,一把扯住傅言善的胳膊喜极而泣:“老爷,你听见了吗?湘儿没事了,她好了!” 傅言善也落下泪来,边替程氏擦泪边道:“咱们可得好好谢谢直浔和侄媳啊!” “还用你说?从今往后,我如何待湘儿和大山小树,就如何待明舒!” 程氏也替傅言善擦眼泪,问明舒,“老夫人怎么把我们叫到这里来?” 明舒刚要作答,余光瞥见院门口进来几人,正是大房一家。 定远侯傅言信,定远侯夫人徐氏,以及傅启淙和袁姨娘。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程氏上去一把拽住傅启淙,左右开弓,使尽全力狠狠甩了他几巴掌。 速度之快,众人都始料未及。 程氏乃将门虎女,自小习武强身,傅启淙这几年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挣脱得了程氏? 几巴掌下去,青白的脸刹那通红,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嘴角更是渗出了血丝。 “你干什么!”徐氏见儿子被打,当即过来阻拦。 程氏再不念妯娌之情,一脚踹过去:“滚你娘的蛋!生养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拜再多的菩萨、念再多的佛,都别指望神佛会保佑你!” 这一脚踢得着实狠,徐氏摔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 傅言信怒道:“程氏,你疯了吗?!” 程氏冷笑一声:“你别急,揍完傅启淙和徐倩云,就轮到你了!我不管你是谁,敢欺负我的儿女,我拼了命都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傅言信指着傅言善:“你就任由这个泼妇发疯?赶紧把人带走!” 一向好脾气的傅言善冷哼一声,大步走到角落里抄起扫把,递给程氏:“别打疼了自个的手,踢伤了自个的脚,用这个。” 眼瞅着一场架要打起来,明舒赶紧给傅直浔使眼色: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你赶紧管管! 傅直浔却靠在墙边,一副神游太虚、置身事外的模样。 明舒:“……” 眼见程氏真拿了扫把去打傅启淙和徐氏,明舒只好一把拽住她:“二伯母,等会再打,先把事情弄清楚。” 程氏给明舒面子,停下手问她:“把什么事情弄清楚?” 明舒:“傅启淙为何要害二小姐和柳氏?”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俱是一愣,连懒洋洋的傅直浔都露出几分正经神色。 程氏冷笑:“坏胚干坏事,还需要理由?平日里逛青楼,糟蹋府里的丫鬟,估计良家妇女也没少祸害!如今变本加厉,竟连自己的表妹也不放过,要不是明舒你……这灵堂里摆的棺木还得多一副!” 傅言信面色铁青,可有傅言善撑腰,程氏又是将军府嫡女,他这满腔的怒火只得往下压:“今日乃母亲让我们前来,不同你这泼妇一般见识,再敢撒泼,就以犯‘七出’之‘口舌’休你出门!” 程氏大怒:“定远侯好大的派头!老爷,你要休我出门吗?” 第35章 淫邪面相 傅言善赶紧站队:“不休不休!等府里办完丧事,我就跟母亲说分府之事。咱们搬出去,绝不让人再害湘儿、大山和小树。” 傅言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二弟如此惧内:“你这是疯了不成?!” 傅言善认真道:“大哥,我没疯。男子汉大丈夫,若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其他的事都是放屁!” 这话比程氏那几巴掌还响亮,打得傅言信暴怒之余又无地自容。 剑拔弩张之中,明舒却意外地瞥见垂泪的徐氏,以无比怨毒的目光看了程氏一眼——怨毒之中,还带着几分晦暗不明的羡慕与嫉妒。 她有些意外,待要细看,徐氏却已移开了眼,连带眼中的情绪也一并收敛。 大庭广众之下,傅言信不想同傅言善撕破脸,只能铁青着脸问傅直浔:“你祖母请我们过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傅直浔神色淡淡:“并非祖母请大伯和二伯过来,而是梵音公主有事同诸位说。” 傅言信立即狠狠剐了明舒一眼:“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没空同你们小辈瞎闹!” 正要拂袖离去,却被明舒喊住:“侯爷,定远侯府所有人的死活,你觉得是瞎闹吗?” 傅言信冷冷地看向她:“你咒我定远侯府?” 明舒面色比他更冷,手指着被白布蒙盖的柳嬿婉:“并非我诅咒,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柳嬿婉死了,傅湘也差点死了,这不是意外,不是傅启淙恶事做尽,而是怨灵的报复!” 傅言信冷笑:“一派胡言!” 不屑听个女子信口开河,他对傅直浔道,“你自幼读圣贤书,也信这装神弄鬼之说?难不成你也要同你二伯父一般,护这无知女子?” 傅直浔仍旧是冷冷淡淡的神情:“按照东晟律法,妻亡,官员守孝一年,其间不得升迁,父母及祖父母身故,丁忧二十七个月,停职守制。” “大伯父,你我都在朝为官,这些事总该考虑周全些。” 傅言信哑口无言。 自打父亲战死沙场,定远侯府就没落了。他虽承爵,可官运不顺,时至今日也只是个六品的礼部员外郎,他的独子傅启淙不争气,考了十几年都没中举。 倒是这位侄子后来者居上,十九岁便进士及第,被皇帝钦点为探花郎,是东晟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一甲进士。 重振定远侯府的重担,若无意外,就系在傅直浔身上了。 若是丁忧或者守孝……总归影响仕途,于定远侯府也无益。 程氏毫不客气地刺一句:“你就尽管护着你那畜生不如的儿子好了,侯府这祸患不除,你死了也没脸见傅家列祖列宗!” 徐氏终于忍不住反击:“程氏,你给你的三个孩子积点口德!” 程氏刚压下去怒火噌得冒起三丈高:“你还敢提我的孩子?徐倩云,你——”信不信老娘把你的嘴撕烂! “都住口!” 傅言信厉喝一声,阴恻恻地看向明舒,“你究竟所为何事?” 程氏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怒气,走到明舒身边:“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二伯母都撑你,不用怕。” 明舒点点头,转过头去,对已经望天发呆好久的清虚道长道:“劳驾看一看侯府世子的面相。” 清虚道长骤然回神,见明舒看着自己,拿手指了指自己:“我看?” 明舒点头:“道长的阴阳眼,可窥见常人无法得见之事。” 清虚道长的腰杆陡然直了几分,下巴都抬高了些:“那是自然。” 仙风道骨地走到傅启淙面前,眉头一皱。 看面相啊……这都揍成猪头了。 睁大眼睛,细看五官,谁知越看越吃惊。 这…… “道长看出了什么?”明舒问。 清虚道长犹豫半天,憋出两个字:“古怪。” “道长但说无妨。” 清虚道长心中默默,这还真不好说。 傅直浔凉凉的声音传来:“虞山派已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堂堂掌门,连面相都瞧不出。” 清虚道长不高兴了,这是能力的问题吗?这是做人的问题! 你们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 说就说。 “世子奸门凹陷,人中有瑕疵,鼻子无肉,乃典型的淫邪面相,且子女宫深凹陷下,又乃命中无子之相……” 此话一出,当即传来两道怒斥: “休得胡说八道!” “你胡说!” 徐氏和袁姨娘几乎异口同声。 清虚道长心中一叹,早就知道,世人只听得好话,听不得真话。 “修道之人,不打诳语,世子面相的确如此。”爱信不信。 程氏冷笑一声:“道长胡说什么?谁不知道,傅启淙是见了母狗都要上去摸两把的东西!” “你——”傅启淙怨毒地盯着程氏。 明舒又对清虚道长道:“请道长再看看侯爷和侯夫人的面相。” 清虚道长不想再被嘲讽他这个虞山掌门不行,挺直腰杆去看,看完之后,他问明舒:“还是如实说?” 明舒道:“侯爷和侯夫人并非淫邪面相,对吗?” 清虚道长心头莫名一松,不用当众揭人短了,遂痛快点头:“对。” 明舒提高了些音量:“父母的长相决定儿女的长相,也便是说,若儿女是淫邪面相,父母一方多多少少也会有。可世子的面相,却并非来自侯爷和侯夫人……” 清虚道长一惊,又是高门大户里阴私? 徐氏当即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程氏也愣了下,这个意思是傅启淙的面相来自另一人?徐氏是个老古板,不至于偷情…… 傅言信看向徐氏的目光,也露出了狐疑之色。 徐氏羞怒交加,面色发白,手指苍天:“我对着诸天神佛发誓,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侯爷、对不起定远侯府之事!” 傅启淙大声道:“爹,我是您的亲生儿子!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傅言信阴沉着脸看向明舒:“你究竟想说什么?” 明舒面色沉稳如水:“我说,世子的面相并非源自侯爷和侯夫人,并不是世子乃私生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方才就已经明明白白说过了。” 第36章 怨灵 一时之间,四周陡然安静下来。 程氏喃喃回忆:“明舒一开始说,得把事情弄清楚,傅启淙为何要害湘儿和柳氏……后面还说,湘儿和柳氏都不是意外,不是傅启淙恶事做尽,而是怨灵的报复……” 饶是她经历了青铜方尊和傅湘的起死回生,自认能平静接受鬼神之说,还是有点发懵:“明舒的意思,傅启淙被怨灵缠上了?” 明舒点了点头,走到傅启淙面前,凝神催动玄学术法。 傅启淙见朝思暮想的佳人就在面前,心神一荡,脑子又混混沌沌起来。 有些浑浊的眼中烧起灼热的欲念,他竟不顾周围众人,张开双臂去抱明舒。 “傅启淙,你个混账——” 程氏跑过去拉人,却被人捷足先登。 傅直浔提着傅启淙的后领,毫不留情面地将人丢到一边。 可即便如此,傅启淙还是痴痴地盯着明舒:“好妹妹,你让我弄一回,就一——”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傅直浔点了他的几处穴道。 四周一片死寂,众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惊呆了,也都迅速反应过来:柳氏为何会死,傅湘为何会遭大难? 傅启淙……是真失了心智! 明舒也怔愣了片刻。 她没料到,自己竟是刺激傅启淙对柳氏和傅湘下手的因。 眉目蓦地一沉,她收回了手。 捡起被程氏放在一边扫把,她毫不客气地朝傅启淙打了下去。 为自己,也为柳嬿婉和傅湘。 袁姨娘过来阻拦,明舒冷冷道:“你再往前一步,我连你一起打!” 袁姨娘抚着肚子不敢动了。 徐氏和傅言信看不下去,可两人也阻止不了明舒,程氏和傅言善一人一个拽住了他们。 清虚道长看着明舒专心揍人的样子,目瞪口呆:大师……也如此暴躁? 傅直浔站在一边,神色冷漠,只那双黑眸里倒难得地泛着些笑意。 明舒心头的火消去不少,丢下扫把,随意拢了拢因用力而散乱的鬓发,重重呼出一口气:“清虚道长,做正事了。” 清虚道长:“……”难道你方才只是在发泄私愤? 明舒用脚把傅直浔踢正,蹲下身子,凝神静气间,食指轻触他的眉心。 傅启淙被揍得眯起的眼陡然睁开。 而众人则惊愕地看到明舒的指尖处,涌出一团浅浅的黑雾。 清虚道长有阴阳眼,看得更为真切:那东西阴气极重,分明是阴界之物! “这就是你说的……怨灵?” “嗯。”明舒一个用力,将那团黑雾扯出傅启淙的身体,对程氏道,“二伯母,有玉吗?” 程氏看看自己,又看看傅言善,目光随即落在傅言信腰间的玉佩上:“老爷,那块。” 夫妻俩默契十足,傅言善一把扯下大哥的玉佩,交给明舒。 傅言信:“……” 明舒缓缓将那团黑雾放入玉佩里,但见一方上好美玉,出现无数细碎裂痕,顷刻间化为乌黑。 明舒赶紧用秘法锁住黑雾,以免它逃窜。 清虚道长探过头来:“这个怨灵很强大啊……” 明舒更正:“不是一个。” “啊?” 明舒手指傅言善:“他体内还有好些,我只引出了半个。” 清虚道长惊道:“还有?他怎么沾的这些脏东西啊?!” 明舒看向傅言信和徐氏:“若是我没猜错,傅启淙一出生,这些怨灵就进入了他的体内,故而他才会有与父母截然不同的面相。”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大惊。 傅言信口口声声不信鬼神,可儿子这丧了心智的模样、明舒勾出的黑雾、黑化的白玉,又让他不得不信。 徐氏更是脸色煞白:“这不可能,淙儿自小没有异样——” 后面的话,她生生咽了下去。 “傅启淙小时候有异样。”明舒清凌凌的目光望向徐氏,“比如,他的眼睛会突然全黑?又比如,他会发出古怪的笑声?诸如此类,是不是?” 徐氏站立不稳,若非嬷嬷扶着,差点摔坐地上。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明舒:“你、你如何会知?” 明舒:“如果魂魄和怨灵抢夺肉身,婴孩柔弱,一定会有异样。” 徐氏捧着心口,嗫嚅着:“你能救淙儿吗?把他体内的怨灵都引出来,是不是就没事了?”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看着明舒,“淙儿是做错了事,可都是怨灵的缘故啊!你既通玄学之术,救救他!” 程氏冷哼一声:“救个屁!” 明舒冷静道:“我会把怨灵都引出来,但傅启淙能不能活就不一定了。他的魂魄已和怨灵合二为一,强行剥离怨灵,必损魂魄。” 徐氏白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可这不是最坏的消息,明舒继续道:“柳嬿婉与傅启淙乃夫妻,她又因傅启淙而死,魂魄也沾染了怨灵的阴气,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化为怨灵。” “如果不除去她魂魄里的怨灵,她无法往生。这是侯府第一难。” “第二难,让傅启淙沾染怨灵的东西,也便是怨灵寄身之物,若还留在侯府,后患无穷。” 程氏急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找呀!” 明舒却摇摇头:“先把事情问清楚。” 她的目光落在掌心漆黑的玉佩上,“二伯母,里面的怨灵气息,同青铜方尊里的尸气同源。” 程氏怔愣了下,立即道:“方尊一直放在西院,我与徐倩云也不大走动,加上那时候我身子和心情都不好,她并未带傅启淙来过西院,怨灵不可能来自方尊!” 明舒:“二伯母别急,我进去过方尊,里面确实没有这种怨灵。我说同源的意思,是方尊与寄身怨灵之物,来自同一场祭祀,都是祭器。” 傅言善一个激灵,转过头去:“大哥,你也从一个老农手上买古董了?” 傅言信皱眉,二十多年前的事,他哪记得? 徐氏听闻此话,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所惊吓到。 又被明舒余光瞥见。 她心中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傅言信记不得的事,徐氏记得吗? 这时,傅直浔淡淡开口:“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大伯父想不起来,那就去中院找一找。几千年前流传下来的祭器,必定不是会让人随意丢弃的东西。” 第37章 阴阳双玉 明舒以玉中的怨灵气息为引,加上清虚道长的阴阳眼,找到那件祭器并不难。 东西就在堆放傅启淙幼时之物的房间里。 是一只已泛黄的精致荷包。 明舒解开抽绳,自荷包里倒出几样东西来: 一枚铜钱,寓意平安吉祥; 一只桃核雕刻的小篮子,可辟邪; 还有一块圆形的玉,在民俗里,可保人畜平安,令众鬼胆寒,不敢近身。 然而,这块玉却并不平安。 明舒一拿到手里,神识里便传来针扎一般的寒意。 “里面阴气很重啊。”清虚道长也算见多识广,这么阴森的玉还真没见过几块。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我瞧瞧。” 明舒看了眼傅直浔:“你不是玄门中人,最好别碰这东西。当初祭祀时,祭司将魂魄和心头血一起封印入玉,如今残魂化怨灵寄生于傅启淙体内,可心头血还在。阴气太重,有损身体。” 傅直浔弯了弯唇:“无妨,阴气伤不了我。” 说罢,直接从明舒手里拿走了玉。 明舒:“……”怎么就不听劝呢? 傅直浔看那玉看得极认真,仿佛跟清虚道长似的,能看到里面的阴气。 不知是不是明舒的错觉,她总觉得傅直浔对待阴阳之事,格外热心,旁人避犹不及,他倒好,桩桩都要凑过来掺和一下。 她也没自作多情到认为他是为了她——她无心情爱之事,可男子待她有没有情,她瞧得出来。 傅直浔看她的眼神,最开始是嫌弃和探究,如今是有兴趣,但从来无关情爱。 明舒收回杂念,问徐氏:“这块玉从何处而来?与这玉一起的,还有其他之物吗?” 徐氏直勾勾地盯着傅言信:“侯爷,这一荷包的东西是你送给淙儿的!” 明舒注意到,徐氏眼神里有遮掩不住的怨毒。 而傅言信则一脸复杂与古怪,并未回答。 傅言善见傅言信不说话,劝道:“大哥,这祭祀之物非同小可!我不慎收了只青铜方尊,差点家破人亡。你好好想想,这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傅言信却有几分不耐烦:“记不得了,既然东西已经找到,毁了便是。当务之急,是如何救世子!” 明舒见他一副不愿多谈玉器之事的样子,冷道:“这玉是怨灵的源头,也是化解怨灵的线索。祭祀以上古秘法开启,找齐祭器和找出阵法,才能找到剥离怨灵又可以让傅启淙活着的法子。” 傅言信不语。 徐氏厉声道:“侯爷,淙儿是你唯一的儿子啊!你难道真想绝后?” 傅言信怒斥:“无知妇人,说什么混账话!” 又对明舒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如何能想得起来?与其追着旧事不放,你不如好好想想其他法子!你现在也是定远侯府之人,行事当以侯府为重,世子的性命至关重要。” 明舒还未回话,程氏倒气笑了:“傅启淙的性命有多重要?我可瞧不出来!” “侯府三房呢,又不是只大房有儿子,原本这爵位我是无所谓的,可侯爷今日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山和小树倒也不是不能争一争。” “即便大山和小树不争气,不是还有一个争气的三少爷吗?” 程氏拍拍明舒的肩,“你们三房要争侯府爵位,我们二房站你们。” 傅言信气得不行,指着傅言善浑身颤抖:“你们是要造反?” 傅言善冷漠回:“既然大哥觉得世子性命如此重要,那就好好想想荷包从何而来。如今能救傅启淙的,只有三侄媳,你与其浪费时间指责我,不如按着三侄媳说的去做。” 明舒清楚,不但傅言信有心隐瞒,连徐氏都不肯说真话,略一思忖,低头仔细看荷包和荷包里剩下的东西。 铜钱和桃篮都是平民百姓给孩子祈福的东西,定远侯怎会给世子准备这样寻常之物? 可玉与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荷包,又是贵重的。 这又平民又贵族的东西,如此矛盾地凑在了一起,本身就很违和。 铜钱与核桃瞧不出什么,但荷包倒是有些线索。 内衬以银线刺了“云”字和祥云,像现代的商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三十一”,又像是个编号。 她问程氏:“二伯母,这个荷包不似家中所绣,倒像铺子里卖的。” 程氏接过一看:“没错,‘绮云斋’的!” 明舒心中一喜:“这是家老字号?”程氏既能一眼瞧出来,说明铺子还在。 程氏面露骄傲之色:“实不相瞒,这‘绮云斋’乃我母亲的铺子。端阳前后,铺中会售卖一百个由顶级绣娘缝制的荷包,每个都有编号,且会请购买的客人留下姓名。” “这是鼠年的三十一号荷包,查一下记录就知是谁买的。” 程氏看了傅言信一眼,“肯定不是侯爷买的,他从不光顾程家的铺子。” “明舒,我这就着人去找购买名册。只要找到买荷包之人,顺藤摸瓜,定会有这玉的线索。” 明舒连连点头:“有劳二伯母。” “砰”的一声,屋中发出清脆声响,诸人话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打碎陶瓷玩偶的傅直浔身上。 傅直浔放下看了许久的玉,清冷的神情中显出几分不耐:“何必如此麻烦?大伯父若是不愿说,那由我说可好?” 傅言信本就古怪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若是细看,阴沉遮掩之下,还有几丝惶恐。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亦有些僵硬。 傅直浔唇角勾起一个凉薄的冷笑:“自然是荷包与古玉的由来。” 傅言信阴沉的脸逐渐僵硬起来。 若是旁人这么说,他不会理睬。 可这位侄子……他至今都看不懂他,唯有一点是确定的:傅直浔,绝非等闲之辈。 傅直浔继续道:“我查过古籍,祭祀之中须有阴阳两玉,连接阴界与阳间。这块是阴玉,还有一块阳玉。” 听闻此话,明舒怔了怔,立刻想起门派里的古卷,一喜:“阴玉集煞,阳玉解煞,只要找到阳玉,就能化解傅启淙和柳嬿婉魂魄里的怨灵!” 傅直浔看向傅言信:“大伯父若不方便,便由我去探另一块古玉的下落。” 傅言信沉默半晌,硬生生抛下一句:“我会去问清楚。” 算是默认记得古玉出处。 傅直浔觑了眼门口:“大伯父还不去吗?” 傅言信额头青筋颤动,眸中带怒,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大步行了出去。 第38章 一起用饭 此时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 程氏对明舒道:“左右还得等一等,要不先去西院用饭?” 吃饭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明舒果真感觉饥肠辘辘。 她这才想起,今日简直马不停蹄: 从阴间救回傅湘,到得知柳嬿婉化怨灵,去柳家查探她的执念,再到找回沈良时的碎魂和他与柳嬿婉的记忆,直至找出傅启淙失了神智的缘由,去寻另一块玉佩的下落。 整整一日,她就清早喝了两口粥,若非虞山大印里的清气支撑,她早饿晕了。 明舒正要应下,忽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傅直浔的夫人。 丢下他去西院吃饭,会不会不太好? 但随即又想到:她也没跟傅直浔一起吃过饭啊! “好”字已经在喉咙口了,明舒听到傅直浔替她作了答:“谢过二伯母,明舒同我一起回东院用饭。” 程氏很吃惊。 明舒更吃惊。 最后,程氏带着清虚道长回了西院。 明舒和傅直浔回了东院。 赵伯一见二人,笑眯眯道:“开饭啦!” 跟变戏法似的,从厨房端出十几道菜,鸡鸭鱼肉都有,丰盛得跟过年似的。 明舒还有一点不确定,指了指自己:“我也在这里吃饭?” 傅直浔洗净手,施施然在八仙桌边坐下:“我这没二伯父有钱,没有多余银子再让赵伯给你开一桌。” 明舒“哦”了一声,迅速洗手坐好,然后看着傅直浔。 傅直浔眉微微一挑,何意? 明舒笑得真诚:“你先动筷。” 师父从小就教导她,在外做客,吃饭得主人先动筷,这是礼节。 傅直浔了然:“我要是不动筷,你就不吃了?” 明舒微笑:“我会努力劝你动筷。” 傅直浔笑了下,夹了颗素圆子。 明舒就不客气了,直接对鸡腿和鱼下了手,体能消耗太大,她需要补充热量和蛋白质。 米饭都添了三碗。 她从小饭量就大,师父曾不止一次吐槽,养你一个女孩比养两个小子还费钱! 可自打来了这里,她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也是唏嘘。 明舒吃得很专注,丝毫没注意到对面的傅直浔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好整以暇地看她吃饭。 等察觉时,她已经吃了九分饱。 “看来菜很合你胃口。”傅直浔说。 明舒力赞:“好吃!” 其实一般,滋味寡淡了些,鸡还是得大盘鸡才入味,比起清蒸鱼,她更喜欢吃烤鱼,洒孜然粉辣椒粉的那种。 但别人请吃饭,必须赞菜烧得好,这也是礼节。 “吃饱了吗?”傅直浔又问。 “饱了!” 还差一碗甜点,酒酿小圆子、银耳羹都行,燕窝就更好了,但这些想想就成,就当自己吃过了。 傅直浔淡淡一笑:“说谎。” “你喝鸡汤时,眉头皱了一下,说明不合你口味,吃鱼时顿了顿,大抵在想,红烧或烤就更好了。放下饭碗时,你扫了一下桌面,看来还少最后一道菜,依你口味,想来是甜汤。” 明舒面色如常,心里却惊得差点跳起来:这人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她本想说“没有的事”,可转念一想,傅直浔这么直白,可不是跟她开玩笑。 他这人,从不开玩笑——他看似玩笑的话,都有深意。 于是,她大大方方承认:“被看出来了,是呀,我比较重口。不过,我吃饭不挑嘴的,不管合不合心意,我都会好好吃饭。” 傅直浔点了下头,喊陈伯:“撤了,上一盏燕窝,一杯清茶。” 明舒简直受宠若惊。 她小心翼翼地问:“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傅直浔笑:“没有,你我是夫妻,你是东院的女主人,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明舒:“……”鬼信!在傅直浔身上,真诚换不来一句实话。 不过,这些也无所谓,反正她没想与他长相厮守,彼此各取所需罢了。 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就随他去。 略一思忖,她言归正传:“你方才说,瞧过古籍,才知道阴阳双玉。那本古籍能否借我一看?” “不能。” 明舒一怔,回绝得这么直接? 傅直浔却话锋一转:“一屋子的龙骨,在翰林院书库,我带不出来。不过,关于那场祭祀的记载,等我全部整理完,会默写一份出来给你。” 明舒吃惊不已:“龙骨?!就是龟壳和兽骨?上面的字你认得?” 现代发现的甲骨文,一共四千余字,翻译出来的不到一半,那还是数代学者的努力。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都认得。 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从殷商穿越来的了! 傅直浔也有些意外:“你知道龙骨文?” 明舒自然不能透露她现代的芯子,便道:“知道,玄门典籍里有记载,文王拘而演周易,风水之术,源远流长。”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追问,只道:“你们玄门倒是博大精深。” 明舒适当地吹了个彩虹屁:“没你厉害,我们玄门也解不开龙骨文的奥秘。” 傅直浔:“我说我解开龙骨文了吗?” “你不解开怎么知道那场祭祀里有阴阳双玉?” 傅直浔一笑:“你倒是会抓要点。” 明舒客气地笑笑,一般一般,没你会抓。 换了个话题:“你真知道荷包和古玉从何而来?”不是诈定远侯的? 这时,赵伯送来燕窝和清茶。 傅直浔啜了一口茶,“嗯”了一声。 明舒试探着问:“能说吗?” 傅直浔喊住赵伯:“你告诉她定远侯的事。” 赵伯有几分为难。 两人越这样,明舒就越好奇:“秘辛啊?” “怕污了少夫人的耳……” 傅直浔轻笑一声:“她什么没见识过?” 赵伯一想也是,少夫人可是通阴阳之人,这点事算什么呀! 遂大胆地说了:“侯爷他不喜欢女子,娶妻生子全是为了延续血脉。据说,跟侯夫人同一回房,他就吐一回。” 明舒仿佛被雷劈,惊得外酥里焦,这不是……那啥吗?! 当然,她并不歧视同性的恋情,可实在没法把这事同古板严肃的定远侯联系在一起。 赵伯继续说着:“侯夫人一怀上大少爷,他就搬回了书房。大少爷出生后体弱,侯夫人想着一个子嗣不够,便想尽法子让侯爷回去……” 停顿了一下,他用了比较委婉的措辞,“功夫不负有心人,侯夫人成功了,这才有了大小姐。” 本就震惊的明舒几乎脱口而出:“侯夫人用了强,还是下了药?” 第39章 你腹中孩子是谁的? 赵伯尴尬了,看看傅直浔,后者倒是淡定,只眼角流露出几分笑意。 明舒却不尴尬,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赵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赵伯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两字:“用药。” 明舒明白了:“难怪今日我总觉得侯爷跟侯夫人之间怪怪的,好几回我瞧侯夫人的眼神里都有恨意。若是这样,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赵伯,你继续说。” 赵伯倒愣了,说完了啊,还要说啥? 明舒好心提醒:“侯爷真心所爱之人。” 好。 赵伯硬着头皮继续:“侯爷的蓝颜知己是‘清音坊’曾经的头牌,皓月,也是如今‘清音坊’坊主。” 明舒恍然大悟:“所以荷包是皓月送给侯爷长子的礼物?” 难怪里面有铜钱和桃篮这样的市井之物。 傅直浔颔首:“故而皓月手里有阳玉。” 明舒皱眉:“皓月与侯爷尊卑有别,他不好直接告诉侯爷玉乃定情之物,而是借了长子的借口。侯爷若是仔细些,大抵能察觉皓月的心思,但他只随意看了一眼,便转手戴在了孩子身上……” 傅直浔抬眼看向明舒:“若定远侯拿回阳玉,你真打算救傅启淙?” 明舒点头:“得救。” 傅直浔:“不是说了要给亡魂讨债吗?” 明舒目光坚定:“唯有傅启淙剥离怨灵,才能真正还柳嬿婉和沈良时公道。” 她浅浅一笑,“夫君,今晚怕是不能休息了。” 傅直浔眼中浮现几丝兴趣:“夫人大展拳脚,为夫拭目以待。” 又吩咐赵伯:“准备夜宵,口味要重。” 子时。 傅言信回来了。 如傅直浔预料的那般,带回了阳玉。 傅言信递出阳玉时,神色严厉:“务必保世子安然无恙,若有差池,本侯定不轻饶!” 明舒当即缩回了手:“那做不到。” “你——” “我说过了,傅启淙的魂魄早已和怨灵合二为一,剥离怨灵,势必要撕开魂魄,不可能安然无恙,我也无法保证傅启淙没有差池。” 明舒冷冷道,“傅启淙能不能活下来,不在于我,而是他能不能撑得过去。你若不信我,尽管问清虚道长。” 傅言信便看向清虚道长,后者连连点头:“不但要撕开魂魄,剥离出怨灵,还得补魂,非常之难。实不相瞒,我也只在书上读过,并没有亲眼见过。” 虞山掌门都说无能为力,可见此事之棘手,傅言信有些不敢赌了。 徐氏突然道:“侯爷,淙儿这样都活了二十几年,并非一定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剥离什么怨灵。” 明舒冷笑:“由着他继续去祸害人吗?” 徐氏:“我会看好他!” 明舒摇头:“大伯母你要能看得住,柳嬿婉就不会死,傅湘不会出事,就是因为你的纵容,才害得无辜的冤魂化为怨灵!” “你大概是忘了我白日所言,以傅启淙的面相,淫邪,无子。” 徐氏上前挠明舒的脸:“你胡说八道!” 明舒避开,一边的程氏一把推开徐氏:“你敢动明舒一根汗毛试试?” 又对明舒道,“既然他们都怕你害死傅启淙,你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随他们去,大不了我去报官,总归他手上的人命案做不了假。” 徐氏厉声道:“你敢!” 程氏冷笑:“坏事做尽的又不是我,我有何不敢?你们在乎这劳什子的名声,我不在乎!我只求我的孩子们平平安安!” 又忍不住嘲讽,“你也长耳朵了,没听见吗?你的儿子不会有孩子,你连求子孙平安的资格都没有!” 徐氏疯了一般朝程氏扑过来,可她哪是程氏的对手? 都不必有人来拉,程氏就狠狠推开了徐氏。 徐氏喘着气哭泣:“侯爷,你就眼睁睁看着这个贱人这么咒淙儿?” 她狠狠拍着自己的胸口,“淙儿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啊!” 傅言信忍无可忍:“够了!你要还想待在这里,就闭嘴,若不想,我命下人带你回去!” 又冷着脸对傅言善道,“你也管好你的夫人!” 傅言善抬头望天,一副老子才不管的姿态。 傅言信问明舒:“你说世子无子是何意?” 明舒心中一叹,总算有人问了,她好几次都要说,可都没给她机会:“世子体内的怨灵无法让他诞下子嗣。” 程氏也反应过来:“你的意思……袁姨娘的孩子不是——” 明舒叹气:“我倒希望不是傅启淙的,这样母子还能保全。若真是傅启淙的……最坏的结果,一尸两命,而母子二人体内积攒的阴气和怨气,又会让他们比柳嬿婉更快化为怨灵,后患无穷!” “二伯母,我坚持要剥离傅启淙体内的怨灵,便是因他将怨灵染给了柳嬿婉和袁姨娘。傅启淙体内的怨灵是源头,就像子母蛊一样,毁去母蛊,子蛊才能消亡,柳、袁二人的怨灵方能消解。” 明舒对傅言信道:“请袁姨娘过来灵堂。” 袁姨娘傍晚受了惊吓,忐忑不安,压根没法入睡,可她也不想去陪傅启淙。 他体内有怨灵啊! 那个南宁国来的公主说,柳嬿婉沾染了傅启淙的怨灵,那她会不会也…… 想到这里,袁姨娘越发害怕了。 腹中的孩子快七个月了。 原本只要生下这个孩子,她就能让傅启淙休了柳嬿婉,自己便是世子夫人了,可如今…… “姨娘。”丫鬟在门外叩门低低唤她。 袁姨娘心猛地一跳:“何事?” “侯爷请您过去。” 袁姨娘提心吊胆地又回到了灵堂。 天上没有月,院里的灯昏黄幽暗,北风刮得又紧,似乎下一瞬便会熄灭。 灵堂里,柳嬿婉的尸体还躺在碎裂的棺木上…… 袁姨娘不敢再往下想,径直随带路的下人进了西边亮灯的屋子。 定远侯,徐氏,二房夫妇,三房的傅直浔和明舒,还有那位清虚道长,一屋子的人,袁姨娘莫名感觉没那么怕了。 然而下一刻,定远侯的一句话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袁氏,你腹中的孩子可是世子的?” 第40章 鬼胎 袁姨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侯爷,我虽出身风尘,可卖艺不卖身,只跟过世子一人!我对天发誓:我腹中孩子是世子的,若有一个字谎话,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傅言信看向明舒。 明舒皱了眉头:“傅启淙体内有怨灵,按理说,压根不会有子嗣,胚胎即便成形,也会被怨灵阴气所杀,没法在母体里存活,除非——” “我的孩子就是世子的!”袁姨娘一口打断明舒的话,哭得梨花带泪,“你们这些超度亡灵的,不是应以慈悲为怀吗?怎可如此毁人清誉?” 明舒叹气:“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求了幽冥佛?” 袁姨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像看鬼一样看着明舒,嘴唇嗫嚅,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启淙是上天砸给她的一个馅饼。 她想尽一切办法勾引他,让他将自己纳进侯府。 可不知怎的,各种秘方她都用尽了,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 想到柳氏便是一直无所出,才被傅启淙嫌弃和冷漠,她又慌又怕——离开了那烟柳之地,她是绝不会再回去的。 她要一个孩子,不惜一切代价! 也不是没想过傅启淙身有缺陷,无法有子嗣,她找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借个种。 但侯府毕竟不是小门小户,下人多,怕走漏风声,再者等孩子出生若是不像傅启淙,也会惹人怀疑。 她最终还是打消了借种的念头。 她又听楼里的老人说,烟花地出去的女子极难有身孕,求观音菩萨没用,得拜幽冥佛。 于是,她花重金求了幽冥佛,得到一份秘药。 她将药放进糕点里,哄着傅启淙一起吃下,两人共赴巫山云雨。 一个月后,果真察觉有了身孕。 可这个秘密,只有她和给她迷药的老尼知道。 眼前这个女子怎会知晓? 程氏不解,问明舒:“幽冥佛是什么佛?怎么没听说过?” 明舒:“西南那边的邪佛,传说来自地狱,会将阳寿未尽的孩子送回阳间。” “可那些孩子没有喝过孟婆汤,也未剥去前世记忆,魂魄里沾的都是枉死的怨恨和地狱的阴气,倘若被幽冥佛送回人间,又是一场冤孽!” 袁姨娘的脸色唰地白了:“你瞎说,幽冥佛跟观音娘娘一样,都是大慈大悲的神佛——” 明舒心情很糟糕,实在不想听她自欺欺人:“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求观音菩萨?” 袁姨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脑中一团乱。 明舒继续道:“只有比怨灵更阴寒的东西,才能抵御怨灵。原本我以为最坏的结果是一尸两命,如今更糟糕,你腹中所孕的乃是鬼胎,一旦落地,必成灾祸!而你——” 她目光炯炯,“会是鬼胎杀掉的第一个人。” 袁姨娘惊叫一声,跌坐地上。 明舒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怨灵之事还未解决,柳嬿婉和沈良时的亡魂还没有超度,如今又来一个鬼胎,这定远侯府的风水到底怎么回事,差成这样! 袁姨娘用膝盖爬过来,一把抱住明舒的腿,苦苦哀求:“三少夫人,你什么都猜得到,一定能救我和孩子,对不对?求求你了,求求你……我不想死……嘤嘤嘤——” 明舒想了想:“先别动,我探一探你的魂魄。” 说话间,食指轻触袁姨娘的眉心,下一瞬,一股阴冷之气如利刃,劈开明舒的清气,叫嚣着冲进明舒体内。 她急忙抽回手,凝神逼出那道霸道的阴气。 心中更是沉得厉害:鬼胎已有意识,寻常术法打不掉了。 众人都被明舒这惊悚的表情所惊,清虚道长小心翼翼地问:“很厉害吗?” 明舒点头:“比怨灵更厉害,它连碰都不让我碰它。虞山派有没有对付鬼胎的法子?” 清虚道长实话实说:“我没遇到过,但从前听师父说过鬼胎之事,我回去查查师父笔记,兴许有记录。” “有劳道长。” 明舒示意袁姨娘松开自己,“原本是想同时化解你和傅启淙体内的怨灵,但如今你体内有鬼胎,这事只能先作罢了……” 袁姨娘不肯松手:“那我怎么办?” 她狠了狠心,“要不打掉它?它才不到七个月,活不成的……” 明舒喝止:“不可!其一,它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你喝再多的药都打不掉的,就算你死了,它都能活!” “其二,一旦鬼胎落地,它就要吸噬活人阳气;杀死它更不行,它魂魄不散,阳寿不尽,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新的宿主。” 袁姨娘呆愣片刻,突然惨叫一声,扑在地上痛哭,凄厉至极。 明舒怔怔看着袁姨娘,忽然想起了师父的话来:咱们是风水师,不是大罗神仙,别觉得什么都能救,救不了!能救,是运气,不能救,才正常。 心中苦笑,袁姨娘的运气不好。 就不知道傅启淙的运气好不好了。 明舒对程氏道:“劳二伯母照顾下袁姨娘。” 走到傅言信面前,伸出手,“阳玉。” 傅言信迟疑再三,只能交出玉:“请至少保住世子一条命。” 明舒还是那句话:“只要世子定力够强,忍过剥离怨灵之痛,我就能保他性命。” 一盏盏灯挂了上去,院中一片通明,好似白昼。 下人将捆绑的傅启淙抬到院子中间。 徐氏看着儿子挣扎的样子,心中不忍:“侯爷,要不要松开?人会绑坏的!” 明舒看了她一眼:“还是绑着好,等下剥离魂魄痛得很,他若自残便糟了。” 傅言信烦躁,狠狠剐了徐氏一眼:“闭嘴。” 明舒拿着两块玉,问傅直浔:“你能把祭祀阵图大概的样子画出来,让我瞧一瞧吗?” 傅直浔“嗯”了一声,随手折了根枝条,在地上一边画,一边简单解释了一遍。 明舒举一反三,从他的讲述里迅速补充阵法原理。 虽然他的叙述不全,但明舒在脑中却已补得七七八八——包括阴阳两玉的用法。 “需要我替你护法吗?”傅直浔问。 第41章 重口味的夜宵 “不必,这回我不用魂魄出窍。” 明舒摇摇头,“从阵法布局来看,至少有五位祭司,中间一位主导,东南西北四方各一位。我居中,其他四方则由清虚道长护阵。” 被点名的清虚道长,疾步上前:“需要我做什么?” 明舒以傅启淙为中心,在距他半丈远的八个方位,各贴下一张黄符,对清虚道长道:“用你的阴阳眼盯牢了,不准怨灵出这个阵法。” “其他人都退出去。” 明舒依着傅直浔所言的阵图,将两块玉放在各自的位置,最后取出刻刀,直接在傅启淙手上割了一刀。 血滴滴答答落下,这一刀割得实在不轻。 祭祀以血为引,但不一定需要人血,杀只鸡杀只鸭也行,但明舒觉得大晚上就不必这么麻烦了,左右用傅启淙的血也一样。 傅启淙怒目而视,被塞住的嘴里呜呜呜,不知在咒骂什么。 明舒只淡淡说了一句:“留着点力气,等会有你受的。” 见血流得差不多,她朝清虚道长点了点头,随即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催动体内真气,随后缓缓拉开。 地上的一摊血,仿佛受到召唤一般,化为血雾,在她两手之间凝聚。 “去!”明舒清喝一声。 血雾顿时如千万缕丝线,缠绕于傅启淙周身。 与此同时,阴阳双玉发出朦胧的光。 阴玉光暗,阳玉光则越来越亮。 明舒知道阵法开启了,立即抽出一张黄符,“哗”的一声,黄符自燃,一团火焰飘向傅启淙,一沾血雾,于瞬间灼烧出烈焰。 阵法外,徐氏发出惨叫,被程氏一把捂住嘴巴:“闭嘴,不许打扰明舒!” 又道,“你儿子死不了,没瞧见那火都没点着他衣服吗?” 阵法里,傅启淙浑身战栗,缕缕黑雾从他周身渗出。 明舒朝清虚道长大喊一声:“怨灵剥离出来了,你守住!” “好!” 明舒扬手,于虚空之中,抓住那一缕缕黑雾,扭成一团,将之引向阳玉。 黑雾不甘心地扭动,可明舒又挥出一张燃烧的黄符,黑雾顿时安分了。 可它们安分了,傅启淙却撑不住了,躺在地上抽搐。 明舒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废物。 这还刚开始呢! 不成,他要死了,怨灵和魂魄脱离了他的肉身,就更加难剥离了。 他体内的怨灵不剥干净,就没法毁去柳嬿婉体内的怨灵和阴气。 怎么办? 清虚道长见明舒动作缓了下来,忍不住大喊:“你没事?” “我没事。” 有事的是傅启淙。 明舒眉头紧蹙,必须有一人来稳住傅启淙,她抽不开身,清虚道长也分身乏术…… 对了,还有一人! 明舒想起傅直浔内力浑厚还不惧阴气,喊道:“傅直浔,入阵,稳住傅启淙,别让他死了!” 正靠墙饶有兴致看一出好戏的傅直浔:“……” 行,人死了,戏就不好看了。 傅直浔大步而入,扶起傅启淙,往他体内注入内力,护住他心脉,免得他疼死。 清虚道长瞠目结舌:这么重的阴气,他一个常人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这定远侯府果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啊! 三人各司其职,阵法终于稳定了下来。 明舒负责剥离怨灵,清虚道长将试图逃出阵法的怨灵扫回阳玉,而傅直浔则确保傅启淙不死。 小半个时辰后,终于不再有黑气从傅启淙身体里渗出。 明舒赶紧将刻刀放到阳玉旁边,引出柳嬿婉的魂魄,让阳玉自动吸尽魂魄里的零碎怨灵。 “没事了。”她轻声对透明的魂魄说。 待魂魄重新进入刻刀里,她才回到傅启淙面前,手指轻点他的眉心。 眉头狠狠一皱,他的魂魄竟碎成了这般模样! 他还能活着,完全是傅直浔拿内力替他吊着命。 “救不了了?”傅直浔开口。 “嗯,他的定力太弱了,怨灵撕开魂魄时,但凡他能抵抗一下,兴许还有回旋余地。”明舒回。 “废物。” 明舒骤然抬头看向傅直浔,这评价……跟她还真是一致。 “让他死了?”傅直浔又问。 “至少活到明日,我封住他的魂魄,再让赵伯吊一下他的命。” “明白,你要给柳氏讨债。”傅直浔勾了下唇角。 混乱的一日一夜,终于归于暂时的平静。 赵伯精心准备的重口味的夜宵,明舒吃到一半,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傅直浔盯着她看了一会,也没叫醒她,目光移到一桌色彩斑斓的菜上。 “赵伯,拿副碗筷来。” 炙鸭,取肥厚多肉的湖鸭,以炭火烘烤至色泽赤黄,切成薄片,肉蘸酱,皮蘸糖。 傅直浔吃了两口,油腻。 羊肉旋鲊,精肉切成肉末,加盐、细曲米、马芹、茴香等,以湿浆酒拌匀,装入小坛,盖以箬叶,用火烘制五日。 傅直浔夹了一筷子,太咸。 辣炒鸡,鸡肉切块,先炒后煮,再加入酱、胡椒、花椒、葱白等佐料煮熟。 傅直浔的手在空中停了几息,才从红汤里夹了小小的一块。 火辣刺激的触感直冲天灵盖。 傅直浔只得盛了一碗酒酿圆子,只吃了一口就蹙眉放下了。 太甜太腻。 这些菜,平日里他不会沾,方才瞧明舒眼都睁不开了,筷子却固执地未停,他才好奇地尝了一尝。 很好,这辈子都不会再碰了。 傅直浔丢下筷子,径直走了出去。 明舒还趴在桌上沉沉睡着。 一个多时辰后,天就亮了。 明舒深吸一口气,用冷水泼脸,神智才终于归位。 肚子咕咕地叫,夜宵没吃完,她又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赵伯送来了早饭,清粥小菜,外加几个瞧着颇为精致的面食点心。 明舒吃着素斋一样的早点,想着昨夜那顿没吃几口的饕餮大餐,话就那么问了口:“昨晚的夜宵还在厨房吗?” “倒了。”赵伯言简意赅。 明舒动作一滞:“怎么倒了?”那桌菜瞧着就很贵啊! “少爷说的。” 明舒:“……”早知道他这么浪费,昨晚她不睡觉也得吃完。 颇为失落地把素斋吃得干干净净,明舒走出院落。 迟疑了下,她抬手敲傅直浔的房门,谁知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傅直浔一身青衫,神色也同衣袍颜色一般,冷冷清清的。 第42章 天道在哪里? 明舒只觉得一股阴冷寒气扑面而来,目光不由朝屋里瞧去。 “怎么?想进去瞧一瞧?” “不是。”明舒当即收回目光。 “那是想与我同宿一屋?”话是暧昧的,可声音却是冷冰冰的。 “我睡觉说梦话还磨牙,睡相又差,怎好扰夫君休息?” 明舒言辞真诚,一副“我都是为你着想”的神情。 傅直浔嗤笑一声:“夫人还真是体贴。” 明舒不想再相互假惺惺了,转到正题:“昨日请夫君帮忙之事,可好了?” 傅直浔递给她两张纸和一个布包。 明舒仔细读了一遍纸,不得不赞,果真是探花郎,虽然性格有缺陷,可文笔和字皆是赏心悦目。 再翻开布包一瞧,越发满意。 她小心收好:“我现在去灵堂等柳家父子。” “一起。” 明舒有些诧异。 “他们也快到了。” 明舒更诧异了,但随即反应过来:傅直浔在柳家安排了暗卫。 不由心生狐疑,傅直浔多智近妖,功夫深不可测,又随处皆可安排暗卫,为何在她看的小说里,他却只是一个背景板? 难道她所知道的一切,只是真相的一部分? “不走?” 耳边传来傅直浔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明舒骤然回神:“哦,走了。” 正如傅直浔所言,一刻钟后,柳老爷与柳子川到了定远侯府。 门房直接将两人带到了灵堂。 瞧见碎裂的棺木和躺在碎木上的柳嬿婉,两人俱是大惊,扬言要见定远侯。 “去请了,二位且等一等。”傅直浔神色淡淡。 清虚道长凑近明舒,好奇地问:“柳氏的魂魄已被你收了,没有怨灵作祟,为何不弄副棺材好好收殓尸身?” 明舒一本正经地说瞎话:“安排了人去找上好棺木,暂时没有合适的,找到就能入殓。” 就是要让柳氏父子睁大眼睛瞧瞧,柳嬿婉是如何被定远侯府轻视的,他们花重金送女儿入侯府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傅言信和徐氏很快就来了,连傅启淙都被抬了来。 明舒有些意外地看了傅直浔一眼,不知他是如何说动定远侯的。 “我说你能救活傅启淙,若是不来,他要死了就别怨你。”傅直浔仿佛什么都猜得到。 明舒:“……” 傅言信要知道接下来她会做什么,何止怨?会找她拼命,毕竟他只有傅启淙一个儿子。 昨日二伯母说傅启淙死了要抢世子之位,也是过过口瘾。 定远侯府的爵位是老侯爷打仗挣下的,传到傅启淙刚好第三代,按东晟规矩,三代以后轻则降爵,重则免爵。 依如今定远侯府对朝廷毫无贡献的样子,大抵是后一种。 所以傅启淙一死,侯府爵位差不多就断了,这对傅家来说——准确地说,对大房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 傅言信虽口口声声骂徐氏“无知妇人”,可其实是默认她袒护傅启淙的。 毕竟只要傅启淙活着,定远侯府就还是定远侯府。 呵! “人都齐了,那便开始。” 明舒神情平静地看着傅直浔,“夫君,劳驾让你的人守住院门,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许任何人出去。” “安排了。”傅直浔一贯的干脆利落。 听闻两人对话,院中其余人都面露不解之色。 傅言信直言:“你要如何救世子?” 明舒回:“侯爷少安毋躁,静候便可。” 说罢,取出一摞符纸,以灵堂为中心,布了一个遮天之阵。 阵法启动时,乌云蔽日,朗朗白日阴沉若夜色降临。 清虚道长眉心一跳,很快明白过来:这是要召唤亡灵啊! 青天白日,随随便便就遮了阳气,这女子道行简直深不可测! 傅言信几人更惊愕。 仿佛有一股无形之气,重重压在他们心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唯有傅直浔面色如常,清冷目光凝视着灵堂前的明舒。 但见她乌发如云,眉眼漆黑,唇瓣娇艳,一身素衣白裙倒衬得绝色容颜越发艳丽夺目,宛若九天星辰,熠熠生辉。 而那双漆黑的眸子,便是最亮的光芒。 她的身边慢慢凝聚出一团白茫茫的雾气。 傅直浔眉心微微一凝,他虽不似清虚道长那般有阴阳眼,但也能猜到白雾里是什么。 亡灵的魂魄。 “柳嬿婉,”明舒缓缓开口,声音清亮,“傅启淙夺你为妻,又将你虐待至死,如今他在。” “柳启明,为了柳家的荣华富贵,逼你嫁入傅家。他在。” “柳子川,瞒下你写给沈良时的信,又同柳启明一道逼迫沈家人离开帝京,生生拆散你与沈良时。他在。” “徐倩云,纵容儿子为非作歹,宠妾灭妻,任由你被欺凌至死,视而不见,慈悲外皮之下,眼盲心冷。她在。” “傅言信,教子无方,姑息养奸,枉顾人命。他在。” “柳嬿婉,从前害你之人,如今都在这个院子里!”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取他们性命也好,将他们挫骨扬灰也罢,随你处置!” “这是他们欠你的……” 傅言信终于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你干什么?!” 明舒冷道:“如你所见,替无辜惨死的亡魂讨回公道,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出这个院子!” 清虚道长忍不住阻止:“你这样做有违天道,万万不可!” 明舒脸若冰霜,眉眼覆着一层戾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柳子川扣下信件,任由柳嬿婉在风雪里苦等一晚时,天道在哪里?” “柳启明害死沈良时父亲,逼迫沈良时离开帝京,毁他前程,拆散他与柳嬿婉时,天道在哪里?” “柳嬿婉嫁给傅启淙,被骗财骗色,凌虐至死时,天道又在哪里?” “你口中的天道,可曾帮过柳嬿婉,给她一条活路?” “没有。” “没有谁帮她,柳启明、柳子川、傅言信、徐倩云,还有傅启淙,是他们将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都是凶手!” “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能做自己的主,报仇雪恨,还自己一个公道!” 清虚道长震惊地瞪着明舒,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43章 她和他再无瓜葛 那团白茫茫的雾气,此时翻滚如黑墨。 一缕缕黑气从中渗出,宛如无数只触手,密密麻麻朝四面八方蔓延。 院落里冷得像冰窟。 “柳嬿婉,杀了他们,替你自己报仇。”明舒冷漠似地狱判官。 下一瞬间,四散的黑气骤然凝结,细细的触手拧成无形绳索,死死缠住了傅启淙、傅言信、徐氏和柳氏父子。 五人面露惊惧之色,方才那透不过气来的沉重,刹那变成了窒息,浑身更好似被利斧斩劈,痛入骨髓,简直生不如死。 本就重伤的傅启淙最先熬不住,晕死过去。 紧接着是徐氏,摔在地上不断抽搐,喉咙里呜呜作响,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言信一向冷酷的表情终于皲裂,眼中皆是惊恐慌乱。 柳氏父子在痛苦之中,又夹着悔恨,柳子川更是满脸是泪。 清虚道长看不下去了,双手结印,试图阻止柳嬿婉弑父杀兄、虐杀夫君公婆。 他对明舒怒道:“你这样不是帮她,是害她!亡魂杀人,会下十八层地狱,永远都入不了轮回了!” 明舒冷道:“入不入轮回又如何?喝了孟婆汤,前尘旧事一笔勾销。死了就是死了,哪来下辈子?” 清虚道长怒喝:“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神佛无用,魔度众生。” 明舒声音冰冷,不再理清虚道长,大喝一声,“柳嬿婉,我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间,收紧阵法,四周肉眼可见地暗沉下去,没过多久便漆黑似深夜。 唯有灵堂前几盏风灯晃晃悠悠,苟延残喘,如同地上如蝼蚁一般挣扎的几人。 “你们都疯了!这是杀人啊!” 清虚道长急得跟什么似的,他阻拦不了柳嬿婉的亡魂,一咬牙,直直冲过去试图阻止明舒。 可他刚碰到明舒衣袖,便被一股大力扯开了。 “她说得没错,神佛无用,魔度众生。本就是该死之人,你又救什么?”傅直浔淡淡开口。 “上天有好生之德!”清虚道长想要挣脱,可傅直浔那瞧着如上等美玉一般的手,却跟铁锁似的,他用尽力气仍无济于事。 清虚道长看看傅直浔,又看看明舒,忍不住骂道:“你们两人都是疯子!” 傅直浔睇了眼明舒,唇角微微一勾。 他是疯子,可那女子不是啊。 只这片刻之间,地上几人已不再挣扎,一动不动躺着,七窍渗着血,形状可怖。 明舒慢慢松了阵法。 那漆黑可怖的沉沉死气,迅速散去。 天地之间依旧昏暗,却没了那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丝丝缕缕的黑雾如烟消散,最后只剩一团浓浓的白雾,一动不动,仿佛冰冻。 “还要将他们、将你自己挫骨扬灰吗?”明舒问。 白雾没有回应。 明舒亦没再说话,走到柳嬿婉的尸身边,从布包里抽出两枝已冒出花骨朵的桃枝,放在尸身上。 桃枝自是从东宫暖房里摘的。 今年冬日实在太冷,即便花匠用尽一切办法,桃花还未开。 白雾晃了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明舒低低吟着,声音轻柔,可语调里却有几分伤感与遗憾,“嬿婉,你想回去吗?” 白雾剧烈一晃。 明舒站起身,走到白雾面前:“像幼时一样,回到那片果园,嬿婉和良时,永远都不分开了。” “你想吗?” “良时是想的。” “越州与帝京相隔两千多里,他一个亡魂,跋涉山水,不惧魂飞魄散,也要来见一见你,不为其他,只因不舍与放不下。” “他不舍青梅竹马的岁岁年年,也放不下他自小守护长大的女子,是否如他在画像上的祝词:一岁一礼,一寸欢喜,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白雾摇摇晃晃,往地上凝聚,好似女子跪坐地上,低低抽泣。 “在他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手执桃枝,明媚如春光的女子,他爱你、珍视你,胜过他自己。” “他也希望,你会像他一样,爱你自己、珍视自己。” “柳嬿婉,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啊。” 明舒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我不好,是我不够勇敢,是我辜负了良时,都是我的错……我还杀了人,我杀了爹和大哥……来不及了……” 明舒伸出手指,轻触白雾,稳定雾中亡魂激动的情绪:“是啊,假如你勇敢反抗你父兄,假如你不嫁进傅家……可以有很多‘假如’,可那些‘假如’成真,便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局吗?” 明舒摇摇头,“没有走过的路,都是臆测。对与错,是与非,只在人一念之间。” 她取出傅直浔连夜写的两张纸,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念了其中一张:“放妻书……” 白雾一动不动。 明舒念完,柔声道:“只要签下名字,你就彻底自由了。昨日种种,皆为云烟,都散了。” 她对傅直浔道:“请赵伯过来一趟。” 傅直浔弯了下唇角,大步行到院外,让傅天去叫人。 一刻钟后,躺在地上的五人悠悠醒来,徐氏惊恐尖叫,傅启淙翻着白眼,只剩出的气。 明舒稳定傅言信、柳老爷的魂魄,将两份放妻书递给他们:“让一切都结束。” 历经生死,柳老爷老泪纵横:“我替嬿婉写!我替她写!” 明舒看着傅言信,傅言信却看向傅启淙:“世子……” “活不成了,他意志力太弱,受不住怨灵剥离之苦,昨晚就熬不住了,并非因柳嬿婉的缘故。” 傅言信面露苦色。 “是侯爷替他写,还是让他按手印?” 傅言信木愣愣的,并没有回答,也不知是没听进去,还是不想写。 明舒也不追问,左右都跟他说过了,便直接划破傅启淙的手,在两份放妻书上都按了手印。 一份交给傅言信,一份在柳嬿婉的亡魂前烧了。 从此以后,柳嬿婉和傅启淙再无瓜葛。 明舒又牵引出刻刀里另一个亡魂。 用她清气养了一晚的沈良时,已恢复了大半。 明舒静静看着两团白雾缓缓飘在一起,不由弯起了唇角。 这一桩超度之事,总算是了了最难的一步。 第44章 师父在上 清虚道长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指指白雾,又指指死而复生的五人:“怎么回事?” 明舒回他:“柳嬿婉恨他们,可她最恨的是她自己。” “所以就算杀了他们,她心里的执念也不会就此消散。可这些,说没有用,只能让她经历一回。” “而要阻止柳嬿婉自我毁灭,唯有让她明白,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算计她,有人真心待她,她也要好好待自己。” “至于死而复生——” 明舒神情淡淡,“方才那个阵法除了召唤亡魂,也封住了他们的心脉,即便柳嬿婉的怨灵之力再厉害,他们都能留下一口气。” “事实上,柳嬿婉也没有用全力。在我收紧阵法时,她就已经放手。” 明舒看向柳氏父子,“真正的柳嬿婉,早死在了那个风雪寒夜。这四年多,于她而言同地狱无异。她想要的新生,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爬树折桃枝,上山挖笋,去水里抓鱼,采野果,抓雀儿……彼时的柳嬿婉鲜活生动,身边还有陪她长大的邻家哥哥。她割舍不下的执念,是这些。” 明舒眉目渐渐严肃,“玄门规矩,化解怨气、超度亡魂乃职责所在。所以,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都会了却柳嬿婉的心愿,让她安心离去。” 三日之后,一座合葬的坟茔在柳宅果园垒起。 明舒点的穴,选的棺木和算的落葬时辰。 棺木乃双人棺,安置了柳嬿婉的尸身,沈良时赠的画、刻刀和石头。 还有两人的魂魄。 “嬿婉说,她不入轮回了,便在这里与沈良时看燕子筑巢,腐草化萤,花开花谢,年年岁岁。” 明舒说这些时,柳家夫人哭得不能自已。 见如此,后面的话,明舒便不再说了。 亡魂无法在阳间久待,即便她在果园布下阵法,可两人终究会有魂飞魄散的一日。 兴许几年,兴许一二十年。 并没有年年岁岁。 明舒记起沈良时故土越州,有一个很有名的传说。 小姐和书生,三年同窗成知己,无奈却被棒打鸳鸯。书生病故,小姐在书生坟前殉情。此情感天动地,两人双双化蝶而去。 倒是与柳、沈二人之事,颇有几分相似。 人间自是有情痴啊…… 她正感慨着,清虚道长见柳家夫人离开,凑过来说:“方才走了一遍柳家,我能肯定,这里的风水乃我师父所布,但如今不知为何却已残破。” 明舒回神,叹息道:“可惜了这么好的风水局。” 清虚道长见明舒一副了然神情,虚心求教:“你知这风水局是怎么破的?” 明舒点头,细细道来:“当年你师父受柳家夫人恩惠,指点柳宅的风水。” “他瞧出柳老爷心神不宁,便给了柳老爷两个选择:要么集全部风水之力招财,要么挡煞与招财各占一半。 “当时,柳老爷正为陷害沈老爷之事而后怕愧疚,总觉得宅子里有怨气,便选了后一种。” “但再精妙的风水阵,都需要用某种玄学之力维持。你师父乃名门正派,他所设的挡煞之阵,便以善念维持。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便是此理。” “这些他定然同柳老爷说过,所以柳老爷年年施粥济贫,修路造桥,行善积德。短短数年间,柳家便在帝京商界崭露头角,一切看似圆满。” “可人的贪念是不断膨胀的。柳老爷怕像沈家一样,一夕之间没落,便想方设法积累更多的钱财,不断往上爬。” “他踩着人左右逢源,沈家是他的梯子,肯定还有赵家、钱家、王家……而这些贪念,便是风水局破的因。” 清虚道长听得直摇头:“有什么因,就结什么果啊……那这阵法就这么破了?不能修补?” 明舒:“不能了,碎裂的阵法即便修补,也不会再有最初的效果。” 所以,柳家没落是必然之事。 当然,她可以替柳家布一个新的阵法,维持如今的富贵。 可她并不愿意。 说到这里,明舒觉得有些奇怪:“你是虞山掌门,这是虞山派的阵法,你不清楚吗?” 清虚道长比她更奇怪:“我虽是虞山掌门,可学阵法也得循序渐进。如此高明的风水阵,我最快也要在三十岁之后才能学习。” “更何况,术业有专攻,我擅长之事也不是风水阵,而是阴阳术……” 他的话戛然而止,直勾勾看着明舒。 他都还不够资格学的阵法,眼前这十六七岁的女子怎么知道? “你怎么看得懂虞山最玄妙的阵法?” 明舒反问一句:“虞山阵法很难吗?” 清虚道长愣住了。 虞山、龙虎山、青城山,三大名山三大派,道法玄妙、风水阴阳术出神入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很难吗? 当然很难啊! “你师出何门?”他神色古怪。 “无名派。” 清虚道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明舒无语:“我师父说,我们门派就叫‘无名派’。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 清虚道长:“……” 真狂。 但见识过眼前女子出神入化的玄学术,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有狂的资格。 脑中莫名一个激灵,他想起些陈年旧事来。 “你名字里是否有‘日’‘月’二字?” 明舒如实回答:“我姓‘明’,‘日’‘月’‘明’,算吗?” 清虚道长惊住了,又猛地跳了起来:“原来师父口中的高人就是你啊!如此年轻,难怪我死活都找不着!” 明舒也是一惊:“找我?” 清虚道长:“师父仙逝前留下遗言,倘若以后遇到解不开的玄学难题,就找一个名字里有‘日’‘月’二字之人。” “他老人家还说,此人乃千年难得一见的玄学宗师,有通阴阳的大能耐,连他都比不上……” 清虚道长越说越激动,看明舒的眼神热烈得能冒火。 明舒却越听越玄乎。 她穿来这里不到一个月,清虚道长的师父早就知道她会来? 可听这话里的形容,说的分明是她——当然,目前她还未进入宗师境界,但早晚的事。 清虚道长看明舒的眼神,就像看失散多年的父母,亢奋得不得了:“高人,我有不少玄学疑问,还请不吝赐教!” 明舒:“……” 还是吝惜赐教的。 她的赐教一向收费,很贵的那种。 摆平定远侯府这几桩事,纯粹出于保命,要是换一个什么定北侯、定西侯,她肯定往死里收钱。 虞山掌门自然不会特殊对待。 明舒清清嗓子:“我只教我的徒弟——”不过,过些日子我会开个风水铺,你若有难处,可来铺中寻我。 谁知清虚道长压根没等她说完,便“扑通”跪在地上:“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第45章 明舒被打 明舒惊得差点往后一跳。 但她反应极快,清虚道长脑袋一低,她急忙蹲身拦住:“且慢!我没说收徒。” 清虚道长不由拔高了声音:“我这个资质,还不够做你的徒弟?” 明舒:“……”你资质好是你的事,我要不要收徒是我的事,两码事好吗? “我资质绝佳,不到二十就会定身术、封口术这些极难的术法,我还是虞山掌门,我拜你为师你都要犹豫?” 清虚道长难以置信,用一双“你不收,你一定会后悔”的眼神看着明舒。 明舒陡然反应过来。 收了虞山掌门做徒弟,不就等于收了虞山派的钱吗? 划算的! 不过—— “你有师父。”她面色严肃,开始摆谱。 “他老人家已经先逝。再者,他的遗言不就是让我拜你为师吗?门派有门派的规矩,哪能我问什么,你就指点我什么,这不是让你为难吗?可你收我为徒就不一样了,师父教徒弟,天经地义……” 清虚道长叭叭叭地说了一通。 明舒神色不变,心里却是笑开了花: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不收徒简直不能收场。 那就收下虞山派的钱……不,收虞山掌门为徒。 明舒来时,身边只有木樨一个亲人。 回定远侯府时,变成了两人,一个侍女,一个簇新的掌门徒弟。 收徒如何都算桩喜事,只不过三人轻松的心情,在跨入侯府大门时便烟消云散。 傅启淙三日前死了,府里在办丧事,满目都是白布白灯笼。 清虚道长指着侯府门外整齐列队的官兵:“哪家的?吊唁还带兵?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犯了什么事呢!” 明舒打量了一番:“应该是宁王府的府兵。侯府大小姐的夫家是宁王府。” 清虚道长有点咋舌:“这王府的派头,果真挺大。” 明舒没接这话,大小姐傅澜这人……她不想评价。 相比府兵,她觉得侯府的下人更奇怪。 一个个,脸上不是战战兢兢,就是诚惶诚恐。 离府前,她超度了傅启淙的魂魄,又加了一道封印,亡魂不会变怨灵,下人们怕什么? 难不成是袁姨娘腹中的鬼胎出了差池? 念及此,明舒的心不由提了起来,打算去中院看看究竟。 谁知没走多久,就听到一阵嘈杂声。 她循声看去,但见一个身着孝服的女子在前面跑,后面好几个膀大圆粗的仆妇在追。 那女子瞧见明舒,惊慌不已地冲过来。 “三少夫人,救命!” 女子“扑通”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明舒的大腿。 明舒认出这是傅启淙的一个妾室,貌似姓邱。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追着邱姨娘的仆妇也停在了自己面前。 最前面的仆妇去扯邱姨娘,无奈邱姨娘死死抱着明舒,泪如雨下:“求求您……三少夫人,救救妾身……” 明舒被两股大力拽得差点站不住,急忙喝止那仆妇:“住手!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木樨见状,去拉那个仆妇。 可仆妇哪里肯放? 不仅仅是她,剩下几个也来拽邱姨娘。 一时之间,场面十分混乱,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劈头盖脸地往邱姨娘身上打。 拳头和巴掌无眼,殃及了明舒。 她生生挨了好几下,疼得她直抽抽。 一个巴掌更是打在了她脖子和脸颊上,莹白的肌肤顿时红肿起来。 这下,明舒是真生气了。 她抽出一张黄符,注入清气,只听“轰”的一声,巨大的气流将仆妇们往外推去。 几人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疼的,总算停了手。 明舒捂着被打肿的脸,瞪了一眼已然看呆的清虚道长:“你的定身术呢?” “啊?” “还不把人定住!” 清虚道长一个激灵,赶忙祭出几张黄符,口念咒语:“前不动,后不动,左不动,右不动,泰山压顶永无踪,董卿南渡六郎北斗七星,吾奉太清仙境道德天尊,急急如律令!” 明舒:“……”这个徒弟真是——磨叽! 她将那几个仆妇交给清虚道长和木樨,拉起邱姨娘,走到一边:“发生何事?” 邱姨娘扯着明舒的衣袖不敢松手,仿佛抓到的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哭道:“大小姐要让妾身跟曹姨娘陪葬……她说,大少爷到了地下也不能没人服侍……三少奶奶,妾身不想死……” 明舒惊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清虚道长:“如今流行活人殉葬吗?” 清虚道长也很吃惊:“这等损阴德之事,鲜少有人做了,都是扎些纸人烧了当陪葬。” 明舒皱眉,略一想,又问邱姨娘:“大少爷的丧事,如今是谁在管?” 邱姨娘:“老夫人、侯爷和大夫人都病了,二夫人也不管,先是二老爷管,后来大小姐来了,大小姐就都揽了过去……” “她让袁姨娘、曹姨娘和妾身跪灵堂……还说妾身和曹姨娘无所出,陪大少爷一起下去……” 第46章 替明舒出头 明舒沉默了。 侯府大小姐傅澜,是如今宁王府三郡王的夫人,据说为人很是嚣张跋扈。 与二伯母程氏的泼辣不同,傅澜的嚣张是不考虑别人的感受,简言之:自私自利。 傅澜管丧事,府里的下人能好过? 难怪一个个比死了自己的亲人还慌张害怕。 她还如此丧心病狂,竟让傅启淙的妾室陪葬! 皇帝都不这么干了,这傅启淙是比皇帝还金贵吗? 就不怕两位姨娘化怨灵,让傅启淙魂飞魄散,让傅家大房彻彻底底地断子绝孙吗?! 简直乱来! 明舒迅速做了决断,拉起哆哆嗦嗦的邱姨娘:“你跟我来。” 大步朝西院行去。 如今唯有出身将军府的二伯母,才能从傅澜手里救回两位姨娘的命。 程氏一见明舒红肿的半张脸,面色便一沉:“谁打的?” 明舒便将方才的事说了,听得程氏火冒三丈:“傅澜简直跟傅启淙一样,都他娘的是疯子!” 程氏的目光落在邱姨娘身上。 因为傅启淙的事,她厌恶大房所有人,可邱姨娘和曹姨娘曾是柳氏的两个丫鬟。 柳氏被傅启淙蹂躏而亡,死得凄凉。 看在柳氏的份上,这两条人命,她救了。 “从今日起,你就待在西院,我看傅澜敢不敢来我院里抓人!” 安顿好邱姨娘,程氏对明舒说,“跟我走一趟中院,你被打得都破了相,傅澜必须给个说法!顺便把曹姨娘带回来,这府里再死人,简直没法住了!” 明舒也担心袁姨娘腹中的鬼胎,便赶忙跟着程氏去了。 中院。 下人说,傅澜在徐氏房中伺候她喝药。 程氏和明舒等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瞧见一身素衣白裙,裹着厚厚狐裘披风的女子,明舒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 傅澜的面相,与她做的事一样,实在算不上良善与平易近人。 尤其是她眼角的红痣,不添妩媚,却多了几分刻薄。 “有事?”傅澜掀了掀眼皮子,都没正眼看程氏。 “你手下的人打了明舒。以下犯上,按侯府的规矩,鞭五十,是你动手,还是把人交出来,我来教教她如何做人奴仆?”程氏冷着脸。 傅澜打量着明舒,眼中迅速闪过一道嫉恨:“这就是三堂弟被迫娶的南宁公主?” 她面露嘲讽,“不过一个亡了国的公主,算哪门子主子?打了就打了,别说只是这点小伤,即便断手断脚,那也是我替侯府教她如何认清自己的身份!” 明舒不禁微微眯了眼,又打脸,又人身攻击,她长得很像软柿子,任人揉捏? 程氏勃然大怒,正要反击,却被明舒拦住。 她淡淡扫了一眼傅澜:“无能之人,才做口舌之争。” 随即看向清虚道长:“封口咒,封了她的嘴!” 清虚道长愣了片刻,谨遵师父之命,祭出黄符:“天上雷公吼,地下掩百口,天地赤口……” 傅澜冷笑一声:“故弄什么玄虚?来人,把这道士给我——” “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清仙境道德天尊,急急如律令!” 傅澜仿佛被掐住了脖颈,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愤怒地瞪着明舒。 手下奴仆想要动手,全被程氏带的人给压制住了。 “二伯母,先找曹姨娘。” 程氏点了点头,轻蔑地瞥了傅澜一眼,命年嬷嬷搜院子。 “傅澜,知道你为何生不出孩子吗?损阴德的事,你做得太多了!” 这话简直是戳傅澜的肺管子,她双目通红,冲上前就要打程氏。 程氏本就是将门虎女,轻轻松松将人推开:“你给我听好了,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会让邱姨娘和曹姨娘陪葬!” 傅澜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狠了。 曹姨娘很快就被带了出来。 程氏扭头问明舒:“刚谁打的你?” 明舒目光一扫,干脆地指了傅澜身后的两个奴仆:“有她们两个。” 程氏:“给我拿下!” 又冷冷对傅澜道,“我不管她们是谁家的下人,在定远侯府动的手,就要按定远侯府的规矩来!” “按家法,鞭五十!” 程氏带来的人都有身手,轻而易举拿下那两个仆妇。 傅澜气得发狂,程氏掐着她的手臂,不准她动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受罚。 明舒看向程氏的目光,充满了钦慕。 她干的是消灾解厄、祈福还愿的事,从来都是保护别人的人。 这头一回被人保护,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不动声色地往程氏身边靠了靠,只觉此刻程氏的身躯异样地高大伟岸。 那两个仆妇被打得很惨,叫得撕心裂肺。 院子里的人都看着仆妇被鞭,并没有人注意到屋子里的动静。 直到门里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似是有什么重重掉在了地上。 傅澜听闻,使尽全身力气挣脱程氏:“放开我!” 封口咒失灵了。 她冲进屋去,只见原本吃了药睡下的母亲徐氏,在地上缩成一团,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娘,您怎么了?” “别来找我……你们别来找我……” 程氏和明舒面面相觑:徐氏这个样子,是疯了吗? 第47章 你骗我回来? 傅澜对着门口大喊:“快来人,把夫人抱到床上啊!” 仆妇急忙进屋,正要抱徐氏,徐氏却突然尖叫起来:“是二叔非要买青铜方尊,不关我事……” “谁让你们投胎到程薇肚子里?都是命……你们去投胎啊,你们别来找我……” 仿佛一道雷劈下,程氏脸上看戏的表情瞬间消散,唯剩茫然。 明舒也惊住了。 下一刻,程氏跟阵风似的冲了进去,一把推开傅澜和仆妇,扯住徐氏的衣襟,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你说什么?你早就知道青铜方尊有问题?” 徐氏拼命挣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里面有尸气!我不知道尸气会要人命!我什么都不知道!” 紧跟而入的明舒,听闻这话,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青铜方尊的事,背后有隐情! 傅澜吼道:“程氏,我命令你放开我娘!” 见程氏跟魔怔了一般,她大声喝令:“让守在侯府外的府兵进来!” 明舒一听,顿觉不妙。 硬对硬,程氏讨不到好处,她急忙去拉程氏:“二伯母,从长计议……” 可程氏却死活不肯松开徐氏,仿佛不问出个所以然,就要跟徐氏耗到天荒地老。 府兵来得极快。 明舒喊木樨帮忙,两人齐力,总算将程氏与徐氏分开。 可这口气还没松,程氏却一把夺过府兵手里的刀,砍向徐氏。 变故之快,明舒连吃惊都来不及。 程氏和傅澜双方的人马,当即展开了一场火拼。 明舒不敢指望清虚道长那半吊子的法术,她的黄符也没什么杀伤力,只得当机立断,喝令清虚道长:“不管用什么办法,你立刻把老夫人请来,快去!” 即便老太太是个吉祥物,这时候也得出把力了,否则这定远侯府真要血流成河,丧事办不完了! 又吩咐年嬷嬷:“你去趟翰林院找三少爷,就说府里又生了怨灵,请他务必回来!” 傅直浔不在府里,分明不想掺和侯府这些糟心事。 除了怨灵及阴阳之事,他会搭把手,侯府其他事,他就当没看见。 所以,只能这么说。 “木樨,跟我一起布阵!” 她不会功夫,只能用迷魂阵动摇院中诸人的心神,阻拦他们厮杀。 阵法一成,双方的打斗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此时,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 傅澜散着发髻,面色凶狠,指着程氏大叫:“给我杀了她!” 程氏挥着刀,鬓发散乱,衣衫破了几个口子,血迹斑斑。 明舒正要去拉走程氏,却听人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要造反吗?统统给我住手!” 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傅澜也扭过头来。 老夫人怒道:“傅澜!我让你住手,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当我这个祖母死了?!” 傅澜只得不甘心地下达命令:“住手。” 府兵停了手,程氏却仍旧挥舞着大刀,疯了似的砍向傅澜。 傅澜急急往后退,护卫又一次将刀尖对准了程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黄符飘过来,“轰”地炸开,程氏和府兵只觉得一股巨力将他们推向两边。 趁此机会,明舒冲上前,一掌拍在程氏额头,清气如江河涌入,瞬间稳住了她的魂魄。 “二伯母,别冲动!” 程氏神智回笼,怔怔瞧着明舒,半晌才哽咽道:“他们欺人太甚!这一家子都是畜生!畜生啊——” 她拍拍程氏的背:“二伯母,有怨自该报怨,有仇自然要报仇,先把事情弄清楚。” 程氏指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人,厉声道:“徐倩云害我!” 傅澜闻言大怒:“你再胡言乱语,我撕烂你的嘴,扒了你的皮!” 老夫人大吼:“傅澜,你要撕烂谁的嘴,扒谁的皮?你一外嫁女,带着宁王府的人,来定远侯府杀你二婶,你要不要连我这个祖母也一起杀了?” 傅澜在定远侯府时是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嫁进王府后,夫君也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哪有这般被当众驳斥过? 她又恼又怒:“程氏要杀我娘!难道祖母让我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我娘被害死吗?!” 程氏气得拿刀指向傅澜:“放你娘的狗屁!是徐倩云要我二房断子绝孙!” 傅澜:“你才放屁!我娘吃斋念佛,最是心善,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蛇蝎心肠……” 老夫人大喊一声:“一个个都给我闭嘴!” “世子还未下葬呢!你们还想府里死多少人?老二家的,把刀放下!傅澜,这是定远侯府,你让宁王府的府兵都出去!” 程氏握着大刀,死死盯着徐氏,倔强又委屈。 明舒探身去拿程氏的刀,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道:“我有办法查清真相。” 程氏看着她,终于松开了手。 “咚”的一声,刀掉在地上。 老夫人不悦地看向傅澜:“还不让他们都出去?” 傅言信被人搀着颤颤巍巍地出来,虚弱开口:“澜儿,听祖母的……” 傅澜咬咬牙,终于命人退出侯府。 老夫人环顾一圈,见一地的伤员,吩咐下人:“去请大夫来。有什么事,等三少爷回府后再说!” 混乱的场面,总算暂时平息。 不幸中的万幸,二房、三房的主子和下人,在打斗里有受伤的,但没有死人。 大夫忙不过来,明舒也帮着给程氏与嬷嬷包扎伤口,偶尔抬头,瞧见坐得稳如泰山的老夫人,总觉得不太真实。 这还是那个作天作地、贪生怕死的老太太吗? 等伤员都治得差不多时,傅直浔终于回来了。 仿佛变脸一般,原本坐如钟的老太太立刻垮了:“三儿,祖母年纪大了,你大伯父又病倒了,这府里的事只能你多多操心了。” 又是明舒熟悉的甩手掌柜模样。 傅直浔点点头,目光却落在明舒脸上。 意思很直白:骗我回来? 明舒叹气: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定远侯府尸横满地? “怎么回事?”他问这话时,目光在明舒红肿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第48章 徐氏的秘密 明舒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 “大伯母一早就知道青铜方尊乃不祥之物,可她却隐瞒了此事,眼睁睁看着二伯母的两个孩子胎死腹中、夭折,湘儿高烧烧坏脑子。” “冷眼旁观二伯母摧心剖肝,痛不欲生,也难怪二伯母那么愤怒,换谁都受不了。” “不过——” 她话锋一转,“大伯母为何知道青铜方尊里有尸气?” 傅直浔思忖了下:“大伯母的祖父,曾是钦天监少监。” 明舒心头一动:“大伯母是从她祖父处,知道方尊,甚至还可能知道那个祭祀阵法?” 傅直浔点头:“但徐少监十年前就已仙逝,徐家后人在堪舆一事上资质平庸,无人再进钦天监。” 明舒的目光重新落在徐氏身上:“如你所言,那徐家最清楚方尊和祭祀阵法的人,就是大伯母了。” 傅直浔:“可她疯了。” 明舒沉默了下:“疯了也得张嘴。方尊、阴阳双玉都来自那个祭祀阵法,如今虽都被封印,傅启淙也死了,可定远侯府还有一个鬼胎。更何况,二伯母也需要一个公道。” 傅直浔剑眉一挑:“你有办法让她说出实情?” 明舒摇头:“我没办法让她开口,但是——” 她迟疑了一下,“我可以试试进入她的灵台,找出真相。不过我修为不够,只有两三成胜算。” 傅直浔眸露赞赏之色:“两三成胜算已是极高。” 微微一顿,似是随口一说,“你刚来时,大概是一成都没有的。” 这话明舒没回。 一来,他不是玄门中人,修习之事他不懂;二来,两人还没到交心的地步,她也不会将她的底都交出来。 傅直浔自然也没再问,两人已渐生一种奇怪的默契。 要用玄学术法,自然得清场。 傅澜当然不肯。 傅直浔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一贯飞扬跋扈的郡王夫人便闭了嘴。 “东晟律法,王府府兵,无皇令不得擅离府邸。丰夫人,如果我是你,我便不会让宁王府的府兵,大张旗鼓地杵在定远侯府外。” 傅澜当即变了脸色。 傅直浔还没说完:“今年年终官员考核加了一条,家风清正。丰夫人,你身为宁王府女眷,却要将定远侯府的女眷殉葬,此事想来应该算是宁王府家风不正。” 傅澜立刻转身出了门。 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明舒、傅直浔、清虚道长和徐氏四人。 明舒在徐氏身边简单布了一个阵,对清虚道长道:“等会我会魂魄出窍,你替我护阵。” 清虚道长盘腿坐好:“放心,我一定护好。” 傅直浔愣了一下,瞧着明舒的目光有几分复杂。 护阵之事,一向不都是他来的吗? 怎么,找到更好的选择了? 明舒全副心思都在探查灵台之事上,压根没注意其他,只对清虚道长点了下头:“好,那便开始。” 她双手用力握住徐氏的肩,以额头触碰她的额头,魂魄慢慢抽离,尝试了几次之后,才缓缓进入徐氏灵台。 第一次进入另一个人的灵台,明舒很难受。 这种难受跟去阴界找回傅湘的魂魄不一样。 阴界只是阴冷,而人的灵台有他所有的记忆和情绪。那种扑面而来的沉重感,让人觉得窒息,仿佛失去自己,全是那人的七情六欲。 徐氏的灵台尤为压抑。 明舒看到她一次次同傅言信争吵,试图得到他的一点怜惜与关注,可傅言信却只有那么几句:“无知妇人”“你懂什么”“不与你一般见识”…… 看到她为了子嗣,屈辱又疯狂地给傅言信下药,事后,傅言信毫不留情面地甩了她一巴掌,剧烈呕吐起来。 她幽幽地问:“侯爷既然如此厌恶我,又何苦与我成亲?” 傅言信怒目而视:“并非我要娶你,是侯府要娶你!我亦不愿!” 他像避瘟神一般逃跑,她耳边嗡嗡作响,一遍遍回荡着他那一句“我亦不愿”。 她把屋子里的东西砸了稀碎,哭得悲恸而绝望。 后来,她跟踪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见他与一个男子欢好,她在街角吐了个昏天黑地,无力跌坐地上,笑得像一个疯子,眼泪却浸湿了整张脸。 她枯坐在青灯古佛前,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黑夜。 她似在求一个平静,可风欲止而树不静。 凭什么,这世上苦的只有她! 傅启淙很喜欢柳嬿婉,恨不得把什么都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她看得嫉妒,给傅启淙钱,让他不要总待在家里,书要好好念,结交友人也很重要。 听着是一个明理的慈母之言,却硬生生将儿子又推回了花街柳巷。 傅启淙一日日忽视柳嬿婉,她也一日比一日畅快。 她过得不好,柳嬿婉凭什么过得好?她得不到丈夫的怜惜,柳嬿婉又凭什么得到! 傅澜因迟迟未有身孕,总来侯府找她哭诉。 傅澜问她,要不要抬两个丫鬟,生养了孩子抱养在自己膝下,兴许还能把亲生孩儿给招来,帝京子嗣艰难的勋贵之家,都是这般求子的。 她却反对,说男子都喜新厌旧,若郡王喜欢上了那低贱之人,定伤夫妻感情。 冠冕堂皇的话下,是她阴暗的心思:她怕女儿圆满,便不来同自己哭诉婚姻的不幸。 她很喜欢听这些,别的女子过得越不好,她就越舒心——即便这人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最厌恶的是程薇。 这个一嫁进傅家,就被傅言善放在手心宠的女子。 傅言善是个纨绔,别人瞧他一无是处,可她却知道他和气又温柔,好几回她被傅言信不留情面地斥责,都是这位二叔打圆场,替她留一分脸面。 她是感激傅言善的——甚至这些感激,还多了些晦暗不明的小心思。 她并不喜欢鸟儿,可因为傅言善喜欢,她便也养了只金丝雀。 借着这只雀儿,她总能与傅言善搭上些话,后者心思纯净,分外热忱地指点她如何养鸟。 那是她来定远侯府后,为数不多的欢愉。 而这些不多的欢愉,在程薇嫁入侯府后,戛然而止。 第49章 她是受害者,也是刽子手 程薇是将军府的嫡女。 爽朗,活泼又热情,像那枝头的蔷薇花,明艳又娇俏。 虽有些骄纵任性,可傅言善性子好,处处包容,两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那一幕幕你侬我侬,扎得她眼生疼。 却落不下泪来。 她再不喂金丝雀,只不过两三日,那雀儿便死了。 程薇嫁入傅家不到三个月便有了身孕,傅言善高兴得像个孩子。 那些日子,她脾气很差,连带照顾傅启淙也没了心思,仿佛怀孕的人是她似的。 而老天也真是眷顾程薇,怀孕顺顺利利,不吐,胃口也好,跟没事人似的。 她心里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扎个小人让程薇流产。 这样的纠结难受,一直到傅言善带回一件古物为止。 她认出那只青铜方尊,是上古祭祀的祭器。 听祖父说,在古书记载里,最庄重最盛大的祭祀,祭品都是活人。 而那只方尊便是祭司用来盛活人的血、容纳活人魂魄的器皿。 这种阴邪之物,是万万碰不得的! 她冷眼旁观,见傅言善将那邪物当宝贝一般,心里涌起许久未有的期待与兴奋。 半个多月后,程薇在一场噩梦中惊醒,腹痛不止,掉落一个成形的男婴。 小夫妻伤心不已。 她心中畅快不已,好似炎炎夏日里饮下冰水,通体舒畅。 第二年,程氏又怀孕了,怀胎九月分娩,生下一个死胎。 程氏差点疯掉,她那段日子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知道只要方尊在西院一日,程氏和傅言善日子便不会过得痛快。 正合她意,所以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她就爱看程氏生不如死。 她也要报复傅言善——他明明可以待她好,甚至救她于水火,为什么有了程氏就看不见她了?! …… 明舒终于忍受不住,魂魄从徐氏灵台退出。 她修习这些年,七情六欲已越来越淡,徐氏这些浓烈又阴暗的情绪,仿佛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几欲窒息。 即便魂魄归位,她浑身上下也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冷汗涔涔。 脸色更是煞白。 清虚道长见此,赶忙拿出虞山大印:“要不要吸点清气?” 明舒没客气,入人灵台果真是件耗费巨大精气的事。 等好一些,她才看向对面陷入昏迷的徐氏。 明舒神情有些怔然。 她虽见惯世间种种,却是第一次这般清楚地感知:一个女子竟能有如此复杂又幽秘的心思。 她不知如何评价徐氏。 徐氏得不到丈夫的爱,所以也瞧不得别的女子得到。 偏执、疯狂又残忍。 她是受害者,也是刽子手。 “你瞧见什么了?”傅直浔清冷的声音,落入明舒耳中。 明舒抬头,瞧向那张俊美绝伦的脸,脑中无端映出徐氏的记忆来。 徐氏厌恶府里所有的女子,程薇、柳嬿婉,甚至袁姨娘,可唯独对她没有恨意。 缘由很简单,傅直浔厌烦她。 徐氏跪在神佛前,低低倾诉,染着风霜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怜悯:“南宁国那位公主,也是个可怜人……” 明舒心中一哂,她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她不指望得到傅直浔的垂爱,而傅直浔定然也一样。 感情这种事,对她而言是锦上添花,对傅直浔来说更是累赘。 一个要得到至高权力的男子,权衡的只是利弊。 讲感情的,有,太子丰檀。 结果如何? 在狗血小说里,还没登上皇位就死透了。 “要不要给你熬碗参汤补补脑?”傅直浔红唇微勾,神情似笑非笑,冷冷的眸中却有几丝不耐烦。 明舒收回思绪,心中感慨:修行之人,果真不能太沾俗世情感,这反应都慢了几拍。 “嗯,那就有劳赵伯了。身子虚,脑子就跟不上了。”她接着他的话,说得理所当然。 他提的,又不花她的钱,不喝白不喝。 傅直浔唇角笑意渐深,可怎么看都像冷笑。 红唇吐出一字:“行。” 倒了一杯水,正要递给明舒的清虚道长:“……”这手是不是要收回来? 明舒接过一饮而尽,朝他点了下头:“谢谢。” 傅直浔淡淡扫了一眼清虚道长,可后者正将帕子递给明舒,压根没察觉。 明舒随手擦了一把汗,在圈椅里坐下:“我进去徐氏的灵台了。” 简单把她在灵台里所见说了一遍。 傅直浔仍是面无表情,清虚道长却听得眉头紧皱:“妇人的嫉妒之心怎如此可怕?” 明舒听着别扭:“男人的嫉妒之心也很可怕,这种事不分男女。” 清虚道长被怼了个哑口无言:“……” 明舒继续道:“更何况,也不单单是嫉妒的缘故。” 傅直浔接了一句:“傅启淙荷包里的阴玉,也影响了徐氏。” 明舒投去赞许之色:“是。怨灵之气,会加深一个人的执念。徐氏原本只有三四分嫉妒,可在怨灵恶念的刺激下,便成了十分。” “若非她日日坐于佛堂,有佛法相渡,怕是早就疯癫。” 明舒轻叹一声,“但说到底,都是她咎由自取。这一切的缘起,都是那只青铜方尊。” 清虚道长竖起耳朵,傅直浔剑眉一挑,等她下文。 明舒对傅直浔道:“你回忆一下祭祀阵法,青铜方尊在阵心。而在徐氏的记忆里,那个方尊是容纳活人鲜血和魂魄的。祭祀以血为引,也就是说,血入方尊,祭祀阵法就开启了!” “方尊虽被封印,但有一处破损,封印就有了缺口。当二伯父的血进入那个缺口,祭祀阵法便在定远侯府启动。” “起初,因为没有其他的祭器,遭殃的只有二房。” “可阴差阳错的,大伯父把另一件祭器阴玉挂在了傅启淙身上,并且只有阴玉,没有阳玉,怨灵无法化解,祟气便开始影响大房一家。” “所以,幼年时的傅启淙体弱多病,徐氏也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恶念。” “若是一直如此下去,二房和三房早就被祭祀阵法害得家破人亡。好在二伯母从将军府带回的龙雀宝刀,压制住了方尊,阵法之力暂时消失,定远侯府才无事这么多年。” “后来,二伯父送走龙雀宝刀,阵法又重新开启,再加上大房、二房这么多年积累的尸气和怨气,所以大山小树才会遭难,傅启淙才会欲念难平,徐氏才会疯癫。” “甚至老夫人院里的云清化成怨灵,也有阵法的推波助澜。” “这一切的一切,源头都是二伯父带回了方尊,而徐氏明知方尊乃邪物,可为了一己私念,却任由方尊害人,最终也害了自己。” 第50章 分家吧 明舒说完,傅直浔和清虚道长半晌都没吱声。 清虚道长是震惊,傅直浔则是陷入沉思,似在思索一桩极重要之事。 一时之间,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 还是明舒打破了沉默,她问傅直浔:“这桩事,我如何同二伯父和二伯母说?” 傅直浔倒是不假思索:“如实说。” 明舒微微蹙眉:“那后果呢?按二伯母的暴脾气,最好的结果便是分家,老死不相往来,最严重的……不好说,这些你都想好了吗?” 风水之事她擅长,可高门大户的人情世故,她不擅长也没兴趣擅长。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神情淡淡:“大房和二房斗法,跟三房有关系吗?” 明舒一愣,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傅直浔:“没关系的事,你操什么心?” 明舒:“不影响你仕途吗?你自己说的。” 傅直浔盯着她,皮笑肉不笑:“就算定远侯府的人都死绝了,都没你梵音公主一人对我仕途影响大。” 明舒:“……” 她不能像傅直浔所言,袖手旁观,任由大房和二房火拼。 私心上,二伯母待她不错。 大局观上,若是两房的人心怀怨念死去,跟柳嬿婉一样化成了怨灵,最后还是她的事。 最重要的,袁姨娘肚子里还有个鬼胎,混乱里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就真要出大事了。 她把这些掰开揉碎,仔细同傅直浔说清楚。 傅直浔还是那副冷酷的冰山表情:“随你的便。你别死就成,那可真影响我的仕途。” 明舒:“……” 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她转头问发了半天呆的清虚道长:“老夫人跟你关系如何?” 清虚道长回了一个字:“好。” 明舒:“你想办法说服老夫人分家。” 清虚道长愣了愣:“我只管风水,不好管人府里的事。” 明舒义正辞严:“你不是拜我为师吗?师父的事,就是徒弟的事,怎么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吗?” 清虚道长讷讷:“不是解决不了,是没解决过……” 傅直浔突然插了一句:“你收了这没用的道士为徒?” 清虚道长跳脚:“你说谁没用呢?” 傅直浔冷哼一声:“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你有什么用?” 清虚道长结舌。 傅直浔正色:“对待长辈要恭敬,我是你师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清虚道长看明舒:“师公?”我要认? 明舒有扶额的冲动:“算是。”你认。 清虚道长:“……”我不想认。 明舒:徒弟,你忍一忍,这也是一种修行。 轻咳两声,她拉回正题,一锤定音:“你去说服老夫人,我去二房,我们分头行事。” 师公傅直浔仿佛置之度外。 明舒没有直接找程氏,而是去找了大山和小树。 双胞胎兄弟在姐姐屋里。 明舒忽然想起,这两个小崽子也是自己的徒弟。 朝两人招招手,小树嗒嗒跑过来:“师父,啥事?” 大山慢悠悠地踱过来:“有事?” 明舒便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记住了吗?” 小树乖巧地点头:“记住啦!” 大山噘起嘴:“太幼稚了,小孩才这么做呢。” 明舒装着一本正经地哄孩子:“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只能委屈你们装一下小孩了。” 话音刚落,屋中响起“扑哧”的笑声,明舒循声看去,恰好对上一双明澈的眼。 少女轻笑道:“装什么呀?他们本来就是两个小不点。” 明舒目不转睛地看着傅湘,眼中的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她仿佛在看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她刚遇上师父,师父看着她一双眼睛惊叹:“通阴阳,窥天机,小丫头,你是玄门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啊!” 此刻,这样的好苗子,她竟然又遇到了一个。 “三嫂嫂,你为什么这么看我呀?” 明舒收起心中的惊喜,瞧傅湘面色红润,身子大抵是好了,便道:“既然都听到了,那待会你就跟大山小树做一样的事,可以吗?” 傅湘有些纳闷:“为什么呀?” 明舒也不再把傅湘当作六七岁的孩子了:“从前都是二伯母护佑你和大山小树,从现在开始,你们也要护佑你们的母亲。不论发生何事,你们一定要让二伯母看见你们,记住了吗?” 傅湘点了点头:“三嫂嫂,我记住了。” “大山小树,扶着姐姐,我们走了。” 如明舒所料,程氏听完,气得浑身发抖,双目赤红:“你别拦着我,今日我一定要杀了徐倩云那个贱人!” 明舒不可能不拦,她抓着程氏:“徐氏命格溃散,时日已不多了。你要杀一个将死之人,把自己的下半辈子都赔进去吗?” 程氏怒道:“那又如何?!我不能让人这么欺辱!” 明舒:“如果你只有你一个人,那我不拦你。但你不是,你杀了徐氏,傅澜再要你的命,那湘儿、大山和小树怎么办?湘儿刚刚好起来,大山小树才五岁,你要他们没有娘照顾吗?” 程氏神色稍有松动。 明舒松开她,打开了门。 大山小树跑进来,一人抱一边,嗷嗷大哭:“娘,你不要我们了吗?你不要我们,我们一定会变成坏孩子的!” 傅湘也抱着程氏哭:“娘,您听三嫂嫂的话,好不好?” 程氏饶是有再多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了,满心皆是痛楚与委屈,忍不住抱着三个孩子失声痛哭。 明舒心头微松,随即看到了不知何时拄杖站在门口的傅言善。 今日那场混斗里,傅言善为了保护程氏伤了腰和腿。 “二伯父”三个字还未出口,便见傅言善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一向和善的他满是颓然与戾气。 明舒:“二伯父,事已至此,找老夫人说分家的事。” 傅言善一点都没有犹豫:“好!” 明舒心中叹息,有软肋的人,是没法快意恩仇的,即便是刀子,到最后也只能生生咽下。 落日西沉,又是一日到了尽头。 定远侯府烛火未歇。 傅言善去了老夫人处,坚定地要求分家,离开定远侯府。 徐氏疯癫闹腾得厉害,傅澜忙得焦头烂额。 灵堂前空荡荡的,除了一具棺木,再无活人。 按照计划,明日定远侯府的世子就要出殡了,可如今府里谁还顾得上他呢? 夜渐渐深了。 有人踩着被寒风吹冻的薄冰,来了灵堂。 没有提灯,也无人跟随,仿佛一抹鬼魅,悄然而至。 第51章 傅直浔,糟了 明舒从噩梦中惊醒。 心狂跳,仿佛要从喉咙口跃出来似的。 木樨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怎么了?” 明舒捂着心口,怔愣了片刻,突然跳下床去,抓着衣服就往身上套:“不对劲,一定出事了。” 自打柳嬿婉的亡魂在梦里呼救,她没醒之后,她便再也不敢忽视任何一个噩梦。 她通阴阳,本就比常人敏锐。 随着修为提高,她对危险的感知愈发强烈。 方才在梦里,她看到一团黑影朝着她张开血盆大口,好似要吞噬她魂魄的饕餮。 木樨见明舒一脸紧张,困意顿消,也跟着换好衣服,又取了披风替明舒穿上。 主仆两人提灯,推门而出。 东院没有点灯,天上无月,四周黑魆魆一片,风吹枯枝残叶,窸窸窣窣,古怪又渗人。 昏暗的灯火只能照出几步远,往前看去,便如同梦境里的一般,一团漆黑,仿佛是要吃人的凶兽。 木樨不由往明舒身边靠了靠,两人便挨在了一起。 她也不是没走过夜路,可不知怎的,今晚莫名地毛骨悚然。 “您冷不冷?”木樨觉得今晚的风像往骨头缝里钻,冷得厉害。 明舒接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木樨。 木樨赶紧道:“奴婢不冷,您别着凉了——” “这不是普通的冷,这是阴气。我受得住,不会生病,可你会。”明舒说。 木樨愣了下,随即赶紧跟上明舒:“我们现在去哪里——” 话音戛然而止,木樨浑身一抖,手里的灯晃了晃,前方的黑影也跟着一晃,惊得她一把抓住明舒:“前面……它、它过来了——” 明舒胆子再大,这时候心也慌了下。 她一把抽出荷包里的黄符,结印施法。 符纸灼烧,明晃晃的火焰映出傅直浔艳如妖孽的脸。 明舒心陡然一松:“你晚上不睡觉啊?” 傅直浔声音凉凉:“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又是做什么?” 明舒也不瞒他:“这院子里莫名多了好多阴气,我觉得不对劲,出来探一探。” 傅直浔慵懒的眉眼顿时凛冽起来:“哪种阴气?” 明舒蹙眉:“亡魂的阴气……死人!” 她骤然反应过来,“灵堂!木樨,你去赵伯那待着,别跟过来!” 她提着灯就往前跑去,裙角在橙黄的光里翻飞,宛若暗夜里的蝴蝶。 傅直浔眸光沉了沉,大步紧随而去。 他很快追上她,两人并肩同行。 越靠近灵堂,那刺入骨髓的阴冷便越发厉害。 明舒受不住了,她冻得发抖。可这样的冷,却又不是多穿几件衣服便能抵御的…… 温热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手,随即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冰冻骨髓的难受顿时化解了不少。 明舒转过头去,只见傅直浔眉眼清冷,身上只着一袭单薄月白长衫。 “你——不冷吗?”明舒有些奇怪,这么重的阴气,她有修为在身都抵不住,他倒一点事都没有。 “与其关心这些,你还不如关心关心灵堂里的尸体。” 傅直浔睇了她一眼,“没闻到血腥味吗?” 经他提醒,明舒也察觉了,本就紧绷的心,陡然一颤。 但随即想到:对付怨灵阴气这些,她擅长,而对付活的贼人,傅直浔擅长。 没什么好怕的。 明舒反手握住傅直浔的手,径直往灵堂走去。 傅直浔余光不由扫了眼两人握着的手上。 本是怕她冻晕驱不了鬼,他才给她输内力,她倒也挺不客气。 灵堂周围本燃着一排灯,如今却只剩两三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地亮着。 摇曳的昏暗烛火,照着一地狼藉。 血腥味越来越浓,涌入鼻间,令人作呕。 明舒忍着恶心,打量四周:“这是……血?!” 远处只看到地上湿漉漉的,走近了才看清,满地都是血,好像下雨似的,落得到处都是。 血还未凝固…… 明舒瞳孔骤然放大,胃仿佛被什么东西拧住,恶心得她几乎就要吐出来。 灵堂的地上,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尸体被扒了皮,破膛开肚,内脏全失,头颅也被撬开,脑髓不见了。 明舒见过不少死人,可死得这么惨烈的,实在是头一遭。 她一时没忍住,侧过头去干呕。 若非扶着傅直浔,她差点就趴地上了——而地上,都是血。 傅直浔眼神骤冷,随即眼底深处泛起血红之色,仿佛火山爆发,迅速将一双冰冷的眼眸染成赤红。 浑身亦是紧绷。 明舒呕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而等她缓过神来,傅直浔眼里的赤色已全然消失,只是眼神比之前更冷更锋利。 “去看看傅启淙的尸体。” 明舒催动体内清气,缓解不适,迟疑了一下,才随他走到还未合上的棺木前。 寿衣成了碎片,尸体被拖过来挂在高高的棺木边缘上。 剩下的,就一模一样。 剥皮,开颅,内脏和脑髓全失。 “是什么作祟?”傅直浔问。 明舒摇头:“我不知道,但是——” “亡魂也好,怨灵也罢,是不会吃人的内脏和脑髓的。能这么做的,一定是活物。” 傅直浔皱眉,正常人也不会。 明舒心头猛地一颤,转身走到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前,一咬牙,食指轻触他眉心。 指尖传来黏糊冰冷的触感,让人心里发毛。 下一瞬,明舒脸唰地白了:“他的魂魄没了!” 傅直浔:“什么意思?” 明舒:“人刚死的几个时辰内,肉身对魂魄还有牵扯,魂魄不会离得太远。你看地上的血迹都还没干,说明他刚死不久,可我却感觉不到他的魂魄,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她面露惊悚之色,“那怪物不仅吃尸体,还食魂魄!” 傅直浔亦是一惊,脑中迅速掠过一个模糊念头,他刚抓住,便听明舒说出了两字:“鬼胎。” “鬼胎有了人的意识!” 明舒直勾勾看着傅直浔,声音有些发颤,“傅直浔,糟了。它如今在袁姨娘的腹中,是个活胎,我不一定能制服它。” 第52章 被咬了一口 傅直浔神色肃然。 这是明舒来定远侯府后,头一回如此慌乱。 “你怕鬼胎?”他目光沉沉,没有往日的冷漠,多了几分沉稳。 “也不能说怕,就是没信心。我听师父说,师祖是在降服鬼胎时死的……” 她顿了顿,面色黯然,“很惨烈,师祖快百岁了,修为在玄门里数一数二,却被鬼胎活活咬死。几个徒弟都不在身边,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冻成了冰块……我如今的修为比不上师祖。” 傅直浔沉默了下,镇定地看着明舒:“不一样。” “什么?” 他唇角微微一勾,眉目张扬,“有我在,即便你修为比不过你师祖,也不一定会输。” 明舒一怔,这人还真是……嚣张。 不过,他也有资格。 兴许是把心里的惧怕说了出来,也或者是傅直浔自信的话,明舒的慌张少了许多,头脑便也越发冷静了。 “先去找袁姨娘。” 她松开傅直浔的手,提灯出了灵堂。 傅直浔的手倏然一松,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随即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背脊上,剑眉挑了一下。 穿过两个院落,便到了袁姨娘的住处。 卧房的门半掩,明舒推门而入,暗沉沉的屋子被灯一照,便能看清全貌。 桌椅摆放整齐,连丫鬟都还睡在拔步床外侧的木板上,唯有床上被褥大掀,没了主人踪迹。 明舒心中一紧,急忙上前去探丫鬟。 没被扒皮剖腹,全须全尾的。 她再伸手一探,有鼻息! “醒醒!” 明舒用力推丫鬟,后者迷迷糊糊醒来,陡然一惊,“三、三少奶奶——” “袁姨娘呢?” “姨娘?姨娘睡着呀——”丫鬟瞧见空荡荡的床铺,一骨碌爬起来,“姨娘她去哪了?奴婢怎么睡这么死,糟了糟了,姨娘肯定要骂死奴婢了……” 明舒死死盯着丫鬟,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没有作假。 可如果灵堂里吃人内脏和脑髓的事是袁姨娘干的,为何丫鬟没事? 鬼胎何必舍近求远? 如果不是袁姨娘…… 明舒心一惊,当即打断丫鬟:“先在院子里找找!” 丫鬟急忙披上衣服,点了灯,净房厨房都找了,又把院子里其他的丫鬟嬷嬷都喊起来,里里外外找了一通,哪有袁姨娘的人影? 明舒和傅直浔面面相觑:院子里的人都安然无恙。 傅直浔:“你能找到袁姨娘?” 明舒点头:“能!” 她走到袁姨娘的梳妆台前,低头细翻,终于在篦梳上找到两根长长的发丝。 又打开灯罩,烧了发丝,再从荷包里取出朱砂与黄纸,将发丝灰烬与朱砂混在一起画了一道符,注入玄清之气。 黄符晃晃悠悠地飘出屋去。 明舒对傅直浔道:“跟着它!” 黄符翻过墙,飘过两院之间的小花园,进入另一重院落。 明舒与傅直浔紧追其后。 突然,一道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明舒陡然一惊,不由加快了脚步。 声音是从东厢房里发出的,那里明舒很熟悉,下午她还在那间屋子里待了许久。 是徐氏的住处! 周围亮起了几盏灯,下人听闻声响也出来了。 明舒冲在最前面,一把推开了门。 浓郁的血腥气迎面扑来。 地上有什么在蠕动,经灯火一照,那东西猛然转过头来。 明舒仿佛被点穴一般,僵在当场。 那是一张满是血的脸,眼中全黑,不见一丝眼白,黑沉沉的好似鬼洞。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怖的,那人嘴里咬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她用一双漆黑的眼看着明舒,嘴张至最大,一口就将肉咽了下去。 明舒只见一大团东西,从那人的喉咙一路往下,直至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人是……袁姨娘! 明舒的胃又开始抽搐,腿亦有些发软。 袁姨娘移开了目光,又朝着地上的人咬了下去。 明舒强忍恶心与虚软,急忙取出一张黄符,注入清气,朝袁姨娘扔了过去。 黄符灼烧,惊得袁姨娘抱头躲闪。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闪过,傅直浔一把抓起袁姨娘,朝一边扔去。 袁姨娘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嘶吼声,突然抱住了傅直浔。 傅直浔眼神骤冷,抬脚就踹。 袁姨娘张开满是血的嘴,朝傅直浔的脖颈咬去,被他一个侧头闪开,踹脚的动作却未停。 袁姨娘面容扭曲,似发了怒,不管傅直浔如何踢她甩她,她就是不松手——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倔强地不服输。 傅直浔终于失了耐心,但见寒光一闪,长刀出鞘,劈向袁姨娘。 可袁姨娘仿佛不觉,一口咬在他的右臂上。 袁姨娘被劈下一只左臂,许是疼痛缘故,她终于松了手。 傅直浔一用力,她便被狠狠甩在了地上。 “能不能杀了?”他冷声问明舒,戾气浮上眉眼。 “不能杀!”明舒抽出几张符上前,拍在袁姨娘的身上,又快速布了一个阵,“她暂时动不了,你伤得如何?” “没事——” 明舒转头就见傅直浔袖子上都是血,面色一惊:“怎么没事?她刚吃过尸体,体内有尸气,这比毒还厉害!坐下,我替你清掉。” “我说了没事,你管鬼胎去!”傅直浔眉眼戾气愈盛。 明舒也上了火气:“傅直浔你别逞能!趁尸气还没蔓延,一会功夫就好,等渗入五脏六腑就麻烦了!你就当替我省点时间和力气成不成?” 说话间,她已扯下他腰间的白玉,拉他坐在椅子上。 傅直浔本要推开她,但也不知她说的哪句话,他听进去了,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终于放下了。 明舒盯着傅直浔的右臂,月白色薄衫的大半只袖子都被血水浸透了。 她拿过他另一只手上的刀,割破衣袖一角,用力撕开,但见白皙的手臂上两排入肉的牙印,牙印周围已泛起灰黑,暗红的鲜血冉冉流出。 “尸气渗进去了。你忍着点,别运气!” 明舒将玉放在一边的案几上,一手拉着他胳膊,一手从他肩颈处缓缓往下压。 伤口处血流得更厉害了,滴滴答答,随后一缕缕黑气随血渗出,又迅速被白玉吸进去。 万幸黑气并不多,很快就没了。 为防万一,明舒手指轻触傅直浔眉心,感受他魂魄是否沾染尸气。 可谁知,她还没触碰到他的魂魄,便觉一道冻彻骨髓的寒气,清气瞬间被逼退。 明舒惊得后退一步。 第53章 别人可以死,你不准死 傅直浔眉目一沉,眼中寒芒毕露,宛若刀剑出鞘,煞气逼人。 明舒心跳骤然停了两拍。 只不过几息工夫,傅直浔眼中冷意尽数退散,他眉心微蹙:“我无妨。” 明舒收起心中的古怪与惊讶,取出干净帕子递给他:“按着止血。” 她朝站在门外却不敢进来的下人喊道:“去东院请赵伯过来,让他带好药箱,快些!” 顿了顿,她似又想起,“把清虚道长也请来!” 随后,她走到方才被袁姨娘攻击的人前,查看伤势,却被狠狠一惊。 那人半张脸连带鼻子都没了,血肉模糊,甚是可怖。 而仅剩的小半张脸,扭曲青紫。 明舒是从她眼角红痣,勉强辨认出她的身份:“是傅澜。” 手搭她颈间,察觉还有脉搏跳动,又赶紧取了白玉,替她驱除尸气。 原本只覆了一层薄薄黑气的白玉,很快就全黑了,足见傅澜所中尸气之深。 若是晚来一步,她的下场大概也跟灵堂里两具尸体一样。 心念一动,明舒骤然想起,这并非傅澜的房间,这是徐氏的房间! 徐氏…… “死了,跟灵堂里的一样。”傅直浔站在床边,见明舒瞧过来,一甩被子。 他动作极快,可明舒还是瞥见了床上一摊血肉,当即什么都明白了。 难言的复杂情绪,刹那涌上心头。 今日下午,她进入徐氏灵台,窥探了徐氏所有的秘密。 二伯母恨透了徐氏,虽不能亲手杀她,但也诅咒她不得好死。 一语成谶。 徐氏死了,死于鬼胎的杀戮。 而袁姨娘腹中的鬼胎,又源于青铜方尊和阴玉。 若不是徐氏隐瞒青铜方尊之事,阴玉里的怨灵也不会纠缠傅启淙,让他子嗣艰难。 袁姨娘也不会求幽冥佛,鬼胎也不会投生。 因果循环,种因得果。 一切源头,皆是徐氏心怀怨恨、姑息养奸。 “她怎么办?”傅直浔清冷的声音,骤然拉回明舒的思绪。 明舒看着满身是血的袁姨娘,眉头紧锁。 死者已逝,眼前这祸患才是最大的问题。 这时,赵伯和清虚道长前后脚到了,一见到屋里的情况,两人都惊得愣住了。 “赵伯,看看傅澜还有没有救。” “清虚,鬼胎如何除?” 明舒话音一落,两人当即各司其职。 赵伯救人,清虚道长讷讷:“我翻了师父的笔记,鬼胎一旦成形,唯有以魂噬魂……就是玄门修道者将毕生修为凝聚于魂魄,再以魂魄之力,吞噬鬼胎魂魄。” 明舒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清虚道长。 清虚道长越说越无力:“鬼胎魂飞魄散,便也做不了恶,但修道者也是同样的结局,再不得往生。虞山立派九百年,有七位先祖乃为除鬼胎而亡,他们都是修为极高之人,却也别无他法。” 明舒抿紧了唇,她终于明白师祖为何惨死了。 原来是以命偿命。 现在,她也要这么做吗? 一时之间,屋子里一片沉寂,唯有赵伯救治傅澜时发出的声响。 清虚道长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们虞山派没其他办法,不代表别的门派没有,一定有的。” 明舒苦笑一声:“在我们无名派,也是这个法子。” 清虚道长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明舒,你的命比鬼胎重要。” 傅直浔不知何时走到她的面前,淡淡说道,“这个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个玄门修道者。” 冷漠的目光落在清虚道长身上,“他不行吗?” 清虚道长后背一凉,神色僵住。 傅直浔声音冷得像鬼魅:“他是你徒弟,徒弟自当替师父分忧。” 明舒摇头:“他不行,修为不够,即便强行对抗,也只能是鬼胎吞噬他。” 傅直浔语气凉薄:“玄门之人多的是,那就找一个行的。这种小事,他总办得到。” 明舒不语。 清虚道长沉默。 斩鬼除魔乃玄门责任,如今鬼胎作恶,玄门中人自该挺身而出,傅直浔这话也没错。 可明知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超度,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不愿明舒去死,同样也不愿其他玄门高手送死。 “你张不开这个口,那下场只能是所有人陪着一起死。”傅直浔冷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 僵局之中,明舒开口:“你别逼他了。我怕死,我也不想跟鬼胎同归于尽,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修行之人也没有遇事推脱的道理,这是懦弱,也是无能。” 傅直浔扯了下唇角:“你倒是大义凛然,但我不允许,别人可以死,你不准死。” 明舒一怔。 这听着像情话,可在傅直浔的眉眼里,她却瞧不出一丝情意,倒有几分无情与狠戾。 “吼——” 嘶哑的古怪声音打断了几人对话,明舒偏头一看,只见袁姨娘扭动着身子,她身上的黄符正在一张张掉落。 “不好,鬼胎苏醒了!” 明舒神色一变,朝清虚道长伸手,“把大印给我!” 接过大印,明舒大步入阵,引印中玄清之气压制骚动的鬼胎,没过多久,挣扎的袁姨娘慢慢平静了下来。 明舒重又将黄符贴好,随后盯着袁姨娘,许久都没吱声。 另一边,赵伯替傅澜止血包扎完,回禀傅直浔:“命能留住,但容貌是恢复不了了。” 傅直浔面无表情:“别死在定远侯府就行。” 这时,明舒突然转头问赵伯:“剖腹取子会吗?” 赵伯实话实说:“只在医书上看过,没取过……” 瞥见肚子高高耸起的袁姨娘,他一个激灵,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取、取鬼胎啊?!” 明舒“嗯”了一声:“先取出鬼胎。一来,鬼胎控制袁姨娘,攻击性太强,刚出生的婴儿行动不便,至少能阻止他攻击人;二来,唯有取出鬼胎,袁姨娘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赵伯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妇科我不擅长,破腹取子更是毫无把握……” 傅直浔冷冷打断:“要么取,要么等鬼胎把你弄死,自己选一个。” 赵伯张着嘴:“……” 他选跑路可以吗? 明舒努力回想着现代剖腹产的步骤:“赵伯,你若没把握,就按我说的做,应该有几成胜算。” 第54章 趴在他的肩头 “木樨,进来举灯。” 明舒朝门口喊了一声,随即用大印里的清气游走了一遍赵伯与自己双手,算是手术前的消毒,“赵伯,照我说的,切开袁姨娘的肚皮与子宫,待我取出鬼胎,你再缝上。” 赵伯像被架在火上烤的蚂蚱,只能抛开杂念,一心一意与明舒配合。 凄清寒夜,屋子里鬼气森森,浓重的血腥味闻得人几欲作呕。 木樨一向觉得自己胆子大,可此刻站在屋里,她忍不住瑟瑟发抖,无来由地就是觉得可怕。 手紧紧举着灯,她不敢看那个血淋淋的袁姨娘,也不能闭眼,便只能看自己鼻唇。 赵伯的感受也并不比木樨好多少,完全是出于大夫的本能在操作。 乍一瞧去,倒似乎只有蹲在地上的明舒,从容镇定。 可傅直浔一看她僵硬的背,便知她也是装出来的沉稳,实则心里是怕的。 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心不够狠啊。 袁姨娘的肚子已经被打开了。 赵伯盯着浸泡在黑水里的青色胎儿,只觉毛骨悚然。 他不由看向明舒。 明舒双手紧握成拳,随后骤然松开,心一横,探入腹中,抱起了那个诡异的青色胎儿。 胎儿离开了母体,唯有一条脐带相连。 她正想开口让赵伯剪断脐带,那紧闭双目的胎儿,突然睁开了眼。 黑漆漆不见一点白的眼瞧着明舒,随后嘴角向两边弯起,上下唇分开,露出白森森的八颗牙,笑容诡异至极。 明舒惊得跌坐地上,本能地就要扔掉手里的鬼胎。 “剪脐带!” 傅直浔冰冷的声音响起,明舒陡然一个激灵,紧紧抓住了鬼胎。 脑中翻滚着关于鬼胎的所有记录: 枉死的幼童,阳寿未尽,魂魄被邪佛送回阳间; 幼童魂魄带着前世记忆,心怀怨恨,要用杀戮替自己讨回公道…… 心怀怨恨的亡魂! 明舒睁大眼睛,对傅直浔道:“还有一个办法!鬼胎也是怨灵,只要化解它的怨念,就能送它回阴间!” 傅直浔眉目一沉:“你要探它的灵台?” 明舒点头:“是。它刚离开母体,魂魄还未完全清醒,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清虚,帮我护阵!” 清虚道长怎么都觉得不妥,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不知如何阻止,心中十分焦灼。 而就这片刻工夫,明舒已经布好了困魂阵。 她抱起那个还在诡笑的鬼胎,额头触碰它的额头,慢慢抽离出魂魄。 刚刚进入鬼胎灵台,明舒便觉得铺天盖地的黑暗骤然罩下,刺骨的阴风从四面八方扑来,宛若刀子似的,不停歇地割着她的魂魄。 巨大的恐惧,魂魄碎裂的疼痛,几乎让明舒想要立刻抽离。 然而不知怎的,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她动弹不得。 在近乎绝望的世界里,她心中陡生想要撕裂一切的滔天恨意! 紧接着,她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双目漆黑,不见一点白色,唇角向上弯起,露出森森白牙。 这是与鬼胎一模一样的笑! 明舒倏地清醒过来,鬼胎想要把她拉进他的识海,将她同化。 不行! 明舒凝聚魂魄里的修为,施展术法,试图劈开黑暗。 可她刚这么做,便听见尖锐的愤怒声音从头顶响起:“你不乖,我饿了。” 黑暗化作一张巨大的嘴,朝她狠狠咬来。 …… 屋子里,清虚道长身子一晃,面露惊慌之色:“不对劲,我师父的魂魄之力在迅速变弱……糟了,她是不是出不来了!” 傅直浔眉眼骤然凌厉:“你替她护阵,还不赶紧拉她出来!” “护阵是护住这个阵法,我没法进入她的灵台啊……” 傅直浔没空跟他废话,抽刀割破自己手,又从鬼胎身上扯下她的一只手割破。 双手紧握,血水交融,可魂魄……他感受不到她的魂魄! 以前都是明舒的魂魄带着他的。 傅直浔瞧着她煞白的脸,清冷的眼中泛起了赤红之色。 他闭上了眼,任由赤红之色在眼中蔓延。 久远的记忆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 明舒的魂魄已是千疮百孔。 暴怒的鬼胎一次比一次凶狠:“吃掉你!你这个坏女人!” 明舒闪躲不及,又被咬了一口,却没觉得多疼。 兴许是不会有了,碎裂的魂魄是感觉不到痛的…… 难道她也要跟师祖一样,死在鬼胎手里? 可师祖好歹是与鬼胎同归于尽,她却被鬼胎吃掉魂魄,实在无颜面对先祖。 早知今日,她真不该选傅直浔的。 宫斗就宫斗,死了至少还留个魂魄,如今倒好,魂飞魄散,死得彻底。 明舒在心里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一定不会再选…… 傅直浔! 她以为自己眼花出现了幻觉。 黑暗中那人泛着一层苍白的光,朝她奔来。 鬼胎又来咬,他一把将明舒扯入怀中,闪身躲过:“你拦它一下,我带你离开!” 明舒来不及多想,集聚魂魄里的清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拍向鬼胎。 趁鬼胎被逼退的瞬间,傅直浔带着明舒跑出了黑暗,两人魂魄重回肉躯。 明舒睁开眼,颤抖着手将两道黄符拍在鬼胎身上,随后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朝地上倒去。 傅直浔眼疾手快,伸手揽住了她:“你撑住。” 明舒浑身发抖:“疼、疼死了……” 肉身的痛能忍,可魂魄的痛,实在难以忍受。 傅直浔皱眉:“怎么这么没用?” 下一刻,他将颤抖的明舒纳入自己怀里,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手将浑厚的内力输入她的体内。 一边,清虚道长立刻转过了头,非礼勿视。 刚缝完袁姨娘肚子的赵伯,瞪着相拥的两人,原本惆怅的眼里骤现激动。 木樨呆住了。 明舒只觉得一股温热在体内化开,浑身仿佛浸泡在温泉里,连带剧痛的魂魄也暖洋洋了起来。 一只大手轻轻拍着自己,好似年幼时她受伤,师父抱着她温柔地哄:“阿舒不哭,很快就好了。” 大概受伤时,人总是分外脆弱,想起师父,明舒眼圈便有了些潮意。 头就那么垂下,她侧着脸趴在了傅直浔的肩上。 第55章 复仇 不知过了多久,傅直浔察觉怀里的身体颤抖得没那么厉害,便收回了手:“自己用清气治伤。” 声音凉薄,语气冷漠,仿佛方才的温柔公子只是幻觉。 清虚道长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赵伯叹气,其实少夫人挺好的,少爷怎么就不开窍呢? 木樨:“……”果然看中的只是公主的能力,而非公主,哼,他也配不上公主。 明舒倒对这些毫无所觉。 她跟傅直浔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受伤了,他救她理所当然;她缓过来了,他的内力也就无大作用,自然得用大印里的清气。 所以,她很自觉地盘腿坐直,引大印里的清气入体内,修复受损的魂魄。 清气浑厚,又与她修行心法同源,大概一刻钟后,明舒便已恢复了四五成。 见明舒气色好转,清虚道长拍拍胸口:“师父,你可吓死我了,这一趟着实凶险啊!” 明舒睁开眼:“幸好有惊无险,也不虚此行。我大概知道鬼胎的执念了。” 清虚道长追问:“是什么?” “它是被人活活饿死的。” “饿死的?所以它的执念就是吃人啊!” 傅直浔颇为嫌弃地扫了清虚道长一眼:“饿死前面还有‘被人’二字,他的执念是复仇。” 明舒点头:“我刚开始进入他的灵台,感受到的就是恐惧、黑暗和饥饿,鬼胎前世死得很惨。” “后来它试图吞噬我的魂魄,我与它相斗时,也窥见了它前世的一些记忆,不过很零碎……” 明舒看向傅直浔,“需要你去查一下鬼胎前世的一些事。” 傅直浔“嗯”了一声:“说。” 明舒:“鬼胎前世死时,应该不足三岁,叫‘平安’,照顾他的妇人,叫‘絮娘’,大抵是他母亲。” “他们住的地方,种了很多花草,有萱草、百合、茉莉……还养了两只猫,一大一小。” “絮娘喜欢在院子里弹琴,平安便在花丛里抓虫子,大概就是这些了。” 傅直浔皱眉:“你的意思,是要在东晟找这么一个普通的院子,一对普通的母子或母女?” 明舒想了下:“絮娘所穿的衣服,袖口有一朵祥云和‘云’字,出自‘绮云斋’。所以,这个院子大抵在帝京。” 傅直浔点头:“好,尽快找到。” 又用目光指了指地上的鬼胎,“这个怎么办?” 明舒:“只能先用大印的净气设阵法控制住。它没有袁姨娘做它的手脚,方才又同我争斗过,天内应该没法攻击人,再久我就不敢保证了。” “时间很紧,你先去找,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傅直浔刚要离开,明舒又想起件事,急忙喊住他:“大伯母没了,还有灵堂里的尸体,府里这些丧事怎么办?二伯母不会再管了。” 傅直浔抛下一句:“交给赵伯。” 赵伯:“……” 定远侯府的灯又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袁姨娘产子,傅澜重伤。 徐氏惨死,傅启淙尸体残破。 还有那具横死灵堂的尸体,下人收殓时,竟发现是定远侯傅言信! 老夫人终于主动走出了她的院落。 明舒担心赵伯又要治伤,又要管丧事,还得照顾老太太忙不过来,便赶紧让清虚道长去支援,把事情经过同老太太解释清楚。 老太太听完,也不哭闹了,一声不吭许久,最后主动承担起了长房几人的丧事,不复过往任性又弱不禁风的模样。 明舒不太明白老夫人的转变为何如此之大。 清虚道长同她说:“定远侯府的爵位是老侯爷挣下的,老夫人毕竟是武将夫人,经历过大风大浪,性子韧着呢!” “当年老侯爷驻守北疆,我师父也在军中待过一段日子,两人乃是旧友。” “后来老侯爷战死沙场,师父便让我们几个徒弟多照顾着些侯府,不然我堂堂茅山掌门,老哄个老太太做什么?” 说到这里,清虚道长长叹一声,“可终究还是学艺不精,让侯府遭了大难,对不起师父啊!” 突然想到什么,他赶紧补了一句,“我虞山派的师父。” 明舒倒没注意这个,她留意的是“侯府遭了大难”这句。 “也不是侯府,是长房,鬼胎攻击的都是长房的人。” 明舒眉头紧皱,“这不是巧合,不然没法解释鬼胎为何不伤害长房的下人。” 清虚道长也反应过来:“对啊!定远侯、定远侯夫人、世子,还有大小姐,都是长房的人,为什么啊?” 明舒摇头:“我暂时不知道为什么。但倘若是这个方向,那么鬼胎投胎到袁姨娘的肚子里也不是巧合。” “鬼胎是来复仇的,所以,十有八九是长房的谁,害死了前世的平安。” “长房的事你清楚吗?” 清虚道长诚实地摇头:“不清楚,我来侯府只找老夫人。自打老侯爷战死,侯爷承爵后,老夫人也不管府里的事,这些恩怨她肯定也不清楚。” 明舒想到了府里的百事通云夏。 可转念一想,云夏是侯府的丫鬟,府里发生的事她知道,府外的大概是不知的,她连定远侯喜欢男子也不知…… 想到这里,明舒就知道应该去问谁了。 赵伯。 可赵伯太忙了,明舒找到他,他连说两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明舒心中叹气,那就只能找赵伯的主子了。 她写了张纸条塞在傅直浔房门下,嘱咐木樨倘若傅直浔来了,直接把她喊醒。 大印要用来封印鬼胎,她只能靠自己来尽快恢复修为。 于是,明舒又陷入了沉睡。 等木樨将她叫醒,已经是第三日清晨。 她整整睡了一日两夜,而傅直浔也离开了一日两夜。 明舒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穿衣,头发随便绾了个发髻,就去见傅直浔:“查得如何?” “不如何,线索太少,没找到絮娘和平安住的院子。” 明舒把对长房的怀疑也跟他说了。 傅直浔:“彻查了傅言信和傅启淙在外所有的关系,没有跟絮娘有牵连。” 明舒眨了下眼。 留那张纸是多余的,她能想到的事,傅直浔怎么可能想不到? 只是—— “鬼胎是冲着长房来的,如果不是侯爷和傅启淙,难道是徐氏?” 第56章 她比花魁娘子还美 明舒摇头,自己先否认了这个想法:“害死人不是件小事,可徐氏的记忆里并没有絮娘或是平安,应该也同她无关。” “那长房就只剩下傅澜了,可也不太对。” “侯爷、傅启淙和徐氏,鬼胎都是主动攻击,剥皮、吃掉内脏和脑髓,而傅澜是察觉徐氏出事,赶去徐氏房间才被鬼胎盯上。” “并且,鬼胎没有立刻将她剥皮、开膛破腹,而是咬掉她的脸,这也跟前面三人不一样。” 傅直浔淡声道:“这个不一样,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傅澜因为长房其他三人缘故被害,但她乃外嫁女,所以鬼胎没有像对付傅言信他们一样对付她。” “还有一种,鬼胎最大的目标就是傅澜,先杀跟傅澜最亲的三人,再折磨死傅澜,这才是它的计划。但因为我们阻止,后面的事它还来不及做。” 明舒一怔,随即点头:“说得通。” 又问,“所以你也查了傅澜?” 傅直浔睇她一眼:“自然。不过她嫁进了宁王府,还要查宁王府的事,便没那么快。” 明舒又一次惊愕。 傅直浔做事简直……滴水不漏! 往好里说,是靠谱,若用贬义,便是可怕。 她沉默了会儿:“如果目前嫌疑最大的是傅澜,那么最快查清此事的法子,便是我进傅澜灵台一探。” 傅直浔:“此事的前提是傅澜在定远侯府。昨日,宁王府把人接走了。” 明舒皱起眉头。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傅澜如今的身份是郡王夫人,定远侯府又是这副诡异样子。 微一思忖,她问:“袁姨娘的住处查了吗?” 傅直浔终于说了句不那么未卜先知的话:“暂无。” 明舒:“那去瞧瞧。鬼胎既然有前世的记忆,想来会控制袁姨娘做些与前世有关的事,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袁姨娘自打被傅直浔斩断一臂,又剖腹取子后,便一直昏迷着。 照顾她的还是那晚明舒见过的丫鬟,珊瑚。 明舒先替袁姨娘清了一遍体内的尸气,随后才起身在屋中仔细查看。 不得不说,袁姨娘是真受宠,屋中摆设无不奢华,便是连老夫人、二伯母处都不及。 至于堆砌这些的钱从何而来,不必细想,也能猜到是柳嬿婉的嫁妆。 想到这里,明舒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她虽身入玄门,七情六欲寡淡,可终究做不到太上忘情,也会替人不值,也会觉得有些人欺人太甚。 可念及今日来的目的,她迅速收起这些心思,继续细看。 临窗的桌案上摆着一架琴,古色古香,明舒不由想起了鬼胎记忆里絮娘的琴。 琴很干净,明舒问丫鬟珊瑚:“袁姨娘经常弹琴吗?” “嗯,姨娘很喜欢弹琴,每日都得弹一两个时辰。” 明舒有些奇怪:“日日都弹?” 珊瑚想了想:“有身孕前日弹一回,有身孕后弹得次数便多了,大概从三四个月的时候起,便是日日都弹。” 明舒明白了,鬼胎喜欢听琴声。 琴案边的小桌上放着好些孩童的玩具,泥人、布老虎、孔明锁、九连环……满满当当,乍一瞧去,只觉是母亲对未出世的孩子充满了期许。 珊瑚也是这么说的:“袁姨娘买了好多玩具,这里只摆了一些,隔壁屋子里还有好几箱,都是给小少爷准备的……” 提及那个可怕的婴孩,珊瑚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明舒知道她怕什么,只宽慰道:“那晚你没事,以后也不会有事,不必怕。” 珊瑚怔怔瞧着眼前美若仙子的三少夫人。 袁姨娘是花魁娘子,又擅打扮,自然美艳动人,可与眼前不染脂粉的女子一比,却是天壤之别。 更不一样的是,她服侍袁姨娘时总觉心惊胆战,可三少夫人却让她觉得温柔可亲,心中踏实。 见她拿起拨浪鼓,珊瑚主动开口:“这不是买的,是专门找工匠做的。姨娘说,她幼时玩的拨浪鼓便是六面的。” 六面的拨浪鼓…… 明舒盯着手里古怪的玩具,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一般的拨浪鼓是两面,而这个拨浪鼓是由三个拨浪鼓串起来的,像糖葫芦一样,便是六面。 她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拨浪鼓。 但,在鬼胎记忆里,絮娘弹琴时,一边放着些小儿玩具,其中一件与这个拨浪鼓很相似…… “借用一下。” 明舒疾步走出屋子,举起手里的拨浪鼓,问等在外面的傅直浔:“你见过吗?” 傅直浔接过,摇了摇,拨浪鼓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此起彼伏,宛若奏乐。 他清冷的眉眼渐渐凝重起来:“见过,这是祭器。” 明舒一惊:“什么?” 傅直浔:“商周之人祭祀时,须以鼗鼓奏乐,冬至祭天神用‘雷鼗’,夏至祭大地用‘灵鼗’,宗庙祭先祖用‘路鼗’,‘雷鼗’‘灵鼗’‘路鼗’就是八面、六面和四面的鼗鼓。” 他的目光落在拨浪鼓上,“这是六面鼗鼓。” 明舒越发吃惊:“你的意思,这个鼓跟使用青铜方尊、阴阳双玉的那场祭祀有关?” 傅直浔:“龙骨文记载,那场祭祀的确有鼗鼓。” 明舒愣了愣:“青铜器、玉能存下来,六面鼗鼓存不下来?再者,鬼胎前世记忆里的六面拨浪鼓,我觉得应该就是个小儿玩具,但谁家小孩用六面的拨浪鼓呢?” 傅直浔回:“我只说那场祭祀里有鼗鼓,没说这就是那场祭祀里的鼗鼓。” “拨浪鼓源自鼗鼓,但孩童玩的都是二面鼓。” “六面鼓是祭器,而祭器要么用于祭祀,要么用于会模仿祭祀的地方。” 明舒迅速跟上他的思路:“会模仿祭祀的地方……比如,戏班子?” 傅直浔剑眉一挑:“不算笨。” 明舒:“……”什么叫“不算”? 算了,没空计较。 “那你知道帝京哪个戏班子会演这种戏吗?” 傅直浔:“我不看戏,我不知道。但侯府有人对帝京的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十有八九知道。” 明舒一点就通:“你说二伯父吗?” 第57章 让你再去勾引男人! 西院。 傅言善断了腿,扭伤了腰,只能躺在床上见傅直浔和明舒。 他盯着六面拨浪鼓瞧了半天,傅直浔和明舒还没催,程氏已经不耐烦了:“你到底有没有见过?赶紧说!” 傅言善被吼得一个激灵:“觉得见过,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程氏:“有这么难吗?帝京有名有姓的戏班子就那么几个,春和园、梅社、方家班……” 傅言善一拍大腿:“对,方家班!” 话音刚落,他便疼得面容扭曲,若不是小辈在场,定然要哀嚎惨叫。 “你要是不担心下半辈子瘫床上,尽管再没轻没重的。”程氏嘴里没好气,却伸手替傅言善揉捏。 傅言善半晌才缓过来。 他跟傅直浔和明舒解释:“这方家班有一场戏,其他戏班子都没有的,讲的是上古时两大族落的大战。” “出征前要祭祀天地,戏班子便用各种乐器演奏,气势十分磅礴。” 他指了指手中的六面拨浪鼓,“有两个祭司手里拿的就是这种鼓,我瞧了觉得稀奇,特地去问了方班主。” “方班主说,这六面鼗鼓是古时祭器,还说如今小孩玩的拨浪鼓,就是源于这种祭器。” 明舒心念一动,追问:“那方家班里有一个叫‘絮娘’的女子吗?琴弹得极好。” 傅言善回忆:“絮娘……我记得,方班主有个义女,叫‘方絮’,善弹琴。” 他摇了摇六面拨浪鼓,“那场祭祀戏里,她演的就是拿鼗鼓的祭司。后来不知怎的,她就不上台了,听说是嫁了人,是真是假我也没关心。” 明舒和傅直浔对视一眼:查方絮。 傅直浔手下的速度极快。 半日时间,便带回两个消息。 第一个,是方家班的方絮。 跟傅言善说的一致,方絮是方班主的义女,善乐器,尤其是琴技,据说她弹琴时,能引百鸟共舞。 方絮不但琴技高,人也长得美,常有宵小想占她便宜,都被方班主赶跑了。 四年前,方絮离开方家班,做了外室。 明舒诧异:“外室?难道是……宁王府三郡王的外室?” 傅直浔颇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沓纸:“傅澜夫婿外室的事。” 明舒仔细看完,神情很是复杂。 “原来如此。” 傅直浔眸光冷若寒潭:“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你能化解鬼胎的怨气了吗?” 明舒明白他的意思,是要以仇报仇,以血还血。 沉默片刻后,她道:“如果杀戮能化解,那么鬼胎杀了傅言信和徐氏,便不会还有那么重的怨气。一定有我们遗漏的事情,我得去一趟絮娘和平安住的那个院子。” 快马加鞭,两人很快便到了那对母子曾经的住处。 傅直浔刚要推门,有住附近的百姓经过:“别进去!里面闹鬼呢!” 明舒不由问道:“闹鬼?” 那大婶见面前仙女似的女子,不由愣住了。 直到耳边传来冷冷的声音“闹什么鬼”,她才回神,再看那说话的男子,又是吃了一惊,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容貌之人啊! 就是瞧着有些渗人…… “这院子荒废好久了,大白天传琴声,大晚上有哭声,不是闹鬼是啥?先前牙人还带人来看房子,可进过院子的人,不是生病就是倒霉,胆子再大的也不敢买啊!” “你们是做啥的?婶子也是为了你们好,做啥都别进去,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的……” 傅直浔推了推门,门不动,他便一脚踹开了门。 大婶的声音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不听劝的美貌男子。 “我们是来捉鬼的,为免伤及无辜,你最好赶紧离开。”傅直浔头也不回往里走。 大婶飞也似的跑了。 明舒无语:“她也是好心,你又何必吓唬人?” 傅直浔毫无感情地回了三字:“太聒噪。” 明舒:“……” 鬼胎记忆里那个开满鲜花的院子,如今尽是枯枝败叶,脚踩下去甚至有松软之感,可见大婶说的是真话,这里好久都没人进来过了。 没有活人的气息,却有明舒熟悉的阴气。 她心念一动,对傅直浔道:“有可能方絮的亡魂还留在这里,并没有入轮回。我用招魂阵试一试。” 取出黄符,贴在八个方位,明舒站在阵心,双手结印,清气在体内周转,又迅速向四周扩散。 黄符轻轻晃动,阵法启动了。 傅直浔站在阵外,清冷的眸光渐渐深邃。 阵中黑发裙裾飞扬的女子,与久远记忆里那人重叠,那仿佛早已没有知觉的心,竟抽搐起来,熟悉的疼痛随之蔓延。 傅直浔骤然闭目,等再睁开时,眼中唯剩一贯的冷漠清寒。 心也似过往一般,沉寂如死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阵法里,明舒缓缓睁开了双目,阴阳两界在她瞳孔中显现。 丝丝缕缕的残魂凝聚成一个极浅极淡的影子。 “方絮?” 亡魂轻轻颤了颤。 明舒的魂魄走到她面前,轻触她的眉心,那些早已泛黄斑驳的记忆,突然归来。 帝京落了雪。 方絮收好琴,喊平安回屋吃花生酪和鲜花饼。 她坐在窗边,一边缝孩子过年的新衣,一边看孩子欢欢喜喜地吃东西。 地龙把屋子烧得暖洋洋的,跟春日一般。 岁月静好莫不过如此。 门骤然被撞开,一群陌生男女闯了进来,惊得方絮一把将孩子抱进怀里:“你们要做什么?” 穿着红色狐裘,眉目张扬的女子恶狠狠地打量着方絮:“果然是狐媚子的长相!这个孩子……” 女子面色阴沉,眼角的红痣似要渗出血来。 方絮心中已隐隐明白,她大声道:“这是我的孩子,跟旁人无关!” 女子冷笑一声:“确实,野种自然跟旁人无关。” 两个嬷嬷上前,一左一右扣住方絮。 女子狠狠几巴掌抽在方絮脸上,长长的指甲跟刀子似的刺进肉里,缓缓划过。 雪白的脸上,顿时渗出一道可怖的血痕。 方絮呼痛,女子干脆抓起笸箩里的剪刀,一刀刀将一张俏脸剪得支离破碎。 “贱人,让你再去勾引男人!” 第58章 平安,不怕 女子又嫌方絮叫得刺耳,抓着布团塞进方絮嘴里。 方絮惨烈的呼叫变成“呜呜”声,好似鬼戾。 女子疯了一般剪方絮的脸。 她没注意到,被嬷嬷扣在怀里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看她伤害自己的母亲,双目在最初的惊恐之后,渐渐弥漫上了一层黑雾。 当方絮的脸血肉模糊,女子终于停了手。 “把琴给我砸了,灭了地龙,将人关起来!我倒要看看,这贱人和孽种能熬多久!” 门被锁起来了。 平安怎么拉都拉不开。 娘亲晕过去了,屋子里越来越冷,可那些人把被褥都带走了,平安只能用小小的身子抱着娘亲。 天黑了下来,没有灯,平安缩在娘亲怀里,怕得要死。 方絮幽幽醒来,听到怀里孩子说:“娘亲,平安好饿……” 可是没有吃食,也没有水。 傅澜要他们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们的生命也在一点一滴消逝。 方絮忍着剧痛,拿起丢在一边的剪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放到小平安嘴边:“喝下去,娘想办法让你离开,你一定要活下去。” 平安哭着不敢喝。 可娘亲逼着他,他只能喝了,又腥又咸又苦。 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屋子冷得跟冰窖似的,可娘亲的怀抱却很热,平安用力往娘亲怀里缩。 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平安被冻醒了,娘亲的身子好冷。 娘亲的声音有气无力:“平安……饿了是不是?” 他不想喝血,可他好饿好饿。 娘亲的手臂凑到他嘴边时,他用力吸了下去。 血也冷了,就像娘亲一样。 平安推推娘亲,娘亲不动了。 他哭,他闹,娘亲却再也没了回应。 他爬到床边,抓了角落里的拨浪鼓,趴在娘亲身上,一边摇一边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琴声儿轻,调儿动听,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娘亲别睡了,你醒醒呀,平安害怕……” 拨浪鼓一遍一遍地摇,哭声越来越轻。 又冷又饿的孩子,俯在娘亲身边,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明舒猛然睁开了眼睛。 记忆里的冰冷似还没散去,冻得她浑身一颤。 心更是仿佛被什么攥紧,闷得透不过气来。 难怪鬼胎的灵台一片黑暗,阴冷又绝望。 那只是一个不足三岁的孩子,稚子无辜啊! 明舒用力推开残破的门,循着方絮的记忆,在尘土里仔细找寻。 终于,一面丢了两颗珠子的六面拨浪鼓,被她从角落里拾起。 方絮和平安死后,傅澜派了人来收尸。 那人嫌拨浪鼓叮叮咚咚瘆人,从平安手里抽出,随手丢在了地上。 明舒拿着拨浪鼓,慢慢将方絮的亡魂收入其中,声音轻而坚定:“方絮,你和平安的公道,我替你们讨回。” 回去的路上,明舒将那些没写在那沓纸上的记忆,同傅直浔说了。 傅直浔清冷的眸,越发凛冽。 半晌,他才冷笑一声:“那晚真不该救傅澜。对孩子下这么重的毒手,可真是人渣。” 明舒有些意外地看向傅直浔。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语气冷漠:“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还不屑向弱者下手,尤其是小孩。” 明舒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放心你会大义灭亲。” 傅直浔唇角勾起个凉薄的笑:“大义灭亲?你说傅澜?她也配。” 明舒:“……” 傅直浔:“你应该担心,傅澜撑不撑得到我们回府。” 明舒:“什么意思?” 傅直浔:“你觉得傅澜杀了三郡王最心爱的女人,三郡王会维护她?如今傅言信死了,定远侯府落魄了,傅澜又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王府若能容她,那估计脑子都坏掉了。” 明舒:“可宁王府把她接回去了……” 傅直浔:“是老夫人送回去的,她怕傅澜继续留在定远侯府命都保不住。你别把老太太当傻子,上过战场的侯府夫人,哪会真蠢?” 明舒:“……” 不出傅直浔所料,昨日被送回去的傅澜,今日又被送回了定远侯府。 气得老夫人破口大骂。 明舒留下一句“傅澜你搞定,鬼胎交给我”,径直去了封印鬼胎处。 清虚道长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暂时无事,你的阵法死死锁住了鬼胎……” 他话音还未落,便见明舒一扬手,黄符落地,阵法被解开。 清虚道长困意顿消,眼睛瞪得浑圆,声音里有无法控制的恐惧:“师父,你做什么?” “超度鬼胎。” 明舒摇着残破的六面拨浪鼓,低低吟唱着走向鬼胎。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琴声儿轻,调儿动听,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平安,别怕,娘亲来了。” 方絮的亡魂在明舒的牵引下,飘出了六面拨浪鼓。 鬼胎漆黑的眼看着明舒,又慢慢移向那泪流满面的亡魂。 黑瞳茫然不知所措。 慢慢的,他的嘴角往下,不再是诡异的笑,而是委屈难过。 终于,小嘴一瘪,他哇哇哭了起来。 清虚道长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那个虚弱的亡魂,轻轻抱住了鬼胎。 明舒安静站在一边。 许久,等鬼胎哭声渐止,她才伸出手,将那小小婴孩抱进怀里,对着方絮的亡魂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怨不止,魂不安,现在我们去止怨。” 傅澜院子里的人,已被傅直浔清空。 只有他和老夫人坐在屋檐下。 明舒抱着鬼胎进来时,老夫人站起了身,神情是明舒从未见过的悲伤痛心。 “这个孩子……就是傅澜做的孽吗?”老夫人声音有些发颤。 明舒点头:“是,还有平安的母亲,方絮,她也在。” 老夫人悲叹:“自作孽不可活……作孽啊……” 傅直浔推开了门,明舒朝他点了下头,进屋将鬼胎放在了傅澜的床榻边。 傅澜惊醒:“谁?” 明舒转身出屋,小心关上了门,对同来的清虚道长道:“扶老夫人回去。” 老夫人却摇头:“最后一程,我送送她……” 屋子里传来傅澜惊恐的叫声,随后是剧烈却压抑的喘息。 听着很是渗人的声音,可明舒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摇着拨浪鼓、苦苦哀求的无助孩子:“娘亲别睡了,你醒醒呀,平安害怕……” 不怕了,平安。 第59章 探亲 屋子里没了声响。 一直望着天的明舒转过身,对傅直浔道:“我去送一送他们。” 推门而入,屋里一片沉寂。 傅澜躺在床上,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双目圆睁,眼中只有恐惧,毫无悔意。 她没有被剥皮,也没有被吞噬内脏和脑髓。 床榻下,鬼胎睁着黑漆漆的眼,面容平静,没了气息。 床边,两个亡魂安静站着。 方絮牵着三岁的平安,朝明舒行了礼:“多谢。” 明舒说:“我送你们去阴间,但——” 她的目光落在一脸稚气的平安脸上,“毕竟造了杀孽,且看阎王如何断了,大抵会受一番苦楚。” 方絮抱起孩子,眉目坚定:“不怕,我陪着平安。” 孩童伸手圈住母亲:“平安也不怕。” 明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好,那我也助你们一臂之力。” 席地盘腿而坐,双手结印,魂魄出窍。 明舒送母子二人进入阴界,将一股自己的清气注入他们魂魄内:“这是我的愿力,也是功德,多少能抵一些杀孽。我就送到这里了,若有下一世,愿你和平安都平安。” 方絮红了眼圈,平安则看着明舒:“伸手。” 他将一颗红色的透明珠子放在明舒掌心:“送你。” “这是什么?” 平安歪着头:“一个宝贝。” 明舒目送母子二人,直至背影消失,她才转身回了阳间。 摊开手掌,那颗红色珠子已然不见,可掌心却多了一颗红痣。 明舒一怔。 她运转体内清气,并没察觉任何异样,便也不再多虑,起身消去傅澜尸体与魂魄的怨气。 岁暮天寒,雪一场接着一场。 大雪纷纷里,定远侯府送了四口棺木上山。 丧事一切从简,没有报丧,也没有邀宾客,甚至连道场都没有做。 帝京勋贵不是没人议论,可年底事多,这点议论很快就烟消云散。 再者,定远侯府的爵位到了头,也失去了成为贵人口中谈资的资格。 大寒那日,定远侯府的牌匾换成了“傅府”。 当年征战沙场,平定北疆的老定远侯挣下的荣耀,成了过往云烟。 外人眼里,府中如今唯一的光亮,便是翰林院编修傅三少爷。 可在傅家,却不再有人关心这些。 老夫人送走大儿子一家四口后,就病倒了。这一回,没做一丝假,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家是真伤了心。 二房傅言善养着腿伤和腰伤,程氏除了照顾丈夫和三个孩子,处理自己的生意,其他一概不管。 至于三房,傅直浔因之前休沐缘故,如今几乎日日都宿在了翰林院,据说忙得昏天黑地。 明舒也忙——忙着冬眠。 睡三天三夜,起来吃饭沐浴,然后继续睡,如此循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仿佛府里没她这个人。 木樨实在无事可干,就去帮赵伯整理药材,倒也渐渐跟赵伯、傅天熟了。 腊月二十三,睡了许久的明舒终于停止了冬眠。 沐浴之后,她换了身素色袄裙,散着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走出了浴房。 木樨拿着擦头发的棉布,愣愣瞧着明舒。 从前的梵音公主金娇玉贵,明艳动人,自是极美。 可这美属于人间,就像精雕细琢的玉石,再巧夺天工、精美华贵,仍旧能瞧出痕迹。 但眼前的明舒却似没了人间的痕迹。 肌肤莹润雪白,浑身仿佛透着层薄薄的光,将本就清雅脱俗的气质,衬得越发不染世间尘埃。 就像……灵山的菩萨。 只能远观,不敢亵渎。 明舒展眉一笑:“瞧什么这么出神?” 木樨呼吸一滞,这才注意到明舒的容貌,盈盈浅笑,美得夺人心魄,却又带着神明的温柔与光明。 木樨捂着胸口:“公主,你不出门是对的。” 明舒接过她手里的棉布,擦拭半湿的长发:“木樨,以后唤‘小姐’。” 木樨点头:“是,小姐。” 明舒问她:“为何我不应该出门?” 木樨:“太美了,容易祸国殃民。” 明舒笑道:“今日吃糖了?我们木樨的嘴这么甜!” “你自个照照镜子。” 明舒坐到镜子前一看,也愣住了。 她睡了许久,不仅修复了受损的魂魄与元气,也大大提升了修为。 按照他们无名派的修行阶段,她刚突破了最难的第五层,后面的三层就容易多了,多积累经验便能顺利进阶。 等过了第八层,就要历天劫,倘若成功,便修成半仙之身,失败就身魂俱灭。 无名派只有开派宗师进入了第九层。 宗师修成半仙后,留下一条最重要的祖训:莫强求。 故而自此之后,再无人过第九层。 明舒那九十多高寿、与鬼婴同归于尽的师祖也只是第七层。 明舒的师父则刚过第五层。 万万没想到,她来这里不到两个月,便飞速从第三层跨入了第五层。 这是桩喜事,却也是桩麻烦事。 修为提升,褪去肉胎浊气,容貌便有了仙风道骨的气韵,着实太过惹眼。 如木樨所言,会出事。 还是得找二伯母学易容之事,上回没学成,这回一定要学会。 明舒暗下决心。 不过,此事不急,眼前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事:快过年了,得去看看梵音公主的亲人。 之前托二伯母送了些东西过去,带回一封长姐的信,说是一切都好,不必记挂,照顾好自己。 明舒便知他们过得不会太好,可傅家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分身乏术。 再者,她即便去了,又能如何? 她既没钱,也没权。 她如今能做的,唯有努力站稳脚跟,才能想办法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听说明舒要去探亲,程氏赶忙准备马车,搬了一堆年货上去,明舒感激不已:“二伯母,我一穷二白,就不跟您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 程氏却压根没听她说话,皱眉还在想漏了什么,突然一拍大腿:“立夏,去把湘儿、大山小树的新衣各拿两套来!” 她对明舒道,“原本应该给你姊妹兄弟都做些新衣,可近来事太多……你先带这些去,我让裁缝赶一赶。年嬷嬷,你也跟着一起去,把小姐公子的尺寸都记下来,衣服好做得合身。” 赵伯把一包药材和几张药方交给木樨:“有个头疼脑热、肚子不舒服,就按药方煎熬,孩童药量减到三成便可……” 见明舒看他,他咳嗽一声,“木樨啊,这些日子你帮了我不少忙,这些就当回礼,不必告诉三少爷。” 明舒忍不住轻笑。 程氏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送就送,非得找个借口?” 又嫌弃道,“好歹是你家少爷的姨姐姨妹小舅子,你就送这么个小包裹?寒不寒碜?你也跟着一起去,给小姐公子把把脉,调养调养身子,药材不够让年嬷嬷去我药铺上取。” 指了指站得老远的傅天,“城郊路远,这又天寒地冻的,出点事怎么办?你闲着也闲着,送送你家少夫人!真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要在我父亲手下当差,早被拖出去打靶了!” 赵伯、傅天:“……” 第60章 穷困潦倒 最后,傅天骑马,赵伯和车夫赶马车,明舒和木樨、年嬷嬷坐马车,整整齐齐地奔向城郊。 年嬷嬷是个闲不住嘴的,一路说着帝京的趣闻。 木樨听得津津有味。 明舒更是有一种郊游的错觉,又觉得,她如今在傅家混得也不算差。 二伯母一家子待她极好。 赵伯和傅天,也不似刚来时那般提防她。 唯有傅直浔例外。 不过经历这么多事,他对她的戒心多少是放下了,可要说其他的,比如信任,那是没有的。 但也无妨,相安无事便足够。 他不是她的目的。带着梵音公主的家人,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才是。 这两个月的经历,让明舒找到了她的目标:成为东晟第一风水师。 唯有站得足够高,能力足够强大,方能护住自己与家人。 城郊路远,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还未到。 帝京屋舍鳞次栉比的繁华早已消失,山峦叠嶂里,唯有隆冬时节的萧瑟荒凉。 离开笔直的官道,马车在不知通往何处的土路上,曲折前行。 雪化开的地方,满是泥泞,泥水溅得老高不说,好几次车轮都陷进了泥坑里,多亏傅天经验足、力气大,否则马车就困在半路了。 雪堆积的地方,又结了厚厚的冰,马车打滑,也是傅天出手,才免去翻车的危险。 明舒心里沉得厉害。 这地方如此荒凉,长姐他们过得定然艰辛。 她后悔了,不管如何,都应该早些来瞧一瞧的。 又颠簸了小半个时辰,车夫才道:“少夫人,到了。” 明舒跳下马车,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冻得她浑身一紧。 环顾一圈,才在山脚下看到一排屋子,她听车夫说:“小姐公子就住那里,马车驶不进去了,辛苦少夫人走一走。” 傅天、赵伯、车夫和年嬷嬷搬东西,木樨来扶明舒。 明舒说:“不用,一起拿东西。” 搬东西的几人面露诧异,明舒倒很自然地在身上挂了几个包袱,径自往山脚行去。 这路也跟之前的一样,要么泥泞,要么积雪结冰,明舒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即便她很有先见之明地穿了防水的油鞋,雪水仍是从裤腿里渗了进去,湿答答地又冷又潮。 不远处的河边,两个小小的身影,探头探脑的,不知在做什么。 明舒定睛一看,怎么都觉得像小弟明澈和小妹明窈。 不顾泥路难走,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小澈、窈窈,你们在做什么?” 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木然地扭过头来,呆呆看着明舒,半晌才开口叫:“三姐姐?” 明舒也看愣了,这么冷的天,两个孩子竟只穿了薄薄的袄子,又明显不合身,打的补丁也是乱七八糟的。 人更是瘦得厉害,记忆里那个肉嘟嘟的小丫头,脸上只剩下一双漆黑的大眼睛。 小脸和嘴唇都冻皲裂了,渗出血丝。 露出的小手满是冻疮,肿得厉害。 明舒心中一疼,把包裹甩在肩上,一手一个抱住孩子:“别在外面吹冷风了,回屋子里去。” 两个孩子终于反应了过来,明窈抱着明舒哇哇大哭:“三姐姐,你可来了……” 明澈声音哽咽:“大姐姐生病了,不吃东西怎能好?我们不会打猎,只好来河里钓鱼,可是钓不到……” 红肿的小手抹去忍不住掉落的眼泪。 明舒心疼至极,柔声道:“三姐姐带了好多吃的,咱们不钓鱼了。还有很厉害的大夫,咱们这就给大姐姐看病,好不好?” 明澈似不敢相信,这些日子他失望太多太多回了。 可瞧见跟着明舒一起来的,有好几个人,他们带了好多东西,心中又升起了些希望。 明舒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小澈和窈窈带路。” 小路泥泞,明窈走得很慢,明舒注意到小丫头的鞋子是明澈的,再看明澈的鞋……鞋底和鞋面都分开了,露出红肿的脚趾。 她鼻子一酸,不由放慢了脚步。 一段不长的路,却走了许久,才走到一间小屋前。 门虚掩着,瞧着摇摇欲坠,明舒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响。 窗户紧闭,屋子里黑沉沉的,只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 明舒将身上的包裹放在地上,想点灯却找不着灯,明澈说:“没有灯,天一黑我们就睡觉了。” 明舒站在这个跟外面一样冷的屋子里,心中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点亮火折子,走到床边,只见薄被下,长姐明安浑身发抖,脸红得异常。 明舒压下心底的难受:“傅天,劳你拿马车上的灯来。” “赵伯,长姐病了,您来瞧一瞧。” “年嬷嬷,给小澈和窈窈换上暖和些的衣服。” “木樨,我们烧些热水,再做些吃的。” 一通忙碌下来,屋子里总算有了些人气。 赵伯给明安施了一副针,明安烧退了些,勉强睡踏实了。 他对明舒说:“令姐之前的病就没养好,这回便十分凶险。我先去熬药,得先把烧退了。” 之前的病? 明舒看着在一边乖乖吃东西的两个孩子,最终只问了一句:“二姐姐呢?” 明澈:“家里没柴火了,二姐姐砍柴去了。” 明舒吃了一惊,大雪天,明斐上山去了? “只有她一个人吗?” 明澈点点头,脸上满是落寞:“之前三姐姐你让人送来衣服和钱,没过几日,吴嬷嬷他们就带着这些东西跑了,现在家里只有大姐姐、二姐姐、我和窈窈。” 明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想问,为何不给她写信?可如今这番光景,长姐怕是连纸和墨都没有,更没钱托人捎信。 如果,她再晚来一些…… 她不敢往下想了。 明舒走到屋外,对傅天道:“我二姐明斐上山砍柴了,劳烦你去找一找她,尽快带她回来,好吗?” 傅天道了声“好”便走了,跟他主子一样,行事干脆利落。 明舒又跟木樨、年嬷嬷一道,把几间屋子整理了一番——屋子没什么好收拾的,家徒四壁,衣服明澈他们都穿身上了,厨房里只有几只破碗、一口破锅,还有小半袋糠谷。 几人整理的是从傅家带来的东西。 明舒从来没有像此刻想感激一个人。 若非程氏大包小包往马车上放东西,还激赵伯和傅天一起来,明舒真不知如何是好。 天资卓越的风水师又如何? 没有钱、没有得力的助手,在穷困潦倒面前,她也就是无能为力的废物。 第61章 你给我滚出去! 明舒也让木樨准备了两个孩子的衣服鞋袜。 但没料到明窈瘦成了这副样子,衣服便不合适了,好在年嬷嬷带了针线,当即就动手改了起来。 明窈盯着崭新又暖和的衣服,眼睛亮晶晶的:“都是给我的吗?” 明舒用热水擦着她的脸和手脚,笑道:“嗯,都是窈窈的。” 心里却堵得厉害,冻疮都流血了,这得多疼啊! 从前糯叽叽的小团子,摔一下都得哭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却是连疼都不喊了。 方才赵伯给两个孩子把脉,摇头直说不好,体虚血亏,尤其是小丫头,有肺热症,不好好治得出事。 明舒瞧着孩子受了伤却依旧明媚的小脸,下定决心:必须跟傅直浔好好聊一聊了。 刚给孩子洗干净,换上新鞋新衣,傅天回来了。 他的身上背着狼狈的明斐。 “掉进猎户的陷阱,腿摔断了。” 傅天指了指赵伯,对一脸戒备的明斐解释,“他是大夫,你若不想残废,最好让他治一治。” 明斐的目光从赵伯身上,移到明舒脸上,神情愣愣的。 明舒赶紧换了干净的热水来,帮着赵伯处理明斐的伤势。 剪开裤腿,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小腿被尖锐的东西割破,皮肉都翻了出来。不过,傅天应该替她简单处理过伤口,血倒是止住了。 明舒还注意到,除了这两处伤,还有不少未痊愈的旧伤,露出的肌肤都是青紫的痕迹。 想来这些日子上山,受了很多伤。 “你满意了吗?” 冷冷的声音响起,明舒抬头,对上明斐发红的眼,“我们如今成这副样子,你满意了吗?” “长姐病得快死了,明窈夜夜咳嗽,我也总有一天会摔死在山上,我们都没了,明澈迟早也得饿死。” “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明舒,都是你的任性,才让我们走到这一步!” 明斐怨恨地瞪着明舒,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因为咬牙切齿,面容有些扭曲。 明舒擦着她腿上的血,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们不会死。” “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斐一把推开明舒的手。 棉布掉在了地上。 木樨拿着干净衣服进来,恰好瞧见这一幕,忍不住道:“二小姐,你的腿伤不是三小姐造成的,三小姐让赵伯替你治伤,还成她的不是了?” 明斐吼道:“我不用她治!” 明舒站起身来,面色冷漠:“那就不治了。医者只治想活下去的病人,若是病人自己都不想活,那就没有治的必要。” 明斐用尽全力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明舒冷静回她:“我不会走。你不想活是你的事,但长姐、小澈和窈窈要活,我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不再搭理明斐,她问木樨,“长姐的药熬好了吗?” 木樨点头:“好了,奴婢这就去端来。” 赵伯也合上了药箱,没多看明斐一眼。 他一个接着一个病人地治,连口水都没空喝,饿得要死,得赶紧去吃两口垫垫肚子。 见没人理自己,明斐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怒火越盛:“明舒,这是我家,你赶紧滚!” 明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小脸绷得紧紧的:“二姐姐,这是三姐姐给我们找的屋子。我们原来住的是前面的茅草屋,前些天雪大,那几间茅草屋都塌掉了。” “你也不要吼,大姐姐好不容易才睡着。” “三姐姐说的没错,大姐姐、我和窈窈不想死,我们要活下去。” 明斐指着明澈,浑身发抖:“你也向着她?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何苦上山替你们找柴找吃的?我摔得路都走不动,爬着下山也不敢把柴丢了,就怕你们冻死啊……” 说着说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明窈推门进来,抱着明斐的手边哭边咳:“二姐姐你别死!窈窈不要二姐姐死!咳咳咳……” 明澈给明窈擦眼泪。 明舒走出了屋子,眉头深锁。 年嬷嬷过来劝道:“谁家里总有个不懂事的姐妹,您也别往心里去。” 明舒怔了下:“哦,你说明斐啊,她就这样,随她去。” 年嬷嬷没料到,明舒竟是一点都没把明斐的无理指责放在心上,不由奇怪:“那愁什么?” 明舒问她:“皇上把长姐他们安置在此处,我能带他们走吗?” 年嬷嬷踟蹰道:“怕是不成,这终究是皇命。” 明舒叹气:“那怎么办?长姐和窈窈都病着,得吃药要人照顾,我不放心他们留在这里。要不——” 她想了想,“我和木樨留下,你先和傅天他们回去。” 年嬷嬷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二夫人让老奴陪着您过来,哪有您留下,老奴自个回去的道理?” 明舒:“年底事多,二伯母离不了嬷嬷,你还是回去。” 年嬷嬷正色:“事再多,在二夫人眼里,您也是最重要的事。” 明舒吃了一惊,这话说的—— 年嬷嬷:“这话是来之时,二夫人交代老奴的,说您要是有任何难处,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替您解决。” 明舒心中熨帖不已:“真是太感谢二伯母了。” 年嬷嬷笑道:“这人心啊都是肉长的,您救了二夫人一回又一回,她早就视您为家人了。您不必客气,您的事,就是二夫人的事。” 年嬷嬷留下了。 一屋子的病人,赵伯自然也不好意思走,便列了一张药单,让傅天跑一趟药铺。 傅天回头看了看掩上的门,听见屋里小丫头的哭声,突然转身推开了门。 明斐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后颈剧痛,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傅天对赵伯说:“可以治了。她的腿伤缺什么药,我也一并买了。” 赵伯蒙了下:“她不缺药……不是,你也不能把人打晕啊!” 傅天:“她要死了,小姑娘得哭死。小姑娘哭死,不还得你治吗?何必那么麻烦,别让她死不就完事了?你管她要不要活!” 赵伯目瞪口呆。 年嬷嬷和木樨面面相觑。 只有明舒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第62章 我去接她回来 帝京城郊,明舒一行人留了下来,照顾生病受伤的明家姐弟。 这些事,身在翰林院的傅直浔并不知晓。 他已经熬了三个通宵,总算将史书第一卷纂修完成。 心情却并不好。 年底考核为“下下”,在翰林院里垫底。 翰林学士蔡镛特地把他叫过去,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考核只代表着过去,来年继续努力。 傅直浔拱手:“蔡大人教诲,卑职谨记在心,定不负期许。” 蔡镛摸着胡子,似随意感慨了一句:“为官之道在于圆融通达,年轻人切记不可气盛,该低头时便得低头。” 傅直浔便都明白了。 是太子手笔。 心中一哂,又要忙着娶太子妃,又要跟三皇子斗,竟还有空记得踩他两脚,看来对梵音公主势在必得啊。 只是太子要失望了,他看中的刀,怎会拱手相让? 合上书卷,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人了。 今日腊月二十三,乃是小年,同僚们有家有室,都回去团圆了。 傅直浔用水洗了把脸,冰冷的寒意刺激肌肤,倒是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也该回去了。 得回去瞧瞧家里那把刀,是继续睡着,还是出墙抱别的大腿去了。 快出宫门时,远处走来一行人。 为首之人身着淡黄蟒袍,气宇轩昂,甚是有气势。 傅直浔眸色微微一沉,侧身走到一边,按着官员见到太子的规矩,低下头去。 淡黄一角落入眼帘,他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傅大人?” 傅直浔只能跪下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丰檀没说话。 傅直浔便只能跪着。 天很冷,四周空旷,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没有一丝可躲之处。 石板很硬,硌得膝盖隐隐作痛,极不舒服。 可傅直浔的心里却很平静。 甚至还带着些嘲讽。 身为一国储君,想要用跪折辱他?还真是幼稚。 像他这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这又算得了什么? 暮色四沉,天色迅速暗下去。 丰檀站在风中,傅直浔跪在地上,仿佛要地老天荒。 一道略带惊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大哥,你怎么没去宫宴?” 丰檀不悦地看了男子一眼:“三弟不是也没去吗?” 三皇子丰沐笑道:“路上马车坏了,耽搁了会,还想着最后一个到,怕是要受罚,瞧见大哥我就放心了,呵呵,父皇要罚也不罚我一人啊……咦,这是哪位大人?” 自顾自说了半天,丰沐似才注意到傅直浔:“这不是翰林院的傅大人吗?大冷天,怎么跪这里了?” 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丰檀:“这是……哪里惹大哥不高兴了?” 丰檀剐了丰沐一眼:“宫宴时辰到了,你还不走?” 说罢,也不管地上跪的傅直浔,径自走了。 丰沐俯身把傅直浔扶起来,低声道:“今日小年夜,傅大人还是早些回去。” 傅直浔朝丰沐拱手行礼:“是,多谢三皇子。” 丰沐笑了笑:“听闻傅大人在编史书,本宫近来得了几本古书,颇有些意思。傅大人若是得空,可来本宫府上探讨一二。” 傅直浔依旧是谦卑神情:“多谢三皇子,微臣恭敬不如从命。” 丰沐和气地笑笑,大步追着太子而去,瞧着倒真是兄友弟恭的样子。 傅直浔收回视线,转身往宫门口行去。 许是因跪得久了,他脚步有些迟缓,身姿倒是仍旧挺拔如松。 宫门守卫瞧着暗暗感慨:这位年轻的翰林院编修,得罪了太子,日子怕是难过了。 哎,美人与前程,终究只能得一个啊! 回到东院,里里外外安安静静。 赵伯不在,傅天也不在,连整日睡觉的公主和侍女都不见了。 傅直浔嗤笑一声,这是带着他的人爬墙跑了? 二房来了人,说是请他去西院用饭。 傅直浔想了想,去了。 程氏瞧见他,只说了句:“老夫人吃过药睡下了,东院没人,今日你就同你二伯父喝两杯。” 又心焦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大山叹气:“娘,你走得我眼都花了。是不是三嫂不回来,我们不开饭呀?” 程氏没好气:“吃吃吃,就知道吃!” 又见小树抓着筷子可怜兮兮的样子,无奈摆手,“开饭!你们吃,我去门口等。” 傅言善喊住她:“都派人去查了,你安心吃饭等消息。” 大山瞅了眼稳如泰山的傅直浔:“娘你学学三哥,做人要淡定。” 程氏忽然想起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傅直浔,神色有些复杂。 傅直浔被盯着只好开口问:“明舒去哪里了?” 大山瞪大了眼:“三哥你不知道三嫂去哪里了?我爹要是像你这样,那得被我娘打死!” 傅湘一把捂住大山的嘴:“呸呸呸,童言无忌。” 又低声叮嘱,“过年不能说这个字。” 程氏对傅直浔说:“今日一早,明舒去城郊探望她兄弟姊妹,带着赵伯、傅天和年嬷嬷一起去的。算着车程,天黑前肯定能回,可到现在还没个影子。” “你也知道,过年前贼人多,别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哎,早知道我应该去将军府调些守卫跟着,大意了。” 傅直浔神色不变:“有傅天在,不会出事。” 程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傅直浔:“贼人遇到明舒,倒霉的怕不是她,而是贼人。” 这下不但是程氏,连傅言善都面色都有些古怪了:“贤侄啊,侄媳她怎么说都是个女子,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傅直浔回:“没有担心的必要。” 程氏冷笑一声:“你们傅家之人,还真是无情无义、冷心冷血!” 傅言善赶紧自证:“我不是,我没有,夫人你别乱说!” 傅直浔:“……” 傅言善劝道:“贤侄啊,我觉得你还是去看一看好。好歹是自己的夫人,多少得上些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傅直浔只得起身:“好,我这就去接人。” 傅言善见他往外走,急道:“要不吃了饭再去?哎,这天黑路滑的,还是明日去……” “明日还得上值。” 傅言善怔怔转头:“夫人,大晚上出门是不是不安全啊?” 程氏淡定地坐下吃饭:“谁不安全,你这侄子都会安安全全!” 就傅直浔这身手,千军万马他也能安然无恙。 第63章 我吃醋了,你该如何? 帝京城郊。 吃过晚饭,明窈发起了烧。 人蔫蔫的,趴在明舒怀里,不停咳嗽,小脸是异样的潮红。 肺热症,也就是肺炎,明舒记得是要用消炎药才能压下去,可古代哪有这些? 孩子小,赵伯药也不敢用多,只能适量,加以针灸。 明舒思忖了下,手伸进小丫头的衣服,贴着她的后背,将玄清之气渡入她体内,驱除浊气,调理她虚弱的身体。 几个周天下来,烧退了,咳嗽也不那么频繁了,孩子安静睡去。 肺炎是要传染的,明舒便让年嬷嬷和木樨,去跟明安、明斐住一处,她跟明窈睡最小的一间屋子。 剩下的一间,则是明澈、赵伯他们挤一挤住。 门窗缝隙漏风,没有地龙,屋里只有一盆年嬷嬷带来的炭火,实在算不得暖和。 明舒把被子的每个角都细细掖好,生怕明窈又着了凉。 看着小丫头一脸病容,她心中难受不已,真不知道这小丫头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着接下来的打算,明舒毫无睡意。 万籁俱寂的夜,突然响起敲门声,她悚然一惊:“谁?” 是傅天的声音:“主子来了。” 明舒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大晚上的,谁来了? “是我。”门外传来清洌低沉的声音,不是傅直浔又是谁? 明舒起身穿衣,点亮了傅天买药时一起带回的灯。 屋子小,怕风吹到明窈,她只探出半个头:“进来说话。” 傅直浔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连把椅子都没有。 “将就下,坐床边。” 明舒弯腰把明窈往里面抱了抱,“出什么事了?” 傅直浔也不知从何说起。 他甚至有些后悔,怎么被程氏和二伯父一激,就策马一个多时辰来了这里? 他这么一沉默,再看他眉眼间遮掩不住的疲惫憔悴,明舒就更紧张了:“事情很严重?” 傅直浔只好开口:“你何时回去?” 明舒被问懵了:“长姐和窈窈都病了,我等她们病好一些再走……如果事情严重,现在走也行,但你得让赵伯留下,病人离不了大夫。” 傅直浔忽然笑了下:“那你留下。” 明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傅直浔你有事说事,你这一直绕圈圈,怪渗人的。” 傅直浔觑她一眼,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懒散:“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信不信随你。” 明舒愣愣看着他,脑子一个激灵,不可置信:“你该不会是晚上回家见我和赵伯都不在,一路追过来的?” 傅直浔唇角弯起,神色似笑非笑。 明舒拍拍胸口:“你吓死我了,还以为又出了什么要命的事……” 傅直浔看着她:“过年前路上贼人多,你一人出来探亲,天黑还未回去,如此危险之事,怎么不算严重?” “我若是不来,明日就该有人嚼舌根,说傅家人无情无义、冷心冷血。” 明舒一听这熟悉的语气,就明白了:“二伯母逼你来的啊?”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你是我夫人,我待你总得上些心。” 明舒:“……”这话应该出自二伯父之口。 她讪讪一笑:“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天黑前已经让车夫回去告诉二伯母,这几日我暂时住这里。” 傅直浔睇她一眼:“你就不同我说一声吗?” 明舒:“二伯母会告诉你的。”再说了,傅天肯定也会说的。 傅直浔语气淡淡:“你的事,都要通过别人来转达,你似乎觉得二伯母比我这个夫君更重要啊。” 明舒觉得今晚的傅直浔有些奇怪。 但她还是很真诚地回:“你一直在翰林院忙,赵伯和傅天又都跟着一起来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你,只能先知会二伯母。” 傅直浔:“哦,那还是我的不是,都让你找不到我。” 明舒古怪地看着他:“傅直浔,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像吃醋。” 傅直浔眉眼秾艳起来,他探身靠近明舒,声音亦刻意压低了些,显出几分暧昧来:“是啊,我吃醋了,那你该如何呢?” 明舒澄澈的双目,对着他黝黑清冷的眸。 他在笑,可他的眼底却没有笑意。 他这人总是如此,惯会做戏,身上不知披了多少层画皮,谁都看不透底下的他究竟是何模样。 “三姐姐,咳咳……”明窈在被子里扭动。 明舒赶紧探过身去,一摸额头,又有些热了。 “我去厨房拿药。”赵伯开的药,两个时辰服一次,所以厨房里一直温着药。 明舒出门,很快拿来了药。 用被子裹着孩子抱在怀里,她一口一口地喂孩子吃药。 药不好喝,明窈一直皱着眉头,药汁从嘴角滑落,明舒怕渗进衣服里难受,赶紧用袖子擦去:“窈窈乖,吃完药,我们吃一颗糖好不好?” 她温柔地哄着。 傅直浔看着她,脸上的妖冶与冷清尽数褪去,神情有几分怔然。 半碗药终于喂完,明舒取出一颗糖放进孩子嘴里。 明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嘴里嘟囔:“三姐姐,这是谁呀?” “他是三姐夫。” “哦……”小脑袋歪靠在明舒肩上。 明舒手按着她单薄的背,输入玄清之气,孩子很快又睡去了。 明舒想把孩子放回床上,可孩子却抓着她不肯松手,她只好抱着孩子同傅直浔说话。 “今晚你既来了,有两件事我也正好同你说一说。” 明舒看了眼怀里的明窈,“第一件,便是我的亲人,我想带他们离开这里。” 傅直浔淡声道:“他们不能离开。” “为何?因为皇命吗?” 傅直浔看着她:“因为你。” 明舒一怔:“我?” 傅直浔:“皇帝好面子,不会如此苛待亡国的公主与皇子。将他们安置在这荒凉之地,是太子的意思。” “月前,你托二伯母又送东西又换屋子,他们日子好过了些,太子便收买下人将这里洗劫一空。” 明舒面色发冷,怒意在胸腔里灼烧。 傅直浔:“你应该明白,太子为何要这么做。” 明舒当然明白。 太子要她去求他。 第64章 合作 明舒垂下眼眸,遮掩了眼中冰冷的怒意。 太子丰檀,还是割舍不下她,甚至不惜以她家人的性命来威胁她。 那么傅直浔呢? 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没说,更什么都没做。 也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好一会儿,明舒才抬起头,眸光已恢复往常的清亮冷静,亦消去了怒意。 “我们说第二件事,我要入钦天监,成为监正和东晟国师。” 傅直浔一贯清冷的眼中诧异不已,慵懒的姿态亦迅速消失:“哦?” 示意明舒继续往下说。 明舒:“刚入傅家时,我同你说过,我要在这里好好活下去。如今我更正一下,我要和我的家人,不受欺辱地在这里活下去。” “一个后宅妇人,无法做到这些,所以我一定要站得足够高。” “我能摆平傅家那些事,足以证明我的实力,我有资格同你谈条件。我所欠缺的,只是一些官场经验,而这些,你有。” “傅直浔,你有你的目的,我可以成为你的幕僚、你的助力。” “所以,我们合作,如何?” 傅直浔直直看着明舒,眼神幽暗如海。 许久,他才缓缓道:“你心气还挺高。” 明舒眉眼张扬:“我心气高,是因我有与之匹配的能力。三大玄门宗派之一的虞山派掌门,能心甘情愿做我徒弟,可见我的风水阴阳术,在这里乃是翘楚。” “更何况我的修为还会继续精进,成为东晟第一风水师,指日可待。” “傅直浔,如何?” 傅直浔见过明舒很多样子: 强装镇定,选他做夫婿,求皇帝赐婚; 可怜兮兮,跪在傅家祠堂,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无惧无畏,净化怨灵与尸气; 悲悯执着,找出亡魂执念,送他们归去; 英勇无畏,引天雷封印方尊,在熊熊灼烧的青焰之中,宛若神明…… 可他却是第一次见如此自信骄厉近乎嚣张的明舒。 傅直浔唇角弯起,言简意赅:“成交。” 怀里的明窈睡熟了,明舒小心将孩子放回床上:“如果长姐他们不能离开这里,我想借你的人手照顾他们。” 傅直浔点头:“好。” 明舒见傅直浔如此爽快,便也礼尚往来一番:“既然把话都说开了,你希望我做什么,也尽管直言。” 傅直浔:“说说你想如何入钦天监,成为监正和国师。” 明舒既然决定了目标,自然是有计划的。 在她看过的狗血小说里,钦天监乃帝王左右手,关键剧情都离不开他们的推波助澜。 而把这些推波助澜串联起来,大致就能还原钦天监的全貌。 “据我所知,东晟的文臣和武将要么走科举,要么世袭,并且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惯例,但钦天监除外。” “钦天监是能者居之,三年一次考核,既是内部提拔,也是广纳贤才。” “明年正是考核之年,若无意外,应该在端午前后,所以我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做准备。” “每次考题都不同,但考核规则是一致的:任意抽取朝中十名官员评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平均之后按分值高低排名。” “所以,我的计划分两步。” “第一,开一家算命铺,把我的名声打出去。我不知道裁判是哪几位官员,但如果所有的官员都认可我的能力,那么打分上我一定有优势。” “这件事我跟二伯母商议过,她和二伯父有人脉,能帮上忙,再加上清虚相助,过完年铺子便能开张。” “第二,练一遍近三十年来钦天监的考题,找出规律,压中明年的考题。” 明舒朝傅直浔微微一笑,“这历年的考题,就劳烦你去翰林院的书库找一找,以你的记忆能力,把考题记下来并非难事。” 傅直浔眼中浮现浅浅的笑意:“计划周全,听着倒也能成事。但你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皇权,为何不一开始就选择太子、甚至皇帝呢?” 明舒摇头:“不一样。我选太子和皇帝,那是依附他们而活,在他们眼里,我首先是个女子,其次才是一个有能力的女子。” “但若我靠实力进入钦天监,那么我的身份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个:东晟第一风水师。” “太子也好,皇帝也罢,要动我或者我的家人,得先掂量一下,会不会动了东晟国运。” 傅直浔眸光转深,他缓缓道:“你想复国吗?” 明舒回得干脆:“不想。南宁亡于我父皇之手,气运已尽。若要强求,势必又是一场生灵涂炭。而我能做好一个风水师,但做不成一个政治家。” “长姐也不合适,明澈还小,我不想他背负这样的重担。” “我希望他有自己的抱负,能走自己想走的路,而不是陷入复国的泥泞之中。” 她认真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子,“傅直浔,今晚所言,皆是我心中所想,并无一句虚言。你可以信任我,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信任你。” 傅直浔眸中映出明舒亮若星辰的瞳孔。 他心中不由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这双眼睛生得可真美。 许久,傅直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又道,“明日一早,我的人会来照顾你的姊妹兄弟。你可以继续待着,也可以回傅家。” 他站起身来。 见他要走,明舒唤住他:“等等,还有一件事。” “你说。” “太子大婚定在哪日?” 傅直浔淡淡觑她一眼:“正月初八。” 明舒想了下:“这几日你若得空,帮忙收集下这场婚事的消息。” “嗯?” 明舒冷笑一声:“他把长姐、窈窈他们害成这样,礼尚往来,我总是要送他一份贺礼的。” “哦?”傅直浔眉眼露出笑意,来了兴致,“什么贺礼?” 明舒说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祝他们婚事不顺,天打雷劈!” 傅直浔轻笑出声,又加了一句:“东晟第一风水师……你可得提醒我别得罪你。” 明舒长眉一扬:“我的底线,不要伤害我和我的家人,其他傅大人看着办。” 傅直浔点头:“我记住了。” 开门,迅速小心掩上。 天寒地冻,冷风如刀,天上乌云蔽月,星子黯淡。 可不知为何,傅直浔却觉得今晚的心情甚是不错。 第65章 太子大婚 年尾的日子过得飞快。 明舒在城郊住到腊月二十九,等明安和明窈身子好转许多,才启程回傅家。 她本打算除夕夜一早回的,明安不许:“傅家待你宽厚,你更应该替傅家考虑,出嫁女没有在娘家守夜的道理。” 明窈舍不得明舒,搂着她的脖颈不肯松手。 明舒摸摸她的头:“过完年三姐姐再来,到时候给窈窈带好多好吃的。” 明窈眼睛一亮,歪着头说:“那你和三姐夫一起来哦,上回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明舒:“他很忙。如果他刚好没事,我带他一起来。” 明窈掏出个东西:“把这个给三姐夫,谢谢他派人照顾我们,窈窈祝他新年好。” 明舒看着掌心之物,笑道:“我一定带到。” 回到傅家,东院仍旧是空落落的,赵伯说他家少爷又住翰林院去了。 明舒感慨他这个公务员当得可真辛苦。 除夕傍晚,傅直浔终于赶在团圆饭前回来了。 见他穿着官袍,明舒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今日还当值?” 原以为他会“嗯”一声,或者干脆不理,谁知他竟然回了她:“原本不是我当值,但我资历浅,考评又垫底,有些别人不愿意做的事,便落到了我头上。” 明舒愣了下,压低了些声音:“同僚给你穿小鞋?” 傅直浔挑眉:“你要替我出气?” 明舒更正:“投桃报李,礼尚往来。这样,我画几道符,你悄悄塞进他们衣服里,那这一天他们肯定从早倒霉到晚,不伤性命,不祸及无辜,就是诸事不顺。” “我能塞符,他们也能发现符?” “发现不了!你塞进去后,不用半炷香的时间,符就自动化为灰烬。一把灰算什么证据?” “这个符能让别人倒霉,岂不是也能让我倒霉?” 明舒甩去一记“我做事怎么可能不周全”的眼神:“我会给你一张消灾避祸符!放心,那日你能对所有的祸符免疫。” 又问,“什么时候要?要几张?” 傅直浔:“初十当值,十张。” 明舒有点吃惊:“你在翰林院人缘这么糟糕?要整这么多人?” “不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吗?” 明舒:“……要给这么多人送礼?” 傅直浔:“过年,礼多人不怪。” …… 这一头,两人交头接耳,另一边,程氏用胳膊肘捅了捅傅言善,说得颇为意味深长:“很少看到你家侄子如此平易近人啊。” 傅言善呵呵笑道:“挺好挺好,男人嘛,本来就要以夫人为重,就像我一样!” 程氏默默翻了个白眼。 傅家这个除夕过得并不算热闹。 老夫人吃完团圆饭就让散了,也不必在一起守夜。 大山和小树吵吵闹闹地在院子里放烟火,才让清冷的夜陡然有了些热闹与喧嚣。 火树银花,明亮绚烂。 明舒站在灯火阑珊处,想起了明澈和明窈。 在梵音公主的记忆里,南宁国的除夕和元宵,都有盛大的烟火,两个孩子高兴的样子,就跟大山和小树一样。 如今……算了,明年一定要让他们放上烟花! “不必遗憾,你的弟弟妹妹,此时也在放烟花爆竹。” 身边传来傅直浔清冷的声音,明舒吃惊地看向他,随即反应过来:“你让人送过去的?” 傅直浔奇怪:“难不成天上掉下来的?” 明舒一怔,笑了:“多谢。” 又想起件事,她从荷包里掏出个东西:“窈窈送你的。” 傅直浔看着她手上的一团枯草,眉心微皱:“这是什么?” “大概是只……蚂蚱。” 傅直浔并没有要接的意思。 “窈窈说谢谢你,祝你新年好。” 明舒的笑容有些淡了,“从前她送人礼物,不是从自己项圈里扣颗珍珠,便是从衣服上摘个金纽扣,或者是她吃不下的零嘴。小丫头不大方,却也不抠门。” “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平日里只能捡些枯草玩。她手生了冻疮,没那么灵活,这只蚂蚱大抵是小澈同她一起编的。” “不是值钱的东西,也确实送不太出手。你收下她的心意便好。” 明舒收回了手,却听傅直浔说:“拿来。” “诶?” “既然是送我的东西,有拿回去的道理吗?”傅直浔朝她伸出手。 他的手白皙修长,一眼瞧去,尽显文人的风流,可若瞧上第二眼,骨节分明之中,自有一股隐隐藏下的力量。 明舒把草蚂蚱放到他掌心时,还瞧了第三眼,手纹。 但他很快收拢了手掌。 随后拿出一个信封递出去:“给小丫头出气的东西。” 明舒打开一看,是初八太子大婚的流程和主要宾客名单。 “再借我个人,如何?” “傅玄?你要他做什么?” 明舒笑容发冷:“让他收一条命。” 正月初八,钦天监监正亲自算的黄道吉日。 宜嫁娶,宜祭祀祈福。 东宫太子丰檀和镇国大将军嫡女秦楠大婚,半个帝京的百姓都等着看热闹。 从东宫到将军府,沿途皆有禁军列队。 文宣帝好面子,今日这场婚事显示的不仅是皇族的尊贵,更是东晟的脸面,故而将声势造到了最大,不许出任何岔子。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英俊高贵的太子殿下,身骑汗血宝马,意气风发地前往将军府迎亲。 迎亲队伍途径傅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丰檀往傅府瞧了几眼。 门口站着个少女、两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还有几个下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丰檀的眼神微微一暗,随即很快恢复如常。 傅府东院。 明舒站在以符纸和清气所布的阵法前,一脸凝重。 傅直浔坐在还未冒芽的桃树下,慵懒悠闲地烹着茶。 “我有一事不明,你既然有倒霉符,给太子和太子妃多贴几张便是,何必搞这么大阵仗?” 明舒:“他是储君,有天道护佑,命格贵重,这种小把戏对他不起作用。” 傅直浔长长“哦”了一声:“既然都这么大阵仗了,何不直接弄死他?” 明舒终于抬头,不可思议地反问:“恕我直言,你也能弄死他,你怎么不干?” 第66章 东宫失火了! 傅直浔一噎,沉默了下,语义双关:“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 明舒笑得虚伪:“毕竟有夫君做靠山,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者我若胆小怕事,岂不是丢夫君的脸?” 傅直浔又一次被怼住了。 以前明舒也怼他,却没有像如今这般肆无忌惮,果真是有了底气,就原形毕露,张牙舞爪了起来。 “夫君安心看戏。” 明舒将目光转到了阵法上。 这是牵引阵,镇国公府、东宫乃至沿途发生的变故,都会显示在阵法里。 明舒也可通过阵法,控制今日大婚之地的风水——当然,前提是傅玄按她所言,在沿途和东宫布了阵。 突然,阵中突然腾起一道火焰,一张黄符化为灰烬。 “奠雁死了。” 明舒唇角一弯,笑意森然,“太子殿下这个毕生难忘的婚礼,开始了。” 傅直浔剑眉一挑,眼中饶有兴致。 东晟婚俗,“奠雁”是迎亲礼中最重要的东西。 雁乃候鸟,秋日往南迁徙,顺乎阴阳,且一生只有一位伴侣,合乎义礼,婚事以雁为礼,象征男女阴阳和顺以及对婚事的忠贞不渝。 此雁会在婚礼结束之后,由新郎放生。 “奠雁一死,寓意这场婚事并不和顺,太子与太子妃大抵难以白头到老啊……” 傅直浔一面啧啧,一面又道,“不过,太子定会再找一只活的。” 明舒冷哼一声:“交代过傅玄了,绝对不会让大雁活到放生那一刻!有一只,杀一只,来一双,宰一双!” 傅直浔:“……” “你不是自诩名门正派,能如此杀生?” 明舒用傅直浔惯用的神情和语气回:“赵伯配的药,傅玄下的手,又不是我杀的生。” 遥远的、正在替明舒干脏活的傅玄连打三个喷嚏。 傅直浔默默喝了口茶。 明舒按傅直浔给的流程单,算着迎亲的进程:祭祖、拦门、催妆…… 暮色四沉,天色渐暗。 墙外传来爆竹声响,天际有烟花炸开,鼻尖似有硝石味萦绕。 明舒唇角噙着一抹笑。 她能想象,此时从将军府到东宫沿途路上,禁军点燃一个个火炬,辉煌又明亮,宛若一条长长的火龙。 而太子丰檀,看着独属于自己的半城辉煌,定然心情愉悦——倒不是因娶了秦楠,纯粹是权力的春药味。 那就让尊贵的太子殿下,尝一尝什么叫“乐极生悲”。 明舒眉眼一冷,双手结印,清气流转之间,几张黄符随风飘去,散为灰烬。 …… 与此同时,距离东宫半里外的一排树上,一支支火炬毫无征兆地或歪斜、或掉落,很快点燃了冬日的枯树。 烟花爆竹落下,似火上浇油,火势立刻大涨,宛若火龙吐出热焰,一路迅速蔓延,直逼东宫! 东宫失火了! 迎亲队伍不得不停下,等火被扑灭。 原以为有禁军在,也就一会儿的工夫。 可北风吹紧,火势蔓延太快,即便沿途禁军都赶了来,连帝京武侯铺也带着装水皮袋和溅筒来了,火势愣是压不下去。 东宫乱成了一锅粥。 吉时已误。 文宣帝得知后,喝令钦天监布阵,务必控制火势。 在起火一个半时辰后,东宫这场火才终于被扑灭。 …… 明舒心情很好地吃了顿晚饭。 傅洪把东宫的情况告诉傅直浔: “王公勋贵,四品以上的官员,如今都战战兢兢地坐在东宫宴席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十分尴尬。” 明舒评价了一句:“幸亏你才七品,否则也很尴尬。” 傅直浔觑她一眼,皮笑肉不笑:“你就不担心你动东宫的风水,瞒不过钦天监监正?” 明舒微抬下巴:“不担心。阵法启动之时,便是销毁之际。除非他能在阵法启动前发现端倪,但不可能。” “牵引阵至少有两个阵法,单看一个阵法看不出来。所以即便监正察觉东宫异样,也无济于事。” 此时,阵法里的黄符已经消去一半。 明舒眼中冷了下来。 时辰差不多了,烧完东宫,接下来就轮到秦楠了。 她占了梵音公主的肉身,总该替她报一报身死之仇。 这一世,没了梵音公主,秦楠也别想做个吉祥如意的太子妃! 明舒十指翻飞,清气化成透明细线,牵引着一张张黄符,缓缓飘到空中。 …… 东宫的风水起了变化。 但,作为新妇的秦楠一无所知。 因着东宫失火,向来骄纵的她此刻有些惴惴不安,谨慎地跟着喜娘入了东宫。 按着东晟婚俗,夫家人要“躏新妇迹”,就是把新妇入门后走过的路都走一遍,寓意驱赶新妇从外面带来的妖魔鬼怪。 太子亲眷都是皇亲国戚,这事自然由东宫下人代劳。 本来只是走个过场,谁知那些“躏新妇迹”的下人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更诡异的是,他们都是被石头绊倒的。 可是,东宫哪来那么多石头? 即便有,他们对东宫何其熟悉,又怎么会躲不开? 下人们不敢说,可分明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参宴的勋贵与官员得知此事,面面相觑:钦天监合的八字靠谱吗?太子妃真的合适做太子妃? 盖头下的秦楠如何表情,喜娘和嬷嬷看不见。 可太子殿下阴沉的脸,他们却瞧得清清楚楚。 吉祥话都说得有些疙疙瘩瘩。 寝宫里,太子挑开了红盖头。 喜娘赶紧道:“合卺共饮情意浓,携手同行到白头。” 下人将酒倒入金盏。 喜娘和嬷嬷脸上挂着有些僵硬的笑,等待太子和太子妃喝交杯酒。 …… 傅府东院的牵引阵,只剩最后一张黄符。 明舒勾了下手指,清气牵引黄符飘到她掌心。 她一把捏紧。 黄符化为齑粉,自她指间簌簌而落。 …… 东宫,丰檀和秦楠还维持着交杯的姿势。 他们手中的金盏却碎裂了。 酒水溅湿了两人华贵的礼服,本是鲜艳的颜色,浸了水后,却仿佛像渗出的血。 喜娘的唇嗫嚅了两下,后面的吉祥话堵在了喉咙口。 交杯不成,婚事大凶! …… 明舒一挥手,丝丝缕缕的清气重回她体内。 黄符的灰烬早就被风吹散。 院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牵引阵的痕迹——东宫亦然。 傅直浔淡淡道:“太子不能杀,太子妃也不能?” 明舒一愣,随即了然。 傅直浔查过她。 他知道在入帝京前,秦楠曾经想要她的命。 第67章 孤男寡女 明舒想了想,如实回他:“用风水局杀人,必遭天谴反噬,我对这人世还有眷恋,不想死,这是其一。” “其二,太子妃若是死了,皇帝、太子、镇国公府,还有钦天监,定会彻查到底,我还要开风水铺,不想惹祸上身。” 傅直浔哂笑:“我还以为你是出于慈悲之心,不忍杀呢。” 明舒义正词严:“你说的也没错,我修的是正道,确实得有慈悲之心。” 又道,“天色已晚,我回去睡了,夫君也早些休息。” 傅直浔却没有走的意思:“我还有一问,风水堪舆术,重在望气,可你只凭傅玄画的东宫地形图,便布置出那般精妙的阵法,如何做到的?” 明舒心一震,随即抬起下巴,神情倨傲:“实力。我说要做东晟第一风水师,并非吹牛。” 傅直浔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去过东宫。” 明舒:“……” 她没去过,但东宫里哪块石头有坑她都知道。 她要东宫布局图,完全是为了不让傅直浔起疑心,然而啊—— 这人实在太不好骗了! 她煞有介事,半真半假地回:“也许上辈子去过,看着地形图总觉得熟悉。” 傅直浔“哦”了一声。 “若无别的事,我就——” “有事。”傅直浔抬眼,“你急什么?怎么,是心虚,还是害怕?” 明舒:“我不心虚,也不害怕,你说。” 傅直浔薄唇一勾,清冷的眸凝视着她:“对我没有所图,也不怕与我独处?” 明舒一身正气:“我对你没有所图,也不怕跟你独处。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傅直浔又叹息:“誓言若能信,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明舒:“……” “夫君有话,不妨直说。”她的耐心快到极限了! 傅直浔瞧她下一刻就要把符拍他身上的架势,笑了笑。 他缓缓道:“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皇帝的生辰,按照惯例会办千秋宴。我猜皇帝会记起曾经的南宁皇室,你可以准备一下。” 明舒愣住了。 这也是这几日她在想的事。 按书中所写,这场千秋宴皇帝的确让南宁皇室子弟去了。 宴席上,秦楠为了羞辱梵音公主,让手指重伤的她给皇帝弹琴贺寿,着实虐了一把可怜的梵音公主。 这一回,她没有入东宫,秦楠应该不会找她茬,但谁知道呢? 明舒看向对面神色慵懒的男子,心想他既主动跟她提起此事,那肯定是有什么想法的。 她正襟危坐,虚心求教:“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傅直浔却嗤笑:“又不是我要做东晟第一风水师,我如何知晓?” 明舒立即反应过来。 之前一直想着小说里的剧情,竟差点忘了:宫宴皇帝和百官都在,也是个好机会啊! “多谢夫君提醒!” 明舒双目晶亮地看着傅直浔,“今年皇帝的千秋宴要如何操办?” 狗血小说的重点是秦楠如何虐梵音公主,宫宴的座席、流程等旁枝末节一概没写,毕竟读者不关心也不爱看,作者又何必多此一举? 傅直浔端起架子:“天色已晚,夫人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说。” 明舒:“不晚,时辰还早!” 傅直浔:“孤男寡女,夜晚独处不合适。” 明舒:“你我本是夫妻,何来‘孤男寡女’之说!” 神情充满了“你不说我就不走”的坚定。 傅直浔装腔作势地轻叹一声:“那为夫便恭敬不如从命。” 翌日,木樨出门买菜。 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昨日太子大婚之事: “成亲当日走水,真是太不吉利了!” “何止走水,据说踩新妇印时,人仰马翻的,肯定是新妇不祥啊!” “嘘——可不能乱说,那是镇国大将军的千金,如今的太子妃!” “这又如何?太子妃乃未来的国母,理应选宽仁厚德、福泽绵长的女子,可大婚当日就处处不吉利,可见她不是上天选的母仪天下之人。” …… 木樨在街上走了一圈,东西还没装满篮子,流言倒是听得耳朵都饱了。 回去讲给明舒,明舒便知这满城风雨必有傅直浔的推波助澜。 木樨压低声音:“还有偷偷说,太子不受天道泽被,不是上天认定的储君。” 明舒心想,这肯定是太子的死对头三皇子让人传的。 这么好的诋毁太子的机会,三皇子岂会错过? 不过,干得漂亮! 正月十四,宫中来人,说皇上有令,让明舒与明安、明斐、明澈及明窈参加正月十五的千秋宴。 程氏无言以对:“怎么不十五当日来宣旨?” 明舒已无暇顾及这些:“二伯母,这几日长姐他们只能暂住府里了。” 程氏摆手:“住的事交给我,你快去接人。” 第68章 圆房了吗? 明舒将人接来时,程氏已将东院整理妥当,还让年嬷嬷带着四个丫鬟过来伺候。 又叮嘱大山和小树,“照顾好小澈和窈窈,下午我说的话,不准忘了,知道吗?” 大山:“知道了知道了,哥哥妹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不要小气,不要玩危险的游戏,不要欺负妹妹惹她哭……都记住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程氏抬手,又想起不能在客人面前动粗,便摸了摸大山的头:“你这孩子,记性真好!” 小树抱着一堆玩具:“小澈哥哥,窈窈妹妹,你们喜欢玩什么?” 明窈紧紧握着哥哥的手,明澈抬头看明舒。 明舒柔声道:“跟大山小树去玩。” 程氏忍不住又叮嘱双胞胎:“都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 “明舒,赴宴的衣服首饰都放屋里了,有不合适的地方,你告诉年嬷嬷,晚上改来得及的。舟车劳顿,你们先歇一歇。” 程氏又忙着张罗晚饭去了。 明安微笑对明舒说:“你二伯母待你很好,看你在傅家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明斐冷哼一声:“是啊,她过得真好,锦衣玉食,还有人关心疼爱,从一个蜜罐到另一个蜜罐。我们呢?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生不如死!都是父皇的子女,这命可真不一样。” 明安呵斥:“你在傅家说这些合适吗?明日去宫中,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说?” 明斐嘲讽:“本就是事实,我为什么不能说?说了又如何,会被皇帝砍头?那他砍啊!这日子我过够了!死就死!” 她怨毒地看着明舒,“我倒要看看,活着不公平,死了大家一起下地狱是不是还不公平!” “啪”的一声,屋中顿时一静。 明斐扭着头,愣了愣,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愤怒:“你打!想让我闭嘴,除非你打死我!” 明安身子本就还未痊愈,被明斐一气,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嗽起来。 明舒赶紧扶住明安,手按着她的背,不动声色地输入一股玄清之气。 她转头看向明斐,冷冷道:“这日子你过够了,想死是吗?木樨,去找赵伯要一颗七日内毙命的毒药!” 木樨怔愣了下:“是!” 不过片刻工夫,她就拿了瓶药来:“冰魄蚀骨丸,服下此毒,浑身如坠冰窟,全身肌骨又像被刀剐,生不如死。两日后毒发,痛苦不止,七日内若不服下解药,神仙难救!” 明舒接过,面无表情地看着明斐:“把药吃了。” 明斐怒道:“我为何要吃?!” 明舒:“你想死,我送你一程。” 明斐:“要死我也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明舒冷冷看着她:“没人想跟你一起下地狱。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今日你必须服下此药。” “你若不想死,那就安分守己,等明日回来,我自会给你解药。” “你要是在宫里胡言乱语,连累长姐、小澈和窈窈,那你就好好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明斐:“你敢?!” 明舒冷笑:“我为何不敢?我不欠你什么,要撕破脸,那便撕!木樨,给我按住她。” 木樨力气大,明斐哪里挣扎得了。 明舒掐着她的下巴,将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用力一拍,药丸就被吞了下去。 明斐怒不可遏:“明舒你这个贱人!我要你不得好死!” 明舒冷漠回:“我等着你让我不得好死。” 她唇角一弯,表情带着几分嘲讽,兴许是跟傅直浔相处久了,连说话都沾染了些他的刻薄,“你觉得不公平?你嫉妒我?那就不公平好了,我就是比你幸运,你能奈我何?” 又对目瞪口呆的年嬷嬷说,“不必给她准备晚饭,她看不惯大鱼大肉的日子!” 晚上,明安哄明窈睡下。 明舒端了药来,明安面不改色地喝下苦得让人心凉的汤药。 “一起来床上坐会。” 明舒脱鞋上床,却没有偎依进明安怀里——她终究不是真的梵音公主。 “音音,你跟从前不一样了。”明安轻声说。 明舒心头微微一震。 明安继续道:“从前阿斐若是这般说,你只会泪盈盈瞧着她,说一句,你若觉得不公平,那我把我的东西都给你好不好?” 明安温柔笑了笑:“我们的音音,善良得连母后都担忧,以后嫁了人、受了欺负怎么办?” 明舒苦笑:“以前有母后、有长姐和兄长护佑,自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必操心。但如今,要保护自己,保护长姐和小澈、窈窈,便不能再如此。” 明安点点头,脸上有欣慰之色:“是啊,音音长大了,这样很好。” 又轻叹一声,“阿斐并不坏,只是太过好强,性子有些偏激。” 明舒:“我知道。她说得也没错,确实不公平,从前在南宁皇宫,她不是最被宠爱的那一个,这些日子受的苦,她却一点都没少。可是——” “这世上之事,什么时候公平过?” “要公平,怨天尤人没有用,唯有靠自己争取。” 明安有些意外地看着明舒。 眼前的小妹,已经没了当初在南宁时不谙世事的娇憨,眉目之间尽是从容与冷静。 依稀可见母后的雍容风姿。 明舒笑了笑:“长姐也不必担心,那药只是普通的消食丸,除了会让她更饿,多吃几颗也无妨。” 明安“扑哧”一笑:“你淘气起来,倒跟从前一样。” 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将话问出了口,“你跟傅大人相处得好吗?” 明舒毫不迟疑:“挺好的。他人聪明,学识渊博,做事又稳妥,我跟他相处得挺融洽的。” 明安看着她,开口似有些艰难:“你们——圆房了吗?” 第69章 你睡床,我睡榻 明舒怔住了,这问题怎么回答? 圆了,那是骗人。 没圆,岂不是打脸方才说的“相处融洽”? 两个答案迅速切换,她垂下眼眸,努力装出一副羞涩模样,低低地回:“圆了。” 明安似是信了:“做了真夫妻,相处久了,总是会上心的。” “我虽只在大殿上见过他一面,但他能派人照顾我们,还在除夕送了明澈和窈窈那么多烟花爆竹,想来也如你所言,是个做事稳妥之人。” 明舒心中默默:能让长姐安心就行。 两人又说了些话,明舒就回自己屋了。 她暗自庆幸,幸亏傅直浔不在,不然为了圆谎,她就得跟他去住一间屋子了…… 这个“庆幸”着实短了些,她看见了三日都没见着面的傅直浔。 灯火幽暗,虽瞧不清容貌,但那挺拔修长的身形,清冷矜贵的气质,大晚上能站在东院的,除了他还有谁呢? 明舒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傅直浔觑了明舒一眼:“我不能回吗?” 明舒结舌。她问了个蠢问题,这可是他家啊。 她尴尬一笑:“你吃过饭了吗?”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你并未给我留饭,你也不善厨艺。” 意思很明白:我有没有吃过饭,家里都没有饭。 明舒:“……”他是懂打脸的。 她也不必回“你要没吃,我让赵伯做”,他肯定会刺一句:我的人,你如今倒使唤得挺得心应手的。 方才跟明安聊天时的脉脉温情荡然无存。 此刻的明舒进退两难。 她不能挥挥手跟她说晚安,不然明日被瞧见他们没住一起,她怎么跟明安解释? 可要开口跟傅直浔说这事,她实在觉得艰难。 礼貌性的问候,他都能刺得她闭嘴,这么大的事,他能同意? 傅直浔见她站着不动:“你这是打算赏月?” 明舒不禁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十四,月快圆了,月色清澈透亮,瞧着倒确实很有情调。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傅直浔抛下一句“那不打扰你赏月了”,便往他住的院落行去。 明舒紧跟其后。 等他驻足,她也停下脚步。 傅直浔转身:“我要是没记错,你住前面的院子?” 明舒在心里默念“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努力扬起一个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不帮。”傅直浔一口回绝。看她那谄媚样,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见他要推门进屋,明舒情急之下,扯住了他的衣袖:“多积功德,会有福报的!” 傅直浔目光落在她扯袖的手上:“松开。” 明舒立刻照做,又迅速开口:“这两日我能不能住你房间?你睡床,我睡榻!没有榻,地上也行!我睡相很好的,一定不会吵到你,你就当屋子里多了只猫,行吗?” 她眼巴巴地看着傅直浔。 傅直浔抱胸,眼神清冷:“为何?” 明舒心一横:“为了让长姐安心,我说我们举案齐眉,鸾凤和鸣,所以……” “所以为了你扯的谎,我就得配合着你演戏?” 傅直浔勾唇冷笑一声,“难怪见我回来,一副恨不得立刻将我撵出去的模样。” 明舒:“我没有这么想!” 又恳求道,“就两日……最多三日,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傅直浔睇她:“你欠我的人情可不少,你还过了吗?” 明舒:“……” 她为傅家出过力,流过血,拼过命,这些都不算“还”吗? 在他眼里,傅家是傅家,他傅直浔是傅直浔? “那你怎样才能帮忙?”为了睡进他的屋,明舒豁出去了。 傅直浔声音淡淡:“怎么都不帮。” 明舒心一横,软的不行是? 那就来硬的! 她从荷包里取出几张黄符,注入玄清之气,黄符飞出去,迅速在院里结了一个牢不可催阵。 傅直浔剑眉一挑:“何意?” 明舒用目光指指房门:“除非你把门板卸了,否则今晚别想进这个屋。” 她好整以暇地靠着廊柱,长眉微扬,带着几分挑衅:“既然夫君不愿与我同宿,那便同我一起赏月。” 悠悠吟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啊!” 傅直浔被气笑了:“你胆子很大。” 明舒:“风水师的胆子,不能不大。” 傅直浔眯起漂亮的双眸:“你可能不知道,威胁我的人,一般都活不过第二日。” 明舒眨了眨眼睛:“你让我进屋,我就不威胁你了。” 傅直浔冷道:“把门打开。” 明舒分毫不退:“让我进屋。” 傅直浔转身就走。 明舒挥手告别:“夫君慢走,在外多住几日。” 傅直浔骤然止步,又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到明舒面前,胸膛几乎要贴着她的身子。 明舒忍着往后退的冲动,抬起下巴,目光直直看向眼前浑身散着寒气的男子。 他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额头和发顶,声音喑哑如魅妖:“既然夫人盛意拳拳,为夫怎可辜负?良辰好景,春宵苦短,你我二人自该及时行乐。” 明舒头皮发麻,后背亦有些僵硬。 她只想演戏,不想真刀真枪——傅直浔也是如此,只想吓走她。 于是,她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夫君说的是。” 镇定走到门口,双手结印,收回黄符破了阵。 不等傅直浔脚动,她直接推门而入,疾步在桌边坐下,生怕傅直浔把她扔出去。 “夫人的意思,是要……在这里?” 傅直浔缓缓走到她面前,弯下身,靠近她。 屋子里没有点灯,廊上风灯的光亮,只照出傅直浔的轮廓。 明舒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弧度漂亮的轮廓。 她忽然浑身一颤。 屋子里好冷。 第70章 留宿 屋子里竟比外面还冷,跟冰窖似的。 晃神之间,明舒听到傅直浔的声音:“夫人不该主动些吗?” 明舒眉头微皱:“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 起身,避开傅直浔,将灯点亮,关上门。 明舒走到床前,看到一条薄薄的毯子,愣了愣,随即淡定问:“还有别的被褥吗?” 不等傅直浔回话,明舒自顾自道:“没有就算了,挤一挤等下就暖和了。” 她开始解披风。 傅直浔看着她,并未回避。 明舒将披风搭在衣架上,问他:“你睡里面,还是我睡里面?” 见傅直浔仍旧不说话,她便道,“我都可以的,你若不习惯睡里面,那我先上床了。” 说罢,她作势往床上躺去,一只大手扯住了她的胳膊。 傅直浔眸光清冷,唇角微微扬起一个讥讽的笑:“你想清楚了,躺上去,我们就要做真夫妻。” 明舒点头:“嗯,想清楚了,你我本就已是夫妻。” 傅直浔稍一用力,明舒就落入了他怀中。 他低下头,深邃的冷眸凝视着她,头慢慢低了下来。 明舒只觉得一股清冷的药草味萦绕鼻间,俊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在她眼前放大。 他漆黑幽深的眸中,是她镇定的脸。 他的唇,快要贴上她的唇。 这样的姿势,仿佛他们就是一对鸾凤和鸣的夫妻。 “呵——” 一声轻笑打破了一室安静。 傅直浔松开了手:“心跳得这般厉害,却仍能面不改色,夫人可真是以一等一的演戏高手。” 明舒面上仍旧带着笑,后背却已湿了。 过誉了,要说演戏高手,谁能比得过他啊! 可正因他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假的,她才知如何能逼出他剩下的一句真话。 这一局,险胜。 “我还是睡榻。” 潇洒利落地取下披风穿上,走出屋子时,她在门上拍了张符——怕傅直浔那厮把门锁了,干脆就让门直接开着,反正里面比外面还冷。 一出门,明舒就狂跑。 这屋子哪是人住的,得赶紧去抱两床被褥来,对了,火盆也得来两个! 一盏茶后,明舒跟只猫似的,整个人都缩进了厚厚的被褥里,连脸都没露出来。 “你不怕闷死?”傅直浔的声音传来。 “我更怕冻死,你的房间实在是太冷了。”明舒的声音捂在被子里,闷闷的,莫名多了几分奶声奶气。 “没人让你呆。”傅直浔有些头疼,他不习惯跟人睡一个屋。 “我睡了,晚安。”明舒默念心法,清除杂念,很快便沉沉睡去。 傅直浔瞪着榻上那只大蚕蛹,强忍住将人丢出去的冲动,一挥手,灭了烛火。 一夜无话。 为了御寒,明舒用了十成的道法入定,太过专注的结果,便是忘了时间。 等她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屋子里并没有傅直浔的身影。 她匆匆洗漱,赶去和长姐他们用早饭。 今日明斐倒没有张牙舞爪地闹,安安静静地吃饭,想来是昨日那颗消食丸力道太猛,不吃东西人受不了。 明舒觉得挺好,耳根清净。 明安却多瞧了明斐几眼,眼神里透着些疑惑。 等吃完饭,明舒才想起个人来,问赵伯:“少爷又出门了?” 赵伯用“少爷出没出门,你不是应该更清楚”的眼神看明舒:“老奴不知。” 明舒也没多问,只“哦”了一声。 说曹操曹操到,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那人身上。 男子身着淡青长袍,气质矜贵内敛,单看风姿,便已是卓尔不凡。 待他走近些,看清那张脸,更是俊美绝伦,宛如琳琅珠玉,又因那清冷神情,更添了几分洁如霜雪的仙人之姿。 男子在明舒面前站定。 明舒眨了眨眼睛,立即反应过来:“夫君,这是长姐、二姐,这是明澈、明窈。” 傅直浔朝明安和明斐点了点头:“长姐,二姐。” 明安回礼,明斐亦回过神来。 傅直浔的目光很快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明澈恭敬唤:“三姐夫。” 明窈仰头看着个子高高的大哥哥,声音糯唧唧的:“三姐夫。” 傅直浔递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荷包:“新年好。” 荷包鼓鼓囊囊的,也很沉。 明窈抱在怀里正有点好奇,又一个木盒递到了她面前:“谢谢你的草蚂蚱,我很喜欢。” 明窈抬头看弯腰的男子,高兴起来:“真的吗?” “这是回礼。” 明窈不由看向明舒,明舒点头:“拿着。” 明窈把木盒抱在了怀里:“这是什么呀?” 傅直浔:“打开看看。” 明窈将荷包给明澈,解开木盒搭扣,只见里面装着三个憨态可掬的套娃。 最大的那个尤为精致,细细的黑线做成一头浓密的头发,梳成双髻,发髻上各有一朵金子做的小花。 身上套了衣裙,衣扣都是一颗颗小玛瑙。脖子上挂着个珍珠项圈,缀着璎珞流苏。 盒子里还有金银珠玉做的各种小首饰,可以换着给小娃娃打扮。 明窈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哇”的一声:“好漂亮啊!” 明舒也愣住了。 除夕当晚,她送出草蚂蚱时,曾说过明窈从前的事。 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上。 换作旁人,兴许不稀奇,可他是傅直浔啊! 他性子极为冷漠,对人命尚且都不在乎,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喜好? 明舒忍不住朝他看去。 恰好他也正看向他。 四目交接,彼此的眼里都只有彼此。 第71章 天官赐福 怔愣间,明舒听见傅直浔的声音:“音音,你随我来一下。” 音音?他唤梵音公主的小名? 明舒反应极快,温柔笑答:“是,夫君。” 两人一前一后往前院走,明窈抱着木盒对明安说:“三姐夫长得真好看,人也好好哦。” 明安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却没有回应。 从前觉得,长得如明舒这般,大抵世上是找不到容貌与之般配的男子了。 今日瞧见傅直浔,才知男子竟能有如此姿容,与明舒站在一起,便是一对风华绝代的璧人。 但,也只是外貌罢了。 她嫁过人,知道一对恩爱夫妻会如何,两人装得再好,也瞧得出彼此心意并不相通。 傅直浔只是看似和气,骨子里却冷漠又高傲,这样的男子并不好相处。 不过—— 这样的男子,若真心喜欢上了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她的音音这般好,想来定能得到他的青睐。 来日方长。 明斐见两人进了内院,恨恨说了一句:“今日她容貌好,男子能待她如珠似宝,等时间一长,也是弃如敝屣,显摆什么!” 明安沉下脸来:“闭嘴!” 明澈也道:“二姐姐,你不应该这么说三姐姐。要不是三姐姐和三姐夫,我们怕都已经死了。” 明斐:“没人求她救!你们一个个都向着她!” 转身进屋,狠狠甩上了门。 内院,明舒也跟傅直浔进了他的房间。 傅直浔愣了下,才不过半日工夫,他的屋子就变了个样。 床上,整整齐齐堆着不知多少床被褥。 桌上,放着只细颈长腹的瓷白柳叶瓶,瓶中插着两枝红梅,梅香清幽。 榻上,铺了一层绒毯。 榻边,多了梳妆台和火盆架。 傅直浔的脸当场就冷了下来:“这是你的房间?” 明舒赶紧顺毛:“你的你的!做戏做全套,等长姐他们离开,我立刻让木樨恢复原貌,绝对不碍你的眼!” 傅直浔冷笑:“你真觉得你长姐看不出我们在演戏?” 明舒一怔:“她看出来了吗?” 她说得很真诚,傅直浔方才的表现也像一个和气的姐夫,无懈可击啊。 念及此,她感激道:“谢谢你给小澈和窈窈的红包礼物。” 傅直浔神情淡淡:“不必。他们唤我一声‘三姐夫’,礼尚往来罢了,我不像某些人,欠了人情不还,还鸠占鹊巢,毫无底线。” 明舒:“……” 方才的感动荡然无存。 傅直浔果真还是冷血的傅直浔。 她微笑着转了话题:“夫君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傅直浔递给她一张纸:“今日宫中守卫分布图改了,我猜是皇帝命钦天监设了阵,以免又发生太子大婚当日之事。” 明舒接过一看,傅直浔的猜测是对的:“如果禁军越多,表示越重要的话,这张分布图确实是一个防御阵法,能够驱逐阴气鬼魅。” 迟疑了一下,她低声问道,“你在皇宫里也安插了人?” 傅直浔冷冷扫了她一眼:“也?” 明舒当即反应过来:“我什么都没说。” 又想了想,问他,“你——希望破这个阵吗?” 傅直浔讥讽一笑:“我希望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困死在这个阵法里。” 明舒:“……” 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傅直浔似乎更阴阳怪气,更难以捉摸。 傅直浔嫌弃地看了眼桌上的梅花,转身出了门。 昨晚半夜他就离开了,实在不习惯跟人睡一屋。 今晚也一样。 下午申时,明舒一行人便进了宫。 千秋宴前,还要举行祈福祭祀。 元宵佳节,也是上元节,天官下降赐福。 传闻当年帝京大乱,幼帝惨死,文宣帝平定内乱,登上帝位。 他并非皇族嫡子,但因出生于正月十五,被众臣称为天官紫微帝君赐福之人,才坐稳了皇位。 故而,每年上元节,文宣帝都要率百官,祭拜天官以盼福音。 因明舒几人的身份同傅直浔不一样,进了宫便跟他分开了。 文宣帝为显示他征服南宁的功勋、厚待南宁皇族的宽仁,特地命宫人将明舒他们安排在东晟皇族后面。 着实让明舒无语。 难道不怕他们为了亡国之怒,与他们同归于尽吗? 明舒想着大逆不道的念头,却做垂头谨慎状,不敢有一丝一毫惹眼的举动。 今日她的穿着打扮,也是平庸至极。 柘黄袄子,赭罗长裙,梳着老气的妇人发髻,发簪耳环都是金饰,脸和脖子上了粉,遮住了白得过分莹润的肌肤。 甚至她还特地用了藏气秘法,让自己尽可能地显得平庸。 出门前,年嬷嬷忍不住嘀咕一句:“这身打扮,比老奴还老气。” 傅直浔倒是点点头:“很好。” 明舒踏实了许多。 本就是敏感的身份,决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风头。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察觉有道灼灼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隐隐猜到那人是谁,但内心又希望不是。 等不得不抬头时,明舒的希望落了空。 这个狗血小说的惯性怎么这么大? 她都远远地避开了太子,太子七日前也跟秦楠大婚,怎么还要看她? 难道对男人而言,真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明舒也无可奈何,只得专心祭拜。 谁知方才胡思乱想没注意,一专心起来,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东晟的气运是否太弱了些? 按理说,一国之君诚心祈求上天,钦天监又施以精妙阵法,还是上元节这样的吉日,上天一定会赐下福气,也许多,也许不多。 可此时此刻,她可没瞧见一丝一毫的福运。 明舒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投向主持祭祀的白胡子官员,钦天监监正曲舟行。 他难道没瞧出来? 还是无能为力? 注意到这些,明舒也没心思管太子如何,全副心神都用来感知祈福的阵法。 阵图,法器,玄清之气…… 不对! 明舒骤然睁眼,睫羽颤动。 阵法被破坏了! 破损之处是东南方。 祈福阵法破损,与天地之力的连接失败,自然不会有福运降临。 是谁干的? 能在皇帝眼皮子动手脚,却又没被皇帝察觉,此人能力深不可测。 不知怎的,明舒心头无端浮起一个人名: 傅直浔。 第72章 大出风头 明舒又很快抹去了这个念头。 原因很简单:傅直浔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他是要做权臣的人,东晟衰败于他而言,并无好处。 可若不是他,这事就很悚然了。 在这本狗血小说的设定里,还隐藏着一个她不知道的大boss? 念及此,明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只觉前路越发崎岖坎坷。 但,也只有迎难而上这唯一的选择。 庄严的祈福祭典后,便是热闹的千秋盛宴。 也是歌功颂德、大型拍马屁现场。 明舒面上仍是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模样,耳朵和眼睛却一刻都不敢放松。 这可是认人的绝妙机会啊! 把小说里的人,跟眼前的人一一对应起来,这是其一。 通过每个人的面相,了解他们的优势与弱处,这是其二。 只有将帝京的皇族和臣子,掌握得足够透彻,她才能借力借势,达成所愿。 唯二的问题: 第一,这些人怎么这么能说?速度能不能加快些? 第二,她这么一个个地看,精力损耗大,有点累。 正按着太阳穴,忽听一道声音传来:“太妃与臣弟祝皇上龙体安康,万寿无疆,恩泽绵长!” 明舒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按傅直浔给的千秋宴名册,今日来赴宴的老太妃只有一人。 所以这两人是安阳王和安阳王府老太妃。 定睛细看,老太妃这面相……果真如小说里一般,大灾大难啊! 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无妨,有她在,保管老太妃平平安安,恩泽绵长。 皇族贺完,就轮到大臣了。 兴许是觉得简单的祝福,不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也不知是哪个大聪明起了个头,开始表演才艺了。 文官颂诗,武官舞剑,气氛调动得越发热烈。 明澈低声问明安:“等会我们也要背诗吗?” 明安回他:“不必,只说路上背下的话,其余一个字都不多讲。” 明澈和明窈乖巧地点头。 明安见明斐沉默不语,低低嘱咐了一句:“多说多错,勿要多言。” 明斐嘴角扯起一个冷笑:“我都服了毒药,哪敢多言?” 明舒盯着她,心中莫名觉得不踏实。 风水师的第六感十分灵,她不放心明斐,却也不能用禁言术,在人人都歌功颂德的场合,明斐不说话反而惹人注意。 等四品以上的大员说完,就轮到明舒他们了。 五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吉祥话,中规中矩,谦卑有礼。 文宣帝享受着被吹捧奉承的愉悦,心情很好,一句“有赏”便结束了这场恭维,既没多问,也没苛责。 “多谢皇上。” 明舒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却听明斐大声开口:“吾皇千秋寿宴,民女想弹奏一曲《日月同光》,愿皇上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明安惊住了。 明舒已来不及让明斐闭嘴。 文宣帝似来了几分兴致:“《日月同光》?这曲子不是失传了吗?” 明斐朗声道:“数年前,民女偶然得到《日月同光》残卷,与乐师钻研数月,终于补全。” 文宣帝兴致更浓:“那朕便听听这失而复得的古曲!来人,去取琴!” “皇上!”明安出声。 明斐面色微僵,明舒去扯明安的袖子,示意她什么都不要说了。 明安却仿佛不觉,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日月同光》,有日,有月,琴箫合奏,更为精妙动人。妹妹抚琴,民女以箫声附和,祝皇上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文宣帝笑道:“甚好!那再取支箫来。” 明安低着头,以只有明舒听到的声音说:“快带着小澈和窈窈下去。” 明舒心中又气又难受。 气明斐不顾小澈和窈窈,乱出风头。 难受明安为了保护四个弟妹,将自己摆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而她只能牵着弟弟妹妹,默默退到一侧。 琴箫很快被取了来。 明斐坐在琴前,调试了一番,对明安道:“长姐,好了。” 明安点了点头。 琴弦拨动,曲声缓缓响起。 箫声应和,与琴声合二为一,宛若日月。 殿中杂声消失,唯有似仙乐一般的琴箫曲声。 而与仙乐同样出彩的,是弹琴吹箫的两个女子。 南宁皇族出俊男美女,梵音公主姿容绝世,明安和明斐自也不差。 明安娴静若娇花照水,明斐明艳似烈火烹油,都是放到人群里数一数二的美人。 宴席上,大半都是男人。 明舒看着明斐,心迅速沉了下去。 她这才发现,方才去更衣处回来,明斐换了妆容,眉眼更浓,唇色更艳,连发间的簪子都多了两支。 她知道明斐要做什么了。 她不由看向了龙椅里的文宣帝。 高高在上的皇帝,正盯着此刻集万千瞩目于一身的明斐,眸光与神情都有些灼热。 那是男人看见猎物时的样子。 明斐把自己当作猎物,勾皇帝来捕。 而长姐为了阻止这场围猎,被迫将自己也当作了猎物,阻止明斐做出更多勾引猎人的行径。 悠扬悦耳的琴音,落在明舒耳中,刺得耳朵生疼。 以她如今的修为,做不到大庭广众之下,迷惑皇帝五感,阻拦这场捕猎。 漫长的合奏终于结束。 文宣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情迷醉又高兴:“弹奏得很好,你们叫什么名字?” 明斐跪在地上:“民女明斐。” “明安。” 文宣帝:“明斐?‘斐然’的‘斐’?” “回皇上,是。” “果真是琴技斐然,朕重重有赏!” 两人谢恩,恭敬退下。 明安牵着明斐的手,瞧着很是姊妹情深。 回到座席,明斐不动声色地甩开明安的手,揉了揉:“长姐你抓疼我了。” 明安没有说话,只冷冷盯着明斐。 明斐被看得有些发毛,语气却依旧坚定:“我没做错。” 明安坐直身子,声音很轻:“饿了就吃点东西。” 明舒知今日这场千秋宴坏了事,但她不能让事情更糟糕。 所以,当瞧见安阳王府的老王妃离开座席,她也站起了身子:“我去更衣。” 第73章 一定会比你前程似锦 明舒很“巧”地在更衣处遇见了老太妃,扶了一把差点摔倒的老太太。 “小心。” 老太妃见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慈眉善目的脸上,神情愈发温和:“谢谢你啊。” 明舒微笑:“举手之劳。” 老太妃向来喜欢美人,笑眯眯地问:“你是哪家的夫人?我怎么从没见过。” 明舒恭敬道:“妾身夫君乃翰林院编修傅直浔。” 老太妃颇有些激动:“小傅大人啊!那可是东晟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美人果真是配美人。可你们何时成的亲,我竟不知。” 一边的嬷嬷凑到老太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老太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又笑眯眯道,“有空来安阳王府喝茶赏花,我最喜欢跟美人说话儿了。” 明舒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目送老太妃离去,明舒脸上的笑便淡了。 安阳王府的老太妃,是帝京出了名爱热闹的老人家,一年四季,只要寻着由头,便要在王府里设宴,邀请皇族官眷。 老太妃人和气,出手又大方,在帝京勋贵之中口碑极好。 她原本是想借老太妃的人脉,拓展算卦铺的生意。 但今日明斐闹这一出,她再这么一扶老太妃,一个大庭广众之下献媚皇帝,一个或刻意讨好皇族太妃,明家姐妹曲意逢迎东晟皇族的口碑,倒是坐实了。 老太妃对她的印象大抵不会太好。 只能看今晚的事顺不顺利了。 明舒心中一声叹息。 千秋宴结束后,皇帝果真赏赐了明家姐弟不少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 明舒对傅直浔说:“能不能让小澈和窈窈跟你一起走?” 傅直浔倒是罕见的好说话:“能。” 于是,明安、明斐和明舒坐了同一辆马车。 明安先开了口:“你究竟想干什么?” 明斐倔强道:“我不想住四面漏风的屋子,不想穿不暖吃不饱,更不想大冷天上山砍柴!” “我想过好日子!像从前一样,有人服侍,锦衣玉食!” “长姐,我没有错。” 明安忍着怒意:“难道你以为你今日这样做,便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明斐冷笑一声:“难道我还有别的机会吗?” 她指了指明舒,“她曾经有,皇帝赐婚,她可以进东宫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何至于像今日这般,跟个教坊女子一样给人弹琴,让人品头论足?!” “可她做了什么?呵,选了个七品小官,那人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简直废物!” “她品性高洁,要做铁骨铮铮的亡国公主,行!那我来,我卑躬屈膝,我去攀附东晟皇族,我来让你和明澈、明窈过上跟从前一样的日子!” 明安伸手就要打明斐,被明舒按住:“长姐。” 明安再也忍不住,低吼:“她这样会害死她自己!” 明斐亦是怒道:“你除了打我,还会做什么?明安,这不是南宁国,你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了!” “就算死,这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后悔!” 明舒平静地看着她:“希望你选的这条路,真如你自己所言一般,前程似锦。” 明斐抬起下巴,倨傲道:“一定会比你做七品小官的夫人前程似锦!” 回到傅家,明舒心情很是沉重。 等洗漱完,才察觉房间里的被褥都不在了。 想到又要去跟傅直浔斗智斗勇,心情愈发糟糕。 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她才披上披风,去了傅直浔的住处。 抬手叩门,门内传来清冷的声音:“进来。” 傅直浔换了一身常服,见明舒进屋,自己倒往门外走去。 明舒愣了下:“这么晚了,你还有事?” 傅直浔冷漠道:“出去睡觉。” 明舒骤然反应过来:“昨晚你没在房间里睡啊?”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你晚上打呼噜说梦话还磨牙,实在吵得很。” 明舒脱口而出:“我睡觉也是修行,没有任何声音的。” 傅直浔眸光意味深长。 明舒想起来了,“睡觉说梦话还磨牙”这话是她说过的。 念及自己“鸠占鹊巢”的行为,她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便道:“算了,你不必离开,我拿了被子就走。” 傅直浔:“不演了?” 明舒叹气:“累了,随便。” 傅直浔挑眉讥讽:“怎么?你二姐被皇帝瞧上,你后悔当初没有选太子了?” 明舒没好气:“我后悔没选你身后那个官员!” 又奇道,“你怎么知道皇帝瞧上了我二姐?” 傅直浔嗤笑一声:“眼睛看见的。大抵这两日便会下旨赐宅子,不出正月,宫里便会来人接你二姐入宫。只要她笼络得了皇帝,以后便是前程似锦。” “再看你,选的七品小官夫婿,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他遗憾地摇头,“选我这么个废物,你何来的前途?” 第74章 灵微真人 明舒从床上抱起被子,淡淡道,“你若是废物,这东晟便只剩废物不如的东西。” “我的前途,也不靠嫁的人是谁。傅直浔,我从没有后悔选了你,我也不会让你遗憾被我选中,前头的路,且行且看。” 说完,一脚踹开门,大步出了屋。 傅直浔有几息的怔愣。 嘴角微微勾起,呵,口气还真大。 不过啊,他倒要好好看看,她是如何不让他遗憾被她选中的。 明舒回到自己的屋子,才想起一桩要命的事。 被明斐的事一打岔,竟忘了找傅直浔借人去盯着安阳王府了。 可方才她都说出“我不会让你遗憾被我选中”这样有气势的话,再回去请他帮忙,着实有些抹不开脸。 迟疑了一下,她转头去西院找二伯母程氏。 她有九成九的把握让老太妃和整个安阳王府,躲过今晚这场劫难。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必须留后手。 安阳王府。 元夕佳节,没有宵禁,烟花爆竹响了大半夜。 老太妃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身着青衣道袍的女子,一直在说:“走水了,你快跑!” 老太妃想问问清楚,可那女子却在一团白雾里,她怎么走,都走不到女子面前。 走着走着,老太妃就醒了。 手腕上传来灼热的烫意。 她低头一看,漆黑之中,但见其中一颗佛珠赤红如焰。 老太妃大惊,赶紧唤人点灯。 好一会儿,贴身伺候的张嬷嬷才过来。 点了灯,老太妃摘下手腕上的佛珠细看,那颗赤红的珠子并未褪色,一摸,滚烫如火。 张嬷嬷也惊住了:“这怎么回事?” 老太妃沉眉思索片刻:“更衣,我出去瞧一瞧。” 张嬷嬷赶紧取来厚袄和棉裤,穿到一半,老太妃察觉袄衣袋里露出一角明黄:“这是什么?” “黄符?”张嬷嬷抽出放在袄衣袋中的一张纸,与老太妃面面相觑。 “衣服是白日去宫里新换的,老奴肯定,衣袋里什么都没放。” “我回府就脱了,你把它搁衣架上。”老太妃跟着张嬷嬷一起回忆,“不是你放的,那是谁放的?” 主仆两人正在苦思冥想,忽见屋外亮了起来。 老太妃赶紧穿好衣服:“出去看看。”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元宵佳节,安阳王府赏了下人酒水,加上闹得晚,此时无论主子还是下人,都睡得正沉。 今晚风又急,火势一起来,就顺风迅速蔓延。 老太妃和张嬷嬷走出院子,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大火一下子就烧着了一排屋子。 两人惊出一后背的冷汗。 照这个样子,大火很快就会烧进老太妃的院落,如果不是老太妃突然惊醒…… 张嬷嬷不敢细想,大声喊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老太妃看着那颗渐渐褪去赤红色的佛珠,想到梦中的那个女子。 是有高人给她示警! 是高人救了她一命! 借着火光,她细看黄符。 黄符是用赤红朱砂所绘,下方有个落款: 灵微真人。 正月十六一大清早,程氏就急匆匆来找明舒。 “你算得可真准!昨晚安阳王府大火,幸亏发现得早,才没酿成大难。” 明舒心下一松:“没事就好。” 这倒不是她算出来的,而是小说里写的。 书中,这场大火烧掉了大半条街,死伤数百人。 年迈的安阳王府老太妃没有逃过这场劫难,惨死火中。 程氏又道:“将军府离安阳王府不远,我照你说的,请父亲派人盯着王府。” “火一起来,将军府的人就赶去帮忙了,既做了件善事,又替将军府结了同安阳王府的善缘。明舒,谢谢你!” 明舒笑得颇有几分高深莫测:“二伯母既要谢我,便陪走一趟‘绮云斋’,送我一身好衣服,明日我得出门见贵客。” “走!”程氏不假思索。 待两人买好衣服回来,门房就递上一张帖子。 程氏盯着明舒半晌,恍然大悟,昨晚救火的缘由在这里呢! “你要去见的贵客就是安阳王府老太妃?” 明舒含笑点头:“二伯母,我去回个拜帖。” 又强调了一句,“一定要亲自交到张嬷嬷手上,这两日王府有些乱。” 第75章 爱美人的老太妃 翌日一早,明舒带着清虚道长,按拜帖上的时辰,到了安阳王府。 两人一下马车,便吸引了王府门房的注意。 无他,着实太扎眼。 清虚道长头戴玉清如意冠,身着簇新赤袍,腰悬虞山大印,背一柄斩妖除魔青锋宝剑,加上他本就是掌门人,架势一端,还是很能唬人的。 明舒就更让人移不开眼了。 今日她着一身素白长袍,头绾道门发髻,簪一支白玉簪,脸上未染脂粉,只眉心一点朱砂,让本就绝世的姿容,有了灵动之色。 加上她没有收敛气息,清雅脱俗的气质不染浊世尘埃,站立风中,宛若下一瞬便会羽化飞升的仙子。 仙子含笑开口,连声音都动听得像仙乐:“劳驾向太妃通传一声,傅府明氏叨唠。” 门房一个激灵:“原来是傅少夫人!不必通传,二位跟小的来。” 院里,老太妃早早就等着了。 一见明舒和清虚道长,眼中也俱是惊艳之色。 两人行的都是道家礼:“见过老太妃。” 老太妃瞧着明舒,越看越笑容越浓:“前日打扮得不好,今日才合你的气质。我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可今日才知何为‘美人中的美人’!” 向明舒招招手,“坐我身边,让我好好瞧一瞧。” 明舒大大方方在老太妃身边坐下。 老太妃就跟欣赏宝贝一样欣赏明舒,直到张嬷嬷轻咳一声:“太妃,您让傅夫人喝口茶,吃些点心。” 老太妃也是落落大方:“瞧我,一见美人就晕了头,喝茶喝茶!这位是——” 当木头杵着很久的清虚道长终于被老太妃注意到了。 “清虚道长!”老太妃惊道,“哎哟哟,贵客啊,请坐请坐!” 清虚道长终于能坐下了。 老太妃和气地问:“道长今日怎么跟傅夫人一道来王府?” 清虚道长:“师父有命,随同前来。” 老太妃愣了片刻,有些不敢相信:“道长的意思,傅夫人乃是你的师父?” 清虚道长:“灵微真人正是贫道师父。” 老太妃惊愕不已:“灵微真人?” 她的目光落在明舒身上,“你就是灵微真人?!” 明舒含笑点了点头:“灵微真人乃我修行时的道号。” 老太妃心中有无数个问题。 最终,她取出一张黄符和一串佛珠放在明舒面前:“前日千秋宴,是你把黄符放进了我袄中,还对佛珠施了法?” 明舒没有否认:“是。那晚见太妃印堂发黑,周身皆是不祥气息,但贸然告之,怕吓着您,我便只能暗中行事。有唐突之处,还请太妃见谅。” 老太妃叹道:“唐突什么?若非你提醒,我都不知今日还能不能坐这里同你说话。” 又好奇地问,“你真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有没有灾祸?” 明舒笑道:“倒也没那么神。不过人气运的好坏,会直接影响面相,仔细看,多少能瞧出一些。” 老太妃:“那你还瞧出我会有别的祸事吗?” 明舒想了想:“这几日不要靠近猫狗之类的动物,恐有血光之灾。” 老太妃赶紧嘱咐张嬷嬷:“这事记下来,别放猫啊狗啊的进来。” 又问了好些风水之事,明舒不仅对答如流,而且安阳王府里的事,竟是件件都说得奇准无比。 老太妃请她帮忙看院中风水,她也没有拒绝,仔细查看一番后,调整了器物摆放。 走到正南方,她指着一株开花的腊梅:“这株梅树已被虫蛀断了生机,除去换成玉兰。玉兰高洁,又乃报春之花,能让院中风水更具生机。” “那里再放几盆兰花,风水之气流转,会将花香带至院中各处。居处清幽,方能静心养气,太妃夜晚也会少梦,睡得更加踏实。” 老太妃此时已不能用“惊讶”二字表达心情。 前几日,花匠刚告诉过她,梅树有虫患,快枯死了。 她夜晚多梦之事,也只有贴身的张嬷嬷知晓。 老太妃心头最后一丝疑惑尽数消去:“往后若要看风水,我只找你。” 明舒笑着更正:“来西子街‘春露茶楼’三楼‘灵微阁’,找灵微真人。” 又坦坦荡荡道,“太妃您认识的人多,若有需要招福纳祥、消灾解厄的,还望您介绍一二,给‘灵微阁’增些生意。” 说到这里,老太妃有些纳闷了:“你还开了铺子?为何要做生意?” 明舒苦笑:“傅家的事,想必您也听说了。帝京居大不易,没了侯府门楣,夫君年轻,资历又浅,我也不能瞧他一人辛苦,便想着帮人看看风水,补贴些家用。不过——” “朝中规矩,官眷不能行商,所以我在‘灵微阁’的身份乃是‘灵微真人’,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知晓此事的,唯有太妃您一人,还望保密。” 老太妃点头:“原来如此。‘灵微阁’的生意我定帮你传扬出去!你也放心,‘灵微真人’的身份我绝不外传。” “多谢太妃!” 说到这里,今日的目的尽数达成,明舒和挂件清虚道长起身告辞。 待两人离开后,张嬷嬷问老太妃:“您真信得过傅夫人?她终究是曾经南宁国的公主。” 老太妃意味深长地一笑:“是啊,她可是梵音公主,是慧昭皇后的女儿啊!” 张嬷嬷一怔。 老太妃继续道:“慧昭皇后乃天下女子表率,仁慈、聪慧又英勇无畏,她养出来的女儿,岂会是宵小之辈?” 又感慨道,“说起来,梵音公主也不容易。我得好好想想有什么生意能介绍给她……对了,镇南侯府小公子的病如何了?” 张嬷嬷摇头:“听说不太好。” 老太妃沉吟片许:“你去一趟镇南侯府,看看如今是什么情况。倘若还是不好,那便请灵微真人相助。” “是。”张嬷嬷领命而去。 第76章 生意开张 西子街,灵微阁。 清虚道长又开始了发呆打瞌睡的一天。 门口传来一个不太确定的声音:“这里有风水师吗?” 清虚道长扬起一个世外高人气质的微笑:“灵微阁,可算卦,也可看风水,敢问阁下是要解灾祛厄,还是纳福求财?” 那人回:“解灾祛厄,大师可否上门?” “可。” 清虚道长起身,背上他的青锋宝剑,心中舒出一口气。 冷冷清清的灵微阁,生意总算是开张了。 灵微阁发生的事,明舒并不知。 她在忙搬家的事。 正如傅直浔所料,文宣帝赐下宅子,让明安四姐弟住过去。 明斐像终于打败了明舒一样,语气高傲:“我说过,我会让长姐、明澈和明窈过上跟从前一样的日子,我做得到。” 明舒点点头:“你比我强。既然不必再回乡下,小澈和窈窈读书的事,便也辛苦二姐费心。” 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明舒的态度让明斐生气却又发不了脾气,只能冷哼一声:“不用你提醒,我的弟弟妹妹,我自然会安排妥当。” 说罢,便像只骄傲的孔雀似的,回屋收拾东西了。 明安叹气:“我真不应该在千秋节前告诉她,你逼她吃的药并非毒药。兴许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明舒:“兴许长姐不说,她选择的路会更糟糕。进宫就进宫,我看她气运加身,前途不会差。” 明安点头:“但愿如此。” 明家四姐弟的东西不多,加上新宅子早被收拾妥当,管事、丫鬟、小厮、厨子和粗使婆子一应俱全,故而一日的时间,就忙完了搬家之事。 明舒确认长姐他们一切安好,便回了傅家。 程氏得知明舒回来,赶紧让年嬷嬷将人带来西院:“有桩生意,你看看要不要接?” 明舒一听便来了兴趣:“二伯母仔细说说。” 程氏:“镇南侯世子家的小公子被鬼缠身,一群风水师都搞不定,钦天监也去了人,说让准备后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明舒皱眉:“一群风水师和钦天监都搞不定?” 程氏把头转向傅言善:“细节你来补充。” 傅言善:“此事说来话长……” 程氏霸气:“那你长话短说!” 傅言善却道:“这还真不能长话短说,每个细节都很重要。” 明舒很有耐心:“那二伯父讲仔细些。” 傅言善喝了口茶,娓娓道来。 七年前的元日,镇南侯世子夫人诞下嫡长孙。 侯府喜气洋洋,摆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街坊四邻、路过之人,无需礼金,只要有空位,坐下便可吃。 有个邋遢道人日日都来,侯府家丁虽然不满,但主子有吩咐,不可驱逐来客,便也由着他去了。 道人吃了七天,吃得红光满面。 最后一日,他笑嘻嘻地说要见世子。世子恰好不在,管事便去了。 道人就告诉管事:“吃了你家小公子七日的饭,贫道便赠他一份回礼。小公子七岁那年有场大劫,渡得过去,能平安长大,渡不过,便是与家人阴阳相隔。” 管事大怒:“侯府好心好意请你吃饭,你怎可如此诅咒我家小公子?!” 道人仍是笑嘻嘻的:“这本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那场劫难与水有关,记得一定要远离水啊!” 管事一听,又觉得这脏兮兮的道人,说的话倒是有几分玄妙,便赶紧去找侯爷。 可等侯爷出来,外面哪还有道人的影子? 这道人的话,侯爷和世子、世子夫人多少是听进去了,照看小公子便格外细心。 可小公子身体壮实,鲜少生病,健健康康地一日日长大。 这凭空冒出来的“大劫”便也慢慢被遗忘了。 一直到今年元日。 过完七岁生日,小世子就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过了两日,开始发烧,太医用尽了法子,烧退下去又起来,折腾了三日,小公子惊厥抽搐不止。 老夫人怀疑是遇邪了,便请了风水师来驱邪。 小公子倒真好了些。 只是到了晚上,烧又起来了。 那位风水师没了法子,侯府便又去寻其他的,这般找了七八位,小公子时好时坏,最后只能去求皇上,请钦天监帮忙。 钦天监少监来瞧了,布阵施法,小公子不烧了,也不惊厥抽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少监摇头说小公子被鬼魂缠身,魂魄受损,熬不过两日了。 说到这里,傅言善直摇头:“镇南侯府如今乱成了一锅粥,侯爷和夫人相继病倒,世子夫人哭晕过去,世子进宫求皇帝让监正出手相救。” “但应该是求不到的,监正只管皇家事,这是规矩。纵然镇安侯府功勋再高,规矩也不能破。” 程氏冷笑:“镇南侯府一门忠烈,当年为驱除东夷人,死得只剩下如今老侯爷一支了。侯府又不兴纳妾,子嗣不丰,这小公子是这一代的独苗。” “于情也好,于理也罢,破个例又如何?非得让拿命护国的将军心寒吗?” 傅言善叹气:“夫人,勿论国事。” 一直没吱声的明舒开了口:“钦天监少监都无能为力的事,监正便有办法吗?” “应该是有的,我打个比方,”傅言善指了指圆杌的腿,“这是少监的实力。” 又指了指桌面,“这是监正的实力,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明舒又问:“二伯父,您跟镇南侯府关系很好?” 她如果没有记错,上回还借了龙雀宝刀给镇南侯世子。 傅言善点头:“父亲跟镇南侯同为武将,逢年过节都有走动。后来父亲战死,傅家没落,门庭就冷清了不少,不过镇南侯府倒是依旧走动,我跟世子也聊得来。” 明舒:“所以这不单单是生意,也是傅家还镇南侯府的人情?” 傅言善“嗯”了一声:“小公子要是没了,世子怕是会一蹶不振,侯爷跟老夫人就更不好说了。” 程氏:“音音,撇开人情,这事得看你能不能接。” 三人正说着话,年嬷嬷进来,说是安阳王府来人了。 第77章 奄奄一息的小公子 来人是贴身伺候老太妃的张嬷嬷。 见张嬷嬷神情肃然,明舒当即将人请进屋,关上了门:“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张嬷嬷点头,递给明舒一封信函:“太妃说,这桩事请你出手相助。” 明舒展信,眉头微蹙。 老太妃信中所写,也是镇南侯府小公子的事。 “此事极难,倘若不能成,也是天命不可撼。但若能把小公子从阎王手里救回来,太妃必有重谢。” 明舒颔首:“我知道了。不瞒嬷嬷,傅家与镇南侯府素有交情,方才二伯父也正与我商议此事。” 张嬷嬷面露期待之色。 明舒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心头转过好些个念头。 二伯父和老太妃同时请她救小公子,此事便是她的一个因果。 她若救回小公子,镇南侯府和安阳王府就承了她一个不小的人情,于她所图的入钦天监之事有益。 再者,她也可以借由此事,对比下自己与钦天监少监的实力。 这么一想,这桩事她实在不能拒绝。 “嬷嬷稍等,我换身衣服,便去镇南侯府瞧一瞧。” 张嬷嬷松了一口气,微笑道:“太妃命老奴送灵微真人去镇南侯府。” 明舒了然。 老太妃的意思,只要她走这一趟,便会对应承诺,替她宣传“灵微阁”与“灵微真人”。 至于她能不能在帝京扬名,就看她能否成功救回小公子。 成,灵微阁的生意,今日就好好开个张! 明舒换了身青衣,束道髻,覆上银色面具。 易容来不及了,幸好她两手准备,请二伯母打了个面具,虽说乍看有些突兀,但高人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也在情理之中。 又请程氏安排人去“灵微阁”告知清虚道长,让他速去镇南侯府与她会合。 最后,带上赵伯和他的药箱,明舒、傅言善和张嬷嬷火速赶到镇南侯府。 有傅言善和张嬷嬷在,门房都没通传,便将人带了进去。 明舒边走边打量镇南侯府里的风水。 如二伯父所言,侯府乃积善之家,先人功德无量,府中风水便呈福泽子孙之象。 这么好的风水,小公子为何会出事? 镇南侯世子楚青时已从宫中回来,得知傅言善和张嬷嬷来了,强打起精神来见客。 明舒瞧他神色黯然,便知皇帝没有答应让监正过来。 楚青时叹气:“傅兄,如今这府里乱糟糟的,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傅言善道:“不说这些客气话了。今日我带了玄门大师来看看小公子。” 楚青时疲惫的眼神立即亮了些:“可是虞山掌门来了?不瞒傅兄,你若是不来,我也是要去府上托你请虞山掌门的。” 傅言善道:“已经去请清虚道长了,他应该很快过来。不过——” 他偏过头看向明舒,“我说的玄门大师是清虚道长的师父,灵微真人。” 楚青时循着他的目光瞧去,一怔之后,浓眉微微蹙起。 这位……灵微真人虽说瞧着仙风道骨,可即便戴着面具,也能看出年纪极轻,不会超过二十。 这些日子,镇南侯府把帝京有名望的风水师都请来过了,没一个年纪小于四十。 资历深的尚且不行,这位年纪也太轻了些,怕是连资历都没有。 可傅言善说她是清虚道长的师父,兴许倒真有几分本事。 楚青时正狐疑地打量着明舒,张嬷嬷道:“禀世子,今日太妃让老奴来,也是向世子力荐灵微真人。元夕安阳王府大火,若不是灵微真人提点,后果怕不堪设想。” “灵微真人是有大本事的,兴许能帮到小公子。” 听张嬷嬷也这么说,楚青时便又信了两分,反正情况已是如此糟糕,看一看就看一看。 “那就劳烦灵微真人了。” “请世子带路。” 一进小公子楚曜的院落,明舒便驻了足:“院子里的阵法,是钦天监少监大人布的吗?” 楚青时一惊,布阵之事只有府中几个主子知晓,这位灵微真人竟一眼就瞧了出来。 他对这位“高人”又信了三分:“是的。” 明舒喃喃:“护魂阵……” 阵法很精妙,尤其是东南角垂挂在桂树的风铃,处于风水流动的吉位,风吹铃铛,清脆铃音化无形之力,令阴祟之物不敢靠近,化解煞气,护宅赐福。 小公子是被鬼魂缠身、魂魄受损,体虚魂弱,用这个阵法也合适。 但阵法太过缜密,小公子又年幼,用这么刚毅的阵法,又何尝不是对小公子魂魄的一种伤害? 这位少监……用力太猛了些。 等进了小公子的寝屋,明舒神色愈发沉了。 屋里的阵法比院落的更强,密密层层,即便是她一个健康的人,也有些透不过气来,更何况是个年幼又重病的孩子? 床上的小公子脸色蜡黄,双颊凹陷,眼下黑影浓重,呼吸已是极其微弱。 明舒请赵伯为把脉看诊。 赵伯三两下就看完了:“用药吊着一口气罢了。” 本想说“这早就是个死人了”,瞥见楚青时悲痛的眼神,终究还是医者仁心,口下留了情。 明舒也看出小公子阳气已散得七七八八,与赵伯的诊断不谋而合。 她在床沿坐下,凝神静气,手指轻触小公子的眉心。 灵台空荡荡的,体内的魂魄……七零八碎! 明舒骤然睁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公子。 倒不是小公子的情况如此糟糕,而是这样的情况,他竟然还活着! 楚青时见明舒一脸惊愕的样子,不由问道:“真人有话,但说无妨。” 明舒沉默许久:“魂魄碎裂,需先补魂,我试一试。” 楚青时听闻“魂魄碎裂”四字,浑身一震,少监大人说的是“魂魄受损”,这……竟是更严重? 但补魂……人的魂魄如何能补? 傅言善看出他的怀疑:“楚兄,灵微真人既然说‘试一试’,定有几分把握,咱们就在一边候着。” 楚青时将信将疑,可傅言善这般说了,他心中多少是存了楚曜能被救活的希冀,便道:“请真人出手!” 明舒颔首,随即对赵伯道:“跟救湘儿时一样,你吊着小公子的命,我来补魂。” 又对傅言善道,“劳烦傅二爷派人去趟‘灵微阁’,务必尽快让清虚过来。” 补魂需要法器。 清虚可以不来,可虞山大印得来啊! 第78章 两个魂魄 等清虚道长时,明舒也没干坐着,动手处理小公子院落和屋里的阵法。 她倒也明白为何那位少监要用这么霸道的阵法。 倘若不如此,碎魂离开小公子的肉身,那这最后一口气也吊不住了。 但按小公子现在的情况,这个法子已经不行了。 明舒撤去了屋子里的阵法,又将院落里的减弱至两三层,只留防御阴邪之气的功效。 随即,她又画了几张符,贴在小公子身上和床上,以免他魂魄出窍。 赵伯施完一副金针,去熬药了。 两人忙完这一切,清虚道长还没来。 明舒有些纳闷,按理说“灵微阁”离镇南侯府更近,他无论如何都该到了。 除非他不在“灵微阁”。 难道有生意上门? 那可真是糟了,小公子怕是撑不了多久。 又等到傅言善派出的人回来,才知果真如此。 明舒犹豫了一下,决定不用虞山大印,试试用她体内的清气修补小公子的魂魄。 之前修补沈良时魂魄时,她还只是三阶风水师,如今已是第五阶,应该有几成胜算。 明舒重新坐回床边,手指轻触小公子眉心,催动体内玄清之气,按秘法先将小公子碎裂的魂魄凝到一处,随后开始像拼图一样,一块块将碎魂拼凑起来。 屋中,楚青时和张嬷嬷远远站着,看到明舒身上腾起一层白雾,大吃一惊。 楚青时不由看向一边的傅言善,后者镇定地说:“灵微真人乃是高人。” 大概一刻钟后,那些白雾散去。 明舒却还是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 她唇色全无,唯有一双黑眸亮得惊人,眸中满是惊讶:“世子,小公子的体内为何有两个魂魄?” 此话一出,屋里的人都蒙了。 楚青时更是满脸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明舒语气坚定:“事实就是如此。” “小公子应该遇到了一个执念极深的亡魂。亡魂要占小公子的肉身,便试图吞噬和驱赶小公子的魂魄。” “傅二爷说,小公子有一段时间无精打采,应该就是亡魂在作祟。” “后来……小公子发烧至惊厥,明显是亡魂进入了小公子体内。” “两个魂魄争夺肉躯,东风压不倒西风,最终两败俱伤,小公子便成了如今的样子。” 这话明舒有所保留。 亡魂之所以入小公子体内,一部分原因,大抵是之前那些风水师学艺不精,激怒了亡魂,但主要原因还是钦天监的少监布的这个阵法。 他本意是驱赶亡魂,谁知亡魂却在阵法强力逼迫下,趁小公子体虚魂弱,鸠占鹊巢。 简单概括:亡魂夺舍不成,与肉身原主的魂魄玉石俱焚。 楚青时赶紧追问:“那怎么办?是不是把那个亡魂从曜儿体内赶出来就行了?” 明舒摇头:“没这么简单。亡魂本就存了夺舍之念,如今又盘踞小公子体内,若是强行驱赶,小公子身子孱弱,怕是受不住。” “所以,必须得让亡魂心甘情愿离开,才能保全小公子。” 楚青时愣住了,让亡魂乖乖离开? 亡魂能听人话? 明舒扭头问赵伯:“熬了参汤吗?” 赵伯已经很有经验了,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明舒一饮而尽:“等清虚来了,叫我一声。” 席地而坐,盘腿入定。 实在是方才补魂耗费巨大心神,不调息一下,她怕晕过去,那就太有损高人形象了。 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楚青时见明舒这个样子,心中越发急得火烧火燎,要不是傅言善拽着他,他都要把明舒拉起来让她赶紧救人。 傅言善也有经验了,跟楚青时打听:“曜儿是怎么沾染上亡魂的?” 楚青时叹气:“我哪知道!之前几位风水师和少监大人都问过,思来想去只能是开年上坟时出的事。” “可后来也原路去探过,并没有发现。” “这事也邪门,一同去的那么多人,孩子也不单单只有曜儿一个,那亡魂怎么就偏偏选中了曜儿?” 又懊恼悔恨,“当年邋遢道人说,曜儿七岁有大难。要躲开这个难,就得远离水。” “这山上有雪有溪,山下还有河,实在不应该带孩子去啊!” 傅言善安慰:“谁能想到这一难在这里?事已至此,自责也没有用。还是先搞清楚亡魂为何选曜儿,再想法子弄走它。” 楚青时烦躁:“如何弄清?难不成还能问亡魂?” 傅言善回:“就是问亡魂,这事灵微真人擅长!你让她先缓一缓……” 两人正说着,下人来报,清虚道长来了。 楚青时一喜,赶紧命人迎进来:“道长来得正好,快救救犬子!” 清虚道长行了个道家礼,随后向明舒:“我师父这是怎么了?” 傅言善依言把明舒喊醒。 明舒一见清虚道长,直接吩咐:“事情紧急,来不及细讲。小公子体内有两个魂魄,我要进去一探究竟,你替我护法。” 又朝他伸手,“把大印给我。” 清虚道长依言。 明舒用黄符布阵,引大印里的玄清之气入自己体内,精气神迅速恢复。 等感觉差不多,她魂魄离体,进入小公子灵台。 那里有两个刚刚修补好,却因重伤还陷在一片混沌里的魂魄。 其中一个,正睁着一双怨恨的眼看着她。 明舒心中咯噔一声,果真不妙,亡魂竟比小公子的魂魄苏醒得更快。 她急忙以额头触碰亡魂额头,感知亡魂生前记忆。 一座大宅子里。 一个身形丰腴的妇人,抱着男孩,对男子气道:“老爷这么严厉做什么?耀祖又不是不好好念书,他用功了,是书太难啊!” “再说了,咱们家的钱,三代也花不完,耀祖又何必这么用功……” 男孩躲在妇人怀里,对着男子做鬼脸。 男子气得抓起棍子抽过来。 …… 山上白雪皑皑。 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是被人架着走。 男子双目通红,两鬓斑白。 男孩的魂魄孤零零地站在寒风里,一片茫然。 …… “我要回去!” “我爹娘还在家里等我呢!” “我不要死!” 男孩的亡魂苏醒,疯了一般攻击明舒。 第79章 他为何不来我梦里? 明舒急忙用秘术封印男孩亡魂。 随即,魂魄退出小公子的灵台,回到自己身上。 引虞山大印里的清气调整一番,她站起身来对楚青时道:“小公子体内的亡魂,是城南孙家的小少爷孙耀祖,死于去年腊月二十三。” “请世子派人查一查孙家的住处,我得走一趟。” 楚青时惊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正要回“好”,一个声音抢了先。 “我刚从孙家回来。” 明舒扭头看向清虚道长,后者是一副懵懵的表情。 “你为何要去孙家?”明舒也觉得此事实在是太巧了。 清虚道长:“孙家派人来‘灵微阁’找风水师,我接了生意就去了。” “孙家请了一屋子的风水师,都是给独子孙耀祖超度的。” “孙家夫人说,孩子死后,夜夜都来她梦里哭,说不要死,还要做爹和娘的儿子。” “可从大年初六开始,孩子就再也没入梦来。孙家夫人断定孩子亡魂被鬼差刁难了,满帝京找和尚道士风水师超度,却怎么都没等来孩子……” 说到这里,明舒打断了一下,问楚青时:“小公子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不适?” 楚青时:“初六!初六我们去上坟,回来曜儿就说没力气,晚饭都没吃。” 明舒又问:“你们去哪里上坟?” 楚青时:“栖云山南麓。” 明舒看向清虚道长,后者立刻作答:“孙耀祖也葬在栖云山南麓。” 明舒点头:“时间和地点都对得上,孙耀祖的亡魂跟着小公子来了镇南侯府,便不再入孙家夫人的梦里。” 又问清虚道长,“孙耀祖是怎么死的?” 清虚道长皱眉:“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按孙家人说,孩子无病无灾,睡着觉就没了气,所以孙家老爷和夫人才接受不了孩子的死。” “可是,大夫看了,官也报了,什么都查了,孩子死了就是死了。” 明舒问:“你也觉得奇怪?” 清虚道长点头:“十分古怪。我要了孙耀祖的生辰八字和出生地,还仔细问了孙耀祖出生时的情况……师父,你觉得孙耀祖的命如何?” 明舒也吃了一惊:“五行圆满,大富大贵,长命百岁,乃是极为难得一见的好命。” 清虚道长纳闷:“这么好的命,怎么会无缘无故死了呢?” 明舒:“这也是孙耀祖的执念,他才七岁,他不接受他的死亡,所以才占了小公子的肉身试图还阳。” 楚青时怒道:“他不接受他的死,就要害死我的曜儿?简直岂有此理!” 又道,“这个孙耀祖,究竟如何才肯离开曜儿的肉身?!” 明舒沉默片刻:“他要还阳,要继续做孙耀祖。” 楚青时看着明舒和清虚道长:“你们可以让孙耀祖还阳?” 清虚道长、明舒:“……” 清虚道长:“世子所言之事,大抵神仙和阎王是做得到的。” 明舒:“人死了,阳寿就没了。没有阳寿,即便肉身和魂魄重新合二为一,也没法还阳。” 楚青时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生生掐灭,很是绝望:“那该如何是好?” 明舒一时也没有答案。 只能道,“我封印了孙耀祖的魂魄,小公子的魂魄也修补好了,会慢慢苏醒。两日之内,不会有事,世子好生让人照看。” “我回去仔细想一想,两日后再来。若有事发生,去西子街春露茶楼的‘灵微阁’,或者找傅二爷。” 楚青时阻拦:“灵微真人和清虚道长,要不就在镇南侯府住下想。” 明舒婉拒:“要去查一查书卷。” 傅言善开口:“灵微真人说了暂时没事,就肯定没事,楚兄你要相信真人。” 离开镇南侯府,明舒对清虚道长道:“你带路,我们去一趟孙家。” 和傅言善、张嬷嬷以及赵伯暂别,两人在日暮时抵达孙家。 下人认得清虚道长,知他是一众道士和风水先生里有大本事的,就放行进去了。 孙宅跟明舒在孙耀祖亡魂记忆里看到的一样,富贵逼人。 只不过,一片凄凄惨惨,弥漫着一股悲凉之气。 “孙老爷连生三个闺女,才终于有了耀祖这个儿子。算命先生批命,说这孩子前途无量,一定能光宗耀祖,故而取名‘耀祖’。” 清虚道长叹气,“谁承想,小小年纪,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明舒点头,喃喃道:“确实不明不白。” 孙老爷和孙家夫人听闻清虚道长又回来了,赶紧出来相迎。 “道长可是有我儿的下落了?”孙家夫人眼神里充满期盼。 清虚道长不忍对视,便将头偏向明舒:“这是我师父灵微真人,听说孙小少爷的事后,她也想助一臂之力。” 孙家夫人又期待地看向明舒:“真人,我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他为何不来我梦里了?” 明舒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的孙家夫人,与孙耀祖记忆里的全然不同。 清瘦,憔悴,乌丝里掺着不少白发,哪还有丰腴贵妇的模样? 她看着孙家夫人,悲悯的眸光渐渐凝重起来,带着几分疑惑。 女子十月怀胎,生儿育女,母亲与子女,是世间最亲的血缘。 所以,母亲与子女之间,有一道独一无二的连接。 这道连接,只有当双方阴阳相隔、缘分尽了才会消失。 孙耀祖已死,按理说,他跟孙家夫人的这道连接也就断了。 可明舒分明在孙家夫人的身上,看到一条浅浅的银线——这条银线,孙耀祖亡魂也有。 也就是说,两人的母子缘分还未结束。 这又是怎么回事? “夫人,”明舒开口,“方才我见过令郎的亡魂,他如今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会想办法让他入你梦中来。” “在这之前,我想先去令郎生前住的屋子瞧一瞧。” 听闻这话,孙家夫人落下泪来:“真人跟我来。” 孙耀祖的房间,比镇南侯府小公子的还要奢华,孙家夫妇恨不得修一间金银宝屋给儿子住。 屋子里没有阴气,孙耀祖并非死于阴物作祟。 那他是怎么死的? 第80章 夫人,救我出去 明舒还没想出答案,傅直浔又出了事。 京兆府来送消息时,明舒拍了拍脑门,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等人走后,她还特地问赵伯:“我要去京兆府的大牢探望一下吗?” 赵伯一脸匪夷所思:“少夫人,那可是你的夫君啊!” 明舒懂了,还是得走一趟。 赵伯收拾出满满几个大包裹,有毯子、换洗衣物、书本……连熏香都备了,还有满满一篮吃食,刚出门又折回去:“忘拿银子了!还有小榻!” 明舒觉得,如果可以,赵伯是想把屋子拆了给傅直浔送去的。 “牢里能送这么多东西?”她委婉地示意他差不多得了。 赵伯怨念地看着她:“少爷一向讲究,即便坐牢,也不能受委屈。” 明舒还能说什么? 闭嘴安静。 塞了一大包银子,赵伯扛着包裹,傅天背着椅榻,很是壮观地进了大牢。 原以为牢房污秽不堪,可进去才知道,正如人有贵贱,地牢也是有的。 腥臭污秽的,是平民蹲的大牢。 像傅直浔这样的官员,待的是单独的一层地牢,除了没有阳光,基本跟客栈差不多,有桌有椅有床,打扫得也算干净,至少没有蹿老鼠。 傅直浔盘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 狱卒收了钱,客客气气地打开牢门,请三人进去,态度好得真跟店小二无异。 明舒默默感慨: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傅天和赵伯一通忙碌,不一会儿,牢房里就变了样。 熏香一点,甚至颇有几分情调。 “少爷,先吃点东西。” 傅天拿走桌上清汤寡水的冷饭冷菜,赵伯擦干净桌子,将篮子里的吃食摆了满满一桌。 傅直浔坐到桌边,斯斯文文地吃饭。 傅天和赵伯站在一边,明舒站在他们身后。 傅直浔每样菜都只夹一两筷,掰了半个馒头,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赵伯过去收拾碗碟。 明舒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不多吃点?”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又不是断头饭,吃那么多做什么?” 明舒:“……” 不说了。 赵伯利落地将碗碟收进篮里,擦干净桌子,便与傅天二人退了出去。 明舒紧跟其后。 “夫人,你留下。”清冷的声音打碎了明舒想离开的心愿。 她只好转身,扬起一个营业的微笑:“夫君可是有事?” “我都蹲大牢了,你说有没有事?” 明舒一噎,笑容微僵:“以夫君的聪明才智,想要出去易如反掌。” 傅直浔点头:“确实,夫人既然来了,那便救我出去。” 明舒笑容挂不住了:“我不会功夫,这事你还是找傅天他们。” 傅直浔像看傻子一样看她:“若是越狱,那没罪也成有罪了。你是希望我弃大好前程于不顾?” 明舒指了指自己:“你的意思……要我帮你查清真相?” 傅直浔笑得毫无温度:“夫妻一体,你不帮我,谁帮我呢?” 作为合作者,明舒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在傅直浔对面坐下:“就当我还你人情。你先说一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直浔:“我在翰林院编史书。戌时三刻,翰林院侍书王启钧家人来寻,发现他趴在桌上,早已死去。” “屋子里只有我跟他两人,王家人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凶手。作为嫌疑人,京兆府尹便将我关进了大牢。” 明舒盯着傅直浔。 如果人是他杀,他压根不会让人抓到把柄。 如果人不是他杀的…… “屋里只有你们两人,你没发现他死了?” 傅直浔回得理所当然:“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我为何会发现他早就是个死人?” 明舒有点没忍住:“要查清真相,你总应该告诉我线索?” “我若是王大人的家属,我也会认为,人死在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你跟王大人,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你杀的,要么是王大人自杀。” “而王大人要是自杀,就不会来翰林院上值了。” 傅直浔点了点头:“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漏了第三种可能:别人杀的。” 明舒:“仵作尸检,查出死因是什么?” 傅直浔:“无疾而终,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 明舒心中“咯噔”一声,神情愣住了。 傅直浔睇了她一眼:“能让人死得如此悄无声息,只有两种法子:其一,下蛊;其二,风水做局。” “下蛊可以排除,帝京没有蛊师,王启钧也无仇家。” “剩下的风水做局法——” 他笑了下,“以你东晟第一风水师的聪明才智,查清此事,易如反掌。” 明舒:“……” 她抬起下巴,坦然接受他不带真心的恭维,“你说的没错。不过——” 她话锋一转,“我是风水师,不是断案官员。倘若这真是个风水局,我只能查清用了什么法子,其他的事,比如打探消息,我并不擅长。” 傅直浔自然听得懂她言下之意,看了看外面杵着的两人:“这几日,赵伯和傅天任你差遣。还有其他问题吗?” 明舒理直气壮:“钱也是必不可少的。” 傅直浔嘲讽:“做风水师做到你这么穷,我也是头一回见。” 明舒怼回去:“好端端上着值,同僚死了,自己成了杀人凶手,运气这么背的,我也是少见。” 又加了一句,“傅大人,你若嘴上多积点口德,想来运气会有所提升。” 傅直浔噎了一噎,竟被怼住了。 不过,他倒也不生气,还笑了:“这么好的口才,你应该去做东晟第一讼师。” 明舒面无表情:“没兴趣,钱怎么说?” “找赵伯。” 明舒站起身来:“我先去找王大人问问。他的尸体如今在何处?” 傅直浔剑眉一挑,清冷的声音也压不住兴趣:“你要问鬼魂?” 明舒:“问苦主是最快破案的办法。” 傅直浔回:“尸体带回王家了。” 明舒看向傅天:“我们走一趟王家。” 赵伯依依不舍地叮嘱:“少爷你多保重,明日老奴再来看你。缺什么你让狱卒过来捎个话,老奴马上送来……” 明舒无语,这真是蹲大狱的样子? 眼风瞥见傅直浔跟着走出了牢房。 她一蒙,声音差点压不住:“你干什么?越狱啊?!” 傅直浔看了一眼傅天,后者走进牢房,背对着几人在床上坐下。 赵伯苦口婆心的话说不下去了。 明舒下意识地去看四周,却见门口几位狱卒抬着头,一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的模样。 她陡然一个激灵:“你——要跟我去王家啊?” 傅直浔微微一笑:“案情水落石出前,京兆府尹不许王启钧下葬。如今王家守卫可不少,我怎能让夫人一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第81章 上来,我背你 去王家的路上,明舒忍不住问:“你都能随意进出京兆府大牢,怎么还会被抓进去?” 傅直浔一脸正经:“更正两点。” “第一,不是‘随意’进出。天亮之前,我还是要回去的,不然府尹大人不好交差。” “第二,我不是被‘抓’进去,我是自己走进去的。” 明舒:“……” “那个——京兆府尹也是你的人?” 傅直浔笑意凉薄:“夫人确定要知道这么多秘密?” 明舒立刻端正坐好:“我没问题了。”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抵达王家。 丑时已过,下弦月悬挂天际,冷冷寂寂。 王家却灯火通明,哭声此起彼伏。 傅直浔好整以暇地看着明舒:“接下来怎么做?” 明舒沉思片刻:“先找个能看清王家府宅布局的高地。” 傅直浔:“王家后院有座假山,山上建了座亭子,站在亭中,王家宅邸一览无余。” 明舒已经不想再奇怪傅直浔为何什么都知道。 “就去那个亭子。” 傅直浔半蹲下身子:“上来。” 明舒一愣,随即明白了:好,她没有轻功,只能让他带她进去。 利落地爬上他的背,手按着他的肩,撑起上半身,尽量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谁知下一瞬间,只觉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差点被甩下来。 出于求生的本能,她一把圈住他的脖颈,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背,生怕一个不慎摔下去。 “夫人,毕竟是在别人府中,你这么不依不舍,有些不妥啊。” 傅直浔冷冷清清的声音传来,明舒才回过神,到了,这么快? 她松开手,从傅直浔背上跳下来,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差点把她吹得倒退两步。 赶紧拢住披风,往傅直浔身后躲风。 “这么冷的天,大半夜我不睡觉来替你查案,才是真的不妥。” 明舒严肃地说,“傅直浔,你要知道感恩。” 傅直浔眉一扬,正要开口,却听明舒道:“别说话,王家府邸的风水有些奇怪。” 借着府中明亮的灯火,房屋庭院布局,尽收眼底。 “藏风聚水,阴阳相补,既保家宅安宁,又利子孙前途。单从这座府邸的风水看,王家人很难横死。” 明舒眉头一蹙,这么好风水的宅子,白日她也看了两家。 镇南侯府楚家,城南富户孙家。 傅直浔:“所以,确实是有人用风水术做局,杀了王启钧。” 明舒点头:“十之八九。接下来,去找王大人证实一下。” 她看向傅直浔,“宅子里人太多,我布个迷雾阵。你按我说的,移动几处方位的石头。”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你如今使唤我,倒是张口就来。” 明舒理直气壮:“我有什么办法?我不会功夫啊!” 又道,“时间紧,任务重,这种小节先不拘了,我告诉你怎么布阵……” 傅直浔:“……” 是他给了这位公主错觉吗?如今的她,真把他当纸老虎了?他说一句,她怼两句。 心里是这么想的,却也只能顾全大局,按她说的去做。 看到傅直浔如鬼魅一般的轻功,明舒无端冒出个“他蹲大牢真是个笑话”的念头。 难为赵伯了,心都白操了。 “时间紧,任务重,你还有空发呆?” 傅直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明舒差点被吓了一跳。 “放好了是?”明舒暗自深吸一口气,立刻恢复高人的姿态。 她取出四张黄符,注入玄清之气。 黄符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飘出去时,阵法也随之启动。 淡淡的薄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王家便被浓雾笼罩,白茫茫一片。 傅直浔眉目微微一沉,垂眸看了明舒一眼。 此等阵法若用于作战,当初南宁何至于战败灭国? 明舒并不知傅直浔心中所想,她见雾气差不多了,便对他道:“去灵堂找王大人的尸体。” 傅直浔“嗯”了一声。 这一回,明舒有经验了,一爬上傅直浔的背,就搂住了他的脖颈,顺势将上半身贴在他背上:“照我说的走,别在阵法里迷了路。” 傅直浔身子微微一僵。 即便她穿着厚厚的袄子,他还是能察觉女子特有的柔软。 更别提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 他想把人扯下来,丢到一边,可动作却是收紧了双臂,牢牢将她固定在自己身上。 明舒见他站着不动,不禁问:“怎么——”了?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耳边又是熟悉的寒风呼啸而过。 似乎只是片刻工夫,两人便到了灵堂。 因大雾来得古怪,原本在灵堂里的人出去查探了。 而人一进迷雾阵,就找不到东南西北。 一时之间,灵堂里并没有人。 明舒怕他又说自己不依不舍之类的话,当即就要跳下身,可他双臂并没有松开。 她心一紧,低声问:“有什么危险吗?” 傅直浔只觉耳边一阵温热,突然就松了手。 明舒毫无防备,差点摔下来,亏得她反应快,一把抓住身边的东西,稳住身形。 谁知抓住的却是放尸体的木板。 因太过用力,还把尸体上的一个荷包给扯了下来。 “抱歉抱歉……” 明舒正要把荷包放回去,动作却一顿。 荷包里的东西漏了一些出来,正好洒在木板上。 “这是……黄米、粟、小麦、豆子?” 明舒抬头问傅直浔:“东晟有把粮食放在荷包里的习俗?” 傅直浔眉头微蹙:“据我所知,没有。看看荷包里还有什么。” 明舒干脆把荷包里所有东西都倒在木板上。 除了四种粮食,还有一些药材和香料,以及麻籽。 傅直浔把东西拨成两堆:“这些药材和香料,是太医院配给翰林院官员,用于提神醒脑,我的荷包里也有。” “而这些……黄米、粟、小麦、豆子和麻籽,黍、稷、麦、菽、麻……是五谷,我的荷包里没有。” 明舒不由看向荷包的主人——躺在木板上的尸体,王启钧。 “王大人为何要把五谷放进荷包里?” 傅直浔唇角微微一勾:“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放的。” 明舒当即反应过来。 难道这个荷包就是风水局的一部分? 第82章 被他搂住腰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跟王启钧王大人证实。 明舒朝床板上的尸体行了一礼,取了他几根发丝烧了,混合朱砂,极快地画了一道符。 黄符飘起,悠悠荡荡地飘出了灵堂,进了一处院落,在一扇门前落下,自燃化为灰烬。 “王大人的魂魄在里面。” 门没锁,明舒一推就开了。 屋中燃着灯烛,床上躺着个极年轻的妇人。 傅直浔移开了视线:“这是王启钧夫妇的房间,你去问,我在此处等你。” 明舒也猜到了。 自她修为进入第五层,阴阳眼比清虚更强大,不仅能看到魂魄,还能感知魂魄的情绪。 此时,她清楚地看到床边坐着个亡魂。 他试图去抚摸妇人的脸,但人鬼殊途,却只能触碰到一片虚空。 满身皆是无尽的悲恸。 “王大人。”明舒伸出手指,轻触亡魂的眉心。 亡魂骤然回神,浑身一震,似不可置信有人看得见他。 “我是灵微真人,受人之托,来问一问你为何而死?” 王启钧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蔡大人说,史书第二卷月底前要编完,我想着再过几日是夫人生辰,便想这两日多编一些,到时候好好替夫人过个生辰。” “编着编着,我头有些晕,眼皮子也睁不开了,便趴在桌上睡去。” “我好像只睡了一会儿,又好像睡了很久,等我醒来时,看到夫人和林管家来了。” “他们说,是傅大人杀了我。” “可我明明只是睡着了,为何我的魂魄就再也回不到我的身体里了……” 明舒皱眉,跟孙耀祖一模一样,都是在睡梦里无疾而终。 “那你觉得是傅大人杀了你吗?” 王启钧很肯定:“不是。傅大人不怎么跟同僚往来,可我若是有事请他帮忙,他也从不推辞。我感觉得出,他对我,对整个翰林院的人并无恶意。” “那你觉得是谁杀了你?” 王启钧双手捂头,情绪激动起来:“我与人为善,不跟人结怨,谁要杀我呢?” 明舒取出荷包拉开:“你的荷包里为何要放五谷?” 王启钧明显一愣,反问:“我的荷包里为何会有五谷?” 明舒心头一惊,果真如此,这个荷包里的五谷就是风水杀局的器物。 王启钧从明舒的沉默里,猜到了一些真相:“是不是我的死,跟荷包里的五谷有关?” 明舒:“十有八九。” 这时,她听到傅直浔的声音:“有人来了。” 明舒知道这个简陋的迷雾阵维持不了多久,便对王启钧道:“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你不能在阳间滞留,还是尽快去阴间。” 王启钧有些怔怔的:“我走了,燕娘怎么办?” 明舒见他如此,知他与夫人伉俪情深,担心他跟孙耀祖一样,执念一深就去夺人肉身,便虚空画了一道符,注入她的玄清之气与功德。 符与王启钧融为一体。 “七日之内,你可留在阳间陪你夫人。谨记,若察觉不对,立刻去阴间。” “那人既然能设风水局害你性命,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再对你出手。一旦你魂飞魄散,便再无入轮回的可能。” 说罢,明舒来不及管王启钧有没有听进去,赶紧走到傅直浔身边:“离开王家。” 傅直浔背起她,施展轻功,飞掠出了王家。 马车上,明舒跟傅直浔说了孙耀祖和镇南侯府小公子楚曜的事。 “要让小公子无恙,便得让孙耀祖主动离开小公子的肉身,那得查清孙耀祖的死因,消去他的执念。” “而孙耀祖的死因,大抵跟王大人的一样。” 傅直浔指了指她手里的荷包:“所以,你要去孙家查一查有没有类似装着五谷的东西?” “如果有,那么就是最直接的线索。” 明舒虽然觉得傅直浔一身的臭毛病,但跟他说正事,那是真省事:“是。” “孙耀祖是个性子活泼的孩子,五谷放他身上,也许不出一天就会弄丢。如果我是做这个风水局的人,我一定会将东西放在他的卧房。” 相比王家,进孙家就容易多了。 加上明舒白日来过一趟,轻而易举就进了孙耀祖的房间。 灯一点亮,饶是傅直浔也被满屋子的金银晃了眼,毒舌地吐出两字:“俗气。” 明舒:“我倒挺喜欢这样俗气的房间。” 傅直浔睇她:“很遗憾,傅家清贫,你是没机会拥有这么俗气的屋子了。” 明舒抬起下巴,神情睥睨:“格局大一些,东晟未来的第一风水师,以后就住这么俗气的屋子!” 又催促,“别站着了,赶紧找。” 傅直浔:“……” 两人翻箱倒柜找了一圈,屋里却没有五谷的踪影。 明舒蹙眉:“孙耀祖是去年腊月二十三去世的,快一个月了,难道孙家夫人已经把东西清理干净了?” 傅直浔却道:“这么一个处处都是金银的屋子,放五谷你不觉得突兀吗?” 明舒盯了他半晌,恍然:“你的意思,不是真的五谷,而是把五谷做成了某样东西。这样东西很巧妙地与这间屋子的摆设融为一体,也就不会被人察觉。” 傅直浔颔首:“一滴水,只有融入了水中,才能完美地隐藏自己。所以——” “在这个金屋里,能完美隐藏的,唯有金银。” 明舒干脆果断:“再找一遍!” 照着这个思路,两人很快有了发现。 明舒找到的是博古架上,一个金子做的摆件:老农在田里锄地,地上长着黍、稷、麦、菽、麻五种粮食。 傅直浔注意到的是一幅镀金的画:金童玉女喜笑颜开,金童手里抱着黍,玉女怀里有稷和麦,他们周围长着五谷。 “应该就是这两样,明日让傅天查一下这两样东西是如何进的孙家。不过——” 明舒奇怪,“用五谷杀人的风水阵,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明天问问清虚,他们虞山派有没有相关的记载。” 傅直浔:“不一定是杀人。” “五谷,一般用在祭祀里,寓意天地赐福,五谷丰登。” 好似一斧子劈开混沌,明舒陡然一片清明。 一个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念头,在脑中清晰。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耀祖,是不是你回来了?” 明舒下意识地找寻藏身之处,被傅直浔搂住了腰。 第83章 他记住了她的脸 下一刻,明舒只觉身子腾空。 与此同时,门被人一把推开。 孙家夫人和孙老爷冲进屋来。 “耀祖……”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孙家夫人泣不成声,孙老爷拍着她的背,唉声叹气。 房梁上,傅直浔蹲在梁柱上,手揽着明舒的腰。 明舒没有任何着力点,跟风筝似的悬在半空,只要傅直浔松手,她就掉下去了。 她试图去抱梁柱,无奈手离得太远,只能试一试用脚。 谁知房梁没勾到,人却重心不稳,剧烈一晃。 她近乎本能地一把抱住傅直浔,脸直接撞进他怀里,疼得她龇牙咧嘴。 下一瞬,一只大手将她脑袋拨开。 傅直浔用冷飕飕的眼盯着明舒:不准乱动! 明舒:我也不想动啊,这个姿势,我腰要断了! 傅直浔沉默片刻,用冰冷的眼神回了两字:忍着! 却终究默许了她抱他的行径,并没有推开她的手。 屋子里的孙家夫人和孙老爷没有要走的意思。 孙家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似乎要在儿子房间里地老天荒。 明舒为了不让自己的腰断掉,几乎是掐着傅直浔后背的肉了。 傅直浔冷漠的表情也开始皲裂,倒不是疼得受不了,也不是抱不动明舒,而是这个姿势实在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恼怒感! 忍无可忍,他不忍了,决定直接拍晕孙家夫妇。 正要出手,明舒却抢先一步,两道黄符飘下,汇成一股气流,“啪”地撞开了窗户。 “耀祖!是耀祖走了——” 孙家夫人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孙老爷紧跟其后。 “走——” 明舒话音未落,傅直浔已经跟提了只小鸡仔一般,一阵风似地飞掠了出去。 马车上,傅直浔冷冷道:“两个不会功夫的人罢了,你慌什么,又躲什么?” 明舒揉着酸痛的腰:“不是你拉着我躲起来的吗?” 傅直浔冷笑:“你倒是会倒打一耙。” 明舒直觉此刻的傅直浔很不高兴,可他为什么不高兴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费脑子去猜。 所以,她立刻掐断了这个话题,回到被打断的猜测:“你说,五谷在祭祀里用于祈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所以,那个施风水术的人,通过这个阵法,目的不是杀戮,而是得到某样好东西。” “他得到的,就是孙耀祖和王大人失去的。” “他们失去了性命,准确地说,是阳寿。他们的肉身和魂魄都没有受损,但因没了阳寿,便死了。” 傅直浔皱眉:“夺人阳寿?他想要长命百岁?” 明舒摇头:“按理说,人出生时,阳寿多少就已经注定。” “就像一个木桶,只能装一桶水。即便水有得多,可木桶就那么大,不能多装。” “同理,阳寿和人也一样,没法把别人的阳寿加到自己的阳寿里,因为肉身承载不了。” 傅直浔觑她一眼:“你不是说你是名门正派吗?” 明舒:“是啊,有问题吗?” 傅直浔:“按你们名门正派,人不能抢别人的阳寿加给自己,但如果是邪魔外道呢?” 明舒一噎,怔了怔才道:“邪魔外道兴许是可以的。” 傅直浔:“所以现在有四条线索,可以细查。” “第一,孙耀祖房里跟五谷有关的雕像和画,从何而来?” “第二,能把五谷放进王启钧荷包里的人,有谁?” “第三,一个邪魔外道,想夺取人寿元的风水师。” “第四,这个人也许快死了,才迫不及待地想要别人的寿元好活下去。” 明舒:“第一、二条,你让傅天去查,第三、四条,交给我和清虚。” 从早忙到现在,明舒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我睡会儿,到了京兆府大牢,我就不跟你告别了。” 盘腿打坐,只片刻工夫,明舒就没了动静。 马车里突然安静下来,傅直浔竟有些不习惯。 听着明舒绵长又轻软的呼吸声,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她的脸上。 他不太能记住女子的脸。 可面前这张,他记住了——实在是见的次数太多。 南宁第一美人,自然是好看的。 莹白得发光的肌肤,嫣红水润的樱唇,挺而翘又带着点驼峰的琼鼻,纤长浓密的眼睫毛,此刻遮了整张脸上最浓墨重彩的星眸。 傅直浔回想了下,她的眼型是较圆的杏眼,瞳仁黑亮,发呆的时候,娇憨干净,像个瓷娃娃,可眼波流转间,明媚又灿烂,让人移不开眼。 倒跟她性子相似。 不拘小节的时候,她能懒成一摊泥,恨不得天天蒙头大睡。 一遇到事,便跟颗太阳似的,热烈又坚韧,什么玄学高人的清冷脱俗、仙风道骨,皆是伪装。 她把自己修行成冰,然而厚厚的冰层下,都是一簇簇炽热的火苗。 他不禁有些好奇,若有一日,烈火冲破冰层,成燎原之势,她又会是怎么一副样子? 傅直浔一边看,一边琢磨。 马车停了下来,京兆府到了。 傅直浔起身下了马车。 走了两步,脚步一顿,终究没有回头,掠身进了大牢。 明舒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起了。 灌下一碗浓浓的参汤,她就去找清虚道长,把昨晚的事和她的猜测仔细说了一遍。 “能设这种夺寿元的风水局,定然是玄门叫得上名的人。你觉得哪些人有嫌疑?” 清虚道长做排除法:“虞山、青城、龙虎三派的人,肯定不可能。” “一来,师门没有这些邪门的风水术。” “二来,三派弟子达到一定修为时,是要炼心的,有邪念的人不但通不过炼心关,还会被减弱修为,只能做个最普通的玄门中人,甚至被驱逐出师门。” 这点明舒是认同的。 风水术用得好,能救人积功德,可若风水师生了邪念,那能力越大,祸害也就越大。 她的师门也是如此。 清虚道长继续道:“亦正亦邪的风水门派也是三支,岭南白家,西北贺兰家,江南陈家。” “这三派有个规矩,白家不出岭南,贺兰家不出西北,陈家不出江南。” “照这个规矩,帝京不会出现这三派的风水师。但要说一定没有,我也不敢担保。” 明舒皱眉:“如此说来,这个夺人寿元的风水阵,很有可能就是这三派里的风水师做的?” 第84章 一切有劳夫人 清虚道长用力点头:“肯定是。” 明舒:“你有这三派里风水高手的名单吗?” 清虚道长头一扬,面露不屑:“我们乃名门正派,不屑同他们来往。” 明舒:“所以,没有?” 清虚道长斩钉截铁:“肯定没有。” 明舒无言以对,只好去问帝京的事都知道一点的傅言善。 可傅言善却连白家、贺兰家和陈家都没听说过:“侄媳你别急,我这就托人去打听。” 走的是“临时抱佛脚”路线。 明舒只能挤出一个笑:“有劳二伯父了。” 相比明舒这边的毫无进展,傅天那边倒是进展神速。 只一天的工夫,就把孙耀祖房里、王启钧荷包里的五谷之事打探清楚。 “孙家小少爷的金雕摆件和画,都是一年前,由一位风水先生指点,特地去买来的。” “风水先生说,孩子要有出息,就得像《悯农》一诗里所写,勤恳努力,才能有所收获。所以孙老爷就去如意金铺,买了这金雕摆件。” “我查过如意金铺,这个摆件一共制作了两件,正常售卖,如今还有一件没卖出去。” “至于金童玉女画,风水先生说按孙家小少爷的生辰八字,东南方向是招财进宝、出人头地的吉位,若挂一幅五谷丰登图,便能让小少爷节节高升。” “这幅画不是买的,而是孙老爷特地找画铺的画师画的,又找了工匠镀了金银。” “我也查了画师和工匠,都是正常生意,给钱办事,中间并没有什么猫腻。” 明舒眉头微蹙,按这些信息,摆件和画的经手人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个指点孙老爷的人。 “那位风水先生是谁?”她问。 “一位云游道人,自称‘归元子’,来自青城山。”傅天回。 明舒问清虚道长:“青城山有‘归元子’道长吗?” 清虚道长沉思许久,十分肯定:“没有。虞山、青城、龙虎三派一直都有往来,就算是新收的徒弟,我也知道。只有龙虎山前两年收了小道姑,去年秋才赐道号‘归元’。”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一阵沉默后,明舒问傅天:“王大人荷包里的五谷呢?” 傅天:“荷包里的药材和香料是太医院所配,有提神醒脑功效。” “王大人上值时会将荷包挂在腰间,但散值后便摘下放在书房。” “取、放荷包之事,都是贴身小厮做的。小厮是家生子,十一二岁就跟着王大人了,两人关系很好,也没有被收买的嫌疑。” “王大人不喜别人进他书房,平日里也只有贴身小厮、他夫人进出。” 明舒:“你的意思,有人潜入王大人的书房,偷偷把东西放了进去?” 傅天:“王家护卫只会些简单的拳脚功夫,潜入王家并不难。” 明舒想到昨晚她跟傅直浔,轻而易举就进了灵堂和王启钧夫妇的卧房。 的确,只要身手和轻功好些,往王大人荷包里放一小把五谷,易如反掌。 不过—— 明舒问傅天:“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家,这样的人,帝京多吗?” 傅天回:“不算多,但也不算少。禁军、大理寺和京兆府里都有些高手,另外,一些达官贵人家里,多少也会养些身手不错的护卫。” 明舒:“像你这样身手的呢?” 傅天露出跟他主子一样讥诮的表情:“王公贵族府里有,但凤毛麟角。” 明舒:“那你能把这些凤毛麟角的名单给我吗?” 傅天:“……行。” 这些消息,虽然没组成明确的线索,但至少有了这个凶手大概的画像: 一名来自白家、贺兰家或陈家的高明风水师,他或者他的主子,在帝京地位不低,消息灵通,有身手极好的手下替他办事。 屋外的天已全黑了。 赵伯又准备了几个包裹,两个食篮要去探监。 明舒委婉道:“其实,不必如此麻烦,可以让你家少爷回府吃。” 赵伯又是一脸匪夷所思:“越狱是犯法的!老奴怎么能让少爷做犯法的事?” 明舒:“……”你昨天不是眼睁睁看着你家少爷越狱了吗? 见明舒站着没动,赵伯开口:“少夫人,不去探望探望少爷吗?” 明舒觉得“探望”傅直浔是没必要的,但跟他探讨下凶手的事,还是有必要的。 毕竟他的脑子的确好用。 于是,像昨夜一样,明舒、赵伯和傅天又组团去了京兆府大牢。 结果,赵伯拎着食盒,却压根没见到他的宝贝疙瘩傅三少爷。 蹲牢房的是傅洪。 傅洪对傅天说:“带少夫人去京兆府卷宗室。” 明舒连问“为何”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傅天抓着胳膊,跟阵风似的拉进了一间堆满书卷的屋子。 傅直浔正坐在灯下,翻着本册子。 见明舒来了,他指了指右手边垒得高高的书卷:“近三年帝京死者名册,除皇室外,能记录的都记录了。” 明舒一点就通,当即在他对面坐下:“你是说,像孙耀祖和王大人这样被抢夺阳寿的,帝京兴许还有?” 傅直浔扔给她两本书册:“不是‘兴许’,是肯定。夹着纸条的三处,便是。” 明舒打开,见那三条记录的大致情况是: 余德明,男,二十三岁,参加春闱的举子,太和二十一年二月初三,身亡于云来客栈,身无伤痕,非自戕,也非谋杀。 毕景,男,十五岁,帝京宣节校尉次子,太和二十年十月初七,身故于家中,身无伤痕,非自戕,也非谋杀。 石玉珠,女,十六岁,国子监主簿庶女,太和二十二年三月十一,身故于家中,身无伤痕,非自戕,也非谋杀。 明舒沉思片刻,问:“宣节校尉和国子监主簿是几品?” “宣节校尉正八品上,国子监主簿从七品下。” 都是小官…… “无故身亡,京兆府有留卷宗吗?” 傅直浔头也没抬:“不是谋杀,没有立案就没有卷宗。你若想知道更多细节,可以找捕头问一问情况。” 明舒忍不住问:“我们这算私闯官衙?还能光明正大找捕头核实情况?” 傅直浔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唇角一弯:“忘了这茬。那就没办法了,一切有劳夫人。” 第85章 不解风情 明舒无语,那就靠自己。 像傅直浔一样,翻看死者名册。 两人都翻得极快,一时之间,屋子里只有“唰唰”的翻书声,以及灯芯燃爆的声响。 火苗闪得厉害,明舒见傅直浔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只好起身找了剪子,把过长的灯芯剪掉。 傅直浔换书时,不经意抬头,却见明舒站在烛火旁,低着头剪灯芯。 橙色的烛光照着她雪白莹润的肌肤,好似镀了层金色,让原本清冷脱俗的气质,浸染了红尘的烟火气息。 纤长的睫羽颤动,然后明亮宛若星子的双眸便看了过来。 “有新的发现?”明舒放下剪子,重新坐下。 “没有,”傅直浔弯起唇角,笑意盈盈,“只是觉得夫人甚美。” 明舒一愣,随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们还是说杀人的事。”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时此景,难道不应互诉衷情吗?” 明舒抬手阻止:“第一,此时,你是杀人嫌疑犯,我们在找案子的线索;第二,我们没有情。” 傅直浔假惺惺地叹息一声:“夫人真是不解风情啊。” 明舒不知傅直浔抽哪门子的疯,懒得理他:“你说的都对。这么多书册,赶紧看。” 傅直浔却懒懒地靠着圈椅:“看得眼疼,你们玄门有没有秘法,能把有问题的死亡记录找出来?” 明舒不禁翻了个白眼。 电脑就行,筛查数据分分钟搞定。 不是我不行,是你们这鬼地方太落后啊! 玄学又不是万能的……等会儿! 玄学是万能的。 明舒把新找出的两条记录,加上之前傅直浔找出的三条放在一起看。 姓名不同,身份年龄不同,但死因相同:身无伤痕,非自戕,也非谋杀。 措辞都一样。 “试试!” 明舒取出十张黄符,用笔墨在上面写上这十一个字。 又将十本没看过的书册,依次摊放桌上。 每本书上放一张黄符。 然后,她双手结印,将玄清之气注入黄符。 黄符缓缓飘在空中。 阵法牵引,那十本书竟一页页翻了起来! 傅直浔看得饶有兴致:“这是什么阵法?” “没取名。无聊时自创的。” 想出这个阵法时,她激动地拉着师父演示。 可师父一句话就把她问住了:“有什么用?” “证明电脑能干的事,我们玄学也做得到!科学的尽头,它就是玄学!”她强词夺理。 师父笑而不语。 如今,明舒用事实证明了她的创造,是有作用和意义的!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九本书翻完了,只有一本停在某页不动。 明舒看了一下,骄傲地递给傅直浔:“这人的死因也有古怪!” 傅直浔对那条记录没什么兴趣,倒是对明舒洋洋自得的表情颇有些好奇:“你高兴什么?” 明舒嘴角的笑意都压不下去:“又找到一条线索,我不该高兴吗?” 迅速又换了十本书,继续用黄符搜索。 傅直浔抱胸看着她。 此刻的她不像是查案,倒像是在玩——她自己看不见,她的表情跟大山小树拆房子时,如出一辙。 “傅直浔,你别坐着,去把灯芯剪一剪,我腾不出手。” 傅直浔:“……”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大大加快了查找速度。 不到一个时辰,两大摞书卷就都查完了。 一共找到七处没有死因的记录,加上原先两人肉眼找到的五条,一共十二条。 明舒纳闷:“这里面年纪最大的是余德明,二十三岁。如果每个人能活六十,十二人,至少有四百八十年的阳寿。” “这人要这么多阳寿做什么?长生不老?” 傅直浔沉思着:“兴许他要的不是阳寿,而是跟阳寿融在一起的东西……” 明舒一惊:“人的气运?” 傅直浔:“我不确定。但里面有几个人,我有印象。” “第一个,余德明。我与他参加的是同一年的春闱。坊间开了一甲前三的赌局,余德明高居第二。” “他是鲁地有名的天才学子,为人又十分高调,我虽不认识他,但照当时情况,即便他不能高中一甲,也不会落榜。” 明舒有些纳闷:“为何他不会落榜?” 傅直浔点明:“因为他是赌局排名第二。” 明舒当即明白了,余德明有人保,不由压低声音:“参加赌局的还有朝中官员?春闱……舞弊?”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你大惊小怪做什么?春闱不舞弊才奇怪。” 明舒更好奇了:“那你——”也作弊了? 傅直浔笑得意味深长:“正因为我没动手脚,我才得了个探花啊。” 明舒脑子迅速转了两个圈:“你是故意没动手脚的!状元和榜眼太扎眼了,而且他们肯定在赌局排名前列,你要是非争第一第二,等于动了别人的利益,反倒会惹来麻烦。” 傅直浔笑了:“你说得很对,但下次这些话烂在肚子里。” 明舒:“……” 她言归正传:“照你所言,这位余德明春闱高中,又有压他中的官员扶持,前途一定不会差。他的气运想来极好。” 傅直浔更正:“非常好。” 他把余德明的生辰八字说给明舒,明舒听完惊道:“如果这个生辰八字是真的,那他可真是文曲星下凡,天降鸿福,前途不可限量啊!” 傅直浔继续说第二个人:“毕景的父亲毕文辉,如今已是骑都尉,从五品上,三年不到时间,连升三级。人我见过,能力一般,家中也没什么背景。” “除了他家风水气运好,我也想不出其他升官发财的缘由。” 明舒补充了一句:“那你派人查一下毕景和毕文辉的生辰八字。” 傅直浔“嗯”了一声,继续说第三个人:“商娇娇,她的父亲如今已是城西的商会会长,去年年底又接了两笔皇家的单子,无论是财富还是地位,都水涨船高。” “至于孙耀祖和王启钧,气运也都不差,一个家财万贯,荣华富贵一辈子不成问题,一个去年考评是甲,他若没出事,这两个月定会高升。” 明舒点头:“这十四人,要么出身官宦或富户,要么前途光明。若能将他们身上的气运占为己有,定然会鸿运当头。可是——” “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人也都死了,并没有证据。暂时也没找到对孙耀祖的卧房和王启钧的荷包动手脚的人。” 傅直浔翻出一本簇新的卷宗:“那就再查查这桩案子,一定会有凶手的线索。” 第86章 傅直浔,你有脑疾! 卷宗里记录的是一个奇案。 礼部主事女儿许慕言,于元夕当晚在睡梦里死去。 许家夫妇悲痛不已,将女儿葬在栖云山。 入葬当晚,盗墓贼挖坟偷窃,谁知却听到棺木里传来“咚咚”的声响。 那两个歹人一开始还不信邪,硬是把棺材板掀开了,谁知里面的女尸竟坐了起来。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金银珠宝都没拿就跑了。 许家小姐死而复生,成了一桩奇事。 有人问其中缘由,许家小姐说:“阎王说我的阳寿未尽,便让我回来孝顺父母。” 明舒看了两遍,直至卷宗上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脑中:“如果许家小姐的死因也是气运被夺,那么她能死而复生,便是风水局出现了漏洞。元夕日……” “那日宫中举行了祈福祭祀,但我察觉并无天官并未赐福,因为钦天监的阵法被破坏了。你说,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 傅直浔懒散的神情凝重起来:“钦天监的阵法被破坏了?” 明舒点头:“破损之处在东南方。不过,皇帝和钦天监监正都没露出异样,皇帝应该不知情,钦天监监正就不好说了。” 傅直浔忽然笑了下:“看来这事,还真只能夫人来办啊。” 见他起身,明舒一怔:“这么晚了,你不会要去见许家小姐?” 傅直浔看着她,认真道:“不是我,是你要去见许家小姐。” 明舒:“……” 有了昨晚去王家和孙家的经验,明舒一上马车就准备睡觉:“到许家小姐闺房门口再叫醒我。” 见傅直浔挑眉,她没好气道:“睡眠不足也是会猝死的。我从昨天……不,现在是前天一早开始,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牛马也不是这么当的啊!” 也不管他什么意见,直接睡死过去。 傅直浔盯着她看了会儿,干脆也闭目养神。 她至少还睡了两个时辰,他连眼都没合过,要猝死也是他先猝死,呵。 到了许家,傅直浔跟背麻袋一样,把明舒甩在背上。 存着“我都醒了你凭什么还睡”的心思,他并没有收着力气,她一定被弄疼了。 可她依旧没有一丝反应。 想到那十几个毫无征兆死去的人,傅直浔心中莫名一紧:“喂,到了,快醒醒!” 背上的人,仍是没有回应。 傅直浔心一紧。 手一用力,他将人扯到怀里,伸手探她鼻息。 虽浅,但有。 心中骤然一松,随即腾起一腔怒火。 “还睡?醒了!”傅直浔毫不客气地拍了两下明舒的脸。 明舒疼醒了。 “你干嘛打人啊!”脸上火辣辣的,明舒火气也上来了。 “第一,我喊了你,你没醒;第二,我只是拍你的脸,没有打你。”傅直浔绝对不承认自己打了她。 “傅直浔,你简直有脑疾!”明舒感觉自己脸都肿了。 傅直浔脸色沉得能滴水,可不知怎么,看着眼前女子脸上明显的手掌印,他又莫名有一点心虚。 “你是要杵在这里发火,还是进去办事?”他压下心头的阴沉,冷冷开口。 有一瞬间,明舒有拍张黄符让傅直浔倒大霉的冲动。 但她是要做玄学宗师的人,格局要大,不能跟他一样小肚鸡肠。 于是,她深吸了几口气,迅速恢复心如止水:“进去。” 爬上傅直浔的背时,明舒觉得手臂一阵酸痛。 她没忍住,又在心底骂了两句:肯定又是傅直浔干的!等她成了东晟第一风水师,立刻跟他断绝合作,绝不迟疑! 许家并非大富大贵,礼部主事也不过是八品官员。 屋子不多,找到许慕言的闺房便不难。 进了屋,傅直浔倚门而立。 明舒前去许小姐的床榻前,手指轻触她眉间,既是稳定许慕言的魂魄,也是让她熟悉自己的气息。 随后,明舒用额头抵着许小姐的额头,进入了她的灵台,感知她魂魄里的记忆。 明舒进去过徐倩云、平安和孙耀祖的魂魄。 徐倩云和平安的记忆,充满了压抑与绝望。 孙耀祖的,一半天真稚趣,一半怨恨不甘。 许慕言的却全然不同,平和又温暖,仿佛春日漫山遍野的花,让人心生欢喜。 许慕言的名字,源自父亲和母亲,父亲姓“许”,母亲姓“言”。 她在父母爱与期盼中降生,生辰八字也极好,百日时算命先生批命:无病无灾,圆满一生。 从牙牙学语的婴孩,到有家人陪伴、有闺中密友一起长大的幼年和少女时期,再到及笄后,与青梅竹马的少年订下婚约。 十六年的光阴,没有惊涛骇浪,却足够岁月静好,安然若素。 因自己过得好,许慕言便多了几分慈悲心,时常去慈幼局帮忙,也会在冬日施粥,在春日祈福…… 明舒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一凛,不敢错过许慕言这段记忆里的任何一个细节。 等记忆轮回数遍结束,她的魂魄才退出许慕言的灵台,重回自己的肉身。 明舒只觉疲倦至极,身边也没有虞山大印的清气滋养,便只能生生硬抗。 她按着许慕言的记忆,找出房间里存放的五谷。 荷包里有。 陶碗里有。 还有一个五谷丰登的泥人怀里也有。 找齐这些东西后,明舒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她。 “怎么回事?”傅直浔见她脸色煞白,眉头一皱。 “没什么,精力耗费太多,回去找清虚借一下虞山大印就好……” 明舒话音未落,便觉一股浑厚的内力涌入体内,四肢百骸很快就温暖起来。 “逞什么能?”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东西都找好了,可以走了?” 明舒“嗯”了一声,随即身子一个凌空,人已经在傅直浔背上。 她无力地靠在他背上,心想傅直浔要是责备她,她就当没听见。 此番在许慕言灵台滞留太久,实在太累了,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 然而,一直到上了马车,傅直浔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仅如此,他将她放下后,还继续输内力给她。 明舒简直受宠若惊。 等体力恢复了些,她开口道:“许慕言屋子里的五谷,都是她参加春祭时收到的回赠。她心地纯良,把礼物当作别人的心意,所以收到的东西从不会扔掉。” 傅直浔眉目一沉:“春祭有问题?” 第87章 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明舒点头:“是。” 东晟的春祭,也叫“迎春”。 立春之日,礼部和钦天监官员代表皇帝,在东郊迎春,祭祀青帝句芒,祈求丰收,还会发放赈济,鼓励农桑。 百姓随同,举行迎春活动。 鼓乐声里,骑牛的芒童头梳双髻,手执柳鞭出现,象征“芒神”降临人间。 明舒说道:“许慕言的父亲是礼部主事,她跟着父亲参加过数场春祭。而在这几场春祭里——” 她眉目凝重起来,“我看到了好几个死者。” “孙耀祖,他在祭祀里当过‘芒童’。” “王启钧王大人,也陪同夫人参加过‘春祭’。他的夫人还做了几篮‘春饼’发给百姓。” “前年的‘春祭’,有不少要参加春闱的举子前来,我猜里面有余德明。” “维持‘春祭’秩序的官兵里,有个姓‘毕’的校尉,应该就是毕景的父亲毕文辉。” …… 傅直浔越听越有兴致:“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明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有个大概范围,但究竟是谁,得你去查。” 嘲讽一笑,“抢夺了这么多人的气运,此人一定运势极佳,平步青云。他自认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料到,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大的漏洞。” 把要查的线索告诉傅直浔,明舒便沉默了下来。 没人说话,也没人睡觉,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怪异。 最后还是傅直浔先开了口:“你不困了?” 明舒:“困,但找出这个人,能让你洗刷冤屈,让那十几条无辜枉死的人命沉冤昭雪,却没法让镇南侯府的小公子安然无恙。” 她叹了口气,“明日……不,再过几个时辰,孙耀祖魂魄的封印就会慢慢解开,他要是死赖在小公子体内不肯走,我也没办法。” 傅直浔沉默了下,淡淡道:“不是你没有办法,而是你狠不下心取舍。” 明舒怔住了。 傅直浔说的,就是她内心的挣扎。 如果不能双全,只能保全一个,那么是否只能牺牲孙耀祖? 许久,她才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傅直浔勾起唇角,笑意凉薄:“很简单,谁有用就留谁。” 明舒:“……” “当我没问。”她也真是糊涂了,傅直浔的意见能有什么参考价值? 他这话说得还算善良了,照他的性子,真正的回答应该是:这么麻烦?那就让他们自相残杀,谁赢谁占有小公子的肉身,要是两败俱伤,那就一起魂飞魄散,反正人都要死的。 “不过——” 傅直浔突然开口,明舒不禁抬眸看向他。 “孙耀祖和楚曜的魂魄,你都可以保全下来。”他说。 “怎么说?” “直觉。”他微微一笑。 明舒:“……”谢谢你的直觉,我都没有。 约定的两日时间一到,明舒还是带着清虚道长,与傅言善一道去了镇南侯府。 纠结一晚上想到的法子是:再将孙耀祖的魂魄封印两日,等傅直浔找到那个攫取气运之人。 那人既然能用阵法拿走别人的阳寿和气运,兴许也可以用那个阵法,把孙耀祖的魂魄从小公子体内逼出来。 明舒见清虚道长一副镇定自若、眉目都挂着浅笑的样子,不禁问他:“你有法子?” 清虚道长:“没有。” 明舒:“你的样子,感觉你有。” 清虚道长仙风道骨地回:“这样才能让人觉得我们有把握。咱们玄门中人,帮人消灾解难,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让人心安吗?” 明舒一噎,竟莫名觉得有几分道理。 清虚道长继续道:“消灾解难,交给师父你,这稳定人心的事,我一定办得稳妥。” 明舒:“……” 不过听了清虚这一通歪理,明舒心情倒真松了几分。 就这样,三人面色从容地走进了镇南侯府。 只是,世子楚青时的态度却有几分古怪。 面上很客气,但客气之中,又多了几分疏离。 简而言之,不复两日之前对灵微真人的信任。 傅言善跟楚青时关系好,便也直言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楚青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舒替他回了:“钦天监少监来过了?昨日来的,还是今早?” 楚青时愣了愣:“昨日……” 明舒眸色一沉,大步进了小公子的院落。 清虚道长紧跟其后:“有什么问题吗?” 明舒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怒意:“那位少监大人,又加固了之前的‘护魂阵’!这个阵法刚毅霸道,小公子魂魄受损、身体孱弱,压根就受不住!” “更何况,他体内还有孙耀祖的魂魄。‘护魂’?护的究竟是谁的魂!” 说话间,明舒已经推开了卧房的门,一股强大的阵法之力扑面而来。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清虚道长也维持不住高人的镇定了:“这……孩子没事?” 明舒走到床边,只见小公子面色惨白如纸。 楚青时也愣住了:“昨晚还好好的,曜儿安睡了一整晚……” 明舒毅然打断他:“这不是安睡,是两个魂魄被强力压制,肉身失去了反应!” 见楚青时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傅言善忍不住道:“那位少监大人可有说,怎么救小公子?” 楚青时:“说阵法会将孙耀祖的魂魄逼出来,届时曜儿就能相安无事……” 傅言善:“可那也得小公子的身子承受得住啊!你看看现在……” 他想骂楚青时“糊涂”,可他之前也差点失去三个孩子,楚青时病急乱投医的心情,他能理解。 将骂人的话忍了下去,傅言善只说:“后面的事,都听灵微真人的。我要是没有把握,断然不会将灵微真人带来镇南侯府!” 楚青时不禁看向明舒。 而此时的明舒,已没空给楚青时解释,手指轻点小公子的眉心。 灵台里,一个魂魄奄奄一息,而另一个则生气勃勃,正在努力挣脱身上的封印。 明舒骤然收回手。 “情况很糟糕,小公子的魂魄快撑不住了。” 楚青时神色大变,顿时慌了手脚:“那怎么办?” 第88章 风铃招魂 京兆府,大牢。 傅直浔在翻阅几本册子。 这是傅洪从吏部偷出来的,近三年礼部和钦天监官员考核成绩以及升贬记录。 按这两日查的线索,以及明舒给的范围,害死孙耀祖、王启钧以及余明德等十四人,掠夺他们气运的人,十有八九就隐藏在负责春祭的礼部和钦天监官员里。 他翻得极快。 那些人的经历抽丝剥茧,在他脑中慢慢形成一张网。 他凝视着无形的网,锐利的目光最终停留于一处。 原来是他…… 傅直浔合上册子,嘴角悄然弯起。 弧度还未形成,他眼神骤然一凝:“傅天,少夫人是否去了镇南侯府?” “是,辰时三刻出的门。” 傅直浔长长的睫羽一颤,似连漆黑幽暗的瞳孔也颤抖了一下。 镇南侯府。 小公子的魂魄越来越孱弱,由不得明舒再犹豫了。 她必须立刻撤除屋中和院子里的阵法,重新封印孙耀祖的亡魂,才能让小公子的魂魄慢慢恢复。 当机立断,明舒让清虚道长守住小公子,自己动手清阵法。 可清到一半时,又察觉出了不对劲:阵法里,还套着一个之前没有的阵法。 而这个阵法,她虽瞧不出是什么,但能确定,绝对不是护魂阵! “师父,小公子痉挛了,是不是孙耀祖的亡魂破除了封印?”清虚道长急道。 “你用大印的清气稳住小公子的肉躯!护魂阵里还有一个阵法,我尽快解开,你坚持一下!” 明舒大喊,手下动作未停。 护魂阵被彻底清除,里面的阵法……古怪又熟悉,她肯定在哪里遇到过。 明舒脑中飞快转着,身子猛然一震。 青铜方尊和阴阳双玉! 护魂阵里的阵法,跟青铜方尊和阴阳双玉的那个祭祀阵法同源! 青铜方尊炼化魂魄,阴阳双玉超度怨灵。 那么这个阵法…… 明舒心中大惊,这个阵法的用处绝对不是护魂! 更甚至,外面的护魂阵只是掩饰,里面的阵法才是目的——把两个孩子的魂魄都杀死! “你在做什么?!”一道呵斥声传来。 下一瞬间,明舒便觉得刚解除的护魂阵又开始恢复了。 她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袍的中年男子,正阴鸷地瞪着她。 明舒知道他是谁了。 钦天监少监。 “白少监,这位灵微真人和清虚道长在救曜儿。曜儿快撑不住了,你也想想办法——” 楚青时的话,被明舒毅然打断:“世子,这位少监在用阵法杀小公子和孙耀祖的魂魄,你赶紧阻止他!” 白少监一听,勃然大怒:“哪里来的妖女?胡说八道!世子,她撤掉我的阵法,才是真要小公子的命!” 楚青时一愣,不知该信谁。 白少监喝令手下:“来人,把妖女抓起来!” 傅言善见此,挺身护住明舒:“楚兄,灵微真人是我和安阳王府太妃请来的,她若有任何问题,我跟太妃一力承担!” 楚青时虽被小公子之事折磨得不如从前清醒,可到底也不是真糊涂。 他脸色微沉:“白大人,这里是镇南侯府,灵微真人乃侯府上宾。” 白少监见楚青时不悦,面色稍缓:“本官一时情急,还请世子见谅。但此人居心叵测,若由着她胡来,小公子怕是性命垂危啊!” 清虚道长气道:“‘居心叵测’什么?我师父费尽心思救小公子,岂容你这般污蔑!” “两日前,你可清清楚楚地说小公子性命垂危!怎么,今日想出救命法子了?” 白少监冷冷反问:“难道你们就有救小公子的法子?” 清虚道长一时哑然。 明舒眸色泠然:“我不同你做口舌之争!你撤不撤这里的阵法?” 白少监:“本官的护魂阵,不是已经被你撤了吗?” 明舒:“护魂阵里还有个杀阵!” 白少监:“信口雌黄!本官为何要害小公子?若是本官要害她,又为何要救他?” 明舒盯着白少监,脑中迅速转着。 在昨日之前,他虽然学艺不精,但确实没有刻意害小公子。 但就在昨日,他起了杀意。 心念转变的关键,应该就在前日……她修补了小公子和孙耀祖的魂魄。 如果小公子活,他曾出过力,镇南侯府会感激他。 如果小公子有闪失,担责的也是她跟清虚道长,他尽可以撇清干系。 无论哪一种,他要么有利,要么无害。 所以,不出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为何要害小公子? 不对……白少监肯定希望小公子活,而她修补的,还有另一个亡魂! 白少监想要毁去的,是孙耀祖的亡魂! 白少监……白! 明舒宛若醍醐灌顶,瞬间想通了一切,明白了白少监的目的和他内心的恐惧。 也明白,藏在护魂阵里的杀阵,阵眼在何处。 明舒的目光,落在悬挂于院中桂树上的风铃。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在护魂阵里,风吹铃铛,清脆铃音化无形之力,驱逐阴祟之物,化解煞气。 可在这个源于上古,以魂祭天地的杀阵里,风铃就是召唤亡魂与怨灵的工具! 孙耀祖被封印的亡魂,就是被铃音召唤,提前复苏! 而等亡魂复苏,杀阵便会一寸寸蚕食他的魂魄,让他彻彻底底地烟消云散! 明舒手指风铃,对楚青时大声道:“世子,请立刻取下那串风铃!它在招魂!” 楚青时面色一变,点头命人取风铃。 白少监的脸色沉得厉害。 他八岁便开始习玄学之术,如今已有三十五载。 眼前这道家打扮的一男一女,有没有真本事,他瞧得出来。 这女子竟能窥破他缜密的双重阵法,不容小觑啊! 但年轻人,有本事又如何呢? 宽大的袍袖里,手指翻动,无形的气流涌动,因风铃被毁而迅速衰弱的噬魂阵里,有什么翻涌而出。 与此同时,他冷冷开口:“钦天监乃皇上御封的东晟术法第一,世子宁可相信两个江湖术士,也不信钦天监,是觉得钦天监名不副实?” 这顶帽子扣的不是镇南侯府不认钦天监,而是不认皇帝。 第89章 将亡魂引到她的身体里 楚青时本来也没有不信钦天监,可白少监这么说,就是恶意挑衅了。 他面露不悦之色。 傅言善护友,又实在瞧不惯这位白少监,忍不住吐槽:“世子从来不觉得钦天监名不副实。白少监你的能力,也不能代表钦天监的能力。” 白少监呵斥:“本官与世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楚青时愈发反感白少监:“傅兄乃本世子挚友,他自然能代表本世子说话,跟谁都可以。白大人,你若没有救曜儿的法子,请移步前厅。” 这是在白少监和灵微真人之间,选了后者。 白少监冷冷一笑:“既然世子觉得钦天监也不过尔尔,本官就祝楚小公子平安。” “但今日此事,本官一定会如实禀告监正大人和皇上!告辞!” 说罢,拂袖离去。 就这么走了? 明舒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一时之间却想不出缘由。 而小公子性命垂危,她无暇跟白少监对峙。 救人要紧! 杀阵的阵眼已破,威力大减,她可以再次封印孙耀祖的亡魂了…… “师父,小公子的魂魄出窍了!”清虚道长大喊,双目盯着空中某一处。 楚青时惊慌不已:“这是什么意思?” 清虚道长:“意思就是孙耀祖的魂魄已经占据了小公子的肉身!” 楚青时面色大变,正要开口,便听明舒说:“清虚,小公子的魂魄得立刻回到肉身,否则会魂飞魄散!” 她看着那个飘浮空中、孱弱得快要消散的魂魄,心惊肉跳。 清虚道长:“可怎么回去呢?孙耀祖的魂魄在肉躯里啊!” “有一个法子,”明舒咬咬牙,“趁孙耀祖还没有跟肉躯合二为一,我将他的亡魂引到我的身体里……” 清虚道长大惊:“引魂术?不行,这法子太过凶险,一个不慎,你的肉身就会被孙耀祖的魂魄侵占!” 明舒:“你仔细看小公子的魂魄,生气在迅速减少。” “杀阵还有残留,他的魂魄压根承受不住,至多一刻钟,就会烟消云散,届时神仙都难救了!” 清虚道长:“可你——”真要舍命救人吗? 后面的话他问不出口。 可这话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傅言善想劝又不知该不该劝,左右为难。 楚青时怔怔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子。若说之前还有怀疑,此刻对这位灵虚真人,他唯有敬重。 镇南侯府来过很多玄门中人,但她是唯一一个可以为了救人,以身饲虎。 楚青时朝明舒抱拳:“犬子性命有劳真人,事成与不成,皆为天意,镇南侯府绝不会怪罪真人。” 明舒点了点头,随即对清虚道长道:“你替我护阵。等我把孙耀祖的亡魂引到我身上后,会将小公子的魂魄重新放回肉身,届时你就用清气滋养小公子。” 说话间,她已大步走到床前,甩出四张黄符,双手结印。 玄清之气迅速布出一个小小的结界,不受任何杀阵干扰,各种阴戾鬼气也无法靠近。 随后,明舒额头抵着小公子肉身的额头,进入了他的灵台。 孙耀祖的亡魂并没有因占据了肉身而高兴。 相反,他比上一回更暴躁,更愤怒。 杀阵不但吞噬小公子的魂魄,也在吞噬他的。 “孙耀祖,过来。” 明舒的玄清之气,化成丝丝缕缕的透明光线,缠绕孙耀祖的亡魂。 兴许是结界隔绝了杀阵,也兴许是清气有镇定功效,孙耀祖的亡魂不挣扎了。 但满身戾气的它反骨又倔强:“我不!我就待这儿!你要干啥?!” 明舒:“这不是你的肉身,你再待下去会魂飞魄散。” 孙耀祖:“阎王爷说谎,骗鬼呢!你再不走开,我咬你!” 说着,凶残地朝明舒扑过来。 明舒气恼,也没空再哄这个熊孩子。 透明丝线光芒大盛,趁孙耀祖过来,迅速将它捆成蚕蛹。 然后,明舒的魂魄带着它,进入了自己的肉身。 她骤然睁开眼,施展师门秘法,将小公子奄奄一息的魂魄放回到躯体内:“清虚,快!” 清虚道长赶紧引出大印清气,滋养小公子和他的魂魄。 不过,他察觉明舒有些不对劲,留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她身上。 此时的明舒,体力几乎耗尽。 结界没有玄清之力维持,立刻消散。 更让明舒痛苦的是,孙耀祖的亡魂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拼命想要挣脱束缚:“让我出去!我是男人,我才不要做女人!” “闭嘴!”明舒疼得骨头都在打颤。 清虚道长见她一副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赶紧扶住她。 明舒没有客气,又对楚青时道:“小公子魂魄回体了,这里的杀阵还没散,赶紧带他离开这里!” 楚青时二话不说,连被子带人把孩子抱了起来。 清虚道长一面以清气滋养小公子,一面扶着明舒往外走。 刚出院落,一阵仿佛扯碎五脏六腑的剧痛,疼得明舒眼前发黑,一头栽了下去。 傅言善见状,也顾不得男女之防,紧忙搀住她。 清虚道长急得不行:“你这副样子,如何能成?要不把孙耀祖的亡魂封进大印里?” 明舒惨然一笑:“那他就永远都别想出来了……大印里浓郁的清气,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杀气?” 清虚道长:“那你要怎么安置孙耀祖的亡魂?他不能在你身体里久待的!” 明舒忍着蚀骨的剧痛,说不出话来。 是啊,怎么办? 她已经保住了小公子的魂魄,还要舍命保孙耀祖的吗? 傅直浔说她两个都能保下来,倒也是可行的。 她把这个身体给孙耀祖。 孙耀祖却在她体内叫嚣:“再不放我出去,我咬死你!” 明舒无奈苦笑,即便她愿意把肉身给孙耀祖,孙耀祖也是不要的。 如此,便只有一个选择了。 虽然有些遗憾,但多大的能力办多大的事,没有金刚手段,何来菩萨心肠? 明舒下定了决心。 可就在她要引大印清气,逼出孙耀祖亡魂时,变故发生了。 侯府之中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怨气、戾气、阴气、尸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一股脑儿地冲入她的体内。 第90章 陪明舒一起死 明舒又惊又惧,一时之间竟忘了身体的异样。 等孙耀祖的亡魂在她体内发出阵阵哀号,她才陡然回神。 紧接着,她感觉到了魂魄被撕裂、肉身被冰冻又被千刀万剐的剧痛。 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因痛感太强烈,她压根没法失去意识。 唯有生生承受。 扶着她的清虚道长和傅言善也察觉到了异样。 傅言善手一阵剧痛,仿佛被什么攻击。 他见明舒浑身发抖,本不想松手的,无奈手上的痛跟刀劈一样,他也受不住了。 清虚道长兀自强撑,试图以清气化解。 可他没法像明舒一样,收放自如地操纵大印里的清气,而涌过来的各种祟气太过强大,他压不住。 “松……手……”明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不行!”清虚道长不敢松,拼上自己全部修为,替明舒清那些阴祟之气。 但,杯水车薪。 傅言善和楚青时看着倒在地上的明舒,惊愕之余,更不知如何是好。 清虚道长跪在了地上,一张脸从涨得通红,渐渐发白。 那些阴祟之气好似有灵性,开始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体内。 他感受到了跟明舒一样的痛苦——但,不及她万分之一。 “怎么会在这样?”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是……白少监……杀阵……阵眼……是孙耀祖……你——松手……” 明舒嘴角溢出了血来。 清虚道长一愣之下,恍然大悟:“风铃不是阵眼,孙耀祖的亡魂才是!白少监要杀的是孙耀祖!只要阵眼在,各种阴祟之气汇聚,他肯定会魂飞魄散!” 难怪那混账东西走得那么爽快,原来胸有成竹啊! 如今孙耀祖的亡魂在明舒体内,那么阵眼就变成了明舒! 傅言善也听懂了,一把抓住楚青时:“让白藏那王八蛋回来!阵是他布的,只有他能撤啊!” 楚青时二话不说,吩咐护卫:“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白少监带回来!” 明舒已动弹不得,用目光指了指清虚道长和楚青时怀里的小公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字:“走……” 清虚道长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明舒是让他不要跟着白白丧命,也让他把好不容易救了一半的小公子彻底救回来。 他也明白,以他的修为,阻挡不了这个杀阵。 留下,除了陪明舒一起死,别无用处。 清虚道长不是个硬心肠的人,可此刻却不得不违心而为。 他把虞山大印留给了明舒,从楚青时怀里抱走小公子,冲进了最近的一间房里。 明舒体内的阴祟之气越来越重,连她周身也笼罩了一层黑气。 楚青时只好拽着傅言善远远避开。 傅言善涕泪纵横:“明舒啊——是二伯父害了你啊……我如何跟夫人交代……” 楚青时诧异:“灵微真人是你的……” 可傅言善哪还顾得上回这些? 这时,管事带着一人前来。 楚青时一见,赶紧跪下:“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目光扫过管事,责备怎么如此不知轻重,应该是他自己去见太子才是。 傅言善也跟着跪下行礼。 丰檀却是一脸温和:“都起来。孤听闻侯府中小公子抱恙,特来瞧一瞧。” 又命亲随递上一个盒子,“这是孤从父皇那求得的‘还魂草’,希望对小公子的病情有用。” 楚青时一惊,宫中秘宝“还魂草”,一甲子才长三株,太子竟亲自送来镇南侯府! 他诚惶诚恐:“多谢殿下!如此贵重之物,微臣受之有愧。” 丰檀轻叹一声:“‘有愧’二字从何说起?东西有价,人命无价,不过一个死物,世子尽管收下。” 又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监正有他的难处,还请世子见谅。” 楚青时赶紧道:“微臣不敢!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谢太子殿下!” 丰檀微微一笑,见傅言善面有泪痕,眼圈发红,目光死死盯着远处,不由随之望去。 见是一团黑雾,黑雾中似还有个人,他眉头一皱:“那是什么?” 楚青时不敢惊扰太子千金之躯:“禀殿下,犬子乃是被阴祟之气所伤,这位高人在除祟气,请殿下移步前厅。” 丰檀点头,又道:“这可危险得紧啊。” 楚青时神色黯然:“是。” 正说着话,清虚道长跟阵风似的,又冲出了屋子,将掌门令牌交给楚青时:“小公子有阵法护佑,暂时无恙。你派人去虞山请我二师兄来,他自会将小公子调养痊愈。” 说罢,不等楚青时回话,便跑向了明舒。 傅言善失声:“清虚道长!” 清虚道长却置若罔闻,义无反顾,以自己微薄之力,试图将明舒从邪祟之气里救出。 可结果却是陪着明舒,一起被祟气吞噬。 丰檀奇怪地看向楚青时,后者却盯着那团黑雾,似也没有跟他解释的心情。 想到今日来的目的已达到,他便也未再细究,左右不过是江湖人的事,与朝堂无关。 “东西送到,孤也该走了。” “太子殿下,微臣送您——” 丰檀抬手:“世子忙小公子的事要紧,快些派人去虞山。” 楚青时见太子并没有不高兴,便感激道:“是,多谢太子体恤!” 丰檀看了眼远处的黑雾,转身离开。 可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心里怪怪的。 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另一边,明舒倒在地上,肉身虚软冰冷,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魂魄在炼狱里挣扎。 与她一起的,还有孙耀祖的亡魂。 若非有明舒的修为护佑,他一个小孩子,早就被强大的阴祟之气吞噬得一干二净了。 暴躁的七岁男孩,已经被折磨得没了心气。 起先还哇哇大哭,现在连哭都哭不动了,只能哼哼唧唧:“娘亲……我要见娘亲……” 明舒惨然:之前答应过孙家夫人,让他们母子见一面,要失约了。 这一回,是真的没有任何逆风翻盘的机会了。 保不住孙耀祖,也搭进去了自己。 真是愧对无名派的列祖列宗。 “孙耀祖,我也想我妈……想我师父了……” 第91章 傅直浔来了 镇南侯府外。 丰檀刚上马车,便见几骑骏马由远及近。 马蹄踏处,尘土飞扬。 为首那匹马上,策马飞驰的男子丰神俊朗,姿容气度宛若九天明月,高洁出尘又遥不可攀。 丰檀认出来者。 傅直浔。 他来镇南侯府做什么? 丰檀抬手,制止了亲随关马车的动作。 傅直浔却没注意到太子车辇,也等不及门房通传,竟带着手下冲进了镇南侯府。 丰檀眉头皱起,陷入沉思。 镇南侯府,内院。 楚青时去忙小公子和找白少监的事了。 凛冽寒风中,只剩下傅言善在抹眼泪。 他不忍眼睁睁看着明舒和清虚道长死,但无能为力,更移不开脚。 “明舒呢?” 傅言善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抬头看到傅直浔面无表情的脸,才知没有。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黑雾:“在里面呢……” “怎么回事?” 傅言善吸了吸鼻子:“明舒把孙耀祖的亡魂引到她身体里,可钦天监白藏那个王八蛋,把杀阵的阵眼设在孙耀祖的亡魂里了!” “邪祟之气都往阵眼里涌,明舒就成了这个样子……清虚道长想要救她,也被黑雾困住了……他们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傅言善说不下去了。 傅直浔沉着脸,一言不发。 随后,他身形一动,施展轻功掠向了明舒。 傅言善惊得大叫:“直浔!” 跟着一起来傅天和傅洪也惊叫:“主子!” 可傅直浔却已进了黑雾。 见躺在冰冷地上的明舒,傅直浔瞳孔微微放大。 她戴了面具,双眸紧闭,他瞧不见她的脸色,只看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白玉发簪碎成了两半,一头浓密青丝铺在地上,像极了深秋枯萎的花木。 那个一向生机勃勃、无坚不摧的女子,此刻却如这迟迟未结束的冬日,了无生气。 “死了?” 傅直浔伸手去探她鼻息。 微弱得跟羽毛颤动似的,但——还活着。 “顾好自己的命,已经很不容易,你就非得逞强去救别人的命?傻子。”傅直浔伸手拍拍她的脸,却只拍到冰冷的面具。 “丑死了。”他一把掀开面具,停在空中的手,却终究没有再拍下去。 面具下的脸,白得跟鬼似的。 丝丝缕缕的黑气,争先恐后地涌进雪一样颜色的肌肤。 白与黑,刺得他眼生疼。 陡然间,一道寒光闪过,他的左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弯刀。 刀上有血珠滚落。 他的右手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涌出。 他用鲜血淋漓的右手,抓起她冰冷的左手,毫不留情地割了一刀。 然后,两手紧紧交握。 他闭目凝神,进入虚空之境。 似过了很久,又只过了几息,他穿过一片茫茫黑雾,看到了被包裹在一团清气里的两个魂魄。 少女是明舒,孩童是孙耀祖。 都是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 “怎么这么惨?” 他走进那团清气,朝少女的魂魄伸出手。 无形的魂魄,触碰不到无形的魂魄。 只有指尖冰冷的寒意。 “明舒,跟我回去。”他说。 少女的魂魄晃了晃,有陌生的记忆进入他的魂魄里。 第一中心小学。 中年女老师拿着几张试卷:“明舒妈妈,明舒的成绩又是全年级第一。学习上,她没有任何问题,就是行为举止……你们要关注一下。” 光彩明艳的女人紧张地问:“明舒怎么了?是跟同学吵架,还是打架了?” 中年女老师一愣,赶紧道:“没有没有,明舒跟同学相处得很好,她还经常帮同学解答难题,大家都很喜欢她。” 女人似松了口气,随即才想起来:“那要关注明舒什么?” 中年女老师:“明舒喜欢给人算命。这可是封建迷信,我们还是要引导孩子相信科学。” 女人吃惊:“明舒会算命?” 中年女老师比女人更吃惊:“明舒妈妈……你不知道?” 女人:“哦,我不太清楚……我平常工作比较忙。” 临江豪宅。 年幼的明舒抱着大大的毛绒熊,坐在房间地板上,听客厅里父母激烈的争吵。 “孩子你不管,外面的花花草草你倒是一个不落!五十万的车,你字一签就送了?你怎么不再送人一套房啊!” “跟你说了多少遍,正常客户往来,你怎么就这么小心眼呢?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任?!” “信你什么?信你一年赔三千万的能力,还是信你被女人当冤大头的本事?” “欧文婷,我最烦你阴阳怪气!当初要不是老头子非让我跟你结婚,你倒我愿意天天被你当孙子训?!” “明耀宁,我这辈子最错误的事就是跟你这个废物结婚!” …… 明舒叹了口气,将脑袋一头扎进毛茸茸的熊肚子里。 外面吵得不可开交,千篇一律的话,她听得都会背了。 似终于下定决心,她爬到床边,从床底下抽出箱子,开始收拾东西。 等外面的争吵停歇,她也整理好了一个箱子和一个背包。 打开门,毫不意外,客厅里又是一片狼藉。 妈妈抱胸坐在沙发上,爸爸站在窗边抽烟。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被推倒的绿植,被摔碎的雕塑,走到唯一能落脚的客厅中间:“你们吵完了吗?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明耀宁立刻掐灭了烟。 欧文婷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明舒:“妈妈你先听我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把这些日子积累的勇气都使了出来:“这世上的每一种关系,都有一条无形的线,线产生的时候,关系成立,线消失的时候,关系破裂。” “爸爸,妈妈,你们婚姻关系的线,已经断了,所以不必勉强在一起了。” 欧文婷和明耀宁愣住了。 明耀宁:“囡囡,刚刚吓着你了?以后爸爸不跟妈妈吵架了,好不好?” 明舒摇摇头,继续往下说:“爸爸,你不喜欢妈妈,你跟妈妈之间,没有爱情线。” “你跟陈阿姨有。你们还有姻缘线和子女线。你跟妈妈不会有继承家产的弟弟,但你跟陈阿姨会生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觉得你应该跟陈阿姨结婚。” 明耀宁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明舒继续对欧文婷说:“妈妈,你也不喜欢爸爸。你的姻缘线在王叔叔身上,你们要是结婚,八字合在一起就是大吉大利,财运亨通,你的事业一定会再创一个高峰!” “所以,爸爸,妈妈,你们离婚,你们应该去跟对的人结婚。” 第92章 十指交握,亲昵而暧昧 欧文婷吓坏了,明耀宁吓蒙了。 两人都一个劲地跟明舒保证,从今往后一定不吵架,一定好好爱她。 最后三人抱成一团。 明舒贪恋着父母最后的温暖。 夜深的时候,她带着行李箱和背包,留下一封信,偷偷离开了家。 寒风里,她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明舒上了车,坐在仙风道骨的女子身边。 “丫头,真想好跟着我走,离开你的爸爸妈妈了?” 明舒点了点头:“想好了,我跟爸爸妈妈之间的线,也快断了。能在他们还觉得我是他们囡囡的时候离开,总比他们觉得我累赘时好。” 女子凝视着她,啧啧道:“果真是几百万人才出一个的玄学天才,看人看世情,真是通透。” 她笑容慈爱了起来,“不过,玄学天才也是可以难过的。你要哭的话,我可以借你肩膀和怀抱。” 明舒扭过头,忍住鼻间的酸楚:“我才不难过。” 又强调了一遍,“我一点都不难过!只有我离开,爸爸妈妈才能找到他们正确的归宿,我这么做是对的。” 女子温柔一笑,将倔强的小孩抱进怀里:“阿舒,世间有一种关系是不会断的。” “母亲与子女,不管他们有没有分开,在阴阳相隔前,这段关系都不会断。” 十年后。 明舒咬着包子,打开电脑,大数据根据她经常搜索的记录,推送了一堆新闻和文献。 其中有两条。 博易集团董事明耀宁,带着娇妻和九岁的双胞胎儿子,给五岁的小千金举行生日派对。 新柏公司总裁欧文婷第五次拒绝了王氏集团总经理的求婚,声称:没有得到女儿的同意,她不会结婚。 嘴里的包子似乎没那么香了。 师父拿起塑料袋里另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丢给她一张机票:“早去早回。” 明舒看着机票的目的地海市:“为什么要去?” 师父吸了一口她的豆浆:“因为母亲跟子女的牵绊一生不断,因为你想去。” 又加了一句,“记得带蹄髈和鲜肉月饼!好久没吃,馋了。” 海市。 明舒坐在喷泉边,吃完一个巨无霸鸡腿汉堡,一盒麦乐鸡,两个圆筒冰激凌,记忆里那个永远明艳夺目的女人终于出现了。 “欧文婷!” 女人转过头,疑惑地看了她两眼,正要走,又听一声:“妈妈!” 欧文婷身子僵住了,愣愣地看着穿白色卫衣,深蓝牛仔裤,梳着高高马尾的少女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也没什么事,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同意你跟王叔叔结婚。” 欧文婷身子微微发抖,连带声音也在抖:“囡囡……” 明舒笑道:“有人在拍照,会被发网上的。你快上去,我走啦!” 欧文婷踩着十公分的细长高跟鞋,冲过来抓住她:“你又要去哪里?十岁你就离家出走,二十岁了还要走?!” “我告诉你,除非你今天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别想走!” 明舒被死死抓着手,她龇牙咧嘴地投降:“妈,我不走,你别掐我啊!轻点,疼。” “掐你?我还揍你!哪有你这么有主见的小孩?不要妈妈,跟人间蒸发一样!” 欧文婷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 明舒鼻子酸得厉害,十年前强忍着没落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明舒的灵台。 傅直浔看不太明白明舒记忆里的世界,可看懂了她的故事。 她果真不是南宁的梵音公主。 “想回去见你娘?”他拍拍明舒的魂魄,“那就快醒过来呀。” 魂魄又动了动。 然后,那双明亮若星子的眼睁开了。 “傅直浔?”明舒难以置信,“你怎么进来的?!” “你能进别人的灵台,我为什么不可以?”傅直浔反问。 “因为我是玄门大师!”明舒更惊愕了,“这么重的阴祟之气,你怎么没事?!” “你确定这时候还要讨论这个?孙耀祖的魂魄快要散了。”傅直浔指了指角落里淡得快要透明的亡魂。 明舒沉思片刻:“你来得正好。你在这里等我,我送孙耀祖去阴间。” 傅直浔挑眉:“找到办法了?” 明舒点头:“既然孙耀祖的亡魂是阵眼,而这个阵又只在阳间有效,那么只要他去了阴间,阵自然就消了。这是破阵之法。至于孙耀祖的执念——” 她张开手掌,“平安离开前,送给我一颗珠子。这颗珠子融进了我的魂魄,它护住了我,也能帮孙耀祖完成心愿,消除执念。” 傅直浔淡淡一笑:“早去早回。不必给我带阴间的特产。” 明舒愣了下,随即借红珠之力,汇聚清气,带着孙耀祖的亡魂去了阴间。 镇南侯府,后宅。 丰檀去而复返。 他终于明白自己遗漏了什么,也终于知道傅直浔为何冲进镇南侯府。 傅言善是傅家二爷,他那么难过,定是因亲朋好友。 清虚道长,根据探子来报,是明舒的徒弟。 探子还说,明舒会风水术。 能同时让傅言善、清虚道长,还有傅直浔那么紧张的人,只有明舒。 那个被困在黑影里的高人,就是明舒! 该死! 丰檀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懊恼。 等他重新回到方才跟楚青时说话的地方时,脚步骤然一滞。 远处,那团黑雾已经没那么浓了。 显出一对相拥的男女来。 他眉目一沉,不顾亲随的阻拦,疾步朝前行去。 等看清那对男女,丰檀脸色顿时沉如锅底。 傅直浔紧紧抱着一动不动的明舒,亲昵而暧昧。 两人十指交握,鲜血从指缝里落下。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丰檀的眼,滔天怒火如火山岩浆,将他一贯的冷静与城府烧得片甲不留。 他不禁厉喝:“傅直浔,放开她!” 傅直浔却没有动静。 亲随正要出手见将两人拉开,当即被清虚道长阻拦:“不可!师父在救孙耀祖,师公在救师母,不能动他们!咳咳——” 丰檀一惊,唇抿成一条直线,终于抬手,示意亲随不准轻举妄动。 黑雾渐渐淡去,噬魂阵在迅速削弱。 没有更多的邪祟之气涌来,清虚道长的修为,加上虞山大印浓郁的清气,萦绕明舒周身的祟气终于被化解。 明舒和傅直浔两人的魂魄,几乎是同时归位。 傅直浔除了脸上没了血色,一切倒还好。 明舒却十分糟糕。 阴祟之气几乎撕裂了她的肉身和魂魄。 她又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护佑孙耀祖的亡魂并送他入阴间,若非有平安送的秘宝,早就身魂俱灭。 此刻,她虽魂魄归来,却也奄奄一息。 傅直浔将她无力的右手搭在虞山大印上,助她引大印的清气修复受损的身与魂。 两人紧握的双手也并未松开。 他往她体内输入内力,以他浑厚的阳气,与她体内的阴气交融,让她没有那么痛苦。 丰檀死死盯着傅直浔:“放、开、她。” 第93章 太子的嫉火 傅直浔抬头,似乎对丰檀的话很是不解:“太子殿下,你说放开谁?” “孤命你放开她!” 傅直浔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唇角微微一弯:“太子殿下,音音是我的夫人。” 丰檀一怔,似一盆冷水浇下,被嫉妒烧得失去理智的头脑瞬间清醒。 额头青筋隐隐颤动,藏在宽大袍袖里双手紧握成拳。 他失态了。 他曾以为,身为一国储君,权利永远排在第一位。 然而,在那场糟糕透顶的大婚,在千秋宴上见她以妇人的衣着出现后,他才明了,他究竟失去了什么。 即便君临天下,心中也始终有一角是空的。 他不甘心! 所以,在看到傅直浔抱着她时,才会那般愤怒,乃至差点忘了,她已嫁了他人。 清虚道长见此,对丰檀道:“不能放开,师父在疗伤,她如今的肉身和魂魄都十分虚弱。” 丰檀看了他一眼,并未回应,却也未再说什么。 这时,楚青时和傅言善都过来了。 傅直浔对楚青时道:“内子说,唯有孙耀祖的母亲,方能化解他的执念,请世子立刻请孙家夫人来侯府。” 楚青时赶紧吩咐下去。 傅言善担忧地看着明舒:“侄媳她没事了?” 傅直浔:“伤势极重,但性命暂时无虞。” 傅言善松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要什么药材尽管跟你二伯母说。” “谢过二伯父和二伯母。” 傅直浔低头看明舒,素来清冷的声音此刻却是暖的,听着比戏台上的公子还多情:“音音,是先回府,还是在镇南侯府歇一歇?” 明舒回得很是艰难:“留下……要照看小公子……还有清理阴祟之气……” 傅直浔“嗯”了一声。 他一手环着她,一手撑地站起身来。 然后,那只手穿过她的膝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看向楚青时:“有劳世子准备一间客房。” “好的,跟我来。” 丰檀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一次复燃。 盯着傅直浔抱明舒的背影,他的眸中起了杀意。 她,是他的! 一个时辰后,孙家夫人谭氏被接到了镇南侯府。 而明舒用大印清气养了一个时辰,总算将体内的阴祟之气清理了大半,恢复了一成的修为。 束发的玉簪断了,她找侍女要了条发带,随意将长发扎起。 匆忙之中,却忘了戴上面具。 谭氏一见明舒,神情一怔,并没有认出人来。 只觉眼前的女子好看极了,即便面色苍白,唇色皆无,却无端有了一种琉璃般纯澈的干净。 谭氏打量明舒时,明舒也在找她身上那条透明的银线。 线在谭氏左手腕上。 而线的另一端,她记得系的是孙耀祖的右手。 白少监用秘阵,强行掠夺了孙耀祖的阳寿和气运。 可孙耀祖的气运实在太好,导致他跟母亲之间的线并没有断。 母子线没有断,只要找寻到合适的机缘,他们依旧能做母子。 也就是说,孙耀祖能还阳。 而这个机缘,就是还阳珠——平安送给她的红色珠子。 还阳珠,乃幽冥佛秘宝,能将阴间的亡魂,重新送入轮回。 明舒将孙耀祖的死因、执念和还阳之事,挑能说的,一一告诉了谭氏。 谭氏仿佛在听一个离奇的话本故事,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但她听明白了最重要的一句。 “耀祖能回来,真的吗?” 她心中万般忐忑,每次请风水师来家里,她都充满期待,可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失望。 此刻,她不敢相信眼前女子的话,却又无比希望是真的。 明舒点头:“阳间的人,需要三样东西才能活:魂魄、阳寿和肉胎。” “孙耀祖的魂魄已在轮回之地,地狱之主会重新赐他阳寿,只要一个肉胎,他便能回来。” 她指了指谭氏手腕看不见的线,“你们母子情未断,你可以重新把他生出来。只不过——” 她微微一笑,“你要再受一次十月怀胎之苦,而孙耀祖这一回是带着前世记忆投胎,怕是会比从前更顽劣,你跟孙老爷会比较头疼。” 谭氏满脸是泪,唇瓣颤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猛地跪倒在地上,给明舒磕了三个头。 明舒身体太过虚弱,拦都来不及拦。 谭氏哭道:“不苦,一点都不苦!只要耀祖能回来,让我做什么都行啊!高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生定结草衔环相报!” 见谭氏如此,明舒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在她即将被阴祟之气吞噬时,最后浮现在魂魄里的,是她与母亲的记忆。 也正因这段记忆,她才终于悟出破解阵法以及消除孙耀祖执念的办法。 如今,她无端穿进了这本小说里,也不知母亲心情如何? 是否跟那十年一样,相信自己的女儿在某个地方快乐地生活着? 是否仍旧会按她的年纪,准备一年四季的新衣,在冰箱里放着她最喜欢吃的冰激凌? …… 明舒不敢再往下细想,抽回思绪,扶起谭氏:“那你回去就照我说的做。” 说了几桩要事,确认谭氏记住后,她伸手亲触谭氏的眉心,将孙耀祖的一魄放入谭氏魂魄。 如此,孙耀祖便不会迷路。 等他在谭氏体内落胎,三魂七魄自然便全了。 这一桩亡魂为还魂,占据小公子肉身的难事,终于了了一半。 又瞧了小公子的情况,确定他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之后,剩下的一半也了了。 明舒精疲力竭地靠坐在椅子上。 她还有最后两个问题:“白少监为何要攫取十四个人的气运?这些案子有足够的证据,判白少监死刑吗?” 傅直浔看了眼跟摊烂泥一样的明舒:“你自顾都不暇了,还有闲心操心这些?” 明舒喘着气,咬牙切齿道:“不能将他定罪,我就不能安心养伤!” 傅直浔:“那你安心,白藏他此刻在大理寺狱中。” 明舒愣了愣,脱口而出:“你在大理寺也有人?” 傅直浔提醒了一句:“我记得说过,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明舒便不再问了。 她在镇南侯府待了两日,等清虚道长的二师兄来看护小公子,她才终于放心回了傅家。 而后,便是漫长的沉睡。 第94章 和傅直浔谈论案情 从雨水睡到惊蛰,眼看着再过几日就要春分了,明舒才终于彻底睡醒。 泡在浴桶里,她抬手看掌心的红痣。 这一回伤得比鬼胎之事还重,能这么快醒过来,除了她五阶风水师的修复能力,更因融入她魂魄里的还阳珠。 还阳珠乃阴界秘宝,作用不仅仅是引亡魂还阳。 她察觉,还阳珠一旦被唤醒,便能助她隔绝阴阳两界的鬼气、尸气等种种阴祟之气。 否则,噬魂阵汇聚的祟气,足够让她修为尽毁,乃至丧命。 但因还阳珠的护佑,她不但全身而退,甚至还涨了修为,从五阶进到了六阶。 再上一层,她就跟那位九十高龄的师祖同一阶了! 玄学宗师,指日可待! 木樨捧着几套衣服进屋。 看着比上一回更脱胎换骨的明舒,她已经开始淡定了。 “小姐,这些都是二夫人让‘绮云斋’为您量身定制的,穿哪件?” 许是程氏见明舒穿得最多的是青色衣衫,这次做的都偏素雅,没有一贯给傅湘选的鲜艳。 一套浅云色,一套欧碧色,一套缃叶色,还有一套十样锦色,都是瞧着很清雅的颜色。 明舒一时倒不知选哪套好。 木樨以为她不满意:“安阳王府老太妃也送了好多衣服来,要不我去拿那些?” 明舒有些意外,倒不是老太妃送她东西,而是木樨的用词:“‘好多’是多少?” 木樨伸出一根手指。 “十套?” “一百套。” 明舒倒吸一口凉气:“我穿得了这么多?” 木樨心理平衡了:“不瞒小姐您说,看到那十个大箱子时,奴婢当时也是您这副表情。” 她又起了顽皮之心,“镇南侯府也送了东西来,主要是金银珠宝首饰,您猜猜有多少?” 明舒略一想:“东西多少不好猜,但价值在几千两到一两万两银子之间。” 木樨撇嘴摇头,用明舒的话回:“想象力可以更大胆一些。” 明舒:“五万两?” 木樨从案几上取来一本折子,揭晓答案:“您睡觉的时候,奴婢和赵伯一起整理了镇南侯府的送礼清单。” 明舒接过,一时没拿稳,折子另一端掉在了地上。 足足一丈多长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簪花小楷:黄金五千两,白银两万两,红宝石头面一套…… 明舒惊呆了,半晌才问:“这么重的礼,你就让抬进来了?” 木樨:“奴婢哪敢啊?镇南侯府送礼来的时候,正好三少爷在家,他说收了,奴婢才收的。” 又确认了下,“能收吗?” 明舒想到为了这一桩事,她差点连命都搭了进去,很肯定地点头:“能收。” 木樨又跟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盒子,嘻嘻笑道:“还有孙家的礼,三少爷也说收了。” “银票?” “两万两银票和一座四进宅子。宅子二夫人带着奴婢去看过了,是江南园林的格局,移步换景,特别好看。位置也好,离大小姐他们住的地方,只隔了一条街呢!” 看着这满满当当的钱和礼物,明舒终于找回了在现代当风水师的感觉。 就……钱这个东西,她勾勾手的事! 明舒笑容灿烂:“木樨啊,我们终于有钱了!” “喜欢什么自己拿,别跟我客气!礼单上的不喜欢,就拿银子去买,想买什么买什么!咱们有难同当了,有福自然得同享!不许拒绝,拒绝我会生气的。” 木樨笑道:“小姐,您现在看着特别像您说的……暴发户!” 明舒也嘻嘻地笑:“我想当暴发户很久了。财富一旦自由,这人生的格局都不一样了。” 木樨感慨:“小姐,之前您说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奴婢相信,但没想到,这好日子来得这么快。” 明舒拿手指戳戳她的额头:“都跟你说了,格局要打开,这才刚开始,我们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又道,“明日我去看看长姐他们,你选些长姐会喜欢的衣服和首饰,再拿两万两银票,两千两银子。” 木樨去收拾了,明舒最终选了十样锦色的衣裙。 今日心情好,穿得粉嫩些,也应帝京姗姗来迟的早春之景。 惊蛰已过,柳树枝头冒出了浅浅的绿,玉兰花苞鼓鼓的,似只要春风一暖,便会热烈绽放。 明舒睡得太久,身子都有些僵硬,闲庭漫步,就当活动活动筋骨。 不期然,在前院看到了傅直浔。 他今日倒挺有雅兴的,竟然坐在翠竹边烹茶。 见他瞧见了自己,明舒只好不失礼貌地打招呼:“今日你……休沐?” “嗯。”傅直浔问了句,“你知道我每月哪几日休沐吗?” 明舒被问愣了。 傅直浔嗤笑一声:“有你这么做夫人的?” 明舒在心里回了一句:说得你做人夫君做得很好一样。 不过,念及有些事要问他,她只能赔笑:“你没说,我也不好意思问。夫君,你哪几日休沐呀?” “初五,十五,二十五。” “好的,我记住了。” 明舒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白少监那桩案子怎么样了?” “谋害镇南侯府小公子,证据确凿,大理寺判斩,已奏请皇上裁决。” 傅直浔取了干净的杯子,给明舒倒了一杯茶,“状纸是镇南侯世子递的,皇上念及侯府功勋,也许会应允。” 明舒眉心一蹙:“也许?” 傅直浔:“白藏是钦天监少监,钦天监是皇族的钦天监,给自己人判死刑,伤及皇族颜面。” 明舒沉默了下:“那王启钧、孙耀祖、余德明、毕景、商娇娇……这十四条无辜人命的冤屈呢?” 傅直浔:“找不出死因,也没有白藏谋害他们的证据,立不了案,冤屈又从何说起?” 明舒看着他:“所以,这也是你被释放的原因?” 傅直浔点头:“是啊,王家人认为我害死了王启钧,‘认为’可不是证据。” 明舒方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便连坐在这里品茶,也只觉得冷。 傅直浔勾唇笑了下:“觉得世道不公?在皇权面前,人命只是蝼蚁,不足为道?” 明舒拿起面前那杯茶,一饮而尽。 又冷又苦,一点都不好喝。 她面露嘲讽的笑:“我自顾尚且不暇,哪有资格去评价这些?” “不甘心啊?”傅直浔笑道,“那就快些成为东晟第一风水师,钦天监监正,大权在握,便能替天行道了。” 明舒嗤笑:“在皇权眼里,这也只是有用的蝼蚁。” 傅直浔:“哦?照你这么说——” 他笑得意味深长,“就只有颠覆皇权这条路了。你做刀俎,这天下便都由你说了算。” 明舒心猛地一颤,目不转睛地看着傅直浔。 这……就是他的目的吗? 做权臣,颠覆皇权。 可心思深沉又难以捉摸如他,怎会如此轻易让她猜到这些? 第95章 我性子急,没耐心品茶 明舒迅速收回了目光,没有继续往下想。 如傅直浔所言,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更何况,他要做什么,跟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跟她的夫妻关系,就是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戳就破了。 她此刻能坐在这里同他喝茶,也只因她对他有用。 明舒换了个问题:“白藏应该是岭南白家的人,可他为何要攫取这么多人的气运?” 傅直浔又给她倒了一杯茶:“茶要品。” 明舒轻轻啜了一口,入口微苦,回甘却浓,的确是好茶。 方才是她牛嚼牡丹,心太急了。 “岭南白家风水术卓绝,可并非每一位白家子弟都能成为风水大家,如你所言,玄学一门,讲究的是一个天赋。你觉得白藏的天赋如何?” 明舒回忆了下,如实评价:“从他最初给小公子布的‘护魂阵’来看,天赋一般。” 傅直浔:“这就是一切的源头。白藏的野心远远超过了他的天赋,‘少监’这个位置,他坐了足足十二年,不想再坐下去了。” “钦天监监正曲舟行今年七十二,他有六大弟子,个个出类拔萃,若无意外,下一任监正会是这六人中的一人。” “届时,白藏的少监之位,怕是得坐一辈子了。” 明舒懂了:“天赋从出生就已注定,无法抢夺,那便只有抢夺气运,目的便是在今年的钦天监核考里一举夺冠,成为监正候选人。” “而且,随着核考日期的临近,白藏作案也越发密集,短短一月内,就有孙耀祖、王启钧和许慕言三起,可见他急了。不过——” 明舒皱眉,“他究竟是用什么阵法,这么悄无声息地攫取了福厚之人的气运?” 傅直浔:“这个问题的答案,得你自己去寻找。” 明舒一怔:“白藏没有交代?” 傅直浔嗤笑:“他连罪都没认,这些更是一字不会提。提了,认了,就真死定了。他若不懂这些,也坐不上‘少监’的位子。” 明舒沉默不语。 许久,她给自己倒了斟满了茶,一饮而尽,笑道:“我这人性子急,没什么耐心品茶。不过——” “这么个喝法,虽然喝不出细节,但能很痛快地解渴。” “白藏在大理寺监狱何处?” 傅直浔:“‘地’字监狱第十一间。” “好,今晚我去找答案。”明舒站起身来,“夫君慢品,我还有事要忙。” 傅直浔剑眉一挑:“不需要借人?” 明舒摇头,眉目透出傲然:“不必。” 六阶风水师,若连个大理寺监狱都进不去,岂不贻笑大方? 傅直浔看着明舒的背影,清冷的眸中,透出些薄薄的笑意。 她似乎每走一趟鬼门关,修为都能涨一涨。 这就是白藏即便再逆天行事,都求不到的天赋和机缘。 但术法的修习,说到底,是修心。 而她的心,从来都是通透、干净、洒脱又坚定。 傅直浔不由想起了在明舒灵台看到的记忆。 十岁的她,已能替父母做出最好的抉择——即便这个抉择,是以牺牲她的亲情为代价。 她这样的人,做不了人间的王。 但——会是普度众生的佛。 夜沉沉。 一身青衣的明舒,戴着面具,走进了大理寺“地”字监狱。 还阳珠乃阴间之物,加上她六阶风水师的修为,屏蔽她活人的气息、如鬼魅一般进入大理寺,并没有什么难度。 “地”字一号,“地”字二号…… 明舒在地牢的尽头驻足,冷冷看着垂头坐在床上的白藏。 似察觉什么,白藏猛地抬起头来。 昏暗的灯火下,女子青衣宽袍,银色面具泛着冷冷寒光。 “你——”竟然没有死?! 白藏只突出一个字,便觉得周身一阵撕裂的剧痛,然后他难以置信地看到自己的魂魄,走出了他的肉身。 离魂术……这就是他苦心研究了十年,都没有成功的离魂术吗? 更让他惊愕的是,青衣女子的魂魄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如何杀害王启钧、孙耀祖、余德明、毕景他们的?” 白藏终于回神,他怒道:“胡言乱语,本官没有杀人!” 明舒神情冷漠:“既然不想说,那我自己看。” 说罢,清气化成丝丝缕缕的透明银线,毫不客气地刺入白藏的魂魄。 好似千万把刀刺入,白藏痛得连连惨叫。 但魂魄的声音,唯有魂魄才能听到,监狱里仍旧一片寂静。 无数的记忆顺着银线,进入明舒的脑中。 白藏的愤怒、不甘、嫉妒、狠毒……一切都在明舒面前,无所遁形。 当白藏叫得声音嘶哑时,明舒也找到了她的答案,收回了清气。 她冷冷盯着白藏,胸口气血翻涌。 不是十四人。 是四十九人,白藏攫取了四十九人的气运,杀了四十九条人命! 最小的,不是七岁的孙耀祖。 是一个三岁的女孩,跟明窈一般大。 那个清贫的家,盼了很多年才终于盼到了孩子。 娇养到三岁,孩子无疾而终。 孩子的祖母心疾复发,紧跟而去。 孩子的娘亲受不了,在孩子下葬当天撞柱而亡。 孩子父亲失去挚爱的妻子和孩子,吞了砒霜。 剩下孤零零的老祖父,卧病在床,不到半个月也撒手人寰。 原本其乐融融的五口之家,就因白藏攫取了三岁孩子的气运,家破人亡。 五条活生生的人命,变成了五座无人祭拜的荒坟。 “畜生!你用风水术杀人,别说你资质平庸,就算有天赋,也无法进入大师境界,更不可能成为宗师!” “你闭嘴!”白藏厉声反击,“你懂什么?” “我当然比你懂!”明舒抬起下巴,神情高傲,“你苦心修习三十年都突破不了的瓶颈,我不到十五岁就突破了。” “你知道你跟我的差别是什么吗?” “不是天赋,是心。” “你没有敬畏之心,没有怜弱之心,更没有坚韧之心。当你遇到瓶颈,不是想办法修心,而是以旁门左道走捷径。你,注定失败!” 白藏怒不可遏:“我杀了你!” 第96章 四十九条冤魂索命 明舒抬手,无数清气所化的银线捆住了白藏的魂魄。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不认罪,皇帝会念在钦天监的份上,饶你一命,你还能东山再起?” 白藏被封了嘴,听闻此话,眼中闪过被说中了心事的恼恨。 明舒红唇轻吐两字:“做梦。” “倘若世道不能还被你杀死的四十九人、还有他们家人公道,那这个公道,他们自己讨!” 你要做什么?! 白藏死死瞪着明舒。 明舒弯起唇角,笑意毫无温度:“这么多人,总还有没有轮回转世的,我把他们带回人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说完这些,明舒的魂魄不见了。 恐惧如藤蔓,迅速在白藏魂魄里抽长。 他的肉身近在咫尺,可魂魄却被死死定住了,寸步难移。 他回不去自己的肉身,更没办法逃,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 等整个魂魄都被恐惧浸透时,监狱里陡然冷了下来。 有阴间的亡魂,重回人间。 王启钧。 余德明。 商娇娇。 …… 还有那惨死的一家五口。 他们都回来了。 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白藏的魂魄止不住颤抖:你、你们想干什么…… 青衫宽袍的女子铺开一条长长的白练:“把你害死的人,把你做过的罪孽都写下来,不准漏掉一个,也不准写错一字!” 白藏的魂魄回到了他的肉身,可他依旧不能说话。 他盯着血淋淋的手掌,浑身抖如筛糠。 “写!” 青衫宽袍的女子好似地狱判官。 白藏胆破心寒,哪还有风水师的风骨? 他哆哆嗦嗦地跪趴在地上,以血为墨,颤抖着写了起来。 一个个名字、一桩桩罪孽,渐渐铺满了整条白练。 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白藏嘴唇哆嗦,眼中皆是祈求:放、放过我…… 明舒冷漠如鬼厉:“在你为贪念杀他们时,可曾想过,放过他们?” 她看向环绕白藏的亡魂们,“想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去。” 亡魂一个接一个,毫不犹豫地扑向白藏。 明舒默默转过了身。 她的背后,白藏的魂魄被撕得粉碎,再无轮回可能。 当一切结束,明舒将一众亡魂送回阴间,又去了趟白府,从密室里取回了一物。 返回傅家后,耗尽精力的她,又陷入了沉睡。 傅直浔靠在墙边,看她脚步迟缓地进了屋,唇角缓缓勾起。 明日天一亮,帝京就要翻天了,这个始作俑者倒好,又睡了。 真是个不爱看热闹的人啊。 五更天,狱卒发现了白藏的死和那长长的血书。 大理寺卿连折子都来不及写,直接带着血书上朝。 然而,他都没将事情说完,就被皇帝阻止了,让他朝会后来御书房。 等大理寺卿走出皇宫,心中一片暗沉。 那份血书和白藏的死,终究又是一份永不会见天日的密卷。 他能理解,白藏犯下这滔天罪行,让钦天监颜面何在,让钦天监的主子——皇帝颜面何在? 更何况,血书里死的四十九人,如今有几位的家人,官位可不小啊。 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向钦天监讨还公道,皇帝又如何决断? 大理寺卿苦笑。 算了,并不是每一桩案子,都能得到一个公平的判决。 律法是底线——但,随时可以被皇权击穿。 说到底,为人臣子,最重要的是替皇上分忧,不是吗? 想是这么想,可真的甘心吗? 不甘心,却也只能甘心。 一早上都在皇宫里的大理寺卿,并不清楚,他以为只有大理寺和皇上知道的事,早已传遍全帝京。 一模一样的血书,高高悬挂在帝都东南西北四条最热闹的街上,好像亡魂送来的白幡。 而白幡上的血字,四十九条人命,都是血淋淋的冤屈。 这些亡者有家人,有亲朋,再不济还有邻里,活人也要一个公道! 翰林院侍书王启钧的家人,毕景的父亲、五品骑都尉毕文辉率先冲到了大理寺门口,要求彻查此事。 然后是余德明的好友,如今也在朝任职的几位官员,也来到了大理寺。 …… 皇帝想压下的事,百姓却不让。 尤其是国子监等一众热血读书人站出来后,帝都民间群情愈发激昂。 大理寺卿再次面圣,以民心不可动摇为由,请求重审白藏案。 皇帝恼怒不已,却也只能同意。 这一回,大理寺卿意气风发地走出皇宫。 可案子并不好查,因为除了血书,找不到其他证据。 白藏亲手所写“以祭祀阵法夺人气运,毁去其阳寿”,这阵法痕迹呢? 而白藏的死,更是古怪。 他的尸体,以一种常人不可能扭转的姿势倒在地上,面容惊惧如厉鬼。 虽说身体并没有什么伤痕,但肯定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事。 然而那一晚,狱卒并没有听到惨叫。 白藏是怎么死的?他又为何会心甘情愿写下血书? 唯一的解释,是那四十九条冤魂索命。 因为王启钧的夫人说,她在大理寺监狱察觉了亡夫的气息,他肯定来过这里。 但这能当证据吗? 大理寺卿陷入了沉思。 傅家。 这一回,明舒只睡了三日。 清虚道长来了,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白藏案细节同她说了:“师父,你干的?” 明舒点头:“对,我干的。” 清虚道长激动得跟什么似的:“你能把阴间的亡魂引到阳间?!” 明舒:“想学?” 清虚道长点头如捣蒜。 明舒鼓励道:“你如今的风水术品级,若按我们无名派的标准,大概是一级。通阴阳、入阴间,得三级,至于带亡魂来回阴阳,至少得五级。加油!我看好你。” 清虚道长有些难以置信:“我只有一级吗?!” 明舒诚实回:“是啊。” 清虚道长的天塌了,兴致勃勃地来,垂头丧气地走,都忘了问白藏用来夺气运的阵法是什么。 不过,明舒却没有忘。 阵法的关键之物,她已取回。 那晚她来回阴阳两界,精疲力竭,便先将东西封印存放。 今日可以好好去研究一下了。 明舒打开最东边的屋子,刚解开封印,便听到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 “这东西也来自上古那个神秘的祭祀阵法?” 第97章 明舒的软肋 明舒回头望去,只见傅直浔走了进来。 她脱口而出:“今日十八,你没上值?” 傅直浔弯了下唇角:“托你的福,大理寺彻查白藏案,我是关键证人,一早就从翰林院被喊去问话。问完自然就回来了。” 明舒“哦”了一声,并没有细究他为何不是回翰林院。 傅直浔见她盯着那个白陶盂不吭声,不禁提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明舒“嗯”了一声。 傅直浔蹙眉,这么敷衍? 不过他也没追问,抱胸倚墙而立,看着她跟鉴宝一样,弯着腰仔细打量白陶盂。 好一会儿,明舒才抬起头来:“在龙骨文关于那场祭祀的记载里,有这个白陶盂吗?” 傅直浔摇头:“没有。” 明舒眉头微皱:“这就很奇怪了,白藏布的阵法,我能确认跟那场祭祀同源。” “而这个饕餮纹白陶盂,肯定也是那场祭祀里的礼器。” “不过,这个白陶盂的历史,肯定比青铜方尊和阴阳双玉要早,而且它没有浸染任何的尸气、怨气和戾气,它甚至有一种——祥和之气。” 明舒不能理解,“我实在不能把它同攫取人气运、夺人性命的邪阵联系在一起。” 傅直浔沉默片刻:“虽然那场祭祀有尸山血海的献祭,但这只是手段。说到底,祭祀的目的是祈求天地鬼神、山川海河赐福。” “我记得龙骨文记载,上古有很长一段时间,天气酷热,草木不长,牲畜饿死,人自然也很难活下去。” “兴许就是如此,族落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向天地献祭,祈求天降甘霖,五谷丰登。” 他指了指饕餮纹白陶盂,“这件礼器,兴许便是这场祭祀最重要的东西。” 明舒懂了:“如此说来,这个饕餮纹白陶盂能汇聚四方气运,赐予百姓活下去的机缘。” 她眼睛一亮,“这是个宝贝啊!” 傅直浔哂笑:“聚宝盆啊?那你要不要试试往里面放一块金子,兴许它能生出一盆金子来。” 明舒无语,当她傻子呢? 她没接这话,继续道:“我大概知道这个阵法是怎么一回事了。” “白陶盂外面的饕餮纹,还有里面古怪符号,只要用阵激活,便有召唤的效果。” “白藏将施咒的一半五谷放在白陶盂里,那么白陶盂的饕餮纹和符号便会自动找寻另一半五谷,并吞噬距离五谷最近之人的气运。” “但他明显把这个阵法大材小用了,还走了令人不齿的旁门左道。” “这饕餮纹白陶盂可聚集天地之间的气运,若是灾荒年,可让万物生长,若有洪水瘟疫,也能消灾避祸,拯救天下万民。” 傅直浔一笑:“果真是名门正派出身的风水师,心心念念皆是天下苍生。” 明舒受不了他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怼回去:“你难道不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吗?” 傅直浔没回这话,只问:“那你能布这个阵吗?” 明舒沉默了。 她不会。 傅直浔纳闷:“你都让白藏交代了所有的事,他难道没说这白陶盂的来历和对应的阵法?” 明舒如实回复:“白陶盂来自岭南白家,阵法也记录在书卷里。白家这几代凋零得厉害,族中密卷和法器都没人管,更何况是一只瞧着不起眼的白陶盂?” “白藏也是查阅书卷时,偶然看到了几张残卷,又找到了这个白陶盂,潜心琢磨了十来年,才能施展这个阵法。” 明舒叹气,“从他的记忆来看,他对白陶盂和阵法的认识,还不如今日你我的一番讨论深。” 傅直浔也跟着叹气:“那他这资质,还能当上钦天监少监,纯属撞大运。” 明舒:“他资质也不算太差,能还原出这个阵法,还有他布在镇南侯府的杀阵,足见他如今的能力至少高出清虚一大截。” “只不过,他欲念太强,又希望事事都走捷径,这是玄门修行的大忌。他这些年修为无法突破,原因也在此。” 提及镇南侯府那个杀阵,明舒想起了一事:“那日多谢你了。” 若非他唤醒她的魂魄,她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在祟气里苏醒。 那时的情况,多停留一分钟,都是致命的危险。 傅直浔淡淡一笑:“原来你还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啊。” 明舒已习惯他阴阳怪气的话了,只忍不住问:“那么危险的情况,你怎么就进来了?” 傅直浔认真想了下:“想进来就进来,一定要有原因吗?” 明舒无言以对,这个回答确实很“傅直浔”,他做事凭什么给解释? 那日,她问了两个问题: 你怎么进来的? 你怎么没事? 其实第一个问题,应该是此刻问的这个:你为何会来? 但三个问题,他一个都没回。 随他。 反正查清王启钧被杀案,还了他清白,他救她这个人情,也当还了。 明舒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重新封印白陶盂,她对傅直浔道:“时辰还早,我去看看长姐他们,今晚不回来了。” 傅直浔“嗯”了一声,看着她:“你二姐进宫了,被封了‘美人’。” 明舒怔了怔,但很快神色如常。 这个消息,她并不意外,甚至早就预料到了。 她笑了下:“人往高处走,这兴许就是二姐姐的气运。” 傅直浔继续道:“景王有意迎娶你长姐。” 明舒一惊。 小说里有关于景王的笔墨,她记得。 他是文宣帝那一辈的,排行第三,因母亲只是个宫女,一直到文宣帝登基之后,才被封王,无权无势,只是个闲散王爷。 他人品如何,小说里没写。 可他年纪比文宣帝还大,五十出头,都能做长姐的祖父了! “能拒了吗?” 傅直浔摇头:“大抵不能。” 明舒一急:“为何?” “因为你长姐并没有反对,甚至是同意的。” 明舒愣住了。 但很快,她就明白长姐为何会同意。 长姐想保护明斐,保护她。 明舒对傅直浔道:“请你再帮个忙,我要关于景王所有的消息,包括他府邸里的情况和主要的人脉,以及他从小到大所有经历的事。” 傅直浔似笑非笑:“你二姐的死活你一点都不关心,长姐的倒是紧张得很。” 明舒神情严肃,隐隐还带着几分威胁:“人都有软肋,长姐、小澈和窈窈就是我的软肋,我不允许任何人动他们。” 也包括你。 第98章 长姐,你要好好爱自己 马车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明安姐弟住的宅子。 明窈一听明舒来了,飞奔着跑出来,一把抱住明舒的大腿:“三姐姐,窈窈好想你哦。” 明舒抱起孩子,将路上买的糖葫芦送到她手里:“我替你尝过了,一点都不酸。” 明窈添了几口,然后唧一口亲在明舒脸颊上:“谢谢三姐姐。” 明安也出来了,瞧见一个个箱子,问明舒:“这是什么?” “衣服首饰和银子,还有银票。” 木樨恭敬递上一个盒子。 明安刚一张嘴,明舒就把她后面的话堵住了:“我那里还有好多,放不下了,长姐替我使劲穿、使劲花!” 明窈眨巴着眼睛:“三姐姐你发大财了?” 明舒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托窈窈的福,一不小心就发了大财!” 三姐妹又说了些闲话,明澈放学归来,见到明舒也高兴得不行。 “国子监的启蒙班,功课难不难?” 明舒打量着幼弟,不过才一个月没见,明澈却仿佛大了许多。 仔细一看,原是眉眼和神情不一样了,比之前稳重不少。 听长姐说,他是半个多月前进的国子监,看来第一学府的精英教学,果真是磨人得很啊。 明澈摇头:“不难,我一听就会了。” 明窈坐在明舒怀里,拆哥哥的台:“才不是呢!国子监的功课可难了,夫子可凶了,哥哥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晚上我都睡着了,他还没写完功课。他还偷偷哭呢……” “明窈!”小小男子汉也是要面子的,倔强地回,“我没有哭!” “你明明流眼泪了啊……” “虫子飞到眼睛里了!” “天这么冷,虫子都死光光啦……” “沙子进眼睛里了!” “家里这么干净,没有沙子呀……” 明澈忍无可忍,直接用糕团塞住小丫头的嘴。 明安和明舒忍俊不禁。 明舒说:“苦学没错,不过你还小,得保证明日四到五个时辰的睡眠,不然个子长不高。” 又对明安道,“要不再请个夫子,每日晚上给小澈辅导半个时辰的功课,再陪小澈玩半个时辰?” 明安一愣:“有这样的夫子?” 明舒呵呵一笑:“花钱就有。” 又看了眼已经把糕团吞了的小丫头:“给窈窈也找一个夫子。” 小丫头眨眨眼:“陪我玩的夫子?” 明舒:“你今年四岁了,要开蒙了,《三字经》《千字文》和《百家姓》会背了吗?” 小丫头抓了糕团塞住明舒的嘴:“三姐姐,这个糕团好好吃哦。” 明舒被气笑了,含糊道:“你个小学渣!” 姐弟四人吃完饭,明舒又陪明澈和明窈玩到快亥时。 等两个孩子都睡下后,明舒才开门见山地问明安:“长姐决定嫁给景王了吗?” 明安很是意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 明舒正色道:“如果长姐问我的意见,我不希望长姐嫁。长姐应该嫁给真心喜欢之人,而不是为了护佑我、明斐、小澈和窈窈而嫁。” 明安唇角溢满苦涩:“可是,长姐不会再有喜欢的人了。” “驸马死了,我的心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明舒怔住。 在梵音公主的记忆里,明安跟驸马的感情很好。 驸马本是武将,却为明安舍了军权,甘心只做南宁长公主的夫婿。 他们成亲三年,曾有过一个孩子,可惜没有生下来。 明安身子受损,大夫说至少得养几年才能再要孩子。 驸马却言,若是孩子会伤到明安,那他宁可不要孩子。 长姐和驸马的感情,是梵音公主对男女情爱之事的希冀。 她曾对明安说:“音音以后嫁人,也要嫁跟姐夫一样长情的男子。” 然而,情深不寿。 南宁国灭,驸马战死沙场。 明安原本是要殉情的,可慧昭皇后将明斐几个弟妹托付给了她,她便只能活着。 明舒的眼圈慢慢红了。 她轻轻抱住了明安:“长姐,你不必嫁给景王。从今往后,你、明斐、小澈和窈窈,我来护。” “你就陪着小澈和窈窈长大。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可以慢慢找你想要的幸福。” 明安声音哽咽:“可是,照顾你们是我的责任。” 明舒松手,看着明安垂泪的双眸,一字一顿道:“从今日开始,这不再是长姐你的责任,而是我的。” “长姐,你要好好爱自己啊。” 明安泣声,忽然笑了:“音音如今越来越像母后了。” 明舒用手擦去明安脸上的泪:“长姐,你跟我说说姐夫。我一直不太明白,姐夫一介武夫,写个文书一堆错字,你是怎么看上他的?” “你可是南宁数一数二的才女啊,这也能忍?” 明安破涕而笑:“你就记得你姐夫的糗事……为什么突然想听这些?” 明舒收了玩笑之意,神情认真:“我听过一种说法:人要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他不会呼吸,没有心跳,再也醒不过来了。” “第二次,是葬礼之后,他跟阳间的人都失去了联系。” “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忘记了他。这意味着,他完完全全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所以,只要长姐还记得姐夫,只要我们还会谈论他,他就没有彻底消失。” 明安掩面而泣。 南宁亡国后,她一直把驸马的死、把她与驸马的过往深深地压在心底,不敢想。 可直到年前重病,她如释重负,觉得终于可以下去陪他时,才知这思念有多么刻骨铭心。 她很想念她的夫君,武亦安。 也不知哭了多久,明安才擦干眼泪,缓缓叙述过往: “第一次见武亦安,我跟你一样,认为他是一个粗鄙的武夫,坐没坐相,笑起来嘴裂那么大,是想显示他牙白吗?” “说话也是,一点都不知道委婉,直接说陈御史家的小姐肤黑,把陈小姐都说哭了……” …… 长夜寂寥,明安慢慢地说,明舒抱着长姐,仔细地听。 往事并不如烟。 她记得,那个男子便不曾远去。 第99章 可怕的春考 这一晚,明安说了很久,也哭了好久。 明舒跟着一起落泪。 不知为何,自从在生死边缘,回忆起跟母亲的过往之后,她的七情六欲便强烈了许多。 那些细密的情绪,宛若早春的草色,在眼前时,似还是冬日的荒芜,什么都没有,可站得远了,便是一片浅浅的绿。 小小的、嫩黄的芽叶,原来早已破土而出。 翌日一早,明舒送明澈上学。 马车上,明澈一直在背《论语》和《诗经》。 明舒很是吃惊。 二十篇《论语》,他竟能背十篇。 背诵的《诗经》篇目,也比明舒会的多。 这才上了半个多月的国子监呢,进步如此巨大! 距离国子监还有一条街时,马车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 又行了不到半刻钟,马车完全不动了。 明舒打开车窗一看,只见他们的前面和后面,密密麻麻都是马车,拥挤程度堪比现代城市的早高峰。 “三姐姐,我们走过去。”明澈似已习以为常。 明舒觉得也只能如此,让木樨带上书袋下马车。 一路上,改坐马车为步行的学子还不少。 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从豪华马车里下来的男孩,跟明澈差不多大,应该也是国子监启蒙班的。 明舒听那男孩也在背《论语》。 他比明澈还厉害,《论语》二十篇都背下来了。 明舒不禁咋舌:国子监的启蒙班这么卷? 正想着,又从身侧跑过一个魁梧的男子。 男子背上也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身后一个嬷嬷在追:“少爷还有只鞋没穿呢!” 男子慢下来,嬷嬷一边给男孩穿鞋,一边心疼地念叨:“昨晚又是过了子时才睡,你跑慢些,让少爷多眯一会……” 背上的男孩猛地惊醒:“快走快走!我《诗经》还没背熟,《算学》上卷还有好几道题要请教夫子呢!考试没几天了啊,你们不要拖我后腿!” 男子拔腿就跑。 明舒惊住了,把《诗经》背下来?!还有《算学》。 她忍不住问明澈:“你们马上考试了?考试要背熟《诗经》《论语》,学会《算学》?” 明澈见瞒不过,只能诚实地点头。 明舒看着路上或由家仆护送,或者干脆把上学路也当成一节课,贴身带着夫子的学童,拉着明澈走到一边,蹲下身子,与他视线持平:“这次考试很重要,是不是?” 明澈又点了点头:“国子监会按春考成绩分班,甲、乙、丙、丁。” “甲班最好,听夫子说,甲班的人都能中举。丁班最差,听说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少爷来撑面子的。” 明舒懂了,跟现代一样,国子监也是分层教学。 而要挤进最优秀的班级,一靠学生的天资和努力,二靠家中的托举。 她心疼地看着明澈。 七岁的孩子,已比普通人家十七岁的少年更懂事。 他知道长姐要操心很多事,二姐一心要进宫,三姐出嫁无法事事顾及他们,便没跟家里提及春考和分班的事,只自己一人默默苦读。 没人辅导《算学》,便索性放弃,只背《论语》和《诗经》。 明舒忍不住摸了摸明澈的头:“几日后考试?” 明澈:“二月二十七。” “还有七日……”明舒微微一笑,“你今日安心上学,散学后三姐姐来接你,咱们好好想想这次考试怎么办。” …… 送明澈入国子监后,明舒转头就去了安阳王府。 二伯母程氏对孩子是放养的,问哪里遛娃她定清楚,国子监春考之事,十有八九不清楚。 那就找帝京百事通,安阳王府老太妃! 老太妃一听明舒来了,赶紧让张嬷嬷亲自出门,将人迎了进来。 一通寒暄之后,明舒直入主题:“今日前来,乃是为舍弟之事。” “一来,是想问问国子监启蒙班春考,究竟是如何个考法?” “二来,是想请太妃推荐优秀的夫子,相助舍弟顺利通过春考,取得优异成绩。” “实不相瞒,离春考只有七日,时间着实紧。” 老太妃点点头,细细道来:“不论是国子监的蒙童,还是太学生,每年春季都要经历一次春考,用于分班。考得好的,去甲班和乙班,考得差的,去丙班和丁班。” “春考考四书五经六艺。蒙童考三门,《论语》《诗经》《算学》。” “考题听说很难。不过,总有孩子天赋异禀,加上名师指点,熟背《论语》《诗经》,又会《算学》,甲班二十个名额,一般都被这些孩子占满。” “乙班五十个名额,竞争也很激烈……” 明舒听到这里,心都凉了。 在明澈拼命背《论语》《诗经》时,那些别人家的孩子已经连《算学》都会了! 老太妃见明舒的脸色,便猜到了她弟弟的情况不太妙,宽慰道:“毕竟是国子监,即便是丙班和丁班也不会太差,还有七日呢,努努力进个丙班也是好的。” 明舒苦笑:“借太妃吉言,希望舍弟能进丙班。您有名师推荐吗?我这就上门去请。” 老太妃:“我也不瞒你,帝京名师早就被各大勋贵请走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你也不必舍近求远,你府中就有位现成的。” 明舒一怔,当即反应过来。 哦,她的夫君就是两年前新鲜出炉的探花郎。 不过—— “夫君他学识渊博不假,但并非学识渊博便能当好夫子。” 更何况还是那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死样子。 明舒存疑。 老太妃呵呵地笑,一副“你靠近些,我有好多八卦跟你分享”的表情:“那你可小看小傅大人了。” “东晟科举分两种:第一种,从院试、乡试再到会试、殿试;第二种简单些,直接参加国子监校考,通过后便等同于举人,可做官,也可参加会试和殿试。” 明舒立刻想起傅直浔曾说过的话:春闱不舞弊才奇怪。 科举考试,背后都是权贵的博弈。 第二种,由国子监校考直通会试,即春闱,简直就是为“舞弊”开的口子。 老太妃继续道:“能通过国子监校考的,又分为两种:家族托举的勋贵子弟,真正有才学的学子。” 她对明舒微微一笑,“小傅大人便是后一种的佼佼者,用‘惊才绝艳’形容也不为过。” “两年之前的春闱和殿试,他都是第三,并非他比第一、第二差,而是状元和榜眼早已内定。” “我见过一甲前三的卷子,状元和榜眼那两份,比小傅大人差得远啰。” 明舒不由瞪大了眼睛:太妃,这是可以说的话吗? 第100章 你虐待小孩,你没有人性 老太妃倒是满不在乎:“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有什么不能讲?再说了,你会告发我吗?” 明舒当然摇头。 老太妃嘿嘿地笑:“那不就得了?这屋子里就我们三人,敞开了说!” “你的风水术确实厉害,满朝文武那么多人,你一眼就瞧中了最好的那个。” “太子又如何?论长相,论能力,哪里比得上小傅大人啊……” 听老太妃越说越放飞自我,明舒赶紧打断:“太妃,我今晚就跟夫君好好商议此事。” 老太妃很是遗憾,她还有好多小傅大人的八卦呢。 好想说怎么办? 却见明舒拿出几张黄符:“幸运符,每次打叶子牌之前烧一张,把灰装在荷包里随身携带,保准太妃战无不胜!” 老太妃老眼一亮,她很喜欢打牌,可手就是臭,十回输八回! “还有这好东西?!” 明舒笑着将符推到老太妃面前。 老太妃只想喊人来打牌,哪还记得什么小傅大人? 哄老人开心,明舒手到擒来。 可怎么哄傅直浔开心,让他帮明澈呢? 好难。 最终,明舒选了最土也最直接的办法。 她将一沓银票,放到傅直浔的面前,笑得谄媚:“夫君,有事请你帮忙。” 傅直浔指了指银票:“多少钱?” “一万两。” 傅直浔剑眉一挑:“是要杀人,还是放火?” “夫君可真会开玩笑,呵呵。一桩小事,帮小澈通过国子监启蒙班的考试,入丙班便好。”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出手挺大方。” 明舒赶紧吹彩虹屁:“你值得!” “教七日,一万两;包入丙班,两万两。” 明舒好想把银票砸他脸上:你大爷的!怎么不去抢? “是不是……有点贵?” “不贵,我值得。” “……” 明舒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千金散尽还复来”,艰难吐出一字:“行!” 她赶紧将明澈带来,郑重交给傅直浔:“这七日小澈就住傅府,有劳夫君了。你们忙,我去准备宵夜!” 大山和小树兴冲冲地来找明澈玩,被明舒拦在院外:“小澈要准备考试,考完再一起玩。” 小树挠挠头:“考试是什么东西?” 大山不高兴了:“你们大人真扫兴,干吗逼着小孩学这学那?考试这么好,你们怎么不去考?” 明舒一噎,竟觉得……好有道理。 程氏赶来,赶紧一手拉一个,把熊孩子打包带走:“音音你放心,我保证他们不会再来打扰小澈!” 凶残地恐吓双胞胎,“再捣乱,就把你们送国子监去!” 小树眨了眨眼:“国子监好玩吗?” 大山“切”了一声:“娘你吓唬谁呢?我们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国子监肯定不收我们。” 程氏一巴掌拍大山脑门上:“这事很光荣是不是?你都六岁了!从明日开始,我要检查你们功课,完不成不准吃饭不准玩!” 大山哀号:“娘,你虐待小孩,你没有人性……” “不准叫!别吵到小澈哥哥!回去背《三字经》!” …… 双胞胎兄弟消失了,院子里一片安静。 明舒忽然有点不确定:她真的要花两万两送小澈入丙班? 无独有偶,书房里,检查完明澈功课的傅直浔也有点后悔:他真的要收这两万两? 等明舒准备好宵夜,傅直浔指了指木樨:“带孩子去睡觉。” 明舒和木樨面面相觑。 明舒看向傅直浔:这么快?不挑灯夜读吗? 傅直浔:你留下,我有话说。 明舒吩咐木樨:“去,明日还得早起。” 待书房只有两人时,明舒赶紧问:“入丙班没问题吗?” 傅直浔哂笑:“没问题,我打算让他入乙班。” 明舒狐疑:“你开玩笑?” 傅直浔觑她一眼:“等会我就让傅天去偷考题。七日时间,只要明澈把答案背熟,进个乙班绝对稳妥。” 明舒难以置信地等着傅直浔:我花两万两让你考前突击,你教孩子作弊? 傅直浔倒是一脸淡定:“这不是作弊,这是识时务。” 明舒小心求证:“靠努力真不行吗?” 傅直浔嗤笑一声:“要是靠努力行,你能花两万两?” 明舒:“……” 她叹息一声,感觉整个人都垮了。 “小澈的基础,真这么差?” 傅直浔继续往她心窝子里戳刀:“不是差,是压根没有基础,跟大山小树半斤八两。” 明舒捂着胸口,哭丧了脸:“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应该逼小澈,应该让他跟大山小树一样,快乐成长?” 傅直浔不置可否。 明舒朝他伸手:“那你退钱。” 傅直浔战略性喝茶,淡淡问了一句:“为何你一定要明澈入丙班?” 明舒沉默了下:“不是我要,是小澈想。” “就像长姐为了护佑我们,不反对与景王的婚事,小澈也想快些成为能保护姐姐和妹妹的男子汉。” “从前的小澈,跟大山小树一样没心没肺,闹腾得狗都嫌弃。如今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小小年纪什么事都往心里藏。” 她的笑容带了些苦涩,“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跟从前一样,活得随心所欲。” 明舒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算了,就这样,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反正他去国子监都没几天,考得不好也正常。” 正要起身离去,却被傅直浔唤住:“我说了,明澈一定进不了丙班吗?” 明舒不解地看着他。 傅直浔:“如果你接受不了这么直接的作弊,也有委婉些的办法,关键看你做不做得到。” 明舒:“什么?” 傅直浔:“你们玄门应该有凝神聚气的法子,让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记住大量的内容。” 明舒眼睛一亮:“你的意思,若是小澈能过目不忘,那么背下《论语》和《诗经》不在话下?” 傅直浔微微一笑:“也不用全部记下,明日我整理下这几年启蒙班的考题,圈定今年会考的内容,范围缩小,背得便快。” 明舒激动起来:“有法子!就按你说的做!” 傅直浔:“争取三日时间解决《论语》《诗经》,如此剩下四日,都用来攻克《算学》。《算学》单靠背不够,还得会算,比较麻烦。” 他看向明舒,“你能进入人的灵台,看到对方记忆,也能用符查找书本中一模一样的字句,那么——” “你能把一个人的记忆,复刻到另一个人的记忆里吗?” 第101章 泼天的富贵 明舒震惊了。 这就是学霸的思维模式吗?! “你是说,把你脑中《算学》的记忆,复刻给小澈?” 傅直浔点头:“这是最快的办法。” 明舒整理了一下思路:“我先进入你的灵台,复刻你《算学》的记忆,再把这部分记忆,复刻给小澈?” 傅直浔睇她:“更正一下,是你教会我进入灵台和复刻记忆的办法,我直接将记忆复刻给明澈。” 明舒不解:“你没有玄学的基础,不一定能学会。进入灵台并不简单,清虚都做不到。” 傅直浔不屑一笑:“清虚能跟我比?” 明舒:“……”清虚也是难得一见的玄学人才好吗? “但用我的法子是最快的。”她坚持。 傅直浔冷笑一声:“但我不想你进入我的灵台。” 明舒瞬间反应过来。 是了,她进过不少人的灵台,却从没有进过傅直浔的。 有一回她差点就进去了,却被逼人的寒气逼退。 反倒是傅直浔在她被困噬魂阵时,进入了她的灵台,兴许还见过她的记忆。 但他一个毫无玄学基础的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明舒一时也没想明白。 不过傅直浔让人想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 明舒没再细究。 眼前急需琢磨的是:普通的记忆,只要进入灵台看一遍,等于记下了,但“学会《算学》”这件事,可不是普通的记忆。 “如何复刻《算学》的记忆,我得好好想一想。” 见明舒要走,傅直浔唤住她,将厚厚一沓纸交给她:“你要的景王的所有消息。” 明舒一惊:“这么快?” 傅直浔嘲讽:“难不成还要整理个三年五载?” 明舒接过那沓纸:“我要表达的是你真厉害,你为何说话总要带刺呢?傅直浔,我们就算不是朋友,好歹也合作这么多次了,维持基本的礼貌总可以?” “谢了,下次你有什么忙也尽管说。” 转身离开。 傅直浔一愣,他说话带刺吗? 他对她明明已经很客气了。 翌日,好些天没见的清虚道长出现了。 明舒吃了一惊:“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如此的……憔悴?” 清虚道长眼圈乌黑,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师父,你病养好了吗?养好了,就跟我一起画符,我快顶不住了!” 明舒一脸懵:“啊?” 清虚道长:“自打你救了镇南侯府小公子,又帮了孙耀祖,在安阳王府、镇南侯府和孙家的大力传播下,咱们灵微阁……不,整个春露茶楼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 “如今正值国子监春考,也不知是谁说灵微阁的符灵,求一张便能‘逢考必过’,那些太学生蜂拥而至,我和二师兄没日没夜地画符,人都要被掏空了……” 清虚道长抬起发抖的手,一脸绝望,“实在画不过来,我今日连去灵微阁的勇气都没有了。” 明舒很同情清虚道长,但她更好奇的是:“你们虞山派真有‘逢考必过’符?” 清虚道长毫不犹豫:“没有。” 明舒惊道:“你们骗人?” 清虚道长赶紧强调:“虞山派乃名门正派!我跟师兄画的是‘气运符’,就是在短时间内,汇聚自身气运,发挥出最大能力的符。” “我们也跟那些太学生说清楚了,‘气运符’只能让他们考出自己最好的成绩,能不能过,还得看他们自己的实力。” “这符特备耗心神精气,我半个时辰才能画一张!” 明舒眨了眨眼睛,这符不难,她五分钟就能画一张。 “那一张符,你们收多少银子?” “一两银子。” 明舒惊呆了:“你半个时辰才画一张的符,只收一两?!” 清虚道长摆手:“收一两都贵了。赐人气运,也是积攒自己的福报,理应由拿符的人心甘情愿地给钱,几文也好,几两也罢。” 明舒:“……” 深吸一口气,她必须纠正徒弟错误的想法:“灵微阁开门做的是生意,不是慈善。” “你这个符,既然定了一两,那就一两。我会再画另一种符‘凝神符’,定价一百两一张。” 泼天的富贵都自己跑上门了,她不接简直有违天道啊! 傍晚,傅直浔散值回来,见到的便是埋头画符的明舒。 “你这是打算在明澈身上都贴满符?拔苗助长?”傅直浔指着厚厚一沓黄符,神情有些崩。 “拿去灵微阁卖的!春考在即,需要‘凝神符’的学子可不少。” 明舒催促傅直浔,“时间紧迫,你快给小澈补课!” 说话间,已取了一张黄符拍在明澈背上,手指轻点他的眉心:“好了,三个时辰内,小澈的精气神充沛,就算不能过目不忘,也能一学就会。” 傅直浔:“……”他是不用吃饭的吗? …… 如此一连三天,明澈的学业突飞猛进,灵微阁的生意财源广进! “凝神符”的销量,反超清虚道长的“气运符”。 清虚道长不理解:“为什么啊?!‘凝神符’一百两一张,‘气运符’才一两!” 明舒:“有没有可能,就因为‘气运符’太便宜,所以那些太学生才觉得‘凝神符’更可靠?” 清虚道长:“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明舒摊手:“‘因为贵,所以对’的想法。”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凝神符’立竿见影,‘气运符’它比较玄学。” 明舒又道:“从明日开始,‘凝神符’每日限量五十张,卖完即止。” 清虚道长:“为什么啊?你不是想要挣钱吗,今日可卖出了一百张呢!” 明舒意味深长地一笑:“第一,能买得起‘凝神符’的人,都买了。会继续买的太学生,都是不在乎钱,把‘凝神符’当补药的。每日限量,卖得更快!” “第二,春考逼近,我要推出‘如意符’,售价六百六十六两银子。” 清虚道长咽了下口水:“六百六十六两……你确定有人买?” 明舒笑得高深莫测:“不但有人买,还会抢着买。国子监今年春考结束,便是校考,而校考等同乡试,过了,便能进入后面的会试和殿试。” 清虚道长愣了愣,又问:“‘如意符’有何功效?” 第102章 复刻记忆 明舒回:“两张‘气运符’的叠加效果。” 清虚道长难以置信:“一张‘气运符’一两,两张‘气运符’六百六十六两?!” 明舒严肃更正:“是一张‘如意符’六百六十六两。” 清虚道长的良心有点痛:“这着实有点……坑人。” 明舒淡淡一笑:“这些符并非街头骗人的把戏,‘坑人’二字从何说起?” “再者,‘凝神符’也好,‘如意符’也罢,说到底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并不涉及生死,若觉得不值这个价,可以选择不买。” “还是那句话,灵微阁开门做生意,不骗人,讲诚信,但价格我说了算,所以——”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明舒点到为止,剩下的就让清虚道长自己领悟去。 她得去教傅直浔如何复刻记忆了。 明舒推门进书房时,傅直浔正在抽背《论语》和《诗经》。 原本只能背半本《论语》的明澈,如今几乎每句都能接上。 不得不说,老太妃对傅直浔的评价还是很精准的:小傅大人,乃状元之才。 灯火下,傅直浔和明澈面对面坐着。 昏黄的烛火打在清冷的侧影上,宁静而柔和。 一向说话做事都很冷漠的男子,在教孩子这件事上,竟显出特别的耐心温和来。 明舒觉得他待小澈和窈窈很特别。 有时候,他看小澈的眼神,似乎是透过小澈,在看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段记忆。 注意到明舒的凝视,傅直浔偏头看了她一眼,随后指了指桌上几张纸:“今晚把这些抄完,明日默写。” 明澈点了点头,乖巧地写字。 傅直浔起身走到明舒面前:“去隔壁屋。” 院子里,玉兰胀开花苞,在夜色里静静绽放。 有若隐若现的幽香飘浮在空气里,不知是藏在哪里的花儿,也悄悄地被春风唤醒。 快三月三了,春意日渐盎然。 推门而入,傅直浔点了灯,不带一句废话:“如何复刻记忆?” 明舒一愣,随即收回被春日温暖的心绪:“我牵引你的魂魄,一起进入明澈的灵台,你再将《算学》的记忆复刻给他,复刻办法是……” 待明舒说完,傅直浔又回想了一遍,确认细节都无误后点头:“行。” 明舒:“那等小澈睡下,我们试一次。” 两个时辰后,明澈睡熟了。 傅直浔和明舒悄无声息地进了他的卧房。 两人割破掌心,双手紧握,明舒牵引着傅直浔的魂魄,进入了明澈的灵台。 明舒的魂魄里,散出丝丝缕缕的清气。 清气化无形亮线,将三人魂魄缠绕连接。 “开始。”明舒对傅直浔说。 傅直浔便在识海之中,默背《算学》上中下三卷内容,以及所有习题的算法。 因连接的是三人,明舒也被动接受了这些记忆。 她又一次感慨:傅直浔真是学霸里的学霸,记忆力和逻辑能力强得可怕。 同样可怕的,还有《算学》三卷。 上卷还好,中下卷都是现代初高中的知识点了。 就这么说,放养的大山小树二十以内的加减法都还算不清呢,国子监启蒙班的孩子已经要考三角形的面积计算。 明舒正胡乱想着,冷不防有炽热的火焰,犹如万马奔腾,呼啸着直冲灵台。 她的魂魄猛然一震。 在这一片熊熊火焰里,有陌生的残碎画面进入明舒脑中。 这是……傅直浔的记忆?! 明舒正惊愕着,火焰和残碎记忆瞬间消失。 毫无防备而来,又匆匆离去,快得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接下来,又是《算学》的记忆。 一直到傅直浔结束记忆复刻,火焰和残碎画面都没再出现。 明舒牵引着傅直浔的魂魄离开了明澈灵台。 待魂魄归位,明舒都没回过神来。 傅直浔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回魂了。” 明舒眨了下眼睛,有些不太确定:“这样就可以了?” 傅直浔嗤笑:“可不可以,你去做下《算学》的考题便知。两万两的补习费,我就当买一送一,再多教你一个了。” 明舒一拍脑门:“早知效果这么好,我应该带着大山小树一起复制的!失策了失策了!” 傅直浔:“带那两个小笨蛋?那就不是这个价了!” 明舒:“……” 第103章 桃花符 明舒和傅直浔为明澈做的这一切,明澈并不知晓。 他只是奇怪,看起来跟天书一样的《算学》,为何他学得一点都不费力? 白日,夫子上课讲的内容,他都会背。 晚上,三姐夫让他做的题,他也都会。 仿佛这些东西就存在他脑子里一样。 转眼就到了春考之日,明安怕他考不好心里难过,特地提前安慰他:“咱们不跟别人比,就跟自己比,有进步便是成功。” 明澈想了下:“长姐,我这次的进步肯定很大,我觉得我能进乙班。” 明安一愣,不由看向明舒。 明舒将装着“如意符”的荷包系在他腰间,握拳鼓励:“那小澈就冲进乙班!” 七岁的小小男子汉自信满满地走进了考场。 三日后放榜,《论语》成绩“乙上”,《诗经》成绩“乙”,《算学》成绩“甲”。 综合成绩,第三十八名! 进乙班! 明安惊得有些难以置信,短短七日,能学好《算学》? 是……这次的考题太简单了吗? 程氏得知后,盯着将算学做得一塌糊涂的双胞胎,面色一点一点严肃起来。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明澈能一飞冲天,她的大山小树也可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 大山觉得母亲的眼神有些可怕,熟练地拿了一边的戒尺递给她:“娘,你打。” 程氏忽然笑了,连声音都很温柔:“以后让你们三哥教你们。” 小树呆萌地回:“三哥没空。” 程氏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你们必须让他有空。今晚你们让他教你们功课,要是被赶出来,记着,没、饭、吃!” 当晚,双胞胎兄弟在东院待了半个时辰,就欢天喜地跑回西院。 小树嘴角的油腻还没擦干净,大山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程氏眉头一皱,失策了,忘了提醒明舒不要给两个小崽子吃饭。 “你们三哥答应了?” 大山伸手。 程氏不解:“什么意思?” “三哥说了,亲兄弟明算账,他教小澈哥哥七日,收了两万两。教我们也按这个收钱,一人一个月八万两,两人的话……” 大山挠挠脑袋,问小树,“两个人要多少钱?” 小树把自己十根手指都掰完,又找大山借了六根:“十六万两。” 程氏望子成龙的心,忽然“嗒”一声,碎成了十六瓣。 她一边安慰自己:她的大山小树正直又勇敢,傅直浔把他们教成黑心芝麻汤圆怎么办?不跟他学。 一边又对孩子说:“你们三哥开玩笑呢,娘也是跟你们开玩笑的,走,吃饭去。” 小树:“娘,我们吃过啦!娘,我们明日还能去东院吃饭吗?” 大山:“娘,你是付不起十六万两银子?” 程氏:“……” 东院,明舒也在和傅直浔谈论大山小树的事。 “你说出一个月收十六万两的话,良心不会痛吗?” 傅直浔一脸淡定:“不会。我原本要说的是‘你们太蠢,我不教’。” 明舒一噎。 傅直浔微微一笑:“我婉拒二伯母,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什么?” “钦天监的校考时间定了,五月初二。你不是要参加吗?我得专心陪你备考啊。” 傅直浔说得一脸真诚,明舒却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之前忙着镇南侯府小公子的事,这些日子又忙灵微阁卖符生意,她都还没开始备考! 不慌不慌,她是考试型选手。 再者,有替小澈备考的经验,大不了复制记忆嘛! 明舒安慰着自己。 傅直浔丢给她几本厚厚的册子:“按照往年惯例,监考人员会从朝中四品以上官员中选。这是他们的生平履历、喜好忌讳,你先记熟。” 明舒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闪着算计之色。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想把我的记忆复制给你?行啊,一次十万两。” 明舒眼里的光骤然熄灭,走捷径的幻想被一把掐死。 人在越忙的时候,事情越多。 除了准备钦天监校考,明舒还得顾着灵微阁的生意。 明澈在国子监启蒙班的春考里创造了奇迹,国子监其他买了“如意符”和“气运符”的太学生的也都超常发挥,考出了自己从未有过的好成绩! 灵微阁的生意已经不能用“爆火”二字形容。 古代最有效的宣传是什么? 文人的嘴和文人的笔。 整个帝都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灵微阁的“灵”! 明舒、清虚道长和他的二师兄清业道长,每日都有画不完的符,平安符、福气符……画得眼下都是黑眼圈。 清虚道长想回虞山了。 被清业道长直接摁回去:“画!三清殿要修,屋舍要修,徒弟们的道袍也都要换新的了!” 清虚道长一愣:“没钱吗?” 清业道长冷酷地回:“整个虞山派,都凑不出一百两银子!” 清虚道长:“……!!!” 明舒:“……???” 她默默地取了一万两银子给清业道长:“先把屋子修一修,衣服添一添。” 然后,继续爆肝画符。 直到天色全暗,送走最后几位客人。 正要打烊,又进来一人,明舒只好又坐回去:“是要平安符,还是福气符?” 那男子却摆摆手,结结巴巴道:“我……我想求桃……桃花符。” 明舒一怔。 灵微阁从没卖过桃花符。 第104章 明舒有劫难 明舒问他:“桃花符不是普通的符,你求来何用?” 男子有几分腼腆,又有几分难过:“我娶……娶不到媳妇,我……我娘病了,我想……想给她冲……冲喜。” 明舒仔细看男子的面相: 罗汉眉,情路坎坷;妻妾宫黯淡,夫妻难白头; 鹧鸪目,露脊鼻,吹火口,命贫贱,庸碌一生。 其貌不扬,口吃,命中无财气,若不求一求桃花运,此生确实跟姻缘无缘。 又问了生辰八字,情况同面相一致。 再看他的眼神,虽不算清亮,倒也没有说谎。 男子见明舒不说话,赶紧掏出打了补丁的钱袋递过去:“钱不多,请真人收下。” 明舒推辞没收:“你娘看病,你娶媳妇都得花钱。这是灵微阁今日最后一张符,不收钱,权作行善积德。你且等一等。” 说罢,她便起身入了内室。 在符纸上画好咒语,明舒取针刺破指尖,将三滴血滴在符纸上,注入清气。 桃花符跟其他的符不一样,需要以施咒者的精血和功德,去化解桃花运浅薄之人的煞气。 待符成之后,纸上血色尽去,瞧不出一点端倪。 明舒将符纸交给男子:“贴身带着,再托一托媒人,会有姻缘的。” 男子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明舒和两位道长也关了铺子回家。 是夜,疲倦至极的明舒睡得正沉,突然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她身上,她猛然惊醒。 屋中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 明舒胸口却沉闷得透不过气来,她起身下床,开窗透气。 春夜的风扑面而来。 她深深吸了几口,清冷之气沁入心脾,难受的窒息感才渐渐散去。 这是……劫难的预感。 明舒眉心紧皱。 迟疑了下,她第二次破了风水师不算自己命的规矩,卜了一卦。 雷泽归妹,下下卦。 象曰: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 以少女从长男,产生爱慕之情,有婚姻之动,有嫁女之象,故称“归妹”。 此乃姻缘卦。 这场劫难跟她的姻缘有关? 是……傅直浔? 明舒下意识地往前院瞧去,但除了暗影重重的草木与高墙,什么都瞧不见。 她又细看铜钱的位置。 劫难方位在……东北。 不对,傅直浔所住的院落是正南方向。 可不是傅直浔,又会是谁? 明舒想到了在东宫里,还有一朵她的烂桃花。 但东宫的方向,也不是东北,而是正东。 一时之间,明舒也猜不透这一卦。 翌日,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的明舒,正要出门去西子街,门房就递上了一张帖子:“安阳王府送来的。” 明舒打开一看,原来是老太妃办赏春宴,特地邀请“灵微真人”前去赴宴。 明舒当即了然,这是老太妃给她打开上流社会的生意门路呢! 必须去。 帖子里还夹着一份邀请傅直浔的。 恰好傅直浔穿着官袍走出来,明舒喊住他。 傅直浔扫了眼帖子,一口回绝:“不去。” 头也不回地上值去了。 明舒:“……” 她就不懂了,跟同僚关系不好,跟其他官员也没往来,应酬社交一律都无,这样的傅直浔是如何当上宰辅的? 靠脸吗? 赏春宴在三日后。 明舒在画符的空余,咬牙把傅直浔给她的官员履历背了下来。 这可比她看这本小说时记下的人物全得多。 她也正好借这次赏春宴查漏补缺,了解朝中官员的女眷与后宅情况。 因明舒是以“灵微真人”的身份赴宴,便没带木樨。 而清虚道长要卖符挣钱,也没跟着去凑热闹。 一同前去的只有二伯母程氏。 可到了赏春宴上,两人也只能装作不熟。 幸好,老太妃有心相助明舒,直接让张嬷嬷将她带到身边:“灵微真人,今日你便陪我老人家一同赏赏花,喝喝茶。” 明舒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赴宴的贵妇贵女们,纷纷将探究的目光落在明舒身上。 一来,“灵微真人”乃是如今帝京风头最盛的风水师; 二来,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灵微真人”实在太过年轻,瞧着都不到二十。 安阳王妃笑道:“一直听母亲提及灵微真人,今日可算是见到了真人。这气度,竟比母亲说的还超凡脱俗,乍一看去,我还真以为见着了菩萨呢!” 明舒赶紧道:“王妃谬赞。” 安阳王妃继续夸:“实话实说罢了。真人不但长得像菩萨,心肠更是慈悲。元宵佳节,若非真人提点母亲,府中走水之事才会被早早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身边的广宁侯夫人诧异道:“难道真人算到了王府这场劫难?” 安阳王妃点头:“算到了!” 将那晚之事,细细说给广宁侯夫人——也是说给在场所有贵妇与小姐听。 明舒当即了然,这都是老太妃找的托啊! 等贵妇和小姐们纷纷表达“那晚之事可真惊险”“灵微真人真乃高人”的见解后,老太妃的目的初步达成。 赏花宴便正式开始了。 不得不说,老太妃是懂享受的。 这赏花之地乃是安阳王府的一处别院,依山傍水,春日赏花,夏日避暑,秋日采摘,冬日观雪,四时皆有赏玩之事。 此时正值桃花开得最盛之际,一大片桃林,夹着杏花、梨花的点缀,宛若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明舒跟着老太妃漫步繁花之中,游目骋怀,只觉心悦神怡。 “你要喜欢这里,我让人整理个院落出来,你想住多久便多久。” 老太妃笑着指了指前面,“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便是皇家马场。你要想骑马,我带你去便是。不过我老人家是骑不动的,只能给你们年轻人鼓鼓劲。” 明舒正要笑着回两句,忽然意识到:前面就是皇家马场! 皇家马场在傅府的东北方向。 那么—— 这处别院也是东北方向! 三日前她卜卦的劫难之地,难道就是这处别院?! 第105章 他从桃林中走来 明舒放松的心情,顿时紧张了起来。 这个劫难与男女姻缘有关。 可今日这赏花宴,男宾和女宾是分开的。 男宾由安阳王接待,在桃林的北边,而安阳王老太妃与王妃接待的女眷,则在南边。 也就是说,只要她不乱走,压根碰不上男子,又如何会跟这卦扯上关系? 正想着,突然听老太妃开口:“走这么久也累了,那边地势高,景致更好,我们过去喝喝茶,用些点心。” 明舒心中“咯噔”一声。 按她博览宫斗小说的经验,在吃食里下药,陷害女主,可是最常见的梗。 老太妃当然没有理由给她下药,但保不准下人或细作会动手脚。 既然知道今日会有难,那这里的东西便不能入口。 不仅如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得尽快找个借口离开。 谁知,今日老太妃是打定主意要帮明舒拉生意。 “找个地方坐下来喝茶”,也是暗示各位夫人小姐:灵微真人都坐着呢,若有风水上的难处或是想祈个福,尽管找她! 勋贵之家的女眷,个个都是人精,岂会不明白? 明舒现场接单。 老太妃还贴心地找了个识字的小丫鬟,帮明舒将生意记录下来: 吏部侍郎刘大人家,求两张平安符; 礼部侍郎陈大人,近来家中接连有人生病,兴许是风水出了问题,想请灵微真人上门一趟; …… 一位接着一位,明舒连开口说走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还是二伯母程氏看懂了明舒的眼神,“不小心”将茶水打翻,污了明舒的衣裙。 明舒才终于找了更衣的借口脱身。 “傅夫人,我有些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劳你同太妃说一声,再跟各位夫人保证,记下的事我会一一兑现。” 毕竟是在别人府邸,怕隔墙有耳,明舒也只能装作与程氏不熟的样子。 程氏早磨合出跟明舒的默契,一听便知有隐情:“好的,我一定转达。身体为重,我送送真人。” 有二伯母在身边,明舒也安心许多。 两人便跟着侍女往桃林外走。 不经意间瞥见一人,程氏不由放慢了脚步,忍不住又多瞧了两眼,面色古怪起来。 明舒见此,狐疑地看向她。 程氏靠近了明舒一些,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右前方那个男子,是‘清音坊’坊主皓月。” 明舒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略一想,当即一惊:皓月! 定远侯傅言信的……爱人! 他为何会出现在安阳王府的赏花宴? 即便他受了邀请,作为男宾,他应该在桃林北边才是,怎会在这里? 太奇怪了。 难道跟今天她的劫难有关? 明舒陡然警觉起来。 程氏察觉明舒的异样,低声道:“我去盯着皓月,看看今日他为何而来。” 明舒点了点头,嘱咐了一句:“小心。” 程氏笑道:“这么多人呢,能出什么事?” 明舒心中亦是同样的困惑,众目睽睽之下,皓月敢如何? 只要她不失去意识,以她六阶风水师的修为,她又能被如何? 程氏走了,明舒继续跟着侍女往前走。 灼灼桃花盛开枝头,方才觉得如霞光一般美丽的景致,此刻无端让人压抑起来。 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娇艳桃色,仿佛化作一块块沉甸甸的巨石,盖在明舒头顶,似下一刻就会坠落下来,将她掩埋。 这种感觉……跟那晚她的梦如出一辙。 不对劲! 明舒骤然止步,赏花宴的喧嚣已在远处,此刻周围只有她跟侍女两人。 明舒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这不是回别院的路。” 侍女二话不说,竟拔腿就跑。 明舒怎会让她逃脱? 赶紧取出一张黄符,正要注入清气,拦住那侍女。 谁料她体内的清气仿佛被禁锢住一般,透不出一丝一缕。 明舒心中一沉,抛了符纸,拔腿就去追那侍女。 然而只不过跑了十来丈,那些无形的巨石轰然落下,竟将她生生定在原地。 明舒一把扶住桃树,大口喘着气。 侍女不见了踪影。 四周只剩下她一人。 有无形的恐惧从脚底抽枝发芽,渐渐包裹了她的周身。 凶卦灵验了。 设计她的,不是下药,不是污蔑,而是精妙的阵法——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的阵! 脑中陡然一个激灵,她豁然明白了:牵引阵! 就像在太子大婚当日,她以牵引阵破坏那场婚事一样,如今也有人如法炮制,对她使用了牵引阵。 而她身为六阶风水师,能让她毫无防备地中招,此人的修为十有八九在她之上。 是……钦天监监正吗? 此劫乃姻缘劫,能跟她扯上关系的,除了傅直浔,便只有太子丰檀。 所以,是丰檀命钦天监监正动的手? 明舒无法再往下细想了。 胸口的沉闷,让大脑也混沌起来。 更可怕的是,她的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竟一步一步地朝西边走去。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安阳王府别院越来越远。 桃林南边与北边赏花宴的喧嚣,也渐渐听不见了。 她好似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无法抗拒地朝着皇家马场的方向行去。 明舒想让自己停下来。 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和脚。 不但如此,在她眼里,那一树树的桃花在凋零,漫天皆是粉红的花雨,她的眸中和脑海,除了这浓郁的粉色,再也瞧不见其他。 意识在迅速抽离。 她根本无法控制。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哪里,她终于停了下来。 铺天盖地、仿佛要将她溺毙的粉红,渐渐散去。 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在心头萌芽。 她似乎在期盼见到某一个人。 一想到他,便觉得有无尽的欢喜。 却又小心翼翼。 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虚幻的他,又迅速收回。 那个人是谁…… 明舒覆盖着层层桃色的眸中,出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他披着一层粉红的光,一身雪白,缓缓走向她。 乌发似墨。 俊眉修目,面如冠玉,气质矜贵,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他笑容和煦,好似春风拂过她的眼,吹进她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唇角,心中柔意无限。 他轻启薄唇,声音似也染了桃花色:“音音。” 第106章 孤愿与音音共赴黄泉 男子走到明舒面前,眉眼唇角皆是温柔:“音音,孤是谁?” 明舒怔怔地看着他:“太子。” 丰檀伸出手,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头:“以后跟着孤,可好?” “好”字已在明舒喉咙口,却被她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清醒狠狠逼住。 为此,她用牙齿咬着舌尖。口中很快有了血腥味。 丰檀眉头微微一皱,但迅速恢复如常。 他低下头,温柔凝视着明舒:“音音,第一眼见到你,孤便喜欢上了你。你就像九天星辰,明亮又璀璨,孤想将你捧在手心,一生珍爱。” “从今往后,再也无人可欺你、辱你,孤会好好护你、疼你、怜你。” 动人的情话,蚕食着明舒所剩不多的清醒。 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口中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 有无尽的颓然如浪涌来,很快将抵抗与挣扎卷入海底。 来这个世界也快半年了,她日日都疲于奔命,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 可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她仍旧只是这个异世的一抹孤魂。 为何一定要对抗原本的剧情? 梵音公主的命运,本来就跟丰檀紧紧捆绑。 即便她选了傅直浔,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强大的剧情设定。 就这样,让一切回到原本的轨迹。 明舒看着丰檀那柔情似水的眼,瞳孔渐渐被桃花的灼灼所覆盖,迷离起来。 丰檀欣喜若狂,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明舒。 刹那之间,明舒的灵台陡然腾起一阵烈焰灼烧的剧痛。 这是…… 明舒惊呆了。 那日,明舒带着傅直浔的魂魄,替明澈复刻记忆时,有赤焰和记忆碎片冲入她的灵台。 之后,这些赤焰和记忆归于沉寂,她原以为会成为她许多无用记忆的一部分。 万万没料到,在她被困阵法,傅直浔留在她灵台的赤焰却没有放弃。 于是,那些被卷入海底的挣扎与不甘,也瞬间归来。 风水阴阳之术,最重要的是修心。 心不放弃,修为便能归来,她就能冲破阵法的重重枷锁。 明舒闭上了眼,封闭了五感,让所有的意识都凝聚于心。 任何阵法都有阵眼,毁去阵眼,阵法便会损失五六成威力,她便能破阵了。 这的确是她见过最诡异的一个阵法,而且还是至少两个阵的牵引阵。 所以,阵眼会在哪里? 明舒无端想起了白藏布在镇南侯府的噬魂阵。 原本她以为阵眼是风铃,然而却是孙耀祖的亡魂——因为白藏的目的,是彻底毁去孙耀祖的肉身与魂魄。 明舒心中一亮。 既然这个阵法是让丰檀得到她,有没有可能阵眼就设在丰檀身上? 为了证实这一点,明舒心一横,伸出双手,轻轻环住了丰檀。 丰檀身子微微一颤,声音里都带了笑意:“音音!” 明舒亦是身子发颤,却是因为灵台里大涨的赤焰。 也不知这是什么火,烧起来可真疼啊! 不过,赤焰的对抗也证实了明舒的猜测:阵眼就是丰檀。 那么,杀了他破阵吗? 但此时的她,只恢复了意识,并未恢复修为,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反击? 怒意随烈焰蔓延,一起灼烧魂魄。 魂魄里,有什么苏醒了。 是……还阳珠! 明舒骤然睁开了眼,随即唇角缓缓勾起,笑意阴冷。 太子丰檀,乃未来的天子,命格不凡,有天道护佑。 所以,倘若她引地狱阴气伤他,天道会不会出手呢? 明舒的魂魄毫不犹豫地入了阴界。 丰檀满足地抱着明舒,柔声低道:“回去后,孤便让傅直浔写放妻书,你随孤入东宫。” “如今的太子妃并非福泽绵长之人,担不起母仪天下的大任,但她身份特殊,孤暂时也不能废了她。你且安心等一等,将来孤荣登大宝,你定是孤的皇后……” 他自顾自说着,并没有注意明舒的身体越来越冷。 晴空万里的天,云层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遮天蔽日。 桃林里的风疾了。 一阵比一阵猛烈。 丰檀的话终于戛然而止。 他看到他的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并且,越来越浓。 寒意刺骨,如一把把刀割开肌骨,疼得他差点松开明舒。 但他终究忍住了,一把抱起明舒:“音音,我带你离开!” 然而,无论他走得多快,黑气却始终缠绕着他们。 丰檀骤然止步,眼中浮现出难以置信,随即他低下头去。 猝不及防,对上明舒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目。 那双被桃红染成混沌色的双眸,已又恢复了琉璃一般的干净明亮。 丰檀脱口而出:“不可能……” 明舒冷冷道:“太子殿下,你最好放开我。” 丰檀一怔,眼中迅速腾起怒意:“音音,孤承诺了你这么多,为何你待孤如此冷漠?” 明舒面无表情,并不回应。 她还得集聚力量等会儿逃跑呢。 可明舒不吭声,却让丰檀更愤怒了。 他怒极反笑:“你说,孤就这样抱着你,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还能做傅直浔的夫人吗?这世上最好的刀,可是众人的流言蜚语啊!” 明舒终于出声:“此事的前提,是太子殿下走得出这个阵。你没发现,头顶的乌云越来越多了吗?” 丰檀不由抬头望天。 厚厚的云层,完全遮蔽了朗朗晴空,而云层里,隐隐了雷鸣声传来。 丰檀瞳孔猛然放大:“你……竟然能引天雷?!” 明舒:“不,引天雷的不是我,是你。你只要放开我,便能脱身;你若不松手,那天雷劈的就是我跟你。” 她惨白的唇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太子殿下,你要与我同归于尽吗?” 丰檀怔住了。 头顶“轰轰”的雷声越来越密集。 明舒淡声道:“太子殿下最好赶快决断,毕竟你再尊贵,命也只有一条。” 丰檀直勾勾盯着明舒,突然笑了:“孤与音音共赴黄泉,也是一桩美事。” 又轻叹一声,“方才孤所言句句肺腑,音音却不信。也唯有如此,方能证明孤对音音的心,此生不渝。” 这次换明舒愣了。 这本书里的男人都是神经病吗?! 傅直浔是,眼前这个太子也是? 第107章 我不喜欢戴绿帽子 但很快,明舒便更正了想法:这本书里的男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子。 丰檀不离开,只因坚信她不会真让天雷劈死她自己。 如此,留在她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明舒眉眼一冷,那就让天雷劈死他! 阵眼一毁,牵引阵自然就破了。 还阳珠能助她抵抗一两道的天雷,而等阵眼毁去,她六阶风水师的修为恢复,逃开天雷并非难事。 所以,原本丰檀松手、天雷劈下就能破阵,可丰檀非要找死,那就随他。 明舒也懒得再劝。 丰檀盯着明舒,见她不语,薄唇亦抿成了一条直线。 “轰隆隆——” 天雷滚滚落下。 丰檀的脸色终于变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青影闪过,一脚踹在丰檀腹部,狠狠将他踢开。 而在这之前,丰檀怀里的明舒已落入他怀中。 天雷落下,两棵桃树瞬间被劈开,周围一片焦黑。 落英如雨,纷纷扬扬,淋了披头散发、捂着腹部的丰檀一身。 明舒震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傅直浔。 傅直浔却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还有几道天雷?” 明舒瞬间回神,凝神静气,引还阳珠吸噬来自地狱的阴气。 黑气迅速消退。 又一道天雷落下,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溅了丰檀一身泥。 第三道天雷威力大减,还没落地便已消散。 与此同时,头顶乌云亦迅速散开,天空一片蔚蓝。 傅直浔没有停留,抱着明舒飞掠离去。 丰檀压根无法阻止。 第一道雷劈下时,他被波及,神智有瞬间的溃散。 随后,傅直浔那一脚踢得极重,他眼前阵阵泛黑,半天都起不了身,只能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上,等着手下来。 然而,比他手下来得更快的,是赏花的一众男宾。 丰檀满身是泥,安阳王一时竟没认出来,以为是哪位宾客,赶紧让下人将人搀起来。 有宾客嘀咕:“怎么好端端的,竟被雷给劈了……” 他声音倒是不大,可在没人说话的时候,这声音就很突出。 另一宾客赶紧咳嗽一声,示意他噤声。 那宾客却没意识到,还提高音量强调了一下:“我没说错啊!树都焦了,地上还有洞呢,肯定是被刚才的雷劈的……” “太子殿下?!” 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安阳王惊住了。 第一个念头,太子什么时候来的? 第二个念头,堂堂一国储君,被天打雷劈,传出去是要出大事的啊! 看着披头散发、面如土色的丰檀,安阳王手都开始抖了。 另一边,傅直浔抱着明舒离开桃林,命傅天驾车,迅速赶回了傅家。 马车停下时,傅直浔问了句:“能自己走吗?” 一路上闭目打坐的明舒“嗯”了一声。 可事实上,她的腿还是软的,下马车一个趔趄,竟一头栽了下去。 亏得她脑子反应快,用手按住了地。 地上的砂石刺入掌心,火辣辣地疼。 下一瞬,她身子便腾了空。 傅直浔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跨进了大门。 赵伯瞧见,刚要开口,便听傅直浔吩咐:“去熬参汤。” 明舒不禁抬头看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暖意。 每回她在生死之间闯荡,傅直浔总会出现,让她觉得……在这个异世,她也不是孤军奋战。 但下一刻,暖意便荡然无存。 傅直浔说:“算一算少夫人入府后的参汤钱,找她要。” 明舒:“……” 东晟不值得,她想妈妈,想师父,想回家了。 喝下赵伯送来的参汤,明舒总算恢复了大半体力。 迟疑了下,她决定去前院找傅直浔。 眼风扫见仍杵在门口的人影,她吩咐木樨:“取一万两银票给赵伯,算参汤钱。” 赵伯搓搓手,脸上的笑容顿时灿烂无比。 书房里,傅直浔奋笔疾书,明舒进来时都没有抬头。 明舒等他写完,才开口:“傅玄潜伏东宫,那方才之事,你早就知晓,还是今日才得知?” 傅直浔本就清冷的眸光,似更冷了些:“有区别吗?” 明舒点头:“有,如果你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我,那我会很生气。但如果是今日才得知,我要郑重对你说一句,谢谢。” “丰檀陷害我的阵法,我破了;可后面扫尾的事,按我当时的体力,不一定能处理得干净。” 傅直浔勾唇,笑意凉薄:“不必谢。绿帽子这种东西,正常男人都不会喜欢。更何况,我也不喜欢被人威胁写放妻书。” 明舒眉眼一沉:“你什么时候到的?” 傅直浔:“你伸手抱丰檀的时候。” 明舒:“……” 傅直浔凉凉道:“以你在风水一事上的修为,大抵没人能乱你心神。倘若你被蛊惑,那只有一个解释:你是愿意的。” 明舒惊住了。 什么叫倒打一耙?这就是。 她本来要谴责他,为何不早些出手? 他倒好,直接说她对丰檀有暧昧之心!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端正坐于圈椅,冷静开口:“我被蛊惑的缘由,是那布阵之人的修为,应该在我之上。” “我有意识,但我体内清气以及修为都被禁锢,反抗不了。” “至于我抱丰檀,的确是我主动的。唯有如此,我才能确定他是不是阵眼,好想办法破阵。” 顿了顿,她又道,“傅直浔,你不喜欢绿帽子,我也没有红杏出墙的爱好。倘若有一日,我真的喜欢上了谁,我一定亲口同你说,和离也好,休书也罢,随你。” “你也一样。你若想娶心爱的女子进门,我一定马上离开傅家,绝不拖你后腿。” “既然说到这里——” “是我求的赐婚,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让我有了一个容身之处,我欠你一个‘谢谢’。” 她看着傅直浔,表情严肃又认真,“我还是要同你说一声,谢谢!” 傅直浔瞳孔幽深,深不见底。 倏然,他笑了下:“你如此郑重其事,是打算散伙了?” 明舒回:“与其互相猜忌,不如摊开来把事情说清楚。散不散伙不在于我,你若要散,我也可以现在就走。” “但你问我想不想散,我的回答是:不想。” 傅直浔没有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盯着明舒。 第108章 他和她算哪门子夫妻? 许久,傅直浔才缓缓开口:“那便不散。” 又问,“今日这阵法是怎么一回事?” 明舒便从给自己卜的凶卦说起,将事情细细讲了一遍:“这牵引阵定是钦天监的人布的。此人修为又不低于我,那大抵就是钦天监监正,你觉得呢?” 傅直浔颔首:“钦天监风水术最厉害之人,的确是监正曲舟行。” 明舒皱眉:“但我有一事不明,这个阵法不是普通的牵引阵。控制人的心智,是要有被控制之人的精血为引。丰檀又是从哪里得到我的血呢?” 傅直浔思忖片刻:“是不是你卖出去的符上有,被丰檀收走了?” “不是。我画的凝神符、如意符、平安符、气运符……用的都是我的清气,没有用我的血……不对——” 明舒骤然想起,“我送过一张桃花符!” 她将那日送符之事告诉傅直浔,后者一听便确定:“就是这张符。” “那个男子家中的境况、他的面相和命格都是真的,但有一处很奇怪:灵微阁既然没有卖过桃花符,他为何来求桃花符?” “也许是误打误撞,但一定有人告诉他,灵微阁可以卖桃花符。” “你再仔细回想一下,那个男子进来后,是不是直接找的你?” 明舒一想,的确如此。 傅直浔:“寻常百姓,在同时见到你、清虚和清业三人时,定然会先找年纪最大的清业,但这个老实又倒霉的男子,找的却是你。” 明舒立刻将事情都串起来了:“丰檀派人指点那个男子来灵微阁求桃花符,再把桃花符抢走。监正曲舟行拿到我的血后,在赏花宴上设下了牵引阵!” 她怒道,“你真不应该踢开丰檀!就让他被天雷劈,活该!” 傅直浔淡淡道:“你真想要丰檀死?” 明舒看着傅直浔,沉默了下,她决定坦诚相告。 “丰檀的心思,我一直都知道。从前觉得他是一国储君,我只能躲开。可我躲了,他并没有放过我。” 明舒嘲讽一笑,“他说,等他荣登大宝,让我做他的皇后。简直笑话!他都不能堂堂正正娶我为妻,这种承诺只能骗骗无知小姑娘。” “退一步说,就算承诺是真的,我就一定得感激涕零地接受吗?” “他用高高在上、施舍者的目光俯视我,便是没有将我当作可以平起平坐之人。这种感情,我不需要;他这样的人,我也瞧不上。” “既然如此,他敢豪取强夺,我就敢有仇必报!” “经过今日之事,不是我想不想要他死的问题,而是他一定会变本加厉,也绝不会放过你。” 明舒苦笑,“倒是我连累了你。” 傅直浔笑了下:“你暂时不必操心丰檀的事。三皇子肯定会在‘太子遭天打雷劈’这桩事上做文章,接下来丰檀自顾都不暇。” “你真正要担心的人,是钦天监监正。” 明舒眉目一凛:“这也正是我想同你说的。太子大婚时我设下的牵引阵,被监正发现了。他今日设下此阵,也有试探我的意思。” “而我不但破了阵,还引天雷劈丰檀。你说,这个钦天监我还进得去吗?” 傅直浔修长的手指扣了扣桌面,剑眉下双眸幽深若海:“所以,你没有退路了。在五月初二的校考里,你必须夺得魁首,再利用合适的契机,成为新的钦天监监正。” 明舒皱眉:“你的意思,我与监正曲舟行,只能活一人?” 傅直浔哂笑:“钦天监本就以强者为尊,你都能引天雷了,还如何让曲舟行容你?” 他觑了明舒一眼,“不是要做东晟第一风水师吗?怎么,没有信心了?” 明舒摇头:“不,我在想你说的‘合适的契机’是什么?” 傅直浔意味深长道:“这你不必担心,到时候自会出现。” 明舒了然,没有契机,傅直浔也会创造契机。 眼前这位未来宰辅,才是真大佬。 明舒又想起一事:“今日我瞧见皓月了……清音坊的皓月,他为何会出现在安阳王府的赏花宴上?” 傅直浔回:“皓月是清音坊坊主,琴音冠绝帝京。安阳王好音律,跟他有私交。” 明舒怔了下:“那他就是安阳王邀请来的客人?我还以为他跟今日我被暗算之事有关呢……” 傅直浔话锋一转:“兴许真有关系。因为皓月跟钦天监监正有关。” 明舒有些吃惊,等傅直浔下文,可他却提及了另一桩事:“还记得那个卖方尊给二伯父的老农吗?” 明舒点头,随即心一沉:“他是不是……死了?” “嗯,在他卖了方尊后不久,整个村落便因一场瘟疫,被县令封了。全村二百四十九人,一半被屠戮,一半饿死。” 明舒神情一凛:“这场瘟疫有问题?” 傅直浔:“瘟疫时封村乃正常之事,但一直到整个村落的人都死绝,县令都没派大夫送药过去,不正常。” “一年后,县令暴毙而亡。在他死之前,曾有一风水术士替他看过宅子,后来那个术士入了钦天监。” “此人便是监正曲舟行的二弟子,许一坤。在入钦天监前,他的名字是‘贺兰坤’。” 明舒脱口而出:“西北贺兰家的人?” “嗯。” 明舒:“你的意思,老农卖方尊给二伯父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指使?这指使之人,便是曲舟行?” “是。” 明舒举一反三:“如果方尊入傅家是有预谋的,那么皓月送阴玉定然也有问题。我今日被困监正的牵引阵,皓月又恰巧出现在附近,所以皓月很有可能是监正的人?” “是。” 明舒看着傅直浔:“倘若真如你所料,那曲舟行便是要傅家断子绝孙。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傅直浔突然说了一句:“你饿了。” 明舒愣了愣,才注意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噜噜地叫。 也是应该叫了,一整天下来,她就吃了早饭,赏花宴上连口水都不敢喝。 傅直浔:“你先去吃饭。这个故事有些长,里面还涉及了风水之事,我也没完全琢磨明白,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明舒“嗯”了一声,起身离开了书房。 赵伯也送来了晚饭。 将筷子递给傅直浔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嘀咕了一句:“夫妻还开两桌吃饭,多奇怪啊!” 傅直浔睇了他一眼:“一万两银子就把你收买了?” 赵伯挺直腰杆:“老奴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 傅直浔嗤笑一声,低头吃饭。 心里却无端冒出个念头:他跟她算哪门子夫妻?她都随时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第109章 前尘旧事 明舒饭吃到一半,程氏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音音,今天那几道雷,是不是你引的?” 明舒正要放下饭碗细说,程氏摆摆手:“算了,你吃你的,我说我的。” 明舒在二伯母之前也就不拘小节了,继续吃饭。 程氏:“先说皓月。他今日是受邀来参加赏花宴的,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在桃林里绕圈圈。” 明舒夹菜的动作一顿:“怎么个绕圈圈?” 程氏:“我远远跟着他,就见他来来回回地走,古里古怪的。怎么走的说不清,我画给你看。” 明舒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等程氏画完,她也吃好了。 “也许记得不是很全,但大致是这样。”程氏用手指将皓月的步行轨迹描了一遍。 明舒盯着图纸看了半晌,神情一变:“这是风水阵图!他在走的时候,肯定动了什么,但二伯母您离得远,故而没看清。” 程氏也是一惊:“皓月布阵?他也懂风水阴阳术?” 明舒眼神冷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懂不懂。但现在能确定,他就是监正曲舟行的人。” 她把曲舟行设牵引阵,她入阵后差点失去意识,最后引天雷反杀太子之事,简单说了。 听得程氏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一国太子,竟然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活该被雷劈!音音,幸亏你没事,否则老娘即便舍得一身剐,也敢将太子拉下马!” 明舒感动之余,还是将重点拉了回来:“皓月这人有问题……二伯母,关于此人,你知道多少?” 程氏火还压不下去:“清音坊说好听点,是给达官贵人弹琴的,说难听点,不就是勾栏吗?我哪认识里面的人!知道皓月,还是因为傅言信,特地去打听的!” 说到傅言信,程氏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明舒赶紧给她顺毛,又让木樨送她回去。 怒火上头的程氏,并未将皓月、钦天监监正和傅家联系上。 明舒却是肯定了之前跟傅直浔的猜测,急急忙忙地又去了前院。 傅直浔已经在书房里等她,茶都沏好了。 明舒先跟他说了皓月的事。 傅直浔倒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猜到了。清音坊以琴闻名,帝京官员又好附庸风雅,只要他们上门,便能将消息送给皓月——或者说,监正曲舟行。” 明舒皱眉:“所以,皓月受曲舟行的指使,利用傅言信陷害傅家。为什么?” 傅直浔却反问她一个问题:“如今的皇帝登基多久了?” 明舒一愣,回:“如今是太和二十三年,文宣帝登基二十三年了。” 傅直浔又问:“皓月送傅言信阴玉,又是什么时候?” 明舒算了下:“二十五年前。” 傅直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二十五年前,文宣帝还没有登基,当时的皇帝是文宣帝的侄子,十二岁的元昭帝。” 明舒差点脱口而出:文宣帝夺了侄子元昭帝的皇位! 她看的小说里,主角是太子丰檀和梵音公主,有关文宣帝的笔墨极少。 但也能从蛛丝马迹里,品出些他的为人。 比如,丰檀是太子,但在整本小说里,他都没有被授予辅国之事,太闲的结果就是堂堂一国储君,整日沉溺于男女情爱之事,他对梵音公主越好,秦楠就越丧心病狂。 这说明,文宣帝对权力看得极重,对于成年的太子,也没有放权的打算。 又比如,镇国大将军是他的心腹,导致秦楠在东宫乃至整个皇族里,都能横着走。 而镇国大将军是随着文宣帝的上位而崛起的,镇国公府并没有根基。 一朝天子一朝臣,文宣帝并没有重用老臣。 再联想老定远侯战死之后,傅家迅速衰落…… 明舒几乎不难联想到:“傅家挡了文宣帝夺位的路,监正曲舟行替文宣帝清路。” 书房里只有两人,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傅直浔满意地看了她一眼:“你猜对了。” 明舒却不由皱起了眉头,傅家败落于皇权之争里,曲舟行甚至用阴损手段让傅家断子绝孙,傅直浔为何能用这么平静的口吻说这桩事? 她甚至有种错觉,他并不在乎。 傅直浔缓缓道:“当年北疆一战,东晟倾半国之力,才彻底击败北方巫罗一族,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护国大将军和定远侯战死,两人麾下的四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 “护国大将军萧启松是元昭帝的外祖父。定远侯曾受萧家恩惠。萧启松、定远侯死后,元昭帝失去了最大的庇佑。” 听到这里,明舒忍不住问:“传闻当年帝京大乱,元昭帝惨死。这场内乱是文宣帝掀起的?元昭帝是文宣帝杀的?” 傅直浔:“护国大将军和定远侯战死后不久,晋王叛变,攻入帝京,包围皇宫。” “当时还是豫王的文宣帝率兵来救,可惜太后和元昭帝已经自焚身亡。豫王打败晋王,替元昭帝报仇之后,在众臣子的多次请求下,登基为帝。” 他勾了勾唇角,“这是东晟史书里的记载。” 明舒:“那真相呢?” 傅直浔淡淡道:“真相啊……萧启松虽死,但他还有二儿子萧墨在帝京,萧家男子个个都是将才。倘若五万禁军交由萧墨统领,晋王怕是破不了城。” “但就在晋王攻打帝京前三日,萧墨、禁军统领暴毙,没有好的将领,再多的兵也是散沙,晋王势如破竹。” “皇宫里有钦天监设的阵法,宫中也有通往城外的暗道,元昭帝有足够的时间撤离,但最后他却只能选择自焚。” “豫王率兵临到帝京时,却故意放慢了速度,等皇宫大火的消息传来,他才命秦涌泉攻帝京,击败晋王。” “晋王兵败之后,还做了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举动,往南撤离。” “南边,是豫王屯兵之处。” “最后一点——” 傅直浔微微一顿,“定远侯府在文宣帝登基后,迅速败落。长子傅言信虽承袭了爵位,但官运不通,二子不走仕途,而三子则一直戍守边疆。傅家子嗣亦不丰。” 第110章 怜香惜玉 明舒听得很认真,待傅直浔说完,已分析出里面的疑点: “要让萧墨、禁军统领暴毙,风水术就能做到,比如白藏所用的噬魂阵,若要神不知鬼不觉,用牵引术便可。” “元昭帝没有撤离,很有可能是皇宫阵法被毁,暗道被堵,他逃不出去。” “晋王在兵败之后,往豫王屯兵处逃离,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中了跟我今日一样的阵法,被蛊惑了意识;第二种,他中了迷雾阵,失去了方向。” “至于傅家,府邸里的风水没问题,但傅言信官运不通,我怀疑跟皓月有关。” 明舒想了想,“今晚去一趟清音阁。” 傅直浔剑眉一挑:“你要去探皓月灵台里的记忆?” 明舒:“嗯,这是最快确定真相的办法。” “走。”傅直浔站起身来。 明舒跟在他身后,盯着他背影的目光满是探究。 似有所察觉,傅直浔转过身来,不期然与她四目相对:“你想问什么?” 明舒移开了目光:“没什么。” 她其实有不少困惑。 除了傅直浔谈论定远侯府时的冷淡,还有他的用词。 老定远侯是他的亲祖父,定远侯三子,那便是他的父亲,他却像陌生人一般唤他们。 还有一点,他的身世。 他今年二十一岁,四年前才从北疆回到帝京傅家。 他的父亲和他在北疆经历了什么,都是谜。 但这些谜,她即便问了,也只会换来一句“知道太多的人,没什么好下场”。 那就不必开口,毕竟两人只是合作关系,没有私交。 清音坊。 有傅天开道,又有傅直浔出神入化的功夫,明舒像只挂件,轻轻松松就跟着进去了。 清音坊果真名不虚传,屋舍院落处处透着雅致,琴声悦耳,真似进了仙境一般。 明舒一点都没法将这里跟做情色生意的地方联系起来。 瞥见她目不暇接地四处打量,傅直浔觑她:“很好奇?” 明舒反问:“你不好奇吗?” 傅直浔:“我不喜欢男人。” 明舒“哦”了一声:“那我喜欢男人,我对这里很好奇。” 傅直浔:“……” 他哂笑:“可惜这里的男人只接待男人。” 明舒用“你这人的想法可真龌龊”的目光看他:“我有说要找这里的人接待吗?” 傅直浔一噎,闭了嘴。 明舒突然也不说话了,随后她唤住傅直浔:“停一下,你仔细听一听琴音。” 傅直浔听了会儿,并没有听出异样。 傅天也是同样。 傅直浔见明舒神色严肃:“有什么问题?” 明舒:“这里布了极高明的风水阵。此阵分两重:第一重是院落布局,第二重则是琴音。” “两重阵,分开看毫无问题,但若重叠起来,就有迷惑心神的效果。” “并且随着琴声起伏、音律变化,这种迷惑效果会增强或者减弱。” 傅直浔立刻反应过来:“用琴音控制阵法强弱?这种阵法与上古祭祀同源?” 明舒点头:“不错。” 又道,“皓月十有八九会风水术,等会儿小心些。” 傅直浔清冷的眼里透出难言的笑意:“藏得可真好,我竟没有察觉。” 明舒稍一迟疑:“因为你和你的手下都不喜欢男人,所以察觉不了这里的异样。倘若是来这里寻风月的男子,一入阵就很快会失去防备意识,被人控制。” 傅直浔:“……” 明舒又道,“我猜,傅言善这么多年对皓月从一而终,这里就是原因之一。” “至于另一个原因——”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三层的楼阁,那里是皓月的住处。 楼阁四周繁花似锦。 因是夜晚,明舒瞧不清都是什么花,只觉得鼻间充斥着浓郁的芬芳。 熏得她鼻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 但她紧紧拿手捂住口鼻,不敢发出声响。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递出块帕子:“捂着。” 明舒没有客气。 帕子上有他身上的草木药味,一下就将那浓腻的花香压了下去。 明舒觉得好多了。 她抬头看向前方。 一盏盏红灯笼挂在屋檐,随着清冷的风晃啊晃,夜色浓如墨,那灯莫名有种诡异感。 明舒无端想起了黄泉路上血红色的曼珠沙华。 三人正打量四周,楼阁里传出琴音,又急又亮。 陡然,一股极为阴冷的煞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身子一沾,便如针扎一般痛。 傅直浔和傅天变了脸色。 “这里也有阵法。”明舒低声说。 “你……受得住?”傅直浔见她面色如常,有些意外。 “还好。” 明舒魂魄里融了还阳珠,能抵御阴煞之气。第一波疼痛之后,还阳珠苏醒,这里的煞气便对她没什么杀伤力了。 黑暗里,她看不太清傅直浔和傅天的脸,只觉傅直浔很平静,傅天却在发抖,明显是受不住阵法的攻击。 她略一想,朝两人伸出手:“拉着我,我助你们抵御阵法里的煞气。” 傅直浔淡声道:“不必。” 傅天疼得要命,但他怎么敢去拉女主人的手? 他咬牙切齿地回:“属下能坚持。” 明舒见两人都如此倔强,便道:“那就冲进去。皓月在屋子里,里面便不受阵法干扰——” 她话音未落,便觉腰间一紧,随即整个人朝前掠去。 耳边风声急响,她跟只鸟儿似的,被傅直浔搂着上了三楼。 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便见傅直浔的袖中闪过一道寒芒,手上便多了一把刀。 刀插入门缝,直直落下。 他用力一踹,门就开了。 明舒惊住了。 闯得这么嚣张的吗? 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因为她看到了更嚣张的傅直浔。 他松开了她,纵身而入,一掌击晕了正在抚琴的皓月。 “你……”明舒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傅直浔扫了她一眼:“难不成你还想寒暄一番?又没有旧事可叙。” 又吩咐跟上来的傅天,“守好,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傅天关上了门。 明舒环顾屋内,移动了屋里的几样摆设,又指着昏迷的皓月对傅直浔说:“将他搬开,这屋里的迷阵就消了。” 傅直浔把人拎起来,跟丢垃圾似的扔到了床上。 “咚”的一声,皓月似撞到了什么。 明舒听着都觉得疼。 她忽然觉得,傅直浔待自己真算怜香惜玉了…… 第111章 打破记忆封印 傅直浔转过身来:“伸手。” 明舒:“做什么?” 傅直浔拿刀割破了自己的掌心:“我跟你一起进去皓月的灵台。” 明舒:“……” 行,他割都割了,她还能反对吗? 只能自己也来一刀。 两人紧握着手,明舒催动体内清气,食指轻触皓月眉心。 她的魂魄带着傅直浔的,进入了皓月的灵台。 好冷。 明舒不禁打了个寒战,触目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 她在一片冰天雪地走了许久,只触及到皓月最日常的记忆,吃饭、睡觉,还有弹琴。 其余便什么都没有了。 “为何会如此?”身边的傅直浔问。 明舒沉思片刻:“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的记忆被封印了。” “封印记忆?”傅直浔眉心微蹙。 明舒点头:“这是顶级的风水术法。” “在我们门派,九阶之前的风水师,只能改变周围环境,所以即便是迷惑人的心智,也是通过调动风水的办法实现。” “但过了九阶,便能够直接操控人的行为,比如封印记忆,甚至逆天改命,超脱六界轮回。” “我们门派延续千年,也只有开派祖师一人进入了第九阶。但他的结局,门派里并未记载,所以达到九阶之后会如何,我也不清楚。” 她苦笑道,“如果皓月的记忆是监正曲舟行封印的,那他的修为已经过了九阶,而我才六阶,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我也解不开皓月的记忆封印。” 傅直浔沉默不语。 许久,他才道:“我有办法解开皓月的记忆封印。” 明舒一怔:“你用什么办法?” 傅直浔却没有作答,只单膝点地,双手按在冰块上。 明舒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却也没有打扰他,安静站在一边。 脸上有滴滴答答的湿漉感。 明舒不由抬头,只见纷纷扬扬的雪,竟莫名融化成了雨水。 她的身子开始下陷。 脚下的冰在融化。 她惊愕地看向傅直浔,却见他的魂魄已被染成赤红之色,犹如一团燃烧的烈焰。 以他为中心,烈焰在冰下迅速蔓延,仿佛一条条火龙,朝着四面八方迅速游去。 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从小雨变成大雨。 冰雪在迅速消融。 烈焰灼烧,逐渐将四周染成一片血红。 明舒亦感觉到了被火炙烤的痛楚。 可震惊无比的她,压根无暇顾及这些。 傅直浔他竟然用火,生生烧开封印! 而他的魂魄里,为何会有这么可怕的烈焰?! 明舒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缘由。 见傅直浔的魂魄被赤焰包裹,担心他走火入魔,她赶紧紧闭双目,凝神催动清气。 清气化丝丝缕缕冰凉的透明银线,萦绕傅直浔魂魄周身,护住了他。 四周的冰雪已经融尽。 烈焰在逐渐消失。 傅直浔赤红的魂魄,也在慢慢恢复如常。 陡然间,一道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天地,明舒和傅直浔双双睁开双目! 封印破了。 皓月的记忆打开了! 冰冷的寒夜。 女人拉着十来岁的男孩,在大雨中狂奔。 气力在迅速消失,女人的脚步渐渐慢了。 他们的身后,一群拿着刀棍的男人在逼近。 女人打量四周,一咬牙,将男孩推进了一座塌了一半的坟里。 “娘……”男孩已经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 “闭嘴!不许出来!你不是发誓要离开怡春院吗?你只要活着,这一次就能逃了,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女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咬了咬唇,突然一巴掌打在男孩脸上,“老娘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你!小畜生,以后别拖累老娘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搬来石头,堵住了荒坟,随后瘫倒在倾盆大雨里,大口喘气。 等终于集聚了些力气,爬起来想再跑一段时,那些凶神恶煞的男人追来了。 女人惊恐不已,拼命想逃,却被一棍子狠狠砸中后背。 她疼得眼前发黑,闷哼一声,猛地扑在地上。 紧接着,又是一棍。 “臭婊子,竟敢杀了金爷,老子非让你血债血还不可!给老子狠狠地打!” 棍子落下的声音和速度,比暴雨更响、更快、更密。 可无论他们怎么打,女人再也没有发出声响,只死死抓着石头不松开。 “瞧不出来,你还是块硬骨头!老子就看看你能硬到哪里!小五、小六,把她衣服给扒了!” 一阵衣衫撕裂声后,天空落下一道惊雷,闪电照亮了一堆乱坟,也照亮了女人浑身青紫、皮开肉绽的身子。 男子举起刀,割下她一块肉来。 “呜……”女人口中满是鲜血,为了不发出声响,她生生咬掉了自己半截舌头。 男子又一刀下去。 第三刀,第四刀…… 血水顺着石块的缝隙,落进了坟里。 男孩的鼻间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耳边都是女人压抑的绝望哀号。 他浑身发抖,他想出去。 金世雄是他杀的! 要抵命也是他抵! 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推着石头,可他抖得太厉害了,他推不开。 坟的外面,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孱弱,终于消失在雨水里。 他发了狠,拼尽全力,“哗啦”一声,石头终于被推开了。 那些男人都走了,天地之间,只剩下女人安静地躺在泥水里。 她身体的肉被一块块割下,雨水冲去鲜血,肉身白骨森森,刺得他双目如针扎一般疼。 男孩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死了吗? “喂——” 回应他的只有滂沱的雨声。 她不会再骂他“小畜生”了,不会埋怨因为生了他,失去恩客,被老鸨骂,被院里的姐妹嘲笑,也不会再拿着鸡毛掸子抽他了。 巨大的悲恸笼罩了他,他哭了起来。 她虽然骂他、打他,可即便自己都吃不饱,也会让他吃上饭。 老鸨想让他接客,她不惜跟老鸨大吵、被关黑屋,也不许那些男客人染指他。 今晚金世雄抓了他,剥下他的裤子强行侮辱了他,他趁金世雄熟睡,拿菜刀砍死了他。 她冲进来一把夺下他的刀,惊惶失措。 他以为她会骂他打他,可她却只说了两句话:“记着,金世雄是我杀的。我们赶紧逃!” 他呆呆地看着她,她却拉着他,拿走金世雄的钱袋,跑出了怡春院。 …… 如今她死了。 他又该怎么办? 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天大地大,他却没了归处。 第112章 傅直浔第一次跟她发火 等男孩再次醒来时,一个蒙面的黑衣男人将他带到了一座新坟前。 男孩知道里面躺的是谁。 眼泪又落了下来,他一把擦去,并将剩下的泪狠狠逼了回去。 “想报仇吗?”蒙面男人问他。 “只要你能助我报仇,你以后就是我的主人。”男孩说。 他是在妓院出生长大,每日所见,便是交易。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然要付出的道理,他从小就明白。 蒙面男人似很满意这个回答:“好,从今日开始,你跟着我学风水术。” 三年后,已是少年的男孩亲手杀了害死他母亲的凶手。 总共七人。 每一个人,少年都将那人的肉一片片剐下来,最后一刀刺入心口,才允许他断气。 报仇之后,少年按照蒙面男人的吩咐,进了清音坊。 他长得俊秀,性格温和,琴更弹得好,很快便声名鹊起,达官贵人来了坊里,点名要他。 有时是听琴。 有时是陪夜——但,只有蒙面男人点名的人,他才会陪。 禁军统领。 晋王。 他都陪过。 他们并不知,这个样貌出众、善解人意的少年,会暗中给他们下了风水密咒,将他们送上黄泉路。 某一日,少年收到一张密令,上面只有一个人名:定远侯世子,傅言信。 于是,那个细雨如酒的春日,傅言信与同僚应酬,遇见了在画舫弹琴的少年。 少年一身红衣,艳如桃花。 可一抬头,眉眼缱绻却似柔软的柳枝。 “在下皓月,见过世子。” 傅言信愣住了。 四目相对,一眼万年。 明舒带着傅直浔的魂魄,退出了皓月的灵台。 两人重回肉身。 明舒还来不及细思皓月的记忆,就被傅直浔的样子惊住了。 白皙如玉的脸,此刻布满异样的潮红,清冷的双眸,更是红得似能渗出血来。 额头青筋颤动,显然是在强行隐忍。 明舒赶紧唤来傅天:“你背他,我们赶紧走。” 傅天一见傅直浔的样子,当即变了脸色,二话不说就要背他,被他拦住:“不必。” 傅直浔俯下身子,对明舒道:“上来……我带你离开……” “可是你这个样子——” “快点!”傅直浔眉眼之间尽是戾气。 明舒一咬牙,爬上了他的背。 他的身子也烫得跟火似的。 明舒心中一沉,伸手揽住了他脖颈。 傅直浔掠身而出,飞檐走壁。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明舒担心不已,生怕傅直浔掉下去。 不过这个担心的时间很短暂,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就上了马车。 傅直浔靠着车壁,双目紧闭。 额头一片汗渍渍。 “傅直浔,我用清气替你调养一下。”明舒忍不住道。 “不必。”他一口回绝。 “你何必逞强……” “我说不必!再废话,就给我滚下去!”他骤然睁开血红的双目,厉声道。 明舒怔住了。 这是傅直浔第一次跟她发火。 他脾气坏,说话也难听,但不管如何,相识至今他并没有凶过她。 明舒“嗯”了一声,偏过头去。 是她忘了,两人并非朋友,只是合作关系罢了。 傅直浔又闭上了眼睛,以内力强压体内的邪火。 傅天将马车驾得飞快,很快就回了傅府。 明舒跳下马车,安静站在一边,等傅天过来扶着傅直浔进了傅府,她才跟着进去。 见赵伯拿着药箱,匆匆赶过去,明舒也回了自己的院落。 洗漱,上床,却睡不着。 倒不是气傅直浔凶她,而是担心他会不会有事。 但应该没事,毕竟他还没有当上宰辅。 努力将傅直浔的事抛到一边,她又想了一遍皓月的记忆,一个大大的问号浮现在脑中。 …… 明舒辗转反侧时,前院的灯火一夜未熄。 天一亮,明舒就起了,她要去安阳王府找老太妃。 路过前院时,院子里一片安静,傅直浔房门紧闭。 她驻足看了两眼,随即离开。 有赵伯在,傅直浔应该无妨。 而她,也不能再一遇到事就去找他。 他愿意帮,那再好不过;但他不愿意,也正常,她还是要靠自己。 所以,今日她去找老太妃。 一来,昨日赏花宴那些生意,她要谢谢老太妃,还得解释下中途离开的缘由; 二来,钦天监监正和校考的事,她也要探一探。 老太妃倒是毫不在乎:“昨日你幸亏走得早。也不知怎么回事,太子会在桃林,还被雷劈了,乱糟糟的……早知如此,我应该先让你算算日子,昨日定然不祥。” 明舒认真道:“昨天是个好日子。” 老太妃这样的人精,一听就懂了。 好日子遭雷劈,那就是人的问题。 说起来,太子遭天谴也不是头一回,两个月前大婚时,东宫都被烧了。 正月初八,那可是钦天监监正算的好日子。 想到当今文宣帝登基的旧事,一时之间,老太妃面色变幻莫测。 难不成,不是名正言顺的真龙天子,他的后代也不受苍天庇佑? 明舒一看老太妃的脸色,便知这个耳旁风,她是吹进去了。 但也点到为止,安阳王虽是异姓王,但与丰氏休戚与共,是一条船上的。 她说了第二个来意:“太妃您可了解钦天监校考之事?” 老太妃是帝京百事通,当然了解。 只是她有些不解:“你为何问这个?” 明舒清楚接下来考试报名还得靠老太妃,便如实照说:“不瞒您老人家,我想参加校考。” 老太妃惊讶:“你想进钦天监?” 明舒点头:“玄学一门,博大精深。钦天监乃是天下玄门第一,若能进钦天监,想来我的风水术也能更上一层楼。” 她羞涩一笑,“但也只是想想,也不一定能通过校考。” 老太妃摆摆手:“以你的能力,肯定能通得过!” 又长叹一声,“不过实话同你说,这东晟的钦天监啊,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监正轩辕十四带领下的钦天监,风水、天文、算术……各门各类,人才辈出,如今嘛——” “你也看到了,一个少监,连镇南侯府的小公子也救不了,还残害那么多条人命,简直是邪魔外道!” “如今钦天监里的人教不了你什么。唯一对你有用的是轩辕十四留下的密卷,你若考进钦天监,倒是可以去无量殿看看。” 明舒十分诧异,老太妃竟觉得钦天监里的人都不如她。 但监正曲舟行能封印记忆,修为怕是已经突破九阶,怎么会让老太妃觉得是平庸之辈? 第113章 问题越来越多 明舒斟酌了下,试探着问:“太妃您谬赞了,钦天监里定有修为超过我的人。” 老太妃觑她一眼:“你说监正曲舟行?” 想了想,评价道,“他啊,是个努力的人。” 努力?明舒眨了眨眼,对于一个九阶风水师,这可不是一个中肯的评价。 老太妃继续说,“钦天监校考三年一次,这是轩辕十四定下的规矩。” “钦天监官员和天文台学子都要参加,除此之外,只要有朝中四品以上官员举荐,非钦天监的人也能参加。考核结果一视同仁,按成绩排名。” “而考核的排名,直接决定了他在钦天监的官位。” “曲舟行此人,足足考了八次,才以倒数第三的成绩进入钦天监。也许是天道酬勤,在第九次校考后,他终于成为少监。” “没过多久,轩辕十四病逝,钦天监监正之位空缺,于是又进行了一轮校考,曲舟行胜出,成为新的监正。” 明舒越听越纳闷,九阶风水师肯定是天赋卓绝之人,曲舟行若是资质平庸,不论多么努力,他都不可能在七十出头的年纪进入九阶。 年纪……不对,有问题! 在傅直浔给的朝廷四品以上官员的履历里,曲舟行成为监正,是在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皓月送了阴玉给傅言信。 两年后,宫变,元昭帝薨,文宣帝登基。 所以,曲舟行的上位,肯定是文宣帝一手促成! 那么—— 上一任监正,轩辕十四真的是病逝吗? 资质普通的曲舟行又是如何在二十多年里,悄无声息地成为九阶风水师? 明舒脑中飞快转着。 老太妃见她不吭声,便问道:“有何问题吗?” 明舒回神,表情镇定:“在我们玄学一门,修为高深的风水师,都能预料自己的大限。轩辕监正既然这么厉害,为何他病逝之前,没有将钦天监之事安排妥当?” 老太妃脸上的笑散去,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明舒见此,便笑道:“随便一说,纯属好奇,您就当没听见。” 老太妃睇了她一眼:“小丫头,我是活了一把年纪,可还不是老糊涂呢,你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我。想知道什么,尽管敞开了问!” 老太妃如此坦荡,倒让明舒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您……真的信任我?” 老太妃笑了,反问:“我要不信你,能对你说这些?你真觉得我老人家的嘴这么碎,随便拉个人就能唠半天?” 明舒眸光清澈,坦言:“我觉得轩辕监正的病逝有些奇怪。” 老太妃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嘛!我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耐烦猜来猜去,伤神。” 又道,“事实上,我也觉得轩辕十四死得奇怪。” 老太妃轻叹一声,回忆起过往之事,神情很是怅然若失:“我和轩辕十四,也算有交情……” 明舒心念一动,忍不住插了一句:“是什么样的交情?” 老太妃白了她一眼:“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算了,八百年前的事了,告诉你也无妨,当年我喜欢轩辕十四,我想嫁给他,可他道心如铁,说此生不娶。” 明舒顿生八卦之心:“然后您嫁了安阳王,轩辕监正一生都没成亲?” 老太妃:“是啊,难不成我还逼他成婚?我又不是女土匪!扯远了,不说这些。” “当年他曾说,我命格好,若逃过七十四岁的难关,便能寿终正寝。” 她对着明舒微微一笑,“我今年七十四,我这辈子最大的劫,你替我消了。” 明舒也很吃惊,轩辕十四连她的穿越也算到了吗? 老太妃继续说:“我又问他,他能活多久?他说,按理说,风水师不算自己的寿元,但他破例替自己卜过一卦,卦象很古怪,他看不到自己的阳寿。” 明舒愈发吃惊了:“不应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阳寿。” 老太妃点头:“他也是这么说的。二十五年前,他五十四岁,于夜中病逝。那一晚,我梦到他了……” 老太妃神情肃然,“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按理说,人要走的时候,魂魄来同人告别,也属情理之中。可那晚他来我梦中,样子很是痛苦,分明有什么话要同我说,最后却一字都没有吐露。” “我从梦中惊醒,赶忙让人去他府上,得知了他病逝之事。” “太医诊断死因,乃是他这些年殚精竭虑,突发了心疾。我却不然,一来是那个古怪的梦,二来轩辕十四修为高深,身体康健,怎会莫名其妙心疾而亡?” “于是,我暗中查探了一番,但无疾而终。” 老太妃看着明舒:“我觉得轩辕十四的死,跟风水术有关。待你进了钦天监,我也托你一桩事,帮我查一查轩辕十四的死因。” 明舒正色:“太妃所言,我记下了。” 随即又道,“您今日同我说钦天监往事,早就存了让我查轩辕监正之死的心?” 老太妃喝了口茶,理直气壮地回:“是啊!” 明舒莞尔,又想起一事:“二十多年前,帝京风水大师,除了轩辕监正,还有谁?” 老太妃:“称得上大师的,只有轩辕十四一人,但在风水术的造诣上,他的两个弟子也还行。” 明舒追问:“他们如今何在?” 老太妃遗憾道:“早死了。北疆一战打得艰难,轩辕十四要坐镇帝京,便只能派两个弟子前去相助护国大将军,后来结果你也知道了,四十万大军战死沙场。” “轩辕十四的两名弟子,也没有回来。” 明舒心里“咯噔”一声。 又是北疆一战…… 还有,如果二十多年前,帝京没有风水大师,曲舟行又刚吊尾考进钦天监,那么—— 在皓月的记忆里,救了皓月、又传授他风水术的蒙面男人又是谁呢? 今日安阳王府一行,不但没有解开曲舟行的问题,反而又多了轩辕十四之事。 就像一团乱线,越缠越多。 但也不是毫无头绪,两人都是钦天监监正,皓月如今也听命于曲舟行,那么答案一定在钦天监。 所以—— 她认真道:“请太妃举荐我参加钦天监校考,再请您仔细同我说一说校考都考些什么。” 第114章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明舒在安阳王府住了下来,在老太妃的鼎力相助下备考。 老太妃告诉她,跟国子监春考考四书五经六艺一样,钦天监的校考也有专门的教材:《周易》《连山》《归藏》《梅花易数》《紫微斗数》《六壬神课》《奇门遁甲》…… 足足三十六本! 其中有一些她学过,有一些连见都没见过,比如《连山》《归藏》,在现代早已失传。 更要命的是,老太妃给她找来的钦天监教材,是用专门的文字写的,她不认识。 明舒还特地去问了清虚和清业:他们是不是也用这种文字。 两人斩钉截铁地回:不是。 也就是说,这是专属于钦天监的文字。 明舒心里有些发凉。 距离五月初二的校考不到两个月了,准确地说只有五十三天了。 她不但要学会一门新的语言,还要记住三十六本教材的内容。 明舒夙兴夜寐,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学完这些。 但努力半个多月,她终于认清了现实:只能靠复刻记忆。 那么问题来了: 找钦天监的谁复刻记忆? 又如何控制那人,让他心甘情愿地分享出他的记忆? 明舒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傅直浔。 但下一瞬间她就甩了甩头,依赖一个人是不对的。 她迅速将他抛诸脑后。 傅府。 傅直浔今日休沐,正在书房写东西。 赵伯端来汤药,他接过一口喝干,见赵伯没有走的意思,便问了一句:“还有事?” 赵伯清清嗓子:“这个……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少爷你是男子,心胸宽广,就别跟少夫人计较了。” 傅直浔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呢?” 赵伯一愣,然后呢?他都点到这里了,少爷还不懂吗? “去安阳王府把少夫人接回来呀!” “理由我都给你想好了!木樨说少夫人最近又要看书又要画符,累得不得了,你就给她送些补气丸,再带她回来让我把把脉,好好调理调理身子。” 傅直浔放下笔,淡淡道:“第一,我没跟她吵架;第二,她去哪里、做什么,与我无关。所以,我为何要去安阳王府接她?” 赵伯一噎。 傅天都说了,那日在马车上,少爷很凶地责骂了少夫人一顿,这还不叫吵架? 少夫人负气离家出走,怎么就跟少爷无关呢? 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赵伯悻悻取走药碗,叹气道:“想当年,我本来也是要娶亲了的,就因为拉不下脸哄人,心上人便嫁了别人……这一错过,就是一生啊——” 傅直浔凉凉打断:“你师妹喜欢的是她师弟,你就算哄上一千遍一万遍,她也不会喜欢你,更不会嫁给你,何谈错过?” 赵伯恼羞成怒:“揭人不揭短!哼!”你爱去不去! 生气地走了。 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 傅直浔继续写给暗卫的书信,可写完一封,却是不想再写第二封了。 将笔一扔,捏了捏眉心。 那晚走火入魔,控制不住脾气,似乎是吼了她一句。 在马车上时,他就察觉,她迅速与他划清了界线。 呵,也是,她神佛一样的人,跟他这种妖魔搅和在一起做什么? 夜深了。 明舒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 今日下午,老太妃把钦天监里但凡排得上号的人,仔仔细细同她说了一遍。 明舒迅速圈定了复刻记忆的合适人选:曲舟行的六个徒弟。 在一个个分析排除后,最后剩下的是两人:四徒弟刘一光,五徒弟孙一修。 刘一光,是钦天监的活教材,据老太妃说,《易经》《连山》《归藏》三部易书他能倒背如流; 孙一修…… 明舒骤然一惊,有人进屋了! 手迅速从枕边抽出一张黄符,注入清气,正要甩出去。 那人却点亮了屋里的灯,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既然没睡,那去找孙一修借记忆一用。” 明舒盯着那张俊美如妖孽的脸,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 她瘫在床上:“傅直浔,你是要吓死人吗?” “你胆子大得很,吓不死。”傅直浔一把抓下衣架上的衣服,丢到床上。 明舒却问:“为什么要找孙一修,而不是找刘一光?” 傅直浔:“刘一光的屋子里养了小鬼,你要借他的记忆,得先过小鬼那关。” “孙一修背书能力虽不如刘一光,但性子板直,比较好骗,最重要的一点,他屋子里没有小鬼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 明舒“哦”了一声,抓起衣服忽然想起什么,正要开口,却见傅直浔不知何时已背过了身去。 倒省了她提醒。 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明舒抓了根簪子,迅速绾了个发髻:“走。” 傅直浔倒是愣了下,这么快? 见明舒打开门,他便也跟了上去。 马车上,两人很安静。 明舒微微侧着头,眉心微蹙,似在琢磨着什么。 傅直浔也没有说话。 “补气丸,早晚各一粒。”他终于先开了口。 明舒回神,接过瓶子:“谢谢。” 马车里继续安静。 突然,马车猛地颠了一下,狠狠往一边翻去。 明舒迅速贴住车壁,紧紧抓住扶手,稳住身形。 傅直浔见此,伸到一半的手,顺势按在了车壁上。 马车外传来傅天的声音:“少爷,少夫人,路上有个坑没留意,你们没事?” 傅直浔淡声回:“无妨。” 心中哂笑,傅天避不开路上的坑?肯定是赵伯出的馊主意。 做戏也不必做得这么蠢。 不过—— 他直直看向明舒:“我不开口,你是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明舒愣了下:“啊?” 傅直浔:“……” “算了,当我没说。” 明舒沉默了会,认真道:“傅直浔,谢谢你。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复刻记忆的事,你今晚来,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傅直浔嗤笑:“既然要帮忙,为何不来傅家找我?就因为那晚我凶了你一句?” “未来东晟第一风水师的心眼,就这么小?” 第115章 我们不是夫妻,也不是朋友 明舒本想打个哈哈过去。 但想到傅直浔主动来帮忙,以他冷漠的性格,不容易的。 就冲这一点,她便应该同他坦诚。 “傅直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非池中物,总有一日,你会如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所以皇帝赐婚的时候,我选了你。” “而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充满戒心,甚至起过杀意。那时候我做事的目的,一来出于风水师的责任,二来想让你知道,我是一个对你有用的人。” “你可以利用我,我也希望借由你,在东晟好好活下去。” “我和你的关系,不是夫妻,也不是朋友,而是利益同盟。因此,当我对你产生依赖时,我就僭越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得纠正。” “这并非我小心眼,而是清楚自己的立场。” 明舒笑了下,“你那晚的话语气是重了些,但谈不上凶。从前二伯母指着鼻子骂我,老夫人对我也并不友善,明斐就更不用说了。被人说两句,我就闹脾气,那我还活不活了?” “所以,我没来傅家找你,不是因为我生气,而是因为我觉得不应该总依赖你。我可以自己想办法考进钦天监。” 傅直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眸子一如既往清冷,神情也瞧不出任何异样。 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愚蠢的人。 但此刻听她说了这么多,有一瞬间,他冒出个古怪的念头:她还是蠢一点好。 许久,傅直浔点了下头:“你这个理由,我接受了。” 明舒倒有些意外。 以他的性子,不应该毒舌几句吗? 比如: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又比如:希望你记着我今日帮你的恩情,知恩图报。 算了,男人心,海底针,她不猜了。 她还是继续想如何催眠孙一修。 接下来,马车上又是一片安静。 等到了钦天监,傅直浔的身手,加上明舒破阵的能力,两人悄无声息地找到了孙一修的住处。 “要清醒的,还是无所谓?”傅直浔低下身子,用只有明舒听得见的声音问。 “无所谓。”明舒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 傅直浔注意到了,觑了她一眼。 随后,他搂住她的腰,如鬼魅一般进入孙一修的屋子,点了他的昏睡穴。 “可以了。” 明舒点头,手指轻触孙一修的眉心,随着清气的流转,魂魄进入了他的灵台。 与查看其他记忆不同,明舒得先用催眠之术,引导孙一修进入读背那三十六部书的状态。 这着实花了她不少时间和精力。 等催眠成功,明舒就开始复刻记忆了。 只是……除了那三十六本书,还有注解的五十本书! 天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浩瀚如海,看得明舒头皮发麻。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等头昏脑胀的明舒终于魂魄归位,东方已露鱼肚白。 她按着床沿,撑过混沌与模糊,眼前重新清晰起来时,才发现傅直浔还维持坐在桌边的姿势。 他……替她守了大半夜。 也不知是嗓子哑,还是强行记下那些天书榨干了她的精气,她竟说不出“谢谢”两字。 “好了?”倒是傅直浔径直开了口。 明舒点了点头。 傅直浔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上来,得赶紧离开。” 明舒跟摊烂泥似的,摊在了他的背上。 一上马车,她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已经在安阳王府的床上。 木樨说,是傅直浔送她回来的。 明舒沉默片许,对木樨道:“今日我们回傅家。” 既然复刻了考试内容,老太妃替她请的张夫子的课,也就不必再听了,回去复习。 木樨欢天喜地地整理东西,看得明舒一愣:“怎么这么高兴?” 木樨随口道:“回家当然高兴!奴婢都好些日子没见到二夫人、赵伯他们了。” 明舒又是一愣,回家? 傅府……是家吗? 整个四月,明舒在疯狂地默背和刷题里度过。 傅直浔很靠谱地替她搬来了近三十年的考题。 足足有她一人高! 刷着刷着,似乎只是转眼的工夫,五月初二就近在眼前了。 明舒看着那一摞摞厚厚的书本和卷子,心情重回高考岁月,有一把火将它们烧干净的冲动。 又想到考试可能不通过,明年还用得上……呸呸呸! 临考前三日,傅直浔来了一趟。 “安阳王府推荐你参加校考后,曲舟行就跟皇上递了折子,更改了校考规则。至于如何考,我暂时没打探到消息,你且做好准备。” 明舒心中一沉:“曲舟行要在校考时对付我?” 傅直浔:“暂时还看不出端倪,兴许是试探,也兴许如你所言,要置你于死地。” 明舒想了想,把轩辕十四的事说了。 “我跟老太妃都觉得,前任轩辕监正的死有蹊跷,曲舟行的上位也太过顺利。” “另外,你还记得皓月记忆里的蒙面男子吗?老太妃提及,二十多年前,帝京厉害的风水师,只有轩辕监正和他的两个徒弟,而那两个徒弟都死在了北疆一战里。” “所以,这个蒙面男子是谁?” 傅直浔明显一怔:“这些事你何时得知?” “赏春宴后,我去安阳王府的第一天,大概两个月前。” 傅直浔脸色有些难看:“你今日才跟我说?” 明舒也很意外:“我以为你知道啊!” 傅直浔无言以对:“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神仙,什么都知道?” 明舒眨了眨眼,她不觉得他是神仙,但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那以后这些事我一定第一时间跟你说!” 傅直浔面色稍霁,“嗯”了一声:“我会去查一查轩辕十四和蒙面男子的事。” 明舒又道:“我还有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北疆一战,从护国大将军、定远侯,再到轩辕监正的两个徒弟,还有四十万将士,死的都是元昭帝的人,那么——” “这场大战打得如此惨烈,真的只是因为巫罗族的强大吗?” 她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尽然。” “文宣帝设计让晋王谋反,逼死元昭帝,他再坐享渔翁之利,登基为帝,顺理成章。那在此之前,砍断元昭帝的左膀右臂,是否也是他一手促成?” 她的脸色逐渐凝重,“倘若真是如此,那定远侯府老侯爷的死,文宣帝就是罪魁祸首。这个仇,你要不要报?” 第116章 监正要明舒的命 傅直浔盯着明舒,清冷的眸一片晦暗。 倏然,他勾了勾唇:“猜得很对,下次别猜了。” 明舒却道:“文宣帝,轩辕十四,曲舟行,还有皓月,这些人都跟北疆一战串联起来了。” “这事本跟我无关,但因为曲舟行涉及我入钦天监之事,我得知道前因后果。” “至于查到哪里为止,你若没有意见,那便以我的意见为准。” 傅直浔忽然觉得,从清音坊那晚之后,两人的角色似乎调转了。 从前两人商议,她鲜少做决定,决策都是他来,如今她倒是一言堂了。 他淡淡道:“等你考进钦天监,我会告诉你我的意见。” 五月初二,明舒备好“凝神符”和“如意符”,以“灵微真人”的身份参加钦天监校考。 此次校考,共有五十六人参加。 其中,钦天监官员三十一人,钦天监所设天文台的学子二十三人,剩下的两人由朝中官员推荐:一位是灵微真人,另一位则叫陈恩。 “陈恩,二十二岁,江南风水世家陈家子弟,由与三皇子关系匪浅的忠义侯举荐。” 这是傅直浔给明舒的资料。 明舒感慨,看来钦天监是块香饽饽啊,三皇子要斗垮太子,就得往钦天监塞人。 不过,参加校考的陈恩,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他看上去很紧张,连考篮里的毛笔掉了,都没有察觉。 明舒排在他后面,顺手捡起递给他。 陈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赶忙接过,连声道谢:“多谢多谢!” 明舒表示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陈恩却从中感受到了同为考生的亲近感,开始跟明舒聊天。 明舒自认也是社交牛人,可跟陈恩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等待进考场的一刻钟里,她被迫知道了陈恩家中的情况,包括他养的猫,刚生了四只小崽子,他很担心他来帝京的这些日子,下人照顾不好小猫崽。 明舒听得一脸懵:这位兄台,真是代表三皇子来参赛的? 幸好第一场考试很快开始了,明舒才不用被迫听家长里短。 拿到考卷,明舒按习惯浏览了一遍考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四周,屋中考生表情各异:或强作镇定,或一脸茫然,或难以置信,或面如死灰…… 最夸张的是坐她前面的陈恩,把几张纸翻来覆去,仿佛多翻几次,上面的考题就能变简单似的。 明舒顿时了然:今年考卷的难度,是专门为她而提升。 考题都是犄角旮旯里的知识点,考卷难度系数比前三十年加起来的总和还高! 若不是她复刻了孙一修的记忆,基本就可以交白卷了。 曲舟行果然要对付她,那她就狠狠打他的脸! 明舒动手研磨,开始答卷。 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等出考场时,考生不是脚步虚浮,就是面色惨白,跟被夺舍似的。 明舒倒还好,一来她有六阶风水师的修为,二来她还有凝神符和赵伯提供的参片,提神醒脑效果一流。 陈恩也还好,因他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明舒愈发狐疑:他真的要进钦天监吗? 刚回到傅府,赵伯就告诉她,傅直浔在等她。 明舒塞了几块糕点,灌两杯茶,就赶去跟他复盘今日的考试。 “按我的发挥,就算不是‘甲’,‘乙上’也绝对没问题。” 明舒微微皱眉,“曲舟行想用文考卡我,也只能如此,他肯定还有后手。” “往年的考试,第二场是看阴阳风水,第三场是给人批命、避祸纳吉,这都是我擅长之事,今年肯定不会考。” “你是不是已经有后面两场考试的消息了?” 傅直浔收了往日的慵懒,点头道:“刚收到第二场的考试内容,考破阵。曲舟行在瑶山布了二十八个风水阵,比谁破得多。” 明舒眉头皱得更紧:“果然跟我猜的一样。只有考破阵之法,他才能在阵里动手脚,甚至……名正言顺地取我性命。” 傅直浔:“具体是什么手脚,我的人进不去瑶山,没法提供更多的线索。” 微微一顿,又道,“瑶山有重兵把守,明日我也不能进去,你自己谋划。” “嗯,我好好想想。”明舒捋着曲舟行可能会布的杀阵,没有留意傅直浔说的后一句话。 等回到自己的院落,她才反应过来。 咦,要是他能进去,是打算助她一臂之力吗? 那……忘了跟他说谢谢了。 第二日很快到来。 五十六位考生,随着钦天监考官,一起来到了瑶山下。 考官大声诵读第二场考试内容与规则。 今日这场考试,也是破了近三十年钦天监校考的先例。 明舒一边听,一边留意着考生的反应。 曲舟行的六名弟子,明显很平静,估计跟她一样,已经提前知晓——甚至曲舟行可能连二十八个阵法都透露给他们了。 天文台的二十几名学子,交头接耳,有耿直些的嘀咕“前两年不考这个啊”,显然是不知情的。 剩下的,有愁眉深锁的,也有紧张局促的。 至于明舒前面的陈恩,则是一副破罐子破摔样,反正昨天考砸了,后面两场就随便。 考官读完,板着脸道:“破阵之中,难免会有意外。钦天监已得皇上允许,请各位考生签生死状,是生是死两不追究!” 此话一出,当场哗然。 钦天监校考,中途是不能退出的,所以不管愿不愿意,五十六名考生只能签下生死状! 明舒心中一沉,昨日的猜测没有错,曲舟行果真要她的命。 考官大声道:“肃静!现在,请按考号组队,两人为一组,签完生死状后,便可上山破阵!” 明舒骤然一惊。 按考号组队……她是五十六号,五十五号不就是——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站在她前面的陈恩。 陈恩一脸茫然,似还搞不太清楚状况。 明舒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第117章 带着拖油瓶破阵 陈恩心态倒挺好,指指明舒:“我们……一组?” 明舒内心皆是傅直浔的毒舌吐槽: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等签完生死状,陈恩突然拍拍胸脯:“别害怕,上山后你就跟紧我,破阵我可能不太擅长,但护我们两人周全我还是做得到的!” 明舒看着一脸天真的陈恩,忽然问了他一句:“你为何要参加钦天监校考?” 陈恩叹气:“我也不知道,族长让我来,我就来了。反正出门前我都跟他说了,我资质一般,能力一般,考不上他也别怪我。” 明舒明白了。 江南陈家碍于三皇子的面子,随便推了个子弟出来凑数。 曲舟行必然知晓陈恩的实力,于是很自然地将两人的考号连在一起,顺理成章地凑成一组,让陈恩拖她后腿。 关键这个安排,任谁都挑不出“曲舟行针对她”的刺! 见明舒一言不发,很是沉重的样子,陈恩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为何要参加钦天监校考?” 明舒抬头,面具遮住了她的脸,却遮不住她璀璨宛若星子的眸:“因为我要成为很厉害的风水师啊!” 陈恩被她眸中的光亮所惊艳,挠了挠头:“那你志向还挺远大的。” “走,破阵去。” 明舒径直往前,陈恩看着她清瘦却腰杆挺直的背影,莫名就想到了他的祖母。 也是这般有气势。 她叫什么来着? 哦,灵微真人……年纪虽不大,但听说在帝京还挺有名气的。 陈恩胡乱想着,紧跟而上。 二十八个阵法,二十八组,字面意思每个组都能分到一个阵法。 但实际情况就是得靠抢。 因为考的是“比谁破得多”。 前面的阵法相对容易,几乎抢到就能破。 明舒和陈恩的速度比不上其他组,一路上山,颗粒无收。 曲舟行的六名弟子组成了三支强队,一路势如破竹,一半的阵法都被他们破了。 留给明舒和陈恩的不多了。 如果今日一个阵都没破到,那即便昨日她考得再好,要进钦天监也玄。 想到这里,明舒决定兵行险着。 “换条路,我们去破最后面的几个阵!” “啊?” 陈恩望着被阵法困住的六大弟子,猜到了越往后,阵法就越难的情况。 可一个女子都有勇气迎难而上,他堂堂男子汉总不好说“算了”? 于是,两人抄近路,翻过第一座山,赶去第二座。 因为没人走过,全靠风水定位强行踏出一条路来,两人很是狼狈。 陈恩外袍被荆棘割得稀碎。 明舒的手上也划出了一道道血痕,中间还摔了一跤,膝盖都肿了。她觉得没脱臼,就也没在意。 两人正小心翼翼地走在山壁,陈恩突然止步,明舒差点受不住惯性,撞他身上。 谁知下一瞬,他整个人突然跟魔怔似的疯狂抖动起来:“蛇,蛇……” 明舒定睛一看,他的身上竟挂了条竹叶青,经他一抖,蛇倒是跑了,可他也重心不稳摔下崖去! 万幸,陈恩在最后关头拽住了石壁上的一丛灌木。 明舒眼疾手快,赶紧趴下拉住他。 她使了吃奶的力气,陈恩也用尽了全力。 眼看陈恩的半个身子已被拉了上来,突然,那条被甩掉的竹叶青又回来了,好死不死游上了陈恩的手臂。 “啊——”陈恩惨叫一声,下意识地去甩手臂。 明舒在心里大骂一声:草! 她一把掐住竹叶青的七寸,直接扔下山去。 随即,抽出一张黄符注入清气,丢向陈恩身下。 黄符燃烧,炸开一团气流,借着这股力,明舒一鼓作气、拼尽全力将一个大男人拉了上来。 她瘫坐地上,靠着石壁上大口喘气。 陈恩惊魂未定。 等明舒扶着石壁站起身来,陈恩还没回神。 “我走前面,你跟着我。” “哦……” 走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你不怕蛇吗?” “不怕。” “你刚那一招也是风水术吗?好厉害啊!” 身后的声音雀跃起来。 明舒在心里叹了口气,平静地回:“你看着路,别再摔下去了。” “好的!” 不幸中的万幸,接下来没出什么岔子,两人赶在二十七支队伍之前,成功抵达了第二座山。 明舒渐渐放慢了脚步,陈恩却仍大步朝前走。 明舒喊住他:“要入阵了。” “什么阵?在哪里?”陈恩一无所知。 明舒也接受带个拖油瓶的现实了:“前面就是迷雾阵,不破阵,就永远都走不出去。” 她解下手腕上今日特意系的丝带:“你拉着另一端,记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松手,否则我也找不到你。” 陈恩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所以,他乖乖地拉着丝带,跟小鸡仔似的走在母鸡明舒身后。 入阵之后,明舒取出四张黄符,注入清气,随即黄符便朝四个方向飘去。 确定东南西北之后,就是确定出口在哪个方向。 她凝神静气,体内丝丝缕缕的清气化作无数触手,去感知周围的草木土石、气流风动。 陈恩只见身前的女风水师,迅速被一团透明的雾气所笼罩,看不清模样,唯有发间的金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随后,她纤手一指:“出口在东南方向,走!” 大约一刻钟后,明舒说:“松手,出阵了。” 陈恩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取出代表他们这一队的信号弹,点燃发射。 一道赤烟划过,“二八”两个数字在空中停留片刻,随风消散。 陈恩好奇地问:“放个信号弹,钦天监就能确定这个阵破了?” 明舒边走边解释:“这里的阵都用了牵引术。阵一破,监正和考评官员就能看到代表这个阵的符咒消失,至于放信号弹,只是让山下的考官记录是哪一组破的阵。” 陈恩吃惊道:“牵引术!我听祖母说过,这是很厉害的风水术……” 明舒实在没空跟他唠嗑,忍不住打断:“信号弹一出,其他二十七组也都知道我们破了这里的阵,一定会迅速赶过来。所以我们要加快速度了,跑!” …… 钦天监。 以黑白玉砌成的阴阳鱼上空,漂浮着一张张的黄符。 突然间,写着“二十二”的黄符化为一团火焰飘然而落。 文宣帝笑道:“这么快就破了迷雾阵,后生可畏啊!这破阵之人,十有八九是你那六个徒弟。” 监正曲舟行抚着白胡子,笑而不语。 微垂的双眸中,却浮现一抹意味深长。 第118章 险象环生 明舒带着毫无用处的陈恩,又接连破了三个阵。 察觉已有队伍追上来,她当机立断,继续抄捷径,去破最后几个阵。 中间几个就留给他们了。 反正是以量取胜,而非取决于难度高低。 陈恩累得气喘吁吁,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明舒:“你……你不累的吗?” 明舒怕他走不动,只好给了他一张凝神符、几片参片。 陈恩很快恢复了小半条命:“不对劲啊……” 明舒意外地看向他。 这一路走来,陈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阵在哪里”“累死我了”,他还能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说?” “前面有危险。”陈恩非常肯定。 明舒越发意外了。 她也察觉前面有危险了,但是出于六阶风水师的敏锐。 这位废柴同行,又是凭什么呢? 陈恩挠挠头:“不瞒你说,我一出生就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比如草木的哭笑声……你是不是也不相信,世间的草木是会哭会笑的?” 明舒惊讶之后,眸色渐渐凝重:“不,我相信。” 现代的科学实验证明,植物是有喜怒哀乐的,在轻松环境里生长的植物,往往能长得更茁壮,结出更丰硕的果实。 而在风水学里,万物皆有灵,草木也同样有精魄。 既然有精魄,那自然会悲伤,也会欢喜。 她要重新审视这位废柴同行了……也许,他跟清虚一样,天赋异禀,只不过无人引导,导致天赋被埋没。 陈恩又惊又喜:“你相信我的话啊!哎,除了祖母,其他人都说我胡说八道。” 明舒怕他又忍不住跟她讲故事,赶紧拉回正题:“你感觉到这里的草木都很害怕?” 陈恩用力点头:“对,你看那棵树,它的叶子在摇摆,乍一看去是风的缘故,其实不然,它是因为害怕在发抖。” 明舒不禁蹙眉:“草木会害怕什么?” 陈恩:“草木害怕的东西多着呢!暴雨雷电,虫蚁猛兽……” 明舒脑中一个激灵。 从一开始,她陈恩跟组成一队,就掉进曲舟行的圈套里了! 因为陈恩的“弱”,导致她在前面抢不下阵来攻破。 如此,她便一定会想办法,抢阵破局。 那么最快的办法就是抄近路,去破后面复杂的阵法。 而从迷雾阵开始,她破的四个阵很难,但也没有生命危险。 如此,她就完全被今日考试规则绕进去了! 她只拼命带着陈恩的破阵,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曲舟行的目的,是阻拦她进钦天监,甚至要她在校考里死去,因此这二十八个阵里,一定有能置她于死地的杀阵! 曲舟行,果真是拿捏人心的一把好手,她险些着了他的道。 明舒几乎能百分百肯定:前面就是杀阵,而这个阵中最可怕的东西,大抵就是猛兽! “草木怕得更厉害了……” 陈恩看向明舒,眼里只有一个意思:我们赶紧逃! “来不及了……”阵法已经扩散,他们在阵中了。 明舒将一张黄符用力拍在陈恩身上,“你赶紧往南跑!” 陈恩拔腿就跑,可跑出三四丈,又转过身来:“你怎么不跑?” “别管我,能跑一个是一个!”曲舟行要杀的人是她,此事与陈恩无关,明舒不想拉人下水。 “这是什么话?我们是一组的啊!前面四个阵,你都带着我过,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跑呢?”陈恩废归废柴,倒还是挺讲义气的。 但这个时候,讲义气没有用。 “你留下来只会拖累我,赶紧跑!”明舒只能戳他心窝子。 陈恩犹豫了下,最后一咬牙,转身就跑。 四周很快就只剩下明舒,陪伴她的只有瑟瑟发抖的草木。 明舒心剧烈地跳着。 她伸手取下了头上的金簪。 今日破阵考试,考生不许带兵器,但一早出门前,傅直浔给了她这支金簪。 “按一下这里,会射出毒针,入体即死,一共三枚。这里能够打开,刀虽小,却是玄铁打造,吹毛可断,锋利无比。你带上防身。” 沉默了下,他又加了一句,“希望你今日用不上。” 很遗憾,她要用上了。 山中响起虎啸声,地动山摇。 明舒决定不浪费力气跑了,就让它来! 迅速在地上布了一个防御阵,咬破指尖,以精血画符——如此每一张符上便有她的魂魄,而她的魂魄里,有还阳珠的力量。 等八张血符画完,刚贴在八个方位,一道巨大的黑影呼啸着扑来。 明舒立于阵中,毫不犹豫地射出了毒针。 针刺进黑影,随后落地。 明舒心惊不已,怎么回事? 血符与防御阵启动,生生阻拦了那道黑影。 这是一头足足有三米长的吊睛白额虎! 明舒冷汗都出来了,她又不是武松,如何能打虎?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防御阵外的老虎没有影子——不,准确地说,这是一只用幻术凝聚而成的老虎。 它能攻击人,但它却没有肉躯。 明舒凝神,以清气驱动八张血符,朝老虎攻去。 当两张血符化为灰烬时,这只幻术虎也消失了。 但明舒却不敢放松,幻术而成的老虎没法发出声音,可方才她清清楚楚听到了虎啸声,也就是说,一定有真老虎在阵里。 趁着这只老虎还没来,她赶紧又抽出两张黄纸,正要用血画符,说时迟那时快,一群巨虎从四面朝她扑来! 六张血符很快就都化成了灰烬,防御阵也松了大半,老虎却还剩五头。 此时,天上层层乌云遮了日,也遮了影子。 直觉告诉明舒,这五头老虎里,一定有真的老虎。 原本通过影子是最快的分辨办法,如今没有影子,就只能靠清气去辨别。 但她画符和巩固防御阵都来不及啊! 两张符还未画完,防御阵的东面破损,一只老虎朝她猛扑过来。 明舒当即射出一枚毒针。 然而毒针掉地了,这又是一只幻术虎。 明舒侧身闪开,画完血符最后两笔,朝着正面扑过来的幻术虎扔去。 符纸发出红光,散成灰烬,幻术虎消失了。 与此同时,防御阵彻底碎裂,东南西北四只巨虎凶恶地盯着她。 明舒脑中“嗡”的一声,冷汗自额角滚落。 第119章 重伤 “东边和西边两只是真老虎!” 一道吼声传来。 明舒来不及细思,对准东面的老虎射出了毒针。 那只老虎上扑的动作顿时慢了,在即将扑倒明舒之前,坠落地上。 而剩下那三只老虎攻势不减。 明舒躲开了西面的真老虎,却没有躲开那两只幻术虎。 两只老虎巨大的撞击力,几乎将明舒震碎。 千钧一发的关头,她用清气护住了周身,但仍是吐了血。 说时迟那时快,剩下的那只真虎反扑过来。 明舒拔掉金簪一头,抽出锋利的细刀,在真虎将她扑倒时,那把刀也狠狠刺进了它的右眼。 真虎发出愤怒的吼声,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明舒右肩咬去,几乎要将半个人吞下。 生死关头,明舒魂魄里的还阳珠苏醒,地狱阴寒之气急速凝聚。 巨虎在咬住明舒肩头时,刺骨的阴煞之气仿佛利刃,逼得它不得不松口。 而这时,去而复返的陈恩冲入阵中,不顾那两只幻术虎的攻击,一把拉起明舒:“走!” 刹那之间,两只幻术虎变成了四只、八只、十六只……无数的巨虎将他们重重包围。 上天不能,入地无门。 陈恩惊住了。 明舒右肩鲜血如注,迅速染红了上衣。 但她却毫无所觉。 还阳珠的阴寒之气,暂时拦住了那黑压压的一片幻术虎,也喝住了那只真老虎。 可她不知还能撑多久。 必须尽快想到破局之法! “我、我能控制那只真老虎,可这么多假的老虎怎、怎么办?”陈恩声音抖得跟筛子似的。 明舒想到了引天雷。 但没有皇族之气做引,天雷如何能下? 这时,她面前的幻术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些。 明舒一怔,眼风瞥见地上有无形的火焰腾起。 她顺着火焰往上,发现那是她右肩滴落的血。 魂魄里传来灼烧的剧痛。 而还阳珠带来的阴寒之气,非但不能压下这灼烧感,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让这把火烧得愈发旺了。 明舒隐隐猜到这是什么。 脑中也迅速有了决断。 “陈恩,你控制那只真老虎,这些幻术所化的老虎交给我!” 她当即盘腿坐下,清气化作丝丝缕缕的线,携带着还阳珠的阴气,宛若藤条一般,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魂魄里的赤焰随着鲜血涌出,朵朵绽放如血莲,一遇地狱阴寒之气,顿时大盛。 赤焰顺着如藤条一般蔓延的清气和阴气,铺陈开去,四周顿时燃起透明的熊熊烈火。 而透明赤焰所及之处,幻术虎顷刻被吞噬,几乎是在瞬间消散。 陈恩看得目瞪口呆。 但他迅速回神,双目直视最后那只真老虎,口中念着密语。 老虎缓缓趴在了地上,不再向两人进攻。 明舒骤然睁开双目,双手结印,收回清气。 赤焰仿佛被一股大力卷起,如瀑布,更似巨浪,铺天盖地朝着两只真虎倾涌而下,于刹那之间,将真虎烧成两具白骨。 陈恩张着大大的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 翰林院。 正在誊写书卷的傅直浔,身子猛地一僵。 身体里的血仿佛受到了召唤,迅速升温,如火山熔岩一般叫嚣着,似要冲破血管绽放出朵朵红莲。 他的眼赤红如地狱鬼魅。 …… 钦天监。 曲舟行脸涨得通红,几乎是屏着气息,一层层加强阵法。 然而层层高塔,垒到最后,轰然坍塌。 那张写着“二十八”的黄符化为一团火焰,烧成灰烬,四散飘落。 曲舟行猛地喷出几口鲜血,直挺挺往后倒去。 文宣帝大惊。 …… 瑶山。 明舒力竭,摔倒在地。 右肩剧痛,身子也在发抖,随着血液的大量流失,她冷得厉害。 但此地不能久留。 她不确定曲舟行的六个徒弟,是否也跟他们师父一样,要置她于死地。 “陈恩,我们得赶紧离开……” 陈恩这时候倒是显出些临危不乱来。 他撕下自己中衣的下摆,给明舒包扎肩膀:“多少能止一些血,你坚持住!” 又见明舒连手都抬不起来,心一横,“生死攸关,我就不拘小节了,我背你!” “谢谢……”明舒朝他笑了下。 “谢什么呀?我们是一组的,阵都是你破的,该说‘谢谢’的是我。你休息一下,我不吵你了——” “你跟我说说话,我怕晕过去……”明舒知道,她这个样子,倘若失去意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那你想说什么?” “你养的那几只猫……” …… 在陈恩的絮絮叨叨里,两人终于抵达了终点。 不远处,站着一群接应的人。 陈恩突然大叫一声:“完了完了,破了最后一个阵没放信号弹!” 明舒淡声道:“算了,我们破四个阵,也不错了。” 陈恩还是觉得好亏,这用命破的阵,竟然不能算作成绩。 明舒没有告诉他,她是故意不放的。 她不能让信号弹把曲舟行的六个徒弟引来。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朝她跑来。 “伤哪里了?”赵伯见明舒失血过多的样子,赶紧给她喂了几粒药。 “你怎么——”在这里? “老奴跟着太妃来的。”赵伯用眼神告诉明舒:都是少爷安排的。 老太妃见重伤的明舒,又慌又急,赶紧让仆妇将她抱上马车。 上马车前,明舒看到了丰檀。 他似是着急赶来,目光搜寻着什么。 明舒当即让仆妇关上了马车。 明舒强撑着一口气,等回到傅府才敢晕。 这一回,她伤得极重。 右肩的骨头都碎了。 虎牙刺进肉里,扎出来的血窟窿,直接将木樨看哭了。 也不知流了多少血,衣服都能拧成血水来。 从前都是内伤,她可以用清气调理。 这次却不能。赵伯忙到深夜,才将她的腐肉清理干净、碎骨接好固定,还将她骨头错位的膝盖处理好。 失血过多,暂时是没办法了,只能好好地补。 赵伯摇头,如今的年轻人啊,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正要去配药,迎面碰上刚回府的傅直浔。 “她伤势如何?” 第120章 药给少夫人,你怎么办? 赵伯反应极快。 他长长叹息一声,老脸皱成一团:“从瑶山出来,少夫人都成了血人,就剩一口气了。右半边肩被老虎咬了,血肉模糊,里头都是碎骨……” 傅直浔眉头越皱越紧,赵伯用余光偷瞄他,继续添油加醋:“她的右腿也断了,膝盖肿得跟馒头似的,也不知道这一路她是怎么走的。” “哎,少夫人风水术是厉害,可她那副身子骨弱不禁风啊!这一次是遭大难了……” 傅直浔平静道:“三日之内,你让她跟常人一般。” “什么?”赵伯以为自己听错了。 “钦天监还有最后一场考试,她得参加。” 赵伯愣住了。 是他说得还不够惨吗? 还是少爷的理解能力有问题? “那不可能!伤成这样,十天半月能下床都是奇迹!”赵伯一口回绝。 “让她服神芝丸。” 赵伯惊得差点跳起来,直勾勾盯着傅直浔,后者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玩笑的痕迹。 不仅如此,傅直浔的双目还残留赤红之色。 赵伯心惊肉跳:“少爷,你是不是又——”旧疾复发了? “不用管。” “神芝丸只有一粒了,给了少夫人,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照我说的做。” 说完这话,傅直浔径自走了。 赵伯愣了半晌,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让他多嘴! 少爷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神芝丸功不可没。 神芝丸以“养神芝”为药引,辅以九九八十一种珍贵药材,三年方可制成,对内伤和外伤均有奇效。 “养神芝”又名不死草,生长于东海一岛上,一甲子才能长成。 东海辽阔,寻那岛极难,即便找到了,岛上也不一定有长成的“养神芝”,故而这二十年里,他就做过两回神芝丸,一共八粒。 上一回已经是七年前。找不到药引“养神芝”,他就没法做神芝丸。 没了神芝丸,他如何保少爷平安呢? 赵伯在“给少夫人服药”和“不听少爷吩咐”之间,纠结了半个时辰,无奈地选了前者。 他家少爷决定的事,绝不可能更改,他又能如何?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 明舒昏迷了一日一夜才苏醒。 右肩和右腿疼得她差点又晕过去。 赵伯赶紧端来熬好的止疼药:“我算着你也快醒了,温的,可以喝了。” 明舒一口干了。 木樨又端来肉粥:“昏迷了这么久,肯定饿坏了。” 明舒看了眼屋外黑沉沉的天,心中猛地一沉:“今日几号?” “五月初四……子时过了,五月初五。” 明舒心都凉了。 完了,她错过了五月初四的第三场考试…… “第三场考试改在五月初七,你还有两日的时间恢复。”傅直浔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他用目光指了指木樨端着的粥,示意她喂明舒。 等一碗粥见底,木樨替明舒擦干净脸,才跟赵伯退了出去。 “怎么改了时间?”明舒立即问。 “曲舟行重伤昏迷,昨日傍晚才醒,据说还下不了床。主考官不能缺席,便只能推迟考试时间。” 傅直浔看着明舒,昏黄的灯火下,她脸色惨白,唇色皆无,憔悴得厉害。 他想问,你们风水师不能治自己的外伤吗? 可话到嘴边,却生生换成了:“第二场考试发生何事?” 明舒便将那日之事细细同他说。 等提到幻术虎时,傅直浔眉头皱了起来。 又说到她用精血里的赤焰破了幻术,傅直浔眼中极快掠过一丝惊愕。 明舒镇定地看着他:“我们数次魂魄阴阳交融,你还同我一起给小澈复刻记忆。这些赤焰,大抵就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融进了我的魂魄。” “还阳珠乃阴界之物,赤焰遇到还阳珠带来的地狱阴气,反而烧得更旺,那大抵两者同源。” “幻术虎乃是曲舟行用精血点化而成,有他纯阳之气。而赤焰和还阳珠里携带的乃是地狱至阴之气,阴气破阳气,幻术便消。” “傅直浔,我无意窥探你的秘密和隐私,我只是把实情告诉你,你不必疑心我。” 在傅直浔还未做出反应前,她转了话题:“幻局一破,曲舟行自然重伤。不过——” 她有些纳闷,“耗那么多精血和修为,凝成几十头幻术虎,可想而知,他是拼了命要杀我。那么,不管我破不破得了阵,他一定会元气大伤。” “我不明白,曲舟行要我的命,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放个冷箭都行,他却实打实地用这么猛的阵法。” 傅直浔清冷的眸恢复如常:“你怀疑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你?” 明舒点了下头:“除了杀我,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试探我修为的深浅?” “但为何要试探呢?我暂时想不出来。” 傅直浔淡淡道:“那就别想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恢复体力,参加第三场考试。” 明舒“嗯”了一声:“身体只是疼得厉害,倒没有内伤,恢复也比我想象中的快,赵伯这‘江湖第一神医’的名号,果真不是吹牛。” 傅直浔站起身来:“夸他的话,你跟他去说。” 明舒见他要走,喊住他:“抱歉,杀那两只真老虎的时候,赤焰太猛,把你借给我的金簪熔了。以后我想办法还你一支。” 傅直浔勾了勾唇角:“行。” 明舒心想,她这副惨样,果真是有同情分的,毒舌如傅直浔,今晚的脾气也似乎好了很多。 五月初七一早,安阳王府的马车停在了傅府外。 明舒吊着手臂,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出东院。 赵伯递给她一个小布包:“止痛药、补气丸,还有参片都放里面了。” 明舒感激接过。 程氏实在没忍住:“这个试就非考不可吗?伤成这个样子,再出点事怎么办……” 傅言善赶紧“呸呸呸”,更正道:“侄媳一定能旗开得胜,一举得魁!” 程氏没好气道:“得什么魁?!你家三少爷也就中个探花,凭什么音音就得考第一?过了就行!音音你压力别那么大,平安最重要!” 又瞪了眼站一边的傅直浔,“翰林院离钦天监也不远,你想办法溜出来,多顾着点!” 傅直浔:“……” 他默默“嗯”了一声。 第121章 复活术 程氏这么一顿输出,明舒顿觉紧绷的心松了不少。 昨晚,她问傅直浔可否打探到第三场考试的内容,傅直浔说没有。 她就一直在猜这事。 算了,就照二伯母说的,压力别那么大,船到桥头自然直。 “曲舟行的伤还没恢复,没法跟第二场一样用阵做局。这一场考试安排在钦天监,里面有我的人,情况不对他会出手。”傅直浔低声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由木樨相助,艰难上了马车。 明舒到钦天监时,第三场考试已快开始。 一群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陈恩难以置信地凑过来:“你怎么还来?!” 明舒淡定回:“钦天监校考规则,中途不能退出,我肯定得来。” 陈恩咋舌:“你也太拼了些……” 又问,“你伤势如何?” 明舒语气中颇为感激:“托你的福,捡回一条命。皮肉伤罢了,养一养就好。” 陈恩不禁对这位“灵微真人”肃然起敬。 那日两人一起破阵,他是看着明舒被老虎咬的。她就撑着血肉模糊的半边肩,硬是将阵破了。 那么重的伤,血都要流干了,她愣是一声疼都没喊——说实话,即便是他这样的男子汉,都不一定做得到,而她一个女子,心性竟如此坚韧。 两人正说着话,考官来了。 监正曲舟行,还有一同监考的六位官员也纷纷落座。 明舒忍不住多打量了曲舟行两眼。 他面色红润,精神铄矍,乍一瞧去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 不过,身为六阶风水师,明舒却瞧出了端倪: 曲舟行周身的气场很虚弱,他这一回的确伤得不轻。 那么如傅直浔所言,这一场考试不会再有杀阵…… 明舒一边琢磨,一边听考官大声诵读第三场考试的内容:“……两人一组,如能复活兔子,名次自动上升十名,按复活用时长短,依次上升一到二十八名次。”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复活术? 这谁会啊! 明舒吃惊之余,也愈发肯定了曲舟行的目的:试探——或者说确认她的修为。 因为在救回镇南侯小公子时,她也超度了孙耀祖的亡魂。 曲舟行虽然不知她如何做到,但孙耀祖的母亲谭氏两个多月前已有身孕,他怕是猜出了端倪。 故而这第三场考试的内容,是复活术。 那么,她要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透这个底呢? 看周围人的反应,应该无人会,只要她站出来,这场考试的第一名就是她了。 这时,考官开始前两场考试的成绩:“第一名,许一坤,第二名,刘一光……” 不出明舒所料,前六名是曲舟行的六个徒弟。 “第十名,灵微真人……” 明舒不由抿了抿唇。 这个排名也是针对她的。 校考前九名,能被授予钦天监主要官职,第十名到三十一名,虽能进钦天监,却还得从杂事做起。 甚至都没资格入无量殿。 所以,只要她站出来,此次钦天监校考的第一名就是她;否则,她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打发去做脏活苦活,曲舟行想要弄死她,也是方便得很。 她怎么选,都落入了他的算计,这只老狐狸! 明舒在权衡,耳边飘过考官的声音:“第三十五名,陈恩……” 她心想,这位来打酱油的兄台,可以收拾收拾回江南了。 明舒不由看了他一样,谁知他正好也在看她,眼神倒很严肃。 “你想不想得第一呀?”陈恩凑过身来,压低声音问。 “想,但做不到。”明舒心中的天平已经倾向了“藏拙”的选项。 陈恩“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考官报完了名次:“组队跟第二轮一样,想要尝试一下的,请出列。” 侍从搬来一只大笼子,里面有二十八只兔子。 好一会儿,刘一光那一组站了出来。 明舒藏在面具下的眉微微一挑。 傅直浔说过,刘一光的屋子里养了小鬼。 小鬼乃是夭折孩子的亡魂炼成,难道他能操控魂魄,让人起死回生? 念及此,明舒倒有些好奇,想看看刘一光的本事。 侍从咔嚓扭断了兔子的脖子,放在地上。 明舒听到身边的陈恩轻叹了一声,音中带着悲悯。 她心念一动,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兔子说了什么?” 陈恩低低回:“这只兔子怀孕了,它求侍从放过它,但没有用。” 明舒诧异地看着他,她方才的问题也是试探,陈恩却坦坦荡荡地向她表明:他不但能感受到草木的喜怒哀乐,动物的也能。 也许只有心地纯净之人,上天才会赐予他们异于常人的能力。 比如,清虚有阴阳眼,比如,陈恩能感知动植物的情绪。 刘一光已经开始了,明舒将目光投回到前方。 刘一光用的是血咒符。 他想困住兔子亡魂,将它逼回肉身。 明舒觉得成功不了。 且不说能不能把亡魂逼回去,兔子脖子断了,肉身受损,即便有命、有魂魄也活不了啊! 她猜得很准。 她能感受到兔子的魂魄在血咒符里,越来越孱弱,最后完全消散了。 魂飞魄散,又何来复活? 刘一光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只能承认失败。 考官又问:“还有哪一组想要试一试?” 无人回应。 陈恩又把那种严肃的目光投在了明舒身上。 明舒抬头看他——她毕竟是个伤者,站不了那么久,在陈恩的坚持下,侍从搬来了椅子。 陈恩笑了笑,将她从椅子里扶起来。 明舒顿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心中惊讶不已。 陈恩扶着她跨出一步:“第二十八组!” 几乎所有的考生,都齐刷刷地看向两人,眼里满是好奇。 他们以为,出手的必定是排名第十的“灵微真人”,要争第一嘛! 明舒余光扫过曲舟行,他脸上微微笑着。 在其他人眼里,监正大人一团和气,可明舒知道这是满意——曲舟行也跟考生们的想法一样,认为明舒要施展复活术了,而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很遗憾,他猜错了。 明舒低声音问陈恩:“你真会复活术啊?” 陈恩回:“应该会。” 明舒:“……???” 会就是会,“应该会”是几个意思? 陈恩:“第二场考试里,你带着我破阵,我平白得了成绩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有来有往,这一回我试试,兴许能帮你冲上第一名!” 明舒怔了下:“无妨。” 陈恩又道:“也有一点点是为了我自己,考不上钦天监也挺丢咱们陈家的脸的。” 明舒“嗯”了一声:“那就试试,成不成就看天意。” 第122章 魁首 侍从抓出一只兔子,正要如法炮制,咔嚓了结,被陈恩阻止:“换一只!” 侍从不解。 陈恩捋了捋袖子,打量笼子里的二十六只兔子,找了只出来:“用这只。” 考官微微皱眉:“为何要换?” 陈恩指了指侍从手里的那只兔子:“它怀孕了。我们要是成功不了,就是造了好几条杀孽。” 考官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反对,示意侍从按陈恩说的做。 有好奇的考生问:“你怎么知道兔子有孕?” 陈恩理直气壮地回:“我在家里养了猫啊狗啊兔子啊!” 明舒忍俊不禁,对陈恩的好感又添了两分。 他也不是真的一张白纸,对谁能说什么,心里透亮。 陈恩又对侍从道:“有劳准备七盏灯,等我布好阵之后,你再杀兔子。” 又似想起什么,扭头问考官,“不违反考试规则?” 考官愣了下,点点头:“不违背。” 他心里是纳闷的,怎么听着是这位排名三十五的考生,来主导复活术呢? 考官的疑惑,也是其他的考生疑惑:第一场考试,这位陈恩在睡觉,第二场考试,是借了灵微真人的光才没垫底,他会这么高深的术法? 不,肯定是灵微真人指点他施展!毕竟灵微真人此时行动不便嘛。 一切准备就绪,七盏点亮的灯,在地上按北斗七星排列。 陈恩站对侍从说:“开始。” 侍从扭断了兔子的脖颈。 陈恩迅速将一张符纸贴在兔子额头,随即动手将扭断的脖颈恢复原位,似安抚一般,轻轻摸了摸兔子的头。 看不懂的人,觉得这一组怎么回事,难不成真是第三十五名来复活兔子? 看得懂的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七盏灯。 比如,监正曲舟行。 又比如,明舒。 明舒在陈恩提出要七盏灯时,便隐隐猜到了他的复活之法。 七星续命术。 相传当年诸葛孔明六出祁山,油尽灯枯,便设七星灯续命。无奈魏延不慎将本命灯踩灭,续命术失败。 此法在玄门流传甚广,但真能布阵成功的,寥寥无几。 续命之术说到底,是向上天求阳寿,也就是说,施法之人要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明舒觉得,即便没有魏延的鲁莽,诸葛孔明也不一定成功,只因修为不够。 而以她六阶风水师的能力,也一样无法成功。 所以,陈恩是无知者无畏吗?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陈恩,此时已将兔子带到天权位置的灯边。 他盘腿坐在一边,闭上了眼睛,仿佛入定。 大部分的考生都面面相觑:就这? 明舒却能感觉到,七星阵法是活的。 兔子的魂魄留在天权位置,七星灯上空,生机涌动。 明舒暗暗吃惊,以陈恩的修为做到这一步,几乎不可能。 但事实如此,那么只有两个可能:第一,陈恩天赋异禀,他能感知生灵的喜怒哀乐,也能感知天地之间的生机,以七星之法聚合;第二,江南陈家在七星续命术上,有秘法。 明舒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虽说陈恩已经做得很好,但也只能到这一步。 他汇聚了天地的生机,却不能将生机由量变转成质变,变成阳寿。 所以,兔子活不了。 但如果加上她六阶风水师的修为呢? 明舒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轻声唤来侍从,请他将椅子搬到距离七星阵法半丈远的地方。 她右臂不能动弹,站着时,左手得拄拐杖,压根腾不出手来。 坐定后,她取出四张黄符,注入清气,手一扬,黄符便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飘去。 以七星阵法为中心,丝丝缕缕的清气很快形成透明的结界。 明舒又取出一张黄纸,咬破手指,以精血画下符咒。 黄符仿佛被什么牵引,竟朝天空上方飘去。 钦天监跟翰林院一样,设在皇宫最外一层,距离百官上朝的紫宸殿并不远。 紫宸殿历经三朝,帝王之气浓郁。 明舒要做的,就是以帝王之气为引,让天道降祥瑞之气。 有这股力量的加持,陈恩汇聚的生机便能转成阳寿了! 在场的所有人,纷纷抬头看那张飘向天际的黄符。 轰—— 黄符化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空中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但凡有一定修为之人,都能瞧见淡淡的紫气,从四面八方飘向陈恩所布的七星续命阵。 七盏灯的火苗大了数倍不止,直直窜向天际。 浓郁的生机汇聚成大江大河。 紫气融入其中,生机发出唯有三阶以上风水师才能瞧见的耀眼光芒。 最后,如江河入海,那团光芒涌入陈恩和那只兔子的肉身。 陈恩猛地睁开了眼睛。 而他面前的兔子,也动了! 它以极缓慢的速度,在地上爬行。 明舒朗声问考官:“第二十八组成功复活了兔子,成绩是否有效?” 考官想了下,从地上抱起兔子,探了探鼻息,确实有气。 他便点了点头:“有效。” 明舒松了一口气,东南西北四张符纸化为灰烬。 七盏灯随之熄灭。 考官刚跑到曲舟行面前,正想要把复活的兔子给监正大人瞧一瞧,兔子却在他怀里断了气。 他僵在当场,偏头问明舒:“怎么回事?” 明舒睁着大眼睛装傻:“不知。” 陈恩理直气壮地接口:“七星续命法,只能续一会儿啊!反正考试规则说是续命,也没有要求续多久的命。” 考官脸上有几分尴尬:“监正大人,您看……”这成绩算吗? 曲舟行点了点头:“算。能以七星续命法复活兔子,五十五号和五十六号的考核名次各往前提十名。” 此话一出,当场哗然。 陈恩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灵微真人,你第一名了!” 明舒谦虚道:“考试还没有结束,成绩并未定下来。” 陈恩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不会有人再站出来了”,他急忙紧紧闭上嘴。 最后,考官问了三遍,等了一刻钟,确定无人参加,本次校考终于结束。 明舒毫无疑问地成为魁首! 第123章 为何要试探我? 陈恩则是第十一名。 根据规则,复活成功,考生名次上升十名;按复活用时长短,名次上升一到二十八名。 因为成功的只有明舒一组,按理说陈恩应该上升三十八名的。 但考官问过监正和陪考官员,最后以只有他们一组成功,复活时间又太短为由,折了个中。 用时上只能上升十四名。 于是陈恩的名次,从三十五名,到二十五名,再上升到了十一名。 不过,陈恩倒对“十一名”很满意。 “祖母只让我来考试,没说让我在钦天监做官。” 陈恩挠挠头,很实诚,“她压根就不觉得我能考上。可她没算到,我遇到贵人了啊,带着我一飞冲天!” “幸好是十一名,要再往前几名,我真是两眼一抹黑,我哪会做官啊?” “你是帝京人,修为又高,我们也算是一起考试的同年,以后我就仰仗你了啊!” …… 陈恩叨叨叨个没完,明舒默默在心里回了一句:别仰仗我,也别跟我走得太近,要是被曲舟行认定你跟我是一路的,那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灵微真人在钦天监校考中一举夺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帝京。 灵微阁又迎来了一波生意的高峰,清虚和清业两人夜以继日地画符。 明舒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他们。 钦天监给了她半个月的假养伤,时间一到,她必须去钦天监就职。 明舒只能闭关休养。 每日吃一顿饭和药,其余时间,都是在沉睡中修行。 她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 七日后,腿伤无碍,只要不长途跋涉,可以丢掉拐杖了。 十日后,右肩的皮肉伤愈合,只需涂祛疤膏药即可。 十四日后,碎骨愈合,可以拆掉固定的竹条了。 连明舒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六阶风水师有这么强大的肉身修复能力? 木樨猜测:“有没有可能,是赵伯的药好呢?” 明舒不太信,毕竟像她这种伤,即便是在现代,用最好的医疗资源,要恢复也得一个月时间打底,古代老中医比现代医学还厉害? 木樨偷偷说:“您刚受伤的时候,赵伯给您服过一颗很特别的药。药的颜色是五彩斑斓的白,奴婢看他的样子挺舍不得,应该非常珍贵。” 明舒挑眉,五彩斑斓的白是什么颜色? 想了下,她说:“你拿五千两给赵伯,就当是我这次受伤的药钱。” 亲兄弟还明算账,她跟傅直浔之间,能银货两讫的,还是银货两讫的好。 第十五日,明舒去了趟安阳王府,感谢老太妃这些日子相助。 回来时,恰好遇到刚回府的傅直浔。 这也是半个月来,他们第一次见面。 明舒唤住他:“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傅直浔止步,示意她往下说。 “文宣帝一定会让曲舟行提供钦天监新进官员的履历。” 明舒微微皱眉,“曲舟行既然要算计我,便不会跟皇帝透露我的身份。不仅如此,皇帝若是自己查,他还会帮忙隐瞒下来。” “如果我继续住在傅府,我保不准他不会对傅家的人动手。所以——” “我要不要搬出去住?” 傅直浔勾了勾唇:“你觉得你搬出去,就能跟傅家划清界限了?” 明舒不语,答案很显然,不能。 傅直浔淡淡道:“守不如攻。与其担心这些,你还不如想办法尽快执掌钦天监。” “你自己说的,唯有强者,才能守护想要守护之人。” 明舒点了点头,正色道:“你说的对。” 五月二十三日一早,明舒前往钦天监任职。 四品少监,在钦天监里的品级,仅次于监正曲舟行。 在去的路上,明舒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 谁知一进钦天监,陈恩就迎了上来:“少监大人,三楼宿曜房是你办公之处,卑职带你去。” 明舒点了点头,随陈恩上了三楼。 见屋外没人,她压低声音问:“什么情况?” 陈恩见此,也松懈了下来:“以后我就是你的主簿官的情况。” 随即介绍了钦天监的日常,比如何时点卯、何时散值,中午什么时辰开饭,哪几个菜必点,哪几道菜绝不能选…… 如何在钦天监做一个打工人,明舒大致了解了。 陈恩叹气:“哎,你不来,我每日就是看钦天监的文书,也没个熟人能聊聊天,简直无聊透顶。” 明舒又问:“那我要做什么?” 陈恩微笑道:“这你得去问监正。监正吩咐,巳时整,你去一趟无量殿,他在那里等你。” 明舒心头一紧,来了。 见明舒不语,陈恩宽慰她:“你别担心,监正人很和气的。前些日子,他的主簿生了病,他便让我去替他处理一些文书,我不会的地方,他亲自指点,很有耐心,也没架子。” 明舒心道,你这么一说,我更担心了。 曲舟行哪是让你去处理文书,分明是试探你的深浅啊! 看时辰差不多了,她去了无量殿。 侍从直接将她带到了藏书处,曲舟行正坐在窗边,翻阅古卷。 明舒想起如今他是自己的上司,恭敬行礼:“卑职见过监正大人。” 曲舟行和煦一笑,指了指对面:“坐。” 侍从给明舒倒好茶,便退了出去。 “今年的明前龙井,尝尝。” 曲舟行跟陈恩说的一样,和气又没有架子,倒是让明舒跟丈二金似的,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端起茶盏,品了一口。 茶香清新馥郁,茶汤鲜爽甘醇,齿颊留芳,沁人肺腑。 “好茶。”她微笑道。 曲舟行抚须而笑:“胆子的确大,你不怕老夫在茶里下毒?” 明舒这些日子将傅直浔那云淡风轻的做派,学了五六成,微微一笑:“监正大人乃朝中股肱,大人物自然有大人物的做派与气度,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您是不屑用的。” 曲舟行哈哈一笑,意味深长道:“果真还是个小丫头。既是杀人,又何必讲究手段?这世间之事,只看结果,不论过程。” 明舒只觉得他话里有话,便作耐心倾听状。 曲舟行啜了口茶,却道:“对于老夫设下三重考验,试探你修为之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明舒心骤然一跳,面色却如常,双眸毫不畏惧地直视曲舟行:“有,为何要试探我?” 曲舟行笑着反问:“那梵音公主你又为何要入钦天监呢?” 第124章 傅直浔此人断情绝爱 明舒思忖了下,回以简单二字:“自保。” 曲舟行点了点头:“情理之中。按你如今的修为,确实只要一个地位,便无人敢欺辱于你。” 明舒礼尚往来:“监正大人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曲舟行长叹一声:“老夫老了……执掌钦天监这么多年,老夫总得找个合适的人,托付钦天监啊!” 微微一笑,“事实证明,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看起来似乎很意外?” 明舒声音有些冷淡:“我当然意外。如果我不能破第二场考试的幻术阵,我就死了。按监正大人的意思,成,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成,那也是能力不足,死有余辜。” 曲舟行:“小丫头,还是年轻气盛。老夫方才说了,世间之事,只看结果,不论过程。你破了阵,成了钦天监校考的魁首,便是结果。” 他端起茶盏又啜了一口,“老夫要找可以托付钦天监的人,你要成为不受欺辱的强者,我们的结果一致。” 明舒一噎,竟接不上话来。 曲舟行笑道:“老夫觉得,你没有拒绝老夫的理由。” 明舒:“我想知道,你如何将钦天监托付给我?” 曲舟行收了脸上的笑,正色道:“倾囊相授,让你成为东晟第一风水师。” 明舒笑了下:“世上没有掉馅饼的事,若我得到这些,又要付出什么?” 曲舟行:“你需要做两件事,第一,效忠于我,第二,跟傅直浔和离,彻底与傅家了断。” 明舒一怔:“第一件事我能理解,第二件事又为何?” 曲舟行:“你我乃修行之人,理应明白七情六欲太强烈,不是一桩好事。你若继续待在傅家,总有一天会跟傅直浔产生私情,到时候定会影响你的判断。” “老夫的接班人,一定要足够冷静,足够果决。” 明舒承认,强烈的七情六欲会影响她的修为和判断,这是事实,但她跟傅直浔产生私情? 那得太阳从西边出来。 傅直浔此人,断情绝爱啊! 明舒沉默了下:“此事并非只涉及我一人,容我考虑考虑。” 曲舟行点头:“你可以慢慢考虑,但老夫相信,你一定不会拒绝。” 明舒又问:“我还有一个问题,傅家大房的阴玉、二房的青铜方尊,是不是你让人送进去的?” 曲舟行笑道:“老夫果真没看错人啊!知道的还不少。” 他指了指身边的一个木盒,“把里面的笔记看完,老夫再解答你的问题。” 又笑眯眯道,“从今日起,你得承担起少监之责,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老夫。” 这一瞬间,明舒竟真心觉得,曲舟行是个和蔼的长者。 回到宿曜房,明舒打开了那个盒子。 三本泛黄的册子,纸张都脆了,显然是上了念头。 封面没有名字,只有“壹”“贰”“叁”的编号。 明舒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标着“壹”的那本。 翻了几页,整个人仿佛遭了雷劈,惊愕不已。 这是轩辕十四的笔记! 散值时辰一到,陈恩就跟只兔子似的跑了,一息都没有多待。 明舒却还坐在圈椅里沉思。 木盒里的三本笔记她都看完了。 里面记载了轩辕十四入钦天监后的要事。 如老太妃所言,轩辕十四是个奇才,风水堪舆、天文地理、乃至物理化学样样精通。 天资出类拔萃,又是元昭帝的老师,一路顺风顺水,自然意气风发,心怀壮志雄心。 只不过,从第三本笔记后半部分开始,这股蓬勃昂扬的朝气却日渐萎靡。 笔记里,不止一次提到“心有戚戚然”。 至于原因,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不详之事,他试图扭转局面,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 “星斗阵……” 明舒回忆了下,这个风水大阵在第三本里出现了五次。 应该就是他用于破局的办法。 如果她没猜错,轩辕十四的死,也跟星斗阵有关。 但这个阵法,她未曾在师门听说过。 老太妃曾提及,无量殿里有轩辕十四生前留下的密卷,明日去找一找,兴许能知晓这个阵法的大概。 不过—— 最令她不解的问题是:曲舟行为何要让她看轩辕十四的笔记? 还特意强调,看完再与她解答傅家之事。 可笔记里与定远侯府相关的记录只有一条: 北疆一战,老定远侯随护国大将军出战,轩辕十四卜了一卦。 师卦。 此卦为中上卦。 象曰:将帅领旨去出征,骑着烈马拉硬弓,百步穿杨去得准,箭中金钱喜气生。 师出有名,故能化凶为吉。 按理说,以轩辕十四的能力,此卦不会不准,北疆一战能胜。 那又为何失败? 明舒脑子里都是一个个问号。 她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回去吃饭,明日再说! 是夜,明舒在院子里乘凉。 芒种夏至一过,天就迅速热了起来,古代没空调,又没到用冰的时候,便只能用最朴素的办法。 拿把蒲扇,坐院子里。 木樨洗了一盘枇杷来,明舒一边剥皮,一边想着轩辕十四的事。 想得入了神,冷不丁,一个人影出现在院门口。 一惊之下,她手里的枇杷掉在了地上。 心里一阵可惜,刚剥好的呢…… 傅直浔在她对面坐下,安静地看着她。 明舒有些不确定:“有事?”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这是攀了高枝,打算一拍两散了?” 明舒微皱眉头,什么意思? 突然想到他提过钦天监里有他的人,顿时明了—— “曲舟行是找我谈话了。你的人连我们谈什么,都能知道?”明舒有点不可置信。 “你当曲舟行是废物?”傅直浔觑她一眼。 那就是没听到。明舒纳闷了:“你为什么说我攀高枝了?” 傅直浔:“如果我们还是同盟,你就应该跟我透露你们说了什么。” 他唇角勾起,笑意凉薄,意思很明白:你不说,我很难不怀疑你投靠了他。 明舒微微一怔。 好像是这么个理。 但她确实没想起要跟傅直浔说。 在她摆正他们之间关系后,潜意识里似乎就把事情分成了两种: 一种要对傅直浔说,另一种不必说。 像今日的事,便是后一种。 第125章 你想和离吗? 明舒自然不会说些隐秘心思。 所以,她只说了一半理由:“今日的事,我都没想明白,也不知怎么跟你说。” 傅直浔直截了当:“先说说曲舟行要如何招安你?” 明舒也坦然:“他要培养我做他接班人,让我效忠他。” “你在考虑?” 明舒瞪大了眼:“当然不是!我又不是傻子,他明显不怀好意啊!” 傅直浔微微一笑:“那你方才在烦恼什么?” 明舒便将轩辕十四笔记的事说了。 “我猜不透这跟傅家的事、跟曲舟行有什么关系。” 傅直浔沉默了下:“我知道‘星斗阵’。” 明舒吃了一惊,她一个玄门中人都没听过的阵法,他竟知道? 傅直浔:“龙骨文里有提及,这是上古时一个大阵,大致是以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为中心,集二十八星宿之力,逆天改命。” “据说,黄帝一族便是以此阵,败炎帝,灭蚩尤。” 明舒听呆了:你说的历史,怎么跟我学的不一样呢? 不过,文字记载都有可能造假,更何况是连文字都没有的上古历史呢?一切皆有可能。 她很快就抓住了重点:“按你所言,轩辕十四就是想用‘星斗阵’逆天改命。不过,他改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元昭帝的命、北疆一战的结局、乃至东晟的国运!” 傅直浔点头:“遗憾的是,他失败了。” 明舒脑子飞快地转着:“这么说来,轩辕十四就跟傅家扯上关系了。老定远侯死于北疆一战,他曾经想要救回老定远侯。至于轩辕十四跟曲舟行的关系……” “老太妃曾提及,曲舟行资质一般,却在轩辕十四死后一飞冲天,成为监正。这当中,兴许就有‘星斗阵’的原因!” 她直直看向傅直浔:“所以,这三本笔记的重点是‘星斗阵’?” 傅直浔更正:“准确地说,是‘轩辕十四’。” 明舒不明白他言下之意。 傅直浔也没打哑谜:“曲舟行既然想将钦天监托付给你,必然要托付轩辕十四的秘密。他给你三本笔记,便是让你先了解轩辕十四此人。” 明舒狐疑:“你真觉得曲舟行要重用我?” 傅直浔勾唇:“不,是利用你。你有他想要的东西。” 明舒:“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傅直浔想了下:“直觉。” 明舒:“那你觉得他图我什么?” 傅直浔淡淡道:“他老了。” “他想借我的能力长命百岁?” 明舒摇头,“我观他的面相,乃长寿之相,凭他的修为,当个百岁老人不在话下。” 傅直浔反问了一句:“他活到这把年纪,就只想要长命百岁吗?” 明舒一愣,想到曲舟行白日说的另一桩事,顿时想歪了。 曲舟行一直是孤家寡人…… 傅直浔见明舒一言难尽的表情,不禁问:“你想什么?” 明舒暗自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曲舟行让我跟你和离!他是图我年轻,图我貌美?” 傅直浔笑了,明舒却愣了。 跟傅直浔相识也大半年了,她从未见他如此大笑过,跟被点了笑穴似的。 明舒也不说话,见他笑得差不多了,才皱眉问:“有这么好笑吗?” 傅直浔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石桌桌面:“你怎么回的?” 明舒如实照说:“我说和离是两个人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决定……你怎么说?” 傅直浔手指扣桌面的动作未停:“你的意思,只要我同意,你也没意见?” 明舒点头:“我说过,逼你接受皇帝的赐婚,把你拉下水,本就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 傅直浔似笑非笑:“若我不同意呢?” 明舒依旧点头:“那就不和离。” 傅直浔眼神略有些复杂:“你不觉得你谈这件事,像在谈一桩生意吗?” 明舒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这难道不是一桩生意吗?” 傅直浔终于停了扣桌面的动作。 伸手取了颗枇杷,剥了起来。 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微微一用力,指掌便如山峦起伏,看似优雅,却暗含力道。 好看是好看,可他突然剥枇杷做什么?明舒有点蒙。 白玉枇杷被剥去了皮,真如白玉一般,细腻莹润。 沾染了清香汁液的手,捏着一颗剥了皮的枇杷递了过来:“拿着。” 明舒一愣,他不自己吃? 傅直浔眉眼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既是生意,我刚才吓你掉了一颗枇杷,还你一颗,不相欠。” 明舒接过,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就跟方才来时一样,不声不响。 明舒忽地想起,他还没说曲舟行图她什么呢! 可一张嘴,见他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便也懒得问了。 盯着手里的枇杷看了会儿,明舒将枇杷放进嘴里。 不吃浪费了。 傅直浔走出院落,见赵伯端了药来,唤住他:“这段时间的药钱,记得收。” 赵伯心满意足地回:“昨日少夫人给了五千两,够了。” 傅直浔面无表情:“一粒神芝丸才值这么点钱?” 赵伯便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你不是心疼少夫人,才把唯一的神芝丸给她的吗?如今又是闹哪样? “那收多少合适?”赵伯试探着问。 “这还要我教你?你做大夫时如何收,便如何收。” 赵伯瞪着傅直浔的背影: 他做大夫时,都是往死里收钱,不知道吗?少夫人画再多的符也拿不出来! 少夫人又哪里惹他生气了? 白日思虑过多的后果,便是夜里失眠。 左右跟摊烙饼似的睡不着,明舒决定再深入了解一下曲舟行的为人。 她将目标锁定在了他的徒弟孙一修身上。 一回生,二回熟,路她都认识,至于如何进去,摆个迷雾阵的事,她一人就行,不必再麻烦傅直浔。 打定主意,明舒找了身黑衣,戴好面具出门。 顺利抵达孙一修的住处,顺利进入他的灵台催眠他。 她开始感应所有与曲舟行有关的记忆。 孙一修今年二十七岁。 九年前入钦天监,六年前的校考中夺得第三名,不久便被曲舟行收为弟子。 资质在钦天监里属于佼佼者,擅占星术。 曲舟行很器重他,传授他星象学,授完之后,都会留一份作业让他完成。 有时是一张图纸。 有时是一个阵法。 有时…… “你在做什么?” 明舒猛地一震,惊得差点魂飞魄散。 第126章 他生气了 明舒魂魄如今在孙一修的灵台里,听不到外面的声响。 这话一响起,简直跟天崩地裂一样,太吓人了。 明舒震惊地看向傅直浔:“你怎么也进来了?!” “赶紧出去,有人来了!” 明舒未及多想,急忙带着傅直浔的魂魄,一起退出了孙一修的灵台。 她的魂魄刚归位,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明舒的目光不由落在门上。 门闩明显是被傅直浔劈开了,门随时都可能被推开。 她不禁头皮发麻,几乎下意识地拉住傅直浔的手:“跑,还是躲?” 傅直浔魂魄归位比她晚些,此时刚完全恢复意识,便见门缓缓开了。 明舒见此,一把扯着傅直浔,弯腰滚进了床底下。 烛火亮了起来,那人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似在推孙一修:“醒醒,怎睡得如此沉?” 是个女子的声音,娇娇柔柔,似一用力便能掐出水来。 孙一修很快醒了:“阿如,你今晚怎么来了?” 那女子嗔道:“你不想我来?那我走好了!” 孙一修似一把将人抱住了:“想!做梦都想着呢!” 明舒心里暗叫不妙,孤男寡女,夜半私会,接下来他们该不会……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女子佯怒。 孙一修又赶紧“亲亲”“宝贝”地一通乱叫,哄得那女子咯咯娇笑。 明舒觉得不能再继续听下去了,正要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傅直浔,冷不丁听那女子说: “原本今日轮到我侍寝,可华美人从中作梗,皇帝便又临幸她去了。也多谢她了,谁要陪那糟老头子?” 华美人,是明斐入宫后的封号。 明舒不由竖起了耳朵。 可那女子却没再继续提后宫的事,只夹着嗓子说:“奴家只要孙郎。” 声音娇媚得跟猫爪挠似的,连明舒一个女子听得心痒。 更何况孙一修这样气血方刚的男子? 床板猛地一颤,上面的两人终于进入今晚私会的重头戏。 下面的两人…… 借着烛火的幽幽余光,明舒尴尬地看向傅直浔:怎么办? 傅直浔面色发冷:还有脸问?刚刚你抓着我趴床下时,怎么没想到后面该怎么办? 明舒无语: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来……我明明把门窗反锁了,是你弄断门闩,她才进来的! 傅直浔面色愈发冷了,没好气地指了指门外。 明舒一噎。 他的意思,外面还有她的侍女。 门被反锁,孙一修又没回应,女子进不来,定会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按她跟孙一修通奸不是一天两天的情况,也定会派侍女去唤孙一修的心腹,直接破门。 此时,床板吱呀吱呀作响,女子媚叫声此起彼伏,显是已入港。 明舒这辈子没这么尴尬过。 她偷偷看了眼傅直浔,虽瞧不清他的表情,却感觉他一如既往的冷漠之下,多了些恼怒。 明舒略一思忖,轻轻扯了扯付傅直浔的袖子,指了指烛火:灭了它。 傅直浔心领神会,一道内劲挥出,烛火熄灭。 床上两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压根没有察觉。 明舒取出两张黄符,注入清气,符纸在黑暗里飘向门口,随即“轰”的一声,门被强大的气流炸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傅直浔掐着明舒的腰,跟抓小鸡仔似的,带着人一阵风似地掠了出去。 身后传来女子惊恐的叫声。 尖锐又短促,但很快明舒就听不见了。 傅直浔的速度实在太快,转眼间两人已经离开了孙一修的宅子。 一直过跑过三四条街,傅直浔才将明舒放下来。 明舒被风吹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我的马还在……”孙家那条街上呢! “傅天骑走了。” 傅直浔这话说得冷飕飕的,明舒忍不住抬头看他,只见他线条利落的下颚线绷得紧紧的。 似乎……生气了? 明舒本着和平共处的原则,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长长的街上,只有他们两人。 初夏的晚上,夜风吹在身上,不冷,不热,刚刚好。 一抬头,一弯弦月挂在树梢枝头,深黛色的夜空星光璀璨。 仰望着星空,便忘了低头看路。 不知何时,傅直浔止了脚步,明舒没留意,一头撞在他背上。 鼻梁剧痛,她急忙仰头,不会流鼻血了…… “你走路不看路的?”没好气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明舒捂着鼻子,默默在心里叹息一声:“你心情不好啊?” 傅直浔只垂眸觑了她一眼,并没有吭声。 明舒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需要我安慰你吗?”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说两句来听听。” 明舒正色:“好好活下去,每天都有新打击。” 傅直浔嗤笑:“这是安慰人的话?” 明舒更正:“这是安慰你的话,想开点。” 一辆马车在街口停下,驾车的是傅天。 明舒不客气地上了马车。 傅直浔坐在她对面。 明舒想问他“今晚你怎么来了”,但想大概他不会回,所以出口时便成了:“我有一事不明,方才那女子是后宫的妃嫔,她是怎么出宫的?” 傅直浔:“钦天监有密道。” 一听这话,明舒便将傅直浔古里古怪的情绪抛诸脑后,她惊道:“在哪里?” “钦天监的影壁后。” 明舒愈发吃惊:“这么明目张胆?还是这并非秘密?” 傅直浔睇她一眼:“出宫的密道,能不是秘密?这事只有曲舟行和他六个弟子知晓。” 明舒眨了眨眼睛,迅速跟上他的思路:“密道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但钦天监其他人却不知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设了阵法,并且——” 她顿了顿,“这个阵法十有八九是孙一修设的,所以他才敢偷偷告诉他的……情人。” 傅直浔点了点头,脸色稍霁:“曲舟行六个徒弟各有所长,所习阵法都不一样,因此孙一修设的阵法,只有孙一修和曲舟行能控制和修改。” 说到这里,明舒不由正襟危坐:“我今晚原本想借由孙一修的记忆,探一探曲舟行私下的为人,真有发现。” “孙一修的天赋在占星上,曲舟行会利用他解一些星象阵法。” “我怀疑——不,我敢肯定,曲舟行也在研究‘星斗阵’。” 第127章 惊天之秘 明舒皱起了眉:“如你所言,‘星斗阵’的作用是逆天改命,曲舟行又要改什么?” 傅直浔报了个生辰八字:“这是曲舟行的生辰八字,你算一算。” 明舒联系曲舟行的生平,仔仔细细算了一遍:“跟他面相一致,长命百岁,吉星高照,仕途顺遂。” 傅直浔话锋一转:“但这个生辰八字有问题。” “诶?” “我让人去曲舟行祖籍查过,曲家一门全死绝了,连远亲都没了。据当地县衙记录,曲家人死于大火,至于那些远亲,有的病死,有的死于意外。” 明舒立刻想到了那个卖方尊给二伯父的老农,曲家的情况,跟老农几乎如出一辙! “曲舟行干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舒有些不寒而栗。 在将宗族观念看得比命还重的古代,此人若真将自己的家族灭了,简直丧尽天良。 傅直浔:“是不是他干的,暂时没有明确线索。这个生辰八字来自黄册库。黄册由县衙统计,交到州府,所以县衙留有底稿……” 明舒知道“黄册”就是古代的户籍档案,忍不住问:“县衙那一份跟帝京这一份不一样。” 傅直浔摇头:“不,一样。” “那有什么问题?” 傅直浔:“一般来说,黄册就两份。但当时曲家一位邻居牵涉到了桩命案,县丞在结案时,将与案情有关的文书都抄了一遍,送至刑部。” “刑部的官员并未打开细看,只看了结案陈词,便将那一摞厚厚的文书束之高阁。” “就在这份文书里,有曲家的户帖。” “而这张户帖上记录的曲舟行的生辰,与两份黄册里的,不一样。” 傅直浔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明舒,“上面是户帖里记录的生辰。” 明舒听得毛骨悚然,接过纸条一看,迅速转成大致的生辰八字,掐指测算。 这是……跟前一个截然不同的命格。 前半生命途多舛,四十岁之后会有一次转机,但转机之后,便是沉寂,直至六十岁过世。 这个命格,跟老太妃对曲舟行的印象,是对得上的。 明舒举着手里的纸,难以置信地开口:“如果这个才是曲舟行真正的生辰八字,那么,他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明舒一晚没睡。 天一亮,用过早饭,她就匆匆赶往钦天监,一进门就直接吩咐门房:“监正大人来了,立马来宿曜房通知我一声。” 门房认出这是昨日才刚上任的少监大人,赶紧道:“监正大人已经在司天台等您了。” 明舒一怔,顿时萌生一切都在曲舟行掌握之中的沉重感。 她朝门房点了点头,拿着三本笔记,径直前往司天台。 司天台共九层,曲舟行在最高处等她。 晨风飒飒,曲舟行坐在栏边,广袖宽袍,白发慈目,真如谪仙一般。 见明舒来了,他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对面。 明舒跟昨日一样,行礼后落座。 茶几上煮着茶,依旧是雨前龙井。 明舒心中微微一怔,在她手中的笔记里,轩辕十四喝的也是龙井。 “看完了?”曲舟行眉目温和,好似和蔼的长者。 明舒点了点头:“嗯,但有不解之处,望监正大人解惑。” “但说无妨。” 明舒:“‘星斗阵’是个什么样的阵法?” 曲舟行满意地点了点头:“‘星斗阵’源自黄帝,乃以浩渺星河之力,逆转时空,改变天地万物之命格。” “但如今,只留一份残卷。” 他将一本薄薄的册子推给明舒。 明舒诧异,这么厉害的阵法,就这么让她看了? “老夫既要将钦天监托付于你,必定会倾囊相授,但看无妨。” 明舒就不客气了,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本又黄又脆的书,谁知连翻了几张纸都是空白,一直到中间,才出现三幅星象图,再往后,又是空白。 她重又翻回星象图,仔细看了一遍,毫无头绪。 “你想问‘为何只有三张图’?” 曲舟行微笑道,“原书共有四十九张图,每张图是一个小阵法。四十九个阵法重叠,便是完整的‘星斗阵’,足以改天换地。” “但每布置出一个阵法,这张纸上的阵图便会随之消失。当年轩辕十四一共布出了四十六个阵,故而此书之中,如今只留三张图,三个阵。” 明舒从未听过这么神奇的阵法,愣了半晌才问:“轩辕十四也是因‘星斗阵’离世?” 曲舟行啜了口茶,缓缓道:“你问我这个问题,看来你已猜到他布‘星斗阵’的缘由。” “不错,他的确算到了北疆一战的失败,东晟皇权的更替,才会孤注一掷,想要逆天改命……” “抱歉。”明舒插了一句,“在轩辕十四最初的卦象里,北疆一战是赢的局面,为何会败?” 曲舟行:“战场上瞬息万变,哪有一定会胜的道理?轩辕十四测出的‘师卦’,也只是中上卦罢了。” 叹息一声,“也正是这一卦,让轩辕十四松了心,闭关两月。等他出关,北疆形势已直转急下。迫不得已,他才使用了没多少把握的‘星斗阵’。” “结局如你所料,阵法失败了,大局无法挽回,而他也魂魄离体。” 魂魄离体? 明舒心中一惊,难道轩辕十四他—— 曲舟行看着明舒瞳孔放大的样子,微微一笑:“猜到了?” 他缓缓开口,说出了差点让明舒震惊得跳起来的话: “夺舍之事,老夫跟谁说,都不会有人相信,可你除外。” “就像你夺了梵音公主的肉身,在星斗阵里耗尽修为死去的我,也不知为何,会睁眼苏醒,还变成了曲舟行。” 明舒死死盯着曲舟行,把他方才说的话,一字一字又在脑中过了一遍。 直至确认不是她听岔。 曲舟行说,他的魂魄是轩辕十四,他夺走了“曲舟行”的肉身,两人合二为一,变成了现在的曲舟行。 他还很确定,她的肉身是梵音公主的,但魂魄早已不是。 第128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明舒仿佛被雷劈中,半天说不出话来。 曲舟行这一番话,让她茅塞顿开。 因为他就是轩辕十四,所以—— 笔记里的事,尤其是“星斗阵”,他一清二楚; 老太妃认为资质平庸的“曲舟行”,能成为修为入九阶的玄学宗师; 他要让“曲舟行”的生辰八字与重生后的他一致,那曲家的知情人就不能活。 但也有些事,她仍旧不明白。 “如你所言,你曾想用星斗阵挽回北疆之战的败局,你想救护国大将军和老定远侯。那你为何要将青铜方尊和阴玉送进傅家?” 曲舟行并未直接作答:“你再仔细看看第二张阵法图。” 明舒依言,看着看着神情凝重起来,阵法最中心的图形有股莫名的熟悉。 仔细一想,赫然与傅直浔曾画给她看的上古祭祀图有五六成相似! “看出来了?”曲舟行问。 “中间圈起来的部分,它不是阵法,而是一个祭祀图,里面各种形状的黑点,代表的是祭器,或者说礼器。” 曲舟行抚须点头:“这三张图是星斗阵里最重要的三个小阵。而这三个阵的阵心——也是星斗阵的阵心,便是最中间的祭祀。” “上古大祭司以魂魄中强大的力量为引,牵引星辰之力,实现逆天改命。” “青铜方尊也好,阴玉也罢,都是祭祀里的礼器。礼器是需要养的,否则里面的尸气、怨气与残魂日积月累,便会失控,届时便成了一堆废器。” “养这些礼器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武将的浩然正气,压制里面的阴邪之力,使它们不敢造次。如此,定远侯府便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明舒听得又惊又怒:“你应该清楚,这会害傅家断子绝孙!” 曲舟行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微笑:“完整的星斗阵重启之时,便是四海一统、万民归心之日。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明舒看曲舟行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 但比起谴责他,她更惊愕的是他方才话里透露的事:定远侯府只是选择之一。 她如今知道的祭祀礼器共有三件:青铜方尊、阴阳双玉和白陶盂。 可在残卷图纸上,一共有九个黑点,也就是说,有九件礼器! “护国大将军府里,也有像方尊和双玉一样的礼器?” 曲舟行坦坦荡荡地承认:“自然有的。” “别的武将府呢?” 曲舟行:“九件礼器里,六件是凶器,需要养。我找到四件,定远侯府放了两件,护国大将军府两件。你也不必操心护国大将军府的事,萧家早就死绝了。” 他眸光浅浅,语气说的仿佛是一件不相干的事,“但萧家人的命,是文宣帝收的。” 明舒死死盯着他。 当年晋王攻打帝京,萧墨、禁军统领暴毙,有钦天监的手笔。 宫中暗道被封,元昭帝撤不出皇宫,被迫自焚,也有钦天监的手笔。 而后,晋王兵败,莫名南撤,也是钦天监的手笔! 她缓缓道:“你在元昭帝和文宣帝之间,选择了文宣帝。” 曲舟行哈哈大笑:“果真还是个孩子。老夫的选择,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便是老夫自己。” 明舒:“所以你选我做接班人,也是利用我达成你的目的?” 曲舟行并不否认:“是啊,老夫有老夫的考量,但这桩事于你而言,有百益而无一害。” 说到这里,双方已经不需要遮掩了,明舒直接问:“你的考量,便是认定我能破解星斗阵最重要的三个阵法,对吗?” “不错。” “只要我同意听你差遣,你便许我钦天监监正之位,是吗?” “监正只是个虚位罢了,不足为道。老夫可以赐予你强大的力量,让你成为东晟第一风水师。”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就不怕我到时候反水?” “呵呵,你看老夫收的那六个徒弟,有敢反的吗?” 明舒心中一震。 曲舟行笑道:“只要徒弟乖乖听话,老夫便是世上最好的师父,要什么给什么。像老夫那五徒弟喜欢康美人,那老夫便特地为他开一条暗道,如他所愿。” 明舒心惊肉跳,从前她以为,在这个世界里,城府最深的人是傅直浔,此刻才知,眼前这慈眉善目的老者才是最为可怕之人! 曲舟行又道:“在老夫眼里,听话的都是好孩子,老夫定是要给糖吃的。” 他指了指司天台的中心,“你去看看那里。” 明舒强自镇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看了一会,心中大惊。 她站起身来,绕着那四根柱子走了一圈,又抬起头来,望向没有屋顶遮蔽的天空,心算星辰位置,沉思片刻:“这里布了星斗阵的一个阵法?” 曲舟行含笑点头:“是啊。跟你这孩子说话,就是省事。” 话锋一转,“正月十五的祭祀祈福,你也参加了,可有发现异样?” 明舒一愣,想起祈福阵法有损,破损之处在东南方……司天台就在东南方! 她猛地将目光投向当日祭祀的地方,又迅速收回,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四根柱子。 曲舟行:“明白了?” 明舒:“牵引阵?!” 曲舟行很满意:“是啊,当日老夫布了两个阵,以牵引之术,将天降的福运转移到了司天台。” 他像诱人吃果子的毒蛇,笑眯眯地看着明舒,“只要阵法启动,老夫便可将庞大的气运转到你的身上,届时你的修为一日千里,突破天人合一之境指日可待!” “孩子,你想要吗?” 明舒的手虚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刺痛感传来,头脑便迅速冷静下来。 “如果我不想要呢?” 她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地说,“如果,我拒绝你的提议,不愿做你的傀儡呢?” 曲舟行啜了口茶,轻叹一声:“老夫从来没想过,孩子会不听话。” “你看,你要成为强者,老夫许诺你成为强者,你有那么多问题,老夫详细解你心中困惑。老夫实在不觉得,以老夫之诚意,你会不愿意。” 曲舟行仍旧温和地看着明舒:“你是想开这个先例?” 明舒抿唇不语。 曲舟行微微一笑:“如此,便只能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129章 傅直浔为明舒而心痛 曲舟行微笑地看着明舒:“你面前的这个阵,能赐予你强大的气运,但也能让你修为尽失,成为一个废物。后一种老夫还没试过,正好可以练练手。” 又指了指栏杆外,语气认真又平静,“等你成为一个废物后,不慎从这里摔落,也是合情合理。” “对了,还有这个——” 他取出一条蝴蝶发带,“虽说明家姐弟并非你真正的亲人,可好歹你占了梵音公主的肉身,总得替她照拂一下亲人。你若觉得他们的命也没什么所谓,那此事便当老夫没提。” 说着,手一甩,便将那条明窈最喜欢的发带扔下了司天台。 明舒胸口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曲舟行的意思很明白,她若是拒绝,他便会像扔丝带一样,将明窈丢下去! “想好了吗?”曲舟行笑眯眯地问。 慈眉善目的脸,此刻在明舒眼前,宛如地狱恶鬼。 她不可能同恶鬼做交易。 但也无法拒绝,因为曲舟行一定会说到做到。 明舒的右手不由捏了捏衣袖。 里面有一张她昨晚耗了极大心血画的符。 符上朱砂混和她的血,足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唤醒她体内的还阳珠,届时阴阳两界的阴气足以助她逃脱此地。 思忖片刻,她回:“此事容我再仔细想一想。” 谁知一向好商量的曲舟行,却一口拒绝明舒:“不行啊。老夫既与你开诚布公,便不是让你拖延时辰。答应或者不答应,只能有一个选择。” 有一瞬间,明舒想直接把袖中的符扔向老头。 但想到他的修为在她之上,只能硬生生忍下半口气。 还有半口气,实在忍不了,她冷冷道:“就算我答应了,难道你就真会信我?” 曲舟行认真道:“老夫信。” 明舒冷笑一声:“既然你敢信,那我有什么不敢答应的?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心口仿佛被刀狠狠扎进去,疼得她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曲舟行摇摇头:“你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防备心太弱,也太信你自己。老夫早就同你说过,老夫做事,只求结果。老夫不至于在茶里下毒,却可以设阵控制你啊!” 明舒疼得满头大汗:“你……设了什么阵?” 曲舟行似对自己的阵颇为自得:“‘真言缚’,只要你不对老夫说真话,便会心如刀绞。” “你想问怎么中的?” 他指指桌上的星斗阵残卷,“那四十六个阵法虽然消失了字迹,可残留了当初启动时的阵法之力,我自然能驱使这些力量为我所用。” 明舒怒道:“你……”卑鄙! 心口又是一阵刀绞似的痛,她站不住了,“扑通”一声,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忘了同你说,你在心里骂老夫,同样会受阵法桎梏。” 曲舟行悠哉游哉地喝着茶,看了眼已疼得缩成一团的明舒,“老夫就在这里陪你,直到你愿意真心实意地效忠老夫为止。” “提醒你一句,这阵疼得多了,心真会裂开的,届时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 翰林院里,傅直浔提笔的手在空中一顿。 心口莫名有些闷。 他暗自运气周转内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很快消失。 可没过多久,又是这种沉闷——甚至里面还夹杂着一丝尖锐的疼,但一闪而逝。 等这种感觉第三次发生时,傅直浔终于确认不对劲了。 他没有心疾。 想到上一回钦天监校考,他体内炙火翻滚,旧疾复发,乃是明舒重伤缘故,眸色顿时一沉。 两人多次魂魄交融,他的幽冥之火能进入她的魂魄,难保她的什么东西也进了他的魂魄,以至于他能感受到她的异样。 今日明舒去找曲舟行,所以,十有八九出了事。 傅直浔当即合上书卷,跟同僚说了句“有事出去一趟”,便径直朝钦天监而去。 翰林院和钦天监都在皇宫最外一层。 钦天监在西边,翰林院在东边,不算近,可都在皇宫里,倒也不远。 傅直浔走得极快,不到半刻钟,便到了钦天监门口。 他没提明舒,只说找陈恩。 门房认得他是翰林院的小傅大人,便进去通传。 陈恩很快出来,可他并不认识傅直浔,正要开口,傅直浔一句“陈兄,进去说话”,便大步入了内。 陈恩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上他:“傅大人,你……”干什么? 傅直浔偏头看了他一眼:“有事相商,陈兄请带路。” 陈恩活到二十几岁,还头一回见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也头一回见这么冷又这么有威慑力的眼神,到喉咙口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等到了宿曜房三楼,看到空空如也的屋子,傅直浔神色微变:“只有你一人?” 陈恩也纳闷了一早上:“灵微真人今日不知怎的,还没来呢……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傅直浔没回他。 今日明舒走得早,算算时辰,定是在点卯前入的钦天监。 陈恩没见过她,那她便是在此之前就去找了曲舟行。 如今过去两个多时辰了,她还在曲舟行那里。 傅直浔的目光不由投向司天台。 “这位大人,我跟你说话呢……” “去司天台!” 傅直浔毅然打断陈恩的话。 “去司天台做什么?没有监正允许,我们都进不去的……你这人好生奇怪,你来钦天监究竟所谓何事?” 傅直浔正要开口,便见门口进来一人。 “少监大人,你来啦!”陈恩欢喜地迎了上去,“差不多到午膳时辰了,一起去膳房?” 明舒冷冷回他:“不去了。今日我有要事,谁都不见。” 边说边径自进了内室,一把关上了门。 竟是没瞧见一边站着的傅直浔。 傅直浔盯着那两扇合上的门,眸色晦沉。 他当然瞧得出明舒很古怪。 发髻虽整理过,但额前几缕散开的发丝,仍是透露了她曾有过剧烈的动作。 她紧握成拳的手,微微发抖,明显是在克制着什么。 还有她经过他身边时,身上带着的那股阴冷,显然是施阵后还来得及收回的阴气。 她,跟曲舟行动手了? 第130章 我们和离吧 陈恩也愣住了,灵微真人脾气很好的,今日怎么如此冷漠? “你不是要去用午膳吗?” 他听到那个古怪的傅大人突然出声,便道:“我还是等等少监大人,兴许过会儿她改变主意了。她刚来,跟这里的人也不熟,还是我陪她去吃。” “你给她带一份来。”傅直浔说。 陈恩一想也对,忽又想起傅直浔还杵着,狐疑道:“你又不是来找我的,还不走吗?” 傅直浔径自走了,陈恩嘀咕了句“真是个怪人”,去了膳房。 等陈恩不见踪影,傅直浔重又回了宿曜房。 他去推那扇内室的门,却怎的都推不开。 很明显,明舒在里面设了阵法。 “开门。”他在屋外说。 里面却没有回应。 傅直浔耐心有限:“你再不开,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门。” 里面终于传来明舒的声音:“傅直浔?” “是我。” “你回去,我一个人静静。” 傅直浔沉默了会儿,回她:“好。” 内室里,明舒倒在地上,整个人像只虾一样紧缩成一团,抵御着刺骨的阴寒。 曲舟行的“真言缚”着实厉害。 几番下来,她已疼得几乎失去意识——但没有,那刀剐般的痛,并没有因次数多了而麻木,每一次疼痛,她都无比清醒地承受着。 她知道曲舟行没有骗她,再这么下去,她真会因心碎裂而暴毙。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曲舟行给她的选择。 明舒不想死。 她只能答应。 可那答应是违心的,“真言缚”不认。 所以她每应一次,就受一次剐心之痛。 曲舟行仙风道骨地坐在栏杆边,一派悠闲模样:“小丫头,性子怎么这么倔呢?” 明舒气得几欲吐血:她这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长成的,如何一下子改变? 想到这里,脑中忽地一阵清明: 人有七情六欲,所以无法违心;但只听程序指令的机器人,可以做到一是一,二就是二。 如果她把自己变成机器人呢? 那么倘若指令是“要活下去,就答应曲舟行,否则就得死”,程序一定会选“答应”,而且是心甘情愿的答应。 因为程序没有感情,只有理智。 明舒闭上了眼,悄悄捏紧了衣袖里的符纸。 符纸在她掌心化成灰烬。 还阳珠苏醒,引来地狱阴气,而她则忍受着冻裂肌骨的阴冷,给自己施了封印术。 她抹去了她所有的七情六欲,只剩下清醒的理智。 曲舟行停了喝茶的动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封印术?呵,有意思,老夫本想你若实在熬不住,老夫又惜才,那便封印了你。没想到你竟自个给自个用了!” 明舒没有回,此刻被无数阴气裹胁的她,除了万箭穿体的疼,已失去了其他所有的五感。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眼前终于有了光亮。 明舒重新看到了曲舟行,也听到了风声。 她无比艰难地、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与恶魔做了交易:“好,我答应听命于你,供你驱使。” 这一次,胸口不再有剐心的痛。 她心甘情愿,“真言缚”便不会再惩罚她。 曲舟行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她面前:“好孩子,从今往后,你便是老夫最信任之人。等你身子好些了,老夫便引这东晟气运入你体内,助你提升修为。” 他又将星斗阵残卷交给她,“有任何线索,务必告知老夫。” “是。” 明舒离开了司天台,脚步虚浮。 封印术虽结束,可还阳珠引来的阴气却仍旧在折磨着她。 她估算了时间,至少得一日的时间才能完全化去。 强撑着回到宿曜房,已是她的极限。 一进屋子,她就收不住了。 似乎,傅直浔来了。 似乎,陈恩说给她带了午膳。 似乎,陈恩又敲了几次门。 从窗户缝隙漏进来的光,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屋内漆黑一片,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明舒微弱的呼吸声。 她的肉身在无休无止的冷与痛里,逐渐变得麻木。 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吃力。 明舒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无悲无喜,也没有愤怒与怨恨。 她只是在等一个时间——等明日体内阴气尽数散去。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明舒的五感早已变得迟钝,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没有体力维持,屋子里的阵法早就失了效。 黑暗中,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身来:“我带你回去?” 是傅直浔。 明舒轻轻“嗯”了一声,却依旧没有力气动弹。 傅直浔一手穿过她的脖颈,一手穿过她的膝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一入他怀里,他只觉得阴寒如针扎一般,刺入他的肌骨。 他的眉目瞬间冷了下来。 幽深的双眸盯着明舒,里面有惊愕,还有丝丝缕缕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 他只是触碰她,便已这般疼痛,那这一日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竟然……没有疼晕过去! 傅直浔以最快的速度,带明舒回了傅家。 “赵伯,带着药箱来少夫人房里!”跨进东院时,他匆匆抛下一句。 木樨就坐在门口等,见傅直浔抱着一动不动的明舒,急忙帮赵伯整理药箱,飞也似的跟上去。 “给她输过内力了,没有用。” 傅直浔看着赵伯把脉,皱眉道,“应该是中了什么阵法。” 赵伯收回手,不知该怎么说。 从脉搏上看,明舒已经是个死人了。 沉思片刻,他说:“体内阴气凝结,老奴替少夫人施一副针,看能不能将阴气散出去。” 又吩咐木樨,“你去熬碗参汤来,越浓越好。” 一通忙碌后,明舒终于好些了,至少有了说话的力气。 赵伯唤上木樨,对傅直浔道:“老奴就在院子里候着。” 屋子里便只剩下傅直浔和明舒两人。 “曲舟行干的?”傅直浔的声音很冷。 “不是。”明舒如实回他,“我自己引的阴气,明日便都会退去。” 傅直浔直勾勾盯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舒回得毫无波澜:“因为我答应效忠他。” 又似想起了什么,她平平静静地开口,“傅直浔,我们和离。” 第131章 不准再管她死活! 傅直浔似愣了下,眉心微微蹙起:“为何?” 明舒很理智地回他:“曲舟行让我同你和离,我不能违背他。不过我说过,逼你接受皇帝的赐婚,是我对不住你,此事既然又是我提,你也可以休了我。” 傅直浔漆黑的眸底犹如深海,一片晦暗。 而在这片暗黑之中,有赤红之色卷起,似下一瞬间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所有的冷漠灼烧成灰烬。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快,眸色清冷如平常。 “为什么突然决定效忠曲舟行?”他问。 “抱歉,这是我的事,不能同你说。”明舒的回复像设定好的程序。 傅直浔扯了扯唇角,笑意凉薄:“你的意思,从今日开始,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明舒毫不迟疑地回:“是的。” 傅直浔的眸底又泛起赤红之色。 “你觉得我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不是。” “你又凭什么觉得你想开始就开始,想结束就结束?” “抱歉,我们之间只能结束。” 傅直浔冷笑一声:“你既然这么坚持,倒也不必和离,也不必写休书,丧偶便行。你觉得如何?” “不行,我不想死。” 傅直浔自认一向理智,此刻却有一把掐死眼前这个女人的冲动。 倒不是她说的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是她的语气、她的态度着实让人生气。 就像他曾在她记忆里见到过的一种名为“机器人”的东西。 问什么,答什么,冷冰冰的,没有任何与人有关的情感。 他不想再听她说这些。 “我跟你之间,只有一道皇帝的赐婚。我们没有婚书,没有婚礼,更没有夫妻之实,既然什么都没有,又何须和离、写什么休书!” 傅直浔冷声道,“我们本就不是夫妻,你可以这么回你的主子。” 明舒低头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傅直浔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一把扯开门,大步离去。 门外的赵伯见傅直浔绷着一张脸,惊得跳起来:“是不是少夫人又不好了?” 傅直浔骤然止步,声音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谁是少夫人?以后不准再管她死活!” 又看向木樨,“收拾东西,今晚就带着你的主子滚出东院!” 赵伯听得心惊肉跳,木樨更是一头雾水。 半晌,赵伯急忙催促木樨:“别愣着了,赶紧收拾东西!” 木樨气道:“小姐伤得那么重,这么晚了我们去哪里啊?” 赵伯没法跟木樨说,这是他家少主生气要杀人的前兆,只能道:“少主说离开东院,没说离开傅府,你去西院找找二夫人,请她暂时收留你们。” 木樨没好气道:“你家少主喜怒无常,也不能这么折腾我家小姐啊!亏我之前还以为他是好人,哼,好个屁!” 气呼呼地走了。 赵伯叹气,他家少主脾气是坏,狠起心来也是真吓人,可待少夫人……梵音公主那真是没话说,哪一回梵音公主有事,少主不去救的? 就说上回,梵音公主闹脾气去安阳王府住,少主他明明说不去接的,可还不是偷偷去了? 这一回少主气成这样,恐怕是梵音公主真惹毛了少主。 没过多久,程氏就带着年嬷嬷和一队仆妇,气势汹汹地来了。 见到赵伯,程氏白了他一眼:“还探花郎呢?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家少夫人生着病呢,他就把人往外撵?这跟人沾边的事,还真是样样不做啊!” “你跟你主子说,今日我把明舒带走了,他就别想再带回去!这东院啊,明舒不住就不住,我程薇有的是房子,她喜欢住哪就哪!” 赵伯能怎么回呢? 他只能不动声色地走到木樨身边,把一团纸塞给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照这个药方给你家小姐煎药,早晚各一次。” 身强力壮的仆妇背了明舒出来,程氏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披风,揣着一肚子火离开了东院。 年嬷嬷则带着剩下的仆妇,跟木樨一起将东西收拾好,也走了。 赵伯看着好不容易有了人气的东院,骤然又回到了大半年前,冷冷清清的,长长叹息一声。 经过傅直浔的院子时,只见屋子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也不知道他是真睡了,还只是没点灯,或者是出去了。 这些年,赵伯已经很少去猜他家少主的心思了,如今是真不知晓,少主究竟在想什么。 唯一能肯定的是,少主向来向骄傲,这次怕真是挽回不了。 明舒在西院休养了两日,便去了钦天监。 出门前,她吩咐木樨:“拿些银子,去将明月街上的宅子整理一下,我们尽快搬出去。” 木樨虽不明白缘由,却也照做。 到了钦天监后,明舒径直找到曲舟行,说了两件事:“第一桩,我需要司天台的气运,助我尽快恢复乃至提升修为。” 曲舟行如他承诺的那般,对明舒有求必应,当即便带她上了司天台。 阵法开启。 磅礴的气运随着曲舟行的操控,如涓涓细流,渗入明舒体内,待她顺利将气运融进身体魂魄之后,细流变成了河流,一股股涌入。 如此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明舒只觉得犹如蝴蝶破茧,原本虚弱疲倦的身体,重获新生,修为虽还未突破第七阶,但明显有了增长。 “气运乃天道之物,一次吞噬太多,会遭反噬。待你完全融合体内的气运之后,再来司天台。” 明舒知他没有骗她。 就算没有天道反噬,也不能一口气吃成胖子。 气运跟虞山大印的清气不一样。清气是人的修为,气运是天地的修为,要使天地修为变成人的修为,需要一个融合的过程,否则吞噬过多便会五脏六腑碎裂而亡。 明舒说了第二桩事:“既然祭祀阵是剩下三个阵的阵心,除了破解阵图,还需尽快找齐礼器。你上回说,护国大将军府里放了两件,是否还在?” 曲舟行回:“鸾刀仍在废弃的宅子里,但一串玉珠却不见了踪影,老夫派人查了很久,都没有下落。” 明舒皱眉:“玉珠原本放在谁的身边?” 曲舟行:“萧启松次子萧墨。” 明舒一怔,想起了傅直浔的话: 萧墨在晋王攻打帝京前三日,暴毙而亡。 倘若五万禁军交由萧墨统领,晋王怕是破不了城。 第132章 萧家是怎么败的? 曲舟行见她不语,笑着问道:“你在想什么?” “真言缚”让明舒不会对曲舟行隐瞒,她如实回他:“我听说萧墨是在晋王攻打帝京前死的,是否跟玉珠有关?” 曲舟行摇头:“武将乃是养祭祀礼器最好的选择,老夫怎会让他轻易死去?他的命,是文宣帝取的。” 明舒点了点头,从前会惊讶、会激动的事,此刻就像在处理程序一样,波澜不惊:“萧墨死后,玉珠就不知所踪了,对吗?” 曲舟行“嗯”了一声。 明舒想了想,又问:“那后来萧家全族又都是怎么死的?” 曲舟行不瞒她:“萧家是元昭帝的臣子,文宣帝不仅不能用,以他多疑的性子,还得斩草除根,因此萧家的男丁一个个死去。” “萧府阳气日益衰弱,武将之气式微,鸾刀煞气外溢,剩下的老弱妇孺承受不住,便也陆陆续续赴了黄泉。” 明舒思忖片刻:“我去一趟萧家,找一找玉珠的下落。这两日,请监正大人重新将那四十六幅星斗阵法图画出来,靠仅剩的三张我无法参透。” 曲舟行抚着长须,笑道:“除了皇帝,好久没人指挥老夫做事了。” 明舒更正:“并非指挥,而是消息互通,如此方能尽快参透星斗阵。” 曲舟行呵呵笑道:“你这孩子,有意思。还需要什么,你也一并说了。” 明舒略一想:“还要一辆马车和一个身手好的车夫。如果你没有,那给一千两银子,我去车行找。” 曲舟行微微一怔:“你缺钱吗?” 明舒:“我暂时不缺钱,但这是你让我做的事,理应由你出钱。” 一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理所当然姿态。 曲舟行一噎,封印术实在厉害,七情六欲一封印,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了。 “行,老夫派人去跟禁军统领打个招呼,让他派个好身手的过来给你当车夫。” “那你快些,去萧府白日合适。” 曲舟行:“……” 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儿他才“嗯”了一声。 明舒用完午膳,马车和车夫也都准备好了。 她便带着陈恩出了钦天监。 陈恩见她走得急,边追边问:“我们等会儿还回来吗?不回来的话,我要不要跟门房说一声,不然他算我早退,扣我俸禄怎么办?” 明舒脚步未停:“不必。以后你的点卯之事我说了算,不会扣你俸禄。” 陈恩面露喜色:“真的吗?那可太好了!钦天监上值时辰实在太早了,我从前都是睡到自然醒的,这半个多月我早起都熬出黑眼圈了,那——我以后能不能晚一刻钟来?” 明舒在马车落座,平静跟他说:“从今日开始,我们会经常外出,所以你兴许要更早到钦天监,至于具体时辰,我会提前告知你。” 陈恩脸上的笑顿时碎成了渣渣。 马车飞驰,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曾经的萧府。 萧家曾是东晟最鼎盛的家族,故而宅子的位置极好,依山傍水,离皇宫也不远。 萧家人都死绝后,偌大的府邸也成了荒宅。 早些年文宣帝倒是想把宅子赐给一位新贵,不过宅中阴气重,还有闹鬼之说,更有钦天监监正的一句“此乃不祥之地”,这事便不了了之。 个中缘由,明舒已然清楚:宅邸里养着上古祭祀礼器,自然不能让无关的人住进来。 陈恩在马车上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捋起袖子,用力推开了结满蜘蛛网的斑驳大门。 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的景象,映入两人眼帘。 陈恩自觉是男子,此时便主动走在前面探路。 明舒提醒他:“你感受下这里的草木是何心情。” 陈恩回“是”,两人便一前一后往里行去。 夏日草木葳蕤,加上枯枝落叶多年未扫,一脚下去,又软又厚。 午后日光炙热,枝头蝉鸣此起彼伏,倒也没有阴森之感。 不过,这宅子实在是大,走了半个多时辰,还只走了一半。 天又热又闷,两人找了个没塌的亭子歇脚。 陈恩把水壶递给明舒:“这里的草木都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心情。听说这里闹鬼,可我也没感觉出鬼气。” 明舒咽下口里的水,不由问他:“你能感觉到鬼气?” 陈恩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短短一截:“一点点,可能是我们陈家人天生的。” 明舒又问:“那你能看见鬼吗?” 陈恩当即摆手:“那不能!我要有阴阳眼,祖母还让我来帝京?肯定把我当宝贝一样,拔苗助长,让我继承陈家祖业了!” 明舒一想也是,清虚道长能继承虞山派大统,可不就因他天赋异禀吗? 很明显,陈恩能感知草木鸟兽情绪的天赋,在风水世家里,不值一提。 两人正说着话,有什么东西爬上了陈恩的脚背。 他一低头,顿时惨叫一声,拼命往后跳去。 那条误入的蛇被吓得不轻,一溜烟地游走了。 陈恩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半天才缓过神来。 明舒奇怪:“你能感知动物的心情,甚至能控制它们,为何这么怕蛇?” 陈恩咽了咽口水:“你忘了说一点,我还特别招动物!” 明舒一想也是,上回校考,加上这回,明明是他们两人在一起,可蛇偏偏都往他身上游。 陈恩苦着脸:“这个真没法子,我两三岁的时候被蛇咬过,我都不记得这回事了,可遇到蛇怕得要命倒是印在脑子里了。” 明舒:“心理畏惧,要么吃药,要么用脱敏治疗法,其他没有办法。” 陈恩一脸蒙地看着她,除了“吃药”,其他的话都听不懂。 “走。”明舒站起身来,“反正蛇是来亲近你的,也不会咬你,怕就怕,死不了。” 陈恩:“……”这个安慰可真别具一格。 又走了一会儿,陈恩的脚步放慢了下来,神色也有些凝重。 明舒不禁问他:“是察觉到了草木的异样了吗?” 陈恩皱着眉点头:“很奇怪,这里的草木似乎特别兴奋。” 明舒定睛打量前面荒芜的院落。 院子里松柏又高又密,她对应了下曲舟行提及的萧府布局,很快确认:“青松居,这是曾经萧家二公子萧墨的住处。” 第133章 一根红绳 青松居十几间屋子,历经二十多年风雨,倒的倒,塌的塌,如今只剩三间还算完好。 不过,这个“完好”也只是乍一眼瞧去,倘若仔细打量,那满是裂缝的墙壁,实在不知还能坚持到几时。 兴许,风一吹,它就摇摇欲坠,然后…… 陈恩见明舒去推其中的一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我来!” 屏气推开门,探着脑袋打量了一番,又搬了块石头扔进去。 除了“咚”的一声,并未有其他异样。 明舒不解:“这是做什么?” 陈恩:“俗话说,‘老屋住人百年不塌,无人居住五年就垮’,没有人气的屋子很吓人的!我小时候就不慎进过一间老宅,屋子塌了,差点把我砸死。” 明舒评价了一句:“你小时候又是被蛇咬,又是遇屋倒,命途还挺多舛的。” 陈恩笑道:“不不不,是我福大命大!” 他主动走在前面,明舒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这显然是一间书房,但不知是曲舟行曾派人来查过,带走了这里的书卷,还是曾遭过贼,除了空空如也的书架,不见半张纸。 桌椅案几也都还在,但主人曾经的私人用品,却已不见踪影。 剩下两间没有塌的屋子,也是差不多情况。 明舒微微蹙眉。 这里的荒凉,来之前她就预料到了。 可她感受不到任何魂魄残留的气息,倒让她有些不解。 难道,曲舟行连这里的魂都收了? 应该不是,他没提过这事,也不至于骗她。 明舒正纳闷着,却见陈恩盯着院里一棵高耸入云的松树入了神。 她猜陈恩大概是感应到了什么,便也没打扰他,只安静站在一边等他。 大概过了一刻钟,陈恩才回神,用力甩了甩头。 “有什么发现?” “有!” 陈恩跟明舒有校考时一起流过血的过命交情,他很信任她,也不做隐瞒,“它很兴奋,方才摇得特别厉害。我注意到,它的枝叶都指向一处……你等我下,我上去瞧一瞧!” 说着便捋起袖子往上爬。 陈恩不会功夫,爬几下,往下滑一半,再继续往上爬,看得明舒心惊,生怕他摔下来。 她心中无端冒出个念头:哎,傅直浔在的话,也就顺手的事。 她微微一怔,想到两人已经彻底没了干系,便立刻将这个名字从脑中抹去。 头顶,陈恩终于艰难地爬上了枝丫处。 他仔细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被几根枝条遮掩的树洞。 怕里面有蛇,他折了根树枝朝里面捅了捅,没有异样,才大着胆子把手探进去。 树洞很深,半只胳膊都伸进去了才到底。 然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 陈恩心中一喜,一把抓住那物,就将东西掏了出来。 “找到了!”他朝明舒晃了晃手里的盒子。 “哎,你小心点——” 明舒话音未落,抓着盒子高高兴兴往下爬的陈恩,“扑通”一声,屁股着地,结结实实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陈恩惨叫,惊飞了树上休憩的鸟儿。 明舒赶紧将人扶起来:“伤哪里了?” 伤的地方实在太尴尬,陈恩只能坚强摆手:“没事!你看看里面放了什么?” 明舒取走他手里的盒子,放在地上,随后手抵着他尾椎处,将玄清之气注入他体内。 陈恩惊得差点跳起来,男、男女授受不亲啊! 可等那股绵柔得似能抚平一切伤痛的气息涌入体内,他就不想跳了。 刺痛感退散得极快,不但如此,他的身心仿佛都被净化了,精神为之一振,连人都神清气爽。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玄清之气,风水师修为所化。”明舒收回了手,提醒一句,“回去找个大夫仔细瞧一瞧,若是伤了肾,怕有伤你子孙之事。” 陈恩:“……!!!” “没、没事的,我福大命大。” 他心里默默,灵微真人好歹是个女子,说话也太直接了! 明舒确认他并无大碍,才重新捡起盒子。 盒子四四方方,非金非玉,更不是木头,明舒一时也没瞧出是什么质地。 “你说来萧家是为了找一串玉珠,不会在里面?”陈恩大胆猜测。 “里面没有玉珠。” “你都没打开看,怎么知道没有?”陈恩不解。 “玉珠是上古祭祀凶器,有极重的阴气,这个盒子没有。” 盒子打造得极为精巧,明舒翻来覆去找了几遍,都没找到打开的法子。 陈恩一听盒子没阴气,便放心道:“我来试试。我很擅长机关术的!” 他从明舒手里接过盒子,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喏,很简单的!” 明舒不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前开过类似的盒子?” “开过!各种各样的盒子都开过,我从小就喜欢玩偃术啊机关术之类的!” 说到这里,陈恩叹息一声,“可惜我生在风水世家,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一个风水师。” 明舒心中微微一动,抬头看了眼陈恩,才又低头看盒中之物。 里面是一本册子。 想到现代考古记录里,深埋地下多年的书卷,一见天日就化为灰烬,她不敢贸贸然去取,而是先用手轻轻触碰了下。 确认纸张没那么脆弱,她才小心翼翼拿了出来。 封面上没有字。 翻开后,里面是手抄的诗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 连翻几页,都是辛弃疾的诗词,豪放激昂,气势磅礴,又悲壮苍凉。 而字迹遒劲俊逸,却又尽显少年意气。 明舒确定,这十有八九是萧墨写的。 可他为何要把一本诗词,藏在如此隐秘之处? 萧府早就不知被人查了多少遍,若非陈恩的特殊天赋,盒子和册子压根不会有人发现——也包括她自己。 她继续往后翻。 一抹红色骤然映入眼帘。 这是一条夹在书卷里的红绳,因盒子足够密封,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鲜艳如初。 明舒的眉目迅速凝重起来。 她感应到红绳上有残魂的气息。 第134章 被大蛇追 红绳下,仍旧是辛弃疾的一曲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萧家二少爷心上人的东西啊?”陈恩探过脑袋来。 明舒感应到红绳上的残魂乃是女子,便也是这么想。 萧墨死时才二十二岁,并未成婚,也没有留下子嗣。 但是否有心上人,她没听曲舟行提起,想来他也没有查出来。 这根红绳藏得如此隐秘,她猜测这段恋情也同样如此。 玉珠在萧墨死后不知所踪,很有可能是他在死前给了红绳的主人。 不过,红绳上既然有女子残魂,大抵萧墨的这位心上人也已不在人世。 要凭一曲词和一条红绳,去茫茫人海里查一位死人,这着实不容易。 但她既已找到线索,这种大海捞鱼的累活,自然得让曲舟行来,反正他手下有的是人。 想到这里,明舒坦然地把剩下半本诗词翻完,没什么特别之处,便收了册子和红绳。 “再去湖边看一看。” 萧府里有一个大湖,据说当初风水师算出湖乃潜龙之地,萧宅才以湖为中心建了起来。 后来萧家出了皇后,元昭帝即位,萧家贵不可言,也确实应验了“潜龙”之说。 曲舟行告诉明舒,六件凶器之一的鸾刀就在湖底。 而明舒和陈恩见到的大湖,也的确跟萧家荒草丛生的衰败景象不同。 湖水碧绿,远远瞧去,宛若一颗巨大的翠绿宝石。 阳光照在湖面,仿佛铺了一层金箔,熠熠生辉——刺目,但没有热气。 两人站在湖边,初夏的大晴天,陈恩却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湖真是……干净让人心里发毛!都说萧府闹鬼,这鬼莫不是都在这里?” “不,这里没有鬼。” 明舒盯着湖面,“鸾刀的阴气和怨气,鬼也受不住。湖里更不会有活物,水草、鱼虾都没法在阴气这么重的地方存活。” “不对啊……”陈恩挠了挠头,“湖里有活物。” 明舒吃了一惊:“你确定?” 陈恩很肯定地点头:“从气息上看,活物还挺大,应该是大鱼。” 两人正说着话,湖面跟开水煮沸一样,冒出了一串串的气泡。 紧接着,湖面起了一圈圈涟漪。 涟漪变成漩涡,随后只听“哗啦啦”巨响,一个庞然大物从水中蹿起。 陈恩下意识地挡在明舒面前。 可当他看清那大物是什么时,烙在骨子里的恐惧,又让他一屁股跌坐地上。 伤上加伤,疼得他痛呼一声:“啊——蛇!” 明舒也惊住了。 要不是这蛇脑袋上没有角,如此庞大的身躯,她都要以为是龙了! 见这条大蛇朝他们游过来,明舒二话不说,掏出四张黄符,注入清气。 符飞向东南西北,化成结界。 她一把拉起陈恩,转身就跑。 一回头,见那大蛇已经游到湖边,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们,可因为有阵法阻拦,它无法再往前。 明舒心底忽然腾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停下脚步,与那大蛇四目相对,大蛇双目赤红,但并没有杀气。 “你感受一下,那条大蛇为何要追我们?”她问陈恩。 陈恩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感受不了!我们还是赶紧跑!” 他腿抖得厉害,再不跑,他怕等会儿连跑的力气都吓没了啊! 明舒略一想,食指轻触他眉心,一股浑厚的玄清之气注入他的灵台。 与之一同进去的,还有她的一道意念:镇定下来,有我在,不会出事。 陈恩抖得跟筛子似的腿,慢慢停了下来。 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也回归了原位。 混沌的脑子,也渐渐恢复了清醒。 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陈恩,感应一下,大神为何要追我们——或者说,追你。”明舒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陈恩“嗯”了一声,看向那大蛇,凝神静气。 另一边,大蛇试图冲破阵法,可它冲撞了几下都没成功,不禁有些急躁,张开大嘴,发出“嘶嘶”的声响。 陈恩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对明舒说:“那条大蛇它说……认识我?” 说完它连连摇头,“可我不认识它啊!我那么怕蛇,以前也从来没来过帝京,我怎么可能认识它啊!肯定是我理解错了。” 明舒也没法把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与一条明显在湖里待了很久的蛇联系起来。 眼看黄符已经开始化成齑粉,陈恩又如此惧怕大蛇,她当机立断:“先离开这里再说!” 两人狂奔出萧府,确定大蛇没有跟来,才喘着粗气跌坐在门口。 半晌,陈恩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灵微真人,跟你组队做事,怎么这么惊心动魄呢?” 这也是明舒想不通的问题:她穿的明明是本狗血言情小说,为什么变成了惊悚悬疑呢? 被鬼追也就算了,今日还被大蛇追,真是开了眼界了! 日头西斜,她环顾了一圈,见不远处有个面铺,便站起身来:“走,去吃碗面压压惊。” 陈恩早就饥肠辘辘,两人一拍即合。 还不到晚饭时辰,面铺里没有客人,只两个妇人在忙碌,一个六七十,一个四十上下,看样子是一对母女。 中年妇人去提一筐木柴,一时没提起来,还差点闪了腰。 陈恩见此,赶紧过去帮忙把木柴搬到灶头。 中年妇人见他穿着公服,还如此热心,对他千恩万谢。 明舒和陈恩落座,各点了一碗面。 没多久,中年妇人就端来两碗羊肉面,那肉堆得跟小山似的。 陈恩大快朵颐。 明舒吃了几口,问那中年妇人:“你们在这开了多久的铺子?” 中年妇人爽朗地回:“我出生前,爹和娘就开了这间面铺,都快五十年了,我女儿都出嫁了!” 明舒指了指萧府:“那萧大将军府上的萧二公子,阿姐可见过?” 中年妇人道:“自然见过!我还是从二公子小时候,一直看着他长成英俊少年郎的哩!” 又大大方方承认,“我们这附近的姑娘,都喜欢萧二公子,我也喜欢!” 第135章 他有心上人 老妇走过来,笑道:“瞎说啥?一把年纪了,都不害臊。” 中年妇人道:“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人之常情,有啥害臊的!” 听到“少年多情”这话,明舒心念一动:“萧家二公子既然如此招人喜欢,为何没有定亲也没有成亲?” 老妇打量着明舒和陈恩:“两位也是来查萧大将军府上的事的?” 明舒点头:“大人有命,让我们来查萧府。方才我们进去了一趟,里面草都长得有我半个身子高了,萧家从前如何,着实查不出来。” 老妇叹气:“萧府都荒了快二十年,哪还查得出什么?看你们年纪轻轻的,当差也是不容易啊!” 中年妇人在一边插了一句:“娘,两位大人都是热心肠的人,您就帮帮他们,让他们好交差。” 又对明舒和陈恩道,“我爹娘一直在这里开铺子的,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明舒便不客气了:“那就说说二公子为何不成亲的事。” 左右还没其他客人,老妇就在隔壁桌坐下,讲起了旧事:“这得从二公子出生时说起,有个云游道人给他算了个命,说二公子活不过二十五。” “萧大将军和萧夫人自然不信,可二公子从小体弱多病,着实不像是长寿的样子。大将军便去了趟钦天监,请监正大人算一卦。” “谁知,监正大人的卦跟那云游道人说的一模一样,二公子是英年早逝的命。” “这么一来,萧二公子的婚事就难了。萧夫人是想给二公子留个后的,可二公子却说,不想害了无辜的女子,也不想让生下来的孩子没有父亲,此事不必再提。” 老妇不由感慨,“二公子纯良心善,从前小兰他爹摔断了腿,二公子瞧见了,又是请大夫,又是赠银子,可帮了我们大忙。可惜老天爷不长眼啊!” 明舒又问:“那二公子就一直一个人,没有喜欢过人吗?” 老妇点头:“我听萧家下人说,二公子屋里没有通房妾室,也从不去秦楼楚馆,很是洁身自好。” 这时,中年妇人开口道:“二公子有喜欢的人。” 老妇反驳:“别瞎说,我就在这里摆摊,从没见二公子跟哪位姑娘走得近过。” 中年妇人:“您那是看不出来!当时我喜欢二公子,可瞧得明明白白,他那边走边笑的样子,明显的是春心萌动,心里有了喜欢的人!哎,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子哩。” 明舒追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年妇人仔细回忆了下:“大概是……他去死前半年。” “阿姐知道二公子喜欢的女子是谁吗?” 中年妇人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明舒换了个问题:“那段时间,二公子身上还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奇怪的事……” 中年妇人皱眉想了半晌,忽道,“倒还真有,他去寺里去得勤快了!以前是萧夫人逼着他一月去一次,那半年,他初一十五都去,还都是兴高采烈地去,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明舒不解:“为何每月都要去寺里?” 中年妇人:“自从二公子被监正批命说英年早逝后,萧夫人就有了心结。” “她在普济禅寺给二公子立了长生牌,祈求神佛菩萨保佑他消灾解厄,添福添寿,还让他潜心向佛,每月初一定要去寺庙烧香,听禅师讲课。” “不过二公子不信这些,碍于萧夫人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才不得不去。” “所以只要看见二公子耷拉着脑袋出门,我就知道今儿又是初一了!可那半年,他好似真悟了佛法一样,一大清早就高高兴兴地去寺里,我也是奇怪了好一阵子。” 明舒若有所思,又问:“这些事你跟别的官差说过吗?” 中年妇人摆手:“头一回说!我夫家在城东,出嫁后我就不怎么来面铺了,这一回是爹伤了腰,我才来帮忙。以前官差问的都是我爹娘,少年少女的心思,他们哪瞧得出来!” 又说了些萧二公子其他的旧事,说他如何见义勇为,如何乐于助人,见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听得陈恩都有些不可置信:“世上真有这么好的男子?” 中年妇人当即驳回他的疑问:“二公子就是世上最好的男子啊!” 陈恩埋头吃面。 等两人吃完,明舒一摸腰间,只有放符纸的荷包,忘带钱袋了。 她扭过头,朝早就端端正正坐着的陈恩使了个眼色:面钱你先垫一垫。 陈恩压低声音,尴尬地说:“刚跑得太急了,我的钱袋估计掉宅子里了……我不想进去捡!” 两人面面相觑。 中年妇人眼睛尖,当即道:“下回再付!二位有事先走便是。” 明舒没有吃霸王餐的习惯,想了想,用眼光指了指方才不愿意跟他们来吃面的车夫:“先找他借一借。” 陈恩就去了。 被迫当车夫、还被迫要贴钱付饭钱的禁军侍卫:“……”草。 明舒让车夫先送陈恩回家。 陈恩挺高兴的,谁知明舒对他说:“明日辰时整,我们在普济禅寺碰面。等会儿你跟车夫说一声,明日让他直接去接你,我自己会过去。” 陈恩脸上的笑容又一次碎裂:普济禅寺在城外啊,岂不是天不亮就要起床出门?! 禁军侍卫脸都僵了:明日还要继续做车夫?草! 第二日是个雨天。 明舒赶到普济禅寺时,陈恩已经等在门口了。 他双目无神,呆呆站在屋檐下看雨,人是来了,魂却还在周公那里。 明舒从前常跟师父去寺庙,熟悉寺里每日的安排。 清晨四点到六点是早课时间,早课结束后用早饭,辰时——也就是上午七点,他们会开始日常劳作,相对比较自由些,也方便他们打探消息。 有钦天监少监的牌子,明舒很顺利地见到了主持真如大师。 明舒开门见山,问了萧家二公子萧墨长生牌的事。 真如大师快八十了,双眸却并不浑浊,瞧着通透又睿智。 “施主想问的,并非萧施主的长生牌,而是萧施主,对吗?” 明舒颔首:“对的。敢问大师,跟萧二公子可熟?” 真如大师缓缓道:“萧施主第一次来普济禅寺是四十一年前,当时他才五岁。第一眼见到他,贫僧便觉得这孩子有慧根,只不过啊——” 他微微一笑,“萧施主却并不喜欢来寺里。” 第136章 长生牌被盗 明舒略一想,问道:“从小到大,萧二公子都一直如此吗?” 真如大师:“萧施主言,神佛若能度众生,众生便无需修行,只需等佛来度便是。那他抄那么多佛经、每逢初一来寺里又是为什么?他信天地有神佛,却只信自己才能度自己。” 大师微笑,“萧施主从小到大都这么认为,所以他不喜欢来寺里。” 明舒听完这话,确认了心中猜测:萧墨最后半年,每逢初一十五都来寺里,不是礼佛,而是见他的心上人。 明舒又问:“在普济禅寺里,萧二公子相熟的人有哪些?” 真如大师:“萧施主来寺里,只找贫僧和贫僧的两个徒弟,慧空和慧能,与寺里其他人并没什么交集。” 明舒蹙眉沉思。 萧墨的心上人定然不是普济禅寺里的人。 普济禅寺是东晟皇族、帝京达官贵人礼佛的首选之地,香火旺盛,难道萧墨的心上人是其中的一名香客? “礼佛的香客名册,寺中是否有存?” “有的。” “我想查阅一些二十四年前的香客名册,还请大师通融。” 真如大师唤来门外的沙弥,安排了下去。 明舒仔细思忖一番,索性坦白相告:“大师是否知晓,萧二公子有一串玉珠?” 真如大师笑道:“少监大人,想来这才是你前来的目的?” 明舒点头:“是。” 真如大师:“此事十余年前,监正大人也来询问过。” 明舒微微一怔,但随即了然,曲舟行说过,他找过玉珠下落,那萧墨常来的普济禅寺自然是要来问一问。 真如大师继续道,“那串珠子煞气太重,于常人而言,那是一道催命符。可对萧施主来说,却是救命的良方。” 明舒吃惊:“大师何出此言?” 真如大师:“岐黄之术里有以毒攻毒之说,萧施主命格复杂,看似脆弱实则坚不可摧,玉珠煞气入体,反而能促使命格剥去脆弱的外层,坚韧如松柏常青。” “故而贫僧虽瞧出那珠子不是祥瑞之物,也没有劝阻萧施主丢弃。” “萧施主最后一次来普济禅师,是五月初一,那时,他身上还带着珠子。贫僧所知,便是这些。” 明舒又问:“萧二公子知道玉珠的事吗?” 真如大师遗憾摇头:“贫僧还来不及说,萧施主便故去了。” 明舒:“大师您的意思,这串玉珠在他身上并未留多久?” “贫僧只见过两次,据萧施主所言,这是他母亲替他求来的护身符。” 明舒沉默了下来。 萧墨死于五月底,也就是说,玉珠是在这一个月里不见的。 玉珠既是萧夫人求来,萧墨不会随便送人——唯一会送的,便只有他的心上人! 明舒向真如大师行了礼:“多谢大师相告。我第一次来普济禅寺,想在寺里走一走。” 真如大师便唤来徒弟慧能,让他陪明舒和陈恩游览普济禅寺。 雨还未停,三人撑着伞,走在古木参天、庄严肃穆的古刹里。 慧能是禅寺的知客僧,对接待帝京来的达官贵人之事得心应手。他将禅寺里的一殿一佛,乃至一幅壁画,讲得绘声绘色,堪比现代导游。 经过供奉长生牌的佛堂时,明舒想到萧墨的长生牌上或许还残留他的气息,便问慧能:“萧家二公子的长生牌去了何处?” 慧能脸上的笑顿时落寞了几分:“丢了。” “什么意思?” 慧能反应过来他的话有歧义,当即解释道:“萧施主过世不久,他的长生牌便被人盗走了。” 明舒有些奇怪:“禅寺有武僧看护,贼人如何能进来?” 她这话也是有依据的,毕竟是皇家礼佛之地,安全肯定放在第一位。 慧能道:“兴许是从没发生过长生牌被盗之事,所以这里无人看守。除了师兄们每日前来诵经,便只有火工道人会按时进来清扫。” “又因萧施主已亡故,长生牌本就要撤下,故而此事寺中也没再追查。” 明舒想了想,又问:“那长生牌被盗的前后几日,有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吗?” 慧能回忆了一番:“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有位师弟在后山被毒蛇咬了。要不是他懂医术,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蛇? 明舒心一跳。 陈恩更是头皮发麻:“这里蛇很多吗?” 慧能:“山上自然免不了蛇虫鼠蚁,不过怕惊扰诸位施主,寺里有专门请捕蛇人驱赶。可这也不好说,总有漏网之鱼的。” 此时,三人正站在山边,抬眸望去,只见山峦层叠,云雾缭绕。 蓦地,明舒的视线停留在了一处。 她指着斜对面山头的一排屋子,问慧能:“那里是做什么的?” “哦,那是‘玉清观’,里面都是女道长。每逢十五,主持会着人送些米面香油过去,她们也会回赠自己种的瓜果蔬菜。除此之外,禅寺和道观倒也没有别的来往。” 明舒心中一震。 女道长,每逢十五,道观离普济禅寺又不远! 所以,萧墨的心上人,要么是来普济禅寺的香客,要么就跟那座道观有关。 她甚至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因为来这里的人,大多是帝京的达官显贵。 萧墨又是洒脱的性子,若是喜欢上了哪位小姐,大可上门提亲去,没必要特地出城来这里私会。 这时,沙弥送来了二十四年前的香客名册。 明舒仔细将名册翻了一遍,那些香客的名字都很陌生,唯有定远侯府程氏,她倒是熟悉。 二十四年前,二伯母每月初一也都来寺里上香。 算算日子,那时她刚因青铜方尊失去第一个孩子不久。 回去倒可以问问她萧墨的事。 临近晌午,慧能热情邀请两人用斋饭,明舒便也不客气,左右山上也没个吃饭的地方。 从斋堂出来,迎面走来个白衣男子。 竟是皓月。 四目相对,明舒心中莫名“咯噔”一声。 她见过皓月两回,也进去他的记忆,看过他的过往,按理说应该是熟悉的。 可眼前的男子,容貌依旧,气质与眼神却截然不同了。 从前含蓄内敛,如今却锋芒毕露。 他也在看明舒,眼神从最初的探究,迅速凝重起来。 第137章 后土娘娘的神像有古怪 今日明舒和陈恩没去钦天监,穿的都是便服。 皓月曾经受曲舟行的命令,在老太妃的赏花宴上暗算过明舒,那自然是认得明舒的。 但明舒,却不应该认得他。 所以,明舒朝他微微点了下头,算是礼貌性地招呼,便移开目光,与陈恩一起离开了斋堂。 走出普济禅院,陈恩才问:“刚那人你认识啊?” 明舒回:“不算认识,但以后你见着了他,能避则避。” 陈恩“哦”了一声:“那人有些奇怪,可奇怪在哪里,我一时却也说不上来。” 明舒不由问:“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感觉?” 陈恩想了想:“就是……他本不应该是他,但他却成为了他……你懂吗?哎,我自己都不太懂。” 明舒微微蹙眉,他本不应该是他,但他却成为了他? 陈恩又问:“接下来,我们是回钦天监,还是……回家?” 明舒举目眺望斜对面的山:“时辰还早,去‘玉清观’瞧一瞧。” 陈恩:“……”起太早了,他真的有点困。 雨已经停了。 山路有些滑,但不算难走。如慧能所言,禅寺里每月都会派僧人去接济玉清观,路便是现成的,沿着走就是。 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便抵达了玉清观。 相比普济禅寺的金碧辉煌、威严庄重,玉清观实在是朴素又简陋。 连牌匾和大门都掉了漆,不过明显是上了年头的一座古观。 陈恩低声问道:“我们用什么借口查呢?” 来的路上,明舒已经跟他说了她的猜测:萧墨的心上人或许就是玉清观里的人。 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要证实或推翻这个猜测,都必须进观里去细查。 明舒倒是坦坦荡荡地回他:“皇上要来普济禅寺祈福,钦天监勘探风水。” 陈恩一惊:“这是伪造圣旨啊!” 明舒:“我们的任务是找到玉珠。只要完成这个结果,中间的过程出任何差池,交由监正大人即可。” 陈恩有些犹豫:“让监正大人背锅?这样真的好吗……” 明舒理直气壮地更正:“这本就是监正的事,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不负责背锅。” 一边说着,一边跨进了玉清观。 观内冷冷清清,竟是连一个香客都没有。 正在扫地的小道姑见了两人,疾步过来:“二位居士,是烧香还是解签?” 明舒见小道姑不过十三四岁,目光饱含期待,明白是求些香油钱,便从荷包里取出几块碎银子递给她:“我们是来拜神的,劳驾买些香。” “居士稍等。” 小道姑遮不住喜色,放下扫把,脚步轻快地进了殿宇。 她将碎银放进功德箱里,又从一边取了一大把香过来,分成两份递给明舒和陈恩:“二位是头一回来玉清观?” 明舒点头称“是”。 “咱们玉清观的神仙很灵的!二位居士今日拜了,定能心想事成、万事胜意!” 小道姑热情地带着两人往殿宇里走。 陈恩看着漆都掉了大半的神像,实在不太敢信他们很灵验。 “这是三官大帝,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二位若有什么难事,尽管向大帝求一求,定能消灾解厄、福运亨通!” 陈恩在心里默默地想:三官大帝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不解一解玉清观的难处? 明舒仔细打量这座殿宇,察觉脱落的墙壁有焦黑痕迹,天官和地官雕塑剥落彩漆后,也有同样痕迹,便问小道姑:“这里失过火吗?” 小道姑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不瞒居士,玉清观确实失过火,但此乃吉兆。人间浊气浓重,神官赐下大火,乃是荡涤污秽,如此方能得以新生。” 陈恩继续在心里默默:还头一回把失火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小道姑为了香油钱也是很努力啊! 明舒点点头,又问:“大火发生在何时?” 小道姑:“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小道还刚出生,并未亲眼见天降神火之事,只是听师父师伯她们提起过。” 明舒点了香,认认真真地叩拜天官、地官和水官,仿佛他们真能赐她祥瑞。 陈恩虽然不怎么信,但既然来了道观,肯定是要拜神的,不然就是不尊重他们。 拜过三官大帝,小道姑领着两人继续往前走,又拜了几位神。 道观不大,殿宇不多,很快就行到了最后一座正殿。 前面几座殿宇都有火烧的痕迹,唯独这座,倒只显陈旧,并无焦黑痕迹。 明舒抬头,只见正中的女神像雍容尊贵,眉目之间皆是慈悲之色。 “后土娘娘乃大地之母,掌管世间万物的生老病死,轮回转世。二位居士拜一拜,后土娘娘保佑二位来世投胎顺顺利利。” 陈恩忍不住看了小道姑一眼:这一路拜下来,连下辈子投胎的事都解决了,玉清观的神仙可真是面面俱到。 正要像之前一样,烧香叩拜,却见明舒直勾勾看着神像,一动不动,不由有些纳闷。 小道姑见此,也不催促,只安静站在一边,直到明舒问她:“十多年前那场大火,除了后土娘娘的殿宇没有烧着,还有哪里也安然无恙?” 小道姑下想了想,继续方才那套说辞:“后土娘娘泽被苍生,法力无边,她的殿宇没有浊气,自然无需大火涤荡。观里其他地方或多或少都有受大火洗涤。” 明舒听明白了言下之意:只有这里没有被大火波及。 至于缘由,兴许真如小道姑所言,后土娘娘法力无边。 前面几座殿宇的神像,都只是普通神像。 可唯独后土娘娘的神像,她感应到了不比虞山大印弱的清气! 只不过这些清气被阵法锁住,寻常修道之人感应不出。 可为何唯独这里有清气? 小道姑站在一边,明舒也不好查探,便点香叩拜。 走出后土娘娘的殿宇,还剩最后一座小偏殿。 “那是药王殿,里面供奉的是药王孙思邈、李时珍和华佗,二位居士虽没有病痛,但拜一拜,请药王保佑百病退散也是好的……” 小道姑话音未落,陈恩“啊”地大叫一声,猛然后退了几步。 第138章 玉清观的疯女人 小道姑被吓了一跳。 明舒则很快明白陈恩受惊缘由:药王的雕像下,有几条蛇的雕塑。 她不由扭头睇了眼陈恩,这也怕? 陈恩拍了拍胸口,故作镇定:“看岔了看岔了。” 又道,“好端端的,怎么神像下面有蛇啊!” 小道姑笑道:“居士有所不知,蛇全身都可入药,蛇胆,有清肝明目功效,蛇蜕,能祛风解毒,蛇油,可柔嫩肌肤、去皱防衰、防冻治烫……” 似有什么从明舒脑中划过,但太快了,她没有抓住。 走完道观的殿宇,围墙后便是观里道姑的住处,以拜神为理由入观的明舒和陈恩便不能进去了。 可事情还没有打探清楚。 明舒只能亮出钦天监少监的身份。 她对小道姑说:“我想拜访一下观中住持,有劳道长通传一声。” 小道姑眼睛一亮,却是想岔了,神色难掩激动:“居士请随小道来。” 将明舒和陈恩二人请到静室,便急急去了后舍。 听说有贵人要来给观里添香火钱,没过多久,年轻的住持就出现了。 明舒开门见山,取出钦天监少监腰牌,言明“奉皇命”的来意。 住持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恢复如常,对明舒行了道家礼:“贫道陪大人走一走玉清观。” 明舒便直言要去后舍一瞧,让陈恩留在前殿。 一时之间,导游便由小道姑变成了住持灵昙道长。 灵昙不过三十来岁,容长脸,瞧着温温和和的模样。 路上,明舒问她观中情况:“如今玉清观有多少人?为何我方刚走了一圈,只瞧见小道长一人。” 灵昙回:“观里如今有七位出家的僧尼,还有两位带发修行的居士。” “这个时辰没什么香客,贫道同几位师妹在禅房做功课,两位师妹下山做法事去了,故而大人并未瞧见观中其他人。”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后舍。 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十几间屋子,一览无遗。 明舒瞧出这些屋舍虽简朴,但明显不如前面殿宇年代久,想来是十多年前那场大火后新建的。 她略一想:“有劳住持,请观里的道长和居士都出来一见。” 灵昙称是。 很快,除了方才的小道姑,后舍里的六人都齐了。 观里的道姑都很年轻,只有灵昙的一位师妹,四十出头,不过拜师时间短,倒成了辈分最低的。 要么年纪轻,要么入观晚,明舒竟不知问谁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最后,她只能问灵昙:“为何观里没有年长的道长?” 灵昙回:“师父师叔都已仙逝。” 明舒:“何时的事?” 灵昙微微一顿,才道:“十多年前。” 明舒随即便想到了:“跟那场大火有关?” 灵昙知明舒乃钦天监少监,便没有同小道姑那般说辞,颔首悲伤道:“那场火烧得着实大,师父师伯为救我们,没能从火里逃脱。” “起火原因呢?” 灵昙摇头:“不知,那时贫道也才十三岁,带着师妹几人甚是艰难,无力细查此事。多亏普济禅寺住持相助,才安葬了师父师叔,重新修缮玉清观。” 明舒沉默了下,问道:“当年有几位道长在那场大火里仙逝?” 灵昙面色悲凉:“师父师叔一共九人。” 明舒一惊:“这么大的事,官府没人来查吗?” “也查了,但没查出什么。” 明舒一时没有说话,她觉得这场大火十分蹊跷。 方才走过的殿宇有烧痕,但没有坍塌烧尽,可见观里的防火做得不差,那为何会一下子烧死九个人? 不合常理。 “呵,报应。”一道冰冷讥诮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明舒循声看去,见是两位带发修行居士里的一人。 那妇人瞧着五十多岁,脸色枯黄,眼角、嘴角耷拉下垂,颧骨突出,脸上纹路深重,法令纹很深。 面相极苦,命途想来多舛。 她身边年纪轻些的妇人扯扯她的袖子,低声道:“这是大人,琼娘你别乱说话。” 那叫琼娘的妇人冷哼一声:“我都已经要出家了,官不官的我又怕什么?” 明舒走到她面前:“你为什么说那场大火是报应?” 琼娘不但面苦,连声音都跟刀子磨砂石一般,令人不适:“死的九人里,有个叫缈静的道姑,她害了人造了孽,老天才降下大火。其余八位道长既是被缈静连累,也是替缈静赎罪,才葬身火海。” 灵昙喝道:“你怎可如此污蔑缈静师叔!” 琼娘冷笑,面皮一皱,脸上纹路愈显深重,苦脸又多了一些凶意:“我可没冤枉她!那被缈静残害的女子虽说是个疯子,可也是个苦命人,缈静竟也下得去手?!” 她身边的妇人用力拉了琼娘一把:“别说了!要是玉清观也不能容你,你还有何处可去?” 琼娘抿紧了唇,终于不再说了。 可明舒却要让她说:“缈静是如何害了一个疯女人?” 琼娘身边的妇人道:“大人,琼娘有时候会胡言乱语,您就当耳旁风,听过就算了。” 明舒却似没听见妇人的话,只目光炯炯盯着琼娘:“如果你撒谎,那便是侮辱道门,我可以报京兆府来拿你。如果你说实话,我可以送你一道符,免你克死你仅剩的女儿的命。” 琼娘一听这话,脸色大变,直勾勾地看着明舒:“你、你怎么知道……” 明舒:“你的命格同你丈夫的相冲,你们本不应该结合。如今不但你的丈夫死了,两个儿子也死了,只剩一个外嫁的女儿。” 此话一出,琼娘差点跪在地上,她身边的妇人更是惊呼出声:“神人啊!” 明舒说:“我不是神人,我是灵微真人。” 灵微阁和灵微真人,如今在帝京无人不知。 灵微阁的符有多难求,帝京也无人不晓。 琼娘一改方才的冷漠讥诮之色,看明舒的眼神,仿佛是看浮在水面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灵微真人,我说!我发誓,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如果有一句谎言,让我不得好死,下辈子做牛做马做畜生!” “玉清观上一任住持缈华道长,曾救回个被家人抛弃的女子。那女子疯疯癫癫的,缈静说她有妖孽附身,趁着缈华道长不在,偷偷做法事要烧死她。” “生死关头,突然出现很多蛇,将缈静吓住了。女子凄厉惨叫引来了人,这才得救,可人却烧成了重伤。” “缈华道长回来后得知此事,重罚了缈静,那个疯女人也不见了踪影。” 明舒心头一震,问琼娘:“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第139章 安魂阵 琼娘不假思索:“二十五年前夏末秋初。那时我第二个儿子刚满一岁,我想求个女儿,常来玉清观拜后土娘娘。我亲眼所见,绝没有看错。” 明舒又追问:“那个疯了的女子多大?” 琼娘:“十七八岁,不会超过二十。” 明舒迅速整理了时间线: 二十五年前夏末秋初,玉清观有个疯了的女子,她曾差点被火烧死,当时出现了很多蛇; 从差不多时间开始,也就是萧墨临死前的最后半年,他去普济禅寺极其勤快; 二十四年前五月底,萧墨被文宣帝害死,不久,他供奉在普济禅寺的长生牌被盗,有位僧人在后山被蛇咬; 十多年前,玉清观大火,烧死了寺里九位道姑,但殿宇却没有被烧毁,后土娘娘殿甚至丝毫未损。 没有明确的线索,指明这些事之间的关联。 可强烈的第六感告诉明舒,那个疯了的女子与萧墨一定有关。 只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有那女子留下的痕迹吗? 明舒决定再仔细走一遍玉清观。 从三官殿开始,到后土娘娘殿,经后舍,再到后山埋葬道观仙逝之人的坟茔,她终于察觉出了异样。 取出昨日在萧府发现的红绳,她以自己的魂魄感应绳上的残魂。 随后,她又在玉清观的东南西北四处角落,留下她注入清气的黄符,便匆匆登上了山峰。 从上往下看,玉清观一览无遗。 雨后蒙蒙的水雾如轻纱一般,飘荡在空中。 而轻纱里,有丝丝缕缕残碎的魂魄,还被困在破损的阵法里。 跟着一起来的陈恩,见明舒一直不说话,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望着望着,他神色凝重起来:“玉清观方圆一里内,似乎布了安魂阵。” 明舒一怔:“阵法已经破损得七七八八,你瞧得出来?” 被明舒这么一说,陈恩倒有些不确定了:“虽然破损,不过跟陈家的安魂阵很像。” 明舒:“陈家的安魂阵是用来做什么的?” 陈恩:“招魂、安魂以及往生。因枉死或杀孽重的魂魄,入不了轮回,为避免它们在阳间遭受魂飞魄散的痛苦,便以安魂之阵送他们归去。” “不过,这个阵法很难的,陈家如今除了祖母,已经无人能布。” 微微一顿,又加了一句,“祖母会,但也不布。” 明舒大概明白缘由:“因为这类阵法要用布阵之人的阳寿和修为做引?” “你怎么知道?”陈恩一出口,就有些讪讪的,“你肯定知道,你懂那么多阵法。” 明舒道:“安魂阵我不会。” 陈恩有些惊讶:“祖母说安魂阵是陈家的独门阵法,竟是真的……不对啊!那玉清观怎会有安魂阵?祖母都快三十年没出江南了!” 明舒皱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今晚我留宿玉清观。你去普济禅寺借宿,顺便打听一下玉清观和上一任住持缈华道长的事,越详细越好。” 陈恩一口应下,两人分头行动。 夜幕降临,天上无月,一层层的云遮着苍穹,连星子都瞧不见几颗。 天地之间一片暗沉。 明舒花了一个多时辰,在玉清观周围布了阵,随后提着一盏灯,去了后山坟茔处。 腐草化萤,坟茔四周飞着黄绿色的萤火虫,斑斑点点,好似游魂。 她取出红绳,放在身前的青草上,然后盘膝而坐,十指结印。 清气牵引,阵法启动。 白日那些飘荡的细碎魂魄,在晚上却清晰了许多。 它们随着清气,缓缓飘向了后山。 又慢慢聚拢在红绳周围。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柳眉一般的弯月从山间升起,笼着一团昏黄,安静悬挂树梢。 明舒睁开了眼睛,伸出手,以清气为引,施展起了补魂术。 然而,碎魂细如流沙,又因在人间飘荡太久,即便受安魂阵护佑,也已脆弱不堪。 明舒补得甚是吃力。 戴着面具的脸看不清脸色,可唇色却渐渐泛白。 终于在天亮之前,她将聚拢的魂魄补成了形。 但,三魂七魄不全,只有一半。 明舒将这补好的一半魂魄收入红绳,回去静室歇息。 累得不行,她一沾枕头便陷入了沉睡。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沉寂的天地。 …… 天很蓝,云很白,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粉的、白的、紫的、红的……五彩缤纷。 枝繁叶茂的大树四周,围了一圈人。 人群中间,有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在做法事。 一人手持桃木剑念念有词,一人拿着根木棍,紧紧盯着被绑在树上的少女。 少女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身上衣衫破破烂烂,只勉强能蔽体。 手持桃木剑的瘦道士忽然大喝一声:“大胆鬼魂,还不速速离开!” 少女似听到了声响,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皮,扯起唇角,古怪而又邪魅一笑。 瘦道士厉喝:“那只鬼还在她体内,给我打!” 持木棍的胖道士就打了下去。 木棍撞击少女皮包骨的身体,发出钝钝的声响。 少女却仿佛已经被打得失去知觉,脸上的笑反而愈发浓了。 甚至还发出了嘶哑的“咯咯”声,听着甚是骇人。 人群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对少女指指点点的,也有质疑两个道士能力的。 瘦道士脸上有些挂不住,气急攻心,一把从胖道士手里夺过木棍,对着少女一顿狠打。 可少女古怪的笑却没有从脸上消失,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瘦道士目露凶光,抡起木棍,朝着少女的头狠狠挥了下去。 …… 明舒猛地睁开眼睛,从榻上惊起。 窗外天色大亮。 梦中的那个快被打死的少女的古怪笑容,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她呆呆坐了半晌,才取出红绳。 指尖散出丝丝缕缕的清气,层层包裹住红绳。 梦中的气息,跟红绳上魂魄的气息一模一样。 梦里的记忆……是红绳主人的记忆。 而红绳的主人,就是那个差点被缈静烧死的疯女人! 第140章 和傅直浔狭路相逢 明舒如醍醐灌顶。 只要找到那个疯了的女子,大抵玉珠的下落也会有眉目。 想到这里,她下榻整理好衣服头发,便去找了住持灵昙,开门见山问那女子的事。 灵昙说:“贫道那时不过三四岁,着实没有印象。” 又去问琼娘,却也是说不出更多与那女子有关的事来。 正想着该去哪里找线索,陈恩来了。 明舒又问他在普济禅寺打听到了什么,陈恩便将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她,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可除了玉清观的历史以及缈华道长的慈悲,再无其他。 那个疯了的女子,无人提及。 可仔细一想也是,普济禅寺乃皇家寺院,接待的都是帝京勋贵,附近一座小道观的事,又怎会多加关注? 也只有像琼娘这样的香客,恰好瞧见,才会记得。 香客…… 明舒想起了二十四年前常来普济禅寺烧香的二伯母程氏。 她当机立断:“先回城。” 等下了山,明舒让陈恩直接回家休息,自己则回了傅府。 不巧的是,程氏今日一早回去娘家了。 明舒马不停蹄,直奔将军府。 程氏见到明舒吓得脸都僵了。 一听是问二十多年前普济禅寺的事,她才忍不住捂着胸口,缓了缓跳得过快的心。 “音音啊,你每次这副样子,总有要命的事发生,我实在是怕了。” 明舒诚实地告诉她玉珠和方尊、阴玉的渊源,程氏目瞪口呆:“果然还是如此……” “二伯母,二十四年你在普济禅寺遇见过萧家二公子吗?” 程氏点头:“见过。每月初一是住持开坛讲经的日子,我那时心中郁结,便常去听,碰见过萧家二公子几次。” “你有瞧见他跟女子在一起吗?” 程氏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这事?” “那就是有了?” 程氏继续点头:“有的。你既然问我萧二公子的事,想来知道他的情况。哎,钦天监监正批的命,他便也没了成家的打算。因此,那日我瞧见他同一年轻女子在一起,很是吃惊。” “二伯母,那一日是什么时候?” 程氏回忆了下:“春天,天已经暖了,也快到上巳节了……三月初一!” 明舒心微微一紧,那就对上了。 “那日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程氏便细细将那日的事道来:“三月初一,春暖花开,天气又好,去普济禅寺的人比往常多很多,下山时,我见大路人挤人的,便抄了条小道。” “那条路不好走,我自小习武,倒是不在意。路上也没什么人,可走到一半时,我却听到有人说话。” “我好奇地瞧过去,见是一樵夫摔伤了腿,一个穿着缁衣的女子在给他包扎,萧二公子就站在一边。” “普济禅寺附近有座道观,听说住持是个心善的道姑,收养了不少遗弃的女婴,也会收留一些走投无路的女子。那缁衣女子留着发,我便猜她是道观里带发修行的居士。” “原本我倒也没上心,可正要离开时,却见萧二公子扶着那女子站了起来,手一直没松开,俨然是一对有情人的模样,我便吃了一惊。” “怕他们瞧见,我还特地躲到一边,见萧二公子和那女子送樵夫离开,我才继续下山。” 明舒听得有些奇怪:“那女子会医术,人也很正常?” 程氏不知明舒为何会这么问,却仍是回她:“很正常啊,长得也挺好看的。” 明舒蹙起了眉。 琼娘说的,还有自己在女子魂魄里看到的记忆,都证明女子是个疯子。 为何在二伯母口中,那个女子没有疯? 难道是疯病被治好了? “有什么问题吗?”程氏见明舒不说话,便开口问她。 “那个女子,有什么特别或者说古怪的地方吗?” “特别或古怪的地方,我想想……有!她背着个箩筐,起初我以为里面是草药,可却从筐里探出两颗蛇脑袋。” 说到这里,程氏忍不住摸了摸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你说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养什么不好,养蛇玩?” 明舒想到小道姑关于蛇浑身是宝的话来:“兴许她养蛇是为了入药。” 又问,“除了这一回,还有见过那个女子吗?” 程氏摇头:“没了。” “那有听说过女子的事吗?” 程氏仍旧摇头:“我那时心情不好,哪有心思去关心这些?音音,你究竟是要问萧二公子的事,还是这个女子的事?” 明舒:“女子的事。萧二公子死的时候,玉珠不在他身上,也不在萧家,那十有八九是他送了人。” “玉珠是萧夫人给萧二公子求的,他若送了人,这人一定是他很在意的人。” 程氏明白了:“你的意思,萧二公子把玉珠送给了那缁衣女子?那你应该去玉清观打探呀!” 明舒把玉清观的情况说了,听得程氏一愣:“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十多年前那座道观是失了火,死了好多人,还挺邪门的……你等会,让我把事情捋一捋。” “你要查那女子的下落,玉清观的线索断了,那就只能从萧二公子着手。依我对萧二公子品性的了解,他既然有了喜欢的人,一定会负起责任来。” 程氏很肯定地说,“两人既然郎有情妾有意,萧二公子一定会把事情告诉萧夫人,明媒正娶那姑娘。所以,你要打探那姑娘的下落,有一个人兴许知情。” “谁?” “我的婆母,你的祖母。” 明舒很是意外:“为何?” 程氏拿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你啊你,身为傅家的孙媳妇,傅家的事可真是一点都不上心啊!公公跟萧大将军有一起上阵杀敌的交情,婆母跟萧夫人关系自然也很好啊!” “听说,萧夫人还认了婆母做干姐姐呢,但这事就不知真假了。” 明舒“嗯”了一声:“那我回去问老夫人。” 转身就要走,被程氏拉住:“你急什么?我娘做了好些点心,你等我拿了一起回去!” 等程氏带着大包小包回到傅家,已是夕阳西坠,霞光铺满了半边天。 明舒刚下马车,不期然看到灿灿的晚霞里,走来一个修长挺拔的人。 绯色官袍,绝色姿容,不是傅直浔又是谁? 第141章 二伯母替你找个更好的! 傅直浔也看到了明舒,但目光只在她身上微微一落,便移开了,朝程氏问了声好,径自去了东院。 仿佛明舒是团空气。 明舒站在一边,也没作声。 倒是程氏气不过:“莫名其妙把你赶出东院,今日又是这副态度,他傅直浔傲什么啊?音音,不生气啊,咱不理他!” 明舒平静地说:“我没有生气。” 程氏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这些都是气话,怎么能不生气呢?没事,生气就生气,二伯母给你撑腰,就看他什么时候来给你认错,哭着求你回东院!” 明舒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我不回东院了。” “音音啊,这夫妻之间吵架是常有的事……” “我们没有吵架。我提了和离,傅直浔说我们本就没有婚书和婚礼,这场婚事不作数。所以,我跟他没有关系了。” 程氏愣在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劝才好。 连身后的年嬷嬷都惊住了。 半晌后,程氏让年嬷嬷先带着大山小树回去,自个将明舒拉到角落里:“音音,这回我可是要说你了,夫妻之间再怎么吵,也不能提和离啊!伤感情的。” “再说了,男人都要面子,更何况还是三少爷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性子,你这么说,他肯定受不了啊!” 明舒不由反问:“他要不要面子,他性子又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程氏一噎,又被说愣了。 好一会儿,她才问:“你不喜欢三少爷吗?” 明舒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不喜欢。” 程氏脱口而出:“你不喜欢他,那当初皇帝赐婚,你为何选他?难不成就因为他那张脸啊?” 明舒诚实回:“容貌只是皮相,我不在乎这些。选傅直浔,只因他风水好,能助我。” 这一回,程氏是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从来都是薄情郎负心汉,没想到她家里这两位,角色却正好颠倒。 可站在明舒的立场,也无法指责她。她并没有错,她总得给自己找条活路。 程氏突然一把抓住明舒:“既然如此,以后你瞧见三少爷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总之千万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 明舒不解:“为何?我都跟他说清楚了,我们如今就是陌生人。” 程氏真想一锤子撬开明舒的脑子,看看她里面都长了什么,平日里那么机灵的一个人,怎么在男女感情的事上,如此愚钝! “因爱生恨你懂不懂?” 明舒摇头:“傅直浔他对我也没有爱。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 程氏:“那你也伤他自尊了!” 明舒想了想傅直浔的为人,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她会尽快搬出去的。 程氏盯着明舒,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几日她觉得明舒有些奇怪,简直比傅直浔还要……冷静,说话做事都没人情味了,难道是受了这桩事的刺激? 她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天下男人多的是,这个不喜欢,咱们就找个喜欢的!你喜欢什么样的?二伯母替你好好物色物色。” 明舒想说她不考虑成亲的事,可一旦说下去,又得解释好半天,便迅速转了话题:“先找老夫人问萧二公子的事。” 院子里,老夫人刚用过晚膳,正坐在院子里乘凉。 雪团在她脚边滚来滚去,逗得老人家呵呵地笑。 可一见程氏和明舒进来,老夫人脸上的笑立马消失。 程氏凶悍,明舒一出现准没好事,她对这两人实在喜欢不起来。 “婆母,这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母亲听闻您近来吃不下饭,便让儿媳取了些金丝燕窝给您补补身子。” “还有‘绮云斋’新出的软烟罗,轻薄透气又柔软,儿媳把各种颜色的样布都拿了来,您选好颜色,儿媳便让裁缝连夜裁制,两三日便可好……” 礼多人不怪,程氏一堆好物奉上,老夫人的脸色就明亮了许多。 “无事献殷勤,说说,又出了什么事?”老夫人虽然小孩子脾气,脑子却不糊涂。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您打听下当年萧二公子的事。” “人都死得只剩下骨头了,打听这些做什么?” 明舒正要开口,程氏不动声色地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来:“也没什么,今日回去听母亲说起旧事,有些奇怪之处,想请婆母给解一解惑。” “什么奇怪之处?” “萧二公子当年是不是打算成亲?” 老夫人明显一怔:“你母亲为何会知晓这事?” 明舒心念一动,二伯母猜对了,萧墨当年真准备成婚。 程氏继续道:“这帝京各家的墙虽高,可哪真有秘密?听母亲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也很好奇,萧二公子不是说不娶的吗?” 老夫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没遇到喜欢的女子,当然随便说。可要真遇到了,萧家人哪会真委屈了人?更何况,那女子都有了身孕。” 此话一出,程氏和明舒俱是一惊。 “萧家还有子嗣?!”程氏脱口而出。 老夫人却是遗憾地摇头:“我倒是希望有……萧墨同萧夫人说这事后,不过三日工夫,萧墨就没了。” 说到这里,老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见院子里只有三人,顿时明白过来,程氏打听萧家的事,可不是闲话家常,便问:“你们说实话,为何问萧墨的事?” 程氏看了看明舒,想问要不要和盘托出,明舒却已开口:“老夫人心里都清楚,那便也无须隐瞒您老人家了。” 便将方尊、阴玉同源的玉珠、鸾刀之事简单说了。 老夫人大惊,捂着胸口用力喘息。 明舒赶紧上前,按着她的背注入清气,缓和她激动的情绪。 老夫人顿觉舒畅了不少,惊讶地看着明舒。 好一会儿,她才缓缓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当年北疆一战另有隐情,侯爷和萧大将军在前线保家卫国,可宵小之辈却往傅家和萧家送那绝嗣的阴损之物!” “你们既然在查这些事,我告知你们实情。” “萧墨死得蹊跷,萧夫人悲痛欲绝,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去查那女子的事。她知道有人盯着萧家,她得给萧墨留个后啊。” 老夫人长长叹息,“可哪知道,她这番按兵不动,却永远失去了萧墨子嗣的下落。” 第142章 遗腹子 程氏惊问:“怎会如此?” 老夫人摇头:“其中缘由我也不甚清楚,我知道这件事,还是在萧夫人弥留之际。” “她说对不起萧墨,当时无论如何都应该把人接到府里,拼了她的命都要安顿好他的妻儿。我说我去帮忙找人,萧夫人却说太迟了,全都没了。” 明舒追问:“萧夫人有说这位女子是谁吗?” 老夫人:“当时她神志已不太清楚,说话颠三倒四的,这女子是谁,是死是活全都没说清……” 似想到了什么,老夫人一拍大腿,“安澜!那女子叫‘安澜’!” 程氏依旧一片茫然。 明舒却轻舒了一口气,好歹知道名字了,也是一条重要线索。 又问:“萧二公子死后,尸骨葬在萧家祖坟,对吗?” 老夫人点了点头,眉头微皱:“你要做什么?入土为安,你可别折腾萧墨了。” 明舒:“如您方才所言,萧二公子死得不明不白,何来的入土为安?” 老夫人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叹气道:“随你。我老人家也没几年了,要是查出当年事情的真相,你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走得明明白白。” 微微一顿,她强调,“萧家的真相,老侯爷身死的真相,北疆一战的真相。” 明舒点了点头:“好。” 当晚,她便去了僧录司,以钦天监少监的身份,连夜查玉清观登记在录的名册。 僧录司三年一造册,记录东晟大小寺庙道观的僧人道士。 道观里带发修行的居士不少,故而也会记录在册,只是不发放度牒。 翻出四十年前到十年前的十本册子,她又在十张黄符上写了“安澜”二字。 双手结印,思绪却走了神。 当初查白藏掳人气运之事,她也用此法,与傅直浔在京兆府翻死者名册。 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却好似过去了很久。 而她与傅直浔,也已分道扬镳。 收回无关的思绪,明舒凝神,将玄清之气注入黄符。 黄符缓缓飘在空中,牵引那十本书,找寻与“安澜”相关的记录。 不过一刻多钟,便有了结果。 在玉清观的记录里,有两处提及了安澜: 一处是二十八年前,写明观中有居士安澜,年十五,入观一年,帝京人; 一处是二十五年前,依旧是居士安澜,年十八,入观四年,帝京人。 明舒又翻看了二十二年前的册子,在玉清观的记录里,没了“安澜”的名字。 而二十二年前,玉清观如今的住持灵昙七岁,六七岁的孩子已经有记忆了,但灵昙对安澜毫无印象,也就是说: 安澜在玉清观的时间是二十九年前至二十四年前,从十四岁到十九岁。 明舒坐在灯下,将这三日来,从萧府、普济禅寺到玉清观的所见所闻,再到程氏和老夫人的话,重新梳理了一遍。 一条条的线交织在一起,最终汇聚成两个名字:萧墨,安澜。 虽然不知真相如何,可明舒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二日一早,明舒去了趟钦天监,径自找曲舟行,问了他几个问题。 “你会安魂阵吗?” 曲舟行摇头:“这是江南陈家的独门阵法,我不会。” “萧墨死后,你对萧家做过什么?” 曲舟行觑了她一眼:“一枚无用的弃子,还至于老夫费心思?” “那皇帝……文宣帝对萧家做了什么?” 曲舟行啜了口茶:“还能做什么?赶尽杀绝,无非那些暗杀手段,上不了台面。” 明舒皱眉:“那他杀了萧墨的遗腹子吗?” 曲舟行执茶盏的手停在半空,难得一怔:“萧墨有遗腹子?从未听说。” 又摇头,“不可能,萧墨的命是老夫批的,他不会有子嗣。” 明舒:“也许只是有过。至少从目前看来,萧家一脉已绝。” 曲舟行却坚持:“有过也不可能。” 说着报了个八字,“你算算。” 明舒一算,亦是吃惊,确实是“命中无子嗣”的命格。 难道是萧夫人在弥留之际,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明舒觉得不是,十有八九还有内情。 曲舟行将一本册子递给她:“四十九幅‘星斗阵’的阵图。” 明舒接过:“这两日我不来钦天监了,有事等我找到玉珠再说。” 也不等曲舟行回话,径自走了。 曲舟行:“……”怎么有一种身份互换的错觉? 宿曜房里,陈恩刚到,路上买的饼子还没吃,见明舒来了,起身笑着同她打招呼:“少监大——” “人”还没出口,明舒便吩咐他:“今日外出,走了。” 陈恩赶紧抓起饼子,也顾不得斯文了,一边走一边吃,等到了马车前,刚好把最后小半张塞进嘴里,用手捶了捶胸口,才艰难咽下去。 “去哪里啊?”他终于能开口了。 “栖云山。”明舒回。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片坟茔前,陈恩才知今日的目的地是萧家祖坟。 又见明舒没有拿铁锹,心里不由松了松,还好不是来刨坟的。 “找萧墨的墓。” “诶!” 虽没有后人祭扫,萧家这片坟地倒也不是荒草丛生,十分齐整干净,有几座墓明显有翻新痕迹。 明舒猜想,应该是老夫人所为。 两人很快在西南角找到了萧墨的墓。 明舒取出在路上买的香和纸钱,祭拜了萧墨。 陈恩也跟着一起拜了拜。 “接下来怎么做?”他问。 “找找尸骸里魂魄的气息。” “这都二十多年了,萧二公子早就投胎去了,还能找到吗?”陈恩不解。 明舒回他:“能找到。” 从前是不能的,但如今她体内有东晟的气运,这股力量让她可以感知寻常修行之人感知不到的气息。 她取出黄纸,以精血画符咒,在坟茔四周布下阵法。 清气为引,精血里的魂魄之力和气运之力,随阵法渗进土里、棺椁里,最终抵达枯骨,细细感知残留于枯骨的魂魄气息。 人死之后,魂魄剥离肉身,却会留下一些气息——极淡,只要枯骨不腐朽,便会一直存在。 明舒一点点记住萧墨魂魄的气息。 等布在坟墓四周的符纸化为灰烬,明舒也睁开了眼睛。 陈恩赶紧过去:“找到了?” 明舒“嗯”了一声。 他又好奇地问:“找萧墨的魂魄气息做什么?” 明舒:“安澜的魂魄不全,我探不到她的记忆。但萧墨的可以。” 陈恩吃了一惊:“萧墨的魂魄还在人间?!” 第143章 你不是陈家人 明舒点头:“还是你告诉我的,布在玉清观的阵法乃是安魂阵。” “我起初以为,阵法里安的是安澜的魂,可仔细一想却不对。安魂阵是陈家的独门阵法,那是谁布的阵呢?” “安魂阵里的碎魂与红线上的残魂同出一人,便是安澜。而安魂阵需要以人的阳寿、修为乃至魂魄为引,方能施展。那么——” “如果阵法安的不是安澜的魂,便只有一种可能:布安魂阵的人是安澜,而她要安的魂,就是萧墨的魂!” 陈恩听呆了,但迅速摇头:“可安澜她不是陈家的人,她为何会布安魂阵?” 明舒反问一句:“你知道你们陈家所有的人吗?” 陈恩张了张嘴,却没法回“知道”二字。 每个家族都有流落在外的子嗣,他又不是陈家家主,族里的很多事并不清楚。 “所以……你在这里确定萧墨魂魄的气息,再去玉清观找萧墨的魂魄,通过萧墨的记忆,找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明舒点头,边走边道:“不错。安澜的魂没有消失,说明安魂阵里护佑的那个魂魄还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恩原本走在她身后,差点撞她身上。他赶紧止步,身子不由晃了两晃。 明舒却盯着他,眸光逐渐凝重。 陈恩见两人靠得极近,不由后退两步。 “站着别动!”明舒又往前走了两步,两人面对面站立,然后她伸出手,一把按住他的肩。 陈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男、男女授受不亲啊…… 明舒的心也猛然一震。 她方才施的阵还未全然散去,而她竟然在一个活人身上,感应到了跟萧墨相似的气息……不仅仅是魂魄,还有骨血的气息!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这……怎么可能?! “少、少监大人,有什么问题吗?”陈恩见明舒活像见了鬼的样子,身子都僵硬了。 明舒却收回了手:“没什么,走,去玉清观。” 玉清观离栖云山不算远,不到一个时辰,两人便到了。 明舒直奔后土娘娘殿。 前日来时,她便发现这里清气浓郁,十有八九便是安魂阵的阵眼。 萧墨的魂魄,应该就在这里。 明舒在殿宇的八个方位都贴了黄符,确定魂魄即便从安魂阵里出来,也不会魂飞魄散,才开始以精血画符。 一张张红符飘了起来。清气为引,符上她的魂魄和气运之力化作无形丝线,去感知与萧墨魂魄一样的气息。 明舒的阵法在一点点变强,而早就破损的安魂阵,则在一点点瓦解,最终消失。 明舒眉头紧蹙。 她在浓郁的清气里,感应到了萧墨魂魄的气息,但十分微弱,并不像是完整魂魄。 她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后土娘娘的神像。 陈恩见她半天都没动,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句:“少监大人?” 明舒“嗯”了一声。 “找到了?” 明舒指了指神像下面:“在这里,但只有萧墨魂魄的气息,并无萧墨的魂魄。” 陈恩愣了愣,随后开始捋袖子。 “你做什么?” “搬神像啊!即便没有萧二公子的魂魄,这也是一条线索,先找出来看看是什么!” 陈恩无所谓地一笑,“我不信佛也不信道,动一动神仙也没关系,你不必担心我。” 明舒沉默了下,实话实说:“你搬不动。” 陈恩看着只有两个他那么大的神像,不相信,爬上供桌,用力抱住一边移,谁知神像死沉死沉,竟是纹丝不动。 又试了几次,都是如此,他不免有几分尴尬。 明舒将清气注入黄符:“我数一二三,你再用力。” “一……二……三!” 甩出的黄符轰然炸开,化作无形气流,陈恩用上吃奶的力气,神像终于被移开了! 明舒赫然瞧见石台上有个凹洞,而洞里有个匣子。 她飞快地上前取出匣子,对陈恩道:“好了。” 陈恩将神像归位,松手时身子晃了晃,差点从案台上摔下来。 明舒扶住他,陈恩脸一红,赶紧跳下案台。 余光却在明舒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不过她戴着面具,他瞧不见她的神情。 明舒直接将匣子递给他:“你开一下。” 陈恩一看,竟是跟在萧家树洞里发现的那只盒子一样材质,一样地用机关锁着。 他摆弄了几下,找到暗锁,一用力便打开了。 “这是……”陈恩看清木牌上的字,一怔,“萧二公子的长生牌啊!” 明舒取出长生牌,感应着上面孱弱的魂魄气息,点了点头:“萧墨的长生牌常年供奉在佛堂,受神佛气息浸染,而此处后土娘娘殿又有浓郁的清气。” “安澜用长生牌安置萧墨的魂魄,又以后土娘娘的清气,净化他魂魄里武将世家的杀戮之气、因枉死而生的强大怨气,再以安魂阵护佑他……” 陈恩微皱眉头:“那萧二公子的魂魄是入阴间去了吗?” 明舒不知道。 但这里的确没有萧墨的魂魄了。 玉珠的线索又断了……不,没断。 明舒的目光落回陈恩脸上。 陈恩不自在地别开了眼,耳际迅速泛红。 “你跟我来。” 明舒径自出了玉清观,找了个偏僻的山坡,以黄符布了个简单的结界,避免有兽类干扰。 她取出红绳,感应了一番安澜的魂魄气息,对陈恩说:“坐下,别动。” 陈恩不明所以,但仍照做。 明舒手指轻触陈恩的眉心,凝神感应他的魂魄气息。 随即,猛地睁开了眼。 陈恩魂魄气息跟安澜的相似感,比跟萧墨的还多。 但这也正常,每个婴孩在落地之前,都需要与母亲共存九个多月。 “怎么了?”陈恩觉得今日的明舒有些奇怪,尤其是看他的眼神,仿佛要看穿他的魂魄一样。 “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这本是很隐秘的事,不过陈恩信任明舒,还是说了。 明舒一算便皱了眉:“摊手,让我看看你的掌纹。” 陈恩依言,明舒盯着看了半晌,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他的面相。 “你这是给我算命吗?”陈恩也觉得不对劲了。 明舒一脸严肃:“你的八字跟你的面相和掌纹都不合。” 陈恩一愣:“什么意思?” 明舒:“你的生辰八字不是你的,你不应该在这个时辰出生,甚至——” 她极为认真地说,“你不应该是陈家的人。” 第144章 梵音公主要红杏出墙? 另一座山头,傅直浔迎风而立,恰好将山坡上的两人收入眼底。 今日太后心血来潮,来普济禅寺与真如大师论禅理。 文宣帝派翰林院几位官员随从,傅直浔便是其中一人。 太后与真如大师在禅房,傅直浔不喜欢佛堂的檀香味,便独自出了寺,不期然却瞧见了这一幕。 他听不见两人的话,只见明舒和陈恩面对面而坐,瞧着很是亲密的样子。 傅直浔面色如常,只是清冷的眸子比往常更暗沉了一些。 那一晚他发了火,失了控。 这么多年来,他失控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因为这么一桩小事而生气。 但她想结束,想两清? 做梦! 他看中的刀,又打磨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锋芒毕露了,刀却想换个主人,怎么可能?! “傅洪。” “主子。”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 “看着。”傅直浔丢下两字,便转身回去普济禅寺。 傅洪有点蒙,傅天不是说主子和梵音公主闹掰了吗?怎么又要盯梢了? 往下仔细一看,脑壳都有点疼了。 梵音公主这是要红杏出墙?这种事的细节他怎么跟主子汇报啊? 山坡上。 陈恩仿佛被雷劈似的,呆呆地看着明舒。 他想说明舒算错了,但明舒的能力他是看在眼里的,怎么可能错? 更何况明舒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 “如果……我说如果,” 他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是陈家的人,那我又是谁家的人呢?” 明舒:“你肉身和魂魄的气息,跟萧墨尸骸和魂魄气息有相似之处,方才我用安澜魂魄气息与你匹配,也很相似。我想,你应该就是他们的孩子。” 陈恩怎么敢信:“这……不可能。少监大人,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而是有没有可能,魂魄的气息它就是很容易相似的呢?” 明舒摇头:“只有父母与子女的魂魄气息才有可能相似,其他血缘关系都不可能,如果没有血缘,更不可能。” 陈恩还是不信:“可我跟他们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江南临安人啊!我头一回来帝京!” 这也是明舒困惑的地方:“确实,我也不能解释你为何会是萧墨和安澜的孩子,甚至他们两人的事我都还没弄清楚。不过——” 她话锋一转,“仔细一想,你跟他们之间,的确有很多莫名的联系。” “比如,你不喜欢风水术,但喜爱偃术和机关术。据我所知,萧墨在机关术方面极有天赋,军中好几件新武器都是出自他手。” “又比如,我们去萧府时,你说青松居的树木都很兴奋。草木有灵,有没有可能,是那些树木感应到了跟萧墨一样的气息,以为主人归来,才特别兴奋?” “还有那条水里的大蛇,它说认识你,大抵也是因为你身上有萧墨或安澜的气息。” “安澜她擅控蛇,而你小时候被蛇咬过,从此留下阴影,会不会跟她有关?” “最后一点,你会七星续命术,这是高阶风水术,除了修为,还要天赋,而你有这个天赋;安澜会的安魂阵,也需要强大的天赋。安魂阵、续命术,同宗同源。” 陈恩此刻脑中一片空白。 明舒也不再说了,只安静坐着,等他慢慢消化——也许接受,也许不接受。 许久,陈恩才闷闷道:“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是十有八九了。” 明舒有些诧异,这么大的事,他就凭她的几句话信了? 陈恩耷拉着脑袋:“我本来不想来帝京参加什么钦天监校考。可祖母非让我来,她说,帝京有我的因果,我应该来瞧一瞧,兴许能了了这因果,此后便再无牵挂。” “我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如今却似乎明白了。” 明舒沉默了下:“陈恩,如果你想确认萧墨和安澜是不是你的因果,我可以进你灵台看一看你年幼时的记忆。” 微微一顿,“兴许里面有与安澜相关的记忆也说不定。” 陈恩愣住了,他从未听说过一个人能进入另一个人的灵台,看他的记忆。 但,他此刻的确很想知道真相。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 明舒加固了结界的阵法,确定不会有人闯入,才进了陈恩的灵台。 人有三四岁之前的记忆,只不过这些记忆的方式,跟后来接受教育后的方式不同,因此用被教育后的方式回忆,便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而随着脑细胞的更新迭代,也确实会让很多不重要的记忆消失,但是,很深刻的记忆是不会消失的。 所以,明舒相信她能找到陈恩幼年时深刻的记忆,包括为何怕蛇。 可当那段记忆真的出现时,她也十分意外。 瞧着才一岁左右的他被放在一群蛇中间。 他吓得大哭不止。 一条蛇窜上去,咬了他手臂一口。 他整个人都惊搐起来。 然后一双臂膀抱起了他。 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说:“记住了,以后看见蛇就要跑,不想让人知道你有控蛇的能力,便是连你自己都不要知道。” …… 一个湿漉漉的雨天。 女子背着他,走进了一座宅子。 他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一个婆婆,婆婆戴着的金耳环,亮晶晶的。 他还吃到了很好吃的糕点。 可是吃着吃着,他发现女子不见了,于是哇哇大哭:“阿娘……阿娘……” 戴着金耳环的婆婆抱着他:“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祖母,你叫‘陈恩’,你是陈家的孩子。” …… 明舒退出陈恩的灵台,安静坐在一边。 陈恩脸色煞白,整个人仿佛丢失了魂魄。 在明舒看他的记忆时,他也重新找回了早被掩埋的回忆。 许久,他才喃喃道:“原来,都是真的……” “小时候,我跟族里的堂兄打架,他说我是野孩子,是别人丢到陈家门口的。” “我就去问娘,娘告诉了祖母,祖母把堂兄和他的父母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说这些话了。” 他苦笑着抬头,眼里有氤氲的水光,“原来堂兄说的是真的。” 第145章 岁岁安澜 明舒摇了摇头:“你堂兄说的不对,你不是野孩子,你的亲生父母叫萧墨、安澜。” “你也不是被遗弃的孩子。你父亲在死前,已经跟萧夫人说了与安澜成亲的事,只是他没等到这一天。安澜肯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才将你托付给了陈家的祖母。” 陈恩眼里的泪落了下来。 他别开头,一把擦去,然后很坚定地对明舒说:“我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少监大人,请你相助。” 明舒点了点头:“好。既然暂时没有你父亲萧墨魂魄的下落,那便再试试找全你母亲安澜的魂魄。” “怎么找?” “你随我去阴界。安澜魂魄不全,有可能是消散在阳间,但有后土娘娘殿的清气和安魂阵护佑,也极有可能是入了阴界,试一试。” 明舒又加了一句,“阳间的魂魄去阴界,会很痛苦,也很危险,你要有准备。” 陈恩眸光坚定:“无论如何,我都要一试。” 两人先去了趟灵微阁。 阳间之人入阴界,需要有人护阵,从前有傅直浔,如今,只能请清虚和清业两人相助。 随后,四人一同回了傅府。 明舒也不再隐瞒身份,便摘了面具。 一路上心事重重的陈恩,惊愣当场。 他一直以为明舒比他年长许多,却不曾想到,她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而且容貌还如此清丽绝俗,不似凡间之人。 “我的事,以后有机会再同你说,你先跟我去见一人。” 明舒带着陈恩去见了程氏。 程氏一见陈恩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至于哪里熟悉,她却说不上来。 明舒提醒了一句:“萧二公子。” 程氏顿时恍然:“眉眼长得像……这位公子是谁?” 明舒回:“我的同僚,钦天监主簿陈恩。” 程氏点点头:“陈大人。” 心中却纳闷,方才明舒问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陈恩听闻这话,心中却越发复杂,好似他身世真相的天平,又朝一边加重了砝码。 明舒找了个僻静的院落,让木樨和云夏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来,这才布阵。 她跟陈恩坐在阵心。 “安澜的残魂虚弱,即便剩下的一半真在阴界,彼此也不一定能感应。你身上有她一半的骨血,魂魄气息也相似,加上你便多了几成胜算。” “记着,不管有多痛苦,你都不能失去意识,否则我也没法将你的魂魄带回阳间。” 明舒又将入阴界的法子,以及在阴界如何护住魂魄不散之法,细细说给陈恩听,确认他记住之后,便用刀割破了两人的掌心。 她的魂魄带着安澜的残魂、陈恩的魂魄,一起进入阴界。 阴界的酷冷,并非阳间的魂魄能承受。 安澜拼凑起来的一半魂魄,当即就有了碎裂的迹象。 陈恩的魂魄则疼得浑身发抖。 明舒魂魄里的还阳珠复苏,她一手握一个魂魄,急忙以还阳珠之力护住他们。 等两人稍稍稳定下来,她才施展阵法,召唤安澜其余碎裂的魂魄。 残魂无法过忘川,更无法入轮回,所以倘若在阴间,便只能永远飘荡于此,直至有一日消散。 无数或碎裂或完整的魂魄,在他们身边徘徊。 因有还阳珠在,它们不敢上前造次。 可它们身上的阴气、怨气以及各种祟气,却让陈恩痛苦不堪,几近崩溃的边缘。 他忍不住看向安澜的残魂,如果……她一直在这里,那便一直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吗? 她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又想,她当年为何要抛下他? 她为何会死,又为何让自己的魂魄碎成这般,入不了轮回?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在几欲窒息的疼痛里,陈恩感受到有冰冷的风,拂过他的脸颊,随后他听到了明舒略带惊喜的声音:“来了!” 什么来了?陈恩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明舒的周身有丝丝缕缕的亮光浮现。 无数条透明的丝线,像无数只手,将那如砂砾一般的碎魂,一点点拢过来。 陈恩似忘记了剧烈的疼痛与窒息,呆呆看着明舒像拼图一般,拼凑安澜残缺的魂魄,直至再无碎魂,魂魄终于成形! 他茫然地看着那个没有生机的魂魄。 她,真的是……吗? “走。”明舒带着两个魂魄,离开了阴界,重回阳间。 人间已是深夜,没有月亮,却显出漫天星光的璀璨来。 陈恩魂魄一入体,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艰难喘息。 明舒握住他的手,引虞山大印的清气入他体内,稳定他在阴界受损的魂魄。 陈恩呆呆看着明舒的身侧。 他看不见安澜的魂魄,但他能感受到她就在那里。 “你要跟我一起去安澜的记忆里,看看她的过往吗?” 陈恩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明舒以精血为符,布在安澜魂魄周身,又缓缓朝魂魄内注入东晟气运——这是强大的天地力量,足以唤醒阴阳两界之万物。 安澜像木偶一样的魂魄,终于微微动了动。 明舒心念一动,忽然朝夜空望去。 在她眼里,那万千星辰似活了一般,竟在迅速移动! 不,不是星辰在动,是她脑中的星斗阵图在与星辰重合! 原来那三张图在寻常情况下是不成形的,只有穿梭在阴阳两界的魂魄才能窥得其中奥秘! 只因,星斗阵图不仅仅是阳间的阵,也是阴间的阵。 呆呆瞧了半晌,察觉安澜魂魄的动静越来越大,明舒赶紧收回思绪,全副心神都落在安澜魂魄上。 “陈恩,准备好了吗?” “好了。” 明舒握紧陈恩的手,进入了安澜魂魄的记忆里。 …… 陈春杳杳,来岁昭昭。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父亲给她取名“安澜”,愿她平安喜乐。 可陈安澜的一生,从未如她名字一般,顺遂无虞。 父亲是破落的江湖子弟,母亲是小官之女,两人私奔,在帝京郊野一处村落,成亲生下了她。 她很小的时候,便显示出与其他孩子的不同。 她有极高的风水师天赋,能通阴阳,能感知草木禽兽的喜怒哀乐,尤其是蛇类。 有一年夏天,她竟缩在一条大蛇身上睡觉,着实惊吓住了一众村民。 众人议论纷纷,称她是蛇妖投生,不祥之人。 父亲知道这并非不祥。 但天赋是把双刃剑。他就是因天赋才沦落至此,便不愿女儿重走他的旧路。 所以,他带着妻女离开了村落,去了另一处乡下落脚。 不久,父亲去世,安澜便与母亲相依为命。 异样又在四五岁的女童身上发生了。 每逢月初、月中与月末,原本乖巧的女孩,都会莫名地笑,有时妖娆,有时暴戾,都是与她年纪不符的古怪,就好像—— 她的身体里住着一只鬼。 第146章 打鬼?小爷看你们俩才是鬼! 没有孩子敢与安澜玩。 安澜每日便和母亲一起采药、炮制药材,一直到八岁,母亲病逝。 瘦骨伶仃的孩子,用家里微薄的积蓄,求来里正,草草埋葬了母亲。 从此以后,陈安澜便只有一个人了。 周围的人说她被鬼附身,克父克母,晦气又不吉利,除了隔壁瞎眼的哑婆婆,所有人都跟避瘟神一样避着她,也无人与她说话。 安澜便也不理睬他们。 她一个人上山采药。 她瘦瘦小小的,经常摔着伤着。 有一回在山上摔断了腿,她愣着爬着找到草药,自己给自己敷药找树枝固定。 天寒地冻,她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裤,一身的血,冷得像块冰。 后来,血腥味引来了狼群。 安澜与狼僵持许久,终于像控蛇一样,驯服了它们。 她爬上狼背,跟着它们回去了狼窝,才没在山里冻死。 等她拄着树枝,慢慢爬下山时,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的事了。 村里的人都以为她死在了山上,见到她都跟见了鬼一样。 安澜就像山间的杂草,在风雨里,在霜雪中,悄无声息地长大了。 她出落得越来越清丽动人。 可这样的容颜,生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身上,却是一件可怕的事。 加上安澜性子越来越古怪,有时候就坐在门口,朝人妖娆地笑。 于是便有色胆包天的男人,调戏她,想要欺辱她。 安澜也不反抗,任他压上来。等男人想要动手撕她衣服时,却愕然发现周围都是蛇。 男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想要跑。 蛇却没有放过他,一拥而上,将他活活咬死。 安澜坐在墙角,脸上依旧挂着妖娆的笑,嫌弃地擦去男人留在她脸上的口水。 死人是件大事。 男人的媳妇报了官。可人是蛇咬死的,不是安澜动的手,官差问过后便走了。 后来村子里发生了疫病,莫名死了不少人。 那男人的媳妇就散布谣言,说都是安澜招来的! 安澜的身体里住着一只鬼,不把她身体里的鬼赶出来,就会害死村子里的人。 村人信了,请来道士驱鬼。 道士将安澜绑在树上,一棍棍地打,说是要将她身体里的鬼打出来。 安澜依旧只是古怪地笑,仿佛打的不是她的身体一般。 道士却觉得安澜在嘲笑他的无能。 又想到村里的人都认定安澜是个祸害,都希望她离开,便也毫无顾忌了,抡起木棍,朝着安澜的头狠狠挥了下去。 如果这一棍落在安澜头上,她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 可这一棍被人拦住了。 锦衣少年一把夺下道士手里的棍子,拿着未出鞘的剑,将两个道士揍得哭爹喊娘:“打鬼,打你娘的鬼!小爷看你们俩才是鬼!” 锦衣少年救下了安澜,抱着她回了家。 可见到那个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他毫不犹豫地将人带去了镇上,开了客栈里最贵的房间,找来最好的大夫,替安澜治伤。 大夫说安澜身上大病小病、大伤小伤一堆,能活下来纯属奇迹时,安澜分明看到少年眼里的悲悯。 这是她头一回在陌生人的眼里,看到这样的眼神。 从小到大,别人看她不是厌恶嫌弃,就是像那个被蛇咬死的男人,贪婪里充满欲望。 安澜在镇上足足养了三个月的伤。每日三餐加三顿药,她整个人都被养胖了一圈,原本皮包骨的脸上竟也有了肉。 萧墨——便是那锦衣少年,找了个阿婆贴身照顾她,而他隔三岔五也会来看她。 安澜对日子从来没什么期待,日升日落,只是寻常。 可那些日子,她竟盼着每一个清晨。 她知道,只要天亮了,萧墨也许就来了。 她喜欢看他的眼睛,像日光一样很温暖。 “你有什么打算?”萧墨问她。 安澜如实回他:“没什么打算。找个地方住,采草药,卖草药。” “那你喜欢住人多的地方,还是找人少清静些的地方?”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萧墨便带她去了玉清观。 见她一脸茫然,他赶紧解释:“不是让你出家做道姑!这里人少又清静,观里的住持缈华道长人很和气,你可以借住在此地。” 安澜抬头问他,语带讥诮:“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家?是不是也怕我勾引谁,吓着谁?” 萧墨收起一贯的吊儿郎当,很认真地说:“你只是性子跟常人不一样,不代表你身体里有什么鬼什么妖,我也从来不觉得你会勾引谁,吓着谁。” “不带你去我家,是你本就是自由身,不必去谁家里为奴为婢。” “你如今年纪还小,可以先在观里待几年,等你想清楚要做什么,也有能力自立门户了,你尽可以来找我。开个铺子做生意也好,想去乡间生活也罢,我都可以帮你。” “陈安澜,你这一辈子才刚开始,后面还有很长的路,你一定要学会善待你自己。” 安澜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轻轻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她跨进了玉清观的门,从三官殿一路走到后土娘娘殿。 她抬头仰望慈眉善目的神像,嘴角悄然弯起。 阳光落在她清丽的脸上,她的神情纯真干净,宛若新生。 萧墨每月初一都会被迫来普济禅寺,顺道也会看看安澜。 可初一是安澜性情大变的日子,不是妖里妖气,便是暴戾残虐。 原本她是躲在屋里不出来,可萧墨来了,她便勉强出来见一见他。 萧墨总会给她带些什么。 有时候是点心,有时候是他自己做的木偶偃甲,还有是她指定要的,比如字帖和医书。 安澜初一的心情大都是不好的。 萧墨倒仍旧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陈安澜,你今日脸上的表情,比普济禅寺的四大天王还凶残。” “陈安澜,你今日这个笑啊,像弥勒佛……的坐骑孔雀。” 安澜瞪他,他倒哈哈笑着走了。 一月一期,春夏秋冬转瞬而过,岁岁又年年。 这大抵是安澜度过的最安稳的几年。 有香客求签算卦,安澜觉得观里道姑算得实在不准,有的甚至是胡扯。 缈华道长察觉她不屑的神情,将她唤去静室,问了一通。 缈华惊讶地发现,安澜有极高的风水师天赋,便问她想不想好好学一学? 安澜想着在观里也不用每日采药卖药,闲着也闲着,便跟着缈华道长学《周易》,学《梅花易数》《紫微斗数》…… 这些基础一打,她从小背的那些风水术的书,便豁然开朗、融会贯通了。 第147章 我在等你 安澜代替观里那些年长的道姑,成了香客口中的“神算子”。 她算的卦多,得的卦钱也多。 这便让观里其他的道姑不满了。 其中又以缈静最是愤愤不平:一个在观中修行的居士,竟鸠占鹊巢,占着她们的地挣钱。 于是,趁住持缈华道长下山,又逢月末安澜性情大变,而萧墨又不会上山来,缈静动了手。 她先设计让香客看到安澜暴戾疯癫的样子,吓走香客,喝退观中其他人。 又借口安澜是要妖孽,联合另两个道姑,将安澜打晕绑在后山树上,借做法事逼出妖孽,想一把火烧死安澜。 生死关头,安澜苏醒唤来群蛇,喝住了缈静。 她又大声召唤,林中群兽出没,群鸟乱飞,终于引来了观里其他人。 可火势太大,道姑们都不敢进火海相救。 直到来给安澜送书的萧墨出现。 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在浓烟里,将已被火烧伤的安澜抱了出来。 仿佛四年多前的旧事重演,安澜这一场伤又足足养了快三个月。 期间,缈华道长重罚了缈静和其他两个道姑,将三人逐出玉清观。 萧墨更是收了一贯的好脾气,毫不客气地以试图杀人的罪名,将三人移交京兆府。 冬日雪花落下的时候,萧墨来玉清观看安澜。 见她瞧着纷纷扬扬的雪出神,便问她在想什么。 安澜说:“我想离开了。” 萧墨一愣,问她要去哪里。 安澜回:“岭南。我不喜欢雪,听说那里不下雪。” 萧墨沉默许久,才道:“等你养好了伤,我便送你去岭南。” 离开前的正月十五,萧墨带安澜去帝京城里看花灯。 各式各样的灯,照亮了一条又一条的长街,好似天上星河落人间。 安澜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夜景,一时看出了神。 萧墨瞧着她脸上的欣喜沉醉,嘴角的笑容却泛起了苦涩。 原来,他习以为常的景色,在她眼里竟然如此珍贵。 今日的灯会,大抵便是他们一起瞧的最后一场。她此番去了岭南,从此山长水阔,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宝马雕车,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夜色璀璨迷离。 人越来越多,一不留神,两人便走散了。 安澜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并未找到萧墨,便也不找了。 找个角落,安静坐着,抬头看漫天绚烂的烟花。 景很美,但与她并无干系。 热闹与喧嚣,都是别人的。 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 “安澜!” 一道急促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一回首,便瞧见了萧墨着急的脸。 安澜站起身来,下一瞬间,她便被拥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吓死我了,你去哪了?” 萧墨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萧墨剧烈的心跳,在她耳边如擂鼓。 安澜眼中迅速晕染开一片氤氲。 萧墨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漫天的烟花。 可藏在他的身下,她却觉得仿佛找到心安的归处。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他呀。 安澜伸出双臂,轻柔却又坚定地环住了萧墨的腰:“没去哪里,我在等你啊。” 时光变得轻盈起来。 春日迟迟,春景熙熙,又是一年桃红柳绿。 萧墨每逢初一十五,就往山上跑。 安澜也不再提去岭南的事了。 两人像世间所有有情的男女一样,见了面便是无尽的欢喜。 只是有一桩事,却是彼此心照不宣。 萧墨的命格。 安澜瞧得出来,他寿元将尽,却不知会在何时死去。 她愈发努力地琢磨父亲留下的风水阴阳术。 终于让她找到了破他命格的一线生机: 她的命格融合他的命格,可以化去他的凶煞之气! “萧墨,我们成亲。” 她的话着实惊到了萧墨。 萧墨半晌都没说出话来,然后安澜下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 “如果你父母会反对,那不成亲也行,但我们得有一个孩子。” 安澜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们一定要生一个孩子。” 一向从容的萧墨,却仿佛被雷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安澜面色严肃:“我知道。” 萧墨迅速冷静下来,他抚了抚安澜的发,神色有些落寞:“安澜,我不知道将你拉进我的人生对不对。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为了你好,我应该送你去岭南。” “可我也不是圣人,我也自私,所以我没有放你走。” “我想跟你成亲,我也想有我们的孩子,但……” 他苦涩道,“老天怕是不许。” 安澜摇头:“我不管老天许不许,我许就行。萧墨,你活,我活。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萧墨急道:“你……”不应该这么想。 安澜却打断他:“你说,我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不对,因为你的出现,我才有了人生,我才对明天有了期待。” “萧墨,我善待了我自己,便是好好地喜欢你,好好珍惜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萧墨深深凝视着安澜,忽然笑了。 他用力揉了揉她的发:“好,去他娘的老天,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不管了!” 五月二十七日夜,安澜从梦中惊醒。 一身的汗,腹部隐隐作痛。 她按了按狂跳的心,将手轻轻地放在还未隆起的小腹上:“你爹爹出事了,我要去见他,你要乖,知道吗?” 安澜连夜下了山。 可仍是迟了,萧府里传来恸哭声,萧家二公子殁了。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扶着墙的手慢慢下滑,她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时,竟已是一日后。 萧府不远处一家面铺的夫妇救了她。 安澜到了谢,又匆匆赶去萧府。 萧家已经挂起了白幡白布,安澜知道萧墨就在里面,可脚却似有千斤重,竟是不能再往前迈一步。 她以为自己改变了萧墨的命格。 但没有。 萧墨还是死了…… 安澜心中剧痛,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不,还没到终点,还有转机的! 她趁下人不备,不管不顾冲进萧府,来到了灵堂。 下人想要驱赶她,却被萧夫人拦住了。 “你是不是……” 萧夫人嘴唇嚅动,却不敢说出“安澜”两个字。 安澜却都懂了: 萧墨跟他母亲说了他们的事; 萧墨死得蹊跷,萧府里有人监视,萧夫人要保他的遗腹子。 安澜微微点了点头,扬声道:“我有法子,替萧二公子安魂。” 第148章 就当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七盏灯,对应北斗七星,安澜在灵堂布下“七星续命阵”。 她站立院中,咬破手指,以精血画符。 黄符在空中化为灰烬。 带着她精血的灰烬,飘向萧家的四面八方。 风吹动她凌乱的发,拂过她苍白的脸颊,脸颊上一片冰冷的潮湿。 那个意气风发痛揍道士的锦衣少年。 那个会没心没肺说她笑得跟四大天王一样丑的萧二公子。 那个穿过人潮汹涌在灯火阑珊处拥抱她的温柔青年。 那个,她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的萧墨…… 他来了。 安澜一把擦去眼泪,将萧墨魂魄牵引到七星续命阵里。 肉身,魂魄,加上她的阳寿,她可以复活他的! 可连试几次,都失败了。 她终于察觉出了异样。 是萧墨手腕的玉珠。 这串玉珠乃至阴之物,寻常人不能佩戴,但萧墨命格特殊,这串玉珠反而对他有益,故而她也没有劝他摘下。 可就是玉珠里的阴祟之气,损坏了萧墨的魂魄! 而她又昏迷了一日,这十二个时辰里,阴祟之气侵蚀孱弱魂魄,已经让事情难以挽回。 萧墨不但无法复生,连轮回转世都不能了! 他的魂魄会迅速碎裂,最终消散在人世间。 巨大而绝望的悲恸笼罩了安澜。 她如今有孕在身,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去搏,但不能不顾及腹中他唯一的骨血。 安澜一转头,突然看见了一直站在一边的萧夫人。 四目相对,萧夫人突然上前,默默收拾起那七盏灯,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萧墨不能照顾你了,你照顾好自己,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 安澜的心如刀剐一样疼。 她愣了半晌,突然上前一把摘下萧墨遗体上的玉珠,又将萧墨魂魄收入符纸里,大步离开了萧府。 安澜去了栖云山,点了穴,将玉珠葬入山中。 又去了普济禅寺,取走萧墨的长生牌,重新回到玉清观。 她将萧墨的魂魄和长生牌一起安置在后土娘娘神像之下,布下安魂阵,以阵法之力与后土娘娘的清气,修复萧墨的魂魄。 “萧墨,这一次换你等我。” 安澜找了处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生下一个男婴。 山中清静,山外却已翻天覆地。 晋王攻入帝京,元昭帝自焚而亡,豫王打败晋王,登基为帝。萧家权势一落千丈。 北疆之战,东晟以牺牲四十万将士的代价险胜。护国大将军萧启松和定远侯战死沙场。 没有男丁顶立门户的萧家,迅速没落。 安澜不关心朝政。 等孩子七八个月大了,能承受长途跋涉,她启程去了江南。 她的父亲、她,还有她的孩子,都有异于常人的天赋。 她不希望她的悲剧在孩子身上重演。 她护不住他,便只能给他找一个稳妥的依靠,让孩子好好活下去——带着萧墨的骨血,平安喜乐地长大。 安澜将孩子交给了陈家的家主。 一同交出的,还有这些年她对陈家风水阵法的领悟。 陈家家主震惊。 安澜看着开心吃糕点的孩子,声音哽咽:“以后他就叫‘陈恩’,愿他长大能偿还陈家对他的养育之恩。” 陈家家主看着她:“既然舍不得,为何不一同留下?你也是陈家的血脉。” 安澜摇摇头:“我也有我的恩情要偿还啊。” 她重新回到了玉清观。 当初她以有孕之身设下的安魂阵,已快维持不住了,萧墨的魂魄并未苏醒,依旧沉睡着。 安澜重新布了安魂阵。 最后,她来到后土娘娘的神像前,以自己的阳寿和魂魄为引,结阵,护他魂魄,助他往生。 “萧墨,倘若你去往生时,我的魂魄还未消散人间,记得带走我的一缕残魂。” “就当……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 光阴流转,岁岁年年,唯有天上星河亘古不变,无喜无悲看人间沧海桑田。 从一个人的魂魄里看过往记忆,就仿佛亲身经历一遍他的悲欢离合。 陈恩自魂魄里出来后,整个人好似魔怔,浑身发抖,满脸是泪。 明舒亦是脸色苍白,心口隐隐作痛。 陈安澜记忆里的悲与喜,愿与愁,爱与疯……重重情感浓烈如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让她无处遁逃。 她跟陈安澜一样,都是普通人眼里的异类。 陈安澜的孤独、执拗,视萧墨为救赎,为他死,为他魂飞魄散的种种,她都懂。 甚至,感同身受。 所以,她能清晰地察觉,她给自己设的封印术在碎裂崩塌。 她强行封印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如雨后春笋,在冲破坚硬的枷锁,破土而出。 她压不下去。 陈恩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划破了沉寂的夜。 惊得明舒愕然抬头。 “为何会是这样……他们……我娘……” 他握住了明舒的手,嘴唇颤抖,声音带着哭腔,“你送我娘去轮回!不要让她做孤魂野鬼!不要让她魂飞魄散!不要……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要——” 陈恩如孩童一般恸哭,悲痛欲绝。 一边护阵的清虚和清业,见此情形也是面露悲色。 明舒只觉得心一阵阵绞痛,封印崩塌得愈发快了。 泪水从她眼中滑落。 她不知道怎么回陈恩。 补魂术可以修补碎魂,却不能让魂魄入轮回。 听闻悲鸣声赶来的程氏,瞧见抓着明舒痛哭的陈恩,一愣,又见按着心口,无声落泪的明舒,惊得就要冲进去,却被木樨拦住。 “你拦我做什么?你没瞧见音音不对劲吗?” 木樨当然知道明舒不对劲,可明舒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让任何人进去,她也必须听。 程氏又看向云夏:“赶紧去东院把赵伯请来!” 一扭头,却瞧见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傅直浔。 他一身玄衣,似与浓墨夜色融为一体。 可灯火的光,却照亮了他如刀削斧凿的侧脸,眉眼秾丽,唇色鲜红,神情冷若冰霜。 乍一瞧去,仿佛夜行的妖孽,惊得程氏心一抖。 第149章 傅直浔,你干什么?! 此时,护阵的清虚道长见明舒、陈恩二人情绪悲恸,赶紧上前,引虞山大印的清气入他们体内。 清业道长在旁相助。 陈恩渐渐冷静下来,止了痛哭。 可明舒却并未好多少,依旧是捂着心口,一副喘不上气来的痛苦模样。 清虚道长急问陈恩:“刚发生了什么,我师父怎么成这样子了?” 陈恩摇头,并不知明舒为何会如此。 云夏请了赵伯来,可赵伯一见站在门口的傅直浔便踟蹰了。 他家少主可清清楚楚说过“以后不准再管明舒死活”的话。 程氏正要开口骂赵伯,却见傅直浔大步朝明舒走去。 他在她面前蹲下,面无表情地开口:“你究竟怎么了?” 明舒既要忍受心被搅碎的痛,又得强撑着用清气和气运修补封印术,实在没法回傅直浔的话。 傅直浔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 陈恩近乎本能地阻止,却听傅直浔冷冷的声音:“滚开!” 陈恩只觉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将他往一边推去。他稳不住身子,竟摔倒在地。 木樨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伸出双手拦住傅直浔:“小姐跟你没有任何干系了,你放下她——” “傅天。”傅直浔当没瞧见木樨。 傅天如影出现,将木樨往一边一拉,低声说:“别惹少主生气……” 木樨气道:“他又不是我主子,我管他生不生气!想要带走小姐,就从我尸体上踩过去啊!” 她想挣脱傅天,可后者的手跟铁箍似的。 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傅直浔已经不见了人影。 木樨踹着傅天想去追,被程氏阻止:“你家小姐不会有事,不必担心。” 傅直浔将明舒抱回了自己的房间,将人放在榻上。 手上寒光一闪,已多了把刀,他眉都不皱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握住了明舒的手。 明舒只觉得一股炽热的力量涌入体内,阴阳交融,剧烈的疼痛瞬间消退了许多。 她震惊地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俊颜:“你……”怎么可能! 后面的话,她没有机会说出口。 在两人魂魄交融后,傅直浔的魂魄迅速抵达了她的灵台。 直到傅直浔的魂魄离开,明舒都不敢相信:他一个不会玄学之术的人,竟然窥探了她的记忆! 一时之间,她竟全然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原来如此。” 傅直浔终于清楚那日在司天台上发生了什么,明舒又为何突然跟他说和离的事。 他凝视着她,沉默了许久,才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因‘真言缚’心如刀绞时,我这里也会痛,你骗不了我。为什么不跟我说实情?” 明舒:“我跟你说的都是实情。” “和离”的话也是? 傅直浔的眸光瞬间锐利,可这话他却没有开口问。 “你没说曲舟行对你用了‘真言缚’。” 明舒苦涩一笑:“这没必要说,我解不了,要想活,封印是唯一的办法。更何况——” 她微微一顿,“曲舟行的确能给我想要的,我也不亏。” 傅直浔眸光沉沉,还在隐隐作痛的心,忽然有点闷:“你就这么觉得,我不能帮你解了‘真言缚’?” 明舒一怔:“你能吗?” 傅直浔:“我想做到的事,一定做得到。” 明舒沉默了下:“即便你能做到,你又为何帮我?” 未等傅直浔回话,她径自说了,“曲舟行是利用我,你又何尝不是?我不知道曲舟行为何利用我,我也不清楚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于我而言,依附你或是曲舟行,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说到这里,明舒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悲凉之意。 她刚经历了陈安澜的一生。 陈安澜短暂的二十载,孤寂又苍凉,唯有一个像太阳一样的萧墨,照亮过她冰冻的世界。 自己呢? 莫名来到这里,开局就差点被人侮辱、被人毒杀,除了靠自己硬闯出一条活路,她别无选择。 她也是另一个陈安澜。 念及此,明舒陡然生出怒火:“傅直浔,你凭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擅自看我的记忆?这是我的隐私!你这么做,跟小偷窃贼有何区别?!” “还有,是你说的,我们不是夫妻!也是你让我滚出东院,我们没有任何瓜葛了!” “我不需要你帮我解‘真言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早就两清了!” 一激动说出这么多话,方才好了些的绞痛又开始了,明舒本想起身离开屋子,一时却又没了力气。 傅直浔脸绷得紧紧的,冰冷的眸光下,却又有赤焰在灼烧。 胸腔里怒火腾起。 可一瞧见她半死不活的样子,那股火忽然就发不出来了。 他皱起眉头:“两清什么?你从前欠的那么多人情,不打算还了?” “我是小偷窃贼,我卑鄙无耻,你欠东西不还,就光明磊落了?” 一边说着,一边又握住她的手,与她魂魄交融,以他体内的赤焰之火,去压制她身体的疼痛。 明舒挣扎:“我不要再欠你人情!” 傅直浔用另一只手按住她,半个身子都覆在了她身上。 明舒一蒙,还未回神,那双清冷深邃的凤眸凝视着她,随后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就在她眼前迅速放大。 你、你干什么?! 她骤然睁大了眼。 傅直浔闭上了眼,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闭眼,凝神静气!” 他身子炽热,似有熊熊烈焰灼烧。 呼啸的烈焰涌入明舒体内,她却不觉得灼热,反而像泡温泉一般,从头到脚被热烘烘的暖意包裹。 体内碎裂的封印停止了崩塌,心口的绞痛在消散。 明舒震惊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似触碰到了他的睫毛,有些微微的痒意。 她闭上了眼睛,如他所言凝神静气。 她清晰地感受到,在腾腾的热意里,体内的伤痕在迅速愈合。 她不由心生诧异,他身体和魂魄里究竟藏着什么? 傅直浔手撑着榻起身时,凤眸微张。 明舒看到了他眼中的赤色,不由脱口而出:“你的眼睛……” 第150章 我们两清不了 傅直浔却松开她,侧过身去。 只不过片刻工夫,等他转过头来时,黑眸如寒潭,眼中已恢复一贯的清冷。 他微微一笑,眉眼秾艳,宛若黄泉路上血红的彼岸花,美得摄人心魄,又让人心惊胆战。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明舒,缓缓道:“从你在紫宸殿上求皇帝赐婚时,我们便两清不了了,所以啊,你得好好活着。” 明舒的心猛然一跳。 她正想说话,却见傅直浔收了那妖艳里带着疯批的笑,神情淡然:“你确定‘真言缚’只有曲舟行能解?” 明舒的体内已没了那让她崩溃的痛。 她便撑着榻,慢慢坐起身来。 见傅直浔就坐在榻边,她不动声色地往后坐了坐,身子撞到了墙,发出钝钝的一声轻响。 傅直浔眉心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拧:“我是蛇蝎吗?你避恐不及。” 明舒神情淡定:“你不是蛇蝎,但你比蛇蝎更危险。” 傅直浔冷哼:“既然知道,那你应该很清楚跟蛇蝎一窝的下场。” 明舒不想跟一个嘴巴很坏的男人做口舌之争,她怕被气死,更不想惹怒他,以至于后果无法收拾。 她单刀直入:“你帮我,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说,你希望我替你做什么?” 傅直浔勾了勾唇角:“你觉得呢?” 明舒:“我觉得是风水术。你对那个祭祀阵法如此看重,想来是希望通过我,破解或者重启那个阵法。” 傅直浔不置可否:“这个答案对你很重要?” 明舒点头:“很重要。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同样的,我也不喜欢被人利用还帮人数钱。” 傅直浔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样子,忽然又笑了下:“既然你觉得重要,那我便告诉你,我想要你破解祭祀阵法。” 明舒知道傅直浔虽然性情难以捉摸,但为人极其高傲,不屑于骗她,便知她猜对了。 又察觉他今日似有求和之意,迅速斟酌了一番利弊后,她暗暗挺直了腰杆,下巴微微抬起:“你来同我谈合作,对吗?” 傅直浔见此,剑眉一扬:“你往下说。” 明舒便做出了甲方的姿态:“我们可以重新合作,但需约法三章,可行?” 傅直浔示意她继续说,她便说了:“第一,不准再仗着武功高,随意进入我的灵台窥探我的记忆!” 傅直浔点了下头:“好。” “第二,你可以不告诉我你做事的理由,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做事的目的,不能隐瞒。” “好。” “第三,我要用你的人,赵伯、傅天、傅洪、傅玄他们。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做跟你的命令相悖的事。” “好。” 傅直浔不假思索地回复,倒是让明舒一怔:他今日是吃错药了,这么好说话? 谁知傅直浔道:“既然是合作,你约法三章,我也要约法三章。” 明舒:“……”是她多想了,傅直浔什么时候吃过亏? “你说说看。” 傅直浔:“第一,你只能跟我合作,即便你想跟别人合作,也得征得我的同意。” 明舒拒绝的话已在嘴边,可想到还有后面两条,便道:“你继续说。” 傅直浔:“后面两条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说。” 明舒当即面色一沉,往前挪了挪身子,脚落地站了起来:“既然没有诚意,此事作罢……” “你若同意,我也应允你:我只跟你合作,倘若我要跟别人合作,也得征得你的同意。” 明舒站在了原地,眸中有诧异之色。 傅直浔可是未来宰辅,这个承诺如果是真的,那分量极重。 不过—— “如果你利用完我,杀了我呢?我死了,你要跟谁合作便合作,也不算违背约定。” 傅直浔觑她一眼:“难道你不会杀了我吗?” 言下之意,她为了不违背约定,也有杀他的动机。 明舒:“我说过,我们风水师最重要的是修心。除非是面对罪大恶极之人,或者为了自保,才不得已开杀戒,除此之外,我不会杀人。” 略一思忖,“这样,我再加一条:只要我不杀你,你就不能杀我。” 傅直浔忍不住啧啧:“所以我们合作的前提是:先防着对方杀对方?” 明舒正色:“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还是说在前头为好。” 傅直浔点了点头:“行。” 明舒犹豫了下:“成交。” 傅直浔抬头:“现在可以坐下说话了?” 明舒环顾了四周,将最近的一把椅子搬至傅直浔对面,端正坐好:“你说。” 椅子明显比榻高出一大截,即便傅直浔身量高,看明舒也得微微抬头。 他心中哂笑,今晚这一场,怎么他处于她的下风了? “先回答我方才的问题,‘真言缚’是否只有曲舟行能解?” 明舒:“是,我此前从未听说过‘真言缚’,问过清虚,他也不知,那便只能是曲舟行独门阵法。倘若我没猜错,大抵来源于星斗阵——”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你既然看过我的记忆,便知星斗阵是什么。你想要破解和重启的祭祀阵法,便是星斗阵里最重要的阵心。” “所以,只要我能破解星斗阵,便能重启祭祀阵法,解开我的‘真言缚’。” 傅直浔沉默了下:“我的内力只能暂时压制你的‘真言缚’,至多三天,你如果要靠破解星斗阵去破解‘真言缚’,时间不多。我会想办法从曲舟行身上找到解法。” 明舒叹气:“曲舟行就是轩辕十四,他的修为已经突破九阶,你又不是玄门中人,此事极难。” 顿了顿,“我想我兴许找到星斗阵的破法了。” 她将去阴间带回安澜残魂,穿行阴阳两界时,窥破天上星辰与星斗阵图奥秘之事说了。 “曲舟行将四十九张星斗阵图都交给了我,我会尽快找出破解之法。不过——” 她话锋一转,“当务之急,得先找到玉珠和鸾刀,还有萧墨魂魄的下落。” 又简单说了萧墨和安澜的事,听得傅直浔皱眉:“既然已经找到玉珠,为何还要找萧墨的魂魄?如果萧墨早已往生了呢?” 第151章 傲娇的少主又妥协了? 明舒摇头,颇为肯定:“萧墨没去往生。” “安澜死前曾说,如果萧墨往生,她的魂魄还没有散的话,就带走她的一缕残魂。而我跟陈恩在萧家发现的红绳上,却有安澜的残魂。” “安澜的魂魄碎在安魂阵里,她不可能是自己去的萧府,那这缕残魂又是如何到红绳上的?” 傅直浔一听便明白了明舒的猜测:“你的意思,萧墨的魂魄离开安魂阵,带着安澜的残魂一同去了萧府。所以——” “萧墨的魂魄仍在萧府。萧府里有鸾刀,萧墨魂魄的下落便跟祭祀阵法有关?” 明舒点头,解释道:“我去萧府时,并没有察觉鬼魂。鸾刀在湖里,按理说湖里不会有活物,也不会有鬼魂,可却有一条大蛇,我猜想,萧墨魂魄兴许就在里面。” “至于萧墨魂魄、大蛇为何能与鸾刀共存,便如你所言,跟祭祀阵法——或者更准确地说,跟星斗阵有关。” “我明日还得去一趟萧府。” 傅直浔“嗯”了一声:“明日一起。” 明舒眨了眨眼睛:“明日不是初五,你不用上值吗?” 傅直浔想都没想:“我病了。” 明舒愈发好奇,像他这样连上值都摆烂的样子,究竟是怎么当上宰辅的? “还有问题?” 明舒赶紧摇头:“没有。明日卯时三刻出门,先去栖云山找玉珠,再去萧府探鸾刀,早些休息。” 说罢,起身出了屋。 院子外,杵着一群人,见明舒出来,神情各异。 清虚仔细打量了一番明舒的脸色,确定她无虞后,松了一口气:“我就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前几回师父被阵法反噬,都是师公相助,一点问题都没有。” 木樨不信喜怒无常的傅直浔,用目光指了指院里:“他……”有没有欺负你? 明舒摇了摇头。 程氏:“音音你饿不饿?我让厨房准备夜宵了。” 明舒用力点头:“饿!” 程氏微微一怔,前几日的明舒都是一副要出家的冷情模样,似乎好久没见到她这么生动的神情了。 就去了一趟傅直浔的房里? 明舒见赵伯也在,想到跟傅直浔的约法三章,她就不客气了:“我要一碗参汤,越浓越好,谢谢!” 赵伯有点蒙,小夫妻闹完别扭了? 又仿佛被惊雷炸到,他依稀、似乎窥探到了一桩要不得的事:他家傲娇的少主又妥协了? 第一回,少夫人去乡下探亲,少主大晚上地追去了。 第二回,少主冲着少夫人发脾气,少夫人生气了,少主嘴里说不管,可最后还不是巴巴地追着少夫人去了? 这一回啊,少主发那么大的火,他都觉得这回两人肯定闹崩了,结果少夫人一出事,少主跑得比他还快! 他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口非心是”了。 男人啊…… 赵伯在心里“啧啧”两声,当即摆出一张连皱纹都充满喜气的笑脸:“少夫人稍等,老奴这就去熬参汤!” 陈恩愣在当场。 如果清虚的“师父师公”还能让他自欺欺人,赵伯这一句“少夫人”便让最后一丝侥幸化为泡影。 不久之前,经历父母那场悲恸过往,他握着明舒的手,恳求她助母亲往生时,有些已然滋生他却不明白的情感,忽然如迷雾散去,透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来,那人是她。 可他才刚了悟,却得知她竟是有夫之妇…… “陈恩?” 似乎听到有人在唤自己,陈恩猛地回神,正对上明舒有些担心的脸,心中愈发感伤。 明舒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才道:“今日你便宿在傅府,明日卯时三刻我们出门。” 微微一顿,她神情凝重了许多,“晚上一定要好好休息,事情还没结束,后面怕是更不容易。” 陈恩听闻此话,当即抛开复杂情绪,重重点了头:“嗯。” 翌日一早,一起出门的是四人。 傅直浔淡淡的目光扫过清虚和陈恩,意思很明白:带陈恩我能理解,带这个没用的徒弟做什么? 明舒抱着放白陶盂的木盒:“星斗阵有四十九个,如果要重启,我一个人做不到。” 言下之意:清虚与陈恩都是很重要的人。 傅直浔不置可否,只道:“上马车。” 明舒用目光指了指后面那辆:“我跟陈恩、清虚坐后面那辆,路上正好说下阵法的事。” 傅直浔:“……” 袍裾一掀,用力一踩,便上了马车。 鞍座上的傅天只觉得马车剧烈一震,心也跟着一抖:主子今日有起床气? 一个时辰后,四人抵达了栖云山。 按着安澜魂魄里的记忆,明舒与陈恩找到了埋葬玉珠之处。 但奇怪的是,此地草木葳蕤,鸟叫蝉鸣,竟是一派生机盎然。 清虚跟明舒确认了下:“真是这里吗?” 之前的青铜方尊和阴玉,闹得傅家鬼气森森,同样是凶器的玉珠,就这么祥和? 明舒也是同样的困惑。 思忖了下,她对陈恩说:“你父亲曾戴过玉珠,而你母亲又布阵封印玉珠,兴许玉珠还残留你父母的气息。我试试用你的气息,来找找他们的气息。” 说着,便伸手按住了陈恩的肩,凝神静气,将体内的清气化为丝丝缕缕的无形丝线,去感应周围的一切。 傅直浔站在一边,看了眼明舒按在陈恩肩上的手。 很快,明舒便收回了手。 她感应到了。 “没错,就在这里。” 她往前走了几丈,取出黄符,迅速布了一个阵,又从清虚手里拿来虞山大印,放在阵眼上,才用脚踩了踩一处,对傅天和傅洪说:“挖这里,至多半丈。” 鲜少做这些粗活的傅天和傅洪,心情复杂地拿着铁锹挖呀挖呀挖。 果真挖出一个匣子。 跟放红绳、放萧墨长生牌的匣子一样,以机关术密封。 明舒便将它递给陈恩。 陈恩三两下打开,一串浅黄色的玉珠露了出来。 明舒取出玉珠,一边打量,一边感应它们的气息。 玉珠一共二十一颗,十二颗是普通的玉,想来是后来为凑成手串加进去的,而其他九颗不但有明显的印记,还有浓郁的气息。 但这个气息,并非如阴玉和方尊一般,只有怨气、鬼气与各种阴祟之气,里面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这些阴气重新融合,故而隐隐透出一股生机。 “我瞧一瞧玉珠。”傅直浔不知何时走到明舒身边。 第152章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 明舒有些诧异:“你也能感应到玉珠的气息很特别?” 傅直浔却道:“玉珠上的印记,看着很眼熟。” 明舒赶紧把玉珠递给他:“那你仔细看一看。” 傅直浔一颗玉珠一颗玉珠拨过去,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傅天,纸、笔。” 他用炭笔将每颗玉珠上的印记画下来,明舒诧异道:“这些印记竟然都不一样!” 傅直浔:“准确地说,这并非印记,而是上古文字。” 他又在那些印记下面,写了一行字:“一共十八个字,我译出了十二个,你看一下。” 明舒看完,当即解开了之前的困惑:“补魂改命!难怪珠子里既有阴气,却又透着生机,而这里的草木鸟兽也未受多大影响,原来珠子本就是‘补魂改命’之物!” 又对陈恩道,“如此也能解释真如大师和你母亲的话,玉珠虽藏阴气,却能改你父亲的命格。只不过,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陈恩急问:“什么意思?” 明舒:“上面的文字只写了一半——也就是说,还有另一串玉珠!” “只有两串玉珠合在一起,才能真正更改你父亲早逝的命格,并且也不会在你父亲死后,伤你父亲魂魄。” 微微一顿,她不由看向傅直浔,“但曲舟行并未同我提及玉珠有两串的事。” 傅直浔冷哼一声:“你就这么相信他说的一定都是真话?” 明舒:“倒也不是。是他既然对我用了‘真言缚’,便没必要欺骗我。我倒觉得,是他也不知此事。” 傅直浔却摇头:“他知道,但他没有对你讲清所有事情,有所保留。” 明舒一愣:“此话怎讲?” 傅直浔漫不经心道:“如果我是曲舟行,我会在你找到第一串玉珠后,再告诉你第二串玉珠的事。” 这话明舒就没法接了。 她擅长的是风水术,这种腹黑心理学她绝对承认傅直浔说的一定对。 只是,在安澜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第二串玉珠,那它又会在哪里? 傅直浔仿佛有读心术:“倘若将玉珠和鸾刀放在萧府的目的,不仅仅是养两件凶器呢?” 明舒:“你的意思,曲舟行还有其他目的,但没有说?” 傅直浔微微一笑:“你都不是心甘情愿听她差遣,他为何要对你推心置腹?你不信任他,同样的,他也不信任你啊。” 明舒无法否认傅直浔的话,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既然能洞悉曲舟行的心思,那你说说,他将玉珠和鸾刀放进萧府还有什么目的?” 傅直浔:“跟当年北疆战事有关。具体线索不够多,我暂时猜不出来。” 明舒当机立断:“去萧府!” 她将玉珠放进白陶盂之中,以黄符封印后,四人折回城中。 时过晌午,几人便去了萧府附近的面铺。 因过了饭点,铺子里并没有客人,仍旧是老妇和中年妇人在收拾。 中年妇人一眼便认出了明舒和陈恩,热情招呼一行人进来坐,目光却忍不住在傅直浔的脸上流连忘返。 她笑着对明舒说:“我们这小铺子,这两日可真是蓬荜生辉,来吃面的男子都长得又俊又贵气!” 明舒微微有些诧异。 面铺位置虽好,可铺面实在太小,来这里的要么是街坊四邻,要么是贩夫走卒。 “又俊又贵气”的男子,不属于这两种。 于是,她笑着指了指傅直浔:“还有比他更俊美贵气的男子?” 中年妇人笑道:“那倒没有,你这朋友是最俊的!” 面无表情的傅直浔听闻“朋友”二字,不由抬头看了眼中年妇人。 “是?我也这么觉得!”明舒笑盈盈地跟中年妇人唠嗑,“不过让阿姐觉得俊美又贵气的男子,肯定长得也很好看。” 中年妇人连连点头:“好看!就是年纪大了些,三十出头的样子。哦,对了,他也跟我打听萧家的事了。” 明舒心一紧,正要细问,老妇却喊中年妇人去煮面了。 她低声问傅直浔:“谁会打听萧家的事?” 傅直浔:“我不是神仙,也不会掐算,你是想让我蒙一个答案?” 明舒奇怪:“难道你没查过萧家的事?” 傅直浔反问:“我为什么要查萧家的事?” 明舒愈发奇怪了:“连你都不查萧家的事,说明朝中早就无人关心萧家了。那这个打听萧家之事的人,就很古怪。” 傅直浔:“……” 面被端了上来,明舒直接问中年妇人那男子的具体模样。 中年妇人就拿傅直浔跟那人比较:“比你朋友矮这么一点,脸没你朋友白,不过也很白了,眼睛更细长一些……哦,他眼角有一颗泪痣。” 明舒脑中顿时冒出一张脸来。 中年妇人又加了一句:“他穿白衣,袖口、衣袍下摆有金丝暗纹,绣的似乎是莲花。” 明舒确认无疑。 他查萧家的事,应该不是曲舟行指使,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明舒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先放一放。 吃完面,几人便去了废弃的萧府。 不过这一回,他们不是从大门进去的,而是绕到无人瞧见之处,翻墙而入。 然后,径直到大湖。 离大湖越近,陈恩便越紧张。 即便知道湖里的大蛇没有恶意,可对蛇的恐惧已经烙印在他骨子里,一时之间,他实在难以克服。 “我替你施个静心术?”明舒看出了陈恩的紧绷。 陈恩用余光扫过一脸泰然的傅直浔,强装镇定:“不用了,我没事。” 话音一落,午后波光粼粼的平静湖面便起了涟漪。 紧接着,湖面冒出一串串气泡,涟漪变成漩涡,像上回一样,足有三尺多粗的大蛇从水中蹿出。 陈恩下意识地要跑,却在提脚的瞬间,硬生生止住了。 心跳快得要从胸腔跃出来,额头冷汗如雨。 下一刻,一只雪白的手出现在他眼前。 明舒手点他的眉心,注入玄清之气,又迅速将几张黄符贴在他身上几处要穴,施下静心术:“陈恩,别慌!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 第153章 水下惊变 冷静又坚定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一股莫大的力量涌入体内,陈恩狂跳的心迅速平复下来。 他看向明舒,虽然因她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分明透着关切,他心中一暖,便没那么害怕了:“我问问它,我父亲的魂魄在何处。” “好。”明舒收回了手,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傅直浔看着并肩而站的两人,清冷的眸似沉了几分。 此时,巨蛇已经游到了湖边,朝着陈恩缓缓探下身子。 陈恩强忍心中的恐惧,伸出手去,轻触它湿漉漉的额头。 巨蛇身躯摆动,湖面掀起一个又一个的浪。 不必陈恩解释,明舒都看出了巨蛇的欢喜。 随后,巨蛇往后退了退,张开巨大的嘴,发出嘶嘶声。 陈恩扭过头对明舒道:“它似乎让我去湖底,可是——” 他有些尴尬,“我不会凫水。” 明舒略一想:“我会凫水,我下去看看。但你得让它带路。” 陈恩不想让明舒下去冒险,正要开口,却听傅直浔道:“让傅天和傅洪下去。” 明舒点头:“也行。” 陈恩便回想安澜控蛇的记忆,尝试了几次,终于让大蛇知道跟他站在一起的人,都是自己人,不能攻击。 傅天和傅洪便跟着大蛇潜入了水底。 小半刻钟后,两人浮出水面,游到湖边跟傅直浔禀报:“我们潜到三丈深的地方就下不去了,大蛇也不敢再往前。” 明舒一听便明白了:“湖下面设了阵,不破阵便下不去。” 她转头问杵了老半天的清虚:“你会凫水吗?” 清虚诚实地摇头:“不会。” 明舒眉头微蹙:“那就只能我下去了——” 傅直浔打断她:“你确定你一个人行?” 明舒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毫不迟疑:“不行。所以,你会凫水吗?” 傅直浔剑眉一扬:“自然会。” “那行,我们两人下去。” 明舒迅速做了一套热身动作:“按我如今的修为,屏气一刻钟没问题,你呢?” 傅直浔看她古古怪怪的动作,随口回:“半个时辰。” 明舒动作一顿,目露诧异之色,但很快消失。 就傅直浔那个深不可测的内劲,他即便说一个时辰她也不应该奇怪。 她打开带来的包裹,取出里面绳子和水囊——来之前,便想到可能要下水,故而都准备了。 她将细绳绑在自己跟傅直浔的腰间,又挂上气囊:“加上气囊,我最多能在水下待两刻钟。两刻钟后,不管成功与否,我们都得上来。” 傅直浔“嗯”了一声,取出一颗用透明纱袋装着夜明珠递给她:“你用得上。” 明舒也没客气,与匕首一并挂在了腰间。 正打算脱鞋,想起身边一群古代男人,想到了自己如今古代女子的身份:“都转过身去。” 迅速除去鞋袜,卷起裤脚,抬头却见傅直浔已经在水里等她,她便踩着青草和泥也下了水。 因是夏日,即便阴气重,湖水也不算冷。 明舒原本水性就极佳,这半年多来,也与梵音公主这具身躯磨合好,故而在水下如鱼得水,毫无困难地下到了三丈多深处。 到这里,便跟傅天和傅洪说的那般,下不去了。 水下仿佛有一个无形结界,将三丈以下的地方牢牢锁住了。 不过,对明舒而言,破结界并非难事。 她先以清气感应结界的具体位置,确定之后,一边游,一边将八张注入清气的黄符固定于八个方位。 随后,黄符在水中化为灰烬,结界亦随之破裂。 明舒再以清气和体内的气运狠狠一推,结界便碎出一个洞来,她跟傅直浔继续往下。 原本只能算凉的水,几乎是在他们冲破结界的瞬间,变成刺骨的寒。 明舒急忙以修为抵御,才能勉强前行。 她侧过身子对傅直浔做了个手势:你还好吗? 傅直浔以点头表示他无恙。 明舒放下心来,刚要往下,不期然一股股强大的阴气和怨气从四面八方而来。 她心猛地一惊,急忙游向傅直浔,在阴气、怨气与鬼气冲入两人肉躯时,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身体里的还阳珠苏醒,迅速替两人隔绝了那些足以置人于死地的阴祟之气。 明舒稍稍松了口气。 四周是令人窒息的阴森与黑暗,以及冻结魂魄的阴寒。 唯有夜明珠散着柔和温暖的光,照亮了这人间地狱一般的水底。 傅直浔凝视着他身侧的明舒。 她脸上还戴着面具,他只能看到她紧抿的唇,光洁如玉的下巴。 她的手握得很紧,似怕松一些,他就会被这铺天盖地的阴祟之气吞没。 他唇角悄然一弯,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明舒做了个往下的手势,便握着他的手,继续往下潜水。 此时的两人并没有察觉,头顶破裂的结界已迅速恢复了原样。 越往下,水的压力越大,速度便越慢,明舒已经用水囊换了一次气,心中便不免有些着急。 时间不多了,可要找的东西却没找到…… 突然,一道铁链映入了明舒的眼帘。 她用力捏了捏傅直浔的手,加快了下潜的速度。 湖底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晰。 四根石柱,绑着四条铁链,而铁链的正中间,赫然立着只一人长的石匣。 明舒心中一喜,石匣里放的必然是鸾刀! 可她也不敢轻举妄动,石柱上有红色的印记,很明显,先前的结界便源于石柱与铁链的阵法。 她先看了一遍四根石柱上的印记,沉思片刻,用手势告诉傅直浔:这是星斗阵里的一个阵法,要完整破解,时间不够了,她只能另想他法。 做完手势,她迅速用气囊换了一次气,然后在四条铁链的相应位置,分别贴上注入清气的黄符。 最后,她带着傅直浔游到石匣前,一口气贴了四张黄符。 她告诉傅直浔接下来怎么做:她用清气让阵法暂时停止,趁此机会,他取走石匣,两人必须在阵法恢复前浮出水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傅直浔点了下头,示意可行。 明舒用水囊吸了长长的一口气。施阵会消耗大量的氧气和体能,而且接下来也没有时间让她再换气,所以她要一鼓作气。 一切如她计划。 唯一的变故,便是在两人迅速往上游时,忽然被一股无形巨力阻拦。 明舒的心陡然一惊:结界竟然复原了! 第154章 要我背你,还是抱你? 傅直浔也明白了缘由。 他立刻松开两人握紧的手,示意她不必管他,赶紧去破开结界。 明舒深深看了他一眼,毅然决绝地取出黄符,注入清气。 她知道没有她体内的还阳珠,傅直浔会遭受结界里阴祟之气的攻击,不但十分痛苦,甚至还有性命之危,可倘若她不尽快破除结界,他们两人都会死在这里。 所以没有时间纠结,只能这么一搏。 只要她破结界的速度足够快,傅直浔便不会有事。 她是这么想的,却没料到她会破不开结界! 水底的阵法已经重新打开,而失去阵中心的石匣,阵法平衡被破坏,结界便一层层自动加固,堵死了破阵之人的前路。 不仅如此,那些阴祟之气也比之前更加厉害,即便明舒有还阳珠,也痛得浑身发抖,更别提没有还阳珠的傅直浔。 心中焦灼不已,明舒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用尽全部修为去破开结界。 可非但没有用,她的胸口更似针扎一般,传来窒息的疼痛。 慌乱之下,她解下水囊用力呼吸。 可里面空气浑浊,已吸不出多少氧气。 在这阴森可怖、宛如牢笼一般的湖底,明舒屏不住气了,头一回,她感觉到了绝望。 夜明珠照着黑魆魆的四周,明舒心中发凉,脑中混沌,竟无意识地张嘴呼吸。 冰冷的水涌进她的口鼻,她浑身一震,本能地想咳嗽,却强迫自己忍住,心神愈发慌乱。 突然,一道黑影朝她扑来。 下一瞬间,她便被傅直浔揽住了腰。 他一低头,深深吻住了她,将口中的气息渡给她。 明舒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 可他箍得极牢,而她挣扎了一下便停止了。 他在救她。 如果推开他,她就真要死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她摸索着握住傅直浔的手,与他共享还阳珠之力,助他抵御这里能吞噬人魂魄的阴煞之气。 可两人气息刚交融,一股烈焰灼烧感便冲入她体内,竟在瞬间吞噬了她的还阳珠之力,更疼得她松开了他的手。 傅直浔放开了明舒,赤红如火的眼看着她。 明舒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忍住,跟着我。 她极快地点了下头,便见他一手抱着石匣,一手去探那无形的结界。 很快,当手不能再往上时,他便停住了。 紧接着,明舒看到了她出生至今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黑魆魆的水下,突然亮了起来。 一层层的红光,在她头顶,像火一样灼烧——不,那就是火! 因为她感觉到了灼烧的烫。 而这个火,是从傅直浔的掌心烧起的! 明舒惊得连窒息的痛都忘记了。 就在昨日,傅直浔用内力帮她缝补了封印。 但是,普通的内力如何能做到?如果是火焰,那便说得通了。 他的身体和魂魄里藏的是火——这火能将阴界的还阳珠都吞噬,可见绝非凡间之物。 他,究竟是谁…… 明舒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傅直浔身上。 摇晃的水,让他的身子也在晃,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的脸跟被火烧的结界一样红。 甚至,连他一手抱着的石匣都泛起了红色。 明舒陡然想起冲破皓月记忆封印的那晚。 傅直浔也是用火生生烧开封印! 当时他们两人的魂魄在皓月的灵台里,他整个魂魄都被赤焰包裹。 之后,两人在回去的马车上,他双目赤红,神情暴虐,第一次朝她发了火,显然是控制不住体内的烈焰。 如今的情形,比烧开皓月记忆封印时更为严重。 如果傅直浔再这么下去,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被体内赤焰吞噬,尸骨无存! 想到这里,明舒无暇惊愕,更无暇多思。 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在手臂上划了长长的一刀。涌出的鲜血,很快将她周围染成红色。 她催动体内的还阳珠之力,还有傅直浔留在她魂魄里的火焰,如钦天监校考时一般,精血化赤焰,带着她的清气和气运,和傅直浔并肩而战,一起火烧结界。 烈焰灼灼,明舒终于从遍布结界的清气里,察觉到了碎裂的迹象。 她不管不顾,集中全力让所有赤焰去破那道碎痕。 结界碎开了。 明舒不顾傅直浔火烧一般烫的身子,一把抱住他,用手指了指结界碎裂的地方,示意赶紧离开。 傅直浔只留一道清醒的意识,他低头看了明舒一眼,随后带着石匣奋力往上游。 片刻之后,两人浮出了水面。 明舒一边拼命呼吸,一边将体内清气源源不断地渡给傅直浔。 可他的脸依旧赤红,身体仍旧滚烫。 明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拉着他又沉入水中。 她像昨日他给她修补封印一般,抱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魂魄进入他体内,将她六阶风水师的修为直接渡给他,强行压下他身体与魂魄里的火焰和熔浆。 那些火焰和熔浆也灼烧着她,明舒疼得浑身发抖,可她并没有离开。 一直坚持到熔浆和火焰熄灭,她才带着他又一次浮出水面。 傅直浔脸上的赤色已褪成了粉色,双目也没那么红了。 明舒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手指指前方。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臂上。 那里有一条近半尺长的伤口,还在滴着血,整条袖子都红了。 傅直浔的眸光骤然一沉。 这时,傅天和傅洪已朝两人游过来,见傅直浔的样子,便知发生了什么,傅天更是脱口而出:“主子你……” 傅洪接过石匣,正要去相助傅直浔,却被后者拒绝:“不必。” 声音喑哑,好似被烈焰烧过。 “你能自己游吗?”他偏过头问明舒。 明舒很想说可以,但刚刚破结界,又把修为渡给傅直浔,她整个人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此刻浮在水上已经用尽了全力,哪里还游得动? 傅直浔看着她:“要我背你,还是抱你?” 明舒一愣。 傅天和傅洪转头就游,如果不是腾不出双手,他们肯定是要捂住耳朵的。 明舒轻声问:“你……行吗?” 傅天和傅洪游得更快了。 傅直浔面无表情,双眸盯着明舒:“你要再掉进结界里,我就只能在明年的今日给你烧纸钱了。” 明舒一噎,然后毫不犹豫地指挥他:“我没力气动,你转过去!” 第155章 替她包扎伤口 傅直浔并不魁梧,身形瞧着还有些清瘦,可他的背却很宽厚。 明舒趴在他的背上,跟着他慢慢地往湖岸边游去。 傅直浔也没什么力气,划水的速度比乌龟快不了多少。 他看不到明舒,不知她会不会半途掉下水去,便道:“你说点什么。” “说什么啊?” “随你便。” 明舒其实没什么力气说话,但以为他这么问,是想通过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便随口道:“小时候,爸爸——我爹也这么背着我游泳——凫水。” “其实我早就会凫水了,可为了让我爹背我,就骗他说不会……” 傅直浔听不下去了:“算了,你还是闭嘴。” 许是两人经历过这么一场生死,傅直浔又救了她一命,明舒无意识地便对傅直浔亲近了许多,便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喜怒无常?” “我能忍你,是因为我脾气好,心胸宽广,但别人可不一定。” 傅直浔:“别人跟我有何干系?” 明舒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当我没说。” 傅直浔沉默了下:“你从前也这么劝你爹?” 明舒不假思索:“不劝。我爹他脾气很好的,最擅长哄人开心,他对我也很好。” 傅直浔:“……” 他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沉默地划到湖边。 清虚和陈恩焦急地站在湖边,见两人游到,陈恩甚至朝明舒伸出手去。 傅直浔淡淡扫了他一眼:“都转过身。” 清虚顿时反应过来,夏日衣薄,师父又是女子,的确不合适。 当即拉着陈恩转过了身。 傅天和傅洪取出包裹里的干衣和披风,放在湖边,也背过身去。 傅直浔先自己上了岸,再将明舒从水里拉上来。 明舒还没站起身,宽大的披风就罩在了她身上。傅直浔径自抱起她,将人放在了树下,这才迅速除去外袍,换上干衣。 换衣时,他并没有避着明舒。 明舒瞧得一愣,这是她能看的? 可当她要转过头时,傅直浔已经换好了。 然后,他取了包裹里的金疮药和纱布,在她身前坐下:“伸手。” 明舒这才想起手臂上的伤口。 感觉火辣辣地疼,她乖乖伸出手臂。 雪白的臂上,长长的刀伤仍在流血,又因泡在水里,伤口红肿,最深的地方皮肉外翻,甚是可怖。 傅直浔盯着伤口,脑中不由冒出她来傅家后的种种: 被罚跪祠堂,额头磕破红肿,又烧得昏昏沉沉,像极了被遗弃的小狗; 净化云清怨气后,她的内伤重得养了半月才好; 封印方尊,她差点被天雷劈中; 入鬼胎灵台,她的魂魄被撕咬得千疮百孔,奄奄一息; 引孙耀祖魂魄入体,她被阴祟之气攻击,九死一生; 再后来,钦天监校考破阵,她被老虎咬碎左肩,摔断膝盖,身上衣裙都能拧出血水; 她忍着“真言缚”能将心搅碎的痛苦,强行封印自己的七情六欲; …… 从前他觉得作为一把刀,自然要沾血,也必定会受伤,疼些痛些又如何? 只要不死便成。 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这道刀伤,想到过往她经历的大伤小伤,他忽然心生不悦。 见傅直浔看着伤口不动,明舒出声提醒:“你如果要帮我上药,能不能稍微快些?一直抬着手……有点累。” 傅直浔抬头觑了她一眼。 明舒当即改口:“不麻烦你,我自己来!” 说着朝他伸出另一只手,却见他扯下纱布,小心地擦拭伤口上的水渍,等处理干净后,才倒上金疮药,又熟练地包扎好。 瞧得明舒一愣。 是她的错觉吗? 为何从他处理伤口的动作里,她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温柔? 尤其是处理伤口时,跟从前的师父很像。 师父总是一边埋怨她不小心,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生怕弄得她更疼。 明舒迅速抛去这奇怪的念头,傅直浔怎么能跟师父一样? 一定是她太虚弱时的错觉。 “你……是自己调理内息,还是等我恢复一下,帮你调理?”她问。 傅直浔毫不迟疑:“等你。” 明舒伸手摘掉脸上的面具,重重呼出一口气,唤清虚带着虞山大印相助。 一边的陈恩见傅直浔帮明舒处理伤口,默默转过头去。 待目光落在石匣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石匣里的东西在动。 他疾步过去,正要伸手去感应里面之物,湖面上突然掀起一个大浪。 方才不见踪影的巨蛇,出现在浪里,又迅速朝岸边游来。 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它。 与此同时,正在助明舒恢复气力的清虚也猛地睁开了眼:“好多鬼!” 他一转头,顿时惊住了。 此刻,无论有没有阴阳眼,都能看得到湖中央有浓墨一般的黑色,正在朝四周晕染。 原本碧绿的湖水,已有一半变成了黑色。 而湖的上空,不知何时被层云遮蔽了日光,天色迅速阴沉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清虚转头问明舒。 明舒的震惊并不会比清虚少:“是湖底的阵法。可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傅直浔问:“星斗阵里的记载是怎样的?” 明舒摇头:“曲舟行只给了我阵图,我也只知如何布阵和破阵,至于阵法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阵图里并没有说明……” 说到这里,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傅直浔的话:曲舟行没有骗她,但也确实没有跟她说明所有的实情。 她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石匣上,脑中一个激灵:“我知道了,石匣它不属于湖底的阵法,而是封印阵法之物!我们取走石匣,等于恢复了阵法!” 清虚急道:“要是把石匣放回去,就能阻止吗?” 明舒苦笑:“放不回去了,我至少得几个时辰,才能恢复一半修为。” 清虚不由朝湖面看去,只这么片刻工夫,湖水已经黑了大半,阴森鬼气溢满四周,叫嚣着往他身体里钻,冻得他不禁浑身一抖。 如果不制止,这些鬼气会迅速蔓延出萧府,他一个玄门有修为之人都经受不住,更何况普通百姓? 帝京,会成为人间炼狱…… 第156章 再这么下去,他会死! 清虚想到的事,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可怎么阻止呢? 陈恩一咬牙:“找监正!事关帝京存亡的事,监正不会不管。” 明舒撑着树干站起身来:“曲舟行不会管。这个阵本就是他布的,也是他引我来取鸾刀,所以他很清楚取走鸾刀后会如何……这本就是他的计划。” 陈恩难以置信:“难道毁了帝京就是他的计划吗?!” 明舒摇头:“我不知道,但重新封印湖底的阵法是不成了,唯一的办法是把阵毁了……”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 如果她没事,她有五成的胜算,可如今她这个样子,哪来的胜算? “走。” 傅直浔喑哑的声音响起,明舒不由看向他。 “既然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那你舍命去毁阵,便也是他的计划,所以——” 傅直浔眸光暗沉,“你不按他的计划行事,此事才有转机。” 明舒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她要做的不是拿这条命去填这个阵法,而是尽快恢复修为,才能想办法挽回。 打定了主意,她正要开口,却听陈恩惊呼:“石匣子里的东西快出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石匣碎裂炸开。 一把锈迹斑斑的鸾刀露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闪过,带走了鸾刀。 傅天和傅洪正要阻止,却见那人掠至湖心,将鸾刀用力插了下去。 虚空之中,仿佛有一股无形之力,卷住了鸾刀。 鸾刀笔直地停在湖面上。 刹那之间,风起云涌,湖面上的漆黑之色仿佛被瞬间冻结,四周的阴寒也不再扩散。 风吹过陈恩的脸颊,一片冰冷,他伸手一摸,竟是一片湿漉。 心中茫然,他为何会落泪? 那白衣人落到了湖边。 明舒吃惊地看着他。 是皓月。 “你能冲破湖底阵法,取出鸾刀,是知道星斗阵的破法?”皓月沉声问。 明舒听他话里的意思,既知道星斗阵,也知鸾刀之事,但她吃不准皓月是敌是友,便问:“你究竟是谁?” 皓月回:“轩辕十四。” 明舒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皓月指着鸾刀:“萧墨的魂魄坚持不了多久,一旦他魂飞魄散,湖底阵法便会吞噬鸾刀,届时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来龙去脉。” 明舒听得惊心动魄,但眼前之事确实如白衣男子所言,没有时间了。 她点了下头:“我知道星斗阵的破法。” 皓月:“那便同我一起破阵。” 明舒:“可我暂时没什么修为……” 皓月走到她面前,手指轻触碰她眉心。 明舒本能地要躲开,只觉一股浑厚的修为涌入她体内,瞬间激活了她疲惫不堪的魂魄和肉躯。 她惊愕不已。 皓月也微微蹙眉:“他竟然对你用了‘真言缚’。” 明舒愈发愕然,他竟然连“真言缚”都知道! “一时之间我也只能做到如此。” 皓月飞快说了接下来的做法,“我毁去湖底石柱,你以湖为中心布星斗阵第二十三阵。阵一成,毁去石柱的湖底阵会变成二十三阵的一部分,此处的阴祟之气便会被困住,无法外泄。” 又说了几处要点,明舒一一记下。 她并不信任眼前的白衣男子,但他所言的确是解除眼前危机的法子。 她信阵法。 更何况,她在地上,比白衣男子在湖底安全得多。 微一迟疑,明舒道:“湖底有结界,你……小心。” 皓月朝她点了头:“无妨,湖底的阵法乃我所布。” 明舒愣了愣,对清虚和陈恩道:“我说一遍如何布阵,你们一定要记住。” 目光在双目通红的陈恩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我们速度越快,留住你父亲魂魄的可能性也越大,所以暂时什么都不要想。” 陈恩“嗯”了一声:“我明白。” 皓月已跃入湖中。 明舒说完之后,三人分头行动。 傅直浔吩咐傅天、傅洪:“去帮清虚和陈恩。” 他则径直走到了明舒身边,替她搬石头、砍树。 星斗阵里的阵法都很复杂,可六人齐心,倒也很快成了形。 明舒不停地看湖面。 但湖面一片沉寂,阴气和鬼气没有再往外蔓延,鸾刀悬在空中。 这在之前是好事,此刻却不一定。 湖面没动静,说明皓月并没有卸掉四根石柱。 明舒、清虚和陈恩他们布的阵,都已贴好了注入清气的黄符,只差皓月毁去湖底阵法。 可皓月却一直没从湖底出来。 不但如此,空中的鸾刀开始颤动。 湖面泛起涟漪,浓墨一般的黑色又开始扩散了。 明舒死死盯着鸾刀。 布阵之时,她也让自己的清气附着在鸾刀上,故而此刻,她能很清晰地感到:鸾刀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 傅直浔瞧出了她神情不对劲:“怎么了?” 明舒声音沉重:“如果真如皓月所言,是萧墨魂魄附着鸾刀,镇压湖底的阵法,那么现在,萧墨的魂魄碎了……倘若皓月再不能上来,那我们布的这个阵法无济于事——” 沉闷的声响打断了她的话。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随即“扑通”一声,鸾刀落入水中。 原本被压在水下的黑雾,冲出湖面,朝四面八方迅速弥漫。 明舒、陈恩和清虚几人就站在湖边,浓重的黑雾扑向了他们。 明舒跑不过黑雾,更何况她也不能跑。 她双手结印,还阳珠带着清气和气运,试图驱除黑色阴祟之气。 可她只恢复了不到三成的修为,如何是这些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阴气对手? 眼看就要被黑雾吞噬,千钧一发之际,傅直浔站在了她的身前。 他伸出手,像抓有形之物,抓住了一团黑雾。 而那黑雾迅速汇聚成长绳,试图缠绕上他。 但他比黑雾更快,一股炽热的力量,瞬间吞噬了黑雾。 他就这么抓着黑雾,一团团地烧,一如在湖底烧结界。 明舒心惊肉跳。 她被他护在身后,她看不到他的脸,可他身子如烈焰,那种灼烧的烫,她感受得真真切切。 她更看得清清楚楚,他衣领未遮住的脖颈,白皙的肌肤已成赤红。 她不知重伤的他,为何还能这么驱使身体和魂魄里的烈焰,可她知道,再这么下去,他会死! 她的腿比她的脑子反应更快。 她冲到他的面前,踮起脚尖,一把抱住他,将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第157章 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傅直浔身子微微一震。 明舒的魂魄进入了他的体内,像之前在湖底,她用她的魂魄和修为护住他的肉身和魂魄不被赤焰烧尽。 而她的魂魄,紧紧附着在他的魂魄里,仿佛置身炼狱。 他被幽冥之火灼烧有多痛苦,她便有多煎熬。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这些,她却不是。 但此时此刻,他们都别无选择。 黑雾似有意识,傅直浔用幽冥之火一烧,便从陈恩和清虚处撤离,汇成飓风朝他们袭来。 “你……忍着点。”他在心里无声对明舒说。 体内如火山爆发,赤红的熔浆迅速吞噬铺天盖地的黑雾。 终于,白衣已成血衣的皓月手持鸾刀,浮出了水面。 陈恩和清虚见此情形,赶紧启动阵法。 但三者缺一。 陈恩疯了一般跑到明舒这边,代她开启阵法。 见明舒抱着傅直浔,而傅直浔如一团烈焰在灼烧黑雾时,他不禁一怔。 此时,清虚也跑了过来,脚还没停住,便匆忙将虞山大印的清气引入明舒与傅直浔体内。 星斗阵第二十三阵跟湖底阵法开始融合。 黑雾迅速散去。 傅直浔慢慢收了体内的幽冥之火,可明舒的魂魄却已在他体内陷入昏迷。 “音音,醒醒……”他的魂魄艰难唤她,她却没有反应。 傅直浔知道此刻自己的身体和魂魄有多可怕。 明舒多留在他体内一刻,便多了一分危险。 但他却不知如何让她魂魄回去,便只能尽快压下体内的炙火——即便此刻,无论是肉身还是魂魄,他都已精疲力竭,全靠虞山大印的清气撑着。 清虚看出了端倪,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浑身是血的皓月拽过来:“你想想办法,把我师父的魂魄从我师公的身体里拉出来,让她回到自己肉身里去。” 皓月看向傅直浔,眉心猛地一颤。 他身体里的是……但,怎么可能? 傅直浔用一双赤红的眼看着皓月,声音喑哑得厉害:“快将她带出来……” 皓月点了点头,伸手轻触他的眉心。 一股浑厚的清气涌入傅直浔体内,犹如滔滔巨浪。 明舒的魂魄在浪里缓缓苏醒。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唤她:“音音,回去……” 明舒的魂魄逐渐清醒,但随之而来的是赤焰灼烧后剧烈的疼痛。 她不敢多留,赶紧退出傅直浔的身体。 “疼死了……” 魂魄一回,明舒就痛得发抖,坐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 傅直浔下意识地想要去抱她,可手才刚伸出,却又迅速收回。 他不能触碰她。 他身体里的幽冥之火还没有彻底压下去,碰她她会更疼。 傅直浔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陈恩突然开口:“我父……萧墨的魂魄呢?他还在鸾刀里吗?” 皓月没有回话,环顾了一圈四周道:“此处暂时无碍,先离开再说。” 傅直浔:“去傅府。” 皓月点了点头。 陈恩来扶明舒,傅直浔却看了眼清虚:“你背她。” 清虚二话不说,蹲下身子,让傅天帮忙将明舒扶上去。 感觉明舒在背上发抖,他忍不住叹气:“这才安稳了多久?又伤成这样,你那二伯母又要叨叨个没完了。” 傅直浔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程氏何止是叨叨,差点把整个东院和西院都翻了。 本来想骂傅直浔,可傅直浔似乎并不比明舒好多少,便只能骂赵伯,让他赶紧给明舒治伤。 再指挥傅言善把库房里的药材都找出来,嫌不够,又赶紧让年嬷嬷去药铺买。 总之,人仰马翻。 赵伯从东院跑到西院,又从西院跑到东院,跑了两趟累得腿发抖,苦兮兮地跟木樨说:“看在我老人家一把年纪的份上,能不能把少夫人送到东院去?” 见木樨不吭声,他气道,“你们把我累倒了,到时候谁看病啊!” 木樨终于动摇了:“行,那暂时搬过去,等小姐人好了再搬出来。” 赵伯心里默默:这搬去了东院,哪还可能再搬出来?少主啊,老奴都把人给骗回来了,你得争气啊! 又叹气:算了,还是先把两人的伤治治好,这一天天的,真是操不完的心! 一通忙下来,直到第二日傍晚,傅直浔和明舒才总算能下床。 皓月的外伤内伤也不轻,但比起两人来,多少好些。 三人在傅直浔的书房碰面。 明舒一坐下,傅直浔便指了指桌边一碗参汤:“喝了。” 明舒不客气地一饮而尽。 参汤极浓,对寻常人来说不适合夏日滋补,可对她而言却多多益善。 清气能修复她受伤的身体,但同时,她也需食用大量滋阴补气之物,才能让这具身体更为强健。 她放下碗,看向皓月:“曲舟行说他是轩辕十四,你也说你是轩辕十四,你们之间必然有一人在说谎。” 既然傅直浔已经知道所有她跟曲舟行的谈话,那“夺舍”之事便也不必避讳他了。 皓月神情淡然:“曲舟行没说谎,我也没有。” 明舒眉头微微一蹙,不解地看着他。 傅直浔猜测:“玉珠有‘补魂改命’的功效。当年轩辕十四魂魄分裂,因为玉珠能补魂,便成了两个魂魄,故而有了如今的曲舟行与皓月。” 皓月朝他点了下头:“算是猜对了一半。” 明舒却仍旧无法理解:“三魂七魄不全,人要么痴傻,要么连活都活不成,即便玉珠能补魂,也只能补碎裂的魂,而不是长出新的魂魄来。” 皓月叹了口气:“是啊,我曾经也这么认为,但直到我的魂魄分裂成两半,又各自依附新的肉身而活时,我才知这世上之事,果真无奇不有。” “这个故事有些长,你们得花一些时间听,否则后面的事便无法说清。” “此事要从三十年前说起。那时候,我痴迷于破解星斗阵……” 第158章 二十五年前的真相 皓月——准确地说,是轩辕十四,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时候的轩辕十四,乃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是元昭帝的启蒙恩师,也是东晟国师、钦天监监正,年幼的元昭帝对他极为信任,两人如父如子。 所以,当算出东晟将有一场劫难,届时皇权更替,元昭帝命格终结时,轩辕十四极为震动,翻尽所有可逆天改命的古卷书籍,试图找到改变此事的办法。 终于,他发现了星斗阵。 欣喜之后,他废寝忘食地钻研。 渐渐的,他察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样。 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而其中一个人做过的事,另一个人并不知晓。 比如,他养了一些很有玄学天分的孩子,培养他们做棋子,但这桩事却是在数年后魂魄分裂时,他才知道。 两个人,一个野心勃勃、想要与天地同寿,一个则是原本的他,想要尽心辅佐元昭帝成为一代明君,让东晟一统天下,四海承平。 数年过去了,星斗阵四十九阵,他已经破解了四十六个。 此时,北疆传来消息,接连两战,东晟大败。 彼时他刚出关,一得知,便示意元昭帝封锁消息,劝其这不过是暂时的失利,卦象不会错。 元昭帝很是信任他:“老师,朕相信你,也相信你的卦。” 半年前,护国大将军领兵出战前,轩辕十四曾卜过一卦。 师卦,师出有名,故能化凶为吉。 此卦为中上卦。 可今日他内心却隐隐不安,回府后又赶忙卜了一卦。 他死死盯着卦象,久久无法回神。 眼前这卦,乃是遁卦,下下卦。 乾为天,艮为山。天下有山,山高天退。阴长阳消,小人得势,君子退隐。 小人得势,君子退隐…… 正与当初他算的东晟劫难与皇权更替吻合! 这是天命。 而这个天命,在年幼的元昭帝即位时,便已种下了“因”。 如今,则是走向了“果”!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三日三夜,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元昭帝去死,看着他苦心经营的天下换主,他要用星斗阵逆转天命! 他花费整整十个月的时间,布下四十六个星斗阵。 主阵在北疆战场,他则以牵引之法,在帝京操控。 但星辰与天地之力着实太过强大,非他凡人肉身可承受。 他数次呕血,肉身与魂魄皆受重伤。 而最为关键的三个阵法,他一直没有琢磨出要义与布阵之法,更是让这场逆天改命存在巨大的隐患。 在某一个深夜,他的魂魄离体了,且再也回不去肉身。 他到安阳王府老太妃的梦里,想要开口告诉她实情,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黎明之前,太医再三确认后,告知府中诸人,说他这些年殚精竭虑,突发心疾而亡。 他的魂魄看着他死气沉沉的肉身,又惊又惧。 他没死,他只是魂魄被困在了星斗阵里! 但,无人知他的存在。 原本可以救他的两个亲传弟子,也因布星斗阵缘故,去了北疆。 巨大的愤怒、焦灼与惶恐之下,他的魂魄分裂了! 那个野心勃勃的轩辕十四,夺了刚入钦天监不久的曲舟行的肉身。 残缺的魂魄是会消散的,但因为星斗阵,那个轩辕十四硬生生用曲舟行的魂魄补全了他的魂魄,完成夺舍,随后重新执掌了钦天监。 而另外半个,则随轩辕十四的尸身,沉睡于栖云山。 接下来,天下大变。 成为曲舟行的轩辕十四,并不在乎皇帝是不是元昭帝,更不在乎天下乱不乱,他想要做的是用星斗阵助他成仙成神。 这其实也是他一直深藏心底的妄念。 他自诩是数千年来罕见的大才,聪明绝顶,又天赋异禀,人间之事只是他肉身的历练,他的归宿是像庙宇之中的神佛一般,与天地同在,受万民朝拜。 星斗阵强大的力量,将他的妄念无限放大,成为执念——最终分裂出一个入魔的自己! 北疆的星斗阵还在,作用却不是用来扭转东晟战败的结局,而是成为“曲舟行”满足私欲的工具。 “曲舟行”将星斗阵的力量收入囊中,迅速提升修为,在短短数月之内实现从六阶到九阶风水师的跨越。 而北疆之战,四十万将士战死沙场,魂魄不得重返故土,他却置若罔闻。 他只关心如何破解剩下三个星斗阵的阵法。 所以,他舍弃了命格已然注定的元昭帝,转而支持天命所归的文宣帝,以图东晟的气运; 所以,他将祭祀之阵里的凶器,放进了护国将军府和定远侯府, 用武将之家的浩然正气与锋锐之气滋养,至于萧家和傅家会不会因此断子绝孙,他并不在意——帝京武将也不止这两家,倘若这两家不行了,再换便是了。 斗转星移,前朝旧事似已成过往烟云,文宣帝登基,“曲舟行”稳坐钦天监监正之位,谋他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的妄念。 可因果之事,从来都是“因”扣“果”,“果”连“因”。 死于北疆之战的四十万将士,因为星斗阵,亡魂被困阵中,根本无法入轮回! 那一大片战场仿佛一个巨大的熔炉,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四十万亡魂。 怨气、恨意、暴虐与杀戮……各种浓烈的阴祟秽气不断滋生强大,以至于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而一旦星斗阵彻底碎裂,这个熔炉被毁,四十万亡灵与冲天的阴祟之气出世,足以将人间变成另一个地狱! 沉睡在栖云山的轩辕十四,受感应而苏醒。 但一半的魂魄,连在日光下漂浮都有可能魂飞魄散,更不必提做些什么。 他急需像另半个魂魄一样,找到可以栖息的肉身——甚至夺舍。 也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感应到了安魂阵,原本想要借阵法稳定魂魄,却发现安魂阵里沉睡的竟是护国大将军萧启松二子萧墨的魂魄! 他知道,转机来了。 第159章 他要的是她的身体 他终究没法像另半个魂魄一样,肆无忌惮地将无辜者的肉身占为己有,吞噬后者魂魄融成一体。 正当他犹豫之际,一场大火突临玉清观。 他瞧得真切,这场火十分蹊跷。 玉清观没有此劫,那九人的命格里原也没有此难。 但它发生了。 原因便是安魂阵。 萧墨受损的魂魄,受了这些年的滋养,已恢复如初,但它要离开安魂阵,必须阵破。 而被安澜以寿元和魂魄养护的安魂阵,坚不可摧,反而桎梏了萧墨的魂魄。 无论是安澜碎魂的执念也好,是安魂阵想要自行破解也罢,甚至也可能是天道的反噬…… 总而言之,那场大火作为完成萧墨魂魄往生的最后一道关卡,它烧了起来,并殃及了观里九条人命。 他试图阻止,可只有一半魂魄的他自身都难保。 情急之下,他入了缈华道长的肉身——这也是他唯一能救之人。 缈华道长因善缘厚,功德多,天道似想给她留一条活路。 他以魂魄意念,告知了她天下即将大乱的劫难。 缈华道长双手合十,长叹一声,问他:“贫道该如何做?” “去后土娘娘殿,找萧墨的魂魄。” 星斗阵还在,牵引之法也没有结束,萧启松生前是四十万大军的统帅,死后也是。 如果能用萧家人的魂魄,牵引北疆那四十万亡魂,便能阻止万鬼临世的浩劫。 但这个代价,便是萧墨要以魂养阵,一旦阵碎,他的魂魄也会随之消亡。 这对萧墨乃至对萧家人而言,很不公平。 萧启松和萧家儿郎,死在北疆战场,是文宣帝从中作梗。 萧墨和萧家人的死绝,源于皇权争斗,文宣帝的心狠手辣。 可如今却要死了的萧墨用魂魄去守丰家的天下,何其不公! 他并没有把握说服萧墨。 可萧墨却言:萧家守的,从来不是谁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生前曾给萧墨批命,萧家二公子命格并不好,注定英年早逝。 但即便如此,萧墨依然是帝京城里明珠一般的少年,英姿勃发,纯良坚韧。 萧墨唯一的不舍,是护魂阵里安澜残碎的魂魄。 “抱歉,你拿命换的转世,我却不能做到了……我们,没有下辈子了……” 萧墨对着细碎的残魂说这些的时候,是那样的悲伤与痛苦。 “安澜,你随我去萧家。” 萧墨带走了安澜的一缕残魂,小心将她存放于只有他知道的树洞里。 里面有一个匣子,匣子里有一根红绳。 玉清观香火不旺,道姑们便将红绳供于后土娘娘神像前,称红绳沾染神灵气息,有助于姻缘。 安澜也帮着向香客送这些红绳,委婉换些香油钱。 萧墨想帮她,便一口气要了一把,交出一袋银子。 “这么多就不是姻缘,而是孽缘了。” 安澜只给了萧墨一根红绳,也只拿了一小块银子,“一根足够。” 萧墨笑着收下红绳,回去随手夹在一本诗集里。 元夕夜,两人定情,萧墨想起了这根红绳,取出后傻笑了一夜,只觉得后土娘娘还真灵验。 随后,在诗集的空白纸上,他写下了《青玉案·元夕》一词,并小心翼翼地将红绳夹在这一页。 萧墨想等他与安澜成亲那日,亲手将红绳戴在她手腕上。 但,世事无常。 萧墨的魂魄茕茕孑立,唯剩孤寂与悲恸。 缈华道长双手合十。 他的半魂在缈华道长体内,亦是黯然。 可黯然之后,该如何还得如何。 萧墨魂魄入了鸾刀。 他则借缈华道长的肉身在湖底布下牵引阵,稳住北疆的星斗阵。 一场浩劫,暂时消弭。 事毕,缈华道长同他辞别,称要送那枉死的八名道姑轮回。 他瞧出缈华道长已看破生死,便离开了她的肉身。 缈华道长超度同门后,自己也羽化仙去。 萧家的动静,终究是惊动了另一半的轩辕十四。 虽然融合了曲舟行的魂魄,成为新的“曲舟行”,但曲舟行无论是肉身和魂魄都太弱了,只有完整的轩辕十四魂魄,才能天下无敌。 所以,“曲舟行”带着亲信想要收走他。 他知半魂的自己连与“曲舟行”相拼的资格都没有,情急之下,便入了“曲舟行”亲信的肉身,并封印了自己。 如此,不但瞒过了亲信,也瞒过了“曲舟行”。 甚至,“曲舟行”都不会想到,一直想要得到的半魂,就在自己的身边。 “再后来,你烧开了皓月的封印,也唤醒了我。”轩辕十四看向傅直浔,结束了这漫长的叙述。 傅直浔没有回话,神色有些复杂。 明舒还停留在轩辕十四的讲述里。 信息量着实有些大,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大部分也有了答案,但还有一些她要确定一下。 “所以……你如今是融合了皓月的魂魄吗?”她问得比较委婉。 “你直接说夺舍便可。”轩辕十四倒是坦荡,“没有,皓月的魂魄被我封印了。” “那你岂不是半魂之身?”明舒很吃惊。 “是啊,坚持不了多久。” 明舒想问轩辕十四为何不直接夺舍,但想到之前安阳王府老太妃对他的评价,大抵是明白的。 一来,不忍,二来,不屑——自负如他,不屑用这种卑劣手段,而是会找其他办法让魂魄留于世间。 她问了第二个问题:“‘曲舟行’让我听命于他,一来是想利用我解开星斗阵,二来是像占据曲舟行的肉身与魂魄一样,夺我的舍?” 轩辕十四点头:“确实如此。你无论是天赋、心志还是如今的修为,都是玄门中的佼佼者,倘若能融你的魂魄,于他大大有益;更何况,曲舟行的肉身已经苍老,他也的确需要换一个新身体了。” 明舒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之前“曲舟行”想要用权力和天下第一风水师的能力收买她时,她曾问傅直浔:“曲舟行”图什么? 傅直浔猜测:“曲舟行”活到这把年纪,早已不单单想要长命百岁,而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竟是对的。 “曲舟行”让她与傅直浔和离,也并非图她年轻貌美,而是想要她的肉身,所以她绝不能是别的男人的妻子。 原来如此。 明舒恍然大悟。 第160章 曲舟行得死 明舒又问了第三个问题:“‘曲舟行’很清楚鸾刀一旦被取出,萧府的牵引阵失效,北疆的星斗阵也会随之碎裂,四十万亡魂便再也不受控制了。” “那他引我取刀的目的又是什么?” 轩辕十四长叹:“他已经等了太久了,他想借这四十万亡魂乃至全天下的亡魂之力,破了星斗阵的困境,助他成神。” 明舒虽已隐隐猜到,可听轩辕十四亲口说出,仍是免不了惊怒交加: 用全天下的人命,助他成神? 这分明是成魔! 轩辕十四目光落在她脸上:“你的出现时机也刚刚好,他可以在阵法里摆脱曲舟行的肉身,得到一具更好的。” 一直无动于衷的傅直浔听闻此话,眉心微微一蹙。 轩辕十四:“当然他这么做,也是想借机引我出现,融合魂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明舒怒道:“一次取刀,一次肉身,那我得傻傻地被他利用两次?” 轩辕十四叹息:“也不全是。即便你不取刀,湖底的阵法也已经裂了。否则,你压根破不了结界,更取不出鸾刀。” 明舒一惊:“那北疆的四十万亡魂……不对,我们不是用星斗阵第二十三阵将二阵合一了吗?” 轩辕十四:“只是权宜之计。” 明舒顿时了然,倘若二十三阵能镇住那四十万亡魂,便无须用萧墨的魂魄了。 “湖底的阵还能让北疆那边安稳多久?” 轩辕十四摇头:“安稳不了了,我观天象,星斗阵已有碎裂之象,亡魂和阴祟秽气怕已外泄。” “昨日那阵法,只能暂时困住凝聚在阵里的鬼气祟气,阻止它们离开萧府祸害帝京,至于让此阵牵制北疆的星斗阵——” “效果微乎其微。” 明舒张了张嘴,想问“接下来怎么办”,却是问不出口。 如果轩辕十四有更好的办法,便不会只用星斗阵二十三阵了。 轩辕十四面露悲戚之色:“普济禅寺的佛祖舍利,能修补魂魄。我本想找来稳固萧墨的魂魄,但将他的魂魄锁在鸾刀里的牵引之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一直没有开口的傅直浔突然道:“唯一的办法,只有重布星斗阵,且是布完整的四十九个阵法,才能阻止四十万亡魂。” 他的目光落在明舒脸上,“所以,你要尽快破解剩下的三个阵。” 明舒点了点头,又对轩辕十四道:“剩下三个阵里,祭祀之阵乃是最重要的阵心,但需要找齐九件礼器。” “傅家和萧家的四件,分别是青铜方尊、阴阳双玉,鸾刀和玉珠,但玉珠有两串,还有一串在哪里?” 轩辕十四回:“玉珠和鸾刀都是成双之物,一份后来入了萧家,还有一份被我的徒弟带去北疆用以布阵。” 不在帝京?明舒眉一皱,继续道:“还有一只白陶盂,也在我手上,那剩下的礼器呢?” 轩辕十四:“剩下的四样不知所终,但祭祀阵法,只要有礼器便能开启,倘若能集齐九件,自然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可如果真的找不到,也无法强求。” “毕竟都是几千年前的东西,我也无法确定他们是否还在世上。不过——” 他话锋一转,“若能找齐六件,便能发挥阵法七成的威力。既然已经找到五件,那可以试试再找第六件。” 明舒听他言下之意,是知道礼器下落的:“你有第六件的线索?” 轩辕十四:“星斗阵记载不全,我也只能大致猜出这件礼器:祭司权杖,杖上有七枚玉石,对应北方玄武七宿中的斗宿,也便是北斗七星。” “权杖兴许没有留下来,但这七枚玉石极有可能还在世上。” 明舒心念一动,不知怎的,她想到了陈恩在钦天监校考上施展的“七星续命术”。 七盏灯,对应北斗七星,用于续命,也是改变命格。 两者是否同源? 傅直浔的目光扫过明舒,落在了轩辕十四的脸上,平静道:“在重布星斗阵之前,曲舟行得死。” 明舒骤然看向她。 轩辕十四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若他还在,定会想方设法让星斗阵为他所用。” 重重叹息一声,“他是我执念所化,此事便交由我来解决。” 明舒一怔:“他如今不但是九阶风水师的修为,还有东晟这么多年的气运傍身,你怎么对付他?” 轩辕十四微微一笑:“不论他如何厉害,我们终究是同一个人,也只有我才能洞悉他的一切。他想要将我融入他的魂魄,我亦何尝不是?” 又道,“你过来,我替你解了‘真言缚’。” 明舒起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脚。 她问傅直浔:“昨日我们去栖云山和萧府的事,瞒得住曲舟行吗?” 傅直浔:“我不确定曲舟行能不能感应到萧府的动静,但我们的行踪,我的人瞒得住。” 明舒“嗯”了一声,又问轩辕十四:“曲舟行知道你在皓月的身体里吗?” 轩辕十四摇了摇头:“不知。” “让我想一想……” 明舒沉思片刻,“先别解开我的‘真言缚’。” 傅直浔立刻猜到了她要以身为饵的计划:“你确定曲舟行发现不了?” 明舒肯定:“只要‘真言缚’还在,只要我表现得跟之前一般无二,曲舟行便不会发现。” 她问轩辕十四:“你用皓月的肉身,跟现在的曲舟行对决,有几成胜算?” 轩辕十四沉默了下:“五成。” 明舒直接点明:“那便是连五成都不到。” 轩辕十四:“……” 明舒又问:“如果是你用皓月的肉身,对决没有肉身的曲舟行呢?” 轩辕十四挑眉:“你继续往下说。” 明舒:“我如今是六阶风水师,如果我用全力,至少有七八成胜算打败只剩魂魄的九阶风水师,所以——” 她面色凝重又认真,“我想办法把曲舟行的魂魄逼出他的肉身,你想办法打败他,再将你们的魂魄合二为一!” 第161章 吻 明舒将计划说给轩辕十四和傅直浔听。 她说得很有信心,傅直浔却反问她:“你确定要在曲舟行的眼皮底下给他设圈套?” 明舒:“你看,你都不相信有人敢这么对曲舟行?曲舟行肯定也不会这么想,这就是我的机会啊!就这么定了!” 傅直浔:“……” 既然要隐瞒实情,一起对付曲舟行,轩辕十四便不能在傅府待了。 他问明舒:“你还有什么要问我,或者需要我做的吗?” 明舒点头,代陈恩问:“有的,萧墨的魂魄如今在何处?” 轩辕十四取出一个紫檀木盒子:“里面是我从普济禅寺取来的佛祖舍利,萧墨的碎魂都在里面了,后面的事就交托给你。” 明舒忍不住问:“碎裂过的魂魄,真的无法入轮回了吗?” 轩辕十四沉默片刻:“佛祖舍利有强大的愿力,可净化魂魄里的浑浊之气,亦能修补魂魄,使之恢复如初。但若要魂魄入轮回,还差一样东西——” 明舒追问:“什么?” 轩辕十四:“活人的功德。我做不到,那四十万将士的亡魂,说到底是我将他们困了二十多年。此生我只有罪孽。” 明舒点点头:“我知道了。只要有希望,便已很好。” 轩辕十四离开后,见明舒也要走,傅直浔问她:“去哪里?” 明舒偏过头来,风灯昏黄的光落在她的脸上,苍白的脸无端添了几分暖意。 傅直浔看着她,眸光亦少了些清冷。 “找陈恩,说他父亲的事。”她回。 傅直浔不假思索:“留下。” 明舒不由问:“还有事?” 傅直浔:“替我调理内息。” 明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你确定要‘我’——‘帮’你调理内息?” 傅直浔:“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明舒忍不住怼他:“傅直浔你做个人好不好?我也伤得很重啊!再说了,你是内伤,也不一定非要用风水师的清气和修为才能治,你找赵伯去。” 傅直浔定定地看着她:“最后一颗神芝丸被你吃了。” “什么神芝丸,我没……”明舒戛然而止,突然想起了木樨提起过的那颗白得五彩斑斓的药丸。 “吃完了你再让赵伯做就是,药钱我付你。” “二十年里,赵伯只做过八粒神芝丸,如今也找不到神芝丸的药引‘养神芝’了。” 傅直浔的意思很明白:我的药你吃了,我的伤你得负责。 明舒眨了眨眼睛,行,吃人嘴软,更何况吃的还是传说中的神丹妙药。 “我先看看你的伤势。” 明舒折回书房,与他面对面而坐,示意他伸手。 纤细的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掌,清气随之而入,她不禁眉头一蹙。 傅直浔这内伤可不是一般的重啊! 他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地坐了这么久的? “我现在只剩两成的修为,体内没有多少清气。你等一下,我让木樨去取虞山大印来。” 木樨取来大印,见明舒拿着往傅直浔书房里去,唤住她:“小姐,你既然能下床了,我们就搬回西院。” 明舒“嗯”了一声:“你去收拾。” 木樨不由拔高了音量,恨不得让院子里的耳朵都听见:“那你快些,二夫人还等你一起吃饭呢!” 明舒:“很快!” 进了屋,听傅直浔凉声道:“东院是没饭吃吗?” 明舒面露不可思议之色:“赵伯要治我们六个人的伤,你还让他做饭?” 傅直浔:“……” “不是还有傅天、傅洪吗?” “我们昨天伤成那样,连二伯母都快跑断腿了,你说傅天、傅洪有没有空?” 明舒真想对傅直浔说一句:大少爷,请你下下凡,看看人间的疾苦! 算了,跟他少说两句,就少受两份气。 明舒用黄符布了个简单的阵法,将大印放在阵中心,一手牵引清气入自己体内,一手按住傅直浔:“坐好。” 见明舒的脸贴过来,傅直浔本能地身子微微后倾:“你做什么?” “治伤啊!最快最有效的办法,是我魂魄入你体内,帮你修复受损的魂魄和身体。” 明舒简直想翻白眼,“你别这副我要侵犯你的样子!你放心,我对你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 说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凝神静气。 其实明舒是有点害怕的,昨日傅直浔体内的火,差点把她的魂魄都烧了,她心有余悸。 所以这次进入他体内时,她连想都没有想——实在是一想就没有勇气了。 傅直浔疼痛的身体,随着明舒魂魄的进入,瞬间布满清气。 清气如丝线,层层包裹他的魂魄与四肢百骸,疼痛顿时大减,奇经八脉也迅速被修复。 然而傅直浔心情并不好。 她这么着急,并非顾念他的伤势,而是为了早些去西院吃饭。 她的脸就在他的面前,双眸紧闭,睫羽浓密,琼鼻挺而翘,粉唇因受伤而显苍白。 他垂下眼帘,眸光停在她的唇上。 昨日在水中,他给她渡气,当时的情形并不容他多想,可事后却能忆起她唇的柔软。 此时此刻,粉唇近在咫尺,他只要稍稍凑过去,便能狠狠地……咬她一口! 她说话越来越嚣张,着实让他生气。 他并不是一个纠结之人。 所以他做了心里想的事。 软得像糯米团子,却是参汤的滋味,他只稍稍用力,便松开了。 她的脸安静如初,魂魄离体的她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样木愣愣的肉身还不如颗糯米团子,张牙舞爪的她才有趣。 大约一刻钟后,明舒的魂魄回到她的身体。 虽说替傅直浔调理极耗精力,不过好在有虞山大印,倒也能承受。 简单调息了一下,她松开傅直浔,收了大印和黄符:“好好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转身出了书房。 她觉得嘴唇有些怪怪的,但怪在哪里,却又说出来。 兴许是错觉。 她不再多想,唤了木樨去西院吃饭。 傅直浔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忽然唤了声“傅天”。 傅天很快出现。 “去把帝京最好的厨子挖来!” 傅天以为自己听错了,还特地确认了下:“主子,‘挖’是什么意思?” “你们一个个都不是没空做饭吗?找个能做饭的来!” 傅天:“……???” 第162章 夺他阳寿 两日后,恢复四五成修为的明舒,与陈恩去钦天监上值。 一出门,便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鞍座上坐的是曲舟行替她找来的禁军侍卫。 明舒顿时警觉,这个一脸活像别人欠他钱的侍卫,为何会来傅府?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透露过自己的住处。 “属下傅成。” 侍卫依旧是一张死人脸,明舒却如醍醐灌顶,傅直浔的人啊! 她定了定心神,当没听见傅成的话,摆着四品少监的官员架子:“去钦天监。” 马车上,她看向沉默的陈恩,劝道:“如果勉强,可以不去。” 萧家亡于文宣帝之手,陈恩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身为萧家后人,这也是他的血海深仇。 陈恩却道:“我如今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那便先跟着你,去阻止这场四十万亡魂的劫难。父亲坚持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希望看到生灵涂炭的结局。” “你不必担心我,我没事的。” 明舒朝他点点头:“那一切如常就好。” 到了钦天监,一下马车,陈恩便笑着同门房打招呼,跟个没事人一样。 明舒从他的表情里瞧不出伪装,便也放下了一半的心。 她径直去了司天台。 曲舟行仍旧早早地在喝茶。 明舒朝他行了个礼,便在他对面坐下,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点头道:“好茶。俸禄不多,能否请监正大人赏赐一些?” 曲舟行笑道:“你如今倒是很不客气。” 明舒眼都懒得抬:“我需要同你客气吗?” 曲舟行:“等走的时候带一袋走,你还想要什么?” 明舒指了指司天台的中央:“气运。” 曲舟行抬眸:“上次输入你体内的,已经融好了?” 明舒面无表情:“几日前去了趟萧家,用星斗阵二十三阵封印了大湖里的阵法,伤得很重,如今也才恢复四五成的修为,我需要气运帮我疗伤。” 曲舟行“哦”了一声:“你封印了大湖里的阵法?” 明舒瞧不出这只老狐狸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便道:“我下水取鸾刀,大抵是毁了湖底的阵法。当时情况十分凶险,我只能用星斗阵封印。” 又着重加了一句,“我差点就死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曲舟行啜了口茶:“说说有多凶险。” 明舒顿时了然,他察觉萧府阵法的异样了。 于是,便将剔除了傅直浔和皓月部分的情况,一板一眼地说了——这个版本昨日她同傅直浔对过,直到傅直浔都听不出疑点,今日才拿来跟曲舟行说。 果然,曲舟行神情没有异样。 他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 明舒直愣愣地怼回去:“我要做得不好,那就死了,今日又怎么能站在你面前?” 曲舟行一噎,笑道:“你这孩子,老夫这是夸你啊!” 说着起身,开启了司天台的阵法。 如上次那般,气运先如细流,紧接着似河流,涌入明舒体内。 明舒一边接受气运,一边不动声色地感应着气运阵,洞察司天台上是否还有布有其他阵法。 因气运涌入体内缘故,她的五感更为敏锐,连灰尘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得如石头坠地。 她没有轻举妄动——她能肯定,曲舟行的五感也同她一般,甚至更敏锐。 一个多时辰后,她神清气爽地走出了阵法,身体里的伤已好了六七成。 坐回桌前,她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才取出张图交给曲舟行:“我在破湖底阵法时领悟,星斗阵需要穿行于阴阳两界,才能看清阵法。” “这是剩下三张阵图里最简单的一张破解图,剩下的两张我再琢磨琢磨。” 曲舟行接过看了,一直微笑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许久才长叹一声:“原来如此啊!” 又满意地看着明舒,“老夫果真没看错你。” 明舒一点都没客气:“不是你没看错我,而是我本来就如此优秀!” 曲舟行哈哈大笑。 趁着他松懈,明舒按了下手腕上的金环——这是昨日她同傅直浔要的暗器。 金环露出半枚银针。 银针刺入指腹,她再一用力,两滴血就落在了蒲团上。 她再一按,金环恢复如初,而她也藏好了沾血的手指。 “监正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她又加了一句,“这两日我仍旧和陈恩外出,你让门房别记他早退,不然会被扣俸禄。” 曲舟行目光还落在阵图上,随口“嗯”了一声。 明舒提醒:“茶叶。” “找侍从拿便是。” “好。” 明舒顺利带走了一小袋雨前龙井。 如此,今日的计划也算圆满完成。 她装模作样地在宿曜房又待了一刻钟,便带着陈恩离开了钦天监。 一上马车,她急忙吩咐傅成:“能跑多快就多快!” 傅成差点把马车驾得飞起来,一刻钟之后停在了一座偏僻的宅院。 这是傅直浔的私宅。 他不回傅府的时候,大半时候便宿在此处。 明舒跳下马车,跑进院落。 昨日她已经在院子里布了牵引阵,如今还剩最后一步:将白陶盂放到阵心,倒入雨前龙井,再以清气驱动阵法。 她的计划是跟白藏学的:以白陶盂取走曲舟行的寿元。 她将血留在司天台,血里有她的清气和还阳珠之力,会迅速遍布四周,连同她不经意间泄露的气运,便成了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阵法。 而阵眼,就是她给曲舟行的那张图纸——上面是真的星斗阵破解图,但也的确是一个隐秘阵法。 倘若是寻常时候,曲舟行兴许可能瞧出些端倪,但他沉浸在破解星斗阵的喜悦里时,定然瞧不出。 最后,她取走的那袋龙井茶叶,跟桌上茶罐里的茶,便是牵引之物! 白藏以五谷取走几十个人的气运,她的修为高出白藏一大截,自然可以用茶叶替代。 明舒也要感谢曲舟行,是他注入她体内的气运,才让她迅速恢复体力,能施展如此精密的阵法。 当白陶盂里的茶叶由黄绿转灰黑时,结印坐于阵心的明舒骤然睁开了眼睛。 成了! 曲舟行阳寿没了! 没了阳寿的人会死,而死了的人,魂魄与肉体必定分离。 这就是轩辕十四的机会! 第163章 你愿意吗? 明舒长长呼出一口气。 有肉身的轩辕十四,应该能打败曲舟行的魂魄…… 她这个念头还没结束,顿时愣住了。 只见白陶盂里面灰黑的茶叶,竟又渐渐变绿! 这是怎么回事? “你的计划失败了。”傅直浔沉声道。 明舒愕然抬头。 钦天监。 当轩辕十四上了司天台时,曲舟行依旧坐在栏边喝茶,见了他,似乎并不意外:“来了?” 轩辕十四眼中闪过诧异之色,但转瞬即逝,他平静地在对面坐下。 “想知道我为什么没事?” 曲舟行笑着拨了拨茶罐里的茶叶,“换作寻常人,兴许明舒就成功了。只可惜,她忘了我这具身体是曲舟行的,曲舟行阳寿可早就没了。” 轩辕十四看到他无恙时,就已隐隐猜到,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便问:“你如今的阳寿从何而来?” 曲舟行脸上露出两分得意之色:“夺人阳寿,也容易被人夺去,唯有以一国气运自筑,方能长久。” 又朝轩辕十四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不过此法得九阶以上的风水师才能做得到,你啊,不行。” “更何况,你我本就是同一个魂魄,你既苏醒,我岂会不知?既然知晓,又怎会不更谨慎一些?” 轩辕十四点了点头:“确实,论心机,我比不上你,但是——” 他淡淡一笑,“你只不过是我的妄念,我才是轩辕十四。”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寒光扫过,曲舟行人首分离。 他的身子还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手持茶盏。 可他的头却已掉在了地上。 脸上还保持着来不及收回的得意微笑,只眼神刚流露出诧异之色。 脖颈处鲜血飞溅,轩辕十四没有躲开,衣襟上沾了不少。 “那孩子心软,才用阵法逼你魂魄出窍,可何必如此麻烦?毁了你的肉身才是最快的办法。” 轩辕十四似对着空气说,“好了,我们的账可以清一清了。” 空气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成形。 栏杆外,晴朗的天突然就阴沉了下来。 小院里,明舒愣愣地看着白陶盂里灰黑的茶叶变绿,又渐渐变黑,很是不解。 茶叶变绿,说明夺阳寿的阵法没有成功。 可茶叶再次变黑,又是什么缘故? “曲舟行死了。” 傅直浔说出了答案,“准确地说,曲舟行的肉身死了。” 明舒一个激灵:“轩辕十四杀了曲舟行?” 傅直浔:“只要曲舟行人首分离,他的魂魄便再也回不去了。想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唯有再迅速找个活人夺舍。不过,轩辕十四定会阻止。” 明舒盯着他:“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傅直浔神色淡淡:“我给了他一把刀,他收下了。” 明舒:“你猜到这个计划会失败?” 傅直浔:“我压根没猜,只是觉得要逼出曲舟行的魂魄,用不着那么麻烦。” 明舒不否认这是最直接的法子,可杀了曲舟行,轩辕十四如何在钦天监全身而退? “不行,我得去钦天监看看!” 说罢,喊上陈恩又赶回了钦天监。 禁军已经包围了钦天监。 明舒暗觉不妙,急忙问门房:“怎么回事?” 门房一脸惶恐:“回禀少监大人,他们说监正大人遇害了,凶手是皓月先生……少监大人,以前监正大人吩咐的,皓月先生来了,不必通传,直接放人进去。小人真不知他会杀监正大人……” 明舒打断他:“皓月人呢?” 门房:“逃了,禁军来之前就逃了!” “往哪边逃的?” “似乎是西边……” 明舒稍稍松了半口气,便去司天台看案发现场。 谁知大理寺卿铁面无私,压根就不让人靠近司天台。 明舒暗暗催动体内清气,去感应司天台上她留下的清气。 上面并没有气息强大的魂魄——原本融在曲舟行肉身里的魂魄,已经不在了。 她警惕地打量四周,担心那个魂魄又重新夺了活人的舍。 不过,并未察觉异样。 那个魂魄离开了钦天监,只有一个原因:轩辕十四带走了他。 但,是轩辕十四控制了那个魂魄,还是那个魂魄强行进入“皓月”的肉身,妄图跟轩辕十四抢夺同一个身体呢? 明舒心中莫名觉得不安。 思忖之后,她让陈恩留下,留意钦天监是否有异样,自己则打算去追轩辕十四,助他一臂之力。 陈恩明白她的意图:“你……小心啊。” 明舒点了下头,决绝离去。 一上马车,便见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我的人跟着轩辕十四,沿途有记号。”傅直浔言简意赅。 明舒想起他在钦天监有暗线,也没多问,只“嗯”了一声,便陷入了沉思。 马车一路向西,出了帝京。 明舒打开车窗,盯着远处的山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轩辕十四没在城里逗留,他是直接出城的,对吗?” “嗯。” “所以,今天的一切,他早就都计划好了。” 明舒这话并非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傅直浔回:“是。” 明舒沉声:“如果不能把两个魂魄融为一体,压制从曲舟行身体里出来的那个魂魄,那轩辕十四的计划,就是同归于尽。” 傅直浔点头。 明舒抿了抿唇,想问他既然早就知道轩辕十四赴死的计划,为何不阻止? 可话到嘴边,却知没有问的必要了。 因为换作是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傅直浔一眼洞悉:“从轩辕十四在皓月身体里苏醒开始,这便是他的计划,只不过你的出现,让他提前去做这件事罢了。” 微微一顿,“曲舟行看中你的资质和肉身,轩辕十四又何尝不是?所以,他清除最大的障碍,后面的事则交付给你。” 明舒苦笑:“都不问我愿不愿意。” 傅直浔问了:“那你愿意吗?” 明舒微微一愣。 傅直浔闲闲道:“不愿意可以不做。曲舟行也好,轩辕十四也罢,他们的死活跟你有关系吗?还有四十万亡魂,生灵涂炭便生灵涂炭,又与你何干?” 他勾了勾唇角,“你已经入了钦天监,曲舟行也死了,你要的监正之位唾手可得;以你如今的修为,天下没有几个风水师是你的对手。” “你的目标已经完成了大半,所以这些事你又何必去管?” 第164章 同归于尽 一时之间,明舒没有吱声。 傅直浔说的很对,她一个穿书的现代魂魄,这些事其实跟她都没有干系。 她的目的也差不多都达到了。 但是—— 她浅浅笑了下:“我愿意啊!做风水师,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傅直浔回了两字:“任性。” 明舒:“与你何干?” 傅直浔莫名一噎:“……” 明舒将头转向了马车窗外。 她不是任性,是她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唯有将自己千锤百炼,才有更多的选择。 如果她不坚持,怕是早就回到这个故事原本的剧情,成为太子的禁脔。 如果她只是冷眼旁观,傅家早毁了,她何来的容身之地,又如何能与眼前这位未来的权臣谈条件? 从三阶风水师到六阶风水师,走到今日,不是她的终点,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马车在栖云山停下。 等两人终于找到轩辕十四时,一切都结束了。 皓月死了,魂魄已不在。 空中飘着细小的魂魄碎片,有轩辕十四的魂魄,也有曲舟行身体里的那个魂魄。 明舒当即施展补魂之术。 可这些碎片比安澜的还要残破,她从白日拼到的暮色渐起,才勉强复原了一小半。 四周再也找不到一点碎魂。 明舒有些怔然,在什么情况下,人的魂魄会碎成这个样子,连补魂术都无能为力? 风吹草木,沙沙作响,那不成形的魂魄似也在随风无意识地摇晃。 明舒想了想,往魂魄里一点点注入东晟气运。 这是天地之物,兴许能唤起这具残魂的一些记忆。 果不其然,残魂不晃了。 断断续续的记忆随着清气和气运,进入明舒的脑中。 她看到了之前那场生死比拼。 那个魂魄被迫离开曲舟行的肉身,盛怒之下挤进了皓月的身体,他以九阶风水师的修为,试图打开司天台的阵法,以浩瀚的东晟气运,强行融掉轩辕十四的魂魄。 轩辕十四却仿佛早知他的计划,在他进入身体的刹那,强忍身体裂开的剧痛,飞也似地离开了司天台,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两个魂魄在皓月的身体里斗法。 都想融掉彼此,都想毁去对方的意识。 但各有各的优势,谁都无法战胜对方。 在此期间,皓月被封印的魂魄苏醒,眼看他就要在斗法里魂飞魄散,轩辕十四抢先一步,将他送去了阴间。 这一动作,也让轩辕十四落了下风。 最终,他只能选择同归于尽——倘若不能让魂魄重新合二为一,那么,就彻彻底底地毁掉。 “孩子,后面的事我便交托给你了。” 明舒一惊,轩辕十四料到他死后,她会补他的魂,这是他用最后的修为留给她的记忆! 接下来的两段记忆十分清晰: 一是北疆四十六个星斗阵的布阵图,以及轩辕十四对于星斗阵所有的领悟,这些内容比曲舟行给她的阵图,多了数倍不止; 二是“真言缚”的解法,以及十余种他独创的风水阵法。 轩辕十四在生命终结前,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明舒。 明舒忽然想起了两日前他说过的话: “那四十万将士的亡魂,说到底是我将他们困了二十多年。此生我只有罪孽。” 原来,从轩辕十四在皓月体内苏醒开始,他便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从前之事。 身为一个风水师,二十五年前,他以星斗阵试图挽回北疆之战的败局,他的选择没有错; 二十五年后,他用魂飞魄散的代价,阻止曲舟行拿四十万将士亡魂满足私欲的妄念,他的选择值得敬重。 夜色笼罩山野,一弯新月悬挂天边。 当那些记忆交付给明舒后,以补魂术和气运支撑的碎魂也变得晦暗。 明舒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玄门的大礼,在心里郑重承诺:定不负前辈所托。 撤去清气和气运,碎魂瞬间消散。 从此阴阳两界,再无轩辕十四。 两人回到傅府,已过了亥时。 陈恩早早来了傅府,将钦天监之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皇帝亲自来了一趟钦天监,命大理寺三日内捉拿皓月,查出真相。” 陈恩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我觉得皇帝除了生气,还很害怕。” 明舒点头:“看来北疆那边有异动了,所以曲舟行一死,皇帝很担心。除此之外,曲舟行肯定给他用了什么延年益寿的法子,往后没人给他这些东西了,他也怕死。” 陈恩:“我也这么想。皇帝先叫了曲舟行的大徒弟去,后来又叫了二徒弟和三徒弟,单独问话。” 他看向明舒,“后面怕是还会叫你去,你有个准备。” “嗯。” 陈恩又道:“另外,那六个徒弟自曲舟行一死,对彼此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不仅冷淡,还有敌意,大抵要争监正之位了。” 明舒冷笑:“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让他们斗。” 陈恩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想当监正吗?” 明舒沉默了下,问他:“你要不要回江南?” 陈恩一怔。 明舒继续道:“我已将你父亲和母亲的魂魄与佛祖舍利放在一起,滋养一段时间后,我会想办法送他们去轮回。你祖母说的这一桩因果,大抵能了,你可以启程回江南了。” 微微一顿,“这也是你母亲的心愿。至于萧家的仇,如果真要报,就只能弑君了,代价你不一定承受得了。” 陈恩定定地看着明舒,眼中再无过往的懒散:“我暂时不回江南,如果你要做监正,我帮你。” “萧家的仇,也许有一天我会报,但不是现在。如今我要做的,是化解北疆四十万亡魂的怨气。这些事我都想好了。” 明舒点了点头:“既然想好了,那便如此。” 陈恩张嘴还要说什么,门外响起敲门声。 赵伯笑眯眯地问明舒:“少夫人,饭做好了,要不趁热吃?” 明舒这才想起,她一天没吃过东西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于是告别陈恩,跟着赵伯去吃饭。 一进饭厅,她不由愣了愣。 傅直浔坐在桌边,正抬眼看向她。 第165章 傅直浔安排的饭菜不能吃 不过,这不是明舒吃惊的地方。 毕竟,两人也不是没一起吃过饭。 真正让她吃惊的是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 十八道菜,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无一不有,菜品堪比年夜饭。 每一道菜,色彩精心搭配,加上香味扑鼻,一眼瞧去便让人食指大动——更何况明舒此刻饥肠辘辘。 不过再饿,吃进嘴里的东西,她也不能不谨慎:“赵伯做的,还是傅天做的?” 赵伯做的色彩没这么鲜艳;傅天更不必提了,恨不得每样东西都只用清水煮一煮,只因他那主子一向不重口腹之欲,吃的东西都淡得出鸟来。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瑞丰楼大厨做的。” 明舒诧异:“你说帝京第一酒楼‘瑞丰楼’?他家的菜很贵的!” 傅直浔似有些不耐烦:“你吃不吃?” 明舒一脸警惕:“这桌菜你要收多少钱?” 说罢,她摆摆手,“算了,我还是去二伯母那里吃。” 也不等傅直浔回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生怕多闻些味,傅直浔就要收到她一大笔钱。 赵伯“哎”了一声,手还在伸在半空,明舒已经没影了。 他忍不住朝屋里看了看,少主坐在桌前,神情似没有变化。 可下一刻,傅直浔就站起身来,冷冷丢下两字:“倒了。” 他从赵伯身边走过,明明是初夏的夜,赵伯却觉得好似冬日降临,冻得他忍不住哆嗦了两下。 这事怎么说呢…… 不怪少夫人,谁让少主老是让少夫人还钱; 也不能怪少主,少主挖来瑞丰楼的马大厨,还陪少夫人吃这么油腻的菜,如此迁就少夫人,进步很大了! 不过,最惨的是这桌菜,少主说倒了就只能倒了。 赵伯的眼里满是心疼。 明舒安安心心地在西院吃了晚饭加夜宵。 程氏知道她一忙起来就没日没夜,便嘱咐年嬷嬷,厨房里十二时辰都得有吃的。 只要明舒一饿,一刻钟内就能摆出一顿饭。 趁着明舒消食的工夫,程氏犹豫着问她:“这两日你有没有空?” 明舒一听便知有事,于是回说:“有啊。” “去瞧瞧你长姐。”程氏又加了一句,“最好明日便去。” 明舒心一紧:“长姐发生何事?” 程氏便将来龙去脉说了:“前两日,我让年嬷嬷去了趟你长姐处,送些夏衣和点心。年嬷嬷听窈窈说,你长姐要嫁人了……” 明舒惊道:“长姐要嫁给谁?” 程氏:“窈窈年纪小,说不清,小澈又去了国子监,年嬷嬷不好直接问你长姐,便赶紧回来告诉我。我私下派人打听,今日才知你长姐是和景王定了婚事,听说日子都选好了。” 明舒知道程氏不会说没影的事,思忖了下:“不等明日了,我现在就去找长姐问清楚。” 程氏急忙安排马车。明舒带着木樨,没多久便到了明安他们的住处。 明安已经睡下,得知明舒来了,披了外衫下床急道:“怎么突然来了?” 木樨点了灯就退了出去。 烛火照着明安年轻温柔的脸,明舒心头忽然一阵烦躁。 她闭了闭眼,压下身体里那股莫名的邪火,笑道:“想长姐就来了呀!”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明安重新上床。 脱了鞋袜,明舒依偎着长姐:“近来事多,好久都来看长姐和小澈、窈窈了。” 说着,将灵微阁的生意简单同明安说了。 当然,在这番说辞里,她是清虚道长的徒弟,跟着清虚学画符、学风水术。 “长姐,我如今很厉害的!”明舒认认真真地看着明安,“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保护长姐、小澈和窈窈。” 明安很是吃惊。“灵微阁”她是听说过的,灵微真人的名声更是如雷贯耳,却没想到明舒如今竟也在灵微阁里做事。 “你做这些,傅大人同意吗?” 明舒用力点头:“他不但同意,还很支持!他说,只要我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明舒自认没有说谎,她开灵微阁、入钦天监,傅直浔的确是支持的。 两人只是约法三章的合作关系,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也是真话。 明安不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听明舒这么说,便笑道:“我们音音这么好,但凡男子都会化为绕指柔。” 明舒含笑看着明安:“长姐也很好很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儿。” 明安笑容一凝,沉默片许,她摸了摸明舒的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你今晚既然来了,那长姐便同你说桩喜事:这个月二十二,我同景王成亲。” 明舒方才压下的那团火,噌噌噌地往上冒。 她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要嫁景王?长姐你并不喜欢他。” 明安笑了笑:“这世上有多少场婚事,是因为心悦对方?对于大部分女子来说,婚事只要合适,便可以嫁了。” 明舒打断她:“可长姐不是大部分女子,长姐应该嫁喜欢的人。” 明安笑容苦涩:“我为何不是大部分女子?音音,我身份特殊,与其以后被迫嫁个厌恶之人,不如趁如今还有得选,嫁给景王。” “景王虽说年纪大些,可人十分和气,又是王爷,我嫁过去就是王妃,还能照顾小澈和窈窈。” 明舒激动起来:“我能照顾好小澈和窈窈,也能护住长姐!不必长姐牺牲自己的婚事!” 明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口气仿佛冬天的一盆冷水,浇在明舒头上,瞬间熄灭了她满腔的怒火。 她有多久没来这里了? 她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如果她真如她所言,做得很好,长姐又为何要嫁给景王呢? 明舒握着明安的手,恳求道:“长姐,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嫁给景王,好吗?” 明安摇摇头:“日子都定了,婚定然不能退。景王乃皇亲国戚,不能如此儿戏的。” 明舒心一疼,低声道:“抱歉,长姐……” 明安仍旧一脸温柔:“你们叫我一声‘长姐’,那照顾好你们便是我的责任。音音,你无须自责,这并非一桩不好的姻缘。很久以前,我见过景王,也曾受过他的恩惠。” 明舒吃惊地抬头。 明安说:“六岁时,我在外与下人走散,差点迷路,幸亏被一男子带回去。那人便是恰巧在南宁游历的景王。我一直记得他,所以如今嫁他,也不算盲婚哑嫁。” 第166章 吵架不能输 明舒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长姐住处的。 明安虽说总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可她骨子里跟慧昭皇后一样,性子极为坚韧,决定的事轻易不会更改。 更何况,明舒也不知自己如何说服明安。 除非她如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晟国师,才有底气让明安不必嫁。 长夜寂寥,明舒灰心丧气地走在长街上。 马车跟在后面,木樨陪着她。 走完一条街,明舒做了决定:她不能让长姐嫁给五十多岁的景王,既然没法说服长姐,那便去说服景王。 天一亮,她就去了景王府。 门房却告诉她,王爷出门钓鱼去了。 明舒问去哪里了,门房说他也不知。 明舒想起她曾让傅直浔查过景王,景王痴迷钓鱼,常去钓鱼的地方有几处,只能一处处去碰运气了。 她的运气不错,在第一处就找到了景王。 正月十五的千秋宴上,明舒曾见过景王,所以即便他戴着草帽,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景王虽然五十出头,不过瞧着却只有四十的样子,想来是闲散王爷、心宽体胖的缘故。 他半眯着眼坐在竹椅上,握着吊杆的手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全神贯注,还是借机在打瞌睡。 明舒等了一会儿,便有些不耐烦了。 她暗暗催动清气,让鱼儿上了钩。 景王看了眼那条不过手掌长的小鱼,一脸嫌弃。 侍从当即把鱼取下,扔回了河里,又换上新鲜的鱼饵。 趁此工夫,明舒上前行礼:“见过景王爷……” 后面自报家门的话还来不及说,便被景王不悦地打断:“钓鱼呢,安静。” 明舒只能用清气给他换了条大鱼。 谁知景王又嫌这条鱼的腹部太鼓,说里面定有很多鱼籽,仍旧让侍从放生。 明舒忍着火气,给他换了条腹部不鼓的大鱼。 结果景王还是不满意:“鲫鱼刺太多,不要了。” 明舒忍不住问:“那您要钓什么鱼?” 景王还真回她了:“鲢鱼。今晚做做鱼头豆腐汤,用鲢鱼最好。” 明舒做不到用清气给他送条鲢鱼,而她的耐心也不多了:“我是明安的妹妹明舒,想同王爷说几句话。” 景王摆手:“本王不跟你说话,本王在钓鱼……” 明舒直接将一张黄符贴在了吊杆上:“灵微阁的‘晦气符’,我保证您今日一条鱼都不会钓到。” 她指了指头顶刺目的日光,“您确定要在这里晒一日太阳?” 景王终于抬了头,拿正眼看明舒:“威胁本王?信不信本王把你扔水里去?” 明舒从荷包里取出一沓黄符:“除了倒霉符,还有耳聋符、口哑符、失眠符……各种都有,信不信我都给您贴上?” 景王气得吹胡子:“本王不跟你这个小丫头一般见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请王爷取消跟长姐的婚事。” 景王毫无仪态地翻了个白眼:“本王就猜到你要说这话。可本王与你长姐的婚事,与你何干?她要不愿意,自会跟本王说,不会让你来。” 明舒:“我长姐的婚事,当然与我有干系。你为何要娶我长姐?” 景王不想抬着头跟明舒说话,便让侍从搬来一把椅子,示意明舒坐下。 “那你知道你长姐为何愿意嫁给本王吗?” 不等明舒回话,景王跟连珠炮似的往下说,“你的弟弟妹妹,明澈和明窈差点被人绑了,是本王救的。” “你的二姐明斐,在宫里得罪了人,如今在浣衣局没日没夜地洗衣服,你长姐想进去看看她,却连宫门都进不去,也是本王想办法安排她们见的面。” “本王贵为王爷,能帮你长姐照顾她的弟妹,她自然愿意嫁给本王了!” 明舒愣在当场,这些事她都不知道。 景王见明舒如此神情,愈发理直气壮:“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本王年纪大,娶你长姐是老黄瓜刷绿漆,是老牛吃嫩草。你年纪轻轻,脑子却着实古板!” 明舒原本是想好好问问小澈和窈窈被绑架的事,可景王这劈头盖脸地一顿指责,连“古板”都用上了,她顿时火冒三丈。 “你图我长姐年轻貌美,图她性情温柔,端庄稳重,你就是老牛吃嫩草!” 景王怼回去:“你懂个屁!本王看中的是明安掌家的能力,王府那么一摊事,总得找个人管啊!” 明舒难以置信:“那你请个管事不就好了?” 景王像看傻子一样看明舒:“管事是下人,王妃是主子,你让你长姐来景王府做下人?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没良心的妹妹!还有脸来指责本王?!” 最后一句直接人身攻击,“你的脸是用你脑子换的吗?” 那一瞬间,明舒真想把符纸都贴景王身上。 “没话说了?那就赶紧走!”景王一把撕掉吊杆上的黄符,“不要打扰本王钓鱼了!” 明舒强压着怒火问:“你真一定要娶我长姐?” 景王抬起下巴:“只要你长姐愿意,本王就娶定了她!” 明舒猛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钓什么鱼!你脑门上一片绿,赶紧回家看看你的小妾到底给你戴了多少顶绿帽子!” 身后传来景王的怒骂:“胡言乱语!你才该回家看看你夫君养了多少个外室……” 明舒心中冷笑,吵架这种事,她必然不能输! 她才不在乎傅直浔养了多少个外室,又不花她的钱! 回到傅府,她问赵伯:“傅天和傅洪呢?” “傅洪不在。”赵伯吼了一嗓子,傅天就出现了。 “去查两件事:第一件,明澈和明窈为何会被绑架;第二件,明斐在宫里的情况。” 见傅天紧皱眉头,明舒脸色迅速沉了下去,“你主子答应过,可以让你们帮我做事。” 赵伯赶紧拿手肘捅了捅傅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帮少夫人去查一查嘛!” 傅天一脸为难:“这不是查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你倒是赶紧说啊!”赵伯都替明舒着急。 在傅天快为难死的时候,傅直浔的声音传来:“不用去查。” 第167章 杀人放火?我帮你 明舒今日的心情实在算不得好,一听这话,当即拿出了刚跟景王吵架的架势。 谁知傅直浔却道:“这两桩事我都知道……” 明舒的火顿时有些压不住了:“你都知道,你不说?” 赵伯和傅天一看形势不对,赶紧消失。 见木樨还杵着不动,赵伯伸手拽了她一把。 转眼的工夫,院子里便只剩下明舒和傅直浔两人。 傅直浔声音淡淡:“那你还要不要听?” 明舒没好气:“说。” 傅直浔:“明澈和明窈的事,是太子动的手,大抵想拿两个孩子来威胁你。我的人拦下了,景王恰好经过,顺手带走了两个孩子。” 明舒的脸色更难看了。 “至于第二件事,明斐被淑妃陷害,皇后依照宫规将她罚入浣衣局,日子虽苦些,但以你二姐的手段,重回后宫并非难事,你倒也不必担心。” 明舒没有说话,明斐既然选了入宫这条路,后面的事便只能自己承受了。 如果明斐有性命之危,她会想办法一救,其他的,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明舒的心情很糟糕。 她无法责备傅直浔没告诉这些事——至少,他还派人守着明澈和明窈,她却好久都不曾去看望他们。 她原以为这半年多来,她已经做得很好,可到头来却仍旧没法保护好长姐他们。 后悔、懊恼、自责……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她忽然问傅直浔:“如果你是我,你现在会怎么做?” 傅直浔想了下,倒是认真给了建议:“杀了景王?让你长姐嫁不成?” 明舒无语:“当我没问。” 傅直浔淡声道:“你既然已经找过你长姐和景王,答案显而易见,你又何必自责?” 明舒诧异地看着他:“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傅直浔微微一笑:“是啊,你感动吗?” 明舒摇头:“不敢感动,怕你的良心也论斤卖。” 傅直浔一噎。 明舒气性仍旧很大,敢动小澈和窈窈,丰檀触到她的逆鳞了。 傅直浔见明舒一脸想发火却又强忍着的憋屈样,不禁道:“要杀人放火吗?我可以帮你。” 顿了顿,他加了一句,“你我之间,不必谈钱。” 明舒当即更正:“一码归一码,你不收我的钱,我谢谢你,但如果你要借我的钱,那还是得还的。” 傅直浔笑出了声,不置可否。 明舒回到正题:“这事跟你我的合作无关,我自己来。” 说完,也加了一句,“把傅玄借给我用就行。” 傅直浔剑眉一挑:“你要去东宫,还是找丰檀?” 明舒皱眉:“你都不用去上值吗?你们翰林院如此清闲?” 傅直浔皮笑肉不笑:“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养伤?” 明舒忍不住道:“那你就好好做个病人该有的样子。”别派人跟踪我,别哪哪都有你! 后面那句话,明舒没说,她今日已经跟景王吵过一架了,不想再跟傅直浔吵,累。 是夜,明舒去了东宫。 东宫守卫本就森严,太子大婚那日之事发生后,更是与铜墙铁壁无异。 傅玄带着明舒,躲开一队队守卫,着实花了一番力气才成功潜入。 “我去太子书房。等结束后,我们仍旧在此碰面。” 明舒指了指他们藏身的花架,便疾步朝着前面而去。 傅玄愣了愣,他没说前面就是太子书房啊,少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他也没提太子每日戌时都会来书房处理公务? 一转眼的工夫,明舒已经推门进了书房。 里面的格局和陈设,跟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丰檀从小养尊处优,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即便是书房里的熏香,用的都是价值千金的龙涎香。 也正是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的拒绝才让丰檀不肯松手——即便她被皇帝赐婚,嫁入傅家,丰檀仍旧固执地要得到她。 明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今晚她便教教他:该松手时就得松手,否则后果自负。 戌时一刻,丰檀来了。 亲随点了灯,磨好墨后,便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后,明舒便从书房屏风后的内室走了出来。 丰檀猛地一惊:“谁?!” 说着就要去拔墙上的剑,却听到一个冷淡的女音:“明舒。” 丰檀循声看去,只见明舒缓缓朝他走来。 明眸皓齿,身形袅娜,姿容倾城倾国,正是他魂牵梦萦的梵音公主! 丰檀眼中闪现惊喜之色,但依旧防备地看着明舒:“你是如何进来的?” “我都能引天雷,你觉得东宫能拦得住我吗?” 明舒微微一笑,笑中带着几分嘲讽,“太子殿下这是要喊人吗?” 她自顾自地说,“你喊了人,我就走啦。” 丰檀看着她:“你……有事同孤说?” 明舒点了点头:“想问殿下几个问题。” 丰檀:“你说。” 明舒:“第一个问题,你喜欢我?” 丰檀觉得今晚的明舒很古怪,但他仍诚实回她:“孤心悦你。那日桃林中所言,字字属实,孤想将你捧在手心,珍爱一生。” 明舒继续问:“第二个问题,你曾说,你愿与我共赴黄泉,可是真的?” 丰檀微微一怔,但随即回得铿锵有力:“自然是真的,孤待音音之心,日月可鉴!” 明舒笑了笑,美得不可方物,看得丰檀心神一荡——但不知为何,他觉得明舒的笑里带着几分莫名的怪异。 “既然如此,那太子殿下便同我一起下黄泉。” 说话间,明舒已经走到了丰檀的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过两尺。 丰檀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清幽的香气。 可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两步——退完后,他自己都愣住了。 “你害怕吗?”明舒微微侧头,长眉轻蹙,眼中的嘲讽意味又浓了两分。 丰檀心一横,又往前走了两步,低下头来:“孤自然不怕。” 明舒又笑了笑:“那咱们便去黄泉瞧一瞧。” 说话间,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触丰檀的眉心。 丰檀心中一颤,下一瞬间,他觉得有什么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紧接着,自己的身体一空。 等回神时,他惊恐地发现: 他看到他的身体直直站着,而他的魂魄则离开了他的肉身! 第168章 威胁太子 “走。” 明舒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惊得丰檀差点跳起来。 去哪里? 他急切地问,可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他的魂魄不受控制,好似被牵引一般往前飘去。 起初,他还能看到前面有一团淡淡的影子,但随着四周越来越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仿佛能将一切冻碎的酷寒席卷了周身。 丰檀疼得想大喊,但他喊不出来。 他想逃,可他操控不了自己的魂魄。 没有可以使唤的随从,也没有人能帮他。 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也不知道他最终要去往何方。 周围只有让人窒息的黑暗,让他发狂的阴冷。 他在绝望里感到恐惧与愤怒,他不想去黄泉了,他想回去! 可他停不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浓墨一般的黑,渐渐变成了灰。 酷寒依旧,可他又重新看到了那团淡淡的影子。 明舒冰冷的声音传来:“这里才刚到阴界,还要走好长一段路才到奈何桥,过了桥,有鬼差冥王,有刀山火海,有十八层地狱……太子殿下,你确定还要跟我一起去黄泉吗?” 丰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想去。 明舒冷笑:“你说喜欢我,可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什么‘一见钟情’,只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当我只剩魂魄,黄泉又如此可怖,你还会喜欢我?” “丰檀,你不是放不下我,是放不下‘得不到我这件事’!你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喜欢我。” “你喜欢的,只有让你骄傲的太子身份,只有你自己!所以——” 明舒一把揪住丰檀的魂魄,还魂珠里的阴煞之气和傅直浔留给她的赤焰之火,尽数涌入丰檀魂魄,让他“好好”感受炼狱一般的痛苦,还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 她缓缓地、一字一字地说,“收起你那自以为是的多情!不准再找我、找我长姐和明澈、明窈的麻烦,否则,我一定毫不留情地拉你下地狱!” “也不要心存侥幸,以为我做不到。曲舟行已死,这帝京城里,谁都拦不住我!” 丰檀不知自己是怎么重回人间。 等他回神时,他仍旧在他的书房。 他跌坐在地上,而他的对面,明舒面无表情地坐在圈椅里,冷冷地看着他。 依旧是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可他却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甚至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我方才说的话,可都记住了?”明舒探下身子,扯住丰檀的衣襟,“说!” 丰檀脑中一片混沌,唯有骨子里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张嘴:“我……我——” 明舒直直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容不得他一丝一毫地敷衍。 可心里不禁嘲讽:原来失去太子身份的丰檀,竟是这么一个怂货!呵,书中的梵音公主真是瞎了眼,跟这样没用的男人虐恋情深。 太子妃秦楠也是个傻子,为了一个懦弱又不爱自己的男人,处心积虑甚至发疯发癫,简直笑话! “我问你,方才的话,你记住了吗?”她阴森森地又重复了一遍。 “记、记住了……” 明舒松开了丰檀的衣襟:“那你可要好好记着。再有下次,我必定送你下地狱!” 说完这些,明舒离开了书房。 枝繁叶茂的花丛里,傅玄还等着。 夏日蚊虫多,他脸上和手上被咬了不少包,痒得不行。 可他不敢挠,只偷偷地用余光瞟他的身侧。 他不知为何主子要来跟他一起喂蚊子。 明舒见到傅直浔时,也是一愣。 “你来干什么”五个字到嘴边,硬生生转成“走了”。 回去的马车上,傅直浔饶有兴致地问明舒:“怎么威胁太子的?” 明舒没好气地回:“简单直接,拉他去阴间走了一回。” 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都快吓哭了,没用的男人!” 傅直浔抬眼觑她:“难道之前你觉得太子英勇无畏?” 明舒一噎,她之前还真这么认为的。 言情小说的男主当然应该才貌双全,性格可以有一定缺陷,但英勇无畏是必备的品质,因为没有女主会喜欢一个怂货。 傅直浔装若无意地随口补了一句:“看来你对太子还是在意的,不然不会觉得他性格坚韧,也不会对东宫如此熟悉。” 明舒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我说了,今晚之事跟我们的合作无关。我对太子在不在意,我觉得他如何,那是我的事。” 很想像景王一样回一句“关你屁事”,但出于文雅和礼貌,她还是不说了。 不想再跟傅直浔继续扯丰檀的事,她转了话题:“你不是在养伤吗?大晚上不睡觉,跑东宫做什么?” 傅直浔沉默了下,说道:“北疆出事了。” 明舒神情一凛:“四十万亡魂破阵而出的事?” 傅直浔“嗯”了一声:“刚送来的消息,黄河决堤,三日不到的时间,便死了几十万百姓,水灾怕是控制不住。” “东晟最详细的山川图纸在镇国大将军手里,太子妃嫁入东宫时,也带了一份抄本作为嫁妆,想必是给了太子。” 明舒差点从马车上跳起来:“那你拿了吗?” 傅直浔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刚想进去拿,就被你拉走了。” 明舒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可以直接说啊!” “兴许书房里发生了什么,我不方便进去看呢……” 明舒不想听这么茶里茶气的废话,直接打断:“地图究竟拿没拿?” 傅直浔:“傅玄会取。” 明舒瞪了一眼傅直浔,话就不能一口气说完? 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在她看的小说里,并没有四十万亡魂和黄河决堤的剧情…… 不对,亡魂没有,但大水有。 书里,太和二十三年春末夏初,梵音公主被太子妃设计,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她身子本就孱弱,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养了足足半年才出得了院子。 期间太子忙于国事,根本无暇顾及东宫两个女人的争斗。 至于太子忙什么,梵音公主只听太子妃骂过几句:“如今朝中都在为水患为难,皇上和监正都病倒了,殿下忙得夜不能寐,你装扮柔弱给谁看?” 难道就是这场水患? 第169章 少夫人搬出去了! 这本小说,明舒看的版本是太子、梵音公主和太子妃的三角恋,至于朝堂上的风云诡谲,几乎没提,里面出现的人物也都只是为三人的爱恨情仇服务,面目模糊。 所以,要知晓三角恋之外的关键剧情,只能靠猜。 太子妃说:因为水患之事,皇上和监正都病倒了。 结合昨日陈恩所言,皇帝对曲舟行的死,不仅愤怒,还有害怕和恐惧。 也就是说,皇帝很清楚北疆的四十万亡魂一旦失控有多可怕,他怕皇位坐不稳。 监正病倒了——在小说里,曲舟行没死,他想利用四十万亡魂成神,但并不顺利。 书中没有写这场水患如何消弭,但大抵同轩辕十四有关——因为曲舟行不仅不会阻止亡魂,还会让这样的灾难来得更猛烈,死多少人压根无所谓。 可如今轩辕十四死了。 他把后面的事交托给了她。 剧情已经跟小说不一样了…… 傅直浔见明舒一脸凝重,也不吭声,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明舒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傅直浔。 在书里,梵音公主死时,傅直浔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朝中一切大小之事都由他做主的权臣了。 可他究竟是怎么在短短数年里,从一个翰林院编修变成一国宰辅的,书里没写。 唯一的细节是:他在成为吏部尚书后,娶了妻。 换句话讲:他不是靠姻亲才走上政治的巅峰。 这也跟眼前她认识的傅直浔一致,多智近妖,一个七品小官却在朝堂内外都布满了眼线,实力深不可测。 那么,在这场水患里,傅直浔又承担了什么角色? 傅直浔被明舒看得微微皱眉:“有话直说。” 明舒:“你能平息黄河大水吗?” 傅直浔面露不解之色:“说什么胡话?黄河大水源于星斗阵的破裂,若要平息,必须化解四十万亡魂的怨气,这是你们风水师的事。” 明舒微一思忖,换了个问题:“我们的约法三章里,你曾答应告诉我你做事的目的。那么,从你科举入仕开始,这两年所做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傅直浔笑了下,仿佛明舒问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升官。” 明舒点点头:“治理水患是工部的事,顶多再加上管钱的户部、管兵的兵部,你是翰林院的官,无论如何,大水之事都跟你的职责扯不上干系,那么——” 她目光炯炯,“你为何要来东宫偷东晟的山川图纸?” 傅直浔罕见地被问得一愣,随后反问了句:“你觉得呢?” 明舒言辞凿凿:“你要升官,就要机会。而黄河大水,就是机会,所以你会想尽办法得到这个机会,所以你有把握平息黄河大水,对吗?” 傅直浔眸光微微一亮,唇角弯起:“我的秘密被你看穿了。” 明舒没心思接他这么婊里婊气的话,直接问:“说说你的计划。” 傅直浔先问了她一个问题:“知道为何我在翰林院两年,仍旧只是个小小的编修吗?” 明舒认真思考:“虽然你不善于与同僚上司打交道,上值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然以你的能力,还不至于升不了职……” 傅直浔:“……”这些话可以不必说出来。 明舒喃喃:“如果不是你的问题,那就是皇帝的原因……我明白了!” “北疆一战四十万将士的死,皇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出身定远侯府,皇帝虽然没法在科举考试上阻拦你入官场,但却能在升迁上让你出不了头。” 傅直浔哂笑:“所以啊,我为何要与同僚打交道,又为何要勤勤恳恳上值呢?” “你说的很对,我要机会。这个机会得让我成为无可替代之人,让皇帝不得不升我。因此,黄河这场大水,我得去。” 明舒想问他,这么做有没有替老定远侯报仇的原因,但想到他对傅家人一贯冷漠,又觉得他跟单纯的陈恩不一样,即便要报仇,也不会是简单的弑君,便没吱声。 又听傅直浔道:“皇帝也一定会让你去。” 明舒不解:“为何?” 傅直浔微笑:“因为你也不善于跟同僚打交道啊!” 明舒一愣,随即就明白了。 黄河大水,朝廷派京中官员奔赴前线治理水患,一定会有钦天监的官员。 曲舟行一死,钦天监便是他六个弟子的天下。 而在这个争夺监正之位的节骨眼上,但凡谁离开帝京,谁便处于劣势。 因此,六名弟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出去,毕竟她才入钦天监一个月,没有任何根基。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灵微真人是今年钦天监校考的第一名,能力强,年纪又轻,体力好。 “那就去。” 明舒眉目坚定,毅然决绝。 傅直浔问她:“你放心得下你长姐、明澈和明窈?” “放心不下,所以——” 她认真地对他说,“你留人帮我看着,不准景王欺负我长姐。”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一次,你收多少钱我都答应。” 傅直浔一笑:“说了不收你钱,我还不至于说话不算话。” 明舒狐疑地看了眼傅直浔,最近他似乎和气了不少,是错觉吗? 错觉。 既然猜到会被派去治水,明舒就学傅直浔,托病不上值了。 她让木樨简单收拾了下,搬去同明安他们一起住。 赵伯拼命给他家少主使眼色。 可他眼都快眨瞎了,他家少主愣是岿然不动,稳如老狗。 “你倒是拦一拦啊!老奴好不容易把人劝回来的!”使眼色不行,就只能开口了。 “那你再把人劝回来不就得了?”傅直浔盯着桌上的图纸,头都没抬。 赵伯那个气啊,又不是我的媳妇,我劝什么劝!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没有说他自个是太监的意思。 没过多久,院落里便安静了下来。 傅直浔抬起头,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她要搬出去,得经过他住的院落。 门和窗都开着,她却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真是没良心啊…… 想到这里,傅直浔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赵伯!” 赵伯垮着一张脸出现。 “收拾行李,去锦绣街明宅。” 赵伯愣了愣,随即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他家少主啊……真行! 第170章 你要跟我睡一间屋? 明舒和木樨刚把行李搬进去,傅直浔也来了。 身后跟着喜气洋洋的赵伯和傅天。 赵伯身上挂着六七个包裹,傅天扛着五口箱子。 明舒用眼神询问傅直浔:你……几个意思? 傅直浔微笑朝她点了点头,拎着五六个兔、猫、狗等样式的瓷盒,笑着走向明窈:“‘糖心斋’新出的饴糖,有葡萄味、枇杷味、樱桃味,还有牛乳味、陈皮味,要不要尝一尝?” 明窈扭头看明安,明安朝她点了点头。 “要!”小丫头顿时眼睛放光,“谢谢三姐夫!” 趁着明安给赵伯和傅天指路,明舒不动声色地将傅直浔拽到一边:“你来干什么?” 傅直浔坦然:“养伤。” “说人话。” “我每日都会收到宫里和黄河水患的消息,如果要告诉你,我得来回奔波,不利于我尽快恢复伤势。既然你打算在出行前陪陪你长姐和弟弟妹妹,那只能我搬过来了。” “你不方便奔波,我可以啊!” 傅直浔似刚反应过来:“说的也是……可如今我都搬过来了,现在就走,会不会让你长姐起疑呢?如果你不需要我配合演鸾凤和鸣的戏码,那么我便回去了。” 明舒忽然冷哼一声:“那你回去。” 傅直浔回了声“嗯”,朗声唤赵伯和傅天,说回去了。 明安疑惑:“怎么刚来就要走?” 傅直浔微笑道:“音音让我回去,那我还是回去……” 明舒真想一把捂住傅直浔的嘴,赶紧挤出笑脸打断他:“长姐,我跟他闹着玩呢!” 傅直浔看着明舒:“原来你跟我开玩笑的……” 声音里莫名带了几分委屈。 明舒从来不知道傅直浔是这么绿茶的一个人,可为了不让长姐起疑,只能忍他:“逗你玩呢!” 这时,明窈跑过来,仰着小脑袋对傅直浔说:“三姐夫,大黄生了四只小狗狗,你见过刚出生的小狗狗吗?” “没有。”傅直浔很配合。 “我带你去看看!” 小丫头一蹦一跳地领着傅直浔往里院走了。 留下头疼的明舒和跺脚的木樨。 “小姐,他肯定有企图!” “我知道……”可问题是怎么赶他走啊! 赶傅直浔回去这件事,确实很难。 明窈自打过年收到傅直浔送的那盒娃娃,便一直很喜欢他——当然,也有他那张脸的功劳。 “三姐夫长得比娃娃还好看,我以后成亲也要找三姐夫一样好看的。”四岁的小丫头已经照着傅直浔的脸,规划好了未来的夫婿。 明澈一进家门,得知傅直浔来了,书包都来不及放,就跑过去找他:“三姐夫,我有几道题想问问你……” 明舒看得瞠目结舌:傅直浔在明家的人缘竟然这么好! 等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吃过晚饭,乘完凉,聊完家常,最大的问题紧接而来:明舒睡哪里? 宅子不算小,明安特地给她留了个小院,以便她回来住。 小院里三间房,正房和两间偏房,大的一间偏房木樨住,小的那间便用于洗漱沐浴。 白日时,明安让赵伯和傅天把行李都搬到了正房,傅直浔自然睡那里。 过年的时候,明舒为了安长姐的心,也强行去傅直浔房里睡过,可后来才知,傅直浔不喜跟人同处一室,半夜都是出去睡的。 如今傅直浔要睡正房,那就变成她既要找个地方睡,又不能让明安察觉两人并非真正的夫妻。 明舒只能去找明窈,以思念她的借口,想要跟她挤一挤。 明窈却很犹豫:“可是窈窈长大了,要一个人睡觉觉呀……三姐姐,你也长大了,也要一个人睡觉觉哦。” 明舒还能说什么呢? 只好去找明安。 明安笑着打趣她:“他都追着你来了,我可不敢留你在我房里过夜。” 明舒:“……” 最后只能找木樨。 可木樨那张床实在挤不下两人。 木樨要打地铺,明舒赶紧拦住她:“不必了!” 木樨犹豫:“那您真要去跟他住一间房吗?” 明舒气血上涌:“那是我的房间啊!凭什么让我到处找地方睡?!我就睡正屋!” 雄赳赳气昂昂地推开门,宣誓屋子主权的话都在嘴边了,可屋里一片漆黑,不要说人,连只鬼都没有。 “人呢?”明舒看向从偏屋探出脑袋来的木樨。 木樨摇摇头,表示不知。 明舒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庸人自扰。 傅直浔来明宅肯定有他的算计,但也仅限于把行李搬来做做样子,毕竟他有不能跟人睡一屋的怪癖。 想到这里,明舒莫名松了一口气,取了衣物去沐浴。 古代的夏日并不比现代凉快多少,今日一通忙碌下来,明舒身上黏糊糊的,便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长发浓密,又没有吹风机,明舒换了好几条棉布擦拭,才勉强半干。 拿了把大蒲扇,她一边扇,一边在曲舟行给他的四十六张星斗阵图,拿笔补充轩辕十四传授给她的细节。 木樨送了一盏放凉的花茶来:“小姐,奴婢替您打扇。” 明舒笑道:“我不热,只是让头发干快些,差不多了。你去休息。” 木樨:“那奴婢去找根发带,等头发干了您好扎起来。” “嗯。” 又过了一会儿,门被人推开了。 明舒正研究得入神,以为是木樨来了,便没有抬头:“放梳妆台上。” 然而没听到木樨的声音,也没有关门的声响,明舒不由抬起头来。 猝不及防地对上傅直浔的双眸,她愣了下。 傅直浔站在门口,眸光悄无声息地闪了闪。 浓密漆黑的长发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赛雪欺霜,双瞳睁得浑圆,粉嫩的唇微微张着,一副吃惊模样。 “你——”怎么回来了?!明舒瞪着傅直浔。 “刚和小澈讲功课,他睡了,我便回来了。”傅直浔回得理所当然。 明舒却又被“回来”二字一惊:“你今晚真睡这里?” 傅直浔好笑地反问:“行李都搬来了,不睡这里我还睡哪里?” 明舒皱眉:“你不是不能跟人住一个屋吗?” 傅直浔奇怪道:“有这回事吗?” 明舒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傅直浔,你这叫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有失忆。” 傅直浔走到她面前,身子微微往前倾:“你不愿意我住这里?” 不等明舒回话,他一声叹息,“你求皇帝赐婚,我同意了,还给你留了一个小院住。” “后来,你要住我的卧房,我也让你住了。如今我想借你的卧房一住,你就这么不情不愿?” “我们之间即便谈不上知恩图报,也至少还能礼尚往来?” 明舒目瞪口呆,明明是他有怪癖,可到他的嘴里,就成了因为她小气? 事关名誉和人格的事,她必须反驳。 明舒站起身来,却因他个子太高,她只能用手撑着桌面,悄悄踮起脚尖,抬起下巴。 可正要开口,眼风却瞥见明安和木樨来了。 “前些日子做了些衣服……门刚好开着。”明安别开目光。 傅直浔和明舒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又靠得那么近,不难想象接下来要做什么,实在是……非礼勿视。 她把手里的包裹递给木樨,留下一句“早些休息”便赶紧走了。 木樨将衣服和红丝带放在梳妆台上,看向明舒,眼中意思很明白:要奴婢帮忙吗? 明舒说了句:“把门带上。” 等屋子里又只剩两人时,明舒理直气壮地怼回去:“我有说不愿意让你住这里吗?你想住就住!” 她指了指一边的榻,“我在你房间睡榻,礼尚往来,你也睡那里!” 又从衣柜里翻出一床薄毯,放到榻上,“也不必你自带被褥。” “沐浴的地方,出门右转第一间,自便!” 说完这些,明舒重新回到桌前,不再理傅直浔,继续琢磨星斗阵图。 傅直浔出去了。 等他重新回来时,屋子里弥漫开一股好闻的草木清香。 明舒不由抬头望去,只见他身着宽松的中衣,正靠在榻上翻一本书。 榻很窄,即便傅直浔身形清瘦,可他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躺上去压根无法轻易翻身。 更何况,他身量极高,榻明显短了一截。 他倒也能随遇而安,搬了个圆杌,便将两条长腿搭了上去。 不过,这样的样子,倒有些颠覆明舒对他一贯的印象。 傅直浔一直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矜贵高冷的人设,此刻将腿搭在圆杌上的样子,着实是接了地气。 算了,他什么人设,跟她有什么干系? 明舒灭了桌上的灯盏,起身上了床,放下幔帐,隔绝了与傅直浔的视线。 没过多久,另一盏灯也灭了。 第171章 睡不着,我们做件有意义的事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倒是屋外的蟋蟀吱吱叫个不停。 明舒不受干扰,躺下后几个呼吸便入了定,清气萦绕身体与魂魄,既是休息,也是修行。 灵台清明,身魂轻盈,周遭一切似不复存在。 所以,她没察觉屋子里渐渐弥漫起的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什么闯进了她的灵台。 湿漉漉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脸上,她伸手一抹,手上都是黏稠的殷红。 心中悚然一惊,不由抬头,只见鲜血如雨,漫天飞扬。 血肉、断臂……各种残肢乱飞,痛苦与凄厉的叫声不绝于耳。 她惊惧地发现,她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战斗还没结束,厮杀还在继续,而她的双腿仿佛被牢牢钉住,动弹不得。 她的符,她的清气,她所有的修为都没有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刀劈过来,下意识地想要躲闪,脚下却空了,整个人直直往下坠。 没有意料中的剧痛。 她摔在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上。 正要稍稍松一口气,呼吸却在瞬间停止。 她的四周无数具尸体。 不是死于厮杀的战士肉身,而是一具具孩子的尸体! 有七八岁的,有五六岁的,还有她身下的是才数月大的婴孩! 肉嘟嘟的脸,胖胖的小身子,脖颈上挂着金色的长命锁,锁上还有一颗红色的玛瑙。 “啊——” 明舒猛地睁开了眼。 察觉手被人握住了,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扣住那人的脖颈,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我,傅直浔。” 明舒在惊魂未定里喘着气,缓缓松开了手:“你做什么啊?大晚上的要吓死人不成?” “你才要吓死人,大晚上的惨叫,要不是知道你是风水师,我还以为你被鬼缠住了。” 傅直浔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了眼中来不及收回的担忧。 明舒心有余悸,并未注意傅直浔的异样,怔了怔:“我惨叫?” 傅直浔抬眸,眼中恢复一贯的清冷,煞有介事地回:“你叫了。” 明舒顿时头皮发麻,方才梦中的情景扑面而来。 如果说面对战争的血腥场面,她还能勉强稳住心神,那一具具幼童和婴孩的尸体,着实让她绷不住了。 可战场上,为何会有那么多孩童的尸体? 她又为何会梦见这些? 不对,这不是她的记忆。 “什么事让你如此害怕?”傅直浔突然问。 明舒反应了下:“是轩辕十四留给我的记忆,也可能是星斗阵里的记忆……”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身体暖洋洋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傅直浔还没有松开的手上。 窗户半开着,月光洒了进来,借着那清浅的光,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只好看的手。 “记忆里有什么?”她听到傅直浔问。 明舒用眼神指了指傅直浔的手:“血肉模糊的断手。” 傅直浔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看来你没事了。” 正要起身离开,却被明舒拉住了手。 傅直浔的脸上露出有些诧异的表情。 明舒皱了皱眉,忽然道:“反正也睡不着了,我们做点有意义的事。” 傅直浔剑眉一挑:“哦?” 半个多时辰后,两人潜入皇宫,来到了钦天监的司天台。 “这就是你说的有意义的事?大晚上的来钦天监上值啊!”傅直浔的声音凉飕飕的。 明舒指指司天台空荡荡的中央:“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傅直浔的凡胎肉眼看不出来。 “东晟气运!” 明舒用“你真是不知好歹”的眼神白了傅直浔一眼,“我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可你的伤还是一塌糊涂,你每日装得若无其事累不累?” “治你的伤,最快的办法就是用气运!过来,坐这里,我把阵打开,你按我说的做。” 明舒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傅直浔,便径自按着前两回的记忆,去打开气运阵。 曲舟行当然没告诉她如何开启阵法,可她经历过两次,再加上对星斗阵的领悟,尝试了三次便成功了。 傅直浔静静看着时而蹙眉,时而惆怅,时而又欢喜的明舒,清冷的眸渐渐温暖起来。 “闭眼,凝神静气,不要有杂念。” 明舒以清气为引,将气运化作细细的涓流,缓缓渗入傅直浔的体内。 被幽冥之火灼烧过的肉身与魂魄,仿佛受甘霖滋润的皲裂大地,迅速抽长出新的生机。 明舒的眉心皱了起来。 她的清气环绕着傅直浔,自然能感知他身魂的一切变化。 气运入她体内时,她得用修为一点点将其融合。 可很奇怪,傅直浔却不必如此,气运一入体,就被他的身魂吸收融合。 是因为他体内古怪的火吗? 明舒不确定。 不过,这是傅直浔的事,跟她没什么关系。 既然他身魂对气运没有排斥,明舒就不小心翼翼了,操控阵法,让那些涓涓细流化作江河大浪涌入他的体内,他多吸收点,伤也好得快一些。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明舒关了阵。 “明晚再来。” 倒不是傅直浔承受不了,而是她吃不消了。 控制这个阵非常耗精力,她的伤还没好全呢。 翌日一早,傅直浔结束病假,神清气爽去上值了。 明舒却直到辰时四刻才起,都快日晒三竿了。 明安默默熬了红枣桂圆粥。 明舒却急着出门:“长姐,粥我回来吃!我出去一趟,午饭前就回。” 抓了一个煮鸡蛋和一根熟玉米,便带着木樨去了安阳王府找老太妃。 老太妃正在喝燕窝,赶紧让张嬷嬷给明舒端一盏来。 明舒就不客气了,鸡蛋和玉米没吃饱。 “你都好久没来了。”老太妃笑眯眯的,“这是把我给忘了?” “怎么会?前些日子解决了一桩风水难事,受了点伤,才刚养好。” 明舒也笑眯眯的,“我也不能常来,风水师出现的地方,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您如今福寿安康,用不上我呀!” “我就喜欢看美人,看美人心情好……哟,今日怎么这么素?张嬷嬷,把我前阵子买的首饰取来!” 明舒赶紧劝阻:“蹭吃也就算了,再拿什么回去,我这脸皮也太厚了!再说,今日没怎么打扮是着急出门,又想着太妃您不是外人,便偷了个懒。” 她开门见山,“有一桩事,我思来想去,只能跟您打听。” 老太妃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打听景王的事?” 明舒竖起大拇指:“您真是料事如神!” 老太妃笑道:“你如今不缺生意,又是钦天监少监,能让你操心的事,最近就只能是你长姐的婚事了。” 明舒收了笑容,认真问:“您觉得景王是良配吗?” 老太妃微微一笑:“是不是良配,我觉得不重要,你觉得也不重要,你长姐觉得才最重要。” 明舒一怔,心中却似拨开迷雾见月明。 老太妃继续道:“不过那毕竟是你长姐的婚事,你确实该打听清楚,那我便同你说说景王的事。其实也不是秘密,帝京勋贵圈里的人都知道。” “景王没有母族相助,在高宗十几个儿子里也不出挑,所以一直到如今的皇帝登基后,他才被封了王。” “在工部挂了个闲值,平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即便去了,也是点个卯,找人闲聊几句就走。皇帝知他懒散的性子,也随他去了,反正皇族里养的闲人那么多,不差他一个。” 明舒在心里默默点评了一句:这不就是咸鱼吗? 她含蓄地问:“据我所知,亲王一年俸禄是八千两,景王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也没有母族相助,这些钱维持一个偌大王府的开销,够吗?” 老太妃笑道:“你担心景王没钱?他才不穷呢!” “京郊的汤泉,可是帝京官员和勋贵最喜欢去的消遣地方。冬日可泡汤,夏日能避暑,春秋还有名家诗会、古董鉴赏会……既能附庸风雅,又可结交人脉,生意好得很!” 明舒懂了:高级会所啊!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即便是没有实权的景王,也能凭“王爷”二字,赚得盆满钵满。 老太妃说得起了兴头:“汤泉的全鱼宴可是帝京一绝,用的全是荷塘里的食材,鱼、莲叶、莲花、莲藕……我前年吃过一次,差点鲜掉舌头!说好了,今年我们一起去!” 明舒笑着应下,又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如今景王府里的情况呢?” 老太妃娓娓道来:“景王二十岁时,娶了礼部侍郎的女儿瞿氏。瞿氏体弱,三年后才有孕。生产时,两日两夜都没把孩子生下来。景王亲自去太医院,将一屋子的太医都带去了王府。” “当时情况非常凶险,瞿氏已经生得没力气了,腹中胎儿再不下来就保不住了。太医便让景王做决定,保大还是保小?” “景王一点都没犹豫,说保大!如果能保王妃平安,重重有赏!否则的话,他便掀了太医院!” 听到这里,明舒心中顿时有些复杂。 在这个子嗣为重、女子为轻的古代,景王能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大”,证明他并不迂腐。 这是优点。 但也说明,他对景王妃感情很深。 第172章 像贾宝玉一样的男子 老太妃似看穿明舒所想:“少年夫妻,瞿氏又是和软的性子,两人恩爱倒也是真的。” 她促狭一笑,打趣道,“等你以后生孩子,小傅大人也得紧张成傻子。” 明舒没料到太妃把话扯到她身上,不过她脸皮厚,也跟着笑道:“肯定得让他走得远远的,别影响我生孩子啊!” 老太妃哈哈大笑。 明舒心里却想,她没说谎,她又不会跟傅直浔生孩子,生产那日,他当然不会在。 老太妃笑完了,继续说景王的事:“景王虽说保大,可太医们仍是尽量保母子平安。” “孩子最终生了下来,是个女婴,瞿氏却大出血。幸亏太医们都在,一通忙活下来,总算保住了瞿氏一条命。” “兴许是被瞿氏这次生产吓到了,景王后来怎么都没答应瞿氏再生个男孩的事。” “瞿氏出于对景王的感激与愧疚,便给他纳了四个身子骨强健的妾室。只不过,她终究是在生产时伤了元气,小郡主三岁时,她便病逝了。” “景王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每日失魂落魄的,直到小郡主不慎掉进池子,他拼了命把孩子救起来后,才终于清醒:瞿氏已经不在了,可他还有个女儿要照顾。” “后来,那四个妾室生了两个庶子和两个庶女。如今除了最小的庶女还待嫁闺中,其他四个子女都已成家。” “小郡主嫁的夫婿你也认识,便是镇南侯世子楚青时。两个庶子,年长那个去了江南为官,另一个则去了边关从军。” 景王几个子女的情况,傅直浔给的消息里有,明舒倒也没觉得意外。 她意外的是,照老太妃这么说,那景王的四个妾室年龄都不小了,他头上怎么会绿油油一片? 有问题就问,明舒将那日见到景王,发现他后宅不宁之事说了。 老太妃听乐了:“你们风水师连这都能瞧出来?” 明舒很肯定:“我不会瞧错。” 老太妃摆摆手,笑道:“不是这个意思,你确实没瞧错。如今景王府后宅,确实养了七八个女子。” 明舒:“景王新纳的小妾?” 老太妃摇头:“是景王觉得可怜带回王府的。几人都是自由身,也没什么身份。” 明舒不能理解:“世上可怜的女子那么多,难不成他还见一个捡一个?帮女子找个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善心做到这里也就可以了。” 老太妃叹气:“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女子啊。有一个是生不出孩子,被婆家活活打断腿,得了癔症的女子,景王遇见了,便让女子婆家签下和离书,把女子救下了。” “有一个是生了病要用药养着的,婆家嫌她费钱,一封休书就把人赶了出去。女子本要跳河自尽,也是她命不该绝,恰好被钓鱼的景王遇见了。” …… 明舒没料到那个跟斗鸡一样景王,竟是贾宝玉一样怜香惜玉的男子。 老太妃继续道:“这后宅人一多,事也就多了。景王府没有女主人,景王想娶你长姐,一来是帮他理家,二来也是想帮帮你长姐。” 老太妃微微一笑,“你长姐曾是一国公主,总不好让她没名没分地入景王府,这才有了景王的求娶。” “你要问我景王这个人合不合适,我觉得可以凑合。” “年纪是大了些,可好歹是个王爷,身份摆在那,也不缺钱,平日里就喜欢钓鱼,走街串巷听听市井八卦,吃喝嫖赌也不沾。” “我虽不认识你长姐,可从她愿意嫁给景王,想护着你们这些弟弟妹妹来看,是一个心思重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倘若嫁给年纪轻、阅历浅的男子,等于是又多一个要照顾的人,倒不如选景王这样成熟稳重的。” 明舒苦笑:“您这还只觉得‘凑合’啊?简直把景王和长姐说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老太妃笑道:“可这也只是我觉得呀!还是那句话,你长姐觉得最重要。” 回到明宅,明舒刚进正厅,便瞧见了景王。 他正一边摆弄悬丝傀儡,一边给明窈讲故事:“……夸父终于追到了太阳,可他太渴了,于是一口气喝干了黄河水,又跑到渭河边,喝干了渭河水,可他仍是不觉得解渴,便想去喝北方大泽的水,谁知没跑到大泽就渴死了。” “他的手杖化作了桃林,桃林终年茂盛,为往来的过客遮荫,结出的桃子,为百姓解渴。” 明窈听得皱起了小脸:“夸父好可怜哦……” 景王把夸父的傀儡交给小丫头玩:“这个故事告诉你们这些小孩子:渴了就要喝水,不要只记得玩!” 明舒:“……”真是别出心裁的故事寓意。 明窈“哦”了一声,景王继续谆谆教导:“还有要多动动脑子,你看夸父的手杖明明能变成桃林结出果子,他为什么不早点扔呢?桃子也能解渴啊!” 明窈睁着大大的眼睛,又是“哦”的一声。 明舒忍俊不禁。 “三姐姐你回来啦!” 明窈跳下椅子,牵着明舒过去,“这是景王爷。景王爷,这是我三姐姐哦。” 景王瞥了眼明舒,站起身来:“小丫头,本王回去了。” 正要离开,却见明舒唤住他:“王爷,请留步。” 景王没好气道:“在小孩子面前,本王不跟你吵——” 声音戛然而止。 明舒朝他行了一个大礼:“望王爷善待我长姐。” 景王眼中流露诧异之色,随即头一扬:“无须你教本王做事。” 像只骄傲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正厅。 正在厨房忙的明安得知景王要走,赶紧整理了点心装进食盒里,递给随从。 景王朝她点了点头,离开了明宅。 明舒远远看着,忽然觉得这个画面也并非不和谐。 下午,明舒跟长姐、明窈一起午睡,一起做樱桃酱,时间很快就又到了晚上。 散值归来的傅直浔照旧给明澈讲功课。 等回到卧房,明舒已经在等他了。 她穿戴整齐,可傅直浔明显闻到了屋子里淡淡的栀子清香。 这是浴房里的澡豆香味,她沐浴过了。 “关于洪水之事,朝中怎么说?”明舒开门见山,今日傅直浔去上值,可不是为了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吗? “正紧急调派各部人手,前往灾区督导治水,圣旨快则三日,慢则五日便会下。”傅直浔言简意赅。 明舒思忖了下:“留在帝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得抓紧些。” “抓紧什么?” “抓紧把你的伤治好啊!难不成你要拖着病躯去灾区?”明舒忍不住道,“你命格虽好,但身体垮了又有什么用?” 傅直浔剑眉微微一扬:“我的命格好?我记得并没有给过你我的生辰八字。” 明舒当然不能承认她知道他未来宰辅的命格,理直气壮道:“我这种修为的风水师,看命格的办法多的是!” 傅直浔似来了兴致:“你说说我的命格。” 明舒一口回绝:“第一,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了我要遭天谴;第二,我刚说了‘抓紧’,我们有时间讨论你的命格吗?” 她迅速给了他两个选择,“你是先沐浴,还是直接去司天台?” 傅直浔回:“先沐浴。” 明舒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他会选这个,再急的事也不能影响他的洁癖。 不过月黑风高好办事,太早去风险也高。 明舒就耐着性子等他洗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便出了门。 一下马车,便见巷子里已等着两个熟人。 傅直浔用眼神问明舒:什么意思? 明舒一边招呼陈恩和清虚一起走,一边跟傅直浔解释:“时间紧,任务重!反正都要开启阵法,给一个人输气运也输,还不如几个人一起,一举多得!” “再者,有虞山大印在,我坚持的时间也能更久一些。” 月色如霜,傅直浔的脸比月光还冷。 “你一个人能带三个人进去吗?”明舒跟傅直浔并肩走着,目视前方,并没有察觉他神情的变化。 “不能。”傅直浔冷冰冰地拒绝。 “那让傅天帮个忙?” “随你。”他大步朝前走。 明舒迅速布了个简单的迷雾阵,傅天带着陈恩和清虚翻进了高高的宫墙,傅直浔也进去了。 她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有些蒙:她都没进去呢,你们进去能干嘛? 一个人影很快出现了,是傅天。 明舒二话不说上前道:“赶紧走!” 傅天却犹豫了,盯着明舒,似在考虑从何下手。 明舒皱眉:“你蹲下,背我就成。” 傅天脸色一变,像提小鸡仔似的,拎着明舒的衣领,纵身掠进了高墙。 一落地,又好似丢烫手山芋一般,迅速松手,导致明舒重心不稳,跌坐地上。 她实在是无语至极:傅直浔的手下都跟他一个德性,莫名其妙! 一只手伸过来:“没事?” “没事。”明舒不假思索地借着手的力,从地上起来,朝陈恩点了点头,“谢谢。” 陈恩耳尖红了:“不、不客气。” 傅直浔仍旧面无表情,可那双幽深的眸却泛着泠泠的寒光。 第173章 我抱着你睡? 有了昨晚的经验,明舒开启气运阵法很顺利。 加之虞山大印里的清气补充,明舒坚持了快两个时辰才结束。 倒不是她不行,而是被输入气运的人不行了。 陈恩和清虚修为浅,明舒只往他们体内输送了少量的气运,便见清虚一张脸憋成了紫红,陈恩一脑门的汗,她只好让两人从阵中撤离。 傅直浔倒刚好相反,竟比昨晚吸得更多更猛。明舒惊讶之余,却也更加小心,觉得他吸得差不多便停了。 清虚瞪着傅直浔,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师公能坚持这么久?他还不是玄门中人!” 陈恩也是差不多的表情:“天赋异禀吗?” 傅直浔冷冷回了一句:“那是你们太没用。” 清虚、陈恩:“……” 明舒:“……”她也只能坚持一个时辰,这话等于也骂了她。 她清了清嗓音,对清虚和陈恩说:“回去后,你们用清气将气运跟身魂融合,能大大提升修为。若能连输三日,清虚,你的修为便能突破第二阶了。” 顿了顿,又对傅直浔道,“明晚你不用来了,让傅天带我们进来便成。” 傅直浔剑眉一挑:“我为何不需要了?” 明舒奇怪:“你如今吸的气运至少是我的五六倍,足够治你的伤了。伤都好了,你还要气运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加入我们玄门?” 傅直浔:“……”他要不要把经脉震碎了? 傅直浔最终没这么做。 因为回去之后,明舒又做了噩梦。 仿佛连续剧一样,今晚的梦是连着昨晚的。 明舒坐在一具具婴孩和幼童的尸堆里,渐渐冷静了下来。 五感回来,她便感到了刀剐肌骨的寒冷,以及令人窒息的沉重。 她迅速分辨出,四周布满了亡魂和他们的尸气、怨气。 这些孩子的魂魄,竟都被困在这里! 左手拇指传来剧烈的疼痛,她低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一团淡淡的透明雾气笼罩了她的左手。 是那个戴着金项圈、被她坐在身下婴孩的亡魂! 他在咬她。 不仅仅是他,一个个亡魂,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又好似找到了美味的食物,迅速包围了她,咬她的手,咬她的脸,咬她的后背…… 明舒又一次被吓醒了。 傅直浔坐在床边,正要去握她的手。 明舒惊得立刻缩回。 傅直浔不悦:“给你输些内力平复心绪,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明舒哭丧着脸:“我以为你要咬我的手……” 傅直浔没好气道:“我不吃人。” 明舒:“我梦到鬼魂来咬我啊……” 她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让清气化为丝丝缕缕细线缠绕周身,狂跳的心迅速平静了下来。 她同傅直浔说了连着两晚的噩梦,听得傅直浔皱眉:“你昨晚说,这可能是轩辕十四的记忆,也可能是星斗阵里的记忆,那便是说,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明舒点头:“战争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为何战场上有那么多孩子的尸体。” “他们的肉身和魂魄都被困在大坑里,很明显,是被人用阵锁着。可按轩辕前辈的记忆,四十六个星斗阵并不需要生魂,更何况还是孩子的肉身和魂魄。” 傅直浔思忖片刻:“当初布星斗阵,用的是牵引之法,轩辕十四在帝京坐镇,而他的两个徒弟则去北疆布阵。会不会,两个徒弟没有按轩辕十四的吩咐布阵?” 明舒:“你的意思,两个徒弟背叛了轩辕十四?” 傅直浔点头:“有这个可能。” 明舒一惊:“如果真是这样,那星斗阵碎裂的后果,怕是比我们之前猜测的更严重。不单单是四十万将士的亡魂,还有那些被生祭的鬼魂啊。” 傅直浔倒很平静,仍是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冷漠表情:“也许。” 明舒不禁问:“你——不担心吗?” 傅直浔笑了下:“不担心,不是还有你在吗?” 明舒干笑两声:“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傅直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的意思,就算要死,也有你陪着我。” 明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拒绝继续这个话题:“我要睡觉了。” 傅直浔却不罢休:“不怕做噩梦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舒也很纳闷,傅直浔是怎么做到说的每句话都想让人揍他一顿的? “不怕。”她没好气地回。 “不,你怕。” “我不怕!” 傅直浔直直盯着明舒。 明舒不想跟他扯这个了:“行行行,我怕。”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很明白:回你的榻上去,聊天到此结束。 傅直浔却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忽然叹了口气:“既然你害怕做噩梦,我便帮一帮你。” 见他的长腿往床上放,明舒不由睁大了眼:“你做什么?” 傅直浔用长臂将她按倒在床上,侧着身子道:“陪你一起睡。” “不需要!”明舒严词拒绝。 傅直浔仍是淡淡的语气:“你需要。” “我说了,不——”需要! 傅直浔用清冷的眸凝视着她:“还是你想我抱着你睡?” 明舒只觉得这话比被鬼咬更可怕。 “不想我抱着你睡,就乖乖躺好。” “傅直浔,你信不信我——”真动手了? “你要再说一句话,我就抱你睡。别想动手,我如今体内的气运是你的五六倍。” 明舒:“……!!!”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一把扯过薄被,抢走枕头,愤怒地侧过身去。 傅直浔被她孩子气的行径逗乐了。 无所谓地将手交叉枕在脑后,看着床顶的双眸迅速凝重起来。 梦魇术。 这是北方鬼国的术法,唯有梦魇部之人才能破解。 不过,他除外。 幽冥之火也能破。 多年前的旧事,渐渐浮上心头。 傅直浔的眸中,弥漫起一层层阴戾之气。 蓦地,平缓清浅的呼吸声传入耳中,他微微一怔,眼中的戾色迅速散去。 他侧过头去,盯着那一头浓密的长发,有些不可置信:这就睡着了? 不是刚刚还气得要命吗? 忽然又有些恼火:她就这么放心地跟个男人同床共枕? 呵,在她眼里,他也好,陈恩、清虚也罢,怕都算不上男人,只能算人! 想到这里,傅直浔忽然很不高兴,伸手就要去摇醒她。 可手快要落到她肩上,却停住了动作。 半晌之后,他收回了手。 罢了。 她这么没心没肺,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要真惹火了她,她又得跟他一拍两散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直浔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明舒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总算没再做那诡异的梦,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 正要起床洗漱,手却按到了什么。 有些硬,可又感觉不是床板……她奇怪地侧过头去,正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眼,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你、你——” 后面的话,明舒生生咽了下去。 她记起来了,昨晚傅直浔非得不要脸地跟她睡一张床。 “你喜欢摸我的胸?” 带着促狭笑意的喑哑声音传来,明舒知道她手按的是什么了,下意识就要拿开。 可转念一想,这是她的床,她不好意思做什么? “不喜欢。” 非常镇定地收回手,明舒坐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傅直浔,“让一让,我要起床了。” 沉着地掀开被子,冷静地下床。 却没察觉,腰间的睡衣带子松了,衣襟敞开不少,露出里面樱花色的小衣。 白得发光的肌肤,衬着那抹娇嫩的樱红,就这么从傅直浔眼前掠过。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你今日又不上值啊?”明舒看了看沙漏,已快到辰时。 “嗯。” “那你还不起床吗?” “嗯。” 明舒:“……” 你不起床,我怎么换衣服呢? 这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 可也不好赶人,她只能披了件外衫,抱着衣服去了隔壁洗漱的屋子。 卧房安静了下来。 傅直浔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鼻间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清香。 眼前仍是她的雪白与樱粉。 伸手按了按胸口,触及的是她残留在他身上的余温。 眉心不由一蹙。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事好像失去了他的掌控。 而他并不习惯失控。 今日,明舒的行程仍旧安排得很满。 既然默认了长姐与景王的婚事,明舒便着手替长姐准备嫁妆了。 清楚自己不能送长姐出嫁,明舒心中怀了一份愧疚,便将所有的积蓄取了出来,一股脑儿都塞给了明安。 明安自然不肯收。 明舒便道:“你嫁去景王府,嫁妆就是你的底气。长姐,你比我更需要这些。再说了,灵微阁生意好得很,我还能挣更多的钱!” 态度坚决,绝对不答应明安不收。 明安不由苦笑:“你出嫁时,我只给了你一只金镯子……” 明舒摇摇头:“那不仅仅是一只金镯子,是长姐能给的全部了。” 想到这些,明舒越发动容。 若没有那只金镯子换成食物和被褥,余毒未清的她,怕是撑不到靠风水术逆风翻盘的那一日。 院子里,傅直浔恰好经过,听到屋子里的话,不由停下脚步。 第174章 你是我见过最难相处的人 明舒不是喜欢回忆过往的性子,当即转了话题:“嫁衣呢?要不要跟二伯母说一声,请绮云斋的裁缝帮忙赶制?” 明安:“不必了,景王爷说他已经安排了,过两天就会送来。” 明舒心道,算景王做事还算靠谱。 明安很是遗憾道:“我都没见音音穿嫁衣的样子,想来一定很好看。” 明舒没料到长姐又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赶紧道:“长姐你好好想想,还缺什么?” “不缺了,什么都有。” “这样,明日我去看看景王府的风水。” …… 院子里,明窈抬头问傅直浔:“我们为什么不走呀?不玩悬丝傀儡了吗?” 傅直浔:“走。” 边走边问明窈,“你们刚来帝京的时候,身上没有钱吗?” 明窈:“都被抢走了呀!只有长姐偷偷藏了一只金镯子,给了三姐姐,二姐姐还跟大姐姐、三姐姐吵了一架呢!” 小丫头老成持重地碎碎念,“那时候我们可太穷了。长姐跟窈窈和哥哥说,幸亏三姐姐嫁了人,不然就是大家一起吃苦。窈窈偷偷地想,三姐姐会来给我们送钱的?后来三姐姐就真的来啦……” 傅直浔沉默不语。 小丫头突然抬头道:“三姐夫,谢谢你哦。” 傅直浔不解:“为何谢我?” 小丫头:“长姐说的,多亏你照顾三姐姐啦!” 傅直浔眸色复杂。 是夜,明舒并没有跟傅直浔住一屋。 她亥时出的门,天亮了才回。 傅直浔等了一晚,见她一脸疲累,不由问:“给那两人输气运不顺利?” 明舒摆摆手,连声音都有气无力:“花了些力气送萧墨和安澜去轮回。不说了,我睡会儿,今日还要去景王府看风水呢。” 傅直浔沉默了下:“我今日要去翰林院,你睡前将我留在你体内的幽冥之火引出来,不会做噩梦。” 明舒诧异地看着他。 她明白为何昨晚傅直浔非要坚持同床了。 她还想问幽冥之火能阻拦噩梦的缘由,傅直浔却道:“回来再说,你休息。” 说罢便关门离去。 明舒怔了怔,没有再多想。 上床睡了两个时辰,吃过午饭后,她去了景王府。 等回来时,傅直浔和陈恩都在。 她顿时明了:圣旨下了。 “什么时候出发?”她问。 傅直浔回:“明日一早。” 明舒皱眉,虽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可她却还没想好怎么跟长姐开口。 毕竟,再过十几日,便是长姐成亲的日子,她却不能送长姐出嫁。 “我同你长姐解释过了,我要前往灾区,你跟我一起去。” 明舒有些意外地看着傅直浔:“长姐怎么说?” “没说什么,让你一切小心。” 傅直浔只说了一半,明安的原话是:请他好好照顾明舒,一切小心,平安回来。 明舒点了点头,转头问陈恩:“钦天监除了我,还有谁去?” 陈恩回:“孙一修。” 明舒奇道:“他不争监正之位了?” 还有一点不好直接对着陈恩说:他舍得下他的情人康美人? 谁知陈恩点头:“应该是争不了了。我打听到,孙一修似乎跟个宫女有染,被发现了,他就主动请缨去治水。” 明舒几乎能肯定,这个流言出自曲舟行另外五个徒弟之手,目的就是让孙一修出局。 孙一修自己也心虚,知道一旦坐实“淫乱后宫”的罪名,他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还真只有离开帝京去治水这条路。 陈恩又道:“圣旨虽然没写,但宫侍说,皇帝口谕,你跟孙一修都可以带两个手下同行。” 明舒“嗯”了一声,突然觉得不对,怎么这个条件仿佛就是为她而设呢? 不由看向傅直浔,后者一点都没谦虚:“是,我安排的。” 明舒很想问傅直浔:皇宫里你都有眼线?哪里没有你的眼线? 但时间紧迫,无关的事就不提了。 她又问傅直浔:“这次治水的名单里,都有哪些人?” 傅直浔:“此次帝京派了三十名官员前往灾区。” “由工部尚书宋长亮领头,工部出了六名官员,其余五部各出两人……” 他把名单以及对应的官职一一报来,听得陈恩脸上尽是愕然:他怎么知道?他怎么记得这么清? 傅直浔继续道:“另外,太医院、僧录司和道录司也都派了人……” “剩下就是钦天监与翰林院,以及镇南侯世子楚青时。” 明舒听到了熟悉的名字:“楚世子也去?” 傅直浔点头:“皇帝想用楚家的兵。” 明舒觉得这个用词有些奇怪:“兵不都是皇帝的吗?” 傅直浔:“不,准确地说,皇帝心腹武将的兵才属于皇帝,像镇南侯府、曾经的萧家,手下的兵只听命于他们的主将。” 明舒点了点头,陈恩听提及萧家,神情有几人黯然。 傅直浔取来东晟山川图纸摊在桌上。明舒注意到,图上画了不少痕迹, 傅直浔先指着几个圈说了如今洪水的情况,又指着一条红色的虚线道:“这是此次帝京官员的路线图。明日一早出发,连夜兼程,十日后便能入朔州境。” “朔州乃是此次治水的关键,若能保住,洪水便到此终结。如若不能,便会祸及涌州、武州和青州,至此半个东晟都会成灾区。” 他的手又滑到东晟北域边境,“倘若如此,北方的鬼国必将卷土重来,而东晟并无赢的胜算。” 陈恩听得毛骨悚然。 他并不懂政治,可傅直浔说得那么明白,他当然听得懂: 洪水要是控制不住,会起战事,东晟会亡国; 而如何止住洪水,关键在那碎裂的星斗阵和四十万将士的亡魂。 他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不由看向明舒:“我们三人,真能阻止那些亡魂吗?” 明舒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 她眉眼坚毅,“身为风水师,这是职责,没有临阵退逃的道理;更何况,这也是我对轩辕前辈的承诺。” 陈恩正色,用力点了点头:“那就全力以赴试一试。” 傅直浔觑了他一眼:“会死,你不怕吗?” 陈恩抬着下巴看他:“我是萧家人,萧家人没有‘怕死’这两个字!” 傅直浔点了点头:“你这么想很好,但愿你到了灾区,还能这么想。” 陈恩面露不悦,正要反驳,却听明舒说:“明日一早出门,你先回去收拾。今晚司天台不去了,你和清虚体内的气运只融合了不到十之一二,也吸收不了太多了。” 陈恩这才作罢,跟明舒说了声“好”,便离开了明宅。 屋子里只剩两人,明舒才认真对傅直浔道:“从明天开始,我们算是真正的并肩而战了。我能对你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傅直浔:“你说。” 明舒:“不要欺负陈恩和清虚,他们两人脾气好,不代表没有脾气,他们也不是你的手下,得对你言听计从。你老拿话刺他们,他们总会有芥蒂。” 傅直浔听得直皱眉,明舒没给他反驳的机会:“他们一个是我徒弟,一个是我朋友,你就当看在我的面上,收敛一些?” 又无奈道,“算了,我也没资格让你给我什么面子。那就当看在同盟的份上,为了完成你升官的目的,有些可说不可说的话,就尽量别说了,成吗?” 傅直浔脸色有些冷,但更多的是晦暗不明:“你为何觉得没有资格让我给你面子?” 明舒反问:“难道你觉得,这世上有人有资格让你给他面子吗?” 一声叹息,“傅直浔,恕我直言,你真是我见过最难相处的人。” 傅直浔脸色更加复杂了:“不应该是丰檀吗?” 明舒摇头:“丰檀我可以揍他、威胁他,可我又打不过你,也威胁不了你啊!” 她摆摆手,“不说了,你觉得行就行,不行当我没说,我去找长姐了。” 傅直浔一个人独自坐了好一会,才起身离开。 出院子时遇到赵伯,傅直浔唤住他:“你觉得我难相处吗?” 赵伯没料到自家高冷少主会问这个问题,嘴比脑子更快:“难……啊不,不难——” 傅直浔面无表情:“难相处在哪里?” 赵伯此时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让他嘴快,让他说话不过脑子! 不过他倒是灵机一动,苦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少主,你这么问,我就觉得你有点难相处……” 傅直浔不想听了:“你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离京去治水。” 赵伯:“……”让一个快花甲的老人去灾区,这不难相处吗? 明舒辞别长姐、明窈和明澈,回了傅家。 她径直去了西院。 程氏一见她,便急道:“你要去治水啊!” 明舒有些诧异,程氏说:“今日朝廷派官员去治水的事,在帝京闹得沸沸扬扬,我赶紧回了趟娘家,才得知你也要去。” 程氏眉头紧皱,“听我爹的意思,这场洪水若是止不住,东晟会有大祸。” “所以这次派遣的官员以及镇南侯的兵,只是第一批,要是形势不妙,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到时候,我爹和两个哥哥定然也是要去的。” 明舒并不知道这个情况。 可仔细一想也是,会有亡国可能的大灾,皇帝怎会相信靠三十名官员就能阻止呢? 第175章 博闻强识的傅大人 程氏握着明舒的手:“事已至此,你也别无选择。还好三少爷也一起去,他这人虽说脾气古怪,可能力是有的,总能护你一护。” “你长姐的婚事,我来帮忙,窈窈和小澈,我也替你看着。总而言之,帝京的事你不必操心,一切有我。” “下午我让年嬷嬷收拾了些东西,你等会看看哪些能带上。” 又取出一沓银票,“我猜你肯定把钱都给你长姐做嫁妆了,这些你带着,出门身上不能没钱,你不许拒绝。” 程氏的话跟连珠炮似的,明舒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但,也不必插嘴了。 明舒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忍不住上前抱了抱程氏:“二伯母,谢谢!你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我没想到的,你也替我想了。” 程氏拍拍她的背,声音也有些哽咽:“谢什么?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是夜,明舒犹豫再三,还是为这次的远行卜了一卦。 蹇卦,下下卦。 象曰:大雨倾地雪满天,路上行人苦又寒,拖泥带水费尽力,事不遂心且耐烦。 明舒盯着卦象看了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意料之中。 窗外起了风,吹得桌上的书卷翻了起来,毛笔在案桌上滚动。 明舒便起身去关了窗。 回来收拾被吹乱的书卷和毛笔,不期然却愣住了。 桌上用来占卜的一枚铜钱竟然掉在了地上。 这风,吹得动铜钱? 不过,比这事更让明舒纳闷的是桌上变动的卦象。 桌上的铜钱少了一枚,便不属于易经六十四卦,那么—— 之前的卦象还作数吗? 明舒捡起地上的铜钱,捏在手里,忽然松了口气。 就当不作数! 翌日,天还没亮透,明舒和傅直浔便出发了。 傅言善和程氏带着三个孩子,也早早起了,送两人出门。 大山并不知两人去做什么,嘟囔着:“要是我也能一起去就好了!这帝京真是没什么好玩的……” 程氏一巴掌拍在大儿子脑袋上:“闭嘴!” 小树眼巴巴地看着明舒:“三嫂,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带当地的特产哦!” 程氏又给了小儿子的脑门一巴掌:“就知道吃!” 明舒笑着点了点头:“好啊,一定带特产。” 傅湘把两张符纸交给明舒和傅直浔:“这是我跟清虚道长学的,感应符。你们在上面各滴一滴血,如果对方有危险,符纸就会指路。出门在外,要彼此照顾。”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我的感应符比清虚道长的更灵。” 明舒倒很是意外。 她知傅湘自打去过阴界,魂魄齐全后,天赋也随之苏醒。 她本想好好教的,但实在分身乏术,便让清虚道长有空带带傅湘。 没想到,傅湘的玄学天赋竟如此之高。 “谢谢。”她郑重收下。 傅直浔也朝傅湘点了点头。 辞完别,两人便分别乘坐马车,前往城门口与治水队伍会合。 等入了治水队伍,明舒就是戴着面具的灵微真人。 朝廷给各部都配了一辆马车。 不过大部分官员乘坐的都是自家马车,路途遥远,自然是自家的坐着舒服。 明舒坐的便是程氏替她准备的马车,外面瞧着朴素,里面却宽敞又舒适,座位是可折叠的,拉开来便能躺着睡觉。 明舒、木樨和陈恩、清虚四人共乘。 而朝廷配给钦天监的马车,孙一修和他的随从坐了。 明舒有些奇怪,孙一修怎么不带自己的主簿? 毕竟前路凶险,多个主簿,多一份力量。 不过看着孙一修一脸的丧气样,两人又不熟,她便也没问。 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有十个时辰,一行人都在赶路。 经过驿站必定换马,再吃顿饭,睡觉就不一定了。白日是一定要赶路的,晚上能赶就赶,不能赶创造条件赶,总而言之,拼了命去朔州。 前面三四天还好,大家虽有怨言,但也没说什么。 可睡眠不足,人的火气就有些压不住了。 到了第五天,开始有人跟领头的工部尚书据理力争,要在驿站休息一晚。 被工部尚书压下了。 第六天,也是如此。 第七天,工部尚书先发制人,喝令众人吃完饭就走。 吏部一官员气不过:“这么赶路,都不用到灾区救灾,我们就得先让大夫救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宋大人,我们需要休息!” 工部尚书宋长亮冷声道:“你要愿意在这里休息便休息,违抗皇命,延误灾情,到时候皇上怪罪,本官一定会如实禀报。” 那官员气得脸色发青,可他担不起“违抗皇命”这样的重罪。 事实上,这几日宋长亮用的都是这番说辞。 也着实有用。 官员们气冲冲地走出驿站,正要上马车,却听身后传来宋长亮严厉的声音:“你还不走吗?” 官员们复又转身,想看看还有谁不惧工部尚书的淫威。 见是队伍里唯一的女官,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工部尚书一向瞧不起女子。 明舒被打断思绪,又见这么多人看着她,不由怔了怔。 “该启程了。”宋长亮重复了一遍。 “不行,我们不能走了。”明舒严肃道。 宋长亮明显不悦:“你也想同本官说,需要在这里休息?” 明舒摇头:“不是。按下官测的卦象,再往前走便会遇到一场劫难。下官又仔细想了想前面的地形,推测这场劫难十有八九是泥石流,所以我们不能走了。” 宋长亮沉默了下,问钦天监另一位官员孙一修:“孙大人是否也如此认为?” 孙一修取出铜钱测算,又看了看天象:“本官的卦象只显示前路不易。可观天象,今日并不会有雨。没有雨,何来的泥石流?” 一部分官员默默瞪了眼孙一修:为什么要说“没有”?“有”的话,他们就能休息了! 宋长亮又问明舒:“你确定吗?” 明舒很肯定:“千真万确。” 宋长亮又问孙一修:“孙大人确定吗?” 孙一修点头:“自然确定。” 宋长亮冷冷地看向明舒:“孙大人入钦天监多年,又是前任钦天监监正高徒,他的能力与经验都比你丰富,你应该相信前辈的话。” 面对如此刚愎自用又迂腐,还蔑视女子的工部尚书,明舒实在无语至极。 镇南侯世子楚青时听不下去了,当即反驳:“宋大人此言差矣!灵微真人乃是今年钦天监校考第一,皇上肯定她的能力,才授予她四品少监官职,又让她来指点此次治水的风水之事。” “宋大人不信灵微真人的判断,难道是质疑皇上的决定?” 一众早就瞧不惯宋长亮的官员,听闻此话,不由暗暗叫好。 方才那个被宋长亮驳斥的吏部官员,更是讥讽道:“宋大人,难道你也要违抗皇命吗?” 宋长亮的脸色极其难看,可碍于镇南侯世子的身份,他也不好直接驳斥。 楚青时继续道:“再者,此番前去治水,皇上对我等寄予厚望,我等更应好好保全自己。既然灵微真人指出前路有危险,我等仍旧冒失前行,岂不是辜负皇上所托?” 左一个“皇上”,又一个“皇上”,宋长亮实在不好说什么。 半晌,他才道:“依世子之见,此事该如何决断?” 楚青时摇了摇头:“此事不是由我决断,而是应该听钦天监的意见。孙大人算出‘前路不易’,而灵微真人更是连前路的问题都测算出来了,那我们便听听灵微真人怎么说。” 吏部官员立即附和:“本应如此!怎么能拿我们这么多条人命当儿戏呢?!” 宋长亮只能问明舒:“灵微真人你怎么说?” 明舒看向负责这次治水文书和资料的傅直浔:“傅大人,借地图一用。” 她将图纸摊在石桌上,用手指路:“这是我们前行的路线图。按着速度,半个多时辰后便可到这里,天黑后速度放慢,接下来几个时辰,我们都处于这片山区。” “据我所知,这里曾是煤山,这几年虽废弃了,可先前留下的煤洞却不少,这也导致山体不稳,植被又不多,一旦降水量大,就很容易出现山体滑坡。” 她看向傅直浔,“傅大人,你博闻强识,这一代的县志是否有泥石流的记载?” 傅直浔似回忆了下,随后很肯定地道:“近十年来,记载里有三次。” 说着,一字一句地背诵县志内容。 听得众人一愣:这么个偏远地方的县志都能背下来?难不成他是把东晟所有地方的县志都背下来了? 明舒点了点头:“多谢傅大人。” 说着看向宋长亮,“发生过不止一次的泥石流,那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就很高,关键看今晚会不会下大雨了。” “宋大人,下官请教你一个问题:为何会下雨?” 宋长亮回:“云多自然就下雨了。” 他指了指天上寥寥几片云,“可如今的天上并没有什么云。” 明舒点头:“宋大人说得有理。不过,即便是这几片云,也足够形成一场雨了。” 见宋长亮明显不信的表情,明舒道:“请宋大人随下官来驿站外。” 第176章 别想占我便宜,谁要当你妹! 明舒请陈恩和清虚相助,用石头和符纸迅速摆了一个阵。 明舒坐在阵心,十指翻动间,清气化作无数丝丝缕缕的透明细线,如藤枝一般,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阵法启动,微风迅速成了大风,吹得静坐的明舒衣袂翻飞。 傅直浔静静凝视着她。 明舒戴着面具,可他仿佛能看到她那张沉着冷静的脸——甚至连细节他都很清楚。 比如严肃时,她的眼尾会微微上挑,让原本人畜无害的脸,多有几分清冷与孤傲。 而其他人注意的,却是四周的变化。 伴随着大风,天上那几片云很快汇聚到了一处。 没过多久,便有细密的水珠落了下来。 下雨了。 一众官员很是吃惊:虽说“灵微阁”灵微真人的大名如雷贯耳,但以为只是虚名,原来是真有实力! 唯有楚青时泰然自若。 他早就知道灵微真人有多厉害,方才的话,他句句属实啊! 孙一修的脸色很难看。 宋长亮的脸色很复杂。 明舒结束了阵法,起身走到宋长亮面前,解释道:“宋大人方才说的不错,只要有足够多的云便能形成雨。只不过,云又从何处来呢?” 她微微一笑,“水。准确地说,只要空气足够湿润,即便云层看起来没那么多,也能很快形成更多的云,从而降水。” “前方是山区,这里的空气已经如此,山中显然更湿润,加上白天和夜晚温差大,晚上必然降雨。” 宋长亮沉默片刻,问孙一修:“孙大人觉得呢?” 孙一修也不是傻子,一来明舒露的拿手,足以显示其能力,二来大部分的官员都想休息了,可他若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定会让官员们不满。 于是,他只能回:“术业有专攻,下官对天象并不精通,不敢夸大。兴许灵微真人所言是对的。” 宋长亮又陷入了沉默。 这时,傅直浔突然问刑部的两位官员:“翰林院编史书,曾跟六部借过一些卷宗。若下官没有记错,有一桩清匪案就发生在前面的山区。” 刑部官员并不记得有这么桩案子,不过,翰林院借卷宗之事是真的。 如果老老实实回“不知道”,岂不是证明自己对刑部的了解,还不如一个翰林院编修? 于是回:“傅大人记性真好,的确有这么回事。” 傅直浔继续道:“按卷宗里的记载,匪徒并未彻底清理干净。” 刑部官员继续硬着头皮回:“确实如此。” 傅直浔不说话了,官员们也都明白他为何要突然提这件事了。 大晚上的进山,不是送上门给匪徒抢吗? 更何况朝廷还剿过匪,旧恨一拉,谁知道匪徒会干出什么事来! 听闻这些,吏部官员不怕“违背皇命”了:“宋大人,钦天监算出前方会遇泥石流,刑部又有前方山匪的卷宗记录。下官认为,必须等打探清楚,才能继续上路!” 这一回,吏部官员的话得到了大部分官员的支持。 僧录司官员甚至都说:“唐僧西行取经,都得先让孙悟空去探探路,我们也不能鲁莽行事。” 在众人几乎一致的意见下,宋长亮只能妥协:“好,在驿站留宿一晚。” 又冷冷对明舒道,“希望灵微真人的预测是准的,否则本官定会如实上报朝廷。” 明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爱报不报! 可面上却是恭敬又坚定:“宋大人放心,下官预测一定准。” 一众官员看向明舒的目光,皆是感激。 就连一路行来没有一句怨言的楚青时,心里也默默松了一口气:他大爷的,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是夜,累得半死的官员们一躺下就鼾声如雷。 半夜,电闪雷鸣,惊得官员们的鼾声戛然而止。 推开窗一看,只见暴雨倾盆,哗啦啦从天上泼下。 风刮得更是厉害,只这么开窗的一会儿工夫,雨水就泼了一地。 众人纷纷心有余悸。 驿站雨下得这么大,前面山里怕是更大啊! 要是真任由工部尚书一意孤行,连夜进山,他们还能全身而退吗…… 想到这里,简直不寒而栗。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驿站里来了两个跟落汤鸡似的驿夫。 “昨晚那场雨太大了,前面的山都塌了,山洪、泥石流……路都没法走了!” 吏部官员刚好去上茅房,听到这话,顿时冲过来,详细问那驿夫情况。 驿夫便将打探到的消息详细说了一遍:“大人,如今山里一塌糊涂,你们得换条路走了。” 吏部官员先是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再是愤怒:他们差点就被工部尚书害死了! 怒火中烧之下,他茅厕也不上了,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拍门,不厌其烦地将驿夫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成功激起了众人对工部尚书的愤怒。 “我们是去救灾,不是来送命的!”吏部官员嘶哑着喉咙,怒视宋长亮。 宋长亮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淡淡开口:“这不是没事吗?” 吏部官员气得想揍人,但仅剩不多的理智让他忍住了,只硬邦邦说了一句:“此事下官也定会如实禀报吏部尚书和皇上。” 楚青时靠在墙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以后出行,都先让灵微真人算一算。” 这话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 宋长亮也无法反对。 孙一修一声不吭。 前路被堵,抗洪救灾又迫在眉睫,众人只能换一条路,借道武州入朔州。 行程会比原计划慢个三四日。 好在接下来一切顺利,宋长亮待众人也没那么苛刻了——至少能在驿站安安稳稳睡一觉再出发。 明舒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偷偷找了傅直浔:“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场泥石流似乎是专门为我们而设……但我没有证据。”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我的感觉一直很准。” 傅直浔点头:“我也有。” 明舒惊喜道:“那你有证据吗?” 傅直浔毫不犹豫:“没有。” 明舒:“……” 傅直浔又问:“这些日子你还做那个古怪的梦吗?” 明舒:“用你的办法,睡前先引幽冥之火,就没有再做了。你说的‘梦魇术’是什么……” 傅直浔突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一把将她带到了墙角。 两人紧紧贴着墙——准确地说,是明舒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傅直浔的后背紧紧贴着她,将她护在身后。 穿过傅直浔的肩膀,明舒看到几个同行的官员经过。 等人都走了,傅直浔才问:“还有别的事吗?” 明舒说“没了”。 傅直浔说:“你先走。” 明舒从他身后挤出来,嘀咕了一句:“怎么跟地下组织接头似的……” 傅直浔说:“你要不想偷偷摸摸,我们也可以公开。” 明舒诧异地转身:“公开什么?” 傅直浔似笑非笑:“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明舒瞪了他一眼:“别想占我便宜,谁要当你妹!” 没好气地走了。 傅直浔嘴角弯起,连一贯清冷的眼中也浸满了笑意。 离朔州越近,一行人便越发感觉灾情的严重。 之前三三两两的流民,变成了成群结队、却看不到尾的长队。 仿佛是一场大迁徙。 可迁徙的人,却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更不清楚他们能不能活着抵达。 带出来的粮食吃光了,就去乞讨。 讨不到了,就打野物、摘果子。 打不到野物,也没有果子了,便只能啃树皮、吃叶子。 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双眼发绿,走着走着,一摔倒,兴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明舒看到两具尸体,母亲敞开着衣襟,露出只剩皮和骨架的前胸。 婴孩趴在她胸口喝奶,可是他吸不出来了。 于是,便也只能跟着母亲一起饿死。 她看得沉重不已,让木樨取来她的一件外衫,盖住了母亲半赤裸的身子。 又将一张符咒贴在两人身上。 清气缠绕两人,符咒化为灰烬,打开了阴间之路——如果两人的魂魄回来,至少可以好好去轮回。 不远处,一个和尚坐在几具尸体前,虔诚地念着往生咒。 明舒看了他许久。 天地苍茫,满目疮痍,有人逃生,有人赴死,唯有他一人,安安静静送亡魂去轮回。 明舒肃然起敬,远远地朝他行了玄门大礼。 清虚和陈恩亦是如此。 第十三日,一行人终于入了朔州境。 州牧焦大人率一众官员,早早等在城门口相迎。 州牧是从四品,工部尚书从二品,其余五部派官员不是从三品的侍郎,便是从四品的郎中,像明舒和孙一修也都是四品少监。 故而焦大人很是热情,一个个地问候,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明舒却忍不住皱了眉。 且不说这位焦大人阿谀奉承的样子,令她不悦,此人的面相也是一言难尽——就这么说,十成十,这就是个贪官污吏,还是把什么都摆在脸上的奸臣。 所以,当他来给自己行礼时,明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淡淡回了句:“焦大人客气了。” 焦大人仿佛不觉明舒的淡漠,继续热情地跟孙一修行礼。 好不容易问候完了,焦大人说舟车劳顿,请大家先去行馆休息。 宋长亮却道:“先看看黄河堤坝,情况边走边说。” 焦大人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又是一顿赞美帝京官员为国为民、认真负责的输出。 明舒恨不得拿棉花把耳朵塞了。 这时,一个极轻的声音从她耳边飘过:“装的。” 明舒一怔,说这话的傅直浔已经走过去了。 她心中一凛。 焦大人装什么了? 第177章 祭祀河神 朔州境内有三条大河,黄河以及支流济水和曲江。 焦大人带着一行人去黄河堤坝。 明舒开着马车车窗,看路上的情况。 相比之前看到的逃荒,朔州境内倒是一派祥和。 商铺开着,街上摊贩也不少,行人来来往往。 陈恩不由纳闷道:“朔州看着并没有受灾,可为何上游那些受灾的百姓,不留在朔州,而是继续往东呢?” 明舒面色发冷:“朔州州牧不接收灾民,他们想留,也不能留。” 又道,“朔州也不安稳,你们仔细看看路上行人的表情。” 陈恩感知人和动植物情绪的能力比较强,明舒这么一说,他就察觉到了异样:“他们都很紧张,还很害怕。” 清虚皱眉:“我一眼就看出那个州牧不是好人。一州之主不是个好官,百姓自然惶恐。” 明舒:“不单单如此,朔州应该发生着什么可怕的事……” 陈恩突然道:“有人在求救。” 明舒侧耳倾听,却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但陈恩肯定不会听错,便赶紧问:“什么样的求救?” 陈恩一边感应,一边描述:“有好几个人,小孩大人都有,在水边……南边,离我们不远。” 明舒思忖了下:“去看看。” 因为想了解朔州的情况,明舒便让车夫驶慢一些,故而他们这辆马车行在最后面,即便拐道离队也不会有人发现。再者,黄河堤坝又不会跑,等会再跟上去就好。 往南是济水的方向。 马车行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明舒清楚听到了哭喊声,她透过车窗看去,只见济水边围着好些人。 哭喊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赶紧让车夫行快些。 哭喊声越来越凄厉,水边的情形也越来越清晰,明舒的眉目迅速沉了下来。 济水边,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拿着把桃木剑,做着古里古怪的动作,似是布阵,又好像在施法。 他的身前是一张八仙桌,放着煮熟的鸡鸭鹅猪头等各种祭品。 桌前的地上,坐着一个女童和一个男童。 两人被绳子绑了手脚,哭得都没了力气。 另两道哭声,则来自距离水边十来丈外的一男一女。 妇人鬓发凌乱,瘫倒在地,已然声嘶力竭,男子也是哭得一脸绝望。 他们的身前,站着一排差役打扮的男子,像一堵墙拦住了他们,不许他们再往前一步,更不许他们靠近那对幼童。 不必打探,马车上的明舒、陈恩和清虚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清虚怒道:“这不是祭神,这是谋害人命!” 说着,跳下马车前去阻止。 明舒、陈恩和木樨也紧跟其后。 可他们还未靠近水边,就被差役拦住了:“不许靠近,速速离去!” 清虚指着那两个孩子道:“你们要干什么?杀人啊!” 其中一个长脸差役喝道:“胡言乱语!这是祭祀河神,祈求河神护佑朔州。再不离开,就把你们统统抓进大牢!” 清虚:“你——” 明舒拍了拍他的肩,上前一步,取出腰牌:“本官乃钦天监少监灵微真人。东晟境内,祭祀之事由钦天监统管,让那位行祭祀之事的男子立刻过来,本官有话要问。” 长脸差役扫了眼令牌,一脸的不信与不屑:“谁知道令牌真假,你说你是钦天监少监你就是?” 另一名凶脸的差役拔出腰间长刀,指向明舒:“少他娘的废话!让你滚蛋就滚蛋!还不走?信不信老子砍了——” “你”字还未出口,只觉得一股大力震得他猛然倒退五六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明舒手里捏着一张黄符,眸光冷峻,“如果你们想尝尝被斩的滋味,也可以一起上。” 一群差役都被震慑住了。 唯有地上那五大三粗的凶脸差役,嚷嚷着“老子弄死你”举刀冲向明舒。 这一回,明舒不仅丢出了黄符,更是双手结印布阵,体内清气涌出时,也带出了幽冥之火,瞬间点燃了地上的草木。 那第二次被震出去的凶脸差役,大叫着在地上连滚数圈,才熄灭了衣上的火。 他终于露出了惊惧的神色:“妖……妖怪啊——” 清虚大声道:“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一看,这才是玄门正宗的术法!” 再无人敢拦明舒四人。 那个拿桃木剑的道士,呆呆站在原地。 陈恩和木樨解开了两个幼童身上的绳子。 明舒用手指轻点两人的眉心,输入玄清之气,稳定他们的魂魄——小孩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很容易魂魄出窍。 两个孩子被陈恩和木樨抱到了那对呆愣的父母身前。 两人一见孩子,几乎是扑上来,紧紧抱着不松手。 水边,明舒问那道士:“你奉谁的命令祭祀河神?” 道士倒也回得爽快:“贫道奉焦大人之命,祭祀河神。” “朔州州牧焦成贤?” “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祭祀的?” “二十一日前。” 明舒眉头一皱:“你献祭了多少对孩子?” “三日一次,每次一对,今日是第七次。” 清虚不禁怒道:“你害死了十二个孩子!” 明舒却觉得不太对:“朔州境内还有黄河和曲水,难道只祭祀济水?” “黄河和曲水也要祭祀,不过今日只祭祀济水。” 清虚有些难以置信:“每条河都是三日一次祭祀?” “是。” 明舒和清虚都沉默了。 道士却道:“阻拦祭祀,惹恼河神,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清虚气道:“你这么草菅人命,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道士狐疑地看着他:“看你也是玄门中人,难道不懂这祭祀之事?” “别的几个州洪水发得那么厉害,唯独朔州没事,就是因为焦大人用魂魄纯净的童男童女,平息了河神的怒火。” 清虚罕见地爆了粗口:“放你娘的狗屁!” 道士面露恼怒之色:“信不信是你的事,为何要骂人?” 明舒却注意到了方才忽略的细节。 无论是桌上祭品的摆放,还是祭祀方位的选择,都合风水,面前这位道士说起来话有条不紊,也不像骗子。 先前以为这是江湖骗术,兴许是她猜错了。 “道长怎么称呼?”明舒问。 “贫道玄明。” “玄明道长,你真认为,用人命祭祀就能换来太平?”明舒声音不自觉地严厉了几分。 “自然。” 明舒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心虚和谎言。 他是真这么认为的。 明舒低声对清虚道:“你用阴阳眼看看。” 清虚一听,猛地反应过来,这么多孩子被献祭死在这里,冤魂不散,也是要出事的! 他赶紧用阴阳眼细看,但济水浩浩汤汤,岸边和水面上并没有鬼魂的痕迹。 看了半天,他对明舒摇了摇头,示意看不到亡魂。 明舒想了想:“你替我护法。” 说着,咬破手指,将蕴含有她魂魄之力的血滴在黄符上。 四张黄符,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飘去。 无形的清气很快就笼罩了济水。 清气之中,她的魂魄之力也在感知四周的阴气和尸气。 可古怪的是,没有尸气,更没有阴气。 明舒收回清气。 飘在空中的黄纸化为灰烬。 她盯着宽阔的水面,一时陷入沉思: 短短二十天的时间,这里死过十二个孩子,但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孩子的亡魂与怨气。 难道真如这个玄明道长所言,河神吞噬了一切? 可除了这十二个孩子,河里也会有不慎溺水的人,怎么会没有一点怨气和阴气? 直觉告诉明舒,这里很不正常。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玄明道长身上:“本官乃钦天监少监灵微真人。今日祭祀之事,本官自会跟焦大人解释。” 又朝那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家四口看了看,严厉道,“放他们离开,不准再动那两个孩子,否则本官定会按律行事!” 等重新回到马车边,却见傅天站在一边。 明舒明白是傅直浔发现她掉队了,特地派傅天跟过来,便朝他点了点头:“走。” 马车上,明舒跟清虚、陈恩说了济水的古怪之处,又问陈恩:“你感觉到附近的异样吗?” 陈恩仔细回想,忽然一拍大腿:“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刚刚水边的草木都无精打采的。” 木樨质疑:“夏日太阳大的时候,草木都无精打采的。” 陈恩摆手:“不是那种无精打采,怎么说呢……就是被抽去精魂的无精打采!” 明舒一惊:“你确定?” 陈恩十分认真:“我确定。” 清虚:“那肯定是用了什么阵法,可周围有什么阵法吗?师父,你发现了吗?” 明舒沉默了下:“也许用了牵引阵,但四周和水面都没有阵法的痕迹,那么只可能在水下。” 清虚反应了下:“所以,我们看的祭祀,它不是一场简单的祭祀?” 明舒点头:“是,朔州一定有问题。” 陈恩:“那接下来怎么做?” 明舒:“你跟清虚能不分开就别分开,万事小心。我想办法探探州牧焦成贤。” 陈恩有些紧张:“你一个人?” 清虚:“自然是跟师公一起!官场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可师公可以。” 陈恩:“……” 第178章 非礼勿视,你懂不懂? 明舒几人赶到黄河堤坝时,焦大人还在和宋长亮侃侃而谈。 一众官员似都没察觉少了个明舒。 傅直浔不动声色地跟明舒交换了个眼神:出事了? 明舒也装着不经意地点了下头。 这时,楚青时凑过来,压着声音跟明舒说:“你既然走了就直接去行馆,这什么焦大人的废话简直没完没了,听得我脑仁都疼了。” 明舒也低声问:“他都说什么了?” 楚青时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说他多么英明,知道黄河泥沙堆积越来越严重,便多种树,加固堤坝,这才拦住了黄河水,护住了朔州一方百姓。” “又说他忠君爱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守着朔州,不敢有一丝懈怠。” “还说他有多感激朝廷,黄河大水,朝廷心系朔州,派这么多官员来相助治水守城。” 明舒问了一句:“您信吗?” 楚青时倒是毫不犹豫:“不信,咱们武将向来能用做的,便不会废话。废话这么多的,肯定做得不多。” 明舒说了一句:“不过,他守住了朔州,也的确是实情。” 楚青时不屑:“运气好罢了。” 明舒没接这话,借着凭栏远眺的动作,体内清气溢出,感应四周的尸气和阴气。 没有符咒相助,清气抵达的范围没那么广,不过也足够证实她的猜测: 黄河跟济水一样,干净得仿佛被清理过,一点阴气都没有。 她盯着深不见底的黄河水,心猛然一跳。 好像……下面也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 另一边,宋长亮强行终结了焦大人的自吹自擂,说要往前再仔细看看。 傅直浔突然开口:“宋大人,下官提议,请钦天监两位大人看看黄河堤岸的风水。” 听闻“钦天监”三字,明舒骤然回神。 宋长亮还没有开口,那吏部郎中也附和:“说得正是!既然有钦天监官员同行,必是要看看此处风水如何。” 明舒的目光掠过傅直浔,两人虽未眼神交接,可这半年多来的默契,足以让明舒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你想查什么,现在就查。 明舒心里有数了。 此时,楚青时也附议,还着重强调“要听听灵微真人的意见”。 宋长亮应允:“那就有劳孙大人和灵微真人。” 孙一修从侍从手里取过罗盘,掐指细算。 明舒倒是没这么多动作,只用清气送出几张黄符,飘在黄河水面上,朝远处而去。 等孙一修收回罗盘,宋长亮也不等明舒有没有结束,问道:“孙大人,如何?” 孙一修仿佛被啰唆的焦大人传染,各种易经术语和旁征博引,滔滔而谈半刻钟,大意是:此地风水极佳,堤坝建得也好! 宋长亮点点头,这才问明舒:“灵微真人觉得呢?” 明舒思忖了下,似在整理说辞。 这时,楚青时道:“不必说过程了,直接说有没有问题?如有问题,又在何处。” 明舒觉得她跟楚世子也是很有默契的,便言简意赅地说了六个字:“有问题,在水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装着不经意扫过焦成贤。 焦成贤露出很明显的吃惊表情。 而这个表情,也同时出现在不少官员身上,并不特别。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楚世子,劳您派几人下去仔细一探。”明舒说。 宋长亮皱眉:“灵微真人,你可有把握水下一定有问题?” 明舒正要开口,楚青时不悦道:“有没有把握,都应该下去一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宋大人就不必质疑灵微真人的能力了。” 镇南侯世子的身份和他带的两万兵力摆在那里,宋长亮没有意见了。 很快,四个水性极好的士兵腰部系绳,跳下黄河。 河水滔滔,他们一入水中,便没了踪影,只有长绳一圈圈消失,显示他们在不断往下。 明舒又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 这一次倒是没了水里有什么东西盯着她的毛骨悚然感觉。 没多久,那四个士兵就陆续上了岸。 “水下可有什么发现?”楚青时问。 四人都摇头,说堤坝很结实,水下也都正常。 焦大人笑呵呵地说:“朔州的堤坝牢固得很,水上水下都一样。” 宋长亮脸色有些难看,可碍于楚青时的面子,只道:“既然水下堤坝无碍,那便继续往前去看看。” 一行人乘坐马车一路往东,行一段路,便下来仔细一看,如此一直到天黑,才折返去行馆。 焦大人自然是好吃好喝地照顾。 半个月的舟车劳顿,实在是把一众官员累得够呛。 官员们虽然瞧不上焦成贤阿谀奉承的软骨头样,可对于他的安排,心里都是满意的。 就连明舒在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后,都有一种再生为人的错觉。 可这样的松懈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朔州不对劲,焦成贤也不对劲。 她得马上跟傅直浔碰头,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做。 可好死不死的,她的房间在二楼最东边,而他的在一楼最西边,入谁的房间说事都不方便,只能想办法找个地方碰头了,但这里她实在不熟…… “咚、咚咚、咚咚咚——” 安静的房间突然响起有规律的声音,明舒骤然回神,以为是谁敲门,却听到临水的后窗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 傅直浔?! 明舒赶紧跳下床,绕到后面把窗开了。 一身黑衣的傅直浔跟只猫似的,悄无声息地翻窗进了屋。 “你、你怎么从这里进来的?!”明舒惊得都结巴了。 “在你隔壁屋里放了两只老鼠,吏部郎中怕老鼠,我就跟他换了房间。”傅直浔简明扼要。 明舒却从中听出了心机:看来他对二十八位官员的生平喜好也了如指掌啊! 关窗时,她特地把脑袋往外面探了探。 一来是查看外面的情况,水边无人,傅直浔又穿着黑衣,恰到好处地跟夜色融为一体; 二来是看他怎么过来的,两个房间的窗户至少有一丈多的距离,不过对傅直浔的身手来说,倒是跟串门一样。 傅直浔看她探头探脑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 清冷的双眸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她明显是刚沐浴过,浓密的长发散在身后,衣裙宽宽松松的,许是方才急了,连鞋子都没穿,光脚踩在地板上。 深褐色的地板,愈发衬着那双莹白的玉足玲珑剔透。 他甚至注意到她的指甲都泛着浅浅的红——跟那日不经意间瞧见的小衣一样,是柔和的樱粉色。 明舒转过身,见傅直浔盯着地面,以为地上有什么,也低下头去,立刻明白了过来。 “非礼勿视你懂不懂?!”她没好气地走到床边,将双脚踩进了柔软的缎鞋里。 “不懂,想看就看。”傅直浔丝毫没有羞愧的意思,回得更是理直气壮。 明舒懒得跟他扯这些。 反正她也觉得无所谓。在现代的时候,她经常是两双拖鞋过一个夏天,来了古代怕吓着这里的人,她才不得不穿那闷死人的靴子。 再者,即便相信出家的清虚会喜欢她,她也不相信傅直浔能对她有什么男女之情。 他这人心思太沉,样样都是算计。 算了,说正事。 明舒将白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傅直浔说了。 “一开始,我以为焦成贤搜集童男童女祭祀河神,是为了敛财。” “富人为了不让自己孩子去送死,肯定会贿赂焦成贤;再者,焦成贤也能借祭祀的名目收一笔税,百姓为了平安也肯定会出。一举两得。” “可当我发现祭祀并不是装神弄鬼,那么这件事的目的恐怕——不,肯定不是简单的敛财。” “但凡死过人的地方,一定会有阴气,济水和黄河却没有,那只有一个可能:被人清理过了。” “我请楚世子下水,不是查看堤坝的问题,而是找水下面布阵的痕迹。但也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两条河里肯定有问题。而这两条河的问题,也就是焦成贤的问题。” 明舒看着傅直浔,“所以,入城时你跟我说‘装的’二字,是什么意思?” 傅直浔唇角微弯:“让你不要不耐烦,焦大人演的戏可比戏台上的还好看。” 明舒皱眉:“说人话。” 傅直浔:“……” “焦成贤故意装得阿谀奉承、好大喜功,目的就是让我们放松对他的警惕。” 明舒:“为什么?他要做什么?” 傅直浔:“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这么粉饰太平,便是希望我们快些离开朔州。毕竟,这里如果没有洪水,我们留下来做什么?” 明舒注意到了他的措辞,“粉饰太平”。 “你也觉得这里不太平?” 傅直浔觑她一眼:“我们今日看到的一切,都是焦成贤特意安排的。街道、百姓、堤岸……都是一个大戏台子,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看得出来。” 明舒直接忽略了他最后一句嘲讽意味的话:“照你这么说,今日就不该安排河神祭祀……或者说,他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场祭祀?” 傅直浔:“并非故意,而是觉得看到了也无所谓。” 明舒不解:“为什么?” 第179章 你在安慰我吗? 傅直浔解释:“据那个叫玄明的道士所言,献祭魂魄纯净的童男女,为的是平息河神怒火。” “用几条人命求国泰民安,这样的事,无论哪个朝代都很正常;更何况,几个州都被洪水淹了,唯独朔州没出事,谁还能苛责焦成贤?” “甚至这还是焦成贤的政绩,说明他的诚心感动了河神,护佑住一方百姓。” 明舒冷笑一声:“用人命换的政绩?” 傅直浔淡淡道:“政绩都是用人命换的,差别在于有没有被你看到。” 明舒一时语塞。 她知道傅直浔说的是对的。 在封建王朝,权力与地位高于一切,人命真不算什么。 此时,傅直浔话锋一转:“不过,焦成贤大概没料到你会阻止祭祀之事。而按你所言,祭祀之后,济水与黄河都没有任何亡魂气息,水下肯定布了清亡灵的阵法。” “那么,清亡灵的目的是什么?” 明舒立刻明白了:“不管目的是什么,这事肯定很重要——也就是说,焦成贤不会停止祭祀河神。” “如果我阻止祭祀之事,迫于这件事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焦成贤一定会露出马脚,我们也能找到他隐藏在朔州的秘密!” 傅直浔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 明舒一脸沉重:“虽然朔州风平浪静,但我总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后的平静。一旦大雨落下,这里怕是会比前面的几个州更可怕。” 傅直浔“嗯”了一声:“你的直觉很准。在来的路上,我就知道朔州有问题,因为我的人打探不到这里有用的消息。” 明舒有些难以置信:“宫里的消息都瞒不过你,而你竟探不到朔州的消息?”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你也不必把我看得那么神。” “得到宫里的消息,我费了很多心思,也花了很多时间;至于探不明朔州的情况,是我过去没在此地布线,也因这里本就有古怪。” “我研究过肃、凉、丰三州的灾情,也测算过水量和黄河堤坝的承受能力。按我的推算,朔州的黄河段,在丰州大水之后,也就是二十日前便会决堤。” “但转折点就在这二十日前,大雨渐止,黄河水量不再暴涨,朔州便也保住了。” 明舒脸色十分古怪:“二十日前大雨渐止?这个消息准确吗?” 傅直浔:“我的人只是探不到朔州境内的消息,刮风下雨还是可以用眼睛看到的。” 那就是准确。 明舒道:“祭祀河神是从二十一日前开始的,差不多对上大雨停止的时间。” 傅直浔眉头微蹙:“照你所言,焦成贤让人在黄河里布的阵法,不但能清亡灵,还可止淫雨?” 明舒一时没有作声。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尽可能回想她所知的风水阵法。 “星斗阵呢?星象的变化,可以改变天气。”傅直浔点了一下。 明舒也正好想到这里,喃喃道:“星斗阵借星象之力,改变天气,停止了大雨。而亡魂之力,开启星斗阵。逻辑上是通的……只是——” 她看向傅直浔,“我有几个疑问。” “第一,知道星斗阵的人,除了我都死了。曲舟行也没有将阵法传授给他的六个徒弟。所以,谁还会布星斗阵?” “第二,若要用亡魂之力开启星斗阵,就得开启阵心的祭祀,不仅需要礼器,而且亡魂之力也得足够强大。祭祀河神的力量,完全不够。” “第三,假设没有上述两个问题,焦成贤的确是用童男童女的亡灵止了淫雨,黄河不会再发大水,朔州境内无恙,那么,如何解释你最开始的判断:焦成贤希望我们赶紧离开?” 问完这三个问题,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两人俱是陷入了沉思。 明舒十指交扣,以手撑额,整理着从她得知星斗阵开始的草蛇灰线。 傅直浔原本也在思索,不经意间却注意到了她的姿势。 她散着浓密的长发,头一低,整张小脸便埋进了乌鸦鸦的发里。 一贯坚韧的姿态,忽然显现出了几分迷惘。 他的心莫名软了一下。 明舒突然抬起头来:“傅直浔,我想到了!” 傅直浔被她猝不及防的明亮眸光闪得微微一怔,随即道:“你说。” 明舒神情有些激动:“北疆四十万亡魂!牵引阵!” “星斗阵没有碎裂前,四十万亡魂被困北疆战场。那么,碎裂之后?他们去了哪里?” “几十万亡魂加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怨气,所经之处,足以寸草不生。” “如果被洪水所淹的几地经历了四十万亡魂,那么,那些我们在路上见到的流民,压根就走不出洪灾之地!所以——” “亡魂在破阵而出后,造成了黄河大水,但又被控制住了。” 她艰难地说出了可怕的结论,“朔州之地,没有明显的阵法痕迹,那就只剩一个可能:牵引阵。四十万亡魂是主阵,牵引之术就是童男童女的肉身与亡魂!” “因为主阵的力量太过可怕,所以牵引之术里的肉身和魂魄留不下任何一丝痕迹!” “朔州无恙,不是消弭了灾情,而是饮鸩止渴的暂停,目的就是集聚力量完成后面的计划!所以焦成贤才希望我们赶紧离开!” 她一字一顿道,“有人要利用四十万亡魂,完成一件大事。” 说完这些,明舒只觉得头皮发麻。 傅直浔沉默片刻:“如果现在停止祭祀河神会如何?” 明舒:“不是‘如果’,是必须停止!那人利用了碎裂的星斗阵,但他不能复原星斗阵,所以四十万亡魂一定会失控,而祭祀的童男童女,等于火上浇油。” “还有,既然知道了结果,必须遣散朔州百姓。” 傅直浔很平静地颔首:“那就照你说的做。” 明舒忍不住问:“如果我的猜测是错的呢?” 傅直浔仍旧很平静:“错又如何?” 明舒一怔,是啊,停在原地、纠结对错没有任何意义,如今只能照着猜测往前走。 这时,她听傅直浔又道:“错了也无妨,不是还有我吗?” 明舒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傅直浔唇角微微弯了弯:“我在说实话。” 明舒:“……”果然是她的错觉。 她继续道:“既然一切有你,请问接下来怎么做?我能想办法阻止祭祀,但如何遣散朔州百姓,不是我的专长。” 傅直浔伸手灭了桌上的灯。 明舒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行馆,一直亮着灯火会惹人怀疑。 黑暗中,她听见傅直浔的声音:“先说说你打算怎么阻止。” 夜,渐渐深了。 翌日,在工部尚书宋长亮的安排下,一众官员继续实地考察曲江和济水的防洪安排。 焦大人继续他的侃侃而谈。 照例还是要看看风水。 孙一修的说辞跟昨日一样:此地风水极佳。 楚青时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真有这么好?” 孙一修就差拍胸脯了:“千真万确——” 话音未落,只见江面发出“轰”的几声,紧接着一条又一条的鱼,翻着肚皮死在江面上。 与此同时,本就阴沉沉的天,刮起了一阵阵的风。 这风很是古怪,并非夏日的热风,倒似冬日的凛冽寒风,打在人身上刺骨的冷,好似咬人魂魄似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孙一修的身上。 孙一修呆若木鸡,着实不知这话如何说下去。 “灵微真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处的风水究竟如何?”问话的自然是楚青时。 明舒藏在广袖的双手依旧维持着结印的手势,体内的还阳珠源源不断地引出冥界阴气。 面上却不动声色,声音更是严肃:“是亡魂的阴煞之气。” 楚青时一凛,想起了数月前儿子楚曜被孙耀祖的鬼魂纠缠之事。 明舒继续道:“如孙少监所言,此处风水不差,按理说不会有这么重的亡魂怨气。” 她偏过头看向焦成贤,“焦大人,昨日我在济水边阻止了一场祭祀,又得知这一个多月来,朔州三条大河都有向河神献祭童男童女之事。我能肯定,此时我们在曲江感觉到的阴煞之气一定跟祭祀有关。” 楚青时眉头一皱。 明舒要借楚青时的口,便道:“楚世子,您应该清楚,亡魂若心有不甘,便会生怨恨之气,为祸人间。” 楚青时冷冷地看向焦成贤:“皇上仁德宽厚,教导百官要爱民如子,可焦大人却阳奉阴违,竟拿无辜稚儿当祭品,如今这亡魂来诉冤,你倒是说说如何是好?” 焦成贤脸色发白,额头渗出冷汗,突然跪倒在工部尚书宋长亮的面前,声泪俱下:“祭祀之事属实,微臣不敢欺瞒诸位大人。可世子说微臣对皇上‘阳奉阴违’,微臣委实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啊!” “一个月前,黄河大水淹没肃州、凉州和丰州,眼看灾情就要扑向朔州,微臣夜不能寐!朔州要是被淹,那可不仅仅是一百三十万百姓,还有下游的涌州、武州和青州啊!” “届时,半个东晟的百姓都没有活路了!微臣只能竭尽所能,阻止黄河决堤……” 焦成贤涕泪满面,脱下官帽指着头,“数日时间,微臣头发白了一半。微臣知道稚儿无辜,可如果几十个稚儿可以救下数百万的百姓,微臣愿意做这个罪人!” “宋大人,微臣对不起这几十个死去的稚儿,可微臣对得起朔州百姓,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皇上,对得起东晟啊!” 这一番话说得大部分臣子很是动容。 第180章 他要杀明舒 楚青时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明舒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焦成贤。 她猜到他会这么说。 这时,宋长亮亲手将焦成贤扶了起来,重重叹了一口气:“焦大人这番忠君爱民之心,我等都知晓,皇上也会知晓。” 焦成贤哭道:“有宋大人这句话,微臣即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明舒心中冷笑。 果真如傅直浔所言,焦成贤有这么“闪亮”的政绩,如何还能苛责他拿人命祭祀这点“小事”? 宋长亮转过头,平静道:“灵微真人既然能察觉此处的阴戾之气,想来定有化解之法,有劳灵微真人了。” 几十个孩子的性命,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也没提不许再进行祭祀的话——按明舒对官场不多的了解,没说或者模棱两可,便是默许。 明舒沉默了片刻,装着深思熟虑的样子:“要化解枉死之人的怨气,得解开亡魂的心结。既然是焦大人拿他们的命来护佑朔州百姓,那便请焦大人用自己的命,还偿还这几十个幼童的命。”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落在众人耳中,却不亚于惊雷。 宋长亮冷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明舒点头:“下官知道。” 这时,楚青时说了一句:“灵微真人所言,的确是真的。” 宋长亮显然动了怒:“难道只有她说的办法?钦天监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官员!” 转头就对孙一修道:“孙大人,你化解一下。” 孙一修被赶鸭子上架。 但很显然,他化解不了还阳珠所带来的冥界阴气。 不仅如此,因明舒对还阳珠的控制,四周的阴气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因孙一修的一通忙活而更厉害。 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官员,竟忍不住发起抖来。 楚青时不禁道:“宋大人,术业有专攻,在消解亡魂怨气和阴气之事上,你应该相信灵微真人。” 吏部员外郎说得更直接:“宋大人,钦天监是看能力,不是看资历的!你能不能别这么独断专行!” 宋长亮的脸色很难看。 孙一修的脸色更难看——难看里,还多了一层疑惑与不解。 明舒的脸色也很难看,这么长时间的催动还阳珠,极度消耗清气。 不过她戴着面具,加上今日特地涂了唇脂,若不盯着她的脸细看是瞧不出端倪的。 眼看天越来越暗沉,四周阴风不止,宋长亮只能开口:“灵微真人,先除去此地的阴气,至于消弭亡魂的怨气,从长计议。” 明舒等的就是宋长亮这句话。 “是,下官领命。” 取出黄符,迅速布了一个阵——但只是装装样子,她一将还阳珠压下,也等于关闭了冥界阴气涌出的通路。 众人立刻觉得阴风似乎小了些。 “焦大人,本官需用阵压下亡魂的阴气,请你带路,告知三条大河祭祀河神具体地方。” 也不管焦成贤答不答应,明舒紧接着对楚青时道,“世子,再借您那几位水性好的下属一用。” 最后对宋长亮道,“宋大人,阵法只能暂时压制亡魂戾气,如果不能彻底化解他们的怨气,他们终究会破阵而出。届时亡魂第一个要找的就是焦大人,也定会伤及无辜百姓。” 宋长亮皱眉:“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化解?” 明舒指了指阴沉沉的天:“要下雨了。冤魂死于水,也必将用水反噬。” 宋长亮神色一变。 明舒淡淡道:“既然那几十个孩童可以为了朔州乃至涌、武、青三州的几百万百姓献祭肉身与魂魄,‘鞠躬尽瘁’的焦大人为何不能为了几百万百姓舍身成仁?” 未等宋长亮说话,明舒留下一句“下官去忙了”,便领了楚青时的手下,先在曲江的祭祀之处布阵。 一边,傅直浔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焦成贤。 焦成贤脸上的表情惊讶又害怕——但,浮夸了。 傅直浔心中哂笑,演技还是差了些。 不过很快他的眸光便冷了下来。 焦成贤竟没藏好对明舒的杀意。 是夜,本着先下手为强的策略,明舒和傅直浔打算潜进州牧府,入焦成贤灵台,直接探他接下来的计划。 但是,两人竟连州牧府的墙都没翻进去。 明舒盯着一层层的护卫,低声问傅直浔:“轻功是不是不太行?” 傅直浔沉默了下:“这种情况,只能用刀。” 杀人?明舒断然阻止:“不能打草惊蛇。” 傅直浔觑她:“你的风水术呢?” 明舒指了指那铜墙铁壁一样的防守,颇有些无语:“你让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布阵啊?” 傅直浔想了想:“遁地行不行?” 明舒直接回了他一个白眼:我是风水师,不是穿山甲,谢谢! 两人把整个州牧府都绕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个能潜伏进去的缺口,只好铩羽而归。 回到行馆,明舒在房间布阵,傅直浔问她:“你怕焦成贤来杀你?” 明舒实话实说:“按理说不会,我毕竟是朝廷四品官员,焦成贤又身负重任,杀了我定会节外生枝,焦成贤大抵会选择暂时忍让。不过——” 她话头一转,“也不好说,我不了解焦成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傅直浔点了点头:“正常来说,不会。不过如果祭祀之事非常重要,他会动手。但不是杀你一人,是把行馆里的人全杀了。” 明舒愕然一惊:“他这么胆大包天?” 傅直浔:“杀人灭口啊,自然是得把知道真相的人、有威胁的人全部灭了。” 见明舒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他弯了弯唇角,“你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明舒收了吃惊表情:“没你在,我也死不了。” 傅直浔剑眉一挑。 明舒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道:“除了杀人,你觉得焦成贤会如何反击?” 傅直浔略一想:“眼下对焦成贤而言,最重要的事是继续祭祀。” 明舒明白了:“所以他会在祭祀之事上做手脚?”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在外面喊:“下雨了。” 明舒一愣,白日她为了吓唬众人,称“冤魂死于水,也必将用水反噬”,晚上真落雨了? 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疾步走到后墙临水的窗边,刚一打开,几滴豆大的雨水就砸在了她的脸上。 傅直浔也有些意外:“你干的?” 明舒摇头:“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不对,这两日我算过,不会下雨。”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焦成贤干的?难道他要坐实他拿人命祭祀遭亡魂反噬的说法?” 傅直浔沉默许久,唇角噙着一抹凉薄的笑:“不是。我大抵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雨越下越大。 四更天,行馆里所有的官员都穿戴整齐,等在厅堂。 身披蓑衣的护卫匆匆赶来,向宋长亮汇报朔州境内三条河流情况:“黄河和曲江暂时无恙,但济水的水量越来越高,楚世子的五千兵马已赶去加固堤坝。” 宋长亮眉头紧蹙。 明舒心中也很纳闷,傅直浔跟她详细分析过三条河流的地理状况和防洪措施,按理说,最不可能崩的就是济水,怎么会…… “灵微真人,你白日不是设了阵,压制了亡魂的戾气吗?为何还会下这么大的雨,济水水量又暴涨?” 明舒微微抿了抿唇。 果真如傅直浔所料,宋长亮先问她的罪。 于是,明舒按着两人的计划,镇定道:“下官也说过,以阵压制亡魂戾气治标不治本。为今之计,除了加固堤坝,还得加紧遣散百姓。” 宋长亮虽有些迂腐,但能做到工部尚书,也并非无能之人。 这个节骨眼上,的确不是问罪的时候。 他不满地看了明舒一眼,去安排遣散之事了。 明舒想了想,当着众人的面,对傅直浔道:“傅大人可熟悉济水及其周边的地形?” 傅直浔颔首,装作委婉道:“来之前通读过朔州山川志,不敢说熟悉,但大致辨认没有问题。” “请傅大人随我同去济水,我试试能否以风水之术,助守坝将士一臂之力。” “是。” 两人冒雨出了行馆。 明舒叫上傅直浔,跟她让清虚和陈恩一起行动的理由一样,保平安。 既然清楚焦成贤想要杀她,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天还黑着,不少屋子里的灯却都亮了。 更夫敲着锣跑过,口中大喊:“济水要决堤了!济水要决堤了!” 街上很快一片乱糟糟。 明舒起初还以为是宋长亮让人这么做的,目的是让百姓离开。 可她很快便否认了这个猜测,因为没有楚青时的将士来执行后面的遣散之事。 那么只能是焦成贤做的。 见一众百姓惶恐不安,跟无头苍蝇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明舒忍不住问傅直浔:“焦成贤究竟要干什么?” 傅直浔压低声音说几句,明舒愕然。 “所以,不管今晚济水决堤也好,不决堤也罢,焦成贤都会达成他的目的。”傅直浔指着外面的混乱,冷声道。 明舒盯着傅直浔,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她明白傅直浔为何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跃成为宰辅了。 焦成贤如此狡猾的心思,在他面前,竟跟透明一样。 论对人心的掌控,她远远不及他。 第181章 傅直浔不按常理出牌 见明舒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傅直浔不由问:“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明舒别开目光,淡淡回了句:“没什么。” 傅直浔眸光锐利,一语道破:“觉得我比焦成贤更可怕?” 明舒沉默了片刻,诚实道:“在这个世道,人命如蝼蚁。若想有尊严地活下去,一定要让自己比旁人更强大。我的风水术突破三阶,花了十余年,但在东晟,我只用了半年时间,便完成从三阶到六阶的飞跃。” 她苦笑一声,“往好的说,这是我资质高,可事实上,每一次突破都是形势所迫,都是我拿命换的。我如此,你难道不是吗?” “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前经历过什么,但你成为如今的你,想来也是九死一生。” 她看着傅直浔,表情认真又严肃,“你教会了我不少在这里活下去的技能,我并不觉得你可怕,相反,我是感激你的。” “既然我们在一条船上,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嫌隙。你如果问,能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你不必猜忌我。” 傅直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马车里只有夜明珠柔和朦胧的光,他眸底的情绪藏在一片晦暗不明里。 许久,他缓缓开口道:“你如果问我,能告诉你的,我也都会告诉你……” “轰——” 马车外巨大的声响淹没了傅直浔的声音。 明舒只听到他的前半句,但她已无心再问后半句了。 透过车窗,她看到远处的堤坝被冲开了,哗啦啦的水声夹杂着尖锐的惊叫声,刺入耳中。 济水决堤了。 明舒打开车门就要往外跳,被傅直浔一把拉住手:“我们得离开!” 明舒快速解释:“白日我借着压制亡魂的理由,在水底布了星斗阵第十七阵,按理说能以风水之力,阻拦一下洪水。我感应一下,看看阵还在不在。” 傅直浔不再阻拦:“那你快些。” 他跟随明舒一起跳下了马车。 风雨之中,明舒双手结印,清气涌出,只片刻工夫,她便收回了清气:“走。” 马车飞快地掉头离开。 “阵还在,但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制了。我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三条河里都有牵引阵。” 明舒迅速说着她的推断,“这场雨、济水的决堤都被那个阵法操控着。” 傅直浔盯着济水的方向,补充道:“从方才堤坝被冲毁的情况来看,水势不大。” “加上这一片地形偏低,大部分都是农田和山地,只有一些零散的村落,不会造成多大的伤亡。” 明舒顿时明了:“这些都是焦成贤控制好的?” 傅直浔“嗯”了一声。 明舒抿了抿唇,傅直浔之前的猜测竟分毫不差。 “那我们也按计划行事。”她说。 天亮的时候,雨止了,被冲毁的一段堤坝,也被五千将士用沙袋堵住了大半。 济水淹没了农田和几个村落,但因水量不大,伤亡也不严重。 即便如此,整个朔州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群情激昂。 一层层的百姓围住了行馆。 没有人感谢五千将士在奔腾的大水里,堵住缺口,阻拦了济水的肆虐。 他们愤怒地谴责帝京来的官员: “我们原本好好的,你们一来,朔州就发大水了!是你们把晦气带来的!” “你们为什么要阻拦河神祭祀?!” “那些孩子被河神选中成仙,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们阻拦祭祀,河神发怒了,济水才会决堤!” “你们不要在这里乱搞了,回帝京做你们的大官去!” …… 清虚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真觉得河神能保佑他们?” 陈恩点了点头:“是真信。据《鲁班书》记载,修建桥梁、殿宇等容易坏了风水,惹怒鬼神,导致工匠死亡,所造工程被破坏。故而必须用活人献祭鬼神,平息他们的怒气,而被活埋的人也会成为该地的守护神,这种习俗被称为‘打生桩’。” “我们陈家的风水书里,也有类似记载。不过祖母说这法子太损阴德,陈家人不许用。可旁人却仍是深信不疑的。” “我记得有一年,邻县修座大桥,当地工匠要把男童活埋在桥头的桥墩里,女童则活埋在桥头的桥墩内,被县令制止。后来,桥塌了,死了两个路人,当地百姓群情激愤,竟把县衙给砸了!” 清虚听着这故事,只觉得心惊肉跳:“那这些百姓不会把行馆砸了?” 陈恩也忧心忡忡:“这还真不好说。毕竟法不责众,几个百姓还能抓了治罪,这么多人,难不成都抓起来?也抓不了啊!” 眼看行馆周围的百姓越来越多,一众官员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吏部员外郎气得破口大骂:“一群刁民!这是要造反吗?!” “造反”二字一出,楚青时当即一拍桌子:“好大的胆子!来人!” 几个身着劲装的随从立刻出现。 “传我的命令,把这些造反的刁民全部抓起来!谁敢动手,格杀勿论!” 吏部员外郎惊得瞪着双目:“楚世子,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楚青时重重拍在吏部员外郎的肩上,差点将后者的肩都压了下去:“安大人,你说得对,对于造反的人,我们绝对不能姑息养奸!” 吏部员外郎安思桓更加懵了:他说这些人造反了吗?似乎没有…… “楚世子——” 他伸着手想要阻止,可楚青时大步流星,转眼就没了人。 济水边,同样围着一层层的百姓。 其中,几个孔武有力的壮汉走在最前面,手里抓着两个瘦弱的童男童女——正是两日前祭祀里被明舒救下的两个孩子。 “把他们献祭给河神,让河神息怒,保佑我们朔州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两个孩子已经不似前两日那般大哭了。 他们脸色煞白,神情惊恐又木讷,茫然地看着周围。 在他们被抓走的时候,阿爹阿娘就被人关起来了,不会再来救他们了。 他们只看到叔叔婶婶——就是叔叔婶婶带着人来抓他们的! “你们惹恼了河神,要好好跟河神道歉啊!”婶婶大声说。 周围的人立刻应和:“赶紧把孩子送去河神那!河神息怒!” 壮汉没有迟疑,用力将两个捆绑得结结实实的孩子扔进了济水。 孩子已经彻底傻了,不会哭,也不会叫,像两个被丢弃的破布包,沉默而绝望。 因着昨夜的暴雨,济水翻滚着,浑浊而肮脏。 眼看孩子就要掉进水里,说时迟那时快,两道人影闪过,一把接住半空里的两个孩子,飞身掠回。 与此同时,清亮的女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当众行凶杀人,按《东晟律法》,主犯死罪,从犯流放三千里!来人,都给本官拿下!” 一队队的士兵提着刀拿着长枪出现,包抄了济水边乌泱泱的人群。 那将孩子丢进济水的壮汉大吼一声:“狗官,老子跟你们拼了!” 一呼百应,人群中出现了一个个拔刀的汉子。 几道人影如鬼魅一般,当即将为首的几个壮汉斩杀。 原本义愤填膺、嚷着要将孩子丢进济水的百姓,顿时慌乱成一团。 明舒操控着阵法,一张张黄符飞到空中。 与此同时,那些骚乱的百姓,一个个仿佛被定了身似的,竟无法动弹! “都安静下来!跟着士兵走!谁敢动刀,谁敢乱跑,下场便跟方才死的几人一样!” 猝不及防的杀鸡儆猴,紧接着犹如被鬼神操控的不能动弹,喝住了一众跟无头苍蝇一般的百姓。 等空中的黄符化为灰烬,阵法消散,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地跟着士兵走。 不仅仅是被撺掇来祭祀河神的百姓,那些没有来的,也都以“聚众杀人”的连坐罪名,一家家被带走。 有敢反抗的,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杀那些带头闹事的汉子。 意思很明白:不走,这就是下场! 一队队的百姓,被强行押着离开朔州。 明舒看着那些哭嚎着大喊冤枉,却又不得不离开的百姓,心中的弦仍是绷得紧紧的。 昨夜傅直浔说:不管今晚济水决堤也好,不决堤也罢,焦成贤都会达成他的目的。 焦成贤的目的,就是祭祀童男童女,用童男童女的肉身与魂魄,完成牵引阵。 所以,即便明舒说亡魂会反噬,他也不在乎,更无暇要明舒的命; 所以,他操控了昨晚的大雨和济水的决堤,又让自己的手下在城里煽风点火,目的就是激起全城百姓的愤怒和恐慌,让他们主动完成河神祭祀。 这一招,着实阴险又精准。 法不责众,难不成帝京的官员还能把朔州一百多万百姓都抓了? 很可惜,焦成贤遇到了傅直浔。 傅直浔不按常理出牌,真把人都给抓了。 这一招“将计就计”,出其不意,一箭双雕。 一来,阻止了祭祀; 二来,打开了遣散百姓的口子。 在焦成贤营造的假象里,朔州因为祭祀河神,不会发生水灾,要以防洪的名义遣散朔州百姓,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如今有了“造反”“聚众杀人”这样的罪名,他们就能堂而皇之地搬出律法,责令他们离开朔州。 只是,朔州有一百三十万百姓,而楚青时带来的兵力只有两万三千人。 虽然傅直浔的暗卫时不时杀几个焦成贤的手下,威吓百姓,以免他们聚众反抗。 但这一招,能一直用下去吗? 明舒心里没有底。 第182章 有她在身边,他不必害怕 “不能。”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明舒一愣,脱口而出:“什么‘不能’?” 傅直浔的目光落在城门口:“你心里想的。朔州的一百多万百姓,不能全部离开朔州。” “为何?” “时间不够。”傅直浔指了指两人头顶的方向,“又要下雨了。” 明舒宛如醍醐灌顶,愣了许久,却仍是不敢置信:“因为停止祭祀,没有童男童女的肉身与魂魄,牵引阵也受了影响,开始崩塌了?” 傅直浔颔首:“按焦成贤原本的计划,是让这场雨一次全都落下,让朔州三条大河全线决堤,让朔州一百三十万百姓全部去死——甚至,还有下游的涌、武、青三州的数百万人。” “你之前说得很对,朔州无恙,只不过是饮鸩止渴的暂停罢了。” 明舒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又想起了刚进朔州时,那个叫玄明的道人曾说:祭祀河神已经二十一天了,三日一次,今日是第七次。 三九二十七,第九次便是圆满! 也就是说,每条河只要再进行两次祭祀,牵引阵就能发挥最大功效,就能达到傅直浔说的:让朔州一百三十万百姓全部去死! 而如今祭祀停了,牵引阵开始崩塌,雨水也开始落了。 三条大河会陆续决堤。 朔州这些百姓,能走掉一部分,不会一百三十万人都死在这里——但,也一定会有不少伤亡。 如傅直浔所言,时间已经不多了。 明舒闭上了眼睛,待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冷静:“尽人事,听天命,能送多少活人离开便送多少。焦成贤想要一百三十万死人和亡魂,我偏不如他所愿!” 然而,相比天灾,来得更快的是人祸。 正当明舒和傅直浔在尽全力撤离百姓时,傅天来报,说是焦成贤带走了行馆的官员,要挟楚青时收兵,不准让他的百姓含冤流放。 明舒第一反应是问傅直浔:“你没在行馆加派人手?” 傅直浔很是无语:“我没那么多人手,我也不知道那些官员这么没用。” 明舒:“……” 又问那傅天,“楚世子如今在何处?” 傅天:“在州牧府外,逼焦成贤放人。” 明舒微蹙眉头,忽然想到:“清虚、陈恩和木樨他们呢?也被抓了吗?” 傅天声音略放亮了些:“没有,我们有好好保护木樨他们。” 明舒放下心来:“先去找陈恩,再去州牧府与楚世子会合。” 傅天偷偷瞥了眼傅直浔,见后者面无表情,才道:“是。” 陈恩一见明舒,神色稍霁:“幸好你没事。” 又忍不住义愤填膺,“那个焦成贤简直胆大包天,连朝廷官员也敢抓,真是要造反啊!” 明舒沉声道:“比造反更可怕,焦成贤要朔州一百三十万人的命!” 陈恩张着嘴,半晌才道:“他要那么多人命做什么?” 明舒:“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时间紧迫,先救人再说。” 她正色道,“这件事只能你做得到。” 陈恩毫不犹豫,一口应下:“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而为。” 明舒环顾了下四周,除了傅直浔、清虚和木樨,还有傅天、赵伯几人,人并不少。 她迟疑了下:“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外面的角落里,交头接耳。 这一路来,已与陈恩成好友的清虚嘀咕了一句:“有什么话,是我们不能听的?” 傅直浔淡淡扫了他一眼。 没多久,两人便回来了,陈恩的脸色明显差了不少。 明舒问了赵伯一句:“最方便的驱蛇办法是什么?” 赵伯:“蛇怕刺激性的气味,将蒜泥涂抹在身上,蛇便不敢靠近了。” “多谢。” 明舒转头对傅直浔道:“走。” 傅直浔没有吭声,径直往外行去。 傅天和傅洪安静地跟在身后,一路上努力把自己当作隐形人。 快到州牧府时,明舒和陈恩先下了马车。 她对傅直浔说:“等会儿里面乱起来,你看时机让楚世子攻进去。” 正要和陈恩离开,傅直浔喊住她:“让傅天跟着。” 明舒想了想,点了点头:“好。” 州牧府依山傍水,三人去了临山处。 “试一试。”明舒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陈恩。 陈恩做了几个深呼吸,朝明舒点了下头,便按着记忆开始召唤蛇群。 谁知试了两次,四周都没什么反应。 陈恩有些受挫地看向明舒,明舒继续投以鼓励的目光:“无妨,继续。” 陈恩便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两条通体翠绿的蛇游向陈恩。 陈恩双目圆睁,召唤的声音和动作戛然而止,浑身僵硬——他想逃的,可明舒在身边,他便强忍着恐惧,不敢动弹。 “别怕。”明舒伸出食指,轻点陈恩的眉心。 浑厚的清气涌入陈恩体内,战栗的魂魄顿时平静了下来,恐惧也随之大减,他听见舒温和的声音:“继续。” 陈恩依言。 这一次他召唤时,丝丝缕缕的清气朝四面八方飘去,草丛里、树枝上、河流里……大大小小的蛇都出现了。 陈恩又尝试了几遍,才控制着蛇朝州牧府的方向游去。 蛇太多了,恐惧随之递增。 “闭上眼睛,清除杂念,只听自己的声音。”明舒柔和且坚定的声音传入耳中。 陈恩照做,周遭的一切迅速消散。 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两人。 有她在身边相助,他不必害怕。 州牧府外,楚青时已经快压不住暴怒的脾气:“真是岂有此理!焦成贤这个混账东西……” 正欲继续往下骂,便见到了这诡异的一幕: 无数条蛇,像一个个英勇无畏的士兵,争先恐后地游进州牧府。 楚青时不禁转头看向一边,忽然意识到只有傅直浔一人来了,所以—— “这是……灵微真人的手笔?”他压低了声音。 傅直浔这才明白,明舒和陈恩方才神秘兮兮地谋划什么。 她是怕陈恩这样的能力,被人觊觎? 呵,倒是挺替这小子着想的。 傅直浔没回楚青时的话,只道:“等里面的人逃出来,便可以攻进去了。为避免蛇攻击我们的人,可先将蒜泥涂抹在身上。” 两人说话间,州牧府里传出了惊恐的叫声。 紧接着,惨叫声连连,想来是遭到了群蛇的攻击。 群蛇源源不断地从门缝、从墙头游进去。 饶是楚青时这样上过战场的人,也瞧得头皮发麻,更别提州牧府里面的人,直面这么多可怕的蛇。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州牧府里一片嘈杂。 有火光亮起,浓烟滚滚,想来是里面的人受不了蛇,用了火攻。 可惊叫声不绝,想来此法无用。 终于,偏门被打开了,有人试图夺门而逃。 就在这时,第一批抹好蒜泥的士兵攻了进去。 看到满地的蛇,士兵们也是诚惶诚恐,不过好在他们事先做了准备,蛇自动避开了他们。 如此,一批接着一批的士兵攻入州牧府。 小半个时辰后,蛇如潮水一般退去,州牧府也被楚青时的将士彻底攻破。 除了工部尚书宋长亮,其余的二十几位官员都获救了。 “焦成贤那个龟儿子,蛇一进来,他就带着宋大人跑了!这府邸里肯定有密道!”吏部员外郎恨得牙痒痒。 楚青时当即吩咐人去查密道。 傅直浔则审问州牧府的下人,命那人带他去焦成贤的卧房。 吏部员外郎一头雾水:“去卧房做什么?焦成贤不是从卧房跑的啊!” 等傅直浔回来,明舒跟陈恩也来了。 傅直浔将几根头发交给明舒:“应该是焦成贤的,他跑了。” 明舒二话不说,取出符纸和朱砂,将头发烧后与朱砂混在一起,又迅速用混合之物在符纸上画了一道符。 清气一注入符纸,黄符便飘了出去。 明舒对楚青时道:“派人跟着符纸追。符纸停下的地方,就是焦成贤藏身之处。” 楚青时立即照做。 吏部员外郎看得有些懵:这都行? 只是,焦成贤的下落还没传来,天又下起了雨。 电闪雷鸣,天地之间晦暗如黑夜。 一众臣子心中沉重,谁都清楚暴雨对于如今的朔州来说,意味着什么。 吏部员外郎也不知是哪两根筋搭对了,突然对楚青时道:“世子,你今日这么往朔州百姓头上扣黑锅,是早料到大雨将至,这才找借口遣散他们的?” 楚青时想了想,当着众人的面道:“这是傅大人想出来的法子。” 众人吃惊地看向傅直浔。 此次治水救灾,由工部牵头,其余五部以及钦天监、太医院、僧录司、道录司都出了人,皇帝的意思很明显,各个衙门都要出人出力,有事别想推卸责任。 但翰林院的人跟着来做什么呢? 起初众人以为是皇帝派来监督他们的。可一路上,这位傅大人几乎不与人打交道,如果不是长相过于出色让人难以忽略,他实在像一个隐形人。 后来,他的博学又让人觉得,皇帝派他来是为治水提供行走的书卷。 直到这一刻,楚青时竟说这么重要的决策,是傅直浔建议的,他只是照做,众人便不得不重新审视傅直浔了: 这位傅大人,莫不是皇帝打算委以重任的新人? 因为资历浅,所以就特地派来治水,只要立下功劳,皇帝就有理由让他青云直上了! 第183章 探花郎原来是皇帝的心腹 一众官员里,大部分都是宦海老油条。 一看穿这个真相,他们看傅直浔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这位年轻的探花郎,原是皇帝的心腹啊! 楚青时的话,也让傅直浔稍显意外——虽然是事实,但他没料到楚青时会在这个场合说。 而楚青时则邀功一般朝明舒看了一眼:本世子这是在给小傅大人通路呢! 明舒:“……???” 短暂的眼神交汇后,吏部员外郎又问楚青时:“所以你们一开始就知道焦成贤心怀不轨?可他究竟要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楚青时回答不了。昨日傅直浔和明舒来找他时,只说依据天象,朔州会发大水,所以要想办法尽快遣散百姓。 他轻咳一声,继续给小傅大人通路:“此事,请傅大人同诸位大人解释。” 傅直浔便将焦成贤试图让一百三十万百姓全都死于洪水的阴谋,三言两语说给众人听。 虽然言简意赅,但要点都提到了。 众人惊愕之余,也很是不解:“焦成贤为什么要朔州百姓的命呢?” 傅直浔回:“其中涉及风水术,还请灵微真人阐述。” 明舒便道:“焦成贤要的是一百三十万百姓的肉身和魂魄,他与他背后之人,要用这些魂魄,完成一个可怕的阵法。” “至于是什么阵法,用这个阵法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只有抓到焦成贤才能得知。” 她话锋一转,“焦成贤虽逃了,可大雨仍旧会落,,黄河、曲江和济水决堤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为今之计,是尽快疏散百姓——即便不能让他们离开朔州,也得让他们到地势高的地方去。” 楚青时颔首:“灵微真人言之有理。” 明舒继续道:“我想办法减缓雨势,诸位大人有没有办法降低三条河流的水位,阻止洪灾?” 微微一顿,“即便不能阻止,那就多给朔州的百姓一些撤离的时间。” 工部几名官员窃窃私语。 其余五部的官员则眉头紧皱,治水着实不是他们专长。 吏部员外郎没好气怼工部官员:“皇上委以你们重任,这都生死关头了,你们就没一点法子吗?” 工部侍郎也火了:“治水工程哪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才来三天,刚把这里的地形摸清楚,宋大人还出了事,这一时半会的哪有什么法子阻拦洪水?” 吏部员外郎气道:“那你们就从长计议慢慢想,等洪水把朔州都淹了,到时候也不必想了。” 工部几名官员都被怼出了火气,正要开始唇枪舌剑,被楚青时一声喝下:“都别吵了!” 众人立刻收了声。 相比颇为迂腐的工部尚书宋长亮,很明显镇南侯世子的威望更高。 楚青时冷冷地扫了众官员一眼,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可武将的威慑力却莫名让人感到了压迫感。 楚青时将目光落在了傅直浔身上:“傅大人,可有良策?” 傅直浔仍旧简明扼要:“有。” 楚青时语气略急:“请傅大人细说。” “请世子派人拿一张朔州地图来。” 地图很快被取来。 傅直浔拿朱笔描了一条曲线,此线大部分与黄河重叠,但有一部分却没有:“这是两百多年前的黄河河床,未重叠的一段,是因围湖造田,河流改了道。” 他又在朔州东南处的黄河段画了一个圈,“这里曾经有一个大湖。重新将黄河水引入此地,便能缓解黄河水量对堤坝的冲击,同时,曲江和济水也能顺利汇入黄河。” 他继续在圈外画了一个更大的圈,对楚青时道,“如果这么做,这一圈的百姓必须撤离,否则必死无疑。” 楚青时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傅直浔的意见:“好,就照你说的做。” 工部侍郎指着黄河与红圈的交接处,却提出了异议:“可这里是山,如何让黄河水穿过山体,流入原来的大湖?” 傅直浔平静道:“用黑火药炸开。” 此话一出,屋子里一片寂静。 楚青时也怔住了。 明舒一时不明所以,直到吏部员外郎不解地问:“黑火药是什么?” 她才明白过来,在这个朝代,火药还未普及。 楚青时神色有些复杂,问傅直浔:“你为何会知道黑火药?” 傅直浔:“我在边关长大。” 楚青时这才想起,傅直浔除了是翰林院编修,也是老定远侯的孙子,军中很多秘密,他是知晓的。 “但此次前来,并没有带多少黑火药。”楚青时实话实说。 “无妨,现做便是。”傅直浔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冷静。 “你会做?”楚青时没法淡定了。 “会。” 众官员齐刷刷地看向傅直浔,目光从最初的惊讶,迅速变换成了然: 他们没有猜错,皇帝派这位年轻的探花郎来,果然是对他寄予了厚望的。 而这位七品翰林院编修,除了一张过分好看的脸,能力似也深不可测。 情况紧急,楚青时当场做了决定,兵分三路: 傅直浔和工部的官员,负责炸开山体,将黄河水引入曾经的大湖、如今的低洼良田; 明舒和孙一修想办法以风水之术,减缓雨势; 剩下的官员,全都去疏散百姓。 各就各位,立刻出发。 白日匆匆而逝,夜幕降临。 一场大雨虽结束了,细雨却未停,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第二场大雨不知何时到来。 明舒带着清虚、陈恩,跟孙一修一起抵达了黄河边。 孙一修明显不信明舒所言:“行云布雨,止雨祈晴,此乃神人之术,风水师再如何强大,也只不过是凡人之躯。” 明舒淡淡回:“孙少监所言,兴许是对的。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妨一试,兴许有转机呢?” 又道,“治水之事乃是皇命,倘若朔州被淹,且不说你我能否全身而退,即便是可以平安回京,又如何向朝廷交代?” 孙一修无言以对,只能道:“那便按灵微真人的办法试一试。” 事实上,能否止雨,明舒也没有把握。 按轩辕十四给她的记忆,是可以实现的。不过,当年轩辕十四布阵时的实力,明显在她之上。 只能尽力而为。 明舒抛开所有杂念,开始布星斗阵。 阵法烦琐,他们四人远远不够,幸好有楚青时调的三百兵力,才勉强够人手。 清虚越布越觉得精妙,不禁问明舒:“这是什么阵法?之前从未见过。” 明舒微微一怔:“星斗阵,虞山派里没有记载吗?” 清虚这才想起在萧家时,他们也曾布过星斗阵里的一个阵法,不过—— “虞山派没有星斗阵的记载。” 明舒不禁又问陈恩:“陈家的记载呢?” 陈恩诚实摇头:“应该也没有。我的风水术虽然一般,但陈家的秘法我肯定都听说过。” 明舒纳闷:虞山派也好,江南陈家也罢,都是数一数二的风水宗派,按理说天下风水术都应该有所耳闻才是,星斗阵这么厉害的阵法,连只字片语的记载都没有? 太奇怪了。 一起布阵的风水师还有一人,可明舒和孙一修着实算不上熟络,便也不问了——毕竟,现在也不是探讨星斗阵奥秘的时候。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星斗阵初见成效,第二场雨落下时,明显小了许多。 明舒、陈恩、清虚以及三百士兵信心大增,再接再厉。 天快亮的时候,傅直浔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黑火药做得很成功,两三个时辰后就能安排炸山了。 至于遣散百姓一事,虽起了几次冲突,但都没有造成大的影响,总体还算顺利。 一切似都跟原定计划同步着。 唯一在意料之外的,就是没有抓到焦成贤。 据追踪的士兵说,黄符飞出五六里地后,突然化为了灰烬,而周围并没有焦成贤的踪迹。 明舒也很是意外。 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一个解释:焦成贤发现了追踪之事,用风水术毁了黄符。 焦成贤他懂风水术? 还是焦成贤身后操纵之人的手笔? 明舒不得而知。 原本想再找法子找出焦成贤,可突如其来的意外却让明舒无暇再顾及此事。 暴雨突然倾盆,水势之大,胜过瓢泼,人往雨水里一站,瞬间就成了落汤鸡。 黄河、曲江和济水的水量毫无意外地大涨。 明舒震惊又诧异:明明星斗阵布得很成功,为何还会如此? 可这个节骨眼上,再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唯有寄希望于傅直浔那边,能提前炸毁山体,疏通黄河水,避免堤坝被冲毁。 只是,雨太大了,黑火药一旦被雨水淋湿,便无法点燃。 想到这里,明舒毅然放弃了用星斗阵减缓雨势的计划,带着清虚和陈恩赶去相助傅直浔。 路上马车跌跌撞撞,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与傅直浔他们会合。 如她所料,这么大的雨,根本没法埋火药,更别提点燃了。 “你有法子吗?”明舒站在雨中,问同样浑身湿透的傅直浔。 傅直浔抿紧了唇,并未作声。 明舒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幽冥之火不惧水,可以点燃火药,但若驱使,傅直浔定会受反噬而重伤。 “傅直浔,我来,你去布火药。”明舒冷静道。 第184章 你死了,我连埋你的力气都没有! “你告诉我布火药的具体位置,我用阵布一个结界,阻挡雨水。”明舒说。 “好。”傅直浔点了下头,手指几处做了明显标记的地方,“那是埋火药的位置。” 明舒大致懂一些爆破知识,知道炸开山体,除了计算火药用量,埋火药的位置也非常重要。 埋得好,能用最少的火药完整炸毁山体,埋得不准确,便无法炸毁山体。 傅直浔指的几处位置,明显符合现代力学原理。 明舒又一次对傅直浔刮目相看。 他真的什么都懂一些。 “嗯,给我一点时间。” 明舒思忖了一会儿,招呼清虚和陈恩,迅速布了一个阵,随后一面引虞山大印的清气入她体内,一面将其灌入阵法之中。 随着清气弥漫,以那几个爆破点为中心的一圈四周,雨迅速变小。 仿佛有一把透明的大伞,将大部分的雨水隔绝在外,只渗进一点细细密密的小雨。 傅直浔安排人,迅速在每个标记的地方,埋入测算过的火药量。 此时,阵法里细细密密的小雨也没有了。 傅直浔不由看向明舒。 她盘膝坐在大雨之中,双手结印,身上虽穿着蓑衣,但整个人早就湿透。 雨水从她脸上的银制面具滑落。 原本桃花一般的唇,此刻白得跟面具一色。 即便有虞山大印里的清气支撑,她的体力跟精力也在迅速消耗。 傅直浔不再犹豫,喝令众人退开,让傅天点燃火药。 然而,就在傅天纵身掠起的那刻,变故发生了。 黄河骤然掀起了一层层的大浪,毫无征兆地冲击着两边的堤坝,又如巨龙一般,冲向山体。 傅天点燃了几处黑火药的引线,可引线点燃火药,至少需要四十息的时间。 在这四十息里,结界不能撤,明舒不能躲! 眼看黄河的浪一层比一层高,左岸的堤坝已然裂开。 清虚和陈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两人死死盯着那燃烧的引线,只觉得这四十息漫长得好似四十年。 又是几个浪重重拍下,左岸的堤坝被冲毁了,洪水叫嚣着蔓延出去。 可冲向山体的黄河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 足有几丈高的大浪就在明舒身后掀起。 “师父!” “灵微真人!”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黄河大水和明舒身上。 与此同时,傅直浔一掌拍在山体上。 体内的玄冥之火如火龙一般窜出,瞬间将还剩一半的引子全都烧了。 下一瞬间,他飞身掠起,在巨浪拍下时,一把抱住了明舒。 “轰——” “轰隆隆——” 火药炸开,巨大的冲击力让整座山体夷为平地。 大浪拍下,黄河水呼啸着冲开堤坝,冲过山体,奔涌向曾经的大湖、如今的农田洼地。 众人飞奔着逃离黄河。 几个跑得慢些的士兵仍是被卷入了失控的大水之中。 不过,大部分人都跑到了高地,暂时脱离了危险。 “我师父呢?”清虚松开死死抓着陈恩的手,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在人群里找寻明舒的身影。 陈恩面色发白:“她、她被卷进黄河浪里了……” “什么?!”清虚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水底的世界,五彩斑斓,宛如童话。 碧蓝的海水,繁花盛开一般的珊瑚,大大小小的鱼儿,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都有,悠然自得地在她身边穿梭…… 明舒只觉得身子被一股大力裹挟,身不由己地在水中旋转。 眼前一片眩晕的漆黑。 她最后的记忆是山体炸裂,黄河决堤,而她则被卷进了水里。 腰间似被什么箍得紧紧的,有一股力量在带着她往上游,于是她也下意识地一起用力,可她没有背氧气筒,快要憋死了,她需要新鲜的氧气。 终于,在快要窒息时,她呼吸到了潮湿的空气。 雨水哗啦啦地砸在脸上,可她仿佛不觉,像条鱼一样,张着嘴拼命地呼吸。 身子依旧被箍着腰的力量带着往前游。 一直游到岸边,她才从缺氧中恢复一小半的意识。 “傅直浔……” 她看清了身边的人,也知道带着她从河底游到河面,又游到岸边的人谁了。 可傅直浔并没有回应她。 明舒抓着岸边石土,渐渐缓过气来,便侧过头去。 这一看,惊得她神智全部归来。 只见傅直浔面如白纸,双目紧闭,下半张脸都是混了雨水的血水,而唇角仍在不停地溢出鲜血。 “傅直浔!” 明舒想要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可一抬手才发现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痛的。 即便是一个简单的抬手,也费了好大的劲。 傅直浔的呼吸极其微弱,一呼与一吸之间,隔着好几息的时间。 明舒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傅直浔,一时之间竟慌张起来。 她想要把清气输入他的体内,却愕然发现,体内并没有残留多少清气,而她压根运转不起来——她的伤势也很重。 黄河的浪一重接着一重,不曾停歇。 担心两人重新被卷进河里,明舒忍着身体的剧痛,尽量集聚体内的清气。 她想要爬上岸,却察觉傅直浔的手仍旧紧紧箍着她的腰。 她试图去拉开他的手,却怎么都掰不开。 心中突然五味杂陈。 生死关头,即便他身负重伤,他都没有松开她。 “傅直浔,”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先松手,我爬上去,才能拉你上去……我没办法让我们一起上岸。” 明舒不知道对一个昏迷的人说这些有没有用,但如果他不松手,他们真会再次被浪卷走。 于是,她一边揉着他的手,一边不厌其烦,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重复方才的话。 腰间的手渐渐松了。 明舒轻轻将它取下,无比艰难地从水里爬了上去。 然后,她扣住他的肩,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岸上拉。 可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对于此刻的明舒而言,无异于搬一座大山。 拉两下,她就得喘一会儿,集聚一些力气,再咬着牙继续用力。 “傅直浔,你怎么这么重啊!” “你不准死啊!你死了我连埋你的力气都没有!” “喂!你能不能自己动一下啊!” …… 明舒借着吐槽,努力让自己忘记身体的疼痛,忘记她全身都在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如愚公移山一般,将傅直浔拉上了岸。 那一瞬间,她眼前一片眩晕,差点一头砸在地上。 喘了好半天的气,她才盘膝而坐,引清气修复身体的重伤。 好在清气虽然微弱,但因体内还有东晟气运,坐了小半个时辰,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些力气。 她立即将不多的清气注入傅直浔体内,不管有没有用,先吊着他的命再说。 不幸中的万幸,他嘴角不再渗血了,可见清气多少让他的内伤好转了一些。 只这些时间,两人的下身又浸泡在了水中,黄河水仍在不停地上涨。 明舒不敢逗留,一鼓作气将傅直浔背起来,颤颤巍巍地往前行去。 这是一片山地,没走多远,便到了山下。 明舒回头看了看不知何时漫上来的河水,略一想,将傅直浔放了下来。 继续打坐,周转清气,等恢复一两成的气力后,她才重新背起傅直浔往山上走去。 喘着粗气,浑身发抖,总算到了半山腰。 几棵大树下,有座破旧的屋子。 明舒喊了两声,并无人回应。 又见门上挂了锁,她抽出腰间的匕首,砍了几下,那把生了锈的锁便掉了。 推门而入,屋中一切尽收眼底。 一张铺着干草的床,一个土灶,一口缺了把手的锅,两只豁了口的碗,看着像守林人或是猎户的休憩之处。 明舒艰难地将傅直浔放在床上,又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是跟之前一样,微弱得似乎下一刻就会停止。 把了把他的脉搏,比呼吸更糟糕,乱得一塌糊涂。 明舒心中沉重,思忖了一番后,搬来一块石头。 她将门关紧,插上木栓,又用石头顶住,这才盘膝坐在床前的地上,伸出双手,与傅直浔冰冷的手十指相扣。 她催动体内的清气和气运,既是替自己疗伤,也是替傅直浔疗伤。 小木屋里,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屋外,天黑了下去。 大雨下了一日一夜后,终于慢慢止了。 天又亮了。 木屋关着门,也没有窗,屋子里仍是暗沉沉的。 只有几缕刺目的光线,从门缝,从木屋碎裂的木头缝隙里渗进来。 傅直浔一睁开眼,瞧见的便是一张苍白的脸。 几缕发丝贴着右脸颊,而左边的脸颊则压在干草上。 他静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 她替他疗伤,因为太过疲倦睡了过去——不过,对她而言,睡觉也一样修行,所以她体内的清气还在不停歇地渗入他的体内,修复他被幽冥之火烧成重伤的经脉与五脏六腑。 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可他还是缓缓收紧了手。 牢牢地,将她纤细莹白的手指扣入掌心。 唇角悄无声息地弯起。 第185章 一起在山上看星星 察觉掌心的手动了动,明舒从沉睡中苏醒。 睁眼恰好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她的心猛然一跳,神智全部归拢。 “醒了啊……”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她的嗓音含糊中带着些软糯,像只猫儿似的。 傅直浔唇角笑意更深。 “你笑什么?” 明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从他掌中抽回双手,搭上了他手腕的脉搏。 还好,虽然虚软无力,但没之前那么乱七八糟了。 见他另一只手探过来,她下意识地身子后倾:“做什么?” 傅直浔的手却没有停,径直取下她左脸上的一根干草,又指了指她的发间:“还有。” 明舒抓了抓头,大大咧咧地抠下两根干草:“命都只剩半条了,你还有心思管这些?笑什么笑,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鞋子都只剩一只了,看你怎么走下山去!” 傅直浔想了下:“那我怎么上的山?” 明舒:“我背你上来的啊!难不成是你自己爬上来的?” 傅直浔说得理所当然:“你再背我下去便是。” “想得美!自己走!”明舒起身,搬开石头,打开了门。 刹那之间,白晃晃的光涌入,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下意识地闭上,她侧过脸去,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 走出木屋,朝山下望了望,明舒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完了。” “什么?” “两岸都淹了,我们要离开这里,只能翻过山去找出路。” 明舒面色沉重地看着傅直浔,“你能走吗?” 傅直浔回得一脸坦然:“很明显,我不能走。” 明舒一想起背傅直浔上山时的呕心沥血,顿时不寒而栗。 那时是生死关头,全靠一股气撑着,如今这口气早散了,再让她背傅直浔上山? 算了。 “那你再养一养,等能走了我们再离开。” “好啊。”傅直浔听着倒是好商量。 可人一醒,就要面对人生最大的问题:饥饿。 明舒看着蔫蔫的、连床都起不来的傅直浔,默默叹了一口气。 很明显,找吃的这件事只能她来。 明舒折了一大把树枝,从中挑出坚韧的十来根,拿匕首一一削尖。 傅直浔靠坐在床上,问她:“你要去打猎?” 明舒“嗯”了一声:“总得吃饭,靠山吃山。” 想了想,将两根削尖的树枝交到他手里,“拿着防身用。我不在的时候,你别出门……算了,你也走不动。我把门关上,你继续睡觉。” 等明舒一走,傅直浔盯着手里两根树枝,不禁哑然而笑。 笑过之后,他将树枝放在一边,开始打坐调息。 山中多野兽,他也不放心她一人出去,总得让伤势快些好起来。 没过多久,明舒便回来了,手里拎着剥皮洗净的两只兔子和一条蛇,衣兜里还有几颗野果子,脸上笑盈盈的:“晚饭有了,烤兔子加蛇羹!” “不过没有调料,肯定不怎么好吃,你暂时收一收少爷脾气,别挑食。” 说话间,明舒用山泉洗干净野果和树叶,将果子用树叶包好放在床上,“你如今身子虚弱,喝生水不好,吃果子解渴。” 说罢,她取了破锅破碗,拿出去洗了。 又简单收拾了一通灶台,她开始用屋子里的干柴生火。 没有火折子,钻木取火也太费劲了。明舒想了想,取了几张大的树叶,注入清气化为符咒,符咒自燃便有了火。 傅直浔饶有兴致地看着明舒生火、烤兔子、煮蛇羹,不由问道:“你怎么会这些?” 明舒随口回:“我不是‘会这些’,我什么都会!这是一个风水师的基本修养。” 她在现代时,大部分的时间都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实地钻研风水术。 野外生存,这是必备的能力,她十几岁就会了。 火一烧起来,屋子里很快便有了食物的香气。 尤其是烤兔子,油脂融化落在火上,滋滋作响,让原本就饿的两人,更觉饥肠辘辘。 傅直浔一向不重口腹之欲,可瞧着明舒熟练地翻着烤兔肉,生平竟第一次有了“很想吃烤肉”的冲动。 蛇羹先熟了,明舒将路上摘的紫苏叶和薄荷叶撕碎放进汤里去腥,盛了一碗放到床上。 见傅直浔盯着那碗蛇羹,她忍不住道:“不许嫌弃碗破!” 傅直浔觑了她一眼:“我说什么了吗?” “你眼神里透着一股嫌弃!” “我没有。” “那你把汤喝了。” 傅直浔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蛇羹喝了。 他不是嫌碗破,他是不喜欢吃奇奇怪怪的肉,比如蛇肉、狗肉这些。 但,也还行,她做的,不难吃。 喝完蛇羹,兔肉也烤好了,明舒照旧在收尾的时候,撕了些紫苏和薄荷去腥,然后递给傅直浔一只:“吃了肉,才有力气恢复。” 自己则拿了另一只兔子,嘀咕了几句:“这是麻辣兔肉,这是麻辣兔肉……” 念叨完才一口咬了下去。 傅直浔笑出了声:“你这是掩耳盗铃吗?” 明舒扭头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吃你的肉!” 傅直浔不由道:“你如今倒是很嚣张啊。” 明舒干笑两声:“那你肯定对‘嚣张’有什么误解。我若是嚣张,就不会分你一半吃的了,我会让你看着我吃。” 又威胁了一句,“你再说话,我真嚣张了啊!” 不再理睬傅直浔,她继续酝酿情绪,“这是麻辣兔肉,这是麻辣兔肉……” 傅直浔有点怕她真嚣张起来,强忍着笑,低头咬兔肉。 清烤兔肉,味道还不错——反正肯定比麻辣兔肉口味正常。 一个靠想象吃肉,一个用对比吃肉,一顿饭倒也吃得有滋有味,极有故事画面。 等明舒把灶台收拾干净,天色便暗了下来。 今晚没再下雨,夜空清朗,漫天皆是星辰。 若说古代有什么比现代好,便是天空干净,更显星河璀璨。 明舒坐在石头上,安静地仰望苍穹。 不知何时,傅直浔走了出来,靠墙而立。 明舒问他:“你还记得上一次看星空是什么时候吗?” 傅直浔想了下:“不记得了。” 明舒:“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来了东晟后,每天都很忙,就好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转啊转,刚要慢下来,又有人给了一鞭子,只能继续转,没有办法停止。” “可是从前我不是这样子的,我能一晚上不睡觉,就看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看,四象二十八星宿,我都能找到。” 傅直浔沉默了下,“你现在也可以像从前一样。” 明舒苦笑着摇头:“回不去了。即便我试着去做一个富贵闲人,像二伯父,像景王那样,可心境终究不同了,便没法再跟从前一样,简单又纯粹,看星星就只是星星……”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 她赶紧抓住。 随即她又抓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抹,抹了画。 傅直浔站不住了,便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聚精会神地涂抹。 “我知道了!” 明舒双目比星辰还亮,“星斗阵最后两个阵怎么布!轩辕前辈和我都把阵法想得太复杂了!可设星斗阵的人的心境,看天上星辰就跟从前的我一样,并没那么复杂。” “所以,返璞归真,把阵法里的繁枝末节都抹去,阵法对应的就只有四象二十八星宿!” “所谓四十九个阵法,其实只有一个阵法!” 明舒越说越激动,可一看身侧,并没有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影,仿佛一盆冷水浇下,她激情尽褪,一声叹息,“要是我师父在就好了。” 傅直浔挑眉:“我就不行吗?” “你不是玄门之人,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明舒眼里尽是“好东西无人分享”的寂寞。 “你不说,自然不懂,你说了,我就懂了。” 明舒狐疑地看着他,迅速在地上画了一幅图:“这个看到懂吗?” “北方七宿,一共六十五星官,不过你只着重画了斗宿,也便是南斗六星。” 明舒有点吃惊:“你只看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傅直浔奇怪:“难道还要看两眼才能看出来?” “那这个呢?” “西方七宿,你着重画的是奎宿。” 明舒干脆将自己刚悟出来的星斗阵图一一画了出来,问傅直浔:“如果要布此阵,最关键的地方在哪里?” 这一回,傅直浔多看了几眼,然后迅速指向东边和北边:“这十四个星宿是最关键的地方,如果再要从中找出一个最最关键的,就是南斗六星。” 明舒惊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傅直浔:“两个原因:第一,从阵图上来看,本应如此;第二,我注意到你画东方七宿和北方七宿时,画得比南方和西方七宿仔细,而最仔细的又属南斗六星。” 明舒脱口而出:“傅直浔你简直——” “不是人”三字硬生生在唇边转成了“太厉害了”。 “你资质这么高,要不要入我玄门?”明舒起了惜才之心。 “当你徒弟吗?”傅直浔皮笑肉不笑。 明舒想了一下:“我也可以代我师父收下你,你可以做我同门。” “做你师弟吗?” 傅直浔一口回绝,“免了。” 第186章 你背我 明舒也是一时兴起,既然傅直浔不同意,她也当没说过。 “透好气了?”她指了指屋里面的床,“那就继续疗伤,我们争取明日下山。” 依旧是傅直浔躺床上,明舒盘膝坐地上。 准备十指交扣时,明舒忽然觉得有些别扭。 之前他昏迷,她一心救人,压根没心思关注这些旁枝末节。 如今他睁着一双能看穿人心的眼,她实在有些……下不去手。 “怎么了?” “你把眼睛闭上。”见傅直浔微蹙眉头,明舒毫不犹豫地加了一句,“别说话,抛开一切杂念。” 傅直浔果真一声不吭,闭嘴又闭眼。 明舒暗暗深吸一口气,像昨日一样,伸手与他十指交扣。 清气周转,她也闭上了眼。 所以,她并没有瞧见傅直浔微微弯起的唇角。 翌日一早,明舒摘了些野果,两人简单当作早饭吃了,便准备翻山。 傅直浔指了指自己缺了一只鞋子的脚:“我光着脚走吗?” 明舒看了他一眼,取出一把摘果子时采的软草:“给你做一只鞋呀!抬脚。” 明舒用手量了量傅直浔脚的大小,便坐在石上,迅速编起草鞋来。 很快,半只鞋的雏形便出现了。 傅直浔忍不住问:“还有你不会做的事吗?” 明舒头都没抬,回得很是斩钉截铁:“没有,我说了我什么都会。” 傅直浔:“……” 他家夫人真是到哪里都能活下来。 不过一刻钟,一只草鞋就编好了。 明舒将鞋子递给傅直浔:“你将就一下,等找到有人住的地方,便能给你买双鞋子。” 傅直浔盯着那只简陋的鞋子看了好一会儿,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这是音音做的,这是音音做的。” 才有勇气将它套在脚上。 然后,再不想看一眼。 明舒倒是挺满意的:“很合脚啊!我的手艺真不赖。” “走。”傅直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也尽力去忽略脚上那只绿油油的草鞋。 明舒找了根婴孩手臂粗的树枝递给他。 傅直浔脸色不大好看:“我受的是内伤,不是眼瞎。” 明舒直接将树枝塞进他手里:“相信我,你用得上。” 傅直浔怕丢了惹明舒生气,只好拿在手里。 但没走多久,他便理解了明舒说的那句话。 他用得上。 从前去任何地方,他都如履平地,自然不知道内力尽失、身体虚弱时,走山路会如此艰难。 疲惫得喘不上气,必须有个支撑,才能一步一步往前。 明舒在前面开路,把地踩平,将拦路的树枝拔开,他只要跟着走就行。 可饶是如此,翻过第一座山后,他仍是累得不行。 脚也被草鞋磨破了皮。 傅直浔唤住明舒:“走不动了。” 又把渗出血来的脚抬给她看,“疼。” 明舒不由皱起了眉头。 摸着良心说,她到今天也才恢复三成左右的修为,体内清气不多,自然也没法输给傅直浔多少。 按傅直浔的伤势,在短短两三日里能正常走路,已是不容易,让他翻山,着实是为难他了。 不过,他那么重的内伤都没哼一声,如今脚上磨破了点皮,就喊疼了? “那你说怎么办?” “你背我。” 明舒确认他在装,便也不客气了:“你一个大男人让我背?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也受了伤啊!” “还有,你那么高的个子,我是背你,还是拖你呢?” 傅直浔似觉得明舒说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那你扶我。” 明舒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八百个心眼子的未来宰辅。 现代心理学的门前技巧啊,他使得倒挺溜! 先抛出一件她一定会拒绝的事,再提出相对容易的请求,她就不好拒绝了。 行,看在他救了她一命的份上,扶他。 明舒伸出手,像太监搀扶老佛爷一样,搀傅三少爷。 傅直浔毫不客气地搭着明舒的手,靠着她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他倒是不喊累,也不喊疼了。 可明舒却忍不住一次次去看他的脚,鲜红的血分外刺眼。 终于,她撕了内衫下摆,小心翼翼地垫在他流血的地方。 犹豫了又犹豫,心一横,她道:“我背你!” 傅直浔看着她,眸光深邃,突然笑了下:“你心太软了,容易吃亏。无妨,走。” 两人走了一会儿,明舒轻声道:“我也不是对谁都心软。那日我瞧见了,你催动体内的幽冥之火引爆山体,是为了救要被洪水卷走的我。” “傅直浔,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把你带出山,也一定会治好你的伤。” 明舒目视前方,没有看到傅直浔褪去清冷之色后的眼眸。 她只听到傅直浔轻笑的声音:“那你可要说到做到。” “一定说到做到。” 两人从清晨走到午后,翻过三座山,终于看到了群山之中的村落。 明舒不由呼出一口气,总算不用过野人的生活了。 傅直浔脸色却不怎么好。 “是不是走不动了?休息一下,我再给你输点清气。” 傅直浔看着她,眼底似有隐隐的光亮:“你的魂魄进我的身体吗?那行,这样好得比较快。” 明舒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没有虞山大印,以我现在的体力进不了你的身体。” 傅直浔叹了口气,一脸的勉为其难:“那只好用老办法。” 径直在石头上坐下,张开五指,动作颇为熟练。 明舒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他这个人一直古里古怪的,不正常倒也正常。 于是在他对面坐下,与他十指交扣,清气迅速流入他的体内。 小半个时辰后,察觉傅直浔体内平复了许多,明舒才收了清气,给他加油鼓劲:“再坚持一下!进了村就能换鞋子,就有饭吃,还能沐浴更衣了!” 傅直浔沉默了下:“你是打算去抢吗?” 明舒用“你是伤了脑子吗”的眼神看着他:“我一个钦天监少监,堂堂朝廷四品官员,怎会知法犯法?” 傅直浔:“那你有钱吗?” 明舒顿时卡住了。 在黄河里滚了一圈,身上掉了不少东西,包括腰间的荷包、束发的玉簪。 她摸摸耳朵,光秃秃的。 脖子和手腕都不用摸,她没有戴项链、耳环的习惯。 “你身上没什么玉佩之类的东西吗?” 傅直浔:“我从不带玉佩。” 明舒:“……”我倒希望你戴一戴,关键时刻还能换个钱……等会! 她忽然想到了一物。 探了探后腰,她骄傲地举起在大水里幸存的面具:“纯银的!” 说罢很是感慨,“还是二伯母想得周到啊,这东西既可遮面,又能换钱,实乃出门旅行必备之物!” 傅直浔:“……” 有了钱,明舒只觉腰杆子也硬了不少,带着傅直浔一鼓作气下了山,又沿着乡间小路进了村。 许是夏日午后的缘故,乍一瞧去,村里空荡荡的,都没瞧见什么人。 明舒环顾四周,目光不由落在右前方的一处院落上。 竹子围成的墙上,挂满了碧绿的枝叶,一朵朵橙色的凌霄花绽放其中,很是惹眼。 明舒想了下,扶着傅直浔去叩老旧的木门。 一连叩了十几下,都无人回应。 明舒不由出声询问:“有人在家吗?” 又叩了几下门,院子里终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 明舒赶紧道:“黄河发了水,我家被淹了,投奔亲戚路过此地,腹中饥饿,想求些吃食果腹。” “你们去别处求。”院子里的声音冷冰冰的。 明舒给傅直浔使了个眼色:你快装晕! 傅直浔:……??? 明舒:打动老人家,最快的办法就是卖惨。 傅直浔:要晕你自己晕。 明舒:我刚那么中气十足地说话,突然晕倒,谁信啊? 傅直浔:…… 明舒:赶紧的,晕了就有饭吃,有鞋穿了! 傅直浔:…… 明舒突然惊呼:“夫君!夫君你没事?!” 傅直浔:……看在称呼的份上,行。 明舒一把搀住大半个身子都倒在她怀里的傅直浔,心里那个气啊:让你装晕,没让你晕我身上啊! “老婆婆,我夫君晕倒了,求求您行行好,给些吃食!” 在明舒快要被傅直浔压得跌坐地上时,木门总算开了。 白发苍苍的老妇打量着狼狈的两人,终于松了口:“进来。” 明舒抱住傅直浔,拖着他进了院子。 老妇冲了一杯糖水来,递给明舒:“喂他喝下去。” 明舒把傅直浔的头放在她的腿上,一手托着他的后颈,一手喂他喝糖水。 甜腻的味儿冲入口中,傅直浔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明舒一边喂,一边泫然欲泣:“夫君,你快醒醒啊……家中就只剩你我二人,你要是出了事,丢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啊……” 傅直浔:“……” 一碗糖水喂尽,明舒暗暗掐了下傅直浔的胳膊:差不多得了,可以醒了。 傅直浔只能咳嗽两声,装着悠悠转醒。 明舒喜出望外:“夫君你醒啦!刚刚吓死我了!” 抬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祈求地看着老妇,“老婆婆,我们翻了两天两夜的山才走到这里,夫君把吃的都给了我,他实在太饿了……” 傅直浔:“……” 他能不能继续晕过去啊?这戏他实在不想演。 第187章 你能不能别再挑食? 最终,明舒靠精湛的演技,得到了老妇的一顿饭。 馒头和咸菜,小半锅绿豆汤,这是厨房里有的。 老妇又指了指前院和后院:“瓜果自己摘。吃完就走,把门带上。” 说完就回屋子里去了。 明舒觉得这位老妇的性情有些古怪,不过能留他们吃一顿饭,也没提钱的事,可见不是个坏人。 她打量四周。 院落很大,种满了各种花草,许是来不及打理的缘故,显得颇为凌乱。 西边的桑树和柳树之间搭了个葡萄架,一串串的葡萄藏在绿叶里,有些发紫,有些还绿着。 正中一排屋舍,大约四五间,瞧着很是陈旧,外墙剥落,露出了里面的青砖,青砖缝和墙角都布满了青苔。 石头铺就的地面上,有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坑,想来是屋檐雨滴落下,日积月累而形成。 即便周围草木葳蕤,可整个院落给明舒的感觉便如方才的老妇,苍苍暮年,垂垂老矣。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吃饭大过天。 明舒在屋后的菜畦里摘了四根黄瓜,又择了两串紫葡萄,都用井水洗干净,便坐在树荫下缺了一角的石桌上,赶紧填空落落的肚子。 傅直浔嘴里都是糖水的甜腻味,齁得他直犯恶心,咬了一根黄瓜才勉强消去。 馒头粗糙,他吃了一半就不想吃了。 明舒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压低声音没好气道:“我们都沦落到要饭的地步了,你能不能别再挑食?”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默默啃完了剩下半个馒头。 明舒把一碗绿豆汤递到他面前:“喝掉。” “我不吃甜食。”傅直浔拒绝。 明舒又递给他一串葡萄:“水果总行?” “甜的。” “饿晕了我不会管你的!”明舒撂下狠话。 傅直浔盯着葡萄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往嘴里塞了一颗,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眉头一蹙。 “有这么甜吗?”明舒无语。 傅直浔把葡萄递给她:“很甜。” 明舒摘了一颗塞进嘴里:“你这人真是死挑剔……”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的,整张脸皱成了一团,迅速端起绿豆汤灌了几大口,才压下那让人魂魄出窍的酸。 “你故意的是不是?” 明舒瞪着傅直浔,要不是老妇在屋子里,她真的会抓住他,将整一串葡萄塞进他嘴里——反正他现在也没有还手之力,有仇当场就报了! 傅直浔挑了挑眉,还一副挑衅模样:“是啊,我故意地。” “你信不信我把你丢这里?” “你敢丢,我就敢喊,让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抛弃重伤的夫君。” “你喊啊,我在乎吗?” 傅直浔朗声道:“老人家,娘子说——” 明舒一把捂住他:“你闭嘴,别吵人家午休!” 她转头看着屋子,没有瞧见傅直浔眼中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等了好一会儿,屋子里并没有动静,明舒才放下手,正想呵斥傅直浔几句,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一安静下来,她才注意到院子里有风铃的声音。 “叮当……叮当——” 她循声看去,发现柳树和桑树上挂着四只铜铃铛。 铃铛样式古朴,铜锈斑斑,明显是上了年头。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柳树,下垂的枝条与“引魂幡”相似,被称为“招魂之树”。此外,“柳”与“留”谐音,有留住鬼魂之意。 桑树,传说是连接人间和冥界的桥梁,常有鬼魂在其下徘徊,故而称之为“灵魂之树”。 在柳树和桑树上挂铃铛,阴气定重,难怪葡萄会酸成那样。 傅直浔见明舒突然不说话了,心中莫名一紧,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也发现了那四只铃铛:“她在家中招魂?” 明舒“嗯”了一声:“可她年事已高,招魂引来的阴气于她有害。” 起身走到桑、柳二树,想要确认除了招魂之物,有没有招魂之阵。 谁知她刚伸手想去触碰铃铛,便听屋里传出老妇严厉的声音:“不准动铃铛!” 老妇站在窗边,神情冷峻,指着门口道,“吃完了就赶紧离开!” 明舒略一想:“老婆婆,我略懂风水之术。若是要招魂,种两棵树,挂几只风铃可不够。” 老妇盯着明舒。 明舒继续道:“一饭之恩,必当报之。我替您调一下风水,您可以见到想见到的人。” 老妇依旧死死盯着明舒,忽然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明舒面露苦涩,用目光指了指傅直浔:“我夫君受了伤是真,想叨唠几日,等夫君伤势好转,我们才能离开。” 她走到老妇面前,将银面具递给她,“这是我们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请您收下。” 老妇并没有接面具,只面色复杂地看着明舒,许久才道:“最西边的屋子,自己收拾,东边是厨房,饭自己做。” 最后眸光锐利地再次警告明舒,“不准动风铃,否则立刻离开!” “谢谢——” “您”字还未出口,老妇“啪嗒”关了窗。 明舒只好重新走回石桌前。 傅直浔道:“她怕亡魂真的归来。” 明舒点了点头:“见不到,便可以告诉自己,也许人还活着;若是见到了,便没法再欺骗自己了。想见又怕见到,她很矛盾,所以才留下了我们。” 傅直浔又问:“你真的能让亡魂归来?” 明舒:“只要他没有去轮回,我可以暂时将他带回人间,或者将活人的魂魄带到阴界,让他们见一面。不过——” 一声叹息,“我现在做不到,必须恢复七八成的修为才可以。” 她板起一张脸,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人家肯收留我们是桩好事,你别作妖,好好吃饭,好好养伤,我们争取三日后离开这里,去跟楚世子他们会合。” 傅直浔觑她一眼:“我作妖了吗?” 明舒指着石桌上的馒头:“你吃饱了吗?” 傅直浔:“……”当然没吃饱,但他不想吃这些。 明舒用“你自己掂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傅直浔沉默着拿起馒头一口一口咬了起来。 明舒脸色好了些。 想起方才摘黄瓜的时候,她注意到最东边的一畦种了草药,便去采了些止血消炎的,洗净后,又进厨房找了只干净的碗捣碎,才重新回到傅直浔面前。 傅直浔还在啃那个似永远也啃不完的馒头。 她也懒得再说,只道:“把受伤的脚放凳上。” 取下早已变形的草鞋,布条与血早就粘在了一起。 “有点疼,你忍着点。”明舒小心翼翼地去撕布条。 用力轻了,撕不开,力气重了,伤口又渗出了血,实在是左右为难。 傅直浔见她一副纠结的模样,放下手里的馒头,一把撕开布条:“这么点血,你怕什么?” 明舒瞪着被撕去一块皮,伤口裂开,鲜血直流的脚,抬起头来:“你不疼的啊?!” 傅直浔见一双晶亮的眼里满是不忍,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头,装着难受的样子:“疼。” “那你还那么用力!” 明舒赶紧用洗净的内衫布条擦去他脚上的血污和泥土,一边涂草药,一边没好气道,“夏天伤口容易发炎,这里又没医馆,你真是没轻没重。” 傅直浔看着她漆黑的头顶,眸中哪还有半分清冷之色? “你放心,我死不了。”他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 “我放心啊,祸害遗千年,你肯定死不了!”明舒随口说道。 傅直浔:“……”风水术修心,她就修出了缺心眼吗? 涂完草药,明舒收拾好碗碟,就去收拾西边的屋子了。 原以为是个堆放杂物的房子,却没料到不仅整齐,竟还算干净,只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最里面是一张双人床榻,榻边放着一个摇篮。 床榻的右边,有一张简单的梳妆台,但上面除了锈迹斑斑的铜镜,便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左边是一个衣柜。 窗前摆着一张方桌,桌边是两把泛白的竹椅。 很明显,这里曾住过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大抵是老妇的儿子媳妇,还有她的孙儿。 只是,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明舒站了一会儿,见地上摆着木盆和布,想来是妇人平日收拾房间用的,便打来清水,将屋子擦拭干净。 打量着一院落茂盛的花草,她想了想,拿起墙角的锄头清理院中的杂草。 傅直浔诧异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明舒:“整理院子。” “为什么要整理院子?” “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难道就不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吗?” 明舒抬起头看向傅直浔,眸中的意思却是:清理干净,我才好布阵除阴气,这不单单是为了老妇人,也是为了要在此养伤的你。 傅直浔见她弯着腰辛苦除草的模样,心中滋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似是……愧疚。 他站起身来,不顾伤脚走到她身边,抓住一把快没过膝盖的草,正要拔去,却被明舒喝住:“你拔什么?” “草。” “这是香雪兰,是花,不是杂草。”明舒古怪地看着他,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你不认花草啊?” 傅直浔的愧疚感突然就没了。 “我为什么要认得它们?” 拔草的未来宰辅又恢复了往日不接地气的高傲。 第188章 打晕她,直接带走 明舒正吭哧吭哧除着草,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伯娘!伯娘!” 那人敲了几下后,察觉门没拴,一把推开了门,张口正要喊,陡然见院落里站着两个陌生人,焦急的神情迅速转为警惕,“你们是谁?” 明舒对那中年妇人解释道:“路过的,老婆婆留我们在这里暂住两天。” 说话间,老妇从屋里走了出来。 中年妇人便也不管明舒两人了,疾步走向她:“伯娘,收拾收拾,我们明日一早便离开。” “我不走。”老妇一口回绝。 “伯娘啊,黄河发过一次水了,保不齐会发第二次,村里的人都走大半了!” “你们走,我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死也得死在这里。”老妇面露悲戚之色。 中年妇人急得跺脚:“你不走,当家的怎么肯走啊?公公没了之前,千叮咛万叮嘱,一定要当家的好好照顾你!你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栓子、小花他们啊!难不成真一家人都死在这里?” 老妇依旧执着:“不必再劝,你们要走赶紧走,别管我。” 两人正争执着,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老婆婆,您应该走。” 两人不由扭头看向明舒,老妇面色一沉,正要呵斥明舒多管闲事。 明舒指了指树上的铜铃铛:“如果他们还活着,那您也得活着,才能跟他们重逢;如果他们已去了极乐净土,那么魂魄归来,也得有强大的执念。” 她看着老妇,认真道,“唯有活着的人想着他们、盼着他们,魂魄才会重回人间。” 老妇嘴唇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中年妇人不由打量明舒,这才发现眼前衣衫灰扑扑、头发显凌乱的女子,有一张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脸,气质更不似乡间之人。 “你是——”中年妇人不由问道。 “我叫‘明舒’,是个风水师。”明舒坦坦荡荡地回。 中年妇人吃了一惊:“你这么个小姑娘,还懂风水?” 明舒点点头,谦虚道:“家传的。” 中年妇人赶紧看向老妇:“伯母,人家风水师都这么说了,你看——” “我说了不走就是不走!”老妇似是恼了,扭头回了屋。 中年妇人气得直跺脚:“一辈子都这么倔!好话实话通通不听!” 明舒略一想,问中年妇人:“大姐,方才听您说,黄河保不齐有第二次大水,人都逃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中年妇人奇道:“你们都不知道吗?” 明舒便将之前跟老妇的一番说辞,又讲了一遍。 中年妇人不由朝坐在一边的傅直浔瞧去,再次吃了一惊。 她这辈子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男子,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出身。 中年妇人觉得这对小夫妻不是普通人,希望他们能说动老妇,索性坐下来细述:“你们在山里走的这两日,朔州都乱成了一锅粥。” “朝廷的大官把山炸了,虽说泄了大部分的水,可还是淹了不少村落,死了不少人……你们应该也是那时候遭的难?” 明舒点了下头。 中年妇人继续道:“那就对上了!咱们永安村,还有隔壁的几个村,刚好被山挡着,地势也高,万幸没被波及。可朝廷官兵说了,黄河还会有第二波大水,让我们赶紧离开朔州。” 说到这里,中年妇人叹了口气,“我们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谁想走啊?可不走,就要死在这里了。我们不为自个考虑,也得想想孩子们啊!我这伯娘,真是……”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傅直浔突然插了一句:“你们打晕她,直接带走便是。” 中年妇人一怔。 明舒恨不得打晕他,将他丢到一边,赶紧道:“我夫君开玩笑的——” 谁知中年妇人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呢!” 明舒担心中年妇人真这么做,当即转了话题:“老婆婆不肯走,是因为那四个铜铃铛吗?” 中年妇人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这事说来话长,我这伯母也是个苦命人啊!我夫家姓杨,村子里的人都叫我伯母‘杨婆婆’”。 “我大伯还在的时候,杨家是这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富户。大伯跟伯母有个儿子,书念得极好,十八岁就考中了秀才,大伙都说杨家要出官老爷了。” “我这大伯哥名声一传出去,说亲的人差点把杨家的门槛都踩烂了。后来,大伯哥说中意书院山长的女儿,伯母就为他求了这一门亲事。” “小两口恩恩爱爱,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宝儿’。我伯母高兴得不得了!孩子百日宴的流水席就设了三天三夜,她还特地去城里打了个长命锁。” “那个长命锁是纯金做的,还镶了颗红玛瑙,说是什么‘佛门七宝’之一,能保佑宝儿平平安安……” 听到这里,明舒心念一动,这样的长命锁,她有印象。 杨家婶子又叹了口气:“可佛祖没有保佑孩子,也没有保佑我伯母一家……” “东晟和北方鬼国打仗,村子里十八岁以上的男子都被征兵去了前线,里面就有我大伯和大伯哥……” 明舒眉头微蹙,杨婆婆的儿子是秀才之身,按东晟的征兵规则,他不应在内。 “伯母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只是家里还有才三个多月的小孙子和媳妇,她不能倒啊。” “可这世上的事,就跟麻绳一样,专挑细处断,媳妇出身书香门第,身子本就弱,自打我大伯哥走后,日日以泪洗面,没多久便病倒了。” “她一病,宝儿就没奶吃了,伯母只能日日熬米汤,给孩子喝米油,没日没夜地照顾媳妇和孩子。” “有一个晚上,她打了个盹,摇篮里的宝儿就不见了。伯母疯了一样去找,才知道十里八村这两晚丢了不少孩子,小的只有几个月,大些的三四岁、五六岁……” 明舒心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朝傅直浔看去,见他也是脸色微沉。 “发生这么大的事,大伙就去告官。谁知官老爷只是敷衍了一番,说是派人去查了,可查了几个月,一个孩子都没找回来,那伙歹人更是不知是谁。” “宝儿他娘本就病着,孩子一丢,病情越发严重,第二个月人就没了。” 说到这里,杨家婶子红了眼圈,声音也有些哽咽,“好好的一个家,就只剩下我伯母一人……二十多年来,她一个人守在这里,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鬼’。” 她指了指那四只铜铃铛,“算命先生说,铃铛挂在桑树和柳树上能招魂,她就在院子里种了树,又从寺里求来铃铛,等着我大伯、大伯哥和宝儿,还有宝儿他娘。” 杨家婶子站起身来,“你们劝劝我伯娘,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明日再来。” 明舒忽然喊住她:“方才说,您公公没了之前,嘱咐好好照顾杨婆婆。那您公公没被征兵吗?” 杨家婶子摇头:“我公公那时摔断了腿,当家的才十五岁,就都没被征了去。” 明舒目送杨家婶子离开,又盯着在风中摇摆的铜铃看了许久,拿起锄头,继续清理院中的杂草。 傅直浔猜到她要做什么:“你要招魂?” 明舒手下动作没停,“嗯”了一声:“生要见人,死要见鬼。” 微微一顿,“宝儿的娘亲应该也在等她的夫君和孩子。” 话音一落,门被猛地打开了,杨婆婆颤颤巍巍地走向明舒:“你说什么?” “宝儿的娘亲一直在这里,您想见见她吗?”明舒眸光清亮。 “她、她……”杨婆婆嘴唇嗫嚅着,死死盯着明舒,“你、你——” 明舒的目光不由落向桑树和柳树。 “院子里的葡萄,是不是一直都是酸的?那是因为亡魂聚集的阴气,让葡萄没法甜。” “不过,您的身上却没有阴气缠身的痕迹,这院子里也没有风水阵法的痕迹,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亡魂在保护着您。” “可亡魂不能永远留在人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杨婆婆终于开口急问:“她会如何?” 明舒声音有些悲伤:“她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杨婆婆:“你告诉……不,我要见她,她不要再等了,她去轮回!” 明舒点了点头:“等我把这里清理干净,再休息一晚恢复体力,明日我来招魂。” 一个时辰后,院子里杂草尽数除去。 明舒又累又渴,连灌了好几碗水。 杨婆婆对她说:“你跟我进来。” 她打开两个箱子,一个摆满了衣服,一个则放了七八双鞋,瞧着都是新的,不过有一些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 明舒忽然就明白了,这些都是杨婆婆给丈夫和儿子做的。 杨婆婆指着左边的一堆衣物:“你挑一身给你夫君换洗,鞋子也是。” 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找出一身麻布衣,“新做的,没穿过,你拿去换。” 明舒感激道:“谢谢。” 杨婆婆没有吱声,看着她的目光,仿佛在透过她,看过去的人。 第189章 音音,快醒醒 明舒和傅直浔各自沐浴,脱下早已瞧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换上干净衣物后,都有重获新生之感。 傅直浔身量极高,不过杨婆婆做给儿子的衣服,都是读书人宽宽松松的儒衫,瞧着倒也并不奇怪。 至于明舒那一身,则是杨家婶子做给杨婆婆的,她容貌极好,肤色又极白,老人家的衣服穿在明舒身上,却一点也不显得土气,反而有一股别样的风情。 傅直浔不由多瞧了两眼。 简单用过晚饭后,明舒盯着屋子里唯一的床,在心里默念两遍“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非常时期不拘小节”后,镇定地上了床,把外面的一半留给了傅直浔。 “我今天实在太累了,不想睡地上了,都将就下。”她背对着傅直浔,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我先睡一会儿,晚些帮你调理内伤。” 迷迷糊糊的,她似感觉床侧微微一陷,也没力气多想,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傅直浔盯着她的后脑勺,心中暗气:就不能把头转过来吗? 但很快的,这股气便烟消云散了。 她能毫无防备地将后背交付给他,显然在她心里,对他是信任的。 傅直浔闭眼凝神,开始周转体内真气。 只是不知怎的,今晚总觉得有些心猿意马。 兴许是窗外的虫声太过吵闹。 兴许是夜晚有些闷热。 也许是,她睡在他的身边…… 他睁开眼,目光从她黑压压的脑后,缓缓往下。 宽松的麻布衣,遮了她的身形,却依旧露出一截在黑夜里白得发亮的小腿,还有一双精致的玉足。 喉咙微微发紧,欲念来得猝不及防。 他想抱着她睡——不是像从前那样吓唬她,或者随口一说,是真的想。 他从来都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性子,念头一起,便侧过身子,伸手去揽她。 手在即将触碰到麻布衣时,却骤然停住。 随后,懊恼又不甘心地收回。 算了,她既然累,他就大发善心不引她跟自己闹了。 傅直浔心情又不好了。 突然,屋外有熟悉的声响传来。 他神情骤然一变,随即下床,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和院落。 傅天看到他,难掩激动之意:“主子,总算找到您了!” 傅直浔冷哼一声:“三天了,我总算被你们找到了。” 傅天后背发凉,赶紧低头解释:“黄河冲毁了好几个镇,我们沿着河和镇子找……” 傅直浔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如今外面什么情况?” 傅天:“黄河水泄出去了,可清虚道长说,看天气还有大雨要下,朔州的阴气也越来越重,十有八九还会有第二次洪灾。” “所以楚世子下令,让朔州百姓都离开朔州,越快越好,如今两万多兵力都在忙于此事。” 顿了一顿,“焦成贤和宋大人都还没有下落。” 傅直浔“嗯”了一声:“你去一趟州牧府,查一下二十五六年前北域一战的征兵情况,还有在此期间,失踪了不少婴孩,一并查一查线索。” “是!” 傅天看着傅直浔。 傅直浔:“还有问题吗?” 傅天:“主子……不跟属下一起回去吗?” 傅直浔:“我再待几日。” 傅天犹豫了下,想到哭了几日的木樨,还是问出了口:“少夫人她……没事?” 傅直浔觑了他一眼。 傅天不敢再问,从怀里掏出的几品治内伤和外伤的药:“赵伯说少主和少夫人可能受伤了,就让属下们随身带着。” 傅直浔只拿了瓶金疮药。 傅天这才注意到,他家穿衣一向挑剔的少主,今晚这一身实在是……很接地气。 “还有事?” “没有,属下告退!”傅天立刻消失。 傅直浔在院子里用给脚上了药,才轻手轻脚地回了屋。 屋子里很安静,而明舒的呼吸又粗又急促。 身子也在发抖的。 傅直浔面色一凝,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轻轻拍了拍她:“音音——” 然而,明舒并没有回应。 她被梦魇术困住了。 傅直浔一把将她纳入怀里,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魂魄想要进入她的体内唤醒她。 可他伤势极重,连一成的功力都没有恢复,压根就没法魂魄出窍。 幽冥之火更是无法催动。 他能做的,竟只有抱着她,拍着她的背:“音音,快醒醒……” 明舒又回到了那个堆满尸体的大坑。 遍地都是孩童,大到六七岁,小到几个月,而她的身下,是一个数月大的婴孩。 肉嘟嘟的脸,胖胖的小身子,脖颈上挂着纯金打的长命锁,锁上一颗红色玛瑙好似血滴。 婴孩的魂魄飘到她面前。 是……宝儿吗? 她伸出手,轻触魂魄,去感知它的记忆。 魂魄却一口咬住了她。 她很疼。 可她没有松手。 孩子太小了,她看不到它的记忆,只有残碎的情绪。 恐惧,害怕……都是这些。 她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试着去感知另一个五六岁孩子的魂魄记忆。 谁知一碰,整个人就仿佛被刀劈开一样,痛得她浑身发抖。 远处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音音,音音……” 明舒受不住疼痛,奋力挣脱那些孩童的魂魄,朝着那个声音飞奔而去。 骤然睁开眼睛,明舒大口大口呼吸,整个身子还在因方才的梦境剧烈发抖。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她用力抱住了傅直浔。 傅直浔身子一僵,随即拍她背的动作越发轻柔起来:“音音,没事了……” 明舒压根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觉有人在安抚他,才慢慢回神,知道自己已经从那个可怖的梦境中逃离。 她松开了抱着傅直浔的手。 怔愣了一会,她忽然从他怀里挣脱,连鞋子都没穿,就冲出了屋子。 傅直浔紧追其后,却见她停在了桑树和柳树下。 如霜的月色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照出她湿漉漉的双眼。 “人祭……” 明舒控制不住地流着泪,“当年星斗阵的启动,用的是人祭。” “宝儿……还有那些孩子,都是被抓去祭祀的。祭祀要的,不仅仅是孩童纯净的魂魄,还有他们的肉身,所以他们被丢进了一个大坑。” “人饿到极致,就变成了野兽。不知是哪一个大孩子起了头,他去吃身边的婴儿,于是其他孩子纷纷效仿……等到婴孩吃完了,男孩就吃女孩……女孩也没了,他们就互相咬……或被咬死,或被掐死,或最终一个个饿死。” “他们就在那个大坑里,自相残杀,肉身也好,魂魄也罢,都被死死困在那里,不得往生……直至星斗阵的碎裂。” 脸上一片潮湿的冰冷,明舒忍不住朝杨婆婆住的屋子看了看,声音艰难又悲伤,“宝儿……是被咬死的,他身上的肉都被……” 明舒说不下去了,许久才喃喃自语,“我能告诉杨婆婆这些吗?” 傅直浔上前,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那就不说。” 明舒用力平复着心绪,她仰起头:“这是星斗阵里的记忆!轩辕前辈死前,魂魄曾经合二为一过,所以他留给我的,是星斗阵所有的记忆。” “你曾猜测,当初布星斗阵用的是牵引之法,轩辕前辈坐镇帝京,而他的两个徒弟则在北疆布阵。他们背叛了轩辕前辈,没有按他的吩咐布阵。” “他们祭祀生魂,以孩童的魂魄和肉身为引,最终完成了星斗阵。” “可我觉得不对。” “星斗阵里本来就有一个祭祀之阵,你也见识过的,青铜方尊、阴玉,还有玉珠、鸾刀,都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极阴之物,只要重设这个阵法,就能凭借强大的力量去开启星斗阵。” “当时,这四样东西都在轩辕前辈手里,即便没有凑齐完整阵法所要的九件,但这几件集合起来的力量也比生祭孩童强大。” “再者,从轩辕前辈的态度上看,他并不排斥用这个祭祀之阵,为何他的两个徒弟要舍近求远呢?” 傅直浔:“你的猜测是什么?” 明舒咬了咬唇:“我怀疑不是两个徒弟的问题,而是星斗阵的问题。” “清虚和陈恩都不知道星斗阵,也便是说,两大玄门都没有星斗阵的记载,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那么,轩辕前辈的星斗阵图从何而来?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 傅直浔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 明舒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怀疑的理由是什么?” 傅直浔:“梦魇术。” 明舒一怔,想起他之前提过:“这究竟是什么?” 傅直浔:“这是北方鬼国的术法,能操控他人梦境。” “从轩辕十四将星斗阵所有的记忆交托给你开始,你便开始做噩梦,梦见的都是当年在北疆设星斗阵的记忆。也就是说,这些记忆里,就有梦魇术。” 明舒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的意思,当年轩辕前辈的两个徒弟中了梦魇术,所以才会生祭那些孩童?既然他们被操控了,那么——” 她得出了两个更为可怕的结论,“从轩辕前辈得到星斗阵图开始,他已经落入了鬼国人的圈套!” “星斗阵碎,四十万亡魂逃出,黄河大水,这也是鬼国的阴谋?而我们,是不是也在这一环里?” 第190章 与她一日三餐,同床共枕 傅直浔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她没穿鞋的脚上:“回屋子说。” 明舒这才察觉小碎石硌着脚底,便跟着傅直浔回了房。 傅直浔将一块干净的布递给她。 “谢谢。”明舒接过,坐在床边,默默擦去脚底的碎石和尘土。 傅直浔看了她一会,开口道:“当年北疆一战,东晟虽然伤亡惨重,可最终是赢的。这二十多年来,鬼国一直不敢再大肆进犯东晟,足见那一战对他们而言代价极大。” 明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下文。 “这是其一。” 傅直浔继续往下说,“其二,鬼国如果要灭东晟,那黄河大水就不应该在朔州暂停。朔州只要不保,后面的三州即便不是立刻被毁,也足够东晟焦头烂额,这绝对是鬼国举兵的好时机。” “但焦成贤的做法,表面是为了一口气毁掉四州,实则却是要朔州一百三十万百姓的亡魂。鬼国要的是东晟疆土,要亡魂做什么?” “其三,梦魇术是鬼国的术法,却不表示只有鬼国人才会。” 明舒喃喃道:“鬼国要的是疆土……二十五六年前,孩童被生祭,亡魄困在祭祀坑里,后来,四十万将士的亡魄被困星斗阵……如今,焦成贤要朔州一百三十万百姓的魂魄……” 她猛地抬头,“用梦魇术操控轩辕前辈徒弟的人,要的是魂魄!” “对寻常人来说,魂魄无用,可风水师或者术士却能利用魂魄,攫取巨大的力量!” 傅直浔颔首:“大抵如此。但他们定然也借了鬼国之力。” 明舒面露愠色:“操纵战争和战亡将士的魂魄,又想借天灾得到东晟数百万百姓的亡魂,这不是风水师,也不是术士,这是妖魔!” “你知道如今能做到这个地步,都有谁?” 傅直浔用了排除法:“玄门三大派,虞山、青城、龙虎山,虞山派可以除外。” “三大风水世家,岭南白家,西北贺兰家,江南陈家,都有可能。” 明舒:“玄门三大派都可以除外,门派弟子若不能通过炼心关,轻则修为减弱,重则被逐出师门……”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 傅直浔替她说完了后面的话:“也有可能是被逐出师门的三派弟子。” 明舒“嗯”了一声:“我再去问问清虚。” 顿了顿,她沉重道,“清虚算得没错,黄河一定会有第二波大水,他们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百万亡魂。” 傅直浔道:“你如今有解决的办法吗?” 明舒摇了摇头。 傅直浔:“那便尽快养好伤,先走出这里。” 明舒也知只能如此,正准备跟傅直浔一起养伤,又想到一事:“梦魇术怎么破?你有法子吗?” 这术法实在太过折磨人,之前好久都没出现,她便也忘了睡前先引出幽冥之火。没料到,突然就又出现了。 若不是傅直浔,以她这两三成的修为,怕是走不出梦魇。 想到这里,她忽地记起:似乎方才傅直浔唤她时,叫的是“音音”…… 落在傅直浔脸上的目光,立刻添了几分探究。 然而傅直浔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此刻似是在思索她的问题,面色更显凝重。 明舒便也不确定了。当时太过混乱,兴许是她听错了。 这时,傅直浔道:“梦魇术是鬼国梦魇部的术法。梦魇一部十分隐秘,我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他们具体的线索。你先用幽冥之火压一压。” 明舒想问,为什么你的幽冥之火能压这么古怪的术法? 可这话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反正傅直浔也不会回…… “幽冥之火可破世间一切术法。但我乃凡人肉胎,承载不了多少,随我魂魄入你体内的,更只有一星半点。不过这一星半点,加上你自身的修为,也足够压制你记忆里的梦魇术。” 明舒惊得瞪大了眼睛。 傅直浔被看得也愣了下:“又想到什么可怕的事了?” 明舒:“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傅直浔:“……” 冷哼一声,“想说就说,你不想听就把耳朵捂起来。” 明舒目光复杂地盯着他:“你这人真的很别扭,你就实话实说‘以诚相待’很难吗?” 傅直浔点了点头:“我以诚相待。” 明舒:“……” “伸手,治伤了。”她面无表情。 “坐着?” 明舒皮笑肉不笑:“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啊……” 指了指床下,“今晚你坐地上,我睡床上。” 傅直浔看了看凉飕飕的地面,突然伸手将明舒推进床去,自己一翻身也上了床,侧卧着与她面对面。 明舒正要开口拒绝,他霸道地伸手与她十指相扣:“别浪费时间,开始。” 明舒:“……” 算了,看在他是为了救她才重伤的份上,再忍一忍他。 仿佛只是闭眼的工夫,再睁眼,天就亮了。 屋外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 明舒心头一沉,坐起身来。 穿过半掩的窗户,她看见外面下雨了。 她一收回手,傅直浔也醒了,目光随之望去,面色亦是不太好。 “我们在这里待不了三天了。”明舒喃喃道。 傅直浔没接这话。 他的心情也很糟糕。 这几天虽说狼狈不堪,却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放下重重枷锁,过得甚是随心的日子。 没想到竟如此短暂。 念及此,他就有将那幕后之人找出来砍死的冲动。 “我先去洗漱做早饭,你把草药捣碎,自己换药。” 傅直浔安静地看着明舒下床,见她利落地将满头青丝绾成发髻,以树枝固定,便推门出了屋。 屋子里一片寂静。 身侧空荡荡的,他鬼使神差一般,伸手探上她躺过的地方。 指尖传来残留的余温,仿佛春和景明时的日光,熨帖得心都柔软起来。 好像……与她一日三餐,同床共枕,年年岁岁,也是一桩让他期待与向往之事。 头一回,他对这无趣的人世间,心生憧憬。 吃过早饭,明舒开始布阵,凝聚宝儿娘亲的魂魄。 兴许是之前傅直浔吸收了不少气运缘故,他的身体一有好转,便也能将这些气运送入她体内。 两人便跟交换一般,她给他清气,他还她气运。 故而只短短半夜的时间,明舒便已恢复了将近四成的修为。 布聚魂阵,便也没那么勉强了。 淅淅沥沥的雨中,院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黄符飘了起来。 明舒立于阵心,十指结印。 丝丝缕缕的清气布满了整个院落,将细碎的魂魄,牵引至桑树下,漂浮至虚弱的亡魂四周。 等找回所有的魂魄碎片,她又以补魂之术,一点点将亡魂补成形。 杨婆婆面露惊愕之色。 她虽瞧不见魂魄,可她看到了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黄符,更看清原本只有花苞的茉莉,在雨中一朵朵绽放。 而那个粗布衣衫的女子,姿容绝世,一身慈悲,宛若菩萨。 明舒睁开眼,朝立于木门后的傅直浔点了下头,示意他别让任何人进来,便对杨婆婆道:“接下来,我带您进入宝儿娘亲的魂魄。魂魄离体会很难受,请您务必忍住。” 杨婆婆声音发颤:“我一定忍住,我什么都不怕。” 明舒手指轻触她的眉心,注入清气稳住她的魂魄,随后将之慢慢抽出。 她的魂魄带着杨婆婆的魂魄,进入了那一团透明的白雾之中。 宝儿娘亲叫沈柔。 人如齐名,柔柔弱弱,知书达理,嫁入杨家后,与夫君杨文俊举案齐眉,琴瑟调和。 公公和婆婆没有女儿,她便既是杨家的媳妇,也还是杨家的小女,备受宠爱。 在杨家两年多的日子里,她不曾与夫君争执,也未曾跟婆婆红脸。 又一举得子,夫君也即将参加乡试,日子便如院中的花草,入眼皆是勃勃生机。 可谁料到,一场狂风暴雨将圆满的家打得支离破碎。 明明是秀才、不必入伍的夫君,被征去当兵。 他自小读书,婆婆连只鸡都不舍得让他杀,他如何能上阵杀人? 哭得肝肠寸断,可屋漏偏遭连夜雨,第二个催命的打击骤然降临。 宝儿不见了。 她却连下床去找的力气都没有。 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她死在了一个雨夜。 可她好恨,也好不甘心啊! 没了孱弱的肉身束缚,她的魂魄一路往西。 她要去找他的夫君,她的孩子! 日光落在身上,如刀砍斧劈,疼得她差些魂飞魄散,她忍住了。 路上的孤魂野鬼欺辱她,她便比他们更凶,狠狠撕咬回去。 …… 一路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她凭着一股气,竟生生走到了北疆。 然后,她见到了人间炼狱。 遍地的死尸,断臂残肢,血将黄土染成了深褐色,阴气冲天,即便是身为鬼魂的她,待在那尸山血海之地,也差点被撕成碎片。 在来之前,她不愿承认、可心里却是明白的,她的夫君大抵是活不成了。 如今见此人间惨象,她愤怒又心碎,她的夫君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找不到他的全尸。 可他的魂魄呢? 为什么也不在? 第191章 这无趣的人间,她是特别的存在 沈柔从未如这一刻绝望过。 她再无顾忌,疯了一般在冲天的阴气中,找寻她夫君的尸身和魂魄。 她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一点点碎裂,可那又如何? 就算魂飞魄散,她就是要找到他! 他们曾约定,三生三世,不离不弃,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终于,一只血迹斑斑的香囊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香囊上的白茉莉被血污和泥土染成了褐色。 香囊里的红豆零落在地上。 这是……她和夫君的定情之物。 香囊是她绣的,她最喜茉莉。 红豆是夫君放的,取“相思”之意。 她呆呆看着那只她再也拿不起来的香囊,曾经的恩爱历历在目。 她想哭,想喊,可她只是一只鬼,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任由巨大的悲恸如巨浪将她覆盖。 就在她以为会在这里烟消云散时,一股大力将她推了出去。 她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听到他告诉她:待在这里,便永远出不去了……赶紧走! 她认出了他。 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她想要抱住他:我不走……我不要再跟你分开…… 他艰难地又一次将她推了出去:阿柔,替我看着宝儿,看着阿娘…… 冲天阴气卷走了他。 而他用最后的一点力量,将她推出了尸山血海之地。 沈柔仍是想要冲进去,可四周仿佛长出了无形的墙壁,她进不去了。 她在外面不知徘徊了多久,努力了多久,却终究无疾而终。 她没有法子,只好如他所言,拖着伤痕累累的魂魄,重新回到了永安村。 婆母在院子里种下桑树和柳树,挂了四只铜铃铛,她在等她的丈夫、儿子、媳妇和孙子归来。 沈柔再也坚持不住,就此沉睡于桑、柳树之下。 过往的一切已成烟云,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这样陪着她的婆母——直到有一天,彻彻底底地消失,身魂俱散。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盛开的茉莉花在风中轻轻摇摆。 明舒与杨婆婆的魂魄离开了沈柔的魂魄,重回各自肉身。 杨婆婆呆呆坐着,忽然间,她爆发出剧烈的恸哭。 “作孽啊……”她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哭得声嘶力竭。 明舒不知道怎么劝,也知在这样的时候,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更何况,经历了沈柔的记忆,她心中也是难受至极,听着杨婆婆哭,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傅直浔的目光停留在明舒的脸上。 杨婆婆哭了很久,不仅仅是为了沈柔与杨文俊,也是发泄着这么多年来的悲痛与绝望。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突然一把抓住明舒:“你有没有办法让阿柔走?她不应该留在这里,她要去投胎啊……她陪着我这入土的老婆子做什么啊……” 明舒吸了吸鼻子,却不知道怎么回杨婆婆。 如果她没有受伤,如果她带了佛祖舍利,她可以用她和清虚的愿力与功德,助沈柔轮回。 可如今……她做不到。 杨婆婆松开了明舒,心如死灰,默默垂泪:“都是命啊……” 明舒看着杨婆婆和那团透明的薄雾,仿佛看见了四十万将士和他们的家人。 她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泪,踮起脚尖,取下了一只铜铃铛,将沈柔魂魄引入其中,以清气封印。 她郑重将铜铃铛交给杨婆婆:“我现在没有办法送沈柔轮回。倘若您相信我,请带着她的魂魄去帝京,等我忙完朔州之事便去找您。” 杨婆婆怔住了。 明舒继续道:“如果您的丈夫、儿子和孙子的魂魄还在,我也会想办法超度他们。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我一定会尽力去做。” “杨婆婆,这不是命,是世道不公。不要认命,好好活下去,别让世道如愿!” 杨婆婆将铜铃铛紧紧按在胸口,泪如雨下。 送杨婆婆回屋后,明舒见傅直浔站在屋檐下看雨,便走了过去。 “你派人送杨婆婆和杨家嫂子他们一家去帝京。”她说。 傅直浔回了声“好”。 “再让人走一趟归遗山,挖出青铜方尊,连同阴阳双玉、鸾刀、玉珠和白陶盂,一并带来朔州。” 傅直浔猛地转头:“你要重启祭祀之阵?” 明舒眸光坚定:“准确地说,我要重启星斗阵,唯有如此,才能拦住那也许是四十万、也许是上百万的亡灵。” 傅直浔面色沉了下来:“你做得到吗?” 明舒:“两三成的胜算……不过,有胜算不是吗?” 傅直浔直直盯着她:“也就是说,有七八成会失败,至于失败的后果,大抵会赔上你的命,值得吗?” 不等明舒作答,他径自道,“你说你要在帝京站稳脚跟,要护住你的家人,如今你都做到了,又为何要拿命去做一桩十有七八会失败的事?” “即便黄河决堤,即便那些亡魂毁了东晟,可说到底,跟你又有什么干系呢?你是南宁国的梵音公主,而南宁亡于东晟大军。” 明舒淡淡笑了下:“傅直浔,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刚到永安村的时候,我会敲杨婆婆家的门?” 傅直浔一怔,没料到她会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句话。 明舒指了指竹墙上一丛丛生机勃勃的凌霄花:“因为我喜欢这个院子啊。” “我不喜欢来到这里后疲于奔命的日子。” “我想要过的生活,是在江南或岭南,买下一个院子,院子里种很多花草,一年四季花开不败;院前院后再种些果子,春天有草莓,夏日有黄桃、葡萄和西瓜,秋日有石榴与梨,冬天有橘子,只要我打开门,伸手就能摘到新鲜的果子;再养两只猫,一条狗,有太阳时,跟它们一起晒晒太阳,下雨时,就跟它们一起听雨或睡觉。” 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可这样的日子,在这样的世道,它是没有的的。” “我自然希望有人打造一个太平盛世,让我能过悠闲懒散的生活,但若是没有呢?” 她的眉目坚毅起来,“有些事是一定要有人去做的,如果没有那个人,那我去做那个人又如何?纵然不一定会成功,纵然会身死,但总要试一试。” “我怕死,可我更怕自己成为一个什么都不敢去做的懦夫!活着,它不单单只是‘活着’二字啊!” “还有——” 她又笑了下,“我若不去做这件事,我的修为也只能止步于此,不会再往前了。我也想以九阶风水师的能力,站在群山之巅,看一看立派先祖曾看过的风景。” “所以,这并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傅直浔深深凝视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明舒重重呼出一口气,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傅直浔,说句心里话,这一路能与你同行,我很庆幸,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同伴。” “如果这一次我能成功,那你的拜相之路,定可通畅不少;如果我失败了……” 她扬眉一笑,“我也预祝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傅直浔眼底风起云涌。 他很生气。 她想要的小院,有花有果,有猫有狗,但没有他。 她想要去阻止这一切,但也没打算带上他。 她想要站在群山之巅,俯瞰先祖看过的风景,仍旧没有他。 她若成了,他跟着沾光,她若败了,她还祝他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去他娘的心想事成! 原来在她所有的计划里,都没有他! 可他又没法生气。 从他认识她开始,她便一直如此,清醒、独立又勇敢果决。 他不受控制地喜欢上她,难道不正是因为这些吗? 她便如墙头那绚烂绽放的凌霄花,明媚又鲜妍,于这无趣的人间,是那般独特的存在。 傅直浔压下眼底复杂的情绪,冷静道:“我不拦你,但你得保证一件事。” “什么?” “不准死。” 明舒一愣,随即笑道:“我也不想死啊。” “那就好好活着。” 傅直浔微微一顿,“我既然是最优秀的同伴,那你也可以试着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 傅直浔眉眼高傲:“相信我能阻止黄河大水。” 翌日,傅天和傅洪来了。 杨婆婆终于答应离开永安村,带着儿媳沈柔的魂魄,和杨家婶子一家,前往帝京。 明舒和傅直浔也前去和楚青时他们会合。 陈恩见到无恙的明舒,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没受伤?我去找个大夫替你瞧一瞧……还是先吃饭?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肯定睡不好吃不好……” 傅直浔冷冷睇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赵伯身上。 赵伯一个激灵,咳嗽一声,极有分寸地挤进明舒与陈恩之间:“少夫人,我替你把把脉。” 他特意强调了“少夫人”三个字。 果不其然,陈恩激动的神情顿时失落不少。 明舒却没注意这些,只对赵伯道:“我没事,给你家少爷看一看。” 赵伯:“我知你担心少爷,可少爷也担心你,来,伸手。” 明舒:“……”赵伯怪怪的。 傅直浔:“……”戏过了。 赵伯正替明舒把着脉,楚青时匆匆而来,见明舒和傅直浔无碍,也很是高兴。 不过,他很快话锋一转:“三日前,我收到圣旨,太子已率兵前来朔州治水。” 第192章 明舒硬刚太子妃 明舒皱了下眉头。 在她看的小说里,太子丰檀的确曾率兵前去治理洪水——且率的还是镇国大将军的兵。 这也不难理解,丰檀娶秦楠,可不就是要镇国大将军麾下的三十万兵力吗? 傅直浔神情漠然,瞧不出是何情绪。 楚青时估算了时间:“圣旨来得肯定比人快许多。不过情况紧急,我估摸着快则三四日,慢则七八日,太子定然也到了。” 傅直浔问楚青时:“如今朔州治水情况如何?” 楚青时也不瞒他:“上回炸山,虽说淹了十几个村落,可总算是把黄河水泄出去了。如果雨水一直像如今这样,那片洼地便能够承受汛期泄出去的黄河水。” “只是,按清虚道长所言,这雨一定会变大,所以这几日都在疏散百姓,加固堤坝。” 说到这里,楚青时叹了口气,“加固堤坝倒还好,疏散百姓着实慢,这些日子也不过走了三分之一不到的人。” 傅直浔沉默片刻:“既然不肯走,那便征用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一同防洪。两万多的兵力不够。” 楚青时当即明白傅直浔还有别的防洪办法,需要更多的人手,便赶紧命人取来地图。 傅直浔指着曲江的中下段说:“在这里挖一条沟渠,把曲江水引进山里。” 楚青时:“还要炸山?” 傅直浔:“不必,这本就是一片废弃的煤山,里面的矿道直通地下暗河。曲江是黄河最大的支流,将曲江水引入凿空的山体和地下暗河,便等于截断了黄河一臂,可大大减少水量。” 楚青时一拍大腿:“这个办法好!” 傅直浔修长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曲江和煤山:“但这里至少有两里地的距离,所以需要人手。” 他取过纸张,让傅天研磨,提笔测算通渠的速度,得出一串数字:“一天换三次人,每次至少需要五千人,才能在两日之内挖开沟渠。沟渠的深度和宽度分别为……” 楚青时连连点头。 傅直浔又在黄河几段画了线:“这里设双重堤坝,也需要大量的人手,我算一下……” 明舒站在一边认真听。 傅直浔想的法子都是因地制宜。 分流、加筑堤坝乃至泄水,力图用最小的损失,达到最好的效果;也尽量不舍弃城镇民居,毕竟一旦淹没,百姓便真的无家可归了。 而其中最大的问题,如傅直浔所言,需要大量人手。 粗略估算下来,至少得要五万壮年男丁。 傅直浔沉思片刻,又提出一个办法:“朔州兴佛教,境内大大小小有三百多座寺院,道观也不少,大约有百来座。” “请僧录司和道录司两位大人,下令壮年的僧人道士全都来防洪救世,积攒功德。这样的话,至少可以凑到一万人。” 明舒默默竖起了大拇指,这些人都能想到,厉害!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意思很明白:我说过能阻止黄河大水,说到做到。 明舒朝他点了下头。 后面就是各种细节了,明舒没再听,唤了清虚与陈恩出去了。 既然要布星斗阵,她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如此忙忙碌碌,三日时间匆匆而过。 前两日,雨时歇时下,到了第三日,明显密集了起来。 黄河、曲江和济水三条大河的水位,纷纷上涨。 不过到了第三日,水位就都迅速下去了,因为曲江和煤山的沟渠挖通了。 傅直浔的设计非常巧妙,不仅把曲江的水泄出去了,连带还将黄河水也分出去了一些。 所以,即便雨势增大,水位倒是下降的。 只是,明舒那边却不太顺利。 阴气已经弥漫过来了,曾被困星斗阵的亡魂即将抵达。 她不知道这些亡魂要做什么,但因为他们,不仅雨越来越大,而且朔州境内体弱又无法离开的百姓,也纷纷病倒了。 明舒布阵阻拦,但收效甚微——正如火药爆炸需要火,她需要那几件祭祀礼器。 但三日时间,傅直浔的人速度再快,也没法走完他们曾走了半个月的路。 第四日,太子丰檀到了。 让明舒颇为意外的是,太子妃秦楠也跟着一起来了。 他们带来了五万兵力,一万轻骑与他们率先抵达,后面还有四万。 丰檀单独单独召见了楚青时,一部分官员等候在外。 太子乃一国储君,又是奉皇命前来,治水大权理所当然地要移交到他手上,官员们都明白。 虽说这些日子来,他们跟楚青时磨合得极好,上传下达都很顺畅,但太子带兵前来也是件好事,五万兵力一到,人手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 因此众人都等着见过太子,赶紧去忙治水的事。 谁知,丰檀和楚青时在书房谈了很久,甚至爆发出了争吵。 正厅和书房离得并不近,众人虽听不清两人吵的内容,但拔高的音量却分明显示两人意见不合。 没多久,楚青时出来了,脸色极其难看。 官员们见此,很是不解,却不知该不该问。 只有吏部员外郎心直口快:“楚世子,殿下有何吩咐?” 楚青时没回,只道:“殿下暂时无暇接见诸位,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 官员们面面相觑,明舒没有吭声,打算等会儿私下问楚青时。 可吏部员外郎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世子,这几日咱们就跟打仗一样,夜以继日地并肩作战,都是同袍,你有话就直说!难不成这情况还能比僧录司王大人更惨?” 昨日,僧录司王大人去寺庙征召僧人,被百姓放狗驱赶,狠狠摔了一跤,不仅磕掉了门牙,还折了腿,今日出门都是拄着拐杖、包着头的,看着就很惨。 可即便如此,为了早些凑齐人,王大人还是早早就出了门。 听闻此话,楚青时神情愈发沉重。 良久,他才道出一句:“事情还没有定下来,暂且不提。” 吏部员外郎还要再问,被身边官员拉着往外走:“行了行了,楚世子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那么多事呢……” “你们是东晟的官员,还是楚家的官员?”一道厉叱自正厅东侧而来。 官员不由一惊。 明舒循声看去,来人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子,一身利落的戎衣,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 那说话的官员赶紧给秦楠行礼:“见过太子妃!楚世子奉皇命治水,臣听的自然也是皇上的吩咐。” 明舒眸光一凝,原来这就是秦楠。 果然如书中所写,性格嚣张跋扈,盛气凌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明舒注意到秦楠的目光划过她。 “既是奉皇命,如今皇上将治水之事全权交给殿下,你们便应该听殿下的命令行事。”说这话时,秦楠看的是楚青时。 楚青时脸色发青,声音透着怒气:“殿下还没有下令,一切自然照旧。” “殿下没有下令泄洪,全是因世子你的阻拦。” 秦楠冷哼一声,“世子不仅自己一意孤行,还带着朝堂官员一起,东晟若出事,你们就都是千古罪人!” 此话一出,在场的官员都变了脸色。 吏部员外郎不禁开口:“泄洪?如今黄河的水量和水位都被控制得好好的,泄什么洪?” 秦楠冷道:“雨再下大一些,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难道要黄河中下游的涌州、武州和青州,跟着朔州一起陪葬吗?” 官员们顿时都明白楚青时为何跟太子争吵了。 吏部员外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朝廷竟打算牺牲掉朔州,来保住涌、武、青三州! 一道泄洪命令下去,朔州剩下的八十万百姓,就都没有活路了! 那么,他们这些日子的不眠不休意义何在? 摔断了腿的王大人,还在拄着拐杖跑寺院。 翰林院的傅大人,一边吃药,一边在黄河边冒雨指挥修筑堤坝。 ……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费尽一切,不就是为了保住朔州,保住朔州百姓吗? 他们并没有失败,为何朝廷就要放弃朔州了? 吏部员外郎忽然就想起了昨日在黄河边遇见的老妇。 老人家白发苍苍,拎着几篮馍馍,一个一个塞给没空吃饭的士兵:“谢谢你们啊!有你们在,朔州一定会没事的。” 士兵说,老妇每日都来,自己都淋湿了,都得把馍馍遮好。 士兵还说,老妇蒸的馍馍吃起来特别香。 吏部员外郎心里堵得厉害。 “不必泄洪,也不能泄洪!”明舒清亮的声音在一片死寂里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包括秦楠。 明舒目光炯炯地直视秦楠,铿然有声道:“黄河之水拦得住,不必泄洪;一旦泄洪,几十万人命化为冤魂,这个代价东晟也承受不起,所以不能泄洪!” 秦楠盯着那双明亮又漂亮的眸子,冷冷道:“你是谁?凭什么如此大言不惭?” 明舒冷静地朝秦楠行了一礼:“臣钦天监少监灵微真人,见过太子妃。” 秦楠冷道:“钦天监官员管好化解冤魂戾气之事便可,如何治水,自有太子决断。” 明舒毫不退缩:“太子决断若对,自然由他决断。可如今泄洪的决定是错的,便只能请他再仔细考量……” 秦楠厉喝:“大胆!你一个小小的少监,竟敢质疑殿下!” 明舒:“臣不是质疑,而是肯定。” 秦楠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殿下做事也要听你一个少监的话?你以为你是谁?” 明舒:“东宫女眷不得干政,太子妃又是凭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喝令众臣听令?” 第193章 音音,不要闹了 众臣愕然地看着明舒硬刚太子妃。 又默默地在心里认同这位钦天监少监的话:太子妃的确不得干政,太子泄洪的命令也确实不讲道理。 秦楠气得浑身发抖:“凭本宫是皇上亲封的明威将军!” “明威将军,武散官,正四品下。” 明舒用目光指了指楚青时,“楚世子乃是东域上将军,正三品。若是按明威将军的身份在此议事,那么便应听从上将军的命令。” 秦楠怒极,终于失了气度:“你这是藐视皇族!来人,将此人押下去,先关起来!” 楚青时出声制止:“太子妃,灵微真人还要去布阵,不能关。” 秦楠指了指一边像隐形人一样的孙一修:“钦天监还不是有人在吗?这等无法无天之人,难不成还留着她冲撞太子?!” 两队精兵上前,楚青时正要怒喝,却听明舒道:“臣没有说错一句,也并无藐视皇族行径。如果太子妃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把臣关起来,那便关。” 说着朝楚青时行了一礼,“朔州八十万百姓,请楚世子护佑他们。” 楚青时目光沉沉地看着明舒,他明白她的意思,便微微点了下头。 陈恩想要上前护住明舒,后者却示意他不要冲动:“放心,对朝廷命官动用私刑,这是杀头的大罪,想来太子妃不会知法犯法。” “走。”这一句是对精兵说的。 秦楠气得差点用目光剐了明舒。 明舒只当没看见。 在小说里,梵音公主曾向秦楠示弱示好,可换来的却是秦楠更严厉地打压。 秦楠嘲讽梵音公主:如果你骨头硬些,本宫还敬佩你两分,你这副样子只会让本宫更厌恶你。 秦楠的性子便是如此,骄横傲慢,没什么人能瞧得上,而她瞧不上的人,做什么都是错。 既然秦楠瞧不上他们这些官员,也不满楚青时反对泄洪之事,那她又何必多费唇舌解释劝说? 撕破脸就撕破脸,她就明明白白地告诉秦楠:她反对泄洪。 当然,她这么做,也是替大部分官员把心里话说出来——总要有个人站出来的,那她就做第一个。 州牧府有地牢,可楚青时的一句“太子妃真要用私刑将朝廷命官收监吗”,终究让秦楠收敛了两分怒火。 明舒被关进了柴房,由精兵看守。 她也没浪费时间。 搬开堆积的木柴,空出一面泛黄斑驳的墙,她取了随身携带的炭笔,在上面画出星斗阵草图,思考等祭祀礼器取来后,如何布阵。 原本的祭祀阵图有九件礼器,轩辕前辈曾说,若要重启上古祭祀阵法,至少得六件,如今她手头只有五件,所以只能改变阵法补足那缺失的一件。 屋外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雨声传入耳中。 明舒拿着炭笔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透过小小的窗户看向屋外。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又察觉腹内空空,算着时间应该是快到晚上了。 她忽然想到了今日这般做的不妥之处:被关在这里,晚上不能帮傅直浔疗伤了。 他才恢复了两三成,这几日冒雨主持挖沟、建堤,身边都是赵伯跟着,一日三顿药不停。 赵伯想让他静养,可他却说:“等我死了,想静养多久便能养多久。” 气得赵伯差点把药泼他脸上——可终究是不敢。 明舒微蹙眉头,傅直浔这个人一向不惜命,他这么耗自己,也不知道赵伯喂进去的药有没有用。 不成,晚上还是得想办法出去,用清气替他调养,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能倒下。 明舒正想着,外面传来了动静。 锁被打开了,一道颀长的身影背光出现在门口。 待看清来人,明舒眉头皱得更紧了。 想了想,她还是行了礼:“臣见过殿下。” 丰檀做了个手势,持伞的亲随连带着门口的精兵,一并退了下去。 明舒疑惑顿生,丰檀这是要做什么? 她自认上一回带着他去黄泉走了一遭,已经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丰檀缓缓走向她,在距离她差不多三步远的地方驻足。 “音音,你恨孤,对吗?”他凝视着她,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情意以及痛楚。 明舒有些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孤都想起来了……”丰檀不禁往前走了一步,“是孤对不住你。” 明舒实在不想再跟他有感情纠葛:“殿下没有对不起臣。如今臣与殿下能说的只有一桩事,便是不能泄洪。” “恕臣直言,这是个非常不明智的一个决定,臣可以同殿下说明缘由,请殿下收回……” 丰檀打断了她:“泄洪之事,没有任何回转余地。孤给楚青时一晚的时间考虑,只是让他自个想办法接受,并非让他想法子来说服孤。” 明舒声音冷了下来:“殿下真的要牺牲朔州八十万百姓?” 丰檀:“为了东晟三千万子民,牺牲区区八十万百姓又如何?” 明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未来君主,你的子民是可以这么被牺牲的?在你眼里,这天下难道只是你们丰家的掌中之物,百姓死活无关紧要?” 丰檀沉默了下:“两害相权取其轻,保全整个东晟才是最重要的。” 明舒:“现在不是‘两害相权’!楚世子一定明明白白跟你说了,朔州水患能控制住!” 丰檀沉下了脸色:“控制不了!雨一定会下大,黄河一定会决堤,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泄洪是唯一的选择。” 明舒直勾勾看着他,脑中仿佛醍醐灌顶。 “你知道星斗阵?也知道当年死在北疆的四十万将士化作了四十万冤魂?知道黄河水患是因二十多年前的这桩旧事而起?” 丰檀不置可否。 “你——为什么会知道?” 明舒的脑子里掠过数个念头: 二十五年前的北疆之战,文宣帝是否跟鬼国、跟谋划引轩辕十四布下星斗阵的玄门有所勾结? 所以文宣帝知道星斗阵,也知道被困的四十万魂魄破阵而出之事?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文宣帝要派各部官员前来治水? 既然决定泄洪,决定牺牲朔州百姓,那便应该直接派太子前来才对。 为什么呢? “因为孤都想起来了。”丰檀又重复了方才那句话,暗沉的眸光柔和了不少。 好似一道惊雷劈在明舒头上,将她炸得连退两步。 一个不慎,她踩在木棍上,脚下趔趄。 丰檀下意识地疾步上前去拉,明舒一个闪身躲开了,身子重重摔在柴堆上。 刺痛从手上传来,掌心火辣辣的,她却无暇顾及,震惊地盯着丰檀。 他刚刚说,对不起梵音公主。 那他想起的只能是跟梵音公主的过往! 所以…… “那一晚之后,孤的脑中出现了很多陌生的片段,有时候是你在哭,有时候是我们两人互诉衷肠,但更多时候,是你站在门口,痴痴等着孤回头……” 丰檀蹲下身子,声音难掩心疼,“后来,孤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所有的事便都记起来了。原来,上一世我们深爱彼此,只是那时候孤忙于政事,终究是冷落了你,你等了孤一辈子,是孤辜负了你的深情厚谊。” 丰檀的声音愈发温柔起来,“兴许是老天也不忍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所以才给了我们崭新的一世。” “孤如今懂了,为何你会在赐婚的时候,故意选了傅直浔。你觉得委屈,心灰意懒,你想离孤远远的。” “可是音音啊,你与孤乃是三生三世的情缘,我们如何能分开?” “孤允诺你,今生定不负你!上辈子的遗憾,绝不会再发生,孤发誓!” “音音,回到孤身边来,好不好?” 明舒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即便是封印青铜方尊时遭雷劈,也不远不及此刻被炸得里酥外嫩。 她知道怎么反驳都没用,她叫不醒一个沉醉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境里的人。 明舒眉眼迅速冷了下来:“殿下的话,臣听不懂。但臣记得,上一回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若殿下再纠缠,臣定会毫不留情地拉你下地狱!” “殿下这是想入黄泉了吗?” 丰檀苦笑了下:“音音,你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你,温顺,纯真,像极了山间的小鹿,如今却似只张牙舞爪的猫儿。都怪孤,是孤没护住你,让你不得不长出了爪子。不过——” 他不由又靠近了明舒一些,“从今往后不必了,有孤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明舒简直觉得鸡同鸭讲,眼前的丰檀分明就是一个神经病! 她决定不废话了,直接用暴力碾压他。 她猝不及防地点向他的眉心,径直想进入他的身体,勾出他的魂魄带他去黄泉冷静冷静,却不料手一碰他的身体,一股大力便将她狠狠往外推去。 若非她反应及时,整个人差点被震出去。 明舒错愕地看着丰檀。 丰檀却伸手拉住了她,语气温和:“孤与音音还有长长的一生一世,没到下黄泉的时候。” “音音,不要闹了,好吗?” 第194章 你喜欢傅直浔? 明舒触电一般甩开丰檀的手。 她的掌心方才被木柴划破了,渗出的血凝成一滴滴的血珠往下落。 她却已经感觉不到痛意。 以她如今的修为,不可能进不去一个普通人的灵台。 如果进不去,只有一种可能:他带了某种法器,阻断了她的清气。 看来这一回丰檀是有备而来,不能直接翻脸。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殿下,请务必如实回我。” 明舒暗自平复了心绪,镇定地甩去手上的血珠,取出帕子简单包裹了下。 “是。”丰檀微微颔首。 丰檀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好。” “第一,殿下认定梦见的就是上一世的记忆?” 丰檀毫不犹豫:“自然。” 明舒:“第二个问题,殿下说雨一定会下大,黄河一定会决堤,所以必须泄洪,便是因为上一世的记忆?” 丰檀:“是,如今的情况跟梦里一样。” “一模一样?”明舒追问。 丰檀愣了下,倒也不完全是。 梦里暴雨连连,黄河决堤,浮尸遍地,惨不忍睹。 更可怕的是,朔州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浓郁阴气,官兵想救灾都无法靠近。 眼看黄河水要继续往中下游泛滥,阴气要将活人吞噬,危急之下,朝廷唯有舍弃朔州,不顾一切保住涌、武、青三州乃至帝京。 但即便如此,将士撤退时仍是牺牲了几万人。 不过,在梦里,此时朔州已然是一片汪洋,并非如现在这般,雨没那么大,境内三条河还都好好的。 明舒从丰檀的表情里明白了,便不再追问,微微一顿,问了第三个问题:“当时我在哪里?” 丰檀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明舒只道:“请殿下如实回我。” 丰檀只能道:“自从你来了东晟后,便不曾离开帝京。” 明舒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前世与今生所发生之事,是不一样的。我并不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但在今生,从目前的局面,朔州不会被黄河大水淹没。” “第四个问题,殿下觉得此时是儿女情长重要,还是东晟半壁江山重要?” 丰檀沉默了下:“于这一世的孤而言,音音跟江山一样重要。” 明舒:“既然殿下也认为江山重要,那么请殿下给朔州八十万百姓一个活命的机会,不要放弃他们,继续防洪。” “今生之事已然发生了偏差,那便是说,上一世的惨剧有可能不会发生。” “当然,世上之事并无绝对,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力挽狂澜,但糟糕的结局殿下已然知晓,难道还会比那个结局更差吗?” 丰檀一时无言,似是被她说动了。 明舒继续道:“至于儿女情长,等朔州之事结束后再议,可以吗?” 她指了指墙上的星斗阵图,“我想试试阻止四十万将士的亡灵,请殿下给我这个机会。” 丰檀盯着明舒看了许久,终于松口:“孤可以答应你,但你也必须答应孤一件事。” 明舒:“殿下请讲。” 丰檀:“跟傅直浔和离。” 屋外角落的暗处,傅直浔听闻此话,眸光瞬间冻结成冰,眼底杀意毕露。 但隐隐的,他心中也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他想知道,明舒会怎么回。 她……会不会跟之前在小院里那般,仍旧将他拒绝于她的未来与选择? 屋子里,一时没有声响。 好一会儿,明舒才缓缓道:“殿下可以跟太子妃和离吗?” 丰檀皱起了眉头:“孤说过,太子妃身份特殊,孤暂时不能废了她。” 明舒:“因为殿下与太子妃的婚事,乃是政治联姻,而此次治水,殿下也要镇国大将军的士卒?” 丰檀没有吱声。 明舒便道:“我与傅直浔也一样。我们的婚事,是我求皇上赐的婚,我如今提和离,那便是藐视皇命。我也得保全我自己。” 丰檀目光锐利:“你喜欢傅直浔?” 明舒沉默了下,目光直直迎向丰檀:“我谁都不喜欢。来东晟半年多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好好活下去。感情这种东西太奢侈,我要不起。” “今日我顶撞太子妃和殿下也出于此。我不想朔州被淹,也不想东晟出事,让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切化为泡影,而我又要重新开始。” 丰檀似是信了,但这个回答并没有让他觉得高兴:“只要你待在孤的身边,便不会再担惊受怕,从此锦衣玉食,你仍旧过你公主一样的日子。” 明舒用目光指了指身处的柴房:“我做公主的时候,从来不会被关柴房,现在太子妃一句话,就能把身为朝廷命官的我关押起来。” 为了不激怒丰檀,她语气一直很平静,未曾流露一丝一毫的嘲讽,只说事实,“殿下,你说的也许是真的,但我如今能信的只有我自己。” 丰檀目光幽深,眼前神色坚毅,话里话外都带着冷酷意味的明舒,跟梦境里娇弱纯真的梵音公主,判若两人。 他犹豫了下:“你……真的不记得上辈子的事?” 明舒坚定地摇头:“不记得。” 丰檀追问:“那为何在父皇赐婚的时候,你会选择傅直浔?你是不是知道他……”以后会是宰辅? 明舒装着迟疑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是想问为何我不选你?” 丰檀没有作声,目光却紧紧黏着明舒的脸。 明舒苦笑一声:“殿下应该知道在来的路上,我被太子妃的人下了药,差点就死了?我不选你,是我怕进了东宫就没命。再者——” “东晟灭了南宁,我若委身于殿下,又如何跟死去的母后交代?” “至于我为何选择傅直浔,缘由也不复杂。如殿下所见,我懂风水之术,卦象显示,傅直浔能助我渡过难关。” 这些理由都无懈可击,丰檀却仍旧将信将疑。 他想问“那为何上辈子你选的是孤”? 可明舒前面已经说了,他所谓的“上辈子记忆”,只存在他的梦境里,她没有。 一时之间,丰檀说不出话来。 明舒见他不语,取出火折子,点亮了角落里的一盏灯。 她拿着灯,继续盯着墙面的星斗阵图看。 丰檀忍不住道:“你还想待在这里?” 明舒头也不回:“对我来说,待哪里都一样。但若殿下放我离开,势必惹恼太子妃。殿下带来的兵力是镇国大将军府上的,殿下还是不要出这个头了。” 丰檀怒火顿起:“这天下姓丰,何来兵力是镇国大将军之说?有孤在,轮得到她发落你?!” 明舒没回话,也不再看墙上的图,低着头似陷入了沉思。 丰檀收了些怒火:“走,这里又黑又脏,有什么好待的?” 明舒转过身来,语气很是认真:“殿下,给我三日时间。如果三日内,黄河的水量能控制住,便放弃泄洪,如若不能,一切便遵从殿下命令。” 丰檀没有应下,只道:“孤明日早上回复你。” 明舒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回去,别待在这里了。” 明舒从善如流,跟在丰檀身后,离开了柴房。 院外,太子妃秦楠由婢女撑伞而立,也不知站了多久,见明舒跟着丰檀出来,本就阴沉的脸色,不由白了几分。 “殿下,为何放她出来……” “私自关押朝廷命官,太子妃好大的胆子!”丰檀厉声喝道。 秦楠身子微微一震,委屈地看着丰檀:“她藐视皇族,出言不逊……” “即便如此,那也不应由你来定罪!”丰檀冷冷道,“太子妃,你僭越了。” 东宫女眷若是干政,轻则废黜,重则灭族,“僭越”二字惊得秦楠当即跪在了地上:“臣妾不敢!” “若再有下次,孤会送太子妃回京。”丰檀抛下一句,便再也不管秦楠,径自离去。 明舒跟在丰檀身后,心里对这样的局面颇为满意。 傅直浔的茶里茶气,她暂时还学不会,可见缝插针地挑一挑太子跟太子妃之间的刺,倒也不难。 若之后要跟太子翻脸,太子夫妇二人之间的矛盾自然是越大越好。 秦楠起身时,恰好看见明舒的背影,眼中瞬间爬满怨恨。 不知怎的,她就是看这个劳什子“灵微真人”不顺眼。 甚至莫名觉得太子对这个女人不一般,故而才压不下怒火,直接将人关进了柴房。 没料到,她的直觉是准的! 太子竟亲自去柴房看这个女人! 太子对梵音公主余情未了,即便那人已嫁作人妇,书房里还珍藏着他亲手所绘的画像。 如今,又冒出这么个女人来! 为什么太子能见一个喜欢一个,就是不喜欢她? 只是因为他们的婚事诸事不吉吗? 他是看不到她对他的深情厚谊吗? 秦楠越想越委屈。 可她不敢怨太子,便只能怨梵音公主,怨这什么灵微真人。 明舒回到行馆后,先去找了楚青时,告知明日一早丰檀会决定是否给三日期限之事。 楚青时却道:“你尽管按你的计划去布阵。不管有没有这三日期限,我都反对泄洪。” 他嗤笑一声,“他有兵,我也有。” 明舒眼中有诧异之色。 楚青时睇了她一眼:“如今就我们两人,你就不必装了。” “你硬刚太子妃,还那么有气势地去柴房,不就是为了逼我下定决心吗?你放心,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泄洪,不会因为太子的身份和他五万的兵力改变主意的。” 第195章 他对她的感情,是个笑话 明舒露出了这一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楚青时神色凝重:“军人职责,守国护民,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枉死,也不会任由太子不顾东晟安危,一意孤行。” 明舒郑重行了一礼:“世子大义。” 楚青时摆摆手:“大什么义?你都能不畏强权,只为心中坚持,我终究比你多吃了几年饭,难不成还不如你一个小姑娘?” 明舒笑了笑,不置可否。 楚青时似犹豫了下,才委婉地问:“太子知道你就是梵音公主吗?” 明舒没有瞒他:“知道。” 楚青时不禁皱了眉头:“难怪他亲自去柴房把你接出来……这事有点麻烦,男人嘛,都有好胜心,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何况他还是太子,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明舒有些吃惊,没料到一向正气的楚青时竟也有如此八卦的一面。 “你别这么看着我。”楚青时继续道,“太子有这个心思,你们家傅大人呢?他也是男人,他能忍?他要是一怒之下跟太子硬刚,你说怎么办?” 明舒差点笑出来。 傅直浔那么有心机的人,能为了她跟太子硬刚? 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傅大人他有分寸,不会的……” 楚青时打断了明舒的话:“怎么不会?我眼没瞎呢,他都能暗戳戳地把房间换到你隔壁,怎么就不能为了你跟太子起冲突?” 明舒实在听不下去了:“如果真那样,那还请世子相助。” 楚青时惆怅:“我可不就是烦这吗?泄洪的事,我能跟太子据理力争,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我怎么跟他争辩?” 要不是时机不合适,明舒真想附和一句:啧啧,真是一件好烦人的事啊,世子辛苦了。 但不能,她便只能停止这个话题:“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心里有数,会尽量不让这样的事发生。”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世子也早些歇息,明日还得忙。” 吃了饭,宽慰好担心得上火的木樨,沐浴更衣后,明舒开始打坐恢复修为。 清气在体内转了几个大周天,放空的意识重新归来时,明舒似觉得忘了一件什么事。 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傅直浔还没过来。 他们从永安村回来后,傅直浔每晚都会翻窗进来,由她给他治伤。 明舒如今已恢复了五六成的修为,原本是打算今晚开始,魂魄入傅直浔体内帮他调理,助他快些恢复。 可这个时辰了,他竟还没有来。 难道是修筑堤坝之事出了差池,他还没回行馆? 念及此,明舒出门去找了赵伯。 赵伯目光幽幽:“少爷吃过药就睡下了,你不知道吗?” 明舒觉得赵伯看她的眼神,活脱脱她就是负心汉似的,古里古怪。 不过,她更纳闷的是,傅直浔睡下了? 她的窗户是虚掩的,他不会进不来,那便是他压根没过来。 “他怎么了?身子很不好吗?”明舒心一紧,下意识觉得傅直浔是连翻窗的力气都没了。 “糟透了……”赵伯痛心疾首地叹气,“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子骨竟比我老头子还差……” 明舒心中愈发着急,赶紧装模作样地拿了治手伤的药,转身就走。 赵伯看着她急急忙忙的背影,默默心道:这个家没他真得散!少主爬也该爬到少夫人房里去,把自个的虚弱给少夫人看啊!让她心疼,让她难过!回屋睡觉?少主是不是傻? 明舒快走到傅直浔房门口时,却犯了难。 翻窗吗?她哪有那个轻功。 敲门吗?若是被守卫瞧见,人多口杂,说她一钦天监少监跟官员勾结,她说的话可信度就不高了。 可她又着实担心傅直浔…… 心一横,明舒用黄符布了个简单的迷雾阵,暂时隔绝了他们的房间,让守卫瞧不清门口发生的事。 敲门会发出声响,明舒只能往门底塞了张黄符。 黄符会飞进去,然后自燃,傅直浔定会察觉。 可她连塞了三张,里面都毫无动静。 明舒觉得不对劲了。 心一急,她直接用身子撞门。 谁知门竟没锁,她一时收不住身子,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下一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 明舒差点就要出声:你没事啊?! 傅直浔迅速松手,上前关了门。 “你今晚怎么没过来?”明舒压低了声音问。 “我为何一定要过去?”他冷冷反问。 明舒不禁皱了眉,他今日又是抽什么风? 不过算了,看在他身子不适,又得劳心劳力防洪的份上,她不跟他计较这些。 “今晚我的魂魄能进你体内了,我们开始。” 明舒如今大致了解傅直浔的脾气了。他阴阳怪气的时候,不必跟他针尖对麦芒,要论毒舌,她肯定没他厉害。 所以,直入主题。 不过今晚傅直浔明显心绪不佳:“不必了,你回去。” 明舒不由道:“今晚我替你治伤,你能好个一两成……” “我说了,不必。”傅直浔冷冷打断。 要换从前,明舒肯定摔门走了,他有脾气,她没有吗? 但今日的傅直浔实在太过反常,她便耐着性子问:“赵伯说你身子很糟糕,发生了什么事?” 傅直浔语气冷漠:“我的死活,与你何干?你操心这些做什么?” 明舒又问了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傅直浔冷哼一声:“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说这些?” 明舒终于火了,转身就走。 先是太子,现在又是傅直浔,一个两个都是神经病! 走到门口,她压下怒火,冷冷道:“青铜方尊取来后,你派人跟我说一声。” 深吸一口气,在开门的瞬间,迅速甩出两张黄符。 借着黄符之力的遮掩,她飞也似地离开了傅直浔的房间。 门没有关严,屋外风灯的光,穿过一指宽的门缝,打在傅直浔冷峻的脸上。 倘若明舒回头,便能看到他脸上不同于平日的表情——不再是冷漠,也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遮掩不住的愤怒。 但明舒没有回头,傅直浔也没有唤回她。 他就直直站着,目光透过门缝,看向屋外。 外面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她那一句“我谁都不喜欢”,让这些日子他放任自己的感情肆意生长,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他还希望与她相伴相守,可她在乎吗? 他以为自己够冷心冷肺,她更厉害,压根连心都没有。 他知道她从未将他放在她的计划里,可当她对着丰檀,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说出那句话后,心仿佛被扎了一刀,他忽然就清醒了。 他为何要去钟情一个不会喜欢他的人? 他从没打算让一个女人成为他的羁绊,那些不该有的失控,也是时候恢复正常了。 傅直浔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清冷无情。 门悄无声息地被人推开,又迅速合上。 傅洪朝傅直浔行礼:“主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傅直浔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计划改变一下,不必留着太子的命了,一旦有机会就杀了他。” 傅洪有些意外,不过他也没多问,又默默离开。 傅直浔盯着合上的门看了一会,径自回床躺下。 也好,如此他做什么,便再无顾忌了。 翌日一早,丰檀下了命令:三日之内,若能控制黄河、济水与曲江的水量和水位,暂时不泄洪;若是不能,三日之后泄洪。 这道命令下达之后,能走的朔州百姓,整理好行李都离开了,剩下那些走不了的老弱妇孺,便只能静静等待三日后的生或死。 第一日傍晚,青铜方尊、阴阳双玉、鸾刀、玉珠以及白陶盂抵达了朔州。 明舒连夜带着五件上古礼器,去了她布置星斗阵的地方。 得知明舒要阻拦四十万亡魂,丰檀毫不犹豫地跟着去了。 秦楠自是一起。 太子都去了,楚青时和一众累得半死的官员又怎能不去? 不过,明舒并没有让他们靠近。 “阵法一旦启动,境况如何并不知晓,请殿下和太子妃退到那座山后。” 丰檀追问:“有危险吗?” 明舒只能回:“任何一个阵法都有危险。” 丰檀抿紧了唇,他想阻止她。 明舒却取出一张黄符:“启动阵法前,我得先解开青铜方尊的封印,需借用下殿下的龙血。” 丰檀点了点头,正要取刀割手,秦楠却开口阻止:“殿下不可做有伤龙体之事!” 丰檀不悦地看了秦楠一眼,后者却坚持:“为何一定要用殿下的血?” 明舒淡淡回:“我要引天雷解开封印。太子妃如有别的法子,倒也不必用殿下的血了。” 秦楠以为自己听错了:“引天雷?” 她没好气地瞪着明舒,“胡言乱语,简直荒谬!凡人怎么可能引天雷?” 明舒:“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倘若太子妃不知,便认为‘胡言乱语’,那太子妃的眼界也着实狭隘了一些。” 秦楠怒道:“你——” 丰檀出声:“此事便照灵微真人说的做,不必再置喙。” 取过刀,在手臂上浅浅划了一刀。 血流得不多,不能落进原本准备的小碗里,明舒便只能用洗净的手,直接去丰檀手臂上取。 一边取,一边画符。 两人不免靠得近了些,丰檀低着头看她画符,并没遮掩眼中的情意。 不远处,傅直浔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第196章 我相信,她拦得住 等画好符,当即有随侍来给丰檀包扎。 明舒则带着清虚、陈恩以及一队士兵,继续往前。 秦楠不由看向钦天监另一个官员:“孙大人,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这话问出了其他官员共同的疑惑:就算孙一修的玄学之术不如明舒,也能帮忙,为何孙一修却连搭把手的行径都没有? 孙一修面露些许尴尬之色:“灵微真人并未请臣帮忙。臣若贸然相助,怕是会破坏灵微真人的阵法,故而臣不便前往。” 秦楠皱起了眉头:“你们同为钦天监官员,她为何不请你帮忙?” 孙一修:“这……臣就不知了。” 这时,楚青时插了一句:“兴许是修行之法不同,灵微真人也无法请孙大人相助。” 一般说到这里,这个话题也该结束了。 可秦楠却继续问:“那孙大人能引天雷吗?” 孙一修恭恭敬敬地回:“臣不能。” 秦楠:“你年长灵微真人许多,按理说修为在她之上才是,为何她却说她能?” 孙一修只能硬着头皮用楚青时的话回:“臣与灵微真人修行之法不同。” 秦楠嗤笑一声:“怕是灵微真人大言不惭。” “她能。”丰檀的声音不响,却很肯定。 秦楠咬了咬唇,终于止了声。 一边,傅直浔淡淡看了丰檀一眼。 雨渐渐大了。 风一阵紧过一阵,丝毫没有夏夜该有的凉爽,反倒跟冬日的北风似的,阴森森地尽往人骨头缝里钻的。 秦楠冷得不由往丰檀身边靠了靠。 丰檀却仿佛不觉,目光只盯着前方那一盏盏昏黄的灯火。 又过了一刻钟,秦楠裹紧了披风,唇色发青,官员们也是冻得瑟瑟发抖。 “为何会这么冷?”吏部员外郎小声嘀咕。 “亡魂过境。” 楚青时沉声回,“六日前雨开始下时,亡魂就已入境了,若非灵微真人布阵阻拦,朔州境内早已阴气漫天,人压根活不下去。” 吏部员外郎吃惊道:“那如今灵微真人是要把这些亡魂驱逐出去吗?” 楚青时:“不单单如此。入境的亡魂只是少数,后面还有几十万,灵微真人要做的是将那几十万亡魂阻拦在朔州之外。” “只有这样,雨才会停,黄河才不会泛滥。” 吏部员外郎目瞪口呆:“几、几十万亡魂?” 楚青时的声音不轻,足以让一众官员都听清:“不仅仅是几十万亡魂,还有亡魂身上的怨念、戾气……这些阴祟之气日积月累下来,比亡魂更可怕。” 半晌,吏部员外郎才问:“人死了不应该去阴间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亡魂?” 楚青时沉默了下,终究还是回了:“他们是二十多年前战亡于北域一战的将士。” 饶是吏部员外郎再心直口快,在太子面前,这话也不好再问下去了。 “那……灵微真人拦得住吗?” “我相信,她拦得住。”楚青时说这话时,面上皆是信任之色。 他话音刚落,那闪着星星点点烛火的前方,突然涌现了一片青色的火焰。 仿佛燎原一般,青焰飞快向四面八方蔓延。 紧接着,黑沉沉的夜空传来沉闷的雷声。 秦楠还未从那一片青焰之中回过神,便被天上的雷声惊到,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只见一道白惨惨的闪电划破苍穹,将四周照得明晃晃一片。 紧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 而这些天雷与闪电无一例外,对准的都是那片青焰之地。 虽然隔得很远,可众人还是看清了盘膝坐在青焰之上的明舒。 雨中,她如墨的长发与青色的衣衫猎猎而舞。 一道道天雷劈下,她却稳稳坐着,好似电闪雷鸣、阴气翻滚并不存在一般。 “她……”怎能做到如此? 秦楠难以置信。 丰檀死死盯着明舒,可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脸和神情。 神情冷漠的傅直浔,此刻也不由自主地看向明舒。 第一次见她引天雷,是去年冬日封印方尊时,她耗尽心血,差点被雷劈死,足足睡了七日七夜才醒。 第二次引天雷是在桃林里,她想逃离丰檀设计她的迷魂阵,不得不引天雷,若非他及时赶到,她怕是要跟丰檀一起被雷劈死。 这一回的天雷比之前两次更密集,她的修为还未完全恢复,扛得住吗? 只要一道落在她身上,她就死了。 次次都是如此不顾一切,她真以为自个有九条命? 傅直浔眉心紧皱,手亦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 他已经决定放弃,她不惜命,又与他何干? 祭祀阵中,明舒生不如死。 远处的人看她,是稳如泰山,可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 祭祀阵是整个星斗阵的中心。 而这个中心,跟台风眼的风平浪静刚好相反,是所有阴祟之气汹涌扑来的地方。 若非她解开青铜方尊的封印,引出里面的尸气对抗亡魂和阴气,以及还阳珠护住她,此时的她早就被亡魂撕成了碎片。 她能清楚感知,远处黑压压的亡魂,如飓风过境一般,正朝着星斗阵扑来。 而青铜方尊的尸气也好,还阳珠也罢,都需要依托她的修为。 可凭她六阶风水师的修为,开启星斗阵本就勉强,更何况她如今只恢复了六成修为,这个局面并不乐观。 不过,只要祭祀之阵启动,星斗阵便能发挥出五成的威力,她有成功胜算。 只是五件礼器终究是少了,即便她用阵法补了不足,也只启动了一半的祭祀之阵。 如此,星斗阵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拦亡魂,这也是身处阵心的她承受着最大压力的缘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明舒感觉亡魂越来越多,阴戾之气比地狱更甚,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局面定会分崩离析,届时不是单单她死的结局,青铜方尊里的尸气也会失控,与几十万亡魂一起肆虐,后果比之前更严重! 一咬牙,她用清气护住肉身,魂入阴界,借还阳珠之力,引阴界碎魂和阴气回阳间,试图补足缺失的四件礼器的力量。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周围冷得仿佛能将人冻结成冰。 那些布阵的士兵,早已在明舒引下天雷、解封青铜方尊时撤离,如今维持阵法的只有明舒、陈恩和清虚三人。 清虚拼了命引虞山大印里的清气,护住他们三人。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冻得面色惨白,牙齿打战。 陈恩修为不如他,情况更糟糕。 可他更担心明舒,强忍阴冷之际,仍是不由朝她看去。 怕金银器物导雷电,她摘掉了面具。 此刻青焰之中,她一张脸白得泛起了青色,双眸紧闭,黛眉皱着,整个人发着抖,显然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蓦地,她睁开了眼,双眸灿若星辰,亮得惊人。 她以手撑地,艰难站起身来。 环顾了一圈四周之后,她的目光落在飘浮于空中的一张黄符上。 那是她用丰檀的精血所绘,带着东晟皇族的精气力量。 方才,她就是借这股力量,引九天玄雷。 如今,她要用这张黄符,引东晟气运。 还阳珠引出的地狱阴魂只能到此为止了,否则她的身体承受不了,而一旦失控,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可启动祭祀之阵里的力量还不够,她只能试试用东晟气运补足。 轩辕十四留给她的记忆,有一部分属于曲舟行,所以她知道攫取气运的法子。 以皇族精血为引,让四域之力归于一处。 不过,攫取天地之力,必然会引起相应的反噬。 当那张凝聚着丰檀精血、明舒清气和修为的黄符发出赤红的光芒时,已经消散的天雷又一次滚滚而至。 明舒用尽全力大喊:“清虚、陈恩,撤!” 陈恩看着满天的电闪雷鸣,急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我……护不住你们——撤!” 清虚冲过去扯住陈恩,对着明舒喊:“师父,虞山大印我留下了!” 两人刚离开,几道天雷便劈在他们刚才盘膝的地方,清虚惊出一脑门的冷汗。 陈恩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明舒:“她……” “她自有办法,我们不要拖她后腿就行!”清虚十分信任明舒。 可明舒哪有什么办法? 无非是硬撑罢了。 有黄符的护佑,天雷暂时劈不到她身上。 可劈在她周身一丈内,那股力量也震得肉身剧痛。 剧痛之后,身子开始麻木。 她快撑不下去了,无论是身体还是魂魄的都已快到极限。 黑压压的魂魄和阴气越来越近。 青铜方尊里的尸气,她借还阳珠引来的地狱阴魂,还有祭祀之阵几件礼器的阴祟之气,几股力量几欲将她扯碎。 她惨白的脸红润起来,唇色艳如朱砂。 唇角渗出了一缕缕的鲜血。 她感觉自己的魂魄在一点点远离麻木的肉身。 她的心迅速发冷。 难道……只能如此了? 她还是做不到吗? 一个巨大的惊雷在她头顶炸开,紧接着几道闪电劈下。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股充沛的力量。 明舒猛然抬头,眼中不由狂喜:是气运! 雷电散去,大雨依旧。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生机勃勃的强大力量。 第197章 与子偕行 东晟气运滚滚而来。 祭祀之阵所需的力量终于补足。 星斗阵启动。 明舒立于阵心,重伤的肉身和魂魄,在迅速被东晟气运和阵法之力修复。 脸上异样的红迅速褪去,她容颜雪白,双眸璀璨,宛若地狱阎王,率领万鬼抵御万鬼。 在两股力量的交锋之中,她一点点挺直背脊,乌发扬起,青衣翩飞。 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突破了第六阶,进入了第七阶。 随之而来的,是身魂对周遭一切愈发的敏锐。 原本要进入魂魄才能看清的记忆,她如今站在亡魂之中,便能看到大概。 她看到了很多零碎的记忆。 让她吃惊的是,这些最先抵达朔州的亡魂,大部分竟是那些被活祭的孩子! 他们早就失去了曾经的人性,不顾一切地想要摧毁所有活着的生灵。 在疯狂的杀戮之中,明舒也看到了他们还未彻底消失的情绪: “阿娘,我害怕……阿娘,我以后一定乖乖的,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我饿……” “你敢咬我?我咬死你!” …… 还有一个模糊的片段: “快一万个孩子了,他们的肉身和魂魄之力,还不够开启星斗阵吗?” “不够,至少得五万……五万若还不够,那就十万。” “没有那么多孩子啊!” “那就用少女,用年轻力壮的男子……人死的越多越好。” …… 明舒心惊。 原来她在星斗阵记忆里看见的大坑,只是献祭肉身和魂魄的一处地方。 五万,十万,对操纵星斗阵攫取亡魂之人而言,只是数字,而非人命。 可一个宝儿,让沈柔失去了最后一丝活着的希望,让杨家彻底家破人亡。 那么,五万,十万个孩子,便是五万、十万个家庭的破碎啊! 她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亡魂愈发多了。 除了被献祭的孩童,战亡的将士也越来越多。 其中有一个亡魂特别强大,他的身边紧随着不少亡魂。 透过残碎的记忆,明舒认出了他。 护国大将军萧启松,当年北域一战的统领。 但也仅限于此。 意志力强大的亡魄,记忆不会外泄。 明舒心中顿生一个念头:当年北域一战,四十万将士战死沙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驱逐亡魂也好,以星斗阵压制也罢,只要亡魂在不散,终究是祸患。 唯一的办法,是化解他们的怨念,引他们去到他们原本该去的阴界——那里,才是魂魄最终的归宿。 所以,四十万将士的怨念是什么? 明舒毫不迟疑地做了决定。 她以气运护住肉身,魂魄穿过一层层的亡魂,强行进入了萧启松的魂魄灵台。 灰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城门紧闭的北境边城。 城墙的角落里,几个士兵缩在一起取暖。 他们面黄肌瘦,胡子邋遢,军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破裂的盔甲用粗线绑着,瞧着摇摇欲坠,大抵动作一大就会掉落。 几人年纪都不大,最小的那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年。 其中一长脸的士兵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当作宝贝似的,用皲裂粗糙的黑手一点点抚平,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质朴的笑。 “又看你媳妇的小像呢?”身边的圆脸士兵打趣,“乌漆麻黑一团,能看出个啥?” “你懂什么?媳妇的画像在他心里!”最年长的士兵呵呵地笑。 “齐哥,你媳妇长得好看吗?”少年士兵问。 “好看!她是咱们村里最好看的姑娘!”长脸士兵一脸骄傲。 “你们成亲多久了?”少年士兵似乎对“娶媳妇”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定了亲,等这场战打完我就去娶她。” 长脸士兵望着前方,仿佛瞧见了在溪边浣衣的年轻女子,“我打算盖三间青砖瓦房,我和小荷一间,爹娘一间,还有一间以后给我们孩子住。” “要是孩子生得多,那就再盖两间,我有的是力气……” 长脸士兵絮絮叨叨地说着。 圆脸士兵脸上却没了笑意。 少年问他:“你也想媳妇了。” 圆脸士兵:“老子都没媳妇,想个锤子!老子也不指望什么,只希望能活着回去,给我爹娘尽孝送终。” 少年士兵:“萧大将军说了,只要我们再守半个月,鬼国士兵肯定坚持不住,我们就能赢了!大牛哥,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去的!” 最年长的士兵抬头望天:“活不活的也无所谓,我就想喝口酒。这都多少天没闻到酒味了,馋得我骨头都痒了,真是要命啊……” 话音未落,一个酒瓶子就丢进了他的怀里。 “酒!哈哈……萧大将军!” 头发半白的萧启松摸着打结的胡子:“就半瓶了,给你续续命!” 年长士兵嘿嘿地笑,拔掉酒瓶盖子、往嘴里灌酒的动作却一点都没停,生怕萧启松会把酒抢回去似的。 “诶诶诶……你慢点喝,真就只剩这半瓶了!” 萧启松一脸心疼,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终究是碍于统帅的身份,不好干出尔反尔的事。 年长士兵灌了十几口,顿时神清气爽:“大将军,小的活过来了!” 萧启松笑道:“等这场仗打完,我再送你几坛好酒!” “大将军的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弟兄们都听见了,给做个见证!” 萧启松没理他的痞相,目光看向其余几个士兵:“咱们再坚持坚持,等打完了仗就回家!该娶媳妇的娶媳妇,该侍奉父母的侍奉父母,天下太平,干什么都成!” “是,小的记住了!” …… 两辆马车穿过风雪,抵达了北境边城。 萧启松与来者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我们已经守了三个多月,眼看就要成功,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主动出击,功亏一篑!” “这是皇命,萧大将军是要抗旨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蔡尚书,恕我不能领这道圣旨。” “萧大将军,我也不妨同你说实话,皇上的几位叔伯有叛变之心,东晟主要兵力一直留在北疆,届时帝京有难,可如何是好?” “帝京有禁军,萧墨也在,还有轩辕监正坐镇,能护得住皇上。” “但皇上最信任萧大将军你啊!如你所言,这城都守了三个多月,鬼国被拖得精疲力竭,早没有抵抗的能力了,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蔡尚书,我心意已决,这城必须得守,贸然出击乃是兵家大忌!” …… 三日之后,雪还未停,城门却被破了。 鬼国拿着城防图,从兵力最薄弱处强行攻城。 东晟将士被迫反击。 原本以逸待劳的打法,化为泡影。 节衣缩食数月的东晟士兵,靠着一股不屈的斗志,与鬼国士兵死战。 长箭射进了长脸士兵的胸膛,将那张早已看不清女子容颜的小像,染成了一片血红。 大刀砍下了圆脸士兵的头颅,他再也见不到他的父母了。 年长士兵用身体护住了少年士兵,自己却被射成了筛子,他与萧大将军之间的约定,他先食了言。 少年是个最后倒下的守城士兵。 他失去了右臂和左腿,身子中了十几箭,耳朵也掉了一只,仰面躺在雪地上,空洞的双目仰望灰蒙蒙的苍穹。 他也想回家,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 四十万将士,在即将胜利的前夜,战死北疆。 他们的献血染红了雪地,汇成一条条细细的河流;他们的魂魄被禁锢于星斗阵,不得往生! 战骨碎如泥,冤魂泣无声。 明舒在萧启松魂魄的灵台里,看着四十万将士浴血搏杀。 看着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东晟最后的胜利。 直至白骨露原野,千里无鸡鸣。 可原本他们是不必死的! 只要再坚持十日,萧启松就能带着他们彻底击败鬼国。 他们就能回家了! 他们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家里等着他们呢! 萧启松死在战事的最后。 夕阳下,他持刀坐在地上,背对东晟。 他的前面,是四十万将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他在死前唱的歌。 唱完最后一句“与子偕行”,他的眼中落下了血泪。 旁观的明舒亦是心如刀绞,魂魄发抖。 “萧大将军……” 后面的话却是怎么说不下去了。 四十万条人命啊! 她有什么资格轻飘飘地说一句:看在无辜百姓的份上,请你们离开? “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明舒退出了萧启松的灵台,魂魄重回肉身。 她将尸气重新逼回青铜方尊。 祭祀之阵一弱,星斗阵也少了几成杀戮之力。 但也足够暂时阻拦几十万亡魂。 她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青焰渐渐熄灭。 陈恩和清虚见此,赶紧过来相扶,明舒却伸手制止:“无妨,我自己走。”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丰檀面前。 “原吏部尚书蔡景楷,是你父亲的人吗?”她一字一顿,声音冷若冰霜。 第198章 你说,这笔账怎么还! 雨落在明舒身上,却无法沾湿她的长发与青衣。 她从阵法中带来的鬼厉阴气,瞬间将雨水冻结成霜。 她的周身弥漫着一层白雾,让原本清丽出尘的气质,沾染了让人望而却步的阴冷。 “你竟然是……”秦楠错愕地看着眼前这张令人过目不忘的绝色容颜。 丰檀也愣住了,此刻的明舒不似人,更似鬼。 “说!蔡景楷是不是你父亲的人?”明舒厉声问。 “大胆!”秦楠回神之后,怒从心头起来,正要喝令明舒,可下一瞬间,一股大力狠狠将她推了出去,紧接着她的衣上烧起了青色的火焰。 秦楠花容失色,侍女赶紧替她灭火。 一众臣子都看傻了。 明舒收回了手,直直盯着丰檀。 丰檀也是一惊,不过他很快回神,不由皱起了眉头,似是并不知晓明舒所问之事。 明舒便转过身,问另一边的楚青时:“世子,你知道吗?” 楚青时察觉她神情有异,思忖之下,如实回复:“是。” 明舒忽然笑了下,极冷,满是嘲讽:“原来真是如此。” 楚青时不解:“怎么回事?” 明舒尽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怒与悲戚,声音却忍不住微微发抖:“护国大将军萧启松守城三月,原是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打败鬼国,带着四十万将士回家。” “可是……蔡景楷送来了一道圣旨,让他速战速决,早些回帝京。萧大将军拒绝了。” “蔡景楷假传圣旨不成,便将城防图给了鬼国。鬼国突袭强攻,萧大将军带着数月来缺衣少食的士兵浴血奋战……鬼国败了,东晟北域守住了,四十万将士战死,萧大将军也跟着他的士兵同归。” “二十多年来,他们的魂魄就被禁锢在鬼国谋划的星斗阵里,日日夜夜,不得往生!” “丰檀,你说,这笔账怎么还?!” 说到后来,明舒整个身子不住颤抖。 四周一片死寂。 丰檀脸上尽是难以置信。 秦楠一时都忘了被火烧破的衣服,瞪着明舒,想说一句“你胡说八道”,可见明舒悲愤激动、犹如杀神的样子,却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楚青时胸膛剧烈起伏,睚眦欲裂。 他也是军人。 军人可以战死沙场,却不能死于阴谋。 更何况,护国大将军萧启松乃是一代名将,是他从小仰慕之人。 可就是这样一位忠肝义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竟死在皇权的争斗里! 还有四十万将士,他们又是何其无辜! 傅直浔则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明舒。 一行泪自她眼中滑落,他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下,莫名一疼。 “丰檀,我不能毁了那些将士的魂魄,他们为国捐躯,不该落得一个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结局。” 明舒平复了些心绪,缓缓说道,“他们含冤而亡,你的父亲、你还有丰氏皇族,欠他们一个交代。” 丰檀还未开口,楚青时冷声道:“父债子还,殿下,你必须给萧大将军和四十万将士一个交代!” 秦楠也是将门出身,于四十万将士惨死之事自然心中悲戚,但她得护着太子:“你们想要殿下什么交代?” 明舒冷冷剐了秦楠一眼:“你闭嘴!丰檀的交代不是给我与世子,是给四十万将士的!” 秦楠很生气,可面对浑身阴煞之气的明舒,她又一次说不出话来。 在一众臣子面前,丰檀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你想要孤如何做?” 明舒冷声道:“请殿下与我一同入阵,任由四十万亡魂处置。” 丰檀当即变了脸色。 秦楠一把拉住了丰檀的手:“殿下不可!” 礼部员外郎也开口劝道:“殿下乃万金之躯,若是任由四十万亡魂处置,后果怕是不堪设想,还请少监大人另想他法。” 明舒冷笑一声:“丰檀的命是命,亡魂的冤屈不算什么,对吗?” 她目光如刀,“可你们如今能平平安安做东晟的官员,全是四十万将士用命换来的!在我眼中,他们的命比什么皇帝、太子的命更珍贵!” “既然东晟这二十多年的天下太平是他们拿命促成,今日他们要毁了这一切,又如何!” “就让这黄河泛滥,让百姓枉死,让鬼国的铁骑踏平东晟,又如何!” “丰氏辜负了他们,他们当然也能负丰氏、负这天下!既然没有人给过他们公平,那他们自己来求这个公平,又如何!” 明舒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加之情绪激动,声音抖得越发厉害,她默默深吸一口气,最后道,“亡魂的怨念若无法化解,这就是结局,谁都改变不了。” “阵法只能维持十个时辰,太子自行考量,我言尽于此。” 说罢,不再多看丰檀一眼,像来时一样,重新往阵心走去。 她走得很慢,也明显很吃力,可背脊却挺得笔直。 丰檀眼底闪过一丝愧疚之色,不敢再看明舒。 傅直浔的目光却依旧未离开明舒。 看着她走向那阴气密布之处,他脑中生出一个念头:她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心莫名一慌。 但迅速镇定下来。 自从她来到帝京,多少次处于生死关头,可每一次她都能好好化解,甚至因祸得福增长修为,可见她命大得很,阎王爷都懒得收。 丰檀在雨中又站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移动了脚步,却是朝星斗阵的反方向离开。 他回了行馆。 楚青时眼中闪过鄙夷之色,随后他又朝盘坐于阵心的明舒看了一眼,也离开了。 他们一走,其余的官员也都走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傅直浔。 雨无休无止地下着,一遍遍打湿他的衣衫,他却岿然不动。 直到傅洪出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他才终于走了。 可走了十几步,又不由地转过身来,朝星斗阵的方向看去。 漆黑黑一片,压根瞧不见她的身影。 就好像她已经被阴祟之气吞噬一般。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天亮了,丰檀却没有前去星斗阵中的意思。 昨夜,他下达了两道命令: 第一道,四万将士,不惜一切代价,带朔州百姓离开; 第二道,一万精兵,随时待命,准备护送所有帝京官员返程。 秦楠忍不住说了一句:“那四十万将士的亡魂怎么办?” 丰檀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你也希望用孤的命,去还二十多年前的债?” “臣妾并无此意!” “这些亡魂走不出朔州。孤只要将朔州百姓全都遣散,它们要在此,便由他们在此。” “为何亡魂走不出朔州?” 丰檀没有回太子妃。 在上一世的记忆里,黄河大水,亡魂之事也无疾而终;今生只要有傅直浔在,这个结局便不会改变。 想到这个会在几年里成为东晟权臣的男子,丰檀眸光不由沉了下来。 养虎终究为患。 不过,这场大水需要他,暂时便不动他了。 至于明舒…… 如果她不肯走,那便只能用强了。 他由着她任性一次两次,是他宽容,并不代表他能一直容忍她如此。 不管她愿不愿意,上辈子她是他的女人,这辈子也只能是。 丰檀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这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带着恐惧的惊呼声。 屋子里迅速暗了下去。 秦楠打开门一看,一股阴冷至极的风扑面而来,冻得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再看外面,乌云密布,浓墨一般的黑色从不远处滚滚而来。 秦楠当即就变了脸色:“这是……” 她不由偏过头去看向丰檀,“殿下,是那些亡魂吗?” 这种阴冷的感觉跟昨晚一模一样。 可那梵音公主明明说了,她能用阵阻挡亡魂十个时辰,如今才过去不到一半的时间啊! 丰檀眼中也有惊惧之色。 这样的场景他在梦里见到过,就是亡魂肆虐的样子。 “接下来怎么办?” 他听秦楠问。 “泄洪,撤出朔州。”丰檀只能做跟前世一样的选择,放弃朔州守住东晟。 可未等他下达这道命令,行馆便被包围了。 楚青时身着铠甲,身后跟着一队气势汹汹的士兵,大步朝丰檀走来。 “请殿下移步星斗阵,拦下四十万亡魂!”楚青时目光炯炯,神情冷峻。 “楚青时,你这是要造反吗?”丰檀沉下脸来。 “殿下若怕这些亡魂,臣可护送殿下前往。”楚青时压根不回丰檀的话。 “来人,将反贼拿下!”丰檀大喊。 门口的两个贴身侍卫,当即拔剑。 楚青时眼皮都没抬,他的身后便闪出几道人影,与那两个侍卫厮杀。 侍卫身手极高,但架不住楚青时人多,没多久便被斩杀于刀下。 丰檀惊住了。 秦楠拔刀将他护在身后:“楚青时,你敢动殿下?” 楚青时抬了抬手,两个女侍卫上前,十几招便控制了秦楠。 “殿下,如果你在等你那一万精兵,那不必了,他们不会来了。”楚青时面无表情,“殿下是要自己走,还是臣的人抬你走?” “楚青时,你好大的胆子!”丰檀面色铁青,愤怒的眼底却藏不住恐惧。 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楚青时的眼。 心底默默评价了两字:怂货。 “臣的胆子不大,所以没法看着朔州生灵涂炭,也不能让曾经的四十万将士魂魄无归处。” 楚青时平静说出最后两字,“带走!” 第199章 她,回不去了 明舒盘坐在星斗阵中,看着一层层翻滚的黑雾,也是惊愕不解。 祭祀之阵和星斗阵都在她控制之下,按理说,亡魂并不能冲破阵法。 可实情便是星斗阵没有困住亡魂。 不过,她也察觉,这些亡魂的阴气和祟气并没有那么厉害——至少,跟昨晚她用阵困住的那些相比,弱了不少。 不仅如此,有些残碎的亡魂甚至就烟消云散了。 仿佛……朔州还有一个巨大的阵法在吞噬他们。 明舒不由心惊:噬魂阵? 可布置一个能避开她的星斗阵,涉及范围又如此大的阵法,至少得耗费数万人,谁又能在她、在楚青时的眼皮子底下做到? 蓦地,她的心头冒出了一个名字。 是他吗?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用噬魂阵吞噬几十万亡魂是一个极其冒险的做法。 倘若成功,将亡魂撕成碎片,危机大抵能解除。 可其中还有一处问题,亡魂能被吞噬,由亡魂而滋生的阴气和怨气却不能。 这些阴祟之气不散,终成祸患。 而如果不成功,亡魂反杀,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这也是明舒一开始就放弃这个法子的缘由。 至于另一个原因,在看过萧启松的记忆后,她实在做不到再将他们无情毁灭。 为了彻底解决朔州困局,也为了对得起身为风水师应有的良心与责任,最好的办法便是化解亡魂的怨念——即便这样做很难,但她必须尽力一试。 念及此,明舒眉眼一沉,加快了牵引气运的速度,让星斗阵的威力更强大。 她没有办法离阵去阻止噬魂阵,那便只有将亡魂尽量控制在星斗阵的范围内,阻止魂魄碎裂。 “陈恩……让楚世子不惜一切代价,带丰檀过来!” 她没有时间再给丰檀考虑了。 他同不同意都得跟着她入阵,给四十万战亡于北疆的将士一个交代! 陈恩刚起身跑了没几步,楚青时便带着丰檀到了。 明舒心中微微一松,随即道:“世子,他身上带着法器……” 没等明舒说完,楚青时就默契十足地搜丰檀的身。 丰檀惊怒交加,可他被点了哑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三下两下,楚青时就在丰檀颈上搜出了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小叶紫檀珠子。 清虚一看,确认这是加持了得道者修为的法器,可护人魂魄。 楚青时便将珠子交由清虚保管,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丰檀推进了阵中。 怕他跑,楚青时还特地点了他的穴道,让他不能动弹。 “你尽管按你的法子来,一切后果由我担着。”楚青时说。 明舒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以手撑地,艰难站起身来。 随后,在丰檀惊恐抗拒的眼神里,她伸手轻触他的眉心,带着他的魂魄,进入了层层亡魂里。 没多久,明舒就找到了萧启松的亡魂。 “萧大将军,丰家下一任继位者,交由您处置。”明舒指着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丰檀,沉声说道。 萧启松的亡魂被一团黑色包裹,听闻此话,并没有什么反应。 明舒的魂魄散出丝丝缕缕的清气。 清气缠绕黑气,像剥壳一样,将黑气一层层剥去,最后露出一团隐隐散着红光的无形白气。 明舒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萧启松的亡魄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 突然间,那团白气化作千万支无形利箭,狠狠刺穿了丰檀的魂魄! 随即利箭又凝成无数只大手,眼瞅着就要魂魄扯成碎片。 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白气的动作停了下来。 明舒的意识里,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杀尽丰家之人又如何?我终究还是违背了对将士们的承诺,辜负了他们啊!” 明舒忽然想起了萧启松死前唱的曲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明舒懂了。 相比复仇,萧启松更希望他的将士们可以回家。 明舒不由环顾四周,在萧启松这一声叹息之后,四周翻滚的亡魂似都安静了下来。 经由丝丝缕缕的清气,她也感应到了他们的情绪: 他们想回家看一看父母和妻儿——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但他们仍旧想回去。 所以,他们从北域而来,不仅仅是被人驱使,更因他们盘亘了二十多年的执念:回家! 这时,被重伤的丰檀魂魄恢复了意识。 四周黑沉沉的亡魂,骇人的压迫感让他惊恐不已,他下意识就想逃跑。 可明舒的清气瞬间绑住了他。 他疯了一般大叫:“你们想干什么?!孤是东晟的太子,未来的帝王,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放了孤!” 乱臣贼子。 他们用命守住东晟,换来的只是储君的这四个字? 萧启松的魂魄猛地一颤,方才被清气净化的黑气,迅速抽长了出来。 不仅是他,周围的亡魂也是黑气大盛。 明舒心道不好。 她迅速催动更多的清气,试图化解他们滋长的阴戾之气。 可他们本就杀戮极重的将士,含冤而亡,魂魄又被困二十多年,能留住这一点清明已是极为不易。 怨念之气一滋生,理智尽失,阴气暴涨。 明舒此时惊怒交加,恨不得将丰檀的魂魄撕成碎片。 可她不能。 丰檀身上有帝王之气,他的魂魄能引东晟气运,而气运不加控制,反而会滋养亡魂,成为亡魂的养料,情况更加糟糕! 情急之下,她扯着丰檀魂魄重回肉身。 面对失控的亡魂,悄无声息猎杀魂魄的噬魂阵,以及摇摇欲坠的星斗阵,明舒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她听到了清虚的声音:“师父,撤!” 明舒心中一凉。 她撤不了了。 为了维持星斗阵,她已将自己的魂魄和肉身与阵法合二为一了。 除非星斗阵碎裂,否则她走不出阵法。 而阵法一旦碎裂,那些亡魂会在瞬间将她吞噬。 明舒的心中涌起了无言的绝望。 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丰檀身上。 他有帝王龙气,他能引东恒气运,那么便借由他来化解这几十万亡魂的阴祟之气! 除去亡魂阴气,让他们入轮回,让他们返故土,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破局之法。 明舒毅然走向了丰檀。 两把匕首狠狠刺进了丰檀的左右双臂,顿时血流如注。 清气牵引着未来帝王的血,很快,整个祭祀之阵里就布满了一层浅浅的血雾。 气运如奔涌的大江大河,汹涌而来。 明舒体内的清气全部倾泻而出,缠绕上翻滚的气运。 气运与清气迅速蔓延,星斗阵发挥出了六七成的威力——但这一次,不是阻拦,也不是禁锢亡魂,而是清除他们身上的阴气和怨念。 不远处,楚青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被血雾笼罩的祭祀之阵。 紧随而来的一众官员,无不面露震惊之色。 “灵微真人她……这是在做什么?”吏部员外郎想说“她是不是献祭太子”,可碍于楚青时,出口的话委婉了许多。 “不,她在净化亡魂阴气!”楚青时回。 吏部员外郎惊住了,半晌才喃喃道:“几十万亡魂的阴气,她一个人怎么做得到?” 这也是楚青时心中的疑问。 但他选择相信明舒:“周围的阴气在减弱,她做得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黑压压的天在慢慢变亮。 钻心刺骨的冷,在慢慢变成普通的寒凉。 明舒的意识也在慢慢消失。 她体内的清气已荡然无存。 唯有这些年作为风水师攒下的愿力,与还阳珠一起支撑着她干涸的魂魄与肉身。 恍惚中,她想起了她与师父在乡下的小院。 这个季节,西瓜熟了。 她从井里捞起浸泡了一夜的大西瓜,拿刀切成两半。 她与师父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 “阿舒,明年在院后种几棵杨梅树,我想喝杨梅酒了。” “师父,要不把城里的小店关了,我们来乡下务农?您把整片山头包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种树也是修行,懂?说好了,明年种杨梅树。” “行。” 师父的杨梅酒,想来是喝不成了。 她啊,回不去了…… 煤山下。 傅直浔盯着黑气消散的天,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 西北军将军傅南河摸了摸鼻子:“噬魂阵还真厉害,才半天的工夫,这亡魂就消散了不少。” 傅直浔:“不是亡魂消亡,是亡魂的阴气被净化了。” 傅南河吃了一惊:“谁干的?” 又加了一句,“这么厉害!” 傅直浔没有回他,腰间荷包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从里面取出一张黄符。 黄符立刻飞了出去。 傅直浔猛地一惊,这是离开帝京时傅湘送的感应符,他与明舒一人一张,上面滴了各自的血。 明舒有危险! 他急道:“把阵心撤了。” 傅南河将惊讶的目光从飞出去老远的符纸上收回,很是不解:“辛辛苦苦搞了这么久才弄好的阵,撤了做什么……” “撤了!”傅直浔冷着脸说。 “行行行,都听你的还不成吗?哎,你怎么走了……你去哪里啊?” 傅南河话音未落,傅直浔却早已骑着马只留一个遥远的背影。 天上的乌云在散去。 可傅直浔心头的乌云却越积越厚。 策马飞奔,恨不得能立刻抵达星斗阵。 星斗阵中。 明舒意识已彻底陷入混沌。 她的魂魄站在阴阳交界处。 还阳珠碎裂,唯剩愿力萦绕周身。 “萧大将军,我送你们回家。” 七阶风水师最后的愿力,经由阵法之力,如涟漪一般,层层扩散。 所经之处,阴祟之气尽消。 与此同时,失去最后一层保护的魂魄碎成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亮,一闪即逝。 明舒重重倒在了地上。 没有魂魄的肉身皲裂,青衣被血浸透。 第200章 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傅直浔远远便看见明舒倒在了阵中。 心剧烈一震。 他翻身下马,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下一瞬间,他飞掠往前,不管不顾地冲进阵里。 陈恩和清虚两人跪在明舒身边,六神无主,伸着颤抖的手却不知如何是好。 傅直浔怔怔看着浸在血水里的明舒。 黑发覆着她的脸,他看不见她的脸。 她的衣服已被血浸透。 血如溪水,从苍白无力的手上滴滴答答地流下。 从前很多次她都伤得不轻,却没有像这次一样,让人看得心神俱裂。 清虚忍不住哭出了声。 傅直浔冷声道:“哭什么?她又没死,还不赶紧用虞山大印给她疗伤!” 清虚哽咽着摇头:“没有用了……师父她用自己全部的修为净化了几十万魂魄,她的魂魄……都碎了散了,我一点都没找到啊……” 傅直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她魂魄……碎了?” 清虚哭道:“碎裂四散,连补魂术都无能为力……师父她真的——” “死了”二字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傅直浔猛然上前,跪在地上抱起了明舒。 她的身子软成了一摊泥,冰冷湿漉。 他抚开她的长发,额头触碰她的额头,试图进入她的魂魄。 但,他感觉不到一点生气。 这具残破的肉身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面对千军万马也镇定自若的他,这一刻却忽然滋长出了巨大的恐惧。 傅直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许哭!不管用什么办法,把她的魂魄找全了!”他厉声对清虚和陈恩说。 清虚茫然,魂都散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一直呆滞的陈恩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七星续命法……我去找灯,一定有办法的……” 傅直浔抱起淌着血的明舒,大喊:“傅天!让赵伯带着药箱过来!” 楚青时疾步过来,朝身后士兵吼道:“把身上的金疮药都交出来!” 礼部员外郎的目光从明舒身上移到倒地的丰檀身上:“世子,先救太子……” 楚青时当没听见,取来披风递给傅直浔。 傅直浔接过裹住了血人一般的明舒。 “药,先止血。” 傅洪接过楚青时递来的十来瓶金疮药。 傅直浔紧紧抱着明舒,大步朝前方的屋舍行去。 吏部员外郎呆呆道:“灵微真人她还有救吗……” 这一回,楚青时没再坚定地回。 他不知道。 但他希望明舒活着——即便希望渺茫。 傅直浔一脚踹开已空无一人屋舍,将明舒放在床上,解开她的衣服就要往身上倒金疮药。 可看到她血淋淋的身体时,他呼吸骤止。 她的身体仿佛被极薄又极锋利的刀片割开了无数道口子。 每一道口子都还在流血。 这么多的伤口,她该有多疼啊……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渗出眼角,滚落在她的血里,瞬间被血水冲刷。 下一刻,傅直浔利落地将金疮药洒在她的伤口上。 瓶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空了。 血流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可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冷。 傅直浔用衣服裹住她,怕弄疼她,小心翼翼将她揽进怀里,用内力温暖着她。 她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呢,肯定不会死的。 他这么跟自己说。 赵伯来得很快,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见浑身是血的明舒也是一愣。 路上,傅天跟他说明舒伤得很重,可他也没料到情况有这么糟糕,似乎已经…… 他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上前查看。 哪还有什么气? 身子都凉了。 赵伯忍不住朝傅直浔看去,见他双目赤红地盯着自己,仿佛只要自己说出一个“死”字,他的少主就能一把将自己掐死。 凡是有一口气,他都能治,但一具尸体怎么治? “愣着做什么?该包扎包扎,该施针施针,该开方子开方子!”傅直浔的声音冷得让人发抖。 赵伯只能硬着头皮说:“伤口已经涂了药,血不流就好。包扎的事让木樨处理,她跟我一起来了。” “你去开方子煎药。”傅直浔语气似稍稍好了些。 赵伯却听得心惊。 他家少主不可能看不出少夫人已经死了。 他分明是不想承认。 跟着傅直浔十多年了,赵伯头一回见他如此。 失了方寸,也没了理智。 木樨进来包扎,一见明舒就哭了。 傅直浔厉喝:“不准吵着她!” 木樨流着泪给明舒清理伤口,换上干净的衣物。 傅直浔催促赵伯:“药呢?还没好?” 赵伯赶紧端来药。 傅直浔将明舒抱起,圈在自己怀里,舀了一勺吹了吹,小心喂到她的嘴里。 可她怎么咽得下去? 试了几次,药汁弄湿了衣襟。 木樨终于都看不下去了,哭着说:“你不要再折腾小姐了!你让她安安静静地走行不行?!” 傅直浔眼神如刀,赵伯赶紧上前来拉木樨,被后者一把甩开。 木樨吼道:“小姐她累了,她要休息了,你就让她睡!过去她为了你们傅家忙前忙后,做了那么多的事,她不欠你什么了,你别再欺负她了……呜呜呜——” 说到后来,木樨蹲在地上大声恸哭。 傅直浔听得烦躁不已,想一刀砍了她,可念及她是明舒唯一也是最信任的侍女,便强忍怒意冷声道:“滚!” 赵伯拽着木樨出了屋子。 屋子里迅速安静下来。 可方才木樨那些话却一遍遍在傅直浔耳边回荡:她累了……她不欠你什么,你别再欺负她了…… 她不欠他吗? 是她在皇帝面前求的赐婚,是她逼着他娶她,是她非得进傅家! 她开的头,如今想不管不顾,半途而废? 他不同意! 她招惹他,他动了情,她却跟菩萨一样,心如止水,还想一走了之? 从来只有他傅直浔负人,她敢负他? 一团火从傅直浔心口烧起,他愤怒地看向明舒。 可瞧见那张毫无血色也没有生气的脸,满腔的怒火瞬间熄灭,只余灰烬。 他知道,她睁开眼时,那双眸子有多亮多璀璨。 她笑起来时,再晦暗的天都明媚起来。 即便是她生气,也是那般鲜活,那般蓬勃。 她跟暮气沉沉的他截然不同。 她是朝阳,是朗月,是天上最明亮的星辰啊! 她该永远闪闪发亮,怎么会没有光了呢? “你醒过来,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他喑哑着声音,喃喃自语。 “傅直浔,你终于知道自己欺负人了?你嘴巴毒,脾气坏,还喜怒无常,我就没见过你比更难相处的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那是我涵养高。” 耳边似传来她清亮又无奈的声音,傅直浔猛地回神。 然而,怀里的女子仍旧安安静静的,原本粉嫩的唇一片惨白,一动不动。 傅直浔的心忽然一阵抽搐地疼,喉口翻滚着腥甜的血味。 两日前,他听到她跟丰檀的话,她说“她谁都不喜欢”。 他很生气,失控地对她发了火。 “我的死活,与你何干?你操心这些做什么?” “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说这些?” 却不曾想到,这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话。 他做事从来不后悔。 可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掐死当时执拗的自己。 他为何要对她说那些话? 她不喜欢他又如何? 只要她在他身边,像从前一样,他一转头就能看到她,便足够了。 “音音,我不准你死。”傅直浔一字一顿地说。 屋子外,赵伯、傅天等人俱是担忧不已。 木樨哭了很久,此时已经没力气了,红肿的眼里仍在无声息地流着泪。 清虚和陈恩呆呆坐在一边。 陈恩取了灯来,可听清虚说明舒没了魂魄,才终于不得不承认现实:七星续命法也无能为力了。 楚青时来过了,可这样的情况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同赵伯说了声“有事找他”,便去处理朔州收尾的事了。 有马蹄声哒哒而来。 傅南河下马行到院中,见愁眉不展的一群人,不由道:“你们干什么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傅洪面色一变,压低了声音:“傅将军慎言。” 傅南河不解,不过他是来找傅直浔的,便也没继续追问:“你家主子呢?赶紧让他出来,后面一堆的事等着他去主持大局!” 赵伯叹气道:“眼下少主怕是没心思做这些。傅将军就按你们之前说好的去做。” “他没心思做这些?”傅南河被这话惊到了。 傅直浔这些年一直谋划的事,到这节骨眼上,他竟撂挑子不干了?! 傅南河这下不得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赵伯摇摇头,不知如何解释,只能长叹一声。 这时,门被傅直浔拉开了。 “傅天,去把孙一修带来!” 傅天领命而去。 傅南河赶紧上前,正想开口,却见傅直浔方才还好好的竹月色长袍,此刻竟成了血衣,不禁面色一变:“你怎么了?” 傅直浔顺着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衣服上的血。 心口又是一阵刀绞般的痛。 这都是她的血。 她那么清瘦的身子,怎么能流这么多的血啊! 第201章 他想和她白头偕老 傅南河见傅直浔面露痛楚之色,越发觉得不妙,当即大喊:“赵伯,赶紧给他看看!” 傅直浔却道:“你走。” 傅南河一愣:“我走?那后面的事呢?”镇国大将军的五万兵力还杀不杀了? 傅直浔沉声道:“到此为止。” 傅南河瞠目结舌,不禁脱口而出:“你脑子坏掉了吗?!” 傅直浔却没有回话,转身又进了屋。 那几十万的亡魂,让她成了这副样子。 若是再造杀戮,她连睡着都不会安生的。 她不喜欢杀戮,他就不杀了。 她想要过懒懒散散的日子,他陪她一起。 只要……她能醒过来。 傅南河恨不得把傅直浔抓出来,好好问一问他,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不想让太子丰檀背负害死五万将士的罪名,让镇国公府与东宫生嫌隙吗? 他不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丰氏皇族不仅在二十多年前害死了北域四十万将士,二十多年后还用风水阵吞噬了将士们的魂魄,遭万民唾弃,也让丰家人死后入十八层地狱吗? 他不想借由楚青时和西北军的力量,执掌朝堂,翻云覆雨,让丰氏皇族自相残杀,全部死绝吗? 他的血海深仇,族人给予他的厚望,如今都不管了吗? 傅南河心头郁闷,转身去问了赵伯。 赵伯叹息着把事情说了。 傅南河震惊得久久都未作声。 他认识傅直浔很久了。 他一直觉得,天下的人都能发疯,唯独傅直浔不会。 只因傅直浔没有心,既冷漠又绝情。 他曾问傅直浔:“你要报仇,杀尽丰家人、覆灭东晟不就得了?” 傅直浔淡淡回:“一死了之,岂不是送他们一个痛快?丰家人既然这么喜欢自相残杀,就让他们狗咬狗。” 谁能料到,绝情的傅直浔却因一个女人理智尽失。 半晌,傅南河才挤出一句话:“你们能劝住他吗?” 话一出口,他便知问了个蠢问题。 傅直浔向来说一不二,谁能劝得了他? 赵伯苦笑:“这世上唯一能劝得住少主的人她……”没了。 “如今少主这样子,已经算是好的了,我更担心他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啊!” 傅南河心中也是一惊。 傅直浔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向肆无忌惮,如今他的女人死了,他要是不管不顾起来,还真是要命的事。 这时,傅天扣着孙一修到了。 “傅直浔,你干什么?!”哑穴一解,孙一修就大声怒吼。 “星斗阵有凝聚碎魂,让亡者复生的法子吗?”傅直浔站在孙一修面前,面无表情地问。 “灵微真人布星斗阵,从始至终都没让我参与,我如何能知?”孙一修看着傅直浔冷漠的神情,以及满身的戾气,不知怎的,心底莫名发怵。 “贺兰均,”傅直浔盯着孙一修,唤出了他的真名,“我说的是贺兰家的星斗阵。”。 孙一修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他一声惨叫,右胸血流如注。 傅直浔收回手里的刀,吩咐傅天:“他不说真话,你就割他身上一块肉,直到他愿意说为止。” “是!” 傅天转身问孙一修,“星斗阵有让亡者复生的办法吗?” 孙一修疼得额头青筋颤动,可他死死咬着舌头没吱声。 傅天毫不犹豫地割下他肩上的一块肉来。 “啊——” “星斗阵有让亡者复生的办法吗?” …… 院子里只有傅天的问话声和孙一修的惨叫声。 赵伯等人倒还好,清虚、陈恩和木樨却是心惊肉跳。 木樨忍不住朝傅直浔看去,只见他面色阴沉,眉宇间尽是遮掩不住的杀气。 心中莫名一慌,他是真会杀人的,可他却没有对骂他的自己动手,是因为小姐吗? “我说……我说……” 孙一修终于熬不住割肉的痛,艰难开口,“祭祀阵是启动星斗阵最关键的一步……可必须集齐九件礼器,祭祀阵才能完全启动,星斗阵才有改天换地、让亡者复生、使命格重塑的力量……” 傅直浔:“剩下的几件礼器在何处?” 孙一修喘着粗气:“早就不知去向了……这个我真不知道……” 傅直浔冷冷道:“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傅天的刀就横在孙一修脖子上,他只能如实回答:“贺兰一族得到了星斗阵图,可苦于找不全所有的礼器,便只能另想他法……” “既然上古时期祭祀阵里用的都是人祭,礼器的作用也是积攒亡魂和阴气,那么只要有足够强大的魂魄之力,祭祀阵也一样能启动……” “如此,贺兰一族便将计划落在了轩辕十四,以及鬼国与东晟北域之战上……” “贺兰一族想办法将残缺的星斗阵透露给轩辕十四,利用轩辕十四布星斗阵……再以梦魇术控制轩辕十四的两个徒弟……” “最后把此事透露给当时还是豫王的文宣帝,让他将护国大将军和四十万将士的亡魂留在北域……” “计划很成功,可星斗阵却仍旧没能完全启动……” “后来,星斗阵开始碎裂,贺兰一族便将计就计,想借亡魂之力引黄河大水……肃州、凉州和丰州死了不少人,但怨气积攒得太慢,分散了星斗阵的力量,于是便有了朔州计划……” “只要在一两日内死上数百万人,就有数百万的亡魂了,一定能够让祭祀阵乃至星斗阵完全启动……” 院子里的人听得鸦雀无声。 陈恩双手紧握成拳,才能强忍住上前揍孙一修的冲动:“二十多年前,北域一战四十万将士战亡,如今黄河大水死了无数的黎民百姓,竟都是为了满足你们贺兰一族的私欲!你们不是人!” 清虚也愤愤不平:“如此倒行逆施,你们定会受天道反噬!” 孙一修却压根不关心陈恩和清虚的话,他疼得满头是汗,对傅直浔乞求:“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傅直浔脸上愈发阴沉:“所以,你也不知道如何用星斗阵让亡魂复生?” 孙一修连连摇头:“是没办法……如果那么多亡魂都不能启动星斗阵,就真的是没办法啊……” 傅直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布星斗阵的时候,你动手脚了吗?” 孙一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傅直浔口中的“她”是灵微真人,赶紧摇头:“没、没有……我只是负责把朝中官员在朔州治水的情况告知贺兰族长……” “真没有?说实话!”傅直浔厉喝一声。 孙一修瞳孔骤然放大:“没有……除了最开始隐瞒了暴雨和泥石流的事,其他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有焦成贤在,我也不用做什么……” 孙一修后面说了什么,傅直浔都没听见。 星斗阵是他最后的希望。 如今连这个希望都破灭了,他怎么让她回来? 她的身体已经冷了。 她的魂魄……他找不到了。 那些迟来的悲恸排山倒海一般,几乎将他淹没。 体内有什么在翻滚着,喉口一阵腥甜,他猛地呕出两口鲜血。 赵伯急忙冲过去:“少主,你这身子本就没恢复,切不可太过悲痛啊!你这样,少夫人她——” 心一横,他终于说出了口,“少夫人她走的都不安心!” 傅直浔死死盯着他,终究还是没有反驳一句:她没有死。 他失魂落魄地进了屋子。 明舒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面色惨白,眉目却仍旧透着坚毅——一如他第一次在紫宸殿见到她时的神情。 那时,他觉得这位梵音公主可真是个麻烦精。 此刻他却只想时光倒流。 在她问“妾愿与大人相守,白首不分离,大人可愿意”时,他会真心回她:“我愿意。” 他想和她相依相守。 他想和她白头偕老。 但,没有机会了。 一滴泪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顺着她的脸颊,无声滑落。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风渐渐急了。 一直呆坐着的清虚,莫名心念一动。 陈恩亦察觉到了异样:“有阴气?” 清虚凝神细看:“是亡魂,很多很多的亡魂……” 陈恩一惊:“可我祖父和几十万将士不是被明舒净化了吗?他们应该入轮回了才是。” 清虚也不明所以,但自从在星斗阵里一日一夜,他的修为迅猛增长,如今已经突破三阶,阴阳眼也是如此。 所以,他看得非常清楚,一团团的亡魂正朝着他们涌来。 “他们身上没有黑气。” 清虚朝院中的众人摇了摇头,“没有危险。” 一层层的亡魂围绕在院落四周和上空。 清虚的目光落在前方一团带着隐隐赤色的白雾上。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 那团透明的白雾竟动了动。 清虚迟疑了下,大步朝那团白雾行去。 白雾之中,飘出几点如萤火虫一样的光亮——透明的,也只有清虚能看到。 “这是……碎魂?”清虚紧皱眉头,不知这个亡魂给他碎魂是为何故? 陈恩却冲过来,一把扯着清虚:“有明舒的气息!我感受到了明舒魂魄的气息!” 清虚醍醐灌顶,瞬间就明白那几点透明的光亮是什么了! 与此同时,周围只有他能看见的透明白雾里,都飘出了星星点点的透明光亮。 清虚的热泪夺眶而出:“师父净化了北域将士的亡魂,将士们将师父碎散的魂魄都找回来了!” 第202章 有些疼,你忍着点 陈恩也跟着哭了出来。 若说之前他并不太懂功德和愿力是什么,这一刻他彻彻底底地懂了。 可激动之余,两人也不禁焦急:这么多碎魂,怎么收集呢? 突然间,清虚想到楚青时押太子过来时,交给他的那串一百零八颗小叶紫檀珠子。 那是由得道高僧加持过的法器,有定魂凝神功效! 他赶紧取出珠子和虞山大印。 丝丝缕缕的清气,牵引明舒残碎的魂魄,将之尽数送入紫檀珠子里。 当再没有碎魂的光亮时,那些亡魂也一层层散去。 陈恩不知哪个亡魂是萧启松,也看不见他在哪里,可他仍是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给祖父磕了三个头。 清虚手捧珠子,也行了道家大礼,感激亡魂送来明舒的魂魄。 傅直浔不知何时出现,目光死死盯着清虚手中的珠子。 她的魂魄……回来了。 她能活过来! “补魂术……”傅直浔的声音有些发抖。 清虚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从大喜之中冷静下来:“师父教过我补魂术,可我从来没使过……” “没把握?”傅直浔面色紧绷。 清虚只能实话实说:“补魂术仅仅是将魂魄补全,即便能成功,我也没法让师父的魂魄与肉身重新合二为一。” 清虚越说越丧气,“人要活着,肉身、魂魄、阳寿,三者缺一不可啊……” 陈恩急道:“把我的阳寿分一半给明舒!” 清虚叹气:“不是缺阳寿的问题,我也能把阳寿给师父,可如何把三者融为一体呢?这事虞山派的典籍里没有,你们陈家有吗?” 陈恩用力点头:“有,七星续命术!” 清虚心头一亮,他怎么忘记这个术法了? 心中又升起了希望:“那我用补魂术补好师父的魂魄,你再用七星续命术将身、魂、阳寿三者融合!” 陈恩自然是一口应下。 然而,事情并不如预想得那般顺利。 第一步的补魂术就没成功。 清虚用阵法将明舒的碎魂禁锢在屋子里,接下来便是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从天色刚黑,到东方发白,整整一晚过去了,碎魂依旧是碎魂。 从前看明舒似轻而易举地将魂魄补完整,还以为这些术法并不难,原来只是她天赋强、修为高。 清虚又挫败又焦灼。 可心越急,补魂术却施得越发糟糕。 原本已能稍稍凝聚一些碎魂,到最后无论清虚怎么努力,碎魂竟都纹丝不动。 陈恩没有阴阳眼,对补魂之事无能为力,只能劝清虚:“缓一缓,你这么使劲也不是个办法,我感觉明舒的魂魄气息在减弱。” 清虚陡然一惊,定睛细看,吓得心跳骤停。 他一直专注于补魂术,所以没注意,经过了一夜的碎魂明显黯淡了许多。 他顿时明了:明舒的碎魂已濒临烟消云散,是将士们用愿力重新给予了碎魂力量,但这些力量也是会随时间消失的,而一旦消失,碎魂就彻底散了。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多少用于补魂的时间! 想到这里,清虚不由后怕起来。 若非发现及时,他真是以死谢罪都对不起她师父! “怎么办?我的补魂术似乎不行……”清虚道长绝望地将十指插进发里。 傅直浔等了一夜,见两人如此,不必问也知情况不妙。 不过,他想了一夜,已经有了决定:“把音音的魂魄收进佛珠里,撤了阵法。” 清虚当即照做,他不敢再拿明舒碎魂做尝试。 “休息一个时辰,尽可能多地恢复体力和修为。接下来,一切照我说的做。”傅直浔说完这些,便离开了屋子。 他去找了赵伯:“替我施针,我要在一个时辰内恢复至少七成的修为。” 赵伯一听当即皱了眉头:“强行恢复修为极伤身子,少主你本就受着伤,不可!” 傅直浔声音有些喑哑:“没有时间了,音音她等不了……” 赵伯脑中一个激灵,突然明白傅直浔要做什么了:“你不要命了吗?!” 一口回绝,“我不干!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傅直浔:“你不帮我恢复修为,我也要救她。” 赵伯气得差点跳脚:“那你替少夫人考虑过没有?你救活了她,你却出了事,你让她一直活在对你的亏欠里吗?” 傅直浔沉默了下,淡淡道:“我就是要让她亏欠我,我要她心甘情愿跟我同生共死啊。” 赵伯面色发黑,只想骂他“有脑疾”。 可骂有用吗? 这位祖宗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回来! 赵伯指了指屋子外:“你如果死了,傅天他们,还有傅将军这么办?你母亲和族人交托给你的事情怎么办?” 傅直浔面色突然冷了下来:“这是他们要做的事,不是我的。这条命也不是我想要的,是他们逼着我活。我不想再提这些。” 赵伯一时语塞。 当年的事,对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来说,的确太过残酷。 “如果我死了,你们便都听明舒的吩咐。”傅直浔说。 赵伯无言以对。 “行,我来施针。” 顿了顿,他又加了几句,“你最好别死。按少夫人的性子,不会跟你同生共死,她会毫不留恋地去找第二春,毕竟她还年轻,长得又好看,还能施风水术护宅安家。” 傅直浔冷飕飕地看了看赵伯。 赵伯毫不畏惧:“你难道没看见吗?陈恩就很喜欢她,他出身好、性格好、又跟少夫人同患难,两人年纪相仿,少夫人待他也好。你要一死,少夫人肯定选他!” “闭嘴!”傅直浔忍无可忍。 “你不想少夫人寡妇再嫁,那就好好活着!”赵伯取来银针,开始在火上烧,“把衣服解了。” 傅直浔沉默不语。 一个时辰之后。 清虚和陈恩一踏进屋子,刺骨的阴冷扑面而来,其中还有一股沉重的压力,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陈恩跟着明舒去过阴界,察觉出屋里的气息同阴界十分相似。 至于清虚,则注意到屋子里设了一个古怪的阵法。 而阵心就是无声躺在床上的明舒。 正思忖这究竟是什么阵法,清虚听到了傅直浔的声音:“珠子。” 他取出珠子递过去,却在看到傅直浔的脸时怔住了。 傅家三少爷本就是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俊逸不凡,此刻他的容貌仿佛被什么浸染过,五官愈发明丽夺目,尤其是嘴唇,比涂了口脂还鲜红欲滴,配上他本就比常人白皙的肌肤,有一种妖冶诡谲的美。 清虚修行多年,见此也不由心中一跳——傅直浔像极了幽冥的鬼。 傅直浔接过珠子,小心放在了明舒身上,又指了指东南和西北的角落,示意清虚和陈恩席地打坐。 “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大惊小怪,按我的吩咐做。” 傅直浔盘膝坐在床前,双手握住了明舒的手,十指相扣。 闭眼的瞬间,他驱动了体内的幽冥之火。 阴冷的屋子,越发寒气森森,即便是修为大涨的清虚和陈恩,也有些受不住。 不过,很快他们就没心思注意身体的冷了。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傅直浔的身上,满脸震惊。 他的身体里涌出一团团的透明火焰,很快就布满了他与明舒的周围。 仿佛有东西牵引一般,火焰又化作一条条的细线,朝着四面八方辐射。 赤红的火灼灼燃烧。 “这是……” 清虚不明所以,陈恩却想起了当初钦天监校考时,明舒逼退老虎时从身体里涌出的火。 傅直浔怎么也会有……难道这本来就是他的? “清虚,把明舒的魂魄引出来!”傅直浔艰难开口。 清虚赶紧收回心思,催动虞山大印,用清气将珠子里的碎魂牵引出来。 他看得真真切切:碎魂一离开珠子,就渗入了明舒的身体。 这……怎么可能?! 一具没有生气的肉躯,残碎的魂魄,如何能融合?! 可即便他再无法置信,那些碎魂全都进入了明舒的身子,一片都没少! “清虚、陈恩,用清气护住明舒的身魂!”傅直浔的声音里有隐隐的颤意。 当一层层的清气缠绕明舒时,他的魂魄带着熊熊燃烧的幽冥之火,一同进入了明舒的肉身。 她的魂魄残碎不堪。 他便用幽冥之火,一点点将碎魂烧铸融合——就像很多年前,他的母亲和族人对他做的那般。 那时的他,在炼狱一般的痛楚里苦苦哀求:“母亲……我疼……我不要这样……我想死……我好疼啊……” 幼时那些被他压制在识海深处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涌出,不由让他的魂魄微微发抖。 他本能地抗拒,却又不得不硬着心肠,仔细回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仿佛重新经历一遍当年所经历的一切。 “音音……有些疼……你忍着些……” 他颤抖着说,一面用幽冥之火融合魂魄,一面将气运缠绕明舒的魂魄和肉身,减缓她可能会有的烈火灼烧、噬骨蚀心的痛苦。 只是,明舒毫无所觉。 而一心护佑她的傅直浔,所经受的痛苦,则比幼时更甚。 但他不能失去意识,他得无比清醒地控制幽冥之火,以免烧伤她的魂魄。 第202章 有些疼,你忍着点 陈恩也跟着哭了出来。 若说之前他并不太懂功德和愿力是什么,这一刻他彻彻底底地懂了。 可激动之余,两人也不禁焦急:这么多碎魂,怎么收集呢? 突然间,清虚想到楚青时押太子过来时,交给他的那串一百零八颗小叶紫檀珠子。 那是由得道高僧加持过的法器,有定魂凝神功效! 他赶紧取出珠子和虞山大印。 丝丝缕缕的清气,牵引明舒残碎的魂魄,将之尽数送入紫檀珠子里。 当再没有碎魂的光亮时,那些亡魂也一层层散去。 陈恩不知哪个亡魂是萧启松,也看不见他在哪里,可他仍是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给祖父磕了三个头。 清虚手捧珠子,也行了道家大礼,感激亡魂送来明舒的魂魄。 傅直浔不知何时出现,目光死死盯着清虚手中的珠子。 她的魂魄……回来了。 她能活过来! “补魂术……”傅直浔的声音有些发抖。 清虚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从大喜之中冷静下来:“师父教过我补魂术,可我从来没使过……” “没把握?”傅直浔面色紧绷。 清虚只能实话实说:“补魂术仅仅是将魂魄补全,即便能成功,我也没法让师父的魂魄与肉身重新合二为一。” 清虚越说越丧气,“人要活着,肉身、魂魄、阳寿,三者缺一不可啊……” 陈恩急道:“把我的阳寿分一半给明舒!” 清虚叹气:“不是缺阳寿的问题,我也能把阳寿给师父,可如何把三者融为一体呢?这事虞山派的典籍里没有,你们陈家有吗?” 陈恩用力点头:“有,七星续命术!” 清虚心头一亮,他怎么忘记这个术法了? 心中又升起了希望:“那我用补魂术补好师父的魂魄,你再用七星续命术将身、魂、阳寿三者融合!” 陈恩自然是一口应下。 然而,事情并不如预想得那般顺利。 第一步的补魂术就没成功。 清虚用阵法将明舒的碎魂禁锢在屋子里,接下来便是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从天色刚黑,到东方发白,整整一晚过去了,碎魂依旧是碎魂。 从前看明舒似轻而易举地将魂魄补完整,还以为这些术法并不难,原来只是她天赋强、修为高。 清虚又挫败又焦灼。 可心越急,补魂术却施得越发糟糕。 原本已能稍稍凝聚一些碎魂,到最后无论清虚怎么努力,碎魂竟都纹丝不动。 陈恩没有阴阳眼,对补魂之事无能为力,只能劝清虚:“缓一缓,你这么使劲也不是个办法,我感觉明舒的魂魄气息在减弱。” 清虚陡然一惊,定睛细看,吓得心跳骤停。 他一直专注于补魂术,所以没注意,经过了一夜的碎魂明显黯淡了许多。 他顿时明了:明舒的碎魂已濒临烟消云散,是将士们用愿力重新给予了碎魂力量,但这些力量也是会随时间消失的,而一旦消失,碎魂就彻底散了。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多少用于补魂的时间! 想到这里,清虚不由后怕起来。 若非发现及时,他真是以死谢罪都对不起她师父! “怎么办?我的补魂术似乎不行……”清虚道长绝望地将十指插进发里。 傅直浔等了一夜,见两人如此,不必问也知情况不妙。 不过,他想了一夜,已经有了决定:“把音音的魂魄收进佛珠里,撤了阵法。” 清虚当即照做,他不敢再拿明舒碎魂做尝试。 “休息一个时辰,尽可能多地恢复体力和修为。接下来,一切照我说的做。”傅直浔说完这些,便离开了屋子。 他去找了赵伯:“替我施针,我要在一个时辰内恢复至少七成的修为。” 赵伯一听当即皱了眉头:“强行恢复修为极伤身子,少主你本就受着伤,不可!” 傅直浔声音有些喑哑:“没有时间了,音音她等不了……” 赵伯脑中一个激灵,突然明白傅直浔要做什么了:“你不要命了吗?!” 一口回绝,“我不干!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傅直浔:“你不帮我恢复修为,我也要救她。” 赵伯气得差点跳脚:“那你替少夫人考虑过没有?你救活了她,你却出了事,你让她一直活在对你的亏欠里吗?” 傅直浔沉默了下,淡淡道:“我就是要让她亏欠我,我要她心甘情愿跟我同生共死啊。” 赵伯面色发黑,只想骂他“有脑疾”。 可骂有用吗? 这位祖宗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回来! 赵伯指了指屋子外:“你如果死了,傅天他们,还有傅将军这么办?你母亲和族人交托给你的事情怎么办?” 傅直浔面色突然冷了下来:“这是他们要做的事,不是我的。这条命也不是我想要的,是他们逼着我活。我不想再提这些。” 赵伯一时语塞。 当年的事,对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来说,的确太过残酷。 “如果我死了,你们便都听明舒的吩咐。”傅直浔说。 赵伯无言以对。 “行,我来施针。” 顿了顿,他又加了几句,“你最好别死。按少夫人的性子,不会跟你同生共死,她会毫不留恋地去找第二春,毕竟她还年轻,长得又好看,还能施风水术护宅安家。” 傅直浔冷飕飕地看了看赵伯。 赵伯毫不畏惧:“你难道没看见吗?陈恩就很喜欢她,他出身好、性格好、又跟少夫人同患难,两人年纪相仿,少夫人待他也好。你要一死,少夫人肯定选他!” “闭嘴!”傅直浔忍无可忍。 “你不想少夫人寡妇再嫁,那就好好活着!”赵伯取来银针,开始在火上烧,“把衣服解了。” 傅直浔沉默不语。 一个时辰之后。 清虚和陈恩一踏进屋子,刺骨的阴冷扑面而来,其中还有一股沉重的压力,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陈恩跟着明舒去过阴界,察觉出屋里的气息同阴界十分相似。 至于清虚,则注意到屋子里设了一个古怪的阵法。 而阵心就是无声躺在床上的明舒。 正思忖这究竟是什么阵法,清虚听到了傅直浔的声音:“珠子。” 他取出珠子递过去,却在看到傅直浔的脸时怔住了。 傅家三少爷本就是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俊逸不凡,此刻他的容貌仿佛被什么浸染过,五官愈发明丽夺目,尤其是嘴唇,比涂了口脂还鲜红欲滴,配上他本就比常人白皙的肌肤,有一种妖冶诡谲的美。 清虚修行多年,见此也不由心中一跳——傅直浔像极了幽冥的鬼。 傅直浔接过珠子,小心放在了明舒身上,又指了指东南和西北的角落,示意清虚和陈恩席地打坐。 “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大惊小怪,按我的吩咐做。” 傅直浔盘膝坐在床前,双手握住了明舒的手,十指相扣。 闭眼的瞬间,他驱动了体内的幽冥之火。 阴冷的屋子,越发寒气森森,即便是修为大涨的清虚和陈恩,也有些受不住。 不过,很快他们就没心思注意身体的冷了。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傅直浔的身上,满脸震惊。 他的身体里涌出一团团的透明火焰,很快就布满了他与明舒的周围。 仿佛有东西牵引一般,火焰又化作一条条的细线,朝着四面八方辐射。 赤红的火灼灼燃烧。 “这是……” 清虚不明所以,陈恩却想起了当初钦天监校考时,明舒逼退老虎时从身体里涌出的火。 傅直浔怎么也会有……难道这本来就是他的? “清虚,把明舒的魂魄引出来!”傅直浔艰难开口。 清虚赶紧收回心思,催动虞山大印,用清气将珠子里的碎魂牵引出来。 他看得真真切切:碎魂一离开珠子,就渗入了明舒的身体。 这……怎么可能?! 一具没有生气的肉躯,残碎的魂魄,如何能融合?! 可即便他再无法置信,那些碎魂全都进入了明舒的身子,一片都没少! “清虚、陈恩,用清气护住明舒的身魂!”傅直浔的声音里有隐隐的颤意。 当一层层的清气缠绕明舒时,他的魂魄带着熊熊燃烧的幽冥之火,一同进入了明舒的肉身。 她的魂魄残碎不堪。 他便用幽冥之火,一点点将碎魂烧铸融合——就像很多年前,他的母亲和族人对他做的那般。 那时的他,在炼狱一般的痛楚里苦苦哀求:“母亲……我疼……我不要这样……我想死……我好疼啊……” 幼时那些被他压制在识海深处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涌出,不由让他的魂魄微微发抖。 他本能地抗拒,却又不得不硬着心肠,仔细回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仿佛重新经历一遍当年所经历的一切。 “音音……有些疼……你忍着些……” 他颤抖着说,一面用幽冥之火融合魂魄,一面将气运缠绕明舒的魂魄和肉身,减缓她可能会有的烈火灼烧、噬骨蚀心的痛苦。 只是,明舒毫无所觉。 而一心护佑她的傅直浔,所经受的痛苦,则比幼时更甚。 但他不能失去意识,他得无比清醒地控制幽冥之火,以免烧伤她的魂魄。 第203章 她和他,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灼灼燃烧的幽冥之火里,碎裂的魂魄开始慢慢融合。 又因气运缠绕,魂魄渗入丝丝缕缕的生机。 仿佛皲裂的大地,因一场春雨,重新愈合,又抽长出绿色的藤蔓。 藤蔓向四面八方蔓延。 魂魄与肉身重新合二为一。 与此同时,傅直浔的魂魄与明舒的魂魄交融,他将自己一半的寿元注入明舒的身魂。 明舒魂魄里的记忆,随之进入傅直浔的识海。 十岁的明舒离家出走,跟着师父满世界地跑。 从江南出发,一路向北。 她爬上了泰山,坐看红日东升,感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吞山河。 她去了洛阳与长安,在古城墙上,在兵马俑里,看见岁月沧桑,人世浮沉。 她在钟南山寻仙问道,拜访隐士。 她走出了玉门关,骑着骆驼横穿沙漠。 她攀爬雪山,遇见死于途中、冻成干尸的攀登者亡魂,见师父替他化解怨念,送他轮回。 她在彩云之南,骑马,喂鸟,晒太阳,跟师父说“我不想走了”。 师父却拉着她坐上邮轮,穿越了茫茫大海。 ……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女孩长成了少女。 她与师父终于游历归来。 在这几年的山川海河之行,少女修为突飞猛进,远远将普通风水师抛在了身后。 师父说:“开派祖师曾言,千年之后,会有一个修为超过她的弟子,想来就是阿舒了。” 少女头戴草帽,正在种红薯,听闻此话不由回头:“这么厉害啊!可她为什么要为了师父想吃烤红薯,蹲在地里种红薯呢?” 师父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少女呵呵地笑:“师父,晚上白粥配咸菜。” 师父一怔:“我要吃肉。” 少女原话奉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您可是要培养未来玄学宗师的人哪!算了,白粥和咸菜也别吃了,有伤修为。” 师父:“……!!!” …… 大学校园里。 地上铺满了粉色的玫瑰,英俊帅气的校草手持红玫瑰,自信坚定地走向明舒。 周围一片起哄声。 明舒从最初的发懵里回神,冷静对校草说:“你跟我来。” 校草的几个兄弟吹着口哨,笑得一脸暧昧:“快去快去!” 拐角处,明舒盯着校草看了半晌,看得一贯自信的后者竟红了脸。 他深吸一口气道:“明舒,我喜欢……”你。 “摊开右掌。”明舒面无表情。 这下换校草有些发懵,不过他还是照做。 明舒看了会儿他的掌纹,便道:“你命里有三段姻缘,最后跟你走入婚姻的那人姓‘刘’。至于我跟你,我们的交集只到今日。” 笑了笑,她加了一句,“祝你幸福。” 说罢,便要离开。 校草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为什么我们不可能?我自认足够优秀,你连尝试一下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明舒面色突然沉了下来,目光落在校草拽着自己胳膊的手上。 不知怎么的,校草突然感觉一股沉重的压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明舒看着他,眼中隐有不悦之色:“第一,我方才说了,在你命格里,我跟你的交集到此为止。” “第二,我跟你一点也不熟,你也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就在宿舍楼下摆那么大的阵仗,与其说是想感动我,不如说是满足你引人注目的虚荣心。” “如果我同意,人家会说‘是你的真诚感动了我’,如果我不同意,那就是‘你的深情喂了狗’,是我不识好歹。无论哪种,我都跟你手中的玫瑰没什么差别,道具罢了。” “恕我直言,我不喜欢这种被人利用的感觉,言尽于此。” 明舒潇洒离去,留下校草一人呆呆伫立原地。 …… 算卦小铺的后院。 明舒一眼就注意到了盖在师父脸上的书。 “《美人娇软,太子爱她入骨》?师父你竟然看这?你是被夺舍了吗?!” 明舒举着那本封面露骨、纸张粗糙、作者“佚名”、出版社“不详”、盗版得不能再盗版的小黄书,仿佛被雷劈了一样震惊。 师父被惊醒,差点从躺椅上摔下来,没好气道:“大惊小怪,这么多年白修行了?” 明舒一听也对,网络和智能手机普及,作为新一代网民的中老年人,可不就好这口? 但也不对,师父应该看网络小说才对,这书哪来的? 她还没开口问,师父却说了:“我看得差不多了,你也好好看看。” 明舒纳闷:“我为什么要看啊?”她又不喜欢看言情小说。 师父高深莫测地回了两字:“修行。” 明舒无语,开荒是修行,种菜是修行,如今连看言情小说也是修行? 算了,她尊师重道,不忤逆师父。 丢下书,明舒把手伸到师父面前。 师父当即跳脚:“又要钱?没钱了!” 明舒不禁翻了个白眼:“给我看看姻缘线!我妈让我去相亲,说有个青年才俊特别适合我,把对方夸成了一朵花。他要是我的姻缘线,我就去,不是的话,我就不浪费那个时间了。” 又加了一句,“您老不让我算自己的命,我可没破戒!” 师父懒懒躺了回去:“不必去了,他不是你的姻缘。” 明舒奇道:“您老还没看我的手纹呢?” 师父挑眉:“我还要看你手纹?” 明舒一想也是,以师父的修为早就可以抛开这些了。 不过,既然话说到这里—— “我这辈子有姻缘吗?” “有。”师父毫不犹豫,回得斩钉截铁。 “我的成就不是要超过开派祖师,成为一代玄学宗师吗?我还有空有姻缘?” “命定之事。” 师父眼中莫名流露出些心疼,“这段姻缘会让你吃些苦,但它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劫,渡过去了,你的成就便能超过开派祖师。” 明舒一听“渡劫”,头皮就有些发麻,试探着问:“那能不能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要这段姻缘……” 师父瞪了她一眼:“命定之事,改不了!” 用目光指了指盗版书,“去,把书看了!” …… 再往后,是明舒来到东晟后的记忆。 她从梵音公主的身体里苏醒,为了自保,她刺死了被秦楠派来杀她的两名士兵,带着侍女夺路而逃,避开了太子。 她给自己算了一卦,卦象指示出路是“西南方位”。 她在紫宸殿上,顶着太子逼人的压力,选了“西南方位”的未来宰辅,请皇帝赐婚。 …… 傅直浔心中震撼又惊喜。 原来从一开始,明舒就选中了她的姻缘。 她和他,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而这也是她的一场劫。 “音音,你一定能渡过去的。”他柔声道。 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朔州的天空,重现明媚阳光。 黄河、济水和曲江的水位下去了,水量也恢复如常,一场大洪灾在到来之前,彻底消弭。 忙碌了快十来日的楚青时,又来了小院。 傅天在打扫院子,木樨在洗衣服,赵伯在煎药,清虚和陈恩在给明舒与傅直浔输清气。 “灵微真人和傅大人如何了?”楚青时让手下将两箱药材交给赵伯。 “托世子的福,两人都有所好转。”赵伯笑着说,可那笑却未及眼底,短短十来日时间,他却似老了十来岁,头发全都白了。 楚青时如何瞧不出他的难过? 十日之前,傅直浔想办法融合了明舒的魂魄,重新让她有了活人的气息——虽然极其微弱,但她的的确确活了。 可这代价却是傅直浔重伤,至今昏迷未醒,气息并不比明舒强多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楚青时宽慰道。 赵伯点点头:“活着就有希望。” 即便,少夫人除了浅得感觉不到的气息,找不到多少活人的样子。 即便,少主五脏六腑和经脉被幽冥之火烧得不成样子,魂魄也有碎裂痕迹。 两人如今活着,靠的是清虚和陈恩不停歇的清气,还有他的针灸和药。 吃食,压根没法喂进去一点。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要到何时。 赵伯在心里默默长叹。 五日后,陈家老族长被傅洪等人接来了。 “祖母。”陈恩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者,顿时红了眼眶。 “小十三长成男子汉了。”老者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带我去见要救的人。” 看到傅直浔还好,一见明舒,陈家族长脸上顿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祖母,怎么了?”陈恩见老祖母脸上神情不对,当即紧张起来。 陈家族长没有接陈恩的话,只道:“说说这些日子你们是怎么救的人?” 陈恩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陈家族长沉默了许久道:“伤及魂魄,用清气调养是个法子,但你跟虞山掌门修为浅,还无法掌控清气发挥最大的功效。” “将虞山大印给我,我来布阵,你和虞山掌门在旁相助。” 布好阵,陈家族长朝明舒行了一个古老的礼。 陈恩和清虚道长相互对视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陈家族长却没再多解释,只道:“开始。” 第203章 她和他,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灼灼燃烧的幽冥之火里,碎裂的魂魄开始慢慢融合。 又因气运缠绕,魂魄渗入丝丝缕缕的生机。 仿佛皲裂的大地,因一场春雨,重新愈合,又抽长出绿色的藤蔓。 藤蔓向四面八方蔓延。 魂魄与肉身重新合二为一。 与此同时,傅直浔的魂魄与明舒的魂魄交融,他将自己一半的寿元注入明舒的身魂。 明舒魂魄里的记忆,随之进入傅直浔的识海。 十岁的明舒离家出走,跟着师父满世界地跑。 从江南出发,一路向北。 她爬上了泰山,坐看红日东升,感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吞山河。 她去了洛阳与长安,在古城墙上,在兵马俑里,看见岁月沧桑,人世浮沉。 她在钟南山寻仙问道,拜访隐士。 她走出了玉门关,骑着骆驼横穿沙漠。 她攀爬雪山,遇见死于途中、冻成干尸的攀登者亡魂,见师父替他化解怨念,送他轮回。 她在彩云之南,骑马,喂鸟,晒太阳,跟师父说“我不想走了”。 师父却拉着她坐上邮轮,穿越了茫茫大海。 ……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女孩长成了少女。 她与师父终于游历归来。 在这几年的山川海河之行,少女修为突飞猛进,远远将普通风水师抛在了身后。 师父说:“开派祖师曾言,千年之后,会有一个修为超过她的弟子,想来就是阿舒了。” 少女头戴草帽,正在种红薯,听闻此话不由回头:“这么厉害啊!可她为什么要为了师父想吃烤红薯,蹲在地里种红薯呢?” 师父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少女呵呵地笑:“师父,晚上白粥配咸菜。” 师父一怔:“我要吃肉。” 少女原话奉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您可是要培养未来玄学宗师的人哪!算了,白粥和咸菜也别吃了,有伤修为。” 师父:“……!!!” …… 大学校园里。 地上铺满了粉色的玫瑰,英俊帅气的校草手持红玫瑰,自信坚定地走向明舒。 周围一片起哄声。 明舒从最初的发懵里回神,冷静对校草说:“你跟我来。” 校草的几个兄弟吹着口哨,笑得一脸暧昧:“快去快去!” 拐角处,明舒盯着校草看了半晌,看得一贯自信的后者竟红了脸。 他深吸一口气道:“明舒,我喜欢……”你。 “摊开右掌。”明舒面无表情。 这下换校草有些发懵,不过他还是照做。 明舒看了会儿他的掌纹,便道:“你命里有三段姻缘,最后跟你走入婚姻的那人姓‘刘’。至于我跟你,我们的交集只到今日。” 笑了笑,她加了一句,“祝你幸福。” 说罢,便要离开。 校草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为什么我们不可能?我自认足够优秀,你连尝试一下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明舒面色突然沉了下来,目光落在校草拽着自己胳膊的手上。 不知怎么的,校草突然感觉一股沉重的压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明舒看着他,眼中隐有不悦之色:“第一,我方才说了,在你命格里,我跟你的交集到此为止。” “第二,我跟你一点也不熟,你也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就在宿舍楼下摆那么大的阵仗,与其说是想感动我,不如说是满足你引人注目的虚荣心。” “如果我同意,人家会说‘是你的真诚感动了我’,如果我不同意,那就是‘你的深情喂了狗’,是我不识好歹。无论哪种,我都跟你手中的玫瑰没什么差别,道具罢了。” “恕我直言,我不喜欢这种被人利用的感觉,言尽于此。” 明舒潇洒离去,留下校草一人呆呆伫立原地。 …… 算卦小铺的后院。 明舒一眼就注意到了盖在师父脸上的书。 “《美人娇软,太子爱她入骨》?师父你竟然看这?你是被夺舍了吗?!” 明舒举着那本封面露骨、纸张粗糙、作者“佚名”、出版社“不详”、盗版得不能再盗版的小黄书,仿佛被雷劈了一样震惊。 师父被惊醒,差点从躺椅上摔下来,没好气道:“大惊小怪,这么多年白修行了?” 明舒一听也对,网络和智能手机普及,作为新一代网民的中老年人,可不就好这口? 但也不对,师父应该看网络小说才对,这书哪来的? 她还没开口问,师父却说了:“我看得差不多了,你也好好看看。” 明舒纳闷:“我为什么要看啊?”她又不喜欢看言情小说。 师父高深莫测地回了两字:“修行。” 明舒无语,开荒是修行,种菜是修行,如今连看言情小说也是修行? 算了,她尊师重道,不忤逆师父。 丢下书,明舒把手伸到师父面前。 师父当即跳脚:“又要钱?没钱了!” 明舒不禁翻了个白眼:“给我看看姻缘线!我妈让我去相亲,说有个青年才俊特别适合我,把对方夸成了一朵花。他要是我的姻缘线,我就去,不是的话,我就不浪费那个时间了。” 又加了一句,“您老不让我算自己的命,我可没破戒!” 师父懒懒躺了回去:“不必去了,他不是你的姻缘。” 明舒奇道:“您老还没看我的手纹呢?” 师父挑眉:“我还要看你手纹?” 明舒一想也是,以师父的修为早就可以抛开这些了。 不过,既然话说到这里—— “我这辈子有姻缘吗?” “有。”师父毫不犹豫,回得斩钉截铁。 “我的成就不是要超过开派祖师,成为一代玄学宗师吗?我还有空有姻缘?” “命定之事。” 师父眼中莫名流露出些心疼,“这段姻缘会让你吃些苦,但它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劫,渡过去了,你的成就便能超过开派祖师。” 明舒一听“渡劫”,头皮就有些发麻,试探着问:“那能不能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要这段姻缘……” 师父瞪了她一眼:“命定之事,改不了!” 用目光指了指盗版书,“去,把书看了!” …… 再往后,是明舒来到东晟后的记忆。 她从梵音公主的身体里苏醒,为了自保,她刺死了被秦楠派来杀她的两名士兵,带着侍女夺路而逃,避开了太子。 她给自己算了一卦,卦象指示出路是“西南方位”。 她在紫宸殿上,顶着太子逼人的压力,选了“西南方位”的未来宰辅,请皇帝赐婚。 …… 傅直浔心中震撼又惊喜。 原来从一开始,明舒就选中了她的姻缘。 她和他,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而这也是她的一场劫。 “音音,你一定能渡过去的。”他柔声道。 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朔州的天空,重现明媚阳光。 黄河、济水和曲江的水位下去了,水量也恢复如常,一场大洪灾在到来之前,彻底消弭。 忙碌了快十来日的楚青时,又来了小院。 傅天在打扫院子,木樨在洗衣服,赵伯在煎药,清虚和陈恩在给明舒与傅直浔输清气。 “灵微真人和傅大人如何了?”楚青时让手下将两箱药材交给赵伯。 “托世子的福,两人都有所好转。”赵伯笑着说,可那笑却未及眼底,短短十来日时间,他却似老了十来岁,头发全都白了。 楚青时如何瞧不出他的难过? 十日之前,傅直浔想办法融合了明舒的魂魄,重新让她有了活人的气息——虽然极其微弱,但她的的确确活了。 可这代价却是傅直浔重伤,至今昏迷未醒,气息并不比明舒强多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楚青时宽慰道。 赵伯点点头:“活着就有希望。” 即便,少夫人除了浅得感觉不到的气息,找不到多少活人的样子。 即便,少主五脏六腑和经脉被幽冥之火烧得不成样子,魂魄也有碎裂痕迹。 两人如今活着,靠的是清虚和陈恩不停歇的清气,还有他的针灸和药。 吃食,压根没法喂进去一点。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要到何时。 赵伯在心里默默长叹。 五日后,陈家老族长被傅洪等人接来了。 “祖母。”陈恩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者,顿时红了眼眶。 “小十三长成男子汉了。”老者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带我去见要救的人。” 看到傅直浔还好,一见明舒,陈家族长脸上顿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祖母,怎么了?”陈恩见老祖母脸上神情不对,当即紧张起来。 陈家族长没有接陈恩的话,只道:“说说这些日子你们是怎么救的人?” 陈恩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陈家族长沉默了许久道:“伤及魂魄,用清气调养是个法子,但你跟虞山掌门修为浅,还无法掌控清气发挥最大的功效。” “将虞山大印给我,我来布阵,你和虞山掌门在旁相助。” 布好阵,陈家族长朝明舒行了一个古老的礼。 陈恩和清虚道长相互对视一眼,皆是不明所以。 陈家族长却没再多解释,只道:“开始。” 第204章 苏醒 八月秋风起。 朔州外逃的百姓陆陆续续回来了。 黄河、济水和曲江堤坝修整完毕。 楚青时只待朝廷新任命的州牧上任,他便能率兵撤离朔州。 太子妃已带着重伤昏迷的太子回了帝京。 此次防治水灾,虽然很成功,不过因太子出事、焦成贤叛国,想来文宣帝的心情不会很好。 官员们有些战战兢兢:“回帝京之后,也不知皇上如何责罚我们,哎。” 吏部员外郎不禁气道:“我们拿命防洪,如今朔州平安,涌、武、青三州乃至帝京都无恙,即便皇上不肯嘉赏,也没有责罚的道理?” 礼部员外郎苦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其他官员纷纷认同。 吏部员外郎愈发气了:“灵微真人和傅大人身受重伤,还不知能不能安然无恙,要是这么个结果,他们的心该有多凉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楚青时突然出声:“不会让灵微真人和傅大人心凉,不管如何,诸位大人该有的嘉赏一样都不会少!” 楚青时说这话,不仅仅是出于他自己的坚持,也因还未离开的西北将军傅南河。 傅南河说得非常直接:“残害忠良的皇帝,懦弱无能的太子,这样的朝堂,便需能与皇族抗衡的臣子,楚世子,你是一位,傅直浔,也是一位。” 这样的话,若在两个月前,楚青时一定认为大逆不道。 可见过四十万将士的冤屈后,身为武将的他,如何还能认同如今的皇帝和太子? 至于傅直浔,这些日子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位探花郎绝非池中之物。 更何况,傅直浔为了救明舒,生死未卜,这番深情厚谊也着实让他动容。 最后,楚家欠了明舒两份大恩,此前他儿子的命,如今楚家带来的两万多将士的命,即便看在明舒的份上,他也愿意扶持傅直浔。 故而这次回帝京,楚青时有他的考量。 只不过…… 他心中叹息,希望傅直浔赶快醒过来。 陈家族长来后的第三日,傅直浔醒了。 即便身体还不能怎么动弹,但意识是清醒了。 赵伯喜极而泣。 傅直浔哑着声音问:“音音呢?” 赵伯回他:“少夫人还昏迷着,不过陈家族长说了,最快十天半月,最晚一个月,少夫人也能苏醒过来。” 见傅直浔听闻“陈家族长”四字时微微蹙起的眉,赵伯便将陈恩写信,傅洪等人前去江南将陈家族长请来之事简单说了。 傅直浔思忖一番,对赵伯道:“请族长过来一趟。” 白发苍苍的陈家族长听闻傅直浔苏醒,拄着拐杖过来。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恕在下不能行礼答谢。”傅直浔恭敬道。 陈家族长摆摆手:“这些虚礼免了。你夫人超度了陈恩母亲,此次老身前来,便是为还这个恩情。” 傅直浔一时沉默。 从前他觉得明舒滥好心,所谓风水师的坚持也无多大意义,可事实却一次次证明:她结的善缘,都结出了善果,连带着他也一起受恩惠。 “前辈,您能引天地气运吗?”傅直浔问。 陈家族长皱了皱眉头:“气运也是国运,要引气运,须用天子或储君的血或魂魄。老身懂牵引之术,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在下可以。”傅直浔说。 陈家族长有些吃惊:“你……” 傅直浔并未多作解释,只道:“在下想快些恢复,清气太慢,引气运入体是最快的法子。” 陈家族长活到这把年纪,很多事早就看透不说破,听傅直浔这般讲,便点了点头:“好,老身为你引天地气运。” 饶是如此,当源源不断的气运进入傅直浔身体时,她仍是惊讶了。 气运不同于清气,清气是人修为所化,普通人也能吸收。 气运则是天地之力,寻常人压根承受不了。 即便是像他们这样的修行之人,一次也无法吸收太多,一来身体承受不住,二来倘若无法与身魄融合,便会遭反噬,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飞魄散。 可傅直浔却是个例外,不仅重伤的身体承受住了气运,且气运一入他体内,很快便与他的身魂相融。 仿佛,这些气运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最后倒是陈家族长先体力不支,停止了阵法。 傅直浔下床,在赵伯等人惊愕的目光里,推门走出了屋子。 白晃晃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色的光芒,宛若神只。 赵伯愣了半晌才上前给傅直浔搭脉。 尽断的经脉都复原了——虽然脉象虚弱,但真的都复原了! 赵伯激动得老泪纵横。 “哭什么?我死不了。”傅直浔觑了他一眼,示意他带自己去看明舒。 看到那张熟悉的绝色脸庞,傅直浔心口滚烫,连带着眼睛也有些热意。 他的明舒啊! “这段姻缘会让你吃些苦,但它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劫。” 他犹记得她魂魄里的记忆。 修长的手指温柔抚着她浓密的发顶:“劫也好,苦也罢,都过去了。音音,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疲于奔命,江南,岭南,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 “一个院子不够,我再买一片山头,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说着这些的时候,傅直浔的眼前仿佛有了绿树成荫,百花争妍,还有猫狗打趣的画面。 第一次,他对将来有了憧憬。 活着,也不再是一件让他觉得厌烦的事。 一连吸收了五日气运,傅直浔恢复了五六成修为,已经可以将气运渡给明舒了。 看得陈恩和清虚目瞪口呆,亦让赵伯不停感慨“少主简直是医术的奇迹”。 楚青时见到行动如常的傅直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选他,肯定没错了。 两人在屋里密谈一个多时辰。 临走前,楚青时问:“三日后,我就回京了。你什么时候走?” 傅直浔:“等明舒醒了再说。” 楚青时“嗯”了一声:“也好。” 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前些日子,明舒长姐送来的,你收着。” 傅直浔点头收下。 三日后,傅直浔在给明舒输完气运后,又想到些事,趁楚青时还未离开,赶去见他。 他走后,木樨照旧将明舒抱到院子里,让她多晒晒太阳。 一个月过去了,明舒的脸色已经没那么苍白,唇也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陈家族长的阵法,清虚和陈恩的清气,赵伯的药,还有如今傅直浔的气运,让她的身体和魂魄如历经寒冬的枯树,在沉睡中苏醒,慢慢发芽,渐渐抽枝。 赵伯跟木樨说,要多跟明舒说说话,她的意识才会快些恢复。 木樨便一边捣药,一边跟明舒闲话家常。 “再过些日子就是中秋了,奴婢打算做些月饼,里面放松仁、核桃仁和瓜子仁,小姐你喜欢吃豆沙的甜食,奴婢再做几个豆沙味的……” “螃蟹也该有了,只是还不够肥,不过可以用来做蟹黄面,奴婢听陈大人说,这是他们江南那边的做法,吃起来鲜得人掉眉毛……” 木樨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月饼我想吃酥皮的……里面可以放鲜肉,特鲜特香……蟹黄面我不是很喜欢,我喜欢吃蟹黄汤包……” 木樨手一松,捣杵掉落药罐里,发出“咚”的声响。 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明舒,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她一把捂住嘴,不敢发出哭声。 明舒鼻子亦酸得厉害,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弯起唇角轻声说:“木樨,我被你说饿了……” 木樨哭着说:“奴婢……这就给你去拿吃的……” 端起药罐又放下,原地绕了两个圈,竟不知该怎么办,她只能大喊:“赵伯!赵伯!” 明舒看着手足无措的木樨,蓄满眼眶的泪落了下来。 她竟然还活着。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真好啊! 院子里兵荒马乱,别说木樨,连一向稳重的赵伯也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清虚绕着明舒转圈圈,看她跟看西洋镜似的。 陈恩坐在一边抹眼泪:“可算是醒了……” 最后只得陈家族长主持大局:“神医,你把脉;陈恩,你跟着木樨去厨房,弄些热粥来;虞山掌门,你倒是拿出你的大印,给她输些清气呀!” 明舒看着精神矍铄的老者,问陈伯:“这位前辈是谁?” “陈恩的祖母,陈家的族长,特地请来替你疗伤的。”赵伯终于冷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给明舒搭脉。 明舒了然,自己能活过来,看来是这位族长的缘故。 她朝陈家族长感激一笑,后者却愣了一下。 明舒觉得这位老者的神情有几分古怪,不过她没有多想,因为清虚输入她体内的清气,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明舒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 虞山大印里的清气源源不断地进入她的体内。 但,犹如泥牛入海,清气很快消散在她的魂魄和肉身里。 与此同时,她只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 她突破七阶后的修为,统统消失了。 第204章 苏醒 八月秋风起。 朔州外逃的百姓陆陆续续回来了。 黄河、济水和曲江堤坝修整完毕。 楚青时只待朝廷新任命的州牧上任,他便能率兵撤离朔州。 太子妃已带着重伤昏迷的太子回了帝京。 此次防治水灾,虽然很成功,不过因太子出事、焦成贤叛国,想来文宣帝的心情不会很好。 官员们有些战战兢兢:“回帝京之后,也不知皇上如何责罚我们,哎。” 吏部员外郎不禁气道:“我们拿命防洪,如今朔州平安,涌、武、青三州乃至帝京都无恙,即便皇上不肯嘉赏,也没有责罚的道理?” 礼部员外郎苦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其他官员纷纷认同。 吏部员外郎愈发气了:“灵微真人和傅大人身受重伤,还不知能不能安然无恙,要是这么个结果,他们的心该有多凉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楚青时突然出声:“不会让灵微真人和傅大人心凉,不管如何,诸位大人该有的嘉赏一样都不会少!” 楚青时说这话,不仅仅是出于他自己的坚持,也因还未离开的西北将军傅南河。 傅南河说得非常直接:“残害忠良的皇帝,懦弱无能的太子,这样的朝堂,便需能与皇族抗衡的臣子,楚世子,你是一位,傅直浔,也是一位。” 这样的话,若在两个月前,楚青时一定认为大逆不道。 可见过四十万将士的冤屈后,身为武将的他,如何还能认同如今的皇帝和太子? 至于傅直浔,这些日子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位探花郎绝非池中之物。 更何况,傅直浔为了救明舒,生死未卜,这番深情厚谊也着实让他动容。 最后,楚家欠了明舒两份大恩,此前他儿子的命,如今楚家带来的两万多将士的命,即便看在明舒的份上,他也愿意扶持傅直浔。 故而这次回帝京,楚青时有他的考量。 只不过…… 他心中叹息,希望傅直浔赶快醒过来。 陈家族长来后的第三日,傅直浔醒了。 即便身体还不能怎么动弹,但意识是清醒了。 赵伯喜极而泣。 傅直浔哑着声音问:“音音呢?” 赵伯回他:“少夫人还昏迷着,不过陈家族长说了,最快十天半月,最晚一个月,少夫人也能苏醒过来。” 见傅直浔听闻“陈家族长”四字时微微蹙起的眉,赵伯便将陈恩写信,傅洪等人前去江南将陈家族长请来之事简单说了。 傅直浔思忖一番,对赵伯道:“请族长过来一趟。” 白发苍苍的陈家族长听闻傅直浔苏醒,拄着拐杖过来。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恕在下不能行礼答谢。”傅直浔恭敬道。 陈家族长摆摆手:“这些虚礼免了。你夫人超度了陈恩母亲,此次老身前来,便是为还这个恩情。” 傅直浔一时沉默。 从前他觉得明舒滥好心,所谓风水师的坚持也无多大意义,可事实却一次次证明:她结的善缘,都结出了善果,连带着他也一起受恩惠。 “前辈,您能引天地气运吗?”傅直浔问。 陈家族长皱了皱眉头:“气运也是国运,要引气运,须用天子或储君的血或魂魄。老身懂牵引之术,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在下可以。”傅直浔说。 陈家族长有些吃惊:“你……” 傅直浔并未多作解释,只道:“在下想快些恢复,清气太慢,引气运入体是最快的法子。” 陈家族长活到这把年纪,很多事早就看透不说破,听傅直浔这般讲,便点了点头:“好,老身为你引天地气运。” 饶是如此,当源源不断的气运进入傅直浔身体时,她仍是惊讶了。 气运不同于清气,清气是人修为所化,普通人也能吸收。 气运则是天地之力,寻常人压根承受不了。 即便是像他们这样的修行之人,一次也无法吸收太多,一来身体承受不住,二来倘若无法与身魄融合,便会遭反噬,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飞魄散。 可傅直浔却是个例外,不仅重伤的身体承受住了气运,且气运一入他体内,很快便与他的身魂相融。 仿佛,这些气运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最后倒是陈家族长先体力不支,停止了阵法。 傅直浔下床,在赵伯等人惊愕的目光里,推门走出了屋子。 白晃晃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色的光芒,宛若神只。 赵伯愣了半晌才上前给傅直浔搭脉。 尽断的经脉都复原了——虽然脉象虚弱,但真的都复原了! 赵伯激动得老泪纵横。 “哭什么?我死不了。”傅直浔觑了他一眼,示意他带自己去看明舒。 看到那张熟悉的绝色脸庞,傅直浔心口滚烫,连带着眼睛也有些热意。 他的明舒啊! “这段姻缘会让你吃些苦,但它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劫。” 他犹记得她魂魄里的记忆。 修长的手指温柔抚着她浓密的发顶:“劫也好,苦也罢,都过去了。音音,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疲于奔命,江南,岭南,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 “一个院子不够,我再买一片山头,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说着这些的时候,傅直浔的眼前仿佛有了绿树成荫,百花争妍,还有猫狗打趣的画面。 第一次,他对将来有了憧憬。 活着,也不再是一件让他觉得厌烦的事。 一连吸收了五日气运,傅直浔恢复了五六成修为,已经可以将气运渡给明舒了。 看得陈恩和清虚目瞪口呆,亦让赵伯不停感慨“少主简直是医术的奇迹”。 楚青时见到行动如常的傅直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选他,肯定没错了。 两人在屋里密谈一个多时辰。 临走前,楚青时问:“三日后,我就回京了。你什么时候走?” 傅直浔:“等明舒醒了再说。” 楚青时“嗯”了一声:“也好。” 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前些日子,明舒长姐送来的,你收着。” 傅直浔点头收下。 三日后,傅直浔在给明舒输完气运后,又想到些事,趁楚青时还未离开,赶去见他。 他走后,木樨照旧将明舒抱到院子里,让她多晒晒太阳。 一个月过去了,明舒的脸色已经没那么苍白,唇也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陈家族长的阵法,清虚和陈恩的清气,赵伯的药,还有如今傅直浔的气运,让她的身体和魂魄如历经寒冬的枯树,在沉睡中苏醒,慢慢发芽,渐渐抽枝。 赵伯跟木樨说,要多跟明舒说说话,她的意识才会快些恢复。 木樨便一边捣药,一边跟明舒闲话家常。 “再过些日子就是中秋了,奴婢打算做些月饼,里面放松仁、核桃仁和瓜子仁,小姐你喜欢吃豆沙的甜食,奴婢再做几个豆沙味的……” “螃蟹也该有了,只是还不够肥,不过可以用来做蟹黄面,奴婢听陈大人说,这是他们江南那边的做法,吃起来鲜得人掉眉毛……” 木樨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月饼我想吃酥皮的……里面可以放鲜肉,特鲜特香……蟹黄面我不是很喜欢,我喜欢吃蟹黄汤包……” 木樨手一松,捣杵掉落药罐里,发出“咚”的声响。 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明舒,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她一把捂住嘴,不敢发出哭声。 明舒鼻子亦酸得厉害,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弯起唇角轻声说:“木樨,我被你说饿了……” 木樨哭着说:“奴婢……这就给你去拿吃的……” 端起药罐又放下,原地绕了两个圈,竟不知该怎么办,她只能大喊:“赵伯!赵伯!” 明舒看着手足无措的木樨,蓄满眼眶的泪落了下来。 她竟然还活着。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真好啊! 院子里兵荒马乱,别说木樨,连一向稳重的赵伯也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清虚绕着明舒转圈圈,看她跟看西洋镜似的。 陈恩坐在一边抹眼泪:“可算是醒了……” 最后只得陈家族长主持大局:“神医,你把脉;陈恩,你跟着木樨去厨房,弄些热粥来;虞山掌门,你倒是拿出你的大印,给她输些清气呀!” 明舒看着精神矍铄的老者,问陈伯:“这位前辈是谁?” “陈恩的祖母,陈家的族长,特地请来替你疗伤的。”赵伯终于冷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给明舒搭脉。 明舒了然,自己能活过来,看来是这位族长的缘故。 她朝陈家族长感激一笑,后者却愣了一下。 明舒觉得这位老者的神情有几分古怪,不过她没有多想,因为清虚输入她体内的清气,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明舒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 虞山大印里的清气源源不断地进入她的体内。 但,犹如泥牛入海,清气很快消散在她的魂魄和肉身里。 与此同时,她只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 她突破七阶后的修为,统统消失了。 第205章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陈家族长瞧出明舒知晓了自己身体的情况,宽慰道:“你先前魂魄受损得厉害,并非一朝一夕能养好,恢复修为更是急不来。” 明舒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明白,她的修为很难恢复了。 那日在星斗阵中,虽说到最后意识已经模糊,可她还是清楚,她所有的愿力和修为都散得一干二净,连带还阳珠也消失了。 魂魄碎裂过,肉身也被亡魂阴气重创,即便重新修行,大抵也远远达不到从前精进的速度。 不过,能活着醒来,终究是一件幸事。 就算没有了修为,她也要珍惜失而复得的这条命,好好活下去。 想到这里,明舒心中的恐慌散去大半。 木樨端了热粥来,一口一口地喂明舒。 明舒吃了大半,已经把后半辈子的事都想完了:“木樨,回到帝京我们开家食肆。” 木樨并不知明舒身体的状况,问了一句:“小姐你得去钦天监当值,又要开算命铺子,再开食肆忙得过来吗?” 明舒浅浅一笑,并未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道:“我想吃酥皮鲜肉月饼,还想吃蟹黄汤包。” 木樨扭头看了看赵伯,后者点点头:“少夫人不必忌口。” “奴婢明日就做!” 见明舒精神还好,陈家家主、陈恩和清虚等人也都放下心来,先后离开了院落。 明舒又晒了会儿太阳,想试着在木樨的搀扶下,下地走一走,可身子却软得厉害,腿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怔怔看着院子里盛开的木芙蓉,眼底有些怅然。 从前她也受过很重的伤,可有修为在,她自己便能调养恢复,如今这副样子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木樨扶她坐下:“小姐,你怎么不问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呢?” 明舒:“亡魂离开,朔州无恙,剩下的事楚世子都会解决,也没什么好问的。从你们的神情里,我瞧得出来,没事了。” “那……你就不想知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吗?” “陈家家主,陈恩和清虚他们修补了我的魂魄……”说到这里,明舒愣了下,他们是怎么找你她的魂魄的? 碎成那个样子,都散了,怎么可能找得齐? 正要开口问,门口冲进来一人,跟阵风似的,看得明舒眼前一花。 待看清来人,却是傅直浔。 只不过,此刻的傅直浔有些古怪,喘气有些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子僵硬。 木樨见此,扶明舒靠在躺椅上,起身便退了下去。 明舒唤她:“你走……”。 “什么”两字还没出口,木樨已经出了院子。 明舒只好偏过头,奇怪地看着傅直浔,见他不说话,便也懒得开口。 怕又哪里惹到他,他出口伤人。 如今的她,虚弱得连怼人的力气都没有。 索性闭上眼睛表示逐客。 可也许是阳光太好,吃了东西又犯困,明舒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混沌里,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她。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明舒再睁开眼时,错愕地发现:傅直浔竟然没走! 不仅没走,还坐在躺椅边,正在给她掖毯子。 “有事?”明舒只好开口。 死过一次了,她也通透了,以后的日子只为自己而活。 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高兴就绝不勉强自己。 所以,傅直浔如果正常,也许他们可以做普通朋友;但如果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晴不定,那真的桥归桥,路归路,她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顾忌他。 反正他说得很明白,他们之间只有一道皇帝的口谕,连婚书都没有,所谓的婚事本就不作数。 “陪你。”傅直浔弯起唇角回。 这一下,明舒终于察觉不对劲了。 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一贯的清冷无情。 似冰雪消融,溪水潺潺,又是春夜枝头,繁花盛开,她竟不知傅直浔也可以有这么温柔多情的眼神! 明舒头皮发麻,眼底满是震惊。 她没谈过恋爱,这么多年来因为修行缘故,七情六欲也比常人淡些,但她看得懂男子的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当然,她自认不差,有男子倾心于她不是稀罕事。 但如果这个人是傅直浔,那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罕! 她重伤,但没有失忆。 她清楚记得在她出事之前,傅直浔对她冷冷的嘲讽: “我的死活,与你何干?你操心这些做什么?” “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说这些?” 怎么,她重获新生,他也性情大变了? 脑中转过数个念头,最后她吃力地伸出手,默默地将毯子遮住了脸——实在是没力气翻身。 “我不需要你陪,也什么都不想听,让木樨过来。”她好累,不想继续思考复杂的感情问题,干脆做只缩头乌龟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嗯”。 傅直浔走了,木樨回来了。 木樨扯下明舒脸上的毯子,发现她竟又睡着了,赶紧又从屋子里拿了床薄被,轻手轻脚地盖在明舒身上。 院外树下,傅直浔远远看着明舒,眼中除了心疼,倒也没有别的情绪。 赵伯抱着药罐捣药,没好气道:“少主你得开口啊!你不说,少夫人怎么知道呢?她不知道,怎么给你回应呢?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啊!” 傅直浔懒得搭理。 开口和纠缠有用,丰檀岂不是早就得逞了? 还有那个当众求爱、却被明舒一口回绝的捧花男子,后面跟明舒连同窗都没得做。 她要是不喜欢,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捧到她面前都没用。 越是逼迫,她拒绝得直接。 所以,硬来肯定是个愚蠢的选择。 只能徐徐图之。 来日方长,他有足够的耐心等明舒的回应。 傅直浔目光落在了赵伯脸上,很是意味深长。 看得赵伯心一抖:“少主你有话直说。” 傅直浔淡淡道:“你去开口。” 赵伯松了一口气,觑他一眼:“是要苦情一些,还是现实一些?” 傅直浔毫不犹豫:“都要。” 赵伯头一扬:“成!等我好消息。” 傍晚,赵伯送药过去,发挥精湛的演技,声泪俱下地将他家少主如何舍生救明舒的事,往死里说。 “少夫人你是知道的,每回幽冥之火在少主体内发作,跟往黄泉走一趟没什么差别;可他这回为了救你,哪还顾得上自己的命啊!” “幽冥之火能融合阴阳两界万物,也可将万物毁去,要把握其间的尺度,得一直保持清醒,否则一个不慎便是身魂俱灭!” “少夫人你想想,这得多疼多痛苦多危险啊!等你的魂魄融合,少主他自个伤得只剩一口气了,全靠虞山大印里的清气吊着一条命。” …… 明舒听得惊讶不已。 她还以为融合她魂魄之人是陈家族长,原来竟是傅直浔。 他又救了她一命。 赵伯把自己都说感动了,老泪纵横。 木樨取出手帕,递了过去。 赵伯接过,狠狠拧了一把鼻涕。 木樨:“……” “少主说了,如果他出事,我和傅天他们以后就都听少夫人的吩咐,还有西北的金山,也都交给你……” 木樨一惊:“金山?是‘金子’的金吗?” 赵伯:“当然!少主不能说富可敌国,肯定比东晟皇族有钱!” 木樨默默睇了他一眼:“原来你家少主这么有钱啊……” “刚进傅府时,东院家徒四壁,小姐吃点药都得付药钱,我还以为你家少主穷得只剩下房子呢。” 赵伯心中一抖,面上却稳如老狗:“财不露白,富不露相嘛。” 木樨知道自家小姐没力气,便好好当小姐的嘴替:“那如今怎么露了?你家少主也没出事,遗嘱自然不必当真。” 赵伯不禁瞪着木樨:这些日子赵伯白疼你了? 木樨:您老对我再好,也没我家小姐重要。 赵伯:“……” 目光从木樨身上移到明舒脸上,老泪说落就落:“少爷内伤很重啊!没有药引,我做不出神芝丸,没有神芝丸,幽冥之火造成的内伤就没法治愈,这话保不准就是遗嘱了,哎……” 话说到这个份上,木樨就无法反驳了。 傅直浔拿命救她家小姐,这是真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我欠你家少主一条命,以后他若有性命之危,我一定救他。”明舒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少夫人,少主这么做是心甘情愿的,不是为了你的报答。”赵伯以退为进。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 赵伯有些傻眼:救命之恩,后面接的不应该是“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吗? 明舒继续道:“至于你家少主的人和钱,我不能要,也不敢要。请他收回这些话。” 说完这些,明舒又闭上了眼睛。 她是真的累,一天十二个时辰,她能睡十个时辰。 赵伯只能悻悻出了门。 傅直浔在院外等着,一看他的样子就都明白了:“苦情不行,现实也不行?” 赵伯长叹一声,看着傅直浔直摇头:“有道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少主啊,但凡当初你做得地道一些,如今也不至于拿命救少夫人也感动不了她。” 又啧啧加了一句:“果真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啊!” 傅直浔:“……” 第205章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陈家族长瞧出明舒知晓了自己身体的情况,宽慰道:“你先前魂魄受损得厉害,并非一朝一夕能养好,恢复修为更是急不来。” 明舒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明白,她的修为很难恢复了。 那日在星斗阵中,虽说到最后意识已经模糊,可她还是清楚,她所有的愿力和修为都散得一干二净,连带还阳珠也消失了。 魂魄碎裂过,肉身也被亡魂阴气重创,即便重新修行,大抵也远远达不到从前精进的速度。 不过,能活着醒来,终究是一件幸事。 就算没有了修为,她也要珍惜失而复得的这条命,好好活下去。 想到这里,明舒心中的恐慌散去大半。 木樨端了热粥来,一口一口地喂明舒。 明舒吃了大半,已经把后半辈子的事都想完了:“木樨,回到帝京我们开家食肆。” 木樨并不知明舒身体的状况,问了一句:“小姐你得去钦天监当值,又要开算命铺子,再开食肆忙得过来吗?” 明舒浅浅一笑,并未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道:“我想吃酥皮鲜肉月饼,还想吃蟹黄汤包。” 木樨扭头看了看赵伯,后者点点头:“少夫人不必忌口。” “奴婢明日就做!” 见明舒精神还好,陈家家主、陈恩和清虚等人也都放下心来,先后离开了院落。 明舒又晒了会儿太阳,想试着在木樨的搀扶下,下地走一走,可身子却软得厉害,腿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怔怔看着院子里盛开的木芙蓉,眼底有些怅然。 从前她也受过很重的伤,可有修为在,她自己便能调养恢复,如今这副样子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木樨扶她坐下:“小姐,你怎么不问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呢?” 明舒:“亡魂离开,朔州无恙,剩下的事楚世子都会解决,也没什么好问的。从你们的神情里,我瞧得出来,没事了。” “那……你就不想知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吗?” “陈家家主,陈恩和清虚他们修补了我的魂魄……”说到这里,明舒愣了下,他们是怎么找你她的魂魄的? 碎成那个样子,都散了,怎么可能找得齐? 正要开口问,门口冲进来一人,跟阵风似的,看得明舒眼前一花。 待看清来人,却是傅直浔。 只不过,此刻的傅直浔有些古怪,喘气有些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子僵硬。 木樨见此,扶明舒靠在躺椅上,起身便退了下去。 明舒唤她:“你走……”。 “什么”两字还没出口,木樨已经出了院子。 明舒只好偏过头,奇怪地看着傅直浔,见他不说话,便也懒得开口。 怕又哪里惹到他,他出口伤人。 如今的她,虚弱得连怼人的力气都没有。 索性闭上眼睛表示逐客。 可也许是阳光太好,吃了东西又犯困,明舒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混沌里,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她。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明舒再睁开眼时,错愕地发现:傅直浔竟然没走! 不仅没走,还坐在躺椅边,正在给她掖毯子。 “有事?”明舒只好开口。 死过一次了,她也通透了,以后的日子只为自己而活。 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高兴就绝不勉强自己。 所以,傅直浔如果正常,也许他们可以做普通朋友;但如果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晴不定,那真的桥归桥,路归路,她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顾忌他。 反正他说得很明白,他们之间只有一道皇帝的口谕,连婚书都没有,所谓的婚事本就不作数。 “陪你。”傅直浔弯起唇角回。 这一下,明舒终于察觉不对劲了。 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一贯的清冷无情。 似冰雪消融,溪水潺潺,又是春夜枝头,繁花盛开,她竟不知傅直浔也可以有这么温柔多情的眼神! 明舒头皮发麻,眼底满是震惊。 她没谈过恋爱,这么多年来因为修行缘故,七情六欲也比常人淡些,但她看得懂男子的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当然,她自认不差,有男子倾心于她不是稀罕事。 但如果这个人是傅直浔,那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罕! 她重伤,但没有失忆。 她清楚记得在她出事之前,傅直浔对她冷冷的嘲讽: “我的死活,与你何干?你操心这些做什么?” “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说这些?” 怎么,她重获新生,他也性情大变了? 脑中转过数个念头,最后她吃力地伸出手,默默地将毯子遮住了脸——实在是没力气翻身。 “我不需要你陪,也什么都不想听,让木樨过来。”她好累,不想继续思考复杂的感情问题,干脆做只缩头乌龟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嗯”。 傅直浔走了,木樨回来了。 木樨扯下明舒脸上的毯子,发现她竟又睡着了,赶紧又从屋子里拿了床薄被,轻手轻脚地盖在明舒身上。 院外树下,傅直浔远远看着明舒,眼中除了心疼,倒也没有别的情绪。 赵伯抱着药罐捣药,没好气道:“少主你得开口啊!你不说,少夫人怎么知道呢?她不知道,怎么给你回应呢?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啊!” 傅直浔懒得搭理。 开口和纠缠有用,丰檀岂不是早就得逞了? 还有那个当众求爱、却被明舒一口回绝的捧花男子,后面跟明舒连同窗都没得做。 她要是不喜欢,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捧到她面前都没用。 越是逼迫,她拒绝得直接。 所以,硬来肯定是个愚蠢的选择。 只能徐徐图之。 来日方长,他有足够的耐心等明舒的回应。 傅直浔目光落在了赵伯脸上,很是意味深长。 看得赵伯心一抖:“少主你有话直说。” 傅直浔淡淡道:“你去开口。” 赵伯松了一口气,觑他一眼:“是要苦情一些,还是现实一些?” 傅直浔毫不犹豫:“都要。” 赵伯头一扬:“成!等我好消息。” 傍晚,赵伯送药过去,发挥精湛的演技,声泪俱下地将他家少主如何舍生救明舒的事,往死里说。 “少夫人你是知道的,每回幽冥之火在少主体内发作,跟往黄泉走一趟没什么差别;可他这回为了救你,哪还顾得上自己的命啊!” “幽冥之火能融合阴阳两界万物,也可将万物毁去,要把握其间的尺度,得一直保持清醒,否则一个不慎便是身魂俱灭!” “少夫人你想想,这得多疼多痛苦多危险啊!等你的魂魄融合,少主他自个伤得只剩一口气了,全靠虞山大印里的清气吊着一条命。” …… 明舒听得惊讶不已。 她还以为融合她魂魄之人是陈家族长,原来竟是傅直浔。 他又救了她一命。 赵伯把自己都说感动了,老泪纵横。 木樨取出手帕,递了过去。 赵伯接过,狠狠拧了一把鼻涕。 木樨:“……” “少主说了,如果他出事,我和傅天他们以后就都听少夫人的吩咐,还有西北的金山,也都交给你……” 木樨一惊:“金山?是‘金子’的金吗?” 赵伯:“当然!少主不能说富可敌国,肯定比东晟皇族有钱!” 木樨默默睇了他一眼:“原来你家少主这么有钱啊……” “刚进傅府时,东院家徒四壁,小姐吃点药都得付药钱,我还以为你家少主穷得只剩下房子呢。” 赵伯心中一抖,面上却稳如老狗:“财不露白,富不露相嘛。” 木樨知道自家小姐没力气,便好好当小姐的嘴替:“那如今怎么露了?你家少主也没出事,遗嘱自然不必当真。” 赵伯不禁瞪着木樨:这些日子赵伯白疼你了? 木樨:您老对我再好,也没我家小姐重要。 赵伯:“……” 目光从木樨身上移到明舒脸上,老泪说落就落:“少爷内伤很重啊!没有药引,我做不出神芝丸,没有神芝丸,幽冥之火造成的内伤就没法治愈,这话保不准就是遗嘱了,哎……” 话说到这个份上,木樨就无法反驳了。 傅直浔拿命救她家小姐,这是真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我欠你家少主一条命,以后他若有性命之危,我一定救他。”明舒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少夫人,少主这么做是心甘情愿的,不是为了你的报答。”赵伯以退为进。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 赵伯有些傻眼:救命之恩,后面接的不应该是“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吗? 明舒继续道:“至于你家少主的人和钱,我不能要,也不敢要。请他收回这些话。” 说完这些,明舒又闭上了眼睛。 她是真的累,一天十二个时辰,她能睡十个时辰。 赵伯只能悻悻出了门。 傅直浔在院外等着,一看他的样子就都明白了:“苦情不行,现实也不行?” 赵伯长叹一声,看着傅直浔直摇头:“有道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少主啊,但凡当初你做得地道一些,如今也不至于拿命救少夫人也感动不了她。” 又啧啧加了一句:“果真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啊!” 傅直浔:“……” 第206章 傅直浔从小是个怪胎 翌日一早,明舒吃上了皮薄如纸、味道鲜美的蟹黄汤包。 木樨做不出来。 是陈家族长带来的大厨做的。 昨日明舒一说想吃,陈恩就让大厨准备了。 地道的蟹黄汤包制作工序有三十几道之多,不仅寻常百姓家不能制作,就是一般点心师也不能,必须是专业汤包师才能完成。 不说汤包里的汤,要取猪蹄膀的厚皮切细,文火煨一夜至猪皮完全溶入汤中,再冷却凝固成透明胶状物,耗时又得控制火候,就说最后一道工序包汤包,只有手法熟练老师傅才能胜任,“包”的动作必须轻、柔、均匀,才能保证汤包从蒸熟到送入口中,完好无损。 刚好,陈家族长是位老饕,对吃喝极为挑剔,不论去到哪里,必得带家中大厨随行。 明舒吃了三个汤包,整个人极为熨帖,她请来大厨,问他还能做什么。 大厨长了一张团团的笑脸,说话也是江南人的性子,不疾不徐地报了快一刻钟的菜名。 听得明舒眼睛都闪闪发光。 “贵人想吃什么?”大厨最后问。 “叫花鸡。” “好嘞!中午就能吃上!”大厨乐呵呵地去准备了。 陈恩见明舒心情愉悦,精神也好,便和她聊起了江南美食。 现代的明舒本就是江南人,小时候常去的外婆家又刚好与陈家同在一城,是以两人相谈甚欢。 隔壁的院落,赵伯高高兴兴地吃着蟹黄汤包,他已经吃了十几个,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傅直浔忍无可忍:“你应该去煎药了。” 赵伯含糊道:“木樨看着火呢……” 傅直浔:“不准吃了!” 赵伯顿时垮下了脸,正要好好同自家少爷说道说道,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谁胆子这么肥,敢惹傅三少爷发火?” 声刚到,人也到了,见桌上摆了几笼汤包,傅南河很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刚好我还没吃早饭……” “都不准吃!” 傅南河提筷的手停在空中,一脸奇怪。 赵伯咽下嘴里的汤包,没好气道:“他自个有邪火,找我——我们做出气筒呢!” 傅南河不由问:“邪火哪来的?” 赵伯正要开口,傅直浔冷飕飕道:“都很闲是不是?” 赵伯只能站起身来,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要让马儿跑,也得让马儿吃草啊!” 迅速地抓起一笼汤包,抛下一句“很明显,比起吃药,少夫人更喜欢美食”,飞快地溜了。 留下一脸懵的傅南河,不知是夹筷子好,还是不夹妙。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傅直浔整张脸都阴沉沉的。 傅南河立刻放下筷子。 “你夫人不是醒了吗?你应该放鞭炮庆祝才是,这发什么火啊……” 傅南河顶不住傅直浔阴沉骇人的气势,不敢再往下说,“行了行了,我说正事,鬼国没有改变原先的计划,蠢蠢欲动。我明日就得走了,你也早些回京。” 傅直浔沉默了下:“我们改变计划。让鬼国攻打东晟,但西北军不出战,让镇国公的兵去打。” 傅南河眼睛一亮:“鹬蚌相争啊!” 傅直浔更正:“是两败俱伤。” 傅南河犹豫了下:“这个时机是不是不太好?按我们之前的计划,是让这场战事再拖两年,等你站稳脚跟再打。” 傅直浔声音发冷:“我不想让他们多活两年。” 鬼国、贺兰家也好,东晟文宣帝也罢,差点害死明舒,还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做梦。 傅南河敏锐感觉到了傅直浔的怒火与杀意,不过知道后者的嘴比封蜡的瓶口还严,也就不多费唇舌,转头就去找了赵伯。 听完赵伯绘声绘色的解释,傅南河震惊地抓住了重点:“那位公主瞧不上你家少主?” 赵伯点点头:“还挺嫌弃的。” 傅南河愣了几息,捧腹大笑。 赵伯赶紧捂住他的嘴:“你想被少主听见啊!” 傅南河憋笑憋得很痛苦,一张脸都红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啧啧道:“没想到啊,傅直浔也有今天!” “西北那些小娘子,谁不被他那张脸给骗了?还有哭着闹着要嫁给他的,压根就不管他嘴巴有多坏,性子有多恶劣。” 傅南河哈哈一笑,“原来这世上还是有明白的小娘子的。赵伯你要去送药吗?我想见识见识你口中这位女中豪杰的少夫人。” 赵伯脸一皱:“少主会不高兴的……” 傅南河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我去见的是钦天监少监,只要少监同意就好,为何要管傅他高不高兴?” 赵伯一听也有道理,就去送药了,顺便跟明舒说西北的傅将军想来拜访。 明舒并不想见,她现在又困了。 可瞧着赵伯期待的眼神,她便也只能点了点头。 傅南河曾听闻梵音公主乃南宁第一美人,知道明舒长得定然很美,可见到真人时,仍是不禁愣了愣。 明舒昏迷了一个月才醒,卧床那么久,想来再好看的人也是形容枯槁。 但眼前的女子除了脸色苍白些,身形清瘦些,竟瞧不出多少憔悴之意。 不仅如此,明舒整个人还透着一股特别的气质——比超脱俗世的仙气更强烈,是……神性。 这让原本怀着打趣意味而来的傅南河,很快肃然了起来。 “傅将军。”明舒朝他点了点头,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平日里骂手下骂得都不带重复的傅南河,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也算是伽蓝的大哥,你可同他一般唤我。” 明舒纳闷:“‘伽蓝’是谁?” 傅南河也是一愣:“傅直浔,字‘伽蓝’。”你不知道吗? 明舒当然不知道。 傅直浔一向独来独往,没有关系亲厚的友人,谁唤他字? 至于傅家的人,唤的都是“三少爷”。 不过,相比傅直浔的字,更让明舒奇怪的是眼前这位“傅将军”。 傅家一共三房,小辈里,傅直浔排行第三,比他年长的是长房的傅启淙和傅澜,眼前这位“大哥”是什么个辈分? 傅南河瞧出了她眼中的疑惑,解释道:“我是父亲收养的义子,这些年算是看着伽蓝长大的。” 明舒实话实说:“未曾听他提起过西北的事。”也没听二伯母程氏提起。 老定远侯一共有三子,只有三爷好舞刀弄枪,自少年起便跟着老定远侯从了军,此后便一直在西北,连娶亲娶的都是西北边境的小吏女儿。 据程氏所言,这事可把老夫人气得够呛,继而连三儿媳生的孩子也不关心。 后来,老定远侯为国捐躯,三爷扶柩回京,待了一个月又去了西北。 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帝京。 起初一年一封家书,后来变成了两三年一封。 直到四年前傅直浔回帝京,傅家诸人才知,傅家三爷和三夫人在八年前就已先后病逝。 老夫人差点晕过去,问这么大的事怎么信里都没说? 傅直浔淡淡回说,人死不能复生,来信告知也只是徒增更多人的伤悲罢了。 若非此番他要进京赶考,这些事本都不打算说。 碍于他冷淡的性子,以及科考在即,老夫人和定远侯也没再细问西北之事。 倒是傅家二爷傅言善会喊他来喝酒、鉴赏古玩,交谈之间也会提及傅家三爷,但傅直浔并不多言,说得更多的倒是西北风貌。 所以,傅家三房这二十多年在西北的经历,其实是个谜。 比如,傅家三爷和夫人为何病逝? 又比如,傅直浔这一身骇人的功夫以及体内的幽冥之火,从何而来? 如今,还多了位闻所未闻的义兄。 看这位义兄气宇轩昂的样子,又是位将军,想来在西北军里地位不低。 可傅家有这么一位武将,朝中怎么没人提起? 一时之间,明舒脑中都是问号。 不过再一想,这些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舒当即将之抛诸脑后。 傅南河看得真切,自个说出身份之后,明舒眉心微微一蹙,眼里明显浮起不解之色,但很快的,眼神便成了“与我何干”。 心中不由啧啧,看来赵伯所言非虚,傅直浔的这位夫人,真的不在意他。 在落井下石和助人为乐之间小小纠结了一下,傅南河还是选择了后者。 毕竟,傅直浔如此重视他这位夫人,自个若是背后说他坏话,依着傅直浔六亲不认的性子,大概会拿刀砍了他。 “也不是伽蓝不对你说,是我同他的关系并没有摆在明面上。你也知道,祖父老定远侯是护国大将军的人,而护国大将军则是元昭帝的外祖父。这些年文宣帝一直打压定远侯府,是以我的身份也不好暴露。” 听到这里,明舒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傅南河笑了笑:“因为你是自己人。” 微微一顿,“我同你说说伽蓝从前的事。” 明舒明白了几分傅南河的来意,正要开口婉拒听傅直浔的故事,可傅南河压根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径直就说了。 “他这人啊,从小就是个怪胎。” 第206章 傅直浔从小是个怪胎 翌日一早,明舒吃上了皮薄如纸、味道鲜美的蟹黄汤包。 木樨做不出来。 是陈家族长带来的大厨做的。 昨日明舒一说想吃,陈恩就让大厨准备了。 地道的蟹黄汤包制作工序有三十几道之多,不仅寻常百姓家不能制作,就是一般点心师也不能,必须是专业汤包师才能完成。 不说汤包里的汤,要取猪蹄膀的厚皮切细,文火煨一夜至猪皮完全溶入汤中,再冷却凝固成透明胶状物,耗时又得控制火候,就说最后一道工序包汤包,只有手法熟练老师傅才能胜任,“包”的动作必须轻、柔、均匀,才能保证汤包从蒸熟到送入口中,完好无损。 刚好,陈家族长是位老饕,对吃喝极为挑剔,不论去到哪里,必得带家中大厨随行。 明舒吃了三个汤包,整个人极为熨帖,她请来大厨,问他还能做什么。 大厨长了一张团团的笑脸,说话也是江南人的性子,不疾不徐地报了快一刻钟的菜名。 听得明舒眼睛都闪闪发光。 “贵人想吃什么?”大厨最后问。 “叫花鸡。” “好嘞!中午就能吃上!”大厨乐呵呵地去准备了。 陈恩见明舒心情愉悦,精神也好,便和她聊起了江南美食。 现代的明舒本就是江南人,小时候常去的外婆家又刚好与陈家同在一城,是以两人相谈甚欢。 隔壁的院落,赵伯高高兴兴地吃着蟹黄汤包,他已经吃了十几个,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傅直浔忍无可忍:“你应该去煎药了。” 赵伯含糊道:“木樨看着火呢……” 傅直浔:“不准吃了!” 赵伯顿时垮下了脸,正要好好同自家少爷说道说道,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谁胆子这么肥,敢惹傅三少爷发火?” 声刚到,人也到了,见桌上摆了几笼汤包,傅南河很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刚好我还没吃早饭……” “都不准吃!” 傅南河提筷的手停在空中,一脸奇怪。 赵伯咽下嘴里的汤包,没好气道:“他自个有邪火,找我——我们做出气筒呢!” 傅南河不由问:“邪火哪来的?” 赵伯正要开口,傅直浔冷飕飕道:“都很闲是不是?” 赵伯只能站起身来,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要让马儿跑,也得让马儿吃草啊!” 迅速地抓起一笼汤包,抛下一句“很明显,比起吃药,少夫人更喜欢美食”,飞快地溜了。 留下一脸懵的傅南河,不知是夹筷子好,还是不夹妙。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傅直浔整张脸都阴沉沉的。 傅南河立刻放下筷子。 “你夫人不是醒了吗?你应该放鞭炮庆祝才是,这发什么火啊……” 傅南河顶不住傅直浔阴沉骇人的气势,不敢再往下说,“行了行了,我说正事,鬼国没有改变原先的计划,蠢蠢欲动。我明日就得走了,你也早些回京。” 傅直浔沉默了下:“我们改变计划。让鬼国攻打东晟,但西北军不出战,让镇国公的兵去打。” 傅南河眼睛一亮:“鹬蚌相争啊!” 傅直浔更正:“是两败俱伤。” 傅南河犹豫了下:“这个时机是不是不太好?按我们之前的计划,是让这场战事再拖两年,等你站稳脚跟再打。” 傅直浔声音发冷:“我不想让他们多活两年。” 鬼国、贺兰家也好,东晟文宣帝也罢,差点害死明舒,还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做梦。 傅南河敏锐感觉到了傅直浔的怒火与杀意,不过知道后者的嘴比封蜡的瓶口还严,也就不多费唇舌,转头就去找了赵伯。 听完赵伯绘声绘色的解释,傅南河震惊地抓住了重点:“那位公主瞧不上你家少主?” 赵伯点点头:“还挺嫌弃的。” 傅南河愣了几息,捧腹大笑。 赵伯赶紧捂住他的嘴:“你想被少主听见啊!” 傅南河憋笑憋得很痛苦,一张脸都红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啧啧道:“没想到啊,傅直浔也有今天!” “西北那些小娘子,谁不被他那张脸给骗了?还有哭着闹着要嫁给他的,压根就不管他嘴巴有多坏,性子有多恶劣。” 傅南河哈哈一笑,“原来这世上还是有明白的小娘子的。赵伯你要去送药吗?我想见识见识你口中这位女中豪杰的少夫人。” 赵伯脸一皱:“少主会不高兴的……” 傅南河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我去见的是钦天监少监,只要少监同意就好,为何要管傅他高不高兴?” 赵伯一听也有道理,就去送药了,顺便跟明舒说西北的傅将军想来拜访。 明舒并不想见,她现在又困了。 可瞧着赵伯期待的眼神,她便也只能点了点头。 傅南河曾听闻梵音公主乃南宁第一美人,知道明舒长得定然很美,可见到真人时,仍是不禁愣了愣。 明舒昏迷了一个月才醒,卧床那么久,想来再好看的人也是形容枯槁。 但眼前的女子除了脸色苍白些,身形清瘦些,竟瞧不出多少憔悴之意。 不仅如此,明舒整个人还透着一股特别的气质——比超脱俗世的仙气更强烈,是……神性。 这让原本怀着打趣意味而来的傅南河,很快肃然了起来。 “傅将军。”明舒朝他点了点头,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平日里骂手下骂得都不带重复的傅南河,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也算是伽蓝的大哥,你可同他一般唤我。” 明舒纳闷:“‘伽蓝’是谁?” 傅南河也是一愣:“傅直浔,字‘伽蓝’。”你不知道吗? 明舒当然不知道。 傅直浔一向独来独往,没有关系亲厚的友人,谁唤他字? 至于傅家的人,唤的都是“三少爷”。 不过,相比傅直浔的字,更让明舒奇怪的是眼前这位“傅将军”。 傅家一共三房,小辈里,傅直浔排行第三,比他年长的是长房的傅启淙和傅澜,眼前这位“大哥”是什么个辈分? 傅南河瞧出了她眼中的疑惑,解释道:“我是父亲收养的义子,这些年算是看着伽蓝长大的。” 明舒实话实说:“未曾听他提起过西北的事。”也没听二伯母程氏提起。 老定远侯一共有三子,只有三爷好舞刀弄枪,自少年起便跟着老定远侯从了军,此后便一直在西北,连娶亲娶的都是西北边境的小吏女儿。 据程氏所言,这事可把老夫人气得够呛,继而连三儿媳生的孩子也不关心。 后来,老定远侯为国捐躯,三爷扶柩回京,待了一个月又去了西北。 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帝京。 起初一年一封家书,后来变成了两三年一封。 直到四年前傅直浔回帝京,傅家诸人才知,傅家三爷和三夫人在八年前就已先后病逝。 老夫人差点晕过去,问这么大的事怎么信里都没说? 傅直浔淡淡回说,人死不能复生,来信告知也只是徒增更多人的伤悲罢了。 若非此番他要进京赶考,这些事本都不打算说。 碍于他冷淡的性子,以及科考在即,老夫人和定远侯也没再细问西北之事。 倒是傅家二爷傅言善会喊他来喝酒、鉴赏古玩,交谈之间也会提及傅家三爷,但傅直浔并不多言,说得更多的倒是西北风貌。 所以,傅家三房这二十多年在西北的经历,其实是个谜。 比如,傅家三爷和夫人为何病逝? 又比如,傅直浔这一身骇人的功夫以及体内的幽冥之火,从何而来? 如今,还多了位闻所未闻的义兄。 看这位义兄气宇轩昂的样子,又是位将军,想来在西北军里地位不低。 可傅家有这么一位武将,朝中怎么没人提起? 一时之间,明舒脑中都是问号。 不过再一想,这些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舒当即将之抛诸脑后。 傅南河看得真切,自个说出身份之后,明舒眉心微微一蹙,眼里明显浮起不解之色,但很快的,眼神便成了“与我何干”。 心中不由啧啧,看来赵伯所言非虚,傅直浔的这位夫人,真的不在意他。 在落井下石和助人为乐之间小小纠结了一下,傅南河还是选择了后者。 毕竟,傅直浔如此重视他这位夫人,自个若是背后说他坏话,依着傅直浔六亲不认的性子,大概会拿刀砍了他。 “也不是伽蓝不对你说,是我同他的关系并没有摆在明面上。你也知道,祖父老定远侯是护国大将军的人,而护国大将军则是元昭帝的外祖父。这些年文宣帝一直打压定远侯府,是以我的身份也不好暴露。” 听到这里,明舒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傅南河笑了笑:“因为你是自己人。” 微微一顿,“我同你说说伽蓝从前的事。” 明舒明白了几分傅南河的来意,正要开口婉拒听傅直浔的故事,可傅南河压根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径直就说了。 “他这人啊,从小就是个怪胎。” 第207章 你的命定之人,是我 “西北地方的人粗犷,像伽蓝这样羊脂白玉雕出来的长相,性情又孤僻不合群,实在是容易被年龄相仿的孩子欺负。” “那些孩子原本想吓唬他,把他丢狼群出没的山上,可最后回来的却是伽蓝,那七八个孩子竟都被困在了山上。” “伽蓝对孩子们的父母说,再不去找就只剩骨头了。” “幸好那个季节没什么狼,孩子们都平安回来。” “这事把那些孩子吓得够呛,再也不敢找伽蓝麻烦。但他们不找,并不代表伽蓝善罢甘休了。” “第二次,伽蓝将这群孩子引去了沙漠魔鬼城。沙漠昼夜温差大,孩子们一个个冻得哭爹喊娘。傅直浔放了两条狗,将迷路的一群孩子带了出来。” “第三次,是一处荒废的古城……” …… “到第五次的时候,为首的孩子受不了了,直接喊伽蓝‘大哥’,说他们愿意归顺伽蓝,愿意以他马首是瞻。” “伽蓝却说他不收小弟,又说暂时他还没有新的阵法可以让他们尝试,等想到了还会找他们。” “吓得好几个孩子连夜搬了家,没法离开的,也是看见伽蓝就绕道走。从此以后,别说孩子,就是大人瞧见伽蓝也发怵。” “我跟他说,你让别人怕你、惧你,的确能保全自己,但也交不到朋友了。” “伽蓝却冷冷道,要朋友做什么?让他们背后捅我刀子吗?” 不知不觉地,原本只是随便听听的明舒,竟入了神,见傅南河说到这里停下来,不由问道:“他以前被人出卖过?” 傅南河苦笑:“何止是出卖?他父母的死,便是他最好朋友间接造成的。在此之前,伽蓝性情虽不算开朗,但也跟寻常孩子一样,会调皮会捣蛋,父母死后,他就成了孤僻的大人,除了他自己,对谁都不信任。” 微微一顿,他的目光落在明舒脸上,“所以,他拿命救你时,我很意外。” “他不惜命,但也不至于随便处置了这条命。他这么做,足以证明你在他心里的重要性,以及他对你的信任。” 明舒默然不语。 傅南河笑着耸了耸肩:“我没有别的意思。来见你,只是因为好奇,说这些,也只是表达一下我的惊讶。” “你跟伽蓝相处快一年了,他的为人你也清楚,能不被他活活气死,那是你修养好。我也不瞒你,这么多年来,我有无数次想狠狠揍他一顿,可是不能啊,哎——” 他叹了口气,“我打不过他。” 听到这里,明舒忍不住轻笑出声。 傅南河最后道:“你如果不喜欢他,那不必委屈自己,我就看他怎么跳脚。但如果你们的姻缘真是注定的,那么也不妨一试。” “伽蓝这人一旦信任了谁,他会舍掉他身上所有的坏毛病,以真心相待。” 见明舒没吱声,傅南河起身告辞,却被明舒唤住:“傅将军既然把话说开了,那我也不妨直言。” 傅南河做洗耳恭听状。 “我这伤真的挺重的,要多休息这话也不是随便说说的,这些事以我现在的脑子,听得真的有点累。” 言外之意:都别来当傅直浔的说客了。 傅南河哈哈一笑:“我明日就离开朔州了,后会有期。” 接下来的日子,所谓的“说客”便再也没了。 赵伯只替明舒看病,与病情无关的事,一字不提。 而傅直浔也没有出现。 木樨说,他就住隔壁院子,这些日子一直在的。 明舒“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每日除了品尝大厨做的美食,就是睡觉。 过完中秋节,陈家族长也要启程回江南了。 临行前,陈恩来找明舒:“之前祖母让我参加钦天监考试,是为了了我身上萧家的因果。如今事情已结束,我想回陈家精进风水术,钦天监的官就先辞了。” 顿了顿,他又道,“即使以后真要入钦天监为官,我也想靠自己的本事考进去,而不是靠运气。” 明舒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尤其是对咱们风水师来说,运气很重要。” “不过你回陈家也好,你祖母是快六阶的风水师,跟着她好好学,想来你定能突飞猛进。” 陈恩笑了笑,脸突然有点红,声音也不自然了起来:“等你身子恢复,你……要不要来江南啊?” 看着陈恩闪躲的眼神,明舒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她笑意不减,欣然接受:“好啊!有你这位朋友在,我一定赴约,到时你可要尽地主之谊,带我吃遍江南美食!” 陈恩怔了怔,脸上的红意很快散去。 祖母同他说,明舒今生的情缘在傅直浔身上,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也许呢? 可“朋友”二字却是明明白白告诉他:没有也许。 陈恩努力扬起一个洒脱的笑脸:“好,一言为定,我在江南等你!”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明舒点点头,认真道:“陈恩,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这辈子都不会变。” 陈恩怔然。 自钦天监校考开始,两人相识之后的点点滴滴不由自主浮现脑中。 眼眶突然微微发热。 似乎有她这句话,也足够了。 “你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他认认真真地说。 相视一笑,天高云淡。 辞别那日,明舒在木樨的搀扶下,将陈家族长和陈恩送到了长亭。 陈家族长笑眯眯地说:“我们缘分未尽,还会再见的。” 明舒笑着点头。 她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她与陈家族长之间是有渊源的,但暂时还参不透。 路边的杨柳随风扬起,明舒目送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古道上。 一回头,便对上了傅直浔的目光。 她默默移开,对木樨说:“我们回去。” 她走得很慢,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还在尝试掌控身体的一切。 而无论她走得多慢,傅直浔一直在她身后。 连她进了院子,他还在。 木樨扶明舒靠坐在椅子上,看看傅直浔,又看看明舒,不知是走还是留。 “我想吃红豆圆子,加牛乳,不要太甜。”明舒笑着对她说。 木樨便退下了。 傅直浔在她对面坐下,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你长姐的信,楚世子离开之前交给我的。” 明舒接过,见红漆还在,并没有被打开过。 她小心撕开,取出信纸,仔细看了起来。 明安说,在傅家二房和安阳王府老太妃相助之下,她跟景王的婚事很顺利。 她带着明澈、明窈一起进了景王府,景王很照顾他们,府里的人待他们也和气。 明澈在国子监上学,明窈也入了皇族女子学堂开蒙了,每日都为早起之事苦恼。 明安在信的最后提及,明斐已经离开了浣衣局,如今身怀龙嗣,很受皇帝宠爱。 他们一切都安好,希望明舒也早日平安归来。 明舒又看了一遍,并没有瞧出信中的措辞有什么问题。 见明舒拿着信沉吟不语,傅直浔开了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明舒回神:“先回趟帝京,看看长姐他们。” 虽然信中所言,十有八九应该都是真的,不过还是回去看看才能安心。 “然后是去江南还是岭南?”傅直浔问。 明舒有些意外,她是打算去江南和岭南隐居,可这事她连木樨都没有说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还没想好。”她实话实说。 “想好了就告诉我一声,我去安排。” 明舒不解:“你安排什么?这是我的事。” 傅直浔凝视着她的双眸:“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明舒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为什么她死而复生,傅直浔会变成这个样子? 傅直浔看着她,认真道:“因为你这人做事没轻没重,我怕你一个冲动,又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我得看着你。” “因为我想陪着你,养花,种果树,遛狗逗猫,晒太阳。” 一个个的字,宛如一粒粒石子落在心湖,溅起水花,泛起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明舒说:“你的救命之恩,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我一定报答。可感情的事,我不能勉强,也不想勉强。” 傅直浔弯唇一笑:“我没让你勉强。” “你如果喜欢我,我会很高兴;你如果不喜欢,那便不喜欢好了,我照样陪着你。” 明舒自认是很会拒绝人的,可傅直浔这话,她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了。 半晌,她才挤出一句:“我觉得还是以前的你更好一些,你能变回从前吗?” 傅直浔轻叹一声:“你是希望我强迫你?你觉得如今你这风一吹就倒的身子,能有力气跟我吵?” 明舒一愣。 傅直浔眸光柔和,连带声音都是暖的:“音音,还记得你刚来东晟时,给自己卜的一卦吗?” 明舒不解。 “你的出路是西南方向,所以你不能选太子,也不能选皇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明舒从未往这里想过,可隐隐地,她似乎有些想明白了。 傅直浔:“你测的卦有两重意思,吉凶与姻缘。卦象显示的西南方位,是你的破局选择,也是你的姻缘所在。” “这意味着:你的命定之人,是我。” 第207章 你的命定之人,是我 “西北地方的人粗犷,像伽蓝这样羊脂白玉雕出来的长相,性情又孤僻不合群,实在是容易被年龄相仿的孩子欺负。” “那些孩子原本想吓唬他,把他丢狼群出没的山上,可最后回来的却是伽蓝,那七八个孩子竟都被困在了山上。” “伽蓝对孩子们的父母说,再不去找就只剩骨头了。” “幸好那个季节没什么狼,孩子们都平安回来。” “这事把那些孩子吓得够呛,再也不敢找伽蓝麻烦。但他们不找,并不代表伽蓝善罢甘休了。” “第二次,伽蓝将这群孩子引去了沙漠魔鬼城。沙漠昼夜温差大,孩子们一个个冻得哭爹喊娘。傅直浔放了两条狗,将迷路的一群孩子带了出来。” “第三次,是一处荒废的古城……” …… “到第五次的时候,为首的孩子受不了了,直接喊伽蓝‘大哥’,说他们愿意归顺伽蓝,愿意以他马首是瞻。” “伽蓝却说他不收小弟,又说暂时他还没有新的阵法可以让他们尝试,等想到了还会找他们。” “吓得好几个孩子连夜搬了家,没法离开的,也是看见伽蓝就绕道走。从此以后,别说孩子,就是大人瞧见伽蓝也发怵。” “我跟他说,你让别人怕你、惧你,的确能保全自己,但也交不到朋友了。” “伽蓝却冷冷道,要朋友做什么?让他们背后捅我刀子吗?” 不知不觉地,原本只是随便听听的明舒,竟入了神,见傅南河说到这里停下来,不由问道:“他以前被人出卖过?” 傅南河苦笑:“何止是出卖?他父母的死,便是他最好朋友间接造成的。在此之前,伽蓝性情虽不算开朗,但也跟寻常孩子一样,会调皮会捣蛋,父母死后,他就成了孤僻的大人,除了他自己,对谁都不信任。” 微微一顿,他的目光落在明舒脸上,“所以,他拿命救你时,我很意外。” “他不惜命,但也不至于随便处置了这条命。他这么做,足以证明你在他心里的重要性,以及他对你的信任。” 明舒默然不语。 傅南河笑着耸了耸肩:“我没有别的意思。来见你,只是因为好奇,说这些,也只是表达一下我的惊讶。” “你跟伽蓝相处快一年了,他的为人你也清楚,能不被他活活气死,那是你修养好。我也不瞒你,这么多年来,我有无数次想狠狠揍他一顿,可是不能啊,哎——” 他叹了口气,“我打不过他。” 听到这里,明舒忍不住轻笑出声。 傅南河最后道:“你如果不喜欢他,那不必委屈自己,我就看他怎么跳脚。但如果你们的姻缘真是注定的,那么也不妨一试。” “伽蓝这人一旦信任了谁,他会舍掉他身上所有的坏毛病,以真心相待。” 见明舒没吱声,傅南河起身告辞,却被明舒唤住:“傅将军既然把话说开了,那我也不妨直言。” 傅南河做洗耳恭听状。 “我这伤真的挺重的,要多休息这话也不是随便说说的,这些事以我现在的脑子,听得真的有点累。” 言外之意:都别来当傅直浔的说客了。 傅南河哈哈一笑:“我明日就离开朔州了,后会有期。” 接下来的日子,所谓的“说客”便再也没了。 赵伯只替明舒看病,与病情无关的事,一字不提。 而傅直浔也没有出现。 木樨说,他就住隔壁院子,这些日子一直在的。 明舒“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每日除了品尝大厨做的美食,就是睡觉。 过完中秋节,陈家族长也要启程回江南了。 临行前,陈恩来找明舒:“之前祖母让我参加钦天监考试,是为了了我身上萧家的因果。如今事情已结束,我想回陈家精进风水术,钦天监的官就先辞了。” 顿了顿,他又道,“即使以后真要入钦天监为官,我也想靠自己的本事考进去,而不是靠运气。” 明舒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尤其是对咱们风水师来说,运气很重要。” “不过你回陈家也好,你祖母是快六阶的风水师,跟着她好好学,想来你定能突飞猛进。” 陈恩笑了笑,脸突然有点红,声音也不自然了起来:“等你身子恢复,你……要不要来江南啊?” 看着陈恩闪躲的眼神,明舒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她笑意不减,欣然接受:“好啊!有你这位朋友在,我一定赴约,到时你可要尽地主之谊,带我吃遍江南美食!” 陈恩怔了怔,脸上的红意很快散去。 祖母同他说,明舒今生的情缘在傅直浔身上,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也许呢? 可“朋友”二字却是明明白白告诉他:没有也许。 陈恩努力扬起一个洒脱的笑脸:“好,一言为定,我在江南等你!”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明舒点点头,认真道:“陈恩,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这辈子都不会变。” 陈恩怔然。 自钦天监校考开始,两人相识之后的点点滴滴不由自主浮现脑中。 眼眶突然微微发热。 似乎有她这句话,也足够了。 “你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他认认真真地说。 相视一笑,天高云淡。 辞别那日,明舒在木樨的搀扶下,将陈家族长和陈恩送到了长亭。 陈家族长笑眯眯地说:“我们缘分未尽,还会再见的。” 明舒笑着点头。 她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她与陈家族长之间是有渊源的,但暂时还参不透。 路边的杨柳随风扬起,明舒目送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古道上。 一回头,便对上了傅直浔的目光。 她默默移开,对木樨说:“我们回去。” 她走得很慢,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还在尝试掌控身体的一切。 而无论她走得多慢,傅直浔一直在她身后。 连她进了院子,他还在。 木樨扶明舒靠坐在椅子上,看看傅直浔,又看看明舒,不知是走还是留。 “我想吃红豆圆子,加牛乳,不要太甜。”明舒笑着对她说。 木樨便退下了。 傅直浔在她对面坐下,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你长姐的信,楚世子离开之前交给我的。” 明舒接过,见红漆还在,并没有被打开过。 她小心撕开,取出信纸,仔细看了起来。 明安说,在傅家二房和安阳王府老太妃相助之下,她跟景王的婚事很顺利。 她带着明澈、明窈一起进了景王府,景王很照顾他们,府里的人待他们也和气。 明澈在国子监上学,明窈也入了皇族女子学堂开蒙了,每日都为早起之事苦恼。 明安在信的最后提及,明斐已经离开了浣衣局,如今身怀龙嗣,很受皇帝宠爱。 他们一切都安好,希望明舒也早日平安归来。 明舒又看了一遍,并没有瞧出信中的措辞有什么问题。 见明舒拿着信沉吟不语,傅直浔开了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明舒回神:“先回趟帝京,看看长姐他们。” 虽然信中所言,十有八九应该都是真的,不过还是回去看看才能安心。 “然后是去江南还是岭南?”傅直浔问。 明舒有些意外,她是打算去江南和岭南隐居,可这事她连木樨都没有说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还没想好。”她实话实说。 “想好了就告诉我一声,我去安排。” 明舒不解:“你安排什么?这是我的事。” 傅直浔凝视着她的双眸:“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明舒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为什么她死而复生,傅直浔会变成这个样子? 傅直浔看着她,认真道:“因为你这人做事没轻没重,我怕你一个冲动,又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我得看着你。” “因为我想陪着你,养花,种果树,遛狗逗猫,晒太阳。” 一个个的字,宛如一粒粒石子落在心湖,溅起水花,泛起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明舒说:“你的救命之恩,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我一定报答。可感情的事,我不能勉强,也不想勉强。” 傅直浔弯唇一笑:“我没让你勉强。” “你如果喜欢我,我会很高兴;你如果不喜欢,那便不喜欢好了,我照样陪着你。” 明舒自认是很会拒绝人的,可傅直浔这话,她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了。 半晌,她才挤出一句:“我觉得还是以前的你更好一些,你能变回从前吗?” 傅直浔轻叹一声:“你是希望我强迫你?你觉得如今你这风一吹就倒的身子,能有力气跟我吵?” 明舒一愣。 傅直浔眸光柔和,连带声音都是暖的:“音音,还记得你刚来东晟时,给自己卜的一卦吗?” 明舒不解。 “你的出路是西南方向,所以你不能选太子,也不能选皇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明舒从未往这里想过,可隐隐地,她似乎有些想明白了。 傅直浔:“你测的卦有两重意思,吉凶与姻缘。卦象显示的西南方位,是你的破局选择,也是你的姻缘所在。” “这意味着:你的命定之人,是我。” 第208章 我的钱都给你 这一晚,明舒罕见地失眠了。 傅直浔那一句“你的命定之人,是我”实在太过惊悚。 在明舒所在的无名派里,“风水师算自己的命”是一条禁令。 穿进东晟后那一卦,是她唯一一次破了门规。 也确实如傅直浔所言,她当时面对的困境是姻缘的选择,所以西南方向,也是她姻缘的方向。 她的姻缘,是傅直浔。 而再往前推,她为何会穿来东晟? 起因是师父让她看一本盗版言情小说。 她记得那时她还问了她的姻缘线。 师父说:她有姻缘,这段姻缘会让她吃些苦,但同时也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劫,渡过去了,成就便能超过开派祖师。 宛如醍醐灌顶,明舒惊得差点从床沿掉下去。 之前,她以为姻缘是一件事,看盗版言情小说是师父说的修行,是另一件事。 但如果两件事是同一件事呢? 她的姻缘,就在这本小说里! 如此才能解释,师父一个从来不看言情小说又老派的人,不仅自己看,还让她也一起看一本狗血言情! 至于劫难之说,也应验了。 魂飞魄散,修为尽失,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能比这个更大的劫。 所以,在她穿进这本书,在她破戒替自己算了一卦,在她选择傅直浔为赐婚对象时,一切都已经在朝命定方向开始了。 是开始,也是结局。 她跟傅直浔……苍天啊! 明舒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也许……也许是她猜错了呢? 明舒一咬牙,唤醒木樨,让她拿三枚铜钱来。 反正都破了一次戒了,那就再破一次。 算卦和解卦不必用修为,她现在能做到。 三枚铜钱在桌上滴溜溜地转啊转,明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哑,心中忍不住念叨:不是傅直浔不是傅直浔不是傅直浔…… 铜钱终于停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迅速解卦。 卦象所指方向是,东南。 傅直浔的院子就在她居处的东南。 卦象解出的字,伽蓝。 这是傅直浔的字。 明舒看着那三枚铜钱,人都蒙了。 木樨见明舒脸色越来越差,也心惊肉跳的,想去找赵伯,却被明舒一把拉住。 明舒问她:“如果你姻缘线的另一头,系在一个你不喜欢的男子身上,你会怎么做?” 木樨眨了眨眼睛:“月老的红线绑的是有情人,肯定不会系在不喜欢的人身上。” 明舒不依不饶:“世间那么多怨偶,月老的红线也不一定都会绑对。” 木樨想了想:“神仙肯定不会错的,怨偶肯定跟月老无关,是他们没有找对自己的红线。” 仿佛一盆凉水泼在明舒身上。 她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神仙不会错。 她算的命也绝对不会错啊! 木樨看看铜钱,又看看明舒,再想想明舒的问题,试探着问:“小姐你在算自己的姻缘啊?” 指了指东南方向,“真是三少爷啊?” 明舒叹气。 木樨斟酌着说:“其实,三少爷也没那么糟糕……至少他有金山啊!” 明舒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木樨就说了:“二夫人说了,女人最重要的是有钱,男人不重要;你也常说,身为女子要有事业,要活出自己的价值。所以啊,奴婢觉得三少爷挺好的。” 明舒:“是傅直浔的金山挺好的?” 木樨眨了眨眼睛:“有差别吗?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喜欢不喜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钱属于你。” 明舒忍不住啧啧:“木樨啊,你是会抓重点的。” 木樨骄傲地抬起下巴。 明舒:“人家跟你谈感情,你跟人家谈钱,你会不会觉得良心有点痛?” 木樨睁着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良心这是什么东西?” 明舒的纠结忽然一扫而空,她忍俊不禁:“你这话,的确开阔了我的思路。”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要良心的想法,翌日一大清早,木樨摔了一跤。 稀罕地大脚趾骨折,自个走路也要拄拐杖,实在没法再扶明舒走路。 于是,这事很自然地落在了傅直浔的身上。 而因为木樨的话,导致明舒看傅直浔,只觉得他整个人金光闪闪。 心里直念:她一个曾经的七阶风水师竟然如此市侩,太丢师门的脸了……算了,丢就丢,有钱总比没钱好。 人要被迫接受一件不能改变的事,往往需要一个理由。 现在,明舒找到了这个理由:傅直浔有钱有貌还有光明的未来,木樨说的对,喜不喜欢不重要! “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傅直浔有些纳闷。 绕了院子半圈,明舒抬头看了他十几回,眼神古里古怪的。 “没有。”明舒清了清嗓子,问他,“你……真的不在意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傅直浔挑眉,掠过中间一串的连接问题与答案:“你可以直接说你的要求。” 明舒:“我可以提要求吗?” 傅直浔:“先说来听听。”想丢下他的这种要求,他就当没听见。 明舒委婉道:“听赵伯说你在西北有金山……” 她话音未落,傅直浔言简意赅:“送你。” 明舒一惊,扶着他的手都忍不住掐了一把。 傅直浔忍不住皱了下眉头:“金山而已,你也不用这么激动。还想要什么?” 不等明舒回话,他又道,“这样子,等回去让赵伯列个清单,你喜欢什么自己选,不想选,就让赵伯都转到你名下。” 明舒眼睛都瞪圆了:“你……开玩笑的?” 傅直浔表情严肃:“没开玩笑。只要我有,你尽管拿去;若是我没有,你告诉我,我想办法去取。只要不是星星月亮这种,应该都不成问题……” 察觉明舒没有再走,他忍不住问,“不舒服?” 明舒:“我腿软了……” 傅直浔迟疑了下,弯下腰打横抱起了她。 明舒终于回过神来:“我不要你的金山也不要你的钱和宅子!” 傅直浔笑出了声,逗她:“那音音想要什么?” 明舒:“我要成为九阶风水师,飞升成仙!” 傅直浔当没听见。 做梦的事,还是放在晚上比较好。 赵伯看傅直浔抱明舒进屋,激动得老眼滚泪花:“少主这真是……苦尽甘来啊!” 一边拄着拐杖的木樨:“……” 她扭头问赵伯:“你家少主不会辜负我家小姐?” 赵伯眼泪立止,冷哼一声:“你这是侮辱谁呢?少主可是我一手带大的。他虽然性子不怎么好,可人品绝对没问题,绝对干不出负心薄幸的事来!” 木樨仍是不太敢信。 不过,只要小姐喜欢,其他的也没那么重要。 这世上之事,哪能都看得那么长远?谁也不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一个先来。 她昨晚那般说,只是说了一半的理由。 另一半的理由是明舒。 也许明舒如她自己所想的,并没有喜欢三少爷。 但当她为她与三少爷的姻缘纠结时,便证明三少爷在她心里,终究是与别的男子不同的。 否则,按明舒的性子,不喜欢的人、不可能修成正果的感情,她从来都不会犹豫。 比如与陈恩陈大人。 寒露将至,明舒和傅直浔启程回帝京。 虞山大印的清气,加上赵伯针灸和各种珍贵药材的调养,明舒伤势差不多好了一半。 长途跋涉很辛苦,木樨是希望明舒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再回去:“反正回去也没什么急事。” 明舒回:“我没有,可傅直浔有啊。再者,我这伤也不是再过十天半月就能痊愈的,边走边养。” 木樨嘀咕:“路上那么颠簸,边走边怎么养啊……” 明舒笑着宽慰她:“你放心,如果身子受不了,我一定停下来休息。” 事实证明,木樨多虑了。 傅直浔准备的马车,从外观上看,平平无奇,不过马瞧着比较威武健壮。 明舒不由多看了两眼,目光顿时停住了。 她问傅直浔:“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傅直浔“嗯”了一声,眸中含笑:“音音果真见多识广。” 明舒却目瞪口呆:“你用汗血宝马来拉马车?” “有问题吗?” “你不觉得暴殄天物吗?” 傅直浔表情认真严肃:“不会,能拉音音的马车,是它们的荣幸。” 明舒:“……” 默默上车。 谁知打开车门,见多识广的她,又一次被马车内的低调奢华震撼了。 厢底铺着至少三层绒毯,两边座椅上则是柔软蓬松的白狐皮,一边还放着好几只靠枕,皆是上等的绸缎缝制,绣的花鸟图栩栩如生,让人瞧着不仅赏心悦目,更觉温暖舒适。 中间摆着一张紫檀木茶几,茶几上有两只食盒。 明舒认得食盒,知道里面放的都是大厨做的点心。 茶几下有个暖炉,里面烧着静心凝神的沉香,清幽又温暖的香气扑鼻而来。 车顶四个角都嵌着夜明珠,照得车内一片莹润的白。 车壁上以金丝银线装饰了两幅山水图,明舒鉴赏水平不低,一眼便瞧出山水图出自大家的手笔,而制图的则是顶级工匠。 虽说已经知道傅直浔不穷,可如此奢侈的马车,实在与傅直浔平日里简朴的风格不搭。 “看着不顺眼吗?”傅直浔见明舒眉头微蹙,不由问道。 第208章 我的钱都给你 这一晚,明舒罕见地失眠了。 傅直浔那一句“你的命定之人,是我”实在太过惊悚。 在明舒所在的无名派里,“风水师算自己的命”是一条禁令。 穿进东晟后那一卦,是她唯一一次破了门规。 也确实如傅直浔所言,她当时面对的困境是姻缘的选择,所以西南方向,也是她姻缘的方向。 她的姻缘,是傅直浔。 而再往前推,她为何会穿来东晟? 起因是师父让她看一本盗版言情小说。 她记得那时她还问了她的姻缘线。 师父说:她有姻缘,这段姻缘会让她吃些苦,但同时也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劫,渡过去了,成就便能超过开派祖师。 宛如醍醐灌顶,明舒惊得差点从床沿掉下去。 之前,她以为姻缘是一件事,看盗版言情小说是师父说的修行,是另一件事。 但如果两件事是同一件事呢? 她的姻缘,就在这本小说里! 如此才能解释,师父一个从来不看言情小说又老派的人,不仅自己看,还让她也一起看一本狗血言情! 至于劫难之说,也应验了。 魂飞魄散,修为尽失,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能比这个更大的劫。 所以,在她穿进这本书,在她破戒替自己算了一卦,在她选择傅直浔为赐婚对象时,一切都已经在朝命定方向开始了。 是开始,也是结局。 她跟傅直浔……苍天啊! 明舒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也许……也许是她猜错了呢? 明舒一咬牙,唤醒木樨,让她拿三枚铜钱来。 反正都破了一次戒了,那就再破一次。 算卦和解卦不必用修为,她现在能做到。 三枚铜钱在桌上滴溜溜地转啊转,明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哑,心中忍不住念叨:不是傅直浔不是傅直浔不是傅直浔…… 铜钱终于停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迅速解卦。 卦象所指方向是,东南。 傅直浔的院子就在她居处的东南。 卦象解出的字,伽蓝。 这是傅直浔的字。 明舒看着那三枚铜钱,人都蒙了。 木樨见明舒脸色越来越差,也心惊肉跳的,想去找赵伯,却被明舒一把拉住。 明舒问她:“如果你姻缘线的另一头,系在一个你不喜欢的男子身上,你会怎么做?” 木樨眨了眨眼睛:“月老的红线绑的是有情人,肯定不会系在不喜欢的人身上。” 明舒不依不饶:“世间那么多怨偶,月老的红线也不一定都会绑对。” 木樨想了想:“神仙肯定不会错的,怨偶肯定跟月老无关,是他们没有找对自己的红线。” 仿佛一盆凉水泼在明舒身上。 她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神仙不会错。 她算的命也绝对不会错啊! 木樨看看铜钱,又看看明舒,再想想明舒的问题,试探着问:“小姐你在算自己的姻缘啊?” 指了指东南方向,“真是三少爷啊?” 明舒叹气。 木樨斟酌着说:“其实,三少爷也没那么糟糕……至少他有金山啊!” 明舒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木樨就说了:“二夫人说了,女人最重要的是有钱,男人不重要;你也常说,身为女子要有事业,要活出自己的价值。所以啊,奴婢觉得三少爷挺好的。” 明舒:“是傅直浔的金山挺好的?” 木樨眨了眨眼睛:“有差别吗?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喜欢不喜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钱属于你。” 明舒忍不住啧啧:“木樨啊,你是会抓重点的。” 木樨骄傲地抬起下巴。 明舒:“人家跟你谈感情,你跟人家谈钱,你会不会觉得良心有点痛?” 木樨睁着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良心这是什么东西?” 明舒的纠结忽然一扫而空,她忍俊不禁:“你这话,的确开阔了我的思路。”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要良心的想法,翌日一大清早,木樨摔了一跤。 稀罕地大脚趾骨折,自个走路也要拄拐杖,实在没法再扶明舒走路。 于是,这事很自然地落在了傅直浔的身上。 而因为木樨的话,导致明舒看傅直浔,只觉得他整个人金光闪闪。 心里直念:她一个曾经的七阶风水师竟然如此市侩,太丢师门的脸了……算了,丢就丢,有钱总比没钱好。 人要被迫接受一件不能改变的事,往往需要一个理由。 现在,明舒找到了这个理由:傅直浔有钱有貌还有光明的未来,木樨说的对,喜不喜欢不重要! “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傅直浔有些纳闷。 绕了院子半圈,明舒抬头看了他十几回,眼神古里古怪的。 “没有。”明舒清了清嗓子,问他,“你……真的不在意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傅直浔挑眉,掠过中间一串的连接问题与答案:“你可以直接说你的要求。” 明舒:“我可以提要求吗?” 傅直浔:“先说来听听。”想丢下他的这种要求,他就当没听见。 明舒委婉道:“听赵伯说你在西北有金山……” 她话音未落,傅直浔言简意赅:“送你。” 明舒一惊,扶着他的手都忍不住掐了一把。 傅直浔忍不住皱了下眉头:“金山而已,你也不用这么激动。还想要什么?” 不等明舒回话,他又道,“这样子,等回去让赵伯列个清单,你喜欢什么自己选,不想选,就让赵伯都转到你名下。” 明舒眼睛都瞪圆了:“你……开玩笑的?” 傅直浔表情严肃:“没开玩笑。只要我有,你尽管拿去;若是我没有,你告诉我,我想办法去取。只要不是星星月亮这种,应该都不成问题……” 察觉明舒没有再走,他忍不住问,“不舒服?” 明舒:“我腿软了……” 傅直浔迟疑了下,弯下腰打横抱起了她。 明舒终于回过神来:“我不要你的金山也不要你的钱和宅子!” 傅直浔笑出了声,逗她:“那音音想要什么?” 明舒:“我要成为九阶风水师,飞升成仙!” 傅直浔当没听见。 做梦的事,还是放在晚上比较好。 赵伯看傅直浔抱明舒进屋,激动得老眼滚泪花:“少主这真是……苦尽甘来啊!” 一边拄着拐杖的木樨:“……” 她扭头问赵伯:“你家少主不会辜负我家小姐?” 赵伯眼泪立止,冷哼一声:“你这是侮辱谁呢?少主可是我一手带大的。他虽然性子不怎么好,可人品绝对没问题,绝对干不出负心薄幸的事来!” 木樨仍是不太敢信。 不过,只要小姐喜欢,其他的也没那么重要。 这世上之事,哪能都看得那么长远?谁也不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一个先来。 她昨晚那般说,只是说了一半的理由。 另一半的理由是明舒。 也许明舒如她自己所想的,并没有喜欢三少爷。 但当她为她与三少爷的姻缘纠结时,便证明三少爷在她心里,终究是与别的男子不同的。 否则,按明舒的性子,不喜欢的人、不可能修成正果的感情,她从来都不会犹豫。 比如与陈恩陈大人。 寒露将至,明舒和傅直浔启程回帝京。 虞山大印的清气,加上赵伯针灸和各种珍贵药材的调养,明舒伤势差不多好了一半。 长途跋涉很辛苦,木樨是希望明舒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再回去:“反正回去也没什么急事。” 明舒回:“我没有,可傅直浔有啊。再者,我这伤也不是再过十天半月就能痊愈的,边走边养。” 木樨嘀咕:“路上那么颠簸,边走边怎么养啊……” 明舒笑着宽慰她:“你放心,如果身子受不了,我一定停下来休息。” 事实证明,木樨多虑了。 傅直浔准备的马车,从外观上看,平平无奇,不过马瞧着比较威武健壮。 明舒不由多看了两眼,目光顿时停住了。 她问傅直浔:“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傅直浔“嗯”了一声,眸中含笑:“音音果真见多识广。” 明舒却目瞪口呆:“你用汗血宝马来拉马车?” “有问题吗?” “你不觉得暴殄天物吗?” 傅直浔表情认真严肃:“不会,能拉音音的马车,是它们的荣幸。” 明舒:“……” 默默上车。 谁知打开车门,见多识广的她,又一次被马车内的低调奢华震撼了。 厢底铺着至少三层绒毯,两边座椅上则是柔软蓬松的白狐皮,一边还放着好几只靠枕,皆是上等的绸缎缝制,绣的花鸟图栩栩如生,让人瞧着不仅赏心悦目,更觉温暖舒适。 中间摆着一张紫檀木茶几,茶几上有两只食盒。 明舒认得食盒,知道里面放的都是大厨做的点心。 茶几下有个暖炉,里面烧着静心凝神的沉香,清幽又温暖的香气扑鼻而来。 车顶四个角都嵌着夜明珠,照得车内一片莹润的白。 车壁上以金丝银线装饰了两幅山水图,明舒鉴赏水平不低,一眼便瞧出山水图出自大家的手笔,而制图的则是顶级工匠。 虽说已经知道傅直浔不穷,可如此奢侈的马车,实在与傅直浔平日里简朴的风格不搭。 “看着不顺眼吗?”傅直浔见明舒眉头微蹙,不由问道。 第209章 她在他的背上安然入睡 “没有的事。”明舒很快就适应了由俭到奢的转变。 施施然上了马车。 果然,贵的就是好的。 马车行驶起来,明舒竟感受不到多少颠簸,坐在白狐皮上,靠着柔软的靠枕,闻着清幽的沉香,她有现代坐豪车出行的感觉。 傅直浔拉开茶几的抽屉,取出两本书递给她:“如今市面上最火的游记,打发时间。” 明舒看了他一眼,他居然知道她喜欢看游记。 伸手接过,细细翻阅了起来。 这半个多月来,傅直浔对她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又恰到好处。 赵伯煎好的药,他先尝一口:“药方呢?” 气得赵伯直接翻脸:“你这是怀疑我的医术?” 傅直浔:“又苦又腥,里面放了龙胆?换成药效相仿,口感好些的药材。” 赵伯:“……”药能随便换的?你是神医还是我是神医? 郁闷地憋出一句,“准备了蜜饯压苦味。” 傅直浔:“音音不喜欢吃蜜饯。” 赵伯:“……” 最后送到明舒面前的是改良口味不改药效的汤药。 蜜饯也换成了几样牛乳做的点心。 赵伯跟木樨抱怨:“从前给皇室看病也没这么挑剔的!” 木樨觉得奇怪,不由问了一句:“那您给三少爷开的药方,他不挑剔吗?” 赵伯:“少主自己喝的不挑剔啊!从小到大,我煎什么他喝什么。有些药方我都觉得难以下咽,他喝起来面不改色,蜜饯这些是从来不吃的。” 木樨咋舌,心里也不由动容。 三少爷并非不知药的苦,可他自己喝无所谓,却不愿让小姐忍受。 院子外的路是泥路,天晴时还好,下过雨泥泞不说,沟沟壑壑也不少。 明舒早中晚都要走几圈,好让身子早些康复,一下雨便只能在院子里走。 傅直浔连夜命人把外面的泥路用砂石填平了。 沿途还种上花花草草,让无聊的走路多了赏心悦目的愉悦。 赵伯随口说了句:“要不在树上再挂些鸟笼,养些黄鹂、鹦鹉之类的,还能给少夫人解解闷。” 傅直浔觑了他一眼。 第二日明舒出门走路时,沿途的树上挂了不少鸟笼。 金丝雀、文鸟、珍珠鸟、八哥……叽叽喳喳,热闹极了。 最有意思的是一只鹦鹉,吉祥话一套接着一套: “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 “财源广进,步步高升!” …… 等明舒走开了,鹦鹉又叫:“累死老子了!累死老子了!” 明舒好笑地掉头回去,那鹦鹉脖子一缩:“被发现了!完犊子了!” 明舒笑着逗它:“完什么犊子了?” 鹦鹉扑着翅膀叫:“龟儿子要烤老子!龟儿子要烤老子!” 明舒笑出了声,眸光不由落在傅直浔脸上。 傅直浔神情淡淡:“那就烤了。” 明舒笑着对鹦鹉说:“他说要烤了你。” 鹦鹉尖叫:“放了老子!祝你们早生贵子!祝你们白首偕老!” 傅直浔伸手拍了拍鹦鹉的头:“说得很好,你会长命百岁的。” 明舒:“……” 乡下没什么消遣,明舒除了睡觉、走走路、看看花花草草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傅直浔唤来赵伯、傅天和木樨,让他们陪明舒打叶子牌。 每人桌前放一万两银票,本钱他出,谁赢了那钱就属于谁。 赵伯和傅天对视一眼:这个意思是都让少夫人赢? 傅直浔淡淡的声音传来:“你们如果输了,输的钱都从月例里扣。” 赵伯和傅天一个激灵:那就不能放水了! 傅直浔坐在明舒身边,安静看她大杀四方。 小半个时辰后,傅天脸色发白,赵伯急得都跺脚了。 前者输了三千两,后者则是一千五百两。 明舒问赵伯:“你一个月多少月例?” 赵伯举起一根手指:“一百两。” 傅天不用问了,明舒看向傅直浔:这样真的好吗? 傅直浔:“输的钱也都算我的。” 傅天和赵伯就没有心理负担了,搓搓手,全力以赴……但并没有用。 又玩了几把,继续输。 明舒赢得很开心。 最后把赢的钱都赏给了赵伯和傅天,本钱都还了傅直浔。 傅直浔觑她:“拿我的钱做人情?” 明舒更正:“他们陪我玩,这是他们的辛苦费。” 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玩叶子牌?” 傅直浔笑道:“想知道就能知道。” 的确,他想知道的事,总能知道,比如她喜欢看游记。 他那么会琢磨人心,他想真心待一个人好,也绝对会让那人如沐春风、处处熨贴。 明舒看了一会儿游记,又开始犯困。 如今虽然不似刚醒来时要睡十个时辰,但每日也得有七八个时辰的睡眠。 傅直浔将长椅调整成小床,放好软枕,扶明舒躺下,又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柔软的绒毯。 明舒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忙活,心里的某处仿佛被轻轻触碰了下。 从前她跟师父出行,这般忙前忙后的人,一直是她。 师父说修行修的是心。 只有一颗独立、坚韧又慈悲的心,方能成为高阶风水师。 她一直这么认为,也一直这么做,也自认足够坚强。 可这一回重伤,修为全无,她内心深处多多少少是有些恐慌的。 就好像……她所有的倚靠都土崩瓦解了。 她怕自己成为一个废人,所以很努力地在让自己恢复。 药再难吃她忍着恶心吃,身子没什么力气她就一遍遍地走路,除了睡觉,她并不愿意一个人安静下来,容易多想。 这些小心思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却都被傅直浔瞧在眼里。 他让赵伯换了药方,去苦腥味的蜜饯也换成了她喜欢的牛乳点心。 泥路不好走,他竟让人铺了砂石路。 还让人陪她打叶子牌,吵吵闹闹的,有些事便也不存在了。 只要她一回头,他都在她身边——好像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是一个人似的。 傅直浔坐在对面,看着明舒很快沉沉睡去。 夜明珠莹润的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照出一层朦胧的光晕,她原本便极美的容颜更添了几分岁月静好的隽永。 傅直浔的心软成了一摊水。 她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这样在他身边,他便觉得一切足矣,此生无憾。 驾车的马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明舒以为傅直浔是要急着赶回帝京,才这般奢侈。 可走了两日,她察觉不太对。 透过车窗,两匹瘦骨伶仃的马拉着的破旧马车,轻而易举地超过了她坐的豪华马车,她忍不住探出脑袋,想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瘦马绝尘而去。 她诧异地指着马车头问傅直浔:“那两匹汗血宝马是在散步吗?” 傅直浔放下手里的书卷:“谁说汗血宝马一定要跑得比寻常马快?” 明舒一噎,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这么个走法,猴年马月才能到帝京?你不急吗?” 傅直浔:“帝京又没洪灾,不急。” 明舒想了下:“我身子还好,你让马跑快些也没关系。” 傅直浔弯唇一笑:“秋意渐浓,层林尽染,叠翠流金,音音就当辞青之行。” 明舒吃了一惊,这话从一贯忙忙碌碌的傅直浔口中说出来,很不搭。 在她的印象里,傅直浔是个没什么情趣和雅兴的人。 不说别的,单说傅府东院,除了该有的家具,其他一律不添,连院子里种的都只有竹松这些,花啊草啊一根都没。 按二伯母程氏的说法:东院是连老鼠都不愿搭理的地方!那儿跟院子的主人一样,冷清得没有一点儿人气。 明舒看着傅直浔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如今的傅直浔有了人气。 笑的时候,笑意不是浮在脸上,而是抵达了眼底。 说话的时候,也不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一副怼天怼地的厌世模样。 他是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这儿山清水秀,要不要下去走一走?”傅直浔笑着询问。 明舒点了点头:“嗯。” 一直坐在马车里,确实有点闷。 路边开满了各色野菊,橙黄,藤紫,雪白……杂乱无章,却生机勃勃。 溪涧的水清澈见底,映着天光云影,宛若琉璃。 有赤红和金黄的叶子飘落水上,明舒一抬头,色泽浓艳的枫树与银杏映入眼帘,仿佛燃烧于山间的一簇簇火,炙热又生动。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她跟着师父外出游历,没有目的,一路前行,见山,见水,见天地。 此时此景,竟莫名与当年重合。 因添了一层少年时的回忆,再看眼前之景,便愈发觉得有意思起来。 山腰露出亭子一角,山上的景色似更引人入胜。 只不过,明舒爬不了山,只能到此为止。 傅直浔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明舒一愣。 “我背你上去。” 明舒想了想,俯下身子,双手搭在他肩上。 傅直浔轻而易举地将她背了起来,径直往山上走去。 山间鸟鸣阵阵,枝上树叶五颜六色,天高云清,景色丝毫不逊春朝。 秋日的阳光是暖的,清风拂过,温柔缱绻。 浓烈的颜色在眼中渐渐模糊起来,明舒有些犯困,她揉了揉眼睛,却无法阻止困意上涌,只能将头搁在傅直浔的肩上。 陷入沉睡前,她的手不由圈住了他的脖颈。 傅直浔的唇角悄然弯起。 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她柔软的发丝落在他的脸颊,她在他的背上毫无防备地安然入睡。 第209章 她在他的背上安然入睡 “没有的事。”明舒很快就适应了由俭到奢的转变。 施施然上了马车。 果然,贵的就是好的。 马车行驶起来,明舒竟感受不到多少颠簸,坐在白狐皮上,靠着柔软的靠枕,闻着清幽的沉香,她有现代坐豪车出行的感觉。 傅直浔拉开茶几的抽屉,取出两本书递给她:“如今市面上最火的游记,打发时间。” 明舒看了他一眼,他居然知道她喜欢看游记。 伸手接过,细细翻阅了起来。 这半个多月来,傅直浔对她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又恰到好处。 赵伯煎好的药,他先尝一口:“药方呢?” 气得赵伯直接翻脸:“你这是怀疑我的医术?” 傅直浔:“又苦又腥,里面放了龙胆?换成药效相仿,口感好些的药材。” 赵伯:“……”药能随便换的?你是神医还是我是神医? 郁闷地憋出一句,“准备了蜜饯压苦味。” 傅直浔:“音音不喜欢吃蜜饯。” 赵伯:“……” 最后送到明舒面前的是改良口味不改药效的汤药。 蜜饯也换成了几样牛乳做的点心。 赵伯跟木樨抱怨:“从前给皇室看病也没这么挑剔的!” 木樨觉得奇怪,不由问了一句:“那您给三少爷开的药方,他不挑剔吗?” 赵伯:“少主自己喝的不挑剔啊!从小到大,我煎什么他喝什么。有些药方我都觉得难以下咽,他喝起来面不改色,蜜饯这些是从来不吃的。” 木樨咋舌,心里也不由动容。 三少爷并非不知药的苦,可他自己喝无所谓,却不愿让小姐忍受。 院子外的路是泥路,天晴时还好,下过雨泥泞不说,沟沟壑壑也不少。 明舒早中晚都要走几圈,好让身子早些康复,一下雨便只能在院子里走。 傅直浔连夜命人把外面的泥路用砂石填平了。 沿途还种上花花草草,让无聊的走路多了赏心悦目的愉悦。 赵伯随口说了句:“要不在树上再挂些鸟笼,养些黄鹂、鹦鹉之类的,还能给少夫人解解闷。” 傅直浔觑了他一眼。 第二日明舒出门走路时,沿途的树上挂了不少鸟笼。 金丝雀、文鸟、珍珠鸟、八哥……叽叽喳喳,热闹极了。 最有意思的是一只鹦鹉,吉祥话一套接着一套: “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 “财源广进,步步高升!” …… 等明舒走开了,鹦鹉又叫:“累死老子了!累死老子了!” 明舒好笑地掉头回去,那鹦鹉脖子一缩:“被发现了!完犊子了!” 明舒笑着逗它:“完什么犊子了?” 鹦鹉扑着翅膀叫:“龟儿子要烤老子!龟儿子要烤老子!” 明舒笑出了声,眸光不由落在傅直浔脸上。 傅直浔神情淡淡:“那就烤了。” 明舒笑着对鹦鹉说:“他说要烤了你。” 鹦鹉尖叫:“放了老子!祝你们早生贵子!祝你们白首偕老!” 傅直浔伸手拍了拍鹦鹉的头:“说得很好,你会长命百岁的。” 明舒:“……” 乡下没什么消遣,明舒除了睡觉、走走路、看看花花草草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傅直浔唤来赵伯、傅天和木樨,让他们陪明舒打叶子牌。 每人桌前放一万两银票,本钱他出,谁赢了那钱就属于谁。 赵伯和傅天对视一眼:这个意思是都让少夫人赢? 傅直浔淡淡的声音传来:“你们如果输了,输的钱都从月例里扣。” 赵伯和傅天一个激灵:那就不能放水了! 傅直浔坐在明舒身边,安静看她大杀四方。 小半个时辰后,傅天脸色发白,赵伯急得都跺脚了。 前者输了三千两,后者则是一千五百两。 明舒问赵伯:“你一个月多少月例?” 赵伯举起一根手指:“一百两。” 傅天不用问了,明舒看向傅直浔:这样真的好吗? 傅直浔:“输的钱也都算我的。” 傅天和赵伯就没有心理负担了,搓搓手,全力以赴……但并没有用。 又玩了几把,继续输。 明舒赢得很开心。 最后把赢的钱都赏给了赵伯和傅天,本钱都还了傅直浔。 傅直浔觑她:“拿我的钱做人情?” 明舒更正:“他们陪我玩,这是他们的辛苦费。” 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玩叶子牌?” 傅直浔笑道:“想知道就能知道。” 的确,他想知道的事,总能知道,比如她喜欢看游记。 他那么会琢磨人心,他想真心待一个人好,也绝对会让那人如沐春风、处处熨贴。 明舒看了一会儿游记,又开始犯困。 如今虽然不似刚醒来时要睡十个时辰,但每日也得有七八个时辰的睡眠。 傅直浔将长椅调整成小床,放好软枕,扶明舒躺下,又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柔软的绒毯。 明舒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忙活,心里的某处仿佛被轻轻触碰了下。 从前她跟师父出行,这般忙前忙后的人,一直是她。 师父说修行修的是心。 只有一颗独立、坚韧又慈悲的心,方能成为高阶风水师。 她一直这么认为,也一直这么做,也自认足够坚强。 可这一回重伤,修为全无,她内心深处多多少少是有些恐慌的。 就好像……她所有的倚靠都土崩瓦解了。 她怕自己成为一个废人,所以很努力地在让自己恢复。 药再难吃她忍着恶心吃,身子没什么力气她就一遍遍地走路,除了睡觉,她并不愿意一个人安静下来,容易多想。 这些小心思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却都被傅直浔瞧在眼里。 他让赵伯换了药方,去苦腥味的蜜饯也换成了她喜欢的牛乳点心。 泥路不好走,他竟让人铺了砂石路。 还让人陪她打叶子牌,吵吵闹闹的,有些事便也不存在了。 只要她一回头,他都在她身边——好像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是一个人似的。 傅直浔坐在对面,看着明舒很快沉沉睡去。 夜明珠莹润的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照出一层朦胧的光晕,她原本便极美的容颜更添了几分岁月静好的隽永。 傅直浔的心软成了一摊水。 她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这样在他身边,他便觉得一切足矣,此生无憾。 驾车的马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明舒以为傅直浔是要急着赶回帝京,才这般奢侈。 可走了两日,她察觉不太对。 透过车窗,两匹瘦骨伶仃的马拉着的破旧马车,轻而易举地超过了她坐的豪华马车,她忍不住探出脑袋,想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瘦马绝尘而去。 她诧异地指着马车头问傅直浔:“那两匹汗血宝马是在散步吗?” 傅直浔放下手里的书卷:“谁说汗血宝马一定要跑得比寻常马快?” 明舒一噎,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这么个走法,猴年马月才能到帝京?你不急吗?” 傅直浔:“帝京又没洪灾,不急。” 明舒想了下:“我身子还好,你让马跑快些也没关系。” 傅直浔弯唇一笑:“秋意渐浓,层林尽染,叠翠流金,音音就当辞青之行。” 明舒吃了一惊,这话从一贯忙忙碌碌的傅直浔口中说出来,很不搭。 在她的印象里,傅直浔是个没什么情趣和雅兴的人。 不说别的,单说傅府东院,除了该有的家具,其他一律不添,连院子里种的都只有竹松这些,花啊草啊一根都没。 按二伯母程氏的说法:东院是连老鼠都不愿搭理的地方!那儿跟院子的主人一样,冷清得没有一点儿人气。 明舒看着傅直浔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如今的傅直浔有了人气。 笑的时候,笑意不是浮在脸上,而是抵达了眼底。 说话的时候,也不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一副怼天怼地的厌世模样。 他是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这儿山清水秀,要不要下去走一走?”傅直浔笑着询问。 明舒点了点头:“嗯。” 一直坐在马车里,确实有点闷。 路边开满了各色野菊,橙黄,藤紫,雪白……杂乱无章,却生机勃勃。 溪涧的水清澈见底,映着天光云影,宛若琉璃。 有赤红和金黄的叶子飘落水上,明舒一抬头,色泽浓艳的枫树与银杏映入眼帘,仿佛燃烧于山间的一簇簇火,炙热又生动。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她跟着师父外出游历,没有目的,一路前行,见山,见水,见天地。 此时此景,竟莫名与当年重合。 因添了一层少年时的回忆,再看眼前之景,便愈发觉得有意思起来。 山腰露出亭子一角,山上的景色似更引人入胜。 只不过,明舒爬不了山,只能到此为止。 傅直浔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明舒一愣。 “我背你上去。” 明舒想了想,俯下身子,双手搭在他肩上。 傅直浔轻而易举地将她背了起来,径直往山上走去。 山间鸟鸣阵阵,枝上树叶五颜六色,天高云清,景色丝毫不逊春朝。 秋日的阳光是暖的,清风拂过,温柔缱绻。 浓烈的颜色在眼中渐渐模糊起来,明舒有些犯困,她揉了揉眼睛,却无法阻止困意上涌,只能将头搁在傅直浔的肩上。 陷入沉睡前,她的手不由圈住了他的脖颈。 傅直浔的唇角悄然弯起。 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她柔软的发丝落在他的脸颊,她在他的背上毫无防备地安然入睡。 第210章 抱她回家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吃,一路玩。 傅直浔会半夜把明舒叫醒,只为品尝刚钓上来的鲜鱼。 “这种鱼肉质鲜美不逊刀鱼,不过只在夜晚游动,白日都潜在水底,所以最佳的品尝时间也只能在晚上。” 傅直浔一边解释,一边将刚清蒸好的鱼去刺,夹到明舒的碗碟里。 明舒尝了一口,果真鲜美异常,不自禁地吃掉了两条,直勾勾地盯着傅直浔。 傅直浔笑着说:“再吃就撑得晚上睡不着了。这一段路都有,明晚再钓。” 如此,吃了四五日的鱼。 木樨忍不住打趣明舒:“小姐你如今像什么,知道吗?” “像什么?” “像只猫啊!每晚眼巴巴地等三少爷来投喂鱼!” “……” 明舒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木樨双手托着下巴,轻叹了一口气:“真希望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 “嗯?” “小姐好久没这么轻松自在了。” “诶?” “小姐,就三少爷!跟着他有鱼吃!” “……” 这一日,他们抵达了黄河渡口。 附近没有驿站,只有一间客栈。 隆冬将至,去北方进货的商人要赶在大雪封山时赶回家,故而这些日子客栈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客栈一共两层,一层大通铺,早就人满为患,二层十来个单间也都满了。 傅直浔的手下提前几日来预定,才定下了两间房。 明舒他们进来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道士正在大通铺里说书,讲的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明舒听了几句,觉得挺有意思的,不由停了脚步。 傅直浔睇了个眼色给傅天。 傅天当即找了掌柜开了一桌,好让明舒能坐着听书。 又借了厨房让随行的大厨做饭。 客栈吃食简陋,浊酒,汤饼,下酒的肉,只这三样,便无其他,色香味这些更是不讲究的。 因此大厨端上几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面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又见明舒那神仙一般的姿容,更是看直了眼。 当然,这些商人也好,江湖人也罢,都是不敢造次的。 毕竟明舒身边还坐着傅直浔这尊大佛——虽然也是极盛的容颜,但那一身摄人的气势,明显不好惹。 不过,那说书的老道士除外。 闻到汤面的香味,老道士也不说书了,带着小徒弟笑嘻嘻地凑过来,搓着手跟傅直浔和明舒打招呼:“两位居士,江湖相见即是有缘,可否同坐一桌?” 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汤面。 明舒也盯着他细看面相,随后微微一笑:“道长请坐。” 又极自然地将自己没动过的汤面,推到老道士面前。 傅直浔当即吩咐:“再去做几碗来。” 老道士和小徒弟一点都没客气,一口气把桌上几碗汤面都吃了。 当小徒弟把手伸向新做的汤面时,明舒伸手阻止:“你不能吃了,会撑坏的。” 老道士哈哈笑着把那碗汤面端到自己面前:“贫道不会撑坏!” 小徒弟打着饱嗝,瞪着吃得欢畅无比的自家师父。 老道士终于吃饱,用脏兮兮的破道袍一抹嘴:“多谢二位居士款待!贫道无以回报,要不给二位算一卦?” 傅直浔剑眉一挑,觑了明舒一眼:这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明舒当没瞧见,笑着点头:“有劳。” “贫道看看二位手掌。” 老道士先看看明舒的掌纹,又看看傅直浔的,再回去看看明舒的,来来回回好几趟,沉思片刻道:“天机不可泄露,这样,贫道送二位一道符,以后若有难可取出消灾。” “二位等一下,贫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去画符。” 等两人离开后,赵伯小声说:“这人不会是骗子?蹭完吃的就跑路了?” 清虚摇头:“他的确是道门中人,至于修为……我看不透。” 不由朝明舒看去,明舒却道:“我得先看看他的符。”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老道士带着小徒弟回来了,递给明舒一个信封:“等劫难来时才能拆。” 明舒点了点头:“多谢道长。” 老道士拍拍明显鼓出来的肚子:“吃饱喝足,回去睡觉啰!” 等两人离开,清虚指着信封问明舒:“不拆啊?” 明舒摇头:“不拆。” “这位老道长的底细是?” 明舒思忖了下:“他的修为至少在六阶以上。” 这话一出,清虚吃了一惊:“这么高!” 傅直浔淡淡道:“高吗?一把年纪了才六阶。” 目光落在明舒身上,隐隐有骄傲之意,“音音也是六阶。” 七阶,但是从前。明舒在心里默默更正。 另一边,老道士也和小徒弟嘀咕着。 小徒弟有些不安:“那两人一看就是贵人,师父您这样骗吃骗喝,连送的符都是骗人的,我们不会被追杀?” 老道士一个巴掌拍在小徒弟脑袋上:“瞎说个啥!那符耗费了你师父我一半的真气!” 小徒弟明显不信:“真的假的?” 老道士又是一个巴掌下去:“我能骗祖师爷?” 小徒弟唰地睁大了眼:“啥祖师爷?” 老道士神神叨叨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又问小徒弟,“你瞧出了什么?” 小徒弟挠挠头:“我觉得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不太对劲。” 老道士点点头:“亡魂归来之人,终究不能长久啊!” 小徒弟一头雾水:“啥意思?” 老道士叹气:“意思是,彩云散,琉璃碎,就算是命定的姻缘,也无法天长地久。” 半个月的路程,走了一个多月,一行人终于在十月回到了帝京。 抵达那日,帝京下了第一场雪。 明舒晚上没睡好,实在抵抗不住浓浓的睡意,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家,便对傅直浔说:“等快到时,你叫醒我。” 傅直浔“嗯”了一声,替她掖好绒毯。 明舒便安心地睡熟了。 马车在傅府门口停下。 傅言善和程氏带着三个孩子,一早就等在家里了,听闻门房说人到了,急急忙忙赶了出来。 恰好瞧见傅直浔抱着个用雪白绒毯裹着的人,下了马车。 程氏正要开口问“明舒呢”,傅直浔赶紧用眼神示意噤声。 赵伯无声对二房说:“少夫人睡熟了。” 程氏看着径直往东院走的傅直浔,差点惊掉下巴。 傅言善也没比她好多少。 胳膊上传来的剧痛,他“啊”地叫出声:“夫人你做什么!” 程氏拍了拍自己的脸,喃喃自语:“不是做梦……” 扭头问傅言善,“那是你家三少爷吗?” 傅言善揉着抽疼的胳膊:“应该是的……” 大山像看傻子一样看自家爹娘:“你们是年老眼花了吗?” 傅湘提醒了一句:“需不需要帮三哥和三嫂搬东西呀?” 程氏一拍脑门:“把正事给忘了!” 赶忙招呼年嬷嬷等人去东院帮忙。 自个也匆匆去了东院。 一样震惊的还有木樨,看着完全陌生的东院,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可傅直浔抱着明舒走在前面,她便只能紧紧跟着他。 一个陌生的侍女朝傅直浔恭敬行礼,手脚利落地打开了屋子的门。 暖意扑面而来。 外面寒风肆虐,屋里烧着地龙和银丝炭,温暖如春。 傅直浔小心翼翼地将明舒放在床上,替她除去鞋子,盖上柔软的锦被,这才对那侍女说:“从今以后,你贴身照顾少夫人。” 侍女单膝跪下行礼:“是,主子!” 木樨看呆了。 明舒睡醒时,已是下午。 看着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屋子,她有些恍惚,忍不住唤了一声:“木樨。” 木樨很快进来了。 一起进来的还有程氏。 “二伯母。”明舒这才确定自己回了傅家。 程氏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朔州的事,木樨刚才跟她说了,得知明舒受了这么大的难,她又惊又慌又心疼。 如今看到明舒好端端睁眼醒来,她心中难掩激动,上去一把抱住明舒:“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咱们不干危险的事了,你就跟二伯母做生意,有了钱咱们也要什么有什么!” 明舒被抱着时,愣了下,可听到程氏熟悉的口吻,她心中一暖,不由回抱了程氏,嬉笑着说:“好啊!以后我就跟着二伯母做生意。”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声。 明舒循声看去,见傅直浔走了进来。 他在床前站定,用清冷又压迫的目光看着程氏:松开。 程氏怔了怔,威胁她? 她收紧了臂膀,还挑衅地摸了摸明舒的头,再看一眼傅直浔:就、不、松、开! 傅直浔眸中怒气渐生。 “音音饿了。”他说,“早上只喝了半碗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过。” 程氏立刻松手:“木樨,去厨房端吃的来……” 她话音未落,那个叫“凌霄”的侍女就拎着两个食盒进来了,在窗边的小桌上,摆了满满一桌。 程氏要扶明舒下床,傅直浔已抢先一步牵着她下床。 动作之熟练,仿佛做过很多遍。 “三少爷今日没事吗?”程氏抱胸,双目微眯。 “没事。”傅直浔很自然地坐在明舒对面,拿起了筷子。 又似想起了什么,随口说了一句:“方才来时,瞧见大山在爬树摘柿子,也没人看着,不知道会不会摔下来……” “这个小兔崽子!”程氏拔腿就走。 程氏一走,凌霄一把拉住木樨,几乎是拽着将人拖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了傅直浔和明舒二人。 第210章 抱她回家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吃,一路玩。 傅直浔会半夜把明舒叫醒,只为品尝刚钓上来的鲜鱼。 “这种鱼肉质鲜美不逊刀鱼,不过只在夜晚游动,白日都潜在水底,所以最佳的品尝时间也只能在晚上。” 傅直浔一边解释,一边将刚清蒸好的鱼去刺,夹到明舒的碗碟里。 明舒尝了一口,果真鲜美异常,不自禁地吃掉了两条,直勾勾地盯着傅直浔。 傅直浔笑着说:“再吃就撑得晚上睡不着了。这一段路都有,明晚再钓。” 如此,吃了四五日的鱼。 木樨忍不住打趣明舒:“小姐你如今像什么,知道吗?” “像什么?” “像只猫啊!每晚眼巴巴地等三少爷来投喂鱼!” “……” 明舒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木樨双手托着下巴,轻叹了一口气:“真希望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 “嗯?” “小姐好久没这么轻松自在了。” “诶?” “小姐,就三少爷!跟着他有鱼吃!” “……” 这一日,他们抵达了黄河渡口。 附近没有驿站,只有一间客栈。 隆冬将至,去北方进货的商人要赶在大雪封山时赶回家,故而这些日子客栈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客栈一共两层,一层大通铺,早就人满为患,二层十来个单间也都满了。 傅直浔的手下提前几日来预定,才定下了两间房。 明舒他们进来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道士正在大通铺里说书,讲的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明舒听了几句,觉得挺有意思的,不由停了脚步。 傅直浔睇了个眼色给傅天。 傅天当即找了掌柜开了一桌,好让明舒能坐着听书。 又借了厨房让随行的大厨做饭。 客栈吃食简陋,浊酒,汤饼,下酒的肉,只这三样,便无其他,色香味这些更是不讲究的。 因此大厨端上几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面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又见明舒那神仙一般的姿容,更是看直了眼。 当然,这些商人也好,江湖人也罢,都是不敢造次的。 毕竟明舒身边还坐着傅直浔这尊大佛——虽然也是极盛的容颜,但那一身摄人的气势,明显不好惹。 不过,那说书的老道士除外。 闻到汤面的香味,老道士也不说书了,带着小徒弟笑嘻嘻地凑过来,搓着手跟傅直浔和明舒打招呼:“两位居士,江湖相见即是有缘,可否同坐一桌?” 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汤面。 明舒也盯着他细看面相,随后微微一笑:“道长请坐。” 又极自然地将自己没动过的汤面,推到老道士面前。 傅直浔当即吩咐:“再去做几碗来。” 老道士和小徒弟一点都没客气,一口气把桌上几碗汤面都吃了。 当小徒弟把手伸向新做的汤面时,明舒伸手阻止:“你不能吃了,会撑坏的。” 老道士哈哈笑着把那碗汤面端到自己面前:“贫道不会撑坏!” 小徒弟打着饱嗝,瞪着吃得欢畅无比的自家师父。 老道士终于吃饱,用脏兮兮的破道袍一抹嘴:“多谢二位居士款待!贫道无以回报,要不给二位算一卦?” 傅直浔剑眉一挑,觑了明舒一眼:这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明舒当没瞧见,笑着点头:“有劳。” “贫道看看二位手掌。” 老道士先看看明舒的掌纹,又看看傅直浔的,再回去看看明舒的,来来回回好几趟,沉思片刻道:“天机不可泄露,这样,贫道送二位一道符,以后若有难可取出消灾。” “二位等一下,贫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去画符。” 等两人离开后,赵伯小声说:“这人不会是骗子?蹭完吃的就跑路了?” 清虚摇头:“他的确是道门中人,至于修为……我看不透。” 不由朝明舒看去,明舒却道:“我得先看看他的符。”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老道士带着小徒弟回来了,递给明舒一个信封:“等劫难来时才能拆。” 明舒点了点头:“多谢道长。” 老道士拍拍明显鼓出来的肚子:“吃饱喝足,回去睡觉啰!” 等两人离开,清虚指着信封问明舒:“不拆啊?” 明舒摇头:“不拆。” “这位老道长的底细是?” 明舒思忖了下:“他的修为至少在六阶以上。” 这话一出,清虚吃了一惊:“这么高!” 傅直浔淡淡道:“高吗?一把年纪了才六阶。” 目光落在明舒身上,隐隐有骄傲之意,“音音也是六阶。” 七阶,但是从前。明舒在心里默默更正。 另一边,老道士也和小徒弟嘀咕着。 小徒弟有些不安:“那两人一看就是贵人,师父您这样骗吃骗喝,连送的符都是骗人的,我们不会被追杀?” 老道士一个巴掌拍在小徒弟脑袋上:“瞎说个啥!那符耗费了你师父我一半的真气!” 小徒弟明显不信:“真的假的?” 老道士又是一个巴掌下去:“我能骗祖师爷?” 小徒弟唰地睁大了眼:“啥祖师爷?” 老道士神神叨叨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又问小徒弟,“你瞧出了什么?” 小徒弟挠挠头:“我觉得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不太对劲。” 老道士点点头:“亡魂归来之人,终究不能长久啊!” 小徒弟一头雾水:“啥意思?” 老道士叹气:“意思是,彩云散,琉璃碎,就算是命定的姻缘,也无法天长地久。” 半个月的路程,走了一个多月,一行人终于在十月回到了帝京。 抵达那日,帝京下了第一场雪。 明舒晚上没睡好,实在抵抗不住浓浓的睡意,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家,便对傅直浔说:“等快到时,你叫醒我。” 傅直浔“嗯”了一声,替她掖好绒毯。 明舒便安心地睡熟了。 马车在傅府门口停下。 傅言善和程氏带着三个孩子,一早就等在家里了,听闻门房说人到了,急急忙忙赶了出来。 恰好瞧见傅直浔抱着个用雪白绒毯裹着的人,下了马车。 程氏正要开口问“明舒呢”,傅直浔赶紧用眼神示意噤声。 赵伯无声对二房说:“少夫人睡熟了。” 程氏看着径直往东院走的傅直浔,差点惊掉下巴。 傅言善也没比她好多少。 胳膊上传来的剧痛,他“啊”地叫出声:“夫人你做什么!” 程氏拍了拍自己的脸,喃喃自语:“不是做梦……” 扭头问傅言善,“那是你家三少爷吗?” 傅言善揉着抽疼的胳膊:“应该是的……” 大山像看傻子一样看自家爹娘:“你们是年老眼花了吗?” 傅湘提醒了一句:“需不需要帮三哥和三嫂搬东西呀?” 程氏一拍脑门:“把正事给忘了!” 赶忙招呼年嬷嬷等人去东院帮忙。 自个也匆匆去了东院。 一样震惊的还有木樨,看着完全陌生的东院,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可傅直浔抱着明舒走在前面,她便只能紧紧跟着他。 一个陌生的侍女朝傅直浔恭敬行礼,手脚利落地打开了屋子的门。 暖意扑面而来。 外面寒风肆虐,屋里烧着地龙和银丝炭,温暖如春。 傅直浔小心翼翼地将明舒放在床上,替她除去鞋子,盖上柔软的锦被,这才对那侍女说:“从今以后,你贴身照顾少夫人。” 侍女单膝跪下行礼:“是,主子!” 木樨看呆了。 明舒睡醒时,已是下午。 看着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屋子,她有些恍惚,忍不住唤了一声:“木樨。” 木樨很快进来了。 一起进来的还有程氏。 “二伯母。”明舒这才确定自己回了傅家。 程氏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朔州的事,木樨刚才跟她说了,得知明舒受了这么大的难,她又惊又慌又心疼。 如今看到明舒好端端睁眼醒来,她心中难掩激动,上去一把抱住明舒:“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咱们不干危险的事了,你就跟二伯母做生意,有了钱咱们也要什么有什么!” 明舒被抱着时,愣了下,可听到程氏熟悉的口吻,她心中一暖,不由回抱了程氏,嬉笑着说:“好啊!以后我就跟着二伯母做生意。” 门口传来一声轻咳声。 明舒循声看去,见傅直浔走了进来。 他在床前站定,用清冷又压迫的目光看着程氏:松开。 程氏怔了怔,威胁她? 她收紧了臂膀,还挑衅地摸了摸明舒的头,再看一眼傅直浔:就、不、松、开! 傅直浔眸中怒气渐生。 “音音饿了。”他说,“早上只喝了半碗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过。” 程氏立刻松手:“木樨,去厨房端吃的来……” 她话音未落,那个叫“凌霄”的侍女就拎着两个食盒进来了,在窗边的小桌上,摆了满满一桌。 程氏要扶明舒下床,傅直浔已抢先一步牵着她下床。 动作之熟练,仿佛做过很多遍。 “三少爷今日没事吗?”程氏抱胸,双目微眯。 “没事。”傅直浔很自然地坐在明舒对面,拿起了筷子。 又似想起了什么,随口说了一句:“方才来时,瞧见大山在爬树摘柿子,也没人看着,不知道会不会摔下来……” “这个小兔崽子!”程氏拔腿就走。 程氏一走,凌霄一把拉住木樨,几乎是拽着将人拖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了傅直浔和明舒二人。 第211章 为她挥金如土 明舒开口:“你干嘛赶二伯母走?” 傅直浔盛了碗排骨汤,放在明舒面前:“先喝汤,喝完我告诉你。” 明舒喝了半碗,即便大厨已经将肉汤做得很清淡,她还是觉得有些腻。 从前无肉不欢的她,自打醒来后,便不怎么能吃肉了,食量也跟猫似的,除了那些日子吃的鲜鱼,其他食物都吃不多。 傅直浔恨不得一日让她吃十顿,她也想很努力地吃下去,可实在是眼大胃口小。 这对一个修行之人来说,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 修行消耗大,所以要比常人补充更多的食物和能量。 像她这样吃两口就饱的,完全是修行受阻的样子。 “喝不下了。”明舒实话实说。 傅直浔又将一碟牛乳做的点心放到她面前。 明舒吃了两块:“你还没回我的话呢。”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这么明显的事,你没看出来?我吃醋啊。” 幸亏明舒嘴里没吃食,否则肯定噎着了。 “你吃什么醋?”明舒难以置信,“她是二伯母啊!” “你更喜欢她,你还让她抱你。” 明舒目瞪口呆,这种连大山都不屑说的话,从傅直浔嘴里说出来,简直跟雷劈她头上一样——关键是傅直浔还说得这么一本正经! “二伯母待我好,跟对傅湘、大山和小树一样的好,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明舒又加了一句,“她是我很喜欢的长辈,当然可以抱我,就像二伯父拥抱你一样。” 傅直浔:“除了你之外,我从不抱任何人,也不会让别人抱我。” 明舒:“……” 想了想,她正色道,“我觉得二伯母抱我,我抱二伯母都很正常,你不喜欢、不习惯的事,并不意味着我也不能做。你是你,我是我。” 傅直浔没有吱声,只是看着她。 明舒心头忽然有些烦躁,以往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大概又要生气了。 她不想跟他吵。 放下筷子,她也不想吃饭了。 “我想木樨来陪我……”她说。 “让二伯母来陪你。”傅直浔说。 明舒愣住了。 “你喜欢二伯母,就让她陪你说话。” 傅直浔眉眼之间没有任何的怒气,只平静地用目光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再吃一点。” 明舒拿起筷子,夹了个煎饺,忽而抬头:“你……不生气啊?” 傅直浔被说笑了:“就事论事,我生什么气?你说的也没错,你是你,我是我。” 又加了一句,“我还是不喜欢你抱二伯母,但我尊重你。” 明舒心狠狠一震。 傅直浔并不是好说话的性子。 他是赵伯他们的少主,他的话一向说一不二。 可如今他却对她说:你是你,我尊重你。 不是“我喜欢你,所以我让着你”。 他是用平等的身份、平等的态度,来对待她。 这话比他说“喜欢她、爱她”更让她震撼。 “你再不好好吃饭,我真生气了。”傅直浔盯着她。 明舒低头咬煎饺。 陪她吃完饭,傅直浔离开了。 没多久,程氏就回来了。 “两个小兔崽子,真是一天不揍就上房揭瓦……”程氏的气还没消下去。 明舒忽然记起件奇怪的事:“宅子里有柿子树吗?” 程氏一愣:“有啊……哦,你还没出去过。” 扭头唤木樨,“拿你家小姐的斗篷来……” 话音刚落,侍女凌霄跟阵风似的出现,打开了衣柜:“少夫人冬日的斗篷披风和袄子都在这里。” 整整一排,其中最醒目的三件:一件红狐裘披风,一件白狐裘斗篷,还有一件则是奢华至极的雀金裘。 程氏惊讶不已,忍不住啧啧:“从前是我看走了眼,竟然以为三少爷没什么钱。” 明舒却不好意思穿这些,只觉穿哪件都像披了一身的钱——这钱还不是她自己的。 程氏瞧出明舒不想用傅直浔的钱,呵呵一笑:“他花的钱何止这个?跟外面的一比,这些算什么啊!” 毫不犹豫地指着白狐裘斗篷:“穿这件!” 凌霄干脆利落地取下斗篷,给明舒穿上。 明舒方才就注意到凌霄了,却不知她是谁。 凌霄行礼:“属下凌霄,奉少主之命,以后贴身照顾少夫人。” 程氏凑到明舒身边说:“她很厉害的,听大山和小树说,她一早起来练功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侍女,你出行去哪里都安全。” 明舒向凌霄点了点头。 屋外,雪已经停了,因下得不大,没有堆积起来,只在花草树木上覆了薄薄一层。 明舒吃惊地看着焕然一新的院落。 初冬的天,院子里却鲜花盛开,茶花、月月红、菊花争奇斗艳,其中不乏价值不菲的名贵品种。 茶花有十八学士、紫衣、玛瑙、六角红、杜鹃红茶。 菊花有绿牡丹、凤凰振羽、墨菊、红衣绿裳、十丈垂帘、西湖柳月。 四进和五进院子的墙砸掉了,偌大的院落便成了一片花海。 程氏在一边说道:“差不多两个月前,来了不少工匠和花匠、果农,不仅把东院的屋子都翻修了一遍,连地也都翻了,种花的种花,种果树的种果树。” “我让年嬷嬷来打听怎么回事,说是三少爷的吩咐。我和二爷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怎么把院子拆了,这么多花啊草啊树的,是要在府里种田吗?” “等花花草草种好,我才知这不是种田,这是种钱!不说别的,但就那几盆绿牡丹、凤凰振羽,花钱都不一定能买到,还得有专门的花匠细心照看着。” “我更看不明白了,咱们家的三少爷不是一向朴素又低调的吗?这回是转性了?” 程氏笑盈盈地看着明舒,“直到今日,我看到他抱着你进府,才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 明舒看着满目的翠绿和花开锦绣之景,想起了布星斗阵前,她在杨婆婆的院子同傅直浔说过的话。 她说,她想要过的生活,是在江南或岭南,买下一个院子,院子里种很多花草,一年四季花开不败,院前院后再种些果树,养两只猫,一条狗。 傅直浔把东院改建成了她描述里的样子。 她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走出那片花海,便是一棵棵的果树,有些光秃秃的,有些枝头则挂满了橙红的橘子和柿子。 凌霄说:“少夫人想要的猫和狗,主子命人都准备好了,明日便带过来,让少夫人选。” 程氏忍不住感慨:“男人能为女子做到这个份上,是真的将她放在了心尖上了。” 明舒没有回话,只是仰头看着那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柿子。 她对傅直浔说,她想过悠闲懒散的生活,但这个世道没有安稳,那她便自己想办法去实现安稳。 从她跟着师父修行,她想要的东西,都是靠自己争取,一直如此。 如今,却有人用一个种满果树和鲜花的院子告诉她: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为她办到。 明舒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神,她自然会感动。 而除了感动,也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了。 翌日,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明舒吃完早饭,准备写拜帖送去景王府,打算明日去瞧瞧姐姐和弟弟妹妹。 谁知傅直浔告诉她:“昨日递了消息过去,长姐和明澈、明窈今日过来。” 惊得明舒赶紧让木樨取来胭脂水粉,边涂胭脂边问傅直浔:“什么时候过来?” “半个时辰前出的门,应该快到了……” 明舒有把胭脂扔他脸上的冲动:“你不早说?” “接待的事赵伯和凌霄会准备,不用你操心。” “我也要准备啊!” “你准备什么?” “我不能让长姐他们看出我生病了,气色不好!” 明舒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脸上化妆的速度。 傅直浔笑了笑,拿了螺子黛,左右比画着。 明舒警觉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帮你画眉……” “凌霄,把你家少主请出去!” 明舒刚化好妆,就听凌霄来报,说是景王府的马车到了。 她赶紧从首饰盒里找了根顺眼的簪子,插入了光秃秃的发髻里。 木樨又找出跟簪子一对的手镯,边走边往明舒手腕里套:“小姐,下回你还是带点首饰,这临时抱佛脚抱的……” 到了正厅,明窈一见明舒就扑了上来:“三姐姐,窈窈好想你哦!” 明显圆润了两圈的小丫头,个子高了,力气也大了,扑得明舒不由倒退两步,差点就要摔了。 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了她的肩背。 明舒偏过头去,刚好瞧见傅直浔眸中一闪而过的紧张。 “窈窈,轻点。”明安上前,看着明舒的眼圈微微泛红,“又瘦了一圈,听世子说你在朔州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可是好了?” “没事了,长姐不必担心。” 明舒朝明安爽朗一笑,蹲下身子捏了捏明窈肉嘟嘟的小胖脸,忍不住又贴了贴,闻到孩子脸上甜腻的味儿,好笑道,“偷偷吃糖了是不是?” 小胖手一把捂住明舒的嘴。 “哪来的糖?”明安话一出口就明白了,不由朝身后瞧去。 景王赶紧撇过头去,不敢对视她。 明舒这才发现,景王竟然也一起来了。 傅直浔朝景王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景王摆摆手:“在家里没那么多礼数,你这院子布置得挺别致的,出去瞧瞧。” 傅直浔做了个请的动作,打算留明舒姐弟几人叙旧。 明窈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三姐姐,你头上开花花了!” 第211章 为她挥金如土 明舒开口:“你干嘛赶二伯母走?” 傅直浔盛了碗排骨汤,放在明舒面前:“先喝汤,喝完我告诉你。” 明舒喝了半碗,即便大厨已经将肉汤做得很清淡,她还是觉得有些腻。 从前无肉不欢的她,自打醒来后,便不怎么能吃肉了,食量也跟猫似的,除了那些日子吃的鲜鱼,其他食物都吃不多。 傅直浔恨不得一日让她吃十顿,她也想很努力地吃下去,可实在是眼大胃口小。 这对一个修行之人来说,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 修行消耗大,所以要比常人补充更多的食物和能量。 像她这样吃两口就饱的,完全是修行受阻的样子。 “喝不下了。”明舒实话实说。 傅直浔又将一碟牛乳做的点心放到她面前。 明舒吃了两块:“你还没回我的话呢。” 傅直浔看了她一眼:“这么明显的事,你没看出来?我吃醋啊。” 幸亏明舒嘴里没吃食,否则肯定噎着了。 “你吃什么醋?”明舒难以置信,“她是二伯母啊!” “你更喜欢她,你还让她抱你。” 明舒目瞪口呆,这种连大山都不屑说的话,从傅直浔嘴里说出来,简直跟雷劈她头上一样——关键是傅直浔还说得这么一本正经! “二伯母待我好,跟对傅湘、大山和小树一样的好,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明舒又加了一句,“她是我很喜欢的长辈,当然可以抱我,就像二伯父拥抱你一样。” 傅直浔:“除了你之外,我从不抱任何人,也不会让别人抱我。” 明舒:“……” 想了想,她正色道,“我觉得二伯母抱我,我抱二伯母都很正常,你不喜欢、不习惯的事,并不意味着我也不能做。你是你,我是我。” 傅直浔没有吱声,只是看着她。 明舒心头忽然有些烦躁,以往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大概又要生气了。 她不想跟他吵。 放下筷子,她也不想吃饭了。 “我想木樨来陪我……”她说。 “让二伯母来陪你。”傅直浔说。 明舒愣住了。 “你喜欢二伯母,就让她陪你说话。” 傅直浔眉眼之间没有任何的怒气,只平静地用目光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再吃一点。” 明舒拿起筷子,夹了个煎饺,忽而抬头:“你……不生气啊?” 傅直浔被说笑了:“就事论事,我生什么气?你说的也没错,你是你,我是我。” 又加了一句,“我还是不喜欢你抱二伯母,但我尊重你。” 明舒心狠狠一震。 傅直浔并不是好说话的性子。 他是赵伯他们的少主,他的话一向说一不二。 可如今他却对她说:你是你,我尊重你。 不是“我喜欢你,所以我让着你”。 他是用平等的身份、平等的态度,来对待她。 这话比他说“喜欢她、爱她”更让她震撼。 “你再不好好吃饭,我真生气了。”傅直浔盯着她。 明舒低头咬煎饺。 陪她吃完饭,傅直浔离开了。 没多久,程氏就回来了。 “两个小兔崽子,真是一天不揍就上房揭瓦……”程氏的气还没消下去。 明舒忽然记起件奇怪的事:“宅子里有柿子树吗?” 程氏一愣:“有啊……哦,你还没出去过。” 扭头唤木樨,“拿你家小姐的斗篷来……” 话音刚落,侍女凌霄跟阵风似的出现,打开了衣柜:“少夫人冬日的斗篷披风和袄子都在这里。” 整整一排,其中最醒目的三件:一件红狐裘披风,一件白狐裘斗篷,还有一件则是奢华至极的雀金裘。 程氏惊讶不已,忍不住啧啧:“从前是我看走了眼,竟然以为三少爷没什么钱。” 明舒却不好意思穿这些,只觉穿哪件都像披了一身的钱——这钱还不是她自己的。 程氏瞧出明舒不想用傅直浔的钱,呵呵一笑:“他花的钱何止这个?跟外面的一比,这些算什么啊!” 毫不犹豫地指着白狐裘斗篷:“穿这件!” 凌霄干脆利落地取下斗篷,给明舒穿上。 明舒方才就注意到凌霄了,却不知她是谁。 凌霄行礼:“属下凌霄,奉少主之命,以后贴身照顾少夫人。” 程氏凑到明舒身边说:“她很厉害的,听大山和小树说,她一早起来练功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侍女,你出行去哪里都安全。” 明舒向凌霄点了点头。 屋外,雪已经停了,因下得不大,没有堆积起来,只在花草树木上覆了薄薄一层。 明舒吃惊地看着焕然一新的院落。 初冬的天,院子里却鲜花盛开,茶花、月月红、菊花争奇斗艳,其中不乏价值不菲的名贵品种。 茶花有十八学士、紫衣、玛瑙、六角红、杜鹃红茶。 菊花有绿牡丹、凤凰振羽、墨菊、红衣绿裳、十丈垂帘、西湖柳月。 四进和五进院子的墙砸掉了,偌大的院落便成了一片花海。 程氏在一边说道:“差不多两个月前,来了不少工匠和花匠、果农,不仅把东院的屋子都翻修了一遍,连地也都翻了,种花的种花,种果树的种果树。” “我让年嬷嬷来打听怎么回事,说是三少爷的吩咐。我和二爷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怎么把院子拆了,这么多花啊草啊树的,是要在府里种田吗?” “等花花草草种好,我才知这不是种田,这是种钱!不说别的,但就那几盆绿牡丹、凤凰振羽,花钱都不一定能买到,还得有专门的花匠细心照看着。” “我更看不明白了,咱们家的三少爷不是一向朴素又低调的吗?这回是转性了?” 程氏笑盈盈地看着明舒,“直到今日,我看到他抱着你进府,才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 明舒看着满目的翠绿和花开锦绣之景,想起了布星斗阵前,她在杨婆婆的院子同傅直浔说过的话。 她说,她想要过的生活,是在江南或岭南,买下一个院子,院子里种很多花草,一年四季花开不败,院前院后再种些果树,养两只猫,一条狗。 傅直浔把东院改建成了她描述里的样子。 她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走出那片花海,便是一棵棵的果树,有些光秃秃的,有些枝头则挂满了橙红的橘子和柿子。 凌霄说:“少夫人想要的猫和狗,主子命人都准备好了,明日便带过来,让少夫人选。” 程氏忍不住感慨:“男人能为女子做到这个份上,是真的将她放在了心尖上了。” 明舒没有回话,只是仰头看着那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柿子。 她对傅直浔说,她想过悠闲懒散的生活,但这个世道没有安稳,那她便自己想办法去实现安稳。 从她跟着师父修行,她想要的东西,都是靠自己争取,一直如此。 如今,却有人用一个种满果树和鲜花的院子告诉她: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为她办到。 明舒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神,她自然会感动。 而除了感动,也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了。 翌日,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明舒吃完早饭,准备写拜帖送去景王府,打算明日去瞧瞧姐姐和弟弟妹妹。 谁知傅直浔告诉她:“昨日递了消息过去,长姐和明澈、明窈今日过来。” 惊得明舒赶紧让木樨取来胭脂水粉,边涂胭脂边问傅直浔:“什么时候过来?” “半个时辰前出的门,应该快到了……” 明舒有把胭脂扔他脸上的冲动:“你不早说?” “接待的事赵伯和凌霄会准备,不用你操心。” “我也要准备啊!” “你准备什么?” “我不能让长姐他们看出我生病了,气色不好!” 明舒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脸上化妆的速度。 傅直浔笑了笑,拿了螺子黛,左右比画着。 明舒警觉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帮你画眉……” “凌霄,把你家少主请出去!” 明舒刚化好妆,就听凌霄来报,说是景王府的马车到了。 她赶紧从首饰盒里找了根顺眼的簪子,插入了光秃秃的发髻里。 木樨又找出跟簪子一对的手镯,边走边往明舒手腕里套:“小姐,下回你还是带点首饰,这临时抱佛脚抱的……” 到了正厅,明窈一见明舒就扑了上来:“三姐姐,窈窈好想你哦!” 明显圆润了两圈的小丫头,个子高了,力气也大了,扑得明舒不由倒退两步,差点就要摔了。 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了她的肩背。 明舒偏过头去,刚好瞧见傅直浔眸中一闪而过的紧张。 “窈窈,轻点。”明安上前,看着明舒的眼圈微微泛红,“又瘦了一圈,听世子说你在朔州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可是好了?” “没事了,长姐不必担心。” 明舒朝明安爽朗一笑,蹲下身子捏了捏明窈肉嘟嘟的小胖脸,忍不住又贴了贴,闻到孩子脸上甜腻的味儿,好笑道,“偷偷吃糖了是不是?” 小胖手一把捂住明舒的嘴。 “哪来的糖?”明安话一出口就明白了,不由朝身后瞧去。 景王赶紧撇过头去,不敢对视她。 明舒这才发现,景王竟然也一起来了。 傅直浔朝景王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景王摆摆手:“在家里没那么多礼数,你这院子布置得挺别致的,出去瞧瞧。” 傅直浔做了个请的动作,打算留明舒姐弟几人叙旧。 明窈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三姐姐,你头上开花花了!” 第212章 你也要好好待他 明舒笑道:“我的脑袋又不是泥地,怎么开花花啊?” 明安也诧异道:“你的发簪……” 明窈伸出小胖手,拔下了乌发里唯一的簪子:“你看,开花了。” 明舒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眼前的簪子上,确实开出了一朵朵赤红色的花。 每一朵只有拇指盖大小,一重又一重的花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绽放。 “镯子也开花花了。” 明舒抬起手腕,那对手镯上也在开花,不过花色却是雪白的。 她朝木樨看去,后者一脸茫然,摇摇头表示不知。 明舒想起,簪子和手镯是从首饰盒里拿的,首饰盒是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的东西都是凌霄——不,傅直浔准备的。 “这是……归墟昙?!”见多识广的景王面露吃惊之色。 “归墟昙?”明安没有听说过。 景王:“传说开在南海归墟的花,无根无叶,遇海上暖流才会开。花开时,或艳如朝霞,或洁白如雪。” “古书中记载,归墟附近海岛上的族落,会采归墟昙做成发饰。花在发间遇热,便会如昙花一般层层绽放。” “曾有商人带了几件发饰来中土售卖,每一件均价值千金。商人们眼红,纷纷出海找寻归墟昙,却再无人寻到。那几件发饰便成了孤品,万金都买不到。” “我曾以为这只是传闻轶事,没想到竟是真的。” 明舒顿时觉得手上的手镯沉甸甸的,不由朝傅直浔看去。 傅直浔面色如常:“不是‘归墟昙’,只是工匠做的小玩意罢了。” 景王又狐疑地看了看那簪子和镯子,他不可能搞错的…… 下一刻,心如明镜。 “走,出去看看。”他招呼傅直浔。 两人便出去了。 明安从明窈手里取过发簪,插回明舒的发髻里,笑道:“左右不过一件首饰,戴着,好看的。” 扶起明舒,两人坐下闲话家常。 大山和小树听说明澈和明窈来了,早就在屋外探头探脑的,明舒就让四个孩子出去玩了。 明舒见长姐气色明显比之前红润,笑容也多了,便知她信上所写不假,景王府的日子的确顺遂。 明安则笑盈盈地看着她:“傅大人待你很好。” 明舒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诚实回:“嗯,很好。” 好到有时候她都觉得有些沉重,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似的。 明安道:“那你也好好待他。” 明舒苦笑:“有些事也没法勉强……” 明安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不是因为他待你好,你才好好待他,而是因为你喜欢他,你才要同他好好相处。” 明舒怔住了。 景王逛了一圈,就赶紧同傅直浔去了书房。 大冷天的,再好的景色看着也是美丽冻人。 半盏热茶下肚,他才觉得整个人暖了过来,于是切入正题:“皇上已经同意了,你入吏部,任吏部司郎中。” 颇带意味地看了他一眼,“等你病愈后即可上任。” 傅直浔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景王忍不住道:“从翰林院编修到吏部司郎中,连升三级,这在本朝可是头一遭啊!” 傅直浔依旧淡定:“我值得。” 景王:“……”见过嚣张的,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他换了一个,“灵微真人的嘉奖和任命也下了,接任钦天监监正,等她痊愈后上任,在此之前钦天监之事由少监罗一山代理。” “这事你怎么看?” 傅直浔:“不怎么看,内子的事由她自己决定。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辞了。” 景王的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不想去就辞了?楚青时为了这事,跟那些个文官整整吵了半个月!钦天监监正,正三品的官!” 傅直浔仍旧是一副生死看淡的波澜不惊:“我问问内子。” 景王不禁问了一句:“这个家里,你夫人做主?” 傅直浔:“她的事,她做主。” 景王的目光不由探究起来:“她若成为监正,你的拜相之路还能再少几年。” 傅直浔笑了笑,不置可否。 景王继续道:“太子重伤昏迷,三皇子的威望和势力与日俱增。你这次的升任能这么顺利,也有三皇子的一份功劳,他想拉拢你。” “皇上这两年身子败得厉害,储君之事近在眼前了。钦天监监正乃真正的皇帝近臣,有她在,你能少走很多弯路。”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这可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你既然选择走这条路,她自然该相助你成事。” 傅直浔仍旧只是笑笑:“王爷的话,在下记着了。” 景王一听,脸就黑了。 说什么“记下了”,明显是“没记下”。 傅直浔这厮连敷衍人都做得这么随便! 他摆摆手:“这些事关我什么事!以后我不替楚青时那小子传话了!” 傅直浔淡淡说了句:“王爷今日来,可不单单是传话。您是想探我的立场,是做纯臣,还是当三皇子党?” 景王懒散的神情当即散去。 明安他们用过午饭就回去了。 明舒早就困得不行,又不好让长姐看出来,便一直强忍着,送走他们后倒头就睡。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黑才醒。 傅直浔在等她用晚膳。 她也不是太饿,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傅直浔问她:“不合胃口?” 明舒摇头:“真的饱了。” 傅直浔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 她从前胃口很好,再累再困也不能妨碍她吃饭,如今却是怎么喂都喂不进去。 她的伤也是如此,养到五六成好,不管如何针灸,如何用药,如何食补,都如泥牛入海,疗效全无。 他也曾尝试着将气运灌入她体内,仍是没什么用了。 赵伯说,从脉象看,明舒只是身子弱些,容易疲乏,倒也没什么大碍,仔细养着总会好的。 可他瞧得出来,她装着若无其事,实则很想早些恢复。 她那般要强的性子,让她做一个废人,心里怎会好受? 沉默之间,他听到明舒问他:“吃午饭时,景王的脸色不太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直浔便将他跟景王之间的谈话,简单都与明舒说了。 明舒很是惊讶:“楚世子是怎么说服皇帝让我做钦天监监正的?” 傅直浔正色:“音音,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足以彪炳史册了?” “净化战死北疆的四十万将士亡魂,单就这一桩,便让半个朝堂的武将敬重于你。” “每一个上战场的将士,若能活着回来,便是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功勋着身,若是不能,那所求的便是魂魄归故里,下辈子投个好胎。你所做之事,便是他们所求之愿。” “亡魂归去,洪灾消弭,解了东晟之危,也保全了几百万百姓的命,这放在哪一个朝代,都是要立碑建庙的大功德。” “你若不能成为监正,试问钦天监里谁还有资格?” 明舒不由眨了眨眼睛,倒不是这些事她不懂,而是这些话从傅直浔嘴里说出来,它很不寻常。 放在从前,他大抵会回:“楚青时若是连这个能耐都没有,那简直就是个废物。” 直接把话聊死。 傅直浔见她吃惊的表情,不禁问:“怎么了?” 明舒脱口而出:“原来你可以好好说话啊!” 傅直浔剑眉一挑,眉眼秾艳:“只同你这么说。” 换从前,明舒会呵呵笑着回“我有这么大的脸面?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 但如今,这话她却是接不住了。 明知他的情意,她无法再随口戏谑。 于是她言归正传:“我以为谁当监正,取决于谁站皇帝那边,皇帝又需要谁。” 傅直浔没有瞒她:“鬼国对东晟开战了,镇国大将军已带兵出征。东边海国蠢蠢欲动,文宣帝要维持国内安稳,必须重用楚家。加上我方才说的那些,此时若驳回楚青时的提议,一定会让楚家和朝中武将心寒,届时后果便无法掌控了。” 明舒目光复杂地看着傅直浔。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鬼国开战,海国蠢蠢欲动了? 事情是不是巧了些? 傅直浔仿佛有读心术,说得坦坦荡荡:“是,鬼国开战、镇国大将军率军出征,东域海国危机,我都动了手脚。” 明舒目露诧异之色:“你到底布了多少棋子在东晟朝堂,还有鬼国和海国?” 傅直浔:“东晟为主,足够我掌控朝中局势。此次治水之行,我得到楚家的助力,棋局便布得差不多了。” 明舒有些咋舌。 她是风水师,跟搞政治的还是有壁垒的。 她实在想象不出傅直浔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如何以天下为棋盘,布下这么大一盘棋的。 而她也已经在棋局里了,所以从现在开始,她得努力去学这些。 傅直浔眸光柔了下来:“音音,这些事跟你无关。你若想知道,我告诉你,但也仅限于此。” 明舒想了想,认真回:“傅直浔,我们仍旧是同盟。你要站在朝堂的最前面,我也要站在风水师的顶峰,所以钦天监监正这个官职,我还是得接。” “一来,我得利用司天台和钦天监里的密卷,找到恢复修为的法子。” “二来,在这里,生杀大权终究是掌握在皇权里,我不愿做一只任人宰割的蝼蚁。” 第212章 你也要好好待他 明舒笑道:“我的脑袋又不是泥地,怎么开花花啊?” 明安也诧异道:“你的发簪……” 明窈伸出小胖手,拔下了乌发里唯一的簪子:“你看,开花了。” 明舒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眼前的簪子上,确实开出了一朵朵赤红色的花。 每一朵只有拇指盖大小,一重又一重的花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绽放。 “镯子也开花花了。” 明舒抬起手腕,那对手镯上也在开花,不过花色却是雪白的。 她朝木樨看去,后者一脸茫然,摇摇头表示不知。 明舒想起,簪子和手镯是从首饰盒里拿的,首饰盒是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的东西都是凌霄——不,傅直浔准备的。 “这是……归墟昙?!”见多识广的景王面露吃惊之色。 “归墟昙?”明安没有听说过。 景王:“传说开在南海归墟的花,无根无叶,遇海上暖流才会开。花开时,或艳如朝霞,或洁白如雪。” “古书中记载,归墟附近海岛上的族落,会采归墟昙做成发饰。花在发间遇热,便会如昙花一般层层绽放。” “曾有商人带了几件发饰来中土售卖,每一件均价值千金。商人们眼红,纷纷出海找寻归墟昙,却再无人寻到。那几件发饰便成了孤品,万金都买不到。” “我曾以为这只是传闻轶事,没想到竟是真的。” 明舒顿时觉得手上的手镯沉甸甸的,不由朝傅直浔看去。 傅直浔面色如常:“不是‘归墟昙’,只是工匠做的小玩意罢了。” 景王又狐疑地看了看那簪子和镯子,他不可能搞错的…… 下一刻,心如明镜。 “走,出去看看。”他招呼傅直浔。 两人便出去了。 明安从明窈手里取过发簪,插回明舒的发髻里,笑道:“左右不过一件首饰,戴着,好看的。” 扶起明舒,两人坐下闲话家常。 大山和小树听说明澈和明窈来了,早就在屋外探头探脑的,明舒就让四个孩子出去玩了。 明舒见长姐气色明显比之前红润,笑容也多了,便知她信上所写不假,景王府的日子的确顺遂。 明安则笑盈盈地看着她:“傅大人待你很好。” 明舒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诚实回:“嗯,很好。” 好到有时候她都觉得有些沉重,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似的。 明安道:“那你也好好待他。” 明舒苦笑:“有些事也没法勉强……” 明安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不是因为他待你好,你才好好待他,而是因为你喜欢他,你才要同他好好相处。” 明舒怔住了。 景王逛了一圈,就赶紧同傅直浔去了书房。 大冷天的,再好的景色看着也是美丽冻人。 半盏热茶下肚,他才觉得整个人暖了过来,于是切入正题:“皇上已经同意了,你入吏部,任吏部司郎中。” 颇带意味地看了他一眼,“等你病愈后即可上任。” 傅直浔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景王忍不住道:“从翰林院编修到吏部司郎中,连升三级,这在本朝可是头一遭啊!” 傅直浔依旧淡定:“我值得。” 景王:“……”见过嚣张的,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他换了一个,“灵微真人的嘉奖和任命也下了,接任钦天监监正,等她痊愈后上任,在此之前钦天监之事由少监罗一山代理。” “这事你怎么看?” 傅直浔:“不怎么看,内子的事由她自己决定。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辞了。” 景王的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不想去就辞了?楚青时为了这事,跟那些个文官整整吵了半个月!钦天监监正,正三品的官!” 傅直浔仍旧是一副生死看淡的波澜不惊:“我问问内子。” 景王不禁问了一句:“这个家里,你夫人做主?” 傅直浔:“她的事,她做主。” 景王的目光不由探究起来:“她若成为监正,你的拜相之路还能再少几年。” 傅直浔笑了笑,不置可否。 景王继续道:“太子重伤昏迷,三皇子的威望和势力与日俱增。你这次的升任能这么顺利,也有三皇子的一份功劳,他想拉拢你。” “皇上这两年身子败得厉害,储君之事近在眼前了。钦天监监正乃真正的皇帝近臣,有她在,你能少走很多弯路。”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这可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你既然选择走这条路,她自然该相助你成事。” 傅直浔仍旧只是笑笑:“王爷的话,在下记着了。” 景王一听,脸就黑了。 说什么“记下了”,明显是“没记下”。 傅直浔这厮连敷衍人都做得这么随便! 他摆摆手:“这些事关我什么事!以后我不替楚青时那小子传话了!” 傅直浔淡淡说了句:“王爷今日来,可不单单是传话。您是想探我的立场,是做纯臣,还是当三皇子党?” 景王懒散的神情当即散去。 明安他们用过午饭就回去了。 明舒早就困得不行,又不好让长姐看出来,便一直强忍着,送走他们后倒头就睡。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黑才醒。 傅直浔在等她用晚膳。 她也不是太饿,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傅直浔问她:“不合胃口?” 明舒摇头:“真的饱了。” 傅直浔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 她从前胃口很好,再累再困也不能妨碍她吃饭,如今却是怎么喂都喂不进去。 她的伤也是如此,养到五六成好,不管如何针灸,如何用药,如何食补,都如泥牛入海,疗效全无。 他也曾尝试着将气运灌入她体内,仍是没什么用了。 赵伯说,从脉象看,明舒只是身子弱些,容易疲乏,倒也没什么大碍,仔细养着总会好的。 可他瞧得出来,她装着若无其事,实则很想早些恢复。 她那般要强的性子,让她做一个废人,心里怎会好受? 沉默之间,他听到明舒问他:“吃午饭时,景王的脸色不太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直浔便将他跟景王之间的谈话,简单都与明舒说了。 明舒很是惊讶:“楚世子是怎么说服皇帝让我做钦天监监正的?” 傅直浔正色:“音音,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足以彪炳史册了?” “净化战死北疆的四十万将士亡魂,单就这一桩,便让半个朝堂的武将敬重于你。” “每一个上战场的将士,若能活着回来,便是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功勋着身,若是不能,那所求的便是魂魄归故里,下辈子投个好胎。你所做之事,便是他们所求之愿。” “亡魂归去,洪灾消弭,解了东晟之危,也保全了几百万百姓的命,这放在哪一个朝代,都是要立碑建庙的大功德。” “你若不能成为监正,试问钦天监里谁还有资格?” 明舒不由眨了眨眼睛,倒不是这些事她不懂,而是这些话从傅直浔嘴里说出来,它很不寻常。 放在从前,他大抵会回:“楚青时若是连这个能耐都没有,那简直就是个废物。” 直接把话聊死。 傅直浔见她吃惊的表情,不禁问:“怎么了?” 明舒脱口而出:“原来你可以好好说话啊!” 傅直浔剑眉一挑,眉眼秾艳:“只同你这么说。” 换从前,明舒会呵呵笑着回“我有这么大的脸面?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 但如今,这话她却是接不住了。 明知他的情意,她无法再随口戏谑。 于是她言归正传:“我以为谁当监正,取决于谁站皇帝那边,皇帝又需要谁。” 傅直浔没有瞒她:“鬼国对东晟开战了,镇国大将军已带兵出征。东边海国蠢蠢欲动,文宣帝要维持国内安稳,必须重用楚家。加上我方才说的那些,此时若驳回楚青时的提议,一定会让楚家和朝中武将心寒,届时后果便无法掌控了。” 明舒目光复杂地看着傅直浔。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鬼国开战,海国蠢蠢欲动了? 事情是不是巧了些? 傅直浔仿佛有读心术,说得坦坦荡荡:“是,鬼国开战、镇国大将军率军出征,东域海国危机,我都动了手脚。” 明舒目露诧异之色:“你到底布了多少棋子在东晟朝堂,还有鬼国和海国?” 傅直浔:“东晟为主,足够我掌控朝中局势。此次治水之行,我得到楚家的助力,棋局便布得差不多了。” 明舒有些咋舌。 她是风水师,跟搞政治的还是有壁垒的。 她实在想象不出傅直浔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如何以天下为棋盘,布下这么大一盘棋的。 而她也已经在棋局里了,所以从现在开始,她得努力去学这些。 傅直浔眸光柔了下来:“音音,这些事跟你无关。你若想知道,我告诉你,但也仅限于此。” 明舒想了想,认真回:“傅直浔,我们仍旧是同盟。你要站在朝堂的最前面,我也要站在风水师的顶峰,所以钦天监监正这个官职,我还是得接。” “一来,我得利用司天台和钦天监里的密卷,找到恢复修为的法子。” “二来,在这里,生杀大权终究是掌握在皇权里,我不愿做一只任人宰割的蝼蚁。” 第213章 我依赖你,你依赖谁? 明舒话锋一转:“不过,这次朔州之行,我的身份暴露了。文宣帝不会信任一个亡于东晟的皇族后裔,他同意我做监正,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接手钦天监后,怕有诸多阻碍。” 傅直浔:“此事不必担心,你的身份没有暴露。” 明舒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那日虽然混乱,但她记得带太子入星斗阵时,她没戴面具,秦楠肯定认出了她,其他官员应该也是。 傅直浔却回她:“没有官员提及你曾是梵音公主的身份。” 明舒越发惊讶:“太子妃秦楠也没有?” 傅直浔摇头:“没有。” 明舒便不懂了。 官员们兴许是敬佩她,也兴许是出于别的考量,但秦楠肯定不是——即便是不再有什么纠葛的这辈子,秦楠依然对自己有着莫名的敌意。 傅直浔淡淡道:“你想秦楠死吗?” 明舒一怔。 傅直浔:“既然是祸患,不如早些除去。是我动的手,与你修行无关。” 明舒苦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跟我动手有什么差别?” “暂时不必。她是镇国大将军最宠爱的女儿,秦家将她嫁入东宫,便是指望她日后以皇后的身份,维持秦家的荣耀。” “这也是文宣帝对秦家的一个恩典。但反过来,秦楠又何尝不是文宣帝牵制秦家的一枚棋子?秦家在外若有反意,秦楠便是第一个被杀之人。” “如今秦家征战鬼国,为免节外生枝,还是先不要破坏文宣帝与秦家之间平衡和牵绊为妙。” 傅直浔并不认同这些。 浑水才好摸鱼,他也想瞧瞧镇国大将军与文宣帝翻脸,文宣帝众叛亲离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的样子。 不过,明舒不想看当年北疆战事重演,那便留着秦楠的命。 “好,我已着人看紧她。不过——” 傅直浔话锋一转,“你的身份暴露也无妨。” 明舒认同地点头:“只是会麻烦些而已。” 傅直浔看着她:“我的意思是,这些问题我都会替你扫除。” 他轻叹一声,“音音,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也可以把麻烦事都交给我处理。不要觉得亏欠我什么,你就当之前替傅家、替我做的那些事,如今来收报酬了。” “当然,我更希望你能依赖我。从前没人替你担事,你不得不都靠你自己,但如今有我,你大可懒散。” 明舒沉默了下:“我依赖你,那你依赖谁?” 傅直浔眸色渐转幽深,盯着明舒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艳若晚霞:“音音希望我依赖你?那好,以后我们家里的事,就交由你操心了。” 明舒微皱眉头:“说正经事呢,不要嬉皮笑脸的,严肃些。” 傅直浔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越发想逗她,可终究怕她生气,还是忍住了想去摸摸她头的冲动,换成一张跟她一样严肃的脸:“如果你任监正,推演和测算应该没问题,可如果要解灾呢?你修为还没有恢复,怎么解决?” 明舒不假思索:“找清虚!他如今修为突破三阶了,又有阴阳眼,加上我从旁指点,解灾之事不成问题。” 傅直浔不置可否,对于清虚,他实在算不上信任。 但眼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微微一顿,他道:“既然决定了,那便如此。不过你的身子还得养一阵子,过些日子再去钦天监。” 明舒“嗯”了一声。 这事她没法逞强,一直犯困的确是个问题,得尽快想法子解决一下。 方才一直在说事还好,一想到这里,困意又上涌,她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傅直浔见此,起身去唤木樨进来服侍。 明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傅直浔……” 傅直浔转过身来,等她下文。 他目光柔和,不复曾经的清冷与嘲讽。 他站在距离她不过一丈多远的地方,她甚至能清楚瞧见,他幽深的眸子里倒映出她微微错愕的脸。 屋子里烧着地龙和银丝炭,博山炉点着沉香。 温暖如春的室内有些热,清幽的香气也变得浓郁。 明舒呼吸一滞。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叫住他。 “没什么,早些休息。”她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明舒暂时没有去钦天监,傅直浔却是去了吏部上任。 东晟的吏部下设吏部司、司封司、司勋司、考功司。吏部司乃四司之首,主官为吏部郎中,次官则为吏部员外郎。 傅直浔任吏部司郎中,次官也是熟人,便是一同去朔州治水的员外郎安思桓。 傅直浔升得太快,年纪轻,资历浅,吏部又是六部之首,里面的官员个个都傲,除了安思桓会帮衬他一些,大部分吏部官员着实没将他放在眼里。 傅直浔一反在翰林观时的低调,锋芒毕露,恩威并施,短短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便在吏部站稳了脚跟。 收拾人的事,傅直浔一向驾轻就熟;吏部的职务,他也很快上了手。 只是每日都很忙,早出晚归。 但不管如何,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回府陪明舒吃晚饭。 有时候吃完还得继续折回吏部继续忙。 程氏忍不住跟明舒感慨:“真瞧不出啊,三少爷还有如此居家好男人的一面,真是傅家的一个异类啊!” 明舒有些奇怪:“二伯父才是傅家的异类?” 程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两杯酒下肚,就不记得自个家在哪里了!多少次在外喝醉,闹酒疯死活都不肯回来!几个孩子跟死了爹一样,里里外外的事都是我操的心……算了,不同你说这些了,怕你听完对为人妻为人母绝望。” 明舒笑而不语。 她也不劝傅直浔不必每日赶回来。 只是不管多困、多没胃口,她都会在固定的时辰吃晚饭——她没有在等他,她只是让自己的作息规律。 进入三九天,雪一场接着一场。 明安细心,早就瞧出明舒身子不对劲,便时常带着明窈来傅府看明舒。 闲话家常时,也会提起宫中的明斐。 “前些日子,我去看过阿斐,她这一胎怀得很是辛苦,人瘦了一圈不说,精神也不太济。不过皇上待她倒是极好,也不许那些妃嫔去打扰她……” 明舒想了想,开口道:“长姐什么时候去瞧二姐,我同你一起去。” 明安道:“与你说这些,只是让你知道,阿斐如今过得不错。” 明舒笑道:“长姐怕我去了跟二姐吵起来?不会,正因为她过得不错,我才要去看看她。” “进宫时,她那么坚定地跟我说,一定会前程似锦。话都放了,总得再让她指着我的鼻子显摆一下:看到了吗?我如今过得比你好!” 明安也笑了:“你啊,这种事你也上着杆子去?” 又道,“在你眼里,阿斐跟窈窈一样,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明舒装着严肃的样子:“不是,窈窈可比二姐成熟多了!窈窈有了好东西都是偷偷藏起来,不显摆的,还特别抠门。” 明安笑得不行。 回去前,她对明舒说:“我明日给宫里递帖子,定了去的日子,我派人告诉你。” 明舒说“好”。 三日后,景王府的马车来接明舒。 车上只有明安一人。 明舒纳闷:“窈窈不一起去吗?这么好的逃课机会,她竟然放弃了,真不像她。” 明窈自打进了学堂,每天早上起来必得吼两句“我不要上学”“我讨厌上学”,然后耷拉着脑袋出门,活像没有灵魂的小鹌鹑。 所以,但凡能不去上学的机会,她绝不会放弃。 比如来傅家,那简直跟被关了几日不出门的狗子一样,高兴疯了。 同理,去宫里虽然拘束些,可与上学相比,那肯定选进宫呀! 明安却道:“窈窈不喜欢进宫。” “诶?”明舒不解。 明安赶紧道:“不是阿斐说话不好听,也不是宫里的人欺负窈窈,只是每回去过宫里,窈窈总要发烧生一回病。有过两三回后,她就不愿意去了。” 明舒不由警觉起来:“大夫说为何会发烧?” 明安摇头:“大夫也看不出窈窈有什么病,便只能配些退烧的汤药。两三天后倒也好了,就是还会做噩梦。” 明舒脸上笑意全无:“窈窈在宫里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明安仍旧摇头:“没有。每回去,我都只让窈窈在阿斐的栖霞殿里玩,窈窈也很乖,从不离开我的视线……” 似想起了什么,她忽然道,“有一次,她说墙上有人在走动。我知她不会说谎,便特意去看了,不过却是草木的投影,只是看起来像人影罢了。” 明舒虽没亲眼见过,但她知道,小孩子的魂魄浅,容易出窍,而魂魄一旦出窍,便能感应到一些常人无法察觉的事。 比如,亡魂。 亡魂的阴气入体,加上魂魄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出过窍,损伤身子,孩子便容易生病。 而发烧便是身体抵御阴邪之气的最快反应。 所以,明窈瞧见的,兴许不是草木的影子,而是宫中的亡魂。 但又不太对,大白天的,宫里又人来人往,阳气盛,明斐的殿里怎会有亡魂? 第213章 我依赖你,你依赖谁? 明舒话锋一转:“不过,这次朔州之行,我的身份暴露了。文宣帝不会信任一个亡于东晟的皇族后裔,他同意我做监正,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接手钦天监后,怕有诸多阻碍。” 傅直浔:“此事不必担心,你的身份没有暴露。” 明舒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那日虽然混乱,但她记得带太子入星斗阵时,她没戴面具,秦楠肯定认出了她,其他官员应该也是。 傅直浔却回她:“没有官员提及你曾是梵音公主的身份。” 明舒越发惊讶:“太子妃秦楠也没有?” 傅直浔摇头:“没有。” 明舒便不懂了。 官员们兴许是敬佩她,也兴许是出于别的考量,但秦楠肯定不是——即便是不再有什么纠葛的这辈子,秦楠依然对自己有着莫名的敌意。 傅直浔淡淡道:“你想秦楠死吗?” 明舒一怔。 傅直浔:“既然是祸患,不如早些除去。是我动的手,与你修行无关。” 明舒苦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跟我动手有什么差别?” “暂时不必。她是镇国大将军最宠爱的女儿,秦家将她嫁入东宫,便是指望她日后以皇后的身份,维持秦家的荣耀。” “这也是文宣帝对秦家的一个恩典。但反过来,秦楠又何尝不是文宣帝牵制秦家的一枚棋子?秦家在外若有反意,秦楠便是第一个被杀之人。” “如今秦家征战鬼国,为免节外生枝,还是先不要破坏文宣帝与秦家之间平衡和牵绊为妙。” 傅直浔并不认同这些。 浑水才好摸鱼,他也想瞧瞧镇国大将军与文宣帝翻脸,文宣帝众叛亲离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的样子。 不过,明舒不想看当年北疆战事重演,那便留着秦楠的命。 “好,我已着人看紧她。不过——” 傅直浔话锋一转,“你的身份暴露也无妨。” 明舒认同地点头:“只是会麻烦些而已。” 傅直浔看着她:“我的意思是,这些问题我都会替你扫除。” 他轻叹一声,“音音,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也可以把麻烦事都交给我处理。不要觉得亏欠我什么,你就当之前替傅家、替我做的那些事,如今来收报酬了。” “当然,我更希望你能依赖我。从前没人替你担事,你不得不都靠你自己,但如今有我,你大可懒散。” 明舒沉默了下:“我依赖你,那你依赖谁?” 傅直浔眸色渐转幽深,盯着明舒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艳若晚霞:“音音希望我依赖你?那好,以后我们家里的事,就交由你操心了。” 明舒微皱眉头:“说正经事呢,不要嬉皮笑脸的,严肃些。” 傅直浔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越发想逗她,可终究怕她生气,还是忍住了想去摸摸她头的冲动,换成一张跟她一样严肃的脸:“如果你任监正,推演和测算应该没问题,可如果要解灾呢?你修为还没有恢复,怎么解决?” 明舒不假思索:“找清虚!他如今修为突破三阶了,又有阴阳眼,加上我从旁指点,解灾之事不成问题。” 傅直浔不置可否,对于清虚,他实在算不上信任。 但眼下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微微一顿,他道:“既然决定了,那便如此。不过你的身子还得养一阵子,过些日子再去钦天监。” 明舒“嗯”了一声。 这事她没法逞强,一直犯困的确是个问题,得尽快想法子解决一下。 方才一直在说事还好,一想到这里,困意又上涌,她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傅直浔见此,起身去唤木樨进来服侍。 明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傅直浔……” 傅直浔转过身来,等她下文。 他目光柔和,不复曾经的清冷与嘲讽。 他站在距离她不过一丈多远的地方,她甚至能清楚瞧见,他幽深的眸子里倒映出她微微错愕的脸。 屋子里烧着地龙和银丝炭,博山炉点着沉香。 温暖如春的室内有些热,清幽的香气也变得浓郁。 明舒呼吸一滞。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叫住他。 “没什么,早些休息。”她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明舒暂时没有去钦天监,傅直浔却是去了吏部上任。 东晟的吏部下设吏部司、司封司、司勋司、考功司。吏部司乃四司之首,主官为吏部郎中,次官则为吏部员外郎。 傅直浔任吏部司郎中,次官也是熟人,便是一同去朔州治水的员外郎安思桓。 傅直浔升得太快,年纪轻,资历浅,吏部又是六部之首,里面的官员个个都傲,除了安思桓会帮衬他一些,大部分吏部官员着实没将他放在眼里。 傅直浔一反在翰林观时的低调,锋芒毕露,恩威并施,短短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便在吏部站稳了脚跟。 收拾人的事,傅直浔一向驾轻就熟;吏部的职务,他也很快上了手。 只是每日都很忙,早出晚归。 但不管如何,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回府陪明舒吃晚饭。 有时候吃完还得继续折回吏部继续忙。 程氏忍不住跟明舒感慨:“真瞧不出啊,三少爷还有如此居家好男人的一面,真是傅家的一个异类啊!” 明舒有些奇怪:“二伯父才是傅家的异类?” 程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两杯酒下肚,就不记得自个家在哪里了!多少次在外喝醉,闹酒疯死活都不肯回来!几个孩子跟死了爹一样,里里外外的事都是我操的心……算了,不同你说这些了,怕你听完对为人妻为人母绝望。” 明舒笑而不语。 她也不劝傅直浔不必每日赶回来。 只是不管多困、多没胃口,她都会在固定的时辰吃晚饭——她没有在等他,她只是让自己的作息规律。 进入三九天,雪一场接着一场。 明安细心,早就瞧出明舒身子不对劲,便时常带着明窈来傅府看明舒。 闲话家常时,也会提起宫中的明斐。 “前些日子,我去看过阿斐,她这一胎怀得很是辛苦,人瘦了一圈不说,精神也不太济。不过皇上待她倒是极好,也不许那些妃嫔去打扰她……” 明舒想了想,开口道:“长姐什么时候去瞧二姐,我同你一起去。” 明安道:“与你说这些,只是让你知道,阿斐如今过得不错。” 明舒笑道:“长姐怕我去了跟二姐吵起来?不会,正因为她过得不错,我才要去看看她。” “进宫时,她那么坚定地跟我说,一定会前程似锦。话都放了,总得再让她指着我的鼻子显摆一下:看到了吗?我如今过得比你好!” 明安也笑了:“你啊,这种事你也上着杆子去?” 又道,“在你眼里,阿斐跟窈窈一样,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明舒装着严肃的样子:“不是,窈窈可比二姐成熟多了!窈窈有了好东西都是偷偷藏起来,不显摆的,还特别抠门。” 明安笑得不行。 回去前,她对明舒说:“我明日给宫里递帖子,定了去的日子,我派人告诉你。” 明舒说“好”。 三日后,景王府的马车来接明舒。 车上只有明安一人。 明舒纳闷:“窈窈不一起去吗?这么好的逃课机会,她竟然放弃了,真不像她。” 明窈自打进了学堂,每天早上起来必得吼两句“我不要上学”“我讨厌上学”,然后耷拉着脑袋出门,活像没有灵魂的小鹌鹑。 所以,但凡能不去上学的机会,她绝不会放弃。 比如来傅家,那简直跟被关了几日不出门的狗子一样,高兴疯了。 同理,去宫里虽然拘束些,可与上学相比,那肯定选进宫呀! 明安却道:“窈窈不喜欢进宫。” “诶?”明舒不解。 明安赶紧道:“不是阿斐说话不好听,也不是宫里的人欺负窈窈,只是每回去过宫里,窈窈总要发烧生一回病。有过两三回后,她就不愿意去了。” 明舒不由警觉起来:“大夫说为何会发烧?” 明安摇头:“大夫也看不出窈窈有什么病,便只能配些退烧的汤药。两三天后倒也好了,就是还会做噩梦。” 明舒脸上笑意全无:“窈窈在宫里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明安仍旧摇头:“没有。每回去,我都只让窈窈在阿斐的栖霞殿里玩,窈窈也很乖,从不离开我的视线……” 似想起了什么,她忽然道,“有一次,她说墙上有人在走动。我知她不会说谎,便特意去看了,不过却是草木的投影,只是看起来像人影罢了。” 明舒虽没亲眼见过,但她知道,小孩子的魂魄浅,容易出窍,而魂魄一旦出窍,便能感应到一些常人无法察觉的事。 比如,亡魂。 亡魂的阴气入体,加上魂魄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出过窍,损伤身子,孩子便容易生病。 而发烧便是身体抵御阴邪之气的最快反应。 所以,明窈瞧见的,兴许不是草木的影子,而是宫中的亡魂。 但又不太对,大白天的,宫里又人来人往,阳气盛,明斐的殿里怎会有亡魂?